《南山渡》 第一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明嘉靖年间 宁波 林府 夜 今年的梅雨甚是绵长,时进八月也未见消退迹象。 而随着雨水落得久了,人的情绪就不免会变得烦闷起来,就像此时的周楚清,糟糕的情绪已满斥他的胸腔,令他坐立难安,就连呼吸都不如往日顺畅了。 林府大厅门前,周楚清正立站于屋檐下,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雨打石阶,整个人兀自愣愣出神,显然还在回忆着下午发生的那件事儿。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着一个年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先生,眼下雨势正盛,实在不宜出行,若非是紧要之事,不如等到明日天明雨开再去可好?” 周楚清听到了声响,回过神来,缓缓转头回望,只见年轻的家仆张合正担着蓑衣斗笠,冲自己匆匆走来。 然而张合万没想到,他此刻的殷切关心却并没能获得眼前这位大管家的丝毫好感,反倒惹得对方皱起了眉头,并被呵斥道:“你这小厮不要烂言多事,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 张合受了训斥,当下不敢再言,可心里却暗生疑窦,毕竟眼前这位大管家往日里温润如玉,平易近人,重言怒语更是从未听他说过,怎么今日里竟会如此呵斥自己? 但疑惑归疑惑,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先麻利儿地伺候周楚清穿戴好雨具,又打起照明灯笼,便要走下台阶去开院门。 这时,周楚清突然伸手将他拦了下来,说道:“你未带伞具,就不要出去淋雨了,把灯笼给我罢。” 张合不敢有违,只得把灯笼递了过去,口中不忘关心道:“夜间路滑,先生此去可千万要小心慢行呐。” 周楚清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后迈步向院门口行去,可刚走出去没两步,又猛然回转过身子,沉声说道:“夫人带少主去‘云坛寺’上香还愿,需在寺里住上个三五日,期间你不必派人去寻。此外,去把府中所有房屋的灯烛点亮,彻夜不熄;‘万书塔’上也要派人整夜巡逻,每一层楼至少安排五人值守,期间若是发现任何可疑之人,不必声张,也不可轻举妄动,只需暗中差人速到城外的‘清露寺’请惠林禅师到府便可。”顿了顿,又补充道:“出城时向城官报了我的名号,他们自会放行。” 张合大吃一惊,脚下不自觉地追上前两步,急声问道:“先生,府里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周楚清并不解答,只是沉声叮嘱道:“小心戒备,勿忘我言!”言毕,抬脚便向院门走去。 但见往日里稳重如山的大管家面色竟是如此凝重,张合断定府里必然是发生了重大变故。可眼下大管家既不明言相示,他自然也不敢急追紧问下去,当下应喏一声,转身退回厅中,下去安排了。 院门外,专管马厩的仆人早已守等多时,当见到周楚清踏出门槛后,连忙将已备好的专跑六百里加急的好马牵上前去。 周楚清冲那仆人点首示意,伸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又把照明灯笼固定于鞍座上,随后扬鞭打马,沿着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飞来峰山麓 灵隐寺 同泽大师自五年前辞去了灵隐寺主持一职后,便搬离了正院居所,独自寻到寺后的北峰半山上搭建起了一间简易禅房栖身,自此过起了隐居避世的日子。 他每日里只管诵经礼佛、抄写注释,于凡尘俗事已全然不理,便是日常饭食饮水,也全由寺内专职僧人每日送往,本人已是轻易不下山去。 平日里若是有人要想前往拜访,也必须先行拜帖通禀,得他本人允许后方才能见。不过一些与他私交深厚的密友则不必多行通禀之举,往往都是直奔上山与他相见。而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周楚清在内。 周楚清自戌时末刻从林府出发,一路上打马狂奔,期间驿站换乘时也均是选择一百八十两一匹,专跑六百里加急的骏马。如此奔驰过大半夜后,终于在寅时初刻赶到了北峰山脚。 他勒马停足,抬眼望向上山去的小道,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上山的路他极是熟悉,但碍于此时天黑路滑,也不便驱马上山,只好翻身下了马背,又将马儿牵至道旁的一棵槐树上栓好,随后疾步往山上行去。 久受雨水冲刷的山道上泥泞湿滑,人行其上,稍不留神便有跌跤之险。不过此类意外却不可能出现在周楚清的身上,只见他使出了轻功,当下身轻如燕,脚下步履如飞,不过片刻功夫便来到了坐落于半山腰的禅房门外。 此时的禅房里尚还亮着烛光,但见烛影透窗,映出了一个正在伏案写字的身影,瞧那轮廓,赫然就是同泽大师。 周楚清见同泽大师还未休息,先是一愣,旋即大喜,一刹那间,那股缠聚于心头的焦躁情绪也莫名舒缓了许多。 他长出了口气,欲要提步上前敲门,可恰在这时,却见窗上的影子先动了。 随着“吱呀”一声响后,禅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旋即便见同泽大师那矮胖的身躯从屋里跨步走了出来。 这老和尚生得一副慈眉善目,加之其下一个胖身躯,倒确有几分佛像,若非是下颌留了一绺长及胸口的花白胡须,就真是像极了庙里的“弥勒佛”。 等老和尚定睛看清了立于门外之人是周楚清后,面上微露诧异之色,转瞬又化作了和蔼笑意,当下快步迎上前去,笑问道:“原来是楚清啊,可你怎会深夜来此呢?” 周楚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不作答,跨前一步,纳头便拜。 他此举甚是突兀,饶是同泽大师定力匪浅,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抢身上前去将他扶起,问道:“楚清何故如此?可莫要折煞了老衲啊!” 周楚清道:“府上遭遇了危难之事,求大师发慈悲心,救一救我家夫人和少主!” 同泽大师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宗汜的妻儿怎么了?” 周楚清脸颊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了起来,似是又回忆起了什么,片刻后才咬牙狠声道:“我家夫人和少主在今日傍晚时分,被一个倭寇从府里劫走了!” 同泽大师吃惊更甚,失声问道:“倭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倭寇,竟能有如此大的能耐?难道宗汜不在府里吗?” 是时,江浙一带的百姓苦受倭寇荼毒久矣,然近年来朝廷庸腐,边防废弛,加之海盗王直、徐海等人与海上倭寇内外勾结、沆瀣一气,使得倭患之害愈演愈烈,俨有侵入内地之势,此也属实情;但若要说敢有,亦或是说能有倭寇浪人从当今武林第一人,且又是“江浙抗倭同盟”掌舵人的林宗汜家中将人掳走,这等消息实难让人相信。 可紧接着就听周楚清恨恨说道:“那贼倭寇就是趁了家主离府赴京述职的空子!哼!若是家主尚在府中,又岂会让那贼人得逞!” 他说到此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去,又摇了摇头,叹道:“唉,也不知这倭寇是何来路,竟能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一身功夫更是鬼魅莫测。我与他仅过手三招,便被他制住了穴道动掸不得,夫人和少主也就此被他给劫了去。” 同泽大师神情一滞,再一次被震惊到了。周楚清的一身武功修为别人或许不知深浅,但他同泽大师却是深知根底的。 周楚清虽为林府管家,但一身功夫却绝不会落出当今武林前二十之外,便是当世绝顶高手中,也未必有谁能自信在三招之内便将他制住。 同泽大师想到此处,遂又问道:“那倭寇的武功竟有如此卓绝?” 周楚清略一思索,缓缓道:“只怕与家主相比也不遑多让…” 他话到此处,目光骤然一凝,又斩钉截铁说道:“但他绝对不会是家主的对手!” 同泽大师惊嘘一叹,要知道林宗汜的一身武功修为,放眼当今天下实难有出其右者,而那倭寇竟能得到周楚清如此评价,实力可见一斑。 但他惊叹之余,又不禁寻思道:“这倭寇如此行径,却不知怀的是个什么目的?此事只怕还另有玄机吧?” 正当两人说话之时,本已停歇许久的细雨复又袭来,雨势也从最初的淅淅沥沥逐渐变得似箭如芒,俨有渐猛之势。 借着屋中透出的温黄烛光,同泽大师抬眼看了看天空落下的雨滴,然后招呼周楚清道:“咱们先进屋里避雨,至于其中经过,待会儿再与老衲细细详说罢。” 周楚清点头称是,跟着同泽大师走进了禅房。 这是一间极为简朴的禅房。进门正中是一张四方桌,桌上居中摆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旁侧放有一把茶壶,两个杯子;桌子两侧各有一把长背靠椅,靠里的桌脚旁正燃着一个小火炉,其上置有一把褐铜水壶正煮着茶;再往里去,在北角处搁有一张单床,其上置一个打过补丁的破旧蒲团。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周楚清脱了斗笠和蓑衣搁到门后,又走到桌旁拉张椅子坐了下去。 同泽大师提过茶壶,斟茶一杯递到周楚清的手里,说道:“来,先喝口热茶驱了寒气。” 周楚清连夜兼程赶路,此时口中也着实燥渴,当下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杯子一口饮尽,随后又连饮过四杯,方解口中的燥渴。 同泽大师放下茶壶,落坐椅上,续问道:“你将此事的详细经过与老衲说上一说。” 周楚清点了点头,说道:“今日傍晚恰巧雨停,夫人见天色放晴,心情大好,于是就抱着少主到花园里闲步游玩,彼时我也陪在旁侧说话。 “可等我们走进东园时,却突然见到正有一人背面我们坐在了‘雨花亭’里。见到此人,我和夫人都是一惊,东园系属府中内园,外人轻易不得进,但此时竟有一个陌生人在此,怎能不叫人惊疑。随后我快步走上前去,想要质问他是如何进入内园的。却不料还不等我开口发问,那人便说道:‘世人都说林家的藏书是天下绝品,却殊不知他家里窖藏的‘夕花露’才最是珍贵。’,听到这番言辞后,我立时移目向他手里握着的瓶子看去,而这一看之下,又叫我大吃一惊。” 同泽大师疑道:“莫非真的是‘夕花露’?” 周楚清点头道:“‘夕花露’是家主先辈独创的滋补药液,此药必须以羊脂玉瓶储藏才可养其药效。而那贼人手中所握的瓶子,也确是装呈‘夕花露’所用的羊脂玉瓶…” 他说到此处,目光忽然一沉,缓缓续道:“大师不是外人,自然知道府里什么地方用于藏放‘夕花露’…” 同泽大师沉吟道:“这‘夕花露’除了需用羊脂玉瓶封存外,还需贮藏于阴凉避光之所,而这些玉瓶向来都是存放于‘万书塔’下的秘室里…” 他说到此处,身形一震,当下话锋急转,忙问道:“难道那倭人已经进到了密室里?可密室的钥匙向来是由宗汜亲自保管啊!莫非…莫非是钥匙失窃了?” 但不等周楚清接话,他又自摇头否定道:“不对,不对。以宗汜的本事,绝不可能会让旁人盗走了随身携带的钥匙!可要是不凭钥匙开锁,那倭人又如何能进到由陆远怀亲手打造的密室里呢?” 周楚清叹气道:“我彼时的心思也和大师一般,我当即喝问他是如何进到楼里的,此番行径又究竟欲意何为。” 同泽大师道:“那倭寇又是如何回答?” 周楚清道:“那贼人只说是为了找一本书。” 同泽大师奇道:“找书?‘万书塔’不是有‘以书易书’的规矩吗?当今天下竟还有人不晓得这个规矩?” 话到此处,略一迟疑,又续道:“即便他是倭寇浪人不能与之交换,他也只需使些手段让旁人帮他即可,又为何要如此行事呢?莫非他还另有所图?” 周楚清的神色陡然怪异起来,眼神中透出了犹豫不定之色,过了半晌才嗫嚅道:“大师所言不错,只是…只是这贼人所要的书乃是一本不换之书。” 同泽大师眼中更露奇色,问道:“‘楼中书籍皆可换’,这一条规矩是林宗汜白纸黑字写在《万书塔书籍兑换册》里的,怎么如今又出了一本不可换的书来?” 第二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二) 林家乃是江南赫赫有名的藏书世家,历代的先辈们也都穷尽了毕生精力与财富广罗天下之书。经代累积之下,林家的藏书数量之多、门类之广,当比官家藏书院更甚。是以林家亦有“江南书院”的别称。 但藏书似如积财,怀财过多就不免要遭贼人惦记,更何况林家的藏书中还不乏一些记载着武学功法的奇书秘籍,如此一来,自然愈发惹人眼红,于是抢书、盗书之事也就频有发生。是以如何能保住家中藏书不被抢盗,也着实令林家历代的掌家人大为苦恼。 在这期间林家人虽也费尽心力想了许多应对之策,却怎奈这些策略都不甚周全,收效甚差,以至林家的藏书之业俨有倾颓之势。 然古语有云:“乐极而生悲,否极则泰来。” 诸天神佛们兴许是被林家爱书、惜书的赤诚之心打动了,于是乎大手一挥,赐给了林家一个震古烁今的旷世奇才。而伴随着这个奇才的到来,那个折腾了林家几代人的棘手问题也最终得以完美解决了。 自不待言,这位旷世奇才便是林宗汜。 林宗汜其人,当可称得上是林家两百年来第一聪明人,他三岁开蒙读书,八岁便能贯背各家经典,到得十岁时又开始习练武艺:起头三年遍览家中所藏武功秘籍,将上百种武技尽数记忆胸中;中三年则勤练筋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尽苦头的同时也强壮了筋骨,并把胸中所记武技尽数化作了筋肉记忆,达到了百套功夫瞬间切换也毫不生涩的境界;后三年便是坐悟升华,通过冥想与顿悟,将前六年所学所练熔于一炉,从而聚百家之长成一家之技,悟创出了一门全新的功法。 不得不说,林宗汜仅用了区区九年时间便完成了旁人需要数十年甚至是百年才能达到的成就,实在称得上是惊才绝艳,便是放眼当时整个武林中,也绝无可望其项背者。 家族中既有如此绝世英才,那家族的新一代当家人也自然不会旁落于他人。等林宗汜到了二十七岁那年,林家长辈们一致决定,将整个林家正式交由他来掌管,并许他对林家的所有家业动以大刀阔斧,推陈出新。当然,也正是因为上一辈人的这个明智决定,才使林家终得以步入了鼎盛辉煌的时代。 林宗汜不负厚望,初出茅庐的第一功便是彻底解决了家中藏书的安全问题。他自掌家后,审时度势,客观分析,又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权衡酝酿后,终于构想出了一个既可防抢盗,同时又可省时省力广罗群书的绝妙办法,那便是日后闻名遐迩的“以书易书之法”。 他先是委托世称“鬼斧圣手”的机关巧匠陆远怀建立起机关重重的“万书塔”,以作存书和防盗之用;接着又立出了“以书易书”的榜告,即——只要价值相等,楼中藏书皆可换。 其中规矩也极是简单,就只以书籍本身的价值做评定,并不论书籍是何种类型;此外所有的书籍也均可一换一,或是一换多,亦或是多换一。并且所换书籍除名人字画外,也均可用拓本换拓本,但若是换书者所携书籍楼内已有收藏,则不再与之进行兑换。 除此之外,林宗汜为明确书籍的价值,除了特定的武学典籍由自己亲自评定外,其它各门类的书籍评定则是定期邀请各行业内的泰山北斗到“万书塔”来,让他们对新入楼的各属门类的书籍做出价值评定。之后林家再以此为据,详细列出每本书籍的价值等级与兑换条件,并定期更新于《等值易书对照册》中,以方便换书之人查阅后准确备书来换。 至于那些受邀前往“万书塔”作评的泰山北斗们,也因能得览楼内稀世孤本之故,无不欣然前往,同时又极为敬服林宗汜流转藏书的广博胸襟,因此在评定书籍时无不允公允正,全不以自己的偏好喜恶为准。是此,天下人众皆服此册,凡想易书者,也都遵照此手册准备相应价值的书籍前往兑换。 此举一出,效果立竿见影,自此往后的十年里,林家的“万书塔”里再没有盗书和抢书之事发生。此一来是因为“鬼斧圣手”陆远怀所建的“万书塔”实在是天衣无缝,让人无从下手;二来众人既知有此妥当的交换之法,也就无需再行盗窃的愚蠢之举。即便是无法从“万书塔”里换到自己想要的书籍,也大可私下去寻到已换取过此书之人,再用其他的手段与其交换得到。 如此一来,林宗汜仅用了短短十余年的光景,便将“万书塔”打造成了民间最大的书籍集散地。在“万书塔”前,无论酷暑还是寒冬,换书者均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那场面好不兴旺! 而林宗汜也凭借此番开创之举,在广聚了世间书籍的同时,也博得了天下名望,便是当今天子也曾慕名前来兑换过书籍。 是时,当朝礼部侍郎受皇帝委派,携带了整整三辆马车的书籍前来换书,但其中需换的一本道家古籍实在是珍贵无双,侍郎大人翻遍了三辆马车也未能寻出可以等值兑换的书籍来。只可怜了这位侍郎大人在“万书塔”前急得是抓耳挠腮,叹气连连,却又无计可施。在焦急恐慌的煎熬下,三伏天里的他居然浑身冷汗直溢,面上骤起寒霜,到得最后竟气息难续,居然当场昏死了过去。 眼看侍郎大人恐惧如斯,林宗汜体恤他为官不易,便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坐拥天下之物”为由,将此书无偿敬献给了天子。 林宗汜的此番慷慨大度,对于侍郎大人而言无异于是一场救命的及时雨,直令侍郎大人对他感恩戴德,此后的一通千恩万谢也自不必说。 待到侍郎大人携书回朝复命时,便在皇帝面前对林宗汜盛赞不绝,直把他夸做了近百年来第一奇人。 皇帝得了古籍后自是龙颜大悦,又听得这位侍郎大人对林宗汜极尽吹捧,不由就对林宗汜其人产生了极大兴趣,于是传下了谕令,让林宗汜进宫觐见。 皇帝此举的用意一来是封赏赐恩,以示皇家对民无所欠;二来也确实想亲眼见一见林宗汜其人,看看此人到底有何独特之处。 林宗汜收到谕令后,也如期北上觐见,并与皇帝同游御花园中。在游览其间,林宗汜的谈吐举止不卑不亢,言语逻辑缜密却又不失谦卑,在谈及皇帝挚爱——道家秘术时,他的一番真知灼见也令皇帝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不过林宗汜为防皇帝爱才将他留下,也在不触怒天威的情况下,故意发表了一些与皇帝认知相悖,却又不甚重要的观点。如此几番后,皇帝也就慢慢对他失去了兴趣,但末了为示皇恩浩荡,仍是赐下了南京礼部仪制主事的官身予林宗汜。 此旨一下,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之间,林宗汜上可达天听下能接草猛的消息瞬间遍传了整个武林,他也因此声名更盛,风光无双,俨然坐上了武林第一人的宝座。自此之后,更是成为了天下各路人士争相结交的人物,并一直保持显赫声名直至今日。 第三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三) 话回眼下。 周楚清在短暂犹豫过后,还是说道:“大师与家主乃是至交,我不敢相瞒。却不知大师可曾听闻过《素经》一书?” 同泽大师点头道:“曾有耳闻,相传此书乃是活了八百余岁的彭祖所着,书中记载有一套神奇的养生功法,若习得此功法者,不但能增寿延年,更可青春常驻。但此书向来只留传于口耳之间,时至今日也未曾听闻有人确切见过此书…” 他说到此处,身子忽然一震,惊道:“啊?难道说…” 周楚清沉声道:“没错,确是此书。今日的祸端也正是起源于此书。” 得到了肯定答复后,同泽大师面色骤变,心中既惊且奇。 林宗汜自立出“以书易书”之举后,也确实收罗过许多的稀世孤本。同泽大师与林宗汜系属莫逆之交,又均是爱书成痴,脾性相投,是以每当林宗汜获得珍贵书籍时,也定会邀请同泽大师共享喜悦,两人秉烛共赏奇书的次数更是多胜枚数。但没想到林宗汜这一次居然能收罗到堪称旷世奇书的《素经》,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想到此处,同泽大师又不禁暗自感叹道:“也不知宗汜是遇有何等机缘,竟能访到这本旷世奇书,不过以他博古通今的学识,若是确定下了此书的身份,定是让人信服的。唔,要是此书真如传言所说,其上记载有一套神奇功法,那么少一人知道便是多一分安全,不告我知晓也就不奇了。可那个倭寇又是从何处得知了此书的身份与踪迹呢?” 周楚清见同泽大师频频皱眉,立时猜到他心中所想,当即坦诚解释道:“此书获得实属机缘巧合。那是在三个月前,我陪同家主前往华山参加落云道长的封刀大会,待到结束返程之时,我们便取道开封而回。 “等我们到了开封城外,在离城还有六七里地的半道上,突然遇见了一伙盗墓贼。彼时这群贼人正因分赃不均在窝里斗狠,场中局面是六人围攻其中一人。我仅看一眼便知这伙人都不是练家子,使的拳脚功夫全靠一股子蛮力。被围攻的那人只坚持了片刻功夫便已不敌,被众贼乱拳打倒在地,痛苦哀嚎不止,眼看着再挨上几拳几脚就要断送了性命。 “家主本来是不欲管这种刨人坟墓的缺德事儿,但当时的场面又实在太过惨烈,家主终究心生不忍,于是便出面喝止那几人住手。岂料那伙贼人仗着人多势众,非但不听家主的劝告,反而还出言恫吓。我见他们如此无礼,便出手将他们尽数打发了,等再回头想要去查看那倒地之人的伤势时,只见他的面色已然蜡黄如纸,顷刻又转作了苍白,并且一直呕血不止。 “我急忙俯下身去为他查看伤势,可刚一搭指探脉,便发现他的脉象已然细若游丝,再查看他周身四肢,方才发现适才有人对他下了重手。对方先是将他的左胸肋骨打折了一根,然后又反复捶打那根断骨,直至断骨插入了他的心脏之中…唉,面对如此重伤,便是华佗在世也绝无救活可能,我辈自然也无计可施。 “我虽救他不得,却又不忍看他疼痛时的惨状,便想输送一道真气给他缓解疼痛,正当我探手过去时,他突然大力抓住我的手伸进他的怀里,我顺势一摸,便将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本米白色的锦书。那人口不能言,只是使劲冲我眨眼,似是有托付之意,我不忍他受苦,也只得点了点头,那人见我应承下来,立时就咽了气。 “彼时我与家主身处异乡,实难妥善处置他的尸身,我只好寻到附近馆驿,找人带了口信给开封的朋友前来妥善处理。待将这些琐事处理妥当后,时已入夜,我和家主便匆匆赶进城去投了家客店。等到了晚间,横竖无事,家主便开始翻阅起这本锦书。不过很奇怪,这书里并未书写文字,仅是简单画了些比划着动作的人像…” 同泽大师听到此处,不禁打断问道:“咦?《素经》就是这个样子的?” 周楚清点头应道:“正是。” 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蓝布包来,随后轻轻展开,便见里面一本米白色的锦书显露了出来。此书约半指厚,材质似绸似锦又自带光泽,乍看之下虽蕴古意,却也算不上如何显眼。 同泽大师惊呼道:“这…这就是《素经》?楚清你…” 周楚清不等同泽大师把话说完,便即抢道:“家主本就欲同大师共赏此书,只是因事耽搁了,此刻换我代劳自也无妨。再者说,那倭寇便是为了此书而来,我敌不过此贼,此书留在我的身上反而不妥。想我堂堂天朝上国的宝物,又岂能落到倭寇浪人手中,想必大师也不愿见到此幕发生吧!” 同泽大师何等慧通人物,话及入耳,立时就听出了周楚清话外有音,知道他确有将此书交予自己保管之意,但同时亦是以此作为试探,想要看一看自己是否会应承下解救林宗汜夫人和幼子之事。 有此判断后,他缓缓移目望向了周楚清,但见对方此刻目光闪动,眼神中满含着期盼之意,当下便报以微微一笑,却又含笑不语。 不得不说同泽大师确实惠目如炬,周楚清此举的目的正是如此,但他之所以要行如此试探举动,也确实是他心有顾虑。 他为人向来谨慎,处事又极尽平和,这一来也就导致了他的行事作风并不极端,就算眼下已然事急万分,他也依然要为同泽大师留出选择的余地。毕竟那倭寇的一身功夫神鬼莫测,且又有备而来,此番营救必定会凶险万分,便是为此丢掉性命也大有可能。 虽说同泽大师与家主林宗汜属莫逆之交,但他是否会舍身冒死去救援,周楚清的心里也实在没底,更何况林宗汜贵为武林至尊,若是直言相求遭到婉拒,也难免会颜面受损。是以基于这些复杂考虑,周楚清才要使用言语试探,以保话语间能有回旋的余地。 可看着眼前这位含笑不语的同泽大师,周楚清一时间又有些猜不出这个笑容背后的含义,心中忽感忐忑不安,可偏偏又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声询问,只得紧紧按压住因紧张而极速狂跳的一颗心,静静等待着对方的最终答复。 好在同泽大师也并未让他等候太久,片刻后便色归正传,坦然道:“楚清的心意老衲知晓,此书你且好生收妥,至于营救宗汜妻儿之事,无论境况何等凶险,老衲都会全力以赴。” 他说这番话时语速虽缓,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让人听了不觉就生出信赖之感。 其实同泽大师自得知林宗汜的妻儿被俘后,便已暗暗下定了救援的决心。先不论其它,单凭着“武林抗倭同盟”前盟主的这层身份,他就对解决此事责无旁贷,更何况此事还是发生在他的至交好友林宗汜的身上,他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以眼下周楚清对他使出的试探之举,就不免显得有些小气了。 果然,当周楚清感知到了同泽大师的坚定决心后,心中立觉惭愧难挡,暗里大骂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下猛然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大师的恩情天高地厚,楚清无以为报,他日但有差遣,楚清定然万死不辞!”说着又要跪拜行礼。 同泽大师连忙伸手将他扶住,温言说道:“此乃老衲分内之事,楚清不必多礼。”等将他重新扶坐下去,又问道:“刚才只顾谈论《素经》由来,却不知那倭寇的后续举动又是如何?” 第四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四) 周楚清先前为示坦诚,便细说了书出由来,眼下既已得同泽大师承诺,也就不再絮叨,接着说道:“那倭寇摆出了如此架势,我自不敢大意,当即抢身上前将夫人和少主护到了身后,可与此同时,那倭寇也转过了身来,笑着问我为何要把换书的筹码藏到身后去。他这话显然就是告诉我,他要挟持夫人和少主做人质了。 “我见这倭寇言谈举止从容不迫,心想他定是有备而来,当下便想出其不意攻他不备,看能否一击得手,将他迅速制住。于是我抢身跃到了他的跟前,欲使一招‘反背擒拿手’去钳他。可我右手刚及探出,他整个人居然凭空消失不见了!正当我惊诧莫名之时,忽又有一只手掌轻飘飘落到了我的左肩上,我稍稍偏头,便见那贼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我的身后。危悬一发,我也不及多想,右掌向后猛拍一掌,可这一掌竟然再次打空。等我再转回眼时,他又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前。但这次不等我再出招,他已弹指戳中我胸前的‘中庭穴’,将我制住动弹不得,又见我张口欲喊,再伸手点了我的哑穴。 “将我制住后,他转身望向了夫人,彼时夫人已被吓得目瞪口呆,等她反应过来再想要张口呼喊时,那贼人已抢到她的近旁点了她的穴道。 “随后这贼人便将夫人扛在肩上,再一把抱起少主,又施展出那鬼魅的身法遁出了院去。我看他出了院子,心急如焚,本想聚力冲穴,怎奈他点穴的手法极是怪异,我只要稍一调动丹田内力,周身便如针扎蚁咬一般痛苦。 “我无计可施,便欲使出两伤功法冲穴解禁。可就在这时,突有一枚蜡丸从院墙外飞进,不偏不倚打中了我上腹的“巨阙穴”,顿时就解开了我的穴道。我得了自由,立马跃出院墙去追寻他的踪迹,可放眼院外,却已是空空如也,那倭寇早已没了踪影,便是少主的啼哭声也听闻不到了。 “我又围着院子里外里寻了好几遍,可恨都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我懊恼已极,正往回走时,猛然想起那贼人给我解穴的东西好像是一枚蜡丸。我急忙回到院中寻找,也果然在亭子里看到了那枚蜡丸。等捡起细看后,发现竟是一枚藏心蜡丸,捏开以后,里面裹了这张字条。”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同泽大师。 同泽大师接过字条凑眼看去,只见上面仅写有“八月八日,南湖,星涯台”几个大字。 他反复看了几遍后,口中喃喃念道:“南湖?星涯台?” 片刻之后,他面色忽然一沉,叹道:“这个倭寇不简单呐,真是好心机!” 周楚清见同泽大师若有所悟,忙问道:“大师莫不是看出了什么诡计?” 同泽大师目光闪动,沉吟道:“这《素经》乃是不世出的奇物,若是此书出世的消息被公之于世,势必要引得天下人瞩目,到时拥有此书者也必定会被推至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到时难免怀璧其罪。” 他说到此处,蚕眉一锁,声音更沉道:“而挟持之事又与此书互为牵连,露此必现彼,是以他料定你肯定不愿声张此事,因此也才敢肆无忌惮的犯下劫持之举。更何况此事处置的妥当与否,也关乎着林宗汜的一世声誉…” 他话音到此,戛然止住。 周楚清自然知道同泽大师余下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一个倭寇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林府将人劫走,虽说是趁了林宗汜不在的空当,但这也可算是林家的奇耻大辱,若此事再为外人知晓,势必会对林宗汜的声名有损,要是再因此影响到了林家基业,那就更加得不偿失。想到此节,他急忙应道:“大师慧眼,我确是有此顾虑,所以才深夜叨扰大师。但此事也确得谨慎处置,不可为更多人知晓,以防生出变节。” 同泽大师微微颔首,忽又想到一个问题,遂问道:“可这倭寇又是如何能进到了‘万书塔’里呢?老衲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周楚清摇头叹道:“我也想不出他是如何潜进‘万书塔’去的,所幸《素经》是由我贴身保管,这才幸免落入此贼之手。但此时想来,多半是楼里的机关有破绽之处吧。” 说着端起桌上茶杯再饮一口,缓解了口干舌燥之后,又道:“陆神医携夫人于半月前去了台州采药,来此之前我已差人前往找寻,只等陆先生到府之后,定要让他查找出楼中机关的漏洞所在。” 同泽大师缓缓点头,又接着沉声问道:“楚清,你觉得这件歹事可会是家中出了忤佞小人与那倭寇勾结而为?” 周楚清神色一滞,愣了片刻,瞧他那副模样,显然是从未考虑过此种可能。但他略一思索,便摇头说道:“家主但凡谈及《素经》时,都极其警惕周遭环境,定然不会走露了风声。至于奸佞小人嘛…家主对待家里的佣人极是宽厚,想来不至出现这等忘恩负义之徒。” 同泽大师闻言,初时只觉周楚清的笃定不免武断,但稍一寻思,又觉以林宗汜之谨慎,确实不至让家中出现此类人物,于是点了点头,叹道:“看来这其中种种谜团,还得要着落到那倭寇的身上啊。” 周楚清道:“大师所言甚是。不过我眼下最担心的却是此贼是否团伙作案?若真是团伙作案,咱们又该如何应对?” 同泽大师眼眸微沉,渐渐陷入了思考之中,过了半晌,才重新抬眼望向周楚清,缓缓说道:“你所虑之事老衲也已想到,但老衲以为他多半是一人作案。毕竟这《素经》乃世间奇物,一人独享总是比一群人瓜分要好,况且从往昔经验来看,真正的倭寇大多都桀骜不驯,也向来只喜独来独往,鲜有与他人合作之例,便是成群出动劫掠百姓,也大多都是自顾自身不管旁人。更何况这倭寇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只怕桀骜也更甚于常人…” 他说到此处,忽又沉吟不决,良久后才续道:“但为保万全,咱们还是要把团伙作案的可能考虑其中。况且依你先前描述,老衲也自觉胜不得这个倭寇…此事攸关宗汜妻儿的性命,实在轻率不得,所以老衲还想再请一人同行助拳。” 周楚清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大师想请谁同去?” 看着眼前满面谨慎的周楚清,同泽大师忽然报以微微一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慕北亭”三个字。 周楚清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立马就从椅子上跳站起身来,惊呼道:“原来大师知道慕大哥的踪迹啊!这实在是太好了!天可怜见啊!夫人和少主可算是安全了!” 其实在挟持之事刚发生时,周楚清心里想到的第一人选便是慕北亭,却只恨慕北亭已远迹江湖久矣,实难寻其踪迹,也只得叹息作罢,于是退而求其次,寻到了同泽大师相帮。毕竟当今武林中,要论起武功、胆识与智计都并重者,同泽大师当属其中翘楚,若是能请得他出手相帮,便是为夫人和少主的安全多添了一分保障。 却不想同泽大师竟然知道慕北亭的踪迹,如此一来,倒让周楚清如了心愿。至此,那块始终重压于周楚清心头的大石也在此刻稍稍上悬了几分,令他瞬间轻松了许多。 同泽大师颔首道:“是啊!有北亭在侧,确是让人安心不少!” 周楚清长舒了口气,身子不再笔直紧绷,当下慢慢后挪瘫靠到了椅背上,面上也第一次露出了笑意,附道:“我虽已数年未见慕大哥,但每每念及,我的眼前还是会不自觉地浮现起那一届洛阳花会上,家主和慕大哥的潇洒英姿。” 同泽大师颔首赞同,嘴角也泛起了轻松笑意,眼神开始变得迷离飘渺起来,最后遥望向周楚清身后的“远方”,感慨道:“是啊!至今想起,那一届花会的所有景象就恍在昨日呀…” 第五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五) 十二年前 洛阳 若要说当今世上最受武林中人看重的盛会,那就当属是五年举办一届的“洛阳花会”无疑。 “洛阳花会”举办之初,旨在让天下的能人义士们定期聚于洛阳赏花饮宴,在联络感情之余也共商武林大事。 但既是能人聚会,期间就免不了有人技痒难耐,要相互切磋武艺比个高下。然此风气一经兴起,不过几届下来就演变成了习俗惯例,再到后来,比武切磋俨然反宾为主,成为了每届花会的重头戏。 眼见比武切磋已成人心所向,武林名宿们也就合议商定,并立书写规,在每届“洛阳花会”召开时均设立比武擂台,凡与会之人也皆可参与比试。若是能夺得前三甲者,更可获得特殊荣耀一份,即留名于洛阳“万花庭”中的“尚武碑”上,意为传檄万世,供后辈之人景仰。是此,每逢与会时节,天下习武之人无不纷至沓来,均想借此机会一展身手,扬名天下。 而慕北亭与林宗汜名震江湖的开始,也正是自“洛阳花会”的比武擂台上拉开了序幕。 时年正值第十七届洛阳花会召开。在这一届花会上,有一位名叫慕北亭的少年以初出茅庐之势,仗一柄“墨雨”石剑在手,一日四场,两日里连胜了八人,而败于他手者,也无一不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大人物。 锋芒乍现,必要引得众人瞩目,更何况彼时的慕北亭还是一个清秀俊逸的少年郎,自然愈发惹眼,与此同时,与会众人也对他的身世起了好奇,更有一些好事之徒已开始对他明察暗访打探起来。 只可惜一番查探之下,结果却不免令人失望。慕北亭乃是孤儿出身,师父则是一位无名隐士,并且常年云游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众人闻其师名,竟无一人知晓是何许人也。于是乎众人的心思又开始转移到了他所修功法之上,毕竟一个年纪轻轻的后进晚辈,若无绝妙功法加持,又如何能胜得这许多高手。 面对着周遭众人的好奇,慕北亭却坦荡得异乎寻常,竟直言相告众人自己所修的功法名叫“清瑞鈭星诀”。可听到答案后,众人又不禁面面相觑,均想何为“清瑞鈭星诀”? 慕北亭见众人失望,当下爽朗一笑,并不立即解释。但隔了一夜,翌日天明,会场的告示栏中便张贴出了“清瑞鈭星诀”的心法口诀。与会众人闻讯,争相抢至栏前观阅,可细看之下,又无不败兴而归。 原来这“清瑞鈭星诀”是一套好功法不假,但也并非是人人都能习得,因为要想修习这套功法,必要满足一项先决条件:凡想修炼此功法者,自身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必须能容受得了阴阳两属真气。 这项条件虽只是短短数十字,但其中门槛却如隔云泥之遥。 凡世间人众,无不是肉体凡胎,自来就有雌雄之分,也有高矮胖瘦之别。但除此之外,人体还另有一项体质之异,即阳体与阴体。 此一属性于常人而言可谓是无足轻重,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此属就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因为它能直接决定一个人适宜修习什么样的内功心法,或是阳属内功,或是阴属内功。 若是有人不辨体质强行修炼了相悖的内功,除了事倍功半之外,更易损伤自身本元,就是因此走火入魔也属屡见不鲜。 所以似如慕北亭这种内体阴阳两属平衡一致者,实乃天赐之躯,就算万万人中也无一。甚至在慕北亭出现之前,众人都未曾听闻过有此等天赋之人。 至此,众人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之所敢将旁人视作绝顶机密的武学秘籍公之于众,乃是因为有了这个特殊限制条件的原故。他的这套功法于他自己而言可谓是无上至宝,可对于旁人来说却是废纸一堆,不名一钱。 在了解过此节以后,大部分人也就对慕北亭的功法再不眼红,反倒是对他的身子多了几分羡慕。在路上遇见时,也都要盯着他多看几眼,就仿佛他长有三头六臂一般。 当慕北亭见到众人或是羡慕,或是失望的表情后,方感如释重负,暗里长长舒了口气。他心中所想要的,就是让众人对他修习的功法绝了念想。因为他很清楚,作为一个没有背景和倚靠的初出之辈,在“洛阳花会”这样的盛会上太过耀眼也绝非好事,难保不会有一些心术不正者觊觎自己所修的功法秘籍,就是因此引来杀身之祸也未可知。是以思前虑后,他才最终想出了这样一个极端的方法保护自己。 诚然,他的目的大致是达到了,但也仅是“大致”。不得不说,他那时的心思还是太过愚幼了些。他虽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也自认为想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应对之策,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人心,他不知道他的坦诚并不能令所有人都信服,一些心思深重的人反而对他的举动起了怀疑之心,更有甚者已开始聚集密谋,只待花会一结束,便将他劫住盘问,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得到他真正修习的内功秘籍。 暗里事入危急,可他却尚在自得意满,对将要到来的危险茫然无知,每日里就只顾交友饮酒,谈笑风生,过得好不自在。 不过庆幸的是,就在他将要遭临迫害之际,武林中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用一句“师侄”将他及时庇护羽下,终令他化险为夷,平安解脱。而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见他竟得了这位武林泰山北斗撑腰,本已为他设计好的所有阴谋诡计也就立时消失殆尽,此后也再无一人敢对他轻举妄动。 而这位好心的泰山北斗便是当今的武林至尊,喝号“化无手”的易亮文。 易亮文此人,一身本领通天彻底,曾以一双肉掌打遍天下无敌手,任你来的是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他就只用一双手掌相抗,数十年下来无一败绩,故而被世人尊为了“化无手”,实在是神话般的人物。 毫不夸张地讲,易亮文对于慕北亭这个后进晚辈的喜爱当比亲传弟子更甚,他自看过慕北亭的一场比试后,往后数日里但凡再有慕北亭的比试,他一场都不落下,每每见到慕北亭亮出精彩招式时,也必定会领头叫好,便是慕北亭往后的一世名号,也是由他亲口赐下。 那是慕北亭的第二场比试,在此之前的一场对阵中,他仅以七招便将崆峒派的名宿资同延击败,战果传出,会场一片哗然,均觉不可思议。要知道这资同延非是寻常之辈,想当年他也曾是留名于“尚武碑”上的主儿,实力可见一斑。可就是这等强者,竟然被他这个后辈以七招击败,这等消息实在是骇人听闻。 于是当众人得知了慕北亭将要开始第二场比试的消息后,均是纷至沓来,谁都想要亲眼瞧上一瞧这个后进晚辈的一身武功究竟强至何境。 这回在围观的人群中,此届花会的主会者易亮文也赫然在列。他虽未亲睹慕北亭此前的两场比试,却听得旁人盛传慕北亭如何了得,便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位后起之秀的武功究竟如何了得。 比试开始,此次与慕北亭比试的乃是青城派的长老傅直凯。这位傅长老也算是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双手参差剑使得是出神入化,在盛年之时更是凭着这两柄双剑打遍云贵川三省无敌手,如今虽至暮年,但一身功夫却只进不退,剑法造诣也愈发精纯卓绝。是以此番比试,众人无不看好这位傅长老,均想看他好好教训一下慕北亭这个后进晚辈。 可最终的结果却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可怜这位六旬老者亦如前一位败北者一般,都成了慕北亭扬名的垫脚石。双方仅过手区区二十招,慕北亭便用“墨雨”指住了这位傅长老的后心,令他动弹不得。 围观众人见状,无不咋舌惊叹,立于人群之前的易亮文更是闭目回味起慕北亭适才所使的绝妙身法,只觉他那脚步似如漫步云端般轻盈灵巧;又似闲庭信步般平缓稳重,心中越想越觉赏心悦目,不禁脱口赞了一句:“好一个‘云踏清风’!”。 他此话一出,立时就被近旁一人听了去,那人也立时跟呼一句,随后一人呼起百人应,这一句“云踏清风”瞬间在整个比武场中高呼不歇。也自此一役后,受易亮文赐号为“云踏清风”的慕北亭就此名扬天下,人尽皆知。 可以说那一届“洛阳花会”俨然成了慕北亭的扬名场,数日下来,竟无一人的锋芒可出其右,一时之间他风头无两。到得花会的后几日,与会众人感兴趣的话题也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谁会是那个将慕北亭拉下顶峰的人。 但也恰在这个时候,这届花会上另一个光耀醒目的新人林宗汜总算是赶到会场了。 第六章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六) 时年的林宗汜二十有二,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后辈青年。 这一年他随父亲林熙一同前往洛阳参与花会,只是父子俩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以至到得洛阳时已是花会的最后一日。 林熙此次赴会的最大目的,是要把已苦修武功十余载的林宗汜隆重推出,要让独子在这届花会上大展身手,博取名望,以一个后生可畏的姿态步入武林中。 可他刚一到场,就被相熟的朋友告之,已有一位名叫慕北亭的俊秀青年先放异彩,成了此届花会上最闪烁耀眼的那颗星。 听到这个消息后,林熙哪还能坐得住,为了不让独子落于人后,当即便向慕北亭发出了邀战。 彼时的慕北亭气势正盛,但有人约,哪有不应,于是想也不想就满口应下。 随后消息传出,立时就在会场中激起了大波澜。众人闻讯赶至,霎时便将比武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均对这场比试充满了期待。 一边是这几日里独占风头的武学奇才;另一边是武林豪门里深藏不露的公子哥。两人的这场比试实在令人兴奋,直叫众人觉得酒席里的美酒佳肴也不及这场比试来得诱人。 随着鼓声落下,比试双方齐上擂台亮了相。众人看着台上的两个俊小伙儿,也不等比试开始便先叫上了好。 今日的慕北亭身着一袭灰色长衫,后背缚石剑“墨雨”,长身玉立于擂台北首位,姿态潇洒飘逸,任谁看了都不免要在心中赞一句:“好一个俊秀青年!”;反观居于南首位的林宗汜,今日则着了一身素布白衣,此时正面上带笑,负手而立,气度温文尔雅,似如饱学多识的文士书生,但眉宇间却又隐透豪迈之气,一望而知必非是等闲人物。 眼下两人同立台上,竟给人以锋芒毕露、相应生辉之感,顿令在场众人都失去了颜色。 比试开始,慕北亭起招先攻,其势大开大合,如黄河奔流,一泻千里;林宗汜则张弛有度,且战且避,身形如轻羽飘曳,从容潇洒。 二人一攻一守,你来我往,喂招拆招,斗得是天昏地暗,直看得周围人众眼花缭乱。只区区一炷香的功夫,两人便已拆过了百余招,却始终未能分出个高下胜负。 围观众人看着场中两人的对招如水银泻地般流畅,也无不大呼过瘾。就连林熙也开始对慕北亭大加赞赏起来,先前的小觑之心尽逝。 林熙自身修为已然极高,是以对场中两人的过招看得极是深刻,也自知林宗汜能有眼下的表现,固然有武学天资不弱之功,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倚仗了自幼便开始博览家中万卷武学典籍之故,且又兼得家中长辈尽心相助之力,终才有此功力;再反观慕北亭的武修之路,却是与林宗汜的博学广纳之法迥然相异,他行的乃是专精独一的法门,虽说他所学的武功心法也极为高明,可要想将一门内家御气之法修至如此地步,非是有卓绝天资与勤修苦练并重而不可至。 他念及此处,捻须颔首,看向慕北亭的目光也越来越柔和,心头爱惜才俊之心大起,心想无论比试的结果如何,往后定要让林宗汜和慕北亭结下朋友,好好相交。 又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两人已拆至整两百招,却仍是分不出孰高孰低。 这时场外的易亮文见他二人斗得实在难分难解,心知这两人的功夫处于伯仲之间,就算放任他俩再斗上个三五百招也未必能分出胜负。况且眼下天又将黑,于是纵身一跃进到了场中,伸双手同时阻住了二人攻势,并就此宣布了比试结果为平手。 围观众人虽觉意犹未尽,但也实感这两人的实力旗鼓相当,就算再斗下去也不过是虚耗光阴,又兼腹中都已饥饿久矣,于是纷纷响应起易亮文的裁定,随后各自散去进入酒席。 林宗汜未能得胜,心中大感遗憾,可对眼前的这位对手生出了相惜之情。正巧,慕北亭对林宗汜亦是一般感受。两人虽未言语,却已然心生亲切。 慕北亭天性豪爽,张口便道:“你我武功不分胜负,不妨择日再比过,但眼下却有另一件要紧之事需得马上分出个高下来。” 林宗汜一愣,问道:“你要分何高下?” 慕北亭大笑道:“我今年二十有五,若是年长于你,那我便是大哥;若是比你小了,那你就是大哥。” 林宗汜闻言,不禁莞尔,只觉此人当真是豪爽之辈,此时心意一起,便要与初逢之人结为金兰兄弟,也不带询问对方愿意与否,举止不免有些突兀失礼,当下便欲推辞。可话到嘴边,忽又忍住,心想自己对此人也极具好感,同时又颇为佩服其武功修为。当下也心生豪迈之气,抱拳一笑,应道:“小弟日后必当再讨教兄长高招!” 慕北亭见林宗汜爽快应下,心中喜不自胜,立马拉了林宗汜并肩跪下。随后二人撮土为香,向天八拜,一个唤贤弟,一个称大哥,均是欢喜不已。 自此以后,慕林二人情好日密,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寝则同床,俨如亲生兄弟一般。此后更是相扶相携走过了十余载风光岁月。 当世的武林中人但凡提起他二人的这份情谊,也无不肃然起敬,都倾羡他二人之幸运。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遇到一个同生共死的知己兄弟。 不过共生死的兄弟情意虽能长存,但两个大男人的朝夕相伴却总有离散之时。 大约距今五年前,本就积怨已久的南北两股势力因一点儿小摩擦便大打出手,局势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随后便爆发了数场血腥惨烈的内耗战,致使整个武林骤然陷入了危局之中。 彼时的林慕二人已是天下公望,肩上自然担负着稳定武林局势的责任。于是他俩责分南北,慕北亭取道秦岭北上去交涉;林宗汜顺流淮水南下沟通。两人竭力居中调停,以期能平息纷争。 但这一次的南北交战,实为新仇加旧恨所致,又岂会因一两人的言语调停就轻易平息下去。是以任凭他俩如何奔波折腾、殚精竭力,斗争的局面却始终不见缓和,并且打斗场次,伤亡人众,都还在不断增加上升,局势已濒临失控边缘。 眼看着局面已非他们兄弟二人所能解,他俩也唯有扼腕叹息,痛心不已,暗里已开始准备起善后事宜。 可就在武林将蒙浩劫的前夕,突有一个破局者毫无征兆地从斜刺里杀将出来,硬生生把这个困局给破开了。 而这一个“救苦救难”的破局者,便是从海上突来犯境的三千倭寇。 要说此番参与南北之争的众人,那也个个都是热血汉子,本来正相互杀得昏天黑地,可一听到了倭寇来犯的消息后,南北两方竟在一瞬间默契地秦晋归好,并开始通力合作,前往台州共御外敌。 当然,合作的结果也自不用说。那三千倭寇刚即上岸,连东西南北都还没分辨清楚,便又被漫天飞舞的各式兵刃、暗器给赶下了海去,实在是苦不堪言。 经此一役之后,南北双方的戾气也通过砍杀倭寇泄去了大半,彼此间的仇视亦是消弭许多。林宗汜窥得其中变化,心知化解双方仇怨的机会来了,便借以凯旋得胜为由,大摆了庆功宴。席间更是借着两方尚处同仇敌忾之际,强行做了中间和事佬,又佐以一帮前辈高人相帮,终是将两方撮合至握手言和。 此事获得圆满解决,众人自然皆大欢喜。但慕北亭却因此事奔波劳碌,身心俱疲,久久也不能缓过劲来。再加之他在前一年刚娶了亲,心思早已偏移,于是便借口身体抱恙,开始躲避起武林中的纷纷扰扰,平日里深居简出,搞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如此过了小半年后,他索性借了妻子患病之故,清理掉所有家当,中断了所有江湖关系,只身带着妻子退隐到山林之中,从此过起了隐居避世的神仙日子。 而他为防外人打搅,隐居之所也仅是告知了寥寥数人知晓。那些知他踪迹者也都严守诺言,从不对外人泄露他的隐居之所。 林宗汜自然知道慕北亭的隐居之所,但他为守承诺,倒也没把这个消息告诉过周楚清,以至挟持之事发生后,周楚清苦于寻找慕北亭不到,才转而求助于同泽大师。 却没想到同泽大师竟知慕北亭踪迹,那此番解救便如门栓上了锁——把稳十足。毕竟慕北亭与林宗汜是八拜之交,在营救之事上必定会全力以赴。 想到此处,周楚清笑了起来,说道:“只要能得大师与慕大哥相助,对方就算是有千军万马,咱们也无可惧!” 同泽大师却摇头道:“话也不可说得太满太过。眼下敌暗我明,咱们还得再详加商议。” 周楚清连连称是,又问道:“却不知慕大哥隐居在了何处?” 同泽大师并未明说,只道:“北亭的隐居之所离此甚远,咱们需得即刻赶往,如此才能不误了后日之约。” 两人说走便走,可正待起身出门时,却听得门外突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大师父,请用早善。” 屋中二人这才发现,原来在言谈之间,天已蒙蒙发亮,也正好到了沙弥送饭的时间。 同泽大师重又坐下身去,笑道:“古人有云:‘皇帝不差饿死兵’,咱们先用上一些早饭,再备一些干粮,如此也可省去了路上打尖的时间。” 此刻的周楚清已恨不得立马就能见到慕北亭,哪里还定得下性子吃饭。只是同泽大师既如此安排,他也只得应道:“大师所言甚是,那咱们就吃过饭再走。” 同泽大师唤了送食的小沙弥进屋,等他摆放好饭食后,又对他交代道:“我因事需出一趟远门,少则三五日,多则八九日,圆慧主持处你去帮我知会一声。另外你再帮我二人准备一些干粮和清水,马匹也需一匹,置办好后就在山脚下等我。” 那沙弥领了吩咐便即退下去做准备。周楚清和同泽大师在分食了送来的稀粥馒头后,也出门向山下行去。 到得山脚时,只见先前那小沙弥也已备好了干粮和马匹在等。 同泽大师紧步迎上前去,接过包袱,牵过缰绳。小沙弥在合十施过一礼后便即退下。 同泽大师翻身上马,向周楚清招呼过一声后当先引行,周楚清则紧随其后跟着。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向着出院的方向疾驰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消失了身影。 第七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 “于渊谷”位处于杭州郊外,乃是深山里一处地势颇为奇特的小山丘。 彼时,慕北亭因动了隐居之念,于是遍访了江南一带的高山绿林,以期能寻觅得一处栖身良地。 这一日,他与林宗汜巡游至杭州郊外,但见此地风清水澈,树木茂盛,便即动了心思,当下四处转游起来。两人均想若能在此地寻得一处定居之所,当是妙不可言。 可一番寻游之下,两人还尚未寻得满意之地,便先把自己迷失在了茫茫林海之中。 然“祸兮,福之所倚”,他二人此番迷途,倒也非是坏事,反倒让他俩寻到了一处绝佳的隐居避世之所——于渊谷。 那是一座孤悬于苍翠绿海中的小山丘,遥遥望去似是一座小岛,亮眼显赫;待到得近前,跃上山巅,方才发现这座小山丘原来内有乾坤。在它的四周均是悬崖峭壁,就如同城墙一般将整个内里山心团团环绕起来,底部则似如一只平底大碗一般宽阔平整。 他二人眼望此景,均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心中无不感慨造物主之鬼斧神工。但与此同时,也均是欣喜不已,因为他们总算是看到了一处颇为心仪的隐居之所。 两人迫不及待地纵身跃下,开始在山心中漫步游览,细细勘探。但见这谷底遍布奇花异草,美不胜收,顶上翠树藤蔓交错相结,生出片片凉荫,飞禽走兽更是多不胜数,而最令人称绝之处,则是北面高耸岩壁中渗出的一股清冽山泉,泉水飞流而下,形成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瀑布,待水流落地,又沿着地上岩缝缓缓流淌至南面的积水潭中,之后再经由别处暗道泄流不见。 林宗汜环望这秀美幽谷,胸中大感畅快,又见此时群鸟受惊飞腾而起,在空中犹如万蜂狂舞,心里莫名就想起了诗经《旱麓》中的两句,当即脱口诵念道:“‘无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咱们就为此地取名叫‘于渊谷’吧!” 慕北亭抚掌大笑,应道:“好,好!林弟满胸文墨,倒是为我解决了个大难题啊!” 自此以后,慕北亭便携夫人荀黛儿隐居于此。夫妻二人就地取材,因势利导,在谷里建起了居住的木楼、蓄水的池塘、圈养牲口的围圈,此外还开垦出一片种植粮食的田地。如此经营过数年后,全家人的衣食用度已能实现自给自足。 山中不知岁月逝,转眼已是数年过。不知不觉间,夫妻二人已在“于渊谷”里度过了平淡而温馨的五年时光。 在这期间他俩也终偿所愿,喜得一子,而随着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更为两人的生活增添了许许多多的欢乐。 这不,今日正值两人爱子慕荀的满岁生日,刚好天也放晴。趁着这明媚阳光,慕北亭一早就带了渔具到池塘边垂杆下饵,势要钓起一尾大鱼去为爱子做上一碗“米露鱼羹”。 只可惜慕北亭的垂钓技法实在太过憋足,忙活了一个上午,挨到午饭时分也未能钓起一尾像样的大鱼来。 他望着竹篓里的那两尾小鱼,心中叹息道:“唉,早知如此,我就不夸下海口,这钓鱼确实非我所长啊!要不…要不我还是动点手脚,像往常一样用石子将鱼打晕后再拿上来吧。” 他心念一动,右手悄悄摸向了脚边的石子,同时缓缓转头,欲要望向身后的木楼。 “君子大丈夫,言出必行哦!荀儿可是在等你的鱼下锅呢。”这时,一个甜美的声音忽然从木楼里传出,飘进了他的耳中。 说话之人正是荀黛儿,也不知她是何时竟已站在了木楼露台之上。 此时的她正逆光而立,徐徐清风吹乱了她鬓角发丝,也扬起了她的绣花裙摆,遥遥望去,竟是秀美不可方物。 慕北亭右手立时一哆嗦,悄悄从石子上挪开了,暗里苦笑道:“黛儿当真是住在我心里的两心知啊。也罢,言出必行。”当下讪笑道:“那是自然,必不辱命!” 荀黛儿举手挽起鬓间发丝于耳后,柔声笑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吃午饭吧。”说完转身进了楼去。 慕北亭抖抖手中的鱼竿,无奈感叹道:“鱼儿啊鱼儿,今日我的午饭是荤是素,可就全指望你啦!” 不料他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就传来了同泽大师的声音:“阿弥托佛,北亭今日里只怕是要与老衲同食素斋咯。” 慕北亭一怔,猛然回身,只见同泽大师和周楚清正并肩站在四丈开外的地方。 旧友相逢,他顿时喜上眉梢,随手将竹竿往脚边地上一插,起身迎向二人,大笑道:“原来是同泽大师和楚清到访啊,难怪我没能发现有旁人气息。不过大师确实是好耳力,哈哈,佩服,佩服啊!” 慕北亭脚步奇快,说话间已行到了两人跟前。 同泽大师也迎上前一步,笑道:“只怪刚才的那一阵风把北亭的话吹进了老衲的耳朵里,可不是老衲要故意偷听哦。” 同泽大师与慕北亭交情深厚,是以话语间也往往会搭有一些小玩笑。 慕北亭佯装正经,板起了脸孔,摇头道:“不对吧,这风只怕是从灵隐寺方向吹来的,否则怎么把大师都吹到我这来了。” 说话间目光一转,又冲周楚清说道:“还把楚清也一并吹来了,可真是难得,却不知我那兄弟近来可好?” 周楚清道:“承蒙慕大侠记挂,家主一切安好,只是…” 还不容周楚清把话说完,慕北亭就摆手打断道:“楚清怎会这般见外,什么大侠不大侠的?莫不是数年未见就与我生分了?” 周楚清与慕北亭年岁相仿,昔日里他二人一个称大哥,一个唤楚清,关系颇为亲密。可眼下周楚清的言语竟是如此生分,着实让慕北亭心生不快。 周楚清看着慕北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这也并非是他有意为之,而是他自身的性格使然。他自觉但凡有求于人,语气用词都必需带有敬意,是以眼下话语出口,不觉便带有些客套意味。 但见慕北亭竟是如此反感,他也自觉言语有失。可转念一想,心头忽又一暖,连忙说道:“大哥说的对,倒是我多心了,那我就直明来意了。我家夫人和少主于昨日被一个倭寇劫走了,请大哥出手相助,解救夫人和少主!” 其实慕北亭心中早已猜测到他俩多半是有事相找。可当听到了这个消息后,还是不免大吃了一惊,急忙问道:“倭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倭寇,竟能有如此手段?难道当时宗汜不在吗?” 还不等周楚清出言解释,便听得荀黛儿的声音忽然传来:“北亭,你在跟谁说话呢?呀!原来是大师和楚清啊…北亭,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请二位进屋来。” 原来荀黛儿在屋里听到了外面有人交谈,却又听得不清楚,于是便出门来看。这一看竟是旧识到访,她心中也颇为高兴,等招呼三人进屋后,又小跑着奔向厨房沏茶去了。 屋里三人分自坐定,慕北亭问道:“楚清,你快将此事经过讲予我听。” 周楚清又把事情经过详细跟慕北亭讲了一遍。慕北亭越听越是心惊,待到周楚清全部讲完,他仍是低眉沉默。过了片刻后,他忽又抬起眼来,同时猛然出掌,直取周楚清的面门而去。 慕北亭拍出的这一掌虽是突兀,但周楚清还尚能在下意识间抬起右手往上托举,立时便把慕北亭的手掌拨开了。可刚解得此招,慕北亭的下一招又接续而到,这次是左手换做爪状冲他心口抓去。 慕北亭这一招又快又凶,爪过之处竟带起了疾风,居然是使出了全力一击。周楚清双手回挡不及,只得纵身后跃,这一来坐下的椅子也被就势掀倒在地。哪知慕北亭却不依不饶,身子也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离开了座椅紧追周楚清而去,并不给予他喘息的机会。 两人在半空中又过手两招,慕北亭手下毫不容情,凡是招式落下,内力也紧随而至,并且每一招都势大力沉。周楚清虽能勉强接住,却也耗尽了浑身大半气力,顿时汗流浃背,气喘连连。 待过到第六招时,慕北亭忽然侧身一闪,陡起左脚截住了周楚清走势,先逼得他后背贴到了墙壁上,同时右掌前袭,直拿他“玉堂穴”而去。 周楚清见避无可避,反倒迎将上来,左拳转刁手,直奔慕北亭右掌心。 慕北亭毫不避让,只等两手相碰的一瞬间,他忽然圆转手腕,手心立时就滑到了周楚清的手肘处。周楚清见状,心中大是惊骇,连忙起另一手连拍出三掌,欲要将慕北亭逼退,同时左手极速回收。 却只见慕北亭脚步不动,仅是身子左挪右闪,瞬间就避让过了这三掌。与此同时,他那只始终搭在周楚清手肘处的右手也顺势跟了回去,只等近到周楚清的胸前,便见他身影一闪,瞬间侧身向右,一招“月出惊山鸟”挺直而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瞬间就点住了周楚清颈下“天突穴”,将他身形定住。 第八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二) 周楚清被制住了穴道后,终得以分出神来,急忙问道:“大哥,你这是何意?” 慕北亭歉意一笑,先为他解开了穴道,又安顿他重坐回椅子上,说道:“楚清见谅莫怪,我只是在试一试那倭寇的身手如何。” 周楚清奇道:“试那倭寇的身手?这…这如何试得?” 慕北亭问道:“你跟那倭寇交手时是你先出的手,没错吧?” 周楚清道:“确是我先手发难。” 慕北亭又问道:“也必然用尽了全力,对吧?” 周楚清道:“当时情况危急,我自然不留余力。” 慕北亭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了。我适才突然对你出手,你在不备之下还能接我全力六招而不败,可那倭寇却能在你的全力攻击之下,仅用三招便将你制住。如此两相比较之下,大致可以瞧出一些道道来。那倭寇的身手确实有过人之处,他于招式上或许要强我一些,至于内力和韧性嘛…那就得真正交上了手才可知晓…”顿了顿,又道:“不过有此身手的人物,想来内力也必不会弱。” 周楚清听了慕北亭的分析,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那块重石复又压到了心头上。他颤声问道:“竟连慕大哥也…这可如何是好啊?莫非…莫非真的只能交出《素经》才可救得?” 看着眼前惶惶不安的周楚清,慕北亭忽然猛一拍桌子,朗声说道:“楚清怎可自折了锐气,就算那倭寇武功高强又如何,咱们何需惧他?昔日里咱们遇到的辣手人物也算不少,可最后得胜的不还是咱们吗。或许我的武功修为稍逊于他,可真要交起手来,我未必就会输他。此次赴约营救,我定会力战此贼,以卫中华之正义!”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正义凛然。周楚清闻之顿觉心神振奋,当即连连点头称是。就连一向性稳如山的同泽大师也不由在心中感叹道:“北亭果然是慷慨侠义当先,以整个武林荣辱为重,真不愧是受世人敬仰的一代豪侠。唔,如此一想,慕北亭与林宗汜虽是当世瑜亮,但宗汜与他相比起来,气慨上就不免要输了些许豪迈和广博。” 正在这时,突有瓷器打碎的声响自屋外传来,跟着又是一声轻呼声响起。 屋中三人闻声,齐齐起身冲出门去,却见荀黛儿正在门外的走道上捡着破碎的瓷器。 原来荀黛儿早已沏好了茶水,刚要送进屋去,却正好遇见丈夫在与周楚清交手,只好停在屋外等候。待到比斗结束后,又听得屋中三人的言谈,当听到丈夫决意要去面对武功高强的强敌时,她心中不由一颤,手里不自觉打起了哆嗦,接着手上一滑,顿时就打翻了盘中的所有茶具。 慕北亭蹲下身扶住荀黛儿的双手,温言道:“小心划伤了手指!我来捡罢,你再去重沏一壶来。” 荀黛儿抬头看了看丈夫,秀眉微锁,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起身向厨房走去。 待她走远后,同泽大师缓缓移目望向慕北亭,询问道:“北亭,此番营救未知情况太多,只怕多犯凶险,夫人这里是否需要…” 他本想说是否需要自己去陈情劝勉一番,可话到嘴边,又觉自己此念实属恶念。毕竟要劝一个妻子同意自己的夫君去做舍生犯险之事,实在是个非分要求,也实在难以启齿。 慕北亭捡完了碎瓷站起身来,正色道:“大师的心思我懂,但大丈夫立身世间,当知有可为,有可不为。此事于我而言责无旁贷,我必去之。” 他转面望向厨房的方向,又道:“二位请放心,内人那里我自有办法安顿。还请二位先回屋中稍坐,我去去就来。”说完抬起托盘向厨房走去。 周楚清跨步上前还欲叮嘱两句,不料却被一旁手疾眼快的同泽大师一把拦住。 他冲周楚清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屋里,当先迈步进了屋去。周楚清稍一思索,便即会意,也跟着进了屋去。 慕北亭进到厨房时,入眼便见荀黛儿正扶着桌案轻声啜泣。他慌忙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旁桌上,疾步上前双手成环将妻子紧紧抱入怀中,柔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呢?不就是打破了几个杯子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待我明日再买来就是…不哭了啊。” 荀黛儿听了他这番胡扯八道的话,不由被逗乐了,当下“噗嗤”一笑,啐道:“呸,谁心疼那些东西了。你这人最是没正经,我担心的是你呀!”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又变得低沉起来。 慕北亭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可这件事攸关弟妹和侄儿的性命,更关系到我大明武林的声誉,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荀黛儿摇头道:“你去解救香娸和呈儿,保卫武林正义,那都是正义之举,我自不会阻拦你。只是…只是听得你亲口说出那歹人的武功尤胜于你,我实在很怕…”说到此处,又不禁流起泪来。 慕北亭低下头去吻了吻妻子的面颊,瞬间显露出了自信气势,笑道:“不用为我担心,我自入世以来,经历过的恶战多不胜数,又有哪一次不是逢凶化吉,凯旋而归。更何况此次还有同泽大师和楚清两位强援在侧,必不会出现危险局面。” 荀黛儿猛然转过身去,与丈夫四目相对。但见她贝齿紧咬朱唇,美眸中显露出了坚定光彩,旋即斩钉截铁说道:“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不管你去到哪儿,我总是要跟到哪儿。这次你去应敌,我也要随你一同前去!” 她说到此处,神色突然又变,竟显出了落寞忧伤之色,当下缓缓低下头去,轻声又道:“何况荀儿还没见过外公外婆呢,我想借着这一次出去,咱们也顺道去姑苏老家看一看…” 听到妻子此时的话中竟含请求之意,慕北亭的心中波澜大起,本已久沉心底的愧疚之情霎时复现。 在这一瞬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妻子,只好将她紧紧抱住,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齐腰秀发,良久后才涩声说道:“黛儿…我对不起你啊…” 他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就回忆起了那段从前往事… 第九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三) 说起荀黛儿,就不得不先提及她的家世。 她乃是姑苏丝绸业巨头荀樾的独女千金。只因天生丽质,性情知书达理,又兼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以向来最受荀樾宠爱。 荀樾也逢人便要炫耀家中有两宝:一为正德皇帝御赐的一支狼毫笔;二来便是这位待字闺中的荀黛儿。 只不过狼毫笔好见,这位荀黛儿却是难谋一面。众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心中不免好奇,可每每求见,又都被荀樾婉言谢绝。 如此一来,荀黛儿的芳容究竟如何,就不免引得猜测纷起。有人猜她是貌若天仙的美女,也有人说她其实是黄皮卷毛的丑八怪,更有人猜她是身体残缺的病秧子。 然而面对流言猜测,荀樾却不置可否,仅是淡然一笑了之。岂料他越是这般讳莫高深,众人就越发难耐心中好奇,甚至有一些好事之徒已开始上门提亲,甘愿用毕生幸福去换睹一眼荀黛儿的芳容,并且这些人中还不乏有名门望族之后、商贾巨户子弟。 但荀樾爱女之心笃深,轻易舍不得将她托付于人,于是就以荀黛儿尚未到婚配年龄为由,拒绝了所有的提亲者,此后又陆陆续续拒绝了更多的上门提亲者。 时间一晃,转眼就是三年后。此时的荀黛儿已进桃李之年,到了瓜熟蒂落之际,荀樾才不得不下定决心,动了为这颗掌上明珠择一佳婿的念头。 这机会也是说来就来。 时年正值姑苏丝绸行的百年庆典,这一年的荀樾也正好坐上了姑苏丝绸行主事的位置。既是新官上任,又恰逢此等盛事,自然免不了要大张旗鼓地操办一番。 于是他山南海北地广发邀请函,宴请天下各路名士前来姑苏参与庆典,共襄盛举。至于宴会的举办地点,便设在他的荀园里。 到了庆典当日,整个荀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府内府外尽皆人山人海,一片繁盛景象,好不热闹! 这日清早,荀樾也早早起身爬上了府里的高楼。他俯瞰整座府院,但见下面人头攒动,喧声鼎沸,心中大感欣慰,得意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其实他之所以要将此次盛典弄得如此声势浩大,除开营造庆典盛况之外,却还另藏了一层私心,便是要借此次机会为自己的宝贝女儿荀黛儿寻到一位如意郎君。 正宴当晚,那些被精挑细选过的适龄未婚的名士们受邀进到了正厅前席。随后荀黛儿也被母亲带着悄悄来到了正厅,并躲身到了大厅角落的帷幔里,暗中观察着这些名士。 荀黛儿本来对此举极是反感,但又拗不过父母之命,也只得跟着到场。不过她全程都闭着眼睛,不论母亲问起哪个人物如何,她都始终不发一言。 看到女儿如此“矜持”,荀夫人也无可奈何,唯有苦笑摇头。这一来倒是叫她犯了难,她是看谁都顺眼,看谁都喜欢,到得后来已然是挑花了眼,再顾不上询问女儿意见如何,满脑子都在比较着谁比谁更优秀。 没人陪着说话的荀黛儿只待了一小会儿便觉索然无味,于是对母亲说道:“娘,我困了,想先回去休息了。” 荀夫人立马回头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咱家弄出这么大的排场,你道是为了谁?还不全是为了给你寻到一位如意郎君!你就乖乖听娘的话,好好看看这厅里的人。这些位公子可全都是你爹爹精挑细选过的,各个都是现今天下的有名之士,任凭你挑了谁,往后的日子可都是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快看看,谁上了你的眼,跟娘说。” 荀黛儿急道:“娘!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想要的是我喜欢的人,若不是我喜欢的,便是皇帝我也…呜呜…”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荀夫人急忙伸手去捂住了她的嘴,同时低声喝骂道:“这等话也敢乱说,若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听了去,可是要引来杀头大祸啊!” 荀黛儿也自觉言语有失,当下连连点头表示知错。荀夫人见状,也就松开了手掌。 恰在此时,厅外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接着又响起了锣鼓喧嚣之声。 霎时间,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闹给吸引了过去,就连正欲起身举杯祝词的荀樾也被弄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他原本也是安排了热闹的,但那是定于晚宴过后的连本昆曲《浣纱记》,眼下明显还不到点,怎么就会锣鼓齐响,鞭炮喧天了?再细听之下,他又发现这动静哪里是昆曲开场的调子,分明就是舞狮、杂耍之流的开场前奏。 还不等他叫过管家询问,就听得外院声响顿歇,接着又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说道:“感谢荀主事和诸家业主仗义疏财,资助我‘江浙抗倭同盟军’。我等无以为谢,正好借此庆典之机,献上舞狮表演,为大伙儿助助兴!” 荀樾因身处厅内最里座,并不能看到院中情况,不过话倒是听得清楚真切。可听过这番话后,他忽又皱起了眉头。 他素来对这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人士少有好感,总觉这些人煞气太重而斯文不足,因此也很少结交这类朋友。 然江浙一带的武林人士自发组建了抗倭同盟,并以打倭寇、守海防、保民众为责任,他又对此心生敬重与佩服。是以他每年也都会在姑苏城里牵头募款,再将募到的辎重尽数送往前线战场,支援那些浴血奋战在前线的抗倭义士们,但大家彼此间的来往也仅此而已。 至于今日的庆典,他虽也在数日前向“江浙抗倭同盟”递送了请柬,不过此举仅是为了顾全礼节,对于后续的安排他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随便交给下人去处置。但他万没想到,对方竟会在今日此刻送上这样一份略显突兀的大礼来。 不过突兀归突兀,殷切盛情却是不能怠慢。荀樾急忙站起身来,快步穿过席间过道,来到了厅前台阶上,随后抱拳团团拱手,也不待看清场中谁是谁,便朗声说道:“诸位大侠这般厚礼相赠,可真是折煞了荀某人啊!” 他说到此处,神色也庄重起来,又快速环视场中一圈,深情感慨道:“诸位大侠都是当世一等一的热血义士,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民族大义,甘愿抛家舍业,义无反顾奔赴战场,这等胸怀与担当实在令人钦佩! “我荀某人本也有心追随众位豪侠义士同去疆场杀敌保民,立下万事功勋,却怎奈我这矮墩胖子又最是没用,平生并不曾习得可御敌伐罪的本事,若是去了只怕帮忙不成,反要拖累。思来想去,也就只好尽我所能,组织一些财帛辎用聊表心意…唉,可要与诸位大侠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去拼杀相比,那些钱财又何足道哉…现下还要烦动诸位在此献艺,荀某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他话音刚落,周围立时就响起了拍掌叫好之声,显然是有许多人对他的这番说词极为赞赏。不过他自己却不为所动,毕竟说此类官话套词于他而言可谓是驾轻就熟,心中并不会荡起任何波澜。可等他定睛看清楚了立于院中的一众人物后,面色瞬间一变,竟失口惊呼了一声。 第十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四) 此时站在院里的人约莫有十余位,其中几人持锣鼓,几人拿钹片,更有一口大鼓已落架在院心正中,旁边也正有一人手持鼓槌蓄势待发,场面极是隆重。 不过真正吓了荀樾一跳的,却还是居中而立的那两人。 这两人乃是他的旧相识,左边举红黄狮头的是“万书塔”主林宗汜;右边持蓝黑狮头的则是有“云踏清风”慕北亭。 但见眼前这两位当世豪杰竟要亲自上阵舞狮,荀樾瞬间失了稳重,脱口惊呼道:“啊!怎么…怎么会是林大侠和慕大侠?你们…哎呀!怎敢劳动您二位大驾,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林宗汜哈哈一笑,道:“有何使不得?平日里我等多受荀掌柜恩惠,常叹此恩难以还报。恰逢今日值此盛典,我等自然是再重视不过了,更何况…” 他说到此处,有意地顿了一顿,忽然缓缓转头扫视过周遭一圈,讪笑续道:“更何况能在这宏丽轩敞的内园里舞上一场,也实在是我辈粗人的荣幸啊!” 林宗汜的这番话似是在说玩笑,可听到荀樾的耳里,却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听出了林宗汜此时是话里有话,表面上似是在恭维,但话外之音却是在表露不悦之意,暗示他荀樾轻慢了抗倭同盟一众,只将他们像寻常宾客一般安排在外园接待。 想到此处,荀樾又不禁暗骂起自己疏忽大意,怎的就把抗倭同盟易帅的事给忘了个干净,直至此刻见到林宗汜才猛然想起。 原本抗倭同盟的主帅是同泽大师,但在两月前同泽大师便将盟主之位让贤于林宗汜。而林宗汜接替帅位实属众望所归,世人都觉得此乃理所当然之事,是以此事也就没在江湖上掀起太多热议。 本来嘛,帅位易主之事荀樾也曾听人说起过,但问题在于“江浙抗倭同盟”的所在地本就距离姑苏颇远。他除开每年一次的募款捐资以外,平日里并不太关注其动向,因此也就没把这个讯息记在心上,时间一久竟给忘了个干净。 况且他身为大商巨贾,宴请宾客时自然是多侧重于达官显贵之流。除此之外的其他宾客,他就再不上心去接待,全都交由下人代为安排。更何况同泽大师又属方外之人,也不便到荤腥酒席落坐,是此,他就愈发不留心在意了。 然眼下看着林宗汜竟当众表露出不满之意,荀樾自是懊悔万分。虽说他是因为疏忽大意才导致的无意待慢,但在外人看来,却难免要认为是他有意为之。毕竟以林宗汜声名之盛,威望之高,竟未被邀请入内厅,除了有意的轻疏怠慢之外,也实难再有其他解释。 如此一想,荀樾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粒粒汗珠。要是换在平日里,他也算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可面对眼下情境,却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神情茫然地站在台阶上,不知所措。 这时场中也开始骚动了起来,有的人已在低声责怪着荀樾的轻疏怠慢,也有人离席出来向外观看,更有甚者则跑到了林宗汜和慕北亭的跟前问好交谈,那场面真叫一个乌烟瘴气。 但在这些喧嚣声中,却有一人并无半分快意,相反还蹙起了一双剑眉,暗暗恼怒起林宗汜来。此人却并非是站于台上的荀樾,而是站在林宗汜身旁的慕北亭。 今日晚宴上的舞狮表演本是盟里众人在来时路上便已商定好的,当初选定的舞狮人乃是“南华刀”崔成和“木铁笛”杨和生。 他二人少年未名时,曾搭伴在街头卖艺讨生活,是以舞狮杂耍之流的表演自不在话下。他俩在被众人怂恿过几句后,便应下了舞狮的差事,计划只等晚宴上酒过半酣便起身鸣竹献艺,以示对荀樾资助的感谢。 岂料变化总比计划快,等“江浙抗倭同盟”的众人入席外园不久后,林宗汜忽用胳膊去蹭了蹭一旁的慕北亭,说道:“今日你我兄弟难得脱了俗事,定要好好放松一番,不如我二人去舞狮以作消遣如何?” 对此提议,慕北亭略感惊讶,当下皱眉反问道:“以你如今的身份去为众人做舞狮表演,这恐怕不妥吧?” 林宗汜哼了一声鼻音,不屑道:“这有何妨,往日里你不是总说为人要不拘于形,才算是潇洒大丈夫么,可眼下又怎的这般畏首畏尾起来?你到底去是不去?” 慕北亭看着眼前跃跃欲试的林宗汜,心中大感奇怪,暗忖道:“林弟平日里最是沉稳,怎么今日的性子却如此反转?莫非是因为喝过酒的缘故?” 林宗汜的酒量向来极差,平日里只要能不沾酒就坚决不碰,但今日里却是大反常态,竟主动喝了几杯,故而才引得慕北亭如此猜想。 不过猜测归猜测,既然好兄弟有此兴致,慕北亭自然也不会拂了他的心意,当下豪爽应道:“去,去。林大盟主都能去得,我又怎会去不得?咱们去便是了。” 商定妥当,二人当即找来了崔杨两兄弟讨教了些舞狮的规矩与技巧,随后又带上了道具行头进到了内园。 但直到此刻,慕北亭才终于知晓了林宗汜的真正用意,原来他提议的舞狮助乐是假,羞辱他人才是真。而这一切的原因却仅是因为荀樾未安排众人入席内厅,欠失了礼数。 想通此节的慕北亭是越想越气,可当他欲要发作质问林宗汜之时,忽然转念又想:“宗汜毕竟是自家兄弟,在外人面前无论如何都要对他护短。我不如先想个办法化解了此时尴尬,待晚间回屋后再跟他理论是非。”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便朗声说道:“荀主事,在下适才一时大意,竟把舞狮用的绣球给遗漏了,不知府上可有此物?” 荀樾也正愁没有话头可以缓解此间尴尬,不料这时慕北亭就递上了话头。他心中大喜,连忙应道:“有,有。府里此物甚多,我这就去取来。” 说完转身欲走,可他刚提脚,忽又转念一想,自己好歹也算是一方名望,就算是因为疏忽而导致了礼数未尽又能如何,又有什么好自责的;何必当此大庭广众之下卑恭示弱,失了颜面,再遭了旁人的异眼相看。 如此一想,他立时稳住了身形,但心思却还是来回摇摆不定,始终都下不定决心去开罪林宗汜。 正自踌躇间,眼角余光突然瞟见了此时正站在一株盆景后的妻子和女儿。他心中又猛然闪过了一道灵光,立时就生出一个“一石二鸟”的主意来。 第十一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五) 荀樾快步向妻女所在的位置走去。等到得两人跟前,他探过头去对着妻子贴耳细语一番。 荀夫人闻言,眼中立时闪烁起惊喜之光,当下连连点头称是,末了还神色欢悦地瞥了身旁的女儿一眼,旋即匆匆向厅中后门走去。 荀黛儿虽是站在父母近旁,却怎奈此时厅中人声嘈杂,是以父母的贴面耳语她竟一句也没听到。眼下又见母亲匆匆离开,她不禁满面疑惑地望向了父亲。 荀樾慈爱地笑了笑,柔声道:“黛儿,你随为父来。” 荀黛儿迟疑道:“爹爹这要带我到哪里去?” 荀樾笑道:“眼下院里准备表演舞狮,只是还缺了一颗绣球,为父见你平日里练习绣工时也绣得一些成品,所以便让你母亲去取来。等待会儿取来之后,便由你到台上抛下绣球,开启舞狮表演。” 荀樾说这番话时好,心中生得意。他的“一石二鸟”之计便是要以女儿抛绣球为引,一来借此缓解自己的尴尬处境;二来也让在场的众青年俊杰们见识见识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的风采。否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倒叫旁人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徒有虚名之辈。 荀黛儿闻言,却是连连摇头。她只因先前听闻院中热闹,又见父亲移步出门,便和母亲一起寻到了一处角落里围观。却不料父亲竟想要把自己推至台前,她不由得心生怨气,蹙眉嗔道;“爹爹怎可让女儿如此抛头露面,我…我要回去啦!” 荀樾哪容她走,当即沉声呵斥道:“你要到哪里去?为父一番苦心孤诣,还不全都是为了你!你莫要不知好歹!” 荀家慈母严父,荀黛儿向来畏惧父亲,此刻被他这么一唬,脚下竟不敢再挪动分毫,接着又见她眼圈儿一红,瞬间泫然欲涕。 荀樾见状,心中忽生不忍,叹了口气,又道:“待会儿你只管把绣球抛出去,余下的事为父自去应付。” 荀黛儿见父亲是铁下了心意,自知拒绝已无意义,也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但她心里终究是抗拒的,于是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绣花绫布挡住面容,以作无声抗议。 荀樾见她如此扮相,倒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此时的女儿更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之感,不由得会心一笑。 过不多时,荀夫人也取了绣球回到厅中。荀黛儿心中虽有千般不愿,到此时也只得把绣球接在手里,跟着荀樾移步到了门外。 荀樾当先走到台阶前,站定脚跟后,朗声说道:“承蒙各路朋友对我丝绸行的抬爱与关照,荀某实在不胜感激,期间若是有招呼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朋友海涵。” 他说到此处,目光落到了林宗汜的身上,随后微微躬身以示歉意,接着又道:“方才慕大侠让荀某寻一枚绣球来,以做开狮之用。现下绣球已经取来,却不知舞狮可否开始?” 林宗汜见荀樾已当众向自己致歉,心下舒坦,也就不再继续纠缠怠慢问题。转头望向了慕北亭,笑问道:“大哥可有准备好了?” 慕北亭哈哈一笑,朗声道:“今日舞狮,总不免要分个胜负,你我不如再下些彩头可好?” 林宗汜一愣,旋即问道:“大哥需要什么彩头?” 慕北亭眯起了眼睛,笑道:“我要你坐下的那匹高丽马。” 林宗汜道:“大哥所说的可是这几日驮我行脚的那匹白马?” 慕北亭道:“不错,就是它了。” 林宗汜爽朗一笑,道:“大哥怎的不早言语,你若喜欢只管拿去便是,何须以此为彩头。” 慕北亭摇头道:“非也,非也。我这叫做君子爱‘马’,取之有道。” 林宗汜不禁莞尔,心想:“若是一会儿你输了,我倒要看你如何‘取之有道’。”口中却笑问道:“那小弟就应下了,却不知大哥的彩头又是什么?” 慕北亭神色一滞,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半晌后才嗫嚅道:“我的彩头吗?彩头…这样吧,若是我输了,便罚我一个月内不得饮酒,你看如何?” 慕北亭孑身一人,平日里并无珍宝财帛伴身,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做彩头。只是他平日里太爱饮酒,一日无饭食可以,一日无酒就万万不行,是以他自觉用不喝酒做彩头,那也算得上是一份极重的彩头了。 围观众人闻言,均觉好笑,可又碍于慕北亭威名赫赫,谁都隐忍不发。只有台上的荀黛儿“扑哧”一笑,心中暗想:“这算什么彩头呀?怎可与人家的高丽骏马相比,他这人可真是有趣得紧…” 可她刚想到此处,浑身猛然一颤,一双妙目中骤现出惊喜之光,目光也就此定格在了慕北亭的身上,再也移转不开。 不过慕北亭的这句话落到林宗汜的耳朵里,却令他兴奋莫名,当比许了他奇珍异宝更为欢喜。毕竟他也很想瞧一瞧,一个视酒如命的人如何能挨得过一个月无酒的日子,更何况此个人还是自己的义兄慕北亭,那就更有意思了。 他连忙应承道:“好!这个彩头小弟就接下了。”言罢,忽又探身凑到慕北亭近旁,小声说道:“大哥若是输了,可得到小弟的府上待足一个月哟。”言毕,又迅速收回身子,挑眉笑了起来,竟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慕北亭不甘示弱,也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笑道:“那是自然,我也正好着落了食宿之处。” 林宗汜朗声大笑,旋即转向荀樾说道:“烦请荀掌柜请出绣球来。” 荀樾口中称是,回身将身后的女儿引上前来,笑道:“这绣球乃是小女亲手所绣,便由小女为二位大侠开球吧。” 不等他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便已齐齐落到了荀黛儿的身上。 今日的荀黛儿着了一袭云水纹的月华百褶裙,衬出清秀脱俗之气度;腰间缠一条云丝束带,既显出纤腰一搦,也勾勒出曼妙身姿;又见她青丝如瀑,柔柔搭在月色云肩之上,一双美眸含羞带怯,叫人只看一眼便要生出爱怜之心。 只可惜她面上遮了绫绢,不得见其面容,又叫人好生惋惜。不过众人此刻的心思却也如出一辙,均认为能有如此身段的女子,也必定会有一张绝色面容相配。 荀黛儿平素最怕被别人注视,此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更觉如坐针毡。当下素手一扬,也不管方向,径直将绣球抛了出去,紧接着转身便想往厅内奔去。 可她刚即转身,立马就被一旁的父亲一把拦住。 荀樾怒目相对,目光中透出了警告之意。荀黛儿也从其中读了“不许走”三个字,当下也就不敢再走,只得唯唯诺诺跟在父亲的身后,不过一双美目却有意无意地偷偷瞟向了场中的慕北亭。 第十二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六) 此时那枚绣球也已落地,但位置却是偏得离谱,竟落到了慕北亭身前一丈处。 林宗汜与慕北亭对视了一眼,均是面面相觑。台阶上的荀樾更是尴尬不已,正寻思着该如何化解尴尬。却只听慕北亭朗声一笑,说道:“林弟,看来咱俩的反应都慢啦!” 他说话间已跨前一步,伸出右掌使出“探水擒龙”的本事,用雄浑内力将地上的绣球稳稳吸到了手里。 围观众人见慕北亭展露神通,无不惊叹欢呼。荀樾感激他两次解围之情,更是卖力叫好,口中连声喝彩道:“慕大侠真是好功夫!” 慕北亭微微一笑,并不被外界干扰,转眼望着林宗汜,笑问道:“准备好了吗?” 林宗汜抖擞了一下手中狮头,应道:“请兄长赐教!” 慕北亭右手一扬,将绣球抛向了空中,旋即套上狮头,又与狮尾之人同时纵身一跃,直向空中绣球奔去。 林宗汜心明眼亮,哪肯让他抢了先机,也几乎与他同时纵身而起,跃向了高空。 他二人从前都不曾有过舞狮经历,眼下仗着先前所学的三两式舞狮套路,倒也有模有样地比划起来。可门外汉终究是门外汉,舞到后来就难免黔驴技穷,动作也开始走了样,慢慢的竟变作了拳脚搏击。 他俩是越斗越觉酣畅淋漓,却苦了那两位摆狮尾的兄弟。这两兄弟费尽了浑身气力,跟着前面舞狮头的两位辗转腾挪,仅过片刻的功夫就已体力不支,于是大口喘着粗气退出了斗场,寻到一旁空地上休息去了。 这一来,场中就只剩下了红蓝两个狮头在围着那颗自从抛上天去,就再也没落下来过的绣球争夺不休。 又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慕林二人已斗至酣处,索性抛开了狮头束缚,转而伴随着锣鼓之声,完全换作了拳脚切磋。 他二人的功夫旗鼓相当,十余年来都不曾分出过高下,是以各自心里始终都憋着要胜过对方一招半式的劲头。眼下交上了手后,更是心无旁骛,再也不管周遭环境如何,心念全都用到了喂招拆招上,至于舞狮表演,更是忘到了爪哇国去。 围观众人看到此处,也无不大呼过瘾,毕竟似这等绝世高手的比武过招,当比舞狮精彩过百倍千倍。就连荀黛儿这等端庄闺秀也不免看得入了神,心中只觉从前看过的任何表演似乎都不及眼前的比武好看。 等到过出百招之后,林宗汜忽觉眼前一花,整个人竟有昏沉起来,真气也开始变得时断时续,难以为继。虽说眼下在招式上还暂时能跟慕北亭斗个有来有回,但局面上已然是强攻不足,偏于防守。 他手上吃紧,暗里已在大呼“糟糕”,心知必定是因为先前喝过那几杯水酒之故,此刻酒劲发作起来,才令他反应变得迟缓,内力也不如平日绵纯。 再反观慕北亭,情况却正好跟林宗汜相反,他是越喝酒越有精神,身形移动也愈发迅捷,丹田里的真气更是源源不绝生出。 只是这内园里的人物多是官员商贾,偶有个别习武之人,修为也并不高,因此也瞧不出其中端倪。 慕北亭自觉察出林宗汜手上力道有变后,心中暗生欢喜,他自信只要再过手个五十招,就必定能胜得林宗汜一招半式。 须知凡高手过招,只需胜出对方半招,就可算是强弱已分。 他与林宗汜相交十数载,平日里相互切磋不下百余场,但结果均是以平手告终。如今得胜契机就在眼前,实在千载难逢。他当下更无迟疑,立即催运起周身真气至顶峰,旋即挥拳带风,踢足化影,冲着林宗汜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 但林宗汜对慕北亭的功夫套路还是太过熟悉了,他虽阻止不了慕北亭欺近身前,却也没让慕北亭轻易就占了便宜。 慕北亭未能马上得手,心中也不沮丧,反倒更觉畅快无比,暗想:“要是真这般容易就让我赢了,倒是没意思了!”当下便欲再加力一把。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嗅到自林宗汜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浓浓酒气,他心头猛然一震,也立时明白了过来,当即寻思道:“林弟不善酒力,此时酒劲发作起来,必定会令他的内力不纯,功夫也必定会较之往日大打折扣,我若此刻胜了他,岂不是趁人之危?” 他想到此处,手上力道瞬间松了两分,跟着又起了另一个念头,暗忖:“如今林弟的身份贵为盟主,实乃群望所属,观瞻所系,若是此时落败于我手,只怕江湖舆论会于他不利…唉,罢了。做哥哥的就该当为他着想,逞他威名。” 心念如此一动,他手上的劲力再收三成,又在暗里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来。 然高手过招,哪怕是再细小的破绽也能成为胜负的关键。此刻的林宗汜虽受头脑昏沉连累,但犀利眼光却是不减,瞬间就抓准了慕北亭显露出的破绽,也立马做出了准确应对。 其实他的胜负心也与慕北亭别无二致,一旦见到破绽,心中自是大喜过望,当下也忙不及细想,立马调整了手上功夫,直攻那个破绽而去。 慕北亭早有准备,当即假作败退之势,连连纵身后跃,直至落到了数丈之外,方才停住了身形。而随着他这一闪躲,那枚绣球也终得以落了下来,正好被林宗汜稳稳接在了手里。 围观众人见绣球既已落到了林宗汜的手里,自然就认为他的功夫要更胜一筹。 在短暂的安静过后,众人纷纷拍掌叫好,齐齐向林宗汜报以欢呼雷动,心中对这位武功高绝的抗倭盟主又多添了几分信服与期许。 林宗汜得胜之后,自是欣喜若狂,但稍过片刻后,心思就逐渐冷静了下来,也立马发现这其中大有蹊跷,于是转头望向了慕北亭。但见对方此时也正望着自己,面上还带有淡淡笑容,全无落败后的失落之色。 眼见如此,他心中顿时明了,不禁感叹道:“大哥真不愧是恢廓大度的真汉子,竟甘愿逞我此刻一分浅薄虚名,而折了自身威名。唉,似他这等胸襟,实在胜我数筹啊!” 想通此节,他迈步走上前去,把手中的绣球递到了慕北亭手里,笑道:“大哥可得愿赌服输哦,这往后的一个月里就辛苦你啦。不过嘛,小弟也不能白受了大哥的好。喏,这美人亲绣的花球就送给你了,也算是我还过礼咯。” 他说完又冲慕北亭眨了眨眼,便转身迎上了那些蜂拥而来,或是来结交,或是来叙旧的众人说笑陪话去了。 第十三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七) 慕北亭看着手里的绣球,愣站在了原地。 先前他只顾动手,并未细看过这绣球的模样,此时得了空,方才仔细端详起来。只见这绣球上绣有蓝紫两只蝴蝶围花而逐,其形栩栩如生,描金走线又极为灵俏,颜色搭配更是相得益彰,实在是精品之属。 他翻过来转过去来回看过几遍后,又在手里轻轻颠了颠,心道:“这绣球确实精美绝伦,可我是堂堂男子汉,留着它也无甚大用。再说先前只说是借用,眼下还是该把它还回去的。” 他心里如此想着,便移步向内厅走去,待行到荀家父女跟前,先抱拳笑道:“多谢荀掌柜的盛情款待。至于这舞狮表演嘛…哈哈…倒是让荀掌柜见笑了。” 荀樾也学模学样地抱了抱拳,笑道:“哪里,哪里。林盟主与慕大侠都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武学高人,荀某有幸得睹二位神功,实在是快事一桩。两位的比试也确是精彩绝伦,精彩绝伦呐!”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得极尽真诚,倒不似在客套恭维。 慕北亭含笑点头,转头又对荀黛儿说道:“姑娘真是巧手无双,这一颗绣球华美玲珑,着实精巧。不过有借有还,也该把它物归原主了。”说着便将绣球递了过去。 此时的荀黛儿正望着慕北亭愣愣出神,突然见他转面冲自己说话,不禁失口“啊”了一声,瞬间六神无主,呆站原地不知所措。 慕北亭是个粗条汉子,见她如此反应,只道是自己嗓门太大吓到了她,心中颇觉尴尬,当下抬手搔了搔后脑勺,歉意一笑,自责道:“瞧我这大嗓门,是不是吓到姑娘了?” 荀黛儿正双眸含羞,却见慕北亭此刻的窘迫之态甚是好笑,当下素手一抬,捂嘴轻笑了一声,旋即又轻轻摇头示意没有。 慕北亭却突然呆住了眼,只见眼前这女子的一颦一笑虽是隔了面纱,却挡不住眉宇间透出的柔情无限。他仅看一眼便觉魂飞天外,心底深处似有某种东西在一瞬间炸裂开来,令他整个人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酥麻感觉,久久都不能平静下来。 荀黛儿见慕北亭此刻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当下不敢再抬眼看他,脚下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头也垂得更低了。 眼见她如此动作,慕北亭也回过了神来,当下干笑两声,急忙转眼望向了别处,但胸膛里的一颗心却早已离不开荀黛儿分毫,眼中所见的景象也全都变幻成了她刚才的那温柔一笑。 说来也怪,这样的奇怪感觉是慕北亭此前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他本是一个孤儿,幸蒙一清道人收养,并传艺授业,直至步入江湖。可以说在他生命的前十八年里,除了练武就是师父,鲜有遇见过生人,也更没有见到过女人。 等到出师之后,他又一头扎进了热血江湖之中,生活里只有豪情侠义,从不闻风花雪月。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对于男女之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至今三十有三也未能婚娶。 当然,也并非没有人替他操心过终身大事,他的一些近朋好友也曾为他张罗过几次,却怎奈他就如同那坐江磐石一般,任由你波高浪涌,我自岿然不动,凭谁的安排都不予理会。 而这些好心人在吃过了几次闭门羹后,热情就此消弭殆尽,各个心灰意懒,从此再没有人去花费心思关注这块“顽石”的终生幸福。 慕北亭见众人热情散去,倒也乐得清静。他生性本就散漫,也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独身生活,自身对婚姻也并不向往,就连林宗汜也曾拿此事打趣,说他是个带发修行的和尚,叫做“木头和尚”。他听过之后,倒也不以为忤,还颇觉恰如其分,心中只想余生就这样独身一人也无甚不好,潇潇洒洒,快意逍遥。 却不料他三十余载的静若止水,仿佛只为等待这一刻的怦然心动。他看着眼前的荀黛儿,脑中开始“嗡嗡”作响,一颗心也在“砰砰”乱跳。在这一刹那间,对男女之情的渴望瞬间侵蚀了他的内心,他生平第一次对异性有了心动的感觉。 “老爷,太原来的徐三爷请您过去叙话。”就在这时,荀家的家仆李锆急步赶到了荀樾的身旁,喘着粗气禀告了这一消息。 听到了旁人的说话声后,慕北亭也立马回过了神来,可脸上却不觉一阵发烫,目光也开始躲闪起来,再不敢去看荀黛儿一眼,只得微微侧头望向了别处。 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里又开始矛盾起来。本想要告辞先走,可双脚却偏偏不听使唤,内心深处渴望着留在她的身边多待上一会儿。在迟疑过片刻后,他最终还是决定呆站片刻,心想就算是说不上话,能多感受一会儿她的气息也是极好的。 此前荀樾跟慕北亭的话未说完,便被经过门口的其他客人给截了过去,因此并未注意到身旁两人的异样,直至此时听得李锆的通禀后,他方才抽出身来,当下应了一句:“知道了。” 等打发李锆退下,便转身冲慕北亭拱手赔笑道:“有位旧友寻我,只好失陪片刻了,慕大侠见谅。” 慕北亭也连忙还礼道:“好说,好说。荀掌柜请。” 荀樾转面对荀黛儿说道:“黛儿,你若是累了,就去寻你母亲罢。” 荀黛儿轻轻点头,随后侧身一旁,静待父亲先行离开。荀樾又冲慕北亭微笑示意,便即走开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荀黛儿也缓缓转身欲走。慕北亭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迎上前去,脱口说道:“姑娘,你…你的绣球。” 荀黛儿略一迟疑,还是停住了脚步,低着头伸手去接过了绣球,然后细语轻声地问道:“请问公子怎么称呼?” 她声音清脆细腻,入了慕北亭耳里,顿叫他浑身一阵酥麻。他慌忙答道:“我叫做慕北亭,倾慕之慕,北方之北,亭阁之…” 他话到此处,忽又停住了,只觉面上再度升起了火辣之感,并开始发红发烫。心想自己说话实在啰唣,便转而问道:“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荀黛儿忽然“噗嗤”一笑,当下也学着他的口气介绍道:“我叫荀黛儿,青黛之黛,女儿…” 她话没说完,脸上也同样飞起了红晕,所幸她面上有绫绢遮挡,才不至让慕北亭看到。但此刻她的心里却在默默想着另一个问题——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慕北亭自然猜不到姑娘家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地夸赞道:“好名字,好名字…” 而他此时说话时所显露的表情,也实在是愚钝木讷得紧。 “黛儿,黛儿,你在哪里?”这时厅内忽然传来了荀夫人的呼唤声。 荀黛儿急忙转身往里眺望一眼,回头对慕北亭说道:“我娘寻我了,我得走啦。” 慕北亭本欲挽留,可在这须臾之间又找不到恰当理由,也只得说道:“哦,那…那你去吧。” 荀黛儿轻轻颔首,转过了身去,刚走出了一步去,突然又转回过身子,伸手取下了面上绫绢,冲着慕北亭嫣然一笑,随后又将这块绫绢轻轻递了过去。 第十四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八) 慕北亭却在此刻呆住了,脑中陷入了一片空白,面对着荀黛儿递过来的绫绢,也仅是下意识伸手接住,随后又呆愣愣地目送着她转身离开,直至不见。 又过了好半晌,慕北亭才终于从呆愣的状态里缓过神来。他缓缓低下了头去,心中感慨万千,暗忖在过往的岁月里,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张容颜能令他如此心动。 细长匀称的凤眉,如皓月明星的双眸,玲珑琼鼻,粉腮微晕,一张樱唇小口红润亮丽,整个人清丽绝俗,却又不失温柔绰约。 想到此处,他的心情愈发激荡难平,暗道:“只怕是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了罢!” 再移目望向手中的绫绢,又兀自揣测道:“她对我展露了真容,又赠以绫绢,莫不是对我…对我有了情愫?” 一念及此,他只觉一股热血瞬间涌上心头,当下只想放声长啸,以抒发此刻欢喜之情。 但他终是忍住了,只因此刻又有另一个念头跃上了他的心间:“可我身无长物,又非官非商,有的仅是一点江湖中的虚浅薄名,但这点虚名又何足为道呢?她是名门闺秀,我…我如何能配得上她啊?何况她父荀樾素来对江湖中人轻疏排外,即使她有心意待我,只怕她父荀樾也容我不下…” 他如此想着,忽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兴奋的劲头也瞬间低落了下去。 正自恍恍惚惚之间,他忽觉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顿时吓了他一跳,急忙回头看去,却见来人乃是盟中兄弟单于山。 这单于山是因走货姑苏时碰巧遇见了林宗汜一众,于是也就跟随着一同前来参加庆典。他五短身材,大大的脑袋上长了一对细眼,但见慕北亭回头,当即眯眼成线,讪笑道:“北亭兄是在等人吗?” 慕北亭一惊,只道先前的一幕已被他撞见,眼下是要来戳破自己心思,当下也不敢冒然转身,而是暗翻手掌,先把绫绢握于掌心,随后慢慢缩入袖中,然后才转过身来,笑问道:“于山兄,你…你是寻我有事吗?” 单于山忽然露出一个无奈笑容,叹道:“这院里的各路朋友多到咱们席位上拜会敬酒,可你二位当家人倒好,舞狮一结束就全没了踪影。大伙儿眼下没了主心骨,拼起酒来就不免弱人三分,你要是再不回去,众兄弟们只怕坚持不住啦!” 慕北亭见是虚惊,暗里舒了口气,笑道:“此次与会的众位兄弟都不甚酒力,倒是难为他们了。走罢,咱们这就回去把场面找回来。”说完拉起单于山就往酒席走去。 可这回入席再饮,慕北亭却已然不在了状态,往日里可十数坛不倒的他,今日只喝过了四五坛后便觉头昏眼花。又坐等半晌,仍是不见林宗汜归来,便托词寻人出了园去。 他信步而出,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荀府的前园花池处,此时众人均都聚在了中园和内园饮宴,前园倒是难得清静了下来。他寻了一处台阶坐下,静静看着呈于眼前的夜景。 今夜院内处处张灯结彩,明亮的烛火之光将园内照得似若白昼。先前他与众人兼程赶路来的匆忙,并未细细品赏过此园景色,此刻有闲坐定,方才上心观赏起来。 姑苏园林甲于天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荀家是姑苏大户,园林的品质也自然不会失了水准。慕北亭坐于台阶之上,眼前便见月榭星台轩宇玲珑,近旁盆栽盈庭花团簇簇,两侧梅兰竹菊相应成趣,池塘中屈曲流波交相辉映,即便在这夜晚观赏,也属一派仙境美景。 他看得是心旷神怡,心里由衷赞叹不已,心想此园就算与王御史的“拙政园”相比,只怕也是不遑多让。赏看了一会儿,心中又莫名想起了荀黛儿,当下伸手入怀掏出了那块绫绢,凑到眼前细细端详起来,心想:“她是不是已经休息了?我应不应该去找她呢?我…唉,也不知明日别后,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正当他胡思乱想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问道:“慕大侠,你怎么在这里呀?” 听到了这声呼唤,慕北亭瞬间呆住,胸膛里骤起一股热血上冲至顶心,惊喜欢愉之情瞬间跃上心头,但紧接着又慌张失措起来,匆忙站起身,手里的绫绢也急忙藏了起来,语无伦次道:“我…我在…我在看绫…啊!不是的,我在看园中美景。” 来人正是荀黛儿,其实她早已躲在门后悄悄观察了慕北亭许久,他的一举一动自是一眼不漏都瞧在了眼里。 她见慕北亭此时的窘态着实有趣,不由就起了要捉弄他的心思,于是故意蹙起了眉头,抬眼看向园中,好奇问道:“天都黑了,园里的鲜花绿树都辨不出颜色来,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慕北亭连忙解释道:“树木花草确实是难辨色彩,但这婆娑树影配上奇山异石,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荀黛儿见他回答的一本正经,先前的窘迫姿态也全无,心中更是好奇。当下也想仔细瞧一瞧他口中的美景,于是移步上前,调整了视野位置,再次放眼园中。 慕北亭见她靠近,一颗心乱跳得厉害,再闻到她身上飘散过来的淡淡清香,更觉目眩神迷,一时间整个人就此呆住了。 荀黛儿游目园中片刻后,赞叹道:“我自幼在这园中长大,白日里的景色自是日日得见,只是爹爹对我管教甚严,每日一过黄昏便不让我出房门,是以这园里的夜景倒是从未得见。嗯,此时看来,这夜景倒也另有一番别致之美。” 她又看了一会儿,却始终听不到慕北亭答话,当下便侧目向他看去,却只见他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 她脸上顿时飞上了红晕,轻声薄怒道:“慕大侠怎的这般无理?为何老盯着我看呀?” 慕北亭受了“斥骂”,立时回过神来,连声解释道:“啊,对不起,对不起,你…你很美,我…我喜欢看…” 他虽不是口才上佳之辈,却也算不得嘴笨,但他此刻心中慌乱紧张,赞美的词句一时之间竟忘了个一干二净,想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了一个“美”字。 荀黛儿实在喜欢看他窘迫之下的模样,又听他称赞自己长得美,心中甚是开心,更兼他又说出了“喜欢”二字,不由愈发欢喜,微笑道:“好啊,我知道了,你喜欢我。” 慕北亭被眼前美人儿说破了心事,神态更是忸怩不安,往日里气宇轩昂、豪情潇洒的大侠气概也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半晌后才惶恐问道:“你…你都知道了?” 荀黛儿点了点头,说道:“先前是不知道的,不过眼下我知道啦。” 慕北亭忙问道:“那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荀黛儿嫣然笑道:“不会啊,其实…其实我也很喜欢让你看的…” 她说完这一句话,两颊不由泛起了红晕,被此时明亮火光照耀下,更显美艳不可方物。 慕北亭喜不自胜,也终于肯定了心中所想,知道荀黛儿确实对自己有了心意,当下便想冲上前去握住她的双手。可他犹豫片刻,终究没敢冒失上前,又兀自平息两个弹指后,才道:“我…我可以叫你黛儿吗?” 荀黛儿含羞点头道:“嗯,不过有旁人在侧的时候就不能这般称呼…你也知道的,我爹爹向来不太喜欢舞枪弄棒的武林人士。” 慕北亭连连点头,口中说道:“此节我知道,可…可你为何会对我….” 荀黛儿见慕北亭欲语还休,立时就猜到他心中所想,当即接住了他的话,解释道:“我知道你心中疑惑,其实…其实咱们在三年前就遇见过啦。” 慕北亭奇道:“啊?三年前?可为何我全无印象呢?似如黛儿这般美貌,我从前若是得见,定然不会忘记的。” 荀黛儿听他又夸自己美貌,心中极是受用,微笑答道:“说来也不算是真正见过面…嗯,你可还记得五里桥?” 慕北亭皱眉回忆片刻,猛然想起大约在三年前,自己确曾在余姚县外一个名叫五里桥的小镇上待过几日,便道:“记得,我曾在那里住过几日…” 可刚说到此处,他的双眼骤然一亮,惊呼道:“莫非你就是那轿中之人?” 荀黛儿含笑点头,应道:“没错,就是我了。” 慕北亭长吁一声,感慨不已,思绪也不自觉就回到了那一日。 第十五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九) 那一日慕北亭因事出到镇外,等行到半路山道上时,碰巧遇见了一伙匪徒正在打劫。 不过当他撞见的时候,地上已经卧尸四具,而行凶的匪徒们正手持着染血兵刃,缓步向着场中的一顶蓝呢软轿逼去。 彼时轿前仅剩下一位花甲老者还在持刀护卫,双方虽是拉开了架势,但匪徒们似乎并不着急动手,只是把轿子团团围住,随后面带戏谑表情,静静等待着老者先动作。 慕北亭仅看一眼便知那老者并无功夫傍身,却又见老者面对如此危局还能面色不改,眼神笃定,大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他不由就对这位老者生出了敬佩之心,同时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气也由然生出,当即大喝了一声,纵身上前拦住了这群劫匪。紧接着就是一通拳打脚踢,不过片刻功夫便把这伙匪徒尽数揍趴在地。 那老者见路遇善人解围,急忙上前拜倒要谢。慕北亭哪肯受他这一拜,连忙将他扶起,口中连连推辞不受。老者见他态度绝决,也就不再坚持,转而求问起了名讳,以图日后回报救命恩情。慕北亭行侠仗义乃是尽本分之举,又哪里会去图别人回报,于是再次婉言谢绝了。 老者求知不得,只好连连作揖称谢,旋即又说起先前被劫匪杀死的那几人乃是轿夫,而眼下前不着村后不接店,没了轿夫实在难以成行,是以想烦请慕北亭帮忙去寻几名轿夫前来抬轿。 彼时的慕北亭急事缠身,也多耽搁不得,于是灵机一动,当下就打起了就地取材的主意。只因眼前这伙劫匪也正巧是四个人,倒正好让他们担下了这档差事。 打定主意后,慕北亭快步走上前去,先挨个点了他们胸口的“膻中穴”,随后又避开了他们的视线,从一旁地上取了些湿润的泥巴搓成药丸状,再逼迫他们将这些泥丸服下。 随后又厉声告诫众匪,自己先前所点的穴位乃是人身死穴,眼下给他们服下的泥丸则是独家秘制的穿肠毒药,若想活命,便要老老实实做上一回轿夫,把轿中之人和老者平安送达目的地。只等完成了这项差事后,再返回到五里桥的“和记当铺”寻自己取解药。说到最后,他还不忘板脸厉声威吓了一句:“若有违逆,必死无疑!” 这伙劫匪倒也各个都是惜命之辈,闻言能逃活得小命,哪会不从,纷纷赌咒发誓,表示一定会将老者与轿中之人平安送抵目的地。而此后的路途之上,众匪也履诺而为,对主仆二人照顾有佳,直至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 不过此事从头至尾,那轿中之人都未曾露过面,慕北亭虽也有过好奇,但仅过一个弹指的功夫,他的那点儿好奇心就被别的事给带过去了,直至此刻听得荀黛儿说起,方才知晓原来那轿中之人便是她。 如今想来,这段经历可是奇缘可叹,慕北亭的心里亦是感慨万千,暗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嘴上不由又重复了一遍,道:“原来那轿中之人竟是你啊!” 荀黛儿微笑点头,说道:“我的祖母住在五里桥,每年我都要随爹娘去探望一回。那一年只因爹娘有事分不开身,便让于伯伯陪我同去,也碰巧那时家中二叔刚去了临县渔阳城做主簿,我和于伯伯便私下商议,准备顺道过去拜访他。 “可哪曾想,路程刚过一半,便遭遇上了劫匪。那伙劫匪可真是穷凶极恶,上来不由分说就把轿夫们都杀死了。当时我虽躲在轿中没有瞧见血腥场面,可轿夫们的惨叫声还是把我吓得半死。我大气也不敢出,心中惊恐已极,只想自己就要丧命异乡,做了可怜的孤魂野鬼。却没想到我竟会在那般绝境中遇见了你,并得了你的解救。 “我那时身处轿里,虽未能看见你的模样,可你说话的声音我确是记得清楚真切。后来我本想要出来谢你,可是被于伯伯拦住不让,说是怕那些劫匪见了…见了我之后半路再起歹意…”说道此处,脸上又泛起红晕,显然是害羞了。 慕北亭连忙接道:“小心谨慎自是不错,若换做是我在侧,也必定是如此安排。” 荀黛儿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当日给那些匪徒吃的是什么毒药?后来可有为他们解了毒?” 慕北亭大笑道:“他们吃的可不是什么毒药。嗯,至多算是泻药吧,不用解毒的。” 荀黛儿心中更奇,一双妙目直勾勾地盯着慕北亭,追问道:“什么泻药?你快说给我听。” 慕北亭见她美目晶亮,眼波流彩,心头不自觉又是一阵激荡,当即柔声说道:“其实那药丸并不是什么毒药,我当时只是避开了他们视线,寻到一旁泥地里取了一些湿润的泥巴,再把这些泥巴搓成了药丸的模样,然后就蒙骗他们,说这泥丸就是毒药。 “他们畏惧我手上功夫,自然对我的话深信不疑,至于那些泥丸嘛。哈哈,吃下去顶多会闹肚子,并不会伤到他们的性命。不过被我点了穴倒是真的,我点过他们的穴道,限制了他们的气力,抬个软轿倒是不成问题,若再想使用蛮力干别的歹事,那就不成了。”顿了顿,又道:“至于回来解毒嘛,嘿嘿,我倒是不等他们,等待他们的却是官府里的衙役。我那日到了余姚后便托朋友带信给当地的衙门,告知了这伙歹徒的踪迹,让衙门里的官差到五里桥的‘和记当铺’去等他们。如今想来,这伙劫匪只怕都还在边关干着苦力活儿呢。” 荀黛儿听完之后,乐得娇笑连连。慕北亭见她此时笑靥如花,心神不由得荡漾起来。 过了半晌,荀黛儿终于停下了笑声,说道:“今日爹爹叫我去抛绣球的时候,我心里是极不愿意的,他只盼着我能…” 她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原本是想要说“寻到一个达官显贵的郎君,便要叫我抛头露面。”可又恐此话会伤害到慕北亭,于是便咽下不说,轻咳了一声,续道:“可是眼下…眼下我的心里却是欢喜得很,我站到台阶上,一听得你开口说话,便知道了你就是当年救我性命的人。可我也不敢在那个时候便与你相认…不过你往昔的事迹我也时常听旁人提起,人人都夸你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堂堂大侠呢。” 慕北亭见她真情流露,心中更是激动,当即暗忖道:“只要能得你垂青,漫说是大侠,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决计不做!” 荀黛儿接着说道:“回来以后我时常念起你的救命恩情,也曾向于伯伯打听过你的相貌身材,又依照他的描述为你画了一幅肖像。我本意是想凭借此画寻到你,只可惜依画找来的人,声音却总跟我记忆里的对不上。不过今日见到了你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是画像里的你和真实的你实在大相径庭,也难怪寻你不到了。” 慕北亭心想:“原来她这般辛苦寻过我。哎,也不知我祖上积了何等功德,竟能让我得此福报,真是苍天厚爱呐!却不知那幅画中的我又是个什么模样?”想到此处,便脱口问道:“黛儿,那幅画改日可否让我看上一看?” 荀黛儿粉腮微红,犹豫了片刻后,缓缓探手摸向腰间绣袋,随之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锦缎,递给了慕北亭。 慕北亭见状,一颗心突然狂跳不止,颤抖着手接过了画像,暗想她既然随身携带着自己的画像,那就证明她确实对自己投下了真感情,当下欣喜若狂,只觉此生再没有比眼下更幸福喜悦的时刻了。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锦缎,只见其上绘有一幅半身人像,但细看之下,却又发现画中之人的相貌与自己相去甚远。画像里的人长有一张国字脸,五官端正,眉宇之间更透出一股慷慨激昂的英雄气概,实在英俊威武得紧;再反观自己,虽也说得上是英俊挺拔,但相较于画中之人,英武之气却是不及甚多。 看到此处,他不由暗忖道:“定然是那老者对我心存感激,是以把我的模样美化夸大了许多,以至黛儿最终落笔纸上,就成了这般模样。”将锦缎还给了荀黛儿,又道:“黛儿妙笔丹青,画得…画得…哎,惭愧呐,我的真容不免要让你失望了。” 荀黛儿忙道:“没有,没有。你…你很好的。” 慕北亭受宠若惊,眼看着身旁娇羞欲滴的荀黛儿,心中柔情大作,直欲伸手过去将她挽入怀中。可他胆气不及心意足,终是没敢动作,不过一双眼睛却再也不能从荀黛儿的身上移开。 第十六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 有道是:“有缘何须久相识,相逢便作藤丝缠。” 当荀黛儿说出了这一个“好”字后,两人的心意就此交织在了一处,从此心心相印,难分难离。 在这暧昧的气氛里,他俩真情流露,彼此互袒心意,又说了一会儿情话。 突然间,只听凭空里响起“砰”的一声,紧随着便见一颗金星扶摇升空,待升至与月平齐后,又炸出“啪”的一声响,金星瞬间炸裂开来,散出了漫天的灿烂金光。 原来是晚间的烟花表演正式开始了,仅过弹指的功夫,便见各色烟花相继升空。一时之间,苍茫夜空仿佛化身成了巨大的画布,一颗颗五彩斑斓、形状各异的烟花纷纷呈画其上,直叫人看得是目不暇接。 慕北亭看着漫天烟火,也不知怎么的就鼓起了勇气,突然伸出手去握住了荀黛儿那柔若无骨的白皙手掌。 荀黛儿身子微微一颤,但终究不再躲闪,任由慕北亭握住,随后又与他相视一笑。 慕北亭心情大好,抬眼望了望璀璨夜空,说道:“此处有树梢遮挡,实在碍眼,要不咱们到露台上去观赏可好?” 荀黛儿含羞点头,然后跟着慕北亭走下台阶,寻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观赏起这漫天的绚烂烟花。 这场烟火燃放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才停歇下来,在这期间他俩谁也不说话,就只是默默牵着彼此的手,静静感受着自对方掌心里传出的温暖。 待到烟花散尽时,荀黛儿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哎哟”叫了一声,忙道:“糟糕,只顾着看烟花,倒把时间给忘记了!我得走啦,不然我娘去屋里寻我不见,可就大大不妙了。” 慕北亭这才知道她是偷偷跑出来与自己相会,心中又是一阵感动,眼下虽是不舍与她分开,但一想到她被责骂时的场面,心中又生不忍,只得温言说道:“那你快些回去,否则受了责怪,我心不忍。” 荀黛儿温柔一笑,抽出了手掌,旋即小步快跑,向着另一个园子奔去。 慕北亭望着她离去的倩影,脑中一热,脱口问道:“我明日还能在这里等你吗?” 荀黛儿脚步不停,也不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慕北亭内功修为奇高,目力耳力远胜常人,虽只是轻轻的一声“嗯”,他却听得极是清楚。 得到佳人回应,他顿感心花怒放,喜出望外,直欲振臂高呼两声才算痛快。可又恐会因此招引来旁人,也只得把这个念头强行压了下去。 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只觉精气神瞬间满溢,酒劲也散去了大半。转念又想自己已经离席许久,若是再不回去,只怕盟里的弟兄又要出来寻找,于是提步向中园行去。待回席间,只见林宗汜已然在席,此时在他的旁边还空有一个位置。 慕北亭知道这个位置必是特意留给自己的,于是径直走了过去,大大咧咧坐下身去。 林宗汜见自己这位大哥满面喜色,心中好奇,当下凑过头去,笑问道:“大哥这是到哪里去了?” 慕北亭不善说谎,但也不想当众透露秘密,只是支支吾吾说道:“遇…遇到个朋友,说了会儿闲话。” 林宗汜对慕北亭的性格知根知底,一听他说话含糊其辞,便知他有所隐瞒,只是此间嘈杂也不便当场细问,便想等待会儿清静之时,定要向他问个清楚。 此时的慕北亭心情大好,酒量也就跟着长了不少,在跟旁人推杯换盏时也毫不含糊,任谁敬来都是一口饮尽,直看得一旁的林宗汜越发起疑。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宴结束,众人依照着荀府管家的安排,纷纷回到各自的客房歇息。 林宗汜和慕北亭自然是同住一间厢房,只等进了门去,林宗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急忙问道:“大哥先前是遇到了谁?” 慕北亭也满腹心事,正想和林宗汜说上几句,于是便把今晚遇见荀黛儿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林宗汜听完之后,立时从椅子上跳站起身来,拍掌笑道:“妙啊!实在是妙不可言!我本以为大哥就是石头一块,不料今日竟是铁石开花,可当真是喜事一桩啊!” 慕北亭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制止道:“你莫要大声嚷嚷,要是被外人听了去,只怕不好。” 林宗汜嗤鼻道:“姻缘天赐,又与旁人有何相干?就算被听去了又有何妨。再说了,我自为大哥高兴,旁人还管得了我吗?” 慕北亭酒劲上涌,心思忽然变得深重起来,当即摇头苦笑道:“话虽如此,只是…只是荀主事对我辈中人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自古父母之言,子女之命,我和她的这段姻缘只怕是困难重重啊!” 林宗汜冷哼了一声,不屑道:“似如荀樾那种迂腐成见之人,若不是他与我抗倭同盟有些恩惠,我可是瞧他不上…” 可他刚说到此处,猛又觉得有些失言,心想若是日后慕北亭与荀黛儿事成,那荀樾也就成了自己的长辈。眼下自己当着这位“姑爷”的面大放厥词,委实不妥,于是话锋一转,又道:“大哥乃是当世无双的真英雄,才干品性俱是上佳之属,在这世间上不知有多少女子眼巴巴盼着得你垂青,又有多少世家望族渴望与你结亲,你可不能妄自菲薄,丢了信心。这段姻缘或许会有些坎坷之路要走,但往后之事,也未必就不会峰回路转。” 慕北亭叹息一声,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但愿如此吧。” 林宗汜见慕北亭还是一副英雄气短的模样,心中莫名气恼,当即不屑地冷笑了两声,突然喝问道:“仅这些许感情之事,怎么就让大哥唉声叹气起来?你可还是那个挥斥方遒、壮志凌云的慕北亭?” 林宗汜之言,犹如当头棒喝,顿令慕北亭的心神为之一振。他心想:“是啊,我为何会变得如此失魂落魄?男欢女爱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只要彼此间互为真爱,便算是美满姻缘,又何必顾虑那么许多!”想通此节,心头豁然开朗,笑道:“林弟说的是,倒是愚兄庸人自扰了。” 林宗汜伸手拍了拍胸脯,正色道:“大哥放心,小弟也定会全力玉成此事,毕竟你的婚姻大事已久悬于我心头多年,若是这一次能助你圆满成婚,也算是我夙愿得偿!” 慕北亭闻言,心中不胜感动,只是二人管鲍之交,道谢之言倒也无须多说。 两人话至此处,也都打开了心扉,瞬间睡意全无。随后又闲话了许久,直到更敲丑时末刻,他二人才觉困意上涌,方才各自回床歇息。 第十五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一) 翌日清晨,与会的宾客们大多用过早饭后便告辞离去。 林宗汜一众原本也该如此,但眼下既有了慕北亭的姻缘大事,林宗汜便开始寻思起拖延盘桓的借口,以期能让慕北亭和荀黛儿多相处些时日。 经过了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心里总算有了主意,接着他便以要撰写一部《丝绸工艺递变史》为由,正式向荀樾提出了需在荀府多叨扰数日的请求。 能得“万书塔”主亲自为丝绸行撰书立作,荀樾自然不胜欣喜,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 当然,盟里与会的众兄弟除了慕北亭之外,其余人众则各自告辞散去。荀樾素知林慕二人的金兰之义,所以见到慕北亭留下陪同,倒也并未多想其他。 此后林宗汜为给慕北亭创造与荀黛儿单独见面的机会,每日里除开吃饭睡觉外,其余的时间都在缠着荀樾夫妇问东问西,美其名曰:收录写作素材。 头前几日,荀樾夫妇还饶有兴致地详细讲解,可到得后来,关于丝绸纺织的话题已然是讲无可言,兴致也就慢慢低落下来。 林宗汜见这个话题已经干涸,便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园林景观上。可惜荀樾夫妇虽世居姑苏,但自身学识不渊,鉴赏能力薄弱,在园林赏析方面,又会哪及博学多才的林宗汜有见地。是以更多的时候都是林宗汜在讲,夫妇二人在听,如此折腾之下,倒也多挣出了七八日时间。 在这期间,慕北亭每日都借口出门,或是拜会朋友,或是游览名景,但不论是什么样的借口,最终都是自门出,翻墙进,见的人也从来只是荀黛儿。 几日下来,他二人彼此了解更深,均是生出了相见恨晚之心,感情也日愈紧密,如胶似漆,倒没白费了林宗汜的一番苦心。 另一边,林宗汜为了能玉成自己大哥的终身幸福,除了帮他拖延时间外,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对荀樾夫妇进行旁敲侧击。 他言谈高明,凡起话题必是由他来主导,有几次绕言说到荀黛儿时,他均以清风拂柳般不着痕迹的言辞,向荀樾夫妇推荐慕北亭。 但荀樾的态度却始终晦暗不明,往往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搭话茬;荀夫人则以丈夫马首是瞻,也不表露丝毫痕迹。 林宗汜鉴颜辨色,知道荀樾多半是对自己那位大哥不甚满意,当下唯恐言多有失,反倒要引起荀樾夫妇的疑心,于是也就不再提及。 然常言道:“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慕北亭和荀黛儿的地下恋情,终究还是被旁人给撞破了。 那一日,荀家的一个家仆正在花园里修剪花枝,却在无意撞见了正在幽会的慕北亭和荀黛儿。 本来以慕北亭的内功之强,莫说的五丈之内有个人,便是有只兔子,他也能觉察得一清二楚。只是彼时他的心思已全都投注到了身旁的荀黛儿身上,因此警觉性不免大大下降,以至被人窥视了也全然不知。 那仆人得了如此重磅消息,自然不敢耽搁,当即拔腿便跑,忙向荀樾禀告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荀樾正在喝着茶,他端着那只已凑到唇前的茶盏楞了片刻,待缓回神来,瞬间暴怒如雷,立马就把手中的茶盏摔碎在地,并嘱咐仆人闭嘴保密,随后又寻到妻子的房里告知了此事。 荀夫人看着满面愤怒的丈夫,不由得一阵好笑,劝道:“男欢女爱本就是应运而生之事,往日里你对女儿的婚嫁之事终日忧心忡忡,可如今女儿遇见了真爱,你怎么又要摆出一副横眉瞪眼的模样来?” 荀樾重重“哼”了一声,不屑道:“我哪里是担心女儿找不到夫家,我担心的是女儿找不到好夫家!亏得我费尽苦心为她甄选出那么多贵胄子弟,可到头来,她却给我选了这样一个飘风浪荡的武夫!” 荀夫人白了丈夫一眼,笑道:“依我看呐,这慕北亭就挺好的呀!我听人说此人为人极是正派,又怀侠义心肠,并且身负高绝武功,在江湖上也颇有地位,很受世人敬仰爱戴。对了,那晚宴会上他不是还帮你屡屡解围吗?” 荀樾怒道:“妇人之见!什么江湖?难道你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跟着一个居无定所的武夫,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吗?有高强的武功有何用?当今太平盛世,能寻到一个稳定富裕的夫家过日子才是正紧!” 他说到此处,心中越发忿忿不平,不觉就提高了嗓音说道:“你说解围?哼!还不都是他那个义弟林宗汜闹腾出来的。如今回想起来,这一切只怕都是他们事先谋划好的阴谋,一个企图接近黛儿的阴谋!” 看着眼前情绪激动,言辞离谱的丈夫,荀夫人当即温言劝说道:“你也莫要揣测臆断,咱们黛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纵使他二人生出了情愫,也必定是在那日晚宴相识以后的事。” 荀樾瞪了妻子一眼,狠声道:“林宗汜以收集素材为由,每日里把我俩缠得死死的,如此一来,慕北亭就有了机会去接近黛儿,你说这不是阴谋又是什么?可恨我还尽心竭力相助他收罗素材,却万没想到竟是被当猴耍了一回,当真是可笑至极!” 荀夫人忧心道:“你可莫要开罪了林宗汜,这人既是官身又有侠名,无论在哪一道上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再者说,他收罗了如此多的素材,也未必不会写出一本书来,我听闻他的文笔也是极好的…” 荀樾又冷哼了一声,心中虽是恼怒,口中也牢骚频发,但若要他真的去跟林宗汜撕破了面皮,他却也是不敢的。 荀夫人见丈夫的怒气稍减,又接着说道:“往日里我们物色的那些人物,黛儿是看都不看的。依我看呐,她这次只怕是动了真感情…嗯,其实我真觉得这个慕北亭挺不错的…”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荀樾便即打断道:“婚姻大事哪由得她做主,这个慕北亭是万万要不得,我意已定,你不必多言。” 荀夫人见丈夫态度如此决绝,也自知多说无益,只得叮嘱道:“你这般强势武断,可不要伤了黛儿啊。” 荀樾道:“这次伤她的心只怕是在所难免了,但时日一久,她自然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荀夫人本欲再说些什么,可嘴唇翕合半晌,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荀樾却不理会妻子的反应,兀自低头思忖了片刻后,嗫嚅道:“就算是送行也不能失了礼数…” 荀夫人一时没能听清他说的这句话,便问道:“你说什么?” 荀樾猛然抬起头,说道:“你去吩咐厨房,晚饭时多烧几样菜,咱们今日就为他二人送行。” 荀夫人惊“咦”了一声,踌躇道:“这…你是要逐客?” 荀樾并不否认,只道:“到时我自有说词,你不必担心。” 荀夫人犹豫道:“这样做只怕不好,要不…” 荀樾摆手打断道:“这件事不商量,就按照我的意思办,你下去安排吧!” 荀夫人心有犹豫,还欲再劝,可抬眼看去,丈夫那决绝的眼神又令她打消了念头。她只得服从于丈夫的命令,缓缓起身出了门去,下去安排了。 第十六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二) 时间一晃,转眼就到了晚饭时分。届时,荀樾先寻到了慕林二人的下处,并盛情地接引着他俩到了内园的饭厅里。 进到厅内,大家分自坐定,荀樾高声喊过一句“上菜”后,家仆们便陆陆续续将菜肴端上桌来。 林慕二人已在荀府住了约莫一月光景,可进到这内园饭厅里用饭,却还是头一遭,又见今日上桌的菜品尽是珍馐美味,林宗汜的心里顿时就起了疑惑,当即打趣问道:“嘿嘿,荀主事,今晚可是大手笔呀,这满桌的丰盛菜肴…莫不是特意为我们兄弟俩准备的送行宴?” 荀樾知道林宗汜聪慧过人,定然会瞧出其中蹊跷,好在他此前已做好应对说词,于是哈哈一笑,说道:“林老弟这话可就冤枉老哥哥我啦!怎么?往日里的饭菜不甚合意吗?” 林宗汜笑着摆手道:“那倒不是,只是这‘水晶鲙’、‘黄雀馒头’、‘蜜酿蝤蛑’、‘醆蒸鹅’可全都是姑苏名菜,通常只有正宴才可得见,为何今日…” 荀樾佯装不悦道:“老弟可莫要疑心呀!我府上今日刚换了个新厨子,这新入厨的师傅自然是要露两手看家本领出来,否则不是白瞎了我那些银两吗?”说完自顾自地笑了两声,又续道:“来,来,二位请动筷尝一尝,也顺便帮我评一评这厨子的手艺如何。” 慕林二人心中虽是疑惑,但主人既未表露真言,已方也不便多加深究,只好提筷吃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荀樾端起了酒壶,起身去为席上每个人的酒杯里都斟满了酒,随后又高举起酒杯,说道:“这几日来可真是辛苦林老弟了,待到大作着成之时,老哥哥我定要好好答谢你一番。” 林宗汜举杯应和道:“荀主事说的哪里话,倒是我兄弟二人多有叨扰啦!待到此书写成以后,必先寄与老哥雅正。” 林宗汜和荀樾只顾着互相恭维,倒把慕北亭和荀夫人晾在一旁。不过慕北亭和荀夫人也正各怀心事,都不愿参与搭话,只是各自闷头吃饭饮酒。期间荀夫人倒是忍不住偷偷瞄了慕北亭几眼,心中莫名又是一阵惋惜,暗叹道:“这般标致的人儿,怎的就没有一个相称的家世,若是能如这林宗汜一般,那不就…唉!” 慕北亭自然能感受到荀夫人投来的灼灼目光,他浑身不自觉地拘谨起来,菜也不吃了,酒也只是随意喝上几口。 正在这时,突有一人自门外闯了进来,他气喘吁吁,神色慌张,手里还紧握着一个封信,进门之后也顾不得拜礼,径直奔向荀樾而去。 荀樾见状,眉头立时一皱,喝骂道:“李归,怎的如此不懂规矩!没看到我正在招待贵客么?” 李归连忙躬身施礼,解释道:“老爷夫人息怒,二位大爷莫怪,实在是此事太过急迫,小的才会如此猛撞。” 荀樾奇道:“到底发生什么事儿,竟令你如此慌张?” 李归舔了舔嘴唇,涩声道:“山西的马大爷出事儿啦!这是马家差人带过来的书信,请老爷过目。”说着将信递给了荀樾。 荀樾闻言,神色一紧,接过信来也不避讳,当场便拆开看了起来,但见他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功夫便将整封信看完。 在这期间,他的面色却随着目光的下移,而逐渐变得悲伤起来,到得最后,竟然开始抽噎落泪。 一旁的荀夫人见状,急忙将信取过,凑到眼前看了起来。片刻过后,便听她失声惊呼道:“啊!马大哥过世了?这…这怎么可能?两月前咱们还与他照过面,那时的他身体健硕,神采奕奕,怎么突然就病故了呢?” 荀樾垂泪道:“人有祸夕旦福,咱们又不在近旁,怎会知道马大哥到底是害了什么要命的病…唉,马大哥啊!我的好哥哥!怎么就…呜呜…” 慕林二人看着如此场景,均觉如坠云雾,半晌后林宗汜才轻声询问道:“荀掌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荀樾抬手抹去脸上泪痕,幽幽叹道:“老弟有所不知,我这位马大哥本名叫做马友三,早年间我曾追随他学过做买卖的本事,他对我这一生都极有恩惠。当初我本欲尊他为师,可他不愿,说是虚长了我六岁,不足以称师,但又问我可有心与他义结金兰。对于这个提议,我自是求之不得,当即便与他向天八拜,结为了金兰兄弟。不违心地讲,我和马大哥之间的情谊,便如同你和慕老弟的情谊一般,别无二致。唉,只可惜往后余生,我与他竟是阴阳永隔了…”说到此处,又不禁流起泪来。 慕林二人见他悲痛如斯,不由同声安慰道:“荀主事,还请节哀顺变。” 荀樾摆手摇头,竟伤心得再难说出一个字来。荀夫人也正自垂泪不止,但见丈夫伤心欲绝,急忙起身站走到他的身后,双手扶住他的双肩,低下身去贴面耳语道:“我知你心中殇痛,要不你就到后堂去休息一会儿?” 荀樾摇了摇头,平息片刻后才缓缓说道:“你快去安排车马,告诉马夫即刻就要出发,我无论如何都要赶去送马大哥最后一程!” 荀夫人蹙眉犹豫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一早再走可好?” 荀樾面色一沉,瞬间横眉怒目,大喝道:“你想要害我做一个不仁不义之徒吗?莫说是明天,就是再多等一刻,我也决计等不了了!” 荀夫人见丈夫大发雷霆,当下不敢再耽搁,向慕林二人欠身施礼后,匆匆下去安排了。 慕林二人眼见如此变故,心中均是大感意外,相互对视过一眼后,目光中均是流露出了同情之色。 慕北亭轻声劝道:“荀掌柜也莫要伤心太过,以免伤了身子,此间若有什么需要我兄弟二人出力之处,还请吩咐便是。” 荀樾低下头去,长长叹息一声,片刻后才自言自语说道:“我这位大哥对我恩重如山,在往昔岁月里,我俩风雨同舟,若是没有他的扶持,又哪会有今日的我。本来我已跟他商定好了,只等今年岁末,便让他的公子跟我的女儿完婚,以了却我二人心中夙愿,可哪知…哪知…” 他说到此处,又是一阵哽咽,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十七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三) 慕北亭闻言,顿觉眼前一黑,脑中立时“嗡嗡”作响,浑身发汗发凉,双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直过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心里不禁生出了一连串疑问:“黛儿的未婚夫?为什么从未听她提起过?难道是她对我故意隐瞒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若是真有此事,那我…我又算是什么?” 一旁的林宗汜也同样吃惊不小,但他身处局外,头脑还算清醒冷静,震惊之余,又强自冷静思索起来:“奇哉,这一连串的意外来得甚是突兀,莫不是大哥和荀黛儿之事被荀樾知道了?今日之事会不会是他预先计划好的?” 他念及此处,便抬眼仔细打量起荀樾的神色变化,但见他此时正伤心欲绝,神情模样均是真情流露,不似造假,一时间倒也瞧不出有何端倪,当下又转眼看了看慕北亭,却见自己的义兄正自愣愣出神,显然已是心神不定。 林宗汜见状,心下暗忖:“大哥此刻正黯然神伤,多半已失去了思辨能力,看来只能由我来探一探此事真伪。”于是便向荀樾说道:“似马大哥这等侠肝义胆之士,我等竟未能在此次庆典上相识,实在是憾事一桩啊。” 荀樾叹息一声,哽咽道:“原本马大哥是要亲自前来的,可彼时的他正被琐事缠身,实在脱离不开,只好托人捎信予我,遥相祝贺。可谁能想到,这封信竟然就成了他的绝笔信…” 林宗汜顺势问道:“这位马大哥的公子也未能前来吗?” 荀樾道:“马大哥的公子年前接管了家中生意,彼时正在西京与人商议生意之事,也未能前来,倒是遣人送来了墨宝一幅。喏,就挂在这面墙壁之上。”说着用手向厅内西面墙上一指。 林宗汜移目看去,果然见到墙上挂了一幅字。他先前进屋时只顾注目饭桌上的菜肴,倒是不曾留意过周围陈设,此时得荀樾引导,方才得见,只见其上题了一首唐代诗人孟郊的《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目光再往下移,又见落款处题了“小侄马黎”四个蝇头小字。 林宗汜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原来此人叫做马黎。” 接着又通篇细细品鉴一番,只觉此作字体端庄宏伟,气势开张,运笔间架颇有几分颜体味道。 林宗汜书学极博,五体并能,对字画的喜爱已入痴境,眼下看到这一幅作品,不免就要品评一番,心想:“要想学得清臣楷体精髓,非耗数十年功力不可得,而此人尚未婚配,想必年纪不大。唔,想他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功力,当真是天赋异禀呐!” 但转念又想:“古人云:‘以诗见性’,此人题写这一首《登科后》,多半是要借此表露自己的进取之心,这一来倒是合了荀樾追名逐利的心意。” 他想到此处,瞥眼看了慕北亭一眼,却见自己的这位大哥仍是神情呆滞,正自出着神,心中不由叹道:“哎,可怜我这大哥,竟遇到了此等对手,却该如何是好啊?” 正在这时,忽听慕北亭出声询问道:“荀主事,可否告知这位马公子的名讳?” 荀樾忙道:“单名一个‘黎’字。” 慕北亭眸光微闪,微微点头,说道:“逝者已去,还请荀主事节哀顺便。”顿了顿,又道:“荀主事既要远行奔丧,我兄弟二人也不便再留府上叨扰,待会儿我们收过行李便走。”说完站起身来,抬手向荀樾抱拳行了一礼,再道:“多谢荀主事款待多日,告辞了!” 荀樾急忙起身还礼道:“实在惭愧!未能尽全地主之谊,便要让二位佳友离开,也只怪事出突然,此间怠慢之罪,只好容荀某他日再来补过。” 林宗汜见义兄已递辞言,当下也跟着站起身向荀樾话别辞行。 随后两人便离开了内园回到客房,各自收拾起了行李。 林宗汜却越想越觉蹊跷,便把收好的包袱往床上一丢,抬眼望向窗外,沉吟道:“大哥,这件事你怎么看?” 慕北亭将收拾好的包袱打上绳结缚到背上,无奈道:“还能怎么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横刀夺爱又岂是君子所为!” 林宗汜皱眉摇头道:“不,不,我的意思是,大哥就不觉得此事来的太过突兀了吗?” 慕北亭“哼”了一声,说道:“如何突兀?哦,对了!这未婚夫确实有些突兀。” 林宗汜眉头更皱,当下伸过手去,一把扯下了慕北亭肩上的包袱,沉声道:“大哥莫要灰心丧气,此事疑点颇多,咱们再将此事从头捋上一捋。” 慕北亭强压下了心气,说道:“好,那你且说说看。” 林宗汜道:“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我几乎与他们夫妇俩朝夕相处,期间说过的话车载斗量,但却从没听他俩提起过此事,怎么今日就会突然提及?况且我曾向他俩暗示过你与荀黛儿很般配,那时候荀樾的反应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若是真有那媒妁之言,他何不以此为理由来搪塞我,又何必要支支吾吾呢? “再说今日的宴席,自打一开始便处处透着古怪,搞得就似是送行宴一般。我猜想极有可能是你和荀黛儿的事被荀樾知道了,是以他才会做出如此举动,其用意也不过是想婉拒你对荀黛儿的心意!” 慕北亭听过这番分析后,也蹙眉寻思起来。他先前只顾心伤,并未细想过今日发生的事,此时静下心又把这些事在心中细过一遍,果然也发现了古怪之处,当下暗想:“这几日相处之下,黛儿对我情义不似有假,她也应该不会瞒我…莫不是真如林弟所说,我和黛儿的事被荀樾知道了?不行,此事我定要亲去找黛儿问个清楚明白才算心安。” 他打定了主意,便对林宗汜说道:“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完一跃出了门去,随后纵身上到房顶,向着荀黛儿的房间疾行而去。 等林宗汜追至门外放眼看去,却只见慕北亭的身影在夕阳下几个兔起鹘落,就再没了影踪。 看着天际残阳如血,林宗汜双手缓缓环抱到了胸前,身子斜斜倚靠到了门扉上,长长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大哥至情至性之人,可莫要为情所伤啊!” 第十八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四) 慕北亭心中焦急,脚步不自觉就快了许多,仅过片刻功夫便到了荀黛儿所在房间的屋顶之上。 他扫眼四周无人后,当即飘身落地,投眼看去,却只见屋中昏暗一片。他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敲门唤道:“黛儿,你在屋里吗?” 等待半晌,却不见屋里有动静回应。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从外面走廊传了过来。 他听声辨人,发现来人并不是荀黛儿后,便即纵身跃上了房梁。 那脚步声渐近,待到得屋门口时,他再定睛一看,原来来人乃是荀黛儿的贴身丫鬟翠玉。 这丫头是他相识之人,前几日里也多亏得她每日掩护荀黛儿出来与自己相会。见是放心之人,他当即跃身下地,落到了翠玉的面前。 翠玉心中无备,忽见从天而降一道黑影,立时被吓了一跳,失口“啊”了一声。 慕北亭忙道:“翠玉,是我,莫要惊慌。” 翠玉定了定神,等看清楚眼前之人是慕北亭后,不由举手拍了拍胸口,说道:“原来是慕大哥呀!你从天而降,真是吓了我吓一跳。你…你是来找小姐的吗?” 慕北亭道:“是啊,可是屋里没人,她到哪里去了?” 翠玉道:“小姐…小姐她…刚刚被夫人叫过去了,好像说是要到山西去一趟,还命我过来为小姐收拾一些换洗的衣物。” 慕北亭神色一紧,急声问道:“有没有说去干嘛?” 翠玉摇头道:“具体的不太清楚,只说是去拜祭故人。” 慕北亭眸光一凝,遂又问道:“那你知道马黎此人吗?又见过他本人没有?” 翠玉忽然垂下了头去,低声道:“马黎?哦,知道的,马黎的爹爹与我家老爷是结义金兰的兄弟,不过…” 慕北亭见翠玉欲言又止,连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翠玉踌躇半晌,声音更低沉道:“马黎和小姐…在娘胎里便被指腹为婚了…” 在听到“指腹为婚”四个字后,慕北亭只觉得眼前瞬间一片昏黑,胸口也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石,令他几乎窒息,直过了好半晌后才渐渐缓过了劲来。 此时他心中酸楚难言,悲愤难泄,口中只是嗫嚅自语道:“原来是真的,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翠玉见他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身体也不停地摇晃着,就似是要摔倒一般,当下急声问道:“慕大哥,你…你没事吧?” 慕北亭身形一滞,旋即抬眼望向翠玉,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冷冷问道:“为何我从未听她说起过此事?你为什么也不跟我说?” 翠玉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颤声说道:“我…我…不让说的,呜呜…”话还未说完,就已哭了起来。 慕北亭见她瑟瑟落泪,心中的怒气也稍稍消减,说道:“对不住了,我不该用这般语气跟你说话。你走罢,今晚之事你也不必说与你家小姐听,就当我没来过。” 他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等翠玉反应,就径直走到院中纵身跃上了房顶,然后疾步向客房行去。等他行出两间屋的距离后,又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翠玉的声音喊道:“其实不…” 只可惜此刻的他去意已决,脚下又走得太快,仅听过这三个字后,余下的话就再也听不清了。 此时留守屋里的林宗汜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双眼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漫天红霞,当他见到自己的义兄神色黯淡地归来后,立时便知情况不妙,急忙坐起身来。 果然,慕北亭并不言语,只是拿起包袱便走。林宗汜大概猜到了结果为何,当下并不多问,也拿了包袱紧跟出去。 二人出了荀府,又到马厩处取了马匹,便直奔出城,往后昼夜不歇赶路,仅过了三日时间就回到了宁波林府。 经此一事后,慕北亭大受打击,整个人也开始变得颓靡不振,自打回到了林府后,每日里就只做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睡觉。至于其他的事,已全然打不起精神去理会。 林宗汜看着这位被情伤重创的义兄,心中也大感痛惜,初时还变着法的去劝解他,岂料他并不领情,始终不发一言,酒倒是越喝越快,无一日不酩酊大醉。 到得后来,林宗汜只觉束手无策,便不再多费口舌劝他,只是整日陪着他一同饮酒,一同歇,不过他酒量极差,多数时间都是以茶代酒替过。 如此过了没几日后,他二人的怪异举动便引起了阖府众人的瞩目,大伙心里均感好奇,可又没人敢去寻问,不过私下里的揣测和议论却是传得光怪陆离,沸沸扬扬。 而林宗汜顾及到慕北亭的体面,也并不辟谣,只是任由众人去说去谈,便是近仆周楚清前来相询,他也未曾告知其中原由。 往后又过了十来日,待到这一日清晨时分,尚在沉睡中的慕北亭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过来。他起身去开了门,只见是林宗汜正喜眉笑眼地站在门外,便问道:“怎么?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吗,竟把你乐成这个样子?” 林宗汜笑道:“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并且于你于我都是一件大好事!” 慕北亭没好气道:“别卖关子了,你要说便说,不说我去睡觉了,我很困。” 林宗汜狡黠一笑,随后摇头晃脑说道:“不急,不急。我且问你,那个让你每日里牵肠挂怀的人是谁?” 慕北亭闻言,身子猛然抖了个激灵,原本耷拉着的双眼也瞬间睁得溜圆,急声追问道:“是不是跟黛儿有关?你快说!” 林宗汜大笑数声,打趣道:“你不是很困吗?怎么这么快就不困了…哎哟,你别动手啊!你这人怎么不识逗呢?嘿嘿,告诉你吧,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眼下正候在大门外呢,你还不快把自己收拾收拾,好出去迎接啊!” 收到如此好消息,慕北亭只觉喜从天降,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可转瞬间,他又突然变得局促不安,整个人都呆愣住了,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林宗汜看着眼前这位如同呆头鹅一般的义兄,心中不由好笑,叹道:“唉,我的好大哥哟!你一旦遇上了这儿女情长的事儿,那颗脑袋马上就变成了木鱼脑袋…” 两人正说话间,只见有两个家仆分别端着脸盆和干净衣服走了过来。林宗汜吩咐他二人先端进屋去,随后又对慕北亭说道:“大哥快去把脸洗了,换上新衣服,胡须倒是不用刮,也好让你那心上人瞧一瞧,你只因思念她之故,才落得如此憔悴颓靡。” 慕北亭却是充耳不闻,所有的心思都已飘到了荀黛儿那里,当下只依言进屋去洗面更衣,待将一切收拾妥当后,便既闪身出了屋去,向着府门方向疾奔而去。 林宗汜并不跟随而去,而是缓缓倚靠门上,默默注视着义兄离去的背影,良久后才苦笑一声,叹道:“唉,总算把我解脱出来了,要是再陪你呆坐上几日,我只怕是要闷死咯…” 第十九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五) 等慕北亭跑到府门口时,果然见到门前停了一辆宽轴马车。 此时驾车的马夫已经不见,车厢的四周也都被帷幔遮得严严实实,瞧不见内里分毫,但一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就在车厢里,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激荡,当下便欲迈步向前。 可他刚跨出一步去,心里又没来由地犹豫起来,暗道:“她不是该去往山西吗?怎么又到了这里来?她是偷偷跑来与我相会的吗?那她的未婚夫…” 这些念头一经蹿起,令他原本激荡的心情瞬间就冷却了下去,脚下也开始踌躇不前。 片刻后,他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暗骂道:“慕北亭啊慕北亭,黛儿就在眼前,你居然还有心思去胡思乱想,当真是混蛋透顶!” 挨过了这一记耳光后,他整个人就变得清醒不少,当下再不迟疑,赶忙下了石阶来到马车旁,然后轻声唤道:“黛儿,是你吗?” 车厢里的人听到呼唤后,缓缓将门帘掀了起来。慕北亭连忙投眼望向车厢,只见坐于正位上的那个人,赫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荀黛儿,在她的旁边则坐了丫鬟翠玉。 看着眼前的如玉容颜,慕北亭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狂喜,失口惊呼道:“黛儿!真的是你!” 荀黛儿的一双秋水美眸也同样望向了慕北亭,但见他胡子邋遢,神情激动,她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幽怨:喜的是终于得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怨的是眼前这人不辨事情真伪就不辞而别。念及此处,她眼圈一红,立时就流下了泪来。 慕北亭见她梨花带雨,心中好生疼惜,温言道:“黛儿,你这是怎么了?你…你别哭呀!” 可还不等荀黛儿说话,忽听得翠玉“哎呦”了一声,紧接着又听她说道:“夫人让我给林大侠带了句话,适才全给忘记了,我得赶快去告诉他。还请慕大侠先陪着我家小姐,我快去快回。”说完也不等旁人反应,径自跳下了马车,快步向府里行去。 翠玉走后,荀黛儿方才抽泣道:“谁能欺负我?还不都是你这个负心人伤透了我的心肝五脏,你不辨言语真伪,不念我俩情义,竟是不辞而别,狠心离我而去,你倒是洒脱离开,我…我却是难舍于你,也只恨我是个没骨气的女子,竟千里迢迢寻你来了…” 慕北亭闻听此言,胸中霎时了然,此前自己和林宗汜的猜测是对的,荀樾的确是说了谎言。想到此处,他又悔恨起自己当初瞎目盲心,对谎言不加辨认,以至让黛儿伤心至此。 他心中愧疚难当,涩声说道:“千错万错全是在我,我就如同那蠢驴木牛,不辨真假,也不知你的心意,只求你别恼我愚钝,嫌我粗鄙,我向你保证,自此往后,就算再有什么荆棘险途,都再不能让我俩分开了!” 荀黛儿脸颊一红,啐道:“谁要和你在一起,我才不要和蠢驴木牛的人物在一起呢。” 慕北亭见她情绪稍缓,心中也跟着一松,笑道:“是,是。蠢驴木牛最是该死,往后你持了鞭子,我要是再走错了方向,你就用鞭子狠狠抽打我。” 荀黛儿摇了摇头,嫣然笑道:“你是武功卓绝的武林高手,我哪里敢打你呀,只盼往后你能一心一意待我,也就不枉我…” 她说到此处,不由就想起自己为了能和眼前这人在一起,不惜惹怒了父亲,辞别了家人,心中又是一阵酸楚,眼泪复盈眼眶,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慕北亭不知其中经过,见她又自伤心起来,只道是自己伤她太深,于是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如此待我,我也必定会全心全意待你,若是我日后对你不起,就让我死无葬身之所…” 荀黛儿慌忙伸手去捂住了他的嘴,说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以后不许你再起这样的毒誓。” 慕北亭被荀黛儿温暖润滑的小手触碰,心中激动万分,连大气也不敢喘,只是连连点头示意。 荀黛儿收回了手掌,微笑道:“坐了几天的马车,身子骨都僵了,我想下去走走。” 慕北亭连连称是,旋即将车上的马凳取下放好在地,然后扶她下了车来。 荀黛儿站定脚跟,先举目四望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慕北亭身后的台阶上。只见朱红漆的大门正敞开着,顶端悬挂一块黑色的匾额,其上以方正楷体写下“林府”两个銮金大字;门口两侧各立一尊栩栩如生的石狮,顿令整个林府显出了端庄大气。 慕北亭看着荀黛儿,忽然一拍自己脑门,自责道:“哎哟,我这人真是愚钝,就只顾着跟你说话,都忘了请你进去。” 荀黛儿笑道:“这林府果真是恢弘壮阔得紧…不过嘛,我想到外面走走,我还没来过宁波城呢。” 慕北亭道:“那好,我就带你到西市去逛逛。嗯,现下正值饭点,你俩还没用过饭吧?咱们就先去尝一尝宁波的美食。” 荀黛儿拍手笑道:“好啊,正好我也饿了。” 慕北亭道:“那咱们就等一等翠玉,她传句话的功夫,想必一会儿就出来了。” 荀黛儿突然白了慕北亭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你是怕那鬼灵精被饿着吗?” 慕北亭一愣,问道:“她不是去送口信么?只怕一会儿就回来了。” 荀黛儿佯装不悦,轻哼了一声,啐道:“你可真是一头大木牛。”说完这一句后,再不理会慕北亭,径自顺着大道向西走去。 慕北亭心中一动,蓦地反应了过来,当下自嘲道:“黛儿说的不错,我当真是个木头脑袋,竟没能听出翠玉所说的话是托词,她本就是故意离开,以留给我和黛儿单独说话的空间,又哪里会再出来打搅。不过她既进了府去,饭食自会有人照管,倒也不用我去操心。” 想通此节,他急忙追上了荀黛儿,赔笑道:“嘿嘿,黛儿,那个…确是我愚笨了,你别生气啊。这个…府里的伙食也是不错的…” 还不等他说完,荀黛儿又“哼”了一声,同时侧目白了他一眼,脚步又快了几分。 慕北亭却脚步迟了迟,暗里大骂自己是个笨蛋,居然连句讨她欢心的话也说不好,一时又感手足无措,只得先硬撑着脸皮“嘿嘿”傻笑了一会儿,借以缓解尴尬。 荀黛儿见他没脸没皮地凑到近旁,心中一阵好笑,又见他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实在搞笑,当即捂嘴轻笑起来,自此也再板不起面孔佯装生气,只好说道:“好了,咱们走罢。” 第二十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六) 他二人此番小别重逢,心中均是不胜欢喜,本欲借着行路之际交谈一番,却无奈这一路上不断有路人在向慕北亭招呼问好。 而这些人在见到他身旁的荀黛儿时,又无不驻足侧目,心中均在猜测着这个女子的身份。 慕北亭并不理会这些目光,更不出言解释,只是向众人报以微微一笑,便引着荀黛儿快步离去。 宁波城分有东西两市,东市多店铺,西市多酒楼,而慕北亭最为熟悉的一市,恰巧就是西市。 他引着荀黛儿穿街过巷,很快就来到了一家酒楼前,然后抬手遥指酒楼正大门上高悬的招牌,介绍道:“要说起宁波菜呀,还得是这家店里的最为正宗。” 荀黛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块陈旧的金字招牌上用隶书笔法写了“百迎楼”三个大字,旁侧的落款则因漆色败衰之故,并不能看清全部,独有“宣德”二字却是清清楚楚。 看到这两个字后,荀黛儿不由吐了吐舌头,转面向徐澈感叹道:“没想到这间酒楼竟已立了百年光景,这可真是少见呐!” 慕北亭竖起了拇指,赞道:“黛儿可真是好眼力,咱们这就进去尝尝罢。” 两人迈步进了门去,迎面便是一股菜肴香气扑鼻而来,紧随着又听得厨子的刀勺声和跑堂伙计的吆喝声混响成一片,那场面好不热闹。 这时楼里的跑堂伙计也迎了上来,当看清来人是慕北亭后,连忙殷勤陪笑道:“哎哟!原来是慕大爷驾临呀!可是许久没见到您啦…呀!这位…这位国色天姿的美人儿是…” 慕北亭是这里的熟客,他与眼下正在搭话的伙计也甚是熟稔,但见这伙计竟是看得呆住了,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道:“店里拿手的菜全都送上来,酒倒不用上了。对了,我常坐的桌位可还空着?” 伙计回过了神来,心中只想:“自古英雄配美人,当真是所言非虚啊!这女子容貌之美,实乃我平生仅见!嘿嘿,慕大侠可真是好福气!”口中却答道:“空着呢,慕大侠的临窗雅座,不论什么时候来都是空着的。二位请先上楼稍座,饭菜马上就来!”说完又看了荀黛儿几眼,终才转身吆喝着菜名进了后厨。 荀黛儿虽不喜这个伙计老是盯着自己看,但她涵养向来极好,此时面上倒也没有表露出反感神色,转身紧跟着慕北亭上了二楼。 二楼是阁间雅座,每一个桌位都在隔绝开的房间里,慕北亭引着荀黛儿一路走到了西边顶头的房间里。分自坐定后,慕北亭又提壶为荀黛儿斟了一杯茶水,笑道:“众人此刻只怕都在猜测你是何方神圣呢。” 荀黛儿脸颊微红,心想:“众人对我如此瞩目,看来传言不假,他果真不曾有过相好的女子。” 慕北亭见荀黛儿良久不语,以为她是害羞了,连忙解释道:“众人只是惊你容貌无双,此外并无其他的心思。” 荀黛儿听得慕北亭夸赞自己美貌,心里很是受用,却又似笑非笑地问道:“当真没有其他心思吗?” 慕北亭想了想,又笑着解释道:“也有,也有。恐怕都是觉得你和我在一起,不免有一朵鲜花插在牛…牛头上之嫌。” 他本是想说“鲜花插在牛粪上”,但转念一想,若说自己是牛粪,那岂不是要玷污了荀黛儿,于是才赶忙改口为“牛头”。 荀黛儿看着眼前这个笨嘴拙舌的慕北亭,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碎道:“木牛,大木牛。” 慕北亭举手搔头,只是“嘿嘿”傻笑,暗里却想:“只要你喜欢,就算真去做牛做马,我也都心甘情愿。” 两人浓情蜜意,彼此间正想说些情话,不料一个极煞风景的人却在这个时候突然闯了进来。 来人正是先前的那个跑堂伙计,只见他端着托盘近到桌旁,一边往桌上放着菜碟,一边报起了菜名:“‘全虾仁’、‘虎皮全鸭’、‘清蒸河鳗’、‘彩熘黄鱼’…” 听到他报起菜名,荀黛儿便用心听着,发现这其中有几味菜自己也曾吃过,但终究不是正宗,此时见到了正品,当即食指大动。 那伙计报完最后一道菜名后,冲着慕北亭和荀黛儿躬了躬身,说道:“您二位慢用,有事儿只管唤小的!”言毕,侧身退了出去。 慕北亭望着满桌菜肴,又看了看对坐的荀黛儿,心想:“嘿,眼下此幕,当可算是对‘秀色可餐’一词的最好诠释了吧!” 荀黛儿只顾看着桌上的菜碟,倒是没有注意到慕北亭此刻的怪异眼神,过了半晌,她才轻声问道:“我可以开始动筷了吗?” 慕北亭回过神来,忙道:“你先尝尝这个!”说着起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她面前的碗里,可还不等她动筷品尝,接着又夹起了另一道菜送了过去,如此往复几次,不过片刻功夫,荀黛儿的碗里便已堆积如山。 她抬眼瞪了慕北亭一眼,嗔怪道:“我能吃得下这么多吗?” 慕北亭这才反应过来,也发现了自己的举动实在,愚蠢,一时之间尴尬不已,还夹着菜的筷子也就此停在了半空中,当即讪笑道:“我…我这不是想着你路途辛苦,应该多吃一些嘛,所以就…” 荀黛儿打断道:“那也不能一下子吃这么多呀。”说到此处,突然话锋一转,又道:“我曾听于伯伯说过,宁波城隍庙的小吃也是一绝,你还要带我去尝一尝呢。” 慕北亭满口应承道:“那是自然,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可心中却想:“她此番来寻我,只怕是背着父母所为,也不知这中间都有些什么经过,需得先问上一问。”于是问道:“黛儿,你此番到宁波来,你家里人…知道吗?” 荀黛儿闻言,陡然色变,手里的筷子也缓缓放了下去,整个人骤然变得忧郁起来。 慕北亭心头一凛,急忙问道:“黛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快跟我说啊!” 荀黛儿避开了慕北亭的灼灼目光,慢慢垂下了头去,旋即贝齿轻咬朱唇,似是起了犹豫,但片刻之后,她又抬起了头来,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的疑惑,那我就从你们离开的那一晚开始说起吧。” 慕北亭连连点头称好,同时倾身向前,驻耳聆听。 第二十一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七) 荀黛儿抿了抿唇,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我父亲向来不喜欢武林中人,所以当他知道了我俩的关系后,就必定会全力阻止,但他也不愿向你和林盟主正面交涉,于是便设下了一个计谋,想让你对我彻底死心。 “父亲知道你是一个极守仁义礼法的人,所以只要让你知道我已经和旁人定有婚约的消息,你多半就会抽身离去。有了这个主意后,父亲便自演了那一出戏,就连母亲也被他蒙在了鼓里。果然,父亲的判断是对的,你也果真如他所料,于当日便离开了。” 慕北亭忙道:“我当时也曾起过疑心,只是那位马先生病故的消息传来后,荀主事所展露出的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委实不似惺惺作态,所以我也就对此事信了大半。” 荀黛儿道:“父亲在商海浮沉多年,对人心秉性看得最是透彻,而你却是个坦荡汉子,平素里谋划算计自然是弱势,所以父亲只需稍用计谋,便能将你请进瓮中…唉,说来也只怪我对你有所隐瞒,否则你也就不会轻易上了当。” 慕北亭奇道:“你…你瞒了我什么事?” 荀黛儿道:“其实父亲在筹办这一次庆典大会时,还存了一份私心,他想要借此机会为我寻到一位夫君,一位能让他满意的夫君。” 慕北亭惊呼道:“啊?竟有这种事?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荀黛儿低下了头去,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的心思在父亲面前就如同白纸一张,他知道我必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所以才敢设下此计骗你,而我之所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只因我怕你会就此…就此…” 慕北亭见她迟迟说不最后那句话,便问道:“你想说的可是‘退却’两字?” 荀黛儿缓缓点头,示意慕北亭所言不错。 慕北亭无奈苦笑,叹道:“没想到啊!你父对我辈中人的成见竟是如此之深。”顿了顿,又郑重其事道:“不过你放心,你待我如此,我也定不负你。自此往后,不管再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都休想让我退却,谁都不能做到!”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容不得荀黛儿不信。她轻舒了口气,说道:“唉,看来是我自己多心了。” 慕北亭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此时想来,若不是因为这个插曲之故,咱俩也不会如此肯定彼此嘛。” 荀黛儿想了想,深以为意,顿时展露笑颜,轻轻“嗯”了一声。 慕北亭又问道:“那你父口中的马黎又是谁呢?还是说并无此人?” 荀黛儿笑道:“倒是有此人,但并非是我的未婚夫,却是我的好姐妹,她年长我一岁,是我的好姐姐。” 慕北亭大惑得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得安,却也不禁莞尔,摇头苦笑道:“原来如此,后来我也曾去寻过你,却只是遇见了翠玉。等我询问之后,她也亲口告诉我那位马黎就是你的未婚夫,至此,我终才深信不疑,可如今看来,翠玉也早就被你爹爹事先收买了。” 荀黛儿点了点头,说道:“父亲知道你定会去寻我求证,于是他算好了时间,等你去时,我早已被母亲唤到了她的屋里,如此一来,就正好与你错开了。然后他又让翠玉假装去帮我取衣物,实则却是为了去遇上你,以便向你证实我确有一个未婚夫的消息。” 她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旋即露出了一个苦笑表情,续道:“本来嘛,那丫头是有心向着我的,可她又向来胆小,终究还是屈服在了父亲的威严之下,也只得向你撒了谎。不过后来她见你心灰意懒离去,又想告诉你实情,只可惜那时候你已经走的远了,再听不到她的话。” 慕北亭细细回思,猛然想起自己离开之时,也确实听到翠玉喊过自己一声,可彼时的自己正心烦意乱,也就并未折返,以至错过了真相。 荀黛儿又接着说道:“等你们走后,父亲便来到屋里向母亲和我坦露实情。我听完之后,心里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当时就跟父亲大吵起来,可父亲却怒斥我不知好歹,还要将我禁足屋中。面对发怒的父亲,我已无计可施,可突然又想起你曾经救过我性命的往事,于是急忙把这件事说了出来,本想借此恩情说服父亲同意你我之事。哪曾想,父亲听过之后却大发雷霆,硬要说我的话是胡编乱造,最后还是将我锁在了屋里,门外也日夜派人看守着,便是母亲和翠玉也不得见我。唉,那几日里,我都快要把眼泪哭干了。” 慕北亭心中柔情大作,立时伸出双手去紧紧握住了荀黛儿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温言道:“黛儿,真是难为你了,可你又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呢?” 荀黛儿道:“是母亲放我出来的。那一天夜里,我正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将欲睡去,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等我起身去开了门,只见是母亲站在门外,而那些守门的仆人们却不知道都去了哪里。母亲冲我竖起手指,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悄悄领着我出了院子来到了大门外。 “彼时门外早已备好了马车和车夫,翠玉也已坐在了马车里。这时母亲才对我说:‘黛儿,娘知道你是真的爱上了慕北亭,看着你为了他渐变得消瘦憔悴,娘的心里好生痛惜,可怜娘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这时候娘不成全你,谁又来成全你?你这就去找他罢。我跟了你父亲这么多年,看人的本领也学得一些,我观此人秉性正直,脾气也不差,想必不会亏待了你,至于你父亲那里,我会寻机会慢慢劝说,只等他心意回转时,我再捎信予你,到那时你再带着慕北亭回来。’ “我一想要离别家人,心里极是不愿,可再想到你时,我又开始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母亲把我赶进了车厢,之后经过了几日车程,终于在今日早间到了宁波…” 她说到此处,忽然情难自已,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慕北亭见她投以如此深情相待,心中既是激动,又是愧疚,一时间热血涌上心头,大声说道:“请黛儿放心,我此生定不负你,若违誓言,有如此椅!”说着猛起右掌劈向一旁的椅子,只听得“咔擦”几声脆响过后,那把椅子瞬间崩裂开来,碎屑散落一地。 荀黛儿望着慕北亭,眼波流转,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否则我也就不来寻你啦!”顿了顿,又道:“可打坏东西就不好了,店家可是要让你赔偿的。” 果然,她话音刚歇,先前的跑堂伙计立马就从屋外冲了进来,当看到碎裂在地的椅子后,整个人不由得愣了一愣,旋即赔笑道:“慕大爷息怒,可是小的哪里照顾不周了?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慕北亭略感尴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没有,没有。都很好,我只是…只是见到一只苍蝇落到了这椅子上,便想将它拍死,只怪我没掌握好力道,以至拍坏了这把椅子,实在是抱歉得很。这样吧,你去把这张椅子折算成现钱,一起算到饭钱里,等结账时我一并付了。” 那伙计吐了吐舌头,心中震惊不已,嘴上却忙道:“不可,不可,罪魁祸首是那只无头苍蝇,又怎么能算到慕大爷的头上,小的这就把椅子收拾了,免得拦碍到您二位。”说着转身出门,又高声招呼了两个伙计进屋,把破椅碎屑全都清理干净。 经过了此前的一番讲诉和眼下的这个小插曲后,这对情人的心结就此解开,彼此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随后两人一边互诉柔情,一边吃吃喝喝,倒是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末了慕北亭去结饭钱时,店家却不肯收椅子钱,慕北亭哪里肯依,坚持要给,一番推让之后,店家最终败下阵来,也只好伸手接过了银子。 第二十二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八) 出了酒楼,慕北亭取选了另一条路回府,并为荀黛儿介绍起沿途的风景。 这一条路径颇为僻静,行人稀疏,倒是少了诸多打扰,两人就这样走马观花,停停走走,一路上极是惬意。 待近到了林府时,慕北亭侧头对尚处意犹未尽状态的荀黛儿说道:“你此来舟车劳顿,今日便先回府去休整歇息,等明日咱们再去钱湖逛一逛。” 荀黛儿目露欢喜之色,点头应道:“行,都依你。” 进了林府去,林宗汜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荀黛儿和翠玉被安排到了内院的西厢房里落脚。 内院设计奇巧,满院遍布奇花异草,假山莲池,倒与荀黛儿在荀府里居住的环境有几分相似,此外杂役仆人也一应俱全,让她大有宾至如归之感。 时年林宗汜已婚配三载,其妻名唤罗香娸,乃是这宁波城里的名门闺秀,当她见到家里来了这么一位标致的美人儿,心中也甚是欢喜,立马拉着荀黛儿问长问短。 荀黛儿见罗香娸和善温婉,心中也极是高兴,交往不过半日功夫便已亲密有加,二人论了年岁,荀黛儿虚长半岁,便称了姐姐,罗香娸则做了妹妹。 慕北亭和林宗汜见她二人交好,心中也均是欢喜,往后数日,五人结伴同行,共游了宁波周边诸多名胜美景。 在这期间,起初的几日里,荀黛儿尚还兴致满满,欢心愉悦,可到得后几日却渐渐展露出了愁容,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显然是因家中之事羁绊于心所致。 对于这些变化,慕北亭是看在眼里,愁在心头,于是在一日傍晚时分找到了林宗汜商议,说道:“林弟,黛儿这几日里总是忧心忡忡,多半是在担心我与她的姻缘之事,想来此事若是得不到她家人的首肯,终究是她的一块心病啊。” 林宗汜点头道:“她到宁波已有七八日了,也不见她家人来寻,如此一来倒是不好猜测对方是个什么心思。”顿了顿,又道:“不如我派楚清陪翠玉去一趟姑苏,荀夫人既能暗助女儿到此,想来要从她那里了解到荀樾的态度也不会太难。” 慕北亭踌躇道:“可翠玉就此回去,又会不会受到责难?” 林宗汜道:“这个倒是毋须担心,翠玉此番回去,就只让她在暗地里与荀夫人接触,并不回荀府去住,只等她探明了情况,便由楚清将消息带回,到时咱们再据此消息做打算,大哥看如此安排可好?” 慕北亭连连点头,说道:“你所言极是,只是要辛苦楚清走一趟了。” 林宗汜道:“这倒无妨,我这就下去安排。” 翌日清晨,周楚清早早备好了马车等在府门口,临行送别前,荀黛儿又哭成了个泪人儿,双手紧紧拉着翠玉依依惜别,随后又是一番叮咛嘱咐,翠玉也自垂泪不已,对眼前的小主子好一番劝慰之后才上了马车。 此后无话,又平淡度过了旬日余,这一日清早时分,周楚清总算是携了消息赶回府中,他进府之后立马就寻了林慕二人到僻静之处,然后喘着粗气说道:“慕大哥,此事恐怕不妙啊。” 慕北亭闻言,心中立时“咯噔”一响,急忙问道:“她爹爹是个什么态度?” 周楚清道:“荀夫人在女儿离开的第二天便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告知了荀主事,而荀主事在知悉其中经过后,自是勃然大怒,对慕大哥破口大骂不止,就连公子爷也被捎带着骂了一顿。” 慕北亭听到此处,转面望向身旁的林宗汜,苦笑道:“没想到把你也给拖累了。” 林宗汜却嬉笑道:“咱们兄弟俩荣辱与共,骂你就等同于骂我,让他多骂上两遍又有何妨。”顿了顿,又道:“楚清,你接着往下说。” 周楚清续道:“荀掌柜发过这通火后,自己也落得大病了一场,不过在我返程之时已经好转过来了,想来并无大碍,可他恼怒难消,倒是说了一些狠话,说是…说是自此往后再也不认这个女儿了,既不来寻她,也不让她再回去,全当没了这个女儿。” 听过这番话后,慕北亭的神色愈发黯淡,同时也垂下了头去,半晌无语。 林宗汜则问道:“那翠玉呢?你将她安顿在了何处?” 周楚清道:“原本我是将她安顿在临近荀府的一家酒楼里,可等她夜里去荀府探寻消息回来以后便告诉我说,荀夫人让她回荀府去住。我想荀夫人既然主动要她留下,想必是已经跟荀樾知会过了,我便同意她回去。说来这也是一件好事,若是日后事有转机,由她跟我们联络也会更方便顺畅一些。” 林宗汜点了点头,又望向慕北亭,正色道:“大哥,眼下的这个消息确实不妙,嫂子那里还得你去多多宽慰才好。” 他心知以眼下的情境来看,荀樾何时会改转心意实未可知,荀黛儿如今是有家归不得,往后的日子也就只能靠慕北亭相伴在侧了,于是便改口称了嫂子。 慕北亭摇头叹息道:“是我对不起她,我心有愧啊!”说完这一句后,谁也不理会,兀自转身走开了。 周楚清见状,欲要追上前去劝慰一番,一旁的林宗汜却伸手把他拦了下来,同时连连摆手,示意他别说话,只等慕北亭走得远了,才说道:“此事眼下看来虽是形劫势禁,但也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周楚清奇道:“公子爷的意思是…” 林宗汜举目望向慕北亭离去的方向,缓缓说道:“只有经历过波折的感情,才会愈久弥坚啊!” 周楚清想了想,连连点头,赞道:“公子爷言之有理。” 林宗汜笑道:“你一路奔波幸苦,就先下去歇息吧。” 周楚清也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倒还真觉得有些乏了,那我就先下去了。”说完行了一礼,便即退下。 在目送周楚清的背影离去直至不见后,林宗汜默默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来,只见封面上赫然写有《丝绸递变史纲》五个大字。 他看着书封,伸手轻轻摩挲着,摇头苦笑道:“唉,也不知道此书还要在我这里存放多久啊…” 第二十三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十九) 慕北亭离开了林周二人后,一路走得很慢,心里苦思措辞,以求能让荀黛儿的伤心难过少一些。 可他胸中墨少,还不等想到好的说辞,双脚就已在不知不觉间踏进了内院。 此时的荀黛儿正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教授着身旁的罗香娸刺绣,这两人一个教得认真,另一个看得仔细,谁都没能发现慕北亭的到来。 慕北亭就此停住脚步,呆呆地看了她俩一会儿,过了好半晌后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唤了一声:“黛儿…” 荀黛儿正在全神贯注地走着针,乍听得慕北亭的呼唤,心头一惊,手上一抖,左手食指瞬间就被扎了一针,伤处也立时溢出了一朵血珠,等到她抬头之时,顺势把伤指放到唇上吮了一下。 一旁的罗香娸极善察言观色,在见到慕北亭满脸愁容后,便知道他有正事要告知荀黛儿,于是起身对二人说道:“荀姐姐今日所授,我也看得差不多了,该得回去练上一练。慕大哥,你来陪姐姐坐一会儿吧。”说完起身施过一礼,快步回屋去了。 慕北亭一直目送着罗香娸离去不见后,才缓缓挪步走到荀黛儿身旁坐下,又伸手去握住了她被扎破的左手,柔声说道:“又是我害的,还疼么?” 荀黛儿不置可否,低声问道:“家里…有消息了吧?” 看着荀黛儿晶莹闪烁的双眸,慕北亭一阵心虚气短,立时移目别处,缓缓点头道:“是,楚清刚回来。” 荀黛儿鉴颜辨色,心中已猜到了结果如何,便幽幽问道:“爹爹多半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吧?” 慕北亭身子一震,回过了头来,惊讶道:“你…你怎会知道?” 荀黛儿美目紧闭,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流下,哽咽道:“知父莫若女,爹爹向来刚愎,又最是爱面子,我这个不孝女儿不顺从他的心意,听从他的安排,还跟着他最不喜欢的武林侠客走了,怎能不让他恼羞成怒?常言道:‘爱之深,恨之切。’,爹爹必定对我恼恨已极,我…我很难再回去了。” 慕北亭急忙安慰道:“不会的,你别多心乱想。这天底下哪会有父母当真怨恨自己的儿女,只等过些日子他气消了,我俩再去登门谢罪,肯定会得到他的谅解。” 荀黛儿摇头道:“你不了解我爹爹,当年我的二哥也是因为在婚姻大事上不顺从他的安排,便被他逐出了家门,时至今日也不得回去,眼下我的处境与当年的二哥如出一辙,我…我…”说到此处,心中一寒,抬手掩面而泣。 慕北亭本就不善开解安慰,此时见她哭得伤心,更是慌了手脚,也愈发埋怨起了自己,猛然抬起左掌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下手之时毫不留力,霎时间,那张刚毅的脸上立时就显出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荀黛儿急忙去抓住了他的手,劝道:“你别埋怨自己,我之前未对你说这些事,只是因为我心存幻想,本想着爹爹爱我笃深,此事或许会有转机,但眼下我算是死心了,只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些结果也都是我愿意去承受的。” 闻听此言,慕北亭感动不已,一把将荀黛儿搂入怀中,感慨道:“有你如此,夫复何求啊…” 半年以后,慕北亭在钱湖畔购置了田地房产,待一切归置妥当后,又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在林宗汜的主婚下,他与荀黛儿终得喜结连理。 慕北亭本欲暂借林府做为荀黛儿的娘家,待成婚之日前往迎亲,但与荀黛儿商议时却被她拒绝了,她说只需从偏厢房迎娶到正房便可,慕北亭不愿拂逆她心意,便依从了她的建议。 待到结婚当日,两人都不愿过分张扬,邀请的宾客只是少数几位交往深厚的朋友,此外荀黛儿也在数日前托人将这桩喜事告诉了母亲。 荀夫人得了消息后,心中极为高兴,可思虑再三,终究没敢把这桩喜事告知丈夫荀樾知晓,不过她却精心备置了一套嫁妆,让翠玉代往祝贺。 翠玉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婚礼当日的清晨时分赶到了宁波。荀黛儿在接到翠玉后,直接将她迎进了闺房,两人小半年未见,再次相逢不免相拥而泣,直过了良久,她二人才平复下了心情。 翠玉当先安慰道:“小姐莫要悲伤,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可是天大的福气,这是件大喜事,夫人也为你欢喜得紧呢。” 荀黛儿抽噎道:“娘是最疼我的人,可如今我出嫁了,她却不在我的身边,我怕她伤心难过,还有爹爹…” 翠玉笑道:“哎呀,一见到你就只顾着哭了,差点把夫人交代的话都给忘记了。” 荀黛儿急忙问道:“我娘说什么了?” 翠玉轻轻拉起荀黛儿的手,说道:“夫人让我告诉你,老爷是最爱你的,只等你和姑爷有了孩子就回姑苏去,到时老爷见了自己的小外孙,哪里还能硬得起心肠来怨你?只怕要比从前更疼爱你们呢!” 荀黛儿陡然色喜,连忙问道:“我娘真是这么说的?爹爹真的会接受我们吗?” 翠玉点头道:“这是夫人让我带的原话,一字不差。而且老爷虽然面上倔强,但我却看得出来,他其实也很想念你呢!我私下里还见过他独自一人到你的房间里去,并且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所以呀,你只要按夫人的安排去做便是了,赶紧生一个大胖娃娃出来。”说完对着荀黛儿一番挤眉弄眼。 荀黛儿含羞带笑,双颊也红润了起来,斥骂道:“就你多事,待我寄了书信给娘亲,让她随便找个人家把你给嫁了,免得你再来戏弄我。” 翠玉板起了面孔,佯装生气道:“那我只好趁眼下还没被赶出门去,先把这仇给报啦。”说着伸手过去哈起了荀黛儿的痒痒来。 荀黛儿和翠玉名为主仆,实则却是姐妹,往日里无旁人在侧时也经常嬉笑打闹,她向来最怕翠玉搔她痒痒,此时见她“来势汹汹”,直吓得连忙闪身躲避,两人就在这屋里追逐嬉闹起来。 玩闹了一会儿后,翠玉突然“哎哟”了一声,忙道:“夫人交代的事还有一件呢!就只顾着玩闹,差点误了大事,小姐快来坐下。” 荀黛儿奇道:“怎么啦?” 翠玉把荀黛儿拉到桌旁坐下,说道:“夫人说你出嫁了,她却不能亲自为你盘发梳妆,只好让我替她代为行妆,为此她还亲自教了我两天呢。” 荀黛儿眼圈又是一红,半晌才道:“翠玉,还好有你。” 翠玉微微一笑,将她头上的发簪取下,散开了发丝,随后又取过包袱打开,拿出象牙梳子为她梳理起来,待盘好了发丝戴上凤冠后,又取出霞帔为她穿上。 待到一切整理妥当,翠玉这才把铜镜递到荀黛儿的手上,笑道:“小姐天生丽质,今日换上了这身新娘装,更可说是冠绝群芳呀!” 荀黛儿看着镜中的自己,美颊微红起来,半晌才说道:“谢谢你的巧手啦!只是这世间比我貌美的女子又何止千万,这‘冠绝群芳’可是万万说不得。” 翠玉正欲搭话,门口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她便高声问道:“是谁呀?” 门外之人答道:“黛儿姐姐,是我。” 荀黛儿一听来人是罗香娸,连忙让翠玉去开门。罗香娸进得屋来,只见荀黛儿已然妆扮妥当,便笑道:“哎呀,我这一路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来晚啦。翠玉妹妹好巧的手,新娘子今日可真是漂亮得紧。” 荀黛儿看了看罗香娸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面放置了新娘用的衣物配饰,显然是要来帮自己妆扮,心中一暖,谢道:“妹妹有心啦,可真是谢谢你了。” 罗香娸放下托盘,走上前去拉起荀黛儿的双手,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我姐妹自然是要互相照应的。” 荀黛儿连连点头称是。罗香娸松开了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绸缎小包,解开系带后,从中取出了一只白玉镯子,说道:“小妹前些日子得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便找来巧手匠人改了两只镯子,一只小妹自己戴了,这一只就送给姐姐做新婚礼物啦!这是小妹的一点儿小心意,姐姐可千万要收下呀!” 荀黛儿见罗香娸情真意切,也就不多推辞,道谢后接过了镯子。此镯入手温润,糯白无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上上之品,当即右手握镯,左手缩掌入腕,尺寸大小正好合适。 翠玉在一旁羡慕道:“小姐可是好福气啊,到哪里都有人关爱着,真是谢谢香娸姐姐啦。” 罗香娸笑道:“你也是我的好妹妹,待你出嫁的时候,姐姐也有一份好礼物送你。” 荀黛儿也在旁帮腔道:“是啊,待我寄信给母亲,让她也为你张罗张罗。” 翠玉满脸娇羞,佯装不悦道:“姐姐们再拿我取笑,我可要出去啦。”说完便欲开门而出。 可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紧随着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之声,显然是娶亲的队伍来了。 荀黛儿闻声,忽然心慌起来,急忙问道:“他们来了,我…我该怎么办?” 罗香娸安慰道:“姐姐莫慌,你只管稳坐牙床,其它的事都由妹妹来应付便是。”说完唤了一声翠玉,又道:“快取‘障面’来给姐姐盖上。” 翠玉应声照做,随后又扶了荀黛儿到床边坐下。 屋外慕北亭穿红戴花,被众人簇拥着来到门外。林宗汜向众人打了个静音手势后,噪声顿歇。 慕北亭立定脚跟,清了清嗓子,举手叩门,同时朗声说道:“新郎慕北亭前来迎娶新娘荀黛儿,劳驾屋内贤人开门呐!” 罗香娸在屋里应道:“良时未到,新娘子还不能出门。” 慕北亭道:“吉时已至,就等新娘拜堂啦,还请贤妹行个方便。” 罗香娸道:“方便好行,就不知我这好姐姐日后若是受了委屈、糟了罪又该怎么办?” 慕北亭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爱她胜过这世间一切,往后只会全心全意待她,绝不会让她受到半分委屈,在场朋友均可作证。”末了瞟了旁边的林宗汜一眼,又说道:“对!我的贤弟林宗汜可做我的保人,日后我若是有违誓言,便由他来惩戒于我。” 林宗汜瞪了慕北亭一眼,心想:“你可真会选人,把我也给绕了进去…”不过面上却是堆起了笑容,应道:“那个…这个差事我就应下了,他日后若是胆敢食言而肥,我便当众打他的屁股。”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慕北亭并不以为意,也跟着“嘿嘿”傻笑,屋里三女更是娇笑连连。 罗香娸听得丈夫应承后,也就不再为难慕北亭,开了门将众人迎进屋去。 偏厢房到正屋只是过一个走廊的距离,花轿、仪仗自是省去了。慕北亭背上荀黛儿,在众人的簇拥下到得正厅里正式拜堂成亲。 二位新人跪拜上香后,先一拜了天地,等到二拜高堂时,只因慕北亭本是孤儿,授业师父又云游四海不知踪迹,而荀黛儿的双亲也未到场,两人便先向姑苏方位拜了一拜,然后再向着慕北亭学业的北方拜了一拜,之后夫妻对拜,至此礼成。 看着这对郎才女貌的新人,众人无不欢呼雀跃,也纷纷向这二位新人祝贺道喜,新郎新娘也一一还礼奉酒。接着便是饮喜宴、闹新人,这喜庆的气氛直至一个月后才稍归平静。 婚后,荀黛儿终日挂怀翠玉之言,急欲怀上孩子,却怎奈慕北亭始终被江湖俗事所扰,终日走南奔北,两人倒是聚少离多,至于生育孩子之事,也就成了求之而不得的事。 荀黛儿心愿难了,加之忧愁过度,渐渐就害上了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竟至一病不起。 不过这一来倒叫慕北亭幡然醒悟过来,于是他心一横,立马就做出了隐退江湖的决定,之后为了昭告天下众武林人士,并于林府“万书塔”前召开了金盆洗手大会。 待肃清了一切江湖关系后,慕北亭又把钱湖畔的田地房产尽数变卖,然后带着荀黛儿到了早已选好的“于渊谷”中隐居度日,自此过起了神仙眷侣的日子,而身心愉悦的荀黛儿也很快就调养好了身子,两人终于得偿所愿,生育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第二十四章 从前旧事忆如梦(二十) 慕北亭缓缓收回了思绪,抱着荀黛儿的双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柔声说道:“黛儿,这些年可真是辛苦你了。你说的对,咱们是该回去拜一拜二老,也让他们瞧一瞧慕荀这个小外孙。” 荀黛儿眸光骤亮,喜道:“爹和娘见到了荀儿以后,一定会很欢喜,对吧?” 其实慕北亭的心中仍有顾虑,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连忙点头肯定道:“荀儿如此招人喜爱,他们也一定会很欢喜的。” 听到慕北亭的话,荀黛儿心里就更有了底气,忙道:“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当下挣脱了慕北亭的怀抱,欲要回屋去,可她刚走出去没两步,忽又回头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要在家里用过早饭再走吗?” 慕北亭道:“此事急迫,只怕马上要走,吃饭就着落在路上罢,你简便收拾一些行李就好了。” 荀黛儿略一犹豫,缓缓说道:“这几年闲暇时我为爹和娘做了一些衣服,此番回去,我想带上几件,就少带一些,可以吗?” 她自幼贤孝,往日里父母衣物都是由她亲手缝制,这些年来虽是远离双亲,但还是坚持缝制,到得今日已然积攒了许多。 慕北亭微笑道:“这是你对父母的一片心意,有何不可,全都带上罢,等出去以后我到附近的村镇上雇辆马车装载就好。” 荀黛儿笑着“嗯”了一声,随后神情欢愉地跑了出去。 慕北亭则重新沏好茶,端上托盘后回到了正厅,刚欲跨进门去,便见周楚清迎了出来,并急声问道:“慕大哥,大嫂那里可需要我做安顿?” 慕北亭笑道:“楚清不必担心,解救之事于公于私我都义不容辞,只不过我夫妻二人本为一体,此次她也随我同去。”顿了顿,又道:“二位车马劳顿,便先喝杯茶水解解乏,只等黛儿收拾些行李就可以出发了。” 周楚清心中稍安,便坐了回去,慕北亭摆好茶具斟满茶水,说道:“这山谷北面崖壁上天然生得四株茶树,名字唤不上,但炒制出来的茶叶还算不错,二位请尝尝。” 同泽大师本就是爱茶之人,听了慕北亭的介绍,立时就起了兴致,当即端起杯子凑到面前先闻了闻,然后送到嘴边小抿一口,闭目细品半晌后,说道:“香气淳郁,入口绵厚,回甘有劲,嗯,确实好茶,北亭好福气啊!” 慕北亭扬眉一笑,心中颇为得意。而坐在一旁的周楚清却没有他二人这般兴致,只是扬杯入肚,口中也辨不出滋味如何。 三人又喝过了三五盏后,周楚清终是按耐不住心中焦虑,又说道:“也不知这贼人是否会有帮手相助,咱们可要先商议出一个对策来,以保得夫人和少主平安无恙。” 慕北亭放下了茶盏,说道:“楚清稍安,眼下情况晦暗难明,实难做出有效应对,也只有和那倭寇接上了头以后,咱们才好相机行事。”说完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续道:“此事当以我弟妹和侄儿的性命为重,必要时那本《素经》也可先予之那贼人,等到救出弟妹和侄儿后,再设法去夺回。” 周楚清垂目想了想,也自觉想不出更好的对策,虽说心里并不愿将《素经》交给歹人,但慕北亭的本事他又素来信服,眼下慕北亭既有如此安排,他也就点头应下,同时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包裹着《素经》的蓝色布包,伸手递给了慕北亭,说道:“此书便交由大哥全权处置,只求能保得夫人和少主平安归来。” 慕北亭也不推辞,伸手接过,却也不打开看上一眼,手臂一弯直接揣进了怀里,又说道:“到时我先行去与那倭寇交涉,楚清在旁观察,大师则寻个隐蔽处暗中策应,若有变故发生时,大家相互应援。” 对于如此安排,同泽大师和周楚清均无异议,都点头赞同。 慕北亭起身说道:“还请二位在此稍坐片刻,我得再去请位老朋友。” 周楚清奇道:“咦?慕大哥竟还有别的朋友在谷里做客?” 同泽大师也微微皱眉,但旋即又反应了过来,笑道:“老衲也有多年未见这位老朋友了,不知可否与北亭一同前去?” 周楚清被他二人的这番对话弄得云里雾里,连忙问道:“难道大师也知晓这位朋友?” 同泽大师解释道:“这位朋友便是石剑‘墨雨’,想必楚清也不陌生吧。” 周楚清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一松,笑道:“怎会不识,慕大哥往昔仗剑走江湖的伟岸英姿,可是深深映在我的脑海里呢。” 他说完这句后,三人相视一笑。慕北亭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同前去吧。” 慕北亭自隐居以后,只觉余生不会再让“墨雨”剑重现于世,于是便将它沉藏于瀑布之下。然此番再出山去,又怎能不携了这件神兵傍身,以应强敌。 三人到得瀑布脚下,慕北亭纵身一跃,踏进入瀑布中,仅过瞬息功夫,又见他一跃而出,同时手中也赫然多了一柄三尺石剑。 一旁的同泽大师和周楚清看得清楚分明,果然就是石剑“墨雨”。 这“墨雨”乃是慕北亭的师傅用一块上古奇石雕制而成,整剑一体成型,样式打造得古朴雅致,黝黑的剑身两侧还各有一道由宽渐窄的白线自剑柄延伸至剑尖,模样甚是好看。而此剑除开材质特殊以外,更有一个特殊之处,便是它的剑刃未曾开锋,以至好多人初见此剑时,都会把它误以为是一件摆设用的玩物。不过此剑在同泽大师和周楚清的眼里,却是一件足以令人身颤胆寒的神兵利器,也只有手握此剑的慕北亭,才是真正的“云踏清风”慕北亭。 这时的慕北亭右手横剑胸前,左手探出两指抚刃而下,眼中渐渐闪烁起兴奋光芒,待到左手离开剑身的一瞬间,他丹田中的真气也随之流动开来,瞬间运转至全身。仅一刹那间,他因入水而浸湿的衣服便被灼热的内力烘干,紧接着头顶也开始升腾起缕缕白烟,数个弹指之后,湿润的头发也干了。 旁侧的周楚清瞧见此幕,心中暗暗叫好,自忖道:“似慕大哥这等雄浑内力,我便是终其一生也实难望其项背啊!” “我已经收拾好了,咱们何时出发?”这时荀黛儿已抱着孩子来到了三人身后,轻声问道。 慕北亭转身笑道:“马上出发,还请楚清搭把手帮我带些行李。” 周楚清连声应是,便跟着慕北亭去取行李。 荀黛儿等他二人走远后,忽然转面向同泽大师说道:“大师,我刚才听到了你们的言谈,知道这次的对手着实厉害,我心里很是担心,荀儿还小…还望大师能尽力相助北亭。” 同泽大师颂了句佛号,微笑道:“还请夫人放心,老衲定会竭力护守在北亭左右,凡有人要想伤他,就必需先伤了老衲。” 荀黛儿连连摇头,忙道:“不,不。大师也要平安无恙,只愿佛祖保佑,让大家伙都平安归来。” 同泽大师道:“夫人福至心灵,佛祖定会玉成你的心愿。”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慕北亭和周楚清已各自拎了两个大包袱从屋里走出来。 慕北亭朗声招呼道:“大师,黛儿,咱们走吧。” 荀黛儿见他二人各挂两个似有人高的大包袱,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迈步向前走去,但在移步之前,口中细细说了一句:“谢谢大师。” 同泽大师闻言,并不回应,只是微微一笑,也跟上了她的步伐,向着前方两人走去。 第二十五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 四人出得“于渊谷”来,先沿着小路寻到了栓马处。由于此前并未料到荀黛儿也会同行,周楚清就只备了三匹骏马,眼下只得让慕北亭夫妇共骑一匹,他与同泽大师各骑一匹,至于那四个大包袱,自然也就着落到了他二人的坐骑上。 在树林小道上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四人终于上到了官道,又行过半个时辰,周遭渐现人迹,也开始出现了稀稀落落的小村庄。 周楚清驱马先行,到前方寻了一个近道的馆驿,先进店点了一些饭菜,同时也为同泽大师单要了几样素食,随后又托驿长去雇了马车和车夫来。 等一切安排妥当,后来的三人也刚好进了店来。此间无话。四人用过饭后也不休息,立时起程再行。 这回荀黛儿坐到了马车里,慕北亭也终得以放手扬鞭打马了,这一来,众人的行进速度就明显加快了许多。此后经过了几个时辰的马不停蹄,他们终于在半夜时分赶到了宁波城下。 此时城门早已紧闭,不过城楼上却亮着明煌煌的火炬,将四周照得亮若白昼。在城头值守的兵头老远就见到了周楚清一众,只等他们到得近前,便厉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深夜到此?” 周楚清驱马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回兵爷的话,我是林府周楚清,这几位是随我到府上做客的好朋友。我等只因路上有事耽搁了脚程,以至误了入城的时间,还请兵爷通融则个,放我等进城去吧。” 还不等兵头出声回答,在他身旁的一个矮胖兵卒已抢声大叫道:“深夜不得进城,这是规矩,你们要想进城,就等明日天亮再来。”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屁股上立时就挨了狠狠一脚,整个人瞬间往前踉跄了几步,若不是仗着身宽体胖之故,这一脚非得摔个狗吃屎不可。 踢他这一脚的人,正是那个被他抢了话的兵头。那兵头似乎还不解气,又喝骂道:“谁让你小子多嘴噪舌,你可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还不快滚到一边去!” 那兵卒挨了踢,心中大感委屈,可又不敢还嘴,只得悻悻走开了。 兵头教训过这个不懂事的手下后,再转过脸时已是一副殷切嘴脸,同时讪笑道:“原来是周大哥啊,失敬,失敬!我这小兄弟刚从北方过来不久,不识得眼前真神,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您见谅呐!” 周楚清道:“兵爷询问乃是职责所在,何来冒犯之处,倒是我等冒失叨扰了。” 兵头笑面可掬,连连点头称是,又道:“还请周大哥稍等片刻,我这就来开门。” 周楚清抬手一拱,应道:“那就有劳官爷了!” 在等待开门的间隙,慕北亭勒住缰绳侧过坐骑,开始游目四顾,仔细打量起眼前这座曾经无比熟悉的城池。 他发现一切都没改变,这座城还是本来的样子,城门左侧旁的那半截石碑还在,依旧歪歪斜斜楔在土里,不移分毫;城头上的旗幡也似乎没有换新过,近杆一侧的幡布上还是照旧缺了一角。 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小印记,他感到十分的舒服,就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可等到目光缓缓下移到城门洞上方的“宁波”二字时,那斑驳的字迹又突然令他陡起万千思绪。他心中不禁感叹道:“兜兜转转,我终究还是回来了…” 只听得城门处突然响起了“咯吱”几声,旋即便见一扇城门就从里面缓缓打开了,先前那兵头满面堆笑地迎了出来,同时高声喊道:“周大哥路途辛苦,快请进城去吧。” 周楚清微笑抱拳表示意谢意,道:“有劳兄弟了!”随后又侧身向后说道:“大师请,慕大哥请。” 那兵头本欲向周楚清套上几句近乎,可当他听到后一句话时,整个人不由得一怔,急忙向旁侧看去,只等看清了同慕二人的模样后,立时失声叫道:“同泽大师?慕…慕大侠?” 同泽大师和慕北亭的名头响震中原,极少有人不知,此时他二人见被眼前这个兵头认出,均都报以微微一笑,但谁也不开口说话。 周楚清见那兵头还在发愣,也就不再等他回过神来,当先进了城去,在他身后的同泽大师和慕北亭也随之跟上,齐齐走过了城门洞。 一旁的兵头却只是愣愣地目送着这几人穿过城门,又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直到身旁有人叫唤他时,方才缓回神来。可紧接着他又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道:“可真是奇了,这几日来,城里一连进了许多波江湖中的大人物,还全都是奔着林家去的,莫非这林家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他的这番话立时就被近旁的一个兵卒听了去,那兵卒有意要讨好他,便接话道:“大人要是好奇,待我明日前去林府问上一问。” 岂料兵头却狠狠地啐了他一口,骂道:“呸,你算是什么人物?还去问问?还不快去把城门给老子关上!” 那小兵见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敢往下再言,只得唯唯诺诺说道:“那也请大人先进了城去,小的也才好关门啊。” 兵头冷哼一声,同时翻起白眼瞪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城去。 周楚清一行走得极快,穿街走巷,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林府门外。 可等他们看到府门的景象时,却又不禁傻了眼,只见此时的林府灯火通明,宛若白昼,门口还有两个刚刚送走客人,正欲回府的家仆。 周楚清心中纳闷,只等辨清眼前两个仆人的身份后,立马唤道:“秦凯,赵生。你俩在这里做什么呢?” 两人闻声转头,见到是大管家周楚清后,连忙迎了上来。 秦凯笑道:“大管家,您总算是回来了,这几日里可真是把我们忙坏了。” 赵生连忙接话道:“就是,就是,一会儿还得再送走几批客人呢!” 周楚清奇道:“送客?这是怎么回事儿?府里来了客人?” 秦凯见大管家满脸诧异,不禁失口“咦”了一声,问道:“不是主人散出了请柬,邀请诸位武林豪杰到府上做客的吗?” 周楚清只觉一头雾水,急忙问道:“什么请柬?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儿?” 他说话间回头望了同泽大师和慕北亭一眼,但见他二人也正自凝眉猜测,于是回头再问道:“因什么事发的请柬?又是什么时候发的?都来了些什么人?” 秦凯心中更奇,说道:“大管家真的不知道吗?哦,也难怪客人们都在找主人和您呢,他们都说做客的人已经到了,可请客的人却不见了…” 赵生的性子向来急躁,眼下见秦凯说话拖沓,有问不答,便出言指责道:“哎呀,你这斯说话真是啰嗦,大管家要是知道这件事,还用得着问你吗?”随后转面望向周楚清,说道:“大管家,这件事情是这样的。三日前‘关中大侠’马凌风手持家主的手信到府上拜访,说是应家主的邀请,前来府里欣赏一本奇书,我等见那封信确是主人字迹无疑,也就让他住下了。可自那日之后,府上就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手持主人亲笔请柬的侠客,也都说是受邀前来欣赏一本奇书。算到得今日为止,已有六十一人到府了。” 第二十六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二) 周楚清闻言,大惊失色,急声问道:“来人有没有说欣赏一本什么样的书?” 赵生摇头道:“所有来宾的信笺上除了名字不同以外,内容都是一样的,但奇怪信上却并未写明欣赏一本什么样的书。” 这时一旁的秦凯突然插话道:“不过近几日里我常听有人提起《素经》,想来多半就是这本书了吧!” 周楚清心中一凛,握着缰绳的手也在此刻微微发起颤来。 慕北亭驱马走到了三人的身旁,又向赵生问道:“你身上可带有邀请函?” 赵生自然认识慕北亭,只是他先前只顾注视眼前的周楚清,并未留意后面的人,此刻突然得见,心中欢喜莫名,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口中寒暄道:“慕大侠!小人可是有许多年未见到您啦!” 秦凯也喜道:“就是!家主也常常念起您呢!要是家主见到您风采如昔,肯定高兴的不得了!” 慕北亭伸手接过信封,对他二人报以微微一笑,说道:“劳烦二位将后面的马车牵到后院去,再将我的夫人安顿到北院厢房。” 赵秦二人领命应诺一声,便向后走去,等来到马车旁侧时,又见到了正处在暗影里的同泽大师,当即欢喜更增,也齐齐向大师行礼问好。同泽大师也同样微笑着合十还礼。 随后他二人引着车夫向侧门行去,待马车经过慕北亭身旁时,荀黛儿突然掀开车了门帘轻唤了慕北亭一声。 慕北亭侧目望去,微笑道:“你先把荀儿安顿睡下,我稍后便到。” 荀黛儿目露关切之色,欲言又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旋即放下门帘。 慕北亭打开信封取出信来,借着门梁上灯笼发出的光亮看了起来。信书内容极简,只写道:“凌风吾兄:见字如面。吾蒙上苍厚恩,得临幸运,受赐绝世奇书一卷,实感福报至焉。然欣喜之余,吾又自心惶惶,自觉不可独占此幸,该当与贤兄共享之。遂定八月初七于敝府设宴置席,邀兄共赏此书,万望贤兄不辞驾临。林宗汜亲笔。七月二十七日。” 慕北亭将此信来回看了三遍,在确认是林宗汜的笔迹无疑后,心中惊疑莫名,转眼望向已然在侧的同泽大师,说道:“大师,楚清,二位请看。”说着将信递了过去。 同泽大师伸手接过,周楚清也凑上前来,二人借着光亮细看过一番后,均是吃惊不已。 周楚清急道:“此信定然是假,此书在府上虽已有些时日,但其身份却一直悬而未定,直到七月二十七日的夜里才算确定下来,而当时屋里仅有家主和我,这…这肯定是有人模仿了家主的字迹伪造出来的!” 同泽大师皱眉疑道:“真是奇哉怪也,这究竟是何人所为呢?” 周楚清脱口道:“莫不是那贼寇所为?”可话刚出口,又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肯定不是那个贼寇所为,他若能知道这些消息,又何必再行劫持之举?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慕北亭缓缓低下头去,看着信笺上的字在摇曳的光亮下明暗不定,心中忽然生出了不详之感,沉声道:“或许府里真的出了奸细宵小之辈…” 周楚清又连连摇头,笃定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府里的每个人我都知根知底,他们没那个胆子,更没有那个本事!” 眼看周楚清如此笃定,慕北亭只好叹了口气,说道:“此事雾隐踪迷,且敌暗我明,想要在短时间里捋出个头绪只怕是不容易了。”说着隔衣摸了摸怀里的《素经》,又道:“咱们自此刻起,言行举止都得慎之又慎,万不能让此事引起武林动乱!” 同泽大师深以为意,颔首道:“《素经》之事已然天下皆知,想要避人耳目已绝无可能。咱们倒不如坦然处之,先将此间的实情告之到访众人知晓,想来大伙也必会同仇敌忾,一起齐心协力去营救宗汜妻儿。” 慕北亭翻身下了马背,赞同道:“大师所言甚是。咱们这就进去会一会到府的各路英雄,以便再对请柬之事详察一二,到时再相机行事!” 同泽大师和周楚清自无异议,也翻身下了马背。三人将坐骑牵到大门旁的栓马桩上栓好,然后迈步进了府去。 刚即进院,便听得阵阵喧闹之声自东面远远传至。周楚清自然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动静,当即皱眉道:“他们在‘芫花厅’里!”说完头前先走,疾步往“芫花厅”奔去。慕北亭和同泽大师也紧步跟了上去。 “芫花厅”是丰府最大的宴客厅,能容纳下两三百人同场开席。最近几日来,“芫花厅”每日三开席,接待着“受邀”前来赏书的各路武林豪侠们。 眼下虽已是半夜时分,但厅中仍是热闹不减,六七桌人还在喝酒耍钱,玩得不亦乐乎。林府的佣人们也极具涵养,对这群留席熬夜的英豪依旧礼数有加,也并不上前劝退,而是派了专人在旁伺候,添茶加水,取酒热菜,样样不落。 穿径过廊,转眼周楚清三人便到了宴厅门口,可还不待周楚清发声,便听有人惊叫道:“啊!慕大侠?同泽大师?周先生!快…诸位快看啊!” 慕北亭寻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自己的旧识,此人名叫程海群,江湖喝号“洛阳双刀”,常在中原一带走动,倒也颇有些名头。 厅中众人闻声向门口看去,也都是一愣,旋即就是嘈杂声起,也纷纷起身相迎,七嘴八舌地向门口三人行礼问好。 慕北亭和周楚清一一拱手还礼,同泽大师则是合十示意。待众人稍安,慕北亭才朗声说道:“没想到今夜竟能在此得见诸位佳友,真乃人生幸事啊!” 站在人群之前的洛阳“千秋指”樊余军与慕北亭是旧识,两人曾拜过把子,此时兄弟得见,樊余军自是欢喜无限,连忙搭话道:“慕老弟,你我多年未见,可真是想煞老哥哥啦!” 他说到此处,忽然又咧嘴坏笑起来,挑了挑眉,续道:“想来若不是因为《素经》之故,你我兄弟何时得见那就未能可知咯。来,来,趁此机会,快快过来与老哥哥喝上几杯。” 慕北亭见樊余军主动提及《素经》,心中大喜,当下却故意长叹一声,缓缓道:“承蒙老哥挂念,小弟深感五内,本来你我兄弟相见,确该把酒言欢,直喝上个三天三夜才甘罢休。可兄弟此番前来却并非是为了赏《素经》而来,而是为了另一桩大事。此事若是不了,我实难把酒喝得畅快啊。” 樊余军听闻此言,胸中豪气顿生,当即伸手拍了拍胸脯,朗声道:“今日当着众位英豪的面,老哥哥我放话在此,无论北亭老弟遇有何事,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樊某人也决不推辞,必要与你共赴之!”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引头叫了声好,跟着便是叫好之声迭起不断。 慕北亭抱拳躬身,感谢道:“樊大哥古道热肠,侠肝义胆,那自不用说。只不过我所说的那件事,却也和《素经》有些关系。” 众人一听与《素经》有关,目光霎时间都变得灼热了起来,而在被这些目光盯上后,饶是性稳如山的慕北亭也不禁感到了心头一凛。但在深吸过一口气后,他便恢复如常,旋即坦坦道来,从《素经》的由来讲起,又到林宗汜妻儿是如何被倭寇挟持,再到自又为何出山,全都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其中略有不详之处,则由周楚清与同泽大师出言补充完整。 第二十七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三) 众人得知其中经过后,无不惊呼失声,旋即就有义愤填膺者当场咒骂出声,更有甚者已开始主动请缨,誓要跟随慕北亭一同前往助拳。 然而在此同仇敌忾的气氛中,樊余军却一改此前的豪迈态度,并未随众附和,反倒皱眉思索起来,过得片刻后,忽然沉声问道:“若说那倭寇是为夺取《素经》而挟持宗汜的家眷,这倒也说得过去。可依老弟所诉,林府并不曾散发过请柬给各路英雄,这又是怎么回事儿?我看那信上的字迹确是宗汜亲笔无疑啊。” 慕北亭点头道:“老哥所言不错,我刚见此信时也大感震惊,可此请柬也的确不是林宗汜所寄。” 周楚清连忙证实道:“我日日陪在家主近旁,他若有此举动,我又岂会不知?” 众人转眼看向了周楚清,心中均生疑窦,而其中又数程海群最为性急,他抢先问道:“如此说来,是有人仿了林大侠的笔迹伪造此信?咦?此信莫不是那倭寇所为?” 慕北亭摇头道:“只怕不是,那倭寇若要夺取此书,就必定会谨慎小心行事,行迹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搞得人尽皆知,岂不是将自己置于险地之中?想来他不会行此愚蠢之举。” 程海群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暗骂自己愚钝,怎会连这层厉害关系都看不出来,可还不等他再发声,樊余军又冲慕北亭询问道:“那依老弟之见,此事会是何人所为?有没有可能是府上之人?” 周楚清抢道:“绝无可能!此书的身份就只有家主和我知晓,此外绝无第三人知道。” 樊余军皱眉奇道:“真是奇哉怪也,这信究竟是何人所写所寄?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此刻众人的心头也同是此问,但又均是毫无头绪。正在这时,突听得同泽大师开口问道:“老衲听说诸位所收信件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却不知诸位又是从何得知所赏之书便是《素经》?” 樊余军回道:“当今武林泰斗易亮文老前辈的信与我等不同,上面清楚写明了所赏何书,咱们大伙儿也是到了府后才从易前辈处得知的。” 慕北亭三人互望一眼,心头俱是一怔。周楚清脱口惊呼道:“竟连易老前辈也来了吗?!” 慕北亭则冲樊余军问道:“大哥可知易老前辈下榻在何处?” 樊余军道:“易前辈就在府上客房落脚,约莫在一个时辰前回房歇息去了。” 慕北亭心念一闪,暗忖:“易前辈阅历极丰,想必处理起这等棘手问题要比我辈老辣许多,我何不去向他讨教个主意来?” 他心中打定主意,当即便向众人抱拳说道:“眼下宗汜不在府上,我这做大哥的便代行其事,诸位在此间吃好玩好,但有需要,只管吩咐仆人便是。我三人还得到易前辈宿处拜安,就先行告辞了。”说完转身要走。 可就在这时,突听得角落里一个尖脆的声音喊道:“那共赏《素书》之事还做不做数了?” 这一句自人群后面传来的喊声犹如一记惊雷,顿令场中鸦雀无声,旋即众人开始纷纷回首后望,都想要瞧一瞧是哪一位高人在此刻发此一问。 只见喊话之人是个相貌极其猥琐的中年汉子,他似乎没想过这样的一句话竟会引来如此多的注目,当下不禁气怯地缩了缩脖子,口中含着的鸡腿也立马拔了出来,跟随而出的唾液也在半空中牵出了一条长长的丝线,望之实在令人作呕。 这时也不知是谁先出声叫道:“咦!这人不是詹可与吗?”话音刚落,立马有人应道:“这个臭名远扬的毛贼可是来了有几日啦,怎么?前几日你没瞧见?”又有人道:“你老兄倒未必是没瞧见,只怕是全当眼不见为净罢了,哈哈哈…” 周楚清却无心参与众人的笑闹,他此刻正死死盯着詹可与,双目几欲冒出火来。他万没想到似詹可与这等恶劣盗匪竟也会“受邀”到此,心中顿时无名火起,再加之这几日来心情本就烦闷火躁,眼下遇见了这等跳梁小丑,哪还有不把火气撒泄到他头上的道理,当下怒喝道:“是谁让你进来的?!” 詹可与见周楚清爆发出雷霆之怒,立时被吓得魂都丢了一半,蹲在凳子上的两只脚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瞬间把持不住重心,整个人就此往后摔去。 周楚清盯着哆哆嗦嗦爬站起身的詹可与,厉声喝骂道:“且不说此信是妄人伪造当不得数,就凭你这等奸佞恶徒也想赏书?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詹可与被周楚清横眉怒目的模样吓得又抖了几抖,他也确实不曾接到过请柬,只是近来他恰巧盘桓于宁波城里,又见这几日里有诸多武林名家到访林府,心中就不免生出了好奇。 他本就是好爱热闹之人,正所谓有热闹要凑,没有热闹就自己创造热闹去凑,更何况这个热闹还是出自于当今天下公望的林府,他就更不可能错过了。于是他蹲守在林府附近,之后借了个空子,趁着府上家丁不备,也就混进了府里。 这期间倒也有许多真正受了“邀请”的人注意到了他的出现,对此大伙儿也均感诧异,可又因都是客居林府之故,谁也不好越俎代庖去对他出言质问,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在府里窜上跳下。 要说这詹可与的脸皮也实在厚实,面对旁人的鄙夷目光,竟能泰然自若处之,就好像是真的携柬而来一般从容,每日里只管混吃混喝,倒是过得十分舒坦。 众人虽是对他厌恶已极,但又不见他有出格举动,也就权当看他不见,几日下来也算处得相安无事。 而他刚才的这一问,倒也并非是揣了什么具体目的,毕竟他也知道就算是真能赏书,那也肯定是没有他的份。他之所以会如此一问,纯粹是怀揣着起哄的心态,只为了瞧一瞧大伙会有如何反应。 可他万没想到旁人的热闹没瞧成,竟还把本家惹得暴怒如雷,倒是先瞧了自己的热闹,心想混吃混喝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只怕一顿毒打也是免不了了。 好在此时众人都只顾去注意发怒的周楚清,倒也没几人去留意他。他战战兢兢地瞟了周楚清一眼,但见他并无实际举动,当下便一猫腰躲到了桌下,然后灰溜溜地从偏门遁了出去。 周楚清倒也没真想和这等小丑为难,眼下见他知趣溜走,也就当看他不见,任由他走了。 可闹过了这一出后,众人都突然沉默了下来,厅中霎时间安静无声,几乎落针可闻。 这盗贼詹可与虽是让人厌恶,但他的提问却不叫人反感,毕竟这也正是众人心中所想,却又不敢轻易问出口的问题。 照理说来,既然证实了所有请柬都系属伪造之作,那众人就不该再惦记着赏书之事,却只怪这本奇书中所记载的无双功法实在太过诱人,众人也不肯轻易错过了机会,可又都碍于脸面,且又畏惧林宗汜威名,是以都不敢冒然提起。然而此时既有人代替发问,也正好称了众人的心意,此刻就只等周楚清的答复。 周楚清环视众人一眼,心里明白大家的心思,胸中顿时怒火中烧,立时便要发作。 慕北亭察觉到周楚清神色有异,连忙伸手去扶住了他的臂膀,随后手指微微上力,示意要他克制,同时心里也在暗想:“此事虽非正主本意,但到此之人各个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之辈,也轻易怠慢不得,眼下需得先缓住他们,至于《素经》之事,就等到明日解救出林弟妻儿后再做打算吧。” 当下便拍了拍周楚清的肩膀,又向众人抱拳笑道:“我这兄弟逢此突变,心中郁结难平,还望诸位莫怪。至于这《素书》嘛,还请诸位稍安,只等明日解救出宗汜妻儿后,我定会给大伙儿一个答复。”说话间侧脸向樊余军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帮忙圆场。 樊余军毕竟与慕北亭私交深厚,也不愿在此时令他为难,当下微微点头,旋即转身面向众人,朗声说道:“在座诸位都是侠义之士,此间事情孰轻孰重想必大伙儿也都能分得清楚,此刻林大侠妻儿还尚在那贼寇手里受苦,我等又岂能坐视不理?”顿了顿,又调高了嗓门,续道:“想我堂堂中华上国,又岂能容番邦倭寇作威作福,大家说是不是?” 在场众人均是热血汉子,听了他这句鼓舞之言后,心中的豪情仗义之情瞬间被激励起来,也纷纷豪言迭出,诸如“势要手刃此贼”、“为解救林大侠妻儿万死不辞”之类的话语立时不绝于耳。 慕北亭看着樊余军的背影,心中感慨道:“多年未见,樊大哥还是这般慷慨激昂,依旧是善鼓人心的一把好手…” 待到众人声响稍歇,慕北亭又团团抱拳,说道:“诸位侠肝义胆,义薄云天,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慕某在此先代宗汜谢过诸位了。不过明日赴约时的详细应对之策,我等还需去跟易前辈仔细斟酌商议,便请诸位明日卯时到前院集结,到时咱们再做统一部署。” 众人齐声称是,慕北亭三人向众人告辞后匆匆走出了“芫花”’,迈步又向易亮文的下处奔去。 樊余军虽与慕北亭交厚,但见对方并未邀自己同往商议,也就不跟随出去,当下一转身,又招呼众人去继续先前未完的赌局。 第二十八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四) 出得门来,周楚清先唤来仆人问了易亮文的宿处,然后便引着慕北亭和同泽大师疾步赶往。 三人穿廊过院,很快就来到了客房门前,此时屋中尚还亮着烛光,透过窗格,也清晰可见一道人影正在手持书卷秉烛夜读。 慕北亭见状,心头一喜,当下快步走上台阶凑到门前,随后轻声说道:“晚辈慕北亭敬问易前辈安好!” 屋内并未立即传出回应,但那道身影却在一瞬间闪到了门口,在响过“吱呀”一声后,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之人中等身材,着一袭旧得有些发白的灰色药斑布长衫,模样鹤发童颜,倒是让人难辨年岁几何,但此老者却正是当今武林泰山北斗易亮文。 慕北亭三人见易亮文迈步走出,立时齐齐行礼。易亮文则爽朗大笑,摆手道:“三位莫要多礼,还请到屋来罢。” 三人进到屋中分自坐定,同泽大师率先感叹道:“多年未见,易老还是健朗如昔,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易亮文摆手笑道:“哪里,哪里。承蒙大师挂怀,老朽这把身子骨倒还算硬朗…”说到此处,转头看了慕北亭一眼,又问道:“大师和北亭已做避世隐士多年,怎么今日里却突然齐聚到此呢?” 可还不等旁人答话,他突然扬手一拍大腿,自嘲笑道:“嘿哟,我当真是老糊涂了,你二位也必定是被奇书《素经》召来的吧?” 在与同泽大师对视过一眼后,慕北亭苦笑道:“实不相瞒,我等深夜来扰,确是为了此事,同时也是想向前辈讨个主意。” 易亮文鉴颜辨色,知道慕北亭接下来必有要事相告,便道:“愿闻其详。” 随后慕北亭便把林宗汜妻儿被掳走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说明了《素经》的出世经过。 易亮文在听过这番讲诉后,不由得连连咋舌称奇,半晌才道:“眼下这等怪事,老朽还从未遇见过,是以一时间倒也说不上有何主意…”在短暂沉吟过后,又道:“但眼下当以人命为先,一定要确保明日能够顺利解救出宗汜的妻儿。” 慕北亭点头道:“前辈所言极是,届时还望前辈能同往助拳。” 易亮文道:“这个自然,待会儿老朽就去召集宁波城里的众英豪们,争取能在今天夜里散出一批暗哨到南湖四周警戒,以作明日策应。待到明日赴约之时,你和楚清先行去与那倭寇接触,老朽和同泽大师则隐于你二人身后,以应突变。至于《素经》嘛…唉,这倒真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眼下该如何处置,老朽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应对之法…” 慕北亭也叹气道:“唉,确实是个天大的难题,此书藏于林府的消息恐怕早已传遍了整个武林,眼下就只怕此书会诱起武林纷争,到时后果必然不堪设想啊!” 周楚清闻听此言,急声问道:“散发请柬之人的目的,会不会就是为了要引起武林大乱呢?” 易亮文皱眉道:“也不排除会有此种可能,但此事谜团太多,咱们在此胡思乱想,闭门造车也非是益举。以老朽之见,咱们的心思还是应投注到解救宗汜妻儿上,至于到府的众英豪们,老朽也会先设法稳住他们,一切就只等宗汜回来后再做商议吧。” 慕北亭三人自无不允,当下同声称是。易亮文站起身来,又道:“老朽这就去安排暗哨,三位还请早些回去养精蓄锐,明日还有一场恶战等着咱们呢!” 眼见有了易亮文坐镇指挥,慕北亭终得以长舒了口气,当即起身拱手道:“一切全凭易前辈调派。” 同泽大师和周楚清也同样起身行礼。 辞别了易亮文后,三人便各自散去。慕北亭回到宿处时,远远便见屋里还亮着烛光,他知道这是妻子特意为他留着灯,当下轻轻推门进屋,只见妻子此时正在灯下缝制什么东西,于是悄步凑上前去,柔声问道:“黛儿,你在缝什么呢?荀儿睡下多久了?” 荀黛儿微微脸来,轻声说道:“都睡下大半个时辰啦。我适才见你的佩剑没有剑鞘,总是这么拎着也不雅观,便想给你缝制一个。” 慕北亭落坐到妻子身旁,笑道:“干嘛费这个力气,能不能用上都还不一定呢。” 荀黛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笑道:“它好容易得见天日,也总该好好归置打扮一番。” 慕北亭又看了看妻子手里的剑鞘,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朵显眼的小黄花上。他苦笑一声,旋即伸出双手去捧住了妻子的脸蛋,笑道:“兵刃乃是凶器,要透出霸道凌厉之气才好,若是把它们打扮得漂亮了,恐怕威力也就会跟着大减…” 他说到此处,却见妻子面上渐渐现出忧虑之色,于是改口说道:“黛儿,只等此间事情了结,咱们立马起程去姑苏,明日你就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吧。” 荀黛儿面色转喜,柔声道:“你可得多加小心,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回来呢!” 慕北亭右手食指微曲,轻轻刮了荀黛儿的粉鼻,说道:“你就放心吧,今日府里来了许多高手,大伙儿明日里一同前往营救,到时人多力量足,肯定不会有事的。” 荀黛儿疑道:“不是只有你们三人前去么?怎会又多出这许多人来?对了,刚才你们在府门前商议什么呢?” 慕北亭担心多讲此事细节会令妻子多增忧虑,于是含糊道:“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分安全嘛,你不用担心。”唯恐妻子再追问下去,紧忙又道:“我先去休息了,只有养足了精气神才好应赴明日之约。” 荀黛儿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等伺候他睡下后,又自忙活起来。 一夜无话。翌日寅时刚过,慕北亭便既醒转过来,他悄悄起身穿衣,同时侧目向临床看去,但见妻儿此时正自睡得香甜,他便蹑手蹑脚向门口走去,路上顺手将放在桌上的“墨雨”抄起带走。 “墨雨”此时正严丝合缝地躺在剑鞘之中,慕北亭将它拿在手里看过一眼后,微微一笑,反手便将它缚到了背后,随后轻轻取门而出,直奔易亮文的房间而去。 待近到了易亮文宿处,他远远便见到昨夜在府的众人已经齐聚于院子里,放眼瞧去,这些人也各个都是身手了得之辈。他心头大喜,暗道:“有了这些好手相助,对方便有千军万马也不惧了!” 这时有几人也见到了慕北亭远远走来,当下也不等他靠近,便急忙凑上前去寒暄,毕竟眼前这位慕大侠可是远迹江湖了许多年了,今番得见,也可算是幸事一桩了。 慕北亭嘴角挂起微笑,向众人频频抱拳示意,随后开始寻找起易亮文的身影,只可惜环视一圈下来,终是未见。 而此时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周楚清也同样在寻人,不过他寻的却是慕北亭,等他远远见到同样在角落里东张西望的慕北亭后,急忙迎了上去,说道:“慕大哥,易前辈已派人带了话回来,说是暗哨已经撒开了,让咱俩先行去与那倭寇交涉,同泽大师会率领诸位英雄隐随其后,以作策应。” “咦?原定的计划改变了吗?”慕北亭皱眉问道,“易前辈呢?他又在哪里?” 周楚清道:“易前辈已先行一步,说是要去寻个有利位置,以便更好做到及时调度众暗哨位。” 慕北亭这才恍然,赞道:“易前辈果然思虑周密,我等便按他的计划行事…”正说着,却猛然发现周楚清双眼赤红,眼圈周围也泛着暗沉的黑晕,显然是一夜未眠,于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你也不必忧心太过,我等人多势众,且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必不惧那宵小倭寇。不过待会儿见到了那倭寇,我自去与他交涉,你在一旁可千万要耐住了性子。” 周楚清点头应道:“一切全凭大哥安排,我自会小心谨慎处之。” 慕北亭道:“这就好。对了,厨房可有为众人备下干粮?” 周楚清道:“清水和干粮都已备置妥当了,待会儿会有仆人挨个分发下去。” 慕北亭满意点头,旋即纵身跃上身后屋顶,在抱拳环视过众人一圈后,朗声说道:“诸位,我慕北亭是个口舌粗笨之人,道谢之言就不在此多说了,但庆功的酒席早已摆下,只等咱们凯旋归来之时,定要痛饮他三百杯!”他说话时用上了内力,声音顿时变得嘹亮高亢,直入人心。 众人闻之,立时就被激荡得热血上涌,当下也纷纷出言附和,齐声叫好。 慕北亭再度抱拳,又道:“诸位请听从同泽大师安排,我和楚清就先行一步,咱们南湖再见!”说完纵身落地,携着周楚清便要离开。 这时同泽大师急步上前拦住了他二人,说道:“且慢,请北亭带上这枚信号弹,危急之时放出,老衲便率众人冲锋而至。”说着从僧袍下取出了一枚竹节弹递给慕北亭。 慕北亭接过信号弹收入怀中,大笑道:“大师虑事周详,这后援之事就有劳大师了。” 同泽大师微笑点头道:“北亭只管放心先去,老衲率了众人随后便到。” 第二十九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五) “星涯台”是坐落于南湖北面凹口处的一座二层楼阁,此处地势极高,登楼远眺,便可尽揽南湖美景于眼底,实在是观览湖光的最佳去处。 等慕周二人到得“星涯台”时,天刚放亮,可奇怪的是今日整个南湖竟被一片迷雾笼罩着,放眼望去,只能看清身前两丈之内的景物,周遭也不见丝毫人迹,便是偶有声响传来,也只是鸟雀飞腾起落之时所发出的声音。 周楚清四下查探一番,并无异常之处,当下皱眉向慕北亭问道:“慕大哥,你说这倭寇会从何处来?” 慕北亭虽不像周楚清那般奔走查勘,但也在转眼打量着四周,目光最终落到了迷雾茫茫的湖面之上,缓缓说道:“必定是从湖上来。” 周楚清奇道:“湖上?可走陆路不是更宜应变吗?” 慕北亭道:“可走陆路目标太大,容易引人耳目,而南湖却四通八达,极易隐藏,更何况南湖八月起雾…实属难遇啊。” 周楚清应道:“确实是难得一见…啊!你…你是说这贼人知道今日南湖有雾?” 慕北亭眯起了眼睛,点头道:“看来这倭寇的本事可是不简单呐…” 周楚清突然凑到慕北亭近旁,悄声问道:“也不知易前辈所布的暗哨都放到了什么地方?” 慕北亭也压低了声音回应道:“现下还未见那倭寇现身,咱们所有举动都应谨慎小心,话也不可再多说,就先到亭中静坐等候吧。” 两人迈步走进亭子,分坐两侧,慕北亭屏气凝神,静坐入定。周楚清也想打坐养神,却怎奈心中杂绪太多,始终不能定下心境,于是起身四处观望察看,楼上楼下一连走了许多遍。 在煎熬中度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两人突听得湖面上传来群鸟飞腾之声。慕北亭猛然睁开双眼,微微侧头望向周楚清,眼神微微往下一瞟。 周楚清见状,立时会意,身子仍是端坐不斜,目光却落到慕北亭的右手之上。只见慕北亭右手食指微动,在虚空写下了“后援已至”四字,随后又重新闭上了双眼。周楚清心下顿明,原来那群鸟飞腾之声便是后援暗号,当下心中稍安。 此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时间已离约定的期限渐近,盘踞于湖上的浓雾也渐渐散去,露出了碧波湖水。周楚清凭栏眺望湖面,心中越发紧张起来。突然间,一艘篷布小船不疾不徐地从余雾中窜了出来,映入了他的眼帘中,他当即惊呼道:“慕大哥,你快看,出现了,出现了!” 慕北亭猛然起身,眺目望向湖中,果然见到一艘小船正缓缓向“星涯台”方向行来,待行得近了些,船上的景象也依稀可辨,只可惜船舱四周被遮了帷幔,却也瞧不出舱中有何端倪,唯一的显眼之处,就只有立于船尾穿戴蓑衣斗笠的那个撑杆人。 周楚清盯着那撑杆人,目呲欲裂,恨声道:“没错,就是他了!这恶贼的身姿我记得极是真切!” 慕北亭则提醒道:“待会儿你切莫出声,一切全由我来周旋。” 二人正说话间,那艘小船已在离岸十余丈的地方停住了。那船尾撑杆之人纵身一跃到了船头,朗声说道:“敢问亭中之人可是慕北亭,慕大侠?”这句喊话中蕴含了内力,声音传得极远,直把亭子附近的飞鸟惊扰得四下纷逃。 慕北亭大吃一惊,暗想:“我与他相距如此之远,便是目力再好之人也实难辨清面容,为何这人张口便能唤出我的姓名?莫非他早就知道我今日会来?” 但此疑尚未想通,转念又觉此人内力之强不弱于己,心中豪气顿生,势要与他比上一比,于是也气出丹田,款款说道:“正是在下,却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周楚清在一旁恶狠狠道:“倭寇也配有名字么?”不过他说话倒不以内力输送,船上那人自然听不到这一句咒骂。 那人却只是随便打了个哈哈,解释道:“慕大侠的威名环震海内,我自然识得。至于我的名字嘛,慕大侠倒不妨猜上一猜。” 慕北亭一愣,旋即又道:“恕慕某眼拙,未能辨出阁下身份,还请把船摇近一些,再取下斗笠蓑衣,也好让我仔细认上一认。”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那待会儿再猜也无妨。你们把《素经》带来了吗?” 慕北亭从怀中掏出蓝绸布包裹,打开后将《素经》取出,向那人扬了扬,说道:“《素经》在此,林宗汜妻儿呢?我也需得先见上一见。” 那人伸手拍了拍身后船舱,道:“林宗汜妻儿便在这船舱之中。” 慕北亭冷笑道:“我已将《素经》真迹相示于你,阁下若有诚意,还请掀开帷幔,将林宗汜妻儿请出来让我见上一眼。” 那人嘿嘿一笑,道:“慕大侠忒糊涂了些,你我离得这么远,我又不是千里眼,怎能看得清楚是一本什么书。所以嘛,既然我看不清楚,慕大侠也自然不用看得太清楚。” 周楚清听着船上之人说话磨磨唧唧,心中极不耐烦,脱口喝问道:“那你欲如何?不妨明言直说!” 那人道:“既然大家都想看个清楚,那就得离得近一些,可我又恐船靠了岸后再难护得舱中二人周全,所以只好劳驾慕大侠过来了。” 周楚清猛一拍身旁立柱,说道:“好,我这就过来!”说完作势便要纵身向那人奔去,可又见此间距离足有十数丈远,心想以自己的功力若无外物借力,只怕过不到一半路程便要落水,心中顿时又踌躇起来。 正在此时,又听那人说道:“周大侠且慢,莫要听错了,我请的只是慕大侠一人,并未让你前来。”顿了顿,又道:“今日我是孤身赴约,慕大侠不也该如此么?” 慕北亭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周楚清的肩膀,说道:“我堂堂中华上国,怎能让这番邦夷人小瞧了,你就在此等候罢。” 周楚清犹豫道:“慕大哥的功夫我自是信得过,只是这…这距离也太远了些,慕大哥可有把握?” 慕北亭道:“我自有办法,无需担心。” 那人又喊道:“慕大侠,还请你点了周大侠的穴道,只要让他一个时辰里动不得便可。” 周楚清转头怒喝道:“你这是何意?说好一人过去便是一人过去,你还怕我食言不成?” 那人道:“慕大侠是江湖中闻名遐迩的坦荡汉子,我自是敬佩。至于旁人嘛…我就未必信得过。” 周楚清暴怒难遏,正要出言反击,却又被慕北亭拦下。慕北亭道:“我等受制于人,万不可猛撞行事,只能先委屈你了。”转身又向那人问道:“还请阁下报出穴名,我定依言出手。” 那人大笑道:“那也不必,慕大侠的为人我是极信得过的,还请自便。” 慕北亭闻言伸指点了周楚清穴道,在扶他坐下后,又问那人道:“阁下可还有其它要求?若是没有,我可就过来了。” 那人伸掌做请状,说道:“慕大侠请!” 周楚清身不能动,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慕北亭,叮嘱说道:“此役全仰仗慕大哥了,那贼人武功极高,大哥可千万小心呐!” 慕北亭点头说了句“放心”后,转身走了出去,等到得亭阁匾额下,立时气沉丹田,纵身一跃,只等身体上升至于悬挂的匾额平齐时,突起右掌对着那匾额下端一拍,悬挂匾额的扣子瞬间断开,随后又起左手顺势握住匾额的顶端,旋即暗翻手掌,便将整块匾额夹到了腋下。 慕北亭这取匾、携匾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喝成,着实赏心悦目,周楚清看在眼里,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好。 而此时的慕北亭上蹿余劲不减,等身经二层时,左足轻点栏杆,借力往上再跃,整个人在空中陡然翻转过一圈后,便已稳稳当当立身站在了阁顶之上。随后他长吸了口气,右臂瞬间暴涨张开,接着扭腰蓄力,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张匾额向小舟方向掷出,随后他双足猛蹬上劲,身子似如离弦之箭一般,紧追着匾额飞跃而去。 第三十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六) 那块匾额在半空中极速旋转向前,直飞出六七丈远后才斜斜插入水中,数个弹指后又浮出水面。 而此时慕北亭也正好赶到,只见他整个人身轻如燕,双足如履平地般稳稳站到了匾额之上,但他触匾之后的前袭余力却并不消减,于是匾额又向前行进了一段距离。至此,他距离小舟的距离就仅剩下了三丈之遥。 那人始终盯着慕北亭的一举一动,但见他仅用十数个弹指的功夫便到得近前,当即拍手赞道:“好一个‘云踏清风’慕北亭,果然名不虚传,好内力!好轻功!好手段!” 此刻慕北亭也终得看清此人真容,只见他的年纪约莫三十不到,高鼻圆目,浓眉阔口,皮肤白净似雪,虽说不上仪表堂堂,但也算是清秀俊朗,但寻思片刻后,却自觉平生并未见过此人,心中不由暗自奇怪道:“我并无此人印象,为何他却让我猜他姓名?” 可正当他揣测之时,又听那人问道:“慕大侠可是在想我是谁?” 慕北亭本想点头称是,但转念又想:“他是什么人倒无关紧要,还是先见到弟妹和侄儿要紧。”于是说道:“恕慕某眼拙,并不能认出阁下身份。不过我已到此,还请阁下将舱中的两人请出来让我见上一见。”说完伸手入怀,将《素经》取出举至身前半空。 可那人并不向《素经》看去,而是眯起了眼睛,狡黠一笑,问道:“今日到南湖之人,难道就只是慕大侠与周先生二位么?” 慕北亭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莫不是得知了什么风声?还是他已经发现了其他人的踪迹?”但稍一寻思,转念想道:“易前辈布局高明,又岂会被旁人轻易识破,这贼人多半是想言语试探。”于是反问道:“此刻在这湖面之上,除了舱中两人和你我之外,难道还有其他的人吗?” 那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慕北亭,面上似笑非笑,却并不言语。 慕北亭毫不示弱,直迎那人目光,不避不闪。过得片刻后,那人忽然大笑起来,笑罢,陡然喝问道:“那在暗处呢?” 慕北亭目光一紧,旋即沉声道:“既然你已猜到,那我便直言相告,阁下今日若是把舍妹和侄儿交出,我可担保你性命无虞;但若是顽拒不还,那你今日就休想再从这南湖走出去!” 那人面色骤变,又换作了先前的嬉笑之态,缓缓道:“慕大侠就这般自信吗?” 慕北亭还欲出言警告,却猛然发觉那人的身子矮下了一截,他立时投目下望,竟发现眼前的小舟居然吃水越来越深,霎时间一个念头在他心头蹿起:“莫非船漏水了?” 但这个疑问转瞬即逝,他立时明白了过来,这倭寇竟想要沉船!有此发现,他立马暴喝道:“恶贼敢尔!”言毕右足一点,飞身向前,右手做爪状直取那人面门而去。与此同时,那块匾额也因受他起身之力,瞬间直没水中数尺,直过了许久才缓缓浮上水面。 虽说慕北亭的动作已然不慢,可那人的反应却更快,只见他瞬间翻身后跃,落到那船舱顶上,立时就化解了慕北亭的雷霆一击。 慕北亭一招攻空,但人却落在了船头之上,当看到舱门已近在咫尺,他心头大喜,再也顾不上舱顶上那人,急忙伸出手去欲要扯开遮蔽船舱的帷幔。 那人瞧出了慕北亭的意图,目中精光一闪,猛抖右手袖袍,瞬间便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太刀赫然出现在他的手中,又见他长臂一扬,手中太刀立时在舱门前划出了一道银色弧光。 慕北亭也立时就被这道凌厉刀光逼得向后仰去,如此才算堪堪避过了这一击,但锋刃带过的森森寒气,却还是把他的脸颊刮得一阵生疼。他心中大骇,仅凭着适才这一刀之威力,便可瞧出对手的武功必不弱于自己,当下再不敢大意,急忙右手探往背后一握,旋即“墨雨”出鞘,等再直起身子之时,已挺剑而出,直刺那人的腹部而去。 那人急忙横刀格挡,刀剑相碰,顿时溅出火光一片。慕北亭救人心迫,所出的招式,招招刁钻,式式出奇,但求能得速胜;再反观那人,却是见招拆招,游刃有余,丝毫不落下风。两人就此缠斗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他二人越斗越难罢手,灌入船舱里的湖水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眼看着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会整船倾覆。 慕北亭速胜他不得,心中大是焦急,趁着格挡间隙,厉声喝问道:“你为何要沉船?《素经》你还要不要了?” 那人只是阴沉着脸笑了一笑,也不答话,手中太刀却是挥舞得更快了,力道也越发猛烈起来。 两人又斗了二十余招,但仍是旗鼓相当,而此时湖水也已漫过了整个船舱,又因受他俩武斗的影响,整个船体已开始向左快速倾斜着。 慕北亭眼看船将覆没,心急如焚,心知自己就算再跟这人拆上百余招,也未能胜出一招半式,更不要说是制住他。 他念及此处,心中忽然“咯噔”了一下,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之感自心底瞬间生出,就好像自己已经注定要目睹此幕惨剧的发生。 可就在他恍惚意疏之际,耳中忽又听得一阵鸟鸣声响起。他瞬间精神一震,又想:“啊哟!怎么把易前辈的暗手给忘了!他们定然看到了我与这恶贼打斗的场面,所以才鸣声示我!嗯,我便先将此人引离船上,也好让易前辈他们前来营救!”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当下招式立变,剑锋急转,直迎着那人刀锋而去,待得剑刃贴住了那人的刀锋之后,他立马调起周身内力,经由右臂传至剑刃之上。霎时间,那人手中的太刀便被死死粘锁在了“墨雨”上,随后慕北亭双足一沉一蹬,身子就猛然向后跃去。 慕北亭此招实在突兀,那人猝不及防,立时便被他牵引着离开了船上。在飞跃出四五丈远后,两人终才落了下来,也正巧落到了那块匾额的附近。 慕北亭撤走了内力,左足微一点水,借势向匾额掠去,待到得匾额的上方时,又挥手划出一剑,利用锋锐的剑气将那块匾额一破为二,然后自己迅速落脚到其中一块上,顺势又用剑尖一勾,立时便将另半块挑飞半空,送到了那人落脚处。只见那人轻身如燕,匾到身落,也稳稳当当站在了匾额之上。 第三十一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七) 此时的慕北亭面朝小船而站,那人则与他对面而立,两人之间的相隔足有一丈远。 慕北亭的视线穿过了那人,看向那只将要沉没的小船,寒声问道:“阁下好生狂妄,是自信能杀人取书离去吗?” 那人却不置可否,反倒笑了起来,说道:“若只是将自身的内力引出体外,倒也只是一门稀松平常的本事,可要像慕大侠这般做到虚空抓物,以虚锁实,那便是世间罕见的绝顶功夫了。想来当今世上能拥有此等能耐者,也不过是寥寥数人尔。” 慕北亭见他竟然称赞起自己的功夫来,心中顿生疑惑,暗想:“此人的行为举止好生古怪,此刻离了船上的‘护身符’,竟也不见他有所慌乱,到底是他处事向来泰然自若呢,还是其中另有猫腻?”正自揣测间,眼角余光忽然瞟见湖面上出现了两艘快船,正快速向沉船驶去。 眼见此幕,慕北亭心中顿时大喜,知道这两艘快船便是易亮文撒下去的暗哨,又见两船行进的速度奇快,必定能赶在小船沉没之前到达,心中又是一松,但面上却并不显露颜色,又自寻思道:“眼下我先用言语缠住他,只等救出人后再动手不迟。”于是淡淡问道:“阁下武功之强,也实乃我平生仅见,却不知阁下师承何处?” 那人似乎对身后的情况全然不知,面上笑意依旧不减,答道:“我得慕大侠金口赞誉,可真是荣于华衮。不过要说起我的师父嘛…嘿嘿,慕大侠与他的关系倒也不错。唔,不对,准确说来,应该是很亲密才对。” 慕北亭闻言,只觉如坠云雾,不明所以,急忙追问道:“是谁?” 那人却在此刻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实在抱歉,慕大侠,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慕北亭心中疑惑更增,忙道:“你说什么…”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听得那两艘快船上的人喊道:“慕大侠,船是空的,舱里没人!” 慕北亭心中一凛,面色陡变,旋即长剑前挺,寒声喝问道:“林宗汜的妻儿究竟在何处?” 那人又叹了口气,说道:“古语有云‘狡兔三窟’,我若是不如此行事,慕大侠的诸多帮手又怎会现身出来?我又如何能自保周全?” 慕北亭冷笑两声,沉声道:“阁下真是好心计,那你欲如何?不妨明言直说!” 那人道:“此湖的南面有一处‘无锋崖’,便烦请慕大侠与诸位移步前往,我就先行一步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突然凭空消失,转瞬又出现在了湖面南侧的另一处,跨距竟有四五丈之远,随后又是几个闪现,便再没了影踪。 慕北亭眼看着他消失不见,心中大骇莫名,整个人顿时呆愣在了原地,过了良久才自言自语道:“这…这是轻功吗?他怎会如同鬼魅幽影一般,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了?”想到此处,背上骤起一层薄汗,又道:“先前他若是使出了这般身法,我只怕数招之内便要落败,可他为何不露出这一手功夫呢?” 如此愣愕了好半天,他才渐渐缓过了神来,可心里又不禁暗忖道:“此人武功之高,看来已非我所能应付,看来要救得弟妹和侄儿,也只能和众人之力一起上了。”心下打定了主意,急忙抬头冲两船之上的那四人喊道:“此贼到了南面断崖之上,你们快去告知易前辈,请他率众位英雄前来助阵,我就先去一步了!” 船上四人也正被那人的鬼魅身法惊呆,此刻听得慕北亭喊话方才回过神来,当下齐齐应了一声,又匆忙驾着船向北岸驶去。 慕北亭探身向前,手腕一抖,剑尖一挑,立时便将漂浮在水面之上的那半块匾额挑飞至半空中,又见他扬手挥剑如风,瞬间便将匾额割作了八块接到手中,然后转身面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先将一块碎匾投掷到身前三丈处,随后纵身跃向碎匾,只待足尖触板,第二块碎匾便既出手,也同样是投掷到了身前三丈处,接着落于板上的足尖再一借力,迅速纵身跃踏到了第二块碎匾之上,往后如法炮制,待到八块碎匾用完,也刚好到达了岸边。 南湖南侧有山一座,其势不高,却是当地有名的秀美山峰,由南湖向山而去,是一路平坡直上,山坡上树木茂盛,百花丛生,景色着实绚烂;而在此山的另一侧,景象却与之迥然相异,乃是一面似被刀切斧劈过的险峻断崖,其势笔直而下,极为险峻,世人便据势取名曰‘无锋崖’。 慕北亭从前也曾到此山游玩过,是以上山之路也算熟悉,只见他施展起轻功,脚下生风,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山顶。 山顶之上是一块天然的开阔平坦空地,人立空地之上,举目四望,一侧可饱览南湖全景;另一侧则可俯瞰断崖之下的云海森林,实在是一块赏景宝地。 但此时的慕北亭却并无闲心去游目四顾,因为他的目光早已落到了断崖一侧。 只见那人正襟危坐于一块大石之上,衣服也换作了一身纯白,在他身前还架有一张古琴,旁侧则放了一把正燃着香薰的香炉,乍看之下,倒颇有一副儒雅名士的派头。 慕北亭看着眼前的奇怪景象,心中猜疑不定,他虽不知此人这般行径有何寓意,但由于先前已然吃亏不小,他当下不敢大意,缓缓伸手从背后拔出了“墨雨”挺在胸前,做出凝神戒备的架势。 那倭寇抬头瞟了慕北亭一眼,微笑道:“慕大侠不必如此紧张,咱们在此间不动手。”顿了顿,又道:“眼下其余人众还未到来,不妨先听我弹上一曲,亦算聊以解忧。” 慕北亭蹙眉暗道:“此时向他质询,他必不会说,若是上前动武,我又无胜他把握,倒不如先韬养气力,待到后援来时再做打算。” 他心中有此计较,当即收剑入鞘,盘膝席地而坐,应道:“愿赏阁下琴艺。” 那人含笑点头,旋即闭目调整起呼吸,等过了数个弹指后,又猛然睁开了双眼,并探指抚到琴弦之上,说道:“那就献丑了。” 第三十二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八) 琴音乍起,飘渺悠扬,在听过小段开指之后,慕北亭识出此人所奏曲目乃是《聂政刺韩》。 慕北亭虽不弄乐,但往日里却常听林宗汜弹奏古琴,是以也识得一些曲目,而眼下这一曲《聂政刺韩》恰巧就是林宗汜平日常奏曲目之一。 此曲曲风婉转雄奇,化态强烈,令听者忽觉冰雪骤下;又忽感灼日炎炎,自有升天坠地之感受。慕北亭平素也最喜此曲,当下闭目静赏。 待曲过半章,他心中忽有所感,只觉此人奏曲的韵味比之林宗汜所奏,当有天差地别之感。林宗汜演奏此曲时,常以细腻、婉转取巧,但雄浑之处却往往略显薄弱;然眼下此人所奏却与之截然相反,他只以大开大合之势一顺而下,便是需低沉委婉之处,也全是用重声雄奇演奏之法,而此种乐音初闻时虽有一番别味,但久闻之下,就不免有噪心之感。 曲入中章,奏至“取韩”之处,琴声陡然翻高,竟突然出现了杂乱余音。慕北亭张目望去,只见此时那人面上竟现出了潮红之色,双目也开始向外突出,嘴角勾勒出无声狞笑,双臂也似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鼻息更是粗壮可闻,整个人就似中了魔怔一般。 可还不等慕北亭细思,又听得“啪,啪”几声响起,那张古琴居然断弦数根;转眼再看那人,可谓断弦醒神,他也立时就从入魔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神态渐复如常,兀自呆坐片刻后,忽然苦笑自语道:“我终究还是弹奏不完此曲,直至今日今时也是不能…唉,也或许过了今日就可以了吧?”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似是在自问,又似是在询问。 慕北亭垂目想了想,旋即抬眼沉声道:“阁下若是真心喜爱抚琴弄乐,便该先学会静心平性,我听你这一曲《聂政刺韩》,通章尽是悲壮之势,不免显出悲愤有余而慷慨不足。若你始终以这般心境习乐奏曲,只怕终其余生也再难进前一步。” 那人闻言,面色骤变,横眉怒目厉喝道:“你懂什么,我今日只需…”可说到此处,又戛然而止,面色忽又转晴,笑道:“如此看来,慕大侠也是懂乐之人。但这《聂政刺韩》向来有两个不同典故,却不知慕大侠更倾心于哪一个?” 慕北亭道:“我是不通乐理的,只是听人弹奏得多了,也就能识别出一些曲目。至于这《聂政刺韩》的典故,我也仅知一个,乃是记载于《史记》中,说是聂政为报答严仲子的恩情,甘愿为他去刺杀韩相侠累的故事。至于另一个典故,我就不知了。” 那人目露失望之色,但转瞬即逝,仍是笑吟吟道:“那我便为慕大侠讲上一讲,我向来最信此典故为真。” 慕北亭本无心思听他讲诉,只是无奈后援众人此刻还未赶到,也只得淡淡说道:“愿闻其详。” 那人道:“我知慕大侠心思,但还请稍耐片刻,待把这个典故讲完,我便让你见到你想见之人。” 慕北亭心下暗想:“这人行事举止处处透着诡异,此话未必是真,我且先听他如何说词。”于是点了点头,说道:“请讲。” 那人坐直了身子,侃侃而谈道:“这个典故的主角也是聂政。他本是一个剑客,只因父亲被昏庸的韩王杀害,他便立誓要为父报仇雪恨。随后聂政便独身来到了韩国行刺韩王,可惜他寡不敌众,刺杀也以失败而告终。但庆幸他武艺尚佳,总算是侥幸杀出了重围,得以逃脱活命,可未能报得杀父之仇,也实在令他骨鲠在喉,寝食难安。 “好在苍天保佑,竟让他遇到了一位世外高人,这位高人怜他仁孝忠心,便收他为徒,并倾囊相授他武艺与琴技。十年光阴转瞬即逝,聂政在习得一身高绝武艺的同时,亦练就出了当世无双的琴艺,这时他自觉报仇时机已至,于是辞别师父回到了韩国。 “但因他此前行刺时容貌、声音已被韩王记下,为了能保此次行刺成功,他不惜毁去了自己的容貌,又寻来药物弄哑了嗓音。如此一来,就算是与他再亲近之人也认他不出了。待做完这一切准备后,他便每日上街抚琴奏乐,只因他奏出的琴声实在美妙无双,闻者无不惊叹其为天籁梵音,便是家畜动物听了,也都能瞬间停止了嘶吼吵闹,变得安安静静。如此时间一久,街上有这等奇人异士的消息也自然就传到了韩王的耳中,韩王自是心生好奇,加之又临近自己寿辰,他便派人去招揽聂政入宫演奏古琴。 “聂政受了邀请,欣然前往。在赴约当日,他暗里将匕首藏在古琴中,待入宫拜见了韩王后,他便开始专心弹奏,只等韩王听得如痴如醉之时,他忽然破开琴身拔出匕首刺向韩王。韩王无备,当场便被刺杀身亡,而庭上众人也因痴醉琴音,等到再反应过来时,已然援救不及。随后聂政立于殿前痛斥了韩王罪行,末了又说自己心愿已了,虽死无憾,说完便挥动匕首,先挖了自己双眼,又割掉耳朵,最后再将自己弄得面目全非,终才割喉自尽。 “朝堂诸臣因他自毁容貌而无法查清他的身份,只得将他的尸身悬挂于城门前多日,以期能有亲人前来认领,到时便能确认他的身份。果然,聂政的尸身还是被他的母亲认了出来,但老母亲见儿子已死,心中已万念俱灰,也跟着他自尽身亡了…” 他说到此处,神色忽然暗淡了下去,就此住口不说,片刻后又问道:“慕大侠,你是喜欢刺韩王的典故多一些呢,还是刺韩相的典故多一些?” 慕北亭读书不多,对于这些历史典故也不甚了了,他只听林宗汜讲起过聂政刺韩相的典故,至于这聂政刺韩王的典故,他也是初闻。 但眼下细细回味起来,一个典故展现的是士为知己者死;另一个则讲诉了卧薪尝胆为父报仇。两相比较之下,倒也难说得上哪个更让自己喜欢,只得道:“这聂政是有情有义的真汉子,无论是对父慈孝,亦或是对友仗义,我都是极为钦佩的…” 他话刚即此,心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暗道:“他为何要说这典故给我听?杀父之仇?唔,他是倭人,莫非…莫非他的父亲是被我辈武林中人所杀,此刻借喻聂政不过是要告诉我,他此番是来寻仇的?” 转念又联想起此人先前的种种古怪行迹,心中骤然一凛,一股不详之感顿上心头。 那人见慕北亭的面色变得复杂起来,知道他正在揣测着自己的言行举动,当下便冷冷一笑,沉声道:“慕大侠,你也不用暗自猜测了,我的真正目的就是来寻仇的。” 他说完这一句后,抬眼望向慕北亭身后的茂密树林,朗声又道:“诸位即已到此,便请现身出来吧!” 第三十三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九) 他话音刚落,只见慕北亭身后的树林中立时就冲出了三道灰影,转瞬便已来到场中,这三人分别是易亮文、同泽大师和周楚清。 此三人前脚刚到,后面乌泱泱一群人也紧随而至。慕北亭起身回望,只见樊余军一众也悉数到场,粗略估算之下,足有六七十人之多。 再反观那人,当他见到如此场面后,非但不露惧色,反而显露出了欢喜笑容,同时站起身来,抚掌大笑道:“好,好。人叫人千声不应,货叫人点手自来,这《素经》可真是件称手的法宝。” 易亮文跨前一步,沉声问道:“听阁下之言,我等收到的请柬便是出自于你的手笔?” 那人坦然道:“不错,在场诸位所收到的请柬,确是我所写所寄。”说到此处,忽然嘿嘿一笑,又道:“我若不如此,又怎能同时请得诸位到此处来呢?” 周楚清再也按压不住心中怒火,当即暴喝道:“你这恶贼!我家夫人和少主到底在哪里?” 那人并不忙答话,而是徐徐走下了石板,然后冲着周楚清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感谢周先生十年照顾,当年若不是您亲赴火场冒死相救,我恐怕早已变成了一团焦炭,此等恩情,我没齿难忘!” 闻言,周楚清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在场众人也纷纷侧目望向了周楚清,心中也都觉莫名其妙。 那人微微一笑,瞬间变换成了另一个腔调,说道:“哦,是我欠虑了,先生所熟悉的,应该是这副面容和口音。” 他说着右手衣袖往面上一遮,过了片刻,再放下衣袖时已然换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只见他细眼塌鼻,面皮微黄,外加一对招风大耳,模样甚是难看,与之先前那副样子相比,当可谓是天差地别。 看过眼前这幕大变活人的表演,周楚清的眼珠子几乎就要崩眶而出,同时失声惊呼道:“啊!你…你是…你是刘福!这…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慕北亭也同样大惊失色,也急声喝问道:“刘福,怎么会是你呢?你…你怎么会是倭寇呢?!” 在人群中不乏有与林家交厚之人,对于眼前这个在“万书塔”上扫地多年的傻小子刘福自也见过,眼见竟是此人作恶,众人无不惊愕失色,一时间场中变得静寂无声。 原来此事源起于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时年江浙倭患严重,当地百姓久受倭寇浪人荼毒,民生凋敝,实在苦不堪言。彼时林宗汜身为“江浙抗倭同盟”的盟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召集起众多武林豪杰,共赴江浙沿海抵御倭患。 有一日,林宗汜接到线报,一群倭寇正在宁波附近的青龙镇肆虐。得此消息后,林宗汜立马组织起武林义士们赶赴青龙镇救援,只可惜一路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迟了半日,等他们到得青龙镇时,镇甸早已被洗劫一空,残垣断壁之下随处可见横卧的残破尸体,惨状实在可怖。 眼看着如此惨景,众人无不怒火中烧。林宗汜差人去辨明了倭寇撤走的路径后,当即猛追而去,在追了一日一夜后,终于在一个荒村里截住这群正在歇脚的倭寇。 两相交遇,自无多言,立马就动手火并,只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那群倭寇便已死伤过半,余下几个倭寇只得退守到村中残破的房屋里避战,并用萃过毒的暗器负隅顽抗。 林宗汜为防众人遭暗器之害,便命人取了硝石火药来投放到荒村附近,准备用一场大火将众倭寇们一焚而烬。点起火势,荒村顿时化作火海,可正当火烧得红旺之时,火场里竟响起了一个呼救之声。 众人初闻之时,均不以为意,只道是有倭人不耐灼烧之痛而发出的哭嚎,可这呼救之声一经开始便不间断,如此时间一久,林宗汜就不免起了疑心,要知道但凡是真正的倭寇,向来只会力战而死,从没有退缩议和一说,也不会因为忍受不了伤痛便哀声求饶,况且这呼声还是以字正腔圆的汉话喊出,就愈发叫人心中生奇。 林宗汜心有所疑,便越发留意起那呼救之声,进而又发现那声音似是孩童发出,而自己先前却并见到那伙倭寇中有孩童在内,莫不是废屋之中还另有无辜之人? 他想到此处,为防误伤了良人,当即便向众人言明心中所虑,然后转身便欲冲进火场将人救出。 可一旁的周楚清却哪愿让自家少主去亲身犯险,急忙将他拦住,随后又取过了几个装水的皮囊,待将自己周身淋湿后,便一跃冲进了火场。过得片刻后,果然见到周楚清抱了一个周身黢黑的男童冲将出来。林宗汜抢上前去察看,却只见那男童已被浓烟熏得昏死过去,又急忙对男童的身体细查了一番,在确定这男童身体并无大碍后,终才长舒了口气,紧接着便抬掌向男童体内灌输了一道真气。 男童得了林宗汜的真气,不过多时便悠悠醒转过来,众人见状,立马围上前去,七嘴八舌对他进行起盘问。但这男童似是被大火灼傻了一般,无论旁人如何询问,他均是答非所问,口中只是来回来去说着“羊、余家庄、死了”这三个词。 林宗汜见他的症状乃是神志受损所致,便知再问下去也是无益,于是便向众人摆手示意不要再问了。但眼下既已将他救出火场,林宗汜自然也不会将他随意遗弃,便将他带在了身边照应。不过秉承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宗旨,林宗汜始终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男童心存怀疑,于是便按照男童口中所说的地名,派出了几人寻到余家庄去做打探。 打探之人倒也极具效率,用了不过两日的功夫便带着消息回禀,附近确实有一处村庄叫做余家庄,只不过这个村庄在半年前曾遭受倭寇袭击,因彼时乡民们奋起反击,便被倭寇实行了残忍的屠村,整个村庄被毁于一旦。但庆幸的是,彼时有少数几人离村在外,终得以幸免于难,而这些幸存者中,便有几个是放羊娃。 得此消息后,林宗汜疑心稍减,但却并未全然打消,心想等到男童神志稍微恢复一些后,再对他做详细询问,当下便将他带回了家中抚养。只可惜日复日,月复月,这男童痴痴呆呆的症状却始终不见好转。初时林宗汜还频繁过问他的状况,可时间一久,也就把此事忘至了脑后,倒是周楚清却因涉险救他性命之故,总还想起他来,平日里对他也颇为照顾,还给他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刘福,寓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三十四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便是几年过后,而刘福也已长成了一个精壮的年轻小伙儿。虽然他还是一如往昔那般木讷呆愣,但与旁人做些简单交流已然不成问题。只不过对于他的那些从前往事,他的记忆也仍旧只是那几句话。 然时过境迁,过了这么多年后,那些往昔旧事也早就没人会去在意,更何况在刘福的身旁还有一个周楚清时时关护着,就更没有人再去盘问刘福的身世过往。 说来也怪,周楚清对这个痴痴傻傻的刘福似有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愫,可谓是视若己出,平日里也多将他带在身旁,便是远行外出也常常携他同行。 但随着刘福年岁渐长,周楚清也渐渐觉得老是让他终日无所事事也非长久之计,可又碍于他痴傻之气颇重,能做的事也并不多,于是在经过了一番思量之后,最终决定让他到“万书塔”去打扫卫生,毕竟这种活儿极是简单,就算是傻子也能做得来,更何况也只有傻子才不会对那些奇书秘籍生出贪婪歹心。 可周楚清却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他曾经无比信任的人,竟然是在假痴假呆,扮猪吃老虎,在骗过自己的同时更是利用了自己,最终得以稳稳扎根在了“万书塔”里,并习得了一身神通,又在今日反过来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想到此节,周楚清顿时惊怒交集,只见他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一双眼睛瞪得几欲脱出眶来,但他怒极反笑,在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字后,又森然笑道:“当年我为你取名刘福,本是想着借名寓意,求老天让你多福多寿。可我万没想到,当年的刘福却变成了今日的留祸!我对不起家主,是我有眼无珠,是我养虎为患…” 说着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可刚哭过没两声,面色就骤然变紫,嚎哭之声也瞬间停滞,待到他脸色变至暗紫色时,突然张口“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到身前地上,立时染红了地上一片。 同泽大师见状,急忙伸手去扶住了他,同时安慰道:“这一切都是因果业障,此番该当林家有此劫难,即便不是眼下这个祸害,也必会从别处生出,楚清万不可自责太过啊!”说着连点了周楚清胸前三处大穴,然后将他搀扶到一旁盘膝坐下,又道:“你快意守灵台,老衲来助你疗伤。” 随后便见同泽大师双掌贴到了周楚清的后背上,旋即内力运转,真气开始源源不断地注入到周楚清受创的心脉中。 众人见到周楚清怒极损身,瞬间就炸开了锅,纷纷七嘴八舌声讨起刘福来。有人在斥责、有人在谩骂、更有人在厉声恫吓,一时之间,场面变得喧噪起来。 但刘福却不为所动,只是目不斜视地默默注视着周楚清,眼中渐渐流露出了深深的关切之色,再过片刻,又兀自流下了泪来。 易亮文敏锐地将刘福的神态变化尽看眼中,他鉴颜辨色,心知眼下正是契机,于是猛然喝道:“刘福!周楚清待你深恩厚意,可你此刻却要将陷他于不义之地,你良心何安?你若不想他殒命在此,就快快说出你家夫人和少主的所在!” 易亮文在说话的同时,体内雄浑内力也随之散向了四周,霎时间,在场众人均觉一股气势瞬间压迫胸口,更有几个内力稍弱之人已开始神摇意动,意识在现实与恍惚间来回拉扯着,只待时间一久,必然会心神受创。 同样,此刻已正魂不守舍的刘福亦不能免,只见他的目光开始有些涣散起来,神情也渐渐变得呆滞了,口中不自觉地喃喃说道:“在…在…湖里的…” 可他刚说完这断断续续的一句后,身子猛然一抖,紧接着闭目大吼了一声,整个人立时清醒了过来,同时目光也陡然变得阴沉起来,寒声说道:“易先生好眼力!好内力!只是杀父之仇焉能不报?我自知对不起先生,也知该如何偿罪,只待此间事了,我便以死谢罪,不劳你来多心。” 易亮文见此人竟能从自己强横的压迫之势中醒转过来,心下大为吃惊,暗道:“此贼内力之强,实是当世罕见…”可转念又想:“他打扫‘万书塔’十余年,想来楼中的武功绝学自然偷学得不少…不过要想修炼到此等功力,若非是天赋异禀之人,也万不可至。” 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你不是要以死谢罪吗?眼下就正当时候,此刻不死更待何时?”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当世武林名宿,“洞庭五侠”之一的吴亭墨。 此人年逾古稀,生得矮小身材,但面色红润,目蕴光彩,显然内力极为深厚,而此时他说这段话时也以内力送出,是以调门极其洪亮。 众人被他调动起了气氛,虽不信刘福所说的“以死谢罪云云”是真,但能以此讥讽他几句倒也颇为快意,于是连连出声附和,声势也立时壮大了起来。 有人道:“我听说日本武士在自尽时都是要切腹的,却不知你的兵刃可还称手?刀刃还锋利么?” 这个话音刚毕,立马又有人接话道:“这位兄台此言差矣,正真的倭人武士在切腹自尽之时,还需要有一名介错手在侧,但我看阁下并无帮手在旁,这可是要坏了规矩咯。不过嘛,阁下若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代劳,毕竟我手里这把鬼头刀可是屠猪杀狗的利器,一刀砍下,保管你狗头落地,不痛不痒!”说着还扬了扬手里的那柄钢刀。 这人的插科打诨顿令场中众人哄堂大笑起来,此间本已紧张的气氛也在瞬间缓和了不少。 但此刻的慕北亭却无心发笑,他心中正寻思道:“今日之事波云诡谲,处处都透着古怪,也不知这倭寇还会干出什么歹事来。”于是扬手止住了众人的笑声,开口向刘福问道:“这么说来,你父亲就是当年被焚倭寇中的一员?” 刘福原本正含笑面对着众人的嘲讽与谩骂,可在听到慕北亭的这一问后,神色陡转,眼神也立时变得寒光闪闪,旋即冷冷说道:“不错,我父亲就是被你们给活活烧死的!” 慕北亭有心要激怒他,以诱使他说出接下来的计划,于是也同样还以冷冷一笑,朗声又问:“你既是为了寻仇断恨而来,就该把其中的恩怨说个清楚明白,难道在场众人都是你的杀父仇人不成?” 刘福却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先慢慢环视了场中众人一圈,方才咬着牙狠声说道:“好!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们都该死!” 第三十五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一) 易亮文也曾参与过当年那场剿倭之役,此时听了刘福的这番话后,心中顿时明了,当即冷笑道:“时年你至多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而你竟能在那般年纪便坦然面对生死劫难,并用计谋自保下了性命,可当真是叫人佩服得紧!也难怪周楚清会着了你的道!” 刘福立时移目望向了易亮文,森然道:“你懂什么!我之所以能活命,既是父亲舍命相救,也是我命不该绝!当日父亲怜我幼小,便将我寄藏在那荒村之中,可等我再见到他时,便是被你们这伙人逼得退无可退。更可恨的是,你们这群混蛋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竟不敢以刀剑直面相搏,就只敢放火围烧…” 吴亭墨听到此处,立时跳脚骂道:“呸!好不要脸!那你们倭人当初为何要躲起来使用萃毒暗器?怎么不见你们出来应战?” 刘福却置若罔闻,继续说道:“当时浓烟滚滚,火舌燎人,我已经万念俱灰,心想此次已是必死无疑。可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向我扑来,竟用他的身体挡住了熊熊烈焰,将我整个人庇护于身下,再也侵害不到我分毫,可父亲却被烈火活活烧焦…” 他说到此处,忽然抬头望天,在长长叹息过一声后,又道:“当日父亲那刚毅的面容,坚定的眼神,我至今历历在目,我也自那时起便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父亲报仇。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的求生欲骤起,心想一定要活下来,要向那些害死我父亲的人报仇,于是我开始出声呼救。但我也深知,若是被救出后你等必要对我盘问一番,到时不免会被看出了破绽,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好在苍天佑我,让我突然想起了半年前到过的余家庄,那时我们曾放脱了几个在外牧羊的少年,此时也正好让我有了新的身份。我虽为日本人,却是在大明出生,自幼接触的便是汉文化,是以能说得一口流利汉话,对汉人的生活习性也知之甚深,是以冒充起汉人来并不成问题。只等周先生将我救出火了场,我又假装被大火损伤了神志,并借以伪装成一个傻子,如此一来,也就让我免去了自证身份的麻烦。 “果然,一切都如我所料,你等虽心存疑虑,但终究还是让我活了下来,不过更让我感到喜出望外的是,林宗汜竟然把我带回了林府,而周先生对我更是照顾有加,后来竟又派我去打扫‘万书塔’。那‘万书塔’里所藏的武功秘籍何止万千,我得进楼后,自是欣喜若狂,于是我每日都从塔楼中带走一本秘籍回屋,然后在夜里偷偷勤修苦练,只为能练就出一身盖世武功,报得父仇。 “也总算是苍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八载寒暑不休,我终于习得了一身好功夫,也自信不会弱于当今武林中任何一人。可到了这时候,我却又发现我还是报不了仇,只因当年参与焚烧我父的仇人共有七十一人,我若是一个个杀去,虽也能做得到,但其中风险太大,只怕我还没杀死几人,就会先暴露了身份,到时肯定就会遭到江湖通缉令,令我功败垂成。于是,我再度强压下滔天仇恨,只为寻到一个能一举全灭你们的完美计划。 “好在机会也是说来就来,正当我苦思冥想之时,竟偶然得知了《素经》的消息,而更巧的是林宗汜将要赴京述职,会离开林府一个月的时间。有此条件,我便知这就是最佳的机会,心中也立时生出了计策。首先,我模仿林宗汜的笔迹写下了那些书信,并按地址的远近依次寄给了你们,邀你等前来共赏奇书《素经》;之后我再当着周先生的面掳走了林宗汜的妻儿。如此一来,只等你们到得林府后便会得知林宗汜妻儿被掳的消息,然后你等必会竭力营救。这一来,我就无需再多费功夫,只要在此等候你们便可。”他说到此处,眉毛微扬,脸上显露出了得意之色。 易亮文冷笑了两声,怒喝道:“好韧性!好心机!亏得林家人如此厚待于你,你便是这般回报恩人的?” 周楚清在得了同泽大师的数道内力后,身体状态已然回转过来,此时听得刘福言毕,他不禁闭目长叹了一声,幽幽说道:“刘福,你若还记我这点微薄情义,便请你把夫人与少主还我。如此,咱们往日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我保证你可以安全离开此地,日后也不会有人因这些旧事去与你为难,如此可好?” 刘福也同样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会宽恕任何人。周先生待我的恩情,我此生是难以还报了,但我已有言在先,只待此事一了,我便在先生面前以死谢罪,决不食言!” 一旁的慕北亭见他如此镇定自若,心中隐忧顿生,心想:“此贼既敢邀众人到此,就必定是做足了准备,只是不知他到底藏了什么样的暗手,眼下需得先探一探他的口风如何。”于是沉声问道:“如今我等已悉数在场,却不知你要如何报仇?你就自信能胜得过这么多人吗?” 刘福冷冷一笑,不屑道:“告诉你也无妨。”说着用手指了指地上,又道:“在这片土地之下,我已埋了三百斤的硝石火药,引线便在我那古琴之下,现下我只需过去引燃它,嘭…” 他说到此处,双手一扬,做出了一个爆炸的手势,续道:“当年我父所受的烈火焚身之苦,便也让诸位也尝上一尝。当然,是除开周先生之外的诸位。” 吴亭墨性急语快,还不待旁人发话,便即骂道:“呸,呸!你这恶贼也忒天真了些,难道我们会如同那木头桩子一般,呆站在原地等着你去引燃火线么?” 刘福又是轻蔑一笑,说道:“是吗?我这就要去引燃火线,你若有本事,便上前来阻止我!”说完转身便向那张古琴走去。 此时慕北亭和易亮文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心思瞬间想到了一处,均想合力出手截住刘福。他俩身随意动,同时气出丹田,作势便要扑向刘福。却不料他二人刚一调动内力,丹田之处顿时就如针扎火灼一般痛楚,周身的气力也仿佛被瞬间抽走,霎时间都动弹不得,并且越是想用力,那股灼热疼痛之感就越发强烈。顷刻间,两人额头上的汗水顿如雨下,心中满是骇然,也均知自身已中毒颇深。 慕北亭心忧身后众人,于是咬紧牙关回头喊道:“大家万不可动用内力,我们都中毒啦。” 众人闻言,均是大惊失色,跟着便有几个人突然痛苦呻吟起来,显然此前已调用过内力。但紧随着,又有更多的人开始痛苦哀嚎起来,场中局面就此乱成了一团。 第三十六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二) 易亮文忍着痛大声吩咐道:“大家莫要慌乱,都盘膝坐下,静顺心气,万不可再调用内力!” 众人对这位泰山北斗的话极是信服,都依他之言,盘膝坐到了地上,场面也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这时慕北亭心头猛然一跳,蓦地想到了同泽大师,急忙转头看去,只见此时的同泽大师正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如纸,嘴角已有一缕鲜血溢出。 见此情景,慕北亭心中更惊,脱口叫道:“大师,你怎么样了?” 众人之中,同泽大师是使用内力最久者,先前或许是毒性尚未完全发作开来,他在调用内力时虽也隐隐感到丹田处微有异样,但却并未多想,只道是自己用力过猛所致,可哪知这轻微的不适之感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变得强烈起来,等他再想开口提醒众人之时,丹田处的疼痛却已折磨得他无法再开口说话,直疼得他几欲昏厥过去,周遭的动静变化也再难入了耳目。 可就在他神志恍惚之际,慕北亭的这一声呼唤就如同当头棒喝,顿令他身子一颤,神识也瞬间归了位,当下暗想:“北亭他们只怕也着了道,我绝不可让他分了心。”于是勉力点了点头,示意自已无恙。 慕北亭见到同泽大师有了回应,心中稍安,又想:“我们是如何中的毒,怎么全无感觉呢?此贼真是好辣的手段。”举目望向刘福,问道:“阁下好手段,却不知你是何时下的毒?”他说话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那只搁在大石板上的焚香炉,心念陡然一动,失声叫道:“啊!莫非毒药是这香炉里散发出来的香烟?” 易亮文闻言,立时伸掌测风,在辨出了风向后,皱眉暗道:“先前刮的是南风,此刻刮的却是北风,而烟随风动,毒药也就此飘到了我们这边…此贼好深的心计!” 在经得慕北亭点明后,众人顿时哗然一片,均想原来这毒药竟是在空气中传播开来,难怪适才会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原先还只道是这倭寇在附庸风雅,焚香抚琴,也就并未在意,却哪知这恶贼就是利用了这个疏忽,在无声无息中施了毒。 刘福却不置可否,当下负手背后,缓缓踱步到慕北亭的跟前,然后俯下身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慕大侠与‘鬼斧圣手’陆远怀是拜过把子的结义兄弟,对吗?” 慕北亭冷冷道:“我的江湖关系,你倒是打探得清楚,可这与你下毒有什么干系?” 刘福微微一笑,道:“其实陆远怀也可算是我的师父…” 这回还不等慕北亭出声,一旁的樊余军便已大喝道:“呸,陆大侠仁义无双,刚正不阿,又怎会收你这个恶贼为徒?你莫在此诡言诈骗,毁人清白!” 刘福直起了身子,咋舌叹道:“你这个人的耳朵可是不太好使,难道‘可算是’和‘是’竟是一样的意思吗?只不过我向陆先生偷师了一剂毒药,也算有了师徒之实,是以这一声‘师父’倒也喊得。”说完转面望向慕北亭,又问道:“慕大侠,你说我这话对是不对?” 慕北亭在听过他这番东扯西拉的歪理邪说后,心中正犯迷惑,但片刻后猛然一惊,寒声问道:“你所下之毒可是‘返身香’?” 刘福双眼骤亮,赞道:“没想到陆先生竟把这种绝密的毒剂也告诉了你,看来你俩倒是真兄弟无疑了。”赞许过后,又肯定道:“没错,便是‘返身香’了。” 慕北亭心中一凉,面上也首次现出了惊慌之色。旁侧的易亮文见他面色陡变,心知不妙,急忙问道:“北亭,那是什么毒药?” 慕北亭叹气道:“我曾听远怀说起过一剂毒药,名唤‘返身香’。这种毒药的药性颇为特别,若是不会武功的寻常人中了此毒,倒也无妨;可若是身负内力的习武之人中了此毒,那就是无解的毒药了…” 他说到此处,心头一震,猛然抬头瞪向刘福,喝问道:“陆远怀夫妇现在何处?是否已被你杀害了?” 刘福淡淡道:“陆先生与我并无仇怨,我为何要杀他?说来他也算帮了我的大忙,我就更不会杀他了。” 闻听此言后,慕北亭报以一声冷哼回应,心中对陆远怀夫妇的担心却也大为消减。 这时又听易亮文问道:“北亭,此毒为何于我等是无解之毒?你快说说看。” 慕北亭续道:“此毒的威力,想必先前动用过内力的各位也已尝过其中滋味,此毒最为厉害之处,便在于中毒者内力越强,所遭受到的反噬之力也就越发强烈。” 易亮文皱眉道:“难道就没有解药吗?” 慕北亭缓缓摇头,说道:“远怀已钻研破解此毒久矣,可经年累月下来,却始终没有进展,是以…”说到此处,却只是无奈摇头。 在场众人均是习武修行之人,各个也都禀赋着深厚内力,是以此时听过慕北亭的解释后,人人心中惊恐交加,均想若是连陆远怀都解不了的毒,那这世间上只怕就再也无人能解了。 易亮文也同众人一般心思,当下缓缓环视场中众人一圈,但见此时众人面上尽皆惊恐愤怒之色,不禁暗道:“此贼步步设套,必定筹谋已久,看来今日多半是要凶多吉少了。唉,我垂垂老矣,死已无惧,可眼见这么多青年后辈也要枉死在此,实在叫让人痛心呐!” 可他刚想到此处,脑中又猛然生出了另一个问题,当即转面望向刘福,脱口问道:“这毒药即是以焚香产生的香烟为引,那你也肯定是闻过的,可你为何没事?莫非你有解药?” 此问一出,场中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投射到了刘福的身上。只见他微微一笑,应道:“不错,我确有解药。” 得到肯定答复后,众人无不惊呼失声,但慕北亭深知此毒的厉害,自不相信眼前这个倭寇能制出解药来,当下疑道:“莫非是远怀已配制出了解药?” 刘福坦然道:“不错,陆先生十年心血,也总算是没有白费。”稍顿,又自顾感叹道:“唉,苦熬过十年废人岁月,也确实难为他了。” 看到刘福此刻竟显露惋惜神色,易亮文不由眉头更锁,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福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一拍脑门,懊恼道:“哎哟,我倒是忘了,这可是陆先生的秘密啊。” 易亮文本无意去打探旁人私密,但此刻为求拖延时间,也只得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再问道:“哦,那是个什么秘密?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刘福饶有意味地看了易亮文一眼,眼神中透出了鄙夷之光,冷哼道:“易先生泰山北斗之重,怎么也会对他人的隐私起了好奇?” 易亮文正色道:“陆远怀乃是我师兄座下最小弟子,也就是我的亲师侄。请问师叔关心师侄,又有何不可?” 刘福狡黠一笑,说道:“你心里的算盘我可是看得清楚,不过嘛,这也无妨,我就说予你听吧。” 第三十七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三) 易亮文被他说破了心事,面上也并不浮现波澜,只是淡淡说道:“阁下这剂毒药如此霸道,我又怎敢轻举妄动。” 刘福不屑道:“反正你等今日必死,动了也无妨。”说完瞥视了场中众人一眼,目中满露轻蔑之色,又接着说道:“大约是在十年前,陆先生在云贵两省的交界处采药时,因琐事与当地人士发生了摩擦,双方言语不合,立时就动起手来,期间陆先生因大意不慎而着了对方的道,在中了‘返身香’之毒后被擒住。好在其妻白氏不愧为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在施巧计救出陆先生后,又杀了下毒之人替夫报仇。然而她当时并不知道丈夫已身中怪毒,解药需要着落到那仇人身上,是以杀死了仇人后,也就没了解药。 “此后,陆先生为寻得解药,便携妻游历于云贵川三载,遍访了当地名医与学识广博之士,只盼有人能识得此毒药,但可惜这毒是独家秘制之物,三年寻访下来竟无一人能识得此毒。三年寻访未果,陆先生也渐渐对这种大海捞针式的询问心灰意懒,于是开始凭借自己的学识与经验独自揣摩解药。好在天不负有心之人,就在半年前,陆先生总算是寻对了毒药的配制方法,并且又据此制出了解药。嘿,说来也巧,这毒药和解药面世的当天日,正巧就让我给赶上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祭蓝釉的瓷瓶,举在身前扬了扬,似是炫耀又似是诱惑,得意道:“这就是解药!” 霎时间,场中众人的灼灼目光都被他手里的瓷瓶给吸引了过去。 慕北亭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立时冷冷回呛道:“陆远怀的生平经历你倒是了解得透彻,但最让你感到高兴的,只怕还是能获得这剂毒药吧。” 刘福面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旋即又从袖中滑出一个鸡油黄的瓶子,举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眉飞色舞道:“这是自然,若没这剂毒药的帮忙,我又如何能让诸位在此乖乖听我说话呢。” 慕北亭又是一声冷哼,正欲再言。可就在这时,场中突然站起了两个人来,其中矮个子壮汉高声叫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既要寻仇,就得寻对了正主,十年前焚烧荒村时是我引燃的火,放下火药的是我胞弟。你要想报仇,就直管冲我兄弟二人来,与旁人又有何相干?” 他话音刚毕,旁侧的高个子弟弟也跟着瓮声瓮气应和道:“你的仇人是我们哥俩,你要报仇只管找我俩便是,勿要伤了旁人。” 刘福面上微露赞赏之色,但转瞬即逝,只是冷冰冰说道:“刀剑无罪,杀人诛心。你们兄弟俩既有此要求,待会儿我便先送你二人上路。” 这时坐于两兄弟身旁的樊余军身手去拽了拽矮个子哥哥的衣袖,说道:“何奎,何淼。你兄弟二人也忒糊涂,此贼若只是寻你们兄弟俩报仇,又何须摆出今日架势?你俩快坐下罢。” 何家兄弟的此番举动只是一时热血激昂所致,此刻听过樊余军的话后,胸中的热血劲头也瞬间消去了大半,两人开始冷静下来,随后又相顾对视了一眼,齐齐坐了回去。 却不料这边两人刚即坐下,场中南侧又突然站起三个人来,只不过在这三人的面上却并无愤慨之色,反倒是各个都荡漾着谄媚笑意,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在干咳过两声后,居然向刘福深鞠一揖,笑道:“这…这位兄台,当年我兄弟三人确曾参与过焚村之事,可当时我们三人也是碍于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啊!好在我等只是随行壮势,倒并无实际举动,还望兄台明鉴呐…” 他说话之时,眼睛始终盯着刘福的表情,但见刘福眼里闪过了一道犹豫光彩后,他顿时喜上眉梢,笑容愈发谄媚,又道:“兄台若是能留得我等性命,那我等日后必对兄台感恩戴德,但有所遣无所不从…就算是为兄台引路打援亦无不可啊!”他此言刚毕,站在他身旁的两人也跟着连连附和。 这突来的汉奸言论犹如粪坑里掷重石——分量十足,顿时就激起众人一片哗然,而其中那句“引路打援”的卖国言论,更是引得众人破口大骂起来。 吴亭墨第一个跳起身来,冲那三人破口大骂道:“三个杂鸟真是枉为了炎黄子孙,竟敢说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下贱话来,老子这就宰了你们三个畜生,也免得你等愧对了祖宗!” 他言罢,作势便要向三人扑将过去,可还不等他跨出脚步,忽听得“嗖”的一声,紧接着便见一枚核桃大小的石子破空飞来,直击他的脑门而去,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响,吴亭墨当即惨叫一声,瞬间跌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樊余军抢上前去将他扶起,但见他脑门上鼓起了好大一个血瘤,急忙细查一番,在确定并无大碍后,终才暗自松了口气,旋即抬眼恶狠狠瞪向了投掷石子的刘福。 刘福却不看他,只是笑眯眯地向那三人招了招手,温言道:“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三人若是真心降我,便跪下向我磕上三个响头,我也就信你们所言是真!” 那三人顿时一愣,旋即对视相望,彼此的目光中都透出了询问之意,毕竟这一跪之后,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在犹豫过数个弹指后,那书生模样的人忽然向另两人低声说道:“他娘的,命可只有一条,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至于死后那点虚名,人都死了,还去管他做甚!” 另两人被他说动了心思,当即重重点头,但身子却不动分毫。书生模样的人见状,又冷哼道:“好,我就给你俩打个样!”说完“噗通”跪倒,冲着刘福磕头三次。至此,另两人终才跪下身去,各自磕头三次。 刘福看着匍匐在地的三人,大笑道:“三位所言不错,日后我国武士要想驰骋在这大明的土地之上,也确实少不得你等引路之人。你们过来罢,只待此间事情一了,我便给了你们三人解药。” 那三人欢喜雀跃,急忙站起身来,然后挪步绕开了人群,想经由旁侧空地向刘福奔去。 可他们刚走出去没两步,便听得慕北亭冷声喝问道:“且慢,你三人可是铁了心要去给倭寇当鹰犬走狗?” 他说完这一句后,并不等三人回答,反而声音更沉了几分,再道:“若只是一时犯了糊涂,此刻坐回去倒还来得及。” 那三人闻言,立时就停住了脚步,又开始对视起来,面上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胆怯犹豫之色,显然是对慕北亭颇为畏惧。 双方就这样僵持过几个弹指后,那领头的书生忽然猛一咬牙,别过了脸去,小声说道:“慕大侠,我…哎,我余事未了,心中尚有牵挂,是以不得不为啊!” 慕北亭面若寒霜,又转眼望向了另外两人,问道:“那你们二位呢?” 那两人被他炯炯目光盯得脊背发凉,呆立半晌不置可否,末了相互鼓励过一眼后,方才下定了决心,齐声说道:“慕大侠,对不住了…” 慕北亭冷笑了两声,猛然喝道:“刘竹溪,何左堂,段云山!你三人求生惧死,旁人本无权责怪,可你等铁了心要去助纣为虐、卖国求生,那就莫要怪我无情了!”言毕身影一闪,同时“墨雨”出鞘,还不待众人还看清阵仗如何,便见那三人已倒在了血泊之中,又见他们三人面容均未显露异样神色,显然是因死得太快,面上还来不及恐惧变形。 第三十八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四) 再看慕北亭,只见他长身玉立,挺剑身前,此时疾啸而起的山风正刮得他衣袍“嗡嗡”作响。霎时间,一股苍苍莽莽的英雄气概自他身上陡然生出,整个人就如天上下凡的战神一般,威风凛凛,光耀夺目。 众人将此幕看在眼里,心中既惊且奇,欢心除去了奸佞小人之余,又同是疑惑道:“慕大侠已能使用内力了吗,莫非他体内的毒已经解开了?” 然此刻人群中就只有易亮文看出来了其中奥妙,他知道慕北亭之所以能斩出适才的雷霆一剑,并非是动用了内力之故,而是仅靠着迅捷身法与绝妙剑术的完美配合所致。 若在往常,凡是交手动武,招式和身法虽也重要,但能够决定最终胜负的因素,就只看双方内力孰强孰弱,是此,武林中人多是重修内力,而轻疏招式与身法。然眼下慕北亭能仅凭着身法与剑招的合击,只在一瞬间就击毙了三人,足可见其武学根基之扎实深厚。 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的慕北亭,易亮文忽觉心潮澎湃,不禁暗赞道:“北亭果真是天纵奇才,放眼当今天下能够与他比肩者,恐怕过不去三两人,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想到此处,一道灵光骤亮心头,不禁又寻思道:“这毒药实在霸道,只要稍一催动内力,便能叫人疼得劲力全失,眼下再想要动用内力已是无望,倒不如像北亭一般,用奇招攻其不备,或能有意外收获。”如此一想,他的目光立时就转移到了刘福身上,只待对方稍有松弛,便行出击。 此时,慕北亭已用凌厉目光扫视过场中众人一圈,然后朗声说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立身世间,于国家、于民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今日的局面已然如此,我等就算是身死在此,也万不可丢了名节,此节还望诸位心里能拎个清楚明白,千万莫要错做了愧对家国之事!” 他说完这一句后,再次环视场中众人,当见到还尚有几人面露犹豫不决之色时,陡然沉声再道:“我慕某人今日放言在此,诸位若是还有谁再想学此三人行径,那就莫要怪慕某手里的这柄长剑翻脸无情了!”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其中既有激励又含威胁,场中众人听了,尽皆动容,便是有个别心志动摇者,也当即暗下了决心,只想今日便是身死此地,也绝不可让死后声名受损。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拍掌叫好声突然响起,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是刘福正在拍掌。他面上挂笑,冲着慕北亭朗声说道:“慕大侠说的好!实话讲,在我心中向来无家无国,我又要他三人有何用,待他们到了我跟前,我也一般把他们杀了。至于我刚才的那番话嘛…嘿嘿,我只不过是想要欣赏一下,所谓的英雄豪杰们在面对死亡时都会生出怎样的嘴脸来。” 慕北亭怒瞪了他一眼,同时大声喊道:“诸位都是明辨是非的好汉子,可再不能受了这人的蛊惑诱导!” 刘福面上的兴奋之色斐然,正欲接上慕北亭的话再说些什么,可这时他的眼角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瞟见了正在一旁疗伤的周楚清。在看过这一眼后,他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去,整个人立时变得死气沉沉,又过了片刻,才喃喃自语道:“我死志已明,此生余愿唯有‘报仇’二字,你们可有准备好了?” 樊余军冷笑抢道:“什么死志,放你娘的狗臭屁!你道我们会相信么?” 刘福却只是沉默不语,兀自低头沉思着,片刻后,他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于是缓缓移目望向周楚清,低声说道:“我此生最是愧对周先生,以至于我常常在想,我若真是那个牧羊童该有多好…只可惜我终究不是啊…终究不是啊…” 他说到此处,突然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终才幽幽续道:“我此生背负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你们是不能理解的,也不可能理解的…” 周楚清已静坐了许久,心绪也早已平静了下来,此刻听得刘福感情流露,又不禁想起了许多从前往事,心里对他是既怜又恨,只得摇头说道:“往日的恩情也不用再提了,我只想知道我家夫人和少主现在何处?” 刘福侧头避开了周楚清的深邃眼神,淡淡说道:“已经被我杀死,并裹了巨石沉到南湖之下。” 听到如此噩耗,众人无不惊呼失声,周楚清更是悲愤难抑,浑身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少顷,只听他咬牙怒喝道:“你为何要下如此杀手?你就算是要报仇,难道不知祸不及妻儿的道理吗!?” 刘福自始至终都不敢去与周楚清对视,仍是侧着头说道:“当年林宗汜害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我便要他也尝一尝这失去亲人的滋味如何!” 易亮文一直紧紧盯着刘福的举动,但见他始终眼望别处,恰是一个突袭的好机会,于是他双掌猛一撑地,身子笔直前冲,空中双掌化爪,直取刘福的胸口而去。 慕北亭见势,立时猜到了易亮文的心思,当下身随意动,瞬间挺剑身前,也同样化身成一道光影,直逼刘福而去。 可就在这两道身影将要击中刘福之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刘福的身影就此凭空消失不见,而紧接着,慕易二人便感觉到身后陡然出现了一股霸道气势。 慕北亭心中暗叫一句“不好”,正要回身格挡,却已然迟了。只听得“砰、砰”两声响后,慕北亭和易亮文的后背上已各挨了一掌,两人的身子也立时就飞出一丈开外,并重重摔落到了地上。 刘福这两掌的力道不俗,直把他二人打得眼冒金星,呕出鲜血。慕北亭只觉胸中气血一阵剧烈翻涌,周身就如同被活生生撕裂开来一般疼痛,眼前昏黑不能视物,整个人已然魂飘体外,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可正当他恍惚之时,耳中忽又真真切切听到了妻子的惊呼之声,他心中一凛,想道:“我这是死了吗…不对,不对!若是死了,又怎会听到黛儿的呼唤声呢?”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耳中忽又听到来自妻子的两声叫唤,就似近在跟前一般。至此,他终才肯定自己并未死去,于是重重喘息了数口,慢慢睁开了眼睛。在经过短暂的视线昏花不清后,他的眼睛终于能看清了周遭景象,当下急忙转眼四望,这才发现适才耳听不虚,因为此刻立站于人群之前的那人,赫然就是荀黛儿无疑! 第三十九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五) 两人四目相对,荀黛儿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瞬间决堤,两行泪珠扑簌簌地自她脸颊滑落到了地上。 慕北亭见妻子落泪,心中大是疼惜,但同时又惊讶于她的突然出现,于是忍痛咧嘴问道:“黛儿!你…你怎么来了?” 可还不等荀黛儿开口,便听一旁的刘福冷哼了一声,不屑道:“真是自不量力。” 慕北亭看了刘福一眼,猛然想到了易亮文,于是侧目望向身旁看去,只见此时的易亮文已经坐起身来,但他面色苍白,嘴角正挂着血迹,显然受伤不轻。慕北亭忙问道:“前辈,你可有伤到要害之处?” 易亮文摇了摇头,叹息道:“不妨事的,只是…唉,可惜了!” 他本想此击必中,却不料反而是己方吃了大亏,至此心中设想也已成为泡影,不禁大感失望。 慕北亭见易亮文并无大碍,稍稍安心,急忙又转头看向荀黛儿,问道:“黛儿,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荀黛儿伸手抹去脸上泪水,哽咽道:“我…我…你的伤怎么样了?” 此时忽又得刘福嘿嘿一笑,说道:“如此也好,倒叫你死生路上不寂寞了,去吧。” 说话间他已闪身到了慕北亭身旁,随后伸手抓住慕北亭的衣领往前一送,慕北亭就此被扔到了荀黛儿的跟前。 荀黛儿失声惊呼,急忙扑到慕北亭身旁,哭泣道:“北亭,你怎么样了?”旋即又转面冲刘福喝骂道:“你这人好生恶毒,你…你不得好死。”她本想恶语咒骂,可她自小到大从未说过粗言秽语,此刻急怒悲愤,蓦地就想起翠玉骂人时常用一句“不得好死”,于是也就照此脱口而出。 刘福却只是冷冷瞪了荀黛儿一眼,并不搭话,慢慢负手背后望向别处,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慕北亭此前已然受伤不轻,眼下又被重重一摔,险些背过气去,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强撑着坐起身来,勉力冲荀黛儿咧嘴一笑,安慰道:“我皮糙肉厚,不妨事的。” 荀黛儿见丈夫到了此刻竟还嘴硬,本想责骂他两句,可心中又觉不忍,只得含泪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为他轻轻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慕北亭又短暂调息了数个弹指后,气息渐平,遂又问道:“黛儿,到底是谁带你到这里来的?” 荀黛儿幽幽道:“今早我醒来之时,屋里早已没了你的踪影,我便到院子里看了看,却正巧碰上了迟来的马大哥…” 慕北亭闻言,立时寻眼四顾,只见有着“霸王镔铁枪”之称的马维本此时正站于樊余军的身旁,而恰在此时,马维本也正投目望向慕北亭。 两人目光相碰,马维本眼中顿生歉意,可紧接着又转为了担忧之色;慕北亭却渐渐皱起了眉头,心里对马维本的草率举动颇为不满。 荀黛儿见丈夫神色异样,连忙解释道:“马大哥在得知你们已经出发的消息,便要急追你们而来,我心忧你安危,于是上前将他拦下,央求他带我一同前来,他本是不愿的,但经不住我再三哀求,也只得带我同来。你千万不要怨他,是我求他的!” 她说到此处,又伸手去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续道:“可我刚到了这里,就见到你被别人打倒在地…我,我…”说着又兀自垂泪不止。 慕北亭的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忧虑,暗道:“黛儿不惧危险到此,足见待我情深似海,可今日的情境危急万分,我要如何才能护得她周全啊?哎,慕北亭啊,慕北亭,你需得尽快想出个办法来啊!” 他当下环顾四望,却只见众人也正望着他,只是投射过来的眼光中皆是失落、绝望之色。他心中愈发焦急起来,一时间竟然没了主意,只是强撑着说道:“既来之,则安之。黛儿,你快到马大哥身边去。” 荀黛儿连连摇头,说道:“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我哪儿都不去。” 慕北亭蹙眉道:“即已到了此地,一切就都要听从我的安排,你快过去!”同时又抬头冲马维本喊道:“马大哥,内子便拜托你代为照顾了!” 马维本在来此之前,并未料想过此间局面竟会如此凶险,等到得此地,经由樊余军的一番简短节说后才知情况危急,眼下的他早已懊悔至极,心中千百个后悔当初不该答应了荀黛儿的央求,同时也开始寻思起该如何弥补这个错误。 是以此刻在听到慕北亭的委托后,他心中顿时大喜,也连忙应承道:“请北亭兄放心,我马某人今日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定会护得弟妹周全。” 他说话间已闪身到了慕北亭的身前,然后躬身伸手,一手扶住慕北亭的胳膊,一手拉住荀黛儿的手腕,欲要将两人带走。 可正当他要挪脚之时,一旁的刘福突然阴沉下了脸色,大喝道:“站住!你要当着我的面把人带走,是不是也该问过我的同意与否?” 马维本立刻冷声回应道:“笑话!我立足于大明国土之上,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又何需去问你这个倭寇浪人的同意与否,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刘福脸色更沉了,立时就要动手,可就在这时,忽听周楚清冲他喊道:“刘福,你过来。” 刘福先恶狠狠瞪了马维本一眼,旋即转身面向周楚清,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周楚清干咳了两声,说道:“我没力气大声说话,你走近些,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刘福略一犹豫,但终究还是向周楚清走去,等到得近前,又道:“先生,请问吧。” 周楚清道:“夫人过世时,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刘福摇头道:“林夫人走的快性,不曾留下有用言语,至于咒骂我的话,那也不必说了。”稍顿,又道:“不过遗物倒是留有两件,还请先生转递给林宗汜,叫他做个纪念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玉镯和一把长命锁,接着抬手一抛,丢到了周楚清的面前。 周楚清仍是盘膝端坐,也不伸手去捡,只是将目光缓缓沉落到了两物之上。这两个物件确是出自于林宗汜的妻儿,周楚清自然识得,但他还是盯看了半晌,方才木讷说道:“我受伤已重,无力捡起这两件东西,你过来把它们放到我的怀里。”他说这一句话时,语气中不带丝毫感情,倒似是在命令一般。 刘福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照做了,他走近几步,然后弯腰把东西捡起,接着又走近了两步,伸手便要把东西往周楚清的怀里送去。 然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刘福伸出手的一瞬间,周楚清原本呆滞的双眸中突然精光乍现,随即又暴喝一声,双掌齐向刘福的丹田处拍去。 此举实在突兀,刘福回护不及,小腹处立时就被周楚清的双掌结结实实拍中,而他的身子也在顷刻之间向后疾飞而去,同时口中鲜血飞涌,并随着身体飞行的轨迹,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雾弧线,最后重重摔落到了两丈开外的空地上。 第四十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六) 众人眼见此幕,均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场中也立时变得落针可闻。 如此过了半晌后,却始终不见刘福爬起身来,至此,人群中也渐渐响起了议论之声:“这倭寇是死了么?”、“周楚清杀了这倭寇?”、“嘿呀!真他奶奶的解气,这可真是报应不爽啊!” 慕北亭也被适才那一幕惊得呆住了,直至此刻听到周围的欢呼声后才算回过神来,当下移目看向周楚清,却只见此时的周楚清正匍匐在地,口中呕出的鲜血已染红了地上好大一片,显然受伤不清。他心中大惊,高声疾呼道:“楚清!你怎么样了?” 众人在听到慕北亭的呼喊后,也立时齐齐看向了周楚清。马维本眼疾手快,一马当先冲到了周楚清身旁,并将他扶起查看,在探指摸脉后,只觉他的脉象已细若游丝,显然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慕北亭此时行动不便,只得坐在原地问道:“马大哥,楚清怎么样了?” 马维本摇头叹道:“气脉细弱,内伤极重,很是危险啊!” 听闻此言,慕北亭蓦地想到了一件事儿。昔日里他曾听周楚清说起过一套异术功法,说是此套功法可在身体行动受限时,譬如被人点穴掣肘、下毒重伤等等危难情境下使出,立时就可解除周身所有禁制,并获得短暂的行动自由与磅礴内力。 他想到此处,又寻思道:“楚清适才必定是使出了这套功法,当日他虽未说明施用此功法会有何种后患,但古语有云:‘强招必损身。’,眼下他的身子肯定受到重创无疑,看来需得先设法护住了他的心脉不断才行。” 于是扭头冲众人高声喊道:“谁有护心胆的药物,快送来给楚清服下。”顿了顿,又对马维本说道:“马大哥,我们大伙儿都受毒所限,使不出内力来,就只能劳你先用内力护住楚清心脉了!” 马维本连连点头,当下也不迟疑,立马盘膝坐到周楚清身后,旋即双掌抵住他的后心,内力源源不断输入,而与此同时,那些怀揣疗伤药物之人也陆陆续续起身前去送药。 慕北亭见周楚清得了照应,心中稍安,转头又冲樊余军喊道:“樊大哥,劳你去取了兵刃斩下这倭寇的脑袋,以防再生出变故!” 樊余军连声应承,起身向旁侧使刀的豪杰借了一柄单刀握在手中,缓步向刘福走去。这时又有三人站起身来,其中矮个汉子沉声说道:“樊大侠小心,此贼狡诈异常,就让我等陪你同去吧。” 樊余军回头看了三人一眼,见是相识之人,自然应允,于是四人各自手持着一件兵刃向刘福逼近,等到得近前,樊余军双手握柄,作势就要向刘福的脖颈上劈去。 却不料,本已趴卧地上许久的刘福忽然沙哑着嗓子嘶吼了一声,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四人见状,俱是大惊,也急忙往后退开。 然而站定身形后的刘福却并不动作,只见他双目赤红,面上一阵翻白,一阵潮红,鼻息之声则粗壮如牛,久久不息。 众人再次被眼前的异状惊呆,就连正在为周楚清疗伤的马维本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而他这一分神,内力顿时不纯,也险些因此岔过气去,幸得他生性稳重,内力雄厚,稍一调整后便既稳定了下来。但在此之后,他不敢再出全力为周楚清疗伤,而是分出了大半注意力去关注着场中的变化。 众人之中,就数易亮文阅历最丰,当他看过刘福的面庞后,心中顿时明了,急忙提醒道:“诸位不必惊慌,此贼已被楚清击中要害,眼下不过是走火入魔,大家只要不近到他身旁就好!”转面又对樊余军吩咐道:“你四人分列方位,只需围住了他的走势便可,切记不可冒然上前交手。” 樊余军四人点头照做。易亮文又对场中其他人吩咐道:“大伙快去取绳索来结成大网将他锁住,待到他真气耗尽,自会毙命!” 众人对易亮文的话极是信服,立马照做执行,可猛又发现此地哪有什么绳索可寻,一时之间,急得众人是抓耳挠腮,无计可施。 然就在众人犯难之时,荀黛儿的心头却是灵光一闪,她脱口说道:“大家快把身上的长袍脱下来凑到一起,再把这些袍子拧成条状,然后挨件头尾打结,如此就能凑出一条大绳来!” 众人得她点拨,顿时豁然开朗,也立马脱下长袍扭成条状,不过片刻功夫,众人便已结出了五条长绳。 慕北亭见状,大喜过望,盛赞道:“好啊!黛儿,你可真是搭救大伙儿的活菩萨啊!” 此时众人也都向荀黛儿投去了感激目光。荀黛儿见丈夫竟当众夸赞自己,脸颊瞬间飞红,也立马低下了头去,但心里却极是欢喜。 易亮文见绳已结成,当下不敢再耽搁,高声吩咐道:“请练外家功夫的朋友上前牵绳,每条四人分持,首尾各两人,之后四条绳索分从东、西、南、北四面合拢,待四绳将他缠住后,最后一条绳子撂他双足将他放倒!”转头又冲樊余军喊道:“余军,你们准备撤开!” 引绳众人依令而行,井然有序,毫不错乱;反观刘福,只见他形若癫狂,怪吼连连,虽然声势吓人,却也没有实际攻击举动。 慕北亭看着眼前走火入魔的刘福,心中暗自感叹道:“丹田乃是习武之人的命门,没想到此贼受此重击后,竟未立时毙命,可当真是强悍已极了。” 这时又听得易亮文高喊了一句“收网”。他话音刚落,刘福瞬间被绊倒在地,樊余军一众立马将五条大绳相互打起结来,直将刘福勒得动掸不得,方才罢手。 刘福被缚在地,却仍是嘶吼不止,身子动不得,就以脑袋猛撞地面,不消几下,额头便已磕破,随着鲜血流出,立时就染红了半面孔,那模样看起来极是恐怖吓人。 这时又听易亮文吩咐道:“余军,你快取柄快刀结果了此贼性命!” 樊余军点头领命,接过旁人递来的单刀,作势便要砍下。可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却被一声“且慢动手”的怒喊给拦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七)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吴亭墨。 他刚从昏迷中醒转过来不久,又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事态的发展,虽然欢心贼寇将被伏诛,但先前挨打的那口恶气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咽下,心里始终愤恨难平,是以不假思索就叫停了樊余军的快刀。 此时见到众人投来询问目光,他便解释道:“这畜生害得大伙儿如此惨痛,咱们又岂能轻易饶过了他?眼下他已走火入魔,正好让他尝一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若在此刻就将他的脑袋砍下,也未免太便宜了他,不如就让他遭罪至死,岂不大快人心?” 经他这么一说,场中倒有一大半人随了他的心思,也跟着附和起来,霎时间,人群中开始喧噪起来。 慕北亭却唯恐拖延生变,于是朗声说道:“大伙儿稍安勿躁,且先听我一言,咱们今日自到南湖伊始便被这贼寇连连算计,已然吃亏不小,是以众位的心思我亦明了。咱们眼下虽是擒住了此贼,但却不知他是否留有后手,是以此一节不可不防,更何况咱们身中奇毒,就更应加倍小心,以防突变。”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转眼环视过众人一圈,在见到已有不少人开始颔首同意自己的观点后,又续道:“依我之见,该当谨慎为先,毕竟大伙儿的周全才是重中之重,咱们应该立刻杀了此贼,以绝后患!” 众人在听过这番话后,均觉在理,便齐声同意了。吴亭墨却是恨得牙痒难受,于是一瘸一拐走到了刘福面前,本想上前狠狠踹上几脚解恨,可又恐再吃了暗亏,只好冲着刘福的面上大吐了几口浓痰,接着又“呜哩哇啦”咒骂了一通。 慕北亭看着吴亭墨的举动,心中暗道:“这吴亭墨也算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大人物了,怎的还这般没有气度。”本想出言阻止,但转念又想:“他今日被这倭寇辱了面子,自是恼羞成怒,我若再出言相劝反倒不好,就随他去罢。” 等到吴亭墨骂歇,樊余军举刀上前,说道:“还请吴前辈往后靠一靠,免得被这贼人的脏血沾污了衣服。” 吴亭墨出过了气,便依言退后了三步。樊余军扬起手中大刀,作势就要向刘福的脖颈砍下。 可就在这时,刘福突然仰面朝天长啸了一声,旋即身形暴胀,直比原先体态胖了两倍有余,而众人在见此突变后,也都被惊得愣愕当场。 慕北亭眼疾口快,见势诡异,便连忙喊道:“樊大哥,快退后!” 可他话音刚落,场中又立时炸出“嘭”的一声巨响,只见刘福急剧膨胀的身体已把缚在身上的绳索全部绷裂开来,随之便有一股强大的气浪以刘福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冲击而出,直把周围人众击打得人仰马翻。樊余军靠得最近,受到的冲击也最是严重,那气浪直把他击飞出一丈开外,手中的单刀也因捏握不住掉落一旁。 慕北亭连忙侧身将荀黛儿护在怀中,以背相抗,待到气浪消散后,他先看了一眼怀中的妻子,在确认无恙后又转身望向刘福,却见此时的刘福正披头散发,垂目望地,面部虽然看不真切,但喘息之声却是浓烈可闻,身上衣裳也多处破裂,露出了赤红色的皮肤。 樊余军干咳了两声,强撑着坐起身来,哑着嗓子说道:“真他娘的邪门,这不是个人,是他娘的怪物!” 慕北亭也自惊疑不定,暗自寻思道:“此贼丹田受过重击,必然经脉受损,真气乱流,可他为何还能聚散出如此强劲的内力气浪来?莫非…莫非他并未伤及根本?”想到此处,心中陡然一寒。 正当众人惊骇猜疑之时,又见刘福忽然张开了双臂,脚下开始缓缓挪动,整个人竟在原地慢慢转起了圈来。他旋转的速度逐渐由缓入快,到得后来,双脚竟离开了地面,整个人缓缓飘悬到了半空之中。 众人被他的怪异举动震住,目光也随之望向了半空。慕北亭屏气凝神,目光紧紧盯着刘福的面部,却见旋转中的刘福始终双目紧闭,面上并无任何表情显露,可就在他双目被晃得酸痛难耐之时,却忽然瞥见刘福的嘴角开始微微上扬,竟现出一个狰狞笑容。有此发现,他心头顿时一凛,可待要出声警示众人时,却只见阵阵寒芒光彩忽自刘福周身射出,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场中众人。那寒芒到处,哀嚎之声骤起,足见这寒芒威力之猛。 慕北亭眼疾手快,立时仗剑身前,右手快速抡剑成圆,形成了一块屏障,将这些寒芒尽数格挡开来,同时大喊道:“诸位快退出这暗器覆盖的范围,越远越好!” 场中众人被他喊声提醒,顿时蜂拥而起,纷纷向身后树林奔去,仅过数个弹指后,场中就只剩下慕北亭夫妇、易亮文、马维本、周楚清、同泽大师六人。 此时马维本正挡在周楚清和同泽大师身前,以手中单刀抵御着寒芒;易亮文则取下衣袍,在手中抡成伞状抵挡。 马维本见这寒芒始终不显衰退迹象,心中着实焦急,侧头低声问道:“大师,你可能抵挡这寒芒片刻?” 同泽大师沉声道:“先前服用了些灵药,气力已然恢复许多,想来抵挡片刻不成问题。” 马维本道:“那就烦请大师把楚清移到你身后护住,我这就去取了那狗贼性命。” 同泽大师脱下僧袍,又将周楚清移到身后,说道:“马大侠,望你一击得中。” 马维本微一点头,左足一挑,将一片被震碎的衣襟挑握手中,随即暴喝一声道:“狗畜生,纳命来!” 话音未落,便见他左手旋转起衣襟格挡住飞来寒芒,同时又手横持单刀,双足一顿,整个人径直向刘福飞去。 然而刘福却似是没有察觉到马维本的举动,仍自快速旋转着,便是马维本到得他身前也不停歇。 马维本见他孰无反应,心中大喜,当下将左手抓着的衣襟向前扔去,在挡住寒芒的同时,也赢得了数个弹指的空档,随后双手握刀,祭出了一记威势极猛的“力劈华山”,朝着刘福当头劈下。 第四十二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八)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半空中刀光如影掠过,紧随着就听到“砰”一声巨响,刘福的脑袋瞬间就被马维本手中的长刀一劈为二,霎时间,鲜红的血液并着洁白的脑浆自半空中纷落而下,染红了地上一片。 马维本也随着刘福的尸身一齐落到地上,可他的面上却毫无欢喜之色,只是神情愣愕地望着地上血迹淋淋的刘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听得周围响起了惊呼声后,方才缓回神来,但口中却喃喃自语道:“这…他就这样死了吗?他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呢?” 可转念一想,又自寻思道:“哦,原来此贼已是强弩之末,适才的举动不过是回光返照所致…不过仅这片刻功夫就能造出如此声势,此贼的修为当真是世所罕见呐!” 一旁的慕北亭初见此幕,也被震惊得愣了一愣,但紧接着就长舒了一口气,转面看了看身后的荀黛儿,柔声问道:“黛儿,你没事吧?” 荀黛儿也同样被刘福的死状惊得呆住了,此时面色苍白已极,在听到丈夫的问话后,也仅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并不答话。 慕北亭伸手过去握住妻子的小手,手掌相触,只觉她手指冰冷发颤,心中大是疼惜,又温言道:“黛儿,莫要看了,不然夜里要做噩梦的。” 荀黛儿移目望向丈夫,颤声说道:“北亭,我们…我们回去罢,我看得害怕,我…我好冷…” 慕北亭只道她受不了眼前的血腥场面,当即微笑点头,握着她小手的手掌也紧了一紧,示意她安心,随后撑剑起身,向众人说道:“诸位,适才可有人被那些寒芒射中,眼下身体又有无异样感觉?” 吴亭墨在刘福被杀后最先进到场中,此时听到慕北亭问起,便狠声啐道:“他奶奶的,这寒芒原来是一些短细小针,被射中之后除了有些痛痒外,眼下倒也没有异样之感。只是真他娘的晦气,临要走时还被这条死狗咬了一口!”说完操起地上旁人遗落的长剑,上前狠戳起刘福的尸身。 慕北亭环视众人,只见人群中倒也没人显露出异样,心中的隐忧稍稍消减,又道:“此贼狡诈异常,咱们还是得小心为上,还请在场诸位都到林府去,我会请来妙手郎中为诸位详查一番。” 众人对此自无异议,齐声应是。这时同泽大师也跨步上前,说道:“此间险地不宜久留,大伙儿这就下山去吧。” 易亮文站起身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到了何家兄弟的身上,当下吩咐道:“先前听这倭寇说地下埋了硝石火药,咱们需得将其妥善处理掉,以免日后误伤了旁人。何奎、何淼,你兄弟二人善弄火药,这件事就着落到你二位身上了。” 何家兄弟连忙拍着胸脯应承下来,又向众人说道:“还请诸位快快下山去罢,也好让我兄弟二人施展手脚。” 至此,众人开始陆陆续续向山下行去。周楚清昏迷不醒,马维本便将他缚在背上,转面向垫后而行的同泽大师、易亮文、慕北亭夫妇四人说道:“楚清伤重,我带他先行一步去疗伤,此间善后之事便劳各位费心了。” 易亮文道:“该当如此,你去吧。” 马维本颔首告辞,急步往山下冲去,在经过几个纵跃后,便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易亮文又回头看了刘福的尸身一眼,向远处正在刨引线的何奎喊道:“何家大哥,这倭寇的尸身就烦劳你放上一把明火烧了吧。” 何奎回头连声应下。这时慕北亭也正望着刘福的尸身,忽然心念一闪,暗想:“也不知他怀里那瓶‘返身香’的解药还在不在。”如此想着,当下迈步向刘福尸体走去。荀黛儿见状,急忙伸手去拦他,失声说道:“你…你别过去。” 慕北亭微笑道:“放心吧,这人已经死透了,我就上前去看一看,不碍事的。” 荀黛儿拗不过他,只得放行。 慕北亭走到尸体近旁,右手“墨雨”一翻,将尸身衣襟挑开,再用剑尖拨弄查找一番,果然见到了先前那个祭蓝釉的瓷瓶,心中大喜,当下手腕一抖,剑尖微挑,那瓷瓶应力飞起至半空中,也不待它落下,慕北亭立马伸出左手隔着衣袖接住,手掌肌肤并不接触瓶身,随后再翻找另一袖中的那只鸡油黄瓶子,扒开衣袖,却见那只瓶子已破碎在袖中,液体也已流尽。 易亮文看了看慕北亭手中的瓷瓶,沉吟道:“如此也好,便带回去让陆远怀认上一认。” 此间事毕,四人寻路下山,待走到得半山腰时,忽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地面巨颤阵阵,犹如忽发大地动一般,遍山树木也随着这阵巨震枝叶摇颤,顷刻间,断枝枯叶纷如雨下。 慕北亭左手怀抱妻子稳住身形,右手格挡住落下的树枝,同泽大师和易亮文也各自移身躲避落枝。过了片刻之后,摇颤稍减,又见两道身影从山顶之上冲将下来,正是何家兄弟。 他二人到得易亮文面前,拱手施了一礼。老大何奎道:“易前辈,这倭寇埋下的火药实在太多,我兄弟二人一来是中毒之躯,不敢冒然使用内力进行挖掘;二来身旁也无顺手工具,不便土工作业,是以只好寻个便宜法门,将这些火药就地引爆了。”顿了顿,又道:“那倭寇的尸身也并着这些火药一同处理了。” 一旁的何淼则愤忿道:“咱们这样处置他的尸身,倒也算是还治其人之身了。” 易亮文看了看山顶扬起的烟尘,皱眉道:“可莫要让爆炸之后的余火点燃了这片树林啊。” 何奎忙道:“易前辈请放心,我在引爆之前已经勘察过火药埋设的范围,确定不会波及旁余后才敢引爆的。” 对于何家兄弟使火药的本事,易亮文自然信得过,又见他俩人均是自信满满,当下也就不再多言,右手一挥示意大家下山去。 第四十三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十九) 可众人刚走出去没两步,荀黛儿忽然有气无力地对慕北亭说道:“北亭…我…我好累,力气也使不上来…手脚好冰啊…” 慕北亭急忙望向身旁的妻子,只见此时的她面色苍白如纸,呼吸也骤变得急促起来,身子开始不住颤抖起来。 他心中惊慌已极,急忙问道:“黛儿,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说着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然入手寒凉异常,只觉比之先前在山顶所握时更凉了数倍不止。 荀黛儿只觉自己周身如坠冰窟,那股透体冰寒就似由体内迸发而出一般,浑身哆嗦得愈发厉害了,颤声道:“冷…好冷啊…” 还不等慕北亭发声,易亮文便抢上前说道:“且让我看一眼。”说罢探手搭脉,细细检查起来。 慕北亭看着妻子,急声问道:“前辈,内子是受伤还是中毒?” 易亮文并不答话,但面色却越来越凝重,两片眉毛皱得都快要接在了一起。 慕北亭见状,心中愈发慌乱起来,连声追问道:“前辈,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话啊!” 易亮文却不答话,过了半晌后才收回了手指,叹道:“北亭,夫人中毒了,而且是中的极寒恶毒,但我不能确定是何种毒药。不过据表征看来,似是西北洛家的‘霸王霜’,却又不完全相像,此毒的毒性当比‘霸王霜’更为猛烈。” 慕北亭身子一震,失声叫道:“中毒?怎么会中毒呢?” 洛家的“霸王霜”,他自然识得,这剂毒药在发作之时,会令中毒者渐觉周身麻痹,直至不能动弹,而与此同时,周身的血液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凝固起来,待到两个时辰过后,中毒者便会气绝身亡。在这期间,中毒者不单要承受毒发过程中的无尽痛楚,更要经受着无比巨大的精神折磨,毕竟眼看着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渐消逝却又无能为力,这样的绝望感受当比肉体上所受的折磨更为痛苦难耐。 所以在得知自己的妻子竟中了比‘霸王霜’还要厉害的毒药后,慕北亭的脑中只觉一阵晕眩,过了好半晌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心中暗想:“我不会让黛儿有事的,我一定要寻到解救之法!” 他心念及此,立马转头向易亮文问道:“前辈,对于此毒,你可还有些头绪?” 易亮文只是摇头叹道:“不知毒性,何知解毒啊!”心中却暗道:“今日到场的众人中,并无一人通晓医理、药理。唉,若是陆远怀在此就好了,他定有办法破解此毒…可远水不解近渴,眼下也只能姑且试一试这个办法了。”于是又道:“这毒虽不是‘霸王霜’,但其表征却极为相近,所以既然都是寒属毒,便当以阳刚克制。北亭,把‘返身香’的解药给我吧。” 慕北亭知他心意,当下连连摇头道:“这解药的真假与否尚不可知,万不能让前辈冒了险。我所修习的‘清瑞鈭星诀’就属阳刚路子,况且此举是为救我的妻子,是以无论如何都该由我来一试。”说完左手一翻,拇指一弹,那祭蓝釉瓷瓶的塞子顿时飞起,随后一扬手,将瓶中液体尽送口中。他这套动作一气喝成,丝毫不留给旁人阻拦的时间。 荀黛儿见状,急呼道:“你…你别…”只说完这句后,余下的话就再没力气接上了。 慕北亭服下药液后,腹中顿觉一股暖流陡然升起,转瞬间就游遍了四肢百穴。他心中大喜,知道此药确是“返身香”的解药无疑了。又过了片刻,已能开始调用内力,在盘运过小半个周天后,自觉已然无碍,当下便把怀中的妻子放坐于地,自己也盘膝对面而坐,然后伸出右掌贴到妻子的小腹上,便要传送内力到妻子体内。 可就在这时,忽听得同泽大师惊呼道:“北亭且慢,你快看。”说着弯下腰去伸手指向了荀黛儿的脖颈。 慕北亭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妻子左侧脖颈处竟扎有一根极细的小针,赫然就是先前刘福发出的寒芒细针。他心中瞬间颤栗不已,脱口惊呼道:“这…这细针上喂了毒!我当时已全力格挡,怎么还会如此…” 还不待他说完,何家兄弟已齐声叫道:“哎哟,糟糕,我们也中了这毒针。” 何奎看着左掌,何淼则望向右臂,显然便是受扎之处。 易亮文抢到何家兄弟面前,忙道:“你二人可有感觉到伤处有麻痹之感?对了,那毒针呢?” 何奎苦着脸说道:“我先前防备不及,就挨了一针,那毒针早已被我拔出,只因伤处并无特殊感觉,我也就没有在意…”转面又向何淼问道:“你可有什么不适之感?” 何淼皱眉道:“这手臂倒与往常无异啊…”说话间还提起胳膊抡了两圈,可当他抡到第三圈时,顿时“哎呦”叫了一声。 易亮文忙道:“何兄弟,你怎么了?” 何淼面色骤然变白,面庞也开始扭曲起来,痛苦道:“我…手臂好麻…身子…身子也好麻!我中毒了!” 紧接着,一旁的何奎也捂着手掌痛苦呻吟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兄弟两人相继倒在地上,翻扭着身子痛苦挣扎起来,其状甚惨。 三人见状,大惊失色,慕北亭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将妻子脖颈上的毒针取出,右掌抚到她小腹上,体内纯阳绵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到妻子体内。 一旁的易亮文和同泽大师也各自扶起一人,但碍于不能使用内力,也颇感无奈,只好在他二人身上分点了几处大穴护住心脉,以止住毒性的继续蔓延。 可饶是如此,何家兄弟仍在痛苦挣扎着,那惨状真叫个生不如死。 易亮文心中不忍,暗想:“哎!若是何家兄弟的毒发时间能提早片刻,我就能和北亭分服了那瓶解药,此刻也就能让他们兄弟二人少遭一些罪…” 可刚想到此处,又不禁脱口叫道:“不好!先前场中已有很多人中了这毒针!我需先行一步去看看山下众人,大师就留在此处做个照应,待我看过山下局面,再差人上来接应你们。”说完也不等同泽大师回应,急步快跑往山下奔去了。 第四十四章 是恩是仇是别离(二十) 同泽大师点头应是,并一直目送着易亮文离去直至不见,随后才转眼望向慕北亭,却只见此时的慕北亭面露痛苦之色,额头上冷汗直溢,显然是内力催用至极限所致。 同泽大师颂了句佛号,沉声问道:“北亭,夫人的毒性可有被遏制住了?” 慕北亭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黛儿体内的气血流动越来越慢了,气息也弱了,她…她会不会…”说到后来,已然带有了哭腔。 同泽大师立马抢上前去,探指搭到了荀黛儿的手腕上,在短暂切脉过后,发现荀黛儿的脉象已细弱游丝,就似是随时都会停止一般,再观其面色,只见她本已白如蜡纸的面上又敷了一层薄薄白霜,鼻息也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同泽大师缓缓收回了手指,叹气道:“北亭,夫人恐怕是…”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慕北亭突然睁大了双眼,抢声道:“大师!黛儿有救的,你说是不是!” 同泽大师不敢去与慕北亭那满含期盼的目光对视,只好垂目望地,低声道:“旦尽人事吧!” 慕北亭置若罔闻,只顾将周身的内力催运至另一个高峰,然后一股脑儿地自双掌传出,直奔向妻子的体内。 如此过了片刻之后,荀黛儿的面色渐渐转红,竟奇迹般地睁开了双眼,并出声唤道:“北亭…” 慕北亭心中大喜,只道是自己的内力已起了作用,连忙应声道:“是我!是我!我在呢!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说话间,内力也不敢有丝毫撤泄,周身真气仍旧源源不断地注入到妻子体内。 荀黛儿冲他微微一笑,温暖得犹如春暖花开,慕北亭看在眼里,心中更喜,几欲欢呼出声。 然而此时守在一旁的同泽大师却只想到了“回光返照”四个字,他再次去为荀黛儿切脉,也果然发现荀黛儿的脉象有异,她的脉息虽已变得弹指有力,却并不稳固绵长,同时还伴有间歇性的“隐断”。 得此脉象,同泽大师愈发肯定心中猜想,也不由暗叹道:“当真是回光返照啊!唉,北亭心中也肯定知晓,只不过是不愿相信罢了…” 他本欲再劝慰慕北亭几句,却又见此时慕北亭的面上满是希望与欢喜之色,当下心生不忍,竟不愿去破灭这个希望,心中暗道:“唉,罢了,我还是先把何家兄弟带下山去,就让他在此处陪着爱人走完最后的时光吧。” 他起身向何家兄弟走去,待弯腰搭住二人时,却发现此两人早已气绝身亡,他心中大骇莫名,暗自惊呼道:“此毒可真是霸道啊!仅毒发片刻功夫,就能取人性命…” 想到此处,他猛然转头看向荀黛儿,又想:“慕夫人若非是得了北亭的真气续命,恐怕也早已香消玉殒…唉,可续命容易救命难啊!”当下悲悯之心骤起,口中下意识就默念起了《地藏经》,随后将何家兄弟俩一手一个担起,沿着下山小径慢慢走去。 慕北亭对同泽大师的离去浑然不觉,他只是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妻子,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外物。 荀黛儿也同样含情默默地看着慕北亭,却并不言语。两人就这样相视对望着,都甘愿就此相守到海枯石烂。 忽然间,一缕鲜血毫无征兆地自荀黛儿的嘴角流了出来,并很滴落到她胸前衣襟之上,仅过数个弹指后,便已染红了胸前一片。 而这道血迹也犹如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慕北亭的心窝,他慌忙伸手去为妻子擦拭着血迹,同时哀声乞求道:“黛儿,你…你别吓我,你快告诉我,你好好的,你什么事都没有…” 荀黛儿却只是轻轻摇头,眼中的光彩也极速暗淡了下去,她缓缓张口,有气无力地说道:“北亭,我…我要…走了…” 慕北亭心头巨震,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将妻子紧紧搂入怀中。其实他早就知道,仅凭他之所能,是绝对压制不住那道寒气的,同时也知道只有得到解药才能真正挽救妻子性命。可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妻子会死,他在心里不断暗示着自己,妻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就算适才已显出了回光返照的迹象,他仍在麻痹着自己,只是暗暗告诉自己,妻子已经好起来了。 可那一缕鲜血终究还是击溃了他的幻想,他哽咽半晌,颤声道:“黛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但你放心,生死路上你必不寂寞,我始终会伴你左右,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走的!” 荀黛儿连连摇头,在喘息过片刻后,艰难地说道:“你…你莫要犯傻,你若随我走了,荀儿该有多可怜啊…” 慕北亭的一颗心早已似被刀割斧劈一般疼痛,几乎令他窒息昏死,可紧接着,又有一股怨恨恼怒之气陡然涌上心头,他哭喊着咒骂道:“贼老天,为何要如此对我!这是为什么啊…” 他边喊边用右掌猛拍地面泄恨,不消几下,地面便已被他砸出了一个大坑。 荀黛儿已无力气去劝阻他,只是摇头说道:“你…你不要埋怨,今生能与你结成夫妻…我心满意足…为你所做的一切,我也从未后悔过,但你要答应我…答应我带着荀儿好好活下去…”说话间,更多的鲜血已不住地从她的口中涌出,以至后面的话已然说不太清楚了。 慕北亭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本想陪荀黛儿同死,但听过这番话后,又蓦地想到了幼子慕荀,若是自己就此死去,孩子从此就要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独自一人受尽世间疾苦。想到这些,他的心头阵阵绞痛,最后只得咬牙点头道:“好,我…我答应你,我会陪着他长大成人,看他娶妻生子…” 荀黛儿的嘴角微微扬了扬,又道:“日后…若是遇到一个肯对你和荀儿好的姑娘,你就娶了她罢…” 慕北亭流着泪连连摇头,口中却斩钉截铁道:“黛儿,我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子,从前是,此时是,将来也是!我一生也只爱你一个人,心里不会再住进另一个人…” 荀黛儿叹道:“我想…回家去看看爹娘,我想让他们看看荀儿,我想…” 她说到此处,身子忽然一颤,声音也戛然而止,随即头微微侧偏,就再没了动静。 慕北亭颤抖着手去探了探妻子的鼻息,在确定妻子已经咽气后,眼前顿时昏黑一片,过了好半晌后才又复明,口中木讷自语道:“黛儿,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只要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了,我们也就到家了…” 他这般说着说着,竟又呆住了,可在下一个弹指里,悲愤、愧疚、绝望等等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几乎要把他压得吸不上气来。 片刻之后,他忽然仰面望天,并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那吼声悲痛欲绝,震彻云霄,立时惊起了林中飞鸟无数,就连树木枝叶也被他的这声悲鸣震得枝叶摇颤,可紧接着又见他身子一颤,口中立时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身子也在揺颤过几下后忽然往前一栽,整个人就此晕死过去。 第四十五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 幽幽黑暗,无垠茫茫。 慕北亭已在这片无尽黑暗中待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就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心中仿徨已极,不知何处可安。 突然,在他身前不远处骤然亮起了一团光亮,并且越来越亮,待到亮如白昼之时,一道人影轮廓缓缓出现在了光影里,渐渐的,这道人影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慕北亭看着这道熟悉的身影,一颗心瞬间狂跳不止,激动得几欲惊呼出声。这道身影赫然就是他深深爱着的,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的妻子荀黛儿。 此时的荀黛儿正含笑看他,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他也立马回以咧嘴傻笑,脚下疾步快走,想要将妻子紧紧拥入怀中,从此再不分离。却不料,他伸出去的手指刚一触到妻子,妻子的身体就在一瞬间崩裂成了片片碎屑,慢慢飘散开去。 他惊恐已极,慌忙伸手,想要去抓住那些飘散的碎片,可他越是用力去抓,那些碎片就越是分裂得厉害,到得后来,空中已无一片完整碎片,尽皆消散于虚无之中。至此,他也终于从这个漫长的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之上,此时窗外阳光明媚,鸟雀叽喳之声不绝于耳,似处清晨时分。 他又闭了闭眼,并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满是汗水的额头,随后才开始转眼四顾,只见同泽大师闭目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捻着念珠,口中正念念有词。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唤道:“大师…” 同泽大师立马睁开了眼睛,急忙凑身向前,问道:“北亭,你醒啦,身子感觉怎么样了?” 慕北亭道:“还好…我…我这是在哪里?” 同泽大师道:“这里是灵隐寺的僧舍,前日你在‘无锋崖’上内力消损过度,进而昏厥过去,至今日已过去了两日一夜。” 慕北亭猛然坐起身来,双手抓住了同泽大师的肩膀,急声问道:“黛儿呢?黛儿在哪里?” 同泽大师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轻声说道:“在后面法堂里,主持正在为她诵念超度经。” 慕北亭颓然坐回了床上,可转瞬又翻身下了床,欲要冲出屋去,同泽大师连忙将他拦下,说道:“法事庄严,北亭不可冒然冲撞。” 慕北亭身形稍顿,点头道:“大师放心,我只在外面守候。” 佛堂离僧舍不远,两人快步疾走,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此时大堂里正有一群僧人分坐四周,居中正坐的是主持圆慧,他正引着众人诵念超度佛经。 慕北亭站在门外向内张望,却不见棺椁灵台,便低声向旁侧的同泽大师询问道:“大师,黛儿在何处?” 同泽大师道:“夫人的棺椁被停放在了后堂,先前你昏厥不醒,老衲便自作主张,向陆远怀讨要了一株‘玉肌草’放到夫人口中,以保得她肉身半月不腐,随后又将她装到金丝楠木的棺椁里带到此地,待一会儿法事完毕,你就去看看罢。” 慕北亭缓缓点头,慢慢跪到了地上,又问道:“大师,我那日昏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会到了灵隐寺里?” 同泽大师也盘膝坐到了慕北亭身旁,叹道:“那日老衲携何家兄弟的尸身到得山脚时,只见也有多人毒发身亡了,山脚下卧尸遍地,场面着实惨烈,可就在我等收挪亡人尸身之时,忽又听到你的悲啸之声,老衲便即冲上山去,等到了半道上,只见你已昏厥倒地,在你身旁的荀夫人也已咽气…” 慕北亭听到此处,蓦地又勾起了那日记忆,顿时泪如雨下,抽噎不止。 同泽大师感同身受,当即伸出右手去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慰道:“生死轮回,各自有命,还请节哀顺便,更何况你体内余毒未净,切莫再因悲痛损了身子啊。” 慕北亭伸手抹泪,摇头道:“大师,你接着说下去。” 同泽大师续道:“后来老衲将你和夫人带下山去,也正好遇上了林家派来的接应马车,于是大伙儿便上车回了林府。等到了林府后,易前辈便差人分头去给在此役中背世英烈的家人们报信,陆远怀也于当夜赶到了林府,并为大伙制药解毒。至于北亭与夫人,便是老衲自作主张带回到寺里来,只因彼时宗汜不在府中,若是你在林府醒转过来,那你这做兄长的不免又要被琐事烦扰。亲人的离世已让你悲痛欲绝,老衲实在不忍再让其它琐事去损耗你的心神,况且夫人身亡,也该及时为她诵经超度,送她走好这最后的一程。” 慕北亭感激同泽大师的用心良苦,哽咽道:“大师思虑周全,处置甚妥。此番大伙儿都是为了营救宗汜的妻儿而去,却不想遭遇到了算计,以至伤亡如此惨重,这往后的善后事宜,还得烦请大师多多照应,我已是心力交瘁,再无精力去替宗汜分忧了。” 同泽大师道:“北亭放心,老衲此前已跟易前辈商议过,只等你醒转过来,老衲不日便启程赶往林府。” 慕北亭微微点首,又问道:“大师,我的孩子现在何处?” 同泽大师道:“荀儿也在寺中僧舍,现下正由寺里的僧人看护着,北亭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对了,那日你所服用的解药剂量不足,体内尚有余毒未清,可彼时你正昏迷不醒,也不便喂服解药,是以远怀就让老衲把解药带在了身上,只等你醒转过来,便让你尽快服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灰白釉的细颈小瓶子递了过去。 慕北亭缓缓伸手接过了瓷瓶,又摊在手心呆看了许久,随后取下了塞子,竟将瓶中的药液尽数倾倒于地上。 同泽大师惊呼道:“北亭这是为何?”同时伸手去夺过了慕北亭手中的药瓶,只可惜等他拿到药瓶时,瓶中早已空空如也。 慕北亭的面上却毫无波澜,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也不搭同泽大师的话,只是自言自语道:“黛儿特别喜欢花,各式各样的花都喜欢,从前在‘于渊谷’里,她种了好多好多的花,等到了花开时节,也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那些日子里,她每天都笑得好美。可到了花谢之时,她又会随着逐渐凋零的花瓣而渐变得郁结寡欢,那就是我最不喜欢的时节…我曾在心里暗许过,将来会带她去一个鲜花不坠的地方,如此,她也就会笑颜永驻…但我终究是失言了…” 同泽大师见他神色哀伤已极,连忙劝慰道:“亡人已逝,生者更当珍重,北亭切莫…”可还不等他说完,慕北亭已摇头打断道:“大师的心意我知晓,只是我余生已不再需要这身功夫了,这解药吃或不吃也都是一样的了。” 同泽大师心中一凛,急问道:“北亭这话何意?” 慕北亭忽然抬眼眺望寺后天穹,目光闪烁不定,良久后才幽幽叹道:“我此生余愿唯有两件,其一是将荀儿抚育成人,为他娶妻立室,让他过上平凡日子;其二便是带着黛儿寻到一处四季花开的地方,然后陪伴着她莳花弄草,度此余生。”说到此处,又移目看向了佛堂,续道:“只待此间法事完毕,我便要带着黛儿和荀儿远迹江湖,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世事。” 同泽大师沉默半晌,知他心意已决,就算再劝也是无益,当下只得又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以示理解。 第四十六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二) 两人又静坐了片刻,等到佛堂内的诵经声结束后,圆慧主持起身出门,对着他二人合十行了一礼。 慕北亭急忙起身还过一礼,说道:“有劳主持师父为我的妻子圆经,若是没有其他仪式,我想进去看看我的妻子。” 圆慧颔首侧身,回道:“法事已经完毕,慕居士请罢。” 慕北亭又行礼一遍,快步向后堂奔去,同泽大师刚想抬脚追去,但转念一想,又自忍止住,同时转面向圆慧主持说道:“师弟,你去吩咐僧众们都散去罢,让北亭独自待上一会儿。” 圆慧点头应是,转身吩咐去了。 不消片刻,堂中僧众便既散尽,同泽大师望着堂中佛像,正了正身形,在行过恭敬一拜后,也走开了。 慕北亭进到后堂,只见一具棺椁居中而放,在一旁的案台上则置有一鼎香坛,此时坛炉中正燃着几炷清香。 他看着眼前景象,脑中蓦地就泛起了阵阵眩晕,脚步也就此顿住,一直过了半晌才勉强缓过劲来,随后托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了棺椁旁。 他颤抖着双手抚向棺盖,眼中的泪水也在不知不觉间流落了下来,胸中本有千言万语,但此刻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出来,只得任由泪水肆意横流,心中绞痛阵阵。 过了良久,他才猛然下定了决心,双掌猛然上力,一把推开了棺盖,艰难地将目光移向了棺椁中。 棺椁里,荀黛儿的姿容与往常并无二样,就连脸上的红润气色也似乎并未消去,整个人就像是在沉睡一般,唯有一身衣裳已换作了入殓的白绸裙衫。 一时之间,慕北亭竟看得有些痴了,良久后才自言自语道:“昨日尚是同枕眠,今日阴阳作离人…黛儿!是我害了你啊!”说到痛处,情难自已,又扶棺痛哭了许久,直至泪水流干,周身麻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伸手抹去了脸上泪痕,对着荀黛儿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花开满园的景色,只可惜我一直没能帮你实现,不过如今我已想好了去处,咱们就到云南去,那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必定能有四季花开,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只等到了云南之后,咱们一家人从此再不会分开,也再不会有人打搅到我们!黛儿,你再稍等我片刻,我这就去取了马车来接你。” 他说到此处,反手便将棺盖合起,随后向正堂飞奔而去,待到了正堂里,却不见有人,遂又冲出了佛堂,这回再一抬眼,便见同泽大师正站在佛堂前的空地之上。 他心知同泽大师就是在等待着自己,当下迎上前去,问道:“大师,可否帮我雇一辆马车?我今日要走!” 同泽大师一愣,眼中立时现出了犹豫之色,问道:“北亭,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慕北亭道:“黛儿生前…”刚说到此处,忽又停住了,他本想将去云南的决定告知同泽大师,但转念又想,自己即已决定躲开江湖纷扰,隐迹度日,那行踪也就不用再告知旁人了,是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同泽大师却是慧目如炬,立马就猜到了慕北亭心中所想,只是他对慕北亭早已有怀愧疚之心,当下也并不去追根问底,只是关心道:“车马倒是好寻,此外可还有其它需要?” 慕北亭摇头道:“没有了。哦,对了,还有荀儿,烦请大师带我去把荀儿接到这里来。” 同泽大师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向北,引着慕北亭向北面山脚的僧舍行去,可他刚走出去没两步,忽又停住了脚步,转身问道:“北亭,你向来与荀家关系不恰,此番夫人逝世,你再带着遗体前去,不知可会…” 慕北亭摇了摇头,说道:“黛儿是因我而死,她的家人无论怎样责罚于我,我都是心甘情愿接受的,就算是要把我杀了,我也欣然接受。” 同泽大师口颂一句佛号,愧疚道:“其实追根溯源,这一切的苦果都是因老衲而起,不如就让老衲与你一同前往…” 慕北亭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即打断道:“大师不可自责,那罪魁祸首已被炸得灰飞烟灭,余下的就全都是我的家事,我自会处理妥当,大师不必忧心我的处境。” 同泽大师见他态度绝决,便不再多言,继续引路前行。 北僧舍距离佛堂不远,两人疾步快走,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这时的慕荀还尚在酣睡中,旁侧有两个僧人正在小心照看着。那两个僧人见到同泽大师和慕北亭进了屋来,连忙起身行礼,同泽大师在一一还礼后,便打发他二人下去了。 慕北亭走上前去,将慕荀从床上轻轻抱起挽在臂中,默默看了许久,忽然幽幽问道:“大师,你说此时的荀儿是不是幸运的?” 同泽大师一愣,一时间没能理解慕北亭话中的含义,只好支吾道:“这个…这个…” 慕北亭又道:“至少此时的他幼不知事,对于亲人离世的痛彻心扉自然也就体尝不到。” 同泽大师垂眉沉默片刻,然后伸手取下了脖颈上的那一串佛珠,再将其盘成一团状后,又将这团佛珠放到了慕荀的怀里,说道:“这串佛珠是老衲剃度之时师父赠予的,至今日已有四十一年,往后便让它陪伴着荀儿罢。”接着双手合十,神色庄重地续道:“愿佛祖慈悲,怜悯荀儿,保佑他一生平安,健康幸福,阿弥托佛。” 慕北亭微微欠身,谢道:“多谢大师赐福。” 两人出了僧舍,同泽大师先去前院取了车马,慕北亭则向佛堂行去,在路过先前落脚的僧舍时,又进去收拾了东西,等再来到佛堂前,只见同泽大师已远远地赶着马车行来。 待马车停稳,同泽大师跳下驾位,说道:“这车便是前日从宁波赶过来的,车厢极大,能装载棺椁,车上也已为你准备了一些干粮,其中有一包是研磨过的碎米面,荀儿若是饿了,你就烧了热水冲成米糊喂他。” 慕北亭点头道:“大师考虑周全,多谢了。还请大师抱着荀儿,我去后堂把棺椁取来。”说着将怀中荀儿递了过去。 同泽大师将婴孩接到怀里,低眼望去,只见慕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正盯着自己打量,突然又“咯咯”笑起,随后伸出两只小手凭空向自己胡须抓来。 眼见此幕,同泽大师的心中忽有一股暖意升起,怜爱之心大作,不自觉就探出右手两指去轻轻刮了刮慕荀的粉嫩小脸,心里却在自责道:“他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全是我的罪过啊!” 正自感叹间,却见慕北亭已扛着棺椁走到了车旁,说道:“大师,你先将荀儿放到驾位上去,我这里需要你搭手帮忙。” 同泽大师把慕荀放到了驾座上,又配合着慕北亭将棺椁装放进车厢。 慕北亭又向同泽大师说道:“大师,我还有两件事需请你帮忙。” 同泽大师正色道:“北亭请说,老衲一定做到。” 慕北亭道:“其一件,我弟林宗汜亡了妻儿,《素经》之事又闹得沸沸扬扬不易收拾,我恐他连受打击之下,身心难承重压,是以还望大师能从旁开解与照拂。” 同泽大师应承道:“此事就算北亭不说,老衲也定会全力去做。那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慕北亭从车厢中取出“墨雨”递了过去,说道:“烦请大师将这柄‘墨雨’转交给林弟,让他留作纪念。” 同泽大师伸手接过了剑,说道:“北亭放心,老衲定会亲手转交给宗汜。可除此之外,你就再没有别的话要带给宗汜了吗?” 慕北亭垂首沉吟片刻,说道:“那就请大师告诉他,我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尚在好好活着,希望他也能挺过来,走下去。” 同泽大师犹豫道:“北亭…其实你可以见宗汜一面,毕竟这些话由你亲自和他说,当可胜过旁人的千言万语啊。” 慕北亭摇头道:“我已下定了决心要走,可若是再见了他,我不免会于心不忍,到时就再也走不了了。” 同泽大师叹道:“此话倒也在理…唉,罢了,这往后的事,就由老衲与宗汜共同承担吧。” 慕北亭抱拳行礼道:“大师,此番别过之后,也不知此生还能否相见,我唯有在此祝愿大师身体安康,福寿延年了。” 同泽大师也还礼道:“北亭去意已决,老衲也不能强留,此去山高路远,愿君一路走好!” 慕北亭转身上车,扬手挥鞭,头也不回地打马驱车向寺外行去。 同泽大师目送着马车渐渐驶离,眼眶没来由一酸,脚下不自觉就朝前走了几步,大喊道:“北亭,若是哪天想老朋友了,就到灵隐寺来!” 他声音落下,便见马车的行进速度忽然迟了迟,旋即又见慕北亭扬手挥了挥,接着马车再次恢复到了疾驰状态。 同泽大师就这样目送着马车离去直至不见,又不禁一阵唏嘘感叹,随后抬眼望向远山之后的苍穹碧空,幽幽叹道:“云踏清风绝尘去,从此江湖隐慕郎…” 第四十七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三) 这日清晨时分,天刚蒙蒙放亮,位处于宁波城北的两扇巨大城门正在缓缓打开着。 突然,城外忽现一骑青色骏马,一路卷风带尘,直冲城门洞而来。 在马背之上,是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此人年纪约莫三十开外,身形瘦削,容貌俊朗。然此刻在他英俊的面庞之上,正满布焦急神色,显然是正为某事忧心忡忡。 他频频扬鞭打马,马儿吃痛,越发撒腿疾驰,仅数个弹指的功夫,一人一骑便已进到了城门洞下。 眼看着就要经过门卡,但他的速度却丝毫不减,瞧那架势,似是不准备下马受检便要冲入城中。 守城的官兵们见状,哪里肯依,当头的一个胖官兵立马喝骂道:“他奶奶的,你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道进城需要下马受检么!” 他说话间,手中的长矛已横插递出,作势要阻拦住那书生的去路。却不料那书生竟视他手中的长矛如无物,当下右手马鞭一扬,立时便卷住了刺来的长矛,随后手腕陡翻。 霎时间,胖官兵只觉双手犹如受了电击一般,再也握捏不住手中的长矛,只得撒手弃矛,任其被马鞭卷去。 如此一来一去,那书生已也驱马穿过了城门洞,随后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我是林宗汜,只因家中事急,不便拖延,此间越法之处,还望海涵。” 话音未落,众官兵们又见一物自半空袭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此物正是先前被马鞭卷走的那柄长矛枪,又听得“铮”一声响,长矛枪已不偏不倚地插到了胖官兵的脚边,并且整个枪头直没入地上的青砖之中,仅余木柄枪身还在兀自震颤不止。 在场官兵均被林宗汜的这手功夫惊得目瞪口呆,那胖官兵更是惊嘘不已,感叹道:“妈耶!没想到这人竟是林宗汜!可似他这般清瘦模样,又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呢?” 然此时的林宗汜却无心去猜想这群值守官兵们的心思如何,他的一颗心早已焦急如焚,恨不得立马就能回到家中,同时也一直在向诸天神佛们祈求着,只希望众位神仙能保佑自己那独苗儿子平安无恙。 周楚清此前送去的加急信中只说是小少爷病危,望其速归。林宗汜这一支血脉香火不旺,人近中年才得此独苗,是以向来爱若明珠,在得此消息后,他又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便取了快马往回赶。 他一路上昼夜不歇,中途已换过了十六匹好马,如此奔驰过四日三夜后,总算是在今日天明时分赶到了宁波城里。 他驱马穿街过巷,等到得南街路口时,老远便见到自家府门口正在治丧,府门前一片哀沉气氛,门梁上的大红灯笼也已换作了白色的招魂灯,两旁立柱上都贴上了挽联,偶有进出的佣人均是披麻戴孝,面色肃穆。 看到眼前此幕,他的心中骤然一凛,颤声自语道:“我…我来迟了?莫非…我的孩子…”想到此处,眼前立时一黑,险些坠下马来。 可就在他气短难续之时,忽听得旁侧传来了一声惊呼,接着便听有人喊道:“啊!是家主回来了!真的是家主回来了…” 那声音稍一停顿,片刻之后又从极远处传来,显然是跑进府里报信去了。 林宗汜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心神,随后翻身下了马背,快步走进院中,欲要寻个仆人问个究竟。可他刚一抬眼,便见乌泱泱一群人正向大门口聚来,走在最前头的那两人,赫然正是易亮文与同泽大师,跟随在他二人身后的众人,也各个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宗汜看着这群人,心中更生不详预感,暗忖道:“怎会有如此多的大人物在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心中虽是疑惑,但面上却不失礼数,当下团团抱拳,说道:“在下刚即归府,不知诸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莫怪。”说话间目光急扫,却始终寻不见周楚清的踪迹,于是转面又向易亮文问道:“易前辈,楚清在何处?” 易亮文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楚清他受伤了,不过性命并无大碍,只是他使用的乃是两伤功法,反噬之力实在太过霸道,以至此时还处昏迷之中,不过陆远怀夫妇已在为他诊治,想必不日便会苏醒过来,宗汜不必担心。” 林宗汜惊道:“啊?他为何要使用两伤功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易亮文走上前去拍了拍林宗汜的肩头,说道:“此间事由实在太多,便由老朽一一说与你听罢。”接着便将南湖之役的经过细细详说了一遍。 林宗汜听完之后,险些晕厥过去,好在被易亮文从旁扶住,才不至摔倒,又兀自平复了半晌,才颤声问道:“这么说,我的妻儿都已经死了?” 易亮文道:“刘福说夫人和孩子都已被他杀死沉尸南湖,老朽已派了三百余人去湖中打捞,只是南湖广阔,又不知确切沉尸地点,是以直至今日也还未打捞到尸身。” 林宗汜陡然色喜,忙道:“既未找到尸身,那就不能坐定人已被害是事实,也或许只是那贼人的谎言圈套呢?”说着转面望向一旁的家仆,喝骂道:“还不快去把衣服换了!门口这些丧气的东西也都给我撤了!” 家仆们受了呵斥,口中连连应是,慌忙退了下去。 同泽大师在与易亮文对视过一眼后,迈步上前,说道:“宗汜,你的心境老衲感同身受,只是那日我等着了恶道,随时都会丢掉性命,在那等情境之下,想来那倭寇也不会说谎骗人。夫人和孩子自被劫持之日算起,至今已过七日,老衲唯恐耽误了亡灵超度,便擅自做主,在府里举丧做了法事。” 林宗汜斜眼看向同泽大师,沉声道:“那我还得谢谢大师代我发号施令了!”他在说这话时,语气颇冷,俨有指责之意。 同泽大师闻言,心头一震,他平素与林宗汜也算感情交厚,此时却被当众冷言指责,心里不免生寒,但转念又想,林宗汜遭此横祸,情绪焦躁也是在所难免,于是又平缓下了心境,歉疚道:“是老衲不该了,还望宗汜见谅。” 林宗汜话即出口,也自觉言语有失,但此刻的他并没有心情去照顾旁人情绪,只是淡淡说道:“大师所言也不无道理,但只要尸身还未被寻到,我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我的妻儿已经死了。”说到此处,环视众人一眼,又道:“我会马上带人去南湖寻找,诸位还请自便。”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第四十八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四) 可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喧哗之声自门外传来,紧跟着便见三条大汉冲将进来,其中一人还连声叫嚷着:“找到了!总算是找到了!” 林宗汜心头一凛,颤声问道:“你们…找到什么了?” 当头那个大汉见问话之人竟是林宗汜,不由得愣了愣,但紧接着便匆忙施礼,回答道:“回林盟主的话,是您夫人和孩子的遗体打捞到了。” 听到这个噩耗,林宗汜只觉眼前一黑,浑身立时酸软无力,一连往后踉跄了数步,眼看着就要摔倒,好在一旁的同泽大师手疾眼快,立马伸手去扶住了他。 在过了数个弹指后,他总算是缓过了劲来,也立马吩咐道:“快…快带我去看。” 那大汉应诺一声,扭头便往外走,林宗汜紧跟其后跨出门去,院中众人也连忙跟了上去。 到得门外,只见一辆宽轴马车已经停在了石阶之下,林宗汜将挡在身前的大汉一把推开,一跃冲到了车厢旁。 他颤抖着手探向门帘,可手指刚触及门帘,动作却又停了停,眼中竟显露出了古怪的胆怯之色,但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掀起了帘子。 车厢里是一大一小两具遗体并列摆放着,两具遗体衣着整齐、干净,显然已被旁人打整过,但裸露在外的肌肤却是发白浮肿,明显是久浸水中所致,其中左首那具婴孩的遗体也因皮细肉嫩之故,肉体已开始呈现出溃烂之状,右半张脸上已脱落了大半皮肉,乍一看去,狰狞可怖,可饶是如此,林宗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的孩子无疑。 看着妻儿的遗体就在身前,林宗汜心中的那一丝侥幸与希望也终是溃灭了,他的意志再也撑持不住,只觉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双膝瞬间一软,立时就跌坐到了地上。 易亮文抢上前去将他扶起,又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宗汜,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呐!” 林宗汜却沉默无言,只是呆呆地看着车厢中妻儿的遗体,期间任凭谁来安慰都毫无反应。众人无计可施,也只好静静陪在一旁,默默等待着他自己恢复过来。 好在林宗汜也并未让众人久等,过了半刻钟后,他忽然举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无恙,接着缓缓站起身来,面向同泽大师说道:“请大师为我的妻儿入殓超度。”说完这一句话后,也不等同泽大师答话,径自分开围观众人,独自向府中走去。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均觉林宗汜的举止实在奇怪,更有人已在小声议论道:“林盟主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走了呢?”也有人猜测道:“林盟主莫不是伤心过度而损了神志?” 易亮文也觉奇怪,便踮起脚尖,目光越过众人头顶望向林宗汜,问道:“宗汜,你到哪里去?” 林宗汜头也不回,沙哑着嗓音说道:“我去看一看楚清…” 众人纷纷转过身,目送着林宗汜离去,但见他背影萧瑟,步履迟迟,又不禁一阵长吁短叹,也无不为他的遭遇感到惋惜与同情。 待到林宗汜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易亮文便向大伙儿招呼道:“大家先回去休息罢,若是有事,我会再差人通知大伙儿。”转面又对同泽大师道:“至于后事料理,就由咱俩来张罗吧。” 同泽大师自无异议,当下伸手放下车厢门帘,又走上前去牵住了缰绳,向着偏门方向慢慢走去。易亮文又向还不愿离去的众人摆了摆手,接着紧步追上同泽大师并肩而行。两人边走边谈,似是在商谈着善后事宜,不过多时也消失了身影。至此,众人也才纷纷收回了目光,随后各自散去。 府中,林宗汜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了周楚清的厢房门前,也不敲门,伸手便推门而入。屋中陆远怀夫妇二人正守坐在床前,床榻上的周楚清仍是昏迷不醒。 林宗汜看了他三人一眼,涩声问道:“楚清的伤势如何?” 陆远怀回头看了林宗汜一眼,犹豫道:“伤及心脉,短时间内恐怕是难以恢复了。” 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妻子白凤仪却叹道:“你又何必隐瞒呢。”抬眼望向林宗汜,又道:“宗汜,楚清此生还能否醒转过来,已非是人力所能及,只有老天知道了。” 陆远怀瞪了妻子一眼,连忙说道:“宗汜切莫灰心,我必定会竭尽全力医治楚清的。” 林宗汜走上前去,盯着床榻上的周楚清呆看半晌,忽然问道:“我听说,此番前往南湖的众人都中了一种叫做‘返身香’的毒药,对吧?” 陆远怀点头道:“不错,确是此毒。” 林宗汜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沉声又问道:“刘福是如何从你这里得到的毒药?” 陆远怀茫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一旁的白凤仪见林宗汜出言不善,心中微恼,说道:“林盟主此话何意?莫不是在怀疑我夫君与那贼人有勾结?” 陆远怀急忙解释道:“我怎会做出这种事来?那日在‘无锋崖’上,那倭寇可是说得清清楚楚,这‘返身香’是他暗地里盗走的,我全不知情啊!” 林宗汜的面上阴晴不定,过了好半晌后才平静下来,又淡淡说道:“我并无责怪陆兄之意,只是这毒药害人匪浅,还是趁早毁掉的好。” 陆远怀连声称是,说道:“确该如此,确该如此。待我回去之后便将这害人的毒药全都毁了。” 白凤仪却冷“哼”了一声,可正要出言时,却又被丈夫的眼色给拦住了,只好白眼一翻,望向了别处。 林宗汜全当不见,只道:“二位辛苦了,还请到客房歇息,我想和楚清单独待会儿。” 陆远怀道:“好,那此处便交由宗汜照应了,但有需要,随时唤我。”说完拉着妻子便往屋外走去。 白凤仪心中憋了气,刚一出门便向丈夫发泄道:“这林宗汜也忒无礼,竟阴阳怪气的怀疑起你来,真是气人!” 陆远怀急忙竖指唇边示意妻子住嘴,又回头向房门处看了一眼,才低声责怪道:“你莫要在此胡言乱语,宗汜家中逢此劫难,心情难免悲愤,语气不好也是难免。再说了,事发之时他不在场,所以把事情的原委经过查问得清楚一些也是应该,你就不要多想了。” 白凤仪撇嘴道:“我哪会不知其中道理,只是他的语气实在令人着恼,我这般直性情的人向来受不得气,也就不免要回顶他两句。” 陆远怀叹道:“你呀…唉,不说了,咱们也该去看看孩子了。” 一提及孩子,白凤仪顿时精神一振,急道:“哎哟,光顾着照看楚清,竟连自家孩子都给忘了,快走,快走。” 陆远怀看着妻子飞奔的身影,不由苦笑道:“哎,还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汉子啊…”随即也迈起大步跟了上去。 第四十九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五) 时近下午申时末刻,超度法事也已完毕,就只差送亡人入土为安,但入葬事宜又需由林宗汜决定,于是同泽大师便寻到了周楚清的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问道:“宗汜,你在屋里吗?” 片刻之后,林宗汜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大师请进。” 等到同泽大师推门而入,林宗汜便即起身施礼,说道:“先前我情绪极坏,言语上多有得罪,还望大师莫怪。” 这突如其来的致歉倒是令同泽大师为之一愣,不过更让他感到好奇的,却是林宗汜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平静情绪。他心中暗奇道:“宗汜为何如此平静?与此前相比起来,可真是判若两别。” 但他也不会在此时出言询问,只道:“老衲理解得,宗汜不必介怀。”顿了顿,又道:“灵堂法事已经完毕,夫人和孩子的遗体已显腐坏迹象,还是宜早入土为安,但落葬于何处,还需宗汜来定夺。” 林宗汜闭目沉默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就葬在‘万书塔’旁罢,这样我也就能与他们日日相见,再不分离。” 同泽大师蹙眉道:“这…这只怕…”他本想说此举不妥,可话到嘴边又自忍住,改口说道:“如此也好,老衲这就下去安排。不过你也该去换身衣服,毕竟一会儿的葬礼还得你来主持。” 林宗汜随口应了一声,缓缓转头望向床榻上的周楚清,似乎不愿再多作言语。 同泽大师见状,也就不再多言,起身退出屋去,下去安排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林宗汜和同泽大师一同出现在了停棺的正厅里。厅中众人早已等候多时,棺椁旁也早备好了抬杠,就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即起棺。 林宗汜环望厅中众人,眼前尽皆哀容,似乎都在为他的不幸遭遇感同身受。 然而这样的场景却没能让林宗汜生出感激、感动之情,因为他忽然发现,并非所有的哀容都是真情流露,许多的面孔虽在扮着哀容,但眼睛里闪烁的却是幸灾乐祸的欢愉光彩。 对于这些虚情假意,林宗汜也仅是默默看在眼里,并不发作,他抱拳团团示礼,说道:“林某家逢不幸,却牵累诸位好朋友同悲共悯,实在抱歉。” 众人立时七嘴八舌的慷慨陈词,却也无非是说一些“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云云。 林宗汜又道:“多谢诸位关怀,但眼下还是让亡者尽快入土为安吧。” 众人纷纷称是,同时已有几人抢上前去抬起棺椁,随后燃香引路、打幡招魂、垫尾扫尘的人手也相继跟上,浩浩荡荡护送着棺椁去到了“万书塔”旁的空地上。这时又有几名大汉抬着锄头走了出来,在询问过林宗汜下葬位置后,便开始抡起锄头刨坑,仅用一炷香的时间便刨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坑位。 一旁的林宗汜已抚棺良久,心中思绪万千,眼里的泪水也在强忍过数次后才最终没有落下,他不愿旁人看到他的脆弱,更不想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得逞,是以他强自镇定,不显于形,不露于色。 可一旁的同泽大师却只道他因伤失神,于是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宗汜,落棺吧。” 林宗汜这才点了点头,随后亲自将两个棺椁分别放入坟坑之中,期间有人要来搭手帮忙,也全都被他拒绝了。只等他出了坑来,那几名大汉便挥铲扬土,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墓坑掩埋起来,不够的填土也有专门的几人用土筐抬来。 林宗汜看着渐渐高起的土堆,泪水几欲奔出,他急忙侧身平缓心绪,然后对身旁的仆人吩咐道:“去把石碑取来。” 那家仆应声退下,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又背着一块一人来高的白玉石碑回来了。 林宗汜接过石碑,将其杵于地上并用左手扶住,随后一道真气直灌入右手食指,当下以指尖做笔,径直在石碑上书写起来。 但见他指尖划过,石碑上立时飞起白烟阵阵,待烟过尘落,碑面上便显现出了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来。他此番举动也自然引得众人瞩目,其中又以同泽大师距离最近,是以碑文字迹看得最是真切,他也情不自禁地顺着林宗汜已写出的碑文念道:“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 可他念着念着,却慢慢没了声音,因为他从这段悼文中感受到了林宗汜深藏于伪装之下的悲痛欲绝,他不愿再念下去,就只是静静看着,默默陪伴着。 林宗汜书写极快,待落完尾笔后,双手握碑猛力往下一戳,石碑便稳稳当当地嵌入坟前地上。这时另一块石碑也已送来,他依旧以指为笔,款款写下了儿子的墓志铭。 待到两块碑石都落入土中,他忽然转身向在场众人团团抱拳,说道:“林某家逢不幸,丧妻亡子,心中悲痛莫名,也再无精力陪同诸位,就只想独自一个人在此处静上一静。诸位在府上有任何需要,都可去寻张合交代,他可全权处理。”顿了顿,又道:“感谢诸位先前仗义相助,此番恩情,我林宗汜铭记于心,多谢了。” 场中众人也纷纷拱手还礼,出声安慰,然而这时却忽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叫道:“林盟主且慢,我有话说!” 众人闻声,立时寻眼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站于人群正当中的一个中年汉子。 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听声音年岁不小,但容貌却极显年轻,倒叫人难辨年岁几何。林宗汜自然识得此人,他就是“洞庭五侠”中的老二许江奎,此时站在他旁边的那人则是老三戴士春。 眼见是这位名宿出声阻拦,林宗汜也不好失了礼数,便道:“原来是‘洞庭’许二侠和戴三侠驾临到府,林某未克远迎,还望勿怪。”顿了顿,又问道:“却不知许前辈有何见教?” 许江奎却只是连连叹气,片刻后才哀叹道:“唉,此一役我们‘洞庭五侠’损兵折将,往后就只剩下‘洞庭四侠’咯。” 第五十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六) 林宗汜也同样叹息一声,郑重说道:“吴老英雄古道热肠,却不幸罹难遇害,归根结底祸因在我,我心里也着实歉疚,好在那罪魁祸首现已伏诛,亦算是为吴先生报了大仇,还望前辈节哀。” 许江奎道:“生死富贵,那是老天爷管的事,岂是人力所能及,我等唯有顺受之;不过这祸起的原因嘛,却不该本末倒置了。” 林宗汜听出许江奎话里有话,便问道:“那依许前辈高见,却是为何?” 许江奎转身面向众人,朗声说道:“当日诸位齐聚林府,想必都是因为收到了林盟主发出的请柬而来,虽说此请柬是那贼寇设下的套子,但追奔朔源,若是没有《素经》的召唤,恐怕诸位也不会千里迢迢赶来赴约吧?” 他说到此处,环视众人一眼,只见其中已有不少人深以为意,也开始低声议论了起来。他乘热打铁,接着说道:“所以嘛,大伙既是为了《素经》而来,那负伤送命的祸因也自当着落到那本《素经》的头上,又岂能归结到林老弟的身上。” 林宗汜听他言语说词实在牵强附会,但话里话外却始终紧扣《素经》不放,显然是对这本奇书有所企图,当下便冷冷问道:“那依许老英雄高见,此事又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明言直意。” 许江奎道:“既是如此,那老哥哥我就直言不讳了。”当下轻咳一声,故意提高了嗓门,续道:“还望老弟能将《素经》请出,以做祭祀之用,如此方可告慰在此役中丧生的诸位亡灵。” 他此言一出,场中众人轰然躁动,紧接着便有人开始出言附和,纷纷要求林宗汜“从谏如流”,把《素经》取出相见。 眼看着场面越来越喧嚣,几乎就要失控,同泽大师忧心忡忡地看向林宗汜,心中暗想,林宗汜向来受人尊崇爱戴,又何曾受过这等逼迫,眼下许江奎竟当众逼迫要挟于他,那接下来的局面恐怕是要难以收拾了。 然而出乎同泽大师预料,此刻林宗汜的脸上却并不显露颜色,他只是在心里冷笑道:“只怕告慰亡灵是假,你趁机阅览是真。哼,好个‘洞庭五侠’!也亏得你们还算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原来也不过是些下作胚子,手里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噼啪作响,只可惜你还不配看!” 但他自然不会把心里的这些话说出口,当下稍一寻思,心中便即有了对策,于是面上露出了为难神色,口中连连叹息,说道:“许老英雄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只是…”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许江奎眼中精光骤亮,连忙问道:“只是什么?” 林宗汜摇头道:“《素经》出世的消息已经通天,皇帝陛下也已差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来取,我若此时再将此书取出祭奠亡人,万一被皇帝知道了,必定会引得龙颜大怒,到时天威降临,岂不是要祸殃了在场诸位?” 此言一出,许江奎顿时哑口无言。天子之威,实非常人能触,他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之辈,但在朝廷面前终究不过是一介草民,又如何敢去触了龙威,更何况此番前来取书之人又是号称“铁面阎王”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他就更不敢造次了,毕竟在他看来,陆炳之可怕,当比天子之威更为骇人可怖。 不过他怕归他怕,不怕的人自然也有,此时站在他身旁的老三戴士春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楞主儿。 这楞种还不等旁人接话,便已叫嚣道:“那又如何,只要在场诸位不说出去,那皇帝老儿又怎会得知?” 他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瞬间便将在场众人惊呆,场中气氛也骤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不敢再往下接话。 林宗汜却怒不可遏,冲着这个楞种怒目喝道:“放肆!竟敢对天子出言不敬,你难道不知这是要杀头的死罪吗?” 这一声暴喝顿令一旁的许江奎醒过神来,他急忙止住了身旁欲要接话的戴士春,又转面向林宗汜赔笑道:“老弟莫怪,我这三弟是个草莽汉子,平素最不识礼数,眼下不过是胡言乱语,当真不得。至于《素经》嘛…它既已是皇帝钦点之物,我等又怎敢再用它来祭祀…”说到此处,语气陡转,呜咽道:“只可恨我的大哥…呜呜…我的大哥死得冤啊…”说到后来,情难自已,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林宗汜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许江奎,不禁一阵愕然,旋即又暗暗冷笑,心想,此人逼迫不成便做煽情转移,此番做作表演,实在是令人生厌作呕。 当然,这逢场作戏的本事也并非只有他许江奎一人会得,林宗汜久居官场,对于这门本事的造诣只比他许江奎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下面色一转,也同样露出了悲痛神色,做出一副与君同悲的模样。 场中众人没料到局面竟然会如此反转,不禁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之后,同泽大师忽然颂了一句佛号,也总算是打破了此时场中的僵凝气氛,又见他上前一步,与林宗汜并肩而立,然后朗声说道:“诸位的心情,老衲感同身受,在此役中丧生的各位英烈,老衲也一一铭记在心,只等老衲回到灵隐寺后,必定为他们起灵台,竖牌位,日日焚香诵经,以求佛祖慈悲,渡他们通往西天极乐净土。” 林宗汜感激同泽大师解围之情,立时侧目递去一个感谢眼神,同泽大师则微微点头示意。 许江奎正为自己三弟的鲁莽而懊恼着,眼见有了话头,正好借坡下驴,居然也双手合十,冲着同泽大师欠了欠身,说道:“大师慈悲,我代亡人谢过大师了。”说着引着戴士春向同泽大师鞠了一躬。 同泽大师还礼道:“这是老衲的分内之事,诸位不必多礼。” 这时久候一旁的张合也适时地走上前来,朗声说道:“诸位大侠,天色不早了,宴厅里的饭菜也都快凉了,还请诸位移步用膳罢。” 易亮文性情超然物外,他早已难受此间尴尬氛围,这时正好借着张合的话往下说道:“大伙都先去用饭罢,老朽我饿得厉害,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也不看众人反应,当先迈步向饭厅走去。 众人见易亮文领头离开,都纷纷跟了上去,许江奎和戴士春也紧随在人群之后,但在临走之时,许江奎忽然对着林宗汜笑了一笑,方才转身离去。 第五十一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七) 人群散尽,诺大的广场上就只剩下了林宗汜和同泽大师两个人。 同泽大师看向林宗汜,试探着问道:“宗汜,你真的已经把《素经》敬献给了天子?” 林宗汜仰面望天,却又闭上了眼睛,无奈叹道:“是啊,消息马上就会送去…” 同泽大师心下恍然,原来这个决定只是林宗汜的临时起意,于是又问道:“那书里记载的功法可是真能让人延年益寿、常驻青春?” 林宗汜冷哼了一声,说道:“试问这世间上又哪会有人延活数百岁而不亡?那套功法只不过是高明一些的导引之术罢了,并无传闻中的玄妙高绝。” 对于林宗汜所下定论,同泽大师自然信服,可他又好奇道:“那你何以不向众人言明?只要此功法不如传言那般玄妙,旁人自然就会无欲于它啊!” 林宗汜又冷笑了两声,旋即睁眼望向同泽大师,目光中竟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与愤恨,同时寒声说道:“就算我直言相告,他们就一定会相信吗?所谓三人成虎,更何况这《素经》还是一条流传了近千年的传说,众人都只愿相信《素经》里真的记载有无上玄功,所以即使我说了真话,也肯定不会有人相信,相反还会徒增出更多的猜疑和祸害!” 同泽大师沉吟道:“这…只怕也没那么糟糕,老衲相信…” 林宗汜摇头打断道:“大师,这一回我是真的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先前虽只是他许江奎一人发难于我,可他的心思又何尝不是旁人的心思?常言道:‘不怕贼盗,就怕贼惦记。’,无论这本《素经》价值几何,然而它之重,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是真的不能再强留此书了。环视当今天下,也只有天子才能坐拥此物而无人敢觊觎了。”说到此处,又无奈叹息一声,声音中满透着无奈与无力,但他还是强自定了定心神,又接着说道:“物本无罪,怀璧其罪。此书虽非害我丧妻亡子的真正原因,但也是极大的诱因,我已经不能再为此失去更多了!” 同泽大师看着眼前神态倾颓的林宗汜,知道这一回自己的这个老友是真的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又见他此时尽丧往日那股睥睨群雄的英豪气势,心中顿时嘘唏不已,对他的厄运遭遇也愈发同情起来,当下悲悯之心大作,安慰道:“宗汜切莫灰心丧气,这几日老衲就住在府上,将来无论遇有什么事,老衲必定与你一肩相担!” 然而面对着同泽大师的一片热诚,林宗汜却不置可否,反而缓缓闭上了眼睛,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压抑情绪,如此过了许久后,方才沉声问道:“大师,我自问平素待人以正心诚意,亦多怀善念、多为善举,可为何到头来竟会沦落得如此结局?难道这世上真的是善无善报吗?” 面对这样的询问,同泽大师一时难以回答,但又隐隐感觉到林宗汜的话中蕴含凶戾之气,心头不由得一凛,急忙思索起措辞,半晌后才道:“世间人众,颇多慧心蒙尘,以至苦受贪、嗔、痴、慢、疑,五毒之害,也就不免要犯下恶行。但宗汜你却不同,你已具灵根慧心,就应常怀菩萨心肠,于众生所犯之错恶,也要给予怜悯与原宥…”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林宗汜忽然寒声打断道:“大师可真是好姿态!那我倒要再向大师讨问一句。我怜众生苦,谁又怜我苦?” 同泽大师再度语塞,他本欲借用佛法大义劝慰林宗汜,却没想到此举反而越发激起了他心中的仇戾之气,当下心急如焚,忙道:“佛曰:‘存善心,结善果’。你怜众生之心,佛陀明鉴之,亦会以此心待你,就算是天下人负于你,佛必不负你!” 林宗汜不屑一笑,显然是不信同泽大师所言,但嘴上却淡淡回道:“大师慈悲,多谢了。” 见此情形,同泽大师知道自己此时的任何劝慰都已苍白无力,于是也不再多费唇舌,心想等过些时日再对他慢慢劝解,便转而说道:“宗汜,你还是先去用些饭食罢,往后几日可还有许多事情要你去操持,可不能再损了身子啊!” 林宗汜叹道:“我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啊…大师先去罢,我想独自在这里待上一会儿,我还有许多的事想不明白,需得一个人静静的好好想上一想。”说完转过身面坟,盘膝坐到了地上。 同泽大师也不好再劝什么,只得双手合十颂了句佛号,便转身离开了。 而林宗汜则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坐便是一日一夜,即使周遭人来人去也丝毫不觉。期间张合虽有按时送来饭食,但他并不动一筷一勺,张合唯恐出事,连忙去寻了同泽大师告知。同泽大师却只是吩咐张合告知众人不要再去打扰林宗汜,让他自行恢复便可。张合依言照做,自此往后一日,就再无闲杂旁人出现在林宗汜的近旁。 待到了第三日清晨,张合依旧去到坟旁,但这回却不见了林宗汜的踪影,他略一思索,便向林宗汜的寝室疾奔去,到了门前也不通禀,直接推门而进。 进到屋里,果然见到了林宗汜正在伏案书写,张合心中稍安,可猛又想起家主两日未进食物,便轻声询问道:“家主,您可要用饭?” 林宗汜并不去理会张合的冒失举动,仍是低头伏案写字,片刻后才吩咐道:“出去,把门带上,若要吃时自会唤你。” 张合不敢多言,转身出门,再反手将门轻轻关上,之后便立站在屋门旁,随时等候着屋中之人的吩咐。 时至下午时分,屋里终于传出了林宗汜的声音:“张合,你进来罢。” 张合立即推门而入,躬身问道:“家主有何吩咐?” 林宗汜将一封信递向张合,说道:“你将此信送到城南‘乘风’镖局去,然后找到镖头冯三,告诉他我要他亲送此信。”稍顿,又道:“切记,要亲手交给冯三。” 张合看了信封一眼,却见封面上并未落有字迹,当下疑道:“家主,这收信人的名字可是要小的亲口告知冯镖头?” 林宗汜道:“不必,他知道将此信送往何处,你只需把信交给他就行了。” 张合点头应是,当下举步要走,林宗汜又把他喊住,继续吩咐道:“让厨房送些饭食过来,要素斋。此外这几日我要闭门修行,谁也不见,饭食汤茶就让厨房顿顿送来。” 张合躬身应道:“请家主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吩咐。”说完躬身退出了屋去。 第五十二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八) 往后无话,平静度过了三日,到得第四日清早时分,林府的仆人刚及打开大门,宁波府衙的差役也正好到了门口报信,说是陆炳的锦衣卫队稍后便会到达林府。 林宗汜得此消息后,立马差人通知府上众人赶到府门口等待迎接。 不过多时,府上人众悉数迎候门口,又等待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见东首大道上出现了一队人马,簇拥着一顶蓝缎软轿向林府缓缓行来。 林宗汜快步走下台阶迎将上去,在他身后的众人也紧步跟上。那顶软轿在距离府门一丈处停了下来,林宗汜抢上前去躬身行礼道:“下官林宗汜,携府中众人恭迎指挥使大人驾临。” 在他身后的众人也纷纷躬身行礼,惟有同泽大师双手合十,低首垂目。 少顷,软轿挂帘被一旁随从掀起,轿中之人起身跨出,说道:“诸位免礼罢。”这声音切冰断玉,不带丝毫情绪,听之不觉令人心生敬畏。 马维本从未见过陆炳,心中大是好奇此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于是微微抬眼瞟去。只见轿前那人瘦削身形,着一袭红缎面蟒绣华服,四肢修长,一绺整齐漂亮的长须平齐胸口,棱角分明的脸颊上一双鹰眼炯炯有神,一睨一瞥极尽威严,乍一看去,果真非凡人物。 马维本呆看了半晌后,心中不禁暗赞道:“有如此气势,也当真配得上‘铁面阎王’的名头!” 林宗汜直起身子伸手做请状,说道:“陆大人远来辛苦,还请移步正厅用茶。” 陆炳微微颔首,说道:“有劳林大人了。” 林宗汜连道:“不敢,不敢。陆大人请。”说着头前带路,引着陆炳向府中行去。 等到得院中正厅前,林宗汜回身冲众人朗声说道:“在下与陆大人有公务要谈,还请诸位到侧堂奉茶…” 可还不等他说完,陆炳突然打断道:“且慢。” 林宗汜躬身问道:“陆大人有何吩咐?” 陆炳望向易亮文与同泽大师,拱手行了个江湖礼,笑道:“易老英雄和同泽大师是本指挥使的旧识,平素朝堂远离江湖,大家也难有机会相见,眼下想来,本指挥使已有多年未与二位亲近了,正巧今日二位都在,便请一起入厅,大家先品茶叙旧,公事往后再谈不迟。” 易亮文和同泽大师相互对视一眼,同声说道:“全凭陆指挥使安排。” 陆炳微笑颔首,接着又环视周遭一圈,等目光扫见一旁的许江奎和戴士春时,面上忽然露出一抹喜色,又道:“哦?原来许二侠和戴三侠也在啊。甚好,甚好!那就请一同入厅吧。” 然而面对邀请,许江奎却是一愣,他心中大感奇怪,暗自寻思道:“我与陆炳虽有过数面之缘,但并未有过实际交往,眼下又有何旧可续?真是奇哉怪也。”当下便想出言推脱,可转念又想:“也或许是这锦衣卫的头把子对我们兄弟几人青眼有加呢?嘿嘿,若能借此攀上这个大靠山,倒也是好事一桩…说不定还能借机探一探《素经》敬献之事的虚实…” 本来他在得知林宗汜将《素经》上献皇帝以后,便对阅览此书不再抱有念想,可就在他将要离开林府之时,却又在不经意间撞见了手持信封疾奔出府的张合。在见到此幕后,他不禁心生疑窦,猜测此信当与《素经》之事有关,于是便暗中尾随,想要寻个机会截住此信看个究竟。 却不想张合自出门后便一路顺大道而行,沿途上路人繁多,许江奎始终没有寻到合适机会下手,只得目送着张合进了“乘风”镖局。 这“乘风”镖局在江南地界赫赫有名,镇局镖头冯三更是威名在外,他一身外家功夫已修炼至化境,据说浑身上下刀枪不入。有此强横人物在内,许江奎也自然不敢冒失闯入镖局,只好远远寻了个茶摊坐下暗中观察。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张合和镖头冯三一起出了镖局,两人又在门口拱手告别,之后冯三便取了快马向城外疾驰奔去。 许江奎看在眼中,心中越想越觉蹊跷,但他忌惮冯三武功高强,也不敢冒然上前截信,只得悻悻回到了林府,又借故盘亘至今,便是想要确认林宗汜的言行是否属实。 是以面对眼下这等难得的机会,他再不犹豫,当即抱拳应道:“承蒙陆大人抬爱,我兄弟二人真是荣幸之至啊!” 陆炳看着许江奎,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再不言语,当先跨步进厅,一直跟随在他身侧的三名锦衣卫也紧步跟了进去,其余的几名锦衣卫则分别列于厅门两侧,那场面颇为威严。 进了厅去,陆炳居上位而坐,那三名锦衣卫则分列在他身后。林宗汜一众进到厅中,却不敢冒然落座,倒是那戴士春就近捡了个座位,大大咧咧坐了下去,还连忙向许江奎招呼道:“二哥,你也坐啊。” 许江奎心中暗骂自己的三弟“猪脑子”,同时慌忙转身向陆炳拜了拜,赔笑道:“我这三弟是个山野村夫,向来缺少教养,也不太懂得仪制礼数,还望陆大人莫怪。” 陆炳摆了摆手,笑道:“此乃真性情之人,有何可怪?诸位也请坐下罢。” 众人谢礼后纷纷落座,林宗汜与易亮文则依照陆炳之意分坐在他的两侧。 陆炳见众人坐定,便道:“咱们先叙一会儿闲话,只论江湖事不谈朝堂话。” 易亮文笑道:“如此甚好,若是要规规矩矩坐着打官腔,老朽只怕坐不过片刻功夫便要借尿遁溜走咯。” 众人哈哈大笑,先前拘谨的气氛顿时消散,只有林宗汜并无笑意,仅是微微扬了扬嘴角示意。 陆炳注意到了林宗汜的异样,当下关心道:“林老弟的面色可不太好啊。哦,对了,先前本指挥使进门时曾瞥见中门处贴有半张挽联,莫非此前府上正在治丧?” 先前接到陆炳到访消息,林宗汜便命家仆将治丧家事全都撤下,以免冲犯到了陆炳,却不料有人粗心大意,还是留下了些许余迹被陆炳看到。眼下既已被他察觉,林宗汜也就不再硬撑,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半晌才道:“下官家中遭逢不幸,我…我的妻儿死了…”说到此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起来,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陆炳皱眉奇道:“咦?怎会发生这种事情?莫非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易亮文看了看林宗汜,但见他此时正处情难自已的状态,知他再难继续讲诉,于是接口说道:“唉,指挥使有所不知,此番劫祸全因多年前的一桩旧事而起。” 陆炳更感好奇,便道:“哦?愿闻其详。” 第五十三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九) 易亮文向陆炳简短解说了事情的起因经过。陆炳听后,长吁一声,感叹道:“此贼好韧性,好心机!”转面又向林宗汜安慰道:“好在此贼现已伏诛,林老弟也算是大仇得报。” 林宗汜不愿当众多谈伤心之事,在举袖抹干了脸上泪痕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呈到陆炳面前,说道:“陆大人,这便是《素经》了,还请大人查验。” 陆炳将盒子接到手中,打开盒子锁扣,只见里面放了一本米白色的素锦古书。 霎时间,厅中众人的目光也都被吸引了过去,戴士春更是站起身来探头前看,丝毫不理会身旁使劲拽他衣角的许江奎。 陆炳却只是随意看过一眼,便迅速合上盖子上好锁扣,又反手递给身后一名锦衣卫,说道:“上漆封盒。” 那锦衣卫领了吩咐,从怀里取出漆蜡和明火折,点燃漆蜡后沿着盒缝滴入,将整个盒子的缝隙严实封住。只等封盒完毕后,旁侧的另一名锦衣卫立马接手过去,将盒子放入已准备好的精致檀木箱中锁好,再缚到背上系好。 戴士春见《素经》被收起,顿觉索然无味,慢慢坐回了身去,不过口中却在小声嘟囔道:“也不知这东西是送给皇帝的呢,还是送给他陆炳的。” 却不料,这一句小声嘀咕全都落到了陆炳的耳里。陆炳立时转面望向戴士春,眼中寒光凛凛,厉声问道:“戴三侠此话何意?莫非是怀疑本指挥使假传敕令?” 戴士春顿时大惊失色,他自觉说的极是小声,却不料竟被陆炳全都听了去,此时面对突来的质问,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坐他旁侧的许江奎见陆炳生出怒气,瞬觉后背发凉,如坐针毡,心里直把戴士春的祖孙三代痛骂了个遍,同时也恼恨起自己来,只想自己为何要带这个蠢货进到正厅来,以至无端开罪了陆炳,可眼下事已发生,就算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也只好搅尽脑汁想着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又听得陆炳说道:“本指挥使有心先与诸位叙旧,然后再请出敕令禀办差事,可眼下既有人疑心本指挥使,那就请诸位一同接敕令吧。”说完向后一挥手,先前那名背负锦盒的锦衣卫立时跨步走上前来,又从背后盒中取出一个角轴卷,说道:“命南京礼部仪制主事林宗汜上前听敕。” 林宗汜急忙起身,面向角轴卷行跪拜礼,口中高呼道:“臣,林宗汜接敕!” 这时厅中众人除开同泽大师外,也纷纷跪身接令。戴士春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同泽大师,竟还有闲心向身旁的许江奎询问道:“二哥,同泽大师怎么不跪啊?难道他不怕皇帝么?” 此刻的许江奎早已怒火中烧,但又不便立时发作出来,只好低声解释道:“同泽大师是有德高僧,便是见了皇帝本人也可不跪。”顿了顿,又狠声吩咐道:“自此刻起,你不许再多言说话,听到了没有!” 戴士春向来畏惧他这位二哥,连忙点头示意知晓。 那锦衣卫展开敕令,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爱卿林宗汜,国器栋梁,卿具贤良忠厚之德,又秉举公忘私之心,实为朕之幸矣。而今获卿上献奇书《素经》一卷,朕心甚喜,特命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代朕亲取,钦此!” 林宗汜拜倒在地,高呼道:“臣接旨,圣上万岁,万万岁!” 厅中除同泽大师合十诵念佛号外,其余人也跟着林宗汜齐声高颂“万岁”。 接完敕令,众人又各自坐定,陆炳瞥眼看向戴士春,问道:“戴三侠,你可还有质疑之处?便是需要亲自看上一眼敕令也无不可。” 戴士春实在是个愣种,几乎就要脱口应“好”,可突然又想到二哥此前的叮嘱,于是强忍住不言,转头向许江奎望去,以眼神求指示。 许江奎急忙站起身来,赔笑道:“大人见谅,小人的这个二弟就是个愚蠢夯货,说话向来是颠三倒四,没遮没拦,可要说他有怀疑大人之心,那是万万不会的,还望大人明鉴呐!” 陆炳只是轻笑一声,又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并不置可否。 许江奎见陆炳并不表露出心思,心里越发惊疑不定,也更加埋怨起自己来。本来他也只是想证实《素经》确实是上呈给了皇帝,却不料自己这个愚蠢的三弟竟然触怒了陆炳。世人都知道,陆炳冷血铁腕,向来不会轻易饶人,若他真的动了报复心思,那自己几兄弟可就要大吃苦果了。想到此节,他只觉如芒在背,心中惶恐已极,望向陆炳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怯懦躲闪。 然而陆炳却突然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旋即伸出手去拿起桌上的茶盏把玩起来。 许江奎见状,更觉心慌气短,可又不敢出言询问,只好在煎熬中静静等待。 过了片刻后,陆炳才笑问道:“素闻‘洞庭五侠’各个都是求真鉴实之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有此秉性确实难得…正好本指挥使眼下就有一桩旧事需向许二侠求证一番,还请许二侠实言相告呐。” 许江奎心生不详之感,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后,回道:“陆大人但有所问,小人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炳微笑颔首,身子微微前倾,左手肘杵到了椅子把手上,随后又将下巴缓缓垫到了拳面上,才慢慢悠悠说道:“二十年前,西京,陈家关。” 许江奎听到这个地名后,周身立时一颤,瞬间就惊出了一身冷汗,片刻后才颤声问道:“这…这,陆大人想要问小人什么?” 陆炳忽又改变了坐姿,双手慢慢环抱于胸前,身子缓缓后靠到椅背上,叹道:“看来是本指挥使提示的还不够清楚啊!”说着端起茶盏轻呡一口,又道:“那好,本指挥使便多提一句。‘式月拳谱’和八十六条人命。” 这一回,许江奎再也站立不住,脚下瞬间一软,重重摔坐到了椅子上,脸色骤变成死灰一片,而一旁的戴士春也同样显露了惊恐、愧疚之色,显然对陆炳所说的那件事极为恐惧。 第五十四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十) “式月拳”乃是“洞庭五侠”的成名绝技,这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然此刻陆炳忽将这拳谱与人命同时提及,其间就必然有着某种牵连,这一来,自然就引得在场众人纷纷猜疑起来。 林宗汜皱眉问道:“‘式月拳’?八十六条人命?莫非…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许江奎见众人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顿时心慌如麻,下意识就站起身来,想要找个借口遁走。可等他环视过周遭一圈后,整个人又立时冷静了下来,也瞬间打消了逃走的念头,颓然坐回身去,心中思绪流转,既震惊陆炳居然会知晓自己兄弟五人的龌龊往事;又是悔恨今日为何要偏执留下,以至引出了眼下祸端。 思前虑后一番,他长长叹息一声,暗道:“陆炳既然当众提起此事,就必定不会轻易作罢了。唉,天理昭彰,从前铸下的大错终究是要偿还的。也罢,也罢,是该给那八十六位亡人一个交代了。”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深深吸气一口,大声说道:“大丈夫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欺瞒度日终究良心难安!我说!” 戴士春急忙伸手去拉住了许江奎,惶恐道:“二哥,你不能…” 许江奎一拂袖袍,打断了戴士春的话,问道:“三弟,大丈夫做了错事该不该认?” 戴士春神情一滞,旋即低下了头去,嗫嚅道:“该…” 许江奎轻轻点头,又向众人说道:“当年我们兄弟五人初入江湖,一身本事稀松平常,数年闯荡之下也未能打响名头,于是我们五人便日找夜寻,只盼能拜得名师,访到高人,习得一身上乘功夫,进而名震江湖。 “可天不遂人愿,经年之下,我等始终未能得偿如意。直到有一年,我因事路过西京时,偶然得知了一个消息,说是在双龙山脚下的陈家村里藏有一本极为厉害的武功秘籍,但凡修成此功法者,必能名噪天下。我得此消息,大喜过望,心想既然拜师无望,那便自修成才,于是我兼程赶回老家,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四位兄弟,大伙儿听完后,也都与我一般心思,当即便拍板决定,一起去寻到此秘籍。 “等再到陈家村时,我们几人便化装成出卖苦力的行脚汉子住下,白天在村里寻些苦力差事干,夜里则四处查探。在经过了半个月的明勘暗查后,我们终于得知那本武功秘籍藏于村中一位先祖的墓中…”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顿,面上显露出惭愧之色,又说道:“本来刨坟盗墓这等缺德歹事,我等是绝不敢做的,可当时我们兄弟五人鬼迷了心窍,一心只想寻到秘籍,于是便横下心干了这下流的勾当。那夜我等刨开坟墓下到墓室中,经过一番搜寻后,果然在棺椁之下寻到了一本盒装古书。我们五人迫不及待要看个究竟,便匆匆出了墓室,再也顾不得填埋盗洞。却不料我们的这一纰漏竟被两个巡夜的村民给发现了,他俩顺着线索找到了正藏在山包后看书的我们,然后就高喊起了‘抓贼’。我等惊慌之下,立时乱了方寸,最后还是我率先回过神来,匆忙追了上去,并将那二人杀死于刀下…” 他说着说着,积郁心中多年的愧疚情绪陡然爆发出来,竟当众失声痛哭起来。 一旁的戴士春急忙站起身来,冲众人叫嚷道:“那两个人不是二哥杀的,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许江奎摇头道:“你当时只是把人打晕了过去,致命两刀却是我下的手啊!” 他话音刚落,厅中立时哗然声起。“洞庭五侠”在江湖上的名望颇高,平素又多行侠义之举,是此在中原一带极负盛名,然而眼下突然听得许江奎亲诉出他们五侠血腥残忍的发迹史,在场众人无不惊愕失色。 经过一段短暂的安静过后,易亮文猛一拍桌子,怒喝道:“当年的这桩惨案我也曾有耳闻,却不想竟是你们五兄弟做下的恶孽,这么多年来,你等良心何安!?” 许江奎的额头上汗如雨下,眼睛不敢再看向厅中任何一人,只得紧紧盯着地面,颤声说道:“我…我是…” 陆炳冷笑一声,打断道:“这余下的话便由本指挥使替你说罢。你们把那两人草草掩埋后,本想就此离去,可你那大哥吴亭墨却说斩草除根,除祸务净,以防拳谱踪迹败露出去,再引得旁人来抢,于是你们五人一合计,便干下了这桩丧尽天良的歹事,将全村八十六口人悉数杀死,之后又纵火焚村,做成了强人烧杀抢掠的假象。是也不是?” 许江奎抬头望向陆炳,瞠目结舌,半晌才结巴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陆炳厉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这天底下从来只有锦衣卫不想知道的事,没有锦衣卫不能知道的事!” 许江奎颓然低下了头去,喃喃自语道:“一朝错为,朝朝耿耿…朝朝耿耿啊…” 陆炳接住了他的话头,问道:“好,你即已知错,又该当何为呢?” 许江奎沉默了片刻,正欲开口时,却听戴士春抢道:“姓陆的,你为何要来揭我等老底?可是因为先前我言语得罪了你的原故!” 陆炳身后的三名锦衣卫立时抢上前来,寒声喝道:“放肆!你竟敢如此跟指挥使讲话。” 陆炳并不动怒,只是摆手示意锦衣卫们后退,随即冷笑道:“得罪?拿八十六条人命得罪吗?” 许江奎猛然回身,扬手给了戴士春一记耳光,喝道:“谁让你说话的?滚一边去!”转面又向陆炳说道:“陆大人,此事确是我等错了,这二十年来,我夜夜被噩梦侵扰,就算睡着入梦,也时常被那些枉死之人的哀嚎声惊醒…唉,是我们错了,是我们不该。” 陆炳又问道:“既然知错,那该当怎么个偿还法?” 许江奎一心想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以求能为身旁的这个傻三弟留条性命,于是横心咬牙道:“自古规矩,杀人者偿命,当年杀人纵火的恶行是我和大哥吴亭墨所为,如今我大哥已遭遇横祸中毒惨死,也可算他赎了罪过,至于我…”说到此处,幽幽叹了口气,才接着说道:“我会即刻启程前往陈家关,在当年村庄的废墟之上横刀自刎以赎罪过。我的另三个兄弟虽也有罪,但好在我并未让他三人的手上沾有血腥,还望陆大人能酌情处置!” 陆炳知他心意,缓缓点头道:“情深意重,倒也是条汉子。至于如何处置,你大可放心,锦衣卫办案向来公正,余下的三人会由锦衣卫秉公察查,然后依罪定罚,此一节且请放心。” 这时戴士春忽然怒吼道:“二哥,我不准你死!”转面又冲陆炳大喝道:“姓陆的,你居然设套害我们!老子宰了你!”言毕,一柄鱼刺短剑自右袖中滑落至手心,随后双足一顿,立时化成一道灰影,飞身向陆炳刺去。 第五十五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十一) 戴士春此举实在突兀,又兼身法奇快,令人错愕不及。等到众人反应过来后,许江奎当先大叫道:“三弟不可!”同时抢身上前拦截,却怎奈终是迟了半拍,只看戴士春手中的短剑距离陆炳的胸膛仅余一寸之遥。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忽听得“噌”一声响,便见一名锦衣卫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戴士春面前,又见他手中绣春刀顺势横挡,立时就把汹汹刺来的短剑隔开。 戴士春一击不中,也不迟疑,手腕瞬间翻转,短剑再次向陆炳刺去,然而此时众人也已反应过来,都纷纷起身向陆炳护去。 陆炳忽然咳嗽了一声,护在他身前的锦衣卫立时会意,当即分开众人,直迎戴士春而去。 长刀短剑相触,那锦衣卫招式陡变,在错开戴士春的短剑后,长刀顺势而下,竟直取戴士春手腕脉口处。 戴士春心中一惊,连忙收剑回护,却可惜他招式已经用老,再想变招已然不及,手上的筋脉也在一瞬间就被绣春刀齐齐割断。他手上吃痛,急忙纵身后跃,可那锦衣卫却丝毫不让,又抢身上前,长刀挥动,直取他另一只手的脉口处而去。 许江奎眼疾手快,立时滑步上前,右掌向那锦衣卫拍出,左手也同时向戴士春衣领抓去,以期能躲过这一刀。却不料那锦衣卫的身形丝毫不变,左掌也迅速拍出,并与许江奎对了一掌,他这一掌势大力沉,许江奎吃力不住,身子瞬间向后退去。那锦衣卫则是勇者得前,余力不减,身形再度暴涨向前。 众人只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紧随着便听到了“啊”的一声惨叫,戴士春左手的脉口处又现一道创口,跟着又是两声哀嚎,那锦衣卫竟顺势把戴士春双足的足筋也割断了。 断人手脚筋,就无异于是要毁了此人的毕生修为。此时场中旁观众人均是惊呼一声,都觉陆炳此举太过狠辣,但转念再想到“洞庭五侠”犯下的滔天杀孽,心中就突然不觉此举有多毒辣凶狠了,不过这锦衣卫的武功之强,倒也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毕竟仅用区区五招便将成名已久的戴士春打成残废之躯,这等身手便是放眼当今武林,也可属绝顶高手之列。 戴士春倒在地上痛苦扭曲起来,口中也开始怪吼连连。一旁的许江奎早已惊慌失措,此时跌跌撞撞奔到了戴士春面前,跪地俯身将他抱在怀中,泣声问道:“三弟,你怎么样了?” 戴士春强忍疼痛,大叫道:“他断我经脉,毁我余生,我…我要杀了他!” 许江奎转面怒视那锦衣卫,大声喝问道:“你制住他便可,为何非要断他手筋脚筋?” 那锦衣卫却如冰山寒雪,面上不露丝毫情绪波动,更不应答,只是默默收刀回鞘,又快步回到了陆炳的身后。 陆炳端起茶盏浅呡一口,随后起身走到许江奎面前,淡淡道:“在这世间上,向来只有不能动弹的废人才最能让人安心,对吧?” 许江奎悲愤已极,但仍强自镇静,右手暗使劲力点住了戴士春的哑穴,以防他再胡乱说话,然后才说道:“陆大人说的是,我这三弟只因气迷了心窍才会犯糊涂攻击大人,但眼下他已受到了应得惩罚,还望大人能开恩赦免他的罪过,放他一条生路吧。” 陆炳咂舌道:“先前若不是本指挥使的护卫出手及时,恐怕本指挥使早已命丧他手。唉,此时再想起先前险境,本指挥使仍是心有余悸啊…” 许江奎鉴颜辨色,知道陆炳并不愿轻易宽恕,于是便放下了怀中的戴士春,冲着陆炳跪倒磕头不止,说道:“陆大人一身武功已至登峰造极之境,便是世间一流好手也轻易近不得大人身侧,大人又如何会被区区一个戴士春伤到!” 这番恭维的话对陆炳极为受用,他扬了扬剑眉,说道:“此话倒是不假,不过这意图刺杀朝臣的罪过也不是轻易就能赦免的。” 许江奎缓缓抬起头来,环视场中众人,眼中满露哀求之色,众人见状,心中也都生出了同情之意,虽说大伙儿都愤恨“洞庭五侠”草菅人命的恶行,可又想起往昔交情,终是不能袖手旁观,于是纷纷向陆炳求情。 陆炳见众人相求,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念在他是神志混乱导致犯错胡为,本指挥使便饶过他行刺之罪,再不予追究。但他从前犯下的杀人焚村之罪却是不能赦免,本指挥使会先将他收押到诏狱内,待取证审明以后再做定判。” 许江奎在听到“诏狱”二字后,顿时面若死灰。要知道,锦衣卫的诏狱也别称为“人间地狱”,狱中刑罚之残酷血腥,实在令人发指,凡是入狱之人,便算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里,更何况眼下的戴士春已形同废人,若是进去了,只怕就再没有命能活着出来。 许江奎越想越是绝望,缓缓抬眼望向陆炳,欲要再哀求一番,可他刚一抬头,却见陆炳的面上正似笑非笑,竟给人以一种说不清的诡异感觉。他心中猛然一凛,暗道:“陆炳与我兄弟几人往日里素无交往,为何今日又要邀我兄弟二人进来?之后又仅因三弟的一句话便对我二人不依不饶,难道仅是因为我们屠村之故?不对,不对!听他话语,似是知道那桩旧事已久,若想要捉拿我兄弟几人归案,又何必偏偏等到今日才动手?更何况今日仅有我和三弟在此,他若是把我们一抓,岂不就给另外两人放出了消息?” 他越想越觉奇怪,心中疑团也越来越多,可就在这时,又听到陆炳向身后的锦衣卫吩咐道:“去把戴士春绑了。” 许江奎立马回过神来,急忙把戴士春护到身后,同时急声叫道:“且慢动手!” 陆炳面色一沉,问道:“许二侠,你欲如何?” 许江奎情绪激愤,心知今日再无退路,于是大声道:“我兄弟二人当年做了错事,确实该死,但也不劳你锦衣卫动手,待会儿我兄弟二人自会了结!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还请你实言相告!” 陆炳点了点头,说道:“你可是想问本指挥使,这桩二十年前的血案我是从如何得知?” 许江奎摇头道:“你先前所说不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我要问的却不是这个,我只想问你,你们锦衣卫直至今日才追责起此事,难道就只是想要讨一个公理吗?” 陆炳正色道:“若不为此,还能为何?” 许江奎在盯着陆炳看过一会儿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就要弯下了腰去,但他的笑声中却满含凄惨与悲凉,众人闻之,无不动容。 半晌后,他渐渐停住了笑声,并反手拍开了戴士春的哑穴,问道:“三弟,做了错事该不该偿还?” 戴士春虽然傻愣了些,可心里也知今日横竖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于是朗声说道:“该!这辈子哥哥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不离不弃!” 许江奎泪流满面,哽咽道:“好兄弟,你且先上路,哥哥随后便来。”言毕,陡起右掌,猛然向戴士春的心口拍去。 第五十六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十二) 一掌拍下,戴士春立时闷哼一声,面色骤变赤红,双目也因充血而鼓起,紧接着口喷一大口鲜血,脑袋一偏,便即死去。 许江奎紧紧闭上了双眼,但两行泪水却早已从眼角滑落下来,他颤抖着手为戴士春合上眼,又扭头怒瞪陆炳,眼神中满是愤恨与不甘。片刻后,他猛一咬牙,抬掌便向自己的天灵盖拍去,只听“嘭”一声响,他整个人瞬间瘫软倒地,就此一命呜呼。 厅中众人看着倒地身亡的两人,心中各是一番滋味,易亮文与同泽大师虽是愤怒他们几兄弟做下的血腥惨案,但此刻见他二人毙命眼前,心里又觉不忍,于是双双背过身去,不愿再看;林宗汜却是面不改色,惟有眼中微微闪烁着一丝奇异光彩,但也转瞬即逝,又马上恢复如常态。 在短暂的安静过后,林宗汜站起身向陆炳行礼道:“还请大人移步到偏厅小憩片刻,待下官将此间收拾妥当后再去向大人请安。”转面又向易亮文与同泽大师说道:“易前辈和大师也请同去罢。” 陆炳却缓缓坐回了身去,淡淡道:“不忙,不忙…”说话间又端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续道:“林大人,‘鬼斧圣手’陆远怀夫妇也在府上吧?” 林宗汜一愣,旋即回道:“他们夫妻俩确在府中,先前也曾到府门前迎接大人驾临,眼下应该是在为我的管家疗伤。” 陆炳道:“你差人去将他二人请到此处,本指挥使有件事要当面告知他俩。” 林宗汜迟疑道:“却不知大人寻他二人是所为何事?” 陆炳目光一沉,冷冷问道:“你这是在质问本指挥使吗?” 林宗汜急忙解释道:“下官不敢,便请大人在此稍憩片刻,下官这就去将他二人唤来。”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 “且慢!”陆炳再次出声拦住了林宗汜,“差个下人去唤便可,你不必亲去。” 林宗汜轻轻皱眉,面露疑惑之色,但也只得照做,于是走到在门口唤了个家仆过来,吩咐几句后又返回到厅中坐下。 过了片刻之后,那家仆便引着陆远怀夫妇来到厅门外。陆远怀跪拜在地,高声道:“草民陆远怀携内子白凤仪拜见陆大人。”白凤仪见丈夫跪拜在地,稍一迟疑后,也欠身施礼。 陆炳微笑道:“陆神医不必多礼,请进来叙话。” 陆远怀谢礼后,起身跨步进厅,白凤仪也紧随其后进到厅中。林宗汜则向那跪在地上的家仆摆了摆手,示意他自行退下。 陆远怀夫妇俩刚进到厅中,入眼便见卧地身亡的许江奎和戴士春。夫妻俩脚步齐齐停住,心中均感震惊,白凤仪脱口问道:“这…他们俩怎么会死在了这里?” 陆炳随口解释道:“这两人昔年里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歹事,适才被本指挥使揭破后,自觉良心难安,便自裁谢罪了。” 白凤仪对陆炳轻描淡写的解释并不怎么相信,便继续问道:“‘洞庭五侠’的声名向来极好,怎么会做出伤天害理的歹事呢?会不会是弄错了?” 陆远怀心中也是既惊且奇,抬眼看向陆炳,等待着他出声解疑。 陆炳却不置可否,先慢慢悠悠举盏呷了一口茶水,才淡淡问道:“夫人是在怀疑锦衣卫查案的能力吗?” 陆远怀心头一跳,连忙欠身说道:“陆大人慧目如炬,麾下锦衣卫也各个精明强干,自然不会枉断了是非,草民又怎会有疑!” 陆炳又笑了笑,说道:“好了,这些杂事二位不用去理会。眼下本指挥寻你二人前来,却是另有大事相告。” 陆远怀道:“请陆大人示下。” 陆炳道:“三个月前,二位奉皇帝谕诏前往宫中为淑妃娘娘治病,当时陆神医在断症之后,曾开出一剂‘雪晴散’给娘娘服用,可是如此?” 陆远怀点头道:“彼时淑妃娘娘体内邪火正盛,草民便依症下药,配制了清泻邪火的‘雪晴散’让娘娘服用,娘娘当日服用此药后,病症就大为好转,只是这邪火易压难灭,草民便将此药方交予宫中御医,让御医每日配药给娘娘服用,如此持续三月必能根除掉体内邪火…”说到此处,略一迟疑,又问道:“莫非娘娘体内的邪火还未能根除?” 陆炳并不回答,但锐利如刀的目光却紧紧盯着陆远怀细看了半晌。陆远怀被他盯得有些心里发毛,下意识便移目别处,不敢再与他四目对视。 片刻后,陆炳忽然叹息一声,缓缓说道:“陆神医的药是极好的,娘娘再也不受邪火困扰了,因为娘娘死了。” “什么?娘娘死了?”闻听噩耗,陆远怀夫妇同时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呢?” 白凤仪与这位淑妃娘娘颇为投缘,在宫里那几日也多受她照顾,就此结下了一些交情,却不想仅仅三个月后便已是天人永隔,白凤仪的心中一阵痛惋,急忙问道:“娘娘可是又害了什么别的病?” 陆炳道:“并未害了别的病,仵作验看过遗体后,确定娘娘是因为服用‘雪晴散’致死的。” 陆远怀失口惊呼一声,面上顿失颜色,旋即急声辩解道:“这‘雪晴散’乃是调和内体的药物,怎么可能致人死亡呢?肯定是那仵作弄错了!” 白凤仪也同样急呼道:“那仵作当真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这剂‘雪晴散’我夫妇二人已用了十余年,服用过此药的人也不下千百人,可到如今也不曾听闻有谁因服用此药而送了性命,娘娘之死肯定是另有所因!” 陆炳长叹息道:“唉,莫说是旁人,便是本指挥使也曾服用过这剂‘雪晴散’,是以对于此药的秉性,本指挥使心里也是知晓的,只是…”他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口中又是一声叹息。 陆远怀急忙追问道:“只是什么?还请大人直言相告!” 陆炳摇头道:“只是圣上偏听一言,心中已认定娘娘暴毙身亡便是服用了‘雪晴散’的原故。唉,圣心难易,本指挥使便是有心为你俩辨解,也是力不能及了。” 陆远怀忙道:“这个容易,就有劳陆大人带我进宫面见圣上,我愿与那仵作当场对峙,以证我夫妇清白!” 白凤仪也从旁附和道:“就是,你带我们前去面见皇帝,到时是非曲直自会明了!” 陆炳皱眉道:“带你二人进宫去?哼,真是糊涂啊!只怕到时你们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说话间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褐色折子递向陆远怀,又道:“陆神医且先看看这份折子罢。” 陆远怀上前接过,展开看去,白凤仪也急忙凑上前来阅览。陆远怀一目十行,等看完之后,不禁失声叫道:“啊!这…就地处决?皇帝要陆大人差锦衣卫来杀死我们夫妇二人?” 第五十七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十三) 此言一出,立时就引发数声惊呼,林宗汜脱口问道:“不对啊!往常便是犯了死罪的十恶不赦之徒,也需交由三法司定罪判决后再行秋后问斩,可为何这一次竟是就地处决呢?” 陆炳叹道:“老弟有所不知,近年来淑妃娘娘最是得宠,眼下娘娘突然暴毙,圣上自然悲伤动怒。唉,老实讲,本指挥使在接到了这道谕令后,心中也是两难呐!” 白凤仪突然冷笑道:“这皇帝老儿也忒糊涂,漫说是娘娘的死因不明,即便真是为人所害,也当察明真相找出真凶,再行杀伐之举。可现如今娘娘的真正死因尚未察明,这倒霉替死鬼的活儿就想要找落到我夫妻二人头上…嘿嘿,如此草菅人命,也不问一问我愿是不愿!” 陆炳脸色一变,目光一沉,寒声道:“你道本指挥使为何要把这道圣谕给你二人看?哼!本指挥使本是有心想要救你夫妇二人的性命,可你若是再说污蔑圣上的话语,那就休怪本指挥使翻脸无情了!” 白凤仪生性泼辣、偏激,向来是不惧权贵,此时听陆炳说完,心中怒气更盛,当下便要回怼过去,可正欲张口时,却又被一旁的丈夫死死拦住。 陆远连忙怀欠身赔礼,说道:“陆大人深情厚恩,我夫妻二人铭记肺腑,可是…可是我们也不能蒙受了这等不白之冤呐!” 陆炳见陆远怀神情恳切,心中怒气大为消减,又语重心长说道:“可眼下事态危急,又哪里还顾得上冤不冤呐,现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寻到一个能保住你夫妻二人性命的法子!” 一旁的林宗汜深以为意,点头接话道:“指挥使大人所言甚是,远怀兄也不必心急,咱们大伙儿先寻个法子保住你和嫂嫂性命,至于如何辨明清白,就等往后再从长计议。” 陆远怀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眼下阵脚已乱,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啊。”说到此处,抬眼扫视厅中众人,目光最终还是落到了陆炳的身上,问道:“陆大人,你可有什么好办法能保得我夫妻性命?” 陆炳略一沉吟,说道:“万幸圣上将此事交予我来处置,倒也挣出了回旋余地,眼下倒也有一个法子,只是你夫妻二人就得遭些罪了。” 陆远怀大喜,连忙说道:“只要能保全我夫妻性命,遭罪、吃苦并不妨事,只待他日我夫妻冤屈得伸,定不忘陆大人的大恩大德!” 陆炳道:“言恩道谢却是不必,本指挥使当年身患恶疾,若非得你救治,只怕早已性命不保,此番能救你夫妻二人,亦算是本指挥使还报了昔日救命恩情。”顿了顿,又道:“本指挥使所想出的法子,便是找两个替死鬼做成自焚假象带回宫中复命,你夫妻二人则乔装改扮,即刻遁出中原腹地,先寻个偏辟之处隐匿度日,待日后事有转机,再图重回中原。” 陆远怀一听要远离中原腹地,神色顿时就暗淡了下去,也开始低头沉默不语。 白凤仪却摇头说道:“不行的,不行的。如此一来,既使他日我二人得还清白,恐怕也是回不来了。” 陆远怀“咦”了一声,侧头问道:“为何会回不来呢?” 白凤仪骂道:“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我们若是回来了,那陆大人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陆远怀神色一滞,脱口道:“是啊,这样一来,就必定会拖累了陆大人!不妥,不妥,此法不妥!” 陆炳也是一愣,此时白凤仪陡然转变的态度令他有些琢磨不透,但略一迟疑后,还是微笑道:“此一节二位不必忧虑,到时本指挥使自有说词应对。” 话到此处,也就到了做最终决定的时候,可陆远怀却又开始犹豫不决起来,他只要一想到将要背负不白之冤离开中原腹地,心里就千百万个不愿意。可世事强人,飞来的横祸又岂会受人力所控,一时之间,他只觉茫然不知所措,脑中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在短暂的迷茫与犹豫过后,他缓缓抬眼环视厅中众人,只见易亮文、同泽大师、林宗汜三人均是向自己点头示意可行,于是就此下定决心,猛一咬牙便要答应,可这时却又听身边的妻子说道:“我夫妻二人遭受不白之冤,却幸得陆大人仗义相助,此间恩情言谢太轻,就容我夫妻二人日后还报吧!”欠身一拜后,又续道:“我夫妻二人此去未知归期何时,这洗刷冤屈之事,就只能劳烦陆大人多多费心了!” 陆远怀见状,也连忙跟着拜倒行礼。 陆炳摆手道:“不必多礼,你二位即刻去收整行李,也顺便商议个去处,稍后本指挥使会派锦衣卫护送你俩前往目的地。” 白凤仪向来英决果敢,胸中早已有了计较,当下脱口便道:“我们到贵州平遥山去,那里人烟稀少,最是适合隐匿踪迹。” 陆远怀侧目望向妻子,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心中虽是不喜妻子所选之地,但又不敢当面反驳,唯恐会因此引来妻子责骂,也只得应和道:“如此…如此也好。” 陆炳道:“好,既然有了下处,那你二人便去准备准备,稍候会有锦衣卫陪同你们启程。” 陆远怀夫妇又向陆炳施礼一拜,随后又向易亮文、同泽大师、林宗汜一一话别。 陆远怀心忧周楚清伤势,便对林宗汜叮嘱道:“楚清身体上的伤势已无大碍,往后只需喂他服用一些滋补的药物便可。至于他何时能醒过来…我也实难预知,或许明日便会苏醒,也或许此生都不会再醒转过来,宗汜还是得有心理准备啊!” 林宗汜的眼眶瞬间湿润,哽咽道:“只愿老天有眼,让他早日苏醒过来,我已不能再失去他这个亲人了…” 陆远怀与妻子回到屋中,白凤仪立即收拾起行李来,陆远怀则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椅子上,默想过半晌,才幽幽问道:“你说,那仵作为何要诬陷我们?我思前想后,自觉平日里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 白凤仪一边收拾,一边回道:“此事确实匪夷所思,可咱们远迹朝堂,又怎会得知其中猫腻。算了,此时多想也是无益,还是先保得安全要紧,至于其中是非曲直,也只好先寄希望于这位锦衣卫的把头去察查了。” 陆远怀伸手扶住额头,叹道:“若是能尽快洗刷冤屈,那就再好不过;可若是过个十年八年也查探不清,那可怎么办啊?” 白凤仪回头瞪了丈夫一眼,说道:“我往日里说你是个木头脑袋,你还要与我争辩,你也不想一想,他陆炳又不是日日守着咱们,只等风声稍过,咱们便悄悄回来,平日里只要易了妆容,行事作风偃旗息鼓,还不是照样可以走南行北,旁人又怎会辨得出来?”放下手中衣物,又道:“更何况那皇帝老儿日日服用催命的丹药,保不准哪天便一命呜呼,到时我便…呜呜…” 她刚说到此处,陆远怀急忙起身去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小声呵斥道:“你可莫要胡言乱语,这锦衣卫无孔不入,你这话要是被他们听了去,还要命不要了!” 白凤仪扳开了陆远怀的手掌,骂道:“你这人最是胆小没用,我若不是顾及你和慎儿周全,如何肯千里迢迢躲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又怎会委曲求全向他陆炳示弱…哼!我可不怕什么锦衣卫,我此刻只恨不得飞到皇宫里去,先找到那个仵作把他一刀杀了,如此才可解我心头之恨!” 第五十八章 同是天涯断肠人(十四) 陆远怀慌忙站起身去拉住妻子的双手,紧张道:“陆大人此番违抗皇命救了咱们夫妻,咱们可不能令他难做,往后擅自回来的话不可再提,只等他日水落石出,咱们举家堂堂正正归来!” 白凤仪点了点头,说道:“这些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不然刚才在正厅中我也就不会说出那番话,更不会摆出一副忧心他陆炳处境的模样?” 陆远怀摇头叹道:“唉,都怨我,是我拖累了你们母子俩…” 白凤仪见丈夫自责难受,心中不忍,便温言劝道:“好啦,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何处不可为家啊,我可从没有生出过埋怨你的心思!” 陆远怀缓缓点头,小声又道:“那些辱没皇帝的话语也不可再说了。当然,等咱们到了僻静之处,你便是骂他个三天三夜,我也绝不会拦你!” 白凤仪白了丈夫一眼,啐道:“呸,我才没有那闲工夫。你快去把慎儿唤醒,咱们得立刻出发,以免再旁生枝节。” 陆远怀来到床前,看着正处熟睡中的婴儿,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暖意,暗道:“此番虽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好在有贵人援手,也得以免去家破人亡之祸。陆慎啊陆慎,待你日后成人,必要厚报咱们的恩人呐!” 白凤仪见丈夫呆立床前不动,心头顿时来气,喝道:“你杵在那里干嘛?还不快走!” 陆远怀听到呵斥声,立时被吓得抖了个机灵,也瞬间回过神来,当即挽臂将婴儿抱在怀中。 这时白凤仪已取过挂衫,并用它将孩子固定在丈夫怀里,接着再取来披风、毡帽为丈夫穿戴完毕,随后她自己也披上了披风,戴上面纱,再将桌上的行李缚在背后,当先推门而出。 两人刚一出门,迎面便见一个锦衣卫迎将上来,抱拳说道:“在下何元展,见过陆神医与陆夫人。” 陆远怀夫妇也立时还礼。 何元展又道:“指挥使大人和林大人一众本是要亲来为陆神医送行的,可又恐会引人瞩目反倒不好,于是便命我代为传话,祝二位一路顺风,归期可期。” 陆远怀道:“境况特殊,理当如此,也劳烦何兄弟代我转达谢意,便说陆某对各位恩情深感肺腑,只待他日归来,定要把酒言欢!” 何元展点头应下,再道:“这是林大人让我转交给陆神医的一些盘缠,他要你一定收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踏银票递了过去。 陆远怀稍一犹豫,还是伸手接住揣入怀中,反手又把腰间的随身挂佩取下,递给何元展,说道:“烦请何兄弟将此玉佩交给林宗汜,便说等我归来之日,再向他赎回此佩。” 何元展伸手接过,说道:“指挥使大人已安排了锦衣卫互送二位上路,请二位随我来。” 陆远怀道了一句“有劳了”,便跟着何元展向后门行去,可刚走出去没两步,又自回头四望,心头感慨万千,暗叹道:“此番别去,也不知何日可再归来,还望天可怜见,早日还了我夫妇二人的清白之身!” 白凤仪见他停住,便催促道:“还不快走,又不是不回来了。”说着当先侧身越门而出。陆远怀又叹息过一声后,也紧步跟了出去。 正厅中,陆炳起身舒展了下筋骨,说道:“好了,此间事情已了,本指挥使也该回京复命了。诸位,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了!”说完分别向易亮文与同泽大师抱拳行礼,那二人也连忙抬手回礼。 林宗汜则道:“下官恭送大人出府。” 陆炳并不忙答话,反倒是饶有深意地看了林宗汜一眼,随后淡淡说道:“不必了,林老弟家逢不幸,该当先处理家事,只等你下次进京时,定要到本指挥使府上一叙。” 林宗汜躬身应道:“待下官再进京时,必定到陆大人府上拜访。” 陆炳望着林宗汜,忽然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跨步走出了厅外。 等陆炳走后,同泽大师和易亮文也双双上前向林宗汜道别,林宗汜诚心挽留他二人,但他二人去意已决,就只是连声道别。林宗汜便道:“还请大师多留片刻,我还有些事需向大师请教。” 易亮文向两人抱拳道:“那老朽便先行一步。青山不改,来日再聚。” 送走了易亮文后,林宗汜与同泽大师缓步到了“万书塔”前,两人默不作声地并肩走了一阵,林宗汜忽然幽幽问道:“大师,我做了一件事,可我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该是不该。” 同泽大师奇道:“什么事?” 林宗汜忽然又沉默了下去,同时也停住了脚步,开始举目望天。 此时已是晦暗黄昏,天空中开始有乌云随风翻滚起来,似乎又要下雨了。 同泽大师也跟着抬起头眺望天际,可等了好半晌,却始终没等到林宗汜的下文,于是侧目旁望,却只见此时的林宗汜面色阴郁深沉,眼中目光绽放着古怪光彩,似是在犹豫,又似是在下着某种决心。同泽大师久等无果,只得开口询问道:“宗汜,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宗汜突然笑了起来,但那笑容却是极端苦涩与勉强,叫人看得一阵心酸。 又过了片刻,他笑声渐歇,又自叹道:“即已为之,何问对错。我没事了,我先前不过是在庸人自扰罢了。” 同泽大师见他不愿说出真心话,当下也不追问,只是跟在他身后无言走着。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走到了客房门前。林宗汜迈上了台阶,再次真切挽留道:“大师若无别事急归,便在我这府上多住些时日罢。” 同泽大师只是摇头道:“此后宗汜定有许多事要去奔忙处理,也就不便有旁人在旁多叨扰,老衲待会儿收拾过东西便回寺去了。”顿了顿,又诚恳说道:“不过宗汜若是有何需要,可随时差人到老衲的禅房来,老衲一定尽力为之!” 林宗汜微微颔首,当下再不做挽留,抱拳说道:“多谢大师这几日来的陪伴与照拂。”说着欠了欠身子,再续道:“大师既然要走,我也就不假作客套强留,待会儿我会让下人帮大师备置好车马用具。我有杂事纷扰,就不亲送大师了。” 同泽大师合十道:“宗汜自管去忙,不用多礼。” 林宗汜也跟着双手合十,随后转身离去了 同泽大师慢慢扭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脚步突然迟了迟,不禁又想起了那日慕北亭离去时的身影,心中怜悯之意骤起,口中嗫嚅自语道:“只愿佛祖发大慈悲,赐予他们苦尽甘来罢…” 林宗汜本已走出去了很远,但当同泽大师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他竟似是听到了一般,脚步顿时停住,头也微微右偏,但最终还是没有回过头,随即又迈开了大步向前行去,身影也最终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第五十九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 云南府 昆明县 初春三月 清晨,朝阳初升,碧空无云,忽起的微风已不再带有刺骨冰寒之意,不消多时,明晃晃的阳光便已洋洋洒洒铺满了整座昆明城,温暖了这一片大地。 此时,位处于城心位置的“八方云楼”门外,跑堂伙计徐澈正斜靠在门前立柱上,身披着暖融融的阳光,舒舒服服地打着盹。 可正当他睡得迷迷糊糊之际,鼻孔处忽觉一阵痒痒,那感觉就似是蚊虫飞落搅扰,又似是丝毛轻抚撩拨。 但他此时困意正浓,也就懒得睁开眼去看,只是抬手搔了搔鼻子,又接着冲盹,可手刚落下,鼻孔处的酥痒之感复又再现,这一来,他便知是有人在故意与他逗闹,心头顿时恼火起来,猛然伸手向鼻前一抓,触手竟摸到了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他猛然睁开了眼,喝骂道:“竟敢拿我寻开心,你怕是吃了…”可刚说到此处,余下的话却戛然而止,原来此时正在戏弄他的人,乃是一个长相秀美水灵的姑娘。 这个姑娘他自然是认识的,但他又惊讶于这个姑娘的突然出现,便问道:“孟月,你…你怎么来了?” 孟月把狗尾巴草往徐澈的胸前一扔,嘟着粉嫩的小嘴说道:“我来看你呀,哪知道你却躲在这偷懒困觉。哼,待会儿我就去向掌柜的揭发你,看他扣不扣你工钱。” 徐澈被她嗔怒之下的娇美容态迷住了,半晌才傻笑道:“别呀,我心下还在暗许呢,只等这月结了工钱,便邀你去王婆的点心铺里打牙祭,这要是被掌柜的扣了工钱,那就只能请你去城隍庙吃烧饼咯。”说完,嬉皮笑脸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孟月那糯白腻滑的小手。 孟月任由他牵住自己的手,柔声问道:“你昨夜可是又到李大娘家的豆腐坊干活了?” 徐澈点头道:“可不是么,我爹前几日又犯了病,我只好去林郎中药铺里赊了几副药回来,答应今日要去还钱的,正好昨夜李大娘寻我去帮她磨了一宿豆子,挣得八个大钱,也刚好够还了药钱。” 孟月轻轻捏了捏徐澈满是茧子的手心,叹道:“唉,徐伯伯一病十年,可真是苦了你啦!” 徐澈抽回手去拍了拍胸脯,笑道:“那有什么的,我这一身力气没处使,正憋得难受哩。” 孟月瞪了他一眼,佯怒啐道:“你呀,可真是一张倔驴嘴。” 徐澈咧嘴傻笑,可旋即又皱眉问道:“对了,你今日怎会有闲空来看我?不用到茶馆去说书吗?” 孟月捂嘴笑道:“谁来看你呀,真是臭美得紧。”可在环顾过四顾一眼后,又立马凑到徐澈耳旁小声说道:“是这么回事儿,昨日府衙刘师爷的母亲做寿,请了爷爷和我去家中献艺,在席间,我听到一位公子哥说,沐家公子爷今日要到‘八方云楼’来尝一道名叫‘炙凤尾’的新菜,我便把这话记在了心里。晚间回去后我便把这事跟爷爷说了,爷爷说这沐家公子出手阔绰,打赏极是大方,于是我们在商量过后,便决定今日到这里来试试运道,看能不能挣到这沐公子的赏钱。” 徐澈微微蹙眉,说道:“咱们卖艺之人,逐利而行倒也不奇,只是我家掌柜的向来不许艺人到店里卖艺,这规矩你也是知道的啊。”顿了顿,又问道:“莫非你们已经跟掌柜知会过了?” 孟月摇头道:“还没有呢,所以我这不是来寻你帮忙了嘛,你能帮我们向掌柜的讨个情面吗?” 徐澈面上立时露出了失望之色,撇嘴道:“我还以为你是特意过来看我的呢,原来只是有事相找啊…唉,害的我空欢喜了一场。” 孟月又嘟起了小嘴,同时伸出双手去挽住他的右臂,撒娇道:“哎呀,近来茶馆里的生意可是难做了,我和爷爷也是有心要到贵宝地来讨生活。何况若是能在这‘八方云楼’里长久说书,咱们不就天天得见了吗?你可得帮帮我呀!” 徐澈哪经得起她这般娇声央求,心头一热,当即拍胸说道:“好啦,好啦。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啦!” 孟月见他爽快答应下来,顿时欢呼雀跃道:“真是太好啦!你可一定要说服掌柜呀,咱们能不能天天相见,可就全靠你啦!” 徐澈看着孟月的明媚笑脸,越发心神荡漾起来,当下只顾连连点头。孟月忽然又“哎哟”叫了一声,急忙伸手向腰间绣袋摸去。 徐澈见状,问道:“你怎么啦?” 只见孟月从绣袋中掏出了一个雪花梨来,递向徐澈,说道:“昨晚刘老夫人赏给我两个梨,我把一个大的给了爷爷,这个是留给你的,先前只顾着说话,都忘了给你,你快尝尝,很甜的。” 徐澈心头大暖,却连连摇头道:“你都没吃过,怎么知道很甜?还是你吃吧,我在这里做跑堂伙计,偶尔也能吃到的。” 孟月撇嘴道:“你道我不知道么?你吃的可都是别人剩下的,掌柜的哪有那般好心给你吃好的?你快拿着吧。”说着便将雪梨塞到了徐澈手里。 徐澈感动莫名,眼眶中不自觉就满噙热泪,低声道:“你…你待我可真好。” 孟月劝道:“好啦,好啦,咱们不说这话了。你快尝尝。” 徐澈这才重重点头,先把梨凑近闻了闻,只觉扑鼻清香,除开梨子本身的香气之外,竟还隐隐带有一股少女体香;张嘴咬下,脆爽多汁,果真是香甜可口,当即咧嘴笑道:“真甜,你也尝尝。”说着将未被咬过的一面向孟月送去。 孟月也不拒绝,小口咬下,随后两人目光相碰,孟月“噗嗤”一笑,徐澈则是“嘿嘿”傻笑回应。 孟月抿了抿唇,说道:“爷爷在隔壁街买东西,我得去找他啦。你这边若是有了消息,便过来寻我们罢。”说完蹦蹦跳跳地向邻街跑去了。 徐澈望着孟月离去身影,心中甜蜜无限,又将雪梨举到眼前,对着被孟月咬过的地方狠咬了一口,暗道一句:“嘿,可真甜啊!” 第六十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 吃完了梨,徐澈起身走进店中,抬眼便见李掌柜正伏在柜台前拨弄着算盘挂账,也马上就想起了先前应承孟月之事,心想自己若只是用平淡言辞陈情此事,那就绝无说服李掌柜的可能,是以需得想出一套戳人心底的说辞才有希望。 想到此处,他又悄步后撤,缓缓退出了店门,在门口石阶下来回踱步,心中开始翻转起无数个念头,在经过了一番冥思苦想后,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一个主意骤上心头,于是迈步进门,凑到了李掌柜的身旁,讪笑道:“掌柜大人,小的跟您说个事呗。” 李掌柜也不正眼瞧他,眼睛只顾盯着柜台上的账本,口中不耐烦地说道:“若是要讲赊欠工钱的话,那就不必开口了。” 徐澈立马正色道:“掌柜大人对我恩深意重,我又怎会提那等非分之想!” 李掌柜道:“你知道就好…”可话刚出口,又觉有些不对劲,旋即扬眉喝道:“臭小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澈急忙解释道:“掌柜大人多次解我燃眉之急,这等恩情,我是没齿难忘呐!” 李掌柜没好气道:“别在这里与我胡诹,你有屁快放,我忙着呢!” 徐澈咳嗽一声,赔笑道:“是这么回事儿,咱们店的生意近来不是被南城的‘云客来’抢去不少嘛,于是我便暗中到他们店里查探了一番,想要探寻他们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抢走咱们这么多老主顾,好在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我的这番明察暗访,这原因还真被我给寻到了!” 一听这话,李掌柜顿时就来了兴致,双手离开算盘,转身望向徐澈,说道:“哦,你倒是有心了,那你且说说看,这其中是何原因啊?” 徐澈一本正经道:“要说起这菜品的种类和味道,那‘云客来’差了咱们‘八方云楼’何止十万八千里,再说这环境,您看咱们这里,那真叫一个清素淡雅,别具一格…” 李掌柜见徐澈又开始胡扯一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即打断道:“这色香味的优势何需你来说。你少啰嗦,快捡重要的说!” 徐澈道:“掌柜大人莫要着急嘛,我这不是在陈情优劣么…”又见李掌柜眉头渐渐皱起,他只好简短节说:“至于这原因嘛,便是咱们店里缺少了些花头。” 李掌柜奇道:“花头?什么样的花头?” 徐澈又开始装出一副讳莫高深的模样,煞有介事道:“这花头嘛,便是在客人吃饭时提供消遣的节目,如唱戏、杂耍、说书…” 听他说到此处,李掌柜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顿时就眯起了一条缝,“嘿嘿”一笑后,问道:“那依你的意思,咱们也该请些耍把戏的来帮场咯?” 徐澈立马竖起了大拇指,盛赞道:“掌柜大人果然英明!” 李掌柜却陡然色变,喝骂道:“呸!我‘八方云楼’自起店至今,已立有百年光景,之所以能屹立不倒,靠的便是菜品丰富、味道多滋。难道传至我的手上,就已落魄到需要靠那些旁门左道来存续了吗?” 面对呵斥,徐澈并不气怯,他等的就是李掌柜这个反应,眼下时机恰好,他便娓娓说道:“掌柜大人莫急,且听我说几句。从前咱们‘八方云楼’在这昆明城里,那可是独占鳌头,披靡群雄,可现如今的地位呢?想必掌柜大人心里也是知晓的。近来新起的酒楼如雨后春笋,咱们从前的老顾客都不知被分流了多少出去,眼下咱们的处境已是强敌环伺,局势严峻呐!” 他说话间,眼睛一直在盯着李掌柜的神色变化,但见李掌柜眼中闪烁起犹豫之色后,又接着说道:“古语有云:‘圣人不能为时,而能以事适时,事适于时者,其功大顺势而为。’面对如此困局,咱们又怎能不据势变阵,以迎变局呀!” 李掌柜听过这几句话后,缓缓垂下了头去,他虽是个谨慎循旧之人,却并不蠢,这些道理他也都懂得,也曾动过变革的念头,可等到要付诸于行动之时,他又猛然觉得此举似有辱没先人之嫌,毕竟自己的先辈们都是靠着本本分分做菜,以诱人美味留住回头客,难道轮到自己掌店时,就只能靠着旁门左道去吸引客人?如此一想,他愈发觉得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有失体面,愧对于先人,是以,变革的念头也就此被他革除脑中。 然而眼下徐澈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变革举措,不禁又勾起了他的心思,寻思道:“这小子的想法虽算不得高明,但话却不错,若是把这店折在了我手里,那才是愧对祖宗。不妨就先试上一试,我并不亲自去掺和,只交由他去料理。若是行了此举后生意有所起色,我再去插手不迟;若是收效不佳,我就狠狠责骂他一顿,如此也算是对祖宗有了交代…”如此自我宽慰过一番后,抬头说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 徐澈心中大喜,还不等李掌柜把话说完,便接话道:“掌柜大人若是有心,我这就去寻个花头来,且先试他几日,若此举收效甚好,咱们后续再详细安排。” 李掌柜问道:“你可有门路?” 徐澈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咱们‘八方云楼’的名头,在这昆明城里可是当当响,多少卖艺人都眼巴巴盼着来呢,我今日便先去寻个拔头的说书匠来试试反响。” 李掌柜犹豫片刻,沉声道:“不忙安排,你且去把人找来,我需先过过目再做计较。” 徐澈鉴颜辨色,知道掌柜已动了心思,心中更喜,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应道:“掌柜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寻人过来。”说完转身出门,走下台阶,等避开掌柜的视线后,终才喜形于色,欢呼蹦跶着撒腿往隔壁街道奔去。 他一口气跑完了整条长街,终于在转角处遇上了孟月。两人相望一眼,孟月面上顿现喜色,抢问道:“怎么样?掌柜的同意了吗?” 第六十一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三) 徐澈点了点头,回道:“算是同意了,只是需给他先说上一回,让他验一验成色如何。” 孟月拍手笑道:“这个自然,只要掌柜认可了,那咱们就可以把场子搬到‘八方云楼’啦。” 徐澈也笑道:“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也希望能天天都见到你呢!” 孟月粉颊染霞,笑道:“这回可真是谢谢你啦!” 徐澈连连摆手道:“不谢的,不谢的。我心里也欢喜着呢。” 正当两人浓情蜜意时,忽有一个苍老厚沉的声音从孟月的身后传来:“月儿啊,你可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就忍心把所有东西都交给我这个老头子拿,自己却是乐得清闲。” 孟月对着徐澈吐了吐舌头,回身撒娇道:“爷爷,您是老当益壮,站着说一天书都不喊累,怎么拿了这一点东西就喊累呢。” 徐澈迈步越过了孟月,行到那鹤发童颜的老者面前,笑道:“爷爷老当益壮不假,可月儿也该尊老爱幼才是。”说着顺手把老者手中的包袱接到自己手里。 老者望向徐澈,咧嘴“嘿嘿”一笑,说道:“还是徐小哥懂礼。今日之事,可真是让你费心啦。” 徐澈道:“区区小事,何足道谢。不过待会儿见了掌柜,您老可得先露一手绝活儿出来。” 老者道:“既然是新拜了码头,自然是要纳投名状的,却不知你家掌柜好的是什么调调?” 徐澈想了想,说道:“这李掌柜最是尊崇岳武穆,您不妨投其所好,就为他说上一段岳武穆的故事。” 老者抚掌大笑道:“这不是巧了吗,老夫也最善讲精忠岳武,这一回倒是撞到了老夫的拿手好戏上。咱们这就过去,如何?” 徐澈做个请的手势,道:“您老这边请!” 随后,徐澈引着他二人到了‘八方云楼’,在见到掌柜后,又分别为双方做了引荐。 李掌柜道:“二位想要到我这店里卖艺也无不可,只是老丈需得先露一手绝活儿让我长长眼,以免大家互相砸了招牌。” 老者连忙说道:“李掌柜所言极是,理当如此。” 李掌柜道:“那咱们便到仓房去罢。”转面又对徐澈说道:“你就不用去了,在这里候着客人罢。”说完引着爷孙二人向后堂走去。临走前,孟月调皮地冲徐澈做了个鬼脸,徐澈也同样挤眉弄眼回敬了一个。 直等到他们三人的身影从后门消失不见后,徐澈这才转身出门去迎客。刚到得门口,他右肩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急忙扭回头看去,发现拍自己之人原来是自己的邻居兼好友,也同是这家店里的伙计陈皑。 陈皑身形矮胖,一张圆脸上蒜头鼻,黄豆眼,平时只要一起笑容,那双眼睛就会变成两条缝隙,而此时的他似乎要比往常更加高兴,因为那两条缝几乎快要合在了一起。 徐澈伸出双手,将食指和拇指分别贴到了陈皑的上下眼眶上,努力要把他的眼皮撑开,同时故作正经道:“好你个陈胖子,来的可是一天比一天晚了,你还想不想干啦?” 陈皑急忙挥手打落了徐澈的双手,说道:“不还有你掩护我嘛,再说了,我晚来可是有原因的。” 徐澈乜斜着眼睛把陈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还能有什么原因,你不就是赖床起晚了嘛!” 陈皑啐道:“你才赖床呢!”他在说话的同时,小心翼翼地四顾环视了一圈,然后一把拉起徐澈的手,不由分说便往二楼奔去,路上边走边说道:“我今日可是得了个好宝贝,走,上楼去让你开开眼界。” 徐澈打趣道:“你能寻到什么好宝贝?莫不是别人吃剩下的半串冰糖葫芦?” 陈皑又啐道:“呸!你才拿那破烂玩意儿当宝贝呢。” 两人到得楼上,陈皑伸手入怀,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八哥来,旋即眉飞色舞地介绍道:“我今早在来店的半路上遇见了这只八哥,这鸟儿可是厉害,已经能说六个词了,我这就让它说给你听。”说着连连逗弄手中鸟儿。 徐澈却是大皱眉头,喝骂道:“你又乱花钱!这鸟花了多少钱买的?” 陈皑一边捣弄着手里的八哥,一边含糊道:“不贵的,就花了…花了十个大钱。” 徐澈一见他支支吾吾,便知他并未说实话,于是趁他不备,突实冷手,一把夺过了八哥,并威胁道:“你再不说实话,我可就把这鸟儿丢到窗外去!” 陈皑看着已身处窗外的八哥,当下急得直跺脚,但他向来视徐澈如亲哥哥一般,轻易不敢违逆,只得老实说道:“花了…花了四十个大钱。”旋即又道:“不贵的,已经能说六句话了!” 徐澈恨恨道:“你可真是大方啊!你把那四十个大钱给我啊,我给你说六十句话!” 陈皑嘟囔道:“你又不是鸟儿,不值那么多钱的…” 徐澈举手狠狠敲了他的脑门一下,喝道:“你还敢犟嘴,这钱拿去买块布料给你娘不好吗?她可是好多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陈皑小声道:“我知道错了,你…你先把那鸟还给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乱花钱了。” 徐澈瞪眼道:“待会儿我陪你去把这鸟儿还了,把钱要回来。你若是真喜欢这八哥,改日我陪你去抓几只回来便是,犯不上乱花冤枉钱。” 陈皑急道:“不能还呀,要教会这鸟儿说话可是不容易呢!唉,早知道就不给你看了。” 徐澈瞪了他一眼,忽然摇头叹道:“你爹爹临终之际托我照顾你,可我无能啊!没能引你向善,以至于让你迷上了这些个玩物丧志的东西,我…我…”说到此处,已然带有了悲腔。 陈皑见状,心中一慌,忙道:“澈哥,你…你别哭呀!都是我不对,我答应你,待会儿收工后便把这鸟儿退还回去。” 徐澈闻言,神色瞬时恢复如常,微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鸟儿在没还回去之前,便先由我代你保管着。” 陈皑见他喜怒顺转,明白上当了,顿时涨红了脸,说道:“你…你诈我!” 徐澈也不看他脸色,说道:“送菜的张老伯快到了,你还不快去后院帮忙下货。” 陈皑一双黄豆眼瞪得溜圆,心里直恨得牙痒痒,可那一句咒骂的话终究不敢说出口,只得重重应道:“好!我知道了!” 第六十二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四) 时近正午,店里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徐澈在安顿完几桌客人后,稍得空闲,而此时李掌柜也引着孟月爷孙俩回到了正堂里。 徐澈急忙迎上前去,冲着李掌柜笑问道:“这可是咱们昆明城里响当当的说书艺人,掌柜大人可还满意?” 李掌柜微笑点头,赞道:“不错,不错,就让他们爷孙俩在这大堂里说上几日吧。” 徐澈应了一声,但眼角余光却瞟见孟月正面露焦急之色,同时对着自己连连挤眉弄眼。徐澈不明其意,便趁着李掌柜侧目与人打招呼之际,以嘴型向孟月问了一句:“说什么?” 孟月也以嘴型还了一句:“楼上。” 徐澈立时心领神会,向孟月点了点头示意知晓,只等李掌柜送走一波客人后,他急忙凑身上前,附耳小声说道:“掌柜大人,我看不如让他二人到楼上雅座试试反响。” 李掌柜微微皱眉,轻轻咳嗽了一声,便往门外走去。 徐澈小步快走跟了上去,等到得门外,李掌柜便问道:“你这是何意?” 徐澈故作神秘道:“偃旗息鼓,暗渡陈仓。” 李掌柜目光一凝,顿时会意,点了点头,回道:“如此也好。”旋即转身进门回到爷孙俩面前,笑道:“就请二位到楼上待客罢。” 老者躬身行礼道:“多谢李掌柜。”孟月也跟着盈盈一拜。 随后徐澈便把爷孙俩引上二楼,并让两人落坐于楼头客座上。 孟月冲徐澈甜甜一笑,说道:“可真是谢谢你啦。” 徐澈挑了挑眉毛,口中却正色道:“大家彼此彼此嘛。” 一旁的老者被徐澈的话语弄得有些糊涂了,于是转眼看向孟月,却只见自己的孙女正一脸含羞带笑。 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催促徐澈的呼唤声,徐澈只得苦着脸说道:“我得下去干活了,否则又该被掌柜责骂了。” 下得楼来,徐澈便被吩咐到店门外邀客,迎来送往小半个时辰后,忽见老远处正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粉面油头的公子哥向店门走来。 徐澈眼尖,自然识得这人便是沐家公子哥,当即走下石阶迎将上去,满脸堆笑道:“哎哟,原来是沐公子大驾呀!您可是好久没到咱们这‘八方云楼’来了,今儿个想吃点什么呀?” 沐公子瞥了徐澈一眼,手中折扇“哗啦”一声打开了,轻摇两下后,说道:“听说你们‘八方云楼’近来出了一道新菜,叫做‘炙凤尾’,我今日便是奔着这道菜来的。” 徐澈早已知道沐公子来意,但此刻仍是做出了惊讶之状,旋即又竖起了大拇指,赞道:“沐公子可算是来着了,店里半个时辰前刚到了新鲜的‘凤尾’,现下正在后厨伺候着呢,小的这就去吩咐厨子做来让您尝鲜!”说完侧身伸手做请状,同时高声喊堂道:“沐公子驾临,楼上雅间伺候,好茶随上来嘞!” 他喊过这一嗓子后,便当先引着沐公子一众上到了二楼。此时整个二楼还未有客人,孟月与爷爷正端坐在楼头处,但见有人上了楼来,便起身迎接。 沐公子乍一见有人迎道,愣了愣,旋即眯眼打量起眼前二人,当目光移转到孟月身上,便再也挪不开了,心中暗呼道:“没想到这昆明城里竟还有这般水灵可人的姑娘,怎的从前也没见到过呢?”于是笑问道:“请问姑娘也是到此处用饭吗?” 孟月低下了头去,小声道:“小奴家是借店家宝地说书的艺人。” 沐公子奇道:“向来只知有说书先生,这女子说书我倒是头一回听闻,可真是稀奇。” 孟月浅浅一笑,回道:“说书的是爷爷,奴家只是在间隙里弹奏些乐曲为客人解乏。” 沐公子拍掌笑道:“有趣,有趣。那便劳驾姑娘和先生移步雅间为我奏演一段。”说完转面又对徐澈吩咐道:“我要临街雅座。” 徐澈见孟月心心念念的生意有了着落,心中也替她开心,当下便引着沐公子一众进了临街雅间。 屋里,沐公子背窗落坐,其余人也依次寻了空位坐下,沐公子又对徐澈吩咐道:“主菜要‘炙凤尾’,至于其它的配菜,便由你看着安排,此外再来好酒一坛。” 徐澈高声应“是”,便退下去安排了。沐公子又捻开了折扇,慢慢摇起,同时转目望向孟月,问道:“不知姑娘使的是什么乐器?” 孟月道:“奴家使的是琵琶。” 沐公子眼中一亮,手中折扇又“唰”的一声合了起来,问道:“那姑娘可会得《昭君出塞》一曲?” 孟月点了点头,身后的爷爷立马取过凳子让她坐下,随后又把缚在背后的琵琶取了出来递到孟月手里,孟月拨弦正音后,对着沐公子嫣然笑道:“那奴家就献丑了。”言毕,秀指抚琴,轻拢慢捻,乐声顿时飞扬了起来。 一通忙活儿后,徐澈端着托盘把酒菜送到了雅间里,此时孟月已奏过了三曲,眼下正在演奏第四曲《梅花三弄》。徐澈在搁完菜碟和酒坛后,终于得空投眼望向孟月的爷爷,那老者感觉到了徐澈的目光,也同样抬眼望向了徐澈,两人打过对眼后,便前脚后脚出了房间。 徐澈问道:“沐公子没听您说书吗?” 老者摇头道:“这沐公子多半是不喜听书,就一直在点着曲目让月儿演奏呢。” 徐澈小心探身,向雅间里的沐公子看去,但见此时的沐公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孟月,两只眼珠子正泛着异样的光彩。徐澈眼见此幕,心中猛然一凛,暗道:“糟糕,这沐家公子哥的眼神不对劲啊!他看孟月时的神采似是带有情意,莫非…” 他想到此处,猛然收回身子,接着猛拍自己脑门一巴掌,心中暗骂道:“徐澈啊徐澈,你真是个混蛋,怎么就做了这等送羊入虎口的蠢事!月儿天生丽质,常人见了都不免要多上两眼,更何况这姓沐的公子又是个潇洒多金的风流主儿,万一他对月儿起了歹心,我可如何是好啊!” 第六十三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五) 一旁的老者见徐澈举止怪异,急忙问道:“徐小哥,你这是怎么了?” 徐澈被他喊回神来,口中应付道:“忽犯了头痛的毛病,拍上一拍就没事了。”心中却想:“月儿将来可是要做我的媳妇,万不能让这姓沐的搅了浑水,我得想个法子把月儿弄出来。”老者见徐澈的神色愈发古怪起来,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再问道:“徐小哥,你真的没事吗?” 徐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没事的,您老先请进去罢,我得下楼去了。” 老者见他不说,也只好点点头,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徐澈却并未下楼去,而是背靠着墙壁,闭目思索起办法来。然事急时少,仅这片刻功夫又如何能想得出什么好主意来,他急得是抓耳挠腮,坐立无措。然而就在无计可施之时,忽然从他的怀中传出了“笨蛋,笨蛋”的叫声,他低头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只八哥发出的声音。 徐澈伸手摸出了八哥,恶狠狠地瞪着它,小声咒骂道:“你这畜生居然也敢来嘲笑我?看我不把你的舌头揪出来…”正咒骂间,一道灵光忽然闪过脑海,心中霎时就有了主意,脸色也立时转晴,好言好语道:“好鸟儿,今天可得让你帮我一个大忙啦。”说完手掌一松,将八哥掷向了空中。 这八哥在他怀里早已憋得难受至极,此刻得了自由,立时扑腾起翅膀,欢愉地在空中飞旋起来。 徐澈见状,急忙跳跃起来,向八哥做出了扑捕姿态。八哥难得重获自由,又哪肯再被人捕获,立时上下飞窜,躲避追捕。徐澈则借机明捕暗赶,不过几个起落便把八哥赶进了沐公子所在的雅间里。 此时屋内众人正痴醉于美妙乐音,当见到这只扑腾而进的八哥后,都不由得愣了一愣,可还不等有人反应过来,徐澈已急匆匆冲进了屋来,同时讪笑致歉道:“对不住各位啦,也不知这瞎鸟是楼下哪位客人带来的,竟飞闯到了这里,真是搅扰各位大爷啦。”说话间又跃起身向空中的八哥抓去。 孟月被他这么打搅,也立时停止了演奏,沐公子看着徐澈在自己眼前跃上跳下,也觉大扫兴致,当即喝骂道:“你别跳了,老子都快被你晃花眼了。”转面又吩咐身旁的家仆道:“你去把窗子打开,让这鸟儿飞出去。” 那家仆领了命,起身便要去开窗户,却又被徐澈及时喊住了。徐澈赔笑道:“沐公子,这可使不得,这鸟儿想必是店里某位客人的,若是开了窗放任它飞走,到时鸟儿的主人怪罪下来,小的可是吃罪不起啊!就烦请各位大爷移步屋外稍候,让我把这畜生擒住了。” 沐公子眉头一皱,阴沉着脸质问道:“那你就不怕我怪罪吗?你们这店家是干什么吃的?竟连只鸟儿都看不住?” 徐澈连连鞠躬打揖,恭维道:“沐公子向来是大人大量,在这昆明城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还求沐公子行个方便,让小的也好交差。” 沐公子冷哼了一声,只道:“你这话倒是不假,那我就帮你一回。”说完,转面向左首座上的一个灰衣中年汉子吩咐道:“阚四,你就帮他把这破鸟儿抓下来罢。” 阚四微一点头,双掌猛一拍座椅扶手,身子立时腾空而起,但见他右掌化作抓状伸出,向着眼前的八哥迅猛抓去,那八哥躲闪不及,立时就被他抓了个正着,随后又飘然落身,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而他此番起、抓、落、坐,四个动作行云流水,直叫人叹为观止。 沐公子大声喝彩道:“阚四,你这手功夫可真是漂亮!”他话音刚落,其余同来之人也跟着连声叫起好来。 阚四得了众人赞赏,面上也露出了一抹得意之色,可就在这时,已被他握在手里的八哥突然尖声叫道:“笨蛋,笨蛋…” 阚四眉头一皱,低眼看向了手里的八哥,目中凶光陡现,旋即又抬眼望向徐澈,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冷笑,旋即右手猛一用力,只听八哥立时惨鸣一声,显然已被他捏死在了手里。 徐澈立时愣住,面上渐失血色,他原本的设想是利用八哥制造混乱,再趁机让孟月离去,却不曾想,沐公子居然会让阚四出手捕鸟,更想不到这鸟竟会在此刻说出“笨蛋”两字,以至被阚四当场捏死。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所措,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已被摔在桌上的八哥的尸身。 场面就此僵住,除了沐公子正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徐澈,欲要瞧他如何收场。 “啊!” 伴随着这一声惊呼响起,便见一道黑影从门外一跃而入,直奔向桌上的画眉鸟奔去。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路经门口的陈皑,他此时正巧上楼送菜,刚巧路过了雅间,又正好见到阚四出手捏死了自己的八哥,他顿时悲怒交集,再也顾不上去送菜了,当下把托旁往地上一搁,便直奔八哥而去。 阚四见到陈皑来势汹汹,只道他是这八哥的主人,眼下是要来向自己寻仇,于是便出左掌一拍,猛击到了陈皑的胸口上。 “砰!” 陈皑挨了结结实实一掌,身子瞬间往后飞去,直撞到门旁的墙壁后才弹落到了地上。 这时在一旁目睹了全部过程的孟月被吓得花容失色,惊呼一声后扑进了爷爷的怀中。 徐澈急忙上前去抱起了陈皑,急声问道:“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陈皑只觉眼前一片昏黑,想要说话,喉头却是一甜,张嘴便喷出一大口鲜血来,随后剧烈喘息几口,忽然头一偏,顿时昏死过去。 徐澈见状,脑中立时“嗡”一声响,旋即颤抖着手去探了探陈皑的鼻息,竟发现气息全无,他猛然抬头瞪向阚四,大吼道:“他死了!你…你,我跟你拼了!”说着便向阚四扑了过去。 第六十四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六) 阚四也正自错愕惊疑,他自觉手上并未使上多少力道,怎么就把人给打死了呢?而趁着他这一分神的间隙,徐澈袭去的这一拳也正中了他的面门。 吃痛之下,阚四立马回过了神来,也本能地反手便向徐澈的胸口回了一拳。他这一拳力道十足,直把徐澈打得飞出了门外。徐澈踉跄着想要爬起,却发现眼前金星乱撞,周身也像是散架了一般,酸痛无力,他不敢再动弹,只得老老实实躺在地上,但恍恍惚惚间,似乎听到了孟月的尖叫之声;又似是听到了沐公子的谩骂之声。等到脑中稍微清醒一些后,却又发现自己的后背正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撑持着,并且还隐有一股热气从这只手掌的掌心散发出来,传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急忙回头望去,只见扶住自己的人原来是一个明眸皓齿,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抬眼望着阚四,淡淡问道:“习武之人最忌恃强凌弱,难道你的师父就没告诉过你吗?”说完,又移目望向了徐澈,微笑道:“不用担心,你并未伤及要害,只需静坐片刻即可,眼下就不要着急起身了。” 直至此刻,徐澈方才完全清醒过来,可身体的疼痛还是令他咧嘴哼哼起来,但面对关心,他又咬牙回道:“多谢公子救我。” 男子微笑示意,随后又走到陈皑的身旁,弯下腰去把他扶坐起来,随后又在他后背上轻拍了两掌,转面对徐澈说道:“这位小哥胸口受了重击,以至体内的气血岔道,从而引发昏厥,但也不必担心,只要等他体内的气血复归原道之后,自然就会醒转过来。” 果然,男子的话音刚落,陈皑便悠悠醒转过来,他茫然望向四周,神情呆滞,显然还未真正清醒过来,可等他见到不远处地板上那只死去的八哥后,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当即挣脱了那男子的怀抱,直扑向八哥而去,可他刚一起步,便又一头栽到在了地上,口中哽咽喊道:“我的鸟儿…” 阚四见陈皑死而复生,那颗久悬半空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当下转眼望向那年轻男子,细细打量起来。在短暂的观察后,他忽然发现眼前的男子气韵悠长,屏息律动似徐似紧,眼瞳中精光内蕴而不泄,便知此人乃身负高强内功的高手。 有此判断后,阚四心中顿起疑窦,暗想:“听此人口音,必是此地人士无疑,可这昆明城里怎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号人物来?” 他思前想后,却始终猜不出这个年轻人是何来路,当下也不敢拖沓怠慢,毕竟能有此功力者,就必定不是一般人物,于是正了正身形,正色道:“这位公子所言极是,方才是我鲁莽了。”随即又抱拳施了一个江湖礼,又问道:“却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又师承于何处?” 那俊秀男子站起身来,先抱拳还礼,说道:“我叫慕荀,至于我的师父嘛…那就是家父了。” 阚四心中惊疑:“此人姓沐?难道他也是沐家子弟?可是不对呀!我在沐家已有三年之久,他若真是沐家子弟,那我定然是认识的。呃,莫非他是沐家的远支旁系?”想到此处,急忙回头望向沐公子,却只见沐公子也正一脸诧异地看着慕荀。 阚四见状,又想道:“看来沐公子也不认识他…唔,我在居为客,倒是不能干了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儿,还是得谨慎为上,再仔细问他一问。”于是又转面望向慕荀,问道:“敢问沐公子的沐字,可是左边带有三点水之沐?” 慕荀摇头道:“不是,我的慕字乃是仰慕之慕,并非三点水之沐。” 阚四恍然道:“原来是这个慕啊…”旋即又问道:“不知公子可否告知令尊名讳?” 慕荀皱了皱眉,再次摇头道:“家父不让我随便道出他的名字,所以我不能说。” 阚四还想再细问几句,可这时却听得沐公子猛然喝道:“他娘的,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还不快给老子滚出去!” 慕荀听到沐公子呵斥自己,面色陡然一沉,也同样大声回应道:“狗杂种打人还打得有理了?哼!你今日若是不向这两位小哥好生赔礼道歉,那我便把你打上一顿,教你也尝一尝挨打的滋味如何!” 一旁的阚四闻言,不禁皱眉暗道:“这打人的人分明是我啊…”又想:“这年轻人也真是胆肥,他恐怕还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吧,竟敢如此威胁沐公子…” 果然,沐公子顿时勃然大怒,他自小到大都是养尊处优,从来只受阿谀奉承之言,又哪里会受过这等恫吓。他的一张圆饼脸涨得通红发紫,立时拍桌而起,大吼道:“你竟敢威胁我!好啊!你倒是打我一下试试看啊!” 慕荀也不多言,当下猛一拍桌子,直震得桌上碗碟齐跳数尺高,紧接着他猛起右掌拍向了身前的一个菜碟,那菜碟受了力,立时便向沐公子的面门疾飞而去。 这菜碟去势迅捷,沐公子本身不会功夫,既挡不住,又躲不开,只听“嘭”一声闷响过后,沐公子应声捂脸躬下了腰去,随即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之声响起。 众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直过了数个弹指之后,方才缓回了神来。 按说以阚四的本事,想要出手截住这一个菜碟也并非是什么难事,他只需一侧身一伸手便能将其抓住,可他并没料到慕荀居然真的敢出手袭击沐公子,并且还用了这样一种出奇的方式攻击。无想则无备,于是等他反应过来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菜碟打到了沐公子的面门上。 当然,周遭众人也都与阚四一般心思,是以直至沐公子哀嚎过数声后,众人才反应过来,也纷纷七手八脚将沐公子扶坐到了椅子上。 阚四急忙凑到沐公子身前查看,只见他的鼻子已然破了相,两只鼻孔里正血流如注,一旁的几个家仆正手忙脚乱地用手绢帮他堵塞出血的鼻孔。 第六十五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七) 这时,剩下几个没能抢上帮忙止血的家仆已开始向慕荀叫骂起来,更有几人挽起了袖子提拳打来。慕荀见状,当下右手一抓,先把趴在地上的陈皑往门口一送,转面又对徐澈说道:“带他出去!”随后飘身后跃一步,侧头又对一旁的孟月爷孙俩喊道:“你们俩也快出去!” 徐澈哪敢多呆,急忙搀起陈皑退到门外,抬眼见到已退至门口的爷孙俩后,又伸出两手去一把拽住一个,把他俩都拽到了门外。 转眼再看屋里,那几个扑将上来的家仆并不会武功,打斗全凭着一身蛮力,可这等角色又岂会是慕荀的对手,不过三两招之后,便被慕荀尽数打到在地。 此时沐公子的鼻孔也已经止住了流血,但他的两只鼻孔正被碎布手帕撑得奇大,那模样也实在是太过滑稽好笑。 慕荀仅看过一眼,不禁失声大笑起来,而他这一笑,也立时诱得门外几人凑上前去瞧个究竟。 沐公子看着眼前笑得前仰后合的慕荀,勃然大怒,瓮声瓮气吩咐道:“阚四,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教训这个狗杂种!” 阚四口中应是,但身子却迟迟不动,眼下的他心中颇感为难,反复犹豫着是不是该出手,因为先前众人围攻慕荀时,他已在暗中仔细观察,却发现慕荀此人不仅内力惊人,手上的功夫也是高得出奇,暗下比较一番后,发现自己多半不是此人对手,若是在此刻冒然出手相斗,也必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败于此人之手,到时就难免要折了自己威名,是以,对于沐公子此时的命令,他进退维谷,兀自犹豫不决。 沐公子见阚四不为所动,又大声催促道:“我家里是白养你的吗?还是说你打不过这个狗杂种?” 他话音刚落,只见凭空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就响起“嘭”的一声,他的脑门再度被一个菜碟击中,而这次的撞击明显要比之先前那次来得更加迅猛,他只闷哼了一声,立时就昏厥过去,脑门上被击中的地方也瞬间肿起好大一个血瘤。 自不待言,这次出手的人依旧是慕荀,而此刻他的脸上正满布愤怒之色,显然是被那一句“小杂种”给触怒了。 这回阚四再也坐不住了,他跨步走到慕荀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均是怒气冲冲,场面霎时就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打斗。 可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即又询问道:“这…这是怎么啦?哎哟!沐公子…您没事吧?”李掌柜人随声至,一跃进到屋中,双手急忙分开众人,直奔沐公子而去。 由于李掌柜的到来,本已剑拔弩张的两人也瞬间就缓和了下来。阚四当先冷哼了一声,低声问道:“你可知被你击伤的人是谁?” 慕荀淡淡回道:“知道。” 阚四大感意外,急声问道:“那你还敢出手?还下这般重手!” 慕荀嗤鼻不屑道:“有何不敢?这天底下的事儿,总是抬不过一个‘理’字,他既不讲理在先,那我自然也不用跟他讲礼,更何况他先前还辱骂过我,我就更不能轻易饶他。” 阚四脸色阴晴不定,在沉默过片刻后,沉声道:“好骨气!若在平日里,我定要交下你这个朋友,只可惜你今日打伤了我的雇主,此事就不能善了了。” 慕荀颇不以为意,当下一扬嘴角,问道:“那你欲如何?” 阚四道:“你既尊礼,那你我之间就先订下一个君子协定如何?” 慕荀道:“那你且说说看,是怎样一个君子协定!” 阚四侧目看了沐公子一眼,道:“我受雇于人,自然要以雇主的安危为先,所以我得先带沐公子回去疗伤,至于今日的仇怨,你我暂且罢手。等到三日之后,碧鸡山脚下桃树林里,我会于未时初刻在那里相候,到时你我再一较长短!” 慕荀剑眉一挑,抱拳应道:“好说,我定如期赴约。” 阚四点了点头,侧脸向身后的众家仆们说道:“背上公子,咱们走!”说完当先跨步出了屋去,门外徐澈一众人连忙退避到一旁让开过道,沐家家仆们也跟着挨个走出,个别家仆在经过徐澈和陈皑身旁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上他二人几眼,眼神中也都满含恐吓威胁之意。徐、陈二人见状,连忙低下头去,避开了这些恶毒目光。 待沐家一众走完,李掌柜也紧随其后走了出来,他侧目瞟向徐澈一众,寒声说道:“你们都别走开,就在此处等着,我待会儿回来有话要说。”言毕又急忙追向沐家一众,赔礼道歉去了。 陈皑小声向徐澈问道:“我们…是不是闯祸了?” 徐澈瞪他一眼,反问道:“难道没闯么?” 此时,慕荀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接住徐澈的话说道:“你这小哥好不辨是非。抗拒淫威,惩治恶霸,那是大快人心的事,又怎么能说是闯祸呢?” 陈皑连忙附和道:“对,对!这位大…大侠说的在理,是他们打人在先的。” 慕荀低声向陈皑喝道:“住嘴,你不许多话。”随即又向慕荀作揖行礼道:“感谢慕大侠先前的解围之恩,小人名叫徐澈,他是陈皑,这位姑娘叫做孟月,老先生是孟月的爷爷。” 陈皑和孟月爷孙三人也齐齐向慕荀行礼道谢,慕荀则一一回礼,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诸位莫要多礼。” 徐澈道:“理当如此,慕大侠不必谦让,不过小人还想劝慕大侠一句,先前阚四提出的碧鸡山之约,慕大侠可是千万去不得!” 慕荀奇道:“哦?为何去不得?” 陈皑抢道:“咦,慕大侠难道不知沐国公的名头吗?莫非慕大侠不是本地…” 徐澈伸手拉了陈皑一把,将他的话打断,同时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自己则转面对慕荀说道:“这沐公子乃是沐国公的亲孙,在沐家最是得宠。今日慕大侠让他栽了个大跟头,他又岂会善罢甘休?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慕大侠虽有一身好武艺,可好汉架不住人多,双拳也难敌四手,若是孤身赴约,只怕要吃大亏啊。” 第六十六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八) 慕荀自幼长在昆明城中,虽说对外界少有接触,但沐老公爷的名头也是听说过的,而他之所以会爽快答应阚四的约战,也不过是一时豪气上涌的原故,至于这其中的利弊关系,倒也不曾细想过,此时突然得了徐澈提醒,方才思量起来。 可稍一寻思,心中又觉有些为难,自己若是赴约,难不保就会陷入遭众围攻、处身不利的境地;可若是不去,又不免食言而肥,显得自己胆小心虚。可一番思忖过后,却始终不能有所决断。 这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众人侧目看去,只见是李掌柜正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徐澈给李掌柜惹了麻烦,心中正满含愧疚,于是急忙迎将上去,小声道:“李掌柜,给您惹麻烦了,实在是对不住啊。” 李掌柜适才已向沐家仆人探知了事情原由,心中早已忿怒难遏,此时又见徐澈迎上前来,扬手便给了徐澈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毫不留情,且又势大力沉,徐澈被打得晕头转向,脚下一阵虚浮,立时打了个踉跄跌坐到地上,左半边脸上也高肿起来,五个鲜红的指印瞬间显现。 慕荀见状,扭头冲李掌柜大声喝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干嘛要打他?” 趁着两人说话之时,一旁的陈皑和孟月急忙跑过去将徐澈扶站起来。 李掌柜望着徐澈高肿的右脸,心里也自觉举止过分了些,胸中怨气就此消去大半,可眼下被慕荀一声大吼,一股无名怒火复又重燃起来,也冲着慕荀骂道:“你还敢来问我?你可知道你此番大打出手会祸害了多少人?” 慕荀一愣,问道:“我如何害人?你说清楚!” 李掌柜冷笑道:“哼哼,你是遇见不平便要行侠义的英雄好汉,快意恩仇好不威风!但你又想过没有,你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沐公子多半奈何你不得,可要是沐公子连坐寻仇找上了其他人的麻烦,到时候又该怎么办?你能护得他们一世太平吗?”说着抬手一指徐澈和陈皑,又道:“今日之事,他二人只要挨过些皮肉之苦,便算是断了祸根,日后也就不会再有麻烦。可你这一出手,他们在这昆明城里就呆不下去了,便是我这‘八方云楼’也逃不脱麻烦!” 慕荀听得目瞪口呆,心头一片混乱,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自己先前的行为真的会贻害了眼前的这些人吗? 他环顾四周众人,目光到处,除开李掌柜外,其余人都纷纷低头避开,不敢与他对视。 “从前父亲教诲我的那些道理难道都是错的吗?难道遭遇恃强霸权便该忍让屈服吗?”慕荀不禁低下了头去,喃喃自语着。 李掌柜深吸了口气,叹道:“唉,并非是所有人都具备正面对抗霸权的本事。这世间芸芸众生,绝大多数人求的只是一个平安度日,哪怕是受了些委屈、遭了些劫难,也大多只愿息事宁人,保得太平无恙…” 慕荀心头大震,李掌柜此刻所言是他前所未闻过的震撼观念,这样的观念与他自小受到的刚正不阿,从正从义的理念大相径庭。一时间,他呆住了。 李掌柜见慕荀愣愣出神,也不管他,又转面对徐澈说道:“那只八哥是怎么回事?为何会飞上二楼来,又怎会进到了沐公子的雅间里?” 徐澈神色扭捏,犹豫过片刻后,忽然大声说道:“我见他看孟月的眼神不纯,怕他会起了歹意,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昏招来,目的不过是想借机让孟月离开他的雅间…” 他话音未落,孟月的脸上顿时就飞起了红晕,搀扶着徐澈的手也急忙缩了回去,头也深深垂下。 李掌柜顿时瞪大了双眼,涩声道:“好你个徐澈,没想到你竟也是个色利之徒…” 陈皑急忙解释道:“不是徐大哥的错,是那个叫阚四的人捏死了八哥在先,我见到后才冲进屋去抢鸟的。若是我不进去,也就不生出后面这许多事…” 李掌柜啐道:“呸!你倒是仗义,可仗义又有什么用?我就问你一句,要是沐公子前来寻仇报复,咱们又该怎么办?” 徐澈更觉惭愧难当,涩声道:“千错万错都在我,是我不该。我今日就收拾了东西离开酒楼,若是日后沐公子前来报复,您便告诉他,我已经被您辞退了,以免他寻了您的晦气。”说完看了身旁的陈皑一眼,又道:“陈皑也会随我一起走的,我们哥俩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您。” 李掌柜幽怨地看着徐澈,心里又是可气,又是可怜,在重重叹息过一声后,缓缓说道:“你帮了我这么多年,你的人品秉性我是极为欣赏的,只是今日里发生了这种事,我也不敢再留你。这样吧,我在南边的临安府有位拜过把子的兄弟,也同是做酒楼营生,他为人极是可靠,你要是愿意,我可修书一封予他,你就带着陈皑到他那里去避避风头吧。”说完又望向孟月和老者,说道:“今日之事虽非你二位挑起,但追根溯源,起因却是与这位姑娘有关,小店也就不能再供场地给二位卖艺了,还请二位另寻宝地发财罢。” 孟月脸上一红,心中满是歉疚,当即低下了头去,不敢再看李掌柜;老者则连连向李掌柜作揖致歉道:“搅扰了贵店清净,实在是抱歉,还望掌柜的海量宽恕…” 李掌柜却摆了摆手,示意老者余下的话不必再说了。 这时,忽听慕荀朗声说道:“你这掌柜也太过胆小怕事,你先前说我顾不了他二人周全,可我偏要顾上一顾。”转面又对徐澈说道:“我家在城西经营一间茶坊,二位若是不嫌弃,可到我家茶坊去做工,此处付给二位多少工钱,我翻两倍给二位便是。” 他此言一出,顿令在场众人吃了一惊,李掌柜心中更是疑道:“原来此人是城里人,却不知他家的茶坊唤作什么招牌?” 然而面对如此丰厚的条件,徐澈却显出了犹豫不决,口中嗫嚅道:“可…可是我从未做过茶匠啊。” 一旁的陈皑却对这个邀请极为心动,连忙向徐澈劝道:“澈哥,咱们有一膀子好力气,便是去做苦力活儿也好啊!再说了,我可不想到南边去,我娘也肯定不会让我去的。” 徐澈看了陈皑一眼,眉头立时皱了起来,他猛然想到家中还有瘫痪在床的父亲,若是自己到了南边去,就势必要举家南迁,可路途遥遥,久病虚弱的父亲又能否承受得起路上辛苦?即便最后能顺利到得临安,可面对全新的环境和关系,自己又该如何融入?栖身之所又要怎样着落? 这些疑问一经兴起,更多的顾虑就如同沸水泡似的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而其中最牵动他心绪的,便是此一去将会离开孟月百里之遥,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第六十七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九) 慕荀看出了徐澈心有顾虑,当下伸手猛拍到他的肩头上,然后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宽慰道:“一味逃避终究不是上策,到底何去何从,还是应当早做决断才是。” 李掌柜看着慕荀,冷笑嗤鼻,却也不说话,只是冷眼观之。 徐澈的心头却是猛抖一个激灵,顿时就下定了决心,沉声说道:“那好,承蒙慕大侠青眼相待,我兄弟二人跟你走便是!” 孟月见徐澈决心留下,心中也极是高兴,但她羞于表达,仅是看着徐澈浅浅一笑,不过其中情意却也透过柔情似水的目光递了过去。 慕荀拍掌大笑,说道:“那好,咱们这就走罢。” 徐澈冲李掌柜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掌柜的,我们兄弟这就走了,愿您生意昌隆,财源广进。日后酒楼里若是遇到抓打不开的忙时,您随时言语,我兄弟二人但有空闲,定会前来相帮!” 陈皑跟着鞠躬行礼,也同样说道:“我们一定会来帮忙的!” 李掌柜心中暗叹道:“唉,你俩能否渡过眼下关卡都尚未可知,还如何能谈再来帮我?” 他缓缓伸手将二人扶起,说道:“若是没有今日之事,我又怎愿让你俩走啊…唉,我也只能在此祝愿你俩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安稳太平了!” 徐澈是个重情之人,眼下即将离开这个待了四年的地方,心中不免就勾起了各种回忆,鼻子立时一酸,眼眶也湿润起来。 陈皑却是个既往不恋的性子,乐观的他已开始在心里憧憬起在茶坊干活的日子,整个人兴奋已极,急忙拍了拍正愣愣出神的徐澈,说道:“澈哥,咱们下楼去收拾东西吧。”说着拽起徐澈的一只手便向楼下走去。 众人下得楼来,便各自散开了。李掌柜自忙去招呼客人,陈皑直奔向后堂收拾东西,徐澈和慕荀则并肩走出店门,立于门前台阶之上,孟月和老者也紧随其后走出店门。 徐澈凑到孟月身旁,小声说道:“我晚些时候去寻你,有话对你说。” 孟月点了点头,轻轻应他一声。等送走了孟月和老者后,陈皑也正好拎着行李走出门来。 慕荀道:“二位小哥请先随我到家中一趟,等认准了门路,再回家去报信不迟。” 徐澈点头道:“慕大侠说得是,该当如此。” 陈皑也跟着出声附和。 慕荀又道:“二位小哥既已决定到我家里帮活,也就不用跟我见外了,日后便直呼我的名字罢。” 徐澈也不是拘谨谦腐之人,见他满脸真诚,也就答应道:“那好,咱们往后就直唤姓名罢。” 慕荀爽朗一笑,便引着二人向城西方向行去。三人穿街过巷,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进到了城西的边角地带,又过了一道弯后,一栋简朴的小院就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慕荀冲着院门口抬手一指,说道:“这便是我家茶坊。” 徐澈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朱红的院门紧闭着,门头处携了一块褐色匾额,其上书有“韵海茶坊”四个行楷烫金大字。 慕荀走到门口,伸手推开了门,转身冲徐澈和陈皑招手道:“你们俩还杵着干嘛?快进来啊。”说完当先跨进了院去。 徐澈和陈皑也紧随跟上。进到院中,只见此院不大,院中除了留有一条供人通行的过道外,其余空位都摆满了置物木架,在木架上则搁满了晾晒着茶叶的笾盘。此刻忽起一阵微风,一股浓郁的茶香立时席卷而来,徐澈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清新茶香包裹了起来,心中也莫名就生出了清爽愉悦之感。 此时院中正有两个中年妇人在翻晾着茶叶,当见到慕荀三人进院后,先是一愣,旋即同声惊呼道:“啊!少爷,你…你回来啦!” 慕荀连忙迎上前去,笑道:“王大娘,张大娘,我回来了。” 两位妇人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也快步走到了慕荀的身边,在上下打量过片刻后,左首边微胖的王大娘喜道:“哎哟!我的小少爷哟,您这一走一个月的时间,可是害得我们整日提心吊胆,老爷更是托了走商的朋友到处寻你的下落呢!” 一旁的张大娘也同样急声道:“就是,就是。真是叫人担惊受怕呀!”说着转面望向王大娘,悄悄使了个眼色,又道:“王姐,你在此处陪着少爷,我去请老爷过来。”说着便冲庭院后面的厢房跑去,又因跑得太急太快,竟连路撞翻了好几个笾盘。 慕荀见状,便要上前去捡,王大娘连忙把他拦住,说道:“少爷不用去管,待会儿我自会打理。”说话间,眼睛瞟向慕荀身后的徐澈和陈皑,又问道:“这二位公子是少爷新结识的朋友吗?怎的从前没见过呢?” 徐澈闻言,心中苦笑不已,暗道:“就我和陈皑这副模样,又哪里会像是什么公子哥啊…” 慕荀正式地向王大娘分别介绍了他二人的姓名,徐澈和陈皑也连忙向王大娘行礼问好。 王大娘笑道:“二位公子谦和有礼,也难怪少爷会请二位到家里来做客。” 徐澈摇头道:“不是的,其实我们是…”可还不等他说完,慕荀已出言打断道:“大娘,我渴了,想喝你亲手沏的茶。” 王大娘猛一拍额头,又“哎呦”叫了一声,忙道:“看我这个笨脑瓜,就光顾着高兴,都忘了上茶啦!你先带两位公子到正厅稍坐,我这就去烧水沏茶。” 送走了王大娘后,慕荀便引着徐、陈二人进到了正厅中。慕荀大咧咧地坐到了正坐之上,徐澈和陈皑则分坐到了两侧。三人刚落身坐定,便听得门外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呵斥道:“你这浑小子!这些天都跑到哪里去野了?为何也不向家里捎个口信?” 说话之人人随声至,只见门口一道灰影闪过,厅中便现出一个人来。 来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身着一袭青衫,笔直而立,此时一双深目中正愠两分欢喜、三分怒意与五分担忧,但其光彩射出,却又让人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与安心之感。而这个人,也赫然就是已绝迹江湖近二十载的慕北亭。 第六十八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 或许是时光对眼前的这个人有所偏爱;也或许是身怀绝顶内功的人要比常人更能经受得起岁月的侵蚀。二十年光阴匆匆掠过,却并未在慕北亭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体态模样与往昔并无太大变化,还是那般精壮健朗,神采英拔,仅有的细微改变,就只是鬓发间爬上了几屡银丝,眉宇上多添了几分沧桑。 慕荀见到父亲进屋,连忙起身迎了上去,伸手去缠住父亲的右臂,就如同小姑娘向长辈撒娇一般,嬉笑道:“我这不是遵照您的吩咐,出去闯荡历练,增长见识了嘛。” 慕北亭猛一甩手臂,震开了慕荀的缠绕,沉声道:“我何时吩咐过你的?明明是自己偷溜出去,还敢在此油嘴滑舌,我今日非得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说完扬手便向慕荀的屁股打去。 慕荀眼疾身快,立马向后一个纵跃,堪堪躲开,同时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说道:“爹,家里还有客人在呢。”说着向徐澈和陈皑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 其实慕北亭自打见到慕荀的第一眼起,本已久积心中的恼怒之气便已消了大半,眼下打他也只不过是佯装动作罢了,否则真要动手,他又怎会让慕荀轻易逃脱,此时见慕荀努嘴,也就转身向客人看了过去。 徐澈连忙起身施礼,微笑道:“慕老爷好!” 陈皑也紧跟着起身问好。 慕北亭同样微笑示意,可当目光落到徐澈身上时,面上的笑容突然凝固,转瞬又显露出了惊骇之色,紧接着快步抢到徐澈的身前,对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不可置信地自语道:“这…怎会如此相像?” 徐澈只觉莫名其妙,也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便小声问道:“慕老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慕北亭急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里人士?” 徐澈道:“我叫徐澈,是昆明本地人…” 得到答复后,慕北亭的面上顿时显露出了失望之色,犹豫片刻后,又问道:“令尊和令堂也是本地人士吗?他二位又怎么称呼?” 徐澈道:“家父名叫徐清蔚,早年曾在台州做过几任小官,后来仕途遇坎,被罢官贬到了云南戍边,至于家母…在我出生之时便死于了难产…”说到此处,缓缓低下了头去。 慕北亭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解释道:“徐小友的模样与我一位故旧十分相像,是此多问了几句,还望莫怪。” 徐澈连连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慕老爷但问无妨。” 慕荀鲜见父亲如此失态,当下好奇问道:“徐澈像您的一位朋友?那是谁啊?” 慕北亭瞪了慕荀一眼,喝道:“少来刨根问底。你这些日子究竟到了哪里?你快老实说来!” 慕荀撇嘴道:“城门处的守关士兵都被您给收买了,我还能到哪里去,还不尽是在这昆明城里瞎转悠。” 慕北亭哼了一声,说道:“你浑身好本事,区区城门还能拦得住你?你今日老实交代还自罢了,若是再敢隐瞒骗我,你且试我饶不饶你!” 慕荀无奈苦笑道:“我真的没有出城去,您大施神通,知会了各路朋友,我若是出过城去,您又岂会不知?” 慕北亭也知道慕荀并未出城,眼下之所以如此一问,不过是想借此岔开先前的话题罢了。 只听慕荀又道:“我一直都在‘立山书院’听教书先生讲课呢,直到今日才去了市集。” 慕北亭满脸不信,问道:“我从前为你请了那么多满腹经纶的先生授课,都不曾见你用心学习过,怎么就突然想到要去‘立山书院’听课?” 慕荀不屑道:“什么满腹经纶?全都是些迂腐先生…” 慕北亭扬眉怒目,喝道:“放肆!自古便有一字为师之理!你若敢再出言不逊,看我不收拾你。” 慕荀吐了吐舌头,讪笑道:“您莫生气嘛,这‘立山书院’新来的先生可是有真学问呢,他所授内容乃是阳明先生的‘心学’,我听过之后,可真是受益匪浅啊!” 当听到“心学”二字后,慕北亭的神色顿时一振,脱口问道:“这位先生姓甚名谁?又是哪里人士?” 慕荀道:“听说是从北方来的,大家都管他叫张先生,至于他的全名嘛…好像没人知晓。” 慕北亭微微皱眉,低声轻疑道:“这倒是怪了…” 慕荀道:“您说什么?” 慕北亭从思忖中回过神来,回道:“没什么。不过改日得空了,咱们得去拜访这位先生。” 慕荀奇道:“咦?莫非您也对‘心学’感兴趣?” 慕北亭沉吟道:“先师有幸,曾跟随阳明先生平定过宁王朱辰濠的叛乱,也自那以后,先师便对阳明先生推崇备至,更把先生视作了毕生之楷模。我每当听起先师谈及阳明先生的丰功伟绩,就只恨自己晚生无缘,不能亲睹阳明先生之风采,实为平生遗憾,却不想近日竟有‘心学’门人到了此地,我又岂能不去拜访?” 一旁的徐澈眼眸骤然放亮,小声问道:“慕老爷要去时,能否带上小人同往?小人对‘心学’也是极感兴趣的。” 慕北亭望向徐澈,微微一笑。老实说来,慕北亭自打见到徐澈的第一眼起,便对这个长相与林宗汜极其相像的年轻人生出了莫名好感,当下更没有拒绝他的理由,点头应道:“我看你的气质倒也像是个读书人,同去听上一听,必定会受益匪浅,到时咱们一起同往便是。”说到此处,又笑了一笑,温言再道:“还有,往后就莫要再用诸如小人、大人之类的称呼。只要进了我的院门,大家都平等相对,再不必用谦词称呼!” 徐澈见慕北亭和蔼可亲,也就放松了下来,只是听到他称自己为“读书人”时,脸上不禁一红,心中暗叫惭愧,涩声道:“不敢瞒慕老爷,我并非是什么读书人,在今日之前,我仅是一个酒楼里的小伙计,只是家父从小教我识文断字,倒也助我养出了读书的习惯。” 慕北亭惊“咦”了一声,问道:“你是酒楼伙计?”转面又冲慕荀问道:“荀儿,你们是最近才结识的吗?” 慕荀点头道:“是,刚认识不到两个时辰。” 慕北亭微微蹙眉,心中暗想,慕荀从前带回过家里的朋友屈指可数,并且那些朋友各个都是与他相交十数年的老朋友,而眼下这个叫徐澈的人跟他相识不过区区两个时辰不到,便被他带回家里,这其中一定是有着某种蹊跷。想到此节,又冲慕荀脱口问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在外面闯祸了?” 第六十九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一) 慕荀一愣,心中暗道:“老爹还真真是惠目如炬啊!”当下也只得点头应道:“确实是遇了件事儿。”于是便把在酒楼里发生的事情向父亲讲诉了一遍,但碧鸡山之约却是隐去不提。 慕北亭听完,眉头愈发皱起,问道:“那沐家公子的伤势如何?” 慕荀道:“我在出手之时扣下了些许力道,只是将他打得昏厥过去,不碍事的。” 慕北亭心中稍安,旋即又责备慕荀道:“那李掌柜的话极是在理,你如此行径,又与草莽愚夫有何两样?” 慕荀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不乐意,当下挺直了腰板,反问道:“你往日里可都是教导我,为人应当刚正不阿,锄强扶弱,为何我今日行了正义之举,却反要被你责骂?” 慕北亭一时语塞,心中暗自忧虑道:“这傻孩子秉性纯良正直,遇事就只顾求直求理,于圆润、迂回之法则全然不通。唉,似他这般性子,若是日后独立于世,只怕是要吃大亏啊!”想到此处,便欲说些什么,可转念又想:“唉,也只怪我往日里给他灌输了太多的侠义之道,才令他养成了今日的性子…” 慕荀满脸忿忿之色,一屁股坐到了徐澈身旁的空椅上,又道:“何况我是在践行阳明先生所提的‘知行合一’之谕。阳明先生是震铄古今的大圣人,我照着阳明先生的教诲去做,自然错不了!” 慕北亭向来不善口舌之辩,此刻见慕荀说得头头是道,一时竟无言可对。 这时,一旁的徐澈却皱起了眉头,问道:“这样的理解,是慕…慕少爷自己悟到的呢,还是从那位张先生处听来的?”他本欲直呼慕荀的名字,可转念想了想,还是加上了“少爷”两字。 慕荀道:“自然是张先生亲口所授。” 闻言,徐澈大感失望,当下嗫嚅道:“唉,看来那位张先生也未达究竟,如此诠释‘知行合一’四字真谛,也未免太过肤浅…” 慕荀耳尖,徐澈的这番话被他尽数听了去,他当即横眉一挑,不满道:“哦?那依你的高见,这四字又该当作何解释?” 徐澈看了慕荀一眼,不由陷入了沉思中,竟丝毫觉察不出慕荀言词中的轻蔑之意,过了良久后才兀自喃喃说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做到心所知,鉴于行,这并没有错,可阳明先生还说过‘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所以我觉得知与行的关系应该是一个不断转换的过程,即先行而得知,后知而鉴行,再行再得知,得知复鉴行…” 慕荀听得一头雾水,不禁打断道:“你这话似是而非,实在叫人费解,你再说得清楚简单些。” 徐澈仍处于自我思考之中,是以对于慕荀的询问,过了许久后才答道:“唔…心学之妙向来是见仁见智,能体悟出何种精髓全凭个人悟性,我所悟到的…还很凌乱,更不知正确与否,就连我自己也不太能说清其中感受…” 慕荀冷哼一声,脱口说出“故弄玄虚”四个字。 然而徐澈的这番见解却令一旁的慕北亭大感吃惊,他盛赞道:“徐小哥好见地,莫非你也是‘心学’门人?” 徐澈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只因家父收藏有阳明先生的几部着作,我也时常翻阅,是以习得一些,但要说是‘王学门人’,那也是万万不及的。” 慕荀又不屑地哼了一声,可再要说话时,却听门口处传来了王大娘的大嗓门:“少爷,茶来啦!” 王大娘刚进了门来,迎面便见慕荀正一脸愤懑之色,只道他是被父亲训责了,当下急忙向慕北亭求情道:“老爷,小少爷正值贪玩好动的年纪,性子野些也是在所难免嘛。好在眼下他平安回来了,您就消消气,饶过他这一回罢。”说话间已把手中托盘放到了茶几上。 慕北亭苦笑摇头,无奈道:“这臭小子都被你们给惯坏啦!他但凡犯了错,还不等我出手惩治,你们就一拥而上来求情,只惯得他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慕荀抬起茶杯轻呷一口,露出惬意表情,嬉笑道:“要是家里的婶婶伯伯们都像您一样,那我可就惨咯!” 慕北亭看着眼前肆无忌惮的儿子,一时无计可施,也惟有再度苦笑摇头。其实在慕荀离家出走的头几日里,他极是愤怒,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渐渐变成了担心,虽然心里还是在暗下决心,只等到把慕荀寻回来时,定要狠狠给慕荀一顿鞭子才算解气,然而在暗地里,对儿子的思念与忧心却已然占据了上风,此刻的他早已狠不起心肠去惩戒慕荀,况且慕荀这几日里是到书院里听书学习,就更是不好出手责罚,于是温言劝道:“为父并非不许你出门,可你要去往何处,也需得向我先知会一声,也免得我心忧挂怀啊。” 慕荀感受到了父亲的深深慈爱,当即站起身来,郑重说道:“爹,我往后再也不会擅自离家出走了…” 虽然这样的话慕荀已经说过许多次,但一见他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慕北亭也就再次相信了他,当下微笑点头,摆手示意他坐下。 正要说些别的话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旋即便见一个家仆一跃进门,直冲慕北亭而来,慌张道:“老爷,不好了!门口来了好多官兵,说是要捉拿少爷去官府!” 慕北亭吃了一惊,问道:“官兵?可有说所为何事?” 那家仆道:“说是少爷打了人,眼下要拿少爷去衙门里问罪。” 慕荀猛一拍大腿,叫道:“肯定是那沐家公子哥来寻仇了!咦?可我并未说过家里的地址啊,他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徐澈接话道:“你先前自报过家门,那沐家公子又是官家子弟,所以想要寻到你并非是什么难事。” 慕荀忿忿道:“这群人好不要脸,不是约好了三日之后到碧鸡山脚下…”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心里已在暗叫大意。 果然,慕北亭见他话有隐瞒,当即喝问道:“你和别人定下了什么约?为何要瞒我?” 慕荀吐了吐舌头,只好老实交代道:“那沐公子的身旁有个习武汉子,他要为主子报仇,便约了我三日后到碧鸡山脚下的桃花林去比试拳脚。” 慕北亭寒声问道:“若是今日对方不找上门来,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把此事告诉我了?” 慕荀见父亲眼神凌厉,心中更是发虚,当即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第七十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二) 慕北亭怒目圆瞪,又要发火,却被身旁的家仆劝住:“老爷,那群官兵可正在门口守着要人呢,咱们需得先把他们打发走才是啊!” 慕北亭瞪了儿子一眼,说道:“你就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转面又对徐、陈二人说道:“二位小哥也在此等候罢。”三人齐声应是。 慕北亭迈步出了正厅,行到院门外,入眼只见门外已乌泱泱站了好一群官兵。 人群之前,一个身着官袍的精瘦中年人见到慕北亭现身出来,当即走上前来,厉声喝问道:“好个大胆刁民,竟敢拒门不出!如此轻慢无礼,你可知是何等罪过?” 慕北亭微微一笑,不忙答话,而是先打量起居前而站的几人来。只见当中位置停了一把软轿,上面坐着一个年轻人,此时他的头上正缠有厚厚的纱巾,鼻子和嘴角也都挂着红肿,明显就是被慕荀教训过的沐家公子,在他左右两侧,各立两人,那说话的官员便是左侧其中一人,另一人则是一个满脸皱纹的黑瘦老者,这老者目中精光外露,一双环抱于胸前的手掌奇大且厚实,一看便知是修习外家功夫的好手;居右侧的两人则是阚四和一个鹤发童颜的高个老者。 慕北亭的目光在那高个老者身上多停了两眼,心中暗惊道:“此人气息悠长,内力必然不弱,没想到在这昆明城里居然还有这等高手!” 那官爷见慕北亭只是四下打量,并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当即心生恼怒,喝问道:“你是耳朵聋了吗?本官与你说话,你为何不答?” 慕北亭这才回眼望去,歉意地笑了一笑,随口应道:“草民从未见过这等架势,因而有些慌神,还望官爷见谅。” 还不等那官爷接话,坐在软轿里的沐公子再也按压不住心中怒火,张口便骂道:“慕荀那小畜生呢?快叫他出来!” 在听到“小畜生”三个字后,慕北亭的面色陡变,两道夺人心魄的凌厉目光瞬间射向了沐公子。 四目相对,沐公子立时就败下阵来,不敢再与慕北亭对视,只得侧眼望向了别处,但嘴里仍是倔犟道:“你是什么人?是他老子吗?” 慕北亭不置可否,反而明知故问道:“却不知沐公子这般兴师动众而来,却是所为何事?” 沐公子指向自己头上缠裹着的纱巾,说道:“看见这里没有?我今日便是来讨个说法的,你若是识相,就快把那小杂毛叫出来,否则我一声令下,大家伙破门而入,到时…”说到此处,阴仄仄地哼了两声,语气中的恐吓之意溢于言表。 慕北亭仍不动声色,又问道:“哦?却不知犬子是因何跟沐公子起了冲突?沐公子不妨告知在下,若是犬子有不对之处,在下定让他向沐公子负荆请罪。” 这时,站在沐公子身侧的黑瘦老者忽然哑着嗓子干笑了两声,说道:“沐少爷,这人说话啰里啰嗦,多半是想拖延时间,好借机让那小杂毛逃走,咱们可不能让他轻易得逞。” 沐公子心中一动,只觉此话大是在理,于是便向老者吩咐道:“陈爷爷,便劳烦你进院去把那小杂毛拎出来吧。” 陈姓老者又是干笑两声,随即迈步走到慕北亭的身前,厉声呵斥道:“你若是识相,就快快让到一边去!” 慕北亭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问道:“阁下都已活到了这把岁数,难道还不懂得礼数么?我这个做主人的还没许你进去,你便要擅自闯进去吗?” 陈姓老者目中凶光乍现,破口大骂道:“混账东西!你竟敢教训老夫,可是活得不耐烦了?”言毕,右掌成爪,直冲慕北亭胸口抓去。 哪知慕北亭连眼都不眨,长身屹立,岿然不动,硬生生接下了这一爪。 眼见此幕,阶下立时响起数声惊呼,可正当众人以为慕北亭就要被利爪拍断胸骨之时,忽听得‘嘭’一声响,随即便见那陈姓老者的身子竟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下了石阶,重重摔倒在地上。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在场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那鹤发童颜的老者眼中更是露出了惊疑之色。 片刻后,陈姓老者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他心中既惊又怒,心想自己修习的“阎罗爪”已有数十载功力,往日与人动手时,再不济也是平手收场,至今已有十数年未尝败绩,然而眼下这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自己丢光了面子,这又如何能忍,当下暴喝一声,双掌成爪,作势又要向慕北亭攻去。 慕北亭却在此时淡淡说道:“你年岁长于我,先前我已礼让你一招,可你若是再进招犯我,我就不再客气了。” 阚四闻言,猛然想起先前在酒楼时,慕荀曾说过他的功夫是父亲所授,如此想来,他父亲的功夫自然要比他高上许多,想到此节,连忙劝道:“陈前辈且慢动手,待我先问他几句话。” 陈姓老者丢了面子,心中怒意滔天,又哪里肯听旁人劝阻,一双泛着凶光的眼睛只顾狠狠盯着慕北亭,咬牙切齿道:“老夫已有许久未与人动手,今日便拿你来试功夫了!”说完手起招式,脚迈弓步,作势便要向慕北亭攻去。 可就在他攻势欲发之时,那鹤发童颜的老者忽然闪身挡到了他的身前,说道:“陈老弟莫要冲动,且容我和他聊上几句。” 陈姓老者见是这位老者阻拦,当即罢手,心中虽有千般不甘,却也不敢违逆,只得以凶狠目光瞪了慕北亭两眼,慢慢退到一旁去了。 鹤发童颜的老者转身面向慕北亭,抱拳道:“老朽冯一山,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慕北亭想了想,自觉从未听过此人名号,但稍一犹豫,还是抱拳还礼道:“原来是冯老前辈,在下…在下慕北亭。” “啊!慕北亭!?”冯一山失声叫了起来,面上神色陡变,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旋即再次颤声确认道,“你…你就是慕北亭?” 慕北亭点头道:“不错,正是在下。” 冯一山的目光在慕北亭身上打量过数遍后,终才喃喃感慨道:“没想啊,原来竟是‘云踏清风’慕北亭…” 第七十一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三) 他虽偏居远疆,但对中原武林里拔头人物的名字却也各个知晓,慕北亭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只是江湖上已有二十余载不闻慕北亭的消息,没承想竟会在此刻得见,他的心情不免激动起来,等到再抬起头时,面上已然堆起了笑意,温言道:“原来是慕兄弟啊!难怪老朽未能在你的身上察觉出任何内力波动。”顿了顿,又问道:“我猜慕兄弟的这一身内力,只怕已达返璞归真之境了吧?” 慕北亭见对方识得自己,心中暗想:“那沐公子虽是嚣张跋扈,但眼下看来,这冯一山才是众人马首是瞻的人物,若是能搭上了他的线,说不定荀儿打人之事便会好处理许多…” 他心起此念,语气也就谦逊起来,微笑道:“晚辈也只是初窥门径罢了,还算不上入境。日后若有机会,还请前辈多多指教。” 冯一山闻言,大喜过望,慕北亭的一身武功高深莫测,内力与招式都造诣深厚,自己便是穷尽一生的努力也实难望其项背,眼下虽知他说的讨教不过是谦词而已,但若是能借此机会与他结交为友,往后必定会受益匪浅,于是连声应允下来。 然而一旁不明就里的众人却是惊诧莫名,心中均想此人竟能得到冯一山如此亲睐,难不成这人是隐居于此的方外高人么? 沐公子也开始关心起自己的大仇能否得报,于是急声问道:“冯爷爷,此人是你的故旧之友吗?” 冯一山回头笑道:“老朽与慕大侠虽非旧识,却也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实在是倍感情切啊。” 沐公子闻言,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心中立马升腾起不妙之感,又问道:“那我挨打的仇还要不要讨个说法了?” 冯一山温言劝道:“先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家都是自家兄弟,就莫讲什么仇不仇的,都是误会而已。这样吧,待会儿就由老朽做东,大家寻个场子好好喝上几杯,就此消弭了误会,如此可好?” 沐公子哪里肯依,当即就皱起了眉头,他此番登门寻仇,全是仗了云南武林界泰山北斗冯一山的威势,然此刻这位“倚仗”竟然临阵倒戈,也全无维护自己的意思,心头不由来了怒火,当即大声问道:“误会?我的脑袋瓜都被开了瓢啦!冯爷爷,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怕了这慕北亭,所以才不敢帮我报仇的?”说完重重哼了一声鼻音,又冷冷补充一句:“哼,可别忘了是在吃谁家的饭!” 此言一出,冯一山的面色骤变,但旋即又恢复如常,只是摇头叹息道:“唉,我垂垂老矣,已不堪大用,待今日回去之后,我便向国公爷请辞回乡,也免得误了小少爷的大事。” 他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平平淡淡,可听到沐公子的耳里,却犹如天降惊雷,直吓得他冒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这位冯一山自二十岁起便追随在国公爷的左右,至今已有四十余载,在漫长岁月的相伴中,两人的主仆关系早已升华成了接续骨肉的兄弟,因此冯一山在沐府里的地位极高,也备受众人尊敬。然眼下沐公子一时脑昏,竟对这位“功勋”家仆说出这般无理言词,当下懊悔已极,心知若是让家里的长辈知道了这件事,便是被责打一顿也算是轻饶了自己。 阚四见局面僵住,连忙凑到沐公子跟前,小声说道:“冯前辈久历江湖,阅历何等丰富,处事何等老辣,眼下他既如此行事,就必定有特殊用意,更何况这慕北亭只怕是来头不小,需得小心应付。还请少爷稍安勿躁,一切都听从冯前辈的安排罢。” 阚四一搭话,沐公子正好借坡下驴,连忙抬头对冯一山说道:“冯爷爷,先前是我鲁莽无礼,还请您原谅,往后之事全凭冯爷爷安排,我全都听您的。” 冯一山见他服软,便也不与他多做计较,点头道:“既是如此,那老朽便大胆做主了。”抬眼扫视身前官兵一眼,又道:“诸位辛苦了,此间事情已了,还请各自回去罢。” 那官员侧目望向沐公子,眼中露出了询问之意。沐公子凑上前去,小声说道:“辛苦刘大哥陪我跑过这一趟,待会儿我会差下人送些茶水钱去给兄弟们,刘大哥可千万不要推辞。” 刘姓官员本欲推辞几句,可又碍于周遭人多耳杂,不便多言,只好作罢,口中低声应道:“沐少爷有心了,我代众兄弟们谢过沐少爷。”说完又正了正身子,向冯一山说道:“冯老爷子,那我们就先行回去了,若再有事,您只管差人再来知会。” 冯一山含笑道谢几句,随后便把这官差送走了,回身又向慕北亭笑道:“我年长于你,便妄称你一句慕老弟罢。” 慕北亭道:“前辈言重了,理当如此。” 冯一山道:“我家少爷与令公子在此前虽是小有误会,但也不伤大雅,就算是他俩不打不相识嘛!” 慕北亭还是点头应是。冯一山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年轻人嘛,总不免心高气傲,依老朽之见,为防他俩日后再有摩擦,不如你我两家寻个时间和场地,共饮一杯消弭误会可好?”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慕北亭也只得再度点头,应道:“前辈所言极是,我也正有此意。” 冯一山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正巧明日就是国公爷的寿辰,老哥哥我便代国公爷递邀,请慕老弟携令公子于明日到沐府赴宴,还望老弟不吝赴约呐。” 慕北亭犹豫道:“这…这只怕不妥吧?” 冯一山爽朗一笑,问道:“老弟莫不是担心此宴是鸿门宴?” 慕北亭道:“不,不。既是前辈相邀,我又怎会生疑,只是…只是我一介草民,怎敢冒昧前往叨扰…” 冯一山摆手打断道:“老弟多虑了,国公爷生性豪爽洒脱,平生又最爱结交江湖异士,更何况我此番所邀之人还是名震江湖的“云踏清风”慕北亭,到时国公爷见到老弟,定然是欢喜无限,也肯定会夸我两句嘞,慕老弟就不要推辞了吧!” 慕北亭犹豫片刻,只觉盛情难却,当下只得点头应道:“既是如此,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冯一山见他答应,心中大喜,连忙说道:“请老弟明日正午便来,到时老朽定在府门前恭候老弟大驾。” 慕北亭抱拳道:“怎敢劳动前辈迎接,在下定会如期赴约。” 冯一山也抱拳回礼道:“甚好,那老哥哥便先行告辞了!” 慕北亭道:“在下家中琐事缠身,难行远送,前辈慢行,告辞!” 第七十二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四) 送走冯一山一众后,慕北亭回到了院中正厅。 慕荀见父亲进屋,连忙从椅子上跳起身迎上去,问道:“爹,外面都是些什么人?你可有把他们打发走了?” 慕北亭没好气道:“你呀!尽给我闯祸,这回连官府都被惊动了。” 慕荀撇了撇嘴,满脸不屑道:“原本说好是碧鸡山之约,如今却上门寻仇,这沐家公子可真是卑鄙无耻得紧!” 慕北亭道:“世道凶险,人心不古,你这次没吃大亏,已是神明保佑了。” 慕荀奇道:“您又是怎么应付门外那伙人的?” 慕北亭道:“说来也巧,那主话的老者竟识得我的名头,或许是有所忌惮,亦或是有心结交,总之他把你打人的事给平息了下去,同时还邀咱们爷俩明日到沐府去参加国公爷的寿宴。” 慕荀讪笑道:“哟,没想到啊,您的名头这般好使,那这个寿宴咱们去不去参加呢?” 慕北亭无奈道道:“我已经应承下来了,要去。” 慕荀道:“可我看您的样子似乎不太想去,若是不想去便不去了,何必为难自己,反正我是不去的。” 慕北亭摇头道:“我向来只求躲开世俗纷扰,平淡度日,可那老者既平息了你打人之事,就算是卖了一份情面给我,如此一来,我就不得不去了。不但我要去,你也得去。” 慕荀见父亲为难,心中忽生惭愧,小声道:“爹,是我让您为难了,我…” 慕北亭不等儿子说完,便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之前不思虑周全,事后再来自责懊恼又有何用?望你以此事为戒,日后行事之时谨慎多思,再做决断!” 慕荀道:“您教诲的是,我记下了。” 看着眼前这对父子俩真情流露,徐澈忽然在心里暗想:“慕叔叔言行举止气度不凡,想来从前也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不知他为何要藏居在这淡俗的茶坊里,甘愿平凡度日…” 慕荀侧头看了看徐澈和陈皑,又对父亲说道:“爹,我还有件事要和您商量。” 慕北亭道:“什么事?” 慕荀道:“我的这两位朋友因为我的鲁莽而受了牵连,如今已丢了酒楼里的差事,我就想让他二人到家里帮忙做活,不知您意下如何?” 慕北亭看了徐澈一眼,爽快道:“说来也巧,前两日刚走了两个运送茶包的伙计,正好缺人手,二位小哥若是愿意,便留下来帮我吧。”顿了一顿,又询问道:“只是这运送的差事难免繁累了些,二位小哥可否愿意?” 徐澈道:“承蒙慕叔叔收留,我们哥俩正有一膀子力气没处使呢,不管是什么粗活、累活,我们都干得。” 慕北亭笑道:“这就好,不过你俩如今改换了营生门路,还请各自回家知会长辈一声。至于工时、工钱以及其它事项,就等你们明日到茶坊时咱们再做详谈。” 眼见慕北亭如此爽快答应下来,徐澈心中好不激动,眼中顿时噙起泪水,他自父亲患病后便开始承担起养家重任,十年间全靠卖工出力挣些辛苦钱,其间吃过的辛酸苦辣,受过的冷眼刁难,不胜枚数,又何曾听到过如此温言暖语,当下情难自抑,冲慕北亭深深鞠了一躬,颤声道:“多谢慕叔叔不嫌弃我二人是累赘,多谢,多谢了!” 慕北亭上前将他扶起,说道:“不必如此,都是背井离乡之人,理应相互照应,只等过些时日,还要你引路带我去拜访令尊呢。” 徐澈欣然应道:“家父若是见到了慕叔叔,也定然会欢喜不已!” 说完了正事,几人又闲话几句,不过多时,徐澈便适时地拉着陈皑起身告辞。慕北亭父子见状,也不多留他俩,遂起身相送。待四人到了院门处,陈皑忽又望向慕北亭,小心问道:“慕大叔,那沐公子会不会在暗里寻澈哥和我的麻烦啊?” 慕北亭笑了笑,宽慰道:“这倒无需担心,想来那位冯姓老者定会约束好沐家公子哥。不过嘛,若是真有意外之事发生,你们速来寻我便是。” 陈皑吃了这颗定心丸,心情大为放松,拉着徐澈拜别了慕家父子后,便一阵风似的向回家方向奔去。 另一边,沐公子一众四人也向着沐府方向行去。路上,冯一山因与慕北亭结识而大感身心愉悦,脚步也不自觉地轻快起来,走着走着,就超过了另外三人,独自到了前头而不自知;再反观沐公子,却越走越慢,他没想到此番寻仇竟会落得个铩羽而归,此刻心情烦闷已极,积蓄在胸中的怨气也越发汹涌,若非是有一道名叫“冯一山”的闸阀在前阻拦,他定会立马重整队形,再杀将回去,为自己讨回“公道”。 这时,一旁的阚四见沐公子脚步越落越远,便小心问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沐公子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道:“我心头不痛快的原因难道你会不知道?又何必来明知故问。”可嘴上却胡诹道:“我好着呢,舒坦得很!” 他这话说得很大声,也传得很远,当冯一山听到这一句略带抱怨的话语后,立即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沐公子说道:“我是沐家仆人,为你出头报仇本是我的本分,但你既然唤我一声冯爷爷,那我就不能盲从行事,为你留下遗祸。”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只觉满头雾水,不明所以。沐公子连忙问道:“你的话让人好生糊涂,能再讲得清楚明白些吗?” 冯一山看了阚四和陈姓老者一眼,问道:“你二位都是行走江湖之人,难道就没听闻过‘云踏清风’慕北亭的名头?” 阚四和陈姓老者对视过一眼,面面相觑,显然均是不知。阚四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我等确实不知此人,还请冯前辈告知。” 冯一山似是若有所感,颔首自语道:“唔,云南乃是边陲之地,此地武林人士向来与中原武林少有接触,加之慕北亭在今日露面之前已绝迹江湖二十余载,你们不知倒也不奇…”顿了顿,便介绍道:“慕北亭此人早在二十多年前便是中原武林中的翘楚人物,他那一身绝世武功可谓是神鬼莫测,就算到得今日今时,天底下能出其右者也不过寥寥数人尔…” 第七十三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五) 在听过此番介绍后,陈姓老者深以为然,当下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先前虽是被慕北亭折了面子,但心里对慕北亭的功夫却极是佩服,此时也附和道:“此人一身浑厚内力实是我生平仅见,确实了得。” 沐公子奇道:“难道他竟比冯爷爷还要厉害吗?” 冯一山摇头笑道:“唉,我在有生之年若能达到他一半的功力,当可说是此生无憾了。”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心头均感震惊。冯一山已可算是云南武林中的第一号人物了,而慕北亭竟能得他如此评价,可见此人武功之强,实在是骇人听闻。 沐公子咋舌问道:“那冯爷爷先前拦我便是为了避免与他冲突,以免动手不敌吗?” 冯一山点头道:“此为其一,不过更为重要的,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沐公子连忙问道:“是什么原因?冯爷爷快说给我听。” 冯一山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信封,立于众人眼前,只见封面上书“云南沐家老公爷亲启”旁侧落款则是一行小字,上题“薛十行”三个字。 沐公子奇道:“这薛十行是何人?信中内容又写的是什么?”说着便要伸手去取信。 冯一山急忙一缩手,躲开了沐公子伸过来的手掌,同时解释道:“国公爷交代过,此信不可让旁人阅览,少爷莫要好奇。”说话间已将信收回了袖中,又续道:“不过倒是可以给你讲一讲其中故事。这薛十行乃是国公爷年轻时结下的一个仇家,当年国公爷因事到了贵阳,期间在城中一家酒楼吃饭时与这薛十行相遇,以后便因一件小事发生了口角,那时双方均是年轻气盛,几句吵嚷下来,便大打出手。彼时薛十行的功夫稍弱于国公爷,交手不过数十招,便被国公爷打倒在地。国公爷得胜离开之时曾自报了名讳与家址,让薛十行若是不服,可日后练好了功夫再来寻仇。哪曾想这薛十行也是个顽固的楞种,近四十年间,已来过昆明十一次,算上还未到来的这一次,便是第十二次了。” 沐公子惊叹道:“真是奇了,为什么这件事从并未听爷爷提起过呢?”侧头望了望阚四与陈姓老者,又问道:“你二人知晓此事么?” 阚三与陈姓老者对视过一眼,缓缓点头,示意知晓。 沐公子立时皱起了眉头,喝问道:“你俩既然知晓,为何不告诉我知道?” 冯一山接话道:“沐家代天牧狩西南,责任何其重大,这些江湖上的恩怨自然不宜外露,便是沐府之中也仅有寥寥数人知晓。” 沐公子道:“我是沐家子弟,难道也不能知道吗?” 冯一山摇头道:“国公爷曾交代过,这件事是他的私人恩怨,不可牵涉到旁人,更明令禁止我等知情者向外泄露出去,便是嫡系子孙也是不许告知…”顿了顿,又道:“我今日违逆国公爷的叮嘱,将此事告诉你知晓,也实在是迫于无奈,但望你守口如瓶,莫要再泄露出去。” 沐公子疑道:“迫于无奈?此话怎讲?” 冯一山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到了路旁的一间茶摊铺子,然后举手向茶摊一指,说道:“此处不宜多话,咱们先寻个僻静之所再说。” 于是四人便进了茶摊,寻到个僻静座处分自坐下,再向店家要了些茶点,等伙计送完茶点离去后,冯一山方才接着先前的话头说道:“当年薛十行曾与国公爷立下过一个约定,若是他薛十行胜了,那国公爷需向他下跪谢罪;反之若是国公爷得胜,他薛十行便自削一截手指留下。” 沐公子惊呼道:“这人此前已败了十一次,那他岂不是已丢了四根手指?” 冯一山点头道:“起头的十年间,他来的最是频繁,那十年里他便丢掉了两根手指,余下的三十年里来的间隙便隔得远了些,到得这次接贴,距离上次已相隔有五年之久。” 沐公子嗫嚅道:“五年?不对啊!爷爷十年前就患上了腿疾,平日里走动都要靠轮椅代步,又如何能与那人动手?” 冯一山道:“这十年里是由我跟薛十行进行比试,国公爷只在一旁观战。” 沐公子道:“这薛十行是找爷爷寻仇的,又怎会跟你动手呢?” 冯一山道:“说来话长,其实早在起头的十年过后,国公爷便被此人的韧性与毅力折服,也曾设宴向他赔罪,却哪知这人是个冥顽不化的榆木脑袋,定要国公爷下跪谢罪以作了断。但国公爷何等身份,又岂能随便下跪,最后大家商谈不拢,便只得照旧比试下去。一直到了十年前,此人再到府时,只见国公爷患疾已重,再无力与他比试,他便提出可从府上寻亲属或家仆代替比试,但输赢后的规矩依然照旧执行,于是自那一次开始,与他比试的任务就交由我代劳了。” 沐公子听完这番讲述,当即冷哼一声,说道:“这人可真是不知好歹,阴魂不散,待我寻些帮手安排下去,保管他这次有来无回,也算还了爷爷一个清净!” 冯一山面色一变,急忙劝道:“小少爷万万不可如此行事,你若真把他谋害了,只怕国公爷第一个饶不了你!” 沐公子大惑不解,急问道:“这人不是爷爷的心头大患么?为何又杀不得?” 冯一山摇头道:“小少爷你不懂的,经过这四十余年下来,国公爷对此人早已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愫,非但不想伤他,有时甚至还会期待着他的到来,所以小少爷千万不可动了害他的心思,否则后果极是严重。” 沐公子心中好笑,只想这算是哪门子的狗屁情愫?可眼下冯一山既郑重其事的告诫,他也只得将心中所想作罢,说道:“知道了,我绝不会自作主张,冒失行事的。”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问道:“冯爷爷先前说的第二个原因,莫非就与这薛十行有关?” 冯一山点头道:“不错,确实如此。这薛十行前三十年里的武功只算是稀松平常,但近十年的功夫却是突飞猛进。在上一次比武之时,我仅是险胜于他,但这次能否胜他,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万幸今日会突然遇见了慕北亭,这次若是能请得他出手相帮,要胜那薛十行也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了。” 沐公子略一思索,恍然道:“冯爷爷先前拦我,莫非是为了卖个情面给慕北亭,好借此由头让他相帮?” 冯一山笑道:“小少爷果然聪慧,正是这个道理。我今日之所以要告知你这桩往事,便是要你以大局为重,勿要因小失大。” 沐公子顿时色喜,道:“如此说来,我这顿打不是白挨的,竟还帮到了爷爷?嗯,既是如此,那我挨打的仇便先搁到一旁罢。” “可似他那等绝世高手,白驹空谷隐于此地,多半是真的有心远离江湖,冯老哥真有把握能说服他相帮吗?”这时,一直在旁饮茶的陈姓老者忽然开口问道。 冯一山沉吟道:“仅是比武一场,想来不难说服,就等明日他到了府上再做计较罢。” 阚四附和道:“不错,眼下多想也是徒劳,咱们还是先喝茶罢。”侧身又冲门帘外喊道:“伙计,换茶!” 第七十四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六) 翌日清晨 徐澈早早起床,像往常一样煎药、做饭,又服侍父亲徐清蔚用饭吃药后才出门去到陈皑家中。 陈皑母亲见徐澈进屋,连忙招呼道:“是小澈啊,来,快坐。陈皑还在睡着呢,我这就去唤他。” 徐澈阻住了陈母,笑道:“您不去,我去叫他。”说完也不等陈皑母亲反应,一猫腰便钻进了卧室去。 屋里,陈皑正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那浑圆的肚皮裸露着,口中正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似是在梦中吃着什么美味佳肴。 徐澈见状,眼珠一转,举手到屋顶抽出了一束茅草握在手心,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床头坐下,再将手中的茅草分根塞到陈皑的嘴里。 陈皑口中有了东西,下意识便咀嚼起来,徐澈乐不可支,不由笑出声来,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喊道:“开饭咯!” 陈皑顿时惊醒过来,张口便喊道:“吃饭?在哪里呢?”他这一说话,原先衔在嘴里的那些茅草就尽数掉落下来,他低头看了看,又抬眼望向正在一旁坏笑的徐澈,霎时明白自己被捉弄了,当即侧脸冲屋外吼道:“娘,你怎么又把他给放进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在我睡觉的时候不许让他进来!” 徐澈抬手敲了陈皑的脑门一下,喝道:“怎么跟你娘说话呢!还不赶快起床,整天就只想着吃饭,你要是再不起床干活,明日里就真得吃草填肚了!” 陈皑口中嘟嘟囔囔的抱怨着,慢吞吞地起身穿好了衣服,跟着徐澈出了卧室。 此时,陈母已做好了早饭端到桌上,见到两人出来后,便招呼道:“快过来吃早饭。” 陈皑顿时两眼放光,快步上前,却又被徐澈一把拦了下来,只好哭丧着脸问道:“澈哥,你这是干嘛呀?” 徐澈板着脸说道:“忙什么?去洗漱干净了再来。” 陈皑只好咽了咽口水,极不情愿地朝屋外水井处走去。 等他出了门去,徐澈才笑着向陈母眨了眨眼。 陈母也笑道:“我家这个小猴子呀,也只有你能降住他啦。” 徐澈嘿嘿一笑,伸手掀开了桌上盛装着早饭的土陶碗盖,凑前瞅了一眼,却只见里面装着的是夹杂着菜叶的稀粥,他立时皱起了眉头,问道:“你们吃这个有多久了?” 陈母面色一紧,难为情道:“已…已有两个多月了…” 徐澈眉头一皱,嘴角微微抽搐几下,但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兜来,递向陈母,才道:“这里有三十个大钱,您拿去买些吃的,这每日里只吃稀粥哪成啊。” 陈母急忙摆手道:“不,不。你爹爹身子带着病,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不能再接你的钱了,你快收起来。” 徐澈将钱袋硬塞到陈母手里,笑道:“您就快收着吧。这钱呐,是我和陈皑的遣散钱,我们俩寻了个新的活儿,今早便要去上工了。新雇主人很好,他答应了我俩,工钱一定会比先前酒楼里给的多呢。” 陈母奇道:“咦?这件事我怎么没听陈皑提起过呢?” 徐澈无奈叹气,说道:“这家伙,昨晚肯定是玩得野了,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呢。” 陈母点头道:“可不是么,他昨天确实是回来得晚,到家倒头就睡,也不曾与我多说一句。” 徐澈侧眼向屋外望去,只见陈皑正摇摇晃晃向屋里走来,他急忙侧身挡住了陈母握着钱袋的手,说道:“您快收起来,别让他看见了。” 陈母稍一犹豫,还是依言将钱袋收入腰间袋中,小声说道:“小澈啊,真是谢谢你啦,等这月陈皑结了工钱,我便还给你。” 徐澈笑道:“好说,好说。”心里却暗骂道:“陈皑这家伙,胡乱花钱的毛病可是一直改不了,看来还得寻个时机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 只等陈皑吃过早饭后,两人便告别了陈母,迈步向茶坊行去。此去离茶坊倒也不远,两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 此时时间尚早,茶坊的院门还未打开,陈皑老远见到院门紧闭,便开始抱怨道:“澈哥,你这人最是心急,你看,咱们这不是来早了么。”说着便要上前去敲门。 徐澈连忙拦住了他,说道:“不可敲门,慕叔叔他们兴许还没起床呢,咱们就在门口候着罢。” 陈皑唉声叹气地走到石阶前,大大咧咧坐了下去。 徐澈见陈皑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心中顿时来气,伸脚去踢了踢陈皑的屁股,斥骂道:“你道这是在家里吗?快起来,站到我身边来。” 陈皑极不情愿地起身走回到徐澈的身边站好。徐澈沉声道:“咱们初来乍到,你就这般懒懒散散,成何体统?若是惹得东家不满意,到时辞退了你,我可不会替你求情!” 陈皑撇了撇嘴,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嘴上却转移话题道:“澈哥,为啥你的精神总是这么充足,到底有什么秘诀?你快教教我。” 徐澈看了陈皑一眼,轻声一笑,旋即缓缓抬头遥望天际,可立马又被朝阳的明艳逼得低下头来,叹道:“其实,我也会累的,只是…”说到此处,忽然又咧嘴笑了笑,伸手去拍了拍陈皑的肚子,戏谑道:“原因很简单,就因为我比你瘦啊,瘦人的精力自然会更旺盛一些,你应该减肥啦。” 陈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但旋即又摇头道:“那算了,我还是愿意做一个快乐的胖子…” 正当两人闲话胡侃之时,忽听得身后院门响起了“吱呀”一声,随即门便缓缓打开了,慕北亭从门里跨步走了出来,冲徐澈笑道:“徐小哥的这番话极是在理,陈小哥是该减些体重啦。” 见到慕北亭现身,徐澈急忙拉着陈皑冲慕北亭行礼问安。 慕北亭则挥手笑道:“在我家里不兴有这许多的繁文缛节,你们既是我家里的佣工,也是我的小友,日后若是再多行礼数,我可就不高兴了。” 徐、陈二人见慕北亭如此随和亲切,心里也极是高兴,口中连连称是,对他的亲近之情又多增了几分。 第七十五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七) 慕北亭将他二人迎进院中,又问道:“你二人到此多久了?怎么也不敲门?” 徐澈道:“我们刚到不久,但不知院中诸位起床没有,是以不敢敲门打扰。” 慕北亭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你二人今日便搬到这里来住罢,这样无论干活或休息也会方便许多。” 徐澈稍一犹豫,试探着问道:“慕叔叔,我和陈皑可以回家去住吗?” 慕北亭道:“可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但说无妨。” 徐澈道:“此处甚好,只是我父亲患病在床,离不得人伺候,若我搬到此处,实在多有不便。”说着指了指一旁的陈皑,又道:“陈皑是跟寡母相依为伴,也着实不便到此居宿,还望慕叔叔通融则个。当然,我俩都能保证,绝不会影响到日常干活的。” 慕北亭笑道:“你倒是个纯良孝子,不过我邀你二人到此居宿也只是提议,并非要求。这样罢,此处的房间我还是给你二人留置着,有需要也可使用,全凭你二人自行安排。” 徐澈和陈皑相视一眼,均是欢喜不已,当下连声道谢。 慕北亭走上前两步,伸出手去慈爱地拍了拍徐澈的肩膀,问道:“你父亲患了何病?有多久时间了?” 徐澈轻轻了叹气,目光瞬间暗沉了下去,说道:“家父年轻之时曾受过一次重伤,自那之后,身体便积弱多病,大约在十年前,他又因一次意外摔了一跤,从此之后就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卧榻在床上。” 慕北亭道:“原来如此,我看你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如此算来,你在十岁之时便要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这些年过得只怕也不容易吧?” 这一问顿时勾起了徐澈的思绪,他神情一滞,旋即苦笑摇头,感叹道:“谁说不是呢,可谁人在这世上会不受苦呢,或许只是老天爷让我多承受了一些,可我也相信苦尽甘来,往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慕北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徐澈的这番话也同样勾起了他的思绪,他忽然就想起了许多从前往事,眼神也开始变得有些迷离了,口中喃喃自语道:“谁人不受苦…是啊,谁人会不受苦呢?” 徐澈见慕北亭出了神,便小声问道:“慕叔叔,你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慕北亭回过神来,笑道:“不,不。你没说错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有些出神了…”顿了顿,又道:“你是个赤诚孝子,老天爷定然会回赐恩泽于你的。” 徐澈举手搔头,嘿嘿傻笑起来。却不料一旁的陈皑却在此刻显露出了满脸怨气,恨恨道:“澈哥待他爹是仁至义尽,可他爹待他却是无情无义,坏得很!” 慕北亭转头看了陈皑一眼,奇道:“哦?徐父对徐小哥怎么个坏法?你且说说看。” 徐澈急忙抢话道:“慕叔叔,您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家父只是对我严厉了一些,并非待我不好。”说完侧过脸去狠狠瞪了陈皑一眼,陈皑见他目光凌厉,当下不敢再多言,只得悻悻地低下了头去。 慕北亭见状,心知陈皑所言非虚,只是眼下徐澈不愿提及,他自然不便多问,于是笑道:“你二人今日新来,我先带你们到后院作坊去熟悉一下环境。” 两人齐应了声是,紧跟着慕北亭的脚步向后院行去。三人来到后院,入眼便见一人正在院心处的高大银杏树下练武,再定睛一看,发现原来竟是慕荀。 徐澈见他身影灵动,英姿潇洒,心中钦羡不已,由衷赞道:“慕少爷这身功夫可真是厉害啊!” 一旁的慕北亭却面露惊异之色,皱眉自语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小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可不见他如此用功…”正自猜测间,心中忽又窜出了一个念头,当即闪身到了徐澈的身后,伸出两只手掌迅速在徐澈的身上摸索、拍打起来。 此举突兀,徐澈被吓了一跳,却又不敢轻易动弹,只是问道:“慕叔叔,您这是在做什么?” 慕北亭也不回答,双手仍是摸索不停,只等将他全身上下摸过一遍后,才赞叹道:“你天生一副练武的好材料…唔,难得,难得啊!”顿了顿,又郑重问道:“你若是有心学武,我可以授你一些功法。” 听闻此言,徐澈整个人瞬间呆愣住了,待反应过后,欣喜若狂,颤声问道:“慕叔叔,您…您是说真的吗?” 慕北亭点了点头,笑道:“习武讲究天资与勤奋,老天爷在天资方面待你不薄,给了你一副上佳的躯体,若是有心,加之后天的勤修苦练,日后成就定不可限量。” 徐澈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天上掉馅饼的事,意外和惊喜使得他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好半晌后才清醒过来,急忙应道:“我有心!我有心!求慕叔叔教我!” 他二人说话的声音颇大,原本正心无旁骛练功的慕荀也被搅扰到了,于是停下了手上动作,走到他二人身旁,问道:“爹,你们在说什么呢?” 慕北亭慈爱地帮慕荀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笑道:“徐小哥有心学武,我正打算教授他呢。” 慕荀惊呼道:“你…你要收他为徒?” 慕北亭颔首道:“不错,你意下如何?” 慕荀的眼中顿时露出了不悦之光,支支吾吾道:“学武需要有功底,能自幼学起才最好不过,他此时才开始学起…会不会晚了些?” 慕北亭大笑道:“此话不错,可他天生一副上乘的习武之躯,就犹如一块绝世璞玉,见而不琢岂不遗憾?再者说,勤能补拙,只要能勤学苦练,也未必不能后来居上…” 慕荀面色变了变,蓦地拉起慕北亭的衣袖,将他引到一旁,小声问道:“你自见他伊始便对他青眼有加,却是为何?” 慕北亭坦然道:“我确实对他有莫名好感,甚至…嗯,甚至是有一种亲情的错觉…” “我不许你授他武艺,你这辈子只能有一个徒弟,那就是我!”慕荀不等父亲说完,已没来由地大吼起来。 慕北亭没想到儿子居然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不禁吓了一跳,但稍一寻思,便问道:“你可是见我待他不错,心有不快?” 慕荀直言不讳道:“不错,我确实不痛快,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慕北亭面愠怒色,几乎就要爆发,可他又咬了咬牙,还是强行忍了下去,叹道:“唉,罢了,此事就等日后再说吧。” 慕荀却不依不饶道:“日后也休要再提,这件事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允的!” 慕北亭嘴角抽搐了几下,终是没能忍住,脱口喝道:“你的心胸怎会如此狭隘?枉我费尽苦心,请了城中最博学的先生为你授业解惑,却没想到你竟学出这等出息来,你真让我失望!” 第七十六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八) 徐澈耳力颇佳,对于此刻慕家父子的交谈依稀能听到一些,也知道了这对父子正为传授自己武功之事争执不下,于是疾步走到两人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慕叔叔,慕少爷,二位请息怒,且听我一言。” 慕荀气头正盛,哪里肯听,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慕北亭则是点了点头,示意徐澈接着说。 徐澈恳切道:“感谢慕叔叔和慕少爷在我落魄之时收留下我,并给我活路,这等深恩厚泽,我深感五内,没齿不忘。但眼下我只愿勤奋干活以还报两位大恩,至于习武之事,一来我并无根基,就算勉强修习,只怕也是难成大气;二来我也并非是心怀大抱负之人,即便是习武有成也无甚大用。还望二位莫要再因我习武之事而争执下去。” 慕北亭移目看向徐澈,心想:“这徐小子倒是机敏圆润,也罢,此事就等他日再论,免得在此徒增争吵,闹出笑话来。”当下便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此事咱们就不提了,我先带你和陈小哥去见一见工头刘师傅罢。”转面又对慕荀说道:“饭厅里给你留了早饭,还不快去。” 此时的慕荀怒气稍消,也开始觉得适才言语失当,全无君子风度,心中懊恼已极,忽听到父亲跟自己说话,连忙应了声是,便低头跑开了。 慕北亭看着慕荀离去的背影,无奈摇头叹息一声,然后带着徐澈和陈皑来到了后院西侧的作坊门口,待站定脚跟,便冲着门里喊道:“刘师傅,我给你带了两个小伙计来,你快出来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道人影从作坊里冲了出来。 来人年岁约莫五十出头,普通相貌,身材瘦削,满头花白发,着一身灰色短衫,脚下套一双黑色白底素布鞋。 慕北亭也适时地介绍道:“这位便是我的作坊管事刘师傅。” 刘师傅微微颔首,开始眯乜着眼睛打量起徐澈和陈皑,片刻后忽然咧嘴笑道:“这两个娃儿倒是长得精神,想必力气也不小,眼下来帮我正合适哩!” 慕北亭也开怀大笑道:“合你的心意就好,你可得好好操练他俩,制茶的手艺也不许藏私,要有问必答才好。” 刘师傅却突然面色一变,鼓起了那双鱼泡眼,没好气地问道:“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慕爷莫不是嫌弃老头子我费饭,要赶我走了?” 慕北亭又是一阵大笑,随即伸手去拍了拍刘师傅的肩膀,说道:“就你老头子爱犯疑心病,你说你孑身一人,无牵无挂,又能到哪里去?你就安心在我这里待着吧,我还得为你养老送终呢。” 刘师傅闻言,复又咧嘴大笑不止,神情极是愉悦,显然对慕北亭的承诺颇为满意。 徐澈见状,心中暗想:“慕叔叔跟下人的关系竟是如此融洽,全无半点高高在上的架子,这可真是少见呐。” 慕北亭言归正传,分别为三人做了介绍,末了又叮嘱道:“刘师傅,他二人便交由你来安排了,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说完望向徐澈,又道:“你二人便听从刘师傅的安排做事,若是另有他需,可晚间再来寻我。” 三人送走了慕北亭后,刘师傅开始盯着徐澈上下打量起来,面上露出复杂神色。 徐澈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便轻声问道:“刘师傅,我可是哪里有不妥之处?” 刘师傅摇着头收回了目光,啧舌叹道:“慕爷对你可是另眼相待啊,你老实交代,你和慕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徐澈苦笑道:“我和慕叔叔只是初识,从前并未见过,不过他这般对我…哦,对了,或许是因为我跟他一个故旧样貌相像的缘故吧。” 刘师傅焕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既到了我手下干活,那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得卖力气,若是敢跟我偷奸耍滑,我可是不会轻饶的。” 徐澈拍着胸脯保证道:“还请刘师傅放心,我兄弟二人都不惜气力,也定会听从您的安排,决计不会耍滑头的。” 刘师傅点了点头,负手身后,当先向作坊里走去,边走边说道:“你二人随我来罢。” 徐澈和陈皑连忙追了上去,跟着进了作坊。 慕北亭从后院回到正厅,又唤了个家仆到跟前,吩咐道:“你到库房去取些上等的茶叶,封装好以后再送过来,我待会儿要用。” 那家仆领命便走,慕北亭想了想,又把那仆人的脚步叫停,续道:“这些茶叶要做贺寿之用,需得收拾得吉庆些。” 那家仆稍一犹豫,问道:“老爷,咱们的茶叶虽好,可要做贺寿之用难免…难免轻薄了些,您看是不是另外置办一份?” 慕北亭笑道:“礼轻人意重嘛,聊表心意而已,用不着大费周章,你只管照做便是。” 那家仆见慕北亭心意已定,也就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做准备去了。 这时,另一个仆人已沏好了今年的新茶送到厅里来,慕北亭举杯轻呷一口,品味半晌,心道:“唔,今年可真是好年月,这新茶不腥不腻,难得,难得。”正欲再饮,门外突然传来了慕荀的呼唤之声,紧接便见人影一闪,慕荀已经进了门来。 慕北亭抬眼笑道:“荀儿,快来尝一尝今年的新茶,滋味极好。”说着提壶向桌上空杯里斟满茶水。 慕荀快步上前,举杯一饮而尽,随后咂巴着嘴巴回味起来,赞道:“不错,不错。确实好茶。” 慕北亭大笑道:“似你这般牛饮,又如何能辨出好坏来,真是信口开河。” 慕荀放下杯子,说道:“于我而言,只要是能解渴的便是好茶,至于品茗茶味嘛,那就是您的事儿啦。” 慕北亭摇头苦笑道:“让你学君子之道,你是学之甚少,一身的江湖侠气倒是锋芒毕露。” 慕荀的面色忽然变了变,涩声道:“爹,先前是我失态了,还望您莫要记在心上。” 慕北亭知他是在说先前争论徐澈学武的事,当即宽慰道:“你的心意为父知晓,为父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我也有不该之处,此事…就不要再提了罢。” 慕荀沉吟片刻,似乎是在做着某种决定,片刻后,目光一沉,缓缓说道:“若是您真有此意,教授他武艺也无不可,只是往后论起辈分来,我得是大师兄!” 慕北亭眼中一亮,道:“哦?这么说来,你想通了?” 慕荀点了点头,道:“您一身绝世武艺,便是开山立派,广收门徒也是应该,先前确实是我狭隘了。” 慕北亭摆手笑道:“你莫要胡说八道,要知道但凡具备开山立派之能的人物,各个都身负磅礴气势与卓绝武功,又岂是我这点微末道行能与之比肩的?不过你能自省己身,倒是令我心里十分宽慰啊。” 第七十七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十九) 慕荀举手搔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旋即又问道:“之前您说徐澈的容貌跟您的一位故旧十分相像,可我问您这位朋友是谁,您却不愿告诉我…” 他说着,脚下挪步坐到了慕北亭身旁的椅子上,黯然道:“对于您的从前,您从未跟我提起过,我不知您从前都经历过什么,也不知您为何会带着我背井离乡来到此地,甚至…甚至我都不知道我过世的母亲是哪里人士…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想知道关于您从前的一切,您能告诉我吗?” 慕北亭静静听儿子说完,缓缓低下了头去,似是要故意避开儿子的灼热目光,半晌后才幽幽叹道:“我之所以不告诉你那些往事,确实是我有心隐瞒。一来是我实在不愿提及伤心往事;二来我也不愿让你去承受那些往事带来的痛苦…”说到此处,终于抬眼望向了慕荀。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目光诚挚热切;一个目光慈蔼忧伤。 在对视过这一眼后,慕北亭又闭上了眼睛,叹道:“也罢,你终究是要知道的…” 眼见夙愿就要得偿,慕荀只觉心头热血狂涌,一颗心开始狂跳起来,急声催促道:“您快说!” 不料慕北亭却在此刻掐断了话头,说道:“容我把话说完,不过知道那些往事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就等今日赴约归来后,你到我书房来,到时我再慢慢告诉你。” 慕荀心想父亲既已答允,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于是点头应道:“那咱们何时赴约?” 慕北亭道:“我已让人去备置贺礼,待会儿就走。” 二人正说着,只见先前那家仆两手各拎一盒包装精美的礼盒走了进来,说道:“老爷,这是您让准备的贺礼。” 慕荀起身上前接住,在手里掂了掂,笑道:“您这贺礼倒是精简,是茶叶么?” 慕北亭挥手示意那家仆退下后,问道:“怎么?难道自家的茶叶便送不出手吗?” 慕荀狡黠一笑,说道:“那倒不是,只是一想到这些茶叶将要被那个沐公子荼毒,我心头实在不快。” 慕北亭收敛起了笑意,正色道:“我也正要叮嘱你,待会儿到了沐府里,你只管做个哑巴,无论什么事都全由我来应付,知道了没有?” 慕荀抿紧双唇,瞪大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慕北亭被他滑稽的表情逗乐,失声笑了起来,骂道:“你这臭小子,跟我走罢。” 慕荀仍是不出声,只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慕北亭无奈,抬脚轻踢了儿子一下,当先出了屋去。 一路无话,等到慕家父子俩临近沐府时,只见府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等待进府的贺寿之人正肩并肩,个挨个的排队进门。 慕北亭看着眼前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心里无奈苦笑,但紧随着也拉起慕荀融入这一股人流之中,他刚走出没两步,又急忙回身瞟了慕荀一眼,示意慕荀跟紧自己。 等走得再近了些,慕北亭便清楚看到了正站在府门口迎客的冯一山,而此刻的冯一山也似是察觉到了慕北亭的目光,他猛一偏头便向慕家父子看来,旋即扬眉一笑,快步走下了台阶,双手分开众人,朝着慕北亭所在的位置走来。 三人刚一碰面,冯一山便爽朗笑道:“慕老弟呀,你们总算是来了,可真是让老朽一番好等啊!”转眼看向慕荀,又道:“想必这就是令公子。嗯,果然是英俊潇洒的少年郎。”说着伸手做请状,再道:“二位这边请。” 慕北亭抱拳行礼道:“敢劳冯前辈相候,实在于心惶惶。前辈请!” 随后冯一山在头前分路,慕家父子则紧随在他身后,三人就这样在旁人惊愕的目光中走进了沐府。 正当慕北亭要跨进府门之时,耳中依稀听到了一句小声的抱怨:“这两人是谁啊?竟能劳动冯老英雄亲自迎接,真是好大的面子!” 这句话若是换作旁人听到,肯定免不了要自我骄傲一番,毕竟能得到沐家的礼重,当可算是一份了不得的荣誉。 然而这话落到慕北亭的耳里,他却惟有苦笑不已,心中暗忖道:“唉,若是有得选择,我倒宁愿在家中闲坐也不要到此处来…” 进到院中,冯一山马不停蹄地引着慕家父子向北边僻静之处行去。 慕北亭见路越走越偏,心头生疑,便脱口问道:“冯前辈,咱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冯一山回身笑道:“慕老弟的侠名威震环宇,远播万里,国公爷得知你要来,可是欢喜得很,让老朽只要候到你来,务必要第一时间把你引去相见。” 慕北亭道:“我一粗鄙庶人,竟能得国公爷青眼待重,实在是惶恐啊。” 冯一山道:“以老弟之才,当为人中龙凤,可莫要妄自菲薄啊。”顿了顿,又道:“咱们快走罢,别让国公爷久等了。” 三人又行一阵,在穿过一段长长的伴水走廊后,最终停在了一幢朱甍碧瓦,画栋雕梁的二层阁楼前。 冯一山举步上前,朗声道:“禀国公爷,慕北亭大侠及其子已到!” 他话音刚落,阁楼的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跟着就从门里走出一个家仆来,在对着冯一山施过一礼后,说道:“国公爷请诸位到楼里叙话。” 冯一山侧过身做请状,道:“二位里边请。” 慕北亭连忙回请,一旁的慕荀也跟着父亲的样子欠了欠身,但心中却想:“这官宦之家的繁文缛节可真是让人好不自在,我待会儿可得寻个空子先溜走…” 三人进了楼去,慕家父子的目光便迅速四下打量起来,只见整个一楼开阔无比,四条醒目的汉白玉撑柱矗立于楼中四角,其上满刻绚丽花纹,气派端庄;布置于楼中各个位置的各类装饰品也搭配得相得益彰,既显清丽高雅,又不失奢华尊贵。地上还铺就了描画地毯,行步其上,每一脚下去都软绵绵的,极是舒服。 在匆匆扫视过一圈后,慕家父子的目光最终都落到了坐于东首圆桌旁的一位老者身上。 只见这位老者须发皆白,容貌甚伟,一袭绣面紫绸杉着身,彰显出华贵气度,虽还不曾言语,但豪迈之气却已透过他眉宇间的笑意显露了出来。 第七十八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 不用多做介绍,慕北亭知道眼前这人便是坐镇云南的黔国公沐朝辅,当下不敢怠慢,连忙拉着慕荀上前一步便要拜倒。 可还不等他俩跪下,沐朝辅已抢先说道:“慕大侠不可,今来咱们只论江湖交情,不行官民之礼。” 慕北亭一愣,身躯尚在半曲半跪之间,心思兀自犹豫不决着。 这时,一旁的冯一山急忙伸手去把他二人搀扶起身,说道:“二位就莫要拘谨了,只管听从国公爷的安排便是。” 慕北亭依言起身,心里对沐朝辅的好感倍增,当下抱拳道:“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敢称国公爷一声沐前辈。” 慕荀也跟着行礼,一句“沐前辈”都已到了嘴边,可终是觉得不妥,便改称道:“沐爷爷好。” 沐朝辅还礼笑道:“如此甚好。老夫腿脚有疾,难以起身相迎,二位便各自寻位坐下罢。” 等慕家父子道谢落座后,冯一山便回到沐朝辅的身后,垂手而立。沐朝辅则吩咐候在门口的仆人看茶。 慕北亭听到“看茶”两字后,猛然想起一直拽住慕荀手里的那两包茶叶,当下便把慕荀拉到近旁,接过茶叶后往桌上一搁,说道:“晚辈在城里经营一间茶坊,这是前几日刚制好的新茶,自觉味道尚可,便带些过来送前辈尝鲜,只是此物贫贱不成敬意,还望前辈莫要嫌弃。” 沐朝辅喜道:“老夫平生最好饮茶,慕大侠可是送了老夫一份好礼啊。”说着举手一挥,身后的冯一山立马上前将茶包拿起,也对着慕北亭道一句“有心了”,随后转手又递给了一旁的仆人收下。 沐朝辅仔细打量起慕北亭来,并问道:“慕大侠来到此地有多久了?” 慕北亭道:“至今已有近二十年了。” 沐朝辅咋舌感叹道:“唔,竟有这么久了…却不知慕大侠为何要辞别了中原繁华之地,到这云南边塞来?” 慕北亭支吾道:“晚辈是…是…” 沐朝辅见他支吾半晌,却始终说不出原因,便知他必是有难言之隐,于是又岔开了话题,说道:“老夫先前听一山说起,令郎和程儿好像有些误会…不过这年轻人嘛,总是血气方刚,与人相处时也不免会发生一些磕磕碰碰,说来他俩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说到此处,抚掌大笑了两声,又道:“只等待会儿入了酒席,老夫定要让他二人共饮一杯,毕竟这也算是一段难得的缘份啊!” 慕北亭今日来此本就是为了此事,眼下听到沐朝辅主动提及,心中一松,也陪笑道:“是犬子行事鲁莽了,待会儿定要让他自罚三杯,以谢前辈和沐公子海涵宽容。” 慕荀适时地笑了笑,故作惭愧地低下了头去,只是在沉首的一瞬间,却又做了一个不易旁人察觉的厌恶表情。 这时府上仆人已端了茶水上来,又分别为桌上众人添杯斟满。 沐朝辅举杯道:“老夫能在垂暮之年与慕大侠相识结交,实乃余生一桩快事。来,咱们就以茶代酒,同饮此杯。” 慕北亭口中连道不敢,同时右手一扬,举杯一饮而尽,慕荀与冯一山也同样举杯饮尽。 沐朝辅放下茶杯,笑道:“世人皆知慕大侠善使剑,剑术造诣可谓是登峰造极,正巧老夫前几日里刚悟出一套剑法,自觉剑意尚可,便想借今日之机,请慕大侠指点一二,不知可否?” 慕北亭闻言,大吃一惊,心中对沐朝辅的话不禁起了猜疑。要知道,独创招式实非易事,非是有深厚武学功底者不可为之,就算是强如自己,也不敢言能创出一套传世剑法。 但怀疑归怀疑,他并不露出声色,只是谦逊道:“前辈所创招式,必是苦心孤诣之式,我一后进晚辈,又怎敢妄谈指点…”但又见沐朝辅神情诚恳,不似在说笑,也只好改口道:“不过能得赏前辈高招,也确是晚辈之幸,还请前辈上招。” 沐朝辅笑道:“老夫行动不便,便由一山代劳演示罢。”说完举手打出手势,示意屋中众仆人退下。 待仆人退尽,冯一山后退三步,来到厅中空处,旋即右袖一抖,一柄长剑便自袖中滑落到手心,随后手掌一翻,负剑贴于身后。 沐朝辅见状,沉眉问道:“你杵着干嘛?难道是忘记招式了吗?” 冯一山也不答话,只是微笑望向慕荀。 慕北亭立时会意,转头冲慕荀说道:“你到外面去。” 慕荀一愣,旋即也明白了过来,心中顿时不屑道:“你们道我稀罕看这平庸剑招么?”于是站起身来,便要向外走去。 这时沐朝辅的脸色骤然一变,冲冯一山喝道:“慕贤侄非是外人,有何看不得?” 慕北亭连忙抢道:“犬子年轻识浅,看也无益,便让他到外面候着罢。” 沐朝辅本就有意支开慕荀,当下便借坡下驴道:“西边露水台上搭了戏台唱戏,慕贤侄若有兴趣,可以过去凑个热闹。” 慕荀在心中暗笑道:“这沐老头和冯老头当真是一对唱双簧的好手。”面上却喜道:“有戏可听?那真是太好啦!二位爷爷,告辞了。”说完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只等慕荀出了门去,冯一山这才握剑抱拳,冲慕北亭道了一句“献丑了”便开始施展起剑招。 此套剑法自起招到收招,用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期间冯一山使得认真,慕北亭看得仔细,待到最后一式演完,冯一山收剑负于身后,向慕北亭询问道:“慕老弟以为如何?” 其实慕北亭在看过起手的两招后便已感失望,在他看来,这套剑法不该以“创”字做前缀,而是该用“拼接”两字冠前才更为准确,因为这套剑法从头至尾,全是从世间已有的各路剑法中摘取出一些招式拼接而成,虽说通套剑法并无生硬破绽之处,也算得上是衔接流畅,但这样的一套剑法仅有剑形,却无剑魂,实在称不上是一套正真意义上的剑法。 然而眼下面对冯一山的询问,慕北亭又不禁为难起来,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敷衍叫好呢?还是该直言相谏。正自犹豫不决间,忽又听沐朝辅说道:“此间只有我们三人,慕大侠大可直言卓劣。” 慕北亭闻听此言,方才正色道:“二位前辈既有心垂询于晚辈,那晚辈就直言不讳了。” 沐朝辅笑道:“理当如此,恭闻方家之言。” 第七十九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一) 慕北亭本欲直言拙劣,可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稍稍寻思后,另起措辞道:“此剑法共计二十六式,起头十二式攻守兼备,变化颇妙,可自第十三式开始,往后的剑招便与前面的十二式有所赘同,及剑招虽是有变,但剑意却是相同,是以持此剑法与人交手,第十三式便是一道坎。若是对方挨不过前十二式,那使此套剑法者必会胜得干脆利落;可若是对方能挨过前十二式,那自十三式往后,便是对方的胜算要更大一些。” 听过这番分析后,沐朝辅和冯一山相互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均都流露出了钦佩之色,可紧接着沐朝辅的脸色就暗沉了下去,并显露出一副愁苦之容,叹道:“可惜,可惜了,终究是差了一些…” 慕北亭看着沐朝辅陡然转沉的面色,猛然想道:“沐老公爷想‘创’剑法的心思只怕与文人着书的心思如出一辙,其目的无非是想让自己的声名能流传得更久远一些…”想到此处,便安慰道:“前辈也莫要灰心,此剑法当是上流之属,那些许瑕疵不足为道,仅需稍加打磨,删繁去赘,便可趋近于完美之势。” 然而面对宽慰,沐朝辅却连连摇头,半晌后才摆手叹道:“老夫倒不是在遗憾这剑法的不完美,而是另有所憾啊。” 慕北亭奇道:“前辈此言何意?” 冯一山走上前几步,坐到了慕北亭的身旁,说道:“慕老弟有所不知,国公爷创此剑法并非是为了流传后世博取虚名,而是为了做御敌之用啊。” 慕北亭惊道:“御敌?沐前辈是世袭勋爵,身份何等尊崇,又怎会有人敢来造次呢?” 冯一山苦笑道:“老哥我知道慕老弟有一位身份亦官亦侠的义弟名唤林宗汜,而咱们国公爷的身份也正与你这位义弟一般。所以嘛,既然是江湖儿女,也就免不得会结下些江湖仇怨,有道是‘江湖事江湖了’,国公爷自然也是这个心思。” 慕北亭一时愣怔住了,他已有许多年没听到过“林宗汜”三个字,此时忽然听闻,顿时心头大震,万千思绪也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对于冯一山后续所说的话,竟再没有一句入耳。 冯一山察觉出慕北亭神色异样,于是问道:“慕老弟,你这是怎么了?” 慕北亭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儿。”旋即又问道:“那对头是什么人物?使的又是什么手段?” 沐朝辅抬手打断了正要说话的冯一山,说道:“便由老夫自己来说吧。此事说来话长,至今算起,已是一段纠缠了近四十年的恩怨…” 随后,沐朝辅便把自己和薛十行的恩怨过往细细向慕北亭说了一遍,末了长叹一句:“老夫若不是领受皇命的封疆之臣,膝下轻易弯不得,否则就凭着他薛十行的这股子韧劲,老夫便是拜他一拜又有何妨!” 慕北亭也连连点头,蹙眉道:“此人竟有这等韧性,倒真是罕见人物,只是前辈也曾屈身求全示好于他,可他竟如此不通人情,就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 沐朝辅无奈苦笑,自嘲道:“唉,如今看来,这套剑法是难胜于他了,只怕三日之后想不下跪都不行咯。” 慕北亭惊道:“三日之后?他三日后便来么?” 沐朝辅点头道:“他此次来距离上次已隔了五年之久,上一次一山跟他过手了三百余招,最后是凭着一山的耐力更胜一筹才得以险胜,可眼下这一次恐怕是难胜于他了。” 冯一山也适时地接话道:“说来惭愧,我自觉武功修为于五年前并无太大长进…” 他说到此处,忽然话锋一转,望向慕北亭问道:“慕老弟可愿为国公爷解此燃眉之急?” 他这话问得太过突兀,慕北亭猝不及防,不禁愣了愣,可转瞬又心头锃亮,暗道:“难怪要这般礼遇待我,原来便是为了要在此时询问我能否相帮啊…”但转念又想:“荀儿毕竟也打了沐公子,我们本就理亏,国公爷既不予追究,这就算是我欠下了他一个人情,如今帮他应付一个仇敌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嗯,就权当是我还了人情罢。” 如此一想,当即起身抱拳,正色道:“前辈身有不便,由晚辈代为出战也无不可,只是不知那寻仇之人可会同意跟我比试?” 冯一山见他答允,顿时喜上眉梢,笑道:“近来几次都是我替国公爷应付下来,想来此次换作老弟前去也不会有问题的。” 沐朝辅却连连摇头道:“慕大侠所虑也并非没有道理,一山与老夫算是手足,是以代老夫出战,那薛十行倒也默许,可老夫与慕大侠这层关系…若是他薛十行真要较起真来,倒也不容易糊弄过去,还是得想个稳妥的说词出来。” 当下三人便各自寻思起来,可各自所想出的说词还不及说出口,又均被各自在腹中否定。一时间,屋中静寂无声。 突然,沐朝辅猛一拍桌,朗声笑道:“慕大侠可以跟老夫结为异姓兄弟啊!咱们若成了拜把兄弟,那代行比试之事,想来薛十行便无话可说了。” 沐朝辅一提出此议,冯一山立时拍掌附和道:“此法甚妙,国公爷先跟慕老弟假作结义兄弟,然后咱们再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到时那薛十行定然无法拒绝…” 沐朝辅却摆手道:“不是作假结义,老夫是真有心要与慕大侠焚香相结,却不知慕大侠意下如何?” 慕北亭连忙摆手道:“若作权宜之计,假行结义之举也并无不可,可要是真与国公爷结义,那却是万万不可。晚辈不过是一介草民,岂敢高攀前辈,晚辈心中实在惶惶啊…” 面对拒绝,沐朝辅并不以为意,反而笑了起来,旋即望着慕北亭言恳意切说道:“老夫自见你伊始便倍感亲切,实是有心与你交厚,眼下提出与你结义,也并非是违心之言。再者,两人交往,重缘分相交是为情谊,重身份与地位相交则为利益。想来你甘愿隐居于此,心性定是淡泊名利之属,因此你与老夫结义也必无所求;反之,老夫代天牧狩西南,自负也算有些权势,是以对你也并无所图,就算是你今日拒绝代老夫应战,老夫也不愁寻不到合适人选。所以结义之事,你不用心怀疑虑,只需问心而定,愿是不愿。” 第八十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二) 沐朝辅在说这番话时,神色极尽温和,语气又真诚坦率,倒是让慕北亭心头为之一热。 慕北亭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热血澎湃的感觉了,眼下与沐朝辅接触虽不过短短小半个时辰,但沐朝辅的坦诚热情却已深深打动了他,令他倍感舒服,是以此刻面对结义提议,他虽觉有些突兀,也感有些措手不及,但扪心自问,却无半点排斥之感,于是心思也开始动摇起来,不禁又回想起当年与林宗汜结义时的情景。 念及往昔,他的心头更是一阵激荡,当下再不犹豫,猛然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承蒙前辈不弃,晚辈也就抖胆高攀了。我慕北亭愿与前辈结义为异姓兄弟!” 沐朝辅见状,心中欢喜无限,大笑道:“没想到老夫晚年得幸,竟能有这等机缘得到一位好贤弟!”说完开怀大笑数声,又问道:“贤弟年岁几何?” 慕北亭听对方已改口唤自己贤弟,当下也跟着改口道:“小弟刚过知名之年。” 沐朝辅笑道:“看来老哥哥我也太老了些,整整长你三十二岁。”随即又冲冯一山吩咐道:“你去取了香烛来,我此刻便要与北亭贤弟相拜行礼。” 冯一山也正为他二人欢喜高兴着,听到吩咐,连忙起身到二楼去取。不过一会儿功夫,他便端着香烛和香炉回到了桌旁。 沐朝辅取香三炷,亲自引燃后置于香炉中,转面又对慕北亭说道:“老哥哥我腿脚患疾,如今只能以轮椅代步,已是难行跪拜礼节,咱们二人便以鞠躬代替罢。” 慕北亭移步到他身旁,说道:“虚礼为轻,此心为重。但教我们兄弟情谊长存,又何需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国公爷痛快大笑,朗声道:“好个‘此心为重’!我能在垂暮之年与贤弟相识结义,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此间真情流露,三人相视大笑,随后他二人便在冯一山的见证下完成了结拜之礼… 慕荀自出了阁楼,便信步在沐府里游逛起来。 先前来时步履急促,他并未得空观赏沐府景色,现下停走细赏,方才得览沐府之恢宏大气。 当穿过一片静谧花园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喧嚣叫好之声从远处传来,等辨清了方向后,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搭着戏台的露水台附近。 他顺着声响传来的方向行去,先走过了一段悬建于水上的花廊,再跨过一道绿藤缠绕的月亮拱门,抬眼便见一座诺大的木刻雕楼矗立于荷花池上。 此时木楼上唱戏的艺人正演到精彩之处,台下人们的喝彩声也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徐澈正值好热闹的年纪,眼见如此阵仗,哪里还愿独赏美景,立马便向人群中奔去。他穿过拥挤人群,趴到正对戏台的花池围栏前,放眼向台上望去。 可还不等他看清场上人物谁是谁,眼中目光立时就被站在戏台一侧的沐家公子哥给吸引了过去。 “看戏的位置讲究适宜为佳,这沐公子哥倒好,都跑到台上去坐观了,看这架势难不成是想掠阵么?”他想到此处,自觉一阵好笑,不由就乐出了声来。 他一边乐,一边细细打量,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在沐家公子身旁的那个黄衫女子极是眼熟,定睛细看半晌后,猛然想起这女子竟是那日在酒楼里见过的孟月,当下不禁又想道:“咦,她为何会跟沐家公子哥在一起呢?莫不是受邀前来献艺的?” 正自猜想着,忽又见到孟月举止亲昵地拉了拉沐家公子的衣袖,随后两人贴面交谈了几句,孟月便捂嘴轻笑起来。 慕荀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不由生出了厌恶之感,喃喃自语道:“好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可怜徐澈对你痴心一片,却没想到你竟会是这等从魅权贵的货色,若是此幕被徐澈撞见,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一旦有此碍眼之景在侧,那台上的戏就算再精彩,慕荀也无心再看下去了。他缓缓退到了人群之后,漫步行向了别处,可心中所想,却都是在为徐澈打抱不平,走了不一会儿,眼下忽见石阶,抬眼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府门处。 此时还在等待进府的宾客仍是络绎不绝,但比之先前摩肩接踵的景象却已大大不如,显然是已过了宾客入府的高峰期。 慕荀转身望向先前冯一山引着走过的那条路,心中暗道:“也不知父亲那边完事了没有?是不是该过去寻他呢?”正自犹豫着,忽听得身后门口处竟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慕荀猛然回身,只见徐澈正站在大门口,眼下正冲着自己挥手呼喊,在他旁侧的沐府家仆却是奋力将他拦住,不让他进到府里来。 慕荀暗奇道:“他怎么会寻到这里来?莫非是为了孟月而来?”当下快步赶到府门口,冲那两个家仆微微一笑,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好兄弟,只因先前有事耽搁了,未能与在下同来,不知二位大哥能否通融则个,放他进来?” 那两个家仆识得慕荀是冯一山亲自迎进府里的客人,当即脸色一转,齐声向徐澈赔笑道:“先前是小的们有眼无珠,还望公子莫怪啊。这位公子快往里边请!”这回再向徐澈时,已满面堆笑。 慕荀抱拳道谢,随后便引着徐澈进到了府里,又向僻静处多行了几步,方才回身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你…你是不是来找人的?” 徐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气喘吁吁道:“我就是来找你的啊,可真是跑死我了。” 慕荀松了口气,暗道:“原来他还不知道孟月的事…”又问道:“究竟是什么事,竟这般慌忙着急的寻我?” 徐澈吞了口唾沫,哑着嗓子回道:“还有慕叔叔呢?也要找他。” 徐澈皱眉道:“你这人真是啰嗦,到底是找我,还是找我爹?” 徐澈道:“你们父子俩都找,但不是我找,是你娘家里的人要找你们俩。” 慕荀一愣,面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那是一种既有惊愕,又有欢喜的奇怪的表情。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徐澈的肩头,用一种已经变了调的声音问道:“我娘家里的人?是…是谁?是我的外公或外婆吗?还是其他什么人?” 第八十一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三) 徐澈见慕荀神情激动,心中略感诧异,说道:“只是一个送信的仆人,我问他是何事,他并不说与我听,只说是要亲自告知你们父子俩,我看他神色着急,唯恐是有大事,于是就跑到沐府来传讯。” 慕荀难抑欢喜之情,拉起徐澈就往阁楼方向跑去,边跑边说:“我爹在前边阁楼里,咱们快去寻他!” 慕荀脚下生风,跑得极快,徐澈跟不上他的步伐,才跑出去没几步竟被他拽到了半空中,就似是被放上天的风筝一般,那场面极是滑稽。 不过片刻功夫,他二人便跑(飘)到了阁楼门前。然而此时阁楼的门依然紧闭着,楼里倒影影约约传出了笑谈之声。 慕荀把徐澈抛在一旁,迈步上前敲门,徐澈则龇牙咧嘴地站在一旁甩着酸痛的手臂,心中暗骂道:“你跑的快就了不起么?你咋不上天呢?痛死我了…” 阁楼的门应声而开,慕北亭当先走出,后边跟着坐在轮椅上的沐朝辅,以及推扶着轮椅的冯一山。 慕荀见父亲出门,连忙迎上去报信:“爹,家里…有人找咱们,咱们快回家去!”他本想直言相告,但见有旁人在侧,便只说了“有人”代替。 慕北亭奇道:“有人找我们?你是…”他本是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可转眼便见到一旁的徐澈,心中顿时明了。 沐朝辅见状,笑道:“贤弟家中既然有事,便先回去看一看,不过晚间开宴之前务必赶回,愚兄可是等着你向大伙宣布喜事呢。”说着看了慕荀一眼,又道:“令郎也请一并到场。” 慕北亭点头应道:“那小弟便先行告退,等晚间再来拜见兄长。” 待到沐朝辅和冯一山退回楼里去,慕荀急问道:“沐公爷怎么称你贤弟?难不成是你和他拜过了把子?” 慕北亭也不回答话,只问道:“家中是何人相找?” 慕荀小声道:“是娘家里的人来了,说是有事要告知咱们父子俩…” 慕北亭身子一震,神情紧张地问道:“送信的人呢?现在何处?” 慕荀道:“现下正在家里等着咱们呢。” 慕北亭再不迟疑,道过一句“快走”后,人影闪动,转瞬间便行到了水廊入口。慕荀也急追了上去,可刚跑出去没两步,又猛然转回身来,冲着徐澈喊道:“我们先行一步,你随后慢来。”话刚说完,人影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徐澈目瞪口呆地望着转瞬即逝的两人,心头满是羡慕,半晌后才叹道:“你们都能腾云驾雾,就只有我要一步一脚印的走,唉…”兀自苦笑摇头,也开始快步向府门口行去。 慕北亭最先回到家中,他刚一迈进门去,便被已守等院中多时的王大娘迎面拦住,她急声说道:“哎哟,我的老爷哦,您可算是回来了,送信的阿刘大哥正在大厅里候着您呢!” 慕北亭脚步不停,侧身闪了过去,同时顺口应了一声,径直向正厅奔去,他前脚刚走,紧随其后的慕荀也赶到了,也同样直冲向正厅而去。 正厅里,阿刘正在来回踱着步,面上满布焦急之色,此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急忙抬眼向门口望去,但见门外灰影一闪,慕北亭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阿刘望着慕北亭,一时呆住了,在仔细打量过一番后,眼睛忽然一酸,哽咽道:“姑爷,老爷他…他重病在床,只怕时间不多了!” 在来的路上,慕北亭也在心中有所猜测,眼下虽已证实自己所猜不错,但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便问道:“岳…他老人家的身体向来健朗,为何会突然病危?莫不是患了什么急症?” 他话刚出口,猛又自觉失言,毕竟自己和这位岳父已有二十余年未见,又怎能妄谈“向来”二字。 阿刘却似不觉,忍住了泪水,摇头说道:“倒也不是忽患恶疾所致。那是前年冬天,老爷在花园闲步时不慎踩空失足落水,因此冻伤了肺叶,也自那以后,身子就开始变得虚弱乏力,有时在三伏天里也会发寒觉冷,夫人也曾遍访名医为老爷会诊开方,只可惜收效甚微,随着日子拖得久了,老爷的身子也愈发孱弱了。 “到了上月初四,老爷早起时忽在房中意外昏厥,也幸得家里丫鬟发现及时,在一番施针给药之后总算是救活了过来,可经此一事后,老爷便丧失了行动能力,神志也是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此后夫人花费重金聚齐了整个江南的名医给老爷会诊,可诊断之后均是一致意见——老爷已是濒临蜡尽烛灭之际,就算是勉力用药,也至多能活上一年半载。所以夫人便命我前来送信,恳请姑爷务必带上小少爷回姑苏一趟,让老爷见上小少爷一眼,以便了却老爷余生心愿。” 当慕荀来到正厅门前时,正好听到阿刘开始讲话,于是便停住了脚步在门外静听,可当听到末了这一句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担忧与感动,立时跳进厅中,急声说道:“爹,咱们快走罢,兴许还能多陪上外公几日!” 阿刘看着眼前这个英俊少年,先是一愣,旋即大喜道:“小少爷!你…你都这么大啦,你可还记得我?我从前抱你的时候你才有这么大一点儿呢。”说着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长度。 适才等在门外,慕荀并未得见阿刘容貌,此时转眼看去,只见此人正处壮年,身形虽然矮小削瘦,但却生得一副慈眉善面,一眼便让人立生好感。 可还不等慕荀回话,阿刘忽又猛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说道:“我真是糊涂,那时你刚满周岁,又怎会记事呢…” 慕荀转面望向慕北亭,目中露出幽怨之色,显然是在抱怨着父亲瞒了自己太多的事。 慕北亭却不去理会慕荀的眼神,只是沉声吩咐道:“你快去备些细软,待会儿就和你阿刘叔先出发。” 慕荀奇道:“怎么?你不一起去吗?” 阿刘也是一脸诧异地望向慕北亭。 慕北亭解释道:“你俩先行一步,我三日后有件急事需得处理,待完事后我便来追赶你们。” 慕荀顿时面色不悦,怨声道:“是一件什么样的急事儿?竟比去见一个病危的至亲之人还要紧急吗!” 慕北亭皱了皱眉头,悄悄迟疑一下,旋即还是解释道:“我答应国公爷在三日后要代他与别人比试一场拳脚,等到完事后我即刻寻了快马日夜兼程,不过一两日便能追上你们。” 慕荀忽然冷冷一笑,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道:“难怪那沐老头一口一句贤弟,那真叫一个亲热啊…原来还真是拜了把子,做了兄弟呀!你还真打算去替他卖命吗?” 一听这话,慕北亭顿时怒上心头,立马喝道:“沐公爷与我有了结拜之义,自然就是你的长辈,你不许出言不敬!” 慕荀冷哼一声,说道:“你道他是心甘情愿与你结拜吗?依我看呐,他只不过是瞧上了你这身好武功能为他所用,说不好让你去为他看家护院的心思也是有的…” 慕北亭一见慕荀板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嘴脸,顿时盛怒难遏,当下跨前一步,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这记耳光势大力沉,慕荀猝不及防,左边脸上立时就现出了五个鲜红指印。 慕荀捂着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转瞬间又泪光隐现,在狠狠怒瞪过慕北亭一眼后,猛然转身夺门奔出。 第八十二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四) 慕北亭低头望向自己的右手,立时懊悔起来。 虽说自己与沐朝辅的结拜确是仓促意外了些,但扪心自问,这次结拜并不违心,更何况自己是江湖儿女出身,素来就有一骨子豪迈洒脱的劲头,与人结交也向来是随心随性,只要是缘份使然,虽千万人吾往矣。 然而这种豪迈气概却在此刻被儿子曲解成了利益驱使下的情义交换,他心里自然是恼怒异常,一时气恼不过便打了儿子一巴掌。 等怒气稍消,再抬眼望向门外时,院里却早已没了慕荀的踪影,他只得转面向阿刘说道:“阿刘哥,你在此间稍坐,我去去就来。” 阿刘也被慕北亭的那一巴掌给惊呆了,直到此时听他说话,方才缓回神来,忙道:“姑爷莫要与小少爷置气,他也是探望心切,才至说话没了轻重,您可千万别责怪他。” 慕北亭摇头苦笑道:“我也只是一时怒起,等再见到他时,我自会向他道歉。”说完迈步出了正厅,向院门口行去。 另一边,慕荀奔跑着出了院门,心中越想越气,最后又把这些怨气都尽数归结到了沐朝辅的头上,心道:“都是这沐老头引出的祸事,我这就去跟他说三日后的比试作废了,我们父子俩今日便要启程去姑苏!”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提脚就往沐府奔去,可刚跑过一个胡同拐角,迎面就撞见了正走回到此处的徐澈。 两人刚一碰面,徐澈的目光很自然就落到了慕荀脸上那五个红指印上,当下惊咦了一声,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慕荀回应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随后微微侧身,欲要从旁穿过。 徐澈连忙伸手将他拦住,又问道:“你到哪里去?” 慕荀瞥了他一眼,脚步不停,没好气道:“到沐府寻晦气去。” 徐澈吓了一跳,转身追了上去,问道:“什么寻晦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慕荀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身望向徐澈,冷笑道:“凭什么只有我要受气?哼,我告诉你,你那个相好的那个姑娘此时此刻正陪在沐家公子的身旁,你要不要去沐府里看看她笑的甜不甜,玩的开不开心?”说完却不等徐澈反应,又径自向沐府方向奔去。 徐澈只觉他的话莫名其妙,可一时间又难以辨他所言真假,只得追赶上去,问道:“你说得清楚些,是孟月吗?她真的在沐府里?” 慕荀道:“你有几个相好的?若是只有这一个,那就没错了,都是我亲眼所见,你自看信不信吧。” 徐澈缓缓停下了脚步,略一思索,心道:“他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要赶去沐府,只是孟月当真在沐府里吗?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且跟着他去看上一看。”心里如此想着,当下快步跟上,侧头道:“我陪你一块去!” 过不多时,两人便前脚后脚到了沐府门口,此时门口的几名家仆见是他二人,立马迎上前,恭敬的把二人请进了府门,不过家仆们在看到慕荀脸上的红印时,眼中均露出诧异神色,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慕荀感觉到了这些异样的目光,他心头愠怒,目光骤然凝寒,缓缓扫视众人一圈,那些家仆们也立时就被他此刻的凌厉眼神震慑住,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他二人又走了一段,等到周围人众稀少了些,徐澈又小声询问道:“你先前是在哪里见到的孟月?” 慕荀忽然大声说道:“你何必小声细气,他们就在西边戏台处,你自去看罢。”他这话说得极是大声,周围的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也纷纷寻声望了过来。 徐澈皱了皱眉头,暗想:“不对劲,他怎会如此反常?莫不是真遇到了什么事儿?”于是又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慕荀仍是大声道:“你自去寻你想见的人便是,又来管我作甚,我是来寻沐老头的。”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的眼光霎时间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人人都想要瞧一瞧,这个敢在沐府里大放厥词高声呼喊沐老头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正在这时,远处也忽然响起了另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哎哟喂,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慕名而来之慕的慕少侠啊,是什么妖风把你给刮到这里来啦?” 慕荀一听声音便知来人是沐家公子沐程,当即寻声望去,果然见到有一群人正拥簇着沐程向自己走来,而周围众人见是沐程前来,也都纷纷闪身让到了一旁。 徐澈眼尖,一眼便见到了沐程身后的孟月,而孟月此刻也看到了徐澈,两人眼神刚一触碰,孟月便急忙避开,低下头去。徐澈心头一紧,暗自慌乱道:“慕荀没骗我,她确实在这里,难道…难道她和这沐小子在一起了?” 慕荀听沐程言语不善,也立即回讽道:“有道是‘妖风入妖穴’。只是不知此地又是什么样的妖邪洞府?” 他话音刚落,周围惊呼之声乍起,众人都没想到竟会有人敢在沐府里当面锣对面鼓地污蔑讽刺沐家的公子哥。 沐程顿时暴怒如雷,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杂种,竟敢到这里来放肆,你可信今日让你有来无回!” 慕荀不屑地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却不知被野杂种收拾过的人又该怎么称呼呢?是应该叫做次等野杂种呢,还是叫做不如野杂种?” “嘻嘻…”也不知场中是谁先绷持不住笑出声来,然此声一出,此间大部分人也都跟着笑了出来,不过却也有另一小部分人则是面露忧心之色,显然是在担心着眼前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沐程见慕荀当着众人的面旧事重提,戳了自己的伤疤,心中怒意滔天,当下横眼怒扫了周遭一圈,众人见他此刻目光凶恶,也立时就止住了笑声,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慕荀的身上,狞声说道:“看在你爹的面上,我本欲放你一马,可你硬要来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说完一挥手,他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便上前将慕荀团团围住了。 徐澈见状,忙向沐程身后的孟月招手喊道:“月儿,你快到这边来啊!” 孟月却默不作声,仍是低着头不为所动。徐澈热血上涌,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欲要去拉孟月,却不料孟月的身子竟在此刻往后缩了一缩,让他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 徐澈僵在了原地,颤声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愿意过来吗?” 可还不等孟月出声,一个正在围堵慕荀的大汉突然回身飞起一脚,立时便将徐澈踢飞出了两丈开外。 第八十三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五) 徐澈跌撞落地,强撑着想要坐起身来,可刚一动弹,嘴里就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孟月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把他扶坐起身,急声问道:“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徐澈见她还是关心自己的,心头顿时一松,勉力说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昨日晚间李掌柜寻我去说事,等回来时再去黎桥下寻你,却不见你的身影…难道你昨晚就已经到了这里吗?” 孟月缄口不言,只是从袖中掏出绢帕,默默地为徐澈擦拭着下唇上的鲜血。 这时,忽听得慕荀暴喝一声,转眼便见他已飞身至半空之中,随即右腿斜出,狠狠踢向那个对徐澈动手的护卫。 那护卫见慕荀来势极猛,自不敢硬接,当即纵身后跃,与他拉开了两个身位,然而他这一退,原本在他旁侧的沐程便成了孤家寡人。 电光火石之间,慕荀强行收紧腰腹,硬生生将前冲之势化掉,随后又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轻身落到了沐程的身后,随即探出右手两指搭到他的脖颈上,冷冷说道:“沐大公子,我本无欲与你纠缠,可你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招惹我,那就怪不得我了!咱们今日便把新仇旧账一并算了。” 众护卫们眼见主子被制住,都不敢冒然上前,只是齐声大喝一句“住手!” 周遭人众也被慕荀此举惊住,旋即便有人叫道“好大的胆子!”也有人怒喝“放开沐公子!”,但也仅是喊声颇响,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上前去。 面对这些叫嚷,慕荀均是充耳不闻,只是沉着脸对沐程说道:“你我之间的过节暂且不提,眼下先把你两次纵使手下行凶伤人的事理论清楚。”说完侧目望向徐澈,喊道:“你到我身边来!” 徐澈却不理会慕荀的召唤,向身旁孟月问道:“你和沐家公子在一起,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无奈?” 他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又都聚焦到了孟月的身上,这时孟月猛然抽回了搀扶着徐澈的双手,缓缓站起身来,低头看地,半晌后才小声说道:“我…我是愿意的。” 徐澈只觉心里如刀绞火燎般痛楚,凄声惨笑过两声后,涩声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说话间已挣扎着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慕荀的身旁,突然冲着慕荀和沐程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二位就莫要争斗了,这一切的不愉快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妄人痴梦,行了愚蠢举动,是我不该…” 他说着说着,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口中也开始来回重复嘟囔着最后那一句“是我不该。” 看着徐澈的怪异言行,在场众人均是不着头脑。慕荀更是皱眉喝道:“你犯什么迷糊,莫不是被摔坏了脑袋?” 徐澈直起身子,摇头道:“我喜欢孟月,而且我也自认为她是喜欢我的,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只是我妄猜了她的心思,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惹出了众多矛盾,以至让你二位两相交恶。所以,我该向你们俩道歉。” 慕荀愣了一愣,便喝问道:“放屁!难道你挨了打也是应该的吗!” 徐澈道:“是我庸人自扰,挨了打也是活该,不怨沐公子的。” 慕荀看着眼前这个不争气的人,恨得是咬牙切齿,脱口便骂道:“你还真是个脓包,亏得我这般护你!”言毕抬起一脚,立时便把徐澈蹬翻倒地。 围观众人听着他二人这番没头没尾的对话,均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此刻又见徐澈被蹬翻在地,一旁的两个好心人便走上前去把他扶起,欲要问个所以然。 可就在这时,忽有两声“住手”传入场中,这两个喊声是同时从两个方向传来,众人寻声向两边看去,只见从近门一侧向场中疾奔而来的乃是慕北亭;相反方向行来的则是沐朝辅和冯一山。 慕北亭快步走到了慕荀身旁,铁青着脸,厉声喝道:“把手拿开,好好给沐公子赔礼道歉!” 国公爷则是微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好端端的怎么又打闹起来了。” 慕北亭急忙向义兄欠了欠身,歉疚道:“犬子又犯浑了,实在是对不住。”转面又向慕荀喊道:“还不收手!” 慕荀心头憋气,回头瞪了父亲一眼,但手上仍是不为所动。 慕北亭怒目圆瞪,当即左手一扬,又是一记耳光扇了过去。他出手迅若闪电,力道十足,众人只见凭空一道灰影掠过,便听得“啪”一声脆响,慕荀应声倒地,等他再抬起头时,只见他左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两只鼻孔里也滚滚流着鲜血。 场中众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反观沐朝辅却是眼疾手快,立时驱动轮椅来到慕荀的身旁,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关切问道:“孩子,不要紧吧?”旋即又抬眼望向慕北亭,埋怨道:“你出手也太重了,孩子又不是犯了什么大错,何至如此。” 慕北亭看着躺在地上的慕荀,心里也好生难受。 他对这个独子向来溺爱,平日里莫说是动手打他,便是重言重语也轻易不会对他说上一句,却不想今日竟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就动手扇过他两记耳光,心中大生愧意,急忙走上前去弯腰伸手,想要把他从地上扶起。 可他的手刚及伸去,慕荀忽然浑身一抖擞,避开他手的同时,也把沐朝辅搭放肩上的手给挣开了,随后踉跄着站起身来,瞪眼望着慕北亭,眼中满是委屈与怨恨。 慕北亭心中更是愧疚,不敢与他对视,微微侧头望向了别处,沉声道:“我下手重了些,你…你没事吧?” 慕荀回以冷笑两声,分开众人向门口跑去。 慕北亭急声追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慕荀并不回答,脚下却越跑越快,仅过瞬息便已闪出大门没了踪影。 徐澈见状,向慕北亭道别一声,抬脚也向大门方向狂奔,瞧那样子,必是急追慕荀而去。 慕北亭见徐澈追随慕荀而去,心中稍安,又回头望向沐程,关心道:“沐公子可有被他伤到?” 沐程摇了摇头,说道:“那小…他并未伤我。” 慕北亭又望向沐朝辅,躬身抱拳道:“犬子年轻气盛,行事莽撞,也怨我平日里教导无方,还望大哥见谅。” 沐朝辅摆了摆手,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有些脾性倒也正常,只是训教之法讲究因势利导,也不必过分折了他的锐气。育人路长,贤弟可莫要心急啊!” 慕北亭闻言知意,明白义兄是在委婉规劝自己的教导方式,于是点头道:“大哥说的是,是我急躁了。” 在场众人听着沐朝辅和慕北亭两人此时的对话中,一个称贤弟,一个唤大哥,不由人人心疑,更有甚者已然小声议论起来。 沐朝辅见众人眼中满布疑惑,当即爽朗一笑,朗声说道:“还请诸位朋友稍安片刻,老夫有件喜事要向大伙儿宣告。” 众人闻声,立时安静了下来,都静静等待着沐朝辅的后话。 沐朝辅驱着轮椅来到慕北亭的身旁,说道:“老夫此生得幸,能在垂暮之年与慕北亭贤弟相识结义,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一愣,但马上就是此起彼伏的道贺声响起,沐朝辅也笑着抱拳,频频向众人示意。 第八十四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六) 慕北亭本不愿抛头露面,却无奈此时被沐朝辅推向了台前公知众人,也就此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于是只得抱拳团团作揖。 一旁的沐程却被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张口便问道:“爷爷跟他才相识不过一日,怎么就成了结拜兄弟呢?” 众人听得沐程这一问,霎时间哗然一片,目光纷纷投注到了慕北亭身上,议论开来,有人小声向旁人询问着慕北亭的来历,也有人假作高明,信口杜撰起慕北亭的身份来,一时间众说纷纭,一片嘈杂,不过众人的心里也都怀有一份共识,均都觉得既能与国公爷义结金兰,那此人就绝非是等闲之辈。 面对众人的纷杂猜测,沐朝辅大笑释疑道:“慕老弟与我秉性相近,脾性相投,这是难得的缘法。还请诸位朋友自想,在你们一生之中,是不是也曾遇有过一见如故之人?又会不会结识到相见恨晚的好友?” 这话说得在理,场中大半数人已开始点头附和,毕竟这样的经历并不少见,谁都曾经或多或少的遇到过。只需如此一想,众人也就不再觉得此事突兀稀奇,转而又向沐朝辅和慕北亭称喜道贺。 沐朝辅心情大好,又抱拳环顾一圈,笑道:“诸位就莫要在此处闲站误时了,北厅席宴已开,还请大伙儿速速入席去罢。”说完又向身后的冯一山打了个手势。 冯一山上前一步,客气地引着众人向宴厅行去,仅过片刻功夫,人群便已离去一空,诺大的场中就只余下了沐朝辅、慕北亭、沐程、孟月以及一众护卫。 沐朝辅望向沐程,吩咐道:“快来见过你慕爷…” 慕北亭却不等沐朝辅把话说完,打断道:“沐少爷若是不弃,称我一声叔叔便可。” 沐朝辅想了想,对沐程说道:“如此也好,便叫慕叔叔罢。” 沐程的心里虽是极不情愿,但迫于无奈,也只得乖乖喊了一声“慕叔叔”。 沐朝辅望着孙儿,忽然脸色一变,训诫道:“今日之事你不许记仇,往后见了你慕叔叔和慕荀哥哥也需恭恭敬敬,切记不可无礼,记下了吗?” 沐程低下头,应道:“孙儿知道了。” 沐朝辅颔首道:“很好,那你先下去罢。” 等到沐程领着孟月与众护卫退去后,沐朝辅忽然摇头叹道:“我这孙儿也是被我给宠溺坏了,平日里自恃有我做倚仗,行事不免嚣张跋扈了些,看来日后也得对他严加管教了。” 慕北亭点头赞同,心下暗忖道:“我对慕荀又何尝不是溺爱过头,才令他养出了骄横的脾性来…” 沐朝辅见慕北亭若有所思,半晌不语,知他必是在想着慕荀,便劝道:“积习养成,非是一日之功,要想将其转变,亦非一日能成。他们成今日之性,你我都有疏忽之责,也该努力将他们矫正,但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咱们都慢慢来吧!” 慕北亭点头道:“大哥所言极是,只是慕荀性子偏执,实在令我放心不下,我想先去寻他…” 沐朝辅摆手打断道:“他此时正在气头上,恐怕轻易不会让你找到,就算是让你找到了,也不过是徒增争吵罢了。不如等晚些时候,大家都平心静气了,再坐下好好谈谈。” 慕北亭想了想,觉得此话在理,应道:“也只好如此了。” 沐朝辅伸手去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咱们先到宴厅去罢,大伙儿都还等着咱们开席呢。” 慕北亭应了一声,走上前去推起沐朝辅座下轮椅,向着宴厅的方向缓缓行去。 另一边,慕荀怒气冲冲地出了沐府大门后,又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等到了一处无人的胡同后才停了下来。这时紧跟在他身后的徐澈也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他跟前,随后弯腰伸手杵住膝盖,上气不气下气地问道:“你…你这是要跑到哪里去啊?” 慕荀恶狠狠地瞪了徐澈一眼,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那姑娘你不管了?” 徐澈身形一滞,心中一阵绞痛,片刻后苦笑摇头道:“管?我怎么管?她心意如此,我又能奈何?” 慕荀冷哼一声,说道:“这倒也是,不过似她那等趋炎附势之徒,也不值得你再去为她耗费情感。” 徐澈猛然直起身子,双眼怒瞪慕荀,不满道:“她不是趋炎附势,她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慕荀冷笑道:“那她是哪样的?你都亲眼得见了,难道还不愿意相信吗?她若是真心待你,又怎会去跟那个富家公子打情骂俏?” 徐澈嗫嚅道:“她…她或许只是受了一时迷惑…过些日子…唔…”说到后来,已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慕荀不耐烦道:“你可真是痴人说梦…算了,此事就不要再说了,你也别再跟着我,自己回去吧。”说完迈着大步走开了。 徐澈却仍站在原地想着心事,口中喃喃自语道:“不会的,她只是一时糊涂…”正自说着,忽听身后一声娇呼传来,他急忙回头望去,只见来人正是自己此刻在念叨着的孟月。 孟月一路小跑到徐澈的身边,喘息几口后,问道:“你先前被打伤了吗?身子可有大碍?” 徐澈见她此刻满面关怀之色,并且毫无虚伪做作之态,情绪不由得又激动起来,心中大喊道:“她来找我了,她还是关心的我!”口中则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一直跟着我?” 孟月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说道:“我担心你身上伤势,一路问寻着路人才找到你的…可你真的没有被伤到吗?” 徐澈心中柔情大作,不自觉就拉起了孟月的双手,急声问道:“你先前在沐府里对我说你所说的话,都是迫于当时形势才说出来的,对不对?” 孟月蓦地抽回了双手,低下头去,迟疑过片刻后才缓缓说道:“澈哥哥,你是一个好人,待我也一直很好,只是…只是…” 徐澈追问道:“只是什么?你快说啊!” 孟月抬起头来,流着泪哽咽道:“我是喜欢你的,只是你给不了我衣食无忧的日子。我自小跟爷爷相依为命,早就尝便了这世间的种种苦楚,可我不愿一世如此,眼下沐公子愿给我名分,也能给我富足生活,所以…所以我就跟他走了,哪怕我心里是不喜欢他…” 徐澈顿时心若死灰,浑身发凉发汗,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险些站立不住,片刻后,他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凄苦悲凉,直听得孟月心碎身颤。 徐澈笑罢,又剧烈咳嗽起来,待稍稍平复后,才涩声说道:“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跟沐家公子相比确实是天壤之别,但我从没有因为家境贫寒就丢弃掉骨气和尊严,更不会违逆自己的心意!我也渴望富足日子,但我绝不会以丢弃尊严做代价去换取得到!” 孟月红着脸,哭喊道:“我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做不了大丈夫,也不想什么骨气尊严,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安稳的环境,衣食无忧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徐澈渐渐沉默了,半晌后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以己度人,况且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日子,你走罢,去追寻你向往的生活吧。” 孟月抹了抹泪,从腰间绣袋里取出了一个荷包递向徐澈,说道:“你我都知道人生多艰,只求你莫要怨我、恨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拿着,全当是我孝敬伯父的,希望你不要拒绝。” 徐澈深深看了孟月一眼,郑重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些钱你留着罢,若是日后发现自己所托非人,那你往后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这些银子了。”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而孟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失声痛哭起来,慢慢蹲下了身去。 徐澈听到身后响起的哭声,只觉心如刀绞,也不自觉放慢了离开的脚步,好几次他都想要回过身去将她拥入怀中,但他终是忍住了这个念头,强咬起牙关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只等转过了胡同尽头的拐角,他再也强撑不住,猛然背靠到墙壁上,下一瞬间,他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肆意滑落,那股盘踞心中的难抑伤痛,也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周身所有的气力,脚下一软,立时瘫坐到了地上。 第八十五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七) 正在这时,慕荀突然自徐澈身后的屋顶上飘然落下,站到了徐澈的身前。 徐澈抬眼看向慕荀,伸手抹去了脸上泪水,问道:“你都看到了?” 慕荀点了点头,感慨道:“看得出来,你确实很爱她。” 徐澈沉默半晌,叹道:“那又如何?我终究给不了她想要的好日子。” 慕荀缓缓蹲下身去,抿了抿唇,说道:“我不曾有过喜欢的人,是以体会不到你此刻的感受,不过咱俩今日同是伤心人,虽然诱因各不相同,但心情终归是一样的糟糕。”顿了顿,又道:“我现下想到一个去处,你愿同我一起去吗?” 徐澈问道:“去哪里?” 慕荀悠悠念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徐澈皱了皱眉,犹豫道:“喝酒吗?可我从没喝过酒啊。” 慕荀奇道:“没喝过酒?你不是在酒楼里做伙计吗?怎么会没喝过酒呢?” 徐澈道:“一来是家父不许,二来我也没有闲钱买酒,所以我从未尝过酒味。” 慕荀看怪物似地把徐澈从头到脚打量了数遍,咋舌叹道:“你倒真是个听话的孝子。唔,不过人生在世,总得有些新尝试,你跟我走罢。” 对于眼下慕荀的这个提议,要是换作往日,徐澈定然是敬谢不敏,可他今日刚受了打击,心中的郁结正无处释放,于是豪气上涌,脱口应道:“好,我陪你去,不过除了喝酒之外,我还要吃美味佳肴。” 慕荀豪爽应道:“这个好说,咱们走罢。”他说话间已站起身迈步向正街方向走去。 徐澈也缓缓站起身来,可他没有立即跟上慕荀,反而是先走到转角处,背墙而立,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向先前孟月所在的位置看去,然而入眼却只见长长的胡同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孟月的身影。 至此,他才缓缓收回了身子,背靠着墙壁深深吸了口气,随后向着慕荀行进的方向,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慕荀对这附近的酒楼如数家珍,毕竟对于他这样的饕餮客来说,若没有一套寻觅美食的好本事,就实在枉称了饕餮二字。 他带着徐澈穿街过巷,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宝记”酒楼的门前。 进了店去,他先引着徐澈就近寻了一处安静角落坐下,然后唤来小二哥,说道:“要店里最上乘的酒,先打五斤上来,下酒菜你看着安排就好。” 小二哥领了吩咐转身要走,一旁徐澈却连忙将他喊住,然后张口便是一通菜名报出,直说了十数样才停下,末了问道:“这些菜店里都能做得出来吗?” 那小二哥早已是满面钦佩之色,不由自主地竖起了右手拇指,赞道:“客官可真是懂菜肴的行家,这些菜都是名肴啊!不过您放心,这些菜店里都能烧得出来,只是…您二位能吃得下这么多吗?” 徐澈道:“有就好,只管送上来。” 小二哥又咂舌感叹几句,便退下去吩咐厨房了。 慕荀瞥眼望向徐澈,意味深长道:“你倒还真不跟我客气啊。” 徐澈翻了个眼白,没好气道:“是你要我来的,眼下后悔了也没用。”说完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把玩片刻,忽然问道:“说来也怪,我虽与你结识不过短短两日,但却并无生分之感,反倒还觉得有些亲切,不知你有没有一样的感受?” 眼见徐澈突然真情流露,慕荀略感惊讶,但见他神情真挚,也就认真想了一想,然后赞同道:“不瞒你说,我也确有此感。” 徐澈咧嘴笑了笑,缓缓点头。 这时,那小二哥已端着酒坛和碗碟走到桌前,介绍道:“十年功力的竹叶青,请二位尝一尝。”说完打掉酒坛上的封泥,举起坛子斟了满满两碗,又分别端送到两人的面前,道一句“慢用”后,便退了下去。 慕荀端起酒碗,先闻了闻,旋即一饮而尽,然后咧嘴吹了口酒气,叫好道:“果然是好酒!” 徐澈也学着他的样子,先端起酒碗凑到鼻前闻了闻,只觉入鼻清香,浅呷一口,又感口中辛辣异常,可还是皱眉吞咽了下去,这回又觉有一股凶猛的热辣之气贯穿了胸腹,以至呛得他咳嗽不止。 慕荀见状,大笑不止。 徐澈急忙取了桌上的茶杯,并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至此,体内那股热辣劲头才算消散,随后长吁了口气,苦着脸说道:“这酒闻着香甜,入口苦辣,也不知有什么好喝的!” 慕荀摇晃着脑袋笑道:“有道是:‘饮酒初口辛,二口涩,三口自回甘,四口解忧愁,五口做神仙。’你今日是头次喝酒,肯定体味不到其中妙处,等你喝的次数多了,自然就知道它的妙处了。” 徐澈咋舌回味,口中倒确实有回甘之感,于是又喝一口,却仍觉辛辣异常,不过比之于前一口,糟糕的感觉已经大为削弱,当下又连喝了几口,也就渐渐适应了这股辛辣味道。 慕荀见他适应了酒味,便频频举碗与他对饮。只不过慕荀是整碗饮尽,徐澈则是小口浅抿。 又过了一会儿,菜肴悉数端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徐澈也不客气,提筷便吃,慕荀却不动筷,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 两人安静地吃喝了一会儿,慕荀忽然问道:“你可愿陪我再去一个地方?” 徐澈口中正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只是含糊不清道:“我不是已经陪着你在这里喝酒了么?” 慕荀一愣,旋即哑然失笑,摇头道:“那是之前说的,我眼下所说的,却是另一个地方。” 徐澈咽下了口中食物,停筷问道:“要到哪里去?” 慕荀把碗中的酒一口饮尽,说道:“我要到姑苏去,路上缺不得朋友做伴,你可愿与我同去?” 徐澈奇道:“你到姑苏去做什么?” 慕荀道:“我外公病危,需赶去送他最后一程。” 徐澈恍然道:“哦,原来令堂家的佣人便是为此事而来啊,可你为何要独自前往姑苏呢?不跟慕叔叔一同前去么?” 听到徐澈提起自己的父亲,慕荀不禁冷哼了一声,说道:“我爹只顾为他的义兄排忧解难,又何能有暇与我同去。” 徐澈想起先前在沐府里确曾听到慕北亭和国公爷互称大哥与贤弟,想来既是如此称呼,那就证明必然有过结义之举,只是此事的前后经过自己并不知晓,于是好奇问道:“慕叔叔是因为何事要耽搁行程呢?” 慕荀不耐烦道:“我一想到此事心里就会恼火,你也莫要多问了,只说你愿不愿陪我同去吧。” 徐澈为难道:“本来陪你同去也无不可,可是我若走了,家中的病父便无人照管,所以…我恐怕是难以成行啊。” 慕荀道:“我倒是把这个给忘了。”想了想,又道:“陈皑不是与你家相邻么?可否请他代为照应些时日?” 徐澈摇头道:“陈皑哪有照顾人的耐性,指望不上他的。”稍顿,又劝道:“既是你外公病危,慕叔叔肯定是要去的,你应该再跟他沟通商量的。” 慕荀哪肯听劝,只是冷笑道:“我管不了他去或不去,以及什么时候去。反正我是决定要自己去了。” 徐澈见他如此决绝,知道多劝已然无益,也就不再多说,可心里却暗自盘算起来,寻思经历过这两日发生的事,自己已经欠他颇多,若是不陪他去这一趟,未免显得自己不够仗义,并且自己也确实担心他在路上出了意外,于是思前想后,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决定陪他走这一趟,便道:“我陪你同去也是可以的,只是你得借我些银两让我安顿好老父亲。” 慕荀道:“这个容易,也莫要说借了,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作为陪我去这趟姑苏的酬谢。”顿了顿,又道:“我此去可能会多待些时日,你也不用陪着我。等咱们到了姑苏后,我会寻人带你返回昆明,你也无需担心离家太久。” 徐澈点了点头,问道:“那咱们何时出发?我也好回家去打点行装。” 慕荀道:“什么何时?咱们即刻出发!” 徐澈一愣,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应道:“也对,病不饶人,时不待我,那我这就回去打点。”说话间已站起身来。 慕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钱袋,又从中摸出了一锭银子递给徐澈,问道:“你可知东市的‘云聚’商会?” 徐澈伸手接过了银子,同时点头示意知晓。 慕荀又道:“我和‘云聚’商队的把头有些交情,他常有商队去往江浙一带,我先到他那里去打探消息,看今日有无顺路的商队可带我俩同行,毕竟咱们没有通关路引,独自前行肯定会困难重重。你待会儿安顿好家里就过来寻我会合。” 徐澈点头应了一声,随即又提醒道:“咱们的这趟姑苏之行还是得跟慕叔叔知会一声,以免让他担心。” 慕荀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我知道了,你快去罢。” 徐澈刚离席两步,又突然回头看了看满桌菜肴,问道:“这些菜哪些是你不要吃的?我想带些回去给父亲尝尝。” 慕荀一愣,旋即说道:“你要是能带走就全都带走,我不饿。” 徐澈道一句“多谢”后唤过了小二哥,向他要了油纸,借了大盆,又把桌上的鸡鸭鱼肉分了干湿装陈妥当,然后抬头冲慕荀咧嘴一笑,便飞奔出了酒楼。 慕荀望着徐澈离去的背影,眼中竟流露出了敬佩之色,兀自感叹道:“徐爹爹真是好福气啊!”说完饮尽了最后一碗酒,起身到账台前结了饭钱,跨步出门向东市行去。 第八十六章 少年热血不知愁(二十八) 慕荀来到“云聚”商会的门口时,正巧见到商会的把头何耀诚正在门口清点着待装上车的货物。 何耀诚现年三十有二,生得高鼻深目,薄唇剑眉,身材健硕魁伟,整个人看上去虽算不得英俊,却也是精神挺拔。 此时的他正手持账本核对着上车货物,抬头瞬间,眼角余光正好瞟见了走到近旁的慕荀。 他立马转头望向慕荀,笑着招呼道:“哎哟,是什么风把慕少爷给吹来了,我可是有好久没见到你了…咦,你的脸是怎么了?” 慕荀与这何把头甚是熟稔,当下摸着脸颊走上前去,笑道:“遇到的那些杂事改日再与大哥细说。我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要求大哥帮我一帮。” 何耀诚奇道:“有事求我?是什么事啊?” 慕荀将头凑了过去,说道:“我需到姑苏一趟,今日便走,你这里可有顺路的商队,能否捎带我一程?” 这时何耀诚已嗅到了他满身的酒味,便只道他在说酒话,当即笑道:“你这是借着酒劲来与我瞎胡闹么?怎么就想着要到姑苏去了,你要去干嘛?” 慕荀瞪眼道:“谁有闲工夫来与你胡闹,我外公病…病重,我需得赶去探望,可我没出过远门,就只能来寻你帮忙了。” 何耀诚将信将疑,又问道:“你真是要到姑苏去探望外公?可从前也没听你提起过你的外公家在姑苏啊?还有你爹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慕荀懒得解释,当即白眼一翻,转身便要离开。 何耀诚连忙伸手将他拦住,说道:“真是好大的脾性,我也没说不帮你啊。” 慕荀这才转回身来,笑吟吟道:“我就知道何大哥是个仗义人,肯定不会不帮我的。” 何耀诚见他翻脸比翻书还快,颇感无奈,只得苦笑道:“你呀,可真是个难缠的主儿。我这里近几日没有发往姑苏的商队,不过今日倒是有一队人马要启程到开封去,你可随他们同去,我会跟领队的师傅知会一声,等到了开封后,他会帮你寻一支到姑苏去的商队,这样一来一往倒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慕荀咧嘴笑道:“如此甚好,那就多谢何大哥啦!” 何耀诚摆了摆手,又问道:“不忙谢,你还没告诉我,你爹怎么没来。” 慕荀信口胡说道:“我爹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处理,让我先行一步,等到了姑苏再汇合。” 何耀诚听过这番话后,倒也没多想,毕竟生意人被琐事缠身那也是常有的事,便道:“商队再过一刻钟就启程,你快回去收拾行李罢。” 慕荀道:“行李倒是不需带的,若有需要,就在沿途的镇甸上采买一些便可。不过还得再等我的一位朋友,他与我同去姑苏。” 何耀诚道:“那你在此处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寻了领队的师傅过来叫你认识。” 何耀诚走后,过了不多一会儿,便见徐澈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小跑着来到了商会的门口。 慕荀侧头看向徐澈背后的那个大包袱,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带这么多东西去做什么,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徐澈举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道:“我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知道需要带些什么,于是就把能想到的都带上了,以备不时之需嘛。” 慕荀哭笑不得,伸手去抢过了徐澈的包袱拆开检查。 徐澈急忙伸手去挡,小声道:“你莫要把我的贴身衣裤都抖搂出来啊,这么多人看着呢!” 慕荀却置若罔闻,仍是把包袱打开了,粗略扫视一眼后,发现他的这个包袱里除了一些换洗的衣物外,居然还有一只大海碗,他不禁哑然失笑,问道:“你带只碗去做什么?难不成是打了要饭的主意?” 徐澈搔了搔后脑勺,笑道:“天天捧着它吃饭,都习惯了,算是让它陪我出趟远门嘛。” 慕荀无奈苦笑,又问道:“家里可都安排妥当了?” 徐澈道:“我托了陈皑的母亲代为照顾,应该没问题的。” 慕荀道:“这边刚巧也有顺道的商队要北去,咱们待会儿就随他们启程。” 两人正说话间,何耀诚已带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等到得他二人近前,便介绍道:“这位是此次商队的领头师傅,名叫魏崇海,你二人在路上有何需求都可以跟他说。”转面又向魏崇海说道:“这位便是我的小兄弟慕荀,这位是…”他望向徐澈笑了笑。 慕荀接话介绍道:“他叫徐澈,是我的朋友,此次与我同去姑苏。” 徐澈也连忙向何、魏二人问好。 魏崇海道:“我们走商队的十日里有九日在风餐露宿,路途上肯定会幸苦一些,二位小兄弟可得有心理准备。” 慕荀道:“这有何妨,既然大伙儿都走得,那我俩自然也走得。” 魏崇海朗声大笑,口中连连称好。 何耀诚又向慕荀叮嘱道:“魏大哥是自家兄长,你二人路上有何需求都可向魏大哥明言,他会照顾你俩的。” 慕荀抱拳施礼道:“多谢二位大哥,此间不及,就等我再返回昆明时,必要请二位吃酒做谢。” 魏崇海与何耀诚同道一句:“好说,好说。” 四人又闲话了几句,一个马夫走上前来向何耀诚说道:“何把头,货已装好,车队可以启程出发了。” 随后三人便向何耀诚道别辞行,一一上了车队,开始往城门方向行去。 魏崇海乘骑一匹枣红骏马当先走着,身后跟着同样骑马的四人,再往后便是装呈着货物的马车,共计九辆,其上坐了车夫、护卫各一名,落在末尾的第十辆车则是一辆带篷盖的乘人马车,里面装着行商路上所需的杂货物件,慕荀和徐澈便是坐在了这辆车里。 商队缓缓行进,走过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城门口,马车也就此停住,魏崇海一众骑马之人也都下马受检。 徐澈掀开窗帘探头外望,只见正有一群武装全备的差役在挨辆搜寻着马车,他急忙收回头来,忧心问道:“咱们没有出城去的路引,若是被这些官爷搜到了咱们俩,又该如何说词?” 慕荀不以为意,懒洋洋道:“你怕什么,有魏大哥在,他自会应付。再说了,就算真询问起来,咱们便一口咬定是同行送货的伙计,难道他还能把咱们抓回官府不成?” 很快,两个差役就查到了最后这辆马车,可还不等他们掀开车厢帷幔,魏崇海已及时赶了过来,赔笑道:“二位兵爷,这车上装的都是行脚兄弟们的杂物,堆放的那叫一个凌乱不堪,真是不敢惹染了二位兵爷的眼睛。” 他说到此处,忽然压低了声音,续道:“不敢欺瞒官爷,我此行确实是夹带了些私货,可万不能在此露白,还望官爷高抬贵手,行个方便。”说着手掌暗翻,一个满装着铜板的钱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挂到了领头差役的腰间。 那差役自然察觉到了魏崇海的这个小动作,但他也不低眼去看,更不伸手去摸,而是很自然的把右手里的长枪换到了左手上,也仅用这一个动作,便巧妙地挡住了腰间上的钱袋,不为外人见,然后才骂骂咧咧道:“这城里有大大小小十数支商队,可就数你这支最为邋遢,往后可得注意了!” 魏崇海赔着笑脸,口中连连称是。 差役们得了好处,也就不再多啰嗦,当即开关放行,商队也就此顺利地出了城去。 第八十七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 刚出了城的车队行进缓慢,摇摇晃晃走过好一阵后才上了官道。 在感觉到马车提速后,徐澈才敢掀起一角窗帘向外看去,见此时已离开城关很远,终于深吐了一口气,感叹道:“做守城的兵卒可真是件好差事,不劳不做就能收到好处。” 慕荀嗤鼻不屑道:“就他们那伙人,全都是些不劳而获的蛀虫,要想靠他们守卫城池…哼!我敢断言,若是某日起了战事,最先开溜的必定是他们这一帮蛀虫。” 徐澈笑道:“你倒是正气凌然,可是莫要忘了,若不是这帮蛀虫帮忙,咱们可就难出城咯。” 慕荀瞪了徐澈一眼,徐澈连忙别过了头去,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 商队就这样一路匀速行进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下午时分,这时的太阳已开始往西偏去,渐渐失去了灼热霸道的气焰,存留天地间的热浪也随之慢慢消散着。 忽然,一股清风乍然吹起,吹散余热的同时,也送来了凉意。慕荀感受到这股凉爽气息,伸手去掀起了两侧窗帘,任由清风随意灌入车厢中,然后双手枕头,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一旁的慕荀见到徐澈如此舒坦,也学着他的模样,双手枕头躺了下去。凉风助眠,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就此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俩这一觉睡得极是死沉,此后的路途颠簸,漫天灰尘,都没能把他俩给唤醒过来,直至车队到了落脚之处,才被魏崇海唤醒过来。 慕荀揉着惺忪睡眼,看了看窗外的夜空繁星,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旋即问道:“魏大哥,咱们这是到哪里了?” 魏崇海笑道:“已经离开昆明城三十里地了,这里是咱们商队常歇脚的驿馆,你俩快下来,准备吃饭了。” 慕、徐二人赶紧下了马车,随着魏崇海进到了驿馆里。 这时大堂里已是座无虚席,东首三张桌坐的是魏崇海商队一行人。三人来到桌前,桌上菜饭已全,可是并没有人先动了筷子,显然都在候着他们三人。 徐澈瞟过一眼,心知是他与慕荀耽搁了众人吃饭,心中顿生愧意,连忙向众人致歉;慕荀则大大咧咧跟在魏崇海身旁说着话,并无表示。 魏崇海向众人一挥手,说道:“开饭。”说完又安排慕荀和徐澈落坐空位上。 慕荀看了看桌上的菜肴,素多荤少,且卖相不佳,也并无酒水,顿时就没了食欲,举目向柜台处看了看,凑到魏崇海耳旁问道:“魏大哥,咱们不喝酒么?” 魏崇海一愣,旋即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咱们出门走商时是不许饮酒的,这是规矩。不过老弟若是有酒瘾,待会儿回房休息时可以自己私下喝上两口,但在此间便要忍耐住了,莫要让我坏了规矩。” 慕荀点了点头示意知晓,又问道:“在这驿馆里吃饭的人,都是走商队的吗?” 魏崇海扫视四周一眼,恢复了正常音调,说道:“嗯,不错,这堂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南来北往的走商人。” 慕荀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起来,魏崇海见他迟迟不动筷子,心知定是菜肴粗淡不合他的胃口,于是说道:“老弟若是觉得饭菜不甚合口,可到厨房去看看,让炒菜师傅给你单做几样。” 慕荀闻言,本欲张口应“好”,可又见同桌众人均以怪异的眼神看向自己,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讪笑道:“魏大哥莫要多心,小弟午饭时吃了顿大酒,现下无甚食欲,并非是饭菜不合口味。” 魏崇海劝道:“多少也得吃上一些,这里晚间可没有夜宵供应。” 慕荀点头称是,提起筷子望向桌上菜碟。可眼前的这些粗浅菜肴又怎会对了一个偏好珍馐美食,浓油赤酱的人的胃口,他实是提不起食欲,就只是应付性的夹了些青菜豆腐吃。反观坐在他身旁的徐澈却是吃得口滑,一连吃了两大碗饭菜后才停了下来。 众人吃完晚饭后,魏崇海引着慕荀和徐澈上了二楼,来到一间客房门前停下,说道:“先前并不知会有二位同行,商队预定客房时也就没有多要房间,现下店里的客房也全部客满,就只好委屈二位在我的房间住下了。” 徐澈忙问道:“魏大哥又住哪里呢?” 魏崇海道:“我去跟一个兄弟凑合,不碍事的。” 慕荀和徐澈连连向魏崇海道谢,魏崇海却摆了摆手,笑道:“无需道谢,过几日商队就要行到荒野之地了,不免要露宿在外,二位可得有些心理准备。”说话间,目光不经意地瞟了慕荀一眼。 慕荀被他这一眼瞧得别扭,大声道:“魏大哥也忒小瞧了我,待到露宿野外之时,小弟帮你值更护货!” 魏崇海没想到慕荀的反应竟会如此剧烈,当下尴尬道:“那倒不必。好了,你们进去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赶路,我也得再去检查一遍货物。” 送走了魏崇海,慕荀转身推门而入,徐澈也紧跟着进了屋去,等反手关上房门后,两人同时打量起屋里的陈设。 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靠门左首有一置物架,上面放了脸盆面巾,正面是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桌上已燃着油灯,但因油品之故,光亮昏暗了些,桌后靠墙处则放有一张大床,除此之外,屋里再无别物。 慕荀走到桌旁坐下,说道:“这驿馆可真是寒酸得紧,饭菜粗劣不说,这宿处更是简陋。” 徐澈苦笑道:“大少爷哟,咱们这是出门在外,就莫要太讲究了,话说这么大的床,我可是从没睡过呢。” 慕荀忽然皱起了眉头,沉吟道:“可这里只有一张床啊,我向来是习惯独自睡的,你又睡哪里去呢?” 徐澈道:“你只管睡在床上,待会儿我把四条凳子排好,可以在上面对付一宿。” 慕荀问道:“这凳子冰凉梆硬的,你可睡得下?” 徐澈道:“我在家里也是这般睡的,很习惯,不用担心。”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徐澈去开了门,只见门外是魏崇海,此时的他正一手提着酒壶,一手举着一个油纸包裹,探眼望向屋里,等见到了慕荀后,便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笑道:“我刚要出门去巡货,在路过厨房时正巧看到掌勺师傅在切烧鸡,就顺道带了半只来给你,喏,酒也给你要了半壶。”说着又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酒壶。 第八十八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二) 慕荀急忙起身把魏崇海迎进屋里,感激道:“敢劳魏大哥挂怀,真是叫小弟受宠若惊啊。” 魏崇海把东西放到桌上,摆手笑道:“你初出远门,路上自然是要多照应的。”指了指装裹着烧鸡的油纸,又道:“这只烧鸡新鲜出炉,滋味正好,你快些吃了早休息,我还得去看一眼货物。” 慕荀本想邀他同吃共饮,可听他说要去查看货物后,也就不敢挽留,只是连连道谢。 送走了魏崇海后,慕荀返回屋里,冲徐澈感叹道:“这魏大哥当真是古道热肠,等回到了昆明,我定要好好答谢他一番。” 徐澈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慕荀拆开了油纸包,里面是一只烤得焦香四溢,且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烧鸡,他不禁食指大动,立时掰下了一只鸡腿啃了起来,另只一手则拿过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猛嘬一口,好不舒坦。 吃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身旁的徐澈,抬眼问道:“你也坐下来吃一些,酒还要喝吗?” 徐澈摇头笑道:“我晚饭吃饱了,你快吃罢。”说着转身去取了脸盆,又道:“我去打些热水来给你洗漱。” 慕荀吃得口滑,不一会儿功夫便把半只烧鸡都吃完了,酒壶里的酒也喝得一滴不剩,随后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站起身往床上舒舒服服一躺,口中大叫舒坦。 又过了一会儿,徐澈打了热水回到屋里,先让慕荀洗漱了,又端着废水出去,等他再回到屋里时,慕荀早已躺在了床上。 见到徐澈进门,慕荀开始抱怨道:“这床真硬,就像睡在地上一样。” 徐澈心想:“你都睡在床上了还挑三拣四,要是让你来睡木凳子,那还得了?”但嘴上却是说道:“我的大少爷哟,出门在外就只能将就对付了,要不,我再去向店家讨个褥子来?” 慕荀挺了挺腰板,双手垫到脑后,说道:“那倒也不必了,反正睡着以后也就不知道软硬了。” 徐澈笑着摇了摇头,又把四条凳子并排放好,随后吹灭了油灯,和衣躺倒在凳子上。 黑暗中,两人静默无语了好一阵,慕荀忽然出声打破了静默:“你在马车里睡了这么久,眼下还能睡得着吗?” 徐澈翻了个身,说道:“睡不着。” 慕荀又问道:“你和那姓孟的姑娘认识多久了?” 徐澈一愣,没想到慕荀竟会问起这个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道:“至今已有五年了吧。” 慕荀道:“她如此待你,你的心里就真没有一丝怨恨?” 徐澈叹道:“唉,有又能如何呢?一切都是因我无谓妄念所起,怪得谁去?从前我问她对我心意如何,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心意始终让人捉摸不透。那时我只道她是在考验我,也就没有多想,可如今看来…她或许只当我是一个…一个好朋友吧。” 慕荀冷哼一声,沉声问道:“你可是还对她心存幻想?” 徐澈沉默了片刻,幽幽说道:“若说没有,那是违心之言,可是有幻想又能如何?我又有什么地方比得过沐家公子?别的不说,只说是财帛一项,我便要落于千里之外,更何谈其它?”说到此处,又长长叹息一声,续道:“我只希望沐家公子往后能善待她、爱惜她。” 慕荀猛然坐起身来,怒瞪向黑暗那头的慕荀,厉声道:“我此时提起这个话题,并非是要扣你伤疤,也不想听你妄自菲薄,人有高矮胖瘦,优势也各具长短,且不说别的,只说你的品格秉性一项,便要胜过那沐小子千百倍。还有,那种品行的女子实在不值得你为之付出心力,往后也不必再对她牵肠挂肚,你就忘了她吧!”说到后面,语气似是在下命令一般。 徐澈也知道慕荀是在关心自己,因此对于他命令式的话语倒也不以为意。可一个人的感情是经年累月构筑起来的,又岂是说断就断、说忘就忘,何况徐澈还是一个长情之人,就更不可能做到快刀斩乱麻。 慕荀见徐澈半晌不做表示,又道:“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应我?” 徐澈这才悠悠说道:“你先前也说过,你没有喜欢过任何姑娘,所以你不会理解我的感受。五年,五年啊!哪能是说忘却便能忘却的。” 慕荀正张口欲语,却又听徐澈继续说道:“也或许时间过得久了,我也就能慢慢淡忘了吧!” 慕荀想了想,觉得他这话倒也在理,于是再不言语,又缓缓躺下身去。 至此,两人又重归于静寂之中,都在黑暗里各自想着心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顿时就从低沉的情绪中缓回神来,急忙问道:“光顾着说我了,倒是忘了问你,咱们此去姑苏的事,你和慕叔叔说了没有?还有,先前魏大哥说你是‘初出远门’,这话又什么意思?难道你从来没去过姑苏?” 慕荀干脆道:“没有说,也没去过。” 徐澈失口“啊”了一声,惊得坐起身来,急道:“可你先前答应过我的,你这不是骗我吗!” 慕荀不屑道:“陈皑不是知道咱们到姑苏去么,等明日他到了我家里,我爹自然就知道了。” 徐澈道:“这可不行,离门远行这种事,本是该由你亲自告知慕叔叔的,让旁人带话算怎么回事儿!” 慕荀嗤鼻不屑道:“他既然对近亲之人漠不关心,我又何需拿这点小事去烦扰他,就让他好好陪着他的义兄好了。” 徐澈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徐叔叔肯定是有不得已之处…” 徐澈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起这话,慕荀气恼更盛,立马反驳道:“不得已?你知不知道他瞒了我多少事?他本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大侠,却为何要隐姓埋名到昆明?还有,我娘到底是因何丧生的?从前都发生过些什么事?这些疑团,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不愿跟我说,难道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需要不得已吗!” 徐澈被这一连串的问句给问住了,心道:“难怪我没在茶坊里见过伯母,原来是早已背世了。唉,他的这段经历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念及此处,心中顿生相惜之情,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你和我是同病相怜啊!” 慕荀一愣,奇道:“你的经历又怎会与我相似了?” 徐澈道:“你我同是幼年丧母,也都随父亲迁居异乡,同样都对父辈的从前往事不甚了解,难道这样的经历还不算相似吗?” 慕荀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兀自沉默了一阵后,又道:“这样罢,等明日一早我就写信寄给父亲,告知他我们此去的行程。” 徐澈听他答应向家中报信,顿时松了口气,说道:“我想慕叔叔此刻只怕还在为你担心着呢。” 慕荀翻身面墙,嘟囔道:“我就是要让他担心,不然我这两巴掌不是白挨了么。” 徐澈心中一阵苦笑,暗自感慨道:“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父亲要是能有慕叔叔一半好,我就知足了。”嘴上却说道:“早些休息罢,明日还得早起呢。” 慕荀随口“嗯啊”了一声,不再言语,过了不一会儿,就响起轻微的鼾声。 徐澈却毫无睡意,此刻他的脑袋里全是孟月,眼前不断闪过和她在一起时的快乐画面,思绪开始信马由缰,殊不知时间飞逝。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也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八十九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三) 翌日 天还未亮,魏崇海便扣响了慕荀和徐澈的房门,将他俩唤醒过来,随后三人一起下了楼去。 这时,商队其余人众已在吃着早饭,见他们三人露面,都连忙招呼三人入席。 徐澈心系报信之事,便冲慕荀小声提醒道:“你可别忘了带信给慕叔叔。” 慕荀随口应了一声,转面冲魏崇海说道:“魏大哥,小弟有件事要麻烦您。” 魏崇海道:“不必客气,有话直说便是。” 慕荀道:“我此趟姑苏之行走得仓促,并未来得及告知家父行踪,还望魏大哥能想个法子替我告知家父一声。” 魏崇海顿时皱起了眉头,旋即便以长辈的口气教训道:“慕老弟,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古人言‘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话虽说的是母亲,可父亲的心思又何尝不是如此?你太托大了!” 徐澈眼见慕荀被训,暗暗窃笑,慕荀瞪过他一眼后,又向魏崇海赔笑道:“魏大哥说的是,这件事确实是小子不该,小子知错了。” 魏崇海这才唤过商队的管账师傅,让他去了纸笔给慕荀,说道:“这里倒是有商队要进昆明城去,你且写封书信,并在信封上标明地址,待会儿我去寻了相识的朋友替你送去。” 慕荀写好信后,递给了魏崇海,口中连声道谢。 魏崇海接过信,起身离席走出门去,过了不一会儿后又回来了,对慕荀说道:“送信的事已经安排妥当了,不过还有另一件事需得跟你再说一遍。” 慕荀道:“魏大哥请讲。” 魏崇海道:“咱们今日出了这驿馆,往后就得在野外风餐露宿走上五日,然后才能到得下一处驿馆补给,所以这一路上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慕荀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胸脯,保证道:“魏大哥只管放心,一路上大伙儿如何,我便如何,决计不会拖累到商队的行程。” 魏崇海也笑了起来,说道:“跟我们走过这一趟后,你肯定会大大受益。” 慕荀点头连连称是,当下为让魏崇海更加放心,他连忙拿起桌上的碗筷,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待到吃喝完毕,众人辞别了驿馆老板,取了车马开始上路,慕荀和徐澈仍旧坐到垫尾的马车里。 这一回起程,商队一行顺利走过了整三日,在这三日里,慕荀渐渐习惯了吃干粮,睡帐篷的生活,也并不觉得路上有多苦,反倒觉得沿路上是样样新奇,处处有趣。 等行到了第四日时,商队已离开曲靖,踏进了贵州地界。 这日,天气晴好,艳阳高照,时过正午后,魏崇海叫停了车马,让众人歇息开饭。 这时,管商队日用物资的张姓老伯匆匆跑到魏崇海跟前,说道:“咱们的水快没了,需得就近寻到水源补给,否则就撑不过今日了!” 魏崇海奇道:“咱们出发前不是在驿馆里补给过吗?应该足够撑到下一站驿馆啊,怎的就差出了一日的量?” 张老伯解释道:“这不是天气热嘛,大伙的耗水量自然要比往常多一些。” 魏崇海皱了皱眉,仰头看向高悬天穹的耀眼太阳,随后眯着眼叹道:“这鬼天气,可是比往年热了许多啊…”低头看了看张老伯,又道:“这附近倒是有一处取水点,你去把水囊取来,我带几个弟兄寻过去取水。” 张老伯依言去取来水囊,魏崇海也高声招呼了几个兄弟。慕荀在听到叫唤声后,也连忙凑上前去,问道:“魏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魏崇海道:“咱们的水快完了,我得带上几个弟兄去取水,你们在此处歇息等候便可。” 慕荀笑道:“呆坐在此处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让我跟着你一起去罢,我也可以帮着多拿一些水囊。” 魏崇海想了想,应允道:“你若是愿意去,就随我一起去好了。” 徐澈见慕荀跑开,也急忙追上前来,问道:“你们要到哪里去?” 慕荀道:“我陪魏大哥去取水,一会儿便回。” 徐澈道:“那我跟你们同去。” 慕荀瞪眼道:“取水需要这么多人去吗?你别去了。” 魏崇海也劝道:“徐小哥就在此等候罢,若是困了,就回车上去休息一会儿,养足了精神才好赶路。” 徐澈心中抱怨道:“我就是在车厢里睡得太多才想出来走走,你们还要我再去睡…”嘴上却道:“好罢,那你们路上小心。” 三人说话间,那张老伯和另一个中年汉子已将许多空瘪的水囊拿了过来,魏崇海吩咐去取水的四个兄弟接过水囊,慕荀也接过了三个水囊缚在背上。 魏崇海又向张老伯吩咐道:“取水处离此地稍远,我们速去速回,我不在时,车队便由你总揽照应着。” 张老伯连声应承下来,魏崇海便率领着身后的取水小队向路旁的小道行去。 他们一行六人穿过了一片灌木丛,又在一片茂密树林里走了四五里山路,便来到了一处山坳脚。 魏崇海对这一带极是熟悉,只见他从身旁的树干上掰下一根粗壮的树枝,又用其拨开身前的一片杂草,便见一条石缝显露出来,一缕清泉正顺着石缝盈盈流出,出水量虽不大,但水质很清澈。 魏崇海吩咐众人将水囊塞子取下,依次接水,如此过了约莫一刻钟后,所有水囊便尽数接满。 这时,魏崇海又从腰间拿出了一个小布袋,打开后取出一枚银针,然后挨个伸入水囊口,检验无恙后才命令众人用塞子塞住水囊口。 慕荀瞧得稀奇,便问道:“魏大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崇海笑道:“这银针是用来试毒的,我在检查这水有无问题。” 慕荀奇道:“此处偏僻隐蔽,只怕不会有人在此投毒吧?再说了,这是活水,便是在此投了毒,过不了片刻功夫就会被水流冲走,魏大哥此举也太过小心了吧?” 魏崇海笑了笑,解释道:“咱们走商之人,最是看重‘谨慎’二字,路途上万不可轻易涉险,便是有万一的风险也要将其考虑在内,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慕荀咋舌感叹道:“这走商队的学问,还真是不少哩!” 取好了水,魏崇海又引着众人原路返回,来到商队宿地后,又将水囊全数交给张老伯。 张老伯在场中堆放好水袋,对着众人朗声道:“各位弟兄都过来,挨个把自己携带的水囊都装满,待会儿车队就要开拔出发了。” 众人纷纷取出了携带的水囊,依次排队取了水,徐澈抖了抖身旁的两个水囊,发现两个囊中的水量已所剩无几,便也起身去取了水。 待到众人取水完毕后,魏崇海便呼起了号子,招呼着众人再次起程出发。 第九十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四) 商队行出了三四里山路后,便接到了一段极为平坦的官道上。 此道两旁全是矮小的灌木丛,比之先前绿树成荫的行道,迥然不同。又行过六七里,日头越来越辣了,商队里就渐渐响起了咒骂天气的声音:“这他娘的什么鬼天气,还没立夏就如此灼热,等真到了夏天还得了?” 此言一出,马上有人附和道:“看这势头,今年只怕是要这样热下去咯!” 也有人起哄道:“咱们顶着这辣人的大日头南来北往,回去之后可得跟何把头重新商议工钱咯!” 众人似乎对商议工钱的提议极是赞同,当下纷纷出言附和,场面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慕荀在车厢里正昏昏欲睡,可一听到外面嘈杂的议论声后,顿时就醒了瞌睡,立马拉开窗帘探出脑袋去,饶有兴致的看着、听着。 魏崇海见众人的议论之声渐变成了抱怨撒气,便朗声说道:“咱们既然端了这碗饭,还惧怕什么严寒酷暑?况且这走南闯北的差事也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更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当然,大伙心里若有什么意见,都可先跟我说,我定会代为转达,但眼下就不要再做议论了。” 魏崇海走商二十余载,在行当里极有威信,他这一出声,众人顿时就没了声音。 他环视众人一眼,又驱马走到商队中间位置,朗声笑道:“大伙都是跟了何把头多年的老伙计,难道还不清楚何把头的为人吗?要是在行情顺当的年景里,又何需大伙议论涨工钱的事儿?何把头保管让各位心满意足。” 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可眼下咱们这一行竞争日剧,大伙儿的日子也就难免要受些影响,但大伙儿也不必需担心,何把头已经在联系其它几条商线,只等商谈妥当了,咱们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觉雨后初晴,无不欢呼雀跃起来。 但坐在车厢里的慕荀却是一阵难受,暗道:“原来何大哥是遇到了难处啊。唔,难怪那日在驿馆里,众人的伙食会如此简糙。惭愧,惭愧,我那日还多占了一只烧鸡,一壶酒呢。” 他心念猛然一动,便探头冲着魏崇海喊道:“魏大哥,你过来,我有话说。” 魏崇海驱马走到了慕荀的跟前,问道:“怎么了?” 慕荀笑道:“魏大哥,咱们明日几时可到驿馆?” 魏崇海沉目估摸了一会儿,说道:“照此行进速度,多半要到明日傍晚才能到达。” 慕荀道:“那好,就劳您告诉大伙儿一声,等明日到了驿馆,我请大伙吃顿好的。” 魏崇海一愣,旋即笑问道:“这是为何?” 慕荀不愿明说,只是含糊道:“吃了这么多天的干粮,想必大伙儿的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还不该吃顿好的呀。” 魏崇海摇头道:“哪能让你破费呀!” 慕荀正色道:“魏大哥就不要跟我客气啦!也该让大伙儿开心开心嘛。” 魏崇海笑了笑,点头应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去通知大伙儿了。”顿了顿,又道:“嗯,老哥代大伙儿谢谢你咯!” 慕荀摆手笑道:“区区小事,何足道谢。” 魏崇海打马离开,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并把这个好消息转告了众人。 大伙儿闻讯,都连声叫好,均都投目望向了慕荀,或是冲他微笑,或是冲他点头,都在表示着感谢。 慕荀对众人的反应颇感受用,不禁得意笑起,一旁的徐澈看着春风得意的慕荀,心中暗叹了一句:“有钱真是好啊…” 随后,商队又恢复了常态,开始匀速向前行进着,待行到了傍晚时分,太阳渐渐偏西,忽起的微风送凉,让人好生舒服。 魏崇海看了看天色,又在心里估摸了下路程,回身大喊道:“大家都停下,歇息半个时辰,等吃过了饭后再赶路,咱们今晚到‘落曦山’歇脚。” 众人应声停下,纷纷下了车(马)吃饭歇息,慕荀和徐澈也前后脚出了车厢。 慕荀脚刚落地,立马痛快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溜到魏崇海的跟前,问道:“魏大哥,照咱们的行进速度,何时能到达开封啊?” 魏崇海道:“只怕还得两个月才能到达。” 慕荀惊道:“还得这么久啊!” 魏崇海笑道:“这走商自然是比不上单骑独行,不过咱们商会的行进速度也算是快的了,若是换了其他的商队,可未必有咱们这脚力。” 慕荀咋舌感叹着,忽然眼珠一转,问道:“魏大哥,可否允我一件事儿。” 魏崇海举起手中的水囊猛喝一口后,说道:“你说。” 慕荀道:“我坐在车厢里委实憋闷难受,我能不能同你一样骑马前行?” 魏崇海笑道:“好小子!我倒是巴不得舒舒服服坐车厢里困觉,你却偏要到外面来受风吹日晒。哈哈,也罢,你若是受得住累不叫苦,便上前来与我同行罢。” 慕荀连忙说道:“不苦,不苦。我还要听魏大哥的奇闻异事呢,倒是魏大哥莫要嫌弃我多话才好。” 魏崇海道:“这倒无妨,只是你会骑马吗?” 慕荀道:“我平日里也常骑马的,魏大哥无需担心。” 众人歇足半个时辰后,魏崇海招呼着众人再起程,随后又安排引头骑马四人中的其中一人到了垫尾马车里与徐澈同乘,慕荀则翻身上了马背,开始与魏崇海并肩前行。 一路上慕荀向魏崇海问东问西,从走商规矩到各地名胜风情,再到奇闻异事等等,反正是无所不问,连问不歇,魏崇海倒也耐心,都一一作答,满足着慕荀的好奇心。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到了安营下寨的宿地,而此时天也全黑了下来。 魏崇海跃下了马背,吩咐着身旁的弟兄们燃起了火把,又大喊道:“把帐篷都搭起来,咱们今晚就在这里歇息了。” 众人依言,取出了帐篷,七手八脚的搭建起来,魏崇海则率了另一批人去捡了些枯枝柴草来燃起一个大火堆。 正当众人忙碌之时,东首树林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听那动静,似是有很多人正往此处赶来。 第九十一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五) 魏崇海自然也听到了声响,顿时眉头一皱,抬眼望向了那片林子,但此时天已全黑,林中又不见光亮,实难辨出是何情况。 他心中顿生不详之感,回头喊道:“每辆车留一人把守,其余的人都到我身边来,把家伙也都亮出来。”吩咐完毕后,又冲身边的慕荀低声说道:“你快到后面车厢去。” 慕荀见势,心中猜测多半上遭遇上劫匪,便摇头道:“魏大哥别赶我走,我有功夫傍身,可以跟大伙儿一同抵御贼人。” 魏崇海沉声说道:“听我的安排,快到后面去。” 慕荀还想再言,只听魏崇海又道:“自即刻起,商队所有人都必须服从我的安排,你不要在此误事!” 慕荀见魏崇海态度绝决,只得点头领命,退到了垫尾的马车旁,跟徐澈站在了一起。 徐澈见慕荀到了身边,急忙凑上前问道:“这是有歹人要来截货吗?” 慕荀瞪眼道:“那你还以为是什么事儿?谁会在大晚上的到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徐澈抖了个激灵,担忧道:“魏大哥他们能打退歹人吗?要是打不过怎么办?如果落到了歹人手里,他们又会怎么对付我们?” 慕荀嫌弃徐澈聒噪,当下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打不打得过…总之你就放心好了,有我在,他们伤不到你的。” 徐澈仍是忧心忡忡,喃喃自语道:“怎么会遇到歹人呢?当初就不该冒然出行的,他们可千万别杀人啊…” 慕荀最是受不了耳旁有人唠唠叨叨个没完,当即喝骂道:“你这人怎么瞻前顾后的,要是贪生怕死,就到车厢里躲着,别在这里啰嗦碍眼!” 徐澈被慕荀喝住,不敢再言,却也不到车厢里去,仍旧站在他的身旁,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魏崇海的一举一动,只盼望他能将此劫化险为夷,让众人得了周全平安。 树林里那伙人来得极快,这边人众刚聚拢完毕,他们便已到了距离商队三丈开外的地方。 魏崇海一目扫过,数清了对方的人数,一共是一十五人。这些人各个都是黑衣着身,面上也全罩了面巾,只露出一双闪着冷光的招子,手里握着的,全是清一色的明晃大刀。 眼见如此架势,魏崇海知道此番是遇到劫道的强人无疑了,于是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云南魏崇海,不知大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那群黑衣人中的领头者也走上前一步,说道:“魏大侠,我们可是在此恭候多时了!” 这个声音嘶哑干涩,似是有意哑着嗓子说出,让人辨不出年岁来。 魏崇海一听这伙劫匪是有备而来,不由心头一凛,但面上却不改颜色,只是淡淡问道:“哦?听这位大王的口气,似乎是知道魏某人要在此处落脚了?” 那人“嘿嘿”一笑,说道:“要知道这些倒也不难。” 魏崇海眉头一皱,暗忖道:“难道早被盯上了?还是说商队里早有暗鬼?” 他想到此处,猛然回头看了身后众人一眼,又想:“这些人都是商行里的老人了,又随我多年,想来不会生出祸心。”心有此念,也就打消了商队里有暗鬼的念头,可转瞬又想:“这人既然知道我的名头,却仍是以刀剑相向,看来今日是难以善了了。” 他如此一想,便朗声说道:“阁下既然早就盯上了魏某人,看来也就勿需多言了,只是魏某人的货向来不轻易拱手让人,阁下可有十足的把握?” 他说话间,已将腰间的宝刀拔出横握身前,双脚分开成弓字步,做好了迎敌架势。 在他身后的众人见状,也均都摆出了迎敌之势。 那人看着商会众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魏崇海听他笑声中大有轻蔑之意,当即冷哼一声,问道:“阁下莫非是以为只要笑上一笑,便能将我手里的货都带走吗?” 那人止住了笑声,连连摆手,说道:“魏大侠莫要误会了,我并非是为劫货而来。” 魏崇海一愣,奇道:“若非为了劫货,你等又何需这身打扮?” 那人扬了扬手中长刀,阴仄仄说道:“我所想要的,是在场诸位的性命!” 此言一出,商队众人的脸上尽皆变色。 本来走商遇劫也是常有之事,只是盗亦有道,若是劫匪与被劫商队有些交情,劫道者多半就会放行,而商队也会赠予劫匪们一些茶钱以示谢意;可若是遇到了不相识的,便免不了要起一场干戈,不过劫道者只为求财,虽也会出手伤人,但万不会轻易杀人,只要是得手后便会让护货人离去,同时还会给予一些回程的路资。但要如眼前这群出言便要取人性命的劫匪,实在是罕见异常。 魏崇海寒声问道:“阁下是来寻仇的?”同时也开始在心里回忆着自己或是商队是否与人结下过杀身之仇,可回思半晌,也并未想出与何人结下过这等杀生的仇怨。 那人沉默着左右踱步片刻,缓缓说道:“我与诸位并不相识,因此也谈不上有何仇怨,取你等性命纯属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魏崇海目光一沉,沉声道:“原来如此,那阁下可否告知雇主是谁?” 那人戏谑道:“都是将死之人,又何必知道那么多呢?到时徒增了怨气,只怕于投胎转世不利呀!” 魏崇海冷笑道:“待会刀剑相戈,若是我等不敌阁下,身死也该做个明白鬼;若是阁下不幸躺尸魏某人的刀下,我也好为你等捎个信回去。” 那人大笑道:“此言在理,那我就告诉你罢…”说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止,过了片刻,突然又喊道:“都倒下罢!” 魏崇海本还在诧异此人的举动,可听他喊出末了这一句后,顿时只觉周身一阵酸软,脑中瞬间泛起了眩晕,身子再也支撑不住,立时跌倒在地上,而他在倒下的那一刻里,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念头:“直贼娘的,商队里还真有内鬼。” 而随着魏崇海这一倒下,在他身旁的众人也都跟着倒下了,留守后方的守卫们也同样倒卧在地。 第九十二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六) 逢此突变,立于人群之后的慕荀顿时傻了眼,但转瞬又明白过来,商队众人多半是中毒了,想到此节,他心中猛抖一个激灵,为何自己却没有任何中毒的感觉呢? 他侧目望向徐澈,只见徐澈也已倒在了地上,他急忙弯腰下去,问道:“你怎么样了?能不能说话?” 徐澈正头痛欲裂,脑中混乱不堪,眼前花花绿绿一片,等听到慕荀的声音后,整个人才稍稍清醒了一些,当下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头好痛啊,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慕荀见状,连忙伸手到徐澈的身上检查起来,经过一番检查之后,确定他并无性命之忧,当下又移步去查看近旁几人,如此快速查看过三人后,终于确定商队众人乃是中了一种能令人浑身无力,但又不伤及性命的毒药。 此时,魏崇海稍微清醒了一些,但还是坐不起身来,只得勉力扬起头四下张望。但见此时商队众人也都是倒卧在地,却独有慕荀一人正前后奔走着,并对商队众人挨个察看着什么,眼见此幕,他不禁勃然大怒,暴喝道:“慕荀!原来是你下的毒!” 慕荀被他这一声怒吼吓了一跳,急忙奔到他近旁,忙道:“我没下毒啊,我…我为什么要下毒啊!” 魏崇海怒目圆睁,大声道:“所有人都中毒倒地,就唯独你没事,你要作何解释?” 慕荀身形一滞,顿觉背负了弥天冤枉,当下急声解释道:“我没有…我没有下毒啊,我…我…”说到后来,已然带了哭腔。 魏崇海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我道你与何把头是好朋友,一路上不曾怠慢于你,可你为何猪油蒙了心,干出这等出卖朋友的歹事来!” 慕荀抢到魏崇海身旁,伸手要去扶住他,哭道:“魏大哥,我真的没下毒,你为什么不信我啊?” 魏崇海右掌撑地,左手横甩,将慕荀推到一旁,厉声冷笑道:“滚开!你既已做了歹事,又何必再来假惺惺的流泪称冤!” 慕荀被他这一推,重心瞬间不稳,立时跌坐于地,心中愈发委屈难抑,也不站起身来,只是抽噎着重复喊着那一句“我没下毒”。 这时,那黑衣人笑着向魏崇海走来,边走边道:“久闻魏大侠是明察秋毫的人物,可今日一见,却不想江湖传闻也多是虚言呐,原来魏大侠也不过是个糊涂蛋。” 魏崇海的身子已恢复了些许气力,当下勉力坐起身来,望向那黑衣人狠狠说道:“你们沆瀣一气,又何需多言,你敢直言相告是受了何人的指使吗?” 那黑衣人来到距离魏崇海一丈处停下脚步,笑道:“先不急说雇主的事,我且为这位小兄弟平个冤屈。”说着开始把玩起手中的长刀,望向慕荀,问道:“你们确实是中了毒,但却并非是这位小哥所为。不过我也很好奇,你一路上都没有饮水解渴么?”他眼中露出了好奇的目光。 慕荀伸手抹去脸上泪痕,奇道:“喝水?早上喝过一些啊。” 黑衣人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可正午烈日炎炎,你难道就不口渴吗?” 慕荀正处茫然无措间,当下也不及多想,顺口应道:“我不渴的。” 黑衣人皱了皱眉,显然颇感好奇。但他又怎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慕荀修习了“清瑞鈭星决”的缘故。 慕荀的体质和其父慕北亭如出一辙,也属天赐之躯,自然也能习得“清瑞鈭星诀”,此时的他也已将“清瑞鈭星诀”修至了第四层境界。 处于此境界者,但凡内力在体内流转,所经之处,立时就会生出清凉之感,是以慕荀对于炎热环境有着极强的耐受性,也就不易产生燥热口渴之感,更不需要靠大量的饮水来降温散热。 这时,一旁的魏崇海却心念一闪,立时脱口惊呼道:“难道是今日取水时着了你的道?” 那黑衣人笑道:“你还不算太笨,只是聪明的晚了些。” 魏崇海决然道:“不可能!取水是我亲自前去,当时也曾用银针验过是否有毒的,你又是如何下的毒?” 那黑衣人举目向商队众人看去,寻找半晌,目光最终落到了张老伯身上,然后高声喊道:“张老哥,你是如何下的毒,我也很想知道呢,要不你就讲出来吧,也好叫大伙儿死得明白。” 霎时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都向张老伯望去,此刻张老伯面色陡然煞白,随后颤抖着举起手来,指向那黑衣人,颤声说道:“你…你好歹的心,你说过不提此事的,你…我…我跟你拼了!”言毕,咬紧牙关站起身来,举拳向那黑衣人奔去。 可他刚跑出去没两步,便被一旁的两条大汉用脚绊倒在地,随即又翻身而上,分左右将张老伯压在了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其中一个大汉骂道:“他娘的,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杂种,为何要害我们!” 另一个大汉也同样怒道:“我们是哪里对不住你了?你竟要勾结这群歹人来害我们性命!你说啊!” 张老伯趴在地上,痛哭流涕不止,将脑门重重叩在了地上,双手猛力捶打着地面,喊道:“你们都是我的手足兄弟,我哪忍心起歹念,可…可是这个人挟持了我的家人,然后威逼我下毒,我…我是被逼无奈啊!他当初可是答应过我,只劫货不伤人,我要是知道会落得如此局面,就算是杀了我头,我也万不会做的!” 魏崇海摇头叹息道:“只怕你更没有想到,他竟会事后把你给出卖了。” 张老伯一愣,旋即又把头叩于地上,颤声道:“是我害了大伙,我对不起何把头啊!” 魏崇海闭目叹道:“眼下再说这些话又有何用。你也是走商几十年的老人了,这类下作的勾当又遇见的还算少吗?你道从言照做,你的家人就会没事了吗?糊涂啊!” 张老伯痛嚎失声,额头猛力叩击地面不止,哭喊道:“我无颜再见大伙,只求魏爷给我个痛快,一刀把我给杀了吧!” 魏崇海冷冷道:“你也不用急于求死,今晚大伙儿的性命只怕都要交代在这里了。你就把是如何下毒的过程告诉大伙罢,就算是死,也要让大伙心里落得个明白!” 第九十三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七) 张老伯仍是以面扣地,不敢抬头,只是抽噎道:“毒药是这歹人在出发前的头天夜里给我的,让我在路上伺机下毒,只等下毒后,再把信号散发出去,他见到了信号后,自会在暗里与我联系,并且他也承诺过,这毒药发作以后,只会让人全身酸软无力两个时辰,并不会伤及性命要害。 “等他走后,我不放心这毒药是否真如他所言,于是便找了只兔子来,给它喂服了些毒药后,守在一旁静静观察。那只兔子在吃过毒药后倒也没有立即出现反应,但过了约莫三四个时辰后,它突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瘫软倒地,我连忙上前去查看,发现兔子除了站立不起外,倒也没有特殊的异象出现,可我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又继续看守了这只兔子两个时辰,就想要亲眼确认此毒是否真如他所言那般,只要药效一过便会恢复如常。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只兔子突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恢复了行动能力。至此,我也才放下心来。” 魏崇海又问道:“那你为何寻了今日动手?是收到了这人的指令吗?” 张老伯道:“这一路上咱们都没有补给,我若是冒然下毒,事后难免会被发现,所以就一直等待着机会,直至今日早晨,我见饮用的淡水已所剩无几,终才生出了下毒的念头,于是我告诉魏爷你淡水已不够用,之后等你取了水回来,我便在给众人分配水时暗中下了毒,然后又发出了信号告知这歹人…” 还不等张老伯说完,黑衣人已大声笑了起来,抢道:“我得恭喜张老哥顺利完成了任务,只是抱歉不能让你全身而退了。” 张老伯猛然抬头,恶狠狠等着黑衣人,目呲欲裂怒,眼中几欲冒出火来,旋即,面上忽又闪过一丝绝决神色,狠声道:“我已铸成大错无可挽回,只恨我无能无用,不能手刃了你这狗贼,只愿我死以后能化作厉鬼日日纠缠于你,让你生不如死!” 他说到此处,额头上的青筋瞬间暴起,在深吸过一口气后,张口伸舌,上下牙齿猛力一合,咬舌自尽了。 众人见状,均是惊呼出声,先前压着他身体的那两人也连忙将他扶起身来实施救治,却怎奈张老伯死意已决,仅瞬息间就已一命呜呼。 虽说张老伯做了错事误了众人,可他到底是在商队里待了十数年的老人,加之往日里待人极好,众人对他也颇有些感情,眼下见他愧疚自尽,心里也尽皆伤感,对他做的错事倒也原谅了大半。 魏崇海看着张老伯毙命,叹息一声后缓缓闭上了双眼,过了片刻才重新睁开,旋即望向了那黑衣人,问道:“你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现下总可以说了吧?” 那黑衣人又走进两步,来到了魏崇海的面前盘腿坐下,说道:“本来我可以不告诉你的,但方才既已答允过你,我也不可食言,何况你等已是将死之人,也该让你们死得明白些。” 他说到此处,将手中长刀立杵于身前,问道:“魏大侠与贵州‘平川堂’的翁字扬把头是认识的吧?” 魏崇海眼中瞬间寒光一闪,沉声问道:“你是受雇于他?” 那黑衣人点了点头,扬眉笑道:“年前翁把头曾与你家何把头商议过一桩大买卖,却怎奈你家何把头的脾性大得都没了边际,任由翁把头好话说尽,他硬是固执不合作。所以嘛,既然文请不动,那就只好由我来到武请了!” 经他提醒,魏崇海立时想起了这件事,当日翁字扬与何耀诚商谈此事时,自己恰巧在场,对于其间的种种经过,自然也是清楚明了。 眼下弄明白了对方此来用意,魏崇海不禁冷笑了两声,说道:“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啊!嘿嘿,我们‘云聚’商会向来走的是阳光道,挣的是明白钱。你家翁把子那条私运盐铁的黑道,我们是走不来的!” 那黑衣人的目光又阴沉了下去,寒声道:“世间人众,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可你家何把头却是个鼠目寸光的固执冥顽之辈,居然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挣。哼,这么一盘大生意,他若是入了伙,你们弟兄又何至于过得如此拮据?” 魏崇海不屑道:“大丈夫立身于世,当知有可为,有不可为,其中道理,又岂是你们这等逐利宵小之辈所能明白,你道今日劫杀了我等就能让何把头屈服吗?真是笑话!” 那黑衣人被魏崇海这番话说得恼羞成怒,猛然握刀站起,眼中骤射出两道狠厉之光。 少顷,商队众人开始为魏崇海此时的慷慨之词齐声叫起好来,同时也冲黑衣人咒骂起来。 那黑衣人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罢了,便给你们这群将死之徒再呈片刻的口舌之利,诸位不妨多说一些,不然过了今晚,你们就再没得说了,哈哈哈…” 他笑了一会儿,又狠声说道:“魏大侠,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自今往后,贵州境内的这条路你们‘云聚’商会是别想再走了。但凡是你们的商队路过,我保证他们是有来无回,我会一直杀到你们何把头亲来向我求饶的那一天!” 魏崇海心里又惊又怒,暗自寻思道:“我今晚横竖是活不过去了,只是这狗贼的话却不能不让何把头知晓,以免再有无辜兄弟在此道上遇害。” 他环顾四周一圈,又忍不住焦急道:“可是要怎样才能把这个消息传回去呢?” 正在犯难间,忽听慕荀高声喊道:“你这歹人,莫非晚饭吃了大蒜?真是好大的口气!” 那黑衣人一愣,立马退到两丈开外,待看清说话之人是慕荀后,方才笑道:“我倒是忘了,这里还有一个能站着喘气的主儿。也罢,杀这群地上躺着的人犹如宰鸡屠狗一般,毫无乐趣可言,你且上前来让我过过瘾罢。” 慕荀站起身走到魏崇海的跟前,弯下腰去捡起掉在地上的长刀,可将要起身之时,忽听魏崇海小声说道:“慕老弟,先前是老哥我冤枉你了,还望你大度莫怪。” 第九十四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八) 慕荀听到魏崇海向自己致歉,正想张口搭话,却又被他低声喊停,只得继续听他说道:“老哥求你一件事,万请你答应下来。待会儿你莫要与他缠斗,只等寻到他个破绽就退身出去,然后带着你的朋友,骑上我的马,一直往北边林子里退,只等进了林子去,立刻下马,然后再把马赶往别处做疑兵之用,你二人则步行到北边的山崖之下,那里有一片崖壁常年被藤蔓遮挡着,其中藏掩有一个山洞,你们只要寻到了洞口,就赶紧钻进去,然后往山洞里一直走,之后便会遇到两个岔口。切记,第一个岔口要往左走,第二个岔口则往右走,千万不要走错了,如此,便能到得另一个出口!” 慕荀静静听他说完,知他的这番话是在托付后事,不禁双眉一紧,便要出声说话,可还来不及张口,又听魏崇海说道:“你别出声,只管听我说。”随即他又回头大喊道:“我这兵刃不称他手,你们再丢两把过来。” 他话音刚落,便有黑衣人高声叫道:“大哥,这人是在故意拖延,咱们可不能中了他们的计!” 那黑衣人也不回头,只是举手一摆,笑道:“无妨,就让他选,我要打得他心服口服!” 慕荀抬头冷笑道:“夜里风大,你也不怕闪断了舌头!” 这时,商队中有两人艰难地挪着脚步走上前来,把手中兵刃递到慕荀面前,示意他选择。 魏崇海看了他二人一眼,吩咐道:“把兵刃留下,退回去坐好。” 两人依言放下了兵刃,又退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盘膝坐下。 慕荀的目光始终跟着他二人在移动,但见他二人面上孰无惧色,心中不禁感叹起魏崇海这支商队的纪律之严明,素质之优良,人人均有泰山崩于眼前,而颜色不改之气魄。 魏崇海适时地敲了敲地上的一柄朴刀,用响声把慕荀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然后继续说道:“眼下只有你一人未中毒,咱们商队的希望可就全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你一定要逃出去,将此事告知何把头知晓。至于待会儿发生的事,你莫看、莫听、莫管,更不要生出做孤胆英雄的念头,你只有把这个消息平安送给何把头,才可算是不负我们!切记!切记!” 他刚叮嘱完毕,又马上以更为细弱的音调说道:“我坐骑的边囊里有份地图,只要逃出了山洞,你就照着地图上标记出的小路行进,如此就可避过歹人和守关官兵,平安回到昆明去。此事你若是答允了,便取左首边那柄刀。” 慕荀看着魏崇海坚毅的面孔,心中大是伤感,可形势危急,也容不得他再多想其他,当下猛然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左首那柄朴刀,大声喊道:“我选好了,你放马过来罢!” 魏崇海听他一语双关,心中稍安,抬眼望向那黑衣人,嘲讽道:“阁下计谋既已得逞,只需痛痛快快杀了我们便是,又何必要自取其辱呢?” 那黑衣人奇道:“自取其辱?你此话何意?” 魏崇海道:“阁下要借用下毒伎俩才敢近我身旁,想来定是忌惮我的功夫高过于你,而我这位小兄弟自幼学习武艺,武功大有过人之处,我但凡与他过手,从来没讨到过便宜,如此高低分教之下,你弱于我,而我又弱于他,那你和他动手,不就等于是在自取其辱吗?” 那黑衣人勃然大怒,扬刀指向慕荀,喝道:“胡说八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这小贼快上来与我过手,看我不生劈了你的脑袋瓜子!” 魏崇海冷笑连连,抬眼望向慕荀,说道:“你莫要受了这贼人的当,他待会儿若是敌你不过,定会靠身后那群人相帮,到时双拳难敌四手,你又如何能应付过来,不如就不要给他机会了。” 慕荀只是缓缓点头,并不说话,但心里却暗道:“魏大哥是在故意激怒那人,好让他约束住手下,以便让我伺机遁走,魏大哥真是好心思。”可立马又想到,只等自己走后,商队众人多半就活不成了,心头又是一阵难过。 果然,那黑衣人受激怒道:“下毒并非我愿,只是翁把头做事谨慎,定要我从了命令,你道我真是怕了你么?”回身又对那群黑衣人喊道:“你们就在原地待命,不可上前助我,且看我如何手刃了小兔崽子!” 魏崇海见慕荀还在愣愣出神,心中立时猜到他的心思,于是向他朗声说道:“屠小弟,咱们兄弟一场,无论今生或是来世,你都不可以让我失望啊!” 慕荀回过神来,听他称呼自己为“屠”姓,不由愣了愣,但旋即就明白了过来,知道他这话是在暗骂对方是畜生,自己则是屠夫杀畜生,想通此节,不觉有些好笑,可又想到那警示与告别的后一句话,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忍泪道:“魏大哥放心,我定不让你失望!” 那黑衣人也非蠢人,立时听出了魏崇海话中的别音,当即咬牙狠声道:“赶巧了,我也姓屠,正好看一看是谁屠了谁的命!” 慕荀最后回身看了众人一眼,但见火光照耀下,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坚定绝决的光彩,当下也豪气上涌,猛然站起身来,大笑道:“我这是屠狗刀,狗杂种纳命来!” 那黑衣人早已暴怒难遏,立时挺刀而上,冲着慕荀的脑袋当头劈下。 慕荀此刻的愤怒正无处宣泄,从前父亲所授的那些兵刃技法顿时就忘了个干净,当下手一横,挥刀而上,以刃对刃,想要硬刚这人,跟他比一比内力和劲道。 一声巨响过后,只见两刀交处顿时激起了火花一片。慕荀只觉自己右手的虎口阵阵发麻,险些就要握捏不住刀柄,同时脚下更感吃力,一连往后退了三步;反观那黑衣人,只见他一步未退,反倒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开山劈”再次斩来。 这一回慕荀不敢再去硬接,只是闪身退避。那黑衣人一击不中,接着又是两刀砍出,瞧那架势,只求速胜。可慕荀仍是左闪右躲,并不出刀去接招。 第九十五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九) 黑衣人又斩两刀,却依旧落空,不由得怒喝道:“你不是自诩武功高绝么?怎的接了我一刀后就不敢再接了?你别想当缩头乌龟,快上前再接我一刀!” 慕荀心道:“这歹人每一刀均是势大力沉的猛击,当是修习的阳刚功夫,可我并不善此道,若是以弱迎强,我必然要落了下风,需得想个法子让他进到了我所擅长的领域里,如此我才能寻到脱身机会。”心中如此想着,一个念头猛然闯进了他的脑中,暗道:“对呀,我可以使出爹教我的‘扶摇盘玉柱’一招,先让他脚下虚浮了,之后再掀他一个人仰马翻!” 他心中有了计较,脚下再不躲避,只等那黑衣人下一刀劈来时,急忙挺刀迎上,可就在两刀锋刃将要接触之时,他忽然身形一矮,借着前冲之势使了一个滑步,立时就溜到了那黑衣人的身后。 那黑衣人大惊失色,急忙回刀护背,慕荀却早已料到他必会出此招做应对,于是左足一点地,借力将身子回撤,转瞬间身子又回到了黑衣人的身前,随即手腕一抖,手中刚刀立时抡出了一个环形光影,冲着黑衣人当胸砍下。 这时,黑衣人握刀的手还尚在背后,想要回护已然不及,就只得顺势往后一倒,又在地上往后急滚过两圈,至此,才算化解了慕荀的这一招。 慕荀见他拉开身位,心中大喜,当即将刀狠狠插入地下,再以磅礴力道在身前划出了一道半圆,随后另起一掌,稍一蓄力后猛拍在刀刃之上,漫天尘土顿时飞扬而起,无数的土块灰尘也直冲黑衣人而去。 此举太过突兀,那黑衣人下意识举袖挡住。 慕荀就等这个机会,他趁着黑衣人举袖蒙脸之际,闪身后跃,再经过魏崇海身旁时,大声说道:“魏大哥放心,我定会为你报仇的!” 话音未落,他已掠到了徐澈的身旁,只见他微一弯腰,便把徐澈扛到了肩上,再一屈膝跃跳,已落身稳稳坐到了马背之上,随即又扬手挥刀,立时割断了拴马的绳索,回手又用刀背在马臀上狠狠一砍,马儿吃痛,长嘶一声,立马飞奔而出。 那黑衣人万没料到慕荀竟会借此遁走,顿时勃然大怒,向身后同伙喊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把那小杂种截住了!”顿了顿,又提高声音喊道:“死生不论!先得手者,老子有重赏!” 那群黑衣人在听到“有重赏”三字后,顿时眼冒金光,那是一种连黑夜也掩盖不住的光彩,仿佛前方在跑的慕荀和徐澈已不是两个鲜活的人,而是两坨金灿灿的黄金。 旋即,众黑衣人脚下生风,直向着慕荀消失方向追去,其中一个矮个子黑衣人在掠过那头目的身旁时,忽然停下问道:“大哥,那小杂种骑着马跑得快,要不我也回去骑了马来追赶?” 那黑衣人喝骂道:“他娘的!你是猪脑子吗?天这么黑,又有树林阻碍,他就算骑了马又能跑到哪里去?还能上天不成?你小子少废话,快给老子去找!”说着抬脚朝矮子的屁股上狠狠一蹬。 借着这一脚的力道,矮个子黑衣人立时就飞出一丈远,等踉跄着稳住了身形,还不忘回头喊道:“大哥英明!”说完便追随众黑衣人而去。 那黑衣人啐了一口,道:“他娘的,真是饭桶一个,都到什么时候了,还给老子拍什么马屁!” 这时,那群黑衣人已浩浩荡荡来到了商队众人的面前,欲要穿行而过,向慕荀消失的方向追去。 但魏崇海又岂会让他们得逞,当下勉力站起身来,高声喊道:“兄弟们!咱们今日横竖是个死,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放手厮杀一场,杀得一个够本,杀了两个不亏…”喘息一口,又提高嗓门道:“慕…屠小弟已带了消息出去,想来不日何把头就会为我等报仇雪恨!大伙儿听我说!都把兵刃拿起来,咱们拦住了这群杂碎,为屠小弟争取时间!” 他的这句话瞬间燃起了商队众人的热血,大伙儿纷纷站起身来,亮出了自己的兵刃准备迎敌。 匆匆赶来的黑衣人们见状,也各自拔出了兵刃,两相交遇,厮杀声与叫喊声顿时交相升起,场面血腥一片。 这晚的月光皎洁明亮,林中的树木也并非是遮天蔽日的苍天大树,此时月光洒下,倒也尽数落到了地上,慕荀便借着这道月光打马前行,畅行无碍。 在林中奔驰过一阵,已渐渐闻听不到身后的喊杀声,慕荀这才勒绳停马。 他谨慎地回头观察一番,但见并无尾巴,方才翻身下了马来,随后又把徐澈抱下马背放靠到一旁树下,接着四下打量,辨别起方向来。 徐澈原本就浑身酸软难受,又在马背上颠簸了一通,此时刚坐在地上,顿时恶心难受,当下侧过头去呕吐了起来。 慕荀见状,急忙蹲下身问道:“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徐澈摆手道:“没事,吐过一通,好受多了。” 可就在这时,忽有数声惨嚎远远传来,而传声的方向也正是先前商队所在的驻地。 慕荀猛然站起身来,举目望向发声的方向,拳头不由得拽紧了,眼中尽透悲愤之色。 徐澈颤声问道:“魏大哥他们…他们是不是遇害了?” 慕荀咬了咬牙,狠声道:“我一定会亲手宰了那贼人,以祭今日丧生的众位亡灵!” 他话刚说完,忽见远处的林子里亮起了点点火光,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喊声响起,显然是那群黑衣人进到了树林中,并开始搜索起他二人的踪迹来。 慕荀低声问道:“你可有力气跑动?” 徐澈摇头道:“腿上酸软,勉强慢走倒是可以,跑动就不行了。” 慕荀把马鞍上的布袋解下栓到自己腰间,又伸手去抚摸着马儿的脖颈,心想待会儿它就要做疑兵赴死,不由得好生难过。 但感伤归感伤,眼见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已经越来越近了,他终是一狠心,扬起手中的钢刀,转用刀背在马臀上狠狠砍了一刀。那马儿吃痛,扬蹄长嘶一声,便向林中深处跃去。 那群黑衣人听到了马儿的嘶鸣声,只道是发现了慕、徐二人的踪迹,立时寻声追去。 第九十六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 慕荀赶走了马儿后,便把徐澈缚到了背上,随即快步向树林北边行去,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穿梭后,他果然见到了魏崇海描述过的那面山崖,当下快步向前靠去,边走边伸手摸着石壁。 徐澈小声问道:“你是不是看不见了?干嘛要摸着山壁走?” 慕荀不耐烦道:“你懂个屁,这附近有个山洞,咱们得进到洞里才可逃生。” 徐澈闻言,也连忙伸直了脖子四下观望起来,想要赶快寻找到慕荀口中的那个山洞。 两人又走了一段,慕荀忽然“哎呦”叫了一声,徐澈急问道:“怎么样?是找到了吗?” 慕荀示意徐澈抱紧自己,随后伸出两手去把面前的藤蔓拨开,只见藤蔓下果然现出了一个约莫一人来高的洞口,稍进一步,借着月光向里看了看,可惜里面除了月光照映下的一小块空地外,其他的地方均是一片漆黑,并不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徐澈狐疑道:“这里黑漆漆的,咱们真能进去吗?里面不会有什么野兽吧?” 慕荀道:“既是魏大哥告知的,那就代表他肯定走过这个山洞,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说了,若不进去,难道还在这里等着那群恶人来取命吗?” 徐澈道:“那咱们打个火折子再进去罢,免得脚下踩到了暗坑。” 慕荀道:“我身上没带着火折子,你有吗?” 徐澈突然惊叫了一声,急道:“糟糕!我的包袱还在车厢里呢,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啊!” 慕荀听出了他话中的心疼之意,但又不想搭理这个问题,便自顾自地说道:“那咱们就摸黑走罢。你搂住我的脖子,我得两手开道了。” 徐澈只好紧了紧双手。等两人进了洞去,慕荀又回手将藤蔓合拢遮住了洞口,如此一来,洞里就没了那一丝射入的月光,世间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随后,慕荀右手持刀向前探路,以勘前路是否有障碍,右足则紧贴着地面缓缓前滑,行了一段后,只觉地面还算平整,也并无明显的凹凸地形,当下便稍稍加快了脚步。 安全行过了一段距离后,徐澈忽然小声问道:“你说这洞里会不会有什么怪东西?” 慕荀虽是胆大,但面对眼前的这一片黑暗,心里也正在发着怵,此时忽听得徐澈的发问,顿感后背泛起了阵阵凉意,可还不等他出声,又听徐澈继续问道:“这洞有多长?咱们还得走多久?要是真有怪东西可怎么办…” 慕荀听他喋喋不休,本就烦闷不堪的心情更添几分恼怒,当即喝骂道:“我哪知道有多长?还有,一直都是我在走…” 他说到此处,一个回声突然响起,就是那一句:“我哪知道有多长,还有,一直都是我在走…” 这回声低沉幽魅,闻之令人汗毛倒竖。 徐澈又小声责怪道:“你这么大声干嘛?别真的把什么怪东西给招惹来,咱们还是别说话了,快走罢。” 慕荀低声骂道:“还不是你挑起的头,眼下反倒怪起我来了…” 但骂归骂,他脚下却是不停,又匀速行进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再向前探刀时,突然就戳到了硬物,左右滑动探了探,又收回刀伸出手去摸了摸,心道:“果然是石壁,只怕是第一个岔路口到了。”于是小声说道:“这洞里有两个岔口,这是第一个岔口,等过了这个,再过一个,咱们就能出了这山腹。” 徐澈小声问道:“可这岔口有几个口子?又该往哪边走呢?” 慕荀道:“有两个路口,第一个岔道是该走左边…” 他说到此处,忽然身子一颤,迟疑了片刻,喃喃自语道:“咦,是该走左,还是右?” 徐澈问道:“魏大哥没说吗?” 慕荀急道:“说倒是说了,可我有些记不太清了。” 徐澈埋怨道:“两个路口也会记错的吗?”顿了顿,又道:“可惜这里黑暗阻道,不然可以任选一条走,就是走错了也无妨。” 慕荀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不是废话吗!这也用得着你来说?你先别跟我说话,我再好好想一想。” 黑暗中,两人静默无声,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可环境越是安静,慕荀的心里就越是烦乱不安,也越是把记忆搅得混乱难明,到得后来,他心头气起,猛然挥刀砍向了身前石壁。 “铛!” 只见黑暗中火光飞溅而起,随即又是尖锐回声飘荡环绕。 徐澈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过了片刻才沉声说道:“年初时有一位游方术士到店里用饭,我曾借机求他给我算过一卦,他算后只说“有利在右,发迹在北。”不如咱们就往右边走?” 慕荀想了想,说道:“游方术士的话未必可信,不过…罢了,就先往右边走一走,若是错了便原路返回这里,然后再往另一边走就是了。” 两人商定妥当,当即向右边的岔道走去。慕荀摸着石壁探步向前慢慢挪动着,等走过了五六十步后,只觉地面开始变得凹凸不平起来,心中不由生出了疑虑,自言自语道:“这里的地形与先前迥异不同,我们只怕是走错了。” 徐澈已在慕荀的后背上下颠浮了好一阵,早就感觉出了路面不平,便道:“那要不咱们回去罢,再走左边那条道。” 慕荀稍一犹豫,还是说道:“都走过这么远了,再往前走一段看看。” 徐澈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于是两人又摸索着前行了二三十步,可脚下的路却是越来越难走了,有几步还差点被绊了跟头,好在慕荀的韧性极佳,才不致摔倒。 徐澈问道:“魏大哥先前说过正确的岔道有什么特征没有?” 慕荀喘息道:“哪来得及说那么许多,不过…或许我们是真的走错了。” 徐澈道:“要不你先将我放下来,咱们稍作歇息再走罢。” 慕荀拒绝道:“我可不愿在这种鬼地方多待,咱们这就回去再走左边的岔道。” 他说着便要转过身去,可刚一挪步,脚下突然一滑,竟往后踉跄了两步,左脚忽又踏空,整个人立时往后跌倒。 第九十七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一) 慕荀身后背着徐澈,此时再想要稳住身形已然不是能了,跌倒在地已成必然,他心中不禁暗叫道:“糟糕,徐澈要遭殃了!”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未如他所想那般,徐澈并没有遭殃,至少没有马上遭殃,因为他发现自己和徐澈似乎是跌入了一个深坑之中,因为直至此刻,他二人的身子仍在下落的过程中。 这一回两人同时惊呼出声,慕荀连忙喊道:“你快把手撒开!” 徐澈早已被此时的突变吓得魂飞魄散,在听到了慕荀的吩咐后,下意识就撒开了手,可他刚一撒手,又马上反应了过来,同时高声呼叫道:“救命啊!” 慕荀在甩开了后背上的“累赘”后,周身一松,旋即右手铆足气劲,挥刀而出,把手里的钢刀往一旁石壁猛力插去。 这一插力道十足,刀刃瞬间嵌入石壁足有一半之多,他也就此止住了下坠之势,左手又顺势往下一勾,一把就抓住了徐澈的左手,同时大喊道:“你两只手抓住我!千万别撒手啊!” 徐澈先前已处周身无力的状态,现下又被惊吓一场,身子更是软绵无力,哪里还有力气去抓住慕荀的手,此刻就全凭着慕荀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才没让他坠落下去。 慕荀见他手上迟迟不上力,急道:“你是被吓傻了吗?赶快拉住我的手啊!你若始终都是这个姿势,我是没有办法把你拉上来的!” 徐澈颤声道:“可我…我使不上力气啊!” 慕荀道:“你无论如何都得双手抓紧我!若是再这样下去,我也坚持不了多久,到时还如何能上得去啊!” 徐澈低头向下望去,可黑暗里处处都是一般模样,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或许在他二人身下一尺便是陆地;也或许就是万丈;又或许是更意想不到的景象… 一想到了这些可能,徐澈不禁脱口问道:“你说下面会不会很高?” 慕荀道:“听回声,下面只怕是很深的…” 徐澈不敢再往下想去,深深的恐惧萦绕在他心头,过了片刻,才想起询问道:“咱们…咱们要如何才能上去?” 慕荀道:“你得先抓着我的身子爬到我此时所在的位置,然后再抓住这柄钢刀,让我能脱开身去查看周遭环境,如此才可能会有脱险的机会。” 徐澈摇头道:“可是我没力气上去啊!你能拉我上去么?” 慕荀急道:“我也吊在半空呢,单凭一只手根本拉不起你来!” 徐澈沉默了片刻,忽然幽幽叹道:“刚逃狼口,又入虎穴,看来今日一定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慕荀听他此时言语中竟透露着心灰意懒之意,连忙劝慰道:“你莫要灰心啊,你只要能顺着我的身体爬到这柄钢刀处,咱们就一定可以上去!” 徐澈惨笑了一声,说道:“若能得生,何人愿死,我是一丁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了!你…你撒手吧,至少咱俩还能活一个出去。” 慕荀急道:“你…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你想想你的父亲,想想陈皑,想想孟…孟月,他们都等着你回去呢,你可千万不能放弃!” 慕荀不提孟月还好,这一提及,徐澈心里更是酸楚,他不禁默默流下泪来,说道:“你这样吊着我,就只会图耗了你的气力,时间久了,只怕是谁都活不了,你快放手吧!” 慕荀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没想到,仅这一夜的时间里,他就要经历这么多的生死别离,从刚才的魏崇海和商队众人,再到此时此刻的徐澈,他空有一身武艺,却不能救得他们中任何一人,他不禁开始恼恨、埋怨起自己来,恨恨说道:“都是我害了你,我要是不固执东去;我要是不忘记方向;我要是不让你撒手…就不至落得如此境地,我…我…”说到此处,突然哭出了声来。 徐澈忙道:“你莫要自责,试想一下,咱们若是没有和魏大哥的商队同行,那他们今日不就沉冤枉死了吗?你的肩上可是担负着报仇重任,万不能在此丢了性命啊!” 慕荀紧紧闭起了眼睛,想要止住无能的泪水继续滑落,片刻后,他猛一咬牙,沉声道:“你…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一定帮你完成!” 徐澈见他下定了决心,心中忽又恐惧起来,低头望向身下的无尽黑暗,顿时思绪万千,喃喃自语道:“我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么…” 少顷,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道:“只求你代为照顾家父和陈皑母子,到我祭日时,也为我多烧一些火烛纸钱,莫让我再受了穷…” 慕荀哽咽道:“我都答应你,你只管放心的…”可余下的“离开”两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徐澈不愿让他背负上放弃自己的罪恶感,当下惨然一笑,使出了浑身力气扭动起自己的手腕。 他这一动,慕荀早已酸痛的手腕立时就握捏不住,在勉力坚持过片刻后,终是手里一滑,那只已然冰凉的手掌就此消失不在,黑暗里就只剩下了惊恐的惨呼声,直叫闻者胆寒心颤。 慕荀呆呆地望着身下的无尽黑暗,久久不能缓过神来,直至很久以后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才算缓回了神来,紧接着,他便撕心裂肺地喊道:“徐澈!徐澈!” 可幽幽黑暗中,除了有沉闷可怖的回声传回外,就再没有任何的声响回应。他默默握紧了右手,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自责痛呼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啊…” 此刻的他已深陷自责中,难以自拔,对自己的固执与偏激懊恼悔恨到了顶点,一时之间,轻生的念头骤然跃上了心间,只想以死赎罪。 但这个念头并没能在他心里持续多久,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并开始劝解自己:“死者已矣,生者更当珍重。我还要替他们报仇,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自我暗示一番后,情绪也终于平静了下来,再次睁眼时,左手猛然用力上拉,待拉至胸口与刀把平齐处,右手顺势往刀柄上借力一拍,身子瞬间飞起,随后在空中缩身曲腿,再落下时,双脚已稳稳当当踏在了刀把与刀背之上。 站定身形,他立即伸出手去四下探摸,可一番摸索后,却发现能着手之处仅有自己插刀的这面石壁,心里不由就犯了愁,暗叹道:“这如何能上得去啊?”思索了半晌,又想道:“先前跌落至此,也只不过是在瞬息之间,由此可见,我此时身处的位置距离地面也不过是一两丈而已,我且纵身摸一摸上面是何地势。”心中想定了主意,便即蹲下身去,随后双腿上力,平跃而起。 第九十八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二) 他这一跃约莫一丈来高,待到得顶点时,他挥动双手快速向四周探去,一摸之下,只觉面前的石壁甚是平整,竟然没有一处可以借力,等落身到刀柄上时,他心中好生沮丧,暗道:“如此地形,可如何能上得去啊?看来我也得葬身在此地了!” 不过这个悲观的念头在他心头转瞬即逝,下一刻求生之念复又强烈起来,他咬牙自勉道:“我背负使命,万不能轻易放弃,待我再多跃几次好好查勘。” 于是他蓄力再跃,此后每跃一次,都在调整着双腿的力度,以控制着到达的高度,而心里则暗暗记着每一次的高度,等到了第六次跃起时,他的右手终于摸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块。 他顿时大喜过望,再落到刀柄上时,心中欢喜无限,暗道:“可真是老天有眼呐!只要有了这块石头,我就可以自救了!嗯,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休息片刻,待存续些体力后再一鼓作气而起。” 他蹲在刀背上,背靠着石壁静静调息着,同时也在暗自寻思道:“我落下之时是反手插刀,那先前跌落之处就应该是在对侧,待会儿我就借了那块凸石,出力反向上跃,如此定能到得先前跌落之处。” 在休息过一炷香的时间后,他的体力已恢复了七八成,想要完成心中所设想的动作已然绰绰有余,当下便蹲身蓄力。可他刚要纵身时,忽又停住了,随后站起身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钱袋来,缓缓望向身下的黑暗,沉声说道:“各位冥府的差官老爷们,今日在此上路之人乃是纯良贤孝之辈,还望差爷们引路时多予关照,这些钱帛不成敬意,还请诸位差爷们笑纳!”说完之后打开了袋子,将里面的银子尽数取出,慢慢撒向了身下的黑暗。 行完此举,他心神大定,当下闭目深吸了口气,随即蹲身蓄力,猛然上跃,等来到了那块凸起的石块之处,右臂猛长,五指张开如钳,稳稳扣住了凸石,同时用力一拽,身子瞬间往上涨出了一个身位,而右脚也正好与那块凸石平齐。 他毫不迟疑,当即曲腿蓄力猛一蹬凸石,身子瞬间在空中完成了一个漂亮的翻转,而在翻转的同时,整个人也向着对侧疾飞而去,只等两个弹指过后,他伸出双手向前探去,心中默念道:“娘,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孩儿平安脱险啊!” 或许是求愿得灵,就在他默念完这一句祈祷词的瞬间,他的双手突然触摸到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他大喜过望,当即十指用力,将整个身子往前拽去,随后使出一个地滚,稳稳当当落到了地上,只是地上坚石林立,他后背上的衣袍立时就被刮破了好几道大口子,更有着力颇重之处,肌肤已被划出了血痕。 但只要性命无虞,受这些许小伤已无足轻重。慕荀只觉周身一阵松畅,原先体内憋着的那股劲头也立时松懈了下去,身子瞬间一软,靠坐到了地上,就连屁股被尖石戳得生疼也懒得挪位。 坐了片刻后,他只觉气力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转面望向深坑,正色道:“徐澈,你在天之灵好好看着,我定叫那群贼人血债血偿!”说完又对着深坑鞠躬三次,这才转身往回走去。 这条道因先前已走过一次,此番再走起来,脚程就快了许多,等他再回到先前的岔道处,并不停留,立马转向左边的岔道走去。 又走了一段之后,他发现左岔道的路面倒是颇为平整,但他以谨慎起见,仍是一手扶壁,一脚滑步向前,如此走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又到了另一个岔道口。 他摸着右边岔道的石壁,暗自寻思道:“魏大哥曾说过一左一右,既然前一个岔口走的是左边,那这一次就该是要走右边了,嗯,定不会错的。”当下举步又向右边岔道走去。 这一条岔道的地面依旧平整,只是窄了许多,他张开双臂刚好能两手都触摸到两侧石壁,于是他就这样双手扶壁缓缓前行。 黑暗中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慕荀觉得自己的精神就快要崩溃了,可就在这时,他眼中忽然看到远方隐约可见一丝亮光,心中顿时大喜,知道出口必然就在不远处。 人一旦有了眼看得着的希望,往往就能超越自己的极限,他忽然觉得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当下加紧脚步,又往前走了百十步,而那亮光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到了最后,已能清晰看到地上映出的块块光斑。 见此情景,他胆子更大了,气力也愈发的足实,脚下走得更快了,待到得近前细细一看,发现在自己的面前,居然又是一个被藤蔓遮住的洞口。他狂喜不已,立马伸手上前将藤蔓拨开。 霎时间,洞外的耀眼阳光瞬间就投射到了他的脸上,他双眼在黑暗中待了许久,哪能承受得起阳光直射,当即便松开了手去护住双眼,等过了好半晌后,双眼的刺痛之感才渐渐消退。 他再次睁开了眼睛,但这一次他只敢拨开些许藤蔓,让双眼慢慢适应着明亮光线,期间又想道:“看这光亮,多半是到了正午时分,这么说来,我竟在这山洞里走了一宿?”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明亮的光线,当下再不犹豫,双手拨开了藤蔓,跃身跳出洞口。 但他并不忙于观察周围环境,而是闭目沐浴在明媚阳光之下,随后深深呼吸一口,吐出了胸中那股浑浊之气。 清新的空气令他神清气爽,整个人也为之振奋了许多,在伸展过四肢后,他缓缓睁眼望向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正处身于一片开阔的森林中,前方绿树环绕,身前灌木丛生,各种虫鸣鸟叫更是不绝于耳,转身环望一周,不禁感叹道:“看此地情景,多半是人迹罕至之地,也不知魏大哥是遇何机缘才得以发现这条通道。” 然而一经想起魏崇海,他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去,可又想自己此时脱险与否仍未可知,便想赶快脱离此地,于是转身回去把那洞口掩盖妥当后,便向树林中走去。 第九十九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三) 他缓步走在密树茂林中,举目四下张望着,但见茫茫林海中除了树木还是树木,心中不由沮丧起来,暗叹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我到底该往哪里去?” 想到此处,心头猛又抖了一个激灵,突然就想到魏崇海给他的那份地图,急忙低头看向腰间,可这一看之下,他又不禁傻了眼,那个先前稳稳栓于腰间的包袱,此刻竟然不见了。 他皱眉回忆着那个包袱的下落,默想半晌后,沮丧自语道:“肯定是掉落深坑时给丢了。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不过眼下沮丧懊恼的人却并不只他一个人,在山的另一面,也正有一群人跟他一样在沮丧懊恼着。 昨夜里,那群黑衣人在追到马儿时才发现上了当,于是在盛怒之下,几个黑衣人便把无辜的马儿杀死泄愤,随后又四下散开在林中寻找起来,期间也曾有个别黑衣人经过了那个洞口,但夜晚光线不足,且洞口又有藤蔓伪装,是以一直都没有人发现这个隐蔽山洞。 黑衣人们上寻天,下刨地,折腾了整整一宿,却寻而无果,待到时近正午,也只得悻悻回到了商队驻地。此时的商队众人也早已身死多时,满地的尸身正横七竖八地躺着。 那群黑衣人的头目此刻正坐在仅余灰烬的火堆旁,在见到手下无获而归后,目中顿时露出了摄人心魄的寒光,厉声问道:“你们寻了整整一夜,除了杀死一匹马外,可还有其它让我顺耳的消息?” 众黑衣人均都低下了头去,各个默不作声,过了好半晌后,一个高个子的黑衣人才怯声说道:“大哥,我们…再给我们一些时日,我们定能找到那两个漏网之鱼的。” 他话音刚落,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个高个子便接着说道:“大哥,咱们干嘛非要抓到那两人?让他们回去报信岂不更好,这样也好让那姓何的知道我们的厉害!” 那头目豁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高个子面前,挥手便是一记耳光甩出,狠声道:“你这个饭桶!你懂个屁,咱们做的事既不能留下传闻,更不可留下证据!若是遗留下了证据,漫说是官家这边不好交代,便是江湖上的那些好事之人也不易打发,你竟还要让他们回去传讯?你是怕我不死吗?” 那高个子连连躬身,颤声道:“大哥息怒,是我鼠目寸光,不知您的深谋远虑。我该打,我该打!” 那头目怒气稍减,又道:“这条商道是那姓何的命脉通道,咱们的目的是要让他硬吃下这个哑巴亏,让他有苦说不出,有疑不得解,有冤无处伸,最终令他心中生怯,再不敢轻易踏上此道,到时他也就会为了生计前来寻翁把头讲情,如此一来…哼,何愁大事不成。” 众黑衣人只顾领命做事,对于此事背后的目的却知之甚少,此时听得头目说出目的后,方才恍然大悟,于是就有人开始献计道:“大哥,咱们不妨再加派些弟兄到入滇的各个道口去,如此必能寻到那两条漏网之鱼。” 那头目缓缓摇头道:“他们不会凭空遁走,多半是走了某处暗道离开的…” 他说到此处,眼中精光一闪,转头望向了前排左首第一人,问道:“杨三,先前与我动手那人的长相你可描画得出?” 杨三上前一步,答道:“看得清楚,也能画得出来。” 那头目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此刻很庆幸昨夜带上了擅长丹青描摹的杨三到场,当下便吩咐道:“如此就好,一会儿你便把画好的画像送到‘螺涯阁’去。” 杨三一愣,奇道:“这是为何?追杀之事咱们不管了吗?” 那头目并不解释,只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你照做便是了。”随后又扫视了众人一眼,续道:“你们把这些尸体和车马清理掉,记住,要做到不留痕迹,然后就各自散去罢。” 众黑衣人齐声应是,便纷纷做起事来。那头目则举目望向慕荀遁走的树林,目中隐隐露出一丝残忍狰狞之色,旋即便负手走开了。 面对眼前偌大的森林,慕荀第一次体会到了茫然无措是什么样的感受,他已经在这森林里转了好几个时辰,却始终如同无头的苍蝇一般,不论往那边走都看不到边际,无论朝哪里喊也都得不到回应,一路走去,不要说遇见有人,就连地上的碾印也不见一道。 此时的他已颓然坐到了一棵大树下,自言自语道:“在山洞里虽是行动受限,但行进的方向却还是明确的,可到了这森林里,我到底该往哪边走啊!”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旋即饥饿之感顿生,他伸手去摸了摸正在叫唤着的肚子,暗道:“俗话说‘皇帝不差饿死兵。’我还是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于是又扶着树站起身来,踮着脚尖四下张望,想要寻觅一些可以饱腹的野果。 在团团转过一圈后,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极北面的一片茂密桑树林里,心中大喜道:“这个季节当有桑葚可吃。” 如此一想,当即拔腿便往桑树林里奔去,可他刚跑出去没几步,又自疑惑道:“不对啊!在这深山老林里怎会有这许多的桑树呢?莫非…莫非是有人种植的?”想到此处,大喜过望,脚下立时生风,往着桑树林飞奔而去。等靠得再近了些,他渐渐听到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歌着唱,只是那唱词并非白话,让人听不得明白。 有声便是有人,慕荀欣喜若狂,暗道:“此处果然有人!”疾走间隙,又细细听了一会儿歌声,心想:“听这声音,歌者定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等进到了桑林里,穿过两排桑树后,果然在一棵树下见到了一个小姑娘。 此时那姑娘正背对他而立,一边唱着歌,一边采摘着树上的桑葚,殊不觉身后已有人在靠近。 慕荀在距离她两丈处立定了脚跟,随后轻咳一声,抱拳问道:“请问小妹妹,此地是何处?” 那小姑娘正沉浸于自我之中,突然听得有人说话,顿时就吓了一跳,急忙回身看去,但见此时正有一个陌生的俊秀少年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先是一愣,旋即惊呼一声,转身便要跑开。 第一百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四) 慕荀见状,急忙解释道:“在下名叫慕荀,并非是歹人,乃是云南的行脚商人,只因路上遇了强人,为求活命才逃亡至此,却不想在这山林间迷了路,好不容易才得幸遇见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惊慌。” 那姑娘闻言,这才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但一双明眸中却仍然透露着将信将疑的目光,问道:“那你是从什么地方逃到这里的呢?” 慕荀终于看清了这小姑娘的模样,她年岁约莫十四五,当值及笄之年,小巧精致的脸蛋上,玉雕琼鼻,柳叶清眉,一张粉嫩的樱桃小嘴微微上翘,此时开口说话,更有一口皓白洁齿显露出来,与粉唇相映生辉。 她的衣着打扮也与平常女子大不相同不,上衣为双层衣,无扣右祍,袖口与衣摆饰平绣花纹,主调为湛蓝,辅以玫红、炭黑、翠绿三色,搭配得宜,颇有一番别味;下身则着锭蓝缚腿,脚踩青面黑底鞋,脚踝处裸露出的几寸肌肤雪白胜雪。 此外,在她的颈上和手腕上都佩戴造型别致的雪花银饰,在举手投足之间,都伴有“叮啷”悦响,清脆悦耳。 慕荀从未见过如此妆扮的姑娘,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蓦地怦然心动,暗赞道:“好一个水灵可人的姑娘!不过看她这身着装,必然不是汉家女子,多半是此地的夷族姑娘吧。” 小姑娘见慕荀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去。 慕荀见状,只觉自己太过失礼,当下尴尬地举手搔了搔头,说道:“我…我走过了一个贯穿山腹的山洞,然后就到得此处…” 小姑娘猛然抬起头来,失声惊呼道:“啊!你怎会知道这个山洞的?是魏伯伯告诉你的吗?” 慕荀同样大惊,知她此刻所说的“魏伯伯”多半便是魏崇海,于是问道:“你说的莫非是魏崇海?我走此通道也确是受了他的指点。” 小姑娘喜道:“魏伯伯就是魏崇海,没错的。可他人呢?没有同你一起来吗?”说着,偏头向慕荀的身后看去。 慕荀的情绪瞬间低落了下去,涩声道:“原本我们是一道同行的,可我们在半路上遭遇了歹人,又中了他们的诡计,最后除我逃脱外,其他人都遇害了。” 小姑娘身子一滞,微微颤抖起来,她自然知道“遇害”两字的含义,旋即便哭了起来。 慕荀见她瞬间泪如雨下,伤心难抑,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连忙安慰道:“你莫要太伤心了,那群歹人我都记得清楚,我定会为魏大哥他们报仇的。” 可他话刚说完,又猛地想道:“糟糕,那群歹人全是蒙着面的,我又怎能说是记得清楚呢?” 然而慕荀的劝慰手段实在太过憋足,那小姑娘兀自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然后举袖擦了擦泪痕,说道:“你既是魏伯伯的朋友,那我就带你去见爷爷罢,爷爷和魏伯伯是最要好的朋友。” 慕荀一听这话,自是求之不得,连忙应下,又问道:“难道你们家就住在附近?” 小姑娘点头道:“只有我和爷爷住,我们的家就在这片桑树林的西边。” 慕荀奇道:“那你的父母呢?他们不跟你和爷爷同住此处吗?” 只见小姑娘的眼眶又红了,但这一回她并未落下泪来,只是低头回答道:“我爹爹和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自知事起便和爷爷居住在此…” 慕荀“哎呦”叫了一声,连忙致歉道:“对不起,付不起,我不知你父母背世,害得你又伤心了。” 小姑娘摇头道:“没事的。” 慕荀赶紧岔开了话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姑娘道:“我叫做洛瑶。” 慕荀道:“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嗯,你比我年岁小,我可以叫你一声洛瑶妹妹吗?” 洛瑶略一犹豫,还是点头答允了,当下转身先走,引着慕荀向桑林的西边行去。 两人刚走出去四五步,慕荀的肚子突然就叫了起来,那“咕噜”之声实在太大,立时就引起了洛瑶的注意,她回过头来问道:“你肚子饿吗?” 慕荀红着脸尴尬地笑了笑,点头道:“我在那山洞里走了一宿,也确实是饿了。” 洛瑶便把手里的竹篮递向慕荀,说道:“这是我刚摘下来的桑葚,很甜的,你可以先吃一些垫肚子,等一会儿到家了,我再去给你做饭吃。” 慕荀也不客气,道过一句谢谢后便伸手去接过了竹篮,然后跨到自己左手腕处,右手开始从篮里取出桑葚食用,仅一小会儿的功夫,满满一篮子的桑葚就被他吃了大半,而腹中的饥饿之感也渐渐消失了。他侧目望向洛瑶,笑问道:“这桑葚真甜,你要吃一些吗?” 洛瑶不说话,只是摇头拒绝,慕荀见状,知她还在为魏崇海遇难之事难过,本想再出言安慰几句,可是寻思片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只得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走着。 两人穿过桑林后,往西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来到了一处山坡脚。洛瑶抬手指着远处山脚下的一栋吊脚木屋,说道:“这里就是我家了。” 慕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那吊脚木屋前是一片开阔空地,空地上分门别类地种着各色矮株花树,此时微风乍起,送来了芬芳清香,轻吸一口,令人好生惬意;再转眼看向左右,苍翠绿树环绕,此刻落日余晖的照耀下,叫人只觉身处于世外桃源一般。 慕荀不禁感叹道:“这里可真美啊!当属我平生仅见的秀美之地!”转面又向洛瑶问道:“这些花树都是你栽种的吗?” 洛瑶也把目光移到了那些花树上,但见此刻的花树正沐浴在温黄余晖下,花朵和花叶犹如披上了一层薄蜡,正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亮,确实漂亮得紧。 一时之间,她糟糕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当即浅浅一笑,说道:“嗯,是爷爷和我一起栽种的。” 慕荀看着洛瑶笑靥如花,不由看得有些痴了,不自觉地脱口念道:“面似桃花语韵稠,身若纤芙举行柔…” 洛瑶耳中听到诵词,便转侧过身子,好奇问道:“你在说什么呢?” 但见慕荀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洛瑶不由面上一红,急忙又转回了身。 慕荀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在夸你长得美,你此时年岁尚小便已不可方物,等再长大了些,必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 女孩子都喜欢旁人夸赞自己漂亮,洛瑶自然也不例外,在听到慕荀夸赞自己漂亮后,面上虽是羞得通红,但心中却极是受用,说道:“不说这个啦,咱们去找爷爷吧。”说完当先向吊脚木楼跑去,慕荀也迈步紧随其后。 第一百零一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五) 到得楼前,洛瑶径直蹬梯而上,口中连声喊道:“爷爷,您快出来呀!” 这一回她话音刚歇,楼里立时就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应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做桑葚酒的桑葚都采摘够了吗?” 洛瑶催促道:“还没呢,您快出来呀,家里来客人啦!” 她话音刚落,阁楼上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紧接着便见一个耄耋老者从门里走了出来,接着便向楼下探身望去。 慕荀也抬头望去,只见那老者身着一身深灰粗布衫,其样式倒与平常汉人所着无异,又见他体态健硕,面色红润,虽是满头银发,但双目炯炯有神,当可称得上一句鹤发童颜。 慕荀连忙抬手抱拳,恭敬说道:“小子慕荀,是云南昆明人士,敬问洛爷爷安好。” 然而老者的面上却闪过了一抹警觉之色,问道:“你是如何到得此处来?又有何贵干?” 这时洛瑶刚好踏完了最后一个台阶,到了老者的身旁,她回头望了慕荀一眼,介绍道:“他是魏伯伯的朋友,从山洞里过来的,说是路上遇到了歹人才逃到这里来,他说…他说魏伯伯已经遇害了…”说到此处,眼眶顿时一红,又流下泪来。 那老者震惊不已,在愣怔过片刻后,急声向慕荀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快说与我听!” 他说话间已侧身绕过了洛瑶冲下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慕荀的面前。洛瑶见状,也紧步跟下了楼来。 老者一把抓住了慕荀的双臂,急声催促道:“你快跟我说啊!” 慕荀被老者此刻眼中透出的焦急神色所打动,说道:“洛爷爷莫急,这件事是这样的…” 慕荀便从商队补给饮水开始讲起,一直讲到自己是如何逃出了山洞,最终遇见洛瑶到了此处。 老者的情绪始终激动,当听慕荀讲到那群黑衣人作恶作歹时,不禁义愤填膺地连连咒骂,在一旁的洛瑶则露出满面的忧伤之色;等讲到了徐澈为不拖累自己而选择自我牺牲坠入深坑时,洛瑶不由失声惊呼,老者则是连声称赞起徐澈舍生成仁的英雄气概。 言到此处,慕荀的心中忽然一动,急向老者询问道:“请问洛爷爷,您可知道那深坑之下是什么?人若是从那深坑中坠落下去,可还会有生还可能?” 老者摇头叹息道:“那个地方不该叫做深坑,应该叫深渊,我年轻时好奇心重,也曾去实地探查过,可那深渊一望不尽,我也并不知下面是何景象。不过依我看来,人若从那里坠下,多半是活不成的。” 慕荀一直对徐澈的身亡极为愧疚,是以才有此一问,但也不过是怀了万一的指望,但听老者如是说,心中虽是失望,但也尚能自控,于是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去。 待到全部讲完,老者已然老泪纵横,叹道:“这些天杀的歹人啊!可怜魏老弟这么好的人竟然枉死他乡,老天无眼呐!”洛瑶也在一旁跟着抽噎抹泪。 慕荀看着眼前悲恸如斯的两人,心头热血翻涌,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我既逃活了一条命在,魏大哥和大伙的仇自然是要着落到我的肩上,还望洛爷爷能为我指路西归,只等我筹备好了人手便回来寻仇!” 那老者举手擦了擦泪痕,说道:“你有情有义,此心甚好,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你也不便赶路,就先在我这里歇息一宿,待明日一早我再送你上路。” 慕荀抱拳道:“多谢二位收留,小子感激不尽!” 那老者道:“你既是魏老弟的朋友,就不必多礼了,先随我到屋里来,我为你标注一份引路用的地图。”转面又冲洛瑶吩咐道:“瑶儿,你去做些饭菜来,想必慕小哥也饿了。” 洛瑶泪眼婆娑地看了慕荀一眼,轻轻点头,转身便向厨房走去。慕荀则对着洛瑶的背影连声道谢,随后也跟着老者上了楼去。 到了楼上屋内,老者示意慕荀坐下,然后自顾走到了一旁的炭炉处烧水煮茶。 慕荀闲坐无事,便动眼四下打量起来。 这间屋里的陈设简单质朴,除了眼前的桌椅板凳,以及此时正在烧水的炭炉外,竟再无其它大件物品。他目光又远移一些,便见在东首位有闭着门的两间房,想来就是他们爷孙俩的卧房;在南边窗下则放有一列排放整齐的土陶罐子,并且每个罐口上都打了泥封,显然都是存酒的坛子。他因好饮之故,能观泥色辨年月,是以仅看一眼便知这些陶罐已被封贮了不下七八年,又想起适才老者所说的桑椹酒,便猜这里面多半就是桑椹酒,如此一想,腹中酒虫立时骚动,直诱得他连吞口水。 但很快,他便为自己馋酒的念头感到了羞愧,心里开始暗骂自己:“真是混账,你有心思不去想着如何报仇,居然还有闲心去想喝酒的事?” 如此一想,馋欲立消,他的目光也再次回到了老者身上,问道:“洛爷爷,您和魏大哥是如何认识的?” 这时老者也拎着沏好的茶水壶走了过来,缓缓说道:“我与魏老弟也是因那山洞结的缘。”说到此处,先把斟好的一杯茶水递给了慕荀,又接着说道:“大约是在十三年前吧。有一日,我遇有一件紧要之事需得赶到隔壁县去处理,出门之后为了赶时间,我就选择走了近路,也就是你先前走过的那条路…” 慕荀皱眉打断道:“您说是隔壁县?难道这个山洞竟联通着两个不同的地方?” 老者点头道:“想来魏老弟也是来不及跟你详说这个山洞的奇特之处,那就由我来告诉你罢。”说着举杯饮了一口茶,又续道:“这座山名叫‘云巫山’,其山型奇峻峭立,极难攀爬,且又成东西条带状,绵延出去近百里地。人在山这侧,要想到得另一侧去,若照常规路径走去,非得花上一两日才可到达;可若是知道了这条山洞通道,利用洞穴穿行而过的话,只需几个时辰便能到达。” 慕荀点头感叹道:“老天爷果真是鬼斧神工,竟能凿出这样一条通道来…” 他感叹即此,心中蓦地又对另一件事起了感慨,不由脱口赞道:“难怪魏大哥要驻扎在这条通道的附近,果然是深谋远虑,心思谨慎。” 第一百零二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六) 老者接着前话说道:“等我办完事后,便打算沿着原路返回,可当我再来到洞口附近时,却见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躺在道旁昏迷不醒,而这个人正是魏老弟。我当时并不认识他,就只是抱着救人一命的心思跑过去将他扶起,并为他查看了伤势。 “彼时的他前胸后背都受了极重的刀伤,伤势已经很严重,若是再不及时救治,随时可能死去。遇此危急情况,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看他死在眼前,但又苦于周边缺物少药,我只好把他背起带回到家里,之后又请来郎中为他治伤。 好在医治及时,没过几日他便醒了过来,之后我就开始询问起他的身份与来历,又因何会受了如此重伤。 “他在报过姓名与来路后,也向我详细讲诉了受伤经过,原来他是在运送货物之时遭遇了一伙不守规矩的劫匪,商谈不拢,双方便大打出手,一番恶斗之下,他的一队人马终是没能敌过歹徒们的凶悍,以至除他以外,其余的护行师傅都尽数罹难,而他也是在拼死搏杀下才得以闯出了一条生路,但他在此过程中已然受伤极重,在摆脱了劫匪不久后就因失血过多昏死在了路旁,也最终遇到了我。 “后来又过了半个月,他的伤势已大为好转,便向我告别回去了。但自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他有时走商路过此地,只要得闲有空,他便会借那条通道的便捷过来与我聚上一聚…” 老者说到此处,情难自已,扼腕长叹了一声,摇头痛惜道:“唉!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和他一起把酒言欢的日子了。” 慕荀最不擅长安慰别人,见老者此时正自伤心难过,心中虽想劝慰几句,可脑海里却实在组织不起有力的言语,当下也只得静静坐着,等待着老者自我恢复。 恰在这时,洛瑶端着盛有饭菜的托盘迈步进了门来,可当她见到屋中两人低沉的面色后,又不禁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就唯恐打搅到面前两人。 慕荀见状,急忙起身迎上前去,先冲她微微一笑,然后接过了托盘,再将盘中的碗碟尽数摆放到桌上。 等饭菜摆好,老者也已收拾好了情绪,望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后,向慕荀招呼道:“咱们先吃饭罢。” 洛瑶上前为二人盛了饭后便退了下去。慕荀望着向她离去的背影,疑惑道:“洛瑶妹妹怎么不跟我们一块吃?” 听到此问,老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这丫头已和人家定了亲事,是以不便与外人同桌用饭,还望慕小哥莫怪。” 慕荀暗里奇道:“这是此地的习俗吗?可真是一条奇怪的规矩。”嘴上却赞道:“洛瑶妹妹贤良淑德,长得又水灵可爱,谁能娶到她可真是前世积了厚德啊!” 老者见慕荀夸赞自己孙女,心中也极是高兴,但转瞬间情绪又低落了下去,叹道:“只可惜瑶儿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自小便失了双亲,现下又失去了公公。唉,我可怜的瑶儿啊!” “啊?”慕荀大感意外,问道,“洛瑶妹妹是许给了魏大哥的儿子?” 老者放下了筷子,缓缓点头,说道:“那是在三年前,有一次魏老弟到访,突然说起他的次子与瑶儿年岁相仿,便想与我拜个亲家,问我愿意不愿意。我对魏老弟的德行人品是极为放心的,就想他的子弟也定然不差,于是便答允了下来。只是当时瑶儿年岁尚小,我也就未与她说明,不过自那日起我便开始教她遵行妇人之礼…唉,我本想着等魏老弟今年到访时便正式和瑶儿说明此事,却怎料…”说到此处,兀自摇头不止,余下的话也全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慕荀急忙岔开话题,询问道:“那您见过孙女婿没有?” 老者道:“倒是未得见过,不过也听魏老弟说起过,他那幼子的样貌和体态倒是与他相似,不过却是个读书人。” 慕荀回忆着魏崇海的模样,赞道:“那当是相貌堂堂之辈。” 老者再将筷子提起,道:“算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吃饭罢。” 桌上三菜一汤,素多荤少,仅有的一个荤菜是清炖鸡肉。照说这样的菜肴若是放在了平日里,慕荀只要看过一眼便会没了食欲,可此时他的腹中早已饥饿难耐,眼下看着什么饭菜都是喷香可口的佳肴,当下端起碗筷狼吞虎咽吃起来,老者也频频劝他夹菜。 慕荀毫不客气,一连吃过三大碗饭菜后才停歇下来,赞道:“洛瑶妹妹可真是好手艺,这桌饭菜色香味俱佳,便是放到城镇之中也当是上等之属。” 老者的嘴角微微勾起一道弧线,摆手谦虚道:“手艺高超倒未见得,只是在这山野之中食材来的新鲜,是以无需繁华烹调也能有别样滋味。” 慕荀连连点头称是,抓起茶杯连饮数口,又问道:“洛爷爷,我原先来时的那条路已然不能再走,以免再被那群歹人劫住,可我若是从此处出发,到得昆明又需要多久时间?” 老者放下了碗筷,说道:“你稍坐片刻,我去取份地图给你。”说着起身向东首左边卧房走去,过了一会儿便拿着一个布包出来,走到桌前将碗碟收下桌去,又从布包里取出了一张牛皮地图摊开在桌上,说道:“这份地图是魏老弟多年前留在我这里的,说是以备日后之用,没想到他一语成谶,最后到底是派上了用场。” 慕荀暗想:“想必我掉落在深坑之中的那份地图,必与此图一模一样。”倾身向前细看,只见在这张牛皮上,长条短线,横横竖竖,斑斑点点地画了许多,不禁有些眼晕,便问道:“洛爷爷,这地图该怎么看啊?” 老者在图上找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图上的一个黑点说道:“你看,这里便是我家所在位置。”随即用手指住这个黑点,然后开始慢慢滑动,在图上延伸出了一条直线,最终停在了另一个点上,又道:“这里是平关镇,只要过了这里,就算到了云南境内,然后再顺着这条道一直走,便能到得昆明城。”说着又用手指画了另一条线。 慕荀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悟,当下也伸出手去划了一条线,说道:“那这一条线多半就是我们来时的路径。”两相比较过后,又道:“依图看来,我原先走过的那一条道比之这一条,似乎是要短上一些。” 老者道:“看图所示确实如此,只是那条道是不能再走了,那群歹人不知你通过山腹到了另一县域,如此也就避开了他们的搜寻范围,所以你走这条道回去应该是安全的。等明日出发时,你再戴上一顶斗笠,路上快行少停,这样就会更安全。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你有通关路引吗?” 第一百零三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七) 慕荀稍一犹豫,终是不愿过多透露自己的信息,于是摇头道:“没了,同着那份地图一并掉进了深渊里。” 老者顿时面露忧色,说道:“可要是没有路引,你又如何能过得去城防关卡啊?” 慕荀道:“这倒无妨,我会些功夫,出关的手段自也有些,您不用担心。” 老者一愣,旋即摇头感叹道:“你们这些习武之人呐,总是喜欢以武犯禁,就连官府都奈何不了你们。” 慕荀正色道:“我平日里一向遵纪守法,若非是到万不得已之时,也绝不会去违法越纪,此一点请洛爷爷放心。” 老者把地图推向慕荀,说道:“你再仔细看看,若有不明白之处便问我。” 慕荀接过地图,认真看了一会儿后,说道:“我已经记下了,不过还有一事需要麻烦您老帮忙。” 老者早已猜到了慕荀的心思,脱口便道:“你可是需要些盘缠?” 慕荀脸上一红,他在先前讲诉经历之时,并未说出自己将携带的银子尽数抛撒进深渊中,眼下自然不会再说,于是作出为难神色,低声说道:“我出来之时本是带足了盘缠,可是全都掉进了深渊里,所以…所以想请您借一些银子给我。” 老者不置可否,只是定定看着慕荀。慕荀只道他不肯,急忙解释道:“我定会偿还的,要是您不放心,我可以写张借条给您!”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你莫要多心,我只是有些感伤,看着此刻的你,我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魏老弟。当年他伤愈告别时的情景,与今日的情境何其相似啊…” 少顷,老者又苦笑了一声,续道:“银两我自会为你准备,也无需你偿还,你只要回去之后将商队遇害的消息尽快送达商会,能让魏老弟一众的冤仇得报,这区区银两又何足挂齿。” 慕荀正色道:“这个自然,但既是说了借,那定是要还的,魏大哥的仇我也要亲手来报,就等我报了此仇后再来见您。” 老者见慕荀神情笃定,也就不再多言,伸手入怀,掏出一个蓝色布袋递给慕荀,说道:“我与瑶儿是自耕自食,平日里也用不上钱帛,只有到附近镇甸上采买东西时才会带些山货去换钱。这点银子是平时结余下的,有二十三两,你且拿着,等到了前面的镇上就去买匹好马,余下的钱只要省着花,想来是足够撑到昆明城的。” 慕荀接过了钱袋,口中连声道谢,老者摆手道:“区区小事,不足道谢,待会儿你就到我的房里去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起程赶路。” 慕荀望向两间卧房,蹙眉问道:“我若睡了您的房间,那您又睡哪里呢?” 老者道:“我自有睡处,你不用挂心。” 慕荀只好客随主便,不再推辞,又继续与老者闲话。期间洛瑶端了些水果上来,又将碗碟杯盘收了下去。 慕荀看着洛瑶离去的背影,心中忽生好奇,暗自寻思着老者为何要带着孙女隐居于此,几番想要出言询问,但又唯恐此问会冒犯了老者隐私引发不悦,于是只得忍住不问。 屋外夕阳沉下皓月升起,时间已经晚了,老者催促过慕荀早睡后,便起身下了楼去。 一天一夜没合过眼慕荀也确实觉得又累又乏,当下站起身来,一边伸展着懒腰,一边向老者的卧房走去。 进了房去,只见里面除了摆有一张床和两个大箱子外再无别物,走到床旁坐下,伸手脱去衣服,正要放到柜子上时,忽又见到衣服上的那几道破口,这才想起定是在洞里被石头划破的,不禁摇头叹道道:“衣不蔽体是要被人笑话的,等明日到了镇甸上买件新的罢。”于是也不放到柜子上了,反手丢到了地上,侧身面窗而眠。 夜深人静心事起。 慕荀原本是很困的,但此刻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远山上的婆娑树影,突然就没了困意,又不禁回想起了昨日种种,那些画面也一幕幕地重现在他的眼前,令他一阵感慨唏嘘。可他并不愿回忆起这些画面,因为每一幅画面对于他来说都是耻辱的一幕,都能勾起他对自己的深深自责。 他不愿再想,只好翻转了身子背窗而卧,闭紧了双眼,心中默默念起“清瑞鈭星诀”里的清心口诀。如此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他的情绪终得以平静下来,也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然而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过了一会儿后,他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响起,于是在迷迷糊糊间,他坐起了身来,口中不耐烦地嘟囔几句,揉着惺忪睡眼去开了门。 在门外站着的是洛瑶,她见门开以后,急忙把手中的香炉递上前去,说道:“这是驱蚊虫用的燃香,山里蚊虫多,你把这香炉放到窗口处,夜里就不会被蚊虫侵扰啦。” 慕荀见是洛瑶,困意立时消去了大半,接过香炉道后谢道:“洛瑶妹妹,你还不歇息吗?” 洛瑶眼圈立时一红,哽咽道:“我心里难受,睡不着。” 慕荀知她难受是因为魏崇海遇难之故,不由暗忖道:“若是再让她知道了魏崇海就是她未来的公公,只怕她会愈发难受了,唉,真是个可怜的小丫头。” 洛瑶却并未注意到慕荀面上的表情,只是低头望向了地上的衣物,说道:“慕大哥,我看你的衣服被划破了,你若是不嫌弃,就交给我去帮你缝补罢。” 慕荀心中一暖,笑道:“洛瑶妹妹可真是有心了,只是缝补多半是要耽搁你休息,我看还是不用了罢。” 洛瑶摇头道:“反正我也睡不着,有事做也可打发些时间,等我缝补好后再把衣服放到房间门口,你明早记得拿。” 慕荀想了想,便弯下腰去捡起衣服交给洛瑶,说道:“如此也好,那就有劳洛瑶妹妹动手啦。” 洛瑶接过衣物便回房去了,慕荀将香炉放到窗口处,又重新躺回了床上,随后双手枕头,想道:“魏大哥的儿子可真是好福气,竟能遇到这样一位好姑娘,等我回到昆明后,定要在魏大哥的家人面前好好夸一夸洛瑶妹妹。” 然而念及此处,他的心头忽又升起了一阵落寞之感,暗叹道:“唉!只希望我此生也能有魏大哥儿子这般运道,能遇到一位如洛瑶妹妹一般贤惠的姑娘做妻子,那此生也就别无所求了!”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四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八) 此后无人扰梦,慕荀倒也得以安稳卧睡许久,但约莫到了半夜时分,他忽然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起先他只道是梦境,可紧接着又听到了阵阵喧嚣叫嚷之声响起,他顿时就抖了个激灵,瞬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急忙起身下床,紧步贴到了窗户旁,探眼向下望去。 他所住这间房的窗户是面花圃方向而开,此时望去,只见楼下花圃前的空地上已有乌泱泱一大群人,这些人的坐下都是一匹骏马,腰间别着的也是清一色带鞘朴刀,人人手里也都握着一柄照明的火把子,直把黑夜照做了白昼。 他见此情景,急忙收回身来,心中暗叫不好,自语道:“这群歹人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可还不等他细想,房门突然就被推开了,只见洛瑶慌慌忙忙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慕大哥,楼下有歹人要来抓我和爷爷!咱们…咱们该怎么办!” 慕荀暗奇道:“难道这些人不是来抓我的?”连忙又向洛瑶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又为何要抓你和爷爷?” 洛瑶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抽噎道:“他们是山里的强匪,说是要抓我去…抓我去成亲…” 慕荀大吃一惊,自言自语道:“强匪?成亲?” 但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原来这伙人并非是翁字扬所派,不过这种歹人抢亲的事自然也是不能容忍的,他当即怒喝道:“朗朗乾坤,王法当道,竟有人敢做出这等歹事…”话还没说完,又猛然想起了自己昨日遭遇的谋杀之事,便打住不说了,转而又问道:“爷爷呢?他现在何处?” 洛瑶哽咽道:“爷爷正在楼下和一个坏人说话呢,慕大哥,我…我心里好害怕,爷爷他会不会有事…” 慕荀见洛瑶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心中顿起怜爱之意,先将她扶坐到床上,又温言劝道:“你别怕,就在屋里待着,且容我下去摸清了对方底细再说。” 洛瑶抹着泪点了点头,慕荀反手又将窗子轻轻关起,闪身出了房间,眼角余光瞥见了门口处的椅子上放着洛瑶为自己缝补好的衣服,当下脚步不停,顺手取过一抖擞,便穿到了身上,随后出门立站楼头,低眼看到老者正与一个灰袍大汉在厨房门口说着话,便暂且停住了脚步,驻足观望。 那灰袍大汉嗓门极大,对着老者说道:“老头儿,我家少爷仪表堂堂,尚文能武,那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青年才俊,你家孙女配我家少爷可是一点不委屈,你可不能不识抬举呀!” 只听老者哀求说道:“承蒙你家少爷青眼相待,可我这孙女早已和旁人定了婚约,实在不能让她跟你家少爷成亲,还望大王把这个情况告知贵帮少爷知晓。少爷既是读书人,自然知礼识节,想必他知道了这个情况后,也断不会夺人所爱的。” 灰袍大汉大笑道:“你这老头儿也忒死心眼了些,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姑爷选优而入。’你先前许的那人有我家少爷优秀么?你孙女若是跟了我家少爷,那往后的日子可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便是你这老头儿也能跟着沾光享福啊!” 老者听过他这番胡搅蛮缠的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口中只是反复念着:“这个…这个…”。 慕荀却在腹中好笑,暗道:“还真是山大王来抢亲了,不过这说客倒也有些意思,一张嘴就胡说八道,竟把‘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改作了‘良禽择木而栖,姑爷选优而入。’可真是个狡猾的人物。” 灰袍大汉见老者半晌没有下文,只道是他默许了,便向旁侧众人吩咐道:“都愣着干嘛!还不赶快上去迎亲!” 那伙人得了命令,纷纷了下马背,乌泱泱一群,足有十四五人,都挨个向楼梯处行来。 老者见状,知道说理不过,只得用一个拖字诀,心想拖得一时是一时,于是连忙上前阻拦,说道:“各位大王且慢,你们便是要来迎新娘子也该天明再来,眼下半夜三经的,哪有这时候迎新娘子的道理?” 岂料他的这番话并无作用,那伙人里领头的一个蓝衫汉子立马跳了出来,一把将老者推开一旁,不屑道:“你这老头儿莫要不是抬举,我家少爷看得上你家孙女,那是你们的福气,你若是再推三阻四不允,可就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老者被他重重一推,往后踉跄数步,眼看就要跌倒。这时慕荀纵身跃下,一把扶住了老者,旋即抬眼怒瞪蓝衫大汉,喝道:“你这糙汉子怎敢如此无礼,难道你父母从前没教诲过你要敬老爱幼吗?” 蓝衫大汉见慕荀突然从天而降,顿时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了两步,待稳住了身形后,又不禁恼羞成怒,大喝道:“你是何人!竟敢这般跟我说话,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可还不等慕荀开口,先前与老者交涉的那灰袍汉子已抢上前来,问道:“你就是老头儿口中的姑爷?” 慕荀将老者藏到了身后,冷笑道:“姑爷倒不是,却是哥哥。” 蓝衫大汉立马讥笑道:“哥哥又如何。告诉你,人,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你若识相就快闪到一边去,如此到了明日办酒宴时还能有你二人的一杯水酒吃;可若是不识抬举,嘿嘿,那就莫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慕荀侧头对老者小声说道:“您且上楼去,这些小丑我自能应付。”说完又迎上前一步,冷笑道:“常言道:‘长兄如父。’诸位既要为舍妹做媒,还得问过我这做哥哥的愿是不愿!” 老者自知留在此处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小声道了一句“小心”,便快步上了楼去。 那伙人见老者上楼,便要上前拦截,可慕荀哪能放任他们过去,一闪身便挡在了众匪徒的面前,接着猛抬右脚重重踏在阶梯上,冷笑道:“诸位都没取过亲吗?若想要进门迎亲,姑爷就需得有‘过关斩将’的本事,只有闯到最后才能抱得美人归,你们可别坏了规矩!”眼见这伙人被自己的话唬得愣住了,便接着说道:“姑爷不在的话,你们代劳也无妨,谁先上来赐教?” 众匪徒一听这挑衅之言,立时哗然一片,但很快就有人开始冷言冷语嘲讽起慕荀来,都道他是在自不量力。 蓝衫大汉猛一扬手,止住了众人的嘲笑,冲着慕荀冷声喝道:“等我把你的脑袋瓜子踩在脚底下的时候,再看你这张嘴还厉害不厉害!”话音刚歇,只见寒芒一闪,他已抽出了腰间朴刀,直向慕荀狠狠砍去。 第一百零五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十九) 慕荀并不惊慌,身形也不动,一直等到长刀快要砍至面门时,才猛然侧身避让过去,同时左掌顺势拍出,直向那大汉的右肋狠狠击去。 他这一招极是迅捷,那大汉避让不及,只得腾出左掌与他对了一掌,只听得“嘭”一声响后,那大汉竟被他这一掌击得飞落到一丈开外,顿时龇牙咧嘴哀嚎起来,再没能站起身来。 那伙人见壮硕大汉仅挨了一掌便倒地不起,无不惊呼出声,跟着就有两人从人群中冲出,跑到了大汉身旁,随后一左一右扶起大汉,又疾步撤回了人群中。 慕荀站稳身形,笑道:“诸位就这点本事也敢前来迎亲?依我看呐,不如都趁早回去了罢,免得待会儿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矮小精瘦的中年人嬉笑着走上前来,抱拳道:“我看小兄弟身手不凡,武艺精湛,却不知是师承何处?” 慕荀见他相貌猥琐阴险,一双鼠眼在自己身上不停打量着,心中极是厌恶,但见此刻对方向自己行了礼,当下也就还了一礼,说道:“在下师承家…迦南驮,你多半是没听过的。”他本欲直言相告,但又想起先前报了家门后便引出了一堆祸事,是以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只胡编了一个名字出口。 那精瘦汉子果然满脸疑惑,喃喃自语道:“迦南驮?好奇怪的名字,难不是中国人?”旋即抬眼又道:“既然不是我相识之人的弟子,那就好说了。” 他话音刚落,猛一闪身便向慕荀攻来,半空中双手一翻,顿时亮出了两把明晃晃的匕首来。 慕荀见状,心知此人的功夫比之先前那人要高出许多,当下不敢怠慢,左脚足尖迅速一挑,将先前那大汉掉落在地的长刀挑起落到手中,随后手起刀决,也迎面攻了上去。 但见长刀与匕首猛烈撞击在一起,发出噪耳声响的同时,也溅出了火光点点。那精瘦汉子见一击不中,立马更换了招式套路,当即身形一矮滚到地上,紧接着双手交错挥舞起匕,向着慕荀的下盘攻去。 慕荀从未见过这等招式,心里不免犯怵,当下自不敢硬接,只得往后一闪身避开攻势,拉开了距离。 却不料那精瘦汉子又是一个地滚紧贴上来,手里的匕首依旧攻向慕荀下盘。慕荀尚未想出应对办法,也只得往后再退。又如此避过两次后,慕荀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因为自己的后背已经贴到了楼梯口的栏杆上。 那伙歹人见到慕荀只是一味避退,气焰顿时就嚣张了起来,也开始七嘴八舌说起了风凉话。 有人高喊道:“只有这点本事也敢口出大气,这回知道厉害了罢!”这边声音刚落,另一边就有人叫道:“你再退可要退到楼上去啦!”马上又有人接道:“干脆退到新娘子的房里去吧,等待会儿咱们把你一并娶走得了!” 慕荀心头气起,冷笑道:“你这种下三流的功夫居然也敢拿出来现世,看我破了你这丑功!”当下不再后退,左足一点木梯台阶,借力让身子在空中转过一个圈,如此便落身到了那精瘦汉子的背后,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长刀挑横,直向他的后背狠狠插去。 精瘦汉子后背无防,顿时大惊失色,当即身形一矮,想要接着使出地滚躲向别处,但慕荀又哪容他躲开,立时贴身跟进,手中长刀再次对着他的后背插下。 如此一来,攻斗局势陡然翻转过来,原本一直处于守势的慕荀突然大发神威转守为攻,并且在一瞬间就占到了绝对的上风;反观本来一直攻势汹汹的精瘦汉子,眼下却只有在地上翻腾打滚躲避钢刀的份,先前的得意与嚣张在这一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看局面陡然翻转,原本尚在叫嚣着的众匪们也霎时间都没了动静,眼下正个挨个的张大了嘴巴,面上均挂起了惊骇表情。 二人又缠斗了十余招,期间精瘦汉子始终寻不到起身机会,也渐渐显出了左右支绌之势,又过手三招,慕荀见准了一个机会,右手的长刀迅速交递到左手上,对着精瘦汉子的左胸挺刀插下。 照理说他刺出的这一刀本是可以直接取了精瘦汉子的性命,可就在刀锋将要插入精瘦汉子的胸膛之时,他手腕忽然一抖,硬生生错开了位置,将刀刃插到了一旁地上,随后又迅速抽回了刀走开一旁。 那精瘦汉子看得分明,如此死里逃生仅在瞬息之间,直至慕荀离开后才觉后背泛起了凉意,半晌才哆哆嗦嗦站起身来,面向慕荀颤声说道:“多…多谢留情,是我输了。”说完收好匕首退回了人群中。 慕荀冲眼前的众匪徒们得意一笑,朗声道:“各位还有谁想到楼上去的,可自行上前来与我比试,你若赢得过我,便可上楼去,我绝不食言。” 众匪见状,竟无一人敢再上前去比试,而那灰袍大汉见他武功奇高,心想再比下去也无非是图耗时间,可若是被他这样绊住脚挨到天亮,那回去路上万一遇到官兵就不好收拾了,于是眉毛一横,喝道:“咱们是来迎亲的,你道我们是来与你比试武艺的吗?”转面又冲众人喊道:“大伙儿莫要受了这小子迷惑,他是在此拖延时间,好让楼上的爷孙俩逃走,咱们这就一起上去把人带下来!” 那伙人见了先前阵仗,也均知若要论单打独斗,他们之中并无一人能胜得慕荀,于是便听从灰袍汉子的号令,纷纷抽出兵刃向慕荀攻去。 慕荀暗叫不好,他拖延到天明的计划已被那灰袍人识破,此时又要以一敌众,心中不免发虚,可又想到自己若是就此退缩了,那楼上的爷孙俩便会遭难,于是钢牙一咬,暗自打气道:“慕荀啊慕荀,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千万不能退缩啊!” 可他刚喊完这一句话,便见长刀短剑已迎面刺了过来,他只得横刀在手左格右挡,脚下且战且退,不知不觉间,便已退到了木梯之上。 第一百零六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二十) 这时已有几个位置居后的大汉使起了轻功向楼上跃去,慕荀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当下暴喝一声,以刀做剑,挥出了一记家传剑法中的“风卷残浪”,硬生生将身前的众人震退了回去,接着纵身一跃挡到了二楼的入口处。 而先前已到了门口的那两人见慕荀犹如天将临世般现于面前,都不禁吓了一跳,旋即又举起兵刃冲慕荀当头砍去。却见慕荀右手举刀格挡住,左手化掌拍出,但听得“砰、砰”两声响后,那两人瞬间撞破护栏飞出,坠落到了楼下地上。 解决了眼前这两人,慕荀又回身看向蜂拥而上的众匪徒,心中暗道:“若是如此死守,只怕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便会力竭不敌,得赶紧另想个法子退敌才是。”低眼看了看脚下木楼,心中一动,立时便有了主意,当即退到门内,举刀迅速将捆缚着楼梯的绳索尽数砍断。那些绳索一经断裂,整架楼梯立时摇摇欲坠,还不等楼梯之上的众匪徒们反应过来,慕荀又猛起一脚蹬向楼梯,只听得“咔嚓”几声响后,紧接便是“呯”的一声巨响,整架木梯轰然倒塌,此时尚在在梯上的众匪徒们也瞬间惊呼连连,紧跟着又见灰尘漫天飞起,哀嚎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慕荀回身进屋,反手关上了门,然后快步走到老者的房间里。此时老者与洛瑶正趴着窗缝往下看,在见到慕荀进来后,老者急问道:“这楼梯没了,咱们可如何下得去啊!” 慕荀喘着粗气摇头道:“哪里还能走什么楼梯下去啊!咱们得往这屋子的另一面跳窗出去啦!” 老者大感诧异,问道:“跳窗出去?可从这里到地上足有一丈来高,我和瑶儿如何能跳得下去啊!” 慕荀拉起两人的手便往隔壁房间赶去,边走边道:“我自有办法带你们下去,待到了下面,咱们就往后山坡里一躲,他们就再也寻不到咱们了!” 老者眸光一亮,点头赞同道:“对,对,咱们就往后山跑,那里地形我最是熟悉,只要能进了林子去,想要甩开他们就不成问题了。” 可正当三人欲要转进隔壁房间时,只听得“啪”一声响,正厅的木门瞬时被人撞开,灰袍大汉和另一个彪形大汉一跃而进,随即又有四条大汉跟了进来。 慕荀见状,连忙将爷孙俩护到了身后,手中长刀一横,便要准备厮杀。 灰袍大汉忽然笑了笑,将手里的兵刃递给了旁边一人,然后走上前一步,和颜悦色道:“小兄弟莫要冲动,老哥我有一言相劝,望你考虑。” 慕荀左手转到背后,向身后二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进到屋里去,然后冷冷说道:“哦?你有何话讲,且说来听听。” 灰袍大汉也不理会退到屋里的爷孙俩,两眼只顾紧紧盯着慕荀,扬眉笑道:“小兄弟这一身功夫之强,实乃我生平仅见,只是你拥有这等身手却藏居在此,未免暴敛天物,观之令人惋惜啊!” 慕荀道:“那依你之见,我又该到何处去才不算是暴敛天物?” 灰袍大汉道:“若你有意,大可到我们山寨来,我们大哥极是爱惜人才,就凭你的这身功夫,又何愁不受大哥重用?到时钱帛美女应有尽有,如此才不算委屈了这一身好功夫!” 慕荀心中不屑道:“先前是要抢人,此时又是招揽,好一张利嘴!可我又怎会随你去做了那杀人越货的歹毒勾当!”当下正欲拒绝,可心念忽然一动,又想:“若他真是有意招揽,那我便以放过洛瑶妹妹作为条件试他一试,若他答应下来,我便陪他到山寨走一遭,到时过个几日我再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想来他们也追我不上。”心中打定了主意,便朗声笑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要我从你而去,你需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灰袍大汉面露喜色,说道:“是什么条件?” 慕荀道:“你们不可将我妹妹带走,并且日后也不可再打她的主意,你若是答应了,我马上就随你去。” 没想到灰袍大汉毫不犹豫,脱口便道:“好,我答应你,日后不再打她的主意!” 慕荀狐疑道:“此话当真?那你如何跟你家少主交代此事?” 灰袍大汉笑道:“千真万确,老弟不用担心,如何说词我自有计较。”说到此处,忽然望了望慕荀身后,又大笑道:“更何况,我答应的是日后…” 慕荀心头一凛,只觉他这话莫名其妙,当下凝眉向他瞧去,却见他正盯着自己身后,心中霎时惊醒过来,暗叫道:“不好!这恶贼是在拖延时间!”急忙回身看去,只见屋中窗口正有一人欲要翻窗而入。而此时屋里的老者与洛瑶也只顾着看慕荀和灰袍汉子交涉,对于窗口处的异动丝毫没有查觉到,直到此刻慕荀回身望向了窗户,他二人这才转眼看去。洛瑶见有人翻窗而入,不禁失声惊呼,老者连忙将她揽到怀中护住。 慕荀大喊了一句“卑鄙”,立马举刀向窗口那人攻去,可那灰袍大汉又哪里肯让,瞬间抽刀在手,一个箭步上前将慕荀拦了下来。 慕荀避让不开,只得与灰袍汉子先过手两招,到了第三招时,那灰袍汉子忽然闪身退后不攻了。 仓促之间,慕荀也不及多想,抢身欲要进屋去,这时也不知灰袍汉子从哪里又摸出了一把剑来,忽然挺剑上前,向着慕荀笔直刺来。慕荀哪会料到他有此一招,再回身接招时,已然晚了半拍,左臂上瞬间就挨了重重一剑,鲜血立时流出,很快就染透了他半臂衣袖。 老者和洛瑶惊呼着向慕荀靠过去,同时窗口那人也得以进到了屋里。 此时屋内屋外具有歹人,慕荀三人进退不得,只得守在屋门口。灰袍大汉笑道:“三位就莫要再做徒劳反抗了,不如乖乖让我把人带走,也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慕荀啐道:“卑鄙小人,你有何颜面与我说话!今日我便是卧尸在此,也定要拉上你同走黄泉路!” 灰袍大汉也不生气,仍是笑着说道:“若论单打独斗,我确实非你敌手,可我今日便是仗了人多势众,你又能耐我何啊?”说完仰面大笑起来,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第一百零七章 你可知江湖水深浪大(二十一) 慕荀咬牙切齿盯着他,眼中似要冒出火来,握着长刀的右手也猛地紧了紧,正欲上去与他搏命,可这时候忽又有一只手拉住了他,接着便听到老者小声问道:“你可有把握带瑶儿离开这里?” 慕荀既不回头,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但心头猛起不详之感,寻思道:“洛爷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要做什么?”正欲回身询问,却又听老者继续说道:“我把瑶儿交付给你了,只求你能将她平安带回婆家去,我也就安心了!”说完把洛瑶往慕荀怀里一送,转身便往屋外的灰袍汉子一众扑去。 老者此举太过突兀,慕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时,再想拦阻却已然迟了。而屋外众人见有人从屋中冲撞出来,也都纷纷后退避让,这时只听老者又高呼一声“快走”,便已然扑到了灰袍汉子的身上。 慕荀心知老者是要以此举为自己争取逃离时间,于是猛一咬牙,大喊了一句“爷爷放心”,旋即忍着左臂巨痛,一把将洛瑶抱住,随后右手猛力挥刀,将屋中那人逼到了墙角处,再挥一刀劈开了窗户,旋即跳窗而出。 此时半空之中的洛瑶也终于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她挥动着手臂抓向木楼方向,大声哭喊道:“爷爷!我要爷爷!” 带他二人落到地上,守在此处的四五条大汉立马举着兵刃围了上来,慕荀只得挥刀迎敌,却也不敢托大恋战,只是且战且退,向着山坡树林方向退去。 好在这几人的功夫都稀松平常,慕荀要走,他们也强留不住。可就在这时,忽又听得楼中传来一声惨叫,慕荀浑身一凉,知道老者已经遇害,在他怀里的洛瑶也颤声道:“是…是爷爷的声音吗?” 慕荀在斩退一人后,沉默不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眼睛并不敢看向洛瑶。 其实洛瑶已然知道这一声惨叫就是爷爷发出的,只是她心中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这才出声问询,但见到慕荀点头后,顿时心若死灰,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随后悲嚎一声,竟气短难续昏厥了过去。 慕荀察觉到怀中的洛瑶情况有异,急忙低头看了她一眼,但见她已然昏死过去,立刻上指探到了她颈部动脉处,在确定过她并无大碍后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可他这一分神,背上又重重挨了一刀,直疼得他龇牙咧嘴,当下不敢再分神,暴喝一声后,猛攻挡在自己身前那人。 可那人又哪里挡得住他的霸道攻势,仅接过两刀后便被震裂了虎口夺走了兵刃。慕荀又挥刀将他逼退数步,方才施展起轻功跃进了山林之中。 一进树林,慕荀脚步丝毫不敢放松,也不辨方向,只是向着半山奔去,身后随即也传来了呼喊之声,显然是那伙歹人也跟着进入了林中。 恰在这时,洛瑶因受了颠簸,胸中那股悲愤郁气倒也平顺了许多,于是悠悠醒转了过来,并轻呼了一声:“慕大哥…” 慕荀见她醒来,心中大喜,赶忙问道:“洛瑶妹妹,这林里可有能藏身之处?” 洛瑶木讷道:“半…半山上有一处瀑布,在那瀑布的后面有个山洞可以藏身…”可说着说着,又不禁流起了泪来。 慕荀此刻无暇安慰她,借着皎洁月光,脚下加足了劲力向半山奔去,跑了约莫一刻钟后,渐渐听到了有流水的声音,又转过一道弯后,果然见到了一个水潭。 这水潭占地不大,约莫有五丈见方,但三面被陡峭山崖环抱着,此时月光照拂潭中,水面泛着晶透白光,就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慕荀寻眼上看,又见正前方的水潭之上果然有一帘细窄的瀑布落下,瀑布的源头是在山顶绝壁处,此时天空中的皓月也正巧架在了山顶之上,落下水帘就似是从月亮里直流出来一般。 但慕荀并无闲心观赏这如画美景,将洛瑶放下后,气喘嘘嘘地问道:“我们…我们该如何进到洞里去?” 洛瑶抽噎道:“往日里我和爷爷都是下水游过去的。” 慕荀摇头道:“眼下我身上有伤,万不能下水,若是被那些歹人见到水中泛红,多半就会猜到我们的藏身之所。” 洛瑶急道:“那我们又该如何过去呀?” 慕荀道:“你能否准确定位洞口的位置?” 洛瑶点了点头,抬手一指,说道:“从水面平直过去便是洞口所在。” 慕荀抬眼望向水帘落下的远处,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一段距离颇远,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带着洛瑶成功过潭进洞,可一回头又看到身后林中的点点火光,也只得咬牙说道:“我得将你扛到肩上,然后飞跃过去直冲进洞。只是我现下有伤在身,也并无十足把握能成功过去,若是不幸落了水,咱们就只能认命了。” 洛瑶咬了咬唇,说道:“慕大哥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慕荀点了点头,弯腰将洛瑶扛在肩上,然后连退数步,再猛力加速向潭中冲去。 月光下,只见他身如轻蝶,双足在水面上点踏四下后,距离那水帘已仅剩一丈之遥,他咬紧牙关,用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探身向前俯冲,只听得“嘭嗤”一声响后,两人终是成功撞破了水帘,进到了洞中。 入洞后,两人的身子继续向前飞去,慕荀的神志也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恍惚起来,眼前竟生出了一片花花绿绿的景象来。他带伤狂奔了许久,方才跃潭进洞时又耗尽了最后一丝内力,此时后背与左臂上的伤口没了内力的愈制,立时就流血不止,剧烈的疼痛更是让他难以自持,他只觉两眼一黑,胸中的气血剧烈翻涌,双手也在一瞬间失去了气力,再也箍抱不住肩上的洛瑶,就此松了手。 洛瑶也察觉到了慕荀的异样变化,可她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再惊呼声中离了慕荀的环抱,向前直飞而去,不巧前方竟有一块巨石,她的身子就这样狠狠撞到了巨石之上,旋即又反弹跌落在地,当即闷哼了一声,晕死过去。 慕荀紧随其后,同样也撞到了那块大石之上,随后也跌落在洛瑶身旁,不过与洛瑶不同的是,他在撞上大石之前就已然昏了过去,只是在他就要昏过去的前一刻里,他的心头忽然升起了这样一个怪异的念头:“清炖鸡肉的滋味,似乎要比烧鸡强上一些…” 第一百零八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 “啊!” 伴随着这一声惊叫,徐澈终于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可他刚睁开眼睛,便觉天旋地转,就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他只得又闭上了眼睛,并大口喘着粗气,一颗心仍不住地狂跳着,汗水溢如雨下,整个人几近虚脱的边缘。 在梦里,他一直在深渊中极速下坠,饱受着失重与恐惧的交相折磨,没完没了,令他精疲力尽。 好在经过了小片刻的喘息之后,他渐渐清醒了意识,身体的状态也渐复如常。他又睁开了眼睛,然而此刻眼前所见景象,却又令他愣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也终于相信自己确确实实是躺在一张床上。 “我这是在哪里?是幽冥地府吗?”他喃喃自问一句后,抬手揉了揉眼睛,缓了缓神,想道:“难道是阎王爷觉得我生前为人还不坏,特意赏赐了一间单房让我独居吗?” 在胡思乱想过一会儿后,他慢慢坐起身来,寻眼四顾,仔细打量起周边环境。 这是一间三丈见方的屋子,四面的墙壁上除开一门一窗外,其余的墙面均被设做成了书架,从上到下满满齐齐都是书籍。 看到此幕,他又不禁奇道:“咦?莫非阎王爷是想让我做个读书鬼?还是说要我做个守书小鬼?” 他正自狐疑间,忽有一束光线透窗而入,不偏不斜地照射到了他的脸上。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只觉这束光暖融融的,很是舒服,当下转眼望向窗外,入眼便见一棵叫不上名来的苍天大树立于窗外不远处,此时西偏的太阳也正好从一朵白云里跳露出来,万丈光芒洒下,立时就被树叶间的缝隙切做一束束光斑,照到了他的脸上和身上。他心头大震,开心狂呼道:“地府里怎么可能会有阳光呢!我没死,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啊!” 正在他欢呼庆幸之时,屋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接着便见一个跛脚的中年汉子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徐澈听到动静,被吓了一跳,急忙转头看去,但见来人身长六尺有余,年岁估摸五十开外,长得一张国字脸,其上高鼻阔口,浓眉大眼,其貌甚伟;身上则着一件打满补丁,但却浆洗得极为干净的灰色袍衫,可再往下看去,那一条曲卷离地,已然萎缩变形的左腿又着实扎眼。 徐澈看着眼前这个大汉,不禁为之一阵惋惜,甚至都来不及多想其他,便在心里替大汉可惜道:“这般英伟的大汉,怎么就瘸了腿呢?唉,美器生瑕,实在可惜,就不知他是先天有残呢,还是后天遇故所致。” 而那大汉见徐澈只是盯着自己残废的左腿发楞,当下目光一沉,重重“哼”了一声。 徐澈也被这声冷哼叫醒过神来,猜想眼前这人多半就是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急忙下了床来,赤脚走上前两步,双膝一弯,当即跪倒在地,说道:“恩公在上,请受小人一拜!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说完连叩了三个响头。 中年大汉却对他的举动不予理会,径直杵着仗走到了他的面前,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澈初闻此声,只觉这声音实在粗涩尖锐,就好似是坏了嗓子一般,可他又不敢据此多想,只是恭敬回答道:“小人名叫徐澈,是云南人…” 岂料那大汉还不等他说完,便厉声打断道:“不对!你为何不是姓林?你是在故意欺瞒我吗?” 徐澈只觉一头雾水,急忙抬起头来,惶恐说道:“小人子承父姓,并未欺瞒恩公啊!” 那大汉的面上顿时现出惊疑不定之色,半晌后才喃喃自语道:“真是奇了,可你二人的相貌又怎会如此相像呢?” 徐澈小心问道:“恩公可是在说小人的相貌与他人相像?” 那大汉将目光再次转回到了徐澈的脸上,却不回答,反又问道:“你是如何到得这里的?” 徐澈道:“小人本是陪同一个朋友前往姑苏探亲,却不料在路上遭遇了歹人劫道,之后为了躲避歹人追杀…” 那大汉面色微变,沉声打断道:“你说那么多不相干的干嘛?我只问你是如何到得此处来!” 徐澈见他面色不悦,顿时畏惧得缩了缩身子,连忙说道:“小人之前在一个山洞里失足坠入深坑,而在坠落之时小人便被吓得昏死过去,所以并不知道是如何会到了这里来。” 那大汉沉眉看着徐澈,缓步走到桌旁坐下,又问道:“你可是走了右侧的岔道?” 徐澈惊呼了一声,忙道:“啊!恩公怎会知道的?” 那大汉微微颔首,略一思忖,说道:“将你落入深坑之前的事细细说与我听罢。”说完抬起手杖指向床上,又道:“你坐下说罢。” 徐澈又叩一头拜谢,然后起身坐到了床上,接着便把商队一行的遭遇原原本本向大汉说了一遍。 那大汉听完之后,对徐澈在深坑中的抉择倒是颇为赞赏,也不吝赞美道:“你有舍生成仁的义气,倒也难得,那慕姓小子好…”他说到此处,身形突然一震,眼中骤起一道光亮,竟自言自语说道:“这慕小子要到姑苏去探亲?莫非他是…” 徐澈见他神色变转不定,便问道:“恩公是在与我说话吗?” 那大汉猛然抬眼望向徐澈,急声问道:“那慕小子的父亲叫做什么名字,你可知道?” 徐澈连忙答道:“我知道啊,他的父亲名叫慕北亭,现下在昆明城中经营一家茶坊,小人便是他家茶坊里的一个伙计…” 此话一出,只见那大汉的神情愈发激动难抑,忽然伸手一拍自己的瘸腿,朗声大笑不止,可笑着笑着,面色又逐渐变得失神落寞起来。 徐澈见状,心头也是一震,但又不敢确定心中猜想,便小声询问道:“恩公莫非与慕叔叔相识?” 那大汉似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片刻后才说道:“岂止是认识啊,慕北亭与我是有过八拜之交的生死兄弟,我年岁稍长是哥哥,他是弟弟…” 他说着说着,眼眶突然就红了,似乎想要流泪,可他仰了仰头,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幽幽感叹道:“没想到啊!天可怜见!我此生居然还能听到故人的消息…” 第一百零九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二) 徐澈惊诧莫名,只觉这世间上竟还有这等巧事,可转瞬又琢磨起恩公的话语来,暗忖道:“恩公为何要说‘此生还能’这一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不能通往外界?” 好在大汉并未激动太久,过了片刻后,渐渐平复下来,遂又问道:“北亭…他一切都好么?” 徐澈笑道:“慕叔叔挺好的,身体健朗,生意兴旺。” 大汉的面上挂起了淡淡笑意,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他…他可有续弦再娶?” 徐澈摇头道:“没有,听旁人说慕叔叔对妻子的感情极深,是以亡妻之后就不愿再娶。” 大汉锁眉沉目半晌,面上渐渐露出辛酸难过之色。徐澈见他似是在回忆过往,也不敢冒失打断,只好默坐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又过了许久,大汉终于回过神来,他再次望向徐澈,又问道:“你是哪里人?父母又怎么称呼?” 徐澈略感讶异,心想为何慕北亭与眼前大汉都会对自己的身世和双亲这般在意,难道自己的双亲有问题?他虽然心存疑惑,嘴上却不敢怠慢,连忙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 在听完讲述后,大汉的面上隐隐露出失望之色,旋即便杵杖起身,向门外走去。 徐澈急忙起身跟了上去,恭敬问道:“小人还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恳望恩公能不吝告之,好让小人铭记在心,时时默念着您的恩情。” 大汉身形一顿,转回头来,淡淡说道:“我并未有过救你性命的举动,都是你自己福大命大。当我见到你时,你已漂到了岸边,我只不过是顺手将你捞起,并不费力,是以你不必枉称我为恩公,也不用自贱为小人。当然,我的姓名是可以告诉你的,不过默念恩情之类的念头你万不可有,听清楚了吗?” 徐澈见他态度决绝,自然不敢违逆,只得连连点头,但心里却认定这大汉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毕竟依他所言,自己虽是活着漂浮到了岸边,可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溺水而亡,是以他将自己带上岸来,便如同救了自己性命一般,这一句“恩公”倒也称得。 大汉见他答允,便道:“我叫陆远怀。”说完上下打量了徐澈一眼,又问道:“你既是北亭的伙计,也就不用跟我见外,你若是愿意,也可以称我一声叔。” 徐澈咧嘴笑起,立马喊道:“好的,陆叔叔。” 陆远怀面无表情,微微点头,旋即转回了头去,再次向门口走去,等到了门口处,忽又回头说道:“随我去吃饭罢。”言毕,又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徐澈听到“吃饭”二字,腹中的饥饿之感瞬间升起,抬脚便要追随出去,可刚迈出去一步后,却发现自己还打着赤脚,于是连忙回身找寻鞋子,可转过一圈后,竟找不见鞋子的踪迹,不由暗呼起了倒霉,只得赤着脚跟了出去。 他刚出得屋门,迎面便被一道高耸入云的笔直峭壁挡住了视线,这岩壁足有百丈高,岩壁上也不长一草一木,通体都是灰白一片,遥遥望去,就似是一面年久漆衰的巨大墙面。 这等壮观雄奇的场面,可算是徐澈平生仅见,他不由张大了嘴巴,缓缓挪动脚步,又向四周望去。而这一看之下,更令他感到震撼,不禁惊呼失声,同时也由衷感叹起此地之神奇。 原来此处地形颇为奇特,就好似一个水桶,底部约莫有百余丈见方,在地势稍矮的一侧是一个积水潭,并且占地颇多,地势稍高的一边则是陆地。这一潭一地又被四周陡直且平整的峭壁环绕了起来,毫无缺隙之处,人居底部往上看去,当真有坐井观天之感。 他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水潭边,但见这水潭清澈干净,水面平稳安静,就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他站定脚跟,寻眼观察,却未能寻见这水潭的水源在何处,心中不禁暗奇道:“莫非在这水潭之下,竟通有暗河?” 正当他思索之时,忽又听到陆远怀的催促声传来:“你杵在那里干嘛?还不快过来!” 徐澈寻声看去,只见在原先见到的那棵苍天大树的不远处,赫然建有一间竖着烟囱的小木屋,此时陆远怀正站在门口,面上微有不悦。 徐澈见状,也不敢再多作逗留,抬脚便往木屋赶去,一路上他仍不忘观察,只见在厨房右边的空地上有一块开垦出的菜地,其上种有各色蔬菜瓜果,再往后便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树木也都高大挺拔,遮天蔽日。 徐澈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等到了厨房门口时才发现,陆远怀已经退进了屋去,他只好先探眼望向屋里,却见陆远怀正坐在桌旁等着自己,当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劳烦陆叔叔啦。” 陆远怀招手示意他进屋,说道:“进来坐下,咱们边吃边聊。” 徐澈这才走了进去,寻到陆远怀的对面坐下,同时低头看向桌上的饭菜。只见这顿饭是四道素菜和一锅鱼汤,菜色虽简,数量却多。徐澈腹中早已饥饿难耐,望着桌上的饭菜,顿时大咽口水,但陆远怀不动筷,他也不敢先动。 陆远怀瞧出了他的拘谨,微微一笑,说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束,动筷罢。”说着递过碗筷给徐澈。 徐澈伸手接过碗筷,道谢一声后便添饭夹菜吃了起来。两人吃过一阵,徐澈也垫了个半饱,便问道:“陆叔叔,我见这水潭并无显见的水源,莫不是在潭底通有暗河?” 陆远怀轻轻颔首,面上露出了赞许之色,旋即放下筷子,说道:“你倒是颇有些见识。不错,这潭底确有暗河通往他处。” 徐澈奇道:“如此说来,在那深坑之下就是一条暗河,也正是通往这水潭的暗河?” 陆远怀点头道:“没错,确实是通往这里的。” 徐澈心念一动,蓦地想起了陆远怀先前的询问,当下暗忖道:“难怪陆叔叔要问我在山洞里是走了左边还是右边,想必他也是通过那个深坑到得此处的。呃,却不知他当初是不是因失足坠落才到得此处…”想到此处,便玩笑说道:“我还以为您是故意隐居在此呢。” 第一百一十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三) 陆远怀长长叹息一声,又轻轻摇了摇头,神情颇显落寞与无奈,说道:“我又非是方外之人,为何要隐居在此…唉,说来我当年的遭遇也与你如出一辙,都是遭了歹人暗算,为了躲避追杀,不得已才逃进了山洞里,之后又在洞里不慎坠足,落入了深渊之中,终才到得此处。” 徐澈对此虽已有过猜想,但亲耳听闻后,仍不免吃了一惊,当下好奇心大作,放下了碗筷,问道:“没想到陆叔叔竟有这般遭遇,那您当年也是遇到了歹徒劫匪吗?” 陆远怀再次摇头,身子缓缓后靠到了椅背上,转眼望向窗外的水潭,思绪开始远飘,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回忆道:“那些陈年旧事啊,真是说来话长…” 原来当年陆远怀携妻儿离开宁波后,便在锦衣卫的一路护送下来到了贵阳,护送的锦衣卫们在完成了任务后,便向陆远怀夫妇辞行返程。陆远怀夫妇俩则在城中逗留了数日置办家当,到得最后一日,陆远怀又买了辆马车来,将家当全部收装入车,便起程向平遥山出发。 平遥山距贵阳城不远不近,可也有着五六日的路程,陆远怀夫妇又因携带幼子之故,脚程就更慢了些,一直走到第六日,才算进入了平遥山地界。 是时正值午时初刻,暴烈灼人的阳光也正处辣时,已然不宜再赶路,于是陆远怀便把马车赶到了路边,寻到一棵大树下歇息,随后又将车厢里的妻儿唤出到树旁绿荫下吃饭。 可他二人刚吃个没几口,忽听得北边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陆远怀心生好奇,便放下了手中的薄饼起身到路上察看,只见此时正有三骑快马由北奔来,看那样子,似乎就是冲着自己而来。 陆远怀回头向妻子招呼道:“凤仪,有人来了,看那样子就是冲咱们来的。” 彼时的白凤仪正在哺乳,闻言,顿时目露怒色,但又因怀中婴孩之故,无可奈何,只好收整了衣服,抱着婴孩回到了车厢里。 那三骑快马转瞬便至,只眨眼的功夫便来到了陆远怀的跟前。 陆远怀见状,便迎上前去,抱拳问道:“不知三位兄台有何见教?” 他说话间,双眼也快速打量起眼前这三人,只见左首驾乘白色骏之人,乃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精壮汉子,着一身锭蓝布杉,整个人精神十足,再看他持马鞭的右手指节粗壮,隐隐露出的手掌上,厚茧横生,此必定是常年修习外家掌法所致;正当中骑枣红骏马之人,却是一个干枯瘦削的邋遢老者,他耷拉着眼皮,垂着头,就似是要睡着一般,但陆远怀却从他眼中看出了内敛精光,也立时便知此人必是身负绝顶内功之人;右首骑棕色骏马之人,则是一个孩童,或者也可说是一个长着孩童模样的侏儒男子。 而就在此刻,那男童模样的男子也正在上下打量着陆远怀,面上露出了孩童才会有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不过这男子天真无邪的模样却并未给陆远怀带来任何的好感,因为陆远怀此刻竟感知不到这人身上有丝毫的气息流动,竟似死人般寂静! 那男童模样的人见陆远怀盯着自己出神,不由“嘿嘿”笑起,细声问道:“你是陆远怀,陆神医么?” 这声音尖脆割耳,极是难听,陆远怀听在耳里,险些忍不住要皱眉头,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依旧笑容不改,说道:“神医不敢当,在下正是陆远怀,却不知三位找我何事?” 那男童模样的男人转头向树旁的马车瞥了一眼,又问道:“在车厢里坐着的,可是令夫人与令公子?” 陆远怀始终盯着他的双眼,但见他目光中隐现一丝寒芒,心中顿时一凛,也立即收起了笑容,当下并不回答,只是沉声问道:“看样子,三位是特意来寻我陆某人的,却不知所谓何事?” 这时,居中而立的老者忽然抬眼望向陆远怀,干咳两声后,接话道:“不错,我们三人是特意来寻陆神医的。” 陆远怀皱了皱眉,心道:“看这三人的架势,必不是来向我寻医求药的,也更不会是托我建造机关…只怕是来者不善。” 果然,又听那老者淡淡说道:“有人出了个大价钱,让我们三人到此取了陆神医全家性命。” 陆远怀大惊失色,当即退后两步,手上也立时摆出了防御招式,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老者阴沉一笑,说道:“雇主既是花钱买凶,就代表着不愿暴露身份,陆神医这一问也未免太笨。” 一旁的蓝衫大汉也在此刻挑眉说道:“不过我们三人的名头却是可以告诉你的。”抬手一指那孩童模样的人,介绍道:“这位是‘转灵童子’林子霄。”又指向老者,道:“这位是‘流光寂灭枪’严余庆。”最后指向自己,道:“我叫王不吀,江湖赫号‘冥王爪’。” 陆远怀听过这三人的名头后,心中大是骇然,身子不由往后退了半步,脱口问道:“你们…你们三人居然是‘西北三枭’?” 这三人见陆远怀叫出了己方名头,都得意地点了点头。 原来这三人是西北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陆远怀在很久以前就听过他们的名头,只不过他们三人很少涉足中原,是以并未得见过真人容貌,却不想今日初次得见,他们便要取了自己性命,一时之间,各种疑问顿上心头,令他百思不解。 严余庆见陆远怀神色变得紧张起来,心中更是得意,笑道:“没想到我们三人久居边疆之远,陆神医却也能识得我等虚名,真是我等荣幸啊。” 陆远怀冷哼一声,不屑道:“你三人也算是江湖上有头面的人物,为何就甘愿做了旁人的鹰犬!” 那三人闻言,面色陡寒。 王不吀冷冷道:“陆神医与我三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确实犯不上兵戎相见。可我们既然接了别人的好处,自然就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若识相,便少做挣扎,我们三人会给你一家三口留下全尸,也会在复命以后为你们全家好生安葬。可你若是偏执不肯,那就莫要怪我等做事绝决,到了那时,你们全家也就再难留得全尸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四) 陆远怀涉足江湖数十载,凭着一手妙绝医术和一门机关秘术闻名天下,向来受惯了尊敬恭维,又哪里受过这等威胁,当下不禁冷笑了几声,便要反驳回去。 可就在这时,路旁的车厢里忽然传出了白凤仪那冰寒入骨的喝骂声:“三个杂鸟好大的口气!那我也劝告三位一句,若是你三人此刻下马向我夫妻二人磕头谢罪,我便饶过你等性命,不予追究;要是牙嘣半个不字,哼!那往后江湖上可就不会再有你三人的名头了!” 马上三人闻言,陡然色变,无不露出恼怒之色。林子霄侧目望向马车,尖着嗓音阴阳怪气道:“听闻陆夫人号称女中‘白屠’,却不知这下过蛋的母鸡可还配得上这‘白屠’的名头?” 言毕,马上三人顿时放声大笑起来。 车厢中的白凤仪听了这话,顿时被气得浑身发抖,她自踏入江湖至今,向来只受温言暖语,若是谁敢对她恶言烂话,便是天王老子,她也绝不轻易放过,而眼下林子霄竟敢拿她产子之事比作母鸡下蛋,如此侮辱,又如何不令她暴怒如雷。 此事若是换在往常,她必定要拿起兵刃,踹破了车厢壁飞身而出,直取那大放厥词之人而去,可眼下她怀中抱着熟睡婴儿,也只得强压下了心头怒火,先将怀中的婴儿放到竹篮中,然后才跳出了车厢,顺手又从马凳下抽出一柄钢刀,挺刀遥指马上三人,高声喝道:“先前是哪个杂碎说话?快给老娘站上前来领死!” 林子霄讥笑道:“陆夫人可真是泼辣得紧呐,想来陆神医平日里也没少受罪啊!” 白凤仪秀眉一挑,冷声讥讽道:“我还道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不过是一只瘦枯猴子带着一个侏儒矮子和一个傻大个子在此乱放狗臭屁。却不知你们三个畜生是仗了什么本事,竟敢在此大言不惭?” 白凤仪这话说得毒辣,林子霄的一张娃娃脸顿时就涨得通红,他对自己的形象向来自卑,但凡有人敢议论起他的相貌,均会遭到他凶狠报复,如此一久,江湖上也就再没人敢轻易议论他的相貌。却不料此时的白凤仪张口便戳到他痛处,又怎能不令他恼羞成怒,他当即大喝道:“姓陆的就交给你俩对付,这贼婆娘由我亲自来料理,我倒要看看她手上的功夫可有嘴上的功夫厉害。” 话音刚毕,扬手便向白凤仪掷出两枚暗镖,跟着双手一拍马背,身子立时腾空飞起,双脚一踏马鞍,借势化身一道光影,直追着暗镖而去,同时右手摸向腰间,瞬间抽出一柄软剑,直取白凤仪的面门而去。 严余庆本欲阻拦他出手,却可惜迟了一步,当下也只得先由了他去,转而侧头冲王不吀打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几乎同时跃下马背,拔出兵刃截住了陆远怀,并与之缠斗起来。 王不吀使的是双手参差剑,严余庆则手握短柄狼头抢,再反观陆远怀,却仅有赤手空拳,当下也就不敢去与他二人硬刚正面,只得左躲右闪,且战且退,向着白凤仪所在的方向慢慢靠拢过去。 王、严二人一眼便瞧破了陆远怀的意图,又哪里肯让,分侧左右拦到了他的身前,阻断了他的行进路线。 陆远怀心下暴怒,趁着格挡间隙,大声喝问道:“你们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为何定要与我为难?” 严余庆冷冷一笑,道:“一个将死之人,还管那么多作甚。”侧目又对王不吀喊道:“二弟,今日不许藏私!快露手绝活出来,子霄那边可还等咱们去支援!” 王不吀回头瞥了一眼,但见此时林子霄手里的软剑已被折断,脚下步伐只退不进,现下已然是弃攻为守。 突然,林子霄一个闪身不及,背上立时就被白凤仪的快刀狠狠拉出了一条口子,霎时间,鲜血透染衣物,背后满红,处境愈发堪忧。 严余庆眼见林子霄负伤,额头上本已不浅的沟壑顿时又多深了几分,显然是焦急异常。 王不吀则惊叹道:“这婆娘可真是厉害啊,似三弟这等功夫竟也讨不到便宜?” 严余庆闻言,再次转面望向了王不吀,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们三人虽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也合称“西北三枭”,但要讲到关系亲疏,还得是严余庆和林子霄最为密切,王不吀素喜离群索居,是以平日里与他的二人来往并不多,也鲜有相聚,因而对两位结义兄弟彼时的功夫长短也不甚了了,而此时冷不丁被严余庆瞪了一眼,心中更是大感不明所以。 严余庆鉴颜辨色,只得解释道:“近年来子霄的手段以暗器见长,至于其它功夫便稀松了许多…”正自说话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林子霄的肩上又挨了一脚,当下急道:“这里便交由你来应付,我先过去援手子霄!”言毕挺枪便向白凤仪奔去。 这时的白凤仪正打得兴起,见到严余庆提枪奔来,心中不惧反喜,高声笑道:“来得正好!这侏儒就只有那张嘴厉害些,手段却是稀松平常,全不够看,正好你来跟我过上几招。” 此时的林子霄早已是强弩之末,若是再和白凤仪攻斗个十余招,他多半就得送了性命,但眼下见到严余庆前来援助,他心中大定,同时又急声提醒道:“严大哥小心,这婆娘的刀法着实了得。” 严余庆冷笑一声,高声应道:“再了得也只不过是一个婆娘罢了,就让我来会一会她,你快站到一旁去掠阵!” 白凤仪素来心高气傲,哪能受得了对方这般小觑,当即啐道:“瘦枯猴子胡吹什么大气,姑奶奶我这几日里正有火气没处发泄,没曾想你们三个畜生倒是送上了门来。哼,也不用掠阵了,你俩就一起上吧,也好让我杀个痛快!” 严余庆声随人至,起手便运起看家本领“惊寂破风式”中的“突”字诀向白凤仪刺去。白凤仪也毫不相让,长刀一挺,迎面从容接住短枪,而两把兵刃一经相接,顿时就溅起了片片火花,待相持过片刻后,又各自分开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五) 严余庆握着颤动不止的狼头枪,心头震惊莫名,暗道:“这婆娘的内力竟如此淳厚,难怪子霄会溃败得如此之快。看来眼下唯有先缠住她,让子霄得空去助王千吀先杀了陆远怀,然后再来合围助我,一举灭了这婆娘。” 他心中有了计较,又抢身攻向白凤仪,同时也吩咐道:“子霄,你快去助老二速战速决,这边先由我来盯着!” 林子霄明白严余庆的心思,怒瞪白凤仪一眼后,便向王千吀方向靠去。 白凤仪见状,怒喝道:“两个带把的男人居然斗不过我一个女流之辈?噷!贼侏儒哪里去!”说着跃步上前,便要拦截林子霄去路。可还不等她走出两步,严于庆的枪刃便已封住了她的去路,她避让不开,只得再次接上了招。 两人再度交手,一个急于脱身,一个死缠不放,虽说白凤仪的功夫要略高严余庆一筹,但她要想速胜对方,那也绝无可能,一时之间,两人相持不下,彼此都难进难退。 久攻不下,白凤仪不免心浮气躁起来,她在拆招之余,目光频频投向丈夫,但见此时的陆远怀正手持树枝左格右挡,既要应付着持双手剑的王千吀,又要防范着一旁冷施暗器的林子霄,在场面上已然是首尾难顾,败像显现,再如此拖延下去,只怕撑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他便要败北身亡。 而严余庆也同样察觉到了另一边斗场中的局势走向,他心中大喜,当下对白凤仪的攻势也愈发猛烈起来,以期能将她缠得更久一些。 形急势迫,白凤仪知道自己不能再跟眼前这个浑汉子缠斗拖延下去,于是她心念急转,开始寻思起解决之策。 忽然间,她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当下也不顾不得有用无用,便将身上的斗篷猛然扯下抓在手里,随后左手画圆,将斗篷快速旋转起来。 严余庆见状,只道她要突发奇招,当下慌忙纵身后跃,强行拉出了一个身位的距离,手里的狼头枪也立时横档于胸前,做起了防御姿态。 白凤仪正是等他如此反应,也不等他落定脚跟,左手立马推前一送,顷刻之间,那顶斗篷飞旋而出,直袭向严余庆的面门而去。 严余庆见斗篷来势汹汹,只道这顶斗篷之下必然有诈,自然就不敢硬接,只好再往后退了两个身位,调整好姿势后,枪头前挑,就等着斗篷的最终袭来。 白凤仪见严余庆对待这顶斗篷竟如临大敌,当下轻蔑一笑,随后双足轻点,立时飘身跃回了车厢里。 看到此幕,严余庆也瞬间明白了过来,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这道障眼法的当。他怒不可遏,当即怒喝了一声,挺枪上前刺破了斗篷,接着顺势又向车厢攻去。可这一次还不等他手中枪刃近到车旁,白凤仪忽又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举手便是一刀,直向他当头劈去。 严余庆拆过这招后方才看清,此时白凤仪的后背上已缠缚起一个包裹,心中立时明白过来,暗道:“这婆娘是把孩子缚到了背上,看来她是想与丈夫会和后,合力突围出去!” 他识破了白凤仪的意图,便高声喊道:“你们俩快把陆远怀解决掉,莫要让这婆娘跟他会合!” 王千吀与林子霄闻言,齐声应是,双双向陆远怀合围而去,攻势也愈发猛烈起来。 白凤仪突然厉啸一声,那尖锐的声音如同空谷惊雷,顿时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场中的四人也立时被这声音刺得耳膜生痛,都不禁有些分了神。 白凤仪就趁着面前严余庆这一晃神的瞬间,长刀如虹,直戳向他胸口而去。 严于庆到底是经验老辣之人,眼角余光瞟见长刀袭来,毫不惊慌,身子不退反进,举枪迎上。然这一次白凤仪挥刀的力量却比之先前暴涨了数倍不止,严于庆硬接之下,双手虎口顿时崩裂,狼头枪也险些握捏不住,身形更是迟钝了一瞬。可就在这瞬息之间,白凤仪抓住了机会,只见她身形一闪,侧身越过了严余庆的防线,向陆远怀飞奔而去。 陆远怀面对两人围攻,早已是咬牙硬撑,左小腿上也挨了王千吀的一记重剑,眼下只得背靠着身后的一棵椿树勉力防御着。 林子霄见陆远怀腿上露了破绽,便想抓住这个机会,一鼓作气结果了他的性命,于是快速挥动手里剑,直向陆远怀的脖颈斩去。 恰在此刻,白凤仪及时赶到了,只见她手腕猛一翻转,手中长刀立时转横,直向林子霄的手腕急砍而去。林子霄心中一惊,只得生生止住了剑式,也终才保住了自己的手腕。但白凤仪却无饶他的意思,刀锋仍是急往下去,势要斩断他一臂才甘罢休。 也幸亏林子霄身形瘦小灵活,一见局势不妙,整个身子已提前往后移去,此时再猛一收手,终得以保全一臂。不过白凤仪的这一刀也非同小可,饶是林子霄收手已然快极,可刀尖还是碰到了他的右手腕,并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飞溅而出。 一旁的王千吀眼疾手快,立马伸手去抓住了林子霄的后衣襟,又往后连跳数步,直到与白凤仪离开了一丈远,才惊呼道:“三弟,你可有伤到要害之处?” 林子霄惊魂未定,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腕,心中庆幸这一刀仅是割破了皮肤,倒并未伤及要害血脉,于是望向王千吀说道:“我没事,只是这婆娘着实厉害,二哥也得小心些!” 王千吀微微颔首,吩咐道:“你往后退开,千万别再被她近身!” 但他二人都被白凤仪的雷霆一击震住,谁也不敢轻易上前,只得目送她去到了陆远怀的身旁。 白凤仪瞥了一眼丈夫的左腿,关切道:“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陆远怀咧嘴道:“刀口没有萃毒,只是伤了皮肉,不打紧的。” 这时,王千吀忽然高声冲严余庆喊道:“大哥,咱们三面合围,先把这个婆娘解决了再说!” 严余庆心中正有此意,当即抢了先手,从正面向白凤仪攻去,王、林二人见状,也立即分从左右围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六) 白凤仪看了丈夫一眼,沉声道:“这三人合力之威非同小可,以咱俩眼下的状态,肯定抵御不了多久,为今之计只能先退进后面的树林里去,到时依托地形再图脱身。” 陆远怀点了点头,转身便向林中奔去,白凤仪则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三人,只等丈夫跑得远了,才猛一转身,也跟着钻进了树林里。 严余庆见状,急向王、林二人喊道:“快截住他俩,万不可让他们就此逃脱了!”言毕,负枪身后,也跟着追身进入了树林里。 树林中,陆远怀夫妇在头前放足狂奔,后面有严、王、林三人紧追不舍。在奔逐过一阵后,陆远怀因左腿上的伤疼痛渐剧,速度逐渐就慢了下来,一旁的白凤仪也减慢了速度,伸出手去一把扶住了丈夫的胳膊,关心道:“你怎么样?可能再坚持一会儿?” 陆远怀咬牙点头道:“还能坚持一会儿,可时间久了终是不妙,咱们得快些想个法子,把后面那三条恶狗赶紧甩掉。” 白凤仪举目四望,心想要在这苍苍茫茫的密林中躲身藏匿,倒也不算太难,于是小声说道:“我先跟那三条恶狗缠斗一阵,你趁机找个隐蔽之处躲藏起来,待我脱身后就来寻你。” 陆远怀却连连摇头,说道:“咱们夫妻本为一体,我又怎能让你独身犯险,不成的,不成的。” 白凤仪的脸上忽然泛起了红晕,随即又翻了个白眼,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念着这个。”说完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迫近的三人,催促道:“有你在旁侧,反倒要大大的拖累了我,再说慎儿可不能有任何闪失啊!” 陆远怀侧头看向妻子背后的儿子,只见那小家伙正吮吸着自己的拇指,此刻似乎是感受到了父亲的温柔注视,小家伙忽然抬起了头来,冲着陆远怀手舞足蹈地咧嘴大笑起来。 白凤仪也转过了头去,见得此幕,心中大感温馨,当下冲丈夫温柔一笑,反手解下了背带,将背上的婴孩交到了丈夫手里,吩咐道:“你带着慎儿往林子深处去,走得远一些,等我脱身以后就去寻你们!”说话间右手摸向腰际,掏出了一个小巧瓷瓶塞进丈夫的手里。 陆远怀低头看了一眼瓷瓶,便知其中装的是“引路香”无疑。 这“引路香”的气味与一般的花草香味无异,泼洒在林中自是浑成一体,旁人根本发觉不了,而自己只需把香液撒在藏匿之地,到时妻子自会有独到办法闻香寻路,进而找到自己。当下他再不犹豫,低声道:“那你自己多加小心,我在前面等着你!”说完急步向林中深处奔去。 白凤仪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直至不见后,方才转回了身去,扬眉喝道:“三条恶狗看刀!”言罢刀锋一横,便迎着三人急冲而去。 陆远怀边跑边回头顾盼,只见远处的妻子红衣胜血,身影灵动,此时以一敌三竟也不落下风,当真是威风凌凌。他眼望此景,心中又不禁暗自惭愧起来,叹道:“唉,我要是能有凤仪这般身手,又何至于落得眼下狼狈逃命的局面…” 他又跑了一阵,等再回头时,已见不到了妻子的身影,便是打斗之声也渐渐听闻不见了,于是停下了脚步,暗自踌躇起来,心道:“不如先将慎儿藏匿起来,我再悄悄回去帮凤仪?”可低头看过孩子一眼,又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自语道:“不行,不行,这林中少不了豺狼虎豹,我若是将慎儿独留在此,肯定会有危险。” 他思前想后犹豫半晌,忽然猛一跺脚,坚定说道:“凤仪武功不弱,那三人定然留她不住,我只要能保得孩子平安无恙,也就算是为她分忧了。”如此自我劝慰过一番后,又向着林中更深处急足狂奔。 可他刚跑了没一会儿,便被一面狭长陡峭的山崖给拦住了,再也前进不得,当下只得环眼四顾,勘察着周边可有藏身之所。但寻看过一番后,却发现此地并无妥当的藏身之处,他不禁大感失望,可紧接着一股恼怒之气就自心底升腾起来。 他重重“哼”了一声,自责道:“陆远怀啊陆远怀!你堂堂七尺男儿,竟连妻儿的周全都顾不了,你当真是没用啊!”说着举拳便向身前崖壁上的藤蔓植物打去,意图借此发泄心中郁结之气,却不料这一拳打下去,居然轻易就穿过了藤蔓,而他的身子也因惯性之故,立时踉踉跄跄着向前跌去。 他这一踉跄,右脚不自觉就上了前去,也瞬间踩了个空,大半个身子立马就穿过眼前的藤蔓,似乎撞进了一个山洞之中。他慌忙要退出身来,可正要动作时,忽又忍住了,略一犹豫后,慢慢伸手去拨开了一撮藤蔓,缓缓探头进去举目张望,可里面漆黑一片,并瞧不出有什么名堂,于是张口喊了一声,等到回音响起,他终于确定这里确是个山洞无疑,不由大笑道:“没想到这里面居然是个山洞!嘿,更没想到我这无心的一拳竟能打出这样一个新天地来!” 他当即退出身来,又从包袱里掏出了照明火烛,在用火折点亮后再次探身进去。这一回他终得以瞧见了洞中的所有景象,只见洞里还算是开阔,并有一条不算太窄的甬道延伸很远。他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只觉洞中倒也没有什么危险,便退出了身来,再取出“引路香”撒到洞门口,随后又回到洞里,并还原了遮蔽洞口的藤蔓,随后吹灭了手里的火烛,侧身贴靠到洞口的石壁上,并透过藤蔓间的缝隙向外张望着。 过了没一会儿,只见白凤仪的身影突然出现了,并朝着洞口飞掠而来,陆远怀急忙把藤蔓拨开,将妻子迎了进来。 白凤仪大口喘着粗气,说道:“这三条恶狗合力一处当真是厉害得紧,我还没能把他们完全甩开,这里还不安全,咱们不可在此多留!” 陆远怀皱眉道:“可此处被山崖阻隔,咱们又能到哪里去啊?” 白凤仪忽然问道:“慎儿呢?怎么没了声响?” 陆远怀这才想起怀中的婴儿,急忙低头去看,但见怀中婴孩此刻正自睡得香甜,方才放下心来,说道:“他睡着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七) 白凤仪将刀放到一旁,伸手接过孩子缚到自己背上,问道:“这山洞里可有路?” 陆远怀道:“倒是有一条甬道,但不知道是一条死胡同呢,还是可以通往他处的过道。” 白凤仪道:“你且走到那甬道口去,屏住了呼吸,看看火烛的火苗可会向外飘动。” 陆远怀依言照做,走到甬道口站定了脚跟,然后屏息观察片刻,发现火苗始终冲着自己飘来,心中顿时一喜,急忙回头告知妻子:“果然有气息从里面吹出来,多半是有出口的!” 白凤仪快步走到陆远怀身旁,说道:“那咱们就往里面走,说不定真能通往别处,顺利脱险。” 两人打定了主意,刚举步要走,却突然听到洞外传来了林子霄的叫喊声:“严大哥,你快过来看,血迹到了这里就没了!” 洞中的陆远怀闻声,立时猛拍自己脑门,低声自责道:“糟糕,先前忘了给腿上的伤敷药止血,眼下倒成了他们的便宜路引!” 白凤仪却并未去责怪丈夫,而是伸手拉起丈夫便往甬道里跑去,边跑边说道:“不管这些了,咱们先进去一段再想办法。” 两人向里走了约莫三四十步后,又听到洞口处传来了严余庆的声音:“陆家三位还请出来罢,我知道你们躲在里面,若是再不出来,我可就要放烟熏了!” 陆远怀道:“看样子这三条恶狗也不敢冒然进来,不过咱们也得快些找到出口,不然等烟雾进了洞来,那可就糟糕了!” 白凤仪点头赞同。随后夫妻二人又携手向前走了一段。 等离洞口的距离偏远一些后,白凤仪忽然问道:“你说这三条恶狗到底是受了谁人指使?” 陆远怀身子一滞,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方才也曾想过,可实在是想不出我们跟谁有过这等杀生的仇怨。” 白凤仪冷哼了一声,阴森森说道:“但叫我今日无恙,来日定要查他个水落石出,再挨个去灭他满门!” 陆远怀素知妻子向来睚眦必报,待到寻仇之时,必定是辣手无情,届时不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于是急忙劝道:“祸不及妻儿亲眷,只要收拾了主犯就好,至于其他的人,倒也不必都赶尽杀绝。” 白凤仪瞪了丈夫一眼,说道:“这三条恶狗今日可是要取咱们一家三口的性命,你竟还要对这等恶人报以慈悲心肠?难不成你还真想做个肉身菩萨?” 陆远怀张嘴欲语,但犹豫片刻,终是没敢开口。 但在摇曳火光下,白凤仪还是清楚看到了丈夫脸上的颜色渐变黯淡,不由得心头一软,怒气立时消去大半,言语也就此缓和了下来,说道:“罢了,你行医救命,自然是心怀仁慈,这些寻仇报怨的事,就全由我去料理,但你放心,我所作所为也必定叫你满意。我只是要让这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只要是胆敢伤害我家人的人,我白凤仪必诛之!” 陆远怀稍稍松了口气,捏了捏妻子的手心,温言道:“眼下咱们一家不都还好好的吗,你就不要想太多了,还是先寻到出路吧。” 夫妻俩又向前走了一阵,陆远怀手中的火烛突然变得忽明忽暗起来,还不等两人弄清楚是个什么情况,那火烛便熄灭了。 陆远怀急忙掏出火折再燃,却始终不见火烛复亮,当下急道:“糟糕,这火烛怎么点不燃了,莫不是买到了劣品!” 白凤仪顿时怒道:“好个奸商,居然敢卖次品给我,看我出去以后不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就在这时候,陆远怀手里的火折子也开始变得黯淡了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就只剩下了一丁点儿火星。 陆远怀看着手中残烛,脸上愁云更重了,不由唉声叹气道:“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白凤仪稍一寻思,沉声道:“折返回去肯定是不行的,咱们就摸黑再向前走一段看,但愿出口离此不远了。” 陆远怀道:“也只好如此了。那我在前面开道,你拉着我的手跟在后面。” 白凤仪伸手去握住了丈夫的手,说道:“你脚下小心些,踩得踏实了再往前进。” 黑暗中,陆远怀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心头莫名就升起了一股柔情与温暖,瞬间就驱散了大半的恐惧和焦躁,柔声笑道:“其实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就算今日出不去了,我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白凤仪见丈夫在这种时候竟还有心跟自己说起情话,不由得脸颊一热,当即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和我说这些疯话,平日里怎么就不见你说给我听?”稍顿,又道:“还有,别乱说什么死不死的,咱们一家人可都得平平安安出去!” 陆远怀连忙应道:“对,对。咱们全家一定能平安出去。”说着又开始伸手扶壁,慢慢向前行去。 又走了一会儿,夫妻俩开始觉得脚下的路是越来越难走了,到得后来,陆远怀只得放开妻子的手独自向前探路,在确认安全后才回身去接妻子。 然而不幸的一幕发生了,当陆远怀最后一次向前探路时,探向前去的右脚不慎踩空,整个人瞬间就失去了平衡,失足坠下了无尽黑暗之中。 在骇人的下坠过程中,他惊呼连连,慌忙伸手向四周抓去,可又惊恐的发现周围居然空空如也,竟什么都摸不到。他心中惊恐已极,周身冷汗直溢,只得极力祈祷着,在自己的身下仅是一个浅平的坑洞而已。 但祈祷似乎并没有用,他的身子还在往下急坠着,呼啸而过的冷风割得他耳朵生疼,周身的凉汗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此刻,他心中顿生绝望之感,只想自已这一回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忽然间,妻子白凤仪的呼喊哀嚎之声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他浑身猛抖一个激灵,唯恐妻子会重蹈覆辙,像自己一样失足坠下,更怕她要为自己殉情,于是急声高喊道:“你别过来,这里是深渊!也千万别做傻事!为了咱们的孩子,你得好好活着!” 可还不等听到妻子的答话,他只觉后背剧烈一痛,像是撞到了什么坚硬之物,紧接着左腿处又传来“咔嚓”一声响,霎时间,一股钻心巨痛立时袭卷了他的全身,而这一次,他也再没能扛住痛楚的侵袭,就此晕死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八) 陆远怀回忆到这里,不禁哀叹垂泪,哽咽道:“也不知他们母子俩后来有没有脱离了险境,如今又在何处…” 徐澈连忙劝慰道:“陆叔叔也莫要太过伤心难过,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咱们自那深渊坠下之时,都已心若死灰,早就没了活命的念想,却不想最后竟能脱险活命,并到得此处,这等奇缘际遇,若非是福泽深厚之人,又岂会轻易得之?所以陆叔叔也不必太过忧心,您既有如此福祉,想来您的夫人和公子也必定不差,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能与你重逢呢!” 徐澈混迹市井多年,这安慰人的套词是张口便来,也句句都说到了陆远怀心坎里。 陆远怀伸手抹去脸上泪水,叹道:“也只好作如此设想,聊以**。”稍顿,又道:“你既已到了此处,有件事也需告诉你知晓。” 徐澈道:“陆叔叔请说。” 陆远怀忽然笑了起来,但那笑容却苦涩至极,良久后才续道:“这深谷与外界似隔阴阳,若非另有奇缘巧遇,咱俩只怕是要在这里相伴度过余生了。” 徐澈失口惊呼一声,手里的筷子险些吓掉了,连忙问道:“难道这里并无道路与外界相通?”随即又指了指碗中的大米饭,道:“不对啊,要是出不去,这些米饭和食盐又是从何处得来呢?” 陆远怀道:“你在此间看到的房屋田舍、锅碗瓢盆等一切物件,都并非是我所建,而是早在我到此之前便已然有之。”说到此处,举手遥指窗外靠崖壁处的一栋吊脚木屋,又道:“那间屋里贮藏着五大缸食盐,其数量足够三四十人食用一辈子,此外还有着各式谷类、瓜果菜蔬的种子,只需应季栽种就可收获粮食,是以这深坑里的黍稷稻麦、蔬菜瓜果从不短缺。” 徐澈奇道:“如此说来,这里从前是有人居住的?” 陆远怀点头道:“确是有位无名高人在此居住过,不过在我到此之前,他便已辞世西去,依据墓碑上的记载,他故世至今已有二十六年。”说着又移动手指,指向了一旁的树林,说道:“那位高人的坟墓就在这林中尽头,稍后你可以去拜上一拜。” 徐澈正色道:“理当如此,若非是他施布恩泽在先,我今日又哪能吃到这些饭菜啊。”稍一寻思,又好奇问道:“咦?可这位高人恩公又是如何到得此处呢?莫非也是跟我们一样,通过那个深渊到得这里?” 他话刚出口,又立马自觉谬误愚幼,兀自摇头否定道:“不对!决计不会是从深渊里来的,旁的且不说,单是那些书籍就不可能从深渊里带来。对!高人恩公定然不是通过深渊到得此处来!” 陆远怀缓缓点头,肯定了徐澈的猜想,说道:“不错,确是另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外界。” 徐澈大喜过望,急忙问道:“果真有路啊!那您为何还要说咱们出不呢?” 陆远怀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路是有的,只是以你我的本事,是决计走不了那条路的。所以有路与无路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徐澈更觉奇怪,问道:“既然那位高人恩公走得,为何我们却走不得?莫非是路上有什么阻碍吗?” 陆远怀拿过手杖,杵着站起身来,说道:“你随我来。” 徐澈连忙起身跟上,可陆远怀刚跨出门口便即停下,伸手指向远方的峭壁,说道:“这便是出去的路。” 徐澈遥望那陡峭高耸的绝壁,立时就傻住了眼,半晌后才绝望说道:“唉…果真是出不去的。” 陆远怀缓缓点头,说道:“当年我坠落深坑昏迷过去,以至伤腿久泡水中患了腐症,后来治愈之后便成了瘸子,再想要以这跛脚登壁而上就已是不能咯!” 他转面望向徐澈,苦笑一声,又道:“而你又非是习武练气之人,要想攀壁而上,那也是绝无可能的,不过…” 徐澈见他话锋有转,却欲语又止,急忙问道:“不过什么?” 陆远怀这才说道:“你倒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却可惜已过了习武练气的最佳阶段,不过…若是你从此刻开始刻苦修习,想必三五十载后也是可以出去的。” 徐澈惊呼道:“三五十载?”随即失望地连连摇头,苦涩道:“到了那个时候,咱们都垂垂老矣,出去了又有何用?” 陆远怀仰头望向高耸石壁,叹道:“是啊,所以我才说咱们只怕是要困在这里一辈子了!” 徐澈顿时心灰意懒,突然就思念起了亲人和朋友,但越想越是伤心,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落了下来,过得半晌,又幽幽问道:“武功真有这么难学吗?难道就没有什么捷径可以走吗?” 陆远怀解释道:“你若要习武,就只能由我传授,可你是阳属体质,并不适宜修习我这寒属的内功功法,即便是强行修炼了,也是事倍功半,收益不大,所以非有三五十载的积淀,断不会有所成就,更何况我也非是武学高人,在武学上并无多少造诣,更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教授你才算最好最佳。” 徐澈心中大感失望,不禁连连叹气摇头。陆远怀见他神情低落,便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罢。我初到这里时也如你一般伤心绝望,可伤心又有什么用呢?人终归还是要活下去的。”顿了顿,又微笑道:“不过你还是比我幸运的,至少眼下你还能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想当年我独身到此,除了面前的潭水和背后的树林,也就只剩一些虫蚁鸟兽陪我作伴了。如今想来,那种孤独寂寞的滋味…啧,可真是叫人难熬啊!” 徐澈闻言,不由肃然起敬,心想若是让自己和陆远怀换了处境,漫说是数十载,只怕过不去一两年,自己就要发了疯。想到此处,便暗暗鼓励自己:“老天让我大难不死,想来后续定有安排,且好好在此生活罢。”于是点头应道:“陆叔叔说的是,这里风景独异,也可算是世外桃源,生活在这里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第一百一十六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九) 陆远怀笑了笑,又引着徐澈进了屋去。两人落席坐定,陆远怀继续端起碗来吃饭,而徐澈却已无心再食,虽说他已经接受了现实,但心里还是被悲观的情绪充斥着,非是经过一段时间不可解得。陆远怀自然知他心思,但也知道多劝无益,唯有时间才能帮他平复,于是也不多话,只是自顾吃饭。 两人相默无言,过得良久,徐澈忽又问道:“陆叔叔先前说过我和您的一位朋友极为相像,从前慕叔叔也这般说起过,只是他当时并未说明这位朋友是谁,但我心里一直极是好奇,陆叔叔能和我说一说吗?” 陆远怀放下了碗筷,奇道:“咦?北亭没有告诉过你吗?” 徐澈摇头道:“慕叔叔没说,我也没问,况且…况且他似乎也不愿跟我说。” 陆远怀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心下暗忖:“给他讲一讲也好,全当帮他舒缓情绪,转移注意…更何况我也有许多年没有这般痛快的说过话了。”于是点头应道:“横竖无事,也难得身边有了个说话的人,就由我来告诉你罢。我的这位朋友名叫林宗汜,他可是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你从前可有听说过他的名头?” 徐澈喃喃念道:“林宗汜?真是好名字,可我从没说听说过啊,他是北方人么?” 陆远怀颔首道:“你偏居南疆,又非是武林中人,不知倒也不奇。” 徐澈道:“那您快给我讲一讲,这位大人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远怀低眼看了看桌上的杯盘碗碟,说道:“待我先把这些碗碟收拾了,咱们再细细详说。” 徐澈哪里肯让陆远怀动手,连忙抢着收拾起碗碟,说道:“您就歇着罢,往后诸如烧水做饭的杂事便交由我来做罢,我从前做过跑堂伙计,这些活儿都做得顺手呢。” 陆远怀微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徐澈,不知不觉间,眼中竟升起了一层薄薄青雾。徐澈瞥眼看到他的怪异表情,大感惊愕,小心问道:“陆叔叔,您这是怎么了?” 陆远怀伸手抚过眼眶,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徐澈道:“我今年二十有一。” 陆远怀眼神闪动,透出慈蔼目光,长叹一声后,感慨道:“我那孩儿与你同岁,他若是平安无恙,那也一定是个俊朗的小伙儿啊!” 徐澈听他语调颇为伤感,连忙笑着接话道:“那是自然,陆少爷定是仪表堂堂,才品非凡。陆叔叔可是有一个好儿子呢!” 陆远怀心知徐澈的这番话是恭维之言,但又见他表情真挚毫无做作之色,心里也极是受用,当即朗声大笑起来,说道:“我先到林中伺弄菜地,此间事毕,你再过来找我罢。” 徐澈点头称是,端起碗碟到潭边清洗。陆远怀也和他一起走出屋外,到墙角取了锄头盘弄菜地去了。 不过一会儿功夫,徐澈便将所有的碗碟杯盘清洗干净,又端回厨房里收纳好,随后急步匆匆出了厨房向林中菜地跑去。 这时的陆远怀正佝偻着腰清理菜地里的杂草,徐澈见状,一跃进到菜地中,伸手便去抢陆远怀手中的锄头,说道:“您先歇一会儿,我来弄罢。” 陆远怀任由他取过锄头,奇道:“你这小子会的倒是不少嘛!说说看,你还会些什么别的手艺?” 徐澈杵着锄头,摇头苦笑道:“多年前家父被贬官到了昆明,所以家里没有土地耕种,我就只得以卖工为生。这些年下来倒也在许多行当里待过,但做的多是一些卖力气的粗活,并没有学到一门像样的谋生手艺。” 陆远怀走到一旁的枯树桩上坐下,又问道:“你家祖籍在哪里?父亲从前又在哪里做官?” 徐澈弯下腰去,边锄草边答道:“我父徐清蔚的祖籍是山西太原,本是在台州庆阳县做县令,后来因事得罪了上头官员,便被罢官流放到了云南,后又因病得蒙恩赐,才得以到了昆明城中居住。” 陆远怀暗道:“官场凶险,人心叵测,在仕途博弈中被贬官流放倒也不足为奇,却不知他是因何开罪了上官?”又听徐澈继续说道:“我父性格沉闷内敛,向来是少言寡语,也不太与我谈论交流,他从前的那些经历,也是从不与我说的。” 陆远怀感叹道:“你父亲若是这等性子,倒确实不宜混迹官场。” 徐澈不愿旁人多议论自己父亲,于是调转了话头,又问道:“陆叔叔从前也是位江湖侠客么?” 陆远怀微微皱眉,喃喃道:“江湖侠客?也算是吧。唔,不过称我一句‘江湖郎中’才最是贴切。” 徐澈双眸骤亮,猛然直起身来,神情恭敬地说道:“原来您是位郎中啊!”说完连忙冲着陆远怀鞠了三躬。 陆远怀奇道:“你这是何意?” 徐澈正色道:“医者,救死扶伤,渡人危难,自当受人尊崇。我自幼家贫,父亲又常年卧病在床,要不是城里的林郎中常常赠药、赊药于我,只怕我的父亲也活不到今时今日,所以,我对医者都存有一份敬意。” 陆远怀大笑道:“你这算是爱屋及乌么?其实大可不必,医者本就该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若是心怀不正,趋利而行,便是妄称了‘医者’二字。”说完盯着徐澈上下打量一番,脱口问道:“你…可有心学医术?” 徐澈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遂将手里的锄头扔在一旁,疾步走到陆远怀跟前,纳头便拜,口中喊道:“求陆叔叔教我!” 陆远怀顿时哭笑不得,他万没想到眼前这人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他适才这一问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就当了真,一时之间倒也些骑虎难下。可低眼看了看此刻匍匐在地的徐澈,他的心头忽又起了一种奇异之感。 他本是一个保守、谨慎之人,自己的一身能耐向来只想传授给儿子一人,此外再没动过收其他人为徒的心思,不想此刻见到徐澈后,竟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自心底升起,继而也隐隐动了要授他技艺的念头,有感至此,不禁又自问道:“我起了这般心思,究竟是因为孤独太久之故呢,还是这小子本就与我有缘?” 徐澈叩匐在地良久,却始终不见陆远怀有何动作,只道是自己行礼不够郑重,于是又连磕了九个响头。 第一百一十七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 陆远怀听到“咚咚”的叩头声后,立马回过了神来,连忙将徐澈扶起,微笑道:“不必如此,快起来。”随后又盯着他的眼睛,郑重说道:“我虽授你医术,但你却不必对我行师徒之礼,往后咱们还是以叔侄相称便可。” 徐澈一愣,心中虽有疑惑,但也不及多想,当下连连点头称是。 陆远怀拉着徐澈一起坐下,说道:“修习医术并非一日可成,当从基础坚实打起,那屋里北面墙上放着的全是医术书籍,从低向高内容渐深,你明日便开始从低看起,切记不可贪功冒进隔行翻阅,若是遇到不解之处可随时来问我。”顿了顿,又道:“至于屋里的其它书籍,你若有兴趣也可以随意翻看,但要记得原位放好;南面墙壁自下往上第四排,左首顶头有五本讲机关术的书籍,你若有兴趣也可研习,有不明白之处也同样来问我。” 徐澈惊呼道:“啊!机关之术您也会得?” 陆远怀笑道:“我平生机关术当排第一,医术排第二。” 徐澈赞叹道:“陆叔叔既有这两门好手艺,想必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啊!” 陆远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旋即双手环抱胸前,举目望天,说道:“你不是好奇林宗汜是何等人物吗,我这就给你讲一讲我们几人的从前过往…” 水帘洞里,慕荀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他一睁眼便见自己正趴卧在一块垫了柔软青草的青石板上,抬眼四下张望一番,却不见洛瑶的身影,心头猛然一凛,大声疾呼道:“洛瑶妹妹,你在哪里?” 他这一嗓子喊得实在太过用力,立时就扯拉到了背上的伤处,剧烈痛感瞬间袭来,直疼得他龇牙咧嘴,险些又昏死过去。 缓了好半晌后,疼痛感渐消,他急忙伸手向后背伤处摸去,入手却摸到了敷在伤口上的湿湿粘膏,凉凉的,似是治伤膏药,手指轻轻拨开药膏,便摸到已经结起疤的伤口,微微挤背活动片刻后,自觉已无甚大碍,再看向手臂伤处,也是与后背伤口一般情况,并无大碍。 正在这时,忽听得洞口处传来“噗呲”的声响,随即便见一道人影钻了进来,而来人正是洛瑶。 洛瑶见慕荀正趴着身子看向自己,连忙凑上前去问道:“你醒多久啦,身体感觉怎么样?要吃些东西么?” 慕荀见她因趟水弄湿的衣服还在滴着水,发丝鬓角也湿漉漉的,便道:“你上前来,靠我近一些。” 洛瑶忽地脸上一红,稍一犹豫后还是走到了慕荀的面前。慕荀缓缓爬起身来,盘腿坐定,伸出右手去抓住了洛瑶的左前臂。 洛瑶一惊,不觉往后退了半步,但左臂却是被慕荀牢牢钳住,动弹不得,只好轻声询问道:“慕大哥,你…你要做什么呀?” 慕荀此刻正盘膝闭目,犹如老僧入定,也不答话,但体内的真气却是快速运转了起来,而后又顺由右臂缓缓送入洛瑶的体内。洛瑶立时感到正有一股温暖热浪从自己左臂流向全身,那种感觉实在舒服,不一会儿的功夫,身上的衣物也被这股热劲给烘干了。 至此,洛瑶也终于知道了慕荀的用意,当下轻轻摆了摆手臂,示意慕荀停下来,说道:“谢谢慕大哥!”。 慕荀松开了手,缓缓收回真气,睁眼问道:“我昏迷多久了?” 洛瑶道:“有大半天了,眼下已是未时。” 慕荀身子一滞,问道:“你…你去过竹楼了?” 在听到“竹楼”二字时,洛瑶瞬间泫然欲涕,呜呜咽咽说道:“我不敢靠得太近,只好藏在草丛里偷偷看了看,可…可竹楼已经被那群歹人烧了,爷爷…爷爷也不见了…” 慕荀连忙安慰道:“也或许爷爷只是受了点轻伤,随后又被他们给掳走了…你也别太难过,一会儿咱们就下去查探,不用太担心。” 洛瑶连连点头,但还是颤声问道:“他们没抓到我,就一定不会杀害爷爷的,他们只是把爷爷抓走了,对吧慕大哥!” 慕荀先前所说全是安慰她的自欺之言,但见她此刻眼神殷切炽热,显然是当了真,一时间,他也不忍心否认,就只等含糊地支吾了一声。 洛瑶举袖擦了擦泪水,忽又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慕大哥,你肯定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拿吃的来。”说着便向洞里的另一角跑去。 慕荀心中暗自责怪着自己,骂道:“慕荀啊慕荀!你可真敢信口胡诹啊,为何要说那种话给她错觉呢?”可顿了顿,又想:“罢了,罢了,只要能让她不伤心难过,我也只好假装轻松了,暂且骗得一刻算一刻吧。”心中如此计较,于是回身望向洛瑶,笑问道:“洛瑶妹妹做了什么好吃的?” 但见她已提着一个小竹篮走了过来,掀开布盖后从里面摸出一张饼递给慕荀,说道:“我不敢升火烙饼,怕再把那些歹人引来,所以这些饼只是在太阳底下晒了晒,味道不太好,你将就吃一些罢。” 慕荀伸手接过,入手确实有些松软,但此刻肚里早已饿得“咕咕”直叫,又哪里还管什么口感味道,当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洛瑶怕他噎着,又拿着竹筒去水帘处取了些水来给他喝。 两张饼垫肚后,慕荀也就不觉饿了,当下起身跳下石板走到洞口处,探头向外望了望,然而洞内外被这道水帘遮挡着,并不能看清外面的景象如何,便回身对洛瑶说道:“咱们这就出去看看罢。” 洛瑶点头答允,将竹篮收好后也来到了洞口处。 慕荀道:“我背你出去罢,这样也免得趟水湿衣。” 洛瑶忽然低下了头去,不置可否。慕荀只道是昨夜把她摔出了阴影,便笑道:“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番出去再不会摔个狗吃屎了,若是这回再摔,到时也会有我垫底的。” 洛瑶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才轻声道:“我游水出去就好,外面有太阳,不消一会儿衣服就会干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一) 慕荀这才知她是害羞拘谨,于是正色道:“我既叫了你一声妹妹,便是真心实意视你为我的亲妹妹,更何况你爷爷在…昨晚将你托付给我照顾,我自然是责无旁贷,定要尽全了兄长义务。所以呢,你不必害羞拘谨,更不用跟我客气,自今日起,你便叫我一声大哥,我称你一句小妹,往后咱俩祸福与共,同心同德。” 洛瑶见他神色真诚,言语恳切,又想起昨夜里他曾以性命相护,心中的拘谨与隔碍也消失无踪,当即柔声说道:“全凭慕大哥做主。” 慕荀看着眼前这个贤柔的妹妹,心情顿时大好起来,一转身便把洛瑶背起,随后抬脚一跃,立时冲出洞口,接着又在潭面上轻点过四步之后,稳稳落身在了潭边的空地之上,然后回头冲洛瑶咧嘴一笑,说道:“你看,大哥没骗你吧,这次可是平安落地的。” 洛瑶点了点头,但马上又催促道:“咱们快下山去看看罢。” 慕荀把洛瑶放下后,两人顺着小道向竹楼奔去,等来到了树林边缘,慕荀停住了脚步,回身对洛瑶说道:“你且在此处等我,待我先去探探周遭情况,若是没有危险,我再回来接你过去。” 洛瑶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说道:“慕大哥,你千万小心呐。” 慕荀冲她微微一笑,足下运起轻功,直向竹楼飞掠而去。等他出了竹林后,入眼便见一片破败的炭火废墟,而昨夜里尚还好端端的一栋二层竹楼,此刻却已变成了一片灰烬焦土。慕荀的心头不禁燃起了熊熊怒火,直把那群歹徒的祖宗十八代都咒骂了个遍。 随后,他又观察起四面八方的动静,在确定并无人迹后,才落身到了废墟上,并仔细勘察起脚下的这片废墟。 在经过一番细细勘察之后,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北角边的一团焦黑之物上。看着这团黑物,他的心里猛然升起了一股不详之感,气血也顿时就翻涌起来,当下缓步走到那团黑物旁,颤抖着双手拭去周边灰烬后,这团焦黑之物也终于显现出了形状来。 原来这是一具尸体,更准确说来,就是洛瑶爷爷的遗体,虽然大火已将他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这一团焦黑的骨骼,但慕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看着眼前惨景,慕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双腿一软,立时跌坐在了废墟之上,心里又是愤怒又是自责,旋即咬牙切齿狠声立誓道:“此仇不报,我慕荀誓不为人!” 随后,他弯腰抱起了遗体,可旋即心中又犯了难,寻思道:“若是洛瑶妹妹见到了这幕情景,只怕是要承受不住的,我到底要怎样安置这遗体?又该如何告诉洛瑶妹妹?” 但这些问题实在难以解决,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定个主意,只得傻愣愣地呆站在了原地。 可正当他犹豫为难之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洛瑶颤抖的声音:“慕大哥,你…你手里抱着的是爷爷吗?” 慕荀顿时慌了手脚,结结巴巴道:“这是…不对,不是的。” 洛瑶见他神态慌张,心中更是确定无疑了,当即哭喊道:“你不要骗我,快让我看看。”说着便冲了过去。 眼见瞒她不住,慕荀也只得劝道:“你…你不要太难过了,这多半不是爷爷的遗体…”可说到后面,心中发虚,声音越来越小了。 洛瑶从慕荀手中抢过了遗体,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遗体,险些哭得昏死过去,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又撕心裂肺地喊道:“这就是爷爷!是爷爷的身体,不会错的!” 慕荀蹲下身去,柔声劝道:“人死不可复生,你…”说到此处,突然无言,愣是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洛瑶抽噎道:“我只有爷爷这么一个亲人,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慕荀正为不知该如何劝慰她而犯难,此刻又听到她轻生欲死,不由得心头一紧,开始懊恼起自己来。突然,他扬手便给了自己一记耳光,随后又一连扇几记。 洛瑶被慕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竟也忘了流泪,只觉错愕莫名,脱口问道:“你…你打自己做什么?” 慕荀涩声道:“我只怪自己无能,平日父亲要我用心练武,可我却时常偷懒躲闲,以至跟别人动手时拙荆见肘,技不如人。要是我平日里能勤奋多一些,又何至于敌不过那群山匪?又怎会出现今日这等局面?这全都怪我啊!”说完又要扇自己耳光。 洛瑶急忙伸手去拉着了他的手,垂泪道:“怎么能怪你呢,若是没有你,只怕我和爷爷谁都活不了,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我…”说到这里,又抱起遗体一阵嚎啕痛哭,最后竟哭晕了过去。 慕荀忙把她从地上扶起,伸手便要去掐她的人中,可转念又想:“若是再将她弄得醒转过来,不免又是一场嚎啕痛哭,倒不如让她休息片刻,等我把洛爷爷的遗体安葬之后再唤醒她罢。”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弯腰将洛瑶缚到了背上,又把洛爷爷那焦黑的遗体抱起,立定身形环望四周一圈,心道:“此处不宜安葬,不如就把洛爷爷安葬到先前的那个积水潭边吧,也算是依山伴水,想来洛爷爷也会喜欢的。”当下身随意动,举步便往半山上的积水潭行去。 到了水潭边,慕荀先把洛瑶和遗体放下,便围着水潭的四周转寻了一圈,最后选定了一处埋葬位置,就在潭边的一棵大椿树下。接着他又折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开始刨土,不消片刻,一个土坑便已刨好,他抱起洛爷爷的遗体下葬埋好,又对着黄土堆拜了拜,正色道:“洛爷爷,您且安心上路,您的仇,我必报之,定要叫那群歹人血债血偿!”回头看了一眼尚处昏迷中的洛瑶,又道:“至于洛瑶妹妹,我也会视她如亲妹妹一般,一辈子都怜爱她,照顾她。也望您的在天之灵能保佑她余生幸福平安!” 言毕,取过了一截断木,竖掌做刀劈出了一个平面,又在地上捡了一块尖角石头,便要往木板上刻字,可刚要落字时,猛又想道:“洛爷爷是叫做什么名字呢?”回身看了躺在地上的洛瑶一眼,又想道:“既已入了土,也就该把她叫醒了。”于是放下了手中的木牌和石块,走到洛瑶的身旁将她挽在臂中扶起,又伸出拇指去按压她的人中。片刻后,洛瑶便悠悠醒转了过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二) 洛瑶定了定神后,开始慌张四望,却再已见不到爷爷的尸身,双手立时紧紧抓住了慕荀的右臂,问道:“爷爷呢?我爷爷到哪里去了?” 慕荀先扶她站起身,又指了指椿树下的新土堆,说道:“我已经把爷爷埋葬了,现下要立一块墓碑,可我不知爷爷名讳…” 还不等慕荀把话说完,洛瑶便挣开他的双手向这座新坟奔去,跌跌撞撞来到坟前,“扑通”一声跪倒下去,又开始失声痛哭起来。 慕荀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楞站一旁陪着,过了许久,洛瑶的哭声才渐渐停歇,回头说道:“爷爷叫做洛延年,请慕大哥过来树立墓碑罢。” 慕荀拿起了地上的石块,在木板上快速地刻下了“洛延年之墓”四个大字,随后将其插入墓前地上,再恭敬一拜;洛瑶则跪拜叩首多次,直至额头红肿也不停歇。 慕荀连忙将她拦住,劝道:“你别这样,爷爷的在天之灵肯定不愿看到你这样损伤自己的身子!” 洛瑶鼻子一酸,抱着慕荀又是一阵痛哭。慕荀轻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劝道:“我知道你痛苦难受,可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这样才不枉爷爷舍命相救啊!” 洛瑶呜咽问道:“我的家没了,我…我又能去哪里呢?” 慕荀道:“真是傻丫头,怎么会没有家呢,我的家便是你的家,咱们这就起程回去,也好寻了帮手来找那群歹人报仇!” 当听到“报仇”二字后,洛瑶的身子顿时一颤,眼中瞬间透出坚定光彩,斩钉截铁说道:“到时我定要跟慕大哥一同来报仇!” 慕荀点头道:“这是自然,咱俩定要亲手为爷爷报了此仇!” 洛瑶又冲坟墓叩拜三首,然后起身对慕荀说道:“慕大哥,咱们走罢。” 慕荀见她主动要走,便知她多半是下定了决心,于是从怀里掏出地图查看起行进路线来,看了一会儿后,终于辨清楚了方向,便带着洛瑶起程上路了。 慕荀在头前走着,洛瑶低头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行到竹楼废墟处,洛瑶忽然停住了脚步,问道:“慕大哥,能稍等我一会儿吗?” 慕荀一愣,猜不出她想干嘛,但还是点头同意了。洛瑶举步绕过了废墟,走进了前面的花圃中,然后弯下腰去,从那些未被折断、践踏过的各色花株中,挑选出一些色泽光鲜的花枝摘下,再把这些花枝整齐地累叠在一起。她的手法娴熟,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摘出了两大束鲜花来。 慕荀虽不知她要摘花做何用,但还是上前去帮忙搬运。又摘了一会儿,洛瑶似乎觉得够了,便停止了动作直起身来,转面对慕荀说道:“慕大哥,你能陪我一起把这些花送去给爷爷吗?” 慕荀这才知道了她摘花的用意,连忙应承道:“好啊,好啊。咱们一起送过去罢。”说完又到一旁的灌木丛中摘了两根藤条,再将这些花束捆扎好后缚到背上。 随后两人又沿路返回到了洛延年的坟前,慕荀把背上的鲜花放到地上,洛瑶便上前去把这些花均匀地放在坟墓的周围。触景伤情,洛瑶又再一次哭成了个泪人儿。 慕荀也从旁帮忙放着鲜花,但心里却暗暗做了个决定,暂不把洛瑶的婚姻之事告诉她,以免她再为魏崇海的背世多增悲伤,一切就等到了昆明城,寻到父亲详加商议后再做决断。 此间事毕,两人再次离开,而这时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慕荀遥望天际,说道:“咱们得快些走,需得在天黑前赶到阳关镇住下。” 洛瑶自无异议,跟着慕荀快步下了山去。 此后一路无话,两人紧步快走,倒也在夕阳落下的前一刻赶到了阳关镇中。 慕荀带着洛瑶先去寻了家客栈,定下了两间房,随后又到隔壁的酒楼去吃饭。进到酒楼里,跑堂小二哥热情地迎将上来,当见到慕荀身后的洛瑶后,竟愈发殷勤起来,忙引着两人到雅间里落座。 慕荀已有许久未吃上一顿浓油赤酱的美味,光是闻着这酒楼里的饭菜香气便已口舌生津,等坐定之后,立马向小二哥询问起菜品,随后便是一通乱点。 那小二哥见他要的菜实在太多,不禁咂舌叹道:“客官,您点这么多菜,可能吃得下?” 慕荀不耐烦道:“你只管上菜便是了,我保管都吃得精光,这总行了吧。” 小二哥又瞧了瞧坐上这二位,吐了吐舌头,应过一声好后,便下去安排了。 慕荀转眼看向洛瑶,见她只是盯着桌子愣愣出神,便问道:“洛瑶妹妹,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忽听得慕荀跟自己说话,洛瑶不禁失口啊了一声,旋即又摇头道:“慕大哥看着安排就是了。”说完又兀自出神去了。 慕荀也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只得端起面前的茶杯自斟自饮,静静等待她自行恢复。 过了不一会儿,小二便端着饭菜送上桌来,慕荀先盛了一碗饭递给洛瑶,说道:“多吃一些,咱们从明日开始就得改走小道了,到时一日三餐就只能吃些干粮啦。” 洛瑶轻轻点了点头,伸手去接过了饭碗。慕荀又为自己盛了一碗,便自顾自地大口吃了起来,可吃了一会儿,便发现洛瑶不怎么动筷,只得又劝了几句,怎奈洛瑶正自心伤难受着,任凭他如何劝解都无用,他也只好闭嘴不再劝说。 两人吃过饭,唤过小二结了饭钱,便回了客栈房间,进屋前,慕荀对洛瑶说道:“我房门不上锁,有事只管过来唤我。” 洛瑶顺口应过一声后,便进了屋去。慕荀看着她离去时的萧瑟背影,心里好生痛惋,长长叹过一口气后,也推门回了自己屋去。 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却始终放心下洛瑶,可又不好去叩门打扰,想了想,便起身去把床上的被褥收起,抱到了挨着洛瑶房间的隔墙处打了个地铺,随后和衣躺倒。如此一来,但凡隔壁有个风吹草动,他就可以立马知道,也便于及时应对。饭饱伤神,过了不一会儿,他只觉困意上涌,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就此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三) 慕荀这一觉睡到约莫半夜时分,忽在朦朦胧胧间听到隔壁响起了洛瑶的哭泣声。 他立时惊醒过来,猛然坐起身,便要出声询问,可转念一想,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得忍住了没有出声,但这一来他睡意全无,就这样盘膝而坐,静静地陪着隔壁的洛瑶。 又过了不知多久,洛瑶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没了声响。慕荀顿时警觉起来,马上附耳贴墙听了一会儿,在确认洛瑶已经睡着后,方才躺下身继续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慕荀早早起身上了街,先寻到集市上买了些干粮备好,又去牲口集市上买了一头青驴给洛瑶代步,在返回客栈的路上,偶遇到一个贩卖衣帽的小贩,他心念一动,又买了两顶毡帽拿在手里,等再回到客栈时,刚一进门,便见洛瑶正好从楼上下来。 他连忙迎了上去,微笑道:“你可真会掐时间,我正要上去叫你呢。” 洛瑶偏头看了看慕荀身后的包袱和手里的帽子,问道:“慕大哥这是去买东西了?” 慕荀道:“我去买了些干粮,又给你买了头驴子代步,还有这顶帽子。”说着便将其中一顶帽子递了过去。 洛瑶接过帽子看了看,奇道:“为什么要戴帽子呢?” 慕荀凑过头去小声道:“戴上帽子可以遮蔽容貌,我怕此去路上会再撞见那群歹人,要是被他们给认了出来,那可就糟糕了。” 洛瑶一听这话,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忙将帽子戴上,这样一来,帽檐便遮住了她的大半面容,若不凑近了细看,倒也瞧不出她的容貌如何。 随后两人又各自收拾了东西,再结过房钱后,慕荀便带着洛瑶出了客栈,就近寻到路边的一间面摊铺子里,买了两碗面吃。 这回洛瑶兴许是真饿了,一碗面倒是很快就吃了个精光。两人吃过面后,洛瑶翻身上了驴背,慕荀则朝前牵着驴,不疾不徐地向镇外走去。 这小镇上没有官兵设卡,倒也轻易就出了镇子。随后,慕荀就按着地图上的指示行进,两人就这样日出而,行日落而停地走了四日。 在这几日里,洛瑶的心情也渐渐舒缓了许多,也会主动和慕荀说上一会儿话,而慕荀也频频讲一些听过的、见过的奇闻轶事来逗她开心,虽然她并不笑,但慕荀觉得,只要她还愿意听自己说话,也就别无所求了。 到了第四日傍晚时分,因前路上不接村,后不着店,两人就只得寻到了路边的一个小山洞里歇息。进洞后,慕荀先安顿洛瑶吃着干粮,自己则出去捡了些柴火回来,随后又在洞中燃起了一火堆,这才抽空对洛瑶说道:“照地图上的标记,咱们明日会路过青阳县城,到时咱们得进城一趟,先吃上一顿好的,再补给一些干粮。” 洛瑶自无异议,但旋即又问道:“慕大哥,咱们的银子可还够使?” 慕荀一怔,说道:“这个…我倒是没有计划过。”说着从腰间掏出了钱袋查看,可仅看过一眼后,立马就皱起了眉头,说道:“糟糕,咱们眼下就只剩下不到五两银子,若照路程推算,这点银子恐怕是不够用到回家的。” 洛瑶忧心问道:“那可如何是好呀,要不咱们顿顿都吃干粮罢,这样够不够撑到昆明城?” 慕荀想了想,点头道:“要是这样的话,想来是够用的,只是肚皮难免要遭些罪。了” 洛瑶忽然笑了一笑,说道:“可惜没有炊具,不然我可以做饭给你吃。” 这么多天来,慕荀是第一次见到洛瑶展露笑容,心中也自欢喜,忙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馋了呢…咦?” 这时他拍向肚皮的右手忽然摸到了怀里揣着的一件东西,顿时一喜,开心道:“我有办法搞到银子啦!” 洛瑶奇道:“慕大哥想到什么法子啦?” 慕荀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折扇,在洛瑶的面前晃了晃,笑道:“等明日到了城里,咱们就寻间典当铺子,把这把扇子典出去就有银子啦!” 洛瑶盯着他手里的扇子看了看,不解道:“这扇子值很多钱吗?” 慕荀手指一捻,“唰”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洛瑶连忙凑上前去仔细观看,入眼只见正对着自己的扇面上是一幅泼墨山水画;等慕荀转过手腕后,又见另一面则是满面工整的蝇头小字。 洛瑶看后,更觉疑惑不解,问道:“像这样的扇子我从前在集市上倒也见过,可它顶多也就能卖几文钱呀!莫非慕大哥的这一把扇子别有特殊之处,可以多卖一些钱?” 慕荀举扇冲着自己摇了摇,笑道:“你见到的那些扇子又岂能与这一把相提并论,我这把扇子可是出自刘松年之手,稀罕着呢!” 洛瑶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这位刘松年做出来的扇子,可以卖得很贵呀!” 慕荀哑然失笑,摆手道:“他可不是做扇子的,而是一位有名的字画大家。这把扇子之所以值钱,全是因为扇面上题有他的字画,否则单凭这扇骨和缎面,那就一文不值啦。” 洛瑶脸上飞起红晕,吐了吐舌头,又道:“我还以为是他做的扇子有名呢。那这把扇子可以当多少钱呢?” 慕荀想了想,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它能当多少钱,不过想来也不会太便宜。嗯…咱们便典它个一百两银子吧。” 洛瑶惊呼道:“啊!它能值这么多钱呀!”稍顿,又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想必是慕大哥祖上留传下来的,要不咱们还是别当了吧!” 慕荀笑道:“这可不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要真是传家宝,我又怎敢随身揣着。这扇子呀,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赠送给我的,而我又非附庸风雅之辈,是以拿去典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洛瑶又吐了吐舌头,俏皮笑道:“原来慕大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呀,我先前还不知道呢。” 看着洛瑶清秀可人的模样,慕荀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刮一下她的鼻子。 可就在这时,慕荀忽觉一阵心悸,情绪也瞬间就低落了下去,旋即摇头叹道:“什么公子哥啊…唉,我只不过是个一事无成的游手好闲之辈罢了。” 洛瑶对慕荀情绪的突然变化不明所以,但还是安慰道:“慕大哥莫要妄自菲薄嘛,你可是一个好人呀。” 慕荀见她满脸真诚,心头一暖,低落得情绪也瞬间消散许多,便笑道:“我知道啦,你快去休息罢,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四) 等洛瑶睡下后,慕荀又走出洞去,想要再捡些柴枝回来。 这时夜晚凉风乍起,微微寒意顿时激得慕荀打了个哆嗦,他缓步走到洞口倚壁坐下,举目望向天空皓月,心中莫名起了思绪万千。 回忆起前几日的遭遇,直至此刻他仍觉得犹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期间有过生死搏斗,也有过艰难抉择,更体尝到了痛彻心扉的生死离别。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很想家了,想念那个唠叨严厉的父亲,也想念那些人,更想念隔壁街“云水楼”里的油煎香菌… 想着想着,他的眼睛开始有些发酸发涩,眼泪也在此刻悄然滑落了下来。又兀自想了一阵后,他的情绪才稍稍平静下来,举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便要起身进洞,可回头却发现洛瑶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他吓了一跳,忙问道:“你…你怎么还没睡呢?” 洛瑶摇了摇头,轻声问道:“慕大哥怎么哭了?” 慕荀假装没事,笑道:“外面起风了,这风把我眼睛吹得发酸,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其实洛瑶早已把他的举动瞧得清清楚楚,但见他不愿提及,也就不去戳破,只是劝道:“是这样啊,那你快些进来啊,被风吹久了要受寒的。” 慕荀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休息罢,我再去捡些柴火回来。” 他说完也不等洛瑶反应,便径自转身到洞口附近寻找起柴枝,只等捡得差不多了才抱着柴枝回到山洞里,顺手又将火添旺,这才寻到一个角落里睡下。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慕荀早早起身,先收拾好了行李,再把洛瑶唤醒,出发前不忘把火堆熄灭,这才赶着青驴向县城方向行去。 两人在小道上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并入了官道,再沿着官道又走了半个时辰,远远便见到了一座城楼,等走得再近了些,便见那城门上写着“青阳”二字。 慕荀不敢再往前去,先牵着驴走到路旁的一棵大树后,回身对洛瑶说道:“咱们没有路引,不可冒失上前,且先看一看那些守关的官兵们盘查的严是不严。” 洛瑶自无异议,翻身下了驴背,也躲到了树后。此后慕荀仔细观察一番后,发现此城的守卫们都十分懒散,只顾着相互谈天说笑,对于通过城门的行人也并不询问盘查。有此发现,他就此放下心来,先把青驴牵到一个僻静处栓好,便带着洛瑶向城门处走去。 可等他俩到得城门楼下,正想要穿过城门洞时,忽听得一个守卫喊道:“你们俩给我站住!” 慕荀心头一跳,心中暗叫“倒霉”,但转面却是笑脸问道:“这位官爷是在叫我吗?” 那守卫面貌凶恶,且长得虎背熊腰,一看就非是善茬,他快步走到慕荀的面前,低头看了看,喝道:“把帽子摘下来。”然后又望向洛瑶,同样喝道:“你也摘下来。” 慕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和洛瑶一直是带着帽子的,心想对方恐怕就是因为看不到自己的面容才要拦下自己,于是便把帽子摘了下来。洛瑶见状,也跟着摘下了帽子。 那守卫先看了看慕荀,又转眼看向洛瑶,可这一看之下,他的眼睛就再也移转不开了。洛瑶被他盯得脸红心跳,害羞地低下了头去,心中微恼这人的无理,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悦。 慕荀笑道:“这位官爷,要是我们兄妹俩没什么问题,是不是可以放我们进城去了?” 那守卫这才重新望向了慕荀,乜斜着眼问道:“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要想进城去做什么?” 慕荀非是急智之人,况且先前并未料到会有此情况发生,也就没有事先想过说词,此时被这守卫突然一问,顿时就语塞了。 那守卫见他迟迟不语,也不由得疑心大作,右手立马握住了腰间的长刀,喝问道:“好个意图不轨之徒,待我将你拿入大牢去,到时再看你说是不说!” 慕荀一听这话,顿时心头气起,便欲与他争执,可正要发作之时,猛又想起那日魏崇海带着他和徐澈出昆明城时的情景,不由心念一转,凑上前笑道:“官爷莫要误会,我和舍妹都是老实本分的良人,进城去只是为了采买些干粮…”说话间右手摸向腰间,取出了钱袋,顺势再塞到那守卫的腰带里。 他这一手动作极快,手法又极是隐蔽,是以一取一放间,竟连站在他身旁的洛瑶也没能察觉到。 那守卫忽觉腰间多了一物,先是一愣,旋即就明白了过来,当下面色陡然翻转,笑道:“哦,原来是去采买东西啊…行,那你们进去吧,不过往后可要记住了,但凡出入城门,绝对不可遮挡住了面容。” 慕荀暗里松了口气,连忙赔笑道:“官爷教诲的极是,我们往后定会注意。” 那守卫得了好处,心情大好,摆摆手道:“进去罢。” 慕荀又道谢了几句,便拉起洛瑶快步向城中走去。 远离了城门后,洛瑶不禁长吁了口气,拍着胸脯说道:“那人可真是奇怪,怎么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居然放我们进来了?” 慕荀摇头苦笑,感慨道:“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这县城的县令也真是个糊涂蛋,竟然派了这么个贪财好利的人把守城门,若是真遇到个居心叵测之人,这城里岂不是要遭逢大祸了?” 洛瑶冰雪聪明,一听徐澈这话,立时就想到了他刚才的举动,心中顿时明了,当下轻笑道:“可他若是不贪财,那咱们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啦。” 慕荀点头道:“话是不错,但咱们眼下真的是身无分文咯,需得赶紧找到典当铺才是。” 这青阳县是商道重镇,南来北往的商人络绎不绝,也因此促就了城镇的繁荣。自过了城门洞后,便是一条笔直大道向南延伸而去,在宽敞的街道两旁,各色商铺林立。 慕荀带着洛瑶顺道前行,走了没一会儿,便见大道的左侧有一店面,门楣上悬有“和盛典当”四字匾牌。 见到是个典当铺子,慕荀立即停步打量,但见其门面架势不小,心下暗忖道:“有道是:‘店大不欺客。’便是这家了。”当下将怀中的折扇掏出握在手里,引着洛瑶走进了这家店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五) 跨门而进,两人的视线立马就被眼前的一排高立柜台给挡住了。 慕荀从前也进过典当铺子,自然知道典当铺里的柜台素来都高,但要似眼前这个高约六尺的长柜台,当可算是他生平所见第一高,他心中震惊之余,又不禁揣测起店家的用意来。 洛瑶却从没进过典当铺子,当下便被眼前的这排柜台给惊呆了,不过她马上又关心起了另一个问题,脱口问道:“慕大哥,这么高的台子咱们够不着呀!” 慕荀点了点头,心想待会儿要想和柜台后面的人说话,非得仰着脖子不可。可他俩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见有伙计出来招呼,而旁侧也没有其他客人可问,于是慕荀便打算出声喊话。 正在这时,忽见一个脑袋从柜台后冒了出来,满脸堆笑问道:“请问二位是典货还是赎货?” 慕荀仰头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计,便扬了扬手中折扇,说道:“是典货。” 那伙计伸手指向慕荀身后的长凳,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二位请稍坐片刻,小的这就去请朝奉过来掌眼。” 慕荀看了看门旁长凳,便引着洛瑶坐下等候。过了不一会儿,一个苍老声音从柜台后传了出来:“听说客官要典当把扇子?” 慕荀寻声看去,只见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朝奉从柜台后探出了头来,当下便起身应道:“不错,是一把刘松年的画扇,还请过目。”说着走上前去,举手将扇子递了上去。 老朝奉双手接过,先摸了摸扇骨,又看了看雕纹,随后轻轻捻开再看扇面,又仔细鉴别一番后,才正色道:“确是刘松年的真迹无疑。不知客官想当多少银子?” 慕荀抬头望他,试探着问道:“能否当一百两银子?” 当听到这个报价后,那老朝奉的面上陡然露出一个怪异表情,旋即又含笑不语。 慕荀心中奇道:“莫非是我说少了?”于是问道:“那依您之见,此扇可当多少银子?” 老朝奉合起了扇子,缓缓说道:“客官有所不知,本店有条规矩,向来以房屋地产为重,实用物件为次,名人字画最末,所以你开价一百两,也未免太高了些。”稍顿,又道:“我只能出三十两银子。” 慕荀失声问道:“什么?三十两银子?这…这可是刘松年的真迹啊!” 老朝奉笑道:“常言道:‘货遇正主价不高。’可我们是做典当行的,自然比不了那些做收藏的主儿。客官若是觉得我们店里给的价钱低了,大可到别处去看一看。”说完便把扇子递还给了慕荀。 慕荀接过扇子,心中犹豫不决,想着要不要就以三十两银子的价钱把它当出去。 可就在这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娇柔慵懒的声音说道:“你这店家可真是欺生蒙新的主儿。这刘松年的画扇莫说是区区一百两银子,便是叫价三百两,那也是说得便宜了。” 慕荀闻言一惊,立马转身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正倚门而立,乃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这女子面容姣好,月牙眉,杏仁眼,小巧琼鼻,唇如胭脂,一头乌黑密发斜挽肩上,双眸顾盼之际竟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 慕荀只觉眼前这个女子有着自己平生从未见过的妖艳之美,顺眼往下再看,不由脸上一红。原来这女子的着装竟是如此大胆奔放,一袭酱紫色紧身长裙完美地勾勒出了她胴体的完美曲线;脚踏一双露指水红绣布鞋,将一双如玉美足曝露于风尘中,齐整的十指圆润均匀,剔透玲珑,一眼望之,荡人心魂。 慕荀仅看过这几眼,便弄得个面红耳赤,连忙低下了头去,不敢再看,心中也开始默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但转念又暗自奇道:“一个女子如此着装,实在有伤风化,可她又怎敢如此穿着呢?难道是此地民风习俗如此?”转眼看了看身旁的洛瑶和老朝奉,只见他二人也均是满脸惊愕。 那女子趁着慕荀回头的功夫,走到了他的跟前,柔声笑道:“这位小兄弟,可否把扇子借我一看?” 她启齿说话吐气如兰,并着身上特有的一股异香交混一起,直向慕荀袭去。 顷刻间,慕荀便被迷得神魂颠倒,手中的折扇也在不自觉间就递了过去,但眼睛却始终盯着地面,竟不敢抬起看她一眼。 那女子接过了扇子,捻开细看一番,又道:“果真是刘松年真迹,却不知小兄弟可有售卖之意?” 慕荀连忙点头应道:“姑…姑娘若是喜欢这把扇子,那卖与姑娘也无妨。” 那女子合拢了扇子,嫣然笑道:“我看你是不太懂得古玩字画,不过我也不会胡乱蒙你。此扇当值五百两银子,你若愿意出手,我便买下了。” 慕荀吃了一惊,立时抬起了头来,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我只要一百两就好,这五百两实在太多了!” 那女子奇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干么要贱卖呢?莫非你这扇子来路不正?” 慕荀急道:“不会的,不会的。这把扇子乃是我的一位叔叔所赠,来路清清白白,决计不是什么赃物!” 听闻此言,那女子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奇异光彩,但转瞬即逝,又道:“你可真是个怪人。不过你若是硬要一百两卖予我,事后可不能反悔哦。” 慕荀见她此时似笑非笑,更添一抹别致之美,当下心头一热,正色道:“我决不反悔,便是一百两银子卖给姑娘了!” 那女子抿唇一笑,说道:“那好,这盘买卖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并未随身携带这么多银两,只好劳烦小兄弟随我回家去取了。” 慕荀点头道:“这倒无妨,我随你去便是。” 那女子将扇子递还给他,又冲老朝奉笑道:“许朝奉,这一件货是你不收在先,可不能算我拦道劫财哟。” 许朝奉显然是对这女子颇为敬畏,当下忙不迭地赔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慕荀回身瞧了许朝奉一眼,心想:“瞧他这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想来这女子的身份必不简单呐。”但见许朝奉又瞧向了自己,当下便拱手道了一句“告辞”,随后拉起洛瑶,跟着那女子一起走出了店门。 第一百二十三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六) 三人出了典当铺,那女子在头前引路先走,慕荀和洛瑶紧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慕荀始终盯着眼前这道靓丽的背影,心中莫名泛起一阵激荡,又上下打量过十数遍后,目光最终滑落到了她的那双玉足之上,心中赞叹道:“平日里常听说书先生用‘身若碧藕足似玉’一句来形容美貌女子,我只道是夸张太甚,可万没想到啊,这世间竟还真有这等女子!唔,待会儿她再与我说话时,我一定得问一问她的名字…” 然而这个念头刚即升起,另一个斥责的声音也就随之而来:“慕荀啊慕荀!你可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眼下的行径与窥人隐私有何两样?难道这是正人君子该有的作为吗?”正自我谴责之际,忽又听那女子问道:“好漂亮的小妹妹,她是公子的相好么?” 慕荀顿时“啊”了一声,旋即回过神来,原来那女子趁着他发楞的间隙已经走到了洛瑶的身旁,与他俩一起并肩同行。 那女子见慕荀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不由得“噗嗤”笑了起来。慕荀尴尬不已,只得举手搔头,又想起她的询问,连忙解释道:“这是舍妹,并非是什么相好。”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冲洛瑶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洛瑶刚要张口回答,不料却被慕荀抢先介绍道:“舍妹名叫慕瑶,我叫慕荀。” 洛瑶闻言,心中大是疑惑,但她素来冰雪聪明,知道慕荀此刻如此说词,必定有他的用意,当下也不戳穿,而是望向那女子,乖巧地叫了一声“姐姐”。 慕荀则借机问道:“还不知姑娘的芳名如何称呼?” 那女子嫣然一笑,缓缓道:“我吗?呵呵,我叫巫汐紫,巫是巫山云雨之巫,潮汐之汐,紫嘛,就是紫色的紫。” 慕荀把这名字在心里轻声默念了几遍,暗道:“这名字倒也有趣,只是用在一个姑娘身上就未免奇怪了些。” 巫汐紫见他面色有异,便解释道:“我并非是汉人,乃是此地的侗人,巫汐紫这个名字也是我本名音译过来的汉文。” 慕荀恍然大悟,当即赞道:“原来如此,真是个好名字呀!”心下则是暗想:“原来她是峒人啊,难怪言行着装与汉人有异。” 然而一旁的洛瑶却暗自轻“咦”了一声,面上露出了疑惑不解之色,又不禁悄悄打量了巫汐紫几眼,但终究没有说话。 巫汐紫道:“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何谈得上好坏。”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停住了脚步,素手一翻,指向大道左侧的一座府宅,又道:“这里便是我家了,二位请随我进去罢。”说罢当先走了进去。 慕荀抬眼望去,只见这是一间白墙黛瓦的路旁民宅,从外看去占地虽是不大,但门面的格调却极为雅致,又见巫汐紫已将大门打开正侧身相迎,当下不敢怠慢,连忙拉着洛瑶走上前去,进到了院中。 巫汐紫反手关上了门,走上前说道:“二位请先到正堂稍坐用茶,我这就去取了银子来。”说完对着二人施了一礼,便走开了。 慕荀目送这道倩丽背影消失于绿廊尽头,方才收回了目光,开始打量起院中景致来。 洛瑶忽然嗤笑一声,问道:“慕大哥,你可是看上这位姐姐啦?” 慕荀此时正在看着左首处的流水假山,忽听洛瑶来了这样一句话,顿时抖了个激灵,急忙转回头去,瞪眼道:“你这小丫头,可莫要胡说八道,我敬她是个识货的主儿,是以才多上两眼,怎么就被你如此歧义,以后可不能再乱说这种话了。” 洛瑶含笑不语,一双明眸大眼却盯着他眨了眨,大有调侃之意。 慕荀略感尴尬,当下不敢再与她对视,只得借着咳嗽一声,转眼望向了别处,不过心里却暗忖道:“我所喜欢的姑娘,一定是温文尔雅、淑仪贤良,定然不会是巫姑娘这般豪放的女子。” 洛瑶忽又悄声说道:“可她好像不是侗人。” 慕荀奇道:“咦?这…你怎知道她不是峒人?” 洛瑶依旧低声道:“她的衣着服饰和打扮都不像,不过…”说到此处,忽又低下眼帘思索起来。 慕荀急忙追问道:“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呀!” 洛瑶这才说道:“侗家人称头领为款首,若她是个款首,那倒是可以另当别论…” 慕荀移目环视了周遭一眼,又想起先前那老朝奉的恭敬态度,便道:“或许真如你说言,她就是个头领吧。” 正在这时,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突然从正堂的屏风后走了出来,行到慕荀跟前施了个万福,说道:“茶已沏好,还请公子和小姐移步到正堂用茶。” 慕荀抱拳还礼,道一句“有劳”后,拉着洛瑶进到了正堂中。此时正堂里的客座桌上已摆有两只茶盏,盏中茶气正蒸腾萦绕升空,显然是才刚端上桌来。 那丫鬟伺候二人落座后便拜辞退下,慕荀也开始环视起正堂来,只见堂中陈设简质淡雅,四面墙壁上均铺挂着名人字画,其中一些大家的作品他倒也识得,但另有一些小众生僻的作品就不认得了。 他看了一会儿,又不禁感叹道:“这巫姑娘可真算得上是一位雅士,我这把扇子卖与她,倒可算是货遇正主了。” 心中有此判断,他对眼前的香茶顿时就来了兴致,毕竟茶鉴品性,主人既有风雅,想必茶也不差。于是他端起茶盏至与鼻平齐,随后轻嗅一口茶香,再送到嘴边抿了一口,闭目品茗回味半晌后,猛然睁眼赞道:“这茶可真香!便是与我家的‘芙罗香’比较,那也说得上是不遑多让啊!” 洛瑶见他一副陶醉模样,好奇问道:“这茶很好喝么?”说完也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不过片刻,也同样感叹道:“果真是好喝呀!可慕大哥家的‘芙罗香’又是…” 她话刚说到一半,忽又想起慕荀的假作兄妹之说,立知自己失言了,急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神色紧张地转望四周。 好在此时堂中并无旁人在侧,她的紧张心情也稍稍安定下来,但与此同时又暗暗告诫自己,从此刻起不可再出声说话,以免误了自己的慕大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七) 慕荀把洛瑶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不禁莞尔一笑,并不避讳地说道:“只等回到了家里,我会亲手沏上一盏‘芙罗香’让你尝尝。” 洛瑶也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正巧两人刚结束了这个话头,便见巫汐紫从门外跨步进到了堂中,她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转面冲慕荀轻轻一笑,柔声道:“让慕公子在此久等,可真是抱歉得很呀!” 慕荀连忙侧身向她,也笑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说完站起身来,便要把手中的折扇送过去。 巫汐紫却摆了摆手表示拒绝,随后缓缓又道:“且先不忙,咱们还是再来谈一谈价钱罢。” 慕荀只道她又要再提五百两之事,当下摇头拒绝道:“姑娘莫要再提五百两之事,你的一番好意,我在此谢过啦,可我既已决定了只卖一百两银子,那就只卖一百两,就算是只多一两银子也不行!” 巫汐紫忽然娇笑起来,说道:“既是如此,那就依你罢。不过扣除了这一百两后,你可还欠我一千四百两哦!”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我向来是现金收讫的哟!” 洛瑶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失声“啊”了出来,旋即满面惊愕地向慕荀望去。慕荀也只道是自己听错了,瞪眼问道:“你…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欠了你一千四百两银子?” 巫汐紫道:“本来嘛,你该是欠我一千五百两银子,不过你用这扇子抵消了一百两,那就还欠我一千四百两啦。” 她说到此处,突然露出惋惜神色,叹道:“唉,其实这扇子本是该值五百两的,我也不愿占你的便宜,可你却不听劝,非要一百两卖与我,我又怎好拒绝你的一番心意呢?也只好照你说的办啦。” 慕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半是上了恶当,只是眼下还辨不清对方的来头,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沉住气问道:“我如何会欠下姑娘一千五百两银子?还请你讲个清楚明白!” 巫汐紫笑道:“原来你不知道呀,那好,我这就给你说道说道,也好让你知道欠我的钱该不该还。” 慕荀锁眉沉目,死死盯看着巫汐紫,狠声道:“那你且说说看,我倒要看一看,你究竟是占了什么道理,竟敢如此勒索我!” 巫汐紫任凭他目光如何恶辣,仍是笑意吟吟,不疾不徐道:“你是魏崇海商队的人,没错吧?” 闻听此言,慕荀的心头猛然一凛,后背立时升腾起一股凉意。他猛然站起身来,护到了洛瑶身前,又冲巫汐紫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带我们到此又意欲何为?” 巫汐紫慵懒惬意地往椅背上一靠,柔声笑道:“我?我是巫汐紫呀,怎么这么快就把人家的名字给忘了呀?” 她举止神态妩媚动人,声音更是娇柔悦耳,看得慕荀竟有些神摇意动起来,但他又强自稳定下了心神,再问道:“你是那黑衣人的手下么?” 可话刚出口,他又立马自我否定了,毕竟若此人真是翁字扬的手下,那她就绝对不可能跟自己多费唇舌,一定会立马痛下杀手,永绝后患。一念即此,他脱口问道:“不对!你不可能是那个翁字扬的手下,你到底是什么人?” 巫汐紫不屑道:“手下么?呵呵,我从来只是利益的手下,谁给我的利益足够多,我就给谁做手下。” 慕荀冷笑道:“这么说来,是他们出了钱让你来拿我的?” 巫汐紫拍掌笑道:“不错,他们确实是出了钱悬赏拿你的,只不过出的价码也太低了些,所以…”说到此处,忽然冲慕荀眨了眨眼睛,嫣然一笑。 慕荀心中立时会意,冷冷道:“所以你便向我开价一千五百两,若是我能给出这笔钱,你便放过我们;可若是我给不出,你就再拿了我们去领赏钱,对是不对?” 巫汐紫点头道:“嗯,你还不算太笨。既然大家都说得清楚明白了,那你就考虑考虑,认真想上一想,看到底要不要花这一笔钱。” 慕荀怒道:“我若有一千五两银子,又何需到当铺去典当扇子换钱?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巫汐紫摆手笑道:“此话不然。能有这等古玩伴身的人物,想来家境必定是极好的,所以嘛!这区区一千五百两银子应该还是能拿得出来,何况我这要价也极是公平合理,你若是不信,且听我给你算上一算。” 她说到此处,故意清了清嗓子,又道:“雇主的出价是五百两银子买你性命,那你此刻要想活命,是不是该把这五百两银子的空缺先给填补上?再来便是我知情不报,并擅自放你活命离去,这种事万一让雇主知道了,能有我的好果子吃吗?所以,你是不是应该再给我五百两的风险钱?至于最后的五百两银子嘛,那就是买你身后这位小妹妹的活命钱。怎么样?如此一算,你还觉得不值么?” 慕荀寒声冷笑道:“你倒是精明似鬼!不过很可惜,我注定要让你失望了,莫说一千五百两银子,便是一两银子我也不会给的!”他斩钉截铁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后,迅速环视四周一眼,又道:“不用藏着掖着,快把你的帮手喽啰们都叫出来罢。”说话间已然做出了防御之态,同时也将洛瑶紧紧护在了身后。 巫汐紫却笑道:“慕兄弟不必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你放心吧,这里就只有咱们三人,此外再无旁人在侧,只是…慕兄弟真的不要再考虑考虑啦?” 慕荀暗忖道:“此人奸诈狡猾,她的话未必可信,我且先走到院中试她一试。”想到此处,身随意动,边退边道:“你若是有真本事,就过来拿了我去领那五百两银子吧!” 巫汐紫娇笑了几声,突然声色陡厉,喝道:“来时容易去时难,两位都请留下罢!” 还不待话音散去,只见她脚下用力一点,便有一道身影立时飞到了半空之中,与此同时,一梭暗紫色的软鞭瞬间化作一道光影,直冲慕荀猛抽过去。 慕荀感觉到身后的凌厉气劲,当下不敢怠慢,立马将洛瑶推到了一旁,回身便要接招,可他刚一回头便见一条长鞭已近在咫尺。他心中惊骇之余,也立时矮身蹲地,紧接着又使出了一个地滚,才终得以躲开了这一击,等再站起身时,仍是心有余悸,暗下惊呼道:“好厉害的恶女,险些吃了她的大亏。” 第一百二十五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八) 此时的巫汐紫也已落到了地上,她见一击不中,甩手又是一招“沧浪三叠”击出。 这一招可算是她的看家绝技,精妙之处在于甩击出的鞭子会如同波浪般跟迭打向对方,而力道也会接延不断袭去,令受击者防不胜防。 但慕荀又岂是泛泛之辈,在一番躲闪腾挪之后,竟做到了片衣未沾鞭,不过在他身后的那些桌椅可就糟了殃,挨了鞭子的漆面上顿时留下条条鞭痕。一时间,美器生瑕,触目惊心,令人大感惋惜。 巫汐紫见击他不中反倒伤了自家物件,心中怒气更增,手里的力道不觉又加上了几分。 就兵器而言,素来便有一寸长一寸强之说,更何况此刻相搏的两人一个是有兵刃,一个是无兵刃。虽说慕荀的武功在巫汐紫之上,但他碍于对方鞭长难近,一时半会儿竟也想不出胜她的方法。 两人又缠斗了数招,慕荀在一次躲避鞭子时背跃过了一张桌子,当他翻身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墙上挂着一幅浅绛山水画,霎时间,一个念头涌上了他的心间,顿时就让他生出了个主意来,当下脚刚触地,又马上用力一点,借势直取那幅画而去。 巫汐紫见他去势汹汹,也立时洞悉了他的心思,也当真怕他伤了那幅画,当下高声叫了一句“不可”,便即追身上前。 却不料慕荀取画只是佯攻,他一直在留意着身后动静,但见此刻巫汐紫追身而来,他陡然回身,顺势便是一招“碧藤缠玉树”使出,右手前探抓住了巫汐紫的侧腰,同时身形一矮,侧身闪到了她的背后,又迅速探出左手两指点住了她背上的“风门”穴,令她动不得,右手再顺势上滑,欲要去扼住她的脖颈,却不料探出去的右手只滑到了一半,便被一高耸之物阻挡住了去处 慕荀自小到大从没跟一个女子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却没想到第一次接触就搞出了这样的状况,他顿时涨起了一张大红脸,一颗心也在砰砰乱跳着,等反应过来后,赶忙撒开了手退到一旁,歉疚道:“对…对不起啊,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要去扼住你的脖颈,却没想到…” 他说到此处,却见巫汐紫居然用脉脉含情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立时气短,再也不敢去跟她对视,只得害羞地低下了头去。 其实巫汐紫并不在意他冒犯了自己,可在见到他表现出的窘迫姿态后,却大觉有趣,也突然就起了想要捉弄他的心思,于是神色陡然,做出一副泫然欲涕之状,哽咽道:“你这人可真是坏透了,就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便要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轻薄了我不说,还想要杀我灭口么,好啊,你干脆一掌劈死我算啦!” 慕荀急道:“不,不,我并非是有心为之,只是…只是你要与我为难,我是迫不得已啊!” 巫汐紫依旧哽咽道:“你就是故意的,你欺负我。” 慕荀有口辩不得,心急如焚,只好又劝道:“你快别哭啊,我…我这就给你解开穴道。”说完上前一步,伸指在她的后背上轻点了两下,便把她的穴道解开了。 巫汐紫得了自由,猛然转过身去挥鞭回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慕荀团团缠住,随后素手连翻数次,竟把软鞭牢牢打上了一个结。 她这一套动作使得行云流水,丝毫不给慕荀反应的时间。转瞬之间局势陡然翻转,慕荀反做了被俘一方,他既惊且怒,大声喝道:“你这恶女竟敢诈我!” 巫汐紫神色再次翻转,又变作了嬉笑之态,揶揄道:“怎么说是诈你呢?你轻薄了我不是事实么?你想杀了我不也是事实么?” 慕荀瞪眼道:“不是我有意为之,我也并不想杀你。可你要拿我的性命去换赏钱自然不成,难道我就该任由你鱼肉吗!” 巫汐紫摇头叹道:“你呀,可真是个糊涂蛋,我只为求财,并非想要取你性命呀,只是你固执不听劝,我也是迫于无奈,只得先想办法将你困住,然后再慢慢劝说你啦。” 慕荀冷冷一笑,忽然闭目沉声道:“罢了,罢了。厄运漂浮,终归是要有人碰上的,我又何需惧怕!”言毕,体内真气开始急速流转起来,周身的皮肤也因此变得红涨发烫。 巫汐紫见他神色骤然异变,当下不敢轻举妄动,连忙退到了一旁,急问道:“你要做什么?” 慕荀猛然暴喝一声,随后双臂外排,那根缠在他身上的软鞭受力后连连发出“咔吱”声响。 巫汐紫心中暗道不妙,急道:“你别使蛮劲,小心我的鞭子啊!” 可她话音刚歇,便听“啪”一声响,那根软鞭应声而断,慕荀旋即收回内力,体态也随之恢复如常。 巫汐紫心疼她的鞭子,急忙弯腰捡起断鞭仔细查看,随后娇声喝道:“你这人真是粗蛮无理,你还要多赔上我的这条鞭子钱!” 慕荀无心与她纠缠,瞪过她一眼后再不理她,快步来到洛瑶跟前,伸手去牵起了她的手便要走出门去。 洛瑶心忧他身子是否有碍,小声问道:“慕大哥,你没事吧?” 慕荀冲她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恙。 两人刚跨出门去,忽又听身后的巫汐紫笑道:“你在这里大闹了一场,也不向主人致歉便要离开吗?” 她此时的声音温柔似水,竟不含一丝一毫的怒气,竟与刚才那个怒气环萦的巫汐紫判若两人。 慕荀回头冷冷道:“你若有本事便直接过来取我性命去领赏,若是没有那个能耐,就不要再呈口舌之利!”说完拉着洛瑶继续向院门口行去。 巫汐紫慢步走到正堂门口,身子轻轻斜靠到了门柱上,笑道:“二位若是有幸能逃脱追杀回到故里,还请好吃好喝,尽情享受你们人生仅剩的二十日美好时光罢。” 慕荀领教过她的诡计多端,对于她此时的危言恫吓也不欲多理会,仍是头也不回地向院门口走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十九) 巫汐紫见他不理自己,又问道:“二位莫非没有喝过那香茶?” 慕荀身子一滞,脚步立时停住了,心中暗道:“莫非那茶里有古怪?”正自猜测间,又听巫汐紫说道:“如此看来,二位多半是喝过了,那我就放心啦。” 慕荀猛然回身,厉声问道:“放心什么?你在茶里动了什么手脚?” 巫汐紫神情愉悦,负手背后,脚步轻盈地一蹦一跳来到了慕荀的跟前,笑道:“原来你们喝了呀,那我就放心了。”稍顿,又道:“刚刚被你折断的那根鞭子可不便宜哟。嗯,便算五百两吧,如此合计起来,你就总共欠了我一千九百两银子。” 慕荀怒极反笑,喝问道:“你就如此肯定,一定能从我这里得到这笔银子吗?” 巫汐紫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认真说道:“你若是没喝那杯清茶,我倒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惜呀,你喝了,那我就有了十足的把握啦。” 慕荀眉头耸动,将信将疑,冷冷问道:“如此说来,在那茶水里是有些小毒咯?” 巫汐紫抿唇笑道:“小毒?慕公子也未免太小瞧我们峒家人的毒药啦。你若是自信能寻到解毒高人为你们解毒的话,就请走罢,我定不阻拦。” 巫汐紫这一招欲擒故纵对慕荀极是奏效,令他对自己身中奇毒的事实又多信了几分,他不禁暗自寻思道:“这恶女说的煞有介事,倒真叫人难辨真假,我应该怎么办啊?” 巫汐紫见他开始犹豫不决,当下又和颜悦色再劝道:“你一个富家子弟,实在犯不上为了这些许钱帛而枉送了性命。你只需答应下来,我便将你二人平安送回家去,到时银子到手,我立马就给你们俩解了毒,如此一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慕荀微微蹙眉,疑声问道:“你…你送我们回去?” 巫汐紫笑道:“那你眼下有银子给我吗?还不是要回到家去才有么?所以呢,我也就只好亲自幸苦一趟啦。” 慕荀道:“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你就不怕到了我的地头后,我会反悔么?” 巫汐紫歪了歪脑袋,嬉笑道:“我既敢如此提议,自然就不会怕你赖账,现下就看你愿不愿应下这盘买卖啦。” 慕荀思虑半晌,又转眼看了看洛瑶,只见她满面惶恐与茫然,心中不由叹道:“看来这恶女的恶当我是非上不可了。也罢,便先答应下来,待到了昆明以后再做计较罢。”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便抬眼望向巫汐紫,缓缓道:“那我就姑且信你一次。但你我也得有言在先,我和妹妹必须平安到得昆明后,这桩买卖才作数,若是我们在路上出了意外,那你也别想好过!” 巫汐紫见到他答应,当即喜道:“这个自然,你们二位路上只管听的我安排便是,期间若是出了意外,你只管拿我问罪便是。” 慕荀冷哼一声,又道:“那我们就出发吧,我可是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呆了!” 巫汐紫瞪眼道:“你就这么讨厌我的家吗?不过就算再讨厌也没用,你还得再待上一会儿。” 慕荀皱眉问道:“这是为何?” 巫汐紫调皮笑道:“为了恶心你呀!” 慕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要走开。 巫汐紫连忙拦道:“真是好大的脾气。好啦,好啦,不逗你就是了,你们随我来罢。”说着转身向正堂旁的一条侧道行去。 慕荀看着她离去背影,心中大骂了几句“妖女,恶女”,但还是拉着洛瑶跟了上去。 三人穿过一段绿廊,来到了一座独立小院中。慕荀扫眼四周,但见院中立有假山亭阁,清奇别致,其下蓄有清清绿水,潺潺流动;院子四周围绿树交错,各色花株花繁锦簇,人立院中,莫名就会生出一股清新雅致之感。 巫汐紫回过身,对洛瑶柔声说道:“小妹妹,你先随我进屋来。”转面又对慕荀道:“你且在这里稍等片刻,待会儿我唤你时,你再进屋来。” 慕荀抢身拦到了洛瑶身前,沉声问道:“你要带我妹妹进去做什么?” 巫汐紫瞪眼道:“难道我还会害她不成?你在此等候便是了。” 慕荀冷笑道:“你这恶女诡计多端,谁知道你又起了什么鬼主意,她一个人进去我不放心,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巫汐紫妩媚一笑,说道:“好啊,我这是要带她进去换衣服,你若是要看便跟着来罢。”说完牵起洛瑶的手径直走进了屋去。 洛瑶回头看向慕荀,面上露出犹豫惶恐之色,脚下也迟慢了几分。慕荀略一思忖,只觉自己既与巫汐紫达成了协议,那她应该不会再做出格之事,于是便向洛瑶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进去。 两人进去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后,忽听得巫汐紫在屋中喊道:“你进来罢。” 慕荀移步上前推门而入,当见到屋中两人后,却不禁一愣,惊道:“你们…你们这是?” 原来,仅这片刻功夫,巫汐紫和洛瑶都已改做了男装打扮。站在他左手边的巫汐紫此时束发结髻,袍带着身,化作了一副世家子弟打扮,先前的娇媚柔腻之态已荡然无存,反是显露出温文尔雅的书生气息;此刻站在她右侧的洛瑶则是改作了书童打扮,不过模样依旧是清丽可人。她俩并站一处,倒也有读书人与书童的既视感。 巫汐紫见慕荀满面惊愕之色,不由笑道:“你现下可是个抢手的山芋,不过也极是烫手,我若是不给你俩易容改貌,又怎敢陪着你们上路呀。” 慕荀心道:“原来如此,没想到她竟有这等手艺。”随即问道:“那我该如何改扮?” 巫汐紫盯着他打量半晌,面上露出了为难神色,咋舌道:“你这个人呀,文不足做书生,武不够当侠客。依我看呐,你就只能做个随从打扮啦。” 慕荀知她是在故意取笑自己,心中虽生怒气,但也不愿在此刻与她多做口舌之争,只是嗤鼻一声,对她的提议也不置可否。 巫汐紫笑道:“就烦请慕马夫往里边移步吧。”说着,便向着梳妆台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第一百二十七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二十) 慕荀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随后两眼一闭,双手环抱到胸前,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巫汐紫收敛起笑意,仔细打量了慕荀的脸庞几眼,随后走到东首壁阁里取了些瓶瓶罐罐回来,又伸手在他脸上比划过一番后,便开始为他添妆画颜。 慕荀自小到大还从未被女孩子如此亲密触碰过,此时感受着巫汐紫那双糯滑温柔的小手在自己的脸上飞舞跳跃着,他只觉周身无比舒畅,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起来,随之血气翻腾上涌,面色逐渐变得红润起来。 巫汐紫见他面色异样,心中顿时起了疑怪,但转瞬就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打趣道:“哎哟,你起个大红脸干嘛?莫非是不想做车夫打扮,要改做红脸关公啦?” 慕荀大是窘迫,双眼闭得更紧了,当下不敢再乱起心思,连忙沉意丹田,默运起“清瑞鈭星诀”来,而一经运起功来,不过片刻功夫,他周身的潮热之气渐消,面色也恢复了正常。 又过了一会儿,巫汐紫施妆完毕,先自行欣赏一番后才笑道:“成了,你快睁开眼看看可还满意。” 慕荀应声睁开了眼睛。他先前虽是摆出了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但心底里还是极为在乎自己形象的,他立马倾身向前,对着桌上的铜镜看了看,却不禁傻了眼,只见镜中的自己竟然长出了一把络腮胡须,原本饱满的额头上此刻已满布沟壑,鼻子也从笔挺的鹰钩鼻变作了塌扁的蒜头鼻,整个人竟活脱脱变成了一个沧桑的草莽汉子。 他越看越感震惊,他从没想过一个人除了做自己之外,居然还能通过改妆画容完完全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而这样神奇的事情此刻竟真真切切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时间,他有些懵住了。 巫汐紫见他愣愣出神,不由得意笑问道:“怎么样?可是对我的手艺极为满意?” 慕荀这才回过神来,嗤鼻道:“有什么好得意的,尽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巫汐紫“嘿嘿”一笑,阴阳怪气道:“唉哟,原来在慕公子的眼里,我这手艺只算是雕虫小技呀!那照这么说来,慕公子定然是身怀绝技咯,不知何时能露上一手,也好让小女子我长长眼呀。” 若论口舌之利,慕荀差了巫汐紫何止百倍,他也知道若是再说下去反倒要吃了亏,于是站起身问道:“咱们何时出发?” 巫汐紫忽然手掌一翻,伸到他面前,说道:“拿来。” 慕荀奇道:“什么拿来?” 巫汐紫道:“刘松年的画扇呀,快给我。” 慕荀没好气问道:“为何要给你?” 巫汐紫笑道:“咱们虽是定下了买卖,可眼下却是红黑不见,所以呀,你不该先给我点定钱么?” 慕荀看着巫汐紫此刻显露出的市侩嘴脸,只觉真是辱没了她的那身行头,当下大感厌恶,从怀中掏出折扇重重拍在了桌上,冷冷道:“拿去!” 巫汐紫惊呼一声,连忙把扇子拿起,打开细细查看了一番,嗔怒道:“你这人可真是鲁莽,这么贵重的扇子需得轻拿轻放,若是被摔坏了,我可就不要了。” 慕荀又瞪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回身拉起洛瑶便要出屋去。可就在这时,忽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小丫鬟,对着巫汐紫恭敬行了一礼后,说道:“姐姐,饭菜都已上齐全了,要马上过去吗?” 巫汐紫挥手笑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那丫鬟领命后又是一拜,随即转身出去了。 巫汐紫移步走到慕荀面前,说道:“两位远道而来,想必还没吃过饭吧,请随我到饭堂去用饭罢。” 她不提吃饭还好,这一提及,慕荀倒也真觉得有些饿了,心想:“这恶女讹了我的东西,倒也该狠狠吃她一顿。”于是点了点头。 巫汐紫正举步要走,可忽又停住了身形,眼珠鬼灵地转了转,转身又对慕荀说道:“这顿饭就算是我为你俩接风洗尘啦。不过咱们得事先言明,日后在路上的一应花销可都得算在你的头上。不过你放心,我也知道你眼下没有现钱,便先由我为你垫付,等回到了你家后再全数报销给我。” 慕荀冷笑两声,讥讽道:“似你这等贪婪之人,只怕是难寻夫家!” 巫汐紫也不以为忤,吃吃一笑,妩媚道:“承蒙公子挂怀,不过嘛,喜欢我的人可是多着呢,要是给他们编排起队伍,那可得从城东头列到城西头哩!” 慕荀懒得再跟她斗嘴,当下别过头去,说道:“但愿你不是在自欺欺人。”顿了顿,又道:“到时我一并算给你就是了。” 巫汐紫见他答应下来,心满意足,笑道:“咱们去吃饭罢。”说着当先跨出了屋去。 洛瑶轻轻拉了拉慕荀的衣角,面露忧色,小声询问道:“慕大哥,你觉得这位姐姐可靠么?” 慕荀蹙眉道:“什么姐姐,管她叫妖女便是了。”随即又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咱们路上需得小心防备着她,你也莫要与她亲近!” 洛瑶连连点头,示意知道。这时,巫汐紫忽然从门外探进头来,笑问道:“二位在说什么悄悄话呢,难道肚子不饿吗?” 慕荀随口支吾了一声,便拉起洛瑶出了屋门,跟着她穿廊过道后到了饭厅。 此时,厅中正桌上已摆满了各色菜肴,有正升腾着热气的汤品热菜,也有色泽鲜亮的瓜果鲜蔬。慕荀一见美食,便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巫汐紫看了他一眼,抿嘴笑道:“二位请入席慢用,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丫鬟便是。我还有些事需要去安排,就不陪二位啦。” 慕荀忽然脱口问道:“你不饿么?吃一些再去罢。” 巫汐紫立时眯起了一双美目,戏谑道:“你是怕我在饭菜里下毒吧?” 慕荀本是不假思索的随口一问,并无其它心思,可经她这一句提醒,心中倒立时生出了警觉,当下沉声问道:“那你有下毒吗?” 巫汐紫瞪了他一眼,啐道:“你这人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先前已经给你下过一次了,现下还用再来一次么?” 慕荀道:“呃…那倒也是。” 巫汐紫又“噗嗤”一笑,叹道:“似你这般思虑简单之人,也不知你家人为何会放心你独自出来行走江湖。”说完也不看慕荀脸色,便转身出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劫后余生,焉知是福是祸(二十一) 慕荀瞬间愣住了,巫汐紫的这句话犹如一根长针,瞬间戳中了他的痛处,他开始琢磨起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近来久受徐澈和洛延年之死的困扰,暗里常常质疑自己当时是否尽了全力,是不是因为自己拒难抑险的心思才导致了两人的殒命。这个念头一经兴起,便挥之不去,也渐渐令他变得有些细思敏感起来。 他越想越是烦躁,心头渐渐升起一股无名火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出去,良久后才长吁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原来我竟这般没用啊。” 洛瑶见他情绪低落,连忙劝道:“慕大哥可千万别妄自菲薄呀,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呢。” 慕荀自嘲道:“好人么?可好人又有什么用呢?”重重叹了口气,又摇头道:“算了,不说了,咱们吃饭罢。” 两人入席坐定,一旁的丫鬟立马盛饭斟茶。慕荀因心中有事,食欲瞬间消去了大半,随便吃了几口后便放下碗不吃了,洛瑶见他不吃,也跟着放下了碗筷。 那丫鬟见状,连忙问道:“公子可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 慕荀摇头道:“饭菜甚好,我吃饱了,这里就劳烦姑娘收拾了。”说完起身向门口走去,洛瑶也自然跟着他一起离去。 出了饭厅,慕荀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依旧思忖着先前巫汐紫所说的那句话,他越想越气,可心底里却分辨不清自己恼怒的根源究竟是来自于自己呢?还是来自巫汐紫那句似是玩笑又不似玩笑的话。 就这样走了一段后,不知不觉就到了前院门口,这时巫汐紫也刚巧从门外跨步进来,当见到面色凝重的慕荀时,不由一愣,旋即笑道:“哎哟,慕兄弟的脸色怎会这般难看?莫非是饭菜不合胃口么?” 慕荀正一肚子的恼火,本欲见到巫汐紫时先发泄一通,哪知此时见到她那似是关怀的眼神后,心中的恼怒莫名就消去了大半,便摇了摇头示意没事,问道:“我吃饱了,咱们何时能出发?” 巫汐紫道:“车马已经备好啦,现下正候在门外,随时都可以出发。” 慕荀微一点头,回身拉起洛瑶迈步向门口走去,跨出门去,果然见到一辆方顶马车正临门而停。慕荀先把洛瑶送入车厢坐定,接着跃身坐到了驾位上,顺手抓起鞭子便要扬鞭驱马。 此时巫汐紫刚好跨出门来,见到慕荀驱车要走,顿时急道:“你做什么呀?我还没上车呢!” 慕荀立时停住了手里的马鞭,回头问道:“你要和我们同乘一辆车?” 巫汐紫一翻白眼,啐道:“难道要我跟在后面跑吗?”说着跃身上车,进到了车厢里。 洛瑶见她进来,连忙起身相让,探身便要到外面去。巫汐紫却伸手将她拦住,笑道:“妹妹这是要到哪里去呀?不陪着姐姐坐里面说说话么?” 洛瑶面露难色,支吾道:“不是的,我…” 巫汐紫温柔地拉起洛瑶的手,劝道:“你就陪着我坐里面罢,你这小脸蛋儿要是在外面受了风吹日晒变得糙了,我可是要大大心疼呢。” 洛瑶抬眼望向慕荀,但见他轻轻点头,方才缓缓收回身去,拘谨地缩身坐到角落里,让出了大半个位子。 巫汐紫也不推让,大咧咧地落身坐下,伸手放下了车厢门帘,吩咐道:“慕车夫,咱们出发罢!” 慕荀冷哼一声,扬鞭驱马,驾着车向城外行去,只等临近城门口时,他才沉声问道:“快要到城门口了,待会儿守城官兵问起来,我该如何应答?” “你只管过去便是,到时我自会与他们交涉,勿用担心。”巫汐紫懒洋洋地说道。 慕荀不再多言,继续驱马向前行去,只等马车到了城门前,立马就被拦了下来。 拦路者倒是个熟人,正是先前那个收受过慕荀贿赂的兵头,但眼下慕荀已经易容改妆,他自然认不出来,于是鼓起了一双铜铃大眼,恶狠狠地盯着慕荀,问道:“你的出城路引呢?车里是什么人?又要出城去做什么?” 果然不用慕荀开口,车厢里便传出了巫汐紫的声音,说道:“是刘三哥在问话吗?” 这个叫刘三哥的兵头似是对这声音极为熟悉,当即凑到了车厢旁,也不伸手掀帘,只是笑问道:“原来是姑娘你呀,先前进城的那两个人…” 巫汐紫娇声打断道:“哎呀,人家有急事要赶着出城去呢,有什么话就不能等人家回来请你喝酒时再慢慢问吗?” 一听这话,刘三哥的一双大眼顿时一亮,谄笑道:“那咱们可就说好了,到时你得亲自来陪我,绝不能食言!” 巫汐紫嬉笑道:“这个是自然。那我可以走了么?” 刘三哥立马向身后士兵打了个眼色示意放行,回头又冲着车厢笑道:“我等着你回来哟。” 慕荀再也看不下这位刘三哥垂涎欲滴的丑态,当下连连皱眉,急忙驱马穿过了城门洞,同时心里鄙夷道:“也不知那恶女许了这奸佞之徒什么好处,竟这般轻松容易就出了城来。唔,听他俩言语,多半是因为这恶女许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想到此处,心头忽闪一念,又想:“不对!他刚才说过一句‘先前进城的那两个人…’,可话还没说完,便被恶女打断了,他口中的‘那两个人’肯定是指我和洛瑶!” 他越想越觉不对劲,于是停住了马车,回身掀帘问道:“你能寻到我的踪迹,可是因为那姓刘的兵油子给你报了信?” 巫汐紫一愣,旋即妩媚笑道:“不错,确是这位刘三哥给我通的口信,不然人海茫茫,我又如何能寻到你呢?” 慕荀冷笑连连,不屑道:“你们官匪勾结,沆瀣一气,可真是好手段!” 巫汐紫面色陡变,厉声道:“你莫要不知好歹!你可知这方圆三州六县中,但凡是干杀人越货的主儿,都已人手一份你的画像,在满贵州的找你呢。那些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你若是被他们找到了,肯定要被直接杀死,然后再割下你的头颅拿去领赏金!”她说到此处,忽又转为了笑脸,续道:“所以呀,你该庆幸是遇上了我,否则呀,嘿嘿,你只怕就要做一个魂飘异乡的孤魂野鬼喽!” 洛瑶顿时惊呼失声,一双妙目中满露恐惧之色,冲着慕荀轻唤道:“慕大哥…” 慕荀虽也感到惊骇莫名,但仍是将信将疑,他先向洛瑶轻轻颔首示意,又转头望向巫汐紫,问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巫汐紫笑颜依旧,语气却不咸不淡道:“你若是不信,大可将扮上的妆容卸下,我保管你过走不出三十里地便要被人拦下。” 慕荀见她自信满满,心中便信了几分,再问道:“可那兵油子为何愿意将此事告诉你呢?他为何不把我拿了去领赏钱?” 巫汐紫撇了撇嘴,含混道:“这个就不劳你操心啦,我自有我的门道,你只管赶车便是了。” 慕荀回想起先前他二人的对话,心中暗自猜测了一番,但最后越是不齿巫汐紫为人,于是加鞭驱马赶车疾行,只期能尽早回到家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 话说徐澈在无名谷里待过数日之后,对谷中的环境也渐渐熟悉适应了,于是每日里除开伺弄庄家、烧水做饭外,便是一刻不闲地翻看着木屋里的各类书籍。 陆远怀见他勤奋好学,又听话懂事,心中大感欣喜,只想此人必是老天爷赐给自己的补偿,以弥补自己这二十多年来所遭受的凄苦孤寂与不公,于是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侄子一般,全心教诲,尽力指点。而此二人一个愿教,一个乐学,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这日清早,徐澈早早起身做好了早饭,却迟迟等不见陆远怀前来,他自然不敢先吃,于是便照例去到那位无名高人的墓前祭拜。 那高人的坟墓立于林中深处,说是坟墓,其实不过是一座不甚起眼的小土堆。徐澈行到墓前,跪下身去重重磕过三个头后缓缓起身,正欲离去时,忽听得有一阵“吱,吱”声响起,当下便回过身去寻找,在绕坟两圈后,也终于发现了那声音原来出自于坟墓的左后方。 他弯下腰去细细观察,只见竟是一个老鼠洞,此时也正有一只灰毛老鼠蹲在洞口向外张望着,当见到徐澈恶狠狠的眼神后,立马转身钻进了洞去。 徐澈失声叫道:“好你个畜生,竟敢把恩公的阴宅当窝了!” 他咋呼着,连忙去一旁树上掰下了一杈树枝来,又摘去了树叶,然后直接捅入那鼠洞中搅动起来,仅过了片刻功夫,那洞中的两只老鼠便遭受不住他的这通搅弄,一前一后溜出洞来。 徐澈也立马抽回了树枝,猛力向两只老鼠追打去,可他的动作还是稍慢了些,只一转眼的功夫,那两只老鼠便已溜得无隐无踪了。 眼睁睁看着两只“罪魁”溜走,他只得丧气地将树枝丢到一旁,暗叹道:“灭鼠不成,终是留了祸患,还是得再想个法子,以防这两个畜生再来搅扰恩公安宁。” 他思量半晌后,猛然一拍脑门,失声笑道:“啊哟,我怎么就把石匠的这门手艺给忘了,我可以为恩公重修一座石头坟啊!” 他心中有了计较,立马便向厨房奔去。等到了厨房时,只见陆远怀已坐在厨房里吃饭,于是便落坐到他的身旁,并把自己的修坟计划说了出来,以征求他的意见。 陆远怀听过后,连连点头称好,说道:“南边的崖壁下有大片青岩,采来改整成规则的石块做镶坟之用倒是最合适不过,可问题是你有改石的手艺吗?” 徐澈一拍胸脯,笑道:“我从前在打碑的作坊里当过伙计,修石刻字倒也不成问题,只等吃过饭后我便去采石。” 草草吃过了这顿早饭,徐澈出门取了柄柴刀斜插在腰间,拎了锄头和竹背篓,回头向陆远怀招呼过一声后,又到木屋去取了工具匣里的改锥,随后便往南边的崖壁行去。 到得崖壁前,果然见到一片裸露的青岩,他也说干就干,先举锄顺着石路纹理挖下,等挖过一会儿,攒够了一小堆石块后,便取出柴刀和铁锤,开始对地上的这些石块进行修整改造。 又过了一会儿,陆远怀杵着仗来到了徐澈的身旁,他低眼见到地上已放着几块改整好了的石块,当下弯腰捡起其中一块看了看,笑道:“你这手艺可真是五花八门啊!嗯,这倒也好,等我死了以后,也就能有一座像模像样的坟墓了。” 徐澈苦笑摇头,经过这几日的自我调节后,他对能否出去的问题已经看淡了许多,情绪也不再如最初那几日般悲观,抬眼望向陆远怀,说道:“陆叔叔若是走在前头,那一应后事自当由我来安排,就请放心吧。” 陆远怀见徐澈神情真挚,立时放声大笑起来,而这笑声虽是豪迈不拘,但细闻之下,却又隐约透露着些许悲凉凄苦之感,笑罢后,他又静静看着徐澈修整了两个石块,随后一言不发地默默离开了。 徐澈则抬眼望向他离去的背影,本欲张口喊他一声,但稍一犹豫,又把口中的话给咽了下去,心头突然就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悲观情愫,兀自呆楞了半晌,手里的活自然也停了下来。 不过这低落的不良情绪也并未在他的心头持续多久,他突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沉声自勉道:“劫后余生,定有后福,你瞎想这么多作甚!”于是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往后一连三日,徐澈早出晚归,整天只忙着置备镶坟用的石块,就连书也不看了。到了第四日的午饭前,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整改完成了。他站起身舒展了下身躯,便欲抬脚去寻找陆远怀,可刚一偏头,便见到陆远怀早已到了近旁,于是笑道:“我刚要过去找您呢。”顿了顿,又道:“石头都已备好了,待会儿我再去和些稀泥,便可以着手去镶坟啦。” 陆远怀看着地上整齐堆放着的匀称石块,面上露出了赞赏之色,但稍一沉吟,又道:“就只差了一块墓碑。” 徐澈一愣,旋即猛一拍脑门,笑道:“哎哟,我怎么就把这件大事给忘了,等我再去挖一块来。”可刚抓起锄头握在手里,又不觉起了犹豫,蹙眉问道:“可这墓碑上又该刻什么呢?” 陆远怀略一沉吟,缓缓说道:“那位高人的姓名是不得而知了,不如就刻上‘无名谷主之墓’吧。” 徐澈道:“无名谷?这个地方的本名就叫做无名谷么?” 陆远怀摇头道:“我也不知此地叫做什么,既然不知,那叫它‘无名谷’也是不错的。” 徐澈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低头想了想,又道:“前天夜里我因无眠,便起身到水潭边凉风,正巧见到了皎洁月光洒在水面上,整个水潭就犹如一面玲珑玉镜一般,那景色极是漂亮。咱们不如就以景命名,叫此地为‘镜月谷’罢。” 陆远怀将“镜月谷”在心中默念了几遍,随即笑道:“好名字,那就依你,往后咱们便叫它‘镜月谷’罢。” 第一百三十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二) 又过了小半日,墓碑也准备妥当了,在吃过饭后,徐澈便背上竹背篓,将那些石块分批次运到了林中坟墓旁,随后又到木屋后挖了些瓷土泥,与事先准备好的小石子放在一起搅拌均匀,备做填缝之用。 一切准备就绪,徐澈对着坟墓“扑通”跪倒,朗声道:“承蒙恩公厚泽,让陆叔叔与我在这谷中衣食无忧。此等恩情,小子没齿不忘。”说完磕头在地,一连三次,一旁的陆远怀腿有不便,就以欠身代礼。 徐澈直起身子,又接着说道:“但在几日前,小子偶然发现恩公的冥室有漏,更有鼠辈借机作祟,搅扰了恩公清眠,心中实在愤怒,遂决定为恩公重修阴宅以拒纷扰,还望恩公在天英灵准允!”言毕又是一拜。 告祭完毕,徐澈便起身动手。这修房建屋的泥水活他从前也做过,眼下修起坟来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又兼得此时两人通力合作,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便把原先的土坟堆变成了一座崭新的石头坟。 徐澈举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转面对陆远怀笑道:“再把墓碑换上就算是大功告成啦。” 陆远怀抬头望了望天际,说道:“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赶快换上罢。” 徐澈取过锄头,刨松了旧石碑旁的泥土,随后取出旧碑,欲要再把坑洞刨得再大一些,以便放下新碑,可他的手刚伸到坑底,立觉摸到了一物,不由惊呼道:“这…这下面有个东西!” 陆远怀也是一惊,连忙凑身上前,投目望向了坑洞,问道:“是什么东西?快取出来看看。” 徐澈将坑底的那件东西缓缓取出放到一旁地上,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这盒子约莫有两个巴掌大小,通体黝黑,材质似石非石,周身粘裹着颇多泥土,看不清何为正面,何为反面。 陆远怀弯下腰去拿起盒子,轻轻除去盒上附着的泥土,细细打量起来,可他越看越是心惊,面上也逐渐露出了震惊之色,最后长吁一声,叹道:“好厉害的盒子!” 徐澈不明所以,便问道:“一个盒子而已,怎么会厉害呢?” 陆远怀笑道:“这个盒子可不简单,实在大有来头。嗯,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沧海蕴锦’。据传此盒乃是战国时楚国的君主楚幽王举全国机关匠人之力设计打造而成,以作保存机密文书之用,所以这盒中的机关之高明,可谓是世所罕见。”稍顿,又咋舌叹道:“这‘沧海蕴锦’本已绝迹人世数百年光景,却不想今日竟能在此孤绝之地得见实物。唔,当真是难得啊!” 徐澈近来看了一些机关建造的书籍,正对机关术兴趣颇浓,当下急问道:“那这盒子里的机关又是如何构造呢?您能跟我说一说么?” 陆远怀一面清理着盒上的泥土,一面解释道:“在这盒子的上下左右四面内壁夹层中,各置有一块磁榫做消息控制。持盒者若想打开盒子,就需要正确知道每一块磁榫在盒子外壁上呈现出的极性是阴还是阳,之后再根据异性相吸的原理,用四块磁石同时贴到盒子的上下左右四个位置,将盒中的磁榫尽数引贴于盒壁,如此方能打开盒子;反之若是打开的方法不对,亦或是蛮力强开,都会导致盒内的酸液泄漏,从而毁掉盒中的东西。” 徐澈恍然道:“原来是暗扣机关术啊,可当真是巧妙的设计。” 陆远怀笑道:“这原理只要说破了倒也不难,只是在分辨磁榫的阴阳极性时需得小心一些。” 徐澈伸手接过盒子细细端详半晌,好奇道:“却不知恩公在这盒里放了什么东西?” 陆远怀道:“这个容易,咱们把它打开看看便知。” 徐澈稍一迟疑,摇了摇头,又道:“还是算了吧,这盒子既是恩公的陪墓之物,咱们还是不要轻易打开的好。待一会儿刨好了墓坑,再把它放回去陪着恩公吧。” 陆远怀想了想,应道:“那就照你说的办罢。”稍顿,又道:“不过也总得让它干干净净回去不是,等我去取些水来帮它打理打理。”说完将盒子搁在地上,回厨房取水去了。徐澈也不停闲,取过了锄头继续修整起立碑的坑洞。 片刻之后,陆远怀就端着木盆回来了,随后坐到一旁的废石堆上,搁盆在地,将盒子拿到手中,开始做起了清洗擦拭的活儿。可等他清理到盒面时,顿时惊“咦”了一声,急忙抬眼向徐澈招呼道:“这盒子上面有字,你快过来看!” 徐澈闻言,立马把手里的锄头一扔,挪步凑到陆远怀的身旁,投目盒上,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陆远怀举袖抹干了盒面上的水渍,一行小字便即显出形来,原来先前盒子被污泥覆裹着,看不出有这行小字,此时被打理干净后,刻字便显现了出来。 这行字极是细小,徐澈一直凑到了离盒一寸的地方才得以看清,当即照字念道:“赠…赠予有缘人。” 陆远怀奇道:“有缘人?是在说咱俩么?” 徐澈直起身子,苦笑道:“咱们是为了修葺坟墓才得以见到这个盒子,这也能算是有缘吗?” 陆远怀也笑了起来,说道:“可若不是咱们修墓的话,这‘沧海蕴锦’要想重见天日,就只能等着盗墓贼啦。” 徐澈也放声笑道:“只可惜盗墓贼也未必能到得此处来呀!” 陆远怀道:“这里既无外人,那咱们多半就是这有缘人了,不如打开看上一看罢。” 徐澈略一思忖,笑道:“也好,万一这盒里藏着出去的法子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陆远怀瞬间激动起来,颤声道:“是啊!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你快到木屋去,把床下的那个木箱子拿过来!” 徐澈适才也只是顺口一说,但此时认真一想,也跟着激动了起来,再顾不上多问,转身便往木屋奔去。到了屋里,趴身到床下,果然见到了另一个木匣子,当下伸手去拉住了手柄圆环,欲要将其拖出来,可他手上刚一出力,便觉此箱极重,只得调整身形,上了大力气才将其拖了出来,随后又将这个木匣子扛到肩上,返身出门,回到了墓旁。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三) 陆远怀吩咐徐澈把木匣子搁到地上打开。徐澈照做打开了箱子,也终才知道这也是一个装放着工具的收纳匣子,但这个匣子却大有不同,其里被分割出大小不一的十数个格子,各式工具也都被分门别类地放在了这些格子中。 徐澈看着这些精致的工具,好奇问道:“这…这些工具是您打造的吗?” 陆远怀摇头道:“这位前辈生前也是一个机关术高手,这些工具都是他遗留下来的。” 徐澈哦了一声,心中对这位过世的高人又多了几分崇拜,暗道:“看恩公所藏书籍便知,他生前定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奇人。”可稍一寻思后,又暗自奇道:“恩公既是一位机关术的高手,又为何不为自己修建一座像样的坟墓呢?可真是奇怪啊!” 但紧接着,另一个更大的疑惑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令他身形猛然一滞,立时脱口问道:“陆叔叔,你拥有高超的机关术,又有如此全备的工具,为何…为何不造一个机关送自己出去呢?” 陆远怀愣了愣,旋即便笑道:“你小子肯定没有把《造术要诀》看完,等你把它看完了就会知道,人要想从这近百丈高的天坑里出去,要不就是具备了高绝内功,可以蹬壁而上;要不就是长出一对带羽毛的翅膀,飞翔而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徐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这一本《造术要诀》我确实还没看完,也才看过了起头一章…” 陆远怀摆手道:“算了,先不说这个,咱们还是来看一看这个盒子吧。” 他说完这一句,立马端坐起身形,将“沧海蕴锦”平放到双腿之上,随后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了一枚毫毛细针,并捏于左手两指之间,接着便将这枚细针慢慢靠近盒壁。 徐澈转了转眼珠,问道:“陆叔叔,您是要用这一枚细针辨出这一面磁榫的阴阳极性么?” 陆远怀点头道:“不错,这是一枚用磁石打磨而成的细针,在它的两端各蕴阴阳,眼下我只需选定这枚细针的一性,再将其慢慢靠近盒壁,如此便能测出这一壁的磁榫是阴还是阳。” 徐澈想了想,又补充道:“而这枚针极是细小,便是受了反斥之力,也不至于会触发了盒里的机关动作,对么?” 陆远怀颔首道:“嗯,便是这个道理了。” 徐澈蹲下身去,说道:“我来帮您吧。” 于是,在两人的相互配合之下,不消片刻功夫,盒壁四周的极性就已被辨明,也就此知道了打开盒子的正确方法。 随后陆远怀便从匣子里取出了四块磁石,在分出阴阳之后,又交到徐澈的手里,说道:“你负责右下,我负责左上,待会儿只要我一喊‘开’,咱们便同时贴上去。” 徐澈连忙点头称是。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陆远怀沉声喊道:“开!” 旋即便见两人近乎同时将手中的磁石贴到了盒上的指定位置,只听得“啪”一声响后,那盒子的盖面就应声弹了起来。 徐澈大喜道:“打开了,咱们打开它啦!” 陆远怀重重点头,旋即将手中的磁石扔到一旁,颤抖着双手取下了盒盖。 两人同时凑眼望去,只见陈放于盒中的,乃是一个黄皮信封。陆远怀将信拿起,又见下面还放有两本书籍,一本是棕皮线装书,其上未着字迹;另一本也是线装,但却是灰皮封面,上面赫然印有“洗髓经”三个大字。 陆远怀手中动作一滞,不禁脱口惊呼道:“啊!竟然是《洗髓经》!这…怎么可能?” 徐澈见他震惊莫名,也跟着移目看向了那本《洗髓经》,问道:“这《洗髓经》是本什么书?难道很特别吗?” 陆远怀把目光从《洗髓经》上缓缓移开,又神情古怪地看了徐澈一眼,然后才解释道:“这《洗髓经》与《易筋经》乃是少林寺的两大镇寺之宝,你说特别不特别。” 徐澈一脸茫然,连连摇头示意不知。陆远怀见他茫然无知,不由苦笑一声,也不忙为他释疑,而是先伸手去掏出信封中的笺纸,打开看了起来。 信是以苍劲挺拔的楷体小字写成,上书道:“汝既已启盒阅信,与吾当有深缘。吾乃信国公之后人,姓汤名俞字行慎。” 陆远怀阅到此处,心头又是一震,脱口惊呼道:“这…这墓中之人竟是汤行慎!” 徐澈奇道:“咦?莫非陆叔叔认得恩公?” 陆远怀摇头道:“并不相识,汤前辈名震江湖之时,我还尚未出生,只不过他声名之重,当属武林神话,便是在他绝迹江湖许多年后,其事迹也一直被后人广为传颂。” 徐澈恍然道:“原来如此。”心里却暗想:“看来我所料不错,恩公果然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两人继续往下读去:“吾幼时因父辈孱弱,家道中落,遂被送至‘凌云道人’门下为徒。先师待吾之情,深泽厚海,毕生绝艺无不倾囊相授。寒窗苦修三十载,一朝展露天下闻。吾于而立之年入世江湖,旬月之间连败当世绝顶高手一十二人,一时锋芒绝艳,天下无有出其右者,是为当世第一英才。 “然古语有云:‘利随名而至,情逐盛而往。’吾为尘世俗鄙,亦不能免之。其时内子贪慕吾之虚名,攀附于吾,吾却不能洞察其心,遂于之结合。然无情之合,似若缫丝,承力必断。 “某日,内子与旁人苟合之时,不意被吾撞破,吾骤起雷霆暴怒,屠刃二人,宣泄愤恨。然经此一事,吾心灰意怠,眼望世间万物,皆失色黯淡,遂循迹海内,终觅得此天造地设之宝地存栖,惟愿了度余生。 “山中不知岁月逝,十载光阴等闲度。然在吾行将就木之际,心中陡生不甘之念:吾毕身之本领,岂将就此陨焉?迁思回虑,遂着书留盒,上记吾毕生功法之精髓,赠汝得之,以代吾传续罔替,发扬光大!” 徐澈的目光继续往下移去,阅到注脚处,只见上书:“枯心散人,汤行慎亲笔。正德元年八月十七日夜。”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四) 陆远怀看着手里的信笺,却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感慨道:“当年汤前辈在全盛之时突然绝迹江湖,实在是当时武林中的一桩奇事,随后也曾传出了许多猜测言论,只是谁又能想到,真正的原因竟是源于他妻子的背叛…唉,原来他也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呐!” 徐澈闻言,大吃一惊,但心底的思绪也莫名就被勾了起来,不自觉地想到了孟月,顿时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陆远怀见他面色怪异,只道他是在替汤行慎惋惜,便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后郑重其事说道:“你这傻小子发什么愣呢?还不快给你的恩师磕头。” 徐澈又是一惊,脱口问道:“什么恩师?” 陆远怀扬了扬手中的信笺,笑道:“这信中所说的有缘人,便是你这个有心人啊,若不是你起了修葺坟墓的念头,又怎会得到这‘沧海蕴锦’呢?” 他说着,便把盒子拿起递到徐澈的面前,又道:“汤前辈信里写的清楚明白,让你这位有缘人继承他的衣钵,替他传续罔替啊。” 徐澈闻言,既惊又喜,他就算是做白日梦时,也不曾梦见过这等大机缘,可转念又想,若不是陆远怀在此,单凭自己的本事又如何能打得开这个盒子,于是连忙摆手道:“这盒子是您打开的,里面的东西该当是给您的。” 陆远怀大笑道:“你这个傻小子,心眼实在愚拙。我居住在此已有二十余载,若是有缘得之,又何需等到今日?再说了,这开盒的方法就藏在那些记录着机关术的书籍之中,你只要看过了那些书籍,自然也能开得。” 说着指了指盒里放着的那两本书,又道:“汤前辈可是一位震烁古今的武学奇人,他的功法要诀便是咱们出去的路径,你可得用心修习啊!” 一听脱身之法就在眼前的这两本书里,徐澈顿时大喜过望,颤抖着双手去捧起了那两本书,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过了好半晌后才稍稍平静下来。这时又见陆远怀起身要走,似乎是无意与自己共览此书,当下急忙问道:“这书…您不看一看吗?” 陆远怀解释道:“你是汤前辈的有缘人,自然就是他的弟子。师父的技艺向来只会授予徒弟,又哪有随便教授外人的道理。” 说到此处,他突然举目望天,幽幽叹息一声,又道:“我早年曾因意外而至身中恶毒多年,等解毒以后,武功便散去了大半,体质也已然不易习武,就算是勉力习之也无甚大获,是以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 徐澈大感失望,但马上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便道:“可我从来没有练过武功啊,更不知该如何修习,若是没有您的指点,我只怕是入门无路,也难以窥得其中真谛啊!” 陆远怀皱了皱眉头,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助徐澈一臂之力,便道:“也罢,困局之下,当行便宜之举。我便与你同看,也好指点你修习。” 徐澈立时喜上眉梢,急忙将书递了过去,笑道:“有陆叔叔相助,定会事半功倍。” 陆远怀接过了书,也不客气,先把《洗髓经》放到一旁,先翻看起那本无名之书,等翻过书封,入眼便见扉页上竖列着“心不正功则邪”六个大字,这显然就是此功法的谨训格言。 他心下暗道:“唔,此话当是至理名言。”于是侧目望向徐澈,告诫道:“此一句话你一定要铭记于心,万事当以正为尊,绝不可逾越雷池,否则便是违师逆道!切记,切记!” 徐澈肃然起敬,点头正色道:“小子谨记师父与叔叔的教诲!日后若有违逆,便让我死无葬身之所!” 陆远怀再翻一页,这一页上便罗列着总纲,自上而下写有“显星”、“成渠”、“潆洄”、“汇海”、“化界”六条。 他接着往下再翻,此后便是一目十行,匆匆掠过,也不顾一旁的徐澈能否看清,直到翻完最后一页合上了书本,方才惊叹道:“汤前辈真乃旷古奇人也!竟能创出这等惊世骇俗的功夫,当真是举世无双啊!” 徐澈却不明所以,但见陆远怀对此书赞不绝口,心中也自高兴,只是连连点头称是。 这时陆远怀侧头看了徐澈一眼,笑道:“傻小子,你可真是有福气啊!这本书上所记载的功法就似是为你量身创造一般。嗯,你果真是汤前辈的有缘之人呐!” 徐澈听得有些发懵,急问道:“陆叔叔这话何意?小子不太明白啊。” 陆远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修武之道,历来是先练体,再练气,之后便是体气双修,以求达到合一之境。而此种修行又最看重‘时间’二字,便是天赋异禀之辈亦不能绕过。” 徐澈点头道:“不错,慕叔叔也曾如此说过,却不知恩公的这套功法又有何不同呢?” 陆远怀又手掌轻轻摩挲着书封,赞道:“岂止是不同,应该说是与常规之道大相径庭,乃是一条另辟蹊径的独特道。我便先从这‘显星’境为你讲起。”说话间翻书至第三页,指着纸面上的人体穴位图,又道:“所谓的‘显星’境,依书所言,便是将身体上的各个穴位比拟做天上繁星,待将每个穴位都修行至能通窍达明,便算是达到了‘显星’境界。” 徐澈仍是有所不解,蹙眉问道:“那该如何修行呢?它的修行之法又与常法有何不同?” 陆远怀继续解释道:“初修的方法倒也相同,都需要先蕴养出丹田真气,而等到有了丹田真气后,一切就开始不同了。若照常法,在生出丹田真气后,便欲需要盘内滚珠,逐渐将气养壮、养精。但此书中所记的方法却与常法大相径庭,乃是要驱气走穴,赶着那股丹田气行遍周身百穴,最终达到气随意走,通行百穴而无阻的境地,如此,方算达到了‘显星’之境。” 徐澈恍然道:“原来如此。”略一沉吟,又问道:“照此说来,‘成渠’境便是将周身百穴联接成相通渠道之意?” 陆远怀颔首赞许道:“不错,你很聪明,所谓的‘成渠’便是这个道理。不过汤前辈这套功法的最妙之处还在于可以藏气于周身百穴之中,如此便使真气脱离了丹田束缚,需要用气之时,只需以穴达穴,便能瞬间爆发,真正做到了随心所至,击如雷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五) 徐澈听得欢喜不已,正要咧嘴大笑,可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便问道:“难道以穴练气要比丹田练气容易一些么?” 陆远怀摇头道:“这就因人而异了,此套功法的修炼门道大异于传统功法的修炼方式,若是有武学功底之人来修习此功法,多半就会被先前修炼丹田之气时养成的习惯所困扰,难有建树;可对于你这种并无武学根基的人而言,也就没了那些积习的束缚,是以当比旁人容易上一些。而这也正是我认为此功法适合你修习的一个重要原因。” 徐澈咋舌感叹道:“这功法可当真是厉害得紧。那除此之外,我还有何优势之处?” 陆远怀道:“其实在你昏迷之时,我曾细细查探过你体内的经络…”他说到此处,忽然眯起了眼睛,顿了一顿。 徐澈心头一跳,急忙问道:“陆叔叔认为如何?” 这时,陆远怀的眼睛里突然爆射出羡慕光彩,续道:“我发现你的周身经脉宏阔有力,竟比常人的经络宽阔了数倍不止,因此以你这等经脉条件修习这套功法,真是再合适不过。” 说话间,他的目光又移向了手中的《洗髓经》,含笑颔首,似是若有所悟,又道:“嗯,难怪汤前辈还要留下一本《洗髓经》,原来是这么个用处…” 徐澈眉峰一挑,问道:“陆叔叔知其用意啦?” 陆远怀笑道:“虽只是猜测,但想必已是八九不离十了。”他说着话,顺手把《洗髓经》递给了徐澈,又问道:“你可知道佛家有六神通?” 徐澈伸手接过书,也不忙翻看,只是恭恭谨谨放到双膝之上,然后说道:“知道,即‘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漏尽通’。” 听他说完,陆远怀的眼中骤然一亮,奇道:“咦!没想到你小子倒还真知道呀!” 徐澈搔首笑道:“家父的藏书中收有佛经典籍,我从前偶有翻阅,所以略知皮毛,不过更高深一些的佛理我就不甚了了啦。” 陆远怀摆手道:“仅知皮毛也就够了。”说着又伸手指了指《洗髓经》,再道:“这本《洗髓经》就是修成六神通的秘籍。” 徐澈顿时“啊”了一声,立马惊呼道:“照此说来,得此秘籍者岂不是可以成佛成仙啦!” 陆远怀一愣,旋即大笑道:“你这傻小子,倒是净想好事了。你想错了,此神通非彼神通,我所指的神通,乃是武学范畴,亦可说是修炼的境界,而并非是佛家所说的玄妙本领。” 徐澈这才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讪笑两声后,又道:“我对武功可是一丁点儿都不懂,倒是闹了个笑话出来。” 陆远怀又摆了摆手,继续解释道:“我猜测汤前辈留下《洗髓经》的正真用意,多半是想借助《洗髓经》特有的强经健魄之功效,让修习者把自身体质进行强化改造,以为后续能顺利修习他所创的这套神功打下坚实基础。” 徐澈低头看向了《洗髓经》,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忽又问道:“可恩公师父又怎会有此秘籍?莫非他老人家曾在少林寺出家做过和尚?” 陆远怀沉吟道:“出家?这倒是没听说过。至于汤前辈是如何获得这本《洗髓经》嘛…我也不知道。唔,想来是另有奇缘巧遇吧!” 徐澈皱起了眉头,问道:“那…我能学这《洗髓经》吗?” 陆远怀奇道:“怎么不能学?你在顾虑什么呢?” 徐澈犹豫道:“既然是镇寺之宝,少林寺又岂会轻易予人,我唯恐…这本《洗髓经》的来路不正,若是冒然修习,心中不免有愧啊!” 陆远怀顿时就徐澈的这番话给被逗乐了,当下没好气道:“你这小子啊,没个读书人的样子,却把读书人的那团迂腐之气学了个十足。我且问你,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徐澈道:“这个自然是想的,但是…” 陆远怀毫不客气地打断道:“那就没什么‘可但是’了。虽说你天资不错,但若能再学得这门绝顶心法补强体质,那你学起汤前辈留下的这门神功,才真可谓是事半功倍啊。” 徐澈的眉头依然不舒,欲要再言,却又听陆远怀接着说道:“况且以汤前辈侠名之重,他又岂会去干违背狭义道德的勾当?再者说,这本《洗髓经》不过是拓本而已,并非是原本真迹,或许是交换而来的也说不定,你又有什么好顾虑的。你就莫要为此庸人自扰了!” 徐澈想了想,也觉自己确实太过古板,多心多虑,于是在自嘲苦笑一声后,说道:“陆叔叔说的不错,确是我庸人自扰了。” 陆远怀突然摇了摇头,长叹口气,说道:“以你成长的环境和经历来说,就算不精明似鬼,也不至于是个迂腐之辈,可你怎么就养成了这副性子?嘿,可真是奇哉怪也!” 徐澈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置可否,只是转而问道:“您刚才说到了‘成渠’境,那往后的‘潆洄’境又是个怎样的景象呢?” 陆远怀瞪了他一眼,训诫道:“莫要急功近利,更不可以贪多嚼不烂。依我看来,你只需修习到‘成渠’境,便可轻易登壁而上出得此谷,但要想修习到此境,只怕也要耗时不短。至于‘潆洄’境嘛,你就不用去多想了,等到时我再为你详解。” 徐澈连连点头道:“是,是。那我就先修习到‘成渠’境再说。” 陆远怀伸手拍了拍徐澈的肩头,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还是先把汤前辈的墓碑立好罢。至于修炼功夫,就自明开始。” 徐澈满口称是,又低下眼去看了看那本未着名字的神功,奇道:“可这般厉害的功法,恩公怎么就没写个名字呢?真是好生奇怪啊!” 对于这个问题,陆远怀却颇不以为然,说道:“也或许只是没想到好的名字罢了。不过你既是汤前辈的弟子,便由你来命名也无不可,反正日长漫漫,你可以慢慢花时间想一个好名字出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六) 徐澈开始思索起来,但过了好半晌后,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威武霸气的好名字,当下也只好将此事暂且搁下,容得日后再去慢慢寻思。 随后徐澈又取来锤子和改锥,在碑面上再添了“汤行慎”三个字,接着立起碑,夯实土,等一切伺弄完毕,天也正好黑了下来。 这时陆远怀的饭菜也已做好,两人便在油灯下草草吃过了这顿晚饭,然后各自去歇息了。 夜里,徐澈的兴奋劲头尚未消去,便点起油灯继续阅读那本功法,可刚看过小半本后,就渐渐觉得看不下去了,不由暗叹道:“陆叔叔可真是厉害,只将此书匆匆扫过一眼,便知其中三昧,可到了我这里却犹如读天书一般困难…唉!”将书揣回怀里,又自苦笑道:“罢了,急心易坏事,就等明日再向陆叔叔请教罢。”于是吹熄油灯睡下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起,还尚在做着大侠美梦的徐澈突然就被陆远怀以掀被褥的粗暴方式叫醒过来。 徐澈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先伸手去抓了抓胳肢窝,随后又抬起揉了揉惺忪睡眼,连连打着哈欠,含糊不清道:“陆叔叔,您早啊。” 陆远怀却板起了一张严肃的脸孔,喝令道:“快把这碗药喝了。” 徐澈这才醒过神来,寻眼看向桌上放着的那只大海碗,可等他看清竟是满满一碗黑褐色的液体后,不由就皱起了眉头,当下深吸了口气,只觉一股刺鼻的中药味立时就钻入了鼻腔之中,刺得他猛抖了一个激灵,旋即问道:“陆叔叔,我并没有生病啊,为何要喝药呢?” 陆远怀道:“你此前并无武学根基,若是照寻常的修行路子,不免太过耗时,所以我便熬制了这一碗能助你加快通脉的好药,以助你尽快百穴通达,早日习得汤前辈的绝世功法。” 徐澈闻言,顿时就来了精神,那刺鼻的气味也似乎在一瞬间就变成甘香甜味。他再不犹豫,一把端过碗来,仰脖一饮而尽,动作实在潇洒豪迈,可来不及帅过两个弹指,他突然又发出了“噗”的一声,立时便将口中尚未咽下的药液尽数喷回了碗里,并龇牙咧嘴抱怨道:“陆叔叔,这药…这药也太苦了吧!竟比黄连还苦!” 陆远怀面色一寒,叱道:“才吃这点苦就受不了?我告诉你,练武可比吃这个药苦上千百倍!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得想好了,到底要不要吃这些苦!” 徐澈缓缓垂下头去,认真想了想,随后猛一咬牙,又将碗中剩余的所有药液尽数倒进了嘴里,然后硬着头皮强行咽了下去,又忍耐过片刻的胃气翻涌之后,终于缓过了劲来,这才感叹道:“这药直比我爹喝的药还要苦上十倍、百倍!” 陆远怀展露出笑容,说道:“苦就对了,要想修得通天技,必先吃得炼狱苦。你小子的运道不浅呐!有了我这剂好药的加持,保你修行起来会事半功倍!” 徐澈大觉在理,暗喜道:“常言道:‘劫后余生,必有大福报。’这话果然不错,若是不掉落深渊之中,又如何能得到今日之机缘。唔,那算命先生诚不欺我啊,果真是有利在右!” 陆远怀见徐澈一脸窃喜,已然魂不守舍,立马当头棒喝道:“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快到水潭里去游上五十个来回!” 徐澈失声道:“什么?五十个来回?这…这是为何啊?” 陆远怀道:“我这药的力道极是霸道,等待会儿发作起药效来,若是不能及时将热力散发出去,你便会被体内生出的炎阳真气灼成内伤,所以你必需下潭游水散热。” 徐澈一听这话,哪里还敢再犹豫,立马就将身上衣物脱了个干净,然后光着屁股溜出了厨房直奔到潭边,接着孰无犹豫,一跃身便纵入水中游了起来。 只等他游过一个来回靠近岸边时,心头才猛然一动,寻思道:“不对呀,若只是散发热气,只需泡在水中便可,又为何要让我游水呢?这样一游,身子岂不是变得更热了?” 恰巧这时陆远怀也来到了潭边。徐澈目力极佳,远远便见他面上居然挂着一丝坏坏笑意,心头顿时明了,猜到他叫自己游水多半是出于戏弄之意,当下就想要出言询问,可转念又想,自己既要习武,那游水锻炼体魄也是应该,于是便冲着陆远怀咧嘴一笑,又翻身游了起来。 在游过了七八圈后,徐澈忽觉小腹处升起了一股火热之气,仅瞬息之间,就传遍了全身上下。他知道这是药力开始发作了,于是游水的动作也稍慢了下来,又过了片刻,那股火热之气越来越盛,他只觉周身的毛孔犹如被全部打开了一般,体内的浑浊热气也开始丝丝外散,而随着散出热气的不断增加,竟把周围一圈的凉水加热成了温水,并蒸腾起了一团水雾。 此时的陆远怀见到徐澈放缓了动作,也知定是药效开始发作了,当即高声吩咐道:“不要停下来,快些游!” 徐澈此刻正被体内那股热浪烧得有些晕晕乎乎,身子也几乎就要脱离了意识控制,可忽听得陆远怀的这一声喊后,他神志顿明,当下不敢怠慢,猛一咬牙,又开始奋力游了起来。 也不知游了多少个来回,徐澈只觉体内的热气渐渐消散干净了,人也开始清醒起来,于是翻身游上了岸去,向陆远怀询问道:“我游够五十个来回了么?” 陆远怀颔首道:“不多不少,刚刚够。” 徐澈苦笑一声,试探着问道:“陆叔叔,下次我可以等到药效发作了再下水么?” 陆远怀知他看破了自己的捉弄他的小心思,便正色道:“我此番让你下潭游水,确实是夹有捉弄之心,但也并不全然为此,你现下且回思先前过程,看看可有收获。” 徐澈依言回想起先前过程,适才自己体内已然燥热难耐,神识也几近丧失边缘,可还是紧咬了牙关坚持游水,而就在那一刻,心底也莫名其妙就生出了一个永不放弃的坚毅信念。至此,他也终于明白了过来,笑道:“彼时我几欲撑持不住,此时想来,确实是有磨练意志之用。” 陆远怀点头道:“不错,要做修武之人,就必须具备坚忍品性,否则就算拥有上乘天资也终是难成大气!” 徐澈重重点头,感慨道:“陆叔叔用心良苦,小子受教了。” 陆远怀轻轻颔首,然后又冲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突然问道:“赤身裸体的很好看么?还不快去把衣服穿上。”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七) 徐澈嘿嘿一笑,举步便向厨房跑去,当经过陆远怀的身旁时,又听他说道:“武功要学,但别的本事也不可落下了,往后的饭食便由我来负责,你只管专心学习便是。” 徐澈身子一滞,脚步立时停住,忽觉一股热流自心底升起,当即脱口问道:“我…我能拜您为师吗?” 陆远怀愣了一愣,但旋即摆手拒绝道:“一人怎可拜二师,你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汤前辈。这等糊涂话,往后就不要再说了。” 徐澈的面上顿时露出失望神色,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小跑着离开了。 陆远怀缓缓转头望向徐澈的背影,心中骤起异样之感,暗道:“此子秉性忠良、敦厚,若非是我心中早有计较,否则收他做个徒弟,倒也顺心顺意。” 片刻后,徐澈穿好衣服走了出来。陆远怀又招呼他上近前来,问道:“你可觉得身体有些许变化?” 徐澈活动了一下四肢,说道:“感觉体内始终充盈着一股热气,倒是挺舒服的。” 陆远怀微微颔首,说道:“是个好兆头,照此下去,只怕再过一月的时间,你就可聚气丹田了。” 徐澈兴奋道:“那我接下来又该如何做?” 陆远怀道:“看书,休息。” 徐澈奇道:“今日不用再练武了么?” 陆远怀忽然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缓缓沉吟道:“老实讲,你所要走的修武之路,其实我并不知是否能成,我只是凭着汤前辈书中的记载和我自己的见解而行,是以咱们只能小心谨慎地循序渐进,以便出现异常时有回旋余地…” 他说到此处,又犹豫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本来此事我应该与你先作商议的,可我又自觉尚能掌控其中风险,于是便自作了主张,但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向你说明,若是你…” 徐澈微笑打断道:“陆叔叔言重了,咱们在此坐吃等死才最是不该。关于修武的事,您就只管吩咐下来,我一切照做便是,就算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也绝无怨言。” 陆远怀对徐澈此刻展露出来的洒脱不拘的态度大感意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又无声苦笑起来,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开了。 徐澈也不看陆远怀去往何处,而是转身望向水潭。只见此时艳阳渐盛,微风乍起,灿烂阳光洒在水波荡漾的潭面上,映出片片波光粼粼,实在是一个恬静美好的午时。他忽然笑了起来,伸手去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自勉道:“徐澈,这可是你八辈子都遇不上一次的好机会,又怎能轻言放弃呢?”随后深吸了口气,冲着水潭大吼道:“努力吧,徐澈!” 直阔官道上 慕荀一行三人自从出了春阳县城后,倒也通畅无事走了许久,又因易容改貌,原先计划要走的小道也就不用再走了,全程都改走了官道,是以一路之上的食宿倒也方便了许多。 巫汐紫也言出必践,每日的开销均都记账于纸上,在晚间睡前也都会送给慕荀过目。起初慕荀也一一细看,见她并不胡乱记账,便也放心下来,但心底的鄙夷之念却与日俱增,对她自然也就冷言寡语,平日里能不交谈就绝不多言。 巫汐紫自是知他心思,却又偏偏不愿放弃捉弄他,一路上倒是频频耍些无光痛痒的小伎俩让他尴尬难堪,每逢得手之后,也都要大摆一通得意姿态,直引得慕荀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而她见慕荀那副窘迫憋屈的模样大是有趣,更是笑得花枝摇颤,对捉弄他也愈加乐此不疲起来。 一旁的洛瑶见到慕荀被频频捉弄,起初还为他担惊受怕,但见巫汐紫并非是恶意相加,便也放下了心来,到得后来见他二人的吵闹就似是在逗趣一般,竟还颇觉有趣,心中也不禁生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两人倒似是情人一对呢!” 待行到了第七日的下午时分,三人便到得了云贵两省的交界处——平关镇。 马车刚一进到镇中,巫汐紫便出声叫停了慕荀,随后跳下车来,安排道:“咱们得在这里住上一晚,待明日天明再出关去。” 慕荀奇道:“为何要等到明日?难道你不知这一道关卡要重查吗?轻易可蒙混不过去,若是不趁夜翻墙而出,又如何能出得关去?” 巫汐紫道:“我既有好办法能出得关去,又何必要去违禁翻墙呢?你只管听我安排就是了。” 慕荀沉吟道:“莫非你连守境的官兵也能收买么?”稍顿,神色一紧,又道:“我可不愿出什么买路钱,你还是莫要动此歪心思的好!” 巫汐紫妙目一翻,妩媚笑道:“哎呀,你可真是惠目如炬呀,我还真是动了这个念头。我已和守关的兵爷们做了商议,就等钱到手后便五五分账。唉,可惜呀,怎么就被你给识破了呢?”说到末了这一句,又满露失望神色。 慕荀立马喝骂道:“你这恶女!我…”正欲斥责她一番,却又见她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孰无被自己戳穿心思后的懊恼之色,当下也就明白了过来,这恶女多半又是在拿自己寻开心,想要引诱得自己暴跳如雷,然后她在一旁拍手取笑。他想明白了此节,余下的话也就不说了,当下别过了头去,重重哼了一声。 巫汐紫见他不上套,忽然又放缓了语调,用近乎于撒娇一般的语气温柔说道:“好啦,你就放心罢,我自有办法带你们平安出关。眼下咱们先去住店好不好?” 慕荀这几日里多受她的戏虐调侃之言,此时忽听得她温柔无限,不禁呆了呆,旋即木讷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巫汐紫又冲他抛了个媚眼,随后转身负手,轻快地走开了。慕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就清醒了过来,当下暗骂自己道:“慕荀啊慕荀!亏得你还是个堂堂男儿汉,怎么就被这恶女耍得团团转呢?真是丢人现眼啊!” 一旁的洛瑶见他此时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便走上前一步,小心问道:“慕大哥,咱们跟她去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八) 慕荀无奈地自嘲一笑,摇头道:“那还能如何?也只有先跟她去了。”说着移步前行,追着巫汐紫的背影而去。洛瑶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随后三人前后脚进到了一家名叫“合聚楼”的酒楼里。 巫汐紫当先去寻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又抬手唤来了小二哥,张口便是一通菜名报出。那小二哥在领过菜单后,便退下去吩咐厨房。 慕荀心中始终记挂着出关之事,只等那小二哥退去后,便小声问道:“咱们明日如何出关?” 巫汐紫眼珠一转,嘟嘴说道:“咱们还是花钱买平安呀,不然还能如何?” 慕荀急道:“你莫要与我说笑,这守关士兵岂是那些庸碌的守城士兵能比,咱们只怕是轻易蒙混不过去的。” 巫汐紫见他满面焦躁之色,也就不再捉弄他,正色道:“明日会有一支官府特遣的商队出关,其中有一位负责押运的差爷与我有些交情,到时我去求他带我们出关,他定会答允的。” 慕荀见她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不禁暗道:“这恶女好厉害的手腕,恐怕这贵州地界的三教九流之辈,她都是认识的。” 巫汐紫忽然笑问道:“时至今日,你还觉得那一千五百两银子花得冤枉么?跟着我是不是觉得路途要顺畅好走得多呀?” 慕荀不愿接她话茬,冷哼一声后转眼望向了别处。巫汐紫见状,顿时又来了兴致,她这几日里但凡得空,必要捉弄慕荀一番,其中又以他不理自己时捉弄出的场面最为有趣,当下便站起身挪到他的身旁坐下,凑脸贴近他,吐气如兰,说道:“要不你就叫上我三声‘好姐姐’。当然,我也不让你白叫,你甜甜叫我一声,我便给你抵掉一百两银子,如何?” 慕荀霍然站起身来,厌恶道:“莫说是一百两,你便是许上我一千两银子,我也绝不会叫上一句。” 巫汐紫故作吃惊,秀眉上挑,惊呼道:“什么?一千两银子?要不我来叫你‘好姐姐’吧,我每叫你一次就只收你五两银子,你看如何?” 慕荀怒气冲冲道:“我是堂堂男子汉,怎么可能会让别人叫‘好姐姐’?” 巫汐紫只等他说出最后一句“好姐姐”,立马脆声应道:“哎,好弟弟真乖!” 慕荀顿时愣住了,他不经意间又中了巫汐紫的圈套,说出了那一句“好姐姐”,顿时气得面色发红,伸掌猛拍了一下桌子,转身挪到另一面坐下。 他这一掌力道不小,桌上的杯碟筷子同时跳了一跳,周围的客人也同样被这突发的动静吓了一跳,也都齐齐寻眼望了过来。 先前那小二哥见他竟弄出了如此动静,只道是嫌上菜慢了,便慌忙跑了过来安抚道:“这位爷莫急,您的菜马上就来。” 慕荀倒无心撒气到旁人身上,便歉意地笑了笑,说道:“不急,不急。” 待小二哥走后,巫汐紫又凑到慕荀面前,妩媚笑道:“我先前所说的是,你叫我一声‘好姐姐’,我便给你抵扣一百两,只可惜你在‘好姐姐’前后都加了太多的话,那就一文也不能抵扣咯。” 慕荀咬牙切齿道:“你…你可真是个无赖!” 巫汐紫捂嘴窃笑,缓缓收回了身去,显然是对慕荀此刻的反应大为满意。 慕荀见她一副小人得意的嘴脸,心里直恨得牙痒痒,本欲张口咒骂几句,可又觉得当此大庭广众之下骂人,不免失了自己的气度,好在这时小二哥已端了饭菜过来摆好,于是便提起筷来闷头夹菜,大吃大喝起来。可他刚吃了没几口,忽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接着面前的那盘白切鸡就凭空消失了,紧随着身旁就有一个身影落了下来。 慕荀心中大是惊骇,立马转头望去,只见在自己的身旁已然落坐下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大汉。 这汉子却是丝毫不理会旁人的惊异目光,大大咧咧地蜷起了左腿盘到凳子上,随后一手端起装有白切鸡的盘子,另一手则拿起鸡肉就往嘴里送去,仅数个弹指的功夫,大半盘的鸡肉就已所剩无几了,都落入了他那张似是无底洞的大嘴里。 慕荀见他行径如此粗鲁,心中大感震惊的同时也渐渐起了怒气,又见他那双肮脏污垢的双手不停往返于盘子与嘴里,不禁又泛起了一阵恶心,暗奇道:“这人是谁?莫非是神志不清的叫花子?”可转念又想道:“不对,凭他先前的身手看来,他定非是等闲之辈,莫非他真是饿坏了?”心下一时猜疑不定,便投目望向了巫汐紫。却不料此刻巫汐紫的面上却是惊恐万状,身子也似是因恐惧而颤栗了起来。 只见那中年大汉风卷残云吃完了最后一块鸡肉,但似乎意犹未尽,竟把沾满油脂的手指伸进嘴里吮吸了半晌,然后才对巫汐紫笑道:“你这骚狐狸,可真是让我一番好找啊!”这声音粗犷低沉,听之竟让人不由生出了压抑之感。 慕荀暗道:“原来这人和恶女是认识的啊。” 他心中稍稍放松下来,便想端杯喝茶,却忽又闻到那中年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臭味,当下大是皱眉,连忙起身挪到了洛瑶身旁坐下。 巫汐紫面上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个笑脸来,娇声说道:“杨三爷若要见我,只需差个下人过来知会一声便可,何要劳您亲自驾临呀。” 杨三爷阴仄仄地干笑了两声,说道:“我是个禁欲之人,找你作甚。”稍顿,又道:“我此来寻你,乃是受了‘云涧阁’的小少爷之托。” 巫汐紫的面色立时煞白,颤声道:“李少爷,他…他寻我何事?” 杨三爷的一双铜铃大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哑声问道:“你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在假作糊涂?” 巫汐紫身子不由往后缩了缩,小声问道:“我…我怎会知道啊!” 杨三爷猛一睁眼,大笑道:“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果然不假,也难怪李家小少爷要大动肝火了。” 巫汐紫的面上再失了三分血色,身子也颤抖得更厉害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九) 一旁的慕荀虽不明所以,但见巫汐紫恐惧如斯,心中也大感惊骇,不禁暗忖道:“这邋遢大汉只怕是来者不善。也不知这恶女是得罪了什么人物,竟然会惊恐至如此地步。” 不过看到她此刻惊恐的模样,慕荀的心里又不由生出了一阵畅快之意,暗下幸灾乐祸道:“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倒要看一看你今日如何应付过去。”当下转面望向洛瑶使了个眼神,示意她莫要出声。 洛瑶却是一脸担忧地看了看巫汐紫,随后又向慕荀摇了摇头。慕荀也不做理会,只是扬眉挂笑,轻松看戏。 杨三爷见巫汐紫半晌不说话,忽然面色一转,沉声喝道:“还不快把那枚‘玲珑凤凰’交出来!” 巫汐紫颤声道:“东西…东西,不在我这里啊。” 杨三爷面色陡寒,可忽又转做了冷笑,说道:“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巫汐紫不知他是何用意,可也不敢违逆,只好把颤抖着的右手送到了他的面前。杨三爷立马伸出那只还带着油污与口水的右手将其握住,随后挨个手指把玩起来。巫汐紫心中恐慌已极,也厌恶至极,可又不敢把抽回手来,只得任他玩弄着。 杨三爷把玩片刻后,赞道:“真是一只好手啊,难怪曾是‘螺涯台’的头牌人物…嗯,不错,不错。” 听过杨三爷之言,慕荀暗里既惊又疑,寻思道:“头牌?这不是用来形容风尘女子的吗?难道…难道她竟是一个风尘女子?这…” 他心间不觉就升起了一个莫名的念头,似是有些失落,也似有些惋惜。 又听杨三爷说道:“哎,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只粉雕玉琢的小手,往后就只能泡在坛子里咯!”言毕左手猛然将巫汐紫的手掌按置于桌上,旋即右手接住了从袖中滑出的一柄鱼刃短刀,迅疾向巫汐紫的手掌砍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住手”、“啊”、“哎呀”三个声音同时响起,而这几个声音又分别来自于慕荀,巫汐紫,洛瑶三人。 也在这一瞬间,杨三爷就要挥砍下去的右手也立时应声停住了,不过他这一停手倒并非是被三人的惊呼给喝止住,而是因为此刻在他的右手腕下,慕荀已竖起了一根筷子指住了他的“神门”穴,只要他的右手再往下稍落半寸,立时就会被木筷击中穴位,是以他只得将右手稳稳停在了空中,不敢再落下分毫。 慕荀见出招收效,当即喝问道:“她有什么过错?何至如此?” 杨三爷皱起了眉头,缓缓回身望向慕荀,冷笑道:“我道这骚狐狸为何敢动李小爷的东西,原来是有人为她背后撑腰啊。”稍顿,又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是她的主子还是相好?” 慕荀面上一红,喝道:“你这蛮子,也忒歹毒了些,遇事也不辨个曲直黑白便要断人手脚,这又是何道理?” 杨三爷左手一松,转身面向慕荀,冷笑道:“你又是哪路神仙,竟敢来指责我?” 正在这时,忽听得“噼啪”一声响动,慕荀寻声看去,只见是巫汐紫连人带凳摔倒在了地上。 原来巫汐紫趁着杨三爷手力松懈之际,急忙将手抽回,只是她使的力道稍大了些,身子一时把持不住平衡,以至连人带凳往后摔倒在地。 洛瑶见状,连忙起身去扶她。巫汐紫只等站稳了身形,连忙冲杨三爷哀求道:“三爷大量,这人是我一远房表弟,他的脾气素来急躁,得罪您之处,还望您宽宏大量,莫要责怪啊!” 杨三爷大笑道:“你一个独身娼妓,又如何会有了远房亲戚,何况还是一个武功不俗的亲戚。” 巫汐紫急道:“我怎敢欺瞒三爷。我也是为了送他们兄妹俩返乡才到得此处来,等把他们送走以后,我便随三爷回去见李少爷,到时我也自会给李少爷一个交代的。” 慕荀见她如此维护自己,心头顿时一暖,可转念又想:“这恶女素来诡计多端,她只怕已想到了脱身的办法,可又碍于我和洛瑶在场不好施展,是以想先将我二人遣走,以免拖累了她施计用策。嗯,既然如此,我便依了她心意行事。”于是再不多话,手里的那只筷子也轻轻放到了桌上,且看那杨三爷如何动作。 杨三爷却摇头道:“不行,今日你们三人谁也走不掉的,都要乖乖地随我回去。”顿了顿,又道:“卸下你的一只右手,乃是李小爷的意思,你最好识趣些把手放上来,我手起刀落赏你一个痛快,让你少受些罪,可你若是不听话,激得我蛮劲发作起来,到时我便要你一条小胳膊了!” 巫汐紫闻言,身子往后急退,面上的恐惧之色愈发浓重,心里顿时泛起了阵阵绝望,往日里计谋百出的小脑瓜也瞬间没了主意。 慕荀原本已打定了主意,此间事情全凭巫汐紫去处置,可当他听到杨三爷口出恫吓之言后,心头瞬间气起。 自从魏崇海与洛延年遇害以后,他但凡是听到歹人的恐吓之言,心中不自觉就冒出一股怒气,保护的欲望也会油然生出,当下冷笑了两声,不屑道:“好狂的口气,今日我倒要瞧一瞧究竟是谁能把谁的胳膊给卸下来!”说完这一句,整个人的气势陡变,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杨三爷大笑着站起身来,朗声喊道:“在座诸位若是图个平安周全的,就请快些出去,若是走得迟了被我误伤,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言毕,周身气劲猛然鼓舞起来,莽莽然向四周散去。 慕荀感受到他此刻散发出的浑厚内力,心中大是惊骇,暗道:“这人好强的功力,难怪恶女会如此惧怕他,我…我会是他的对手吗?”如此一想,心中不觉就生出了一丝惧意,可这丝念头刚即升起,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旋即又是一股豪气骤起,暗自鼓舞道:“有此功力又如何,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胜他!” 周围人众中多是行脚商人,原先也有几人注意到了慕荀这一桌的异样,更有个把热肠汉子欲要上前询问是非曲直,但在此刻感受到杨三爷的磅礴内劲后,又自忍住了脚步,思量再三,自觉上前去也是自讨没趣,于是收回脚步,返身出了店门。其余人众见状,也均是不愿多惹事端,也都个挨个地走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 数个弹指之后,店里已然空空荡荡,就只剩下了慕荀一众,以及还躲在柜台后的掌柜和两个伙计。 短暂安静过后,店中掌柜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然后轻步悄声走到了杨三爷跟前,赔笑道:“二位大爷且慢动手。我这店里极是狭窄,恐怕是要拦碍到二位施展手脚,不如二位…啊!” 岂料这掌柜的话还尚未说完,立时就被杨三爷一掌拍得昏死过去,躺到在地上,而躲在柜台后的两个伙计见状,哪里还敢再留店中,连忙钻出身来,拔腿便向门外冲去。 只见杨三爷突然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支筷子,也不往后去看,信手便往门口掷去,只见那支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仅一个眨眼的功夫便要插到一个伙计的后背上。 这时,凭空又见一道黑影闪过,竟抢到了筷子的前头,硬生生将筷子拦住接下。 接筷之人自然就是慕荀,他以左手食指和中指夹停了急速飞掠而去的筷子,可那股前冲的劲力实在太强,还是震得他手指发麻,进而连整条手臂也不住颤抖起来,但他立马负手背后,并不让旁人看出来,口中则大喝道:“好不要脸的手段!” 杨三爷却是一脸赞赏之色,抬手捻着污脏的胡须说道:“唔,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功力,不错,不错!若是再练上个一二十载,当可与我在伯仲之间。” 慕荀心中顿生豪气,冷笑道:“何需一二十载,我今日便要将你踏于脚下!”言毕,身形一闪,右掌化爪向着杨三爷的胸口抓来。 杨三爷见他来势汹汹,当下也不敢去硬接,而是侧身滑步闪到了店中的空地之上。 慕荀见他闪躲,也急忙转变了招式贴将上去,也不知这一回是杨三爷躲得慢了,还是他攻得太快,这一击竟然得手了。 慕荀右爪拿住了杨三爷胸前的衣襟,也不及多想,左手立马作刀状直取他脖颈处砍去,此招虽是狠毒了些,但若是击中,定能将其一招制服。 杨三爷丝毫不露慌忙之色,嘴角竟还似有似无地扬起了一丝笑意,就这样纹丝不动地站着,硬生生接下了慕荀的这一劈。 两相接触,各是一惊。 慕荀惊诧地发现,自己铆足了内劲砍下去的这一掌竟犹如砍到了一块铁板之上,反倒是把自己的手掌磕得生疼,心中大是惊骇;反观杨三爷,此刻神色却是喜怒交集,面上竟然闪过了奇异光彩,当下反手便将慕荀的左手隔开,拉开了身位,急声问道:“小子,慕北亭是你什么人?他眼下又在什么地方?” 慕荀听他道出了自己父亲的名讳,不由一愣,但又见他满面怒容,孰无善意,心中便揣测道:“我们家的内功心法颇为特殊,只要施展出来倒也极易辨认,眼下他与我交过了手,自然就会知晓,这倒不奇,只是看他目露凶光,想来不会与我父是朋友。唔,待我先问他几句再做打算。”于是沉下了声问道:“你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杨三爷咬牙切齿道:“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最好老实说出他的下落,不然你今日也休想好过!” 慕荀心道果然,暗道:“我爹的仇人自然也是我的仇人,又何需让你去找我爹寻仇,便着落在我身上又如何!”当下便朗声说道:“慕北亭是我爹!不过就凭你这身稀松平常的功夫也想去找我爹寻仇?依我看就不必了吧,免得到时再自取其辱!” 这回换作了杨三爷一愣,脱口问道:“你…他是你的老子?”说话间,目光已在慕荀的身上来回打量着,片刻后又鄙夷道:“我看你年岁也不小了,怎地干出这等辱没祖宗的事情来?难道说做他的义子干儿是一件很长脸面的事么?” 慕荀顿觉有些错愕,但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自己先前改扮过妆容,眼下已是一副中年汉子的模样,也就难怪对方此刻会有如此言辞。但他也不解释,只是沉声喝道:“你能胜过我再说!”言毕双腿微分,丹田引气聚于右掌,一记“巫山出云”冲着杨三爷的面门拍去。 这招“巫山出云”乃是寻常的江湖掌法,并无出奇之处,而慕荀此时之所以要祭出这一招,其目的就是在向杨三爷示意:咱俩来比斗内力! 杨三爷见慕荀起手此招,不由得微微皱眉,心中立时暗生疑怪,只是还不容他多想,慕荀的手掌就已经劈到了他的眼前,他也只好伸出左掌迎将上去。 “嘭!” 一声大响过后,便见他二人的手掌已经对在了一起。 杨三爷立马就摸清了慕荀的修为深浅,暗想:“这小崽子的内力虽是凌厉,却并不雄浑,与我比之相去甚远,只等时间一长,他必然落败。呃,可他为何要与我比斗内力呢?难道他不知这样是必败无疑吗?还是说…他另有诡计?哼,也罢,想要拿下他易如反掌,就等待会儿再好好盘问他!” 要说慕荀行此以短击长之举,也却是别有心思,在先前交手过后,他便知自己的功力弱于对方实在太多,即便再加上巫汐紫相助,也还是敌不过此人。 至此,他想要胜过对方的心思也立时断绝,转而又思量起如何才能护得身后二女平安退去。 在经过短暂的思索之后,他心头猛然灵光一闪,突然就想到了父亲曾教授过他一门绝技,而将此技用在此处,也再合适不过。于是他才做出了先前举动,其目的就是要引诱对方上钩入套。 所谓人心隔肚皮。 杨三爷虽也是精明人物,可要想准确猜到旁人心思,那也是绝无可能的。他此刻只求速胜,当下内力自是源源不断地聚往掌心,再向慕荀压制过去。 但这一来就正好称了慕荀的心意,他先放任杨三爷的内力侵蚀至自己的小臂处,随后猛然气聚于臂,立时就把杨三爷侵入的内力牢牢锁在了自己小臂上。 杨三爷察觉不妙,可再想要收回内力已然不能。此时他的内力已被慕荀牢牢吸住,犹如托坠了千斤巨石一般,轻易动弹不得,若是在此刻强行收回了内力,就必然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是以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一) 眼看着局势陷入僵局,杨三爷又气又怒,他万万没有想到慕荀居然还有这样一手,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当即大喝道:“小崽子,你老子慕北亭虽算不得什么好鸟,但也还是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你这小崽子怎么就尽学了些下三滥的勾当?还是说你老子这些年转了性子,才教了你这些本事?” 殊不知此时的慕荀却早已苦不堪言,他此举凶险万分,若是对方心意一横,不顾一切撤走内力,那自己纵使侥幸不死,也必定会受极重的内伤,好在此时对方只是嘴上嚷嚷,也并未有实际举动,他也就当对方是在放屁,不予理会,随后蓄力片刻,才哑着嗓子冲身后两人说道:“你俩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此刻的巫汐紫和洛瑶都尚处震惊之中,猛然听得他这一声大喝后,方才回过了神来。 洛瑶忧心慕荀处境,焦急问道:“慕大哥,你怎么样了?” 巫汐紫也关心道:“你有没有受伤?” 慕荀早已是满头大汗,体力也几近透支边缘,眼下又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去多说废话,勉强侧头瞥眼看去,只见巫汐紫神色尚在犹犹豫豫着,心中不由恼怒起来,遂又张口喝道:“你俩快给我滚!” 巫汐紫见他双目赤红,这才知道他已几近强弩之末,自己若是再迟疑不决,反倒是要辜负了他的苦心,当下猛一咬牙,横起心转过头去,一把拉起洛瑶便向门外冲去。 洛瑶几乎是被巫汐紫拖拽着出了门去,当她经过慕荀的身旁时,早已泣不成声,哭喊道:“慕大哥小心啊!我和巫姐姐在外面等你!” 慕荀见她关心自己,心头大暖,当下勉力冲她一笑,示意她不用担心。等到目送着她二人冲出门去直至不见后,他才猛然卸下了内力。 杨三爷只觉手上一松,也立马便将内力收了回去。此二人虽是撤了力,但余劲却丝毫不减,杨三爷被这股余劲推得往后踉跄了数步,直至脚上御起内力,才算稳住了身形;反观慕荀,整个人却如断线风筝一般向后径直飞出,直至撞到了墙壁后才停了下来。可他刚一坐起身来,便觉天旋地转,眼前也是一片漆黑,体内乱窜的真气再也压制不住,喉头顿时一甜,立马喷出了一口鲜血来。 杨三爷却并不忙去理会他,而是先转身冲到了门口处,抬眼向外张望,欲要搜寻到巫汐紫的下落。 然而此时的门外却是一片空空荡荡,漫说是人,便是虫蚁鸟兽都不见一只,自然也不会有巫、洛二人的身影。 眼见是如此场面,杨三爷便返身走到了慕荀的跟前,露出了满面狞笑,狠声说道:“嘿嘿,你对那个婊子倒是有情有义…咦?” 他说到此处,忽然就皱起了眉头,接着蹲下身去,双眼紧紧盯着慕荀的脸看了片刻后,突然又伸出手去拉扯起慕荀面上的络腮胡须。 原来慕荀先前撞落在地之时,也不知面颊是擦碰到了何处,竟把贴在面上的假胡须给褶皱了,而此时杨三爷眼尖得见,不禁大感好奇,一番扯拽之下,竟把他面上的假胡须扯掉了大半。 此刻的慕荀正忙于运气疗伤,也无暇去阻止杨三爷的动作,只得任由着他扯下了假胡须,露出了真面目。 杨三爷看着慕荀,不由愣了愣,随后又细看半晌,蓦地大声笑起,喜道:“你果然是那狗贼的种!真是老天有眼啊,终是让我大仇得报了!” 慕荀听他又对自己的父亲出言不敬,立马就中断了调息,喘着粗气喝道:“你这恶贼胡吹什么大气?有本事再来与我打过啊!”说着便要起身迎战。 杨三爷讥笑道:“小狗崽子,本事不及慕老狗的三分,口气倒是比他狂妄得多。你可知我现下杀死你,便如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容易?” 慕荀素来心高气傲,听他这般轻蔑讽刺,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即跳起身来便是一掌拍出,可他因受伤之故,此刻拍出的这一掌有形无实,力道软绵不说,速度也是奇慢。 杨三爷仅是微微一侧身便把这一掌给躲了过去,接着嘲笑道:“遥想慕老狗当年也算是一方人物,却可惜后继无人,竟生出了你这样一个窝囊废的儿子,当真是报应不爽啊!” 慕荀心头更气,反手又是一掌挥出。 这一次杨三爷却不躲闪,而是直迎而上,用左手接住了这一掌,随即又转手为爪,死死扣住了慕荀的脉门,正欲指尖发力就此结果了慕荀的性命,可指下半分后,他忽又忍住了,略一思忖后笑道:“俗语有云:‘父债子偿’。我本是可以杀了你的,可眼下杀了你又不足以让我解恨,更何况我还要用你找到慕老狗,所以就更不能杀你了。” 慕荀见他饶过自己,却孰无死里逃生的庆幸,反倒是大笑起来,冷冷说道:“我技不如人,今日栽到了你的手里,我无话可说,要如何处置也由得你去,但只要我今日没丢了性命,他日定要向你十倍、百倍讨回!” 杨三爷点头赞道:“小杂种倒还算有些骨气。”顿了顿,又道:“那我便留你一条性命,待他日你学艺有成了再来寻我报仇。不过眼下我还需要你带个信给慕老狗,告诉他该来向我还债了!” 慕荀冷笑道:“你想让我爹到这里来?嘿嘿,你这恶贼是怕报不了仇吗?” 杨三爷一愣,但旋即就明白了慕荀话中隐意,于是大笑道:“我自己的仇自然是要由我自己亲手来报,又何需劳驾旁人之手…当然,你若是带我亲去找他,那就最好不过!” 慕荀稍一犹豫,暗道:“这恶贼与我爹有深仇大怨,他的话定不可信,我若是将爹召到此处来,多半是要遭他暗算的…不如就带这个恶贼回去,只要到了云南地界,又何需再惧他分毫!”心中如此想着,便欲点头答允。 可就在这时,忽又听得门外传来了一声娇喝声,喊道:“小傻瓜,快低头!” 第一百四十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二) 慕荀听声辨人,知道来人乃是巫汐紫,心中虽对她去而复返大感疑惑,但此刻的动作确不敢慢,依言立马低下了头去。 杨三爷闹不清阵仗,只道巫汐紫要在背后偷袭,于是急忙转身回护,两手也摆出了防御架势。 却不料冲他而去的并非是拳脚,也不是兵刃,而是一团灰蒙蒙的烟雾。 这团烟雾来势极快,并不让他有机会避让,顷刻之间,他的鼻中、口中均都吸进了不少烟雾。 而这烟雾乃是一道毒剂,是为巫汐紫的搏命密技,毒性也极为霸道。杨三爷刚一触毒,立马就掩面倒地哀嚎起来。 巫汐紫见施毒得手,心下松了口气,抢上前去一把拉起慕荀,急步便向外奔去。 此后巫汐紫半拖半拽地拉着慕荀一头钻进了七拐八折的小巷中,又跑了好一阵后才停步在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前。 巫汐紫回身警觉地四下观望一番,在确定并无旁人后,才对慕荀说道:“咱们快进去躲一躲。” 慕荀喘着粗气问道:“我妹妹呢?她在里面吗?” 巫汐紫立马瞪眼反问道:“怎么?难不成我还会把她丢到别处去?” 慕荀顿时语塞,微微点头后上前推门而入,巫汐紫也跟随其后进到屋中,反手又把门掩得严严实实。 这一间草屋已久未居人,屋内蛛网罗生,杂草满地,西边屋顶上的椽子已断落数根在地,露出了一个大洞,此时天光从破洞洒下,将整个屋子照得极是明亮。 此时洛瑶正双手抱膝坐在一处角落里,当见到慕荀进来后,连忙起身迎了上去,等靠得进了些,又清楚看到了眼前的慕大哥面色蜡黄如纸,额头虚汗直冒,还不住喘着粗气。 她心头一跳,颤声问道:“慕大哥,你这是怎么啦?可是伤到了哪里?要紧吗?” 慕荀见她满脸关切之色,心中大感温暖,笑着安慰道:“我没事的,只是有些用力过度,调息一会儿就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洛瑶连忙将他扶到一旁坐下,又问道:“慕大哥,你要喝水么?我去给你取一些回来。”说着起身要走。 慕荀伸手将她拦了下来,摇头道:“你不要出去,外面不安全的。” 洛瑶脚步一迟,只得作罢,又缓缓落座在慕荀的身旁,守护着他。 一旁的巫汐紫本也想坐到慕荀的身旁,却无奈旁侧已无空余之地,就只好寻到门口台阶上坐下,轻哼一声,说道:“你的仇人还真是不少,我这差事可真是应得亏本啦!” 慕荀刚要入定调息,可当听到她这番话后,顿时火冒三丈,睁开眼喝道:“什么我的仇人?他不是来寻你的吗?你自己做了歹事引得仇家来寻,却反要来怪我?这天底下哪有这等道理!” 巫汐紫无法辩驳,便吐了吐舌头,笑道:“你干嘛发火呀,我这不是在跟你说笑嘛。”稍顿,又道:“这一回真谢谢你啦,先前竟肯对我舍命相救。” 慕荀嗤鼻冷哼一声,旋即就平静了下来,摆手道:“大家彼此彼此,也就莫要说谢了,眼下最为要紧的事,还是得想一想出城的法子。你先前说过的那一条路径,如今可还能走?” 巫汐紫蹙眉摇头道:“先前在酒楼里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恐怕此时已引起了官家注意,再加之杨三卿适才中了我的‘青魇洫猩散’,多半是要出了人命的。如此一来,这门禁肯定会愈发严了…唔,我也并无把握让李管事冒险带我们出城去,所以…” 慕荀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出城的事,确实不宜再让旁人犯险相助,咱们还是翻墙出去罢。” 巫汐紫忧心道:“我看你身子虚弱得厉害,到夜里能恢复过来吗?” 慕荀道:“这倒无碍,从此时到夜间还有好几个时辰,我肯定能调理过来的。” 巫汐紫这才稍稍放心,说道:“如此就好。” 慕荀随口又问道:“对了,那杨三卿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一听此问,巫汐紫的脸色骤变,整个人突然就紧张了起来,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慕荀见状,愈发好奇起来,其实在他心里早已堆积了太多的疑问想要问她,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巫汐紫鉴颜辨色,立时就猜到他心中所想,当下面色更暗,轻声叹道:“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但眼下我却不能告诉你,只等咱们出了城以后,到时我自会告诉你知晓。” 慕荀轻轻点头,再不言语,当即闭目入定,养气调息起来。 此时已过日跌,天空中太阳斜移,温黄透亮的阳光正好撒到了慕荀那俊朗的面孔上,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而刚巧这时候巫汐紫也正偷偷瞄着慕荀,不觉竟有些看得呆了,嘴角也在不经意间勾起了一丝笑意,直过了好半晌后,才缓缓收回了目光,斜斜靠在的一旁墙壁上,痴痴笑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慕荀猛然睁开了双眼,沉声说道:“有人朝这里来了!” 彼时巫汐紫正昏昏欲睡,忽听得慕荀这一喊,立时就清醒了过来,急忙起身趴到门缝上向外张望,同时小声问道:“是什么人?又有多少?” 慕荀起身走到她身旁,伸手把她拉到一旁,说道:“不用看了,还是原先那人。” 巫汐紫顿时惊呼道:“不可能的!他已经中了我的‘青魇洫猩散’,怎么可能再活转回来?” 慕荀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他多半是知道我们躲在这里了,不然也不会散发出这等气势逼到屋里来。” 巫汐紫知道内力修炼到一定境界的人,可以做到气出体外探知周遭环境,而恰巧杨三卿正是有此修为之人。自己却因内力不足,是以不能像慕荀那样感知到对方散发出的气势。而眼下慕荀如此肯定,那就决计不会出错,她也愈发慌乱起来,忧心道:“这可如何是好啊,要不…要不咱们快逃出去吧!” 慕荀苦笑道:“迟了,他已经到门口了!” 果然,慕荀言毕,便听得门外响起了杨三卿的声音:“开门罢,躲在里面又有什么用?” 慕荀看了一眼正在瑟瑟发抖的巫汐紫,小声道:“你到后面去护住我妹妹,这人便交由我来应付。”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三) 巫汐紫本欲陪慕荀一同御敌,但转念又想,仅自己这点微末功夫,就算上去也帮不了什么忙,于是停住了脚步,冲慕荀小声叮嘱道:“这人厉害得紧,你可千万小心应付,到时动起手来,我便从旁放毒,你得多留心啊!” 慕荀微微颔首,抬脚走到门口处。巫汐紫也立马退到了洛瑶的身边,将她护在身后。 洛瑶忧心忡忡地向巫汐紫问道:“巫姐姐,你说慕大哥能应付得过去么?” 巫汐紫摇头苦叹道:“我也不知道,就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慕荀走到门前,身形顿了顿,在闭目深吸过一口气后,猛然伸手拉开了门扉。只见在门外一丈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人,而此人正是杨三卿。 杨三卿见到慕荀开门,立马扬眉笑道:“你这小子当真没种,就这一点上,你可真是比不了你那死鬼老爹。” 慕荀心中怒火狂卷,大喝道:“你道我真是怕了你吗?废话少说,出招罢!”言毕跨出门栏,双手摆出迎敌架势。 杨三卿冷笑一声,不再言语,随即身形一闪,右手化作青龙爪,直取慕荀的面门而来。 此时慕荀的内力至多恢复有四成,见他凶猛攻来,一时间倒也不敢上手硬接,只得侧身闪躲,欲将他引至路上开阔处交手。哪知杨三卿却并不理会慕荀的意图,只借着他侧身让出的空当,一跃而入,转眼便已进到了屋中。慕荀心中大叫不好,也急忙跟着进到屋里。 杨三卿进屋后脚步不停,直奔巫汐紫而去。巫汐紫见他面目狰狞,汹汹而来,顿时就慌了手脚,而也就是这一个弹指的慌乱迟慢,他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只剩下了一步之遥。 这一小段距离已经不足以让巫汐紫多做反应,于是她本能地伸手摸向腰间,一把将装有毒药的绣袋拽出,同时双指顺势抽开了系绳,然后一扬手,便将一整袋毒药通通扔向了杨三卿。 只见那绣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紧接着袋中粉末也尽数洒出,立时就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堵毒雾墙。 面对这道毒雾,杨三卿竟毫无退意,反而迎身上前,随后右手长袖一卷,竟把那一团毒雾尽数吸卷入袖中,与此同时,又见他左手化作锁喉爪,直取向巫汐紫的喉头而去。 巫汐紫见状,心神更是慌乱,想要侧身躲避,脚下却如坠铅块一般,竟然难移分毫。 慕荀看在眼中,心急如焚,怎奈终是差了一个身位,阻止不得,也只好大喊道:“恶女!你快躲开啊!” 只可惜他刚喊完这一嗓子,杨三卿的左手已经掐到了巫汐紫的脖颈上。 巫汐紫瞬间张口瞪眼,三魂七魄立时飞出去了大半,心中惊呼道:“我命休矣!”可嘴上却怎么呼不出声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杨三卿的手死死卡在了自己脖颈上。 慕荀在后狂呼道:“恶贼,你快放开她!” 杨三卿回头望向慕荀,脸上露出一抹狡黠之色,冷笑道:“这娼妓很稀奇么?你若是觉得稀罕,那就给你好了!”说着左手猛力往后一拽,立马就把巫汐紫整个人抛向空中,往后重重摔去。 慕荀探身向前,伸开双手将巫汐紫稳稳接住,急忙游目四查,只见她周身除了脖颈处有五个鲜红指印外,其余地方倒也无碍,当下沉声问道:“你可有被伤到…” 可话还未说完,他心中又猛然一惊,暗叫道:“糟糕!洛瑶妹妹!” 抬头看去,洛瑶此时已经被杨三卿点住了穴道动弹不得,面上露出极尽惊恐之色。 慕荀把巫汐紫放下,又跨前一步将她挡到身后,喝问杨三卿道:“你莫要伤她,有事只管冲我来!” 杨三卿笑道:“本来嘛,你只要规规矩矩照我说的做,大家就能相安无事了,可你俩非要耍些小聪明,使些小手段,也实在是逼得我不得不如此了。” 慕荀沉声道:“你把我妹妹放了,我马上带你回去见我爹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杨三卿摇头道:“我此前已经吃过了亏,又哪能再信你。” 慕荀又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我妹妹?” 杨三卿笑道:“这个倒也容易,你只需在半个月内把慕老贼带到此处来,到时我自然会把你的妹妹奉还,也保管她毫发无损。” 慕荀猛一咬牙,沉声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杨三卿道:“你也别急着答应,因为在此之前,你还得留下点东西给我。” 慕荀皱眉问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杨三卿把左手举至胸前,随后缓缓拆掉了缠于掌上的布巾,露出了一只缺了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手掌来。 慕荀一怔,旋即暗道:“原来他的左手是断指之掌,难怪要缠上布巾藏起来。”注目细看几眼,又想道:“看他断指处平整,定是被人以利刃削断。哼,如此坏心肠的人,也活该被人断指。” 杨三卿望着自己的左手,面上渐渐泛起了愤怒之色,狠声道:“慕老贼当年借了兵刃之势,一剑断了我左手三指,从此以后,我便以此为耻,可等我寻得神兵利刃再要找他报仇之时,江湖上却再没了他的踪迹。好在苍天有眼,今日竟让我遇见了你!” 他说到此处,缓缓移目望向慕荀,眼中射出森森寒芒,厉声道:“此仇一定得着落到慕老贼的身上,但利息确是可以让你代出。我所要不多,就只要你左手一根小指,你自行割下来给我罢。” 慕荀见他要让自己断指,不由吃了一惊,暗道:“也不知这狗贼当年是做了什么歹事,以至被我爹削断了手指。”又转眼望向洛瑶,只见此刻的她已泪眼婆娑,面上满布焦急与忧心之色,一张俏脸也渐渐变得有些煞白,显然是在为自己担心受怕。 见有美人在为自己忧心,慕荀心中大感欣慰,却又想道:“眼下洛瑶妹妹在他手里,我硬攻上去不免投鼠忌器…唉,更何况我也非是他的敌手,我该如何是好啊?”想到此处,心里再一次没了主意。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四) 杨三卿见慕荀犹豫不决,不屑地嗤鼻冷哼了一声,提议道:“你若是爱惜自己的身子,那也无妨,把你妹妹的手指卸下来给我也是可以的。” 慕荀顿时瞪大了双眼,惊呼道:“你莫要乱来,你适才答应过我,不动我妹妹一丝一毫!” 言毕心意一横,立时咬紧了后槽牙,反手探到巫汐紫的腰间,仅用右手两指便抽出了她藏于腰间的鱼刃短刀,随后挥刀向前,直取自己左手小指而去。 只听得“噌”一声响后,一截断指应声落下,慕荀微一弯腰,伸出右手将断指接住,随后反手掷向杨三卿,大声喝道:“拿去!” 慕荀此举甚是突兀,直看得场中三人都是一愣。 杨三卿率先回过神来,立马伸手接住了那截快要戳到自己面上的断指,凑到眼前细细瞧了瞧,笑道:“不错,不错。眼下看来,你还算有点骨气,这断指我便收下了。” 这时巫汐紫也缓过了神来,只听她惊呼过一声后,急忙抢到慕荀的身旁,一把抓起他断了手指的左掌,慌忙从怀里掏出了绣帕为他包裹住伤处,同时恨声埋怨道:“你可真是傻呀!你道照做了他就会善罢甘休么?” 慕荀面若寒霜,双目炯炯地向杨三卿望去。 杨三卿嘿嘿一笑,说道:“你放心吧,我说过的话自然是作数的,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慕荀转目又望向洛瑶,只见她早已昏厥了过去,身子正软绵绵地靠在杨三卿的臂弯里,心知她定然是因为适才目睹了自己断指的过程,惊吓过度,以至昏死了过去,于是又转头瞪眼看向杨三卿,正色道:“你好生伺候着我妹妹,她若是少了一根毫毛,我便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要,也一定不会放过你的!”稍顿,又道:“半个月后,你我还在这草屋里碰头,到时就各凭本事了结这段仇怨!” 杨三卿笑道:“好说,好说。可你们若是逾期不到,那也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慕荀冷冷道:“你就这么急盼着死么?” 杨三卿扬了扬慕荀的断指,随后缓缓收入怀中,戏谑道:“年轻人,话不可说得太满,到时候谁死谁生可还说不准呢!” 慕荀低头看了看自己断了一指的手掌,双颊不禁抽搐起来,重重哼过一声后,侧头对巫汐紫说道:“咱们走!” 两人转身刚要走,只听杨三卿又道:“且慢,小子,你要走便自己走,至于这骚狐狸嘛,嘿嘿,我可没说过让她走。” 慕荀猛然回转过身子,寒目如霜,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三卿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骚狐狸我可是要带回去交差的。何况她先前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饶了她不是?” 慕荀冷笑道:“你这不是没事么。哼,她若是真把你毒死了,那可就大快人心了!” 巫汐紫心中也一直奇怪,她先前亲眼看到杨三卿是中了毒的,为何他却没死,反而还寻到了这里来,并且他的身体也似没事人一般,实在是奇哉怪也。但眼下并非是询问真相的时候,况且她也不敢问,甚至连看都不敢看,脚下还一直连连后退,直至退到了慕荀的身后。 杨三卿笑道:“这骚狐狸有些什么手段,我还是知道的,先前不过是我疏忽大意了,这才着了她的道。不过嘛,她那点小毒还奈何不了我,更何况我还有解药在手,就更不用把她的手段放在心上了。” 慕荀对他是如何解毒的过程并无兴趣,心中只想:“我已经把洛瑶妹妹当给你做了人质,难道还要再当一个?我就如此没用么?”当下断然拒绝道:“不行,她必须跟我同去!” 杨三卿皱眉道:“这可不行…”可眼珠稍转,又换作笑脸说道:“嗯,倒也不是全然不行,只不过你得再付一点代价给我…” 慕荀问道:“什么代价?” 杨三卿目光缓缓下移,瞥了一眼慕荀缠着纱布的左手,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若是愿意再给我一根手指,我便让她跟你走。” 慕荀一怔,也垂首看向自己的左手,心里开始踌躇犹豫起来。 巫汐紫躲在他身后,贝齿紧咬朱唇,仅一瞬息的功夫,心意立定,当下便要跨步上前,却不料又被慕荀伸手拦了下来。只听他沉声说道:“好!就依你,我再给你一根手指便是了!”言毕,举刀便要向自己的无名指砍去。 不过这一回他手中的鱼刃刀还尚未落下,便听得杨三卿与巫汐紫同时高声喝止。巫汐紫更是抢上前去,双手死死抱住慕荀持刀的右臂,不让刀刃落下。杨三卿则是喊道:“且慢动手!” 慕荀目光凌冽,冷冷投射到杨三卿的脸上,寒声问道:“你这是要反悔吗?” 杨三卿笑道:“非也,非也。我只不过是突然有了一个疑惑,想要问你一问。” 慕荀目光更寒,问道:“你想问我什么?” 杨三卿看了巫汐紫一眼,笑道:“你此刻甘愿为她断指,究竟是为了义气呢?还是说你喜欢上她了?” 此话一出,巫汐紫的面上顿时飞起了红霞,握着慕荀右臂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松了一松,但旋即又握得更紧了。 慕荀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不过稍一犹豫后,又反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试探我什么?” 杨三卿忽然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扬手一摆,说道:“好了,你们走罢,但莫要忘了半月之期!” 慕荀又是一愣,一时间竟有些猜测不出眼前这人的用意,但转念又想,他既然放行,那自己携巫汐紫离开便是,也好瞧瞧他到底要出什么幺蛾子,于是转身拉起巫汐紫,便向门口走去。 两人出得草屋,却不见屋里的杨三卿有何动作,慕荀这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一把拽住了巫汐紫的手,急步往东首小巷奔去。两人走巷过街,直至离开草屋很远后,方才放缓了脚步。可他俩谁也不开口说话,都各付心思,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五) 这时,一阵疾风骤然,天色突然就暗了下去,巫汐紫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叹道:“今晚多半是要下雨了…不过这场雨倒正好帮了我们大忙…” 她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几个弹指,想要等待慕荀的回应。 可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闻回声,她急忙追上前去与慕荀平齐而立,然后侧目看他。却只见此时的慕荀正面色铁青,钢牙紧咬,面颊上的肌肉也在不住地颤动着。 看到此幕,立时就吓了巫汐紫一跳,她急忙问道:“你怎么啦?莫不是中毒了?”说着又冲他上下打量起来。 慕荀并不答话,突然转身面左,举起右拳狠狠击打在面前的一棵大槐树上。他这一拳极具威力,直震得树杆摇颤落叶纷飞,停歇在树上的众多飞鸟也因此惊飞而起,四散分逃。 巫汐紫赶忙伸手去拉住他的臂膀,关心道:“你发什么羊角疯呢!伤口刚止住了血,要是再给震裂开了可怎么办?” 慕荀并不领情,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大喝道:“你管我做什么?我这般没用,死了才好呢!” 巫汐紫愣了愣,饶是她心思灵窍,一时间也猜不到慕荀此刻的心思为何,只得轻声询问道:“你怎么啦?干嘛要说这些丧气话?” 慕荀缓缓移目看向她,眼中竟然流露着深深寒意,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没遇到你之前,我和妹妹路途平安顺畅,可自遇到你之后呢?无端端就招惹来了这么个大麻烦!你…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大家从此各走各路,就此别过吧!” 巫汐紫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搞得瞠目结舌,错愕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旋即冷笑道:“我从前还道你是一个有骨气的好男儿,原来也只不过是一个胆小惧事的胆小鬼!” 慕荀怒道:“我如何胆小惧事?那人不是为寻你而来吗?我妹妹现下还在他手上呢!” 巫汐紫面上依旧挂着冷笑,问道:“我引来的对头自找我的麻烦便是了,可他又为何要挟持你的妹妹呢?难道这也是因我之过么?” 慕荀立时语塞,沉吟片刻后,怒气也渐渐消了下去,当下摆手道:“你既逃活出来,就赶快隐遁离去罢,莫要再让他撞见了。” 巫汐紫脸上忽转柔情,笑问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慕荀不耐烦道:“我是不想再招惹麻烦,你快走罢!” 巫汐紫又道:“你先前甘愿为我自断一指,我心里好生感激。你…你这么做是因为喜欢我么?” 慕荀的身子顿时一滞,他万没想到巫汐紫竟会如此一问,整个人瞬间就慌乱起来,自忖道:“我喜欢她?不可能!我怎么会喜欢她呢,我愿意断指救她,全是因为不愿再看到朋友死于眼前。嗯,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当下便摇头道:“我愿意救你,全是因为我不愿再看到朋友死于眼前,更何况我至今都不知你的来路,对你的一切更是一无所知,又何谈喜不喜欢呢?” 听到这样的答复,巫汐紫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失望与失落同时跃上心间,半晌后才幽幽说道:“看来是我多心了,不过…你能认下我这个朋友,我…我也很感谢你的心意…” 慕荀听她语气正经,心里忽又莫名生出了一丝懊悔的感觉,但这个感觉也仅是一闪即过,他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必言谢,你返程路上多加小心,愿你能平安归家。” 眼见慕荀提步要走,巫汐紫立马抢步挡在了他的面前,笑道:“你可不能赶我走,若是执意将我赶走了,你可莫要后悔哦。” 慕荀心头一凛,暗忖道:“是了,我不是中了她的毒么?怎会把这件事给忘了。”可转念又想:“咦?我怎会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呢?就好似她没给我下过毒一样…嗯,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解药还是得要的。”当下便道:“要不你就把解药给我吧,还有我妹妹的那一份。” 巫汐紫伸出手掌,嫣然道:“好啊,那你也把欠我的钱还给我呀,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解药。” 慕荀气急反笑,但旋即又正色道:“我救了你一命,你还我一命,咱们就算是两清了,这很公道啊。” 巫汐紫摇头道:“就算咱们两命相抵也行,可你妹妹的呢?一命换两命不公平呀。” 慕荀又渐渐起了火气,沉声道:“你把解药给我,等我回来救了妹妹以后,自然会把钱送到你的府上去,我决不食言!” 巫汐紫笑道:“我已被人盯上了,哪里还能回家去,到时你又到何处去寻我?这等没谱的买卖,我可是不做的。” 慕荀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可真是一个思无余漏的‘奇女子’!” 巫汐紫并不以为忤,挑眉得意道:“承蒙赞誉啦!” 慕荀见轻易是摆脱不开她了,只好“哼”了一声,扭头便走。 巫汐紫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呀?那边可是死胡同。” 慕荀稍一停步,旋即又向前走去,没好气道:“地上无路我便往天上行,总之你别想再指挥我了!” 巫汐紫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倔,当下跺脚轻啐了一声,冲上前去拦住了他,正色道:“你也莫要与我置气,慕瑶妹妹被那恶人挟持虽非我之过,但也确与我有干系,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你听清楚了,你要是想把妹妹安全救出来,咱们得同行协力才是!” 慕荀见她面色严肃,言语诚恳,心中不自觉就信了大半,暗道:“这恶女是此处地头蛇,待他日归来时倒也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嗯,不如就先把她带上吧。”心有此念,便欲点头答允,可转念又想:“不对,这人无利不起早,她哪有这般好心,我还是得先问她一问。”于是轻轻点头,又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只是你帮我营救妹妹,可还有别的什么条件?” 巫汐紫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当下冷冷一笑,寒声道:“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对吧?”说完不等慕荀开口,便即自我答复道:“哼,不错,我是重利不假,但这一次我偏偏起了侠义心肠,铁了心就是要帮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这话虽是说得阴阳怪气,可听到慕荀的耳里,却莫名让他放下了心来,当下便沉声应道:“那咱们往后赶路改为昼伏夜出,以避免再遭遇飞来横祸。”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六) 巫汐紫见他同意,也就暂且压下了心头不满,点了点头,说道:“如此也好,不过眼下在这城里,你还得听从我的安排,千万不可再耍脾气。” 慕荀瞪了她一眼,争辩道:“什么叫耍脾气?你这话得好没道理…” 巫汐紫最是爱瞧慕荀这副赤脖红脸的模样,当下宠溺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臂,打断道:“好啦,好啦。你这个人的脾气最好了,也最是善解人意,咱们就快走罢。” 慕荀哪肯善罢甘休,口中仍是喋喋不休地说着。巫汐紫却充耳不闻,只顾拽着他穿街过巷地走着。 慕荀兀自说了一会儿后,见她始终不理会自己,也觉得颇没意思,便闭口不说了,但还是厌恶地甩开了她的手,只与她并肩而行。 随后两人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在转过了一个街角后,来到一栋不起眼的二层青砖小楼前。 巫汐紫停下脚步,侧头看向慕荀,说道:“咱们先到这店里歇一会儿,你的伤口也需再做处理,待天黑了再出城去。” 慕荀先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又抬眼望向小楼,只见门头上并未置匾,便好奇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巫汐紫也不言明,只是催促道:“咱们进去再说。”说着当先朝里走去。 慕荀略一犹豫,还是跟着她进到了楼里。迈进门中,抬眼四顾,只见一楼原来是一间饭堂,但此时店中并无宾客,独有一个伙计正趴在柜台处打盹,眼下人至近旁也浑然不知。 巫汐紫见此情形,不由脸色一沉,举手叩了叩台板,也不说话。那伙计应声醒来,朦松着睡眼直起身来,口中抱怨道:“你谁啊?今日店里不做买卖,要吃饭住店就到别处去。” 巫汐紫突然伸出手去揪住了伙计的耳朵,娇声骂道:“好你个许瘦子,整天只顾偷懒耍滑,我看这间店迟早要毁在你手里啦!” 被她揪住了耳朵的许瘦子立时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过来,当即咧嘴赔笑道:“原来是二姐驾临呀!可你怎会到这里来了…哟,原来是带了一位公子来呀!”忽一挑眉,嬉笑道:“这次又是哪家的公子…哎哟,二姐您轻一点,我这耳朵都快被你给拧下来啦!啊!松手,松手!您快松手!我错了…” 巫汐紫哪里肯住,直拧到他耳朵红里映紫才松开了手,然后沉声问道:“今天有卖‘雪里红’么?” 许瘦子本欲埋怨她几句,但听到她说出“雪里红”三个字后,整个人瞬间变得警觉正经起来,低声道:“菜倒是做得出,只是需得花些时间,二位请到楼上雅间稍候。” 慕荀听他俩在打暗语,心中虽是好奇,但也不好多问,只是向许瘦子抱拳示意,便跟着巫汐紫上到二楼去了。 楼上是分隔开的连壁雅间,巫汐紫引着慕荀朝最里边的雅间走去。进了房间后,巫汐紫脚步不停,径直走到了北边的墙角才停下,然后伸手去握住置物架上的一个青花瓷瓶轻轻一转,紧接着便听到“咯吱”一声闷响,在她面前的墙壁上突然转出一个斜面,露出了藏于后面的暗门来。她也不理会慕荀的惊愕目光,当先进走了进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光亮从里面射了出来,接着她又走出了暗室,对慕荀说道:“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一阵,待到晚上再出去。” 慕荀跟着她进到了暗室里,好奇地环顾起四周,却只见这屋中陈设极是朴素,正中位置放有一张八仙桌,四周各放一把条凳,在一旁则置有一张单床,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慕荀看着眼前陈设,心中的疑惑再度升起,暗道:“这恶女来路古怪,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向她问个清楚明白。” 他心中如此想着,便要出口质问,可还不等他问出口,便听得巫汐紫说道:“你且稍坐片刻,至于你心中的疑惑,我待会儿会一一为你解答。” 慕荀有些错愕,心想自己都还没问出口,她怎么就知道了,难道自己的城府就这么浅?轻松容易就被人给看破了? 但他也不愿问出口,毕竟那样做会更丢面子,当下只是点了点头,便落身坐到了条凳上。 这时忽听得门外传来了许瘦子的喊声:“二姐,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 巫汐紫应了一声,走出暗室,片刻后又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对慕荀说道:“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慕荀投目盘中,只见上面搁了两个白色瓷瓶和一块布巾,心中蓦地一暖,暗道:“原来她是要给我处理伤口啊。”于是便依言将左手放到了桌上。 巫汐紫将托盘也放到了桌上,随后落坐到慕荀的对面,说道:“这药粉有些霸道,你若是实在忍不住疼痛,可以哭喊出来,那样会好受一些。”稍顿,又补了一句道:“我不会笑话你的。” 慕荀冷哼一声,淡淡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哭的,你只管动手便是。” 巫汐紫伸手去把他的左手拽到面前,缓缓解开那块满是血污的布巾。此时他断指处已止住了流血,新生的血粑包裹着肿胀的皮肉,断骨处也结上了一层浅薄的腊黄色的血清。当看到伤口是这般模样,巫汐紫的心头顿时一松,轻轻吐了口气,感叹道:“还好,还好。这‘玉肌散’起作用了。” 慕荀奇道:“什么是‘玉肌散’?”但转瞬就反应了过来,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给我上的药,我怎么不知道?” 巫汐紫道:“先前给你包扎时,我暗里为你敷上了药粉,这药能止血镇痛收伤口,对创伤有奇效。” 慕荀暗想难怪自己断指的伤口并没有太过剧烈的疼痛感,原来是她已暗里为自已处理过伤口了,于是感激道:“你…真是谢谢你啦。” 巫汐紫笑道:“怎么?你不怨我了?”但转瞬又自叹息道:“哎,只可惜那截断指是要不回来了,不然我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为你续接回去。” 慕荀也摇头苦叹道:“那恶贼铁了心要我一指,又如何能要得回来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七) 巫汐紫的眼里忽然噙起了泪水,缓缓摇了摇头,却也不说话,伸手去拿起盘中的瓷瓶,倒出些许药粉在掌心,开始为慕荀的伤口上药。 那药粉一经撒上,慕荀只觉伤口处顿时一阵清凉,那感觉极为舒爽,但紧接着,便有一股钻骨巨痛骤然袭来,瞬间疼得他两眼发黑,头顶冒汗,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巫汐紫的脸色瞬间一白,双手紧紧抓住了慕荀的左臂,柔声安慰道:“你忍一忍,再忍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慕荀咬牙挺了约莫一刻钟后,这股疼痛之感才渐渐消退下去,身体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巫汐紫见他安静下来,便缓缓松开了手,轻声询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慕荀长舒了一口气,喘息说道:“感…感觉好多了,伤处也没有那么疼了。” 巫汐紫这才放下心来,说道:“如此便好,往后再换上七八日的药,伤口便会愈合了。” 慕荀脸色一变,急声问道:“还要上这个药?” 巫汐紫道:“别担心,不上这个药了,往后用的药都不会痛了。” 慕荀顿时松了口气,“嗯”了一声,又问道:“这里可有东西吃?” 巫汐紫把缠在他伤处的布巾轻轻打了个结,问道:“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来。” 慕荀想了想,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要吃点什么,便道:“随便弄碗面来就好。” 巫汐紫应了一声,便起身出了门去。慕荀目送着她离开后,也借着这段空隙时间闭目调息起来。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巫汐紫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回来了。她见慕荀正在调息,便先将面碗轻轻搁到桌上,然后柔声唤道:“面好了。” 慕荀收功睁眼,顺口谢道:“有劳了。”随后伸手端过碗便吃了起来。 巫汐紫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手托着香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吃面。 慕荀吃了一会儿,突然察觉到她的异样目光,便缓缓抬眼望她,问道:“你…你吃过了?” 巫汐紫轻轻摇头,问道:“好吃么?” 慕荀点头道:“嗯,味道不错,你该尝尝的。” 巫汐紫抿嘴笑道:“面是我做的,你喜欢就好啦。” 慕荀一愣,低头看向碗里,赞道:“没想到你的手艺竟这般好。嗯,你若是开间酒楼,那生意一定是很好的。” 闻言,巫汐紫的眼中顿时闪过了奇异光彩,可紧接着又黯淡了下去,犹豫道:“你…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慕荀放下了筷子,端坐起身子,点头说道:“我确实很想知道。” 巫汐紫垂下了眼眸,咬唇踌躇半晌,面上时而露出决绝之色;时而又显出惧怕神态,但最终又都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慕荀见她神情变化不定,一时也猜不出她的心思如何,只好说道:“你若是不想说…”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巫汐紫便抢道:“我就是贪图钱财才陪你同舟共行,咱们了结完此间事情后,想来也不会再见面了,是以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用不着跟你详说,你以后也别再问我了!” 慕荀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的一段话,心中大感失望,当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屑道:“既是如此,那也不必说了,就等到了昆明之后,你我各自履行了诺言,便分道扬镳吧。” 巫汐紫又慢慢低下了头去,不置可否,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笑道:“我去置办些路上要用的东西,你若是困了,就到床上躺一会儿,到了晚间我再叫你。” 慕荀只顾举筷吃面,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巫汐紫看着慕荀,眼波流转,明亮如水的眼眸中竟流露出了一丝哀伤之意,旋即又无声苦笑起来,缓缓转身退了出去。 慕荀也始终注意着巫汐紫的一举一动,此刻微微侧目,偷偷瞄向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失落,等再低首吃面时,只觉原本香甜的汤面却已变得索然无味了,于是放下筷子,起身往床上一躺,暗道:“我又何需在意她是什么人物,能尽快回到昆明才最是要紧。” 他又闭起眼睛静卧了一会儿,可心里却是烦乱不定,又想道:“她多半就是个风尘女子吧,她不愿与我说起自己的身世,必然是怕我知道了她的身份后会看不起她吧!” 想到此处,心中愈发烦闷,就想要侧转过身子,换个姿势再睡,可他刚一转身,便望见桌上的面碗,睹物生情,不由又想:“唉,其实她心肠倒也不坏,我虽然常被她戏弄,却也没真的吃过什么亏…罢了,罢了,多想无益,还是先养足气力罢。”随即躺平身子闭目睡去。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殊不知时间飞逝,直到巫汐紫在他的脸上泼洒了凉水,才使他惊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抱怨道:“你干嘛泼水?你只要叫唤我的名字,我自然会醒过来啊!” 巫汐紫笑道:“我都叫过你四遍啦!若是能把你叫醒过来,我又何需费力气去打了水来。” 慕荀懒得与她争执,重重吸了口气,清醒了神志,随后身板一挺,便从床上坐起身来。而此时的巫汐紫已端着一个脸盆站在床边,笑盈盈地看着他。 慕荀看着巫汐紫,不由呆了一呆,只见她已换过了妆容与衣服,往日的妖艳气质荡然无存,竟化作了清新秀美的大家闺秀模样。 看着眼前的这个多变美人,慕荀的心里大生感慨,暗赞道:“此刻的她看起来,似乎要比洛瑶妹妹更为水灵可爱啊!” 巫汐紫见慕荀只是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出神,当下轻轻一笑,说道:“你还愣着干嘛,快把脸给洗了。”说完先将木盆往桌上一放,左臂上担着的脸巾也跟着递了过去。 慕荀单手掬水洗面,一边洗擦,一边问道:“我还需不需要易容换面?” 巫汐紫道:“不用啦,一会儿出了城去,就算是进到了云南地界,也就安全了。”稍顿,又道:“我已托朋友帮咱们准备好了车马在关外不远处,咱们只需轻装出城便可。” 慕荀应了一声,抓过面巾擦了擦脸,说道:“那咱们出发罢。”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八) 他二人说走就走,一前一后下了楼去。 此时堂中已灭烛火,仅有些许黯淡月光自窗外透入,但如此昏暗的光亮并不足以照亮大厅里的景象。慕荀不由皱了皱眉,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很晚了么?” 巫汐紫道:“都快到寅时啦。” 慕荀惊道:“啊?我怎会睡了这么久?” 巫汐紫笑道:“你吃了我的安神面,自然是睡得踏实啦。” 慕荀冷哼道:“果然是好手段!”说完便欲向前走去,可刚迈出一步去,不禁又想道:“咦?她这么做,莫不是怕我伤处疼得厉害,会睡不着觉么?” 他急忙回身后望,却只见巫汐紫仍是站立原地一动不动,便问道:“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赶快下来啊。” 巫汐紫低声道:“我夜里…不太能看清东西。” 慕荀一怔,旋即心中恍然,暗道:“难怪她此前一直不愿夜间赶路,原来是看不清东西啊。”于是回步走到她身旁,说道:“那你稍等片刻,我去寻个木杖来引你。”说完便要走开。 却听巫汐紫突然冷冷问道:“你是嫌弃我吗?” 慕荀愣了愣,又急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只是男女有别…” 他话尚未说完,便觉一只温润的手掌已握住了自己的右手,又听巫汐紫轻声说道:“不嫌弃就好,咱们走罢。” 慕荀握着她的手,心跳莫名快了起来,手心里也不自觉地溢出了汗水来。他从前虽也握过女孩子的手,但却与此时的感受截然不同,心底似是欢喜,也似有慌张,却更有着一股言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愫。 巫汐紫见他呆愣不动,低声催促道:“你要在这里杵到天明么?还不快走!” 慕荀大是窘迫,小声应道:“是,咱们这就走。” 两人悄步走出店去,来到了街上,但见此时夜空中的圆月暂被密云遮挡着了,周遭乌漆墨黑一片,空荡荡的街道上除了阵阵凉风袭来时卷起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几声犬吠声外,再无其它动静。 慕荀悄悄紧了紧拉着巫汐紫的右手,向前抢出了半个身位,缓步往城外走去。 巫汐紫跟在慕荀身后,感受着从他手心里传来的温热,嘴角不自觉就挂起了淡淡微笑,也索性闭起了眼睛,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向前走去。 两人就这样走着,谁也不说话,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便到了一处偏僻的城墙跟。 慕荀回身说道:“我先上去探探路,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动。” 巫汐紫缓缓睁开了眼睛,叮嘱道:“那你千万小心些。” 慕荀颔首示意,弯身下沉便要蹬墙上跃。 这时却听巫汐紫小声说道:“你倒是放手啊,难不成你要拽着我上去?” 慕荀一愣,随即脸上一红,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直至此刻还牢牢握着巫汐紫的左手。他急忙松开了手,说道:“对不住啊!我…我给忘了。” 巫汐紫轻轻一笑,说道:“好了,你快去罢。” 慕荀这才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下狂跳的一颗心,当下纵身一跃,贴到了墙壁之上,随后施展出“壁虎游墙”的功夫,爬蹬到了城墙顶上。但他也不急于落身,仍是趴在墙壁上四下观察,待见得城墙道上空荡无人后,才悄悄翻身下到了墙道里,接着小步快跑到了另一侧,俯身向下看去,在确认并无异常后,又纵身跃下,落地之时使了一个“千斤坠”的身法,整个人便稳稳当当落到了地面上,又四周走了一遭,确认并无人迹后,再以同样的手段折返回到了城内。 他刚落身在地,便见巫汐紫正抱腿蜷缩在城脚根,身子居然还在微微发着颤。他心中顿时生奇,便上前小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巫汐紫在听到了慕荀的声音后,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看不到东西,心里有些害怕,贴墙靠着会安心一些。” 慕荀心下好笑,暗道:“似你这般鬼灵精的人物,居然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可当真是稀罕呐!” 但他转念又想起自己那日在漆黑山洞中的经历,便也不再取笑她,疾步走到她的面前,安慰道:“没事的,四周围我都已经勘察过了,并没有执勤官兵在附近,由此上去很安全。” 巫汐紫点头道:“那咱们这就出城去罢。” 慕荀看了看高耸的墙壁,迟疑道:“可我该怎么带你上去呢?” 巫汐紫突然冷哼一声,寒声道:“你若是不愿碰我,大可去找根绳索来拉我上去。” 慕荀急忙解释道:“我没有不愿…只是我攀爬之时,双手无暇顾你,只得你自己抓紧了。” 巫汐紫道:“我自会小心注意。” 慕荀这才转身蹲了下去,说道:“你伸手便可搭到我的肩上。” 巫汐紫应了声好,先伸手去摸到了慕荀的肩膀,随后贴身附到他的背上,再双手前探交叉,紧紧锁住他的脖颈。 慕荀的鼻中立时嗅到了来自于巫汐紫的淡淡体香,紧接着又有两团柔软温热的胸脯贴到了自己后背上。一时间,他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暗里吞了几口唾液后才算稳住了心神,说道:“我要上墙去了,你可得抓牢了!” 言毕,他纵身上跃,仍是使出先前上墙用的功夫,只是这一次后背上背缚了巫汐紫,速度就比之先前慢了一些。等到得城墙上,他脚步不停,几个纵跃后,便跳出了城外,随后施展出娴熟的“千斤坠”,稳稳当当落到了地上。 他刚一落地,巫汐紫便道:“你往城北方向走六里路,那里有一间废弃的房舍,咱们的车马行李都在里面。” 慕荀应了一声,沉手扶住她双腿,撒腿向北面奔去。 他脚程极快,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到了那间废屋前,将巫汐紫放下后,说道:“我进去取车马,你稍等片刻。” 进到屋中,果然见到一辆马车,他上前解开索套将马车牵到了屋外,又向巫汐紫询问道:“那咱们接下来又该往哪里去?” 巫汐紫道:“咱们出得城来便安全了,不如先进到林子里歇息一晚,等明日天明再起程赶路吧。”说完,径自摸索着进了车厢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十九) 慕荀也只好随她安排,驱车往林子里走了一阵,在寻到一处开阔地后,便翻身下车将马栓住,又走到车厢旁问道:“你睡了么?” 车厢中半晌无回应之声传出,慕荀只道她已睡着,刚欲到马凳上打盹休息,忽又听她声音懒懒说道:“我有些乏了,你也休息罢。” 慕荀轻声应是,随后盘膝坐到车厢前。他连路奔跑,此时也确实觉得有些倦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发亮,慕荀便被林中的虫鸣鸟叫唤醒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接着跳下车去打了一套长拳活动筋骨,等归气收功后,这才走到马车旁,轻叩车厢壁问道:“你醒了没有?” 车厢里毫无动静,他稍待又问了一遍,却仍是没有声响传出。 他不禁暗奇道:“这恶女当真是心宽得紧,在这荒郊野地里居然也敢睡得如此安稳…”当下便要去掀开车厢门帘,却又在此时听到巫汐紫在车厢中轻哼了两声。 慕荀见有了动静,便提高声调再问道:“你若是醒了便快些出来,咱们还得赶路呢。” 车厢里又没了声响,等了片刻,慕荀心头微起不悦,暗道:“我管她作甚,赶路靠的是马又不是她,便由得她睡去,我自管驱马赶路便是了。” 他心下打定了主意,也就再不理会车厢里的巫汐紫,径自跃上马凳,扬鞭驱马向林外行去。 他沿着原路出去,不过多时便到了城外,随之又并入了官道上。 此时天已大亮,官道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可众人都在忙着赶路,也并没有人注意到慕荀的马车是从何处驶入道上的。 慕荀打马走了一会儿,侧身回首遥望城关,但见此刻城门已变得如同一枚铜钱大小后,方才从怀里掏出地图察看起路线来,仔细辨认过后,发现就算是最优路径,也需得再走上个五六日才能到达昆明城,当下便把地图揣回怀里,开始专心驱马赶路。 一路上顺坦无阻,行进速度倒也不慢,时至正午时分,便到了距离平关城二十里处的合阳镇。 慕荀驱马来到驿馆前,立时就闻到酒菜飘香,顿时诱得他腹中“咕咕”直叫,饥饿之感立生,于是回身望向车厢,暗道:“她就这么能睡吗?一路颠簸也没能把她给唤醒过来,倒也真是怪事了。”想到此处,心头猛闪一念,失声惊呼道:“莫非…莫非她生病了?” 心起此念,他不敢耽搁,急忙将车赶到路边停下,伸手去挽起车厢门帘探身往里看去,而这一看之下,顿令他大惊失色。 只见此时的巫汐紫正蜷缩着身子靠在车厢一角瑟瑟发抖,她双目紧闭着,面色青白交错,显然是病得不轻。 慕荀急忙钻到车厢中将她扶起,急声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难受?” 巫汐紫猛然将他死死缠抱住,口中喃喃自语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只是她声音极是细微,便是如此近的距离,慕荀也不能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不过却能真切感受到自她身上散出的阵阵寒气。 慕荀心头更惊,急忙伸手搭住她脉搏查探起来。可他刚一搭上她的脉口,便觉一股更为阴寒的气劲汹汹袭来,心中也立时明白过来,失声惊呼道:“你…你中毒了!” 巫汐紫对周遭的情景早已浑然不觉,就只顾紧紧抱着身体温热的慕荀,抵御着体内透出的森森恶寒。 慕荀心知她所中寒毒已然很深,眼下必定已神志不清,再问也只是徒劳罢了,于是伸出右掌贴到她后心上,随即一道温暖真气便自掌心源源不断地注入到她的体内,助她抵御那股恶寒之气。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后,慕荀自觉输送到她体内的真气已能暂时压制住那股阴寒之气,方才缓缓收功。 巫汐紫得了慕荀的真气,面上寒霜渐消,神志也逐渐恢复清醒,最后轻“嘤”了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眼。 当她看清眼前之人是满面关切的慕荀后,不由呆愣了片刻,良久后才细声问道:“是…是你救了我么?” 慕荀将她扶靠在车壁上,问道:“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毒吗?” 巫汐紫的面上露出了一丝惨笑,缓缓道:“是杨三卿下的毒…” 她轻轻叹息一声,又道:“难怪他这般轻易就放我离开,原来是下了暗手,可真是狡猾得紧呐…” 慕荀奇道:“他使的是什么手段?难道他昨晚跟了咱们的暗哨?”可话刚出口,又自否定道:“不对,他若是靠近,我又岂会不知,难不成是昨日在草屋里就着了他的道?” 巫汐紫点头道:“在昨日的那场打斗中,他在翻甩我的时候,曾在暗里向我的腰间拍过一掌,但当时这一掌并未对我造成明显伤害,于是我也就不甚在意,却哪知这一掌威力竟到了夜里才开始发作。那骤起的刺骨恶寒立时就席卷了我的全身,并且还附带着麻痹之感,最终令我周身动弹不得,便是喊叫声也不能发出。” 慕荀顿时恍然,心中大感歉疚,当下自责道:“真是该死!我要是在早间时分掀开门帘看上一眼,也不至让你受罪至此时啊!”言毕,越想越是恼恨,不由在车厢地板上猛拍了一掌。 巫汐紫看着他,眸中忽然放亮,旋即微笑劝慰道:“好啦,好啦,你也不用自责,眼下不也是你救了我一命么。” 慕荀沉声道:“我这就带你回去向他讨要解药。”说完转身便要钻出车厢。 巫汐紫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襟,摇头道:“不用去白费力气啦,他本就是奉了别人之命来取我的性命,你此时去向他讨要解药,他又如何肯给?” 慕荀沉吟片刻,又道:“那我就带你回去寻个郎中解毒。” 巫汐紫道:“那杨三卿也是个善使毒剂的高手,寻常郎中又如何解得了他所施的毒呀!更何况平关是偏远小镇,又哪里会有什么高明的医者郎中呢?” 慕荀急道:“可你体内的寒毒极是霸道,我以真气与之抗衡,也仅能保得了你一时周全,若是再拖延上个两三日,这股寒毒只会愈盛,到时我也无能为力了啊!” 巫汐紫眸中的光彩顿时黯淡了下去,半晌后才悠悠叹道:“我命如此,又能如何?唉,只求你到时为我寻上一块好地,好好安埋…”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二十) 慕荀见她心灰意懒似要放弃,急忙打断道:“你莫要胡思乱想,也万不可轻言放弃。这里距昆明城不远,咱们日夜兼程赶路,想来三日内便可到达,只要见到了我父亲,便能保你性命无虞!” 他说到此处,急忙伸出双手去紧紧握住巫汐紫那冰凉的双手,继续温言鼓励道:“我父亲很厉害的,他一定会有法子为你解毒,你也一定会平安无事!你要相信我!” 巫汐紫见他满面关切,言语又极尽诚恳,心中不觉升起了一股暖意,周身的恶寒也似乎在此刻消退了许多,当下微微一笑,点头道:“好,我全听你的安排。” 慕荀顿时松了口气,又问道:“你饿了么?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来。” 巫汐紫本无食欲,但又想到他多半是饿了,于是抽回右手,从腰间摸出钱袋递了过去,说道:“我想吃葱油饼,你去看看可有的卖。” 慕荀伸手接过钱袋,说道:“你稍等片刻,我速去速回。” 这合阳镇乃是官道上的一处驿馆,虽名为镇,但并非是村落镇甸,是以道上除驿馆外再无其它房舍店面,不过倒也有一些扁担贩子聚在驿馆周围做着小买卖。 慕荀一路走去,将街面上的所有摊面都转了个遍,却并未见到有售卖葱油饼的摊子,当下便寻思道:“驿馆里烧着灶火,不如到那里托厨子做上一些。”想到此处,便移步走向驿馆。 这时正值饭点,驿馆里早已塞满了南来北往的行脚商人。慕荀前脚刚跨进正堂,便见一个伙计迎上前来询问打尖或住店。可当慕荀说出要些葱油饼后,那伙计的面上顿时露出了难色,旋即赔笑道:“客官要的葱油饼,掌厨师傅倒也做得出来,只是现下腾不开锅烙饼,只能让您多候片刻啦。” 慕荀闻言便知这伙计是在嫌弃这单买卖不挣钱,但他也不当面点破,只是微笑道:“我着急赶路,多等不得,便劳烦小哥去与掌厨师傅说个缓急,请他先给我做上二十张饼。”说着伸手摸到钱袋里,从中取出了五两银子递到伙计手中,口中又连道几句“有劳”。 伙计见慕荀一出手便是五两白银,顿时惊得呆住了,待回过神来,再不多言,先引他到桌旁落座,又伺候上茶水,这才急急忙忙退了下去。 慕荀闲坐喝茶,期间也瞅瞅堂中众生相,如此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便见那伙计端着一个灰白布袋走了过来,并满面堆笑道:“小的看客官急于赶路,便擅自做主,帮您把这些油饼装了袋。” 慕荀满意地点了点头,暗道:“这伙计倒是机灵得紧,我先前都忘了做此交代。”当下点头道:“如此最好不过,小哥有心了。” 那伙计将布袋放到桌上,又道:“这些饼刚出的锅,色香味正是旺时,您要不要先尝上一张?” 慕荀隔着布袋便闻到青葱香气,食欲也立时就被勾了起来,正欲伸手入袋抓饼,却又想到车厢里的巫汐紫还在饿着肚子,于是摇头说道:“不必了,我带走便可。”说着抓过布袋拎在手中,便要起身离开。 可他刚即起身,心头忽然一动,又连忙喊住了那个伙计,问道:“店里可有暖炉和棉被?” 那伙计一愣,随即笑道:“倒是有,不过眼下天气当热,不知客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慕荀心中大喜,忙道:“我自有用处,烦劳小哥为我找来!”稍顿,又补充道:“那暖炉也请帮我烧上,再多备一些炭火燃物。” 那伙计虽觉慕荀的要求奇怪,但又想到他出手大方,便也不长舌多问,只道一句“您稍等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伙计双手环抱着一条捆扎好的棉被走回到厅中,同时两只手里还分别抓着一个烧上了火的小暖炉和一个旧麻布袋。他这一路穿堂而过,立时就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众人的面上也均是露出了奇异神色,随之议论之声也陆续响起。 慕荀并不理会众人目光,又给了伙计五两银子,然后拿起东西,顶着异样的目光迈步走出了门去。回到马车旁,他掀帘而进,先将暖炉递到巫汐紫的手里,又把手中其它东西放下,再拆开了棉被为她严实盖上,笑道:“你体内寒盛阳弱,这样揣着暖炉盖上棉被,肯定会暖和不少。” 巫汐紫见他竟如此用心,心头大暖,眼中不由蒙起了一层青雾,柔声问道:“这么热的天,你到哪里去寻到的这些东西?” 慕荀抓起装饼的布袋,伸手摸了一张饼出来,递到巫汐紫嘴边,笑道:“只要兜里有钱,又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来,快尝一口这葱油饼,可香哩!” 巫汐紫先不忙吃,待问清楚了花费的银两后,顿时就来了精神,只见她面上瞬间换作了扬眉嗔怒之态,原本那副孱弱模样霎时全无,开始痛心疾首道:“你花出去的银子可都是我的呀!不行,这是你乱花的钱,可不能算到我的头上,这笔账只能记到你身上,回头可得还给我!” 慕荀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巫汐紫,不禁莞尔,暗想:“都到了如此境地,你竟还有心思记挂这个。”正欲露出个苦面笑容,却忽又想道:“咦!不过瞧她眼下的模样,倒似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嘿,看来让她心有牵挂倒也是良药一剂啊!”当下急忙点头道:“好,便算是我向你借的,等到了昆明后我一并还你便是。” 巫汐紫得了允诺,这才张口吃起饼来,但她食欲极差,一张饼只吃了小半张便觉吃不下了。慕荀也不强迫她多吃,又喂她喝了些清水后便扶她躺下休息,直守到她睡着之后,方才退身出了车厢,然后又重回街上买了些瓜果干粮。 驱车再行,这一次慕荀打马愈发频繁,速度也愈发快了,不过每过小半个时辰,他就要回身掀帘查看一次,在确认过车厢中的巫汐紫孰无异常后才算放心,而以如此行进速度,马车倒也走了很远一段路,直到天将日暮,人倦马乏之时,速度终才放缓了下来。 慕荀眯眼看了看斜落夕阳,心下暗道:“起程至今已走了近三个时辰,也该让马儿休息一会儿了。”他念及此处,当下勒马转向,缓缓将车停到了路旁,随后跳下车去,又取了清水草粮喂给马儿。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二十一) 巫汐紫昨夜里遭难未眠,今日这一觉倒是睡得极为踏实,直到此时车停之后,方才悠悠醒来。 她缓缓坐起身来,身体感觉大好,便伸手去掀起门帘,冲着慕荀的后背问道:“咱们这是到哪里啦?” 慕荀听到声响,急忙转过身去,当下也不回答,伸手便把巫汐紫推进车厢,然后自己也跟了进去,反手又放下门帘,这才责怪道:“你好生在车厢里待着,要是再遭了邪风,那可就大不妙啦!” 巫汐紫柔声笑道:“我就如此弱不禁风吗?” 慕荀没好气道:“这寒毒的厉害你不自知,我却是知道的,若是受了外界寒气再诱发起来,那可就糟糕至极啦!” 一听这话,巫汐紫立马就回想起昨夜遭过的罪,不免心生余悸,身子也不自觉就往被子里缩了缩,怀里的暖炉也抱得更紧了些。 随后慕荀又运功提气,再为她输了一道真气,等完事收功,又笑着鼓励道:“你体内的寒毒倒是老实了许多,照此下去,咱们定能平安到得昆明城。” 巫汐紫心中欢喜,温柔一笑,软软说道:“可真是多谢你啦!” 可她笑着笑着,突然就落下了泪来,半晌后才抽噎着问道:“你…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 慕荀最是见不得女孩子流泪,急忙劝道:“你快别哭啊!你内体虚寒,需得心平气静才是,若是引得体内气血失衡,再诱起寒毒发作,那可就糟糕了!” 这一回巫汐紫倒极是听话,瞬间就止住了泪水,立时摆出一副毫无表情的模样,淡淡说道:“你是想要难受死我吗?莫非这毒叫做‘不喜不悲不许动’么?” 慕荀没想到她竟还有心思与自己开玩笑,不由得愣一愣,但旋即也陪着轻松一笑,伸手为她拢了拢额前纷乱的发丝,柔声道:“我可不知它叫什么,总之你谨记我的话就对了。” 巫汐紫身子一颤,她没想到慕荀竟会对自己做出这样亲昵举动,但心里却极为受用,便顺从地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我饿了。” 慕荀拿过角落里的一个灰色布袋,打开袋口问道:“有些瓜果烙饼,你想吃什么?” 巫汐紫凑眼上前,点了几样水果。慕荀挨样取出,剥了皮后喂给她吃,待伺候她吃完后,自己也吃了一些果腹。 等吃喝完毕,慕荀又给暖炉重添了炭火,下车收拾起马料袋便欲启程赶路。 巫汐紫心疼慕荀熬夜劳累,忙劝道:“你要是累了,咱们就多歇息一会儿再走。” 慕荀却摇头拒绝道:“多行一段,你便多安全一分。我没事的,你不必担心。” 巫汐紫心头愈发温暖,但也知多劝无用,于是慢慢躺下了身去,怀着满心甜蜜睡了过去。 此后一夜无话。 到了翌日天明时分,马车也正好进到了桐城峪。 慕荀先驱车到驿馆马厩处换了马匹,随后才掀帘叫醒了巫汐紫。 巫汐紫揉着惺忪睡眼问道:“咱们这是到哪里啦?” 慕荀道:“咱们到桐城峪了,路程已经过半了,照如此速度前行,只需后日一早便能到得昆明城中。” 巫汐紫微笑道:“真是幸苦你啦!你快去酒楼里吃顿好的罢。”说着便把钱袋递给了慕荀。 慕荀接过钱袋,却摇头说道:“那倒不必,不过干粮倒是需要再买上一些。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食物,我去转一转,若是遇见有卖,便给你买回来。” 巫汐紫摇头道:“你自管买便是了,我没什么食欲的。” 慕荀将马车停顿好,迈步走到街面上,随意买了一些干粮后,又急匆匆回到了马车上,可当他掀开帘幔放东西时,却只见巫汐紫正歪斜着身子倚靠在车厢壁上。 慕荀大惊失色,惊忙钻进车厢将巫汐紫扶起,同时右手两指探出搭到她的脖颈上,入手却只觉她此时的脉细微弱似有似无,心头更是一震,急忙呼喊道:“巫汐紫!巫汐紫!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可任凭他如何呼喊,却始终不见巫汐紫有何回应。他不敢再耽搁,忙将她的身子扶正,伸出右掌贴到她背上的“心俞穴”上,随后丹田气转,体内的滚滚真气由掌入穴,绵延不绝地直注入到她的体内。 慕荀坚持了约莫一刻钟后,巫汐紫也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的睫毛忽然轻颤了几下,随后轻“咛”了一声,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慕荀见她苏醒,也终得以松了一口气,但掌心的真气却不敢断绝,仍是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急问道:“你感觉如何?身子还冷不冷?” 巫汐紫初醒过来,神志恍惚,心里正一片茫然,愣怔了好一阵后,方才木讷地回答道:“你走后不久,我体内忽然涌起一股恶寒,这刺骨之寒来势汹汹,几乎令我窒息,仅瞬息之间,我便顶抗不住昏厥过去…我…我会死么?”她说到最后一句,嘴角微微发颤,声音也跟着变了调。 慕荀也正为这个问题犯着愁,他先前输送真气时,已然察觉到巫汐紫体内那股寒气竟然比昨日又壮大了数倍,此时自己已耗尽了周身大半真气,才算堪堪将其压制住,但能将眼下局面维持住多久,他并没有把握,更不能预知。 巫汐紫看着慕荀,但见他满面愁容后,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颤声问道:“你…你也无能为力了吗?” 慕荀不知该如何答她,也不敢再与她对视,缓缓低下头寻思道:“没想到这毒竟有转瞬势大的能耐,当真是古怪得紧,若是照此下去,等到下次再发作时,我就真的无能为力了…可我又该怎么跟她说呢?” 他的迟迟不答,更令巫汐紫如坠冰窟,心念骤灰。她惨然一笑,问道:“我还有多久好活?” 慕荀连忙安慰道:“你莫要灰心丧气,只要我一息尚存,决计不会让你性命受损,你愿意相信我吗!” 巫汐紫自然知道他这是鼓励之言,但见他神情真诚恳切,目光坚毅,心头不觉一软,当即轻轻点头应下。 而鉴于巫汐紫的状况如此,慕荀不敢再多耽搁时间,他连忙安顿巫汐紫卧下,便即起程再行。 一路上慕荀急鞭快马,行进速度又比之前一日快出许多,而他在驾车期间,也不忘频频掀帘顾盼,此后每过了一个时辰便停车为巫汐紫续注内力一次,如此下来,倒也太平走到了下午时分,而这时也正好赶到了旬阳镇上,随后驿馆换马,继续再行。 第一百五十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二十二) 可刚出了寻阳镇不久,原本晴朗的天空中忽现朵朵乌云,跟着便是疾风骤起。 慕荀举目望天,心情顿时变得烦闷焦躁起来,暗自咒骂着天气的同时,也急忙回身将门帘掩好,以防突起的冷风灌入车厢。 加鞭驱马急行一阵,只见天色越来越暗,空中的乌云也开始翻涌似浪潮,冷冷大风卷尘而来,滚滚雷声随之骤起,眼看一场瓢泼大雨转瞬便至。 眼看天气如此,慕荀也只好将马车驱赶到路旁崖壁下,准备躲避将要到来的疾风骤雨。 他刚停稳了马车,天空中的雨滴便即洒落下来,跟着就是一阵电闪雷鸣,催促着雨水落下得更加猛烈。他皱眉望天,心中暗自祈祷道:“老天爷啊,你若真是仁心慈善,就请让这雨快些散去吧!也好让我快些赶路,这车上的姑娘可经不起多等啊!” 他郑重其事地祈求完毕,又回身轻掀起门帘一角探目望去,但见巫汐紫此刻仍是安稳着眠,心中稍安,反手又将门帘再度掩好,静坐等雨停。 好在这场大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也没让慕荀多等太久。 雨过天晴,原本乌云满布的阴沉天空忽然被一道耀眼的光芒撕开了一道口子,不多一会儿,这道口子越开越大,蔚蓝的天空渐渐显露了出来。 慕荀大喜过望,望天感谢道:“老天爷诚不欺我,可多谢你啦!”说完拱手向天空一鞠,立马扬鞭驱马再度起程。 下过雨后,官道上路湿地滑,慕荀为保安全,再不敢像先前那般急鞭催马,只是任由着马儿自由前行,可照此速度走过不长一段后,他又忧心忡忡地盘算起余下的路程来,他越想越是心焦,不由抬眼望向渐斜夕阳,忍不住脱口怒骂道:“贼老天误我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直惊得驾前马儿长嘶一声,脚步也在一瞬间加紧起来,可还不等他出手去应付这一突变,忽见天空中划过一道明亮闪电,紧接着便是一声惊雷破空响起,刹那间,本已放晴的天空突然复又乌云重聚,瓢泼大雨骤降而下,竟丝毫不给予他躲避的机会。 他仰面望天,冷笑数声,继续在心里咒骂着老天爷,也不再避雨,仍旧驱马前行。好在他此前曾检查过车厢顶部,其上涂有油漆,倒也不惧雨水淋落,是以不用担心车厢进水的问题。 在雨中行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马儿忽然不愿再走,任凭慕荀如何扬鞭驱赶,这畜牲就是寸步不移,过得片刻,它突然又调转方向,自顾自地往路旁大树下走去。慕荀奈何不得它,也只得任由它走到树下避雨。 趁着避雨的功夫,慕荀又钻进车厢去为巫汐紫输了一道真气,但见她此时的身体状况稳定无异,心中稍安,也就撤身出了车厢。 随后他又冒着雨对车厢的各处缝隙做了一番检查,确认并无渗雨的现象发生后才离开了马车躲到一旁树下,同时翻出干粮袋中的馕饼吃了起来。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雨势渐渐停歇下来,慕荀抬眼看了看似要放晴的天空,也不等细雨完全停下,便跃身上车驱马再行。此时的马儿也似歇息够了,顺从地凭他驱使向前行进。 此番再行,时已入夜,天空中月朗星疏,大地被照得一片银白。慕荀驾着车顺畅地走到了半夜时分,他举目望月,辨出了大约时辰后,心下暗想:“照此速度走下去,多半天明时分就能到得陆家庄。嗯,到时我再换上一匹快马,必定能及时赶到昆明城里。” 他心中如此想着,手里的马鞭不由又加重了几分力道,驾下马儿吃痛,长嘶了一声,脚程立时快了些许。 可就在这时,车厢里忽然传出了巫汐紫痛苦的哀嚎之声,慕荀闻声心惊,急忙回身掀帘而进,借着晦暗光线,只见巫汐紫正痛苦地翻扭着身躯,嘴里还紧紧咬着一角棉被,鼻腔中不住发出古怪又慎人的声音。 慕荀慌忙抢身上前,伸手扶住了她的身子,急声问道:“巫汐紫!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巫汐紫却毫无回应,身子仍自翻扭不止,面容已痛苦到几近变形。 慕荀伸手搭住她的脉搏,想要查探此时她体内的情况,可还不待他内力沁入经脉,立即就被一股霸道的寒气给逼退了回去。他心头大惊,伸手再试一次,却仍是被逼退回来,不禁猜疑道:“奇怪,这寒毒莫不是有了灵性?竟能准确堵住外来真气的入口…可我真气进不到她的体内,又该如何救她呢?” 霎时间,他心乱如麻,竟打不起一个主意来。然而就在这无计可施之时,他忽又听到巫汐紫低沉轻喝了一声,再转眼时,便见她已昏厥了过去。 看着昏死怀里的巫汐紫,慕荀浑身一颤,但他最终还是保持住了冷静的判断,当下借着巫汐紫昏厥的功夫,再次探指查探起她体内的情况。 这一次他的探查并未再遇阻抗,探出的内力轻松容易就浸到了巫汐紫的体内,然而随后的情况,却又令他着实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在巫汐紫体内的那股寒毒竟已侵入到她的七经八脉之中,再想如先前那般以真气将这寒毒压制住,显然是不可能了。 想到此处,慕荀瞬间呆若木鸡,好半晌也没能回过神来,萦绕在心中的就只有“她这是要死了吗?”这样一个念头。 正在这时,忽又听到巫汐紫轻轻哼了一声,旋即悠悠醒转过来。慕荀听到动静,心中狂喜,急声问道:“你怎么样了?能说话吗?” 巫汐紫面色苍白,虚弱已极,声音沙哑地问道:“我…我这是在哪里啊?” 慕荀见她竟能张口说话,心中更喜,说道:“咱们在去昆明城的路上。” 巫汐紫沉默了半晌,忽又叹道:“我…我只怕是等不到了。” 慕荀忙道:“不会的,咱们天亮就能进到昆明城里,你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住啊!” 巫汐紫惨然一笑,轻声道:“你不用骗我啦,我自己的身子,我是最清楚不过…”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二十三) 慕荀一时语塞,思虑半晌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是悄悄伸出双手去紧紧握住了巫汐紫那冰凉的双手。 巫汐紫感受着来自他掌心的温热与情义,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在攒足气力后,柔声问道:“外面有月亮吗?” 慕荀点头道:“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 巫汐紫道:“我想出去看看。” 慕荀本欲拒绝,但又想到她余时不多,终是不忍拒绝,只得点头说道:“那我抱你出去看吧。”说着拽起棉被将她团团裹住,这才抱着她出了车厢。 巫汐紫到得车厢外,立马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雨水洗涤过的清新空气顿令她精神为之一振,她缓缓睁开双眼仰头望天,入眼便见天空中圆月高悬,众星璀璨,在这一刻,她的眼睛似是好了一般,天空中的明月繁星,远处的高耸山脉,近旁的树影摇曳,全都看得真真切切,她越看越是欢喜,不禁轻呼道:“真美啊!” 慕荀的双眼却是始终盯着她的脸庞,但见她面色好转,心头一喜,柔声道:“昆明城里的月亮才最是美呢!你先回车厢里好好睡上一觉,等你再醒来时,咱们就到昆明城里啦,到时饮酒赏月岂不惬意!” 巫汐紫眼神迷离地望着慕荀,似有欢喜也有庆幸,轻轻笑道:“你陪着我一起吗?” 慕荀只求能激起她的求生欲望,哪还会多分心思考虑其它,当即连连点头,正色道:“我自然会陪着你啊,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咱们离昆明城真的已经很近了!” 巫汐紫露出浅浅笑颜,含情脉脉地看了慕荀良久,才说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慕荀不愿让她耗费力气多说话,摇头制止道:“我知道你是一个极好的人,这就足够了。至于余下的话,等咱们回到了昆明城再说也不迟。” 巫汐紫急道:“不行,我此刻就要告诉你!”话音未落,便因情绪激动而诱得剧烈咳嗽起来,一张俏脸也在这一瞬间又白了几分。 慕荀不敢再拦她,连忙轻抚着她的后背助她顺气,说道:“那你今日且先说一半,等明日再说另一半。” 过得片刻,巫汐紫渐渐平复了下来,她轻吐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本名叫做李汐颜,并非是巫汐紫,而且我也不是侗人,这身份和假名都是当我见到你以后临时杜撰出来的,你…你可不许怨我骗了你呀。” 慕荀一怔,心下默念道:“巫汐紫,巫汐…咦,倒过来不就是紫汐巫…子虚乌有么!这个果然不她的是真名!” 想到此处,心头微微起气,自相遇至今,自己虽是对她言行多有不屑之处,但心里对她到底还是放心的,却万没想到却还是被她欺瞒了这么久。可低眼又见她此刻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又哪忍心再去责怪她,只得轻叹一声,温言劝道:“世道不古,人心叵测,你小心谨慎自是应该,我又怎会怨你!” 李汐颜见他不怪自己,微蹙的眉头顿时一松,可转瞬又咬唇半晌,迟迟不再出声。 慕荀只道她体内寒毒又发,急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寒毒又发作了?”说着伸手便要去摸她脉口。 李汐颜摇头拒绝,又道:“我并非是良人,那日杨三卿说的不错,我就是一个下贱的娼妓。前几日里我不愿与你说起,乃是因为…”说到此处忽又闭口不言,面上再度露出犹豫挣扎之色。 此前透过旁人言语,慕荀已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测,并且心里也大致有了一个答案,是以此刻听到她亲口说出,也并不觉惊奇,只是在他心底里,却还是莫名生出了淡淡的失望与惋惜。 借着车厢壁上照明灯笼发出的光亮,李汐颜暗暗观察着慕荀此刻面上的神色变化,但见他露出了失惋之意后,当即冷冷笑道:“你心里肯定是极看不起我罢?嘿嘿,可这又如何?我已是将死之人,又哪里会惧怕别人看不起…咳咳…”说到激动处,又自咳喘起来。 慕荀急忙解释道:“不,不,我并没有看不起你。身陷烟花之狱,非是常人所愿,你定然是有苦衷的。” 李汐颜双眸紧盯着慕荀,追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说的又可是真心话?” 慕荀重重点头,伸手一指苍穹皓月,正色道:“我说的并非违心之言,明月可鉴我心!” 李汐颜这才放下心来,接着说道:“你所言不错,若是有得选择,谁又会甘愿在声色之地任人娱弄?” 慕荀的心里忽起怜惜之意,环抱着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 李汐颜感受着由他肢体传递过来的关怀,浅浅一笑,又道:“你既不嫌弃我,那我自然也不会对你隐瞒过往,有关我的一切我都会详详细细告诉你的。” 慕荀也不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李汐颜抿了抿唇,接着说道:“你可知道‘螺涯阁’?” 慕荀摇头道:“我从未听说过,它…它是一个帮会么?” 李汐颜沉吟道:“唔,你并非本地人士,不知倒也不奇,那我便由‘螺涯阁’说起吧。” 她说到此处,又举目望月,心思远漂,片刻后才娓娓说道:“这‘螺涯阁’乃是贵州境内声名最响、规模最盛的烟花之地,但凡是你想看的、想玩的阁里都能满足,可这些都还不是它最为出奇之处,最让‘螺涯阁’声名远播的原因,却还在于它是贵州地界最厉害的地下情报集散地,只要是在贵州境内的信息,上至朝廷机要,下至鸡毛蒜皮,阁里的消息室里都无所不有,也无所不全。而我,则是‘螺涯阁’里‘正字’门的门主。” 慕荀惊道:“你…你竟是这‘螺涯阁’里的头目?” 李汐颜的面上却孰无得意之色,相反的却是隐隐露出了一丝恐惧与羞愧之意,轻叹一声后,又道:“我本是一个孤儿,自幼流离失所,靠吃百家饭活命,每日里受尽白眼与屈辱,真是生不如死。终于,在我八岁那年的冬天,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人间地狱,于是狠下了决心,准备一死了之。可就在我要投河的前一刻,却又被一个中年书生给拦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人生渺渺何相伴(二十四) 李汐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眉头微微耸动,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才续道:“他自称是‘螺涯阁’阁主,对我说了许多宽慰勉励的话,随后又带我去吃了一顿饱饭,那也是我半年来吃过的唯一一顿饱饭,在吃过那顿饭之后,他便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我在此之前早已万念俱灰,此刻听闻竟有明媚前路,又哪里还会再有犹豫,立时便答应下来,跟着他到了所谓的‘螺涯阁’。 “等到了‘螺涯阁’的属地后我才发现,原来在我之前,阁里早已收容了许多如我一般年岁与身世的小姐妹。因为有着相仿的年纪与遭遇,不过多久,我便和大伙儿熟络了起来,我们排过年岁后数我最大,于是众人便都唤我做大姐,而我心气也颇足,便当仁不让做了大姐头。往后的几年里我们舒服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每日里只顾嬉耍玩闹,倒也无忧无虑,不过也自那日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那位书生阁主。 “往后又过了几年,我们这群小姐妹已陆续到了金钗之年,也自此之后,我们便被安排开始学习书画琴筝、鼓乐舞曲,每日练习不缒,经年不歇。又过几载,待我们过了及笄之年后,又来一群姐姐开始教授我们逢迎魅惑之道。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我们这群姐妹就陆续进入了烟花之地,做起了龌龊不足道的勾当…” 她说到此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一双妙目微微闭上假意不敢看着慕荀,但左眼却又稍稍留了一条缝,暗里紧紧盯着他面上的变化。 慕荀并未察觉到她如此细微的动作,心中只道她是不愿回忆起痛苦往事,于是连忙将话题岔开,问道:“那你们平日里又是如何打探各路消息的呢?” 李汐颜本意是想看他对自己的遭遇会有如何反应,却不料他竟是顾左右而言他,心中顿起嗔怒,猛然睁开了眼,冷冷问道:“你嘴上说不嫌弃我的过往,可心里却是鄙夷我的,是也不是!” 慕荀见她此时竟喜怒无常,心中不由暗奇道:“我为何要鄙夷她?就因为她是烟花女子么?可我从没有过这种心思啊!”口中连忙解释道:“我心口如一,万没有鄙夷你、嫌弃你的心思,若是我言出违心,便叫我不得好…” 可那一个“死”字尚未出口,嘴巴便被李汐颜伸来的手掌给捂住了。只见她面色转暖,柔声道:“好啦,我此刻也真正知道你的心意啦。这种赌咒发誓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我可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呢。” 慕荀伸手欲将她的手掌拿开,可刚一触到她的手掌便觉温润湿热,心中不由一惊,急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掌,惊呼问道:“你的手掌为何会如此温热?难道,难道…”说到此处,蓦地反手一滑,两指就扣住了她手腕脉口。 李汐颜大惊失色,当下娇呼一声,挣扎着想要将手抽回。只可惜慕荀指若锁铐,已将她的手腕牢牢卡住,任凭她如何翻动都逃脱不开。 慕荀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只是…咦!你…你体内的那股寒气呢?怎会不见了!” 李汐颜趁着他惊愣晃神之际,慌忙将手抽回,随口支吾道:“兴许是,兴许是被你的真气给暂时压制住了。哎呀,好冷!”喊叫着又将手藏到了棉被里。 慕荀奇道:“不对啊,方才你体内寒气正盛,我又怎敢冒然输送真气到你体内。可为何这股寒气又会消失得无隐无踪了呢?当真是奇哉怪也!”皱眉苦思片刻,眼中精光骤然一闪,惊呼道:“莫非…你的毒解了!” 李汐颜顿时抖了一个寒颤,面上闪过慌乱之色,半晌无语。慕荀见状,更是疑怪,心中暗道:“她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莫非是我弄错了?不行,我得再查看一次。”如此想着,右手下探,便要去抓她的手腕。 可就在这时,李汐颜忽然身子一挺坐了起来,双手张开将慕荀团团抱住,脑袋也紧紧帖在他肩上。她此举甚是突兀,慕荀不禁愣怔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问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李汐颜缓缓道:“我确是中了杨三卿的毒,可他下的毒乃是李公子所给,而我恰巧又知道这毒该如何解除,更巧的是这解药我也随身带着,只是这解药起效甚慢,我前日服下的解药,直至半个时辰前方才起效…” 慕荀不等她说完便即打断道:“你有解药为何不早说!害得我为你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你如此瞒我,究竟意欲何为?”说话间,猛然将她的身子分开,随后双目含怒地盯着她的俏脸。 李汐颜不敢看他,沉默一瞬,轻叹道:“我知道你一直好奇我的身世,我也不愿瞒你,只是…只是我却不知该如何启齿,正巧这时杨三卿给我下了毒,我不由就心生一念,觉得中毒之事也未尝不是一个契机,是以我才会瞒着你不说有解药之事,并借机向你坦诚我的身世。我早就想好了,若是你在知晓了我的身世之后就表露出了嫌弃之意,我便假装毒发身亡就此离去,不过…不过你一路上对我照顾极是上心,先前又说过不嫌弃我的身世…我…我心里很喜欢…” 慕荀听她说出这番情义绵绵的话后,心头大震,瞠目结舌了好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如何会嫌弃你啊,你可真是庸人自扰。” 李汐颜见他不生气了,忽转笑面道:“哎呀,可惜我还没说完就穿帮啦,当真可恼!” 慕荀举手拍了拍脑门,清醒片刻,自嘲道:“你真是好生厉害,我一堂堂七尺男儿,愣是被你耍得团团转,你可真是好手腕儿!” 李汐颜吐了吐舌头,笑道:“我自然是心狠毒辣,可就是不会害你,这一点你只管放心。” 慕荀冷哼一声道:“往后你的话我可轻易不敢再信,谁知道你又藏着什么心思。” 李汐颜凑上前道:“那好,你此时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只要你认真答复了我,我便发誓自此往后再不会对你耍心眼、使手段!” 慕荀蹙眉道:“你要问我什么?” 李汐颜忽地脸上一红,迟犹了片刻,旋即贝齿轻咬薄唇,斩钉截铁道:“你可有些喜欢我?” 慕荀闻言,脑中顿时“嗡嗡”作响,半晌后才张口结舌道:“你…我…这个…”定了定心神后,缓缓道:“是有一些喜欢,只是…” 李汐颜也不等他说完,便欢天喜地打断道:“只是什么便不用说了,我很满足啦!”随即身形一矮钻进车厢去,又道:“车夫,你不是赶着回昆明么?还不快走!” 慕荀傻愣愣地看着车厢门帘,心中喃喃自语道:“怎么都不让我把话说完?可真是个霸道的女子。” 李汐颜见他迟迟未动,又掀开门帘探出头来关切道:“你熬了两宿,肯定累了,要不将车赶到路边休息到天亮再走吧?” 慕荀摇头道:“被你这般戏弄一番,我哪里还有心思睡觉啊!”顿了一顿,又道:“车里有干粮,你若是饿了便吃上一些。我可盼着早日把洛…落到此地的妹妹救出来呢。” 他本欲说“洛瑶”,可话到嘴边又不自觉地岔做了“落到”,心里却暗自奇道:“我为何还要瞒她呢?” 李汐颜劝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也不必太过心急。这杨三卿可是个长着疙瘩脑袋的愣主,只要他还未见到你父亲,那你的妹妹便是安全的。” 慕荀叹道:“话虽如此,可我总是提心吊胆,唯恐他伤害了妹妹。” 李汐颜忽地又掀帘而出,扬眉轻笑了一声,面上露出一个古怪表情,淡淡说道:“你很喜欢她呀!” 慕荀急忙解释道:“不,不,她是我的妹妹,我自然是要爱她、护她啊。” 李汐颜摇头道:“可她并不是你的亲妹妹,而且你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 慕荀知她百伶百俐,再瞒也是无益,于是点头道:“不错,她名叫洛瑶,并非是我的亲生妹妹,可我对她的情义却胜似亲兄妹一般。” 李汐颜追问道:“便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慕荀略一迟疑,旋即正色道:“没有,我怜她、爱她全是兄妹情义,并无其它情愫牵绊。” 李汐颜轻舒一口气,笑道:“那就好。”稍顿,又道:“她可真是个幸福的姑娘呀!” 慕荀猜不透她话中含义,索性也不再想,回身扬鞭驱马,再度上路。可马儿刚踏出去两步,忽又听到李汐颜在车厢中说道:“那日里你们兄妹俩喝的茶,是我在雨前采摘下来,刚制好不久的新茶,里面并未放过什么毒药。不过,你是首尝此茶的人,味道可还满意?” 慕荀淡淡道:“苦涩有余而回甘乏力,马马虎虎,只算是中等吧。” 李汐颜轻咦一声,又掀帘探出身子,问道:“你为何如此平静?难道你早知道并未中毒?” 慕荀摇头苦笑道:“我横竖斗你不过,中不中毒又有何差别。何况…唔,我隐约觉得你并未给我们下过毒。” 李汐颜轻哼一声,正要出言反驳,可念头一转,又自喜道:“你有如此念头,足见对我还是放心的,嗯,很好,很好!” 慕荀哭笑不得,岔话道:“夜间晚风凉,你刚解了毒,还是快到车厢里歇息吧,切莫再染上了风寒之症。” 李汐颜这次倒不多言,应过一声后便钻回了车厢。 慕荀见她无言,倒也乐得清静,驾车不徐不疾地行驶在官道上。 然是夜皓月当空,四下寂寥,如此情境,又不禁催得慕荀心事迭起,但其中最为思虑不清的,便属自己到底喜不喜欢李汐颜的问题。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大半夜,思前想后也终是没有结果。若说是喜欢吧,肯定也有一些,毕竟她的容貌与玉体对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都是美好遐想,自己当然也不能免;可若说是真喜欢吧,心中又不免有些怯意,她的身影始终无法与自己心中的那个完美影子对应重叠。就这样胡思乱想过一阵后,只觉头昏脑涨,竟在不知不觉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 翌日清晨,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着实是一个晴朗好天气。 这时忽起了一阵清风,轻轻拂过慕荀的脸庞,将他唤醒过来。 可他刚一睁开眼,立马就被刺目的阳光逼得再次闭上了,待平缓过片刻后才复又慢慢睁开,他坐直起身子缓缓看向四周,只见自己座下的马车此刻正停靠在了一棵大树下,前面的马儿正兀自低头啃食着周遭草皮,在左侧两丈开外则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道路,延绵通至不知何处的远方。 他举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意识也逐渐清醒起来,可还来不及思考此地为何处,心里猛然就想起了车厢里的李汐颜,急忙转过身去掀帘里望,但见车厢里的李汐颜此时尚在酣睡之中,心下稍安,轻唤道:“巫汐紫,巫…呃,我都忘了,应该叫李汐颜。” 其实李汐颜在他掀起门帘的一瞬间就醒了过来,但她却不忙睁眼,而是静待他的下一步动作,随后又听得他的自言自语,不由微微一笑,睁眼应道:“你叫我巫汐紫也挺好,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顿了顿,又道:“咱们到昆明城啦?” 慕荀摇头道:“我昨夜里睡着了,眼下也不知是到了哪里。不过一旁有条青石板铺筑的道路,看样子应该是官道,想来咱们离昆明城也不会太远了。” 李汐颜笑道:“你连夜驾车也真是辛苦啦。”说着坐起身来,又道:“那咱们还是下车去看一看路罢。” 慕荀点了点头,翻身跳下车去,李汐颜也跟着他出了车厢下到地上。 两人前后脚行到官道上,四目环顾,但见此处前不着村后不接店,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往来的车马。慕荀又从怀里掏出地图来查看一番,却也辨不出个方向来,当下苦笑一声,叹道:“也不知这马儿把咱们带到了何处。” 李汐颜道:“咱们等了这么久也不见有过往行人,再等下去只怕也是徒耗时间,不如取个方向走一走?” 慕荀举目望日,辨出了东南西北,又看了看道路两头,嘀咕道:“昆明城在西南方,咱们是不是该往南边走?” 李汐颜忽然弯下腰去,驮着背踱步两圈,随后直起身,说道:“咱们往北边走罢。” 慕荀奇道:“这是为何?” 李汐颜指着地面石板说道:“你仔细看这石板路面便知。” 慕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细看之下果然见到在自己身后有两道不甚明显的车辙印,由南向北到了此处,心头顿时明白过来,可随即又问道:“这是咱们马车留下的么?你便如此肯定?” 李汐颜笑道:“我这辆马车的轮毂刻了花纹防滑,留下的印记我一看便知,定然是错不了的。” 慕荀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咱们便往北面走罢。”说完到路旁将马车赶到路上,载上李汐颜,顺着北边行进。 驾车走了约莫七八里地后,却仍旧不见有过往行人,慕荀心头暗暗生疑:“可真是奇怪,照理说官道之上不该如此冷清啊,莫非是走错了?”心中越想越觉奇怪,行进的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李汐颜卧靠车厢,正自闭目养神,忽觉马车行得慢了,便坐起身掀帘问道:“咱们到城门关口啦?” 慕荀摇头道:“只怕是走错道了,咱们这一路上从未遇见过往行人,若是入城官道,又怎会如此冷清?” 李汐颜四下看了一眼,蹙眉说道:“要不咱们就折返回去吧。” 慕荀心中也正有此意,当下便要勒转马头,可还不等他勒紧缰绳,又听到李汐颜惊呼道:“你快看!前面有人家!” 慕荀立时停手,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入眼果然见到在路的拐角处有一间宅院半隐半现。 李汐颜喜道:“咱们快过去找这家主人问一问路吧。” 慕荀点头道:“正好,这样也免得再多走了冤枉路。” 当下扬鞭驱马,急急向那间宅院奔去。马车刚一转过弯,便见此路已至尽头,原来这条路竟是通往这座宅院的。 慕荀心道:“这路果然不是官道。不过能修得如此长的一条青石板路到此,想来这家的主人必不简单。”心中如此想着,便抬眼打量起眼前的这间宅院来。 只见这宅院是青砖黛瓦搭韵筑成,属朴实格调,在台阶两侧分立一簇翠竹,正中是紧闭着的朱红大门,其上楔了两只鎏金门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慕荀看到此处,心中微奇,暗道:“这家主人怎地也不挂块匾额?”可转念又想:“唔,能到此处建房安居之人,多半是心性淡泊之流,不留显露身份的匾额倒也不奇。”当下勒绳住马,回身说道:“你在车上稍等片刻,待我去问上一问。”说完跳下车,迈步向门口走去。 李汐颜也紧跟着下了车,追上前道:“咱们同去罢,坐了这么久的车,我身子都快僵直啦。” 慕荀微微颔首,当先引头上前,待走完石阶后伸手便要去抓门环叩门。 可就在这时,李汐颜忽然急步上前将他拦住,双眸紧盯着那对闪亮的门环,沉声道:“且慢,这门环上有古怪!” 慕荀一愣,脱口问道:“古怪?哪里古怪了?你瞧出什么名堂来了?” 李汐颜也不急于答话,兀自上前盯着门环细看一番,然后冷笑道:“此间主人可真是心肠歹毒,居然在这门环上涂抹了剧毒!嘿嘿,看来这家主人也非是善类啊!” 慕荀惊道:“你又是如何看出这门环上喂了毒呢?” 李汐颜笑道:“这个不难。你且看看这大门可有突兀之处?” 慕荀抬眼细细打量着,缓缓道:“这大门的漆色败颜衰,显然是许久未被打理过了。嗯,但这门环却是闪亮干净,一眼看去最是惹眼…可这门环是常触之物,是以明亮一些也属正常,你又如何能瞧出其上有古怪?” 李汐颜摇头道:“你眼力不济,瞧得不真切,这门环是被打理过的。” 慕荀只觉李汐颜的此番结论颇有牵强附会之嫌,心中半信半疑,又问道:“你便如此肯定?”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二) 李汐颜知他不信,却也不忙解释,只是轻轻一笑,跨前一步,从腰间摸出了一柄短匕,随后用刀刃在门环上轻轻刮了一道,接着返身走到石阶下的一棵花树旁,再用刀刃在花树的枝干上划了一道口子。 仅一瞬间的功夫,只见原本生机勃勃的花树立时就起了衰败之态,翠绿的树叶顿时枯萎,鲜红的花朵瞬间失色。 慕荀这才信服,惊呼道:“好厉害的毒!这门环上果真有毒啊!” 李汐颜道:“起初我也只是觉得这门环颇为惹眼,于是便多看了几眼,不想细看之下竟发现其上居然泛着腥绿之色,这种色彩可是剧毒之兆。”稍顿,又笑道:“你这傻小子,以后可得记住啦,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随便去触摸的,如若不然,随时都有可能丢了小命呀!” 慕荀心生敬佩之意,诚恳道:“可真是多谢你啦,若不是你将我拦住,只怕此刻我早已身中剧毒了。” 李汐颜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片白绸擦拭干净短匕,又将白绸丢弃一旁,重将匕首收到腰间挂好,迈步回到慕荀身旁,说道:“不过依我看呐,这里至少已有十余日没有人进出过啦。你再细看门缝处,可是已盘缠了蛛网?”说着抬手指向大门上角顶处。 慕荀凝目细看,果见如此,不由蹙眉问道:“难道此间主人是为了防止有歹人闯入才在门环上喂毒的?” 可话一出口立觉愚谬,正欲再说时,却又听李汐颜接道:“若是有心要闯入院中的歹人,又怎会敲门拜访?翻墙跃壁岂不更是方便?这宅院的主人不在墙头瓦顶设防,却偏要在这门环上下手段,这又是何道理?他也不怕误害了来此正经拜访的人么?唔,好怪异的行径啊,也不知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慕荀摇头道:“他有何目的,我是不管的,但这极易害人的门环我却是要管上一管。”说完右手一闪,迅捷地从李汐颜腰间取过匕首直奔大门而去。 李汐颜急步追上前去,阻拦道:“且慢动手!他自作孽障便由得他去,你又何需多管闲事。” 慕荀瞪眼道:“怎会是多管闲事?我既已知晓了这个祸害,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若是放任不管,任它误害了不知情的无辜之人,我良心何安?” 李汐颜摇头苦笑道:“行走江湖,似你这般宅心仁厚可是要吃大亏的。” 慕荀不屑道:“我心正身直,坦荡立世,何怕之有!” 李汐颜拗他不过,也就不再相劝,想了想,说道:“马车里有笔墨纸砚,咱们写张字条贴在门上罢,来人见了自会知晓。” 慕荀道:“只怕不妥,若是那字条被大风刮走了呢?还是将它取下来最为把稳。”说着迈步上前,手起刃落将两个门环切齐根切掉,反手再撕下一块衣襟包起这两个毒环,随后纵身一跃将其放到了门梁之上。 李汐颜无奈苦笑,叹道:“咱们还是快些走罢,若是被主人撞见了,不免又要起了争执。” 慕荀又撕下了一块衣襟,将匕首仔细擦拭一番后递还给李汐颜,说道:“好,咱们这就走。” 两人回到车上各自坐定,慕荀调转过车头驱马返程。可刚行出了两里地不到,忽听得两旁树林里同时有人高声喝道:“站住!” 这叫喊声甚是突兀,慕荀一惊,手中缰绳不自觉就收紧起来,前头马儿被他这一勒,也立时就停住了马蹄。 李汐颜急忙掀起门帘,探出身子问道:“是什么人拦路?” 慕荀转眼两侧,只见道路两侧的树林中黑影蹿动,是什么人物却分辨不出,当下沉声道:“听声音来者不善,多半是遇上劫道的匪徒了,把你的匕首给我。” 李汐颜从腰间取下匕首递了过去。慕荀伸手接过,又道:“你快躲到车厢里去。” 李汐颜却笑道:“单打独斗很威风么?今日我偏要与你一同应付。”说完钻出车厢,坐到了他的身旁。 还不等慕荀再说话,在树林里穿行的那群人已然钻了出来,列做一排挡在了距离马车两丈远的地方。 这伙人共计一十三人,其中当间而站那人的装扮最是醒目,他身着描线图腾大红绸袍,腰间系挂一柄细口长刃的钢刀,此刻正闭目沉首,双手隐于袖中环抱胸前,但远远看去,并不能辨清面貌如何;再看其余的十二人,各个都身着素布墨色战袄,人人手里也都拎着一柄黑鞘钢刀,此刻均是面色警觉地盯着慕荀和李汐颜。 慕荀虽已知这群人非是善类,但见到他们这副装扮,心中又不禁暗自猜测道:“看这些人的打扮不似寻常劫匪啊,莫非是什么帮会的人物?” 可正当他欲要出声发问时,忽听得身旁的李汐颜惊呼失声,侧目看去,只见她面色寡白,眼中尽是恐惧之色,身子也在微微颤抖着,见到她竟恐惧如斯,当下便低声问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吗?” 李汐颜顿时瞪大了双眼望向他,失声道:“飞鱼服,绣春刀…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锦衣卫吗!” 慕荀久居边疆之地,又不喜打探朝堂之事,是以对官府机构一概不知,此时听得“锦衣卫”三个字后也颇不以为然,摇头道:“什么锦衣卫?是一个帮会么?” 李汐颜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正在这时,忽听一个锦衣卫高声喊道:“你二人磨蹭什么呢?还不速速下车来!” 李汐颜怎敢怠慢,连忙抓着慕荀的手跳下车来,暗里低声告诫道:“当头那人极是厉害,待会儿他问起话来,你可千万不要乱搭话,全由我来应付便好。” 慕荀见她神态如临大敌,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敢擅自托大,轻轻点头示意知晓。 等到李汐颜再抬头时,面上已然挂上了迷人笑容,当先走上前去,柔声细语道:“镇抚使大人在上,请受我们兄妹俩一拜!”说完对着中间那红衣男子盈盈一拜,慕荀本是不愿行礼,但前一刻又答应过李汐颜要听她安排,当下也只得躬身作揖。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三) 红衣人并不出声,便是眼皮也没动上一动,但站在他身旁的一个高个大汉却突然大喝道:“大胆!尔等既知大人身份,为何又要错行了礼数?难道不知见到镇抚使大人需行跪拜之礼…” 红衣人忽然抬手打断了高个男子的话,面颊筋肉微微抽搐数下,但依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冷冷问道:“你怎知我是镇抚使?” 李汐颜微笑道:“回大人的话,小女子是从大人的衣着与佩刀看出来的。本朝严禁僭越,大人的飞鱼服与绣春刀定是圣上钦赐,照常说来,这二者能得其一,就已算是圣上对其恩宠有加,而能同时受赐两件者,当朝除了指挥使陆炳大人外,就仅余陆琰大人一位啦!” 陆琰听她娓娓道出自己来路,既不诧异,也不得意,只是淡淡问道:“哦?看来你对我的生平倒极是熟悉。” 李汐颜妩媚一笑,说道:“陆大人天纵英才,名震南北,岁不至壮年便已官拜锦衣卫镇抚使,这普天之下又有谁人不知呀!” 慕荀听过她这番介绍后,方才有些明白过来,心中却不禁疑怪道:“此人年岁不大,竟能当到如此大官,看来是极有本事的,却不知他为何要拦住我们?” 陆琰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猛然抬头,寒声道:“夏庭玉现在何处?” 至此,慕、李二人终才得见此人真容,此人的模样倒是寻常无奇,算不得英俊挺拔,却也不丑,但自眉宇之间却透出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眸中光彩更是凌厉阴沉,此时被他看过一眼,两人都觉背后一凉,一层毛毛细汗乍然溢出。李汐颜更是往后退却了半步,一颗心直跳得“砰砰”作响。 陆琰见他俩面上显露了惊惧之色,面上愠怒顿现,双眉骤然一锁,两道更为凌厉的目光赫然射出,同时右手缓缓落下,握到了刀把之上。 慕荀被他这道杀气腾腾的眼神吓得倒吸了口凉气,急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心下暗想:“也不知这般杀气凛凛的人物是如何引得皇帝青眼有加,真是让人费解。” 李汐颜见此人似要发怒,连忙屈身再拜,说道:“大人所问之人,小女子从未听闻过呀!” 陆琰寒声道:“那你们又为何从他的宅院中出来?” 李汐颜心下暗道:“原来那座宅院的主人叫做夏庭玉。却不知他犯了什么大事,竟能惊动镇抚使亲临捉拿。”可转念又想,此处仅有这一条通道,而恰巧自己和慕荀正从宅院方向行来,也就难怪这群锦衣卫会误认为自己跟那夏庭玉有关系了,当下急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我与兄长是迷了路才误入此道。当然,我们也曾到过前方的宅院,可那宅子的院门紧闭着,并无人迹,我们兄妹无处问路,也只得返回到此,还望大人明鉴呐!” 陆琰淡淡问道:“你们可曾叩环敲门?” 一听此问,李汐颜的心头顿时一凛,暗惊道:“他为何要提那对门环?莫非那门环上的毒是他所下?他们究竟想要干嘛?” 一时之间,诸多问题袭上心头,令她措手不及,更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令眼前这位镇抚使释疑。 陆琰见她犹豫,嘴角微微抽搐,冷冷问道:“是无话可说了吗?” 李汐颜鉴颜辨色,知道自己若在此时抢答辩白,肯定只会令他更加生疑,于是便故作起思索神色,假装自言自语道:“我们见那宅院独立深山之中,颇有些古怪,是以不敢冒然上前,只得站在远处呼喊了几声,然而等待了许久,却始终没人应答,于是我们便离开了。” 陆琰嗤鼻道:“古怪?只怕是走了暗门吧!”随即又吩咐左右道:“将他们拿下!” 他话音刚落,那十二名锦衣卫纷纷抢身上前,将李汐颜和慕荀团团围住,其中又有两人从腰间取出了绳索,作势就要向他二人扑来。 慕荀见陆琰仅是只言片语便要将他和李汐颜拿住,不由得心头怒起,暗道:“官家便可以如此不讲理么?哼,我身正影直,为何要惧你!”当下跨前一步,抢到了李汐颜的身前,沉声道:“陆大人要拿我俩,也请给出个罪名来,不然如何能让我俩服气!” 李汐颜闻言,大惊失色,急忙伸手去抓住了慕荀的右臂,小声喝道:“你怎能如此跟镇抚使大人说话?是不要命了么!” 这时,只听一个锦衣卫冷冷笑道:“我当差十余年,还是头一回遇见敢向锦衣卫问理由的人物。”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个锦衣卫笑道:“你想要个理由么?那好,我就告诉你,拿你二人的理由便是不需要理由!” 声音刚歇,五个锦衣卫齐刷刷亮出了佩刀,气势汹汹冲向慕荀而来。慕荀见状,立马反手抓住李汐颜的手臂纵身后跃,退到了马车旁,随后沉声对她说道:“世上之事总是抬不过一个‘理’字,他们既不讲理,我又何须忍让!你到车中稍坐,待我先去打发了他们。” 李汐颜见他此刻犯了倔驴脾气,心中又急又气,暗里大骂起他是个愣头青,竟然连锦衣卫都敢惹,还自以为对方容易对付。她原本还想再对陆琰说些软话,但此时话已说僵,已然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再如何说词也是事态难转,于是往后退了两步,倚靠着车厢壁,心中暗想着,若是待会儿动起手来慕荀不敌,自己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得陪他同御敌人。 众锦衣卫见到慕荀抵抗之欲烈盛,也均是大感意外。照常说来,但凡是锦衣卫要抓人,自来都是无往不利,便是那些身怀绝艺之人也鲜有违逆不从者,可今日里却意外地碰见了眼前这个愣主,实在难得,所以这一来倒也激起了众锦衣卫的兴致,毕竟顺从服软之人拿多了也没什么乐趣,偶遇到个刺头才能让人觉得有些意思。 也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拿下!”,十二名锦衣卫应声同动,均都举刀向前,冲着慕荀砍来。 慕荀屏气凝神,右腿前滑立起弓字步,右手横握匕首挡于胸前,但见这一十二条大汉汹汹冲来,心中暗道:“也不知这些人功夫深浅,我且先退让几招,待摸清他们底子后再图进取。” 他刚打定了主意,迎面便见一柄钢刀袭来,其势迅捷刚猛,仅眨眼之间的功夫,那锋刃便要落到了自己的面门上。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四) 但慕荀丝毫不退,反而弯腰前挺,右手握着匕首横扫而出,直取出刀之人的手腕而去。那人见状,心头大骇,立时止住了手上的下坠之力,脚下急急回退两步,强行拉开了身位。而其余锦衣卫见势,也突然就停住了脚步,随即分列开来将慕荀团团围住,却也仅是围住,再无谁敢冒然上前去。 慕荀心下暗喜:“此人连这一招简单的‘揽风牵柳’都破解不了,看来这些锦衣卫也不过如此,只怕与一般的官府差役也无甚差别。”当下抬眼看了陆琰一眼,又想:“手下喽啰如此,想必这头目的本事也稀松平差。眼下他们围住了我,倒正好给了我拿住这头目的机会!” 他身随意动,右足蹬地一点,身子立时向前腾跃而起,半空中虚踩两脚,再使一个翻身便出了众锦衣卫们的包围圈,而此时他距离陆琰已不足一丈,只需再往冲前一步便可将其拿住。 陆琰面上仍是毫无表情,甚至都不看慕荀一眼,反而是盯着他身后的那十二人,眼中忽然闪烁起森森寒芒,仿佛此刻的敌人并非是慕荀,而是那十二个人。 在这瞬息之间,慕荀已无法顾及再多,右手一翻匕首猛向前刺,左手则在暗里化作了虎爪,只等陆琰躲避前刺的匕首时,迅速探出左手将他拿住。 距离越来越近,可就在慕荀的匕首近到陆琰的胸膛不足一寸时,忽听得“铮”一声响,陆琰右手的绣春刀瞬间出鞘,电光火石间,刀刃已然竖立于胸前,而慕荀的匕首也直直刺到了绣春刀的刀刃之上。 慕荀顿时愣住,但左手仍是不受控制地按着原先设想,朝着陆琰的脖颈抓去。只见陆琰手腕一抖,立时就把慕荀的匕首逼退了回去,同时绣春刀锋刃一转,迅捷向着他的左手削去。 慕荀大惊骇然,立时侧转身子,左手收爪化掌迎贴刀刃而去,意将其拍向别处。 陆琰又岂会不知慕荀的意图,就在他招式还未使出之时,再次移转了刀刃的方向,仍是以锋刃直取他的掌心而去。 慕荀此时方才摸清陆琰的功底,当下不敢再对他使蛮用强,急忙使出几个纵跃,瞬间跟他拉开了两个身位,跟着横过身子左右顾盼,做出了两方应敌的姿态。可当他看到那十二名锦衣卫时,心中颇感诧异,只见那十二人此刻均是眼望陆琰,面上也都露出了一副惊恐唯诺的神态,竟无一人看向自己,回首再看陆琰,只见他正自打量着手里的绣春刀,又伸出两指轻抚了片刻,随后面上忽然露出决绝之色,寒声问道:“你们还有脸再做锦衣卫吗?” 那十二人闻言,面上瞬间煞白,跟着便有六七人“扑通”跪下,其中一人更是颤声道:“是我等疏忽大意,还望大人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这一次定能一击擒住他!” 陆琰缓缓问道:“刘景,方才他切你手腕之时,你该如何做?” 那十二人中个子最高一人便是刘景,他咬牙说道:“任他断腕,而后左手出锥直取他的胸口!” 慕荀看向刘景,认出他就是最先向自己发难那人,此时见他竟恐惧如斯,不禁皱眉暗道:“这种招式无论成功与否,都极易丢了自己的性命,又不是生死相搏,何至如此?这陆琰可真是心肠歹毒,竟这般不爱惜手下人的性命!” 陆琰颔首道:“那你刚才为何不使出这一招?” 刘景的额头上顿时汗如雨下,结巴道:“小的…小的一来不知他有些功夫,二来…二来是不知他竟然真敢抗捕…所以…”说到此处,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磕头如捣蒜一般,口中连呼“求大人饶命!”。 陆琰面色更冷,语气却仍是平淡道:“你先前若不饶他性命,此刻又何需求我饶命。” 刘景匍匐在地,肩背抖动不止,良久后猛然跪起身来,一双眼睛瞪得血红,张口大喝了一声,大声道:“大人说的是!我刘景既贪生怕死,便已是犯下了死罪!啊…”嘶吼几声后,竟抓起地上钢刀向脖颈抹去,刀刃过处鲜血横溢,跟着便是“扑通”一声,顿时就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这突如奇来的一幕顿令场中一片寂静,直到李汐颜的惊叫之声响起才算划破了这片死寂。 慕荀呆愣愣地看着眼前景象,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直到听见李汐颜的惊呼声后才回过神来,当即暴怒如雷,举起匕首遥指陆琰,喝问道:“他犯了什么错!你何至于要逼死他?你若有本事自来拿我便是,何用迁怒于旁人!” 陆琰侧目看向慕荀举着匕首的右手,一双眼睛瞬间变成了妖艳的血红色,沉声说道:“你这条手臂我收下了。”言毕身形一闪,化作一道红影直取慕荀而去。 慕荀尚在震惊他双眼为何会变红,见他突然发难,不由暗道:“好快的身法!”随即也迎将上去,两人的长刀短刃顿时接砍在了一起,迸发出了“咔”的一声脆响,开始各运内力比拼起来。 只过眨眼的功夫,慕荀便觉右臂一阵酥麻,接着这酥麻之感又瞬间传遍了全身。他抬眼望向陆琰,只见此人面上仍是冰冷阴沉,一双血眼也越发红艳了,心下暗道:“这人好强的内力…不行,不可再与他比斗内力,不然时间一久我定会落败,需得将他引到比斗拳脚兵刃上。” 陆琰似是察觉到了慕荀心中所想,忽一撤力,往后急跃一步,然后转面对一个锦衣卫说道:“把你的兵刃给他。” 那锦衣卫稍一迟疑,还是把手中的钢刀抛了出去。慕荀接过了刀,顺势将匕首收起,瞥眼望向陆琰,心头勃然大怒,暗想:“你就如此看轻我么?”当即以刀做剑,运起家传剑法“月落清辉”的起手式。 直至此刻,陆琰那平静阴沉的脸上才微起波澜,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慕荀,却也不做声响。 慕荀看他眼神怪异,心下越觉他似是在嘲讽自己,当即怒喝一声,一记“探云摘月”使出,顿时化作一道虚影向陆琰当胸刺去。 陆琰不惧反喜,面上隐现欢喜神色,当下一挺手中的绣春刀迎将上去,两刀相触,顿见片片星火飞溅。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五) 慕荀举刀做剑,一手剑法使得行云流水,缠、挡、刺、破,变化不绝;而另一边,陆琰却只防不攻,姿态潇洒从容,游刃有余。 两人出招奇快,只过片刻功夫便拆过了三十余招。场中大部分人都被他二人这华丽的招式吸引住了眼球,适才自刎身亡的刘景倒似是被遗忘了一般,就只剩下平日里与他交厚的两人蹲守在尸体旁兀自心伤着。 李汐颜原本也在紧盯着慕荀,但见此刻竟无人在意自己,不由暗喜道:“好机会!陆琰被缠住无暇分身,这些锦衣卫又防备薄弱,正是下毒脱身的好时机。” 她心念一起,立时悄步靠上前去,同时右手摸向腰间绣袋,只等靠近了眼前的这一众锦衣卫,便立马抛洒出袋中毒粉将他们制住,然后再和慕荀联手对抗陆琰。 只可惜事不遂人愿,她刚走出去没两步,便被守护在刘景尸身旁的其中一人发现了。那人眼力极尖,但见她右手藏于背后,便猜到其中必有古怪,当即厉声喝问道:“贼婆娘!你手里藏了什么东西?”他这一喊顿时将众人目光引了过来,便是正在比斗的二人也不禁为之侧目。 李汐颜见计划败露,知道当下再无退路,于是紧步跨上前去,娇声喝道:“你既然这么好奇,便先给你尝尝吧!”说完右手虚空一抛,便见空中一片淡红色的粉雾飘然落下。 众人顿时惊慌起来,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不好!这贼婆娘放毒,大伙快捂住了口鼻!” 经得这一句提醒,众锦衣卫们纷纷举袖捂住了口鼻,而如此防备之下,毒攻自然也就不奏效了,锦衣卫们也均都握紧了手中兵刃,只待毒雾散去便要对李汐颜挥刀相向。 离这片毒雾稍远一些的慕荀与陆琰此时也已罢斗分开,两人各站一方,相距两尺有余。 慕荀看那毒雾颜色,便知是前几日对付杨三卿时所用之毒,心里知道此毒威力,也连忙举袖掩住了口鼻,随后侧眼再望陆琰,却见他丝毫不避,反而一抖手中绣春刀,忽然闪身冲向了李汐颜。 慕荀见状,脸色骤变,他对李汐颜功夫的深浅极是清楚,若是让她跟陆琰交上了手,一定非死即残,于是再顾不得掩口遮鼻,深吸过一口气后,屏住呼吸急忙跟了上去。 李汐颜见陆琰向自己冲杀过来,心中虽有惊惧,但手脚却不慌乱,双足猛一点地,身子立时向后跃而去,同时右手摸向腰间,抽出了软鞭对着陆琰便是一记重鞭甩出,意图拖延陆琰在毒雾中待上片刻。 陆琰却孰无迟延,也不顾忌鞭上倒刺,左手探前,竟硬生生抓住了鞭子,随后猛力往回一拉,将李汐颜连人带鞭拽了回来,跟着右手绣春刀刺出,只待她再飞进半尺便可刀入胸膛,立时取了她的性命。 慕荀见势危急,再也顾不得屏气,大吼道:“快撒手!” 李汐颜这才回过神来,当即撒手弃鞭,身子向左一扭,重重摔倒在了地上,而刀刃穿胸的危势也随着这一摔瞬间化解了。 慕荀心中一松,前奔之势也衰减了下来,可这时忽又见陆琰猛然转身,手中一柄细窄的水刃断刺脱手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自己飞掠而来。 两人相距不过一丈,慕荀已然难以避让,只能硬吃下这一刺,而那水刃短剑竟也极其精确地刺穿了他右肩的琵琶骨,并穿过他的身体掉落到地上。陆琰一击得手,身形更不停顿,手中绣春刀一出,再次刺穿了慕荀左肩的琵琶骨。 慕荀双肩破洞,整个人立时就泄了气,惨哼一声后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周身也因这突来的剧烈疼痛而不住抽搐起来。 陆琰收刀回鞘,冷冷道:“我本要取你左臂,可眼下我改变主意了。”抬眼望向那群还尚在避毒的锦衣卫们,吩咐道:“区区小毒何至如此?还不取绳索来穿了他的琵琶骨!” 他话音刚落,众锦衣卫无敢不从,立马就有两个锦衣卫摸着腰间的绳索跑上前来,可就在他二人欲要按住慕荀动手之时,猛又听得李汐颜厉声大喝道:“滚开!”她人随声至,那两名锦衣卫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她一拳一脚击倒在地。 一旁的陆琰面色微变,右手又缓缓搭落到了刀柄之上,正要抽刀出鞘时,又听得李汐颜说道:“你想要找的人眼下正藏匿在昆明城里,他的落脚之处只有我知晓,你现下若是再伤我兄长,我立刻就咬破牙中毒药,到时就算你有通天之能,也休想再找到那人!” 陆琰目光骤然闪烁,他生平最恶之事便是被人要挟,当下本欲抽刀将眼前这女子斩杀刃下泄怒,但转念又想,自己当初领受义父之命时曾豪言旬月便可将诽谤朝廷的党首夏庭玉捉拿回去,可时至今日已过一月有余,漫说是将其拿获,便是此人的踪迹也不能获悉,难得眼前这人知晓夏庭玉的行踪,也只好先顺了她的心意,待找到了逆犯之后再行报复不迟。想通此节,他也只好强压下了心中怒气,淡淡道:“你最好是真的知晓他的行踪,否则诏狱里必定会有你的一个位置。” 他这句话说得风轻云淡,可落到了李汐颜的耳里,却叫她如闻惊天响雷,心头瞬间就生出深深恐惧,也不禁暗生起了怯意,心中喃喃自语道:“诏狱么…” 正自恍惚无措间,她的眼角余光忽又瞟见了正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慕荀,当即心神一定,又自寻思道:“我先把这伙人引到慕家去,到时强龙不压地头蛇,慕荀的父亲定会有办法保住他的性命!”心下打定了主意,便沉声说道:“我自然知道骗你的后果,但你也得答应我,一旦找到了那人后便放了我们!”说完口中舌头抵起左面腮帮,做出一副“你若不答允,我便立时咬毒自尽的模样。” 陆琰面色更沉了,心中怒火也愈盛,但迫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也只得再次暗压下心气,寒声道:“依你。”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六) 李汐颜这才跪匐下地,仔细察看起慕荀的伤势来,入眼只见他双肩上各有一个还在流血的大洞,而此时失血过多的他也已濒临昏厥边缘。 李汐颜看着眼前惨状,心中大痛,眼中泪水几欲夺眶而出,但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止住泪水,然后举起颤抖的手指先点了慕荀的几处大穴,止住流血,接着又从腰袋里掏出创伤药为他敷上。 慕荀在迷迷糊糊间看清了李汐颜的脸,便鼓起了力气问道:“你…你没被伤到吧?” 在听到这句暖心的话后,李汐颜的身子顿时一滞,见到他此时伤不自顾,反而关心起自己来,眼中的泪水再也强忍不住,扑簌簌地掉落到了他的脸上,随即又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慕荀见状,心中一松,忽然白眼一翻,立时昏死过去。 李汐颜知他伤势并无性命之忧,是以见他昏厥也并不惊慌,又伸手抹了抹泪痕,这才回头望向陆琰,吩咐道:“请你差人将马车取来。” 陆琰挥手示意身旁的锦衣卫照做,过了一会儿,两名锦衣卫将便马车牵了过来,随后又把慕荀抬进了车厢。 李汐颜抬脚也要跟进车厢去,不料却被陆琰给拦了下来,便冷冷问道:“怎么?” 陆琰道:“马车自有人照应,你在头前引路。” 李汐颜在心里暗叫了一句“糟糕”,她并不知进城之路,更不知慕荀的家在城中何处,若是久伴陆琰身旁,必然穿帮。但好在她久经世故,也并未将心中的惊慌表露于色,再一寻思,又断定此时的陆琰必不敢擅动自己,于是淡淡道:“我兄长被你伤得如此之重,我又岂能不守护在侧?你只管进到城中便是,到时我自会告诉你去哪里能找到夏庭玉。”说完也不看陆琰,自顾自地进到了车厢里。 陆琰面颊筋肉微微抽搐起来,他身旁的锦衣卫们均是跨步上前,作势要掀帘将李汐颜从车厢里拽出来。 这时陆琰突然又出声阻止道:“进城。” 众锦衣卫们立时住手,同时齐声称是,跟着便有几人进到树林中牵出了马匹。陆琰接过缰绳纵身跃上马背,另有一人则去到马车上做起了车夫,其余人众也跟着齐齐上了马背。 陆琰刚欲驱马,却忽又停住,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严之行,顾为延,你二人留下将刘景的尸身就地掩埋,完事之后便到城中卫所候命。” 严之行与顾为廷便是先前守护在刘景身旁的两人,他俩不敢向陆琰冒提掩埋尸身之事,只是在心里默默计划着,只等今日事毕,便赶回来为刘景收尸,却不想此刻陆琰竟主动下令收尸掩埋,他二人当即下马领命。 车厢里,李汐颜再为慕荀清理了一遍伤口,可看着他两肩血肉模糊的伤口,心中又不禁哀叹道:“先前被断了手指,现下又被穿透了琵琶骨,你为何就是要逞强呢?”为他合上了衣领,又想:“待会儿他父亲见到他伤重如此,又会不会就此迁怒于我呢…” 一路她始终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马车停了下来,随即便有一阵嘈杂的对话声响起。她悄悄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去,原来他们已经到了昆明城关下。又过了没一会儿,马车再度前行开进了城中,陆琰也驱马行到车厢旁,用绣春刀挑起门帘,问道:“那人在什么地方?” 李汐颜道:“这城中有一间茶坊,主人姓慕,只要去到他家里,便可找到那人。” 陆琰微微点首,随后吩咐左右道:“你二人将他俩押到卫所看管,其余人随我到慕家茶坊去。” 李汐颜静静听他吩咐完毕,然后才冷笑道:“若是不带上我二人前去,你只怕是难见那人。” 陆琰又驱马回到车厢旁,再次用刀挑起了帘子,寒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汐颜道:“那家主人只认我们兄妹俩,若是别人去了他必不会信!” 陆琰稍一犹豫,收刀放帘,说道:“那你就出来指路吧!” 李汐颜并不知慕荀家住何处,但好在她曾偷听过慕荀与洛瑶的对话,知道慕荀家的茶坊特产一种名为“芙罗香”的茶,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当下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忒糊涂了些,我若是现身在一群锦衣卫当中,你就不怕惹了别人的眼,走漏了风声?这慕家茶坊特产一道名为‘芙罗香’的茶,你只需在这街面上随便找人一问,便能知晓这慕家茶坊所在。”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陆琰便不再多言,吩咐左右去寻了一个路人询问。果然,慕家茶坊的“芙罗香”极是有名,而那路人面对着官威堂堂的陆琰,立马毕恭毕敬地说出了茶坊位置所在。陆琰辨了方位,也不道谢,一紧坐骑缰绳,当先向着慕家行去,他身后的众锦衣卫也紧起脚步跟了上去。 慕荀家距此不算太远,陆琰率着众人穿街越巷走了没多久,便到了距离慕荀家茶坊一街之隔的邻街停下。陆琰翻身下了马背,然后弹指打了一个手势,众锦衣卫立时心领神会,纷纷散到四周设起暗哨。 李汐颜感觉马车停住,却也不掀帘观望,只是隔着门帘问道:“到了么?” 陆琰跃身坐到马车上,扬鞭驱马,再向慕家茶坊行去,直到进了慕荀家茶坊所在的街道后,方才沉声说道:“待会儿我会到车厢里照看你的兄长,然后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去把夏庭玉带到我的面前换回你的兄长。” 李汐颜心中大叫“卑鄙”,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自忍住,暗想:“我此时不可过分违逆这人,免得他心生猜疑。一炷香的时间可长可短,待我见到慕荀父亲后再从长计议。”心里打定了主意,便道:“这个不难,但你万不可再伤害我哥哥!” 陆琰轻哼了一声鼻音,不置可否。又走一阵,马车拐过了一个转角,缓缓停在了慕荀家的茶坊门口,陆琰忽然闪身进到了车厢中,用一双寒目紧盯李汐颜双眼,只等她目光怯懦躲闪的一瞬间,忽然探出右手食指点向了她的咽喉处。 第一百六十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七) 陆琰此举着实突兀,李汐颜实难反应避让,只觉咽喉一痛,便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紧接着又见一道灰影闪过,喉头顿有异物之感生出,等再反应过来时,吞咽的动作已经完成。 这一来一往,丝毫不给李汐颜反应的时间,待她心中大叫不好之时,却为时已晚,她紧忙伸指入口,扣向喉头催吐,欲要将那进入肚中的不明之物呕出。 陆琰也并不阻止,只是淡淡说道:“你擅使毒,这‘阎王令’想必你不会不知,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惊慌恐惧,只要你老老实实将夏庭玉带出来交给我,到时你兄长和解药我一并给你。” 李汐颜心中大骇,额头上不觉溢出冷汗阵阵。这“阎王令”她自然知晓,所谓:“阎王叫你三更死,岂会留你到五更。”说的便是此毒,但此毒的最厉害之处还不在于毒发之时可以瞬间取人性命,而是在于它的毒发时间全凭制毒药之人控制,不同的的成分配比,会有不同的毒发时间,短则一瞬,长则数年,但若是毒存数年之久,待到发作之时又会产生出另一种骇人的症状,中毒之人的身体会加速衰老,直至获得解药或是毒发身亡,才能得以最终解脱。 李汐颜一想到此毒厉害之处,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不禁倒吸了几口凉气,越发肯定自己肚里的这枚“阎王令”必定是短时便要发作之属。 陆琰一直留心观察着李汐颜的神色变化,当下趁着她惊魂未定,接着说道:“你早去一刻,便多一分安全。记住,你们兄妹二人的性命全系于我一念之间,待会儿进到院里,可莫要犯了糊涂。” 李汐颜木讷地点了点头,缓缓起身出了车厢,然后紧一步慢一步地向院门走去。从马车到院门,仅有短短十余步路,但她的心思却已百折千回,最终又都化作了一声轻叹:“难道今日我要命绝于此了吗?”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举手叩响门扉。过了片刻后,只听“吱呀”一声响,院门从里打开了。 开门的是王大娘,她见此时站于门外的竟是一个美貌女子,不禁愣了愣,但又见她面色寡白,双目放空,更感诧异,便轻声问道:“姑娘,你是要买茶么?” 李汐颜听她说话,方才回过了神来,连忙低声道:“我是慕荀的朋友…”可她话尚未说完,便被王大娘的惊呼声打断。 王大娘急问道:“我家少爷现在何处?” 李汐颜急忙跨步进屋,低声道:“你莫要声张,现下正有数双眼睛盯着咱们,你快带我去见慕老爷子!” 王大娘不明所以,正想发问,却又见李汐颜频频向自己使眼色,当下也就不敢再问,立马转身引路。而两人刚走到正厅前,正巧就遇见了挎着包袱欲要出门的慕北亭。 王大娘急忙上前小声道:“慕爷慢走,这位姑娘是小少爷的朋友,她知道少爷的下落!” 闻言,慕北亭的眼中立时闪烁起惊喜之色,在打发走王大娘后,立马冲李汐颜抱拳问道:“我是慕北亭,慕荀便是犬子。敢问姑娘怎么称呼?犬子现下又在何处?” 李汐颜看着眼前这个伟岸大汉,大感震惊,暗叹道:“这便是他的父亲吗?这模样与气度,当可配得上‘气宇轩昂’四字。”但稍一定神,便沉声道:“此处说话不便,叔叔家可有隐蔽之处?” 慕北亭鉴颜辨色,当即点头应道:“你随我来。”说完引着李汐颜穿堂过廊,来到了储茶房。 进房关门,李汐颜脱口便道:“回叔叔先前问话。我叫李汐颜,跟慕荀相识于贵州。慕荀眼下就在院外,只是有个大麻烦守在旁侧,让他有家回不得!” 慕北亭并没有领会到李汐颜口中的“大麻烦”是什么意思,还兀自皱眉寻思道:“这浑小子必定是怕我责罚他离家出走,这才躲在门外不敢进来,还想让这个姑娘先来探探我的口风。” 可正当他欲要直言询问李汐颜时,忽然转念又想道:“不对,瞧这姑娘神色慌张不似作假,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于是沉声问道:“他是遇上了什么事吗?” 李汐颜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呜呜咽咽道:“他…他受伤了!” 慕北亭心头一紧,急忙追问道:“他怎会受伤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快带我去见他!”说着举步便要出门。 李汐颜急忙上前拦住,伸手抹着眼泪,颤声道:“他是被锦衣卫的镇抚使所伤…”说到此处,快速调整了呼吸,强忍住泪水,接着便将他们是如何遇到了锦衣卫,又是如何被误会了,随后两相交手时慕荀又是怎样不敌负伤的过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但再往前之事却隐而不提。 慕北亭越听眉头越紧,待听到慕荀正被挟持在门外的马车里,不禁怒喝道:“好个镇抚使,好毒辣的手段!” 李汐颜又垂泪道:“我听慕荀说您的功夫举世无双,便擅作主张把那锦衣卫引到了此处,只盼着您能把慕荀救出来。” 慕北亭沉声道:“你便是不引他前来,我也定要寻去会他一会!”说完伸手拉门跨步出屋,只是刚一出去又立时折返回来,对着李汐颜拱手施礼道:“多谢姑娘冒险报信,你且先到正厅用茶歇息,待我接回慕荀后再来致谢!” 李汐颜赶忙提醒道:“这院子四周围都被锦衣卫们盯了暗哨,您双拳难防四手,千万不可大意了。”稍顿,又道:“我也会些拳脚功夫,可以在隐蔽处为您当个暗眼,若是有个风吹草动,也好应急。” 慕北亭见她竟如此热心,不禁暗想:“这姑娘和荀儿是何等交情,怎会对他的安危如此在心,甚至不惜招惹了锦衣卫?” 但眼下事态紧迫,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转瞬即过,旋即便点头应道:“如此也好,那你就去把那锦衣卫的镇抚使领到门口,然后你就进院藏到门后,余下的事便由我来应付。” 李汐颜点头道:“那您千万小心,我这就去把他引过来。” 两人出了储藏室走到院门口,李汐颜又回身小声叮嘱了几句,便跨步走出了院去。 而此时的陆琰正透过门帘的缝隙密切注视着院门处的动静,但见李汐颜独身一人出来后,不由得微微锁眉,伸手掀起帘子静等她走近。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八) 李汐颜也正盯着车厢,在见到陆琰掀起帘子后,脚步立时又快了几分,等到得车厢旁,赶紧贴上前去小声说道:“我以兄长的名义邀请那人出门饮酒,但他不见我兄长亲去,便心中起疑,我也只好托词说是出来请兄长亲去接他,方才遁了出来。但他多半已对我起了疑心,你若要拿他,眼下机不可失,直接驾车过去强入院中,到时手到擒来毫不费劲,不然等他反应过来窥到院外景象,必定会借了暗道悄悄溜走,到时你再想拿他可就没机会了。” 陆琰默不作声,思虑片刻后,忽然厉声喝道:“你竟敢设套阴我!” 李汐颜心头一凛,但面上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只是淡淡说道:“我们兄妹俩的性命皆系于你手,我为何要骗你?难道会有人嫌自己的命长么?你若是不信,大可以不去。只是机会稍纵即逝,往后还能不能抓到他,就看老天爷是否眷顾你了。不过我已然尽力了,哥哥和解药还请你慈悲心肠,一并还给我吧!” 陆琰听过她的这番话后,心中有些犹豫不决,但片刻之后眼神陡然坚定下来,说道:“锦衣卫办差,是鬼也得避三分。你来给我驾车!” 李汐颜暗里松了口气,急忙上了马车扬鞭前行,等到了院门处,便高声叫道:“夏叔叔,我哥到啦!” 陆琰在车厢中屏气凝神,在听到门栓响动的声音后,瞬间鱼跃而出,顺势一掌将李汐颜拍落车下,跟着再出一掌直奔开门之人而去。 开门者自然就是慕北亭,他刚一开门便见一人一掌袭来,当即也聚气右掌,对着袭来的那一掌迎面拍出。 两掌相碰,只听得“嘭”一声巨响,慕北亭右脚不由后挪了半步,方才稳住身形。反观陆琰却是整个人都被震飞了出去,直到撞上了阶下的马车车厢后才算停住,接着又跌落到了地上,而马车受了他这一撞,竟然整辆侧翻了过去,马儿也惊恐嘶鸣着被拽倒在地。 李汐颜刚从那道掌力中缓过劲来,在见到侧翻的马车后,立时惊呼了一声,跟着便强撑起身子,踉踉跄跄抢到了车厢旁向里看去。 慕北亭见状,也急步跃身到车厢旁。两人同时凑眼向里看去,只见慕荀仍是昏迷不醒,不过扯动伤处而引起的疼痛之感,还是让这个尚处昏迷中的人不自觉地露出了痛苦表情。 这时慕北亭也看清了慕荀的伤处,大感痛心,眼中流露出的目光又是爱怜又是愤恨,嘴角抽搐半晌,缓缓弯下腰去将他轻轻抱起,转面又问李汐颜问道:“就是这个人伤了我的孩儿吗?” 李汐颜重重点头,咬牙切齿道:“不错,正是此人。” 慕北亭看着此时正晕眩瘫坐的陆琰,眼里猛然射出一道寒光,但旋即又收回了目光,然后抱起慕荀向院门走去,李汐颜也紧跟其后。 可正当两人要跨进院门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跟着便是喝骂声响起:“好个大胆妄徒!竟敢伤了大人!你是在找死吗!” 话音刚落,又听得数道兵刃出鞘的声音,李汐颜急忙回过身去,只见六七个锦衣卫已然举刀冲上前来。这几人来势极快,只需在跨前一步,手中刀刃就能砍到慕北亭的身上。 李汐颜惊呼道:“快躲开!”喊话同时,伸手摸向了腰间软鞭。 可她终究还是迟了一瞬,鞭子刚一掏出,那六柄钢刀便已落到了慕北亭的背上,她眼望此幕,登时愣住了,手里的鞭子一时竟也忘了挥出,可等她再看清楚阵仗后,又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 只见此时砍在慕北亭背上的那六柄钢刀竟似是砍到了石板上一般,全都被弹开了,而反观慕北亭的后背,就只是衣服上留下了几道划痕,内里的筋肉皮肤则毫发无损。 那群锦衣卫见慕北亭犹如金刚附体,刀枪不入,均被震住,一时间谁也不敢再擅动,只是结成一排人墙护在了陆琰的身前,其中又有三人矮下身去查看他的伤势。 此时院中仆人也听到了门外动静,纷纷赶了出来,当见到慕北亭怀中的慕荀后,都是一愣,旋即便是关切声与喝骂声骤起,可等到看清了门外的一众锦衣卫后,喝骂之声又都戛然而止,转而化作了低语询问起其中缘由。 慕北亭将怀中的慕荀交给制茶的陈老伯,说道:“大伙儿不必担心,且先帮我照护好慕荀,这些人我自会打发,你们都回去吧!” 院中众人依照吩咐,七脚八手地抬着慕荀向里行去。李汐颜本欲跟着进去,但侧头看了一眼门外一众锦衣卫后,又忍住了脚步。 慕北亭察觉到了李汐颜的犹豫,转面投去了感激目光,低声道:“你先前挨了他一掌,不碍事吧?” 李汐颜摇头道:“不妨事的。只是他们人多势众,咱们可得小心应付。” 慕北亭笑了笑,道:“你也进去吧,这里便由我来对付。” 李汐颜稍一犹豫,只觉自己留下也无甚大用,于是点头道:“这人善使毒,慕叔叔可得小心啊!” 慕北亭颔首示意知晓。李汐颜转头看了看陆琰,又回头看了看慕北亭,欲言又止,跟着也跑进了院里去。 陆琰得了旁人推扶穴位,也渐渐清醒了过来,随后缓缓站起身来望向慕北亭,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慕北亭望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见他此时双眼猩红,不禁暗道:“此人竟生了一双血煞眼,难怪肃杀之气会有如此之重。嗯,他下那般重手倒也不奇了。”当下缓缓问道:“我那孩儿究竟犯了什么事,你为何要对他下如此重手?” 陆琰仍是追问道:“你是什么人?” 慕北亭朗声道:“我叫慕北亭。现下可以说一说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吗?” 当陆琰听到“慕北亭”三个字后,顿时怔住,半晌后才喃喃道:“你…你是慕北亭?” 慕北亭道:“不错,便是我了。” 陆琰的神色忽然变得怪异起来,又自言自语道:“你竟是慕北亭?”说话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布满淤血的手掌,点头肯定道:“嗯,不错,你确是慕北亭。”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九) 慕北亭猜想此人多半是听过自己的名头,当下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出手伤我的孩儿?” 陆琰冷冷一笑,道:“可惜你一世侠名无双,却纵子附逆,当真是可悲可叹!” 慕北亭先前虽也听李汐颜说过其中过节,但却并不知那夏庭玉为何人,更不知锦衣卫为何要把慕荀和夏庭玉扯上干系,是以眼下才紧紧追问原由,以好将此事捋清辩白,此时见他话上正轨,便追问道:“他如何附逆?还请你举证列详说上一说。” 陆琰道:“他与诽谤朝廷的逆党党魁夏庭玉为伍,如此还不算是附逆么?” 慕北亭放声长笑,半晌后才寒声说道:“这便是你的证据?” 这回还不等陆琰接话,只听他身旁一个高瘦的锦衣卫抢道:“那婆娘亲口认下与逆贼相识,这也能作假么!” 慕北亭笑声更盛,笑毕,叹道:“他俩身陷险境重围之中,为求活命不得不委曲求全,有些话也只得违心言之。可你等也不辨真假,牵强附会,似这等行事作风,又如何能抓得真正的逆贼归案?” 经得慕北亭这一句提醒,陆琰顿时皱了皱眉头,此刻回思,也自觉其中绽漏甚多,不禁有些气恼起自己的鲁莽草率,但这个念头却又转瞬即逝,他抬眼冷冷瞪着慕北亭,寒声道:“锦衣卫该如何做事,难道还需要你来指点不成?” 慕北亭摇头道:“诽谤朝廷,兹事体大,必得严纠厉察,我自不敢有异议。不过今日遇此情境,不禁让我想起当年陆指挥使曾与我说过的一段话:‘掌居刑狱要职,无谓细故或体大,均应怀有允公允正之心,如此方可不负圣恩,亦不违天地良知!’”说到此处,深深叹息一声,续道:“知子莫若父,我这孩儿向来不愿读书,也不想求取功名,更不喜结交愤世嫉俗之友,但他的脾性也确是稍大了些,与人言语不合时,易起争执,可要说他去附逆诽谤朝廷的逆党,却是万万不会的。此间定有误会,还望镇抚使明察!” 陆琰嗤鼻一笑,问道:“你是想要攀附指挥使大人的关系,借以震慑、压制我么?” 慕北亭确实有此心思,但面上却不会表露出来,仍是摇头道:“陆指挥使居天下公望,掌世间正义,我若是心虚气短,又怎敢冒然提及。此时忆起陆指挥使昔日旧语,不过是望公明断是非,还良人以公义,察歹人于无形!” 慕北亭这番话侃侃而出,陆琰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沉默半晌,正色道:“你这话倒也在理,可仅凭你一面之词,也不足以将他们身上的嫌疑都洗脱干净。” 慕北亭见事有转机,便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何为?” 陆琰道:“你将他二人交给我带回审查,待察明了实情,证明他二人确是清白的,我自然会差人将他们送回。” 慕北亭暗在心里冷笑,锦衣卫的行事作风他是深知根底的,更何况眼前之人也绝非是秉持忠良的善类,若是将慕荀和李汐颜交给他带回去,那只怕是有命去无命回。想到此处,心中立时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人交出去,于是沉声道:“陆镇抚使所言极是,只不过眼下我还不能让你将他俩带走。” 陆琰面色陡寒,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北亭道:“我那孩儿此时身负重伤昏迷不醒,便是将他带去审问,他又如何能作答?至于我那女儿,她一介弱女子,只怕到了狱里便要被吓个半死,到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还谈何自证清白?” 陆琰面色更寒,他先前与李汐颜已有过接触,这女子的城府之深,心思之重,绝非是慕北亭所言的“弱女子”,但心下也知慕北亭是明言拒绝了。想通此节,他右手悄然落到了刀柄之上,冷冷道:“如此说来,慕大侠是执意不肯将人交出来了?” 慕北亭虽然不怕开罪了眼前这个人,但却怕得罪了在他背后的整个锦衣卫,毕竟只要招惹了锦衣卫,那日后也就不会再有安生日子可过了,当下稍一思忖,缓缓道:“既是能让镇抚使亲自出马的案子,那定然是陆指挥使亲下的命令。不如这样吧,只等我孩儿伤势稍有好转,我便带着这一双儿女起程进京面见陆指挥使,到时是非曲直自有定论。”顿了顿,又道:“镇抚使若是不放心,也可亲自或是差人与我们同往。” 陆琰盯看慕北亭半晌,神色变化不断,但眼中的红光却渐渐消散不见了,最终神态恢复如常,转而又笑了起来,点头道:“那倒也不必,慕大侠的人品我自然是信得过的。那便依你所言,进京去罢。” 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慕北亭不由愣了愣,他万没想到对方竟会反转的如此爽快,这一来倒是让他有些心中生疑,但转念又想,眼下对方既已答应,自己也就勿需再多言语,便抱拳拱手道:“多谢镇抚使体谅,我必不食言!” 陆琰却不看他,转身便走。在场的众锦衣卫们也各个面面相觑,心中均觉不可思议,都在猜测着这位平日里偏执又狭隘的镇抚使大人今日是怎么了?为何如此轻易就放过了眼前之人,难道是因为这人与指挥使大人有些交情的缘故吗?还是说镇抚使大人惧怕了这人的功夫了得? 可还不等这群锦衣卫去细细琢磨,便听到陆琰重重哼了一声鼻音。众锦衣卫立时回过神来,纷纷追了上去,随后合成一队跟到了陆琰的身后。 慕北亭见陆琰离去,心头顿时松了口气,待目送他直至没了踪影后才走到马车旁将其扶正,随后又将马车栓到了一旁树干上,回首再看一眼陆琰消失的方向,方才急步跑进院中,反手将门重重关起。 而此时的慕荀也已被安置到了西厢房里,不大的房间里塞进了阖院众人,大伙儿正在静静地看着李汐颜为慕荀清理伤口,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 等到慕北亭迈进屋去时,清创已经结束,慕荀的双肩也已裹好了纱布,只不过人却还是昏迷不醒。 慕北亭分开众人走到床边,对李汐颜轻道了一句“多谢”,然后坐下身去,探出两指摸向慕荀的手脉口。 李汐颜连忙让到一旁,说道:“他是因失血过多而引起的昏厥,体内倒是并无暗伤,兴许过了今夜便会醒来。” 慕北亭探脉知情,点了点头,表示李汐颜所言不错,说道:“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并无大碍。”回首望向众人,又道:“大伙儿放心吧,慕荀没事的,都散了罢!”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也都挨个退出屋外。制茶的陈师傅却心有顾虑,只等众人退尽,方才凑到慕北亭近旁,小声问道:“当家的,那些锦衣卫…” 慕北亭却不等他说完,便即摆手打断,微笑道:“陈老哥勿需担心,那些人已经被我打发走了,你只管照常做茶出货,至于其他的杂事,一概不用去理会。”稍顿,又道:“这件事你们私下里也不要多作议论,就照过平常的日子便是了。” 陈师傅轻轻点头应了一声,跟着也退了出去。 李汐颜见众人散尽,急忙小声问道:“慕叔叔,那人…您是如何打发走的?” 慕北亭也不瞒她,直言道:“我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有些故旧之情,也就借此震慑住了陆琰,将其劝退,但过些时日咱们还得到京城去走一趟。” 李汐颜奇道:“进京?我也去吗?” 慕北亭点头道:“你也要去,若是不将这一身嫌疑洗去,日后如何能过得了安宁日子啊!” 李汐颜面色斗转,先是飞起潮红之色,旋即又转为寡白黯淡,随后轻叹一声,半晌无言。 慕北亭见状,奇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汐颜摇了摇头,惨然笑道:“这京都我是去不了了,我中了那锦衣卫的‘阎王令’,性命只在旦夕之间,是以去或不去都无甚影响啦。” 慕荀闻言,瞬间大惊失色,这“阎王令”的名头他自是知晓,从前也曾听陆远怀提起过寥寥数语,只说是此毒的辣处便在于毒药唯一,解药也唯一,若非是下毒之人给出解药,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难解此毒。而看着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姑娘竟中了如此邪毒,他心中大是焦急,忙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要知如此,我便将那人扣下,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给出解药来。”说到此处,猛然站起身来,又道:“不行!我得去找他讨要解药回来!”说着迈步要走。 李汐颜急忙站起身来,劝道:“叔叔不可,您或许还不知道这陆琰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心思鬼魅,阴狠残忍,实非善类,况且他刚才又在您手里栽了跟头,现下若冒然去向他讨要解药,他又如何肯给?便是给了,多半也是假药。” 慕北亭停住了脚步,又缓缓坐了回去,满面忧虑,叹道:“怎么会这样啊,这可如何是好?” 李汐颜见他竟为了自己焦心如焚,心中顿生暖意,暗道:“他都还不知我根底,竟愿为了我去得罪锦衣卫,慕叔叔可真是个好人。”正欲再说些宽慰的话语时,又听慕北亭说道:“我有一位朋友,世称‘医圣’,尤善解毒治杂症。待我马上修书一封予他,请他西来为你解毒!” 李汐颜心中大喜,可转瞬又摇了摇头,道:“不行的,这毒药发作的时间或许就在下一刻,远水不能解近渴,我…我只怕是等不到了。” 慕北亭皱眉问道:“此毒可有拖延之法?譬如说服用某种药物,亦或是以旁人的真气克制之类的法子?” 李汐颜再度摇头,说道:“此毒不似寻常毒药,发作之前并无任何征兆,但到了发作之时,瞬间便会在体内化作洪荒猛兽,立时取人性命,是以并无防范与拖延之法。” 慕北亭缓缓垂下了眼帘,沉默过片刻后,方才问道:“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又是哪里人士?” 李汐颜心头一阵难过,知他这一问是有询问自己后事之意,于是低声说道:“我叫李汐颜,是贵州人,我…我…”话到此处,却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而低声抽泣起来,良久才哽咽道:“您都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慕北亭一愣,随即将她扶坐对面,笑道:“你甘愿冒险将荀儿带回家来,足见你俩交情匪浅,却不知你和他是如何相识的?” 李汐颜伸手抹去脸上泪水,轻叹了一声,开始娓娓道出自己是缘何与慕荀相识,而后又是为何跟他同道赶往昆明,以及在这一路上遇到的种种人和事儿。 慕北亭越听越是心惊,直至李汐颜说完半晌后也没能回过神来。过了良久,他才渐渐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没想到在这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竟会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伸手去抓过了慕荀的左手,对着他的断指处细细看了半晌,叹道:“杨三卿么?唉,可真是时隔久远啊!” 殊不知李汐颜此时却正自战战兢兢,她对慕北亭无任何保留,便是自己身份之事也坦然说出,只是话刚说歇,又自懊悔起来,不断在心底询问自己:“我干嘛要说这些话呢?”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站起了身来。 慕北亭察觉到她站起身来,立马抬眼望她,只见此时她的面上竟然流露出了羞愧自惭之色,心中立时明白过来,再度将她拉坐下来,笑道:“不有有失,焉知有得?他能得你相待如此,也就不枉他遭罪一场了。” 李汐颜刚坐下身去,在听过他这句话后,又惊得慌忙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问道:“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北亭皱了皱眉头,反问道:“怎么?难道你不喜欢慕荀吗?” 李汐颜顿时失声惊叫起来,跟着又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北亭。 慕北亭仍是微笑看她,眼中满是慈爱,却也透着询问之意。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一) 李汐颜感受到自慕北亭眼中传递出的真诚,心头大震,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又定了定神,才郑重答道:“我喜欢!” 慕北亭立时大笑起来,右掌猛一拍床沿,朗声说道:“好!真是一个好姑娘!慕荀好福气啊!” 李汐颜脸上顿时飞红,可转瞬又低落了下来,忐忑问道:“可…可我出身不好,您就不嫌弃我吗?”说到后来,话音越来越细,等落到“吗”字出口时,已然是细不可闻。 慕北亭微笑着轻轻摇头。其实自打见到李汐颜伊始,他便暗下留了个心眼,对她的种种行迹观微查意,所谓言行见性,经过一番观察之后,他也大致能判断出眼前的这姑娘乃是心思纯良之辈,并且她喜欢慕荀的心思不似作假,因而对她的身份倒也不甚在意。不过更为重要的一点则是他看着此时的李汐颜,竟有些恍惚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奇怪感觉,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对她是极有好感的。 李汐颜见他久久不言,心中惴惴不安,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小声询问道:“您…您真的不在意吗?” 慕北亭道:“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缘分不问贵贱。’只要你们俩真是两情相悦,我自然替你们欢喜,哪里会反对什么。” 李汐颜这才放下心来,一时间竟把“阎王令”忘到了脑后去,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慕北亭站起身,笑道:“你且陪着慕荀,我出门一趟。”说着迈步走出门去。 李汐颜急忙追身出去,问道:“您要到哪里去?”可环视四顾,屋外却哪还见得到慕北亭的身影,只有他那爽朗的笑声远远传回,显然已走得远了。 李汐颜只好回到屋中坐下,可心头又猛起一念,遂既惊站起身,失口叫道:“‘阎王令’!慕叔叔肯定是去为我讨要解药了,可…可那人又如何肯给啊!”当下便欲出门去追,但刚即动身,转念又叹道:“慕叔叔一番好意,我若是强去阻拦,倒要叫他为难了。唉,横竖也是讨要不到的,去上一遭也无妨,权当让他安心吧。” 如此一想,她又回到床旁坐下,温柔地看着慕荀,悄悄伸手去握住了他左手,心中再起波澜重重。 她身世已然凄苦,又兼遇人不淑,以至迫入风尘烟花之域,小半生里受尽风霜,尝尽苦楚,更遭遇过许许多多的背叛与出卖,可以说一颗心早已死寂如烬,也对世间上的情谊、爱欲都绝了念想,从此一心之向,全都在金钱财帛之上,毕竟金银虽是冰冷无情,但却可靠有用,也永远不会背叛。 可当她遇到了眼前这个人后,从前的那些念头却又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了,不知不觉间,一束光芒竟透进了她紧闭幽暗的心门里,照亮了她最柔软的心底,令那潭本已死寂如寒的心海再起波澜。 一路走来,她慢慢发现自己开始变了,以往待人处世时的市侩、狡猾在慕荀的面前竟全然绷持不住了,只要一见到他,便会不自觉地想跟他亲近,见不到他时心里也会时时想念他,也自那一刻起,她才明白:“原来,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你。” 她抬手轻抚着慕荀的脸颊,垂泪自语道:“那天我问你喜欢我吗,你只说了‘有些喜欢’,但后面的那半句‘只是’却被我打断了。其实我知道你后面想说的话是什么,多半就是想说顾虑你家人的态度吧?不过眼下好啦!我已经替你向慕叔叔问过了,你也肯定都听到了吧?”抬手抹了抹泪,忽然又郑重其事地问道:“慕荀,你喜欢李汐颜吗?”话刚出口,又不禁泪如雨下。 任泪水肆意流淌过一会儿,她伸手迅速抹干了脸上泪痕,复又绽放了笑颜,柔声道:“陆叔叔对我很好,你待我也很好,可我得走啦。我不愿死在这里,更不愿看到叔叔和你一起自责难受的样子,只愿你余生记得,有一个叫李汐颜的女子曾经深深爱过你…”说完俯下身去,朱唇轻轻吻在了慕荀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淡淡唇印后,抽身飘然离去了… 慕家距离锦衣卫的驻地颇远,慕北亭急步快走,也用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到得卫所门口。 此时卫所的大门正敞开着,门口左右各站一名守卫,在见到慕北亭靠近后,立马齐声喝问道:“你是何人?又到这里来做什么?” 慕北亭朗声道:“我叫慕北亭,到此是为了拜访镇抚使大人,还请二位差爷为我通禀。” 这两人相互对视过一眼,其中一人立马返身跑进院中,剩下那人面色骤变,同时侧身做出请状,恭敬说道:“原来是慕先生到访,还请随我到客堂稍候,镇抚使大人马上就到。” 慕北亭见势,知道眼前这两名守卫肯定是被特意交代过,便也不多礼,迈步跨进院去,跟着守卫向客堂走去。 到了客堂后,那守卫又施了一礼,说道:“请慕先生在此等候,小的便先行告退了。” 慕北亭还礼道:“有劳官爷引路。” 等目送那差役走后,他便寻到客座上坐下,闭目养神静待着陆琰的到来。 过了不一会儿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慕北亭睁眼转头看去,只见陆琰独身一人走了进来。 四目相触过后,陆琰当先说道:“慕大侠来得好快啊。”说话间,面上忽然露出了若隐若现的戏谑之色。 慕北亭站起身来,抱拳微笑道:“镇抚使大人有意唤我前来,我又怎敢怠慢。” 陆琰也笑道:“哦?如此说来,慕大侠定然是有备而来咯?” 慕北亭淡淡道:“不敢妄言‘有备’二字,倒是愿听大人有何安排。” 陆琰扬眉笑道:“这话我爱听。不过嘛,得容我好好想上一想。”说完便负手踱起步来。 慕北亭知他心中早有盘算,但见他此刻故意做作,也便负手背后,静静等着他言语。 过了一会儿,陆琰忽然立定了脚步,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却不知慕大侠肯出到什么价码?” 慕北亭毫不犹豫地说道:“力之所及,无所不从。”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二) 陆琰猛一拍手掌,大笑道:“果然侠者之风不减,够爽快!”旋即便竖起右手两指,说道:“其一,你得在十日内帮我找到夏庭玉;其二嘛…”说到此处,突然讳莫高深地一笑,再不说话。 慕北亭见状,上前两步到了他的跟前,正色道:“大人有何需要但说无妨。” 陆琰这才沉声说道:“我要你的剑法要诀和墨雨剑。” 慕北亭目光一沉,立即退开一旁,正色道:“这夏庭玉与我等毫无瓜葛,在今日之前,此人的名号我等闻所未闻,此一节需得跟大人事先言明。”稍顿,又道:“但大人既然吩咐下来要找此人,那只要此人尚在云南地界,我定当竭力而为。” 陆琰摆手道:“你莫要跟我讨价还价,不是竭力而为便可,是一定得找到他。至于有没有误会和冤枉,只需将此人找到了,到时是非曲直自然明朗,你们也就不用再进京去了。” 慕北亭见他态度绝决,知道他已经吃定了自己,再多费唇舌也是徒劳,于是转而说道:“我的墨雨剑早在二十年前就送给了我的义弟林宗汜,如今他居北我居南,路途遥遥,要想取剑给大人也需得花费一些时日。” 陆琰道:“这倒不急,你拿到剑以后差人送来便可。” 慕北亭道:“好。那解药是否能让我先带走?” 陆琰笑道:“看来慕大侠改做了生意人之后,心思也变得灵窍不少,这不见本的买卖都做到我头上来了。” 慕北亭轻哼一声,说道:“大人与我,彼此彼此!” 陆琰脸色一沉,嘴角微微抽搐几下,似乎马上就要翻脸,可片刻之后突然又笑了起来,抚掌说道:“你且放心,那毒药的药性需得半年之后才会发作,只等你做成了第一件事后,解药我即刻双手奉上。” 慕北亭不置可否,只是紧紧盯着他,也不作声。 陆琰见他不信,缓缓又道:“慕大侠与我父是好友,仅凭此一点,我又如何会骗你。” 慕北亭一愣,但转瞬就明白了过来,惊呼道:“什么?陆指挥使是你的父…父亲?”震惊之余,又暗自奇道:“不对啊,陆炳之子不是叫做陆绎吗?可他却叫陆琰…莫非他是陆炳的另一子?”心中疑惑不定,又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人一番,却只觉眼前这人无论是模样或神态都与陆炳相去甚远,毫无父子之相,于是又寻思道:“此人阴晦之气颇重,与陆炳孰无相像之处,想来不会是亲子。但他年岁不足三十便能官至镇抚使,想来应该是一个颇受器重的义子吧。” 慕北亭的这番猜测倒是极准,陆琰确非陆炳亲子,乃是被收养的义子。只因此人生性阴沉,胆量又极大,处事手腕更是毒辣霸道,极善处置一些需行非常手段之事,是以颇受陆炳重用,因而岁不过三十便被陆炳提任至镇抚使一职。而陆琰也深感义父恩情,事陆炳如亲父一般,但有所命,无问对错,言听计从,一以贯之。 陆琰见慕北亭面露疑惑之色,心下不悦,寒声问道:“慕大侠难道是在怀疑我和父亲的关系吗?” 慕北亭连忙摇头道:“不,不。我只是忆起陆指挥使英容笑貌,是以有些出神,还请大人勿怪。”稍顿,又岔话道:“我居边疆年久,消息闭塞,因而不知大人身份,得罪之处,万望见谅。” 陆琰这才息下怒气,淡淡道:“不知者不怪。你可以走了,找到夏庭玉后再到此处找我。” 慕北亭拱手道一句“告辞”,迈步出了门去。 他刚一跨出门槛,便见天色暗沉,举目望天,但见此时的天空中已然乌云满布,大雨顷刻将至。他不禁叹了口气,心想就算自己脚程再快,也是决计躲不开这场大雨,于是便寻到对面街上的茶摊避雨。 近到茶摊前,他正欲跟茶摊老板吩咐上茶,眼角余光却突然瞟见了不远处沐府里高耸的阁楼,当即心中一动,暗道:“要在这云南地界找人,只怕没有比沐老公爷更有能耐的人了,我何不去寻他帮我一帮呢?” 正自想着,只听茶摊老板热情地招呼道:“就要下大雨啦,客官快别杵站外面了,赶紧进来喝杯热茶!” 慕北亭笑道:“多谢掌柜好意,等下次罢。”说完急步便向沐府奔去。 两地相距不远,慕北亭刚跨上沐府门前的石阶,天空中的大雨也刚好落了下来。 守门的两个侍卫见来人乃是沐老公爷的义弟,立马笑迎上前,问候道:“可是好久没见到慕大侠啦,沐老公爷可是时时念起您呐!” 慕北亭笑道:“惭愧啊,让老公爷挂心,实在不该。” 他说这话时,心里也确生出了歉疚之意,自那日与薛十行比武得胜之后,他就再没到沐府拜访过,此时也是有事相求方才前来,心里不觉有些惶惶。 那侍卫见他只是站着不动,便又玩笑道:“慕大侠怎么还不进去啊?难道此来就只为在屋檐下避雨吗?哈哈,还请赶快进去见一见老公爷吧!” 慕北亭笑了笑,等问明了沐朝辅所在,便迈步向院中行去。 此时已过正午,沐朝辅正在花园别苑里歇息,身旁有冯一山在伺候着。慕北亭老远走来便被冯一山看到了,冯一山先是一愣,随即就向他挥手示意,跟着又低下身去贴耳告诉沐朝辅,慕北亭到访。 沐朝辅闻言,立马坐起身来,转头向窗外望去,见慕北亭正冒雨行来,急忙吩咐冯一山道:“你快取了伞去接他啊!” 冯一山领命,取了雨伞跑迎出去,等接到慕北亭时,立马故意板起面孔说道:“我就说今日怎么就突然刮风下雨了,原来是为了把你慕大侠给吹来啊,看来连老天爷都知道国公爷想你了呢!” 慕北亭歉疚道:“是我不该,是我不该。让老公爷挂心了,我这就去赔罪!” 冯一山大笑道:“赔什么罪呀!见到你来,国公爷可高兴了。这不,怕你被雨淋,忙催促我带了雨伞来接你呢。” 慕北亭心头大暖,他万没想到沐老公爷竟是这般挂念着自己,心中惭愧更甚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三) 两人撑伞进廊,在转过一个弯后进到了屋里,慕北亭当先上前拜倒在地,涩声说道:“北亭愧为晚辈,倒让兄长费心挂怀了,实在惭愧啊!” 沐老公爷微笑道:“你我是兄弟,兄弟之间何需言愧,快起来罢。”说着抬手示意冯一山将他扶起。 慕北亭站起身来,却又不知该往哪里坐。沐老公爷瞧出他窘态,笑问道:“怎么?你我兄弟几日不见便这么生疏了?快坐到我身旁来罢。” 慕北亭依言走到他身旁寻位坐下,又见他一脸慈祥地看着自己,心头歉疚之意更是难以平复,半晌才说道:“兄长近来可好?” 沐朝辅道:“很好。倒是你,自那日碧鸡山巅比试过后,只说家中事忙就走了。怎么样,到今日可算是忙完了?” 慕北亭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事儿,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何况此时情境下再说求助之事已然难以启齿,于是含糊道:“嗯,已经处理好了,没事儿了。” 沐朝辅久经事故,只见慕荀此刻眼神飘忽,心中立知他未说真话,但也不戳穿,只是吩咐冯一山道:“你去看一看沐程,瞧他书读的怎么样了,也替我考他一考,若是学的不好,便教训教训他。” 冯一山领命,转身又向慕北亭告别,带着雨伞出去了。 沐朝辅透过格窗看着冯一山的身影直至不见后,方才缓缓问道:“眼下这屋里就只有你我二人,贤弟若是遇有难事,直言不妨!” 慕北亭一惊,抬眼望向义兄,但见他此时双目炯炯,便知自己的心思已然被他看破了,当下再不隐瞒,叹道:“确是遇到了一件事,想求大哥帮我一帮。” 沐朝辅爽朗笑道:“你我是兄弟,有事直说便是,何需遮遮掩掩,更用不上一个‘求’字。” 慕北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旋即便将近来遭遇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可求助抓捕夏庭玉的请求终究没有说出口。 沐朝辅仔细听完,沉默半晌,许久后才缓缓说道:“真是世事难料啊!没想到你竟会被牵扯其中。” 慕北亭听过这话,不禁愣了愣,随即奇道:“听大哥这话,似是知道此事?” 沐朝辅点头道:“不错,我也不瞒你,那锦衣卫要找的夏庭玉此刻便在我的府上。” 慕北亭吃了一惊,脱口道:“难怪那伙儿锦衣卫巡山问海也寻他不见,原来是大哥收留了他啊!”稍顿,又道:“可诽谤朝廷之罪非同小可,大哥将他留在府里只怕是不妥啊!” 沐朝辅哼了一声,不屑道:“他不过是向皇帝直言进谏,难道这也算是诽谤朝廷吗?只不过他秉性刚直,表中言辞不免激烈了些,才至触怒了皇威,招来杀生之祸。可当今朝堂之上,有此胸怀与胆色的志虑忠纯之辈已然不多了,我钦佩他的人品与秉性,确是有心将他保下,所以才把他接到府中藏了起来。” 听过沐朝辅的慷慨陈辞,慕北亭顿时肃然起敬,但同时也忧心忡忡,说道:“大哥侠义仁心,小弟敬服,可他已经被锦衣卫盯上了,只怕稍有不慎便要连累了大哥啊!” 沐老公爷沉吟道:“此节我自然知晓…唉,若是别的锦衣卫前来办理此事,我自然会将夏庭玉交予他们带走,随后再上书向皇帝求情,如此一来,多半就能保他性命无虞。可来的却偏偏是陆琰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狗,那就说明皇帝是真的对夏庭玉动了杀心…”说到此处,忽又叹息了一声,摇头道:“其实,我也一直在为如何能保住他性命而犯愁啊!” 然而沐朝辅的这一句愁叹却并没有被慕北亭听入耳中,因为此刻的慕北亭正在想着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陆琰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忽又想到自己此前的猜测,脱口问道:“这陆琰莫非是陆炳的义子?” 沐朝辅嗤鼻道:“不错,此人心狠手辣,向来对陆炳惟命是从,倒是他的一条好狗!” 慕北亭听义兄用词粗鄙,似是对陆家父子怀有很大不满,不禁心生好奇,但转瞬又想,这其中只怕牵涉到朝堂之事,当下也就不再详细询问其中关系,转而问道:“那以兄长之见,眼下的局面咱们又该如何应付?” 沐朝辅皱眉思虑半晌,却又摇头道:“眼下确实难以想出一个即可保住夏庭玉性命,又能向陆琰讨得解药的两全法子。哎,真是两难啊!” 慕北亭也垂首思索起来,心中倒也闪过了许多念头,但每一个念头却又经不住深想细敲,是以过了许久也未能得出一个可靠主意。 厅中两人各寻主意,一时静无人声,只听得窗外“嘀嘀嗒嗒”的雨声纷乱杂响,惹人愈发心烦。又过了半晌,沐朝辅忽然叹道:“这世间上还真是难有两全法啊!罢了,罢了,就先保住一人再图后续吧!” 慕北亭眉头一锁,问道:“大哥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吗?” 沐朝辅道:“这两件事都得着落到夏庭玉的身上,看来他是不易保住了,眼下咱们也只好先把他交给陆琰了。” 慕北亭惊呼道:“可如此一来,那夏庭玉岂不是要送了性命?” 沐朝辅沉吟道:“倒也未必,只要能想出一个法子保住他不被陆琰立刻杀害。如此一来,或许会有转机。” 慕北亭又问道:“那大哥心中可是有了计较?” 沐朝辅道:“倒也说不上是个什么好主意,我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先设法和陆琰搭上线,看他卖不卖我一个情面,暂留夏庭玉一条命,至于后续之事,待我修书一封送禀夏首辅,请他在朝代为周旋。” 慕北亭蹙眉道:“大哥此举着实冒险,若是陆琰不卖面子,反而追究起藏匿之责,到时又该如何开脱?” 沐朝辅道:“我既敢如此行事,便有把握能自保,这一点你倒勿需担心。” 慕北亭心下稍安,起身向义兄鞠了一躬,抱拳道:“我代那个姑娘谢谢大哥了!” 沐朝辅眉头耸动,面上忽然显露除了失望神色,苦笑道:“唉,看来在老弟你的心里,到底还是不把老哥哥我当做自己人呐!”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四) 慕北亭大吃一惊,便要解释,可张开了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又垂下了眼帘,不敢去与沐朝辅对视,当下扪心自问起来。 他心想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原故,使得他对于沐朝辅的感情是亲近少,尊敬多,而在这样的情感基础之上,也就很难衍生出亲密的关系。他想通了此中症结,却又不敢告诉沐朝辅,因为他觉得自己愧对沐朝辅的深情,实在难以启齿,也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老人更加失落的模样。 好在沐朝辅适时地笑了起来,说道:“罢了,咱们还是先去见一见夏庭玉吧。” 慕北亭连忙点头,同时收敛起了心神,在应过一声后,起身走到沐朝辅的身后,伸手推扶着轮椅出了房间,然后又顺着沐朝辅的指引向花园深处行去。 两人穿过一段绿荫小径,来到了一片花树林中。慕北亭停下了脚步放眼望去,只见在林子的北面建有一栋青砖瓦楼,此时一楼的门扉也正虚掩着。 沐朝辅举手指去,说道:“夏庭玉就在里面,咱们过去罢。” 等行至门前,沐朝辅又出声喊道:“雨堂何在!” 他话音刚歇,便听得屋中立时响起了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跟着就有一人冲出门来,长揖及地,口中说道:“雨堂在此,敬请国公爷吩咐。” 慕北亭寻眼看去,但见夏庭玉此刻正面门朝地,并不能看不清模样如何,只能根据他的声音判断出他的年岁约莫已近不惑。 沐朝辅摆手道:“雨堂不必如此多礼,快起身罢。” 夏庭玉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慕北亭再次投目向他看去,细看之下,发现此人面目生得端正,气度凌然,身形又极是瘦削,倒是颇有一副傲骨书生的模样。 与此同时,夏庭玉也在打量着眼前的慕北亭,但见他英姿飒爽,气势不凡,当即便拱手笑道:“我看这位仁兄气宇不凡,定然是非凡人物,敢问仁兄高姓大名?” 慕北亭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在下慕北亭。” 夏庭玉连连点头,笑道:“果然是好名字!”转面又向沐朝辅问道:“国公爷今日是特意带了这位好朋友来让我结识吗?” 沐朝辅颔首道:“他是我的结拜义弟,若是有缘,你二人往后可以多加亲近…不过我此来却是另有别事要告知于你。”顿了顿,又道:“咱们进屋里去谈吧。” 慕北亭双手环抱起轮椅上了石阶,夏庭玉则把两扇门全部打开了。 进到屋里,三人寻到桌旁分自坐定。沐朝辅正色道:“雨堂,老夫有个坏消息需与你说明…”接着便把慕北亭所遭遇之事细细讲了一遍。 夏庭玉听完后连连摇头,苦笑叹道:“唉,没想到因我一人之过,竟引出了这无尽的波澜!”说完猛然起身,对着慕北亭鞠了一躬,说道:“对不住了,北亭兄!不曾想因我一人之过,竟连累你的家人遭此劫难,实在是惭愧啊!” 慕北亭连忙站起身将他扶起,摇头道:“兄台是秉忠性直的好官,不过是行了本分之事而已,又有何错?咱们眼下遭逢此难,纯属是天听闭碍所至,兄台万不可揽责于身呐!” 虽得这番言语宽慰,但夏庭玉的面上仍是愧疚之色不减,也半晌无语。 沐朝辅见状,欲要打破沉闷气氛,于是正色道:“眼下形势急迫,别的且先不论,咱们还是先商议出一个法子,且将这群锦衣卫对付过去。” 慕北亭点头道:“大哥所言极是,可咱们该当如何应付?” 夏庭玉也跟着问道:“便请国公爷安排下来,雨堂照做便是。” 沐朝辅颔首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先将你交给陆琰换回解药,同时也还了旁人清白…” 夏庭玉急忙点头应道:“如此最好不过,这样也能令我良心稍安。” 沐朝辅接着又道:“但你也勿需担心,老夫是有心要保你的,此一节绝不会变,所以老夫也会想办法保住你在他们手里不受伤害,至于后续如何救你出狱,老夫会再请朝中重臣斡旋…”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住了,似乎是不想将自己的关系网透露太多,又转而说道:“不过要如何把雨堂交到他们的手里,咱们还得再设计一番。” 慕北亭点头应道:“大哥所言不错,确是得小心谨慎一些,但不知大哥对此可有计较?” 沐朝辅目光缓缓沉落到了地上,沉思良久后,忽然抬眼望向慕北亭,说道:“此前锦衣卫已跟了你的暗哨,虽然他们还不敢进到我这府里来调查,但咱们也得小心谨慎些,所以这两日里还不能把雨堂交出去。这样罢,你这几日里便每日早出晚归,假作明察暗访的举动迷惑和拖延对方,待我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再另行通知你,到时你便带着陆琰到指定的地点拿人即可。” 慕北亭忽然不安起来,皱眉急道:“哎哟,也怪我太不小心,就这般冒失进到府里来,实在是欠了考虑,这些锦衣卫可会…” 沐朝辅连连摆手,打断道:“你事先并不知雨堂在此,又如何说得上‘欠虑’两字?哼,只要他陆琰不在我府里亲自找到雨堂,又能奈我何?” 慕北亭想了想,觉得沐老公爷的这番话倒也不错,毕竟一个坐镇一方的封爵王爷,又岂会被区区四品锦衣卫镇抚使所撼动,想通此节,心情稍松,当下轻轻点首赞同。 夏庭玉又问道:“还请国公爷把计划说得详细些,以免我举止失当,再误了旁人。” 沐朝辅道:“至于这计划嘛…这个…”说到此处,他忽然轻咳了一声,又道:“总之你竟记一点便可,此后无论境遇如何,万不可将老夫说了出去,如此方可保得你我两相平安!” 夏庭玉斩钉截铁道:“国公爷且请放心,雨堂便是性命不要,也万不会泄露一句话!” 沐朝辅轻轻颔首,又对慕北亭说道:“你回去罢,见到了冯一山便让他过来见我。”稍顿,又道:“记得走正门,若能再张扬一些就最好不过。” 慕北亭立时会意,点头道:“是,小弟记下了。”说完又冲夏庭玉抱拳道了一句告辞。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五) 夏庭玉连忙起身还礼,跟着又把慕北亭送到了门外,等目送他遥遥离去直至不见后,方才自言自语说道:“此人器宇轩昂,又能与国公爷义结金兰,果然是不同凡响!”再回到屋中,又冲沐朝辅问道:“敢问国公爷,这位慕兄是何许人也?听他的口音不似是本地人士啊。” 沐朝辅道:“我这义弟乃是江湖中人,至于籍贯倒是不知,不过我与他是一见如故,便结义金兰了。” 夏庭玉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见他也颇有几分亲切之感,改日定要与他好好亲近一番。” 沐朝辅笑道:“如此甚好,不过眼下最为要紧的事就是渡过眼下这一劫,等往后自然会有时间让你与他交厚。” 夏庭玉旧问重提,又道:“便请国公爷示下,我定一一照做。” 沐朝辅显然还没有思虑周全,当下便道:“兹事体大,我也需得好好计议一番,以求有个万全之策。”说完侧首望向窗外,眉头也渐渐沉锁了起来。 出了院去,慕北亭很快就寻到了冯一山,在告知过沐朝辅所在后,便即拜别出府,等走到府门口时,又故意跟门口的众守卫们闲话几句,随后才迈步走到了街面上。 这时雨已停歇,他脚步不疾不徐地向家中走去。只等进了院去,立马急步往慕荀的房间赶去,进屋后只见慕荀仍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而李汐颜却没了踪影,当下只道她是有事离开了一会儿,也就并不在意。 他落座床旁,伸手摸向慕荀的额头,自言叹道:“你此番出去,可是给我惹了个大祸回来啊!”顿了顿,忽又笑道:“不过你小子倒也福报不浅,还给我带了个好姑娘回来。如此一来,你遭的那些罪倒也算是值得了。” 他坐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李汐颜出现,渐渐就起了疑心,暗自奇道:“这姑娘是到哪里去了?”于是起身走出门外,四下寻找一番无果,又把家中的佣人挨个问了个遍,却没一人知道她的行踪,至此,他心底猛然升起了一个不详的念头,暗道:“这丫头不辞而别,莫不是因为身中奇毒,就此灰心失望离去了?” 此念头一起,慕北亭更不敢耽搁,急忙冲出门外来到街上,四下寻了一转,却哪里还见得到李汐颜的踪迹,心中又不禁暗自猜疑道:“她会不会已经出城去了?”如此想着,便向附近的城门奔去,心想她若是要出城去,必定是要过城门的,自己只要到四方城门挨个询问,便可知她出城没有。 慕北亭的茶坊常年出货,是以四方城门的守官大多与他相识,加之近来他与沐老公爷结义之事早已传遍全城,众守卫对他此时的询问也就更加上心了。 只可惜他走遍了四座城门,询问之下竟没有一人见到李汐颜出城。他失望之余,只得嘱托各门守官多加留意,若是见到了李汐颜,就马上将她拦下。 离开了北城门后,慕北亭略一思忖,又疾步奔向位于城中的“云舫客栈”。 客栈的老板名叫何长翰,乃是此地客栈行当里的龙头大哥,平素与慕北亭也算有些交情。 到得店中,见到了何长翰后,慕北亭便直明来意,请他帮忙在城中所有客栈里寻找李汐颜的下落。何长翰听过请求,也不多话,当即唤来一个书生,随后依照着慕北亭的描述画出了李汐颜的画像。 慕北亭在确认过画像准确无误后,又让那书生再画了一幅,随后便将这两幅画像收入怀中,转面向何长翰抱拳道:“此事就有劳何掌柜费心了,待他日时闲,慕某再来拜会!”言毕出了店门,又朝着走商队伍聚集的西市而去。 等他来到西市时,已近傍晚时分,而此时也正值饭点,他径直走到“云聚商行”的店门前,举步便进。店中正堂里一众大汉正围桌用饭,在听到动静后,纷纷转头看来。 何耀诚居坐正中,当见到来者是慕北亭后,急忙放下碗筷,离席迎了出来,忙问道:“慕叔,慕荀他们可有消息了?” 慕北亭叹了口气,说道:“他已经回到了家里,只是魏兄弟他们…” 何耀诚颤声问道:“他们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慕北亭缓缓道:“他们遇害了。”接着便把此前李汐颜向自己叙说的那些经过又向何耀诚说了一遍。但李汐颜对于商队遇害的全部过程也知之不详,只是零星听起慕荀说过一些,是以慕北亭在转述结束后又补充了一句:“至于其中详情,就等慕荀醒来后再详细问他吧。” 不过关于李汐颜的身份,慕北亭还是做了改编,只说她是江湖侠女,见到慕荀遇难后便出手相助云云,至于慕荀遭遇到锦衣卫负伤的实情,他也同样隐去不说,只含糊其辞说是路遇歹人,力战不敌后才负了重伤。 何耀诚听完之后,顿时面若死灰,身子顿时一软,就此跌坐到了地上,他身后的众人也忍不住一阵哀叹,更有几人竟失声痛哭起来。 慕北亭连忙弯腰把何耀诚扶了起来,劝慰道:“此事对方蓄谋已久,何况敌暗我明,任谁都难以做到有效防范啊!” 何耀诚咬牙切齿厉声说道:“好个翁字扬,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慕北亭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这仇定然是要报的,但也不可冒然前往,需得详作谋划后再行出击。” 何耀诚伸手抹去脸上泪痕,重重点头,说道:“慕叔说的不错,是得好好谋划,要做到一击得手!” 慕北亭又道:“我此来除了报丧外,还另有一件要紧之事得烦请何老弟帮忙!” 何耀诚道:“慕叔与我不是外人,不必见外,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只管吩咐便是。” 慕北亭也不跟他多客气,便从怀中掏出了画像递到他的手里,说道:“老弟遍知出城的路子,就烦请你帮老哥盯一眼这画像中的人,若是发现了她,定要将她拦下,并告诉她,治她病的药我已经找到了。” 何耀诚低头看了看画像,并不问原由因果,只道:“慕叔请放心,我这就安排下去,只要有了消息,我即刻便差人去通知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六) 慕北亭点了点头,忽又正色说道:“待他日你去寻仇之时,也算上我一个。” 听到这个许诺,何耀诚顿时喜上眉梢,他素知慕北亭的功夫神鬼莫测,寻仇之事若能得到他的相助,必定会胜算大增,当即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能得慕大哥相助,何愁血债不偿!我先替死去的兄弟们谢过慕大哥了!” 慕北亭将他扶起,沉声说道:“你不必言谢,那伙强人恶辣歹毒,慕荀若不是阴差阳错避过了毒药,只怕也已遭难身亡了。好在苍天怜见,让我等知道了真相,我又岂能放过那群歹人,定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何耀诚心头激荡不已,频频点头称是。 慕北亭又道:“我尚有杂事缠身,就不在此多逗留了,老弟这里但有消息,便请马上来通知我!” 何耀诚连连应诺,随后又陪着慕北亭走出门去,挥手送别。 慕北亭离开商会后,脚步不停,又赶到了城中地头蛇的落脚点,城东墙脚下的茶铺里。他刚一跨进茶铺,一个小二哥便迎上前来。 可还不等他发声,慕北亭便从怀里掏出画像递了过去,抢道:“劳烦小哥将这画像交给高池,并告诉他,慕北亭托他寻找画中之人。若是能找到了画中之人,便跟她说药已经找到了,让她速速回家来!” 那小二哥似乎和慕北亭很是熟络,当下接过了画像揣进怀中,抬手抱拳道:“慕爷请放心,小的这就送去。” 在办完了这两件事儿后,天色已暗了下来,眼看就要进入宵禁时间。慕北亭疾步快走,很快就回到了家里,刚一迈步进院,迎面便见王大娘一脸欢喜地冲将过来,她边跑边笑道:“慕爷回来的可真是时候,少爷就在您进门的前一刻刚醒转过来,眼下正在屋里吃饭呢!” 慕北亭心头大喜,顺口应了一声,便即冲进屋去。 此时的慕荀正半卧在床榻上喝着粥,在一旁喂他吃粥的是陈皑。两人见到慕北亭进屋,均是一愣,陈皑低声叫了一句“慕叔叔”;慕荀却是半晌无声,眼里忽然噙起了泪水,目光中既有委屈也含酸楚,可胸中的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表达出来,嘴唇颤动了半晌,终是喊出了一声“爹!” 而此刻慕北亭的心中亦是万千情绪在翻涌不止。在慕荀不辞而别的这些日子里,他愤怒过,也埋怨过,甚至还想过从此不要再管这个不识好歹的儿子。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焦躁的情绪最终又化作了深深的担忧与思念,若是今日慕荀再迟来一步,他便要踏上寻找儿子的路途。是以眼下看着泪眼涟涟的慕荀,他的心情也愈发复杂起来,竟暗暗责怪起自己当日的鲁莽,若是自己没有打过他那两巴掌,或许一切就都不同了。 这时只听慕荀呜咽道:“是我错了,我不该与您置气,更不该任性妄为。” 慕北亭微笑着安慰道:“你平安回来了就好,我不怪你的。” 慕荀再难自持,泪水顺着脸颊肆意滑落,抽噎着断断续续说道:“可是…可是因我之过…死了好多人啊!我…我…” 慕北亭伸手为他拭去了脸上泪水,轻声劝道:“没事的,有爹在,你只管安心养伤,至于其他的事,自有爹去料理。” 慕荀摇了摇,涩声道:“魏大哥一众被歹人谋害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做了一个缩头乌龟;后来徐澈与我失足坠入深渊,又因我的无能以至他惨死异乡;洛爷爷更是为了救我性命而殒命火海。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和我有干系!只要一想起他们,我的心里就如针扎火灼般痛苦…” 慕北亭轻抚着他的后背,劝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李姑娘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唉,这些事情可谓是阴谋与巧合缠杂,你也不必全都揽责于身。逝者亡矣,生者当坚强。你若不振奋起来,岂不是愧对了他们的在天之灵?” 慕荀闭目摇头,可紧接着又打了个哆嗦,急忙睁眼问道:“我听陈皑说您出门去寻李汐颜了,她怎么了?是回贵州去了吗?” 慕北亭叹了口气,道:“李姑娘中了那陆琰的‘阎王令’,可她起先并没有告诉我,等我知道了以后,便赶去卫所向陆琰讨要解药,可等我再回来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寻遍城中各处,也没能找到她,眼下也不知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不过我已托了朋友继续寻找,想来很快就会寻到她的消息。” 慕荀惊道:“中毒?怎么会这样呢?那毒很厉害吗?您可有拿到解药?” 慕北亭稍一犹豫,还是决定先不将沐府里的事说给慕荀听,只是自信一笑,说道:“只是些许小毒,无碍大事,你不必太过担心,我自会安排妥当的。” 慕荀听父亲含糊其辞,心中大是不信,问道:“可她为何要走呢?这没道理啊!莫非是因为中了毒便灰心丧气了?”稍顿,又自否定道:“不对啊,她本身就善使毒药的高手,莫不是自己去寻找解药了?” 慕北亭劝道:“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亦或许她只是出去走一走,说不定晚些时候就自己回来了。” 慕荀的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急道:“不行的,她若是再遇上了那群锦衣卫,可就大大不妙了!” 慕北亭不再劝慰,面上反倒是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神色,笑问道:“这李姑娘是你的心上人吗?” 慕荀一愣,旋即变得忸怩不安起来,急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她一路上对我很照顾,所以…所以…” 慕北亭见他支吾半晌却是说不出个下文来,不禁暗自好笑,寻思道:“这傻小子也是个榆木疙瘩,自己的心思也梳理不清。唔,比之我当年也不如啊!” 慕荀抬眼看了看陈皑,见他也满面好奇,心中更是尴尬,摇头道:“我顾她安危,可您却要来取笑于我。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良心何安啊!” 慕北亭见他不愿过多表露心思,又兼此时有旁人在侧,也就不再继续追问,便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待会儿再出去找找看,只要她还在昆明城里,就肯定会被找到的。”言毕又转面望向陈皑,问道:“徐澈的父亲现在何处?”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七) 在听到这一问后,陈皑再难自抑,刚刚才消肿下去的双眼立时又红胀了起来,泪水也止不住地流落下来。他今日刚到茶坊,便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喊叫着慕荀的名字,心中顿时大喜过望,当即欢呼雀跃地奔到慕荀所在的房间。 可等进了屋去才发现慕荀正昏迷卧床,而旁侧并不见徐澈的踪影。眼见如此,他心头忽然就升出了不详之感,遍问过周遭众人后,却无一人知道徐澈的消息,于是只得守候屋中,焦急地等待慕荀醒来。 在经过了近两个时辰的守候后,慕荀终于醒了过来,陈皑立马上前询问,可当得知徐澈已葬身于山洞深渊后,他几乎就要站立不住,好不容易摸索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顿时就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若非是旁人从旁劝慰着,他只怕要哭得昏厥过去。 好在最难受的阶段已在之前熬过,此时的他仅哽咽了一小会儿后,便伸手抹了抹泪,抽噎道:“他住在我家,饮食起居全靠我娘照顾着。” 慕荀看着陈皑伤心落泪,眼前不自觉就浮现出了徐澈的身影,霎时间也变得情难自已,跟着流起了泪来。 慕北亭伸出双手去同时拍了拍两人的手背,安慰道:“客死他乡终非归宿,待明日我去请法师来做场法事,再为徐澈立个衣冠冢,也好让他魂归故里,安息往生。”顿了顿,又对陈皑说道:“你暂且不要把徐澈的死讯告知徐父和你娘,等明日由我亲自去报丧吧。” 陈皑点头应下,慕北亭抬手再拍了拍他肩膀,又道:“今日你也不用干活了,去账房领些银子到外面散散心,明日可早些过来,我有事安排于你。” 陈皑点头答应,然后抹着泪出了屋去。慕北亭起身关上了门,回身坐,问道:“你的伤处感觉如何了?” 慕荀道:“还有一些隐痛,但想来问题不大,过几日就没事了。” 慕北亭道:“那就好。先前李姑娘给我讲了一些你此行的遭遇,但你和商队一行所经历那些事她却所知不全,你再详细给我讲一讲这一段的经历吧。” 慕荀缓缓点头,接着便把这一路的所有经历都细细说了一遍。慕北亭听完之后,不禁嘘唏良久,感叹道:“没想到你竟有此遭遇。” 慕荀忽又想起一事,急忙问道:“我外公呢?他还好吗?” 听他问起此事,慕北亭不由地苦笑摇头,说道:“我今日一见到你,就把其余的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顿了顿,又道:“放心吧,你外公没事的,他也并没有病危,只是年岁大了,对孙儿的思念日盛,但他平素最是好面,轻易不愿开口,旁人自然也不易瞧出来,不过你外婆却是心明眼亮之人,在见他终日郁郁不乐后,立时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就自作主张,派了阿刘哥南下来找我们,再往后便是编造说词,设法让咱们父子俩北上姑苏,以圆你爷爷的心愿。” 慕荀闻言,心头一股怨气骤起,恨恨道:“可真是一个大笑话,我因为他们的这一番蒙骗而遭了大罪,他们又知道吗?那阿刘人呢?我可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慕北亭劝道:“所谓好心生祸害,那也是常有之事,你又怎好去责怪?再说阿刘哥已经回去了,你若要找他,还得到姑苏你外公家去。” 慕荀冷笑道:“去姑苏?嘿嘿,我这一路上的凶险遭遇全是拜他们所赐!我可是不会再去了,谁爱去谁去!” 慕北亭道:“莫要说气话,我都已经答应下来了,只等找到你之后,咱们便一起北上姑苏。” 慕荀还是愤恨难平,又接着说了几句抱怨的话,但心底深处却还是对远方的外公外婆牵挂于怀,最终也还是答应了下来,又说道:“爹,我求您一件事,您可一定要答应下来!” 慕北亭笑道:“咱们父子之间何需用一个‘求’字。”顿了顿,问道:“你可是要去报仇?” 慕荀目光陡射寒光,咬牙道:“只怪我艺不如人,不然便现仇现报了!”话一出口,又觉失言,便抢道:“不对,若是我武功了得,又岂会让那伙歹人得逞,魏大哥他们也就不会遇害了。” 慕北亭苦叹道:“往日里劝你用功练武,你却总是浮躁耍滑…唉,算了,都是些追悔之言,不说也罢。至于商队遇害的事,我已经告知了何耀诚,也许诺了他要为商队报仇。” 慕荀瞬间面目狰狞,狠声说道:“有您亲自出马,定叫那伙歹人血债血偿!” 慕北亭看着眼前戾气满满的儿子,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暗自忧虑道:“看来这次的遭遇对他心境影响甚巨,整个人戾气十足,如此下去可是大不妙啊。”于是说道:“报仇之事且先不忙,如今需要做的事还很多,咱们得一桩一件地做…” 慕荀咬牙切齿打断道:“自从商队众人遇害之后,我只要一闭上眼,那些死去的亡人便会到我的跟前哭诉冤屈,我恨不得立刻就去为他们报仇雪恨,所以报仇的事得当先放在首位!” 他说完这一句,面色忽然变得潮红,胸口也剧烈起伏不止,整个人似乎陷入了魔怔之中。慕北亭见儿子似要失控,神色一紧,当即伸手去握住了他的右手,随后一股浑厚清凛的真气经由掌心传递,源源不断地注入到他的体内。 过了一会儿,慕荀只觉体内的躁动之气渐渐平静了下来,意识也开始有些恍惚起来。 慕北亭见他情绪平复,便道:“我知你感受,也懂你心思,只是远地寻仇切不可操之过急,眼下最为要紧之事,便是先把你的伤养好。” 慕荀摇晃了下脑袋,问道:“您给我输了什么真气?我…我好困啊。” 慕北亭道:“你一路熬眼奔波,自然会身疲神乏,我只是向你体内注了一道寻常真气。你就好好休息罢,莫要多想,一切就等到了明日再说。” 慕荀也实在是撑持不住了,便乖乖地滑卧睡下,小声说道:“李汐颜对我有恩,您可一定要把她找到啊!” 慕北亭嘴角勾起了笑意,说道:“放心吧,我会把她找到的。” 对于父亲的承诺,慕荀自然是无条件相信的,当下再无牵挂,这才将脑袋落靠到了枕头上。慕北亭则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门,吹灭烛火后走出了屋去。 第一百七十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八) 翌日一早,天色刚朦朦发亮,陈皑便已赶到慕家茶坊门口。此时院门还尚未开启,可正当他要举手敲门时,却又听得“吱呀”一声响,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开门之人正是慕北亭,当他见到站立门外的陈皑后,顿时展露出一个和蔼微笑,问道:“你到多久了?” 陈皑躬身行礼,说道:“慕叔叔早。我刚到,正想敲门呢。” 慕北亭见他正举着一对黑眼圈跟自己说话,便问道:“昨夜没睡好么?” 陈皑摇了摇头,小声道:“我睡不着。” 慕北亭慈爱地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罢,咱们去见一见徐爹爹。” 陈皑应了一声,转过身去头前引路。慕北亭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忽又想起一个问题,便脱口问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起过徐爹爹待徐澈不好,眼下可否细细与我说上一说?” 陈皑猛然停住了脚步,背对着慕北亭不住抽噎起来。慕北亭见他突然落泪,心中顿生歉意,立马抢身上前,说道:“实在抱歉,又让你难受了。我也只是想要多了解他们父子俩一些,你若是难受得厉害就不用讲了。” 陈皑摇头道:“不,不。我是替澈哥委屈,也替他不平。关于澈哥的家事,他在世的时候是坚决不许我向任何人说起的。” 慕北亭道:“那你就跟我说罢,我很想知道。” 陈皑平复了下心情,说道:“澈哥比我年长三岁,听我娘说,他们父子俩是在我出身的前一年里落居到我家旁边的,所以我俩自小便认识,也正因如此,我自打记事儿起便目睹了徐父待他的种种不好。 “那时的徐父虽也患病在身,但日常行动却是无碍,可他每日里并不做活做业,就只管读书写作,饭食也只是胡乱弄一些糊糊或是杂锅菜来果腹,可澈哥年幼啊,如何能像他这般随意对付了,后来我娘看不过意,心里也可怜澈哥,便时常把澈哥带回家里哺育。可这一来倒好,徐父见有人多事帮着照应孩子,也就愈发懒得搭理澈哥,到了后来,我娘索性就将澈哥收养在家里,并着我一起养活。” 慕北亭听到此处,大皱眉头,疑惑道:“这天底下竟会有如此寡毒的父亲?难道这孩子不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陈皑附和道:“不错,我看也不像,那徐父贼眉鼠目,又哪能生出似澈哥这般英俊的儿子来!” 言者无心,听着有意。慕北亭的心头立时一跳,急声追问道:“莫非他俩并非亲生父子?” 陈皑摇头道:“这倒不知了,毕竟也没有听徐父说起过。” 慕北亭沉吟道:“常言道:‘男儿多像母’,倒也不可轻易以相貌下了定论。” 陈皑道:“哼!我倒是希望他俩无甚关系,如此也就不至让人心寒了。” 慕北亭摇头笑了笑,对于陈皑的这句话不置可否,又继续追问道:“那再往后呢?” 陈皑又愤忿道:“在澈哥十二岁那年,徐父因旧疾发作瘫痪在床,起居生活已然不能自顾。我见他有此报应,心头大是痛快,也常劝澈哥不必去理会他,只管每日两餐送去,不把他饿死就好…” 慕北亭看他此时面上居然流露出了畅快之意,心中不由暗道:“这徐父虽是寡情薄义了些,但你也不能去唆使徐澈行了不孝之举啊。” 只听陈皑继续说道:“只可惜啊,澈哥是个慈孝之人,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来,反倒是向我娘辞行,然后搬离我家,回去跟他父亲一起居住了。也自那以后,澈哥就开始到各处求活干,承担起了养家的重担。” 慕北亭感慨道:“他小小年纪便驾上了这副重担,只怕过的也不容易吧?” 陈皑点头道:“谁说不是呢。他自打回去以后,先是去给人做了卖力气的苦工,可做了没多久,便被雇主嫌弃身体单薄力气弱小,于是就把他给辞退了;接着他又去了客栈饭堂里做杂役,但那店家是个心肠歹毒之人,见他年幼便常常短扣他的工钱,后来他实在挨不过了,只得又去作坊里当了手艺学徒,可照样是遇人不淑,苦活、脏活做了一大堆,手艺却没能学到半分。直到他年岁稍大了些,情况终才有了好转,许多心善的雇主都怜他家境凄惨,加之他干活也极愿卖力气,是以待他也很好,至此也才算是勉强讨活了生计。” 他说到此处,忽又叹了口气,神色变得越发哀伤起来,摇头道:“可他也活得不容易啊!每日里都要给三四个雇主做活,回家以后还要去伺候他那无情无义的废人老爹。哼,若是换作了我,我可绝对做不到!” 慕北亭遥望天际,由衷赞叹道:“此子果然是个仁孝之人。唉,可惜了!” 陈皑已经越说越气,心中愈发不平,当下狠声道:“如今澈哥走了,我和娘可不会再收留他了,定要让他尝一尝沦落街头的滋味如何!” 慕北亭瞬间收回了目光,皱眉道:“你若是如此作为,就不怕徐澈的在天英灵难过吗?徐澈是因为陪我儿出行才遭此横祸殒命,那他的家人也自当由我来照应,又如何能让他的父亲流落街头。”顿了顿,又沉声说道:“往后此类负气之言不可再说,记下了吗?”他说这话时语气颇重,其中既有教诲也含告诫。 陈皑也自觉失言,当下点头道:“慕叔叔教训的是,小的往后再不会乱说话了!” 随后两人迈步再行,又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后,终于到了一间草屋前。 陈皑抬手指向草屋,说道:“慕叔叔,这里便是我家了。” 慕北亭扫眼打量着草屋,问道:“徐澈的家又在哪里呢?” 陈皑道:“他家离我家不远。”说着挪指往草屋的后方指了指,又道:“门前种了花草的那间草屋便是澈哥的家。” 慕北亭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到在后方还有几间草屋,但门前种花植草的却仅有一间,一眼看去极易辨认。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十九) 陈皑见慕北亭对徐澈家极感兴趣,便问道:“要不我先带您去澈哥家里看上一眼?” 慕北亭道:“不忙去看,我们还是先去见一见徐父与你母亲。” 陈皑犹豫道:“我将您带进屋去就得马上出门躲得远远的,一会儿您若是要寻我,便出门叫唤我的名字。” 慕北亭奇道:“这是为何?” 陈皑道:“我昨夜里没把澈哥的死讯告诉我娘,待会儿若是让她知道了我瞒着她,她非得打我一顿不可。” 慕北亭点头道:“我知道了,那咱们进去罢。” 陈皑当先向草屋走去,等近到门前时,忽听得屋中有对话的声音,他便高声询问道:“娘,是谁在家里呀?” 在屋里的陈母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后,当即怒道:“你这野孩子,一大早跑哪里去了,你叔中风啦!还不快进来帮忙!” 她人随声至,立时就迈出了门来,伸手便要去拉陈皑,却猛然见到立于儿子身后的慕北亭,不禁愣了一愣,遂又问道:“这位先生是?” 陈皑急忙回身引荐道:“娘,这位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慕叔叔。” 慕北亭跨前一步,抱拳行礼道:“大嫂好!” 陈母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儒雅男子,不由得有些拘谨起来,稍顿片刻才想起还礼,急忙欠了欠身,说道:“原来是慕大爷啊!您…您快请到屋里坐!”转面又冲陈皑小声吩咐道:“你快到街上去买些蜜饯果枣回来。”说着麻利儿地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塞了过去。 陈皑挡住了母亲的手,皱眉道:“哎呀,娘,慕叔叔到家里来是有要事相告,不是来做客的。” 陈母瞪了陈皑,又欲再言。慕北亭见状,忙道:“大嫂不必拘礼,咱们还是先进屋里去看一看徐父吧。” 陈母连忙称是,侧身将慕北亭迎进了进去。 进到屋里,入眼便见一位年迈的郎中正自伏案书写,在听到有人近到旁侧也不抬头。 慕北亭轻声问道:“请问先生,病者情况如何?” 郎中仍不抬首,答道:“唉,遇患风邪,口歪眼斜,话也说不清楚了,想要治愈,实在难啊!”想了想,又兀自絮叨了两句“难啊!”。 慕北亭皱起了眉头,抬眼向里屋望去,只见屋中昏暗,床上倒是有一个人影,细听之下,隐约还有呻吟之声传出。 陈母急道:“严先生,您可得救救他呀!无论多贵的药我们都买!” 严郎中这才抬头瞟了陈母一眼,冷哼道:“他又不是要死,何必如此紧张。”稍顿,又道:“不过要想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那也是不可能的了!” 陈母垂泪道:“哎,他成了这般模样,可叫我如何跟小澈交代啊!” 她话音刚落,慕北亭和陈皑的心头均是一跳,两人对视一眼后,又都默不作声。 这时严郎中的处方单也已写好,他起身同时也把单子递给了陈母,说道:“你照方子抓药去罢,三日后我再来给他复诊。” 陈母对着严郎中“扑通”跪下,哭着哀求道:“求先生再想想法子,哪怕是让他能说话了也好啊!” 在场三人同是一惊,纷纷躬身要去扶她。陈皑动作更迅捷一些,抢先将她扶起,急道:“娘,医者治病不治命,他命里该有此难,您又何必责难自己,更何况他这就是报应…” 他话未说完,便听陈母怒喝道:“你莫要胡说八道,若是叫你澈哥知道了,看他饶不饶你!” 陈皑忽然眼眶一红,哽咽道:“澈哥,他…他…” 陈母看着眼前的儿子,心生忽然生出了不详之感,急忙问道:“小澈怎么啦?他回来了吗?” 这时慕北亭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陈皑的肩头,说道:“你去送送严先生,顺道再把药买回来,其余的事便由我来跟你娘讲罢。”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到他的手里。 陈皑听从了慕北亭的安排,从母亲手中拿过笺纸,引着严郎中走出了屋去。 陈母知道慕北亭是有意将这两人支开,只等他俩走的远了,便问道:“慕爷,月前听小皑说小澈是陪令公子出门办事,不知他们可有回来了?” 慕北亭先请陈母坐下,然后缓缓说道:“我今日到此,便是来给你报丧的。” 陈母失声叫道:“啊!小澈他怎么了?”说话间再也坐不住了,惊慌失措地扶桌站起身来。 慕北亭也陪着站起,说道:“此事还得从徐澈陪我儿北上姑苏省亲说起…”接着便把徐澈殒命深渊的经过向陈母说了一遍。 陈母听完,顿时两眼一黑,便要晕死过去。 慕北亭赶紧扶她坐下。陈母缓缓落坐,扶桌垂泪不止,平复过好半晌后,心中的万千伤痛终是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只道:“我苦命的孩子啊!” 一时之间,慕北亭不敢去与她那满含悲伤的双眼对视,只好低下了头去,说道:“徐澈之死,全是因我儿鲁莽所致,我心里也十分愧疚。哎,我慕家实在是对不住您和徐爹爹,更对不起徐澈…” 陈母哽咽道:“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可怜他生前已受尽了世间辛酸,死后还不得善果,要做了那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慕北亭道:“我昨夜已差人去请好了法师,今日一早便开始为他招魂。只是还需向您讨要一些他生前的衣物,以作衣冠冢之用,如此也好让他魂归故里,亡灵安息。” 陈母抹着泪水,说道:“他衣物极少,也鲜有一件像模像样可以拿得出手的。嗯,不如拿些他幼时穿过的去罢,至少也算整齐干净。” 慕北亭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有另一事想与您商议。” 陈母道:“慕爷请讲。” 慕北亭道:“我想把您和徐父接到我家里去居住,当然,小皑也是同去的,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有个大事小情的也好互相照应,不知您意下如何?” 陈母顿时呆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连连摇头道:“不行的,不行的。我们怎敢去烦扰慕爷家,何况徐爹爹现下疾病缠身,实在是去不得…” 慕北亭急忙打断道:“徐爹爹本就应该由我来照料,将他移居到我家里也才便宜照顾啊。” 陈母又思虑了片刻,方才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依慕爷。不过我和小皑就不用去了,只要能时常到慕爷家中探视爹爹便好。” 慕北亭直起身来,摇头道:“您待徐澈犹如亲子,而他又因我儿之过殒命,那他的家属亲眷就都应当我来照顾,还望大嫂莫再推辞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其匪正有眚 不利有攸往(二十) 陈母仍是犹豫不决,望了望里屋卧床的徐父,又转面看了看慕北亭,欲言又止。 慕北亭真心诚意地说道:“徐澈殒命,我既心伤,又歉疚,您若是再不答应下来,我的良心一辈子难安啊!” 陈母见他言肯意切,面上又满是期望之色,孰无丝毫的虚情假意,当下心中一暖,缓缓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慕爷了。” 慕北亭喜道:“大嫂何言‘谢’字,该言谢的人是我啊!”顿了顿,又道:“咱们既是一家人了,大嫂也就不必见外,唤我一声弟弟便是了。” 陈母却是不肯,仍然坚持称呼慕北亭为“慕爷”。 慕北亭拗她不过,也只好作罢,再望向里屋,说道:“我去看一看徐父吧。”言毕进到里屋,凝目向徐父看去,却只见此时徐父的口眼已然歪斜,双目也空洞无神,口中正哼哼唧唧,显然尚处痛苦之中,往下再看,但见他由于嘴不能闭,口中的唾液已顺着左侧嘴角垂落而出,在空中牵出了一条细长丝线,另一头则也已然滴落到了枕旁垫褥之上,一眼望去,着实让人恶心。 慕北亭看着此幕,也不禁皱了皱眉,当下探出三指搭到了徐父那细如枯柴的左臂脉口处。他切脉一阵,不住摇头,暗道:“他体内久隐暗伤,撞了风邪仅是引线,其实真正病灶乃是那久藏体内的暗伤。”缓缓将手抽回,又想道:“似他这等身子骨,要想活命倒是不难,但要想恢复神识却是不易了。唉,若是陆远怀在此就好了,他多半会有法子救徐父一救。” 陈母一直守在旁侧,此时慕北亭面上的变化自然都被她瞧在了眼里,但见他眉头越来越紧,便小声问道:“慕爷也懂得医术么?您看徐爹爹可还能回转过来?” 慕北亭道:“情况确实不太好,不过大嫂也不必太过忧心,我有位朋友最善治疑难杂症,待过了这几日后,我便寄去书信请他南来,到时再由他为徐父好好诊治。” 陈母瞬间喜上眉梢,欢喜道:“既是慕爷的朋友,那定然是有大本事的人,徐父有救啦!” 慕北亭却在心中感叹道:“唉,想来已有二十余年没见过那群老朋友了,也不知他们如今过得可还好?” 陈母见慕北亭突然愣愣出神,又小声问道:“慕爷,您这是怎么啦?” 慕北亭回过神来,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些旧事罢了。”说着站起身来,又道:“请大嫂收整些必用之物,我傍晚便差人过来接你们。” 陈母连声应承,随后两人又谈了几句闲话,慕北亭便起身辞行了。 他出得屋来,在道上走了一段后,忽然停住了脚步,随即朗声说道:“镇抚使大人跟了我这么久,就没什么话要当面吩咐吗?”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灰色身影从道旁的一棵大树上飘然落下,在空中虚探过几步后,正好落到了慕北亭的跟前。 来人正是陆琰,他今日未穿大红飞鱼服,而是着了一身缎面灰衣,气势也内敛了许多,不过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地挂着轻蔑笑意。 慕北亭拱手抱拳,问道:“大人日理万机,实在犯不上为我耗时,但有吩咐便请明言。” 陆琰上下打量着慕北亭,忽然咧嘴一笑,阴阳怪气道:“慕大侠倒是个仁善之人,难得,难得啊!” 慕北亭自打出门便察觉到身后有个影子跟着,也知道这个影子就是陆琰无疑,而自己一路之上的言行举动自然也逃不脱他的耳目,不过此刻听他语气里隐带鄙夷之意,当下颇为不悦,于是朗声说道:“生而为人,便该当有慈闵、有担当,我仅是做了该做之事,又何言‘难得’二字?” 陆琰依旧笑道:“条条有理,掷地有声,也难怪我父会对你赞赏有佳。” 慕北亭只是敷衍一笑,并不接话。 陆琰缓缓负手背后,在慕北亭的面前踱起了方步,又问道:“听闻慕大侠和国公爷拜过了把子,结成了异姓兄弟?” 慕北亭道:“承蒙老公爷抬爱,不以我卑鄙,愿以兄弟之义待我,实在是深恩厚泽。” 陆琰笑道:“这等大靠山,确是来之不易,慕大侠可得好好利用啊!” 慕北亭皱眉暗忖道:“这人是什么心思,干嘛要说这般酸溜溜的话,他究竟意欲何为?”不过面上却是不露丝毫颜色,仍是问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言,在下洗耳恭听。” 陆琰扬起嘴角,缓缓问道:“昨日你去找国公爷都说了些什么?” 慕北亭坦然道:“自然是为了大人吩咐我的差事而去。正如大人所言,我若想在云南地界找个把人,不该去寻国公爷这位大靠山帮忙吗?” 陆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你倒是也提醒了我。若是想在云南地界藏个把人,只怕也没有比国公爷更容易做到的人了吧?” 慕北亭心头大惊,此刻方才明白了陆琰的心思,原来他竟是怀疑到了国公爷的头上。 陆琰的眼中瞬间射出了凌厉目光,紧紧盯在慕北亭的双眼,细细观察着他眼中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慕北亭自然知他心思,不过慕北亭也是久经世故的人物,又岂会让旁人轻易瞧穿了城府,当下镇定自若,淡淡说道:“沐家世受天恩,代天子牧狩南疆,老公爷无日不感恩戴德,又如何会做出不忠不孝的忤逆之事?”顿了顿,又道:“更何况老公爷会不敬畏锦衣卫吗?” 陆琰眯起了眼睛,过了半晌后突然大笑道:“慕大侠不单功夫卓绝,一张巧嘴也着实了得啊!” 慕北亭道:“不过是据实直言罢了,有何厉害可言。” 陆琰似笑非笑,淡淡道:“如此最好,不过还是得劳慕大侠带句话给国公爷,便说:沐家是英烈之后,可千万不要犯了糊涂,以免辱没了先辈声名!” 慕北亭沉声道:“国公爷是赤胆忠心之人,一定不会去做不忠不孝的事情,此一点请镇抚使大人放心。不过大人的好意在下也定会带到!” 陆琰又道:“还有,慕大侠也莫要忘了咱俩的约期哦!” 慕北亭点头道:“在下记得,定不误期!” 陆琰忽然退后了两步,旋即纵身一跃再上树梢,又是几个起落后,便没了踪影。 慕北亭望着他隐没的方向,不禁长长吐了一口气,心下暗道:“这人心思敏觉阴沉,也不知他是有意试探,还是真的知道了些什么。不行,兹事体大,我得尽快将此事告知老公爷,以免生出了祸事!”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 慕家茶坊 慕荀一觉醒来,已时近正午,他轻轻活动了双臂,只觉双肩上的疼痛之感大减,但也不敢冒然用劲,仅以腰腹之力缓缓坐起身来,冲门外喊道:“有人在吗?” 少顷,门外便有人应声道:“哎哟,少爷醒啦!”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年迈的老仆推门而入,站到了慕荀的跟前,急声询问道:“少爷的伤处可有好些了?还疼不疼?” 慕荀被此刻门外射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刚欲举手遮蔽,伤处立时便被扯动,一阵钻心痛感立马升起,只好放弃了举手遮阳的动作,闭眼说道:“黎叔,你快把门合上,我都睁不开眼了。” 黎叔连忙回身关上了门,歉意道:“我也真是老糊涂咯,都忘了这里是客房…” 慕荀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问道:“我爹呢?他可在家?” 黎叔道:“慕爷天刚朦朦发亮就出去了,眼下还没回来呢。” 慕荀又问道:“这期间可有人来找过我们父子俩?” 黎叔摇头道:“并没有人来过。” 慕荀沉吟了片刻,说道:“劳烦黎叔为我准备一辆马车,我得出去一趟。” 黎叔奇道:“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好好卧床静养,又想要到什么地方去?” 黎叔在慕家为仆二十余年,是慕家最老的仆人,可以说慕荀是他一路看着长起来的,两人感情颇为亲密,而他也一直都视慕荀为淘气的小孙儿,并非是小主人,所以关心之下,言语不免越位。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若是有什么急事要办,直接吩咐我去便是了,就不要亲自出去啦!” 慕荀苦笑道:“若是能让旁人代劳,我又何需自找罪受?你就快去帮我安排吧,我速去速回。” 慕荀性倔,黎叔知道往下再劝也是无用,只得说道:“慕爷特地吩咐厨房里做了药膳鸡汤给你喝,就先喝过一碗再走罢。” 一听到有鸡汤喝,慕荀立马就觉得腹中饥饿起来,此前他如追星逐月一般兼程赶路,也确是好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了,于是点头道:“也好,让他们送过来罢。” 随后黎叔助他穿好衣服后便退出房去。又过了一会儿,厨房里的仆人便端着杯碟碗盘进到屋里,慕荀因伤受限,只得在旁人的伺候下吃了这顿饭。 吃过饭后,他缓缓移步院中,等见到正在树荫下候着的黎叔后,便问道:“黎叔,马车备好了没有?” 黎叔上前搀住他,说道:“在门口等着呢,不过我得和你一起去。” 慕荀苦笑道:“我只是去见一个朋友,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黎叔却一本正经地摇头说道:“原本是不该让你出门的,但我也知道拦你不住,所以就只能你到哪儿去,我便跟到哪儿。” 慕荀无奈道:“那就走罢,咱们到‘云聚商会’去。” 很快,马车就缓缓行驶在了街道上,黎叔特意叮嘱了车夫,车子不许走的太快。车厢里,慕荀默不作声,兀自出神想着心事,黎叔本欲问一问他离家这些日子里所遭遇的种种经历,但见他此时一副出神的模样,便知自己就算问了,他多半也无心回答,当下也只好忍住不问。 在慢慢悠悠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稳稳停在了‘云聚商会’的门口。车夫掀起帘子,冲车厢里的慕荀喊道:“少爷,咱们到了。” 慕荀回过神来,对黎叔说道:“您在车上稍候,我寻何大哥说几句话便回。” 黎叔迟疑道:“这个…我还是和你一起去罢。”稍顿,又补充道:“你们说话我不听,我只候在门外等你。” 慕荀微笑拒绝道:“我此番与何大哥见面,实不宜有旁人在侧,您老就在车上安心等着我罢。” 黎叔又坚持了两遍,却还是被慕荀拒绝了,于是也只得点头答应了,待将他搀扶下车后,又叮嘱道:“有事就出门来唤我!” 此时商会门口正站着三个人,当他们见到自马车上下来之人是慕荀后,均是一声惊呼,其中一个矮胖汉子连忙迎上前来,问道:“慕小哥?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受伤了吗?” 慕荀识得此人,这汉子乃是商会里负责搬运货物的工头,名叫卢力山,为人极是幽默,平素相遇时也常会说些玩笑话,算是有些交情,于是便自嘲道:“得幸死里逃生,赶紧来向何大哥报个信。” 听到这句话后,卢力山的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回头向门里看了一眼,小声道:“此处不宜说话,咱们到后门去。” 这时不远处一直在竖耳倾听的黎叔立马问道:“为何要走后门?”旋即又对慕荀说道:“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罢,有什么事就等慕爷回来以后再做打算。” 慕荀也正好奇着卢力山的古怪行径,正欲发问,却又听卢力山冲黎叔说道:“老丈莫慌,慕小哥与我是相识多年的朋友,我既如此安排,自然是有我的道理,还请不要疑心有他。”转面又对身后那两人说道:“你俩还不快把老丈的马车赶到隔壁院里去,再好生伺候老丈去用茶。” 那两名大汉上得前来,对黎叔打了个请,瓮声道:“老丈请随我们来。” 黎叔摇头道:“不行,你们这伙人古里古怪的,我可得陪在少爷身边。” 慕荀虽知黎叔好心,但也实在觉得他啰唣碍事,不由皱眉道:“我就进去一炷香的时间,若是到时不见我出来,您再寻进来就是。” 黎叔想了想,这才同意,于是跟着那两名汉子去了隔壁院子。 卢力山引着慕荀快步向后门行去,进门穿院,又过了一段绿廊,最后来到了一间堆置着杂货的房间里。 看着卢力山警觉地关上了门,慕荀奇道:“卢大哥,这可不像是你平日里的风格,怎的这般鬼鬼祟祟的,究竟是怎么了?” 卢力山兀自缓了口气,说道:“你可知眼下谁在商会里?” 慕荀心下好笑,暗忖:“你这话问的,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哪里会知道来了什么人物。”嘴上却问道:“来了谁?” 卢力山顿时鼓起了一双大眼,一字一句说道:“贵州!翁家!” 慕荀瞬间惊呼道:“啊!他…是翁字…” 还不待他说完,卢力山立马伸手去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叮嘱道:“你可小点声,他们就在隔壁!” 慕荀屏气点头示意知晓,卢力山这才松开了手掌,指向北边隔墙,说道:“这间屋子的隔壁便是正厅,眼下他们正在厅里会话,咱们得小心轻语,万不可被他们发现了。” 慕荀震惊未平,小声急问道:“这伙人怎还敢到此处来?他们就不怕被大卸八块么?”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一) 卢力山突然在唇边竖起了食指,做出一个静音的手势,然后警觉地仔细听了听屋里的动静,这才沉声说道:“今日一早便到了,初来时他们刚报过名头,何把头便命咱们商会上下都操起家伙,准备迎出去大干一场,岂料出门一看,却见门外台阶下竟整整齐齐停了十余辆车马,而他们的把头在见到手持兵刃满面杀气的我们后,非但不惧,反倒当众宽衣解带,仅穿了一条单裤走到何把头的跟前,然后又冲何把头附耳说了几句话,便退身到了一旁。说来也怪,何把头在听过他的几句话后,竟然喝住了就要动手厮杀的众人,随后又命令大伙儿收了兵刃,居然还把那伙人都请进了院去,至于那些载有货物的马车,也都一并赶进了货仓里。” 慕荀听到此处,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缓过神来,急声问道:“领头那人是翁字扬吗?” 卢力山摇头道:“那倒不是,他们名头报的虽是翁家,但那总把子却是姓刘,至于叫什么便不知道了。” 慕荀只觉脑中一片混乱,他实在猜不出何耀诚究竟是因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居然能忍下了血海深仇不报,还反倒接见了来访仇人。他想了片刻,却越想越糊涂,于是快步上前,附耳贴到墙上,凝神细听起来。 可细闻半晌,却只是听到些许朦胧声响,其中竟似乎还有笑声。他听到此处,猛然站直了身子,面上忿恨之色骤现,寒声道:“何大哥好没良心!竟还能笑出声来?他就不怕九泉之下的魏大哥听到了心寒吗?” 卢力山也叹道:“我先前也是心存疑惑,便寻到此处偷听,却怎奈功力不济,仅能隐隐绰绰听到些许声响。唉,眼下看来,你和我听到的都一样。” 慕荀冷笑道:“都笑得这般欢心了,还需要再听清什么吗?何大哥可真是没心没肺啊!” 卢力山虽不敢像慕荀这般直抒己见,但心思确是与他一般,当下点了点头,说道:“何把头的举动确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啊。” 慕荀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欲出门。卢力山见状,急忙将他拦下,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慕荀狠声道:“我要去当面问一问他,这等血海深仇还要不要报了?” 卢力山道:“你就这么冒然闯进去质问?” 慕荀冷冷道:“你引我到此处,不就是为了让我出头去问么?” 卢力山顿时语塞,他素知慕荀是热血爽快之人,是以引他到此确有两个目的:一来是想借他的内功偷听谈话;二来也确是想让他出头去问一问何耀诚。 然而眼下他的心思被慕荀当面戳穿,面上也觉有些挂不住,便举手搔了搔头,尴尬笑道:“咱们也可以待会儿再去问啊,说不定何把头也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慕荀冷笑道:“那你就在此等候罢,我先去了。” 卢力山张口欲语,慕荀却不等他,当下闪身一过,便已到了门外。 会客正厅距此不远,慕荀寻着方位找去,过了两道拱门后,正厅的大门便现于眼前。他抬眼望去,厅中仅有两人,正位上坐着的便是何耀诚,而落坐于左首头位的则是一书生打扮的中年人。 此时厅中两人也见到了立于门外的慕荀,但见他满面戾气,目光冰寒后,均是一怔。何耀诚率先反应了过来,急忙离位向他奔去,边走边问道:“慕老弟,你怎么来了?为何不事先知会一声?”言语中不免透出了些许责怪之意。 慕荀也不看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中年人,冷冷说道:“魏大哥死得惨呐!刀剑穿身,烈火灼烧,这等惨痛,我思之心寒呐!” 何耀诚闻言,已伸到他胳膊两侧的双手不由得停住了,随后又缓缓收了回去,沉声道:“你且到东首客房去,我稍候便来。” 慕荀这才转回了目光,声若寒霜问道:“何大哥这是要准备说辞么?” 何耀诚陡然色变,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荀不顾肩上伤处,抬手指向那中年人,厉声道:“仇人便在眼前,而你却无所作为,还兀自与他相谈甚欢,你对得起死去的兄弟们吗!” 那中年人被慕荀这么一指,也急忙站起了身来,冲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小兄弟息怒,且听在下一言…” 慕荀喝道:“不必!有什么话等你死了再去跟魏大哥说吧!”言毕身动,右手化爪直取那中年人胸口而去。 何耀诚见势不妙,当即左足一点,身子猛然后撤,左手一记“揽臂挽月”使出,将慕荀整个人拦腰抱住,旋即又冲中年男子喊道:“你且到外面去避上一避!” 那中年男子闻言,向何耀诚匆匆抱拳,便快步离开没了踪影。 慕荀一面挣扎着,一面大喊大叫道:“何大哥!你猪油蒙了心,你对不起魏大哥!”却怎奈有伤在身的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何耀诚的束缚,倒是因为这一番挣扎之下,反而把自己双肩上的伤口再次震裂开了,伤处溢出的鲜血也瞬间便把他的衣襟浸湿了。 何耀诚眼角余光瞟见他肩头上有血迹渗出,当下吃了一惊,不敢再用力,右手迅速在他背上轻点几下,制住了他穴道,令他动弹不得,随后再将他放靠在一旁座椅上,便要去察看他肩上的伤处。 慕荀却瞪眼狠声道:“你别碰我!” 何耀诚手势一僵,缓缓站直了身子,无奈苦叹道:“你这又是为何呢?” 慕荀因激动而咳嗽了数声,方才冷笑道:“你问我为何?嘿嘿,那你自己又在做着什么呢?与仇人谈笑风生?良心可安?” 何耀诚沉默半晌,缓缓道:“我知你的心思,而我也并非忘了血海深仇,只是…” 慕荀急声打断道:“只是什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何耀诚盯着眼前满面怒容的慕荀看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叹息道:“我若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客,自不必你多言,我定要去寻仇断恨,利落干脆。可我终究不是一个侠客,我只是一个商人,一个要管着百十号人生计的商人,我绝对不能仅凭一时意气行事,因为那样做的话,很有可能会断送了这百十号人的生计!”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二) 慕荀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顶,顿时目呲欲裂,厉声喝问道:“那又如何?魏大哥不也是你的多年的老伙计吗?难道人一死你就不管了?” 何耀诚并不回答慕荀的问话,仍是自顾自地说道:“吃走商这碗饭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家传,而我这商会里也几乎都是两代人同在为我卖力,他们这一辈子都指着我吃穿住用。你说,我还敢去轻易犯险吗?死我一人不足惜,可他们怎么办?他们的妻儿又怎么办?谁又会想过我的这些不得已?” 慕荀却无动于衷,半晌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既有哀叹之意,也含怨愤之气,笑罢,忽然问道:“刚才那人究竟是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能让你掩埋了自己的良心?” 何耀诚也不动怒,平淡说道:“翁字扬死了。” 慕荀一愣,片刻后才惊呼道:“什么?他…他死了?是怎么死的?” 何耀诚道:“你可知道他想要干的是什么买卖?” 慕荀道:“自然知道,那日劫杀我们的杀手曾说过,这翁字扬想要贩卖盐铁。” 何耀诚道:“不错,他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就在半月前,他亲自押货上路,不想在半道上竟被官府人赃并获拿住了。原本这等大罪落定,必要让他翁家倾巢覆灭,岂料此事后来经得高人周旋,仅以翁字扬自刎谢罪为代价,最终保得了他家业不倾,而眼下接任掌家把头的便是你先前见到那人,他名叫刘叔贤。” 慕荀吃惊更甚,喃喃自语道:“他…他就是这么死的?” 何耀诚点了点头,说道:“此事我已求证过,确实不假。翁家现下也算是内外交困,是以刘叔贤才会前来向我求和。” 慕荀心下渐渐明了,沉声问道:“看样子,你是同意与他们和好了?” 何耀诚闭上了眼睛,沉吟过片刻,幽幽说道:“我的难处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若是单以我个人的情感说来,我恨不得手刃元凶才肯罢休,可我的肩上偏偏又担负着整个商会的前程…在权衡利弊之下,我的私人情感也只好让居次位了。” 慕荀听他说完,却只是冷笑连连,眼神也越来越凌厉,最后目光竟如寒刀般锋锐,直盯得何耀诚脊背发出阵阵凉意。 何耀诚不敢再与他对视,转眼望向门外,继续解释道:“咱们‘云聚商会’偏居西南,凡是北上北下的货物都必要经过贵州地界。若是翁字扬尚在,那我便是拼着这条北上的路不要,也得去把此仇给报了,可眼下翁字扬死了,他从前走的那条险路自然不会有人再去走,而如今接手他家业的刘叔贤也只想做本分生意,并且这一次他也带足了诚意前来向我求和…” 他说到此处,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慕荀,沉声道:“若是能就此换得商路太平,我也只好顾全大局,不再追究了。” 何耀诚在说完这一句后,静静等待了片刻,却始终等不到慕荀搭话,只好又转过了身来,却见此时的慕荀正在盯着脚下的地板愣愣出神。他心想慕荀多半是已有所悟,理解到了自己的难处,便叹道:“其实我的心里又何尝不痛苦愧疚呢?可这世间从来就难有两全妙法,难!难啊!” 慕荀仍是不为所动,依旧沉默着,过了好半晌后才终于抬眼看向了何耀诚,摇头说道:“你说的这些也自有你的道理,但却不能说服我。只请你往后多多照顾那些亡人的家属吧。” 何耀诚道:“他们的家人自然也是我的家人,我自会照应周全。” 慕荀又道:“你把我的穴道解开罢,我要回去了。” 何耀诚伸指去为慕荀解开了穴,关心道:“你的伤口已经裂开了,等我去取药来为你敷上。” 慕荀却断然拒绝道:“不必了,些许小伤不碍事。”说完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可刚走出去没两步又停住了,接着头也不回地说道:“元凶虽死,但爪牙尚存,那日截杀我们的歹人是翁字扬花钱雇请的杀手,这层关系刘叔贤可曾与你说过?” 何耀诚点头道:“有说过,但那伙歹人向来是由翁字扬单线联系,而他这一死,旁人再想寻到这伙人就不容易了。不过刘叔贤也允诺会尽力追查此事,只要有了结果,一定会给我一个交代。” 慕荀嘿嘿一笑,不屑道:“好个‘尽力’!” 何耀诚知他又动了心思,紧步追上前来,劝道:“此事不可急躁,待咱们好好商议…” 慕荀猛然打断道:“这仇不劳旁人代报,我也信不过那刘叔贤,只等我伤好之后,我便去寻了那伙歹人做个了断!” 何耀诚急道:“茫茫人海,寻人不易,更何况还是到别人的地头上寻找,咱们万不可冒失行事啊!” 慕荀不屑道:“没有咱们!这件事情我自会去了断,不必你来插手。”忽又冷哼一声,续道:“你好不容易才求得和平共处,若是又因为这报仇的事再结下了仇,那往后商队还过不过贵州地界了?” 何耀诚顿时语塞,慕荀这似是关心的话语听在他的耳里却生出了讽刺之意。他知道慕荀是在讽刺、埋怨,但却没想到这股怨气竟会如此强烈,等他再回过神来,院中早已没了慕荀的踪影,他本想追出院去,可犹豫半晌终又忍住,只好抬头望天,无奈自嘲道:“做人难,难做人啊…” 慕荀离开了大厅后,沿着石板路穿门过廊,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商会大门,而这一路上无论是谁向他打招呼,他都是一概不理。走下了门前石阶,左右顾盼,只见卢力山正引着黎叔从右边跨院缓缓行来。 黎叔老远便见到了慕荀双肩上的鲜红血迹,于是疾步跑上前去,急声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言毕又回头瞪向卢力山。 卢力山在慕荀进入正厅后便躲到了暗处窃窃偷听,等到慕荀离开了大厅后,他唯恐慕荀行了偏激举动,便马上到跨院去寻了黎叔,让黎叔马上去把慕荀接走,但当他见到此刻慕荀正面色寡白,血污染衣,也不禁惊得呆住了,又见黎叔满面怒火地看向自己,他急忙低头躲开,支吾道:“那个…慕兄弟,对不住哈,老哥我确是不该带你去偷…偷听…”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三) 慕荀摇头打断道:“不,不。卢大哥并没有做错什么,说来我还得谢谢卢大哥,要不是有你相助,我又岂能知道这世间的人情淡薄。” 卢力山奇道:“慕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都把我说糊涂了。” 慕荀冷笑连连,此时的他旧伤重创,伤口还在往外溢着血水,已然是失血甚多,脑中正泛着阵阵眩晕,再不愿多说上一句话,只对黎叔说了最后一句:“咱们回去罢,我很困、很累。” 黎叔本想质问卢力山一番,又见此时的慕荀虚弱已极,也只好就此作罢,但仍是翻起眼睛狠狠瞪了卢力山几眼,随后才将慕荀扶到车厢中坐下,便吩咐马夫打道回府。 卢力山呆站原地,神情沮丧地目送着马车远远离去直至不见,他突然猛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狠声自责道:“卢老四啊卢老四,快看看你干的好事哟!” 另一边,慕北亭刚一进到沐府,就被值门的两个护卫直接引到了位于中庭的“鉴雨阁”里。 他径直上到二楼去,只见沐朝辅此时正在凉台里伏案写字,夏庭玉和冯一山则分立于左右俯首看着。 沐朝辅听到了动静,但也不忙抬头,仍旧专心伏案书写,只等划下最后一撇,方才抬起头来冲着慕北亭笑道:“北亭来得正好,快来看一看老夫刚写的这幅字,也品评上一二。” 慕北亭微笑道:“大哥可真是难为小弟了,我这等山野村夫,又如何能谈得上‘品评’二字。”然而他口中虽是如此说着,目光却早已瞟了上去。 一旁的冯一山则笑道:“慕老弟就莫要谦虚了,你那义弟林宗汜可是丹青圣手,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要是说不懂得,老哥哥我可是不会信呐!” 慕北亭道:“冯大哥此话可真是抬举小弟了。不过兄长这一手行书圆润道逸,萧散虚和,颇具伯施之韵味,好字,好字啊!” 夏庭玉也颔首赞同道:“嗯,不错,北亭兄所言不错,确是有虞伯施之韵味。” 沐朝辅大笑道:“你二人一唱一和,倒叫老夫有些飘飘然啦。” 言毕,三人相视一望,旋即爽朗大笑起来。 但慕北亭笑过之后,又不禁皱起了眉头,暗道:“老公爷也实在是心宽了些,那些锦衣卫上天遁地,无孔不入,要是被他们见到了眼前此幕,那可如何是好啊!” 沐朝辅察觉到了慕北亭面上的变化,当下抬起茶杯轻呷了一口,问道:“陆琰找过你啦?” 慕北亭脱口道:“大哥怎会知道?” 沐朝辅笑道:“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慕北亭目光闪烁,欲语又止,一旁的夏庭玉见状,知道自己不宜在此,于是伸手将桌上宣纸拿起,说道:“我去将字迹晾干。” 沐朝辅点首同意,夏庭玉便端着宣纸快步向楼口走去,经过慕北亭的身旁时,侧头歉意一笑。慕北亭微微颔首,也还以微笑示意。 沐朝辅一直目送着夏庭玉身影隐没无踪后,才转面向慕北亭说道:“你说罢。” 慕北亭便把今日和陆琰的对话详细说了一遍,末了不忘劝道:“俗话说:‘但为人听,莫为人见。’这些锦衣卫可是手眼通天,大哥千万要小心呐!” 沐朝辅把玩起手中的折扇,心里开始思量起慕北亭的这番话来,半晌后他忽然长叹一声,说道:“当今世风,谈‘锦’色变,想不到我堂堂镇南王亦不能免,思之当真是可笑、可悲啊!” 慕北亭道:“陆琰的话虽是晦暗不明,但可以肯定一点,他也不敢对大哥轻易动作。” 沐朝辅苦笑道:“话虽如此,但被这等宵小之辈逼得举步凌凌,确实是有些窝囊啊。” 冯一山插话入局,道:“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夏庭玉的事,国公爷还是得早作安排啊!” 沐朝辅摇头道:“此事我已想了许久,但终究只是有些头绪,并没能形成一个稳妥的法子…” 慕北亭与冯一山相视一眼,均是静默无声,各起了心思。沐朝辅看了他二人一眼,摆了摆手,说道:“行了,你俩就先下去罢,让雨堂上来见我。” 慕冯领命告退,等下得楼去,正好见到夏庭玉正立于窗前眺望着院心里的花池。 冯一山上前一步,朗声道:“雨堂老弟,国公爷请你上去。” 夏庭玉立马回过身应道:“是,我这就上去。”说完匆匆行了一礼,便快步进门上楼去了。 冯一山望着他的背影,双眉一沉,面上陡现绝决之色,可这神色转瞬即逝,旋即又复归如常。 不过他的这一丝异样变化却没能逃过慕北亭的眼睛,慕北亭当下轻咳了一声,说道:“冯大哥,可否到花园一叙?” 冯一山侧过身子,应道:“我也正有此意。” 随后两人迈步出门,并肩走向阁楼外的花园,在过穿一段绿廊后,行到一座小桥上停了下来。 冯一山单刀直入,沉声问道:“夏庭玉的事,依老弟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慕北亭约他到此便是为了商讨此事,此时听他开门见山的询问,便说道:“此事关乎朝堂,我一介布衣草民,也实在说不出什么主意来,倒是冯大哥你阅历广博,对处理此事可有高见?” 冯一山四下扫视一圈,确认并无旁人后,目光陡然一沉,右手忽然横做刀状,随后虚空斜斜划下。 慕北亭自然知道这动作的含义是什么,可他没想到冯一山居然会想出这样一个主意来,当下惊讶道:“冯大哥的意思是…” 可还不等他说完,冯一山便哑着嗓子提醒道:“老弟,收声!” 慕北亭点了点头,又低声问道:“此法虽是干脆利落,但不免有背侠义,更何况老公爷有心要救他的性命,又如何能杀得?”稍顿,又补充道:“何况老公爷不是唤了夏庭玉去商议吗?咱们不如再等等,看老公爷还有何计划?” 冯一山摇头苦笑道:“我跟随国公爷近四十载,以国公爷之慈心仁善,在此事上委实难谋出个周全计划来;而这个夏庭玉却实在是个祸胎,若是再硬保下去,只怕整个沐家都要遭逢大祸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四) 慕北亭迟疑道:“陆琰虽有疑心,但听他言辞却也不敢造次…” 冯一山摆手打断道:“古往今来,但凡是封疆大吏,鲜有不被皇帝猜忌者,更何况是沐家这样世袭罔替的大家,受疑之重也必然尤胜于常…” 他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重重“哼”了一声,又道:“更何况那陆琰也非是什么善类,他若是有心将此事散播到心怀不轨之人的耳里,那岳武穆之悲歌必然复见!” 慕北亭道:“那就想一个能和夏庭玉撇清关系的法子可好?” 冯一山摇头道:“你先前说了一句:‘但为人听,莫为人见。’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依我看来,起头的那个‘但’字应该换作一个‘莫’字!” 慕北亭心中一凛,沉默半晌,缓缓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可行了吗?” 冯一山闭目叹道:“若是有两全之法,我又如何会狠下心出此下策…” 他猛又睁开了眼睛,目中乍现出一道精光,沉声又道:“在这世间上,但凡是能对老公爷构成威胁的人或事,我冯一山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势要为老公爷铲除之!” 此时慕北亭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一面是钦佩冯一山的忠诚;另一面却在为夏庭玉感到惋惜,不过更令他感到震惊的,却还是官场里的无情与残忍。 冯一山见慕北亭面露难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是老公爷的义弟,自该处处为老公爷着想,此事要怪也只能怪他夏庭玉自己。俗话说:‘要想逆风扬帆行,便要承受折帆覆舟苦。’但或许百年之后,他正义执言的举动会被后人所传颂吧。” 慕北亭叹道:“可这样的以死博名,又有谁问过他的愿意与否啊!”顿了顿,忽又想到一事,便问道:“若是陆琰得到了夏庭玉的尸身会如何处置?是带回京城复命呢,还是就地掩埋了?” 冯一山眉头一蹙,问道:“你动了什么心思?” 慕北亭道:“若是就地掩埋的话,咱们或许还能救他性命!” 冯一山断然拒绝道:“此事关乎国公爷安危,我定然是要下死手的,老弟就绝了这个念头吧!” 慕北亭咬了咬牙,定下心神,问道:“那冯大哥的计划是什么?” 冯一山问道:“城北有间废弃的寺庙你可知道?” 慕北亭略一思索,便记起那间废庙原是供奉着土地爷,后因此地过于偏僻,不便祭祀活动,是以数年前便废弃不用了;而庙里的土地爷也被移请到了新的庙舍里,眼下的土地庙就仅是一座空庙。他点了点头,应道:“那间庙我知道。” 冯一山道:“待到今夜寅时,你便带陆琰到那间废庙去,我会把夏庭玉做成畏罪自杀状,保管陆琰查探不出任何异样。” 慕北亭目光闪动,神色反复,隔了好半晌才问道:“那我该如何说词?” 冯一山道:“如何说词都无所谓,便说是因受了国公爷的相助也无不可。反正到时候夏庭玉是畏罪自杀而死,不入人眼,不落口实,他陆琰就算是有心查探,也只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听完冯一山的计划,慕北亭的心头再次打了个寒噤,暗想:“看来要灭口夏庭玉的事,他是早已谋划过了。” 可转瞬又想到自己将要参与冤杀一个好人,心底顿时生出了一股寒意,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目光也开始变得躲躲闪闪,不敢再与冯一山对视,只得偏头望向了花池。 冯一山鉴颜辨色,立时就猜到了慕北亭的心思,不由叹道:“要让你一个仁义侠士来裹缠朝堂之事,也却是有些难为你了。”顿了顿,又道:“常言道:‘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此事实在是牵涉太多、太重,至于其间的干系孰轻孰重,老弟也该拎个清楚明白,这件事确实是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不过你放心,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并不需要你去做,你只需要完成最后一步,引着陆琰前去收尸便可,至于其他的步骤,就全都交由我去应付。” 冯一山说这话时的语气似是在下达命令一般,慕北亭心知杀夏庭玉的事已然断绝了回旋余地,当下也便狠起了心肠,更兼不用自己去执行杀人之举,心中稍有松脱之感,当下便借着这个麻痹自己的念头,猛一狠心,重重点了点头。 冯一山见他答应,又沉声吩咐道:“你且先回去,国公爷那里我自会给你应付,不然待会儿你见了夏庭玉,又要平添难过了。” 然而慕北亭却知道冯一山不让自己再进到“鉴雨阁”的真正用意,乃是唯恐自己露出了颜色让沐朝辅有所察觉,于是点头应道:“那就仰仗冯大哥安排了,我夜里定会按时到点。”刚举步欲走,猛又想到一个要紧问题,遂既问道:“此举…老公爷那里该如何交代?” 冯一山声音更沉道:“先斩后奏,往后之事往后再说。若是先向国公爷通了气,这件事便做不成了!” 慕北亭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至此,这个杀人计划就算是提上了日程,但慕北亭的心情还是忐忑起伏着。他也曾杀过许多人,但所杀之人却各个该死,并无一人是错杀、冤杀或误杀,可他如今却要去参与冤杀正义无辜之人,一时之间罪恶萦心,整个人开始变得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冯一山看出了慕北亭此刻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当即追上前去伸出手握住了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劝道:“其实朝堂也如江湖,大家即入江湖中,便是搏命人。你从前也经历过刀头舔血的日子,肯定知道人立世间想独善其身委实不易,只要还在这尘世里浮沉,就免不了要为难为之事。” 慕北亭缓缓点头,可还是直抒胸臆道:“话是不错,只是不免于心有愧啊!” 冯一山却不再劝慰,正色道:“大丈夫若是没有决断,终是会坏了大事,你可不能因一时心软,便遗害了国公爷啊!” 慕北亭苦笑一声,说道:“冯大哥放心,此一节我懂,咱们就各行其事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五) 既已约定妥当,两人当即桥上道别,冯一山返身回到阁楼;慕北亭则疾步快走出了沐府往家赶去。 慕北亭心中有事,脚下步伐不自觉就快了许多,仅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家门口,正要抬脚上阶,只听门里黎叔急声喊道:“慕爷,您可算是回来啦!”话音未落,人已站到了门口。 慕北亭极少见到黎叔如此慌张,便脱口问道:“怎么了?你为何如此慌张?” 黎叔迎将出来,面上的焦急之色愈发浓郁,急道:“今日我陪着少爷去了‘云聚’商会一趟,可少爷再出来时旧伤重裂,眼下正昏迷卧床,您快去看一看啊!” 慕北亭急问道:“可有找郎中来看过伤?” 黎叔道:“已经请过了,伤口也已处理了,可少爷还是昏迷不醒,这可怎么办啊?” 慕北亭听已请过郎中来看,心中稍安,又问道:“他去找何耀诚做什么?又怎会受了伤呢?是又跟人动了手吗?” 黎叔摇头道:“少爷不让我跟随他进去,我只得在门外等候,至于他在里面到底遇见了些什么事,我并不知道,只是他再出来的时候便已衣襟染血,上了车后也不及让我询问便昏了过去。不过他在进去和出来时都和一个叫卢力山的人有过交谈,那卢力山在我们离开时还对少爷说了‘对不起’和‘偷听’云云,想来少爷此次受伤,定和那个叫卢力山的人脱不了干系!” 此时的慕北亭暂无心思去追究其中曲折,又问道:“慕荀是在自己的房间吗?” 黎叔道:“是的,慕爷还是先去看一看少爷吧。” 慕北亭点了点头,迈步向慕荀的房间走去,黎叔也紧跟其后。 两人到得房间门口,慕北亭忽又问道:“今日可有人来寻过我?” 黎叔道:“倒是来过两个谈买卖的生意人,但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人来过了。” 慕荀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罢,我想和慕荀单独待上一会儿。” 黎叔道:“那我在外屋候着,慕爷但有吩咐,直接唤我。” 慕北亭随口应了一声,便推门跨进屋去,反手又合上了门,随后悄步轻声走到床旁缓缓坐下,默默看着慕荀那略显苍白的脸庞,良久后突然苦笑叹息一声,说道:“你随随便便出了一趟门,可是给我惹了好一堆麻烦回来啊!” 说着伸手去摸了摸慕荀的额头,又道:“我曾立誓要让你此生过得无忧无虑,不受任何苦难,可我终究没能做到,是我食言了。”又闭目深吸过一口气后,续道:“你一直都在追问我,关于你娘的过去,其实我很想告诉你,但又苦于没有一个契机,这些事已埋在我心底很多很多年了,直憋得我欲疯欲狂,可我始终都鼓不起勇气跟你说,我怕你知道了会伤心难过,更怕你会怪我、埋怨我,从此不再理我。” 他说到此处,摸着慕荀额头的手慢慢收了回去,又道:“可我不该这么自私,这对你不公平,从前的那些旧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慕北亭便把自己是如何与荀黛儿相遇相识后相守的点点滴滴都说了一遍,但在这其中又隐去了灵隐寺之后的一段经历不说。 他回思过往,不免勾起了万千心绪,积攒了数十载的泪水也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里流了个干净。 在短暂平复了片刻后,他又想起了冯一山的约定,自觉也该抽身去做准备了,于是站起身来,挪步欲走。 可就在他转身要走之时,忽听身后的慕荀颤声说道:“爹,您说的我都听到了。我…我不怪您,更不会怨您。” 慕北亭身子一震,惊愣当场,半晌后才缓缓回转过了身子望向慕荀,问道:“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此时的慕荀已然睁开了眼睛,眼角兀自挂起泪痕,哑声说道:“你第一次哭的时候我就醒了。” 慕北亭没来由地笑了起来,恨恨说道:“你小子肯定是在躲着看我的笑话!” 慕荀摇头道:“我知道你往下要说很重要的话,是以忍住了不动作,等着你说余下的话。” 慕北亭的神色瞬间又黯淡了下去,轻声问道:“你…你真的不怨我害死了你母亲吗?” 慕荀道:“若是我没有出去走这一遭,那我多半是要怨恨你的。可走过了这一趟,我也有过一段与你一般的经历,所以我能懂你的感受,因为她也曾这般待我。” 慕北亭望着慕荀,眼中光彩闪烁不定,早已止住的泪水复又流下。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今日会有想要一吐为快的念头,或许是压藏心底太久需要宣泄之故;也或许是借着慕荀昏迷不醒而起了倾诉之意。但此刻听到了儿子的诚心之言,那把久扼于心底深处的沉重枷锁也终得以解脱。他心神一松,又缓缓坐到了床榻上,面上露出一抹庆幸与落寞交织的古怪表情。 慕荀看在眼中,轻声劝道:“其实最不容易的还是您啊,我和娘都是深爱你的!” 慕北亭咬齿抿唇,重重点了点头。 此刻父子情融,无言更胜有言! 在平复过片刻后,慕北亭又问道:“你怎么又受伤了呢?在商会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慕荀道:“商会里发生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您不是要出门去吗?就等您完事回来以后咱们再说罢。” 慕北亭道:“也好,那就等明日再说。”说着起身要走,慕荀又急忙将他喊住,问道:“爹,李汐颜找到了没有?” 慕北亭忽然笑了起来,反问道:“你先前说的那个‘她’,就是指李汐颜了吧。” 慕荀轻轻点头,正色道:“不错,就是她了。可有她的消息?” 慕北亭道:“暂时还没有消息。但你也不必担心,就只管好好养伤,等过了今夜后我便能抽身亲寻,也一定会让你见到她的。” 慕荀道:“解药可有到手了?” 慕北亭笑道:“放心吧,解药今晚便到手,绝对保你的李姑娘毫发不损!” 慕荀面上泛红,含糊道:“什么我的,她又不是个物件…” 慕北亭爽朗笑道:“可她却是你心里的姑娘呀!” 第一百八十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六) 慕荀张口结舌,顿时语塞。 其实在今日之前,李汐颜留在他心里的印象始终都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远看迷离诱人,近看却又晦暗不清,喜欢的心意里却又掺杂着些许抗拒与不甘,而他也从未沉下心来扪心自省过,自己对李汐颜究竟怀了一份什么样的情感。 然而就在前一刻,当父亲讲诉完与母亲的爱情历程后,他忽觉如拨云见日,李汐颜的身影也终于浮现在了阳光之下,并且轮廓越来越清晰,也愈发光泽鲜亮起来。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自己是喜欢李汐颜的,无谓其他,就是单纯的喜欢。 慕北亭见儿子此时露出一副傻愣愣的模样,不由摇头苦笑道:“这次将她找回来后,你可得好好待她,莫要再躲躲闪闪啦。” 慕荀木讷地点头示意知晓,随后慕北亭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休息的话语,便退出了房去。 慕荀看着房门缓缓闭上,又侧头望向了桌上父亲刚刚燃起的烛火台,心中竟莫名生出了失落之感,幽幽叹道:“恶女,你到底在哪里呀…” 慕北亭出了屋来才发现此时天色已然黑沉,突然就感到腹中饥饿难耐,至此也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日未有进食了,于是迈步进到厨房里寻了些饭菜吃;等吃过饭后,只觉时间尚早,便又到了客房里和衣休憩了一会儿,只等亥时一过,便即起身出了院子。 此时已入宵禁,慕北亭只得上房行走,以避开巡检的差役们。好在两地沿路都有房舍相连,又兼慕北亭身法了得,一路之上倒也畅行无阻。 待行到卫所前,慕北亭纵身下屋,疾步向大门口走去。这时门口的两名守卫正在昏昏沉沉地杵着长棍打盹,当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后,立时就惊醒过来,也几乎同时转头向正门看去,只等看清正有一个人向门口走来后,瞬间齐声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可知此地是何处?竟敢深夜来扰!” 慕北亭见这两个守卫并非是昨日那两人,当下便抱拳说道:“在下慕北亭,有紧要之事求见陆指挥使,还望差爷代为通禀。” 却不料那两人在听得来人自报是“慕北亭”后,急忙相互打了个眼神,跟着左首那人便转换了嘴脸,笑嘻嘻说道:“原来是慕大侠啊!快往里面请!” 慕北亭一愣,心想这两人怎么也不盘查身份便让自己进去,脚下不免稍有迟疑。 右首那人见慕北亭迟迟不动,又催促道:“指挥使这几日都住在班房里,就是为了等候慕大侠的到来,慕大侠不必担心!” 慕北亭在暗里苦笑道:“这人是讹定了我啊!”嘴上却是说道:“敢劳指挥使久候,实在惶恐。烦请二位差爷引我前去吧。” 开门进院,其中一守卫留下继续看门,另一人则引着慕北亭向班房行去。 班房位于院子的西首顶头,由大门口走去,也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等到得门口,只见屋中尚还亮着烛光,显然屋里的人还未休息。 那守卫先回身示意慕北亭停下,然后上前几步贴到门口处,站直身子轻声喊道:“陆大人,慕北亭到啦!” 过了片刻,屋里传出陆琰懒懒的回应声道:“请他进来吧。” 那守卫回身冲慕北亭做了个请状,说道:“慕大侠请!” 慕北亭抱拳还礼道:“有劳了!”言毕迈步上前,推门而入。 进到屋中,他迅速扫视一圈,只见正对面是一张杂乱堆放着许多书卷的桌案,左首是一张单床,右首则摆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置物架,其上的格子里又摆放着各色包袱,除此之外,屋中再无其它家具。 此时的陆琰正慵懒地靠在桌后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把褐色镇尺,眼神散漫地盯着面前杂乱的书堆,丝毫不理会进到屋里的慕北亭。 慕北亭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陆大人吩咐我做的事有眉目了。” 陆琰这才抬起了眼皮,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淡淡问道:“哦?是么,慕大侠果然好手段。却不知那人现在何处?” 慕北亭道:“城北有间废庙,他便是藏匿在那里了。” 陆琰将镇尺搁到桌上,两只蕴含着深邃幽光的眸子在慕北亭的身上扫来扫去,半晌后才道:“这城中但凡是能藏人的犄角旮旯都已被我来回搜寻了个遍,你说的那间废庙自然也不例外,可我为何没能在那间庙里找到他呢?” 慕北亭听出了他话中有意,当即打了个哈哈,说道:“锦衣卫的本事自不用多说,但猫有猫路,鼠有鼠道。或许只是陆大人去搜查之时恰巧被他躲过了呢?毕竟他也得吃喝拉撒,要是错开了时间,也并不足为奇。不过到了这夜里可就大不同了,就算是再狡猾的老鼠也总得归家睡觉,咱们此时过去,定能拿他个正着。” 陆琰自然知道慕北亭是在随口胡诌,但并不说破,只是笑道:“只要能将老鼠拿住了,我倒也不管慕大侠是使了什么法子。那咱们何时出发?” 慕北亭道:“此时去正当时,定能将他逮住归案。” 陆琰站起身来,伸展过一个懒腰后,说道:“走罢。” 慕北亭见他架势似要独身前往,不禁迟疑道:“陆大人不带些人手去吗?” 陆琰大笑道:“我有慕大侠这等高手在侧,又何需再带一群酒囊饭袋前往?” 慕北亭道:“陆大人既然信得过慕某,那就请罢。” 两人出了卫所,慕北亭欲要纵身上房,陆琰却将他拦了下来,说道:“我们走大路过去。” 慕北亭犹豫道:“就只怕路上会引起风吹草动,到时再被他给察觉了…” 陆琰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慕北亭,打断道:“我今夜便是敲锣打鼓的过去,他也决计跑不了。”说完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照明灯笼,当先向前走去。 慕北亭心头大震,暗道:“看来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不过听他话语始终闪烁其词,倒似不愿将话挑明。唔,如此最好,也免得我言多有失,再徒增出事端。”想通此节,便快步追了上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七) 两人并肩前行,一路上倒也撞见了两拨巡夜的差役,但每一次都不等差役们出声喝问,陆琰便会先亮出自己的腰牌相示。而那些差役们见到眼前的人物是锦衣卫镇抚使,均是唯唯诺诺上前赔笑请安,陆琰却是一概不理,甚是连目光都不倾斜,只是与慕北亭并肩一起向着废庙的方向急行而去。 路上通行无阻,两人很快就到了废庙门前。只见此时庙中正亮着烛火,门扉却是虚掩着,就似是在等待着他俩的到来一般。 慕北亭当先抢上前去,旋即矮身贴门而蹲,侧身偏头,作势要向里面看去。 这时候陆琰却忽然“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迈步上前,猛然伸出双掌将门推开,朗声问道:“人死了没有?” 慕北亭见状,暗自苦笑道:“看来我的这番装模作势,倒是显得滑稽多余了。”可转念又想道:“糟糕,也不知冯大哥离开了没有?” 想到此处,他急忙起身跨步进门。好在扫视一圈后并不见有冯一山的身影,他这才暗暗舒了口气,可定睛再看,又见处于房梁正中位置处,正有一根长绳悬落坠下,而在绳子的末端赫然就吊挂着夏庭玉的脖颈,在尸身的脚下还有一把歪倒着的高凳,俨然是一幅自缢身亡的景象。 他眼望此景,一颗心顿时“砰砰”乱跳起来,双手也在暗里紧紧握成了拳头。在这一瞬间,他愤怒得直想狠狠扇上自己几记耳光。 然而一旁的陆琰却突然轻哼了一声,旋即扬起左手一弹,便见一束银光凭空划过,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响,悬挂于房梁上的那根绳子也应声而断,夏庭玉的尸身瞬间就坠落到了地上。 慕北亭抢上前去将尸身翻转过来,只见此时的夏庭玉面色灰黑,双眼凸出眼眶一寸有余,一条长舌吐露口外,显然已气绝多时。往下再看,只见在他的手中还紧紧拽有一封书信。 慕北亭急忙取下信封,可正欲拆看时,猛又忍住了,想起此信定是伪造,以解释自缢之用,于是反手递给了凑上前来的陆琰。 陆琰缓缓伸手接过了信封,拆开看了一眼后,笑道:“准备得滴水不漏,做得干脆利落,果然是好手段!” 看着夏庭玉的尸身,慕北亭的心里难受已极,此时满心在想的就只是愧疚与自责,是以并未听到陆琰说的话。 陆琰见他愣愣出神,又大声问道:“慕大侠,你莫不是在为他的死感到难过?” 慕北亭顿时惊醒过来,也立马收拾起了心情,摇头叹道:“我是在为他感叹,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唉…” 陆琰笑了笑,忽然又阴阳怪气地说道:“慕大侠倒是仁义,可旁人却未必如此。不过嘛,人既已找到了,那些细枝末节我也就不去细究了。”顿了顿,低声又道:“倒是得劳烦慕大侠捎句话去给你的那位义兄,便说我陆某人今日可是卖了一份大人情给他哦!” 慕北亭听了末了这句话,心里猜不透他是在故意试探呢,还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当下也不敢冒然应声,只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灰布包递给他,说道:“这是陆大人要的剑谱,至于那柄墨雨剑嘛,上次已经跟大人说过情况了,还请多等上些时日。” 陆琰伸手接过剑谱,笑道:“这倒不急,不过慕大侠的这本剑诀高深莫测,想必我日后修习时也定会遇有不懂之处,到时晚辈前来向前辈请教,还望前辈不吝赐教哦!” 慕北亭心想,我可不想再与你有所瓜葛。但口中却恭维道:“似‘月落清辉’这等粗鄙的功夫,以大人之聪慧,想必数日便可参透,又何用请教。” 陆琰眯起了眼睛,笑嘻嘻道:“没想到当年豪气干云的慕大侠,如今竟也变得这般圆滑了,嘿嘿,可当真是有些意思。” 慕北亭也笑了笑,可心里却已唏嘘感慨不已。忆旧望今,从前那个豪气千秋的慕北亭已被这二十多年来的平凡日子折弯了锐气,磨平了锋芒,如今的他早就被种种关系牵绊绞缠着,再也不能去快意恩仇、行侠仗义了。 陆琰将信和剑谱一并揣进怀中,说道:“这忤逆乱臣既已伏诛,那令公子的嫌疑自然也就诏白了,锦衣卫再不会去寻他麻烦。”说着又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瓷瓶递向慕北亭,续道:“这是那女子的解药,请慕大侠收好了。” 慕北亭接过瓷瓶,看也不看就揣进了怀里,说道:“多谢陆大人。” 陆琰道:“至于这里的善后之事,我会派人过来处理,慕大侠若无别事,就请回去罢。” 慕北亭本欲再问一问夏庭玉的尸身要如何处置,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强自忍住了,抱拳道:“在下告辞。”言毕出了庙门,纵身上房,向家的方向慢慢行去。 而此时在庙门外,陆琰正两脚分跨门里门外,眯起眼睛盯着慕北亭离去方向,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古怪鬼魅的笑容… 翌日清晨,沐府 今日天朗气清,阳光正好,乍起的微风轻柔温和,让人好生惬意。 只可惜在如此好天气之下,沐朝辅却没有一个相衬的好心情,他今早刚一起床便接到了夏庭玉的死讯,而且传讯之人还是锦衣卫,并详细告知了昨夜的全部经过。 知道此事的沐朝辅不禁恼羞成怒,猛一拍桌子,当即就吩咐下人去唤了冯一山和慕北亭前来“鉴雨阁”里问话。 冯一山的卧房距离“鉴雨阁”不远,在接到了家仆的传话后,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阁楼里。他拾阶而上到了二楼,入眼便见沐朝辅正满面怒容瞪向自己,那目光凌厉似刀,摄魄刺魂,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在此刻打了个寒颤。 沐朝辅见冯一山目光躲闪,心中更是来气,猛一拍桌子,喝骂道:“你干的好大事!若是旁人不说,你欲要瞒我到何时?” 冯一山原本就不打算把杀死夏庭玉的事告诉沐朝辅,当然他也料想到了锦衣卫会前来告知夏庭玉的死讯,但他想仗着自己跟随沐朝辅数十载的情义,以及本心是为了维护沐家周全,于是就抱着横竖不过是被责骂一顿了事的心态来应对此事。然而眼下真正面对着沐朝辅的雷霆怒火时,他的信心又不禁动摇起来,心头惶惶,当下双膝一软,便即跪倒在地上。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八) 沐朝辅见他跪下却不说话,心中怒气更盛,冷笑道:“好啊,你不说话是吧?古往今来,杀人者偿命,你既然杀了雨堂,那就该为他偿命。”言毕,望向左右,吩咐道:“去取了刀来!” 左右两个仆人顿时愣住了,看了看沐朝辅,又看了看冯一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沐朝辅怒道:“怎么?当我说的话是耳旁风吗?” 两个仆人对视一眼,齐齐“扑通”跪倒,同时颤声说道:“国公爷息怒啊,若是真把冯先生杀了,那咱们哥俩也得跟着赴死啊!” 沐朝辅奇道:“他自死他的,又干你俩什么关系?” 右边的仆人叩头在地,说道:“那小人便抖胆说上几句,若有谬误,只求国公爷不要治小人的罪。” 沐朝辅冷哼一声,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那仆人抬起头来,说道:“国公爷若是此时将冯先生赐死,自然会得一时气顺,可冯先生鞍前马后追随了国公爷数十载,就凭这等情义,只怕过不了多久,国公爷就要念起冯先生来。到时…到时,小人因拿了刀来…只怕…”说到此处,又叩首于地,也不再往下言语。 沐朝辅自然知他意思,那一句“只怕”的后意当是唯恐自己杀了冯一山后心生后悔,继而迁怒到他俩的身上。他想到此处,又看向面前跪倒的三人,轻叹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其实冯一山的所作所为及所想,沐朝辅是深明其中用意的,可他此时之所以要斥责冯一山,一来是因为冯一山行事太过武断,竟不讨得自己允许就冒然杀害了夏庭玉,这种行为实在令人着恼,也非得是痛骂过他这一顿后才可消弭心中怒气;二来则是此事也实在有损自己颜面,毕竟自己曾信誓旦旦向夏庭玉保证过,要保得他性命无虞,可如今呢?自己非但没保住他的性命不说,到头来却反倒是自己的家人结果了他的性命。如此一来,于情于义都不免亏心戚戚,自然也就怒气满溢。 在平复过好一会儿后,沐朝辅胸中的怒气也渐渐消散了下去,心想若是真把冯一山杀了偿命,自己肯定是舍不得,不过自己身为王爷,也不可轻易折了面子,于是又重重“哼”了一声,双眼也闭得更紧了。 那劝阻的仆人心思极是灵窍,在见到沐朝辅情绪松动后,急忙再劝道:“国公爷和冯先生本就是一家人,常言道:‘入家讲情不讲理。’,一家人又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呢?”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又轻声向沐朝辅询问道:“天这么热,小人去沏壶花茶来给您消消渴吧?” 沐朝辅就等着有人说些软话,以便借坡下驴,而眼下也正当时,于是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冯一山抬眼望向那个仆人,与他对视了一眼后,微微颔首示意,暗道:“这人伶牙俐齿,今日里倒是帮了我个大忙,改日可得好好谢他一谢。” 那仆人对着冯一山眨了眨眼,随后又毕恭毕敬地向沐朝辅俯首鞠躬,再引着另一人退了下去。 沐朝辅这才睁眼望向了跪匐在地的冯一山,叹了口气,缓缓道:“起来罢,再多跪一会儿,你那老寒腿可就要发作了。” 冯一山闻言,心知国公爷多半是不恼自己了,于是伸掌撑地站起身来。但他还是不敢举步靠上前去,只是抱手腹前,低首望地。 沐朝辅瞪了他一眼,沉声问道:“怎么?还觉得自己委屈了?” 冯一山急忙抬起了头,回道:“不,不!是我做错了,国公爷责罚的对。” 沐朝辅沉吟片刻,又道:“唉,其实我也不该如此叱责你,只是雨堂之事令我越想越是窝囊,没想到仅是一个小小的从四品镇抚使便让我如此受缚!噷!”言毕又重重锤了一下桌面,桌上的纸笔砚台顿时跟着跳了一跳。 冯一山正色道:“国公爷代天子狩牧西南,如何会受缚于区区陆琰?只不过当势者强,他身负皇命,背后又有陆炳撑腰,咱们也不必为了些许小事去招惹这条恶狗,免得到时触怒了皇上,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沐朝辅忽然又闭目沉思起来,良久后才沉声说道:“雨堂之事自此不要再提,至于他的家眷亲属,你也要上心照管。” 冯一山点头道:“这个我自会去料理,国公爷只管放心。” 两人的话音刚歇,便听得楼梯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跟着便是慕北亭的身影从楼口窜了出来。当他见到沐、冯二人后,忙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小弟来迟了!” 此时沐朝辅怒气已消,心中极想知道昨夜的详细经过,于是招手唤慕北亭上前,问道:“昨夜里陆琰作何表现?” 冯一山昨夜为防被发现,是以做好自缢假象后便即离开,因此对国公爷之问也极是在意,也连忙附和问道:“是啊,老弟快说一说!” 慕北亭却是一愣,心想自己不是该先挨上一顿臭骂吗?怎么就跳过了这个环节?于是转眼看了看冯一山,但见他神色如常后,心中稍安,暗道:“看来老公爷的怒火多半是被冯大哥给熄灭了。”想通此节,便道:“那陆琰昨夜里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只是言语间却一直在试探夏庭玉是否与老公爷有干系。” 冯一山冷哼道:“人死无凭,谅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慕北亭道:“不过末了他要我给老公爷带句话,说是老公爷欠他一份人情。” 沐朝辅冷笑道:“嘿嘿,我欠他人情?一个狗腿子能有这么大面子?”面色渐渐转寒,狠声又道:“该是他欠我一条人命才对吧!” 慕北亭蹙眉道:“那人的行事作风处处透着邪气,心思鬼魅,手腕毒辣,咱们还是少沾惹为妙。” 冯一山深以为意,颔首赞同道:“人作孽自有天收,咱们也犯不上和这种人较劲。” 慕北亭看了看沐朝辅,心中仍有不安,轻声询问道:“大哥…可有什么话要对小弟说?”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九) 沐朝辅摇头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庆幸是此事并未波及无辜,如此…如此亦算聊以**了罢。”可话刚出口,心念猛然一动,又急问道:“那姑娘的解药可有到手了?” 慕北亭皱眉道:“昨夜便已拿到了,只是…只是那姑娘却不见了。” 沐朝辅奇道:“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慕北亭解释道:“那日事发之后她便失踪了,我托朋友在城中寻觅了两日也未有她的消息,也不知她是不是已经出了城去。” 沐朝辅道:“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件事怎么不跟我说呢?要在这云南地界找个把人,只怕没人比我更方便了吧?” 慕北亭歉意道:“说来也怨小弟并未将此事太放心上,然而眼下看来,却是我思虑不周,太过轻心了。” 沐朝辅道:“那姑娘长的什么模样?可能作出画像来?” 慕北亭点头道:“我前日便托一位画师做过那姑娘的画像,待会儿可以再去请他画上几幅。” 沐朝辅转面向冯一山吩咐道:“你去安排,务必要将这位姑娘找到。”顿了顿,又道:“咱们已经对不住姓夏的朋友了,可再不能对不住那位姑娘了!” 冯一山点头应下,侧首又向慕北亭说道:“老弟待会儿作好了画像,便送几张过来给我。” 慕北亭抱拳道:“那就辛苦冯大哥了!” 冯一山摆手示意不谢,又转向沐朝辅施礼告退。待他走后,沐朝辅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张空椅,说道:“你过来坐,我有话与你说。” 慕北亭依言过去坐下。沐朝辅问道:“你可是要准备北上一趟?” 慕北亭道:“不错,我确是要北上一趟,但眼下慕荀伤势未愈,只怕还要耽搁些时日。” 沐朝辅点头道:“你出发之前先到我这里来一趟,有件东西需让你带去。” 慕北亭奇道:“是什么东西?又要带到哪里去交给什么人?” 沐朝辅却讳莫高深道:“先不忙问,到时我自会告诉你。” 可越是如此故作神秘,慕北亭的心里就越是好奇,但他还是忍住了不刨根问底,只是点头应下。 沐朝辅缓缓落靠椅背上,说道:“好了,你去忙罢,可莫要忘了把画像送过来。” 慕北亭起身告辞,可临走前略一犹豫,还是小声说道:“大哥,夏兄之死,我…我…对不起了…” 沐朝辅闭目摆手打断道:“咱们大伙儿都各有难处,此事往后就不要再提了,你去罢。” 慕北亭看着义兄面上露出落寞的神色,心中也不甚好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劝解,只得暗自叹息一声后走向楼口,拾阶而下。 沐朝辅在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后,双眼猛然睁开,望向了楼口方向,眼中骤然闪烁过一道狠戾之光,但转瞬又闭上了眼睛。 慕北亭回到家中便直奔慕荀的房间而去,跨进门去,只见慕荀已然起身,一旁是黎叔正在为他穿衣。 慕荀见到父亲,笑问道:“您这一大早到哪里去了?” 慕北亭打量了慕荀一眼,不满道:“你伤口未愈,是不该起来的。” 慕荀讪笑道:“您还别说,我功夫虽然不高,但这身子骨却是皮实得很,上过了药,睡了一宿,您瞧…” 他一边说着,还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以示自己已然无恙。可哪曾想,这一动弹,立时牵动了痛处,直疼得他龇牙咧嘴,失声“哎哟”了一句。 慕北亭看着眼前这个耍活宝的儿子,不由摇头苦笑,不过他也知道,但凡是修炼过“清瑞鈭星诀”以后,身子的自愈能力也会较之于常人快上许多,是以对他的伤口愈合倒也不甚担心。当下便说道:“国公爷寻我去问了一些事儿。” 慕荀的脸色忽然一变,嗤鼻道:“怎么?您认了这位权贵义兄便要每日都去朝见一回吗?” 慕北亭也陡然色变,喝道:“你这浑小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往后再说这种话,看我不教训你!” 慕荀忽又做了个鬼脸,笑问道:“他这么早寻你过去问什么事啊?” 慕北亭冷哼道:“不该你问的就别问。”转面又对黎叔说道:“你先下去罢,我再给他看看伤。” 黎叔自是知趣,连忙应声退下。 慕荀凑过身子,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那我小点声问总可以了吧?” 慕北亭看了看他,不禁莞尔,长长舒了口气,正色道:“那锦衣卫已经打发走了,总算是得了个清静。” 慕荀双眼一亮,急问道:“那解药呢?可有拿到?” 慕北亭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祭蓝釉的瓷瓶,说道:“解药在此,却可惜李姑娘还未能寻到。不过国公爷已答应帮忙找寻,想来不日便能找到她。” 慕荀虽是不喜沐家,但此时听闻沐朝辅肯出手相帮,心中也稍松了口气,真诚说道:“但愿借了国公爷的神通,能早日找到她啊!” 慕北亭道:“这些事都有我去盯着,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快把伤养好,老是起来折腾,终究于伤无益,快去躺下休息罢。” 慕荀摇头道:“老是躺着也难受啊,我只是起来随便走一走。” 慕北亭还是放心不下,又对慕荀的双肩伤口仔细查看了一番,但见他的伤处已好了五六分,心中稍安,却仍是叮嘱道:“只可稍微走动,时不可长,更不能出门去。”稍顿,又道:“我待会儿还有一件事要去处理,得再出门一趟,一会儿便回。” 慕荀点了点头,望向父亲,欲言又止。 慕北亭蹙眉道:“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慕荀缓缓道:“你若不着急走,我想给你讲一讲昨日在‘云聚’商会里发生的事儿,不然憋在我心里堵得慌。” 慕北亭颔首示意可以,便把慕荀扶坐到桌旁的椅子上,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说道:“我的事晚一点去也无妨,你就先说一说罢。” 接着,慕荀便把昨日在商会里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末了愤忿不平道:“何大哥已被利益熏黑了心,我实在是替魏大哥他们不值!”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十) 慕北亭静默了半晌,缓缓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也认同。但何耀诚的做法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他被身份所缚,凡遇事时,自然会以商人的身份去权衡利弊得失,是以做决定时有所权重也无可厚非。在此事上,我若是他,只怕也会如他一般作为。” 慕荀猛然站起身来,面上满是惊诧之色,惊道:“爹!您…您怎么能和他一般作为!” 慕北亭微微仰首看他,语重心长说道:“但凡遇事,不仅要会以己度人,更要学会以人度己。何耀诚的话已然说得透彻,你怎么就不去尝试着理解他呢?” 慕荀冷笑道:“以己度人?哼哼,不错,我是能度他,可你们又想过没有,那些血淋淋的经历所带给我的是什么感受?你置身事外,话自然能说得轻松平淡,可要是那些事落到了你的身上,你就能心安理得吗?我不管旁人如何,可我自己心里的复仇之念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打消的!” 慕北亭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上儿子的话。 慕荀见状,又道:“我在心中立过誓要为魏大哥他们报仇,这个心意是决计不会改变的。听你言语多半是不愿帮我了,不过我也不强求,便请你将‘清瑞鈭星诀’的后两章口诀授给我吧。” 慕北亭轻轻摇头,说道:“别的且不忙说,单是要练成‘清瑞鈭星诀’的最末两章,非得花费一二十年的光阴不可成。可是以你眼下的心境,又如何能修炼得成?” 慕荀正色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既已起过誓言,自然也不怕花费造刀磨枪的时间!” 慕北亭低头默想,要说以慕荀的天赋,若是肯下苦功夫,修炼这‘清瑞鈭星诀’的后两章至多不过五年时间便可有所成就。自己先前说的一二十载不过是误导之言,意在让他动摇报仇的心思,毕竟连本家都不愿再去追究的事,旁人若再去紧咬不放,就不免有越厨代庖之嫌了,若是再因此生出别的事端,只怕到时本家会更不乐意。 慕荀见父亲半晌不语,冷笑道:“您若是不愿意,那也就算了,他日这仇我能报则报,若是技不如人丧命敌手,我亦算于心无愧了!” 慕北亭立马喝骂道:“你莫要胡说八道,也不许以死相讹!你需得明白一点,并非是习得一身好武艺便能闯荡南北而无恙,空有一身蛮力也不过是一介莽夫,能得智慧与功夫并重者,才可称得上是真正的有能有为之人!” 慕荀见父亲动了真怒,当下也就把执拗之气稍稍收敛了些,正色道:“您说的确是不错,可我现下武艺尚不如人,连自己近旁的人都保护不了,更何谈并重?” 慕北亭紧锁着眉头,暗自寻思道:“这小子锐气太盛,戾气太重,又太过执拗,如此下去可怎生是好啊!唉,也怪我往日里对他太过迁就,以至养成这般性子…” 慕荀见父亲此时的眼神奇怪,只道他有质疑之意,急忙拍着胸口保证道:“您放心,我定会在学有所成后才去寻仇。” 慕北亭摇头叹道:“你怀着这般心境修武,只怕仇还未得报,自己就先走火入魔了。” 慕荀道:“不错,我心境确是失衡,可这些日子来的遭遇,又叫我如何能平复下心境?” 慕北亭绝决道:“你收拾不好自己的心境,这‘清瑞鈭星诀’的后两章我也绝不授你!”顿了顿,又叹息道:“你就算报了仇又能如何?魏崇海他们能活转回来吗?亡者入九泉,生者当珍重…” 慕荀在听到“魏崇海”三个字后,整个人猛然一哆嗦,心中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急声道:“哎呀!怎么把洛瑶妹妹给忘了!”旋即抬眼望向父亲,又道:“洛瑶妹妹还在杨三卿的手里,她可是不能等,您得先去救她回来!” 经他这一提醒,慕北亭也想起了此事,不由蹙眉道:“你若不说,我倒是快把这件事给忘了。”稍顿,又道:“这件事我自会去处理,只是我该如何找到那杨三卿?” 慕荀道:“我与他有个十五日之约。唔,算起来,到今日已过了…啊!不好,今日已是第九日了!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咱们得快些启程啊!” 慕北亭在心中盘算起了路程和时间,片刻后又问道:“你与他是如何约定的?” 慕荀道:“我和他约定了十五日后在霸关镇上的一间废屋里做了结。” 慕北亭道:“废屋?那是什么地方?” 慕荀解释道:“是镇上西边的一处废弃房舍,门前有棵大树,极易找到的。” 慕北亭点了点头,心下暗叹道:“今年可真是多事之秋啊!但人命要紧,营救洛瑶姑娘也刻不容缓,看来这贵州无论如何都得去走一趟了,至于其余的事也只好暂且缓上一缓了。”打定主意后,说道:“好在地方不算太远,我明日便动身前去,定不会了误期限。” 慕荀道:“我陪你一起去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慕北亭摆手拒绝,说道:“你伤势未愈,去也无用,就不必去讨这趟辛苦了,只管在家里好好养伤便是。” 慕荀欲言再要坚持。慕北亭又道:“我独身一人,再不济也能全身而退,若是有你在旁侧,就不免要让我分心,到时再拖累了我反而不妙。何况夕颜姑娘还未找到,你也该在家里守候等她消息。” 慕荀稍一寻思,便点头答应道:“杨三卿可是个下作之人,您遇上了他可要千万小心!” 慕北亭微笑道:“他是什么路子,我清楚得很,你不必担心。” 慕荀缓缓落坐,说道:“眼下最为要紧便是把洛瑶妹妹平安接回来,至于我先前说的那件事…就等往后再说罢。” 慕北亭站起了身来,伸手去轻抚了慕荀的头顶一下,说道:“我去准备明日路上要用的东西,你就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慕荀起身送走了父亲,随后又回屋重卧床上,在经过了片刻的心神放空后,不由得再起了心思,牵挂了一会儿李汐颜和洛瑶的安危后,又转而忆起了洛瑶的爷爷,跟着也想起了徐澈、魏崇海以及商队众人,再过一阵,又回思起先前与父亲的争执。 他的心思如此交替着来回倒腾了不知多久,终是心神俱疲,困意也渐渐上涌,不知不觉间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十一) 慕北亭自出了慕荀的房间后,便马不停蹄地奔忙起来,先是去沐府送了画像,并向沐朝辅告知了自己需到贵州走一遭。 沐朝辅闻言,坚决不肯让慕北亭独身涉险,便欲派人陪同前往,但这一回慕北亭却一反顺从常态,坚持不受。沐朝辅拗其不过,也只得作罢,不过为保他的安全,竟将自己的腰牌取下授他,并告诉他若是遇到危难之时,可持了此令牌去当地官府寻求帮助。 慕北亭见沐朝辅竟如此厚待自己,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感动,不过他向来不善言辞感谢,只好深鞠了一躬表示谢意。 随后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慕北亭便即起身告辞。出了沐府,他步履不停,不过多会儿便到了‘云聚商’会。他到得门口时,正好见到何耀诚在大堂里给几个伙计吩咐着任务,于是也不进去,只是立在门口冲何耀诚轻唤了一声。 岂料何耀诚在听到慕北亭的声音后,立时就抖了个冷噤,缓缓转头望向门外,嘴角抖颤半晌,终才涩声应道:“北…北亭大哥怎么来了?” 慕北亭自然猜到了他的心思,打趣道:“怎么?难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何耀诚鉴颜辨色,只听慕北亭说话的语气便知他不是前来兴师问罪的,心中稍松,舒了口气,笑道:“能啊!北亭大哥造访,小弟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慕北亭听他用词见外,孰无平日的亲近之意,便直言宽慰道:“慕荀涉世不深,鲜知人情事故,更不懂你的难处,你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何耀诚面露愧色,低声道:“多谢北亭大哥体谅,不过慕荀那里…” 慕北亭摆手道:“他就是个倔驴脾气,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你不必去理会他。” 何耀诚支走了旁人,将慕北亭请到桌旁坐下,自己也陪坐旁侧,这才低声说道:“慕荀去寻仇之事还望北亭大哥能多加规劝,一来是他冒然前去于安全不利;二来也怕他此举会再影响到弟兄们的生计。北亭大哥惠目如炬,这其中的干系…”说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 慕北亭心明如镜,点头说道:“此中关系我自然知晓,你且放心,我定会约束住慕荀,不让他误你。” 何耀诚再次松了口气,复又道谢一次。 慕北亭道:“不过我今日前来,却还另有两件事要求你帮忙。” 何耀诚惶恐道:“北亭大哥有事只管吩咐,何以言求啊!” 慕北亭摆了摆手,笑道:“其一件是寻找李汐颜,此事还望何贤侄多多费心。” 何耀诚点头应道:“商会里的各个兄弟都已人手一份李姑娘的画像,但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北亭大哥;却不知另一件事又是什么呢?” 慕北亭道:“我明日要到贵州的平关镇去一趟,想要找你讨张地图用。” 何耀诚心中一紧,急问道:“您要去平关镇做什么?” 慕北亭见他神色紧张,心下顿觉好笑,解释道:“我只不过是去处理一些私事,不碍旁人的,你不必担心。” 何耀诚闻言,也觉自己太过杯弓蛇影,不由有些尴尬,便举手骚了骚头,歉意道:“最近烦扰之事太多,我也变得有些敏感了,还望北亭大哥莫要见怪啊!”顿了顿,又道:“您若是要到平关镇去,何不跟我的商队一起同往,这样也免得您去寻路啊!” 慕北亭摇头道:“我此去是要了结个人恩怨,到时难免要动手流血,所以独身前去才最是稳妥。” 何耀诚关心道:“别乡异地,您独身前去会不会中了套?要不您从我这里带些人手去,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慕北亭微笑道:“这倒不必,那人的底子我还是很清楚的,我一人前去便可。再说了,眼下你与翁家正处于敏感时期,若是你的人到他的地界去有所动作,难免又要引起猜疑,到时反而于商会无益。” 何耀诚略一沉吟,只觉慕北亭的话在理,于是起身说道:“那您稍坐片刻,我这就去把地图取来。”说完移步走向内堂。 稍过片刻,何耀诚拿着地图回到了桌前,将地图双手递上,说道:“两地相距不远,驾匹好脚力的马赶路,两三日便能到得。我刚才已吩咐过马厩的伙计给您备了匹好马,您待会儿走时记得牵上。” 慕北亭也不推辞作态,笑道:“那就多谢你啦,等我回来以后再牵马还你。”将地图揣入怀中,站起身又道:“我还有些别的事得办,就先走了,待回来时再叙。” 何耀诚恭敬地将慕北亭送至门口,而这时也正好见到卢力山牵了一匹枣红骏马过来。 慕北亭向何耀诚拱手告辞,走到卢力山面前,道一句“有劳”便牵绳要走。卢力山急忙将他拦住,支吾道:“慕掌柜,慕…慕荀的伤可有好些了?” 他自那日见慕荀负伤离去后就兀自耿耿,心中愧疚难挡,却又不敢前往探视,方才何耀诚吩咐旁人选马时他恰巧也在旁侧,在得知是知慕北亭造访后,急忙向马厩伙计揽下了送马的差事,只为此时能向慕北亭探询到慕荀的伤势情况。 慕北亭也知道了此前发生过的事,眼下又见他满面歉疚,便微笑宽慰道:“些许小伤,不碍事的,多谢卢兄弟挂怀。” 卢力山暗里松了口气,口中连道:“无碍便好,无碍便好。” 慕北亭拍了拍他臂膀,翻身上马,向何耀诚再一抱拳后打马离开了。 他驱马沿街前行,在路过“云航客栈”时,心念一动,便停马进店,又寻到了掌柜,再次嘱托一遍寻找李汐颜的事,随后又转遍了四方城门,也均是一般嘱托。 待一切安排妥当,再回到家时,天已渐暗,他抬眼看了看自家大门两旁的照明灯笼,心中感叹不已,心想自己已有许多年没这般忙碌过了,可正自感叹着,只听门里的慕荀唤道:“爹,您在看什么呢?” 慕北亭望向门里,只见穿了一袭白衣的慕荀正站在门里看着自己,便问道:“你怎么又出来了?干嘛还穿了一身白衣?”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世间多有不得已(十二) 慕荀神色黯然道:“家里不是在给徐澈做法事么,我去给他上了三炷清香。” 慕北亭恍然道:“哦,我只顾忙着别的事,倒是把这件大事给忘了。”顿了顿,又问道:“徐爹爹他们到家了没有?” 慕荀点头道:“黎叔已经把他们安顿好了,陈皑和陈伯母现下还在后堂守灵,我是闷得难受了,就出来走走。” 慕北亭道:“我明日一早便启程去平关镇,多则八九日,少则五六日便回。你好生守在家里,遇有什么事就和黎叔商量着来,万不可毛躁武断!” 慕荀并不忙答应,而是缓缓说道:“爹,我还是不放心您独身前往啊!” 慕北亭笑道:“傻小子,我当年缚一柄长剑就敢走闯天涯,也未见出过什么大事儿。你就放心罢,我快去快回,待你伤好了以后,咱们还得北上一趟呢。” 慕荀点了点头,让身将父亲迎进了门来,随后父子二人便前后脚走进了正厅。 慕北亭落坐后,先抓起桌上的茶壶,也顾不得斟茶入杯,便将壶嘴直接送入口中猛喝了两口,等放下茶壶时,猛然纵身跃起,待双目与房梁齐平时,右手顺势往梁上一抓,旋即落身坠地。 慕北亭此举甚快,慕荀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便见父亲已将一个灰绿色的布包端在了手里,当下凑眼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慕北亭轻轻拭去了布包上的灰尘,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学‘清瑞鈭星诀’的最后两章吗?拿去吧。”说着将这个除去了灰尘的绿色布包递向了慕荀。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慕荀顿时就被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更不敢伸手去接,过得许久才结结巴巴说道:“您不是说…怎么又…” 慕北亭沉默了片刻,叹道:“自你母亲过世后,我曾暗里起誓,要让你这一生都过得无忧无虑,可我最终食言了,我没能做到。昨夜里我整宿未眠,自思己过,也确实觉得是我太过自私了,你终究是一个独立的人,也应该有自己独立的人生,这世间上的喜怒哀乐,也该由你自己去体尝。我虽是你的父亲,但你往后的人生前程还是得你自己去书写,我没有办法左右,更不可能去改变,更何况我也照看不了你一生一世,所以也只好让你多会些本领,以便日后遇到事时能多一些应对的筹码。”说到此处,伸出手去爱怜地摸了摸慕荀的脑袋,又道:“当然,你并非是全才之属,也不必什么都会,但我希望你至少要学会三点:明是非;知深浅;懂进退!” 慕荀鲜有听过父亲这般语重心长的教诲,心中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木讷地问道:“爹,您这是在做什么啊?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惹得您生气了?” 慕北亭苦笑摇头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自你回来以后,我也静下心想了许多事,方才与你说的这些也仅是想让你明白我这几日来心中所思所想罢了。” 慕荀吞咽了口唾沫,涩声问道:“那您的意思是…往后都不再管我了吗?” 慕北亭没想到儿子竟会悟出这样的理解,当下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解释道:“傻孩子,我怎么会不管你呢?或许是我今日的这番话大异于常,让你有些费解,但也不急,你慢慢体会,往后自会明白的。” 慕荀低头看向手里的布兜,心中惶惶,急忙又还了回去,摇头道:“不,我不学了,您收回去罢,我往后什么都听您的!” 慕北亭一愣,旋即又苦涩一笑,无奈道:“也罢,这书我照搬放在原处,你哪日想明白了便自己来取。”说完再次跃身而起,将布兜放回了原位上。 慕荀心中仍自忐忑不安,又问道:“您可是在恼我要去寻仇的事?” 慕北亭举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暗想:“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接受不了我的意思了。哎,罢了,罢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过吧!”于是说道:“我并没有在恼你,更不是要让你惊慌,我只是觉得你长大了,我也不该总用从前的方式与你相处,我先前已经说过了,我只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有自我判知能力的人。” 至此,慕荀心中稍安,但情感上还是有些不可接受,便又追问道:“那往后您还是会管我的,对吗?” 慕北亭温言道:“我一生最爱有两人,一是你娘,再来就是你。所以无论世事如何,我都会依然爱你、护你、管你。” 慕荀闻言,如吃了一颗定心丸,顿释重负,当下用力点头道:“自此往后,我什么都听您的!” 慕北亭哭笑不得,知道照此下去,便是再与他说到天明,只怕他也未必能有所领悟,当下只得作罢。笑了笑,说道:“那好,你就快快回屋去休息,我去看一看陈家母子。” 慕荀应了一声,复又问道:“您明早几时走?我送送您!” 慕北亭道:“我明日卯时不过便要出发。你有伤在身,该多多休息,就不必起身送我了,我此去几日便回,也无需担心。” 慕荀不敢再作坚持,说道:“那我就在家中候着您和洛瑶妹妹回来,到时咱们再北上去拜见外公。” 慕北亭见他明确应允了北上之事,心中感到了一丝欣慰,点头道:“如此甚好,那你先回屋歇息罢。” 待慕荀走后,慕北亭便到后堂去见了陈家母子。他刚一迈进门去,便见这对母子俩正红肿着双眼,他的心头也不免起了哀伤之情。说来也怪,他虽与徐澈相识不长,但却总觉得与徐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情愫牵葛,是以在得知了徐澈身死的消息时,他的心里也着实难过了许久。 当陈母见到了慕北亭面上露出的淡淡哀容后,那原本已止住了的泪水又再次决堤,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慕北亭见状,急忙劝慰起来,一旁的陈皑也跟着附声相劝,两人这一合力才算勉强将其劝住。随后陪坐一阵,慕北亭因次日要早起赶路,便向陈家母子言明,随后又叮嘱了几句,便即退出了后堂。 在回屋途中,路经黎叔的房间时,见到屋中尚还亮着烛火,当下脚步稍停,举手叩响了门扉。 黎叔还未睡下,打开门后见到是慕北亭,急要迎他进屋。慕北亭摆手道:“我明日要出趟远门,家中之事便托你照看了。陈家母子也要多予关心,但有需要,尽力满足。” 黎叔一一应下。慕北亭忽然沉眉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慕荀伤势未愈,就不要让他出门了。” 黎叔点头道:“这个您放心,我定寸步不离他。” 慕北亭微微颔首,伸手摸向腰间,取出了那个祭蓝釉的瓷瓶递了过去,说道:“这瓶子先前忘了给他,你且收着,待明日再交予他。” 黎叔也不问瓶子何用,只是伸手接过,说道:“家里有我照看着,您就放心去吧。” 第一百八十七章 风起助波澜 别过了黎叔,慕北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简单收拾过一些细软用物后,便熄灯上床。这几日来他杂事缠身,也确是没怎么合过眼,好在现下所余的事已不多,心中稍有松脱之感,此时静卧床榻,不多一会儿便觉困意上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沉眠无话,等到街上的更夫敲过寅时初更后,慕北亭便即醒转过来,但他并不急于离床,而是坐起身来打坐运功,直到打过五更后方才睁目收功,随后起身穿衣,快速洗漱过后,拎起收拾好的包袱出了房间。 此时尚早,天未放亮,院中静谧一片,除了偶有的虫鸣外再无别声。他悄步轻声出了院子,再到马厩里牵了枣红马,便向着东面城门行去。 今日值守城门的兵头是慕北亭的旧相识,但他见慕北亭这么早便要出城去,也不免心生好奇,于是上前搭话询问起来。 慕北亭急于赶路,并无心与他过多交谈,只是简单解释说要出趟远门做客,望请行个方便。 兵头见他行色匆匆,当下也就不再多言,回身挥手示意手下放行,便是路引也都免查了。 慕北亭刚一迈过了城门洞,便即翻身跃上马背,他昨日已熟记了前行路径,此刻扬鞭打马,沿着官道向东面急行而去。 这枣红马果真是一匹宝马良驹,脚程极快不说,便是耐力也属一流。慕北亭驾此宝马行进,心中大是畅快,沿路除了打尖休憩过一次外,均是步履不停,快速行进。一直行至日暮时分,他才寻思今日已走过了不短一段路程,于是就近寻了一间驿馆住下。 他安顿好枣红马后,又到大堂里吃过晚饭,等回到房间时天已全黑了下来,打起火折燃亮灯烛,从怀里掏出地图摊在桌上看了看,又不禁赞叹道:“真是匹良驹好马!不过一日的功夫便走完了一小半的路程,以如此脚力,看来再过三日便能到得平关镇了。” 收起地图,熄灯上床,这一路上的日晒风吹倒也让他觉得有些乏了,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翌日,他早早起身下了楼来,又向伙计要了些干粮和清水,再要了碗素汤面吃,结了房钱,又到马厩取了枣红马。起程再行,依旧通畅无碍,又行过一日,待到傍晚落脚歇息时,他再度查看起地图,发现余下的路程只需再行过半日便可到达。 眼看着目的地是越来越近了,他的心思也开始起了变化。虽说杨三卿当年的人品秉性也还算是坦荡磊落,但时过境迁,谁又敢保证此人的心性不会随时间而改变呢?他不禁又起了猜想,杨三卿此次会不会在暗里设下埋伏等待着自己呢? 念及此处,他不由得心生谨慎,也暗自寻思起对策来。在默想了一阵后,暗道:“官道是不宜再走了,得另寻一条小道出来。”当下拿起地图再细看一番,倒也真让他发现了几条可走的小道,一翻比较之后,他选取了其中一条相对较近的路线熟记心中,放下地图后,暗忖道:“我这身行头也该换上一换。”忽又想起先前路上曾经过一个村庄,据驿馆也不太远,于是揣起地图出了房间,到楼下牵了枣红马,便向那座村庄赶去。 彼时正值傍晚,村里各家各户都开始生火做饭,村庄的天空上也渐渐升腾起了袅袅青烟,此时倒正是一个寻人的好时候。 慕北亭刚一走进到村里,迎面便见一个穿着灰布衣,头戴半新斗笠的农家汉子迎面走来,再一打量,发现这人的身材与自己相当,正好可以借了他的这身行头来用。于是迈步上前拦住了这个汉子,说道:“叨扰兄弟片刻,在下有件事想与你打个商量。” 那汉子闻言,开始对慕北亭上下打量起来,随即又问道:“你有什么事?” 慕北亭直言道:“我想和你交换衣物,头上的斗笠也要。当然,我会给你五两银子作为补偿,你看如此可好?” 那汉子闻听这样的要求后,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敢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居然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要知道眼前这人的衣服乃是绸衫,比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要贵上百十倍不止,并且还不止如此,另外还能再得到额外的五两“补偿”银。短暂惊讶过后,他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当即忙道:“我跟你换,我跟你换!”说着便要宽衣解带,似乎是怕慕北亭会突然反悔。 慕北亭连忙将他拦住,笑道:“哪有人会在大街上脱光衣服的?咱们到路边树林里去换罢。” 那汉子只好又把已滑到膝盖之下的裤子重新拉了回去,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两人迈步走进了一旁的树林中,开始交换起身上衣物。等换过衣服出得树林,慕北亭又摸出五两银子递了过去,道一句“多谢”后,翻身上马再向山坡行去。 那汉子望着慕北亭离去的背影,呆愣了片刻,旋即又高声喊道:“往后要是还有这等需要,只管再来找我啊!我叫…”可还不待他报出名字,便已看不见了慕北亭的身影,余下的声音已变成喃喃自语:“我叫柯老二…” 慕北亭回到宿处,先不忙去吃饭,又赶到马厩里找到了管马的伙计,说道:“我明日要借一匹马,劳烦小哥今夜为我备好,我明日一早便用。” 那伙计奇道:“客官怎么放着自己的好马不用,反倒要来租借这里的驽马?” 慕北亭并不言明,只是笑道:“我那匹马需寄存在这里几日,得劳烦小哥好生照管啊。”言毕又摸出十两银子塞到了伙计的手中。 那伙计得了这一大锭银子,哪还有心思再问其它,直乐得合不拢嘴,当下一个劲地拍着胸脯向慕北亭打保票。 慕北亭自觉受人恭维时最是别扭难受,连忙脱身离开了马厩,到了大堂去,又随便吃了一碗面后,便回房歇息去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风起助波澜(二) 慕北亭刚出了驿馆大门,离老远便见到昨日那个伙计已牵了一匹棕色高马相候。 那伙计见到慕北亭后,急忙迎上前来,还不等靠得近了,便即讪笑道:“哎哟,我的大爷,您可算是下来了,小的都候着您多时啦。您瞅瞅小的牵着的这匹马,它可是这马棚里的头沟货,虽然比之您那一匹稍有不如,但也可算是一匹良驹,昨夜里小的可是连夜给它细细打理了一通,您看这毛色,再看这精气神…” 慕北亭听他口若悬河地胡扯了一通,大觉头疼,心知再不拦他,只怕是要没完没了,于是上前接过缰绳,打断道:“有劳小哥了,待我回来取马时再行重谢!” 那伙计费力说了这一通,本意就是欲要讨些好处,此刻得了许诺,心满意足,连忙应声道:“客爷只管放心!您的那匹好马小的定是供起来伺候着…” 这一次慕北亭并不等他说完,右足轻点,立时翻身上了马背,随后双脚一夹,马嘶长鸣一声,便已奔出了很远去,至于那伙计余下的话自然也就听不到了。只等驰骋过一阵后,他才勒绳停马,仔细辨清楚了方向后才又打马再行。 此行的小道虽是偏僻窄小,却也不算太难走,只是跨下的马儿终非良马,是以行进的速度也差了许多,好在此马耐力尚可,走到日暮时分,也终于是进到了平关镇。 进了镇去,慕北亭便压低了帽檐,不疾不徐地牵着马儿穿过了镇心,就像是寻常路人一般,不露丝毫异样,最后寻到了位于镇北的一间偏僻旅店住下。在简单休整后,他便静静等待夜幕的降临,打算今天夜里前往赴约的地点去探一探风。 就这样一直挨到了卯时初刻,慕北亭吹灭了房中烛火,随后越窗而出到了街上。 是夜乌云遮星隐月,街道两旁的人家也都熄灯歇息了,到处黑乎乎一片。 慕北亭因所修内力已至化境之故,能暗夜视物,是以在夜里行走如履平地,丝毫不受影响,又因周遭黢黑一片,他也就懒得上房行走,便顺着慕荀所告知的方位沿大道走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后,果然寻到了那废屋,他仔细观察周遭一圈,并未发现有何异样,当下便纵身跃上了屋顶,目光顺着那个破洞往下看去,但此时的屋里却比外面更加黑暗,饶是他眼力不弱,已全然不能视物,于是便欲跃下屋顶。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屋里的黑暗中传了出来,问道:“敢问房上君子,可是慕北亭慕大侠?” 慕北亭吃了一惊,但也识得这正是杨三卿的声音,当下稍一寻思,便朗声应道:“不错,是我。”言毕纵身下到了地上。 杨三卿又道:“慕兄倒是守时,不过这梁上君子的作为不免有失你大侠的风度。” 慕北亭无声苦笑,暗道:“看来杨三卿还是从前的那个杨三卿,先前的顾虑与防范倒是显得我小人之心了。”但转念又想:“看样子,他恐怕是早已住在了此处日日守候着我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且进去再说。”打定了主意后拾阶而上,推门同时说道:“杨兄所言在理,确是我不该了。” 慕北亭刚一迈进门,屋中顿时就亮起了火光,杨三卿正举着火折,挨个点亮着地上的数盏油灯。 慕北亭抱拳道:“敢劳杨兄不惧蚊虫叮咬在此相候,慕某于心不安呐!” 杨三卿转身面向慕北亭,熄灭了手中的火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在你提前几日到此,也算是让我解脱了,说来还得是我谢谢你!”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朗声笑起。良久笑罢,杨三卿指了指面前的空地,说道:“你我二十余年未见,若是立谈仇怨,不免煞了今夜气氛,不如先坐下叙旧片刻可好?” 慕北亭点头道:“不错,确是个好提议。”说着当先席地坐下。 杨三卿将火折揣进怀里,也缓缓落坐下去,然后鼓起眼睛仔细打量了慕北亭半晌,才叹道:“你隐居二十余载,过得可算逍遥?” 慕北亭苦笑一声,低首望向面前的一盏油灯,幽幽道:“逍遥?嘿,不过是了度余生罢了,又如何能说得上‘逍遥’二字。” 杨三卿却咧嘴笑道:“我看不然吧,你隐身度日的缘由我也知晓,只是你当年走时仅带有一个独子,可如今却多了一个女儿出来…”他说到此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愈发沉声问道:“能续弦再娶,日子又如何能不逍遥快活?” 慕北亭顿时愣住了,在他的记忆里,杨三卿绝不是一个喜好窥人隐私的婆妈性格,但眼下他即有此问,慕北亭也就坦然答道:“咱们多年不见,没想到杨兄这一张口不问旧仇,反倒是关心起我的私事来,你倒是有心了。不过我确实未曾再娶,落在你手上的那位姑娘也并非是我的女儿,只是犬子与她投缘,便结成了异姓兄妹。嗯,不过若说她是我的一个义女,倒也合情合理。” 杨三卿忽然大笑道:“看来这二十余载的时光倒是没有磨灭了你的侠义之心。嗯,很好!” 慕北亭暗里惊疑了一声,对杨三卿的这番话大感诧异,但他也没有闲工夫用心细想,便道:“既然话已至此,还请杨兄先把那个姑娘请出来让我见上一见。” 杨三卿摇头道:“慕兄也忒糊涂了些,似她那般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我又如何会舍得让她陪守在此喂蚊虫?”稍顿,又道:“不过慕兄且放心,我每日都是锦衣玉食伺候着那小美人儿,并未损她分毫。只待咱们的恩怨一了,她自然会得自由。” 慕北亭微微颔首,他对杨三卿的话大体还是信得过,于是问道:“那好,杨兄且说说看,咱俩的恩怨该如何了断?” 杨三卿眉头一锁,缓缓沉下头去,突然又用一种极低哑的声音说道:“当年我技不如你,被你削断一指。今番再遇,我定要与你再比试一场,若我得胜,你需自断一指给我;反之若是你得胜,我便再自断一指给你。至于那小姑娘,无论输赢,我都会奉还给你。” 第一百八十九章 风起助波澜(三) 但在听过杨三卿的这番话后,慕北亭却不禁轻“咦”了一声,因为他突然发现杨三卿此时正在使用腹语术说话。 这腹语术乃是杨三卿的得意本事,虽说这门功夫并无甚大用处,但在当今世间上,除他之外,似乎也再没其他人会得,故此他也常常会施展炫技,以引人耳目。 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使用腹语术呢?慕北亭的心中大感诧异,可就在他欲要发问之时,杨三卿猛然抬起了头来,只见他双唇兀自翕合,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但与此同时,他的面上又尽显焦急之色,显然是有紧要之事要说,却又不能出声明言。 慕北亭缓缓移目看向了他的嘴唇,方才发现他正在说着唇语,惊愕之余,却又暗耐住了心中疑惑,不动声色地静静看着他的双唇,片刻过后,也终于破译出了他真正要说的话:“这里有埋伏,千万小心!” 得此消息后,慕北亭心头一凛,当下身子不动,双眼快速打量起视野所及之处,但一番观察过后,却又不见有何异常,迟疑片刻,以右手食指在膝盖上轻轻弹动两下做了回应。 杨三卿也不低头,只是眼珠下斜瞟了一眼,随后仍是以腹语术问道:“怎么?慕兄不敢应下?”唇语则是说道:“你脚下有机关,快寻个机会避开。” 慕北亭嘴上应道:“好,便依杨兄所言,咱们比试一场。”但心中却兀自犹豫不决,暗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的可是真话?还是在设套框我?” 杨三卿鉴颜辨色,腹语说道:“你远来是客,时间地点便由你来定。”唇语却说道:“我约你到此处仅是要争一口气,并非是要与你性命相搏。眼下情势危急,周遭歹人环伺,你我联手尚有机会,勿要再疑心!” 慕北亭还是踌躇难决,但又见杨三卿此时目光甚急,不禁暗想:“他此刻的模样如临大敌,倒不似作假…这人虽是路数不正,但往日行事也还算得上是光明磊落…唔,便先依他所言试一试真假。”心中打定了主意,当即佯装轻松一笑,应道:“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既是今晚相逢,若是不分出个高下,想必你也难眠。只是此间狭窄,不便施展开手脚,咱们就到外面去比试吧!”说完站起身便要向外走去。 杨三卿没有料想到慕北亭竟会这么快做出决定,可这一来却又打乱了他的计划,只见慕北亭已走出去了两步,顿时大惊失色,也再顾不得那么许多,急忙站起身来,大声喊道:“小心啊!你脚下有…啊!” 慕北亭听到惨叫声,急忙回身望去,可还不等他看清眼前阵仗如何,便听得头顶上传来“噼啪”一声巨响。顷刻间,一件巨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顶落下,向他当头砸来。此势突迅,他来不及反应,更躲避不开,霎时间,漫天尘土飞扬,他居身其中,只觉昏天黑地,但紧接着浓密的灰尘就呛进了他的鼻腔之中,令他整个人都懵住了。 直过了好半晌后,周遭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他也总算从头晕眼花的症状中缓过了劲来。他先伸手拂去了头顶与面上的灰尘,随后抬眼打量起了四周景象,好在此时尚存几盏油灯未被烟尘熄灭,也借着这点光亮,他才得以看清了自己的身前正有几根如桌腿般粗细的黑色铁柱阻拦,再移目左右环视,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框囚在了一个大铁笼中。 他心头一紧,暗道:“糟糕,还是着了杨三卿这厮的恶当!”转眼又望向匍匐在地的杨三卿,急声喝问道:“杨三卿!你也算是个铁血汉子,何以要使这等下作手段害我!”等待片刻,却见杨三卿既不动作也不出声,就如一条死尸般趴卧在地,孰无回应。他复又喊了几声,却依旧不见杨三卿有所反应。 看着眼前情境,他不禁眉头大皱,心想这杨三卿莫不是被这大铁笼落下的力道给震晕了过去?稍过一瞬,忽又想到先前在铁笼落下之时,他曾冲自己喊过一句“小心脚下!”,如此一想,心中更疑,暗道:“杨三卿武功不低,区区这点力道还不至让他昏死过去,看来他所言非虚,果然是有旁人在侧…”可环顾四周,却又不见有人踪影,于是又揣测道:“可又是什么人要用这铁笼来框住我呢?他们想要对我做什么?”当下朗声喊道:“阁下既已将我困住,何以还不现身相见?” 又过得片刻,仍是不见有人应声。他心中怒气顿起,再喝道:“既然尔等不愿现身,那慕某只好出来相寻了!”言毕伸出双手抓住面前的两根铁柱,随后体内真气澎湃流转至双臂,接着猛力向两侧拉去。两条铁柱在他猛力的拉扯之下,不住发出“咔咔”声响,但奇怪的是这些铁柱任由他如何拉扯,就只是发出各种怪响,而形状却是丝毫未变。 眼看如此怪状,他钢牙紧咬,手上再添了三分力气,但可惜任凭他如何大力扯拉,面前的铁柱就是只出声不变形。他心头大震,不禁暗想:“这铁条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竟能扛住我这般大力拉扯?”当下移目顺着这些铁柱往下看去,只见铁柱的下端竟直没入一个个孔洞之中,准确无误,急忙俯身细细观察,方才发现,原来在自己脚下的薄土之下竟是一块大铁板,先前上端铁笼罩下,各根铁柱也正好嵌入到地上铁板的扣簧之中,如此天合地扣,立时形成了一个天封地锁的牢笼,而自己此时落入这牢笼之中,看来已是轻易挣脱不得了。 正在这时,忽然自门外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你就莫要白费气力啦!为了打造出这个铁笼,我可是花费了十年的光阴,若是让你轻易就脱身出去,那我岂不是白费了这十年功夫吗?” 当慕北亭听到了这个声音后,如闻惊雷,整个人立时呆住了。这个声音竟是如此的熟悉,以至在他的眼前瞬间就浮现出了说话之人的面容。他忽然觉得自己好似是在做梦一般,如真如幻,等稍稍清醒过来,急忙转过身子,投目望向了门口。 第一百九十章 风起助波澜(四) 只见此时正从门外的黑暗里走出一道曼妙身影,她脚步轻盈,不疾不徐地向铁笼走来。待走得近了,慕北亭看得更清楚了,这女子的面上罩着一面白色纱巾,遮住了容貌,身上着一袭湛蓝罗裙,迈步之间,隐隐可见裙摆下的一双紫色布履,等她走得更近了些,又见在那纱巾之上的一双明亮大眼,此刻正透着欢喜激动之色。 她走到了慕北亭的面前站定脚跟,然后轻声问道:“你…你认出我了?” 慕北亭又岂会认不出来,但他却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又过良久后才缓缓说道:“你是方苑荨。” 方苑荨的身形立时一震,声音也颤抖起来,急声应道:“你果然没忘记我!我故意遮挡起面容,便是想要试一试在你的心里可还留有我的痕迹!”说着一把抹去了面上纱巾,露出了真容。 慕北亭也在此刻猛然睁眼。眼前的这张俏脸依旧白洁无瑕,竟似从未受到过岁月的侵蚀,全不像一个年逾四旬女人该有的容颜,倒是如自己二十年前初见时一般,不变一丝一毫。 但慕北亭的目光也未在她的脸上多做停留,旋即便缓缓沉下了头去,问道:“你造出这样一个铁笼,难道就是为了要在今日囚住我吗?” 方苑荨摇头道:“不,不。我造此笼乃是另有他用,并非是为了囚你。只是今夜我怕你再离开我,也只好先动用它将你困锁住。” 慕北亭叹道:“唉,你这又是何必呢?”说到此处,心念一动,急声问道:“你…你一直未嫁?” 这一句“未嫁”落到方苑荨的耳中,顿令她面上飞起了红晕,在此时烛光照耀下,更显美艳不可方物。她缓缓伸手到腰间绣袋里,随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朵芍药花,端至慕北亭的眼前,柔声问道:“这是你送我的那朵芍药花,还记得吗?” 当慕北亭看到这一朵鲜艳欲滴的芍药花后,顿时变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思绪也不自觉就回到了两人初逢的那一年。 大约是在二十多年前。那一年,陆远怀夫妇到贵州采药,不想却在采药的过程中与当地苗寨的一位头领发生了口角,双方遂既交恶,斗争也从吵嚷变成了动手。两边你来我往,矛盾愈发激化,到得最后,事态已然不可调和,双方便约定拉开阵势,厮杀一场。 彼时的慕北亭尚未归隐,在接到陆远怀的求援信后自是前往贵州助拳。 双方人马按时到了约定地点,均是摩拳擦掌,准备要拉开架势大打出手。但慕北亭却不愿如此处置此事,他向来不愿看到搏命厮杀,于是便向那苗寨头领提议进行单对单比试五场,但凡谁先胜了三场便算是得理,而败者一方也要认栽,并向胜者赔礼致歉。 那苗寨头领虽不知慕北亭这一方的功夫深浅,但心想自己人多势众,且又在自家地界,要是不答允下来便算是丢了苗家人的面子,也就不及多想,爽快答应了下来。 随后慕北亭毛遂自荐,首先出场迎战。对方也依次排出了应战者,可惜前两人的武功虽也不弱,但与慕北亭相比却还是相去甚远,均都未撑过五招便已落败。 到了第三局时,那苗寨头领已瞧得明白,面对慕北亭的卓绝武功,就算自己一方悉数尽上,只怕也讨不得便宜,于是心一横,欲要亲自上场比试,亦算是自己宁输不屈。 可就在他要上场之时,却又被自己的女儿方苑荨给拦了下来,随后父女俩贴耳细语交流一番,便决定改作方苑荨上场比试。 那一年,方苑荨年芳十八,可谓是美人初成,其容貌身姿在苗寨中艳冠群芳,一身武艺更是了得,而其中又当数轻功最为卓绝,被当地武林中人尊誉为“身似清风步若尘”的曼妙仙子。 方苑荨上得场去,先是对着慕北亭盈盈一拜,接着便提出要与慕北亭比试轻功。慕北亭见是女流之辈要与自己比试,心怀谦让,也就答应了她的要求。 方苑荨见他答允,当先引路,带着众人到了一处陡峭瀑布脚下,随后讲解起规则,即两人以潭脚的瀑布为始,自下向上攀登,最先到得顶点者为胜。 慕北亭抬眼看向飞溅而下的巨大水柱,不禁心生猜测,可一通猜想之下,却始终没能琢磨出她的用意,又见那水柱磅礴湍急,再侧目看了看方苑荨那单薄的身体,他忽起了怜惜之心,当即微微一笑,抱拳拱手主动认输,要求换人再比试下一局。 可慕北亭却哪知方苑荨是个火烈性子,她哪里肯依,反倒是蔑视地看着慕北亭,鄙夷地讽刺几句后,当先跃入了瀑布之中。 慕北亭见状,也只得下水与她比试,不过以男胜女,总不免有胜之不武之嫌,是以他到了瀑布之下也并不急于动身上攀,而是静静待了片刻,而他此举有水柱做遮掩,旁人倒也察觉不出。 可等到他欲要上攀之时,却又不禁傻了眼。原来藏于瀑布下的岩壁因受水流经年累月冲刷之姑,早已变得溜滑腻手,而要想在这一面无可落手落脚的石壁上施展出轻功蹬壁而上,实在困难。他左顾右盼,心中不禁犯了难。 但俗话说:“不会做鞋,隔壁有样。”慕北亭手搭起凉棚,抬眼上望,想要瞧一瞧方苑荨是如何攀爬上去的,以作学习。可刚一入眼,不由大吃一惊,只见此时的方苑荨身影如梭,正快速上窜着,与自己已然拉开了三丈之远。 照常说来,但凡是轻功身法,均需以内力为基,佐以身法为套,而后便是气不绝而行不受限。可面对眼前的滑溜石壁以及湍急水流,便是天下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也难以做到如此速度上攀,而眼前这个女子却做到了,这怎能不叫人既惊且疑。 慕北亭有心窥得其中奥秘,当即挪身到了她的出发点,低头细细查看起她所走路径,而这一看之下,倒也立时发现了其中奥秘。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起助波澜(五) 原来,在方苑荨攀爬的路径上,居然生有一块块向上延伸而去的凸起石块,如此一来,但凡是耐力厚足之人,均可以极快的速度顺利到得瀑布顶端。 有此发现,慕北亭大是欢喜,伸手抬脚便欲跟上。可他刚摸到石块,忽又转念一想,自己与一个小姑娘家比试,若是照着她的路子前行,最后赢了也当算是输。 有此顾虑,他当即决定放弃眼前之路不用,仍旧挪步回到了自己先前所在之地,随后提气丹田,双掌化爪,右手猛力抠向岩壁,霎时间五指如刀入豆腐一般,瞬间就插入了岩壁之中,接着收臂上提,左爪又以相同力道抠入岩壁收臂上提,愣是以这般硬功夫登壁而上。 另一边,方苑荨虽是前行在先,可终究敌不过慕北亭的浑厚内力,不消多时,慕北亭后来居上,最终在距离终点不足两丈处超过了她。 在模模糊糊间,方苑荨看到了一个身影从自己的身旁疾掠而过,心中大惊,也立时知道自己败局已定,当下柳眉一蹙,心念一横,猛然伸出右掌拍向了慕北亭。 可她哪知慕北亭的一身内力已近化境,但凡有外力袭来,必定会激起护体真气抵抗,如此一来,她偷袭不成反遭殃,立时就被慕北亭的护体真气震得打了个踉跄,左手立即抓握不住,脚底一滑,惊呼一声跌落坠下。 慕北亭见状,也大呼糟糕,方苑荨坠落下的位置水浅石多,一旦落地非死即伤,心中又想若是她摔死在此,那这仇怨可就真解不开了,于是也急忙松开了手,双足借势一蹬,纵身跃下。 好在慕北亭在下坠过程中使了手段,使得自身的下坠急剧加快,终得以抢在方苑荨坠地前一刻,将她揽入怀中,最后再强行扭转身形,抱着她落到了一旁的深水域中。 彼时那苗寨头领心忧女儿安危,是以领头站在了瀑布顶端,也正好将此景此幕看得清楚真切。但见两人坠潭后,他急忙呼号着,引着众人赶往瀑布脚下,待将俩人从潭中救起,他也再顾不得面子尊严,对着慕北亭就是一通千恩万谢。而经此一事之后,两方恩怨自然也就一笔勾销,可谓是化干戈为玉帛。那头领对慕北亭更是青眼有加,一路拉着他手率领着众人回到了苗寨,随后宰牛杀羊,开席饮宴,好不热闹。 席间,方苑荨因此前偷袭过慕北亭一掌而心中有愧,是以只要见到慕北亭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红着脸躲了过去。但慕北亭却对她先前的举动不以为意,反倒还寻了个机会去开导她。好在方苑荨也是个性直豪爽的女子,经过慕北亭的一番开导后,也就放开了心扉,再不拘束,往后两日的宴席上也频频去给慕北亭添酒敬酒。慕北亭见她酒量极佳,性格直爽,倒也来着不拒,大碗迎来大碗喝,着实痛快。 宴席一直持续了三日,待到第四日清早,慕北亭一众便托词有事要走,那头领自然是一番挽留,但该走还得走,头领见挽留不住,也只得送行,慕北亭一众则在出了苗寨后便各自散去。 是时慕北亭刚新婚不久,是以此间事毕,归心似箭的他便日夜兼程往家赶去,过了约莫一个月后,终于回到了家里。 往后又过了小半月,这一日,慕北亭闲来无事,便出门走走,不知不觉就逛到鼓楼附近,在转过一个街角后,突然见到路旁的一棵柳树赫然站着方苑荨,他震惊之余,急忙迎上前去询问。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她是暗里跟了自己一路,也同自己一道进了宁波城里,再问她来做什么时,她竟一把将自己抱住,并说爱上了自己。 慕北亭震惊不已,但他已成家室,自然婉拒了方苑荨的爱意,同时又费尽口舌说明劝导一番,这才算将她的心思拦下。但末了方苑荨却提出要见慕北亭的妻子一面。慕北亭心中坦荡,欣然应允,于是带她回家见到了荀黛儿。 荀黛儿心思灵窍,刚一见方苑荨便猜到了几分,当即就把慕北亭支开了,随后拉着方苑荨回到屋中聊了许久,直到挨近晚饭时分才出了屋来。在吃过晚饭后,荀黛儿又留她在家住了一宿,并跟她连床夜话。 翌日天明,方苑荨早早起身拜别,慕北亭本要亲自送她南回,但她却坚持要自己走,慕北亭拗不过她,只得将她送到相熟的商队处托人照应南下。 临行时方苑荨哭成了泪人,慕北亭心中惭愧难挡,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她,正巧那时见到路旁有一片盛开的芍药花,于是便寻了最鲜艳的一朵摘下送给她,并说她正如这娇艳欲滴的芍药花一般,日后定会遇到一位如意郎君。 是以此刻慕北亭再见到这朵芍药花时,不由惊得呆住了,可震惊之余,又不禁脱口问道:“这…这是当年那朵芍药花?” 方苑荨面色潮红,眼中流露出了奇异光彩,点头道:“为了能让它永不枯萎,我可是花了许多的心思和气力!” 慕北亭待要再问,瞥眼忽又见到正卧倒地上的杨三卿,转而问道:“他怎么会落到了你的手里?眼下又是死是活?” 方苑荨面色陡寒,沉声道:“你不愿听我提起芍药花吗?” 慕北亭摇头道:“我并非是不愿听你说,只是今日里我所遇之事太多,眼下我就想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方苑荨犹豫片刻,点头道:“好吧,我告诉你。大约是在半月前,我因事路过此地,期间便寻到一家酒楼里打尖,也正好撞见了这人带着一个小姑娘坐在我邻桌。当时我仅看他二人一眼便觉不对劲,照俩人年岁看,当属是父女,可这男人模样粗鄙丑陋,而姑娘却生得水灵清秀,一眼望之,全无父女模样,并且我还发现那小姑娘似乎对这男人颇为畏惧。 “此幕实在奇怪,我顿时心生好奇,于是便移身坐到了他们桌旁,面上假装吃饭,暗里则是静静听他俩说话。可等我再次坐定后,却再也没听到他俩开口说话。又坐了一会儿,我也就失去了兴致,欲要挪身离开,可就在这时,我忽又听那男人瞪眼向小姑娘说了几句,其中竟听到了‘慕北亭’三个字…你可知道当我听到的你名字时有多欢喜?我直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就快要蹦跳出来啦!”说到此处,眼波如水,直透出含情脉脉,温柔无限。 第一百九十二章 风起助波澜(六) 慕北亭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急忙侧头望向了别处,心里暗叹道:“唉,你怎么这么傻呢!”口中却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 方苑荨抿了抿唇,接着说道:“随后我仍是假装吃饭继续往下听,可那小姑娘任凭他如何询问终是不发一言,被他逼问得急了,直吓得浑身不住打颤。见此情景,我心知久等也是无用,于是便使了个手段将他拿住。说来这人也算剽悍,愣是熬过了我九条蛊虫后才勉强开了口。” 慕北亭心头一震,暗想:“她会使蛊?可这手功夫只有苗寨首领才能会得,莫非…莫非她已经做了苗寨的头领?” 方苑荨的一双妙目始终盯看着慕北亭,但见他此时眉头微蹙,立时就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我阿爹在五年前过世了,现下我便是苗寨的头领。” 慕北亭缓缓点头,说道:“你爹爹可是雄武了得,他昔年的英容笑貌至今犹在眼前。嗯,他得你继承衣钵,也当是含笑九泉了。” 方苑荨得他称赞,心中大喜,立时神采飞扬起来,可转瞬间又黯淡了下去,低声道:“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慕北亭急忙扯正了话题,又问道:“再后来呢?那小姑娘眼下在哪里?” 方苑荨的眼神骤然幽怨起来,冷冷道:“你可知当他说起那小姑娘是你的女儿时,我整个人犹如受了五雷轰顶一般?我只知你丧妻归隐时仅带有独子慕荀,可如今又怎会多出了一个女儿来?只可惜我当时为了擒住这汉子,不得已误伤了那小姑娘,以至她到今日仍是昏迷不醒,我也就无从求证此事真伪,好在后来这汉子说出了你会到此赴约的消息,于是我便命他先问了你几个问题…呵,幸好,如若你续弦再娶的人不是我,那我就一定会去把你续娶之人杀死!” 慕北亭闭目苦笑几声,摇头道:“你既知我要到此,直接问我便是了,又何必如此折腾。” 方苑荨怨叹道:“我若是亲自问了,难不保你会骗我…”说到此处,面上忽又转变作焦急之色,温语哀求道:“慕大哥,我非是有心设计你,我只是怕再找你不见,所以…” 慕北亭见她吞吞吐吐,终是说不出余下的话来,于是转面看了一眼横卧在地上的杨三卿,说道:“他也算是我的旧友,于我无害,不如就放过他罢。” 方苑荨也转眼看向了杨三卿,却冷哼道:“他已经死啦!” 慕北亭惊道:“死了?你…你干嘛要杀他!” 方苑荨道:“他曾断了慕荀一指,自然该死!”稍顿,柔声又道:“你的孩子我也视如己出,但凡是伤害过他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慕北亭心道:“杨三卿虽是对慕荀下了辣手,但终归还是饶过了他的性命,若仅是因这一截断指便要结果了杨三卿的性命,却也是不该啊…唉,苑荨啊苑荨,你行事也不免太过偏激了些!”可心下也知再继续纠结于杨三卿之事已然无益,于是转而又问道:“那小姑娘现在何处?” 方苑荨道:“这个你放心,眼下她正好吃好喝待在我的营寨里,我也召回了寨子里的神医为她疗伤,想来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慕北亭从前听陆远怀讲过苗医之神奇,当下自无不信,微微点头道:“这就好,那小姑娘也是个苦命孩子,慕荀曾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将她平安带回去。” 方苑荨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慕荀只怕是看上那小妮子了吧!嘿,也好,叫他遭受这一段失而复得的经历,以便日后更能懂得‘珍惜’二字!” 慕北亭见她说这话时面上带笑,眼波如水,知道她这是在一语双关,当下急忙岔话道:“他俩并非是情侣,而是认作了义兄义妹,不过你的话倒确是在理,待我回去以后一定转授。” 方苑荨摇头道:“待这小姑娘伤好之后,我自会差人送她回去,不过你就不必回去了。” 慕北亭心头顿生不详之感,沉声问道:“你…你是不打算让我回去了?” 方苑荨看着慕北亭,突然毫无征兆地梨花带雨,落下泪来,泣声道:“你可知在不得你消息的这二十多年里我是如何度日的?每日唯有看着这芍药花才能稍解忧思,而如今你活生生站在了我的眼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和你分开啦!”抹了抹泪,又转笑道:“从前你有黛儿姐姐相伴,我不会去争、去抢,可黛儿姐姐走了,你就是我的啦,便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慕北亭大摇其头,喃喃自语道:“唉!彩蝶何苦依枯枝…我已年近半百,你却正盛风华,何必要…” 方苑荨急声打断道:“我爱你无关年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慕北亭正色道:“可我不爱你啊,我待你从来只有兄妹之谊,全无男女之情!” 方苑荨听到这句话后,浑身不住颤抖起来,脚下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芍药花竟也握捏不住,掉落到了地上。她目光散漫地环视了四周一圈,忽又笑道:“不,不。只要咱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你自然会转变心意的。” 慕北亭道:“我此生唯爱黛儿一人,自她走后,我的心里就再也住不进其他人了。”说到此处,忽又叹息一声,道:“你这又何苦呢?” 方苑荨顿时怒目圆睁,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你骗人!你…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她此生情路窄闭坎坷,唯爱慕北亭一人,可也因此受尽了委屈与苦楚,但她痴心不改,终是一生情思仅系于他一人,却怎奈初逢君时君已娶;待君身孤,君无意。 慕北亭道:“其实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不然你也不会将我囚在这铁笼里。” 方苑荨并不搭话,而是蹲下身去捡起了芍药花,又缓缓站起身来,斩钉截铁说道:“不错,我知道,可那又如何?今日你的人我是要定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风起助波澜(七) 慕北亭摇头道:“你如囚兽一般将我困住,又有什么意义?” 方苑荨咬了咬牙,狠声道:“我倾情于你数十载,难道就不该有个结果吗!”说着疾步上前,伸手抓住了横在两人之间的铁栏杆,柔声又道:“北亭哥哥,我从来只会爱你敬你,决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你只要顺了我心意,等回到寨子里我便将你放出来,自此往后咱们朝夕不离,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打扰到咱们啦!” 慕北亭急道:“我不愿随你去,你若是再执意强求,我便自绝于此!” 方苑荨不急不躁,轻声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的,也包括你自己。” 她话音刚毕,慕北亭顿觉周身一阵酸软,心中惊道:“不好,多半是被她下毒了!”当即提气一口,小腹处立时如针扎火灼般疼痛,心头震惊更甚,急问道:“你…你怎么会有返身香?” 方苑荨把手伸了笼子里,摸了摸慕北亭的脸颊,愈发温柔地说道:“我要的是一个看得见也摸得着的慕北亭,可你武功太过高强,我斗你不过,就只好先将你困住,再让你没了武功,如此一来,你就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慕北亭冷笑道:“难道你要终日面对着一个木头桩子吗?那样会有乐趣么?” 方苑荨温言道:“你这根木头桩子,我便是伺候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 慕北亭一连后退了数步,心想今日横竖是摆脱她不掉了,也只好先随她摆布一阵,往后再相机行事,于是沉声道:“你就算能困得了我一时,也难困住我一世,只要过个十天半月,自然就会有人寻来,到时只怕你便留我不住了。” 方苑荨却不应答,只是举掌轻拍了三下。掌声刚歇,便见四条黑衣大汉冲进屋来,她随即又吩咐四人道:“将铁笼抬到车上去。” 慕北亭做出迎敌之势,口中冷冷警告道:“我不想伤人。” 方苑荨忽然素手一扬,一片粉雾立时跃进笼中,慕北亭见势,急忙抬手掩住了口鼻。 方苑荨笑道:“你该把眼睛也闭上的。” 她话音刚毕,慕北亭立觉双眼一阵酸痛,心中暗叫了一句不好,忽然眼前一黑,顿时就没了知觉。 场中四条大汉见状,连忙各自移身到了铁笼一角,随后搭手合力抬起了铁笼,接着破门而出。 方苑荨却不忙出屋去,她先走到杨三卿的尸体旁,从腰间绣袋中摸出一个黑色瓷瓶,打开瓶盖后将瓶中墨绿色的液体倾倒在尸身之上。 那液体渗透极快,浸过衣物与皮肤两相交触,瞬间便燃起了诡异的蓝色火焰,只过瞬息功夫,那团蓝色焰火便席卷了整个尸身,就连衣物也被燃着了,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火烟渐熄,杨三卿的尸体就此化作了一地灰烬。 方苑荨站起身来,环看四周一眼,忽起左足轻挑,将地上一盏油灯踢向墙壁,接着右足向后一点,便飘身后跃出了废屋。 只见那盏油灯在撞到墙壁之后立马破裂,灯盏中的水油淋落在墙面上,灯芯明火以油迹为引,上窜下跃,顿时便将整间屋子点燃起来。 转眼再看放火的方苑荨,此时的她已稳稳立站在了废屋对面的房顶之上。看着身前的熊熊火光,她的面上似笑非笑,那红黄相织的焰苗倒映进她带着欢喜光芒的双眸中,竟折透出了一片奇魅璨烂的光亮来。 她就这样呆呆看了一阵,直到听闻有人叫起“走水”后,终于回过了神来,随后嘴角忽起甜蜜一笑,转身施展出几个纵跃,身影也就此隐没在了茫茫黑夜之中… 一个月后 云南沐府 鉴心阁 算上眼下这一次,慕荀已在短短十日里拜访了沐府三十三次,而他如此频繁的拜访倒并非是为了向沐朝辅请安问好,而是为了能打探到自己父亲的消息。 此时的沐朝辅正斜靠在轮椅上,手中轻轻摩挲着一把玉骨折扇,两片刀叶眉忽紧忽弛,其下目光游离不聚,似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出神。 一旁的慕荀等了许久不见他发声,再也耐不住性子继续等下去,急声问道:“沐爷爷,您可还能想到别法子?便是让我到平关镇上走一趟也好啊!” 在半月前,慕荀久等父亲不归后便开始跑到沐府寻求帮助,沐朝辅得知此事后也立即撒出了人手去寻找,在过了几日后,散出去的斥候便带着废屋被烧的消息回来了,好在废墟中并未寻到尸身残骸,倒是令众人松了口气。 可自那日以后,就再没有令人振奋的消息传回,慕北亭似是人间蒸发一般,这世间上再无他的半点消息。 时间日复日过,慕荀愈发心焦如焚,几次动念要到贵州亲寻父亲,可每次提及,又均被沐朝辅以安全有虑为由而拒绝,此时复又提起,顿时引得一旁的冯一山瞪眼连连。 果然,沐朝辅停住手上动作,转眼望向慕荀,叹道:“你去了又有何用?是自信能查出个究竟吗?”顿了顿,又道:“远乡险地,吉凶难测,我如何能放心你去,你若是再有个好歹,叫我日后如何向你爹交代?” 慕荀站起身来,急道:“可我们也不能只候着官家去找啊!这都等了十余日,还是没有消息啊!” 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冯一山也站起了身来,劝道:“我们又何尝不急啊!国公爷已亲自捎了信过去,当地的官府肯定是不敢怠慢的,咱们再多等两日罢。” 慕荀望向冯一山,突然冷哼一声,说道:“冯爷爷这话昨日就已经说过了。哼,我当初就不该到此求助…” 这时沐朝辅猛拍了一下轮椅扶手,沉声打断道:“我和你父是结义兄弟,他的安危便是我的安危,此间情义容不得你来质疑!” 慕荀被吓了一跳,顿觉自己失言,毕竟自己还得靠眼前这位大人物寻找父亲,于是急忙赔礼道:“沐爷爷息怒,我只是心忧父亲安慰,以至失言,还望见谅。” 沐朝辅面色稍缓,抬眼望向冯一山,微微点首示意。 冯一山见状,立时心领神会,侧首向慕荀说道:“国公爷该休息了,你随我来罢。” 第一百九十四章 风起助波澜(八) 慕荀本欲再向沐朝辅托求几句,但转眼却见对方已经缓缓闭上了眼,全无与自己再交谈的意思,当下只得躬身祝安,跟着冯一山走出了亭阁。 两人前后脚走着,通过一段绿廊,到了一片花园中,冯一山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子。可在他身后的慕荀却是心中有事,只顾低头走着,此时冯一山的这一停脚,险些被他撞了个满怀。 慕荀急忙站定了脚跟,问道:“冯爷爷,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冯一山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该用那种语气跟国公爷说话,他对你父亲的情义丝毫不假,这一点你不用去质疑。” 慕荀歉疚道:“冯爷爷教训的是,适才是我鲁莽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此类坏毛病。” 冯一山拍了拍他肩膀,又道:“其实国公爷已差了自己的亲信前去调查,只是路途遥遥,便是有信息捎回也得三五日时间,你这般日日来询,国公爷又如何能次次都有新消息告诉你。” 慕荀叹道:“确是我心急了,可这般等候也实在是煎熬,我是怕父亲会遭遇不测…” 冯一山打断道:“你父亲一身功夫神鬼莫测,又兼有灵窍心思,便是遇有危险,也定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慕荀却只是苦笑摇头,因为这些天来,他也正是用着冯一山所说的这套看起来并不像是理由的理由来不断暗示着自己: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可问题在于,这样的自我安慰又如何经得起亲情的考验?只要是还没有真正见到父亲的那一刻,他心里的担忧与猜测就始终不会断绝,当下不禁自言自语道:“您到底在哪里啊?” 冯一山忽然凑身上前,低声道:“或许还有另一个法子能很快寻到你的父亲。” 慕荀眼眸一亮,急忙问道:“是什么法子?您快告诉我!” 冯一山道:“在说这个法子之前,你需得明白一点,这个法子是我私授于你,与国公爷并无干系。” 慕荀点头道:“此节我知晓,还请冯爷爷快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 冯一山忽然苦笑一声,自嘲道:“国公爷对你是护犊情深,凡有危险之事都禁止你去沾染;可我眼下却要叫你去行风险之举,实在是违背了国公爷的意愿啊!” 慕荀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沉声道:“冯爷爷的话进我耳,入我肚,往后再不会有旁人知晓。” 冯一山就等慕荀如此表态,当下颔首说道:“所谓江湖远朝堂。官家与江湖向来是泾渭分明,少有交集,是以此番用官家之力去寻找你的父亲,实在是没借对了力。” 慕荀略一思忖,点头道:“冯伯伯的话确实在理,可我并不认识江湖中人,又该去何处求援啊?” 冯一山奇道:“你怎么就把你的那位林宗汜叔父给忘了呢?似他那般泰山北斗的人物,又有什么事是他不能解决的?” 慕荀忆起那夜父亲也曾提起过林宗汜的名字,他二人既是结义兄弟,那林宗汜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叔父。可林宗汜是何身份,又有何本事,他却从未听父亲讲过,不过眼下看冯一山对他如此盛赞,想来定非是等闲之辈,心中也不禁大喜过望。可还不等这股喜悦发酵成主意,他又自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林宗汜是我叔父不错,可我们并未相见过,更不相识…”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爹极少向我提及往事,便是我的这位林宗汜叔父,我也是在一个月前才得知,是以我对这位叔父的生平也不太清楚。” 冯一山吃惊更甚,但转念又想,慕北亭既然隐居到此,那定然是不愿再继续过从前的日子,是以不向自己的子嗣后辈提起从前旧事,倒也不奇怪,于是点头道:“你这位叔父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接着,便择了林宗汜生平最为显赫的几件事迹缓缓道出。 慕荀听过之完后,只觉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大呼痛快过瘾,心中也立时就把林宗汜塑做了英雄楷模,自己的人生偶像,暗道:“没想到我竟有这位一位超然卓绝的叔父,可真是三生有幸啊!我爹既与他其名,那就说明我爹从前也是如他一般的英雄人物!” 冯一山见慕荀已想入非非,不由笑道:“傻小子,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若有心,日后多得是让你扬名立万的机会!” 慕荀心中更是激昂慷慨,对英雄豪杰的生活更是心驰神往,也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可忽又想到自己父亲身死未卜,他猛然收起了心神,问道:“冯伯伯的意思,可是让我去求救于林叔父?” 冯一山道:“不错,林宗汜与你父亲兄弟情深,若得知此事,又怎会坐视不理?只要能得他相助,想来不日便能寻到你的父亲!” 慕荀心头大喜,急道:“不错,这个法子甚好!”想了想,又道:“我这就寄去书信求援!”言毕拔腿要走。 冯一山连忙将他拦下,说道:“且慢,寄去书信只怕不妥。” 慕荀奇道:“这是为何?” 冯一山沉吟道:“照你所说,你和你的林宗汜叔父从前并不相识,那你寄去书信予他,试问他又会作何感想?若是他不信你再要求证,如此一来一往岂不白耗了时间?” 慕荀深以为意,连忙点头道:“不错,冯伯伯说的极是。嗯,要不然就这样罢,我将信件并着父亲的一些物件同时寄去,到时林叔父见了,就必然不会再疑心。” 冯一山捻须思索片刻,沉吟道:“不如你亲自前往吧,如此一来,就可保万无一失!” 慕荀想了想,只觉此话在理,反正横竖都是要等,不如自己亲往求助,如此也能安心得多,当下打定了主意,点头应道:“如此也好,我便亲自去请罢。可沐爷爷不许我离开昆明城,我又该如何跟他说呢?” 冯一山笑道:“这个无妨,我自有办法为你遮掩过去。另外,我会差人陪你同往,以保你路上畅行无阻。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快回去准备准备,今日就出发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风起助波澜(九) 慕荀的心里既是感激又有感动,对着冯一山躬身行了一礼,真诚说道:“谢谢冯爷爷恩惠,此时不及,待我日后还报。” 冯一山摆手道:“我能有何恩惠予你。你只需记得国公爷的恩情便是了。” 慕荀连连点头称是,随后辞别了冯一山,奔家而去。 冯一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长舒了口气,转身急步快行,回到了“鉴心阁”去。 此时的沐朝辅正在喝茶,见到冯一山进门后,忙把茶盏放下,急问道:“你是怎么跟他讲的?” 冯一山道:“就是照着先前商定好的说词跟他说的,他也同意了。” 沐朝辅心中稍安,点头道:“林宗汜是北亭的义弟,得知此消息后定不会坐视不理,到时由他亲自去查探,肯定比旁人稳妥得多。” 冯一山皱眉道:“只是没想到,这慕荀居然跟林宗汜并不相识,若是以书信相邀不免要耗时释疑,是以为防延误时间,我便擅作主张让慕荀亲自东去,当面请林宗汜南来。” 沐朝辅愣了一下,旋即又无奈苦笑道:“如此也好,也免得他日日来扰,亦算还我几日清净。” 冯一山走上前去,拎起茶壶将茶盏添过水后递向沐朝辅,说道:“他一日来寻三遍都到不得晚,也是仗着您温和慈善不与他起脾气,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是门都不会再让他进了。” 沐朝辅呷茶一口,缓缓道:“自己唯一的至亲生死未卜,他心焦慌乱也属正常,是以行为举动急躁一些也可以理解,不过…”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再次举起茶盏将剩余茶水一饮而尽,方才叹道:“唉,途远路遥,又非是咱们的地头,这次确实是有劲使不上啊。” 冯一山劝道:“您派人到贵州地界进行查探,此举已属僭越,若是再有其它动作,就不免要遭人口舌。在此事上您也算尽心尽力了,往后的事便由林宗汜去做罢。” 沐朝辅摇头道:“话虽如此,但北亭是我义弟,我见他有难却帮忙不上,思之惭愧啊!”顿了顿,又问道:“昨晚我俩商议要将此事推给林宗汜去处理,事后我心里始终耿耿,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在推卸责任啊?” 冯一山顿时哭笑不得,他昨夜就因此而开导了沐朝辅许久,此刻见他复又重提,只得换着花样再劝道:“您这就是在钻牛角尖了。且不说别的,您和林宗汜对慕北亭的情义肯定别无二致,是以谁去解救不是解救呢?只是您跟他各具了优势,而眼下此事又最宜让林宗汜去处置,若是换作了旁人去,必然不及他去处置得利落稳妥。”说到此处,靠前一步,俯下身去贴耳说道:“再者说,要是让慕北亭知道了您因为深涉此事而遭受了不良影响,他也定会愧疚难受的,所以您就不必再纠结此事啦!” 沐朝辅闻言,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说道:“陪慕荀东去的伙计你要亲自去挑选,所行线路也必需是最安全的路径,还有,银子也一定要备足给他。” 冯一山应道:“我待会儿就去安排,计划是吃过了午饭后就让他们起程出发。” 沐朝辅摆手道:“别等,你快去安排。另外,捎信给咱们在平关镇上的伙计,叫他们务必尽心尽力,只要能寻到哪怕一丝一毫有关慕北亭的消息,我均有重赏!” 冯一山不敢怠慢,躬身领命,随后退出阁楼,下去安排了。 另一边,慕荀已疾奔到了家门前,刚欲进门时,只见黎叔已抢先走了出来。 黎叔看了看慕荀,问道:“怎么样?有慕爷的消息吗?” 慕荀摇头道:“目前还没有。” 黎叔闻言,眼中光亮瞬间黯淡了下去,叹道:“要不咱们自己去找罢。” 慕荀道:“对,咱们是要自己去找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去宁波一趟。” 黎叔愣了愣,奇道:“宁波?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慕荀懒得多费唇舌解释,只是含糊说道:“去找一位厉害的人物来帮忙寻找我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次是国公爷派人陪我同行,只等我收拾了东西便走,你不必担心。”说完迈步便要进门。 黎叔连忙将他拦住,说道:“不行,这次说什么也得让我跟你一起去。” 慕荀停下了脚步,正色道:“非是我不带你去。咱们且不说别的,单是快马加鞭的赶路你就肯定受不过,到时你再拖累了我们的行程,岂不糟糕?” 黎叔觉得这话倒也在理,但仍是犹豫道:“可我看不见你,总是会担心啊。” 慕荀温言再劝道:“有沐府的差兵陪在旁侧,您就放放心心守在家里,过不了多久我和我爹就都回来了。” 黎叔这才打消了陪同前往的念头,还是叮嘱道:“那你路上多加小心,生水莫喝,衣服适温增减…” 慕荀见他又要开始对自己唠唠叨叨个没完,当即满口应好,然后闪身冲进了门去,直奔向自己的卧房。到了房中,随意收起几件衣物打成包袱背在背上,再到床下暗格里取了些银子揣进怀中,正欲出再出门时,心念猛然一动,忽然想起了正厅房梁上的那本《清瑞鈭星诀》,于是快步走到正厅里,纵身将那布包取下塞到了怀里,至此一切准备妥当,便迈步走到大门口,静静等候着沐府的差兵到来。 慕荀干等了片刻,忽见黎叔从远方的巷子里钻了出来,手里正拎拽着大包小兜,向着自己走来。见到此幕,慕荀无奈地苦笑摇头,脚下立时开拔迎上了前去,帮他拎起了手中的东西。 黎叔气喘吁吁道:“你喜欢的干果甜点我都买了一些,你就带着路上吃,到时也分给同行的沐府差人们一些。这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总算是份心意,他们受了你的好,路上也自然会多照应你一些…” 慕荀不禁莞尔,心想这老头儿倒是圆滑世故,可自己眼下又怎会有心思去理会这些东西。但他即已买来了,自己也不能驳了他的心意,只得顺口应了一声。 第一百九十六章 风起助波澜(十) 等到把这些大兜小袋规整妥当缚到背上后,慕荀忽又想起来一件事,急忙伸手摸向腰间,掏出了那支装着解药的瓷瓶,递向黎叔,说道:“这解药你帮我收着,我此去也不知需要多久时间,若是在这期间找到了她,还请你一定将她留住,也告诉她…告诉她…”定了定神,沉声道:“就告诉她,我喜欢她!” 黎叔面上立时堆起了笑容,应道:“好,好!我会告诉她的,也一定会帮你将她留下来。” 慕荀面上一红,急忙抬眼望向别处,正巧这一转眼,便看到了冯一山一众骑马行来。 冯一山与慕荀遥相对视一眼,当即夹马快行,随后翻身下马抱拳道:“让二位久等啦。” 慕荀忙道:“没多久,没多久。”说话间眼睛扫过了冯一山身后的三人,又问道:“不知这三位大哥该怎么称呼?” 冯一山回身介绍道:“左首高个子叫做阎鼎贤,站中间的叫傅炎杰,右边这矮子叫刘醒添。”转回身一指慕荀,又向那三人说道:“你们唤他慕小爷便是了。” 介绍两相认识过后,冯一山又把他原先乘骑的那匹骏马牵到慕荀面前,说道:“时不待我,你们快些出发罢,若有消息互寄书信!” 慕荀也不多啰嗦,伸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随后对着同行三人抱拳道:“劳驾三位大哥陪小弟走一遭,小弟在此多谢了!” 那三人齐齐拱手还礼,冯一山却摆手道:“再多言‘谢’字可就生分啦!快走罢!” 慕荀又望向黎叔,说道:“黎叔,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黎叔连连点头,对着沐家四人长鞠一躬,说道:“多谢四位大爷!”直起时,又向马上三人说道:“我家小少爷从未出过远门,路上就烦劳三位多多照应了。” 慕荀见黎叔唠叨之势欲起,连忙调转了马头,当先奔往城门而去,马上三人见状,匆匆向冯一山拜别后,也扬鞭打马急追而去。 冯一山望着四人离去背影,心中顿觉一阵轻松,吁了口气后辞别黎叔离开了。 四日后 沐府 是日天朗气清,微风不燥,用过午饭后的沐朝辅心情颇佳,独自一人驱动轮椅到了“尊经阁”里,正欲到书架前取书翻阅时,忽听得门外的冯一山喊道:“国公爷,有大消息!” 沐朝辅心头一跳,急忙驱动轮椅迎到门口,问道:“是不是北亭有消息了?” 他话音刚毕,便见冯一山冲跃进屋来,手里还扬着一个信封,叫道:“不错,有人送了书信来!” 沐朝辅眉头一紧,急问道:“是什么人送来的,可有将他截住了?” 冯一山摇头道:“送信之人是一个小孩儿,家住城郊外的村子里,他收了正主一钱银子后便把信送了过来,至于正主是谁,眼下已经察究不到了。” 沐朝辅抬眼望向那个信封,伸手道:“快给我看。” 冯一山将信递了过去,可手刚伸到一半时忽又起了犹豫,随即将信收了回去,说道:“我念给您听罢。”说着便撕开了封口,探手伸入将信笺取出,跟着再伸一次,又取出了一块玉牌。 沐朝辅一望那枚玉牌,顿时大惊失声道:“这…这是我给北亭的腰牌!” 冯一山自然识得这块玉牌,点头道:“不错,正是您的腰牌。” 沐朝辅催促道:“快看看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冯一山捻开信笺,逐字念道:“‘为父…”他话一出口,立时一怔,旋即抬眼望向沐朝辅,慌忙解释道:“这话是信里写的…” 沐朝辅并不以为意,摆手道:“你直管往下念便是。” 冯一山吞了口唾沫,往下再念道:“‘已有归宿,吾…吾…’”念道此处,又一次戛然而止。 沐朝辅心中猜到后面定是一个“儿”字,是以冯一山才不敢往下再念,于是说道:“不必念了,你看完再给我讲罢。” 此信极短,冯一山扫过一遍后,说道:“北亭信上说自己己经找到了归宿,要与相爱的人远走天涯,让慕荀不必担心,更不用去找他。” 沐朝辅奇道:“这就完了?”在得到了冯一山的肯定答复后,他不由皱起了眉头,疑惑道:“此信写得好生古怪,莫不是旁人伪作的?” 冯一山摇头道:“我未曾见过北亭笔迹,真伪确是分辨不出,不过待会儿可去他家中寻一份笔迹来做比对。”低头看向手中的玉牌,又道:“可此信是并着您给他的腰牌一起送来的,且信中又提到了慕荀,若说此信不是他所写,那也说不过去啊。” 沐朝辅低首沉吟道:“你这话倒也在理。可这信上内容我实难信其是真,难道遇到心爱的人不该是带回家来吗?何以要放下所有去浪迹天涯?北亭是个重情顾家之人,想来断不会行此荒唐举动。” 此时冯一山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峰一凝,奇道:“不对啊!看这信似是写给慕荀的私信,却又为何要送到您这里来?这不合理啊!” 沐朝辅缓缓点头,垂下眼帘去思忖起来。忽然,一个猜想猛然跃上了他的心头,本来半闭着的眼睛也顿时睁大骤亮,当下笑而不语,从袖中抽出折扇捻开,轻轻摇了起来。 冯一山奇道:“您瞧出什么来了?” 沐朝辅笑道:“嘿,我想北亭多半是被哪个野婆娘给缠困住了,轻易脱身不得,于是便寻了个法子捎信回来。至于寄信给我却又不提及我的用意,只怕是写信之时有人守在他的旁侧,是以不便在信中提及我的名号;至于寄信到我府上嘛,多半是想让我约束住那个急性子的慕荀小子,以免他冒失前去营救。” 冯一山闻言,初觉有些荒谬,可稍一思索后,又觉得有些道理,恍然道:“嗯,难怪那个送信的小孩儿竟会站在门口处大呼慕荀的名字,肯定是把咱们这里当做了慕家,若非是当时我在附近,那小孩儿只怕就被门卫给轰走了。想来真如您所言,这信确实内有玄机。” 沐朝辅道:“不过这也仅是我的猜测之言。你还是马上到北亭家里去一趟,先确认了信上的字迹再说。” 冯一山领命赶往茶坊,进门后便直抒来意,要向黎叔讨要慕北亭的亲手笔迹。黎叔疑惑冯一山举动,频频向他询问此举何为,冯一山却因尚不能确定字迹真伪,便仅以“有用处”三字唐塞过去。黎叔频问无果后,也只得作罢,又对冯一山托求了一番。 冯一山怀揣着这些纸张赶往城中的纸墨店,寻到装裱师傅让其帮忙验别;一番比对后,装裱师傅给出了肯定答复,确认那封信上字迹确是慕北亭所书无疑。 冯一山收好了信,小步快跑,赶回了“尊经阁”。沐朝辅早已久等得不耐了,见他进门后,急忙问道:“怎么样?是北亭的字迹吗?” 冯一山点头道:“找明眼师傅看过了,确是北亭字迹无疑。” 沐朝辅这才长舒了口气,自言叹道:“那就好。如此也可知北亭应该性命无虞,只是处境却不甚好。” 冯一山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沐朝辅要过了信笺细看几眼,说道:“这信上言不真诚,词不实切,一望便知是违心所书,咱们还是得把他找回来。” 冯一山皱眉道:“可此事咱们真的是鞭长莫及啊!前两日刘布政使刚来过书信询问咱们的人为何会在贵州地界活动,如若再动作下去,只怕就要引人疑心了。以我之见,眼下最为妥当之法,还是等待着慕荀的消息吧。” 沐朝辅缓缓点头,沉吟道:“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倒也等得起。”抬眼望向冯一山,问道:“慕荀出发距今,已有几日了?” 冯一山道:“算起来已过四日了。” 沐朝辅吩咐道:“你差一骑快马去追,把今日之事告知他,也好叫他放心,不过找寻之事还是得让他北上请林宗汜相助。” 冯一山应声领命退下。沐朝辅目送着他离去直至不见后,缓缓转动着轮椅行至另一侧窗前,投目望向窗外的青葱翠竹。 这时忽有清风乍起,透窗而入送来丝丝凉意,沐朝辅只觉心神瞬间就松弛了下来,周身百穴也似乎通透起来,当下闭目享受了片刻,忽又自言自语道:“北亭啊北亭,也不知你是遇上了什么样的人物,若真是遇得一个好女子再造一段美满姻缘,倒也不失为幸事一桩啊…”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 宁波 林府 自当年南湖一役后,周楚清便因伤变成了一个活死人,气息不断,却也再难动弹,终日躺在床上,时至今日都没能醒转过来。自此,张合便上位接替了周楚清的位置,摇身变作了林府的大总管,总览府中日常事务,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时光流逝,岁月如刀,从前的那个青葱少年转眼不见,如今的张合也已变成了一个鬓角夹白的中年人。 这一日,他正在临门前院里修剪着花枝,眼下正瞄准了一段枯枝欲要下剪,可就在这时候,却突然听到大门处传来了一阵势大力沉的敲门声,那声音急促如响雷狂作,瞬间就响彻了整座府院,就连停息在树枝上的鸟儿们也被惊得四下分逃。 在听过数声敲门声后,张合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到了嗓子眼,急忙把手里的枝剪扔掉,快步向大门口奔去,但到得门前却又不忙开门,只是隔着门问道:“是何人在外敲门?” 门外响起了一个粗犷的声音,答道:“石头岭邵子鬯前来拜谒林前辈,还请老兄行个方便,为我开门引见!” 张合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此人的名号他从未听过,自然也就不在林宗汜所罗列的可与之相见者的名单中,当即高声道:“家主正在闭关潜修,谁也不见,请邵大侠回去罢。” 门外的邵子鬯大声叫嚷道:“林前辈这般托词已用了近二十年,难道他这二十年里就没有出过关吗?” 原来,自打妻儿离世后,林宗汜的意志便逐渐消沉了下去,先是上表辞去了官职,不久之后又卸下了所有的江湖责担,就连易书的家业也废弛了,之后他又罗列出一份可与之相见者的名单交给张合,自己则搬离了北院,迁移至“万书塔”中深居简出,到得今日已有近二十年的光景。 不过相对于林宗汜的遁隐,更令世人感到惋惜的却还是他林家“以书易书”之业的关闭,可也正因此业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万书塔”虽已关闭了近二十载,但前来求换书籍之人仍是络绎不绝登门拜访,从不曾绝断过,却可惜这些人的请求又都以被拒而告终,是以二十年来还不曾有一人得偿所愿。 在这期间,张合也曾应付过许多上门求书之人,他们虽然手段五花八门,理由也千奇百怪,但总体言之,这些人都行得是正当手段,也极遵礼法,所以在被拒绝之后也少有急眼红面者,更不会有胡搅蛮缠、出言不逊之人出现。 可眼下这个邵子鬯却是如此厥词不敛,张合也自然不会生出好感与耐心,当下冷声喝问道:“怎么?难道你还想闯进来不成?” 门外的邵子鬯重重“哼”了一声,说道:“进来就进来,我只等你这句话呢!” 张合怒道:“你敢…” 可他余下的话尚未出口,忽又听得门外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说道:“你这厮真是无理取闹,本家都已将你明言拒绝了,你还想如何?” 话音刚落,只听邵子鬯喝骂道:“我自与本家说话,又碍了你什么事儿?嘿嘿,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老子!” 又听那人冷笑了两声,道:“好个不知礼耻之徒!今日既然被我撞见了,那我也只好越俎代庖教你一教,但在此之前,你需得知晓其中干系,本来教你知礼识节的人应该是你的老子,不过眼下换了我来代替,那我就算是你的老子了!” 邵子鬯勃然大怒,暴喝道:“你这小杂毛竟敢占爷爷的便宜!且先吃爷爷一掌!” 但听得“砰”一声响,紧接着又听邵子鬯大笑道:“小杂毛,就你这点能耐也敢出来现眼?哈哈,可莫要说是我欺负了你小子,就叫上你身后那三个帮手一起上罢!” 那人也大声说道:“龟儿子莫要猖狂,只因这里太过狭窄不便施展开手脚,你要是有胆子,就随我到街上去比一比!”稍顿,又听他续道:“我要与他公平比斗,三位大哥千万不可出手助我!” 邵子鬯狠声道:“且慢!我邵子鬯从来不打无名之辈,小杂毛快快报上名来!” 那人大笑道:“那小小杂毛可得记住了,老子的名字叫做慕荀!” 张合听到此处,心头一惊,暗道:“慕荀?慕大爷家的公子不也是叫的这个名字吗?莫非…莫非来人是慕少爷?”想到此处,急忙移步凑到门前,眼贴门缝向外看去。 而门外一众也正是慕荀一行人,他们一路行来,幸得借了沐朝辅的光,凡是在落脚馆驿里更换马匹时,均可换得馆中头马,再加之三人快马加鞭不停赶路,硬是将三个月时间的路程缩短到一个半月,到得今日一早正好进城,眼下刚刚来到林府门口。 邵子鬯当先下了石阶,慕荀正欲拔腿跟上。就在这时,张合急忙隔门喊道:“慕荀小兄弟慢走,你且过来,我有话问你。” 慕荀见门里有人呼唤自己,不由得愣了愣,但还是步上前去近到门前,恭敬道:“您请问吧!” 张合从缝隙中窥得慕荀长相,只觉他的神貌确与慕北亭有几分相像,心头顿时一喜,当即对他的身份肯定下了七八分,可正欲伸手开门时,手上猛又忍住了,略一沉吟后又问道:“慕北亭是你什么人?” 慕荀隔门应道:“正是家父,小侄千里而来,乃是有一件紧要之事求林叔父帮忙,还请这位叔叔通融则个。”他虽不知张合年岁,但听音猜岁数,心想此人年龄应该不小,是以便称呼了一句“叔叔”,想要先拉个近乎。 张合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取下了门栓,拉开门迈步走了出来,笑道:“家主可是常常念起你父亲,要是让他知道你来了,定然会高兴的不得了。” 慕荀见走出来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当下长鞠一礼,问道:“敢问叔叔怎么称呼?” 张合走上前去,亲昵地携住了他手,笑道:“我叫张合,你若不嫌弃,只管叫我一声张叔便好。” 慕荀连忙再叫一声,接着又向张合引荐了同来的三人,大家复又寒暄一遍。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二) 然而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场景,站立于街道上的邵子鬯却是傻了眼,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与自己叫嚣的毛头小子竟会如此受待见,当下急忙跑上台阶,冲张合质问道:“你这管家好没道理,先前我言诚意切地求你开门,你就是死活不开,可这贼小子来此大吵大嚷一通,你反倒还与他亲近?这是何道理?” 张合厌恶地瞪了邵子鬯一眼,冷冷反问道:“他是家主的侄儿,你是么?” 邵子鬯又是一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了。 张合请慕荀几人先进到院里去,可慕荀却不动身,而是转面望向邵子鬯,挑了挑眉,示意要不要继续比试。 哪知此刻的邵子鬯却是大摇其头,瓮声道:“不比了,不比了。我有求于林大侠,又怎敢再与你打斗。” 张合拽了慕荀一把,催促道:“莫要跟他置气,你们先进去,我跟他说两句话就来。” 慕荀又瞪邵子鬯一眼,然后跨步走进了院去,在他身后的三人也紧步跟了进去。 张合这才走到了邵子鬯近前,说道:“今日横竖是被你撞到了,你求什么书可先说给我听,等待会儿见到家主时,我便伺机帮你问上一问。” 邵子鬯顿时大喜过望,忙道:“我要朝山派的‘同义五合拳’,喏!这些做交换用的书我也全都带过来了。”说着伸手指向堆放在一旁角落里的一大堆布袋子。 张合看了一眼那一团嘟嘟囔囔的布袋,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这‘万书塔’里再无‘以书易书’的规矩。我也只能帮你问上一句,至于家主肯给与否,那就得看你的造化了。你就先回去罢,待傍晚时分再过来听消息。” 邵子鬯面露憨笑,起手对着张合打拱作揖,但他武人干文活儿,这打拱作揖实在是没做对样子。不过张合也不与他计较,轻轻点了点头,又再次叮嘱道:“此外还有两件事你需谨记。其一是今日换书之事无论成或不成,你都万不可向旁人提及;其二是你不可跟家主的侄儿记仇,往后也不可去寻他晦气。这两件事你依不依?” 邵子鬯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半个不字,只是一个劲地连连点头,赔笑道:“此节我知晓,决计不会向旁人提及,至于那位…嘿嘿,我要是早知道他是林大侠的侄子,我又怎敢与他犟嘴…” 张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走。邵子鬯也很知趣,当下弯腰探手,露了一手“穿堂葫芦”的功夫,将地上的布袋全都拽挂到了手臂上,随后脚底生风,一溜烟儿就没了踪影。 再回到院子里,张合见慕荀一众正四下打量着院中景色,几人观赏之余还不忘连声赞叹叫好。 慕荀暗道:“沐府虽也算是恢弘壮阔,绮丽重彩,但要比之林叔父的家,却还是少了几分清秀雅致之美…嘿嘿,两相比较之下,沐府可是大大输了韵味咯。” 张合走到慕荀近旁,笑问道:“慕大爷呢?他没同你们一起前来吗?” 慕荀收回了目光,转眼望向张合,叹道:“唉,我便是为了父亲的事前来求助于林叔父的。” 张合一愣,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慕荀又长长吸了口气,随后便把自己父亲失踪的事向张合大致讲了一遍。 张合听完后,惊叹道:“原来慕大爷是隐居到了云南啊!” 慕荀奇道:“张叔叔,你关心的居然是这个问题?” 张合回过了神来,歉意笑道:“对不住啊,常听家主感叹慕大爷久寻不见,是以心里就多留意了一些他的去向,勿怪,勿怪啊。” 慕荀点头道:“不知林叔父眼下又在何处?可否带我去见一见他。” 张合道:“这个不忙,我先将你的三位朋友安顿好后再去不迟。” 慕荀心中虽急,但也只能听从张合的安排,毕竟自己初来乍到,确实不便带着外人去面见叔父,于是点头称是。 张合唤来佣人,将另三人带下去用饭,转面又对慕荀道:“我先带你到“万书塔”与家主相见,到时吃饭便在楼里解决吧。” 慕荀早已迫不及待想要跟林宗汜见面,又听能与他边吃边聊,顿时喜上眉梢,当下连连点头同意,随后便跟在张合的身后往“万书塔”行去。 走在路上,慕荀游目四顾,视野所及之处,均觉新奇,忽然又想起一事,遂问道:“张叔叔,我听闻府里不是有‘以书易书’的规矩么?又何以要拒绝先前那人?” 张合摇头苦叹道:“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自从家主的妻儿亡故后,他整个人就开始变得一蹶不振,漫说是打理家业,便是日子也不再好好过了,就算用‘颓废’二字来形容家主的状况也不为过。” 慕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缓了脚步,问道:“难道就一直如此了吗?” 张合道:“倒也不是一直如此,在起头的几年里,家主的状态确实最为颓废落寞,但随之时间的推移,后来也就缓和了许多。不过经此一事后,他的性情也大为改变,说是天翻地覆之变也不为过。他从此深居简出,笑容全无,就连话也懒得多说了,有时甚至一两个月也不见他走出塔楼来,就算是出来了,也绝不会跟我说超过三句话…” 慕荀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张合诉说辛酸苦楚,期间也频频游目四顾,但见这林府里处处都清秀干净,全无破败落寞之相,心里又不禁感慨道:“这位张叔叔也真是不容易,竟以一人之力撑持起了林家这一大片家业,委实是不容易啊!” 张合平日里也难有倾诉对象,此时遇见了慕荀,自然是要一吐为快,随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最终感叹道:“唉,人已如此,物又何如?如今呐,这偌大的林府里就只剩下几个老仆人了,气氛凄凄惨惨,与从前辉煌鼎盛时的风光相比,已是隔了云泥之遥咯…” 通过他的这番讲述,慕荀也大致了解到了近二十年来林家的起伏变化,对此也大感惋惜,唏嘘道:“没想到亲人的离世竟会对叔父造成这般打击…不过也足可见叔父还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三) 张合摇头苦笑,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脚步却是加快了几分,向着远方的“万书塔”走去。 两人再行一阵,等穿过了一片花园绿廊,又过了一道太湖石搭建而成的月亮门后,来到了一块空旷的广场上。 这时张合突然停住了脚步,伸手指了指脚下的这片广场,感慨道:“遥想当年,在这块广场上,等待换书的人可谓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那场面何其壮观!可如今…唉,也就只有你和我咯!” 慕荀缓缓挪动着脚步,环顾过四周一圈后,心头莫名就变得激情澎湃起来,暗道:“这块空地里足可站下一两千人。啧啧,那一幕人潮涌动的景象,仅是在心里想上一想就能感受到何其壮观气派!” 张合又抬手指向了远方,说道:“家主就在前面的‘万书塔’里,咱们这就过去罢。” 慕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正北方向赫然立有一座巍峨高耸的塔楼,而此塔也正是昔日里闻名遐迩的“万书塔”。 慕荀有生至今,还从没有见到如此高大的塔楼,当下凝目细数起塔层,只见此塔共记九层,其上为青墨黛瓦覆顶,往下是滚圆朱红擎柱,再辅以凝雪白墙,上嵌檀色门窗,虽不能清楚看到其上所雕花纹,但想来也绝不会是寻常样式,定然是美仑美奂。此刻遥遥望去,整座塔楼恢弘壮观,却又不失朴质简雅的韵味,实在吸人眼目。 张合见慕荀呆停下了脚步,便提醒道:“咱们快走罢。” 慕荀回过神来,又不禁感叹道:“在今日之前,我见过的最高楼阁就是昆明城里的四层鼓楼,可没想到林叔父的家里竟有这样一座九层高楼,可真是厉害啊!” 张合却只是苦笑摇头,又慢慢望向了塔楼,眼中的光彩却渐渐黯淡了下去,半晌后才说道:“可惜啊,从此也只能孤芳自赏了…” 慕荀初来此地,也不好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只得含混支吾了一声,又迈步跟着张合向塔楼走去。等到得楼门前,张合转身对慕荀说道:“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先去禀告家主。” 慕荀微笑道:“有劳张叔叔了。” 张合轻手轻脚拉开了一道门缝,旋即闪身入内,反手又迅速将门合上,速度之快,令人惊讶,就仿佛是怕被慕荀窥见了门里的景象。 慕荀皱了皱眉,旋即不屑地转眼望向了别处,可当目光扫过塔楼的左侧时,却见平地之上突兀地立有两座坟堆。他大吃一惊,当即好奇心大作,当下移步碑前,凝神注目细看起来,等将碑文看过一遍后,他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惊呼道:“原来这两座坟墓里居然是埋葬着林叔父的妻儿!” 可转念又想道:“这碑文里仅写了名字和生辰,至于生平却是一笔未提,这倒是有些奇怪…”稍想了一会儿,突然退后一步立定身子,先对着夫人的墓碑拜了一拜,接着又冲那块稍小的墓碑再拜一拜。 正在这时,楼门忽又打开了,张合从门里跨步出来,当见到慕荀正站在坟墓前,不由一愣,旋即说道:“家主请你进去,快来罢。” 慕荀也不迟疑,道一句“多谢”后,闪身进了门里,可还未站定脚跟,便听得身后传来了关门声,他急忙回头看去,却不见有人,原来是张合已经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慕荀心中好奇他为何不陪着自己一起进楼,但想了想,又觉这个家仆极懂事故,当下轻轻一笑,转回眼再打量起楼里的景象。 然而眼前所见的室内布局陈列,却又令他大感失望。其实在来时路上,他就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万书塔”里的景象,在他的想象里,“万书塔”里应该是整齐排列着许多高大的书架,其上满满码放着各类书籍,此外还会有一块采光极好的空地,其上布置桌椅板凳,供人们停留阅书,当看书看得累了,还能到楼外的观景道上凭栏远眺,放松心情,舒缓双目。 可此刻眼前所见景象,却与之想象中的那幅画面天差地别,他此时看到的,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开阔大厅,在中央的位置摆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慕荀感到有些失望,可还不容得他多想,眼角的余光就忽然瞟见一道灰影自楼头处飞掠而下,等他转头看去,却只见竟是一人一掌直取自己的面门而来。 他心中大惊,本能地欲要闪身避让,可那道灰影转瞬即至,丝毫不让他多有动作。眼见避无可避,他也只得硬接,右掌做攻势向前拍出,左掌则矮了攻掌半寸,守护住胸口的位置。 光影迫近,慕荀只觉右掌心被一股急射而来的气浪刺得生疼,吃痛之下竟难以自控,右掌不由往回缩了缩,可他手掌刚一退缩,那气浪更往前侵,只要再过一个弹指的功夫便会被撞到胸口上。 电光火石之间,慕荀心念一闪,猛然矮下了身去,滚地前躲的同时,左掌迅速往后拍出,欲以攻代守,拦住对方的片刻攻势。 但可惜意不如人愿,他左掌刚及拍出,背上的“肩井”穴便被点了一指,好在对方用力并不重,自查之下,只觉背部除了少有酸麻之感外,倒也并无异样,不过仅这一指点中,便已高下立见,慕荀急忙高喊道:“多谢叔父手下留情!” 声至人停,那道幻影终于落到了地上,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而此人也正是林宗汜,却只见他摇了摇头,幽幽说道:“遥想当年你爹似你这般年纪时,早已是名噪天下的大人物,可眼下的你却连他彼时三成功力都不及,却不知是你学艺不用功呢,还是他不愿授你真功夫?” 慕荀也不起身,顺势转身面对林宗汜,低头面地,说道:“叔父在上,请受侄儿一拜。”言毕连叩三首。 林宗汜却波澜不动,只淡淡说道:“不必多礼,起来罢。” 慕荀听他语气冷淡,当下不由得有些拘谨起来,但总跪在地上也不成,只好慢慢站起了身来,同时也抬眼望向林宗汜。 第两百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四) 慕荀在来时路上,除了构想过“万书塔”里的景象外,更无数次地设想过林宗汜的模样,而此时真人近在眼前,却又令他再度感到了些许失望。 此时在他眼前的林宗汜须发尽白,面上眼窝深陷,眸光深邃,隐隐透出了沧桑之色;身形虽不至用枯瘦嶙峋来形容,但也确实瘦削单薄,再加之穿了一袭宽大且陈旧的灰白衣服,一眼望去,竟给人以莫名的消靡之感。 而如此形象,也实在与慕荀想象出来的那个威武挺拔,气宇轩昂的林宗汜大相径庭。 但失望的念头在他心里转瞬即逝,因为他突然又有了另外的发现,不禁失声惊呼道:“啊!他…他怎么会跟您如此相像!”言毕,猛又想起那日自己父亲初见徐澈时,也曾这般惊叹过,当时自己还为此狭隘过一番,而眼下见到了林宗汜,心中顿时明了,暗道:“难怪我爹会对徐澈青眼相待,原来如此!” 林宗汜眼中露出了诧异目光,显然是被慕荀的这番话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问道:“什么相像?” 慕荀收回神来,答道:“那人名叫徐澈,他的模样与您极是相像。”对着林宗汜又上下再看一眼,补充道:“喔,身形也极是相近。” 却不料,林宗汜那苍白的面上陡然生出了潮色,他似乎很激动,也似乎很欢喜,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了徐澈的跟前,随即双手齐出,紧紧抓住了慕荀的双肩,急声问道:“那人多大年纪?现下又在何处?可知他父母是谁?” 慕荀见他如此激动,心中大感诧异,可嘴上却不敢怠慢,急忙应道:“徐澈的年纪嘛,约莫和我相仿,但要说起他的身世,那就很惨了。他本出身于官宦之家,却可怜他母亲在生他之时死于难产,但这还不算完,他的遭遇可说是祸不单行,仅过了半年后,他的父亲又被贬官到了昆明,于是父子二人便在昆明城里安下了家。至于他现在何处…”他说到此处,那日山洞里的景象瞬间重浮于眼前,心里瞬间一酸,竟再难叙说下去。 林宗汜急声追问道:“他在哪里?”说话间,抓着慕荀的双手也不自觉地用上了力道。 慕荀肩头吃痛,整个人顿时抖了个激灵,颤声道:“他…他死了!” 林宗汜双目圆睁,竟隐隐透出凶戾之光,又问道:“如何死的?你快说!” 慕荀苦苦熬着从肩头上传来的痛楚,却不敢御起真气相抗,只得咧嘴哀求道:“啊!叔父,您…轻点劲儿…” 林宗汜像是被喊醒过来一般,双手立时一松,随即又转过身子,说道:“过去坐下说罢。” 慕荀交叉起双手揉着双肩痛处,跟着林宗汜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林宗汜见他疼得龇牙咧嘴,却孰无歉意,只顾询问道:“你再把徐澈此人的详细情况说予我听,我对他很感兴趣。” 慕荀心里暗暗疑怪道:“他不就是和您模样长得相像么?何至于这般上心?” 不过他心中虽在犯着嘀咕,面上却不敢显露颜色,随后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徐澈生平,以及自己和徐澈在一起时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对林宗汜详细说了个一遍。 林宗汜静静听完,缓缓闭目静默了半晌,片刻后猛又睁开了眼睛,喃喃自言道:“不对,全然不对…” 慕荀好奇欲问,可还不等他张口,却又听林宗汜问道:“你爹遇上了什么事儿?” 慕荀暗想,总算是说到了正题,忙应道:“我爹在贵州平关镇被人困住了,性命虽是无忧,但却寻不到他的人,是以我北上到此,便是想求您帮忙寻到我爹。” 林宗汜奇道:“贵州?他去那里做什么?你又何以得知他性命无忧?” 慕荀苦笑道:“您不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也确实不利于做出判断,只是这件事说来话长,您得久坐一会儿了。” 林宗汜轻轻颔首,正色道:“你爹是我的大哥,他的事在我这里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儿。我也曾寻找你们父子俩多年,却始终不得踪迹,以至我常自兴叹,唯恐此生再难与你们父子俩相见了。好在今日见到了你,也总算予我一些慰藉,你就把所有的事都说给我听,也包括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都遇有些什么经历,一丝一毫都不要落下。” 其实在来时路上,慕荀一直都惴惴不安,他虽知父亲与林宗汜旧日里情谊非凡,但他却不知此情有多深、多厚,更何况他俩已有近二十余载未有联系,感情是否如昔也未可知,是以他心中不免忐忑,唯恐时过情迁,以令此番求助无果。 但在此时听到林宗汜这番言诚意切的话语后,他心中的疑虑与忐忑瞬间烟消云散,同时也对这位初次谋面的叔父骤增了亲近之感,当即连连点头,忙道:“多谢叔父挂怀,只要您愿意听,我一定仔细讲。” 但就在这时,楼门外突然传来了声响,随后门便被打开了。只见张合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又径直到了桌子旁,将盘中的菜碟碗筷尽数移到了桌上。 慕荀望着尚冒热气的五个菜碟,顿时口舌生津,肚子也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 张合放完菜碟后,也不言语,端起托盘就出去了,瞧这熟练模样,显然是每日必要如此往返几趟。 面对着桌上菜肴,林宗汜却并不动碗筷,只是伸手拿起了白瓷酒瓶,问道:“能喝酒吗?” 慕荀素来好饮,又兼此刻心神松弛下来,便笑道:“这么小的瓶子,只怕喝不尽兴。” 林宗汜掰开了塞子,倒酒两杯,先递放一杯在慕荀的面前,说道:“只为高兴,不求尽兴。来,先喝一杯。” 慕荀忙举杯迎上,随后一口饮尽。甘酒入喉,温润顺下,但数个弹指后,他便觉口里渐渐回升起了清冽熏香,心中喜道:“这等绝世佳酿,难怪不能尽兴,确是得慢慢品味。”正自想着,心头又猛然起了一念,顿时暗骂自己道:“慕荀啊慕荀,父亲安危不明,你却在此贪图口腹之欲,可真是没心没肺!”当下缓缓放下了酒杯,等再看向桌上菜肴时,也再没了食欲。 第两百零一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五) 林宗汜将慕荀的神色变化瞧在了眼里,但并不相劝,仍是自顾自地轻呷了一口杯中美酒,才说道:“起筷吃饭罢,我还等着你那些没说完的话。” 慕荀这才拿起了筷子,但他心境已变,眼前菜肴虽好,却已是食之无味。林宗汜就只是自斟自饮,不过却喝得极慢,期间时而抬眼看一看慕荀,时而又垂目沉思冥想,完全沉浸到了自我的世界中。 慕荀见他久不动筷,又频频望向自己,不由得拘谨起来,放下了筷子,问道:“您…不吃一些吗?” 林宗汜为他再添一杯,说道:“你若是吃饱了,就开始说罢。” 慕荀只得陪他再饮了一杯,随后用力捏了捏手里的空酒杯,似乎是在做着某种决定。林宗汜瞧出了他的犹豫,却也不点破,只是静静等他。片刻后,慕荀诚恳说道:“在我讲述之前,我还想再求您一件事。” 林宗汜道:“但讲无妨。” 慕荀道:“我爹对他的往事向来讳莫忌言,虽然我频频问及,但他始终语焉不详,在此前不久他虽有提及,却也只是浅涉皮毛。您与他从前相交甚厚,所以我想请您在我讲述过后,也给我讲一讲他的从前往事,可以吗?” 林宗汜微微皱起了眉头,问道:“那你又是在何时得知了我与你父亲的关系?” 慕荀道:“是我爹告诉我的,不过他没提及您的生平,而我此次前来,乃是受了国公爷沐朝辅的指点…哦,对了,我爹和国公爷做了拜把兄弟…” 林宗汜嗤鼻轻哼了一声,颇为不屑,淡淡道:“这沐朝辅年纪一大把,心思倒是不少…”顿了顿,又道:“你就先把你们父子俩在云南的经历细细讲与我听罢,至于你父亲的从前往事,之后我也会慢慢讲给你听。” 慕荀点头应是,随后稍整思绪,便开始讲述起自己与父亲的一些重要经历。 一旁的林宗汜边听边饮,待到慕荀讲完时,他杯中的酒也刚好饮尽,反手将酒杯扣于桌上,叹道:“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他了…”随即站起身来,又道:“你先去歇息罢,张合会给你安排。” 慕荀一怔,也连忙站起身来,急道:“叔父,您不给我讲一讲…”心念一闪,又改口道:“那找寻我爹的事该怎么办?” 林宗汜摆手道:“这些事我自有计较。眼下天色已晚,你又远来辛苦,就先下去休息,至于其他的事,等明日一早再过来找我。” 慕荀移目望向了窗外,方才发现此时楼外已暮色沉沉,心中感叹道:“唉,当初过时无感,此时回忆起来,不知不觉就花费了这许久时间。”当下望向林宗汜,躬身再拜,说道:“那我先下去了,等明日再来拜见叔父!” 林宗汜微微颔首,又道:“你我叔侄不必如此生分,日后也不需再多行客套礼数。” 慕荀自见到林宗汜伊始,便感觉这位叔父浑身上下都冷冰冰的,然而此刻忽然见到他面容稍有舒缓,瞬间轻松自在了不少,又低头看了一眼桌上,问道:“您的晚饭可需要我送来?” 林宗汜道:“不必,我的饭食自会有人送来。你待会儿就去找到张合,他自会安顿你住下。” 辞别了林宗汜后,慕荀转身走出楼门。他跨出门去,抬眼便见日暮西沉,红霞漫天,无所不在的温黄红晕遍染了整个天地间,就连在他脚下的青石板也似是被镀染上了一层亮蜡。眼望此景,他顿觉周身一阵舒畅,脚步也似乎轻快了许多,当下踏着余晖光晕,迈步向正院走去。 一路之上,慕荀的思绪信马由缰,先是想起了父亲,随后又想到了今日对话,再过一阵又想到徐澈和李汐颜,如此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也就走到了正院,也正巧碰见了刚从饭厅里走出来的张合。 张合当先喊道:“慕小爷快来,屋里三位正候着你起筷呢。” 慕荀回过神来,忙应道:“好嘞。”等看到张合手里的托盘后,又问道:“您这是要去给叔父送饭吗?” 张合点头道:“正是。你也快进去罢,别让他们等急了。” 慕荀进了饭厅,只见阎鼎贤三人正相谈甚欢,再移目看向桌上,菜肴丝毫未动,果然是在等着自己开席,当下心生歉意,急步走到桌前,笑道:“让三位大哥久等啦!” 阎鼎贤一众起身迎他落座到自己身旁,笑问道:“找寻令尊之事,林大侠可有主意了?” 慕荀道:“林叔父只说他自有安排,至于如何行事,倒是没有明说。” 阎鼎贤闻言,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说道:“看来林大侠已经有了安排,那找寻令尊之事便算妥当了。” 刘醒添接道:“先前我们商议,慕小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那我们三人明日也该回去向国公爷复命了。” 慕荀看向三人,心想这一个多月来,这三人陪伴着自己跋山涉水,餐风露宿,孰无怨言,并且这一路上对自己也极尽迁就与照顾,便是路途用资也均是他们支出,此刻听闻他们要走,心中难免不舍,但自己在此地也只算是客居,不便出言挽留。于是起身团团拱手一圈,说道:“我此番初出远门,幸得三位大哥一路照拂,实在是感激不尽。只待此间事了,我回到昆明时,一定要向三位大哥敬上谢意!” 傅炎杰忙摆手道:“慕小爷就不必多礼言谢了,送你到这里,乃是我们三人的分内之事。不过等你他日归来,咱们四人定要痛饮上几杯。” 其余两人闻言,也均是同声附和。 慕荀见他三人均是这般心思,便点头应下,笑道:“这个自然,那咱们吃过这顿,就等昆明再见啦!” 四人相视而笑,随后起筷朵颐,但因第二日要早起赶路,众人均是滴酒未沾。等吃过饭后,天已全黑了下来,随后四人出了饭厅,站于院中凉风,又相互闲话了几句,随后便按照着张合此前的安排,各自回房去歇息了。 第两百零二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六) 翌日,天刚蒙蒙发亮,阎鼎贤三人便即起身出门。 慕荀也早早起身出门相送,只是临别之言昨夜也已说尽,此刻相送惟余挥手告别,随后又目送着他三人乘马离去,直至不见身影。 送走了三人后,慕荀返身回到院中,刚下得石阶远远便见张合正冲着自己小跑而来,于是大声问道:“张叔叔,可是有急事寻我?” 张合点头道:“家主在楼里等候,让你快些过去。” 慕荀不敢怠慢,拔腿便往“万书塔”奔去。来到楼门前,正欲推门而入,可忽又起了犹豫,随即站定了身子,朗声喊道:“叔父,我到了!” 在等待过片刻后,方才听到林宗汜的声音从高处传下,说道:“你到顶层来!” 慕荀跨前一步,伸手要去推门,却又听得林宗汜说道:“从楼外上来!” 慕荀顿时皱起了眉头,暗道:“叔父这是何意?莫非是要考一考我的轻功和内力?”心中虽是疑怪,却也不敢怠慢,当下移步往后,直至退到了楼檐之外,仰头往上望去,心里暗自度量起来,默想道:“这塔顶距此只怕得有九丈高,以我如今的功夫,要想上去倒也不是太难。” 心里有了底气,当即提气一口,双腿微分前后,轻叱一声后弹跃而起,等到得第二层时左足伸出一点瓦片,借了力道再往上窜,如此往复数次,终是到得了顶楼,随后伸手抓住了露台外的栏杆,一个侧身跨过护栏,稳稳落到了地上,也正巧就站在了楼门口。 此时楼门大开,林宗汜正负手站于门内,在见到慕荀气喘吁吁地杵站门口时,不禁摇头道:“常言道:‘慈母多败儿。’但今日看来,慈父亦不能免!” 慕荀脸上一红,忙摇头道:“叔父有所不知,非是我爹不授之过,实在是我不用功之故。” 林宗汜冷哼一声,随即一正身形,喝道:“你跪下磕头!” 慕荀被这一声大喝震得心头发懵,双腿也不自觉就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过身子却没有弯,头也没有磕下。 林宗汜见他面上满布疑惑,不满道:“怎么?我收你做个徒弟,你不愿意?” 慕荀这才回过神来,但心中震惊更甚,颤声道:“可…可您是我的叔父啊!” 林宗汜问道:“谁人规定过,叔叔就不能收了侄儿做徒弟的?” 慕荀闻言,陡然惶恐起来,一时竟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林宗汜,半晌无言。在他看来,林叔父此举太过突兀,既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也不给他选择的空间,此时定神略一思索,只觉若真要做出选择,那自己更倾向于不做师徒,毕竟叔父是亲人,感情上更为密切;而师父却会多了一层授业关系,在情感上就不免要差上几分。 林宗汜又道:“你爹空赋了一身傲世本领,却没能把你教好,这是他的失责;既然他做不好,那只好由我这个做叔叔的来代劳了!你快磕头吧!” 慕荀又被他最后这一句“你快磕头吧”喝住,心头一阵浑噩,当即腰腹一软,狠狠磕头在地。 林宗汜见他只是叩头不起,又道:“还有两个呢?” 慕荀急忙直起身子,再叩头两次,末了跪坐在地,还是有些不能缓过神来,心中只想:“我这是怎么了?叔父就这样变成了师父?” 林宗汜冷冷道:“小子,你可知在这世间上想要拜我为师的人何止万千,你却是占了个天大的便宜还不自知,还不快站起来!” 慕荀缓缓站起身来,霎时清醒了许多,这才想起问道:“叔…父,您为何要收我做徒弟呢?” 林宗汜眼睛一眯,奇道:“怎么?你不想出人投地,名满天下?” 慕荀又是一愣,他因自小所受教诲之故,向来只求安稳度日,倒是从未生出过闻名天下的念头,是以此刻听得林宗汜提及,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林宗汜又喝道:“大丈夫立身于世,若是不想建功立业,扬名万世,那可真是枉为了男儿身!遥想当年,你父与我洛阳初聚首,便已名震天下,可你小子都到了这般年纪,竟还是碌碌无为,当真是辱没了你爹一世侠名!” 慕荀此时虽被训斥,但却毫不在意。他眼看着面前这位瘦削的林叔父竟然一扫昨日的颓萎之态,整个人自内而外地迸发出了盖世豪气,霎时间也受到了感染,心底也跟着生出了振奋之气,于是重重点头道:“叔父说得极是!” 林宗汜面上略显出宽慰之色,但转瞬即隐,又道:“你且放心,咱们师徒如父子,我定会将毕生本领尽授于你,到时定叫你名震天下!” 慕荀被林宗汜此时豪迈而粗犷的气魄激得浑身燥热起来,心里那股振奋之气也渐渐化做了迫切渴望,同时也在寻思道:“对啊!我从前要是有了过人的武艺,又何至于救不得徐澈与洛爷爷的性命,又岂会护不了李汐颜与洛瑶妹妹的周全?哼!似从前那种窝囊日子有什么好过,我定要做一个强者!就算不能扬名立万,至少也要拥有能护得身边人周全的能力!”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当下正了正身形,恭敬喊道:“师父在上,再受徒儿一拜!”言毕跪下身去,连叩三首。 林宗汜倒也坦然受之,末了淡淡说道:“你此番再拜我,才不似受迫为之。” 礼毕起身,慕荀又问道:“那我往后便一直称您作‘师父’吗?” 林宗汜道:“在家里随便你怎么称呼都无妨,不过切不可在外人面前透露了这层师徒关系,就你我两人知道便好。” 慕荀大惑不解,奇道:“这又是为何?” 林宗汜不耐烦道:“你哪来那么多为何?只管照做就是了。” 慕荀吐了吐舌头,讪笑道:“那我就一直叫你叔父好了。”心里却道:“还是叔父来得亲切,师父什么的,总是要差了一筹。” 林宗汜不置可否,转身向里走去,说道:“你进来罢。” 第两百零三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七) 慕荀抬脚跟进门去,入眼只见在此阁楼的正中位置处摆放了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个茶杯,一把茶壶,此外再无别物;转头再看左右,两侧是顶地相连的两大排书架,其上是整齐码放着的书籍,在左侧的书架前还摆有一把高凳,显然是为取书而备下的。 看着眼前这些陈设,慕荀心中暗喜道:“嘿嘿,我之前所设想的景象,倒在这顶层楼阁里得见了。” 然而就在他张目四顾之际,林宗汜忽然抓起了桌上那件灰布包缠着的长物,反手向他掷去,并在长物脱手的一瞬喊道:“拿着!” 慕荀只顾打量阁中陈设,猛听得林宗汜这一喊,急忙转眼望前,右手也本能地向前探去。也幸得他反应灵敏,探手时正好触到来物,却不料这长物的前袭之势迅猛力沉,一时间竟没能握捏住,以至让那长物滑手而过,撞到了胸膛之上。 这一撞势大力沉,顿时就把他击得人仰马翻,倒在了地上。他只觉气息陡然难续,眼前也冒起了金星,整个人瞬间懵住了,半晌也没能缓过劲儿来。又过了一会儿,气息渐渐平顺了下来,他终得以缓缓坐起身来,摇晃了下昏沉的脑袋,抬眼愣愣地望向林宗汜,一脸困惑。 林宗汜淡淡道:“这是今日给你上的第一课。记住了,无论身处何地,总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需得时时刻刻留意着周遭的动静,避免稀里糊涂涉身到了危险之中。” 慕荀咧着嘴,忍着痛,咬牙应道:“徒弟受教了,只是您这力道也忒大了些!” 林宗汜冷哼道:“使大劲儿的目的是要叫你记得牢固,以免日后因此丢掉了性命!” 慕荀站起身来,点头应道:“叔父说的是,我记下了。”随后低头看向地上那件长物,弯下腰去捡了起来,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林宗汜道:“这是你父亲的兵刃,名叫‘墨雨’,当年他在南去之前,曾托人将此剑交到我的手中,说是留作纪念之用。今日我便将它交予你手,往后这‘墨雨’就是你的兵刃了,如此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慕荀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后拆开了缠裹剑身的灰布,握剑入手,初觉一阵冰凉刺手,随后竟又隐隐生出一丝暖意,倒是颇为奇特的感觉,再细细打量过一番后,不禁惊呼道:“啊!这…这竟是一把石头剑?”探出两指轻轻拭过剑身,心中略感失望,皱眉又道:“这也没有锋刃啊!这分明就是…就是一根石条嘛!” 林宗汜叱道:“竖子无眼!什么石条?这‘墨雨剑’可是世间上一等一的神兵利刃,它的威力之大,绝非你所能想象!” 慕荀将“墨雨剑”在手里掂了掂,只觉除开分量极重外,倒也别无异样特色,当下撇嘴嘟囔道:“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嘛。” 林宗汜看他显露出不屑嘴脸,当下解释道:“以你眼下的功夫,自然不能发挥出它的威力,等你修到了你爹那般功力后,自然就会知道此剑的厉害了。” 慕荀猛然抬眼望向林宗汜,突然问道:“师父,寻找我爹的事儿呢?咱们应该怎么做?” 林宗汜淡淡道:“此事你无需担心,我已差人去寻,过几日便会有消息了。” 慕荀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复又问道:“咱们就在这里干等着吗?不亲自去贵州境内寻找一趟吗?” 林宗汜缓缓摇头道:“去也无用,依我猜测,他们恐怕早已离开了贵州地界。天下之大,若有心要藏匿起来,你又能到哪里去寻找?” 慕荀急道:“既是如此,您又如何保证您差去的人就能寻到消息回来?” 林宗汜面色一寒,沉声道:“我的话,你不许质疑!” 慕荀看他眼神凌厉,心中一颤,低下头道:“我没有不信您,我只是担心我爹,我怕他遭遇了歹事…” 林宗汜沉声道:“你父是我义兄,他的安危与否难道我会不担心?我知道你孝顺,但此事眉目不清,急也无用。眼下你只管安心随我学艺,至于其它的事,自有我来担着。” 慕荀想了想,自觉眼下也确无更好的办法,况且也正如他所言,以他和自己父亲的情谊,又怎会不上心相帮呢?于是点头应道:“我全听您的安排。” 林宗汜轻轻颔首,又问道:“你父可有把‘清瑞鈭星诀’的最后两章传授予你?” 慕荀惊道:“咦,您怎会知道我后两章还没有学?” 林宗汜道:“‘清瑞鈭星诀’是一套颇为特别的心法,四入五是一道大坎,是以我仅看一眼便知你此时所及境界。” 慕荀点头道:“我爹并未亲诉口诀予我,不过却把记载着心法的这本书给了我。”说着从怀里掏出装着《清瑞鈭星诀》的蓝布包裹,又道:“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林宗汜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包裹,颔首道:“好,那往后在你左手侧书架上的书就都不必看了,只看右边书架上的即可。” 慕荀转头望了两边书架一眼,问道:“叔父,这两边都是些什么书啊?” 林宗汜缓缓踱步到右边的书架前,随手抠出了一本蓝皮书捏在手里,说道:“对面书架上全是记载内功心法的书,只不过那些心法都与你所修的“清瑞鈭星诀”相差甚巨,是以不必去学;而这一面的书籍则全都是当今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拳经脚法,刀诀剑谱,棍棒暗器,一应俱全。你只管挨本学去,兼容百家之长,知己知彼,方能练就出一身万人敌的本领!” 慕荀听得心潮澎湃,一时竟不知何言相对,只得重重点头。 林宗汜将此时手里的那本书递给了慕荀,说道:“自今日起,你便吃住在此楼,每日既修内功,也练拳脚,这排书架上的套路功夫一本都不许落下,每一招、每一式都得牢记在心里,切不可偷懒耍滑,敷衍了事。我每日戌时会前来检视你所学成果,同时也会为你释疑不懂之处。” 第两百零四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八) 慕荀听完这些要求后,立时变得目瞪口呆,他自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严苛的要求,此时突然受到林宗汜这般严厉的约束,心中不免生怯,当下小心问道:“这里没有厕所,我尿急了该怎么办?也没有洗澡…” 林宗汜沉声打断道:“你哪来那么多事儿?难道这些琐碎小事也值得与我一说么?”顿了顿,又道:“你的天资虽是不错,但并非是顶流之属,若是再不定心用功,往后也不过是泛泛之辈尔!” 慕荀初时还有些畏惧,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心中傲气顿起,心想:“你道我天资不好,可我偏要证明给你看,旁人能到达的境界,我也可以!”于是大声说道:“师父教诲的极是!我定焚膏继晷修炼,争取在一年内便将这些书全部看尽练完!” 林宗汜赞许道:“有雄心壮志是好,但也不可妄言自大。不过你这话倒叫我对你有了期待,我就等着看你一年之后能不能达到我心中期许!” 慕荀重重点头,心里暗下决心,决计不让叔父轻看了自己。 林宗汜环顾四周一眼,负手离去,等走到楼口时,忽又回头说道:“你初修‘清瑞鈭星诀’第五境时,体内会渐渐生出燥热阳气,进而又慢慢吞噬掉你前四境所修出的寒属真气,此为正常之兆,你不必惊慌。” 慕荀闻言,愣了一愣,旋即低头想了一想,可再想详细询问时,抬眼却已不见了林宗汜的身影。当下移步到桌旁坐下,将“墨雨”与蓝皮书放在一旁,细细翻看起《清瑞鈭星诀》来,边看边寻思道:“真气转换?这不合常理啊,真是如此吗?为何从前也没听我爹说起过?”但转瞬又想:“唔,只怕是我当初习武时惫懒油滑,常年不见长进,是以他便不说。” 又翻看了一会儿后,突然惊叹道:“不对啊!为何这第五章的修习方法会比之前四章竟如此相悖?就似是两套完全不同的功法!”正欲往后再翻看第六章,可忽又想起父亲初授自己心法口诀时曾叮嘱过一番话,说的是:“修行此心法的诀窍在于遵章往续,前为后之引,后为前之续。” 于是闭目静想片刻,暗里将父亲之言与适才叔父所说结合一体,心头顿时闪烁起一个念头,再凝眉细想一阵,这个念头渐渐清晰了起来,随后心中豁然开朗,喜不自禁,失声叫道:“原来是这样啊!这前四层境界所修炼出来的寒属真气,就是为了被这第五层境界的阳属真气吞噬,如此一来,寒消阳盛,则第五境界成矣!嘿,难怪这第五层境界的修炼之法与前四层方法孰无延续关系。唔,也幸得叔父指点,不然单凭我去闭门造车的话,只怕花上一两载也未必能窥得其中真谛。” 此间疑惑一解,他只觉心神舒畅,当下迈步出门,凭栏远眺,等调整好心绪之后,便席地坐下,照着第五章口诀的指引,先气出丹田暂存百脉中,只等到丹田气尽的一瞬间,立时屏气凝神在空旷丹田中空盘滚珠,欲求速速养出浑然阳气。 可坚持了一阵后,非但丹田真气不生,那些藏于百穴中的原有真气也憋持不住了,慢慢倒贯回流,至此,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他缓缓睁眼,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暗道:“这四层境界与五层境界之间犹隔天堑,果真不易修炼。” 在休息过片刻后,他复又重试,可惜再次失败,随后又接连尝试了三次,但都均以失败告终了。 失望之余,他不免心头气起,猛起一拳拍向自己的小腹,暗骂道:“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怎么连一点儿气都长不出来!” 发泄过后,又平复半晌,忽觉自己的举止有些愚幼,不由苦笑自嘲道:“这天底下哪有一蹴而就之事啊!不可急躁,不可急躁!” 又坐了一会儿,收整好心境后再次入定,过了片刻,他的神识已渐进空灵明镜之地,思绪也开始变得无所思,无所感,而这时候,一股秉纯意念忽在此刻化作了一股清灵之气,引着身后的磅礴真气穿梭于周身百穴之中,又不知过了多久,丹田处突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炽热阳气慢慢生出,只可惜它势弱气浅,在出现轮廓的一瞬间又马上消失了,仅是昙花一现,再想要去寻找时,却已百寻不见。 不过仅是这一丝微弱感觉,已然令他欣喜不已,他当即神落明台,缓缓收气丹田,随后张开了双眼,自言笑道:“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啊!” 随后,他凝神静意,再试了一次,只可惜这一次又如初试一般,全然感知不到那屡炽热阳气。不过既已有了一次初体验,他倒也不似先前那般焦躁气恼了,而是自我安慰道:“不急不躁,定有回报,今日便先到此为止,等待会儿见到了叔父时,再向他请教一些修炼意见。嗯,就等明日再试也不迟,我且去看一看其它的书。” 他伸掌杵地站起身来,舒舒服服伸展了个懒腰,扶栏远眺片刻。 塔顶居高临下,入眼便可将整个宁波城的景色尽览眼底,他看过一会儿,便恢复了饱满精神,遂又转身进了阁楼。 站在巨大的书架前,慕荀不自觉地有些发梢冒汗,在他眼前这两架子书合计起来少说也有上万本,他先前不及细细观察,仅凭一时气劲上涌便豪言要在一年之内览尽眼前所有书籍,此时回思先前妄言,不由暗骂起自己狂妄。 但海口既已夸下,无论如何也得自己圆回去,便想万丈高楼平地起,眼下就从第一本开始。 可他环视良久,却又犯了选择困难,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一边取书看起,不由得叹了口气,缓缓坐回了椅子上,伸手抓过桌上的茶杯欲要喝水,但瞥眼却见到先前叔父递给自己的那本蓝皮书,于是水也顾不上喝了,忙将茶杯放下,拿起那本书凑到眼前,只见其上书有“少林拳经”四字。 第两百零五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九) 慕荀信手翻看过了几页后,不由大失所望,摇头叹气道:“这本拳谱寻常易见,叔父怎会将它收到这楼里来存放,也不嫌它占地方吗?” 遂又起身将此书重塞回书架上,顺手再从旁边抠出一本看了看,但见乃是一本《华阳剑经》后,又自摇头道:“华阳?那不是一个地名么?唔,名字不好听,改日粗略翻看便可。” 于是又塞了回去,再取了另一本。这本仍是剑谱,名叫《罗刹剑法》。他顿时皱起了眉头,不屑道:“一望而知不是什么正经剑法,改日再看。” 随后再看五六本,仍是不满书名,直到抽出了第八本时,终才满意。此功法的名字颇有诗意,唤作《断雨残云》,乃是一本记载掌法的书籍。这回他倒是认真翻看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锁起了眉头,原来这书上所载乃是一套女子专修的掌法,系属劲取巧力之流,并不宜男子练习,于是只好遗憾地将此书塞了回去。 待再要取书时,他忽又想道:“我只顾看眼前之书,也不知架子顶上可有好书。”心起此念,便即转身去取了梯子,可当他拿到梯子时,眼睛又在不经意间瞟过了放着内功心法的书架,不禁又想:“叔父虽是不让我学这些功法,但看上一眼总是无妨的吧。”于是伸手便掏出了正对自己眼前的一本,投眼看去,只见封面上书“潭影镜空别”四个大字,他当即喜道:“这名字好听,想必功法也定然不错,我且看上一段再说。” 他拿着书落坐椅上,先喝了杯茶水,便开始翻阅起来,而此书内容也颇为引人入胜,他这一看之下竟入了迷,毫不觉时光流逝,直至天色昏暗下去,影响了视觉后才自收回神来。 合上书页,他长吁口气,叹道:“此书真是好啊!不仅记有内功心法,更写有一套绝妙鬼魅的身法轻功,当真不错!”将书拿在手中摩挲片刻,又不禁暗想道:“据此书所载,这套功法修炼至极境后的威力非同寻常,就算与我家的‘清瑞鈭星诀’相比,只怕也是不遑多让,可为何叔父却说这里的内功心法都不及‘清瑞鈭星诀’厉害呢?” 正自揣测间,忽听得楼口传来了脚步声,急忙起身迎去,可刚迈前一步,猛又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那本《潭影镜空别》,而眼下再想还书上架已然不及,只得一把将书揣进了怀里。等他这边动作刚完,林宗汜也正好跨进了楼来。 慕荀的一颗心砰砰直跳,暗自庆幸着,若是自己动作再迟慢上半分便要露了馅,又见到林宗汜正一手担着一个食盒,另一胳膊腋下则夹抱着一卷被褥,急忙迎上前去,伸手接过了食盒与被褥,说道:“真是辛苦叔父啦!” 林宗汜径直走到桌旁坐下,问道:“今日有何收获?” 慕荀先将食盒与被褥搁到桌上,说道:“倒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林宗汜道:“哦?说来听听。” 慕荀道:“我在修炼纯阳真气时,丹田内难以聚集成气,今日尝试了数次,仅有一次生出细弱真气,却也是转瞬即逝,是以想请教叔父,以您对这套功法的了解,可有什么法子能助我快速聚气成型?” 林宗汜看了慕荀一眼,突然右拳挺前袭出,直奔他的面门而去。 慕荀没想到叔父会在此刻突然出手,不由吃了一惊,好在此一拳来得不算太快,是以等他再回过神来时,也尚能及时接上招式化解。只见他左手化掌,自下往上推去,意在将林宗汜的拳头格挡向上空。 然而林宗汜却并不等他招式接到,当下又起左拳,直冲他当胸打去。 慕荀见招,大是惊奇。照常说来,但凡赤拳与人相搏时,若是要起攻势,均是以一手主攻,另一手佯攻,两手交相切换,如此攻守兼顾最是得宜,而似眼前林宗汜这般两手用同样招式攻敌,实是大忌。只是那铁拳转眼便至,也容不得他再多想其它,只得右掌伸出仍以同招应对。 可就在双拳两掌正要相触之时,林宗汜的双拳忽然往外一阔,旋即翻拳为掌,兜到了慕荀双掌之下,随后猛力一拍。 慕荀看在眼中,急在心头,怎奈他此前招式已然用老,此刻再想要变换招式已然不能,只得硬生生接住了林宗汜猛然袭来的两掌。 只听得“啪,啪”两声响后,慕荀只觉自己两只手掌的手背手心都如针扎火灼般疼痛,直疼得他龇牙咧嘴,两手痛处不停地往衣服上蹭去,好半晌都疼得说不出话来。 林宗汜趁着他搓手的功夫,又伸出两指探入他的怀里,将那本《潭影镜空别》夹了出来。 慕荀皱眉暗道:“糟糕,还是被叔父给看到了!” 林宗汜瞥眼桌上,问道:“我今日递给你的那本《少林拳谱》呢?” 慕荀心中大叫不妙,支吾道:“那个…被我放回去了?” 林宗汜摇头叹道:“可惜,可惜啊!” 慕荀奇道:“您可惜什么?” 林宗汜道:“你今日若是看了那本《少林拳谱》,眼下就不必挨这两巴掌了。” 慕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叔父是在检查自己今日所学,他那两拳要不就是出自《少林拳谱》,要不就是能被拳谱里记载的招式所克,自己若是看过了拳谱,那多半就能应付过去,此时再转眼望向他,只见他那深邃双眸中也正闪烁着锐利光芒紧紧盯着自己。 一时间,慕荀心中不住发虚,急忙移转了目光望向别处,讪笑道:“呃…那个…小子愚钝,没能领会到师父的良苦用心,真是不该,往后我一定遵师父安排,再不怠慢。” 林宗汜轻轻点头,随即又扬了扬手中的《潭影镜空别》,问道:“那这一本书你又要作何解释?” 慕荀顿时张目结舌,半晌才喃喃道:“这个是…是我一时心生好奇…”定了定心神,又大声说道:“叔父,是我错了!” 第两百零六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十) 林宗汜颔首赞许道:“好,你这个态度我认可。看在你今日是初违我言的份上,我便再向你重申一遍规矩:第一,往后这些记载内功心法的书一律不许再碰;第二,我每日让你看什么书,你便看什么书,如若往后再犯了今日的毛病,我决计不会轻饶!” 慕荀心中长舒了口气,忙应道:“我保证往后不会再犯了!” 林宗汜将手中的书本准确无误地塞回了它本该在的地方,又道:“今晚你就不用睡觉了,明早天亮我会来检视你所学成果。”说完捻指燃火,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慕荀本欲讨饶几句,但见林宗汜突然露了这么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出来,他瞬间就被震惊得目瞪口呆,本想要说的话也就此忘了说。 这手功夫已然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此刻萦绕在他心头的就只有一个疑问:“这世间上竟有这等神功吗!”愣怔半晌,直到林宗汜拎起食盒欲走时,方才回过神来,惊叹道:“您这是什么神功?竟能凭空燃火?” 林宗汜回头问道:“怎么?你想学?” 慕荀心下大喜,正欲点头,忽又到这等绝世神功只怕不会轻易授予别人,当下便想摇头,可旋即转念又想,他既已收了自己为徒,那又有何授不得,于是重重点头,说道:“求叔父教我!” 林宗汜径直向楼口处走去,边走边道:“待你出师之日,我便授你。” 慕荀虽对出师才能学到这手神功略感失望,但转瞬又想,叔父既金口银牙应下,那这件事便算是没跑了,急忙冲到楼头处高声喊道:“多谢叔父!”然而再寻眼望去,却哪里还见得到林宗汜的身影。 他等待了半晌,并无回音,便欲转身回去,可就在这时,忽又听得林宗汜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心火烛,莫要大意失了火!” 他赶忙回身对着楼口再喊道:“知道了,叔父!” 等回到桌旁坐下,他眼盯着灯芯火苗,心情尚不能平,再次惊呼道:“这等功夫,我爹定然不会。嘿,叔父果然是个绝世高人!” 他又坐了一会儿,这股子兴奋劲儿渐渐消退了下去,随之一阵饥饿之感也自腹中升起。他伸手摸了摸肚子,方才想起先前见到的那个食盒已被叔父给带走了,于是摇头苦笑道:“哎,犯了错,连饭都没得吃,还得熬夜看书…”想到此处,忽又陡起一念,暗道:“不对啊!我平日里最恼被旁人约束,便是我爹也不能够强迫我,可为何我一见到叔父便甘心情愿地受他约束呢?”自省一通,却无结果,末了也只得自勉道:“叔父是身怀大本事的人,我听他的教诲总是不会错的。” 他将桌上放着的被褥撂搁地上,起身关了门窗,又走到书架前重新翻找出那本《少林拳谱》,随后走到被褥旁大大咧咧地席地坐下,背靠着松软被褥翻看起那本《少林拳谱》。 常言道:“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而今夜里的慕荀不仅有“心”,还更有着一份在今夜之前便已具备于身的卓越天资。经过了彻夜翻阅《少林拳谱》三遍后,他已将书中的所有招式都尽数熟记在心,虽还不能娴熟地使用每招每式,但也自信能对使此套拳法者见招拆招,应对无碍。 暑日夜短,等他再合上书页时才发现天色已亮,几缕温黄的阳光正透过格子窗照射进屋来,在他抬头之时,刚巧就有一束阳光正正映到了他的额头眉心处。 晨光正眉心,阳气始燃。慕荀当即一跃起身迈步上前,伸手去拉开了楼门,将被阻隔门外的阳光悉数放进了楼阁中,随后闭目深吸了一口。 清晨凌冽且略带湿润的空气令他精神为之一振,沐浴温暖晨光则令他顿扫熬夜后的倦意。可正自舒坦间,身体某处却忽起了一股不适之感,他猛然睁开了眼,随即纵身而起跃下楼去,在空中施展过几个落缓后,便稳稳落到了地上,随后左右巡视一眼,拔腿便往塔楼西边的密林里奔去,奔跑间隙,心中所想仅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昨日怎么就忘了问茅厕所在,快要憋死我了…” 等林宗汜拎着食盒上到顶楼时,正巧遇见了方便归来正在跨栏而入的慕荀,两人对视一眼后,慕荀忙道:“叔父早!” 林宗汜将食盒搁于桌上,淡淡道:“茅厕在北苑,多走几步便到,别再去糟蹋西林里的花草了!” 慕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嘀咕道:“我在哪里撒了尿,这您都知道啊…” 林宗汜捡起搁在地上的《少林拳谱》,说道:“我还知道你尿手上了。”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又道:“切记要对书籍怀有敬畏之心,似这种置书于地的事,往后不可再有。” 慕荀面上却是一红,暗道:“他怎么连我尿手上都知道…”嘴上却忙应道:“谨记师父教诲,我往后定会注意!” 林宗汜点头道:“洗过手就别再傻站在外面了,过来吃早饭。” 慕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双湿漉漉的手把自己给暴露了,当即将手伸到后腰处摩挲着蹭干了水渍,随后抬脚跨过了门槛走到林宗汜的跟前,正欲伸手去取桌上的食盒时,眼角余光忽然瞟见林宗汜的右拳已迅速袭来。慕荀不敢托大,本已伸出去的手又急忙收了回来,跟着便是闪身后退,拉开了半个身位。 林宗汜见状,滑出弓步向前压去,拳头又长了几分,仍是冲着慕荀的胸口迅猛击去。 慕荀见林宗汜此招与昨日招式孰无变化,暗道:“又来考我功夫!嘿,今日不同昨日,且看我这一招!”当下不再向后退身,右手运起《少林拳经》中的“苦谛爪”迎了上去。 这时林宗汜左拳也接续跟进,双拳做参差状打出。慕荀就等他这一拳打出,左手也几乎同时前迎,待到与右爪齐平时又微微向上一抬错位其上,双爪陡然变作了交错之势。 第两百零七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十一) 只等拳掌交触,慕荀的双爪立马下扣,将林宗汜的两只手腕牢牢抓住,随后又将自己双手的交错之势猛然分开,一记“锁诀式”使出,立时便把林宗汜的双臂交错锁住。 林宗汜喝彩一声:“好手段!”旋即目光一沉,先前滑出的弓字右腿猛然蹬直,如此一来,他整个身形立时就往前袭,与此同时又起左脚向前猛踢而去。 此举迅捷突兀,慕荀哪还来得及防备,左右小腿上各挨了一踢,跟着痛麻之感骤起,而受此影响,他手上的劲力也不自觉就松了一松。 高手对决,力有不及便算是露出了天大破绽。林宗汜的双臂瞬间暴涨,先将慕荀的双手震脱开来,随后双拳跟进,朝着他当胸打去。 慕荀眼虽能见,但再要想收手回护却已然来不及了,胸口上立时就挨了两拳,瞬间就被掀了个人仰马翻,跌倒在地。不过这一次林宗汜仅使用了两分内力,是以击打在慕荀的身上倒也并无大碍,只见他向后翻滚过一个圈后,便站起了身来。 而此时的林宗汜却已悠然地落坐到椅子上,颔首道:“不错,倒是有了些长进。” 慕荀咧嘴不满道:“您怎么不按规矩出招啊,不是只动手么?怎么连脚也使上了!” 林宗汜冷哼道:“谁规定过只许用拳头不许上脚的?你若是揣着这等愚蠢心思与人交手,还未上招你就先输了一半!今日我跟你动手,仅是点到为止,若是换作了旁人,可就不只是踢你小腿这么便宜了…” 他说到此处,面色一沉,语气陡然严肃道:“切记!往后凡是与人交手,为求得胜,无可不用其极!” 慕荀听到这番训诫后,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暗想:“叔父是有识有德之人,何以竟说出‘无可不用其极’这等有失体面的话来?” 但他此刻被林宗汜那深邃如刀的目光紧紧盯着,一时间竟也不敢再往深处想,只是本能地犹豫道:“可…可是我爹说,武者亦有君子之德…” 林宗汜摆手打断道:“你爹罢斗多年,心性早变,他的那番言论早不足取。我有一言,你且细想:既是要动武使蛮,当需以得胜为先;若是只想和和气气度日,又何必要去学武?” 慕荀低头思量起来。他回忆起此前的种种经历,只觉叔父所言极是在理;可转念又想到父亲从前的尊尊教诲时,又觉父亲在理。一时之间,他心中思绪两头摇摆,竟难以择出一个取舍定论来。 林宗汜继续说道:“你涉世不深,自然不知这世上的诸多险恶。你只要谨记我言而行,必不会错。” 慕荀道:“您的话我会记在心里,只是眼下我还尚未将它想得通透明白,须得让我再仔细想上一想。” 林宗汜道:“你就细想一想前几个月里的遭遇,或许就能更快明白过来了。”说着伸手掀开了食盒盖子,又道:“还不过来吃饭?” 慕荀点头应是,挪步凑上前去,只见食盒里放了四个碟菜,其中鸡、鱼各一碟,素菜又两碟,将上层取走,下面搁有一大碗米饭。 林宗汜道一句“快吃”后,便负手踱步走到一旁的书架下看书。 慕荀一夜未食,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当即拿起筷子端起碗,风卷残云,大快朵颐。 不多一会儿,桌上的盘碗皆空,慕荀看着空盘,舔了舔油弯弯的嘴唇,又抬眼望向林宗汜的背影,扭捏道:“这个…那个,叔父,往后的饭可否多给一些?” 林宗汜一愣,转过身来,看了看桌上空空如也的碗碟,点头道:“没想到饭量居然变得这么大,看来是真下了功夫。这事儿我记下了,往后会多备一些给你。” 慕荀道:“多谢叔父。” 林宗汜也不回头,伸手取出一本书来,反手掷给了慕荀,说道:“今日就看这一本。” 慕荀将书接在手中,凑眼瞧去,见书封上写有“百珏掌”三个大字,不禁皱起了眉头,暗自寻思道:“昨日既已开始学了拳法,接下来不该是先把拳法学尽吗?怎的又要改学了掌法?” 林宗汜猜到他心中所想,便解释道:“你不必自作猜疑。我让你看什么、学什么,都自有我的深意,你只管照做就是了。” 慕荀只好点头应道:“是,我一定照您说的做。” 林宗汜满意颔首,接着又说道:“你昨日所提的那个问题,我后来想了一宿,倒是有个法子说予你听,只要你能照做,定然万事不难。” 慕荀眼中骤放亮光,连忙凑上前问道:“求叔父教我!” 林宗汜不疾不徐地淡淡说道:“唯有坚持尔!” 慕荀顿时就泄了气,心中哭笑不得,无奈道:“您也真是的,这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嘛!” 林宗汜脸色一沉,正色道:“我哪有那个心思。你所修内功乃是家门独传,旁人又怎会知道其中三昧,更何况你父亲当年也并未跟我提起过其中瓶颈,是以我也不敢冒然施策于你。不过嘛,既然你父亲能修成,那你也肯定能修成,所以,你唯有咬牙坚持了!” 慕荀觉得此言在理,于是点头应道:“多谢叔父点明,我定会坚持下去的。”稍顿,又问道:“叔父,我爹有消息了吗?” 林宗汜道:“仅过了两日而已,如何就会有消息传回。都跟你说过了,你只管安心习武,其它的事情自由我来应付着。” 慕荀看了看手里的书,低声道:“叔父,您还没有告诉我关于我爹的往事呢。” 林宗汜慢慢低下了头去,沉默过片刻后,忽然抬手向外一指,说道:“咱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慕荀自无不允,于是两人前后脚到了露台上,林宗汜负手而站,慕荀则是扶栏站在他的身旁。 又静默了良久,林宗汜才缓缓说道:“听张合说,你曾在我妻儿的墓前拜祭过?” 慕荀道:“是的。此前我已经听我爹说起过…啊,对不起啊!勾起了您的伤心事,真是不该。” 林宗汜摇头叹道:“你爹与我交渗相连,只要提起他,就必然会讲到我…那就从我们的结识说起吧。” 第两百零八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十二) 忆往事,似如点墨挥毫,一点始发,便可牵绘出画幕百幅。 慕荀跟着林宗汜的画笔,阅尽父辈往书,观至慷慨激昂之处,只觉浑身热血喷张,心中澎湃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待看到寂寥悲情之幕,心情又随之变得低沉压抑,整个人感同身受,也深深陷入悲伤至不能自抑。 待到讲述完毕,林宗汜遥望远方天际,沉默无言;慕荀也久久不能收回神来,只是呆愣地盯着眼前的栏杆,任凭心中千般感慨翻涌不息,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出来。两人就这样静静待着,各付心思,自想自事,许久不动。 又过了好一阵后,忽从楼口处传来了踩踏木板楼梯而发出的“咯吱”声响。至此,他二人也终于从沉思中回过了神来。 慕荀探头抬眼看天,但见此时太阳已经西偏,心中估摸出了大致时间后,咋舌感叹道:“呀,时间过得好快啊,不知不觉竟过去了这么久。” 收回身子,侧目看了身旁的林宗汜一眼,又不禁暗叹道:“没想到叔父和我爹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只可惜世事岂随人愿…唉,相较之下,我爹尚还余我作伴,而叔父就要可怜得多了…” 不过相较于身旁这个心事繁多的年轻人,林宗汜则要显得平静的多,只见他在听到声响后,便迈步走进了楼阁。也正巧这时上楼之人已从楼口处显出了身形,正是张合。 张合见到林宗汜,急忙欠身说道:“我送午饭来时不见您,刚才去收拾碗碟时又见饭菜丝毫未动,于是便寻上了楼来。” 林宗汜摆手道:“你下去罢。” 张合领命退下,回身时却瞥见桌上放着的食盒与散落的杯盘,于是离去的脚步就此停了一停,迅速把桌上的碗碟都收到盒里带走了。 这时慕荀也进到了楼里,但望向林宗汜时,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但眼神中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敬畏与爱戴之色,此外,还隐隐含有一丝同情之光。 林宗汜辨出了慕荀目光中的寓意,却寒声问道:“小子,你这样看我是个什么意思?” 慕荀突然眼睛一酸,哑声哽咽道:“俗话说,‘侄儿可当半个儿。’更何况您又收我做了徒儿,往后我会伺您如父,就如同对待我亲爹那样,给您养老,给您送终…” 林宗汜在听到前一段时,面上渐现温和之色,可当听到“送终”一词后,不由大皱眉头,打断道:“你小子的嘴里可还有好词儿没有?什么送终?是在盼着我早死么?” 慕荀伸手抹了抹欲要掉下的泪水,连忙赔笑道:“哎哟,是我嘴浪了,您可莫要生气。我是真心诚意的希望您能长寿安康啊!” 林宗汜冷哼了一声,说道:“油嘴滑舌,一点也不似你爹的本分。”说完便向楼口走去,在走到楼口处时,忽又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儿若是没死,他也定是一个俊秀青年,便似你一般。” 慕荀看着林宗汜离去的背影,鼻子又经不住一酸,心想似叔父这般岁数,本该已享受着儿孙承欢膝前之乐,可眼下的他却是孑身一人,孤苦伶仃,望之实在令人生怜。念及此处,他眼中的清泪又欲滴下,在仰首强忍过半晌后,才算勉强稳住了。 在花费了一些时间平静下心神后,他缓缓走出楼阁,来到了楼外露台,又寻到昨日修炼之处盘膝坐下,只等气定神凝后,便开始修炼起内功。 可他静坐良久,心境却变得越来越烦躁,只要一闭上眼,便会不自觉地想起父亲的往昔旧事,挥之难去。又勉强坚持过一阵,却仍是无法进入空灵状态,到得最后也就只好放弃了修炼内功,于是起身回到阁楼,坐到椅子上翻看起那本《百钰掌》来。 要说看书倒确实有静心安神的作用,慕荀这一看之下,不觉便入了迷。这套掌法仅有三章,共计二十四个变化,他看了约莫一个时辰后,便已熟记在心,于是起身比划了数遍,当自觉能应付过叔父的检验后,便即收功。 此时天色已暮,张合也掐着节点前来送饭,当他见到正满头大汗的慕荀后,顿时满面堆笑,说道:“慕少爷好用功啊!” 慕荀点头应道:“是啊,叔父要考我的,我可不敢轻慢了。” 张合放下食盒,突然毫无征兆地冲慕荀鞠了一躬,说道:“多谢慕少爷到林府来。” 慕荀吃了一惊,忙上前去将他扶起,疑惑道:“张叔叔这是何故?真是折煞小子了!” 张合摇头道:“受得,受得。我这一拜乃是为了我家老爷,我已有近二十载没见到老爷展露过笑容啦!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啊!” 慕荀吃了一惊,暗道:“这世上能有人数十载都不露笑容的吗?”可转瞬又想道:“唔,任凭是谁人受了这亡妻丧子的遭遇,都必会意志消沉的,更何况似叔父这等至情至性之人,就必然要比旁人伤痛得更深更久。” 张合将盒中的饭菜取出放好,又道:“往后的饭食由我送来,少爷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就只管吩咐,家里的厨子是个老师傅,南北的菜肴都可以做一些。” 慕荀本就是贪嘴之人,闻言,心头大喜,当下连连点头,口中也不住道谢。而张合也一直等着慕荀吃完饭后才收拾了离开。 此时时间尚早,距离林宗汜前来考验还有一段空隙,横竖无事,慕荀复又盘腿坐下,再次尝试着修炼了一遍第五层心法,怎奈仍是心不能定,过得片刻只得放弃,又起身闲步楼外,想要远眺散心。 他出了门去,只见天地之间碧幕霞绡一缕红,此幕景色,实在美得令人窒息。他看得有些呆住了,心头莫名就生出了各种各样的遐想。 忽然,他想起了李汐颜,这是他近些日子来头一次想起她。但一念及此,顿时就勾起了他的思念之情,其余的杂念也瞬间烟消云散,此后在他心底来回来去想着的问题,也就只剩下了两个:一则,她身上的毒解了没有?二则,她又会不会前来寻找自己? 第两百零九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十三) 慕荀越想越是心焦急,忽然猛拍了一下护栏,自言自语道:“不行,我放心不下她,得回去看一看她!” 心下打定了主意,再不等候林宗汜前来,当即纵身跃下到得一楼门口,上前几步叩响了门扉,喊道:“叔父,您在吗?” 少顷,门从里面打开了,林宗汜立于门内,问道:“有什么事?” 慕荀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叔父,忽然间就变得扭捏起来,先前的坚定心意也在此刻动摇起来,犹豫了半晌,愣是没敢说出口。 林宗汜却最是瞧不上他这般扭捏姿态,当即喝斥道:“要是没事,就滚上楼去!” 不想挨过了这一句骂后,倒是令慕荀鼓起了勇气,大声道:“叔父,我想回家去一趟!” 林宗汜微微蹙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荀解释道:“我此前曾跟您提到过李汐颜姑娘,不知您可还有印象?我想回去看看她是否已经平安无恙了。” 林宗汜的面色陡寒,厉声道:“有命该生,无命该死,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哼,似你这等心志不坚,且无定性之人,只怕是难成大气!” 慕荀被他这句话给喝住了,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起来,就连目光也变得迷茫了。 林宗汜见他傻愣呆站,心头愈发气起,本欲发作喝骂,但想了想,又强忍了回去,只是淡淡说道:“明日我会派一骑快马去问,但有消息,即刻告知你,在这期间你只管好好习武便是。” 慕荀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又问道:“您要在这里检查我今日所学吗?” 林宗汜冷哼一声,转身将门重重合上,说道:“左起,自上往下第一列第十八本,第二列第七本。待你明日学完后,我一并来做检查。” 慕荀急道:“叔父饶我啊!这两套功夫,我一天里学不下来啊!” 等林宗汜再答话时,那声音已然很远了:“那你就别睡觉了…” 慕荀无奈摇头,长长叹了口气,知道求饶已然无用,只得纵身上跃回到了顶层。等进到阁楼里,便按照林宗汜先前的吩咐找出了那两本书,一本是《重山千叠腿》;另一本是《伏龙棍》。 他看着手中的这两本书,目光不由落在了那本《伏龙棍》上,哑然失笑道:“既是给了我一柄长剑,不该是让我学习剑法吗?怎么又要耍起棍法来?莫非是剑当棍使?”猛然抬头,正好看到那柄悬挂墙上的“墨雨”,又自叹道:“嘿,你倒是与棍儿有几分相像…”于是把《重山千叠腿》丢到桌上,先拿着《伏龙棍》走出楼门,倚靠在护栏上翻看起来。 此书甚薄,招式也不算复杂,还不等天色暗沉下来,他就已经全部看完了,合上书,移步进楼,取桌上的火折燃亮了油灯,把这本已经看完的《伏龙棍》放在一旁,转手又拿起《重山千叠腿》翻看。这一本书就略厚一些,招式变化也颇多,是以等他阅完一遍后,时间已近深夜时分。 “啊,总算是完成任务啦!”他在心里这般感慨着,随即站起身来活动四肢,转眼看到了地上的被褥,又想:“嘿,今晚可得好好睡上一觉了。”于是出门跃下高楼,先寻到茅房解决痛快,随后又摸到水房里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等再回到楼里,灯也不熄,和衣躺倒在地铺上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翌日天明。 等慕荀再醒转过来时,早已是天明四亮,他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睡眼,随后起身拉门而出,闭目深吸过几口气后,抖擞了精神,整个人也才算完全清醒过来。 他举目望日,辨出了时辰,却不由惊呼道:“糟糕!着都快过午时了!我怎么可以睡得这般死沉?” 再回到楼里,先将铺盖卷放好,又抓起放在椅子上的《冲山千叠腿》翻阅起来,在为几个时辰后的检查做着准备。 他看了一会儿后,渐觉腹中饥饿,于是回首望向楼口处,暗想:“不是应该送饭来了吗?怎么也不见有人来呢?” 他心不在焉地又看了约莫一刻钟,忽听得楼口处传来了脚步声,心中暗叫一句:“哈,总算是来了!”忙急起身迎了出去。 张合刚上完台阶出了楼口,迎面便见慕荀已守候在楼口,他略感惊讶,但旋即笑道:“哎哟,可是让慕少爷久等啦!” 慕荀不好意思道:“近几日饭量大增,倒是让张叔叔见笑了。” 张合大笑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能吃是福气嘛!”稍顿,又道:“咱们快进去罢,今日可是给你弄了几个好菜!” 慕荀闻言,立时口舌生津,连忙将张合迎进楼里。到得桌旁立定脚跟,张合将食盒置于桌上缓缓打开,而这一开盒,楼里顿时香气满溢。 慕荀投眼瞄去,只见食盒的头一层是煎腊肉一碟;第二层是清蒸鲈鱼一条;再下一层则是焦糖鸡丁一盘;最末一层为四拼蔬菜一碟,外加一大碗米饭。 张合挨样取出放到桌上,抬眼望着慕荀,微笑道:“老爷交代过,少爷的米饭要管饱。这不,今日就给你换上了大碗,你看一眼,可还够量?” 慕荀吞着口水应道:“足够了,多谢张叔叔照顾。” 张合道:“此为我分内之事,怎敢受谢。不过,今日这条蒸鱼却是老爷特意交代厨子做给少爷尝鲜的,并要我告诉少爷,这道蒸鱼乃是当年慕爷的最爱。” 慕荀愣了住,暗自奇怪道:“我爹爱吃蒸鱼?不对吧!我家不常吃鱼啊!” 他心中虽奇,但筷子却是不慢,当下夹起一块鱼肉便往嘴里塞去。鱼肉入口,初尝鲜嫩甜糯,再嚼舌齿生香,几乎不需吞咽,整块鱼肉就已然消失在了嘴里,其中滋味当真是妙不可言。 张合看他面容,笑道:“少爷若是喜欢,我可常常送来。” 慕荀忙不迭地点头称好,随后转过头去,连连下筷,大块朵颐。 张合道:“少爷吃过的碗碟收到盒里放好就行,待我下顿送来时再取走。” 慕荀正吃得口滑,哪里有闲工夫搭话,只是哼着鼻音示意自己知道了。 张合又笑了笑,道一句‘少爷慢用’便下了楼去。 慕荀又冲楼口应了一声,继续风卷残云,不过片刻功夫便把桌上的饭菜都吃了个精光。 第两百一十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十四) 吃过饭后,慕荀依言将桌上的碗碟收起,大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休息。 坐了一会儿,困意上涌,正昏昏欲睡之时,眼角余光忽然瞟见墙上悬挂着的“墨雨”,心头顿起一念:“明明就是根棍子,你却非要装剑?” 但想到此处,他的精神又为之一振,立马起身上前,将“墨雨”摘了下来,笑道:“这两门功夫光看不练,不免有纸上谈兵之嫌,终是要去练上它几遍才可牢记。正巧这‘伏龙棍’是短棍技法,用这‘墨雨’以剑代棍,倒也勉强能凑合。嘿嘿,如此晚间也好将叔父应付过去。” 正起势欲练,又觉这楼里空间狭小,若是施展起来不免要磕磕碰碰,于是投眼楼门外,心想还是下楼去寻块清净之地操练。 可他刚走到护栏处,忽又转变了心思,暗想:“我可真是愚笨,这‘重山千叠腿’的真谛不就是‘施以巧,轻于力’,我何不上塔顶踏瓦而练,如此当可领悟其中的轻重缓急之感,更何况手上也还可以操练着棍法,如此一来,也就不再需要多费时间去单独操练了。” 如此一想,他只觉自己实在聪明得紧,当下意起身行,就在踏栏而出的一瞬间,急速扭转过身躯,同时右臂迅捷前伸抠住了瓦檐,接着猛力收紧小臂,整个人立时就向上窜去,又在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空翻后,稳稳当当站在了塔顶之上。 立站塔尖,居高临下,环看四周,除觉心旷神怡之外,更想振臂高呼一声。但他稍一犹豫后,还是忍住了,唯恐这一嗓子喊出去,只怕就要引来旁人的注意,于是便用闭目深呼吸做替。待情绪渐渐稳定后,他的脑海里就慢慢浮现出了棍招与腿法,当下再无迟疑,右手握剑使棍招,脚下弹踢练腿法。 但他初始演练时,尚还能做到衔接流畅,可等到招式变化繁复之后,便开始显出了手忙脚乱的情况,并逐渐陷入了手脚不能兼顾之境,到得后来,已然是错手错脚,所使的招式已全然变了样。 慕荀欲要跟自己较一较劲,便想咬牙强练下去,却不料他越是如此强逼自己,脑海里的招式反而越发混乱起来,本已记住的招式忽然全忘了个干净。 到了如此境地,他大感沮丧,颓然坐到了瓦片之上,摇头叹道:“叔父说的不错,我果非天资过人之辈,连这些两套功夫都练不好,我可真没用啊!” 不过自责归自责,年轻人的向上之心却不易破灭,片刻之后,他猛又站起了身来,一挺手中“墨雨”给自己打气道:“罢了,便先练棍法,腿法就等稍候再练。” 随后只练棍法,那就容易多了,他自起势到收招,一气呵成,虽尚有不娴熟僵涩之处,但总体观之,也可算是比划得有模有样了。待休息过片刻后,起招再练,这次演练的过程里他故意放慢了动作,在不娴熟之处更是缓慢,几乎是一动一定格,欲以此方法得到一些别样感悟,直等练到了末尾一招“风骑破秦关”时,他突然又停住了,随后深吸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招乃是“伏龙棍法”的精髓所在,发招时以短棍在前为引,人随棍后为杀招,待身形迫近对方时便弃开棍子,用一对拳头完成最后一击。 然而此招虽极具威力,却需要施招者主动放弃兵刃之势去与对方近身肉搏,以达到“破斧成舟涉险境,弹指瞬间掌乾坤”之目的。是以但凡施展此招者,也必须先拥有置生死于度外之气魄。 慕荀静默半晌,也不睁眼,脚下忽然弓步弹跃而出,身前“短棍”猛然再涨一尺,直向身前的虚空挺刺而出,心中暗自计算着,只要再往前去一丈便收“棍”出拳。 可还不等打出拳去,他的左脚背似是被什么东西给轻轻绊了一下,急忙睁开眼往左脚上看去。这一眼看去,却叫他心头一凉,原来他因闭目出招,没能掌握好跃跳力度,以至此时竟跳出了塔顶一丈之外,身子已然悬在了半空之中。 他看着脚下的悬空,惊呼一声:“完蛋了!”身子就此往下急坠而去。 若是在往常,这般高度于他而言倒也无甚危险,可糟糕的是此时在他的周边空无一物,并无任何可借力之处,是以似“千斤坠”这类的轻功根本无法使出,只能空赋了一身本领而无法自救。 在发懵与惊恐中,他已坠下了两层楼的距离,此时猛抖个了激灵,先高呼了一声“救命!”期盼着楼下的叔父能听到喊声后出门相救。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忘自救,当即躬腰曲腿调整起身形,意在若是无人搭救时,便以此身形落地,到时手脚并力,将下坠的力道缓和一些,心想就以断手断脚做代价,换活一条命。 又落了一层,仍不见有人来救,他心里已开始打起了最坏的打算,再落两层,他屏气凝神,周身的真气已尽数充盈至四肢,做好了硬着落的准备。 可就在他将要触地的前一瞬间,一股清灵之气突然涌上了他的脑顶,他只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脚下也似忽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再一细看之下,发现竟是《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 遇此情景,他心中先是一惊,但旋即又变作了狂喜,脱口叫道:“啊!是‘云梭浮游步’!” 原来这“云梭浮游步”便是《潭影镜空别》中所记载的轻功身法。他那日翻看《潭影镜空别》时,心法口诀倒是未有记全,但对这套以六十四卦方位图为基础演变出来的轻功法诀却是记得极为清晰。而他之所以能记得这般清楚,全赖当年慕北亭为他请过一位精通《周易》的先生,在这位先生的潜移默化下,他也对《周易》起了兴趣,对于这六十四卦的卦位与爻象也都极是熟悉,是以当他那日见到这“云梭浮游步”时,便即起了兴趣,自然也就默记于心了。 第两百一十一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十五) 此前他虽是记了口诀,也曾在闲暇之时默默勾勒过行步图,却始终不得要领。但他又不敢冒然去向林宗汜询问,只好将此事暗藏心底,暂不理会。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这“云梭浮游步”竟会在此绝境之时在他的脑海里豁然贯通,令他突然就领悟到了这套轻功身法的奥妙之处。 他喜不自胜,也不管这轻功能否救得自己性命,当即扭转过身子,挺直了身板,左脚探向了虚空星芒中的“无妄”位,只等脚尖落下,竟有坚实之感,随即脚掌落定,如踩平地,一步踏实,右脚急忙跟上,落踏于“中孚”位,可这一脚踏去竟是踩了个空,整个人又往下急坠而去。 不过因此前左脚已成功踏出过一次“云梭浮游步”,先前从高空坠下的千斤力道也就此卸去了六七成,眼下踩空倒也无碍,待要落地之前,他又将“墨雨”迅速插入后背衣襟内,等落地之时双掌两脚齐齐触地,随后借力向前使了一个地滚,再将余下的力道全部卸尽,至此,整个人总算是平安落地了。 就在这时候,一楼的楼门也突然打开了,林宗汜从楼里缓缓走了出来,在见到正坐在地上发愣的慕荀后,便喝问道:“你抽什么羊角风呢?大呼小叫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慕荀正自回想着先前成功的那一脚“云梭浮游步”是如何使出的,此时却冷不丁被林宗汜喊了这一嗓子,顿时吓得抖了个激灵,急忙抬眼望向这位叔父,木讷道:“没…没怎么啊!” 林宗汜见他一副傻愣愣的模样,顿时气起,又骂道:“没事儿?那你大呼小叫做什么?” 慕荀这才缓过神来,连忙讪笑道:“我这不是着急下楼撒尿嘛,落脚四层时不慎被飞檐翘脚给绊了一下,一时惊慌失声,叔父莫怪啊!” 林宗汜的一双冷眸在他的身上来回扫视着,几次动唇欲语,但终究没有发出疑问,转而淡淡问道:“那你还杵在这里干嘛?不去干正事儿了?” 慕荀被林宗汜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当即脚底抹油,边跑边喊道:“叔父对不起啊!让您担心啦!” 林宗汜也不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目送着慕荀离去直至不见,方才转身回到了楼里。 但慕荀在方便完后并不忙着回到塔里,而是拐到了花园里兜起圈来。不过他兜圈子倒非是为了偷闲游玩,纯粹是为了躲避自己的那位林叔父,唯恐回去得早了再遇见时又要被他盘问一番。 在花园里漫无目的走着,他不自觉地又回想起先前叔父扫视自己时的目光,那凌厉的目光中竟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一丝戾气,此刻思之,只觉脊背生寒,一瞬间里,他忽然觉得这位叔父兼师父的人竟是如此的陌生与神秘,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又走了一会儿,情绪稍稍缓和,于是寻到花廊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双手撑膝,寻思道:“叔父只怕是猜到我已经偷学了“潭影镜空别”里的功夫,是以才用那般眼神看我。唉,也确是我不该了,待他下次再问起,我便如实相告,免得再受这份煎熬之苦。” 坐了片刻,起身欲要回楼,可就在这时候,他耳边忽然听到了几声痛苦的吼叫声,可等他驻足细闻,却又没了动静,当下转身团团看过一圈,既不见有人,更不见有何异样,不由疑惑道:“我莫不是出现了幻听?”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声响,于是苦笑自嘲道:“哈,还真是出现了幻听!”说着拔腿欲走。 可就在他迈步之时,那声音复又传来,并且这一次是清清楚楚听在了耳朵里。他再次停住了脚步,当下闭目闻声,细辨方位,却只觉这声源竟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并不能准确辨出发声点在某个方位。 既然辨不出来,也只好放弃,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想要就此离开。却不料,他这一睁眼,立马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吓得往后踉跄了数步。 吓到慕荀的人并非是别人,乃是林宗汜,他见到慕荀竟恐惧如斯,不禁皱眉问道:“何至如此?你就这么怕我吗?” 慕荀连忙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是您无声无息就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我觉得有些意外。” 林宗汜道:“你武功尚浅,感知不到我的气息和脚步也属正常。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 慕荀突然竖指唇边,小声问道:“您刚才有听到嘶吼的声音吗?就是那种…唔,就是受到痛苦时发出的那种吼声。” 林宗汜张口骂道:“胡言乱语,我怎么没听到。你只怕是出现幻听了!” 慕荀急忙解释道:“初时我也以为是出现了幻听,可就在刚才,我又清清楚楚听到了一次。这两次听到,总不能算是幻听了吧!” 眼见慕荀坚持,林宗汜倒也不再喝斥他,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这个时段正值家里的仆人在准备饭食,或许是屠杀牲口时弄出的动静吧。” 慕荀转眼望向位于东首方向的厨房,那里据此也确实不远,是以林宗汜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正欲点头认同,可转念又寻思道:“可那声音也不像是牲口发出的啊…” 但还不等他多想,又听林宗汜骂道:“你少在这里疑神疑鬼,难道我这家里还有妖魔鬼怪不成?” 慕荀摇头道:“叔父的家里自然不会有妖魔鬼怪,只是这声音也太过怪异了些…” 林宗汜再次打断道:“既然没有,那你还在这里闲逛什么?莫不是我对你的要求太低了些?” 慕荀脸色一变,忙道:“不低了,不低了,我已经是很努力、很用功在学习您安排的东西了!” 林宗汜道:“很好,那你就回去继续努力,我晚些会来考你。” 慕荀躬身道:“是,叔。!那我就先回去了。”说着抬脚便走。 林宗汜则负手与他背向而行,在走出两步后,忽然又说道:“那些不让你学的东西,你就不要再学了,莫要害了自己。” 慕荀闻言,身子一震,脚步迟了迟,但转瞬又觉顿释重负,轻松地吐了吐舌头,应道:“是,谨遵叔父教诲!” 第两百一十二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十六) 林宗汜语音不详地含糊应了一声,便即走开了。慕荀也不耽搁,拔腿快跑至楼檐下,随后提气纵身而起,几个借力上窜后便到了顶层楼阁。 进到楼里,先把“墨雨”挂到墙上,来到桌旁坐下,提壶猛灌几口,放下了茶壶后才长舒了口气,暗道:“我在叔父的眼睛之下,恐怕就是赤身裸体一般,毫无秘密可言,思之确是令人生畏啊!”起身来回踱步片刻,又想:“这‘云梭浮游步’虽是难得,可要是同叔父的责罚相比,终是不值得。罢了,这功夫不学也罢,我就按着叔父所授而学便是了。” 心里有了计较,瞬觉轻松了不少,起身走到修行内功的老地方后盘腿坐下,随即念起意动,又开始修炼起第五层内功。 只可惜起头三次均以失败告终,待到得第四次时,他终于抛开了杂念,内守灵台,久候之下,丹田中倒也隐约现出了一丝炽热之气,这感觉就如初现那日一般。静养良久,那丝炽热之气渐渐稳定了下来,其势虽仍还是细弱游丝,但却绵延不断,再不似初现那日一般孱弱。 他心中大喜,当即气息不绝,盘内滚珠,可一番坚持之下,那丝炽热阳气竟无壮大之势。又等了良久,仍是无所改观,他心中不免有些沮丧,只得自我安慰道:“既是上乘功夫,哪有一日便成的道理。今日已算是大有收获,待明日再来过吧!”随即收功睁眼,才知时已入夜晚。缓缓站起身来,敲打了一会儿酸麻的双腿,苦笑道:“唉,饭点都错过了!” 可他这话刚说完,马上就有人接话道:“瞎担心些什么?难不成还会让你饿了肚子?” 慕荀急忙转过身来,望向漆黑一片的阁楼里,惊呼道:“叔父!您…您什么时候到的?” 林宗汜缓步走出黑暗来到慕荀近旁,说道:“这套“清瑞鈭星诀”果真只有你们父子俩能修成。嘿,你小子可真是好福气!” 慕荀今日两闻旁人说自己是好福气,心中大悦,笑道:“承蒙叔父金口玉言,我向来相信,只要越努力就会越有福报!” 林宗汜听到这句话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良久笑罢,又转头远眺星耀苍穹,缓缓说道:“什么狗屁努力!有的人自一落生起便要比旁人拥有更多福气,而这种福气是后天无论花费多少努力也弥补不了的。就似眼下的你,既得你爹给的一副好躯体,能修炼得‘清瑞鈭星诀’这等神功;此外又有我收你为徒,授你浩瀚广博的武学。你说,似你这等福气,旁人要怎样努力才可得到?” 慕荀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林叔父发笑,但在昏暗光线下,半明半暗间,他的这个笑容实在是恐怖异常,虽说是笑脸,却比发怒更为可怕,望之令人莫名生畏。不过对于他的话,慕荀倒还是认同的,当下也不去看他的脸,只是频频点头,末了却又不知该如何接话,想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多谢叔父!” 林宗汜道:“感谢之言不必再说,但眼下有件事却需要你应下!” 慕荀奇道:“是什么事儿?” 林宗汜缓缓走出了黑暗,沐浴在皎洁月光下,又经过了慕荀的身旁,走到栏杆前,扶栏望月,正色道:“明年四月是‘洛阳花会’,我要你在这一届花会上夺得魁首之位!”他说到此处,抬手遥指天上的指北星,斩钉截铁说道:“并且要以独耀群星之势夺得!” 慕荀只觉心头发懵,半晌才嗫嚅道:“我…我要去参加?可…我没准备啊!” 林宗汜冷冷道:“我最是看不上你这扭捏性子,也真是怪了,我大哥的豪迈之气怎么就没传给你几分!” 这话听在慕荀耳里,顿令他心生不悦,可又不敢当场发作,只好缄默不语,心里却暗想:“怎么老拿我爹跟我比,我确是不如他,可也不用如此鄙薄我吧!” 林宗汜久等不闻动静,转眼去看慕荀,借着皎洁月光看清了他此刻神态,当即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于是慢慢转过身来,叹道:“罢了,我等不及了,你所缺失的东西,就由我来帮你补上吧!” 言毕,身形一隐,忽又出现在了慕荀的面前,也不等他做出反应,左手食指立时就点住了他的“神庭”穴,跟着便是磅礴真气自指尖源源不绝输出,并由穴入经,将这股霸道真气强行灌入了他的督脉之中;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化掌探下而去,迅速贴在了他小腹丹田之处,同样真气磅礴而出,经由外部直灌入他丹田之中。 慕荀被林宗汜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失声叫道:“您要做什么啊?” 林宗汜推他靠到身后立柱之上,沉声道:“我在助你突破,你快运起‘清瑞鈭星诀’第五层功法!” 慕荀不明所以,欲要再问,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感到正有两道霸道真气强行闯入自己的体内,当下不敢再做他想,立马闭目盘运起第五层心法。可刚一运功,他便觉此时体内的情况与往常大不相同,那股外来的真气似若游蛇一般,竟把自己丹田中原有的真气尽数逼到了四肢的经脉中,随后又将这些存储真气的经脉尽数封闭了。 紧接着,又有另一股更为灼热霸道的真气迅猛冲入了他的丹田之中,待灌至丹田再无余隙后,巨大的真气团开始极速盘滚起来,仅瞬间功夫,便形成了翻江倒海之势,随后这团真气陡然升温,爆炎灼烈之势骤起。 慕荀只觉自己的奇经八脉里犹如滚过了熔浆一般,疼痛难忍不说,体内更似是要爆炸开来一般,一股剧烈的钻心透骨之痛袭来,令他几乎昏厥过去,神志已然混沌不清了。 他咬牙忍耐过片刻之后,终是无法再忍受了,可正欲开口求饶之时,周身的涨裂之痛又突然消失了。而随之疼痛的消失,他周身机能又恢复了正常,他也终得以吸上气来,当即长舒了口气,张口欲语,岂料还不及发声,小腹丹田之处又骤然出现了如烈火灼烧般的痛楚。 这火灼之痛一起既盛,须臾间便至顶峰,在这种剧烈疼痛的折磨下,慕荀直欲自杀,苦熬一阵,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大喊道:“叔父饶我!我不要学了!” 林宗汜却是充耳不闻,此时的他面色寡白已极,周身正虚汗连出,一望而知,他这是全身真气尽出之势。 慕荀见他不搭理自己,当下便欲扭身挣脱,可念头刚起,便发现自己的周身穴道竟都被林宗汜用真气锁住了,动弹不得,只得继续咬牙喊道:“叔父!求您放手!我往后不吃不睡努力练功便是了!” 林宗汜仍是不答,可左手却突然滑落至慕荀胸脯前的“膻中”穴上,跟着又是一股霸道真气夺路而入。 这道真气一经打入,慕荀顿时眼前一黑,连哼唧声都免了,当即痛快地昏死过去,不过在此前一刻里,他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学武的人,全都是他娘的没事儿找罪受…”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可方思 时入六月天,江浙一带也就此踏入了雨季。而宁波雨季的开始,是自六月的第一天里就悄然落下了。 在林府里,最早发现这场雨的人,大概就是林宗汜了。他昨夜耗尽了全身真气助慕荀将内功提升至第六层境,直至寅时初刻才算大功告成,等托着虚弱的身体回到二楼时,雨滴也正好开始落下了。 经过大半夜的打坐静养,近到天明时分,他体内的真气总算是复归如常了,缓缓睁开眼睛,听闻楼外仍是雨声不断,于是收功起身,出门观雨。 此时天际刚刚泛起白光,远山云雾飘渺,楼下空旷无垠,淅淅沥沥的绵针细雨打落在瓦片之上,汇聚成了涓涓细流,再顺着瓦沟滴落下去。 林宗汜看着眼前的雨景,心中微起波澜,不自觉就吟诵起了宋人陆游的两句诗:“微雨轻云已入梅,拾陆萱草一时开…” 可他刚吟诵过这两句,便见一道身影从门里闪了出来,瞬息之间,便见一人已站在了他的身旁。 来人身形不高,着一袭宽大的黑色连帽斗篷,瞧不出是胖是瘦,头上的帽檐拉得极低,面上又罩了黑色镶银边的面巾,整个人从上到下仅露出一双深邃且阴沉的眼睛,寒气逼人。 他对着林宗汜稍稍欠身,用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嗓音问道:“主人急招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林宗汜目光不斜,但视线已从瓦檐移至远方,半晌后才答非所问道:“光阴如梭啊!再过两月,又到了我妻儿的祭日…” 黑衣人轻轻点头,也不再追问先前的问题,转而问道:“这次又需要什么祭品?” 林宗汜把目光从远方收回,抬头望向自瓦檐上低落而下的连串水珠,吩咐道:“我之所以急招你回来,是要你到昆明去一趟,帮我细查一个叫做徐澈的人,关于他的一切信息我都要。”转面看了他一眼,又道:“眼下他父亲徐清蔚正居住在我义兄的家中,你可以先从这个徐清蔚查起。” 黑衣人眼中微起波澜,问道:“义兄?莫不是慕北亭?”他说到“慕北亭”三个字时,音调不由得高了几度,显是颇感震惊。 林宗汜点首道:“不错,正是他。” 黑衣人震惊未平,喃喃自语道:“原来他去了边陲之地,难怪,难怪…” 林宗汜侧首望向黑衣人,又道:“记住,你此番去是暗里摸底,切不可露了行踪被人发现。” 黑衣人微微抬头,显是对这“暗里摸底”的安排大为不解,可稍一犹豫,还是忍住了不问,只道:“主人既然重视此人,我便直接将他带来便是。” 林宗汜哼了一声,说道:“你若真能将他带回来,那你一直想要的那件东西我也马上就会给你。” 黑衣人听闻此言,身子猛然一颤,双眼中立时迸发出了明亮光彩,声音也因此激动高亢起来,忙道:“便是有千难万险,我也定会将他带回来!” 林宗汜淡淡道:“只怕阎王爷手里的人,你是带不来的。” 黑衣人一愣,旋即干笑了两声,语调恢复如常,道:“原来如此…” 林宗汜转眼再看天空,见此时的细雨已有停歇之意,当下侧目看向那黑衣人,又道:“雨停了,你该起程了。” 黑衣人微微躬身,应道:“主人保重,我去了。”言毕便要跃身下楼。 可就这时,林宗汜忽又出声将他拦住,问道:“叶展,你说…”停顿了良久,闭目续道:“你说若我那孩儿还活着…他的模样会不会很像我?” 叶展身子一震,双眼在林宗汜的身上打量了片刻,缓缓点头道:“或许吧!”说完身形一闪跃下楼去,随即又在空旷广场上施展过几个纵跃后,最终隐没在了花园里。 林宗汜始终盯着叶展前行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后才慢慢将目光收回,随后跨前一步,伸手扶栏,闭目深深吸了口气。此时凌冽的空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再张开眼时,他的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神态。恰在此时,只见楼前广场上张合正小步快跑着向楼门奔来。 不多一会儿,张合便进到了楼里,他拾阶而上到了二楼,急向林宗汜奔去,到得近前,躬身问道:“家主昨夜受累,今日怎的也不多休息一会儿?” 林宗汜道:“不碍事的,你不必担心。” 张合道:“那您可要吃点东西?” 林宗汜轻轻摇头,跟着转身向楼里走去,边走边道:“我要出趟门…” 可还不等他说完,便听得张合失声叫道:“什么?您…您要出门!” 林宗汜回头看他,皱眉道:“怎么?我不能出门吗?” 张合伸手猛掐了大腿一下,在感觉到疼痛后终于确定自己并未听错,急忙移步至林宗汜的跟前,关心道:“您可是有二十年未曾踏出过这‘万书塔’啦!怎么今日会想起要出门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林宗汜哼了一声,又重复道:“难道我不能出门?” 张合连忙赔笑道:“看您这话说的,哪会不能啊,我只是…只是有些震惊过头而已。”顿了顿,又问道:“您去的地方是远是近?需要什么样的车马?我这就去给您安排!” 林宗汜道:“车就不必了,只需给我备匹好马,我此去是为了会个老友,至多两日便回。” 张合应道:“是,我这就去安排。” 林宗汜忙将他喊住,又吩咐道:“这两日里慕荀都会处于昏迷状态,期间你不必上楼去,等到第三日早上,你便熬了这剂汤药给他送去。”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纸包裹着的药包递了过去,叮嘱道:“切记,此药需在头天夜里用冷水泡发。” 张合伸手接过药包,看也不看就揣进了怀里,笑道:“您对慕少爷可真是舔犊情深啊!等他醒了,我可是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宗汜稍一思忖,颔首道:“倒是可以说上一说,但切记不可太过言重,要掌控好尺度。” 张合略感惊愕,他本是随口这么一说,却没想到林宗汜竟上了心思。但家主既有吩咐,他也不敢怠慢了,连忙应道:“家主放心,我自会把握住火候。” 林宗汜道:“我半个时辰后出门,你下去安排罢。”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不可方思(二) 盘踞于宁波城顶的这场细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两日,到得入夜时分也不见停歇迹象。 张合站在窗前,听雨声,望雨势,心想这场雨只怕还得下个十天半月。他心里如此想着,又回头看了看一旁小火炉上的药罐子。明早要给慕荀送去的药已经煨上了,就只等这一夜文火的威力逼出所有药效。 说来也怪,这药罐子自上了火炉后,就开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但这种香气又并非是药草的清香,而是一种在他认知之外的香气,甚至在一恍惚间,他竟觉得这药罐里在煨的并不是药,而是某几种香料的混合物。 不过既是家主给的药,那必定大有来头,他也并不多做纠结,反倒是闻着这股奇异的香气,听着淅淅雨声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出乎意料,竟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碧空万里无云,明媚阳光不燥,伴着新雨之后的清冽空气,着实令人身心愉悦。 张合起了个大早,按照林宗汜之前的吩咐,端着那碗煨了一夜的汤药往万书塔赶去,来到楼下正欲推门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了慕荀的声音:“张叔早啊!” 被冷不丁叫唤了一声,张合顿时吓得打了个哆嗦,手上端着的托盘也险些侧翻了过去,连忙正住了身形,回身看去,只见慕荀此时正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他嗔怪道:“我还以为你没清醒过来呢,没想到都能躲起来捉弄我了!” 慕荀苦着脸摇头道:“张叔可是冤枉我了,我哪有那种心思。我是刚从茅房里回来,就碰见你在这里…咦,对了,我这一觉睡了多久啊?” 张合走到慕荀近前,将手里的托盘向前递去,说道:“都有两天了。喏,这是家主吩咐我给你熬制的汤药,快趁热喝了罢。” 慕荀伸手取过尚在冒着热气的药碗,凑到鼻下闻了闻,只觉异香扑鼻,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药?怎么会这么香啊?” 张合也摇了摇头,笑道:“家主吩咐我便照做,至于是什么药我又不问。不过既是让你喝,那你喝便是了,肯定是好处多多。” 慕荀又闻了闻,心想:“这么香的药我倒是头一回见到,就算说它是一碗香料也不过,可…可要是把这么一碗‘香料’喝进肚里去,只怕放个屁都是香的吧?”想到此处,又被自己的这个恶俗念头给逗乐了,当下笑道:“真是幸苦张叔叔了,我这就喝。”言毕一饮而尽,可转瞬又龇牙咧嘴叫道:“哇,好苦的药!” 张合笑道:“良药苦口嘛,越苦的药,药效才越好哩!” 慕荀皱眉道:“这药闻起来香,可喝道嘴里的感觉却比生嚼黄连还要苦。” 张合劝道:“你就别多心了,家主还会害你不成?这多半是助长功力的好药呢!” 慕荀想了想,觉得确有几分道理,于是又问道:“对了,我叔父他人呢?我先前在门口唤过他好几声都不见有回应。” 张合道:“家主出门会友去了,算起时间,到今日已走了两天,今日里应该是会回来的。” 慕荀“咦”了一声,奇道:“叔父他不是不出门吗?怎的又想起来出门会友了?” 张合道:“我心里也在奇怪呢。不过嘛,自打你来了之后,家主可是大有改变啊,我私下里都见他笑了好几回!” 慕荀身子滞了一下,显然对张合的话感到吃惊,遂问道:“可我跟叔父在一起时从未见他笑过啊?他高兴只怕不是因为我罢。” 张合讳莫高深道:“这就是你不懂啦!家主是极看重你的,所以对你自然也就会严厉一些。其实有你这么一个好侄儿,家主可高兴着嘞!” 听过了张合的解释,慕荀骤起受宠若惊之感,不由举手挠了挠头,笑道:“是这么回事儿啊!嘿嘿,能让叔父开心,我也是很高兴的!” 张合腾出手去来拍了拍慕荀的肩膀,郑重说道:“你们叔侄俩都是有心人,他待你有情义,你对他亦是一般心思,真是难得!”顿了顿,又道:“家主妻儿早亡,他孤身孑立这么多年委实不易,不想竟还有你这么一个好侄儿,往后你可要多关心他啊!” 慕荀重重点头,沉声道:“张叔便是不做交代,我也定会将叔父视如父亲一般对待!” 张合满意点头,跟着接过慕荀手中的碗,问道:“睡了两天肯定饿了罢?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我去给你弄来。” 被他这么一问,慕荀也立觉腹中饥饿之感陡然升起,舔了舔嘴唇,讪笑道:“我想吃‘重油鳝鱼羹’、‘清炖鲈鱼’、‘七钱八宝蒸’、‘冬雪煎春芹’…” 张合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菜名一个个从他嘴里蹦出来,不禁额头冒汗,见他还欲往下再报,当即干咳了两声,打断道:“那个…慕少爷,你说的这些菜我也不知府上的厨子做不做得出来,不如这样吧,我让厨子把拿得出手的菜都给你来上一份可好?” 慕荀看出了张合的为难,便笑道:“我也只是顺口一说,张叔叔可莫要当了真,就随便给我来几样能填饱肚子的小菜就好了。” 张合道:“当初我还向你夸口府里的厨子如何了得,眼下看来,倒是我盲目自大了,哈哈…”笑罢,又道:“那我就先去安排了,待会儿就给你送来。” 慕荀道:“那就有劳张叔了!” 两人话别后,慕荀纵身上了楼去,他自得林宗汜相助,此时的“清瑞鈭星诀”已踏过了第六层的门槛,今日之功力已非昔日可比,眼下上到顶层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等进到了楼里,他立即盘膝坐下,自苏醒至今,他一直都在应付杂事,还尚未细致地查探过自己的体内是个什么情况,此时得空,当即定气凝神,内视自查,审视起自己体内的诸般变化。 在经过一番内审后,他不由大喜过望,丹田内的寒属真气已荡然无存,眼下充盈满溢的都是强壮而精纯的炽热真气,并且这股真气还把他周身的经脉与丹田串联在了一起,循环罔替,生生不息。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不可方思(三) 慕荀猛然睁开双眼,兴奋得跳起身来,欢呼道:“叔父真乃神人也!竟能有这等高绝的手段助我提升功力。嘿,只怕是我爹也做不到!”当下踱步楼中,兴奋之情难已,于是跑到楼外振臂长啸了一声。 他这声长啸刺破云霄,顿时惊起飞鸟无数,便是远在厨房里的张合也被吓了一跳,急忙冲出屋来寻眼向“万书塔”望去,等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来回跳跃时,不由感叹道:“少年得志,理当如此!” 慕荀却只觉这一声长啸不足过瘾,随后又纵身出楼翻越到了塔顶之上,长长吸气一口,便欲纵情呐喊。 可就在这时候,他忽感周身的经脉居然火辣辣地胀痛起来,稍过一瞬,又转化成了针扎之痛,而此痛一经发作,全身的气力就似是被抽走一空,身子立时不受控制,软瘫倒下。 好在是他先前的站位居中,眼下才不至有坠塔之险,兀自咬牙苦熬过一阵后,渐觉已能忍受这股痛楚,但想要站起身来却也不能,又想张口呼喊,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声。 他心中惶惶,暗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先前不是还好好的吗?”又自胡乱猜疑了一会儿,终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闭目躺着,任由思绪乱飞。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他浑身突然一颤,一股清凉之气蓦地从小腹处升腾起来,这股清凉气息瞬间钻经过脉,通向了他的四肢百骸,所到之处皆感清润冰凉,原先的的火辣痛感也立时消失不见了。 有此感受,他先是一惊,但旋即就明白了过来,暗喜道:“定是那碗药起了作用!原来叔父早就预知到了这一切!”当下便静卧不动,等待着药效进一步发挥。 往后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慕荀只觉身子已然恢复如常,不仅恢复了活动自由,就是体内的真气也可随意调动驱用。不过经此一事,他早已心生谨慎,不敢再似往常那般一跃纵起,而是选择伸手撑地缓缓坐起身来,随后盘膝打坐,细细检查了内体一番,自觉并无异样后,方才站起了身来,当下不敢再耽搁,探步走到了瓦檐边,屈膝蹲下,伸出双手抠住了瓦檐,借势跃下塔顶,回到了阁楼里。 得以平安着落,他长长舒了口气,此后再不敢随意调用真气,唯恐再有不慎诱发出先前的奇怪状况,他可不愿再尝到那种痛楚了,于是静气凝神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着林宗汜的到来。 然而许久之后,最先来到这顶楼的人却并不是林宗汜,而是拎着食盒前来送饭的张合。他刚一进到阁楼里,便见慕荀正背对着自己,一副正襟危的模样,端坐在椅子之上,对于自己的到来孰无反应。 这实在很奇怪,要知道慕荀对于吃饭这件事向来是很积极的,若在平日里,自己还尚在爬着台阶,他就已经候在楼口处等候了,怎么今日里却大反常态呢? 他如此想着,急忙走上前去转到慕荀的面前,却只见这小子正闭目不动,心中顿时一松,忙喊道:“慕少爷,饭来了,你快醒醒啊!” 张合倒也没猜错,慕荀确实是睡着了,他原本只打算静坐养神,可不知为何眼睛一闭,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至此刻听到了张合的呼唤方才醒转来,却仍是眯着惺忪睡眼,用迷糊的口气问道:“是张叔啊,有什么事吗?” 张合举起手中的食盒,笑道:“来给你送饭啊。不过看你困成这个样子,只怕是吃不下咯。”正想问一问他为何会困成这个样子,但心头忽闪一念,恍然道:“嗯,定是先前的那碗汤药起了作用。不如你再睡一会儿,等晚些我再给你送吃的来。” 慕荀确觉此时困得难以睁眼,便含糊应了一声,随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闭着眼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径直倒在了地铺之上。 张合看着他那四仰八叉的睡样,唯有苦笑摇头,走上前去俯身为他盖上了被子,又去将走廊的门关上,然后才拎着食盒退下楼去。 慕荀这一觉睡得极长,从清晨接到了黄昏,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楼里已满布温黄暮光。 他举手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来,等放手睁眼时,只见林宗汜正坐在桌旁吃饭,他愣了一愣,慌忙站起身来,恭敬喊道:“叔…叔父!您来多久啦?怎么也不叫醒我啊!” 林宗汜放下了手中筷子,说道:“刚到一会儿,我估摸了下时间,觉得你也快醒了,就没有唤醒你。”说完招了个手势,又道:“过来吃饭罢。” 慕荀走到空座上坐下,却不忙拿筷子,而是先询问道:“您既给我配了药,那就说明我遭遇到的情况您是了若指掌的,可为何会发生这些状况?还要请您为我解惑。” 林宗汜道:“既是外力助成,就不免会有拔苗助长之害,所以遭些罪,受点苦,也就再所难免难了。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你先前所遭受的痛楚仅是经脉被强行扩张后的短期后遗症,只要你坚持服用一段时间的药物后便能恢复。放心吧,并无大碍的。” 慕荀自无不信,松了口气,轻松道:“那就好,我先前还以为是失…”说到此处,顿觉失言,余下的那一个“败”字也急忙吞回了肚子里,转而说道:“我天资不好不能成功,白费了您的力气呢!” 林宗汜淡淡道:“不过你往后也得更加用功,如此才能弥补上拔苗助长带来的欠缺,否则我的一番付出就会真的白费了。” 慕荀重重点头,正色道:“我一定不会辜负叔父的一番苦心栽培!” 林宗汜道:“那就好,吃饭罢。” 慕荀这才提起筷子,顺口问道:“对了,听张叔说您出了趟门会朋友,却不知是去了哪里?” 然而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林宗汜的面色陡寒,缓缓转头望向了慕荀,迟迟不说话。 慕荀顿时被他此刻的凌厉目光刺得打了个寒颤,当下不敢再问,急忙夹菜吃饭。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可方思(四) 叔侄二人吃过饭后,天色近黑,林宗汜起身要走,慕荀跟后相送。行到楼口时,林宗汜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楼里的书架,说道:“你内功已入第六境,眼下再去学这屋里的武学,便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所以往后我也就不会再给你做修炼安排,你只管挨本去学便是了。”稍顿,又道:“不过对你的考验却不能免,你也万不可偷奸耍滑!” 慕荀看着林宗汜,鼻子忽然一酸,泫然欲涕,哽咽道:“叔父…您待我真好!” 林宗汜瞥了他一眼,毫无表情地说道:“你只要达到了我的期许,就算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慕荀立马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定会拔得头筹!” 林宗汜颔首道:“你记得就好。今晚早些休息,明早还得用功。” 送走了林宗汜后,慕荀回到楼里,先把桌上的碗碟都收纳到食盒里,又拎到楼口处放好,再回到阁楼里,也不燃灯,顺势就往地铺上一躺,以手枕头,眼望楼顶,在昏暗里任由心思信马由缰,一通乱想过后,又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困意上涌,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但因此前已睡了大半天的缘故,他夜里睡得并不死沉,约莫到了半夜时分,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屋里有“沙沙”声响起。他初闻之时,还尚不以为意,可又过了一会儿,竟在隐隐约约间听到了有人在说:“真是邪门,这几本书怎么是一模一样的?” 至此,他才猛然惊醒过来,当即跃身站起,喝问道:“是何人在此?” 他声音刚落,便见一道昏暗光亮瞬间熄灭,紧接着一个矮小身影立时就往走廊的门奔去。 慕荀哪容得他逃走,当下左脚前踢,将地上的被褥踢向那道身影。那黑影为躲避被褥攻击,身形不由得往后撤了一步,而这时慕荀也已抢身站到了门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慕荀沉眉紧盯着这个黑影,寒声问道:“你是什么人?半夜到此又是为何?” 那黑影见逃脱之路被封住,也不冒然抢攻,身子往后再缩一步,退到了月光之外的黑暗中,然后哑着嗓子说道:“你这个蠢货,难道我会是来看你睡觉的吗?” 慕荀见他退至黑暗中,眉头更锁,当下微侧身形,右手缓缓探向怀中摸到了火折子。他自经历过徐澈坠落深渊的事后,便养成了随身携带一枚火折的习惯,就连睡觉时也会揣在怀里。眼下屋中暗难视物,并不宜上前动手,于是他寻思先抢身上前到桌旁,先把烛台燃亮了再说,当下又虚张声势地大声喊道:“好个盗书贼,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到这里来偷书!看招!”言毕跃前而去,待经过桌旁时,右手迅速从怀中伸出,将燃起的火折蹭向了油灯的灯芯。灯芯遇火便燃,屋里瞬间就有了光亮。 这回黑影就无所遁形了,只见此贼五短三粗,着一身夜行衣,蒙头遮面,并不能看清模样如何。而此贼见暴露于光亮之下,大惊失色,右掌立时暗翻,只听得“嗖”一声脆响,便见一枚银色暗镖直袭桌上的烛台而去。 那飞镖转瞬便至,眼看就要打到了烛台,这时候,只见慕荀身子陡然右斜,同时伸出右手迅速将桌上的烛台抢握在手中。他这一握一移,又准又快,烛台上的火苗竟然未抖分毫,而那银镖却是慢后了半分,最终飞钉到了桌上原先放置烛台的地方。 慕荀先起左掌护住火苗,同时借着光亮看向那人,可这一看之下,不禁失声叫道:“啊!怎么会是你!” 那人也惊呼道:“我都打扮成了这副模样,你居然还能认得出我来?”说话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急忙伸手摸向遮面,可一摸之下,又不禁疑惑道:“咦?我的面巾也没有掉啊?” 看着眼前这个笨贼,慕荀得意一笑,说道:“我刚才是不知道的,不过眼下就知道了,你是邵子鬯。” 那人吃惊更甚,忙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说着一把扯掉了遮面,露出了真容,也果然就是邵子鬯。 慕荀心想这天底下竟还会有如此蠢人,自己只是听他在故意哑着嗓子说话,便想随便诈他一诈,却不料他也立马就上了当,现出了本来声音。 而他一露本声,慕荀也立马就知道了此人是谁。但慕荀也懒得作出解释,只是喝骂道:“好你个贼汉子!那日我不做计较让你走了,可没想到你今日又敢来我的眼皮底下偷东西。嘿,也好,今日既是被我撞见了,你也就休想再出得此楼去!” 邵子鬯面色一红,仰着脖子辩白道:“谁…谁偷东西了!全都是那张管家骗我在先,我不过是来拿走他答应给我的东西…”但说到后来,声音已变得细不可闻,显然是底气不足。 慕荀虽不知那日张合跟他说过些什么,但见他此时显露心虚,心下顿时明了,于是提高嗓门喝斥道:“好啊,你一个做贼的倒还有理了?废话少说!咱们手上见真章!”言毕右手一扬,将那烛台稳稳抛落在右面书架顶端,同时左手一记长拳打出,使的正是《少林拳谱》里的招式。 邵子鬯被慕荀嘲弄得面红耳赤,心头怒气正盛,此刻见他长拳打来,当即双掌齐拍迎上。 拳掌相交,只听得“砰”一声闷响过后,邵子鬯立时就被震得倒飞了而出,直到撞在立柱上才得以落地;再反观慕荀,却见他正稳扎弓步,身形丝毫不退。 然而两人在对过这一招后,又同时移目望向了对方,在眼神触碰过后,各自起了心思。 邵子鬯原本的打算是要强迫慕荀跟自己对掌比拼内力,以期能用自己强于慕荀数倍的内力将其震伤后快速脱身,毕竟他在几日前曾与慕荀对过一掌,知道以慕荀的功力决计无法承受住自己全力一掌。 可他万万没想到,眼下比拼内力的结果竟然是自己败了,而且若不是借着身子撞柱之时暗里卸力于柱上,那自己此时恐怕早已受了内伤。想到此处,他心中大生疑惑,暗想:“不过短短数日,这小子怎么就有了这身浑厚内力?” 但跟邵子鬯的满心震惊不同,慕荀心中所想就极是简单,只道:“这就是第六层境界的威力吗?嘿,可当真霸道得紧!”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可方思(五) 少顷,两人都渐渐收回神来。邵子鬯双眼紧盯着慕荀,缓缓站起了身来。 慕荀见他站了起来,心头莫名兴奋了起来,暗道:“仅过手一招,还不足以看清第六层境的全部威力,眼下倒正好拿他试手!” 邵子鬯也正寻思着如何找回面子,但见慕荀此刻的眼神显出恍惚,猜他正在分神想事,心头顿时一喜,当即纵身上前,期间双手化作爪状,同时右爪取上抠眼,左爪往下撩阴,以期能一招致胜。 慕荀眼角余光见他突然奔袭而来,心头一惊,猛然收身后跃,也幸得反应及时,方才拉开了距离,堪堪躲过了这凶狠一击。不过当看清对方所用招式后,他又不禁大声斥骂起对方卑鄙。 邵子鬯未能一击得手,当下也不再迟疑犹豫,更不去理会慕荀的骂词,手上招式仍然不变,脚下借力一点,追身而去,看这架势,直欲用此招得手才甘罢休。 照常说来,但凡与人动武,若是所出招式被对方躲过,那这一招就算是被对方给破解了,往下的比斗中也就不会再续用此招,可眼下邵子鬯的举动却是大异于常,一时之间,慕荀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为何,但又见他转眼便至,当下也无暇再去多想,急忙寻思起应对招式。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慕荀忽觉心如明镜,脑海中不自觉就浮现出“重山千叠腿”里的招式,而其中的一式“踏云逐风”用在此处正好,并且还会生出反客为主之妙。于是他身随意动,气沉丹田,稳稳定住双足,随后伸手撩起衣摆,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右脚,直取邵子鬯的左而去。 邵子鬯见慕荀右脚踢来,心头大喜,左手一长便要去抓他的脚踝,心中暗自盘算着,只要能抓住他的脚踝,右爪便立即换掌往他的膝盖上拍去,如此一来,立时就能折断他的一条腿。 但慕荀又岂会是愚钝之辈,当见到邵子鬯向前探出的左手后,立时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当下也不等他接触到自己右脚,猛然就将身形前倾,如此一来,右脚迅速落地站稳,而与此同时,左脚立马跟上前来,临空踢了三脚,分别攻向邵子鬯的脖颈、下腰、膝盖三个部位。 邵子鬯见慕荀招式又变,不敢怠慢,急忙矮身往后翻滚,欲要避开慕荀的左脚三踢,只可惜他的动作还是稍慢了些,翻滚之时屁股落了后,瞬间就被慕荀狠狠踢了一脚。 虽说慕荀这一脚仅用了三分力道,但邵子鬯还是疼得龇牙咧嘴,双手捂着屁股好,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慕荀却不管他,还兀自回味着先前的感受,心中暗喜道:“嘿,果真是大不寻常,内力精壮了不说,便是反应也比之从前有了天壤之别!”想到此处,兴致更甚,抬眼望向了邵子鬯,招手笑道:“来,来!咱们再来比过!” 邵子鬯瞪直了眼睛,心下暗想:“这小子扮猪吃象,那日与我动手时肯定是藏拙了!看来今日不下狠手是走不掉了!”于是大喝道:“混账!你小子竟敢瞧不起我!”言毕,从袖中滑落下两柄短刃,脚下垫步飞跃而起,直冲慕荀的胸口刺来。 慕荀不忙动身,静等邵子鬯进到身前半尺时,他忽然身子后仰倒下,待要落到地上时才出右掌探下撑地,接着猛力一拍,整个人就此往前滑去。而此时的邵子鬯却已然招式用老,再难更换,又兼没料到慕荀竟使出这种花招,当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慕荀在自己的肚皮下滑过,同时又瞧着他在自己腹部的“巨阙穴”上点了一指。随后两人错身而过,待滑出一步距离之后,慕荀立即跃站起身,反观邵子鬯却已重重摔在了地上。 邵子鬯此时已疼得“哎哟”叫唤个不停,半晌后才忍痛骂道:“小王八蛋!居然敢阴老子!有本事把老子的穴解开了,咱们再来公平打过!” 慕荀走到他身旁蹲下,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多厉害的人物呢,看来也不过如此嘛!所以呢,你既然不是我对手,再打下去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不过你擅闯民宅又行偷盗之举,我也不能轻易饶了你,你就先以这个姿势躺上一晚,待到明日一早,我便将你送到官府衙门去。” 邵子鬯一愣,旋即不屑道:“你要报官?贼小子,你还守不守江湖规矩了?” 慕荀奇道:“什么江湖规矩?抓到了入室窃贼,不就是该交给官府发落么?” 邵子鬯又是一愣,转瞬不屑一笑,说道:“你若是不懂,便叫你叔叔林宗汜来!” 慕荀猛然一怔,至此方才想起了叔父,当即寻思道:“对啊!以叔父的功力,我适才跟这人动手打斗,他不可能感知不到啊,怎么到此时也不见他上楼来?” 岂料他这个念头刚即闪过,林宗汜就极是应景地从楼口出现了。他步履轻不闻声,还不等楼中两人发出声音便已到了慕荀的近旁。 慕荀忙道:“叔父,您…刚到吗?” 林宗汜对慕荀的询问置若罔闻,上前两步走到了邵子鬯的身旁,缓缓蹲下身去,问道:“你要的秘笈找到了吗?” 邵子鬯嘴里虽是叫嚣着要见林宗汜,但此时真正见到了本尊,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浑身冷汗,此刻又听得他询问,心中更是慌张,战战兢兢答道:“没…没有,林大侠,我…” 林宗汜摆手打断道:“我已给过你一炷香的时间寻找,只可惜你自己太过脓包,没把握住机会,那也就怪不得我了!” 慕荀心下恍然,暗想:“我就说嘛,以叔父的本事,这楼里漫说是进了个人,便是进一只老鼠也定然逃不脱他的法眼,原来是有意放之啊。” 邵子鬯急道:“求林大侠发发善心,救我家兄长一救!若是没有那本《同和五义拳谱》便赎不回我家兄长,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还望林大侠体恤我们兄弟骨肉之情,借书予我救人啊!”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可方思(六) 林宗汜站起了身来,低眼俯视着邵子鬯,淡淡问道:“你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是为何?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无能,又能怪得谁去?” 邵子鬯素来见事迟,一时揣摩不出林宗汜话中的含义,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林宗汜。 慕荀心头却是明了,知道叔父定是知晓了邵子鬯盗书的缘由,是以才故作不知,给了他一炷香的时间去盗书。不过对于叔父为何要如此作为,他一时之间却也想不明白。 林宗汜忽然转头望向了慕荀,问道:“你是不是在猜我为何要这样做?” 慕荀点道:“还请叔父明言相告!” 林宗汜忽又沉默了片刻,半晌后才叹道:“‘以书易书’之业已被我关闭了近二十年,这期间曾有无数人想过无数种办法欲要让我再复‘以书易书’之业,可都被我一一拒绝了,而眼下我若为这人破了易书之例,那我岂不是在食言而肥?岂不是要愧对了前人?”说到此处,又回头看向邵子鬯,续道:“你兄长昔年与我有段特殊交情,是以我才纵容你盗书,若是你能得手悄然离去,那也就是该你得到此书,如此,我也就不算失信于天下,亦可还了你兄长的旧日情义,只可惜啊…”说到此处,不住摇头,显是极为惋惜。 慕荀这才理解了林宗汜难处,又寻眼看向了邵子鬯,只见他正自悔恨懊恼着,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慕荀心中一时不忍,当下善心大作,低声道:“他兄长既与您有旧交情,要不然您就悄悄给他罢,只要让他起个毒誓,保证不将此事泄露出去,那就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晓,想来也是安全的…” 林宗汜面色陡寒,冷冷打断道:“我该如何行事,难道还要你来教吗?” 慕荀看叔父盯着自己的眼神似是刀刃一般锋利,顿时心头一凛,连忙摇头道:“侄儿不敢,侄儿只是唯恐此举损了叔父的侠名,是以才大胆直言了。” 林宗汜面色略暖,说道:“从前求我之人哪个不是与我有些交情,甚至还有几个与我私交甚密,可到头来还不都被我给拒绝了。我之所以待他兄长如此,先前也已说过了缘由,仅是因为‘特殊’二字。只可惜他这兄弟太不争气,那也就怨不得旁人了。” 慕荀见叔父态度绝决,知道不可再言,于是转而问道:“那该如何处置他?” 林宗汜眼中顿时精光一闪,沉声说道:“入我‘万书塔’行偷盗之举者,当死!” 慕荀被这句话吓得后退了半步,颤声道:“这…这,可他不过是偷窃未遂,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啊!不至到要了他性命如此严重吧?” 邵子鬯也急道:“林大侠,这可不是江湖规矩啊!何况我也罪不至死啊!” 林宗汜冷冷道:“江湖规矩?我这‘万书塔’里的规矩,难道你从前不知道吗?你在我楼里犯了事儿,却还要我行江湖规矩处置?” 慕荀急忙凑到林宗汜的身旁,小声道:“您与他兄长有故旧之情,若是将他处死,日后可如何向他兄长交代啊!” 林宗汜却对慕荀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大声说道:“我这‘万书塔’的规矩,无论谁来都必须遵守,若想破例,除非楼倒屋塌我身死!” 邵子鬯见林宗汜态度绝决,当即大喊道:“我的这条命还暂时不能搁在这里,我还得去救我兄长,求林大侠饶我一命!” 林宗汜并不应他,反而是眼神冰冷地盯向慕荀,说道:“我明早上楼来时,只想看到一个活人,若是有两个活人,我便把你的一身武功全废了。”言毕快步向楼口走去,接着又是一阵下楼的脚步声响起,再过一会儿,便没了动静,显是走得远了。 慕荀站立原地,如受五雷轰顶一般,傻愣了好半晌,等缓过神来,便开始揣测起林宗汜的那番话,心想依叔父所言,明显是要让自己亲手杀了邵子鬯,但问题是这人又如何杀得!别的且先不说,仅凭着私立的规矩便要去草菅人命,如此草率与霸道的举止,既不占情理亦不合法度,更何况自己平生从未杀过人,又怎能下得去手! 在思虑良久后,他猛一咬牙,俯下身去为邵子鬯解了穴,说道:“你走罢!” 邵子鬯吃了一惊,随即便跳站起身来,抱拳道:“多谢!”言毕,跨步迈向楼外走廊,可刚出得门去,忽又转回身来到了慕荀的面前。 慕荀大感诧异,问道:“你还不快走,又要回来做什么?” 邵子鬯摇头道:“我若是溜走了,岂不是又要害了你?想我邵子鬯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哪能干出这等损人利己之事?我不走了!” 慕荀见他一副豪气干云,煞有介事的样子,当下气急反笑,叱骂道:“你这人可真是愚不可及!是我自己不愿杀你的,你又如何损了我?”说着上前一步,伸手推搡着他向门外走去,道:“你快走!跑得越快越好,可莫要被我叔父给追上!” 邵子鬯伸手抠住了门轴,阻住了慕荀的推搡之势,正色道:“就算你愿意放我走,可下面不是还有林大侠吗?我是走不了的!” 慕荀一愣,随后缓缓松开了推搡着邵子鬯的双手,沉吟道:“不错,叔父在楼下,你无论走什么路径都是要经过二楼的…”定了定神,朗声道:“那我陪你下去!到时我帮你拦住叔父,你趁机快快溜走,先逃活命要紧!” 邵子鬯见慕荀竟如此庇护自己,心头大暖,立时伸手去拉住他的双手,深情温言道:“没想到慕兄弟你大仁大义,不计前嫌,我邵某人深感五内,可我也不能连累你被废了武功啊!” 慕荀被一个大男人牵住双手时本就难受已极,此刻再看他深情并茂地说着情意绵长的话,鸡皮疙瘩瞬间布满全身,急忙挣脱双手,往后退了两步,直打两个寒颤后才算缓过劲来,当即咧嘴啐道:“谁大仁大义了!我只是不想杀人而已,你少说废话,赶快下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不可方思(七) 邵子鬯看了慕荀一眼,居然席地坐下了,摇头说道:“你的好心意我收下了,但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慕荀急道:“你这人究竟是蠢还是傻?我都说了会助你逃走,可你怎么就是不走呢?” 邵子鬯笑道:“我若真走了,你可是要被废了武功的…咦?对了,你的内功怎会精进得如此神速?不过区区几日功夫,我就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你快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慕荀只觉一阵头疼,他没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心大之人,放着自己的性命不顾,倒有闲心去打探别人的隐私,不由怒喝道:“你要有这份闲心,怎么就不想法子逃活命呢?反倒关心我的私事做什么?” 邵子鬯大摇其头,叹道:“林大侠既下定决心要杀我,那我就算是能逃活得一时,也不可能逃活一世。更何况若没有那本《同义五合拳》,也就救不出我兄长,既然救不出我兄长,那我也确实该死,反正都是死,死谁手里不是死,若真能死在林大侠的手里,倒也算得上光荣…” 慕荀哭笑不得,暗想:“你是因偷书不成而枉送了性命,又如何能沾得上‘光荣’二字。”转念又想:“也不知叔父为何如此偏激执拗,非得要了他性命才甘休。唉,这恐怕算得上是草菅人命了吧?” 邵子鬯虽是见事迟,但对慕荀此时心中所想确还是能猜到的,当即沉声道:“你也不必埋怨林大侠,他说的不错,全都是因我自己没本事才导致眼下局面,他若是徇私放过了我,那还要规矩何用?往后又如何能以这套规矩服众?” 慕荀看着邵子鬯,惊呼道:“这么说来,你是甘愿受死以守卫我叔父那所谓的规矩了?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 邵子鬯啐道:“屁话!谁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我既犯了规矩,那也自该认栽受罚,若是我就此逃之夭夭,那往后江湖上谁都会看我不起。与其遭受鄙夷,我倒愿做条坦荡汉子!” 听过这番话,慕荀大感迷惑,又把邵子鬯的前言后语加在一起揣度了片刻,暗自疑惑道:“听他言语间的意思,甘心受死倒也不全是因为受了叔父的威胁,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要保得声名不损。唉,真是个愚夫啊!命都没了,空留气节名声又有何用?” 邵子鬯见慕荀沉默不语,缓缓站起身来凑到他近旁,说道:“我看你年纪尚轻,只怕还没有踏上这条江湖路吧?” 慕荀轻轻点首,却不说话。邵子鬯笑道:“慕老弟哟,这条路可是不好走啊!进去容易抽身难,你可得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慕荀一怔,旋即抬眼看向邵子鬯,但见对方的面上正似笑非笑,却又波澜不惊,表情实在古怪。他低头想了想,不由泛起了迷茫,喃喃自问道:“难道在这江湖路上,到处都是这等轻贱性命的事吗?” 邵子鬯问道:“你杀过人没有?” 慕荀摇头道:“没有。” 邵子鬯又问道:“那你有想杀的人吗?” 慕荀心头一动,旋即斩钉截铁道:“有!” 邵子鬯略感惊奇,追问道:“你想杀谁?” 慕荀一时语塞,竟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他虽然知要去杀谁,但却不知该到哪里去找这些“谁”,只得讷讷说道:“我…我不知道…” 邵子鬯笑道:“你是不是想要寻仇,可是又不能准确弄清对头是谁?” 慕荀双瞳一紧,急声道:“不错,正是如此。”旋即咬了咬牙,狠声再道:“只待我学艺有成之时,我定会各个寻着,向他们挨个讨债!” 邵子鬯拍掌赞道:“慕兄弟果然是真汉子!看样子你是要去替朋友报仇了?” 慕荀奇道:“你怎么知道?” 邵子鬯道:“似你这般宽宏之人,能上哪里去结下杀身的仇人,所以能让你动下杀人心思的理由,就必定是帮朋友报仇了!” 慕荀轻哼一声,说道:“你猜的倒也不错,只是也不全是帮他人报仇,这其中也有我自己的一份。” 邵子鬯立马竖起了大拇指,盛赞道:“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有情有义,邵某人佩服!”稍顿,语气陡转,黯然道:“唉,可怜我一生混迹寥寥,直至今时今日也未曾遇到一位能肝胆相照的朋友,实在是遗憾呐!” 慕荀见他真情流露,一脸的寥落可怜,不忍之心骤然大作,也不及过多思考,当下一拍胸脯,豪爽道:“你若是放心的话,你兄长的事便交由我来处置罢。” 刹那间,邵子鬯本已黯淡的双眼里骤然放出光彩,伸手抓住慕荀的两臂,急声问道:“你…你是说真的吗?你愿意帮我?” 慕荀厌恶地将他双手隔开,说道:“你少废话,快告诉我该怎么帮你。” 邵子鬯喜极而泣,立时就跪了下去,趁着慕荀尚处惊愣之时,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慕荀回过神来,急忙伸手将他拉起,大骂道:“男儿膝,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跪我算是怎么回事儿!早知你要如此,我便不答允你了!” 邵子鬯颤声道:“能救我家兄者,便如同我的再生父母,又有何拜不得?”伸手抹了眼泪和鼻涕,又接着说道:“你既有心帮我,那我便将此事原委说与你听。我那大哥是个烂命赌鬼,而他这个赌鬼又与寻常的赌鬼大有不同,寻常赌鬼时运不济时,顶天也不过是闹个家破人亡而已,可我这个大哥却不止如此,还常常把别人也捎带进去一同陪亡。这不,年前他在南京与‘一柳水月刀’桑会群斗赌,却不慎着了对方的道,半日时间里便输光了全部的家当,可那时他已经赌红了眼,又急于扳回本来,于是不顾可否,竟一口就应下了桑会群提出的以代取《同义五合拳》做注。可恨这个没脑子的畜生,明知是套还往里面钻…”说到激愤处,猛一跺脚,狠声道:“噷,这狗杂种烂赌鬼要不是我的亲生大哥,我定要把他一刀把给劈了!真他娘丢人现眼的东西!” 慕荀听着这些污言秽语,大是皱眉,不过他对邵子鬯兄长的行径倒是没有多在意,却是对林宗汜为何会跟这等下三滥的赌鬼有交情而感到了疑惑。 第二百二十章 不可方思(八) 邵子鬯见慕荀若有所思,唯恐他反悔不帮,急道:“慕恩人只管放心,你只需将《同义五合拳》交给桑会群便可,其余的事全不用你去理会。” 慕荀听他称自己为“恩人”,心下不禁莞尔,暗想:“这人虽是古怪了些,但心存孝义,倒也难得。”当即点头应道:“你放心罢,我自会去料理。” 得了慕荀的保证后,邵子鬯忽然立正了身形,躬身一拜,沉声道:“多谢!多谢!”言毕,双足突然点地,身子急速往后退去,等到了门外栏杆处,反手一拍栏杆,立时便把自己送到了楼外的半空中,显然是要坠楼自尽。 遇此突发情况,慕荀稍有愣神,但旋即就回转过神来,急忙跟冲出去,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邵子鬯在大喊大叫间已坠落下了两个楼层位。 慕荀眼望此幕,心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可到得最后只想一条便是,“先把他救下来再说。” 于是猛一咬牙,伸手拍栏杆而起,跃出了楼外,然后借助着每层楼外伸出的瓦檐飞速下掠,在经过这一番急速追赶之后,他也终于在第二层楼与第三层楼交界的地方追上了邵子鬯。 这时一直紧闭着双眼的邵子鬯突然听到了身旁有动静,急忙睁开了眼,当见到慕荀已近在咫尺时,脱口大叫道:“我…我不想死了!你快救我一救!” 慕荀心头一凛,也不及多想,此时踩在瓦上的双足又铆上了几分劲力,瞬间弹跃前冲,身形立时化作了一道光影向邵子鬯急冲而去。但眼可得见,手却不及,任凭他如何奋力猛追,终是离邵子鬯伸出的右手差了两寸的距离,眼望仅差这些许距离,他心头又急又气,同时也恼恨周遭再无可借力之处让自己能再进一步。 又过一个弹指,眼看着满面惊恐的邵子鬯就要坠地而亡,慕荀的神识突然一个忽恍,眼前又出现了那日曾看见过的六十四卦星点光芒。 原来“云梭浮游步”又在此刻突然显灵了,慕荀大喜过望,当即侧身前探,奔向了“明夷”位而去。只见他身形一动,整个人瞬间如蹿虚空,身子也立马就前窜出了半个身位。 邵子鬯见慕荀忽然出现在了近旁,激动得语无伦次,双手也乱舞着向慕荀抓去。 慕荀正欲伸手去拉他,可手刚要向前探去,却突然感到一股凌厉霸气自左斜方飞袭而来,其势汹汹而至,转眼便要击打在自己的左臂上。 电光火石间,慕荀本能地抑身后仰,堪堪避开了那极速飞来之物,跟着追眼看去,借着皎洁月光也终于看清了那飞来之物原来竟是一支毛笔。可他躲过这毛笔的飞袭后,再想要去救邵子鬯就已然不及了,回眼再看时,只见邵子鬯已重重摔在了地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慕荀看着眼前景象,霎时间慌了神,脚下的“云梭浮游步”也立时使不出来了,身子极速往下坠去,眼看着就要步了邵子鬯的后尘,重重摔在地上。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林宗汜忽然出现在了慕荀坠落位置的下方,只等慕荀的身子坠至距离他头顶仅剩三寸处时,他方才伸出双手去接住,随后双脚画圆旋转过一圈,以此卸去了上身所受之力,同时手上也在曲过半个圆后将慕荀轻轻投掷到了身前两步处。 慕荀也在被他接住的一瞬间稳住了心神,此时再被他投掷到半空后立马就调整了身形,并以一招“鹤栖平滩”稳稳站定。 林宗汜目光似刀,冷冷看着慕荀,寒声问道:“你是想陪着他同死么?” 慕荀也不答话,抬脚急奔邵子鬯而去,到得近前,曲膝跪倒。看着眼前因重摔而至头骨变形,眼角口鼻尚在往外溢血的邵子鬯,他心头陡升起了悲愤之情,侧过头去对着林宗汜咬牙狠声道:“你干嘛不让我救他?我就快要拉到他了!” 林宗汜负手背后,缓缓说道:“且不说他本就该死,单凭你目前的功力,就算让你抓住了他,你也救他不得。” 慕荀猛然站起身来,大声质问道:“你…你有什么权力去剥夺别人的性?他就那么该死吗?” 林宗汜迈步走向慕荀,直至与他几乎面对面时才停住了脚步,语气平淡地问道:“那他可有怨我?” 慕荀起初还能与林宗汜铮铮对视,可听到此问后,眼神瞬间飘忽起来,急忙别过了头去,也不说话。 林宗汜伸手帮他正了正衣领,再道:“规矩就是规矩,以后你见得多了,自然就会习惯了。” 慕荀向后退却两步,低眼看了看邵子鬯的尸身,转回眼再看向林宗汜,冷笑道:“你不让我学的内功我偷偷学了,刚才我使的‘云梭浮游步’就是,请你责罚我吧!” 林宗汜眉头微蹙,目光闪烁不定,半晌后才问道:“你一定要跟我怄气吗?” 慕荀道:“我并非是怄气,我既犯了你定下的规矩,自然就该受到责罚,仅此而已。” 林宗汜定定看了慕荀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良久后才朗声说道:“教不严,师之过。这么说来倒是我犯错在先了,要受罚也该由我先来。”言毕弹出右手两指便要向自己的左腕削去。 慕荀眼疾手快,急忙抢上前去,伸手死死锁住林宗汜的右臂,使其不能落下,同时抬头看向林宗汜,可张口欲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宗汜叹息道:“你又怎会懂我的难处啊!”说着甩开了慕荀的双手,转身向楼里走去。 慕荀愣在当场,看着渐行渐远的叔父,原先堆聚心头的忿忿之气渐渐消散,半晌后才喊道:“叔父…” 林宗汜脚步稍顿,随即往后抛出一物,头也不回说道:“你经脉未愈,但凡使用过内力后便取这瓶子里的丹药吃上一粒。那尸身你也不用管了,我自会差人来妥善处置,上楼去罢。” 慕荀伸手接住了药瓶,借着月光看了一眼,只见这药瓶通体褐色,其上还描有一束金色梅枝,再轻摇瓶身,却未有声响,便知这瓶中定是满装了药丸,将药瓶紧紧拽在手里,再抬眼看向前方时,却已经不见了林宗汜的身影。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可方思(九) 少顷,又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慕荀回头望去,只见是两个家仆打扮的汉子正疾步赶来。等离得近了,其中的矮个子家仆当先招呼道:“慕少爷请回罢,这人的遗体我们定会妥善处置的。” 慕荀见他二人来得如此之快,心想必是此前叔父已经安排过的,可转眼再望向地上邵子鬯的尸身,一时间竟又不知该如何应答。 那两人相互对视过一眼,也不等慕荀反应,其中一人迅速从腰间取出一挂白布,抖开后盖到了邵子鬯的尸身上,接着两人分拢两端布头,再一翻转,便将整具尸身兜住了。那矮个子汉子又冲慕荀道别一声后,便引头匆匆退了下去。 但自始至终,慕荀都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俩动作,心中茫然一片,直至他俩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才总算悠悠缓回了神来。他将目光收回近前,却又瞧见地上的大片血迹正被此时月色染上了诡异可怖的奇异光泽,他忽觉一股寒气自后背陡然生出,激得浑身打了个冷颤。 今晚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震撼,他不愿再在这个血腥之地多呆上哪怕一个弹指,于是转过了身去,快步走到楼檐下,随后提气纵身,几个纵跃之后便回到了顶层楼阁里。 跨进楼门,正欲寻到椅子上坐下,可就在这时,他周身的经脉突然如针扎火炙般疼痛起来,他猛然想起了那瓶药丸,急忙伸手入怀掏出药瓶,拔开瓶塞后倒出一粒药丸送入口中吞下,稍过片刻,药效骤起,周身的疼痛之感也瞬间消失不见,来时与去时同样迅捷。 他坐正了身子,又倒出一粒药丸放于掌心仔细观察,可看了片刻后,却始终没能发现特别之处,只得无奈叹道:“唉,看来快也有快的坏处啊!” 又过了一会儿,他自觉周身经脉已经恢复如常,方才长舒了口气,但紧随着又开始想起了今夜发生的事。 但这一次他刚及动念,碰巧那药丸的药效再度释放,他只觉困意汹汹袭来,眼皮立时撑持不住,心里再也打不起任何念头,便即斜靠在椅子上昏睡了过去。 往后数日,慕荀始终都被邵子鬯之死困扰心神,学功无心,吃饭无味,整个人就似丢了魂一般,每天都心不在焉。 在这期间,林宗汜也曾来看过他一次,但叔侄俩竟是相顾无言,然后就各自翻看书籍,以缓解尴尬气氛。不过自那日以后,林宗汜就再也没到过这顶层来。 又过了几日,慕荀心绪渐平,偏执的念头也大大消散。而日日送饭前来的张合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于是借机向他细说了“万书塔”自建立至今的完整历程。 慕荀听完后,又自静思了三日,在这期间,他渐渐理解了叔父口中的“规矩”为何意,也体会到了叔父的苦心孤诣。至此,他对叔父林宗汜的芥蒂终算是解开了,对邵子鬯的死虽还说不上释怀,但也勉强能接受了现实。 他心结得解,头一件大事自然就是去面见叔父林宗汜,想要向这位叔父当面致歉。于是他挑了一个惠风和畅的午后下了楼去,举手叩门,轻声唤道:“叔父!无知又不孝的侄儿前来向您请罪啦!” 过了良久,屋里传出了林宗汜的回应:“进来罢。” 慕荀推门而入,见到叔父此时正在写字,心道自己选的真不是时候,又唯恐此时出声会干扰到叔父,于是便立站门口也不说话。 林宗汜既不停笔也不询问,仍是自顾自地临摹着米芾的《重九会郡楼贴》,又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忽然收笔直身,转头望向慕荀,问道:“懂字吗?” 慕荀摇头道:“我只知好看与不好看,至于其中的门道却是不懂的。” 林宗汜轻轻颔首,转眼再看向桌上字帖,叹道:“那就可惜了。”将笔轻搭在砚台上,又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慕荀舔了舔嘴唇,又咽了口唾沫,真诚说道:“我…我是来向叔父您赔不是的,先前都怪我心思简单,考虑不周,没有设身处地去理解您的处境与难处,以至跟您生出了嫌隙,但现下我明白了,也知道你的苦衷,所以希望您能原谅我的无知和无礼!” 林宗汜也不吭声,将笔重握回手里,在临摹过《重九会郡楼贴》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定”字,随后缓缓道:“三排左起第十八本,今日先把招式记熟,我晚间来察。”再度将笔放下,又补一句:“出去把门带上。” 林宗汜说这些话时态度冷冷,但慕荀却能从他的言语里感受到自己已经被原谅了,心头一松,躬身行礼道:“谢叔父宽宏!”言毕转身出门,等关门时又冲着林宗汜咧嘴笑了笑,但林宗汜却再也没有抬眼看过他。 慕荀回到了楼上,心中略觉好奇,叔父此前已经说过不再考他功夫,为何此番又要再考?当下便冲至书架前寻找起那本书来。等按位寻到后,抽出一看,只见此书名唤《翙羽剑诀》,再随手翻开了第一页。然而一看之下,不由得惊呼失声道:“这…这书竟然是我爹写的!”原来这书的第一页上赫然写有“慕北亭书”四个大字。 慕荀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表,但他还是强压住了激动的心情,细细翻看许久,合上书页时,心中已是感慨良多,惊叹道:“难怪叔父会说这‘墨雨’剑只有在我爹手中才可称得上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器。原来是要用‘清瑞鈭星诀’第六层境的功力施展出‘翙羽剑决’,再作用到‘墨雨’剑上,如此方能呈现出无坚不摧之势!”抬眼看了看悬挂墙上的“墨雨”,又自笑道:“嘿嘿,原来这‘墨雨’剑能得锋利之势,也不过是源于前二者的加持而已。我就说嘛,否则单凭它的石头剑身又怎能当得起‘神兵利刃’四个字。” 走到墙边,伸手取下‘墨雨’,拔剑出鞘,手捻剑起圈,照着书上起了第一招“落羽千河”,不过这一挑剑,倒叫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禁暗想:“我在这楼里已住有小半月,也不知叔父派出去的人有没有找到我爹踪迹。嗯,就等晚间见到叔父时再问问他。”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可方思(十) 慕荀心事一起,跟着就联想起了李汐颜,接着便是洛瑶、徐澈一众。 起了这些心思,他又哪里还能定的下心来看书记东西,不自觉就在楼里来回踱起步来,随后或坐或站,却始终都不能静下心来。 好在很快就到了饭点,张合应时送来饭食,刚一进门,便见慕荀正在桌上闭目倒立。他大感惊奇,忙问道:“慕少爷,你这姿势可是稀奇呐!不知又练的是什么神功啊?” 慕荀闻声睁眼,也立马翻身下桌,却苦笑摇头道:“哪有什么神功,仅为静心尔!” 张合只道他是在烦心与林宗汜闹别扭的事,便微笑劝道:“家主爱你如子,又哪会与你真做计较,你就去跟家主好言好语说上几句就没事啦!” 其实在最近四五日里,他每日都必对慕荀说上一遍,只是他还不知慕荀今日已去见过了林宗汜,是以眼下逮住了机会,就复又重说了一遍。 慕荀微微一笑,他也不嫌张合唠叨,相反还颇为感激张合向自己讲诉了林宗汜的所有遭遇,否则自己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系。当下伸手接食盒时,又笑道:“我今日去见过叔父了,他已经原谅我了。” 张合大喜,伸手拍了拍慕荀的肩头,大笑道:“我说的不错吧,家主是真心疼爱你的,所以你日后可不能再鲁莽伤他心啦!” 慕荀举手搔头,歉意地笑了笑,点头应下了。张合心情大好,又陪着慕荀闲话了几句后才起身下楼。 经张合这一打岔,慕荀的焦躁情绪也在不知不觉间就平静了许多。 吃过饭后,慕荀又把桌上的《翙羽剑诀》揣入怀中,随后出了门去,翻身上到塔顶,借着黄昏光亮快速翻阅默记着书里的所有招式。 待到戌时初刻,林宗汜如约到来。而此时的慕荀也早已回到阁楼里等候多时,在见到林宗汜后,立马就迎上前去问安。 林宗汜瞟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翙羽剑诀》,问道:“看完了么?” 慕荀点头答是。 林宗汜再问道:“第二十四式是什么?又该如何使出?” 慕荀道:“第二十四式叫做‘铩羽涸鳞’乃是绝境一击的招式,但此招伤敌不成便伤己,是以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轻易使出。”顿了顿,又开始描述起施招过程:“欲用此招,需先卖出自身后背破绽,近而诱使敌人转到自己的后背方向进行攻击,如此一来,就可将剑紧贴自己腰部,然后回斩至后背。若此时敌人已贴近自己后背,那这回斩一剑就一定会重创敌人的腰腹部位;但若是被敌人看破了招式,避让开去,那这一招便会伤及到自己的后腰。”说完,抓起桌上的“墨雨”使了一回。 林宗汜轻轻颔首,道一句“很好”后便要转身离开。 慕荀一愣,急忙问道:“您就只考我一招吗?” 林宗汜道:“此一招是《翙羽剑诀》里最难施展的一招,你既已领会了其中真谛,那其余的招式也就无需再考了。” 慕荀心头大喜,可旋即又忐忑不安起来,他隐隐觉得叔父似乎是还未完全原谅了自己,当下便诚恳说道:“侄儿愚钝,还望叔父对我严管勤查!” 林宗汜转回身来,看了慕荀一眼,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但我说的话也一句不假,你眼下所欠缺的,就只是与人动手的经验了。” 慕荀闻言,心头疑云顿消,忙应道:“叔父说的是,叔父说的是!” 林宗汜道:“不过这楼里该看、该学的书仍是一本不能落下,往后我便每月末与你过招一次,看看你所学可有错谬之处。” 慕荀在听到“每月”两字时,心头骤然一紧,蓦地就想起了一直要问的事,当下脱口问道:“叔父,我爹可有消息了?” 林宗汜道:“事发之地据此路途迢迢,消息一时半会儿也传递不回来,不过你也不必太过焦急,想来再过个三五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慕荀缓缓点头,小声问道:“叔父,您说我爹他会不会有事?” 林宗汜正色道:“你爹他英雄了得,断然不会有事,你只管好好练武便是了!” 慕荀微笑道:“叔父说是没事,那便是没事了!” 林宗汜鼻子哼了一声,随即抬脚下了楼去。 时光飞逝,转眼又过了三五日。 这几日里慕荀除开吃饭睡觉外,其余的时间倒也都花费在了学习武技上,不过练武间隙,他也频频翻上塔顶遥望院门方向,只盼着能见到打探消息的人归来,自己也好第一时间就知道关于父亲的消息。 只可惜他日日守望,却始终不见有一人冲着“万书塔”走来。时间一久,他也觉得有些累了,毕竟每日里顶着个大太阳坐在塔顶上苦等,任谁也是吃不消的,于是过了五日后,他选择改变了策略,只是在固定的时间去到楼外看上一眼。 如此又过了六日,待到第七日的清早,他先到塔顶打了一套“散雪尽云掌”活动筋骨,随后回到了楼里准备用早茶,可还未来得及送茶入口,便听到楼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约莫两个弹指后,便见林宗汜迈步走进阁楼来。 慕荀看着林宗汜,心头猛然一跳,心中只想以林宗汜之定力,若非是遇有紧急大事,否则他绝对不可能有如此急促的脚步声。慕荀赶忙把杯子一放,起身迎上前去,问道:“叔父,是不是我爹有消息了?” 这回林宗汜倒是没有让慕荀失望,点头说道:“不错,刚得到了消息。” 可慕荀却又在此时想到了另一件事,便脱口问道:“我刚在塔顶练功时并未见到有人到楼里来啊?您又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林宗汜眉头一锁,说道:“带信回来的人就一定要让你看见吗?好了,那些小事不用去理会,你爹的事才是要紧!” 慕荀忙道:“是,是。叔父您快说!” 林宗汜道:“你爹眼下确是被人囚禁了,至于先前那封寄给沐朝辅的信,也系旁人伪造…” 慕荀失声打断道:“那我爹眼下怎么样了?又是什么人囚禁了他?有没有具体的囚禁位置?” 林宗汜道:“先不急,等我把话说完。” 慕荀只得暂且压住了心中焦躁情绪,继续听着林宗汜往下说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不可方思(十一) 林宗汜道:“对方也是个厉害角色,我差出去的探子刚到贵州境内就被他发现了,不过他也不杀我的探子,反倒让探子带了句话回来给我,说是明年‘洛阳花会’上见。” 慕荀奇道:“啊?‘洛阳花会’?他…他这是要干嘛?想带着我爹去参加‘洛阳花会’?” 林宗汜摇头道:“我也不知他意欲何为…至少眼下还猜不到。” 慕荀急道:“那依您之见,这件事咱们应该如何处置?” 林宗汜沉吟了片刻,说道:“这人既然敢向我下这等约战,足见其心气之高。所谓以气鉴性,想来他也不至于在赴约之前对你父亲做了出格的事…” 慕荀苦着脸打断道:“可我不放心啊!也不知道我爹他有没有受伤;是不是被人关押在黑暗狭小的水牢里;又受没受那歹人的折磨…总之我放心不下,我要亲自去解救我爹!” 林宗汜脸色一变,喝道:“似你这般沉不住气,就算去了又有何用?是想要被那歹人擒住后与你爹在阶下相见么!” 慕荀几欲哭出声来,喊道:“父亲在受苦,可我却在此无所作为,我…我是大不孝啊!” 林宗汜面色渐缓,伸手拍了拍慕荀的肩膀,劝道:“我知你孝顺,只是以你目前的功夫,我也不能让你去犯险。”沉吟片刻,又道:“这样吧,你就留在楼里继续修习功夫,我亲自去贵州走一趟,且去探探那歹人的虚实,若是有消息,我会差人回来通知你。” 慕荀想了想,摇头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还是与您同去吧。一来路上有个照应;二来入穴打虎也好有个帮手!” 林宗汜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要展露出笑容,但最终还是恢复了平静,轻轻颔首道:“你有这份心思我心甚慰,只不过这天底下能在功夫上讨我便宜的人,只怕还没出生,反倒是有你在侧,多半要碍我手脚。你就听从我的安排,老老实实在楼里待着,若遇有什么急事,也好帮我照应一二。” 慕荀仍有犹豫,又问道:“您此去可有帮手相随?” 林宗汜道:“该如何行事我自有主张,不必你来操心。”稍顿,又道:“我走了以后,你万不可松懈了学武之事,下次见你时,我可是要做检查的!” 慕荀听他语气渐厉,便正色道:“叔父放心,我一定会严于利己,必不会荒疏了武艺!” 林宗汜这才满意点头,转身移步要下楼去,慕荀急忙跟上相送。两人来到楼口,林宗汜忽然又停住了脚步,转回头来,而此时的慕荀也正好有话欲问。两相对眼,林宗汜先开口道:“你想要说什么?” 慕荀舔了舔嘴唇,小声问道:“想问叔父可有…可有打探到李汐颜的消息?” 林宗汜愣了一愣,旋即摇头道:“没有。” 慕荀急道:“那您此番前去,可否再寻一寻她?我…我…” 林宗汜自上往下打量了慕荀一眼,冷哼道:“没想到你倒是个痴情种子。好吧,我会尽力而为,不过人海茫茫,能否如你所愿也未可知,你最好心里有所准备,免得日后苦受了失落心伤之扰。” 慕荀低眉垂首道:“唉!但尽人事罢。若是以叔父之神通都寻她不得,那我也认命了!” 林宗汜又道:“你近来服用的药丸,我已炼制了许多放在张合那里,但有需要唤他取来便可。” 慕荀心头一凛,问道:“那药丸我还得再吃多少时间?” 林宗汜突然眯起了双眼,显露出一道古怪目光,良久后才缓缓说道:“一年,过了一年后方可解脱。” 慕荀略感失望,但又想到一年光景转瞬即过,也就没那么沮丧了,于是冲林宗汜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随后两人在楼口分别,便开始各行其事。慕荀回到楼里盘膝打坐以静心神;林宗汜则快步拾阶下楼,一口气直冲到了底楼。 回到一楼的林宗汜脚不停歇,径直走到了楼中北墙与东墙的夹角处,随后举手探到与眼平齐处的墙壁上,用力往前猛推,只见一块巴掌大小的正方形墙面立时就凹陷了进去。而与此同时,楼里忽然响起了“咔,咔”几声,旁侧不远处立时就有一块地砖缓缓翻起,片刻之后立成了直角状,其下也显露出了一个密道入口来。 他并不迟疑,当即挪步走下密道,只等身形隐没于地平线后,那块地砖又迅速落下恢复如常。 暗道里,灯火通明,他大步流星走过了五六尺后,又过一个转角,眼前便现出了一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开阔密室。 本来这间密室是林宗汜当年兴造“万书塔”之时委托陆远怀一并建造的,他最初的设想是要用这件密室做藏储贵重书籍和物件之用。但后来他遭遇了亡妻丧子之痛,这间密室的命运也就跟着变得跌宕起伏起来,曾几经更易改作了他用,更有好几年时间是荒废不用,一直到了大约十三年前,林宗汜忽又寻来土建匠人到府里大修起了地下暗道。 这些新修建的暗道不仅有通向府里各处的,还有两条是通往外界的,其中有一条是直达林家位于西市的产业“凌霄书院”地下;另一条则是通往城东一条僻静小巷里的一处破败院子里。此外,府里所有的暗道源头均都设在了这间密室中,只需打开不同的门,就能到不同的地方去。而林宗汜为了方便使用这些暗道,便把自己的寝室也迁到了这间密室里。但他改密道,搬居所都是在暗里秘密进行的,知之者不过寥寥数人尔,便是大管家张合也被瞒得严严实实。 但眼下在这密室里的人,却并不只有林宗汜一个,还有一个神秘的人物已在此等候了多时。 此人便是那位从不显露出真容的叶展,只不过此时的他却是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低着头靠坐在侧首位的一把太师椅上,瞧那模样,似乎是睡着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可方思(十二) 林宗汜走到中央位置,轻咳了一声,问道:“几宿没睡了?” 他询问的话音刚落,叶展就猛然站起身来,恭敬回答道:“四宿未眠。” 林宗汜缓缓点头,说道:“你再辛苦一趟,去徐澈坠落的深坑之下查探一番,若是见到…见到了尸骨,就把他带回来。” 叶展的身形猛然一震,显然有些吃惊,但却语气平淡地问道:“天下神貌相似者何止万千,主人可是有些疑心过甚了?” 林宗汜面色陡寒,厉声说道:“我要你去做什么,你只管照做就是了,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质疑?” 叶展微微躬身,仍是波澜不惊地应道:“主人教训的是,我这就去办。” 林宗汜长长出了口气,摇头叹道:“徐清蔚啊!你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是我要寻你之时你便死!是在故意捉弄我吗?” 叶展道:“主人也并非一定要在他的身上求证,不如由我去…” 林宗汜摆手打断道:“你只管去做好我交代的事,至于其他的事,我会亲自去查。” 叶展的身子突然一震,迟疑道:“主人…莫非是要出山了?” 林宗汜道:“无所谓出山,我只是在疑心徐澈的身份,若是不查个清楚明白,我心不安。” 叶展沉吟片刻,问道:“若他真是…”可刚说到此处,又戛然而止。 林宗汜闭目沉默了良久,缓缓叹道:“只希望…他不是吧!” 叶展不置可否,只是侧身弯腰示意,说道:“我去了。” 林宗汜猛然睁眼看他,说道:“但有消息,即刻传讯给我。” 叶展应了一声,拔腿欲走,可刚跨出去了一步,又突然止住了身形,与此同时,那双藏在帽檐之下,面罩之上的深邃眼眸中忽起了一丝忧心之色,稍一犹豫后,还是缓缓说道:“时隔久远,此间的关系,还请主人小心求证。” 林宗汜平静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去罢。” 叶展再次欠身示意,随后走到东首一个高约两尺的置物架前,伸手去扭动了布置其上的茶盏机关,跟着便听到了“咯吱”声响起,那置物架开始缓缓侧转,让出了藏于背后的暗道入口。 叶展侧身闪进了入口,转眼便没了踪影,而随着“咯吱”声的再次响起,那置物架又迅速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 目送着叶展离开后,林宗汜也不再停留,径直走到了西面床前掀起床褥子,接着再扣住床板上的铁环用力提起,在床板之下,立时就现出了另一个暗道入口。 但林宗汜并不着急下去,而是转身到一旁的壁柜里拿了一个包袱,再打开下面一柜取出了火把,掏出火折将其燃亮,随后才挪步跳进了暗道里。 过了一会儿,等到暗道口再不散发出光亮后,那掀开的床板就突然落下盖住了暗道口,而室内的烛火也几乎在床板落下的一瞬间里尽数熄灭了,整个密室顿时就陷入了静寂的黑暗中。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就过了两月光景。 这日一大早,慕荀仍旧如往常一样早早起身翻上了塔顶,开始练习着前一日里学习到的武功招式。 他今日起手练剑,剑法名叫“千峰朝阳”,此剑法乃是东晋剑术名家林颉非所创,剑势阳刚无双,剑招迅猛异常,仗剑使出,招招棱角分明,叫人大感畅快。 待一套剑法练完,他极是满意,掂着手里的“墨雨”,暗道:“在我已学过的一百二十套功夫里,这套剑法当可排在我喜欢的前三甲里,往后若是与人用剑交手,我便先起此剑法应付,若是对付不过,就起‘烽火西京’,若还是敌不过,再请我老爹的‘翙羽千诀’出马!” 他想到此处,心中一阵得意,当即坐下身去,斜躺在瓦片上,翘着得意的二郎腿,眺望远方的青山蓝天,直到日头渐辣以后才翻身下了楼去。 等进到楼里,先取桌上瓷瓶里的丹药一枚丢进嘴里,再将手中“墨雨”收入鞘中挂回墙上,做完这些后,才大大咧咧落坐到椅子上,又信手抓起桌上那本《拈花指》翻看起来,同时也等待着自己早饭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楼口处传来了脚步声,慕荀立马将手中的书本放下,站起身准备去迎接自己的午饭。 可等见到了张合时,慕荀又不禁一愣,但他双手空空,并未拎提着熟悉的食盒,倒是满面愁容,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于是问道:“张叔,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张合点头道:“确是遇到了件急事,可眼下家主不在,我也只好来寻你去帮忙了!” 慕荀一听,顿时就来了精神,他被约束在这高楼里已有好几个月,虽然每天练武度日也算充实,但不免枯燥了些,心想要是能出去溜达几圈就好了,是以此时听闻有事要自己去做,又哪会不愿,急忙问道:“是什么事儿?你快说!” 张合道:“家主有位好友名叫郑倾,他前几日在姑苏办事时,不知缘何与当地的一位人物交恶,一番吵吵之下便动起手来,可他一个异乡人又哪里斗得过当地人,眼下已被对方给擒下扣押了。今早那伙人差了个喽啰送信到府上,说是要家主亲自去往姑苏赎人。” 他说话间,已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小布兜,打开口子后将兜中之物取出放在手心。 慕荀凑眼看去,只见竟是一颗后槽牙,不禁惊呼道:“这…莫非就是那个郑倾的牙齿?” 张合道:“不错,正是!可说来也怪,这伙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既然知道郑倾是家主的朋友,竟还敢这般对他,这完全是不把家主放在眼里嘛!” 慕荀点头道:“嗯,确实是嚣张了些!”稍顿,又道:“说不定是个鸿门宴,可他们究竟想干嘛?” 张合摇头道:“我也猜不出这伙歹人意欲何为,只是眼下当是救人要紧。可如今家主出了远门未归,而楚清大哥又…” 他说到此处,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神情也瞬间变得哀伤起来。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不可方思(十三) 这些日子以来,慕荀时常从林宗汜那里听到一些过往旧事,自然也就知道了周楚清为何人,同时也了解到周楚清自“无锋崖”一役后,便昏迷至今不醒。但奇怪的是,关于周楚清昏迷之后事,林宗汜却是只字不提,其间慕荀也曾询问过几次,可得到的回复却只是一个冷酷冰寒的眼神,至此,他也就不敢再问,只得将这个疑惑埋藏在了心底。 然而眼下忽然又听到张合提起,他的好奇心复又升了起来,忍不住问道:“张叔,你说这位周叔叔现在何处?可否带我去见一见他?” 张合连连摇头道:“唉,见不到的,我都有近二十多年没见到过他了!” 慕荀惊咦了一声,追问道:“这…这是为何啊?难道…难道他已经过世了?” 张合摆手道:“不,不。他还活着,只是家主规定过,府上除了那个伺候楚清大哥吃喝拉撒的聋哑人外,其余人众都不可去看楚清大哥,所以我不能带你去见他。” 他说到此处,忽然露出了一个失望的神色,叹息道:“何况…我也不知道楚清大哥到底在府上何处。” 慕荀心中更奇,急忙问道:“真是奇怪,叔父定下如此规定,到底是为何啊?这…这没道理啊!” 张合摇头道:“我从前也曾问起过家主,可家主并未明说其中缘由,反倒是严厉地训斥了我一顿,自那以后,我也就不敢再提起去看望楚清大哥的事。” 慕荀心下寻思道:“原来张叔的遭遇也同我一般,叔父的举动实在太过怪异了些。嗯,待日后时机恰当时,我定要向叔父讨问个清楚明白,让他许我去拜一拜这位周叔叔。” 他想着,嘴上却转移了话题,说道:“那咱们先看眼下之事,张叔叔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张合道:“我来此便是想与你商议一二,看能不能由你代劳去跑一趟,就算是救不出郑爷,好歹也能探一探对方是个什么路子,以便后续能想出应对之策。不知你意下如何?” 慕荀张口便欲答应,可恰在这时,心头忽有一念闪过,暗道:“外公家不就是在姑苏吗?我此前还答允过要去看他,也正好借着这一趟姑苏之行去了却掉这桩心事。” 他心下如此想着,立马应道:“张叔叔说的是,确是该走上一趟,我林叔父的名头可不能让这伙儿歹人给轻蔑了!” 张合顿时面露喜色,道:“那你自己多加小心,记住不可犯险托大,但有危险就立即撤身回来,到时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慕荀笑道:“张叔就放心吧!我自己的小命我还是挺珍惜的。” 张合道:“那我去帮你备置些出门的用物,咱们待会儿在饭厅里遇。” 送走了张合,满心兴奋的慕荀先把桌上纷乱的书籍收整回书架妥善摆好,但紧接着心里又犯起了踌躇,在书架前来回踱步两圈后,忽然剑眉一沉,迅速伸手去取了书架上的一本书塞进怀里,同时谨慎地转眼向两边各看一眼,但见无人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被他揣进怀里的那本书便是《同义五合拳》,他心里盘算着,此番出去,可以顺道去一趟南京,把答应过邵子鬯的事也给了解了。不过这私拿秘笈的举动却也令他心中惶惶,想了好一会儿后,又取过了纸砚毛笔,从怀中掏出了拳谱摊在桌上,坐下身去逐字抄录起来。 好在此书不厚,又全是拳术讲义,其中也并无插图,是以慕荀仅花费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全部抄录完毕。在此期间,他既抄也看,心中不觉生奇,暗道:“这本拳谱技法并无出奇之处,在诸多拳法中也只属中流水平,为何那桑会群竟会如此重视此书?实在是奇哉怪也。” 待得一会儿墨迹干了,慕荀将抄录好的宣纸收叠整齐后揣进怀里,再将原本的《同义五合拳》重新塞回了书架上,心想对方只是要此拳谱的内容,也就不必带着正本前去,由自己一字不差的抄录给他也无不可,但更为重要的则是,这样做会稍稍消减些许自己盗书的负罪感,亦算是聊以**。 一切准备完毕,他又取了“墨雨”缚在背后,随后关窗锁门,纵身下了楼去。 饭厅里,张合早已等候慕荀多时,看着满桌已经冷透了的菜肴,他心头渐起不悦,扭头冲着内屋喊道:“快来把菜撤下去热一热,都凉透了。”随后站起身来,欲要到“万书塔”去看个究竟。 可正当他要走出门去,只见慕荀从门外一跃进到了厅里。两人四目相对,慕荀当先赔笑道:“嘿嘿,又练了一遍拳,耽搁了些时间,让张叔久等啦!” 张合听他如是说,便也不再多问,又回头冲着厨房喊道:“快些上菜来!” 随后两人分自坐定,张合从身旁椅子上拎起一个偌大的包袱送到慕荀面前,说道:“这里面有银子一百两,通关文书一本,衣服裤袜各两件,鞋子也是两双,此外还有你需服用的药丸十瓶。你看除了这些外东西外,可还需要点什么别的?但有需要,我即刻去给你弄来。” 慕荀笑道:“足够了,我这人最怕拖沓繁杂,这样轻装上阵挺好,多谢张叔啦!” 张合却摇头道:“我这趟是送你去犯险,又怎敢枉受一个‘谢’字!唉,你可得平平安安回来才好啊!”顿了顿,又道:“对了,你到了姑苏以后,就拿着这块令牌去找‘白云间’的主人,他只要见到了这枚令牌,自然就会助你一臂之力。”说着将一块巴掌大小,一平指厚,其上满布铜绿的牌子递到了慕荀手里。 慕荀将这块面目不清、分量不小的铜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皱眉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张合道:“这个呀,是家主从前的盟主令,后来就被弃置到了花园的水坛里,等被我发现并打捞起来时就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不过这块令牌是‘白云间’的主人所制,他必然能认得出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不可方思(十四) 慕荀将这块面目不清、分量不小的铜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皱眉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张合道:“这个呀,是家主从前的盟主令,后来就被弃置到了花园的水坛里,等被我发现并打捞起来时就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不过这块令牌是‘白云间’的主人所制,他必然能认得出来。” 慕荀又问道:“那这‘白云间’又是个什么地方?是什么帮会组织嘛?” 张合皱眉道:“好像是个专门制作精工器具的地方,又好像是某个人的江湖名号,我也仅是偶然听家主提过一二,至于其中详情却是不甚了了。” 慕荀把令牌揣进了怀里,笑道:“这倒无妨。常言道:‘京城就在嘴底下。’我一路问去,肯定是能找到的。不过眼下还要再劳张叔给我弄把伞来,这天气时晴时雨的,若是没个遮拦,实在不便赶路。” 张合一听这话,猛一拍脑门,自责道:“哎呦,我怎么就把这件重要的东西给忘了,你且先吃着饭,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张合走后,过了一会儿,饭菜便齐齐送上了桌来,慕荀端碗便吃,等吃喝完毕后,张合也刚好进到了厅里。 慕荀看着额头满溢汗珠的张合,只见他手里多了一把尚还散发着漆油气味的新伞,心知他定是现成去买的,心头不觉一暖,又觉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起身迎上去,说道:“家里的旧伞随便取一把来照般能用,张叔又何必亲去买新的来。” 张合笑道:“不妨事的,何况家里人不常用伞,只怕取了旧伞来也是坏的。” 他说话间,先将雨伞递到慕荀的手里,随后又往怀里伸去,掏出了一块叠好的灰色葛布,说道:“出门不露财,行路不显凶。待会儿记得把你背后的宝剑包裹好了再出门去。” 慕荀伸手接过,笑道:“张叔知道的可真多,你从前在江湖上闯荡过么?” 张合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我在林家待了大半辈子,各色人物也见得多了,是以江湖上的规矩礼节也识得一些…” 他说到此处,忽然叹了口气,惋惜道:“唉,遥想当年,咱们‘万书塔’是何等辉煌耀眼,可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随即又是一声叹息。 慕荀劝道:“张叔也莫要灰心丧气嘛,说不定哪天叔父又将‘万书塔’重新开启了呢,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啊。” 张合勉强笑道:“你说的不错,或许真的会有那一天吧…” 慕荀反手取下了“墨雨”,展开葛布将其严严实实包裹住,随后与油布伞并在一起缚到了背上,接着再取过包袱挎过肩去,抖擞了一下身子,说道:“张叔,我这就出发了,你多保重!” 张合道:“不急,车夫已候在门外,我送你出去吧。” 慕荀稍有犹豫,他心里本是想着就自己只身一人前往姑苏,可转念又想,这张合和黎叔就是一类人物,想要让他放任自己独行只怕是不容易,于是便放弃了原先的念头,暗想:“当以救人为先,有个识路的车夫带路倒也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嗯,就随了张叔的安排吧。”于是点头道:“如此也好,那咱们出去罢。” 两人出得门去,只见已有一辆大顶黑漆的宽轴马车在阶下相候,前首驾车的马夫是个矮个子的健壮汉子。他肤色黝黑,面相老实,着了一身青布衫,脚上套黑面布鞋,倒是标准的车夫打扮,整个人精神抖擞,叫人一看便觉莫名的放心。 这马夫见雇主出了门来,连忙下车迎上前去,躬身道:“张先生好,慕少爷好!” 张合微微颔首,慕荀却是张口回礼问好,还反问了马夫名讳,马夫则答姓张名成兴。两相认识后,慕荀跃身进了车厢,但见地上铺就了毯子,于是席地坐下,身上包袱也褪脱放在一旁,但“墨雨”却是贴身不离,还有那把雨伞也因与剑有缠连,也就一同缚在了背上。 张合走到车厢旁,伸手掀帘,叮嘱道:“你此去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当以自己的周全为先,切记!切记!” 慕荀笑道:“张叔的话我谨记在心头,你就放心吧!” 张合这才放下了帘子,又走到马夫身旁,吩咐道:“你此去就做好我家少爷的车夫,等你们平安归来后,我还另有重赏!” 车厢里的慕荀闻言,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暗道:“糟糕,看样子这人不仅是个车夫,还是个盯梢的眼睛,我若是带他去了南京,岂不是要露馅了吗?不行!等到了姑苏城里,我可得使个法子把他支走才好。” 张合交代完毕,拍了拍车厢,说道:“慕少爷,路上小心了!” 慕荀在车厢里顺口应了一声,心里还在想着摆脱掉“眼睛”的事。 张成兴见两人话别完毕,当下扬鞭打马,驱车往出城的方向行去。 片刻后,慕荀透过车厢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但见张合正遥遥相送,心中不由暖意融融,感叹道:“张叔待我很好啊,嗯,叔父也很好!” 他就这样在暗处呆呆地看了张合许久,直到转过了街角后才放下了窗帘,收回了目光,随后倚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马车摇摇晃晃行了一阵后,缓缓停在了城门处,车子刚即停稳,慕荀便睁开了眼睛,然后掀起窗帘递出通关文书让守关士兵检查。 那守关士兵见到其上应有林宗汜的印章后,顿时就赔起了笑脸,躬身探首,对着慕荀使劲恭维了一番,欲要拉个近乎。 慕荀素来不善应付此道,只好微笑相对,等到那官兵口中吐出“行声”两字后,他急忙催促着张成兴打马快走,直到马车穿过了城门洞,他才长长舒了口气。这时又听张成兴说道:“慕少爷可以先休息一会儿,等到了打尖的地方我再叫你。” 慕荀却是充耳不闻,他已在“万书塔”里待了几个月,此时得以出行,心情大好,就像是是脱笼的鸟儿,索性掀起了门帘坐到了车外,同时振臂大呼道:“姑苏!我来啦!” 二百二十八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二) 此后双方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刘启以四百两银子的价格买下了位于商道中段,靠近伏齐山一侧的一块开阔空地建盖酒楼,同时他还跟强匪们定下了垄断协议:在此道内仅允许他一家酒楼存在,而作为代价,则是两伙强匪到酒楼里吃喝均是免费,并且每年还抽给两位大佬浮动分红。 商定妥当,双方皆大欢喜,接下来该做的便是起土动工,开门营业。 果然,酒楼自开业之后便客源不断,财源滚滚。而强匪们也因有了这个免费饭点的缘故,对刘启也颇为尊重,不仅每日派人护门看店防人滋事,便是刘启外出采买时也要派上五六人供其使唤。如此时间一长,双方情投日密,刘启心想自己反正是指着这间酒楼吃上一辈子了,此生已再无别念,于是索性一横心,就此纳了投名状入了匪伙,做了这“裂天道”上的第三把交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是刘启经营这间酒楼的第十个年头,他自过了起头三年后便不再亲自打理酒楼里的日常经营,而是全权交给了手下去料理,只有到了每日晚间关门时才亲自记挂当日的流水账。等到了两年前,他那儿子已堪大用,于是他便将手头上仅剩的这点记账活儿也交到了儿子手上,自己则做起清闲的甩手掌柜,每日只管端壶茶水闲坐门口,轻呷一口茶,佐以道上的人来人往,只觉人生圆满,好不惬意! 这日正午,刘启亦如往日一般,左手拎着茶壶;右手拿着凳子出门晒太阳去了。 在这“裂天道”里,能被太阳照到的时间极短,刘启在此生活十年,这道上的哪一个位置最能享受到暖暖的阳光,他是再清楚不过。 可他今日刚及出门,抬眼便见自己最心仪的那个位置竟然被旁人给抢了去,但见那人席地而坐,弯着腰以背相示,似是故意如此,又似不是。 刘启眯起了眼睛,心想:“那个位子除了我日日去坐,平素也不见有人去啊!唔,看这背影像是个小崽子,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竟敢占了我的位置!” 他自入了强匪的伙后,日日受强霸之气“熏陶”,脾性也不免被带过去了几分,当下脚步不停,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过去,冲那人喝道:“小子!本主来了,你快挪位吧!” 那人闻言,直起身子转头回望,同时笑道:“这是你的位置吗?可有什么凭证能证明?” 刘启这才看清了此人的面容,他年岁约莫二十出头,模样生得极好,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此时面上堆笑,更显英气勃勃,只是自己从未有过此人印象,当即断定此人必是外来的人物,于是挑眉呛道:“我刘某人在此生活了十年,后面那酒楼就是我的家业,难道这还不足以自证么!” 刘启欲以此话挑明自己身份,只要常走此道的人,就算是没见过自己,也肯定听过自己的名头,如若此人识相,自然会立马起身相让,保不齐还得向自己赔上一句不是。 却不料他的如意算盘竟被这个年轻人的下一句话给打落了。只见小伙子的面上挂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说道:“哦?那你回你的楼里去啊!那里不受风吹日晒,多好啊,你又何苦要来与我争这四面透风的位置?” 刘启见他胡搅蛮缠,顿时火冒三丈,正欲发火怒斥,可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了下来,正色道:“好,咱们先礼后不争,先前也怪我没有说清其间缘由,我这就跟你说明白了。眼下你所坐的这个位置,我每日里都要来坐上一刻钟的…”说着将凳子丢在地上,举手指了指天上,又道:“这里的日头最好,我每日都来晒上一晒,你若喜欢这位置,待过了这一刻钟再来,到时你爱待多久便待多久,没人拦你!” 年轻人却摇头叹道:“唉,正巧了,我在这个位上也是为了晒太阳,要不,你过一刻钟再来?到时你爱待多久便待多久!” 刘启一听这话,便知这人是在故意找茬了,也就不再忍耐,喝道:“小子!你是来故意寻我晦气的吧?你可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年轻人道:“知道,知道。不知道我还不来了。” 刘启眉头一皱,暗忖道:“这人话里有话,果然来者不善,待我先问他一问!”于是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想干嘛就请明言吧!” 年轻人拍掌笑道:“刘掌柜果然是个爽快人,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说着站起身来,跨前一步站到了刘启跟前。 刘启本也算是个高个子,但在这年轻人的面前却足足矮了两个头,眼下只得抬首望他,又连忙退后两步拉开了距离,问道:“你…你想干嘛?” 年轻人笑着举手搔头,另一手则伸向怀里。 刘启见状,急忙再退后两步,两眼警觉地盯着他那只已伸入衣襟里的手。然而年轻人却毫不在意刘启的反应,自顾摸索片刻后,又缓缓将手抽了出来。 刘启寻眼看去,只见在他手里捏着的,竟然是一沓厚实的银票! 年轻人笑道:“这里是三千两足银,各地宝字号的钱庄里都能兑换,还请刘掌柜先收下了!” 刘启肯定了心中猜想,当即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道:“我家掌柜的看上了这条道上的买卖,想要花钱倒手过来经营,所以这三千两银子便是给刘掌柜的易手钱,保管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刘启本已猜到了六七分,现下又听他言明,不由冷笑道:“嘿嘿,你家掌柜也未免小气了些,区区三千两银子就想买我十年家业?劳你带句话回去,便说若诚心要买我刘某人的酒楼,非有十万两银子不必开口!” 年轻人略感惊讶,但马上就哑然失笑道:“刘掌柜哟,我敬你平日多行善举,便好心劝你一句,趁眼下我家掌柜的还愿意花钱买你的酒楼,赶紧拿了钱走人,若是迟了,只怕就要落得个人财两空咯!” 二百二十七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 贵州境北有山两座,巍峨高耸,其形相若,比邻而立,均成南北走向,且延绵出数十里。其中居东一座名叫伏齐山;居西一座则唤宕岩山。 然两山形势虽大,但姿色平平,即无奇峻外形,也不蕴珍贵绿木,是以在贵州境内的群山中只算是名不见经传之属。不过山虽无名,两山之下的“裂天峡”却是赫赫有名。 这“裂天峡”乃是两山脚下褶皱出的一条狭长通道,贯通南北,其长约有十余里,因自底部抬首望天仅见一缝,遂得名“裂天”二字。 然此道之妙,却还不只是地势奇特,风光独秀,更为重要的还在是穿过此道,便可由贵州的北部直达中部腹地,比之寻常路径所耗时间,足足要快上一倍不止。 俗话说:“效率便是收益,时间就是金钱。” 是以,此道也慢慢就演变成了一条商道,但凡是南来北去的商人们也都会选择此道穿行而过,一时间,商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好生热闹! 不过在商贾多行的道路上,就不免会有强人以暴生财。他们在路上设拦,或是勒索威胁,或是恃强动蛮,总之在此道上来往的商人要想平安通行,就非得买了他们的账不可。 但有利益可图的买卖也从来不会缺乏竞争者,更何况“裂天道”的地理位置处于群山腹地,向来是天高皇帝远,当地官府也就将此地默许为法外之地,并不介入管理。如此一来,此道的归属权也就全凭各方势力的武力比拼,只看最后是谁的拳头硬,这条道就归属于谁去管辖。 面对这块大馅饼,三伙强人闻讯赶来,在经过一番火并之后,其中势弱的一伙率先被淘汰出局,余下的两伙人则是实力相当,也就此陷入了鏖战之中,双方都憋着一股气,即要分出个胜负高下,也要定夺出商道的归属。 其间双方各有胜负,得胜者自然就掌持了商道,同时也开始收取过路之人的买路费。但往往好景不长,不过多久,失败的一方又会重整旗鼓杀将回来,到了那时,守方往往又会不敌,只得把还没捂热乎的商道再让了出去。 如此争夺过数年后,两伙强人都发现了一个共同问题,因为双方在争夺商道时不免要在道上大打出手,其间多有误伤无辜的事情发生,是以行脚之人为保安全,宁愿绕道远行也不愿再从此道通行,于是选择“裂天道”通行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而由此引发出的后果也极其糟糕,因为就算是费尽辛苦从对方手里争夺到了“裂天道”,其收益也不足以弥补在争夺过程中所花费掉的损耗。 随着时间日久,两方的大佬都觉吃不消了,毕竟干强匪营生的人也是要核算成本账的,大家都觉得再这么争斗下去只怕会鹬蚌相争,到时再白白便宜了旁人。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方大佬在中间人的撮合下终于会面了。 所谓‘野蛮孕育文明’,此话一点不假。两方大佬一经见面,难得不红眼相对,反倒是互诉起苦水来,各自谈起了自己的不容易,最终也都共叹一句:这年头,当个大哥着实不易! 经过此番交流之后,双方大佬竟然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于是往后的会谈就在和谐的氛围里继续了下去。随后又经过了几轮推心置腹的磋商后,两方大佬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联起手来共同经营“裂天道”。 于是乎,在热烈又和谐的气氛下,两位大佬携手向众手下们宣布了商议决议:“裂天峡”从此为大家共有资源,自此往后亏盈与共,同心同德云云。 至于具体的管理规矩也极为简单,既然道分两口,那就各守一头,并实行单向收取保路费,无论是在哪一头缴了过路费,出到另一头时只需出示过票据,便能畅行无阻;而为了防止某一道口因出多进少而引起利益不均再起争执,双方还另做了规定,要求每月一换口,实现和气生财,利益共享。 协议一经达成,双方共同令行禁止,商道里再见不到往日里的厮杀景象。此外强匪们也齐齐放下了刀剑棍棒,弯腰扛起了锄头泥铲搞起了基建工程,先将道上不平之处修整平齐,再把狭窄之处开宽加阔,最后又排除了一些隐藏的危险障碍。最终,在众匪的一番努力之下,“裂天峡”也得以呈现出了新的面貌。 不过多久,行商路人们陆续得知了“裂天道”已然安全的消息,也就渐渐有人回流至此道上通行,毕竟随意花上几个钱便能免了绕行远路之苦,任凭谁也不会吝啬不给的。 至此,行人们也与强匪们达成了一个默契共识,大家各取所需,秋毫无犯,时间一久,强匪们守规矩的口碑也慢慢传扬了出去,又引得更多的人取此道通行,自此,“裂天道”现出了更为繁荣的景象,并且长盛不衰,直至今日。 然常言道:“道傍道生财。”,若要说谁才是这条繁荣商道上的最大受益者,那强匪和行人都只能排居于次位上,坐得头位的当是在此道上经营“独一家”酒楼的刘启,刘掌柜。 刘启现年五十有一,是个北方汉子,长了一张国字脸,模样极是周正,加之生得一副魁梧身板,无论谁人遇见,都不免要在心底叫上一句:“好一条大汉!” 但刘启此人不仅只是模样生得周正,头脑更是活络。他在经营“独一家”酒楼之前本是做着倒卖南北货物的小生意,只因一次走货贵州时,他由朋友带路走了一趟“裂天峡”,期间他发现此道因远离镇甸的原故,方圆数十里内竟无一间酒家可供人补给休憩,当即便动了心思,知道自己发迹的机会就要来了。因为他想要在此道上建起一家酒楼。 可要想在此道上讨生活,就必需先征得道上两伙强匪的同意,于是他便使了些手段,跟两方大佬都搭上了线,并最终见了面。 二百二十九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三) 刘启心头一凛,厉声问道:“难道你们还敢硬抢不成?你只怕是不知道我那两位兄弟的厉害吧!” 年轻人轻蔑一哂,说道:“对我家掌柜而言,想要的东西从来就只用一个‘拿’字!” 刘启怒道:“好大的口气!可否道出你家掌柜的名号来?我倒要瞧一瞧他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年轻人道:“我家掌柜的名讳不便说,不过我的名字倒是可以告诉你知道…”说到此处,身形一闪,转眼便贴到了刘启的身旁,贴耳对他说道:“我的名字叫做锦衣卫!” 刘启见他突然迫近,先受了一惊,此时又听闻“锦衣卫”三个字,脚下立时一软,当即跌坐了下去,手中拎着的茶壶也瞬间摔碎在了地上,片刻后才缓过神来,又抬眼看向身前的这个年轻人,颤声问道:“你…你是锦衣卫?” 年轻人笑了笑,反问道:“怎么?刘掌柜不相信我是锦衣卫?” 刘启瞠目结舌,猛然就想起了自己年轻时曾在南京得见过一次剐活人,被剐那人就是因为冒充了锦衣卫行歹,正巧被正牌的锦衣卫抓了个现行,随后也不经审查便直接绑到菜市口受刑,那人被足足割了三千刀才死去,过程之血腥恐怖,此刻思之仍觉毛骨悚然,心有余悸。一瞬间,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不由就信了五六分。过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又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道:“你…你如何能证明?” 年轻人也不说话,微微一笑,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块象牙令牌递到刘启手里。 刘启投眼看去,只见腰牌上书“百户”、“叶寒”等字样,便知道此人名叫叶寒,官职为百户。眼下既有腰牌作证,这人当是真锦衣卫无疑了,得此定论,刘启心头一凉,手中的腰牌也就此滑落了下去。 叶寒眼疾手快,那腰牌刚从刘启的手里滑落下来,他已伸手在下方等着,顺手又塞回了腰间,然后语重心长地劝慰道:“刘掌柜在此经营了十载,想必也攒有些积蓄,眼下再拿了这三千两银子,天南海北任选一地舒坦度日,岂不快哉?” 刘启咬了咬牙,说道:“我十年心血就仅值这三千两银子吗?”忽然眼珠一转,又小声问道:“要不然你开个价吧,花多少银子能让我保住这间酒楼?” 叶寒一愣,旋即大笑道:“看来我还是没把话给说清楚啊!”于是沉声又道:“我家掌柜不只是要你的这间酒楼,而是要整条‘裂天道’!我之所以会对你好言相劝,全是看在你平日里对路上遇难之人多施援手之故。你还算是一个好人,我并不愿看你遭罪,但听我言,你绝对不吃亏,否则以锦衣卫的手段…”说到此处,戛然而止,眼神中却闪烁起冰寒凌厉之光,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谕。 刘启的心里方寸大乱,瞬间气血上涌,几欲晕厥过去,兀自咬牙强稳住了身形,闭目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若是我那两位兄弟允了,我也自无二话!” 叶寒乜斜起眼睛看了刘启一眼,含笑不语。 刘启解释道:“我在这里待了十年,与他俩朝夕相对,如今早已是同气连枝,无论遇有何事,我三人都会统一了意见后再做决策。” 叶寒面上的笑容逐渐变得怪异起来,过了半晌才道:“刘掌柜可知我为何只给你备了银票?” 刘启惊呼一声,心中若有所悟,但又有些不敢确定,便问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叶寒低声道:“因为他俩活不了!” 刘启惊得连连后退,结巴道:“你…你要杀了他俩?” 叶寒竖起手指凑到嘴边,做了一个收音的手势,说道:“你可不能走漏了风声哦,否则我就连你也一并杀了!” 刘启定了定心神,问道:“要杀他俩,是你家掌柜的意思吗?” 叶寒只是微笑不语,不过意思却显而易见。 刘启却对此疑惑不解,又问道:“那独留下我也是你家掌柜的意思?” 叶寒道:“我家掌柜不想杀你,我也不想杀你。因为你是个干净的生意人,而非是强匪盗徒。” 刘启非是三岁小孩,自然不会轻信了这般牵强的理由,当下暗忖道:“不对,他话语间大有破绽,单是那三千两银子的事就说不通。这银子是白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他眼下肯卖这么大个便宜给我,必然另有企图!”于是直言问道:“你可是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吗?” 叶寒拍手笑道:“刘掌柜果然上道!不错,本来我家掌柜只许给你一千两,这多出的两千两银子是我私自给你的,就是要买你一个相助。” 刘启是心道一句“果然”,当下也不接话茬,只是自顾自摇头道:“我只是一个粗鄙凡人,又如何能帮得到你啊!这些钱我们也都不要了,我这就去劝那两位兄弟和我一起走。劳你回去复命吧,便说我们愿意让出裂天道里的所有生意。” 叶寒冷冷一笑,问道:“听刘掌柜这话的意思,是想要保下两位兄弟的性命咯?” 刘启确是这个意思,他知道这条道上的生意既然被锦衣卫盯上了,那不管自己想不想给也都得给了。先前推说要去商议,不过是想找借口遁走,好把眼下这个坏消息尽快告诉自己的两个结义兄弟,同时再商量出一个多争一些补偿的办法,毕竟每人仅得一千两银子,也实在是太低了些。可不曾想,眼前的这锦衣卫却是想要结果了自己那两个兄弟的性命,如此一来,哪还能再争什么条件,只求能速速离去,先保住了性命再说。当下连忙点头道:“我代他们做主了,你速去回复你家掌柜吧!” 叶寒嘴角微扬,笑了笑,摇头道:“你可以选择不帮我,但他俩的命,我无论如何是要定了。”顿了顿,又道:“当然,你不愿帮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首先,这三千两银子你是一分也得不到;其二,我只杀了他俩,其余人众,我盖不牵连,但我会把他俩的死嫁祸到你的头上,让他俩的门徒子孙个个找你寻仇,叫你下半生不得好过!” 刘启闻言,惊惶失色,举手指着叶寒颤声道:“你…你好歹的心!你是故意刁难我的!” 二百三十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四) 叶寒欺身上前,沉声道:“不错,我就是要你一定帮我!你若依我言,钱能拿,命能保;若是不依,便叫你人财两失!” 面对威胁,刘启顿时心若死灰,心中一片茫然,半晌后才渐渐恢复了心思,但念头刚触到“出卖”二字,浑身就陡起凉意,急忙摇头道:“不!不!我做不到!” 叶寒缓缓将银票塞到了刘启的手里,淡淡说道:“你会同意的,银票先收好,我明日此时再来听你的答复。”站起身时又补了一句道:“两道口、两山顶都有锦衣卫设下的暗哨,你可不要犯了傻哦!” 过了良久,刘启才算缓过神来,抬眼再看向身前,却哪里还见得到叶寒的身影,又低头看向手里的那一沓银票,立时打了个寒颤,急忙左右顾盼,唯恐被旁人看了去。但见四下无人后,又连忙将银票揣进了怀里,然后颤巍巍站起身来,小步快跑往酒楼的方向奔去… 镜月谷 话说徐澈自打跨进了武修之门,开启了修武之道后,随着修行时间的累积,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的人生轨迹似乎开始发生了变化,仿佛跨入了另一种境地里。 他爱练功,特别是练内功,每当他盘膝打坐养育浩然之气时,心底深处都会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美妙感觉,他有无数次想跟陆远怀分享自己的这种感受,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自忍住,因为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所有感受。 但陆远怀是何许人也?看破徐澈这点心思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很遗憾,陆远怀虽是能感知,但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出来。不过陆远怀对这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觉也无甚在意,因为他有了更为重大的发现:徐澈真的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 按照原本的推测,到了这个月底,徐澈只要能修成“显星”境,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亦不枉费了那些名贵药材。可哪曾想,徐澈的修行进度简直突破了他的想象极限,令他惊为天人也! 徐澈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入了“显星”境,三个月后又进“成渠”境,到得第四个月时已达“潆洄”境末期,眼下到了第六个月的第一天,虽说他还不至夸张到半年便达到“汇海”境的地步,但照此发展下去,至多不过三五个月的时间也就能达成。而这样的修行速度,任凭谁人见了,都不免要惊呼一声“天纵奇才”! 此时的陆远怀缓缓收回了搭在徐澈手腕上的右手,咋舌叹道:“从前我所遇之人中,当数慕北亭的天赋最高,但眼下看来,你比之他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嘿,天赋,天赋异禀啊!” 徐澈微笑道:“陆叔叔过奖啦!都是您栽培有方的功劳。” 陆远怀颔首笑道:“你一会儿收拾了行李,准备出谷去吧。” 徐澈闻言,不由愣住了。他自内功修至“显星”境后,登壁出谷已非难事。而他有此本领后,也立马就起了奔赴归家的念头,于是忙去寻了陆远怀表明心意,可他话才出口,立马就被陆远怀驳了回去,只说时机尚未成熟,还不可走。 既然陆远怀如此说了,徐澈自然不敢违逆,只好先压住了似箭归心,一面努力修炼着;一面静静等待着陆远怀的点头允许。却不想,竟会在此刻等到了这句话,于是在短暂的愣怔过后,他缓缓站了起来,再次确认道:“您…您是说真的吗?” 陆远怀瞪眼道:“你小子什么嘴脸?好像我是故意要囚困你似的。实话告诉你,我留你自有留你的道理。” 徐澈满面堆笑道:“我自然知道陆叔叔的良苦用心,只是我离家日长,对久病在床的父亲也实在挂念,是以归家心切,难以自抑,以至有些忘形了,还请陆叔叔谅解!” 陆远怀反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要留你?” 徐澈一时语塞,呆立当场,他此前也曾向陆远怀问起过这个问题,但陆远怀当时仅是笑了笑,并不作答,于是只能自己暗下猜测一番,可思量之后,却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是以先前说是知道,也只不过是顺口一说,眼下真正被问起,自然不知如何作答。 陆远怀道:“知道就说是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妄装什么高明!” 徐澈轻咳了一声,讪笑道:“那个,陆叔叔教训的极是。小子确实不知其中三昧,还望您教诲!” 陆远怀沉吟道:“我把你留下来,目的有二。其一是想护你修行期间的周全,毕竟你修炼这套功法如摸石头过河,其间会有怎样的风险谁也预料不到,是以我需从旁观察照应着,以便在出现不测之时能及时拦截住…” 徐澈心头恍然,暗想难怪自己但凡修炼时陆远怀必定守在旁侧,起初只想是他为人严厉,要监督自己不许偷懒,但此刻听他解释方才明白其间深意,当下感激道:“陆叔叔一番良苦用心,是小子愚钝了!” 陆远怀颔首轻笑道:“不过以目前的境况看来,修习这套功法的路子咱们多半是走对了,你只要照此修行下去,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徐澈喜道:“全仗陆叔叔持助,否则以我的见识,又怎能参透其中奥妙。” 陆远怀摆了摆手,叹道:“至于另一个目的嘛…唉,就是我私心作祟了,想要留你多住些时日…” 徐澈本就是个重情之人,此刻见陆远怀对自己真情流露,忍不住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正欲出声应话时,忽又心念一闪,急问道:“您不出谷去吗?” 陆远怀只是苦笑摇头,并不出声。 徐澈又问道:“您是不愿出去吗?” 陆远怀仰头望天,叹道:“怎会不愿啊!我受困二十余载,没有一日不想出去啊!” 徐澈有些糊涂了,奇道:“既是如此,那我就背您上去啊!您放心!无论您要去哪儿,我都一定送您去!” 陆远怀静静地看了徐澈半晌,忽然笑道:“你的心思我明了,可我的心思你却不懂啊!” 徐澈猜不出陆远怀话里的含义,只得小心寻问道:“您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二百三十一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五) 陆远怀犹豫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叹道:“我当年曾允诺过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只等将枉加于我身上的冤屈昭雪之后,我才会重入俗世,而眼下我尚不知冤屈是否得雪,若是冒然入世,那就是我在失言毁诺了。” 徐澈闻言,只觉这位陆先生好生迂腐,心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劝道:“这件事都过去了二十多年,说不定您的冤屈早已经昭雪了呢!我看您也不必以此为缚了,就随我一起出去罢。” 陆远怀连连摇头道:“臆断之事不可为,我决计不会做此贻害朋友,又自坠声名的举动。” 徐澈哭笑不得,他实在想不通陆远怀为何这般古板固执,只是又不好当面驳斥他,只得接着劝道:“咱们此番出去,并不是为了到世上做掀风鼓浪的举动,又如何会去贻害了旁人?何况您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又何必要用旁人犯下的错误来惩责自己呢?陆叔叔真的是多虑了。” 但见他面上仍有犹豫之色,于是又补充道:“难道您就不想去寻找您的妻儿吗?说不定他们此时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您呢!” 陆远怀但听得“妻儿”两字,眼中骤放光彩,浑身激动得颤抖起来,一句“咱们走!”便欲脱口而出,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强行给咽了下去,低头看了看那条跛腿,悲凉一笑,说道:“我家遭遇变故全是因为我之过,我对不起他们母子俩!我确实想见他们母子俩,可…可我又没脸见呐!” 徐澈看着陆远怀愧疚自责,心中也感慨万千。在这短短半年的交往中,陆远怀对于妻儿的思念与爱意,徐澈已深深感受到了,但他万没想到的是,眼下有了去寻找妻儿的机会,陆远怀却又生出了怯懦心思。他急忙再劝道:“您这二十余年来的咬牙坚持,不就是为了能跟家人重聚吗?怎么到了这时候却又要打起退堂鼓呢?恕我直言,您的这些担心只不过是在庸人自扰罢了,毕竟一个妻子怎会去怨恨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呢?一个儿子又岂会去责怪一个时时挂念着他的父亲?” 陆远怀闭目沉思半晌,忽又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心不安,我心不安呐!” 徐澈看陆远怀露出为难神色,心下寻思道:“唉,陆叔叔的心思可真是难琢磨,看来只好由我先到外界去探探消息,等把他的冤屈是否得雪弄清楚后再回来接他。”于是说道:“那您就留在谷里等我几日,先容我去外界打探一下消息,看看您的冤屈是否得以昭雪,然后我再回来接您。” 陆远怀猛然睁眼,接着徐澈的话往下说道:“此为其一,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徐澈忙应道:“您只管吩咐!” 陆远怀道:“我要你帮我去查找出我妻儿的下落,如若他们还活着,你就帮我问一问他们愿不愿意原谅我这个罪魁祸首,若是原谅了,你便回来带我出谷去与他们相见;可若是他们怨恨我,那就…那就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 徐澈一愣,但旋即还是点了点头,应道:“您放心罢,但有消息我即刻回来见您!” 陆远怀忽然伸手抓住了徐澈的左臂,似是叮嘱又似是祈求地说道:“你…你带个好消息回来给我!” 徐澈看着陆远怀,重重点头应下。 陆远怀这才缓缓松开了手掌,说道:“天色不早了,你去收拾行李罢,这谷里的东西,除我之外,你想带走什么就带走什么。哦,险些忘了,桌案下的暗阁里放了些银子,你去取出来做路上盘缠。” 徐澈心有不舍,还欲再多说几句,只是还不待张口便被陆远怀拦住了。他大骂徐澈矫情,并举起手杖驱赶。徐澈无奈,只好起身告退,移步回到木屋里收拾东西。 进了木屋,徐澈先取了暗阁里的三十两银子揣进怀里,随后想了想,再将一本名叫《百病杂记贴》的手抄书收入怀里。 这本书乃是陆远怀幽居谷中二十年的心血之作,书中记载了他平生所遇过的所有病症,以及治好这些病所用的办法与药方。 当陆远怀动了授医术给徐澈的念头后,便开始命徐澈抄写此书,每日里抄写出十个病症后交予他过目,在检查书文期间,他又以这些病症为具体点,向徐澈展开授业,如此日日不怠,到得半月前终是将此书抄写完毕。如此一来,徐澈也算得了陆远怀的七八分真传。 眼下徐澈带走此书,是为了能温故知新,以防所知医理有所退步和遗忘。 拿过这两样东西后,徐澈环眼屋内,只觉再无需要带走之物,于是走出了屋来直奔汤行慎的墓而去,到得近前弯膝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后直起身来,沉声道:“望师父英灵保佑,让弟子带得好消息归来!”言毕再叩首三次,又道:“此外弟子还有一事需向师父禀明,是关于师父的神功命名。弟子思虑过良久,也曾想出过一些花俏名字,可思前想后还是不甚满意,弟子便想用师父的名字来命名,叫它作‘行慎决’。如此一来,即可让往续后辈们缅怀师父恩情,亦可将师父的声名流传千古,更不负此功之卓绝耀眼!” 等告师完毕,他又叩首三次,随后起身缓步走出了林子,等来到木屋前,又见陆远怀正杵仗立于潭边,急忙迎了上去,轻呼道:“陆叔叔,我已经准备好了。” 陆远怀缓缓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点头道:“那就好。”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蓝色布包递给徐澈,又道:“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东西,你带上罢。” 徐澈知道是那本秘笈,当即摇头道:“就让它留在这里再遇有缘人吧。若是以后再有人落到此处,也算是咱们留了一条出路给他们。” 陆远怀沉吟道:“也好,待我再设个机关,把它重新葬回汤前辈墓旁。” 第二百三十二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六) 徐澈抿了抿唇,忽然“扑通”跪倒,然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朗声说道:“您授业予我,我本该尊您为师,但您有不允,我也不敢妄念强求,只是您对我的深恩厚海,我没齿不忘,眼下三叩首仅当离别之谢,待他日我带得好消息归来时,再谢陆叔叔恩情!” 陆远怀坦然受之,也不忙扶他起来,只是颤声说道:“你有此心,我心甚慰!”说完这句话后,方才伸手去把徐澈扶起。 徐澈站定了身子,说道:“陆叔叔,那我就走了。” 陆远怀再度转过身去望向潭面,摆了摆手,说道:“你去罢!” 徐澈猛一咬牙,转身向北面崖壁走去,到得近前,提气上跃,接着真气流转至手掌上,使了一门‘壁虎游墙’的功夫贴壁上行。 仅过了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攀爬到了崖顶处,接着双手再加一道劲力,身子便在半空中轻盈地转了个空翻,随后双脚稳稳踩到了空地之上。 徐澈到得此处已非一两次,他自从有了能攀爬至顶的内力后,便将这崖顶周圈都转了个遍。 此地位于一片原始森林中,也不知造物主是于何年何月,又因何原由,竟让此地下陷了百余丈,最终变成了徐澈口中的“镜月谷”。 徐澈也曾沿着四周向外探查过,却怎奈这片森林实在大得惊人,他曾花了一天的功夫往一个方向行走,可惜翻山越岭走到天晚,仍是不见边际,一路上即不见道路痕迹,又不见有人活动的迹象,于是只好顺着做下的记号沿路返回。 然此番再出来,定然是要走出这片森林的,于是徐澈决定顺着此前曾走过一次的那条道再往前行去碰碰运气。好在上一次在树上做下的路引标记此时还能看清,当下他便顺着这条道走了下去。 由于此前曾走过一次,此次再走,就算是轻车熟路了,上次走了一日的路程,此次就只用了半日的功夫,等走到了上次标记过的最后一棵树下时,日头刚刚西偏。 他倚树靠坐下去,休息过片刻后,纵身跃上了树梢举目四望,只见眼前还是一片起伏连绵的碧波绿海,遥遥望去,不得见其边际。等落身回到地上,他不禁摇头苦笑道:“唉,从前曾听人说起过十万大山何等壮观,没想到我此生也有幸能见到,可…可我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去啊?” 但无奈归无奈,该走的路还是得走,好在如今的他心气很足,毕竟有艺傍身心不慌,更何况此艺还是武艺。虽说他眼下学到的武功招式并不算多,可就凭着他如今一身惊世骇俗的内力,便足可以胜过这世间许多好手,是以面对眼下这密林里的飞禽走兽,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又行过一阵,天色更暗了,他本欲打只野味来果腹,但一想到烤肉需要升火,又唯恐火烬不灭引发森林失火,于是只好作罢。 好在这森林里并不缺乏果树,他从前又常常采摘野果饱腹,是以寻找起来也不费劲,仅一会儿的功夫便采摘到了许多甘甜可口的野果食用。 待到填饱了肚子,天已暗了下来,要想前行赶路已然不成,当下只好盘转起来,想要寻个好地方以做今晚的歇脚之处。 经过了一番转寻之后,他选定了一棵苍天大树,随后攀爬而上,再寻了树上的一支分叉躺下,准备就这样在树上对付一晚。 彼时已近秋天,夜晚骤然的清风已非祛热之效,反倒会让人感到阵阵寒凉之意在周身侵肆。 但好在如今的徐澈已修得一身卓绝内功,此时体内应激而流转起来的温热真气,对抗起这风中带来的丝丝凉意倒也绰绰有余。 眼下他正惬意地卧靠在宽大的树杈上,双手枕着头,目光远眺,望向浩瀚星空。他此前在“镜月谷”里,每日里除开吃饭和睡觉外,其余的时间均都是用在了练武和看书上,此时偶得这闲暇时光,心情莫名大好,闭目躺了一会儿,就开始想入非非,先是想念起父亲和陈皑母子,接着思绪蔓延,又联想到了慕家父子,进而又想到了孟月,可念头刚触及到她,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接着猛一拍自己的大腿,笑道:“我已习得医术在身,往后再也不惧旁人看轻。只等帮陆叔叔全家团聚之后,我就立马回到昆明城里开间医馆,到时也就能有了财源,我也就可以去挽回月儿了!” 他想到此处,兴奋不已,当即振臂高呼了一声。而他呼出这一声时,不自觉地动用了内力,那声音顿时就撕破了暗夜里的静寂,传透到了远方,惊得林中栖鸟纷飞而起,随后又成群结党地漫天飞舞盘旋,其势之盛,直把繁星皎月都给遮挡住了。 徐澈被眼前的壮观景象给震住了,直到有一坨鸟粪自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额头上,他方才缓回神来,当下急抓了一把身旁的树叶凑到额头上一通猛擦,同时咧嘴自语道:“报应啊报应!这缺德事确实是一件都干不得。嗯,也更不能得意忘形啊!” 又过了一会儿,群鸟们渐渐安静了下来,复归树栖,天空也重新归于了平静。徐澈见状,又再度躺下了身去。这时的他心情已平复了许多,不过思绪却是不断,先前迎回孟月的念头又重回心头,当下喃喃自语道:“算起来,我离开昆明至今已有大半年了,她只怕早已做了沐公子的小妾吧?”苦笑了一声,又想:“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舍弃沐府里锦衣玉食的生活重来与我和好呢?沐公子又愿不愿放手呢?” 他又寻思了一阵,猛然坐起身来,用双手大力抚搓着自己的脸颊,自嘲道:“徐澈啊徐澈,空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月儿还愿意跟你在一起,又何必去管旁人以何眼光相看!”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便不再胡思乱想,当下抱守合一,运过一遍内功心法后,便昏昏睡了过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七) 翌日清晨,明媚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直射到了徐澈的脸上,温柔地将他唤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后,跃身落到了地上,顺手又捡起昨日剩在地上的几枚野果,在衣服上擦了擦,边吃边走,继续往北边行去。 此后一路无话。 等走到了第三日的日暮时分,他终于是走出了这片森林。不过虽是出了森林,但在森林之外,仍是渺无人踪,不可见边际的绵绵高山险壑。 徐澈望着眼前的群山峻岭,心里一阵感慨,又忍不住庆幸起自己因机缘巧遇而学到的这身功夫,眼下面对这巍峨群山倒也无惧,当下仍是守住“利在北方”的信念,坚持往北方行去。 此后翻山越岭又过了四日,待到第五日正午时分,他终得见到了这大半年来除开陆远怀外的第一个生人。 那人是一个放羊的小牧童,徐澈在半山上就瞧见了他,而彼时的小牧童正赶着一群黑山羊往山脚走去,速度极快。 但见得活人,徐澈顿时激动得振臂高呼起来。可他不呼喊还好,这一呼喊倒是闹出了乱子,山脚下的羊群被他这一声惊雷吼吓得四散分逃,那牧童也同样被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趔趄,摔坐到了地上,等缓过神来,也顾不得去寻找声源,而是疾声呼起号子,想要聚拢受惊的羊群。 徐澈见状,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心中暗叫道:“为何我每次高声呼喊时,都会不自觉就用上了内劲?难道是我御气不当所致?” 兀自思忖了好一阵,却始终不得头绪,当下也只好先搁下心思,提脚便往山下赶去,想要去帮那牧童把受惊的羊群找回。 到得山脚,他先去追上了小牧童,赔笑道:“小弟弟,刚才是我不好,乱吼乱叫惊了你的羊群。你快把你唤羊使的号子教给我,我去帮你赶南边的羊回来。” 那小牧童回过头来,徐澈见他约莫十一二岁,大眼蒜头鼻,一口龅牙,身着破旧汗衫,脚蹬芯草鞋,裸露在外的黝黑皮肤正被阳光照得闪光发亮。 牧童翻眼看了看徐澈这个罪魁祸首,嗤鼻道:“我的号子你也使得来?你快快走开,别耽搁了我,不然羊进了山涧可就回不来了!” 徐澈仍是笑道:“不就是圈羊打圆子嘛,就你会得?你快教给我吧!” 小牧童听他话里带有术语,便知他多半也干过牧羊的活儿,眉头不由一动,又见山羊已走得远了,也就再不藏私,当下右手食指与拇指扣成环状放于唇上,随后鼓起腮帮子,吹出了“卟”的一声。 徐澈有样学样,也用右手两指曲成环状搁于唇上,再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声,只不过他吹出的声响并不是“卟”声,而是“噗”的一声。 小牧童见他是熟手,当下再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往北边奔去,口中连呼“卟”声,邀赶着四周的山羊聚拢。 徐澈再试两次,待到了第三次时便已掌握了发声技巧,当下也吹起号子往南边奔去。 经过两人一番追赶后,羊群终于再次聚集起来。徐澈看了一眼羊群,问道:“可要数上一数,看有无遗漏?” 小牧童摇头道:“这倒是不用,我着急把羊找回来,只是怕这些羊误入了‘红毛猴子’的地盘,要是进了他的地盘,那我的羊可就回不来。” 徐澈“咦”了一声,奇道:“那‘红毛猴子’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是野兽吗?” 小牧童摇头道:“‘红毛猴子’不是东西…”忽又瞪大了双眼,惊呼道:“你…你不是本地人吗?竟然连‘红毛猴子’都不知道?” 徐澈笑道:“我是云南人士,名叫徐澈,也是第一次到得此处。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小牧童恍然道:“哦,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听你的口音听起来有点奇怪…我没有名字,你就叫我刘十一好了。” 徐澈皱眉道:“你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刘十一道:“我没爹没娘,刘十一是雇主给我起的,反正能叫应我就行,有名字和没名字一样,不打紧的。” 徐澈缓缓点头,心道:“这人身世虽是可怜,但性子却是洒脱。嘿,我如他这般岁数时,心境可大不如他嘞!”微笑再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想要回云南去又该往哪条道走?” 刘十一道:“我们这里叫做丘北村,村子在那边…”说着举手遥指东边。 徐澈顺眼看去,果见东首那座大山的脚下有人家,不过遥遥看去房屋并不算多,想来也不过是个小村庄。 刘十一又续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昆明是哪个地方,不过我可以带你去问一问雇主老爷,他去过好多地方,肯定知道你说的昆明在哪里。” 徐澈喜道:“真是谢谢你啦!那咱们这就过去罢。” 刘十一摇头道:“我的羊还没吃饱呢,不能回去,否则去了是要被雇主老爷一顿打呢!” 徐澈道:“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你家雇主老爷的名讳,我自己去寻他问路便是了。” 刘十一还是大摇其头,说道:“这里同往外界的唯一道口在北边,今日是‘红毛猴子’拦道口的日子,所以你便是问到了路径也是出不去的。” 徐澈听他三番两次提及“红毛猴子”,心中好奇已极,急忙问道:“你所说的‘红毛猴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莫非是个长了红色毛发的猴子吗?” 刘十一道:“我说的‘红毛猴子’是个强盗,只因他红发红须,模样又有几分猴样,所以大伙儿就都管他叫‘红毛猴子’。” 徐澈听完这番描述,心里暗补想象,对这红发红须的红毛猴子不禁起了兴趣,毕竟天生红毛的人可是不多见。 刘十一见徐澈在兀自出神,于是唤道:“我看你也懂放羊的门道,要不今日就帮我一起放羊罢,等到了晚上再跟我一起回去,到时我会求雇主老爷收留你一晚,等到了明日‘红毛猴子’不守道口了,你再出山去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八) 徐澈自有了武功傍身后,胆气也比往常壮了不少,此刻听得居然有强盗为害乡邻,当即热血冲涌,朗声说道:“不就是区区一个强盗嘛,我去替你们除了便是!” 刘十一连忙拦住了徐澈,说道:“你别去,他很厉害的,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去了肯定会被他打伤的!” 徐澈见这小小牧童居然小瞧自己,也不以为意,弯腰伸右手捡起一枚可一掌握住的石头,笑道:“你可瞧好啦!”言毕用力一握,但听得“咯吱”一声闷响,再伸展开手掌时,只见原来的那块石头已然变成了粉末状,翻掌抖掉石粉,扬眉笑问道:“怎么样?以我这手段,对付个把强匪不成问题吧?” 刘十一猛然见到徐澈展露这样一手功夫后,顿时惊得是目瞪口呆,直到听得询问声时才缓过神来,当即点了点头,可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成的,这样一来,他肯定会被你打伤的,你不能打他!” 徐澈奇道:“他不是强匪吗?你干嘛又要护着他?” 刘十一道:“因为他是我们丘北村人啊!你若是把他给打伤了,村里的人可不会与你干休。” 徐澈心头更奇,追问道:“你都把我给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刘十一解释道:“‘红毛猴子’是咱们村里的人,他从前可是一个很厉害的强匪呢!他手里有一本土豪劣绅的花名册,凡是这名册里的人物路过他的地盘时,都必要被他劫掠一番,而他每每得手后,也都会匀出一些钱帛分给村里的村民,是以大家都很佩服他。可后来他在与别人争夺距此四十里外的“裂天道”时,不幸被人用铜锤打坏了脑袋,自此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也不记事,唯一不忘的只有他的强盗身份,于是每月里总有那么几天,他会提着砍刀去北边道口守着打劫。初时大家还去劝他,但被他误伤过几个人后就再无人敢去劝阻,也就只好随他去折腾。后来村长觉得老是让他守在道口处也不好,于是就想出了个法子,每逢他拦道时,就会故意放一些牲畜经过道口,他一见有牲口上门,就会挥刀杀了带走,如此一来,道口就让开了,旁人也才得以通行。” 听过了解释,徐澈这才明白刘十一为何会对往北边跑的那几只山羊格外紧张,此刻想来,多半是因为那红毛猴子今日里还未得手“货物”,当下又问道:“这人可有家眷?” 刘十一沉吟道:“他的父母早已过世了许多年,至于子女嘛!倒是听旁人说他好像是有个儿子,不过谁也不曾见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徐澈暗忖道:“唔,这‘红毛猴子’是因头部受伤而导致的疯癫…我倒是有兴趣去看上一眼,若是能医得他止住了疯病,倒也不失为一桩善事。”心起此念,便对刘十一说道:“走,你带我去见一见这‘红毛猴子’,或许我能治得他不再犯疯病。” 刘十一先前见徐澈露了一手功夫,心里对他早已生出了佩服与敬意,此刻见他有要求,又哪会有不从,急忙点头应下,说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带你去。”说着作势便要走。 徐澈连忙拦道:“那你的羊怎么办?” 刘十一笑道:“这些羊听话着呢,吃饱了自然会到山脚下喝水,到时我去了,只需打个号子,它们就会乖乖跟我走啦!” 徐澈摆手道:“这个手段我自然知晓,我是怕有人偷你的羊!” 刘十一一愣,旋即又笑道:“这里除了‘红毛猴子’外,其他人都不会打羊的主意。” 徐澈缓缓点头,心下暗道:“看来此地民风淳朴,倒是我多心了。”口上则应道:“那就好,咱们下山去罢。” 言甫,刘十一引着徐澈向山下行去,走了一段后,渐渐听到有流水的声响,再走二十余步,便见陡崖之下是一条分割两山的狭长溪涧。 这条小溪南起连通着两山的断崖瀑布,流水激涌而下,穿石过隙,沿着嶙峋路径奔北而去,一眼观之,竟不可见其穷尽。 徐澈眯眼看了一会儿,伸手遥指溪涧北边,问道:“你说的出路可是要顺着这条溪涧往北走到头?” 刘十一道:“正是,所以‘红毛猴子’只要占住了这条道,旁人就轻易通过不得。” 徐澈点了点头,伸手示意刘十一接着往下走,但又因地势过陡之故,往下再行便是走的“之”字路线。 刘十一当先在前面走着,徐澈跟了几步后心念一动,当即抢上前去伸右臂夹住了刘十一,随后施展起轻功纵跃下山。刘十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得不轻,一路上怪叫连连,待到得山脚被放下时,面上早已血色全无,双腿也不自觉地打着哆嗦。 徐澈自打学会了武功后,可以说是有机会就要施展,就算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去施展。不过他借机使用功夫倒也不是为求什么实质目的,更多的却是为了图一时之快感,便如眼下这次下山,就算是照着正常的路径走下来,也不会比施展轻功多花费上多少时间,但他就是乐意跳上一跳,以满足自己飞上跃下的欢乐瘾。 但此时见到刘十一吓得不轻,他心里又有些不好意思,当下歉意一笑,问道:“你…你不要紧吧?” 刘十一摇头道:“还好,还好。比之上一次好多了!” 徐澈奇道:“咦?难道此前还有别人带你这样走过路吗?” 刘十一道:“有啊,去年我失足坠落下了‘鹰眼崖’,叶寒大哥也是如你先前那般救我下崖的。” 徐澈顿时来了兴趣,忙问道:“你说的叶寒可是你们村里的村民?他本领怎么样?” 一提起叶寒,刘十一顿时就来了精神,原本还在打着哆嗦的双腿也不抖了,昂首挺胸站得笔直,面上眼中齐齐露出了崇拜之色,大声说道:“叶寒大哥可是我们村里的骄傲呢!他可是一名锦衣卫!” 第二百三十五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九) 徐澈心头一凛,锦衣卫的名头他自然知晓,只不过更令他感到震惊的,却是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小山村里,居然能出了一个锦衣卫,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好奇问道:“你说的这位叶寒大哥是什么来历?你快跟我说一说。” 刘十一得意道:“叶寒大哥也跟我一样,是个没爹没娘的娃儿,他是被村里叶大娘捡回来的。可在他五岁时,叶大娘因病过世了,他又变成了孤儿。后来村里人可怜他身世,便一家一顿饭把他养活起来。直到他十岁那年,在一次出山卖干货的路上,偶然遇见了一位锦衣卫大人。那位大人瞧他顺眼,于是便把他收做了义子干儿,也自那时起,他就再没回过村子。直到三年前,他忽然又回来了,还带了许多东西来给大家,足足驮了五匹骡子,我也分到了一块布做了一身新衣裳…”说着拉起自己的衣襟抖了抖,向徐澈示意就是这一件。 徐澈暗想:“这人倒是摆了一副官老爷衣锦还乡的架势。嘿,不过若换做是我,五匹可不够气派,起码得来上十匹才算威风呢!” 刘十一接着说道:“大伙儿后来才知道,原来叶寒大哥子承父业,也做了一名锦衣卫。也自那次以后,叶寒大哥每年都会回村一次,来时也都会带许多的东西送给大家。哦,对了,叶寒大哥就是在去年回来路过‘鹰眼崖’时救了我的命!” 徐澈笑道:“那他可是送了你一份大礼哟!” 刘十一得意道:“叶寒大哥可是我的榜样,他也答允我,等我到了十五岁时就带我出山去长长见识!” 徐澈点头道:“那可好得很啊!”心里却暗自寻思道:“这人发迹不忘本,倒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若是有机缘,定要和他结识一番。”又问道:“你的叶寒大哥今年回来过没有?” 刘十一摇头道:“没呢,叶寒大哥每年都是挨着年关回来,算起时间来还早着呢。” 徐澈略感惋惜,轻叹一声后伸手拍了拍刘十一的肩膀,说道:“咱们走罢。” 两人沿着溪边小道往北继续行进,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溪道渐渐收窄,等走到最窄处时,两岸的间距已不足两丈远。 这时候,刘十一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身小声说道:“到了,他就在这附近,我怕见他,就先到树林里等你啦!”说完一溜烟儿跑进了道旁的树林里。 徐澈四下扫眼,却不见有人的踪影,当下皱眉自语道:“也不见有人啊?莫非他已经走了?” 可他话音刚落,便见一旁绿林中突然跃出了一个人影来,跟着一个粗犷声音也随之而来,喝道:“此路是我的买卖,若是识相的,快快留下钱财来!” 待人影落定,徐澈寻眼看去,只见挡于自己身前之人相貌倒是平平无奇,不过那一头红发和络腮红须却颇为惹眼,再加之长了一副魁梧身躯,一眼望之,倒也足可让人生畏。 若是换在从前,徐澈见了他这副彪悍模样,多半是要腿打哆嗦的。但今非昔比,此时的徐澈看着眼前手拎锋利砍刀的“红毛猴子”,却显出了底气十足的样子,当下轻咳了一声,嬉皮笑脸问道:“却不知要想过你的路,得花上多少钱啊?” “红毛猴子”一时愣住了,张口结舌,“嗯啊”过半晌也吐不出一句话来。不过看他此时这副模样,倒并非是在考虑要索要多少钱财,却是因为他往日里在此道上能劫到的大多都是鸡鸭鹅一类的家禽,但凡遇见,只需手起刀落肉带走就可以,但不想今日里却是意外地截到了个活人,并且还被对方问了句话,他那受过伤的脑袋里一时间转不过来了,呆呆地看着徐澈,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徐澈见他傻愣呆住,又笑道:“呐,是你自己不开价的哦,那我可就过去了。”言毕,迈步款款向前走去。 “红毛猴子”似是没听到徐澈的话,口中仍兀自喃喃不绝,直到徐澈将要经过他身旁时才算回过神来,当即大喝道:“快…快把…把钱留…留下来!”说着扬起手中砍刀作势要向徐澈劈砍而去。 徐澈到底是没有实战经验,原本在心里设计好的招式动作却在见到“红毛猴子”挥刀砍来的瞬间全忘了个干净,一双眼睛就只顾死死盯着那把明晃晃的砍刀,心头发懵,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听得远处刘十一的喊叫声时方才醒转过来,却见那刀刃已离自己的脑门不过一寸之遥,心中一凛,急忙往后闪身避让,如此方才堪堪避过了挨刀之险。 反观“红毛猴子”动武时的脑子却是一点不笨,但见一击不中,手腕陡然翻转,砍刀立时横握,接着再往徐澈的胸口大力平挥过去。 徐澈吸取了前一招的教训,不敢再托大,立时后跃一步避让开攻势。“红毛猴子”见再击不中,大喝一声,又换作了双手持刀,而后将刀举过头顶,右腿滑步向前成弓字,卯足大力朝徐澈的面门砍去。 徐澈见他挥刀出招全无套路可言,仅是仗着一身蛮力向自己刀刀砍来,当下便有了对策,于是等他下一刀再砍来时毫不避让,只等刀刃几欲砍中自己的前一刻,才陡然侧开了身子,旋即探出右手五指去捏住了刀背,往前猛送了一道力。 “红毛猴子”虽是扎着弓步前砍,身形可谓是四平八稳,但徐澈的内力又岂会是寻常力道,这一牵引之下,顿叫“红毛猴子”重心不稳,立时就往前跌了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扑到在地。 这时徐澈迅速追到他的身后,右手探出两指戳到了他后背的“巨阙”穴上,接着右臂一涨,再扶到他左边肩头,立时稳稳当当地停住了他前倾的身子,随后又将他扶坐在了原地。 “红毛猴子”被制住穴道动弹不得,只好怒目瞪眼相对,也仗着生得一副古怪模样,徐澈倒真被他这一瞪眼吓得后退了一步。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十) 这时刘十一也从树林中冲了出来,跑到徐澈身边,一脸崇拜地赞叹道:“徐澈大哥,你好厉害啊!你可是对‘红毛猴子’使了点穴的功夫?” 徐澈此刻还在暗骂着自己胆小无用,竟被一个受缚之人吓到,是以对刘十一的问话也并未入耳,直到刘十一第二次问起时方才听见,当下苦笑道:“不错,正是…”说到此处,眼中忽然一亮,转头望向了刘十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点穴功夫?” 刘十一笑道:“我听叶寒大哥说的,他也会呢,只是我求他教我时他却不答应。”说到末了,面上现出了失望之色。 徐澈道:“他或许是想等你年纪再大一些又教给你。唔,他不是说过等你到了十五岁时就带你出去么,或许那个时候他就会教给你啦!” 刘十一轻轻点头,正要张口应是,忽又改口问道:“那…你可以教给我吗?” 徐澈一愣,旋即默想道:“这…这算是要拜我为师吗?”但此念刚起,又自否定道:“徐澈啊徐澈,你都是个半吊子的主儿,凭什么能做得人师啊。” 他想到此处,瞥眼看向刘十一,但见小牧童正满面期待之色,心下又想:“我对这小牧童倒也很有好感,教他一套点穴的手法倒也无妨…”正欲张口答应,可猛又想道:“这点穴的手法倒是简单,可他没有内功也无法施展出来啊!难不成我还得再授他内功心法?不行,这个不行。师父的这门《行慎决》可不能轻易就传授出去,这内功是万万不能教的。”也只好婉拒道:“你的叶寒大哥先前已答应过你,等你到了十五岁时就带你出去,那时多半是要授你功夫的。授人功夫的事儿向来讲究先来后到,我不能坏了规矩,你就安心等他教你吧!” 刘十一的神情略显失落,但也只得点头应道:“嗯,我知道了。” 正在这时,“红毛猴子”忽然闷哼了一声,跟着身子不住颤抖起来,双眼立时翻白,口中不住吐出白色唾沫。 徐澈见状,大吃一惊,急忙抢上前去大声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红毛猴子”没有答话,身子却抽搐得更厉害了,口中流出的白沫也越来越多。一旁的刘十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当下膝盖一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徐澈也慌了神,急忙解开了“红毛猴子”的穴道,紧接着再将他放卧地上,心中只想:“他这是一种病吗?我该怎么办啊?” 好在他并未慌乱太长的时间,旋即就恢复了镇静,心下开始揣测道:“他从前伤过脑袋…呃,莫非是癫痫?” 他心中有了计较,当下再不迟疑,立马对身后的刘十一吩咐道:“你快来帮我把他扶坐起来!”言毕,当先盘膝坐下,周身的内力也瞬间调聚至双手上。只等刘十一把“红毛猴子”扶坐起身,他立马伸出左手两指点向“红毛猴子”脑后的“风池穴”;又出右手拇指抵住了他额头的“印堂穴”,中指则跃到顶心处,点住了“百会穴”,随即内力溢出体外,缓缓探入到“红毛猴子”的体内。 果然,徐澈的内力一经探入,立时就发现了“红毛猴子”这几处穴道里均有一股浊乱之气流过,再深探一步,吃惊更甚,原来在他的“百会穴”下竟有一根短针深陷。 这根针极是毒辣,它如断水截流的闸阀,将通往此处的精血生生隔断,以至外气不得进,内浊不能出,如此一来,不犯失心疯之症才叫奇怪! 刘十一见徐澈的脸色阴晴不定,便小声问道:“他…他犯了什么病?” 徐澈缓缓闭眼,轻声说道:“你不要说话,我得安静的想上一想。”言甫,快速地在记忆里检索起来,以期能寻到一个解救“红毛猴子”病症的办法。 但很可惜,他冥思苦想了许久,也没能寻到个一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毕竟人的头颅何等重要,要想在其上动手脚极为不易,只要稍有差池,便能把整个人都毁了。他想到此处,不由佩服起行凶之人,抛开凶行恶毒不谈,单是这一手拍针入脑而又不至人身死的手段,就不可谓不高明,行凶者必定是即通高明医理,又怀高超内功的人物,是以眼下单凭自己这半吊子的医术想要出办法来实非易事,一些闪烁脑海的办法到了最后又都被自己给一一否决了。又想了一会儿,仍是没有头绪。 可就在他心烦意乱之时,忽觉有一股凌厉之气正向自己的面门疾速射来。这股气息越来越明显,他大惊之下,急忙睁开了眼睛,然而刚开眼的一瞬间,便见一柄长刀正冲着自己头部飞驰而来,相距已不过三寸之遥。 若以徐澈目前的本事说来,就算这柄长刀再贴近两寸,他也可以轻松容易避让开来,可眼下的他正自心烦意乱,此刻心中虽惊,却并不慌乱,当下也无心侧身避让,只是收回右手至面前,等到那柄长刀飞至仅余一寸不到的距离时,方才用食指与中指夹住了刀尖,将这柄长刀稳稳停在了面前。 却不料这时站在一旁的刘十一突然惊呼了一声。徐澈听他语气中竟无惊慌恐惧,反倒是透出了欢喜之意,心下大是诧异,于是将手中的长刀掷到一旁,先转眼看向了刘十一。 刘十一的脸上正现出欢喜雀跃之色,同时颤声喊道:“是叶寒大哥!他…他回来了!” 徐澈闻言,急忙转回头去望向正前方,入眼果然见到一个黑衣人正冲自己急奔而来,其势之快,转眼将至。这一回徐澈不敢托大,连忙站起身来往后急退,再施展过两个纵跃后,足足退出了三丈距离。 岂料叶寒更快,他在掠过刘十一身旁时,左手顺势一揽,便将斜插地上的长刀重新握在手里,跟着脚下再卯上几分劲力,身子顿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出,一柄长刀直取徐澈面门刺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十一) 徐澈看到叶寒如此搏命进攻,不由得大惊失色,心里在想着应对之策的同时,也在暗自奇怪:“这人是疯了吗?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可还容不得他多想,叶寒的长刀已至。无法应对,就只得往后再退。他足下轻点,往后又退出了三丈距离。 不过徐澈这一退倒是让叶寒吃了一惊,叶寒万没想到自己的奋力追击竟会被眼前这人如此轻易就拉开了身位,当下好强之心骤起,右手迅速探向腰间,摸出了三枚银光闪闪的四棱花锥镖,反手便向徐澈急掷而去。 这三枚闪着寒光的银镖破空袭去,分别打向了徐澈的头、腰、左腿膝盖三处位置,但凡有一枚飞镖击中,瞬间便可让徐澈丧失了行动能力。 徐澈看着三枚银镖飞来,心下更怒,暗骂道:“这人好生歹毒!” 又想起此前陆远怀曾告诫过,说是江湖上但凡使暗器者,大多都会在暗器上喂毒,是以凡是遇到使暗器者都要小心应对,更忌冒失伸手去接暗器。于是他只得继续侧身避让,只不过他这一让,倒正好中了叶寒的下怀。 原来叶寒投发暗器的目的并非是要真的击打到徐澈,当然,他也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功夫是决计打不到徐澈的,是以他只求能以此逼得徐澈暂缓住后退之势,并与其交上手,就算是达到了目的。 果然,徐澈刚躲过了暗器,迎面却接到了叶寒追戳而来的长刀。在这电光火石间,徐澈再想避让已然不及,只好咬牙接下这一刀,当下伸出双掌做和尚合十状,意图将叶寒的长刀夹在双掌之间。 叶寒见他竟敢如此接刀,心头顿时大喜,面上不自觉就露出了轻蔑一笑,心想这人的举动就是在找死,就算他内力高过于自己,但似他这般门户大开的粗鄙接招方式,自己有一百种方法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可这样的念头仅在叶寒的脑中存在了短暂一瞬,在下一瞬里,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呆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手中的长刀已被徐澈的双掌牢牢夹住,任凭他如何奋力抽拔也挣脱不得。 其实此刻的徐澈也正惊诧着自己为何能这般轻松容易就接住了叶寒的长刀。不过这个念头也同样只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就脱口问道:“我与你并不相识,何以初次见面就要对我下此杀手?” 叶寒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人?又是受了谁的指派到此?” 徐澈只觉莫名其妙,当即蹙眉反问道:“那你又是什么人?又是谁派你来的?” 叶寒似乎没料到徐澈会如此作答,眉峰立时一凝,但旋即便大喝道:“你少跟我假痴假呆,难道不是刘启派你来的?” 正在这时,忽听刘十一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都别打啦!叶寒大哥和徐澈大哥都是好人!” 叶寒听得喊声,厉声斥道:“你别过来,走得远远的!”他这话自然是对刘十一喊的。 徐澈则大叫道:“此间有误会啊!你且听我一言,我只是迷路到此,正好遇见了刘十一,就想跟他问个路。至于你说的什么刘启,我根本就不知道啊!” 叶寒冷笑道:“你当我是好骗的吗?这里如此偏僻,你一个习武功之人来此作甚?” 他话虽如此说,但语气却缓和了不少,敌意也少了几许。 徐澈鉴颜辨色,知他心思已在摇摆,当下又显露出坦率神色,娓娓说道:“我本是一游方郎中,只因在山中采药时迷失了方向才误到此地,之后就遇见了刘十一,可惜他也不知道我归家的路,于是我俩便说定晚间回村里去问路,而恰巧我又听刘十一说起了‘红毛猴子’的事,便起了医者仁心,寻思着过来看上一眼,瞧能不能给他诊脉医治,可没想到我才刚搭手看病就遇见了你到来。” 远处的刘十一听了徐澈的话后,也连忙出声附和,证明徐澈的话所言非虚。 如此一来,叶寒的疑心更减,手上的气力又减了几分,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你先松手罢。” 徐澈长长舒了口气,笑道:“那我可松手了。”言毕,缓缓松开了手掌。 叶寒则是迅速抽刀回鞘,接着转过身,抬脚向刘十一走去。 徐澈低眼看向叶寒腰间的长刀,暗忖道:“唔,绣春刀,果然是锦衣卫,却不知他是什么官阶?”心里兀自揣测着,脚下也挪步缓缓前走。可他刚迈出去的那一脚还未落下,眼前忽然一花,一道黑影迅速探到他的胸前,点了他的“华盖穴”与“天池穴”。 探手点穴之人正是叶寒,他趁着徐澈心神松懈之际迅速转身出手,接着绣春刀再度出鞘,锋刃架到了徐澈的右肩上,厉声问道:“到底是谁指使你来的?” 徐澈在心里暗骂叶寒是乌龟王八蛋,面上却满布委屈,大叫道:“我跟你说的话句句属实!莫非要我给你生编硬造一个故事出来吗?” 叶寒冷冷道:“你的话里漏洞百出,叫人如何能信?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此行的目的吧!” 徐澈哭笑不得,问道:“那你且说一说,我的话里有何漏洞?” 叶寒哼了一声,说道:“你既说你是采药郎中,那我就问你一句,你的药匣子呢?” 徐澈顿时语塞,叶寒说出的这个破绽倒真是不易圆过去,可陆远怀和“镜月谷”又决计不可提及,一时之间,他心里也没了主张,口里“嗯啊”半晌,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叶寒目光更冷,手中的绣春刀又往他脖颈贴近了几分,厉声问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说是不说!” 徐澈感受着刀锋上透出的丝丝寒气,心中又急又怕,失声喊道:“你的刀已经架在我脖子上啦!都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敢说谎骗你吗?” 叶寒听了徐澈的奋力疾呼后,不置可否,但目光却似两把刀刃直戳入徐澈的双眼中,似乎是想从他的眼里看出个真相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华灯碍月 飞盖妨花(十二) 徐澈知道自己若是目光有所躲闪,那架在自己肩上的绣春刀就会立马落下来,当下也只得瞪大了双眼迎面对上叶寒的目光。 两人对视了一阵,叶寒率先撤走了目光,手里紧握的绣春刀也微微松了松。 徐澈如释重负,鼻中轻轻出了口气,可就是这一微小的动作,却又再次引来了叶寒的凝眉注目,他当即只得再次屏气凝神,呆呆看着叶寒。 叶寒目光一沉,寒声道:“也许你没骗我,但我还是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运气不好,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来。” 徐澈听得他这番话语后,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陡然升至头顶,颤声疾呼道:“你…你好歹毒!你草…草菅人命!” 叶寒把绣春刀从徐澈的脖颈上挪至心口处,说道:“把你的姓名和住址留下,若我查实确是误杀,到时我自会让你魂归故里。” 徐澈咬牙不说,他知道自己一但说了姓名与住址,那下一刻叶寒的绣春刀便会捅进自己的心窝里,结果掉自己的性命。 叶寒猜到了徐澈的心思,冷冷说道:“我数到三,你若还是不说,我也要一刀结果了你的性命!” 徐澈见他如此狠辣,顿时双眼昏黑,几欲昏厥过去。可就在这时,忽又听得刘十一喊叫道:“哎哟!红毛猴子醒啦!”言甫又续上了“啊”的一声惨叫。 叶寒寻声回头,只见那“红毛猴子”此刻正举着刀追着刘十一向自己奔来。刘十一的右臂上已然挂红,显然是先前那一声惨呼时被砍的。 徐澈也被刘十一的喊叫声拉回神来,待看清眼前景象后,忙冲叶寒喊道:“你快去救他啊!” 叶寒不为所动,手上却暗下劲力,欲要送刀前戳,捅进徐澈的心窝去。 但此时徐澈只顾忧心刘十一安危,倒是把自己的处境给忘了个干净,双眼只是紧紧盯着刘十一,并未注意到叶寒手上的动作。 眼看着叶寒手中绣春刀的刀尖就要戳进徐澈的身体。徐澈忽然高喊了一声“住手”,同时猛一侧身掠过叶寒身旁,奔向刘十一而去。 刘十一见到徐澈疾奔而来,愈发大声呼救:“徐澈大哥,快救我!” 徐澈奋力前蹿一步,探出左手将刘十一揽入怀中,右手则向紧追其后的红毛猴子拍出一掌。只听得“嘭”一声巨响,“红毛猴子”的身子立时就飞出了两丈开外,等他落地之时,又响起了“砰”的一声。 徐澈稳住了身形,将刘十一放了下来,急声问道:“快把伤口给我看看!” 可还不等刘十一应话,叶寒的绣春刀便先到了,他这一刀是直冲着徐澈的咽喉而去,意在能一刀毙命。然而恰在此时,徐澈忽然躬下身去为刘十一查看伤处,也就此巧妙地避过了这致命一刀,不过性命虽然得保,背部却还是狠狠挨了一刀。 他背上吃痛,急忙侧眼看去,但见此刻叶寒已近在旁侧,手里明晃晃的绣春刀也欲再向自己的后背砍来。他再也顾不得刘十一,一把将其推开一旁,而后使了一个地滚拉开身位,只等跳站起身来,脱口喝骂道:“你这恶贼!我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何以非要取我性命才甘罢休?” 叶寒也不说话,脚下施展起轻功,扬刀再向徐澈砍来。徐澈在挨过一刀后,心头早已愠存怒火,正巧瞥眼见到脚旁地上斜插着“红毛猴子”的那柄砍刀,当即脚尖一挑握刀在手,随后双足猛一蹬地,也迎向叶寒而去。 两人长刀相触,顿时溅出一片火光,待两刀弹开后,叶寒低眼看向了持刀的左手,但见虎口处已然被震裂开来,一缕鲜血自伤处流出,顺着手背迅速流到了衣袖中。他看着伤处,心中暗自惊道:“这人似乎不会武功招式,不过内力之强当真是世所罕见。唔,他先前挣脱开点穴束缚,只怕也是因为这浑厚内力之故…可他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冲开穴道呢?莫非是在故意示弱诓我?”想到此处,叶寒的心底又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再抬眼看向满面怒容的徐澈时,不由后退了一步。 应该说,叶寒对徐澈能挣脱点穴束缚的猜测倒是沾了点边,不过他到底还是小觑了徐澈所修内功的卓绝与高明,更准确说来,徐澈对任何点穴功夫都是免疫的。 在这世间上,若论点穴的手法,何止千百种,可无论是何种玄妙的手法,追根溯源均是一个道理,都是向对方特定的穴位中注入一道强力真气,并用这道真气阻闭对方经脉中的气血通行,从而使被点穴者的身体产生麻痹之感,直至动弹不得,如此方为点穴阻行。 然而徐澈因所修的内功心法极为特殊之故,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穴位里都聚生着浑厚真气。如此一来,外来的真气要想注入到他的穴位里,就都必须先与他穴位中的真气相抗衡。若是点穴者的内力不及徐澈,那非但不能将内力注入到徐澈体内,点穴者还反要受到自己射出真气的反噬;可若是点穴者的内力高于徐澈,虽也能封闭住徐澈的经脉一时,但也仅是几个弹指的时间而已,因为就算再强悍的真气进到他的穴道里,不用多时就会被他穴道中新衍生出的真气包围消融,最终达到自行解穴之功效。 徐澈先前之所以会被叶寒制住动弹不得,倒也不是叶寒功夫如何了得,受缚的原因一来是因为他未能省清自己的本领,又兼并无打斗经验,是以被叶寒的先声夺人给震慑住了,未战先怯,自身的真正实力倒有大半发挥不出;二来则是以他此时对所修内功心法的理解,还远远未能领悟到其中奥妙真谛,自然也就不能发挥出真正威力,否则凭他此时的功力,要想打发个区区叶寒,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眼下的徐澈却无暇去思索这些问题,此刻的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叶寒,心中只想着该如何应付眼前这个恶人。 第二百三十九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 叶寒盯着徐澈,眉头大皱,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徐澈既然拥有这般强悍的内功,何以眼下又会对自己显出惧怕神色,想了片刻,不得头绪,也只好先放下了这个疑问,转而又想,自己若是此时再攻,必然要失手,可要是就此放他走掉,心中又极是不愿,毕竟眼前这人内功了得,且又来路不明,天知道他是不是来坏自己好事的,所以也只能错杀,不可错放。 但叶寒还算是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是此时冒然上前搏杀,占不到便宜不说,只怕还要栽到对方手里,于是心中计议起了阴诡手段,想要策划出一个一击必杀的办法。正自盘算着,忽见徐澈衣角有血珠滴下,当即想起先前他背上已挨了自己重重一刀,此时看来,只怕所伤不浅。 眼见如此,他眼珠一转,心中立马有了主意,暗想自己只需拖延住时间,待到徐澈因失血虚弱时再猛力出击,到时必能手到擒来。 叶寒有此计较,当即缓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此处又有什么目的?” 徐澈咬牙道:“你这恶人,既不信我,又何必再问!” 叶寒道:“将你的经历细细与我说上一遍,若是无疑,我自然信你,也肯定会让你离开。” 徐澈正张口欲语,却猛然感到背上的伤处正火辣辣作痛,急忙伸出右手向后背摸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整个后背已经全部湿透,手指轻捻衣裳,更有沾粘触感,他心头顿时一凉,暗道:“糟糕,怎么会流了这么多血!”抬眼瞪向叶寒,又想道:“这人好生歹毒,我万不可在此处逗留太久,不如先往树林里钻一阵,看能不能将他摆脱!” 他打定了主意,左手轻轻收回,眼角余光瞟向右边山坡,暗里做起了路径规划,口中则应付道:“我是行医兼采药,而有的药材非得在深山茂林里才能寻得…” 当说到最后一个“得”字时,他深吸了一口气,猛然顿足跃上高坎,接着撒腿便往山上奔去。 叶寒没料到徐澈竟是这般动作,稍一迟疑后也立马跟了上去,可惜他这一慢,两人就落下了五六丈远,再追一段后只见徐澈已经到了森林的边缘,随后一头扎了进去,顿时就隐没了身影。 叶寒追至森林边缘,缓缓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又抬眼望了望茫茫林海,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这人古怪得紧,我且不忙深追下去,免得在林子里着了他的道。”于是守在原地向里张望,但见树林间蕴有轻薄瘴气,欲要寻进森林去的心思又减了几分,暗自疑心道:“此时想来,这人倒是不像要与我为难得样子,莫非真是我过于敏感了?”想到此处,心中稍安,便欲返身下山,可刚要转身时,猛又想道:“不行!他先前挨了我一刀,又怎会与我善罢甘休,为绝后患,我还是得趁着他受伤的当口把他给杀了!”于是反手抽出绣春刀挺在身前,顺着地上的血迹悄步走进林中。 再说此时的徐澈,他已发足狂奔出了一里地之远,不过他这一跑却是牵动了后背伤处,滚滚流出的鲜血已浸透了他的整件衣服,染做了一件血衣,一眼看去甚是可怖。但更为糟糕的,却是他因失血过多之故,此时已然视物不清,挪步时已有头重脚轻之感,又踉踉跄跄地勉力走了几步,终是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里,把自己的身子整个摔进了一堆灌木丛中,随后白眼一翻,立时昏死过去。 裂天道 刘启自与叶寒别过后,等回到酒楼便把自己锁在了卧房里,期间任凭谁人来敲门请见都一概不理,便是饭也不吃了。 他如此自锁房中从早至晚,心中在想的就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自己该不该听从叶寒的话,出卖兄弟换取平安。 可这一整日纠结之下,他却始终下不定决心。一边是他交往了十数年的好兄弟,大家彼此间已有了深厚的感情基础,他实在是狠不下决心去出卖兄弟讨得自己活命;可另一边又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他也鼓不起胆子去开罪,一时之间进退维谷,全无了主意。 这个问题在他脑中扯搅了一整日,直至黑夜降临,他终觉头痛欲裂,于是从椅上缓缓站起身来,撑扶着桌椅走到床旁和衣卧下,只想着闭目养神片刻,待头痛之症稍减后再做决定。 正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响,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跟着又就有一个女声响起:“哎哟,你都睡下啦?难怪没点灯呢!” 刘启正闭目静心,闻声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关艾进了屋,当下侧头睁眼看去,借着门外射进的光亮见到了站在桌旁的妻子。此时她正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到桌上,很显然,她是来给自己送吃的。 只听关艾继续说道:“你呀!心里面藏了事儿,又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快起来吃东西罢。”说话间也打起火折点燃了桌上油灯。 刘启伸手捏了捏额头,淡淡说道:“我没胃口,吃不下。” 关艾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把丈夫的手拿开,然后轻抚其上,过了片刻后,笑道:“也没生病呀,快起来吃了东西,顺便也跟我说一说你的心事。” 刘启这才坐起身来,但也不挪身离床,伸手去拉住了妻子的手,正色道:“我确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本来我是不该与你说的,可我又实在拿不定主意,也只好说与你听,咱俩看看此事该当如何抉择。” 关艾见丈夫神色凝重,心头一跳,忙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儿?” 刘启压低了嗓音,把今日早间发生的事向关艾详细叙说了一遍,末了又询问道:“依你之见,咱们该怎么办?” 关艾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我倒是觉得叶寒此人的身份大有可疑。” 刘启奇道:“此话怎讲?” 关艾道:“我也说不上具体的理由,仅是觉得此人的行径有些古怪。” 刘启追问道:“怎么个古怪法?把你的感觉说出来!” 关艾蹙眉道:“他的举动是不是太过低调了些?平日里锦衣卫办事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二百四十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二) 刘启心头一震,只觉妻子的话着实在理。锦衣卫办事素来都是张扬跋扈,要拿下区区一个“裂天道”,又何需使出这等分崩瓦解的手段,此时再回思叶寒的举动,也确是有违于常,当下暗自惊疑道:“莫非他真是假冒的?”可话才出口,又自摇头否定道:“不对!我见过他的腰牌,他不会是假冒的!” 关艾道:“眼珠子是黑的,银子可是白的!何况这‘裂天道’可是块大肥肉,他为了这口肥肉犯点险又有何不可?” 刘启仍是摇头道:“还是不对,假冒锦衣卫的后果你也是见过的,何况我与他交谈时,他神色从容淡定,看之不像是假冒。” 他说到此处,眼前又不禁浮现出了叶寒的模样,迟疑片刻后又自顾自地重重点头,肯定道:“嗯,他一定是真的锦衣卫!” 关艾忽然“噗嗤”一声笑起,说道:“你可真是被锦衣卫吓破了胆。依我看呐,这人只怕就是吃准了你恐惧锦衣卫的心思,在给你下套子呢!” 刘启连忙伸手去捂住了妻子的嘴,然后压着嗓子叮嘱道:“你可别乱说话!只怕这附近都埋伏着他们的人呢!” 关艾见丈夫如临大敌,只好点了点头示意知晓,不过她心底却始终不信叶寒是锦衣卫之说。 刘启放开了妻子,低声说道:“此事可是玩笑不得,你快说一说你的主张。” 关艾想了想,沉声道:“咱们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两位哥哥知晓罢,毕竟出卖朋友的事轻易做不得。再者说,人多主意多嘛,把两位哥哥都请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也好啊!” 刘启盯着妻子看了半晌,也不支声。 关艾被他看得脸上挂红,啐道:“看什么看!老夫老妻的,你想干嘛?” 刘启却没心思和她调笑,而是低声说道:“我不瞒你,我心里其实是不愿意告诉他俩的。” 关艾惊呼道:“啊!你要背弃兄弟…”说到此处,又自伸手捂住了嘴巴,急忙转头看了门口一眼,才回过头小声说道:“你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刘启摇头叹道:“唉,久居此地,倒是让你也沾上了一身的江湖义气,可你想过没有,咱们要是真的招惹上了锦衣卫,那往后就不会再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关艾急道:“可两位大哥向来待我俩极好,若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俩,我…我心不安呐!” 刘启瞪眼道:“便是告知了又有何意义,他们能斗得过锦衣卫吗?咱们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到时再被锦衣卫追究起来,咱们又有什么好果子吃?” 关艾渐渐被丈夫说动了心思,心想这天底下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决计不能把自家人的性命推入危险境地,于是小声嘟囔道:“那…那咱们就不要告诉两位哥哥了?” 刘启闭目思忖良久,忽然咬了咬牙,沉声道:“不可说!” 关艾顿时抖了个寒颤,问道:“那…那咱们往后该怎么办?” 刘启低声吩咐道:“你今夜就到密室去收拾细软,待我明日去会过叶寒后再做定夺。” 关艾点头应是,再站起身时眼中已然噙泪,她迈开步子欲要向门口走去,可忽又被刘启一把拉住。 关艾哽咽问道:“怎么啦?” 刘启眉头耸动半晌,终是没说下文,只是叮嘱道:“等夜深了再去密室。” 关艾又点了点头,提步往门口奔去,等一出了门去,立时轻泣出声。 刘启隔门听到了妻子的哭声,心头也不禁跟着发颤,但长叹一声后复又躺下了身去。 密林中 徐澈清楚记得,自己是将身子摔进一片灌木丛后才昏厥过去的,可眼下醒转过来的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身处于那片灌木丛中,而是光着膀子趴在一块大青石板上。 还容不得他多想,忽有一束阳光从左侧射来,位置不偏不倚地投到了他的面上,阳光刺眼灼目,立时逼得他闭上了眼睛,同时转头面向了另一侧。 他又睁开眼打量起周遭环境,但见此处高树密林环绕,耳旁又闻鸟虫脆鸣,便知自己仍在森林里,又四下张望一圈,直至确认周围并无人踪后,才算放下了心来,暗自庆幸道:“老天保佑,让我免遭了那恶人毒手。” 可担心稍减的他却又立马起了疑心,因为眼前的景象他此前并未见过,不由疑惑道:“却不知是谁救了我的性命?那恶人又去了哪里?” 他猛然想到了那本《杂病论贴》和三十两银子,急忙探手摸向腰间挂袋,入手发现东西仍在,心中立时一松,喜道:“当真是遇到好人了。” 只不过他这一动弹,立时就牵动了后背伤处,牵伤引疼,顿时令他龇牙咧嘴轻哼起来。他咬牙忍痛,欲要探手摸向后背查探伤处,可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清脆冰冷的声音喝道:“趴下去!别动!” 徐澈闻声辨出了说话之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急忙转头向声音传来的左侧看去。只见阳光下,一个身着湛蓝衣裳,脚穿素布青鞋,身材高挑丰盈的女子正冲自己疾步走来,可惜她的头面被一块白巾蒙住,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等她又走得近了些,人还未至,眼神先到,那晶透明亮的双眸突然射出一道凌厉寒光,戳入了徐澈的眼中。 徐澈这才看出,原来这个女子也是个高手。她此时疾步带风,但地上却不落印,足见内功非浅,但更为厉害的却还是她那一道眼神,饶是徐澈内力已然不弱,仍被她这一眼瞪得打了个哆嗦,暗道:“这姑娘好强的气势!是她救了我吗?”当下陪起笑脸,问道:“敢问是姑娘救了我吗?” 那女子冷冷道:“闭嘴,闭眼!” 徐澈不假思索应道:“是!” 立马紧紧闭上了双眼,可刚闭上了眼,他又不禁奇怪道:“咦?我干嘛要这么听话?她又要对我做什么?”想到此处,左眼微微露出条缝来,转眼向上瞟去,也正巧看到了那女子正掀起一角面巾,露出了一张殷桃小嘴,那唇色红润光泽,吹弹可破,此时又见她左手轻抬,迅速将一物送进口中咀嚼起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三) 徐澈看得是砰然心动,可还不容他多起心思,目光又被女子那掀起面巾的左手给勾了过去。他只觉此生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漂亮的手掌,便是好看如孟月那双弹琴的手指,也不能与之相媲美。 这只玉手的手指纤长如葱段,皮肤糯白如脂玉,就连关节处的褶皱也平滑紧致,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多余突出,此外,更有一根纤细青筋自无名指末梢关节起现,斜斜延伸到了衣袖之中,便如美玉上的奇纹点缀,叫人仅看一眼便终生不忘。 徐澈自窥见她那张殷桃小口伊始,便笃定此女子必定是一个美貌女子无疑,而此刻又见得她手若柔荑,更是心起遐想,只觉仅对她冠以“美丽”二字已不足为夸,该当用上一句“绝色佳人”才可相配。 不过他此刻的“偷窥”举动却没能逃过那女子的法眼,她先将口中之物吐握手中,随后猛起一脚踩向徐澈的伤处。徐澈顿时疼得“哎哟”直叫。 这女子的一脚并未留情,显然是要给徐澈一个教训,而徐澈也确实被实实在在教训了一顿,眼下的他疼得几近昏死过去,过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急忙求饶道:“姑…恩人姑娘饶命啊!我大半条命都快没了,你脚下留情啊!” 那姑娘也不理会徐澈,弯下腰去将手中的药物轻轻涂抹到他的后背伤处。 徐澈被她那只温软的手刚一触碰,顿时就没了痛觉,浑身犹如被电击一般,转瞬又起了酥麻之感,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舒坦,对涂抹之物出自她口中也孰无厌恶嫌弃之感,反倒还激发了他的兴奋源,身体上的某个部位也不由得起了反应。 可那女子却哪里知道徐澈的这些小变化,等把那药物均匀涂抹摊开后,直起身便欲离开。 徐澈见她要走,急忙从享受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忙喊道:“恩人姑娘慢走!” 那女子身形一顿,脚步迟了迟,但随即又恢复常态往前行去。 徐澈再不顾背上伤处,急忙站起身追至她身后,恭敬谢道:“多谢恩人姑娘救我性命!还请恩人姑娘留下芳名,以便让我日后还报恩情!” 那女子停住了脚步,却也不回头,只是寒声说道:“救你不过是我顺手为之。我既不想知道你是谁,也不要你日后回报。但眼下你若是再跟近一步,我便要取了你的性命。” 徐澈听她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中已含冷冷杀意,当下不敢再冒然跟进,只得停定了脚跟目送着她离去,心里大感遗憾,暗忖道:“世间上似她这般古道热肠的人已然不多了,可惜不能得知她名讳,当真是憾事一桩啊!” 那女子脚程奇快,仅眨眼的功夫便已不见了她的踪影,徐澈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好生失望,不由得一阵长吁短叹,随后又冲着空空荡荡的林间小道微微欠身再表谢意。 可等他再直起身来时,又猛然想到一个问题,急忙往那女子消失方向紧跑几步,大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我又该怎么出去?” 他这一声喊在林中激起了阵阵回响,过了许久才自消弭无声,又等了半晌,却仍不闻有人回应,他大感失望,不过更让他感到失望遗憾的,却是不能再见到那女子,复又长叹一声,失落自语道:“唉,她真的走了…” 不过沮丧的念头仅在他心里浮掠一过,下一瞬间,他便自我安慰道:“徐澈啊徐澈,恩人姑娘既已救了你的性命,那已经是你莫大的福份,你又怎能再抱有非分之想,若是有缘,他日也自会得见!” 如此自我宽慰过一番后,他的情绪渐好,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可就在他欲要转身离开时,忽又惊“咦”了一声,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番动作之后,后背上的伤处居然并无痛感,急忙探手摸向后背。这一摸之下方才发现,原来伤处竟然已结起了疤,当下轻轻活动脊背,仍不觉有疼痛感觉,当即欣喜若狂,心知自己背上的刀伤已然好了六七成,暗想:“却不知恩人姑娘所使这药唤做什么名字。嘿,此药的药效之强,只怕比之陆叔叔的外伤奇药‘雪玉霜’也不遑多让!” 见伤势大愈,徐澈的心情愈发好了起来,当下就起了走出森林去的念头。他身随意动,抬脚迈步便走,可刚走出去没两步,猛又发现一事,他此时正光着膀子呢! 急忙寻眼四看,欲要寻找自己的那件旧衣服,心想好坏脏污不论,只要能穿到身上多少也就算是遮羞了。但他眼光所及之处并不见自己的那件破衣服,不过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意外之物,在那块青石板的左下角处,正整齐搁着一块墨蓝色的绸缎。他急忙走过去,伸手拿起轻轻抖开,竟是一块未裁缝过的原布料,当下略一思索,便笃定道:“嗯,这块绸缎定是恩人姑娘留给我的!” 他心下有了定论,不禁又想:“嘿嘿,恩人姑娘要对我施救必然是要先脱下我的旧衣服,不过那旧衣服又是破洞又是血污,必是被她给扔掉了,她当然也料想到我**着身子极是不雅,是以才留了这块布料给我…哎,只是可惜了,这块布要是做成一件衣服就更好啦!” 想到此处,他的眼眸猛然一亮,惊呼道:“恩人姑娘大可不必给我一块这样的布啊!哈,除非是她的家里没有男人的衣服!这么说来,莫非她是隐居在此地的隐士?嗯,对!恩人姑娘必定不会随身携带着这样一块布料,她定然是隐居在这山里的!”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的绸缎,忽又笑道:“嘿嘿,我与恩人姑娘果然是缘分未尽,这块绸缎便是媒介,待他日我无俗事缠身时便来此间寻她,到时也一并谢过她的救命恩情!” 眼下打定了主意,他再不拖沓,抖展了绸缎便欲披到身上,可忽又想道:“不行,我背上有伤,若是将这块绸缎披上了定会被玷脏的,这可万万不行!”心起此念,于是又把已展开了的绸缎重新叠整好拿在手中,心想光着膀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人来看,待到寻见了人家时再花钱去买上一件就好。 起程再行,他仍是抱守着一贯秉承的信念,坚信利在北方,于是举目看日辨清了方向后,迈开了脚步,往着北边行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四) 翌日 卯时末刻 若换在平日里,刘启早该吃过早茶出店溜达去了,但今日不同往时,因失眠整宿之故,此刻的他仍躺在床上,不过他不起身倒非是想要补觉,而是只有这样静静的躺着才能让他的心境获得短时的平静,同时也让心灵得以短暂的解脱。 他自昨夜狠下了决心要“明哲保身”后,随之而来的深深负罪感便开始折磨着他的内心。起初他尽力在逃避着这些念头的侵蚀,却怎奈越是不愿想起,却越是想得厉害,以至想彻了整夜,等挨近天明时分,他已经心力交瘁,只想在这床上挨过一时算一时。 但他的拖延大法终究是被妻子的敲门声给破了功,他只得坐起身来喊道:“进来罢!” 妻子关艾进到屋里,在与他对视过一眼后,不禁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是一宿没睡吗?眼睛里怎会有这么多的血丝?” 刘启伸手趣揉着眼睛,口里随便“嗯啊”一声算是回应。 关艾走上前几步,凑到他的耳旁低声道:“东西已经收拾妥当了,也跟儿子说了这个消息,就等你拿个主意,看咱们几时出发?” 刘启闭目长吸了口气,淡淡道:“且先不急,待我再去会一会那人。” 关艾蹙眉道:“那我陪你一块去吧!” 刘启摇头道:“既然决定了要走,就得做得隐蔽些,与叶寒相会我自去便可,你在酒楼里仍照往常作息就好,但要切记绝不可让外人瞧出任何端倪来!” 关艾重重点头,应道:“其中关系我理会得,倒是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呐!记得快去快回!” 刘启起身接过妻子递来的面巾,胡乱擦了擦脸后便移步到了楼下,先照旧到正厅里吃起了早茶,再如往常那般与周遭的人众谈笑风生一阵,不过他在说笑间却是不忘约定时间,只等约定时间渐近,立马辞身要走。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与他颇为熟稔的行脚汉子忽然笑问道:“刘掌柜的这时出门去,可是又要去干那‘叫花子烤太阳’的勾当了?” 刘启虽知他多半是在说笑,但在这特殊时期里,任何一句不似正经的话总不免要勾起他的几分敏感心思,他当下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那汉子咧嘴露出了一口白牙,大笑道:“所谓‘叫花烤太阳子’,不就是享天福嘛!” 刘启摇头苦笑,啐道:“呸,你老兄要想享这福份,可还享不到哩!” 他出了门后,像往常一样迈着慢慢悠悠的脚步走到了约定的地点,将手里的马札放下落坐其上,假作是在晒太阳,眼睛却是一刻不闲,不住地扫视着四周,暗暗搜寻着叶寒的身影。 可望眼欲穿的他苦等到了傍晚时分也没有见到叶寒露面,如此一来,他开始有些心慌了,暗里对叶寒的失约行为不住地猜测起来,只是他的那些猜测中,竟没有一个是乐观念头,全都是些悲观负面的猜想,到得最后,他竟猜想叶寒今日的失约肯定是想把自己也一并杀了。他认定此念后,心灰意懒,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酒楼里,可刚跨步进门去,便见迎面一桌是自己的两个把兄弟正在喝酒。 乍见到这两人,刘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脚下也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步。好在他的这个举动并未被正在举杯饮酒的两人看见,只等他二人把酒碗放下时,方才发现了神色古怪的刘启。其中落坐在南首位的那个汉子朗声招呼道:“三弟今日是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快过来坐下喝一杯!” 说话这汉子名叫刘定安,生得魁梧粗壮,面容周正,一眼望去虎虎生威。他原是“北齐帮”的领头,因骁勇善战,又使得一手好单刀,是以被道上的人称作“砍刀刘”,也因他在此间三人中排行老二,平日里刘启便唤他“刘二哥”。 刘定安话音刚落,在北首位上的那个刀疤脸汉子便接话道:“哼,他能到哪里去,我都瞧见了,他在道上傻坐了一天!” 刀疤脸汉子名叫唐光北,也生得是高大壮硕,武功在刘定安之上,便被拜为了大哥,只是他为人粗暴,行事鲁莽,心思上实不及另外两人灵窍。 刘启听他的语气里似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心头一跳,虽不知他为何如此,但又不敢怠慢了,当即赔笑解释道:“也不知我这身子近来是犯了什么毛病,非是要多晒一晒太阳才会舒坦,让大哥见笑了。”说完微微欠身,眼角的余光却是紧紧地盯着唐光北面上的变化。 岂料唐光北竟是拍掌大笑道:“你看!被我猜到了吧!我就知道你是生病了!”旋即又埋怨道:“你呀!从前我要教你练武强身,可你每次都是推脱逃开,要是一早跟了我练武,保管你身状如牛,又哪会受了什么病害!” 刘启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唐光北素来有心授他武艺不假,只可惜他对修炼武功孰无兴趣,平日里也懒得多动弹,是以唐光北每每提及,都被他含糊唐塞过去,不过眼下他正心虚气短,也不敢再直言拒绝,只得躬身笑道:“大哥说的是,只等过了这几日病期,我便开始跟你学武。” 唐光北闻言,眼中顿**光,立马冲到了刘启的身边,大笑道:“你得说话算话啊!”回头又冲刘定安喊道:“今日你也在场,他的话你可是听到了,你是见证人!” 刘定安苦笑摇头,他也弄不清楚自己的这位大哥怎么就这么好为人师。 唐光北见他摇头,当下一愣,随即喝问道:“怎么?让你做个见证都不乐意了?” 刘定安连忙摆手道:“不,不。都是自家兄弟,哪有什么愿不愿的。我只是在想啊,老三的毛病多半是体虚所致,不如咱俩明日进山里去打只老虎来给他补补身子?” 唐光北一听,立马拍掌附和道:“不错,不错!既要学武就得先把身子给补结实了,还是二弟想的周全。”转面又对刘启说道:“你待会儿去告诉厨子,就说咱们明天晚上吃老虎肉,让他把煮汤的佐料都备全咯!” 刘启见眼前二人对自己极尽关怀,心头为之一暖,又延想起三人往日里的种种情谊,愈发情难自已,一时间,关于叶寒的事几欲脱口说出。 第二百四十三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五) 可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掌柜的,住店。” 那声音清脆悦耳,犹如风吹清铃,顿令厅中众人心头一阵酥麻。随后三兄弟齐齐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材曼妙的紫衫女子正俏立于柜台旁,但因她戴着斗笠,帽檐又压得极低,一眼望去只见身段不见面容。 唐光北和刘定安相互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能有这等好身段的女子,想来模样必不会差。然而刘启的心思却与身旁这二人大相径庭,他对眼前这个紫衣姑娘好生感激,心想若是没有她这一声喊将自己及时唤醒过来,那自己肯定是憋持不住要把叶寒的事给说了出来,于是堆起了笑脸,急忙迎上前去,温言问道:“姑娘是一个人吗?要间什么房?” 但见那紫衣女子素手一翻,一锭碎银便放在了柜台上,说道:“一间上房,吃的也要一些,做好了差人送到房里来。” 刘启瞥了一眼桌上那块不小的碎银,心知今日是遇上阔主了,不由就对这紫衣女子的容貌起了好奇,当下微微躬身,探头问道:“还请姑娘报个菜名出来,我也好吩咐厨子照做。” 他说话的同时,眼珠更不闲停,目光直往那紫衣女子的帽檐下探去,只可惜目光所及之处,仅是看见了一角黑纱。 原来这紫衣女子除了以帽檐做保护外,还在面上另外罩上了一层面巾加护。可如此一来,倒叫刘启的好奇之心更胜,暗下对她的容貌又自猜测起来。 紫衣女子却不去看刘启,只是随口说道:“烧几样拿手菜来就好。”说完自顾自地便往楼口走去。 刘启在心里暗叫这女子怪人,抬眼却正巧瞧见跑堂的小二哥张福生正从厨房里出来,于是冲他吩咐道:“福生!快伺候那位姑娘到东首上房去!” 张福生此时正在举袖擦汗,当听到掌柜的吩咐后,急忙寻眼看去,但见是个姑娘,顿时喜笑颜开,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她近旁,殷勤道:“姑娘这边请!哎哟…这楼梯的台阶可是高,您得小心走,要是需要小的搀扶您就言语,千万别客气…” 刘定安和唐光北也同样盯着那紫衣女子的一举一动,直至她的身影隐没于转角,两人方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刘定安咋舌叹道:“可惜了,不能一睹容貌…” 唐光北瞪眼道:“这还不简单,咱们寻上去看一眼便是。”说完作势要走。 刘启急忙上前要拦,可刘定安却更先了一步,又听他向唐光北劝道:“大哥不可!咱们可不能引头坏了规矩,更不可自损了名声!” 他这句话的分量不轻,效果也立竿见影,唐光北果然停下了脚步,点头应道:“不错,老二提醒的对,凡是进到这店里的人,咱们都要礼遇之,这是规矩,轻易违犯不得!” 刘启看着唐光北面上的笃定表情,心中大慰,要知道他为了让眼前这位蛮横的大哥学会恪守礼数规矩,私下里可是没少花费精力和时间,此时见他能强行自抑,心中实在替他高兴,正欲上前去赞扬他两句,可忽又忍住了,暗暗苦恼道:“你都要做伪君子了,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旁人…” 就在这时,刘定安忽然大笑起来,转面冲刘启喊道:“看来咱们还得再帮大哥张罗一回,今年无论如何都得助大哥娶上婆娘!你说…咦?三弟,你发什么楞呢?” 刘启正在出神,直到被刘定安拔高的嗓门喊过这一声后方才回过神来,急忙解释道:“哎哟,对不住啊!刚才晃了神,劳烦二哥再说一遍。” 刘定安忽然挑了挑眉,戏谑道:“怎么?见了个漂亮娘们就被勾了魂去?你就不怕弟妹吃醋吗?哈哈哈哈…” 一旁的唐光北也跟着大声笑起。 刘启见状,也只得陪着讪笑几声,旋即岔话问道:“二哥刚才说的是什么事儿?” 刘定安道:“我是说呀,咱们下半年里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给大哥相门亲事!” 刘启大以为意,忙点头附和道:“不错!确是今年里的头等大事儿!” 一旁的唐光北见他二人突然煞有介事地讨论起为自己取亲的事来,面上忽现古怪神色,先是害羞,再变犹豫,最后又化作了满面的兴奋之色,就连脸上那块凸起的刀疤也应激翻变成了紫红色。 本来嘛,以唐光北的年纪论来,现今他最差也该是妻儿俱全,但偏偏他这人似是被老天爷割断了姻缘线,无论是旁人的撮合,还是自己去追寻,到得最后都无一例外均以失败而告终。经年下来,旁人也算是想明白了,这唐光北多半是上辈子得罪过月老,以至此生不结姻缘,于是纷纷转而劝他,既然长久的姻缘寻不着,倒不如常去烟花之地做那快活一夜的夫妻。起初他颇觉此言在理,也就“纳言从行”,贵州境内的青楼他是一个不落的都关照了个遍。 然而肉欲横流却终究没能湮没他心中渴望真正爱情的小火苗,他也不相信自己是被月老遗弃的人,为此他还特意到过梵净山、鸡足山等等佛门福地求过姻缘,只求命中注定的那个女子能不期而遇,是以此时再听到刘定安的这番话,他心中复又燃起了激情,连忙应声道:“好,好…” 刘定安仗着酒劲,豪气更甚,一拍桌子,大笑道:“去他娘的月老!大哥的亲事在今年里横竖都得办了!” 唐光北却急忙劝阻止道:“事是一定要办的,可月老就别骂了…” 刘启不禁莞尔,正欲调笑他几句,忽又听得楼梯处传来了极重的脚步声,接着张福生那低沉的咒骂声也随之而来:“蒙着个脸,肯定是个丑八怪,还敢打老子…” 这个动静不小,唐光北和刘定安也同样被吸引了注意,于是乎,三人几乎同时转眼望向自楼梯上走下来的张福生,但见此时的他正用手捂住了左脸,急步向楼下走来。 刘定安走到楼梯口将他拦住,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六) 张福生忙将手掌移开,露出了左脸颊上的五个鲜红指印,大着舌头说道:“二爷,我敢肯定那婆娘绝对是个丑八怪!哪有人大晚上又是带帽子又是罩面巾的!绝对是在遮丑!” 刘定安转身望向刘启,大笑道:“三弟,你先前可真是运气好,不然这耳刮子可就得是你受着了!”回头又对张福生说道:“挨了一巴掌居然还啥都没见着,你小子也真是个脓包!” 张福生得神色愈加委屈了。 刘启苦笑摇头,向张福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唐光北忽然眼珠一转,怒喝道:“这婆娘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咱们的地盘上打人!我非得去找她论理不可!”说完迈步便要上楼。 刘定安急忙拦道:“大哥不可,这件事儿上咱们可是占不着理的。” 刘启也知道唐光北心里在打的小九九,他上楼理论是假,借了这个由头去看那女子的模样是真,于是也上前劝道:“大哥稍安,这件事只等她明日下了楼来咱们再去与她理论。” 唐光北闻言,只得作罢,不过仍是重重“哼”了一声以示不忿。 随后三人各自落坐,又继续说了些闲话。少顷,忽然听得店门外传来了一个喝骂声:“好你个死鬼刘启!一整日不见你的踪影,你究竟死哪里去了?” 闻听到这一声狮子吼,三人均是一惊,立马齐齐回头望向发声处,只见刘启的妻子关艾不知何时已到了门口,正双手叉腰,横眉竖目地瞪着刘启,在见到他转身过来,又骂道:“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可不与你甘休!” 关艾平素虽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但如今日这般怒火失态倒也极是少见,是以三人都不禁愣住了。 刘定安最先回过神来,见关艾此时面上满布怒色,心中暗叫不好,只道自己先前调侃刘启的玩笑话被她给听了去,眼下正在喝着飞醋。于是他只好佯装不知,面上现出疑惑之色,温言劝道:“这是怎么啦?弟妹怎么发这么大火?有什么事…” 可还不容他把话说完,便听关艾干脆利落地吼道:“滚!” 刘定安一时语塞,一旁的刘启却是大惊失色,心中只想自己的妻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患上失心疯了?竟然敢这么呵斥刘定安? 这时又听唐光北从旁解释道:“刘启老弟今天是去晒…” 仍是未说完,仍是被一个清脆的“滚”字打断。 刘启瞠目结舌,半晌无语,心中只想一个念头:“莫非真是疯了?” 这时刘定安忽然向刘启偏了偏身子,低声道:“忽然想起今日晾晒的衣物还尚在屋外,哥哥这就先走一步了,三弟保重!告辞了!”说完也不等刘启反应,面上堆起笑意快步向前走去,路过关艾身旁时,不忘抱拳说道:“哥哥家里有事儿,就先走一步,弟妹请!”话音刚落,便闪身出了门去。 唐光北自然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当下依葫芦画瓢,冲着刘启说道:“三弟,我…我走了!” 言毕快步向门口走去,路过关艾的身旁时,也同样抱拳说道:“弟妹…下手轻点。”随后一闪身,也出了门去。 两人走后,厅中便只剩下了刘启夫妻二人,刘启此刻也缓过了神来,不由皱眉问道:“你这是何故?” 关艾迈步上前,瞪眼低声道:“我要是不这样,他俩能走吗?”又贴到丈夫的跟前,问道:“见到那人没有?可有什么消息?” 刘启瞥眼望向门外,确认无人后才小声道:“咱们回房去说。” 关艾也谨慎地四下顾盼一圈,方才应道:“快走!” 两人回到了二楼卧房,刘启先小心地将门栓插好,又关了所有的窗户,这才拉着妻子坐到床边,沉声道:“我今日没有见到叶寒!” 关艾惊呼道:“啊?没见到?怎么会没见到呢?” 刘启道:“没见到就是没见到啊!我也在纳闷呢!” 关艾沉吟道:“莫非是他忘记了…”可话才出口便自觉荒谬,于是又改口道:“他会不会是被别的事给耽搁了?” 刘启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 关艾急问道:“不过什么?” 刘启想了想,摇头道:“罢了,待我明日再去候上他一日。” 关艾啐道:“呸,你心里肯定还有别的打算,快说给我听!” 刘启伸手去捏了捏自己的额头,叹道:“我在犹豫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大哥与二哥知晓。唔,要是明日叶寒再不出现,咱们就把此事说出来可好?” 关艾冷笑道:“我还道你是想出了个什么好主意来,原来是想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馊主意!” 刘启奇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关艾道:“你都忘了昨日是如何劝我的啦?我好不容易铁起了心肠,你却要在此时动摇起心思?我告诉你,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既然在昨日选择了不告知他俩知道,那往后就再没机会说了!” 刘启被妻子的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同时也颇不解“再没机会说”为何意,于是问道:“怎么会没机会说呢?” 关艾道:“你平素也算是个机敏之人,怎么今日说出的话竟如此愚幼?此事发生的时候你瞒着他俩不说,过了两日却又去告知,那请问他俩会作何感想?他们必然会认为你犹豫了,也肯定动出卖他们的心思!所以这件事咱们一定不能提及,就算最后大家都平安无事了,也绝不能说出来!” 刘启伸掌猛击额头,沉声骂道:“刘启啊刘启!你可真是这个蠢货!” 关艾伸出手去拉住了丈夫的手掌,柔声劝道:“事已至此,咱们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你先前想的昏招可千万使不得啊!” 刘启反掌握住了妻子的手,感激道:“真庆幸有你在我身边!否则以我此刻的浑浊脑袋,只怕是要惹出大祸来啊!” 关艾摇头道:“你呀!真是被吓昏了脑袋,否则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会想不到?” 刘启道:“我没你不行,往后我都听你的,你怎么说我就照着怎么做!”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七) 关艾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柔声说道:“那好,你既然这么听我的话,那我可就发号施令啦!” 刘启忽然贴上前去亲了亲妻子的额头,微笑道:“你说吧!” 关艾抽回手掌,啐道:“都老夫老妻了,你还给我来这个,也不怕羞!” 刘启瞪眼道:“我亲的是自家媳妇,又有什么好害羞的?” 关艾一把将他推开,站起身道:“呸!都没个正行。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碗面来?” 被她这么一提醒,刘启倒也真觉得有些饿了,于是点头应道:“好啊,做碗素面给我就行。” 关艾应了声好,转身下楼去煮面,刘启看着缓缓关上的房门,不禁长长舒了口气,随后双手枕头缓缓躺下身去,闭目养神静等面来。 话说此时的唐光北和刘定安正并肩在“裂天道”里走着,若是换在平日的此时,他二人定然是要落宿在酒楼里了,但今日情况特殊,两人都不愿留下当讨嫌的“和事佬”,眼下正顺着“裂天道”往南边道口旁的山寨走去。 走了一会儿后,唐光北忽然停住了脚步,一旁刘定安也跟着停了下来,问道:“大哥,怎么不走了?” 唐光北支吾道:“那个,我…我想去拉屎…” 刘定安顿时绷不住了,大笑出声来,连忙摆手道:“大哥快去方便,我就在这里等着。” 唐光北犹豫道:“怕有…有人…” 刘定安好奇道:“咱们过了酉时就封道,眼下哪里来的人啊?” 确如他所言,此时月光洒下,空空荡荡的长道上除了他二人的身影外,再无人踪。 唐光北摇头道:“不是有人,是…我要去茅房!” 刘定安被他搞得有些糊涂了,心想平日里也没少见他唐光北在外拉野屎,怎么这时候突然就讲究起来了,于是问道:“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要是有事,你就跟兄弟我说啊!” 唐光北不耐烦道:“你别管我了,你先走,我一会儿就跟上来!” 刘定安心中更奇,不依不饶地问道:“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唐光北怒道:“叫你走就走,哪来那么多的废话?难道看我拉屎很美吗?” 刘定安见他动怒,大感吃惊,但也知道不可再问,毕竟他是大哥,也不可过分违逆他的心意,当下只好说道:“那我在前边等你。”心中却暗想:“他这般反常,肯定是藏了古怪心思,待我一会儿悄悄跟上他,瞧他到底要去干嘛!” 唐光北连连摆手道:“快走,你快走!我要憋不住了!你要是走得慢了,我可就要屙裤子里了!”说完一闪身,整个人就隐没在了石崖下的黑暗里。 刘定安苦笑摇头的同时也不住地叹气,暗想自己的这位大哥可真是心思简单,眼下编的这个谎也忒粗鄙了些,要是遇上一个即较真又不惯着他的主儿,那他多半就要气急杀人了。如此一想,只好抬脚就走,只等离得远些再回头去跟踪他。 果然,唐光北哪里是在拉屎,他只等瞧刘定安的身影不见后,便急匆匆向酒楼方向奔去,但他也不露身到月光下行走,而是隐匿在道旁的黑暗中穿梭潜行。只不过他的一切动作却没能逃过跟在他身后的那双眼睛,来自于刘定安的眼睛。 于是黑暗中便有了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而这两道身影也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向酒楼方向行进。 女人! 此刻的唐光北心里只想女人,更准确的说来是只想那个紫衣女子。眼下的他如中了心魔一般,满脑子都在幻想着紫衣女人的面容,他告诉自己,今夜无论如何都要一睹这个女子的容颜,不惜一切代价! 等唐光北再回到酒楼时,大门已经关闭了,他本欲上前去敲门,可刚走到门口忽又忍住了,心想:“不行,我不可使蛮,否则就是坏了规矩。”抬眼望向二楼,只见紫衣女子入住的东首房间里尚有亮光射出,他心中顿时就有了计较,得意道:“老子就上房揭瓦看她一眼,嘿嘿,神不知鬼不觉!” 他心中起意,脚下更不迟疑,立马挪步到酒楼的东侧,随后提气一口纵身跃起,在半空中施展出轻功蹬壁上窜,而后稳稳落身到了紫衣女子所住房间的瓦顶之上。他轻踏瓦片,悄步向正中位置走去,等到了预想的位置后,又缓缓趴下身去,再探出一手轻轻揭去一块瓦片,投目望下。 这一眼看去可是不得了,眼前的画面令他瞬间血脉喷张,一股心血直冲脑顶,激得他连呼吸都快忘记了,可到了下一个弹指,他又激动得欲将自己的那颗大脑袋整个从瓦缝中硬塞下去,以求看得更真切些。 屋里,紫衣女子正躺在洒满花瓣的枣红色浴盆中。突然,她那似白瓷玉藕一般的双臂缓缓从水中探出,左手顺势掬起一片花瓣捧于手心中,跟着又将这片花瓣小心翼翼地转递到右手心,如此停滞了片刻,忽又曲起右腿浮出水面,而后慢慢靠向右手所停的位置,最后陡翻手腕,将那片花瓣轻柔地浇落到右膝上,再任由着花瓣肆意滑落而下。 唐光北看到此幕,愈发感到口舌干燥,深吸了一口自澡盆中升腾至面前的气雾,猛然抖了个激灵,心想美人沐浴的画面自己也算见过不少,能激起自己反应的也有许多回,但自看过了眼前的这一幕后,从前的那些记忆似乎都已变得黯然无光了,余生脑海里但凡再想起美人沐浴图,那就只有今夜此幕了! 即要留做深刻记忆,那就该看得更仔细一些,唐光北只觉眼前片瓦的空隙已然不能满足自己双眼的欲望,于是伸手欲要再揭开旁边一瓦。可就在他要动手之时,忽然就听到屋中女子“咯咯”笑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顿叫唐光北吃了一惊,手上也立时不敢再动作了,当即屏气凝神趴下身去,不过眼睛却是一刻不停闲,仍旧对浴盆里的女子投去贪婪目光。 第二百四十六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八) 屋里,紫衣女子笑罢,忽然问道:“做梁上君子观我沐浴,岂非是在隔鞋搔痒?你就不想到屋里来看个真切吗?” 唐光北见自己的行迹被发现了,先是惊慌,后转惊奇,暗想:“这娘们儿是怎么发现我的?莫非…莫非她会功夫?” 紫衣女子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解释道:“我都从镜子里看见你啦!” 唐光北寻眼看去,果然在她澡盆旁的小桌上见到有一面小圆镜,而此时镜面的方向正是冲上,也刚好能从其中看到自己。他皱了皱眉,暗呼道:“妈的,疏忽了!” 这时又听紫衣女子说道:“你就不想看看我长的是美是丑吗?还是说你的胆量就只够做个梁上君子?” 唐光北瞪目圆睁,他平素最恶旁人说他胆小,因此但有胆大可为之事他必做之,更何况他此番复返本就是为了瞧这女子容颜,眼下目的未达,自无退缩之理,于是大声道:“有何不敢!我这就下来!” 紫衣女子急道:“且慢!” 唐光北大笑道:“怎么?你这是后悔了?那可不行!” 紫衣女子笑道:“哪里是后悔呀!奴家是要提醒你,先将瓦片盖上,免得便宜了后人!” 唐光北奇道:“这里哪还有什么旁人在侧?”他话虽如此说,却仍不免警觉地转眼看向四周,但见无人后,又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紫衣女子道:“奴家仅是提醒而已,你快下来吧!” 唐光北将瓦片盖上,随后起身跃下瓦顶,待落身至窗口处,左手急出扣住了窗外护栏,右手探前推开悬窗,一个鱼跃进到了屋中。 他站起身来,寻眼向浴盆看去,可这时的浴盆里已然空空,紫衣女子早不见了踪影,又寻眼扫视一圈,仍是不见,当即喝问道:“你躲哪里去了?快出来!” 他话音刚歇,便见那紫衣女子忽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仅这一瞬间的功夫,她便已重新穿整好了衣服。当然,帽子和面巾也一样不落,将头部包裹得不露分毫。 唐光北见状,心头莫名一凛,他为人虽是鲁莽草率,但却不傻,心想这女子必不简单,于是后退一步挨近窗口,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紫衣女子轻声一笑,跟着挪步走到桌旁跃身坐到桌上,双腿开始一前一后轻轻荡着,偏头问道:“那你想我是什么人呀?” 唐光北不由得愣了愣,他原本对这紫衣女子怀有一份美好遐想,甚至还在幻想着能否与其结成良缘,但眼下见她言行举止浮荡露艳,便猜想她多半是个风尘女子,心中的遐想瞬间破灭。可遐想虽破,欲望却是不易消弭,他转而又想,即是风尘女子,那能与她有一夜风流倒也快意,是以才不做多想便跃下房来。 但此时忽被她这么一问,唐光北心中疑窦顿生,稍一犹豫,又自鼓气道:“就算她身份古怪又有何妨,终归是个女流之辈,难道我会降不住她?”于是挺了挺腰板,喝道:“我管你是什么人呢!你快把真容露出来让我瞧瞧!” 紫衣女子道:“大爷要瞧奴家的脸倒也不难,只是得花费些代价。” 唐光北心头一松,暗道:“他娘的,吓了老子一跳,到底还是个风尘女子嘛!”当即咧嘴笑道:“这个好说!老子不单是要看你的脸,就连你的身子老子也要了!” 紫衣女子却只是嗤笑连连,身子不动半分。 唐光北听她笑声酥软绵缠,体内更觉燥热难耐,问道:“你是怕老子不给钱么?”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蓝色荷包丢了过去,又催促道:“你先把脸露出来,待会儿再把老子伺候的舒坦了,老子还另外有赏!” 紫衣女子接住了荷包,轻轻掂了掂,估摸出约有二十两银子,当下轻轻摇头道:“大爷也忒小气了些,仅花这区区二十两银子,可是连三流姑娘的房门都休想进去呀!” 唐光北嗤鼻道:“你且打开看看再作言语!” 紫衣女子依言将荷包打开,然后凑到帽檐下,旋即惊呼道:“啊!是金子!” 唐光北得意道:“这点本钱够不够瞧你面容了?” 紫衣女子笑道:“足够啦!”将荷包揣进腰间绣袋中,又道:“你转过去吧!” 唐光北眉头一锁,寒声道:“不行,老子就得这么看着你!” 紫衣女子也不多作坚持,抬起右手向他招了招,说道:“那你就靠近一些罢。” 唐光北嘴上叫嚣得厉害,可真等紫衣女子招他上前时,他又变得迟疑不决起来,虽说他对眼前的这个女子似是着了魔一般迷恋,但又隐隐间觉得这个女子并不简单,是以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脚下踌躇不前。 紫衣女子“噗嗤”一笑,问道:“大爷不是还想要奴家的身子吗?难道说…你只是用看的?” 她这话明显就是在质疑唐光北是不是男人。唐光北果然暴怒如雷,他哪受得了这等轻蔑,当下抢身近到紫衣女子身前,探手就向她那高挺傲人的胸脯抓去,同时狠声道:“你竟敢怀疑老子是不是真男人!?那就先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只可惜唐光北探出去的右手并没能落到紫衣女子的胸脯上,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居然不能动弹了,仅一瞬间的功夫,就觉舌头麻木,张口欲语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以全身唯一能动的一双眼睛瞪向眼前女子,目光中既蕴惊恐,又含疑问,但更多的却是滔天怒意。 紫衣女子并不去与他对视,当下让开他的身子跳落地上,随后又围着他转了个一圈,说道:“你这个人呀,看看就好了呀,干嘛非要动手呢?我的身子早已许给别人啦!旁人可是轻易碰不得哟!” 唐光北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不过仍倔强地以眼神问候着紫衣女子的一家老小。 紫衣女子见他眼神恶毒,自然猜到他的心思,于是抬起脚尖踢向他腰间的“阳关穴”。她这一脚毫不留情,唐光北顿时疼得口中连发“呜呜”之声。 第二百四十七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九) 紫衣女子再不去理会唐光北,径直走到窗旁,竖杆撑起窗面,笑道:“看到自己的大哥受难,做弟弟的不该下来相帮吗?还是说你也是冲着看我沐浴来的?” 她话音刚落,屋顶上便传来了刘定安的声音说道:“我这位大哥心事简单,行事鲁莽,先前得罪了女侠自该受罚。但得饶人处且饶人,还请女侠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位大哥吧!” 紫衣女子咋舌叹道:“唉!你到底是不愿意跟结义大哥共患难呀!” 屋顶上的刘定安听闻此言,本已铁青的面色上又添了几分寒霜,心想:“这贼婆娘好贼的心思,她这话分明是在说给大哥听,好叫我那头脑简单的大哥误以为我是在贪生怕死不愿下去救他!”当即明言道:“大哥莫要听她挑拨,此女子有邪门手段,我若此时下去多半也要着了她的道,到时咱哥俩可就谁也救不得谁了!” 唐光北在听到刘定安的声音后,知道他是尾随自己而来,心头顿时来气,但此刻又听得他的解释,大感赞同。可他眼下不能言语,只得以鼻音来回应自己的二弟。 紫衣女子依旧守在窗旁,娇媚笑问道:“刘二爷真的不愿意下来吗?” 刘定安不置可否,只是言辞恳切地问道:“敢问女侠如何才肯放过我大哥?” 紫衣女子仍是笑吟吟说道:“你下来嘛,下来我就告诉你。” 可她越是强烈要求,刘定安就越感心中不安,当下仍是拒绝道:“女侠只管吩咐,在下能听得清楚!” 紫衣女子语气忽然一变,叹了口气,问道:“你这人可真是不知好歹,我且问你,你适才可有闻到桂花香气?” 刘定安略一回思,猛然想起自己此前确实闻到了桂花香气,但只道是屋中沐浴之人用了香薰,是以并未在意,然此时听她突然提及,当即心头一凛,暗道:“莫非…这香气便是毒药?” 紫衣女子见他迟迟不语,又接着说道:“没错,这香气便是毒药,你和你的大哥都中了我的‘尸缠香’之毒,只怕过不了多时你就会像你的这位大哥一样,再也动弹不得啦!眼下我好心劝你下来,是为了避免待会儿你身体僵直后自屋顶摔落下去,可你既不愿意下来,那待会儿摔死了可不能怨我哟!” 刘定安大惊,连忙催动内力察查起自己的身体。这一查之下,虽感体内无恙,但左腿却是有些麻了,当下对她所言倒也信了大半,不过心里却还在犹豫着到底该不该下去。 只听紫衣女子又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办事犹犹豫豫的?难道躲在上面就不会毒发了吗?” 刘定安沉吟片刻,心想横竖都是着了道,不如下去看看她究竟欲意何为,于是朗声道:“那就打扰了!” 伴随着“呼哧”一声响后,刘定安已从窗外纵身跃进了房中。他先瞟一眼唐光北,但见自己的大哥除了不能动掸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异样情况,在与其对视过一眼后,又转面望向紫衣女子,抱拳道:“女侠此来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咱们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女侠有何需要不妨明言。” 紫衣女子缓缓坐回到椅子上,笑道:“看来要办事还得是找刘二爷呀!不错,我确有一件事需要二爷帮忙。” 刘定安心下稍安,既然是寻到自己帮忙,那眼下的局面就有得商量,当下点头问道:“却不知女侠想要我们兄弟二人去做什么?” 紫衣女子转面望向窗外,说道:“我要二爷在这道上帮我顺一样东西。” 刘定安听她但说帮忙时只提自己,且均是以“二爷”相称,心中便已生疑,眼下又听得她说出了一个“顺”,不由得目光一寒,试探问道:“你可是要我去干顺手牵羊的勾当?” 紫衣女子拍掌笑道:“刘二爷果然聪明,一语中的!” 刘定安大吃一惊,面色陡变,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又如何得知我的手段?”说话间,身子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刘定安会之所以如此紧张,也自有他的道理。他幼时失亲,流落街头,全凭着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混迹尘世养活自己,到得后来也不知他遇有何等缘法,竟攀搭上了“盗圣”白玉汤的脉线,成为了“盗圣”的入室弟子,此后他经年苦学苦练,终于习得了一身“妙手空空”的大本领,自此便以这一手绝妙无双的“盗术”闯荡江湖,几年之下倒也扬了声名。 但一个“盗”字终非义举,刘定安也因为背负盗名而处处被人低瞧一眼,与人交往时亦多受排挤与提防,是以时日一长,他的自尊心大大受挫,于是将心一横,索性改头换面,偃旗息鼓,遁离了中原腹地到得贵州地界,以期能在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启新生活。 到了贵州后,刘定安倒也过了一段平淡日子,只可惜他积习成性,终非良人,平日里花钱又大手大脚,没过多久便败光了携带积蓄。没了钱,就会断顿,好汉终归也是要吃饭的,可真要到了挣钱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除了拥有一手盗术外,再不会任何正经的谋生手段,是以兜兜转转下来,终于还是纳了投名状入了当地匪窝。 不过他入匪伙后便封弃了一身盗术不露、不用,转而拿起了刀枪棍棒,做起了强匪营生。虽说匪、盗不离家,也都不是什么露脸的勾当,但在刘定安看来,做个强匪的名声总是要比做盗贼好上一些,也好在他拳脚功夫尚可,入了这一行后倒也做得风生水起。 时光如白驹过隙,刘定安转行改业在此已立二十余载,他相信经过这漫长时间的洗涤,人们应该早已忘记了从前的那个“盗贼”刘定安。若不是他脑中还会偶然划过昔日所学的行窃手法,就连他自己也几乎快要忘记了从前的旧时光。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子竟然张口便道出了他的老底,又怎能不令他惊骇莫名。 第二百四十八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十) 紫衣女子似乎猜到了刘定安心中顾虑,当下柔声劝道:“刘二爷不必多心,你只需帮我办成了这件事,那往后的日子还照从前那般过。” 刘定安寻思道:“她既把我的底细探知得如此清楚,想必这件事也确实是非我不可了,不如先听她说上一说,之后再做盘算。”打定了主意,便问道:“寄主是谁?要取的又是什么东西?” 紫衣女子道:“一个郎中;一个药瓶。” 刘定安顿时一愣,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道:“郎中?药瓶?” 紫衣女子笑道:“二爷没听错,就只是一个药瓶子。” 刘定安扬手指了指身旁的唐光北,瞪眼问道:“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来,就是为了一瓶药?”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再次确认道:“不错,就是为了一瓶药。” 刘定安好奇问道:“那是个什么药?” 紫衣女子笑道:“那是一剂续命的药。二爷若是帮了我这个忙,就算是救了人命一条,亦是在为自己积攒阴德福报!” 刘定安心头疑云大作,又问道:“对方是什么人物?你的计划又是什么?” 紫衣女子道:“对方是一对姐妹,胖的是姐姐,瘦的是妹妹,我需要的药瓶就带在妹妹身上。以她俩的脚程估算,应该明日正午便会到达店里,届时我会在大堂里使个手段将姐姐引到僻静之处…”说到此处,扬起头来,用帽檐之下的一双含笑媚眼冲着刘定安眨了眨,微笑道:“在那之后的事,可就全仰仗刘二爷啦!” 刘定安不自觉地露出了个古怪的表情,问道:“就…就这么简单?” 紫衣女子重重点头,肯定道:“对呀,就是这么简单!” 刘定安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心中愈发疑窦丛生,暗想:“不对,那俩姐妹必定不是庸碌凡人,否则以这女子的心机和手段,想要取一两件东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么?又何需要假借他人之手为之?”遂又问道:“你说的这对姐妹是什么样的人物?又有些什么手段?” 紫衣女子见刘定安的眼神飘忽,立时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当下柔声宽慰道:“这件事呢,也没二爷想的那么复杂,我是由于之前行事不谨慎才没能得手,如今也就只能仰仗二爷帮忙了!” 在听过这番答非所问的回答后,刘定安便即肯定了心中猜想,当下默不作声,不说可否。 紫衣女子见势,娇声再劝道:“二爷,这事儿真就这么简单,以您那神鬼莫测的手段,保证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可她越是哀求相劝,刘定安越觉此事危险,连连摇头不止,将她余下的话打断了,然后沉声说道:“在这件事上,你就只想了自己的利益,却把我们众兄弟推入了不义之地。” 紫衣女子一愣,奇道:“只不过是拿个药瓶而已,怎么就陷二爷于不义了?” 刘定安正色道:“你大概是不知道我这‘裂天道’里的规矩,凡是向我们缴过路资的过道之人,我们都要保证他在这条道上通行无阻,不被抢、不被盗也不被欺负。近二十年来,我们言出必践,过往的客人也无一人在此丢过东西。可眼下你一张口便要让我们坏了规矩丢了声誉,到时对方再较真起来,替你背黑锅的还不是我们兄弟吗!” 紫衣女子的身子顿时一震,眼神有些飘忽起来,这层关系她此前确实不曾想到过,眼下突然被刘定安点出,倒真似她心怀不善,全然不顾及旁人利益得失。但仅过了一个弹指的功夫,她的神色又复归如常,先歉意地笑了笑,随后柔声说道:“刘二爷所言极是,在这一点上,倒确实是小妹欠考虑啦。” 刘定安又哼了一声,面色却也缓和了许多,但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紫衣女子又继续柔声安抚道:“我也老实告诉二爷,此事我不用别的办法去做,自然是有我的难处,所以才要求到二爷帮忙。但那药确实对我重要已极,我既下定了决心请二爷帮忙,那就是对二爷有十足的信心,否则此举失败,无异于鸡飞蛋打,对我又有何好处可言?” 经她这么一说,刘定安也觉得有些道理,这件事也似乎没这么危险了,于是面色又缓了几分。 紫衣女子鉴颜辨色,当下妙目一转,顿时又有了主意,连忙往前凑了凑身子,小声询问道:“以二爷您的本事,想来取东西和放东西都是一般容易吧?” 刘定安双眉一紧,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紫衣女子道:“我要的只是她瓶中的药丸,三粒足够,到时取了药丸再将药瓶还回去,如此就能真正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于谁也都无害。” 刘定安垂目寻思片刻,只要是自己能顺出来的东西,要想再还回去倒也不难,当下正欲答允,可一瞬间又想到了另一个紧要问题,遂既问道:“她瓶里有多少药丸…” 紫衣女子不禁失声笑了出来,说道:“刘二爷真不愧为盗圣门人,心思细若毛发,当真是思无余虑呀!不过您放心,她那瓶子是一个细颈大肚的鸡油黄釉瓶,一掌来高,瓶里大概可装三四十粒药,是以取走个三两粒绝对不会被发现。哦,对了,她常将此药瓶放在腰间的神农袋里,一眼便能认出。” 刘定安又细想了一会儿,只觉这个计划倒也没有明显的漏洞,当下暗忖道:“今日算是被她给捏住了软肋,看来这忙我是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了。”当下闭目深吸口气,沉声道:“承蒙女侠看得起我刘某人,你这趟差事我就接下来了。不过凡世间事,向来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并无一定之论,若是最后我走了空穴,你事后不得迁怒于我们,更不能施毒害了我等性命。此一条你若不答允下来,那咱们今晚也就只好鱼死网破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变得斩钉截铁,竟不容旁人有丝毫的质疑。 第二百四十九章 断云依水晚来收(十一) 紫衣女子沉默了片刻,颔首道:“这一条我自然是答允的,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说来还是二爷仗义帮我,是以此事无论成败与否,我也决计不会害了你俩性命。” 刘定安没想到她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微微一愣,旋即补充道:“当然,我既答应帮你,自然会尽心竭力行事,必不敷衍!” 紫衣女子笑道:“二爷一诺千金,小女子自然信得过,否则又怎敢冒昧前来叨扰。” 刘定安被她这几句话恭维得有些飘飘然,不过稍顿又道:“那好,此外还有一条…” 紫衣女子知他心事,当即打断道:“次一条也请刘二爷安心,我只请二爷出山一次,此事完结后,咱们往后余生再无交集,更不会有人从我这里得知二爷的无双手艺。” 刘定安点头道:“很好。那你先把我身上的毒解了。” 紫衣女子轻笑道:“可你根本就没有中毒呀!” 刘定安奇道:“怎会没有?那桂花香气我明明是闻到过的,何况我的腿也有麻木之感…”说到此处,心头一凛,惊呼道:“你…你在诈我!” 紫衣女子解释道:“单纯的桂花香气并不蕴含毒性,但若是并着‘风玲花’的香气一起闻,那便是能让人周身麻痹的毒剂。说来也怨你这位大哥心性太急,也不等我身上的香气散尽便要抢上前来欺负我,眼下落得如此处境,也是他自作自受的结果。至于你腿上的酸麻感嘛…你都在房顶上趴了那么久,气血淤塞之下,自然是会生出酸麻之感呀...” 刘定安愣顿时无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自己吓了自己了?” 一旁的唐光北则是瞪眼哼声弄出了动静,显然是对紫衣女子说自己“自作自受云云”极是不满。 紫衣女子却不理会他,径自站起身来,解下腰间挂着的荷包,打开后看也不看便从中掏出一沓银票,随后走到刘定安身前双手递上,诚恳说道:“这里是二百两银票,二爷且先收着,待明日事成之后,小妹再奉上余下的三百两酬谢!” 刘定安想了想,到底是桩买卖,那就买卖归买卖,于是伸手接过了银票,低眼瞟了一眼,见是大钱庄的票号,当下也不数,反手就揣进了怀里,又问道:“今日之举,你恐怕早已谋划许久了吧?” 可还不等紫衣女子作答,他又续说道:“可我从前的身份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言甫,目光灼灼地盯着紫衣女子,这个重要问题自一开始便萦绕在他心头,先前因言语不及,只好暂且搁下,但眼下却是要问个清楚明白,如此方能心安。 紫衣女子也知他在意这个问题,笑道:“看来二爷对这个问题很在意呀!不过你的身份并非是旁人告诉我的,而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刘定安奇道:“猜出来的?你如何能猜得出来?” 紫衣女子故作神秘道:“昔年二爷突然从江湖中销声匿迹,委实是当时的一桩大事,我也是在多年之后才偶然从一位高人口中得知,二爷曾在贵州地界出现过…”她说到此处,忽然抬手指了指刘定安那双柔嫩细长的手,续道:“所以当我见到了二爷的这双手以后,我就知道有幸遇见本尊了。毕竟能把一双手掌保养到如此地步,除开‘盗圣’门人之外,我也实在想不出还会是什么其他人物。” 刘定安静静听她说完,眼中精光不住闪动,心下暗忖道:“听她的声音想必年纪不大,只怕我收山之时她都尚未落生,又怎会对我的往事知悉得如此详尽?”正想出声再问心中疑惑,可忽又转念想道:“她的这番话语焉不详,且没头没尾,必是故意作成虚实参半,我就算再往下问去,她多半也不会实言相告。” 他想到此处,猛又抬眼望向紫衣女子,但见对方帽檐下眸光清澈如水,孰无杂色,并不能从中瞧出什么异样,当下又想:“看她作为倒也足有诚意,想必也不至使了坏水…罢了,多问也无甚意义,何况除了她之外,又有谁会为一个销声匿迹二十余载的人上心思。”于是偏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说道:“请把我大哥放了罢。” 紫衣女子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小白瓷瓶递了过去,说道:“回去让他服下,过了这一宿就没事儿了。”说完紧走两步凑到唐光北的面前,娇声说道:“大当家看我容貌的钱,我就先收着啦,待过了明日便让你如愿以偿。” 此时的唐光北模样甚是难看,因为是张着嘴,弓着身,是以口中吞咽不下的唾液就只能垂落下去,在空中拉出一条延绵不断的丝线,一头在他的口中,另一头则连在地板上,一眼望去,着实恶心。但饶是如此,他也不放弃以怒目圆瞪以及厚重的鼻音“咒骂”着紫衣女子。 刘定安不愿看唐光北再遭罪,当即矮身将他缚在背上,走到窗口,回头说道:“明日清早,我请姑娘吃早茶。” 紫衣女子笑道:“那就多谢二爷啦!不过,你们不必跳窗出去,还是走正门出去罢。” 刘定安皱眉道:“不可,若叫旁人见到我大哥这副模样,往后我等颜面何存!” 紫衣女子摆手道:“放心罢,这店里的人都闻过了我的‘安神香’,睡得死沉着呢!” 刘定安乜斜着眼睛看她,半晌后微微点头,调转方向拉门而出。过不多时,又响起一声极大的关门声,显然他二人已出了酒楼去。 留在屋里的紫衣女子缓步走到窗边,投目望外,一直目送着他二人身影直至不见,方才收回了目光,又取下窗杵合上了窗,缓缓走到桌旁椅子上坐下。 此时桌上正有一面圆镜矗立于她的面前,她寻眼望向镜中蒙头遮面的自己,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也迅速游离到了镜外。又兀自静坐了片刻,她忽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放到桌上,随后又将面上的纱巾层层取下,待摘下最后一层面巾后,一张奇怪到可以称之为恐怖的脸蛋,就此显露了出来。 照理说来,这本该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蛋,它白皙、水嫩、精致,当可称得上美艳无双,可就是在这样一张美丽的脸蛋上,竟又布满了沟壑不平的细碎皱纹,乍一看去,竟比八旬老妪的脸庞更为瘆人。是以,任谁拥有了这样一张恐怖脸蛋,都必定会想方设法将其遮掩起来,不让外人看到一丝一毫。 不过,若是慕荀此刻在场,他必定能一眼认出,眼下这个满面褶皱的女子,就是他一直苦苦相思的李汐颜! 第二百五十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 徐澈笃信的“利在北方”之论总算是灵验了一次,他往北走过半日,渐觉周遭景色有些眼熟,仔细勘察过一番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曾经走过的道上。 可再度到此,徐澈却又不敢急行,反而愈发警觉起来,他唯恐又在此间遇见了叶寒那恶人,于是稍一思量后决定夜间再走,当即便退身到树木密聚之所,寻到了一棵茂盛大树藏身其上,又选了根粗壮树枝盘膝坐下,然后调动内力运起心法,既养伤,也养神,同时也静待着黑夜的降临。 打坐运功者,殊不觉时间之流逝,待到徐澈再睁开眼时,天已夜幕。他缓缓站起身来,举目望天,这晚的天空中圆月高悬,皎洁月光洒下,将周遭树梢照得清晰明亮;低眼再望向身下林中,却见林间是乌漆墨黑一片。他心中大喜,暗道:“下面这么黑,叶寒那恶人便是本事再大,也决计寻我不见了!”当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抖擞起精神悄然下树,然后依照着记忆中的路线行进。 徐澈自从习“行慎决”入了“潆洄”境后,便开始变得耳聪目明,在走夜路之时,仅需有晦暗月光便可如昼前行孰无阻碍,而此时他的脚步更可用步履如飞来形容。 在一通疾奔狂跑之后,不觉便到了半夜时分,他也再次来到了丘北村下的溪涧小道旁。不过这一回他不敢再冒然上道,只是隐身于树林之中,暗里观察半晌,但见无人踪迹后才蹑手蹑脚下到路上,随后卯足狂奔,憋住了一口气直冲过道口。等过了道口,他仍觉不安全,依旧是速度不减地顺道跑出了约莫两里地,最后自觉安全了,方才停下了脚步。 可此番奔跑实在太过激烈,他背上原本已愈合起来的伤口复又裂开了,鲜血正自伤处不断溢出,顺着脊柱急速流向腰间。他忙转过手去掬住流血,旋即快步向道旁的一颗大树下走去,近得树旁,在不经意的瞥眼间居然见到在树脚下长有几颗治外伤的草药。 他心头大喜,龇牙咧嘴忍着痛弯下腰去将这几颗草药连根拔起,然后又凑到眼前细辨片刻,最终选出其中的一株药草塞到嘴里使劲咀嚼,待嚼至叶碎根烂后吐出用手接住。 他并不急于将手中的这团草药敷到背上,反而是调运起了内功,先以真气将背上伤处的流血止住,随后才翻转手臂将药物涂抹其上,待完成这些步骤后缓缓盘膝坐下,双手环抱太极运起内力,以期内外兼治,令伤口早愈。 不过他的这次打坐入定却并未持续多久,刚闭眼没一会儿,困意立时汹汹上涌,只过片刻的功夫,就此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眠逝时无痕,等徐澈再度醒转睁眼时,天色已然大亮。他鼻吸清凌空气,耳闻虫鸣鸟叫,心神顿时为之一振;环顾四周一眼,但见远方是青山一片,左右两侧各是密树茂林一笼,身后十丈开外则是一片开阔平地,其中更有一条小路延绵至远山深处。 看清了周遭景象,他缓缓站起身来,旋即张开双臂欲要活动一下筋骨,可刚直起了双臂,猛又想起背上的伤处,只好将高举的双手又放了下来,同时又探出右手摸向后背伤处,刚及摸到,不禁一愣。原来他背上的伤口已然结起了硬疤,扭腰活动片刻,也孰无疼痛之感。 他心头大喜,心想这伤愈之快实在超乎想象,只怕再过个三五日便会疤落伤愈。欣喜之余,他转而又想:“我昨夜用的那味草药仅有止血功效,又何以能治得我的伤口至结疤地步?”沉吟片刻后,猛然醒悟,一拍大腿,大笑道:“我可真是笨蛋得紧!必是先前那位恩人姑娘所赐之药的余劲未消,才令我的伤口愈合得如此之快!”想到此处,心里对那姑娘的感激之情又多增了几分,同时对她所用的药物又是好一阵猜测。 不过徐澈终究没能窥得此间真谛,其实令他伤愈如此之快的首要功臣还并非是那姑娘使用的药物,而是在于他所修习的心法“行慎决”。 汤行慎创出的这套功法有个极为独特之处,那就是能改变修习之人的自愈能力。但凡是修习此套功法者,无论所受的创伤是外伤还是内伤,自身的真气都会自行涌向伤处,然后和气散瘀,凝气收溃,从而达到快愈之效。但在这个神奇现象发生的时候,徐澈却正好在睡觉,自然也就见证不到其中玄妙。 只不过眼下徐澈既把所有的功劳都归结于那位姑娘,自然也就不会再多费心思去深究其它,当下迈步向身后的小道路走去,此时他的心里就只想一件事,那就是得先弄上一件衣服遮蔽羞体才最为紧要。 他沿路往北走去,脚下的路倒是越走越宽敞了,畅行无阻走到了正午时分,在穿过一道狭长隘口后,至此始见人烟。 眼下站在他面前的,乃是一对长相颇为丑陋的姐妹。这俩姐妹体型颇为有趣,一人极胖,另一个却极瘦,但容貌却极是相像,一望而知必是俩姐妹无疑。 而此刻这对姐妹刚一见到赤裸着上身的徐澈,非但没有露出惊慌神色,反倒是眼中迸发出了灼热光彩,那神情模样,便如同徐澈见到了美女时的反应是一样一样的。 她二人抢步凑到徐澈近前,四目围观打量起来,胖婆娘边看边咋舌,还不忘频频点头,显然是对徐澈这一身古铜色的健硕肌肉极为满意。她看过一会儿后,忽然转头望向同样在咋舌感叹的瘦婆娘,说道:“这俊小子…可真是不赖呀!” 瘦婆娘吞了一口口水,应和道:“不错,不错。可惜就是皮糙了些!” 徐澈早已被此二人的言语举动惊得目瞪口呆,直到看见她俩欲要伸手摸向自己健硕的胸肌时,方才回过了神来,急忙闪身避让开来,心中惊奇道:“这两个婆娘是什么路子?难道是没有见过男人吗?” 第二百五十一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 徐澈不悦归不悦,面上却还是堆起了笑容,微微欠了欠身,问道:“请问二位大…姐姐,你们可知从此地到昆明该如何去得?” 两个婆娘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胖婆娘立马眉飞色舞道:“大妹,你听见没有,他叫咱们姐姐呢!” 瘦婆娘也是同样一副表情,也同样应和道:“不错,不错。咱们就是姐姐!” 徐澈从前做迎堂伙计时也算见过了不少怪人,但要如眼前这二位者,却是绝无仅有,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心想既是怪人怪脾气,还是先躲开为妙,于是再一拱手,笑道:“叨扰二位姐姐啦,小弟再到别处去问问!”说完脚底溜滑,欲要从她二人的左侧闪过身去。 可他刚一侧身,眼前忽然一花,转瞬便见一条粗壮如男子的手臂已然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再过一瞬,又觉左肩上一酸,侧眼看去,但见一只关节粗壮,掌背肥厚的手掌正在抚捏着自己的肩头。 他心中大惊,也立马知道眼前这两个婆娘非是寻常凡人,必是身负功夫的好手。 这时只听正在摸着自己肩头的胖婆娘说道:“大妹,不糙,滑腻着呢!” 瘦婆娘细眯的双眼中光彩更甚,急道:“不错,不错。我也摸摸看!”说着便要向徐澈的另一只肩头探出手去。 徐澈哪容得她二人如此轻薄自己,又想到自己也是会功夫的人,当下气势更盛,猛一矮身向后退去。他此举既摆脱了左肩上的手掌,同时也避开了即将到来的另一只手掌。 瘦婆娘没能如愿摸到,当下大恼,气急败坏地叫道:“大姐,你快把他按住啊!我也要摸上一摸!” 徐澈伸出右掌止住眼前二人,抢先喝道:“住手!我岂是你想摸便能摸的?你可问过我愿意与否?” 瘦婆娘愣了愣,奇道:“你怎么会不愿意呢?我又不白摸!” 胖婆娘大笑道:“就是,就是。你快过来给我大妹摸上一摸!” 徐澈既气又怒,同时也颇觉好笑,暗想:“但凡你二人长得年轻一些、好看一点,那我便委屈些让你俩占点便宜也不打紧,可你俩偏偏是长了这副模样,我要是让你们占了便宜,那岂不是要亏大发了?”当下正了正身形,严肃道:“我是良人家的子弟,二位的这等非礼要求恕我实难从命,告辞了!” 胖婆娘见徐澈要走,急忙闪身拦住,随即转了转眼珠,笑道:“急什么呢,说了不白摸你,只要你答允了,你背上的伤我们保管给你治好!” 徐澈心下好笑,暗想:“我这伤已被恩人姑娘治了七八分好,何要你来治。再说了,难道我自己不会治么?”当下往后再一闪身,又拉开两个身位,说道:“不敢相劳,我自能治得,告辞了!” 这回胖婆娘却不拦他,只是自顾自地深嗅了两口气,疑惑道:“真是奇怪,你既然用了‘护心胆’这等奇药治伤,又何故要再用‘一点红’呢?” 徐澈一惊,她口中的“护心胆”为何药自己并不知道,但昨夜自己用以止血的药草却正是“一点红”。 见她露了这一手闻味辨药的本事,徐澈再不敢小觑眼前两人,同时也想打探那“护心胆”为何药,更想进一步探知那位恩人姑娘的底细,便笑问道:“这位姐姐好见识!却不知你是如何得知‘护心胆’此药的?” 胖婆娘听得徐澈称赞自己,一双牛铃大眼顿时熠生光彩,咧开肥厚嘴唇,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然后眨巴着眼睛作出一副温柔状,笑道:“好弟弟这是要考姐姐么?那剂‘护心胆’不就是瞎老婆子的秘药嘛。姐姐倒是要反问你一句了,你怎么会有那恶婆子的药?莫非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徐澈看她扭捏作态,不自觉的抖了个寒颤,心下暗奇道:“赠药予我的分明是个美貌女子,又怎会是什么瞎眼的恶婆子?咦?莫非恩人姑娘与她口中所说的瞎眼婆有干系?”当下干咳了一声,故作茫然姿态,问道:“姐姐说的瞎眼老婆子是什么人?” 胖婆娘被他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是心花怒放,嘴角咧得更开了,正欲答话时只见瘦婆娘凑上前来,抢道:“哼,那瞎眼老婆子心肠坏着呢,听说她的男人和孩子都是被她给害死的,活该老天让她瞎了眼!” 面对着答非所问的回答,徐澈哭笑不得,他又咳嗽了一声,张口要问。 这时却突然听得胖婆娘大喝道:“你抢我的话做什么?他问的可是我这个姐姐!” 这话显然是对瘦婆娘喊的。果然,瘦婆娘大是不悦,两条蚕眉一挑,冷哼一声,转面望向了徐澈,吩咐道:“你也得喊我一声姐姐!” 徐澈只觉欲哭无泪,心想自己也太过不幸,重入俗世仅有两天功夫,便先后遇到了这些个怪人,深叹了口气,又想还是尽早摆脱了眼前两人为好,于是苦笑道:“小子不敢偏倚,二位都是姐姐。不过我家中尚有七旬老父相候,实在不敢在此多耗时光,这就告辞了!”言甫,也不辨方向,抬脚便溜,只求尽快逃离此地,摆脱了这对姐妹。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刚溜出去三五步,眼前忽然一黑,这对姐妹又一左一右挡在了他的身前,并且面色愠怒,犹如立在寺院门口的护门金刚一般。 徐澈轻抚下额头,赔笑道:“二位姐姐我都已经喊过了,你们还欲如何啊?” 胖婆娘冷哼道:“你都认了我们做姐姐,那也该知道姐姐们的名字。我是大姐,我叫王一花…”说到此处,翘起拇指偏向一旁的瘦婆娘。 瘦婆娘忙接话道:“我叫王二花,是二姐!” 徐澈只觉自己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心中感慨眼前的这两个婆娘当真是天下绝品无疑。 王二花对着徐澈挑了挑眉,问道:“好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徐澈没好气地胡诹道:“我?我叫没钱花!” 王一花奇道:“你叫梅前花?”随即笑的前仰后合,转面望向王二花,抹着笑泪道:“好弟弟居然叫做梅前花!哈哈哈…” 第二百五十二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三) 王二花起先也跟着笑,可笑过没两声后便即明白了过来,当即脸色一沉,呵斥道:“我们姐妹俩当你是好弟弟,可你却不拿我们当好姐姐,哪会有人的名字叫做‘没钱花’?这肯定不是你的真名!” 徐澈就算是脾气再好,也再难忍受眼前这对奇葩姐妹的行径,当下也沉声说道:“我就没打算当你们的好弟弟,识相的快快让开!” 王一花见徐澈神色不对,当即便向王二花使了个眼色。王二花立时会意,下一瞬间,两姐妹同时伸手向徐澈的两肩抓去。 这两姐妹配合之默契,动作之迅捷,可谓是天衣无缝,竟不给徐澈留有丝毫的反应时间与空间,只见她们身形一闪,下一弹指便已分自钳住了徐澈的一臂。 徐澈突然被擒住,一时间难作反应,不由脱口惊呼道:“你们俩想要做什么?”但喊过这一句后,转瞬清醒,又想:“我会功夫啊!干嘛要怕她俩?”当既真气涌至双臂,欲要挣脱开她二人的束缚。 王一花被这一股陡然生出的真气震得双手发麻,几乎就要脱手失控,她惊呼道:“哎哟!大妹,没想到好弟弟还是个练家子!” 王二花也是一般感受,只是她内力不及王一花,眼下不敢分神应话,只得眨巴眼睛示意知道。 三人僵持过片刻,两姐妹先近力竭,王一花人胖汗软,只见她额头上的汗珠溢下如雨,其中一股汗液顺着她的眉心缝隙流下,在经过鼻夹梁后又分别侵入到两只眼窝里。她只觉双眼一阵刺痛,旋即视线模糊,到得后来,就只能眯起眼睛视物,可如此咬牙强撑过片刻后,她终于坚持不住了,于是哑着嗓子喊道:“好弟弟,你赢了,咱们不比啦!” 徐澈一听她服软,也就卸下了真气,说道:“你们早该如此…”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王一花又向王二花打了个眼神。她二人心念相通,王二花立时会意,遂既两人几乎是同时探指点到了徐澈的“肩井穴”上。 两姐妹先前虽然已耗费了太多内力,但此时使出的这两指力道却是不浅,在戳到徐澈的穴位后,徐澈立马觉得后背一阵酸胀刺痛,但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其它收效。 徐澈吃痛,顿时恼怒至极,急忙转过了身子,又连连后撤出两步,怒目大喝道:“你们俩也忒卑鄙了!” 王氏姐妹花惊骇不已,两人互瞅几眼,又转而望向徐澈,过得半晌,才听王一花吃惊地问道:“好弟弟,你…你会妖法?” 徐澈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可紧接着又是一怔,因为他也对自己何以会不受点穴控制而百思不得其解。 王一花见他自顾出神,又要追问,在她身旁的王二花连忙将她拦住,摇了摇头,拽着王一花便欲走开。 徐澈回过神来,大声喊道:“你们俩都给我站住,不许走!” 王二花心头一跳,回头小声问道:“你想干嘛?” 徐澈忽然皱起了眉头,旋即龇牙咧嘴问道:“你俩带有创伤药没有?我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王一花不似王二花那般畏萎,当下大手一拍王二花腰间的绣袋,得意说道:“有,好药都在这儿呢!” 徐澈伸手讨要,说道:“给我一些,如此,咱们也就算是两清了。” 王二花眼珠一转,满面堆笑凑上前来,同时右手也摸向了腰间荷袋,说道:“好弟弟,咱们不争不闹了。你的伤,咱们姐妹俩负责为你治好,还有去昆明的事我们也给你包办了。”说到此处,抬手遥指徐澈的身后,续道:“往前再走一段便是‘裂天道’,那里姐姐有熟人,想要打听西去的路很是方便。” 徐澈低眉寻思,眼前这对姐妹花的言行举止虽是怪诞了些,可一番接触之下倒也不似是坏人,更何况自己先前已露了一手浑厚内功,想必也已对她二人形成了震慑之威,当下稍放心宽,问道:“你说的‘裂天道’距此有多远?” 王二花眼珠一亮,又向徐澈凑近了两步,笑嘻嘻道:“不远,不远,从这往南边走上四五里便是。”说话同时伸手入袋,掏出了一个深紫色的小盒子,又道:“好弟弟,这可是姐姐新炼制的治伤圣药,保管你药到伤好,肯定比那瞎婆子的‘护心胆’要好上千倍百倍!” 徐澈听了她的自吹自擂,心中大是不信,他尤记得自己学医的第一天,陆远怀起头第一课不讲医理、药学,反而是讲了一个中庸之道——即:世间之事,凡两头极端者均不可取,医道亦是如此。是以他此刻看着满面得意的王氏姐妹,心中大是不信,不过还是伸出了手去,说道:“把你的灵药给我看上一看。” 王二花毫不犹豫,立马将药盒递了过去。 徐澈接过盒子,不着急打开,先移至鼻下三寸隔盒轻嗅气味,仅是轻轻一吸,鼻腔中立时就被一股淡淡的花香气所充盈,除此之外,并无别味;轻轻打开盒盖,只见盒中储满了白似油脂的膏药,探指轻触,竟无想象中的滑腻之感,倒似有霜雪初融的冰冽。但有此触感,徐澈不禁心头一震,脱口叫道:“这…这药竟是‘云水禅心’!” 王一花吃惊不已,急声问道:“你咋知道这是‘云水禅心’的?” 一旁的王二花也同样是震惊莫名,复又将王一花的话重复问了一句。 徐澈大喜过望,他曾听陆远怀列举过各类药物的排名,其中便有提到过“云水禅心”,此药在治疗外伤的药物中当居前三甲之列,也素有“一盒禅心,一盒金”之说,由此足可见其何等珍贵。 而眼下这姐妹俩居然舍得拿出这等疗伤圣药来让自己使用,徐澈大是感激,对她俩的敌意立时减去了大半,当下微笑道:“这药可是珍贵啊!真是多谢两位姐姐啦!” 两姐妹见徐澈此刻笑若灿阳,顿时心花怒放,先前所提的问题也在这一瞬间里完全忘了个干净。 第二百五十三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四) 王一花咧着大嘴,笑吟吟道:“好弟弟,你的伤在背上,自己是不好上药的,就让姐姐来帮你罢。” 徐澈虽对她们姐妹俩好感大增,却也没有完全解除了防备,一时间竟有些迟疑不决。 王一花却不管那么许多,一把抢过“云水禅心”,同时灵活地一闪身,转眼便到了徐澈的身后,随后探指入盒,瞬间就把药膏涂抹到了徐澈的伤口上。 徐澈见她并无恶举,心头一松,诚心说道:“多谢你了!” 王一花却哪受得了这般温柔的言语,一时间手上愈发卖力了。王二花在旁看了几眼,也紧忙赶到了徐澈的身后,和王一花一起帮忙敷药。 徐澈颇感无奈,却又难却盛情,也只得对王二花道了一句:“多谢!” 岂料他这句多谢一说,背后那两人就似打了鸡血一般,愈发卯起了劲,但见她二人四指飞动,药膏在伤处越抹越多,竟似是在比赛刷墙一般。 徐澈感觉到了后背动静,心中立时明了,对那盒“云水禅心”大是可惜,急忙喊道:“两位好姐姐,快住手,这等绝世良药可不能浪费啦!” 好在这一句“好姐姐”的作用立竿见影,他话音刚落,两姐妹立时就停了手。却听王一花不屑地说道:“这药有什么好稀罕的,姐姐这里的好药可是多了去呢!” 徐澈闻言,咂舌长叹,心里对这两姐妹的身份不禁大感好奇,遂问道:“二位姐姐莫非是云海浮游的医者?” 王一花重重拍了徐澈后背一下,咧嘴应道:“对,对!我们姐妹俩就是医者!” 她这巴掌没轻没重,又拍到了徐澈的伤处,直疼得他险些掉下泪来。 王二花见状,连忙申饬王一花道:“你可轻点!毛毛躁躁的,一点都不像个女人!” 王一花一听这话就来了脾气,立时直起了身子,左手叉腰,右手竖起食指,遥点王二花眉心,大骂道:“你说谁呢!我可是你大姐!哪轮得到你来对我指指点点?” 王二花更不乐意,也同样一手叉腰,一手遥指,骂道:“哼,有什么说不得!上次唱戏的那俊小子不过是受了点风寒而诱发起咳嗽,你可倒好,说是去帮他拍穴平喘,可手上力道却不分个轻重,几掌下去就把俊小子拍得吐血受伤,以至他被吓得连夜出逃,更害得我自那日以后就再没见过他…” 王一花被戳到痛处,一时语塞,满面涨得通红,半晌后才憋出一句:“那次做不得数的,他本就有旧疾在身,我只是轻轻拍了拍,哪曾想他体内的瘘就…就…”说到此处,忽然声微。 徐澈转眼瞧去,只见王二花正细眯着眼睛,目光冷冷地怒瞪着王一花,令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王二花见她气短,更是得理不饶人,又接着控诉道:“还没完呢!去年那两个小子,说好是咱们姐妹俩一人得着一个,可你非要调牛换马。最后咋样?还不是落得个鸡飞蛋打…” 王一花一双大眼突然瞪得溜圆,双手猛然叉出,向着王二花的脖颈钳去。 王二花显然平日里时常领教到这一招“钳脖”的功夫,猛一矮身便躲了过去,同时脚下再一滑,又溜到了旁侧。 王一花一击不中,复又再来。王二花灵机一动,移身到徐澈跟前,想以徐澈做挡箭牌,做秦王绕柱的准备。 徐澈见状,自然知道这两姐妹俩只要打将起来,自己免不了要跟着遭殃,为防待会儿再吃了哑巴亏,连忙劝道:“二位姐姐不是说有个什么‘裂天道’吗?咱们快些过去罢。” 王一花听了徐澈的提醒,猛一拍脑门,急声说道:“对啊!咱们还要赶时间办正事儿呢,可不能再耽搁了。”旋即就冲王二花催促道:“咱们快走,可千万不能误了正事儿!” 王二花也急忙回应道:“对,对。咱们快走。” 两人言毕身动,前脚后脚向着南边行去。徐澈望着她二人离去的背影,不觉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姐妹俩可真是奇葩无疑,先前抢着嚷着要让自己同行,可眼下却又因自己的一句话便忙不迭的要离开,看那急匆匆的样子,似乎是把自己给忘了个干净。正自犹豫着要不要与她二人同行时,忽又见王一花转回身来,她边挥手边招呼道:“你快来啊!若是延误了时辰,我们可是要遭殃的!” 徐澈自忖这两姐妹除了行为举止有些怪异外,心思倒也未见得有多坏,至少眼下看来对自己并不构成危害,于是再不犹豫,紧步跟上前去,追着她二人的脚步往“裂天道”的方向赶去。 独一家酒楼 刘启依然整夜无眠,也照旧如昨日的时间出门等候消息。 他前脚刚出门去,李汐颜也正巧从楼上下到了大厅里。 她今天没戴斗笠,也没系面巾,而是贴了一张假面,并且是一张极其普通的面容,再配上一身简素衣裳,整一个朴素妇道人家的模样。 这时天色尚早,大厅里稀稀落落地分坐着七八个人,李汐颜明眸掸过一圈,寻到东首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坐下,这里虽是角落,却是面门,但有人进门,一览无余。 她刚坐定不多会儿,小二哥福生便凑到了桌旁,笑脸问道:“客官昨夜里好像并未在店里歇脚啊?” 李汐颜抬头看了看他那高肿的左脸颊,轻轻一笑,又咳嗽一声,懒声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呀!昨天夜里还死乞白赖的想要看人家模样,怎么只过了一夜就装作不认识啦?” 福生闻言,愣怔半晌,等缓过神来,猛然退后两步,疑声道:“你…你就是那恶婆…”话到此处,自觉失言,又往后急退了几步,直至后腰抵到了另一张桌子时方才停住,但面上已满布惊惧之色,腿脚也有些软了。 李汐颜见他竟如此恐惧自己,忽然兴起,想要捉弄他一番,于是面色一沉,眼神也陡然变得凌厉起来,缓缓站起身,迈着深沉的步伐向他走去,右手也慢慢抬了起来,做出一副要抽他耳光的架势。 第二百五十四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五) 福生生性胆小怕事,鲜有与人发生冲突,要说昨日里挨过的那一巴掌,可谓是他生平第一痛,以至他失眠整宿之后,对待李汐颜的心态也从最初的怨恨转为后来的恐惧,最后俨然变成了心魔,而此时又见她汹汹冲来,双腿更软,也再难迈开脚步开溜,只得举起双臂护住了面门,口中大声叫喊道:“别打!别打!” 他这一嗓子喊得极是响亮,顿时就引得堂中众人纷纷侧目望来,而李汐颜却在众人投目望来的前一刻悄然坐回了凳子上,然后又跟好奇的众人一般,睁大了一双美眸,诧异地望向了福生。 众人见此刻福生的身旁并未有人,而离他最近的李汐颜也隔了一张桌子远,显然不会是她在作怪,当下均对福生一惊一乍的举动大感疑惑。不过又见他无恙,众人也就不再留意,纷纷转回了头去,各自再续被打断之前的动作。 福生本是紧闭双眼准备挨揍,可等了好一会儿后也不见有动静,当下左眼微露条缝,却只见李汐颜兀自端坐着,孰无理会自己的意思。他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是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进了厨房,之后就再没见他出来过。只不过李汐颜的这点小胡闹除了得以自娱外,倒也没见落得个什么好处,至少眼下是再没人来给她点餐上菜了。好在她也不饿,倒也正好趁着眼下无人来扰的空档,安静想一想心事。 时间总是在出神的时候溜走得最快,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汐颜的眼角余光忽见大门外有人影闪动,当即抬眼望去,只见正是刘定安进了门来。 刘定安也正举目扫视堂中,看过一圈后,目光最终落到了李汐颜的身上。李汐颜见他望着自己,当下对他浅浅一笑,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刘定安目光一沉,快步走到了李汐颜对面坐下,问道:“姑娘的早饭想要吃些什么?” 李汐颜“咯咯”笑起,反问道:“我生有这副模样,刘二爷可觉得意外?” 刘定安冷哼了一声,说道:“姑娘不愿与我真容相见,我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李汐颜立时坐直起身子,正色道:“刘二爷果然好眼力,小妹佩服!” 刘定安一摆手,不耐烦道:“既然你不吃东西,那咱们就来谈一谈正事罢。对方都有些什么本事?可有需要特别注意之处?” 李汐颜道:“不瞒二爷,这俩姐妹武功着实不弱,但脑子却不太好使,所以您只要正常出手即可。” 刘定安疑道:“就这样?” 李汐颜又笑了起来,问道:“二爷是对自己不自信呢?还是对我不相信?” 刘定安咳嗽一声,露出了一个古怪表情,但最终也没再说什么,旋即转面望向厨房方向,扯起嗓子喊道:“福生!还不快上茶来!” 另一边,今日的刘启总算是没有白等,他到地点候了约莫一个时辰不到,那噩梦般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叶寒面带微笑,脚步轻快地向刘启走来,待距离近了些,便问道:“一日不见,刘掌柜过的可还好啊?” 刘启实在不愿见到叶寒,心里曾无数次求菩萨禀佛祖,只求这个恶魔瘟神永远不要再出现了,可惜祈求未能灵验,眼下事与愿违,终究还是又跟这个恶魔见了面。幻想既然破灭,也只好在心里将叶寒咒骂得体无完肤,亦捎带着把他的远古祖先们都给骂了个遍。 不过他面上却是不敢展露出分毫怒色与惧意,微微躬了躬身子,赔笑道:“还好,还好。只是有些记挂大人了。” 叶寒轻“咦”了一声,缓缓眯起了双眼,冷笑道:“我自然知道刘掌柜的记挂我,不然也就不会派人去跟踪我了!” 刘启一愣,旋即惊呼道:“啊?我…我没有啊!我怎么可能派人去跟踪大人呢?” 叶寒细细观察着刘启的神色变化,但见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惊恐神态后,心头一松,暗想多半是自己杯弓蛇影了。 刘启也同样在观察着叶寒的面色,但见他面上稍有和缓,急忙又道:“大人明察呐,这件事除了我知以外,就再无旁人知晓。便是昨日没有得见大人,我也未敢起心生疑!” 叶寒听他话里有话,眼中顿时一亮,笑道:“哦?听刘掌柜这话,莫非是已做出了决定?” 刘启咬了咬牙,低声道:“没错,我…我同意大人的提议…” 叶寒朗声大笑,跨前一步,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实在是天下第一的至理名言,我得恭喜刘掌柜做了个正确的选择啊。” 刘启只觉一阵气短,周身不住地溢出冷汗,强自咬牙定了定神,又问道:“那…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叶寒也瞧出了刘启的内心煎熬,可他又怎会去在乎,当下只顾下达命令,吩咐道:“我也在等待着我家掌柜的命令。不过眼下时间尚早,我便先到店里住下,也好随时传递消息予你。” 刘启侧身做请状,说道:“我这就陪大人回去!” 叶寒却摆手拒绝道:“刘掌柜就不必陪我回去了,你该干嘛还干嘛,不用特意理会我,等要用你之时,我自会来寻你。” 刘启巴不得如此,连忙点头应道:“是,是。全凭大人安排。” 叶寒轻嗤了声鼻音,抬脚欲走。这时刘启忽又侧过身去将他拦住,然后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我只要照大人说的做了,大人就可保得我全家无恙,对吗?” 叶寒目光如芒,毫不躲闪,斩钉截铁道:“不错!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保你全家无恙!” 刘启长舒了口气,悬于半空的心稍稍下落一些,当即躬身作揖道:“那就全仰仗大人了!” 叶寒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放心!”随后便迈步向酒楼走去。 刘启目送着叶寒走得远了,方才缓缓直起身子,可紧接着便双腿一软,立时瘫坐到了地上,慢慢把整张脸埋进了正颤抖不已的双掌中… 第二百五十五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六) 要说这彪悍的女人嘛,徐澈自觉也算见过不少,可要如眼前这二位者,只一句话:绝无仅有! 眼下的王家姐妹正在围着路上遇到的一个行脚商贩转着圈。王一花已经走过了三圈,目光在这商贩的身上也打量了不下七八次,她时而凑近,时而离远,仿佛是在丈量着什么。忽然间,她停住了脚步,在低头思量了片刻后,又猛然偏头冲王二花挤眼笑道:“依我看呐,全身上下都很合适!” 王二花深有同感,便赞同道:“不错,不错,就是他了!” 这个小商贩先前被她二人以凶神恶煞的表情给逼停,随后又被她俩莫名其妙的盯看了许久,他此时早已是心头发麻,眼下忽又听得她俩这番没头没脑的对话,当下便轻声询问道:“敢问二位大…大姐…拦下小的可是有事儿?若是没有…我就先走了…”说着拔腿欲走。 王一花却大手一扬,转眼就搁到了小商贩的肩上,然后瞪眼喝问道:“你叫我大姐?你看我俩像你大姐吗?” 那小商贩的面色骤然转白,紧接着又显出痛苦表情,额头上也溢出了滚滚汗珠,正张口欲言,却又怎么都喊不出声来,瞧那模样,显然是痛苦已极。 这时,一直被她俩隔在旁侧的徐澈急忙抢上前来,先冲着王一花笑了一笑,转面又望向小商贩,叱责道:“你这厮的眼力劲儿也忒差了些!谁是你姐姐了?该叫大妹子!” 小商贩肩上吃痛,眼下全部注意力都聚在了痛处,但听得耳旁有人“提点”,便鼓足了气力,忙不迭地喊道:“是小的说错了!是大妹子!大妹子!” 一句“大妹子”喊出,效果立竿见影。小商贩顿觉肩上一松,痛楚的感觉也立时就消散了。他龇牙咧嘴直起身子,抬眼望向身前的徐澈,目光中尽露祈求之色。 徐澈却觉哭笑不得,王家姐妹花的这番举动乃是为了要给自己寻件合身的衣服穿,只是沿途并无店铺,苦于购买无门,于是她二人便商议要从路人身上下手,而眼前的这个小商贩体型正好与自己相若,是以就被拦了下来。 只不过徐澈并不赞同两姐妹的举动,当下轻咳了一声,冲小商贩挥挥手道:“以后可得长点眼力劲儿,快滚吧!” 小商贩向徐澈连连躬身示谢,随即矮身要走。 王二花却抢步上前将他拦住了,瞪眼道:“把衣服留下来再走。” 小商贩失口“啊”了一声,他万没想到对方的目的居然是要他脱衣服,可当他又想到一旁正站着一个光膀子的男人时,心中顿时明了,动作也再不犹豫,忙将背上的背篓解下放到脚边,立马就脱起了身上的衣服。 徐澈和王氏姐妹花都没有想到这小商贩竟会如此爽快,不由得都愣了愣。却只见那小商贩的动作奇快,趁着这三人愣神的功夫,他已然脱光了上身衣物,便是裤腰带也解开了一半… 等徐澈三人再回过神来时,只见眼前已有半个黑屁股蛋子暴露在了空气之中。王一花见状,先是一呆,旋即转过身去,大喊大叫道:“你…你臭不要脸,怎么能脱裤子呢?想要耍流氓啊!” 王二花比王一花先转过了身去,此时也同样斥骂道:“好你这个臭流氓!看我待会儿不杀了你!” 那小商贩听到她二人的痛斥声,当即不敢再动,双手拽着褪下半截的裤子,转面望向徐澈,小声问道:“她们…不是让我脱衣服吗…” 徐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遂又指了指自己的裤子,苦笑道:“她们只让你脱衣服,可没叫你脱裤子啊!” 小商贩脸上一红,忙道:“啊哟,你看我这个人吧,一紧张起来就容易出错…” 徐澈见他还不忙提起裤子,急道:“还不快把裤子提起来穿好,幸得眼下周遭无人,否则叫旁人看见了,可是大伤风化啊!” 小商贩这才慌忙将裤子提起,又系上了腰带,再弯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递向徐澈。 徐澈想了想,自己若是不接,姐妹花未必肯依,也只好伸手接过,微笑说道:“多谢你了!” 这时两姐妹也转回了身来,在见到徐澈手里已经拿了衣服,也就不再去为难小商贩。 徐澈穿好了衣服,伸手摸向腰间钱袋,从中取出了一角碎银递给小商贩,说道:“我这二位姐姐非是坏人,只是性子急躁了些,还望你莫怪。喏,这里有块碎银给你,全当我向你买了这身衣服吧。” 两姐妹听得徐澈的这番话,心中大感受用,均想他若非是把自己当做姐姐看待,又怎会在此刻代为致歉,于是双双掏出了荷包,又分别从中掏出了一锭大银递向小商贩,都抢着要替徐澈付钱。 看着眼前殷切的姐妹花,徐澈和小商贩顿时都惊呆了眼。小商贩在此前就已被两姐妹吓破了胆,哪里敢收她们的银子,只是连连推辞不受,便是先前已拽在手里的那块碎银子也不敢要了,急忙又塞回了徐澈的手里,猫着腰捡起背篓跑开了。 两姐妹欲要追去,徐澈却一手一个将她俩拦了下来,心想这对奇葩姐妹花的行为举止虽是古怪了些,但对自己却是极好,萍水相逢,竟得如此温柔相待,他的心头也立时升起一股暖流,当下温言说道:“你俩往后要行此类举动时,可否先与我商议商议?” 两姐妹对徐澈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毫无抵抗力,均是拍胸脯点脑袋,高声答允。 这时那小商贩已跑开了约莫有两丈远,徐澈转身面向他离去方向,扬手便将那块碎银向他的背篓里扔去,银块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弧线,最终不偏不倚地落到了背篓里。但那小商贩此刻只顾埋头快跑,对徐澈的这番举动全然不知。 扔完了银子,三人再度起程赶往“裂天道”,而这一回,徐澈就比之先前要轻松了许多,也借着赶路期间的闲暇,开始询问起两姐妹的身份来历。 第二百五十六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七) 原来她们两姐妹也是可怜人出生,她俩在出生后不久便被父母遗弃,成了可怜的孤儿。也庆幸那时正处盛夏时节,又幸得遇上了一位王姓的好心人,遂将她俩带回家去养活,如此倒也过了几年光景。 只可恨好人不长命,那位好心人却在她俩八岁生日那天因病辞世了,又因这位好心人是信佛的居士,一生未有娶亲,更无子嗣,与家族亲属亦无交厚者,自此,两姐妹复又沦落至街头,并以乞讨为生,苦苦熬活。 时光如梭,须臾不息,转眼又过了三年。是日正值元宵佳节,当地取消宵禁,并大办了一场庙会。彼时以乞讨营生的王氏姐妹自然不会错过这种最见收成的盛会,是以天刚朦亮起时,姐妹俩就已到了人流最多的街道口占据有利位置。 俗话说:“道傍道生财。”,这个道理从古至今都适之。她二人以乞讨为营生之道,也自然就会有人又以她俩为营生之道,而这些人既是这次庙会的临时安保,又是此地盘踞长久的地痞泼皮,两姐妹平日里没少受他们的欺负。 等她们姐妹俩刚落定了脚跟,便有三个泼皮立马围了上去,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肥胖泼皮呲着暴牙狠声说道:“今儿是逛庙会的好日子,大爷们也给你俩发发善心,平素的三七分账就免了,今日便二一添作五,咱们对半分!” 两姐妹久受这群泼皮的欺负,早已习惯了不公平对待,但眼下听闻可以对半分账,居然颇感高兴,王一花更是傻愣愣地连连道谢。 庙会隆盛,游玩之人摩肩接踵而至,场面好不热闹。而她们姐妹俩所选地点又恰巧位居于街道与庙院交汇的拐点处,是以但凡入庙者,都必定要从她俩面前经过。 入庙之人多怀善心,顺手行个善举者更是十之七八,如此一日下来,两姐妹的收成着实不错。待到傍晚时分,人走会散,泼皮们也准时准点前来分账。 在一番点盘之后,她俩今日的收入兑换成银子足有二两三钱,这可是一笔不得了的收入,要是换在寻常往日,便是一月光景也未必能有此收成,她俩为此欢呼雀跃,高兴不已。 可还不等她俩的高兴劲儿过去,泼皮们便耍起了赖皮。他们看着这些铜板,眼里直放贼光,也立时就把先前说定的“五五分账”给忘了个干净。暴牙泼皮掏出袋子,将大部分的铜板划入袋中,剩余地上的仅剩下了寥寥十余枚。这般分配,莫说三七开,便是二八开那也是说得多了。 王一花虽然久受欺负迫害,但遭受到这等出尔反尔的不公待遇又哪有不怒的道理,当即便与泼皮们争执起来。 这群泼皮无赖又哪是好惹的主儿,他们素来秉承的观念就是能动手时不嚷嚷,是以对于这对姐妹的反抗,他们不由分说就是一通暴揍,末了临走时还不忘把地上剩的那几个铜板也一并带走了。 可怜这对姐妹俩,一天辛苦下来非但分文无有,反倒还落得了一身的伤痛,实在是苦不堪言。 姐妹俩卧地休息了好久,眼见天色渐黑,王一花咬了咬牙,撑扶着站起身来,又将瘦弱的妹妹王二花搀扶起来,随后两人互相依偎着回到了城外的土地庙里。 这座土地庙已废弃了多年,庙门衰败残破,庙中杂草丛生,屋顶上也塌落下了一大半,人居于庙中,可谓是是夏凉冬也冷,蚊虫蛇蚁更是防不胜防,实在不是一个住人的地方。不过对于两姐妹来说,能有这样一个遮风挡雨的落脚地,倒也好过露宿街头,于是就在这破庙里住了两年有余。 可怜两姐妹今日里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等她俩再回到土地庙时,却发现自己的“家”已被鸠占鹊巢,让旁人给生生占了去。此时一个陌生男人正睡卧在她俩那张用稻草垫成的床榻上,他侧身向里,看不见面容,身上穿着灰布补丁衣,脚上套着一双破了边的旧草鞋,一篷乱发就如他身下的那些稻草一般,杂乱枯黄。 王一花只道是被别处来的乞丐占了窝,当下大怒,当即弯下腰去捡了一枚石子,冲那男子狠狠扔了过去。 却不料那块飞旋而去的石头竟在那男子身前一尺处凭空停住了。两姐妹见状,惊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都顾不得身上疼痛,迈腿就往庙外跑去,心中都想,此番只怕是遇上鬼怪了。 两人冲到院门处,刚要跨步出门,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难道你俩就甘愿一生被人欺负吗?就不想去找那群欺负你们的坏人报仇吗?又想不想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听到此三问后,王一花率先停住了脚步,又伸手把王二花给拉停,旋即回身决然道:“我想!” 那乞丐模样的男人朗声大笑起来,缓步走到王一花的跟前,沉声道:“很好,我可以给你这样的机会…”又望向王二花,问道:“那你呢?” 王二花胆小,看着眼前这个长相粗犷且邋遢的男人,直吓得躲到了王一花身后,但还是怯声说了一句:“我想!” 男子大笑道:“很好。你俩都记住了,我的名字叫做天禧真人。” 王一花看他这副邋遢模样,对他的许诺又将信将疑起来,直言问道:“你不也是个乞丐么,如何能帮我们报仇?又怎样过上你说的那种吃饱喝足的日子?” 天禧真人厉声纠正道:“什么叫吃饱喝足,是锦衣玉食!”说着伸手入怀,摸索片刻后掏出了两锭金元宝,在她俩面前晃了晃,又问道:“瞧见这是什么没有?” 王家姐妹又岂会不知此物为何,当下齐声惊呼道:“啊!是金元宝!” 天禧真人得意一笑,又把金元宝揣回了怀里,等再伸出手时,只见他手里已握着一柄匕首和一个褐色小瓷瓶。他看向王一花,沉声说道:“这是一瓶能让人昏迷过去的迷药,你今夜就寻到那几个泼皮家中,先用这迷药将他们放倒,再用这把刀把他们都杀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八) 王一花听到此处,顿时被吓了一跳,本已拿在手里的匕首与药瓶立时就掉到了地上。她心里虽是痛恨着那几个泼皮,但真要让她去伤害他们,她却是不敢也不愿的。 可天禧真人并不打算放过王一花,当下厉声吩咐道:“捡起来,拿稳了!”等看着王一花颤巍巍捡起地上的匕首与药瓶后,又说道:“你若是把这件事办好了,我便收你们姐妹俩为徒,毕生本事也倾囊相授;可你若是办不好,我便杀了你的妹妹!” 王一花只觉眼前一花,等再看清楚时,只见妹妹王二花已经被天禧真人掐住了脖颈。 眼看局面至此,王一花也只得猛一咬牙,答应了下来,随后拿着匕首和药瓶,慢慢消失在了夕阳染红的茫茫旷野里… 徐澈听到此处,不禁抖了个激灵,忙问道:“后来怎么样了?你真的去杀了那几个人吗?” 王一花哼了一声,不屑道:“何止如此。我将迷药撒入他们各家的水缸里,只等他们喝过缸里的水后,不过片刻功夫就各个昏睡过去,然后我手气刀落,挨个杀了…” 徐澈失声叫道:“啊!你…你那时小小年纪,如何能狠得起心肠下手?” 王一花冷笑道:“我残忍?他们欺负我们姐妹俩的时候又可曾想过我们姐妹俩的可怜?” 徐澈不住摇头,心想若是换作了自己,漫说是杀人,就算是伤人的举动自己也决计做不出来。 这时忽听王二花说道:“大姐,你怎么乱说话呢?你明明就没杀人嘛!干嘛要骗好弟弟呢?” 王一花瞪眼道:“胡说!我明明就是杀了!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没杀的?” 王二花道:“可师父跟我说你没杀啊!” 王一花道:“你那时胆小如鼠,师父怕你听过之后害了失心疯,所以才骗你说我没杀人。你想啊,我若是没杀人,师父又岂会收我俩为徒?” 王二花想了想,终是没再接话。徐澈也无心继续细探此事究竟,倒是又对她们的师父起了兴趣,便问道:“你们的师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王一花忽然停住了脚步,面露恭敬之色,随后一把钳住徐澈的脖颈,虔诚道:“嗯,既然要说到我的师父,那咱们就得先跪拜一下了。”说完当道跪下身去,顺带着也把徐澈拽跪下去,紧接着她磕头在地,徐澈也同样被她按住磕了一个。一旁的王二花倒是习以为常,也麻利儿地跟着跪倒磕头。 徐澈只觉晕头转向,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当即挣脱了王一花的钳制,跳起身来问道:“你自跪你的师父无可厚非,可你拉上我磕头算什么回事儿?他又不是我的师父!” 却不料他的这句话立时激得王氏姐妹俩面现愠怒之色。王一花立马站起身来,正色道:“我俩既然是你的好姐姐,那我们的师父自然也就是你的师父。咱们姊妹最是尊师重道,往后但凡要提及师父的往事,都得往北边跪拜磕头,等礼毕之后才能开讲。” 徐澈惊诧莫名,但稍过一瞬,忽又想到一事,迟疑道:“北方吗?可咱们刚才跪的不是南方么…” 王二花惊道:“哎呀,是啊!大姐,咱们跪错方向啦!” 她话音刚落,徐澈的眼角余光便瞟见王一花那肥厚的手掌又探了过来。他急忙侧开了身子,说道:“方向有南北,可敬畏之心却不分南北。咱们刚才跪拜时的心意是虔诚的,就不必再赘行礼数了。” 王一花略一思索,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你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徐澈正欲答话,耳旁却突然响起了低低的议论之声,他连忙环视四顾,这才发现在远处已有许多行人在驻足停看他们三人的怪异举动,更有甚者已在伸手指指点点,显然是在议论着他们三人的行为举止。 徐澈略感不好意思,当即扯了扯两姐妹的衣袖,小声道:“咱们还是边走边说罢。” 两姐妹对周遭众人的目光倒是不甚在意,不过见徐澈被这些目光盯得有些畏畏缩缩后,不禁心头气起,随后各朝一边环视瞪眼,围观众人也立时就被她俩的丑样吓了一跳,于是纷自散开了。 三人往前再走,王一花叹道:“咱们的师父已经羽化飞仙了…” 王二花忽然眼圈一红,泫然欲涕。徐澈见勾起了两人的伤心往事,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忙劝道:“生死有命,能羽化升仙也非是坏事,还请二位好姐姐看开些…” 他这一句“好姐姐”真可谓是一剂百试百灵的灵丹妙药,王家姐妹闻言,顿时就露出了笑颜,齐齐转眼向他看去。 徐澈见她俩目光古怪,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知道想要在短时间里摆脱掉这对姐妹花只怕是不易办到了,当下不由苦笑摇头。 王一花并不能领会到徐澈的心思,继续讲述起天禧真人的生平。经过了一通介绍之后,徐澈对这位天禧真人也有了大致的了解,除开一些无谓的歌功颂德不提,就只说了他善炼丹药,也通医术,武功独到云云,可对于他的身世过往,派系师门则不提分毫。 当然,徐澈的心里也猜拿不准,他不知俩姐妹到底是对天禧真人的了解就只局限于此呢?还是她俩对自己有所隐瞒。不过徐澈自小就养成了不深抠暗探的习惯,旁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听,只要不涉及自身利害,也就从不深究根底。 待得两姐妹说完,徐澈忽又起了另一个疑惑,关于她俩的名字问题,毕竟这两个名字也取的实在太没文化了,全然不似出自于一位居士的手笔。 面对徐澈的疑惑,王一花居然得意一笑,那只肥厚的左手又向徐澈的肩头探了过去,不过这一次依旧是被徐澈扭身躲掉。她也不觉尴尬,讪笑着收回了手去,解释道:“我听旁人讲,最好看的姑娘就被称为花中魁首,那魁首不就是第一的意思嘛。所以呢,我便自作主张,把名字改作了王一花,我妹妹就改作了王二花。怎么样?我要是不点破,你肯定猜不到其中深意吧!”说完大笑不已。 第二百五十八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九) 王一花的这番言论若是落入了旁人的耳中,多半是要被一通嘲讽与讥笑,可徐澈却大觉不然,心底反倒是对她们姐妹俩生出了一丝敬意。且不论其它,便是冲着她俩的这份率性与胆魄,也当是值得敬佩。当下抱拳正色道:“承蒙点拨,果然如此!” 两姐妹见徐澈赞同,大喜过望,不免又自吹自擂了一番。徐澈见两人越说越起劲,越说越离谱,急忙打断道:“对了,两位姐姐先前提及的那位瞎眼婆婆又是什么人物?” 王一花止住了笑容,嗤鼻道:“都说了是个瞎眼老婆子,还能是什么人物。” 王二花补充道:“不只是瞎眼,还瘸腿哩!” 徐澈想了想,又问道:“我这背上的刀伤并非是那位瞎眼婆婆亲治,而是另一位姑娘所为,至于那位姑娘的身份…二位姐姐可知道?” 王一花恍然道:“你说的那人多半就是瞎眼老婆子的徒弟了…唔,说来她那徒弟的身世倒与我们姐妹俩有些相似…” 王二花忽然连“呸”了数声,斥责道:“用什么不好比?非得把自己比作了她的弟子!” 王一花深以为然,忙点头应道:“对,对!我们虽是不厌恶她,可也不能就因此而对瞎眼老婆子软下心来。” 她俩散漫而拖沓的对话着实令徐澈头痛,他不得不重新提问道:“那姑娘身世如何?怎么就跟二位姐姐相似了?” 王一花叹道:“哎,还不是与我们一样,都是被遗弃的孤儿…” 王二花突然伸手去捂住了王一花的嘴,瞪眼望着徐澈,警觉地问道:“你怎么老打听她?难道你看上她了?你快老实说来!” 王一花掰开了王二花的手,也急声追问道:“就是,就是,你都跟我们在一起了,干嘛还老问起她来?” 徐澈看着眼前这两个打翻掉的醋坛子,哭笑不得,也只得装出了一副深沉表情,正色道:“咱们身在江湖,行的是义,讲的是理。那位姑娘救了我的性命,而我却对她的身份毫无所知,如此一来,我且不是要欠恩难偿了?” 王二花听到此处,轻轻点头,转而望向王一花,询问道:“好弟弟说的倒也在理,要不咱们就帮帮他?” 王一花当即一拍胸脯,摆出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豪爽道:“既然是自家弟弟的事,那做姐姐的自然要管。”又扭头望着徐澈笑了笑,说道:“放心吧,好弟弟欠那小姑娘的人情,好姐姐们会去帮你给平了!” 徐澈愣了愣,心下不禁暗想是自己的问话有歧义呢,还是这两姐妹偷换了概念。正欲再问,忽见得王二花竟趁着自己低头的瞬间冲王一花眨了眨眼。眼见如此,他心中顿时明了,原来这对姐妹俩还真是故意为之,但如此一来,自己就算再问下去也是没有结果的,只好冲她二人笑了笑,说道:“那就多谢二位姐姐了!” 王一花想了想,又道:“不过她救了你的性命,她的名字你倒是应该知道。唔,我想想,她叫…” 王二花白了王一花一眼,鄙夷道:“我平日里说你是个狗记性,你还要来与我争辩,现下想不起来了吧?嘿嘿,那小姑娘的名字叫苏紫叶!” 徐澈在心中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不禁寻思道:“苏紫叶?那不是个药名吗?嗯,不过这名字倒也好听。” 而眼下的王氏姐妹花却无暇顾及正在一旁傻笑的徐澈,她俩正为“狗记性”这个问题吵嚷得不可开交,眼瞅着就快要动起手来了。 她俩这一闹,周围立时就聚集起了一群好事之人在旁指指点点,大家都翘首以盼,就等着两姐妹上演全武行了。 徐澈见势不妙,连忙拽了拽这对姐妹花,苦笑道:“快别吵了,旁边有人等着看你俩的热闹呢!” 王一花瞪起大眼环视了周圈一眼,喝骂道:“有什么好瞧的!没见过你姨跟你娘吵架吗?” 王二花也附和道:“就是,都没见过吗!” 她俩这一开口,立时就把周围所有人的便宜都讨了去,直吓得徐澈背冒冷汗,这话要是激得个把愣主儿跳将出来理论,那自己一方可是占不到丝毫道理,到时再打将起来,更是麻烦多多,当下只好团团赔笑道:“哪家还没本难念的经呀!诸位海涵,海涵呐!”转面又冲王一花说道:“你不是着急赶路吗?怎么还有空斗嘴,还不快走!” 徐澈这一句提醒倒叫王一花抖了个激灵,她连招呼王二花道:“咱们快走,那人可是开罪不得!”言毕拔腿便走,在分开人群后径直往北疾奔。 王二花向徐澈叮嘱一句“快走”后,也快步跟了上去。 徐澈看着她俩的背影,不由苦笑摇头,旋即也紧步跟上,待穿过人墙时,忽有一人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头,感叹道:“兄弟,也真是难为你了。我平日只应付一人尚且吃力,没想到你却要一次对付俩。啧啧,真是好本事啊!” 徐澈抬眼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是个须髯大汉,看样子年岁倒是不大,不过面容被黑密胡须遮了大半,并不能看出他的真实模样,不过他双眼炯炯有神,眸中光彩分明透露出惺惺相惜之意,显然是对自己的遭遇感同身受。 徐澈也只得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又冲着他点了点头,随后托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开了。 可他刚走出没几步,又听得那大汉喊道:“兄弟!你要挺住啊!”他这一嗓子喊得极响,立时引得周遭众人纷纷侧目,便是先走在前的王一花也被他给喊回了头。她看了看那大汉,又瞧了瞧徐澈,问道:“他让你挺住什么?” 徐澈不敢多作解释,唯恐再引起无谓争端,于是笑道:“他是在说我有两位好姐姐,他很羡慕。” 王一花又看了看那大汉,笑道:“那个浑汉子,看着模样邋遢粗糙,眼光倒是不差。” 王二花深表赞同,竟抬手向那大汉挥了挥,以作告别。 第二百五十九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 起程再行,这一回三人的脚步都加快了不少,其间徐澈几次想问她俩要赶去与何人相见,他实在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人物竟能让这对奇葩姐妹花如此上心,但又见她俩面色凝重且又行色匆匆,也只好忍住了没问。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三人终于进入了“裂天道”。徐澈从小到大还从未见过这等景观,是以自打进道以后,他的头就始终仰着,游目遍览一番后,口中连连称奇。等隐隐绰绰见到有一家酒楼后,他又不禁惊呼道:“这里面居然还有酒家?” 王一花道:“很久以前就有了,咱们正是要到酒楼里见个买家。” 徐澈奇道:“买家?你们要卖什么东西?莫非是卖药?” 王一花正要开口,王二花却抢道:“好弟弟,做的什么买卖就不告诉你了,待会儿进了酒楼去,你只管到房里待着,想吃什么喝什么就让小二给你送去。只等买卖做完了,我和姐姐再去寻你。” 徐澈轻轻一笑,也不追问,只是点头应下。说话间三人已近到酒楼门口,王一花当先迈步进门,王二花紧跟而进,徐澈则落在了最后。 这时正当未时,午饭时间已过,晚饭尚早,眼下大堂里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这其中便有小二哥福生在列。 此时的他正趴在近门口的第一张桌上打盹,在感觉到有人进门后,立马抖了个激灵,整个人顿时就精神抖擞起来,赶紧起身迎上前去,笑问道:“三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徐澈看着眼前的福生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心头骤起感慨万千,曾几何时,自己也如他这般问话,也驾轻就熟地对客人迎来送往,而这一切就恍如昨日一般,令他有些恍惚起来。 王一花却看也不看福生一眼,径直往前走去,吩咐道:“先来间上房给我的这位好弟弟住下,他要的饭食汤饮做好后给他送到房里,完了之后再来伺候我们姐妹。” 福生手疾眼快,抢在王一花落坐前将桌子和凳子都擦了一遍,随后才应道:“好嘞,客官请稍坐,待小的去取了房门钥匙来。” 徐澈始终微笑看着福生,等他路过自己身旁时,微笑着向他道了声谢。福生却是一愣,但旋即也呲着暴牙笑了笑。 过得一会儿,福生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挂着一串钥匙回到了桌旁,先给俩姐妹上了茶水,再引着徐澈上了楼去。 今日酒楼里空房颇多,福生便让徐澈选房。徐澈倒是随意,就近选了楼头左去的第二间房,等进了房去,福生突然悻悻地看了隔壁一眼,低声叮嘱道:“客官可得小心了,住在您隔壁房的可是个恶婆娘,千万招惹不得!” 徐澈大感诧异,心想对面住了什么人物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当下抬眼望向福生,却猛然发现他的腮帮子隐约肿着,顿时若有所悟,笑道:“小哥先前可是吃过她的亏?” 福生脸上一红,不置可否,咳嗽一声遮掩过去,叮嘱道:“总之您要是撞见了她便躲上一躲。对了,您想要吃点什么?” 徐澈道:“能垫饱肚子的随便来点就行…”他说话间寻眼打量起眼前的福生,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可否把你的衣服卖件给我?” 福生奇道:“您要我的衣服做什么?” 徐澈指了指自己的裤子上的大洞,笑道:“都破口了,你要是有多余的衣服就匀件给我,钱不会少给你的。”说着从腰袋里摸出了一小块碎银递了过去。 福生的眼睛顿时一亮,这块银子的分量足够他再另买两身新衣服了,当即应道:“我刚有一身没穿过的新衣,客官稍等,我这就给你取来!”说话间已伸手接过了银子,随后欠了欠身出了门去。 等福生走后,徐澈环顾起屋内陈设,待见到置放脸盆的架子设在北角后,便抬脚走了过去,伸手入盆掬水洗脸。正在这时,屋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说道:“小二,给我上半斤酱鸭,一斤花雕,送到房里来。”跟着便是福生的声音应道:“客官稍等片刻,我先把这身衣服给另一位客人送去,随后就给您送来。” 徐澈听得分明真切,这声音竟然是叶寒! 他顿感不寒而栗,惊恐之下险些把脸盆给打翻了。等强自镇定下心神后,他悄步退到床上坐下,心中暗想怎么会在这里遇到这个恶魔,并且还住在了自己的隔壁房间里,当真是阴魂不散啊!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接着福生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客官,您要的衣服给您送来了。” 徐澈不敢出声应答,急忙悄步跑到门口,隔着门缝看了看,但见只有福生一人后,他迅速伸手开门,将福生一把拽进房里,又赶紧关上了门,立马做出一个禁言的手势。福生倒也伶俐,连忙点头示意知道。 过了良久,徐澈方才小声问道:“楼下有房间没有?我要换房。” 福生也同样小声问道:“换房?您干嘛要换房啊?况且楼下也没有客房啊。” 徐澈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住在哪里?” 福生道:“我倒是住在楼下…” 徐澈一拍他的肩膀,说道:“那我就住到你的房间里去!” 福生奇道:“啊?这是为何呀?” 徐澈四下顾盼一眼,又扮出一副神秘模样,随后指了指隔壁,以更低沉的声音说道:“你先前说隔壁住了个恶婆娘,我起先是不信的,不过后来我信了,只要有她在,这二楼是不能再待了。你就让我到你的房间去避一避,钱也不会少给你的。” 福生闻言,大以为然,面上露出了一副同仇敌忾的表情,慷慨道:“钱倒是不需要的,我带你去便是。不过仅这片刻的功夫,你怎么就招惹到她了?” 徐澈又做了一个静音手势,说道:“恶人在侧,不可多言!” 福生连连点头,赶紧引着徐澈蹑手蹑脚出了屋去,再屏气凝神快步穿过走廊到了楼下。 第二百六十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一) 到得大堂,两人均是长舒了口气。此时的王家姐妹俩已经在吃饭了,当见到徐澈后,两人均是一愣。 王一花忙问道:“好弟弟,你怎么下来了?不是让你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吗?” 徐澈笑道:“这小哥有一样我感兴趣的小玩意儿,我跟他去看看,你们只管办你们的事儿,不必理会我。” 王二花好奇道:“是什么玩意儿?我也要去瞧瞧!” 徐澈此时紧张得要死,又哪敢跟她多纠缠,当即温柔一笑,柔声道:“好姐姐,你有大事要做。我的这点儿小玩意儿等晚点再告诉你嘛!” 他用近乎撒娇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后,只觉羞愧难受,浑身更是别扭已极。不过这话落到王家两姐妹的耳里却极是受用,两人异口同声道:“那你去吧,我待会儿完事了就来找你。” 福生的房间位于一楼的最南边,旁边紧挨着的是一间杂物间。徐澈随他进到了屋里,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福生赶忙关上了房门,急声问道:“您快说说,那恶婆娘又对您使了什么坏手段?” 徐澈一愣,关于这个问题的说词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眼下也只好现编乱凑,沉声道:“你刚出了门去,我忽又想起一事忘了说,于是便出门寻你。可哪曾想,我刚一拉开门就见到你说的那个恶婆娘站在过道上,我仅是看了她一眼,便被她臭骂了一通,还说要抠了我的眼珠子。也幸得你先前早有提醒,我不敢与她斗嘴,赶忙溜回了屋去,只是被她这一吓,我不免心有余悸,就想着还是先躲上一躲为妙。” 福生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遇见了这种恶婆娘就得避得远远的,可不能吃了她的亏!” 徐澈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福生的肩头,说道:“吃过亏就像是倒了大霉,我想你应该去跟掌柜的告个假,然后寻处佛寺,求里面的大和尚帮你念经祛邪,如此方可转换了运势。” 徐澈这话本是信口胡诹,不料福生却深以为意,忙道:“哎呀,您所言极是啊!我明日就去告假!” 福生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令徐澈暗笑不已,不过这也让徐澈对那位未曾谋面过的“恶婆娘”生出了好奇之心。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福生因有客人还要伺候,便匆匆告辞出了屋去。留下来的徐澈横竖无事,便趴卧在床上,本欲想些心事,却怎奈念头刚起便觉眼皮难撑,挣扎片刻,终是不敌汹汹困意,昏昏沉沉欲要睡去,可就在他神志恍惚之间,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屋门被人推开了,紧接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伴着一股清香气息飘然进屋,再然后他两眼一黑,就再没知觉了。 大厅里 王一花和王二花已经吃罢了早饭,桌上的杯碗菜碟也已统统撤下,换上了茶壶和茶盏。 茶是刚沏的,一缕缕白烟自壶嘴处慢慢悠悠地升腾起来,飘摇片刻后化作了无影,但白烟里蕴藏的淡淡花香却是弥久不散。 不过此时的王氏姐妹却无心嗅闻花香味,她俩四目如钩,正紧紧盯着大门方向,面上难得的露出了凝重表情。而这一切只因此时距她们与买主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足足半个时辰之久。 还是王一花最先没了耐性,她低声问道:“大妹,你说那人会不会爽约?他上次拿药的钱可还没付清呢!” 王二花瞪了她一眼,忿忿道:“还不都怨你,一见是个男人,整个人的魂都丢了…” 王一花嗤鼻道:“那你怎么就不说一说,你背着我多给他的那几对药呢?” 王二花面上一红,哑口无言,过得片刻才支吾道:“那不是第一次跟他做生意么,不都是要给些甜头的嘛…” 王一花重重哼了一声,说道:“那种药有多珍贵你又不是不知道。哼,这次分钱,我可得占大头,也好给你长长记性!” 王二花理亏在前,此时虽有怨言,却也只得隐忍下去,恨恨地白了王一花一眼,扭头望向了别处。 正巧她这一偏头,便见徐澈正从楼梯后面转了出来,她心中大喜,起身迎上前去,问道:“你怎么又出来啦?” 徐澈悻悻一笑,拍了拍肚子,说道:“我肚子饿,就想出来要点东西吃。” 王一花正与王二花置气,见她先迎上了徐澈,便耐住了性子不动身,也扭转脑袋望向别处。 徐澈观察到王一花的举动后,嘴角微微扬起。王二花不满道:“好弟弟,你看她做什么?不要理她,你想吃什么只管跟好姐姐说,好姐姐亲自去给你弄来。” 徐澈眼珠一转,笑道:“她不是惹了你生气嘛,我给你寻了个法子出出气,你要不要听?” 王二花平日里就常被王一花欺负,此时听闻有报仇的法子,自然大喜过望,忙问道:“好啊,好啊!你快说。这个恶婆娘,早该让她吃点苦头了。” 徐澈轻轻招手,示意王二花靠近前来,随后贴面耳语了几句。王二花听完,喜上眉梢,双眼奇迹般地眯成了一条线,不住点头称妙。 徐澈却不忘小声叮嘱道:“切记,你万不可抢点出来!” 王二花点头应好,可刚要挪步,忽又停住了身形,摇头道:“不行,不行。至少今日不行,要是那人来时我正好不在,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徐澈蹙眉道:“今日时机正好,要是过了今日,往后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了!” 王二花仍是摇头道:“好弟弟,今日情况实在特殊,我们在等的那人可是轻易得罪不起,至于教训大姐的事,往后有的是机会。” 徐澈面露失望之色,想了想,叹道:“唉,我一见到她欺负你,心里就很难受…” 王二花双眼放光,喜道:“真是我的好弟弟,会心疼姐姐…”说着伸出手去,欲要捏一捏徐澈的脸颊。 徐澈急忙后仰身子避过她的手掌,忙道:“这里有好多人呢!” 王二花嗤鼻道:“我疼爱自家弟弟,又碍了旁人哪疼?” 徐澈笑了笑,正欲接话,可身子猛然一怔,脱口问道:“咱们…咱们是一家人?” 第二百六十一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二) 王二花伸指点向了徐澈的额头,徐澈这一次倒也不躲闪,任由她点中了眉心,又听她笑道:“你这傻小子,你叫我好姐姐,我叫你好弟弟,你说咱们是不是一家人?” 徐澈喜不自胜,忙道:“好姐姐,那我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王二花白了他一眼,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还说什么求不求的,你就说吧,到底想要好姐姐做什么?” 徐澈努力吞了一口口水,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能把‘阎王令’的解药给我瞧上一眼吗?” 王二花含笑点头,同时伸手摸向腰间,从神农袋里摸出了一个鸡黄油釉的瓶子递了过去,说道:“喏,这就是了,你看吧。” 徐澈颤抖着手欲要接过,可就在他指尖刚触及瓶身的一瞬间,王二花突然又把瓶子收了回去,跟着身子也急忙退后一步,寒声问道:“不对!你不是我的好弟弟!你…你到底是谁?” 徐澈满面无辜,委屈道:“我就是你的好弟弟啊!好姐姐,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就不认我了?” 王二花摇头道:“不对,不对。我们从没跟好弟弟提起过‘阎王令’,他又怎么可能知道我们有‘阎王令’的解药呢?你肯定不是好弟弟,你到底是谁?” 她说这一句话时声调颇高,自然惊动了一旁的王一花。王一花急忙起身凑到王二花身旁,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二花指着徐澈说道:“大姐,这人不是咱们的好弟弟,他是假冒的!” 王一花惊咦了一声,一双铜铃大眼盯着身前的徐澈细看了半晌,疑惑道:“可我瞧不出来哪里有假啊?大妹,你莫不是眼花了?” 王二花啐道:“你才眼花了!他刚才在问我要‘阎王令’的解药呢!莫非是你跟好弟弟说过了?” 听到这一问,王一花的心头顿时一凛,也急声喝问道:“不错,你不是好弟弟,你到底是什么人?” 正在这时,忽有一个声音自楼上传来,说道:“我知道他是谁!” 楼下三人的目光立时就被说话之人吸引了过去。说话者正是叶寒,此刻的他双目如悬钩,紧紧盯着徐澈不放,慢慢走下了楼来。 王一花见说话之人竟是个俊秀青年,情绪大为缓和,问道:“那你快说说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叶寒走到徐澈的跟前,冷冷说道:“他是朝廷正在通缉的钦犯!” 王家姐妹均是一怔,旋即相互对望了一眼。王一花抢道:“他果然不是我们的好弟弟,是假冒的!” 王二花却是紧锁眉头,只觉此事有些不对劲,可一时间又捋不清哪里不对,只是喃喃念道:“他是朝廷钦犯么…” 叶寒掏出腰牌相示,说道:“我乃堂堂锦衣卫千户,难道还会骗你们不成?他确是朝廷钦犯无疑!” 王一花探头上前,可马上就面露难色,她识字不多,牌上的字倒有大半不认得,只好侧头望向王二花,招呼道:“喂,你快过来瞅瞅。” 王二花凑上去看了一眼,顿时惊呼道:“大姐,他真的是锦衣卫!” 叶寒却不理会王家姐妹的震惊,依旧冷冷盯着徐澈,一字一句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徐澈被他目光逼得后退了一步,讪笑道:“大人…大人此话何意啊?” 叶寒目光更冷,厉声问道:“都在这里相见了,你还不肯说真话吗?” 徐澈委屈道:“可我真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啊!” 叶寒冷笑两声,目光中透出森寒怒意,恨恨道:“好个刘启,原来真的是明里一套,背里一套…” 王一花趁着徐澈愣神的功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左臂,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的好弟弟呢?” 还不等徐澈答话,一旁的叶寒便抢上前来,也伸手去抓住了徐澈的另一条手臂,转面向王一花说道:“这人我要带走,你快放开!” 王一花皱眉瞪眼,不屑道:“真是笑话!你说带走就带走?我还得从他嘴里问出我好弟弟的下落呢!” 徐澈被他二人死死钳住双臂,一时间也脱身不得,只得缄默不言,静观其变。 面对着王氏姐妹的满面不屑,叶寒怒喝道:“你俩莫非要与锦衣卫为敌?” 王一花冷哼道:“就算你是锦衣卫又如何,难道还能比…唔…唔…” 还不等她说完,王二花已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并小声叮嘱道:“大姐,千万说不得啊!” 王一花口不能言,只得连连点头示意知晓,但她俩的这番古怪行径落到叶寒眼中,顿时就引得他疑心大作,先前王二花和徐澈交谈时,他只听得只言片语,此时猛然想起王一花曾说过“假冒”二字,当下心念一闪,遂既问道:“等等,难道你们口中的好弟弟,也和此人长得一模一样?” 经由叶寒这一句提醒,王二花猛一拍脑门,那个一直萦绕心头的问题终于被她捋清了,她忙不迭地冲王一花说道:“大姐,我们的好弟弟就是这幅模样...莫非好弟弟真是朝廷钦犯不成?” 王一花愣了愣神,旋即摆手道:“不可能,咱们的好弟弟是正派主角英雄相,怎么可能会是什么钦犯,肯定是弄错了!” 叶寒无心与王家姐妹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他凝眉注目看了徐澈几眼,问道:“那你俩可有辨别此人真假的办法?” 王二花想了想,忽然眼中一亮,惊呼道:“他必是用了易容术才改妆成了好弟弟的模样!咱们要想鉴别真伪倒也简单,只需将他脸上的面皮摘下,如此真假立现!” 听闻此言,叶寒又想起一个细节,前日里自己与徐澈交手时,曾在他的后背上砍过一刀,是以现下要想辨出眼前的这个徐澈是真是假,就只需将他后背衣襟割破,到时真相立知。 于是,王二花与叶寒几乎是同时动作,一个探手抢向徐澈的面门;另一个则是侧身滑步到了徐澈的后背。在下一瞬里,只听得“哎哟”、“啊”、“噗呲”三个声音同时响起,但等他们三人看清眼前之人的样貌后,均是一惊。 第二百六十二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二) 原来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确实不是徐澈,而是一个女子,一个叫做李汐颜的女子。 此刻的李汐颜也正在心里大叫着倒霉,她原本藏身在一楼的储物室里,也就是福生房间的隔壁。依照她的原定计划,只要王家姐妹进到店里,她便易容成俊秀青年的模样凑到她俩近旁,先使了美男计与她俩搭上话茬,然后再使个挑兵点将的手段将王一花诱走,之后躲在暗处的刘定安便上前与王二花搭讪,其间伺机使出“盗圣”门人的手段,将解药搞到手。 只可惜计划永远不比变化快,李汐颜自打见到两姐妹身边还有个徐澈后,便知需要重新调整计划了,毕竟那药对自己极为重要,千万不能有闪失。 后又经过偷听他三人的对话,李汐颜发现王氏姐妹对徐澈说话时都极尽温柔,当下便断定徐澈必是她们姐妹俩的新宠。有此判断,她便开始寻思起了新对策,可就在她绞尽脑汁思索之时,忽又听到王二花让徐澈上楼等候。她心中顿时大喜,心想如此一来,原定的计划又可行了,于是退身到了储物室里,准备化妆改扮后便即出击。 在经过一番精装细扮之后,她整个人已活脱脱变作了一个俊秀潇洒的美男子。可她正欲出门,忽又听得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她只好停住了手上的拉门动作,静静等待着。 在等待间隙,她屏气凝神细细探听隔壁动静,却猛然发现隔壁说话之人竟是徐澈与店小二,待听到他二人的对话是在议论自己后,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同时又在好奇徐澈为何要无中生有乱嚼自己舌头呢?但想到此处,她心头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稍想片刻后,只觉此念可行,于是便行动了起来。 她先从背包中取出了迷香点燃,随后通过两房隔墙上露出的缝隙将迷烟吹了过去。不过多久,隔壁便响起阵阵鼾声。眼见得手,她大为兴奋,快步走出储藏室进到了福生房间里,等见到正趴卧床上人事不省的徐澈后,心头更喜,忙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细细观察。 她此刻想出的计划便是乔装改扮成徐澈的模样。她此前已对王家姐妹有过交手,对她俩已然了解透彻,而先前又偷听到他们三人的谈话,眼下对徐澈的身份也有了判断,既然徐澈已经做了王家姐妹的入幕之宾,那么她俩对于徐澈所提出的要求必然是千依百顺。有此一条,李汐颜便想化作徐澈的模样去骗取解药,想来以那对姐妹俩的心智也不至识破了自己。但更为重要的则是,若是此举成功了,也就不必再枉花那五百两银子了。 想法虽好,但世间之事,又岂容凡人样样算尽。李汐颜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落到如此局面,一时之间整个人都有些发懵,直到感觉后背泛起了一阵凉意才自惊醒过来,当即惊呼一声,将双臂从同样处于震惊中的王、叶二人手里挣脱出来,旋即退后两步,反手探到背后,这才发现后背衣服已被竖着划开了一条大口子,只要稍一躬身,整个后背便呼之欲出。 王一花率先回过神来,指着李汐颜问道:“你干嘛要冒充我的好弟弟?他人又在哪里?” 王二花看了看李汐颜那张满布细纹的脸,当下轻咦一声,马上恍然道:“大姐,你快看她的脸!她就是上月里曾到咱们家里盗药的那个人!” 王一花立时凝眉细看。而他们四人在正堂里闹出了这场动静,也早已引得在场众人聚上前来看热闹,又在此刻纷纷寻眼看向了李汐颜。 李汐颜这才发现,自己面上的泥面皮早已被王二花给揭了去,此时正真容外露。她尖叫一声,连忙抓起衣襟挡住脸面,跌跌撞撞向楼梯方向奔去。 王氏姐妹见她要开溜,急忙抢身去拦。一旁的叶寒却无阻拦之意,反而是向围观众人扫视一眼,等发现正站在人群中的福生后,立马跨步上前,将他一把拎起,喝问道:“你家掌柜的在哪里?” 福生个子矮小,被叶寒这么一抓,整个人就此离开了地面,此时又被当头大喝过一声,就只觉眼前一片黑暗,险些昏死过去,半晌后才战战兢兢答道:“掌柜的在…在楼上的房间里…” 叶寒正欲撒手,忽又问道:“和这两个臭婆娘一起来的人住在哪间房?” 福生忙道:“他…他在我房里。” 叶寒将他放下,厉声吩咐道:“快带我去!” 可就在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说道:“没想到我刚到这里来就遇有好戏可看。叶寒,你不来给我讲一讲这场戏的来龙去脉吗?” 听到这一声询问的叶寒瞬间呆住了,他的眼睑开始抽搐不已,面上慢慢显露出了惶恐神色,显然是对此时说话之人极为恐惧。 可还不等众人回身看去,又听那声音说道:“对了,你们姐妹俩在追的那个人又是谁啊?” 王一花和王二花当下不敢再追,立马停住脚步,回转过身子向人群后面看去。李汐颜先前只顾摆脱身后两人,那人的前一句话并未听得清楚,但眼下的这一句询问却是听得真切清楚,她身子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拽着衣襟的双手猛然握紧了,手背上的细细青筋也随之突冒出来。 这个声音对于李汐颜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也太过深刻,以至于她每每闭眼都会想起这声音的主人,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怨恨着、诅咒着这个人。可眼下再撞见,她却不敢回头去看他,原本存蓄心中的怨念竟在此刻竟化作了深深的恐惧,她只想赶快逃离此处,逃离出他的视线范围。 没错,这个令场中四人同时产生出恐惧情绪的人就是陆琰。他今日着一身清灰色长袍,腰束白色玉带,脚蹬黑面履,手里正握着一把挂穗折扇在轻轻摇晃着,在见到众人转身回望时,他的脸上居然挂起了淡淡微笑相示。 看着眼前笑容可掬的陆琰,叶寒顿时变得目瞪口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心中来回问着自己,眼前这个正在散发着善意的人真的是那个肃杀冷血的陆琰吗? 第二百六十三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三) 陆琰侧头看了一眼尚在发愣的叶寒,忽然合起了扇子,负手背后,缓缓向他走去。 陆琰的脚步不疾不徐,但他所到之处,众人都不自觉地纷纷让道两侧,等他走到叶寒面前,嘴角微扬笑了一笑,问道:“叶寒,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叶寒不敢与他对视,目光变得躲躲闪闪,犹豫道:“回镇…” 陆琰用手中折扇点了点叶寒的肩头,将他打断,笑道:“叫我陆兄。” 叶寒愣了愣,不明所以,只觉这位平日里高调异常的镇抚使此刻却处处透着古怪,但他也不敢多费时间深想,急忙续道:“回陆…陆兄的话,我…我只是恰巧路过此地…到这酒楼里打尖…” 陆琰面上的笑容渐消,又打量了叶寒一眼,问道:“可据我所知,你不是告假去了福州吗?福州和贵州…嘿嘿,这两个地方可不相干啊…” 叶寒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低声道:“回陆…陆兄的话,我的老家就在贵州,所以…也就借机回家来看看。” 陆琰面露恍然之色,又笑道:“原来如此,不过…你很怕我吗?” 叶寒连忙摇头道:“不,不。我只是对陆…陆兄素来心存敬畏,是以有些拘谨,还望明鉴!” 陆琰见他说话时神态极尽真诚,当下疑心稍减,侧头看了看王家姐妹,问道:“我看你们之间似有争执,到底怎么回事儿?” 叶寒看了围观众人一眼,忽然冲陆琰躬身作请状,说道:“还请陆兄先移步客房稍坐,其间经过容我慢慢禀告。” 陆琰爽快道:“如此也好,你头前引路。” 他说着摇扇向王家姐妹和李汐颜一扫,又道:“三位也请一起罢。” 叶寒急忙凑到陆琰耳旁,低声道:“卑职要向您禀告一件紧要之事,不便有旁人在侧。” 陆琰微微蹙眉,遂又旧问重提,沉声道:“你为何对我的问题推三阻四不作答?你和她们三人到底是因何起的争执?” 叶寒将头又往下低了低,避开了陆琰的灼灼目光,依旧伸手做请状,小声道:“请镇抚使大人先移步客房。” 陆琰面露不悦,正欲张口再问,可就在这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喊道:“店里进了贼人啦!快抓贼啊!” 这一声喊极为响亮,大堂里的众人立时寻声望去。王家姐妹听声辨人,知道说话之人正是徐澈。王一花当即挥臂呼喊道:“好弟弟,我们在这里呢!” 此时的徐澈正从楼口后转出身来,入眼便见前方正乌泱泱围了这一众人时,不由愣了愣,可等看清叶寒在场后,又不禁脱口叫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寒眼中闪过一抹杀意,但转瞬又变作了笑颜,当下抢步上前,一把搂住尚在发懵状态的徐澈,大笑道:“好兄弟!我的突然出现可有让你感到惊喜啊?”可紧接着又小声威胁道:“眼下我们锦衣卫正在办件大案子,你若不想丢了性命,就赶快找个由头溜走,若是迟了,性命不保!” 徐澈此刻脑中一团乱麻,心想这个人昨日之前还在追杀自己,怎么此时又要解救自己的性命?何况他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又如何能辨别真假。想到此处,不由暗道:“常言道:‘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个人的话断不可信,他此时将我支开,只怕是另有图谋,我可不能上了他的恶当!” 趁着徐澈寻思的空当,叶寒忽然将他紧紧抱住,并附耳语道:“不要怀疑,你家主子知道此事来龙去脉,快去携着他逃活命去吧!”说完这句话后又猛将徐澈推开,笑道:“你快回去罢,大哥晚点再去寻你。” 听过这番话后,徐澈却更觉莫名其妙,但很明显叶寒并不想让自己留在这里,可这又是为什么呢?他心中疑云更生。 当然,怀有好奇心的人也不只徐澈一个,在场的众人中,恐怕除了叶寒自己外无一人不在好奇着。王一花最是嘴快,张口便问道:“好弟弟,你和他从前认识?” 叶寒背对着众人,他的表情此时只有徐澈能见,而他此刻竟对着徐澈露出了哀求的神色,同时眼中也透出了深深的恐惧之光。 徐澈素来心软,虽不知叶寒此举是为何缘由,但见他恐惧如斯,心里顿时一软便想帮他一帮,于是脱口道:“没…没错,认识的。” 叶寒顿觉如释重负,不由轻舒了口气,小声说道:“多谢了!” 这时一旁的王二花突然低声嗫嚅道:“不对啊!他刚才不还说好弟弟是钦犯吗?怎么转眼又变成了大哥呢?” 王一花眼珠转了转,脑中灵光一闪,大叫道:“对啊!那偷药贼先前是扮作了好弟弟的模样。这么说来,好弟弟就是他口中所说的钦犯啊!” 王二花立马瞪了王二花一眼,心想自己这个大姐可真是个蠢货,都过了这么久才想明白,正要嘲讽几句,却听叶寒突然大喊道:“我找的就是楼梯上那人,可别让她跑了!” 陆琰此刻听得他们几人的对话,只觉云山雾绕,沉眉想了想,扭头望向李汐颜,问道:“你是什么人?转过身来让我瞧瞧!” 李汐颜本想趁着众人不注意的空档悄悄溜上楼去,却不想刚要挪步时却被叶寒喊住了,此刻又被陆琰给盯上,她只觉一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 陆琰见她久久不答,疑心大作,迈步蹬梯而上,眼看就要到了李汐颜的身后。 可就在这时,忽从门外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革贼子!你们在干嘛呢?是想要在这店里闹事吗?” 众人寻声回望,只见一个壮汉正迈着大步走进门来。李汐颜不敢回头去看,但她听声辨人,知道来人正是唐光北,当下又不禁抖了个寒颤。 唐光北近到人群后,张开一双大手左右分隔,生生开出了一条道走到楼脚处,然后乜斜起眼睛打量着陆琰,旋即重重哼了一声,喝问道:“小子!你可知道在此闹事的代价是什么?” 陆琰兴许是太久没有被旁人如此轻蔑对待过,当下也不生气,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唐光北近前,笑问道:“哦?代价吗?这我倒是不知,还请兄台点拨一二。” 第二百六十四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四) 唐光北也似乎是从未遇到过这么直楞的人物,当即瞪圆了一双铜铃大眼,又把陆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瓮声说道:“这里是老子的地头,你要胆敢在此闹事就得先尝一尝老子的这双拳头!”说着举起一双铁拳,在陆琰面前亮了亮。 唐光北自昨夜吃过李汐颜的亏后情绪一直糟糕,今日一早又被刘定安禁了足,不让他到酒楼里来寻事。他好不容易挨过了小半日,终究还是忍不下心中那口怨气,于是兴冲冲跑到了酒楼来,誓要从李汐颜身上讨回丢失的颜面。 可他刚近到酒楼门口,便听得大堂里喧声嘈杂,等跨步进门后又见陆琰正站在楼梯上威风凛凛地向众人“训话”。一看到这幕场景,他胸中顿时无名火起,立时便冲着陆琰喝骂出声,心中对李汐颜的怨气也在这一瞬间全都发泄到了陆琰的头上。 叶寒见有搅局者进场,顿时心花怒放,心想眼下正是把众人视线转移出去的好时机,于是他也不等陆琰说话,猛一闪身到了唐光北跟前,旋即寒目如霜,喝斥道:“放肆!你可知是在跟谁说话?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唐光北放声大笑,跟着伸手摸向腰间,只听得“噌”一声响后,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便已然握在了手中,狠声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此刻是在跟谁说话?” 叶寒今日为掩身份,并未将绣春刀带在身上,不过腰间却是插了一柄匕首。他手腕抖转,匕首立时出鞘,顺势指向了唐光北的面门,冷冷说道:“你胆敢再多说一句,我保证你活不过今日!” 霎时间,场中空气仿佛凝固,众人都屏气凝神瞪大了双眼,静静等待着下一瞬里将要爆发的火拼。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又听得两声“住手”分从两个方向同时响起。这两个声音如寂谷惊雷,直把场中众人吓了一跳,但也就此缓解了场中此刻紧张气氛。 回过神来的众人纷纷寻着声源望去,只见一个声源来自刘定安,此时的他正从厨房门口急匆匆赶来;而另一个声源则是刘启发出,他也正疾步从楼上走下。 他二人几乎同时赶到了唐光北的身旁,刘定安探出双手去抓住唐光北握刀的右腕,扯拽片刻后,终于是把那柄钢刀夺到了自己手里。 刘启则对着叶寒和陆琰深鞠一躬,赔笑道:“小人是这店里的掌柜,名叫刘启。刚才与二位起了误会的这位是我的大哥,他这人性子急躁,遇事易上火气,但并非是坏人,适才他言语多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海涵!”等直起身子,又道:“二位且先到楼上客房稍坐,小人随后便来赔罪。”说这话的同时还伸手去捏了捏叶寒的左臂。 陆琰就站在叶寒的左侧,这个动作自然逃不脱他的眼睛,知道这个掌柜既然做出了这样的举动,那必然是另有话说,于是便静默不言,望向刘启微微一笑示意。 其实刘启此前已躲在暗处观察多时,当他看到叶寒对陆琰唯唯诺诺的态度时,心中断定这个书生模样的人多半就是叶寒口中的“掌柜”了,到了后来唐光北与他俩起了冲突,他就再不能躲在暗处,是以才高喊了一声“住手”现出身来。而他此时见到陆琰展露微笑,心下大喜,只想先将他二人请到屋中稍坐,随后自己再以赔礼为由去与他俩私会。 叶寒见陆琰同意上楼入房,面上瞬间露出了一丝慌张,但转瞬即逝,婉言拒绝道:“我瞧你那位大哥情绪不稳,你还是先去看看他罢,我们这里不用你来操心。” 刘启连连摇头摆手,正色道:“二位且先上楼去,小人待会儿自有话说!” 可他越是不说,陆琰的好奇心就越甚,想了一想,问道:“刘掌柜莫非是为了赔罪?” 刘启见陆琰显露一副戏谑表情,一时有些琢磨不出他的心思,但稍一沉吟后,还是试探着靠近了陆琰,低声道:“此为其一,还有…”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叶寒忽起一掌重重拍到了他的胸口上,同时口中怒喝道:“恶贼敢尔!” 叶寒拍出的这一掌下了杀手,刘启的身子应掌飞出,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也在半空中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眼见此幕,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刘掌柜必然是活不了了。 果然,刘启自坠落到一张八仙桌上后就再也不动弹了,只有口中的鲜血兀自涌流不止,眼中的光彩也在急速散去。 彼时的唐光北正被刘定安拉到一旁说话,此刻忽见刘启自天而降落到了旁侧桌上,他俩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急忙抢上前去查看起刘启的伤势,一番检查之后,发现刘启的心脉已被震裂,要想救活过来已是绝无可能。眼看着自家兄弟遭此毒手,两人暴怒难遏,同声齐喝道:“他娘的!是谁下的毒手?” 唐光北怒意盈心,目赤欲裂,当下不管不顾,一把抢过了刘定安手里的钢刀,纵身跳到楼梯脚,长刀指向陆琰,狠声问道:“是不是你干的!” 围观众人都被先前的血腥一幕惊得呆住了,眼下又见这个持刀煞神杀将出来,方才缓回了神来,也不知是谁脱口高喊了一声:“掌柜的被杀啦!快去报官啊!”紧接着围观众人就分自散逃离去。毕竟吵无好口,打无好手的道理大家都懂,更何况眼下还出了人命,自然是要先溜为上,免得无故惹上麻烦,牵连了自己。 片刻之后,人群散尽,偌大的大厅里就只剩下了陆琰、叶寒、唐光北、刘定安、王氏姐妹、李汐颜、徐澈,以及一个即将死去的刘启。 李汐颜此时正站在楼梯的最后一登台阶上,她先前本有机会趁混乱场面溜走,但她仍对得到解药余心不死,心思在走和留之间迟疑了片刻。可正是这片刻的犹豫,就此葬送了她最后的溜走机会,因为此时王家姐妹已经将她死死盯住了,她再想要溜走已然是不能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五) 再反观徐澈,只见他面上倒是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淡定模样,就好似拥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自岿然不动的底气。 只不过表象之下的真正的原因却是叫人哭笑不得。他只因先前被刘启口中喷出的那道长长血链给吓得呆了,直至此刻也不能回过神来。好在他此刻的动静除了王家姐妹还在注意外,倒也没有旁人去关注,留足了时间给他自我缓和。 而这时的陆琰也并不望向身前杀气腾腾的唐光北,反而转眼看向了身旁的叶寒,淡淡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说这话时语调虽是平淡,但整个人的气势已陡然翻转了,往日里那个杀气凛凛的陆琰又回来了。 叶寒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压迫力,咬了咬牙,沉声道:“小人见他起了歹心想要伤害大人,所以才出手结果了他的性命…” 却不料还不容他说完,便听得“啪”一声脆响,陆琰扬手便给了他一耳光,沉声说道:“重说。” 这一记耳光力道奇大,叶寒的脸颊瞬间就高肿了起来,嘴角也溢出了一丝鲜血。可他仍不改口,只是重复道:“小人见他起了歹心想要伤害大人,是以才出手结果了他的性命。” 他话刚说完,脸颊上又重重挨了一记耳光。陆琰依旧说道:“重说。” 叶寒身子晃了晃,几乎快要站立不住,但他最终还是强自稳住了身形,遂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可这一次还不等陆琰再打耳光,一旁的唐光北已经忍不住了,他大喝道:“他娘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以为扇他几个耳光就能抵偿过去?” 陆琰还是不看唐光北一眼,仍旧死死盯着叶寒,但一双闪烁着寒光的眼睛已经渐渐变成了腥红色,又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为何要杀他?” 唐光北见陆琰并不理会自己,当下勃然大怒,手中钢刀猛然举起,高声喊道:“都是要死之人,问也白问!” 这时一直守候在刘启身旁的刘定安急忙站起身来,喝止道:“大哥且慢!先容我问他二人几句话!” 唐光北见是自己的二弟阻拦,稍一犹豫,还是把刀放了下去,但一双大眼却是死死盯着眼前两人,似乎是想用此刻的凌厉眼神杀死他俩。 刘定安的目光在陆琰和叶寒的身上来回扫过,片刻后才问道:“你二人是官差?” 他刚问完这一句,忽觉衣袖被人拽了拽,低下头去,只见是刘启正举着两根颤抖的手指捏住了自己的衣袖,他急忙躬下身去问道:“三弟,你怎么样了?”说话间眼眶一酸,泪水忍不住掉落到了刘启的脸上。 唐光北原本一直盯着陆琰和叶寒,可当他听到刘定安的这一句话后,再顾不得周遭危险,扭头就跑到了刘启的身边,一张大脸上也立时涌上了愁苦哀伤之色,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片刻后,他猛然回头瞪视叶寒,仇恨的怨气自鼻孔里喷出粗壮如牛,握着刀柄的右手又不自觉地紧了几分,直把刀柄握捏得“咯吱”作响。 刘启在吐出一口鲜血后突然面色如潮,他又拉了拉刘定安的衣袖,沙哑着嗓子奋力说道:“大哥,二哥…咳…咳…我…我对不起你们…呃…”可还不及说完后话,忽然身子一颤,双眼圆瞪,顿时就没了动静。 刘定安心头一凉,颤抖着探出两指放到刘启的脖颈上,在确认了刘启已死后,当即悲嚎失声,也再没有心思去揣摩那句“对不起”为何意。 唐光北见状,大吼一声,紧接着抬脚挑飞了身前的一条长凳,待长凳飞至半空,又起左掌向长凳拍出,那条长凳应力而出,顿时笔直向大门处飞去。 先前众人蜂拥而出,也不知是谁落到了最后,出门时还不忘伸拉了两扇大门一把,以至大门一直都是虚掩着,此时被长凳撞到,立时就关闭起来,那几个躲在门外偷瞄的人也被吓了一跳,当下再不敢逗留,纷纷脚底抹油溜得无隐无踪。 刘定安缓缓探出手去,把刘启的双眼抹下,随后直起身子,先冲厨房方向喊道:“福生,你去通知守关的兄弟们,今日封道,自即刻起,谁也不许擅进擅出,违令者杀无赦。” 众人移目厨房方向,但见厨房的门帘也已落下,但布幔仍在抖动不止,很显然,福生一直都躲在门帘之后偷看,而眼下已然领了命令溜走了。 刘定安又伸手抹去脸上泪痕,转面盯向叶寒,冷冷说道:“自古规矩,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兄弟俩今日也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总之你的命我们是要定了!” 他话音刚落,唐光北身形一闪,手中钢刀已向叶寒当头砍去。可就在他的钢刀落下之时,陆琰忽然闪身上前,以右手食指和中指稳稳夹住了刀刃,生生停住了钢刀的下落之势。 唐光北心头大惊,自己这一刀砍下,少说也得有百十斤的力道,而眼前这人竟以两指便稳稳停住了自己手中的钢刀,足可见此人功夫匪浅。 陆琰侧头望向刘定安,笑道:“这位兄台说的在理,杀人偿命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任何人都破不得。不过在你们报仇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他。放心,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刘定安看着陆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按压住了心中的怒意,冲唐光北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唐光北瞪了陆琰一眼,缓缓将钢刀从他手指中间抽走,后退了两步,与刘定安并肩站到了一起。 陆琰微笑着向刘定安点了点头示意,然后转面望向叶寒,问道:“你还是不想说吗?” 叶寒被陆琰此刻散发出的森寒气势压迫得几近窒息,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巧后脚跟正好磕到了台阶上,他足下立时不稳,打了一个趔趄后跌坐在了台阶上。 陆琰并不打算放过叶寒,立马蹲下身子,依旧用那双冷眼盯着叶寒,静静等待着他的答复。 第二百六十六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六) 叶寒躲无可躲,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绝决之色,咬了咬牙,大声道:“他们都是我的仇人!” 听到这个答复,场中众人皆是一愣,刘定安抢先喝骂道:“我们如何成了你的仇人?你可别想以此为理由为自己开脱!” 陆琰面上闪过了好奇神色,问道:“你且说说看。” 叶寒伸手拉住栏杆站起身来,但身子却不住颤抖着,似是惊恐所致,又似是欢喜所致。他酝酿半晌,抬眼望向刘定安,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与你们争夺‘裂天道’的红胡子?” 刘定安目光下沉望地,略一思索后猛又抬了起来,沉声问道:“你…你莫非是他的后人?” 叶寒挺起了胸膛,大声道:“不错!我就是他的后辈!” 得到了肯定答复后,刘唐二人不由对望了一眼,可转瞬又见刘定安摇头叹道:“当年我们在争夺‘裂天道’时曾立有君子协定,大家只明争,不暗取,最后谁能守得此道不被夺走便为得胜,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这个规矩吗?” 叶寒冷笑道:“好个君子协定!那你俩又为何要在他失败以后将一根钢钉扎进他的脑袋里?” 刘定安皱起眉头轻“咦”了一声,又转面望向身旁的唐光北,却只见唐光北也正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却均感诧异不已。不过站在一旁听了许久的徐澈倒是若有所悟,他昨日为“红毛猴子”检查过身体,自然知道叶寒所说的那枚钢钉,但他此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叶寒刚才只说是“红毛猴子”的后辈,那两人多半就不是直系血缘关系,那这个叶寒和“红毛猴子”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叶寒见他俩不言语,只道他们心亏,当下气盛更盛,咄咄逼问道:“你俩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敢承认吗!” 刘定安大笑一声,并不作答,反而喝问道:“且不细论你那漏洞百出的说词,我且先问你一句,你适才为何要对我三弟下了杀手?他当年可没有参与过‘裂天道’的争夺!” 听此一问,叶寒顿时语塞。刘启确实是在“裂天道”归了刘、唐二人的三年后才入的伙。了解到这层关系,在场几人又不禁揣测起叶寒杀人的真正目的。 陆琰忽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叶寒的肩膀,问道:“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那掌柜先前曾在言语中暗示过我,似乎是想要和我说些什么,不过眼下看来,你好像并不愿意让他说出来。” 叶寒冲着陆琰单膝跪下,正色道:“那刘掌柜世故圆滑,他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再说卑职本就要杀了他们,但适才杀这刘掌柜时确是借了他靠近大人时的契机下的手,还望大人莫怪!” 刘定安见叶寒对陆琰竟如此敬畏,先前疑心复又生出,当下急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陆琰微微扬起嘴角,抬手便把镇抚使的腰牌抛向了刘定安。刘定安伸手接住,可当他看清手中的腰牌后,顿时大惊失色,失声惊呼道:“你…你就是陆琰,陆镇抚使?” 陆琰反手接住了腰牌,笑道:“不错,正是本镇抚使。” 霎时间,除开已知陆琰身份的王家姐妹和李汐颜外,其余众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都想不到眼前之人竟然就是堂堂锦衣卫的镇抚使,并且居然会孤身一人寻到这偏僻的“裂天道”来,都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刘定安很快从震惊中醒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叶寒,又抬眼望了望正笑意吟吟的陆琰,终是长长叹息了一声,绝望与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陆琰笑道:“阁下也不必失望,如你所言,眼下的这件事咱们就按江湖规矩来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说到此处,伸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叶寒,又道:“既然是你们从前的恩怨,我好像也没什么兴趣。自此时起,你俩杀了他不算犯法,他要杀了你俩也不担过错,总之大家就各凭本事寻仇断恨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叶寒大声应道:“谢大人成全!” 唐光北见势,举刀便要上前,可他刚迈出了一步去,立马就被刘定安给拦了下来。 刘定安冲唐光北轻轻摇头,随即又望向陆琰,说道:“还望陆大人莫要秋后算账!” 陆琰扬起嘴角笑了笑,径直走到一旁,寻了条凳子坐下,说道:“即是寻仇,那你们三人就得各凭本事,谁要是没本事被对方杀死了,那也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死了也是活该。所以二位只管动手,陆某答应你们,事后必不追究。” 刘定安面色大定,冲陆琰点了点头,接着侧身贴耳对唐光北言语了几句。 唐光北闻言,神色一滞,但旋即又重重点头。陆琰望了楼梯上的三人一眼,又看了看徐澈,沉声道:“四位也请过来做个见证罢。” 王家姐妹对望一眼,又都转面看向徐澈,同时向他轻轻点头示意照做,随后三人走到了陆琰对桌坐下。王一花见徐澈极是紧张,当下低声安抚道:“好弟弟莫怕,有我在呢!” 这话被一旁的王二花听了去,她立时瞪了王一花一眼,不满道:“干嘛不说我们?我不也在这里吗?” 徐澈悄悄抬眼望向陆琰,但见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显然是听到了王家姐妹的对话,当即脸上一红,心想此人必是误解了自己三人的关系,于是低声喝道:“你俩都闭嘴!” 两姐妹悻悻然互瞪了一眼,又自转头望向了别处。 李汐颜此时已系好了面巾,落落大方地走下楼来,寻到陆琰身后的一个角落里坐下。陆琰仅回头瞥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回目光望向叶寒和唐、刘二人。 唐光北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将手中钢刀一横,抬脚踢开拦在身前的凳子,疾步向叶寒冲去。刘定安也大喝一声,右手猛一抖擞,一截褐色短棍立时滑落手中,跟着双足一点,挺棍向前,也直取叶寒的胸口而去。 第二百六十七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七) 叶寒将匕首横在胸前,摆出一副格挡的架势,可眼角余光却瞟向了身后,显然是在为逃逸做准备。不过他的这点小心思又如何能瞒过陆琰的眼睛。陆琰猛然站起身来,脚下一挪,瞬间闪到了叶寒的身后,将他的退路死死堵住,沉声问道:“你不是想要报仇吗?怎么眼下又想着要逃走了?” 仅耽搁了这一句话的功夫,唐、刘二人的兵刃已迫到了叶寒近前。眼看就要避让不开,叶寒忽然一矮身,接着一个地滚躲到一旁,他的这个躲闪极是迅捷漂亮,直引得王一花脱口叫了声好,可紧接下来的一幕却又让她立马捂住了嘴巴,满面不可置信。 只见唐、刘二人的一刀一棍竟孰无停下之势,居然凌空改道,直取叶寒身后的陆琰而去。 陆琰见状,面上第一次闪过一抹惊慌之色,但旋即又镇定了下来,手指一捻打开了扇面,接着探手向前迎上了那一刀一棍。只等纸扇触上兵刃,陆琰立时圆转起手腕,瞬间便将唐、刘二人的刀棍引到了右下方,这一来刀棍上的力道也顿时就卸去了五六成。赚得一瞬空隙,陆琰更不耽搁,借势往后一跃,身子轻飘飘落到了楼梯台阶之上。 王一花跳起身来,惊呼道:“你俩是疯了还是瞎了?那可是陆镇抚使啊!” 陆琰瞥视王一花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虎口崩裂的右手,笑道:“他俩没疯,也并不瞎,因为他俩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嘿嘿,这力道还真不小呵!” 王一花转眼望向唐光北和刘定安,心中大惑不解,急声问道:“你们俩真是故意的?” 刘定安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其实众人不知,自打刘启断气的那一刻起,刘定安便已对陆琰动了杀心,并且他的计划是先杀陆琰再杀叶寒。可陆琰的身份又太过特殊,若是动手时稍有夷犹,必定会后患无穷,是以他才先做出了恭敬之态,用言语铺垫麻痹住陆琰,以求能一击得手。却不料陆琰的功夫也着实不低,仅用一招“明珠转玉盘”便化解了己方两人的攻势。 眼下行迹败露,刘定安也不再伪藏,当下恨声说道:“事有是非曲直,错有主次轻重。杀人的是他不错,可起因却是在你!” 陆琰垂目想了想,缓缓点头,赞同道:“细细想来,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若不是我的突然出现,刘掌柜或许就不是这么个死法。”随即又轻摇了几下折扇,沉吟道:“不过你俩对兄弟的这份情谊倒是让我大开了眼界。嗯,大开眼界啊!” 唐光北怒目圆瞪,大喝道:“你知道就好,杀弟之仇不可不报,旁人怕你是锦衣卫身份,我们却不怕!”说着握刀的手又紧了紧,欲要再动手。这时一旁的刘定安又伸手将他拦住,仍是轻轻摇头示意不可。 此时的刘定安正自忧心忡忡,心想先前酝筹许久的一击已然失手,此时再冒然出击,非但无取胜把握,若是一旁的王家姐妹和叶寒再援手陆琰,那自己一方必死无疑。当下侧身低语道:“静待有变!” 然而面对眼前的局面变化,陆琰却孰不关心,此刻的他仍然在想着兄弟情义的问题,毕竟这样的关系在他看来太过稀奇,也太过愚蠢,他实在想不明白,这种甘愿把自己性命也赌上的报仇行为究竟有何意义和利益可言。 他想了片刻,终是不明所以,抬眼看向唐、刘二人时,眼中竟未显露出丝毫报复之意,反倒是冲叶寒问道:“叶寒啊叶寒,我是稀里糊涂的就被你给拉进了茅坑里。我突然又对你杀死这掌柜的真正原因感兴趣了,你难道就不想跟我说一说此事的原委吗?” 叶寒也没料想到唐刘二人居然敢对陆琰出手,如此一来,自己的处境就愈发岌岌可危,就算拼死胜得他二人,那剩下的陆琰又岂会轻易放过自己?想到此处,他的眼前不禁浮现起陆琰折磨犯人时的画面,霎时间不寒而栗,而此刻近在眼前的陆琰也陡然变换了模样,化作了一个正从地狱里缓缓走出的阎罗,正一手握着剔肉的钢刀,一手拎着碎骨的铁锤,用一双洞噬魂魄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似乎在下一瞬间便要扑将过来。 叶寒不敢再看陆琰,艰难地将目光移往他处,一时之间心里毫无主意,自然也就不知该如何应答陆琰的问话。正自恍惚间,忽又听到陆琰轻哼了一声。叶寒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儿,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霎时间进气少出气多,眼前也泛起了一片白光,旋即就是阵阵眩晕袭来,要不是他此刻内有一口定力之气不泄,非要当场摔倒不可。 看着叶寒惊恐颤栗的模样,陆琰的嘴角慢慢弯起了一道弧线,旋即得意一笑。他很享受手下人恐惧自己时所展现出来的表现,那种手握别人生死命运的快感让他极为满足,但片刻之后,他又收起了笑容,因为与之相对,他也实在愤怒手下的人欺瞒他、利用他。 他本欲走到叶寒近前,借此给予对方更大的压迫感,直至令其精神崩溃,说出真相。可他刚走出一步,猛又停住,暗自寻思自己若是此时过去,难不保叶寒会狗急跳墙,到时身后虎视眈眈的那两人再起势攻来,自己必要落入首尾难顾的局面,转眼想了想,忽然转回身望向徐澈,说道:“要不然,你来替他说?”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拢到了徐澈的身上。徐澈却是一脸的茫然无措,旋即脱口问道:“我…我说什么?” 陆琰眯起了眼睛,寒声问道:“你不是他的亲属吗?此时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这么巧合的时间和地点,你就不想解释解释?” 王一花站起身来,忙道:“弄错了,弄错了。这叶寒的话全不可信!他刚才还在说好弟弟是钦犯,怎么转眼又变成了他的表弟呢?他是在说谎!” 第二百六十八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八) 徐澈也慌忙跳站起身来,连连摆手澄清道:“我不是他的表弟,更不是什么钦犯,他刚才跟我说的是…”可还不等他说完,就听叶寒大声说道:“他跟我没关系,我自己来说!” 陆琰冷冷一笑,又转面望向了刘定安,说道:“如你所言,事有是非曲直,错有主次轻重。想来你也很想知此事原委吧?”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刘定安的心坎里,他点了点头,将短棍重新收回袖中,再拍了拍唐光北的肩膀,说道:“咱们且听他如何说。”说话间也拉了条长凳过来,与陆琰面对而坐。 陆琰无视对面两人的警惕目光,望向叶寒,说道:“你说罢。” 叶寒闭目长长吸了口气,转眼望向陆琰,说道:“我横竖是活不过今日了,只求我讲完此事原委后,望大人能怜悯我的苦心,赐我一具全尸。” 陆琰哑然失笑道:“你求我做什么,此刻想要你性命的又不是我。更何况,我都被你给连累其中了,刚才你也看到了,他俩不是还想要了我的性命么。”他话虽如此说,但语气却极是轻松,显然并未将唐、刘二人放在眼里。 叶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面色瞬间又惨白了几分。徐澈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禁暗自奇怪,这叶寒不想着怎么应付唐光北和刘定安,反而是向陆琰祈求饶命,倒似陆琰是他的头号大敌一般。想到此处,再转眼看向陆琰时,不由对这位年轻的镇抚使大人起了好奇之心,若非是现下气氛紧张,他必要向身边的两姐妹细细询问此人底细。 叶寒惨然一笑,旋即抬眼望着唐刘二人,“嘿嘿”冷笑两声。 唐光北猛然起身,喝道:“他娘的!小杂种,你笑什么呢!” 叶寒嗤鼻讥讽道:“我笑你两兄弟真是瞎了狗眼,竟甘愿为了他这么一个卑鄙小人而豁出性命去报仇!” 刘定安急忙拉住就要暴走的唐光北,寒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再讲得明白些!” 叶寒今日里的全部计划都被陆琰的突然出现统统破坏了,但他是从骨子里惧怕着陆琰,是以就算到了眼下的绝境,他仍是不敢对陆琰说上一句“不”字,当下只敢咬牙狠声道:“今日若非是出了意外,现在死的可就是你们俩了!” 刘定安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问道:“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叶寒慢慢转头望向了陆琰,可仅看了一眼,又匆匆低下了头去,说道:“我之所以杀了刘启,确实是因为大人的突然出现,这实在是一个意外之外的意外。我此前已借了锦衣卫的势头要他跟我合作,他也答应了,可万万没想到,大人你居然出现在了这里,并且还被他给撞见了…” 陆琰笑着打断道:“所以你就抢在他要跟我说话之前杀了他,以防你的秘密泄露…只不过嘛,你也实在没必要杀他,因为你之前所说的话里早已是漏洞百出了。” 叶寒垂目摇头,但他的这个举动并不是在否认陆琰的话,而是在表达对自己计划失败的深深失望与遗憾。 刘定安向叶寒和陆琰各看了一眼,沉声道:“此中关系,只要稍一寻思自然明了,你快些说我们不知道的!” 叶寒又冷笑了两声,反问道:“你是不愿承认呢?还是不愿相信?那好,我就明明确确告诉你,他确实出卖了你们!” “住口!”刘定安大喝一声,袖中短棍霎时又重现手中,他颤抖着手持棍遥指叶寒,厉声喝道:“都到了此时此刻,你竟然还敢污蔑我的兄弟!” 叶寒目光毫不躲闪,一字一顿地说道:“也正是到了此时此刻,我更不会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刘定安死死瞪着叶寒,却见他的目光毫不躲闪,心头顿时一凉,喃喃自语道:“竟…竟然是真的,他…他真的出卖了我们…”旋即又想起这几日里刘启的举动确是有些怪异,自己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老是飘忽不定,躲躲闪闪,在今日一早,自己还曾遇见他的妻子关艾带着孩子离开了裂天道,说是要回去探亲,而神色也有些慌张惊恐。此刻再联系一想,刘定安的后背顿时凉汗直溢。 但他定了定神,转念又想,自己三兄弟有着十数年的交情,要是仅以叶寒的片面之语言和自己的臆断就断定刘启出卖了自己,不免太过武断,于是又问道:“既是如此,你便说出个所以然来!” 叶寒目光闪动,沉声道:“好,那咱们就从头说起。你可知‘红毛猴子’姓甚名谁?” 刘定安道:“我只知道他叫叶楚良,至于其它便不知了…可不管你信是不信,我们确实没对他做过见不得光的勾当,当年的争夺也确实是他最先败下阵的,但也自那时起,我们就再没见到过他!” 叶寒怒道:“人嘴两张皮,说白是你们,说黑也是你们,难道我大哥会把钢钉拍进自己脑袋不成?” 唐光北喝道:“他娘的,谁知道他龟孙子有没有招惹了其他什么人物,你可别想把屎盆子扣在我们的头上!” 刘定安也道:“就是,这么大个圈子绕下来,我看你贼小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真正的目的还是想借了这个光冕堂皇的理由来强占‘裂天道’吧!” 叶寒冷笑道:“不错,我既要报仇,也要占道,只有这样才能给我的大哥讨回一个公道!”他说到此处,忽又深深叹了口气,恨恨说道:“只恨天不佑我啊!” 刘定安见他此刻一副霸王饮恨的模样,心头莫名一凛,心道:“他既有如此打算,肯定得布置周密计划。莫非…莫非刘启真跟他有过约定?”急忙问道:“你和刘启到底有什么交易?” 叶寒嗤鼻道:“商人重利轻义,只要我给的价码足够高,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帮我。我答应了他不伤他全家性命,并且会给他一笔银子,只等助我杀了你们俩后,他就可以远走高飞,从此过上神仙日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十九) 刘定安听到此处,心中已信了大半,此时猛又想起刘启在断气前确实跟自己说过一句没头没脑的对不起。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此看来,刘启多半是应了他的这笔交易无疑了。想到此处,刘定安只觉心落谷底,神情极尽落寞,再看向身旁的唐光北时,只得痛苦说道:“或许咱俩真是傻子,被旁人给出卖了还尚不自知。” 唐光北瞠目结舌半晌,许久后才道:“不可能,这小子肯定是在说谎,他多半是想要离间咱们兄弟间的情义!” 只听得“唰”一声响,陆琰忽然收起了折扇握在手心,同时大笑道:“我就说嘛,这世上永恒不变的也唯有‘利益’二字!你们俩这脑子也太笨了些!” 刘定安拍了拍唐光北的手臂,冲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刘启在临死前之所以要跟咱俩说上一句‘对不起’,正是因为他此前出卖了我们的原故啊!” 唐光北愕然无语,看了看叶寒,又看了看刘启的尸身,忽然暴跳起来,转身将陈放刘启尸身的桌子一脚踢碎,再对着地上的尸体吐了几口浓痰,如此还自觉不足泄愤,又挥舞起手中钢刀对着桌子、凳子一通乱砍,倒是没动刘启的尸身分毫。 刘定安也已愤怒至极,但他不像唐光北那样即刻便要发泄出来,此时的他正在懊悔着先前的鲁莽举动,同时也在思索着该如何处置眼下局面。 陆琰又向叶寒问道:“如此说来,只要你的计划得逞,这条‘裂天道’往后就得易主姓‘叶’咯?” 叶寒道:“不错,只要成功,裂天道确实会落到我的手里。不过我收了此道后断不会如他们一般,自肥私囊,我会像我大哥那样,做一个真正的侠客,救苦济贫!” 一旁的徐澈忽然想起刘十一曾说过“红毛猴子”当年经常接济村里的贫民,心下便想:“在这一点上,叶寒倒是颇有‘红毛猴子’的遗风。不过嘛,也正如他自己所说那样,人嘴两张皮,还得要看实际行动才能明鉴人心。” 陆琰对“救苦济贫”云云并不感兴趣,却对‘裂天道’的收益极感兴趣,又问道:“这条道上一年能有多少收成?” 叶寒毫无迟疑,张口便道:“并无恒数,但一年的过道费最少也能有小五千两银子保底,再加上这间酒楼的全年营业收入,那少说也得有近万两银子的入账。” 刘定安大吃一惊,叶寒所言确实无错,“裂天道”上的收成也大抵如此。他心中暗想,那死人刘启可算是将道上的信息统统出卖了个彻底,否则叶寒又岂会知道这种隐秘的信息。想到此处,更为先前的举动感到大大的不值得,不由得又把自己给臭骂了一通。 陆琰听完后,双眼顿闪光芒,立时就来了兴致,又对这道上的各项信息细细问了个便。而叶寒对这些问题的答案竟如数家珍,也丝毫不做隐瞒,都一一答出。 这一问一答的两人直让在场众人完全看呆了,先前那紧张肃杀的气氛顿时消弭于无形,便是一直在挥砍泄愤的唐光北也停住了手上动作看向他二人。 陆琰在听完叶寒的最后一个解答后,忽然笑道:“这么说来,这裂天道似乎也有点意思。” 叶寒心头一动,急忙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陆琰道:“这样吧,我入了你的伙,你想杀的这两人我帮你杀,往后这条道上的日常管理也归由你来管。不过你每年得把道上的九成收入给我。不知如此要求,你愿不愿意呀?” 叶寒瞪大了双眼,颤声问道:“大人…不杀我?” 陆琰大笑道:“怎么?难不成你想让我杀了你?” 叶寒急忙摇头否认,虽说他不隶属于陆琰一系,但平日里也多有接触,是以对陆琰的古怪脾性也是知之甚详,更清楚当他要杀人时必会显露出来的一些小变化。而在此刻,叶寒感到很庆幸,至少他并未发现陆琰有展露那些小举动的迹象,如此一来,那就证明自己多半还是安全的,于是忙道:“不,不。大人之恩,如同再造,卑职自即刻起全凭大人差遣!” 陆琰扬了扬剑眉,干脆利落道:“那就动手吧!” 叶寒自然知道陆琰这句话的意思,当即右手下沉,瞬间摸出了腰间匕首,转眼便向刘定安扑去。 刘定安放声大笑道:“世人都说干强盗的人心狠手辣,可他们却不知这锦衣卫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他说话间手也不闲,两袖一抖,两截短棍赫然落到手中,站起身的同时左脚一勾,将先前落坐的那条凳子踢向了急冲过来的叶寒。 叶寒毫不避让,匕首前挺正面迎上了飞驰而来的长凳。也不知这柄匕首是何等材质所铸,叶寒只是轻轻一划,立时就将一条长凳齐腰切断,而那断面整齐划一,便如被锯子锯断一般。 刘定安见叶寒握有这等神兵利刃,当下不敢大意,急声招呼道:“大哥,那姓陆的就交给你盯住了,我先解决了这个杂碎再来帮你!” 唐光北应一声好,张口大喝一声,举刀便向陆琰砍去,不过他暗里却耍了个心眼,钢刀只以右手单持,左手则贴到腰间摸向了那柄贴身携带的鱼肠刺上。 陆琰见唐光北来势汹汹,却也并不慌不忙,任由他欺近前来,只等看清他手里是一刀一刺袭来时,方才纵身跃起,紧接着身子前袭凌空翻了个跟斗,避开了唐光北兵刃的同时,也落身到了王家姐妹的身旁。 王一花见陆琰到了跟前,忙道:“陆大人,你如此行事,只怕是有违侠义之道啊!” 陆琰笑道:“我又非是江湖人士,你说的侠义之道与我有何相干?” 王一花无言以对,却听陆琰又以命令的语气吩咐道:“你们姐俩快帮我打发了眼前这人。” 王一花忽然白眼一翻,冷哼道:“我又不是你手下的虾兵蟹将,凭什么又要听了你的差遣!” 第二百七十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 听闻此言,陆琰顿时愣住了,他万没想到王一花居然敢这么跟他说话,瞬间面色一寒,沉声道:“你居然敢违抗我的命令?” 王一花不顾王二花的拉扯,大声说道:“我们的药再不会卖给你这样的小人了!” 可容不得陆琰多想,忽又听得唐光北喝骂声响起,道:“狗贼,你不是想要我的性命吗?怎么就只敢躲躲闪闪去求娘们儿庇护,难道是怕了我不成?” 陆琰先瞟了站在台阶上唐光北一眼,又望向王一花,问道:“你俩知道违抗我命令的后果吗?” 王一花怒目圆瞪,正要说话,一旁的王二花抢上前来将她拉开,忙道:“大人需要的药我们留下便是,不过杀人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说话间已将栓在腰上的神农袋拽了下来,放到身后桌上,又道:“祝大人旗开得胜,我们…我们就先走了!” 直到此刻,那始终挂于陆琰脸上的戏谑神色终于褪去,霎时间变换作了满面的愤怒之色。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两姐妹不过是卑贱下人,她们天然就该服从于自己的命令,但有差遣,无所不从。可眼下的情况却与他心中所想大相径庭,他顿觉颜面尽失,心中恼怒难遏,一股激愤情绪从心底油然升起,杀戮之心也应激发作起来,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得凌厉异常,一双眼睛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腥红透亮,似要溢出鲜血一般。 王二花眼瞅着陆琰的变化,心中大叫“不好”,她很清楚,陆琰的眼睛一旦变作了腥红之色,那就代表着他要大开杀戒了。 果然,陆琰再不言语,左手起掌便向王二花当胸拍去。好在王二花已有防范,立时双手伸出,结出一记“佛印掌”相抗。三掌相触,只听得“砰”一声响,王二花整个人瞬间就被陆琰的掌力震飞了出去,直至撞倒多张桌椅后才停落下来,但也自此倒落在地,一动不动。 王一花惊呼一声,急忙抢上前去查看,然而这时陆琰身形再动,右手化爪,直取王一花的后心而去,他去势如破空之箭,转眼便要得手。随着距离迫近,王一花也察觉到了身后危险,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想要做出回护已无可能,她只得依靠着本能反应,身子猛然向前扑倒,以期能避过背后危险。可就在她将要卧倒的一瞬间,忽然听到徐澈的声音喊道:“你快住手!”紧接着又听到“啪”的一声响。 匍匐在地得王一花急忙回头看去,只见徐澈已和陆琰接上手了,两人刚对过一掌,眼下已然分开。趁着这间隙,王一花慌忙站起身来,走上前一步将王二花揽在怀中,待查出她仅是被浑厚内力震晕后方才放下心来,等转眼再看向陆琰时,眼中已然满露汹汹杀意。要知道,她们姐妹俩平日里虽然多有吵嚷,谁也不肯轻易吃了对方的亏,但那是性格使然,并非是她二人感情不好,可若是她俩中谁遇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那另一人又会甘愿为了对方周全而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搏杀。 不过此时的陆琰却无心去理会王一花的眼神,因为他忽然发现,一个更大的威胁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先前的那一掌,犹在眼前,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全力击出的一掌竟会被眼前这个邋遢小子随意甩出的一巴掌给打落化解。此时震惊之余,陆琰也再不敢轻举妄动,仅以一双腥红血眼直勾勾地盯着徐澈。 刚才的这一幕正巧也被站在台阶上的唐光北瞧了去,他忽然心头一喜,猛想起曾听闻过的一句话,即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朋友”还是一个身怀大神通的人物,更是不可错过,当即高声喊道:“朋友!你前我后,咱们合力宰了这个恶贼!” 然而面对唐光北的提议,徐澈却半晌未有回应,仍是呆呆地看着陆琰,无所表示。这倒不是他在权衡利弊得失,而是他压根儿就没听到唐光北的喊话。 王一花在旁瞅出了端倪,忙喊道:“好弟弟,眼下可不是分神的时候,你…啊!”她末了发出的这声惊呼,只因看到陆琰竟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绣春刀握在手中。 徐澈这才回过神来,又见眼前的陆琰正手握绣春刀,眼中凶光大作,几乎就要扑将过来。他愈发慌乱无神,连忙摆手道:“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打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徐澈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倒叫陆琰愣了楞,可转瞬又激起了陆琰心中的滔天怒意,他厉声喝问道:“你是在看不起我吗?” 徐澈往后急退,直至后腰被桌子顶住才停了下来,急忙解释道:“我没有看不起你啊?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可徐澈越是摆出这副无辜模样,陆琰就越是生疑,心想眼前这人定是在戏弄自己,想要耍扮猪吃象的把戏。他想到此处,厉喝一声,同时抽刀出鞘,抬手便使出“翙羽剑决”中的招式,直向徐澈刺去。 要说陆琰此人也真算得上是个武学奇才,他自打拿到了慕北亭的“翙羽剑决”后,匆匆闭关了三个月的时间去研磨学习,待将所有剑招吃透摸熟后,又凭着自己的悟性,以一人之力把所有剑招改化作了刀诀,再佐以手中绣春刀施展出来,亦是一套当世无双的刀法。而眼下他刺出的这一招,名叫“深藏若虚”,乃是“翙羽剑决”中凌厉霸道的一记杀招。想要施放此招,就要求施招者必须以绝对的速度将兵刃刺出,要快到即便对方能看到自己的出招,却也来不及做出格挡的地步。 然此招刚及出手,陆琰又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刚刚刺出去的这一刀竟是如此之快,足足比往日训练时最快的一次还要快上几分。有此速度作保,陆琰自信就算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当世一流高手,也决计躲不过去。眼下他就等着刀尖刺入,随后再横拗一拉,便能立马结果了眼前这人的性命。 第二百七十一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一) 陆琰的想法虽好,但下一弹指里发生的情况却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手中的长刀并未如愿刺入到徐澈的体内,而是突然间就被生生拦了下来,刀尖也最终停留在了距离徐澈胸前一寸的地方,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陆琰震惊之余,也定睛看清了此刻停住自己手中绣春刀的竟是徐澈的右手。只见他五指如钳,正自上往下死死捏住了刀身,不容得它前进或后退丝毫。 眼见此幕,陆琰的后背顿时冒起了一股凉汗,再看向徐澈时,眼神里居然露出了一丝惧意。 不过徐澈却没有注意到陆琰此刻的变化,因为直到此时,他的脑中还尚是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将右手伸出去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把眼前的这把绣春刀给生生捏停了,不过他却知道,眼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撒手,否则便会立马丢了性命! 陆琰奋力地抽拔着手中的绣春刀,可任凭他如何使劲,握在徐澈手中的绣春刀却是岿然不动,他心中更慌了,不禁猜疑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竟有这般高强的功夫?”可还不待他多想,只听得身后忽然传来利刃破空之声,显然是唐光北趁机袭来。 陆琰此时抽刀不出,而身后的威胁又转瞬便至,情急之下,他猛一咬牙,松开了握刀的手,同时侧身避到了一旁。 唐光北却哪里肯让陆琰轻易躲避过去,只见他身形一转,空中手腕急转,长刀挺前递出,丝毫不给陆琰喘息的机会,而与此同时,他还不忘侧头招呼徐澈道:“老弟,别愣着啊!快动手!” 徐澈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将刀丢到一旁,颤声道:“我…我不想杀人…也不想伤人…” 在他说话的这一瞬间,唐光北已跟陆琰过手两招,待对过第三掌后,两人稍稍拉开了身位,唐光北借机又道:“你小子也是个糊涂蛋!你此时若不将他杀死,那往后死的可就是…”话到此处,戛然而止,陆琰又抢攻上前,逼得他只得闭嘴应战。 这时王一花忽然上前一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绣春刀握在手中,转面又冲徐澈说道:“他说的不错,这个陆琰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物,咱们今日已然得罪他颇深,若是不借此机会将他除去,必定后患无穷。好弟弟,你若不敢杀人,就到后面照顾大妹,我去助那浑汉子一臂之力!”说完也不管徐澈同意与否,抡圆了手中长刀就向陆琰砍去。 徐澈一时没了主张,稍一犹豫,还是走到了王二花的身旁,跟着俯下身去探指搭到她的手腕上,在确认过她伤势并无大碍后,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可正欲站起身时,他眼角余光突然瞟见一个黑影闪动,紧接着自己背上的“大椎穴”便被人狠狠戳了一指。 只不过这一指力道不足,徐澈只觉被戳到穴位的周围微起酸麻之感,除此之外,并无别效。他龇牙咧嘴跳站起身来,急忙转眼望去,只见眼前那人也正目露惊愕之光看着自己,显然是在惊异自己为何还能站起身来。徐澈将目光又稍稍往下移去,在见到她身上衣服后,立时惊呼道:“啊!是你!” 偷袭徐澈的正是李汐颜,先前因为站位的关系,徐澈并未见到处于楼梯偏上位置的李汐颜,随后在调整位置时,他又只顾注目焦点人物陆琰,更没注意到李汐颜的动静,然此时忽见她穿着自己的衣服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并且又向自己再施偷袭,他心头大是恼怒,喝问道:“你先前偷了我的衣服到底想要干嘛?眼下偷袭我又是为何?” 饶是李汐颜平素巧舌如簧,在遭遇到眼前突变时竟也一时哑口无言。她自躲到了角落里,便一直在紧紧盯着王二花,只等稍有机会便寻上前去夺取她的神农袋。果然,机会也是说来就来,等她见到徐澈背转过身蹲下时,便觉机会已至,当即潜身靠近,心中只想,任他徐澈功夫再高,自己从背后突袭而去,他又如何能有防备,只要能点住他的穴道,便可立马拿了桌上药袋溜走,此时周围众人只顾酣斗,必然不会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只可惜千算万算,到最后终究还是失算了。 徐澈见她久久不答,心里也开始猜疑起来,一会儿猜她是陆琰的人;一会儿又想她多半是唐光北一伙,正想试探着问一问时,忽又听王一花喊道:“好弟弟,千万要小心你眼前的那个人!” 徐澈闻言,立马抓过一条凳子横在胸前,喝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李汐颜见王一花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不禁有些慌神,当下不敢再拖延,只得硬着头皮探身向前,伸手向徐澈身后那张桌上的神农袋抓去。 徐澈见状,只道她又要攻击自己,立马就挥动起手中长凳,向她右手挡去。 其时李汐颜的手臂已探过了徐澈身侧,眼看着指尖就快要触到神农袋了,只要再往前进一寸便能将它牢牢抓在手中。可就在之时,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跟着便听到“咔嚓”一声响,紧接着她便感觉到一阵钻心巨痛从右臂传来,直痛得她眼前发黑,险些昏死过去。 徐澈也吓了一跳,等他再看到李汐颜那条已经被自己拍得严重变了形的手臂时,更是大惊失色,也瞬间反应了过来,自己竟将她的左手小臂给生生打断了。 一时间,他惊慌无措,呆愣愣地看着缓缓蹲下身去的李汐颜,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急忙把手中的长凳丢到一旁,蹲下身去,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此刻的李汐颜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脸上汗珠混着泪水不住落下,顷刻间便把面上挂着的面巾浸湿了,在听到徐澈的问话后,又猛然抬眼,本想咒骂他两句,可实在是疼得张不开口,只好以幽怨恶毒的眼神狠狠瞪了徐澈一眼。 第二百七十二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二) 徐澈心中愧疚已极,连忙说道:“你快席地坐下,我帮你看伤!”说话间也不等李汐颜动作,先伸过手去将她强行扶坐地下,随后探指轻轻摸向她的断臂。 李汐颜被他一碰,立时疼得直吸凉气,失声叫道:“啊!好疼!你别碰我!” 徐澈立马将手缩了回去,张口连赔了几句对不起,随后又试探着问道:“我能接骨,你就忍痛让我给你看一看吧!” 李汐颜稍一犹豫,还是轻轻点头同意了,徐澈这一次查看比之刚才更为小心了,他并不着急动手去触碰她手臂伤处,而是倾身上前,先用眼睛细细观察一番。 可他刚一凑上前去,鼻中便嗅到了一股淡淡花香气,他不禁愣一愣,旋即侧眼瞟去,目光正巧就落到了她丰满的胸脯上,霎时间恍然大悟,惊呼道:“你…你是女人!?” 李汐颜见被徐澈识破了,也就不准备变声伪装了,冷哼一声后,啐道:“既然知道我是女人,那你刚才还下此狠手?” 徐澈直起身子,急忙摆手道:“我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啊!”想了想,又道:“不对,不对。我只是一时慌张了才打的你,我…对不起,对不起!” 李汐颜颤声说道:“你这人真是啰唣,谁要听你说对不起,我都快疼死啦!你到底会不会治伤?” 徐澈忙道:“会的,会的。我这就帮你把断骨接上。”说话间已将丢在地上的长凳拿起,接着抬掌拍下两条凳脚,又道:“待会儿接骨会很疼,你要是忍耐不了,我可以点了你的穴,让你先昏睡一会儿,等你醒来时也就接好了。” 李汐颜道:“你这人看着机灵,却怎么净说胡话,这里都打成这样了,我还敢睡过去?” 徐澈正色道:“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毕竟你也是我打伤的…” 李汐颜再也忍受不了徐澈的啰嗦,娇声喝道:“你老是磨磨唧唧的干嘛?你要真能治就赶快动手,我能忍住!” 徐澈这才住嘴,伸过手去将她的衣袖小心掀起露出了前臂。只见她的一只手臂已然肿胀似圆木,皮肤也是乌黑一块,青淤一块,显然是两骨都已折断了。徐澈眼望此幕,心中愈发愧疚难挡,侧头望她,说道:“我这就帮你把断骨复位,你忍一忍!” 李汐颜重重点头,说道:“你快动手…啊!”还不等她说完,徐澈已趁着这瞬息间的功夫为她正骨复位,其速度之快,只怕连久经事故的老郎中也要自愧不如。 等断骨复位后,接下来就该稳固伤处,徐澈先从衣服上撕下两条布带,又将先前卸下的两条凳腿附到李汐颜断骨处,再用撕下的布带捆绑固定妥当,等做完了包扎后,方才长长舒了口气,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李汐颜已疼的冷汗直溢,咬牙坚忍片刻,终于缓过劲来,颤声道:“我没事儿。” 徐澈道:“你先忍一忍,我待会儿就寻个机会出去给你弄点止疼消肿的药来。” 李汐颜心中苦笑,现下都什么境地了,待会儿是个什么阵仗都还说不准,怎么还能再想什么寻药的事。可她刚想到此处,心中忽然灵光一闪,忙道:“这里就有药呀!你何必要出去找,再说我都眼前发黑了,哪还能等得到你去找啊!” 徐澈忙问道:“哪里有?你快说,我这就去找来。” 李汐颜抬起左手指了指他身后,说道:“你身后桌上的那个神农袋里就有。” 徐澈大喜,起身伸手抓过袋子,正要探手入袋,可猛又想起,眼前的这女子不就是奔着这个袋子而去的吗?想到此处,又不禁警觉起来,蹲下身迟疑道:“你刚才就是要找这个袋子?” 李汐颜吃准了徐澈对自己心怀愧疚,当下也不回答,只是口中哼哼唧唧,将痛苦姿态表现得更加明显。 果然,徐澈也再不多想,伸手入袋掏摸起来,最后将袋中的五个瓷瓶全都拿了出来,可他挨个开瓶闻过后,又不禁傻了眼,心道:“这些药瓶里的药并不是治断骨的药啊,其中有两瓶还似乎是某种毒药,这药不对症,又如何能给她服用?” 李汐颜虽然口中哼哼唧唧,可两只眼睛暗里却紧紧盯着徐澈面上的表情,但见他此时面露犹豫之色,她妙目立时一转,忽露惊喜之态,急声道:“啊!你醒啦?” 徐澈见李汐颜正眼望自己身后,只道是身后的王二花醒转过来,也急忙回转身子看去。就趁着他转头的这一瞬间,李汐颜猛一咬牙,身子前倾,探出左手去迅捷抓过放在地上的一个大肚瓷瓶,随后扯下了面巾,将瓷瓶送到嘴边,一扬脖,几粒药丸立时入口。 这时受了骗的徐澈也已转回身来,但见她正往口中倾倒药丸,急忙喊道:“你怎么能乱吃那些药啊!”说话的同时伸过手去将药瓶夺下。 此时远处的王一花本来正打的兴起,忽听得徐澈来了这么响亮的一嗓子,急忙回头看去,待看清了徐澈手中所握药瓶后,一双大眼瞪得更圆了,急声道:“这是个贼婆娘!好弟弟,你赶紧把她制住,可不能让她…”可还不容她把话说完,一条凳子就迎着她的面飞来,无奈之下,她只得挥刀迎上,再度投入到了厮杀战斗中。 徐澈将瓶口凑到眼前,在见到先前装存满满的灰褐色药丸已所剩无几后,不由惊忧交集,他先抬头望了望王一花,接着又低头望向李汐颜,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汐颜道:“我的手好疼…” 徐澈道:“我知道你手疼,可我眼下没问你的手,是问你吃了那些药后可有哪里难受?” 李汐颜奇道:“你…你不怪我吃了那些药丸?” 徐澈将手中瓶子重重放到地上,反问道:“你这人真是奇怪,药丸没了可以再做,可你要是因为吃下这些药而丢了性命,那请问谁又能把你的性命给你还回去?” 第二百七十三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三) 李汐颜愣了片刻,忽然“噗嗤”一笑,说道:“你这人才是有趣,你的两位姐姐对我是趋之若浼,可你倒好,怎么反倒是关心起我来了?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好看的缘故吗?” 经她这一句提醒,一直在思弦紧绷的徐澈终发现她面上的那块面巾不见了,真容乍现眼前,徐澈又不禁为之一怔,由衷暗赞了一句:好一个美人!身子也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可多看两眼后,又不禁惊呼道:“你…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儿?” 李汐颜“啊”了一声,急忙又将面巾挂上,低声问道:“我的脸…是不是很吓人?” 徐澈对李汐颜的问话置若罔闻,兀自喃喃道:“糟糕!莫非是那些药丸起了反应?”想到此处,猛然起身,冲此时正欲挥刀的王一花问道:“她吃过这个药后脸上居然起了褶皱,我该怎么办?”说完摇了摇手中的鸡黄油瓷瓶。 王一花停住了手中绣春刀,瞪眼道:“都跟你过说了,她是来偷药的,你手里拿的这瓶药就是她所中毒药的解药…”她说到此处,面色忽然一沉,厉声喝问道:“你干嘛这么关系她?她勾引你了是不是?” 徐澈顿时瞠目结舌,旋即又连忙摆手解释道:“我没有啊?不对,她也没有啊!” 王一花重重“哼”了一声,转面望向正在和陆琰对招的唐光北,吼道:“有不要脸的婆娘在勾引我的好弟弟,我得去先收拾了那个婆娘,这里你就先顶住了!” 听闻此言,唐光北和陆琰双双停住了手上招式,两人面面相觑,均在猜测着王一花此举的用意,毕竟她此刻的言行举止也太过荒谬,哪有人会在生死搏斗的当口,仅以一个近乎胡扯的理由当借口就抽身离开。 可王一花又岂是轻易就能让旁人猜透的主儿,只见她说走就走,手中拎着抢来的绣春刀,快步向徐澈所站的地方赶去。待迫到近旁,她先声夺人,喝问道:“大妹躺在那里人事不省多时却不见你去照拂,这个贼婆娘和你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又要在此照看她?你老实说!你到底是不是图了她的美色?” 徐澈见王一花明明是在吃醋,却还要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架势,当下哭笑不得,伸手指了指李汐颜的右臂,说道:“我刚刚打断了她的右臂…” 王一花见状,面色陡转,立时眉飞色舞笑了起来,抢道:“我就知道,好弟弟你还是听我话的。” 徐澈不愿在眼下局势里过分拂逆她的心意,只好点头应道:“是,是。好姐姐的话…啊!小心!” 王一花也在这一瞬间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她已然无法做出应对,只得聚气后背,想要硬挨下袭来的一击。 徐澈却是手疾眼快,喊出话的同时,左掌上前,先将王一花推往一旁,随后右脚滑步跟上,右掌同步拍出,直迎陆琰手中的桌腿而去。只听得“噼啪”一声响,那条桌腿顿时破碎出漫天碎屑飘飘落下,而跟着这些木屑一同落下的,还有陆琰的身子。 要说以陆琰的功夫,场中除开徐澈之外,再单拎出任何一人都无法与他抗衡,但他先前被王、唐二人合攻缠斗,一时之间倒也不易分出高下,是以斗了许久也未有突破,可刚才王一花才抽身离开,唐光北立时就独木难支了,在陆琰手上走了不过十招,后背上便重重挨了一脚。 陆琰这一脚踢得角度刁钻,力道十足,唐光北被踢得几近昏死过去,躺在地上平复半晌,仍是难以压制体内错乱的真气,忽然间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紧接着就再也止不住了,兀自趴在楼梯的台阶上呕血不停,顷刻间便已性命近危。 解决了唐光北,陆琰的下一个目标自然就是王一花。其实在他的眼里,王一花的罪过要远比唐光北的罪过大上许多,甚至是比所有人的罪过加在一起还要大,毕竟他实在容忍不了来自“下人”的违逆,他必须要重塑威严,把自己重新推回到掌控别人命运的位置上,所以他必需要杀了王一花,而且是无论如何都要杀。 只是很可惜,今天的陆琰很不走运,他无端端遭遇到了徐澈这个意外,并且还是一个差点让他丢了性命的意外。此刻的他躺在地上,气息已然难续,只感觉到整个身子似乎像要炸开一般,一张脸顿时就涨成了乌紫色。他心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我要死了吗?我会死吗?” 这个恐怖的念头如噬心之蛊,瞬间就吞没了陆琰的所有意志,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怕死,并且是怕到了骨子里,他此刻只想活,就算是折了威名、丢了尊严也要活,于是他艰难地呼喊道:“救我!快救我…” 可面对着陆琰的呼救,徐澈在发愣,王一花也在发愣,只有李汐颜还保持着清醒冷静,她的眼里隐隐闪过了一道凌厉之光,随即猛然站起身来,也不顾右臂伤势,左手一把夺过王一花手里的绣春刀,迈步上去,挺刀便要向陆琰胸口刺去,显然是要趁此机会结果了他的性命。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徐澈回过了神来,下意识里一把将她拦腰抱住,口中叫道:“你不可杀人!” 李汐颜持刀挥砍,却始终碰不到陆琰分毫,当下大叫道:“你快放开我!你不知道的,眼下要是不杀了他,我们这些人日后必会被他所杀!” 徐澈一愣,猛然想起先前王一花和唐光北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他仍是迟疑不决,低眼望向躺在地上的陆琰,问道:“你…你真是这样的人吗?” 此时的陆琰却哪还有气力再说别的话,卯足了最后的力气,只是求救道:“快救我…” 正在这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只见叶寒挥舞匕首成风,一记“蛟龙出海”挺前而出,生生将刘定安身形逼退,随后提足狂奔,冲到了陆琰的跟前。 第二百七十四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四章) 只见叶寒双膝一弯,立马趴到地上,大声疾呼道:“大人!你怎么样了?”等待片刻,却不闻陆琰有所回应。他遂又抬起头来,怒视众人一眼,大声喝问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他可是锦衣卫镇抚使!更是当今锦衣卫总指挥使的公子!你们都不要命了吗!” 眼下叶寒的这句话落在旁人耳里已然无用,可落到徐澈耳中,却叫他大吃一惊,毕竟陆炳的名头他还是听说过的。他万没想到,刚刚被自己一掌打趴下的这个人,居然还有着这一重身份。 在这一瞬间,徐澈只觉自己好像把天捅了个窟窿,一股恐惧之感顿时跃上他的心间,他双手不觉松了松。 李汐颜却趁着他松懈的这个间隙,一扭身挣脱了束缚,再度举刀向陆琰插去,但这一回有叶寒守在旁侧,又岂会让她轻易得手。只见叶寒手中银光一闪,李汐颜手中的绣春刀立时便被格挡到一旁。徐澈也趁机倾身上前,右手探到李汐颜手边,顺势将她手中的绣春刀卸了下来。 正在这时,堂中忽又响起了一声悲啸,众人立时侧目望去,只见发声者乃是正怀抱着唐光北的刘定安。他怀中的唐光北此刻已头偏一边,双目虚闭,周身也在不住颤抖着。看他的这副模样,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快要毙命的征兆。 刘定安缓缓放下了唐光北的遗体,慢慢站起身来,再抬眼时,双眼睛已满布血色。他扭头看向叶寒,厉声说道:“就算他老子是诸天神佛,他今日也休想活着离开这里!”说完这一句,目光又冰寒了几分,厉声再道:“你也一样!” 叶寒身形一滞,旋即俯下身去贴耳向陆琰询问道:“大人的卫队现在何处?” 然而此时的陆琰已近浑噩之境,哪还听得到旁人问话,但见眼前有个人影闪动,本能地伸手去抓住不放,口中只是反复说道:“救我!救我…” 叶寒见状,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绝决之色,接着伸手掏向陆琰的腰间,摸出了一枚挂穗令牌,又迅速揣进了自己怀里,等他再从怀里抽出手时,竟顺势化作一掌,冲着陆琰的头顶大力拍下,随后又一把拽起陆琰的身子奋力抛向徐澈,接着曲腿深蹲跃起近一丈高,双手也立时就抓住了二楼栏杆,又使一个鱼跃翻身进了楼道,再一矮身,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在场众人都被他先前的那一掌给惊呆了,直至此刻才回过神来。刘定安也顾不得其它,手中双棍一亮,脚下施展轻功,仅在楼梯上点,凌空迈出两步后便到了二楼,跟着也消失在了楼道中。 徐澈抱着陆琰,茫然无措。这时在他身旁的王一花和李汐颜却是同声问道:“快看他死了没有?” 徐澈探了探陆琰鼻息,只觉气息似有似无,又翻起他眼皮查看,却见仍是猩红一片,最后又探指到他的脖颈处,发现尚有脉搏后,顿时喜道:“他…好像没死!” 王一花捡起被徐澈丢到一旁的绣春刀,狠声道:“他没死你高兴什么?你快把他放到地上,让我一刀宰了他!” 徐澈侧身护住陆琰,皱眉问道:“你俩怎么都想让他死?” 王一花急道:“那是你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汐颜也从旁帮腔道:“就是,他这个人,你只要对他稍有得罪,就算是芝麻小事,他也必要找你的麻烦,寻你晦气,更何况先前已刀兵相见,日后还能善了?咱们还是快快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徐澈摇头道:“你们糊涂啊!若是真把他杀了,那才是惹了真正的大麻烦!” 李汐颜咬牙道:“惹上麻烦是肯定的,但眼下要是不把他杀死,那往后的麻烦只会更大,到时候只怕你要千百个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徐澈仍是摇头道:“不,不。你说的这层关系我知道,可还有另一层关系你又想过没有?” 李汐颜和王一花同时问道:“什么关系?” 徐澈抬眼看向楼上,说道:“你们都只顾着要杀死这个陆琰,可叶寒刚才拍掌杀他的原因你们又可曾想过?” 王李二人闻言,均是一愣。李汐颜略一沉吟,心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却并不明朗,只得问道:“你且说说看。” 徐澈叹道:“那是因为他要把杀死陆琰的罪过全部栽赃嫁祸到我们的头上!” 王一花不屑道:“他自己也活不过今日,更不可能出得这间酒楼去,又何谈栽赃嫁祸?” 徐澈摇头道:“我看不然,这件事只怕没那么简单了。” 李汐颜也抬眼看向了二楼,问道:“你的意思是,他有路子能逃得出去?” 徐澈道:“能谋划出这种事的人,必然会为自己留有后路,况且他此前还和这里的掌柜私下有过交易,更是有可能借了什么隐蔽暗道逃走。他只要能逃出升天,再带着那块腰牌回到锦衣卫署里,到时是非黑白,还不全是由他一个人说了算?虽说咱们已经做好了应付锦衣卫的准备,可人是他杀的,咱们又凭什么要去替他背了这口黑锅?” 王一花恍然道:“不错,不错,咱们可不能替他背了这口黑锅!我这就去把他擒来!”言甫,脚一点地,也飘身上了二楼,那轻盈身姿,全然不像个百十斤的胖子所能为之。 待王一花走后,李汐颜忽然问道:“小子,你是故意把她支开的吧?” 徐澈双瞳一紧,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汐颜道:“你的言辞虽然在理,但你真正的目的却是想保得此人性命。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硬保这人活命?” 徐澈低眼看了看已经昏厥过去的陆琰,叹道:“唉,难道你就没发现你们都已经失去了理智判断的能力吗?并且我也不是在保他,我想保护的只是我们大家,只有让这人活命,那往后的事才能有回缓余地;若是把他杀死,那大伙就真的要走上绝路了,到时血雨腥风,亡命天涯,那种滋味你愿意去体尝吗?” 第二百七十五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五) 经得徐澈的提醒,李汐颜瞬间醒悟过来,自忖道:“是啊!我只求消除了眼前魔障,得到一时痛快,倒是把长久日子给抛之脑后了!”当下又问道:“那你想如何处置此事?” 徐澈沉吟道:“两姐妹只要花些时间解释,倒也容易说服,可那个大汉只怕是不容易说服了,毕竟血海深仇,可不是轻易就能放下的。” 李汐颜目光一寒,沉声道:“那要不要把那个大汉也杀了?” 徐澈无奈道:“你怎么老是想着杀人呢?” 李汐颜一翻白眼,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徐澈看着躺在地上的陆琰,沉吟道:“这样吧,我先带他寻个隐蔽的地方疗伤,待把他救活过来再说。” 李汐颜急道:“那我怎么办?我若是留在此处,等他们回来以后我不就成了众矢之的了?你也是知道的,你那两位姐姐对我可不太友好。” 徐澈奇道:“你和她俩到底有何过节?” 李汐颜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探听这个?”顿了顿,又正色道:“要走就让我跟你一块走,否则就都别走。” 这时两人忽又听得楼上响起瓦片碎裂声和打斗声传来,显然是那三人已在楼顶上交起手来。徐澈皱眉犹豫了片刻,说道:“好,那就一起走,不过待会儿你可得跟我解释解释,为何要给我下迷香,又为何要偷盗我的衣服!” 李汐颜道:“这个你放心,到时候我定会给你讲清来龙去脉,但眼下还是快走罢,要是迟了可就真走不了了!” 徐澈点了点头,先将王二花抱起放靠到一旁的一把椅子上,然后回身连点了陆琰胸口几处大穴,以保证他心脏血脉畅通,接着又将他缚到背上,抬脚便要向门口走去。 李汐颜忙道:“你往哪里去?” 徐澈看她一眼,奇道:“自然是走大门出去,不然还能往哪里走?” 李汐颜道:“笨蛋,要走就得悄悄走。”说完先走到刘启尸身旁,探手伸到他怀里摸索了一通,最后拽出了一个绸缎锦袋,又对徐澈说道:“快跟我走!”说着当先便往一楼的杂物间走去。 徐澈本想询问一下她的奇怪举动,可想了想又自忍住了,旋即紧步跟上。 进到杂物间,李汐颜快步走到一个约莫一人来高的酒缸前,随后抬起脚尖踢了踢酒缸,说道:“你过来把这个酒缸挪开。” 徐澈应了一声,先将背上缚着的陆琰放靠一旁,接着走到酒缸前弯膝下腰,气聚于双臂后环抱住酒缸,低喝一声,做足了架势欲要拔缸而起。 可紧接着就听他“唉哟”叫了一声,整个人已抱着酒缸摔了个四脚朝天。 原来这酒缸竟是空的,而似他这般大力去拔,哪还有不摔跤的道理。他龇牙咧嘴望向李汐颜,问道:“你干嘛不跟我说?” 李汐颜白了他一眼,说道:“那你也没有问我呀!”她话虽说得平淡,可徐澈却从她眼里瞧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意,当下明了,心道:“她是在故意捉弄于我,肯定是因为我先前打断了她手臂的原故。”想及此处,心中大感愧疚,当即暗下决心,一定要将她的断臂治愈如常。接着便欲起身,可心头忽闪一念,猛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于是又问道:“你怎会知道这里有条密道?” 李汐颜道:“说来话长,等出去以后我一并告诉你吧。” 徐澈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接下来又该干嘛?” 李汐颜又用脚点了点腾开酒缸下的那块地砖,说道:“这块地砖下有个密道可以通往别处,你过来把它取开。” 徐澈依言照做,先将地砖抠起放到一旁,随后又将隔层木板取出,但见木板之下果然有一扇四尺见方的铁门。至此,他猛然想起李汐颜先前曾去刘启怀里取过一样东西,于是伸手问道:“钥匙呢?” 李汐颜将袖中的锦袋取出丢了过去,徐澈接住后一捏,里面果然装有一把钥匙,急忙掏出送进锁眼里,一扭之下铁门便即发出了“咔,咔”几声响,紧接着铁门的左侧轻轻弹起,显然是被打开了。 这铁门阳面上没有把手,徐澈只能伸手扣住了缝隙将铁门拉开,随后探眼向里瞧去,却只见下面漆黑一片并不见丝毫光亮,不过在门框边上倒是搭有一把竹梯直落而下,可惜黑暗中却也瞧不见这把竹梯有多长。 李汐颜走上前去用脚尖踢了踢徐澈后背,说道:“别看了,下面的环境我很熟悉,就先下去燃灯了,待道里亮起火光以后你再下来。” 徐澈犹豫道:“可你手臂的伤…” 李汐颜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说道:“些许小伤,不碍事的,我先下去了。”说着也不等徐澈反应,纵身下了密道,伴随着竹梯发出几声“咯吱”响后,她整个人瞬间隐没在了黑暗中。 徐澈等了片刻后,果见下面亮起了火光,急忙凑眼上前查看,然而以他所处的角度看去,却只能瞧见李汐颜举着烛台站在了竹梯脚,但她正手拢烛光,周遭景象还是看不太清楚。 李汐颜见徐澈正趴在道口处发呆,当即喝骂道:“你杵在那里干嘛?还不快去找根绳子来。” 徐澈奇道:“要绳子干嘛?” 李汐颜道:“这么小的道口,你背着那人如何下得来?” 徐澈恍然道:“哦,对啊,我这就去找。” 杂物间里本来就是堆放着各式杂物,加上徐澈运气极好,不过片刻功夫就找到了一根粗长麻绳,他用力拽了拽这根绳子,只觉颇为牢固,心中极是满意。可他刚一转身,正巧见到刚从道口出来的李汐颜,他不禁一愣,随问道:“你怎么就上来了?你得在下面帮我做接应啊。” 李汐颜道:“我不是担心你找不到绳子嘛,所以上来帮帮你。不过看这样子,你找东西的本事倒是挺厉害呀。” 徐澈苦笑摇头,走到陆琰身旁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李汐颜瞧他打结手法娴熟,不由好奇问道:“你从前做过渔夫?” 第二百七十六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六) 徐澈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做过,这打结的手法是我从前在木器店里做学徒时,从一位师傅那里偷学到的。” 李汐颜忽然笑了笑,说道:“你这人呀,可真有点意思…嘿,可惜了。” 徐澈侧目看她,问道:“什么可惜了?” 李汐颜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你快把他放下去吧。” 徐澈见她不说,也就不坚持再问,扛起陆琰走到密道口,接着又将陆琰以脚下头上的姿势缓缓放了下去。放了一段,只可惜这根绳子还是太短了些,以至于绳子长度用尽还没能将陆琰放到密室地上。 李汐颜见徐澈手上停滞,面色为难,忽然笑着打趣道:“要不直接丢下去得了,反正也摔不死他。” 徐澈连连摇头道:“他若是健康无恙,那倒也丢得,可眼下他负有内伤,那就万万摔不得,否则性命难保啊。” 李汐颜道:“那你就往下走两步,我给你打照明。” 徐澈想了想,同意道:“如此也好。”说完挪步到了竹梯上,手中的绳子也试探着往下送了送。 李汐颜举灯凑上前去,催促道:“哎呀,你这还离得远呢,再往下放一点点。” 徐澈依言往下再走了两步,如此一来,他整个人就完全处在了地平线之下。 说时迟,那时快。李汐颜将手中烛台往下一抛,接着从腰间摸出了一柄闪着银色光芒的匕首,横向一挥,立时便将竹梯的顶端削断,竹梯没了支靠点,顿时就从半空掉落下去,徐澈惊呼了一声,还不及反应过来便已重重摔到了密道地上。 李汐颜眼疾手快,立马便将盖板合上了,随后依靠在墙壁上长长舒了口气。 从这么高的距离摔下,饶是徐澈内力雄浑也不禁气息难续,平复了半晌后才算缓过了劲来,旋即怒喝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是想要摔死我吗?” 虽然隔着盖板,但徐澈的话还是清清楚楚地送到了李汐颜的耳里。她却只是轻笑了一声,随即淡淡说道:“不错,我就是要把你俩都摔死!” 徐澈也听得清楚,当下震惊不已,当即揣测起了她的心思,只道她此举还是在报复断臂之仇,于是真诚说道:“先前打断了你的手臂,确是我的不对,可我真不是有心为之啊!并且我也在心里发过誓言的,一定会想尽办法将你的手臂复原如初。”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又道:“我这一跤也摔得不轻,说来多少也算是让你出了口恶气。当然,我也知道这点小伤并不足以抵偿我的罪过,所以只要你尚有不满意,咱们日后随时再论。不过眼下你得快些下来,竹梯没了,我就在下面接着你。” 李汐颜冷哼了一声,说道:“谁要和你一起待在下面,实话告诉你,下面根本没有什么密道,它只是一个酒窖。哼,我就是要你俩一定死在里面!” 徐澈心头一凛,当下张目四顾,可他正身处在黑暗之中,又怎能看得见除了黑暗之外的其它景象。不过眼下的黑暗却也为他提供了冷静思考的氛围,他隐隐觉得此事必然另有原因,于是大声疾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因为我打断了你的手臂吗?” 李汐颜道:“没错,这也确实是一个原因,再来便是你那两位姐姐曾得罪过我,眼下细细数来,我可是在她俩身上吃了许多的苦头,你既是她俩的好弟弟,那么她俩犯下的罪过你也有脱不开的干系!当然,还有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陆琰必须死!而他要死得干净利索无有后患,所以也只好让你陪着他一起死,如此方能做到不涉旁人分毫。” 听闻此言,徐澈的一颗心瞬间凉到了谷底,李汐颜的目的是想要让自己硬背上杀害陆琰的黑锅。不过更令他感到心寒的,却还不是背黑锅的问题,而是他信任了这个女人,可到头来得到的,竟然是落得一场欺骗。 这时又听得李汐颜叹道:“其实我能感觉到你是一个好人,只可惜…唉,要怪就怪你的那两位姐姐吧,他们今天可是带你来错了地方呀。” 徐澈喝道:“你是眼瞎了吗?我和她俩哪有一丁点儿相像?你想让我背了黑锅直说便是,又何需找这些虚头巴脑的理由来让自己心安。” 李汐颜被他这句话戳破了心思,顿时语塞。其实她早就知道徐澈和王家姐妹并非亲属关系,毕竟她此前已和王氏姐妹有过许多次交手,对她俩已算是深知根底了。而她之所以还要如此言语,倒也确是推词无疑。 徐澈等了片刻,不听李汐颜有回话,只道她已经走了,当下恨恨说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当下摸黑寻到了李汐颜丢下的烛台,随后又到陆琰身上一通摸索,从他腰间摸到了火折,接着点燃了蜡烛,缓缓站起身来。 借着烛光,徐澈终得以见到周遭景象,这里确是一个酒窖无疑,上是圆弧穹顶,往下越来越宽阔,就如一只倒扣着的大海碗,到得底部时,已然大到足够放下十来张八仙桌,而在四周的墙壁下则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体积大小一致的许多酒坛子。他环看了一周,又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在这样的一个酒窖里,他居然没有闻到半点酒香,这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不过对于这个疑问,他倒也没有去深思细想,毕竟眼下最为紧要的是该思考如何才能逃脱出去。 徐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竹梯,又望了望顶上的出口,心想这断了一截的竹梯就算再竖起来也已搭不到边了,只能弃而不用,转而又想,自酒窖底部距顶部不过两丈远,自己努力施展出轻功想必也能勉强摸得到边,当下便想先试一试。他心随意动,当即矮身将烛台放到一旁,然后气劲下沉至两腿上,可正要蓄力纵身时,脑中忽然泛起了一阵眩晕,顿时感到头轻脚重,紧接着四肢酸软无力,立时就跌倒在了地上。 第二百七十七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七) 倒卧地上的徐澈只觉天旋地转,在平复了半晌后终于勉强稳住了心神,随即强撑着坐起身来,先运功封闭了自己周身的几处大穴,以减缓毒素侵入心脏的时间,待到收功之时,脑中又清醒了几分。他摇晃了几下脑袋,将胀痛感觉暂时甩开,心中暗想:“我怎么就中毒了?噷,肯定是她下的毒手!可她又是什么时候下的手呢?”正自猜测间,眼角余光忽然瞟见一旁蜡烛上的外焰火苗居然呈现出诡异青光,他心头一凛,急忙屏住了呼吸,又赶紧伸过手去将蜡芯掐灭。 原来这根蜡烛就是毒药,只要一经点燃,散发出的青烟便是毒药,到时飘散开来,何愁徐澈不中毒。 不得不说,李汐颜此番以有心算无备,确实把徐澈引入了她所设计好的诡计中,她又根据从酒窖中传出的一连串声响,精准地判断着徐澈的每一步举动,在听到了最后的摔倒声时,她终于松了口气,疾步走到那只大酒缸旁,只等将其复置原位后便及离开。 就在这时,忽又听得徐澈的声音传来,喊道:“你走了没有?” 李汐颜心头一跳,暗想:“难道他没燃烛?不对啊!我明明听到了打火折的声音…还是说他中毒未深?”心有猜疑,当即试探问道:“你…你要说什么?” 徐澈见她没走,当即怒喝道:“没走就好!你这个皮泼恶女,竟敢如此作祟作歹,就算将来成亲了也必做寡妇…不对!似你这样的人,必定是孤独终身,不得好死。就算死了,也要被割鼻挖眼点天灯…”只听他口若悬河,诅咒谩骂之语接续不叠,直把李汐颜骂了个狗血淋头。 李汐颜起先还尚能自抑而不动怒,可徐澈久居市井,什么样的粗言鄙语不曾听到过?虽然他平素从不用这些言语骂人,但今时不同往日,面对这个要谋害自己性命的人,他也终于不再忍口,污言秽语张口就来。 如此骂过一会儿,李汐颜也终于忍无可忍,心中暴怒难遏,猛然伸手从腰袋里摸出一个小黑瓶,快步走近地窖口,狠声道:“趁眼下还骂得动,你再多多骂上几句,否则一会儿死了可就没得骂了!” 徐澈冷笑连连,狠声道:“没想到啊,你居然会提出这般下贱的要求来,也算是我平生仅见了。那好,我就满足你的要求!”接着又是大段污言秽语脱口而出。他口中虽是咒骂不停,手上却也不闲,强撑着站起身来,摸索着把缚在陆琰身上的绳子快速取下,又找到那一小截被削断的竹梯,将其用绳子栓牢,再将余下的绳子收整成环掐在手里,于黑暗中做好了抛绳的准备。 其实徐澈之所以要如此激烈的辱骂李汐颜,一来确是有发泄心中怨气,但更重要的目的则是想借辱骂为引,诱得李汐颜再次打开地窖的顶门。他的猜想是,李汐颜适才设下的燃烛施毒之计已算失手,若她真要致自己于死地,那最安全、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再次投毒。到时就等她掀盖放毒的一瞬间,徐澈便飞身而起将手中绳索甩出,就算是卡不到门口自救,也要把这个恶毒女人拉下来一起陪葬。 窖顶之上的李汐颜倒也真如徐澈所设想那般动作,仅过了一小会儿功夫,地窖的门忽然缓缓打开了,但也仅仅只是露出了一小线缝隙来。徐澈借着门缝透下的那道光亮,清楚看见了一只手探了进来,他心中狂喜,暗道:“果然来了!我看你这次还能得手!”当下心随意动,立时将手中那半截竹梯抡圆抛出,直插向那道光亮而去。 他二人此刻分在明处与暗处,于视觉上便有差异,又因为隔着一块门板的原故,徐澈居下瞧得见李汐颜的动作,可李汐颜在上却是看不到暗处徐澈的动作。直到她听得有破风呼啸之声传来,才终于反应过来,当即大呼不妙,慌忙要将门板合上。只可惜她此刻再想关门已为时过晚,只见眼前有一道灰影掠过,那半截断梯已在这一瞬间冲出了缝隙到达门外,紧接着又见拴在断梯之上的那根麻绳猛然一紧,那截断梯霎时应力回撤。等到李汐颜再反应过来时,那断梯已然稳稳卡在了门板与地板之间。 与此同时,在绳子的另一端,徐澈已经吊坠在了绳子上,刚才那股拽绳卡位的力道,便是他利用了自己身体的下坠之力迅速完成的。眼下绳已卡稳,他再不耽搁,咬紧了后槽牙,卯起最后的力气攀绳而上。 通常身处于绝境之中的人,往往都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此时的徐澈自然也不例外,这一段一丈多长的距离,他仅用了两个弹指的功夫便已攀完,眼看着探手便能摸到门框。可就在这时,暗门忽被李汐颜一脚踢开,如此一来,那截断梯瞬间没了支撑点,立时就往下坠去。 徐澈好不容易才到了门口,又怎肯轻易放过这个逃生的机会,当下手臂一长,只求能触到门框的边缘。他心想只要手有了着力点,便能有机会再借力出去。 李汐颜自然知道徐澈的心思,又岂会让他如了愿,于是抬起脚就往徐澈探来的手掌踩去。电光火石间,徐澈只见有一道黑影袭来,他也不来及辨清来物为何,只顾长臂一张,伸手便抓,却不料这一抓之下,竟又引出了一声惊呼。 李汐颜万没想到徐澈竟会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她瞬间就失去了重心,踉跄着向前跌倒,整个人就此被徐澈拖拽着跌进了地窖里。 遇此突变的李汐颜顿时慌乱失神,她在下坠之时慌忙伸出左手向四周乱抓,以期能抓到两边门框,止住了下坠之势。只可惜,她的这一抓非但没能抓住门框,反倒是一把勾到了门扣环,拉扯之下,又借着下坠力道,竟把暗门给关了起来,随后门扣又因承受不住他二人的重量而崩然断裂,两人也就此坠落直下。 第二百七十八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八) 伴随着“噗通”两声响后,徐澈和李汐颜一前一后摔落在了地上。从这样的高度摔下来,若非是两人都有内功护体,只怕是非死即残。不过这一摔却也让已是强弩之末的徐澈瞬间心神涣散,他在此刻已几近神志不清的边缘,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强努着聚起最后一丝精神,哑声说道:“你若要想活命,那我和他就都不能死!”说完这句,头一歪,立时昏了过去。 一旁的李汐颜也被摔得七荤八素,眼下正自气息难平,好在她摔下来时并未再伤到断臂,是以平息片刻后已能缓缓坐起身来。但她也不忙站起,而是在心里揣摩着徐澈刚才说过的话,思忖了片刻,衡量过利弊,也终是觉得既然落身在此,也只好先把徐澈弄活过来,之后的事再另做打算。 打定了主意的李汐颜当即探手进了腰袋,摸出了火折和蜡烛,燃起了火光。但火光乍亮,眼前的景象却把她吓得跳站起身来,她匆匆后退数步,整个人惊慌恐惧不已,身子也不住瑟瑟发抖,良久不能自已。 只见在她的正前方,陆琰正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看那模样似是在打盹睡觉,又似是在低首沉思,总之就是不抬头看上她一眼。 李汐颜当然也不敢冒然去招惹他,当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是静静观察着。对峙良久后,两人谁也不动作,最终还是李汐颜鼓起了勇气慢慢向靠上前去,她走近两步,就停下观察一会儿,接着又靠近两步,又停下观察一会儿,如此三次后,终于近到了陆琰跟前。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再想要瞧出其中端倪就轻而易举了,在经过一番细细观察之后,李汐颜心中渐渐有了计较,当下鼓足了勇气,抬脚踢向陆琰的右肩。 事实也果然如她所料,陆琰的身子应踢而倒,顿时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了地上。原来陆琰自被徐澈击伤后便一直未醒,而他之所以会坐起身来,全因徐澈先前为方便解开他身上绳子,才将他扶坐起身,却不曾想,这样一个无心举动,倒让李汐颜担惊受怕了许久。 李汐颜长舒口气,旋即又抬脚踢向躺在一旁的徐澈,恶狠狠道:“好你个…”本欲说他名字,可猛又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只好又踢了两脚,恨恨道:“让你使坏!让你吓我!” 踢过了这几脚后,李汐颜总算是泄下了心头的火气,情绪也复归了平静。她又将目光转到了陆琰身上,面上忽然闪过一抹决绝之色,藏于袖中的那支黑瓶子也慢慢滑落手中,随后目光飘动,在陆琰的身上和手里的瓶子之间来回切换着,显然是动起了杀心,却又下不定决心。 这个黑瓶里面装着的,乃是一种名叫“锥心蜂”的毒蜂,它个头不大,可尾上的毒刺却是剧毒无比,但凡是被它用尾刺扎到的人或动物,都会被噬心刮骨之痛折磨至死,但这还不算是此毒蜂最为厉害之处,更让人惊奇的则在于被它蛰死的人或动物,尸身的体貌特征与生前相比不会产生丝毫变化,更不会呈现出任何中毒症状,死了便如睡着了一般,就算是请来再厉害的仵作验尸,也很难从死者遗体中检查出丝毫端倪。 手握这样一件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李汐颜实在很心动,因为她是真的是很想杀了眼前的陆琰,毕竟要不是因为这个人,她也不至于吃了这几个月的苦头,也不用整日担惊受怕,更不用离开心上人的身边… 她念及此处,心头忽又升起一丝欢愉之感,但转瞬又生出了莫名的归心似箭之感。面对这种复杂且奇怪的感觉,她不禁愣住了,在她此前的人生中还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可惊诧之余,李汐颜却又发现自己很享受这种怪异感觉,当下缓缓闭目,静静享受着眼下的美妙时刻。 过了片刻后,她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也终于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原来此时让她产生出这欢愉感觉的原因就只是因为慕荀,她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男子,心里也不知不觉间便有了一份归宿感,而这种归宿感就像是叶落根、鸟还巢,既自然,又欢愉,更有言不清道不明的温暖,这种感觉,若非是切身体会过的人,实难想象出其中的美妙。 想到了慕荀,李汐颜心中的杀意顿时就消散于无形,手里的黑瓶子也在不经意间重新放回了腰袋里。她再度望向徐澈,轻轻叹了口气,又从腰袋里摸出了一个棕色盒子,打开后取出一枚灰褐色药丸,接着伸手去捏开了徐澈的嘴巴,可正要将药丸投进他口中时,她忽又起了犹豫。她重新将药丸收于手心,又将徐陆二人的身子挪到一处,随后抓起地上的绳子将二人团团捆在一起,又反复确认了几次绳结已打牢固后,最终才将那枚药丸投到了徐澈嘴里。 药入口后,没过多久便起了效果,只听得徐澈轻哼过一声后,便悠悠醒转过来。 李汐颜见他苏醒,立马抽出了匕首抵到他脖颈处,寒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锦衣卫吗?” 徐澈尚未缓过神来,见到脖子上架着明晃晃的匕首也丝毫不惧,良久才喃喃问道:“那你又是谁?又为何一定要他死?” 李汐颜秀眉一挑,喝道:“是我在问你!快回答我!” 徐澈被她这一喝总算是清醒过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脖颈处的匕首,又看了看身上绳索,忙道:“咱们还是先想到办法出去要紧,至于其它的问题,等出去以后再谈可好?” 李汐颜目光闪动,又问道:“你保证不会报复我?” 徐澈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伤害,我只想快快离开这里,之后大家就各奔东西,往后再不相见,如此可好?” 李汐颜始终盯着徐澈的眼睛,但见他目光坦荡,也渐渐放下心来,缓缓收回匕首,问道:“如此最好。那眼下我们该怎么出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二十九) 徐澈听她口说“我们”两字,便知先前的恩怨已算暂时和解了,于是抬头看了看地窖的门,说道:“要想从门而出多半是不行了,眼下也只有先观察四周环境,看一看有没有暗门出去。” 李汐颜奇道:“你怎么就知道从上面出不去了?” 徐澈道:“唉,我自问是没有滞空停留的本领…咦,你对这里不熟悉吗?” 李汐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自然不熟悉,我也是偶然得知了这个地方,但直到今日才是第一次下到这酒窖里。喏,你刚才也瞧见了,我连钥匙都是现取的呢。” 徐澈沉眉暗想:“这女子的手段真不简单,眼下跟她在一起,我可得提起一百二十个小心!”嘴上却说道:“更何况这是一扇单锁门,就算是能摸到它,但要想从这一面将门打开,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李汐颜好奇问道:“什么是单锁门?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徐澈道:“就是只能从一个面打开的门,眼前的这道门就只能从上面打开,若要想从下面打开,那就只能破门了。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嘛…因为我从前做过锁匠。” 听了徐澈的介绍,李汐颜对他更感兴趣了,遂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徐澈略一迟疑,说道:“我叫徐二小。” 李汐颜忽然笑了笑,说道:“这必不是你的真名,不过也没关系。我叫巫汐紫,巫山云雨之巫,潮汐之汐,万紫千红之紫。” 徐澈被她戳穿了心思,略感尴尬,本想举手搔头,却又发现自己还被绳子牢牢锁住,只得讪笑道:“那个…其实我的名字叫…” 李汐颜打断道:“无妨,无妨。先前你打断了我的手臂,之后我也对你动了杀心,咱们半斤对八两,就算是扯平了。眼下在这地窖里,咱俩是同舟共济,谁也别再对谁起了歹心,先合力寻到个出去的办法,至于往后的事,就等出去了再说吧。” 徐澈巴不得如此,连忙点头应道:“如此最好!” 两人达成了口头协议,李汐颜便为徐澈解开了身上绳索,但反手又把陆琰给缠了个结实。 徐澈瞧在眼里,不禁感慨道:“你跟他还真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啊!” 李汐颜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倒是要奉劝你一句,这人可是个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人物,就算你救了他的性命,他也未必会领你的情,弄不好出去之后他还要反摆你一道,到时你只怕就要为今日之举悔青了肚肠!” 徐澈摇头叹道:“其实我也不想跟他搭上关系,可他是真的死不得啊!这其中道理你也不是不明白…” 李汐颜素手一摆,打断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这个话题咱们就暂且搁下不论,还是先想想怎么出去的问题罢。” 徐澈点首赞同,随即拿起地上蜡烛,团团走过一圈后,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酒窖有些古怪?” 李汐颜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皱眉道:“我也是初到这里,可眼下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啊。” 徐澈道:“难道你就没发现,在这样一个酒窖里竟然闻不到一丁点儿的酒味?这不是很奇怪吗?” 经他这一提醒,李汐颜立即深吸了几口气,果然没闻到丝毫酒香,却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潮湿的霉味,不禁疑惑道:“莫非是酒坛子封固的太好了,以至没有味道飘散出来?” 徐澈连连摇头,说道:“不可能的,这些土陶罐子就算密封再好,也决计是挡不住酒香的散溢。”他说完抬脚走向酒窖的边缘,到了一个酒坛面前,先伸手敲了敲坛壁,只听得回声清脆,当即心中一动,抬手便打掉了泥封,举烛凑眼看去。这一眼看去,顿令他吃了一惊,原来这个酒坛里竟满满藏放着一个个闪亮的银元宝,看其大小,一锭足有二十两。 这时李汐颜也凑上前来,当见到这么多银锭后,两眼顿冒精光,惊呼道:“啊!是银子!” 徐澈又连续打开了几个酒坛,里面无一例外都是大小一致的银锭。李汐颜跟在他身后,激动得几欲欢跳起来,喜道:“这一坛银子少说也得有二三百两,如此算来,这里的银子总数…只怕得有万把两!” 徐澈这辈子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他的心情自然也是激动加震惊,但仅过了片刻功夫,他便平静了下来,暗自寻思道:“这个酒窖果然不简单,原来是为了做存钱之用,难怪要设这样一道单门。不过建造这么重要的地方,必然会遵循机关术中“围师必阙”的准则,这里一定还另外建了别的出口!” 他念及此处,急忙转过身去,欲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李汐颜,可入眼却见李汐颜正在往腰袋里猛揣着银锭,看她那副贪婪模样,直恨不得将这酒窖里的银子尽数带走才好。 仅片刻功夫,李汐颜便将自己的腰袋揣得满满当当,于是又将目光望向了徐澈的腰间,说道:“快把你那只腰袋给我。” 徐澈连忙摆手拒绝,说道:“不,不,我从不取无义之财。” 李汐颜啐道:“呸,就你爱假正经,你道这些银子就来路干净了吗?还不都是恃强凌弱得来的。所以嘛,反正都是来路不正,又何必去管它是有义无义。”说完白了徐澈一眼,又道:“再说我也没让你拿呀!我只是要借你的袋子一用,待会儿出去了就还你。” 徐澈心道:“这人还真是好一张巧嘴,要黑人财帛还不忘给自己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难道这样就能够心安理得了么?” 他心中虽如此想着,口中却劝道:“那也不行,我劝你最好也别取这无义之财,孔圣人曾曰…” 李汐颜最烦别人在她面前掉书袋子,急忙打断道:“别说了,你的那只袋子我不要了。”顿了顿,又问道:“对了,你可有找到出去的办法了?” 第二百八十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三十) 徐澈道:“我能肯定这里确实有道暗门出去,只是还不知道这道暗门究竟设在了什么地方,还得花费些时间仔细找上一找。” 李汐颜道:“那你就快找啊,我可只剩下你手里的那一根蜡烛了。” 徐澈看了看手里的半截蜡烛,也感到了时间紧迫,当下集中精神辨清了方位,心道:“这酒楼前临路后倚山,若要做退路设计,必不可能再将出口设在裂天道里,否则便是违背了机关秘术里“忌阴阳重门”的原则,所以这酒窖里的暗门最有可能设在了靠山一侧!”他心下有了判断,立马奔向近山一侧,随后举烛挪步细细观察起这一面的石壁。 李汐颜见状,也凑到了他身边,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有了什么新发现?” 徐澈也不理会她,只是竖起食指比了一个静音的动作,示意她别说话。李汐颜瞧他摆出了一副讳莫高深的模样,不由得轻哼了一声,撇嘴嘟囔道:“哼,装腔作势。”说完了这一句,见他还是不理自己,也只得悻悻走开了,不过一个弹指的功夫,她的注意力又转到了那些酒坛之上,心想既然有银子,那会不会还有金子呢?一想到此处,她愈发兴奋起来,再不理会周遭如何,一门心思开坛寻金去了。 没了李汐颜的打扰,徐澈开始聚起精神来。他眼观心想,对着这面石壁来回细勘了三遍,也查遍了酒坛与石壁间的所有缝隙,只可惜还是一无所获。眼看着手中蜡烛即将燃灭,他心里又急又恼,急的是没了光明再想寻出路就是难上加难;恼的是自己竟连一道暗门也找不到,实在是愧对了陆远怀的苦心真传。 他越想越气,猛然伸手拍向了身前酒坛。他这一拍没有掌握力道,那酒坛应声碎掉,藏于坛里的银元宝也立时洒落一地。 正在寻宝的李汐颜听到了动静,匆忙赶到了徐澈的身边,急声问道:“怎么啦?还没有找到吗?” 徐澈摇了摇头,却不理会李汐颜,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道:“这机关秘术不是应该照典遵章而建吗?” 李汐颜奇道:“你在说什么呢?” 徐澈仍旧是喃喃自语道:“若是你来修建这个地窖,需要留有一道暗门时,你会怎么做?” 李汐颜听他似是自问,又似是在询问,也只得答道:“既然是用做存钱的地方,那设计时自然要以转移便捷最为重要…” 徐澈猛一抬头,喜道:“不错!法门便在于此!” 李汐颜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喝问道:“喂,你到底是不是在跟我说话?” 徐澈将她的手隔开,说道:“你别捣乱,快过来帮我一起找。”说着转身走向了对面。 李汐颜虽不明所以,但看到他手里那截越来越短的蜡烛,不敢再耽搁了,匆忙跟了上去。 徐澈回头对李汐颜说道:“咱们得先找到暗门的位置,之后再找机关消息。你先用手掌抚摸这面墙壁,如若感觉到墙面上有气息流动,就马上告诉我。” 李汐颜依言照做,探出单掌去仔细摩挲着墙面,同时又问道:“你让我这样做,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徐澈也正举烛对着墙面上下观察着,半晌后才解释道:“我猜那暗门肯定是设在墙壁上的,只不过它伪装的太过隐蔽精妙,轻易不会被发现。但它也并非没有破绽,而我之所以要你摸墙,道理则在于就算隐蔽再好的暗门也绝不可能没有缝隙,只要有了缝隙,就必然会有气流穿过,也自然就会形成如鼻息一般的弱风。所以呢,咱们只要发现了这种风,也就离找到出口不远了。” 李汐颜恍然大悟,赞道:“嘿,没想到呀,你倒还挺聪明的。” 徐澈道:“你可别忙着夸我,要是最终没能找到,你又得骂我了。” 李汐颜啐道:“何止是要骂你,我还要骂得很难听呢!” 可她话刚说完,便自感震惊,近而又发现了自己的状态也很奇怪,就仿佛此时的自己并未身处困境之中,心底反倒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种轻松感觉。 徐澈倒不去理会她的玩笑,只顾对着墙壁仔细排查,好在他运气不差,终于在蜡烛燃尽的前一刻发现了暗门的位置。 蜡烛熄灭,酒窖立时就陷入了深深黑暗中,李汐颜惊呼了一声,急声问道:“徐…小二…你在哪里啊?” 突来的黑暗使她此时心中惊恐慌乱,是以连徐澈的假名都叫错了。而此时的徐澈正为找到了暗门高兴着,忽听得李汐颜这颤巍巍的声音,当下心中一动,暗道:“你先前对我使了这么多坏心眼,眼下也该让你尝点滋味了!”于是也故作慌张道:“糟糕!你那边有发现没有?” 李汐颜急道:“我没有发现呀,你呢?你也没有找到吗?” 徐澈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也没有找到,看来咱们只能在此处等候别人的救援了。” 李汐颜颤声道:“你…你能离我近一些吗?” 徐澈警觉道:“你要干嘛?” 李汐颜道:“我怕黑,真的很怕,求你了,离我近一些吧!” 然而面对李汐颜的强烈要求,徐澈竟又开始有些迟疑不决,因为他对李汐颜始终不放心,虽说两人先前已有口头协约,但人心隔肚皮,他始终觉得存一丝防人之心总是不错的。 李汐颜见徐澈迟迟不应,也不由警觉起来,心思渐渐变得如他一般猜疑,同时也后悔起刚才说的那一句话,因为那句话也明明白白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了出来。 不过徐澈倒是没把她的话多加揣测,只是一门心思在防她偷袭。 两人就在黑暗里静静对峙了片刻,李汐颜心知再如此耗下去,最后就算不想动手,都只得动手了,可她不想让局势发展到那步田地,于是冷笑道:“亏你还是个堂堂男子汉,就这么怕我吗?” 徐澈也不客气,老实说道:“当然怕你,谁知道你此刻又起了什么心思。” 第二百八十一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三十一) 李汐颜抓起腰间的袋子抖了抖,正色道:“既然你信不过我,那大家就都别出去了,我手里握着的这瓶毒药名叫“蚀骨香”。名字虽是有些瘆人,但优点是取人性命迅速,也不会太过痛苦。我此刻将它打破在地,过不了几个弹指,咱们就都得死,反正你有我这样一个姿貌出众的姑娘陪着总是不吃亏的。” 徐澈万万没想到李汐颜居然会想出这样一个同归于尽的办法来,后背顿时发凉。他吃不准李汐颜的决心如何,但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的心思终究还是占据了上风,最后他也只得妥协道:“谁活得好好的会愿意去死,只是眼下你我都不信任对方,这又该怎么办?” 李汐颜闻言,便知自己在这场博弈里已占据了主导位置,于是笑道:“你不就是在担心我做小动作嘛,这个问题容易解决,你只需伸手过来拉住我的右手,如此一来,我的举动你就都能知悉了,到时我若是作歹,你一掌拍死我便是了。” 徐澈暗忖道:“她先前断了一臂,我只要能拿住她的另一只手倒也无惧了。”便道:“如此最好,那你的手在哪里?” 李汐颜道:“你这人的疑心也忒重了些。这样吧,我用单掌拍坛,你寻声来抓便是了,如此不算难为你吧?” 徐澈道:“这倒不难,你开始吧。” 李汐颜开始用手拍起酒坛来,徐澈闻声走了过去,待到了近前,刚要伸手去抓,可手到半空忽又忍住,迟疑了一下,旋即又将另一手伸出,随后左手在前做抓,右手低下为防,将两手慢慢探了出去。 事实证明,徐澈也确实太过小心谨慎了些,他这一把抓去,竟把李汐颜整个人都拽到了身边。 李汐颜娇笑道:“唉哟!你这人占便宜可真是没个够,说好的只是拉我一手,怎么连我整个人都要呀!”可惜黑暗中她瞧不见徐澈此刻的大红脸,否则她非要好好嘲弄他一番。 徐澈急忙往后退了一步,但旋即又紧紧抓牢了她的右手,可他的这一握没能把握好力道,李汐颜顿时痛声疾呼道:“哎呀,你轻一点,还想把我这只手也弄断吗?” 徐澈心生愧疚,手上不觉就松了松,但嘴上却回道:“我哪儿敢呐,又不是没见识过你的手段。” 李汐颜哼哼两声,却也不辩驳,只道:“快找出口吧,我可不愿在此处久待。” 徐澈探出右手摸向石壁,他虽已知暗门位置,但若不能找到控制此门的机关,那也绝对是出不去的。 李汐颜见徐澈许久不说话,便问道:“你找到了吗?” 徐澈道:“找是找到了,不过这还不够,必须得找到打开它的机关才行,这样才能出去。” 李汐颜失落地叹了口气,问道:“可控制机关又会在什么地方呢?” 徐澈沉吟道:“这里除了酒坛之外别无他物,所以控制石门的机关消息多半就藏在这些酒坛里。” 李汐颜道:“这些酒坛少说也有七八十个,咱们就这样挨个的找?” 徐澈道:“那倒不必。想要搭建这样一道石门机关,最忌讳就是把控制机关设得太远,如果设得过远,就很容易出现机关失灵的情况。所以我估摸着这道石门的启动机关应该就在这附近。” 李汐颜道:“可这附近的酒坛我刚才都有打开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呀。” 徐澈道:“这些酒坛堆垒有三层,你全都打开看过了?” 李汐颜道:“哦,对。我只有打开过头上一层,下面的却没看过。” 徐澈拍了拍面前的酒坛,道:“那好,我们就开始看下面的罢。” 李汐颜道:“咱们换下位置,你到这边来拉我的左臂,让我空出右手来一起寻找。” 徐澈闻言,本要脱口说句不用,但略一迟疑后,还是照做了。于是两人分用左手和右手检查起近旁的酒坛。而徐澈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刚一伸手便发现了机关所在。他惊呼道:“我发现它了!在这呢!” 原来控制机关的所在正巧就设在了徐澈面前的那列酒坛里,在最低层那一个酒坛的背后镶有一个把手,而临近的两个酒坛却没有这样的设计,所以徐澈很肯定这就是开启石门的机关所在。 李汐颜忙问道:“在哪里?你赶快把它打开呀!” 徐澈抓紧把手,试探着旋转起酒坛,在发现向右旋转不动后,又反向朝左旋转,待转过了半圈,忽听的“咯吱”声响,紧接着又变作了“咔擦”声,与此同时,一丝光亮也从缓缓升起的石门底部亮了起来。 徐澈拉着李汐颜站起了身,接着又往后退了两步。须臾之后,石门全部打开了,呈现在两人眼前的,竟是一条亮着火光的通道。 这条通道高约八尺,宽约四尺,延伸深远,不见尽头,道旁两侧的墙壁上则设有照明烛台,石门一经打开,通道里的烛火也应势悉数亮起,想来必是另有机关驱动。 李汐颜见有了光亮,紧张的情绪顿时大为舒缓,伸手拍了拍胸口,长出口气,喜道:“咱们快走吧!” 徐澈回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陆琰,说道:“还有他呢。”说着抬脚朝陆琰走去。 李汐颜左臂被他拉着,也只得跟着过去,两人到了陆琰身旁,徐澈松开了手,又弯腰将陆琰缚到背上,说道:“走罢。” 李汐颜眼珠一转,笑道:“看那通道宽度必不够两人并肩同行,但我也知道你肯定不放心我走在你的后面。所以嘛,你背着他走在后头,我走在前面帮你们开路,如此可好?” 徐澈心中所想被她率先提起,当下也不假作豪迈,点头应道:“如此最好。” 随后三人一前一后走近道口,李汐颜弯腰将挡于道前的一摞酒坛挪开,正要踏进暗道时,她忽又折返身抱起了临近的一个酒坛。 徐澈跟在她身后,轻蔑一笑,对她的鄙夷又多增了几分,心里只想一出得这密道去就跟她再不相见。 第二百八十二章 画帘半卷东风软(三十二) 这条暗道长且直,李、徐二人走了很长一段后终于见到不远处的拐角。李汐颜不禁感叹道:“唉,这条暗道可真够长的,也不知道是通往了什么地方去!” 徐澈在心里估摸了下,说道:“只怕已经过了裂天道,眼下正在山肚子下面呢。” 李汐颜吐了吐舌头,感叹道:“这伙匪徒可真是下了血本,都不知道他们花费了多少银两才修建出这样一条退路来!” 徐澈轻轻摇头,解释道:“这条道并非是生造出来的,而是一条天然的地下裂缝,后经由匠人改造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李汐颜奇道:“你怎会知道?” 徐澈道:“这还不简单,你只需仔细观察头顶之上便能知道。” 李汐颜这才翻眼看向顶上,发现其上果然是乱石凹凸不平,显然不是人工开凿所致,当下感叹道:“没想到这群流氓恶霸倒是占了块好地方!”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拐角处,转过了弯,呈现二人眼前的就是一条往上延伸而去的台阶。徐澈立于阶脚目测距离,估摸出这段台阶长约有七八丈,而在台阶尽头所连接着的,似乎是一块山腹空地。 李汐颜见状,大喜道:“哎哟,咱们就要能重见天日啦!快走!快走!”说话的同时,迈步走上了台阶,与身后的徐澈已然拉出了三个身位。徐澈不敢落于她身后太远,也紧忙跟了上去。七八丈的距离对于他二人来说不算太远,一转眼的功夫便已走完。 到得顶部,李汐颜顺手取过壁上烛台,置于坛封上做照明,两人借着这光亮游目四望,只见此处确是一块天然的山腹空穴,其大小与酒窖相近,但高度却比之矮上不少,地形也并不规则。李汐颜看了一会儿,转面向徐澈问道:“出口在哪里?你能瞧得出来吗?” 徐澈摇头道:“眼下还没有,不过想来也不会太难找,我们过去仔细找找看。”说着返身也抓了个烛台在手里,走进腹穴后先将陆琰放到一旁,然后和李汐颜各取一个方向勘察起来。 两人找了不多一会儿,忽听李汐颜惊呼道:“找到啦!在这里呢!” 徐澈寻声望去,只见李汐颜正指着她身旁的一块大石头手舞足蹈。他迈步靠了过去,同时问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李汐颜道:“这里有条缝隙,可以看见外面的天光透进来,你快过来看呀!” 徐澈挪步凑近,顺着李汐颜的手指方向看了过去,入眼果然看见一条光亮,再仔细一看,外面的树枝绿草清晰可见,不禁喜道:“嘿,还真让你给找到了!” 李汐颜问道:“可这里的机关又在哪里呢?” 徐澈直起身子退后两步,目光在这块一人来高的大石头上来回打量片刻,最终笑道:“这次可没机关咯,要的只是一膀子力气!” 李汐颜奇道:“莫非要靠力气把这块石头挪开?” 徐澈点头道:“不错,就是要花力气把它挪开。” 李汐颜围着石头左右转了转,咋舌叹道:“这石头少说也得有个三四百斤,你确定你能挪得开它?” 徐澈搔了搔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能试试看。”稍顿,又苦笑道:“唉,也不知本主是个什么心思,既然能造得出酒窖里的高明机关,为何又要在这里搞出这样一个笨重的关卡,真是让人费解。” 李汐颜突然轻笑了一声,说道:“这还不简单,不就是各自提防嘛!” 徐澈咦了一声,问道:“此话怎讲?” 李汐颜道:“你想呀,打开存钱酒窖的唯一钥匙只握在酒楼掌柜的手里,可这样一来,另外两人又怎能安心呢?只好再设一道关卡,让那掌柜的不能监守自盗,如此才能换得各方心安嘛!” 徐澈听完,频频点头,赞道:“一眼就能瞧破旁人用意,你岂非更不简单。” 李汐颜呵呵一笑,说道:“这有何难,你只要遇事时把人心想得更坏一些,这样你就能比旁人高明一截。” 徐澈摇头道:“你的建议或许不错,但我自问是学不来的。”弯腰将手中烛台放到地上,又道:“你帮我照明,我试试看能不能挪动它。” 李汐颜走到大石旁,笑道:“我瞧你内力不弱,想要撼动这块大石头应该不太困难。” 徐澈走上前去,双手环抱住大石,百穴真气一分为五,其中两股分至双臂,另两股下沉至双腿,最后一股囤于腰腹,随后大喝一声,开始尝试着转动起大石。 片刻之后,只听得阵阵“咯吱”声响,大石竟被徐澈生生挪动了,虽然只是轻轻的动了一下,但这就足以证明徐澈是有能力挪动它的。 李汐颜在旁惊呼道:“哎哟,动了,动了!再用力一些!” 徐澈龇牙咧嘴卯足了劲,硬生生将大石挪出了一条缝。李汐颜看着眼前那道越来越亮的缝隙,大声疾呼道:“再使一点劲儿!快要能出去了!” 不料她刚喊完这一句,便听得“噗通”一声响,转眼只见徐澈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她忙抢身过去,急问道:“你怎么样了?” 徐澈坐起身来,苦笑摇头道:“哈,好重啊,看来仅凭我一个人的能力是没办法将它完全挪开了。” 其实以徐澈此时的内力修为,想要移动眼前的百斤巨石倒也不难,只可惜他眼下还没能掌握到这套神功的正确使用法门,就如同坐拥了一座宝库,却一直寻不到开启宝库的钥匙。 但李汐颜又哪知这其中三昧,她低头想了想,说道:“那我来帮你吧,刚才你挪开了一条缝隙,我仅有的右手也正好可以掰着那条缝隙同你一起出力。” 徐澈跳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说道:“如此也好,那我们动手罢。” 李汐颜将手中烛台放到地上,也甩了甩膀子,然后走到缝隙旁伸出右手掰住,回头喊道:“快来啊!” 徐澈走上前去,依旧摆出先前动作,环抱住大石,高喊道:“来,一起使劲啊!” 第二百八十三章 我行其野 这一次合上了两人之力,大石终于转出了一个缺口,李汐颜瞟了一眼缝隙,在估摸这个宽度已勉强能让自己贴身通过后,当即松手撤力,娇喘连连地说道:“哎呦,不行啦,不行啦!我没力气啦!” 徐澈也跟着撤了力,关心道:“怎么样?要不然先休息一会儿?” 李汐颜大口喘着粗气,点头应道:“也好,那咱们就先缓口气,待会儿再挪。” 徐澈长出了口气,缓缓坐下,抬头正要说话时,只见一团粉雾劈头打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猝不及防,再想要闭住口鼻时已然迟了,他的口腔与鼻腔里立时被一股腥咸苦涩的怪气味所充斥,整个人也变得晕晕乎乎起来,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此番又着了身边这个蛇蝎美人的道。 果然,只听李汐颜笑道:“你这个人呐,还是太笨,我刚才都已经跟你推心置腹说了箴言,可你到底还是没学会呀!” 徐澈只觉周身气力全无,紧接着整个身子再不受控制,斜斜倒在了地上。但他神志尚还清醒,急声问道:“你这么做究竟图的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向你寻仇,只要能出了这里,你我各走一方,往后再不相见,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李汐颜摇头道:“其实你这人不坏,我也并不想杀你。唉,要怪就只怪你做错了决定,非要保一个不该保的人。” 徐澈心头一凛,颤声问道:“你…你要杀了我吗?” 李汐颜闭目深吸了口气,说道:“我本不想,但我不能,因为总要有人陪他一起死的。放心吧,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她说完这一句后,慢慢走到徐澈身旁蹲下身,但眼睛却望向了别处。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忽然抬右掌向徐澈的脑门猛劈而去。 徐澈怒目圆瞪,死死盯着她的手劈落到了自己的脑门上,接着便是一阵剧痛袭来,周遭一切似乎都变成了腥红色,再然后,世间就再度陷入了茫茫黑暗之中… 姑苏城 一进姑苏城,慕荀便觉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目光所及,处处皆是美景,样样尽是新奇。 此时的他正与张兴成并肩坐在车厢之外,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心中感慨良多,当下信口吟道: “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河头冰欲销。 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鸳鸯荡漾双双翅,杨柳交加万万条。 借问春风来早晚,只从前日到今朝。” 张兴成听慕荀摇头晃脑念完诗,赞道:“没想到慕公子竟还能作诗,真是好文采啊!” 然得到旁人喝彩的慕荀却是面上一红,连忙摆手道:“我哪有能耐作出这么好的诗句来,此诗乃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所作,名唤《正月三日闲行》。从前我读此诗时,并不能得其妙处,只等今日亲眼见到姑苏旖旎景色,方才得尝其中真味啊!” 张兴成是个粗糙汉子,对文墨一窍不通,但此刻听慕荀说得头头是道,当下也频频点头附和称是,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意。 慕荀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莞尔,大笑道:“你这大汉,不懂就说不懂,装什么识文知墨呢。” 张兴成撇嘴道:“我话少了,你嫌我无趣乏味;我话多了,你又老是取笑我,那我到底该不该说话啊?” 慕荀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我那不是在路途上枯燥无趣才和你逗着玩嘛!怎么还计较起来了?喏,为了感谢你为我驾车,待会儿我还要请你去喝好酒呢!” 张兴成听闻此言,顿时吞了口唾沫,他平素也是好酒之人,但自行路开始便滴酒不沾,尽责尽职做好车夫。此时已到了目的地,他的精神也就松懈了下来,肚中的酒虫也立时就被慕荀的这一句话给勾了起来,不过他仍自镇定说道:“咱们得先寻到下处,待一切安置妥当后再去。” 慕荀点头赞同,但立马又想起一事,伸手摸向怀里掏出了那块绿锈斑斑的铜牌,问道:“对了,这‘白云间’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张兴成摇头道:“我也是初到此地,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慕荀惊呼道:“那前几日里你还说曾到过姑苏?” 张兴成道:“是来过啊,但每次都只到城门口便返程了,这次进到城里倒还是头一遭。” 慕荀顿时无语,片刻后才问道:“如此说来,当时张叔叔找你的时候,也只问了你到没到过姑苏来?” 张兴成坦诚道:“是啊,张先生确实不曾问我有没有进过城。” 慕荀苦笑一声,可转瞬又寻思道:“如此也好,反正都是要把他甩掉,他对城里不熟悉倒也最好不过。” 张兴成见他只笑不语,唯恐是对自己不满,急忙又道:“还请慕少爷放心,等待会儿寻到了下处,你先稍作休息,我很快就能把地址寻来。” 慕荀道:“不急,不急。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就先住店吃饭,休整一晚,待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张兴成见他说得真诚,也便放下心来,应道:“全凭慕少爷安排。” 两人又在宽阔的石板路上行了一阵,周遭渐渐热闹了起来,这时也不知自何处跳出两名官差将车拦住。其中一个精瘦官差当先喝问道:“你二人好大的胆子,难道不知过了申时便不准在此道上纵行车马吗?” 慕荀和张兴成同是一愣。张兴成率先反应了过来,急忙跳下车去,躬身拘礼,赔笑道:“二位差爷,小的们是打帝都过来省亲的,初到此处,不识规矩,还望差爷通融则个。” 慕荀听张兴成此时居然操起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回答,不由大为惊奇,心道:“这家伙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瞧他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想到竟还能说得这一口流利的官话。” 果然,那两名官差立时对望了一眼,随后又望了望慕荀和车厢,其间望到慕荀时,慕荀也仅是还以一个微笑,却不挪身下车。 那精瘦官差的语气也就此和缓下来,说道:“谅你等是初犯,便不予追究,不过不可再往前走,沿路返回时也不可惊扰了周遭百姓。城关岔路往北走,顶头就是城里的马驿,把你们的车停到那里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我行其野(二) 张兴成又陪着笑脸将两名官差送走,随后跳上马车打马转向,又沿来时的路缓缓折返。 慕荀饶有深意地盯着张兴成的侧脸看了看,笑道:“嘿嘿,没想到你竟是个老江湖啊,看来张叔叔让你陪我同来倒也颇有深意。” 张兴成轻轻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个还没有一些应付官差的手段。刚才我要是不说起官话来,那两个差役必要欺负我俩是外乡人,不依不饶;可我一说起官话来,再说是从帝都来省亲的,他们自然就要掂量掂量,万一这车里坐着的真是此地的名门大家之亲,事后他们可就要倒大霉了。” 慕荀拍掌笑道:“好一出空城计,这车厢里哪还有人呐!不过你说是省亲倒也不错,毕竟我的外公家就在这姑苏城里。” 张兴成瞪大了眼睛,问道:“咦?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呢?” 慕荀忽然翻起了白眼,撇嘴道:“你一天才说几句话,我跟你说得着么?” 张兴成歉意地笑了笑,说道:“这也是我性格使然嘛…” 慕荀摆手打断道:“我知道,我知道。咱们快点走,我的肚子都快饿瘪了。” 张兴成道:“那你要先回去吗?” 慕荀道:“回去哪里?哦,不去,其实…其实我从没见过我的外公外婆…我也还没想好该不该去。” 张兴成又是一愣,旋即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缓缓说道:“黑发见日长,白发离日短。我不知道慕少爷从前经历过些什么,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趁着长辈尚还健在,多给他们一些陪伴,只有如此,你日后的懊悔也才会少一些!” 慕荀闻言,如受惊雷,脑中被震得“嗡嗡”作响,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忙问道:“张大哥莫非也有过类似的遭遇吗?” 张兴成缓缓低下了头去,也不答话,只是凄凉一笑,然后摇了摇头。慕荀见他此刻的笑容里竟流露出无尽的苦涩与无奈,心中便知他也是背负故事之人,但事牵旁人隐私,慕荀也不好深抠细问,于是真诚致谢道:“不过也得多谢张大哥点拨,你的这番教诲在情在理,往后我自会好好把握。” 张兴成只是心不在焉地支吾了一声,随后再没跟慕荀说活,显然是想自己的事去了,便是坐下的马车也全是凭着本能反应在驱动。 慕荀见他这幅模样,也觉索然无味,便斜斜倚靠在车厢壁上游目四顾,再度欣赏起路边景色。 那瘦官差所说的马驿倒也不远,张兴成的马车晃晃悠悠走了没多久便到了。 这时正在门外候车的小厮见有马车行来,当下快步抢上前来,一把勒住了缰绳末端,稳稳当当停住了马蹄,同时面上堆起笑容,脆声问道:“二位大爷可是要寄存马车?” 慕荀坐正了身子,应道:“不错,是要寄存。” 那小厮笑道:“好嘞,烦请二位大爷和车厢里的爷先挪身下车,大堂里早已为您几位备好了茶点,请先进去歇一歇脚。” 慕荀伸手拍了拍张兴成的肩膀,笑问道:“张大哥,还在出神呢?” 张兴成摆手道:“我哪有那么多心思可想,走罢,下车去。” 慕荀跳下车来,对小厮说道:“车厢里没人,就我们两人,待会儿你把车马安置妥当了便到大堂来,我有事要向你打听。” 小厮听说要向他打听事儿,眼中顿时一亮,讪笑道:“要说到寻人问事儿,那您还真是找对人了,在这姑苏城里,就没我不知道的事儿。您二位就先进去喝茶吃点心,我稍后就来。” 慕荀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然后携着张兴成并肩走进了大堂。 此时正当饭点,可马驿向来只管马的伙食,并不为人开锅做饭,是以眼下堂里只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再看他们的服饰打扮,显然也是从外乡到此,也同在等着寄存马匹车辆。 慕荀环视了大堂一圈,便引着张兴成寻到了屋子最北角的一张桌子坐下。他们刚坐定,便有另一个小厮端着托盘到了桌旁,接着摆上一壶茶水,两只杯子,再有两碟精致的小点心,然后道一句“慢用”,便退了下去。 慕荀看着桌上的两碟小点心,顿时起了兴趣,虽说他也吃过许多的美味点心,但要如眼前这两碟精致者,却是从来没有过。 左首一碟,白瓷盘上搁有四块荷花模样的粉色花糕,那形状似真无暇,正巧与盘子上的荷叶图案相衬一体,那荷花便如同从瓷盘里长出来一般,栩栩如生;再瞧右首一碟,瓷器是一片树叶状,从叶尖至叶尾放有六枚透明如水珠般的果点,似要做出树叶呈露珠的模样,只是做样容易做形难,这一碟的呈现效果就大不如荷花盘来得惊艳。不过在慕荀看来,这两盘点心之精美已算是他生平仅见了,他当即先抓了一颗“露珠”丢进嘴里,可刚一入口,他又急忙吐了出来,皱眉说道:“这东西怎么会是咸的?” 张兴成也拿了一枚丢进嘴里,旋即也皱起了眉头,但他并未吐出,只是声音含糊的说道:“可能它就是这个味道吧!” 慕荀又拿起了一块“荷花”,但这一回他并不急着丢进嘴里,而是先闻了闻,随后浅尝一口,面上顿时露出满意神色,赞道:“不错,这块就不错,你快尝尝。” 张兴成艰难地吞咽下了那枚“露珠”,又拿起了一块“荷花”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也同样露出了满意神色。 正在这时,先前接马的那个小厮已进到了大堂里,在见到慕荀所在后,径直走了过来。等到得近处,他当先笑道:“二位大爷,车马已安置妥当了,这是取车凭票,还请收好。”说着将一块巴掌大小的牌子递向了慕荀。 慕荀接过牌子,看了一眼后就递给了张兴成,又转眼望向那小厮,问道:“请问小哥,这一盘点心叫做什么名字?为何会是咸的?”说着用手指了指桌上的叶盘。 第二百八十五章 我行其野(三) 小厮笑道:“感情大爷是第一次到姑苏来,这盘点心名叫‘接风尘’,口味咸甜,吃过之后能续补体力,最是适合经历过远行的客人食用,是咱们城里各大驿馆必备的一样点心。” 慕荀恍然道:“嘿,‘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果然是至理名言,受教了!” 这小厮平素就好为人师,此刻听得慕荀赞许,兴致顿起,突然压低了声音,又道:“不瞒二位爷,要论起这点心呐,咱们店里的这些只能算是下下品,上不得台面,至于下品那也不必多说,小的就从中品说起。”说到此处,径自拉出凳子坐了下去,又道:“这城东花家的‘茗品楼’与城西洛家的‘味寻记’可归中流,味道也算是中规中矩,介于果腹与品赏之间;要说上品,那就得是位于城心的王家‘臻善坊’和莫家的‘碧倚阁’,这两家的点心可就独有千秋啦,那叫一个色、香、味、形俱全,保管吃过一次后就终身不忘!” 他说到此处,竟也把自己给说馋了,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又道:“当然,既有上品,自然就有绝品,不过…唔,算了,那个有钱也未必能尝得到…” 慕荀的好奇心早已被他此刻的这一通介绍给勾住了,哪忍得住不刨根问底寻个究竟,于是急问道:“你怎么不说绝品呢?快说来听听啊!” 小厮笑道:“嘿嘿,非是小人故意隐瞒不说,只是‘风崖闻铃阁’顾家的点心可不是有钱就能尝到的,也只有那些经过了严格甄选的客人,才能品尝到他们家做出的人间至味。” 慕荀奇道:“哦?‘风崖闻铃阁’?好雅致的名字,那他家的甄选标准又是如何?” 小厮劲头更长,当下清了清嗓子,正经说道:“要说这甄选标准呀,那就是没有标准…”可刚说到此处,忽又停住了,接着往前探了探身子,故作神秘道:“不过嘛,经我多年的观察之下,也总算是让我瞧出了一些门道。” 慕荀也将身子向前倾了倾,问道:“什么门道?” 小厮忽然干咳了一声,讪笑道:“这位爷,你们寄存车马的钱…” 慕荀顿时明了,面上却作出恍然之状,笑道:“哎哟,光顾着听你说话,倒是把这事给忘了。却不知我该付给小哥多少钱?” 小厮听慕荀说是付给自己,便知对方已领会得自己意思,于是说道:“咱们店里寄存车马的单日计价是一百文每天,不过…” 还不等他说完,慕荀便已从腰袋里摸出了十两银子递了过去,说道:“我的马车寄存在此少则两三日,至多五六日,结余下的便算是我送予小哥的买茶钱。” 小厮顿时喜上眉梢,连忙将银子揣进怀里,口中连连称谢,随后又清了清嗓子,续道:“要说起他们家择客的标准,就必须先从他们家的发迹说起。” 慕荀抓起桌上茶盏,为小厮斟茶一盏,再道:“愿闻其详。” 小厮喝了口茶,侃侃道:“这‘风崖闻铃阁’的顾家乃是此地大家,世代以做点心为业,传至今日已是第三十六代,当今的掌家人便是赫赫有名的顾磐。这人可是了不得,可以说‘风崖闻铃阁’之所以能高出旁余一筹,全是赖他的功劳。” 慕荀道:“照此说来,这‘风崖闻铃阁’之所出众,竟是因为运作的关系?” 小厮摆手道:“不然,不然。味道也必定是极好的…”说着探身向慕荀靠了靠,压低了声音续道:“据说在前朝时,顾家人曾给鞑子皇帝做过御厨,所以嘛,味道绝对是一流的。” 慕荀点头道:“嗯,若是如此,味道就必然不会差了。那你接着说顾磐又是使了什么手段?” 小厮坐回身去,随之面上陡现出崇拜神情,说道:“这人可真是极尽头脑,且又长袖善舞。他自打接手掌家后,先是将门店关闭了,然后对外宣称要闭关琢磨,以期能以岁月换来天下绝味,之后便深居幽宅闭户三年不出,期间再没人见到过他本尊,不过这三年时间里却不时有他创作的新品点心流出,送往本地各达官显贵的家中。因顾家是此地世家,是以他送出的点心倒也无人拒绝,而众人在品尝过后也无不拍案叫绝。如此时间一久,在众显达们的推崇声中,他那高绝超群的手艺也渐渐在这姑苏城里传开了,至此,他的扬名计划也就算是成功了。” 慕荀道:“这人倒是有些头脑,不过他这般大费周章就不嫌累么?何必硬要闭门坐关?难不成他只有绝对心静才能做出美味吗?” 小厮笑道:“这就是您不懂啦,其实这一步只不过是他达到最终目的的前章,您得再接着往下听。”说着又抬起茶盏轻呷一口。 慕荀瞧他此刻架势,俨然有了说书艺人的范,当下不禁莞尔。 小厮放下茶盏,又道:“顾磐的目的可是不小,寻常老百姓的生意他是不愿再做了,他所瞧上眼的,乃是跟世家大族的买卖。先前说到他的手艺已是名震姑苏,那接下来他要做的自然就是如何炫卖手艺了…您二位要不要猜上一猜,他是怎么做的?” 慕荀心下暗笑道:“这人倒真是把自己当做了说书先生,还要来故意吊一吊我的胃口。”当下做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催促道:“我哪猜得到,你快说便是。” 小厮铺陈垫就的心愿未能如意,不由撇了撇嘴,可旋即又笑道:“那顾磐刚一出关,便将城中家业尽数变卖,随后举家迁往太湖旁的‘风铃崖’,并在崖上建楼立阁,同时也竖起了‘风崖闻铃阁’的招牌。也自此之后,顾家便以精致美食与独秀风景为依托,开启了别具风格的经营方式,凡是想要到‘风崖闻铃阁’去品赏美味点心之人,都必须事先送贴前往,得顾家人回帖允许后才可成行,反之若只是收到了一盒酥糖,则代表着请求被顾家婉拒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我行其野(四) 听到此处,已久不作声的张兴成忽然打断道:“可这样一来,顾家不就太容易得罪人了吗?” 小厮点头道:“这位爷台说得极是,可奇怪的是,大家都好像极愿遵守顾家人定下的规矩,也从来没有人对顾家做出过失礼的举动,所以我想,大概是众人都对这个规矩约定俗成了吧!” 慕荀却更关心顾家人的甄选标准如何,又问道:“你倒是快讲一讲,顾家究竟是如何评定资格的?” 小厮面露得意之色,伸手抓过茶壶,自斟自饮了一杯后才缓缓说道:“这第一条嘛,必须得有钱,这‘风崖闻铃阁’的收费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曾听旁人说起过,凡进门者便得二百两!如果再想品尝顾磐当日的精心之作,还得另外再添二百两!” 张兴成听到此处,不禁咋舌惊叹,他虽已猜到价钱不会便宜,但在听到这么离谱的价钱后,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倒是在他旁侧的慕荀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继续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它什么条件?” 小厮笑道:“那就是得有名声,但好坏却不论,我可是还没有听说过有默默无名之辈到过‘风崖闻铃阁’。所以嘛,这一条也是极为重要的甄选标准。” 慕荀轻咳一声,笑道:“看来这‘风崖闻铃阁’也不过如此嘛,不就是只接待富翁和名人嘛!” 小厮大摇其头,说道:“也不尽然,这两个条件只是必要条件,但不是绝对条件,因为有钱有名的人也未必都能去得,关键还得看顾家人的心情,要是他们不愿意接待,纵使那人有万贯家财、名满天下,也未必能如愿得尝。” 慕荀大笑道:“这顾家可真是有些意思,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他们家的点心就真的这么美味吗?” 小厮正色道:“若是‘风崖闻铃阁’做不出世间美味,又怎会有那么多的人接踵前往?” 慕荀沉吟道:“你这话倒也在理,真是把我都说馋了。” 小厮忽然讪笑着怂恿道:“那…要不您拜帖一试?” 慕荀哈哈一笑,应道:“我肯定会去,但不是在眼下这几日,待他日我去时必不忘你,定会捎上一两块点心来给你尝上一尝!” 小厮闻言本是不信的,但又见慕荀此刻展露出的自信笑容极是笃定,心中竟不由信了几分,当下也笑道:“小的看您气宇轩昂,定非是等闲之辈,必定能去得!” 慕荀轻笑示意,旋即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忙道:“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还得向你打听一个地方,你可知道‘白云间’在何处?” 小厮皱眉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我还从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呃,您确定它是个地名吗?” 慕荀和张兴成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感诧异。 张兴成又道:“小哥可否帮我向店里年长者问上一问,兴许他们知道呢?” 小厮道:“这位爷台有所不知,要说这店里谁最熟悉姑苏城里的人或事,那就非小的莫属了,要是小人都不知晓,那旁人就更不知道了。” 慕荀见询问无果,也就不愿在此多逗留,起身说道:“那就请小哥再给我说个好下处,我们得在姑苏城里住上几日。” 小厮也陪着站起身来,说道:“出门沿街往南走,过两座桥后有一家‘归去来’酒楼,里面食宿一体,最是方便。”想了想,又不忘补充一句道:“当然,菜也是不错的!” 慕荀挪身出桌,道了句谢后引着张兴成出了门,顺着小厮指引的方向行去。 这“归去来”酒楼距马驿不远,两人走了没多久便到了。此时还尚未过饭点,老远便能见到酒楼大堂里已挤满了人,可谓是人山人海。待走得再近了些,便能听到喧嚷声、跑堂吆喝声、锅勺的碰击声合并袭来,同时饭菜的香气也随之溜入了两人的鼻孔。 慕荀早已饥饿难耐,吞了口唾沫后率先跑进了大堂,张兴成随后也跟了进去。迎客小二见到他二人进店,急忙迎了上来,笑问道:“请问二位爷台,是打尖还是住店。” 慕荀道:“住店,不过得先给我们安排张桌子吃饭。” 小二目光扫过大堂,很快就发现了空座,当下微微欠身,伸手做出请状,说道:“二位请随我来。”到位坐下后,小二又问道:“二位想吃点什么?” 慕荀道:“我们初到此地,也不知有些什么菜肴,你就看着弄罢。哦,酒也要,上最好的来。” 小二领命要走,慕荀又急忙把他拦了下来,问道:“向小哥打听个地方,你可知道‘白云间’在哪里?” 小二听了,一脸茫然,说道:“什么是‘白云间’?我从没听说过啊!” 慕荀皱了皱眉,随即又向小二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小二刚走,张兴成便疑惑道:“怎么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莫非是张先生说错了?” 慕荀沉吟道:“张叔叔稳沉持重,应该不会说错,也或许只是这个‘白云间’太过隐蔽罢了。” 张兴成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慕荀叹了口气,说道:“我暂时也没有头绪,就先吃过饭再好好睡上一觉,或许明日一早起来就会有办法了。” 张兴成道:“也只好先如此,待到了明日咱们便分头去寻,这样也能节省些时间。” 慕荀道:“如此甚好。” 二人说话间,菜已陆陆续续上到了桌上。这几日来两人兼程赶路,倒也没正经吃过顿好饭,此时看着满桌菜肴,均是食指大动,然后谁也没跟谁再客气,动筷夹菜,提壶倒酒,好一阵风卷残云。 吃过饭后,天色已渐灰,慕荀瞧了瞧大门外的天空,知道再过一会儿便入宵禁了,于是唤过小二,摸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说道:“这是饭钱,另外再开两间房。我们可能会住上几日,待走时不够再补。” 小二接过银子,道一句“稍候”便向柜台走去,隔了一会又拿着钥匙回来,引着慕荀和张兴成上了二楼去。 第二百八十七章 我行其野(五) 到了楼上,只见有一条贯穿南北的走道,两侧全都是排着门号的客房,人走道上,稍显拥挤。 小二头前引路走到最北边,随后打开了比邻的两间房,说道:“二位请进。” 慕荀指了指最末端的那一间,说道:“我就住这一间罢。” 张兴成自无异议,点头同意。随后两人又从小二那里各自拿了房门钥匙。慕荀将钥匙揣进怀里,说道:“张大哥早些休息,明日里可还有得忙呢!” 张兴成道:“慕少爷也早休息,咱们明早见。” 慕荀进房先关门,随手上了插销,转眼打量起房间。这间卧房占地不大,但布局很有章法,小小的空间里床椅桌櫈一应俱全,且摆设得极为合理,不至让人生出狭窄和拥挤之感。 来回看过几遍后,他由衷赞叹道:“都说姑苏满城皆精巧,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嘿,要是换到了其它地方,必定做不了如此巧妙的布局。” 他心中感叹着,挪步走到桌旁,先将缚在后背的“墨雨”和油伞一起卸到桌上,随后又走到了东墙的双开窗前,伸手推窗外望。 这一开窗,只见窗下竟有一条小溪流,此时潺潺溪水流过,伴着极有韵律的“叮咚”声往南而去,纵目远眺,却不可见得小溪首尾,伴着小溪一同延伸出去的,还有一条以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宽阔长街。街道的两侧均匀排列着株株垂柳,眼下晚风徐徐,摇曳起柳枝数条轻抚溪水,顷刻间荡漾起了溪中道道涟漪。 眼看屋外如此景色,慕荀忽然心生欢喜,当下扶栏闻水声,看着道上的人来人往,心头更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惬意与舒坦之感。 只可惜好景无长时,秋日里的余晖向来不会为谁多停留哪怕一刻。没过多久,天色便暗了下去,屋里更是昏暗一片,慕荀也终于从放空的状态里抽离了出来。他关上了窗,回到桌旁燃起烛台,接着挪身躺倒在床上,双手枕头眼望罗帐,又开始想起了心事。其实眼下最困扰他的问题既不是如何才能找到“白云间”,也不是怎样救得郑倾脱险,而是他到底该不该去外公家。 他自打从宁波出来后,一路之上就曾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可到了最后,又都以不知所措而告终。虽然此前张兴成的那番话也曾让他勇气大增,但很可惜,在那种情境下生出的勇气就仅能维持一小段的时间,到了此刻,他又复归到犹豫、退缩的心态。 就这样稀里糊涂想了一阵后,他的眼皮终是敌不过汹汹困意,于是连桌上的蜡烛也不及熄灭,昏昏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到了半夜时分,耳旁忽然听到一阵“沙沙”声响。本来这点声响也算不得太大,但眼下正值寂静午夜,因此就算是再小的声音也不免会被放大,此时又落到了内力大涨的慕荀耳中,就更不能算是小动静了,何况他此时还隐约感觉到了屋里正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在游动,不用多想便能猜到,肯定有人进到了屋里! 有此发现,慕荀浑身一紧,也立时就把自己的身子从睡梦状态中唤醒过来。但他并不着急动作,仍是静卧床上假装沉睡状态,仅用微微露出条缝的左眼向四周看去。 屋里没亮灯,窗也没开,入到他眼里的景象就只有黑暗一片。可就在这时,那动静忽然停住了,紧接着就连刚才能感觉到的气息也瞬间消失不见了。 面对如此突变,慕荀有些慌了,心想屋里这人竟能在瞬息之间便将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内力必定不弱!想到此处,他不敢托大,当下坐起身来,双手结出防御架势,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深夜到此又有何贵干?”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便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你不是想知道‘白云间’在何处吗?随我来吧!” 接着便听得“啪”一声响,窗户应声打开了,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自窗口一闪而出,下一弹指便已到了对街的房顶之上。 慕荀抢身到了窗前,借着天上高悬圆月洒下的皎洁月光,倒也把那人的身影瞧了个清楚,但由于距离太远,面容却是分辨不出。 这时那人向站在窗口的慕荀打了个手势,随后便在房顶之上疾奔起来,孰无等待之意。 慕荀却迟疑起来,暗想:“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深夜闯进我的卧房来?又怎会知道我在寻找‘白云间’?呃,莫非他就是‘白云间’的人?” 想到此处,他急忙抬眼看去,却只见月光下那人的身影已越来越模糊了,若照此速度下去,至多再过一个弹指,那人便会彻底没了踪影。 慕荀再顾不得多想,暗道:“以我眼下的这身功夫必不惧他,便先追上他问了个究竟再说!”当下返身到桌旁抓起了“墨雨”在手,随后再到窗前纵身而出,又借着道上柳枝施展出“踏雪无痕”,最终也落到了对面屋顶之上,然后发足狂奔,追逐前面身影而去。 月光下,屋顶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急行奔逐着。两人跃高楼下矮房,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到了城心位置。但这一通急速追逐之下,慕荀却始终未能将距离拉近,时间一久,他不免心浮气躁起来,心想:“这家伙可比猎狗跑得还快…”想到此处,心头忽然一亮,又想:“我要是能使出‘云梭浮游步’来,必定能在三步之内追上他!” 他心有所念,便开始在心中默默念起“云梭浮游步”的口诀。可念了半晌,却始终不见眼前显出六十四卦的方位,倒险些因为分神而踩空。 眼见求而不得,他心中转而生出怨气,暗道:“这破功夫,要你时你不来,不要你时你也不来,我看你也别叫‘云梭浮游步’了,干脆叫做‘神经步’好了!” 可他刚骂完,眼前忽然就现出了六十四卦图。他心中大喜,又改口道:“不对,不该叫你‘神经步’,该叫‘鬼使神差步’才对!” 第二百八十八章 我行其野(六) 此时“云梭浮游步”既能使出,慕荀当下更不迟疑,左脚斜上踩“归妹”,右脚踏前定“大有”。这两步踩完,整个人瞬间前窜了一丈有余,眼看距离身前那人已不过是两丈之遥。 眼下有此玄妙步伐加持,慕荀想要追上那人已如小菜一碟,但此时的他却又不想马上就追上那人。他想趁着这“云梭浮游步”显灵的当口,再琢磨琢磨这门时灵时不灵的轻功步法。 于是他放慢了脚步,又故意乱踩方位,前一脚点“升”,后一脚就踩“复”。霎时间他的身形就如同鬼魅乍现一般,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叫人看得是眼花缭乱。而在他身前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头,仍是一往无前奔去。 慕荀试了一会儿后,自觉渐入佳境,虽说还算不上是得心应手,但也总算是窥得了门道,眼下要想追上身前那人,也只不过是弹指间的功夫。 他说追便追,两脚各踏过两道卦位后,便只离身前那人一步之遥,当下右脚再前跨一个卦位,立时就超越了那人,随后再一转身,瞬间拦在了那人身前。 那人被突然出现的慕荀吓了一跳,脚下不禁打了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一连踩碎了数块瓦片后才勉强稳住身形,而面上已然现出了惊恐之色。 慕荀也终得以看清了眼前这个人的面目。此人约莫四旬出头,五官生得轮廓分明而深邃,眉眼唇鼻都犹如锥改刀刻一般;身形高挑且清瘦,又着了一袭白衣,立于此时清辉明月之下,竟有说不出的清奇与冷傲。在这一刹那间,慕荀竟被他的这股独特气质所震撼,想要说的话也霎时忘了个干净。 借得着这一空隙,那人也已回过神来,率先开口问道:“你刚使出的邪门功夫,莫非就是东瀛忍术?” 慕荀奇道:“东瀛忍术?什么是东瀛忍术?” 那人更感好奇,问道:“若非是东瀛忍术,又怎能做到移形换影?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荀冷笑道:“哪轮得到你来问我是什么人!我还没问你呢!” 那人忽然笑了起来,咋舌叹道:“看来你这个人也不简单呐!” 慕荀哼了一声,说道:“你我闲话少说,眼下我已经拦住了你,就请你先说一说‘白云间’的事吧!” 那人却不回答慕荀询问,反而问道:“你要找‘白云间’干嘛?是要为好,还是要为歹?” 慕荀听他说话云山雾绕,全无个痛快劲儿,心中大为不快,皱眉冷声道:“为好如何?为歹又如何?” 那人大笑数声,又道:“那就先让我瞧一瞧你的本事如何,之后我再决定说或不说!” 慕荀闻言,知他欲要跟自己动手,但又见他未带兵刃,于是便将自己手中的剑缚到了背上,以示公平比斗。 那人深邃双眸中透出赞许目光,但下一瞬间又陡然转寒,与此同时身形一闪,右掌化作铁拳,直奔慕荀的胸口而去。 面对这汹汹袭来的攻势,慕荀却岿然不动,他定定瞧着那人的起手式,心中霎时明亮,暗道:“这人使的是岭南雷家的‘破蝶手’,这套拳法的精要就是‘虚即为实,实也为虚,虚实双打相合一。’他此刻虽为右手攻我,但左手也必定不闲,到时必会化虚为实,以左手取我的“膻中穴”。可惜啊!嘿嘿,且瞧我破了你的这门功夫!” 慕荀此时已算知己知彼,是以放任那人的拳头至胸前仍不避让。他还在等,就等着那人左掌的“实”招抓向自己胸口。 果然,那人的一切出招均如慕荀所料。只见他的右拳即将要落到慕荀胸口时,左手也瞬间起掌,其速之快,几乎是与右手同时出现在了慕荀的胸前位置。也直至此刻,慕荀终才做出了反应,只见他双手化爪,左手上挡,右手下推,仅用一招普普通通的江湖技“搏虎杀”便将攻势尽数化解。 那人惊“咦”了一声,面上显出惊愕之色,但也仅是一掠而过,旋即便跳身后退。随后他又使起了另一门功夫,只见他左足虚点向前,双腿分开成“弓”状,同时两臂也大大打开,左手前探立起竖掌,右手齐眼做刁手。他架势虽已拉开,却也不先进招,只是用那双深邃眼眸盯着慕荀,目光中透露出了欲要慕荀先攻之意。 慕荀一瞧他的起手式,便知他使的是开封陈家名技“追龙逐虎掌”,当下也知自己要想在三两招内胜得他,就只需使用东越奇女花菇溪所创的“秋风梦痕掌”便可,于是他迈身上前,向着那人随意拍出一掌。 那人正如慕荀所料,使得确实是“追龙逐虎掌”,等诱得他出手后,慕荀再不客气,两掌挥舞应上,一番借力卸力,愣是把那人的刚猛掌力尽数消磨散尽。 两人斗过七八手,那人已落了下风,但他也不恋战,当即使了另一门手段脱开身,然后冷哼道:“拳脚功夫我不及你,就不用再比了。不过我对你的兵刃极感兴趣,你我再来比试兵刃如何?” 慕荀的眼光在他身上扫过一遍,问道:“你使的什么兵刃,先亮出来给我瞧瞧。” 那人一抖衣袖,立时便有一根铁棍滑落到了手中。慕荀定睛瞧去,发现这兵刃竟是一根铁笛,他万没想到竟有人会用乐器当做兵刃,当下好奇道:“你用乐器做兵刃,就不怕把它给折断了吗?” 慕荀的这一问倒似是把那人给难住了,过了片刻后,那人才反问道:“难道你从前没见到类似的兵刃?” 慕荀摇头道:“你这把笛子当算是我生平仅见了。” 那人大笑道:“只要是能用得顺手的兵刃,便算是好兵刃。我仗这铁笛走南闯北数十载,倒也不曾折断过,便把你背上的剑请出来吧!” 慕荀反手到背后抽出了“墨雨”,再慢慢将缠裹在剑身上的葛布褪去。 那人始终盯着慕荀手中兵刃,但面上的表情却随着葛布的慢慢褪去而变得震惊起来,待他最终看清了是“墨雨”后,不由脱口惊呼道:“啊!这…你…你怎会有这把剑?” 第二百八十九章 我行其野(七) 慕荀瞧他一副震惊表情,也不由得愣了愣,旋即又脱口答道:““墨雨”本就是我的家传宝剑,这有什么问题?” 那人的目光再次移转到了慕荀的身上,来回扫视数遍后,才问道:“慕北亭…是你什么人?” 他刚问完这一句,目光又在慕荀的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惊呼道:“难不成…是你的父亲?” 慕荀微微一笑,正色道:“不错,正是家父。” 得到肯定答复后,那人吃了一惊,突然又大笑了起来,接着便把手中的铁笛重新收回了衣袖中,朗声道:“不比了,不比了。再跟你动手,我可就要失了身份咯!” 慕荀大是皱眉,但心中忽有所感,遂问道:“你…跟我父亲认识?” 那人面色渐暖,含笑点头道:“岂止是认识,还是好朋友呢!哦,对了,还有你的叔父林宗汜,也是我的老朋友!” 慕荀又想起他先前曾提及“白云间”,便问道:“难道你就是‘白云间’?” 那人道:“没错,就是我了。不过知道这名号的人并不太多,你父亲和你叔父自然是知道的,可你又是从谁那里得知我的名号呢?” 慕荀皱起了眉头,沉声道:“这个且不忙说,我先来问你,你又如何能证明自己就是‘白云间’?” 那人听过慕荀的要求后,微微蹙眉,似乎是犯了难,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道:“我到底该怎么证明我是我自己呢…” 他想着想着,竟不由自主地在瓦顶上来回踱起步来。 慕荀瞧着眼前的场面颇为滑稽,不禁哑然失笑,同时也想自己的这个问题确是问得怪了些。可正当他想要再换个问法时,却又听那人惊呼道:“啊!我有办法了!” 慕荀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哦?是什么办法?” 那人道:“你父亲可有教过你一门名叫‘折花摘叶手’的功夫?” 慕荀点头道:“倒是学过几式,可那又如何?” 那人拍掌笑道:“学过就好,那他可有告诉过你这门功夫的来历?” 慕荀低头沉思片刻,旋即抬眼说道:“曾听他隐约说过,好像是一位朋友所授…” 那人拍掌大笑,同时也打断了慕荀的后话,抢道:“你父亲所说的那位朋友就是我了!是我教授给你父亲的。”说话的同时已开始演示起了这套功夫。 “折花摘叶手”乃是一套掌法,当年慕北亭教授慕荀这套掌法时,慕荀却因这套掌法的招式太过柔媚妖娆,所以学习之时并不上心,是以只学得了二十四掌中的“抚花河”、“探碧柳”、“双叶捧莲”这三掌。此时但见得眼前这人将这三掌使过后,心中对他的身份也就信了大半,待他打完收功,便问道:“敢问大叔怎么称呼?” 那人却连连摆手道:“哎,不用叫叔,唤一声哥就好了。至于我的名字嘛…咦?你爹没跟你说过吗?” 慕荀略感尴尬,讪笑道:“这个嘛…是我没问。” 那人咋舌叹道:“你这小子,好生无礼…不过算了,我亲自告诉你便是了。” 他说到此处,故意长长停顿了片刻,又清了清嗓子,然后才郑重其事地一字一顿说道:“鄙人白莲花!” 听到这个名字后,慕荀差点没乐得背过气去,不过他也没敢当面乐出声来,而是尽力压制着面上的表情,嘴也绷直成了一条线,心想你一个大男人叫什么名不好,却偏偏取了个姑娘名字。不过这一来,倒让慕荀更加相信了这门“折花摘叶手”是他所创了。 白莲花瞧出了慕荀此刻心思,他面上陡起愠怒,口中喝道:“小子,你知不知道上个笑话过我名字的人后果如何了?哼,告诉你吧!他至今都还不能落地走路!” 慕荀急忙咳嗽了两声,将面上的笑意匆匆遮掩过去,同时文绉绉说道:“久闻白大叔大名,不料今夜始见,幸何如之,幸何如之啊!” 白莲花却皱眉纠正道:“是白大哥!” 慕荀顿时哭笑不得,暗道:“这人可真是有意思,明明年岁跟我爹差不多,却偏偏要自矮了辈份,这一来他岂不是要叫我爹一声叔?”他心中虽觉此人奇葩,但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嘴上连忙应道:“是,是。确实该叫白大哥。” 白莲花爽朗一笑,又道:“你叫慕荀,我没记错吧?” 慕荀奇道:“咦?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白莲花道:“自然知道,你还在吃奶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呃?难道你爹也到了姑苏来?他现下又在哪里?” 慕荀对他尚存一丝戒心,也自然不愿跟他提及自己父亲的遭遇,只道:“我爹并未与我同来。我到此寻你却是为了另一件事儿。” 白莲花面上显露遗憾神色,但转瞬即逝,又问道:“那你找我又是什么事儿?” 慕荀道:“你知道郑倾吗?” 白莲花道:“你说的是不是东南三司马之一的郑倾?” 慕荀楞了一下,问道:“莫非你认识许多个叫郑倾的人?” 白莲花摇头道:“我只认识一个啊!” 慕荀立时瞪起了眼睛,但稍一寻思后又觉他有此一问倒也不怪,毕竟这天底下同名同姓之人太多,谁又知道此郑倾是否彼郑倾。可眼下既辨不清楚,慕荀也只得从头捋起,说道:“事情时这样的,有一伙匪徒在姑苏地界把那位郑先生给绑架了,之后送了消息到我叔父家里,要让我叔父亲来姑苏商议释放事宜,但彼时我叔父又因有事缠身不能成行,所以便让我来代为处理。在临行前张合叔叔曾有言叮嘱,让我到了姑苏城后可寻找‘白云间’帮忙,所以那位被绑架的郑倾多半就是你认识的那位了。” 白莲花失口惊呼了一声,急声问道:“你说什么?郑倾被绑架了?你确定你没说错?” 面对质疑,慕荀不由大皱眉头,心头大感不悦,不满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若非真有此事,我又岂会大老远跑到姑苏来,难道就为了来逗你玩的吗?” 第二百九十章 我行其野(八) 这一回白莲花倒不在意慕荀说话时的语气,只是自顾自地皱眉寻思,良久后才道:“不对,不对!若这绑架之事发生在姑苏城里,我又岂会不知?更何况…谁又能有本事把郑倾给绑架了?真是奇哉怪也!” 慕荀道:“可若是没有此事,那封信又该如何解释?” 白莲花道:“你快把那封信给我看上一眼。” 慕荀摊了摊手,无奈道:“我没见过那封信,都是张合叔叔告诉我的。”稍顿,又道:“兴许是那伙贼人行事太过隐秘,事后又秘密善后了,以此逃过了你的法眼也说不定。” 白莲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思忖良久后才道:“我还是不能相信郑倾会被别人绑架,就凭他那一身绝世武功,我实在想不出这世间上有谁能制住他!” 慕荀不屑道:“你这话也说得太满,这世间上深藏不露的人物多了去,说不准还真就让他给碰上了一位呢?” 白莲花缓缓点头,似乎是被慕荀给说动了,便说道:“咱们倒是可以去找一个人问上一问,他必然知晓此事真伪!” 慕荀眼中顿时一亮,急问道:“去哪里?又找谁问?” 白莲花道:“那人住在城北,你随我来便是!”言甫,拔腿便走,但仍不落脚到地上,依旧是以房顶为道,向着城北奔去。 慕荀正欲动身跟上,可刚一调动内力,腹部丹田处立时就升起了刺痛之感。他不敢再擅动,急忙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后立马凑到嘴边。待到一颗丹药进口入腹,那刺痛之感也立时消散于无形,便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当下再提气用力,身子已无异样。 随后便只见月光下有两道黑影在姑苏城里窜上跃下,不过多时,就又一前一后停在了城北一座宅院的屋顶之上。 白莲花回身看了慕荀一眼,赞道:“好小子,轻功不错呀…” 慕荀“嘿嘿”一笑,抱拳道:“承让,承让!” 白莲花嗤鼻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慕荀奇道:“什么?” 白莲花道:“只可惜还是差了我一点。” 慕荀不禁莞尔,只听白莲花又说道:“不过嘛,你要是能再使出刚才的身法,倒是可以与我比上一比。” 慕荀心中暗自好笑,只想:“他绕来绕去,其目的还是想要探看我这门功夫。嘿,可你越是想知道,我就越是不说,瞧你气不气!”当下便转移了话头,问道:“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个宅子里吗?” 白莲花见慕荀故意岔开了话题,不由得撇了撇嘴,失望叹息一声后,答道:“不错,就在咱们脚下的屋里。你且在此处稍等,我先下去叫门,等我吹过口哨后你再下地进屋。”说完也不等慕荀反应,径自跃下房顶,随后再一个翻滚便没了踪影。 慕荀蹲坐下身去,静静等待着哨声,果然没隔多久,便听得屋中响起一个深沉的口哨声。有了这个信号,慕荀立马纵身跃下,稳稳落到了院中,但抬眼却只见此时正处于阴影之下的屋门紧紧闭着,屋内也漆黑一片,周遭并不见白莲花的踪迹。 眼前景象令慕荀心中疑窦骤生,他暗自寻思道:“真是奇怪,不就是见个人嘛,有必要搞得这般神秘吗?”正自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开门时,忽又听得口哨声在屋中再度响起。 如此一来,他再无犹豫,当下悄步上前,伸手将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随后侧身闪了进去。 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慕荀不敢冒然前行,只得轻声唤道:“白大哥,你在哪儿呢?” 片刻之后,这黑屋里终于有了动静,可慕荀等来的却并不是白莲花的回应,而是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紧随而来后脑袋上的一阵剧烈疼痛。 霎时间,慕荀只觉眼前金星乱撞,周身的力气也似乎在这一瞬间被全部抽走了,身子再不受控制,软绵绵跌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他的耳旁又传来了阵阵纷杂吵扰的呼喝声,而在这些噪声中,竟还掺杂有白莲花的笑声。 有此发现,本已处于浑噩状态中的慕荀立时抖了个寒颤,他猛然咬紧了牙关,勉力睁开了眼睛,想要瞧清楚在他身前的这些黑影中究竟有没有白莲花的身影。只可惜还不等他看清楚眼前景象如何,忽又见得一道黑影袭来,紧接着他又觉脑后一痛,自此就再没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荀终于醒转过来,可他刚一苏醒,便觉头痛欲裂,睁眼就是天旋地转,再顾不得看清周遭景象,只得再度闭上课眼。不过此时的他神志清醒,已能开始思索问题,重新排捋过思绪后,当先便想到了此前上当的遭遇,他胸中怒气瞬间上涌难抑,暗里恶狠狠道:“好你个白莲花,没想到竟着了你的恶当!只等我脱得身去,无论天上地下,我必要手刃了你这个狗贼!” 动过了怒,发过了狠,慕荀最终还是恢复了理智,紧接着他便想到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眼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 好在经过一番自查之后,他发现周身上下除了后脑袋上挨过两记重击外,其它的部位倒并未受过伤害,当下大感庆幸,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又调息过片刻之后,他后脑的疼痛之感大减,眩晕和恶心的症状也大为好转,一直紧塞的鼻窍也瞬间开通了,但与此同时,一股夹杂着腐败与恶臭的气味也在顷刻间充盈了他的鼻腔。 他急忙睁开了双眼,同时伸掌撑地坐起身来。可当他看清了眼前景象后,整个人瞬间呆住了。 原来他此时所处之地,乃是一间昏暗狭小且肮脏不堪的牢房,眼下正有两根极粗且长的铁链牢牢拴住他的双足,顺着铁链望去,只见另一端竟然深深嵌入到了墙壁之中。 他呆呆看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自己已身处于监牢之中,成了阶下囚。他猛然站起身来,冲着栅栏门大喊道:“有人没有!快来人啊!”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我行其野(九) 他喊声刚歇,便听得牢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形精瘦的衙役就出现在了门口。他一见到慕荀,立时怒目横瞪,破口喝骂道:“好你个淫贼,终于是醒了,你可知罪!” 慕荀大感惊愕,同时也满头雾水,心中只想自己怎么就变成了淫贼,又为何会落到了监牢里,自己在昏迷的时间里又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衙役见慕荀久久不答,又喝问道:“他娘的,你是聋了吗?”说话间已打开了牢门,顺手抓过门旁墙壁上的一把皮鞭,抡圆了手臂甩鞭打向慕荀。 慕荀正在愣神,殊不觉危险将至,但好在这一鞭是冲他正面打来,他眼角余光刚及瞟见,身子已下意识侧闪一旁,转瞬间便化解了挨打的危险。 衙役见他躲过,怒气更甚,反手将鞭子丢弃一旁,又摸向腰间抽出朴刀,冷笑过两声后,说道:“你这淫贼,居然还敢躲?老子今日便先要了你的一只手,也好让你长了记性!”他在说话同时,已扬刀冲至慕荀的跟前,然后猛抬右脚往慕荀的腹部踹去。 慕荀又岂会被这等角色踢中,当下也不让对方的脚掌近前,便以肉眼难见的速度起右脚踢向对方另一只小腿上。 那衙役挨了这一脚,整个人顿时就失去了平衡,瞬间跌倒地上,口中啃了一嘴黑泥,半晌也爬不起身来。 慕荀还欲上前再补一脚,可刚即迈步,便牵动了足上铁链。他瞧了瞧脚下的锁链,暗忖道:“这铁链倒也困不住我,可我是清清白白之人,绝不能无端端挨了旁人的陷害,这件事的是非曲直我非得弄个清楚明白不可!”念及此处,当下也就打消了弄断锁链的念头,又转眼去瞧了那衙役一眼,心中实不愿与这种小鬼多纠缠,于是沉声喝道:“你们的官头在哪里?快去找了他来与我说话!” 那衙役艰难地站起身来,忍痛往后急缩了两步,才想起吐出口中染有鲜血的泥巴,满面惊恐地看了慕荀一眼,便一瘸一拐跑了出去,就连牢门也顾不及锁上。 等他走后,慕荀再度打量起周遭环境,忽又发现自己背上的“墨雨”已然不见,猛然伸手入怀,庆幸是那几只瓷瓶尚在,取出打开一看,药丸也都还在瓶子里。至此,他那颗悬着的心也算稍稍放下了一些。 过不多时,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慕荀细细辨别,发现竟然来了十余人,心想必是先前那个衙役说了自己的厉害,是以才会引来这么多人。 一切如慕荀所料,率先进门来的是五个手持长枪的壮汉,跟着又进了五个刀斧手,最后再进三人则躲到了这十人身后。慕荀寻眼望向最后三人,只见居中那人身着华服,头戴官帽,显然就是官头无疑了,定睛再看,又见他身形瘦削,面容枯槁,竟与先前那个衙役有几分相像。果然,待到那个挨打衙役一瘸一拐进了牢门,慕荀便即肯定了心中猜想,这衙役与那司狱官必有亲属关系。 这是一间还算宽敞的牢房,眼下十余人同在其中倒也不显拥挤。不过此时充斥在牢房里的剑拔弩张气氛却是叫人生出了难受的压迫之感,就像是空间被莫名缩小了一般。 片刻后,站在前排持长枪的一个衙役忽然喝道:“大胆恶徒,见到大人亲临,还不快快跪下!” 慕荀目光森寒凌厉,缓缓扫过众人一眼,直吓得对面人众齐齐后挪了半步。他也不去理会那说话的衙役,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官员身上,沉声问道:“请问官老爷,我是如何到了这里来?昨夜里又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那司狱官不肯走上前排,只是躲在人后答道:“你干的歹事还要来问本官?黄明涑的独女黄月韵不是你玷污的?事后杀人灭口的不是你?哼!也亏得你还有脸问出口,本官若不是要留你签字画押结案,早在昨夜里就将你一刀杀了以泄民愤!” 慕荀听完这番话,不禁瞠目结舌,好半晌才缓过了神来,旋即怒目圆瞪,急声辩解道:“我没有!你别诬赖我!” 他喊话的同时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右脚上的铁链也登时就被生生扯断。 众衙役见他此时模样凶神恶煞,且又显露出这一手强横本事,心头均是不寒而栗,握着兵刃的手都不觉紧了紧,脚下又同时往后挪了半步。 那司狱官虽已听自己那个吃过亏的亲表弟说过此人厉害,但此时亲眼得见,方才知其所言非虚,直吓得一连后退数步,直至后背贴到了墙壁才停下。但他也不肯就此坠了官威,于是借着背后墙壁,强自撑挺起腰板,也高声应道:“诬陷不诬陷,你心里最清楚不过!可你眼下所作所为,莫非是想要与朝廷为敌?” 慕荀最是受不得别人冤枉,当下左腿往前一蹬,又扯断了左脚踝上的锁链,同时怒喝道:“谁冤枉了我,我便要与谁为敌!你这狗官忠奸不辨,要你何用!” 他说话间身形一闪,双手分隔开护守在司狱官身前的那两人,一把就抓住了司狱官胸前衣襟,又将其从护卫衙役的保护中拽离出来。 他这一进一出快若闪电,直到他又站回到了最初始位置处,且手扼住那司狱官的脖颈时,众衙役们方才反应过来。 先前喊话的那个衙役当先叫道:“恶贼敢尔!你可知大人是朝廷命官,你若是伤了大人,可是要诛你满门的!” 他声音刚歇,其余衙役也齐声喝骂,同时也都竖起了兵刃,向着慕荀慢慢靠近。 慕荀自然知道他此时是在危言恐吓,但他眼下也没心思去争辩礼法,只冲司狱官低声吩咐道:“我的剑在哪里?让他们取来给我!否则我就掐断你的喉咙!” 那司狱官本想言语反抗,可当他感受到自己的咽喉已在隐隐作痛后,顿时就打消了念头,忙冲众衙役喊道:“快去把他的东西取来还他!” 第二百九十二章 我行其野(十) 众衙役立时停住了脚步,相互对望一眼后,却谁也不先动身形,以至出现了相互观望无措的局面。 慕荀见状,手上力道又加了几分。那司狱官吃消不住,又高声大呼道:“你们都聋了吗?莫非是要瞧着他掐死我吗?高升,你还不快去取来!” 他口中的高升就是先前吃过亏的那个衙役,同时也是他的亲表弟。果然,高升听了表哥这一声具体吩咐后,就忙不迭地冲出了牢门去。 慕荀扫视众衙役一眼,又道:“你们都出去,我要和你们大人单独说话。” 但这一次他提出的要求非但众衙役不允,就连在他手中的司狱官也极力挣扎反抗,大叫道:“我不跟你单独谈,你有话就在这里说!” 慕荀冷冷道:“我既然能把你从他们的身后拽出来,自然也能从这牢里轻轻松松走出去。但我之所没那样做,只因为我是无辜蒙冤的,所以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究竟是什么,又是谁设计诬陷了我!” 慕荀说到此处,移目往下瞟了手里的司狱官一眼,想要瞧他同意不同意,却只见他此时面唇寡白,兀自瑟瑟发抖,显然是被惊吓过度了。 慕荀见状,只好又道:“你也不必担心,只要你如实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必不会伤你;但你若是欺瞒了我,那后果就有如此链!”说完左足尖突然一挑,便见地上那根铁链一头已落到了他的左手上,接着他左脚再踩住了铁链另一端,手上猛一用力,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那根如拇指般粗细的铁链竟被生生扯成了两截。 他这手扯断铁链的本事众衙役们先已得见,眼下复又再演一次,震惊之效依旧不减。 那司狱官更不及多想,心中已然接受了慕荀的要求,可仍不忘颤声问道:“你能保证不伤害我?” 慕荀道:“你除了信我,别无他选!” 那司狱官稍一犹豫,旋即抬眼望向众衙役,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众衙役哪里肯依,纷纷叫嚣着要慕荀松手放人,可谁又都不敢率先上前去发难。 那司狱官唯恐这些粗人的话惹怒了慕荀,当下勃然大怒道:“你们之中谁能自信能保得我周全?有本事就站上前来与他搏斗啊!” 众衙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冒然出声。那司狱官又道:“既然没有,那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出去!” 慕荀也没想到手里的这个人质竟这般配合,当下卡住他喉咙的手指也不觉松了一松。 这时去取剑的高升也回来了,他手左手拿剑,右手拿剑袋,进了牢门便向司狱官问道:“这…剑什么时候给他?” 慕荀道:“放到我面前来。” 高升唯唯诺诺将两物送到慕荀跟前放下,抬头讪笑道:“大…大侠,你要的东西已经给你送来了,那我们大人…” 慕荀冷冷打断道:“那就看你们什么时候出去了!” 那司狱官忽然向高升打了个眼神,又努了努嘴。高升立时会意点头,忙道:“我们这就走。”说完转身招呼众衙役出了牢房去。他二人的这番小举动自然被慕荀瞧在了眼里,但见只是催促之意后,便也不放心上。 这时众衙役已尽数撤走,慕荀才松开了扼住司狱官的手,但紧接着又在他的后心点了两指,令他动掸不得,方才问道:“你们昨夜是怎么把我抓到牢里的?” 司狱官身不能动,眼珠却一个劲儿地往后瞟,但见慕荀并不动作后,才道:“大约是前夜时分,有人前来击鼓报官,说是城北黄家进了贼人。我们得了消息,这才拨兵前往黄家,不过等我们到时,你已昏倒在黄月韵的尸身旁。我也曾询问过黄家众人,但他们并不知是谁将你击倒。面对如此状况,我也只好先将你带回牢里慢慢审…询问。” 他本想说“审问”,但话到嘴边终又改用了“询问”二字。 慕荀却没心思去理会这些细节,他兀自沉思了片刻,猛又抬眼问道:“是什么人来报的官?他又长的什么模样?” 司狱官道:“是一个自称黄家仆人的小丫鬟来报的官,不过奇怪的是,之后我们想再去寻她时,她竟然失踪了。” 慕荀皱眉疑惑道:“奇怪,怎么不是白莲花来报的官呢?噷,不对!那报官的小丫鬟肯定是受了他的指使!” 司狱官奇道:“白莲花?谁是白莲花?是你的同伙…”话到此处,猛又收住。 然而面对司狱官的这句询问,慕荀却是置若罔闻,他只顾思索着心中疑惑,渐渐的,他双眉间的间隙越来越窄了,到得最后几乎快要相接在一起了。 司狱官见他久久不言,于是小声问道:“可以放我走了吗?” 慕荀眸中忽闪精光,问道:“你在此地为官多久了?” 这个问题问得怪异,司狱官对此大惑不解,却又不敢不答,只得老实答道:“至今已有二十六年…你问这个做什么?” 慕荀问道:“那你可曾听过‘白云间’这个名头?” 这回轮到了司狱官皱起眉头,只见他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最终说道:“我自负对姑苏城中的三教九流之辈都如数家珍,但却从没听过你说的这个名头。唔,莫不是外来的新人物?” 慕荀又仔细回忆起昨夜与白莲花相处时的各中细节,可一番思量之后,却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要陷害自己,只好暗叹道:“看来要想弄清此间原委,非得寻到他不可了。”转眼望向司狱官,又问道:“你可知我的来历?” 司狱官道:“这个…这个倒是不知。” 慕荀心中冷笑道:“你如此不辨忠奸,也难怪会做了这二十余载的无品小官。”口中却问道:“那你又为何认定我就是祸首歹人?” 司狱官只道他要秋后算账,急忙解释道:“也没说一定就是你所为啊!可当时确实只有你身在现场,况且旁侧又有黄月韵的尸身,如此局面下,任凭谁去了都是要把你带走的啊!” 第二百九十三章 我行其野(十一) 慕荀听他慷慨陈词,倒也觉得所言在情在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驳他,不过又想起自己刚到得姑苏城来便被无缘无故当做了囚犯,心中仍是忿忿不平,当下又重重“哼”了一声。 司狱官唯恐慕荀犯浑,又道:“你答应过我的话可要作数啊!” 慕荀点头道:“这个自然。不过我确实是被人栽赃嫁祸了,我昨日才刚到得姑苏城,这城里的什么黄家、白家、黑家,我统统都不认识,又为何会去作奸犯科?难道那样做了会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司狱官略一思索,点头道:“你说的倒也在理,我也觉得这件案子里多半另有猫腻,倒不如你先将我放了,咱们从长计议可好?” 慕荀犹豫片刻,摇头道:“我肯定放你,可我也不能白白做了冤大头,平白受了这无妄之灾,我知道该去找谁讨要真相,所以我不能在牢里等候,你得放我出去找真相。” 司狱官闻言,顿时就哭丧起脸来。 慕荀见状,又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就此远逃天涯,毕竟此事关乎我的声誉,我比你们衙门更想拿住罪魁!只等我缉拿到了真凶以后,也必定会把他扭送到你跟前,到时你拿了他去复命,又何尝不是一份大功劳?” 司狱官面色仍不改转,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要是把你放了,那我们一众兄弟可就都遭了殃,且不说黄家要来兴师问罪,便是知府大人也绝对饶不了我们呐!” 慕荀沉眉竖目,喝问道:“那你们将我囚于此处,又可曾问过我的感受?告诉你,我今天是一定要走的,你要么直接放我走,要么就创造条件放我走。” 哪曾想司狱官听过慕荀这个近乎无理的要求后,非但不再面露苦涩,反倒眉梢一挑,喜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个办法了!” 慕荀忙问道:“什么办法?你快说予我听!” 司狱官道:“你不是武功高强嘛,那干脆越狱得了,如此一来,我有说词,你得自由,大家各得安索嘛!”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馊主意,但就算如此,慕荀还是欣然接受了,他忙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司狱官似乎没想到徐澈居然这么爽快就同意了,不禁愣了愣,但旋即又道:“唔…首先,你得先弄出大动静来,好叫旁人瞧出是因为你本领太大而强行逃了出去,并非是我们失职所致。” 慕荀道:“这个容易,待会儿出门我便将你拍晕,这样一来,你的上封也就不会责怪你了。” 司狱官眉头一皱,犹豫道:“这个…会不会很疼?” 慕荀道:“你放心,我下手有分寸,至多一刻钟,你就能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司狱官道:“那个…我问的是…挨那一下会疼吗?” 慕荀轻咳了一声,心想到底还是没把这个问题给绕过去,只得坦诚说道:“疼嘛,是肯定会疼的,不过也就一瞬间而已。当然,我也会在不经意间出手,尽量减少你的恐惧。” 司狱官苦着脸道:“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愈发恐惧了。” 两人这一番对话过后,先前的紧张气氛大为缓和,慕荀那始终绷着的神经也渐渐松懈了下来。他弯下腰去将剑捡起缚到了背上,随后抬手拍开了司狱官的穴道,说道:“我们这就出去罢。” 司狱官得了自由,唯恐慕荀给他留了后手,急忙活动起了四肢,但见并无异常后,忽又问道:“可否告知你的名字和籍贯?” 慕荀看了他一眼,脱口便把自己的名字与籍贯说了出来。 然而面对慕荀的坦率,司狱官却不由轻“咦”了一声,他只是随口一问,并没奢望慕荀会回答,却万没想到眼前这人竟会如此坦诚,可转瞬他又起了疑心,马上怀疑起慕荀所言真假。不过他也不揪此多做询问,而是话锋一转,又询问起了慕荀的双亲及亲眷。 这一回慕荀倒是起了小心,毕竟这件事涉及人命,他可不愿将家人牵涉其中,于是坦言道:“这个问题恕我不能相告,不过等我抓到了元凶罪魁后,我自会将我的来路原原本本告诉你。” 司狱官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道:“那我们这就出去?” 慕荀也再不用手去扼住他的喉咙,而是将右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你走前面,我跟在你的身后。” 司狱官依言照做,慢慢挪步走向牢门。慕荀便跟在他身后走着,也不催促他,只用了跟他一样的速度前进着。 两人刚出了牢门,便见两旁走道上已站满了刀斧手,乍一看去,杀气森森,饶是慕荀有武功傍身也不免打了个寒颤。 司狱官见状,喝斥道:“你们快上啊!把我也一起砍死!千万不能让他从这里出去!”说话的同时,面上摆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 慕荀目光一紧,立马贴身上前,右手再度滑到司狱官的喉咙处,同时低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要反悔了吗?” 司狱官小声道:“这就是你不懂了,我非得这么说才行。”随即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自然作数。” 慕荀稍一犹豫,还是决定相信了他,不过扼住他喉咙的动作仍旧不改,当下也不动静,只等他的下步动作。 果然,这司狱官一旦摆出了一副要以身殉职的架势,围在周边的衙役就没一个敢靠上前来。这时靠左一侧的衙役们反倒慢慢挪位,让出了一条通道来。 司狱官仍是骂骂咧咧,那副求死的架势也越演越夸张,只恨不得自己能把自己给结果了,但与此同时他的脚下也丝毫不慢,几乎是拽着身后的慕荀出了通道。 这里是一所地牢,慕荀所在的牢房是起头一间,是以出门左转走完阶梯便算是重返到了地面上。出了地牢便是一小块开阔空地,四面环绕高墙,四个角落也立有哨楼,此时每座楼上已有十余个弓弩手正拉弓上箭指向慕荀,只待有人一声令下便即放箭。 第二百九十四章 我行其野(十二) 慕荀瞧着眼前这幕景象,背后不禁溢出了一层凉汗,他环顾四周一眼,只见除开哨楼上的弓弩手外,在大门口的拒马栅栏后也有十几个长枪重甲兵正严阵以待。 看着眼前的局面,慕荀不由埋怨起自己来,心想刚才在牢房时,为何就忘了打探外面的情况,以至眼下要行临渊结网之举,不免拙荆见肘。 反观那司狱官倒似乎不太担心,依旧低声劝道:“放心,你只要保证的我安全便能出得去。” 慕荀也小声询问道:“眼下该往哪走?” 司狱官道:“你不是能飞檐走壁吗?随便哪都能走,出去之后只要躲过弓弩的射程便算安全了。” 慕荀看了正门一眼,心下寻思道:“正面有重兵把守,肯定不能从那里出去;背后是地牢入口,也不便从这个位置走,看来只能从左右两侧走了。”当下低声道:“我们就从左边走,墙外会有官兵设伏吗?” 司狱官道:“所有的兵丁都在你眼前了,快走吧!” 慕荀环视四周,慢慢移步走向左侧围墙。其间高升不住高喊束手就擒云云,在他身边的衙役们也跟着呼喝咒骂,一时之间,场中噪声一片。当然,司狱官仍是那副视死如归的架势,直恨不得哨楼上的箭雨、周围衙役的刀斧齐齐往自己身上招呼。 待近到围墙一丈处,慕荀停住了脚步,低声道:“我得带你一起出去,只要我一安全,立马就放了你。” 司狱官大感意外,但想了想,还是支吾了一声,意示同意。慕荀忽变身形,右手松开司狱官的一瞬间,反手从身后抽出“墨雨”挡在身前,与此同时,左手探前环抱住司狱官的腰腹,只待再挥出一剑将周围的众衙役们隔开后,便挟他纵身跃上墙头。 可正当他要挥剑之时,却忽听得一个深邃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刘司狱能举公忘私,舍生取义,可当真是让人敬佩得紧呐。嗯,既然你有与这恶囚同归于尽之心,那我便如了你的心愿吧!”话音刚落,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吩咐道:“众衙役即刻退到一旁!” 衙役们似乎对这个声音极为恐惧,在听得吩咐后,就纷纷退开了很远,仅余高升还待在原地兀自不动。 刘司狱面色大变,惊呼道:“啊!是…是钱佥事!他怎么会在这里?” 慕荀也知事有不妙,当下寻眼望去,可奇怪的是他一通搜寻之下,竟未发现刘司狱口中的钱佥事身在何处,当下急问道:“他是什么人?又是在哪里说话?” 还不等刘司狱回答,钱佥事的声音再度传来,说道:“高升,你这是决定要跟刘司狱一同殉难了吗?” 高升面色大变,当即拜倒在慕荀面前,颤声道:“这位大…大侠,求你放了我表哥,你死之后我定会为你做…” 不料他话未说完,便见一支羽箭携破空之声而来,箭头瞬间自他后心刺进,又从前胸穿出,箭柄则横在了他的胸中。 仿佛是感觉不到疼痛,高升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胸前的羽箭,慢慢张大了嘴巴,满面惊恐之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挣扎着抬眼望向了刘司狱,身子忽然抖了个寒颤,随即倒卧地上,抽搐片刻后再没了动静。 还不等慕荀和刘司狱从震惊中缓回神来,又听得四个方位均有“咻咻”声传来,显然是四座哨楼上的弓弩手正齐齐发难。 慕荀到底是个练舞之人,反应远胜于常人,他在听到声响的一瞬间猛将身前的刘司狱推到一旁,同时将手中的“墨雨”挡在胸前,随后扬手挥舞成风,格挡起四面射来的羽箭。 那漫天射来的羽箭转瞬便至,但慕荀的动作更快,只见他双足一蹬,身子猛然后撤贴到了墙壁上,如此一来,利于防守,更易逃走。 慕荀因为移位之故,轻易就躲开了大多数的羽箭,剩下部分也被他挥剑挡下,可还在原地的高升的尸身却是遭了殃,不过转眼的功夫,他背上就已满插了羽箭,其状甚惨,望之令人胆寒。 刘司狱悲嚎失声,若不是旁边衙役将他死死拦住,他恐怕立马就要抢上前去拖拽高升的尸体。 慕荀瞧在眼里,心下不忍,欲要上前将高升的尸身拽给刘司狱,可他刚一迈步,新一轮的箭雨再度袭来,他也再顾不上其它,只得挥剑再挡,同时也在分心寻思着如何才能从眼下的困局中脱身逃离。 这一轮箭雨又完,慕荀趁着哨楼上弓弩手正在挂箭的间隙,抢步上前,弯腰将高升尸体拽起丢给刘司狱,随后欲要退身登壁而上,逃离此地。却不料就在他直起身的一刹那间,只见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的胸口急袭而来,其速度之快,已然难用肉眼看清它为何物。 遇此突变,慕荀到底还是欠缺了一些应付急变的能力,本来他在见到黑影的一刹那间,只需往左右两侧闪身都能及时避过,可在那一个瞬间里他却慌了神,如此一来,就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躲避时机。 眼看着那道黑影已然袭至身前一尺处,慕荀就算再想挥剑格挡也已时晚,霎时间,眼前的局势俨然成了前后不可挪,左右不可避的死局。 好在就在那道黑影将要撞到他的胸口的前一刻,他的身体也在这一瞬间里爆发出了惊人的本能反应。他曾在前一弹指里用左手投掷过高升的尸身,而此时手掌也还尚在自己的胸膛附近,也正好在此刻顺势往黑影拍了过去。若是他这一掌能拍到黑影之上,便有可能改变其飞行轨迹,也就能避过了这致命一击。 然而这袭来之物的力道实在太过霸道,他的手掌刚一触碰到黑影,掌心立马就生出了火辣辣的刺痛之感,显然是被这黑影的急速给蹭破了皮肤所致。还不待他多做反应,右肩上又骤然生出了一阵剧痛,与此同时,他的整个身子也立时向后飞出,直至重重撞到了身后的墙壁上才算停下。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我行其野(十三) 他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转瞬便见群星在黑暗中飞撞不息,过了好半晌后才能勉强视物,片刻之后神志才算逐渐清醒过来,但随之而来右肩上的剧烈疼痛又立刻让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他喘着粗气平复了片刻,缓缓移目望向右肩伤处,但见此时正有一柄长枪自肩头贯穿而过,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墙壁之上,再想要动掸已是万万不能。 可饶是如此,他的心中还是大感庆幸,因为要不是刚刚推过了那一掌,只怕眼下被穿了洞的位置就该是胸口正中了。 但庆幸归庆幸,此时的他却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射出了这一箭。他咬牙忍痛,缓缓抬眼望向正前方,只见在地牢门口不远处,正有一个差役模样的壮汉坐在地上,他的身前摆有一把巨大的腰开弩,很显然,这柄贯穿自己右肩的长枪就是从那把腰开弩里射出来的。 此时操使腰开弩的壮汉也似乎是被坐下那把弩机的威力给震惊了,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望着慕荀,一直等到听见有人从旁喊他时,方才回过了神来。 这时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人忽然从地牢门口闪出身来。他先向使弩机那人吩咐了几句,那人便即起身行礼,随后便抱着那张腰开弩跑进了地牢里。 慕荀慢慢转眼看向刘司狱,不及多想,张口厉声喝骂道:“你…你真是好手段!咳,咳…”可话还没说完,口中便泛起浓浓的血腥味,顿时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刘司狱正怀抱着高升兀自垂泪,在听到慕荀的喝骂声后,猛然抬起眼来,大吼道:“你没长眼睛吗?难道我会害死我的亲表弟吗?” 慕荀神色一滞,又转眼望向正前方,只见钱佥事正缓缓踱步走来。等他再走得近了些,慕荀已能清清楚楚看到他面上那种得意与戏谑混杂的表情。 这位钱佥事最终在距离慕荀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了,他先望向慕荀,和善地笑了笑,随即又转头望向刘司狱,面上忽又换作了惋惜的表情,叹道:“刘司狱呀,你可真是没骨气,你在牢里说的那些话,本官听了实在觉得臊得慌!” 刘司狱抬头看了看他,结巴道:“大…大人怎会从牢里出来?下官并未见您进去过啊!” 钱佥事道:“怎么?我何时来?怎么来?还要向你通禀不成?还好我来得正对时,否则可就错过了这出好戏咯!” 在这一刻,刘司狱竟似忘了悲伤,不自觉地举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一时竟无言以对。 慕荀咬了咬牙,忍痛大声道:“我是无辜的!是有人在陷害我!” 钱佥事冷冷道:“有没有冤屈自由我们来断,还轮不到你自己辩说!” 慕荀本要再与他辩驳,可刚一张口便觉头晕眼花,他急忙垂目看向自己右肩,但见此时大半衣襟已被血水给浸染了,虽说此伤不至立即丢了性命,但若不尽快将流血止住,最终的结果也必定是休克而亡。他想到此处,急忙伸指点住了自己胸口几处大穴,止血的同时也护住了心脉。 钱佥事始终目光炯炯地盯着慕荀,此时见他如此动作,急忙向一旁的衙役们吩咐道:“快去将他手里的兵刃夺了,再把他的手脚筋都给挑了!哼,本官最痛恨这种以武犯禁的武夫。你今日既然落到了本官的手里,那本官就要用你做个榜样,让其他武夫们也瞧一瞧,教他们知道以武犯禁最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慕荀见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心中便已猜到他口中的“最终下场”为何,也知道自己若是被他给擒住了,那多半就活不过今日了。念及此处,他的心中瞬间升腾起了一股杀念,目光顿时变得凌厉起来,再望向钱佥事时已如刀似刃,可片刻之后,他忽然又怒极反笑,并厉声喝问道:“你为什么要逼我呢?你不该逼我的…”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慢慢低下了头去,浑身也因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 钱佥事被慕荀此时散发出的骇人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可刚退了一步,又迅速走上前两步,毕竟他可愿在下属的面前坠了官威,同时也壮着胆大声说道:“你触犯了国法,本官就有权治你,难道你还敢反抗不成?” 慕荀深深吸了口气,忽起左掌拍断了插在肩头前的一截枪杆,咬牙鼓足了气力,向前跨出了一大步,身子也立时摆脱了墙壁和余下的枪杆。但与此同时,他肩头上的那个窟窿也瞬间流血如注,只一眨眼的功夫,半个身子就已被染红,血水也开始顺着衣袖衣角流落到了地上。 场中众人瞧着眼前这个“血人”强悍如斯、恐怖如斯,心中无不惊骇,一时间都愣站在了原地,谁也不敢冒然上前招惹。钱佥事更是被吓得连连后退,颤声问道:“你…你想要干什么?” 慕荀眼中凶光大盛,眼白也因充血而变得猩红诡异,此时面对着钱佥事的颤声质问,他并不作答,而是先用脚尖将地上的那截断柄挑入手中,然后寒声说道:“你不是说我以武犯禁吗?我从前没有做过,也不想做,但眼下你却要逼我去做,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说完这一句,手中那截断柄陡然戳出,直取钱佥事的胸口而去。他此举迅捷突兀,在场众人谁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直到听见了钱佥事胸骨断裂的声音,终才有人反应了过来。在旁的众衙役们都纷纷奔向钱佥事而去,仅余怀抱着高升的刘司狱尚还留在原地。 慕荀这里一闹出动静,四角哨楼上的弓弩手自然看在眼里,霎时间,众弓弩手们纷纷搭箭上弦指向慕荀,同时也有哨卒吹起了号角示警,紧随着便有一队人马自地牢里跑了出来,急奔向慕荀而来。 在此危悬一发之际,刘司狱忽然站前身来挡到了慕荀身前,同时沉声说道:“我帮你挡住弓弩手,有我在前,他们暂时不敢乱来,你快寻个机会逃出去!” 第二百九十六章 我行其野(十四) 慕荀一愣,疑惑道:“你…你为何要帮我?” 刘司狱恨恨道:“眼下解释不了那么许多,总之你快走就是了,也一定要洗清了冤屈,如此方不负我!” 慕荀一时不能理解刘司狱的这番话,但却知道逃走的机会稍纵即逝,当下再不多言,只道一句“多谢”后便匆匆转身。等到了墙脚处,他紧咬起牙关忍住肩上剧痛,随后双足猛一蹬地跃起,左足再踏到正嵌在墙壁上的那半截枪柄,借得一道上升之力后,便即使出了“壁虎游墙”的功夫,过数个弹指后就跃到了墙头上。 他刚站定了脚跟,便听得身后有急促的破空之声传来,心知必定又是一阵箭雨袭来,当下也只得放弃了再回身去看刘司狱的念头,一跃身纵下了墙头。 这座监牢地处姑苏城的北郊,距离主城仅有六七里之遥,照正常路径走,只要出了外防门,顺着大道一路行去便能进到姑苏城。不过此时的慕荀又哪会知道这些方位,他连自己现下身处何地都不知道,刚才本想向刘司狱询问一句该往何处逃,却又因局势紧迫未能开口,眼下也只得抱着逃得一步是一步的念头走下去。 好在他的运气还不算太坏,竟于无意中选到了东面出逃,因为在不远处就有一片茂密树林,他只要往树林里一钻,逃活性命就大有可能;可若是适才运气稍有不佳,错选了其它三面中的任何一面翻了出去,立时就会暴露在无遮无挡的开阔平地上,到时迎接他的,也必定是被弩箭射杀的命运。 他踉跄着脚步一头猛扎进了树林中,随后也不辨方向,就只是发足狂奔,直往密林深处而去。在跑过了十余丈后,他因伤之累,口中早已气喘如牛,肩上的伤口也因此时的剧烈奔跑而引发流血不止,浑身的衣服也被鲜血染尽,再不剩一寸本色。 可还不容他喘息几口,下一瞬间里,一股骤然爆发的疼痛感立刻就席卷了他的全身,直疼得他面部变形发白,周身痉挛颤抖,若非他心中秉持一股意志坚持不灭,只怕当场就要摔倒在地。 他缓缓挪步倚靠到身旁的一棵大树上,紧紧闭着眼咬牙坚持了片刻,努力想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可等他再睁开眼时,却发现事与愿违,他眼前的景象居然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脚下的地面也似乎高一块低一块发生了扭曲。 这是一个人在受伤力竭时才会出现的征兆,他当然也清楚,所以他告诉自己,必需在昏死过去之前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身,于是他强打起精神探步向前,然后深一步浅一脚,踉踉跄跄又走了十几步。 可他终究失血太多,仅剩的一丝体力已再难支撑双脚继续走下去。忽然间,他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脚下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身子忽然一软,作势就要摔倒在地。好在此时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住了身前的一棵大树,至此才算是勉强稳住了身形。在扶树喘息过片刻后,他猛然抬头望向了前方,眼中透露出了绝不妥协的目光,并自我鼓励道:“我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怀中的药瓶,心头立时一喜,立马把身子靠到了树干上,腾出左手,伸入怀里摸出了药瓶,然后也不管有效无效,吃多吃少,开了瓶塞便往口中猛灌。 这丹药进口入腹,不一会儿的功夫也就起了作用,他只觉腹中升腾起了一股气劲,旋即又化作了一股暖流,自丹田溢出流遍至全身各处。 有了这股莫名生出的真气,他整个人的精神为之一振,体力也在一瞬间恢复了不少,就连周身的疼痛也立时缓解了大半。身体有了如此变化,他心头不禁大喜,正想借着这股劲头辨别出四周方位以便择路而逃,却忽又听得身后传来呼号声,显然是有先头部队已经进到了林中。眼见如此,他也不敢再耽搁,只得卯足了劲往前走去,心下暗念道:“玉皇大帝保佑!佛祖保佑!娘保佑!让我能顺利逃过此劫!” 有了气力,奔跑自然不在话下,于是经过一阵疾奔之后,慕荀居然冲出了树林,来到一处城墙下。他抬眼望了望高耸的城墙,不自觉地探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逃到了姑苏城下,虽然眼下进城去并非是什么好选择,可就此折返回树林中更是不可取,当下便想反正横竖是个死,就先进了城去再说。打定了主意,他当即屏气凝神,双足猛然发力上跃,接着又施展出“壁虎游墙”的功夫,最终跃上了墙头,再使一个千斤坠的身法,稳稳落身到了城里。 等他落地站定了脚跟,方才发现此处只是个荒凉的角落,除了有只野猫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惊慌而逃外,再不见其他的人或物。稍得安全,他也终于是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兀自惶恐起来,毕竟以眼下他的这副模样,只要出了这里让人看见,不过片刻便会招来无数的官兵与衙役,到时必然又要被擒住,最终还是免不了要丢掉性命。 他冷静的判断着眼下局势,以期能在这生死攸关之际想出个活命办法来。突然间,他心念一闪,猛然就想到了外公,若是能寻到外公家里躲避,多半就能逃过这一劫,可转瞬又想,自己与外公从未谋面,更没有过接触,就这般冒然前去,最终结果如何实难猜测,可若是不去,就更没有了活命的可能,一时间他咬起了牙关,心思在去与不去间来回摇摆着。 可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那一股由丹药提供的浑厚真气竟在一瞬间消逝不见了。下一瞬间,剧痛、眩晕、乏力等等症状复又袭来,他立时就站立不住了,身子摇摇晃晃欲要往前跌去。所幸此时他手中正握着“墨雨”,终得以剑杵地减缓了些许力道,可他肩头上的伤势终是太重,再难以支撑住整个身体,最终还是倒在了地上。 第二百九十七章 我行其野(十五) 这一次他是连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再不可能伸出手去掏药瓶,他就这么趴在地上,脸颊紧紧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呆呆躺了半晌,片刻后他忽又笑了笑,暗想:“我此时的样子只怕是很丑吧?也不知道谁会最先见到我。唔,多半还是衙役吧?他们又会不会笑话我呢?”想到此处,猛又一怔,只觉自己此时的念头实在是很奇怪,那本该有的恐惧和绝望都没有了,反倒是生出了这些个奇怪且愚蠢的自嘲。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并没能在他的脑海里存续多久,不一会儿后,他又不自觉地想道:“好在我之前已杀了那姓钱的恶狗,也算是为自己报了仇…只可惜啊,还是漏了个白莲花!唉,看来我终究还是要做个冤死鬼啊…” 他想着想着,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起来,与此同时,耳旁也似乎响起了似有似无的马蹄声,可当他再想要抬眼去看时,却只觉眼前昏天黑地,无数飞星不停划过,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李汐颜越来越觉得自己刚才做出的那个决定实在是愚蠢透顶,同时心里也越发肯定,这天底下最不该有的念头就是慈心仁善,因为只要动了这个念头,就会不自觉给自己背缚上一个不小的责任包袱,并且还轻易脱不下来。 本来她在拍晕了徐澈后便欲飘身溜走,可刚要绕过那块大石头时,她心中的善念竟然开始“作祟”,又经过了一番挣扎之后,她的善念最终胜出了,还是决定要将徐澈一同带走。 洞门外是一片密林,上有苍天大树遮天蔽日,下是荆棘丛生尚未开荒,一望而知此地必定鲜有人至。可当见到了这幕景象后,李汐颜便开始后悔起来,因为她除了带出徐澈之外,还带了那一酒坛银锭子,眼下要想以她那仅剩的一臂同时带走这二者,着实不易。 她看了看徐澈,又瞧了瞧酒坛,一时难以抉择,咬唇思虑半晌后,最终还是决定两者都带走,于是她先将那一酒坛银锭放到了徐澈的怀里,随后又拽起徐澈颈后衣领,将他拖地而行。 可当她拖着徐澈走出去没两步后,忽然发现这个看起来细长精瘦的男子居然会有如此之重。当下又咬牙坚持拖行出百十步后,再也坚持不住了,只得放下徐澈的衣领,坐到一旁休息了一会儿。随后启程再行,这一次仅走出四五十步后,耳边忽然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她当即大喜,再次放下了徐澈的衣领,寻着声响发出的方位走去,等往北走出三十余步后,果然见到了一条溪流在林间穿流而过,她看着溪水潺潺,心头一松,喜道:“哎哟,总算是能解脱了。” 她急忙跑回到徐澈的身边,又将他衣领拽起,拖着他到了溪边,随后把酒坛抱到一旁,再转身时抬脚就把徐澈蹬进了小溪里。 这条小溪是山涧中的流水汇集形成,倒也不算深,不过徐澈是以面门栽下,倒也着实呛了几大口凉水。顷刻之间,他猛然站起身来,先咳嗽片刻,又大口喘息一阵,最后才神情呆滞地问道:“我是谁?我在哪?你又是什么人?” 李汐颜被他此时的憨态逗得“噗嗤”一笑,旋即又正色道:“哎,你还不快过来谢过你的救命恩人呀!” 徐澈支吾了一声,愣愣地跨步上岸,然后伸出双掌拍了拍自己的面颊,至此也终于清醒了过来,等他再看清楚坐在一旁大石上的李汐颜后,当即怒喝道:“你…你又害我!” 李汐颜啐道:“呸,谁害你了?真是不知好歹,你这条命可是我救下的呢!” 徐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潮湿的衣服,喝道:“你是想把我推进河里淹死吧!” 李汐颜道:“我看你是喝水喝糊涂了吧?我若真想杀你,你又岂能出得那个山洞来?” 徐澈略一沉吟,又问道:“那你还用迷烟来害我!你到底想干嘛?” 李汐颜苦笑一声,站起身来,叹道:“实话跟你说罢,迷晕你的时候,我确实有心将你留在那山洞里。可你应该是个好人,我也想为自己积点善德,所以我还是把你带出来了。至于刚才推你进水里,不过是要将你弄醒罢了,毕竟你实在是太沉了,我可不愿再拖着你走了。” 徐澈眉头一皱,心想把人丢进水里算是哪门子的解毒办法,可念及此处,他的心头猛又一亮,回想起了先前看到的那团紫色烟雾,旋即就想到了一种名叫“芳华乱”的迷烟。但凡是被这种香烟迷晕过去的人,非得施用极度刺激的手段才可唤醒,若是中毒不深者,可选用泼洒一盆热水或凉水唤醒;但若是中毒过深,便得用长锥利器重刺身体,以疼痛的刺激来唤醒中毒者。 如此一想,徐澈怒气立消,反倒还生出了庆幸之感,暗道:“还好只是把我丢进了小溪里,要是她一时兴起,顺手捡块石头把我拍醒,那…” 李汐颜看着他面上颜色变来变去,只道他还在揣测自己用意,当下便道:“想来你也知道自己没事了,那你我就此别过罢。哦,对了,最后奉劝你一句,这行走江湖呐,对谁都要提防三分,不然最后吃亏的还得是自己。” 徐澈只觉她的话倒也在理,当下轻轻点头,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李汐颜白了他一眼,啐道:“都跟你说了要提防三分,怎么又来问这么笨的问题。” 徐澈苦笑摇头,随即又想到了陆琰,便问道:“那陆琰呢?你把他杀了?” 李汐颜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畏惧,不禁缩了缩脖子,说道:“我可没杀他,不过他也确实是死了,在出山洞的时候我曾探过他的鼻息,已经没气了,想来是他自己坚持不住的,这可怪不得我。” 徐澈叹息一声,抬眼望向李汐颜,郑重道:“谢谢你的忠告,那咱们就各走各路罢。” 李汐颜单手抱起了酒坛,妩媚一笑,说道:“那就告辞咯!” 第二百九十八章 我行其野(十六) 徐澈冲李汐颜抱拳示意,然后抬脚便往山洞方向走去。 可他刚走出去两步,又被李汐颜喊住询问道:“你要回那山洞里去?” 徐澈道:“我想要去瞧瞧,好歹也要把他的尸体给带出来埋了吧。” 李汐颜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才道:“似你这样的蠢人可是不多见呐!我且问你,你这么做究竟图的是什么?” 徐澈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图什么,只是求个心安而已。” 李汐颜愣住了,直到看着徐澈已走开很远,终才回过神来,急声喊道:“他的死真与我们无关呀!” 徐澈回过头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但我原本是想救活他的。”稍顿,又道:“巫姑娘,我之前对你说了谎,我不叫徐二小,我叫徐澈!” 李汐颜在听到了“徐澈”两字后,立时变得目瞪口呆,怀抱着的酒坛也瞬间滑落坠地,幸好她的脚下是一片厚厚绿草,才令那酒坛躲过了“殒命”的劫难。 徐澈却对她此时的反应大感惊奇,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李汐颜颤声道:“你…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徐澈道:“我叫徐澈啊!怎么了?” 李汐颜紧步快走到了徐澈跟前,对他上下打量起来,就似乎是从未见过一般。 徐澈被她瞧得后背发凉,同时也觉一头雾水,于是问道:“到底怎么了?难道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对吗?” 李汐颜仍是紧紧盯着他,目中似有奇异光彩流过,半晌后才颤声问道:“你…你可认识慕荀?” 徐澈连忙点头,说道:“我认识啊,可你说的那个慕荀是不是昆明籍…” 李汐颜惊呼道:“就是他了!” 这一回轮到徐澈也结巴了起来,他磕磕巴巴问道:“你…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他…他还好吗?” 李汐颜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似如霜雪初融,真挚而纯粹,从前的那股子市侩与机灵劲也顿时消失不见,过了片刻才听她说道:“他很好,至少在我离开的时候很好。” 徐澈听闻此言,长长舒了口气,此前他常在心里为慕荀默默祈祷,只盼着慕荀能顺利走出那个山洞,再躲过那群歹人的追杀,平平安安回到家去。而眼下终于得知了慕荀平安的消息,他心中那块始终高悬的石头也终于落了下来。不过高兴之余,片片疑云又爬上了他的心头,他急声又问道:“你是慕荀的什么人?又是在哪里见到的他?” 李汐颜面起绯红,也不忙答话,只是伸手摸向了腰袋。徐澈见她动作,只道她又要使手段,当即纵身后跃拉开了身位,同时眼睛死死盯住她探进腰袋里的那只手。 李汐颜却对徐澈此刻的反应毫无表示,她兀自摸索了片刻,然后掏出了一把折扇,接着“唰”的一声将其捻开,对着徐澈晃了晃,问道:“你可见过这把折扇?” 徐澈看过一眼后,惊呼道:“这…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他心头忽生不详之感,猛然上前一步,厉声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慕荀现下又在哪里?” 李汐颜嫣然一笑,收起了扇子,感叹道:“看来你还真是挺关心他呀!不过我很好奇,你就真的不恨他当时放弃了你吗?” 徐澈寒声道:“你先回答了我的问题!” 李汐颜道:“好啦,你别这么恶狠狠的盯着我,他已经平安回到昆明了,只不过…” 徐澈急道:“不过什么?你快说啊!” 李汐颜摇头道:“唉,一言难尽,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徐澈道:“那你就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跟慕荀又是怎么认识的。” 李汐颜面上忽起一抹羞涩神色,半晌才道:“这话要说起来可就长了,咱们先寻个座处坐下,然后再慢慢细说吧。” 徐澈听她此时用了“咱们”一词,心猜她多半没起坏心,当下也就跟着她到了一颗大树下落坐。 随后,李汐颜便将自己是如何与慕荀相识,以及之后陪他回昆明时所遭遇到的种种事情都细说了一遍,不过其间她还是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隐去不说,只简化说自己是受了雇佣的杀手云云。 徐澈听过这番讲述后,不住惊嘘长叹,他本以为自己的经历就已经足够奇幻,却没想到慕荀的回家之路竟也遇有这般离奇遭遇,当可说得上是九死一生了。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了李汐颜为何会如此痛恨陆琰,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的缘由。 两人有过此番交流后,彼此间的戒备心也就此消减了不少。 徐澈忽又想到一事,忙问道:“你可知我父亲是否安好?” 李汐颜摇头道:“我当时走的匆忙,都还没来得及认清谁是谁,更不知道你父亲是谁。难道你父亲也在慕荀家做工吗?” 徐澈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当下扯开了话题,说道:“这陆琰也确实害得你够惨,好在那‘阎王令’的解药你已服下,此时看来,你面上的肌肤也已复归如常了。” 李汐颜恨恨道:“可不是嘛!若非他给我下了毒,我只怕早已…”说到此处,面上忽又一红,余下的那句“和慕荀在一起”终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徐澈却是大笑连连,又道:“你把手伸过来。” 李汐颜奇道:“你想干嘛?” 徐澈道:“为你把脉啊,我再帮你确认确认,看你身子是否真的无恙了。” 李汐颜却不置可否,反倒是蹙起了眉头,疑惑道:“只顾说我的经历,倒是忘了问你。我曾听慕荀说过你不会武功,可眼下看来,你非但武功不弱,竟连医术也会,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徐澈自然知她话中意思,大概便是“我既然告诉了你一个秘密,那你同样也该告诉我一个秘密。”想到此节,他又暗自寻思道:“这女子虽然手辣,但也还算是豪爽,并且听她先前讲诉也并无破绽,想必那些经历也都是真实的。嘿,看来我也免不了要将我的经历跟她说上一说了。”当下摇头笑道:“你们经历的都是生死劫难,而我却不同,我倒是经历了一段奇遇。” 第二百九十九章 我行其野(十七) 徐澈从自己坠落深渊之后,竟通过暗河到得一处世外桃源说起,不过出于对陆远怀身份的保密和安全的保护,他在讲述过程中并未说出无名谷所处位置,更没有透露关于陆远怀的丝毫信息,只说自己得了一位方外高人的指点,才得到了现下这身本事云云。 李汐颜听完,也不禁咋舌叹道:“你这番经历,倒真是应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 她在说话的同时,也将左手伸出凑到了徐澈的面前。 徐澈探指搭脉,过了片刻后将手缓缓收回,说道:“嗯,你体内气韵恢弘,血润饱满,看来确实是吃对了解药,体内再无余毒。” 李汐颜满意点头,遂又好奇道:“对了,你跟那对丑姐妹是如何认识的?” 徐澈苦笑道:“说出来你或许不会信,我和她俩是因问路而结识的。” 李汐颜笑了笑,丝毫不觉意外,说道:“这个我信,毕竟你也算是个美男子嘛!” 徐澈道:“不过她俩倒也不坏,对我还挺好的。” 李汐颜嗤鼻道:“那是因为她俩见你长得英俊,所以才会对你好。你若是长相普普通通,亦或是个女子,嘿嘿,恐怕你就不会这么想咯。” 徐澈想起先前景象,若有所悟,笑道:“看来你在她俩身上吃的亏可是不小啊。” 李汐颜幽幽叹了口气,感慨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是吃亏不小啊!” 徐澈见她只是感叹,并无倾诉之意,当下也就岔开了话题,转而问道:“那接下来你又有什么打算?” 听闻此问后,李汐颜当即眉梢一扬,双眸再次绽放出奇异光彩,忙道:“自然是回昆明城去找慕荀呀!你呢?你要和我同道回去吗?” 面对她的提议,徐澈颇为心动,几欲脱口答应,可猛又想起自己和陆远怀的约定,以及山洞里的那个大麻烦,也只得压住了心中念头,摇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做,暂时还不能回去,便烦请你将我无恙的消息带回去罢。” 李汐颜迟疑道:“你亲自回去岂不更好?” 徐澈道:“我确实有事未了,实在回去不得啊!” 李汐颜忽然转头望向山洞方向,又问道:“难道你未做的那件事就是要去为他收尸?” 徐澈摇头道:“也不全是,不过这也是一件急需处理的事。”顿了顿,又道:“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去料理即可,你就赶快启程回去吧!” 李汐颜倒也乐得解脱,当下站起身来,叮嘱道:“那你自己小心,若是遇事应付不过,只管拔腿就跑,反正以你的内力,应该没几个人能追得上你。” 徐澈笑道:“这个我懂,不就是所谓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嘛。” 李汐颜轻轻一笑,随即便走开了,在路过那个酒坛时,再一猫腰抱起,不过片刻功夫便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徐澈目送她离去直至不见后方才站起身来,然后迈步向山洞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走得极慢,他边走边思考着该如何处置陆琰的尸身,毕竟处理方式的恰当与否,实在关乎着太多人的命运。 这段路不算太短,可临到了门口时,他仍没能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终不免自言自语道:“唉,徐澈啊徐澈,你干嘛要揽下这么个棘手的活儿,当真是愚蠢至极。” 但唠叨过后,他还是侧身闪进了石门,心想好歹先见到了尸身后再做决定。 可等他寻过一遍后,却惊奇的发现陆琰的尸身居然不见了!他震惊之余,又仔细寻过一遍,仍是一无所获,这一来顿令他更加惊慌失措了,暗里失声惊呼道:“莫非是诈尸了?”念及此处,顿时背发凉汗,急忙四下扫视,唯恐稍不留神便被陆琰的鬼尸所袭击。 一连转过了几个圈后,并不见有何异常,他却渐渐冷静了下来,同时也在心里开始分析起陆琰尸体失踪的原因。 在排除了诈尸、怪力乱神、遇援得救等等可能之后,徐澈忽觉后背复又泛起了冷汗,因为他发现只剩下了最有可能的一个原因,那就是陆琰并没有死! 有此猜测后,徐澈又沿着隧道回到了酒窖再寻一遍,却依旧没有发现陆琰的身影,他只好又返回了山洞里。 站在洞门的大石旁,徐澈不由长叹了口气,心想既然里面没有,那也就只能再到山洞外去找,可面对林海茫茫,自己又该去哪里寻找呢? 正在犯难之时,他忽听得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响,急忙回身看去,发现居然是一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再定睛一看,这个人不是陆琰却又是谁! 原来陆琰在被徐澈缚到背上时便已清醒过来,可他受伤已重,并无反击的能力,也只得继续假装昏迷,静待事态有变。 等到了山洞后,他见到李汐颜忽然对徐澈发难,随后又迫近到自己身旁,好在李汐颜只是探了探自己的鼻息与脉搏,以此确定自己是否死亡。于是他将计就计,耍了个手段闭住呼吸,停住脉搏,最终得以骗过了李汐颜活下命来。不过李汐颜接下来的举动却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居然没有杀死徐澈,反而还将他带了出去。 等到他二人走得远了,陆琰仍是戒心不减,他唯恐李汐颜性情多变去而复返,当下便想先在洞中寻个隐蔽之处躲藏,先保住了性命再徒后续,于是艰难地爬起身来四下打量。 在经过一番搜索之后,倒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处。那是一个位于岩壁之上的天然凹槽,此凹槽处于隧道口的上方,长约八尺余,宽约三尺,藏一人在内实在是绰绰有余。有此发现,他喜出望外,当即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攀爬而上藏身其中,只想着挨到夜晚,恢复些气力后再想办法逃出此地。 他静静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倒还真是有人去而复返。但他起先并未发现来者是徐澈,只道是李汐颜前来索命,于是便藏匿起声息,祈祷着不被她发现。 第三百章 我行其野(十八) 又过了一阵,等到徐澈从酒窖里折返回来,并发出了的叹息声后,陆琰终才发现来者原来是那个自始至终都在维护自己性命的徐澈,于是便想现身相见,求他相救一命。 可正当他要出声之时,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嗓子居然坏了,任凭怎么张口就是出不了声。既然出不了声,那就只能现身相见了,他本想着上来时很顺利,那翻身落地自然也很简单,但当他侧身挪至凹槽边缘时,脑中竟在此刻泛起了一阵眩晕,身子再也不受控制,整个人瞬间自高处摔下,重重跌落到了地上。 徐澈被身后的这个大动静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看去,等看清正是自己要找的陆琰后,急忙冲上前去,询问道:“你怎么样了?” 陆琰口不能言,只能用鼻腔发出了“嗯嗯”的声响,示意自己的情况并不好。徐澈疾步凑上近前,先将他的身子放平,随后搭指探脉为他检查起伤势。 经过一番仔细的探查之后,徐澈发现陆琰体内的各大经脉虽然都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但却没有性命之忧,而造成他此刻口不能言的原因也仅是因为气滞之故。当下伸掌到他胸口上轻拍了两掌,瞬间便将那团郁气给打散了。 陆琰也立时如释重负,大口喘息片刻后,忙道:“你快救我一救!” 徐澈本就准备救他,可正要动手时,忽又犹豫起来。这一犹豫倒非是他改变了主意,而是突然想起了秋后算账的问题。 陆琰久经世故,一看徐澈动作犹豫,便已猜到原因,当即信誓旦旦说道:“你救我性命,我记你恩情,若是忘恩负义,叫我不得好死!” 徐澈摇头道:“我不需要你的回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若是你答应下来,我便救你。” 陆琰毫不犹豫道:“我答应!” 徐澈一愣,奇道:“可我还没说呢!” 陆琰道:“不做事后报复,放过今日所有人。这就是你想要提的要求,对么?” 徐澈连连点头,再次问道:“这么说来,你是答应了?” 陆琰道:“我答应了,你快救我!” 得了想要的承诺,徐澈再无迟疑,当下急速弹指,分别点了陆琰胸前的几处大穴,随后猫腰将他缚到背上,迈步往洞口走去。 陆琰发现自己被徐澈制住了穴道,再也动掸不得,当下急声问道:“不是要救我吗?怎么又点了我的穴?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徐澈苦笑道:“你这人的疑心也忒重了些,我点你的穴,不过是想要护住你体内受损的经脉。你也是个习武之人,怎么就没发现我的好意呢?” 陆琰只顾心怀戒备,眼下得他提醒,方才反应了过来,心中稍安,又道:“那你快把我送到最近的卫所去,只要能安全到达,我必有重谢!” 徐澈道:“我自然会送你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得先帮你治一治伤,否则以你目前的伤势,只怕是挨不到卫所的。” 陆琰也知自己的内伤颇重,当下不再多言,任由着徐澈将自己带出了山洞。 艰难地通过了洞口,徐澈背着陆琰又一头钻进了树林里,等寻到一棵大树下,将陆琰缓缓放下,说道:“你快意守灵台,我要向你体内注入一道真气。” 陆琰依言闭目静坐,但左眼却微微张开,留了一条细缝,目光直直地盯向徐澈。徐澈倒是没有发现他的小心机,当下盘膝坐到了他的对面,随后探出右手的食指点住了他胸前的“膻中穴”,紧接着体内的温热真气自指尖溢出,经由“膻中穴”过门,又缓缓流入了他的任脉之中。 得了这道浑厚真气,陆琰的精神立时为之一振,原本酸胀疼痛的四肢百骸也立时轻松舒缓了许多。 徐澈收回手指,站起了身,说道:“你先用我注入你体内的这道真气自行疗伤,我再去给你找几味草药来。” 陆琰猛然睁开了眼,说道:“且慢,你先把我挪到个安全之处再去。” 徐澈听他此时语气就似是在御使属下一般,心中微有不悦,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多做计较,可等四下张望一圈后,又不禁奇道:“这里偏僻至极,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呀?” 陆琰仍是坚持要挪位,徐澈也只得再背上他往林中深处行去,又走过一里地后,他仍不放心,又让徐澈再走了一里地。至此,徐澈也不由暗恼起自己来,心想:“徐澈啊徐澈,你可真是个自寻麻烦的愚人!” 在林中穿了这两里地后,陆琰终于是放心了,便道:“你去吧,但要早去早回。” 徐澈这才将他放下,暗自苦笑道:“我不是救他性命的恩人吗?怎么反倒成了要听他吩咐的下人了?” 陆琰见徐澈动作迟缓,又催促道:“你还不赶快去?” 徐澈颇感无奈,唯有苦笑着摇头走开了,等离陆琰远了,方才放眼四顾,寻觅起所需的药草。 他且走且看,一路上倒也寻到了药方里所需的三株草药,不过最为重要的那一味“鸡血藤”却是久寻不见。 照常说来,这“鸡血藤”在云贵地区最是常见,不至如此难寻,可奇怪的是这一路走来竟然没见到一株。而为了这一味药,徐澈是越走越远,时间也在不知不觉间就耗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眼见实在寻觅不到,也只好就此放弃,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决定重新换一味药代替。然而就在他转身之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瞟见在北边不远处居然长有一大片“鸡血藤”。 有此发现,他顿时就兴奋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嘿嘿,众里寻你千百度,总算是让我给找到了!倒也不枉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当下迈步便往北边奔去。 可到了近前,他却发现原来这里不止长有鸡血藤,还有大片的“重楼”、“川穹”、“白芷”等等十数种药材。 他看着这成片的药材地,不由傻了眼,心想这哪里是什么野生药材哟,分明就是有人在此栽种嘛。 第三百零一章 我行其野(十九) 徐澈寻望过一圈后,并未发现有人的踪迹,知道想要得到此间主人同意再取药已然不能了,转而又想,反正种药就是为了治病救人,自己取一点去也是为了救人,虽说没有经过此间主人的同意就取拿不免有些失礼,但自己旨在救人,想来此间主人知道了也会同意的。 如此自我宽慰过一番后,他伸出手去拽住身旁的一株“鸡血藤”,欲要将其折断。 可就在这时,他忽听一阵急促的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心中一惊,手上立时一松,急忙回转过身子,却只见有一道黑影迅捷袭来,距他已不足一丈远。 也幸得他反应灵敏,当下身随意动,身形猛然往右一偏,堪堪避过了那袭来的黑影。紧随着又传来“噗”的一声响,徐澈也终于看清了那个黑影原来是一根木棍,此时木棍已戳入距他身后一尺远的土中,直没半截,足可见投掷者必然是身负内力之人。 他看着这根来势汹汹的木棍,心头顿时气起,暗想:“我不过是想取点药草救人,何至于下如此重手?”可还不容他再做细想,眼角余光又瞟见几道黑影袭来,其势比之先前那一道还要迅猛数倍不止! 徐澈不敢再分神,扭转身子避让的同时也向着飞棍袭来的方向看去。在避过三根飞棍后,也终得以看清了投掷飞棍的人。那是一个站在两丈开外,着一身白蓝衣裳的驼背老婆子。她此时投掷出的木棍全都是来自于身后背篓里的柴棍,瞧这副模样,显然是刚打柴归来碰巧撞上了,也就顺手把背后的柴棍当做武器向自己发起攻袭。 又避过两根飞棍,徐澈终得以抽空喊了一嗓子:“老婆婆,还请住手,小子有话说!” 可他喊过这一声后,非但没能阻止住驼背老婆子继续投掷柴棍,反倒激得她出手的力道愈发猛烈起来。 徐澈被逼无奈,只得继续左躲右闪,但心头也更觉奇怪,暗道:“就算这片药地是你的,你也不必如此凶狠吧?我这不是还能拿到吗!”口中却道:“还请老婆婆听我解释一句。前面有位病人急等一味药草救命,我也是救人心切才抖胆取药,还望老婆婆体谅啊!” 驼背老婆子依旧置若罔闻,手中的柴棍越掷越快,前未至,后已续,霎时间,无数道漫天飞舞的黑影以强压之势迫近到了徐澈的身前。 徐澈见说理不通,当下也就不再开口,只是暗自寻思道:“看来是遇上不讲理的人物了。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老婆子眼下距我也有些距离,我要想溜走倒也容易。”于是矮下身使了一个地滚,先接近到“鸡血藤”一侧,同时伸手拽断一截揣进怀里,再高喊一声道:“多谢赐药!”旋即便欲溜走。 可他刚跑出去没两步,眼前忽又乍现一道黑影,定睛看清,发现这道黑影并非是柴棍,而是一根碧绿青竹正冲着自己面门打来。 好在这一棍来势不算太快,他一矮身后便即避了过去,可还不等他松口气,竹棍的后续一击便已跟上,而这一次他已不及避开,背上立时就被狠狠打了一棍。 好巧不巧,这一棍正好打到了他背上伤处,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急忙翻过几个地滚,拉开了身位后跳站起身来,急忙寻眼向行凶之人看去。可等他看到持棍之人后,又不禁变得目瞪口呆。 原来此时对他动手的非是别人,赫然就是曾在两日前刚救过他性命的那位紫衫女子。 今日的她面上未蒙面巾,姣好容颜直曝于阳光之下。但见她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一双明眸浅含愠怒,更增别色之艳。 一时之间,徐澈看傻了眼,直到又瞧她挺棍奔来,方才醒过神来,当即叫道:“恩人姑娘,且慢动手,是我啊!” 岂料紫衣女子却充耳不闻,右手的竹棍直取他心口而来,并无一丝容情。 徐澈无计可施,正要应战,但转念又想道:“不行,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岂能跟她动手,这种忘恩负义的举动是万万不可为的。”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开始溜圈避让,等躲过了三棍后,又借空喊道:“恩人姑娘,是我呀!你不记得了吗?你前几日还曾救过我的性命啊!” 就在这时,一旁的驼背老婆子忽然发出了一连串“呜呜,呃呃”的奇怪声音。 紫衣女子听到声响,也立时停下了攻击,转回头去望着驼背老婆子,说道:“我不认识他。” 驼背老婆子又发出几声“嗯嗯,啊啊”的声音。 紫衣女子迅速答道:“我只是正巧路过,也就顺手救了他性命,并非是刻意为之。” 驼背老婆子沉默了片刻,再度发出声响,不过这一次音调却极是低沉。 紫衣女子忽然蹙起了眉头,回头迅速瞟了徐澈一眼,又转了回去,说道:“他的…模样并不凶恶,倒也…倒也不像是个歹人。” 徐澈被她俩的对话给惊呆了,可还不及起念多想,便见紫衣女子忽然回眸盯向自己。他被这道凌厉目光吓得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揣测,但心中却又不自觉地想起王家姐妹花曾说过,这位紫衣女子名叫苏紫叶,她的师父则是一个瞎眼老婆子。 想到此处,他恍然大悟,寻思道:“难怪这老婆子先前不近身攻我,原来是她那盲眼的师父…咦?可她为何要发出那些声响却不说话呢?莫非这是她们师徒之间的暗语?”此念刚起,又自否定道:“不对,若是暗语,又为何只有她自己使用,苏姑娘却不用呢?难道说…她竟是个哑巴?” 趁着徐澈分神揣度的片刻间,苏紫叶又与驼背老婆子交流了数句。 苏紫叶忽然又转面望向了徐澈,问道:“我师父问你叫什么名字?” 徐澈急忙收回神来,冲着驼背老婆子欠了欠身,说道:“回婆婆的话,小子名叫徐澈,乃是云南昆明…” 苏紫叶冷冷打断道:“没问你那么多。” 第三百零二章 我行其野(二十) 徐澈连忙住嘴,不敢再说下去。却只见驼背老婆子面上不悦,又发出了低沉的几声。 苏紫叶面色一沉,说道:“师父不许你再叫她婆婆,她还年轻,可没你想得那么老!” 徐澈看着眼前这个满面沟壑,鬓发花白的驼背老婆子,暗自寻思道:“瞧她这副模样,岁数至少得六旬往上,又如何能说得上‘年轻’二字?” 他心中虽存疑怪,心思却是不笨,当即赔笑道:“那小子便抖胆称您一声前辈了。” 他这句称呼用得很是讨巧,那驼背老婆子当下面色渐缓,又发出几声。 苏紫叶道:“师父问你打哪里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徐澈道:“回前辈的话,小子到此处是为了寻几味药草去帮朋友治伤,并无任何歹意,只是先前采药之时未经得您的同意,实在不该,还望您原谅则个。” 驼背老婆子继续发出怪异声响,苏紫叶又接着翻译道:“你的朋友眼下又在哪里?” 徐澈道:“他正在距此七八里的地方养伤。” 驼背老婆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又急发几声。苏紫叶也同样急声问道:“你朋友受了什么伤?你要如何救他?又要使什么方子?” 面对这番质问,徐澈知道自己必须露手真本事出来了,于是正色道:“他先前与人打斗,不幸挨了一掌,以至周身经脉受损严重。此前我已将一道真气从他的‘膻中穴’注入,暂时护住了他受伤最重的任脉。至于药方嘛,我打算使用一剂名叫‘泣血散’的药,药方中包含有‘鸡血藤’、‘川芎’、‘白术’、‘丹参’…” 还不等徐澈把话说完,忽听得那驼背老婆子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她身形一闪,瞬间就出现在了徐澈的面前,并一把拽住了徐澈胸前衣襟,口中尖锐的怪叫声不断,情绪激动已极。 苏紫叶见状,快步追上前来,欲要去扶驼背老婆子,可她刚一凑到近前,便被驼背老婆子猛起一掌推开。 徐澈正被驼背老婆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呆住了,等回过神后,急忙投眼望向苏紫叶,眼中满露询问之色。 苏紫叶瞪了徐澈一眼,疾声问道:“师父问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个药方?你倒是快说啊!” 徐澈自然不会说出此药方是陆远怀所授,于是胡编乱造道:“我…我是从一本古书上看到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实践…” 驼背老婆子听闻此言,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瞬间便将徐澈拉至几近面对面。她昂起了头,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盲眼死死盯着徐澈,口中又是几句低沉声音发出。 苏紫叶在旁翻译道:“师父让你说真话!” 在她说话的同时,驼背老婆子也在瞬间散发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直压得徐澈快要窒息过去。在一阵心慌气短过后,他的目光也开始躲闪起来,竟再不敢去跟驼背老婆子的那双盲眼对视相望。 驼背老婆子也似乎察觉到了徐澈的气怯,于是起右掌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随即口中又发出了更加沉闷的两声。 苏紫叶紧步上前,寒声道:“你若是再不实言,今日便让你葬生在此!” 徐澈挨了这一记耳光后,整个人瞬间机灵起来,迅速伸手隔开了驼背老婆子的左手,纵身后跃至一丈开外,拱手说道:“恩人姑娘,有些问题我实在不便回答,望请见谅。至于你的救命恩情,容我日后还报,今日便先告辞了!” 他说话的同时脚下也已挪位,待到那一个“了”字出口后,身形瞬间一闪,已往来时的方向急奔而去。 可徐澈刚奔出没两丈远,忽觉身旁凭空闪过了一道黑影,再转眼时,那驼背老婆子已然挡在了他的身前,截住了去路,手中握着的柴棍也不知在何时竟换成了两柄明晃晃的双刺尖刀,此时正扬手横刀于眼前,那锋刃之上的一双盲目中透出了森寒杀意,直盯得徐澈头皮发麻,后背溢汗。 正当两人对峙之时,苏紫叶也赶到了近旁,她手中竹棍一扬,冲徐澈厉声问道:“你说是不说?” 徐澈对自己先前的冒失言词懊悔已极,他虽然弄不清楚造成此番局面的真正原因,但毫无疑问,那个药方的名字是不该轻易说出来的。但眼下驼背老婆子并不再给他懊恼的时间,只见她身形一矮,手中双刺交错向前,对着徐澈的两肋左右开攻。 徐澈初见她出此怪招,不免惊慌失措,脚步也连连后撤避让,可等定睛看清招式后,又不禁惊呼了一声,当下大声叫道:“且慢动手!前辈…前辈可是白凤仪?” 驼背老婆子闻言,身子立时一怔,手中动作也瞬间变形,不过攻势却未停止,一阴刀、一阳刀依旧照着徐澈的双肋招呼而去。 徐澈无奈,只得先接招,他纵跃起身,右足踢出,直取她两手交汇一点。只等招式化解,他又立马抽身回退,同时高呼道:“前辈且听我一言!陆远怀是我的师父!” 鉴于眼下情势危急,徐澈再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在看过驼背老婆子所使的招式后,他对此人身份已有了几分把握,但要得到最终确认,还得是由她本人亲自认下才可作数。 果然,他话音刚落,驼背老婆子立时就呆住了,紧接着便见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紧握的双刺居然也握捏不住掉落到了地上。 这时站在一旁的苏紫叶竟也显露出了茫然呆滞的神色,过了半晌才回过了神,急忙抢上前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驼背老婆子。 看到此幕,徐澈终于肯定眼前这个满面皱皮,眼瞎嘴哑背驼的老婆子便是白凤仪。可看着她的这副模样,徐澈还是有些错愕,禁不住问道:“您…您就是白凤仪吗?” 驼背老婆子忽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眼中两行浊泪也顺着面上皱起的沟壑流了下来。这时陪在她旁侧的苏紫叶忽然厉声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家先生又在哪里?” 第三百零三章 我行其野(二十一) 徐澈忙要凑上前去。苏紫叶却大声喝止道:“不准上前来,你就站在原地别动,只管动嘴出声就行!” 徐澈只好依言退回迈出的脚步,正色道:“还望前辈给我个肯定的答复。” 驼背老婆子忽然抬起头来,重重点了点头,口中连连发出急躁的喊声。 苏紫叶道:“没错!我师父就是白凤仪。你快说我家先生的消息!” 徐澈先不忙说,而是屈膝跪匍到地上,向白凤仪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说道:“请师娘安心,师父他老人家现居于一处幽谷之中,每日吃得好,睡得好,只是心情有些忧郁,时时都在挂念着您和师…师兄。哦,还有师姐。” 苏紫叶啐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呢?怎么又是师兄,又是师姐的?” 徐澈解释道:“师父的公子不就是我的师兄么,你是师娘的弟子,想来入门比我早,自然也该称你一声师姐。” 不等苏紫叶说话,白凤仪一把挣脱了她的搀扶,一步跃到徐澈的身前,随后两手如钳牢牢抓住了他的双臂,口中一通急促吼叫,面上神情极尽喜悦,却又掺杂着些许焦急,更有丝丝局促不安。 苏紫叶走上前来,翻译道:“我师父问你,先生为什么不随你一同前来,他是不想出来吗?还是另有什么别的原因?” 徐澈只觉自己的双臂正被白凤仪钳得发痛转麻,当下哪有心思细说,可又不敢冒然运气相抗,只好故作深沉道:“还请师娘移步一旁稍坐,我有话说。” 白凤仪面上颜色变了变,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缓缓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回到了苏紫叶的身旁。 徐澈轻轻抖了抖发麻的手臂,说道:“师娘明鉴,事有轻重缓急,弟子那位朋友虽得弟子一口真气续命,但若无药物救治,只怕也撑不了多久,可否先让弟子去施了药救他性命,之后再来向师娘回禀种种事由?” 白凤仪的面色猛然一沉,当下左足一挑,地上的一柄短刀便即落到了手中,随后低沉出声。苏紫叶也立时传话道:“师父要你先告知先生的事,然后再去送药。” 徐澈蹙眉急道:“可伤者也多等不得啊!” 白凤仪冷哼了一声。苏紫叶便道:“生死有命,他若是该死,你去或不去都拦不住,可你若是再推三阻四不说,我保管你会死在他的前头!” 徐澈看着眼前这两尊凶神恶煞的大神,又是好气,又是着恼,不由暗自寻思道:“师娘与陆叔叔的性格还真是天差地别,要是陆叔叔在此,必定是以救人为先的。”可这种话他自然不敢说出口,于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说道:“师母您看这样可好,便麻烦师姐替弟子去一趟,只要将药送去给那人服下便可,弟子就留在这里陪您说话。”转面又对苏紫叶说道:“师姐放心,此去路程不远,他在北边的一棵大椿树下,走过去一眼便能见到,这一去一来,至多只需小半个时辰。” 哪知苏紫叶想都不想,断然拒绝道:“不行!我绝对不会离开师父半步!” 徐澈顿感无计可施,可转瞬又想:“师娘的功夫虽好,但碍于眼盲,只要我施展起轻功,想来她一时半会儿也追我不上;至于师姐嘛,那就更追不上我了。嗯,就先强闯过去把药送了,她俩也定会跟我而至,到时让她俩亲眼瞧见了确有其事,我再解释起来也会方便许多。” 他打定了主意后,身随意动,左足沉力一点,飘身侧过了苏紫叶,随后直往北方发足狂奔。 苏紫叶反应稍迟,待回过神来,只见身旁的白凤仪早已提足跟上了,顷刻间便已拉出了四五个身位远。眼见如此,她再不敢愣神,也抬脚急追前面的两人而去。 树林中,三人追逐穿行,徐澈一马当先跑在前头,身后是白凤仪紧追不舍,但见她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又哪像是个盲眼之人所能为之。徐澈回头瞥过一眼,大为惊叹,脚下不敢再留有余力,只顾卯劲狂奔,至此,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平稳保持在了两丈远。而此时落在最后的苏紫叶却是越跑越慢,到了最后她只能依稀看到白凤仪的背影,至于处在最前头的徐澈,则早已看不见了。 一通狂奔之后,终于到了目的地,可看着空空如也的周边,徐澈又不禁傻了眼,此时本该坐在树下盘膝疗伤的陆琰居然不见了,他又环视过周遭一圈,却依旧不见其踪迹,正欲拔腿四下寻找时,白凤仪却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这一回白凤仪却并不着急动手,而是用一双盲眼死死盯着徐澈,同时等待着苏紫叶的到来。 徐澈也自然知道她是在等着苏紫叶这个翻译到来,不过眼下该解释的话语却是不能多等,于是忙道:“他刚才还在这呢!”说话间伸手指了指身旁的大椿树,随即又自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他会不会是遇到歹人被劫走了?” 白凤仪并不出声,面上仍是那副冰冷的表情。徐澈吃了闭门羹,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也只好等着苏紫叶的到来。 好在苏紫叶也并未让他二人多等,此时尴尬的场面被她远远送至的一声断喝给打破了在:“不是说有人等着你救命吗?他人呢?” 徐澈急道:“我也正奇怪呢,他伤势很重,绝不可能自己离开,多半…多半是有人把他给带走了!” 这时白凤仪忽然发声,苏紫叶及时翻译道:“既是如此,那就暂且不用去理会了。你赶快把先生的消息告诉我们。” 徐澈见她俩竟如此漠视旁人性命,心中大为恼怒,顿时脑门一热,脱口说道:“先找人!把人找到了,我自然会说!” 面对徐澈陡然严厉的强烈态度,白凤仪和苏紫叶都不由得愣了愣,但很快白凤仪就淡淡支吾了一声。苏紫叶得了指示,轻轻点头示意,然后转眼望向徐澈,说道:“那就分头找找看。” 第三百零四章 我行其野(二十二) 眼见徐澈的态度陡然严厉起来,白凤仪和苏紫叶都不由得愣了愣,但很快白凤仪就淡淡支吾了一声。苏紫叶得了指示,轻轻点头示意,然后转眼望向徐澈,说道:“那就分头找找看。”言毕,当先走走开了。 徐澈也急忙向四周寻去,白凤仪因为眼盲之故,便站立原地等候。 过了片刻后,忽听苏紫叶喊道:“不用找了,他是自己离开的。” 徐澈此时正寻到东面,听到了喊声后,急忙回转过身寻眼看去,只见苏紫叶正蹲在南边的一块草皮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不停地丈量着什么,于是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他是自己离开的?” 苏紫叶头也不抬地说道:“你过来一看便知。” 徐澈疾步到了她跟前,蹲下身去细看,至此才发现草皮上留有一个新鲜的脚印,而她刚才在丈量的,也必定就是这个脚印的尺寸。 苏紫叶抬眼问道:“你那位朋友身长如何?” 徐澈皱眉想了想,说道:“约莫六尺有余。” 苏紫叶缓缓站起身,说道:“那就没错了,这个脚印便是他离去时留下的。” 徐澈看了看草皮上的脚印,又抬头看向苏紫叶,但见她眼神笃定,当即便想到她定是用陆琰的身高估测出了他的脚掌大小,又据此推测出他离去的事实。又想到她竟有如此细腻心思,徐澈陡起了钦佩之意,正欲认同,可忽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不由皱眉道:“不可能呀!我曾为他诊过脉的,他受伤深浅我最是清楚不过,以他的身体状况,是绝不可能做到独行离去的!” 苏紫叶轻哼了一声,淡淡说道:“你视他为朋友,可他却未必把你当朋友。” 徐澈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紫叶冷笑道:“看来你并没有仔细观察这个脚印啊。”说着用手中的短棍指向草地上的脚印,又道:“此脚印前脚掌与后脚跟的印记是不是都不浮浅?哼,这样一个脚印,又哪里像是一个受了重伤之人所能留下的?” 徐澈又凑眼上前细看那个脚印,只觉确实如她所言,但心里却仍是不能相信,于是又问道:“可我为他诊过脉啊!难道脉象也会有假?” 苏紫叶轻蔑一笑,惋惜道:“你若真是先生的弟子,那可真是辱没师门了。” 听了她这句嘲讽的话,徐澈顿时面红耳赤,当下脖子一横,便要张口回怼过去。可他话刚到嘴边,又强行给咽了回去,暗下急道:“啊哟,我怎么就把易筋改脉这门功夫给忽略了,陆琰若是有心想要瞒我,只要使出了这个手段,又何愁我不会被误导过去!”想通此节,脸上越发臊得慌,只想:“唉,她的话倒也不算错,我还真是有辱没师门之嫌。” 苏紫叶却乐得瞧见徐澈的面色由红入紫,当下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徐澈也被她的这一声笑给拉回了神来,轻声咳嗽想要化解尴尬,但同时又不自觉地暗想道:“他陆琰就这么不信人吗?他是不是一直都在假想着我要害他?嘿,真是可笑至极,还枉我费尽心思去为他寻药,却不料到头来,竟还落得个不被相信的下场!” 这时忽听白凤仪发出了声响,苏紫叶便道:“好了,他不信你,那也自由得他去。你快告诉我们,先生到底在哪里?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徐澈轻舒了口气,心想:“是啊,他既然不信我,我又何必去做了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蠢蛋!罢了,罢了,是生是死,自由得他去便是,我已经问心无愧了!” 心中想得明白了,于是便冲着白凤仪和苏紫叶伸手做请状,说道:“还请师娘和师姐先移步树下,咱们席地树下细说罢。” 她二人自无异意,于是三人到得树下分自坐定。徐澈开始坦坦而言,将自己所知尽数道出,待到说到结束之时,已足足耗用了整整一个时辰。 一旁的白凤仪在听到自己的丈夫死里逃生时便已泣不成声,到得后来泪已流干,就只剩发出“呜呜啊啊”的声响以宣泄心中怨愤与欢愉。 徐澈平素里最是见不得旁人伤心落泪,更何况眼前这个人还是他的师娘,就愈发忍受不了了,当即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师娘,您莫要伤心难过,我这就带您去跟师父相见!” 白凤仪踉跄着站起身来,看向徐澈时,那双浑浊的盲眼中居然透闪出了奇异的光彩,就好似在此刻复见了光明一般。只可惜她眼里的光彩转瞬即逝,整个人又在瞬间瘫坐了下去。 徐澈急忙弯腰要去扶她,一旁的苏紫叶动作却更快,还不等白凤仪屁股着地,她便将其扶住了,又缓缓落坐了下去。 徐澈也跟着蹲下身去,奇道:“您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白凤仪先摇了摇头,突然冲着他惨然一笑,同时口中轻轻支吾了几声。 徐澈不明所以,转面望向苏紫叶,却见她也正满面愁苦之色,当下心中更奇,忙问道:“师姐,师娘的意思是?” 苏紫叶轻轻摇头,叹道:“师父她…她不愿去。” 徐澈失声“啊”了一声,急忙问道:“这是为何?师父是真的很想念师娘啊!” 苏紫叶狠狠瞪了徐澈一眼,说道:“师父的思念之情又岂会弱于先生半分!只是…”可说到此处,又瞬间沉默了。 徐澈心急如焚,追问道:“只是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苏紫叶侧头看了看白凤仪,低声道:“师父…师父她…不愿让先生看到她如今的模样。” 听到这个答案,徐澈的心头顿时一怔,暗道:“是啊!曾听师父说过,师娘可是个美人,可她为何会变成了这副模样?倒是忘了问一问师娘这些年来都经历了些什么事儿!” 苏紫叶再次望向白凤仪,见她轻轻点首后,方才说道:“你应该也很想知道我师父的经历,你且坐定,我说给你听。” 徐澈连忙坐定,说道:“师姐请讲。” 苏紫叶舔了舔唇,说道:“我师父的经历,得从这里说起…” 第三百零五章 望处雨断云收 镜月谷 自打徐澈走后,陆远怀的生活也再度复归于寂寥,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原来的样子。 本来嘛,凭着陆远怀此前二十年的独居经历,想要重新适应独居的生活状态应该不算不难。可奇怪的是,自打徐澈离开以后,他的心里就变得空落落的,只觉得这谷里的一切都乱了套,没人陪他说话,也没人陪他种地,更没人给他洗衣做饭,这种得而复失的巨大落差着实令他躁恼欲狂。有好几次,他都被这种情绪逼到几近发狂的边缘,但他终究还是咬牙忍了下来,又及时配制出了一些安神定气的汤药服下,如此方才肃清了体内的燥热邪气,也得以避过了崩溃病倒之祸。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逐渐从失落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心境也渐复如常。就算偶有触景生情时,他脑海里浮现出的也全都是温馨画面,再不会生出莫名的焦躁情绪去折磨自己。 这一日,他刚从菜地里干完农活回到厨房,收起拄杖倚身靠到门框上,看着眼前的凉锅冷灶,心中又不禁想起了徐澈。若在往常的这个时间点,徐澈必然已在灶台前操持着锅勺,当见到自己跨进厨房,便立马招呼一句:“稍等一下,马上就出锅!” 刚想到此处,他的耳朵里居然就真真切切听到了一个声音,不过这声音却不是在说这一句“马上就出锅”,而是一声颤颤巍巍,不可置信的询问声:“是…是你?” 乍听得人声,陆远怀不禁一怔,觉得这个声音竟是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不真实。他的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几欲跳出了嗓子眼儿,他开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当下强压住激动的心情,急忙转身向声源处望去。 只见远处正有一人从水潭里缓缓走了出来,此人身形瘦削,五官棱角分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正散发着炽热光彩。陆远怀看着眼前这人,顿时变得目瞪口呆,原来来人竟然是林宗汜! 陆远怀觉得有些不真实,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在确认自己并没有看花眼后,方才失声惊呼道:“宗…宗汜?” 他说话同时,已急忙杵杖向潭边奔去,边走边喊道:“宗汜!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等他一瘸一拐跑到潭边时,林宗汜也已走上了岸来,此时浑身上下正湿漉漉滴着水,等看到陆远怀正疾步奔向自己,当下体内真气急转,瞬间流过了四肢百骸,霎时便将全身的衣物尽数烘干。 陆远怀到得近前,对着他上下一通打量,心中欢喜欲狂,半晌后忽将手中的木杖丢到一旁,倾身向前一把将林宗汜抱入怀中,大喊大叫道:“我没看错!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说到此处,竟喜极而泣,再也吐不出任何一个字。 再反观林宗汜,却不似陆远怀那般激动,只是任由他抱住,面上仅露淡淡一笑,等感觉到他激动稍减后,才道:“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陆远怀松开了双臂,往后退了一步,又好好打量了林宗汜几眼,却又不知所言,只顾伸手抹泪。 林宗汜见状,微笑着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后弯腰把木杖捡起交到他手中,说道:“好了,我知道了。” 陆远怀抽噎着拄杖腋下,重重点了点头,但猛又抬起头来,急问道:“你…你怎么会到了这里来?莫非…莫非你也失足坠下了那个深渊?” 林宗汜缓缓摇头,开始转眼环视起四周环境,说道:“我跃下那洞中深渊,本是为寻找一个人的遗骸,却没想到其下竟然有一条暗河,我便顺着暗河游到了这里。没想到刚一出水竟见到了你…”说到此处,忽然转回了目光望向陆远怀,感叹道:“这里的环境倒也不错,只是你一个人在此生活不免寂寞了些。” 陆远怀神色暗淡了下去,又问道:“你可是为了寻找徐澈而下的深渊?” 林宗汜一听到“徐澈”二字,双眸骤亮,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往前跨了一步,几乎就要贴到了陆远怀的身上,然后急声问道:“不错,我确是为此而来,他现在何处?” 陆远怀不忙回答,反倒佩服起林宗汜的胆量来。遥想起当年自己坠落深渊的恐怖经历,就算时至今日仍是记忆犹新。自那深渊坠落的人,会感觉厉风呼啸直灌入耳,如闻鬼哭狼嚎一般;眼前黑暗一片不可视物,令人胆寒身颤。但最让人感到恐惧的,却还是不可预知的下一刻,或许马上就会触地摔死,也或许会继续向下坠去,更有可能遭遇不可名状的其它险情,总之其中过程,实在令人饱受痛苦与煎熬。 他想到此处,心中暗忖道:“林宗汜竟甘愿犯险到此,居然只是为了徐澈…” 忽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你可是想要亲眼看一看,他会不会是你的孩子?” 林宗汜眼中光彩更盛,问道:“你觉得如何?他…他像我吗?” 陆远怀低头想了片刻,直至林宗汜快要等不及时才抬起头来,说道:“他的模样与武学天赋的确和你很像,可…可他不可能会是你的孩子。” 林宗汜目光一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远怀看着此刻面若寒霜怒视自己的林宗汜,叹道:“没错,就是气质,他骨子里的气质与你大相径庭,没有你的半点影子。所谓父子,得有形有影才可称之为父子,他虽有形却无骨,所以我才敢如此断言。” 听过这番解释,林宗汜顿如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的气势瞬间萎靡下去,一连往后退了数步。 陆远怀抢上前去,欲要伸手扶他,却又被他侧身躲过,当下只得劝道:“等你见到了他,自然就知道了。” 林宗汜猛然抬头,冷冷问道:“你让他去了什么地方?” 陆远怀被林宗汜的凌厉眼神吓了一跳,忙道:“我…我让他去帮我探听消息…”这时猛又想到一事,急忙问道:“对了,我先问你几件大事,你可知我妻儿的消息?我夫妻二人蒙受的冤屈可有平反…” 第三百零六章 望处云断雨收(二) 林宗汜不等他说完,厉声打断道:“眼下除了徐澈,其它的事我一概不想谈!” 陆远怀彻底呆住了,他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居然会以如此态度对待自己,难道他就不欢喜与自己的再度相逢? 林宗汜却似乎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又问道:“你是不是让他去找你的妻儿了?” 陆远怀此时已然心不在焉,耳中听音,就信口答道:“是啊,我让他去寻我的妻儿了。” 林宗汜又看了陆远怀两眼,目光最终落到了他的那条瘸腿之上,然后神色古怪的犹豫了片刻,方才轻叹了口气,淡淡说道:“你…你多保重吧!”言毕转身欲走。 陆远怀吃惊更盛,又觉莫名其妙,急忙出声将他喊住,随后杵杖疾步追上前去,拦到了他的面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林宗汜看着眼前这张神色凝重的脸,又闭目长长叹息了一声,面上的颜色几经变换,最终才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你妻子是死是活,甚至在今日之前,我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闻听此言,陆远怀失口“啊”了一声,他万没想到林宗汜此刻的态度竟会如此淡漠,当下忍不住颤声问道:“你…你是不是已经不把我当做好兄弟了?” 林宗汜猛然睁眼,目光在陆远怀的身上来回扫视,忽然又笑了起来,那笑声由小渐大,许久不歇。可他虽是在笑,陆远怀却没有从他的笑声里听出半分欢愉,反倒是从中感受到了浓浓的凄厉与悲怆之情。到得后来,林宗汜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了一声,直把陆远怀吓得后退出数步。 陆远怀看着几近失控的林宗汜,只道是自己适才言语不当,语气欠佳,以至触怒了他,当下急忙致歉道:“对…对不住了!我不该跟你说那样的话,是我多心了…” 林宗汜却突然厉声大喝道:“你没有多心,也说得不错!我自丧妻失子以后就再没有朋友,更没有兄弟,有的就只是数不清,杀不尽的仇人!” 陆远怀被他这一声吼吓得呆住了,半晌后才想起追问道:“你…你在说什么呢?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宗汜欺身上前,冷笑道:“你还不懂吗?你之所以落得今日的下场,全都是因为报应所致!是我给你的报应!” 言毕,他仰面望天,悲鸣长啸一声,直惊起林中飞鸟无数,震出潭中水波荡漾,惨笑回声更是不绝于耳,久久不散。 陆远怀被林宗汜的这番话震得几乎站立不住,连退两步后才勉强杵杖站稳,但此时他的心中已是大震难平,口中不自觉地结结巴巴说道:“我…我真的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但他话刚出口,整个人便清醒了不少,同时又在心里飞快地揣测着林宗汜这番话的含义,思忖过片刻后,又暗道:“难道我所遭受的这一切不幸,竟都是他当年设下阴谋诡计吗?”摇了摇头,又想:“不!绝对不可能的,他没有道理这样对我…” 可刚想到此处,心中忽又闪现一念:“肯定是我刚才的疑心触怒了他,所以他才对我板脸说胡话,想以此来报复我!”如此一想,当下咧嘴干笑了两声,说道:“好了,先前是我态度不好,你就莫要与我置气了!” 林宗汜却置若罔闻,自顾自摇头说道:“我本有心饶你性命,你又为何要苦苦相逼于我?”说着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似乎在做着某种痛苦的决定。 陆远怀的笑容就此僵在了脸上,片刻后才吃惊地问道:“你…你要杀我?这是为什么?” 林宗汜神情呆滞,讷讷地说道:“当年皇帝的妃子是我差人使了手段害死的,并且把罪责嫁祸到了你的头上,之后我又假借陆炳之手,将你们夫妻遣送至偏远的西南方。只可恨那三个废物办事不利索,回报我时只说你夫妻二人已死伤殆尽,我也就没再详加确认,却没想到你居然还是活了下来,虽然瘸了条腿,可你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啊!” 这番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起,陆远怀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气息瞬间难续,眼前瞬间漆黑一片,整个人险些晕厥过去,好不容易踉跄着杵杖稳住了身子,追问道:“你…你…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竟让你湮灭了人性,要如此害我全家!” 他强忍着怒气说完了这一句话,气息稍稍平顺,眼前也能重新视物了,等到再看清眼前的林宗汜后,他一步跨前,猛然伸出手去拽住了林宗汜胸前衣襟,厉声喝问道:“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究竟是哪里对你不起了?!” 林宗汜伸手打掉了胸前手掌,寒声道:“你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连说了数个“为什么”后,突然惨然一笑,接着失声吼叫道:“若不是因为你们这群混蛋无能,我又怎会落到妻离子散的境地?” 陆远怀横眉怒目看着林宗汜,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中都流露出了熊熊怒意,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对方。此时的陆远怀心中即怒且悲,他幽居深谷的这些日子里,没有一天不在猜想着当年那三个杀手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前来刺杀,可无论他想出多么荒诞、多么匪夷所思的结论,都不曾怀疑过林宗汜分毫。毕竟他没有理由去怀疑一个曾经与自己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可如今事实就在眼前,从前的生死兄弟已经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眼前的生死仇人。面对这样的陡然翻转,陆远怀实在难以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霎时间,他悲从心起,怒由胆生,想要厉声怒目去质问,更想要卷袖动手以命相博,然而他终究没有动手,所有的情绪在顷刻间都化作了一声悲叹,以及一句寒心的质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林宗汜冷笑连连,半晌后才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制出‘返身香’这样的毒药来?又为何要让旁人偷学了去?你可知若是没有这剂毒药,或许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第三百零七章 望处云断雨收(三) 陆远怀也同样回以大吼:“真是笑话!那你告诉我,持刀剑杀人者,是罪在刀剑,还是罪在持刀剑的人?当年那倭人本就穷尽了心思要害你全家,所以有没有‘返身香’都不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心思和举动!” 他说到此处,声音陡然转寒,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道:“可我曾经的好兄弟,却把这一切都怪罪到了我的头上,你可知道我此刻的心已在滴血!” 林宗汜却只是静静看着,不声不响,不置可否,过了片刻后忽然大笑了起来,而在笑过几声后,又仰面长啸了一声。 这一声长啸比之前一声更尖更厉,刺破幽谷空寂的同时,竟也刺破了许多飞鸟的胆,无数的飞鸟扑腾着翅膀掉落到了地上,此后就再也飞腾不起,挣扎过片刻后终是没了动静。 这两声悲鸣长啸早已积压在林宗汜的心底许多年。当年他初见自己妻儿的尸身时,整个人的精神意志在顷刻之间就崩塌破碎了,可他硬是凭着一身强横的真气撑持不倒,没有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丝毫脆弱。后来棺椁入土,他也强迫自己不过多显露颜色,并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依旧保持着那副风雨不侵的模样,只有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才去独自疗伤,慢慢愈合心里的所有伤口。 可这种自闭的疗伤方法既没能让他心理的创伤得到愈合,也没能使他悲怆的心境得到改变,反倒是把他本就带有偏执的性格无限放大,整个人渐渐变得冷酷悍戾,那仅余不多的慈闵之心也随之时间的推移而消散殆尽,开始变得冰冷残忍,整个人一步步陷入了仇怨的死胡同,再也没能走出来。 都是因为你们的无能,才导致我家破人亡!我所承受过的所有痛苦,你们也都要一一承受,谁也躲不了,谁也免不掉!这是林宗汜在无数个深夜里,咬牙切齿说过无数遍的话,也是他此后人生里的行为导引。 自此之后,他的一切行为就都被那颗已然病态扭曲的内心所操控,逐步走上了一条残忍且血腥的报复道路。但他报复的对象却并非是倭寇浪人,而是当年参加过南湖之役的所有人。 拉开他报复序幕的起手第一章,便是利用陆炳嫉恶如仇的秉性利索解决了“洞庭五侠”。 当年他曾让冯三寄出书信一封,但内里却是一封两信。其中写明向皇帝敬献《素经》的一信,是由冯三亲呈给陆炳;而另一张信笺的送递,冯三则使了个手段。他把这张记载着“洞庭五侠”罪行的信笺悄悄放到了陆炳的书桌上,并在空白处署名“陈家庄幸存者”。 陆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收罗消息的手段可谓是五花八门,等见到了书桌上放着的信笺后并不惊奇,只道是锦衣卫里的消息暗桩递送上来的消息,当下便打开看了。等他看完这封记录着“洞庭五侠”血淋淋发迹史的信后,顿时勃然大怒。 陆炳虽为官身,但对江湖武林亦怀侠义之心,当年的这桩惊天动地的惨案他也是知道的,眼下既有如此线索,他又岂会坐视不理,当即便起誓要亲手将这五个丧心病狂的败类除去。 于是他先启折奏禀了皇帝献书之事,随后也不等皇帝降下谕旨,便亲率着随从起程奔赴林府,心想只等取了《素经》之后,立马改道湖南去寻那五个败类。 等他走到半路时,皇帝的加急文书也追了上来,内容只是两项,一是取书回禀;二是缉拿陆远怀夫妇回京受审。理由则是他夫妇二人用毒谋害了淑妃性命。 陆炳看过谕旨后,大吃一惊,他从前曾受过陆远怀夫妇的恩惠,也素知他们夫妇俩的医术高明,心中猜想这其中必有误会。可这种事一时半会儿也不易调查清楚,只能等自己回京后慢慢去详查,当下便想还是先保住了他二人性命再说,于是也才有了当年林府劝别的一幕。 其实林宗汜在行谋害陆远怀夫妇之举前也曾犹豫过,毕竟陆远怀夫妇与他的交情实在匪浅,若真要对他俩狠下杀手,也总不免有些于心不忍。但彼时他的心态已扭曲变态,只要一想起陆远怀配制出的那剂毒药“返身香”,就马上会联系到自己妻儿的亡故,他的心也就此慢慢冷了下来。终于,怨恨与报复还是吞灭了良知和情义,他的计划也就此开始了。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在陷害陆远怀这件事上他虽不没讲交情,陆远怀却讲了交情。这借刀杀人的事终究是没能做成。 可这些事陆远怀又怎会知道,此时的他却已无暇多做思考,只顾疾声喝问道:“你说话啊!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看着眼前怒发冲冠的陆远怀,林宗汜的内心渐渐冷静了下来,并并出了一个问题:“可当年抗倭时持刀剑的又岂止我一个人?为何到头来丧妻亡子的却只有我一个?” 陆远怀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个荒诞的理由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他整个人已几近失控边缘,当下大声吼叫道:“难道这就是你要毁掉我一切的理由吗?” 林宗汜冷冷道:“莫要怪我心狠,只能怨你们自己无能,若是当年你们能保得我妻儿平安,又何至落到今日境地?” 陆远怀顿时无言以对,此刻他的脑中已然混乱一片,他很努力去思考着林宗汜的言行举止,想要借以弄清楚林宗汜最深层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样的。可眼前这个冷血无情的林宗汜又哪里还有从前的半点影子,他很想弄清楚林宗汜为什么会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但已然变态的心理又岂能用常理去揣度,他越是费尽心力去揣测,越觉心中混乱一片,到得最后也只得颓然放弃了。 片刻后,他又惨然一笑,问道:“说说看吧,你眼下想如何对付我这个漏网之鱼?” 林宗汜缓缓垂下了头去,似是在思考,又似是在抉择,过了好半晌后才抬头说道:“我从前很想要你死,但眼下我又不想让你死了。” 第三百零八章 望处云断雨收(四) 陆远怀冷冷问道:“怎么?想要对我大发善心?” 林宗汜垂眼看向陆远怀的瘸腿,叹道:“无关善心,只因为你欠我的就快要还清了。” 陆远怀想哭又想笑,心头一阵怅然,转身面向水潭,涩声说道:“没错啊,你也把我变得像你一样了,都是孑然一身,都是孤苦伶仃…” 林宗汜忽然打断道:“不,我们不一样,至少你还有个孩子。” “什么?!”陆远怀那本已晦暗的双眼瞬间骤现光彩,疾声问道,“我…我的孩子…他没死?” 林宗汜狡黠一笑,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陆远怀抢步上前,伸手去抓住了林宗汜的双臂,颤声问道:“他…他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 林宗汜任凭他抓住双臂,也不反抗,仍是笑着说道:“他很好,有头有面,是方大人物。” 陆远怀将信将疑,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两手的手心不住溢汗,连忙追问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快说啊!” 林宗汜举手隔开了陆远怀的双手,说道:“他可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已坐到了锦衣卫镇抚使的高位上,说来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没给你丢了脸面。” 听到这个消息,陆远怀瞬间站立不稳,重重跌坐到了地上,但稍一思索,还是信了林宗汜的话,毕竟到了眼下境地,他也不必来哄骗自己。 想通此节,他心中既喜且惊,喜的是自己的孩子居然活了下来长大成人,也总算陆家香火未灭,后续有人;惊的则是这个苦命的孩子居然入了锦衣卫的队伍。毕竟在他的眼里,锦衣卫做的差事向来都不是良人可为,因此他也素来不喜锦衣卫。可造化弄人,到头来自己的孩子居然成了锦衣卫的高官,实在出人意外。 可还不等他缓过劲来,又听林宗汜续道:“哦,差点忘了告诉你。你的孩子名叫陆琰,还拜了陆炳做义父,说来他俩也算是父子情深,否则陆琰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得以坐到了镇抚使的位置上。” 陆远怀在听说自己的儿子竟然拜了陆炳做义父后,心中倒是升起了一丝庆幸,毕竟陆炳的为人还算得上是正派,也是他在锦衣卫里少数几个能瞧得上眼的人物,若自己儿子真能跟随在他旁侧,倒也能让人稍稍安心。 可这时又听林宗汜说道:“只可惜呀,陆炳并不知道陆琰就是你的孩子。唔,事实上,陆琰也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个孤儿,若非是被陆炳收养了他,他只怕早已死上千百回了,所以他向来视陆炳为亲生父亲一般…”说到此处,会心一笑,又续道:“也正因他俩的这份关系,陆炳才放心将所有见不人的事全都交由陆琰去一手包办…” 陆远怀猛然跳站起身来,厉声质问道:“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你究竟让他去做了什么事?” 林宗汜摇头道:“不,不。他是堂堂锦衣卫镇抚使,身份何等尊崇,又岂是我一介布衣草民所能驱使得了?更何况这普天之下能让他言听计从的人物,也仅有陆炳一人而已!” 陆远怀怒不可遏,抬起右手欲要去抓林宗汜胸前衣襟。但林宗汜眼疾脚快,往后轻退一步避让开了,继续说道:“锦衣卫的手段想来你也听闻过,其中自然少不得要有一些残忍的缺德手段。说来也怪,你那宝贝儿子对于这些手段极为痴迷,几乎快要到了疯狂的地步,而他也实在太有天赋,各式拷问手段自他手里花样迭新,就算是老一辈的同行在旁观看,都不免要倒吸上几口凉气,无不自愧不如。” 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住,慢慢倾身靠近陆远怀,又道:“听说他生平有一项最为得意的绝技,名叫‘断水截流’。此一招实在是血腥残忍得紧,乃是使用利刃尖刀将活人的喉骨生生摘下,意为断心脑之连,绝灭气血之系,即‘断水截流’是也。当然,更绝的还不止于此,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却是他那个热衷收藏喉骨的癖好,并且他收藏的喉骨还必须是由他亲手摘下。我曾听有几个知情人说起过,说他收藏的喉骨已积满了整整两大个箱子。嘿嘿,如此数量,至少也得杀足了千百个人才有可能够数吧!” 听到此处,陆远怀突然悲吼一声,紧接着又剧烈咳嗽起来。顷刻间,他的面色骤然发白,旋即又转作潮红,最后竟听得他“哇”的一声,口中猛喷出一大口鲜血。 一旁的林宗汜却只是冷眼旁观,面上毫无情绪波动,瞧他这副架势,只怕陆远怀此刻气绝当场,也不能激起他心中丝毫波澜。 陆远怀大口喘吸了片刻后,内心稍得平定,当下举袖擦了擦嘴边血迹,颤声问道:“你费尽心思布局如此,究竟图的是什么啊?” 林宗汜道:“你自诩平生救人第一,可你的亲生儿子却是杀人第一,我助你们父子二人分占了两榜第一,岂不是趣事一桩?嘿嘿,要是让世人知道了那位受尽他们爱戴的陆神医竟生有一个嗜杀成性,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儿子,那你说自此往后,世人又该如何看你?” 看着林宗汜面脸狞笑,陆远怀也终于明白了他口中的“还清”二字究竟为何意。 林宗汜也饶有兴致地看着陆远怀,想要瞧一瞧他究竟会如何反应。可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他所期待看到的那个表情,只见此刻的陆远怀并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怒情绪,反倒摇头苦笑,那笑声中似有无奈,又似有惋惜,片刻后才叹息道:“如何看?呵,都随得他们去罢,我一点都不在乎。” 眼见陆远怀的态度竟如此淡漠,林宗汜不由愣了愣,面上也第一次现出了震惊神色。很显然,陆远怀此时的反应并不是他想要见到的。在他的记忆里,陆远怀是一个极其爱惜声誉的人,所以对于他这样的惜名之人,可谓是命可丢,声名不可毁,必要之时,就算是殒命保节也是在所不惜。 第三百零九章 望处云断雨收(五) 所以在此时看着陆远怀那不屑一顾的神情,林宗汜顿时就怒了。当年他花费重金买凶截杀陆远怀全家,但白凤仪的剽悍强横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以至截杀之事办的实在不利落干净,前有陆远怀坠足失踪不见,后有白凤仪重伤之下抱儿跳河,虽然最后杀手三兄弟在河岸边寻到了襁褓中的陆琰,可陆远怀夫妇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之后,林宗汜越想越觉恼火,也牵连着把杀手三兄弟一同恼了,于是他出手把三人挨个结果了,其目的既有泄愤平恼的原因,也有保密封口的需要。 “既然不能亲手结果了你的性命,那就让你的亲生儿子去亲手毁了你的一世声名吧!”这是林宗汜对当时还尚不知事的陆琰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因为林宗汜接着便将他送到了一户农家当寄养子。 当然,这户农家自然也是被林宗汜精心安排过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陆琰按照他计划的方向去成长和发展。等到陆琰长至六岁时,林宗汜便每天半夜前往农家,然后趁着陆琰睡熟之际,用自身真气助陆琰打通任脉二脉,此后经过了三个月的坚持不懈,终得以成功了。 往后平静度过了一年,待到来年春发,林宗汜又开始将一剂能让人性格大变的奇药掺在饭食中投喂给陆琰,如此过得半年,原本爱笑爱闹的陆琰就逐渐变得阴郁起来,也慢慢丧失了爱心与慈悯。 这期间林宗汜为验证药效如何,便让农夫抓了许多可爱的小动物来供陆琰玩耍。若是换在从前,陆琰一旦见到这些小猫小狗,那就拔不开腿了,非得挨个亲昵一番,可今番再见,就再没了亲昵宠爱,凡是经过他手里的小动物,无不被折磨至体无完肤而死。 当见到有此成效后,林宗汜便知前序准备已经成功,下一阶段的计划已可以提上日程了。 等到了陆琰十二岁那年,在一天夜里,他正自睡得朦朦胧胧间,耳中忽然听到了一阵喊杀之声,紧接着又响起无数个惊恐的哭泣声。 初时他还尚不以为然,毕竟在近一年多来,他每天晚上都会做着相同类型的血腥噩梦,而随着梦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他也就慢慢习惯了,到得后来,偶有一夜无梦,他竟会失眠至天明。 但这一夜的情况却又与往常大有不同,因为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股强烈到近乎刺鼻的血腥味道竟令他兴奋得跳下了床来,紧接着又自心底升起了一股渴望品尝鲜血的奇怪冲动,至此,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窗外是一片明亮的火光,有无数道人影正从窗外急速掠过,其中有高的身影,也有矮的身影,更有手持刀斧兵刃的身影,看到此幕后,陆琰终才惊醒过来。 他跳下床来,疾步跑到窗前,踮起脚尖伸指戳破了窗户纸,凑眼往外瞧去。只见外面早已是火海一片,眼下正有几道熟悉的身影哭着喊着向村口奔去,他定睛一看,认出了正在疾奔逃命的这几人是自己相识的村民,可还不等他们跑出多远,忽有两道光影闪过,转瞬间便有两个持刀大汉现身拦在路前,然后不由分说,举刀便往这几个村民身上砍去,随着几声惨嚎过后,地上又多添了几具横卧尸身。 然而亲眼见证了这血腥一幕的陆琰却并未感到丝毫的惊慌与恐惧,反倒是激动得难以自抑,当下光着脚就冲出了卧房,欲要拉门出去身临现场感受一番。但他的这个大胆举动却被从另外一个房间里冲出的继父给及时制止住了,随后继父将他带回卧房塞入立柜中,然后隔着柜门告诉他今夜的一切都是强匪所为,这伙贼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只要他悄悄躲在柜子里不出声音就能平安避过。 彼时的陆琰虽不惧强匪杀人,但却对继父极为敬畏,于是依言躲在柜中不出声响。可没过多久,他忽然听到自家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大哥,你快来看,这家还没开过封!” 紧接着又是一个沙哑声音应道:“哦?差点丢了漏,还不快拆门进去!” 话音落下,便听得一阵砸门声响起,不过三五下后,家中的木门便被砸开了。 这时陆琰便听到继父“扑通”跪地的声音,紧接着就听他哀求道:“两位大王且慢动手,这是家里仅有的积蓄,还请笑纳。” 只听那沙哑声音冷哼了一声,说道:“才有这么一点儿?你当我们是叫花子吗?” 尖细声音也从旁帮腔道:“就是!单凭着你家这扇朱红漆门就不可能会是穷苦人家,怎么可能只有这点银子?难道说你是打算要钱不要命了?” 陆琰的继父忙道:“小人怎敢怠慢了二位大王,可小人家中也有妻儿需要养活啊!还望大王们高抬贵手,放小人一码,日后必定感恩戴德…”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沙哑声音断喝道:“他娘的!你们要死要活跟老子有何相干?识相的快把金银钱帛全都给老子交出来,否则老子手起刀落,保管让你全家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陆琰继父显然受惊不小,当即颤声哀求道:“我给,我给,只求大王们别伤害我的家人。” 随后,陆琰又听到了继父踉跄的脚步声响起,显然是到里屋取钱去了。这时又听得尖细声音说道:“大哥,我瞧此人心眼忒多,咱们不如跟将进去瞧一瞧,也免得受了他的蒙骗。” 沙哑声音立即应道:“不错,不错。他要是再敢耍花样,老子就一刀劈了他!” 在听到这段骇人的对话后,陆琰再也隐忍不住,只等听到了两个强匪的挪步声后,便即轻轻推开柜门走了出来,然后悄步轻声走出卧房,可他刚一走出门来,便见眼前赫然站着一个身高六尺的持刀大汉。 两人四目相视之下,均把对方吓了一跳。 那大汉当先喝骂道:“他娘的!小杂种,可是把老子吓了一跳,你鬼鬼祟祟躲在哪里了?是不是去藏了什么宝贝?” 第三百一十章 望处云断雨收(六) 陆琰听他声音尖细,顿时就分辨了出来,又见他此时凶神恶煞,满面狰狞,心中也不免生出了一丝惧意,但仅过了数个弹指,就自镇定了下来,当即点了点头,说道:“里面柜子里有东西。” 那大汉顿时喜上眉梢,连忙挥了挥手中的长刀,喝道:“小杂种,快带我去!若是真有好东西,你要挨的这一刀老子就给你免了!” 陆琰面无表情,转身进了屋去,那大汉也急忙跟了上去。两人进到屋里后,陆琰抬手指向虚掩着门的立柜说道:“柜里有暗格,你去吧。” 大汉正欲上前,却忽又眉头一紧,然后举刀指向陆琰,吩咐道:“你进去拿出来给我。” 面对停在眼前的钢刀,陆琰依旧淡定如常,说道:“暗格在柜顶,我拿不着。” 大汉奇道:“那你刚才又是怎么把东西放上去的?” 陆琰道:“我没放,只是来看了一眼。” 大汉顿时愣住了,但旋即又想道:“谅他一个小屁娃娃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我便进去瞧一瞧,若是被骗,我再出来一刀宰了他!” 如此一想,当下又狠狠瞪了陆琰一眼,随后用刀尖慢慢挑开了柜门,先探眼向里望了望,可屋里未亮烛火,仅凭着窗口投来的光线又无法看清柜中景象,于是他便拎着刀钻进了立柜。 说时迟,那时快。陆琰但见他钻入柜中,当下跨前一步,伸出双手立马将柜门关上了,之后上闩挂锁一气呵成。被锁柜中的大汉至此方知上当了,当即破口大骂道:“日贼娘的,小杂种,快放老子出来!否则待会儿老子破门出来时必定将你剁碎了喂狗!” 然而面对威言恫吓,陆琰并不为所动,他反而转身紧步跑到床头前,伸手将藏于枕头下的一把叶刃匕首拿了出来。这把匕首是他到村头王铁匠家里做客时顺手偷来的,之后就一直藏于枕下,只有到了夜晚睡前才拿出来把玩一阵。不过陆琰此番将它取出,自然不会是为了把玩,而是要用它去杀人,杀了立柜里的那个强匪! 虽说陆琰也曾在梦中杀人无数,但那终究是在梦境里,眼下要真正动起手来,又不免有些心虚胆颤。不过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他的冷酷决绝最终还是战胜了心虚气短,他再不犹豫,快步来到立柜前,又大致估摸出那大汉胸口的位置后,举起匕首猛戳了下去。他这一出手,立马收到效果,本来尚在柜中骂骂咧咧的大汉立时哀嚎起来,显然是被匕首戳中了。 一击得手的陆琰心中大喜,当下再接再厉,又顺着柜里声音发出的位置连连戳去。也幸得这把匕首锋利刃硬,且兼他体内两脉已通,是以每次戳去都能直没入柄。如此戳过七八次后,柜内渐渐就没了声响,那大汉已被戳中了多处要害,命不久矣。 正当陆琰要开柜查看时,忽又听得继父在房里发出了一声惨叫,紧接着又响起继母的阵阵惨嚎。他也再顾不得打开门柜检查,急急忙忙冲出了房间,欲要奔向继父房间。可他刚出了房门,来到堂屋里,只见那沙哑声音的大汉也正从继父房中迈步走出。 大汉乍见竟有个小孩子站在自己身前,不禁吓了一跳了,旋即又向四周扫视一眼,寻找起同伴踪影。先前他曾暗打手势让同伴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跟进了屋里去,待到钱帛尽数得手以后,再行了杀人灭口之举。期间屋外人声嘈杂鼎沸,加之他又只顾着翻箱倒柜,竟没听能到另一屋里发出的声响,可眼下忽见陆琰,却不见同伴,他心中顿起了不妙之感,当即寒声喝问道:“小孩儿,你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先前在这里的那个人呢?” 陆琰一脸茫然无措,过了片刻才抬手指了指大门外,木讷地说道:“他出去了。”但对于前两个问题却并不回答。 果然,这句不头不脑的回答顿令大汉疑心大作,他鼓起了一双牛眼,用恶狠狠的目光在陆琰的身上来回扫过几遍。突然,他长刀一挥,锋利刀刃瞬间就停架在了陆琰的肩上,但既不进也不退,纯粹是为了营造出压迫气氛。两人就以此姿势静默了片刻,直到大汉觉得恐吓的目的已经达到后,突然出声问道:“你想活命吗?” 陆琰点了点头,大汉冷冷一笑,寒声道:“那你就老实告诉我,他到底去了哪里?”言毕,目光如剑,冷冷盯向陆琰,就像是要从他的眼中得知答案一般。 陆琰却不为所动,目光平静如水,仍是伸手指向门外,依旧木讷地说道:“他出去了。” 大汉心头一凛,只觉眼前这个小孩子大不寻常,心想这世上哪会有这么处变不惊的小孩子,他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刚才进屋时没有见到他呢?想到此处,心头又忽闪一念,暗自惊呼道:“莫非他不是人?”但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转瞬即逝,他接着又想:“他娘的,老子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恶人,便是阎王亲来也要惧我三分,这无名小鬼又算得上是什么东西!” 如此一想,他的胆子也立时壮了起来,当即飞起一脚将陆琰踢到一旁,然后径直往陆琰身后的卧房走去。 陆琰被他这一脚踢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撞,过了好半天才渐渐缓过劲来。而这时大汉也瞧出屋中立柜里有蹊跷,当即便猜到自己的同伴定然已惨死在柜中,于是他大吼一声冲出屋来,长刀直指陆琰,大吼道:“小杂种!是你害了我兄弟?” 面对眼前凶神恶煞的大汉,陆琰丝毫无惧,踉跄着站起身来,说道:“就只许你们杀我们,却不许我杀你们吗?” 对于这样一个怪异的回答,那大汉一时无言以对,可还不等他说话,忽听得屋外传来了一声喝彩:“说的好!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颇有几分骨气。嗯,难得,难得啊!” 第三百一十一章 望处云断雨收(七) 大汉闻言,大惊失色,急忙扭头朝门外看去,却只见门外正有一道影子渐渐靠近,待来得近了些,借着屋外火光骤亮之际,终得以看清了来人的衣着容貌。但这一看清,却吓得他连连后退,面上也骤起惊恐表情,口中结结巴巴说道:“你…你是…陆炳!” 此时火光骤然暗了下去,来人又陷入了阴影之中,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问道:“哦?我就这么好辨认吗?” 这一句话虽是疑问,可入了大汉的耳里,却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他瞬间跌坐到了地上,但旋即又匆忙爬站起来往后退去,最后直至后背靠到了墙壁,才算是稳住了身形,然后颤声问道:“你…你要抓我进诏狱?” 陆炳走进门来,摇头笑道:“不,不。你还不配进去。” 要是换在往常平日,大汉听了这样轻蔑的话语,非是要亲手杀了说话之人才肯罢休,可今日却不如往常,他竟感到了一丝庆幸,毕竟似诏狱那样的人间地狱,还是够不上资格进去的好。他长长舒了口气,静静等待着陆炳紧接下来的话。 但陆炳似乎对他并不太感兴趣,反倒是走到了陆琰的身旁,蹲下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陆琰也瞧出了眼前这人非同凡响,当下老实回答道:“我叫陆琰,已经十二岁了。” 陆炳笑道:“哦,这么说来,你我倒还是算是家门同宗。”说完抬眼扫视了四周一圈,又问道:“家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吗?” 陆琰转眼望向身后的大汉,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森然杀意,当下咬牙切齿说道:“他杀死了我的继父继母,家里再没别人了。” 陆炳奇道:“继父?继母?那你的亲生父母呢?” 陆琰摇头道:“我不知道。” 陆炳点了点头,又转而问道:“那你想亲手报仇吗?” 陆琰的面上顿时闪过了决绝之色,斩钉截铁道:“想!而且我在刚才已经杀死了一个,如果再能杀了他,那我继父继母的仇就算亲手得报了!” 陆炳听他说起已经手刃了一人,心中大吃一惊。他本是为追寻一个案犯才途经此地,可刚一落脚村里就遇上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此时的村庄已处于一片焦火之中,火场里声声惨嚎不绝于耳,地上遍布着死尸残骸,实在是一片人间地狱。 眼看着面前的惨景,陆炳又岂会坐视不理,当下强压住胸中的滔天怒火,一路寻踪追迹,找到了陆琰家里。适才他刚一靠近,也正好听到了陆琰用稚嫩声音说出的那一句:“就只许你们杀我们,却不许我杀你们吗?” 这一句话给了陆炳极大的震撼,他生平还从未遇见过这么有胆色的小孩儿,当下便想亲眼瞧一瞧这个小孩儿是个什么模样。等进了屋来,发现这小孩子果然不凡,此刻又听他说起先前已杀死了一个歹人,震惊之余却又不觉得他在说谎,只是心中不免好奇他一个小小孩童,又是使了什么样的手段能将穷凶极恶的壮汉杀死,于是问道:“你是怎么杀死那个歹人的?尸体又在哪里?” 陆琰指了指屋里的立柜,说道:“我骗他说柜里有钱,然后他就钻了进去,我顺势把柜门关上,然后就用这把尖刀戳进柜里将他杀死。”说着伸手摸到后腰掀起了短衫,将插在束带上的匕首拿了出来递到陆炳的面前。 借着火光,陆炳瞧见了匕首上还尚存血迹,转眼又望向立柜,只见柜门下正有液体流出,虽然辨不出颜色,但不用多想便知这些液体定是血液无疑了。 这时只听那大汉大吼道:“小杂种,老子杀了你!”说着举刀便欲向陆琰砍去,可他刚迈出一步,又被陆炳的一声冷哼喝住了,再不敢往前一步。 陆琰却并不在乎大汉的举动,忽然转正身子对着陆炳“扑通”跪倒,磕过一个头后,说道:“求恩人帮我,我想替继父继母报仇。” 陆炳一愣,旋即大笑道:“你这小孩子,倒还真有些意思。我且问你,若是今夜我没到此处来,你又打算怎么对付剩下的这个人?” 陆琰摇头直言道:“我不知道。”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不怕死。” 陆炳哑然失笑,说道:“也罢,我就帮了你这一回吧!”言毕,猛然起身,脚下箭步一滑,立时奔向大汉而去。 那大汉也不愧是习武之人,一见到陆炳闪身,下意识就做出了防备招式。只见他踏步成弓,反手将长刀横挡于胸前,左手顺势抚上刀背,摆出了一记江湖上惯用的‘横卧为峰’做防。 此一招之妙,在于防护范围极广,且兼得双手之力,是以无论来袭之物为重兵利刃,或是取巧机关,都能做到一体防御,确是应急守招中的上上之选。 但可惜招式的好坏却并不能弥补实力上的差距,所以这大汉在被制住了穴道许久后,还是不能想明白陆炳是如何出手的。 陆炳自然也没有那份闲心去给一个将死的恶人多言解释,他转过身望着陆琰,说道:“人,我已经帮你制住了,待会儿完事了就来村头寻我。”言毕,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竟不再望两人一眼。 出了门来,村中已然是火海一片,也再无活人迹象,陆炳看着眼前惨景,不禁长叹了一声,再不愿多看这人间地狱,于是施展出轻功跃身上房,择选那些还未被明火燎燃的瓦顶点步出村。到得村口,他并没有离得过远,而是寻到村口一棵大树下的一个石墩子上坐了下来,静静等待着陆琰的到来,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陆琰果然出现了,他急匆匆跑到了陆炳的跟前,纳头便拜,并磕头不止,口中连道:“谢谢恩公帮我。” 陆炳看着匍匐在脚下的陆琰,目光不停闪动,半晌才问道:“杀一个人需要这么久吗?” 陆琰直起了身子,却不抬头,只是将右手高高举起,然后缓缓摊开了手心。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望处云断雨收(八) 借着火光,陆炳只见眼前这只猩红色的手掌里正放着一块沾有些许血迹的洁白骨头,但是哪个部位的骨头却一时分辨不出。他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陆琰道:“是那人的喉骨。” 陆炳的眉头更皱了,心想自己见过的残忍冷血之人也算不少,但要似如陆琰一般年纪者却是绝无仅有,而要如他这般冷酷决绝者就更是没有。他唏嘘之余,不禁又对陆琰是如何做到割喉取骨大感好奇,正欲询问,忽又见陆琰的左手正成弯曲成握物状,于是转而问道:“你左手里握着的又是什么?” 陆琰将左手举高,缓缓张开,掌心里居然又现一块粘着血迹的洁白喉骨! 陆炳又吃一惊,问道:“这…这是另一个匪徒的喉骨?” 陆琰点了点头,应道:“是的。” 陆炳又问道:“你怎会想到要把他们的喉骨割下?又是如何割下的?” 陆琰道:“我曾听人说过,人死之时若是丢失了喉骨,那这个人的亡魂到了阎王爷那里就会直不起脖子,也说不了话,也就不能再乱讲是非,到时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就全凭阎王爷说了算。所以我才取了他们俩的喉骨。至于怎么割…也就是直接下刀割啊。” 眼见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饶是陆炳定力匪浅也不由心头一跳,心想眼前这个小孩儿只怕是天煞星转世,否则这小小年纪又岂会如此嗜血残忍。不过这个念头在他心头转瞬即逝,他虽对陆琰的行为举止略感震惊,却也不觉有多意外,毕竟他自打见到陆琰开始,就觉得这个小孩儿必不简单。 古语有云:“正邪看眼鼻,真假看嘴唇。” 陆炳自第一眼见到陆琰时,就发现此人居然色正而气邪,整个人明明是煞气满满,却又内敛而不外泄,此种迹象实在是令人难以琢磨明白。但越是这种不容易看清的人或物,陆炳就越是感兴趣,于是他才将陆琰独留屋中,想要看一看陆琰究竟有几分胆色,又有几分韧性。 却不想一试之下,陆琰给出的表现又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想太多。他素来认为,做极端之事,必用极端之人,而极端的人又必须兼具两种特质:一为冷漠,二为绝决。有了冷漠,才能无情;有了绝决,才得坚忍。若基于此二者作为择选特殊人才的标准,那眼前的这个小孩儿非但是达标,甚至都已经超出了基准线太多。 可万事也过犹不及,这类人物若是极端至满,就不免会失控;而极端之人一旦失控,必然会闹腾出极端祸害。 想及此处,陆炳又不禁犹豫了起来。起先时他极为中意陆琰的秉性,也有心将其纳入锦衣卫麾下,以备将来做或需之用,可眼下再一寻思,又觉风险实在太大,若是将来用人不成反为殃,那可就糟糕至极。 他心中开始犹豫不决起来,思忖良久无果后,竟向陆琰询问道:“你说我该如何安置你?” 陆琰道:“村里已经没人了,求恩公收留!”说完捣头如蒜,再不直身。 陆炳抬眼望向前方明火,恻隐之心大动,叹道:“你先起来吧!” 陆琰却不起身,只是大声说道:“我不怕死,也不怕杀人,我愿为恩人做任何事,只求恩公收留!” 陆炳耸了耸眉,寻思道:“好在他年岁尚小,若是调教得当,也未必不能全全掌控,不如…就收了罢。”当下伸出右掌抚到陆琰头顶上,说道:“也罢,往后你就…咦?怎么会这样?” 经这一摸,陆炳忽然发现陆琰头顶的“百会穴”居然隐有气息往返,而有此迹象者,赫然就证明此人督脉已开。 眼前这小孩儿竟然是个天成开脉之人!陆炳震惊之余,不禁喜上眉梢,要知道似陆琰这种天生开脉的人,就算是千百万人里也未必有一,而这个千万分之一居然就让自己给碰上了,当下忍不住暗呼道:“这等璞玉不入我手,岂非辜负了天意?好极,好极啊!”缓缓收回手掌,强压住心头喜悦,不露声色说道:“你先起来罢。” 陆琰年纪虽小,到但心智却不小,他已洞悉到陆炳已经动了收留自己的心思,当下也不追问陆炳惊叹的原由,只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方才站起身来,同时手中的两块喉骨也顺势塞进了怀里。 陆炳看了看陆琰,又望了望正被浓烟笼罩的村庄,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糟糕,只顾着想事,倒忘了把你继父继母的尸身带出来。”说着站起身来,欲要进村。 陆琰急忙拦住了他,说道:“家里已经烧起来了,恩公去不得。” 陆炳遥望火场,摇头叹道:“你们这座村庄可真是离群索居,周边竟也没个接壤的村镇。看来咱们也只能连夜赶到县城去了,只等明日一早再领了县衙里的差役到此善后。” 他说到此处,缓缓收回目光望向陆琰,又道:“当然,我也会吩咐他们尽力找寻你继父继母的尸身。若是能找到,便将他们收殓装棺入土为安;可若是找不见,也就只能立起个衣冠冢作祭。此一节你需知晓,也得有心理准备。” 陆琰口中应是,头却缓缓垂了下去,眼中忽然流出了几滴清泪落到地上。 这一幕自然逃不脱陆炳的眼睛,他忽然轻轻颔首,似乎是对陆琰此刻的反应极为满意,但又不出声言语,只是自顾自地转身走开了。 陆琰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圆月下旷野中,只见两道身影踏着星月而行,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翌日一早。 陆炳寻到当地官府,在亮明了身份之后,便直接调拨人马前往村庄善后。当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村庄时,众衙役们无不被眼前尚冒余烟的废墟所震惊。 这时陆炳回头向陆琰看去,却只见他整个人并无异常变化,仅是眼神中微微透着一丝伤感,随后就径自走到了他家的那片废墟之上,徒手翻盘起在废墟之下继父和继母的遗体。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望处云断雨收(九) 只可恨这场大火实在凶狠,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焚之一烬,屋里的四具尸身也全都被烧成了漆黑枯骨,好在陆琰尚能辨别出继父和继母的遗骸是哪两具。随后他便抱着继父继母的遗骸寻到一旁未被大火侵害过的大树下,又在旁人的帮助下在树脚下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将两具遗骸掩埋其中,末了又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三次头。至此,他也算是将继父继母入土为安了。 至于其它村民的骸骨,衙役们就不一一安埋,而是将他们尽数带到村头空地上,刨出一个大坑后统一安埋。至于那两个行凶者的尸身,处理起来就极为解气,先由两个衙役负责敲碎压沫,然后又尽数丢进烂泥塘里喂了王八,即所谓挫骨扬灰是也。 料理完了善后事宜,陆炳便带着陆琰启程回了帝都,自此之后,陆琰也就跟在了陆炳的身边,接受陆炳的亲自授业调教。 一开始时,陆炳只视陆琰为一般弟子,授功管教都颇为严厉,平日里也多有打骂举动。然而陆琰对陆炳的所有行为都坦然受之,从无怨言,更无不敬,只是努力向着陆炳期待的方向进步。时间一久,陆炳也慢慢被陆琰的恭顺所打动,逐渐对他产生了信任感,待到他成年后,陆炳又分派了许多任务要他去做,而他也不论任务难易,接手便做,并且都能漂亮完成。 时光匆匆,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陆琰二十岁那年。这一年,陆炳给他立了一项终极考验,并许诺他,只要他能顺利完成了这项任务,就会将他收为义子,同时也会把他正式纳入到锦衣卫的编制里,同时还给他一个千户的职位;可他若是完不成这项终极考验,陆炳不仅要剥夺他现下已有的一切,而且还要将他赶出京城流放至南疆,永远不许再回来。 对于这一次的考验,陆琰也一如往常领命照做,只不过当他辞别陆炳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便即纵情忘形大笑起来,与往日那个冷静淡漠的陆琰判若两别,只因为陆炳终于在收他为义子这件事上松了口。 其实一直以来,陆炳就只是单纯想把陆琰培养成一件称手的工具,也从没有动过要收他做义子的念头。可陆琰却一直伺奉他以父亲之礼,并且是数年如一日,从不变样。以至旁人看得久了,都不由起了疑心,更有好事之人开始杜撰起陆琰的身世,一时之间假消息是漫天飞舞,一个比一个离谱。而陆炳也不得不费尽唇舌去澄清一番。 可在这世间上,总有一些事是属于越解释越混乱,越澄清越变质,即所谓真言无人信,谣言满天飞。 周遭的舆论越来越多,也有许多人开始相信陆琰其实就是陆炳的私生子。所谓的屠村余孤云云,都不过是陆炳为了掩人耳目而编造出来的谎话,要不然他俩又为何都是姓陆呢? 这些流言蜚语自然逃不过陆炳的耳朵,他听过之后,当即拍案而起,一面痛骂着造谣生事者,一面拔腿就往妻子的厢房奔去。 虽说这位陆大人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威风凛凛,极尽威严,可他内里却是一个地地道道惧内的人。有关于陆琰的来路,他从前也向妻子讲得清楚明白,但人言可畏,若是等到谣言传得有鼻有眼了,保不齐妻子的心思会有所变动,所以与其等到那时再去赌咒发誓表态澄清,还不如在此风未起之时就去做好预防准备。 庆幸陆夫人的反应还算冷静,非但没生疑心,还反过来宽慰了陆炳几句,说是与其有实无名惹得旁人胡乱猜测,倒不如真来个有名有实,也好堵住了悠悠众口,止住了流言四溢。末了不忘并叮嘱丈夫,可以寻个好的契机将陆琰收为义子,毕竟她也挺喜欢这个很会来事儿的陆琰。 陆炳的意志向来独立且坚定,但在妻子面前,他的意志就得让居次位,于是在这件事上,他也最终被妻子说动了心思。可他又不愿轻轻容易就将陆琰收下,于是便费尽心思设计出了一个终极考验,也只有当陆琰圆满完成了这项任务,他才会甘心情愿将陆琰收为义子。 话说陆琰自从跟着陆炳进到京城后,这几年间也见识了各种风云际会和各式声色犬马,那些尔虞我诈的秘术权谋更是令他大开眼界,他忽然发现原来拥有权势竟是如此的美妙。这是一种既可以用来改变自己的富贵生死,也可用以左右旁人的兴衰落败的磅礴力量,其威力实在是妙不可言。 但很可惜,这样的好东西他虽能体验,却并不拥有,同时他也很清楚,若是某一天他的身后没了陆炳的影子,那眼下所有的一切体验就会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所以,他开始生出了忧患意识。而一个人若是起了忧患之心,也必定会引发出各种思考,进而去寻求破解忧患的方法,从而得到心中所想。 陆琰在京城的这几年里,也算见证过太多人的起起落落,然而他发现所谓的宦海浮沉,就是总有一些人可以做到任凭它山呼海啸,疾风骤雨,我自能始终岿然不动,屹立不倒;也总会有一些人今日还如旭日朝阳,明日却变月影星疏,犹如昙花一现,从此再没了影踪。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陆琰的心头挥之不去。初时他百思不得其解,但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丰,某一日里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那个最终的答案——凡是参与到这场权势角逐中的人,能最终留下来的,无一不是因为跟对了人,站对了队伍所致。 有此顿悟,陆琰只觉人生豁然开朗,同时也基于这个判断,开始规划起自己的人生之路。 陆琰在京多年,善于观察的他早已对当今朝局的人事关系洞若观火,同时也明白越靠近心脏的脏器就越容易得到血液的道理,而在当今世上,那个最接近心脏的人无疑就是陆炳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 陆炳与当今皇帝的关系,那可真是非比寻常。 陆炳的生母曾是皇帝儿时乳母,可以说君臣二人是自小就长在一起,玩在一起的发小,这等竹马之交的关系,实非一般人可及。除此之外,陆炳在朝中也颇受拥戴,与众多朝臣的关系也极为亲密,当可称得上是当朝的第一红人。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陆琰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追随了陆炳这么多年,也深知陆炳对待他的心思如何,更清楚要想以恳求之类的手段达成目标是绝无可能的,于是他转而选择了另一种办法——舆论压迫。 自此之后,他便隐藏起了自己的所有好恶,只是一门心思去伺奉陆炳夫妇,比从前更殷勤、更恭敬,几乎到了但有所命,无所不从的地步。 果然,一切就如他所设想的那样,在大众舆论的变相帮助与陆夫人的直接帮助下,他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并且他也拼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完成了陆炳设下的任务,名正言顺成了陆炳的义子,也最终得以入编锦衣卫,成了一名千户长。 自此之后,陆琰因有了身后义父的支持,仕途上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岁不至三十便坐上了锦衣卫镇抚使的高位,也算是得偿所愿,真正拥有了一直梦寐以求的权势与地位。 另一边,陆炳也渐渐反转过了心态,开始觉得认下陆琰做义子也还算一个不错的决定。因为他忽然发现,陆琰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妙用无穷,可以在明里暗里替他做许多他不便去做的事。 虽说他陆炳贵为锦衣卫的最高统领,手中权势滔天,但他终究还是身居于朝堂之中,朝局里的各种厉害关系也会束缚到他的手脚。 别的且不说,单是一群言官就让他吃尽了苦头,可他又轻易报复不得,也就只能一直吃亏隐忍,甚至还要赔笑自嘲,那口窝囊气实在憋得他难受至极。 可现如今他有了陆琰这个义子,局面可就大有不同了。 举个不恰当的比喻,如今的陆琰就好似守在陆炳家门前的一条恶犬,但凡是想要靠近陆炳家门的人,都必须先经过陆琰的审查,若是来者流露出意图不轨,陆琰便视情况轻重,或是直接咬死,或是咬个半死,并且他也不怕硬茬子,管你来的是什么人物,只要你敢上前来,我就敢下口去咬。 等被咬的人去找陆炳理论,陆炳便以御下无方为理由,同时也不痛不痒的责罚陆琰一番,就此搪塞过去。 如此几次后,众人也就都知道了陆琰的厉害,有再想要去寻陆炳麻烦的人,都不免要忌惮陆琰这个煞神的存在,毕竟挑起骂仗不过是为了要达成某种目的,可要是因为骂人而缺了胳膊丢了腿,甚是送了性命,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当然,陆琰的用处也还不止于此,他还如陆炳当年所设想的那样,成了锦衣卫里的一把利刃,负责包办了那些不可为人知的事。一时之间,陆琰声名大噪,成了京城一带人尽皆知的‘小阎王’。 而陆炳之所敢放纵陆琰如此嚣张,全因他有自信能把陆琰掌控于手心中,就算日后遇有麻烦,想要做到弃车保帅也毫不费力,到时再向众人自责自己用人不当云云,也轻松容易就能推卸过去。 至于这层关系,陆家“父子”彼此间也都看得清楚明白,但两人又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去说破,毕竟大家也算是各取所需,只要并无利益冲突,也就可以把这份“情谊”相安无事地延续下去。 只可惜啊,陆家“父子”俩又岂会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林宗汜精心设下的一个局,并且所有的发展轨迹也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陆琰的名声越来越坏,俨然成了令世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就等某一日他的名头可以被用来吓唬不乖的小孩儿时,林宗汜便会动手毁了他,同时也把陆远怀的一世声名一并毁掉。 可眼下看着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目的就要落空,林宗汜欲疯欲狂,他冲着陆远怀大吼道:“你怎么可以不爱惜自己的声名?你就这么无所谓吗?” 陆远怀呆呆地看着他,惨然一笑,摇头道:“你若是也在这幽谷里独居上二十余载,你也就不会在乎了。” 林宗汜一怔,旋即又斩钉截铁说道:“不对,你嘴上说不在乎,但心里其实是很在乎的,对不对!” 陆远怀道:“虚名如浮云,从来只见蓝天永驻,又哪见浮云长存?只望你能知我心,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就算面天面地,我亦于心无愧!” 林宗汜喝道:“住口,你别说了!” 陆远怀道:“不,你要听我说完。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可我愿意接受你对我的所有报复,就算你此刻结果了我的性命,我也绝无不允。但我请你放过我的孩子,你也知道他是无辜的啊!” 对于此时陆远怀来说,虚名荣誉早已不值一文,陪伴他度过幽谷里悠长岁月的,就仅是一份信念而已。 一直以来,陆远怀都对自己的儿子陆慎报以很高的期许,他希望陆慎将来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个比他更优秀的医者,同时也成就一番属于他陆慎自己的辉煌,进而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虽然后来遭逢不测,夫妻俩也彼此失了联系,但他却始终坚信自己的妻儿已经摆脱了危险,并且到了一个安全的居所好好生活着。小陆慎也一定是在妻子的督促下努力学医研药,逐步向着自己所期许的方向稳稳前进着。 也正是凭借着这股信念,陆远怀才得以在心底生出了信心,长出了力量,去面对幽闭孤独的深谷生活。 可这一份信念支撑也随着林宗汜的到来几近戛然而止,虽然一切都与幻想大相径庭,但庆幸的是自己的孩子还得以好好活着,也总算是信念未泯,黑暗的心田上还留了一线光亮。 所以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就算这个孩子不是自己心里所期许的那个样子。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一) 林宗汜的神情突然变得呆滞了,旋即喃喃自语道:“你求我?你求我…” 他把这一句“你求我”来来回回说过数遍后,复又大笑起来,但很快就撕心裂肺地吼叫道:“那我又该去求谁?谁又能把我的妻儿还给我?你告诉我啊!” 陆远怀缓缓闭上了眼睛,叹道:“那你就去见一见徐澈罢。” 林宗汜本已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中,可听到这一句话后,身形猛然一颤,伸手去一把拽住了陆远怀的衣襟,急声问道:“你不是说他…” 陆远怀猛然睁眼,打断道:“我不是你,自然辨不出他是不是你的孩子,你自去亲眼瞧上一瞧就知是不是了。” 林宗汜狐疑地盯着陆远怀的眼睛,半晌后才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远怀道:“若他真是你的孩子,就请你放过我的孩子;若他不是,也请你放过我的孩子。” 林宗汜冷笑两声,问道:“凭什么?” 陆远怀道:“徐澈与我虽没有师徒之名,但却有师徒之实。他若真是你的孩子,就请你看在我曾授业予他的师徒恩情上,放过我的孩子,如此也算是为徐澈积下一份阴德,亦是一份见面礼;可若他不是,我就用我的这条命换我孩子的一条命。” 林宗汜眯起了眼睛,但目光却始终紧紧盯着陆远怀,似乎是对他的这句话不甚理解。 陆远怀又道:“前一条你肯定会同意的,至于后一条…我希望你能答应,毕竟除了这条命以外,我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林宗汜想了想,问道:“可我若是不允呢?” 看到林宗汜略有迟疑,陆远怀的心头顿时一紧,知道他多半是动了心思,当下趁热打铁道:“你认定我有罪,那好,我也认罪!我已在此处受了二十年的孤寂之苦,即使不足偿罪,也总能抵上十之七八,至于剩下的三两成,就用我的性命来弥补吧!” 林宗汜目光在陆远怀身上来回打量着,忽然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陆远怀沉声道:“宗汜,你我交往数十载,只望你莫要对曾经的老朋友食言啊!”说完将腋下的杵杖丢到一旁,就地盘膝坐下。 林宗汜的面上忽起了犹豫之色,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冷冷看着坐在地上的陆远怀,并不动声色。 陆远怀接着说道:“徐澈是个好孩子,仁义礼孝一样不缺,若他不是…还请你放过他。” 林宗汜眉心一蹙,迟疑道:“你…你想要做什么?” 陆远怀忽然笑了笑,说道:“希望你的杀孽能止于…” 他说到此处,一缕鲜红的血液就从嘴角流了下来,眼中光彩也在急速散去。 林宗汜反应了过来,眼中也第一次闪过了惊慌之色。他疾步冲上前去,先伸手紧紧抓住陆远怀的左臂,同时又颤巍巍探手摸向他的脖颈。 可他的手指刚一贴到陆远怀的皮肤,又猛然收了回去,整个人立时就往后跌坐下去,良久都没能回过神来,口中却喃喃自语道:“你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 他心神恍惚不定,口中来回念过十数遍后,身子猛然一颤,急忙跪坐起身来,冲着陆远怀的尸身大吼道:“我都还没有同意,你怎么就可以把自己杀死?不行,我要你活转回来!” 他大吼着,右掌迅速贴到了陆远怀的腹部丹田,随后浑身内力源源不断注入,竟不留一丝一毫。 但此刻的陆远怀已然气绝,就算灌入再多的真气又有何用? 然而林宗汜却不管这些,只是将自己体内的所有真气一股脑地往陆远怀的身体里猛灌。也不知坚持了多久,他终于气尽力竭,可眼前的陆远怀除了身子变得极度臃肿之外,依旧是闭目静坐,一言不发,就如老僧入定一般。 至此,林宗汜也终于接受了陆远怀已死的现实,他再次颓然跌坐地上,双眼呆呆地望着身前的陆远怀。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要纵声大笑,可刚咧起嘴角,眼角的泪水却又流了下来,又想放声大哭,心中那团复杂的情绪已然矛盾到了极点。 片刻后,他突然大叫了一声,双手成拳猛然砸向身前的地面,地上也瞬间就现出了两个大洞,他又狠砸三次终才停住,而那两个被砸出的窟窿也已深入半尺。 这通发泄过后,他心中的暴躁情绪渐渐消散了一些,再次抬眼望向陆远怀,说道:“不,不。你不能动摇我的心志,谁也不能,谁也不能…” 他口中来回念着这一句“谁也不能”,缓缓起身走向了水潭,直走到水没胸口后才停住脚步。 他在水中这一呆,就待到了日暮西斜。这时深谷里的阳光也渐渐爬到了峭壁的末端,他缓缓抬头仰望天空,最终又返身回到了岸上。 他最后一次看向陆远怀的尸身,低头沉默时许,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转身走向崖壁而去,等到得近前,又施展出轻功登壁而上,不过片刻功夫便没了踪影。 镜月谷又重新归于了平淡静谧,只剩下陆远怀那孤单的身影独坐潭前,一切都很静、很静… 徐澈觉得苏紫叶做的这碗热汤面是他生平吃过的最为美味的一碗面,面汤油而不腻,面线筋骨绵弹却不生硬,吃在口中更是润滑弹牙,入到肚中浑身舒坦,以至他面吃尽,汤喝完,还兀自回味良久。 一旁的苏紫叶见他望着那只空碗发呆半晌,心中大感好奇,于是问道:“你还要么?” 徐澈回过神来,连忙摇手道:“不要了,不要了。我都已经吃过四碗了…”忽然面上一红,又小声问道:“不过,你做的面实在很好吃,若是可以的话…” 苏紫叶却冷冷打断道:“我只是随口问上一句,你想要也没有了。”说完起身收走了徐澈面前的那只空碗出了屋去。 徐澈大感尴尬,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白凤仪,讪笑了两声,说道:“师姐…师姐真是好手艺…” 白凤仪却只是哼了一声鼻音,再无表示。徐澈也弄不清她的意思,只好以“嘿嘿”傻笑化解尴尬。 第三百一十六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二) 过了片刻,苏紫叶又回到了屋里,她先瞥了徐澈一眼,又转头望向白凤仪,在听过几句吩咐后,说道:“你饭也吃过了,咱们该出发去找先生了。” 徐澈站起身来,应道:“是,是。可师娘真的不一同前去吗?” 苏紫叶断然拒绝道:“都跟你说过了,你和我先去。” 徐澈看着白凤仪,嘴角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再说话。 两人拜别白凤仪后出了茅屋,苏紫叶当先前行引路,兀自顺着南面的林间小道走去,徐澈则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可走了没多久,他的脑海里又浮现起白凤仪在山洞中遇险的画面。 在那个骇人的深渊前,白凤仪眼睁睁看着丈夫掉进深渊却无能为力,在那一刻里她几乎绝望,一心只想跟着丈夫一同被这深渊吞没。 可就在她将要跳下去的一瞬间,她怀里的陆慎突然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这声哭犹豫惊雷一般,重重击打在了白凤仪的心头上,同时也击碎了她轻生的念头。她立时就止住了脚步,耳旁忽然又响起了丈夫适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别做傻事!为了孩子,你千万要好好活着!” “是啊,我得好好活着,不只为了慎儿,更是为了报这血海深仇!”她在心底一字一句说着。 她猛然转回身去,又沿着先前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可她走到岔道口时,却正好遇见了杀手三兄弟正举着火把子从另一条岔道走出来。 仇敌相见,自然不会寒暄问好,白凤仪一挑手中钢刀,直取三人中间的林子霄而去。 经过此前一战,此刻的林子霄早已是惊弓之鸟,对白凤仪满心恐惧,但见她刀锋迎面劈来,当下不敢应战,只得向身旁两人高呼道:“二位哥哥,快助我拦住这婆娘!” 一旁的王千吀和严余庆也察觉出白凤仪此时的非凡气势,自然不敢大意,纷纷抽出兵刃,交错在一起后挡到林子霄的身前。 反观白凤仪,却不见她有变招迹象,仍是一柄钢刀直挺挺取向林子霄而去,似乎是非要将他一刀杀死才甘罢休。 借着火光,林子霄把白凤仪那双透着杀气森森的眼睛瞧得真真切切,当下便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至顶心,一时间心中只冒出了“快逃”两字。 但他的这个逃跑计划终究没能实现,因为白凤仪袭来的长刀居然震开了王千吀和严余庆的兵刃,距离戳到他的面门仅有三寸之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严余庆最先反应过来,扭头冲林子霄大喊道:“快坐到地上去!” 此刻的林子霄虽处愣怔状态,但对耳旁的吩咐却是言听计从,当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如此一来,白凤仪手里的长刀立时就劈了个空,不过以她彼时的武功造诣,应招变招的本事早已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只见她手腕一抖,长刀瞬间陡转,已然向下刺去,也再次冲着林子霄的胸口而去。 林子霄鼻中忽然闻到了一股刀刃散发出来的铁腥气味,急忙定睛一看,却见是一道寒光从眼前划过,眼看着就要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在这一瞬间,再想要避让已然不及,更来不及呼救,整个人立时呆坐不动,脑中就只剩下了无限的恐惧与绝望。 不过他反应不过来却并不意味着旁人也反应不过来,这一次是王千吀率先反应了过来。 只见王千吀猛然扭过身子,将左手上握着的火把子当做兵刃,直戳白凤仪握刀的手腕而去,意图以火燎之势逼得她收手。 但此时的白凤仪心意绝决,任凭眼前挡来的是何种兵刃,都不能阻止她的杀意。 王千吀见状,不敢再有所保留,手臂一长,火把又向前了两寸,也正好戳中了白凤仪手中的刀刃。 只见白凤仪手中刀锋一偏,立时就错让开了林子霄的胸口,刀尖直插到了他两跨间的空地上。 林子霄死里逃生,半晌才回过神来,可忽又发现自己的裤裆里竟有些湿乎乎的感觉,当即移目下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吓得小便失禁,尿湿了裤子。 他看着自己湿哒哒的胯下,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响,这种被吓到尿湿了裤子的行为对爱面子的他来说实在是奇耻大辱。并且吓尿他的竟还是一个婆娘,如此一来,就还得在“奇耻大辱”四个字前再加上一个“更”字。 怒极则无惧。 林子霄大吼一声跳站起身来,冲着白凤仪吼道:“贼婆娘找死!” 大吼间袖中已落下一把镔铁镰钩,冲着白凤仪的小腹就是一通猛刺。 白凤仪身手何等了得,又岂会被他轻易刺中,但见她手中长刀圆转过一圈,隔开镰钩的同时,也将两侧夹攻而来的王千吀和严余庆逼退。 林子霄的满腔怒气已充盈至顶心,他再不惧怕白凤仪丝毫,一心只想杀死白凤仪泄愤,于是高呼道:“二位大哥,咱们一起上,一定不能把这个贼婆娘放跑了!” 其实不必林子霄多言,王千吀和严余庆本就有赶尽杀绝的心思,否则他们也就不会摸黑进到这山洞里来寻找。 不过他二人却不似林子霄那般被怒火遮蔽了双眼,他俩瞧出了白凤仪的不同,也发现陆远怀似乎是消失不见了。两人对视力过一眼后,王千吀便厉声喝问道:“陆远怀,你他娘的躲到哪里去当缩头乌龟了?就只敢让个臭婆娘出来应战吗?你…” 他余话未完,便见眼前寒光一闪,一股凌厉杀气瞬间袭来。 依旧是白凤仪手中的那柄长刀,但这一次她出刀的速度更疾更快,角度也更为刁钻。王千吀若非是早有防范,只怕这一刀便可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可饶是如此,划过的刀尖还是割破了他的左肋,一道血迹瞬间显出,不过片刻功夫就染红了伤处的衣物,足可见这一刀的威力非不浅。 严余庆看着白凤仪近乎疯狂的攻势,便知事有不妙,心中寻思道:“这婆娘似是要不顾死活大干一场了,这一来再想要杀她倒是有些棘手了。” 可还不等他寻思出应付之策,便见又是一道寒光向他袭去。 第三百一十七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三) 原来白凤仪先前攻击王千吀的那一招虽是霸道无双,却也不过是佯攻而已,她真正的目标则是严余庆。 毕竟在眼前这三人中,要论武功最高、阅历最广者,就当是严余庆无疑了。若是能将他一击杀死,那剩下的这两人就能轻松容易地解决掉。所以她才要先攻林子霄,再攻王千吀,想要以此麻痹住严余庆,只等他误以为自己的第一攻击目标并非是他后,再出奇招刺他,以期攻其不备。 但可惜她却没能做到一击杀死严余庆,因为就在她挥刀的瞬间,林子霄突然横插了出来,以一条手臂为代价,替严余庆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刀。 严余庆看着掉落地上的那一条手臂,心中骤然明亮。他先起一掌将林子霄拍晕过去,紧接着又冲王千吀大喊:“快把手里的火把灭掉!” 王千吀一愣,旋即照做,一掀衣袍盖住了火把,瞬间将其熄灭。严余庆也几乎与他同时熄灭了手中的火把。 如此一来,一切又复归于一片黑暗,但与此同时也阻断了白凤仪继续进攻的可能。毕竟身处于黑暗之中,唯有防守才是最好的进攻。 黑暗中,白凤仪屏住了呼吸,收招定身,随后又悄步后移,直至把整个后背稳稳贴到了石壁上。 在她的对面,严余庆和王千吀也如她一般,均是往后悄步移动,也寻了一面倚靠之壁。但有所不同的是,他俩是先凑到了一起,之后再一同移步倚靠到了石壁上。 至此,三人在黑暗里形成了对峙之势,谁都不敢先发出声响,更不敢冒然出击。便是自己的呼吸声也通过内力的控制,将其限制到了细不可闻的地步。 在如此局面下,谁都不能准确判断出对方的所在,黑暗中的三人也暂时得了安全。 不过王千吀却不太能理解严余庆此举的意义何在,他暗自寻思道:“这贼婆娘的功夫确实是霸道了得,可就算她再厉害,又怎能敌得过我们三人…哦,是两人合力。严老哥也未免太过胆怯了…” 可就在他埋怨的这个当口,严余庆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掌,接着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了一个“等”字。 王千吀眉头大皱,心道:“还要再等?他娘的!这黑不拉几的,可真是要熬死个人!” 严余庆似乎是察觉到了王千吀的不耐烦,当下又接连在他手心里写下两个“等”字,硬生生把他胸中那股躁动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孩的啼哭声骤然响起,紧随着整个山洞里顿时就回荡起了沉闷的哭声。乍闻这回声,低沉怪异,就似是来自地狱一般,实在太过瘆人。 严余庆闻声,大喜过望,他急忙伸过手去拉了拉王千吀的手臂,示意他一同往发声的位置悄步移去。 直到此刻,王千吀方得豁然开朗。原来老谋深算的严余庆之所以要熄灭火光,为的就是等待这一个哭声,毕竟大人可以忍受黑暗带来的压抑与恐惧,婴孩儿却是不能。所以只要等到白凤仪怀里的婴孩儿忍受不了发出声响时,自己一方的反攻时机也就到了。 他二人寻声悄步上前,手里也都摸出了兵刃。严余庆握着的是一柄六角梅花镖,这本是他的防身暗器,但在此刻,他也不敢冒然发镖离手,若是一击不中反倒是要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到时摸黑不成反遭殃,可就是大大不妙了;在他一旁的王千吀则掏出了一把四棱锥矬,不过这倒并非是什么暗器,而是他平时用来修磨指甲的器具,只因眼下不便抽拔兵刃发出声响,也只好掏出了这件顺手的尖锐之物以作凶器。 婴孩儿的哭声越来越大,发声的位置也在不断移动着。很显然,白凤仪也猜到了他二人的心思,当下也来回移动着身位,以拖延对方进攻的时间。 但她也知道如此被动拖延终究不是长法,自己又不可能去堵住怀中孩子的口鼻止住声响。可若是再如此对峙下去,保不齐对方就会不顾一切攻来,到时自己这个活靶子了可就要吃了大亏。 想到此节,她突然暴喝一声,骂道:“两个缩头乌龟,要打便打,鬼鬼祟祟的算是什么汉子!” 严余庆不为所动,只是伸手去拉了拉一旁的王千吀,示意他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白凤仪见没有回应,当下又骂道:“你们就这么怕我吗?哼,三条大汉居然斗不过我一个女流之辈,竟还被我宰了当中的一个侏儒。嘿嘿,这等丑事来日传扬出去,你们的后辈儿孙们定会因为有你们这样的长辈而感到羞愧难当,到时他们多半是要改名易姓,跟你们彻底断绝了关系…” 听到白凤仪的这通污蔑咒骂后,严、王二人无不着恼。但严余庆素来老成持重,心中虽然恼怒已极,却仍能自持不出声响。可一旁的王千吀却没他这般定性,虽还能压住了怒火不出声对骂,但因动怒而变得粗壮可闻的鼻息却再也隐藏不住了。 白凤仪耳尖一动,立时辨出了鼻息的位置。至此,她的目的也就达成了,当下再不迟疑,手中长刀直挺,足下一点,径直向声响处戳去。 王千吀万没料想到白凤仪会抢在他们之前出手,是以直到白凤仪的刀尖戳到了他胸口时,他方才反应了过来。也幸得他反应灵敏,还不等刀尖再深入肉中,立时侧扭过身子,将刀锋引导滑过,最终仅以胸前多出一道血痕的代价保住了性命。 严余庆就在王千吀的旁侧,他只听得动静声响,便已猜出两人的动手招式,也知道王千吀虽暂时摆脱了危险,但接下来白凤仪的出招只会更快更辣,当下急忙伸过手去拽住了王千吀的胳膊,将他拉开一旁,同时迅速拔出了兵刃挺身过去接招。 王千吀正惊魂未定,又被严余庆的大力一拽,脚下立时就丢了重心,踉跄几步后还是摔坐了下去。可他并未坐到坚硬的地上,而是坐在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 第三百一十八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四) 这一奇怪的现象顿令王千吀清醒了过来,同时也想到了坐下为何物,当即暗呼道:“这…这是…三弟***?” 林子霄也被他这一坐唤醒了过来,可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立时就被断臂处的激烈疼痛折磨得哀嚎起来。 王千吀急忙起身将他扶起,又伸手摸到了他的胸口上点住了几处大穴,等止住了流血后,疾声问道:“你怎么样?可还能运功?” 林子霄疼得汗如雨下,半晌后才小声道:“眼下不能,已经痛入骨髓了!” 王千吀急得抓耳挠腮,转面望向正“呯嘭”作响的方向,想要向严余庆讨个主意。可黑暗里却只见火光点点频现,又哪里分得出严余庆的方位来,只得喊道:“大哥,三弟势危,该当如何?” 严余庆心下早已在大呼“糟糕”,他原本的意图是想趁黑快速解决了白凤仪,可眼下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婆娘的本事。此时虽还能和她斗个平手,可时间一久,自己必不敌她。正自一筹莫展之际,耳旁忽又听得王千吀的询问,霎时间,他的心里就更没了主张。 就在这时,林子霄忽然忍痛贴到了王千吀的耳旁,小声说道:“二哥莫要着急,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对付这这婆娘。” 王千吀眼珠子顿时一亮,他素知林子霄心眼灵窍,于是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主意?你快说!” 林子霄道:“我腰间的口袋里有一团药粉,你先把它取出来。” 王千吀依言照做,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布袋,然后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林子霄道:“这是我用来逃生用的‘遁身粉’,能晃人眼神,若是用得恰当,也可坏人一对招子!” 王千吀捏了捏手里圆滚滚的布袋,声音更沉了,问道:“那咱们就用这‘遁身粉’毁了那婆娘的一双招子?” 林子霄道:“若能如此最好不过,就算不行,只要能挣到她闭眼片刻,也就能有足够的时间下手杀她!” 王千吀喜道:“好主意啊!”旋即又埋怨道:“既有这么个好宝贝,你怎么不早说呢?可惜了你的一条手臂呀!” 林子霄恨恨道:“我也是此刻灵光一闪才想到的主意…况且施放这‘遁身粉’也讲究时机把握,只有在眼下的情境才最是当时!” 王千吀道:“既然正当时,那你快教我怎么使!” 林子霄道:“不忙,你先拽根布条挡住了眼睛。” 王千吀奇道:“这是为何?我本就瞧不见了呀,干嘛还要挡住眼睛?” 林子霄怒道:“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王千吀只得照做,于是撕下一条衣襟遮住了双眼,接着又问道:“我准备好了,接下来呢?” 林子霄道:“你得靠近他俩,然后把布袋里的粉末尽数抛出,同时快速燃起火折丢向那团粉末,如此一来,那贼婆娘必然中招。只等听到了她的嚎叫声,咱们就能分辨出方位来,到时你举刀刺去,如此必能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 王千吀奇道:“咦?这粉末竟有这般神奇?这其中究竟是个什么道道?” 林子霄已是强打着精神说了这许多话,又哪还有力气去解释那么多为什么,当下没好气道:“你只管去做,到时就知道了。” 王千吀应道:“那好,我这就去。” 可他刚要挪身,心头猛一激灵,又问道:“可大哥正在和她缠斗,我如果抛出了这‘遁身粉’去,也势必会误伤到大哥呀!” 林子霄急道:“难道我会漏想掉此节吗?你只管放心,我既然敢如此行事,自然就留有后手能保得大哥无恙,你快出手吧!” 至此,王千吀再无顾虑,当下悄声潜步,向着兵刃交接的地方走去。等到得近旁,他先把布袋打开,紧接着又摸出了火折捏在手中,经过短暂的调整之后,他扬手将布袋里的粉末抛向半空,随后左手迅速捏碎了火折的封盖,扔向了那团粉末。 只听得“呲啦”一声巨响过后,所有的黑暗瞬间褪散不见,整个洞里霎时骤亮如白昼。 突来的黑夜变如白昼,最先承受不了这种变化的便是人眼。 饶是王千吀此前已用厚布遮住了双眼,但此时骤然迸发出的光亮实在太过强烈,光线竟刺过了布条直射入他的眼中。 他急忙抬起手掌阻隔这道光亮,同时紧紧闭住了眼皮,心里也瞬间明白了林子霄的计划。 林子霄便是要用这一道骤亮的闪光刺伤白凤仪的双眼,先将她变作明眼瞎,届时她必定会被这一突变惊得失声叫出,到时再由一人寻声出手,自然就能一击得中。 果然,一切都如林子霄所设想的局面在发展,白凤仪确实惊叫出声,但与此同时,严余庆的惨叫声也随之响起。很显然,这两人都被这道亮光闪做了明眼瞎。 王千吀听到了声音,知道良机已至,当下不敢迟疑,立时从腰间摸出了长刀。但他忌惮光亮灼眼,是以出刀之时未敢睁眼,只是以声辨人刺去。 他长刀刚一刺出,跟着便有一声惨叫响起,闻听此声惨叫,正是来自白凤仪无疑。他一击得手,心中大定,当下抽回刀尖,滚身上前。恰逢此时那道光亮刚好熄灭,他在滚地的一瞬间也伸手去扯掉了眼前的布条,随后双手持刀往上挑去。心想只要此一招得手,必定叫她白凤仪肠开破肚。却不料他划出这信心满满的一刀后,却并没能得到想象中应有的哀嚎回应,相反却听到了严余庆的一声惨鸣。 王千吀心中大呼“糟糕”,知道严余庆必定是被自己挥出的这一刀给误伤了,是以才会发出如此惨叫,又想到严余庆若是正中了这一记杀招,那此刻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他念及此处,背心里顿时蹿起一股寒意,当下再不顾其它,大声喊道:“大哥!你怎么样了?伤到哪儿了?” 然而却只听严余庆哑着嗓子急声提醒道:“二弟,你快躲开!” 第三百一十九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五) 王千吀不明所以,失口“啊”了一声,但紧跟着还是往后连滚两圈拉开了距离,同时又将长刀横在身前防御来敌。 可他等待了片刻,却并未等到任何攻势,反倒是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自己身旁快速掠过,带起的微风中竟还夹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是那贼婆娘!她想要逃走!”王千吀暗自惊呼一声,同时迅速直起身子,举刀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使出了一记“八方十字斩”,横刀划过,竖刀砍下,等招式用毕,便听得有一声闷哼传回,而先前一直急促的脚步声也随之缓了下来。 王千吀得手之后,大喜过望,当下再接再厉,脚下探步前滑,手中长刀挥舞成风,刀刀直劈向身前的白凤仪而去。 而此时的白凤仪也已濒临强弩之末,她先前被那道闪光灼伤了眼睛,眼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白茫茫一片,直至被王千吀一刀戳中小腹后,眼中的白茫突然散尽,复又归于一片漆黑。 但相对于刀伤创口,她更在意眼睛里的变化,但见眼中光亮由白转黑厚,她的心底陡然升起了一股寒意。本就精通医术的她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心想自己的这双眼睛已经被毁去了大半,若是不能得到及时的医治,就必定会变成一个真瞎子。 危难之际,她心头猛现灵光,当下急中生智,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把正捂脸惨嚎的严余庆一把拽过挡于身前,也终得以避过了王千吀那致命的一刀。之后她又借着王千吀犹豫的瞬间,凭着此前记忆迈步寻路狂奔,以期能暂时逃脱险地,再图后续。 可她刚跑出去没几步,后背上便挨了王千吀重重两刀。霎时间,她喉头泛甜,一口鲜血瞬间涌至口中喷出,跟着脑中便是一阵眩晕,几乎就要跌倒在地上。 正自恍惚之际,她怀中的婴孩儿又再度啼哭起来。这哭声洪亮透彻,直抵人心,在此刻竟犹如一枚救命仙丹一般,令她整个人猛抖了一个激灵。她的神志也瞬间清醒了过来,同时心底莫名升起了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说道:“血海深仇还未得报,你千万不能倒下!更不能死在这里!” 此信念一起,便如汪洋大海陡起波涛,白凤仪只觉得身体在这一瞬间重焕了活力,她手中的长刀猛然翻转到背后,竟以反手招式格挡开了王千吀攻来的所有重刀。 反观王千吀,由于此前轻易得手过两次,眼下的他正自信只要使出了看家本领“烬灭两生刀”,就必能立马结果了白凤仪的性命。 却不料他每一刀砍去都被白凤仪一招格开,伴随着金属撞击的声音不息,又见黑暗里火光片片,两人的兵刃却再不能伤到对方分毫。 进攻一连受挫,王千吀忽又有些心虚气短起来。他心中暗暗寻思道:“也不知这贼婆娘到底是个什么怪物,竟能强悍至此,若是如此缠斗下去,我会不会…” 他心头怯意一起,不禁又想:“眼下大哥伤了双目,子霄又断了一臂,他二人已然不能助我,我是不是该往后退一退,避其锋锐?” 此念一起,他手中长刀的攻势也就随之弱了几分,脚下再不敢滑步向前,只顾守住眼下身位,做出了往后退守的架势。 可就在这时,忽又听得林子霄大喝了一声,叫道:“二哥,快卧倒!” 王千吀此刻正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只要稍遇风吹草动,身子立马就可以做出应激反应。是以眼下听得林子霄陡然大喝,他毫不迟疑,当下膝盖一软,整个人立时向后一倒,瞬间躺倒在地。 只听得“咻,咻”两声过后,白凤仪便即惨哼了一声。 林子霄又大叫道:“二哥快动手,她已经中了我的‘尸神钉’!” 王千吀心中大喜,这“尸神钉”乃是林子霄的看家绝技,但凡中者,非死即伤。眼下白凤仪既已中钉,他自然再无可惧,当即猛跳起身来,抡圆了手中长刀向着前方的白凤仪劈头砍下。 却不料他的这一记重刀并未能砍中白凤仪,反倒还因用力过猛之故,脚下力道收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踉跄险些跌倒,此后手中的钢刀也空砍到了地上,在击中石块后又溅起了星星火光。 林子霄听闻动静,急忙问道:“二哥?你怎么样了?” 王千吀骂道:“他娘的,竟然还能躲过我这一刀,真是好大的命性!” 林子霄稍松了口气,正欲再提醒王千吀小心时,耳旁忽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心头一凛,惊呼道:“糟糕!她要溜走,二哥快截住她!” 王千吀自然也听到了动静,是以还不等林子霄说完,他就已把长刀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刺出。 虽然他的这一刀依旧是落了空,却也逼得白凤仪狠狠跌了个跟头,进而引得她怀中的婴孩儿再度失声大哭起来。 林子霄强忍着断臂处的疼痛,咬牙坐起身来,接着又用独臂摸索着找到了先前被丢弃地上的火把,再从怀里掏出了火折,以手口配合着将火把燃亮起来。 这一次的光亮就比之刚才的那道骤亮如日的闪光柔顺了许多。王千吀仅是闭眼数个弹指后便即适应过来,待他再睁开眼时,却已不见了白凤仪的身影,低头瞧向地上,倒见有一连串的血迹延伸进了另一条道口。 林子霄也借着火光瞧见了地上的血迹,他目光随着这些血迹慢慢移向了漆黑一片的岔道口,旋即又转面望向王千吀,催促道:“她此刻已是强弩末矢,二哥快追上去啊!” 听到催促,王千吀的面上却闪过了一丝踌躇之色,他先看了看林子霄的断臂,又回头望了望已昏倒在地的严余庆,犹豫道:“可你们的伤…” 林子霄疾声打断道:“二哥糊涂啊!要是放跑了白凤仪,咱们兄弟可都得送了性命!我只不过是丢了条手臂,死不了人的,大哥那里也由我来照应,你只管放手去追就是了!” 第三百二十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六) 王千吀眉头一蹙,旋即重重点头,应道:“那好,我这就去,二弟小心了!” 林子霄将火把掷向王千吀,说道:“二哥接住了,免得在道上吃了暗亏。” 王千吀伸手接住,再不多言,拔腿追着血迹奔去。 借着王千吀手里火把的余光,林子霄又找到了地上的另一个火把,并燃亮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臂,只见伤口整齐划一,此时虽已止住了流血,但当看到此时结出的血疤伴着森森白骨的可怖画面后,他的心头顿时一颤,心想白凤仪当时的那一刀是何等之快,若是砍向自己脖颈,那岂不是立时就做了断头之鬼? 他盯着伤处,面上又渐渐露出了狰狞之色,半晌后又重重哼了一声。片刻后才从腰袋中摸出了创伤药,将药轻轻撒到伤上,再撕下一条衣襟包裹住伤处。 等处理好伤口后,他转眼望向了一旁靠墙昏迷的严余庆,欲要起身去为他查看伤势。可他刚站起身来,眼角却忽然瞟见左边地上正躺有一条断臂,赫然就是自己的手臂! 林子霄双目一鼓,缓缓蹲下了身去,先将手中火把重重插进了地皮之中,慢慢探出手去抓起地上的断臂。 看着自己的断臂,他胸中的那股愤怒火焰瞬间熊熊燃起,本已圆鼓的双眼中猛然射出了一道灼热火焰,牙齿也在这一刻里磨得“咯吱”作响,心中直恨不得立马就将白凤仪千刀万剐下油锅才甘罢休。 暗自发过这一通狠后,他整个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又把手里的断臂揣到怀里,再拔起地上的火把,站起身向严余庆走去。 到了近前,只见严余庆正斜靠在石壁上,闭着的一双眼睛已然红肿高起,肚皮上也被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此刻仍是血迹未干。但庆幸他当时距离王千吀的长刀还有些距离,才得以避过了开膛破肚的命运。 林子霄蹲下身去,先将火把插到一旁墙壁上的石缝中,接着便为严余庆检查起伤势来。先确认过他肚皮上的刀伤仅是皮外创伤后,当即长舒了口气,接着便从腰袋里掏出一个祭蓝釉的小瓶子,用嘴拔开了瓶塞,再将其中的液体慢慢倾倒在严余庆的双眼上。 过了一会儿,严余庆的眼皮忽然跳了跳,旋即慢慢睁开了眼睛。可他刚一睁开眼,立马惨哼一声,紧接着又紧紧闭上了眼皮。 林子霄忙问道:“大哥感觉怎么样?眼睛里可还有刺痛之感?” 严余庆听出是林子霄的声音,身子立时一松,应道:“痛倒是不痛了,就是酸胀得难受,一睁开眼就止不住要流眼泪。” 林子霄轻出了口气,忙道:“这就好,往后只要再敷上几天的药,大哥的眼睛就会没事了!” 严余庆身子忽然一颤,急声问道:“这么说来,弄出那团光亮是你的主意?” 林子霄歉意道:“都怪那贼婆娘太过强悍,我也只好出此下策,倒是误伤了大哥,我…” 严余庆打断道:“危急之际,该当如此应变,你不必歉疚,倒是你的一条手臂…唉,都怪大哥无能啊!” 林子霄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良久无言。严余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忽又想到了王千吀,于是问道:“二弟呢?莫不是独自去追白凤仪了?” 林子霄道:“贼婆娘先前中了我的‘尸神钉’,随后便逃进了另一条岔道里,二哥追她去了,想必眼下已经将她拿住了吧。” 严余庆撑扶着身后石壁站起身来,说道:“那咱们快追上去,说不定还能让你亲手报了断臂之仇!” 林子霄闻言,顿时热血沸腾起来。他一把抓过了插在石缝里的火把,当先前行引着身后的严余庆往岔道里行去。 他二人在岔道里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却始终不见另外两人的踪迹,便是动静声响也未曾听到过。 严余庆因眼不能见,心中的焦急尤胜于林子霄,遂既问道:“这路上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林子霄摇头道:“倒也未见有什么异样,地上的血迹也一直未断过,想必是二哥还没能追上那贼婆娘吧。” 严余庆催促道:“那咱们再走快一些,可千万不能再让老二吃了亏!” 一直以来,林子霄都对自己的‘尸神钉’极为得意,可此番用到白凤仪的身上,竟然像是失灵了一般,非但没能立时要了她的性命,还反倒还让她逃得无隐无踪了。他心里忽然起了自疑之心,于是应道:“那大哥可就得跟紧了!” 随后两人紧步快走,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竟走通了岔道,出了山腹,到达山外的一片茂密树林中。 林子霄看着这别外洞天,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在他身后的严余庆也察觉出了周遭的变化,忙问道:“三弟,咱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林子霄吞了口唾沫,说道:“咱们到了一片…嗯,一片森林里。” 严余庆眼不能见,也就不觉有多惊奇,只是问道:“那二弟呢?可有见到他?” 还不等林子霄接话,王千吀的声音就从远处突然传了过来,喊道:“大哥,三弟,你们…你们怎么到了这里来?” 严、林二人闻声,无不大喜,同时转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王千吀正手拎着一个包袱飞奔而来,等到得近前,又听他当先问道:“大哥,三弟,你们的伤…” 严余庆不等他说完,便问道:“白凤仪呢?你杀死她没有?” 林子霄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包袱,也跟着追问道:“这布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是那贼婆娘的脑袋吗?” 王千吀摇头道:“不是。这布袋里装着的是她的孩子。”说着便将布袋口松开,并送到了林子霄的眼前。 林子霄凑近一瞧,里面果然是一个婴孩儿,这婴儿白白胖胖,甚是可爱,到此刻却紧紧闭着眼,不吵不闹,也不知是生是死。 严余庆忙问道:“她的孩子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她人又在什么地方?” 第三百二十一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七) 王千吀叹道:“唉,我一路追她而去,一直到了距此一里外的一条溪涧旁。兴许是在那一刻里‘尸神钉’的毒性正巧发作,她竟一头倒栽进了溪涧里,我急忙追到溪边查看,却见她的身体正被溪水卷走坠下高崖。那道山崖瀑布足有数十丈高,她从那里坠落下去,就算不被摔死,也定会被水给呛死,更何况此时正值毒发的时间,所以她铁定是活不成了。” 林子霄听到此处,不禁皱了皱眉,他万没想到最后的结局竟是如此离奇,实在是出乎预料之外。他又将目光重新放到了那婴孩儿的身上,问道:“那你怎么又把这个孽种给救了回来?” 王千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婴孩儿,摇头道:“这可不是我有心要救他。我也是在无意间看到他正被溪涧里的一根树枝给挂住了,于是我就寻思着把他带回来给你出出气,毕竟这孽种的亲娘可是让你吃了大亏…” 林子霄的眼珠顿时一亮,嘴角微微抽搐过后,竟然挂起了一丝狞笑,随后狠声说道:“二哥有心了,倒也正合了我的心意!”说话间便要伸手去抓那婴孩。 可就在这时,严余庆忽然出声阻拦道:“三弟且慢,咱们还得先留他一命!” 林子霄奇道:“这是为何?” 严余庆沉吟道:“对于这次的差事,雇主的要求是活见人,死见尸,可眼下咱们是两头都没拿着,回去之后恐难复命。好在眼下有了这个孽种,咱们也就可以用他去交差了,若是届时雇主要让这孽种死,到时三弟再动手也不迟!” 林子霄低头沉默过片刻后,抬眼说道:“大哥说的是,咱们此番损失已然惨重,这最后的一步可千万不能再功亏一篑…”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转眼望向王千吀手里的婴孩儿,又道:“咱们就用这孽种回去复命吧!” 严余庆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当下松了口气,他就怕林子霄会在此刻忽然红起眼睛不管不顾,非要立马杀了这个婴孩不可。 可紧接着又听林子霄说道:“但在此之前,他的活罪难免!” 话音刚毕,便见他手掌忽然一翻,一团褐色的烟雾直扑婴孩儿面门而去,顷刻间就全都钻进了婴孩儿的鼻孔里。 严余庆眼不能见,只能疾声问道:“三弟,你对他做了什么?” 王千吀则直言问道:“这团烟雾是什么?是毒药吗?” 林子霄冷哼了一声,答道:“是毒药没错,但却不是要命的毒药。” 严余庆察觉林子霄并没有往下续说的意思,便追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林子霄只好解释道:“是能把他变成怪物的毒药。我不知道雇主会如何处置他,也只能先防患于未然,让他先把这团烟雾吸进体内。如此一来,就算最后雇主要留他活命,我也没有怨言了。” 王千吀素知林子霄善使毒药,折磨人的手段也是花样迭出,当下好奇心大作,问道:“三弟,你到底对他使了什么手段?他又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林子霄冷笑道:“若是他得命苟活,那他余生将会拥有一双猩红之眼,就像是发了怒的野兽一般,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终身都解脱不得,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听他言毕,王千吀连连叫好。严余庆也频频点头,附和道:“三弟这一手真是妙极,就算最后真的杀他不得,亦可用此办法折磨他终生,此举当比直接杀死他更叫人畅怀快意!” 王千吀低头看了看怀中已昏迷过去的婴孩儿,忽然阴仄仄地笑了一笑,抬头说道:“那咱们就快走吧。你俩身上的伤口还得再去仔细处理一番,否则落下了遗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对于这个提议,严、林二人自无异议,于是他们三人又沿着来时的路开始返程,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树林中。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察觉到,就在他们转身离开溪涧的一瞬间,一根自溪岸边嵌入溪水中的粗壮藤条恰在此刻崩然断裂了。此时正紧抓着藤条另一端的白凤仪也立马就被水流给冲了下去,整个人瞬间淹没在了白茫茫的瀑布之中。 少顷,又听得“砰”一声巨响,白凤仪以背着地,重重摔进了水潭里,紧接着身子往下急沉而去,后背又狠狠撞到了潭底的尖锐石头上。 霎时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居中撕裂成了两半,剧烈的疼痛令她几乎昏死过去。 她张口欲要呼气,可冰冷的溪水瞬间就涌进了她的鼻腔与胸腔中,令她猛然生出了窒息之感,紧接着她便睁开了双眼。 但此刻呈现于她眼前的,却仍是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也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温度。 她浑身一颤,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绝望与恐惧自她的心底陡然升起,瞬间就席卷了她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令她寒颤不止。 从前的她冷峻高傲如寒梅,骨子里向来只有傲气凌云与铁骨铮铮,走过了人生小半程,还从未遇有不顺之事。然而今日厄运突袭,面对家破人亡的灾难,她的心理防线瞬间就崩溃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就快要死去了,心头也蓦地泛起了五味杂成。可还不等这些思绪在她脑海里凝固成型,立时又被凌冽的溪水刺激得一片空白。 喘息不得,就唯有窒息。 至此,她心间那一丝仅存的意志也在顷刻间轰然倒塌覆灭。不及再起任何念头,她整个人就此昏死过去,身子也慢慢漂浮出了水面,并随着这湍急的水流飘飘荡荡,流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或许老天爷并不愿看到这个身负奇冤深仇的人就此死去,所以白凤仪到底是没被淹死。 她的身子顺着溪水漂流而下,最终搁浅到了一处乱石浅滩之上。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忽然从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她大口喘着粗气,脑中一片空白,直至后背上的剧烈疼痛袭来,才令她恢复了正常意识,为有了知觉感应。 第三百二十二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八) 白凤仪只觉双眼胀疼得厉害,刚想睁眼,可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落下来。她不敢再强行睁眼,只得伸手摸向四周,想要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于何处。 刚一探手出去,便摸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鹅卵石,又继续摸索一番,忽然触摸到了一株自石缝里长出的无名小草。 她心中立时一喜,这才相信自己还活着,毕竟地狱里又哪会有什么小草生长! 有此发现,她求生之心更盛,当下强忍着双眼痛楚,欲要睁开眼睛瞧一瞧周遭环境如何。可当她咬牙睁开眼时,眼前却不见五彩斑斓的世间,而是如同在噩梦里见到的景象一般,只有无边无垠的混沌黑暗。 她的心情瞬间沉到了谷底,半晌没有动作,直至再次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所有事。 她忽然悲怆怒嚎一声,在打破天地寂静的同时,也撕裂了内心的平静。她欲要坐起身来,可刚一挪身,后背上的刺痛也立时跟随袭来,令她瞬间停止了所有念头。 她只要稍有动作,后背上的疼痛感立时就会加剧数倍,而这样的痛感就好似要把她的魂魄从肉体中抽离一般,几乎令她昏死过去。 平复良久后,她渐渐从疼痛中缓过了劲儿来,身子也勉强可以稍作活动,要想撑持着坐起身来已并非难事。 但她却不愿这样做,甚至就连轻轻动弹一下手指也不愿意。此刻的她心绪纷乱已极,心中所想的也仅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究竟还该不该继续活下去? 面对着破碎的家庭,拖着残缺的身体,还要能鼓起勇气坚韧地苟活下去,非是有强大意志者不可为之。 她任由思绪胡乱纷飞,期间有想到人,也有想到事,甚至还想到了将来。可到得最后,一切的念想又全都化作了泡影,消散不见。随后留下来的,就只剩深深绝望。 “我不甘心!我好恨!”她忽然冲天大吼起来。 可奇怪的是,这一句话自她口中喊出,声音却变成了一通“呜呜呃呃”的怪叫声。 她自己也愣住了,旋即又重复了一遍,可这一次的声音依旧是这种含含糊糊的怪叫声。她脑中骤变一片空白,过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她万没想到经此一役后,她不仅变成了瞎子,竟然还变成了哑巴。噩运接踵而来,犹如把把利剑直刺她心窝而去,饶是她早怀有轻生之意,也终不免在此刻又被狠狠一记重击。 她再也没有气力去指天骂地、咒人怨运,就这样静静的躺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的过了许久。 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不是绝望。 片刻后,她突然又笑了起来。但她笑着笑着,面容渐渐就僵住了,笑声也就此停了下来。面色骤变如灰,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此时回荡在她耳边的笑声,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清脆爽朗的声音,而是变成了一个沙哑生涩到近乎刺耳的恐怖声音,竟比哭嚎更为难听。 她再也接受不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变化,她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两行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倾泄而下,流过耳廓,滴落到了地上。 她再也寻不出一个强迫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瞬间死意决绝。而此念头一起,她立马翻身向右,想要就此坠入河中以求溺亡。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向她问道:“你…受伤了吗?” 忽闻人声,白凤仪的心头倏然一动,胸中陡然生出滔天怒火,心中只道眼下的这个声音必定属于严余庆一伙。有此判断,她先不吱声,也不再动作,而是静静等着对方靠到近前,到时再突然出手结果了这人的性命。 那人也极为配合,见到白凤仪孰无动静后,就慢慢靠了过来,期间还喃喃自语道:“哎哟,这里有这么多血水,难不成是死啦?可她刚才明明还动来着…” 白凤仪听着这声音由远及近,几乎就要近到跟前了。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又打消了先前的念头,因为直至此刻她才听清了说话之人的声音。那分明就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更准确来说,是一个六七岁小女孩的声音。 她身为人母,本就对孩童心存怜爱,更何况此时来的还是一个声音清脆好听的女孩子。她的心顿时一软,先前的那股子狠劲儿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趁着白凤仪恍惚的当口,那小女孩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但见她眼珠正在转动,喜道:“呀!你没死!真是太好了,可你怎么不说话呢?” 白凤仪虽然眼不能见小女孩的表情如何,但听她语气中充满欢喜之意,浑身莫名一暖。正欲开口,可猛又想起自己已经变成了哑巴,刹那间情绪又低沉谷底,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但此举要表诉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女孩却极为伶俐,问道:“你是不是伤得很重,已经不能说话了?” 白凤仪木讷地点了点头,但旋即又摇了摇头。 小女孩眨巴着一双大眼,似乎在揣测着白凤仪这个动作的意思。片刻后又听她继续问道:“你的后背还在出血,是不是伤了后背?如果是的话,你就点点头。” 白凤仪呆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女孩见她开始配合,便立马做起了安排,吩咐道:“我家里有一些草药能治伤口,我这就去取来。你在这里躺着别动,稍等我一会儿。” 这一次白凤仪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算是不置可否。她此前死志已定,对求生已无欲望,之所以不及时做出明确答复,只是因为不想伤害了这个小女孩的善心。 可小女孩又岂能猜到她的心思,当下拔腿便跑,同时还不忘回头喊道:“你一定要坚持住呀!我家的药草可是很灵的呢!” 白凤仪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露出了惨然一笑。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极为清楚,一双盲眼已然无救,后背肋骨断折三根,体内的“尸神钉”之毒炎炎正盛,而变作哑巴的原因也正是此毒之故。 第三百二十三章 望处云断雨收(十九) 面对此等重伤,身为医圣之妻的白凤仪尚不能寻出自救之法,区区一个孩童又能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做到妙手回春之效? 念及此处,白凤仪又欲翻挪身子,可刚一侧身,猛又停住,体内瞬间升起的剧烈疼痛几乎令她窒息。片刻之后,她只觉全身上下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就连意识也开始变得恍惚起来,眼前的黑暗里骤现道道奇异闪光,紧接着又复归于茫茫黑暗。而她也随着闪光的消失,彻底失去了知觉。 这一次的昏迷,白凤仪仿佛穿越过无数个轮回,其中有数不尽的噩梦,也有记不清的美梦,但最终让她惊醒过来的,还是一个致命绝望的噩梦。 她几乎是被自己的尖叫声唤醒过来。可还不等她去回忆梦境,耳旁便响起了小女孩那清脆的声音说道:“啊!谢天谢地,你终于是醒啦!” 初醒过来的白凤仪茫然无措,也忘记了自己已经变成了哑巴,她不假思索地张口“嗯呜啊嗯”说了一通。可末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并非是人话,也立马就闭口不言了。 小女孩却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你已经昏迷三天啦!” 她说到此处,忽然叹了口气,又道:“你受的伤可重了,后背上有好几道大口子,最深的一处都能看到脊椎骨了!” 白凤仪微微点头,示意知晓。 小女孩续道:“那天等我拿了药折返回去时,你已经昏了过去。我只好用草绳栓在席子上把你拖回了家…好在我家就在溪边不远,否则再远一些,我可就拖不动你啦…” 听到此处,白凤仪又点了点头,不过心里却暗自奇怪,寻思这小女孩的家既然就在附近,又为何不寻了家人过来帮忙,何以要用如此粗笨的办法来搬移自己。但这个疑惑在她心中一闪即过,她仅是轻轻哼了声鼻音,以示感谢。 小女孩却解释道:“我也知道这样拖动受了重伤的你不好,可…可我家再没别人了…” 她说到此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不愿再继续诉说下去。 白凤仪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这小姑娘竟是一个孤儿呀…” 小女孩话锋一转,又说道:“你受的外伤我都给你上过药了。可奇怪的是你的伤口却迟迟愈合不上,而且每次清创出来的的污血也都是暗紫色的。我据此猜想,你多半是中了毒,可我又不会解毒,只能胡乱给你用了些药,但又怕药不对症…我很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据毒征、辨毒性、制解药,这本是白凤仪的拿手好戏,她几乎不用自查体内,便知自己的伤口之所以不能愈合,全是因为“尸神钉”之毒中含有的一味“腐肌散”在作祟,而要想解去此毒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问题在于,此刻的她心绪不宁,对于自己到底该生还是该死都没能想清楚,自然也就没心思去考虑解毒事宜。 小女孩见她半晌不语,忽然慌张起来,疾声问道:“你…你还好吗?可有哪里不舒服?” 白凤仪张口欲语,可刚一启齿,又立马放弃了。她实在畏惧从自己嘴里发出的那些声响,于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有。 小女孩见她好歹有了动作,顿时松了口气,接着眼珠一转,又问道:“那…你能写字吗?” 听她提到“写字”后,白凤仪那本已浑浊一片的双眼骤然发出了光亮来,旋即重重点头,示意可以。 小女孩同样大喜,离床跑开一会儿后,又拿着纸笔,端着砚台折返回来。接着她扶住白凤仪的身体,助她微微向左侧身,然后又把沾饱了墨汁的毛笔递到她手中,再将垫了小木板的生纸置于笔下,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白凤仪因体内余毒未清之故,握笔的手有些颤抖,但她还是强撑着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女孩照字念过一遍后,笑道:“都忘了告诉你,我叫苏紫叶。” 白凤仪略一迟疑,又写下了“苏子叶”三个字。 苏紫叶纠正道:“我名字里的这个紫乃是紫色的紫。” 白凤仪点了点,表示知晓,接着又写下“这里是什么地方”的问句。 苏紫叶道:“这里是‘落水村’呀,不过我家距离村子还有七八里路呢。” 白凤仪微微皱眉,笔往下挪,又写下了“贵州”两字。 苏紫叶点头道:“是呀,是在贵州境内,不过咱们这里地处贵州的东北部,靠近湖南地界。从前听我爹爹说,只要顺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上三两日就能到湖南啦。” 白凤仪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分明记得自己出事之时正身处于中部腹地,怎么再转眼就到了这个地方?难道那条河流竟能流向此处?但稍一寻思,只觉绝无可能,毕竟贵州多山川,自己坠落的那条河流绝不可能绵延至此处,想必中间还另有迹遇,才让自己到得此处来。 苏紫叶见她问起地理位置,也突然想起询问她的来历,便道:“那你是怎么受的伤?又怎么会到了这里呢?” 问完话后,又迅速拿起手边的一张新纸,替换下了那张已布满字迹的废纸。 听到苏紫叶询问自己来历,白凤仪顿时悲上心头,立时就想起已葬身黑洞深渊的丈夫,以及此刻生死未卜的可怜儿子。 她悲伤难抑,开始痛哭流涕起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又经由下巴滴落到了新换的纸上,不一会功夫便把整张纸都浸湿了。 苏紫叶见她伤心如斯,急忙劝道:“你别哭呀!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但眼下白凤仪难泄悲伤,又如何能止住不哭。她兀自哭了好一会儿,直至眼泪几近流干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收拾好情绪,伸出手去示意换纸。 苏紫叶连忙取下湿透的纸张,又换上了一张新纸,说道:“可以写了。” 这一次落笔,白凤仪不再信手随笔,而是左手镇纸,右手运笔,纸面上很快就出现了一行行娟秀工整的小字。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望处云断雨收(二十) 苏紫叶凑眼上前,逐字看去,待到纸张写满,又连忙续上新纸。 两人就这样一个写一个看,直至写满了整整八页纸后,白凤仪才总算把自己的经历讲清楚了。 苏紫叶是越看越惊,等八页纸看完后,一张小嘴久久不能闭合,显然是被白凤仪曲折且悲惨的经历给惊呆了。 白凤仪等了片刻,却没等到苏紫叶更换新纸的动作,于是便摸索着自取了一页,写上了“你的家人呢”五个大字,然后凑到了苏紫叶的面前。 看到眼前的大字,苏紫叶也终于回过神来,先失口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脱口说道:“我的家人吗?唔…” 她沉吟了片刻,似乎是想到了悲伤的事,竟也轻轻抽泣起来,半晌才呜咽道:“我的家人都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话到此处,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兀自抽噎不止。 白凤仪虽已猜到几分,但眼下听苏紫叶哭得如此伤心,心中不免触景伤情,也跟着又哭了一回。 好在两人的这一场悲伤痛哭并未持续多久。苏紫叶率先止住了哭声,也及时收拾好了情绪。她抹干眼泪,忽然笑道:“其实过不了多久我就能见到家人了,我不该再哭的。” 白凤仪本来还在流泪,当听到她的这句话后,立时就止住了泪水,急忙摸过了一张新纸,写道:“为什么?” 苏紫叶的情绪愈发低落下去,半晌才道:“因为我的家族有遗传病史,我的爹爹就是死于遗传病发。而我也会在不久之后死于此病…” 白凤仪也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小女孩何以七八岁的年纪就拥有着大人一般的成熟心智,毕竟磨难使人成熟,更何况这小女孩所遭受的磨难还非同一般。 想到此处,她不禁在心中感叹一句“苍天不佑良人!”,但与此同时,也对小女孩的遗传病起了探究心思。当下提笔再写道:“你所患为何病?” 苏紫叶道:“我的心脏有病,日后发病时会因心痛麻痹而死。” 白凤仪又写道:“你怎知…”可刚写到“知”字时,忽又停住了笔。她忽然想到,苏紫叶必然是见到她父亲发病时的惨状而得知,于是转而又写道:“那你的娘亲又是缘何身故?” 看着白纸上的“娘亲”二字,苏紫叶又泫然欲涕。可她终究还是强忍住了泪水,颤声说道:“我的娘亲在我将满周岁的前两天因病过世了。后来听爹爹说,娘亲的身体向来不好,在生下我以后,情况就更差了…爹爹还说,娘亲能撑到我将满周岁才走,已经是很努力了…” 还不等苏紫叶把话说完,白凤仪突然将笔一放,伸手去握住了她的小手,跟着口中“呜哩哇啦”说了一通,情绪很是激动。 苏紫叶被白凤仪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了一跳,可手掌正被她紧紧抓住,丝毫动弹不得,只好问道:“你…你怎么啦?” 白凤仪忽然又松开了她的手,重新摸起丢在一旁的毛笔,在白纸上重重写下了“我能帮你斩断病根”几个大字。 苏紫叶看着眼前白纸黑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你懂得医术?” 白凤仪郑重地点了点头。在听过苏紫叶的不幸遭遇后,她忽然就不想死了,心中也猛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她想要救治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还她一个健康的身体,同时也传授她一身本领,让她成为一把复仇的利器,将来去替自己寻仇断恨。 此念一起,她猛将手中毛笔丢到一旁,一把抓过苏紫叶的左手探指切脉。过了片刻后,又抓过右手细查一番。 在这期间,苏紫叶极为配合,但她的眼睛也始终盯着白凤仪的面色。当看到白凤仪渐渐紧锁的眉头后,她及时地微笑宽慰道:“我爹爹生前已是很厉害的郎中,可他耗尽毕生心力也自救不得,所以你也不用…” 白凤仪却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然后抓起毛笔重重写下了“有救”两字。 苏紫叶失声惊呼道:“呀,你…你真的有办法吗?” 白凤仪又抓起一张新纸,写道:“但在为你治病之前,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苏紫叶奇道:“什么条件?你…你若是要钱的话,我没有钱…” 白凤仪又写道:“不,我要你拜我为师,惟有如此,我才会为你治病,还你一个健全的身体!” 看着白凤仪笃定的字句,苏紫叶忽然将信将疑起来,小声问道:“我的病…你真的有办法治愈吗?” 白凤仪再抓一张纸,写道:“我细查了你的内体,血液淤滞,经络不畅,气血生化受阻,这些现象都证明你体内有寒邪。而你之所以会体生寒邪,又全因你的心脏构造天生有异,生血送血之能弱于常人大半,故而你会常有四肢冰寒,头晕目眩之感。” 苏紫叶点头道:“确是如此,你的辩症倒与我爹爹如出一辙,可你又有什么解决之法呢?” 白凤仪伸手再要抓纸,却发现纸已用尽,于是便将木板上的纸调翻过来,写道:“简短节说,你父从前所用方法多半是以药物调节控制,但我的方法则不同。我会用另一种特殊的手段重构你的心脏,做到永绝后患。你若是信我,就速速跪下磕头!” 苏紫叶看过纸上文字,不及多想,当下“扑通”跪地,磕过三个响头后,跪直起身子,脆声喊道:“弟子苏紫叶愿随师父学习医术!” 白凤仪轻轻颔首,旋即又在纸上写道:“不仅是医术,我还要授你一身高绝武功!” 苏紫叶一愣,问道:“师父所说的武功可是用来打架的那种武功吗?” 白凤仪点了点头,并不写字。苏紫叶忽然皱起了眉头,小声问道:“师父,我只学医术,不学武功,可以吗?” 白凤仪摇了摇头,示意不行。但她似乎觉得仅仅摇头不能够表达坚决态度,于是又在纸上重重写下了“必学”两字。 苏紫叶见状,也只得妥协,说道:“好,就全凭师父安排。” 第三百二十五章 望处云断雨收(二十一) 白凤仪用手指了指木板上那张已布满字迹的纸,示意苏紫叶再去拿纸。 苏紫叶的面色忽然变得局促起来,小声说道:“家里…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纸了。” 白凤仪微微皱眉,伸手去摸了摸身旁的纸张,这才发现原来这些纸张竟然都是包药用的生纸,当下不禁寻思道:“这小姑娘家里竟穷困至此?” 也是她眼不能见,否则让她看到了眼前环境,必定会大吃一惊。 小姑娘的家是一间简陋破败的木屋。这间木屋由于年久失修之故,屋顶上已经破开了一个大洞,此时天光洒下,照亮了屋中大半面积,足可见这窟窿之大。但好在这个破洞的位置处于近门口,人居屋中倒也暂无暴晒淋雨之虞。 屋里除了此刻白凤仪塌下的这张简单木床之外,就只剩东首窗边还摆放着的一张书桌和木椅,桌上整整齐齐码放着许多书籍和土陶罐子,显然都是苏紫叶平时常用之物。 而这间位于深山中的破屋,就是苏父留给女儿的最后遗物。 苏父本是北方大族子弟,靠着经营祖辈传下的八间药材铺子,日子倒也过得殷实。他本人也自小便被家人送至闻名遐迩的“道医馆”学习医术,到得二十岁那年,学艺有成,已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郎中。 可医者难自医,当他发现自身带有难以逆转的遗传病后,便辞别了家人,开始云游海内,其目的一来是想寻访隐士高人,以期能遇到能人异士为自己除病续命;二来则想就算最终没能祛病续命,自己也看过了大明万里大好山河,亦算是不枉此生。 八年间,他的足迹几乎遍布了整个大明版图,期间虽也遇有高人无数,却可惜并无一人能为他妙手祛病。 然而世事难预料,正所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行过万千里路的他也终不至一无所获,就在他心灰意懒之际,人生竟另遇了曙光。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在他最为孤独困难之时与他不期而遇了。 彼时的他为了寻访一位隐士高人,正涉身于贵州群绵山腹中。面对着延绵不绝的高山绿林,他一个初涉此地的外人又岂有不迷路的道理。而正是这次迷路,才让他得以遇见了苏母。 苏母乃是当地农家女子,家世平平,相貌也平平。她遇见苏父的时候,苏父已中了瘴气之毒,正歪靠在一棵大树下,整个人奄奄一息。 苏母急忙把背上的背篓丢到一旁,将苏父背回了家中医治。所幸救治及时,苏父那一条已跨进了鬼门关的腿又被生生给拽了回来。 但活命易,养病难。在之后的半个月里,苏父都是在床榻之上度过,期间苏母也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苏父,直至他康复下地。 病榻之侧,柔情易现。苏父被苏母一以贯之的细心和热情打动了,也渐渐对她起了心思,可他又恐自己短命误人,只得拼命压制住心里的妄念。等到得后来,实在情难自已,就只好托着病体逃出了村庄。 雨夜天,山路泥泞湿滑,苏父托着踉跄脚步在山林中缓缓前行。忽然间,他似有所感,当下猛一抬头,只见苏母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前。 两人对面而立,借着闪过雷光,彼此目光交错,竟都看到了对方心中的情意。原来苏母对苏父的情意亦是如他一般,可苏父心中仍有顾虑,于是便直言了自身隐疾。却不料等来的却是苏母的深情一拥和定情一吻。 有妇如此,更有何求。 等苏父病好之后,两人便在村中长辈的主持下结成了连理。 婚后,苏父也并未携妻北上归家,他实在喜爱此地淳朴民风与秀美风景,于是选择定居下来,在村寨中做了一个治病的郎中。而他也凭着一手精湛的医术闻名乡里,周边四村八寨的村民有个大病小患也都来寻他帮助。 如此度过了平淡幸福的两年后,他们夫妻俩终于迎来了爱情的结晶——苏紫叶。 可还没等苏父度过高兴劲儿,他忽然发现妻子产后的身体出现了大状况,与此同时,苏紫叶也显露出了遗传病的征兆。 噩耗接踵而来,苏父只觉天旋地转。但悲痛过后,他还是强自撑住了,毕竟怨天尤人无用,要想解决困境还得是靠自身。 为了能给妻儿一个静谧的养病环境,苏父毅然决然地辞别了居住数年的村庄,也搁下了郎中的身份,举家迁到了大山深处,从此一门心思为妻儿疗养身体。 然而命数如此,人力又何及。尽管苏父已穷尽心力去医治苏母,可一年之后,苏母还是撒手人寰,辞别了人世。 眼看着苏母的身子渐渐变得冰冷僵硬,苏父心伤欲绝,原本坚定如铁的心志也在这一瞬间崩塌倒下,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消沉起来。 自此之后,苏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若非是他心中还尚有苏紫叶这个牵挂,只怕在苏母辞世时他就要随之而去。只是这样的强撑终难长久,就在苏紫叶度过六岁生日的后一天,苏父那颗残破不堪的心脏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竟于半夜睡梦之中溘然长辞,永久离开了这个世界,也离开了他心爱的苏紫叶。 当然,对于这段悲惨往事,眼下的白凤仪却并不知晓。没有了可再书写的纸张,她缓缓闭目沉思起来。过了片刻后忽又睁眼,抬手提笔疾书,在木板之上迅速写出了一连串的药名,并在后面标注出了剂量。 苏紫叶静静看着她写完,问道:“师父,这是治伤的药方吗?” 白凤仪点了点头,接着又写道:“有吗?” 苏紫叶歪着小脑袋仔细又看了看,想了想,说道:“嗯,除了‘贯众’和‘曼珠沙华’两味外,其它的几味药材家中都有。” 白凤仪想了想,又提笔把这两味改作了另外两味常见的药材,同时也写下了煎药方式。 苏紫叶接过木板,再次细细扫过一眼,说道:“这些药就都有了,我这就去煎药。” 第三百二十六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 不一会儿功夫,屋中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响,与之伴随而起的,还有阵阵药草香气。 白凤仪深吸了一口药香气,又慢慢呼出。眼下化解“尸神钉”之毒的解药已在锅上煎制,接下来等待的时间里,她便开始策划起心中那个尚不明朗的复仇计划。 可正当她欲要躺下身去安静思考时,后背上的刀伤忽又剧烈疼痛起来,那痛感犹如洪水猛兽,顷刻间便将她的意识整个吞没,她动掸不得,也呼喊不得,甚至连呼吸都快要维续不了了。 昏昏沉沉过了片刻后,她只觉嘴里忽然流进了一股略带有苦涩味道的汁液,耳旁也响起了苏紫叶关切的声音,问道:“师父,你感觉怎么样了?” 白凤仪却哪还有力气去回应她,只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吞咽着进入口中的汁液。 苏紫叶见状,也不敢再问下去,手里的汤勺倒是递送的愈发勤快了。没过多久,一碗汤药便已见底,白凤仪喝过药后,就此沉沉睡去。苏紫叶为她盖好薄被,便端着药碗下去收拾了。 噩梦,还是无休无止的噩梦。 这一次白凤仪依旧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但催她醒过来的,也同样是自己在梦中发出的一声尖叫。 惊魂未定的她大口喘着粗气睁开了眼,可紧接着眼前的那片可怕黑暗又让她怒气顿生。她猛然抬起手掌就要拍下泄愤,这时却忽听得苏紫叶问道:“师父,你醒啦!” 白凤仪已高举起的手掌就此停住,随即又缓缓垂落下去,轻轻摇头。 苏紫叶又道:“你这一次又昏迷了两日,不过这期间药倒是没断过。一日四次,现下再吃过这一碗,正好就是第四次。” 白凤仪闭目静默片刻,再睁开眼时便想要从床上坐起身来。可她刚一动身,后背伤处传来的痛楚立时就止住了她余下的动作,直疼得她龇牙咧嘴。 苏紫叶瞧出她想要起身的意图,急忙劝阻道:“师父不可,您后背上的那个创口至今未能愈合,可千万不能再活动了。” 白凤仪皱了皱眉,伸手示意要纸笔。苏紫叶连忙从床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和小木板,随后帮她铺纸沾墨,再一一递到她的手里,说道:“师父,都准备好了,你吩咐罢。” 白凤仪颤抖着手在纸上写道:“我已错过了解毒的最佳时间,后背上的创口只怕是难以愈合了。” 苏紫叶失口“啊”了一声,略带哭腔急问道:“就没有挽救的办法了吗?” 白凤仪听她语气焦急,心中莫名一暖,写道:“或许会有,但我暂时还没有想到。” 彼时的苏紫叶年幼识浅,并没能辨出白凤仪此话的真正含义,但见有办法,当即破涕为笑,欢心雀跃道:“我就知道,肯定是有办法的,到时需要什么样的药材,我都去为你找来。” 白凤仪嘴角微微扬了扬,但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不过苏紫叶的真切关怀却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她遂既坚定了决心,要将自己毕生的本领都尽数传授给这个善良的小女孩。 不过她不忙于表露颜色,转而又问起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写道:“你平日以何营生?” 苏紫叶道:“我每日都到山里采集药草,带回家洗净晾干后,再送到市集药铺去换钱。” 白凤仪又接着问道:“收益如何?” 苏紫叶道:“勉强能糊口,但有时采到的药少了,我就顺道摘一些野菜回来,凑合着也不至挨了饿。” 白凤仪眉头微皱,写道:“那你为什么不售卖药方呢?” 苏紫叶叹气道:“从前也曾卖过一次,可没能把病人的病治好。于是他便到我家里大闹,要让我偿还他的损失,我没办法,只好把爹爹留下的一个紫铜熏香炉给了他。也自此之后,我就再不敢卖药方了。” 白凤仪嗤鼻冷哼了一声,写道:“自今日起,我便开始传授你大本事。你学成之后,既能解除短命之忧,又能得营生之术,便是名扬天下亦非难事。” 苏紫叶大喜过望,当即跪下磕头,口中连道:“多谢师父!” 白凤仪却不理会她的动作,只是用手指叩击木板,示意自己尚未言毕。 苏紫叶立时会意,急忙站起身,问道:“还请师父教诲。” 白凤仪又扯过一张新纸,续写道:“此外我有另有一个条件,你若不答允,亦或是做不到。那你我今日也就绝了师徒缘分,我也会即刻离开此处。” 苏紫叶抿了抿唇,也不忙着信口答应,当下恭敬询问道:“师父说的条件是什么呢?” 白凤仪又扯过一张纸,重笔深墨写下了“为我报仇”四个大字,随后一双盲眼转向苏紫叶,静静等待着她的答复。 看着白凤仪那双闪烁着凌厉目光的盲眼,苏紫叶的一颗心“砰砰”直跳,脑中慌乱如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自幼便受到父亲的严厉教导,大到伦理纲常,小到行止礼节,无一不是以尊礼守规为准绳。而眼下白凤仪提出了报仇要求,那往后的行为举动就不免要与父亲教导相悖,是以她左右为难,时过半晌也下不定决心。 白凤仪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回应,当下又换纸一张,提笔写道:“你道人生容易吗?人自落生那一刻起,便要开始面临各种选择与交换,直至终老入土方休。但在这其间,能真正改变你命运的选择与交换却未必会有许多次,难道你就不想珍惜眼下这一次吗?” 苏紫叶抿唇闭目,思忖片刻后猛然睁眼,应道:“师父,我愿意!” 白凤仪嘴角勾起一丝弧线,再抓过一张纸,写道:“你去做饭罢,我饿了。” 苏紫叶应道:“是,师父。不过你得先把这碗药喝了。” 白凤仪点了点头,将笔放到一旁。苏紫叶矮身端起放在凳子上的药碗,正想要送上前去喂白凤仪服用,却又被她伸手拦住了,随后她伸手接过了碗凑到嘴边,猛一扬手,便将整碗药一口饮尽。 第三百二十七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二) 苏紫叶再接过碗来,便即退了出去,到距离木屋不远处的厨房做饭去了。 屋里的白凤仪缓缓躺下身去,一面品味着口中的苦涩味道,一面寻思着将来对策。 然而世事又岂由人算,有道是“人有万千算,天只一算”。白凤仪万万没想到,就在她不断谋划计议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却开始急速变坏了。 由于她所中“尸神钉”的毒性太过霸道,又错过了最佳的解毒时机,虽说保住了性命无虞,但毒性却不受控制地沿着奇经八脉扩散蔓延到了全身的每一个角落,进而又深入骨髓,从此再难彻底根除。 随着毒性的蔓延和爆发,她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创口也久久不能愈合,暴露于外的脊柱骨在毒素和感染的双重侵蚀下,慢慢发生了扭曲变形。自此,她再也直不起腰板,最终变成了一个驼背。 可这些变化于她而言都还不算是最惨,真正令她感到绝望和恐惧的变化,还是她那一身光滑白净的皮肤,竟迅速变得皱痕累累,整个人似是在一夜之间老去了几十岁。 苏紫叶自发现白凤仪身体开始变化的第一天起,眼泪就再也没断过。期间她也曾想过许多办法,试过许多药,但结果却无一例外的都以无效而告终了。 到了最后,无计可施,她也唯有眼睁睁看着从前貌美如花的师父,渐渐变成了一个满面褶皱的老太婆。 不过世间事也往往都是歹中藏好,经此一事之后,白凤仪和苏紫叶的关系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得到了升华。 自此以后,两人的关系渐渐超越了师徒。白凤仪对苏紫叶再无芥蒂,毕生的本领也毫无保留,尽数倾囊相授;苏紫叶也从白凤仪的身上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母爱亲情,从此对她是言听计从,无有违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间,师徒二人已相扶相持着走过了近二十载。 在这期间,白凤仪不仅为苏紫叶祛除了心脏病灶,同时也授了她一身好武艺,更助她在医术一道得有小成。 但与之相对,白凤仪的复仇计划却在屡屡受挫。 当她自信苏紫叶的本领已足够应付那三个仇人后,便果断派遣苏紫叶出击寻仇。可几个月过后,苏紫叶带回的消息却令她大发雷霆。 苏紫叶此去非但没有找到仇人,便是有关仇人的消息也没打探到分毫。 这样的结果并不是白凤仪想要的,她盛怒之下,当即狠狠鞭打了苏紫叶一顿,以至后者足足卧床一月才缓过劲来。可还不等她痊愈,白凤仪又命她再度启程去寻仇。 苏紫叶不敢违逆,只得托着伤体再度出发。这一次她的足迹遍布更广更远,寻访的方式也变得活络起来。却怎奈事不随人愿,一番尽心竭力的寻找过后,却依旧是无功而返。 白凤仪再次等来了不想要的结果,但这一次她却没有责罚苏紫叶,只是静静听她说完,终不发一言。末了却冲着苏紫叶跪倒,向她重重磕了一个头。 苏紫叶吓得双膝一软,也跟着跪下身去磕头不止。白凤仪也不拦她,只是低声嘟囔了几句。苏紫叶听闻声响,竟颤抖起身子,口中连喊:“不要啊,师父!” 经过这么多年的相伴,师徒二人之间早已衍生出了无与伦比的默契。白凤仪只要发出声响,苏紫叶立时便知她所诉含义。 眼下白凤仪所发出的声响,便是在说:“你此番再去,若是还寻不到消息,我便自刎于你面前。” 面对这样的威胁,苏紫叶只觉心胆俱颤。在她看来,辜负了的师父期望,是天底下最不可饶恕的事。于是等她再站起身时,心中已默默许下诺言,若此番寻找再无结果,等回来时她便自刎谢罪。 幸是上苍怜悯,苏紫叶此番再去,也终偿所获。 这一次她摒弃了前两次的遍访询问之法,改为了追根溯源法,头一站便寻到了林子霄的老家甘肃宁村。 刚到宁村地界,苏紫叶便被当地的萧索景象所震撼,等进了村庄后,更见一片破败景色。整个村子几近十室十空,许多房屋也都倒塌破落,一眼望去,满目残垣断壁。她缓步巡逛一圈后,终于在村尾见到一个古稀老者,上前打听之后,才知道此地三年里连遭大旱,村民们都拖家带口纷纷外逃,整个村子已经变成了一座名符其实的荒村。 听闻如此惨剧,苏紫叶心中一阵嘘唏感叹,正想要出言宽慰老者几句,却又想到一事,心中寻思这村子既已荒废了,这老者又为何要独居在此呢? 她念及此处,便向老者直言询问何故。 老者看着苏紫叶,长长叹息了一声,瞬间老泪纵横。 原来老者的人生可谓是悲惨已极,他中年丧妻,老来丧子,如今除了满头白发苍苍,再也看不出岁月给他留下了什么。 苏紫叶怜他凄惨人生,不由得善心大作,便给了他一些银两。老者平白得了恩惠,自然感激涕零,对苏紫叶千恩万谢一通后,又要留她吃饭。 苏紫叶此番前来本是为了寻找林子霄的踪迹,可哪曾想这里已然变成了荒村,也就没有再多做逗留的必要,于是婉言谢绝了,当下告辞要走。 老者年纪虽大,却并不糊涂,他已猜到了苏紫叶必是有事而来。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老者思恩图报,便多嘴向苏紫叶问了一句,为何而来。 苏紫叶看着满面热情的老者,心想多问一句也无妨,便向老者说出了“林子霄”三个字。 哪曾想,老者听闻过后,顿时大惊失色,随后颤抖着声音告诉苏紫叶,她口中此个人正是他那亡故多年的独子。 听到这等消息,苏紫叶的吃惊更盛于老者,半晌也没能缓回神来。 她曾在心里设想过无数种与仇人相见的画面,既有见面不由分说就开始厮杀的场面;也有对方许下重利息事宁人的场面;更有两者兼具的场面等等,可就是唯独没有想到过眼下的这种场面。 第三百二十八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三) 无垠的旷野里,一座孤坟突兀地矗立于天地之间。苏紫叶站立坟前,心中五味杂成,此刻站于她身旁的老者却伤心难抑,始终抹泪不止。 从老者那里,苏紫叶得知林子霄已亡故了近十余年,但死因却至今不详。就连他的尸身也是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了老者家中,并且在尸身旁边还放有一小袋银子。 老者初见尸体时,自然是惊惶交集,紧接着便是寻官报案。可官府一番察查之下,却没能查出林子霄的死因为何,也就更查不出是何人将他杀死。又因林子霄生前系属武林人士之故,官府便将其定性为江湖仇杀,就此结案归宗,再不续论。 面对这样的结论,老者自是心存不满,但官府申诉已然无望,就只能转寻别法。于是他散尽家财,花费重金四处托人察查真相。只可惜无论是谁接手调查,结果也都是一样,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失望经历的多了,老者终于接受了现实,他不再枉费资财去调查所谓的真相,而是用尽最后一点钱为林子霄做了一场法事,以为他祈求来世可得善果。 眼下两人看着眼前的孤坟,都各付心思,静默无言良久。最终还是苏紫叶率先打破了平静,但她却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老者辨不出她这叹声里的真实寓意,正要开口询问,可刚一抬眼,方才发现她已走出很远,当下高声问她何去,但得到的回应却只是阵阵风声。 此后苏紫叶又分别寻到了严余庆和王千吀的家乡,而结果也如她所料想那般,她在两人的家乡都分别见到了他们各自的坟墓。 近乎同时的死亡时间,一模一样的尸身处置方式,甚至就连留下的钱帛也几乎同一个数。 面对这样的巧合,苏子叶愈发肯定了心中猜想,杀人者必定就是当年谋害了师父一家的罪魁元凶。毕竟只要杀人灭口,就能消灭了罪证,那雇主元凶也就得以消匿无形,近而让被害者的血海深仇再无得报之日。 有此发现,她再不敢耽搁,星夜兼程折返贵州大山,将这个消息回禀了白凤仪。 白凤仪静静听她说完,既没有显露出愤怒,也没有表现出失落,反而是很平静地呆坐了很久很久。 在这期间,苏紫叶也一直都陪守在旁侧,可她始终都猜测不出师父的心思究竟如何,犹豫了良久,最后还是出言相询。 白凤仪似乎不愿解答,只是伸出手去慈爱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半晌后才告诉她,自己大仇已报,往后勿要再提“报仇”二字。 得到这样一个答复后,苏紫叶震惊莫名,同时也愤慨难抑,当即表示欲要彻查此事,直至寻到那个罪魁元凶。 然而她的坚决却没能敌过白凤仪的决绝,最终她还是屈服顺从了,毕竟在她的心里,顺从师命才是她的人生第一准则。 自此往后,白凤仪再未提起过“报仇”一词,每日里就只是种药采药,烧煮三餐,过起了平淡日子,从前往事一概不理,仿佛开启了人生新篇章。 师父既是如此,作为徒弟的苏紫叶也自然是照搬度日。师徒二人幽居深山之中,日子倒也过得清闲淡雅。 不过这种平淡日子却随着徐澈的突然出现而走到了尽头,也自此开始,命运的齿轮又重新转动起来,每个人的命运也在悄悄发生着改变。 当然,此时的徐澈自然料想不到将来之事,他眼下所关心的,却是白凤仪为何会突然就放弃了寻仇。正自揣测间,耳旁忽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他猛抬起头想要寻声看去,岂料刚一直起脖颈,便见眼前一黑,旋即又响起了“砰”的一声闷响。他只觉脑门上瞬间升起了一阵巨痛,直疼得他弯下了腰去,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又听苏紫叶冷冷问道:“你这人走路都不带眼睛的吗?” 徐澈哼哈过半晌后,总算是把那股剧痛熬了过去,缓缓直起身子,又伸手去摸了摸已鼓起了大包的脑门,抬眼向前看去,这才发现在自己的面前居然立有一棵苍天大树。 原来他先前只顾着想事,注意力和思绪都远飘天外,全是凭借着潜意识在走动,以至走到大树跟前也不自知。 他此刻缓回神来,又不禁埋怨起了苏紫叶,当下龇牙咧嘴说道:“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啊?” 苏紫叶嗤鼻冷哼,淡淡道:“所以我才要问你走路带眼不带,你若是早跟我说了不带眼走路,我自然就会给你提醒。” 听过这话,徐澈唯有无奈苦笑。但他也并未对这个问题多做纠缠,转而问道:“咱们到哪里了?” 苏紫叶道:“再翻过前面两座山就到‘裂天道’了。” 在听到“裂天道”三个字后,徐澈忽然就想起了王家姐妹俩,当下暗忖道:“也不知她们姐妹俩后来脱了险境没有,现下又到了什么地方?” 苏紫叶见他又在出神,当下秀眉微蹙,厉声质问道:“自打出门以后,你整个人就心不在焉,你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徐澈被她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急忙应道:“没…没想什么啊。” 苏紫叶自然不信,却也懒得再问,当下话锋一转,又问道:“由此地到我家先生处,还需要走多久?” 徐澈沉吟道:“咱们加紧脚程,大概过个三四天便能到。” 苏紫叶面色略微缓和,微微颔首,道:“我不管你先前在想的什么,但自此刻起,在你的心中就只准有‘赶路’二字!” 徐澈口中连连应是,表示遵命,随即揉搓着脑门拔腿就走。可他刚走出去没两步,又被苏紫叶给喊停了,他只好转回身去询问何故。 苏紫叶白了他一眼,问道:“莫非你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 徐澈顿时哑口无言,旋即又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哎哟,瞧我这破脑袋瓜子,都被那棵大树给撞傻了…”说着侧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又道:“师姐先请!” 苏紫叶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徐澈也紧忙跟到了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向前行去。 第三百二十九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四) 这一次再行,徐澈再没有想入非非,因为他忽然发现,此时行于眼前的师姐实在是一道漂亮的风景线,并且还是百看不厌的那种,以至他的目光再难移开,心思再难跑岔。 苏州城 荀府 慕荀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活着,并且也没有身处于肮脏昏暗的地牢里,更没有凶神恶煞的官差狱卒守在旁侧。 但这一切对于刚醒转过来,尚还处在懵愣状态的他而言,除了发现自己没有死以外,对于其它的事物就一无所知了。 他使劲眨巴着眼睛,努力想让自己的意识变得清楚真切一些,以便尽快了解自己的处境如何。好在没过多久他便定下了神来,也开始能移目打量起周遭景象。 此时的他正躺在一间光线明亮,装饰考究的房间里,身下是一张精雕花梨木的大床,身上盖着绣满百花的丝绵被褥,头顶上空罩有一面藕色红的罗帐。 他看着眼前景象,暗奇道:“这分明就是一间姑娘家的闺房,我…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人救了我?” 正在疑惑之时,耳中忽然听到了“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紧接着便见一个手端托盘,身着荔枝红凤尾裙的小丫鬟走了进来。 慕荀见状,张口欲喊。可还没等他出声,小丫鬟便已先惊呼道:“哎呀!小少爷你醒啦!” 慕荀一愣,暗忖道:“她叫我小少爷?咦?难道说…这里是我家?” 他想到此处,一颗心顿时“砰砰”乱跳,可还不等这股兴奋的劲头上涌,他瞬间又清醒了过来,心想:“唉,我也真是糊涂,我身在姑苏,又哪里会…咦?莫非…莫非这里是外公家?” 小丫鬟见他神色古怪异常,急忙问道:“小少爷,你这是怎么啦?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徐澈摇了摇头,说道:“你说的有些话我不怎么听得懂...” 小丫鬟轻“咦”了一声,但旋即又用标准的官话说道:“我是在问小少爷,你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徐澈这才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说道:“哦,我没有不舒服。” 听闻无碍,小丫鬟的面色瞬间一松,疾步走到桌旁将托盘放下,又举手拍了拍胸口,庆幸道:“可真是吓死我啦!你要是再有个好歹,老爷和夫人还不得着急死呀!” 徐澈嚅嗫自语道:“老爷?夫人?这里真的是外公家…” 小丫鬟走上前去,落坐到床前的凳子上,说道:“可不是么,你都不知道,前日你刚到府上时,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透了,人也昏迷不醒。夫人一连请了几个大夫来帮你治伤,可他们看过你的伤口之后,又全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老爷差人携着重金连夜赶到了封桥镇,把镇上的大名医郝大夫请了来,这才把你从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 徐澈目光一凝,问道:“你所说的这位老爷…可是叫做荀樾?” 小丫鬟愣了一下,旋即“咯咯”笑起,不解道:“小少爷,你这话可是问的奇怪…” 可她话到一半,神情骤然一滞,旋即又失声叫道:“哎哟,小少爷莫不是伤到了脑袋,怎么还说起了胡话来?” 看着眼前满面惊讶的小丫鬟,慕荀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毕竟他对于外公和外婆的认知也仅限在称呼的范畴内,即便是二老此刻就在眼前,他自问也未必就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他想了想,只好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道:“我叫小云…” 她说话的同时弯下了腰,一双明眸大眼在慕荀的脸上来回扫视过几遍后,又问道:“你是不是真的伤到了脑袋?” 慕荀抬眼看向身前这个清丽可人的小丫鬟,摇头苦笑道:“我没事,你别多心。” 他唯恐小云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只好又问道:“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我是被谁送到这里来的?” 小云直起身子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是什么人送来的,听当时值门的大叔说,那日傍晚时分,他忽见一辆马车自行走到府门口停了下来,于是他便走上前去查看,却只见马凳上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有‘荀樾之孙’四个字,他急忙掀开车厢门帘,便见到了满身血污的你。” 慕荀暗奇道:“救我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又为何会知道我的身份?” 小云见他又在出神,只道他是真的伤了脑袋,赶紧唤道:“小少爷,你除了记事不清之外,有没有头晕眼花的感觉?亦或者是别的不适之感?” 慕荀只得再次解释道:“我真的没事,只是刚醒过来,脑袋还有些昏沉罢了,不碍事的,你不用担心。” 他话刚说完,紧接着一挺腰板,欲要坐起身来。可他腰上刚一用力,右肩的伤处立时剧烈疼痛起来,直疼得他皱眉咧嘴,再也不敢动弹。 小云惊呼一声,急忙凑上前去伸手扶住了他,同时埋怨道:“你怎么能坐起来呢?快好好躺着!郝大夫临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静卧修养,等到伤口愈合结疤之后,才能起床活动。” 慕荀咧着嘴笑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哪有这么弱不禁风。” 但犟嘴归犟嘴,剧烈的疼痛还是强迫着他重新躺好。小云见他听话照做,也颇为高兴,接着回身取了托盘里的青花瓷碗过来,躬下身说道:“你要是想早早下床呢,就得按时按量吃药。喏,快张嘴,我喂你吃药。” 慕荀微微一笑,依言照做,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把那碗苦涩的汤药喝了个干净。 小云端着碗直起身子,笑道:“你这一次吃药倒是听话了许多,比之前好伺候多了。” 慕荀抿了抿嘴,想到喂食昏迷之人服用汤药定然不易,便道:“我昏迷的这些天可真是多谢你照顾了。” 小云嫣然笑道:“小少爷客气啦,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怎么能受谢呢。”顿了顿,又道:“好啦,我得赶紧去把你已经苏醒的消息告诉老爷和夫人,过不了一会儿啊,他们就都过来看你啦!” 第三百三十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五) 慕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又问道:“我此番受了伤,外公…他很担心我吗?” 小云蹙起了眉头,反问道:“小少爷怎么会想起来问这样的问题?你是不知道,你刚来的那天,老爷可是在你的床边守了整整一夜呢!难道这还不算担心你吗?” 听到这番话后,慕荀瞠目结舌,此刻的他既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忐忑不安,可为什么会产生这些不安的情绪,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为何。 小云看着慕荀此时显露出来的古怪表情,自言叹道:“苦也,看来真得尽快去通知老爷和夫人了…” 她探出手去,在慕荀的眼前晃了晃,又道:“小少爷,你坚持住别睡过去,我这就去请老爷和夫人过来。” 慕荀正在想着事,早已是心不在焉,自然也没听清小云的话语,只是囫囵应了一声。 小云见状,更不耽搁,急忙端起桌上的托盘,急匆匆出了门去。 “岩花亭”是荀府众多亭阁中最为独特的一座,它是由造型各异的太湖石拼接搭建而成,在石壁之上,匠人们又赋以翠绿藤蔓和各色花枝做点缀,是以此亭阁无论是远观或是近看,它的雅致与奇秀都别具一格。 荀樾也素来最喜爱此亭阁,每次游逛到此园时,也必定要到“岩花亭”里小坐片刻。 不过今日他的兴致却比往日更浓,不但在亭下小坐,还让陪在一旁的荀夫人煮上了好茶,慢慢品茗。 突然,自远处花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丫鬟小云的身影窜了出来,待她跑进亭子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杵膝喘息不止。 荀樾看着她,心头蓦地一跳,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开口。这时一旁的荀夫人却是忍不住了,急声问道:“是不是慕荀醒啦?” 小云直起身子,深吸了口气,点头应道:“小少爷是醒了,只不过…” 她说到此处,又觉气息难续,只好先缓了口气,准备继续往下说去。 荀夫人却是等不及了,她伸出手去抓住了小云的双肩,催促道:“他怎么样了?你倒是快说话呀!” 小云赶紧说道:“小少爷大概是伤到了脑袋,有些事他似乎记不得了。” 荀夫人奇道:“记不住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云抓紧空隙深吸了两口气,又道:“小少爷居然问老爷是不是他的外公,这分明就是伤到了脑袋嘛!” 还不等荀夫人接话,荀樾忽然吩咐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小云移目望向荀樾,小心问道:“老爷,您是不是过去看…” 荀樾眉头一皱,打断道:“我让你退下,没听到吗?还懂不懂规矩了?” 小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吓得打了个哆嗦,不由低下了头去,眼中瞬间噙泪,余下的话自然也不敢再说了。 荀夫人回过头去,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然后又对小云柔声说道:“好啦,乖,别哭。厨房今日做了你爱吃的‘雪晶梨花糕’,还不赶紧去。” 小云这才转涕为笑,应过一声后,便小跑着退了下去。 荀夫人目送着她离去直至不见,方才转回身冲着丈夫说道:“你也真是的,干嘛对着孩子瞪眉毛吹胡子的,就不能和善一些吗?” 荀樾嗤鼻道:“怎么?难不成还要让我跟她说一说从前的丑事吗?” 荀夫人的脸色骤然一变,嘴角微微抽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荀樾摆手打断,只听他继续说道:“他既然醒了,你还是过去看一看吧。” 荀夫人奇道:“你不去吗?” 荀樾反问道:“我干嘛要去?” 荀夫人皱眉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从前不得见时,朝思暮想,可如今他来了,你却又不去与他相见,你到底是怀了什么心思呀?” 荀樾瞪眼道:“谁朝思暮想了,还不全都是你在自作主张…” 他说到此处,却见妻子神色古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老脸顿时飞红,但心里又不肯就此承认,便故意咳嗽了一声,说道:“我见过他就行了,不必他见我。待会儿你去看他的时候,他要是问起我来,你就说我出门去了。” 荀夫人难得见到丈夫露出慌张神态,当下便想要逗他一逗,于是故作为难道:“可他要是问起你几时回来,并且一定要来见你呢?我又该如何搪塞过去?” 荀樾没能听出妻子话中的戏谑之意,竟对这个问题颇以为意,当下低眉寻思起来。可思忖过片刻之后,却没能想出一个满意的搪塞理由,心生不觉就有些烦闷起来,于是猛一挥手,没好气道:“那你就说我出门远游去了,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反正别让他来见我就是了!” 看到丈夫黔驴技穷,荀夫人心头更增捉弄他的兴致,便道:“那他若是一直等你呢?” 荀樾猛然抬头望向妻子,但旋即又低垂了下去。 正所谓:“言者无心,听着有意。” 其实荀樾自打见到慕荀以后,心情就一直很复杂。初见之时,他满心都是终偿所愿的欢愉之情,但紧随着又陡然变作了恶其余胥的怨憎,到了最后,却又都化作了爱屋及乌的舔犊深情。 但要说他不想见自己的外孙,倒是假话无疑,他只是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和慕荀相处,甚至不知道相见之后该说些什么。他自觉还没有完全做好接纳这个孙儿的准备,是以只得暂且躲避,以便留有足够的时间去好好思考。 不过他的心里到底还是关心着这个孙儿,于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缓缓抬起头来,说道:“等我准备好了,自然会去见他。今日就你自己一个人先过去罢,但切记要问清楚他是因何受的伤,又是什么人救了他。” 眼看丈夫面色凝重,荀夫人也就不再逗弄他,应道:“也罢,我就先去听一听他怎么说。” “岩花亭”距离“万花别苑”不算太远,荀夫人一路小步快走,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六) 正在院中值守的仆人见到荀夫人到来,纷纷上前去问礼。荀夫人颔首示意,旋即便命他们退出了院去,随后走到门前,叩指敲响了门扉。 此时的慕荀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敲门声,整个人蓦地抖了个激灵,心想:“难道是外公和外婆来了?”念及此处,整个人瞬间紧张得喉头发紧,过了半晌才颤声问道:“是…是谁?” 荀夫人身子一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稍一犹豫后,径直推开了房门,迈步走进了屋去。 慕荀一直紧盯着门口方向,但见此时进屋之人是一位衣着考究,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她的眉宇间竟与自己有些相像,心中立即肯定此人必是自己的外婆无疑,但嘴里却还是问道:“您…您就是我的外婆吗?” 他说话间便欲坐起身来,却不料刚一挪动身子,伤处立时馈以剧烈疼痛,直叫他龇牙咧嘴,不敢再动。 荀夫人见状,惊呼了一声,抢步赶到床前扶住了慕荀,同时吩咐道:“你快躺下去,郝先生可是叮嘱过,你需得少动静养,如此才能尽快康复!” 慕荀依言躺了回去,然后才细细打量起外婆的模样,但见她面容端庄,气度娴雅,衣着头饰也都极为华丽,若非是眼角上爬有道道细纹,鬓间隐含几缕银丝,倒真叫人难以辨出她的真实年岁。 荀夫人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问道:“你感觉怎么样?除了伤口外,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慕荀却没把她的话听进耳里,心中只想道:“娘的模样是不是跟外婆很像呢?” 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他有何反应,荀夫人只好再问道:“你能听到外婆说话吗?” 慕荀这才缓回神来,鼻子却没来由得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口中喃喃叫道:“外婆…外婆…” 荀夫人哪里受得了这样伤情的场面,也几乎同时跟着落下眼泪。婆孙两人就这样相顾无言,一直流泪了许久。最后还是荀夫人率先平静了下来,她伸手为慕荀抹去了脸上泪痕,说道:“好啦,好孩子,亲人相见该高兴才是,可不许再哭了!” 慕荀点了点头,旋即又侧目望了门口一眼,问道:“外公…他没来吗?” 荀夫人道:“你外公他有事出门去了…” 正在这时,忽有几声枯枝断裂的声响从窗外传来,将她余下的话打断了。 慕荀扭头望向窗口,眉头微蹙,显然是不满这声响打断了外婆将要说的话。 荀夫人的眼睛却是一亮,因为她敏锐的察觉到丈夫荀樾已于此刻悄然躲到了窗外,正在暗暗偷听着自己和慕荀的谈话。不过她并不打算向慕荀言明,只是接着说道:“他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慕荀“哦”了一声,神情有些失望。 荀夫人笑问道:“怎么?你很想见到外公吗?” 慕荀点头道:“想啊,可是又有一点害怕…” 荀夫人奇道:“害怕?你害怕什么呢?” 慕荀嗫嚅道:“我知道外公不喜欢我爹,所以…” 荀夫人见他欲言又止,便接住了他的话,问道:“你是担心外公会因此而不喜欢你?” 慕荀也不答话,只是低垂下了眼帘,算是默认。 荀夫人摇头笑道:“唉,真是个傻孩子,其实…” 她本想要就此坦诚一切,可话到嘴边,猛又想起丈夫的叮嘱,只得把已含在口里的话再咽了回去,转而说道:“其实你也不必担心太多,等你见到了外公,自然就会知道他待你如何了。” 慕荀见外婆神情真挚,也就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默默点头示意知道。 荀夫人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受了如此重的伤?还有你爹爹呢?他没跟你一起来吗?” 慕荀眼睛又是一酸,哽咽道:“我爹他…他失踪了…” 荀夫人惊呼道:“啊!失踪?这…他怎么会失踪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慕荀抿唇思忖了片刻,然后开始向外婆讲述起近来遭遇的种种事情。他从第一次北上遇险讲起,中间一丝不漏,一直讲到了那日在城脚下昏死过去的前一刻。 荀夫人听他娓娓讲述,越听越是心惊,期间也有好几次惊呼失声,但好在她总算是个优秀的倾听者,心中虽有颇多惊叹,却并未做出打断慕荀讲述的举动,直等到他讲至昏死在城脚时,终才问道:“那你可知是什么人想要害你?最后又是谁救了你,并把你装进马车送到了府门口?” 慕荀连连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要害我,更不知道是谁救了我。” 荀夫人低眼沉思半晌,却也想不出其中关系,只好暂且作罢,当下宽慰道:“算啦,既已到了家里,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你也不必多想此事,只管安心养伤就是了。” 事关自身,慕荀又岂能不想,但眼前谜团太多,卧床默想也难有答案,当下便点头答应了,心中却想,只等自己伤愈之后,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正在这时,忽听门口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便听到丫鬟小云的声音说道:“夫人,小少爷,已经到饭点啦!” 荀夫人“咦”了一声,转头望向窗外,但见此时已日暮黄昏,树影也在围墙上拉出好长。她不禁感叹道:“哎哟,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这么久…”说到此处,忽又想到躲在窗下的丈夫,当下暗自寻思道:“也不知道他走了没有,慕荀遭遇之事,我待会儿还得去寻他好好琢磨一下。” 慕荀见外婆迟迟不往下说,只是盯着窗口出神,便问道:“外婆,您在想什么呢?” 荀夫人立时回过神来,忙道:“哦,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别的事…”稍顿,又道:“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只怕也饿了,咱们就先吃饭罢。”说完也不等慕荀反应,便冲门口的小云喊道:“你送进来吧!” 小云这才推门而入,在见到荀夫人后,先欠身行礼,随后才把手中食盒放倒了桌上,问道:“夫人要和小少爷一起用饭吗?” 第三百三十二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七) 荀夫人道:“这倒不用,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你来伺候小少爷吃饭吧。”说着站起身来,又对慕荀说道:“你先吃饭,我晚点再过来看你。” 慕荀连忙应道:“是,外婆。” 荀夫人冲他微微一笑,当下起身欲走。 这时慕荀却突然将她喊住,说道:“外婆,我…” 荀夫人见他神态扭捏,欲言又止,奇道:“怎么啦?” 慕荀本是想问她下次再来时,能否给自己讲一讲娘亲的从前往事,可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小云,终是把话忍住了,心中寻思,待到下次见面时再问也不迟,当下便道:“我是想说…谢谢外婆。” 荀夫人白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小傻瓜,一家人莫说两家话,往后可别再张口闭口言谢了。” 慕荀心头大暖,微笑望着外婆,重重点头。 荀夫人出了屋去,反手将门带上,然后悄步轻声走到窗外,却已不见了丈夫的踪影,当下便想他多半是先走了,于是也迈步向着饭厅方向行去。 等她到得饭厅,果然见到了正在吃饭的荀樾,她走到对面位置坐下,问道:“你离开多久了?” 荀樾闻言,欲要夹菜的筷子凭空滞住了,心知自己先前偷听谈话的行径已被妻子知晓,当下眉头微蹙,遂即放下了手中筷子,又向身后的两个仆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退下。 那两个仆人冲着荀樾夫妇各鞠一躬后,便即退出了饭厅。 待到厅门关闭后,荀樾才道:“我前你一步进的门。” 荀夫人忽然露出了一个戏谑的表情,笑问道:“不是说不见他吗?怎么又偷偷溜去偷听我们的谈话了?” 荀樾不屑道:“这里是我家,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又有什么偷不偷听的。再说了,他血淋淋的进了我的家门,我还不该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么?” 荀夫人白了丈夫一眼,啐道:“你这个人呀!关心就说关心,老是要找一些憋足的借口来自圆其说。” 荀樾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我们眼下该讨论的不是这个问题。你有没有发现,那臭小子在这姑苏城里的经历处处都透着古怪,就好像是有人在暗设阴谋。” 荀夫人颔首同意,附和道:“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我却觉得,咱们眼下最该担心并不是这个问题。” 荀樾沉声问道:“你是在担心官府?” 荀夫人缓缓点头,面上渐现愁容,叹道:“且不说黄家惨案,单是他杀了一个朝廷的佥事,那就是杀头的大罪啊!万一官府察查到咱们这里,又该如何是好?” 荀樾笑了笑,提起筷子从面前的菜碟里夹了一片云菇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在意。 荀夫人狐疑道:“你就一点不担心?” 荀樾咂巴了一下嘴巴,说道:“算起来,自事发至今,已过了四日有余,官府若是真有了线索,早就来登门了。” 荀夫人道:“可他到底是杀了人呀,万一真被官府的人查到了蛛丝马迹,后果只怕不堪设想啊!” 荀樾大摇其头,无奈道:“你呀!怎么就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呢?” 荀夫人眉头一蹙,但转瞬便明白了过来,惊呼道:“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你早就知道,并且已经处理妥当了?” 荀樾道:“你这老婆子,枉我们夫妻这么多年,竟连我的手段都不清楚。” 荀夫人面颊泛红,又啐了他一口,说道:“你的手段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我不明白,你怎么就知道慕荀是从牢里逃出来的呢?” 荀樾越发得意了,解释道:“这有什么难的,那臭小子带着一身血污出现在了门口,紧接着便有朝廷官员在牢狱中遇刺的消息传出,如此巧合,岂不令人生疑。于是我便托人去暗中查访,果然,这两件事本就是一回事儿!” 荀夫人嗔怪道:“你也真是的,怎么也不先跟我知会一声呢?” 荀樾故作高深莫测,摇头晃脑道:“事未成,不可说。” 荀夫人“哼”一声,不满道:“就你能耐大!” 不过她也知道丈夫的行事作风一贯如此,是以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未过多纠结,当下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把这件事给压下去的?” 荀樾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也幸得那个佥事只是受了重伤,并未身死,如此也才有了转机,不过这其中还是牵涉了太多关系,你就不必知道了。” 这一回荀夫人倒是没有寻根问底,因为荀樾但凡是用如此语气说话时,那这件事就势必如他所言,其中牵涉的关系实在太多,并不宜让更多人知晓,就连她也不用知道。 又听荀樾恨恨说道:“这臭小子也实在是个惹事精,才初到姑苏城里,就敢惹出这许多祸事来,我要是…”说到此处,却戛然而止。 荀夫人一时间没能猜出他的心思,追问道:“怎么啦?” 荀樾沉吟片刻,方才说道:“算了,他是好是歹,自由他老子去管,又干我什么事儿。” 荀夫人“噗嗤”一笑,打趣道:“不是说不恨他了吗?怎么又咬牙切齿起来啦?” 荀樾突然瞪大了双眼,大声说道:“黛儿从前要是听了我的话,又何止于…” 还不等他说完,却见荀夫人面色一沉,冷冷打断道:“你怎么又提这件事!” 荀樾看了妻子一眼,不再往下说去,缓缓伸手扶住了脑门,半晌才道:“罢了,不说了,你先吃饭罢,我出去走走。”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荀夫人伸手将他拦住,不满道:“你怎么话说一半就要走?先前说的那个阴谋到底是什么?” 荀樾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隐隐有些猜测罢了,不过我会再派人去查一查,毕竟那臭小子也算说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荀夫人轻轻颔首,旋即双手合十,闭目祈祷道:“愿菩萨保佑,希望什么坏事都不要发生,让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度日才好。” 第三百三十三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八) 荀樾对妻子的祷告并不以为意,不屑道:“只要是发生在这姑苏城里的事,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荀夫人瞪了丈夫一眼,叮嘱道:“对神明要有敬畏之心,否则神迹降临,我看你怎么办!” 荀樾懒得与妻子争辩,只是含糊应了一声,便要转身出去。 荀夫人突然又“哎哟”叫了一声,皱眉道:“哎哟,我忘了一件事儿!” 荀樾没好气道:“你又怎么了?” 荀夫人急道:“是小云,眼下她正在照顾慕荀,我就怕她会问起慕荀的经历,到时两相对证,咱们从前的那套说词便会败露,慕荀会不会因此而怨恨我们?” 荀樾埋怨道:“那你还让小云去照顾他?” 荀夫人解释道:“我这几日的心思全都放在了他受伤的事情上,至于其它的事,就没能顾虑得那么周全。” 荀樾沉吟道:“不过我此前倒是叮嘱过小云一句,叫她不要在那臭小子面前乱说话,虽不是特指那套说辞,但想必她能领会其中意思,不至于胡乱说了话。” 荀夫人道:“可就怕慕荀问起呀!” 荀樾迟疑道:“罢了,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早说迟说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他说到此处,忽又停住了,神色又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荀夫人奇道:“只不过什么?你倒是快说下去呀!” 荀樾又想了想,才继续说道:“我是担心小云会不会说不清楚其中关系,进而引出不必要的误会…算了,还是你亲自去一趟罢,这样也能说得清楚明白一些。” 荀夫人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个人呀!就是心口不一。” 荀樾嗤鼻强辩道:“我这叫做敢说敢认…” 荀夫人哭笑不得,挥手道:“去,去,别在这里影响我吃饭…” 慕荀吃过饭后,躺在床上静养心神,丫鬟小云则坐在桌旁借着烛火做起女红。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待着,静听自屋外传来的阵阵虫鸣鸟叫。 过了好一会儿后,慕荀猛然睁开了眼睛,侧头问道:“小云,我外公真的是有事出去了吗?” 小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上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左手食指的指尖立时便被钢针扎破。 慕荀将她的举动全都看在了眼里,见自己害得她扎破了手指,当下歉疚道:“对不起啊!害得你扎破了手指。” 小云却笑道:“这有什么的,我平日里也常会因为不小心而扎到自己,你可千万别自责。” 慕荀看着她温暖的笑容,心头没来由一颤,蓦地就想起了洛瑶,当下不由暗念道:“她如今…可还活着?” 一念及此,他的眼睛忽然一酸,瞬间噙泪眼中,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小云自然不会知道他此刻的心思,只道他是因为愧疚而落泪,立时就吓了一跳,慌忙将手中的针线丢到桌上,抢到他近前,劝道:“小少爷,我真的没事,你…你别哭呀!” 看着眼前焦急万分的小姑娘,慕荀又觉哭笑不得,不过这一来倒是稍稍缓解了他心头的坏情绪,他只好解释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儿,你可别多心。” 小云如释重负,轻轻吐了口气,说道:“那就好…呃,可你又是因为什么事伤心呢?” 慕荀不愿让更多人知道洛瑶的事,便顾左右而言他,问道:“你今年多大啦?” 小云歪着脑袋笑了笑,说道:“我今年十八啦。” 慕荀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可置信道:“瞧你的模样,顶多也就十四五岁。 小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说道:“我可没你想的这么小,下月我就满十九岁啦!” 慕荀笑道:“你自己要不说呀,还真是看不出来。对了,你到荀府多久了?” 小云重新坐回了凳子上,说道:“我从小就在荀府长大呀!” 慕荀面露困惑之色,显然不解。 小云继续解释道:“我娘叫翠玉,她从前是你娘亲的贴身丫鬟,所以我自打落生就长在了荀府里。” 慕荀恍然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突然间,他骤起一念,急忙问道:“那你娘呢?怎么没见到她?” 小云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幽幽说道:“我娘在两年前害了一场大病,已经过世了。” 慕荀轻呼一声,急忙劝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小云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儿,不过面上仍是挂着淡淡哀容。 不小心挑起了旁人的伤心往事,慕荀既感歉疚,又觉尴尬,只得转移了话题,问道:“那…你知道我娘从前住在哪间屋里吗?” 小云奇道:“咦?你…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慕荀支吾道:“我…这个…是因为…” 小云见他吞吞吐吐,始终没有下文,又问道:“你怎么啦?” 慕荀想了想,苦笑一声,坦诚道:“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到外公家来,所以嘛,我对这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这话一出,立时就把小云震惊得目瞪口呆。她自小便被告知,眼前的这位小公子因在幼年之时遇有特殊机缘,结识了一位方外高人,于是便跟随着那位高人游历在外,只待学有所成后才会返乡归家。可她万没想到,事实却并非如她母亲所言那般,她眼下只觉难以置信,懵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急忙询问道:“可你不是跟随一位高人去游历了吗?” 慕荀奇道:“呃?游历?高人?” 小云见状,吃惊更甚,一张小嘴竟张大到足可以吞下一个鸡蛋,直过了好半晌后,方才问道:“你既然不是去游历,那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慕荀眉头一皱,忽然若有所悟,瞬间坐起身来。 小云见状,惊呼着伸手去扶他,同时喊道:“小少爷,小心你的伤口呀!快躺下去。” 慕荀却不予理会,只是沉声问道:“是谁说我去游历的?你快告诉我!” 小云发现自己似乎是说了不该说的话,瞬间惊慌无措,紧接着又想起了此前荀老爷的叮嘱,心中愈发惶恐,突然就哭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九)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慕荀瞬间变得束手无策,他素来对哭泣的女孩子没有抵御力,眼下也不敢再追问下去,反倒是连声安慰道:“你别哭呀,我不问你就是了。” 哪知道小云却哭得更厉害了,半晌后才呜呜咽咽说道:“可你还是会去问老爷呀!到时他就会知道是我…” 她说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止,旋即浑身一颤,哭声也立时停歇,面上却陡然显出了惶恐之色。 慕荀见状,急忙问道:“你又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 小云木讷地摇了摇头,颤声说道:“没…没什么,你快躺下休息,我…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管慕荀是何反应,径自冲出了门去,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慕荀被她这番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暗道:“她肯定什么都知道,可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说呢?” 他正欲寻思,忽又想到小云的前一句话,猛然惊道:“是外公!一定是外公曾告诫过她不许说的!” 念及此处,他的心头立时泛起了一股凉意,一刹那间觉得自己也如父亲一般,并不被荀府所接受,近而又想自己留在此处已是多余,不禁有了心灰意懒之感,当下便欲起身离开。 可就在这时,他猛又停住了身形,蹙眉自语道:“不对,他若是不认我,又怎会为了花费重金为我请医,更加不可能熬夜守在我的身边!” 如此一想,他又长长松了口气,身子也慢慢落了下去,整个人重新躺回到了床上,心中默念道:“或许晚些时候外婆便会来看我,到时我再向她询问就是了。” 暂且放下了这个疑虑,他转而又寻思起了另一些问题,即:谋划陷害自己的白莲花究竟是个什么人?他的名字又是真是假?此后救自己脱险的人又是谁? 这些问题在他脑中来回来去直打转转,可就是百思无果,到了后来,他只感头痛欲裂,旋即大喝一声,颓然躺倒下了去,大口喘息不止,过了好半晌后才逐渐平静下来。 他躺在床上,眼睛漫无目的地望向了窗外,但见此时天色已暮黄昏,一片片温黄光斑正透过窗栏投射到了屋里,并在缓缓移动着;窗外小院中的假山、翠树、亭阁也都被镀上了一层蜡黄,遥遥看去,倒颇有一番韵味。 只可惜好景无长时,秋日的夕阳很快就落下了山去,不过留下的火红余晖却还是映亮了整个天际,他看着屋外的这一片昏黄红晕,忽觉整个人有些气闷难受,只想起身到屋外去走上一走,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以便让已肿胀疼痛的脑袋清醒一些。 他心起此念,于是慢慢起身下了床榻,等落地之后又缓缓走了两步,发现自己除了肩头的创口尚有些疼痛外,周身各处倒是并无异常,侧眼掀衣检查了一下伤处,但见此时伤处已然结疤,轻轻耸动肩头,倒也不觉太过疼痛,心知必是“清瑞鈭星诀”起了疗伤作用,当下也就不再多理会,便是运功自查都省去了。 他迈步走出屋去,缓缓下了石阶,眼前终现小园全景。先入眼帘的是一片圆形花海,其中红白青靛紫粉黄交错相间,色虽繁杂,但位置却安排得极为恰当,观之令人只感赏心悦目;在花海正中心,则矗立一座黛瓦红柱的小亭阁,分有两条弯曲小径穿过了花海直达亭心;再往两侧看去,只见流水溪径里搭有奇石假山,或是在山尖,或是在山脚,又都种有苍翠绿竹相伴,颇得益彰:此外更有一些不知名的繁茂绿树环绕整院,就似是小园的护卫一般,隔绝了外界的纷纷喧扰。 他边看边走,口中经不住连发惊叹之声,心里又不自觉地将此园与沐朝辅的府院对比起来,不由叹道:“没想到外公家的院子竟是这般好看!当比沐老公爷的府院精美上千百倍!” 他信步游逛,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花海亭心,抬首只见瓦檐下挂有一块金匾,其上篆书“忆黛亭”三个大字。他眼望此匾,脱口就念了出来,心中暗忖道:“这亭子竟叫‘忆黛亭’,莫非是为了纪念我娘而建的?” 想到此处,他整个人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怔,心头倏然闪过一念,惊呼道:“难道我娘从前就居住在这个园子里?” 他环顾四周,心情开始变得激动兴奋起来,突然就肯定下了心中猜想,只恨不得立马就寻了小云来问个究竟。 所谓兴奋激昂,催人尿下。正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尿急,目光转过一圈后,最终落到了西首边正敞开着的院门处。他略一迟疑,挪步走出花海,跨出了门栏去,可等看清了眼前景象后,突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自他心底升起。 要说起姑苏园林的布局,大致可归纳为:进一门,观一景,园园相连,其景不同。 但慕荀是初识姑苏园景,自然不知这个道理,是以此刻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目瞪口呆。 若说他刚走出的一园是呈现婉约清秀之美,那眼前这一园就是大气沉稳之显。 此一园底托是一个小湖泊,且占地不小,成片荷花盛开于水面之上,只可惜此时正值十月下旬,许多荷花已过艳时,正处形衰色败之际,过不了多时便会凋谢殆尽;而在绿水清波之上,则建有四座精美的亭阁露台,每一座亭阁间又都被纵横交错的廊桥串联在了一起,放眼望去,叫人只觉心悦神怡。 但在震惊之余,他又不禁有些失望,毕竟在这样灵气十足的园子里,多半也不会为茅厕这种煞风景的存在而留下一丝角落。好在这一园颇大,且廊桥水道阡陌纵横,并以此为媒介联通着东南西北八个出口,倒也可以选几门出去看看。 慕荀在短暂犹豫过后,便选定了距离最近的东南门碰一碰运气。他过廊桥,经阁台,很快就到了东南出口。这是一道装饰漂亮的月亮门,过门而出,眼前便现出一条距离不算太长的绿荫甬道,快步穿过通道,待到得尽头时又见一园。 第三百三十五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十) 这一园的景色比之先前两园就要明显清新淡雅得多。此园占地也不小,其中绿树亭阁、假山水池的建构布局就属典型江南园景,清秀中不失英气,内敛又不隐灵逸。不过此时的慕荀却无心去细品这其中韵味,眼下的他正一门心思寻觅着茅厕的踪迹。 他一路走走看看,却瞧不出哪一座建筑像是茅厕,想要找人询问,可一路之上又不曾遇见一个人。久憋之下,他也渐渐失去了寻找的耐心,当下暗忖道:“不是我不知礼义廉耻,实在是这茅厕太难寻到,这可就怪我不得了!”他暗念过这一句后,便欲找棵绿树“施肥”,可恰在此时,忽有一道人影闯进了他的视野里。 来人是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此刻的他正负手背后,低首前行,瞧那模样似乎心有所思,竟浑然不觉前方不远处慕荀的存在。 慕荀倒是大感高兴,毕竟总算是见到活人了。他连忙抢上前去,问道:“请问老伯,茅厕在何…” 他口中本还有一个“处”字要说,可当他看到老者的脸庞时,竟然忘了把这个字说出口。此刻他的心中忽有一个感觉油然生出,只觉眼前的这位老者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公。 说来也巧,这老者正是荀樾,他适才出饭厅后,就只顾想着心事,脚下不自觉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走着,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直至此刻忽闻人声,他才猛然醒转过来,可等看清眼前之人竟是外孙慕荀后,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此时两人已相互对视过一眼,但在下一瞬间,又几乎同时移开望向了别处。慕荀只觉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乱跳着,几乎想要直言询问,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荀樾更是尴尬不已,心中暗忖道:“糟糕,谎皮子被扯破了…可这臭小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一时之间,两人各付心思,居然就这样相对无言了几个弹指。 最后还是荀樾率先打破了僵局,他抬手一指身后拐角处的一间小屋,说道:“那里就是了。” 慕荀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应道:“谢谢老…老伯。” 他几乎就要脱口说出“外公”两字,可又想到对方似乎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他也就不敢冒然出口,只得改称为“老伯”。 荀樾并不表露丝毫颜色,只是微微颔首,旋即迈步离开了。 慕荀也向着茅厕的方向走去,可他的脚步就明显缓慢了许多,他微微侧头斜眼,用余光看向荀樾的背影。 虽然此时的他已接近了憋尿的极限,但他还是想看一看,外公是否会回头看他一眼。只可惜荀樾却没有回头顾盼的意思,一路大步流星走去,在拐过第一个岔口后便不见了踪影。慕荀大感失望,轻轻叹息一声,旋即也加紧脚步冲进了茅厕。 茅厕里,慕荀一边撒尿,一边寻思,他实在猜不透外公对待他的态度到底是什么,何以要让旁人扯谎说他不在府中,又为何在此刻见而不认? 但对于这些问题,他又如何能从自已这里得到答案?思而无果,也只好不想。 他撒完尿,提起裤子系好腰带,转身出了茅厕,可刚一出门,便见外公荀樾竟然站在了门外,他顿时就慌了神,语无伦次道:“啊,您…您也亲自来上茅厕啊?” 荀樾看着满面震惊的慕荀,差点就被他的这句给逗乐了,好在荀樾平素就善于隐匿情绪,此刻面上倒也没有露出颜色,不过心里却在暗骂道:“臭小子,谁拉屎撒尿不得亲自来,难道还能让旁人代劳么?” 慕荀见他久久不语,又问道:“您…要进去吗?” 荀樾张嘴欲语,可忽然又忍住了,紧接着蓦地转过身子,背对着慕荀说道:“你跟我来。” 慕荀也不敢多问,只是提脚跟随着荀樾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走着。 两人穿廊过巷,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又回到了湖塘水园。 荀樾脚步不停,径直走进了处于湖心位置的“息波亭”里方才停住脚步,然后转身面向慕荀,停顿片刻后沉声说道:“没错,我就是你外公。” 慕荀虽已猜到了荀樾的身份,但却没料想到对方竟会在此刻突然来上这么一句,顿时令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直过了半晌后,他才结结巴巴说道:“外…外公,可…您不是出远门去了吗…” 荀樾哼了一声,说道:“我就不能提前回来吗?”随便搪塞过一句后,上下打量了慕荀一眼,又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慕荀侧目望了望自己的左肩,应道:“除了还有些肿痛外,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荀樾微微颔首,再问道:“你…今年二十有二?” 慕荀应道:“是,正满二十二岁。” 荀樾缓缓点头,忽然转身面向荷塘,目眺远方,片刻后才幽幽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二十余载的光阴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听到这样的感叹,慕荀不禁皱了皱眉,他猜不出外公话中的含义,可又不好出言询问,只得附和道:“是啊,好快!” 荀樾侧目望慕荀,蹙眉问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慕荀被外公的举动吓了一跳,先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最后坦诚说道:“我…我不知道。” 荀樾又转回头去,缓缓说道:“我的黛儿已经离开我二十二年了…” 慕荀这才明白过来,眼眶立时一红,颤声说道:“我也想我娘…” 荀樾沉默时许,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说道:“好了,你先回去休息罢。” 慕荀顿时愣住了,他本以为话到此处,接下来就可以借此询问母亲的过往旧事,却没想到外公突然就终止了谈话,他不禁感到有些丧气。 但初次见面,他既不想给外公留下不好的印象,也不知该找什么样的借口把外公留下,只好低声应了一句,便挪着缓慢的步伐往回走去。 荀樾独留亭中,送着慕荀离去直至不见后才挪动脚步,往着饭厅的方向赶去。 第三百三十六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十一) 其实荀樾之所以要这么快掐断谈话催慕荀离开,真正的原因只是在于他偶遇见了慕荀后,整个人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就连思绪都不如往日清晰了,以至说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是以他只好匆匆结束了这一次初见交谈,避免后续再出现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的情况。等他到得饭厅时,正好见到荀夫人迈步走出门来。 两人打过照面后,荀樾抢先说道:“进屋来,我有话跟你说。” 荀夫人见丈夫面色凝重,便点头同意,同时返身进了饭厅。 荀樾迈步跃上台阶,进屋反手将门关上,说道:“我刚才见到他了!” 闻言,荀夫人愣了愣,面上突然露出了尴尬神色,然后转头望向了正在角落里收拾打扫的一个仆人。 荀樾只顾心中所想,倒是没注意过厅中还有旁人,此刻经由妻子提醒,立时寻眼看去,待见到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仆人后,便即喝骂道:“还不快滚出去!” 那仆人被他的大喝吓了一大跳,口中连赔不是,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荀夫人这才笑道:“这可不像平日里的你呀!整个人神经兮兮的…”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见到就见到嘛,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难道你还真打算这一辈子都不见他呀!” 荀樾板起脸说道:“我才没有神经兮兮,我只是…只是有点紧张而已。” 荀夫人笑得更欢快了,啐道:“你这个人呀,就是嘴硬,心里明明是想见,却又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到最后呢?受罪的不还是你自己么。” 这一回荀樾倒是没有强词反驳,反倒是垂目思忖了片刻,说道:“你待会儿再去看看他。我…我刚才跟他胡言乱语了几句,也不知道他眼下是何感想,你去帮我探一探他的心思如何。” 荀夫人奇道:“你都和他说了什么呀?” 荀樾咽了口唾沫,然后便将先前与慕荀的对话原原本本向妻子说了一遍。 荀夫人听完之后,乐不可支,笑过半晌才道:“没想到啊,堂堂的荀主事居然也会有这种慌张的时候,可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呐!” 荀樾平生鲜有被人如此嘲笑过,当下脸色一红,急声强辩道:“我…我那不是因为说了谎理亏么…好了,总之你快去就是了。” 荀夫人又是“噗嗤”一笑,暗道:“难道你平素说过的谎话还少吗,怎么就这一次想起理亏了…”不过面上却安慰道:“好啦,我这就去。你回屋去等我消息罢。” 一路上,荀夫人越想越觉高兴,究其原因倒还不是丈夫的窘态有趣,而是他俩爷孙俩经此相逢之后,再要解释起那些往昔旧事,有的话说起来就会比之前要容易许多。 她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便到了“万花别苑”,抬眼望去,只见慕荀正坐在门前石阶上愣愣出神,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到来。她当下轻咳了一声,疾步走上前去,口中埋怨道:“你怎么到外面来了?要是再牵动了伤口可怎么办?” 慕荀回过神来,急忙站起身,可他动作稍快了些,立马就扯动了伤处,直疼得他咧了咧嘴起来,颤声说道:“外…外婆,我刚才见到外公了。” 在她说话间隙,荀夫人已走到了他近旁,并伸出手去扶住了他的臂膀,说道:“我知道了,你外公都跟我说了。” 慕荀眸光骤然一凝,问道:“那您先前为什么要骗我呢?” 荀夫人略感尴尬,当下讪笑两声,说道:“咱们进屋去说罢。” 这时天色已暗,屋中更是昏暗一片,荀夫人抢先走到桌旁燃亮了烛火,这才说道:“好孩子,你先躺到床上去罢。” 慕荀摇了摇头,径直走到桌旁的凳子上坐下,说道:“您不用担心,我的伤已无大碍了。再说了,老是躺在床上,我这身子骨都快软了,您就让我坐一会儿罢。” 荀夫人也不多做坚持,弯腰拉出凳子坐到了慕荀的对面,笑道:“从前你外公总说练武不好,但我却觉得未必如此,如今看来,还是我的观点对,要说你这伤势呀,若是换在了寻常人身上,恐怕少了十天半月休想下得床来。” 听闻此言后,慕荀对眼前外婆的亲切之感倍增,笑道:“习武练气确也有强健筋骨的作用,外婆若是对此道有兴致,我可以传您一套心法修习,只要能坚持不懈,假以时日必能祛除百病,益寿延年。” 荀夫人连连摆手,笑道:“这倒不必,我只求能与你外公同日西去。若是只有我习得功夫增寿延年,到时独留我一人在世,又有什么意思呢。” 慕荀忙道:“我也可以传授给外公呀!只要您俩能同修共持…” 荀夫人微笑打断道:“你外公是个顽固之人,他对习武练功向来都深恶痛绝…” 她说到此处,面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忽然惋惜一叹,幽幽续道:“若是他的这份偏执能有丝毫转变,那当年也就不会…” 但她的这一句终究没能说完,只是兀自垂下了头去,半晌无言。 慕荀心头一动,知道此刻已到了询问旧事的时机,当下便问道:“我也曾听父亲说过,外公就是因为不喜他江湖侠客的身份才会对他极不待见。那我呢?外公对我也是如此吗?” 荀夫人猛然抬头,忙道:“不,不!你外公其实是很在意你的,只是他不善表达,更不知该如何表现,所以他才让我来…” 慕荀神色一紧,急问道:“怎么样?” 荀夫人瞧他神色迫切,不由轻笑了一声,无奈说道:“你们爷孙俩呀,可真是有意思得紧,像对活宝,都在互相揣测、试探着对方的心思。唉,你们这样做就不累吗?” 慕荀尴尬笑道:“我不也是心里没底气嘛。不过经您这么一说,我就都明白啦!” 荀夫人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来时路上还在寻思着要怎么跟你说呢!” 慕荀道:“不用啦!我已经明白外公心意了,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也就不必再说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十二) 荀夫人笑道:“那就好。”顿了顿,又道:“倒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之前被你伤到的那个官吏并没有死,他只是受了重伤,于性命无碍,并且这件事情已经被你外公平息下去了,你也再不用担心官府会来寻你的麻烦。” 这个消息对于慕荀而言,倒真是意外之喜,毕竟他出手伤人不过是一时气盛,事后回想起来,心里也懊恼不已,如今闻得对方性命无虞,当下也长长舒了口气。 荀夫人瞧他如释重负,微笑着伸手去拍了拍他的手臂,又说道:“至于你蒙冤入狱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还查不出什么头绪,就只能耐心等待啦。” 慕荀道:“也只好如此了。不过我还有另一件事情想要知道,希望您能告诉我。” 荀夫人笑容不改,轻轻颔首,示意慕荀可以发问。 慕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我爹在跟我讲述他的过往旧事时,曾故意隐去了我娘死后的那一段,我想知道那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又为什么不愿意说给我听?” 荀夫人看着慕荀,面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旋即低下了头去,好半晌都没抬起来。慕荀倒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的等待着。 好在荀夫人也并未沉默多久,伴随着一阵低沉的抽噎声,她又慢慢抬起了头,只是此刻的她已泪水纵横,眼中透出了哀伤且黯淡的光泽。 看到外婆落泪,慕荀的心头陡然一紧,忙劝道:“您别哭呀!这…我…我…” 他一连说了几个“我”字,却始终想不出该劝些什么话。 荀夫人只是连连摇头,并不说话,接着又从袖中摸出手绢频频抹泪。 慕荀又舔了舔唇,低声道:“要是往事让您太过伤心难过,那…那就不说了罢。” 荀夫人忽然收住了哭声,抬起头来,说道:“不,没有人可以隐瞒,你应该知道的!” 在经过短暂的停顿后,荀夫人收拾好了情绪,开始向慕荀讲述起那些陈年往事。 当年慕北亭驾车离开了灵隐寺后,便取道北上,一路上昼夜不歇,终于在第三日近夜时分到了姑苏荀府。 彼时在府门前值守的仆人识得慕北亭身份,老远见到他驱车靠近,便飞也似地跑进府中通禀。不过多一会儿,荀夫人便携着翠玉匆匆赶到了府门口。 这时马车也刚好在府门前停了下来,可还不等荀夫人出言发问,慕北亭已跳下马来跪伏在地,口中只道:“对不起,我没能保住黛儿周全,我罪该万死!” 荀夫人听他说过这一句后,又见在他身后是一辆长轴马车,脑中顿时就响起了“嗡”的一声,整个人险些昏厥过去。 一旁的翠玉也忘了去搀扶身旁的荀夫人,急忙冲下台阶直奔马车而去,随后颤抖着双手打开了车厢的门,当见到里面的棺椁后,立时闷哼了一声,瞬间昏死过去。 慕北亭听到了身后动静,便起身去扶翠玉,可他刚一转身,又被闻讯赶来的荀樾喊住了。 两人四目相对,慕北亭面若死灰,眼神里透着深深的愧疚与自责;荀樾则满面怒容,咬牙切齿,眼中喷射出的熊熊怒火,似是要把眼前的这个“罪魁”熔烧成烬。 慕北亭艰难地张了张嘴,可那一句“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不是有愧,而是有罪,是自己害死了荀黛儿,就算把自己杀死千次百次也不足偿罪。 就在这时,早已阴沉多日的天空终于降下了雨滴。顷刻功夫,雨水便如瓢泼,慕北亭的视线也随着自额头滚下的雨水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但他不为所动,任由雨水侵蚀着视线,又缓缓跪下了身去,用已经沙哑的嗓音说道:“是我没能照顾好黛儿,我对不起你们所有人…” 可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绝望而懊丧的眼泪混着雨水簌簌落下,再难自持。 但在他眼前的那个人却丝毫不会同情他的处境,更不会去理会他的内力感受,因为那个人也同样在承受着丧女带来的撕心裂肺之痛。 荀樾嘶吼了一声,抢步跑出门檐,待到得慕北亭面前时,他大吼道:“你害死了我的黛儿,我要杀了你!” 他在吼叫的同时,一甩手袖,亮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这是今日午间他刚刚收下的一份礼物,此时正当可用,当下狠狠插向慕北亭的胸口而去。 恰在这时,天空中忽有一道闪电划过,直把暗夜照亮成了白昼,借着这道光亮,荀夫人清清楚楚看到丈夫将那柄尖刀狠狠插进了慕北亭的胸膛,而慕北亭却并不躲闪,只是任由那柄匕首插进了胸膛,期间纹丝不动,也不发一言,就似乎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片刻之后,他的胸前浸出一了一片血污,紧接着身前地上也变成了一片血红。片刻之后,荀夫人终于回过了神来,可紧接着又惊呼了一声,就此昏了过去 荀樾被妻子那一声惊呼唤醒了理智。他听闻噩耗,一时气盛难抑,顺手就把尖刀狠狠捅了出去,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真的出手伤人,并且还是抱着要杀人的念头出的手,也更没有想到慕北亭竟然会不躲避这一击,任由自己一举刺中。此刻的他呆愣愣地盯看着自慕北亭胸膛滚滚而出的血水,不禁有些慌了神。 慕北亭缓缓抬头看向了荀樾,惨然一笑,突然抬手牢牢抓住了荀樾握着匕首的右手,随后猛力往里一送,竟把那一段露于体外的锋刃全部都送进了自己的胸腔。 荀樾万没想到慕北亭会有如此举动,他急忙挣脱开了慕北亭的手,踉跄着往后退去,可慌乱之间脚步不稳,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就此挪动不得分毫。 慕北亭低眼看向自己胸前的刀柄,心中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惊慌,相反却感到了莫名的兴奋和开心,因为死亡正是他一直想要的结局。可他此前又向亡妻发过誓,不会自戕自裁,所以只有死于旁人之手,他才得以名正言顺地去跟九泉之下的妻子团聚。 第三百三十八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十三) 慕北亭胸前的血水越流越快,也越流越多,鲜红的血渍随着雨水侵蚀到了更远的地方。这时,一直傻在一旁的仆人眼看着那片血水即将侵到自己脚边,终于反应了过来,急忙抢步奔到了慕北亭跟前,急声问道:“你怎么样了?你快说话啊!” 然而此刻的慕北亭眼前已然一片迷蒙,耳里就如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叫响,等勉强辨出是眼前之人是一个仆人后,他忽然咧嘴一笑,然后缓缓摇头,可这个动作究竟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还是很开心,至少他很快就可以到妻子荀黛儿了… 那仆人看着眼前惨象,茫然不知所措,半晌后才想起回头呼唤荀樾,却只见此时的荀樾似是被吓得呆住了,呼唤了好几声也没能有回应,于是他只得转而去唤荀夫人。 荀夫人倒是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等她看到此刻已神志不清,气虚渐短的慕北亭时,立马冲仆人急呼道:“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人来!” “不许救他,让他死!”这时荀樾忽然站起身来,横眉怒目冲那仆人喊道。 荀夫人大叫道:“你说什么胡话呢!难道他死了黛儿就能活转回来吗?” 荀樾不为所动,依旧站立原地,却再没反驳妻子的话。 天空又炸响了一记惊雷,随之又有一道闪电划亮了整个夜空,待雷过闪歇,一声清脆的婴孩啼哭之声突然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这一来倒把先前昏迷在地的翠玉唤醒了过来,她踉跄着站起身来,稍微清醒了意识,便即跌跌撞撞寻到了发声之处。她拉开了车厢门帘,便见一个婴孩正涨红着小脸兀自啼哭不止,显然是被刚才的惊雷给吓到了。 翠玉自然知道这婴孩就是小少爷慕荀,可她眼下碍于自己周身湿透,也不敢冒然伸手抱他,于是转眼望向荀夫人,喊道:“夫人,小少爷在这里呢,他受惊了。” 荀樾适才也听到了啼哭之声,此刻又听得翠玉叫唤,当下抢在荀夫人之前到了车厢旁,他的目光又顺着翠玉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婴孩正躺在一个大篮子里,而那婴孩刚一见他,便即止住了哭声,忽然“咯咯”笑起,双手也凭空乱抓,似乎是想要他抱一抱。 荀樾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婴孩,原本刚硬如铁的内心瞬间就软了下来。他鼻子忽然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落下来,好在此刻有雨水做遮掩,才不至让一旁的翠玉瞧出来。 正所谓:一代不亲,隔代亲。 荀樾虽不喜慕北亭,但对于女儿的这个亲生骨肉,他无论如何也狠不起心肠来。他闭目仰面朝天,任由雨水冲刷片刻,忽然狠声说道:“把黛儿的棺椁卸下来送到正堂,再把他们父子俩送到附近医馆去,若是有命得活,就由得他们离去;若是没命该死,就把那孩子带回来,我自去官府投案!”说完猛然转身离开,目光再不为谁而旁移分毫。 荀夫人见丈夫离去,心中莫名一松,她知道丈夫能做出如此决定,已然是眼下最好结局。可当她转眼再看向慕北亭时,心中又是一紧,急忙吩咐翠玉到离府最近的和记医馆寻人。 翠玉脚程极快,去了没一会儿功夫,便带着一个半百老者赶了回去。 当那老者见到身处血泊之中的慕北亭后,连忙将雨伞丢到了一旁,冒雨俯身察查一番,直到确定慕北亭性命无虞后,方才长舒了口气。 原来荀樾先前胡乱戳出的那一刀并未能命中慕北亭的心脏,仅是把他的肺叶给戳伤了,所以这一刀并不致命,但肺叶也终究属于人体的重要脏器,慕北亭虽然逃过一死,却也因失血过多而昏死了过去。 此时荀府的家仆也已来到了院门口,众人先七手八脚地把棺椁卸下了马车,随后又在那老者的指导下,把慕荀抬进了车厢。之后荀夫人又向老者叮嘱了几句,便派人驱车送他二人回了和记医馆治伤。 此后半月无话。 由于慕北亭的体魄强于常人,加之又是习武之人,伤势愈合倒也奇快,只过了这小半个月的时间,他就已能下床活动,直惊得那老者目瞪口呆,口中连连称奇。 但死里逃生的慕北亭却孰无庆幸之感,反倒整日落落寡欢,若非是旁侧时不时传来小慕荀的哭声警醒着他,他恐怕早已借伤寻了短见。 既然死不得,也就只好颓废的活着,好在这期间翠玉一直陪护在他旁侧,帮忙照顾着小慕荀,荀夫人也每日都来看望他们父子俩,坏局面也终究没有发生。 这日一早,慕北亭刚能下床走动,便径直到了医馆门口等候荀夫人。前几日荀黛儿下葬的消息传来,他本欲拼死前往,但无奈身体却不支持他那样做,也只得一直苦熬苦等直至今日。 时过正午,荀夫人准点来到医馆,慕北一见她到来,立马冲上前去,随后强忍着疼痛跪倒在地,并央求她准许自己去看一看妻子的坟墓。 通过前几日的交流,荀夫人已经知道了女儿的死因为何,眼下对慕北亭的态度是既恨又怜,但此刻见到他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也不禁跟着垂泪不止,当下便点头答允,随后又雇了辆马车带着他上了路。 荀黛儿的坟墓立于姑苏城外不远处,那里风景秀美,前伴水后倚山,周围绿树鲜花环绕,周围一切都是她生前最爱的景色。 慕北亭却无心观察周边景致,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身前那座新坟,五脏六腑犹如刀绞火灼般疼痛,等到得坟前,他不管不顾,径自跪倒坟前恸哭流涕,一旁的荀夫人触景伤情,又陪着哭了一回。 两人哭过一通后,渐渐止住了泪水,荀夫人抹泪问道:“我看你的伤也快好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慕北亭也伸手抹去了面上泪水,说道:“黛儿生前总想找一处花开四季的地方定居,但一直都没能如愿,可等我想到了去处时,她却…我…我已经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十四) 荀夫人在听过慕北亭的这番话后,幽幽叹息了一声,缓缓从袖中摸出一缕发丝递了过去,说道:“黛儿是不能再离开爹娘了,不过我怜你们夫妻一场,便剪下了她的一缕发丝留给你,你就带着这缕发丝远去罢。” 慕北亭颤抖着手接过了那缕发丝,感激涕零,同时扭转过身子对着荀夫人叩首三拜,毕竟在他看来,自己还能得到这一缕发丝,已实属荀家人给予他的最大恩赐了。 荀夫人坦然受过他这三拜,伸手将他扶站起身,说道:“黛儿的惨死全因你之过,我心里虽然也在怨你恨你,但我却不会与你为难,因为黛儿绝不会同意我那样做,所以我也才会受你刚才三拜,算是你给我赔罪。” 慕北亭眼中又满噙泪水,哽咽道:“谢谢…夫人。” 荀夫人又继续说道:“可是黛儿的爹恨你入骨,只怕终其一生都不会原谅你,也更不会再见你。唉,往后你就带着慕荀去好好生活罢,但你也要切记,往后余生,可千万不能再对不起荀儿了。” 慕北亭重重点头,应道:“我定会照顾好荀儿,将他养育成人,以慰黛儿在天之灵。” 荀夫人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之后要到哪里去呢?” 慕北亭道:“我想要到昆明去,那里远江湖,也是黛儿最喜欢的地方…” 荀夫人道:“如此也好,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好好育儿,开始新的生活吧。” 慕北亭点了点头,转面又望向了身旁坟墓,嘴唇颤动半晌,终是欲言又止。 荀夫人鉴颜辨色,知他想说的是什么,便道:“往后路途遥遥,你也不必年年都来,就三年来看黛儿一次罢。不过你来时必须先跟我通气,由我来具体安排。” 慕北亭听得荀夫人点明此事,连忙谢道:“多谢夫人仁慈!” 荀夫人摇头道:“你也不必谢我,我只不过是做了黛儿想让我做的事。”顿了顿,又道:“你大伤初愈,也不宜在外面久待,咱们还是先回去罢。” 慕北亭虽然还想在荀黛儿的坟前多待一会儿,但荀夫人既如此说了,他也只得同意,于是两人又乘车返回了医馆。 自此之后的半个月里,慕北亭每日都会独自到妻子的坟前待上几个时辰,或是陪她说话,或是陪她静坐,可谓是风雨无阻,烈日不惧,直看得旁人心生忧怜。 但这样的日子也总有结束之时。这一日,慕北亭刚要出门,迎面便见荀夫人和翠玉行色匆匆而来,他快步迎上前去,问道:“夫人,可是有事寻我?” 荀夫人也干脆利落道:“荀爷已在黛儿的坟前布置了家丁看守,不许你再靠近,你也就别去了。”转面看过翠玉一眼后,又道:“翠玉会帮你收拾好路上需用之物,你今日就启程南去罢。” 慕北亭也早知会有今日,当下不争不吵,只是默默点头应下,然后平静地转身进了医馆。荀夫人对慕北亭此时的反应也并不感到惊讶,也几乎与他同时转过身子,向着来时的方向折返而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翠玉便帮慕北亭收拾好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慕北亭又寻到医馆老者辞别,经过这一月相处,老者对慕北亭已大有好感,加之人老多情,眼下见他前来辞行,免不了又是一番惜别,末了还不忘把自己精心炼制的一些滋补药剂装了满满一箱子送给他。 眼见盛情难却,慕北亭也只得整箱收下,当然也少不得一通感激道谢。 此间事毕,慕北亭便带着沉重行囊,怀抱着小慕荀走出医馆,心里正盘算着去街角车行雇辆马车,可抬眼便见荀夫人已准备好了马车等候在门口。他急步上前,想要说些感谢的话语,可话在心头千百句,到了口中却难言,嘴角抽动半晌,最终也只憋出了“谢谢”两个字。 荀夫人却无心于此,只道:“你就安心南去,待安定之后便捎个讯来给我,以便日后遇有需要交流时,你我也能搭上联系。” 荀夫人思虑如此周全,慕北亭自然是感激万分,当即满口应下,又向着荀夫人和翠玉各鞠了一躬,随后跳上车去打马离开,从此真正绝迹江湖,再无音尘。 话回眼下。 荀夫人此时再跟孙儿说起这些陈年旧事,竟也生出恍如昨日之感,又不禁嘘唏感叹了好一阵。 不过这些旧事入了慕荀的耳朵,除了让他哀伤叹息之外,也令他大有恍然通透之感。 一直以来,他对父母的从前往事都知之不详,就算近年来零星得知了一些,但也不甚详尽,更有一些重要节点缺失含糊,以至他每逢想起,均感困惑烦闷。 然今日听过荀夫人的这番回忆过后,他也终得以了却心中的一桩夙愿,正自感叹之际,心头忽又骤起一念,便脱口问道:“外婆,如今外公对我爹的态度又是怎样呢?” 荀夫人沉默时许,叹道:“人心难易啊,你外公的偏执已深入到了骨子里,任谁都没有办法撼动分毫。” 听闻此言,慕荀缓缓低下了头去,又问道:“可外公对我的态度,又为何有所改变呢?” 荀夫人沉声道:“因为你身体里流淌着的是荀家血,而你外公又最是疼爱你娘,所以在你外公的眼里,你始终都是荀家的一份子,也是一个好孩子。” 慕荀苦笑摇头,自言自语道:“好孩子…我是好孩子…”但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哭了起来。 荀夫人猜不出他为何而哭,急忙问道:“你怎么啦,怎么就哭了呢?” 慕荀呜咽说道:“我要真是一个好孩子,那么许多不幸的事就都不会发生。我爹不会失踪,我的朋友们也不会惨死,我…我喜欢的姑娘更不会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荀夫人见他伤心到难以自抑,便起身走到他身旁,然后抬手轻拍他的后背,劝道:“你要对你的爹爹有信心,相信以他的本事,必不会遭遇险境。更何况你的叔父林宗汜不是已经前往寻找了吗?有他出马相助,你更不用担心了。” 第三百四十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十五) 听了这番劝慰,慕荀心中稍宽,正欲附和两句,却又听荀夫人继续问道:“却不知谁是你喜欢的姑娘呀?我怎么一直都没听你提起过呢?” 一想起李汐颜,慕荀的脸上霎时泛红,他支吾了半晌才说道:“她叫李汐颜,曾于危难之时帮过我,可后来她中了毒…就消失不见了…” 他说到此处,整个人的情绪陡然低沉下去,片刻后才续道:“我有好多的话想要对她说,可我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荀夫人鉴颜辨色,知道眼下不是继续询问下去的最佳时机,便劝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若是老天爷准成你俩的姻缘,就必定会赐她安然无恙,也肯定会安排你们再续情缘的。” 慕荀却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勉强应道:“只希望真能如此…” 荀夫人见他神色仍是萎靡不正,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并没能说到他的心坎上,但碍于他初伤未愈,也就没有接着再劝,只道:“好啦,时间也不早了,你快上床歇息罢,我明日再来看你。” 慕荀点头应是,随即起身相送,但刚走到门口,又忍不住问道:“外婆,我明日能去看一看我娘的坟墓吗?” 荀夫人脚步略迟,稍一犹豫后,说道:“咱们先不忙去看,你得先把伤养好,之后我会陪你一起去的。”说完跨出了门去,可刚走没几步,忽又回过头说道:“这间屋子从前是你娘的闺房,屋里的所有陈设也都没有改变过…” 慕荀顿时张大了嘴巴,猛然转过身去望向屋内,目光在屋里不住打量着,面上显露出的神色就仿佛是初见此屋一般好奇惊讶。如此过了好半晌,他才喃喃问道:“这…这就是我…我娘的房间吗?”可等候片刻,却迟迟不闻答复,回过身去,只见屋外空荡荡的花园正沐浴在皎白月光之下,荀夫人却早已没了踪影。眼看外婆已经离去,慕荀只好转身进屋。 熄灯上床后,他抬眼望着纱窗透月,心中暗自劝慰道:“也不必太过心急,该知道的总会知道,毕竟来日方长嘛…” 裂天道 苏紫叶本不愿去裂天道里走一趟,因为它并不在路径范围之内,但徐澈却态度绝决地坚持要走一趟,她拗其不过,也只好跟他同往。 眼看就要近到道口,徐澈忽然停步并把苏紫叶拦了下来,说道:“道里吉凶难测,师姐就不要陪我进去了,我快去快回。” 苏紫叶秀眉一蹙,断然拒绝道:“不行,你我必需寸步不离!” 徐澈“嘿嘿”一笑,露出了一个古怪表情,揶揄道:“师姐对我有情有义,这固然是我的荣幸,可是…啊…哎哟…师姐我错了,是我胡说八道,你高抬贵手…啊!” 对于徐澈的这个小玩笑,苏紫叶也回应得极为干脆利落,张手便打,并且毫不手软,任凭徐澈如何讨饶也无济于事。随后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里,整个旷野中就只听得到徐澈的惨叫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但打归打,闹归闹,苏紫叶终究还是没能拗过徐澈,只得任由他独自一人进道,自己则隐身到了一旁的绿树丛中等候。 徐澈在挨过苏紫叶不留情面的一通胖揍后,脸上不幸挂了彩,右眼也挨了一拳,此时眼眶正青里泛紫,嘴角更是高高肿起,还有一丝未干的血迹,足见苏紫叶下手之重。 但他敢怒不敢言,一边揉搓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屁股,一边向苏紫叶躲身的树林频频躬身赔笑,然后一瘸一拐地向道口走去。 可就在要近入道口的前一刻,他忽又停下了脚步,心想裂天道里情况不明,自己绝不可以冒然进道。于是他又往后稍退,寻到一旁阴暗角落里,从地上抠了些稀泥抹在手臂和衣服上,欲要扮作一个乞丐模样进道,正要往脸上抹时,忽又想道:“我都被师姐揍成了这副模样,谁还能认得出我来呀?呃,不过这种易容改面的方式以后还是少来的好…嘶,哎哟…” 但他向来胆小谨慎,最后还是往脸上抹了一些泥巴,活脱脱变成了一个落魄乞丐,然后向着道口走去。在拐过一个弯后,终于进入了裂天道,可这一回在临道口却不见有拦卡的匪徒,便是拦道用的荆棘栅栏也被尽数毁坏丢在道旁,放眼向里望去,竟不见道中有一丝人烟。 这一幕场景实在诡异骇人,徐澈的心中也不禁有些发虚,忽又想起这一路走来竟没有遇见过一个行脚商人,更觉匪夷所思,心里莫名慌张起来,几欲退身回去找苏紫叶。 可他脚步刚往后挪,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浮现出王家姐妹俩的“英容笑貌”,于是又打消了退却的念头,暗忖道:“她俩虽然行为举止怪诞了些,但对我总还算不错的,好歹先去酒楼里瞧上一眼。” 他心下打定了主意,便壮起胆子再往前走,然而一路行去,始终未见人迹,便是虫鸣鸟叫也似乎都消失无踪了,周遭环境一片死气沉沉,而这样的环境又瞬间勾起了他心中的不详预感,他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对周边的观察也更加细致了。 一路且走且看,终于了到酒楼前,可眼前的景象却又惊得他目瞪口呆,在他的记忆里,眼前本该是矗立着一栋还算气派堂堂的酒楼,然而此刻呈于眼前的画面,却是一片残垣断壁,废墟灰烬。 他急忙走上前去,踏着瓦砾残砖转过了两圈,终才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但紧接着又开始寻思起这拆楼毁屋的勾当到底是何人所为。只是稍一寻思,他便惊呼道:“是陆琰!肯定是他所为!他在这里吃了大亏,自然是要回来报复的…糟糕!这么说来,王家姐妹俩会不会已经遭了他的报复?” 一时之间,不安之感涌上了他的心头,耳中忽又听得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向他行来,他猛然回身望去,只见是一个挑着担子的大汉正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第三百四十一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十六) 那汉子也老远就看见了正站在废墟之上徐澈,汉子起先也被吓了一跳,但看清徐澈是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后,便又放下心来,仍是担着肩头上货物前进,只是脚步却稍稍放慢了些,双眼也始终在盯着徐澈打量。 待距离又近了些,徐澈当先跳下废墟,迎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大哥,这裂天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这酒楼突然就没了?” 那汉子狐疑地看了看徐澈,皱眉反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徐澈笑道:“大哥莫要惊慌,我也只是寻常的过道行人,不过是见此道今日太过诡异,便问上一问。” 岂料那汉子疑心更甚,又问道:“我瞧你也不像是初经此道之人,难道就没听到点什么风声?” 徐澈摇头道:“从前倒也走过,只是我近来都不在这一带谋生,今日是刚巧路过此地,便见如此场面,心中实在好奇,就想问一问这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那汉子又盯着徐澈看了几眼,似乎放下心来,便卸下了肩上的货担,又抓起腰间水袋猛灌了几口后,说道:“这道里前几日确实发生了一桩大事,据说是江湖寻仇,还死了好几个人,之后便有大批官差前来封道毁楼,过往的行人、商队也都被明令禁止不许再走此道,所以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景象。” 听闻此言,徐澈猛然想起了那一日王一花和李汐颜力主要杀死陆琰时所说的理由,于是问道:“大哥可知是何人下的命令?” 大汉摇头道:“我一个庄稼人,又哪里会知道是谁下的令…咦?你问这个干嘛?” 徐澈不忙接话,心中又想:“也或许不是陆琰干的,他受伤颇重,又哪里会有这份闲心来干这种事,只怕是官府早有了取缔这处法外之地的心思,便借此机会动了手也未可知!” 他如此一想,当下顺口打了个哈哈,便把大汉的质疑敷衍了过去,又笑问道:“大哥又为何还敢再走此道?难道就不怕官差来寻你的麻烦吗?” 那汉子瞪眼道:“我要不是着急送货,又哪会涉险来走此道…不过这道上倒也没有官差在把守,看来官家之言也不可尽信呐。” 徐澈点头赞同,又问道:“我看大哥对此事知之甚详,莫非当时曾在场亲睹?” 那汉子道:“要是真遇上了那种场面,我避开都还来不及,又哪敢凑上前去看热闹。我也是后来听人说起,才知道这‘裂天道’里发生了这么一件大事。” 徐澈略感失望,追问道:“这么说来,就是大哥的朋友亲眼见得其中过程喽?” 面对徐澈的连番追问,大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警觉神色,他连连摇头,沉声道:“这种消息大家都只是道听途说,你若真想知其究竟,那就只能到官府里寻门路了。”说话间一猫腰,又担起了货架,“我得先走了,不然耽搁了本家,我可吃罪不起。”说着也不等徐澈反应,当即脚下生风,一溜烟儿跑开了。 徐澈看着他极速远去的背影,也唯有无奈苦笑。既然在此间寻不到王家姐妹的消息,也就没有再逗留的必要,可临要离开之时,他又忍不住回身再看了那片废墟一眼,心里默默祈祷诸神诸佛能保佑王家姐妹平安脱险,无伤无恙。 沿着来时的方向折返回去,刚一走出道口,老远便见苏紫叶已在道旁等候,他脚下不自觉紧了几步,忙凑上前去问道:“师姐,你出来多久了。” 苏紫叶面色怪异地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去找那两个丑八怪了吗?” 徐澈一愣,旋即明白她口中的“丑八怪”必是王家姐妹无疑,便问道:“师姐怎会知道?” 苏紫叶秀眉一蹙,神色变得愈发怪异,目光在徐澈的身上来回扫过几遍,问道:“你喜欢她们俩?” 徐澈一时口快,不等听清所问为何,便顺口应了一句“是”,但紧接着就解释道:“不,不。她俩待我很好,我也就一般心思对待她俩,但这份情谊却并非是男女之情。” 苏紫叶轻哼了一声,说道:“往后再遇见那两个丑八怪,可不许你再搭理她们。” 徐澈皱眉问道:“这是为何?” 苏紫叶道:“没有为何,你若还想继续叫我一声师姐,照做便是。” 徐澈有些哭笑不得,便想寻根问底。可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自两人旁侧的山坡上传来,大喊道:“臭丫头胡说八道!你才是个丑八怪!” 这个声音刚歇,紧接着又有另一个声音附和道:“大姐莫要生气,这臭丫头肯定是因为好弟弟刚刚说了一句喜欢我们,眼下正在吃醋说疯话呢!” 徐澈闻言,大喜过望,因为这两个声音的主人正是王一花和王二花。他急忙寻眼看去,只见两道黑影蹿动,仅转眼的功夫,两姐妹就从树林里窜了出来。 苏紫叶一见她二人露面,双袖立时一抖,瞬间便有两柄短刃刺刀滑落手心,接着也不多言废话,双刀前刺,分取王家姐妹而去。 徐澈见她杀意骤起,吓得大惊失色,也不及多想,急忙追步上前,欲要挡住苏紫叶的攻势,却怎奈苏紫叶去势奇快,他虽已卯足了劲去追赶,但终究没能将她拦住,下一瞬间,她已跟王家姐妹交上了手。 王一花在格挡过一记横刺后,借空冲赶来的徐澈喊道:“好弟弟,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待我们真好…”说着径自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在她旁侧的王二花也高声喊道:“我们也在担心着你呢,这几日里都在这附近转悠,就是想要瞧瞧能不能寻到你的踪迹,没想到还真让咱们重逢相遇啦!” 徐澈心中大为感动,忙道:“那你们还打什么,快住手啊!有什么话大家坐下来慢慢说!” 王一花摇头道:“要在平时,我们姐妹俩肯定听你的话,但今日这个臭丫头也太过嘴臭,非得先教训她一顿不可!” 第三百四十二章 风雨满地花满枝(十七) 徐澈见王一花态度绝决,轻易劝不下来,便转而向王二花问道:“二花姐姐,你也是这个心思吗?” 王二花道:“好弟弟,就算我们肯住手,这死丫头也未必肯罢休,到时候我们姐妹俩岂不是要白挨了她的打?” 徐澈一时语塞,只好冲苏紫叶喊道:“师姐,那你先罢手,咱们有话好说。” 苏紫叶哪里肯依,当下也不应答,手里的双刺却越挥越快,招式也越发凌厉凶狠。 眼看左右两方都劝不住,徐澈顿感无计可施,只得猛一咬牙,滑步抢上前去,挡在了苏紫叶的身前。 此时苏紫叶右臂前探,正欲横刺上挑,眼前却突然出现了徐澈身影,她急忙高呼:“找死吗?快躲开!” 徐澈本就是要阻断她的招式,哪里会让,反倒是迎上前去。然此时苏紫叶的招式已经用老,再想收回已无可能,眼看着刺尖锋刃就要戳到徐澈胸口,她陡起一脚踢向徐澈小腹,想要借此一踢化解手中一刺。 却不料她踢出的这一脚居然落了个空,紧接着眼前一花,后背立时一阵酸麻,整个人就此动掸不得,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被徐澈点了穴道,当下怒不可遏,大声喝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快给我解开!” 徐澈闪身回到苏紫叶的面前,赔笑道:“师姐消消气,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犯不上一见面就拼个你死我活嘛!”说完扭头冲着身后的王家姐妹挤眉弄眼,示意她俩给个面子,陪着他说一些软话。 王二花似乎不愿如此,轻哼一声,别过了脸去。王一花倒是极为配合,在咳嗽一声后,便冲苏紫叶说道:“好弟弟既然发话,这个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对于你刚才的出言不逊,我们也就不计较了…” 可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听苏紫叶啐道:“放屁!你有本事就再来跟我打过!”转面怒瞪徐澈,又叱问道:“你解是不解?” 徐澈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局势,只觉焦头烂额,心知两边都不是轻易饶人的性格,想要劝解实非易事,可又不能不劝,只好再另寻措辞劝导。 就在这时,忽又听王二花惊呼道:“不对呀!好弟弟,你怎么会称她为师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一旁的王一花也跟着追问道:“是啊,好弟弟,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认了这个臭丫头做师姐?是不是她威逼你的?” 徐澈正要张口解释,可忽又想到,若想解释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势必牵出诸多隐私秘密,而这些隐私又实在不便说予她二人听,当下只好含糊其辞道:“我的师父与她的师父有旧,故而我称她一句‘师姐’也不算错。”说完这一句,为防她俩再继续追问下去,又转而问道:“两位好姐姐,我可是一直在担心着你们俩的安危,但眼下看到你们平安无恙,这可真是太好了,快跟我说一说,你们后来都经历了些什么事儿?” 不得不说,王家姐妹对于徐澈祭出的这一句甜甜的“好姐姐”全无抵抗之力,王一花立时咧嘴笑道:“我们那一日…” 还是不等她说完,便又被苏紫叶厉声打断道:“徐澈!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我再问你一遍,你帮不帮我解穴?” 徐澈忙道:“解,肯定解!不过在此之前,师姐得先答应我不再跟她们俩动手打架。” 他说话的同时,右手放到了背后,冲着王家姐妹连勾数次手指。 王一花心领神会,清了下嗓子,说道:“呃,那个…咱们从前的过节,今日就暂且放下了,毕竟此地不甚安全,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罢。” 王二花也迎合道:“大姐说的不错,咱们就先不打了。” 徐澈回身冲她俩眨巴了下眼睛,同时长出了口气,再转面望向苏紫叶时,又换上了可掬笑脸,说道:“师姐,那我就帮你解穴啦!”说话间右手食指快速探出,分点了她的双肩上的两穴。 苏紫叶周身立时一松,瞬间得获自由,可接下来她飞起一脚,将身前的徐澈踹翻一旁,随后扬起双刺,再度奔向王家姐妹而去。 徐澈慌忙从地上爬起,再想去阻拦已然不及了,只好冲着苏紫叶的背影喊道:“师姐!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苏紫叶也忙里抽闲地回了一句:“我有答应过你罢手吗?” 徐澈不禁愕然,细细回想,发现苏紫叶果然没有出声应答过,等他再抬眼看去,只见眼前三人又交上了手。 王一花高声叫道:“好弟弟,我可是听了你话,真是有心与她罢手 9,可她非要寻我打架,我也不能做个木头桩子只挨打不还手,对不住啦!” 言毕,三人便“呯呯嘭嘭”打了个热闹。 徐澈知道劝也无用,于是就近寻了一个坐处看起热闹来,只等哪一边先吃了点亏,自己再上前去劝阻也不迟。 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三人下手都极重,就似是有血海深仇一般,不禁感叹道:“也不知她们从前结下了什么样的梁子,竟闹到了生死相搏的境地,待今日过后,可得向她们仔细问个清楚明白。” 这三人又斗了数十招,苏紫叶以一敌二竟丝毫不落下风,还隐有占了上风的势头。再过数手,当她使过白凤仪的得意招式“二月风剪”后,忽见王一花躲避稍慢,右臂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破绽,她当机立断,右手长刺直进,立时就把王一花的衣袖割破,同时也在她的臂膀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 王一花手上吃痛,瞬间往后跃出了两个身位,只等稳住身形,勃然怒斥道:“我是瞧在好弟弟的面子上才处处让你半招!可你却借机来伤我!”又转面望向刚好赶到身旁的王二花,说道:“大妹,咱们不再让她了!” 王二花应道:“好!咱们不让她了!” 徐澈这才恍然,原来苏紫叶之所以能占得上风,不过是因为王家姐妹碍于自己的情面之故,若她俩之后不再相让,那苏紫叶岂不是要吃了大亏? 第三百四十三章 风雨满地花满枝(十八) 徐澈想到此处,急忙冲三人喊道:“你们三个都给我住手啊!”说话间迈步上前,欲要插进场中止住正在打斗的三人。 恰在此时,忽从裂天道里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有人喊道:“四个贼皮子!还不快快住手!都趴到地上去!” 四人听到动静,齐齐转目望去,只见乌泱泱一群捕快正从“裂天道”里冲了出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王一花对应付这群捕快颇有心得,当即回头叫道:“这伙官差着实厉害,咱们快逃!” 王二花一把拉起徐澈,扭头就要往道旁的密林蹿去。徐澈自然不敢怠慢,又伸手去抓住了苏紫叶,同时喊道:“师姐!咱们快走!” 苏紫叶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冷声道:“我又没犯事,干嘛要跑?哼!正好叫官府抓了这两个丑八怪,也免得她们再为祸世间!” 徐澈急道:“师姐糊涂啊!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被官府擒了去,到时堂前众铄一词,你又如何能为自己辩白?更何况你的手里还握着带血兵刃,谁会信你?” 苏紫叶被他话说得犹豫起来,可脚下却还是迟迟未动。 眼看着两个先行的捕快就要迫到近前,徐澈再也顾不得继续劝说,又是一把拽住了苏紫叶的左手腕,跟着王二花发足狂奔闯进了密林之中。 山林里,王一花头前引路先跑,王二花三人在后紧步追随,一路上并不见引路的王一花有丝毫迟疑犹豫,显然是对这一带的环境极为熟悉。 四人就这样在山林中急速奔跑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身后已渐渐听闻不到追兵的动静,徐澈也频频回望,但见身后没了动静,便猜想多半是摆脱了追击,于是便想出声喊停王一花。 可他刚转回头去,却见前方的王一花忽然打了个踉跄,紧接着整个人笔直前倾,竟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同时身子也开始剧烈抽搐起来,那模样就如同犯了癫痫一般。 紧随在她身后的王二花惊呼了一声,撒开抓着徐澈的手,一个箭步扑到王一花的身旁,大喊道:“大姐!你怎么了?” 徐澈紧步跟上,微一猫腰,一把翻过了王一花的身子,只见此刻的她正翻着白眼,面色青紫不定,口中连吐白沫,身子也兀自震颤不止,很明显是中毒已深的症状。 可她为何会中毒呢?徐澈心中焦急暗忖,眼睛也在王一花的周身上下打量起来。当他目光落到王一花那条已经乌紫发黑的右臂时,心中瞬间明了,于是扭头向苏紫叶望去,大吼道:“解药呢?快拿来!” 听过这一句大喝,王二花也反应了过来,转身怒瞪着苏紫叶,厉声喝骂道:“你居然在武器上萃毒?真是卑鄙无耻至极!” 苏紫叶冷哼一声,显然对武器萃毒一事并不在意,同时不屑地说道:“那又如何?我可没求着你们忍让,你若是想替她报仇也大可去取了萃毒兵刃来与我一较高下!” 王二花被她这番话激得怒火中烧,当下便欲上前去跟她搏命。 徐澈见势不妙,先快指点了王一花胸前三处大穴,延缓了毒性蔓延至心脏的时间,随后弹步跃身,横插到了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沉声说道:“师姐,你也知道这毒非比寻常,只要稍有迟慢,便会误人性命,还是先把解药给我吧!” 苏紫叶面色一沉,寒声道:“你若要救她的性命就自凭本事去配制解药,犯不着来求我!” 徐澈急道:“此毒取人性命只在瞬息之间,又如何能等得及我去辨毒性配解药?师姐,她们真的是我极要好的朋友,求你给我解药吧!” 苏紫叶仍是不为所动,淡漠地说道:“你不用来求我,她们与你关系如何,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毫无关系。” 一旁的王二花早已急不可耐,抢上前说道:“好弟弟,咱们不求她!大姐若真的死了,我也不独活,但在此之前,我一定会手刃了这个仇人给大姐报仇!” 徐澈伸手拦下了就要跳上前去拼命的王二花,然后突起一掌,直劈眼前的苏紫叶而去。 徐澈此举出乎苏紫叶意料之外,她心中大感诧异,但身子却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手中双刺平平前探迎了上去。 徐澈不避不让,手掌直面对上了尖锐锋刃,下一瞬间,便见他的手掌上现出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苏紫叶一见这道血口子,起先还低呼了一声,但转瞬便反应了过来,当下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迫使我给你解药吗?哼!解药我是一定不会给你的,你要是想陪着她一起死,那你就去死好了!” 徐澈微笑道:“我怎敢威胁师姐,只不过我若一死,就再没人知道师父的下落,到时只怕师娘会伤心欲绝…” 苏紫叶气急败坏地指着徐澈,口中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却终无下文,半晌后忽一扬手,将一个褐色的陶土小瓶抛到了半空中,说道:“你往后不许再叫我师姐,我们也再无关系,至于今日的这笔账,我也给你记下了!” 徐澈伸手接住了药瓶,旋即没脸没皮地讪笑道:“师姐大仁大义,师弟没齿不忘,只等回去以后我再向师姐负荆请罪!” 苏紫叶恶狠狠地瞪了徐澈一眼,终究没说话,却转过了身子,不再看他。 徐澈拔开了瓶塞,轻轻倒出几粒乌黑色的药丸在手心,然后凑到鼻下轻嗅,立时就辨出了毒药为何,解药又为何。 他做此甄别举动,倒并非是不信任苏紫叶,其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弄准用药剂量,毕竟碍于此刻气氛尴尬,他也不敢出口询问,就只好靠自己的本事来判别。 他心中有数,便即跑到王一花跟前,先喂她服下了三粒解药,随后又扯下一角衣襟为她包扎好了伤口。而他自己因为毒性未显,并且所伤不重,便只服用了一粒解毒丸。在这期间,王二花始终都挡在徐澈和王一花身前,一双小眼细眯成线,始终死盯着苏紫叶的一举一动,唯恐她再借机发难。 第三百四十四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十九) 解药的效果倒也立竿见影,仅过了数个弹指,王一花的中毒症状就大为缓解,面色渐复如常,自伤口溢出的血水也不再乌黑暗浊,渐渐变成了暗沉的红色。 徐澈将这些变化瞧在眼里,知道王一花已经转危为安,当下大大松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王一花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可她刚一醒转,便如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立马跳站起身来,抬手遥指着苏紫叶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好个不要脸的丑丫头!明面上打不过就在暗里下毒?你那瞎了眼的师父就教了你这点能耐?真是卑鄙无耻下流!” 苏紫叶本就揣了一肚子的怒气,此刻再被王一花这般辱骂,立时就亮出了兵刃,欲要发作。 徐澈见状,再次闪身隔在了两人中间,也头一次动了怒火,大喝道:“后面追兵马上就到,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斗狠?”重重“哼”了一声,又道:“等到了安全之处,你们要打要杀自由得你们去,我再不会阻拦!” 要说这老实人偶尔发一次火,其震慑威力实在了得,本还剑拔弩张的三人见状,立时都没了脾气,随后各自转向一方,都不言语。 徐澈万没想到自己发了一通火后竟会有如此局面,心中大喜,但同时也暗自懊恼道:“要知道发火这般好用,我应该早点发火的,也就不用挨上刚才那一刀。” 不过只要能劝得双方停手,徐澈也就心满意足了,旁枝末节也无暇再想,当下乘热打铁,继续说道:“既然大家没意见,那咱们就再走远一些。一花姐姐,你还能走得动路吗?” 王一花回身点头示意可以。王二花径自走上前去,说道:“我熟路,都跟我走罢。” 再次起程,王二花当先开路,身后是王一花紧随,徐澈居第三位,将苏紫叶隔在了身后,四人也就照此次序往着密林更深处行去。 一路上四人都各付心思,均是缄默无言。不过这其中又数徐澈的心思最为难动,他自始至终在想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让身前这两人和身后那人化干戈为玉帛,不再一见面就水火不容,争斗不止。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怨已久的仇恨又如何会轻易化解,更何况徐澈对她们双方的恩怨纠葛一无所知,自然也就想不出能化解双方仇怨的好办法。是以他思前想后,只觉鉴于眼下局面,还是应该将她们尽快分开,这样也才是避免矛盾更加激化的有效措施,于是他决定待会儿向王家姐妹问过几个问题后便与她们辞别。 他心中有此计较,便停下了脚步,冲着身前的王家姐妹说道:“二位好姐姐,咱们也走了好一阵,想来也已经甩开了那群捕快,不如就在此处歇息片刻罢。” 王家姐妹对他的提议自无异议,当下寻了块裸露岩石坐了下去。 这边安顿好了王家姐妹,徐澈又转身走到了苏紫叶跟前,欠身说道:“师姐,适才我的做法确有不周之处,但事急从权,我也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师姐见谅。”说完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又笑吟吟道:“师弟给师姐赔礼了!” 苏紫叶见他神色真诚,言辞恳切,胸中的怨气也稍稍消减了一些,但心里却还是不肯轻易饶恕了他,于是转过身去,对他的举动不予理会。 徐澈也不觉尴尬,继续说道:“我并不知师姐与她俩有何过节,但师姐若不喜见到她俩,只等我去问过她俩几句话就走。” 苏紫叶还是不言语,对徐澈的话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地走到附近的一棵树荫下盘膝打坐。 徐澈见她这是默许的态度,便转身走到了王一花的身旁,关心道:“你身子可还有不适之感?” 王一花鼻中连出粗气,面上却是露出不屑神色,嗤鼻道:“只不过是一丁点儿小毒,又有什么打紧,我若不是…” 徐澈唯恐她往下的言语会再挑起火星,便赶忙打断道:“好姐姐莫要激动,我只要知道你身体无恙就放心了。”说完偷瞟了一眼远处的苏紫叶,但见她仍是老僧入定,没有任何反应,方才松了口气。 王一花正被徐澈的关心感动到痛哭流涕,也就未对他此时的举动上心,只是呜呜咽咽说道:“好弟弟,大妹刚才都跟我说了,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舍命救我,真是太谢谢你啦!不过以后可不许再这样做,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要活了!” 徐澈瞧她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不禁莞尔,心中却想道:“伤你的人虽是我的师姐,但若非因我之故,你又怎会挨了那一刺,说来该当我谢你不予追究才是。” 但碍于眼下情境,徐澈自然不会把这番话说出来,而是叮嘱道:“不过好姐姐还得记着再服用一些排毒泄浊的药物,以便彻底清除掉体内的余毒。” 王一花眼泪涟涟,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可她越是如此表现,徐澈的心里就越感惭愧,但时间紧,问题多,他也顾不得对此多作纠结,转而问道:“两位好姐姐,那日分别之后,你俩都遭遇了些什么事儿?快跟我说上一说。” 王一花举手收拾了脸上泪痕,便欲开口讲述。可这时一旁的王二花忽然蹿上前来,抢道:“大姐,你刚解了毒,应该多休息,就不要说太多话了,那日发生的事就由我来讲给好弟弟听罢。” 王一花却不领情,当下白了王二花一眼,说道:“好弟弟问的是我,又没问你,你来凑什么热闹?” 此话一出,王二花顿时就来了脾气,对着王一花横眉竖目,眼看着就要开始互怼互掐起来。 徐澈早已领教过她俩没完没了的斗嘴功夫,于是赶紧出言浇灭了她俩争斗的火苗,冲着王一花笑道:“二花姐姐说的不错,你是该少说话多休息,若是她的讲述有遗漏之处,你随时补充便是。” 徐澈如此一安排,王一花立马同意,接着王二花便开始讲述起那日之后的事。 第三百四十五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二十) 原来那一日叶寒逃窜到了酒楼瓦顶之上,便直奔向靠山崖一侧。通过前几日与刘启的交谈,他得知了在这酒楼瓦顶之上有一条隐蔽的逃生通道。 这条暗道原本是刘启在建盖酒楼之时秘密挖掘出来的,通过它可以由屋顶直达山巅,进而通往外界。刘启当初建造此道的用意本是为了提防他的两个合伙人,以备遇有不测时便于脱险之用。 谁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三人的感情情好日密,最后还结拜成了异姓兄弟。如此一来,也就没了提防的必要,这条秘密通道也就成了三人的共同秘密。 但叶寒却不知这层关系,他仅与刘启交流过寥寥数次,好多的秘密刘启都还来不及细说,他也顾不得多问,致使他以为这条密道就是刘启一个人的私密,心想只要能摆脱掉身后的尾巴钻进密道里就能逃脱升天。 只可惜消息的知之不全,最终还是让他丢了性命。起先的一切都如他所设想的那般顺利,可当他开启机关钻进密道并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逃脱之时,密道的开关又再次被开启了,紧接着便有一支镔铁短棍自暗门外飞插而入,同时刘定安的身影也紧随其后而至。 叶寒刚避过了来势汹汹的短棍,抬眼便见杀气腾腾的刘定安出现在了眼前,他顿时就慌了手脚,再不敢上前接招打斗,而是扭头迈腿奔向了藤梯,开始手脚并用向上攀爬。 岂料这藤梯年久失检,且又疏于保养,藤条早已变得枯朽易断,叶寒刚蹬出一丈高,就听凭空里响起了“噼啪”几声,紧接着整条藤梯应声断裂倒塌,他整个人也就此往后坠落摔下。 刘定安早已预料到叶寒会有此一摔,是以他并未在叶寒蹬梯的第一瞬间就追上前去,而是一直等到了此刻,方才满面狞笑着迎了上去,并在经过短棍的时候,一猫腰将这件兵刃抄起,然后翻转手腕,势大力沉直取叶寒后心而去。 按理说刘定安的这一招并无出奇之处,叶寒也不该被刺中,但怎奈此刻的叶寒胸中早已生出了怯懦之气,一门心思只想如何逃活性命,又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敏锐感知与敏捷身手。 冰凉的短棍刺破皮肉,砸断肋骨,狠狠戳到了叶寒的心脏,并在这一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气力,他的意识开始变得一片混乱,现实与虚幻交相出现在他的眼前,但紧随着锥心的疼痛又把他拉回了现实,同时也逼迫着他剧烈喘息起来。 刘定安似乎没有料想到这一击竟会这般容易得手,以至过了好半晌才想起收回兵刃。但紧接着,一股残忍狠劲儿自他心底油然升起,并瞬间控制了他的意识,他再度出手,手中短棍一连刺出数次,直至把叶寒的后背戳得血肉模糊才甘罢手。 叶寒的性命就此交代,可刘定安却并不愿轻易放过他,反手掏出一把匕首,挥刃将他的脑袋割下,准备带回去祭奠自己的大哥。 此间事毕,刘定安起脚将叶寒的无头尸体踢到一旁,然后打开机关出了暗门。可他刚一出门,迎面便见守候旁侧的王一花走上前来。而当王一花看清楚眼前刘定安手中正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后,顿时吓得惊慌失措,脚下连连后退,险些跌下屋顶去。 这时的刘定安早已杀红了眼,一腔杀意正盛,但见王一花出现眼前,不由分说便要打将上来。 王一花平素行事虽也算得上是泼辣彪悍,但其目的无非就是图一个斗嘴占上风,遇事得便宜,至于杀人斗狠的勾当,非到生死攸关之际,她绝对不会轻易为之。是以此刻见了刘定安这副似疯如魔的模样,她想要逃跑都还来不及,又哪敢上前去交手,当即脚下生风,几个纵跃便下了屋顶。 李定安自然不会容许她轻易逃走,也紧追她的脚步而去。就这样一路追赶着,两人又进了酒楼。恰巧这时王二花也刚从昏厥中苏醒了过来,等她看清王一花正被一人追赶着进了门,当下也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操起了身边的一条凳子就往刘定安扔去。 刘定安正一门心思追赶着王一花,并未多分神注意周遭环境如何,此时眼角余光冷不丁见有一物袭来,立时往后连跳数步,追逐的脚步也就此停了下来。 王一花见亲人无恙,心中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王二花的跟前,然后拉起了她的手就要跑,可王二花对逃跑的举动表现出了迟疑,同时也询问起了徐澈的下落… 王二花讲到此处,忽然顿了顿,神情瞬间变得眉飞色舞,欲要往下冗词赘句一番。 王一花见状,抢在她还没张口时就把她打断了,随即面露不满神色,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只顾了自己逃命?”转面又对徐澈说道:“好弟弟,你莫要听她胡言乱语,她跟你这么说,全都是为了抬高她自己,然后贬低我,我可是一直都记挂着你呢!” 徐澈早已习惯了她们姐妹俩的争风吃醋,也知道该如何化解,便道:“其实你们两位好姐姐都对我都很好,我心里是知道的,咱们就不争这个高下啦!” 王一花这才放下心来,然后对着王二花挑了挑眉,不屑地哼了一声。 徐澈唯恐王二花起了性子要跟她争个高下分个输赢,便急忙向她问道:“后来呢?你们又是如何摆脱了那个杀人魔?” 王二花先瞪了王一花一眼,说道:“我这大姐算是被那人吓破了胆,可我却不怕,我拽了一条板凳过去,就把那浑人揍得满地找牙…” 王一花忽然大叫一句“放屁”,瞬间跳将起来,破口大骂道:“若是没我的相帮你能揍他?我看是他揍你吧!” 徐澈伸手扶额,无奈苦笑,心想这俩姐妹可真是活宝一对,一言不合就要吵个天翻地覆,真是叫人头疼。不过鉴于王二花先前的讲述,徐澈已能对后续的事猜上个七八分,但他还有一事不能确定,便问道:“下令毁掉‘独一家’酒楼的人是不是陆琰?” 第三百四十六章 风雨满枝花满地(二十一) 王二花正准备措辞,想要反驳王一花一番,但在听到徐澈的询问后,立马答道:“就是他下的令,还不止如此呢!之后他又派了备寇兵来清剿此道上的所有匪徒。对了,先前说起过的那个刘定安也被他派人抓了去,据说被连夜抽筋扒皮了,死的那叫一个惨!” 徐澈听到“抽筋剥皮”四字,顿时吓得打了个哆嗦,后背立升起了一股凉意直达头顶,颤声问道:“这…这都是真的吗?” 王一花抢道:“千真万确,我早跟你说过的,陆琰这人心胸最是狭隘,且杀人不眨眼,但凡是得罪过他的人,轻则重伤,重则丧命。如今你也亲眼得见了,总该相信我所言非虚了吧!” 徐澈讷讷地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心中骤然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我…我是间接助他杀人的帮凶吗?” 王二花似乎瞧出了徐澈的心思,便劝道:“大姐的话是危言耸听,你别听她的。其实在这件事上你的选择是很正确的。” 徐澈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王二花解释道:“其实鉴于陆琰的生死与否,报复也会有两种局面。这第一种局面嘛,仅是寻常报复而已,结局也正如你所见;至于第二种局面,情况就会更糟糕,恐怕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徐澈心中更奇,追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王二花进一步解释道:“他的身份特殊,除了是锦衣卫的镇抚使外,更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义子干儿。所以他要是被人杀死了,那杀他的人也必定会被锦衣卫所有的府司和卫所追杀,到时在场所有人恐怕无一人能幸免了!” 徐澈皱眉想了想,说道:“照此说来,无论如何都是会死人的,而又因我之故,死的人反而还少了?” 王二花道:“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嘛,你也就不必苛责自己了,要怪就只能怪陆琰这人太坏、太狠!” 听过这一番解释后,徐澈的良心稍安,后背溢汗的情况也大为缓解,当下暗自祈祷道:“望诸天神佛保佑我,往后余生不要再遇见陆琰此人,就算遇见了也让他对我视而不见!阿弥托佛,无量寿佛,太上老君…” 王二花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大感好奇,便想询问,可猛又想起一事,脱口叫道:“哎哟,就只顾着说我们姐妹的事,倒是忘了问你,你是怎么把陆琰带走的?后来又去了哪里?” 她问完这几句后,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那小贼妮子呢?是不是和你一起走的?” 徐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可就在这时,忽听苏紫叶那冷冷的声音远远传来:“我们该出发了。” 那语气就似是命令一般,容不得徐澈有丝毫的犹豫和迟慢,他回身望向苏紫叶,应道:“好的,我马上就来。” 王一花见徐澈竟对苏紫叶这般惟命是从,心里顿时气不过,猛然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好弟弟,你别跟她去,干嘛非要听她的话!” 徐澈苦笑道:“这可不行,我有一件要紧之事需得和师姐一起去办,不去不可!” 王二花好奇道:“你们要去干嘛?咱们就不能一起去吗?” 王一花嗤鼻道:“谁要和那臭丫头在一起。好弟弟,咱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就让她自已一个人跟在咱们后面。” 徐澈苦笑道:“两位好姐姐,非是我不带你们去,只是这件事不便向旁人透露。你俩可以先寻到一处安全之所疗毒修养,只等我办完了事就来寻你们。”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二位好姐姐也知道我那师姐的臭脾性,所以嘛,我的两位好姐姐就不要再让我为难了,况且我此去三两日便回,你们就安心等我好了,到时我再跟你们好好讲一讲我的经历。” 王二花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同时也伸手去拦住了欲要再言的王一花,然后向徐澈说道:“那我和大姐就在这附近等你,你自己千万小心,快去快回!” 王一花赶紧从旁补充道:“也不许去而不回啊!” 徐澈笑道:“这个自然,二位好姐姐只管放心。” 辞别了王家姐妹,徐澈快步赶到苏紫叶的身旁,说道:“师姐,咱们走罢。” 苏紫叶面露厌恶,扭身走开的同时也不忘说道:“你别叫我师姐,我不是你的师姐!” 徐澈嬉皮笑脸地问道:“不让我叫师姐,那我该叫你什么呢?难道要我叫你好师姐吗?”说完又一连叫了几声“好师姐”。 苏紫叶猛然回身,美目圆瞪,眼看就要发怒,徐澈见状,赶忙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师姐,你走错方向啦!”说完也不去瞧苏紫叶的脸色,更不等她,当即脚底抹油,径自跑开了… 荀园 万花别苑 这一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大清早便现晴空万里,温暖的阳光柔柔洒向大地万物,不刺不辣,那温软的感觉,就如同被少女软糯的手掌抚过一般温暖舒适,令人心生愉悦畅爽。 随着暖阳越升越高,阳光也慢慢越过了楼阁瓦顶,爬上了树梢藤蔓,最终穿过雕花窗格,轻轻抚摸到了慕荀的脸上,并温柔地将他唤醒过来。 他刚一睁眼,便见小云已坐在桌旁刺绣,桌面上则整齐摆放着杯碟碗筷。此时在碗顶上空还尚有热气萦绕,并随之散发出阵阵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 小云似乎没有察觉到慕荀的苏醒,仍是专心致志地忙活着手里的活儿。慕荀也不出声惊扰她,更不弄出动静声响,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她那双白皙灵巧的小手在绣布上飞针引线,只觉好生惬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云似乎是感觉到有些累了,于是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绣布,撑直双臂伸展腰板,与此同时也偏头看向了躺在床榻上的慕荀。 两人就此四目相对,小云惊呼出声,一张俏脸立时就飞上了红晕,娇嗔道:“你醒多久啦?怎么也不唤我一声呀!都快被你吓死啦!” 小云此时说的虽是官话,但语气却是用的吴侬软语的温软甜糯,慕荀听着这样的话,只觉身子都有些酥软了,但又感到舒坦无比,一时间就只顾享受着这种感觉,连话都顾不上答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世事翻云覆雨 小云见他面色有异,只道他没听清楚自己说的话,于是又用平常语调说道:“小少爷,快起床用饭呀,再晚可就都凉啦!” 慕荀这才笑道:“小云,你的声音真好听,想必说吴语时更好听。” 小云道:“小少爷要是喜欢吴语,日后我可以教你学上一学。” 慕荀伸手掀开被褥下了床榻,走到桌旁坐定,郑重其事道:“好啊,那往后我就该称你小云先生啦!” 小云连连摆手道:“小少爷可不能乱喊,要是被老爷听了去,我免不了要挨一顿骂。” 慕荀奇道:“外公平日里很爱骂人吗?” 小云忙道:“不,不,不是喜欢骂人,就只是…只是为人严厉了一些,其实老爷平日里对我们还是挺好的。” 慕荀回想起昨日与外公短暂接触过后的感受,也确实能从其中体会到一些严厉的味道,便点了点头示意赞同。 小云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要请小少爷原谅。” 慕荀疑道:“原谅?原谅什么事儿?” 小云道:“就是昨日…你问我那些问题时我借故跑开了…所以我该向你道歉。” 慕荀沉吟道:“外婆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小云道:“夫人是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慕荀道:“那你来向我道歉也是她的意思?” 小云连连摇头道:“不是的,是我自己决定的。” 慕荀笑道:“真是个傻丫头,你又没错,何来道歉一说,更何况我也从来没有生出过埋怨你的心思啊。” 小云见他说的坦诚,顿时如释重负,也笑道:“真的呀!这可真是太好了,我还一直在担心着你会埋怨我呢。”说话间摇手一指桌上的各色碗碟,“为了给你赔罪,我还特意做了这些茶果点心,你快起筷尝一尝!” 慕荀闻言,移目看去,但见桌上放着四碟、两碗、一盏。每碟分别放了一味精雕玉制的小食糕点,两碗中则分盛补气粥与补血汤,外加一盏香气四溢的鹿茸参茶,组成了丰盛早餐。 眼望桌上美食,慕荀大吞口水,盛赞道:“没想到小云妹妹竟还有这般手艺,可真是了不得!” 小云急忙递上碗筷,笑道:“那小少爷快起筷尝尝看,也顺便帮我把把关,看可还有不合口之处。” 慕荀连口应承,手下更不停闲,筷子飞起既落,不一会儿功夫便将所有的美食都尝了个遍,末了又是一阵心满意足的感叹,并对着小云竖起了拇指,夸赞道:“小云妹妹真是好手艺!这几味美食当算是我平生尝过的第一美味了!” 小云心里欢喜不已,可还是摇头说道:“小少爷也太抬举我啦,怎能说是第一美味呀!等小少爷改天尝过了这姑苏城里几位大家的手艺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味!” 经她这么一提醒,慕荀立马就想到了“风崖闻铃阁”,于是问道:“你可有尝过‘风崖闻铃阁’的手艺?又是不是真如传言那般美味?” 小云惊道:“呀!小少爷怎会知道‘风崖闻铃阁’呢?” 慕荀道:“我进城时曾落脚城边的马驿,也就是在那时听驿馆里的小二哥说起过城中各家美食,而这其中又数‘风崖闻铃阁’最受他推崇,所以我就暗暗记在了心里。” 小云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呀。唉,我就是个小丫鬟,怎会有缘得尝‘风崖闻铃阁’的美味点心。不过小少爷你就不同啦!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去品尝。” 慕荀奇道:“随时能去?这…这是为何?” 小云道:“因为老爷和‘风崖闻铃阁’的主人是最要好的朋友呀!所以你要想尝‘风崖闻铃阁’的点心,也就是开口说句话的小事儿!” 慕荀惊嘘了口气,又猛然想起和那小二哥定下的约定,心中暗忖道:“没想到这个约定竟能有这般容易达成,可要让那小二哥对我刮目相看了。”当下没来由地热血上涌,冲小云正色道:“我跟你定个约定吧。日后我去‘风崖闻铃阁’品尝美味时,若可以带你同去,我便带你同去;若是不便带你同去,我就设法捎一些回来给你尝尝。” 小云受宠若惊,顿时欢欣雀跃起来,连忙伸出右手小指探到了慕荀的面前,正色道:“那咱们就来打勾盖印,之后你就再不能食言反悔啦!” 慕荀大笑同意,也同样伸出了右手。随后两人小指挂钩,拇指盖印,就此订下了一个君子约定。 吃过了早饭,慕荀便想趁着好天气出去转转。小云本想劝他静卧养伤,可他坚持不肯,还在小云面前活动了下一下身体四肢,示意无碍。眼见如此,小云也只得同意带他在府里四处逛逛。 两人并肩出了门,小云先从脚下所在的这一园开始讲起:“这一园名叫‘万花别苑’,曾是你娘亲的旧居,后来她辞世西归后,老爷便命匠人重新修缮此处,除开房间保持原样外,所有的亭阁、花园都是后来重建的。” 慕荀颔首道:“昨日里曾听外婆说过,不过重修园貌的事倒是未听她提起过。” 小云笑道:“荀府经过近些年来的扩建,可是多增了好个几园子呢!我今日就陪着小少爷挨个逛逛。” 慕荀自是求之不得,应道:“那真是太好了,咱们这就走罢。” 这一次小云头前先走做向导,同时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荀府的新旧对比。经过改建后的荀府比之从前的规模要大了数倍不止,风格韵味也更具鲜明特色。新荀府由九园组成,其中外围八园曲成环状,分自对应着文王八卦位的一个方位,并共同簇拥着中心一园——“潮春湖”,而“潮春湖”又是联通各园的唯一纽带,但凡出园入园都必要经此园而过。 他二人此时所处的“万花别苑”位列正东,定震位,意为春居花满园。小云带着慕荀自此始发,顺位游逛了巽位“蓝夏园”、离位“扶风园”、坤位“箜篌园”、兑位“九皋园”、乾位“流夜园”、坎位“冬绿园”、艮位“疏风杏雨园”。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世事翻云覆雨(二) 一路逛去,慕荀只觉目不暇接,整个人再一次被荀府园林的精美景致所震撼,不禁脱口赞道:“这可真是一园一世界,九园境不同啊!” 小云得意道:“可不是么,咱们荀府的园林可是大大有名,那些慕名前来游赏的达官显贵们也是不胜枚数呢!” 慕荀笑道:“是啊,知有这等秀美园林,谁又不想亲眼一睹呢?” 小云道:“他们可不能跟小少爷相比,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是你愿意,每天都可以把这些园子逛上几遍。” 被她这么一说,慕荀的情绪一阵激荡,忽然也对自己这个孙子的身份感到了莫名的自豪,毕竟自己算是荀家的一份子,这样归属感着实令他兴奋。 一旁的小云见他只顾傻笑,便问道:“小少爷,你这是怎么啦?” 慕荀回过神来,连连摆手,笑道:“没什么。对了,我外公外婆住在哪一园呢?” 小云指了指脚下,说道:“就在这一园呀!” 他们所在这一园名为“疏风杏雨园”,只因院中多种杏树与翠竹,并得交错相映之妙,故名如此。 慕荀失口“啊”了一声,转眼四顾一圈,但见塘前屋门紧闭,方才轻舒了口气。 小云见状,奇道:“小少爷这是为何?莫非你也怕见老爷?” 慕荀并不回答,而是笑着反问道:“你就这么怕见他吗?” 小云急忙竖直唇前,然后又警觉地四下扫视一圈,才道:“怕倒是不怕…就是有点恐惧…” 慕荀不禁莞尔,正想调侃她几句,却又听她问道:“小少爷饿了么?要不咱们去吃茶点?” 转过了这一大圈,慕荀也确觉有些饿了,抬眼观天,这才发现已近申时,便道:“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有些饿了,那咱们就走吧。” 经过先前小云的介绍,慕荀已知荀府的厨房火事就设在“九皋园”里,于是也不等小云带头,他当先前走,率先入了“潮春湖”,之后经过廊桥水道,又通一道圆月门,进到了“九皋园”里。 可慕荀刚一迈进门去,迎面便见荀樾正负手走来,他立马停住了脚步,身子不自觉就站得笔直,却又因动作太快、太大,立时牵动了伤处,直疼得他龇牙咧嘴。这时在他身后的小云也被突然出现的荀樾吓了一跳,连忙束手低首站到了一旁,口中轻声叫道:“老爷好!” 荀樾并不看向小云,眼睛只是盯着慕荀,上下打量过一番后,沉下脸问道:“臭小子,你脸上是什么表情,就这么不愿意瞧见我吗?” 慕荀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刚才不小心扯到了伤处,很痛。” 荀樾眉头微微耸动,转眼望向小云,问道:“是你许他出来的?” 小云慌不知言,头也垂的更低了,颤声回答道:“我…我…我错了…” 慕荀忙解释道:“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要出来的,您别责怪她。” 荀樾这才将目光从小云的身上移开,又问道:“你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慕荀道:“今日一早我曾自查过,只觉已经好了六七成,想来不消几日便能痊愈了。” 荀樾奇道:“你的伤口可是贯穿伤,怎么会愈合得如此之快?” 慕荀不假思索道:“应该是跟我修习武功有关,但凡习武者,自愈能力都要比之旁人强上一些。” 荀樾对此解释颇为不屑,当下轻哼了一声,也就此终止了这个话题,又问道:“可是饿了?” 慕荀举手搔头,讪笑道:“是有些饿了。” 荀樾颔首说道:“刚出炉的桃花酥和莲子蓉,进去尝尝罢。” 慕荀又问道:“您…吃过了?” 荀樾皱了皱眉,没好气道:“我若没吃过又怎会告诉你今日有些什么。”说完再不理会眼前两人,自顾自地走出园去。 慕荀一直目送外公的背影直至不见,方才移目望向了小云,又对她使了个鬼脸,笑道:“别担心,我都给应付过去了,咱们走吧。” 小云木讷地点了点头,但仍心有余悸,暗里又自胡思乱想了一通,不过脚下倒是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慕荀进了饭厅。 两人在沉默中吃完了一顿茶点,慕荀见小云始终心不在焉,也基本没动过筷子,便想劝慰她,但话到嘴边,又自忍住,暗忖:“瞧她这副模样,恐怕是受外公威势久矣,非是我一两句话就能劝慰得了,还是让她回去稍作休息的好。”便道:“你陪我逛了大半天,想必也累了,就先回去歇息罢。” 小云却摇头道:“不行,夫人让我伺候你,寸步都不许离开。” 慕荀大笑道:“那我入厕或是洗澡,你也都跟着吗?” 小云脸上一红,小声道:“小少爷若是有此需要,自然也是可以的。” 慕荀一愣,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我可没这那个意思…呃,难道我吩咐的事你都会照做?” 小云道:“是啊,夫人就是让我听你的话呀!” 慕荀不禁暗忖道:“看来这小丫头是外婆许给我的小丫鬟啊。”念及此处,心头莫名一阵兴奋,又想:“没想到啊!我慕荀此生竟能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嘿嘿,可真是要羡煞旁人啦!”当下抚掌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先笑上一笑。” 小云略一迟疑,但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 慕荀微微蹙眉,显然对这样的笑容不甚满意,同时又有心要捉弄她一下,便摇头道:“这个不行,我想要瞧你开心的笑。” 小云忽然一撇嘴,泫然欲涕,呜咽道:“你…你也来欺负我!” 见她脸色陡变,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慕荀顿时就慌了手脚,忙解释道:“我怎么会欺负你呢!我是见你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想和你斗闹几句,说不定你就会开心起来,可没想到…对不起啊,我再也不跟你开这种玩笑了!” 小云抽噎着想了想,突然收起了眼中的泪花,又展露出一个温暖的笑颜,说道:“是我不对,我应该要让小少爷开心的。”说话间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泪痕,又道:“我好啦!”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世事翻云覆雨(三) 看着眼前的小云笑靥如花,慕荀的心里却在无奈苦笑,他暗忖道:“这世间果真是有千般难啊,要想真正做到哭笑由己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 小云也一直看着慕荀,但见他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却又默不作声,心中只道他对自己的表现不满意,急道:“小少爷别生气呀!我保证从今以后只要和你在一起时我都会开开心心的,再不让你生恼!” 慕荀叹了口气,真诚说道:“小云妹妹,我怎会跟你生气呢。我只不过是真心希望你能开心快乐而已,你可不要多心乱想。” 小云这才放下心来,微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你…你对我很好呀!” 慕荀笑道:“我若真的好,那你跟我在一起就要时时刻刻都开心。”顿了顿,又郑重其事说道:“你只管放心,但凡有事,我必会在你的身前,你再不用担惊受怕提心吊胆。” 小云看着慕荀投来的温柔目光,心中大是感动,可又不知道该如何答谢,只是重重点了点头,不过心里却暗下决心,一定会对眼前这个对自己平眼待的人好上加好。 慕荀长舒了口气,站起身道:“好了,逛了这大半天,我也有些累了,咱们都回去休息罢。” 小云也跟着起身,脸上忽然一红,颤声问道:“小少爷的意思是要我陪你一起吗?” 慕荀迟疑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脸上也是一红,急忙解释道:“不,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咱们各回居所歇一歇,并不是…并不是…”支吾了半晌后,定了定心神,又正色道:“从今以后呢,你就我的小妹妹,我是你的大哥哥,知道了吧!” 小云的脸颊却更红了,犹豫道:“可老爷和夫人那里…不行的,不行的,咱们身份有别,这样是不可以的。” 慕荀皱眉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你只管听我的便是,外公外婆那边我自有说辞应对。” 至此,小云的脸上终现笑颜,神色喜悦,点头应道:“我全听你的,慕荀哥哥!” 慕荀也露出了一个欣慰笑容,探出手去想要为小云捋一捋鬓间的乱发,可刚要触到她的发丝,心头猛然一颤,突然就想到了洛瑶,他的手掌也就此停在了半空。 看到慕荀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小云吓了一跳,急忙问道:“慕荀哥哥,你怎么啦?” 慕荀缓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他话刚出口,又猛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不禁脱口叫道:“糟糕,我怎么把张大哥给忘了个干净!” 小云不明所以,又问道:“谁是张大哥?” 慕荀也顾不上解释那么许多,问道:“夫人现在何处?” 小云想了想,说道:“现下多半会在‘冬绿园’里。” 慕荀道:“那好,咱们快去寻她!” 两人匆匆出了门去,步履不停往“东绿园”赶去。进得园子,果然见到荀夫人正领着两个丫鬟在鱼池边投食。 慕荀紧步上前,当先喊了一声“外婆”,一旁的小云也跟了上前去欠身问安。 荀夫人见来人是慕荀和小云,眉宇间陡起欢喜,但紧接着又埋怨道:“你这小猴子,身上的伤还未愈,怎么就溜跑出来了?” 慕荀唯恐外婆会迁怒于小云,急忙解释道:“我昨天跟您说过啊,我们习武之人的体质要优于常人,伤势愈合起来自然就快得多,如今我已好了大半,否则又怎敢冒失起来活动。” 荀夫人对他的这番言论倒也相信,于是不再追究,又问道:“你匆匆寻来,是找外婆有什么事吗?” 慕荀点头道:“昨日里曾和外婆说过,与我同来的那位张兴合大哥还落脚在城西的‘归去来’酒楼里,如今两日已过,他却没有我的半点儿消息,我怕他会寻到官府去,到时恐怕会有大麻烦!” 荀夫人笑道:“你到底还是想起了这回事,不过也只怪我昨儿忘了给你交个底,放心吧,这些事你外公都给你安排妥当了,不会有事的!” 慕荀奇道:“外公做了什么?” 荀夫人道:“你外公已经打发他回去了。” 慕荀惊道:“啊?回去了?这…可我还要让他带信回去啊!” 荀夫人沉吟道:“这些事都是你外公亲自去操办的,我并不知其中过程,不过你外公说要寻你谈一谈,到时你们爷孙俩再细细聊嘛。” 慕荀更觉疑惑,问道:“我刚才在‘九皋园’遇见了外公,可他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啊!” 荀夫人笑道:“你急急忙忙去吃茶点,他自然不会在那个时候跟你讲。” 慕荀恍然道:“原来是这样,那我马上回去找外公。” 荀夫人忽然摆手退去了身后两个丫鬟。小云见状,也跟着退了出去。荀夫人拉着慕荀到一旁的石桌坐下,说道:“你外公性子极倔,他跟你说话时不论好歹你都只管听,不用去跟他起争执,若真有不妥之处,你再私下来寻我说。” 慕荀微微皱眉,在心里揣测起这番话背后的含义,可还不等他多想,又听荀夫人续道:“好了,你也不用多心乱想,总之你外公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你好。” 慕荀听得云里雾里,心中愈发好奇起来,便直言问道:“您要是知道什么,不如就直接告诉我罢,也好让我早有准备,免得到时触怒了外公。” 荀夫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也不知他的具体心思,但你记住我的话也总是不会错的,就等他去找你罢。” 慕荀见询问无果,只好作罢,便点头应承了下来。 荀夫人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言道:“你的身子骨虽是强于旁人,但还是得多多休息,以便早日痊愈。你先回去歇息罢,晚饭我会让小云给你送过去。” 慕荀应声便要退下,可忽又想先前和小云说的话,于是停住了脚步,说道:“那个…外婆,我跟小云颇为投缘,便私下认作了异姓兄妹,您看这件事…” 第三百五十章 世事翻雨覆雨(四) 荀夫人笑道:“我本就有意把这个小丫头送给你做个贴身丫鬟,如今看来你也挺喜欢她的,如此就最好不过,至于你认她做个妹妹嘛,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当然,你外公也不会有意见。” 慕荀得了心安,口中连连称谢,之后又行拜礼辞别,退出了“冬绿园”。 他进到“潮春湖”时,却并不见小云的身影,心想她多半是跟着那两个丫鬟去了别处,也就不再寻她,自行回了“万花别苑”。等到了屋里,横竖无事,又想起这几日都没有盘运内功,于是盘膝上床,老僧入定。 他这一入定,便不知时间飞逝,直到耳里听得一阵缓沉的脚步声响起时,方才睁开了眼睛。 此时天色将暮,屋里早已被斜阳镀上了昏黄一片,透过窗格,只见一个被暮光拉长的身影,正向着门口缓缓靠近。 慕荀定睛一看,心头一跳,暗忖道:“这人不是小云,是…是外公!” 有此判断,他自然不敢再怠慢,当即撇腿下床迎到门口,正要伸手拉门,却又忍住了,迟疑片刻后,又自落坐到桌旁椅子上,静静等待着外公敲门。 哪曾想,荀樾却并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等他见到正坐在桌旁的慕荀时,神色一滞,似乎感到有些惊诧,但他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慕荀急忙站起身来,拘谨地叫了一声“外公”。 荀樾哼了一声鼻音以示回应,随后便把手里拎着的食盒放到了桌上,问道:“饿了吧?” 慕荀道:“是有一点饿了。” 荀樾拉开近旁的椅子坐了下去,说道:“坐下罢,一起吃。” 慕荀略感惊诧,但还是应了一声,接着开盒取食,将菜碟碗盘一一端出,待取到最后一层时,他的双眸骤然一亮,里面竟然放着一个青花瓷的酒瓶。 荀樾道:“本是不该让你饮酒,但我见你已能到外面蹦跶,想来少喝两口也无大碍,于是就带了过来。” 慕荀对此深以为意,连连点头道:“外公所言一点儿不错,只是没想到您也好此道啊。” 荀樾轻咳了一声,不置可否。其实他并不好饮酒,但却深谙酒之妙用。酒这东西,不但可以迅速拉近人与人的情感距离,更能促进言谈交流的顺畅和深度,同样也能化弥尴尬氛围,而这些功用,也恰巧是此刻荀樾和慕荀迫切需要的。 菜上桌,人入席,酒满杯。 慕荀当先举杯起身,恭敬说道:“我祝外公身体安康,福寿延年!”说完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荀樾也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却莫名其妙地骂道:“你这臭小子,净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把式!” 慕荀愣了愣,一时猜不出外公所言何意,当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荀樾翻起眼看了看他,又道:“没礼没节,坐下吃饭!” 慕荀这才落坐椅上,却又不敢动筷,只是端着酒杯静候外公发号施令。 荀樾起筷夹了一块肥美的酱鸭递到慕荀碗中,说了一个“吃”字。慕荀应是,同时竖起筷子将鸭肉送进口中咀嚼起来。按说这块鸭肉的味道应该极为甘香肥美,可慕荀却没能尝出半点滋味,他的心思只顾盯着外公的言行举动,于身旁外物再无留意。 荀樾鉴颜辨色,猜出了慕荀此刻心思,不禁有些恼火起来,他此番亲来送饭,其本意是想借此机会和这个外孙亲近一二,可没曾想却弄至眼下这个拘谨局面,这样的局面并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他暗自思索起该如何作为才能将让此时气氛和缓一些。 在经过了短暂的思量过后,他决定像从前谈买卖那样,先选一个话题切入,再慢慢聊开,于是便问起了那日偷听时留下的一个疑问:“听你外婆说,你在昆明有一个相好的姑娘?” 慕荀忽然停住了咀嚼的动作,心中大感奇怪,他万没想到外公居然会问出这个问题,不过既然有问,便要有答,他低声说道:“算是有一个,可…可后来就失踪了,至今渺无音讯,我也不知她是生是死。” 荀樾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哦,看来这其中还另有故事,可你怎么没告诉你外婆呢?” 慕荀在昨日讲诉时是有意隐瞒了这一段,眼下便道:“外婆并没有问起过这个问题,我也就没说。” 荀樾道:“那你就跟我说上一说,我很想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慕荀不忙答话,而是先抓过酒瓶自斟自饮了两杯,待到稍有酒劲上头,才道:“唉,如今回想起来,我能遇有这段缘份,还跟外公您有一些关系呢。” 荀樾更感好奇了,疑道:“哦?还有这等事?那你快说来听听。” 也不知是酒精起了作用,还是此时的气氛使然,慕荀竟没了昨日面对外婆时的犹豫与顾虑,想说的话脱口而出,把自己和李汐颜是如何相遇相识到相知的全部过程都向外公娓娓坦陈,中间竟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含糊。 荀樾听过之后,心中感叹这段缘份之奇妙,心里对李汐颜的坎坷身世大感同情,但同时也对她的身份颇感鄙夷,最后竟又欢心于她的失踪失联,毕竟他可不愿意让自己的孙儿取一个这种身份的女子入门。 然而此时的慕荀却无心去揣度旁人的心思,他正暗自神伤着,等眼角余光扫过桌上放着的那瓶酒时,当即抓过瓶子便往口中送去,不消片刻,整瓶酒就已落入了他的腹中。 荀樾瞧着眼前这个神色萎靡、失魂落魄的孙儿,忽然就感觉气不打一处来,正想要说他两句时,心头忽又升起一念,便骂道:“好男儿该当志存高远,建功立业,似你这般整日只知沉溺于儿女情长,又能有什么好出息!” 蓦地被这样拷问了一句,慕荀的身子顿时一颤,旋即满面茫然地抬眼望向外公。正所谓一语惊醒迷蒙人,此一问瞬间便引起了他的思考,他心中寻思起自己究竟有何出息,可经过短暂的自省之后,却又发现自己在父亲羽翼的庇护之下,除了习有一身武艺之外,竟再无长处,更谈不上有何出息与成就。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世事翻云覆雨(五) 情感失意,人生无成。在这一刹那间,慕荀顿感茫然无措,近而浑身发凉,手心直溢冷汗,一股迷茫与恐惧交相混合的悲观情绪陡然跃上心头,并在一瞬间就将他的意志整个吞没。直过了好半晌后,他才嗫嚅道:“我…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本事。” 荀樾将慕荀的所有变化都瞧在了眼里,但此刻却并不去宽慰他,反而喝问道:“那你有心要改变吗?” 慕荀猛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坚定光彩,沉声应道:“我有!我也一定会努力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 荀樾又问道:“那你想要成就什么样的作为?” 慕荀顿时语塞,因为关于这个问题,他还从来没有细想过。 荀樾又道:“有决心固然是好,可若是没有方向和目标也就只能做一只无头的苍蝇,终究逃不过一事无成的命运。” 慕荀点头称是,遂既问道:“那依外公看来,我又该选什么目标去努力?” 荀樾道:“这个且先不忙,眼下你最该做的事,是要断绝过往,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慕荀不明所以,又问道:“外公的意思是?” 荀樾道:“陪你同来的那个朋友已经被我打发回去了。当然,我也告诉了他我的身份,以方便他回去之后复命。另外诸如什么‘白云间’之流,你也不必再去理会。至于你蒙冤入狱遭受迫害的事,我已托人去察了,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所以你什么事都不用去理会,只管好好养伤,待到伤愈之后,我会授你一些本事。” 慕荀这才明白过来,可问题在于他又岂会轻易放下所有事,别的且先不说,单是应下的救援一事就不可能随意放弃,当下急道:“可是…” 然而荀樾并不让他把余下的话说出口,当即脸色一沉,寒声说道:“可是什么?你可知为了能平息掉你刺伤朝廷官员的祸事,费了我多少心思和财帛!你竟还想再去淌所谓江湖武林的那摊子浑水?” 一时间,慕荀无法辩驳,几乎就要被外公劝下,可他猛又想起在狱里的遭遇,一股子犟脾气顿时涌上心尖,大声说道:“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如何能平白蒙受了他们的污蔑和栽赃!” 荀樾猛一拍桌子,直震得桌上的碗碟齐跳,也大声说道:“那你也不该动手伤人!你只凭一时痛快伤了人,全不计较后果如何,如今就算是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慕荀嘴唇翕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不过从他重重的喘息声中,荀樾还是听出了忿忿不平之意。 荀樾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缓缓说道:“你要找的那个人我也会托人去查,但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总之自此往后,你不许再去混什么江湖武林,若是再擅自出去捅了篓子回来,我可就再保你不得了!” 在经过短暂的思量过后,慕荀最终还是点头应下,毕竟他也知道打伤朝廷官员非是一般小罪,自己绝对不能再在这段时间里添乱,只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以后再图打算。 荀樾见慕荀答应下来,心里也松了口气,颔首说道:“好了,你慢慢吃罢,我先走了。” 慕荀忙道:“您可是一筷头都没动过,怎么就要走了呢?” 荀樾忽然翻了个白眼,说道:“你慕小少爷给我安排了这么些事儿,我还不得赶紧去安排了?” 慕荀顿时目瞪口呆,显然是被这一句话给震惊到了。但与此同时,口出此言的荀樾也同样被自己的这句话给惊呆了,他说这句话时脱口便出,实在是莫名其妙,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来。想了想,只觉自己似乎是想和慕荀逗句玩笑话,可为何会生出如此念头,却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只好尴尬地“哼”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行走在回去的路上,荀樾越想越觉得自己荒谬,怎么没来由就跟慕荀开起了玩笑,想到气处,不禁低声嘟囔了自己几句。 这时忽听得荀夫人的声音从某处角落里传了出来,问道:“怎么唉声叹气的,是不是谈的不顺利发脾气了?” 荀樾寻声望去,只见荀夫人已站在了前方的拐角处,面上正带着似笑非笑的戏谑表情,显然是想看他的笑话。 荀樾心中更是来气,沉声说道:“我哪有唉声叹气,那臭小子还能不听我的话?” 荀夫人笑道:“哦?果真如此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去瞧瞧他。” 荀樾连忙拦住妻子,搪塞道:“他好得很,何须你去瞧。” 荀夫人板起脸来,反问道:“我自去瞧我的外孙有何不可?”说到此处,忽又笑了起来:“你老实说,是不是又对慕荀瞪眼睛吹胡子啦?” 荀樾道:“我没有!难道我在你眼里就只会来这一套?哼!我可是一心为了他好。刚才我跟他陈情过利弊关系,他也还算知情达理,对我的话也并不排斥,咱们接下来要做事,便是瞧一瞧他的成色如何,再想一想该如何培养他。” 荀夫人也正经了起来,正色道:“你就这么心急?你不会轻易就决定要把家业交给他了吧?” 荀樾道:“我是那种草率的人吗?我都说了,得先看一看他的成色如何。” 他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又道:“若不是荀诚和荀志英年早逝,留下的后辈又都为女眷。哼,就凭着这小子那一身的江湖痞气,我还真有些看他不上!” 荀夫人听丈夫提起两个亡子,瞬间老泪纵横,摇头颤声道:“那些伤心事就别说了。我看慕荀这孩子就挺好,知老知小,良心也不坏,你若好好培养,他将来肯定能成大器!” 荀樾道:“还说我草率呢,我看是你草率才对,有良心顶什么用?难道有良心就会有能力?”顿了顿,又道:“我不奢望他能有开疆拓土的能力,只求他能有守住家业的本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荀夫人抹泪应道:“会的,会的,他肯会有出息的。” 荀樾沉声道:“希望如此吧!” 荀夫人道:“那我去瞧瞧他,再跟他聊上几句。” 荀樾伸手将妻子拦下,摇头道:“别去了,你先去给我弄几个菜,我还没吃饭呢。” 荀夫人奇道:“你不是刚跟他一起吃过吗?” 荀樾梗着脖子说道:“我可是长辈,哪能在他面前露了吃相…”说完便径直走开了。 荀夫人无奈摇头,但也只得跟上他的脚步,向着“九皋园”走去…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世事翻云覆雨(六) 赶了一宿的夜路,徐澈和苏紫叶终于在黎明时分到了“镜月谷”外的高崖上。 徐澈纵身跳到崖边的一块高石之上,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冽空气,然后放目远眺天际初升朝阳,笑道:“师姐,师父就住在下面,咱们这就下去给他一个惊喜吧!” 不料他话音刚落,耳旁就乍然响起了风刮衣袂的声音,他急忙睁眼去看,只见苏紫叶已如九天仙子下凡尘,飞身跃入了深谷之中。 看到身姿曼妙的师姐在空中盘旋飞舞,徐澈心神一阵激荡,也想以如此潇洒的姿态跃下深谷。但他刚向虚空探出一只脚去,又立马收了回来,起掌连拍自己的胸口,露出了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不过他有如此反应倒并非是惧高,当然也不是内力不足,而是还没习得一套高超的轻功身法,若是就这样贸然跳了下去,只怕非得摔个粉身碎骨不可。所以想要潇洒是不可能了,他也只好循规蹈矩,沿着从前攀上跃下的旧路径下到了谷底。 跳下了岩壁,徐澈脚步轻快地沿着熟悉的林径小路向潭边走去。他的心情极度畅快,寻思着自己此番出去没几天就帮师父找到了妻子,可真是顺风顺水,老天保佑,此后只要再能找到那个失散多年的儿子就功德圆满了。 他越想越觉愉悦,脚步更加轻快了,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见到苏紫叶正满面寒霜向他走来,手中的兵刃也亮了出来,在此时晨光的照耀下正散发着森森寒光,竟给人以不寒而栗之感。 徐澈被她此刻散发的浓浓杀意吓了一跳,忙问道:“师姐,你这是要干嘛?” 苏紫叶一双美眸中忽然噙起了泪花,突然抢前一步,右手刺刀瞬间就架到了慕荀的肩头上,寒声问道:“你将我诱骗到此,究竟有什么阴谋?” 徐澈一头雾水,忙道:“你先别着急,咱们有话好说,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紫叶再也强忍不住,任由泪水在脸庞肆意流落,颤声说道:“先生他…先生他死了!” 徐澈的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巨响,旋即一片空白,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过了好半晌后,才渐渐复明,身子也猛然一颤,紧接着抬手打落了架在自己肩头上的刺刀,随后一个箭步从苏紫叶的身旁掠过,直奔水潭方向而去。 从崖壁到水潭边的距离不算太远,徐澈的奔行速度也是风驰电掣,可这一路跑去的过程却让他觉得仿佛经历了几个甲子般漫长,好不容易跑出了树林,迎面便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盘膝面潭而坐,那姿态宁和安详,就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徐澈的脑中再次变得一片空白,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他想要走上前去,可双足就如灌了铅一般,怎么也迈步出一步;想要呼喊,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来。一时之间,他茫然无措,就这样呆站在了原地。 突然,他起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过了神来,紧接着,他托起沉重的脚步,缓缓向着那个背影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越走脚步越沉,周身溢出的汗水也越来越多,等站到陆远怀背后时,他也终于哑着嗓子喊出了声来:“师…父,师父!” 他多么希望眼前的这个人立马就回转过身来冲他慈蔼一笑,并对他说一句“你回来了。” 但这样的场面没有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回应他的,就只是一浪接一浪涌来的潮水声。 他突然跨前一步,闪身到了陆远怀的身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抬眼看着身前的师父,却只见师父口眼紧闭,姿容安静祥和,一身衣物也整齐干净,若非面色已寡白如霜,气息全无,徐澈觉不会相信眼前的师父已经死了。 悲痛,撕心裂肺的悲痛,这是徐澈此刻唯一的感受,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痛苦感受,他不懂如何表诉此刻心中痛楚,只有痛哭,也唯有痛哭。 霎时间,他的悲痛哭嚎之声传遍了深谷里的每一寸角落,无数飞鸟走兽都被他恫人的哭声惊得四散纷逃。 但他这凄凌悲惨的哭声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停了下来,因为此刻在他的肩头上,又出现了苏紫叶的那柄刺刀。 苏紫叶红着眼,颤声问道:“是谁干的?” 徐澈缓缓偏头,等与苏紫叶四目相对后,咬牙切齿说道:“我也想知道是谁干的!” 苏紫叶的身子又不禁一颤,虽然此刻徐澈的神形颓靡,言语缓迟,可透过他的眼睛,苏紫叶却从中看到了滔天的怒意与无限的杀气。 徐澈再次伸手将刺刀拨开,随后整理了衣襟,对着陆远怀的遗体重重磕了三个头,说道:“您生前不愿认我为徒,但待我却有师徒之实,所以我在心里一直视您为师,在外也就抖胆妄称您一句师父。此前您曾嘱托我找寻您的妻儿,。此番出行,徒弟幸不辱命,得以先寻见了您的妻子,至于您的儿子,我也定会帮您找到,但在此之前,我会先找到凶手为您报仇!” 他说完这一句,便倾身向前,伸手在陆远怀的遗体上摸索起来。 苏紫叶见状,急忙喝止道:“你要干什么?你别碰先生!” 徐澈猛然转头望向苏紫叶,眼中寒光凌厉,吩咐道:“你到四周去看一看有没有可疑足迹,然后再到木屋里看看可有被翻盗过的痕迹!” 苏紫叶张嘴欲语,却又见徐澈的目光早已移开,也就只好忍住不说,退到四周察看去了。 徐澈在经过仔细察查之后,最终确认了陆远怀之死系属自杀,并且已亡三日有余,若非因他生前为治瘸腿的筋肉萎缩之症而时常服用“保肌舒骨散”之故,这一身皮肉只怕早已开始腐坏。 可有此判断后,徐澈又感惊诧莫名,心中瞬间升腾起了一万个为什么,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师父有什么理由要去自戕。 “师父不可能自杀!绝对不可能!谷里一定有人来过!”他喃喃自语道,同时也在不断猜测着陆远怀亡故的各种可能。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世事翻云覆雨(七) 正在这时,忽又听苏紫叶尖声叫道:“快,你快来看,这里有脚印!” 徐澈没想到苏紫叶这么快就有了发现,眼中精光爆射,立马跳起身来,疾步赶到了苏紫叶的身旁。 到了近前,果然见到有一连串的脚印自水潭里延伸而出,一直到了长有草皮的地方才消失不见。 苏紫叶从腰间掏出一块素白手绢,在选定了一个轮廓清晰的脚印后,蹲下身将手绢平整覆盖其上,再探出两指轻抚手绢轮廓一圈,拓下了一个清晰完整的脚印。 徐澈则把这一串脚印反复看了几遍,心想这些脚印足尖朝岸,来人明显是从水潭里走出来的,那就证明… 他想到此处,心头猛然一怔,惊呼道:“凶手是通过山腹里的深渊到得此处!” 这时苏紫叶已将拓好脚印的手绢重新塞回到了腰间,在听到徐澈的话后便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徐澈想起她善辨脚印,又问道:“师姐,你可否从这个脚印里瞧出些许端倪?” 苏紫叶心中早已有了判断,脱口便道:“凶手是个男人,年岁约在五十至六十之间,身形瘦高,并且内功高绝,应是这世上一等一的高手。” 徐澈震惊不已,他虽知苏紫叶有些知微见着的本事,但听她说得如此详细,心中不免生出疑惑,遂问道:“只通过区区一个脚印,你就能如此肯定?” 苏紫叶转面望他,秀眉微蹙,说道:“这是我家传秘术,容不得你来质疑!” 徐澈忙解释道:“师姐不要多心,我只是不明其中道理,故而有此一问。既然此术是师姐祖辈心血,那多半是不会错的,我相信师姐的判断。” 苏紫叶并不理会徐澈的解释,只是冷哼一声作为回应,便挪步向木屋走去。 徐澈也无心再追上去解释,毕竟这点小插曲无关紧要,此刻他满脑子在想的,就只有师父陆远怀,以及那个杀害师父的凶手。 可这种事又岂会是坐想就能得到答案。凶手为何会知道这个地方?又为何要来?又是使了什么手段能把他杀伪装成自杀? 这些疑惑在徐澈的脑海里来回翻转不停,突然间,一道灵光乍现:“凶手会不会是冲着它来的?” 有此念头,他拔腿便往林中汤行慎的坟地跑去,待到得坟前,却见周遭并无异样,既没有刨土挖坟的痕迹,也不见地上有陌生足迹。 眼见如此,他又不禁寻思道:“难道说那凶手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杀人而来?” 正在这时,突然又听得苏紫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屋里没有被翻盗过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可疑足迹。” 徐澈走出了林子,来到苏紫叶跟前,说道:“师父已在潭边坐了三日,也幸得他生前常服灵药,才暂保得尸身不腐,但再过几个时辰也终会腐化,咱们还是先让他入土为安吧!” 苏紫叶却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以命令的语气说道:“不行,得想个办法让先生再多坚持几日,总得让我师父她…就算她已看不见,但至少也要让她再摸一摸先生的身体,也算是对她这么多年的苦熬苦盼有一个交代。” 此言在情在理,徐澈又岂会不应,于是两人稍作商议后便决定先将陆远怀的遗体移至木屋里,再用熏香和特殊药物来延迟肉体腐败的时间,以等白凤仪的到来。 定下了计划,两人便回到了陆远怀的遗体旁。陆远怀的遗体早就僵硬固形,已不便两人搬运,徐澈走到遗体身后躬身下腰,用自己的胸口贴住遗体的后背,双掌再前探包住他的双膝,随后腰腹上力,便将遗体整个抱了起来。 可正当他挪步要走时,只听苏紫叶忽然失声叫道:“啊!地上有字!” 徐澈急忙扭转身子向地上看去,入眼果然见到在陆远怀的坐下有两行用细小木棍写下的小字,但又因这些字写的太小,徐澈并未能第一时间看清所书为何。 苏紫叶蹲下身去,眯眼细看,口中念道:“吾儿陆琰,官居锦衣卫镇抚使。毁吾全家者…” 徐澈听她念到此处竟戛然而止,心头热血顿时上涌,当下大声问道:“是谁?你倒是快念啊!” 苏紫叶抬头看向徐澈,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先生没写出来。” 徐澈弯腰将遗体放在一旁,然后一把推开了苏紫叶,整个人趴到地上细看起这两行小字。他边看边念叨,一直念过五遍后才颓然坐起身来,嗫嚅自语道:“没想到陆琰竟会是师父的儿子!可他又为什么不把仇人的名字一并写出来呢?” 苏紫叶问道:“你能否确定这些字迹是不是凶手留下来的?” 徐澈道:“师父的字迹我认得清楚,这两行字确是师父所写。”顿了顿,又奇道:“可瞧最后一字的笔锋并不变形,想来在师父书写之时时间应该是充裕的,可为什么就是不把仇人的名字写出来呢?” 苏紫叶沉吟片刻,忽然说道:“或许…或许是先生不愿意写呢?” 徐澈猛然抬头来,惊讶地看着苏紫叶,大声说道:“这怎么可能?哪有人会去替杀死自己的凶手做隐瞒!你莫要胡言乱语!” 然而这一次苏紫叶并不着急反驳回去,反倒是很平静地说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好奇,为什么我的师父会突然就放弃了继续追查那个谋害她全家的人吗?如今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了,是因为她发现仇人太过强大,非是她的能力可去触及,所以她才选择了隐忍下去…甚至可以说是隐藏在了心底,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能保住我的周全。” 徐澈被这个解释震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师父他…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没有留下仇人的名字?” 苏紫叶道:“我所言虽只是猜测之言,但想必就是如此,先生想要的,应该就只是希望你能去帮他找到他的孩子陆琰,却并不想要你去为他报仇送死。”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世事翻云覆雨(八) 徐澈边听边想,将所有的线索在脑中快速梳理了一遍,竟也有所发现,当即惊呼道:“照此说来,这个凶手寻到此处后,先是告诉我师父陆琰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孩子,然后才害死了我师父?” 苏紫叶杏眼微眯,摇了摇头,说道:“也未必就是凶手亲自出手,或许是这个凶手用了某种手段逼迫先生自戕的!” 徐澈只觉苏紫叶的这番推论太过匪夷所思,但想要出言反驳时,却又发现不排除会有此种可能,一时无从反驳,于是又再次思索起来。 苏紫叶只顾继续往下分析,又说道:“我之所以会如此判断,是因为杀害先生的凶手和谋害我师父的元凶应该就是同一个人,否则他又怎会知道陆琰的身份?先生又何以要写下‘毁吾全家者’这几个字?” 在经过这一番看似荒谬却又合乎情理的分析后,徐澈越觉苏紫叶所言在理,但心中却仍有一问,便问道:“可这凶手又是从何处得知师父住在这深谷里的?并且还知道通过山腹深渊能到达此处?” 苏紫叶摇头道:“我不知道,刚开始我只觉得你有嫌疑,就算不是元凶罪魁,也应该是个狗腿子,但后来又发现你并不是,所以你问的这些问题也正是我想问的。” 徐澈好奇道:“那你又是凭何理由觉得我不是呢?” 苏紫叶道:“从你的哭声里我能听得出来,你并不是虚情假意。” 徐澈心下恍然,寻思道:“我丧亡师父之痛,当与她年幼时丧父之痛如出一辙,所以她能辨出我的痛苦是真,也就对我再不疑心。”想到此节,心中莫名一动,感叹道:“师姐心思缜密细腻,若非有你在侧,我决计想不出这其中关系。” 苏紫叶道:“我能有此判断,并非是我比你高明多少,只不过是我知道了一些你不知道的事而已。” 徐澈想了想,也觉得确是这个道理,信息的不对等,往往就会造成不同推断,于是点了点头。可这时苏紫叶却突然猛抖了一个寒颤,大惊失色道:“不好!我师父可能有危险!” 徐澈瞬间反应了过来,这凶手既有寻到此处的本事,只怕不会不知距此不远处白凤仪的下落,当下急道:“那咱们快赶回去!” 苏紫叶略一迟疑,摆手阻止道:“你留下来看护好先生的遗体,我自去便可。” 徐澈断然拒绝道:“不行!此去只怕凶险异常,我又岂能让你孤身犯险,要走一起走!” 苏紫叶秀眉一蹙,厉声喝止道:“你少废话!以你的身手,遇到上那歹人只怕帮忙不成反要添乱,你只管留守此处便是!” 徐澈见她态度绝决,也不好强烈坚持,转而委婉说道:“那等我把师父的遗体处理好后就赶去跟师姐汇合,虽然我的拳脚功夫不济,但我胜在有一膀子力气,腿脚也不慢,到时不管是掠阵还是诱敌,总归会有用我之处!” 苏紫叶似乎不打算理会徐澈,也不等他说完就已提足狂奔,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消失得无隐无踪。 徐澈目送她离去直至不见后,也折返身到了潭边,再度抱起陆远怀的遗体往木屋跑去。 关于尸体防腐的技艺,徐澈在前几个月的学习过程中也有所涉猎,配药制香的手艺自然不在话下,并且木屋里收存的药草也颇为全备,是以他仅花费了一个时辰便制出了防腐所需的药物,之后的一步便是要把调制好的药膏均匀地抹遍遗体全身。 徐澈很快将陆远怀的衣衫尽数褪去,手指沾上了药膏开始涂抹起来。他指尖触摸着陆远怀那冰凉僵硬已无弹性的身体,往日回忆瞬间涌上心头,一时情难自己,又不禁潸然泪下,再次痛哭了一场。 但哭归哭,该做的事他也没敢怠慢,全程流着泪把膏药涂抹完毕,又取了一身新衣裳来为陆远怀穿上,最后一步便是在屋里点燃了“驻颜香”。至此,陆远怀遗体腐坏的时间又得以往后推延了四五日。 做完这一切后,时间已过去了近四个时辰,徐澈只感身心疲惫,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屋中触景伤情,否则会不利于待会儿赶路,于是便对着端坐床上的陆远怀再次叩首,旋即起身推门而出。 此时的屋外早已是朝阳变斜阳,晨光换落霞,天色暗得有些深了,徐澈的肚子也在这个时候“咕咕”叫起。他摸了摸干瘪的肚子,便想先去厨房里随便找些食物果腹,可刚一挪步,猛又想起师娘还尚处危险之中,便立马打消了觅食的念头,当下一路小跑着奔向崖壁,路上则顺手扯了几枚无名红果揣进怀里,以备路上食用。 到得熟悉的崖壁前,他驾轻就熟,一路蹬岩而上,待落脚崖顶后,又马不停蹄沿着来时方向奔去,一心只想着尽快追上先行的苏紫叶。 日斜到黄昏,黄昏接黑夜,借着月色又赶了一宿的夜路,挨到天明时分,饶是徐澈内力不弱,也体力也吃不消了,他只觉头重脚轻,体力已近枯竭边缘,身子骨再也经不起如此消耗。他又累又饿,怀里的那几枚红果早已吃完,昏胀的脑袋里就只想着能饱餐一顿,再沉沉睡上一觉。 忽然间,远处的一棵梨树突兀地闯进了他的视野,他大喜过望,整个人顿时就来了精神,托着沉重的脚步急急赶了过去,一手摘下一个啃了起来。 雪梨多汁美味,徐澈吃得口滑畅快,不过一会儿功夫,七个碗口大小的梨子就已落入腹中。有了食物的补充,他的精气神便有了好转,但疲劳的感觉却是不能消除,于是便想先寻个地方休息上一两个时辰,等恢复一些体力后再继续赶路。 其时已入深秋,清晨的树林中满布冰凉寒露,但徐澈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就近选了一颗大树后纵跃上树,倒靠在一杈粗壮树枝上睡了过去,没一会儿功夫便响起了疲累后才会有的雷雷鼾声。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世事翻云覆雨(九) 话分两头,且说苏紫叶出了深谷,一路疾行往回赶去,她一宿未眠兼程赶路,只等进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界后,又选择了捷径险路去走,以期尽快赶到师父的身边。 走了近路,时间立马就快出了近两日,如此一来,她也挣得了些许休息的时间,沿途则随便摘些野果果腹。 两日,只用了两日的时间,她便赶到了家。 站在林间眺望着远处那所熟悉的茅草屋时,她的一颗心忽然毫无节奏地乱跳了起来,惊恐慌张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尖。这一刻她竟有些不敢再往前走了,她怕接下来呈现在她眼前的画面会是她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 可就在她心绪恍惚之时,耳旁忽然响起了“嗯啊”一声。这个声音就仿佛是一道定身符,立时便让她动弹不得,直过了几个弹指后才缓过神来,又不禁喜极而泣,马上寻声看去。 只见此刻白凤仪正一手挂着竹篮,一手杵着拐杖站在斜侧旁的一棵大树下,瞧那模样,似乎是刚摘了野菜回来。 苏紫叶如蒙大赦,不管不顾地抢步到了师父的身边,将她一把抱住,开始呜呜咽咽抽泣起来。 她俩虽为师徒,但平素却鲜有亲密举动,眼下冷不丁被苏紫叶施此一抱,白凤仪顿时连打了几个寒颤,待缓回神来,便想将苏紫叶一把推开,以消除不适感觉。 岂料苏紫叶并不撒手,反倒将她箍得更紧了,过了好半晌才止住了哭声,颤声说道:“先生他…他被仇人谋害了!” 可她话音刚毕,便听得“啪嗒”声响,那是白凤仪手里的竹篮和手杖都齐齐掉落到了地上。 只刹那间的功夫,白凤仪便已面如死灰,周身也剧烈颤抖起来,一股凄苦悲怆之感自她的心底陡然生出,旋即痛苦嘶吼出声。 苏紫叶被她这一瞬间散发出的强大内力震得一连后退了数步,待稳住身形后,又急忙抢上前去,劝道:“还请师父节哀,容我禀告其中经过!” 白凤仪重重喘息着,勉强压下了胸中滔天怒意,点了点头,示意苏紫叶说下去。 随后,苏紫叶便将在“镜月谷”里的所见所闻向白凤仪细细详说了一遍,末了又鼓起勇气询问起那一个已久存心底的疑问——凶手究竟是谁? 然而白凤仪并没有理会她的疑问,反倒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催促她头前引路到“镜月谷”去。 对于师父的命令,苏紫叶向来不会违逆,虽然此刻的她早已浑身酸软无力,疲惫不堪,但定了定心神,又自咬紧牙关抬脚扭头便走。一路上白凤仪更是频频催促,师徒两人的脚步也越走越快,行进速度竟比苏紫叶来时还要更快几分。 可这般高强度的行进之下,苏紫叶的身体再也吃不消了,只走过小半日后就再也坚持不住。长时间未进食,又缺乏休息的她意识逐渐变得浑噩起来,双足犹如灌了铅一般,开始变得深一脚浅一脚,当要跨过一条小溪时,她左足忽然一软,整个人就此摔倒溪中,昏厥了过去。 但庆幸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徐澈突然出现了。他此前在道上遇见了一个猎户,通过询问后得知了一条捷径小路,而刚巧这条小路的出口就接壤这条小溪,是以他刚一走出道口,迎面便见到了白凤仪和苏紫叶。 他老远见到苏紫叶脚步虚浮不定,身子也摇摇晃晃,便知她的体力已透支过度,于是一路疾跑赶来,也正好在她跌倒的前一刻将她一把抱住,右手掌心也立马就贴到了她的后心处,随后温热真气就源源不断地注入到了她的体内。 白凤仪通过气息辨出了来人是徐澈,但碍于沟通有障碍,只好抬手遥指徐澈身后,示意他带路快走。 徐澈领会得到她的意思,更知她心焦如焚,当下也只好先把苏紫叶背起,再道一句:“师娘请随我来。”然后就迈步沿着来时小道走了回去。 又走过了小半日,夜幕降临,苏紫叶也终于苏醒过来。在这期间,白凤仪和徐澈曾短暂休整过一次,此时正在路上行进着。 徐澈此前摘了一些野果回来分食果腹,并留了一些揣到怀里,只等到苏紫叶醒来时给她食用。此时他察觉到背上苏紫叶有所动静,急忙侧头问道:“师姐,你醒啦?” 苏紫叶却置若罔闻,只是茫然地看着树木灌丛自眼角余光中掠过,又过了一会儿,方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徐澈的背上,她忙道:“你…你快放我下来!” 徐澈道:“这可不行,你脚底满是血泡,我刚帮你放了血水敷上药,你若是马上落地走路,对伤处无益不说,只怕还要耽搁了咱们的脚程,所以呢,你就再委屈两个时辰,到时我自然会放你下来。” 经他这么一说,苏紫叶忽感足底一阵冰凉舒爽,同时也发现自己的一双胜雪玉足正曝露在温黄暮光之下,她活动了一下玲珑剔透的脚趾,只觉脚板有些痒痛,便知徐澈所言不假,确是有药物在起着作用。 徐澈见她半晌无言,又道:“我怀里揣有些野果,都是给你留的,你自己拿出来吃罢。” 苏紫叶有些感动,但她也确实饿了,当下也不及多想,伸手从他怀里掏出了两枚野果,可正要动嘴咬上,身子猛又一颤,惊呼道:“师父呢?我师父在哪里?” 徐澈忙道:“放心,师娘一直在我后头呢!” 苏紫叶扭头回看,只见白凤仪果然跟在了身后,又见她面色凝重,神情呆滞,对于旁人的言谈举止似乎是感知不到。眼见如此,苏紫叶大声喊道:“师父!” 白凤仪终于回过神来,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以示回应。徐澈不明其意,便问道:“师姐,师娘说什么呢?” 苏紫叶没好气道:“叫你再走快些!” 徐澈道:“是,是,那我就再走得快一些。但是师姐你可得再休息一会儿,毕竟咱们三个人可不能全都处于疲惫状态。”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 苏紫叶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于是在吃完野果后,又强迫自己再次沉睡了过去。 此后一夜无话,苏紫叶在徐澈背上睡得无梦无觉,等她再次醒来时,周遭已天光四亮,她安安稳稳睡过了整整一夜。 她这一醒,就再不愿趴在徐澈的背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你放我下来吧!” 背行了一夜,徐澈也早感体力吃不消了,便寻到道旁的一块大石上将苏紫叶放下,随后又把塞在腰间的素布鞋取下,刚想要弯腰帮她穿鞋时,却听她小声说道:“不用你来,把鞋给我。” 徐澈“哦”了一声,将鞋子递了过去。苏紫叶接过鞋子套到脚上,忽感脚心热热的,很是舒服,便想到鞋子是被徐澈的体温给捂热乎了,等落脚到了地上,却见徐澈还是盯着自己的脚在看,一时竟有些害羞起来,可猛又想起昨夜还在他背上睡了一整夜,那种感觉极是踏实安稳,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一种奇异感受。 徐澈见她落地并无异样,心下稍松,当即抬眼说道:“师姐,咱们快到崖边了,我轻功不好,仅能自顾,师娘那里就只能劳烦你啦!” 苏紫叶寻眼四顾,才发现果然已距崖边不远,回身又看了看正靠在一棵树下休息的师父白凤仪,走上前说道:“师父,咱们这就下去罢。” 白凤仪微微颔首,站起身来,又伸出手去拉住苏紫叶的手。 苏紫叶牵着白凤仪走向崖边,等路过徐澈身旁时,她脚步迟了迟,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徐澈道:“师姐放心,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这时白凤仪忽然停住了脚步,对着苏紫叶“嗯唔”了一声。 苏紫叶面色一变,旋即又点了点头,然后转面对徐澈说道:“你就别下去了,留在此处等候吧。” 徐澈奇道:“这是为何?” 白凤仪又发出一句声响,苏紫叶接着翻译道:“这是命令,没有为什么,你在此等候便是,该让你下去的时候,我自会唤你。” 徐澈本想继续坚持同往,可转念又想自己留在此处也并非是坏事,若是待会儿谷中有异常,自己留守在崖顶倒也便于居中策应,想通此节后,便道:“那好,我就听从师娘安排守候在此,若有需要,师姐只需大声唤我便是。” 苏紫叶点头应下,随后携着白凤仪纵身跃下,御风飘向了谷底。徐澈紧步跟到崖边,目送着她们离去,直至消失不见后才收回了目光,但他并不打算离开崖边,而是盘膝坐在了脚下的大石上,一面打坐调息养精蓄锐,一面静待着来自谷底的召唤。 岂料他刚即入定,还没来得及运转周天,便听一阵掠风破空之声响起,急忙睁眼向发声处看去。原来竟是苏紫叶踏风御空而来,她身姿曼妙,动作灵动,一纵一跃俊美如画,就宛如飞天仙子一般,直叫徐澈看得痴了。 片刻之后,苏紫叶轻盈地落身到了徐澈的身旁,但见他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后,问道:“你干嘛魂不守舍的?” 徐澈缓回神来,奇道:“师姐,你怎么就上来了?师娘呢?” 苏紫叶挪步到他身旁,缓缓落坐,随后双手环抱住双膝,移目眺望向远方,叹道:“师父要和先生单独待上一会儿,让我们一个时辰后再下去,我也只好先上来了。” 徐澈也移目望向了远方,沉声道:“师娘她…一定很伤心吧…” 苏紫叶缓缓点头,说道:“这是肯定的,不过…她在我们的面前,一直都很压抑自己的情感,并不会轻易显露出颜色来。” 徐澈暗忖道:“难怪要把师姐和我都支开,师娘此刻只怕早已哭成了泪人吧!”想到此处,忽然眼睛一酸,也流下了泪水。 听到哽咽声,苏紫叶扭头看向徐澈,蹙眉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徐澈抹泪道:“一想到师父和师娘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最后的结局却还是天人永隔,我的心里好生难过啊!” 苏紫叶却狠声道:“我无论如何都要向师父问出凶手是谁!往后就算千难万难,我也定要报了此仇!” 徐澈附和道:“没错!除此之外,咱们还得再帮师父师娘找到陆琰,并告诉他这一切,让他们一家人能重圆团聚!” 苏紫叶道:“你可有办法找到他?” 徐澈想了想,沉吟道:“要想找到陆琰,只怕还得靠王家姐妹帮忙,她俩从前跟陆琰做过买卖,应该能搭得上他的线。” 苏紫叶听他又提起王家姐妹俩,面色骤然一变,阴阳怪气道:“你对那俩个丑八怪倒是挺上心啊!” 徐澈道:“我知道师姐跟她俩有过节,也不喜欢见到她俩。可问题在于就咱俩目前所拥有的人脉来说,想要快速接触上陆琰已非易事,更莫要说能跟他敞开谈上一谈。所以我觉得还是先去寻求王家姐妹的帮助,毕竟事急从权嘛,说不定咱们还能从她俩那里得到一些意外收获也未可知啊!” 苏紫叶被他说动了心思,低头想了片刻后,说道:“只要是为了师父,我让她俩一让也无妨,不过你我得事先约法三章,免得事后又说我翻脸无情。” 徐澈道:“如此也好,毕竟凡事都会有道底线,若是让师姐太过为难,那咱们也就另寻别路就是了。” 苏紫叶眸光闪动,缓缓移目望向了徐澈,问道:“你当真在乎我的感受吗?” 徐澈真诚说道:“肯定在乎啊!谁让你是我师姐呢?” 苏紫叶随口“哦”了一声,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但转瞬又恢复为常色,继续说道:“第一条,陆琰的真实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能告知她俩。” 徐澈道:“师姐说的极是,这个消息实在敏感,确实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苏紫叶又道:“第二条,她俩的作用仅是媒介,至于决策计划,必须由我们来主导,绝不可让她俩插手干预。” 徐澈颔首道:“在理,必须如此,我也正是这么想的。”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一) 这时苏紫叶忽然转眼望向了远方,低声道:“至于最后一条…”顿了顿,又正色道:“你不许再叫她俩好姐姐!只要一听到你这么叫唤,我就感觉恶心难受!” 徐澈苦笑摇头,犹豫道:“这一条只怕…” 还不等他续上下文,苏紫叶脸色一寒,追问道:“怎么?你不答应?” 徐澈急忙解释道:“我之所以会对她俩频频喊上一句‘好姐姐’,一来是她俩待我委实不错,我喊上一声也不违心;二来嘛,这一句‘好姐姐’也实在是称手好用,难道你就没发现吗?” 苏紫叶略微回忆了一下,只觉徐澈所言也有些道理,便同意道:“若是真有需要叫上一两次也无妨,但不许你总这样叫她俩!” 徐澈道:“师姐放心,我自会注意好分寸。” 苏紫叶这才满意点头,然后又打量了徐澈一眼,问道:“你…要是不累的话,能跟我说一说你从前的事吗?” 徐澈奇道:“什么从前的事儿?” 苏紫叶道:“就是在你跟慕荀出来之前的所有事儿!” 徐澈奇怪道:“师姐,你怎么会对我的经历感兴趣呢?” 苏紫叶忽然神色慌张起来,转眼望向别处,含糊道:“我…那个…你是我的师弟…我…” 她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脸色突然变了变,喝道:“不说算了!”说完起身要走。 徐澈连忙将她拦下,劝道:“师姐既然有兴趣知道,那我自然是要说的,你先坐下来,我慢慢跟你说。” 苏紫叶这才坐了回去,嘴上却道:“我可没有逼迫你,你若是不愿意说也大可不说。” 徐澈只好一本正经道:“师姐可没有逼我,是我自己非要拉着师姐诉说的。” 苏紫叶的嘴角微微勾起了弧度,说道:“这还差不多,那你就说吧。” 紧接着,徐澈便把自己的成长经历简明扼要述说了一遍。 苏紫叶听完,感慨道:“没想到你也是个苦出生的人呐!” 徐澈道:“承蒙师父恩泽,往后就不苦了,只等为师父报了仇,尽过孝道,我就回昆明城去开一间医馆,到时治病救人,挣钱吃饭,再也不会过苦日子啦!” 看着眼前兴奋昂然的徐澈,苏紫叶突然低下了头去,神色茫然无措,整个人竟变得失魂落魄起来。 徐澈把她的变化瞧在了眼里,忙问道:“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苏紫叶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羡慕你有可冀望的将来,而我却连明天都不能去想。” 徐澈略感惊诧,但旋即又明白了过来。苏紫叶因师父白凤仪之故,行为举止处处受限,凡遇需要决断之事都不敢擅作主张,处境形同软禁,实在可怜。不过这些道理徐澈也不敢冒然挑明,当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道:“师姐莫要悲观嘛,若是你和师娘愿意,到时候咱们就一起回去共建医馆,能有师娘和师姐同时坐镇,医馆必定会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苏紫叶脸色一喜,颤声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徐澈道:“可不是么!我是真心诚意这么想的,毕竟师娘年纪也大了,不宜再久居山林里,所以到时只要她愿意随我同去,我定会好好照顾她…当然,我对师姐的心思也是一样的!” 苏紫叶脸上泛起了淡淡红晕,啐道:“谁要你来照顾,再说了,这一次师父寻到了亲生儿子,又哪还轮得到你来照顾,可别瞎做白日梦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经由苏紫叶这番话的提醒,徐澈蓦地就想到了陆琰此人的秉性为人,情绪瞬间变得忧心忡忡起来,暗忖自己先前只顾说得口顺,似乎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些,如今静心细想,又发现这桩寻亲认亲之事只怕不会那么轻松容易就能完成,其间必然会经历重重波折和困难,并且就算如此也未必就能得偿所愿。 一旁的苏紫叶见徐澈面色有异,也不说话,不禁心生愠怒,立马喝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干嘛不说出来?” 徐澈忙道:“哦,我是在想陆琰的事儿。” 苏紫叶面色稍缓,说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能认祖归宗可是件大喜事,难道他还会不乐意?” 徐澈摇头道:“要是真能如师姐所言这般容易,那咱们就得去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 苏紫叶不屑道:“那是你自己太过小心谨慎,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他愿意回来认祖归宗那就最好不过;若是不愿意,我就给他下药,再把他绑起来带到师父面前,哪里会由得他自己做主!” 徐澈急道:“不行,不行。这件事不能用强,也用不了强…总之在这件事上你得听我的安排!” 苏紫叶哪肯就此退让,当下秀眉一紧,便要反驳。可就在这时,忽有一声类似竹笛发出的声响自谷底传来,苏紫叶闻听此声,立马站起身来,说道:“师父让咱们下去。” 徐澈也急忙站起身来,随后两人各使手段下到了谷底,又前后脚赶到了木屋前。 此时木屋的门扉紧闭着,四周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并不能从外窥得屋中景象。 苏紫叶走上前去,恭敬地请示道:“师父,我们到了,请您吩咐。” 片刻后,屋里也传出了白凤仪的“哦唔”一声。 苏紫叶得令,当先走上前去推门而入,徐澈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一如往昔,陆远怀的遗体依旧端坐在床上,白凤仪则坐在他的身旁,面上并不显露丝毫颜色。 两人等了一会儿后,却迟迟不见白凤仪显露声色,苏紫叶便问道:“师父,您…” 这时白凤仪忽然出声打断了苏紫叶后续的话,然后又发出了一连串古怪的声音。 苏紫叶听罢,奇道:“您要我出去,让他留下来?” 白凤仪点了点头。苏紫叶侧头看了徐澈一眼,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终究未出一言,起身走了出去,并反手把门紧紧关上。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二) 徐澈看向了白凤仪,满心疑惑,正寻思着该如何与她交流时,却又见她慢慢从身后拿出了一沓宣纸。 徐澈立时会意,但同时又在心里大骂自己糊涂,竟连这个也没能想到。他急忙把一旁的书桌搬到了白凤仪的身前,并开始研墨润笔,再把笔递到她手里,说道:“师娘,您请吩咐!” 白凤仪笔走龙蛇,在纸上写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只能你知我知,绝对不可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徐澈奇道:“就连师姐也…”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白凤仪便举手打断,接着又在纸上写下了“小声”两个字 徐澈只好压低声音问道:“为何不能让师姐知道?” 白凤仪提笔写道:“她性子刚烈又急躁,而这件事又非比寻常,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所以只能你知道。” 徐澈的眼睛死死盯着“万劫不复”四个字,心中忽然就升起了莫名的恐惧之感。 只见白凤仪继续往下写道:“你不是一直想查出杀害你师父的凶手是什么人吗?我可以告诉你仇人是谁!” 徐澈失口惊呼一声,便要追问。白凤仪听他出声,也立马就停下了手中的笔。徐澈马上住嘴,小声道:“师娘请写。” 白凤仪扯过一张新纸,重笔写下了林宗汜和陆炳的名字,随后将纸张扭转了方向,凑到徐澈的面前。 徐澈看着纸上的两个名字,呆了半晌,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面色也骤然变得古怪起来,眼中满是困惑之色。 白凤仪虽然瞧不见徐澈此时的模样,但她却能感知到此刻徐澈心中的震惊,当下又扯过一张纸,写道:“他们其中一人就是凶手!” 徐澈心中的震惊依旧不减,嘴角抽动半晌,才颤声问道:“可…陆炳不是陆琰的义父吗?” 白凤仪又写道:“这件事情的诡谲之处甚多,许多线索都还待求证,更何况江湖上仇人养子的事也属屡见不鲜,所以还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都不宜枉下定论。” 徐澈缓缓点头,暗忖道:“看来师娘对陆琰是自己孩子的身份存有是疑心啊。不过在这件事上我的判断不免有先入为主之嫌,万一这又是另一个阴谋呢?” 白凤仪只顾继续写道:“初时我认为陆炳最具嫌疑,不过随着时间渐长,我又觉得林宗汜更有可能。好在紫叶此前已拓下了凶手的脚印,只要据此对比,谁的脚印能跟这块拓布对上,那他就是元凶罪魁!” 她写完后放下了笔,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块手绢放到桌上,然后慢慢推到了徐澈的面前。 徐澈一眼就认出这是当日苏紫叶用来拓脚印的那块手绢,于是伸出手去将它慢慢摊开,但见其上是一个轮廓清晰的脚印。这个脚印他此前已经见过,此时仅是匆匆掠过一眼,便把手绢叠好收入了怀中,沉声说道:“杀师之仇,不共戴天!请师娘放心,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你们报仇!” 白凤仪却摇了摇头,拿起了笔写道:“那你且说一说心中想法,该如何察查?又如何报仇?” 徐澈立时语塞,他刚才所言虽是发自肺腑,但于计划谋算却是丁点儿没有,当下只好问道:“弟子并无头绪,还请师娘教我!” 白凤仪又写道:“我也曾在心里设想过无数种报仇的方法,可到最后才发现,想要报得此仇,除了以命换命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方法可行。” 她写到此处,忽然顿笔良久,面上神色渐渐起了变化,既有失落,也含茫然。徐澈守在一旁,也不敢冒然催促,只好静静等待着。好在过了没一会儿,她就继续往下写道:“可我不愿再有人因此丧命,其实对我而言,能不能报仇已然无所谓了。而我之所以还要告诉你这些事,只因你是我丈夫唯一的弟子,你有权知道这些事。我也并不奢望你能为我们报仇,更何况你也做不到,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为我查出真正的凶手是谁,这个真相对我们夫妻俩来说很重要,就算我们报不了仇,也总该落得个心里明白,你说是也不是?” 徐澈看着这些字迹,一时之间热血上涌,沉声应道:“我定会查清此事,以给您和师父一个交代!” 白凤仪换纸续写道:“但你记住,这件事只能靠你自己一个人去秘密调查,千万不能让旁人知晓,特别是不能让苏紫叶知道,切记!切记!” 徐澈道:“是,师娘,我记下了。可师姐要是事后问起我们之间的谈…对话,我又该如何搪塞过去?” 白凤仪写道:“这个你放心,只要你自己不说,她也绝对不会主动问起。” 徐澈奇道:“真的吗?那您要怎么跟她解释呢?” 白凤仪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徐澈的盘根问底有些不满,但她还是继续解释,写道:“我不许她问的问题,她自然就不会去问,你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就是了。” 徐澈点头示意知晓,可又想起眼前的师娘眼不视物,急忙出声应道:“我记下了。”稍顿,又问道:“那两人的名头我也曾听说过,都是当世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如今要想察查他俩,我又该从何处入手?师娘可有什么好主意教我?” 白凤仪对徐澈的询问早有准备,立马写道:“明年开春时节,武林中将有一场盛会召开,那个时候就是你察查真相的最佳机会!” 徐澈蓦地想起曾听陆远怀描述过洛阳花会的繁盛景象,便问道:“师娘所说的盛会可是‘洛阳花会’?” 白凤仪颔首,继续写道:“若凭现如今你的本事和地位,想要直接接触上他二人绝无可能,但你若是能在洛阳花会上一举成名,那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届时你就可以借用武林后进之辈的身份和他们交上朋友,进而察查真相!” 徐澈边看边点头,赞道:“师娘的计谋绝妙,如此一来,我的出现就不显突兀了,更不会让人生出疑心。”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三) 白凤仪又写道:“但有一件事你需谨记心中,在他二人面前,你绝不可以起心动念显露出杀意,否则先死的只会是你自己!” 徐澈倒吸了口凉气,急忙问道:“难不成他们俩都会读心术?” 白凤仪又滑过一张新纸,续写道:“倒不至于读心这么玄乎,只不过你的武功相较于他二人还是弱了太多,你但凡起念,就必定会散发出一些气息,而似他俩那等高手又岂会感知不到?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让紫叶知道这件事的真正原因,她性子随我,遇事缺乏隐忍,心里也藏不了秘密,只要遇见了他二人,立马就会被识破,到时查不出真相事小,再因此丢了性命事大。可你却不同,你心有坚韧,也能屈能伸,且头脑冷静不冒失,所以我才放心让你去察查此事。” 徐澈肃然正色道:“察查之事弟子责无旁贷,也必定尽心竭力,但问题是“洛阳花会”的与会者要靠比试拳脚扬名,可我的功夫又捉襟见肘,我要如何才能做到一鸣惊人呢?” 白凤仪忽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然后写道:“看来你对自己的底子还一无所知,其实若只论内力高低,你已能踏入天下高手之列,如今你所缺乏的,不过是些套路招式和实战经验。但这些也都不是问题,套路招式我会让紫叶教授你一些,至于实战经验,对你来说缺乏也有缺乏的妙处。” 徐澈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白凤仪又换上了一张新纸,继续解释,写道:“你的功夫只需耀眼,却不必完美,若是太过完美就会惹眼,到时人人对你瞩目,各个向你询东问西,到时你又该如何应付?” 徐澈恍然大悟,连声称是,心里对师娘的这番真知灼见大感钦佩,遂又问道:“那师娘可有应对之策教我?” 白凤仪写道:“关于慕北亭的事迹,你可曾听说过?” 徐澈道:“曾听师父讲起过。” 白凤仪又写道:“他的事迹就是你的蓝本,只要你能铄口一词不变,时间一久,旁人自然就无心再问。” 徐澈想了想,总结道:“总之我需要耀眼,但不刺眼,能有秘密,却又不失坦荡,就像是一个…一个豪爽的侠客?” 白凤仪点头,紧接着弹指叩响了桌面,将徐澈的目光再次吸引到了桌上,然后扯过一张新纸,重笔写下了“小心谨慎”、“量力而为”、“安全为上”三行大字,然后又把这张纸推到了徐澈的面前。 徐澈急忙伸过手接过,细细看过几眼,随后整齐叠好收入怀中,郑重说道:“师娘的关心弟子收下了,弟子此去必不辱命!” 白凤仪又提笔写道:“眼下距离‘洛阳花会’尚早,在此之前,你和紫叶还得先去帮我验一验陆琰的真正身份,且看他是真是假。” 徐澈道:“刚才我和师姐已经商议过此事,但我们都未考虑过此消息是假的可能,所以还请师娘告知鉴别真伪的办法。” 白凤仪写道:“他若真是我的孩子,那他的右肩之上必有一块暗灰色的胎记,其形状像是一片桑树叶,一眼便能看出来。” 徐澈低下眼眸,口中反复念叨着“桑树叶”三个字,脑海里则不断回忆着陆琰的每一个特征,想了一会儿,却发现陆琰的模样跟陆远怀夫妇都不太相近,性格也是天差地别,想到此处,不由暗叹道:“看来确实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又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个极为特殊的特征,连忙问道:“他的眼珠会不会发红?” 白凤仪皱了皱眉,写道:“不会。” 徐澈也跟着皱起了眉头,又问道:“除了那块胎记之外,可还有别的鉴别办法?” 白凤仪略一思索,又写道:“他只要一沾到皂角水,周身立马就会起风团。” 徐澈喜道:“这种现象倒是少见,不过也足够特殊,到时只需用这两条验他一验便能知他是真是假!” 白凤仪忽然长出了口气,随后一把将桌上写满字迹的一沓纸收入怀中,又伸手指向了门外,意示要让苏紫叶进屋。 徐澈领会意思,便转身去开了门,只见苏紫叶立站在距离门口一丈远的地方,正遥遥看着木屋的门。此时开了门扉,两人也正好照了个对脸,徐澈连忙招手呼叫道:“师姐,你快来!” 苏紫叶快步走到门口,侧目瞥了徐澈一眼,旋即闪身进到屋里,徐澈也紧忙跟了上去,随后两人并排站在了白凤仪的身前。 因为苏紫叶的到来,白凤仪也不再动笔,并开始发出那些只有苏紫叶能懂的声响来。 苏紫叶听罢,转面向徐澈翻译道:“师父让我们明日就启程去寻找陆琰。” 徐澈点头应是。白凤仪又继续发出声响,这一次苏紫叶的神情略显迟疑,但还是继续翻译道:“师父让我教授你一些拳脚功夫,叫你要认真跟我学。” 徐澈虽已提前知悉此消息,但在此刻还是做出了震惊表情,旋即又是一通感谢。 白凤仪则冲着徐澈摆了摆手,又发出两声。苏紫叶便道:“师父让你出去做饭。” 对于这项吩咐,徐澈的反应却略显迟疑,他看了看陆远怀的遗体,问道:“师娘,师父的遗体…还是尽早入土为安罢。” 白凤仪以低沉的嗓音“嗯”了一声,苏紫叶解释道:“师父说她自有安排,让你快去做饭。” 徐澈只好点头应下,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陆远怀,慢慢走出了门去。 熟悉的厨房,顺手的厨具,所有的一切都纹丝未变,地上的木盆里还放着几样已蔫脱了相的瓜果菜蔬。徐澈蹲下身去伸手拨弄着这些菜蔬,心中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哀伤。 但这悲伤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他收拾好了情绪,起身拎起一旁的木桶,出门到田地里摘了菜,又到潭边洗净后带回厨房,接着烧火煮米,切菜下锅,一个人在锅边忙得不可开交。 第三百六十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四) 经过半个时辰的烹调,饭菜已基本齐聚。徐澈把厨房里的小饭桌和小凳子都搬了出去,随后端菜上桌。正巧这时木屋里的两师徒也出了门来,朝着厨房方向走来。 三人落坐吃饭,期间谁也没有说话,倒是苏紫叶在尝过几口菜后眼眸忽然亮了亮,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但旋即又消散无踪,仍是低头吃饭。 过了一会儿,白凤仪率先放下了碗筷,起身要走。徐澈见她吃得太少,便问道:“师娘,可是我做的饭菜不合您的口味?” 白凤仪摇了摇头,也不出声,便要向木屋走去。徐澈急忙站起身,说道:“师娘,师父生前曾说过愿长眠此谷中,您看是不是遵从他的意愿,尽早…”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白凤仪已转过身发出了一连串声响。苏紫叶赶紧放下碗筷,站起身来,翻译道:“师父说她自有打算,叫你不用管。” 徐澈叹了口气,也只好作罢,但仍不忘叮嘱道:“师娘还是要早作打算,毕竟师父的遗体已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 白凤仪轻轻点了点头,便走开了。徐澈和苏紫叶目送着她进了屋后,才重新坐下吃饭。 长辈一离开,两人就明显轻松了许多,也开始有了交流。苏紫叶眯起眼睛看了看徐澈,说道:“没想到你的厨艺还不赖。” 徐澈道:“但比之师姐还是差了一截。” 苏紫叶轻哼了一声,对于孰好孰劣并不表态,又道:“师父让咱们明日一早就走,你一会儿吃过饭就尽早去收拾东西罢。” 徐澈应了声好,可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师娘是要留在这谷里吗?” 苏紫叶道:“我曾极力劝她与我们同行,可她执意要留在这里…你也是知道的,师父的命令我向来不会违背。” 徐澈体谅苏紫叶的难处,便道:“罢了,师娘的固执非是一般人能劝得了的,再说那仇人也未必能料到师娘会搬到这里来,说不定这里反倒更为安全。” 苏紫叶放下了碗筷,叹道:“只希望真如你说的那般安全。” 徐澈道:“那我待会儿还得带着师娘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虽然这里并无险地,但该熟悉的地方还是得多走几趟。” 苏紫叶道:“这倒不必,师父她早已摸清了这谷里的路径方位,独居在此已不成问题。” 徐澈奇道:“可师娘才刚到此处啊,怎么就会摸清了方位?” 苏紫叶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向师父描述过周围的地势环境,她不会走错路,也不会有危险。” 徐澈感叹道:“没想到师娘竟还有这种本领,可真是了不得!” 苏紫叶道:“你若是盲眼二十载,自然也就会这门本领了。” 徐澈吐了吐舌头,说道:“我还是清珠亮眼的好,不然那许多的事又交由谁去做。” 苏紫叶眼眸一亮,几欲问起先前师父跟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道:“这谷里的粮食可还够用?” 徐澈道:“粮食足备,油盐不缺,足够师娘吃上几年。不过这谷里少有枯枝朽木,我还得再帮她劈上一些柴条。” 苏紫叶道:“那你快去吧,这里就让我来收拾。” 徐澈道:“那好,我马上就去,劳烦师姐收拾了。” 他起身走到厨房门口,从门后取出柴刀和斧头,随后又把柴刀扔到门口的桩垫上,先拎着斧头登壁出谷伐木去了。 苏紫叶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碟杯盘,然后端到潭边清洗。等她清洗完毕,收了桌椅板凳后,便听得近崖一侧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声响,出门去看,只见是徐澈正往谷底丢着从森林里伐来的树木。 苏紫叶见状,便走上前去把这些已经粗略修整过的树木拖到了厨房门口。两人就这样一个伐一个搬,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后,厨房门口就已堆积了近二十颗树。 徐澈算了算,觉得这些柴火已足够用上许久时间,于是纵身跃下谷底,来到了厨房门口。 苏紫叶将已准备好的一瓢清水递给了徐澈,说道:“先喝口水,歇上一歇。” 徐澈也不客气,接过后一口饮尽,举袖擦了擦嘴角,又把瓢递了回去,说道:“后续要做的事可还多着呢,一会儿天就快黑了,我得加紧改料劈柴了。” 他说干就干,伸手扎紧了腰带,手抡快斧准备把整树改段。仗着习得了高绝内功,自身内力源源不绝,他一斧劈下,如桶粗细的树干立时应声折断,如此反复几次后,一棵树就已改段完成,而用时却只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苏紫叶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她虽知徐澈内力不浅,但今番见识之下,更觉惊骇,暗忖:“他既有如此雄浑内力,便如同拥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难怪师父只让我授他一些普通的拳脚功夫…唔,原来如此!” 她有此发现,便想再瞧瞧徐澈的耐力如何,于是悄无声息地寻到了一旁的树桩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徐澈干活。 徐澈是一个干活极易入神的人,此时手里有活,便把周遭一切都忘了个干净,他不停挥舞着斧头,身体莫名生出顺畅贯通之感,只觉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他越砍越快,汗水也越出越多,不过片刻功夫,上身的衣裳就已全部湿透,并紧紧贴到了肌肤上。他只觉被衣裳束缚的感觉影响到了挥砍的动作,于是停了下来,先将斧头放到一旁,脱下上衣系到了腰间,随后提斧再砍,畅快无比。 此时夕阳余晖洒下,映得他那一身古铜色的肌肤熠熠生辉,更显光泽,而健硕虬结的肌肉也在一张一驰间,彰显出了强壮力道。 一旁的苏紫叶却是看傻了眼,她从未见到过赤裸着上身的男子,霎时间脸上飞红,整个人显得不知所措起来。等到缓过神来,她急忙站起身,悄悄挪步离开,想要寻到别处避上一避,等到徐澈完工后再回来。于是她便沿着水潭信步走去,漫无目的地看山、看水、看树林,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木屋前。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五) 苏紫叶看了看紧闭的门扉,想要上前敲门,可刚凑上前去,便听到屋里传出低沉的呜咽声,显然是师父白凤仪正在屋里哭泣,她停住脚步,就此打消了进屋的念头。 谷底虽算不得小,但也不算太大,可眼下却是两头都去不得,苏紫叶举目扫过四周一圈后,在两头的中间随便选了一个地方坐下休息。她背靠着一棵大树,伸直了双腿,遥遥望着潭水尽头的陡峭石壁,感慨此处地貌之神奇秀美,心想若是先生未遭罹难,师父和他双双幽居此谷,那可真算得上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夕阳沉下,晚风送凉。 一阵突来的清风彻底卷走了空气中的湿热气息,同时也打断了苏紫叶的所有思绪,她只觉困意渐渐上涌,眼皮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最终坚持不住,倚靠着身后的大树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 天刚蒙蒙发亮,谷里的浓雾还未散尽,徐澈便已游水上岸。这是他近几个月来养成的习惯,每日清早必要下潭游水,以用冰冷的潭水刺激自己周身百穴完成收缩,然后再进行打坐练功。虽然今晨他并不打算练功,但已养成的游水习惯却不能免,是以还是早起下了趟水。 这时他正走过厨房门口,刚巧苏紫叶也在这时开门走了出来。两人四目相对,苏紫叶立时露出了疑问神色。徐澈急忙解释道:“你昨晚在大树下睡着了,我干完活儿后去找你,却见你睡得正香,也就没有叫醒你,然后我便自作主张把你抱回了厨房。” 苏紫叶轻轻颔首,又转眼看了看门口码放整齐的高高柴垛,问道:“昨晚到了很晚吧?” 徐澈笑了笑,说道:“也不算太晚。对了,你去瞧一瞧师娘起了没有,咱们差不多也该出发了。” 苏紫叶应了声好,便向木屋走去,可刚走出却没两步,便见白凤仪正好推门而出,朝着厨房方向走来。 徐澈见状,拉上苏紫叶迎了上去,等到得白凤仪近前,当先问安道:“师娘,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白凤仪点了点头。徐澈接着旧话重提,问道:“那师父入土的事,师娘可有打算?” 白凤仪面色陡沉,在重重哼过一声后,又一连发出几句声响。 苏紫叶看向徐澈,皱了皱眉,沉声道:“师父让你别再问了,该怎么办,她自有分寸。” 有道是事不过三,徐澈见师娘态度依然故我,便不打算再继续催促下去,毕竟自己只算是师徒,而他们却是夫妻,有些事也确实轮不到自己去多操心。 白凤仪耳听徐澈没了动静,便又发出了几声。苏紫叶继续翻译道:“师父问咱们几时出发?” 徐澈道:“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走罢。”说完便返身向厨房走去。 白凤仪再次发出声响,苏紫叶连忙叫住了徐澈,说道:“师父让咱们吃过了早饭再出去。” 徐澈却道:“我昨晚烙了些饼,咱们就带着路上吃罢。” 苏紫叶道:“那我去屋里收拾些东西,你带着师父去熟悉一下厨房。” 随后,徐澈便带着白凤仪熟悉了厨房里的陈设,以及食物储藏的位置。白凤仪仅跟着他走过一遍,便对周遭所有环境了然于胸。 当徐澈结束了介绍与叮嘱后,苏紫叶也已收拾好了行囊来到厨房前,徐澈拿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带领着两人来到了悬崖下。 临行之际,苏紫叶心中大为伤感,而此番出去,时长时短犹未可知,可一想到或许会离开很久,她不禁鼻子一酸,落下了泪来。 白凤仪感受到了她的心意,便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掌,又探出另一只手抓过徐澈的手掌,然后把这两只手掌交叠放在一起,轻轻拍了拍徐澈的手背。 徐澈立时会意,说道:“师娘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师姐的!” 白凤仪轻轻颔首,意示满意。苏紫叶却急忙抽回了手掌,冲着徐澈啐道:“这一路上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你别拖累了我就好!” 徐澈笑道:“是,是。师姐武功高强,该由你来照顾我才是。” 苏紫叶白了徐澈一眼,又对白凤仪说道:“师父,您自己独居在此,可千万保重身体,我们得了消息就会立马赶回。” 白凤仪“唔”了一声,旋即摆了摆手,催促眼前两人快走。 苏紫叶抹干了脸上泪痕,当先跃起登壁而上,徐澈向白凤仪道过一声保重,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等到得崖顶,徐澈便向等候在旁的苏紫叶说道:“咱们此去得先找王家姐妹。” 苏紫叶对此并无异议,当即点头应下,随后与徐澈并肩同行,向森林深处走去。 两人憋足了劲儿,一鼓作气,只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穿出了林海,并寻到了一处溪涧歇脚。 徐澈坐稳身子,再把包袱里的烙饼翻了出来,先递给苏紫叶一张,自己也拿一张,就着清冽溪水下饼,草草饱腹。 休息了一阵,两人再度起程。徐澈在心里暗自估计着,只要照此速度行进下去,不等太阳落山便能到得王家姐妹落脚的地点。 又走过大半日,眼看就要临近目的地,苏紫叶忽然停住了脚步。徐澈也跟着停了下来,问道:“师姐,怎么停下了?” 苏紫叶道:“我之前忘了问你,你可有想好如何应付她俩的询问?” 徐澈沉吟道:“我这一路上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师姐可有什么好主意?” 苏紫叶干脆道:“没有。”顿了顿,又补充道:“总之不可以跟她俩说实话。” 徐澈摇头道:“可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实言相告的好。” 苏紫叶奇道:“为什么?” 徐澈解释道:“原因在于胡乱编织的理由经不住细想,况且王二花也不算太傻,我自问编不出能自圆其说的理由。” 苏紫叶脸色一沉,冷冷说道:“我看未必,恐怕是你不愿意对她俩撒谎吧?” 徐澈被说中了心思,当下讪笑道:“这个…毕竟她俩也不算是坏人,咱们明言相告,还能落得个坦诚,说不定…”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六) 苏紫叶立即打断道:“咱们只请她俩帮忙搭个线,若是愿意相帮,咱们就许她一点好处,若是不帮也正好,我才不要瞧她们的脸色!” 徐澈却坚持己见,说道:“师姐,这件事还是听我的吧。王家姐妹之前已经得罪过陆琰,此番再陪着咱们去找陆琰,她俩可就得冒着危险前往。咱们不如直言相告,一来以示真诚;二来也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诚心邀她俩相帮。我想这种方式的效果,当比其它方法更为有效。” 苏紫叶想了想,还是拒绝道:“我对她俩可没有信心,就怕她俩存了歹心,再利用这个消息做了歹事,到时谁来收场?” 徐澈笑道:“还请师姐相信我的眼光,她俩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其实苏紫叶只是为了发泄积怨才随口这么一说,她和王家姐妹俩斗争了那么多年,对方是什么人品秉性,她心里还是清楚的。当下又静心想了想,也觉徐澈所言在理,于是尽管心里极不乐意,但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办法。 两人达成了统一意见,便起程再行,可刚走出去没多远,忽听得一个刺耳的声音磕磕绊绊喊道:“说你俩呢!快给差…老子站住!此树…是我开,此路是我栽,欲要从此过,那个…吃的、喝的统统都给老子留下来!” 徐澈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就被那段颠三倒四的打劫词逗得哭笑不得,急忙寻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正站在自己左侧方的一个灌木丛后,两相距离约有五六丈远。又见此人高鼻阔口,身材魁梧,倒是一个精壮汉子,再定睛细瞧,发现此人头顶那蓬乱发之下束着平定巾,身上穿着淡青色的皂衣,足蹬深褐色革翁靴,手里的朴刀也属官制样式,单瞧这身扮相,赫然就是个吃官饭的差役! 可既然是官役,又为何要干劫道的勾当呢?徐澈心中大感疑惑,但转念又想:“莫非此人是在冒充官差?可是也不对啊,他又哪来的这身行头呢?难不成是他抢来的?” 他想到此处,立时警惕起来,脚下不自觉地挪步挡到了苏紫叶身前,紧接着又向苏紫叶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往后退。 那人见徐澈往后退步,气焰愈发嚣张,当即举刀遥指,大叫道:“想你小子也瞧出来了,没错!就是差爷我在劫道了,不过差爷我却不图你的钱财,只要你袋里的那些饼,若是识相的,就把饼快快扔过来!” 徐澈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眼前这个劫匪倒也有些意思,便问道:“那差爷又是如何得知我这口袋里装的是饼呢?” 那人得意道:“差爷我的鼻子可算得上是天底下第一灵敏的好鼻子,就算再隔上十里八里地,我也照样能闻到味,你袋里装的就是椒盐饼,瞒不了差爷我!” 徐澈更觉好笑,暗道:“那不就是个狗鼻子嘛。不过这人的鼻子倒也真是灵敏,隔了这么老远都能闻出味来。唔,不过什么十里八里的,那就纯属是胡说八道了。” 那人见徐澈迟迟不动,又催促道:“小子,你快快扔过来吧。这饼落到了差爷我的肚里,也算是你小子为国效力了,你要知道,这种机会你一生里可是遇不上几回!” 徐澈强忍住了笑意,说道:“这饼给你倒也无妨,不过…” 这时苏紫叶忽然走上前来,打断道:“你跟他一个强盗啰哩八嗦说什么呢!你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把他打发了,也算是咱们为民除害了。” 徐澈忙叫道:“师姐不可,他或许真是个官差!” 苏紫叶并不理会,袖里长刺滑落手中,纵身一跃直取那人而去。 那人见状,立马从躲身的灌木丛里跳了出来,举着刀骂骂咧咧道:“小娘皮快停下来!差爷我从不打女人,让你相好的上前来!” 苏紫叶闻言,身形更快了几分,照此速度下去,不过三个弹指,她的长刺就会戳入那人胸口。 徐澈早已瞧出这个劫匪并非是习武之人,更知道他绝对躲不过苏紫叶的这一击,但此时再想要赶超过苏紫叶的长刺去救他,也已来不及了。电光火石之间,他脑中灵光一闪,迅速抬脚踢飞地上的一枚小石子,直取那劫匪左小腿上的“足三里穴”而去。 石子疾风破空,一瞬间就跑到了苏紫叶的前头,那劫匪只觉小腿一麻,口中“哎哟”了一声,整个人立马跪倒在地,而与此同时,苏紫叶的这一刺也因出现高差而落了空,身若惊鸿般掠过劫匪头顶而去。 借着这个空档,徐澈抢步上前,先弹出两指点了劫匪的穴,然后又一把提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了自己的身后,并冲苏紫叶喊道:“师姐,我已经制住他了!” 劫匪这时也缓过了神来,可刚要开口喊叫,却发现怎么都出不了声,想要动掸,又发觉身子早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只能瞪圆了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徐澈的背影,和正迎面走来的苏紫叶。 苏紫叶面上愠怒,老远便冲徐澈喝道:“你就这么喜欢做烂好人吗?” 徐澈赔上可掬笑脸,说道:“那咱们也不能错伤了人不是。” 苏紫叶哼了一声,问道:“那你把他哑穴解开,且看看他如何说。” 徐澈蹲下身去,拍了拍劫匪的肩头,说道:“喏,在你眼前的这位女侠可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你说谎与否,她一眼便知,所以呢,你要老老实实回答她的问题,知道了吗?” 劫匪头不能动,就只好连连眨眼示意知道,徐澈也就伸手拍开了他的哑穴。 哪知这劫匪一出口便骂道:“混账,差爷我好歹也是吃官家饭的主儿,你们若杀了差爷我,往后还能有你们的好过?还不快把老子给放了!” 苏紫叶目光冷冷地瞥了徐澈一眼,似乎在说:“这就是你做了烂好人的收获。” 徐澈尴尬地笑了笑,旋即咳嗽一声,转面望向劫匪,说道:“你的官差身份呢,确实不假,但那是从前,如果我所料不错,现如今的你已经丢了官差的身份,你说是也不是?”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七) 劫匪顿时目瞪口呆,但旋即又露出了惊恐神色,颤声问道:“你…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徐澈奇道:“他们?他们又是谁?” 劫匪紧紧盯着徐澈的脸庞,但见其眉宇间的疑惑之色不似作假后,又试探着问道:“那你俩又是什么人?干嘛在这荒山野岭里出没?” 苏紫叶秀眉一蹙,手里长刺又指了过去,寒声问道:“你一个作威作歹的劫匪,还反倒有理由来问起我们的身份了?” 徐澈急忙伸手拨开了劫匪面前的长刺,又冲苏紫叶赔笑道:“咱们身正影直,告诉他又有何妨。”转面又对劫匪说道:“你该庆幸今日撞见的是我们,就你这点本事还想打劫?要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个山大王,只怕是要把你扒得个精光捆在树上打屁股!” 劫匪却瞪眼道:“差爷我只问你们是什么人,你啰哩八嗦说这么多干嘛?” 苏紫叶忽然“噗嗤”一笑,在吸引得徐澈侧目的同时,又适时地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不过手里的长刺倒也就此收了回去。 徐澈举手搔了搔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都别弯弯绕了。在你眼前的这位美人儿是我的师姐,我是她的师弟,我们是这山里的采药人,但也都是好人,至于名号嘛,大家萍水相逢也就免了吧。” 劫匪这才松了口气,说道:“你小子说得不错,差爷我确实是落了难,也遭遇了你说的山大王,但他们却不要差爷我的衣服和靴子,而是把差爷我的快马和加急文书给劫了去,逼得老子如今穷途末路,都快要饿死了!” 徐澈点了点头,暗忖道:“这山大王倒真是绝了你的生路啊!”心中不免可怜起他的遭遇,于是伸手拍开他的穴道,还了他自由。 劫匪也立马站起身来,活动了下酸麻的左腿,说道:“你小子心眼不坏,差爷我也承你的情,名号也就告诉你了。”说完清了清嗓子,一拍胸脯,郑重其事地说道:“人称‘千里绝尘,踏月追星’的便是差爷我吴六七了!” 徐澈赞道:“好威风的名头!” 吴六七咧嘴笑道:“小子,看来你还算是一个识货的主儿,不如就把你袋里的椒盐饼拿些出来,大家边吃边聊,如何?” 徐澈哑然失笑,随即伸手入袋掏出了两张对方心心念念的椒盐饼来,递了过去。 吴六七一双大眼顿冒绿光,急忙伸手接过,也不客气,席地坐下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徐澈在旁劝道:“不急,不急,小心噎着。”说完又从包袱里翻出了水袋递了过去。 吴六七伸手接过,凉水送饼,只片刻功夫就把两张饼吃完了。徐澈见他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袋子,便又摸出了两张递给他。 有了前两张饼垫底,他也不再狼吞虎咽,借着咀嚼的间隙说道:“小兄弟,你果然是个好人,但差爷我也不白吃你的饼,这份情差爷我先记下了,日后若有机会,定然还报。” 徐澈摆了摆手,笑道:“区区几张咸饼,也不用记挂心上。倒是你号称‘千里绝尘,踏月追风’想来必是跑得奇快,又怎么会让山大王给逮住了呢?” 吴六七咽下口中最后一点食物,解释道:“差爷我又不会得什么内力轻功,如何能跑得过那些个会功夫的山大王,被他逮住是差爷我自己点子背!” 徐澈恍然道:“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有一手不靠内力也能跑得很快的功夫呢。” 吴六七冲徐澈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谁说叫这个名号就一定得会轻功。告诉你,差爷我之所以能混得这个名号,乃是因为两京十三司的所有官道都已烂熟在了差爷我的肚里,凡有特殊的六百里加急文书,那就都是差爷我的活儿!” 徐澈大吃一惊,当下又把吴六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却只觉此人的相貌气质均无出奇之处,心中不觉有些怀疑他此话的真实性,便问道:“那你这一次又是如何失了马蹄?” 吴六七猛一拍大腿,向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恨恨道:“差爷我这一次是在阴沟里翻了船!本想借条近道赶时间,却没想到竟遇见了山大王,这杂毛不仅夺了差爷我的马,还顺手把文书盒也一并抢了去…真是他娘的晦气!” 徐澈正想劝慰他两句,可猛又想到了他先前说过的一句话,顿时眼前一亮,急问道:“你说两京十三司的路你都熟?” 吴六七道:“你小子以为差爷我是在吹牛吗?哼!你若是不信,大可随便找一个馆驿去扫听我的名头,瞧瞧我骗没骗你。” 徐澈喜道:“那倒不用。不过我倒是想问一问差爷,各道上的漏缺你可知道?” 吴六七得意道:“自然知道,你小子不就是想问无路引过境嘛!这有何难,差爷我…咦?你问这个干嘛?” 徐澈略一迟疑,笑道:“我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干嘛。”站起身拍了拍衣摆,又道:“好了,饼你也吃过了,咱们就此别过吧。”说完扭头要走。 吴六七急忙伸手去拦他,叫道:“等等,差爷我迷路了,你还得给差爷指条出路!” 徐澈奇道:“咦?你不是说自己对两京十三司的所有道路都熟悉吗?怎么还会迷了路?” 吴六七白眼一翻,辩驳道:“差爷我说的是熟悉官道,在这深山老林里,差爷我又怎会知道哪儿是哪儿!” 徐澈叹道:“你当初是真不该贪近畏远,如今要不是遇见了我,你可就倒了大霉咯!” 吴六七嗤鼻道:“差爷我也不白占你的便宜,你只要把差爷我领到了官道上,差爷就许你样好处。” 徐澈眉梢一挑,顿时起了好奇心,便问道:“那是什么好处?你且说来听听。” 吴六七眯起了眼睛,故作神秘道:“到了再说。” 徐澈还想继续追问,却听苏紫叶忽然开口问道:“你还要跟他贫嘴到什么时候?” 徐澈连忙赔笑道:“师姐莫急,我这不是为了弄清楚他的身份嘛。何况咱们帮他一把,也算是行善积德,不然再叫他碰上一次山大王,他就真的只能脱衣服送上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八) 苏紫叶啐道:“就你爱多管闲事。” 徐澈见苏紫叶嘴角隐现笑意,便知她已同意了自己的决定,于是转头对吴六七说道:“差爷,刚巧我们要去的地方距离官道不远,也就顺便带你一程。” 吴六七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紧跟上两人脚步,同道前行。 一路上徐澈始终把吴六七拉在身边,一来是防止他不小心得罪了苏紫叶;二来也向他山南海北的问个不停。 恰巧吴六七此人又最好为人师,并且南来北往也算见多识广,面对徐澈抛来的各式问题,自然乐得讲解,于是一路之上,只听得他口若悬河,满嘴唾沫星子横飞,说得那叫一个顽石点头,天花乱坠,直听得徐澈是连连拍掌叫好。 一旁的苏紫叶本是不屑听他讲诉,但怎奈此人的口才也实在太好,并且所诉的各式奇闻又极为稀奇,她的耳朵也不自觉就被吸引了过去,也听得入了迷。 如此一来,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小半日时间,他三人也近到了目的地附近。 突然间,林中不知何处响起了一句“好弟弟”的惊呼声,立时把毫无防备的三人吓了一跳。少顷,徐澈辨出了这声音来自王二花,寻眼四顾,却又不见她的踪迹,急忙问道:“好姐姐,你在哪里呀?” “我在这呢!”伴随着声音的响起,一道人影从徐澈正前方的大树上飘落而下,落到了他的身前。 徐澈打量了王二花几眼,笑问道:“你在树上做什么呢?” 王二花立马收起了笑脸,幽怨道:“还不都是为了你么!古有思君崖,今有望君树,我就守在这望君树上盼你来呢!” 徐澈粲然一笑,便想谢她两句,可还不等张口,便听得吴六七在身后“嘿嘿”笑了起来。 王二花听到笑声,这才注意到了徐澈身旁的两人,当看到苏紫叶时,仇人相见,不免互瞪了几眼,随后又望向吴六七,恶狠狠问道:“你怪笑什么呢?” 吴六七却不惧她,当下眼珠一转,向徐澈问道:“你们俩是同胞姐弟?” 徐澈心头一跳,唯恐他大嘴巴没遮没拦说错了话,当即悄出一指点向他的腰间,随后催动内力上蹿,进而封住了他的哑穴。 岂料按下葫芦浮起了瓢,这时只听苏紫叶阴阳怪气道:“你这人莫不是个睁眼瞎?我师弟虽无潘安之貌,但也算是个俊逸的小子,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丑八怪的胞姐?” 徐澈暗里大叫不好,只想双方马上就要大打出手。果然,事情也正确如他所料,只见王二花在大喝过一声后,便向苏紫叶飞扑过去,又交上了手。 徐澈伸手拍了拍脑门,就要上前劝架,但眼角忽又瞟见身旁的吴六七,便叮嘱道:“我这几位姐姐可都不是善茬,你待会儿说话得小心些。” 吴六七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一把抓住了徐澈的胳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徐澈再次提醒道:“那你可千万记住了,别乱说话!”说完弹出一指为他解了穴。 吴六七的嘴巴重得自由,当即咋舌叹道:“小子,看来你家里也不太平呀!” 徐澈可没闲工夫跟他搭话,一个闪身便隔在了苏紫叶和王二花的中间。他一手托住苏紫叶的长刺,另一手扼住王二花的刀柄,暂时将两人分开了。 正在这时,林中又有一个声音传来,叫道:“大妹,跟谁动手呢?我来助你!” 话音刚歇,便见一道人影卷风带尘的杀将过来,赫然就是王一花。徐澈见状,反倒心中一喜,顺手把苏紫叶推后两步,另一手翻转过手腕拽着王二花的手迎向王一花而去,同时高喊道:“一花姐姐,你刚才躲哪里去了?” 王一花见是徐澈迎上前来,立马就刹住了脚步,笑道:“哎哟,好弟弟,可算是把你盼来啦!” 随后三人围成了一个圈,彼此互相打量着,就仿佛是多年未见一般。 这时一旁的吴六七突然凑到了苏紫叶的身边,眼瞅着前方其乐融融的三人,低声问道:“你这师弟的家事可真够热闹的,不过…他这两位姐姐也真是够丑的。” 苏紫叶本想拿他撒气,给上他一掌,但听他说完这一句后,立马就打消了念头,赞同道:“你狗嘴里吐象牙,倒是说了句大实话。” 吴六七点了点头,可猛又叫道:“你竟然说差爷我是狗!那你就是狐狸精!” 苏紫叶脸色一沉,也不跟他多废话,手起一掌便往他的胸口招呼。只听“嘭”一声响后,吴六七整个人便飞出去了两丈远,等落到地上时,挣扎了好几次也没能爬起身来。 徐澈听到身后有动静,连忙扭头看去,当见到吴六七正痛苦挣扎着,急忙赶了过去将他扶起,问道:“差爷,你没事吧?” 吴六七此时正恶心欲吐,被徐澈这一扶起,立马就吐了起来,只可怜那几张饼刚落他肚中没多久,又全都跑了出来。 徐澈先向他的体内注了一道真气,随后抬眼望向苏紫叶,皱了皱眉头,问道:“师姐,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干嘛要打他呢?” 苏紫叶本想说他骂了自己狐狸精,但又见王家姐妹已来到了徐澈的身边,便又把话忍了回去,重重哼了一声后转眼看向了别处。 王一花白了苏紫叶一眼后,抢上前去一把拽住了吴六七的衣领,问道:“这位朋友,你无缘无故挨了那臭丫头的打,心里是不是很不服气?又想不想报仇?” 吴六七此时正头晕目眩,又哪里会听得到她在说些什么,但因头晕之故,便频频摇头以缓解难受症状。 王一花见他连连摇头,脸上顿现怒容,骂道:“谁让你摇头的,你就这么脓包吗?快点头!”说完也不等他反应,便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住他的脑袋上下点了点,故作恍然道:“哦,原来你不服气啊,那你要不要请我替你去报仇呢?”言毕抓着他的脑袋又是一通猛点,直把吴六七晃得天旋地转。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世事翻云覆雨(十九) 徐澈在一旁瞧得是目瞪口呆,直到听见吴六七哀嚎出声才算回过神来,忙向王一花询问道:“你…你这是要干嘛?” 王一花将吴六七推倒一旁,咧嘴笑道:“锄强扶弱向来就是我们江湖中人的本分。如今他挨了强人的欺凌,可又自己报仇不得,如此一来,我便不能坐视不理了,也自然要去向那个强人讨个公道来还他!” 这时王二花也从旁帮腔道:“就是,大姐,咱们一起上!” 徐澈抬手摸了摸已在发烫的脑门,苦叹道:“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她们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就真的不能相容吗?” 可头痛归头痛,该劝的架还是得劝,他紧步追上前去,大喝道:“都给我住手!” 而他的这一句吼就似乎有鸣金收兵之效,顿令本已剑拔弩张的双方停住了动作,也各自拉开了距离。 徐澈走上前去,先冲苏紫叶平静地说道:“师姐,你回去陪师娘吧,我不需要你同路前去了。” 苏紫叶的面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慌乱,但转瞬即逝,又冷冷说道:“这件事你说了可不算…” 徐澈厉声打断道:“难道昨日师娘没跟你说过,此行要以我为主吗?” 苏紫叶没想到平时温顺谦和的师弟竟会冲自己发火,顿时语塞,旋即又狠狠地瞪了徐澈一眼,转过了身去。 王一花见对头被训斥,心中大感快意,当即扬眉一笑,拍了拍胸脯,说道:“好弟弟,你有什么事只管跟我们姐妹俩说,刀山火海都去得!” 徐澈瞟了王一花一眼,摇头道:“不必了,两位姐姐,咱们也就此别过吧!” 王一花急道:“你这是干嘛?怎么就翻脸了呢?” 王二花也道:“是啊!难道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徐澈摇头道:“不,不。你们都没错,是我有错,我就不该起了找你们帮忙的念头。” 苏紫叶忽然转过身来,冲徐澈说道:“你早该这么想的,既然不用她们相帮,那我就随你去,路上你指南边我绝不走北边,全凭你的安排。” 徐澈依旧摇头道:“不必了,你回去吧,就你那暴脾气,我可没自信能约束得了你。” 王一花瞪了苏紫叶一眼,抢步到了徐澈近前,讪笑道:“好弟弟,你说的没错,她这人最是野蛮暴躁。但我们姐妹俩就不同了,不管你要做什么事,只需带上我们同去,保管比她好使!” 徐澈摆手道:“我已经说过了,我谁都不需要,大家都散了罢。” 这时苏紫叶忽然横握过长刺,指向了自己脖颈,沉声道:“我答应过你的话自然就会作数,但你若是不让我去,那就是想要我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一花不屑道:“哎呀,臭丫头还会来这一套?难道就你会得?”说完伸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同时对王二花道:“大妹,咱们也别落了人后。” 王二花也立马学着她的样子,伸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看着眼前这三个胡搅蛮缠的人,徐澈怒火中烧,大喝道:“你们一个个嘴上都说着会听我的,可如今却又都来逼迫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听我安排吗?” 苏紫叶第一次见徐澈如此大发雷霆,此刻与他目光相对,立马就败下阵来,手里的长刺也随着目光一起垂落了下去。 吓退了苏紫叶,徐澈又转眼盯向了王氏姐妹。这两姐妹更是识相,在见到苏紫叶的动作后,也马上负手背后,低眼望地,一副“我错了”的模样。 徐澈的目光在她们三人身上来回扫过数遍后,最终落到了王氏姐妹的身上,沉声说道:“你俩可是真心要帮我?” 王一花急道:“这还能有假?大妹,你说是不是!” 王二花连忙应道:“好弟弟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怎么可能有假!” 徐澈道:“那好,我先跟你们说上一个名字,等你们听过之后再决定帮不帮我。”说完凑到了俩姐妹的面前,低声说出了陆琰的名字。 听到这两个字后,王家姐妹的脸色均是骤变,同声问道:“你要找他干嘛?” 徐澈道:“我要向他求证一件事情。” 王一花奇道:“那是什么事情?” 徐澈道:“你若答应帮我寻他,我才可以告诉你其中缘由。” 王二花踌躇道:“可是我们姐妹俩已经得罪他颇深,若是再遇见,只怕是要遭他报复啊!” 徐澈道:“此节我也知道,但我又怎会让两位姐姐去犯险呢。此前我曾救过他的性命,他也曾许诺我能向他提一个要求。所以二位姐姐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到时见到了他,我便用他许我的这个承诺换你们平安无恙。” 王一花大摇其头,说道:“他这个人反复无常,说出的话常常是朝令夕改,他当时是有求于你,必然会好话说尽,各种许愿,但事后就未必会认账了。” 徐澈沉吟道:“我瞧他当时的神色倒不似说谎,不过…罢了,世间难测是人心,我也总不能因为这一个不确定的允诺就让两位姐姐去冒了险。” 王二花道:“那你的意思是?” 徐澈道:“请问二位姐姐,你们可还有别的途径能让我和陆琰搭上线?” 王一花忽然伸出手去拍了拍王二花的肩头,说道:“你怕什么,且不说好弟弟手里握有这样一道护身符,便是没有又如何,难道我们就没有别的筹码吗?” 王二花面露疑惑地看向了自己的姐姐,眼中满是不解。王一花却只是“嘿嘿”笑,并不解释,不过她搭在王二花肩上的手掌却是悄悄地动了动食指。 王二花得此讯号,身子一颤,心中瞬间有了底气,便大声说道:“好弟弟,咱们患难与共,遇事也同进同退,你就说罢,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儿?” 徐澈并未瞧见王一花隐蔽的小动作,却对她口中的筹码颇为好奇,便先询问了筹码为何。 王一花并不作答,只讳莫高深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徐澈问询无果,也只好作罢,又见她俩神色笃定,便知她俩心意坚定了,当下就把陆琰的身份说了出来,同时也捎带着把白凤仪的遭遇一并说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世事翻云覆雨(二十) 王氏姐妹俩听过之后,无不咋舌称奇,对白凤仪经历的种种厄运也不禁生出了同情之心。 王一花转眼看了看苏紫叶,忽然冲她鞠了一躬,正色道:“我们姐妹俩从前不知你家师父的经历竟如此凄惨,平日里也多有得罪,至于冒犯之处,还请你原谅。” 王二花紧跟着鞠了一躬,也同样道了一句“请原谅”。 苏紫叶被眼前两人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些发懵发愣,待回过神来,又急忙看向了徐澈,以目光向他寻求帮助。 徐澈也大感吃惊,当见到苏紫叶投来的求助目光后,心中大喜过望,心想夙愿化解的机缘就在此刻,便冲苏紫叶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示意她勇敢接受对方的真诚歉意。 苏紫叶缓缓收回了目光,回忆起从前与她二人的种种争斗,却发现这些争斗的起因也只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非就是因为谁摘了谁的药,谁又进了谁的地,然后就据此引发出了一连串的骂战与打斗。可如今想来,也大可不必大动干戈,毕竟无休止的争斗下去也只是徒耗了精力和时间。 她想通此节后,深深吸了口气,贝齿咬了咬唇,说道:“在这件事上…大家也都互有对错,道歉就不必了。” 徐澈连忙上前打圆场道:“我师姐的意思是,大家从前都有不对的地方,但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从今日开始,大家就算是新结识的朋友,一切都从头来过。” 岂料王一花却翻了个白眼,不屑道:“我们之所跟她道歉,只是因为我们敬佩那老…婆婆的坚韧品格,并且我们从前做事时也确有不对之处。至于和她做朋友?嘿嘿,不好意思,我们可没那个意思!” 苏紫叶也立马寒声回应道:“话是我师弟说的,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跟你们俩交朋友!” 徐澈唯恐这刚刚缓和下来的局面再变僵局,只好两面赔笑道:“好了,好了。刚才的话就当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两位好姐姐的气度也着实令人佩服,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说完又马上转面对苏紫叶说道:“师姐能一笑泯恩仇,足见修养奇高,也不愧是女中豪杰!” 苏紫叶又见徐澈正使劲冲自己眨着眼,知道他的用意是想要让自己顺着台阶下,不要让他为难。思量过片刻后,苏紫叶也体谅徐澈的苦心孤旨,当下也不说话,随口“哼”了一声,转过了身去。 王家姐妹却因徐澈的夸奖而展露出了喜眉笑颜。王一花一把拉过徐澈,说道:“好弟弟,陆琰如今已赴南京养伤,咱们这就出发去南京吧!” 徐澈奇道:“去了南京?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王一花解释道:“我们为防他来报复,便花了大代价盯住了他的行踪,而他也于昨日启程北上了。” 徐澈低眼想了想,问道:“那咱们加紧脚步追上他就行了啊,干嘛要去南京呢?” 王二花接话道:“不行的,一来是咱们不知他的行进路线和作息规律,无从追赶;二来就算是让你真的追上了他,你也见不着他。” 徐澈奇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王一花抢在王二花前头说道:“因为他受了伤,所以你只能见到守护在他车外的护卫,而这些护卫又都是武功一流的锦衣卫,并且只要一有人近到马车附近,他们便会执行‘缴械令’!” 徐澈皱眉道:“什么是‘缴械令’?” 王二花抢道:“就是先挑断来人的手筋脚筋,即为‘缴械’之意。” 徐澈咋舌叹过一句“凶残”后,又问道:“那咱们到了南京就一定能见到他吗?” 王一花道:“南京是他老家,只要回了家,他自然就会松懈,到时候再去和他搭线就会容易得多。” 徐澈道:“你有几成把握能跟他搭上线?” 王一花翻眼想了想,笃定道:“足有八、九成!” 徐澈抚掌笑道:“所谓八九不离十,那就是有十足把握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起程出发吧!” 王二花却又摇头道:“不急,不急。咱们还得先设法弄到通关路引,否则路上走不太平。” 王一花又是白眼一翻,说道:“咱们可都是在官府里挂过号的人,你还想去要个路引?快别做白日梦了!” 王二花伸手拍了拍脑门,应道:“啊哟,我倒是把这个给忘了。” 还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徐澈忽然哈哈一笑,说道:“二位姐姐勿需忧心,我刚才遇见了一个人,他刚好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王一花立时会意,转头望向了吴六七所在的位置,可一看之下,却不见了人影,她立马惊呼道:“他人呢?” 众人急忙四下寻望,想要寻到吴六七的踪迹。徐澈最是眼尖,他顺眼望去,便见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灌木丛里隐有东西在晃动,马上知道了那里就是吴六七的躲藏之所。他心中大觉好笑,暗道:“这人怎么老喜欢躲到灌木丛里,莫非真地鼠托生?”他这般想着,便向灌木丛走了过去。 王家姐妹见状,也要跟去,可徐澈又回头对她们做了个禁止的手势,示意自己一人过去就行。 王家姐妹自无异议,便停下了脚步,仅用目光陪他同去。 徐澈走到灌木丛前,先长叹一声,随后席地坐下,说道:“差爷,你出来吧,她们没跟来。” 吴六七也知道徐澈来到了近旁,又见确无旁人跟来,便挪身钻了出来,说道:“大兄弟,咱们可是有约定的,你可得把差爷我平安送到官道上去啊!” 徐澈笑道:“差爷只管放心,我保证把你平平安安送到官道上去。不过嘛,眼下我却想要雇差爷陪我去个地方!” 吴六七缩了缩脖子,似乎又想躲到灌木丛里,片刻后才警惕地问道:“去哪里?” 徐澈笑着劝道:“差爷别紧张,你不是两京十三司都熟路嘛,恰巧我们要去南京办事,便烦请你给带个路。当然,也不让你白带路,要多少银子你说个数,咱们好说好商量。”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世事翻云覆雨(二十一) 听闻这个请求,吴六七的脑袋立时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拒绝道:“差爷我如今已是逃罪之身,哪还敢给你带什么路,这万一在道上被衙门里的捕快逮住了,那差爷我岂不是要死翘翘?不成的,不成的,这路差爷我带不得!” 徐澈转了转眼珠,忽然阴恻恻地笑了两声,说道:“你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你说我要是把你捆起来送到官府去,他们会赏我多少银子呢?”说完煞有介事地思索起来,但暗里却一直留意着吴六七的脸色变化。 吴六七果然受激,立马跳起身来,指着徐澈的鼻子大骂道:“你小子果然不守规矩,竟想要坑害差爷我!我…我…”可“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来,毕竟他也知道对方人多势众,且又各个武功高强,若是真的来强使蛮,别说是把他送进官府,就是把他活埋在此处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他先前又吃过两姐妹和苏紫叶的亏,眼下更是心胆俱颤。 徐澈见自己的话已起了震慑作用,便乘热打铁道:“但你若跟我们同往,我可许你三件事,你要不要听一听。” 吴六七忙问道:“你快说!” 徐澈道:“第一件,我们能保你平安,不至让你被官府抓了去;第二件,你一路上不会挨饿受冻,我们管你吃饱睡好;至于最后一件事嘛…” 他说到此处,稍有迟疑,但旋即续道:“罢了,这件事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只能到时候再说。不过此去路上,我倒是可以先帮你治好左腿上的宿疾,你看如此可好?” 吴六七对前面两条都不甚在意,可听到这一句时,双眼骤然放亮,奇道:“你怎会知道我腿上有疾?” 他这一激动,竟把“我”字前常冠的“差爷”两字都忘了说。 徐澈得意道:“都告诉过你了,我是一个郎中,又岂会瞧不出你身体上的毛病。你在走路时,左肩略比右肩下沉得多一些,但你左脚着力却又稍浅,足可见你左腿曾受过伤,并且还是断腿的大伤。好在为你治伤的大夫也有些本事,当初你若是能照他所叮嘱休养,也就不至落下了病根。只可惜呀!你并有没听大夫的话,在最该静养的时候出了趟远门,以至害上了遇有湿气便犯腿痛的后遗症。我说的对是不对?” 吴六七顿时就把徐澈奉为了天人,惊呼道:“对!对!没错,那种痛痒之感,便如同万蚁撕咬、万虫啃食,只要犯病,我也必须要把自己撞晕过去,如此才能得到解脱!” 徐澈故作高深莫测状,说道:“那你此行可真是太值得了,我那三位姐姐,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漫说是为你除此宿疾,便是治你个长命百岁也是手到擒来!” 吴六七早已被他唬得晕头转向,哪还起得了心思细想其他,当即连连点头,应道:“大兄弟,我一看你就是好人!好人也能长命百岁!这一趟南京我就陪你走了,并且分文不取,一路上的吃喝开销也都算到我的头上,你们不许跟我争!” 徐澈一听可以花他的钱,顿时心花怒放。他本还在为路资的事发着愁,先前许诺给吴六七的带路钱也不过是信口开河,只想先骗得他上路再说,可没想到如今竟连这件事儿也给解决了,当即拍掌叫好,心想要治他这顽疾也确是得费些心力,所以路上吃喝他一些就全当是自己收了诊金。 吴六七还唯恐徐澈反悔,便道:“大兄弟,你我可都是讲信用的人,要不咱们再立个字据?” 徐澈笑道:“差爷这就多心了,此行要是少了你,我们又怎么到南京去呀?你就安安心心带路,我也全心全意为你治病,保证你到了南京时,腿上宿疾就大有改善!” 吴六七连连点头称是,可紧接着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便道:“不过有一个问题我需得事先告知你。” 徐澈道:“什么事儿?” 吴六七忽然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有旁人听到一般,说道:“我已丢了官差的身份,就不能再明目张胆过关卡,所以你们得陪着我另走蹊径。” 徐澈巴不得如此,眼下既然对方先提了出来,他便顺坡下驴,正色道:“这是自然,我早就说过要保你平安嘛,我和你寸步不离才好呢!” 吴六七这才放下了心,站起身,笑道:“大兄弟既然如此仗义,那差爷我也绝不含糊,咱们路上见诚意!” 徐澈也笑道:“好说,好说。差爷您请!”说着打了个请的手势。 吴六七大感畅快,抬脚便要走,可眼见余光却又瞥见了远处站着的三人,霎时间,整个人的气势就此蔫掉,急忙抓住徐澈的肩膀,说道:“大兄弟,要不咱们再补缀一条可好?要保证你这三位姐姐这一路上…不对,是从此往后都不许再动我一根毫毛,并且要关心我,爱护我!” 徐澈为难道:“这…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也经常被师姐揍的…” 可他刚说到此处,只见吴六七哭丧起一张脸,神情极是恐惧。眼见如此,为消弭对方心中恐惧,他也只好应道:“好吧,你只要能管住自己的嘴,我就保证她们不会再动你一根毫毛,若是差池,你便拿我是问!” 吴六七得了保证,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那咱们这就出发罢,不过你得先把我带到官道上。” 徐澈道:“你且在此等稍等片刻,我先去跟她们打过招呼。” 吴六七忙道:“对,对。这是大事儿,你赶快去!” 徐澈苦笑摇头,随后来到了王家姐妹的身边。王一花忙问道:“怎么样,谈妥了吗?” 徐澈不忙答,而是冲着苏紫叶喊道:“师姐,你过来罢。” 苏紫叶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情愿,但稍一迟疑,还是走了过来。 徐澈等她到了近旁,才道:“我已经和他谈妥了。但在出发之前我再重申一点,这趟北去,大家不可再起争斗,都要听从我的安排,谁若是做不到,此刻退出也还来得及!”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世事翻云覆雨(二十二) 王家姐妹对此并无异议,立马应声同意了。苏紫叶也在犹豫过片刻后,缓缓点头同意了。 徐澈拍掌笑道:“好,既然都同意了,那咱们就出发吧。哦,对了,那人叫吴六七,他刚才被你们打怕了,所以和你们接触起来不免会犯怵,但你们往后不可再动手打他。谁要是不听劝把他给打伤了,那谁就一路背着他走吧!” 王二花忙问道:“他能有办法带我们避过关卡盘查吗?” 徐澈道:“二花姐姐放心,此人从前专跑六百里加急,号称两京十三司畅行无阻,他自有办法带我们走。不过咱们的身份特殊,所以此行目的还是要有所保密,不必向他过多透露。” 三人齐齐点头应下。徐澈看了看眼前这三人,对她们此时的反应颇为满意,不由踌躇满志,挥手比了个出发的手势,朗声说道:“那好,咱们这就启程出发吧!” 姑苏 荀府 不知不觉间,慕荀已在荀府度过了小半个月的时光,在这期间,经得小云的精心照料与荀夫人的膳食调养,他的身体已痊愈如常。 俗话说:“习武者拳不离手,作艺者曲不离口。”慕荀自不例外,他身子刚一康复,便觉手也痒痒、心也痒痒,就寻思着等到午饭过后要向外婆取回自己的“墨雨”和那几瓶药丸,以便开始练功。但眼下时辰尚早,距离午饭也还有一段时间,横竖无事可做,他便想出屋去其它园子里逛上一逛。 经过这几日的游逛,他对荀府里的所有园子已颇为熟悉,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逛腻,每日里都要一个不落地逛上一圈,并且凡入一园,也都要这里瞧瞧,那里坐坐,那劲头就像是初入此园一般。 他信步走出“万花别苑”,进到了“潮春湖”,入眼只见满池萍碎,枯槁一片,卷缩残荷衰败的速度实在超出他的预料太多。此时一阵微风乍起,席卷起了满池的萧瑟气息送到他的面前,他闭目深嗅了一口,心情立时就变得忧郁起来。他昨日傍晚也曾在此处观望过满池残荷,其时许多荷叶还尚处舒展之姿,可没想到仅隔了一夜,便已满池落败。 触境生情,突然之间,他的心头灵光一闪,整个人就此遁入空灵之境,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套以荷为创,名为“碧落”的掌法。 他不急睁眼,反而起手立掌,顺势而发,以此状态酣畅淋漓地打完了这一套掌法。这期间,他出掌发乎于灵动,收掌于顺遂,整个人对此套掌法的理解与运用似乎又更精进了一层。待收功定气之后,他也不愿迅速从这个状态中抽离出来,而是慢慢体会着此刻的微妙感觉。 然而就在这时,周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咳嗽,立马就把他从冥想的状态里赶离出来。他心怀怨气地睁开了眼,想要瞧一瞧究竟是谁打断了这美妙的时刻,可等看清眼前之人是外公荀樾后,又不禁吓了一跳,慌忙站正了身姿,问安道:“外…外公好!” 荀樾鄙夷地扫视了他一眼,不屑道:“不学无术!” 眼见外公如此表情,慕荀忽然有不服气,他本就对被打搅心怀不满,此时被训练武是不学无术,愈发心生怨气,当下便欲出言与外公争辩几句。 可还不等他的话出口,又听荀樾说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慕荀也只好先压下心中不满,跟在荀樾的身后,再次来到了“息波亭”里。 两人分自坐定后,荀樾转眼看向了慕荀,却见他并不看向自己,而是满脸忿忿地盯看着地面。荀樾商海沉浮多年,一眼便瞧出了慕荀此刻心中所想,当下冷哼一声,说道:“你小子肯定在不服气我刚才说的那一句‘不学无术’,是也不是?” 慕荀猛然抬头,直言道:“不错!我就不满您这么说!习武之人怎么了?怎么就这么不受你待见?” 荀樾嘴唇翕合片刻,终是不吐一言,身子缓缓靠到椅背上,眼睛也盯向了地板,右手食指轻轻叩击着椅臂扶手,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思考,也好像是在寻思措辞。突然间,他移目望向了慕荀,说道:“我就是不待见习武之人,没有原因,也没有理由,就是瞧不起!” 慕荀赫然起身,目中满是愤怒与怨恨,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表示自己此刻的复杂情绪。 荀樾慢条斯理道:“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慕荀重重“哼”了一声,又重坐回了椅子上,依旧不说话,只是低眼看向自己的脚尖。 荀樾接着说道:“你心里是不是在这样想:‘你若不是我的外公,我必要狠狠揍你一顿。’?” 慕荀也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应道:“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谁让你看不起我!” 对于他的回答,荀樾却不以为忤,反倒是笑了笑,又说道:“好,既然你这么想得到别人的尊重,那我就问你一问。你知不知道在这个世间上,什么样的人最受旁人尊重?” 慕荀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最有力量的人!一个人只要有了所向披靡的力量就能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荀樾轻蔑一笑,说道:“你说的倒也不错,霸道的力量确是可以起到震慑人心之效。可是你又想过没有,以这种方式得来的所谓尊重,又有几人是真心诚意信服于你,又会有多少人是因为受迫于你的霸道威慑才不得不屈服于你?到头来人们所敬畏的就只会是你的力量,而不是你这个人!” 慕荀不解道:“这又有什么区别?” 荀樾沉声道:“你想过没有,若是有一天你突然没了这种霸道的力量,又会剩有多少人依旧尊重你、佩服你?” 慕荀顿时无言以对,只好问道:“那你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永远被别人尊重?” 荀樾脱口道:“这也简单!只要你有本事能用对方认同的方式去征服了他,那你就能得到对方永远的尊重!”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世事翻云覆雨(二十三) 慕荀想了想,觉得外公所言似乎极有道理,便道:“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爹和我,但我偏要让你看得起我们父子俩!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平眼相看!” 荀樾朗声大笑,同时猛一拍椅旁桌案,站起身说道:“好,你小子还算有上进心。但我是个商人,能让我心生佩服的东西就不会是你的武功高低,只有那些能在商海里沉浮自如的人物,才是我荀某人佩服和尊重的对象!” 听罢此言,本来还气势高昂的慕荀立时就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含混说道:“这…可是我从来没学过…我…我不会啊!” 荀樾不满道:“俗话说刀不快石上磨,人不会世上学。你又不缺胳膊少腿,旁人都学得会,就你学不会?” 慕荀道:“那…你教给我吗?” 荀樾道:“废话,若不是我教授你,还能是谁?” 慕荀还是有些心虚,迟疑道:“可我…我眼下才学…还来得及吗?” 荀樾自信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何况你连习武的苦都吃得,还怕学不会别的本事?” 慕荀被他说动了心思,与此同时年轻人特有的傲气也涌上了心头,当下站起身来,大声说道:“那好,我就跟你学,倒要让你瞧一瞧我们习武之人的能耐!” 荀樾道:“年轻人有一骨子傲气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要狂傲自负,究竟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到路上一遛才知道。” 慕荀道:“那是自然,不过咱们也得事先定上一条准线,我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你令你刮目相看?” 荀樾道:“你小子倒是个鬼精灵。不过也好,咱们先立后不争,免得到时说不清楚。”说完稍稍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在城里有三间散铺,专营本地生意,你若能同时打理好这三间铺子,我便对你刮目相看!” 慕荀上前一步,举起右拳,探出小指,说道:“咱们一言为定,挂钩盖章为凭!” 看着慕荀探过来的手指,荀樾不由愣了愣,他从没做过此类幼稚举动,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待到反应过来后,却还是学着徐澈的样子,伸出了右手小指去跟他搭在了一起,然后拇指对拇指,相互印在了一起。 到了午饭时分,荀樾带着慕荀一起进到了饭厅。荀夫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这对爷孙俩一前一后进门,便打趣道:“哟,你们爷孙俩这是谁去请了谁的安呀?” 荀樾顺口胡诹道:“臭小子贪吃嗜睡,日上三竿不自知,我便去提醒提醒。” 慕荀马上接道:“老头子游手好闲,搅人清梦,委实见不得穷人过年。” 荀夫人“噗嗤”一笑,问道:“你们爷孙俩这一唱一对的,是不是事先串通过啦?” 荀樾一听慕荀居然称自己是“老头子”,立马吹胡子瞪眼,骂道:“臭小子!你还有点规矩没有?” 慕荀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急忙致歉道:“臭小子是胡说八道,请外公原谅。” 荀樾不满地“哼”了一声,对慕荀的道歉也不置可否,径自入席坐下。 荀夫人连忙冲慕荀招了招手,示意他也入席。慕荀暗里对外婆吐了吐舌头,也入席落坐。 这一顿午饭就只有荀樾夫妇俩和慕荀同食。年轻人手快嘴也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吃饱放碗。荀樾见状,便出声把他支出了饭厅。慕荀也乐得先走,起身道别后便出了门去。 慕荀前脚刚走,荀夫人便已迫不及待地问道:“上午和他谈的怎么样?” 荀樾瞪了妻子一眼,皱了皱眉,又向门外看了看,确定慕荀已经走远后,才道:“这小子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至于其它的能耐,还得再继续观察。” 荀夫人突然笑了起来,调侃道:“你跟他倒是越来越像爷孙俩了,他都敢跟你开玩笑了。” 荀樾又想起了先前那一句“老头子”,立马反驳道:“什么说笑?他那叫目无尊长!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荀夫人伸出手去拍了拍丈夫的手背,劝道:“至少说明他已经对你有了亲近之意,否则又怎敢如此放肆?” 荀樾不屑道:“那也不能没了规矩,这臭小子要学的东西可还多着呢!” 荀夫人又笑了笑,言归正传道:“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荀樾沉吟道:“先送他去店铺里磨练磨练,且让他涨一涨待人接物的本事。” 荀夫人赞同道:“这样也好,顺便还可以瞧一瞧他有没有八面玲珑的慧根。” 荀樾摇头道:“你看那小子的臭脾气,分明就是一头倔驴,又哪有什么慧根可言。” 荀夫人心中窃笑,暗道:“你自己不也是个倔脾气么。嘿,就这一点上,你们爷孙俩倒还挺像。”嘴上却说道:“那我就让小云陪他一起去吧。那丫头心眼活络,为人机灵,又称他的心意,若是遇有突发之事,也可让她圆融则个。” 荀樾点了点头,说道:“如此也好,就让小云陪他同去。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先让他去工坊里待几天,叫他长长见识。” 荀夫人赞同道:“这个安排挺好。那你想好把他送到哪个店面去了吗?” 荀樾想了想,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荀夫人沉吟道:“不如就先把他送到城南的店去,那里客流相对较少,先让他适应适应,若是干得不错,再让他到东城的店去,最后再到老店来。如此安排可好?” 荀樾道:“可以,就照你的意思来,待会儿你就去安排罢。” 荀夫人应了一声,便起身出门安排去了。眼见落实了计划,荀樾缓缓落靠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荀夫人办事干脆利落,等到了晚间时分,慕荀便在饭桌上接到了正式的委任通知,他隔日即将赴任城南荀记绸缎铺掌柜一职,同时小云也受任协同采办职务,与慕荀共同打理绸缎铺。而在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同席之人除了荀樾、慕荀、小云外,还有城南绸缎铺的原掌柜宋成濂在场。 第三百七十章 世事翻云覆雨(二十四) 宋成濂是荀家的老伙计,为人忠诚踏实,一辈子兢兢业业,陪伴着荀樾走过了许许多多的起起落落,向来受荀樾信重,如今要易他的位,自然也要把他叫来说上一说。 荀樾等到妻子话毕,便转面对宋成濂说道:“成濂呀,你帮我做事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宋成濂马上接道:“老爷,只等翻过了年去,就有整四十年啦!” 荀樾点了点头,举起桌上酒杯,说道:“来,我俩喝一杯。” 宋成濂也举起了酒杯,但杯子却矮了三寸,在相互示意过后,两人都一口饮尽了杯中酒。这时小云马上起身去为两人重新斟满了酒杯。 荀樾伸手指向了慕荀,冲宋成濂问道:“这小崽子的身份,你知道了吧?” 宋成濂望向慕荀,微微躬身,说道:“小少爷好。” 慕荀也连忙欠了欠身回礼,微笑道:“宋伯伯好。” 荀樾又道:“这小子有心要学一学做买卖的本事,非缠着要让我教他。可我又有什么好教他的呢?思来想去,我这家里也只有你最适合为人师,就劳你为他点拨点拨,带他先熟悉一下咱们这行的门路。” 宋成濂笑道:“老爷可是抬举我了,我无德无能,又怎敢妄为人师,不过小少爷既然有心要学这门手艺,我也不推辞旁人,愿为小少爷头前引路。” 慕荀忙举起杯子,致谢道:“敢劳宋伯伯教我!” 宋成濂也举杯迎上,依旧矮了三寸,笑道:“不敢言劳,小少爷客气了。” 待到他二人饮尽杯中酒后,荀樾又说道:“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去工坊待上几日,等他回来之后,你就教他七日,过了七日你便回府里来。从前一直说要和你切磋一下棋艺,也该到兑现的时候了!” “七日?”宋成濂疑惑地脱口说道,旋即转眼望向了荀夫人。此前荀夫人对他是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在授业慕荀时一定要尽心竭力,一丝一毫都不能遗漏,更不可马虎了事,但若要照此执行,非是三五个月不能出师。可眼下荀老爷却只给自己七天的时间,如此短促,漫说是仔细教授,便是简略说上一遍也来不及。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糊涂了,心中暗忖:“老爷和夫人是唱的哪一出?难道事先没有商议过吗?” 荀夫人也愣了愣,旋即笑道:“老爷,这七天哪够数呀!再怎么说也不能耽误了生意不是。” 荀樾却坚持道:“要是有悟性的人呐,七天都算是给多了,我当初不也是凭自己的摸索就搭起篷帆驾起船了吗?可要是没悟性,便是给他个七年十载也不成!”说到此处,移目望向了慕荀,问道:“你觉得七天够吗?” 慕荀最受不得别人对他使用激将法,当即端起杯子说道:“听您这么一说,倒是叫我好生佩服,也想追随着您的先迹,来个无师自通试他一试,但我又恐会因此误了您的家业,所以还得劳烦宋伯伯教我。不过这七日的时间倒也多了,我只要三日就行。”说完酒杯前探,又对着宋成濂说道:“只是要幸苦宋伯伯啦!” 宋成濂弄不清楚这对爷孙俩是在闹什么名堂,但也不敢对谁怠慢了,连忙站起身举起杯,说道:“应该的,应该的。” 荀樾大笑抚掌,赞道:“好,你小子有点魄力,那咱们就以三月为限,你只要能保持此店盈利不减,便算是你有本事!” 慕荀道:“除了这一句‘你有本事’外,我还要再赢您一样东西。” 荀樾笑道:“好啊,你且说来听听。” 慕荀道:“我要您腰间的那块玉佩。” 荀樾奇道:“你要它做什么?” 慕荀道:“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喜欢。” 荀樾豪爽道:“好,你若真能做到,那这块玉佩就是你的了!可你要是做不到呢?” 慕荀干脆道:“我的‘墨雨’就归您了!” 荀樾道:“好,咱们一言为定!”随后又一挥手,吩咐道:“都起筷开饭!” 吃过饭后,慕荀当先出了饭厅,荀夫人也紧追在他身后跟了出来,并把他拉到一旁凉亭坐下,埋怨道:“你小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当着你外公的面乱夸什么海口?就算是要争面子,好歹也等见识过阵仗再说啊。可如今倒好,话都让你给说绝了,我看你到时如何收场!” 慕荀笑道:“外婆,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吗?怎么说我家也在昆明城开有茶庄,虽然我不主事,但买卖交易,迎来送往,也算见识得多了,我想绸缎买卖也不过如此罢。” 荀夫人摇头道:“但你要知道,看别人做事和你自己亲自去做事总还是大有不同的,你可不能掉以轻心,更不可盲目自负。” 慕荀道:“外婆就放心罢,我会尽力为之。再说了,我不还有您给做后盾嘛!” 经过这半个月的相处,慕荀和外婆的关系亲密日俱,他偶尔也会像个小孩子似的跟外婆要些宠溺,以弥补隔辈亲人的温馨体验。 荀夫人也配合地和蔼一笑,说道:“你这小猴子,自己不思努力,净想来我这里讨后门。不过这次外婆也帮不了你啦,你只能靠自己,你也一定要努力,只要你真的有能力,那回赐你的,将会是你意想不到的大礼物!” 慕荀眼睛一亮,立马凑上前去,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央求道:“好外婆,是什么大礼物,你快告诉我嘛,这样我也会更有动力啊!” 荀夫人摇头道:“你只管去努力,到时候就知道啦!” 慕荀眼见问不出,也就不再继续追问,转而又问起另一话题:“过了今夜我恐怕就要到店里去常驻了,外婆可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的?” 荀夫人白了他一眼,笑道:“我能有什么吩咐,你说来说去不还是自己心里没底嘛!总之这件事上我也没什么窍门能教你,你就只能抓紧时间跟宋伯伯多多讨教。”说到此处,稍稍犹豫了一下,又道:“要不,我去跟你外公说一说,让他还是给你七天的时间罢。”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月正西廊 慕荀摇头拒绝道:“不行!我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哪能自折了舌根子,我会努力学的!” 荀夫人又笑了笑,突然低声说道:“若真是遇到了难处,你就让小云来找我罢。” 慕荀咧嘴笑道:“还是外婆最好!” 荀夫人急忙竖指唇前,说道:“小点声,可别让他们听了去。” 慕荀也警觉地看了周围一眼,只见此时除了小云候在饭厅门口外,周围倒也不见旁人,便道:“外婆放心,咱们的秘密没人知道。” 荀夫人道:“好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今晚就早些休息,明日清早小云会陪你去工坊。” 慕荀爽快地应过一声后便跑开了,在经过小云身旁时,还不忘冲她做了个鬼脸。小云见状,也冲他吐了吐舌头。 一夜无话,翌日天明。 慕荀因昨夜太过兴奋而迟迟未能入眠,好不容易睡了过去,不知不觉间就已天明,以至被小云进房唤醒后还尚处迷糊状态,好不容易穿戴整齐,又被小云拽行一路,到了“九皋园”里。 进到饭厅,只见宋成濂已经在吃早饭,一旁还有荀夫人正在品茶,却不见荀樾的身影。 荀夫人见慕荀还尚处睡眼惺忪的状态,便另取了一只杯子,又从自己的壶里倒了一杯茶亲自送了过去,递到慕荀手里,说道:“小猴子,让你不早休息!还不快把这杯茶喝了。” 慕荀扬手一口饮尽,精神也立时为之一振,整个人就此清醒了过来,笑道:“外婆可是错怪我了,我昨天夜里想了大半宿,就琢磨着怎么能不辜负了您二老的期望。” 荀夫人啐道:“油嘴滑舌,越来越不像样了。”顿了顿,又道:“快吃饭罢,一会儿你们就到工坊去了。” 慕荀四下看了一眼,问道:“外公呢?他去哪里了?” 荀夫人道:“你外公就不来送你了,说是等你成功归来之日再来迎你。” 慕荀抬手搔了搔头,笑道:“那就请外婆转告外公,我会努力的!” 草草饱腹后,慕荀便带着小云出了荀府,随后上了荀夫人安排好的马车,开始向工坊进发。 荀家的绸缎工坊位于城南的一处偏僻角落,但占地广阔,光是厂房就有数十间,若再加上库房,那就足有百十间开外。所以当慕荀站在工坊的门口时,他那大张的嘴巴足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一旁的小云见状,打趣道:“小少爷,怎么样?是不是被吓傻啦?” 慕荀木讷地“嗯”了一声,心想:“乖乖,我家的那点茶叶买卖跟外公的绸缎生意相比,就犹如隔了云泥之遥啊!” 小云见他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当下负手背后,脚步轻快地当先向前走去,并说道:“别呆站着啦,我带你进去转转。” 慕荀奇道:“你带我去转转?里面你很熟悉吗?” 小云回过头道:“我熟悉呀,否则夫人怎么就只让我陪你来呢!” 慕荀心下恍然,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这采办只是个闲差呢!” 小云急道:“什么闲差!我知道的东西可多着呢!” 慕荀道:“被你说的我都迫不及待想要长长见识见识了,咱们快进去吧。” 小云得意地“哼”了一声,便领着慕荀进了工坊去。 等跨进第一个院子后,小云回头向慕荀介绍道:“这里是‘初制坊’,顾名思义,也就是把原料成形的地方。” 慕荀四下打量起来,但见这院里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水池子,但彼此间又都留有间隙,就像地里的水稻田一般。慕荀凑到一个池子前往里看去,只见池子里正用热水浸泡着无数白花花的蚕茧子。 小云解释道:“这些蚕茧子得先用烫水浸泡,之后才能抽丝成线。” 慕荀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当下好奇心大作,问道:“你说这一个小小的茧子抽开了,得有多长啊?” 小云道:“听老师傅讲,最长的可长达三里地,短的也能有两里地。” 慕荀咋舌叹道:“哇!就这么一个小团子,没想到竟能有这么长!” 小云笑道:“怎么样,长见识了吧!” 慕荀也笑道:“是,是,弟子受教了。” 两人说话间,只见一个老汉自远处飞奔过来,到得近前,冲着小云咧嘴一笑,说道:“小云姑娘,你怎么来了?哟,这位就是小少爷了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小云连忙为慕荀介绍道:“这位就是专管浸丝的余伯伯,刚才的那个答案就是他告诉我的。”说完又立马向余老伯介绍了慕荀。 慕荀抱拳道:“余伯伯好,我今日是跟着小云来长长见识的。” 余老伯大笑道:“好啊,不过这泡蚕茧可没什么好瞧的,里面几院的那些大木头疙瘩才好看哩!” 慕荀奇道:“什么是大木头疙瘩’?” 小云瞪了余老伯一眼,解释道:“余老伯就是爱乱起花名,哪里有什么大木头疙瘩,那些可都是宝贝,是纺织布料用到的各式器械!” 余老伯却摆手道:“嘿,哪里是我乱起的花名,老爷不也是这么叫的么…” 小云又瞪了他一眼,说道:“好,好,都是你有理,我不跟你说了,我自己带小少爷进去看。” 余老伯道:“不用我去帮你们做讲解介绍吗?” 小云连连摇头道:“不用,你就好好泡你的蚕茧子吧。” 穿越过一片水池后,他二人又进到了第二个院子,而这一院比之前一院就热闹了许多。人还未跨进院去,便听得机轴转动的声响并着清脆甜美的歌声传来。 “这里怎么还有人在唱歌呀?”慕荀大感诧异,问道,“莫非有人在偷懒?” 小云笑道:“你乱想什么呢,这里是纺织院,做活儿的都是些姐姐们,她们是一边干活儿,一边拉歌,才没人偷懒呢!” 慕荀奇道:“可干活儿不是讲究专心致志吗?怎么还能分出心思来唱歌呢?” 小云撇了撇嘴,拉着慕荀穿过甬道进了院子,这才说道:“我先带你去转一转,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月正西廊(二) 慕荀放眼看去,只见偌大的一个院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大机器,一眼望去不见尽头,而在每个机器的旁边,也都有一人或两人在操作着,大家都忙着手里的活儿,唱着想唱的歌,谁都没有注意到小云和慕荀的到来。 看着眼前的壮观场面,慕荀完全被震惊呆了,他吞了口唾沫,问道:“这…这得有多少机器啊?” 小云得意一笑,打趣道:“怎么样,我的小少爷,被吓呆了吧?” 慕荀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是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让这个小丫头看了笑话,当下一扬脖子,不屑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你是没见识过我家的茶庄,那晾茶的场面跟眼下这些木头疙瘩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小云吐了吐舌头,小声问道:“那你以后能不能带我去见识见识啊?” 慕荀笑道:“这个好说,只等…”他说到此处,心头忽然一跳,立马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去,余下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云察觉到了慕荀的情绪变化,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当下拉着他往前走去,说道:“走,我带你去见一位小姐姐。” 等挨近一架纺车时,小云忽然撒开拉着慕荀的手,然后蹑手蹑脚走了过去,一把蒙住了纺机前那位姑娘的眼睛,并用沙哑的嗓音问道:“猜猜我是谁?” 被蒙住眼的姑娘笑骂道:“你这死丫头,还不快撒手,纺线要被弄乱啦!” 小云撇嘴道:“你又知道是我。”说着便撒开了手。 那姑娘回头看她,笑道:“除了你以外,又有谁会来跟我捣乱呢?” 小云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哪里跟你捣乱了,我这次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呢!” 这时那姑娘也瞧见了立于她身后的慕荀,便问道:“这位公子是?” 小云笑道:“喏,这就是我的任务啦,他是咱们家的小少爷,今日特地来工坊里监工视察。” 那姑娘立马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站起身来,冲慕荀甜甜一笑道:“小少爷好!” 慕荀看着眼前这个模样清秀水灵的姑娘,猜她年纪多半比自己大上一些,便回道:“姐姐好,不过你可别听小云乱说,我是来学习长见识的,可不是什么监工。” 小云冲慕荀做了个鬼脸,介绍道:“这位是巧儿姐姐,她可是咱们坊里的第一巧手,她不但能纺绸,还会织布、织锦、织缎等等一大堆手艺,在这姑苏城里可是大大的有名呢!” 慕荀也不吝赞美道:“巧儿姐姐真是厉害,竟会得这么多门手艺,实在是我们荀家的福气。” 巧儿笑道:“小少爷言重了,这纺织手艺大都触类旁通,只是多花费些心思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忽听得不远处有声音传来,说道:“啊哟,巧儿姐姐,这是谁来看你啦?莫不是你的相好?” 这话音犹如平地惊雷,立时就引得附近机位上的人跟风起哄,大伙儿也蜂拥而起,立马就凑到了巧儿的身旁。 巧儿的脸颊瞬间羞得通红,她急忙向众人解释道:“你们可别乱说话,这是咱们荀家的小少爷。你们还不问小少爷安好?” 岂料信她话者极少,大伙儿依旧在拿她打趣调侃。巧儿赶忙向小云求助道:“好妹妹,你快跟大伙解释呀!” 小云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他确实是咱们的小少爷,今儿过来就是为了来看看大家,你们可不能再乱说玩笑话了。” 小云一发话,众人这才信服,紧接着便山呼海啸地向慕荀问起好来。 慕荀看着眼前的这些姑娘,各个都长得如花似玉,娇美甜糯,心情也莫名就好了起来,见到稍大一点的,便道“姐姐好”;遇到稍小一点的,就回“妹妹好”。一时之间,他身旁如穿花过蝶,各种香气萦绕鼻尖,几乎令他晕头转向。 小云见慕荀此刻开心得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根,心中没来由一恼,当下伸脚重重踩到了他的脚背上。 慕荀脚上吃痛,也立马就从乐不思蜀的状态中缓回神来,转面向小云问道:“怎么了?” 小云小声啐道:“老爷是让你来这里看漂亮姑娘的吗?” 慕荀举手搔头,也小声回道:“顺道看一看也无妨嘛…” 小云忽然抬起头冲众人朗声说道:“小少爷说大伙儿都相互认识过了,就都回去干活儿吧!” 慕荀瞪眼道:“我没说…哎哟…” 这时小云的脚又踩到了他的脚背上,并且比上一次更用力了。 等大伙儿散去,小云又对巧儿说道:“巧儿姐姐,这纺织染布你懂得最多,就劳烦你为小少爷讲一讲吧。” 巧儿望向慕荀,轻声说道:“小少爷想知道些什么?” 慕荀笑道:“巧儿姐姐也别老是小少爷长,小少爷短的唤我,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叫慕荀。” 巧儿却坚持不肯,依旧要以“小少爷”相称。慕荀无奈,只得依她,又道:“我是什么都不懂,但又什么都想知道,巧儿姐姐若是不嫌我事儿多,就请讲的仔细一些。” 巧儿道:“小少爷说的哪里话,那咱们就从这纺织开始说起吧。”说完侧头唤过一个女工坐到了她的纺车前继续纺丝,然后说道:“我先给小少爷介绍丝纺的种类,这其中常见的就有纱、绢、绞、绫、罗、绸、锦、绮、绒、锁幅、织金、妆花等等,此外还是十数种不常造的,那些属小众,就不说它们了。” 慕荀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奇道:“这布料里居然还有这么多道道?” 小云接话道:“可不是么,而且在巧儿姐姐说的这些里面,每一项都还有很多细分呢!” 巧儿道:“没错,单拿罗来说,咱们姑苏就有花罗、素罗、刀罗、秋罗;绸又有线绸、绵绸、丝绸、杜织绸、春绸、捺绸…” 听着一个个名词从巧儿嘴里往外蹦,慕荀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恨不得手里立马就有纸笔能把这些东西通通都记录下来。 第三百七十三章 月正西廊(三) 巧儿看了看神情有些愣怔的慕荀,知道他被说的有些晕乎了,便道:“这样吧,我先带小少爷到库房去见一见实物,到时候再挨件细讲。” 一路走去,慕荀又对路过的那些纺织器械起了兴趣,问道:“巧儿姐姐,这些纺器又都唤作什么名字?” 巧儿道:“这些纺器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况且我也不懂得它们的原理,不过名字倒是可以跟小少爷说上一说。咱们这里用的多是腰机和花机,当然,对应纺织的罗机、缎机、纱机也都有一些。”说着手指近旁一台纺机,介绍道:“这就是绸机,那边那台是腰机,角落里那台则是花机…” 接着巧儿便把场中所有机种都指过了一遍,好在这些机器的种类不算太多,样式也各有千秋,慕荀看过一遍后倒也记了个八九分。 穿过了纺织大院,便进入了染色坊。 刚一进院,一股刺鼻的气味就迎面扑来,三人都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住了鼻子。 这时巧儿忽然回头看向慕荀,问道:“小少爷可想看看这染色的过程?” 慕荀稍一思忖,暗道:“这里气味难闻,倒是不宜让女孩子家在此多待,这染坊就不看了吧。”于是说道:“这里就不看了,咱们直接去库房吧。” 三人穿过染坊,又到了刺绣间。这一院里的工人也极多,但与纺织院不同的是,在这里做绣的工人里竟有半数为男子。当慕荀看着这些男子走针引线的娴熟程度丝毫不亚于女工时,心中更感震惊,便向巧儿询问道:“巧儿姐姐,这男子绣花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他们莫不是身有残障才学的这门手艺?” 小云抢道:“你这叫少见多怪,谁说男子就不能坐下来绣花?告诉你吧,有些男工能绣出的花样,女工还不一定能绣呢!” 巧儿也道:“小云说的不错,女子刺绣,长于细腻与耐心;而男子刺绣,则优在大气和多变。所以在做有些花活儿时,女工确实不及男工。” 慕荀忽然有些得意,笑道:“这么说来,还是男子刺绣要更厉害一些…” 巧儿却摇头道:“不,不。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倒不是说男工做的活儿就比女工高明,只不过是各有所长罢了,到底孰好孰坏,全是由个人喜好说了算。” 这番话说得慕荀连连点头,他心下暗忖:“巧儿这话倒也不错,自己喜欢的东西千金不贵,不喜欢的东西就算价值万金也是不名一钱。” 穿过了刺绣间,又来到了分拣房。这一院是将各类布料分类入库的最后一站。荀家产业大,产品种类广,除开生产绸、缎、锦、罗外,还产有药斑布、刮白布、棋花布、飞花布、紫花布等十数种棉布,而这些布匹在其它跨院生产完毕后又全都归拢到此分存,所以当慕荀看到这座院里堆积如山高的各色布匹后,吃惊得险些走不动道了。 小云拽了拽慕荀的衣袖,打趣道:“我的小少爷哟,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就不会走道啦?那待会儿再进了库房可怎么办,要不我去叫两个男工来搀着你进去参观?” 巧儿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慕荀瞪了小云一眼,叱道:“要你小丫头多事,少说废话,快走!” 三人很快出了分拣房跨进了与之相连的库房,这院里就更为热闹了,只见许多身着单衣的汉子正在飞奔忙碌着,而在他们的后背衣服上也都写有一个大大的“荀”字,显然都是这库里的搬运工人。 “龙崖商会凭单提货春绸、绵绸各一百匹,此外云鹤锦、宋锦缎、斜纹布各四十匹,出货走朝天门!”也不知是何人唱响了这一张货单,紧接着便见几个推着独轮车的工人愈发忙碌了起来,片刻后便听有人唱喝道:“春绸、绵绸云鹤锦、宋锦缎、斜纹布均已到板,龙崖商会已验货,可入挂本!” “龙崖商会提单已入挂本!”这时一个响亮的回应声在慕荀的身后响了起来。他急忙回头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是一个眉眼清秀的精壮汉子,瞧模样,年岁约莫三十不到。 这人转回头来,目光仅在慕荀和小云身上扫过一眼,然后就落到了巧儿的身上,笑问道:“巧儿,今日怎么有闲空到库房来看我?” 巧儿急忙解释道:“你可别乱说话,谁要来看你了。”顿了顿,又指着慕荀介绍道:“这位是咱们荀家的小少爷,小云你从前见过,想必是认识的。” 小云忽然接口道:“只怕这位鲁冰大哥贵人多忘事,记不得我呀!”语气略有嗔怪之意。 巧云笑道:“鲁大哥每日记库房里这么多账都不会错,怎么会记不得你呢。” 鲁冰也笑道:“就是,我怎么会把小云姑娘给忘了呢。不过我得冒昧问上一句,这位小少爷是哪房的公子?” 慕荀不等她二人帮忙介绍,朗声说道:“我爹慕北亭,我娘荀黛儿。” 鲁冰略一迟疑,旋即明白了过来,欠了欠身,说道:“原来是慕少爷驾临,不知有何贵干?” 慕荀听他语气隐隐有些不和善,不由皱了皱眉,但还是笑道:“就是过来看看,长长见识。” 鲁冰道:“哦,那想必是已经参观结束了。” 小云也听出了他话中的不友善,便直言问道:“怎么?鲁大哥不欢迎我们?” 鲁冰干笑道:“哪能呢,只不过这库房里的事太多太杂,我也实在脱不开身,就只能让您二位自己转转了…” 慕荀眼珠忽然一转,对小云说道:“鲁大哥说的对,咱们不能给库房添乱,就让巧儿姐姐陪我们逛逛好了。”说完当着鲁冰的面伸手去拉起了巧儿的手,又道:“鲁大哥,你忙你的,我们这就走了。” 鲁冰的目光瞬间下移到了慕荀的手上,白净的脸庞顿时就涨成了红紫色,眼中也隐有怒火闪烁。 慕荀瞧在眼里,却故作不知,举起另一只手摆了摆,笑道:“鲁大哥,改天请你喝酒哦!”说完也不等鲁冰反应,拉着巧儿跑开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月正西廊(四) 在穿过了六七个货架后,回头已不见鲁冰的身影,慕荀这才停了下来。 小云疑惑道:“这鲁冰大哥今日是怎么了,说话阴阳怪气的。” “这还不简单。”慕荀转面望向巧儿,笑道,“这鲁冰可是喜欢巧儿姐姐?” 巧儿脸上飞霞,立马抽回了手掌,小声道:“没有的事儿,小少爷别乱说。” 小云却叫道:“哦,原来如此,我就说他怎么老从库房跑到纺织间,原来是为了去见巧儿姐姐啊!” 巧儿冲小云嗔怒道:“你再乱说,我往后可不理你了!” 小云做了个鬼脸,笑道:“巧儿姐姐生气咯!” 这时一旁的慕荀却陷入了思忖中,暗道:“糟糕,我只顾和那鲁冰斗气,却没有问过巧儿的意思,若是她对这鲁冰也有心意,那我岂不就做了失礼之事?” 他念及此处,忙道:“巧儿姐姐,适才对不住啊,我只顾跟鲁冰斗气,倒是忘了顾及你的感受,你对那鲁冰可有…” 巧儿连连摇头,说道:“小少爷别听小云瞎说,我和鲁冰没什么关系。” 在她说话之时,慕荀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但见并无异常变化后,暗想:“看来巧儿并不喜欢鲁冰,嘿,倒是吓了我一跳。” 巧儿见慕荀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吓得立马低下了头去,低声道:“我…我带你们四处转转吧。” 随后一行三人就在仓库里转悠起来,慕荀看着货架上满满齐齐的各色绫罗绸缎,大感赏心悦目,拉着巧云问东问西。巧云也有问有答,几乎快把这库房里所有的布匹都介绍了个遍。 在这期间,他们还“有幸”撞见了鲁冰两次,但每一次鲁冰都在忙着调配货物,也顾不上跟他们多谈,不过再怎么忙,他“问候”慕荀的幽怨眼神却是一次不落。 慕荀倒也回应得极为干脆,前一次是拉住巧儿的衣袖,后一次则干脆拉起了她的手。不过他这一闹,除了惹得鲁冰怒瞪连连,巧儿也是羞得满脸通红,她一个黄花闺女,被一个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实在不像样子,于是在错开鲁冰后,巧儿便对慕荀说道:“小少爷,该讲的也讲得差不多了,我得回去干活了,要不让小云再陪你转转?” 慕荀却没猜出姑娘家的心思,只道她真要回去干活了,于是抱拳行了个江湖礼,笑道:“今日多谢巧儿姐姐了,我和小云也得回去了,等明日再来。” 巧儿惊道:“啊?你们…明日还来?” 慕荀奇道:“怎么?看样子巧儿姐姐似乎是不欢迎我们?” 巧儿连忙摇头,解释道:“没有,没有,怎么会不欢迎呢。那…就明天见吧。” 出了工坊,马车也已等候在门口,慕荀先上了车去,又把小云拉了上来,两人钻进车厢后,舒舒服服,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地板上。 车厢里备有食盒,里面装着精美的小点心,慕荀取过盒子打开后放到了两人中间,自己先取了一块桂花糕丢进嘴里,然后说道:“小云,我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小云也取了一块荔枝酥吃着,回道:“是啊,特别是在听巧儿姐姐讲诉的时候,你点头的勤快劲儿,都快赶上小鸡吃米啦!” 慕荀一愣,旋即长吁了一声,笑骂道:“我今日才发现呀,你还是个毒舌丫头,平日里的乖巧都到哪里去了?” 小云嘻嘻一笑,说道:“难道小少爷只喜欢乖巧的小云?” 慕荀想了想,认真道:“我喜欢真实的小云。” 小云吐了吐舌头,笑道:“眼下的我就是最真实的。” 慕荀摇头苦笑道:“你个鬼精灵啊…” 往后两日,慕荀和小云都是吃过早饭后乘车赶往工坊,等挨到晚饭时分就折返。在这两日里,他俩又深入了解了纺织的所有工艺步骤,包括进到了充斥着刺鼻气味的染色坊里观看各种渲染方法。 这期间巧儿也都全程陪伴在侧,她能讲解的便由她来讲解,她解释不了的,就请专门的匠人来讲解。但此间还另有一个小插曲,那便是他们每日去到工坊时,鲁冰必在门口等候,并且还一反常态,殷勤地招呼他俩进厂,并全程陪同在侧。 慕荀却因对鲁冰的印象不太好,是以始终都不太喜欢此人,但他经过了这么多事故后,也逐渐学会了控制情绪,隐藏心思,是以两日下来倒也和鲁冰相处的平安无事。 待到第三日下午,慕荀和小云到了该回府的时间,由于得知明日他二人不会再来,巧儿便到了门口相送。当然,鲁冰也如影随形,跟在巧儿的身后来到了门口。 两相送别,自然是说些诸如“注意身体”、“照顾自己”之类的话。趁着巧儿拉着小云说话的间隙,慕荀偷偷瞟了鲁冰一眼,却发现此人竟在无声窃笑,当看到自己正在看他后,又立马变换了表情,显一副肝胆相照的模样来。 慕荀心中顿时来气,暗忖:“好啊,你竟然当着我的面耍两面三刀?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是等到小云话别上车后,慕荀忽然叫住了巧儿,接着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抱住,然后便冲一旁已看得目瞪口呆的鲁冰挤眉弄眼一番,好好气了他一顿。 巧儿回过神来,惊呼一声,赶紧推开了慕荀,一张俏脸却骤然变作桃红。过了片刻,她才轻叱道:“你…你做什么呀!” 慕荀一时语塞,心里却开始后悔起来,并大骂起自己卑鄙无耻,暗道:“慕荀啊!慕荀!你堂堂男子汉,怎么能拿姑娘家的清白与旁人斗气,你真是个混蛋!” 但这些话他自然不敢说出口,于是只好讪笑道:“那个…我是在想…嗯,此去可能要很久都见不到巧儿姐姐了…” 巧儿忽然打断道:“好啦,我知道了,你别说了,快回去吧。” 慕荀本还在搜肠刮肚寻思着措辞,忽听得巧儿这么“善解人意”,顿时就松了口气,笑道:“得嘞,那我走了,巧儿姐姐多保重!”说完便欲往车厢里钻。 第三百七十五章 月正西廊(五) “你…等等…”巧儿忽然又把慕荀叫住了。 慕荀回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巧儿走上前一步,将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递到了慕荀的手里,低声说道:“这个是送你的,可不许让那小丫头知道了。” 慕荀心头一跳,又见远方鲁冰正虎视眈眈,他赶忙把盒子收入怀中,笑道:“多谢巧儿姐姐,再会啦!” 等他上了车去,小云立马凑上前去,狐疑道:“怎么这么久才上来,巧儿姐姐都跟你说什么啦?” 慕荀打了个哈哈,笑道:“能说什么,让我俩有空常来呗。” 小云嘟了嘟嘴,说道:“巧儿姐姐倒是盼咱们常来,可有人却不希望你来。” 慕荀点头赞同道:“你说的不错,那鲁冰就不希望我来。”说到此处,忽然挑了挑眉梢,坏笑道:“要不咱们隔三岔五就来一趟怎么样?” 小云略一思忖,摇头道:“这恐怕使不得,你不能光顾着自己高兴,就误了家里的生意呀!” 慕荀奇道:“这又跟家里的生意有什么关系?你言重了吧!” 小云解释道:“你想呀,再怎么说鲁冰也是家里的工人,并且他的作用还不小。我听其他师傅说就管库调度而言,没有人能比鲁冰做得更好,他井井有条,从不出错,这样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你要是老去捉弄他,万一他忍不住气一走了之,恐怕老爷就要寻你的晦气啦!” 慕荀却不屑道:“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却多了去。难道缺了他就不做买卖啦?他就这么了不起吗?” 小云急道:“哎呀!你这人可真是倔,都不辨孰轻孰重,我不跟你说了!”说完气鼓鼓地转头望向了车窗外。 “好啦,你别生气了,你说的都对,我听你的就是了。”慕荀讪笑着凑上前去,“大不了咱们不来工坊就是了。” 小云仍不理他,还在生着闷气。慕荀见状,忽觉兴致索然,也不再哄她,径直躺到了地板上闭目养神。而两人的这次斗气,也直至晚间时分才得以和解。 吃过晚饭后,慕荀早早回到了房间,正躺在床上翻看着巧儿给他的木盒。这是一个普通的盒子,材质普通,样式普通,不过里面的东西却不普通,乃是一方束发用的墨色凌云巾,此巾材质柔软,色泽光亮,属上品杜织绸所制,但更为精妙之处还在于接缝间并不现一根明线,足见制作之精妙,实属精品中的精品。 慕荀将这顶凌云巾拿在手里翻过去覆过来看了数遍,不禁喃喃自语道:“巧儿送我这个做什么?” 想了一会儿,不得所以,他便将凌云巾放到一旁,又抓起盒子看了看,却发现在盒底上还有一张小纸片,其上竟有两行娟秀小字。 有此发现,慕荀立马坐起身来,将纸片取出凑到眼前,轻声读道:“赠君凌云,得踌壮志…” “巧儿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她知道我将要赴任南城绸缎铺,所以就送我这顶凌云巾以兹鼓励?”在把这两句话来回念过两遍后,他忽然又笑道,“嘿嘿,巧儿倒是有心了,只等他日我功成名就之时,定要去好好谢她!” 可正当他欲要试戴这顶凌云巾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他慌忙将凌云巾跟盒子一起塞进怀里,问道:“是谁啊?” 门外传来了小云的声音,说道:“小少爷,是我,你在屋里吗?” 慕荀起身去开了门,笑问道:“你怎么来啦?” 小云忽然垂下了头去,低声说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慕荀笑着摇了摇头,将她迎进屋来,又见她此时一副泫然欲涕的楚楚模样,心下顿时一软,柔声劝道:“其实你说的话也不错,只是我这个人…唉,算了,总之你也别跟我计较,你始终都是我的好妹妹。” 小云举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问道:“你真的不生我的气吗?” 慕荀笑得更亲切了,安慰道:“怎么会呢,从明日开始咱俩还要共举大事呢!” 小云这才破涕为笑,伸手拍着胸脯说道:“可真是吓死我了,我还怕你生我的气,从此不理我了呢!” 慕荀伸出手指,宠溺地点了一下她的脑门,说道:“你这小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什么呢?你就放心吧,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 正在两人说话间,院里又进了一人,慕荀听到脚步声后侧头看去,只见是荀夫人正急匆匆走来。 慕荀连忙叮嘱小云道:“外婆来了,你快把泪水擦干净。” 小云闻言,急忙转过身去举袖擦泪。荀夫人脚步奇快,转瞬就进到了屋里,也不等慕荀开口便抢道:“你这小猴子,饭碗一丢就没了踪影,想要问你几句话都不成。你快跟外婆说说,去工坊的这三日里都有些什么收获?” 慕荀迎上前去,拉着外婆坐下,说道:“这收获可大了去,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要不您问我吧,也好考考我有没有偷懒。” 荀夫人瞪了他一眼,啐道:“小猴子,鬼精鬼精的。那好,我来问你,这几日下来,你对咱家的工坊有什么感受?” 慕荀故意仰头想了想,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咱家是真有钱…” 他此话一出,一旁的小云顿时“噗嗤”一笑,荀夫人也笑骂道:“谁问你这个啦!给我好好说话!” 慕荀解释道:“这可是我的真情实感,我还从没见到过这么大的工坊呢。也不怕外婆笑话,我刚去工坊的那天,车夫先带着我们绕了整个工坊一圈,那时我心里就在想,要建起这么大的一所工坊,那得花多少钱啊!” 荀夫人笑道:“这里面可不光是花了多少钱的问题,还要算上你外公投注下去的心血,这些可都是咱们荀家的家底呀!” 慕荀似乎是想到了一个问题,便问道:“外婆,我这几日逛库房时老是听到有人在唱单号,这是怎么回事儿?” 第三百七十六章 月正西廊(六) 荀夫人道:“关于这个问题嘛,宋成濂明日就会回答你,外婆这里就不越厨代庖了。你明日起就跟着宋成濂好好学,你只要能每日学得他一成本事,那三日下来,你也就能撑起一个门面了。” 慕荀应道:“这个自然,毕竟关乎我爹跟我的荣誉,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荀夫人道:“你有这个决心就好,但也不要急功近利,遇事要多跟店里的老伙计商量,他们见得广、遇得多,相互多沟通总是不错的。” 慕荀频频点头称是。荀夫人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道:“其实呀,这几日让你去了解工坊,除了让你知道咱们家的产业有多大外,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那就是要告诉你,这座工坊就是咱们荀家的所有底气,也是立世的倚仗,所以它不能出任何问题,无论在什么时候!” 此刻的慕荀受气氛所感,不自觉就站起了身来,肃然道:“外婆,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我也定会尽我所能维护好这座工坊!” 荀夫人会心一笑,又把慕荀拉坐下来,说道:“好了,你有心就好。至于考你什么的就免了吧,今晚你早些休息,等明日一早我便送你俩去赴任。但记住哦,要稳扎稳打,别给外婆丢了人。” 慕荀和小云齐声应是。荀夫人站起身来,对小云说道:“你也回去收拾吧,完了到我房间来,我有话对你说。” 小云应喏一声后,先告退了。慕荀则把荀夫人送到了院门口,将要分别之际,荀夫人忽然又把慕荀喊住。 慕荀见外婆迟迟不语,便问道:“外婆,你还有什么话要吩咐我吗?” 荀夫人又打量了他几眼,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我的孙儿都这么大了,时间过的好快啊…” 送走了外婆后,慕荀并不着急回屋收拾,而是缓步走进了“忆黛亭”里。刚刚受到了外婆的情绪感染,此刻的慕荀也陡然起了心思,他缓缓落座到石凳上,仰面望向瓦顶,幽幽叹道:“娘,要是你和爹都在就好了…”说着闭起了眼睛,但两行清泪却顺着眼角无声地流落了下来。 翌日清晨,吃过了早饭,荀夫人一行四人便辞别了荀樾出了荀府。 府门外也早已停了一辆四轮宽轴黑漆马车,驾车的车夫见四人到来,急忙搬出了马凳,先扶了荀夫人上车,随后宋成濂、小云、慕荀也依次上了车去。 马车在宽阔的青石板路上飞奔着,车厢里的授业也就此开始了。宋成濂自接到荀夫人的委托之后,便开始寻思起该如何教授慕荀,可他是初为人师,并不知要以什么样的教授方法才算适宜,更何况他仅有三日的时间,这就更令他犯难叫苦。于是在熬眼想过了几宿后,他总算是憋出了一个自己还算是满意的方案,那就是先由丝绸行当的发源入手,从历史的渊源讲起,然后便是发展演变史,以及制造工艺的流程与创新,最后才到店铺的日常经营管理与资源配重协调。 但他想归他想,最终适不适宜、有没有用,还得以慕荀的最终表现来判定。不过就眼下看来,慕荀倒是对他的讲述极感兴趣,并且不只是聆听,还不停发问,师徒两人互动极是频繁。 一旁的荀夫人眼看此幕,心里也偷偷乐开了花,毕竟在她看来,一个人要想干好一件事,不可或缺的一样前提条件就是必须对在做的事情感兴趣,有热爱。而慕荀此刻的表现就恰恰满足了感兴趣这一条,之后他若是还能再由心而发,生出热爱与激情,那么,他成功的可能性也就会大大增加,便是最终达到荀樾的期望也不无可能! 此后路途中,就只听宋成濂口吐莲花,滔滔不绝,另三人则听得津津有味,孰不觉时间逝去。 城南的荀记绸缎铺位处于街道的绝妙位置,乃是一幢三层的青砖楼宇,这店铺的占地极大,连上周边的空地足有整一亩。 店门前是一条青石板路联通主道,主楼的四周种满了各色花树,外围一圈则凿渠引水,形成了楼宇泗水环绕之景色,其景致可谓是独秀于南城整街。 而之所以说它位处绝妙之地,则是因为自它为中,往左起邻接着六十八铺;往右起也是邻接着六十八铺,是真正的居中正心,也是南城的热闹所在。 慕荀一行人在车厢里度过了半个时辰的颠簸后,马车终于缓缓停在了绸缎铺的门前。 宋成濂也终止了讲述,当先跳下车去,随后又亲自搬来了马凳,迎下了车上的三人。 慕荀刚一下车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他家里虽也开店迎客,但要与眼前的店铺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 荀夫人见慕荀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只道他心中生怯,便笑道:“小猴子,还呆在这里干嘛?不去见一见你的伙计吗?” 小云也道:“是呀,小少爷,咱们先进去罢。” 慕荀这才收回神来,又干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应道:“好,咱们走。” 这时已近到了营业时间,伙计也正在拆卸着门板,准备开门营业,其中一个矮胖伙计在卸下一块门后正巧就见到了慕荀一众行来,于是急忙放下了门板,冲店里的其他伙计们高呼道:“夫人来啦!大伙儿快出来啊!” 他喊过这一嗓子后,立马就有四人从店里钻了出来,并上他一起,总共五人向着荀夫人迎了上来,而荀夫人也慈蔼地向他们一一问好。 简单寒暄过几句后,宋成濂便将所有人都邀进了店里,随后又上到二楼的会客厅里。大伙儿分自坐定后,宋成濂依次介绍了店里的六个伙计给慕荀认识。他们分别是跑配资的荣正华与李云峰;值柜待客的严双祥和张合昌,以及那个大嗓门的杂役矮胖子罗进专,此外还有一个专职烧厨的霞姨正在后堂厨房里忙活。 由于此前荀夫人已向他们几人通过气,所以慕荀的身份不用介绍他们也都认识,但宋成濂为示隆重,还是把慕荀的身份又介绍了一遍,同时也顺带着把店里掌柜易主的决定公布了出来。 第三百七十七章 月正西廊(七) 众伙计自无异议,也齐齐向慕荀表示祝贺。慕荀生平第一次收获此种体验,整个人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也起身抱拳一一回礼,末了坐回身时,还不忘向小云挑了挑眉毛,借此传递出此刻心中的愉悦之情。 小云碍于荀夫人坐在旁侧,也就没敢回应他,不过心里却是替他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能变换了一个环境而感到莫名的兴奋。 荀夫人一直等到大伙儿互相介绍完毕后才柔声说道:“诸位都是我荀家的老伙计了,客套的话我也就不在此多说了,我只希望大伙儿往后能同心同德,协助慕荀经营好这间店,打理好我荀家的这摊子生意。” 对于荀夫人的嘱托,除开慕荀外的众人均是高声叫好。荀夫人侧首看向了慕荀,说道:“你初来乍到,也给大伙儿说上两句吧。” 慕荀点了点头,接着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欲要开讲,可他猛一抬眼,却见对面五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心里竟没来由地慌了起来,本已想好的说词也在此刻忘了个干净,当下结结巴巴说道:“这个…我…那个…咳…” 荀夫人瞧出了他此刻的紧张,便打断道:“这几位都是我荀家的老伙计了,你只管畅所欲言,无论话错话对,都没什么关系的。” 那五人也齐声应和道:“是啊,小少爷,你有什么话直管说便是了。” 这时坐在他旁侧的宋成濂也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后腰,随后又递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慕荀吞了口唾沫,心中暗道:“慕荀啊慕荀!亏得你还在外公面前夸下了海口,没想此刻就怯了场,你可真是没用!” 他暗里又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定了定心神,随后气出丹田,在体内快速盘运过一个小周天后,一股自信之气忽从心底陡然升了起来,瞬间就驱散了害羞和不安,令他重拾了镇定与从容。 他朗声说道:“我也是初入此行,对其中门道都还不甚了了,还望诸位能对我多多扶持、多多帮助!” 众人齐声应好,也都纷纷表态会对新上任的慕掌柜给予全力支持。 至此,荀夫人送人上任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但她还是对慕荀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在临走之前又把他拉到了一棵樱树下说了些鼓励的话。 “你初掌此店,万事当以谨慎为先,切不可贪功冒进,你外公那里…其实他只要看到了你的努力和决心就很开心了,也自然就会认同你的。”荀夫人慈爱地说道。 慕荀心中大是感动,忽然有些哽咽起来,应道:“外婆,您待我真好…您的话我都记下了。” 荀夫人笑道:“傻孩子,你哭什么呀,这么多人看着呢,快收拾收拾。” 慕荀急忙低下了头去抑住泪水,片刻之后也就复归如常。 荀夫人又道:“你外公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我这就走了,你只管好好干,若有什么需要便让小云来告诉我。” 慕荀点了点头,应道:“那我送您上车去。” 随后荀夫人便在阖店众人的簇拥下上了马车,又话别几句后,马车夫打马起行,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了。 众伙计见马车离去后,便跟着宋成濂回到了店里继续干先前未尽的活儿。慕荀则一直目送着马车直至不见才慢慢收回了目光,同时也长长舒了口气。 小云一直陪在他的近旁,他的这一声鼻息自然听得极是真切,便问道:“小少爷,你怎么啦?” 慕荀笑道:“没什么,不过…你往后不可再叫我小少爷,该称一声慕掌柜才是。” 小云也笑了起来,应道:“好嘞,慕掌柜!” 慕荀忽然又收敛起了笑容,竖指“嘘”了一声,说道:“小声些,咱们要保持谦卑,万不可喜形于色。” 小云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连连点头。 两人回到了店里,只见宋成濂正在柜台上拨着算盘挂账。慕荀凑上前去,问道:“宋师傅,你是在做账吗?” 宋成濂头也不抬,应道:“既是挂账,也做盘点,这是每日开门前必做的一件大事情。” 慕荀皱了皱眉,奇道:“可这不是关店之后才做的事吗?怎么提到了开门前来做?莫非是今日盘算昨日的账?” 宋成濂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解释道:“少爷有所不知,咱们荀家的账都是一日两做,晚间算盈利,早间算开支。” 慕荀更感好奇,追问道:“这晚间算盈利倒是好理解,可早间算开支又是何意思?” 宋成濂忽然笑了起来,故作高深道:“这可就是我们荀家买卖与别家买卖的不同之处啦!” 慕荀急道:“宋师傅,您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宋成濂忽然合起了账本,归位了算筹,迈步走出柜台来,说道:“咱们到楼上去说。” 三人又回到了先前来过的待客室里,分自坐定后,宋成濂继续解释道:“先前我在车里已经给少爷讲过江南丝绸商的格局,可那是早期的情况,后来又经过了几代人的变迁,其中的起落浮沉自然也是错综复杂,但这些也并不是太过重要,到得今时今日,在江南地区还可排得上号的丝绸商也就只有咱们姑苏荀家、湖州柳家、杭州严家。” “但三家的销路又各有不同,柳家的货往北走;严家的货往南去;而我们荀家的货则是往西走,至于东走出海的货,那就是各凭本事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幽幽叹了口气,续道:“唉,说起来,咱们荀家已有很久没货出海了。” 慕荀奇道:“可朝廷不是明令禁止出海贸易吗,咱们的货怎么还能出海呢?” 宋成濂道:“赔钱的买卖没人做,杀头的买卖却有人做。在这世间上,求利是人心所向,又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拦呢?再说了,咱们只出货,不运货,风险也就没那么大了。” 慕荀问道:“那您说的很久没货出海了又是什么意思?” 第三百七十八章 月正西廊(八) 宋成濂又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买卖呐,就和人的运势一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咱们荀家这些年的生意已现出了西偏迹象。” 听闻此言,慕荀心头顿时一跳,他知道宋成濂口中的“西偏迹象”不过是“衰落”一词的委婉说法。由鉴于此,他心中暗忖道:“外公家业衰落的真正原因只怕是后继无人,看来叔叔伯伯的英年早逝确是给家族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唉,也不知…” 他想到此处,整个人忽然一怔,一个惊人的念头猛然自他心底升了起来,他暗自惊呼道:“难道说…外公是想把我培养成他的继承人?不对,不对,决不可能,且不说我的能力如何,就算我真有扶大厦于将倾的能力,但我终究不是家孙,何况外公又极不待见我爹,他如何能把家业传到我的手里?”又兀自想了一会儿,越觉自己脑中冒出的这个念头实在荒谬可笑,当下便不再细想深思。 一旁的宋成濂见他正在出神发愣,便问道:“少爷,你这是怎么啦?” 慕荀忙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些别的事儿。”为防宋成濂继续追问,他紧忙又道:“宋师傅,您刚才所说的一日两挂账又是什么意思呢?” 宋成濂道:“所谓的挂晨账,就是咱们荀家出货时特有的一个环节,因为咱们的货都是往西去,路途极远,买家也多,是以收账一直都是个大问题,出现烂账、坏账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其中最严重的一年,到了年关时收到的账仅有总额的三成,那一次咱们荀家也险些就此垮掉。” 慕荀皱了皱眉头,不满道:“对于这种不守信誉的买家,咱们就不要再跟他们合作了,再另寻一批守信用的人合作便是了。” 宋成濂苦笑摇头,说道:“关于这个问题呢…可没少爷想的这般简单,那些买家都轻易换不得。” 慕荀奇道:“此话怎讲?” 宋成濂沉吟道:“这其中牵扯了许多关系,头一样便牵涉着情面关系。咱们荀家立业已有数十年的光景,其中不乏一些交往了几十载的买家,若是我们因为一时气盛就和他们断绝了这段情分,结果必然是得不偿失,既丢了长远的利益,也自毁了经年树立的声名。” 慕荀咋舌叹道:“真有这么严重吗?” 宋成濂点头道:“确有如此严重,但这还不能算是最严重。” 慕荀紧忙追问道:“那最严重的又是什么呢?” 宋成濂道:“是竞争关系的恶化。我们这行买卖呀,历史以来都是有门禁的,因为垫本大,有专向,具风险,所以买家极为稳定,且大多都是家族产业,若是我们和这些买家断绝了买卖关系,那其他两家必定会借机趁虚而入,侵占了我们的地盘,到时再想要夺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听过这番解释,慕荀深表赞同,同时又感叹经营生意之不容易,对此事的后续解决之法也更感好奇,便接着问道:“那这个问题又是如何被解决了呢?” 宋成濂得意道:“就是用了挂晨账的办法来解决。” 慕荀疑惑不解道:“仅用挂账就能把问题解决了?” 宋成濂道:“当然不是,挂账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步骤,问题的最终解决还得是依靠沟通协商和订立规矩。在渡过了那艰难的一年后,老爷于次年元宵节前,以磋商新合作方案为由下帖请来了所有的买家,同时也把姑苏城里大小钱庄的掌柜们以及行脚走商的总把子们都请了来。待到大伙儿齐聚一堂,老爷便开门见山,直言陈情起从前买办的弊端: “往常买方购货,大多是当年的货物全额赊账,待到来年订货时再携带着差账前来补缺,并用相同的方式再续订下一年的货物;还有一部分买家,则是在提货之时先给定一部分款项,剩余的差额又在下次提货时再续补;还有一小部分买家则是现货现款。可现货现款的爽快买家毕竟只占了绝少一部分,大部份的买家还是选择了赊账的方式。 “但这样一来,垫本的压力就在无形间积压到了卖家的身上。若是卖家财力雄厚,倒也无妨,可以勉强支撑着这盘生意的运转,可要是卖家的资金出了问题,就必然会出现连带崩塌,凡是在这条线上讨饭吃的人也都要受到牵连贻害,到时谁都讨不了好过。 “其实大伙儿也都知道老爷所言是实情,但问题在于各家也都会有各家的难处。那一年咱们之所以仅收回了三成收入,直接原因是在于西部各府当年都遭遇了大旱,以致生意不景气,而各买家为防不测,也都选择捏紧了钱袋子,不予支付拖欠款项,也最终导致了咱们荀家过了一整年的苦日子。 “所以在讲过了弊端之后,老爷便提出了解决办法,他首发倡仪,提议由与会众人共同参与,组建一个丝绸买办的同盟。接着老爷又向众人阐述了这个同盟的作用与好处。这次新组建的丝绸买办同盟就不只有买方和卖方,还有提供资金的钱庄和提供送配的行商也会参与其中。 “交易的方法也简单,买家需要定期在同盟的钱庄里存够一定数额的本金,然后钱庄就据此开出一定数量的出货票据给买家,等到每次出货时,买家就凭出货票据到卖家库房提货,然后卖家又将出货票据交到钱庄,而钱庄便凭此票据从买家的储备金中支付货款的三成定金给卖家,此后再由同盟的行商队伍到卖家接收货物,负责专职运送,待到货物送到之后,买家再把余下的四成尾款交由商队带回给卖家,余下的三成则在来年再补缺。” 慕荀听到此处,心下恍然,暗道:“原来我在库房里听到的唱货单就是出货票据啊,嘿,这主意可真是好,外公好聪明啊!”但紧接他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便打断道:“可如此一来,就不免就要分出一些利益给钱庄和商队,那咱们卖方的总收益不就降低了吗?” 第三百七十九章 月正西廊(九) 宋成濂点头笑道:“少爷所言不错,不过少爷也大可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其实在这场变革里,咱们非但没有折了利益,反倒还占到了好处。” 这回就不止慕荀发出了惊叹,原本一直安安静静守在旁侧的小云也跟着惊呼了一声,很显然,他二人都对宋成濂的这番话不得其解。 宋成濂解释道:“你俩细想,咱们卖方最怕的是什么?” 慕荀和小云齐声应道:“是货款拖欠。” 宋成濂道:“不错,就是资金拖欠,所以咱们把钱庄拉进来之后,就能很有效的规避掉此类风险,因为钱庄在这其中的作用不仅只是存储钱币,他们还可以放贷给盟里的任何一方,特别是买方。举个例子,若是某一次买方没钱支付卖方定金,买方便可让盟里钱庄先帮垫付,往后再交给钱庄规定利息,而咱们盟里钱庄的利息比之外面钱庄的利息要低,买方也自然乐得借钱垫付。如此一来,咱们卖方不就能得个落袋为安了吗。” 慕荀猛一拍大腿,笑道:“原来如此!”客紧随着又皱起了眉头,问道:“可有人占了便宜,就会有人吃了亏,对于这个同盟里的利益关系,我还是有些想不透彻。” 宋成濂笑道:“其实这里面的关系也并不复杂,准确说来,咱们四方是互帮互助的关系。还是打个比方,盟里的钱庄既能借钱给买方周转,同样也可以借给我们卖方扩大生产,更能帮助商队在漫长路途中开拓其它生财门道;反之,我们三方把大笔钱帛存放在盟里的钱庄里,钱庄便可把那些短期里不会动用的资金用于另生财道,如此一来,对他们又何尝不是一种助益?” 慕荀稍想片刻,顿有所悟,也不禁由衷感叹道:“外公实在是厉害得紧,竟能想出这种觉妙的主意来!” 一旁的小云也想通了其中关系,紧忙附和道:“老爷当真是聪明绝顶呀!” 宋成濂忽然向慕荀挑了挑眉,说道:“少爷要是能当着老爷的面称赞他一番,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慕荀愣了愣,旋即讪笑两声,并不急于表态,心里却暗忖:“没想到那老头子一把年纪了,竟还这般爱戴高帽,也不学一学虚怀如谷…唔,不过外公也真的很厉害,当比我那一板一眼做生意的老爹强上了百十倍,待下次再见到外公时,我便好好夸他一夸。” 宋成濂也不等慕荀的下文,继续说道:“少爷一直好奇的挂晨账,其实就是咱们每日该去钱庄兑收的三成定钱,以及安排商队出货的各项事宜,这些事都必须在上午结清,所以便叫挂晨账。” 慕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往后这挂晨账的事也归我管了?” 宋成濂道:“可不是吗,非但如此,往后这店里的所有生意联系,还有各方人士的联络打点,就全都交由你一人打理啦!” 慕荀苦着脸看向了小云,心里不由懊恼道:“糟糕!当初只图一时快意,竟没细细了解过这其中道道,如今看来,我确实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真的能接替宋伯伯做好南城店的掌柜吗?” 小云鉴颜辨色,猜到了慕荀此刻心中所想,便柔声劝道:“慕掌柜!你要有信心哦,我也会陪着你一同努力的!” 慕荀冲小云勉强一笑,但心里的底气却早已溜走了大半,对自己的能力已渐渐有了怀疑,唯恐自己应付不了眼前的这一盘大生意。念及此处,他忽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于是脱口问道:“在对外出货的生意里,咱们南城店占到了多少比重?” 宋成濂道:“南城店专管出三品货,占总生意的三成。此外东城店出中品,也占三成;西城中心店则出上品和精品,占了余下的四成。” 慕荀在听完了这些比重后,信心更是动摇,蓦地想起那日曾信誓旦旦夸下海口,要兼管三店,可眼下看来,能否管好一店都尚未可知,更何谈三店兼管。 宋成濂始终盯着眼前慕荀的一举一动,但见对方此时忽然显露出失魂落魄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在商海沉浮了大半辈子,可算得上是阅人无数,自然也瞧得出慕荀此刻内心的窘迫,当下便转移了话锋,说道:“好啦,多想无益,实干成事。咱们该说的历史渊源也讲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便该教你们真本事了。但碍于时间紧迫,我也只能挑选一些要紧的本领教授你们,至于往后的运用和应对,就全瞧你们的悟性咯。” 慕荀颔首暗想:“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牛皮都已经吹出去了,再想要收回已然不可能了,我便尽最大的努力去做,不管最终结局如何,也能得个心安。” 想通此节,他便定了定心神,抬头应道:“有劳宋师傅多教我些本领!” 往后两日,慕荀和小云跟着宋成濂认真学习了驻店必备的各项本事,但于其中一些需时日打磨的技巧,他俩就只能生记硬背到脑海里,慢慢消化。待到第三日,宋成濂便单独带着慕荀走访了盟里的钱庄与商行,算是完成了南城店的新老交接。而对方在得知南城店的新接替者是荀樾的外孙后,也无不客客气气,均都表示会一如既往的支持新掌柜。 三日的时光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通过这三日的学习与见识,慕荀越发觉得自己低微渺小,从前的狂傲之气已然湮灭殆尽,又想到只要过了今夜之后,自己的身份便要从一个旁观者蜕变成参与者,心情陡然紧张起来,就连晚饭也吃得没了滋味。 然而对于慕荀心思的变化,宋成濂也一直在留意观察着,当察觉到慕荀已深陷极度的焦虑中,他便知已到了疏导对方的关键节点。于是在入夜之后,他带着一壶清茶上了三楼,敲响了慕荀卧房的门。 此时的慕荀正躺在床上神游太虚,在听到敲门声后也懒得起床去开门,只道:“门没上锁,直接进来罢。” 第三百八十章 月正西廊(十) 宋成濂推门而入,在见到正闭目躺在床上的慕荀后,笑道:“少爷,我沏了一壶好茶,咱们喝几杯吧。” 慕荀眉峰一颤,立马睁开了眼睛,连忙坐起身来。本来以他的功夫,早该识出来人是宋成濂,但适才他正自心烦意乱,并无心留意周遭,以至误以为来人是小云,当下也只好赔笑道:“是宋伯伯啊!您快坐!” 宋成濂拉开桌旁椅子坐了下去,但手里提着的茶壶却不落桌上,而是起另一手指向壶身,炫耀道:“我这茶可是了不得,你来嗅一嗅这香气。”说着用手扇了扇,把自壶嘴升腾起的热气送到自己的面前,然后深深一吸,闭目细品,一脸的满足。 慕荀也同样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睁眼赞道:“果然好茶,必是明前龙井!” 宋成濂猛然睁眼,惊叹道:“咦!少爷果然有见地,没想到你也通茶道。” 慕荀一愣,心想:“他难道不知我家是经营茶叶生意的吗?还是说…嗯,一定是外公外婆没有告诉他我的身世,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向他言明了”于是含糊应道:“不敢说精通,只是喜好此道,也就略知一些。” 宋成濂平素就嗜茶成瘾,对茶道亦多学究,此时见慕荀是同道中人,一时便把此来的目的给忘了个干净,当即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又问道:“你入此道是受了谁的开蒙?” 慕荀将茶杯端在手中,说道:“陆羽的《茶经》、黄儒的《品茶要录》、大宋皇帝的《大观茶论》等等,这些位古人算是我的开蒙师父。” 宋成濂心头更喜,当下便拉着慕荀聊起了茶道,并且一聊就聊进了深夜时分。期间小云曾给慕荀送了洗脸水来,但见他俩相聊甚欢,便又端着盆出去了,不过那茶壶里的水倒是频繁来替他俩添过了三四次。 最后还是慕荀叫停了这次聊天,因为第二天一早便该由他亲自去挂晨账了,他可不想一夜不眠,然后头晕眼花地去看账本,要是再因此弄错了数,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宋成濂虽感意犹未尽,但也知道不能因此耽搁了慕荀,便要起身离开,可这时候才猛然想起此来目的没有完成,不由伸掌拍了拍脑门,苦笑道:“唉,只顾和你聊茶,竟然忘了正事。” 慕荀奇道:“什么正事?” 宋成濂歉疚一笑,说道:“我此来本是想鼓励你几句,可没想到却变成了聊茶,真是不该啊!” 慕荀大笑道:“宋师傅说的哪里话,咱们这不是相谈甚欢吗?我倒觉得这样的聊天要比单纯的鼓励好太多了!” 宋成濂颔首正色道:“不过我倒有一句话赠你。” 慕荀恭敬道:“请宋师傅教诲!” 宋成濂朗声念道:“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似有仇,仇必和而解。”念完之后,稍顿了几个弹指,又接着说道:“这段话出自北宋张载的《正蒙乾称篇》。此话虽是解释矛与盾的关系,但细思之下,不难发现此话也同样道出了处世之道的真谛!你把这段话好好参悟一番,必然会大受裨益。” 慕荀低下眼去,将这段话默念了两遍,忽感若有所悟,可再抬眼时,屋里却早已不见了宋成濂的踪影。 翌日一早,慕荀早早起身下了楼来,只见五个伙计已在拆卸着门板,却独不见宋成濂和小云的身影,便向众人询问起他二人下落。 罗进专当先抢道:“天还没亮老掌柜就走了,小云姑娘在后堂给您弄早饭呢!” 慕荀微微一笑,示意知道,随后便走到了柜台后,找起了清早送来的对账票。 这时小云也端着托盘自后堂走了出来,她一见慕荀,便加快脚步跑到了他的身旁,问道:“慕掌柜在找什么呢?” 慕荀见她此时模样俏皮可爱,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回道:“我得挂晨账啊。” 小云吐了吐舌头,说道:“我都已经处理好啦,各方的票单也都全部送出去了。” 慕荀皱眉奇道:“你怎么…”可他猛又想起这几日来小云也一直跟在自己的身旁学习,能处理这些账单倒也不奇。但他还是有所担心,毕竟这是他接手这间店的第一张单子,可千万不能出了差错,便问道:“那个…数目都对过了吗?” 小云笑道:“都对过三遍了,宋伯伯也帮我复查了一遍呢。” 慕荀这才放心,抓起了托盘里的饼吃了一口,又道:“以后挂晨账的事就咱俩一起做,这样就万无一失啦!” 小云爽快答应下来,同时放下了托盘,递上热汤。 时过正午,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客人,他们都是城里人,够买料子的数量也不一而足,既有扯一块做衣服的,也有整匹买的,慕荀和小云也一起配合着店里的五个伙计干起了量布扯布,算账收钱的活儿。几人就这样一直忙活到了太阳西偏。 很快城里便响起了暮鼓钟声,宵禁很快就要到来,这时街上的行人们纷纷快跑起来,店里的客人也慌忙着或是匆匆结账,或是丢下一句明日再来,便挨个冲出了店去。 至此,慕荀也终得松闲,这一天下来他说了数不清的话,双颊也因始终保持着笑容而变得微微发酸。他揉了揉面颊,转眼看向店里的几个伙计,但见他们几人并无异常,显然是对这样忙碌的生意习以为常了,又转眼看向了小云,问道:“小云,你累吗?” 小云摇头道:“不累呀,我好喜欢这样的日子呢!” 虽然慕荀已经不太想笑了,但面对小云,他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道:“你喜欢就好。” 正在这时,忽有一股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店里众人纷纷侧目望向了后堂。慕荀咽了咽口水,大手一挥,招呼道:“大伙抓紧收拾,我让霞姨加了菜,咱们改善伙食去!” 众人高兴齐呼,手上也多加了几分力气,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店里收整妥当关了门,然后团团簇拥着慕荀,欢声笑语地往后堂走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月正西廊(十一) 晚间时分,这一日幸苦下来,慕荀竟觉比整日练功还要累上几分,于是在结过晚账后,便早早回房歇息了。他躺在床上,闭目回忆着今日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想要瞧瞧可有纰漏之处。他正自想着,忽听门外传来小云的声音:“慕掌柜,你睡着了没有?” 慕荀收回了思绪,笑道:“还没呢。”说着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的小云正端着大半盆艾叶水等候着,在见到慕荀后,便道:“慕掌柜,我给你烧了艾叶水泡脚。” 慕荀连忙接过了木盆,把小云迎进屋里,说道:“这一日下来你也累了,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何况我是习武之人,又哪里会需要泡脚来舒经活血。” 他说到此处,上下打量了小云一眼,又道:“以我看呐,倒是你最需要。来,你坐到椅子上去。” 小云虽有迟疑,但还是坐到了椅子上去。慕荀立马把盆凑到了她的脚边,然后抓起她的脚要为她褪去鞋袜。 小云吓了一跳,急忙抽回了脚,站起身,惊慌叫道:“哎呀,你别…” 慕荀愣了愣,旋即苦笑道:“哎哟,是我唐突了,心里只顾想着你是我的妹妹,倒是没在意男女有别了。” 小云脸上顿时飞起红霞,忽然又“噗嗤”一笑,说道:“可就算是兄妹,那也没有哥哥伺候妹妹的呀!” 慕荀站起了身,回道:“我这不叫伺候,是爱护。哥哥爱护妹妹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说着指了指木盆,续道:“这东西我是不用的,但也不能浪费了,还是你自己来罢。” 小云想了想,轻轻点头,又坐回了椅子上,然后慢慢褪去了鞋袜,露出了一双玲珑玉足。 慕荀看着她的脚,心头忽然一跳,蓦地就想起了李汐颜,遥想当初,自己正是被她的那双玉足给吸引住了,可如今她又在哪里呢?他如此想着,不由失了神。 小云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脚,脸上愈发红得发烫,一时间竟不知该把自己的一双美足往何处放,只得低声道:“你…我…”支吾半晌,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慕荀回过神来,急忙移目望向别处,口中歉疚道:“那个,对不住了,我一时想到了别的事儿,所以…” 小云连连摆手,小声道:“其实也没什么的…” 慕荀急忙接话道:“那你赶快把脚放进木盆里去,不然要着凉的。” 小云应了一声,立马把脚放了进去。至此尴尬气氛也才算得以缓解。 慕荀坐到了床上,张口转移了话题,问道:“你说咱们今日干得如何?比之前几日又如何?” 小云双脚轻轻踩水,抬头想过片刻后,说道:“我觉得和前几日里没什么差别,几乎都是一样的。” 慕荀如释重负,说道:“一样就好,一样就好。” 小云奇道:“你怎么老是忧心忡忡的呀?夫人都跟我说过了,其实你只要能努力上进就足够了,老爷肯定会认可你的。” 慕荀往床上一躺,叹道:“你不懂的,这次接手经营,我绝对不能做的比宋伯伯差,因为这关乎到了我和我爹的荣誉!” 小云很想就着这个话头往下探问慕荀的过往,但话到嘴边,终是没有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毕竟对方迟迟未续下文,这就表示对方并不想讲诉这些往事,自己若是再往下追问,便有违了为仆之道。 而慕荀此时正眼望着屋顶发呆,自然也不会知道小云的心思如何。过了片刻,他忽然把双手插到脑后做枕,悠悠问道:“小云,你说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咱们的生意再上一层楼?” 小云道:“这个…我不知道啊…” 慕荀道:“是啊,我也想不出来,好像也真的没什么可以提升的地方了。” 小云忽又笑道:“小少爷你这么聪明,只要肯多花些心思想一想,一定会有办法的。”顿了顿,又道:“当然,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想的。” 慕荀随口应道:“那咱俩就一起想吧。”他说完这一句,便没了声响。小云也低头认真想了起来,可没过多久,她的耳中就听到了轻微的鼾声响来,转眼看去,慕荀早已睡得熟了。 眼见如此,小云也自觉不便再留屋里,她麻利地穿好了鞋袜,起身去帮他盖好了被子,然后吹熄了烛火,再借着透窗月光,端着木盆蹑手蹑脚开门出去了。 在忙碌的日子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慕荀已在掌柜的任上干了半月有余。在这期间,他的所作所为可算是兢兢业业,生意上的收入也算中规中矩。但他却并不满足于此,心里老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让店里的生意更进一步,做出一些属于自己的成绩来。 可问题在于,就现阶段而言,慕家的生意已处极境之态,亦可说是到了瓶颈期,所以想要更上一层楼,非得有特殊际遇推就,否则已是再难向前一步。 但慕荀并不知这其中三昧,他只知外去的生意他还暂无门路拓展,但城里的内销还尚有广阔空间。在经过连日调查后,他发现姑苏城里除开他们荀家外,还另有大大小小十数家绸缎店在营业,并且这些店的合计营收竟占据了整个姑苏地区总营收的六成以上,换言之,荀家绸缎在姑苏地区的比重仅有四成不到。 有此发现后,慕荀大喜过望,便寻思起如何才能把别人盘里的饭都扒拉到自己的碗里来。于是在和小云一番暗下筹谋过后,他便决定采取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拼成色比价钱。毕竟荀家的绸缎,就算是最下品的货色也堪比于其他店里的中上等货色。如此一来,只要自己把某几类绸缎的价钱降低了,也就不愁没有财源滚滚来。 他敢想敢干,头天夜里才拍板定案,第二日一早便向众伙计颁布了降价令。然而除开小云之外,其余众人对这个命令表以错愕反应,紧接着便是众口一词地劝说起慕荀不可如此行事。 第三百八十二章 月正西廊(十二) 但慕荀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劝都不听,最后更是撂下了狠话,谁要是敢再劝,就立马收拾了铺盖走人。至此,众人也就不敢再言,只得照吩咐去做。小云本还想劝他至少去和宋成濂商议一二,但见他态度如此绝决,也只好作罢。 不得不说,慕荀这个主意的效果倒也是立竿见影,上午才散出去的消息,下午店里就人满为患。一整日下来,店面的收成就比往日足足翻了两个倍。 又过了两日,整个姑苏城就都知道了荀家绸缎在搞亲民大甩卖的消息。于是乎,如山呼海啸般的人流就全都涌到了慕荀的店门前,直到宵禁时分,店里才总算人去屋空。而几个伙计连同霞姨在内,也全都累趴在地,谁都不愿再动弹分毫。慕荀也因说话太多导致喉咙火辣刺痛,就连庆功鼓励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也跟着众人躺倒在柜台上。 不过等他看到柜台后面已被白花花的银子装得盆满钵满时,周身的不适之感瞬间就消散一空,又变得干劲十足,恨不得跳过眼下黑夜,直接迎来黎明白昼。 可正当慕荀踌躇满志,干劲十足时,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甩卖活动却在第四日清早便戛然而止了,因为荀家仆役带来了荀樾的口谕:自即日起,停止一切所谓的亲民甩卖活动,并且责令慕荀马上回到荀府说明此举原由。 荀府 疏风杏雨园 此时的荀樾正坐于大厅里的太师椅上,脸上满布怒容,在他身前的地上已有一个被摔得粉碎的茶盏,但一旁的仆人却不敢轻易上前去收拾,因为说不定自己还没打扫完地上碎瓷,另一个茶盏就会冲自己迎面打来。 还好荀夫人在听到动静后及时走了进来,她看了看地上的茶盏,又看了看一旁的仆人,随后摆了摆手,示意仆人退下。 待到仆人退出屋去,她才笑问道:“你这是怎么啦?干嘛要发这么大的火气?” 荀樾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那个臭小子!” 荀夫人奇道:“咦?前几天里你去偷偷视察回来,不还满意叫好吗?怎么好端端的又恼起他来了?” 荀樾怒道:“那是你还不知道他干了好事!” 荀夫人更感奇怪,问道:“什么好事?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不满意?” 荀樾道:“这个小兔崽子,我只看少了两天,他就敢搞出扰乱格局的事情来!” 荀夫人眉头一蹙,恍然道:“哦,难怪今日一大早便见‘华彩斋’的陈掌柜赶来见你…可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荀樾怒道:“他在搞降价抢食的勾当!就快要断了别人的生路,毁掉自己的财路了!” 荀夫人大吃一惊,问道:“他自己决定干的?事先谁都没有知会过吗?” 荀樾道:“他要是说了,我还能让他干成?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憨货!” 荀夫人也不急于表态,而是先倒了杯茶水递了过去,柔声劝道:“这孩子不也是急于立功嘛,想在你面前表现表现,以博得你一句认可。瞧在他初心不坏,你就别生气啦!” 荀樾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恨恨道:“那他也不能这样蛮干不是?你可知道这次的事又要费我多少精力去摆平?我真恨不得狠狠抽他一顿才算解气!” 荀夫人笑道:“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孩子,咱们不也没把这其中关系都说予他知道吗?说来咱们也是有些责任的。” 荀樾重重“哼”了一声,明显也有些理亏,但又不愿就此松了口,强自辩驳道:“我那不是想等时机再成熟一些…”他说到此处,却见荀夫人已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不再说下去,放下茶盏,摆了摆手,叹道:“罢了,罢了。既然求了雨,这地上的泥泞湿滑就得自己承受着。就等他来了再说吧。” 荀夫人道:“这孩子做事也挺努力的,你可别折了他的上进心呀!” 荀樾不耐烦道:“我自有分寸,不用你多说。” 荀夫人也就不再多言,默默地走到那堆碎瓷前,低下了身去收拾起来。正巧她捧着碎瓷要出门时,便听得门外传来仆役的声音,喊道:“老爷,少爷他来了。” 荀樾站起身走前两步,也喊道:“叫他滚进来!” 仆役推门而进,入眼便见正手捧碎瓷的荀夫人。他紧忙上前,同时伸出手去,说道:“夫人当心割了手指,快把它们给我。” 荀夫人微微一笑,松了手。仆役接过了碎瓷,又对着两位主人欠身行了一礼,便返身下去了。 荀樾却瞪着尚站门外的慕荀,心头骤然气起,寒着脸喝道:“你还杵在门口做什么?我用不着你来做侍卫,滚进来!” 荀夫人回头白了丈夫一眼,又回过头冲慕荀笑道:“快进来呀,别在外面发愣了。” 慕荀应过一声后,迈步进到了屋里。荀樾冲着妻子说道:“你出去吧。” 荀夫人眉头一蹙,面上显出了诧异之色,可还不等她出言询问,荀樾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荀夫人虽有不解,却还是照做了,但临走侧过慕荀身旁时,不忘低低叮嘱了一句:“有话好好说,别着急。” 忽然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顿令本已满腹疑云的慕荀更生疑惑,他在来时路上就曾询问过引路的仆役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但那仆役却并不知情,就是单纯来送个口信。不过眼下对自己又是喝骂,又是叮嘱的,显然是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果然,只等荀夫人出门后,还没过几个弹指的间隙,荀樾便抬手指着慕荀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混账小子,你不知天高地厚!” 慕荀只觉莫名其妙,但胸中恼火也瞬间升腾起来,张口回道:“糟老头子,你无理取闹!” 荀樾顿时怒不可遏,便想要上前去扇这个胆大妄为的孙儿一巴掌,可他的脚刚迈出去半步,又紧忙收了回去,厉声问道:“你可知道你干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情!?” 第三百八十三章 月正西廊(十三) 慕荀愣了愣,旋即反问道:“我哪里做错了?难道我这几日收来的那些真金白银都是假的不成?” 荀樾越想越气,暴喝道:“我是比你蠢吗?这么个浅显的挣钱办法,难道我从前会想不到,看不见?” 慕荀身子一滞,心下惊呼道:“是啊,以老头子的本事,又怎会想不到我所想,难道说…” 只听荀樾继续骂道:“你鼠目寸光,就只顾眼前的这些许蝇头小利,坏了我大事还不自知!” 慕荀听到外公骂自己是鼠目寸光,当即也吼了起来,质问道:“我起早贪黑,勤勤恳恳,哪里不如人了?又如何坏了你的什么大事?” 就在这爷孙俩剑拔弩张之时,忽听荀夫人关切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说道:“你们俩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整个院里都能听到你俩的吵声,要是被下人听了去,岂不是要让他们笑话你俩?” 荀樾“哼”了一声,重重坐回了椅子上,随后冲门外荀夫人喊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门外的荀夫人冲着屋门发出了一声苦笑,又摇了摇头,便即走开了。 荀樾低眉思忖过片刻后,说道:“好,你既然想不明白其中关系,那我来告诉你!” 慕荀也同样重重“哼”了一声,从旁侧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去,没好气道:“请赐教!” 荀樾道:“我曾做过姑苏绸缎行的主事,这件事你知道吧?” 慕荀点了点头,应道:“这个我知道,可这跟我做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荀樾道:“不能等我把话说完吗?你就这么沉不住气?” 慕荀抿了抿嘴唇,道:“你说。” 荀樾续道:“我当初之所以能坐上那个位置,最重要的原因即不是我财力有多么雄厚,也不是我的势力有多么大,而是我能协调好这个行当里各家的利益,让大家都能得到一份适宜的收益,所以大家才信服于我,共推我做了这个主事。” 说到此处,他忽然话锋一转,厉声指责道:“但你小子这几日里干的事情却是在破坏已有的利益分配关系!你可知就因为你的愚蠢举动让多少人感到了恐慌?又有多少人来向我兴师问罪?” 慕荀低下了头去,认真思索起外公的这番话。但荀樾却不等他慢慢细想,继续说道:“我荀家在姑苏已立七世,这份绸缎生意也做了七代人。这可是七代人的心血,才攒下了如今这份家业,我又岂敢让它出了闪失?所以只要我荀家能吃一口,就得让旁人也吃上一口,如此才能和同行们各得安索。可你这么一搞,就无异于是在侵占别人的饭碗,我荀家都已经占据了西线各州府的生意,又怎可再贪心不足,绝了别人的生路?” 闻听此言,慕荀豁然开朗,猛抬起头来,说道:“你说的道理我想明白了,之前都怪我太过急功近利,做事之前没有周全考虑,是我不该了。” 荀樾愣了愣,他没想到慕荀竟然这么快就服软认错,这一来倒让他还欲继续宣泄的怒火顿时就没了去处,只好摆手说道:“你知道就好,回去吧!” 慕荀奇道:“那…我酿成的错…可还有挽回之法?” 荀樾道:“这个不用你来操心,我自会去料理。不过你也给我记住了,我并不需要你挖空心思去开疆拓土,你只要能守住了我交给你的那一亩三分地,你就是好样的!” 慕荀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后,转身离开了。 荀樾看着慕荀离去的萧瑟背影,心中忽然一颤,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严厉了些,于是便想开口叫住他,温言宽慰几句,可是肚里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发现怎么都开不了口,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了,直至消失不见。 荀樾缓缓收回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捏着脑门,闭眼想起了别的事。 这时,荀夫人突然出现在了门外,一边迈步进门,一边问道:“你们爷孙俩又大吵了一架吧?” 荀樾睁开了眼睛,迟疑道:“你说我对他是不是太过严厉了一些?” 荀夫人笑道:“你这叫爱之深责之切。不过嘛…你也确实该改一改对待他的方式,毕竟他也算是初来乍到,对他多一些鼓励总是没错的,你若是老斥骂他,对他的信心也无益处呀!” 荀樾不屑道:“常言道:‘慈母多败儿。’依我看呐,我还是把这坏人做到底吧!”说着起身要走。 荀夫人连忙拦住了他,问道:“你到哪里去?” 荀樾没好气道:“我能去干嘛?那臭小子闯下的烂摊子不得有人去收拾吗?” 荀夫人紧忙跟上,笑道:“那我陪你一起去罢,免得你又跟旁人吵嚷起来。” 荀樾却是白眼一翻,哼哼过两声,也不置可否,便先行走开了。 话说慕荀自出了荀府后就一直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贪功冒进的愚蠢举动,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要比别人笨得多,自己又是不是并不适宜从事经商。 他越想越是悲观,忽然间,他停住了脚步,随后调转了方向往回走去,他想要回去告诉外公,他并不是经商的这块材料,他想要放弃不干了。可刚走出去没多远,又自停住了脚步,转念又想,若是就此放弃,那从此以后自己和父亲在外公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这是他更不愿承受的后果。 于是他再次调转了方向,往着南城店的方向走去,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就算不能有所建树,便如外公所言,做好一个守土之徒,也算是自己尽心尽力了。 这一次慕荀心中有定,脚程就快了许多,待回到了店里,众伙计也纷纷迎上前来问东问西,但其中统一关心的问题只有一样——今日还搞不搞亲民特卖。 虽然伙计们已在此前接到了经营照旧的通知,但如今店里的掌柜毕竟是慕荀,一切决定还是得以他的拍板为准,故而会有此一问。 第三百八十四章 月正西廊(十四) 慕荀脸上骤然一红,但紧接着便大声说道:“诸位,咱们从今往后的经营还是遵照旧时规矩来办,至于这几日里的新卖法,从此也就摒弃不用了。”说完这几句话后,他又望向了小云,继续吩咐道:“我今日告假,你来替我当值一天的掌柜。” 小云失声问道:“啊?那你要去哪里呢?” 慕荀苦笑道:“我还能去哪儿?我去闭门思过啊!”说完之后也不等看众人的表情,一溜烟儿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余下场中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他哪里是去闭门思过,只不过是唯恐被众位伙计笑话,毕竟他前两日里还在兴誓旦旦说着要如何振兴南城店的声名,可如今呢?这般朝令夕改,无异于是在自扇耳光,他实在觉得丢人,便想先躲上一躲,待到自我调整好心态之后,再出来见人不迟。 他进屋后反手上起门栓,随后直直躺倒床上,本想着闭目自省一番,但连日来的操劳早已令他疲劳不堪,以至他的脑袋刚一沾上枕头,眼皮就不受了控制,就此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时间匆匆滑过,转眼便已日沉西山,伴随着弦月初上,一阵徐徐夜风也为大地送上了一份凉意,沉睡了一整日的慕荀也被这一股透窗而入的凉风唤醒过来。 他缓缓睁开了惺忪睡眼,却只见眼前漆黑一片,在这一刹那间,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悲观情愫顿时就闯上了他的心头,压抑得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慌忙坐起身来,急忙抬眼望向窗外,却见此时的天空中星月黯淡,仅有地上闪烁着星星点点,不过得见光亮后,那股压抑在他心头的悲观情愫也就此缓和了许多。他缓缓出了口气,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床上,眼望着窗外,愣愣出神,可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却连他自己也不说不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旋即又传来小云关切的声音问道:“小少爷?你快醒醒呀!你再不醒来,我可就要砸门啦!” 慕荀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起身去开了门。这时门外的小云却被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就控诉道:“算上这一次,我都来过三次啦!你再不开门我可真的就要砸门啦!” 慕荀连忙赔笑道:“对不起啊!都怨我,我就像只懒猪,睡得太死,唤都唤不醒。” 小云本还怨气满腔,但听他自比懒猪后,不禁“噗嗤”一笑,随后迈步走进屋里,在放下手中托盘后,又去燃亮了桌上的蜡烛,说道:“你睡了一整天,肯定饿坏了,快来吃些东西罢。” 慕荀也不客气,拉开椅子坐下,动手开吃,吞咽间隙还不忘感谢道:“小云妹妹,你待我可真好。” 小云面上一红,忙道:“也不止是我,大伙儿都关心着你呢!” 慕荀心头一紧,问道:“他们…没笑话我?” 小云奇道:“咦?笑话你?他们为什么要笑话你呢?” 慕荀嗫嚅道:“我做上掌柜还没几天就犯了个大错误,大伙儿真的没笑话我?” 小云更感吃惊,追问道:“你犯了大错误?什么时候呀?” 这回轮到慕荀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们都不知道?” 小云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大伙儿私下里都在称赞你,说你平易近人,干活儿又肯卖力气,可比那些游手好闲、坐吃山空的公子哥强上了千百倍!” 听过这番类似宽慰的夸奖后,慕荀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摆手道:“我哪有这么好…呃,不过…他们真是这么说的吗?” 小云露出了一个古怪表情,反问道:“难道我会骗你吗?”顿了顿,又道:“你的认真和辛劳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反而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慕荀的面上渐渐露出了笑意,继续问道:“这么说来,我干的也不算太差咯?” 小云伸手去把菜碟向慕荀的面前挪了挪,应道:“你肯定不差呀!但是你再能干也得先吃饱饭啊!再耽搁下去菜可就要凉了!” 得此肯定,慕荀早已心满意足,当下风卷残云,不一会儿工夫就把所有饭菜都吃光了。饭后,小云端着碗筷下楼去清洗,独留屋中的慕荀只觉百无聊赖,于是也追随上小云的脚步下了楼去。 是时正值深秋,照常说来此时节,入夜之后就该起了凉意,但奇怪的是今年并不同往时,顽固的热浪似乎不愿就此败退消亡,硬是凭着一股子倔强,生生盖过了深秋的凉意。 不过慕荀倒还挺喜欢此刻余热未散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就走出了屋门。小云见状,匆忙跟了出来,问道:“你别出去呀,已经入宵禁啦!” 慕荀笑道:“你可有见过暗夜里姑苏城中的万家灯火?” 小云奇道:“什么万家灯火?” 慕荀也不多解释,径自走到了小云身旁,伸出右手去托住了她的后腰,左手则抓住她的左臂,随后弯膝一跃,带着小云纵上了房顶。 小云从未有过如此体验,顿时就吓得花容失色,半晌后才想起惊呼失声。慕荀急忙竖指嘴边示意她收音,并说道:“你这般大呼小叫的,倒是真要把巡逻的官兵给招来了。” 小云立时抿住了唇,紧张地向四下看去,但见并无异常后才放下了心来。 三层小楼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算矮,至少一眼望出去,并不妨碍凡尘星光在黑暗中显耀光芒。小云看着眼前景象,又不禁失口惊呼一声,但这一次的原因只是在感叹屋顶风光无限好,毕竟这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美妙感觉。 慕荀倒不似她这般旋转观览,而是舒舒服服躺倒在瓦片之上,双手枕头遥望着天际孤星残月。小云长吁短叹过一会儿后,也小心翼翼坐到了慕荀的身旁,小声道:“小少爷,你可真厉害呀!要不是你带我上来,我只怕这辈子都看不到这般美景!” 慕荀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要是喜欢,我便教你些功夫,等到三五年后,你也就是个女侠了,到时候跃顶飞屋全凭你高兴。” 第三百八十五章 月正西廊(十五) 小云双眸骤发光亮,但转瞬又消散下去,摇头笑道:“我呀,就是一个小丫鬟,只想帮着你打理好店里的生意,至于其他的事,我都不去想。” 慕荀转头瞥了她一眼,无奈道:“真是个傻丫头,难道你的人生就不是人生吗?怎么就老想着别人呢?干嘛不为自己想一想?” 小云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不过慕荀说出这番话的目的仅是为了提醒与劝告,倒也没有一定要寻根问底探个究竟的意思,是以对她此刻的沉默倒也没有太过在意,仍是自顾自地看着天空中那弯孤月。之后两人就这样各付心思,静静待了好一会儿。 夜越来越深了,气温也渐渐由凉爽转作了阴寒,小云身子单薄,有些受不住这股寒气了,于是颤声问道:“小…小少爷,要不咱们下去吧?” 慕荀回过神来,扭头看向已在瑟瑟发抖的小云,急忙坐起身来,歉疚道:“哎哟,我就只顾着想事去了,倒是忘了你还在身边,咱们这就下去。” 两人齐齐站起身来,慕荀伸手抓住了小云的胳膊作势就要跃下瓦顶,可就这时,小云忽然伸手指向了东边,惊呼道:“小少爷,你快看啊!那边是不是失火了?” 慕荀顺指看去,只见在东边不远处确有带着烟尘的熊熊火柱窜天而起,瞧那架势,确是民舍失了火,当下便点头道:“看来就是失了火。”说完先带着小云纵身跃下了屋顶,等到了地上,又道:“你先回屋去罢,我寻去看一看可有人遇险。” 小云神色紧张地叮嘱道:“那你千万小心,要量力而为呀!” 慕荀微微一笑,当即施展起轻功,冲着失火的方向急速掠去。他一路行去倒也没有遇见巡夜官差,只是越临近失火的地方,那种痛苦惊恐的惨嚎声就越发清晰响亮起来,而这其中竟还隐隐夹杂着兵刃的撞击声与嘈杂的讨饶声。有此发现,他的心中大感疑惑,暗想:“怎么会有这些声响,莫非…莫非是有坏人在做歹?” 心中一起此念,他脚步不觉又快了几分,在转过了两条街道后,终于见到了那幢正处火海中的民舍。此时火场中火光通天,热浪由中心向四周狂野地翻涌着,如同发狂失控的猛兽一般,就算隔了七八丈远,慕荀也能感觉到一股灼人的气势汹涌扑来。 还不等他细细查看眼前阵仗,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一群手持兵刃的人正在追砍着另一个手持朴刀的大汉。那大汉明显已慌不择路,正一面回头盯看,一面奋力前跑,冲着慕荀此刻所处的位置而来。 大汉越跑越近,慕荀也瞧得越发真切,只见这大汉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显然是已拼杀过一阵,又见他此时步履虽慌,却不打绊,想必也未受大伤。 慕荀在脑中飞速掠过诸多猜想,最后断定此番厮杀必是双方寻仇所致,当下便不想多管这等闲事,欲要侧身让开身后的路。 而那大汉也在此刻猛然回头前望,却见身前不足一丈处居然站着一个人,当下大声疾呼道:“快跑啊!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倭寇!” 慕荀一愣,急忙寻眼望向了他身后的那伙人,借着暗红火光,只见那伙人服装奇异,发型也怪异,但手中的兵刃却件件明晃晃地发着森寒红光,显然都是杀人的利刃! 眼看此幕,慕荀又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他在此前虽也听说过倭寇犯境的重重恶行,但却没想到竟会在此时亲自碰上了,一时之间倒有些愣住了。 可就在他发懵的间隙,那大汉已近到了他的身旁,不由分说便抓起了他的手腕,拽着他一起跑,同时还不忘骂道:“你这个眼瞎的蠢货,还要命不要了?要是被后面的倭寇追上来,你的脑袋可就得搬家了!” 慕荀回过神来,疾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大汉道:“我叫蔡光钭,是巡夜的差役。” 慕荀失口叫道:“啊!你是官差?就…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蔡光钭喘着粗气吼道:“都死了!老子今晚点背,刚带队转过了两条街便遇上了这群天杀的倭寇正在劫掠百姓,一番力战之后,我的十三个弟兄都战死了!” 慕荀喃喃低语道:“这些倭寇竟有这般厉害?” 他这话虽是说的小声,但蔡光钭耳尖,立时便听了去,当下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说道:“要是不厉害,能在片刻之间就杀死那么多人吗?你小子少说废话,快跑吧!就往着府衙方向跑!” 慕荀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同时也拉停了蔡光钭。蔡光钭紧拽慕荀几下,喝道:“你小子又发什么病,干嘛停下来?你…”他说到此处,忽然身形一颤,急忙甩开了慕荀的手,沉声问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慕荀摇了摇头,正色道:“你快去请了兵符搬救兵过来,这里由我先顶着!” 蔡光钭奇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荀身形一闪,立时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同时也把他手中的长刀取到了自己手里,咬牙切齿说道:“我就是这帮倭人的杀星!” 蔡光钭见他露了一手夺刀的本事,立时便知他必是习武之人,当下也就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兄弟保重,老哥我这就去搬救兵来!” 慕荀目光凝重,缓缓点了点头,随后又紧了紧手里握紧着的长刀,迎着正汹汹追来的倭寇们冲了上去。 那群倭寇见到慕荀的举动如此反常,也不禁齐齐停住了脚步,纷纷注目观察着,而借此停顿的时机,慕荀也细细观察起对面这伙人。 但见这群倭寇共有九人,各个身披特殊甲胄,面露凶煞之光,他们身形虽都不高,但体型却十分健硕,前行之时竟隐隐显露出某种阵列。 慕荀心中虽有滔天怒意,却也不冒失上前邀战,只是就此对峙着,仔细寻找着破绽。 突然间,前排的两个倭寇在高呼过一句慕荀听不懂的话后,便举刀冲了上来。 第三百八十六章 月正西廊(十六) 慕荀也高声叫道:“他娘的,都要上来送死了,还说什么鸟语!”当下一抖手腕藏刀于背后,也迈步迎了上去。 却不料排头的两个倭寇刚动身,随在后一排的四名倭寇就立马跟了上去,并在瞬间超越了前行一步的那两个倭寇,迅速截住了慕荀后退的路径。 慕荀却不回头,仍是冲着面前的两个倭寇而去,同时大喝道:“文为正,武为义!且看我先拿了你俩的狗头来祭奠此间亡人!”言毕,体内真气蓬勃而出,身形竟比前一刻快了数倍不止。 顷刻间,慕荀的身影化作了一道白光向前掠去,那柄藏于背后的长刀也在此刻亮出了锋刃,挥手劈出一记“咫尺天涯”,直取面前那两个倭寇的面门而去。 不过这群倭寇毕竟也是职业强盗,对于搏命厮杀的战斗也屡见不鲜,他俩只见慕荀身形一隐,瞬间便知情况不妙,也几乎同时就把兵刃竖挡于胸前,以应不测一击,而也正是因为他俩的这一丝警觉,才让他俩暂时保住了一条性命。只见暗夜里忽有一串火星亮起,紧接着便有“咔擦”一声脆响,然后又是金属坠地的“哐啷”之声。 下一刻,场中顿时静默了几个弹指。慕荀缓缓移目望向了自己手中的兵刃,当看到自己手里的朴刀居然折断成三截后,不由愣住了。他出此一刀,自信能瞬间结果了面前的两个倭寇,可没想到却因兵刃上的差距而失了手,那两个倭寇虽被他斩得人仰马翻,但却未伤及要害,手里的兵刃更是丝毫不损,仍自发着森森寒光。 过了一个瞬息后,慕荀缓过了神来,心中暗叫道:“唉,要是我的‘墨雨’在身边就好了!”可如此一想,心头又是一凛,顿时惊呼道:“糟糕,我的药丸!” 可倭寇们却不等他再想更多,但见他的兵刃已被折断,便纷纷举刀冲他砍了过去。 慕荀不敢再分神,当下提身后跃,避开了迎面杀来的九把兵刃。倭寇们再砍,慕荀再让,如此三回过后,慕荀已被逼到了一面墙角处,往后要想再退,就只能纵身上房了。 不过慕荀已不想再退,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想看的,知道了想知道的。这伙倭寇确实是有功夫傍身,但要说功夫有多高绝倒也不见得,只是仗着一股子狠劲儿和锋利兵刃,在与人厮杀时倒也能占得一些便宜。 有此判断后,慕荀不再退让,只等众倭寇们再攻来时,他猛然纵身半空,随后双足急点身后墙壁,整个人竟如离弦之箭般向前急窜,同时双掌前拍,使出“揭云掌”中的“分花扶柳”一式,隔开了两侧袭来的兵刃,直取正前方的那个倭寇而去。 慕荀在此前就已瞄好了此时要攻击的这个倭寇,只因他手中那柄长刀为九人中最长。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 慕荀便是想先夺取了他的兵刃后再展开反击。 而那倭寇也瞧出了慕荀是冲着他而去的,可他不惧反进,一把长刀挥舞得生风作响,直面迎上慕荀而去。 慕荀倒是没料到这个倭寇竟有这般胆色,当下收回左手,化双掌作单掌,直奔他的胸口而去。待到掌刀将碰之时,右掌忽变方向,弯指拨开了来势汹汹的刀刃,同时左掌迅猛拍出,一手“绝筋错骨掌”狠狠拍在了那倭寇的胸脯之上。 这门“筋错骨掌”与别的功夫有个极为特殊之处,就是需要施招者的内力要强于受招者数倍,并将一道霸道真气直接打入受招者的经脉里,并通由经脉直灌入丹田之中,进而引爆受招者体内真气错乱,进而达到毁筋断脉之效,实在是一套凶狠残暴的掌法。但眼下用在这个恶贯满盈的倭寇身上倒是着实快意。 那倭寇挨过这一掌后,口中猛吐鲜血,身子也立时瘫软下去。慕荀顺势一杵他的肩头,又顺手夺过了他手里的长刀,随后在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空翻,稳稳落站到了地上。 其余倭寇见慕荀眨眼之间便取了一人性命,不觉都愣了愣,但却没有一人表露出恐惧的神色。 慕荀将手中的长刀横扛到肩上,厉声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的规矩。但你们若是能自投官府,我可以对你们不下杀手,可要是牙蹦半个‘不’字,这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说着便把刀缓缓挪下,指向地上已断了气的倭寇尸身上。 岂料众倭寇们均是面面相觑,在相互叽里咕噜交流过数句后,又都用怪异的眼神看向了慕荀。 慕荀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必是听不懂自己说的话,就像自己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当下暗忖道:“罢了,这些恶贼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我又何必多此一举送什么官府,只要能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我来动手又有何妨!”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凌厉起来。 众倭寇们也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自慕荀身上散发出的凌厉杀气,于是纷纷举起兵刃凝神戒备。 慕荀警觉地盯着眼前这八个人,脑中却在不断思索着各种剑法刀诀,欲要从中摘取一套能速胜得此八人的功夫。 少顷,一门名为“乱洒青荷”的刀诀蓦地跃上了他的心头,此一门功夫虽为刀诀,却又蕴含剑法,起手剑势为攻,反手刀决为防,是为刀剑双打,既灵活,又不失威势,最是适合以一打多时使用。 当下,他身随意动,手中长刀一抖,先起了刀式,随后足下一顿,便取左手两倭寇而去。 那两个倭寇也是不退反进,口中又是叽里呱啦一通乱叫,接着举刀迎上了慕荀的刀刃。 这一次慕荀有了利刃,挥舞起来更觉得心应手,只待长刀与对方兵刃相触,立时便改了刀决为剑招,起手缠剑,二招弹剑。这两个倭寇分别挨了一记弹剑,巨大的力道自兵刃传至他俩的手臂,顿时震得他俩手臂发麻,手中兵刃也瞬间握捏不住,就此掉落到了地上。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月正西廊(十七) 慕荀一击得手,本欲顺势长刀前挺,直接割破眼前两人的喉咙,可就在这时,旁侧的几个倭寇突然大呼小叫着举刀砍了过来,生生把他给逼退了。 但举刀攻来的这六个倭寇显然并不是想要援救那两个掉了兵刃的倭寇,他们径直奔向慕荀而来,杀机大盛。 慕荀并不惧怕,也长刀一横,迎上前去,霎时间,七把兵刃相接撞击,擦出了火花一片。 这群倭寇中任何一人的功夫都要比慕荀弱上好大一截,然而好汉架不住人多,更何况还是八个敢豁出性命的人一齐上,一时之间,双方倒也斗了个旗鼓相当。不过这一来倒也激得慕荀越打越觉畅快,整个人不知不觉间竟入了空灵之境,各式各样的武功招式也不自觉地跃入脑中,显于手上。 在对过四十余招后,众倭寇们渐渐就吃不消了,本来还偶有攻势,但随着时间渐长,局势已全变成了守势。 慕荀手中的长刀却越挥越顺手,在大喝过一声后一跃而起,以力劈华山之势,斩出了一刀“月华倾泻”。瞬息之间,两个相挨在一起的倭寇便被这一刀毙命,就连格挡的兵刃也被一同削断成了两截。 眼看着又死了两个同伴,倭寇们似乎开始有所动容了,也不敢再冒然向慕荀发起攻击。这时,一个面上带有刀疤的倭寇突然低声说了几句,其余倭寇们也立时齐声应和,随后众倭寇开始齐步往后缓慢退去。 慕荀见状,猜到他们心生退意,当下又哪里肯放,疾步追了上去,同时手中长刀挥舞成风,欲要截断他们的退路。 那疤脸倭寇又大喝了一声,其余倭寇们便纷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开了。 慕荀心中大叫糟糕,他们若做鸟兽散,自己可就分身乏术了,到时不免要放跑了几个漏网之鱼。可电光火石间,也容不得多做他想,他只好擒贼先擒王,既然命令是那个刀疤脸下的,那自己只要擒住了他,多半就能震慑住其余的倭寇。他如此想着,便再不顾其他人,身形一闪直追那刀疤脸倭寇而去。 可怜那刀疤脸的倭寇刚跑出去没两步便被慕荀一把拽住了左手手腕,可接下来刀疤脸倭寇的举动却又把慕荀吓了一跳。那倭寇竟头也不回,举手挥刀径直接砍向了自己左臂,立时就把自己的左臂整条削下,随后脚步不停,继续往前方的巷子奔去。 世间竟有如此彪悍之人?慕荀的心头大震,脚步不自觉也停住了,低眼望向自己手里握着的那条断臂,感慨万千。不过这些念头也仅是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便丢掉了那条断臂,继续往前追去,一心只想把他拿住了。 入了深巷,也就没了火光照亮,光线自然黯淡了许多,想要看清身前三步已然不易。可奇怪的是,慕荀入了巷子后,居然察觉不出那刀疤脸倭寇的丝毫气息,这样怪异的现象令他立马小心警觉起来。他挪步贴身到了一侧的墙壁上,缓缓蹲下身去,探手出去摸索起地上石板,想要看看有无血迹,可这一摸之下,又令他大吃一惊,地面的石板上居然没有一丝血迹! “我明明看着他进了这条巷啊,怎么会没有人呢?难道说…”他缓缓抬头望向了两侧屋顶,当即提气纵身,一跃上了左侧的屋顶。果然如他所料,只见前方屋顶上正有一个身影在起落不停,虽然看不清身形,但想必就是那刀疤脸倭寇无疑了。 慕荀当即提步急追,一连过了五间屋后,他距离身前那道身影只差了三间屋的距离。可就在这时,忽有惨叫声自左侧一条巷子里传来,并且听声辨位,那惨叫发出的位置就在距他左侧不远处。 遇此突变,慕荀脚步稍顿,暗道:“看来是有人遇难了…罢了,他断了一臂,多半九死一生,我还是先救无辜百姓要紧!”当下也就不再前追,而是选择向着惨叫声发出的地方疾奔而去。 他纵上跃下,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便赶到了声响发出的地方。只见此处乃是一条坊墙夹道,约莫有两丈见宽,而此时在距离他身前不远处,正有两个倭寇围堵着一辆马车。借着马车两侧的照明灯笼,慕荀得以看清了地上已有三人躺在血泊之中,其中两具尸体的手上还握有兵刃,余下的那一具尸体则手持着马鞭,显然都是马车的车夫与护卫。 那两个倭寇似乎还没察觉到慕荀的到来,正一边叽哩哇啦地交流着,一边举刀砍向固定马车的绳索,瞧那架势,似乎只是想要夺取这两匹骏马。 慕荀见状,心中好笑,暗道:“这两个笨贼,难道还想骑马逃跑不成?”当下猫着腰快步前行,欲要给这两个倭寇一个从天而降,一刀毙命。可就在这时,倭寇的快刀也已斩断了绳索,马车的车厢轰然坠地,紧接着便有一个惊呼声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两个倭寇应声而动,两柄长刀几乎就要同时从两侧车厢壁插了进去。 慕荀眼疾手快,大喝一声道:“恶贼敢尔!”接着便有一道银光从他手中急射而出,直取面向自己一侧的倭寇而去,随后他双足一蹬,身若游龙,空中右手化爪,又冲向了另一个倭寇。 长刀虽是先行,但人影也转瞬跟至,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个倭寇都是身形一滞,旋即便软软倒了下去。慕荀收回手掌,急忙转身掀起门帘,向车厢里的人询问道:“你没事吧?” 黑暗的车厢里忽然传出了低低的啜泣声,跟着便有一个软绵的声音说道:“我…我的腿好痛!” 慕荀一愣,暗道:“竟然是个姑娘。”但紧接着又想:“难道我的动作还是慢了?”口中急道:“你先别动!”说着回手抓过车厢外的照明灯笼进了车厢。 只见车厢里坐着的果然是个女子,可再看之下,慕荀竟呆愣住了。此女子岁值花信,面容娥眉分翠羽,明眸似若水,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再加之一身绣花鹅黄绸裙,实在秀美不可方物。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月正西廊(十八) 这女子见慕荀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却又不说话,便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慕荀这才回过神来,慌忙移目望向了别处,可正巧他的目光就落到了这姑娘受了伤的腿上。原来他刚才的出手确实慢了一步,那个被他一爪扼住喉头而死的倭寇在前一个弹指里已把刀子插进了车厢里,锋利的刀尖也在一瞬间就没入了姑娘的左小腿中,她腿上吃痛,慌忙挪位,伤处也因此溢血不止。 被鲜血染透的黄色在此刻昏黄光亮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暗沉,姑娘的身子也在疼痛与恐惧的双重作用下不住地颤抖起来。 慕荀连忙提醒道:“你快活动一下脚踝,看有没有伤到足筋。” 那姑娘见他面露关切之色,倒不似坏人,也就稍稍放下心来,便依言动了动脚掌。 慕荀见状,知道这一刀并未伤及到她的筋骨,也就放下了心,当下伸出手去欲要进一步帮她处理伤口。 岂料那姑娘刚见他伸手,又慌忙往后退了半个身位,神色再度紧张起来,依旧颤抖着声音问道:“公子,你…你要干嘛?” 慕荀立马停住了动作,解释道:“你的伤口还在渗血,我得先帮你把伤口包扎好了。”旋即又露出了一个和善微笑,续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我的名字叫慕荀。” 那姑娘低声把慕荀的名字念了一遍,但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慕荀见状,又想了想,只好把外公的名头搬了出来,说道:“你知道荀樾吗?他是我的外公。” 那姑娘瞬间惊呼一声,眼眸骤亮,问道:“荀爷爷是公子你的外公?” 慕荀微笑点头,暗里却想:“老头子的名号倒也好使…咦?可她为什么称老头子叫荀爷爷?难道是旧相识不成?”于是问道:“姑娘莫非与我外公相识?” 那姑娘的眉宇间更露喜色,应道:“荀爷爷与我爹爹是好朋友,所以我唤他一声爷爷也是理所应当啊。”顿了顿,忽然展颜一笑,又道:“并且我还知道公子的爹爹就是慕北亭大侠!” “你怎会知道的?”慕荀吃了一惊,不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问道。 那姑娘道:“自然是荀爷爷告诉我的。” 慕荀暗忖道:“看来老头子和这姑娘的爹爹真是交情匪浅,却不知她是哪一家的姑娘。”便问道:“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那姑娘道:“我叫顾颖烟。” 慕荀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低眉思索起来。在姑苏待了一月有余,他对此地的名门望族也有了详细的了解,而能与自己外公交厚的人,也必定是出自这些名门之辈,至于姓顾的… 想到此处,他身子一震,疾声问道:“你爹爹莫不是‘风崖闻铃阁’的顾磐?” 顾颖烟点头道:“顾磐正是家父。” 慕荀心下恍然,暗道:“难怪敢无视宵禁令,原来是顾家之后啊。” 就在这时,忽又有几声惨叫远远传来。慕荀眉头一紧,再顾不得寒暄客套,道过一句“得罪了”便一把抓住了顾颖烟的裙摆,猛一用力扯开绸布,露出了她那白似玉藕的小腿来。 顾颖烟低呼一声,慌忙要抽回腿去。慕荀沉声道:“别动,马上就好!”说着回手从自己衣襟上扯下了一块布条,迅速帮她包扎妥当了。 顾颖烟只等慕荀打好了结,马上就把脚抽了回去,随后轻声说道:“谢…谢你啦…” 慕荀心忧远处遇难的无辜百姓,当下微一点首示意,说道:“你在此处稍等,待会儿自会有官府的人来接你。我得先走一步,去追击那几个漏网之鱼。” 顾颖烟急道:“别…你别走,我怕…” 慕荀见她此刻显露出的楚楚可怜之态,心头立时一软,又想此处横卧五具尸身,独留她一个姑娘家在此也实在不妥,略一沉吟后,说道:“那我就带你一起去吧,不过待会儿我动手之时你不许出声,知道了吗?” 顾颖烟重重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随后,慕荀躬身上前把她抱出了车厢,却见两匹受了惊的马此刻早已跑的无隐无踪,至此他想要骑马追赶倭寇的念头也不得不就此打消。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把顾颖烟的身子挪到了后背上,然后说道:“待会儿我要窜上跃下,你若是不敢看就把眼睛闭上。” 岂料顾颖烟却是兴奋道:“哇,公子是要飞檐走壁吗?真是太厉害啦!我从前一直都梦想能见识一番,可没想竟会在此时如偿所愿,真是太好了!” 慕荀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心想等待会儿见我杀了人,你可别吓晕过去才好呢!当下便道:“那你可得抓紧了,我走了!” 他话音刚落,身子已在半空,转瞬间又跃至屋顶之上,随后迈开大步寻着发声处狂奔而去。跑过了两间屋后,他忽觉自己的胸口有一阵隐隐的刺痛感传来,急忙低眼看去,却见竟是顾颖烟的一双小手正紧紧抓在自己的胸膛上,而尖起的指甲已隔着衣服深深陷到了肉里。 “糟糕,是不是我跑得太快,把她伤处弄疼了?”慕荀如此想着,急忙问道:“顾姑娘,你怎么样了?” 顾颖烟却颤声欢喜道:“公子能再跑快一些吗?我…我好喜欢这种飞驰的感觉…” 听到了这样的请求,惊得慕荀脚下差点打了踉跄,心想:“这样的姑娘倒真是少见,我若是背着小云如此纵跃,她只怕要被吓个半死。” 但见她并无不适,也不惊慌,慕荀也就放心了,当下脚程又快了几分,转眼间便又过了三间房。待到跃过了第四间后,却见屋檐下正灯火通明,原来是官兵们已围住了剩余在逃的三个倭寇,正在做困兽之斗。 不过被困住的倭寇们也是剽悍异常,二三十人的官兵硬是近不到他们身旁,更有两个官兵已被他们斩落场中,一时之间,众官兵们也无计可施,只好拉出了两丈的距离,将他们团团围住。 第三百八十九章 月正西廊(十九) 慕荀也不着急纵身跃下,而是先把顾颖烟放下,让她稳稳坐在了屋顶上,然后叮嘱道:“你在此处待着别动,等下面安全了我再来接你下去。” 顾颖烟应道:“公子,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慕荀笑道:“你也别公子长公子短的叫我了,从来都没人这么称呼过我,我听着也怪别扭的,你只管叫我慕荀就行了。” 顾颖烟忽然面露难色,张口欲语却又迟迟出不了声。 慕荀见状,不禁苦笑摇头,又道:“罢了,还是按你习惯的来吧!” 顾颖烟也笑了笑,轻轻颔首。见她此刻含羞带笑,慕荀的心头莫名一阵狂跳,当下不敢再看她,只好扭头看向了地上的对峙双方。 此时官兵们已收到了指令,开始向着场中的三个倭寇慢慢迫近。而三个倭寇也在迅速调整着站位,相互背靠着背,形成三角阵式,盯守着八方官兵。 双方越来越近,突然,官兵中有一人高喊道:“出刺!进攻!”紧接着便见众官兵们纷纷挺直长枪于胸前,迈步前跨,再将手中长枪朝着三个倭寇狠狠刺出。 但慕荀却在此刻疾声高呼道:“快退开!”同时纵身跃下,直取守住东面的那个倭寇而去。 本来慕荀还不想冒然现身,他此前一直在紧紧盯着三个倭寇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中寻个机会下去一举制住三寇,可没想到官兵们却要在此时先动作了,而更糟糕的是,眼尖目明的他忽然见到列阵东首的那个倭寇正悄悄探手背后,似乎是在摸寻着什么,至此他才被迫现身,想要先去制止住东首的这个倭寇,以防他使出什么骇人的手段来。 可众官兵们却不明所以,在听到喊声后只道是倭寇们又来了援兵,竟有大半人调转了枪头,直迎自空中袭来的慕荀刺去。 慕荀见状,只好大声叫道:“蔡大哥!我是慕荀!” 他话音刚落,蔡光钭的声音也立马响了起来,喊道:“大家快收手,是自己人!” 众官兵们也还算是训练有素,在听到队伍里蔡光钭的喊声后,又齐齐落下了长枪。可这一来一去,也就给了倭寇们喘息的机会,他们忽然聚拢了起来,冲着那些刚刚分神望向慕荀的官兵而去。 慕荀此刻只恨自己刚才来时忘带了兵刃,以至眼下不能立毙一人,也只有眼睁睁看着两个官兵在一瞬间便倒了下去。他人刚一落地,立马喊道:“大伙儿快散开,别让他们追上。”转面望向蔡光钭,又道:“蔡大哥,把你的长枪给我!” 蔡光钭见他如仙人般从天而降,早已对他拜服不已,当下毫不犹豫,手中长枪即刻抛出,同时叮嘱道:“慕荀兄弟,可千万小心了!” 慕荀接住了长枪,也不多言,起手抖过一个枪诀后,便追向一早就被他盯住的那个倭寇而去。而这时众官兵们都听从了慕荀的指挥,纷纷四下散去,也顿令三个倭寇抓了瞎,不知该往哪一边突围才好。 还不容倭寇们多想,便见慕荀枪出如龙,转瞬已至,倭寇们无所退处,只得出刀迎战。慕荀在此前已吃过他们兵刃锋利的亏,当下不会再去以硬碰硬,他枪做棍使,祭出南北朝时“帝海东君”叶靖衣所创的“水火混元棍”与众寇相斗。 光影交错,枪风如雷。仅相搏过十数招后,三个倭寇非但没占到丝毫便宜,还每人都挨了慕荀一枪,其中一人更是被他一枪刺穿了大腿,行动已大受限制。眼见败局已定,三个倭寇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又彼此都点了点头,接着就有一个倭寇把手探向了背后。 慕荀识得这人就是先前那人,自然也就不可能让他得逞,当即张弓迈步,扭腰侧身,手中长枪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刺去。 可这时突有一个倭寇闪身上前,竟用自己的胸膛硬生生挡住了慕荀的长枪。但慕荀这一枪的威力也着实霸道,枪头直没入这个倭寇的胸口,瞬间又从他的后背穿出,立时令他毙命。可如此一来,也就牵制住了慕荀的行动,也终于让那个探手背后的倭寇得以掏出了一件黑乎乎的东西。 周围有人眼尖,仅看过一眼后便高声叫道:“那…那是火雷!” 慕荀心中顿时一凛,这火雷的威力他自然知晓,而瞧眼前架势,这倭寇必是想在此刻引爆火雷,与在场的众人同归于尽。 必须阻止他!慕荀如此想着,当下右臂猛一推枪柄,立时便将枪头上倭寇的尸体推飞向前,直撞那个手握火雷的倭寇而去。 可那倭寇手也不慢,就在此前一个弹指间,他已捻开火折,燃起了引线,只要再过两三个弹指的功夫,大地便会炸响一声惊雷,在场的众人也将非死即伤。 在电光火石之间,慕荀心中念头急转,要是就此逃离活命,以他的轻功而言并非是什么难事,可要想阻止火雷爆炸,那可就是难上加难。逃跑还是阻止,仅一个弹指的时间,这两个念头就在他心头翻转过了百十遍。 要不就逃吧?他心里忽然这样暗示自己,于是脚下就此一滞,便想要顿足跺地,用轻功遁离此地。可就在他弯膝的一瞬间,脑中又突然闪过了几幅画面,有魏崇海遇害,也有徐澈坠落深渊,更有洛爷爷的焦尸。这些画面一经闪过,他本已弯曲的膝盖立时又绷得笔直,同时暗骂道:“慕荀,这一次你不可以再做了懦夫!” 但被火雷吓到的人又岂止慕荀一人,周围的众官兵们也瞬间慌乱成一团,更有几人已开始拔腿四下分逃。慕荀再顾不上多想,一个箭步追上前去,右手又重新抓住了还在向前飞驰的枪柄,然后拉臂借力,身形又往前更近一步,如此一来,他距离那手持雷火的倭寇已仅剩一步之遥。 而那倭寇竟不退反进,反倒张开双臂直奔慕荀而来,欲要将慕荀抱个结实,一同共赴黄泉。 就在这时,慕荀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当即猛一起脚,踢向挂在枪头上死倭寇的手臂,便听“咻”一声响,死倭寇手里的那柄长刀立时飞掠而出。 第三百九十章 月正西廊(二十) 空中白光闪过,转眼间锋利的刀刃不偏不倚地划过了那倭寇握着火雷的手臂。人的四肢一旦吃痛,便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瞬间的松弛,倭寇不是怪物是人,自然也不会例外,于是那枚火雷也在一瞬间脱手掉落下来。 慕荀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火雷,当看到那根引线就快要没尽,他的一颗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当下再也来不及判断思考,手上立时一松,双足地上快速换点,右脚蓄力迅猛踢出,立时便将那枚火雷踢向了高空。 只听凭空炸出“砰’的一声巨响,黑夜瞬间变成了白昼,紧接着便有一道凶猛热浪自天空降下,炙烤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慕荀被这剧烈的爆炸震得有些头晕目眩,摇晃过几步后才算稳住了身形,但紧接着他耳边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呼叫道:“公子!” 慕荀急忙寻声看去,只见顾颖烟已双脚悬空吊挂在了屋檐之下,幸得她奋力抓住了飞檐翘角,才得以暂保性命。但人在遭遇紧张与恐惧时,体力就会迅速流失,眼看她吃力的样子,显然快要坚持不住了。 慕荀忙道:“你千万抓稳了,我这就过来!”说着拔腿欲跑。可就在这时,忽有一道刀光掠过了他的眼前,若不是他眼疾身快,只怕面上鼻子立马就被削了去。 可与此同时,慕荀又听到顾颖烟发出了一声惊呼。他急忙抬眼看去,只见顾颖烟已经失了手,正急速坠落下来。 间不容发,危情已不容慕荀再多想一个弹指,可要想迅速穿越过身前倭寇的拦截去营救也绝非是易事。 “我该怎么办?”慕荀猛一咬牙,暗想,“罢了,就算挨刀也要硬冲过去!”于是便要不管不顾硬冲破身前防线。 可就在他欲要提脚前冲时,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瞟见了身旁的枪柄,一个念头立马在他的心中生出。他打消了猛撞硬冲的念头,但已微微抬起的右脚还是跃起横踢了出去,如此一来,立时就将身前倭寇逼退了一步距离,同时他也反手拔出了长枪,身子在空中调整出弓字步,握枪的右臂快速蓄力,只等脚尖落地瞬间,手中的长枪也已朝着顾颖烟坠落的方向急掠而去。 此时场中只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众人的注意力已全被这柄长枪吸引了过去,谁都不知道慕荀想要干什么,也没有一人能看清楚是何物在飞行。 可紧接着众人便看清楚了,因为那一柄长枪已深深插入了一面墙壁之中,随后便见顾颖烟的身子坠落到了枪杆之上,旋即又被高高弹起。 原来慕荀在掷杆之时就已拿捏准了角度与力道,只等顾颖烟的身子在撞到枪杆之后,又再度被形变的枪杆高高弹起,如此一来,也就达到了慕荀此举的目的,多挣出了几个弹指的时间。他利用这挣来的短短瞬间,快速弹指点住了身前两个倭寇胸前大穴,令他们动掸不得,然后化身一道光影,奔向顾颖烟而去。 时间不早不迟,慕荀伸出双手,也刚好稳稳接住了正从半空中坠下的顾颖烟。 不料顾颖烟却早已吓得昏死过去,慕荀急忙伸手拍住她的后心,把一道暖融融的真气迅速送入她的体内。片刻之后,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随后悠悠醒转了过来。 她神情木讷地看了看慕荀,又看了看四周,轻声问道:“我…没有死吗?” 慕荀笑道:“你还活得好好的。实在对不住,要不是我把你一个人留在屋顶上,你也就不会被那记炸雷给震飞下来。” 顾颖烟摇头道:“不能怪公子,是我自己跑到了屋檐边,才失足掉落了下来。”说着露出了一个微笑,又道:“谢谢公子又救了我一次,不过…公子还是先把我放下来吧。” 慕荀这才反应过来,顾颖烟还在自己的怀里,便慌忙把她放了下来。可她脚刚一触地,又惊呼了一声,顺势又靠倒在了慕荀的怀里。 慕荀这才想起她腿上有伤,便把她扶坐到一旁的台阶上,并叮嘱道:“你腿上有伤,就先不要走动了,等我去把那两个倭寇收拾了便送你回去。” 顾颖烟道:“有劳公子了。” 慕荀冲她微微一笑,起身便要向那两个被他点了穴的倭寇走去。可他刚走出去没两步,小腹丹田之处忽然如针扎火灼,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动用内力的反噬之力也就此爆发了出来。他再难前进一步,就连身子也难以站直了,他缓缓蹲下了身去,单膝跪地,豆大的汗珠瞬间自他额头溢了出来,如雨水般落到了地上。 顾颖烟见状,急忙问道:“公子,你怎么啦?” 慕荀已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他又不愿在美人面前折了威风,便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由于顾颖烟瞧不见他的正脸,又被他此刻“讳莫高深”的表现震住,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而这时在慕荀的身前却是一片热闹,那两个倭寇在被他点了穴后就容易处置了,眼下这两个贼寇正被众官兵们按倒在地上拴着绳索镣铐。此时在众人当中,就唯有蔡光钭始终留意着慕荀的动静,在见到慕荀突然蹲下身去后,他便分开身前众人,朝着慕荀匆匆赶来。 这股剧痛一经发生,马上壮大,直疼得慕荀几乎要丧失了神志,杵于地上的手指竟深深扣入了青石地砖里。他耳中听到了蔡光钭的呼声,艰难地抬起了头来,可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在这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又听到了小云的呼唤声,紧随着便有一人扶住了他的身体,并急切地向他询问着什么,但所问的是什么话,他却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更没看清来人是谁,不过这声音他却认得,正是小云无疑。 知道身旁人就是小云后,慕荀整个人不自觉就松弛了下来,当下卯足了劲喘息两口,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我的药瓶!”后便两眼一翻,人事不省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还寄他乡 翌日 荀府 自打清早开始,荀府的门前就已门庭若市,无数的平民百姓聚于门前,都想要见一见昨夜的“抗倭英雄”,荀家的小少爷——慕荀。 不过众人的愿望却都扑了空,因为他们的“抗倭英雄”慕荀此时还尚处在昏迷之中。 慕荀昨夜被小云及时救了回来,也找到瓷瓶里的药丸喂他服下,可过了大半夜却仍不见他苏醒过来。于是荀樾又亲自出马,冒着深夜的寒露去把住在城东的名医张定一给请了来。 张大夫眯着眼,捻着须,在搭指探脉细查过一番后,他告知众人慕荀昏迷未醒的原因仅是因为耗力过度所致,此外并无大碍,只需静养过一两日便能自行恢复。随后又翻腾起药箱里的瓶瓶罐罐,留下了两副药后便起身告辞了。至此,众人也才长长松了口气。 转眼时过正午,慕荀终于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过来,他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周围环境,却发现自己并没躺在熟悉的床上。他看着陌生的四周,思绪愣了愣,一时猜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了“吱呀”一声,旋即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迅速窜进屋来,而来人正是小云。 进了屋的小云第一眼便瞧见慕荀正在侧头看她,立时惊呼一声,叫道:“呀!你醒啦!” 慕荀舔了舔嘴唇,只觉嘴里干得要命,当下哑着嗓子问道:“有水喝吗?” 小云急忙把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抓起桌上的茶壶和茶杯,倒了满满一杯水后送到慕荀面前,又亲手喂他喝下。 慕荀喝过了水,精神也好了许多,又抬眼看了看四周,问道:“我这是在哪里啊?” 小云道:“这里是‘疏雨杏风园’的客房。”顿了顿,又道:“你昨夜昏迷不醒,可把老爷和夫人急坏了,老爷要亲自看护你,就把你安排在‘疏雨杏风园’里住了下来。” 慕荀惊诧道:“那老头子还有这心思?” 小云道:“可不是么,昨夜里他还亲自去请了张大夫来给你诊脉,今日一早又去药馆提了一对人参来给你炖汤。喏,就在桌上碗里呢。” 慕荀心中好生感激,低声喃喃自语道:“这老头子,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大半夜瞎折腾,我又死不了…” 小云笑道:“老爷那不是关心你么。再说了,你那时昏迷不醒,任谁都会担心紧张,自然要去请大夫来看上一眼才能放心嘛!” 慕荀苦笑摇头,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接着又道:“说来也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可就要倒大霉了。” 小云突然露出了心有余悸的神色,伸手拍了拍胸口,说道:“我也是在听到大爆炸,又看到天空里骤现的亮光后才急忙赶了过去。见到你那时候的痛苦模样,可真是吓死我啦!” 慕荀道:“我昏迷之后的事呢?快给我讲讲。” 小云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还活着的那两个倭寇被官差们押了回去…哦,对了,还有顾颖烟小姐,她很关心你呢,那位姓蔡的兵爷背你回来时,她本要随我们同行,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知府大人突然出现到场,然后就把她给带走了。” 慕荀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急忙问道:“知府…大人?他怎么也来了?” 小云“噗嗤”一笑,道:“昨夜里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半城的人都被惊动了,更何况是居于南城的知府大人。如今呀,大家都知道了你昨夜的抗击倭寇壮举,如今你可成了咱们姑苏城里的大英雄啦,百姓们都想见你呢!” 慕荀惊疑道:“大英雄?见我?” 小云道:“可不是么,今日一早就有许多人候在门外想要见一见你这位大英雄,就连知府大人也是一早就赶到了府上,还送来了一大堆补品,听说还要给你刻一块匾送来呢!” 慕荀忽觉一股热血自胸腔直达头顶,立时就坐起身来,整个人兴奋莫名,忙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小云正色道:“这还能有假不成!咱们江南一带的百姓久受倭寇荼毒,各个都痛恨倭寇入骨。昨夜这一伙倭寇趁夜入城抢掠,若不是因为你的及时出现,又不知要有多少无辜百姓受害,所以城里的百姓才会一大早就赶来向你道谢。” 慕荀愈发飘飘然起来,挑眉笑道:“这么说,我还真成抗倭英雄啦!” 小云也笑着恭维道:“可不是嘛,慕大英雄。” 慕荀忽一扬手,豪气道:“去,把慰问英雄的热汤端过来!” 小云也附和道:“好嘞,请大英雄稍候片刻!” 参汤入腹,慕荀便觉浑身暖洋洋的,周身的鼓胀酸痛之感也似乎好了许多,于是再不想躺卧床上,就让小云帮他取来了衣服穿戴整齐。 小云看着衣冠楚楚的慕荀,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慕荀不知她所笑为何,便问道:“你笑什么?” 小云并不作答,反而问道:“你昨日怎会遇见了顾家小姐?” 慕荀道:“我是在追击倭寇的时候遇见她的,当时正有两个倭寇在打劫她的座驾,我便出手结果了那两个倭寇,但在打斗过程中,她被一个倭寇的长刀刺伤了小腿,我就只好带着她一起去追击倭寇。” 小云恍然道:“难怪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原来是受了伤啊。” 慕荀喃喃自语道:“也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 小云立马接住了他的话头,打趣道:“你要是真的关心她,大可去‘风崖闻铃阁’拜访呀!到时一事两打,顺道也可以带些好吃的点心回来给我们尝尝…” 慕荀不等她说完,抬起右手食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笑骂道:“就你小丫头心眼多,你要真这么爱吃点心,我待会儿出门去给你买。” 小云吐了吐舌头,笑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去见一见老爷和夫人,他俩可还在担心着你呢!” 慕荀抬手一挥,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这就走吧!” 第三百九十二章 还寄他乡(二) 两人出了客房,还没下完台阶,便见荀樾和荀夫人正好从远处的月亮门里走了出来。四人八目相对,荀夫人率先惊呼出声,大声问道:“你怎么跑出来了?快过来让我瞧瞧!”说着便自顾自冲慕荀跑了过去。 慕荀看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大感温暖,鼻子突然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当下也快步迎了上去。 到得近前,荀夫人将慕荀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但见并无异样后,方才舒了口气,却又板起了脸孔,喝骂道:“你这个小猴子,可真是吓死我们啦!以后要是再遇上那种危险的事,可不许你再去管了。” 慕荀抬手捏了捏鼻子,将泪水赶回了眼眶,笑道:“外婆别担心,就那几个毛贼,全加一块也不是我的对手。” 这时荀樾也走到了两人近前,在瞥了慕荀几眼后,冷笑道:“哼,既然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么就昏迷不醒的回来了?” 慕荀一时语塞,举手搔头,讪笑了两声,说道:“我不是没带药嘛…” 荀樾打断道:“说起你的那两瓶药,我倒是要问你一问,你为何要服用那种药丸?你究竟害了什么病?” 慕荀苦着脸又笑了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向外公解释。 荀樾瞧他这副表情,瞬间就紧张起来,疾声追问道:“怎么不敢说呢?你不说出来怎么给你治?” 这番话落到慕荀的耳里,顿令他如沐阳春,本已强忍回去的感动泪水重又盈润眼眶,但他不愿在外公面前落泪,便举手抹了把脸,笑道:“我并没有患病,只是因为我修炼的功夫比较特殊,到了这一阶段就需要用这种特殊的药物来平衡体内真气,但只要度过了这个阶段,以后不用再服药了。” 荀樾不太能听懂他的解释,狐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慕荀道:“那还能有假,我也是个惜命之人,我要是真害了什么隐疾,不用旁人操心,我自己就会去寻医问药。” 荀樾这才放下心来,又问道:“那你眼下感觉如何?” 慕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道:“我什么事都没有,已经完全恢复了。” 荀樾又打量了慕荀一眼,说道:“这几天你就不用到店里去了,我已经让宋成濂去接手打理了。” 慕荀急道:“我都已经没事了,怎么还不能到店里去?” 荀樾道:“你如今成了姑苏城的大英雄,百姓们各个都想要一睹你的尊容,你若此时去了店里,必然会引得人潮涌动,到时店里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荀夫人也插嘴说道:“先在家里休息静养几天,等过了风头再去也不迟嘛!” 慕荀忽然犹豫起来,他本想借此机会尝一尝被众人崇拜拥戴的滋味如何,可眼前二老所言也确实在理,最终责任心还是战胜了虚荣心,他缓缓点头应下了。 荀樾却瞪了妻子一眼,说道:“谁说让他休息了,该做的事还得做。”转眼望向慕荀,又道:“准你休息一天,从明天开始你就得陪我去应酬了。”接着又向小云问道:“慕荀衣服的尺寸你都知道了吧?” 小云欠了欠身,应道:“知道的,老爷。” 荀樾道:“那你待会儿就去帮他缝制几身像样的衣服,他明日要穿。” 小云点头应是,又一躬身,便退了下去。 慕荀低眼看了看自已的衣服,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当下奇道:“干嘛要给我置办新衣服?我这身衣服就挺好啊!” 荀夫人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笑道:“傻孩子,你外公是要带你去见识大场面啦!” 慕荀更感好奇,问道:“什么大场面?还非得要穿新衣服?” 荀樾看了慕荀一眼,说道:“我们进屋去说。”说完当先迈步向着正厅走去。 慕荀只好跟上,但走了两步后却发现外婆并不跟来,于是回头问道:“外婆,你怎么不来?” 荀夫人笑道:“你外公要跟你说重要的事,你就随他去吧。我在‘九皋园’里给你熬了汤,你待会儿完事了就过来喝。” 慕荀咧嘴一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跟上了前方外公的脚步。 爷孙俩前后脚进了屋去,荀樾打了个手势,示意把门关上,慕荀便反手关了门。分自坐定后,荀樾开口问道:“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我虽听小云和蔡光钭说了一些,但都不甚详尽,你再详细跟我说上一说。” 慕荀便把昨夜之事的来龙去脉详细讲了一遍。荀樾听完后,捻须沉吟道:“听你这么一说,那些倭寇在你的面前还真是不堪一击嘛!” 慕荀不屑道:“要不是昨夜天黑,就他们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我保证一个都不会放跑了。” 他说到此处,洋洋得意地笑了笑,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又叹道:“不过这群倭寇也真是凶悍大胆,仅凭区区九个人的力量就敢入城抢劫,我至今也没能想明白他们是何心思。” 荀樾道:“这些倭寇都是倭国的落魄武士,没了主子也没了土地,在本国讨活不下去了,于是就下海当了这人见人恨的贼寇。至于入城劫掠,哼,别说是九个倭寇,就算是一个倭寇单枪匹马闯进城来,那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这些倭寇都是仗着有一身好功夫才敢为所欲为,而寻常的官兵又奈何他们不得,既打不过也追不上,以至很多时候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倭寇们予取予求,劫掠无辜。” 慕荀愤慨道:“兵弱就练兵,将弱便换将!若是连保境安民都做不到,又要官何用?难道那些官老爷们就都甘愿当个睁眼瞎吗?” 荀樾猛一拍椅子扶手,喝道:“臭小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些事轮不到你来操心,你也管不了,更不用你去指指点点,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买卖就行了。” 慕荀不服气道:“我说的哪里有错?为何又说不得?” 荀樾沉吟片刻,强压下了心头火气,说道:“你血气方刚,我说的你还不能理解,这个问题咱们就暂且不提了,还是说另一件事吧。” 第三百九十三章 还寄他乡(三) 慕荀也不想再继续争执下去,便问道:“是什么事儿?” 荀樾道:“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你昨夜里抗击倭寇的丰功伟绩么。”他说完这一句后,顿了顿,又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继续说道:“但一码说一码,你昨夜的举动很好,不只是为民除害,也为我们荀家长了脸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慕荀只觉有些意外,旋即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心中虽是欢喜,但面上仍是谦虚道:“那个…这也是我辈习武之人的本分嘛,也恰巧就让我给赶上了…” 荀樾嗤鼻道:“你也别老是以习武之人自居,不要忘了,你如今可是我荀记南城店的掌柜!” 慕荀此刻心情大好,也就笑着连声应是。 荀樾见状,语气也愈发和善起来,说道:“今日一早,知府刘云贺大人曾到府里慰问过你,但彼时你尚在昏迷之中,我也就没让他到卧房去看你。” 慕荀道:“是,我知道,这件事小云后来都跟我说过了。” 荀樾点头道:“不过此事还有后续。” 慕荀问道:“什么后续?” 荀樾道:“刘大人明日设宴于‘风崖闻铃阁’,邀请你这位大英雄前往赴宴。” 慕荀愣了一下,奇怪道:“专门设宴招待我?” 荀樾道:“沾你的光,我也得幸受邀,明日陪你一起同往。” 慕荀顿时喜上眉梢,接着话头说道:“那这么说来,外公你还得谢谢我了…” 荀樾没想到他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句,一时语塞,但转瞬便骂道:“臭小子放屁!你要不是我的孙儿,刘大人能请你到‘风崖闻铃阁’去?只怕见都不会来见你!” 慕荀急忙赔笑道:“是,是。外公说的对,是我错了,该是我沾了你的光才是!” 荀樾冷哼一声,道:“行了,别瞎扯淡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慕荀立即抿住了嘴,目露期盼之光,示意外公开说。 荀樾正色道:“你别跟我嬉皮笑脸,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句句都重要,你可得听仔细了!” 慕荀见状,也不敢怠慢,当下直了直身子,说道:“外公请说!” 荀樾忽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缓缓问道:“你可知道你有两位舅舅?” 慕荀点头道:“我知道,并且也知了他们英年早逝的事…” 伤心旧事重提,荀樾不自觉就垂下了头去,扶在椅子上的双手也微微起了颤抖。慕荀不敢再继续往下说去,急忙伸手去轻轻抚住他的肩膀,轻声询问道:“你…还好吗?” 荀樾并不回答,仅用几个弹指就收拾好了心情,然后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都过去很久了,不提也罢。” 慕荀却不知他此言何意,便问道:“您说什么?” 荀樾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慕荀也只好把手收了回去。荀樾继续说道:“我年事已高,只怕没有几年好活了,但我这份祖辈基业却不能没了延续…你能懂我的意思吗?”他说到这一句时,忽然转眼望向了慕荀。 慕荀从外公眼中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炽热期盼,一颗心顿时“砰砰”乱跳起来,他隐约猜到了外公所言之意,却又难以相信,于是木讷地先摇了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 荀樾瞧他这副表情,不由皱了皱眉,问道:“那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慕荀这才定了定神,说道:“我知道,你是想…想让我继承这份家业!” 荀樾微微颔首,又问道:“那你以为如何?” 慕荀又是一呆,旋即摇头道:“我…我只怕不合适…也怕做不来…” 荀樾道:“我问的不是这些,你只要告诉我你有没有这份心思?” 慕荀仍是摇着头说道:“我不知道…” 荀樾急追不舍,问道:“为什么不知道?” 慕荀低下头去想了半晌,抬头说道:“你的这番话太过突兀,所说的内容也是我从没去想过的。回想起来,我最初出行的目的就是想要来看你,可后来却经历了许多波折,期间结识了一些人,同时也失去了一些人,就连我爹至今都还生死未卜…其实我的心一直很乱,我本有许多的事要去做,但我却一件都还没来得及去做…” 荀樾并没有心思去听慕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便即打断道:“这么说来,你是没这个心思了?” 慕荀犹豫道:“我…我…能容我好好想几天吗?” 荀樾道:“圣人言:不可违时,亦不可失时。我的话只会问一遍,你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我给你半炷香的时间好好考虑,半炷香之后我就要听你的肯定答复。”说完就起身走出了屋去,不给慕荀反应的时间。 荀樾刚走下台阶,便见妻子从左边亭子里的绿荫下走了出去。她之前告诉慕荀要去煮汤不过是假借托词,其目的只是想让这对爷孙俩好好谈一谈,可此时却见丈夫满面凝重的独自走出门来,当下便现身迎了上前去,问道:“怎么?又吵架了?” 荀樾瞪了她一眼,却不说话,抬手指了指亭子,示意到那里说话。荀夫人自无异议,也就跟着丈夫走到了亭子里。 进了绿荫,荀樾寻到桌旁的石圆凳上缓缓坐了下去,说道:“那臭小子大概是被我的话给吓懵了,我就给他点时间单独想一想。” 荀夫人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这倒也怪不得他,是咱们的这个决定太过仓促了些。要我说呀,你还是太心急了,他才来了有多久啊,你总得让他先适应适应,等他熟悉了、习惯了,一切就好说了嘛!” 荀樾嗤鼻道:“妇人之见!我昨晚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吗?我若不借此机会把他推上台前,往后谁又能保证还会有比这一次更好的机会?” 荀夫人道:“你说的我都懂,他如今声名大盛,正堪大用。可问题是,我就怕他没准备好啊,咱们荀家这么大个摊子,各种人际关系、生意关系,他又如何能在短时间里就应付得过来?” 第三百九十四章 还寄他乡(四) 荀樾难得笑了一笑,说道:“没想到啊,你居然都想得这么远了。”收敛起笑意,又正色道:“也怨我昨晚没跟你说清楚,其实我这一次将他推上台的目的只是想要告诉众人,我荀某已经后继有人了,并不是立马就将家业尽数交到他的手里。他这人锐气太重,性子又倔,有时还犯迷糊,咱们还得花许多的时间去打磨他,只有等到他能真正担负起这份责任的时候,我也才会放手给他。” 荀夫人也笑道:“你这人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可紧接着又犹豫问道:“可是…他会接受吗?” 荀樾反问道:“怎么不会?难道他是傻子不成?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他也能拒绝?” 荀夫人点头道:“这倒也是。哦,对了,你问清楚昨夜事发经过了吗?” 荀樾轻轻颔首。荀夫人又道:“那你就快跟我讲讲,他昨夜都经历了些什么!” 荀樾心想横竖都要等足半炷香的时间,于是便把慕荀的讲述又向妻子复述了一遍。荀夫人听完之后,不住咋舌感叹,同时也为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孙儿颇感骄傲。 荀樾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只觉已经差不多了,便对妻子说道:“你也别在这里守着了,你先前不是答应给他煮汤吗?待会儿可别让他跑了空。” 荀夫人忽然白了丈夫一眼,笑道:“到时你也一起来,让爷孙俩都喝上一碗我特意熬制的庆祝汤!” 荀樾倒是没有反对,随口“嗯”了一声后便向正厅走去。 进了屋去,荀樾径直走到慕荀面前的太师椅上坐下,也不观察,直接询问道:“你想的怎么样了?” 慕荀叹了口气,沉吟道:“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 荀樾抬手示意。慕荀便道:“您是因为觉得我有这个能力胜任才选我呢?还是因为我有这个资格而选我?” 荀樾眼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问道:“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 慕荀道:“若是前者,我便欣然接受;可若是后者,我也能接受。” 荀樾抚掌大笑起来,眼中流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夸赞道:“你小子有长进,不错!不错!”笑罢,接着又道:“老实说,在我心里是两者兼而有之。照理说来,以你如今的本事,也确实还不够资格,但你底子还算不错,只要经历了足够的时间总能变得够资格。”他说到此处,忽然停顿了片刻,身子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沉声道:“可现如今你的身上却具备了另一样难得的东西,而它的存在价值就让你提前够了资格,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慕荀稍一思索,便即明白过来,知道外公所说的难得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一夜成名,当下点头应道:“我知道,但我更想证明,证明我是靠着自己的真本事接过的位置!” 荀樾道:“这个自然。我也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把推你上台面,便是想借着你声名鹊起的这一时机告诉外人你就是我荀家的将来。可你要想真正从我的手里接过全盘生意,就得凭着实打实的真本事征服我,否则你能拥有的就不会是全部!” 慕荀咧嘴笑了起来,正色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实言相告。于我而言,我更想得到的就只是一句认可,一句来自你对我和我爹的认可,同时也是对习武之人的认可!” 荀樾没想到慕荀竟然会执着于这个问题,不禁暗忖道:“傻小子,我要是不认可你,又怎会为你花费这许多精力。”当下便欲直抒胸臆,但话到嘴边忽又忍了回去,略一思索后,又想道:“不说也有不说的好处,正好可以利用他的这股执念鞭策他继续前进。”便道:“我只希望这个过程不要太过漫长。” 慕荀道:“我也希望如此。”顿了顿,又问道:“那我明日该怎么做?” 荀樾道:“明日与会者都是城里有头有面的人物,所以在和他们接触时,知礼识节是必须的。” 慕荀道:“此节我自然知晓,必不会失了你的脸面。” 荀樾忽然蹙起了眉头,大骂道:“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我要你知礼识节,真正的目的是想让那些达官显贵们对你有个好印象,与我的脸面可没多大关系。” 慕荀心中若有所悟,但还是不能确定,便询问道:“你是想让我接触上您的关系网?” 荀樾道:“不错,所以我才要向你挑明我的心思,以免你到时因无知冒失而得罪了人。” 慕荀道:“那你就得先给我说一说那些重要人物的底细,以便我能得体应付。” 荀樾微笑颔首,心中暗赞了一句“孺子可教”。当下便把明日可能会出席的人物挨个说了一遍,然后又对几个特殊的人物做了重点介绍,末了不忘叮嘱道:“等明日和这些人见面时,我会向你一一介绍谁是谁,到时你就要根据那人的喜好特点赔上几句漂亮话,所以在此之前,你必须准确记住这些特殊人物的性格特征,以免到时出错。” 慕荀也不忙回答,只是在心中默默记忆着,过了半晌才抬起头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已记下的差不多了,我再向您复述一遍,您瞧可有错漏之处。”说完便挨个复述了一遍。 听他娓娓道完,荀樾颔首赞叹道:“没想到你小子的脑瓜子倒也不全是榆木疙瘩,竟然一个不落、一个不错。” 慕荀得意一笑,说道:“当然好使,何况我还用心记了。” 荀樾却对慕荀的得意报以一声冷哼,站起身说道:“该说的也都说的差不多了,你回去休息吧,没事就多回忆几遍,切不可在明日出了错。” 自“疏风杏雨园”出来后,慕荀先到了“九皋园”,他可没忘记这里还有一碗美味的热汤在等待着他。 迈步走进饭厅,只见荀夫人早已等候在此,桌上也放着一个描画白瓷瓮,其上正升腾着热气,显然就是已煮好的热汤。 第三百九十五章 还寄他乡(五) 慕荀也不客气,径自寻到桌旁坐下,深嗅一口,赞道:“好香啊!” 荀夫人侧身瞥了一眼门外,问道:“你外公呢?他怎么没来?” 慕荀正伸手掀开盖子,凑眼往瓮里瞧,在听到外婆的询问后,不禁奇道:“外公也来吗?可我刚才没听他说要来啊!” 荀夫人收回了目光,稍一犹豫,笑道:“是我以为他要来。” 慕荀放下了盖子,站起身道:“那我去请他。” 荀夫人道:“不必了,就让他去忙吧。倒是你,对明日的赴会感到紧张吗?” 慕荀又坐了回去,叹道:“说实话,这样的场面我还从未见识过,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不过…不过有外公在,我想我应该不会出错。” 荀夫人笑道:“没想到啊,他倒成了你的一颗定心丸啦!” 慕荀也笑了笑,不置可否,但神情却深以为然,可这时荀夫人却突然收敛起了笑容,开始低声抽噎起来。 慕荀见状,不明所以,忙问道:“外婆,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呢?” 荀夫人急忙用手绢掸去了眼角泪水,转涕为笑,感慨道:“能瞧见你们爷孙俩感情慢慢变得亲近起来,我的心里很高兴呀!” 慕荀尴尬一笑,含糊道:“那老头子…待我很好,我自然也要好好待他。” 荀夫人白了慕荀一眼,啐道:“没大没小的,什么老头子,他是你的外公。”说着站起身去掀开了瓮盖,拿过碗勺帮慕荀盛了满满一碗热汤。 慕荀接过了汤碗,赔笑道:“是,是。外婆教训的对,往后我再也不叫他老头子了…”说到此处,忽然变换了一种类似唱戏的音调,唱道:“改叫他作我敬爱的老头子!” 言毕,婆孙俩相视一眼,大笑一番。 一日时光匆匆晃过,转眼便到了日暮时分。在这一日里,慕荀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都处在飘飘然的状态里,眼前的花草树木似乎都要比往日更加清秀苍翠,遇到的人儿也更感亲切和善,就仿佛是置身于梵天圣境般美好。 此时的他吃过了晚饭,正舒舒服服躺在“忆黛亭”的瓦顶之上。他双手枕头,嘴衔草,翘着二郎腿目送着夕阳落山。 深秋时节的夕阳已不如夏日来得耀眼夺目,但它独具的昏黄光晕却能把苍穹染得越发绚烂多彩,看着漫天红霞,慕荀的心情更感开阔畅快,不自觉就哼哼起了歌谣。 但那是一曲他不太熟悉的歌谣,只依稀记得有几句歌词很有韵味,于是便来回唱着: “青山历历水悠悠,今日相逢明日秋。 系马城边杨柳树,为君沽酒暂淹留。” 忽然间,小云的声音自亭子下方传了上来,说道:“小少爷,你唱的可真是…难听!” 慕荀先前只顾神游太虚,并未留意周遭环境,以至小云进到园里也没发现,此时突然听闻她的声音,不禁吓了一跳,也立马坐起身来向下探望,只见小云正怀抱着一个蓝皮包袱站在瓦檐之下。 两人四目相对,慕荀立即笑骂道:“就你小丫头话多,有本事你唱给我听啊!” 小云腾出一只手向慕荀招了招,也笑道:“那你先下来呀!” 慕荀一拍坐下瓦片,纵身跃下,不偏不倚落在了小云的跟前。小云立马就拽住了他的手臂,向屋里走去,边走边说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试一试新衣服,之后我才给你唱几段小曲小调。” 进了屋去,小云又把慕荀按坐到了桌旁凳子上,然后打开包袱将三套衣服一一展示出来,问道:“时间仓促,只好先赶制了三件出来,你看看喜欢哪一套?” 慕荀看着桌上湛蓝、暗灰、月白三套衣服,都是越看越喜欢,一时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抉择,于是便抬眼望向了小云,笑道:“你来帮我选,我听你的。” 闻听此言,小云果断抓起了放于最右端的月白直裰送到慕荀面前,说道:“那就这件吧。”随后又补充道:“是我做的!” 慕荀伸手接过,故意板着脸说道:“那你还让我选,直接拿给我不好吗?” 小云俏皮笑道:“那万一你不喜欢我做的呢?还是要多备几件供你挑选嘛。” 慕荀断然道:“用不着,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喜欢。” 小云满面桃红羞涩一笑,便催促道:“你快去试一试,我瞧瞧可有需要修整之处。” 慕荀道:“不用了吧,只要是你做的,应该不会有错。” 小云娇声道:“那可未必,你快去嘛!” 慕荀对撒娇的女孩子最没抵抗力,口中连声称好,便起身到内房换衣服去了。 片刻之后,慕荀换衣出来。但见他此时一袭白衣,昂藏七尺,气度潇洒倜傥,若是手里能再佐以一把挂穗折扇,就与挥斥方遒的书生文士别无二致。 小云一时看得有些呆了,片刻之后才想起寻问,便道:“你…衣服感觉怎么样?可有不合身之处?” 慕荀并不回答,而是快步走到了小云的跟前停下,随后探身向前,面上挂起了玩世不恭的坏笑,弯腰向着小云的面庞越贴越近。 小云的脸愈发红了,一双妙目紧紧盯着慢慢袭来的慕荀,整个人被瞬间扑面袭来的阳刚之气灌得头脑发懵,不知所措。 距离越来越近,眼看着慕荀的嘴唇就要贴到自己的嘴唇上,小云的意志再也撑持不住,下意识闭起了眼睛,就连呼吸也似乎在此刻停止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再也想不了任何事,只是静静等着最后的那一吻。可她等了片刻后,却觉鼻头一紧,慌忙睁眼看去,只见有两根手指正轻轻夹在自己的鼻头,再顺指前望,便见慕荀正一脸坏笑看着自己,原来竟是他的一出恶作剧! 慕荀见到小云睁眼,立马就收回了手指,得意一笑,道:“看你还嫌不嫌我唱歌难听!” 小云面色瞬间由红转白,在沉默过片刻后挤出了一个微笑,轻声说道:“我…再也不会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还寄他乡(六) 慕荀见她竟是这般反应,不禁寻思起自己刚才的胡闹是否伤害到了对方,可刚要询问,又听小云问道:“小少爷可有觉得不合身之处?” 慕荀也只好先活动了一下四肢,随后说道:“没有不合适的地方,穿着挺舒服。” 小云道:“那就好。”说着便把另两件衣服收整叠好放到了床旁衣柜里,又道:“这两身衣服是巧儿姐姐做的,必然合身,就不用再试穿了,小少爷改天可以换着穿。” 慕荀点了点头示意知道,说道:“小云,刚才…对不起啊!” 小云笑着打断道:“小少爷说哪里话,你是在和我逗闹,我知道的。” 她这话虽说的轻松,但慕荀却觉她的笑容有些生硬,便想再多解释两句。可这时又听她说道:“明日事重,小少爷可得早些休息,我就先退下了。”说着便要挪步离开。 慕荀忙道:“你这就要走?不是说好了要唱几段小曲小调给我听吗?” 小云回眸笑道:“等你明日回来我再唱给你听吧!”说完也不等慕荀反应,径自走出了门去,随后小步快跑着出了园去。 慕荀本已追出两步,但稍一犹豫,还是停了下来,依靠在门框上,目送她消失不见,然后苦笑自叹道:“这算是对我调皮的惩罚吗?” 翌日清早 天刚蒙蒙发亮,慕荀便被荀夫人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拽了起来,又在迷迷糊糊间被迫更衣净面,直到被拖拽着带出了“万花别苑”后,整个人才算清醒过来。 荀夫人边走边说道:“你这孩子可真是心大,都要去应付大场面了,竟还能睡得这般死沉。” 慕荀却是有苦难言,只好苦笑应道:“是小子贪睡了。” 但其实内情却并非是他心大贪睡,而是那药丸起的副作用。他从前虽然也没少服此药丸,可每次都服用得很及时,似如前夜那般拖延至昏厥后才用药的情况还是头一遭,从而导致了反噬之力显现了出来。 昨日傍晚自小云走后,慕荀便觉困境上涌,同时四肢也骤现酸胀的感觉,于是他便早早上床休息了。可他刚睡下没多久,浑身上下就开始燥热盗汗,好不容易熬到了后半夜,忽又转为四肢冰冷,畏寒怕风,一直到了更敲寅时初刻后,一切的不适之感才算消失不见。 慕荀已猜到这就是反噬之力,但他并不愿伸张出去,只好默默忍受、苦熬过去,等到浑身得了舒坦,他也用尽了最后一丝意志,整个人倒头睡了过去,直至被荀夫人拽醒过来。 但慕荀不说,荀夫人自然也不猜不到其中内情,她只顾叮嘱道:“你今日前去赴会,一定要表现得落落大方,可以少说话,但一定要多听,也千万记得保持恭敬谦逊!” 慕荀虽觉外婆有些啰嗦,但仍是点头如捣蒜,应道:“是,我记下了,我一定会把那些大人物们都伺候的妥妥帖帖!” 荀夫人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身伸指点了慕荀的脑门一下,啐道:“我只是要你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可不是让你低三下四去伺候人。好男儿当有铁骨铮铮,可不能轻易折了筋骨!” 慕荀立时挺直了身板,正色道:“是!谨遵外婆教诲!” 两人起步再行,期间又闲话了几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疏雨杏风园”。这时只见荀樾正好从正堂里走了出来,在见到左边的慕荀后,目光不由在他的身上多停了几个弹指,心想:“常言道:‘人靠衣服马靠鞍。’没想到这臭小子的模样倒也不赖。” 慕荀见外公只是盯着自己打量,便当先招呼道:“外公早!” 荀樾微微颔首,说道:“此去路程不短,早饭我已让人备在了马车里,咱们路上边走边吃,这就出发罢。” 慕荀自无异议,当下转身跟到了荀樾的身后。随后三人穿园过屋,很快就近到了府门口。 这时只见小云忽然从门外跑了进来,当见到荀樾一众后,立马欠身问安。 慕荀看着眼前的小云,脑袋里突然就想起昨晚挑逗她的事,心中骤起歉疚之感,当下抢上前去,讪笑道:“适才寻你不见,我还以为真要等回来以后才能再见你了!” 小云听他这么一说,神色顿时慌张起来,低声道:“你可不能乱说话。” 荀樾却似乎对他俩的这番对话没有什么兴趣,只是问道:“都安排妥当了?” 小云应道:“是,都按老爷的要求安排好了,马车此刻就候在门外,随时能走。” 荀樾转面对荀夫人说道:“好了,你们都回去罢,我们该出发了。” 荀夫人道:“路上注意安全,我在家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慕荀也对着小云眨了眨眼,小声道:“我给你带好吃的点心回来。” 小云低下了头去,以微弱不闻的声音应了一声,然后把手里的一个小包袱递到了慕荀手里,说道:“拿着路上吃。” 慕荀用手指捏了捏包袱,发现是一个食盒,笑道:“多谢你啦!” 小云也不回应,径直跑到了荀夫人的身后,然后才抬起头对着慕荀做了个鬼脸,而荀樾夫妇此时正背对着她,自然也瞧不见她的调皮。 慕荀“嘿嘿”一笑,顿时松了口气,知道小云既然冲自己做了这般动作,就代表着她已经原谅了昨日的不愉快,至此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趁着几人说话的功夫,车夫已把马车挪到了院门前,随后跳下马凳,躬身说道:“老爷,请上车吧。” 荀樾向慕荀招了招手,便当先走下了台阶,车夫也立马迎上前去,将他扶进了车厢。慕荀又向荀夫人和小云道了句别后,也跟着下了台阶跃进车厢。 开拔启程,荀樾特意吩咐车夫慢慢行驶,因为他还有些话想要跟慕荀说。 不过此刻慕荀的心思却全都被手里的食盒给吸引了去,他拆开包裹着的蓝皮包袱,从中现出一个描摹着山水画的八角食盒,取开盒盖,便见盒中八个格子,在每一个格子里又呈放着一色点心。他将整盒点心凑到鼻前轻嗅一口,由衷赞道:“哇!真香啊!” 第三百九十七章 还寄他乡(七) 荀樾见自己还不如一盒点心受待见,当下脸色一沉,便要发作。可他刚要出声,忽然心闪一念,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便问道:“你觉得顾颖烟如何?” 突然听到“顾颖烟”三个字,慕荀的心头没来由一紧,目光也终于从食盒上移到了荀樾的脸上,在犹豫过片刻后,他才嗫嚅说道:“那个姑娘…很美。” 荀樾接着追问道:“那你对她可有心思?” 慕荀连忙摇头道:“没…没什么心思啊,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荀樾露出了一个古怪笑容,但转眼又望向慕荀手里的盒子,说道:“你端那么远干嘛?就只能你吃得?快挪过来让我尝一尝。” 听到吩咐,慕荀几乎是下意识就把食盒挪到了荀樾的身前。荀樾也随手抓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边嚼边点头,似乎对这块点心的滋味颇为满意。 而此刻的慕荀却对食盒里的点心再没了半点儿心思,他的注意力已全都被荀樾那几句头尾不接的“杀头话”给勾了去,猜想了好半晌也不解话中含义,只好再次询问道:“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荀樾却摆出了一副讳莫高深的姿态,说道:“咱们今日上‘风崖闻铃阁’多半会再见到她,到时你再仔细看清楚,至于其它的事,就等回去了之后再说吧。” 慕荀有些错愕,但隐约间已似乎猜到了些什么,但又不敢肯定,只是眼下外公既是说了回去再说,那自己就算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答案,也只好就此忍住不问。 这时的荀樾却似个没事儿人一样,又抓了一块点心在手里,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小云这丫头的手艺也还不错,看来我备置的口粮倒是用不上了。”说完又捏着这块点心在慕荀的面前晃了晃,问道:“你不尝尝吗?” 慕荀立马将食盒移至自己面前,不满道:“你不是准备了食物吗?怎么又来蹭我的。” 荀樾老脸一红,破口骂道:“臭小子,小云是我府里的丫鬟,她做的东西我有何吃不得?” 慕荀翻了个白眼,怏怏道:“可谁让你把她许给了我呢?她如今可是我的丫头,从此以后就只能伺候我一个人咯。” 荀樾看着慕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可自己红口白牙许出去的东西,又岂能毁言失信再要回来,眼下也只能干瞪着慕荀,在心里恨得牙痒痒。 慕荀却越发来劲儿了,鼻腔里哼起了小调,盒里的的点心也频频往嘴里送去,神色愈发得意畅快。 荀樾却不再黑着脸,忽然轻蔑一笑,侧过身去拎出了一个黑漆盒子,随后又大模大样地打开了盒子,并从中也取出了一个食盒,不过此食盒的样式花纹却要比慕荀手里那个精美上数倍不止。 慕荀虽然不停地吃着,但目光却一直都在留意着外公的动作,眼下见到如此华美的食盒登场,不由脱口问道:“你这盒里装的是什么?” 荀樾起开了盒盖,然后大大方方地送到慕荀的眼前,笑道:“小小意思,不登大雅,还请过目。” 慕荀定睛一看,原来也是满盒的点心,但这盒点心的做工之精美,气味之诱人,实在高出自己手中这盒数筹。 俗话说:“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且不说这两者味道相比如何,但就卖相来说,荀樾的这一盒点心确实更具吸引力。 眼见已成功勾住了慕荀的目光,荀樾又是得意一笑,立马收回手来,随手抓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然后闭目细品,面上也立时溢出了幸福笑意,显然是在证明自己嘴里的这块点心味美甘醇。 其实说来也怪,本来以荀樾如今的年纪,他早不该做出这般争锋怄气的幼稚行径,但此刻的他却并没有丝毫的不适之感,反倒还有颇觉开心愉悦,似乎和自己的这个外孙斗嘴置气,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慕荀却不知眼前外公的心思如何,只见他神态做作,便嗤鼻不屑道:“好看不中用,好闻不好吃。你那一盒肯定没有我这一盒好吃。” 荀樾猛然睁开了眼睛,驳斥道:“你都没尝过,又怎会知道不好吃?” 慕荀立马凑过身去,正色道:“那我尝一块便知。”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荀樾急忙侧身护住了食盒,笑道:“你这臭小子,说来说去不还是馋我这盒点心吗?可你刚才不还叫嚣着要各吃各食吗?怎么眼下又要变卦了呢?” 慕荀又坐回了身去,不满道:“哼,不用尝也知道,肯定没小云的手艺好。” 荀樾不置可否,仅是“嘿嘿”一笑,这回就轮到他哼起了得意的小调,然后慢慢品赏着手里的美味点心,整个人嘚瑟得几乎就要飞起来。 慕荀白眼一翻,重重“哼”了一声,当下侧身望向窗外,再不理眼前的外公,然后自顾自吃起了自己盒里的点心。 这对爷孙俩就这样默默地吃了约莫小半炷香的时间,最后还是荀樾率先停了下来,他收起了食盒,然后拍着手掌说道:“咱们吵归吵,闹归闹,但有些事可就含糊不得。我来问你,刘云贺是谁?又有什么特点?” 慕荀也收起了食盒,不耐烦道:“知府大人,身宽体胖,肤色白净似娘们。最大的特点是贪财好色擅饮酒。” 荀樾满意点头,又问道:“那钱穆昌又是谁?又有何特点?” 慕荀双手环抱膝盖,翻眼望向车顶,说道:“是‘同和钱庄’的掌柜。此人性阴沉,好算计,最喜旁人恭维。” 荀樾再问道:“还有李必书、童正二人呢?” 慕荀如背书文般念道:“李必书,姑苏名士,手里掌握着诸多人脉资源,此人平生好风雅,喜舞文弄墨,也善吟诗作对,但却是个酸儒;至于童正…”他说到此处,忽然就此停住了。 荀樾立时皱眉,沉声问道:“怎么?不记得了?” 慕荀摇头道:“不,我没忘记,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像童正这种欺行霸市的恶棍流氓也能在与会之列?难道你们每个人都跟他是好朋友吗?” 第三百九十八章 还寄他乡(八) 荀樾道:“相识未必就是朋友…呃,这其中也有些不得已的关系,但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等日后有时间了我再慢慢给你解释。但你要切记,就算你再不待见此人,待会儿见面时也万不可在脸上显露了颜色。这些人可都是人精,察颜观色也最是厉害,可不能轻疏怠慢了。” 慕荀道:“这一点我知道,我就权当看他不见。” 荀樾忙道:“那也不行,你得笑面相迎,对谁都得客客气气的!” 慕荀无奈苦笑,妥协道:“行!那我冲谁都咧嘴笑,这总可以了吧!” 荀樾不满道:“臭小子,你以为此去是干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小子树一个形象起来。有道是:‘一面印象管终身。’你小子可别干了自毁长城的蠢事!” 慕荀又叹道:“前有外婆叮嘱我做一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后有外公命我成澜倒波随之徒。唉,做人可真是难啊!” 荀樾却并不辩驳谁对谁错,只道:“你外婆说的不错,但我说的也没什么不对,人生处世本来就处处不易。你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道理就算此时说给你听了,你也未必能明白,总之今日你就照我所说的去做,至于其它的道理,我改日一并告诉你。” 对于这样含糊的敷衍解释,慕荀自然不甚满意,但事有轻重缓急,孰轻孰重,他的心里还是明白的,当下也就不再对这些问题多做纠缠,决定待会儿还是依照外公的指示去做。 荀樾又接着问道:“陈有阑呢?王光继呢?” 慕荀道:“陈有阑是云鼎商会的掌柜。王光继则是商会里的领队把头,也是何掌柜的左膀右臂。他二人都是行伍出身,性直爽刚毅,不拘小节。” 荀樾满意颔首,再继续追问了几个重要人物。慕荀也一一答上,丝毫不差。 爷孙俩这般一问一答,倒是耗去了不少时间,而此时的马车早已在城外疾驰而行,并且也已近到了“风铃崖”下。 又过一会儿,马车突然结束了行驶,稳稳停了下来,接着便听车夫的声音响起,说道:“老爷,小少爷,咱们到了。” 荀樾随口应了一声,转面又冲慕荀郑重问道:“咱们这就要下去了,你可有准备好了?” 慕荀暗道:“啰嗦。”但仍是点了点头,应道:“早就准备好了。” 随后两人前后脚掀帘下了车去。慕荀立定脚跟,站于车前环顾起四周环境,只见周围是苍天翠树遮天环绕,地上遍布鲜花绿草相迎,脚下则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开阔道路,从来时方向一路延伸到了前方的山脚处。 看着地上的青石板,慕荀心中恍然,暗忖:“难怪这一路上并不感觉颠簸,原来竟是有这样一条石板路。唔,自城里到此,少说也得有四五里地,没想到顾家竟有如此财力能修筑起这样一条路,可真是厉害啊!” 趁着慕荀愣神的这片刻功夫,荀樾已经整理好了衣冠,同时打发车夫道:“你到后山去歇马等候。”车夫领命,当下调转了马车往回赶去。 慕荀见状,奇道:“后山是什么地方?” 荀樾道:“就是咱们面前这座山崖的背面,来访的车马也全都是送到那里去寄存停靠。”顿了顿,又道:“好了,咱们走罢。” 此处距离前方的山崖脚已不远,爷孙俩走了数十步便到了,等穿过了最后一道绿廊后,慕荀看着眼前景象不禁傻了眼。 此时呈现于他眼前的,乃是一面巨大且陡峭的石壁,再寻眼四周,并没有发现有路可以上行,于是便低声向身旁的外公询问道:“这怎么上去啊?” 荀樾瞥了慕荀一眼,低声答道:“别急,马上就有人来接咱们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便见一道黑影自天而降,也不偏不倚落在了他俩的身前。凭空突现此物,饶是慕荀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吓了一跳,可等他看清眼前此物后,又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突然降落的一物竟是一座构建精美的小亭子,并且是一座木亭子,只不过在它的五个顶角之上又都栓衔着一条长绳竖指天空,显然它的突然出现就与这些绳索有关。 慕荀顺着绳索往上看去,果然见到这些向上延伸的绳索全都汇聚到了一个由圆木搭建成的大支架上,而这个大支架一半悬空,一半深扎石缝与泥土中,其上又有许许多多的转轴、连绳、螺栓等组件相接相连,赫然就是一个大机关术。 慕荀还从没见过这般庞大的机关术,他忽生一种错觉,只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当下便抬手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可等他再睁开眼时,小亭子依旧还在,同时旁边还多出了一个样貌俊秀的男童。 那男童迎上前来,深鞠一躬,问安道:“荀老爷好,慕少爷好。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了!” 荀樾轻轻点头,吩咐道:“那就送我们上去罢。”说完挪步走进了小亭子。慕荀见状,也快步跟着走了进去,同时眼珠飞转,再次对这座亭子打量起来。 男童等他俩都进了亭子,也才跟着走了进去,然后径直走到亭子正中位置的中轴柱旁,伸手拉下了棕色的绳索。转瞬间,小亭子缓缓颤动起来,紧接着就开始匀速向上升起。 慕荀大感有趣,再也忍不住心中疑惑,便向小童询问道:“小兄弟,我此番初来,也是第一次进到这亭子里,却不知这亭子是何来历?又是什么原理能使它升上坠下?” 小童道:“回慕少爷的话,此亭子名叫‘云霏亭’,乃是主人亲取的名字,出处则是源于唐诗人张复的《山出云》中‘山静云初吐,霏微触新石’一句。至于升降原理,小人只知力源出自于山腹水柱,但其中奥妙小人却不甚明了,也就不敢妄言乱说,但慕少爷若是有兴趣探知其中三昧,待会儿小人可以为您引荐消息室的总管事,到时便由他为您详解其中道理。” 第三百九十九章 还寄他乡(九) 慕荀咧嘴一笑,正要答应,却听一旁的荀樾忽然咳嗽了一声。慕荀立时会意,就只好向小童报以微微一笑,说道:“还是等改日有机会了再说罢。” 小童应道:“是,慕少爷。” 亭子在上升至约莫四丈高后缓缓停了下来,这时亭子的出口也正好衔接到了一条石径小路上。待到亭子稳定不动后,小童率先走下亭子,侧身做请状,恭敬说道:“荀老爷,慕少爷,您二位这边请!” 荀樾迈步走出亭子,目不斜视,径自往前走去。慕荀也紧随跟上,在经过小童身旁时不忘冲他微笑道了一句多谢。 两人沿着这段崎岖石径往上行进了四五十步,在转过一个回头弯后,突见靠山一侧的道旁又有一座亭阁矗立,不过这座亭阁四角落地,倒并非是什么机关载器,并且亭中还坐有两人。 又走得近了些,厅中两人也发现了荀樾爷孙俩,当下紧忙从亭中走出,迎上前来。 慕荀定睛一看,只见来人是两个身着蓝衫的小童,观其年岁,似乎也与先前那个接引童子相仿。此时这两童正一人双手环捧香薰炉,一人手端芫花大托盘,在盘中又放有两个玉瓷小碟,碟中则分放一枚褐色圆扁小丸。 这里的规矩和礼节荀樾早已轻车熟路,只见他跨前一步,与慕荀错开了身位,同时打开双手至与胸平齐,并就此定住动作。 那手捧香薰炉的小童立马走上前来,围绕着荀樾团团走过一圈,紧接着手端托盘的小童也跟了上来,将手里的托盘送至荀樾的面前。 荀樾也不迟疑犹豫,伸手拿起了左边盘子里的那枚圆丸放入口中,然后冲两个小童颔首示意。 慕荀见状,也依样学样,照着身前外公的动作做了一遍。待到那枚圆丸入口后,他的眼眸却骤然一亮,只觉一股清新凉爽的气息瞬间在口中爆炸开来,立时便蔓延至胸腹百窍,进而又流遍了周身各处,竟有说不出的舒爽畅快之感。 两个小童完成了此段任务,也就退身让到一旁,同时躬身齐道:“请二位贵客移步‘云穹台’奉茶。” 抬脚再行,还是荀樾当先前走,慕荀随后紧跟。等到过了一道弯后,慕荀忍不住小声问道:“外公,刚才算是什么仪式吗?咱们嘴里含的又是什么东西?” 荀樾回头瞥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是在做入阁准备,名头叫做‘香薰净身,口吐芬芳’。至于含服的这枚圆丸,名叫做‘含香丸’,乃是做清新口气,净除浊糜之用。” 慕荀咋舌叹道:“不就吃个点心嘛,居然要折腾这许多事来。”稍顿,又问,“那接下去可还有什么名堂?要是还有,你可得先知会我一声,也免得我缩手缩脚,弄得像个土包子似的。” 荀樾忽然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慕荀的肩膀,说道:“放心吧,土包子,咱们再转个弯就到了。” 慕荀见外公此时笑得极是畅快得意,心头微起恼意,扭身甩脱了他的手掌,沉声道:“看我窘迫很有意思吗?可别忘了,我要是丢了脸,老头子你也得跟着一起丢脸!” 此刻的荀樾还沉浸在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欢乐之中,对于慕荀的翻脸也并不在意,反而好言赔笑道:“是,是,慕少爷说的对。”说着一翻手掌,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慕荀“哼”了一声,也不客气,抬脚便往前走去,可跟走出去没两步,又自停住,暗想:“他是长辈,我是晚辈,晚辈又岂能行于长辈身前,更何况一旁或许还有外人能见,就更不能失了礼数。”于是又退回身来,伸手也做出了一个请,微笑道:“您老请!” 荀樾笑道:“那我就请了?” 慕荀身子又低了几分,恭敬道:“请!” 荀樾爽朗一笑,当下抬脚上行,慕荀紧随在他身后,大嘟嘴唇,大扮鬼脸。 两人又往上走了数十步,在转过三道折后,终于到了“云穹台”。 这“云穹台”乃是一块天然的开阔地,亦是这座孤崖上唯一的一座露台,后经顾磐的设计改造,如今已成了观云海、品香茗的一块宝地。 荀樾对此景早已司空见惯倒,并不觉有何稀奇之处,可跟在他身后的慕荀却是初识这般美景,瞬间就呆愣住了。 只见此露台之上巧妙布局奇花异草,精致盆景也相映成趣,在露台之外,更有云烟氤氤氲氲,飘渺悠远,直把远山与天际融为了一体,若不是此刻正有几人落坐于那棵居中而立的榕树下,慕荀几乎就要以为自己踏入了仙境之中。 见到荀樾和慕荀突然出现,露台之上的众人立时喧嚣起来,有人当先叫道:“哈哈!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老荀头,你总算是到了,我们可都等得不耐烦了!” 话音刚毕,又有一人笑道:“童老弟,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咱们今日等候的主角可不是他荀主事,看见他身后的那个俊小子没有?那才是咱们在等的大英雄哩!” 趁着这两人说话的功夫,慕荀已匆匆扫过场中众人一眼,也根据外公所述的体貌特征大致辨出了谁是谁,此时在说话的两人正是童正和王光继。 荀樾冲着众人拱手笑道:“惭愧,惭愧,敢让众位好友在此久候,荀某实在不该啊!”说完引着慕荀迈步走进场中,又道,“慕荀,还不快上前来见过诸位叔叔伯伯。” 慕荀面上挂起了暖暖笑意,大步走到荀樾身旁,也不等看清场中都有什么人,便抱拳团团一鞠,朗声道:“小子慕荀,敬问诸位叔叔伯伯安好!” 却不料童正忽然跃身而起,左足一点石桌,整个人顿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取慕荀而来。在半空中,他变换了手型,右手化爪,左掌起刁手,打出了一记“虎鹤双形”。 慕荀见状,立时蹙眉,却也不及多想,便闪身挡在了荀樾身前,同时左手横在胸前,右手藏于身后,只等对方近到身前,便起左手格挡他虎爪,再出右手败他鹤形。 第四百章 还寄他乡(十) 此时场中众人都被童正此举给惊呆了,一时间场中鸦雀无声,只是呆愣愣地看着童正攻到了慕荀身前。 慕荀也在等童正近到自己身前的这个瞬间,只见他左臂肘猛然上挑,正好撞在了童正的右手腕长,立时便把这刚猛一爪轻松化解,紧接着陡起左手,空中同时竖起了食指与中指,直点童正的左掌心而去。 童正先被撞击了右手,整个人立时就失了重心,此时眼见左掌又要被破了招,一时间神色竟有些慌乱起来。 慕荀接招出招都游刃有余,对方此刻的神态变化更是轻松容易就瞧在了眼里,但他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不堪一击,心里不由轻蔑一笑,暗忖:“看来这位欺霸乡邻的童大恶棍也不过如此嘛。” 但不屑归不屑,在眼下这种场合里,还是要给彼此都留足了面子。于是乎,慕荀迅速收起了左手两指,又换作了平掌,同时以掌心托住了童正的手腕,往自己的右肩上送去。 此一举出乎童正的意料之外,顷刻间,他的面色变了几变。他适才突然出手,不过是仗着自己也有些拳脚功夫,就想要试一试慕荀的功夫如何。可刚一交手,他立马便知对方的功夫已经高出了自己十万八千丈,当下也就做好了落败丢脸的准备,然而慕荀却在此刻突然变换了招式,他心头一凛,暗忖道:“难道这小子要羞辱我不成?” 慕荀的动作实在太快,并不给童正继续猜想下去的时间。就在童正左爪将要触到他肩头的前一个弹指,他猛然侧过身子,在“避过”这一击的同时,身子急转两圈,脚下也连退两步,至此才算定住了身形。 另一边,童正也因慕荀的暗中助力,终得以重新掌握了平衡,旋即便在半空中打了个漂亮的空翻,稳稳当当落站到了地上。他急忙转身向慕荀看去,当见到对方面上的淡淡笑意后,也终才明白了慕荀的用心。 “原来这小子是在给我保面子啊!”童正在心底暗自唏嘘感叹道。 慕荀见童正此刻眼中目光闪动,知道对方已明白了自己的用心,便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笑道:“多谢童前辈手下留情。” 童正见他并不言胜负,心中窃喜,也连忙还了一礼,大笑道:“贤侄高抬了,我哪敢妄称什么前辈,倒是贤侄的一身功夫确实了得,那些贼寇遇见了你也活该他们倒霉!”说完转面望向荀樾,盛赞道,“老荀头,你可是有一个好外孙啊!” 荀樾本是不喜童正为人,平素也是能避则避,并不过多交往,但此时见他由衷称赞自己的孙儿,只觉比旁人的称赞要更为顺耳,心中莫名一阵得意,但面上仍是谦虚道:“哪里,哪里。这小子年纪轻轻,又哪及童老弟你的本事!” 童正难得心里发虚,讪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嘛,慕贤侄将来必不可限量啊!” 被他这么一吹嘘,慕荀也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心想:“这流氓头子倒也说了句实话…嗯,他倒也不似想象中那么不堪…” 正在三人相互恭维之时,忽有一个厚重沉稳的声音说道:“好了,既然都见过了,就过来喝茶罢,可别辜负了我这一壶好茶!” 慕荀寻声看去,只见说话者乃是坐于长桌最远端的一个瘦削文士,在迅速看过几眼后,暗道:“此人如此打扮,想必就是李必书无疑了。 李必书见慕荀只是看着自己,脚下却没有要挪动的意思,便站起身走出石桌,然后长鞠一礼,正色道:“在下李必书,还请慕小英雄移步入席。” 慕荀不敢怠慢,忙道:“是,小子这就来。”说完又冲荀樾和童正各请一手,道:“外公请,童前辈请。” 三人这才入席落坐。慕荀则被李必书特意拉到了身旁坐下,随后又斟茶一杯递到慕荀手中,接着自己也端起一杯,但举起的高度却矮了慕荀三分 慕荀对李必书的这番举动不明所以,正想询问一二,却又听他郑重说道:“李某之所以称相公为小英雄,乃是因年龄之故,并非以功德论之,此一节望相公明鉴。” 慕荀暗忖:“倒是忘了此人是个酸儒,眼下想必是要跟我讲些道理了。”于是回道:“先生过誉了,小子岂敢受之。” 李必书又道:“慕小英雄此番救百姓、扶危局,行的乃是仁义大善,必当青史留名;李某不过区区一腐儒,于天下大计、黎民苍生毫无建树,又有何资格授誉于慕小英雄?此茶是为李某心中一份心意,还请受敬!”说完当先举杯一口饮尽杯中香茶。 慕荀已从外公那里知悉了李必书的脾性,是以对他此刻的举动并不觉得意外,但别扭之感却是不可避免,当下只得连道“不敢”,旋即也痛快饮下了杯中茶水,以求能尽快落坐。 但李必书似乎还有下文待表,也不忙坐下,举壶又为慕荀续杯添盏,继续说道:“此一杯是替我一位故去的朋友相谢,感谢小英雄替他报了仇!”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慕荀略感诧异,但旋即就明白了过来,在自己截住那伙倭寇之前,他们就已经洗劫过了几户人家,想来李必书所说的那位朋友就是那几户人家中的一户。想到此节,当下也不犹豫,举杯一口饮尽。 空杯再续,李必书第三次举起了茶杯,又说道:“这最后一杯,是替那些本要遇险,但最终得以幸免的人感谢小英雄。” 慕荀还是头一遭听到这种感谢理由,不觉有些迷糊起来。 李必书解释道:“小英雄勿要疑心,若非是小英雄及时出手止住恶行,那前夜里必定是血雨腥风,更不知会有多少人家罹难遭害,所以这一谢相公必要受之!” 慕荀却叹道:“也只恨小子发现的晚了,未能更早截住那伙恶贼,否则…唉!” 这时童正突然插话道:“慕老弟怎可苛责自己发现的迟了,对于这种意外之事,谁又能事先料到呢?” 第四百零一章 还寄他乡(十一) 他说到此处,忽然自嘲一笑,续道:“要我说呐,也幸好是被慕老弟你给撞见了,要换作是我撞见,只怕一条小命就要交代在那伙倭寇的手里咯!”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慕荀也笑着看他,心下暗想:“这流氓头子说起话来倒是比这李必书有意思得多…唔,竟还称我老弟,差了这么多岁数,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喝过了最后一杯敬谢茶后,慕荀总算是落坐了下去,可屁股刚沾到石凳上,又听荀樾说道:“慕荀,还不见过诸位长辈。” 慕荀只好又站起身来,荀樾挨个介绍起来,便是先前已有过交谈的李必书和童正也不落下。 其实慕荀早已将眼前这六人分得一清二楚,但在外公做介绍之时,他还是摆出一副初相见时该有的恭敬神色。可等到介绍完毕后,他又不禁心生疑问,暗道:“对了,不是还有知府大人吗?他怎么没在这里?”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尖而脆的声音忽然说道:“荀主事,童兄说的可是一点儿不错,您确实生了个好外孙,当真是可喜可贺呐!” 然而这一番恭维的话却因声音之故,让慕荀隐隐觉得说话之人似乎有些阴阳怪气。 慕荀寻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钱穆昌,此刻他那张尖瘦的脸上正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容,似笑非笑,眼中也隐有光彩闪动。 荀樾摆手笑道:“钱掌柜就莫要笑话我了,这臭小子是初来乍到,也就只有这一身的好武艺可堪小用。至于其他的本事嘛,那就得倚仗各位日后多多帮衬了!” 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瞬间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料想到荀樾竟会在此刻亮明心思,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分明就是在告诉大家,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他荀家的将来。 在短暂沉寂过后,众人又纷纷转头看向了慕荀,然而这些目光已然有所不同起来。 慕荀见势,再度站起身来,团团抱拳一圈,恭敬道:“小子抖胆,在此恳请各位叔叔伯伯往后不吝教诲!” 场中六人却并不忙回应,又相互对视过一眼后,似乎是在交换着意见。但片刻之后,一向心直口快的王光继就朗声说道:“既然荀掌柜都发话了,咱们做弟兄的又岂会不照做。放心吧,慕小英雄的名头咱们今日就算是认下了!” 钱穆昌笑道:“恭喜荀主事,贺喜荀主事。慕贤侄气度不凡,英雄了得,日后成就必定不可限量呐!” 众人齐声大笑,也纷纷出言附和,均表示将一如既往地支持荀家,不会有丝毫改变。 看着场中皆大欢喜,笑声不断,慕荀忽然有些得意起来,并不忘偷偷侧目瞟向荀樾,但见他此时正双手环抱胸前,也笑得十分欢欣愉悦,眉宇间也隐隐透着得意。 眼见如此,慕荀整个人的气势愈发踌躇满志,行为举止更发豪迈洒脱起来。 王光继望着慕荀,抚掌笑道:“咱们老是英雄长英雄短的唤你不免显得有些生分了,今日在坐的诸位无不年长你数十岁,依我看呐,咱们就称你一声贤侄好了。” 慕荀连连摆手道:“小子何德何能,怎敢受以一个‘贤’字,诸位叔叔伯伯只须唤我的名字便是了。” 童正突然一拍石桌,站起身来,向众人摊手道:“各位,各位,我有话说。你们要闹清个辈分,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和慕老弟却是一见如故,往后我们就以兄弟相称了,我是哥,他是弟。”说完还不忘向慕荀询问,“慕老弟,你意下如何啊?” 慕荀心里叫苦不迭,暗道:“称兄道弟?那岂不是要我跟你这个流氓头子同流合污?这如何使得,万万不行!”但心里如此想着,话却不能乱说,当下委婉道:“那个…小子与前辈的岁数实在相差甚巨,如此称兄道弟…小子心中实在惶惶啊!” 这并不是一句高明的婉言,但也算不上生硬,若是用于打发寻常人物倒也基本体面;可要是用来打发童正,那就差了点意思。 在被婉拒之后,童正的脸色骤然一变,那张本就满布皱纹的脸上更添沟壑,要知道似他这种在江湖上讨饭吃的头目,平生最不能容忍两件事的发生:一是丢了面子;二是被人拒绝。可眼下慕荀仅用一句话就把二者都占全了,又怎能不让他着恼,但他也并不立即发作,随着眼珠一转,心中立时另有主意,便朗声说道:“老弟与我都是武林中人,又哪有那么多的俗套礼节,老哥我从前还跟一个八旬老者拜过把子呢,也不见有谁出来说三道四…”他说到此处,目光一转,盯向了慕荀身旁的荀樾,问道,“老荀头,你说是也不是?” 荀樾与童正对望了一眼,只见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当下便猜到了他的心思,瞬间便有一股怒气涌上了心头,暗里不住大骂童正是混蛋,眼下强迫别人不得就转来向自己施压。他本就不愿和这个地痞流氓沾上任何关系,就算是虚名也不行,当下便要出言拒绝,可话到嘴里,终又忍住了,毕竟适才刚托付完照顾之事,眼下立马就要驳人面子,这话只怕是好说不好听,不免有既用人又防人之嫌。于是心思急转,便想要寻个说辞将这流氓的要求搪塞过去。 然而就在他绞尽脑汁思索之际,远处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也立马就化解了此时场中尴尬,只听那声音喊道:“知府刘大人到!” 这一声喊,犹如一道指令符,顿令场中众人不自觉就站了起来,同时也都寻眼向发声处看去。 那边声音刚落,便见一个身着华服,但身材却极度臃肿的矮个子中年男人走进了露台来,在他的身后还跟有四个彪形大汉寸步不离。 慕荀借着这位刘知府走来的间隙,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过数遍,一番审视之后,只觉这位刘大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处处透着平平无奇,唯有那一张脸孔却是有些怪异,浮肿泛白而不见血色,眼珠虽亮,却不蕴光彩,整个人一副气血双亏的病象,必是平日沉溺酒色过度之故。 第四百零二章 还寄他乡(十二) 片刻之后,刘知府终于走到了大石桌前,他伸手扶桌站定身子,在喘息过数口之后,总算开腔说道:“本…本府来迟了,让诸位久等了。”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不敢,同时挪身出桌,欲要拜行见官之礼。刘知府却摆手打断了众人的举动,又道:“诸位不必多礼,此为私会,只论私交,不言官位。” 众人这才止住了身形,可谁也不敢冒然落坐,都在等待着刘知府的下一步指示。 刘知府转头望向了慕荀,在上下打量过几眼后,笑道:“果真如蔡光钭所言,慕英雄确实是一表人才啊!”说着忽然站起身来,拱手躬身行了一礼,“本府替阖城百姓感谢慕英雄除贼荡寇之恩,多谢,多谢了!” 慕荀慌忙还礼,回道:“杀贼灭寇本就是习武之人的本分,大人如此拜礼,实在是折煞了小子了!” 刘知府直起身,笑道:“好一个本分!说的好,果然有你父之风范!” 慕荀奇道:“大人…认识我父亲?” 刘知府道:“你父慕北亭的大名如雷贯耳,在这世间上只怕鲜有人不知吧?”说着转头望向童正,问道,“对吧?童老板。” 童正谄笑连连,点头不止,应道:“确实如此,大人说的极是!” 刘知府又道:“不过嘛,我虽认得你父,但你父却不识得我,日后若有机缘,还得劳你引荐引荐。” 慕荀听刘知府说起自己父亲时语气中满含敬意,心中没来由一阵舒坦,不觉就对眼前这位知府大人生出了莫名的好感,当下真诚应道:“大人过誉了,小子回去之后必当告知家父。” 刘知府颔首笑道:“那本府就静候慕贤侄的佳音咯!” 慕荀听他也称自己为“贤侄”,不禁莞尔,但心里极为受用,毕竟被人主动亲近的感觉还是令人十分愉悦的。 忽又听童正说道:“当年南湖一役后,你老爹慕北亭突然就绝迹江湖,从此再无音讯,实为江湖一大悬案,此后虽也有种种传闻流出,但大多不着边际,难以令人信服。好在今日得见了慕大侄子,不知大侄子可否为我等释疑?” 慕荀听他提起父亲,心情瞬间就低落了下去,进而又勾起到了诸多心事,一时之间,整个人的神情竟变得有些呆滞了。 刘知府一直在注视着慕荀,对他此刻的变化也尽览眼中,但见他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去,便知他似有难言之隐,于是故意岔开了话题,问道:“慕贤侄,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慕荀回过神来,歉意一笑,但又不想明言,只是含混道:“没什么,没什么…” 童正还欲再问,可刘知府却突然转面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问,旋即又向张必书问道:“听说张先生今日为了答谢慕贤侄,特意沏上了一壶‘月华落’,却不知滋味如何啊?” 张必书挪身入桌,伸手请道:“大人请坐。” 刘知府环视众人一圈,招了招手,说道:“大家也都坐下罢。张先生这一壶好茶可是难得,咱们可不能辜负了。” 众人分自坐定,那四个彪形大汉则列队站到刘知府的身后,等到李必书斟茶一杯后,左首那人便迈步上前接住茶盏,再端送到刘知府的面前。 慕荀瞥了一眼这人,发现他的内息悠长而平稳,那双正端着茶盏的大手上遍布茧子,且所有的指甲也都黢黑暗哑,这显然是练就“截心爪”已至大成的表现。 有此发现,慕荀心中更感好奇,当下又有意无意地扫视了另外三人几眼,结果发现,那三人也无一例外,各个都是身怀内力的高手,但具体每人又使的是什么本事,一时之间倒是难以瞧出来。 这时刘知府已饮过了一盏热茶,正面露喜色,脱口赞道:“好茶,李先生的茶果然不一般!”在见到慕荀正望着自己,便问,“慕贤侄可有尝过了?” 慕荀急忙应道:“先前已喝过几盏,确实不错。”但心里却暗忖道:“呃,之前只顾着客套应付,倒是没有真正品赏过此茶滋味。”于是又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这一次,茶汤入口,慕荀只觉甘醇香滑的美妙感觉立时在舌尖绽放开来,令他久久不舍咽下。待到咽下之后,闭目细品,又觉忽有一股清爽气息自腹中升腾而起,直达脑顶百汇,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感觉。 慕荀因家中以制茶为业,是以对茶味极为敏感,何况还是眼下的这盏好茶,他又将杯中余茶尽数送入口中,慢慢咽下,然后看着手中空杯,暗道:“也不知这茶是如何采制而成,竟能有这般魔力?”当下便想向李必书询问一二。 却不料刘知府已抢先开口问道:“李先生,我曾听闻此茶的原叶乃是猴子所摘,却不知是真是假?” 李必书道:“传言不错,确是猴儿所摘。此茶生长于悬崖绝壁之上,非是人力所能采摘,但猴儿却可摘得,只是要想驯化一只听话的猴崽子就得花费大功夫了。” 慕荀奇道:“这么说来,李先生已驯有一只这样的猴子?” 李必书面露得意神色,伸手轻捻着胸前长须,笑道:“李某得幸,花了八年的功夫,总算是调教出了一只听话的猴崽子,也才得以尝到这‘月华落’的滋味如何。” 刘知府颔首道:“原来如此。”转面又冲慕荀笑道:“这一来倒是要感谢慕贤侄了,若非沾你之光,大伙恐怕也尝不到这等好茶的滋味。” 众人闻言,均是齐声大笑。慕荀也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不过更令他感到高兴的却还是此茶树所长何地,正想借此气氛往下问一问如何炒制,却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童声在身后响了起来:“阁主敬请诸位贵客移步‘风崖闻铃阁’。”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蓝衫小童正恭恭敬敬地立站于露台的入口处。 刘知府站起身来,笑道:“诸位,那咱们就上阁入席罢。” 众人对此均无异议,齐声应是,随后一一起身,跟着小童向山巅的“风崖闻铃阁”攀登而去。 第四百零三章 还寄他乡(十三) 山间甬道狭窄陡峭,但刘知府并不亲自落脚行走,而是坐到了一架简易轿子上,由两名护卫抬架前行,同时另两名护卫则一前一后守护轿子两端,再往后才是其余六人依次跟随。 慕荀远远瞧着刘知府的脑袋在甬道里一起一落,不禁暗暗咋舌叹道:“这刘大人的身子也实在太虚了些,只怕还比不我年过七旬的外公呢!” 待到众人排成了一字长队后,童正忽然闪身塞到了慕荀身后,并凑过头去讪笑道:“贤侄啊,有个事儿还得跟你说上一说。” 慕荀听他不再称呼自己为老弟,而是改口叫了贤侄,心中略感诧异,当下便道:“前辈请讲。” 童正低声道:“适才也只怪我太过唐突冒昧,眼下细细细想,只觉这兄弟之称确实不太合适。这个…嘿嘿…贤侄也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慕荀心中好笑,但还是点头应道:“是,前辈所说的我全都记下了。”暗里则寻思道:“这流氓头子适才还言辞灼灼要我从命,怎么心思竟变换得如此之快呢?” 他想到此处,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一个答案瞬间跃上心头,又想道:“他若是真和我做了兄弟,那岂不是要高出刘知府一头?哈,这老流氓头子鬼精鬼精的,倒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好手!” “风崖闻铃阁”位处于风铃崖峰顶,原本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内陷洞穴,其面积大小与“天穹台”相当,并且内里地势平整,上下间距也足有两丈高,是一间难得的天然洞穴石室。 顾磐初到此地时,也被这神奇的洞穴所震撼,但紧接着就起了心思,于是不远万里请来高手匠人将这个洞穴破壁开窗,在引光入洞的同时,也引景入洞,同时又施以布局,精心装饰,最终形成了一处绝色圣地。 众人跟着蓝衫小童先走过了一段绕山甬道,又穿过一道石拱门,最终到了“风崖闻铃阁”的门口。 慕荀一路走来,走马光花,目不暇接。他鲜有见过如此鬼斧神工的自然奇景,心中惊叹不已,也莫名就想到了当初那位小二哥介绍“风崖闻铃阁”时眉飞色舞的模样,不由轻笑了一声。 待到刘知府下了轿来,便见一个身着灰绸衫,样貌雄奇的中年人从门里迎了出来,朗声说道:“实在抱歉啊,让诸位朋友久等啦!” 刘知府笑道:“常言道:‘好饭不怕等。’,看来顾阁主今日必有佳品相待啊。” 顾磐也陪起笑脸,回道:“大人在此宴请灭倭英雄,我又怎会怠慢。”说着侧过身子,伸手作请状,道,“大人请入席。” 刘知府乐呵呵地迈步跨进阁门,接着众人也挨个向里面走去。待轮到慕荀之时,顾磐忽然伸手将他拦住,温言道:“还请慕英雄稍待片刻,顾某有几句话要说。” 慕荀移目望向正立站门口等待自己的外公,但见他点头示意后,也便跟着点头答应了。 等众人走尽,顾磐这才转身面向慕荀,拱手正色道:“顾某感谢慕英雄对小女的救命之恩,那夜若非得慕英雄援手,小女只怕早已遭了贼寇的毒手命丧黄泉。” 慕荀急忙上前去托住了他的手,忙道:“惩恶除罪本就是我辈份内之事,顾阁主不必言谢。却不知顾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顾磐这才直起了身子,回道:“已请郎中看过,并无大碍,只需再修养些时日就好了。” 慕荀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嘴上虽是如此说着,心里却在犯着犹豫,那一句“我能去看看她吗?”始终不敢说出口。 顾磐并不知他心事,当下一伸手,道:“慕英雄请!” 慕荀道:“顾阁主,我不太习惯别人叫我英雄,你就直呼我的名字罢,我叫慕荀。” 顾磐稍一迟疑,微笑道:“如此也好,那你也不用再叫我顾阁主,要是愿意,叫我一声叔便是。” 慕荀喜道:“这样可以吗?那我就称您作顾叔叔了。” 顾磐微笑颔首,又道:“进去罢,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随后两人并肩迈步走进了阁去。刚一进了门去,慕荀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且不说阁中的布局陈设如何精妙雅致,单是透过右侧的开阔天窗,上可观碧空云海翻涌,下能见绿翠阡陌交错,奇秀美景,可谓是透一窗,尽览天地景色于眼底。 顾磐瞧慕荀此刻看得有些呆了,便道:“你要是喜欢这里的景色,日后也可常来看一看。” 慕荀猛然转头望向顾磐,大喜道:“顾叔叔说的可是真的?” 顾磐道:“自然是真,你若想看,随时欢迎。” 慕荀喜道:“那就多谢顾叔叔了!” 顾磐道:“不客气。”说着指了指前方荀樾处,又道,“快过去罢,你爷爷还在等着你呢。” 慕荀应了一声,迈着欢愉的步伐走到了外公的身旁坐下。 荀樾一直都在注视着慕荀的举动,他与顾磐的低声细语自然也瞧在了眼里,只等慕荀坐定后,便问道:“你俩都说了些什么?” 慕荀忽然摆出一副讳莫高深的模样,摇头晃脑道:“子曰:‘不可说…’” 荀樾见他竟然对自己装模作势,立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抬手给他一记暴栗,但转念又想,这个浑小子既然是这副得意模样,想来是与顾磐相谈甚欢,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嘚瑟。 突然间,一个清灵婉转的音符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凭空响了起来,旋即又有无数音符接续而上,组成了一首美妙的琴曲。 这琴音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均匀细腻,无厚无薄,就似是一张大网般,将所有人都包裹于妙音之中。 慕荀寻眼四顾,想要找到发声之处,可一番搜索之下,却并没能发现是何处奏乐,但见周围众人对这突来的琴音并不感到震惊与好奇,显然是已对这突来的古琴之音司空见惯。他低身凑到了外公近旁,小声问道:“外公,是哪里在弹奏古琴?” 第四百零四章 还寄他乡(十四) 荀樾白了慕荀一眼,也摇头晃脑说道:“我曰:‘不可说…’” 慕荀没料到这老头子竟会在此刻施展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当下便知再问无用,只好重重“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不过慕荀也非是轻易服输之人,既然询问不成,那就靠自己去寻找。他当即闭目静心,细辨起声源来处。可细听片刻,却始终没有头绪,无处可寻,这琴音仿佛天外飘来,靡靡不绝,透人心脾。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低声呢喃道:“真是奇哉怪也,这琴音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呢?” 这时一旁的陈有阑似乎是听到了慕荀的低语,便伸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竖起食指遥指上方。 慕荀仰头上望,但顶上就只是石壁一面,此外再无出奇之处,一时之间,他更觉迷惑,便直言问道:“陈伯伯,究竟是什么地方在奏乐?” 陈有阑凑过身子,低声道:“是阁主的女儿在峰顶奏乐,此举是谓‘清心静念’。” 慕荀一听是顾颖烟在奏乐,心头立时一跳,脑中不自觉就幻想起她此时正如翩翩仙子,端坐于古琴之前,如玉葱般的手指曼舞在琴弦之上,轻拢慢捻,奏出悦耳琴音。 他如此想着,不觉有些痴了,直到被陈有阑喊过三声后才缓过神来,只见陈有阑正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己,就像是看穿了自己心思一般。 他不禁有些尴尬,便想缓解气氛,又问道:“何伯伯,你可知道为何这琴声在穿石入室后还能保持音色不衰不变?” 陈有阑没想到慕荀竟会有此一问,不禁一愣,含糊道:“这个嘛…我也从没有想过,要不待会儿咱们去问一问顾阁主?” 慕荀点头应道:“好,咱们就去问上一问。” 至此,两人的低声交流就此结束,当下各自细品起这曲悦耳琴音。 慕荀闭目静赏,却在不知不觉间入了迷,整个人竟似踏入了空灵之境,脑中忽然就浮现出了许许多多的武功招式。可奇怪的是,这些招式又并不按正确的顺序出现,反而是以张冠李戴的怪异方式出现,脑中的画面上一个弹指还是拳招,可下一个弹指却变换成了腿式。这种奇怪的现象令他陷入了混乱之中,几乎就要打乱了他心中所有的武功记忆,可他又不敢冒然挣脱出来,唯恐这样的举动会真的损伤到自己原本的记忆。 如此僵持过片刻之后,他忽然发现那些原本混乱的招式竟然又变得有些顺眼起来,就比如“月影圆缺掌”中掺杂进几式“月落星稀拳”的拳劲,似乎出手时的衔接会更为流畅,也更具威势。有此发现,他心头大震,当即若有所悟,便放任思绪信马由缰,任凭各种招式在脑中胡乱搭配着。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慕荀只觉脑中已搭配成型的新招式越来越多,多到几乎就快要容纳不下了,于是他轻呼一声,便想跳起身来一一演示一遍。 不料这一来倒把周围众人吓了一跳,好在荀樾手疾眼快,一伸手又把他给拽回了椅子上,并低声喝问到:“你小子发什么神经呢?” 慕荀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琴音早已停歇,此时众人正满脸惊愕地看着自己,更有几人已开始出声询问起此举所为何事。 童正等到众人问歇,最后出声道:“大侄子,你莫不是听那琴音入了迷?” 慕荀心头一惊,暗想莫非自己刚才的心境已被他给瞧穿了?急忙转头向他看去,却见他面色无异,便只道自己多心了,当下便接住了他的话茬,解释道:“是啊!这琴声太过美妙,我听得入迷太深,以至失态,倒让诸位叔叔伯伯见笑了。” 童正忽然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嘿嘿,大侄子有所不知,这琴声固然美妙,但弹琴之人却更美,那是顾阁主的千金…” 正当童正说得兴起,刘知府忽然咳嗽了一声,打断道:“童老板,你要是再这样,顾阁主可就不欢迎你来咯。” 这话虽是平平淡淡,却瞬间吓了童正一跳,他平素混迹江湖,一时兴起便要信口开河,此时只因忘了场合才犯此毛病,当下慌忙站起身来,先冲刘知府赔笑欠身,随后又冲顾磐赔笑欠身,致歉道:“顾老兄见谅啊!我就是一个江湖粗人,平时说话就没学问,想要夸人也夸不好,但我绝无冒犯之意,还请老兄你明鉴呐!” 顾磐笑道:“无妨,无妨。我和童老板相交非是一日,你的心思我理会得。” 童正这才长出了口气,又转面冲刘知府讪笑了两声。 刘知府却不再看他,而是冲顾磐笑问道:“顾阁主,咱们心也静过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让嘴也活动活动了?” 顾磐道:“让诸位久等了,点心马上就来!”说完举掌拍过三声,声歇之后便有三个蓝衫小童分别端着托盘从门外走了进来,再依次将盘中的茶盏分送到了各人面前。 童正手快,还不等小童把茶盏放到桌上,便直接伸手拿到面前仔细端详起来,可看了几眼后,并没有瞧出有何门道,又凑到鼻下闻了闻,抬眼问道:“我说顾老兄,怎么又让我们喝茶啊?刚才张老头不是才请我们喝过一次吗。” 顾磐道:“童老板误会了,此茶怎可与张先生的‘月华落’相提并论,上此茶的目的并非是让诸位品茗,而是要用此茶做引。” 张必书眼眸一亮,奇道:“引子?莫非即将上来的这道点心也如吃药一般,必需要用一味药引子才能发挥出十成滋味?” 顾磐笑道:“不错,张先生见解甚是,并且不止这一道如此,今日共计五味点心,也都需以各式茶水做引。” 刘知府拍掌笑道:“好!顾阁主果真有佳品相待,那咱们这就开始吧!” 顾磐又伸手拍掌,端茶的小童便即退下,接着又有另三名小童手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也同样将盘中碟子分送到了每个人的面前。 第四百零五章 还寄他乡(十五) 慕荀适才已经听得馋了,只等碟子落桌,立马凑眼上前端详起来。 此时陈放于碟中的点心乃是一块巴掌大小的呈淡黄色的半透明膏体,再细细一看,又见膏体内里居然还蕴含着暗红色的云纹,这些纹路勾缠相连,似像图案,又似像某种文字,煞是好看,凑到鼻下轻轻一嗅,竟有一股淡爽清凉的气息溜入了鼻腔中,聚久不散。 只听急性子的童正又发问道:“顾老兄,这块黄糕是个什么名堂,倒是好看得紧呐!” 顾磐道:“此糕名为‘云霞糕’,名头取自芦川居士《菩萨蛮》中的‘微云红衬馀霞绮’一句。” 张必书闻言,细狭的眼缝中忽闪精光,脱口朗诵道:“微云红衬余霞绮,明星碧浸银河水,欹枕画檐风,愁生草际蛩,雁行离塞晚,不道衡阳远,归恨隔重山,楼高莫凭栏。” 慕荀越听越感心惊,他万没想到这个酸儒竟如此博闻强识,心中不自觉生出了敬佩之意,可转眼看向众人时,却不见有谁在此刻表露出惊讶神色,显然都已对此不以为奇了。 顾磐也只是淡淡微笑道:“张先生博古通今,可真是什么都难不住你呀!” 张必书捻须大笑道:“哪里,哪里。倒是顾阁主雅兴别致,给此糕取了一个好名字呐!” 一旁的童正不耐烦道:“啊哟,你这老先生去到哪里都不忘掉书袋子。咱们眼下是要品尝美味,不是要听你念诗。” 张必书瞥了童正一眼,摇头叹道:“唉,不学无术,诗词不分,可惜,可惜啊!” 童正自觉被当众折了面子,顿时心生不快,梗着脖子说道:“什么叫不学无术?我童某人自小到大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不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 刘知府忽然出声打断道:“童老板,今日大家兴致都不错,你可不要坏了气氛哦!” 童正顿时改口忙道“不敢”,同时心里也在暗骂自己愚蠢,怎么一生气来,就把身旁的这尊大神给忘了。 好在刘知府也并不想多理会童正,转而向顾磐问道:“顾阁主,你快说说!看,这‘云霞糕’该怎么个吃法,本府可是有些馋了。” 顾磐道:“请大人先抿茶一口慢慢咽下,然后再迅速夹起一块‘云霞糕’送入口中,如此才最得滋味。” 刘知府依言照做,糕入口中,立马闭目细品起来,过了片刻之后,猛然睁眼,赞道:“果然妙不可言,顾掌柜真是好手艺!”旋即又望向众人,说道:“诸位别光看着,都起筷尝尝。” 众人这才拿起了筷子,也学着他刘知府先前的样子,各尝了一口“云霞糕”的滋味。 慕荀原本对此糕满怀希望,但如今吃到口中,却又隐隐有些失望,虽然这块糕的口感质地毫无挑剔之处,但它的味道居然是有些发酸发涩,此种味道,莫说是美味,就连顺口的评价也达不到。 心有此感,他便抬眼观察起众人面色,只见陈有阑与王光继两人眉头微蹙,显然也是与自己一般感受;而张必书则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只是闭着眼,似乎是在体会着此味的内中含义;至于钱穆昌,他倒是满脸堆笑,正在附和着刘知府,说道:“果然不错,滋味实在美妙,甘甜入口,气味馨香…” 童正闻言,先移目瞧了瞧钱穆昌,又转面看了看刘知府,忽然皱眉苦脸对顾磐说道:“顾老兄,我可事先声明啊,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并非是有意要砸你招牌,只是…只是我这块糕怎么会是酸的呢?” 他此言一出,众人齐齐移目望向了钱穆昌,心想他刚才正说此糕甘甜馨香云云,莫不是只有他的刘知府两人的糕是甜的? 但紧接着便听刘知府为众人释疑道:“不错啊,可此糕就是酸的啊!” 钱穆昌的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含糊道:“咦?是吗?容我再尝一尝。唉,最近犯了胃火,吃什么东西都得多尝两次才有滋味…”说着便低下头去,认真吃了起来。 慕荀把他的举动瞧在眼中,心中暗自好笑,想道:“这人不但拍马屁厉害,脸皮也是厚的不一般。” 但顾磐确不在意钱穆昌的举动,只是解释道:“诸位放心,这糕并非坏质,它确实就是酸的,不过这只是初味,诸位此时口中生出的滋味才是真味。” 慕荀咂巴了下嘴巴,只觉口中尚有一丝淡淡的酸涩残存,便想只怕是自己吃的还不够,于是提起筷子欲要再夹一块放入口中。可就在这时,他忽觉一股暖意毫无征兆地从腹部升腾起来,一路直达口中,原本残余的酸涩之感也在刹那间化作了甘香清甜的滋味,这种变化,竟让人有平地升天之快感,而这样的神奇体验也是他生平仅尝。 与此同时,后食此糕的几人也都得到了和慕荀如出一辙的感受,并且除钱穆昌之外,所有人也无不惊叹这“云霞糕”之神奇。 顾磐见众人满意,面上也露出了得意笑容,但也仅是含笑望向众人,并不解释这其中的原理。 张必书倒是似有所悟,正兀自闭目摇晃着脑袋,喃喃自语道:“好个‘云霞糕’,人生至酸莫过离别,没想到此糕竟含这般深意…唔,高明,高明呀!” 其余几人听过张必书的这番话后,竟也都若有所思,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一直过了好半晌才由刘知府打破了宁静,吩咐道:“顾阁主,请上第二味道吧。” 顾磐点头应是,随后起手再拍三掌,仍旧是三名端茶小童先入阁,随后再来三名小童送上点心。不过这一次上桌的点心可就谈不上卖相了,因为盘里放着的乃是一张似是烤糊了的棕褐色的圆饼。 可面对这样一张饼,在坐的众人却无一人对此有小觑之心,毕竟有了前车之鉴,那往后的就都是惊喜。只不过在众人动手品尝之前,张必书还是不忘问道:“顾阁主,还请告知此饼何名。” 第四百零六章 还寄他乡(十六) 顾磐道:“此饼名为‘渭川甜饼’。” 童正奇道:“渭川甜饼?这甜饼我是知道的,可渭川又是什么?地名,还是人名?” 顾磐笑道:“童老板不忙问,还请先品尝。” 童正嘟囔道:“你们这些文人墨客呐,各个都爱卖关子。”但他说归说,手上却不耽搁,起筷将饼一划为二,然后夹起一块就囫囵塞进了嘴里。 众人见状,也各自起筷品尝,但似童正那般吃法的却是没有。 慕荀用筷划开饼心位置,但见并不夹心,随便夹了一块放入口中,而这一次的口感就不如先前的“云霞糕”那般软糯湿滑,相反还颇为臊口,感觉像是在咀嚼干硬了的馒头,不过味道倒是极为香甜。 童正最先动手,也最先吃完,随后他又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砸吧咋吧嘴巴,等待片刻后突然大摇其头,咧嘴道:“我说顾老兄,这干巴巴的饼已经落到了我肚子里,可为何还不见有啥反应啊?” 顾磐道:“这次可没有什么后续的名堂了,这饼的滋味就是你尝在嘴里的味道了。” 童正奇道:“就这样?可…这不行啊。顾老兄,你向来以手艺高绝闻名,可今做的这张饼怕是要砸了你的名声啊!” 顾磐朗声笑道:“童老板误会了,我研做此饼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和朋友分享一些私人感悟,亦算是我的独门私房点心,至于说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嘛,他们就不可能尝到这些滋味咯。” 童正咧嘴笑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又觉得这嘴里好似是吃了蜜一般。嘿,还真甜!” 众人闻言,均是朗声大笑。在笑过之后,张必书又开始朗诵道:“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听得张必书诵完,刘知府微微一笑,颔首接道:“没想到啊!顾阁主竟能将王摩诘《渭川田家》中阐述的深意投注到点心的制作之中,果然是独具匠心啊!” 慕荀在一旁早听得云里雾里,可又想弄懂他们话中的意思,便侧身向荀樾问道:“外公,顾阁主到底想通过这饼说明什么道理?” 荀樾皱了皱眉,低声说道:“他所说的应该是大道至简。嗯,具体说来就是越平淡,越幸福。” 慕荀咋舌道:“这般文质的点心,可真是让人吃得别扭…” 荀樾狠瞪了慕荀一眼,慕荀只好将满腹牢骚又重新咽回了肚里,所幸他这句话说得小声,倒也没被旁人听了去。 这时只听顾磐再度拍起了手掌,随后又是茶水和点心依次送上。这次盘中点心是一朵长着绿色花瓣的芙蓉花,杯中茶汤则是浓烈的明黄色。 慕荀对绿色芙蓉花倒是不太在意,但杯中的茶却引起了他的好奇。他端杯轻呷了一口,身形顿时一震,这茶汤的味道实在独特,其中既含茶的淡雅清甘,又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奇异焦香,此两者浓淡相洽,最终融合成了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甘苦之味。 眼看着慕荀就要整杯饮尽,顾磐连忙劝阻道:“贤侄,先尝点心,再饮茶水。” 慕荀只好把已经送到了嘴边的杯子再放回到了桌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顾叔叔的这道茶也太好喝了,却不知是叫什么茶?” 顾磐忽然面色一凝,随后转眼望向荀樾,眼中透出了询问之意。 荀樾瞪了慕荀一眼,旋即又向顾磐赔笑道:“我这孙儿初来乍到,还不知此间规矩,也怨我事先没有向他交代过,眼下无礼之处,还望顾阁主见谅呐!” 顾磐这才恢复了笑容,说道:“既是如此,那也无妨。还请诸位赶快尝鲜罢。” 慕荀被这两人的对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便低声向外公询问道:“外公,我是不是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荀樾道:“可不是么!到这里来的规矩只管品赏美味就是了。要想问东问西,打探食材来源,都是不被允许的。” 慕荀白眼一翻,埋怨道:“那你不早说!” 荀樾低声喝骂道:“那你也没问啊!” 就在爷孙俩嘀咕之时,只听童正又大呼小叫道:“哎哟,顾老兄,你这是想苦死我吗?” 这回刘知府也从旁附和道:“是啊,顾阁主,你做的这朵芙蓉花瞅着好看,可怎么吃嘴里却是苦的呢?” 一旁的何王张三人也频频点头,眼神中也同样满是询问之意。 顾磐道:“诸位稍安,还请都喝上一口茶吧。” 众人依言照做。待到茶汤下肚,童正双眉立时飞扬起来,赞道:“这茶倒是好味道…”但紧接着便见他神色一滞,然后低头看向碟中那仅余半朵的芙蓉花,面上显露出了震惊之色。 慕荀将他的神色变化瞧在了眼里,又转眼看向另几人,但见他们也同样在瞧着碟里的芙蓉花,面露惊讶神色。 “难道这块点心的味道就真有这么神奇?”慕荀拿起筷子,对着碟子里那朵翠绿翠绿的芙蓉花夹了下去,划过一半送入口中。 这块点心质地有韧,入口咀嚼竟有弹牙之感,可慕荀刚嚼了没两下,一股苦涩的味道瞬间就在他嘴里爆发开来,好在这苦涩的味道也不至于到了不能忍受的境地,他也就忍住了没吐出来,但也不打算再继续咀嚼下去,便囫囵吞了下去,随后端起茶杯,将先前剩下的那半杯茶汤全部送入了口中。 然而随着茶汤入口,另一股令他感到震撼的味道也骤然出现了。 苦味,还是苦味,但这种苦味却又与单纯的苦涩不同,甚至不该称它是一种味道,准确说来应该算是一种感受,一种在不断变化着的苦难感受。 慕荀莫名有些享受此刻的感受,当下不自觉就闭上了眼睛,细细品赏着这来自舌尖上千折百回的变化。突然间,他发现这些味道中竟有一丝淡淡的凉瓜味道,他猛然睁眼,与此同时,此前心中生出的所有感受也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低头看向桌上碟子,心想这朵绿色的芙蓉花莫非是取料于凉瓜? 第四百零七章 还寄他乡(十七) 这时只听顾磐说道:“诸位都已尝到了其中真味,不知可还满意啊?” 童正立马赞叹道:“顾老兄,我算是被你折服了,就你这手艺,慢说是这姑苏城里,就算是放眼全天下,只怕也找不出能与你比肩之人了!” 顾磐大笑道:“这天下何等之大,能人异士更是多不胜数,顾某只不过是一个偏安一方的厨子罢了,童老板就不要谬赞我了。” 刘知府突然打了个哈哈,接道:“依本府看呐,童老板这话倒是说的不错,本府尝过的佳席美宴也不算太少,但要能如顾阁主这般手艺者,却是绝无仅有。” 这一次顾磐并不推谦,只是冲着刘知府报以微微一笑。 刘知府又道:“这花中寓意呢,本府也已知道了,但不知这芙蓉花可还另有别名?” 顾磐道:“有,此花还名‘苦谛花’。” 刘知府颔首道:“嗯,此名倒是恰如其分。”转面又向张必书询问道:“本府见张先生似乎有所悟,不妨说来与大伙分享一二嘛。” 张必书沉吟道:“此花虽苦一味,但其中细味却又千变万化。苦谛花!苦谛花!没想到仅以口舌之感,便叫人尝尽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这八大苦楚…”他说到此处,忽然站起了身来,对着顾磐深鞠一躬,又道:“若非以顾阁主之能事,我等又岂会尝到这千般滋味,多谢,多谢了!” 顾磐急忙起身还礼,谦逊道:“张先生实在是过誉了。不过张先生竟能将这八苦都体会齐全了,倒是叫顾某深感欣慰呐,也就不枉我苦心孤诣研制这一道‘苦谛花’了。” 慕荀闻言,心下自忖,暗想:“没想到这点心里居然还有这诸多道道…唉,惭愧啊,我怎么就没生出张先生那许多的感受,看来我是该多读书咯。” 刘知府笑问道:“顾阁主,本府猜你今日是不是要让我们尝遍酸、甘、苦、辛、咸这五味啊?” 顾磐道:“不错,刘大人一语中的,顾某今日确实备下了这五味点心,现下已过三味,余下两味,马上奉上。”说着又举手再拍三掌。 还是那六个小童依次端着茶水点心进到了阁里,又分送到每人桌上,而这一次来的乃是辛味。 照常说来,凡涉烹饪,多以五味中的甜咸居正,其余三味辅之,如此便可造出滋味千变万化。可眼下送上桌来的这一碗羹却是以辛味做主,吃到口中满是灼辣热烫,吞咽下去后,又如热潮顺遂而下,竟令人生出溢汗之感。 慕荀初尝此羹,只觉难以下咽,可又不好当众吐出,只好硬着头皮猛咽了下去,随后抬眼观察周围几人,但见除了刘知府外,其余几人也正皱着眉头慢慢舀食。 眼见刘知府吃这辣羹吃得畅快无比,慕荀也就多盯看了他几眼,却猛然发现,刘知府那张原本寡白的脸庞竟在此刻显出了红晕,鬓角居然还有汩汩汗液流下。 片刻之后,刘知府便将整碗热羹吃尽,放下碗勺后,冲顾磐笑道:“顾阁主,这碗辛羹本府最是满意,吃过之后只觉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可否再给本府来上一碗?” 顾磐却摇头拒绝,并解释道:“非是顾某不愿为刘大人再续一碗,只是今日只做了六碗,并无剩余,况且此羹用料颇重,也不易过量食用,还望刘大人见谅呐!” 闻听此言,刘知府也只好就此作罢,转而冲众人问道:“大家以为此羹如何?” 这一回众人却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后还是童正先开了口,说道:“大人呐,我就只觉得热辣烫,下到肚子里…呃,倒还是挺舒服的。” 接着众人也纷纷附和。顾磐笑道:“不错,这热羹的滋味确实不大好,但此羹吃的也并非是其味。唉,老实说,顾某至今都还没能寻到可以把辛味做得讨喜的办法,所以要想做到味美,短时间里是不可能了,不过却可以把它做得丰富一些。难道诸位就没感觉到体内有所变化?” 这时已沉默了许久的钱穆昌忽然接道:“吃过阁主的这碗热羹后,体内似乎生出了一团热气,我只觉手脚也不再冰凉了。” 随后其余几人也七嘴八舌说起了各自感受,但都大同小异。 慕荀暗忖:“这刘知府和钱穆昌一看就疏于锻炼,且又长期沉溺于酒色,体内有湿寒也实属正常,这碗发汗祛湿的热羹下肚,自然就会浑身好受。”转眼看向顾磐,又想:“顾叔叔的‘风崖闻铃阁’之所以如此闻名,看来也跟他洞悉客人之所缺的本事不无关系啊!” 顾磐也发现了慕荀正看着自己,便问道:“贤侄,你以为如何?” 这突然的询问顿令慕荀张口结舌,他腹中辞藻本就稀少,想了片刻,才道:“好…很好…” 顾磐看着慕荀此刻窘迫的神情,淡淡笑了笑,说道:“看来年轻人还是喜欢肥甘味厚的食物啊,那就快喝一口茶清了口中辛味罢,接下来的咸就是你喜欢的味道了。” 一旁的张必书闻言,忙道:“顾阁主且慢,不知此羹何名?又有典故否?” 顾磐苦笑摇头道:“本来是有的,但眼下我对此羹不甚满意,也就不必言名了。” 张必书轻声一应,面色略显失望。刘知府却突然接口道:“这热羹倒是很合本府的胃口,不如就让本府为它取名一个吧。” 顾磐笑容忽然一滞,但转瞬又恢复如常,依旧笑容不便,说道:“此羹不甚完美,往后顾某也不会再做,否则便是空得了大人赐名,有名无实呐。” 刘知府脸色变了变,忽又笑道:“顾阁主既存一颗完美之心,本府也不便多作坚持,就把最后的那道‘咸’盛上来罢。” 顾磐又是三击掌,最后的一道咸点心也就此送上了桌,众人寻眼看向桌上碟子,只见碟里放着的是三块寻常的椒盐桃酥饼。 第四百零八章 还寄他乡(十八) 不过寻常归寻常,却没有一个人敢小觑了这几块出自顾磐之手的椒盐桃酥饼,毕竟在大师的手里,就算是再普通的食物也会被赋予别致的味道。 顾磐见众人只忙看,却不忙动手,便劝道:“诸位,快请动筷吧。” 众人这才起筷动手,可当尝过一口之后,都不禁一愣,原来这碟椒盐桃酥饼的味道居然和寻常店铺做出来的别无二致。 虽说这酥饼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要胜过寻常店铺数筹,但它终究也只是一块酥饼,普普通通,吃到口中并无出奇之处,更无惊喜之感。这一来大伙就都失望了,纷纷望向顾磐,眼中均含询问之意。 顾磐也早料到大伙会有此疑问,当即解释道:“诸位莫要疑怪,且容顾某解释其中原由。顾某之所以选用这椒盐桃酥饼招待诸位,原因有二:一来是顾某自觉在咸味点心中除了椒盐桃酥饼外,再无可别者可为代表;二来则是顾某起家之时最为拿手的就是这一道椒盐桃酥饼,如今更是自信制饼的工艺和火候都已入了至臻之境,亦可算是顾某最得意之作!” 众人闻言,尽皆动容,几个与顾磐相交时久的人更是不住点头赞同。 荀樾当先叹道:“遥想当年,顾阁主还只是一个寻常的点心师傅,而我也仅是一个小小的店主。那时我手里只要有了点闲钱,就一定会往顾阁主家跑,而买的最多的点心,也正是这椒盐桃酥饼,同时也会买上这一碗略带苦涩的茶汤…” 张必书道:“不错,那时张某的居所离顾阁主家甚远,往往赶到之时,所有点心就都已售罄了,后来顾阁主怜我远来劳苦,便会有意为我单独留下一份,至此才免了我跑空之虑,不过这件事我却是很多年后才得知…唉,如今说起这些往事,就恍如昨日之事一般,犹在眼前啊!” 何有阑也附和道:“张先生所言极是,想当初我们两兄弟刚扯起商会的旗子,日子过得是极为紧凑,有时实在馋得紧了,便会厚着脸皮去向顾阁主赊上一顿…嘿嘿,眼下想来,我们只怕还有赊账没还清呢!”说完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在他旁侧的王光继则开怀大笑了起来。 眼看他俩笑得欢心,众人也大受感染,也都跟着一起笑出声来。 这些经历慕荀并不曾有过,也就不觉有何可笑,但又见众人都在笑,也只好陪着一起发笑,不过心里却想:“看来这椒盐桃酥饼确实承载了一些特殊的情感,而这些特殊情感又对他们各自都有着不同凡响的特殊意义…” 经此一笑后,阁中气氛也愈发融洽和谐,众人吃着碟里的椒盐桃酥饼,喝着略带涩感的茶水,诉说着从前那些姑苏旧事,谁也不觉时间飞逝。 直至时近正午,腹中饥饿的刘知府才出言结束了此次宴会,因为‘风崖闻铃阁’只做点心,不设筵席,要想吃到正顿,还得下了山崖到城里去吃。 这时童正拍着胸脯向众人提议,由他做东请大伙一起到城里有名的酒楼“山海居”去吃上一顿。 可他话音刚落,刘知府便推说自己有公务在身,改日再约;顾磐则说阁里还有别事要做,难以分身,也不去了;张必书却没说原因,只是不去。 童正只好将目光投向了剩余几人身上。钱穆昌与何王两兄弟倒是表示乐意前往,轮到荀樾和慕荀表态时,荀樾摇头道:“我们就不去了,家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应付呢…” 童正摆手打断道:“老荀头,咱们今日可是为了向慕贤侄表示谢意才聚在一起的,可眼下你却要把主角带走,这可不行,咱们许你不去,但慕贤侄必须得跟我走!” 荀樾皱了皱眉,面上露出一丝不悦之色,显然是不想自己的外孙随了他去。 慕荀却淡然一笑,伸手去拍了拍外公的手背,说道:“童前辈说的在理,我也想去见识见识,您就先回去罢,我天黑便回。” 荀樾想了想,也只好同意,叮嘱道:“你身子刚恢复过来,此去就不要饮酒了。”接着又冲童正说道:“童老板,你可不许强灌他酒啊,否则我可是要来寻你麻烦的。” 童正笑道:“老荀头你只管放心,嘴长在他的身上,只要他自己能守住不喝,我也绝不会去强迫他喝。” 几人就此商定妥当,于是起身出阁。门外几个护卫也早已把简易轿子备好,刘知府出了门去直接上轿,当先引头前行,随后便是童正几人,落在最后的则是荀樾和慕荀爷孙俩。 众人下阁前一一向顾磐拜别,轮到慕荀话别时,他口中虽在客套,可心里真正想说的那句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直到被荀樾催促后才鼓起了勇气,小声说道:“顾叔叔,麻烦您替我转告顾姑娘,请她好好养伤…”说到后来,声音竟有些细不可闻了。 顾磐笑道:“这话就不用我替你转达了,你自己跟她说吧。” 慕荀心头一震,惊呼道:“我…我自己跟她说?” 这时顾磐的目光越过了慕荀,看向了他的身后,微笑道:“她就在你后面。” 慕荀猛然转过身去,只见身后的桂树下正站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那倾城容貌,温暖笑颜,不是顾颖烟却又是谁! 在这一瞬间,慕荀竟把身旁的顾磐忘了个干净,当下不自觉走上前去,在见到顾颖烟腋下正杵着的拐杖后,又不由皱了皱眉,嗔怪道:“你腿上有伤,怎么就不好好歇着呢?” 顾颖烟浅浅一笑,说道:“郝大夫已经帮我看过伤口了,杵杖出行也并不碍事。再说了,救命恩人到访,我这个受恩之人又岂能不来相谢呢?” 慕荀摇了摇头,真诚道:“不,不。其实我一直都在自责,那晚若是我能早一步出手,也就不会让你受了伤…” 顾颖烟急忙打断道:“可不能这么说,若不是有公子相救,我就已经死了,如今能受伤保命,我已经很满足了!” 第四百零九章 还寄他乡(十九) 慕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冲着眼前的美人儿傻笑。顾颖烟见他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顿时脸上一红,慌忙低下了头去,可仅过一瞬又重新抬了起来,同时也把手里的一个描画漆盒送向前去,说道:“这里是我做的一些小点心,送给公子带回去尝一尝。” 慕荀有些不知所措,当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顾颖烟见他并不伸手,脸色更红了,端着盒子的手不自觉就往回缩了缩。 这时只听荀樾沉声喝道:“傻小子,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接过来!” 慕荀这才定下神来,急忙伸手去抢过了盒子,说道:“那个…谢谢你啊!” 顾颖烟被他拽得微微前倾,等立定身子后,又说道:“要是味道不合口,公子可得多担待呀!” 慕荀咧嘴傻笑,回道:“怎么会呢,就只怕这点心会好吃到让我吞了自己的舌头哩!” 顾颖烟“噗嗤”一笑,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见到站在慕荀身后的父亲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当下也就不再多言,便向慕荀告辞道:“公子若是喜食我家点心,日后有空可以多来。我待会儿还得去见郝大夫,就不能相送公子了,还望莫怪。” 慕荀忽觉心中有些怅然,他虽然还想再跟她多说上一会儿话,但又寻不到逗留的理由,更不想招烦,只好说道:“那你多保重,好好养伤,我…我改日再来看你。” 顾颖烟小声道:“好的,公子慢走,路上注意安全。” 这时忽又听得童正那粗犷的声音传来,大喊大叫地催促道:“大侄子,你在磨蹭什么呢?快下来啊!” 慕荀侧目望向道口,只见有一道身影正往上窜,知道必是童正无疑,当下急忙将那盒子揣进了怀里,好在这盒子不大,揣入怀中倒也不易瞧出来。不过他的这个动作却引起的了顾颖烟的一声轻咦,他只好讪笑解释道:“这叫眼不见心不念,这盒美味点心我可是要独享的,可不能让他们知道了。” 顾颖烟嫣然笑道:“好啦,别让长辈等急了,公子快去吧。” 慕荀耳里听着这软糯细润的声音,只觉一身骨头都要化了,当下顺从地点了点头,抬脚便往道口走去,整个人莫名兴奋了起来,就连走路也有些连蹦带跳的。 荀樾瞧着慕荀春风得意的样子,脸上也跟着浮现了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因为童正此刻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并冲他说道:“老荀头,待会儿你就自己回去吧,你的宝贝孙子就跟我一辆车走咯。” 荀樾瞪了他一眼,告诫道:“但你必须在戌时之前把他送回家来。” 童正满口应道:“行,行,就照你说的,戌时之前。” 慕荀到得两人跟前,恭敬道:“二位前辈,咱们走罢。” 荀樾叱骂道:“谁是你前辈了?我是你外公!” 慕荀立马赔笑道:“是,是。外公您请!” 在临下台阶之时,慕荀又忍不住回头向那棵桂树看去,但这时却空余花树在,人已无影踪,不过眼角余光倒是瞧见顾磐还在,于是出于礼貌,又转头冲顾磐笑了笑。 顾磐也冲他笑了笑,并且挥手示意,一直目送他们三人直至不见,但也在他们消失的那一瞬间,顾磐脸上的笑意也立时卸去,随后转向了顾颖烟消失的地方,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下了风铃崖,众人先敬送刘知府离开,随后不参与“山海居”之宴的几人也纷自离开。 荀樾坐上了马车,又掀帘冲慕荀叮嘱道:“到点就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慕荀一愣,旋即又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了,您路上小心。” 荀樾微微颔首,放下了帷幔,同时高声吩咐马夫打道回府。 这时童正凑上前来,问道:“大侄子,这‘风崖闻铃阁’的文宴可还吃得习惯?” 慕荀不知他此问有何用意,便含混道:“还好,还好。” 童正立马竖起了大拇指,赞道:“看来大侄子胸中还是有些墨水的,我就不成了,这文宴对我来说,那可是饿肚子的宴席,从来都是吃不饱的。” 何有阑也走上前,说道:“童老兄所言不错,在这文宴之上,光继和我都气怯着呢,谁也不敢插嘴说话。” 王光继重重点头道:“可不是么!话也不敢说,可真是憋死老子了!” 闻听此言,四人相视大笑,只因这一句“老子”听在耳里,竟让人莫名生出了一阵快意。 笑罢,童正的马车也正好到了四人面前。童正上前一掀门帘,侧身做请状,笑道:“诸位,里边请!” 三人也不客气,挨个上了车去,最后童正才跳上了马车,可他却不进入车厢,而是一把抢过了马夫手里的鞭子,扭头冲车厢里高声说道:“今日即是我童某人做东,那就得把您几位从头到脚都伺候妥当了,眼下就从这马夫做起吧!”说完扬鞭打马,口中高声呼号。 马儿臀上吃痛,立马就撒开了蹄子向前狂奔,载着满车的爽朗大笑驶向城中… 荀府 疏风杏雨园 此时的荀夫人正在正厅里做着女红,她从前就是姑苏有名的绣女,平素没事时就喜欢绣些小东西打发时间,可突然间,她耳中隐约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但又不大能听清楚,于是她停下了手中动作,屏气凝神细细听闻。待那声音再近了些,她终才辨出这唱歌之人乃是自己的丈夫荀樾。 她急忙放下了手中针线绣布,起身迎到门外,只见此刻的荀樾神色欢愉,正负手背后,迈着得意的八字步向正厅走来。 眼见他心情如此愉悦,荀夫人不由得打趣道:“哎哟,莫非顾阁主招待你吃了蜜糖?怎的如此高兴,竟把歌也唱上了,这可真是少见呐!” 荀樾抬头狡黠一笑,摇头晃脑道:“快去把我的好茶‘云岩’拿来,咱们先沏上一壶,再慢慢聊。” 荀夫人应过一声,便回屋取茶,荀樾依旧迈着六亲不认的得意步伐走上了台阶,进到正厅里。 第四百一十章 还寄他乡(二十) 不一会儿的功夫,荀夫人就端着沏好的茶回到大厅里,只等把茶盘放稳桌上,便问道:“看你今日如此高兴,想必这次赴宴很圆满嘛!” 荀樾双手轻轻拍打着座椅扶手,得意地笑道:“不错,我很满意。”顿了顿,又道:“这小子虽算不上八面玲珑,却也知礼识节,此番带他出去倒也没丢了脸面。” 荀夫人寻到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笑道:“只怕不仅不丢脸,还反倒给你长了脸呢!” 荀樾白眼一翻,不屑道:“长脸?哼,那也未必…不过我瞧众人对他的印象倒也不错。” 荀夫人冲门口看了看,奇道:“咦,慕荀他人呢?” 荀樾道:“被别人邀去吃宴席了,晚些时候回来。” 荀夫人道:“吃宴席?那你呢?你怎么没去?” 荀樾瞪眼反问道:“我什么身份?岂是那些阿猫阿狗之辈请得去的?” 他这话说的未免孤傲,但荀夫人却深以为然,点头应道:“这倒也是,可你怎么就让慕荀去了呢?” 荀樾道:“他不是还没到我这个境界么,所以该去还得去。” 荀夫人摇头苦笑,又问道:“那你快跟我讲讲,今天席上他的表现如何。” 荀樾挑眉道:“都是些大老爷们儿之间的事,有什么好听的…不过倒是有一件事要让你帮着参详参详。” 荀夫人委屈道:“又要瞒我,又要我参详…你这个人呐,对我可‘真好’!” 荀樾忽然“嘿嘿”一笑,起身去斟了一盏茶递到妻子手中,讪笑道:“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听它作甚,眼下我要你参详的这件事才是大事嘞!” 听他这么一说,荀夫人的好奇心顿时就被勾了起来,但嘴上却不屑道:“是什么大事啊?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荀樾坐回身去,问道:“顾家的那个小姑娘你也曾见过吧?” 荀夫人略一思索,点头道:“见过,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可是一个小美人儿呢!” 荀樾眼眸一亮,又问道:“你觉得这个姑娘如何?” 荀夫人道:“什么如何?”但转瞬便明白了过来,失声道:“你是想…” 荀樾打断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觉得咱们的孙儿配得上她吗?” 荀夫人沉吟道:“这…你可有问过慕荀的意思?” 荀樾道:“那臭小子一见了顾家姑娘,三魂七魄马上就丢了一半,你说他心里有没有意思?” 荀夫人道:“他倒是有眼光,不过…他不是说他已有一位意中人了吗?要不等他回来咱们再去问问,有了准信也才好商议呀。” 荀樾一愣,旋即也想起了这件事,不过他却并不以为意,无所谓道:“那有什么关系,不是说那姑娘失踪了吗?如今是死是活都还得两说。再说了,就算她还活着,难道顾家的姑娘还比她不了?那臭小子只要是没瞎了眼,也自然能想得明白。” 荀夫人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去,将茶盏放到桌上,幽幽叹道:“你呀,这爱插手晚辈姻缘的毛病始终都改不了…” 荀樾的身子也猛然一滞,随即缓缓瘫靠到了椅背上,但面上却显露着年轻人才会有的倔强神色,过半晌后才渐渐复归于平静,又深吸了口气后,叹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也常常扪心自省,那些做过的错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烙印,可我亏欠黛儿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也很想很想去弥补她,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如今上苍怜我,让她唯一的骨肉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又怎能不把我所能拥有的东西都给他呢?” 荀夫人轻轻啜泣着,等到荀樾讲完,她摇头哽咽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顾家姑娘很好,只要慕荀是真心看上了她,那咱们就想办法为他俩撮合吧。” 荀樾似乎沉浸在了心伤之中,并没把妻子此时的话听入耳中,直到荀夫人又重复了一遍后,方才回过神来,当下颔首应道:“那就等他回来吧,到时候我再去问问他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吧。” 城北山海居 三层阁楼雅间 慕荀本想坚守约定滴酒不沾,但终究没能抵挡住身边三人的怂恿,还是举杯开喝起来。 可这一来却又吓了同席三人一跳,他们都没想到慕荀的酒量居然如此之好,真是大碗筛来大碗喝,小杯敬来小杯回。 如此喝过半个时辰后,童正开始感到有些头晕眼花,说起话来舌头也开始打绊。他挪到慕荀近旁,一把搂住了慕荀脖颈,口齿不清道:“兄逮,老哥我算是佛了,没想到老弟你的酒量竟会如此之好…”说到此处,忽然长长停顿片刻,随后大嘴一张,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出来,直熏得慕荀眉头大皱,猛一侧身就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给甩脱开了。 这一来,童正就顺势倒向了地上,他慌忙伸手去扶,却听一旁的王光继大笑道:“童老板向来自诩百杯不醉,千杯不倒,平日里更是频频嘲讽我们这一帮朋友是小酒量,却没想到今日竟被慕荀贤侄给收拾了!” 何有阑也笑着补充道:“可不是么!贤侄,你是没见识过平日里他那嚣张的嘴脸…” 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正在说着自己的坏话,童正忽然一把推开了慕荀的搀扶,摇晃站起身来,大声喝道:“谁说我不能喝了?恕我直言,在坐的诸位都是…”可还不等把话说完,他忽然白眼一翻,又一头向地上栽去。 慕荀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抱住,又把他放到了椅子上,这才发现他已醉的不省人事了。 王光继见状,愈发乐不可支,拍桌笑道:“哈哈,我倒要瞧瞧,自今日过后他可还敢再在酒桌之上大放厥词!” 慕荀却皱眉道:“看他这般模样,实在是醉得厉害,要不先把他送回去休息吧?” 何有阑摆手道:“贤侄有所不知,这间酒楼就是他的家,你还能把他往哪里送?放心吧,我这就去唤伙计来带他下楼歇息。” 第四百一十一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 慕荀忙道:“还是我去罢,二位叔叔也喝了不少,这上楼下楼的也不便小心。” 他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立马起身拉门而出,等下到二楼时,正巧遇见一个伙计送完菜准备下楼。他急忙将其叫住,说明了楼上情况,伙计连声应是,便下了楼去寻人。 过不一会儿,两个膀大腰圆的就伙计上了楼来,又跟随着慕荀上到三楼进了雅间,随后一人矮身背上童正,另一人在前开道,总算是把这个醉鬼给弄下了楼去。 三人回座入席,何有阑先开口道:“贤侄,这酒是不能再喝了,否则我和你王叔也得学童老板那般下楼去咯。” 王光继也道:“就是,就是。贤侄无论是酒量还是功夫都属高深莫测,我们兄弟俩是真心拜服啦!” 慕荀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二位叔叔过誉了!” 何有阑忽然正了正身形,郑重道:“贤侄,我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荀道:“何叔叔真是太见外了,只要是小子能办到的,小子必不推诿。” 何有阑听慕荀这话说得真诚,当下便和王光继对视了一眼,说道:“我们兄弟俩虽是行伍出身,也会得一些拳脚功夫,但却不甚高明,所以想请贤侄改日得空时为我俩指点一二,不知此请可否?” 慕荀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得知是这种请求后,当下一拍胸脯,大包大揽道:“承蒙二位叔叔看重,这件事小子应下了,不过小子的本事也稀松平常得紧,说不上是指点,只能算是大家相互切磋交流一二。” 何、王二人面上立时一喜,先前说过的不再饮酒之言也瞬间忘到了爪哇国去,当下各端酒一碗,起身向慕荀敬酒致谢。 慕荀也是来者不拒,端起酒碗就是一口饮尽。算起来,他也有好久没这般痛快畅饮过了,此刻旁侧无人劝阻,更是开怀无节制,当下又自斟自饮了两碗,直惊得旁边两人高呼“海量”。 慕荀舒服地打了个酒嗝,暗里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然后望向何、王二人,问道:“却不知二位叔叔平日里善使什么功夫?又用的是什么兵刃?” 何有阑道:“我多用拳,王兄弟则善使腿。至于兵刃嘛,我俩用的都是军中常见的长枪。” 慕荀低眼思忖道:“这两人与我家生意牵涉太密,非得许了些好处给他俩才行,亦算是为我自己结下一份交情。”当下便道:“我瞧二位叔叔的功夫都是走的阳刚路子,正巧我有两门功夫对了你二位的路子:其一是“拨云见日拳”;其二是“重山千叠腿”。这两门功夫虽算不得绝顶之属,但也胜过中常之流太多,我平日但起拳脚,也多是使的这两门功夫。至于长枪的枪法嘛,则有一套“苍龙点七星”刚猛无双,两位叔叔使来定然无坚不摧。” 何王二人闻言,心头均是一喜,当即齐声道谢。 慕荀连连摆手,又道:“区区小事,何足言谢。不过在此之前,咱们还得先说定一件事儿。” 何有阑忙道:“贤侄请讲。” 慕荀道:“还望二位叔叔能对小子相授功夫这件事多加保密,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也要推说是习于别处,万不可说是源自于我。” 何、王二人对视一眼,都略感诧异。照常说来,习武之人无不好为人师,毕竟能授得旁人一招半式,就证明自己的功夫要高出旁人一筹,出去之后也就能向外人炫耀上几句:自己曾于某某日,在某某地,指点过某某大侠一招半式。如此一来,受教之人就会在无形中矮上施教者三分,再见面时也就不免要弱了些气势。可瞧眼下慕荀的意思,似乎并不愿占了这个便宜,两人心中无不感动。 何有阑当先开口道:“贤侄放心,此一节我们知晓,必不会外泄出去。” 王光继也道:“是,是。咱们哥俩嘴巴最是严实,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慕荀却不懂得他二人的心思,但见他俩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也不禁有些奇怪他们何以这般态度,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发问,仅是含笑点头示意。 其实他提出如此要求的真正目的,却与眼前这两人所想大相径庭,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擅授了旁人万书塔里的功夫,心中不免有些发虚,是以不想声张出去,以免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然眼下双方是各会一意,但好在其间并无冲突,也就各得其所,各自安心。 何有阑又问道:“那咱们何时学艺?” 慕荀沉吟道:“我外公向来不喜见到舞棍弄枪,此一节想必二位叔叔也是知道的,所以只能另寻一处僻静之所。” 王光继抢道:“这个好办,可以到咱们商会里去,那里要场地有场地,要隐蔽有隐蔽,是最适合不过的场所!” 何有阑也附和道:“不错,咱们那里场地开阔,兵刃齐备,就去我们那里吧!” 慕荀略一思索,点头应道:“如此也好,那便定在三日之后,我到二位叔叔的商会去拜会。” 何有阑抱拳大笑道:“那我们兄弟俩三日后就恭候贤侄的大驾光临啦!” 王光继也跟着抱拳,朗声道:“到时恭候贤侄大驾!” 慕荀心头一蹙,暗道:“呃,他俩这话一说,是不是就该散席了?唉,刚才就只忙着跟那流氓头子切磋酒量,菜也没来得及吃上几口,真是可惜了这一桌好菜啊…”当下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小子必不误时,今日便就此别过了。” 何、王二人也急忙站起身来抱拳回敬。 何有阑笑道:“今日能与贤侄结识,实在快意,但我们兄弟二人也确实喝得太多了,只好等三日后贤侄到府时再表心意了。” 慕荀笑道:“二位叔叔实在是太见外了。”顿了顿,又道:“那咱们就三日后再见!” 三人下了楼去,又寻到先前那个伙计询问童正情况,在得知他已安寝后才离店出门。 第四百一十二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二) 何有阑欲要送慕荀回家,可慕荀却坚持自己走回去,几番坚持与推辞过后,慕荀还是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其实“山海居”距离荀府也有不短的一段距离,若是走路回去,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但慕荀如此坚持,却是怀了一份心思,他想要瞧瞧自己这个抗倭英雄徒步走在这姑苏街头上可会有人识得,又有多少人会因为见到自己而惊声欢呼起来。 他如此想着,整个人不自觉就挺直了腰板,迈着轻盈矫捷的步伐走向了正街主道。 但很可惜,事与愿违,他这一路走去,并无他所设想的场面发生,其间倒也有几位姑娘为他侧头移目,但原因却不是因为识出了他救世主的身份,而是见他模样生得俊秀,便多看了两眼。在路过有名的青楼“醉月斋”时,更是引得楼轩里的姑娘们一阵骚动,纷纷为他抛下了手绢与绣巾。 然而这些并不是他想要的,他看了看那块搭在肩头上的绣巾,心中忽然有些失落起来。 既然没有想象中的夹道欢迎,他的脚步也就快了起来,仅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荀府。 他刚跨进府门,便有一小厮快步迎了上来,躬身施礼道:“小少爷,您总算是回来了,老爷正在‘疏风杏雨园’里等着你呢!” 慕荀心中奇怪,暗道:“先前不是说好了我戌时回来吗?可眼下才过申时,他怎么就在等我了?”口中则应道:“哦,我知道了,这就去。”说完便往“疏风杏雨园”赶去。 他进了园门,抬眼便见正厅的大门正敞开着,外公和外婆正在厅里说着话。 荀夫人此时正好望向院中,也正巧见到了慕荀走进来,于是从座上起身迎到门外,笑道:“哎哟,我的大英雄回来了,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慕荀小跑快跑迎了上去,也笑道:“外婆,你对我今日的表现可还满意?” 荀夫人回过头去白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啐道:“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哩,你外公可是什么都不屑跟我说呢!正好你来了,你可得跟我好好讲一讲。” 说话间慕荀已经走到了荀夫人的跟前,笑道:“好,我一定跟外婆仔细讲上一讲。” 荀夫人却突然皱眉道:“呀!好大一股酒味,你…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慕荀自然不敢直言真相,只好含糊道:“赴宴的几位叔叔都是好饮之人,我也是…盛情难却嘛…” 还不等荀夫人接话,便听得荀樾的声音突然响起,他重重“哼”了一声,喝问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喝酒吗?怎么要自食其言呢?” 慕荀移目望向外公,但见他满面怒容,显然是对这个问题颇为看重,当下也只得解释道:“实在是他们几人太过热情了,况且我也没多喝,我都是自己稳稳当当走着回来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值门的…” 荀樾突然猛拍了一下椅臂,赫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慕荀的跟前,一双蕴含怒意的眼睛在他身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沉声道:“你先前既已答应过我不饮酒,眼下再做任何解释就都是在讲废话!你记住了,你今日对我失了一个‘信’字!”说完径直走下台阶出了园去。 慕荀万没想到外公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不禁呆愣了片刻,等再反应过来时,回身看去,却哪还见得到外公的身影。 这时一旁的荀夫人也开始嗔怪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就坚持推说不会喝就行了嘛,难道他们还会强灌你不成?” 慕荀苦笑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其实…其实是我自己想喝来着,也怨不得旁人的。” 荀夫人惊呼道:“你…唉,你这么做真是不应该呀!” 慕荀皱起了眉头,不悦道:“我不就是贪喝了口酒嘛,怎么弄得像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 荀夫人埋怨道:“你还别不服气。其实这件事的关键点并不在于你喝了多少酒,而是你的诚信问题。你既然已许诺了别人不喝酒,那就一定要遵守承诺,否则食言而肥,谁还会再信你?何况咱们还是生意人,就更应该爱惜自己的信誉!” 听过这番教诲,慕荀也开始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不妥,可在酒劲的怂惑下,他又不愿轻易低头认错,便道:“可…可咱们是一家人啊…” 荀夫人柔声劝道:“正因为咱们是一家人,所以才会对你如此严苛。你将来是要掌大事的人,是以无论为人或是处事都要谨慎持重一些。你外公素来性急,但他对你的心思半点不假,你也要学着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呐!” 这话入了慕荀的耳,进了他的心,他当即重重点头,并收敛起所有不满情绪,小声问道:“那…那我这就去追上外公,跟他道歉。” 荀夫人连忙拉住作势要走的慕荀,劝道:“算啦,别去了,他眼下正在气头上,你这满身酒气的追上去,到头来只怕还要大吵一架。就等晚间再去罢,到时他消了气,你散了酒,也就不会生出火气了。” 慕荀应道:“好,那我就晚点再去见他。” 荀夫人忽然神秘一笑,说道:“对了,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呢。” 慕荀按荀夫人的示意坐到了桌旁凳子上。 荀夫人又道:“听你外公说,你好像对顾家的那个姑娘有些意思,不知可是如此?” 慕荀此时正抓起桌上杯子喝水,听闻此言后,他顿时一口喷出,所幸荀夫人并未坐在他的正面位,否则非得被他的这一口茶水喷湿了不可。 在咳嗽几声后,他慌忙解释道:“我只是那天夜里救过她的性命,也就算认识了,至于什么意思不意思的,那…那都是外公乱说的。” 荀夫人恍然道:“哦,那就是没意思咯。” 慕荀急忙又道:“不,不,也不是…” 荀夫人打断道:“那还是有意思咯?” 慕荀这回又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慌张迟疑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第四百一十三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三) 荀夫人笑道:“你这傻小子,怎么连自己的心思都不知道呢?” 慕荀叹道:“我只是觉得那个姑娘很…很特别,是我生平从未遇见过的,所以就对她多留意了些,可要说是对她有什么心思…我是真不知道啊。” 荀夫人沉默了片刻,忽又灿烂一笑,说道:“依我看呐,你只怕是对那姑娘动心啦!” 慕荀惊呼道:“啊?这…这怎么说?” 荀夫人道:“因为外婆是过来人呀,所谓旁观者清,你自己看不清楚,我却能帮你看得清楚。” 慕荀低下了头去,认真自省起了自己的内心。却听荀夫人又道:“可外婆还有一事要问你,你得老实回答外婆。” 慕荀只好又抬起头来,应道:“外婆请问。” 荀夫人沉声问道:“此前曾听你说起过一位李汐颜姑娘,不知她与这顾家姑娘相比起来,你更为中意哪一位?” 慕荀在听到李汐颜的名字后,身子顿时为之一颤,目光陡然凝固,整个人的精气神竟然变得恍惚起来。 “是啊!李汐颜!我怎么能把她给忘了呢?”过了好半晌,他心中才如此想道。 荀夫人见他竟出神发愣,便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呀!” 慕荀仍是不答,此刻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了愧疚之感,那是一份对李汐颜的深深愧疚,他暗念道:“你…你到底在哪里啊?究竟是生是死?” 荀夫人久久等不到回答,忽然又问道:“你是不是在想那位李汐颜姑娘如今是生是死?” 慕荀双眸骤亮,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荀夫人叹了口气,续道:“一个姑娘家,身中剧毒,又独身跑到了荒郊野岭里,想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慕荀猛然站起身来,沉声道:“不会的!她有一身好本事,又哪会轻易就丢了性命!” 荀夫人道:“我也希望她没事,但凡事就怕有万一,若是她真是遭遇不测,你也得有心理准备啊。” 慕荀又颓然坐到了凳子上,摇头低声道:“外婆,别说了,别说了…” 荀夫人怜爱地伸手去摸了摸慕荀的脑袋,柔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想太多了。至于顾姑娘那里,她也算是你的一位朋友,眼下她还有伤在身,改日你抽空再去看看她罢。” 慕荀缓缓点头,慢慢站起了身来,说道:“我酒劲上头,有些头晕眼花,就先回去休息了。” 荀夫人忧心道:“那你就在这里休息罢,这样也方便我照顾你。” 慕荀道:“没事的,我就一个人回去清净清净,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过来。” 荀夫人见他态度坚决,也只好放行,送他到了门口时又道:“那你回去就赶快休息,待会儿我会让小云做些醒酒汤送去,等你醒了就喝上一碗,身子也就不会难受了。” 慕荀欠身道:“谢谢外婆,那我就先走了。”说完径自往园外行去。等他失魂落魄的回到了“万花别苑”,却见小云正在“忆黛亭”里看着书。 小云听到了脚步声,急忙转头看去,当见到来人是慕荀后,面上顿现喜色,当下蹦蹦跳跳奔到了慕荀跟前,然后伸出白皙手掌,笑道:“拿来。” 慕荀一愣,旋即想起此前曾答应过她的点心,下意识便伸手入怀,想要把临行前顾颖烟给的那盒点心拿给她,可刚手指刚触到盒子时,又自忍住了,抽出手来轻拍了小云的手心一下,说道:“没有。” 听得他开口,小云立马惊呼道:“呀!小少爷,你喝酒啦?” 慕荀无奈道:“别说了,就为这点破事儿,我又被外公外婆数落了一通。” 小云道:“那你到亭子里稍坐片刻,我去给你沏一壶醒酒茶来。”说着便往园门处跑去。 慕荀本要劝她别去,可这小姑娘脚下生风,一转眼便没了踪影,也只好迈步走进了亭子里。 放在桌上的是一本蓝皮线装书,面上却未署名,慕荀心中好奇,便将书拿到手中翻看起来。捻指翻页,只见整本书里都是密密麻麻满布了蝇头小楷,细细看去,才发现这些文字记录的全是唐诗和宋词。 “嘿,没想到这小丫头还爱看些诗词,就不知这字是不是她亲手所写,待会儿可得问问她。”慕荀这般想着,又往下翻了翻,却在不知不觉间看得入了迷,当下口随眼动,低声诵念起来。 另一边,小云去时小步快跑,来时则快步稳行,手里端着的托盘稳稳当当,壶里的茶水也一滴未洒。等她进到“万花别苑”时,正好听到了慕荀念诗两句:“三十六湖春水,二十四桥秋月…” 这是秦观的佳作《喜迁莺》,小云自是熟悉,几乎是在下意识间,她不由自主地脱口接道:“争羡道,这水如膏泽,月同莹洁…”可刚念道此处,又急忙收口,红着脸走入了亭中,放下了托盘后,嗔怪道:“你怎么乱翻别人的东西呀?” 慕荀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书本,笑道:“你这话就忒小气了些,好东西不是就该分享出来吗?对了,这是你亲手抄录的?” 小云一把抢过了书,紧抱在怀里,说道:“自然是我抄的…”顿了顿,又道:“你倒是分享了我的好东西,可你的好东西怎么就不舍得分享给我呢?” 慕荀道:“可我没什么好东西分享给你啊!” 小云撇了撇嘴,伸手指了指慕荀的胸口,说道:“谁说没有,就怕是你舍不得哩!” 慕荀这才反应过来,摇头笑道:“你这鬼精灵的丫头…”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了那盒点心。 小云眼睛盯着那个盒子,缓缓坐到了石凳上。那是一个鎏金的枣红色四方小盒,单是看盒面上的描金线条便知品质不凡,而内里的东西就更为诱人了。 慕荀也是到了此刻才有空细看这盒子,当下也跟小云一样,生出了同一般感受,不过更令他好奇的则是盒中究竟是放着什么样的点心,于是他伸手拨开了锁闩,把盒子轻轻打开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四) 盒子一经打开,顿时就有一股异香弥漫开来,两人嗅到这股香气后,都不禁失口惊叹了一声。 盒里的点心原来是一种如脂似玉的膏体,慕荀伸出食指去轻轻碰了碰其表面,发现质地绵软却又不失弹性,这种点心算是他生平仅见,一时间也猜想不出这点心里究竟有何种奥妙。 小云则问道:“小少爷,这点心叫个什么名字?看这质地好稀奇呀!” 慕荀喃喃道:“当时也没来得及问…唉,那时是该问上一问的。” 小云微微蹙眉,但转瞬又笑道:“这盒点心是不是顾小姐亲自送给你的?” 慕荀猛然抬眼,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云摇头晃脑道:“这有何难,唯有美人相赠,才能忘乎所以嘛。” 慕荀顿时语塞,也难得没和小云斗嘴,稍稍沉默后,忽然问道:“如果有一个人对你很重要,而她却消失不见了,始终生死未卜,那你会不会不顾一切的去寻找她?” 小云见慕荀此刻真情流露,也立时收敛起了玩笑心情,认真想了一想后,说道:“你想说的…可是那位名叫李汐颜的姑娘?” 慕荀虽对她知道李汐颜略感惊讶,但却并不否认,点了点头,应道:“不错,就是她了。” 小云也沉默了片刻,却又反问道:“你…是想让我劝你去找她吗?” 慕荀身子一震,面上显出了古怪神色,可最终还是问道:“那我…应该去吗?” 小云低下了头去,沉吟道:“作为女子,我是该劝你去的,毕竟有情有义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很重要,可是…” 慕荀久等不到她的下文,便催促道:“可是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小云这才说道:“可是我又不想让你徒耗光阴,最终却只是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慕荀神色黯淡了下去,叹道:“你也认为这件事是没希望的,对吗?” 小云摇头道:“我没有这么说,但却不排除会有失望,只是你如今身负重担,就更要为老爷和夫人多想一想,毕竟事有权重,一些事情天生就会重要过另一些事,任谁也无法改变。” 慕荀听过这番话,只觉本已迷茫的心里又平添了几分彷徨,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禁失口自问道:“我到底该如何抉择啊?” 小云道:“小少爷,其实这件事你问不了别人,也不可能会有人给得了你答复,能定下最终决定的就只会是、也只能是你自己。” 慕荀猛然抬头看向了小云,在这一刻,他恍惚觉得眼前的小云仿佛变了一个人,她此刻的目光竟是那般深邃悠远,心思也是那般的敏锐透彻。 两人就这样相互对望沉默了良久,最终慕荀缓缓站起身来,先开口道:“我知道了,我先回屋去躺一会儿。” 小云望向了桌上的点心,问道:“那这点心呢?” 慕荀道:“我吃不下,你先尝尝罢。” 小云摇头道:“那我先收去冰窖里存着,等你想吃的时候,咱们拿出来。” 慕荀道:“你看着办吧。”说完挪步向屋子走去。 小云忽又轻唤了他一声,缓缓说道:“小少爷,其实你也不必对往事太过介怀,孔圣人曾说:‘往之不谏,来者可追。’你更应该珍惜眼前人呀!” 慕荀脚步略迟,慢慢回头应道:“我知道了。”顿了顿,又道:“我想喝碗甜粥,你能给我做一碗吗?” 小云也笑了起来,说道:“只要是你想吃的东西,我都能为你做。” 慕荀也笑了一笑,却满含惆怅,随后轻轻颔首,迈步回了屋去。但他不知,此刻望着他背影的小云却也是泪眼涟涟… 俗话说:“听人劝易,定决心难。” 在此后的两日里,慕荀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每日里一大半的时间不是在床上躺着发呆,就是上屋顶看日出与霞落,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与人交谈时更是频频走神,心不在焉。 荀樾见他这副焉蔫模样,心中莫名火起,虽不知究其原因为何,但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慕荀窝囊混账,可等后来从小云口中得知了其中原由后,他又不禁开怀大笑起来,直把小云一通猛夸,末了还赏了她一支金镶玉的簪子。 小云从未受过这般待遇,一时彷徨无措,直到荀夫人出马安抚后才惶恐收下。 待到第三日一早,慕荀不得不早早起身,因为今日他按约得去何有阑的商会传授功夫。他稍作收拾便出了园去,可刚一出了拱门,迎面便撞见了正要进园的外公荀樾。 两人四目相对,荀樾当先问道:“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慕荀只好把答应授武的事一五一十说来出来。这一回荀樾倒是没表露鄙夷之色,反而问道:“这次授武需要多久时间?” 慕荀道:“这得看悟性,若是他俩学得快,一上午便能授完;若是学得慢,那就不好说了。” 荀樾颔首道:“不管他俩学的快慢,先教一个上午,下午的时间你去一趟‘风崖闻铃阁’。” 慕荀奇道:“我去那里做什么?” 荀樾瞪眼道:“你不该去探望一下顾颖烟吗?” 慕荀犹豫道:“这…这不大合适吧?” 荀樾骂道:“我说你小子就是个木头脑袋,探望伤势还用讲什么合适不合适?这是礼节,你不懂吗?” 慕荀道:“就我一个人去吗?” 荀樾道:“当然是你一个人去,怎么?不敢去?” 慕荀猛一抬头,不满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我中午就去一趟。” 荀樾道:“午饭就不用回来了,让何有阑管你一顿,但你记住,这次不许再喝酒。” 慕荀道:“是,我知道。” 荀樾又问道:“你可知道城东刘记生药铺子?” 慕荀略一思索,点头道:“知道,曾路经过几次。” 荀樾点头道:“你去‘风崖闻铃阁’之前,先到刘家铺子里拿几包补品。你只管去拿便是,我会差人去打招呼。” 慕荀忽然踌躇起来,小声问道:“可是…我去了以后该说些什么呢?” 第四百一十五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五) 荀樾心中暗自恨恨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笨蛋孙子!”正想要骂上两句,可最终还是忍住了,又想,“罢了,遇上也是无奈何。”便道:“你也不必特意说什么,此去只是礼节性探望,你只需关问姑娘的伤势恢复得如何就可以了。” 慕荀又问道:“那他们要是留我吃饭呢?我留是不留?” 荀樾瞪眼道:“你小子倒是净想好事。放心吧,我还从没听说过‘风崖闻铃阁’有留人吃饭的先例。不过你也得自己拿捏好时间,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走,别让本家为难。” 此事交代完毕,再无别话,慕荀辞别了外公,起行往商会赶去。 云鼎商会大门外,已有三人在恭候着慕荀大驾光临,他们分别是何有阑、王光继、童正。 慕荀老远见到童正后,略感诧异,心想必是何、王二人食言而肥,把自己授武之事告知了童正,心中不由对他二人生出了恼意。 等到得近前,童正当先迎了上来,满面堆笑道:“大侄子,那日可真是对不住了,未能让你尽兴,还望见谅呐!” 慕荀不悦归不悦,但客套话却是免不了的,当下抱拳道:“童叔叔这话就见外了,说来该是小子该向你致歉才对呢。” 童正摆手道:“这话就不对了,喝酒如比武,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我可是败得心服口服哟!” 这时何有阑也走上前来,笑道:“别听童老板在这里假装慷慨,他是口服心不服。这不,他得知贤侄今日要到我这里来玩,今日一大早便赶了过来,非要跟你再喝上一次,分出个高下来。” 童正板起脸说道:“你这是胡说八道!大侄子,你别听他的,咱们今日是点到为止。” 慕荀微微蹙眉,又想:“他只说吃酒,却不提授武之事,看来何掌柜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唔,看来倒是我错怪了何掌柜。” 何有阑大笑道:“好,好,是点到为止,算我说错了,待会儿入席之后我先自罚三杯。” 慕荀听闻又设下了酒席,不由苦笑摇头,心想自己上一次才被痛骂一顿,若是这次再满身酒气回去,岂不是要被赶出家门?更何况待会儿还得去一趟“风崖闻铃阁”,这顿酒就更不能喝了。 何有阑见慕荀面色有异,便问道:“贤侄,你怎么了?” 慕荀直言道:“实不相瞒,今日出门前外公曾交代小子去办一件事,所以这顿酒只怕是要错过了。” 童正不满道:“这老荀头办事也不看黄历,咱们不管他,先喝了再说,到时我自去跟他说道。” 慕荀正想解释几句,却被何有阑抢了先,只听他向童正劝道:“童老板,咱们又不是只喝这一顿酒,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嘛,可不能因此就耽误了慕贤侄的正事。” 王光继也附和道:“就是,咱们这商会从不关门,什么时候得空了就什么时候过来嘛!” 童正见状,只好说道:“行,那就明日,不过今日这顿也免不了,咱们三人先来分个高下。” 何有阑大笑道:“这个好说,那咱们就入席吧。” 慕荀道:“何叔叔,我今日有事缠身,只能稍坐片刻,待会儿还得向你借一匹马,天黑之前还你。” 何有阑道:“看样子贤侄是要出趟远门咯?不知可还需要些别的什么东西?” 还不等慕荀答话,童正便抢道:“大侄子,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慕荀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的去处,当下便打了个哈哈,答非所问道:“此去是替外公送样东西给朋友,至于是什么东西嘛,我也不知了。” 童正似乎打算刨根问底儿,紧追问道:“是什么东西?你拿出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何有阑急忙伸手去拉住了童正,打趣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想要礼物,回头我让荀主事也给你送一份便是了。” 童正不屑道:“何劳你多事,我若是想要,自去找老荀头便是了,难道他还会藏着掖着不给我也来上一份?” 何有阑笑道:“是,是。你童老板自然有这个面子,可再有能耐也得吃饱喝足不是?快走罢,菜都要凉了。”说完也不等童正反应,拽着他就走进门去了。 王光继来到慕荀身边,低声笑道:“这人是个颠子,贤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你先随他们进去,我这就去帮你备马,等你出门时伙计自会给你牵来。” 慕荀低声道:“多谢了,可那几套功夫的事…” 王光继道:“来日方长嘛,此事不急,不急。” 慕荀想了想,也只好点头应下,在道过一句“有劳”后,转身追上了前行二人的脚步,一同入了席去。 席间,众人三杯两盏下肚后,童正便开始山南海北胡侃起来。不得不说,这流氓头子侃大山的本事着实不弱,从他口中出来的内容既有阳春白雪,也不缺下里巴人。 慕荀年轻识浅,也不便其中真假,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点首赞同。童正见有人听得入了迷,也越发来了劲儿,若不是坐在他身旁的何有阑将他死死摁住了,他只怕就要跳上桌去大吹大擂,大演特演。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后,王光继眼看这个醉鬼并没要消停的意思,便侧身向慕荀说道:“你先借尿遁溜走,马已备好在门外,出了门去自有伙计会帮你料理。” 慕荀虽对童正此时在讲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极感兴趣,但也知自己不能再在此处耽搁下去,于是起身祭起了万灵道法之尿遁决,一溜烟出了屋去,随后又快步穿巷过堂,来到了商会的大门前。 这时一个眼尖的小伙计见到慕荀出来,立马迎上前去,引着慕荀到一旁马厩里牵出了一匹棕褐色的骏马。 慕荀抚摸着骏马健硕的肌肉,猛一通夸赞,心想要是能骑在它背上驰骋一番,定然会快意无比。不过想归想,眼下城中禁止骑马过街,他也只能先牵着马往刘记生药铺的方向行去。 第四百一十六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六) 刘记生药铺的掌柜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皮肤保养得如同二十岁的小姑娘一样细腻白嫩,当听到慕荀报过名号后,他那双本就细小的眼睛顿时就化作了一条线,先乐呵呵地伺候慕荀坐下用茶,随后又去柜上取来一个包装精美的包袱,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慕荀手里。 被他这么一伺候,慕荀倒有些别扭起来,也不等他介绍包袱里的东西是什么,便即起身告辞。那掌柜摇摇晃晃跟了出来,又是客套过一通后才把慕荀放行。 慕荀左手拎着包袱,右手牵着缰绳,向着“风崖闻铃阁”的方向慢慢行去。这倒并非是他不想走得快些,只是他还没想好见了顾颖烟后该说些什么,以及见到顾磐时又该说些什么,所以他要借着行路的这段时间先设想一番,以免到时出了丑。 他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门口,也立时就被守城官兵喝停,并被盘问起来路与去路。 慕荀依实相告,可接下来的场面却令他大吃了一惊,那两个原本在他身前持枪阻拦的兵卒竟当场冲他跪了下去,瞬间痛苦流涕起来。 慕荀急忙弯腰将他俩搀扶起来,问道:“二位兵爷这是何故?” 左首稍高一些的兵卒哽咽着声音说道:“你是我们哥俩的大恩人呐!这几日里我们兄弟俩每日都要到荀府去寻你谢恩,可每次去时都被告知你不在府上,今日我们还盘算着,等一会儿交了差后再去一趟,可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碰见了恩人,真是太好了。” 慕荀这才发现眼前的两人竟是一对孪生兄弟,两人除了身高有别外,其他特征就如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别无二致。 只听另一人又道:“请再受我们兄弟俩一拜!” 慕荀急忙止住了他俩下跪的趋势,问道:“我都不知我为你们俩做了什么事,你们怎么就拜起我来了?” 高个子解释道:“你杀了倭寇,帮我们报了仇啊!” 矮个子补充道:“咱们哥俩的老娘被那几个贼倭寇给杀害了,这等血海深仇,若不是恩人出手,只怕我们兄弟俩至死也报仇不得啊!” 这时周遭早已集聚了许多围观群众,当他们知道眼前这个俊秀青年就是前几日的那位抗倭英雄后,场面顿时就热闹起来,众人把慕荀团团围住,开始七嘴八舌说起了各种各样的话。 霎时间,纷杂的噪音令慕荀骤感头痛欲裂,他忽然想到自己前几日里想要感受的英雄待遇竟在此刻实现了,可这种感觉却并不好,耳旁是纷乱嘈杂的声音,面前是口水满天飞扬,他只想马上就离开这里,就算再多留一个弹指也不愿意。于是他把高个子拉到近旁,直接吩咐道:“我事急时紧,需得马上出城去,你得帮帮我!” 高个子闻听此言,立马点头应下,当即大声喝道:“胆敢阻碍城门通畅者,入牢三月!”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愣,旋即纷自散开,再没一人敢围在慕荀的身旁。 慕荀冲众人报以微微一笑,回头又对那两兄弟说道:“你二人是孝子,天必帮之,咱们日后再相见时,就不要再多言谢字了,更不可再对我行拜礼!”说完也不等两人作出反应,当即翻身上了马背,双脚再一磕马肚,立时就从他二人身旁窜了出去。 待众人再寻眼看去,却只见马蹄卷起黄尘漫天,只过数个弹指,那位少年抗倭英雄也已去得远了。 能在无垠旷野中放马狂奔,是一种难得的体验,慕荀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再加之刚才又被众人一番恭维,心情也就愈发舒坦,暗想自己此刻也算是体会了“春风得意马蹄疾”是个什么滋味。只可惜到“风崖闻铃阁”的路还是太短了些,疾驰带来的快感也只能浅尝其味。 这一回再来,慕荀对此间的规矩就已了若指掌,到点便停住了马足,翻身下马静静等候。少顷,便有两个蓝衣小童迎了出来,在简单询问过慕荀的身份后,其中一人便将马牵往后山寄存;另一人则引着慕荀上了山去。 路还是那条路,规矩还是那些规矩,只不过这一次在路过“天穹台”时并未再做停留,而是径直上到了“风崖闻铃阁”。 他们刚到得阁门前,正巧遇见顾磐走了出来。慕荀眼疾身快,躬身施礼道:“敬问顾叔叔安好。” 顾磐定睛看清行礼之人是慕荀后,不禁一愣,面上隐隐透出一丝惊讶之色,但转眼便消失不见,伸手去扶慕荀的同时,和蔼笑道:“原来是慕贤侄呀!怎么,这么快就想顾叔叔做的点心了?” 慕荀直起身子,玩笑道:“顾叔叔做的美味点心,又有谁会不想呢?” 顾磐朗声大笑。慕荀又续道:“不过今日前来叨扰,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顾磐此刻也已瞧见了他手里拎着的包袱,心中瞬时明了,但仍是保持着一幅不明所以的样子,问道:“哦?那贤侄是为何而来?” 慕荀有些害羞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我来…来看看颖烟姑娘…”说到此处,又觉表述的似乎有些不对,急忙解释道:“我是想问她的伤势怎么样了?” 顾磐道:“承蒙贤侄记挂,她的伤已经好多了。” 慕荀应了一声,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心下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寻个什么借口赶快溜走。 可就在这时,忽有渺渺乐音自天际传来,慕荀细细听过几声后,辨出了那是乐器琵琶发出的声音,他心头一跳,暗忖道:“这…莫非是颖烟姑娘所奏?” 顾磐看了慕荀一眼,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小女正和朋友在峰顶弄乐,你也上去坐坐罢。” 慕荀喜道:“是,我这就去。”说完迈步就走,可刚走出去没两步,却发现顾磐并未跟来,便转身问道:“顾叔叔,您不上去吗?” 顾磐笑道:“上面都是几个年轻人,我一个半百老头就不跟你们去凑热闹了,你快去吧。” 慕荀冲他笑了笑,随后又行一礼,便沿着石径小道向顶峰行去。 第四百一十七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七) 这段路并不远,慕荀沿着路围山饶过了半圈,再穿过一道天然石门后便到了“风铃崖”的至高顶点。 眼前的峰顶是一块开阔平坦的空地,在居中偏左的位置长有一颗大榕树,其上绿盖如伞,遮出地上一大片凉荫,此时顾颖烟正坐于树荫之下的木桩上,怀抱着琵琶轻抚弦丝。 慕荀并没有马上出声唤她,而是驻足遥遥看着,只见今日的顾颖烟顶戴银丝鬏髻,上穿藕丝对衿衫,下着白纱挑线镶边裙,身姿曼妙轻盈,气度翩翩若仙,秀美不可方物。 慕荀看得有些呆了,不自觉地开始屏气凝神,唯恐自己弄出的任何声响会影响到眼前这位仙子。 好在这一曲已至末章,没过多久便音歇终了。但与此同时,又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拍掌叫好之声,只听一人高声赞叹道:“颖烟,非是我在吹嘘,你弹奏的这一曲《十面埋伏》可算得上是当世无双,再没人能比得过你!” 慕荀这才发现在距离自己右前方一丈远的一株桃树下,居然坐有两个男子。这两个男子身着上乘锦缎华服,头束文士巾,腰间挂佩,脚上蹬千层履,显然不是一般子弟。 “呀!慕…慕公子,你怎么来了?”顾颖烟突然发现了正立站于门口的慕荀,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慕荀急忙转眼望向了顾颖烟,说道:“我…我来看看姑娘的伤势可还有碍。” 还不等顾颖烟接话,先前说话那人立马跳站起身来望向慕荀,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慕荀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面目,但见他身形修长,比之自己要足足高出了一个头,生得剑眉星目,笔挺鼻梁,倒也算是一个俊秀男子,不过眼神中却透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敌意。 这时又听顾颖烟解释道:“傅様哥哥,不可无礼,这位慕公子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傅様“哦”了一声,但眼中的那道怪异光亮却始终不见消散,淡淡说道:“原来是慕英雄驾临,失敬,失敬。” 这时坐在他身旁的那人也站起了身来,稍稍整理过衣冠后,便对着慕荀欠身行礼,说道:“久闻慕公子侠名,今日总算是得见了。” 所谓礼尚往来,慕荀见此人态度恭敬,言辞真切,便也一般待他,当下也抱拳行礼,说道:“这位公子言重了,在下慕荀,不知公子怎么称呼?”说完又开始打量起此人的模样,但见他长有一张国字脸,其上浓眉大眼,高鼻厚唇,虽算不得英俊,但却是一副让人易生亲近之感的老实人模样。 这人又欠了欠身,说道:“鄙人姓左,单名一个佑字,但此佑非彼右,乃是庇佑之佑。” 慕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禁莞尔,暗道:“这人的名字倒是有趣得紧,竟然叫做左佑…”当下也还礼道:“原来是左公子,幸会,幸会。” 在三人说话的片刻间,顾颖烟已杵着杖走到了近前,傅様眼疾手快,疾步迎上前去,满面关切道:“颖烟妹妹,你怎么就走过来了,要小心伤口啊!”说着伸出手去欲要扶她。 顾颖烟微微侧身,巧妙地躲开了傅様的双手,随后又冲他浅浅一笑,说道:“走几步不碍事的,傅様哥哥不用担心。” 此时傅様的一双手空悬于半空中,伸前不得,退后不是,只好先干笑两声,随后双掌合齐搓了搓,说道:“那我去帮你把琵琶琴收起来。” 顾颖烟道:“有劳傅様哥哥啦。” 傅様道:“哪里话,跟外人才言有劳呢!”说完忽然侧目瞟了慕荀一眼,随后便去取琵琶琴了。 顾颖烟把傅様的小动作都瞧在了眼里,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冲慕荀笑了笑,问道:“慕公子来此多久啦?我怎么都没察觉到呢。” 慕荀道:“我刚到不久,还是顾叔叔给指的路,只可惜来得晚了些,错过了姑娘所奏的大半琴音。” 顾颖烟道:“慕公子若是喜欢,我改日单独奏与你听。” 慕荀笑道:“若真能如此,荣幸之至。” 两人正相视对笑间,忽听得傅様冷哼道:“赠乐予人固然是好,但有一样先决条件却必不可少,依我看呐,这位慕大侠只怕是没有吧。” 闻听此言,慕荀不禁皱起了眉头,心想这人自打见到自己后说话便一直阴阳怪气的,就仿佛自己是他的仇人一般,比之鲁冰更为过分,当下便问道:“却不知是个什么条件?” 傅様怀抱着琵琶琴走到顾颖烟身旁站定,方才解释道:“条件就是要识得音律。不知音律,焉知好坏?你说是也不是,慕大侠?” 看着傅様此刻的轻蔑眼神,慕荀眉头更皱了,他确实是不懂音律,但如此赤裸裸的嘲讽却也令他怒火顿起,正想要出言驳上几句,忽又听左佑说道:“傅兄此言差矣,遥想春秋之时,钟子期不过是一打柴的樵夫,也未必就识得音律,但他却能与俞伯牙共同谱写出‘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佳话,此又为何故耶?” 傅様顿时语塞,瞪眼看着左佑,不满道:“你…你什么意思?” 左佑却不理他的怒眼,径自解释道:“能识音律固然是好,但能识得背后意境者才真见深远!” 顾颖烟当即拍掌叫好道:“左哥哥说得在理,我也深有此感。” 傅様见顾颖烟支持了左佑的观点,当下也就忍住不再辩驳,只是狠狠瞪了左佑一眼,瞧那架势,似是要再找他理论一番。 一旁的慕荀此时也插不上什么话,就只好陪着干笑几声。顾颖烟转眼看了看他,突然“哎哟”了一声,忙道:“就只顾着说闲话,倒是忘了为你们相互介绍啦。”顿了顿,先抬掌介绍起慕荀来,道:“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起过的慕荀公子,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傅様不耐烦道:“知道了。”旋即又低声嘟囔道:“都听你讲过多少遍了,我都快以为他长了三头六臂呢…” 第四百一十八章 梦回春草日初出(八) 傅漾这话虽是说的小声,就连在他旁侧的顾颖烟和左佑都没能听见,但却没能逃过慕荀的耳朵。 慕荀暗暗好笑道:“又是一个吃飞醋的家伙!就想要处处针对我,嘿嘿,你若是再敢轻慢我,我可得让你吃些苦头了…”跟着脑海中就浮现出那些与鲁冰斗气时的画面,可紧接着他又立马否定了心中所想,毕竟在他看来,巧儿就似是邻家大姐姐,在向她撒娇讨宠时并不会感觉到尴尬和心虚;可眼前的顾颖烟却是如同仙女般的人物,他又怎敢对她施以同样的举动,唐突了美人。 顾颖烟在介绍过慕荀后,又转而介绍起傅様和左佑,说道:“他们俩的名字呢,你也都知道了,不过他俩的身份你只怕还不晓得。” 慕荀见她搞得神秘兮兮,不禁也有些好奇起来,便顺着她的心思问道:“那你就快给我介绍介绍。” 顾颖烟面有得意之色,笑道:“他俩是同榜进士,都是翰林!” 慕荀一愣,进士他是知道的,但翰林是什么他就不知了,想了想,只觉反正都是官,无非就是官大或官小,当下便随口问道:“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该向二位跪拜行礼?” 傅様一本正经道:“按理来说呢,却该如此…” 顾颖烟急忙打断道:“哎哟,慕公子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了!” 左佑也解释道:“慕大侠别误会,大家年岁相仿,也都是朋友,咱们平辈论交就好了。” 慕荀冲两人笑了笑,却突然感觉有些不自在,便想打道回府,于是上下打量过顾颖烟几眼后,说道:“看来你的伤势倒也没有大碍了,不过还是要多注意休息。”说着便把手里的包袱递了过去,说道:“这里是一些补品,对你的伤有好处,你要记得按日服用。” 还不等顾颖烟言语,傅様便抢道:“劳你费心了,不过我已经从京城带了灵丹妙药来给颖烟妹妹服用,至于你的这些东西,我们就用不上了。” 慕荀“嘿嘿”一笑,并不动怒,只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说道:“全凭傅大人安排。”转面又对顾颖烟和左佑说道:“顾姑娘,左兄,在下还有别事,今日就此别过,改日得空再叙。”说完也不等几人反应,当即转身快步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没来由就觉得李汐颜竟有千般好,不禁暗想:“你这妖女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 忽然间,他只听背后有一个略带哭腔的声音响了起来:“慕公子,你别走…啊!” 慕荀在听到惊呼声后,急忙回头看去,却只见顾颖烟正向自己扑来,他也几乎下意识就伸手接住了。原来顾颖烟正疾步追他而来,却不慎踩空了台阶,若不是他此刻及时回身接住,那顾颖烟非是要摔个大跟头不可。 慕荀将顾颖烟扶正站好,关心道:“你还有伤在身,不可以走这么快,要是再震裂了伤口可怎么办?” 顾颖烟眼眶一红,哽咽道:“我是来向公子道歉的。” 慕荀莞尔道:“这话从何说起啊?你别多心,我真是有事要走,改日我会再来看你的。” 顾颖烟并不说话,但两行清泪却是滚滚而下,就这么楚楚可怜地望着慕荀。 慕荀只要一见女孩落泪,就什么脾气都没了,忙道:“你别哭呀,这…好,好。你只要不哭,我怎么样都可以!” 顾颖烟闻言,顿时破涕为笑。慕荀也陪着笑了笑,又把手里的那个包袱递了过去,说道:“喏,特意给你买的,你可得收下哦。” 顾颖烟伸手接过,顺口问道:“里面都是些什么呀?” 慕荀顿时语塞,他也不曾向店里的掌柜询问过包袱里东西为何物,以至眼下被顾颖烟问起,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只好含糊道:“都是些滋补的…药…药材吧?” 顾颖烟却惊呼了一声,目光望向慕荀的断指处,颤声问道:“你的小指…怎么没了?” 慕荀也看了看自己的断指,笑道:“没什么,和旁人打斗时弄断的。”他并不想把真相说出来,便胡乱说了个理由应付过去。 顾颖烟面上突然露出了崇敬之色,眨巴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问道:“是不是在和坏人搏斗时断掉的?” 慕荀笑了笑,含糊道:“算是吧…” 顾颖烟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赞叹道:“公子可真是厉害呀,仅凭一己之力就可除暴安良,当时的场面只怕很壮观吧?” 慕荀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暗叫惭愧,回想起当日自己断这一指时的情境,当可用狼狈不堪来形容,又哪说得上是壮观,就更莫说是除暴安良了。 这时只听傅様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说道:“要想真正做到除暴安良,那就得靠为官者施仁政,兴教化,树伦理纲常,唯有如此,方得长治久安;若只凭一时武力使人屈服,又岂会是长久之计,只怕还要生出遗祸无穷!” 慕荀闻听此言,不由眉头大皱,心想这人处处针对自己,也实在令人生厌,当下便想回呛几句。 左佑又抢道:“傅兄此言差矣。正所谓文武相辅,方得天下大治,你适才的言论不免有失偏颇呀。” 傅様回头瞪了左佑一眼,沉声道:“你少来跟我抬杠,要辩论,咱们晚间再说!” 左佑点头“哦”了一声,又望向了慕荀,但见慕荀也正看着自己,便笑道:“慕大侠可否稍留片刻,待尝过了点心再走?” 傅様又狠狠瞪了左佑一眼,高声道:“慕英雄身担保境安民的重任,可说是日理万机,又哪会像你我这般得空。”转面又对慕荀说道:“慕英雄,实不敢耽搁你的大事,这就请罢。” 慕荀忽然笑道:“经左大人这么一说,我细细想来,多留一顿饭的功夫倒也无妨。” 傅様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左佑抢先道:“如此最好,不过我和傅兄还未正式受领官身,慕大侠也不必给我俩冠以‘大人’二字,就对我们直呼其名好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九) 慕荀并不懂得官场上的道道,自然也就不知左佑这番话的谦虚,但他对左佑颇有好感,当下便应道:“左兄此言甚是,老是英雄长、大人短叫着也怪生分的,还是称兄道弟来的亲近些。” 顾颖烟拍手笑道:“真是太好了,从今往后大家就都是好朋友啦!” 傅様见顾颖烟如此高兴,原本想说的话也就此按下不表,不过仍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可不愿意…” 四人下了石阶进到阁中,依旧是几个着蓝衫的小童送来点心,但这一次的规格就不如慕荀初来那次隆重。几碟点心,一壶清茶,四人围坐桌旁,开始品尝起美味点心和甘香茶汤。 顾颖烟似乎对江湖武林极感兴趣,便频频向慕荀寻问起江湖轶事。 严格说来,眼下的慕荀并不算是江湖中人,是以江湖上的事他也知之甚少,也就讲不出什么江湖故事。可顾颖烟却不知这其中关系,只是一味地拥求慕荀讲给她听。 慕荀架不住美人连连拥求,更何况旁侧还有一个随时准备找他绊子的傅様,他就更不能失了面子,于是在经过了短暂的构思后,便讲出了一个热血少年被人冤枉之后的寻仇故事,而这其中也或多或少地搀杂了一些自己的过往经历。 等到故事讲完,慕荀环视起眼前这三人,发现他们都沉浸在了故事之中,并未缓回神来。慕荀心中好笑,却也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居然还有一项耍嘴皮子的好本事,一通故事讲完,竟能引人入胜,难以自拔。 最终还是傅様率先回过了神来,可当他看到慕荀的面上隐现出了得意之色后,便又不屑地嗤鼻道:“粗鲁,有辱斯文。” 左佑却感叹道:“原来这世间上竟还有这样一番天地,当真令左某叹为观止啊!” 顾颖烟则道:“左佑哥哥,我还亲眼得见过呢!” 左佑笑道:“我知道的,都听你说过一十六遍了。” 顾颖烟奇道:“咦,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呀?” 左佑正色道:“因为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啊!” 顾颖烟吐了吐舌头,笑道:“你记性可真好!” 傅様闻言,目光忽又转向了左佑,不满道:“你记这个干嘛?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心思?” 左佑急忙摇头道:“只怪我做编修太久了,有事没事就想记上一记,还望傅兄莫怪!” 傅様这才缓和下了眼神,转面又向慕荀问道:“慕英雄,你不是还有急事要去处理吗?咱们是不是耽搁到你了?” 慕荀心下只觉好笑,可也实在受不了他几次三番的催促,便起身告辞道:“多谢姑娘招待,我改日再来看你。”接着又向左佑抱拳道:“左兄,你我有缘,只待他日再相会。” 傅様见慕荀唯独撇了开自己不道别,心下愠怒,可又不好发作,只好别过头去,看向了山下的阡陌绿波。 顾颖烟和左佑本要送慕荀下山去,慕荀却以顾颖烟有伤在身坚持不允,顾颖烟也只好作罢,但在慕荀临下崖前,她又悄悄塞给了他一盒点心。 慕荀略一迟疑,还是收进了怀中,然后会心一笑,也不言谢。下得崖去,他前脚刚到,随后便有一个小童牵了那匹枣红马来。 慕荀向小童道谢了一句,翻身上马便欲返程,可就在这时,傅様的声音忽然响起,把他叫住了。 慕荀回过头去,只见傅様正疾步走来,期间还挥手退下了那牵马小童。待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些,傅様便道:“你下马来,我们聊两句。” 慕荀见他态度傲慢,心下冷笑,张口便道:“没空。”说完打马欲走。 傅様吃了瘪,勃然怒道:“我叫你不许走!” 慕荀想了想,也就没走,同是转回身去,问道:“我倒有一个疑问,还望傅大人能为我释疑。” 傅様一愣,一时间也猜不出慕荀此话的意思,但稍一犹豫后还是说道:“你说来听听。” 慕荀笑道:“我就是好奇,似傅大人这般尖酸刻薄的品行,是如何考上的功名呢?” 傅様大喝道:“你竟敢质疑本官!你就不怕国法森严吗?” 慕荀笑容不改,淡淡回道:“我要是害怕就不会问了。” 傅様握了握拳头,强压下心头怒意,冷冷道:“好,先礼后不争。实话告诉你,颖烟是我相中的姑娘,并且我们两家是世交,你不要妄图插足到我和她之间。” 慕荀奇道:“这么说来,你们俩已定有婚约咯?” 傅様身子一震,尴尬道:“这个…这个倒是没有…呃,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荀笑道:“没订婚就好。本来嘛,我是不屑跟你争的,可是听你说过了这一通后,我突然发现我也挺喜欢颖烟姑娘的。所以呢,往后你我就各凭本事去追求颖烟吧。” 傅様被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伸手指向慕荀,破口大骂道:“你…你卑鄙无耻!” 慕荀装出一脸无辜的模样,问道:“傅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就只许你求得,不许我求得吗?” 傅様一双大眼狠狠瞪着慕荀,口中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可终是没有下文。他忽然挽起了袖子,欲要上前把慕荀拽下马去。 然而面对来势汹汹的侵犯,慕荀只是随便一挥手,便把来犯者阻隔到了一旁,笑道:“傅大人可是饱读圣贤书的有德之士,可眼下的举动就不免有辱斯文了。” 傅様脚步一滞,立马止住了身形,这倒并非是他被慕荀的话给震住了,而是他突然想起眼前这人是个习武者,自己若是真和他动起手来,到时候吃亏的必然会是自己。 他心中有此顾虑,也就不敢再上前去,心想既然打不过,那也就只能接着讲道理,于是沉声解释道:“没错,眼下的她确实对你有所倾心,但那只不过是一种猎奇心在作祟,毕竟她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武林侠客。如今她见了你,也就不免会有新鲜感,可你和她终究不是一类人,旁的且不说,单说她若是跟你谈论起诗书琴棋画,你自问能接得住吗?又自信能和她产生出共鸣吗?” 第四百二十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十) 这回轮到慕荀愣了愣,但转瞬间胸中怒意骤起,暗道:“你读书人又如何,竟敢这般小看我,那我倒是要跟你争一争这口气!”当下冷冷一笑,正色道:“那咱们就走着瞧,看最后谁能抱得美人归。”说完再不等傅様回应,扬鞭打马疾驰而去。 荀府 万花别苑 荀樾早已在“忆黛亭”里等候多时,只等慕荀跨进园门,立马就被他给截住了,并询问道:“这一趟下来怎么样?快说给我听听。” 慕荀一路走来都在低头想着心事,进了园里也没能发现荀樾的存在,此时冷不丁听到了他的询问声,立时被吓了一跳,急忙寻眼看去,并下意识地回答道:“没什么特别的事,都还好。” 荀樾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答复,喝道:“屁话,什么叫都还好?我也不跟你弯弯绕,就问你一句话,那姑娘你喜欢不喜欢?” 关于此事,慕荀心中已有计较,当下不假思索道:“我喜欢。” 荀樾的脸上顿现喜色,又问道:“那她对你可有意思?” 慕荀皱眉想了想,却蓦地想起了傅様的那番话,不由就陷入了思索之中,也就此忘了回答荀樾的问题。 荀樾久等无果,又发现自己的这个孙子似乎正在发呆,不禁大喝道:“你发什么愣?说话啊!” 慕荀缓回神来,模凌两可道:“似乎是有一些,但又好像不是…我…我不知道。” 荀樾摇头道:“你真是个笨蛋…算了,从今日起店里的事就先不用你去忙活了,你就好好琢磨怎样能让顾家的姑娘对你有意思。” 慕荀奇道:“这…这也能琢磨?” 荀樾道:“怎么不能?想当年我能娶到你外婆…”他话刚出口,忽又停住了,余下的话则用两声咳嗽遮掩了过去。 慕荀却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追问道:“嘿嘿,你倒是往下说呀!” 荀樾道:“什么往下说,要想娶媳妇就得自凭本事,你自己想去。” 慕荀难得抓住了外公的细脚,自然是要不依不饶,坏笑道:“我这不是经历的少,想向你取经嘛,你也别藏着掖着,快给我说说,你是用什么办法娶到的外婆。” 荀樾早在心中暗叫着失策,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还是故作平淡道:“告诉你小子,用什么方法都不好使,在姻缘面前,唯有“真诚”见真心!” 慕荀立马竖起了大拇指,盛赞道:“外公这话真乃至理名言!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娶到的外婆?” 荀樾怒道:“你小子没完没了是吧?” 慕荀见外公面上隐有不悦之色,当下不敢再拿他逗趣,只得说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也会认真去践行的。” 荀樾面色稍缓,又道:“你明日再去‘风崖闻铃阁’一趟。” 慕荀奇道:“还去?这也太过频繁了吧?” 荀樾道:“想什么呢,明日是让你去送请帖的,我决定邀请顾家人三日后到咱们这里来做客。” 慕荀蹙眉道:“顾家今日刚到了两个客人,这两人的名头都不小,且与顾家的关系不浅,我寻思着要不要等他俩走了以后咱们再去送贴?” 荀樾摇头道:“这倒不必,你只管送去便是,我和顾磐的交情也不浅,他若觉得那两人可以带到我府里来,自会带来,到时也无非是多添几双筷子的小事情。” 慕荀几乎就要把傅様的事说了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强行忍了回去,因为他想和傅様公平竞争一次,只靠自己一个人的本事去竞争。 荀樾见慕荀欲言又止,便问道:“怎么了?你莫不是有什么顾虑?” 慕荀摇头道:“没有,外公安排便是。”顿了顿,又问道:“可还有别家的帖子要送,我明日一并去送了。” 荀樾道:“这次就只请顾家来,没有旁的客人。” 慕荀奇道:“啊?这…” 荀樾道:“小子,实话告诉你,似我这般年纪的人,早就绝了爱热闹的心思,若不是为了你的事,我就不折腾这一回了。” 慕荀心中大为感动,道:“谢谢外公…” 荀樾摆了摆手,说道:“不说这个。” 他站起身来,又道:“你就照着我的安排行事,晚间我让小云把帖子给你送来。” 慕荀点头应是。 荀樾又道:“你跑了一天,想必也累了,就先去休息罢。”说着便抬脚向园门口走去。 慕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脱口叫道:“外公…” 荀樾回过身来,问道:“怎么?” 慕荀笑了起来,又摇头道:“没什么。” 荀樾皱了皱眉头,不满道:“没事别乱叫唤。” 慕荀又“嘿嘿”傻笑起来,忙不迭地点头示意知道。荀樾嗤鼻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可就在转身的瞬间,嘴角却微微扬起了一丝笑意。 此间无话,一直到了下午时分,小云果然拿着一张描金红贴来到了慕荀屋里。 此时的慕荀正躺在床上发呆,在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后便坐起身来,等到小云进了门,便笑着打趣道:“哎哟,我的大管家总算是来瞧我了,我可是等得心焦急啊!” 小云啐道:“呸,你才不是这样想呢,能让你等得心焦急的是这个才对哩!”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红贴。 慕荀站起身走到了小云身旁,把她拉坐到凳子上,笑道:“这是两码子事儿嘛,我要是没你帮衬着,好多事儿都做不来呢!” 小云撇嘴道:“那可不一定,将来等你娶了顾家小姐,我只怕就要被你抛到了爪哇国去。” 慕荀大摇其头,正色道:“这话可乱说不得,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十拿九稳。” 小云奇道:“什么?” 慕荀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啊!” 小云脸上一红,低声说道:“那可不一定,万一…” 慕荀打断道:“哪来的万一,除非你嫁人了,否则你一直都会是我的大管家。” 小云忽然站起身来,娇嗔道:“你再这般欺负我,我可就走了。” 慕荀对小云此时的举动大感诧异,慌忙站起身来,赔笑道:“我没欺负你啊…好,好,都是我的错,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第四百二十一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十一) 小云这才坐了下去,但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这小姑娘的心思慕荀是猜不到了,不过他却知道若是再不哄她一哄,保不齐她就真的生气了,于是起身走到置物架前拿来了那盒点心,说道:“喏,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岂料小云一见这个盒子,神色愈发黯淡下去,摇头道:“这是顾小姐送给你的,你怎么能给我呢,我才不要。” 慕荀奇道:“可上次的…” 小云马上说道:“我都替你藏在了冰窖里呢,至今还没动过。” 慕荀苦笑摇头,说道:“点心做出来不就是给人吃的嘛!”说着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放着的是八朵含苞待放的精致“莲花”。 小云嘴上说着不要,但心里却是好奇的,此刻也瞟眼望向了盒子里。 她的举动自然逃不脱慕荀的眼睛,慕荀立马捏起其中一朵“莲花”送到小云唇边,说道:“来,快尝一尝这朵花的滋味如何。” 小云连连摇头,立马站起身来,说道:“我不吃。帖子在桌上,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给慕荀反应的时间,小步快跑出了屋去,等到慕荀起身追出门去,却哪里还见得到她的身影。 慕荀侧身倚靠到了门框上,无奈叹息道:“唉,这姑娘家的心思,还真是海底针呐,真叫人想不明白啊!”说完低下眼去看了看手里的那朵“莲花”,旋即抬手送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哼,不吃更好,我全都吃了…” 翌日,慕荀早早起身,顺手把桌上的红贴揣进怀里,又到“九皋园”里随便吃了顿早茶,便匆匆出门去了。 昨日从商会借出来的那匹枣红马他并未归还回去,本是想着今日横竖要去赴宴,就等今日去时再还,不想眼下倒又派上了用场,还可以骑着它再去一趟“风崖闻铃阁”。 临出门前,他又去寻了小云,哪只那小丫头处处躲着他,找过一圈不见后,慕荀也就懒得再寻,到门口牵了马就走。然而他前脚刚走,紧随着便有一辆棕篷马车缓缓驶来,稳稳停在了荀府门前。 马车夫跳下车去,牵住驾前灰马,回身冲车厢喊道:“姑娘,荀府到了。” 车厢里也立马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应道:“嗯,知道了。”话音落下,车厢门帘便被掀开了,只见一个红衣女子从车厢里探出了身来。 但她并不急于下车,而是寻眼打量起荀府的大门,刹那之间,她的眼中突然起了一层青雾,身子也轻轻颤抖起来。 车夫见状,关心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红衣女子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也不等车夫摆上马凳便纵身跳下车来,说道:“多谢了,你去吧。” 车夫应过一声后,坐上驾位驱车离去了。 红衣女子慢慢走上石阶,面对着紧闭的大门站定了脚跟,随后深吸了口气,伸出手去拉起门环欲要叩门,可正要落手之时,忽又忍住了。 在短暂犹豫过后,她面上忽然露出一个俏皮微笑,旋即轻轻放下了门环,转身走出门檐,沿着围墙走到了一处僻静之所,然后纵身一跃翻墙进到了院里。 红衣女子此时落脚的这一园乃是“冬绿园”,之所以取名冬绿,乃是因为此园多种四季常青的植物,就算到了严寒冬季也能有满园翠色。但这女子又岂知其中道理,只觉得此园景致优美,便悄步轻声逛了一圈,但走着走着也就出了园去,进到了“潮春湖”。 这一园的美景更令她咋舌称奇,就连到此来的目的也霎时间忘了个干净,于是又沿着走廊团团逛了一圈,期间路过通往其余各园的岔口甬道,也无不驻足观察一番,待走到了“疏风杏雨园”时,她刚即探身望去,却正巧撞见了正从甬道走出来的荀樾。 两人打了个对眼,彼此都吓了一跳。荀樾连忙退后两步,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是怎么进来?想要干什么?” 面对连环三问,红衣女子并不忙回答,而是先盯着荀樾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才问道:“你是…慕荀的外公吗?” 荀樾眉头一皱,又往后退了两步,神色警觉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红衣女子见荀樾如此紧张,便即肯定了心中猜测,当下站定身形,款款施礼道:“小女子李汐颜,拜见外公。” 荀樾把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过两遍后,双眼骤然一亮,惊呼道:“你…你就是李汐颜?” 这红衣女子正是李汐颜无疑,那日她和徐澈别过之后便星夜兼程赶往昆明,可等她到了慕家时才发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已然不见,接待她的人只是黎叔。 黎叔把他所知道的事都给李汐颜说了一遍,李汐颜的反应也干脆利索,立马就决定启程赶往姑苏。黎叔反复劝她休整两日再启程,可她态度绝决,坚持要走。于是在昆明待了不足两个时辰的李汐颜再度启程,向着千里之外的姑苏赶去。 依旧是星夜兼程赶路,在经过一个半月后,她终于在昨日晌午时分进了姑苏城,但她却没有即刻赶往荀府寻找慕荀,虽然她已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可她还是强忍住了,毕竟一路风尘而来,她的形象已然满布沧桑,她绝不想以这副姿容去见心爱的人,于是她寻了城中一家酒楼住下,只待洗净风尘,焕发美丽容颜,再去与慕荀相见。 洗净完毕,下楼吃饭时,她又向店里伙计询问起荀府所在。岂料那伙计是个善侃之人,除了告知荀府所在之外,还把荀家小少爷慕荀的抗倭伟绩大讲特讲了一番。 李汐颜听过之后,自是欢欣雀跃,当下抬手便赏了那伙计五两银子。伙计得了厚赏,受宠若惊,愈发细心伺候起李汐颜,先是带她去东市沽了衣服,又到西市买了胭脂水粉,回程时又去雇了马车。 一通采买之后,回到酒楼时李汐颜已觉疲惫不堪,便即回房歇息。至此,她也总算睡了这一个半月来的第一次饱觉。 第四百二十二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十二) 今日一早,她早早起身梳妆打扮,随后下了楼去等待车夫到来。不料她刚一下楼,顿时就引得满堂众男子惊呼一片,今日的她红衣素裹,结发束簪,皓齿鲜唇带着浅浅笑意,双颊靥辅承权,叫人仅看一眼便觉世间黯然失色。 昨日里鞍前马后伺候她的那个伙计只因看过她一眼后,不仅把手里端着的面给撒了,就连那只大碗也脱手打碎了。 任凭万千青睐,我独倾心一人尔! 李汐颜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李汐颜,在这个世间上,除了那个叫做慕荀的男子外,再无一人可入她心。 坐在马车里,她的心情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了胸膛,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觉,像是紧张,却又隐含着欢喜,更有一些迫不及待的渴望,她忽然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至少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活在了人间,从前的那些辛酸苦楚也在这一瞬间就变成了值得。 她蓦地想起从前拜谒鸡足山“金顶寺”时,寺里的普光上人曾赠话一句予她:“历尽九磨十难,得偿人间善果。” 这些年来,她也曾无数次参悟过这句话中的含义,可终是一无所获,然而此时她的心中却豁然开朗,犹如顿悟升华一般,终于想明白了普光上人口中所谓的“人间善果”便是那个能让自己觉得人间值得的男人。 此时的李汐颜看着神情惊愕的荀樾,又行了一拜,说道:“不错,小女子就是李汐颜。” 荀樾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着,沉吟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汐颜的脸上顿时一红。其实她本是想敲门拜访的,可临到门前,她忽然又想给慕荀一个突然的惊喜,于是才临时决定翻墙而入,悄悄寻到慕荀,看他是何反应。 可哪曾想,她一进到这院里就傻了眼,她万万没想到这荀府竟是如此之大,竟有这般美,一路走来竟也不见一个仆人,好不容易见到了人,却又是荀府主人,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得先悄悄低下了头去,快速寻思着解释措辞。 荀樾见她迟迟不答,也并不疾声追问,反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道:“却不知李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李汐颜立马抬起了头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是来找慕荀的。” 荀樾点了点头,沉吟道:“哦…那在遇见我之前,府上可还有别的人见到过你?” 李汐颜摇头道:“没有,我刚进来就遇见了你。” 荀樾颔首道:“那好,你随我来吧。”说着穿过李汐颜的身旁,转进了“蓝夏园”去。 李汐颜略一迟疑,但还是跟了上去,也走进了“蓝夏园”里。 这“蓝夏园”乃是为夏季纳凉而建,其中设有冰窖降温,然而眼下已进冬季,也就再没人到此园来久待。荀樾当先前走,快步行到了北首的水阁处,伸手一推门,回身做请状,说道:“李姑娘请。” 李汐颜此时刚走过了一半的路程,但见荀樾已伸手施礼,只得加快了脚步走进水阁。 水阁是由竹子搭建而成,立于一片花池之上,但此时早已过了花季,池中红绿也几近枯萎;阁里也似乎许久没人来过了,桌上和椅上都落有薄薄灰尘,一旁的茶壶里自然也不会装有热茶。 荀樾拉起衣袖擦出了两把椅子,期间李汐颜想要代劳,却被他给制止了,于是只好静等他擦过椅子再擦桌子。等到擦拭完毕后,两人又分别落坐于桌子两侧,相互对眼看着。 还是荀樾先开了口,说道:“关于你的事,慕荀都跟我说过了。” 李汐颜神色一滞,笑容渐渐僵住了,旋即小声问道:“他…他都说了些什么事呢?” 荀樾道:“所有的事,全部。” 李汐颜又低下了头去,脸上一阵发红,一阵发白,半晌后才鼓起了勇气,问道:“就连我从前的身份…你也知道了?” 荀樾缓缓点头,应道:“没错,我都知道了。” 李汐颜倒吸了一口凉气,颤声道:“慕荀他…他说不嫌我的…” 荀樾不等她说完,当即打断道:“可是我不行!” 李汐颜张大了嘴巴,惊呼道:“啊!你…你的意思是?” 荀樾沉声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大家有话明着说,你看可好?” 李汐颜只觉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就点了点头,应道:“好…” 荀樾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对慕荀的心思,也知道他对你是什么心思,但你们俩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李汐颜猛然站起身来,一双美眸中先露惊讶之光,转而又变成愤怒之火,沉声问道:“这是为何?就因为你不同意吗?” 荀樾丝毫不惧她此时的凶狠目光,只是淡淡说道:“你先坐下,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的。” 李汐颜略一犹豫,还是慢慢坐了下去,说道:“好,你说!” 荀樾道:“先给你说一件事情吧。慕荀已经有了相好的姑娘,并且在三日后就要定下这门亲事了…” 李汐颜觉得眼前一黑,周身上下开始变得麻痹起来,几乎就要摔倒下去,幸得双手紧紧抠住了桌沿,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荀樾见状,关心道:“李姑娘,你不要紧吧?” 等到李汐颜稍稍缓过了劲来,她猛一拍桌子,再度站定身形,大声质问道:“就算你不喜欢我,你也用不着使这种手段来欺负我!我…我不信!” 荀樾真诚道:“我并非不喜欢你,恰恰相反,我还挺欣赏你的,毕竟能出淤泥而不染,你可算是一个顶好的姑娘。可问题是欣赏和喜欢并不能等同于适合,你并不适合慕荀。并且我也没有骗你,更没对你使手段,你若是不信我,大可三日之后再来我府上一看,到时你便知我所言是真是假。” 李汐颜厉声喝道:“什么狗屁的合不合适!你就是瞧不起我的出身,你…你是硬要拆散我们!” 第四百二十三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十三) 面对李汐颜的歇斯底里,荀樾毫不退让,正色道:“没错,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的出身。我敬佩你的有情有义,也欣赏你的敢爱敢恨,可你出身有瑕,单凭这一点,你确实不适合慕荀。”顿了顿,又道,“虽然眼下看来是我在有意拆散你们,但只要时过境迁,你终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李汐颜冷笑道:“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你咯?” 荀樾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谢我,但我知道,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会认同我今日的做法。” 李汐颜忽然一抖手腕,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立时就出现在她的手里,她缓缓转动手腕,将刃尖指向了荀樾的面门,说道:“我不想等到你说的‘那个时候’,我此刻就要知道!” 面对威胁,荀樾毫无惧色,说道:“慕荀将会继承我的这份家业,用不了多久,他将会成为姑苏城里最有名望的人之一,到了那时候,你还能自信做他的妻子吗?” 李汐颜神情一滞,颓然坐回了椅子上,片刻后忽又冷笑道:“你并不是在为他考虑,你想的就只是你自己!你是怕我的身份有辱你的名声,你…你好自私!” 荀樾并不反驳,坦诚说道:“不错,我是自私不假,但却不只是为了我,更是为了慕荀!似我这等年岁,又能有几年好活,命都没了,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更何况我非是惜名之辈,否则我当年也不会把慕荀的外婆从青楼里赎身出来娶回家去…” 李汐颜失声惊呼道:“啊?你…你的夫人…” 荀樾道:“不错,她也是青楼女子,但只做艺,不入身。” 李汐颜愣了半晌,突然大声问道:“你尚可如此,为何慕荀就不行?你为什么一定要拆散我们?” 荀樾道:“因为人不同了,处境也不同了。慕荀和我是不一样的人,他虽然正直善良,但骨子里却是个浑噩没主见的人。或许他对你确实心存爱恋,可他却不能肯定是不是唯一爱你,你说是也不是?” 李汐颜想了想,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还是点了点头。 荀樾又问道:“对于一个未必会全心全意爱你的人,你还愿意托付终身给他吗?” 李汐颜此时早已心乱如麻,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就只好默默坐着,不置可否。 荀樾却早已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但也不说破,继续往下说道:“再来说一说处境,我虽是望族之后,但到了我这一代,整个家族已经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我是名副其实的穷小子一个,就连妻子的赎身钱都是举债借来的,所以我算是无所有也就无所惧。可今时不同往日,在江南丝绸行里,我独占半壁江山,我虽不重声名,却也不愿看到这一片耗费了我大半生精力创下的基业败落断送,所以我要把这份基业传到一个能把它延续下去的人手里。” 李汐颜听得有些糊涂了,问道:“你不是说准备把这份家业传给慕荀吗?” 荀樾道:“不错,我确实是要传给他,可他眼下还不具备守住这份家业的本事,所以,在此之前我得先为他寻到一个能助他守住这份家业的帮手。” 李汐颜似乎有些明白了,却又不愿相信心中猜想,便直言问道:“你是想让慕荀娶一个所谓的“帮手”?” 荀樾点头道:“不错,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李汐颜突然冷笑起来,片刻后才涩声说道:“你这人好生霸道!竟能左右了旁人的命运,真是厉害啊!” 荀樾反驳道:“你错了,我并没有左右别人命运的能力,我只是提供了选择,而慕荀恰巧就选了一条我希望他选的路。” 李汐颜缓缓低下了头去,陷入了沉思之中。荀樾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待着她。过了许久后,李汐颜猛然抬起头来,只见此刻的她眼眸中已满含委屈和痛楚的泪水,她颤声说道:“我为了他,吃尽了你想象不到的苦,我心有不甘,我一定要见他一见。” 荀樾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走出桌外,对着李汐颜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可以,但我有一个请求,万望你一定答应下来。”说着也不等李汐颜表示同意与否,便直接续道:“只能你见他,不要让他见到你。” 李汐颜猛然起身,大喊烁道:“你…你欺人太甚!我此番见他只问一句话,得了答复我便走,难道这也不行吗?” 荀樾道:“你是习武之人,我肯定阻止不了你的举动,但在此之前,我想请你听我讲一个故事,耽搁不了多少时间,还请耐心稍坐。” 李汐颜杏眼圆睁,胸中怒气难消,强自平息了片刻后,终究还是坐下了身去,说道:“你说吧。” 荀樾也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接着他便把慕北亭和荀黛儿的爱情故事娓娓道出。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外人讲起家事,并且这个外人还是一个初见的陌生人,但他并没有觉得不妥,更没有觉得难为情,相反他在讲述的过程中还好几次潸然泪下,等讲到自己爱女香消玉殒时,更是痛哭流涕,末了黯然感慨道:“黛儿曾经是我此生的唯一宝贝,可她却先我而去了…庆幸她留给我的慕荀还在,慕荀也就是我余生的唯一希望,谁都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带走,谁都不行!” 李汐颜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满含悲怆,也透出十足不屑,等笑罢,脸色骤然一沉,说道:“你终究还是说了实话,其实你只是希望慕荀能按照你的安排去走,你给他的选择也从来就只有一条,就是你自认为对的那条!” 荀樾并没有立马否认,因为李汐颜说的对,他确实是在推着慕荀往自己已经为他设好的路上走,可自己这般苦心孤诣,又何尝不是为了替慕荀布局出一个美好的未来,这其中的良苦用心又会有谁会懂得呢? 李汐颜又道:“但我能够懂你的心思…”她说到此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几乎已低到了细不可闻的程度,嗫嚅自语道:“可谁让我们都爱他呢…” 第四百二十四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十四) 荀樾眼中精光一闪,疾声问道:“你…你能理解我?” 李汐颜惨然一笑,说道:“我答应你,这一回相见,只是我见他,不让他见到我。” 荀樾颤声道:“这么说你同意了?” 李汐颜缓缓闭起了眼睛,艰难地点了点头,叹息道:“但请你明白,我之所以放弃,并不是因为你的阻拦,只是…只是因为你所说的那一句话‘对于一个未必会全心全意爱你的人,你还愿意托付终身给他吗?’。” 她说到此处,猛然睁开了眼睛,又道:“都只怪我把一切想得太过美好了…” 荀樾连连摇头,嘴上却说道:“你很好,真的很好…” 李汐颜站起身来,作势就要离开。 荀樾连忙将她拦住,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锦袋递了过去,说道:“这里是三千两银票,全城银号都可兑换,还请你一定要收下。” 李汐颜目光陡寒,冷笑道:“你这是在施舍我吗?” 荀樾摇头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之所要给你这笔钱,是因为你值得拥有这笔钱,更值得拥有将来的美好日子,请你不要拒绝。” 李汐颜想了一会儿,说道:“这钱我可以收,但得换个说法,算是慕荀给我的补偿。” 荀樾眉头一皱,显然对这样的说法不甚满意,可又想了一想,还是同意了,便道:“你怎么想都无所谓,只愿你余生安好。” 李汐颜抓起桌上的锦袋,笑道:“那我也祝愿荀老爷万寿无疆,亲睹基业百代相传!” 荀樾身子一滞,寻思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万寿无疆?亲睹百代基业相传?这不是在骂我活王八嘛!” 李汐颜却不等他反应,当即飘身而出,在园中使了几个起跃后便没了踪影。 荀樾紧步跟了出去,抬眼望向她消失的地方久久不动,良久后才叹道:“李姑娘,你也别怪我心狠,其实…我们都是可怜人啊…” 只可惜去意匆匆的李汐颜再也听不到荀樾的这番话了。此时的她早已泪眼涟涟,此番不远千里而来,日日风餐露宿,受尽风吹雨打,不想最后却是落得个伤心欲绝的结局。 不过对于这样的结果,她也曾在心中设想过,正如荀樾所言,慕荀对自己的感情,很大一半都是自己在一厢情愿,是以在听过荀樾的那番话后,她立时就对慕荀没了信心,进而也对自己没了信心。 漫步在宽阔的街道上,看着身边川流而过的人群,她突然感到了孤单与迷茫,她不知该往哪里走,甚至不知道还该不该走下去。 可就在这浑噩之时,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旁响了起来,进而打断了她脑中的空白。 她只觉这个声音很熟悉,却又没能听清这个声音到底是在说些什么,于是木讷地转头望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问道:“你说什么?” 那声音颇为欢愉,大声叫道:“李姑娘,还真是的你啊!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李汐颜看清了身前之人,不禁身子一震,脱口惊呼道:“啊!是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此时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赫然就是徐澈! 徐澈一众自贵州出发后,一路上因得到了吴六七的指引,专走各种捷径、小道,倒也算是顺风顺水,仅用了月余的时间便已近到了应天府的地界。 某一日的半道之上,徐澈在歇脚的茶肆里突然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那便是慕荀抗倭荡寇的事迹。只不过当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时,版本已经是数十传以后的加强版。 在这版本里,慕荀竟化身成了阎罗冥王,百十个倭人在弹指之间便被他打得灰飞烟灭,直把慕荀的能耐吹得没了边际。但饶是如此,仍有人在不停地添油加醋,一个说是亲眼得见他大展神威,另一个便说事发之时自己就在一旁掠阵,反正是众说纷纭,唾沫星子横飞,一团乌烟瘴气。 徐澈久居市井,对于这种水平的吹牛皮自然一眼识破,但也知道对方的话里是四分实六分虚,于是也不戳破,反倒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大侃特侃,心里也为慕荀做了这件保境安民的好事而感到高兴。 与此同时,他也立马拍板提议,先取道东去姑苏一趟,去见一见自己的这位生死朋友,报上一声平安,再彼此交流一下这半年多来的经历。 一行人中,苏紫叶虽不同意他的这个决定,却又实在经不住他的央求游说,也只好跟他先走这一趟;其中吴六七倒是显出了极大的热情,他不停地帮着徐澈说话,并拍着胸脯向众人打保票,说是自己必定会好好安排这一趟姑苏之行,让大伙儿都满意而归。 这一来,众人也只好随着徐澈的安排,跟着吴六七掉头向东往姑苏赶去。 这一走又是三日的时间,到了第四日清早,也就是今日,众人才在吴六七的带引下借助暗门进到了姑苏城中。 刚一进了城来,除开吴六七以外,其余众人就开始走不动道了,他们都是第一次到得江南姑苏,这城中的美景与繁华令他们目瞪口呆,就连原先极力反对来此的苏紫叶也不禁看呆了眼,心中只觉确实不虚此行。 吴六七在见到这几人的傻愣模样后,不无得意地笑道:“怎么样,差爷我的话不假吧,正所谓:‘江南风景,姑苏秀绝’,此话可是一点都不假。生而为人,若是没到姑苏来走上一遭,那可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不过嘛,眼下的这丁点儿美景还只是一道开胃小菜,你们也都别像那呆头鹅似的站在桥上了,差爷我看着都觉得丢人,等明日里差爷我便带你们游遍全城,吃遍全城;后日再去太湖泛舟游水;往后一日又去…” 听着他的喋喋不休,王一花也老实不客气地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他的屁股上,骂道:“你今天都说多少句话了?早就超出了规定的数量!从此刻起你不许再说话了!” 吴六七挨过了这一脚,立时往前踉跄了几步,险些就掉下桥去。 第四百二十五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十五) 徐澈急忙伸手拉住了吴六七,又冲王一花笑道:“这刚进了城来,大家都高兴嘛,要不今日对他的‘限语令’就暂且搁下了?” 原来吴六七此人实在是个话痨,张口闭口就是差爷如何如何,且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非得让你去掐住了他的脖子,捂住嘴,让他吸不上气来才算是还了世间安静。在经过最初几天的忍耐之后,王家姐妹花决定不再容忍了,于是便把他约到了小树林里谈了会儿话,并为此举取了个花名头,叫做“亲善交流。” 但从事后的效果看来,王家姐妹在小树林里的举动却并不“亲善”。自此以后,吴六七就落下了见到两姐妹就腿打哆嗦的毛病,并且每天说的话也再不会超过二十句,只要到了第十九句,他立马就闭口不言了,除非到了紧要关头,才会说出那第二十句话。记得在一次过关卡之时,因要交代的细节太多,他便深吸了一口气,愣是把三十句话合成了一句话,一气不断给说完了,直看得一旁的徐澈是目瞪口呆,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时王一花见是徐澈求情,便笑道:“行,好弟弟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吴六七闻言,终才长长舒了口气,口中碎碎念道:“阿弥托佛,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保佑…” 徐澈看着眼前这个话唠,也惟有苦笑摇头,心想:“就凭你这张话痨嘴,诸天神佛怕你都还来不及,又哪敢来保佑你哟…” 随后一行五人就在吴六七的带领下开始沿街逛吃玩乐,在游玩过程中,苏紫叶也难得频频展露笑颜,徐澈看在眼中,心里也极是欢喜,就想讨她多开心一些,于是便向吴六七问了此地还有什么好玩。吴六七也巴不得一直玩下去才好,便提议游船观览。 此时众人都玩到了兴头上,自无不允,于是便跟着吴六七往河边走去,而也恰巧就在去时路上遇见了伤心欲绝的李汐颜。 他乡遇旧识,李汐颜顿时眼睛一酸,瞬间泫然欲涕,可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诉说。 徐澈见状,忙问道:“李姑娘,你这是怎么啦?” 李汐颜正准备张口说话,却见王家姐妹花忽然窜到了徐澈的身旁,王一花当先开口喝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莫非是尾随我们而来?” 王二花紧接着说道:“你干嘛要看着好弟弟流眼泪?啊哟!难道你是为了好弟弟而来?” 徐澈忙道:“二花姐姐,这话可乱说不得。再说了,她若真是尾随了我们,难道你和一花姐姐会不知道?” 王一花立马点头道:“好弟弟这话倒是不错,她决计不是尾随咱们而来的。” 徐澈咧嘴笑了起来,正要往下接话,忽又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你是什么人?” 徐澈回头看去,只见苏紫叶正缓步向自己走来,脸色极是阴沉,但双眸却并不看向自己,而是紧紧盯着李汐颜,目光中没有丝毫善意。 他眼看此幕,心头一凛,知道接下来只怕又有麻烦了,可同时心里又极是好奇,暗想为何她们对李汐颜的态度都是如此不友善? 不过疑惑归疑惑,该阻止的还是得及时阻止。他立马堆起笑脸,解释道:“她叫李汐颜,是我的朋友,也是慕荀的相…” 岂料一个“好”字还未及出口,脸上瞬间就挨了一巴掌,打他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李汐颜。 李汐颜的这一巴掌不止打懵了徐澈,也连带着打懵了在场的其余四人,甚至就连她自己也愣住了。她只因听到了“慕荀”两字后,就莫名暴怒难遏,几乎是下意识就伸手出去打了徐澈一巴掌。 看着徐澈正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她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许歉意,便想致歉,可转念又想:“谁让你是那负心汉的朋友呢,你此刻当众提他就活该要挨我打!”嘴上却道:“我才不是,你别胡说八道!” 可还不等徐澈表态,一旁的三个人就都不乐意了。王一花立马跨前一步,挡在了徐澈的身前,质问道:“你居然敢打他?你凭什么?” 王二花也在旁帮腔道:“就是!你凭什么打人?” 苏紫叶的反应就更为简单粗暴得多,走上前去也不说话,抬手便是一记耳刮子向李汐颜扇去。李汐颜急忙侧身闪过,苏紫叶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当下双袖一抖,双刺立现手中,眼看一场打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徐澈及时挡在了几人中间,冲着苏紫叶讪笑道:“师姐且莫动手,这大庭广众的,要是真动起手来,只怕立马就会把官兵引来,到时可就麻烦了。咱们还是大事为重,大事为重啊!” 苏紫叶看了他一眼,缓缓把兵刃收了回去,又望向李汐颜,冷冷说道:“带上你的兵刃,咱们城外见。” 李汐颜本来还对徐澈心怀歉疚,但此时听了苏紫叶的约战,心中怒火骤然重现,应道:“好啊,也正好拿你出出气!” 王家姐妹花听闻此言,顿时大喜过望,毕竟眼前的这两个人她俩都不喜欢,心中均想这二人要是能打个两败俱伤才最好不过,当下便起哄道:“就是,有本事就到城外去亮一亮。” 吴六七也在旁兴奋道:“差爷我这就去买了松仁毛豆,再打上三两竹叶青,到时咱们边看边吃…” 徐澈转头怒瞪了王家姐妹和吴六七一眼,说道:“你们先前答应过我的承诺都忘了吗?今日谁也不许出城去,谁要是去了,那也就不用回来了,就算回来了,也是有我无他,大家从此各走一道,再不往来!” 正所谓:“一招鲜,吃遍天。” 从贵州一路走来,但凡有人敢跟徐澈来劲儿,他便立马祭出此招作为威胁,其作用倒也立竿见影,直把几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可他却没想到,眼下这一次却失了灵验。 苏紫叶冷冷问道:“为什么你挨了她的打却还要护着她?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四百二十六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十六) 徐澈连忙解释道:“她也不是故意要打我啊,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苏紫叶忽然上前一步,迅速扬手打了徐澈一记耳光,说道:“那你说说看,我这一巴掌是不是故意的?” 在场众人都被苏紫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谁都搞不懂她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还是王家姐妹最先反应了过来,王一花将苏紫叶一把推开,质问道:“你是疯了吗?干嘛要打好弟弟?” 苏紫叶却只是死死盯着徐澈,冷冷说道:“旁人打得,我就打不得?”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徐澈双手捂着脸颊,心里的疑惑大过了委屈,要说李汐颜为何会打那一耳光,他多少还是能猜到一些原因;可眼下苏紫叶打的这一耳光,却把他打得是莫名其妙,他实在猜不到原因为何,但又见她此时已走得远了,便想要去追她。 这时只听李汐颜说道:“你先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徐澈止住脚步,奇道:“什么话?” 李汐颜道:“我就只跟你一个人说。” 徐澈看她此时满面愁容,稍一犹豫,还是答应了下来,转眼四周,见到路旁有个茶肆,便道:“那咱们到茶肆里去说罢。”接着又转身对吴六七说道:“差爷,烦劳你先去寻个下处,一个时辰后再来这间茶肆里寻我。” 吴六七满口应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苏姑娘怎么办?” 徐澈讪笑道:“也得劳烦你去把她追回来啊!” 吴六七的一颗小脑袋立时摇晃得像个拨浪鼓一样,连忙拒绝道:“我可不敢去,还是你自己去吧!” 徐澈道:“我这不是分身乏术嘛,你就跟她说,我晚间再去向她赔罪,让她先回客栈去。” 可还不等吴六七答话,一旁的王一花立马把眼一瞪,不满道:“好弟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明是她打了你,你居然还要去向她赔罪?你就这么惯着她吗?” 徐澈苦笑道:“我的好姐姐哟,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哪有她认错的份…” 王一花白眼一翻,大声打断道:“那好,以后我们姐妹俩也学着她的作为,到时你也得照样惯着我俩!” 徐澈伸手摸了摸脑门,无奈苦笑道:“两位好姐姐都是知书达礼的贤良,又岂能和她相同?您二位就莫要再和小弟为难了。” 王一花听徐澈称自己姐妹是“贤良”,顿时喜上眉梢,应道:“好弟弟这话倒也不错,似她那等山野丫头,又岂能和我们姐妹俩相提并论。好,你去吧,咱们姐妹待会儿来接你。” 王二花瞪了一眼一旁欲要言语的吴六七,催促道:“你看什么看?还不快带我们去找客栈!” 吴六七唯唯诺诺连连称“是”,回头对徐澈道:“那待会儿就让‘绝色双壁’来接你。” 这“绝色双壁”乃是吴六七为王家姐妹特意取的“雅称”,意为天下绝美,她俩各占半壁,并且不分伯仲。 王家姐妹自然欣喜此中寓意,也就乐得吴六七如此称呼。不过徐澈却知道吴六七并非是在夸赞她俩,反而是以此来寒碜她俩的相貌丑陋。但看破不说破,徐澈也并不向二人言明,毕竟保持和谐才最为重要。 等送走了王家姐妹和吴六七,李汐颜忽然感叹道:“竟能把这对姐妹治得俯首帖耳,你也真是好本事啊!” 徐澈苦笑摇头,说道:“不说这个了,咱们走罢。” 进到了茶肆,两人寻到了一处僻静角落,又唤过茶博士点了一壶清茶,一碟干炒蚕豆。等茶点上齐后,李汐颜当先开口道:“对不住了,刚才没来由就打了你一巴掌。” 徐澈伸手去摸了摸此时还尚在隐隐作痛的两颊,无奈道:“你这一巴掌可不是没来由,我师姐那一掌才是呢!” 李汐颜忽然笑道:“你这人看似精明,却也是个糊涂蛋,你难道真不知你师姐为什么要打你那一巴掌吗?” 徐澈皱起了眉头,奇道:“你说为何?” 李汐颜道:“是在争风吃醋啊!” 徐澈惊道:“啊?你说我师姐她…” 李汐颜摆手打断道:“罢了,那是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去理会,我自己的事都还一团糟呢!” 徐澈问道:“对了,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李汐颜却不忙回答,而是端起了桌上的白瓷茶杯,送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随后目光呆滞地看向杯壁上的鲜红唇印,自顾叹道:“我能怎样?还不都是慕荀那个负心汉,他…他…呜呜…”说到此处,竟呜呜咽咽起来。 徐澈急道:“你…你别哭呀,他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先说清楚啊!” 李汐颜这才止住了哭声,把先前在荀府里的经过向徐澈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还是忍不住心伤,又低声啜泣起来。 这回徐澈却不劝她,而是伸手杵着额头想了好一会儿,本想着先给她鼓励,然后再建言献策,助她挽回局面,可转念又想了想,在此之前还是得先弄清楚她的真实心思如何,于是便问道:“眼下你是什么打算?又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李汐颜伸手抹去了脸上泪水,说道:“我本来是打算要见他一面的,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我不去见他,你替我去。” 徐澈奇道:“我替你去?这如何替得?莫非是要让我替你去问句话?” 李汐颜摇头道:“你不用跟他提起我,就当我已经死了罢,反正他多半也是这么认为的…” 徐澈摆手打断道:“你就直接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汐颜道:“我要你去帮我瞧一瞧,那个将要嫁给他的姑娘是一个怎样的人。” 徐澈迟疑道:“然后呢?” 李汐颜道:“没有然后,就这样。” 徐澈瞪大了双眼,惊呼道:“你…你这是要放弃吗?” 李汐颜垂下了头去,低声说道:“我并不是放弃,只是…只是我对他的喜欢已胜过世间一切,所以我才想要给他最好的结局…” 第四百二十七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十七) 徐澈愣了半晌,片刻后才缓缓说道:“你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心思如何,怎么就敢断言这会是对他最好的结局?我想你还是应该去见他一面,至少先弄清楚他的心意到底如何。” 李汐颜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容,叹道:“我哪里是对慕荀失去了信心啊!我是对我自己失去了信心…”顿了顿,又道:“他将来是要继承庞大家业的,而我并不是适合他的那个人。在这一点上,他外公说的不错。” 徐澈赫然站起身来,沉眉怒目望向李汐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然而嘴唇翕合数次,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坐了回去,只是恨恨说道:“我也不知道该叫你大傻瓜呢,还是称赞你伟大。” 李汐颜惨然一笑,说道:“就叫我庸人吧,也只有庸人才会自寻烦恼…” 徐澈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再劝你已然无用。我此来姑苏的目的确是要见一见他,等见到他之后,你又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呢?” 李汐颜道:“你不必提起我,想来他外公也不会主动提及,你就看一看那位姑娘怎么样,他待她又如何,如此也就足够了。” 徐澈缓缓点头,又问道:“那咱们怎么联系?” 李汐颜道:“我住在城东‘暮归’客栈的天字二号房,你但有消息,便来客栈里寻我。” 徐澈点头应下,可紧接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神色忽然变得急切起来,忙问道:“你是从昆明出发?” 李汐颜道:“不错。哦,你可是想问你爹爹的近况如何?” 徐澈连连点头,疾声问道:“他可还安好?陈皑和陈母呢?” 李汐颜叹了口气,说道:“你爹爹已经过世了,后事是由慕家仆人操办的,你…节哀顺变吧。”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徐澈双腿一软,几乎是跌坐到了椅子上,神情呆滞,半晌无言。 在这期间,李汐颜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却见他的神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说是悲伤,又不太像悲伤;若说不悲伤,又满含痛苦。 一时间,她也有些猜不定徐澈此刻的神情表现究竟是心伤难过的表现呢,还是难以接受这个消息而失了心神。 但李汐颜却不知道,其实就连徐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心中到底在想着什么。他只要一动念回忆起父亲,就会立马出现千头万绪涌上心尖,瞬间将父亲的所有记忆给冲淡带走,到得最后,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了悲伤,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取代了这种悲伤,却也说不清楚,整个人莫名有些浑噩起来。 突然间,他猛然抬起头来望向李汐颜,并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古怪笑容。 李汐颜被徐澈的这个举动吓得抖了一个激灵,幸得她平素定力不差,才不至跳站起来,心中只道徐澈是心伤过度而魔怔了,便劝道:“这世间有生便有死,你也别太过伤心,再说似你爹那般瘫痪在床,死亡对于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徐澈摇着头站起身来,淡淡说道:“我先走了,有消息再来寻你。”等离开桌旁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补充道,“我没钱,这顿茶钱你来付。” 李汐颜略微愣了一下,等再缓过神来,却哪里还见得到徐澈的身影。 不过她也不急于离开,而是唤过了小二,吩咐他又煮了一壶新茶来,然后慢慢举杯喝着茶,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直到很晚很晚… 徐澈出了茶肆,也不辨方向,更不择路径,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此刻他的心里正一片茫茫然,想要思考些什么,可又完全没办法集中起注意力,努力强迫过自己几次后,却最终都失败了,他也只好选择放弃,并就此放空了自己,只任由意识本能控制着自己的双脚,走向不知是何处的何处。 忽然,一阵微风轻轻吹过,他只觉脸上有些凉凉的,并带着丝丝刺痛,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颊,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落泪了。 就在这一刻,仿佛所有的感知和思绪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在他的脑海中,父亲的模样也开始变得立体清晰起来,仿佛触手可摸。 他忽感悲从中来,不由得轻声啜泣起来,脚步也再不往前挪去,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从眼角肆意滑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忽有议论之声传入了他的耳中,渐渐的,这些声音越来越大。突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向他询问道:“少年郎,你这是怎么啦?” 听到了这一句真真切切的询问后,徐澈这才猛然从自闭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寻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正站在自己的左侧,乃是一位年近花甲的慈祥老者。 此刻这位老者正满面关切地看着徐澈,但见对方也望向了自己,便问道:“孩子,你这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吗?怎的这般伤心?” 可还不等徐澈出言答话,忽有一只白皙的手掌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把抓起了他胸前衣襟,同时响起一个断玉切冰的寒冷声音问道:“你一个大男人,竟然当街哭鼻子,就不觉得丢脸吗?” 徐澈转眼望去,只见苏紫叶不知是何时到了自己身边,此时正蹙眉怒目瞪着自己,但眼眸中却透出了浓浓的关心之意。 只听她又问道:“你干嘛要哭?是不是那狐狸精欺负你了?” 徐澈摇头道:“不,不,不是的,跟她没关系。是因为…因为…” 苏紫叶见他吞吞吐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又打了他一耳光,怒道:“你为什么要结巴?是不敢说吗?” 这时只听得那老者哼了一声鼻音,低低说了一句:“好一个始乱终弃的登徒浪子!”随后杵着仗转身离开了。 徐澈急忙解释道:“真跟她没关系,是…是我爹死了…” 那老者耳背,并没能听到徐澈的这一句话,但在他眼前的苏紫叶却是听得真切。她面色骤然一凝,缓缓松开了手,旋即垂下了头去,低声说道:“对…对不起啊,我…错怪你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梦回春草日初长(十八) 徐澈叹道:“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咱们回去吧。” 苏紫叶猛然抬起头来,问道:“那…你要赶回去吗?我…可以陪你回去的。” 徐澈道:“不必了,慕家已经帮着把后事办了,再说咱们都到了这里,该做的事也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苏紫叶伸手去摸了摸慕荀的脸颊,问道:“还疼吗?” 徐澈被她那只温热细腻的小手一摸,心头立时狂跳不止,忙道:“师姐,旁边…旁边有人看着呢!” 苏紫叶不屑道:“他们看他们的,与我有何相干。” 她话虽如此说,却还是忍不住侧头看向了四周,果然见到正有一群好事之人在看热闹。 此时见她转头望来,几个放荡浪子立马挤眉弄眼吹起了口哨,也有人起哄道:“小娘子,这负心之人不要也罢。”跟着便有人接口道:“我最是专一长情,小娘子不如就来…哎哟!” 但见一道黑影凭空划过,便见那说话之人立时就捂住了嘴巴,跟着鲜血便从他的指缝中溢了出来,整个人也慢慢弯下了腰去。徐澈急忙看向苏紫叶,正好见到她右足刚刚放下,当下便责怪道:“你怎么又打人啊?” 苏紫叶冷冷道:“他该打!” 她说完这一句后,举步朝那人走了过去,徐澈急忙伸手将她拉住了。 那伙人见苏紫叶的身手竟如此厉害,早被吓得四散分逃,唯恐逃得慢了而吃了亏。 转眼之间,场中就只剩下了先前挨了石子,此时尚还佝偻着腰忍痛的倒霉男子。 苏紫叶却并不想轻饶了他,仍不顾徐澈的劝阻,欲要上前去寻他麻烦。 徐澈见劝说无用,便一把牵住了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身旁,轻声劝道:“算了,他受了教训也伤的不轻,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不然一会儿官差来了也不好解释,咱们还是赶快回去罢。” 也不知怎么的,苏紫叶突然就收起了暴戾的气息,顺从地点了点头,任由徐澈拉着自己往回走去。 一路无话,两人很快就回到了下榻的酒楼里,可刚一进门去,还不待分清大厅中谁是谁,便听到王一花的大嗓门叫嚷道:“好弟弟,你干嘛要拉着这丑八怪的手?” 徐澈这才反应过来,这一路上,自己竟一直紧紧握着苏紫叶的左手,期间并无丝毫异样的感觉,眼下想来,反倒是有一种仿佛从未分开过的神奇错觉。 王二花也不乐意了,当下不顾厅中众目睽睽,径直跳席而出来到徐澈身边,瞪眼冲苏紫叶没好气道:“你也忒不害臊,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面对着两姐妹的出言不善,苏紫叶却一反常态,只是不痛不痒地说道:“害臊?那你们姐妹俩当众撒泼就有脸了?”说完也不等王二花回话,又扭头冲徐澈说道,“我没胃口,先回屋去了,你心里若是难受,许你到我屋里来倾诉一二。” 徐澈此时的情绪并不高,只是点了点头,任由苏紫叶把手抽走。 苏紫叶走到了吴六七身旁,吩咐道:“带我回房去。” 彼时吴六七正在啃着鸡腿,就想等着看两姐妹和苏紫叶的热闹,却不料结局并不如他所愿,眼下听得苏紫叶吩咐,连忙将鸡腿丢到一旁,殷勤笑道:“好嘞,我都安排好了,您就住雅间二号房,那环境可是…”说话间,已屁颠屁颠地簇拥着苏紫叶向二楼走去。 王一花见状,并不出言阻拦,心里也乐得见到苏紫叶离开,当下又转头招呼徐澈道:“好弟弟,这一桌子好菜可都是为你点的,你快过来尝尝!” 若在平日里,王家姐妹只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咋咋呼呼,徐澈必要出言阻止。但今日不同往时,徐澈正心事重重,也就懒得再去理会旁人眼光,只是任由王二花拽入席中。 在饭桌之上,碗碟相接,珍馐美食玲琅满目,香气扑鼻,直叫人垂涎欲滴。然而徐澈却一反常态,并未对这满桌的美味佳肴显露出任何兴趣,整个人显得心不在焉,只是频频端起茶盅喝着茶水。 王一花瞧得心疑,便问道:“好弟弟,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那丑八怪又打你了?” 王二花立马接话道:“不是莫非是,而是肯定是!” 王一花霍然站起身来,伸手一拍胸脯说道:“好弟弟莫要难过,好姐姐这就去帮你讨回公道!” 王二花也跟着站起身来,两人作势便要离席而去。 徐澈忽然猛一拍桌子,怒道:“你俩有完没完?怎么什么事都能扯到我师姐的头上去?” 王家姐妹从未见到过徐澈发过如此大的火,此时冷不丁遇上了,两人都不禁愣愕当场。 这时店里的小二哥疾步快跑来到了徐澈跟前,赔笑道:“客官请息怒,可是小店有哪里招呼不周了?还请您示下。” 徐澈侧头看了小二哥一眼,心中顿生歉意,当即强颜笑道:“没有招呼不周,我只是跟朋友起了点争执,不打紧的,倒是给你添麻烦了。” 小二哥道:“客官言重了,这朋友之间起争执那也是常有的事儿,只要不伤了情谊就好。要不小的给您送壶酒来,您几位好好吃,慢慢聊,一顿饭下来,保管什么矛盾都解决了。” 徐澈微微一笑,心想这小二哥倒是伶牙俐齿,跟自己劝人的本事差不多,道:“多谢小哥关心,这酒就不必上了,我会跟我的朋友好好说话。” 小二哥倒也识趣,也不多做坚持,当即躬身告退。 徐澈移目看向王家姐妹,说道:“对不住了,我不该冲你俩发火的。” 王一花连连摆手道:“没关系的,咱们之间不说什么对不起。” 王二花也道:“就是,咱们之间不说这个。好弟弟,可你今日怎么怪怪的,自打回来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徐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是因为我爹死了。” 王家姐妹相互对视一眼,都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徐澈举杯喝了一口茶水,便起身离席,欲要到楼上客房去。 王一花急忙站起身问道:“公公是怎么死的?” 这回轮到徐澈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王一花居然称自己的父亲做“公公”,这可是一个蕴含有特殊意义的称呼,如何能随意叫得。 第四百二十九章 寸心千里 徐澈却也只是一愣,便脱口答道:“久病不治而亡...” 王二花抢道:“是那贼婆娘告诉你的?” 徐澈忽然有些厌烦起王家姐妹没完没了的询问,便道:“我累了,先回屋去休息了,有什么话就等明日再说罢。” 看着徐澈离去的背影,王家姐妹面面相觑,本已脱口欲出的劝慰之言也只好咽了回去。 王一花低头看了一眼满桌丰盛的菜肴,没好气道:“哼,大妹,他们不吃我俩吃,快来动手。”说着自顾自地坐下身去,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王二花见状,唯恐落了下风,也以风卷残云之势,大快朵颐起来。 徐澈上到二楼楼口,正好遇见了吴六七,便问道:“差爷,我的房是哪一间?” 吴六七道:“小子,你可是交了好运,跟着差爷我同住这天字一号房…” 徐澈没工夫听他多说废话,直接伸出手去,问道:“钥匙呢?” 吴六七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也不知道对差爷客气点,要是没有差爷,你就只能住到楼下去了…” 徐澈再也受不了吴六七的啰嗦,一把抢过了钥匙,转过楼口开门进屋,反手又把门紧紧关上。 吴六七被徐澈的举动吓了一跳,稍一寻思,便觉这其中大有问题,毕竟徐澈为人向来温顺,极少有粗鲁举动,眼下行径又是为了哪般? 他心有所疑,也就开始关心起徐澈来,当下走到房门外,伸手欲要推门而入,岂料这一推却发现门里已经上了插销,他立马大叫道:“你个臭小子,差爷我好心要来关心你,你怎么敢把门给关了?快给差爷我打开!” 屋里的人倒也回应得极快,但内容却是言简意赅,只有一个沉闷的“滚”字传了出来。 吴六七一愣,他没料到徐澈竟会如此答复他,但他素来精明,也知道“事有反常即为妖”的道理,也自然就不去触这个霉头,于是灰溜溜地溜下了楼去,不过嘴上却不忘埋怨嘟囔几句。 徐澈缓步走到床前,将自己重重摔到床上,脑海里又开始回忆起从前往事。 许久过后,他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起来,意识也渐渐模糊了,不知不觉就昏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 鸡鸣初晓,徐澈便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大口喘着粗气,一脸恐惧地望向四周,在确定自己还是躺在天字一号房的客床上后,终才长长舒了口气。 片刻后,他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便开始回忆起这个梦。梦里,皎洁月光下,一片旷野中,他的父亲徐清蔚佝偻着身子从虚无之中出现,并向他缓缓走来。他急忙迎上前去,欢呼雀跃道:“爹,你没死!你没死啊!” 徐清蔚忽然抬起头来,只见他口眼歪斜,一股绿色的粘稠液体正从他歪斜的嘴角流出,他见到徐澈后,整个人立时兴奋起来,脚下摩搓着怪异的步伐,迅速冲到了徐澈跟前,口齿不清地说道:“娃儿,快跟我走吧!” 徐澈被他这副模样吓得连连后退,颤声问道:“爹,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徐清蔚不由分说,伸出鸡爪似的五指死死扣住了徐澈的手腕,说道:“去见牛头马面,他们已经在等着咱们了!” 此话一出,梦中场景立时变幻了模样,两人突然置身于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地狱中,周遭荒芜一片,满地都是长相奇形怪状的尖锐石头,抬头望天,夜空与明月已都消失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一片翻滚着的灰黑云烟,似乎随时都会沉落下来,将人吞噬。 “轰!” 突然,一声巨响过后,徐澈的身前竟有一道火焰毫无征兆地从地下冒出,灼人的火舌从他眼前翻腾掠过,却又转瞬即逝,他的鼻腔中立时就闻到了毛发烧焦的味道,他惊恐已极,顿时吓得腿脚发颤发软,险些跌坐到了地上,可那只钳住他手腕的干枯手掌又在此刻将他死死拽住,没有让他跌坐下去。 这时,牛头马面也从周围的虚无中走了出来,他们一个拿着锁魂的铁链,一个拿着定魂的长矛,一步步向着徐家父子逼来。 徐澈早已被吓得浑身湿透,他慌忙向身旁的徐清蔚问道:“爹,他们…他们这是要干嘛?” 徐清蔚却沙哑着嗓子“咯咯”笑来,那双深陷于眼眶中的眼珠子在此刻忽明忽暗的火光照耀下,正散发出诡异森幽的绿光,叫人仅看一眼,便心胆俱寒。 徐澈一连抖了几个激灵,大气也不敢出,怯生生问道:“爹…您这是怎么了?” 徐清蔚忽然转过头看他,鬼魅一笑后,阴仄仄说道:“爹?嘿嘿,我可不是你爹,我这就带你下地狱去见阎王,好让你为我抵罪…” “啊!”徐澈惊叫了一声,疯狂甩起手臂,欲要挣脱徐清蔚的手,可他猛然发现,那只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竟是如此牢固,就仿佛生长在了一起,任由他如何翻转抖拽,就是挣脱不开分毫。 他惶恐已极,连声哀求道:“爹,我是您的亲儿子,我会请高僧为您做法,也会为您守孝,您就放过我吧…” 正说着,牛头手中的铁链忽然挥出,一把就套住了徐澈的脖颈,旋即便开始收紧起铁链;与此同时,徐清蔚突然松开了手,并怪笑着任由徐澈被铁链拖走。 徐澈疾声呼救道:“爹,快救我啊…” 徐清蔚肆意大笑起来,说道:“死生路上无父子,只是你死我活…” 徐澈撕心裂肺地吼叫道:“我可是您的儿子…” 徐清蔚却笑得更欢快了,旋即,喉咙里竟又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奇怪声响,嘴角流出的绿色粘液也开始了色,借着火光,徐澈清清楚楚看清了,那竟是鲜红的血液… 一直等到将被拖入虚无的前一瞬间,徐澈忽又听到徐清蔚的声音幽幽响起:“可惜你不…” 徐澈坐在床上喘着粗气,神情呆滞地回忆着这个诡异的噩梦,心头仍在发着虚汗,他实在奇怪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难道是因为自己平素疏于行孝才遭遇此番梦中讨伐?可一番自忖之后,又觉自己待父亲问心无愧,心想自己虽算不得天下一等一的孝子,却也不曾怠慢过父亲。如此一想后,紧张的情绪也就渐渐舒缓了不少。 第四百三十章 寸心千里(二) 经过这场噩梦的折腾,徐澈再也没有了睡意,便起身下了床来。这时他才发现吴六七并不在屋中,心下便猜想多半是被王家姐妹另外安排了住处。他径直走到盆架前洗了洗脸,而后就开门出了屋去。 此时时间尚早,徐澈下了楼去,只见大厅里稀稀疏疏坐了几个人,这些人他自然不认识,于是独自寻到了一个角落里坐下,小二哥见状,立马殷勤地迎上前去,笑道:“客官早啊,今儿想用什么醒早?” 徐澈一愣,问道:“何为醒早?” 小二哥解释道:“也就是过早的意思。” 徐澈恍然,随口说道:“就由你看着安排吧!” 小二哥领命退下,不过一会儿功夫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回来了,说道:“小的看客官气色不佳,便擅自做主下了这碗牛肉蘑菇热汤面来,保管客官吃下之后立马精神抖擞!” 徐澈强撑起笑容,回道:“小哥有心了,多谢,多谢。” 这一碗汤面也果然有些魔力,徐澈吃完之后,只觉神清气爽,心情也似乎好了几分,在结过账后便信步走出店去,想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让自己的情绪再舒缓一些。 楼外天气晴好,晨曦阳光早已洋洋洒洒铺满了大地,路上行人不多,但步履却都匆匆忙忙,竟无一人似徐澈这般漫步徐行。 徐澈踩在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上,听着四周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呼吸着带有淡淡桂花香的新鲜空气,只觉身心无比舒畅,所有的烦恼也似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他很珍惜,也很享受这一刻的宁静,他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远不用去想起那些令人痛苦的记忆。 但很可惜,他的这个愿望却随着一声惊呼的传来而破灭了,因为他清清楚楚听到了慕荀的声音。 此刻的慕荀正站在徐澈的正前方,他二人相距不过两丈远,但慕荀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然后再抬手揉眼再看。 在经过这两回确认后,慕荀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便问道:“你…你是徐澈吗?” 而此时的徐澈也同样傻了眼,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慕荀,但他很快就缓过神来,当即连声应道:“是我!是我!慕荀,真的是我!” 这一回,慕荀再无迟疑,也再不言语,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张开双臂将徐澈紧紧抱住了,并用已带有哭腔的声音说道:“真的是你啊!我…我还以你已经死了…” 徐澈被慕荀孔武有力的双臂紧紧抱住,几乎快要吸不上气来,这时又听慕荀大叫道:“我没醉,我没喝多,你真的是徐澈,真的是徐澈啊!” 徐澈这才嗅到了慕荀身上散发的浓浓酒气,便问道:“你怎么一大早就喝上酒了?” 原来慕荀昨日到“风崖闻铃阁”送完请柬后便到商会还马,却不料这一去竟被扣下,着实喝了一顿大酒,直到半夜才散了席宴,于是只好在商会客房里对付了半宿,今日一早天刚蒙蒙擦亮,他便起身往回赶,想要争在外公外婆“查房”之前赶回屋去。 却不料这一早起竟然会撞见到徐澈,慕荀的宿醉之感立时消失不见,整个人兴奋已极,双手死死抓住徐澈的肩膀,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人立世间,最欢喜不过四件事,其一曰:金榜题名时;二曰:洞房花烛夜;三曰:久旱逢甘霖;四曰:他乡遇故友。 眼下两人经死重逢,所有的烦恼和不开心都瞬间抛之脑后了。 慕荀一把搂住徐澈,将他转往荀府的方向,慷慨激昂道:“你大难不死,眼下又与我重逢在此,这一切都是上天有眼。我向来相信天意,所以自此往后,咱们便是生死兄弟了。从今日起,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的便是你的,就算是性命你也拿去!” 听了这番话,徐澈心中大为感动,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而他之所以感动,倒并非是因为慕荀许诺了什么,而是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慕荀的真情流露,那是一份不能作伪的情谊,是一份肝胆相照的兄弟情义。 慕荀见徐澈半晌没有回应,不禁停住了脚步,问道:“怎么?你不信我的话?” 徐澈摇头道:“哪会不信,只是…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慕荀道:“不真实?也对,我刚见到你时都以为是我眼花了,直到摸着了你,我才真正相信我不是在做梦。” 徐澈又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满身酒气?” 慕荀感叹道:“要说起咱们俩各自的境遇啊,那可真是小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咯!” 徐澈点头赞同道:“确实。” 慕荀道:“走,随我回家去,咱们边走边聊。” 徐澈奇道:“回家?回哪里的家?” 慕荀道:“自然是我家,哦,就是我外公家。” 徐澈道:“对了,你外公怎么样了?可还健在人间?” 慕荀咧嘴笑道:“嘿嘿,那老头儿啊…咱们边走边说。” 随后的路途上,两人各自诉说了深渊失联后的大概经历,慕荀惊叹徐澈的奇缘巧遇;徐澈则感叹慕荀的恶途多舛。 慕荀深深看了徐澈一眼,感叹道:“直至此刻,我仍觉得你是那么的不真实,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一场梦。” 他说着,竟上手去捏住了徐澈的脸颊,并用力掐了掐。 徐澈吃痛,挣扎着大叫道:“好痛啊!你干嘛?” 慕荀咧嘴开怀大笑道:“没错,是真的,我没做梦!” 徐澈这才明白过来,这小子居然在拿自己做验证,当即不满道:“那你应该掐自己啊,只有自己痛了才会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你掐我有什么用?” 慕荀狡黠一笑,说道:“我这不是怕疼嘛…” 说话间,两人已经近到了荀府门前,慕荀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拽着徐澈走到了一处墙角,说道:“我昨夜喝酒喝的晚了,不能走正门就去,不然被我外公外婆撞见了,免不了又要挨一顿臭骂。” 第四百三十一章 寸心千里(三) 徐澈看了看身旁的高墙,心下顿时明了,说道:“你的意思是咱们翻墙进去?” 慕荀点头道:“不错,咱们翻墙进去。”说着微微屈膝,作势就要纵身而起。 “慢着!”徐澈一把拉住了慕荀,“我若跟你翻墙进去了,到时又该如何解释我的存在?” “是哦,这倒是不易解释…”慕荀瞬间醒悟过来,不过他眼珠一转,马上就有了主意,“我也是糊涂,都遇见你了我还翻什么墙呀,咱们走正门进去!” 徐澈先是一愣,但隐隐又猜到了慕荀的心思,便试探着问道:“你莫不是要拿我做挡箭牌?” 慕荀立马露出一个狡黠笑容,说道:“咱们此番生死重逢,还不该醉上他个三天三夜?再说了,我也曾跟外公说起过你,他若是见你安然无恙,自然也是欢喜的。” 徐澈摇头苦笑一声,倒也没有反对,还是跟着慕荀从正门走了进去。 好巧不巧。他二人刚进门去,还没走到“潮春湖”,迎面便撞见了荀樾。 慕荀到底还是心虚,见了外公,眼神就开始变得躲躲闪闪。 荀樾也不跟慕荀废话,劈头便问道:“说吧,昨晚到哪里去野了?” 慕荀动作干脆利索,一把就拽过了徐澈,然后讪笑道:“外公,这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徐澈,他这回大难不死,和我真成了生死之交。我昨日里遇见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反复确认了几遍,后来我一高兴,就拉着他去吃了顿酒,结果越聊越开心,然后就忘了时间,等出酒楼的时候已入了宵禁,我俩就只好在酒楼里对付了一宿。” 荀樾这才转眼看向徐澈,可这一看,不禁“咦”了一声,脱口问道:“你…林宗汜是你什么人?” 面对这个疑问,徐澈早已习以为常,连忙解释道:“回荀老爷的话,小子和那位林宗汜大侠并无关系。” 荀樾咋舌叹道:“这可真是奇了,你俩怎会如此相像?” 慕荀也冲徐澈笑道:“你跟我林叔父确实像,几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待过些时日我便带你到宁波去,等你见了我林叔父,肯定会惊呆的。” 听慕荀这么一说,徐澈也莫名有些兴奋起来,他对这个虽未谋面,却又与自己极是相像的人十分感兴趣,当下便答应道:“好啊,我也很期待见一见这位林大侠。” “咳,咳。”荀樾咳嗽了两声,又把眼前这两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了自己的身上,说道:“徐小哥既然平安回来了,那就在府上住下吧,我这就安排下人帮你收拾房间。” 徐澈顿时面露难色,犹豫道:“多谢荀外公好意,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呀?”慕荀急道,“我记得你也不是客气的主儿啊!” 徐澈苦笑摇头,解释道:“此番有四人与我同来,是以不便到府中叨扰…” 慕荀猛一摆手,打断道:“这有什么的,你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把他们都一并接过来便是了。” 徐澈偷偷瞟了荀樾一眼,心下暗想:“这慕荀也真是的,虽说这里是他外公家,但要收人入府也该得问过正主才是,哪能这么随便就擅自做主。” 荀樾似是感受到了徐澈的目光,当即微笑道:“慕荀说的不错,就把你的朋友一并接过来吧,这样院里也热闹些。” 慕荀见荀樾附和自己,说话底气就更足了,抬手一拍徐澈的肩头,老气横秋道:“兄弟,听我外公的不错,我这就陪你去接他们过来。” “等等。”荀樾立马叫住了慕荀,说道,“你就别去了,我会派人陪徐小哥同去,我待会儿有话问你。” 徐澈也识趣地劝道:“既然荀外公有事问你,那你就好好陪外公说话,我自己回去接他们便是了。” 慕荀这才点头道:“那好,你快去快回,我等你。” 随后,荀樾还是派了一辆马车陪着徐澈回去接人,此外又安排仆人到“冬绿”园去收拾出两间客房备用。 料理完了这些事后,荀樾便带着徐澈回到了“疏雨杏风”园的客厅里。两人分自坐定,荀樾便开口问道:“你昨晚根本没有和徐澈在一起,老实说,你到底去了哪里?” 慕荀见谎言被戳破,脸上顿时一红,尴尬地吐了吐舌头,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没跟徐澈在一起?” 荀樾哼了一声,不屑道:“就你小崽子这点花花肠子,我还能上了你的当?快老实交代。” 慕荀见瞒不过,只好老实交代了。 荀樾听完,立时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最烦慕荀去跟这些粗人交往,不由骂道:“你以后少跟这些人来往,更不许你再去跟他们喝酒!” 若在平时,慕荀定会就此言论跟外公荀樾掰扯一番,但今天他人逢喜事精神爽,也就顺口敷衍了几句,一副谨遵君命的样子。 荀樾却瞧出了慕荀的心口不一,但他并不说破,只淡淡道:“你跟我来。” 随后爷孙二人来到了“疏雨杏风”园的大厅里,分自坐定后,荀樾忽然饶有深意地看了慕荀一眼,而后开口问道:“昨日你送请柬到‘风崖闻铃阁’,对方是个什么反应?” 慕荀答道:“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算是欣然接受吧。” 荀樾颔首道:“嗯,那就好。” 慕荀又想了想,迟疑道:“不过昨日遇了个小岔子,还是得跟你说一声。” 荀樾皱眉问道:“什么岔子?” 慕荀便把昨日遇见傅様和左佑的事跟荀樾说了一遍,末了又询问道:“此番是我擅自做主请了他俩,还请外公勿怪。” 荀樾道:“这倒无妨,不过是多把椅子多双筷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我这里倒是另有一件大事要提前告诉你。” 慕荀奇道:“什么大事?” 荀樾难得地笑了笑,然后缓缓说道:“我打算在那日晚宴上给你定下终身大事。” “啊!”慕荀的脸上顿时变色,他只觉难以置信,心中更感慌乱如麻,语无伦次地问道:“这个…那个,只怕不妥吧…” 第四百三十二章 寸心千里(四) 荀樾看着眼前神情扭捏不安的外孙,不禁冷哼了一声,骂道:“你还真是个没出息的臭小子,给你说姻缘又不是什么见不人的事,再说了,这事又不要你去提头,我自会去料理,你又怕什么?” 慕荀迟疑道:“怕倒是不怕…只是…只是觉得有些突兀,还有,万一对方拒绝了呢?” 荀樾无奈摇头道:“你小子怎么老往坏处想呢?还是说你对自己真没有自信?” 慕荀一时语塞,其实这些问题都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他所在意的,就只是他内心里是不是真的喜欢顾颖烟,但直至此刻,这个问题的答案仍处模凌两可的状态。说不喜欢,也有几分喜欢;若说喜欢,又有些许不肯定。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思绪本能地开始抗拒起去思考答案,整个人突然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荀樾却只道慕荀是被害羞与不自信所困扰,便安慰道:“你就放心吧,在我看来这件事多半是能成的。就算不成,那也没什么,你要知道在你的背后是整个荀家,所以你不必忧心找不到贤德良配。” 在短短数个弹指间,慕荀的心思可谓是百转千回,但他最终还是说服自己听从外公的安排,毕竟他对顾颖烟也是有着一份好感的,若是真能与她结成连理,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他应了下来,说道:“那就全凭外公安排了。” 荀樾满意点头,又道:“嗯,有你这句话就行。好了,你准备去接你的朋友吧,我也得下去张罗了。” 出了客厅,慕荀便直奔大门口而去,他打算亲自迎接徐澈一众。趁着行路的间隙,他又寻思起外公所说的话,他越想越是兴奋,竟开始想入非非,脑中不断幻想着结婚时的热闹场景。 穿廊过园,很快他就走到了大门口,整个人也终于从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稍等了一会儿,便见一辆马车从南边疾驰而来,随后缓缓在门前停下。 人未见,声先来。马车刚即停稳,便听吴六七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乖乖,徐老弟,你这把兄弟可是大户人家啊,深藏不露,深藏不露啊…” 慕荀走下台阶,迎上前去,只见一连串人影从车厢中鱼跃而出,但只有最后一个身影是他熟悉的,此人正是徐澈。 徐澈走到慕荀跟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们这么多人前来叨扰,真是…” 慕荀脸色一沉,摆手打断道:“一家人莫说两家话,咱俩是过命的生死兄弟,我有就是你有,你要是再说这些客套话,那就是不把我当兄弟看待了!” 徐澈笑着挠了挠头,心里颇为感动,当下也就不再客套,回身向慕荀介绍起众人。 吴六七一众倒还算矜持,在被介绍到时,都一一冲着慕荀含笑示意;等反过来介绍起慕荀时,当说到慕荀的外公是荀樾后,吴六七不禁失声惊呼道:“啊?江南丝织大佬荀樾是你的外公?” 慕荀含笑点头,说道:“没错,正是在下的外公。” 吴六七倒抽了口凉气,旋即讪笑着走上前来,谄媚说道:“在下吴六七,东吴之吴,数数之六七,今得见慕公子尊容,真是三生有…啊…” 王一花也不等吴六七把话说完,上前一步扭住了他的耳朵,将他拽了回去,然后自己凑上了前去,挤眉弄眼道:“老听我们家徐澈说起你,倒也真是一个俊秀少年郎。大妹,你说是不是呀?”她说话同时,欲要上手往慕荀身上招呼, 慕荀眼看着王一花那只大手就要落到自己的肩头之上,不由皱了皱眉头,可又不好立时发作出来,只好静观其变。 “哼,好不要脸!”苏紫叶重重说过这一句话后,转身便要走开。 徐澈连忙出来打圆场,一把拉住了欲要走开的苏紫叶,又冲王家姐妹说道:“二位姐姐,咱们初来乍到,一切都该听从主家安排。”转面又冲吴六七问道,“差爷,你说是不是啊?” 吴六七连忙附和道:“是,是,二位女英雄,咱们文明参观…” 慕荀看了徐澈一眼,蓦地笑了起来,心想:“也不知你这家伙是上去哪里去招惹来这许多怪人,不行,今晚非得让你来我屋里同宿,定要你好好给我讲上一讲。”嘴上却说道:“诸位也都别在门口站着了,院里的房间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这就进去吧。” 随后,众人便在他的带领下走进了荀府,并朝着“冬绿园”行去。 姑苏园林之美,若非亲身临境,不得尝其真韵,更何况是荀府园林。此时徐澈一众行走于水廊绿林之间,再顾不得去置气斗嘴,所有人的眼睛都已被美景死死勾住,再想不起身旁是谁。 吴六七自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行走在这荀府里,他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见识的匮乏,原来园景还能这么美。 吴六七尚且如此震惊,那其他人的表现就更不用说了,王家姐妹自打进园后就没合拢过嘴,苏紫叶和徐澈的表现稍好些,但也都极感震撼,视线再没有移转到眼前路面上。 慕荀侧头挨个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心里极是自豪,是以又引着他们多转了两园后,才进到了“冬绿园”里。 园里,负责接待的仆人们早已等候多时,在见到慕荀一众进园后,三个仆人当先迎上前了,恭敬询问道:“少爷,住房都已打扫妥当了,共计四间,您看怎么安排。” 慕荀看向徐澈,笑道:“那正好,他们每人各住一间,咱俩回我院里去住。” 还不等徐澈搭话,一个仆人已抢先说道:“小人这就下去安排,给这位公子新添一张床。” 慕荀连忙伸手拦住了那个仆人,说道:“你不必去了,我们兄弟俩同卧一床。” 王一花一听这话,眼中精光一闪,急忙凑到慕荀的身旁,笑嘻嘻问道:“俊小子,你住哪里呀?姐姐可不可以跟你们住一起啊?” 慕荀被吓了一跳,心道:“好家伙,这世上竟还有这等奔放的女子。”当下婉言拒绝道:“不敢相瞒姐姐,我那一园只有一间屋,实在住不下这么多人,更何况男女有别,还望见谅。” 第四百三十三章 寸心千里(五) 王一花撇了撇嘴,又问道:“那去找你们玩总没问题了吧?” 慕荀轻轻颔首,微笑道:“这个自然,不过今日我有些话要跟徐澈说,不便旁人打搅,所以还请姐姐明日再来,到时我一定好好陪姐姐逛一逛。” 言及于此,王一花也只好应下,说道:“那好,今日就给你俩放个假,不过自明日开始,你俩就要带着我们一起玩。” 这时徐澈赶忙插话道:“好姐姐,你还不快去看看屋子吧,你瞧,吴六七都不见了,你要是去的迟了,好屋子可就要被他给占了去。” 果然,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吴六七的身影已在几个房间里蹿梭着,很显然就是在为自己挑选着房间。 王家姐妹见状,顿时气得大骂,也立时撒开了腿,直扑吴六七而去。 苏紫叶却不为所动,只是冷眼看着王家姐妹和吴六七,任由他们挑选。 徐澈走到苏紫叶跟前,问道:“师姐,你不过去看看?” 苏紫叶脸色一沉,寒声问道:“你是在赶我走?” 徐澈吓得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赶师姐走呢,我只是…” 苏紫叶突然又笑了起来,说道:“你们兄弟俩去说话吧,我回屋休息去了。” 目送苏紫叶离去后,慕荀忽然转头看向徐澈,眼神颇为古怪。 徐澈感受到了慕荀的异样目光,心有所感,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叹了口气,苦笑摇头。 慕荀忽然伸手去勾住了徐澈的脖颈,揶揄道:“小子,老实交代,你都是上哪里去招惹来这么些个怪人?” 徐澈无奈道:“唉,说来话长啊…” 慕荀又拍了拍徐澈的肩头,打断道:“打住,先回我院里去,咱们喝着酒再慢慢聊。” 徐澈一听“喝酒”二字,眉头立时一皱,犹豫道:“这个…” 慕荀却已不由分说地拽着徐澈往院门口走去,同时大咧咧说道:“没有这个那个,咱们兄弟俩此生还能再重逢,还不得痛快喝上几杯庆祝庆祝?” 徐澈无可奈何,也只好跟着他出了“冬绿园”,向着“万花别苑”走去。 徐澈第一次喝酒是被慕荀怂恿的,第二次喝酒也依旧是被慕荀怂恿的。但不同的是,在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徐澈就只觉得酒烈烧心,而这一次,他已能尝出酒中滋味。 屋顶是个好地方,再配上斜阳西沉,就更是一个好地方。 此时的慕荀和徐澈正躺在屋顶青瓦上吹着凉风,他俩背西面东,看着远山上的余晖渐渐上移,时不时喝上一口酒,说上几句话,好不惬意。 “你知道吗,就你这经历,要说你前世不是个大善人,打死我都不信!”慕荀打了个酒嗝,一本正经地说道。 徐澈举起酒壶浅抿一口,说道:“你的经历也不简单,想必前世也是个大善人。” 说完这话,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 慕荀突然又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过跟你比起来,我的遭遇好像惨了一点。” “但至少你没像我一样,沾惹上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难缠人物啊。”徐澈也苦笑回道。 “这倒也是。”慕荀认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南京见那个人?” 那个人自然就是指陆琰,只因慕荀与他有旧怨,并不愿提及他的名字,便只用“那个人”代替,以示不屑与厌恶。 徐澈略一沉吟,便道:“事关师父重托,宜早不宜迟,我打算明日一早便走。” 慕荀皱了皱眉,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本不该拦你,但这一回你无论如何都得多住几日,因为我就要订婚了。” “订婚?”徐澈下意识就坐起身来,吃惊问道。 慕荀缓缓点头,说道:“不错,我要订婚了,就在三日之后。” 徐澈立马就想到了李汐颜,虽然他此前已知慕荀有了新相好,但却不知这么快就要举办订婚仪式,一时之间,他忽起了犹豫,心里寻思着要不要把李汐颜的事说予慕荀听。 慕荀见徐澈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纳闷,便问道:“怎么了?你不替兄弟开心?” “开心。”徐澈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但接着又犹豫道,“只是…只是有些没想到。” 慕荀咧嘴笑了起来,同时伸手去拍了拍徐澈的肩膀,调侃道:“我瞧你的艳福也不浅,抛开那两姐妹不说,单单你那师姐就对你情意绵绵。倒是你呢?你又是什么心思?” 徐澈苦笑摇头,叹道:“我能有什么心思,受人重托,需得先公后私,就等帮师父完成了遗愿再说吧。” 慕荀想了想,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原本愉悦的神情瞬间低落了下去,幽幽说道:“唉,说到受人重托,我心里好生惭愧啊!” 徐澈知他此言所指,便安慰道:“有林前辈前往调查,你大可放心,至于那本“同义五合拳”,我此去南京正好可以帮你捎去,也勿需担心。” 慕荀微微点头,转而又问起另一个问题:“你说我是不是太过贪图享乐,以至误了他人之托?” 徐澈继续宽慰道:“我倒是没觉得,反倒觉得你因此受了这么些伤,还挺冤枉的。”说完便大笑起来。 “这倒也是。”慕荀这才笑了起来,又道,“不过我跟叔父有个约定,会去参加明年的‘洛阳花会’,届时便能见到他,说不定也能见到我爹了。到时候你可得跟我一起去,正好也让你见一见叔父。” 徐澈满口应道:“这个自然,我也很想见一见这位林大侠。” 慕荀又喝了口酒,说道:“今日已晚,也不便再出去游逛,就等明日我再陪你们出去玩一玩,尝尝美食,看看美景。” 徐澈轻轻摇头,说道:“我父新亡,我想自明日起开始为他守孝,也就不宜再游玩嬉戏,你就只带他们去吧。” 慕荀连忙致歉道:“对不住,是我欠虑了。” “不,不。我应该谢谢你,要不是你和慕叔叔帮忙,我爹恐怕就会走得很凄惨。”徐澈真诚地感谢道。 慕荀一摆手,说道:“兄弟之间言谢太过,咱们就不过说这个了,毕竟都是分内之事。” 第四百三十四章 寸心千里(六) 徐澈也并非是拘泥之人,也就不再言谢。 在沉默中渡过了一会儿,慕荀忽又问道:“对了,听你说在那深谷之中遇有大机缘,习得了一套神奇内功,却不知威力如何,要不咱俩来过过手,试上一试?” 徐澈赶忙摇头道:“我的功夫全在腿上,凡是遇上打架的场面,我就只会逃跑。” 慕荀皱了皱眉,好奇问道:“你是怕打过呢?还是纯粹就不会打?” 徐澈道:“两者兼而有之,但更多的还是不会打。” 慕荀恍然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他说话之间,忽起右手抓向徐澈胸口,想要试一试徐澈会如何应对。 然而徐澈的反应却令他大失所望,只是呆愣愣地任由他抓住了衣襟,就连斜靠着的动作都未曾改变过分毫。 但很快,他就被骤然出现的情况给惊呆了,他只觉右手忽然一麻,就仿佛是被撞到了穴位一般,瞬间就失去了力量,而与此同时,又有另一道力量自徐澈的胸口迸发而出,立马将他的手摊开了。 “好霸道的内力!”慕荀由衷赞叹道。 但这一来就引得他好胜之心大作,当即站起身来,冲徐澈兴奋说道:“好小子,果然是奇妙功法,快站起来跟我比试比试。” 徐澈却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说道:“不行的,我不会动手打架,要是跟你比试,肯定会被你揍得很惨。” 慕荀笑骂道:“你呀,可真是没出息,平白得了这么一身强横的内力,居然不敢跟人动手,那你要这身内力又有何用?” 徐澈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你能教我吗?就比如先教我一些拳法或脚法,至少让我知道该怎么打。” 慕荀豪爽应道:“没问题,就包在我身上了。” 徐澈顿时喜上眉梢,问道:“你是说真的?” 慕荀不满道:“废话,我都红口白牙应下了,这还能有假不成?”顿了顿,又道:“你这要求若是提在半年之前,我多半不敢应下,但如今我习得了‘万书塔’里的诸多功法,自问也可为人师了。” 眼见慕荀自信满满,徐澈忽又犹豫起来,问道:“可你私自授我‘万书塔’里的功夫,林大侠又是否会同意?” 慕荀瞪了徐澈一眼,啐道:“你也真是迂腐,你我是兄弟,我的就是你的,还分什么彼此,你就不要再有这些乱七八糟的顾虑了。” 徐澈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慕荀坐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就说想学什么功夫吧,拳法?腿法?兵刃?” 徐澈认真想了一想,问道:“有没有那种跑得特别快的功夫?” 慕荀一愣,旋即破口骂道:“你个没出息的家伙,怎么就老想着逃跑保命?这个我不会,就算会也不教你,你再另选一样别的。” 徐澈缓缓移目望向遥远天际,露出了无奈苦笑,他从前确实十分羡慕那些武功高强的侠客,总觉得他们可以飞檐走壁,行侠仗义,快意恩仇,那种潇洒人生好不快活;然而等他真正获得了这份能力后,却猛然发现,在这背后的代价竟然是让自己背负上了别人的恩怨情仇。这些是他从没有想到过了,他只觉自己的肩上担了千斤重担,不能卸下,却又不知该如何负重向前。 于是,逃避的心思开始在他的心头作祟,虽然还不至让他食言背信,但在有得选择的小小范围里,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逃避,至少在与人交戈之时,他并不愿伤人,只想迅速脱离斗场,远远躲开。 慕荀又岂会知道徐澈的这些心思,只道他是性格软弱,胆小怕事,当下便鼓励道:“你可还记得我爹曾把你比作过一块璞玉?眼下你得了这一身高绝内力,也就不再是璞玉了,而是卞和手里的和氏璧啊!” 听此一比,徐澈顿时吓了一跳,忙道:“你可别乱说,我哪有这等能耐…” 慕荀打断道:“就算我言过其实,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总不能平白被人欺负了不是?” 徐澈马上接话道:“所以啊,我就只想学一点保命的本事,这样也就不会被欺负了。” 慕荀立时皱眉问道:“难道你以为跑得快就不会被欺负了吗?旁的且不说,要是遇到危险之时,你身旁有一个不会武功的亲属朋友,而你又仅能自顾,那该怎么办?难道是弃他而去吗?” 徐澈一时语塞,但马上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自然不能,我决计做不出这等事来!” 慕荀微微颔首,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不就得了。其实很多时候啊,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并非是为了显示自己强大,而是为了在别人需要我的时候,我能有勇气也有底气坚决地站出来,挡到他们的身前去。” 徐澈被这番话鼓舞得热血沸腾,脱口便道:“好!我跟你学,你教什么,我便学什么。” “好!”慕荀忽然豪气地大喊了一声,蓦地站起身来,“咱们马上开始!” 徐澈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显然还没准备好。 慕荀扬手一甩,手中酒壶竟稳稳当当落到了不远处的飞檐翘角之上,然后伸展四肢,活动了一下筋骨,说道:“今日先教你一套拳法,名叫《太常引》。” 徐澈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笑道:“真是个有意思的名字。你开始吧,我拭目以待。” 于是,慕荀开始演武起了这套拳法。此拳属内家拳法,但比之寻常的内家拳又有些许不同,它更注重内力的运用,是以慕荀每打出一拳便要叮嘱一句,告诉徐澈这一拳是虚是实,又该释放何等力度的内力打到敌人身上。 徐澈看得仔细,记得认真,品到妙处,更是频频点头。 一炷香的时间后,慕荀打完收功,一把抓过酒壶猛灌了一口,问道:“你记下了几成?” 徐澈闭目稍想,然后脱口道:“当有八九成吧。” “咳…”慕荀顿时被还来不及咽下的酒呛得咳嗽不止,旋即难以置信道:“八九成?你确定?” 徐澈点头道:“要不我打一遍给你看,若有不对之处,你就帮我指正。” 慕荀慢慢坐下身去,说道:“如此最好不过,你且练一遍给我瞧瞧。” 第四百三十五章 寸心千里(七) 随后,徐澈便把这套拳法打了一遍。慕荀本来是斜靠着身子杵起手肘看徐澈打拳,但越看越是心惊,自己仅演示过区区一遍,他就能领会得此套拳法的精髓,心中不禁暗想这人莫不是个武学奇才?如此一想,不知不觉间就坐直了身子,满脸震惊。 等到徐澈打完,他急忙问道:“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徐澈愣了愣,奇道:“做到什么?” 慕荀咂舌感叹道:“你为什么能学得这么快?” 徐澈此刻正处于“身在此山中”的状态里,对于慕荀的感叹不甚明了,不过却能感受到对方是在赞叹,于是便道:“多半是因为我看得认真仔细的缘故吧。” 慕荀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一心认定了徐澈就是武学奇才,当下爽朗大笑道:“好,那你就仔细看,认真学,我再踢一套腿法。” 他话音刚落,瞬间凌空跃起一丈来高,在虚空中迅速沧浪三点,赫然就是《重山千叠腿》的起招。 徐澈目不转睛地看着慕荀在眼前兔起鹘落,出腿如光影幻化,行云流水,不禁脱口赞道:“好厉害!” 慕荀听得喝彩声,心情大畅,也越发卖力演示,突然飞起一脚,凌空后踢,却不曾想这一脚踢去,竟把身后的一片翘角折断踢飞了。而紧跟着便有一声惊呼响起。 徐、慕二人皆是一惊,只道是那片断瓦伤到了人,都急忙向下看去。只见院中之人乃是小云,她此刻正低头看着脚边那片自天而降的破瓦,若是这瓦片再往右边稍落半分,那就一定正正落到了她的头上。 慕荀反应了过来,急忙纵身跃下,关心道:“怎么样?有没有砸到你,真是对不起了!” 小云连连摇头,说道:“没…没砸到我,可你们怎么跑屋顶上去了,上面多不安全呀!” 慕荀见她无恙,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上面宽敞啊,我和徐澈正在上面练武呢!” 小云惊呼道:“啊?你们怎么…”说到这里,忽然又压下了嗓音,低声道:“你们怎么能跑到屋顶上去练武呢?要是被老爷见到了,非得恼你不可!” 慕荀不屑道:“这有什么的,我可是靠这身本事给他长了脸,他还能恼我什么。” 这时徐澈也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在和小云对视过一眼后,歉意地微微一笑,说道:“小妹妹说的不错,往后咱们还是不要到屋顶上去了。” 因为此前徐澈和小云并未见过,此时慕荀便为他二人相互引荐介绍,随后又向小云问道:“对了,你来做什么?” 小云嘟了嘟嘴,不满道:“难道没事儿就不能来了吗?” 慕荀“嘿嘿”一笑,又道:“你来得正好,所谓见者有份,你也跟我们一起学些功夫吧!” 小云却连连摇头,说道:“我可不是来跟你学武的,眼下都到饭点啦,老爷让我来催你们去吃饭!” “吃饭?”慕荀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发现此时已夕阳斜斜,温黄的余晖把万物映得一片蜡黄,确实是到了饭点时间。 “好,那咱们就先去吃饭吧。”慕荀冲徐澈招呼道。 徐澈自无异议,他也确实有些饿了。 随后三人一起出了“万花别苑”,穿过“潮春湖”,来到了“九皋园”。 因为今日府里来了客人,荀樾便派人打扫了正厅,准备这两日里都在正厅中开席。等慕荀三人进了厅去,只见除了荀樾夫妇外,苏紫叶一众也早已在席,大伙儿都在等着他们三人的到来。 慕荀看着众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故意“哎哟”叫了一声,才说道:“我俩就顾着说话,倒是忘了饭点,让诸位久等啦!” 荀夫人忙接话道:“知道你见了好朋友心里高兴,但该吃饭还得来吃饭不是。快别站着了,都坐吧。” 小云本要离席退下,慕荀却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别走。荀夫人见状,便道:“小云,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小云犹豫不决,悄悄看向了荀樾,但见他微微颔首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在慕荀身旁坐下。 这一席摆了十二道菜,七荤五素,每一道都是姑苏名菜,皆是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食。徐澈一众一路行来,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风餐露宿,偶尔下顿饭馆打牙祭也仅是开个荤腥,根本谈上犒劳味蕾。而眼下这一桌菜肴对于他们几人来说,当可谓是打开了味蕾新天地,就连一向嘴刁的吴六七也忍不住连连称赞美味。 只见他吃得满嘴流油,又不停说着话,油星子并着唾沫星子到处飞溅,顿时惹得在他身旁的王家姐妹脸色大变。她俩也不跟吴六七多废话,一人伸指戳他肋下麻穴;一人用筷点他胸口哑穴。 一时之间,吴六七的脸色顿时变得扭曲起来,却又叫不出声来,最后竟流下了泪来。 桌上其余人很快就被他的古怪举动给吸引住了目光,荀夫人当先问道:“吴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王一花抢道:“没事,没事,他噎到了,我们姐妹带他出去处理一下就回来。”说话间已冲王二花使了个眼色,旋即姐妹俩便一左一右架起了吴六七,朝门外走去。 吴六七的脸色越发古怪起来,那是一种似哭非哭,又包含委屈与愤忿的奇怪表情。他又看向了徐澈,目光中满含祈求,显然是希望徐澈能帮他一帮。 徐澈正要出声,一直白皙的玉手忽然出现,轻轻压住了他的手臂。 拦他之人正是苏紫叶,只听她低声说道:“吴六七举止太过粗鲁,也确实该有人教训教训他。” 徐澈想了想,只觉苏紫叶的话在理,况且王家姐妹也未必会对吴六七如何,当下也就由得他们三人出了屋去。 荀夫人被他们几人的举动搞得有些糊涂了,目光始终盯着门外,担心问道:“那个…吴先生真的没事吗?可需要去寻个郎中来帮忙?” 徐澈笑道:“夫人勿需担心,他没事的,我那两位姐姐就是妙手医者,一会儿就好了。” 荀夫人将信将疑,还想仔细问一问,却见王家姐妹又携着吴六七回来了,便忙问道:“吴先生,你怎么样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寸心千里(八) 吴六七并不说话,只是微笑而不失礼貌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恙,然后端碗再食,但这一次他举手投足之间,竟优雅到令人难以置信,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 徐澈看着吴六七,回忆起他往日做派,只觉与眼前这幅画面形成了强烈反差,实在太过滑稽,一时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苏紫叶受他感染,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而这种欢乐也似是会传染一般,旋即整桌人就都笑了起来。就惟有吴六七仍是保持着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不敢泄气分毫,毕竟与被人取笑比起来,王家姐妹更为可怕得多。 此时就连平日里不轻易展露笑颜的荀樾也开怀笑了起来,这倒并非是吴六七有多么可笑,而是他忽然觉得此刻的气氛令他很舒服。 那是一种久违的温馨感觉,但在这种感觉初起的时候他又感到很诧异,按理说眼前这些人与自己相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也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本不应该生出这样的感觉来,可这种感觉却又真真切切出现了,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嗯,或许是我孤独的时间太久了吧,这个家里也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年轻的气息了…”思量片刻后,他肯定自己找到了答案,于是更加开怀地笑了起来。 吃过饭后,荀樾为尽地主之谊,又安排了一折昆曲在“疏雨杏风园”中开演。 吴六七等人一听有戏可看,都颇感兴奋,只有徐澈神色淡然,他已决定开始守孝,所以打算拒绝看戏邀请,直接回屋休息。 可惜他并没能如愿回屋,荀樾到底是天生的生意人,说服人的热情与本事着实高绝,盛情难却,徐澈也只好跟着进到了“疏雨杏风园”里。 琴瑟声过,角儿开始登台亮相,今日这一曲名叫《拜月亭》,乃是元朝大家关汉卿大作。徐澈仅听过开场三句后便认了出来 这昆曲又别名“雅曲”。讲究一字一考究,一句一典故。是以要想真正听懂昆曲,就必须得有一定的文化底蕴。但很显然,一众客人中,就只有徐澈听懂了。而吴六七等人就只是图个热闹,只要是唱声好听入耳,也不管唱的是什么,张口便是叫好。当然,这种没见识的表现也只有吴六七和王家姐妹做的出来,苏紫叶始终都保持着安静与淡漠,就仿佛是司空见惯一般。 这是一个曲折婉转的爱情故事,徐澈听着看着,脑海里不禁就回忆起了家里书架上,父亲珍藏的那本《元曲大略》,其中基本记载下了所有的元曲,所以徐澈才能做到听头知尾。 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听昆曲,因为从前的他不是在为生计奔波,就是在为生计奔波的路上,他没闲也没钱去听一两银子一场的昆曲,这从来都不是他计划之内的安排。 然而此时他听到了,还是在昆曲最为正宗的江浙地区听到的,一时之间,他寄情于戏,不禁听得入了迷,情绪也开始随着戏中人物的命运而起落跌宕着。 荀樾偷偷看了看徐澈,但见他此刻神情忽紧忽弛,明显是已入了戏,正和戏里的人物休戚与共,同悲共悯。转头又看向其余几人,只见除了静默无言的苏紫叶不好辨认外,其余人都是门外汉的表现,只顾嗑着瓜子拍手叫好。他心下不禁暗想:“徐澈这小伙子倒真有点意思,等明日有闲了,我定要跟他好好聊上一聊。” 曲终戏了,徐澈却迟迟不能从戏中抽离出来,脑海里还在回忆着那个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一幅幅画面不断在眼前浮现。最后还是慕荀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把他从幻想中唤醒过来。 “没想到你还是个戏迷子。”慕荀打趣道,“你若是觉得不过瘾,等明日里我带你到‘醉花楼’去,到时品茶听戏,那才是最舒服不过。” 荀樾闻言,当即插话道:“徐小友若是喜欢听戏,我这就安排他们再唱一折。” 徐澈忙道:“多谢荀老爷的好意,但听过这一曲我就心满意足了,不必再另行安排了。” 荀樾也不多做坚持,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改日再看也无妨。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你们舟车劳顿,便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众人客随主便,都依从荀樾的安排,各自回房歇息去了;徐澈则被慕荀拽到了“万花别苑”里,但在他二人临走前,荀樾不忘叮嘱慕荀道:“别聊太晚,你明日早起来见我。” 可惜荀樾的话到了慕荀哪里,却是左耳进右耳出,他拉着徐澈山南海北地聊了大半夜,直至丑时末刻才放过了徐澈,兀自酣然入睡。 然而徐澈却无心入眠,一方面他还在伤心着父亲的离世;另一方面则是在想着李汐颜的事,不停地在考虑着是否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这两个问题一直在纠缠着徐澈,令他失眠了很久很久,直至鸡鸣一遍后,才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 待到第二日天刚蒙蒙发亮时,小云便来敲响了慕荀的房门,而此时距离慕荀睡下还不足两个时辰。 好不容易,慕荀终于克服了被窝的封印,眯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去开了门,但见门外之人是小云后,他又没好气地埋怨道:“我说小云啊,你都不睡觉的吗?怎么这么早就来搅我清梦了?” 小云顿时翻了个白眼,不满道:“要不是老爷让我来叫你,我才不愿意来呢…” 一听是外公的召唤,慕荀顿时就清醒了过来,睡意立时全无,马上问道:“他在哪里?” 小云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自然是在‘疏雨杏风园’里呀。” “好,我这就去。”慕荀说着,便要去叫醒徐澈同去。 小云见状,急忙阻止道:“少爷不可,老爷只让你一个人去。” 慕荀立时停住了脚步,又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同意了,于是稍做洗漱后,便往“疏雨杏风园”赶去。 第四百三十七章 寸心千里(九) 进园入屋,荀樾正吃着早饭,便招呼慕荀坐下一起吃。 慕荀也不客气,提筷便吃,同时含糊不清地问道:“外公,这么一大早找我来有什么事?” 荀樾一磕手中瓷碗,啐道:“我说你小子倒还真是吃皇粮不管闲事,你自己的事你就一点都不上心?” 慕荀愣了愣,旋即苦着脸说道:“瞧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没有过类似经验嘛,也不知道该干点啥,可不就得麻烦外公了嘛!” 荀樾似乎很吃撒娇的伎俩,不由得笑了笑,骂道:“臭小子真是没本事,娶媳妇都得让我一手包办。” 慕荀也笑道:“这叫能者多劳嘛!” 荀樾摆手道:“好了,少跟我贫嘴,但你也不能闲着什么都不干,吃过饭就跟着小云去打扫园子吧,我这荀府里可是有些日子没开过宴席了,所有园子都得去打理,可不能怠慢了你未来的岳父泰山。” 慕荀嘴里的粥差点没喷了出来,无奈道:“人家答应与否都尚不可知,你怎么张口就说岳父泰山了?可不能失言让人取笑了。” 荀樾忽然神色古怪地打量了慕荀几眼,没好气道:“你小子也还算生得俊俏,怎么就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再说了,我这份荀家的家业就是你的底气!我可告诉你,明日宴席上你得落落大方,可不准你躲躲闪闪,扭扭捏捏!” 慕荀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过多少遍了。”说完放下手中筷子,又道,“好了,我吃饱了,就先去找小云了。” 他刚跑出门去,便见小云正巧走来,于是问道:“小云,咱们几时开工?” 小云笑道:“哎哟,哪能让小少爷亲自去干打扫的活儿,你就安心歇息去吧。” 慕荀大摇其头,说道:“这回可不成,你家老爷可是钦点了我的大名,要我去给你打下手,听你的指挥。” 小云妙目一转,问道:“真的?” 慕荀一本正经道:“这还能有假?走吧!”说着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小云的胳膊就往园外走去。 小云脚下踉踉跄跄,很快就被他拽到了“潮春湖”里,大喊道:“少爷慢点,我有话说!” 慕荀这才停住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小云站定脚跟,说道:“你不是有朋友在府上吗?你要是去打扫园子了,他们怎么办?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慕荀恍然道:“哦,这倒也是,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咱们好像多出了几个帮手来。” 小云眉头一蹙,问道:“少爷的意思是要请他们帮忙?” 慕荀嘿嘿笑道:“说请多见外啊,直接安排就是了。” 小云犹豫道:“这…这也行?” 慕荀白眼一翻,噘嘴道:“这有什么不行的,大家都是朋友,难道这点小忙都不愿帮?大不了晚间请他们吃顿好的嘛。” 小云只觉这话倒也在理,便道:“那咱们这就请他们?” 慕荀脚下开始挪步,说道:“先去找徐澈,然后再去‘冬绿园’里找其他人。” 很快,他俩便来到了“万花别苑”,而此时的徐澈也已起床,眼下正端坐“忆黛亭”里看着一本名叫《园建史略》的书。 慕荀刚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叫道:“徐澈,今日兄弟可是给你寻了一份好差事。” 徐澈放下了书,问道:“哦?什么好差事,你且说来听听。” 慕荀讪笑道:“就是帮兄弟我打扫一下园子,再装饰装饰,顺道也可以欣赏各园美景,你说是不是美差一件啊?” 徐澈也笑道:“不就是要我帮你干活嘛,怎么经你这么一说,反倒像是我占了你便宜似的。” 慕荀道:“我也不白亏了你,晚上伺候你一顿好饭怎么样?” 徐澈道:“行,慕大少爷只管安排便是了,我不挑活儿。” 慕荀道:“眼下人手还不够,你那几位朋友可否也帮我一帮?” 徐澈皱了皱眉,迟疑道:“这个嘛…”但最终还是肯定道,“应该没问题,你在此间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把他们叫来。” 等了不一会儿功夫,徐澈一众便悉数来到了“万花别苑”里,在来时路上,徐澈已将帮忙打扫的消息告知了众人,此时到得慕荀面前,徐澈张口便问道:“慕大少爷,人都到齐了,接下来怎么安排啊?” 其实荀府里的仆人并不少,而慕荀之所以要推说人手不够,其目的不过是想图个热闹,毕竟身边待有一群有说有闹的朋友总是要比待上一群惟命是从的仆人舒心得多。 慕荀冲众人笑了笑,解释道:“各位远来是客,我本该尽全地主之谊,陪各位到各处风景名胜去转一转,再去品赏一下各路美食,好好玩上一玩,但好巧不巧,府上明日要请客开席,期间还会…还会…” 他说到此处,脸上忽然一红,一时间竟有些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说出来。 徐澈见状,立时就猜到了他的心思,也马上接住了话头,往下说道:“明日他的未婚妻要到府上做客,咱们大伙儿心里得有个数。” 吴六七顿时喜眉笑眼地问道:“哟,这么说来明日可是大场面咯!” 慕荀忙道:“也不是什么大场面,只是寻常家宴罢了。” 王一花饶有意味地瞟了慕荀一眼,打趣道:“慕小哥,只怕你的心里早就欢喜得紧啦!” 慕荀大是窘迫,只得嘿嘿笑着掩饰尴尬。 徐澈摆了摆手,打断了王一花的后话,说道:“咱们就看看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事可以做,千万不能给慕荀丢了脸面。” 随后慕荀便给大伙儿分派了任务,活计倒也简单,无非就是些掸尘抹桌椅的活儿,分两人一组,只需半日功夫便能完成任务。 慕荀为防旁人把徐澈抢走,只等分配完毕后就一把拽着徐澈去了隔壁园子。徐澈倒也有些话想单独问问慕荀,也就任由他带走自己。 他俩来到“冬绿园”里,进到房檐下,就开始鼓弄起鸡毛掸子清理屋顶角落里的蛛网。 徐澈掸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慕荀,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认真回答我。” 第四百三十八章 寸心千里(十) 此时慕荀正单手吊在房梁上,身悬半空,另一手则努力地清扫着角落里的蛛网,头也不回地应道:“你倒是问啊。” 徐澈停住了手上动作,咳嗽一声,问道:“李汐颜和你的未婚妻,你喜欢谁更多一些?” 慕荀手里的鸡毛掸子很明显地顿了一顿,旋即整个人轻轻落到了地上,反问道:“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样一个问题?” 徐澈轻描淡写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突然就想到了,然后脱口而出。” 慕荀轻轻吐了口气,寻到一旁条凳上坐下,沉思过片刻后,认真回答道:“若要说是喜欢,那多半是喜欢李汐颜更多一些,可她多半已经死了,想也没用…” 徐澈一时口快,当即打断道:“其实她…” 慕荀却不理会徐澈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细细想来,外公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合适与喜欢往往并不能兼顾,也总要逼着人去做出取舍,而我愿意去选择前者,更何况…”他说着,慢慢抬眼环顾四周,只等把眼前的园景打量过一遍后,才续道,“在我的身上还背负着许多人的希冀,我不能也不敢负了他们。” 徐澈沉默了,许久后才问道:“你会后悔吗?” 慕荀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问的问题都怪怪的?” 徐澈正经道:“你就告诉我你会不会后悔?” 慕荀想了想,认真回答道:“不会。” 他话音刚落,只听屋顶上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就似是瓦片碎裂的声音。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徐澈心念猛然一动,当即笑问道:“你家里是不是养了一只大肥猫?” 慕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什么肥猫,多半是有人在屋顶上。”说着走下台阶,跃身上了房顶,却只见空空如也,但不远处确有一片碎瓦。 徐澈在台阶下仰着头问道:“有人吗?” 慕荀飘身落到地上,摇头道:“没见着。” 徐澈道:“都跟你说了,肯定是只肥猫。” 慕荀道:“不可能!一只猫就算再怎么重也绝对不可能踩碎了瓦片,肯定是有人来偷听我们的谈话!” 徐澈知道来者何人,却又不能明说出来,只好顺着打哈哈道:“说不准会是王家姐妹,她俩倒是常常干些出格的事,等回头我去问问她俩。” 慕荀想了想,觉得徐澈的话倒也在理,于是点头应道:“既是随你同来的朋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就算真是她俩所为,你也不必责备她俩,我看她俩多半是离不开你的。” 慕荀的话到了后来,显然已有调侃意味,徐澈脸色一变,阴阳怪气道:“我正准备把你介绍给她俩,叫你也受一受这对姐妹花的折腾。” 慕荀连忙摆手道:“别了,别了。我可消受不起,还是你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 徐澈大笑道:“咱俩好兄弟讲义气,有福一起享,有难一起当,你可别想跑了。” 慕荀摇头如拨浪鼓,脚底生风往走廊跑去,边跑边叫道:“亲兄弟明算账,你的就是你的,我可不敢要!” 徐澈扬起手里的鸡毛掸子佯装要打,追将上去,口中叫嚷道:“哪里走!你好歹尝个味…” 隔日 在经过前一日的收整打扫,又重新配上了一些节日装饰,整个荀府霎时变得节气斐然,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因为过节,每个人的脸上都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而似乎是被气氛所感染,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苏紫叶也罕见的面挂浅笑,倒是令徐澈颇感惊讶。 这倒并非是说苏紫叶不会笑,只是她素来自带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场,让人觉得冷冰冰的难以接近;可今日看来,她却出乎意料地融入了这个氛围里,徐澈颇感欣慰。 早早吃过了午饭,慕荀便带着徐澈出门去了,这是专属于他俩的一项任务,前往“风崖闻铃阁”迎接顾家人。 本来这项差事是不需慕荀去做的,但荀樾却坚持要让慕荀亲去一趟,以表示重视与尊重。 此去轻车熟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徐、慕二人便到了风铃崖下。 徐澈是第一次见识到此地独秀风景,不免大感震惊,但很快又转为了兴奋,拉着慕荀一路问东问西。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来到了山崖脚下,而此时悬亭也刚巧落了下来。 “这...好神奇啊!”徐澈看着自天而降的悬亭,由衷感叹道。 慕荀瞥了徐澈一眼,心里鄙视道:“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倒是全然忘了自己当初刚来时也如徐澈一般震惊。 亭子很快落地了,只见傅漾很快走了出来,然后又转身殷勤地护着顾颖烟走下台阶,在他俩之后,左佑也跟着出来了。 两方一打照面,顾颖烟当先开口道:“慕荀大哥真是见外啦,还劳你亲自前来。” 慕荀赶忙迎上前说道:“怎能说‘有劳’二字,这是我本分之事。” 傅漾立马接话道:“这倒也是,做车夫就得有车夫的样子嘛。” 慕荀难得压住了脾气,因为他看见顾磐正从亭子里缓缓走了出来,当下也不理会傅漾的阴阳怪气,冲顾颖烟和左佑颔首一笑后直奔顾磐而去。 这时的徐澈却呆呆站在了原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顾颖烟,脸上表情复杂怪异。 一个人若是紧紧盯着另一个人看,那被看的人就难免会不舒服,更何况这人还是个姑娘。但顾颖烟到底是大家闺秀,虽然觉得眼前这人好生无礼,却有顾忌到这人毕竟是慕荀带来的,也不便显露不悦神色,只好低下了头去。 傅漾的心思却时时刻刻都在顾颖烟身上,但凡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所以他立马就察觉到了徐澈的无礼,顿时蚕眉一挑,沉声呵斥道:“小子,你眼睛一眨不眨看什么呢?” 徐澈这才缓过神来,心中暗叫失礼,急忙赔笑道:“美人如玉,公子无双,在下一时看得有些呆住了,还请见谅。” 傅漾一听这话,颇觉顺耳,也就没有继续追究,只是鼻哼不屑,示意徐澈离远一些。 徐澈倒也识趣,不失礼貌地笑了笑,退到了马车旁等候。这时慕荀已迎了顾磐走上前来,两人有说有笑径直走到马车旁。 第四百三十九章 寸心千里(十一) 徐澈那手迎客的本事可是一点没丢,立马扮起马夫的角色,恭敬地伺候顾磐上了车。接着慕荀又来到顾颖烟的身旁,说道:“顾姑娘也请上车吧。” 顾颖烟盈盈一笑,点了点头,也上了车去。 “左兄,想必你会骑马吧?”慕荀看着左佑,笑眯眯地问道。 “会,只是不敢策马奔腾。”左佑回道。 慕荀道:“这倒是没关系,你看今日景色正好,咱们放马慢行,一路赏景观花而去岂不惬意?” 左佑笑道:“慕兄所言不错,确实不可辜负了这一路美景。” “那我呢?”傅漾见慕荀并没有安排自己的意思,急忙问道。 “你?”慕荀顿时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旋即猛一拍大腿,略带自责地说道,“看我这记性,怎么就把傅大人给忘了呢?” 他又转头看向徐澈,佯怒问道:“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句?” 徐澈一愣,但转瞬就明白过来,连忙歉意道:“是我疏忽了...” 慕荀又冲傅漾笑了笑,说道:“要不傅大人稍等片刻,我待会儿再差人来接你?” 话说到了这种份上,傅漾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慕荀是故意要给自己难看,当下愤怒地瞪了慕荀一眼,恨恨说道:“你既然无心邀我,又何必在此假惺惺故作推脱?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 左佑见傅漾要走,急忙追上去相劝,却怎奈对方去意已决,他也只好无奈放行。 回去路上,慕荀驱马头前先走,心情愉悦至极。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傅漾跟自己阴阳怪气了这么久,今天自己反击一次,也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他越想越快意,不由就哼起了小调。 徐澈就跟在慕荀的身后,见他此时有些得意忘形了,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寻思道:“慕荀如此作为实在有失风度,要是对方是个锱铢必较之人,那这回就算是结下了梁子,这对于买卖人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他还要继承这么大的一个家业,就更不应该因小失大,看来改天我得寻个机会跟他聊上一聊,千万不能任性妄为...” 慕荀自然不知道身后徐澈的心思,他哼了一会儿曲子,然后才想起招呼身后的左佑。 “左兄,你从前到过我家里吗?”他笑眯眯地问道,神情颇为得意。 左佑也笑道:“未曾到过,却是久有耳闻,今日得尝一览,幸何如之!” 慕荀摆了摆手,笑道:“我拿左兄当好朋友看待,左兄也就不必再跟我文绉绉了,待会儿到了你若是喜欢,大可在我家待上几日,到时咱们饮酒弄文岂不快哉!” 左佑爽快道:“慕兄有邀,左某一定欣然赴约。” 慕荀看了徐澈一眼,突然一拍大腿,说道:“哎呦,光顾着赶路了,都忘了给你俩相互介绍了。”说着一指徐澈,向左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兄弟,名叫徐澈,云南昆明人士。”转头又冲徐澈介绍道:“这位是左佑,佑为天佑之佑,是两榜进士,钦点的翰林。” 徐澈眼珠顿时一亮,看着左佑肃然起敬,忙道:“原来是翰林大人,小的失敬失敬!” 左佑道:“不可,不可,徐兄与我平为一辈,大家以兄弟相称便是。” 徐澈见左佑如此平易近人,心中对他好感骤增,拱手一敬,爽朗道:“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也就妄称一声左兄了。” 左佑笑道:“确该如此。” 随后三人相顾大笑,而这一笑也引得车厢中的顾家父女掀帘询问。 “慕大哥,你们笑什么呢...咦?傅大哥呢?他到哪里去了?”顾颖烟发现傅漾居然没在他们其中,急忙问道。 “你傅大哥突然有别的事要去办,所以不辞而别了。”慕荀说谎时脸不红心不跳,倒是把蒙在鼓里的顾颖烟骗得真真的。 顾颖烟悻悻然说道:“傅大哥真是的,有什么事也不说上一声就走...” 左佑和徐澈不由自主地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转头不去看向身后的马车。 “好了,别抱怨了,有事做事,这种聚会往后有的是机会。”顾磐出声结束了顾颖烟的报怨。 “慕荀,你这话可是会穿帮的。”徐澈驱马来到慕荀身旁,小声提醒道。 慕荀却不以为意,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得意地神秘一笑,小声说道:“这个你放心,那家伙最要面子,他自己肯定不会说出真相,并且还会认下我说的这个借口,你就放心吧。” 徐澈苦笑摇头,还想再说几句,却被慕荀打断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但眼下别说了,改天再说。” 徐澈也只好耸了耸肩,闭嘴不说。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荀府门口,而荀樾夫妇也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只等马车停稳,便即迎到车旁。 马夫放好了脚垫子,掀起门帘,顾磐当先探出身来,入眼便见荀樾夫妇俩笑面可掬地冲自己笑,顿时就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对方竟会搞得如此隆重,居然携夫人出来迎接自己一众。 “荀大哥这是做什么啊,怎敢劳动你和夫人在此相候,可真是折煞小弟了。”顾磐赶忙迎上前去。 “什么折煞不折煞的,一家人莫说两家话。”荀樾一语双关地说着,“好茶早就沏上了,就等老弟到来了。” 荀樾如此热情,倒是把顾磐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任由荀樾牵着往府里走去,连身后的女儿都来不及招呼了。 徐澈心明眼亮,当下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转身就冲顾颖烟和左佑做请状,笑道:“二位也请入府奉茶。” 慕荀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对,对。咱们也进去吧。” 但入了荀府,却是各走各路。 荀樾夫妇拥着顾磐先走,徐澈则是故意压慢了脚步,因为他知道那三人有事要谈,于是开始带着身后几人逛起了园子,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 再反观慕荀,这家伙也乐得清闲,就陪在顾颖烟的身旁,听着徐澈在前面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自己家的园景。 第四百四十章 寸心千里(十二) 冬绿园 翠竹亭下,一壶灵隐冷泉水正被坐下的红泥小火炉烘得“滋滋”直冒热气,在一旁的紫砂壶里,今年的明前龙井正在静静等待着泉水的浸润,完成它最后的使命。 荀樾把顾磐安排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了对面,并向妻子招了招手,示意她把茶水沏上。 荀夫人娴熟地沏上了茶水,又替二人斟好茶,然后就退出了园去。 顾磐见状,立马就猜到了荀樾多半是有话要说,于是转头看向面前的荀樾,含笑示意。 荀樾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笑道:“这茶是我去年预定下的,在今日之前可都没舍得尝上一口,也就是老弟你来了我才舍得拿出来一品,请!” 顾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不好明问,只好也端起茶盏,说道:“承蒙荀大哥抬爱,既然是好茶,那小弟当然不能错过了,请!” 荀樾又为顾磐添满一盏,说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老哥哥有些心里话想跟老弟说上一说。” 顾磐道:“荀大哥请讲。” 荀樾笑了笑,说道:“那老哥哥就直言不讳了。” 顾磐点了点头。 荀樾继续说道:“不知老弟觉得我那孙儿如何?” 顾磐的眼皮瞬间跳了跳,心里已有了某种预感,嘴上则说道:“青年才俊,有为之辈。” 荀樾抚掌笑道:“想必老弟也知道,如今我膝下男丁就只剩这小崽子了,我这一门心思也全都扑在了他的身上,既要鞭策他的为人品行,也要调教他的本事能耐,当然,更要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所以嘛...” 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查探了一下顾磐的表情,才继续说道:“老弟若是不嫌弃,咱俩可否结个亲家?” 顾磐的性子倒也稳如磐石,面对荀樾突然的单刀直入,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在暗里快速揣测起荀樾这番话背后的更深寓意,“他先说自己膝下男丁只余慕荀人,又说心思全都在慕荀的身上,这就是在告诉我慕荀就是荀家日后的主人...” 几乎只用了三个弹指的时间,顾磐就做出了决定。 “老哥说的哪里话,小弟岂敢嫌弃老哥?只是小弟心中尚有一个顾虑...” 荀樾急忙追问:“老弟,你我相识非是一日,有话直说便是,不必言‘顾虑’二字!” 顾磐为难道:“我有一旧友名叫傅卓,其膝下独子名叫傅漾。这傅漾对小女也是情有独钟,曾求其父多次向我提亲,而彼时我借口小女年幼,也曾婉言谢绝过数次,却怎奈他经年不馁,一直苦苦相守,这时间一长吧,我就心有不忍,于是托词说若他考上翰林,我便考虑婚事。”他说到这里,无奈苦笑了一声,续道,“我本是想借此让他通过学习圣贤之书,能把心思从儿女情长转移到功名事业之上,但哪曾想这人也真是争气,还真就考取了功名,并顺利选入了翰林院。这不,前几日人刚到了我府上,正等着我兑现诺言呢...” 荀樾眯了眯眼睛,略微想了想,说道:“你当初只是说了考虑,却不是说承诺,他不会不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吧?” 顾磐摇头道:“我想在他看来,这两者就是一回事,没差别的,所以他才会亲自跑到我府上来。” 荀樾问道:“那老弟的意思是?” 顾磐无奈道:“不瞒老哥,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小弟也在犯头疼。” 荀樾略一沉吟,立马就揣摩出了顾磐的心思,他所谓的犯头疼,其实就是在犹豫。 有犹豫就好办,没犹豫才难办,看来得让他吃颗定心丸。荀樾这样想着,便语重心长说道:“老弟啊,咱俩都已为人父母,想来心思也都是一样的,只盼着他们能有个好前程,得个好归宿。慕荀将来是要继承我家业的人,他只需要一个贤内助,也只需要一个岳父泰山,所以这段姻缘还请老弟多多考虑啊。” 此话一出,顾磐不禁愣了一愣,他明白荀樾的意思,如果慕荀娶了自己的女儿,那自己的女儿将会是慕荀此生唯一的女人。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往后自己的一只脚就算是踏进了荀家的产业里,这么大的好处,由不得他不心动。 但顾磐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淡淡说道:“只是这年轻人的心思吧,咱们做长辈的也管不了那么长远,这将来的事,那可是说不准啊...” 荀樾大笑起来,旋即郑重说道:“老弟不必担心,这将来的事我已有安排,我那小崽子若是敢做出对不起令千金的事来,我的遗嘱可是不会轻易饶他,这份家业也不会轻易予他,将来的历任知府具可为证!” 保证都做到了这种份上,顾磐的担心终于落了地,于是举起茶盏,笑道:“承蒙荀大哥青眼相待,小弟又怎敢推三阻四,只待小弟回去问过小女意见后便来回复荀大哥。” 荀樾也没有立即就要顾磐承诺的心思,毕竟他深知顾磐的为人,这人知权势之重,肯定不会做了错的决定,而他之所以不立马表态,一来是要体现女方该有的矜持,二来多半也是要向女儿知会一声,毕竟他也是一个宠爱女儿的人。 “那好,老哥哥可就静候老弟的佳音了。”荀樾也举起了茶盏,笑吟吟地应了下来。 这边说话的功夫间,慕荀一众已经逛过了四个院子,眼下正穿过“朝春湖”,准备往“九皋园”而去。 “至于这‘九皋园’嘛,我介绍起来可就外行了,得让慕少爷亲自来介绍了。”还不等进园去,徐澈就提前把介绍的重担移交给了慕荀。 “公子,这一园可是膳房?”顾颖烟吸了吸鼻子,问道。 慕荀也深嗅了一口,发现空气里弥漫淡淡的香甜气息,正是从“九皋园”里飘散而出。 “没错,就是膳房了,想必眼下冯大师傅正在做着美味食物,咱们快去看看。”慕荀说道。 众人鱼跃入园,果然见到仆人们正在忙碌着一会儿即将开始的宴席。慕荀是好吃之人,跟此间的仆人们颇为熟络,在见到掌勺的冯大叔走出厨房后,连忙招呼道:“冯大叔,你在做什么好吃的?” 冯大叔见是慕荀,便打趣道:“小少爷,你这鼻子倒真是好使,我每次只要一露掏箱底的绝活,你立马就能闻着味赶过来。” 第四百四十一章 寸心千里(十三) 众人闻言,均是大笑。慕荀也并不生气,只是“嘿嘿”陪着笑。 这边正说着笑着,突然自一旁的厢房里传来了王一花的大嗓门叫嚷道:“你凭什么把那盘八宝珍珠糕先给她,得先放在我们姐妹俩的面前才对...” 慕荀看了一眼厢房方向,问道:“冯大叔,这是怎么回事儿?” 冯大叔苦着脸无奈道:“小少爷的这几位朋友啊,那各个都是小祖宗,谁都不能吃了谁的亏,否则就吵嚷个没完。” 慕荀看了徐澈一眼,笑了笑,说道:“这府里太清净了,吵吵嚷嚷才热闹嘛。” 徐澈却在心里暗骂道:“这两姐妹,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慕荀摆手招呼道:“顾姑娘,左兄,屋里那几位是我的好朋友,咱们咱们进去认识认识。” 顾颖烟点了点头。 左佑则笑道:“那就有劳慕兄引荐了。” 徐澈移目看向左佑,心中苦笑道:“这读书人说话就是文绉绉,等你真结识了那两姐妹以后,恐怕你就要后悔咯!” 一行人进入厢房,只见一个小丫鬟正端着一盘点心站在两张桌子之间,神情极是为难,不知自己手里的那盘点心该落到哪张桌上。 近门一桌坐的是苏紫叶,靠里一桌坐的则是王家姐妹和吴六七,此时见到慕荀一众进门,王一花赶忙冲徐澈招呼道:“好弟弟,快到这里来坐,这些点心可真是太好吃了。” 徐澈伸手扶住额头,心里大呼丢脸,却不料还不等他发声,苏紫叶就以命令的语气说道:“不许去,坐到我旁边来。” 一时间,顾颖烟和左佑都齐齐转头看向了徐澈,眼中均都透露出了怪异目光。 慕荀看了看里桌那对活宝,无奈苦笑,旋即轻咳一声,伸手指向苏紫叶,介绍道:“这位姑娘名叫苏紫叶,乃是我这位兄弟的师姐...” “慕小子,你先介绍她而不介绍我们,可是瞧不起我们姐妹?”王一花脸色一沉,阴阳怪气地问道。 慕荀只好陪笑道:“哪儿能啊,我这不是从外往里介绍嘛...” 苏紫叶蓦地站起身来,冲着王家姐妹说道:“你我是客,就不要在主人面前丢人现眼了,要是够胆,我们出去分个高下。” 徐澈见状,本能地想要出言劝阻,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毕竟在外面丢脸好过在这里丢脸。 苏紫叶说走就走,就连对他笑脸相迎的慕荀也不搭理就径直走了出去。 王家姐妹跟苏紫叶处处争斗,此刻又哪能落了后,也立马起身出门,只可怜正在埋头大吃的吴六七也被王一花一把拽着一同带走了,就连手里的筷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慕荀一众看得是面面相觑,惟有徐澈苦笑了一下,说道:“我这几位姐姐可真是让大伙儿见笑了,我跟去看看。” 慕荀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徐澈摆手道:“你若走了,这二位贵客怎么办?好了,我去去就回。” 目送徐澈背影离去后,慕荀才向身旁的两人解释道:“我这兄弟的几个姐姐啊...确实是比较难缠,但她们都是好人,属于刀子嘴豆腐心。” 左佑立马接住了话头,说道:“嗯,性情中人,想必都是江湖中人吧。” 慕荀也不想解释太多,就含糊道:“左兄慧目。里边请。” 另一边,徐澈追出门时,只见苏紫叶和王家姐妹已经跃出了院墙,远远还传来了吴六七大呼小叫的嚎声。徐澈不敢耽搁,也跟着跃出院墙。 院墙外,苏紫叶正跟王家姐妹对峙着,王一花一见徐澈现身,立马叫嚷道:“好弟弟,你是听见的,这回可是她主动挑衅我们姐妹的。” 苏紫叶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是眼神变得更冰冷了。 徐澈自然知道这两姐妹向来就喜欢无事生非,肯定是她俩挑事在先,现在不过是恶人先告状罢了,但这两边又都是不好对付的人物,于是只好息事宁人道:“咱们客居别人家中,这么胡闹不免让主人难堪,更何况今日主人家还设下了宴席,有什么误会等过了今日再说也不迟啊。” 吴六七立马帮腔道:“就是,就是。这荀家可是世家大族,光想想那宴席上的美味佳肴就让差爷口水横流了。咱们看在美食的份上,就别斗了吧。” 苏紫叶转头看向徐澈,眼神冰冷中还带着一丝丝幽怨。徐澈被吓了一跳,并不能猜出她的心思,只是劝道:“师姐,跟我回去吧。” 王一花是得了便宜唉卖乖的主儿,见此时徐澈和吴六七都去劝苏紫叶,于是便高姿态地说道:“算了,我们姐妹就退一步吧,先回去了。” 徐澈冲王一花点了点头,又对苏紫叶说道:“师姐,咱们也走吧。” 苏紫叶突然冷冷一笑,说道:“你总是觉得我不对,也总是要来压我,我就这么好欺负吗?” 徐澈听她说到后来,语气居然隐隐有了委屈的哭腔,心中顿时一凛,忙解释道:“师姐误会了,我怎么会欺负你呢,我这不是...” 苏紫叶打断道:“你不用说了...”话音落下,人已转身走开了。 徐澈愣住了,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但见苏紫叶已走出了好远,只好抬脚追了上去。 “好弟弟,你干嘛去?”王一花和王二花几乎同时出声问道。 徐澈回头看了看她俩,心里暗骂了一句,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道:“你们先回去,我去追她回来!” 若在平时,王家姐妹定要尾随徐澈而去,但眼下情况特殊,她俩不敢坚持,只好听从徐澈的安排,在吴六七的尖叫声中又进了院去。 苏紫叶走得很快,徐澈却不敢立马就追上她,因为保不齐追上了就要挨一记耳光,他可是吃过亏的,所以只能等她气稍消以后才能上去赔笑脸。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穿过了多少街巷也没人记得。在转过一个街角后,苏紫叶突然停住了脚步,猛地转回身望向徐澈,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徐澈讪笑道:“师姐不开心了想要出来走走,我自然要跟着,不然待会儿你忘了回去的路可怎么办?” 第四百一十二章 寸心千里(十四) 苏紫叶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却又忍住了,还是冷冷说道:“我说一件事,你允不允我?” 徐澈道:“师姐请讲。” 苏紫叶摇头道:“你若不允,我便不讲。” 徐澈无奈苦笑,心想她恐怕还在气头上,就先顺着她说些软话也无妨,于是点头道:“好,师姐你说。” 苏紫叶道:“咱们即刻出发前往南京,但只你我二人。” 徐澈没想到她居然提出了这么个要求,一时有些意外,嗫嚅道:“这个嘛...恐怕不妥吧...更何况咱们没了吴六七这个路引恐怕路上也会多有不便...” 苏紫叶语气又冷了下去,说道:“你还是舍不得那两姐妹吧?” 徐澈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温柔的笑容,说道:“咱们毕竟是一起出来的,要是单把她俩落下了,这恐怕不好...” 苏紫叶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说道:“那好,你就不用跟着我了,快回去找她俩吧。” 徐澈忙叫道:“师姐,师姐你听我说啊...” 然而苏紫叶去意已决,脚步比之前更快了。徐澈看着她的背影就快消失于视野,略一沉吟,寻思道:“放她一个人去我肯定不会放心,只好先跟她走,如果劝不了她回头,就在路上寻个驿站带消息给两姐妹,让她们到南京再相遇。” 打定了主意,徐澈便高喊道:“师姐,我跟你去,你等等我啊...” 荀府 慕荀正招呼顾颖烟和左佑坐定,还没来及吩咐仆人上茶点,就见王家姐妹已经大呼小叫着往屋里走来。 “徐澈呢?他到哪里去了?”慕荀迎出门去问道。 王一花撇了撇嘴,说道:“他那师姐大发脾气,他正在劝着呢。” 慕荀笑了笑,没说什么,把三人让进屋去,接着吃茶点。 吃过茶点,横竖无事,六人又再次游逛起园林,只不过六人三三成队,慕荀领着顾颖烟和左佑在前,王家姐妹和吴六七在后。一路上只听王家姐妹在不停说着悄悄话,然而因为王一花的大嗓门,这悄悄话也就没那么悄悄了,慕荀本无心偷听别人隐私,但怎奈那些话还是不停传到耳里,不过她俩的对话倒全都是围绕着徐澈展开,在慕荀看来倒是有些姑娘家争风吃醋的味道。 “就这姐妹俩,往后徐澈可有得罪受咯...”慕荀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王家姐妹说了一会儿,兴致很快也就淡了下去,转而开始折腾起吴六七来。只可怜吴六七堂堂七尺男儿,在遇见这姐俩后就如同被驯服的野兽,无论是捏圆还搓扁,一概逆来顺受,甚至还会陪着笑脸,有时候慕荀都觉得奇怪,吴六七这人是不是生来就没有硬骨头? 不过这点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慕荀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顾颖烟的清甜笑声给吸引了过去,再也分不开神去关心别的事。 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徐澈和苏紫叶还是没有回来,王家姐妹嚷嚷着要出去找,却又被慕荀给拦了下来,理由是她们人生地不熟,出去了也是摸瞎乱闯,于是就安排家中下人出门去找,毕竟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们已经记下徐澈和苏紫叶的模样,找寻起来并无障碍。 王家姐妹嘴上仍旧嚷嚷,但最后还是同意的慕荀的提议,也就安安静静吃了一顿午饭。 午饭过后,荀樾找了个由头把慕荀叫到了“疏风杏雨园”里,等进了屋子后才把上午的消息告诉慕荀说:“小子,你的人生大事我可是帮你办下了六成,这接下来的四成可就全靠你自己了。” 慕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张口就问:“什么四成?” 荀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了一下慕荀的脑袋,骂道:“臭小子,少跟我装糊涂,我都跟你将来的岳父顾磐说好了,他愿意把女儿嫁到咱们荀家来,不过却有一个条件,就是你这一辈子不许再娶别的女人,只能有顾颖烟一个正妻。这个要求我也替你答应下来了,我瞧那姑娘貌若天仙,想来这世间上也不会再有比她更貌美的女子了,你小子这辈子有她也就足够了。” 慕荀瞠目结舌,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虽然知道今日肯定会有这么回事,可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有些突兀,甚至还有一些心慌不安,一颗心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没着没落。 荀樾见慕荀只是发愣,又说道:“你小子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可告诉你,我也是要脸面的人,你要是敢把这件事搅黄了,看我饶你不饶!” 慕荀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说道:“外公...我这心里也不知怎么的,总有点七上八下...” 荀樾难得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人生大事,心里有点变化也实属正常,你也不必想太多,接下来的事也好办,你只要照着我的安排行事就行,用不着你去操心费力。” 慕荀又道:“外公你误会了,我倒不是担心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做,我只是觉得心里不安定,就好像...好像这不是我的归宿。” 荀樾这回就动了怒气,骂道:“你说的什么屁话?之前是不是你自己在我面前应下的这门婚事?如今你想反悔?” 也不知怎么的,看着荀樾此刻的眼睛,慕荀一阵气怯,支支吾吾说道:“我没说要反悔,只是...只是有些心不定...” 荀樾打断道:“你有什么不定的?路我都已经为你铺好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都年近八十了,却还在为你的事殚精竭力,你又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 荀樾都说到了这种话,慕荀再也不敢任由自己的心思翻腾,赶紧定了定心神,说道:“我知道外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我照做就是了。” 荀樾这才松了口气,说道:“你知道我是为你好就行,那接下来我就给你说一说接下来该怎么做。” 慕荀点了点头。 荀樾继续说道:“顾磐同意这桩婚事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所以该准备的婚事必要事项也该提上日程了。首先,你得...” 还不等荀樾说完,慕荀就失声打断道:“婚事?这...这是马上就要结婚?” 第四百四十三章 寸心千里(十五) 荀樾向看怪物似的看了慕荀一眼,反问道:“要是不结婚,那我问婚事干嘛?” 慕荀道:“可这...这也太突然了,我...我没有准备啊!” 荀樾道:“谁要你准备了,婚礼的事自有我去操办,你只管人到场就行了。” 慕荀忙道:“不...我所说的准备是心里的准备...” 荀樾再次打断道:“你慌什么,姑娘你都见过了,难道心里还会没底?哼,要心慌也应该是那些掀开红盖头时才头次得见的人才会心慌!” 慕荀道:“你怎么就不懂我的意思呢!总之你得给我一段时间,我还没准备好。” 荀樾道:“七天,就给你七天时间。” 慕荀瞪眼道:“对方什么时候同意都还不知道,你怎么就敢说七天?” 荀樾道:“他三天后肯定给答复,我们七天后办婚礼,这有什么问题?” 慕荀吃惊道:“你就这么肯定?” 荀樾道:“我跟他这么多年朋友,他的心思我自然知道,其实他刚才就能应下,但毕竟是女方家,口气上总是要拖一拖,这也是理所应当。至于为什么七天后一定要举办婚礼...” 慕荀等了许久,迟迟不见荀樾继续往下说,便问道:“外公,这其中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荀樾叹了口气,说道:“我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可我是真的很想看到你穿红挂花去娶亲的样子,我怕拖得太久,我会等不及...” 慕荀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他是个仁孝之人,此刻听到这样动情的话语,鼻子忍不住一酸,险些掉下泪来,颤声说道:“外公,你别这么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荀樾摇头道:“我没有百年寿命,我自己的身子我很清楚,眼看着马上就要下雪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一定能,我有一身真气,就靠着这些真气,我一定能帮你度过这个冬天!”慕荀大声说道。 荀樾看了慕荀一眼,目光中满是慈爱与期盼,片刻后才说道:“你的孝心我能感受到,也相信都是真心诚意的,只不过生死有命,又岂是人力所有左右?你若真的想对我行孝,就都听我的吧。” 慕荀还能怎么说,只好咬了咬牙,重重应声道:“是,我听你的!” 荀樾的速度那也真不是盖的,自从得到慕荀的允诺后,立马就张罗了起来,不消几日,整个荀府到处张灯结彩,处处喜气盎然,大伙儿也都知道小少爷不日就要成亲了,各个都...哦,不对,应该说除了小云和王家姐妹,以及处处被王家姐妹钳制的吴六七外,其余人都是高兴的。 王家姐妹不高兴的原因在于时至今日也没能打听到徐澈的消息,吴六七也是同样的原因,只不过他却是因为饱受王家姐妹找不到徐澈时发泄的痛扁而迫切想找到徐澈以求解脱;至于小云嘛,那就全是姑娘家的小心思了。 这几日里,慕荀过得那叫一个浑噩,脑袋里全是空的,王家姐妹和吴六七忙着寻找徐澈,没功夫来纠缠他;小云也是有意躲着他,每天见他最多的人除了荀夫人就是荀樾。 顾家是第三天送来的口信,愿意结下这门亲事,荀家的反应也干脆利索,隔天就送去了聘礼,据说这聘礼之重,足够买下姑苏两条街。 消息传了出去,整个姑苏都热闹起来了,有人在谈论着聘礼之重,也有人在议论着这场婚事的仓促,更有人在搞阴谋论,挖掘着这场婚姻背后的蛛丝马迹。一时之间,街头巷尾的热议都是这场婚礼,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婚礼的那天会有怎样的排场,一对新人又会是怎样的郎才女貌。 距离婚礼第二日 一大早,慕荀就被荀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拉了起来,看向桌上,托盘里是喜气洋洋的绣花红绸新郎服。 “这身衣服没让工人沾手,是外婆亲自裁量亲自缝纫的,哦,对了,新娘子的尺寸也在两天前发来了,你俩的衣服都是我亲手做的,对方的喜服也已经送过去了。你快穿上给外婆瞅瞅,看可有需要调整之处。”荀夫人也不管慕荀清醒了没有,张口就吩咐道。 这几日的慕荀已经浑噩到了极点,耳旁有吩咐,手上就照做,伸手抓过衣服,反手就套上了。 荀夫人在一旁帮着整理系带,同时不停赞叹道:“合适,哪里都合适,我这孙儿穿上这身衣服,可真是天底下最俊的新郎官!” 面对夸赞,慕荀也只是象征性的咧了咧嘴,却没笑出身来。 荀夫人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忽然起手拍打了一下慕荀的后腰,啐道:“你这小猴子,怎么皮笑肉不笑的,到底藏了什么心思,还不快快招来!” 慕荀也真是打心眼里崇爱眼前的外婆,心里话也就脱口而出了,“外婆,我这心里还真高兴不起来。” 荀夫人哪里会不知道慕荀的心思,笑着宽慰道:“这有些事啊,还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就等明日礼成入了洞房,到后日一早起来,你整个人就脱胎换骨了。” 慕荀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低声叫道:“外婆...” 荀夫人一瞪眼,说道:“这有什么的,洞房花烛夜本来就是人生一大喜,还说不得了?小猴子,等明晚你就知道咯!” 慕荀苦笑一声,心里却还是一团乱麻,只是木讷地任由荀夫人捣鼓。 弄了一会儿后,荀夫人拍了拍手走开两步,仔细打量了慕荀几眼,笑道:“不错,真是不错,俊俏得紧!” 慕荀这才低头看了一眼,一身红装,笔挺玉立,一丝一线顺乎经纬,每条缝每个褶都恰到好处,与其说是穿在身上,不如说是长在身上,这天下无双的手艺,算是他生平仅见了。 又听荀夫人感慨道:“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新娘子和你在一起时的样子了,要是黛儿见到了,她肯定...” 慕荀发现荀夫人的声音变得哽咽颤抖了,连忙抬起头来,关心道:“外婆,你...” 荀夫人摆了摆手,自嘲道:“人老多情,人老多情。我啊,最近就老是会想一些从前的事,这一想吧,思绪还就停不下来了。等把你把爹找到了,咱们就住一起吧,这样家里就更热闹了。” 慕荀被荀夫人的情绪所感染,当即重重点头,应道:“好的外婆,往后我们都在一起。” 第四百四十四章 寸心千里(十六) 这时,只听一声瓦片碎裂的声音从屋顶上传了下来,慕荀猛然抬头望向屋顶,心头一凛,屋顶上有人! 他立马冲出屋去,转身望向屋顶,入眼却是空空如也,脚下一跺,身子飞跃而起,稳稳落到了屋顶之上。张目四顾,没有任何异样,倒是有一只正在打盹的花猫被吓了一跳,它看了慕荀一眼,低沉地叫了一声,似乎是在抱怨着慕荀搅扰了它的清梦。 慕荀也不客气,恶狠狠地回瞪了它一眼。花猫又被吓了一跳,默不作声地跑开了。 “难道是我出现了幻听?”慕荀疑惑自语道。 正在这个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瞟见就在不远处,一块碎成了三块的万片正静静躺在那里。 确实有人来过,可这个人为什么要偷听自己跟外婆的谈话呢?慕荀眯起了眼睛,心里开始猜测起来。 “小猴子,你跑屋顶上去干嘛?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荀夫人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慕荀的背影,连声追问道。 慕荀想了想,不愿让荀夫人担心,便道:“没什么,是只该死的猫把瓦片蹭翻了,不碍事的。” 荀夫人道:“那你就快下来吧,上面不安全,待会儿我会让下人去处理。” 慕荀纵身跃下,稳稳当当站在了荀夫人的面前。荀夫人埋怨道:“你别仗着有功夫就飞上跃下的,这要是不小心摔到了可怎么办?” 慕荀笑道:“不会的外婆,这区区屋顶算得了什么,就算是要我徒手登上‘风崖闻铃阁’也是小事一桩。” 荀夫人伸手戳了一下慕荀的脑袋,骂道:“就你小猴子能耐,快去把衣服换掉,可千万别弄脏了影响明日之用。” 慕荀刚换过衣服,事情也就跟着来了,因为时间定得仓促,婚礼的议程事项都是加点赶工,除了荀府里的佣人全员上阵外,荀樾又临时从各处店铺里抽调了一工人前来帮忙。此时佣人前来禀告,荀樾正在“朝春湖”宴客,嘉宾们都吵着嚷着要先见见新郎官,他拗不过众人呼声,这才派人前来相召。 荀夫人打发走了佣人,便对慕荀说道:“去吧,别扭扭捏捏像个小媳妇似的,让大伙都瞧瞧你的风采。” 慕荀无奈地笑了笑,点头应下了,随即告别荀夫人,往“朝春湖”去了。 荀夫人并未随慕荀同往,只是静静看着慕荀离去直至不见,然后突然转身望向屋内,轻声说道:“姑娘,你出来吧。”可她话音落下许久,却始终不见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她又道:“我知道你刚才从屋顶下来躲到了屋里,不过你要是真不想出来,我也不勉强,只是有些话还得说跟你清楚。” 荀夫人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你叫李汐颜对吧,真是一个好名字,我虽没见过你,但听我那老头子说,你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比之慕荀的新娘子也不弱分毫,我还真是想见见你啊。当初慕荀跟我讲和你相遇相知的经过时,我立马就喜欢上了你这个姑娘,喜欢你的机敏,喜欢你的俏皮,更喜欢你的坚韧,最难得是你经历过泥泞污浊,却还能绽放出纯洁的花朵,我实在不能想象你的内心该有多强大!” “既然我这么好,那你们为什么非要拆散我跟慕荀?”李汐颜幽怨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她果然在屋里,却还是没有现身。 荀夫人也没有进屋的打算,甚至没有窥探屋中之人踪迹的心思,只是解释道:“道理我那老头子都已经跟你讲过了,我也就不重复了,希望你能理解。” “可你是女人!难道你就没有感觉到残忍吗?如果这样的事情落到你的头上,你也能像此刻这样泰然自若吗?”李汐颜厉声问道。 荀夫人叹了口气,缓缓垂下头去,许久后无奈苦笑一声,却坚定地说道:“我能,因为我足够爱他。” “呵呵呵...”李汐颜绝望而怨恨的笑声响了起来。 那笑声中满含痛苦与不甘,而这些痛楚就像是一柄长矛,瞬间穿透了墙壁,重重戳到了荀夫人的身上,此刻的她感同身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受了重重一击,眼睛顿时湿润了,张口欲语,却又有口难言,许久才低声喊了一句“姑娘!”。 屋里笑声骤歇,突然又是一阵破窗声响起,荀夫人追身进屋,却只见窗户已经合上了,而人也已经走得远了。 秦淮河 徐澈和苏紫叶正坐在一艘货船的底仓里,这是她俩第一次坐船,而徐澈最不成器,此刻早已吐得七荤八素,看得一旁的苏紫叶连连皱眉,险些就被他给带吐了。 “师姐,咱们走陆路不好吗?非要来着船上折腾,我都快死了。”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徐澈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生无可恋地埋怨道。 苏紫叶没好气道:“我倒是想走陆路,可你能弄来路引吗?如今能有船坐就不错了,你还嫌弃些什么?” 徐澈侧过身子,让自己稍稍舒服了些,说道:“这都两天了,还要多久能到啊?” 苏紫叶道:“快了,估计明日一早就到南京城了。” “啊...”徐澈又痛不欲生地哀嚎了起来。 苏紫叶最烦徐澈怪叫,立马抬脚踢到他的屁股上,骂道:“你小点声,要是被人给发现了,立马把你丢到河里喂王八!” 徐澈已经习惯了苏紫叶的拳打脚踢,伸手揉着屁股,嘟囔道:“把我丢下水才好呢,也免得在这里遭罪,我就游到南京去...” 苏紫叶又是一脚,啐道:“呸,你倒是净想好事,等你下了水,你就变成一个大王八,然后候驮上我去南京...” 徐澈一下就乐了,立马接口道:“那时候你都变成绿豆了,我还变什么大王八,小王八就能行了。” 苏紫叶一愣,问道:“绿豆?我为什么要变绿豆?” 徐澈道:“不都是王八配绿豆嘛,我都变成王八了,你还不变成绿豆?” 苏紫叶一时没绷着,笑了起来,叫骂道:“好你个王八,居然敢损我,看我不打你!” 船舱底又响起了一阵阵徐澈的哀嚎声。 第四百四十五章 寸心千里(十七) 甲板上,一个正在纤绳的伙计突然抖了个激灵,猛然转头看向一旁的船老大,问道:“老大,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船老大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细细听了一阵后,破口骂道:“这大半夜的,除了风吹浪打的声音,哪里有什么别的动静,你小子少疑神疑鬼的。” 伙计低声道:“老大,我始终觉得咱们船上来了生人。” 船老大呸了一口,骂道:“胡说八道,怎么可能上了生人,我这船上就算是多了只耗子我都能立马发现!” 伙计道:“不是啊,我上午下仓去检查,发现地上居然有一些食物碎屑,这不应该啊,底仓是重地,兄弟们即便下去都不会多待,又怎么可能在下面吃东西呢?” 船老大勃然怒道:“妈的,你怎么不早说?你可知道这批货要是出了问题,咱们都得掉脑袋?” 伙计委屈巴巴地说道:“我这不是没找到人嘛,发现有异常的时候我把底仓里外里都找了好几遍,可是都没有找...” 船老大迟疑了一下,说道:“莫非是来了高手,想要黑了这匹货?” 伙计低声问道:“这些货可都是陆琰大人的,怎么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黑这匹货?” 船老大也压低了声音,说道:“眼珠子是黑的,银子可是白的,难不保真就有人敢干这种事,毕竟船还没有进到咱们得地界,不得不防。” 伙计道:“那该怎么办?” 船老大略一思索,吩咐道:“去,把能打的伙计都叫来,记得挨个叫,不准弄出动静来,把兵刃也都带上,咱们下去瞧瞧。” 伙计领命下去叫人,船老大则抓过灯笼悄声蹑步走到舱室门口,紧紧盯着楼梯之下的黑暗,神情紧张而凝重。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伙计就带着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来到了船老大跟前。 船老大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底仓可能藏了恶贼,咱们得下去把他给揪出来,都把脚步声给我压低,等到了底仓再亮烛火,谁要敢给我出了岔子,陆大人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 众人低声应喏,随即都熄灭了手中烛火,个挨个地进了舱门。 此时的徐澈正躺在地板上,用身子摆出了一个大字,刚才他挨过了苏紫叶的一顿胖揍,眼下正静静躺着在疗伤。 突然,他眼角瞥见梁上的烛台火苗忽然动了一下,有人来了!他迅速坐起身来,冲一旁正在盘膝运功的苏紫叶低声喊道:“师姐,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苏紫叶也不睁眼,无所谓道:“躲什么躲,来的不过是几只臭鱼烂虾,你要是怕了就自己躲起来。” 徐澈忙道:“咱们可是偷偷上的船,船家若是追究起来,咱们不好解释呀!” 苏紫叶冷哼道:“来者不善,不过也来的正好,我刚好问一问他们这一船火药是怎么回事儿。” 徐澈环顾了船舱一圈,并没有立马搭话。他俩是在三日前上的船,也立马就躲到了船舱底,等到了舱底却发现这里堆满了箱子,并且每个箱子都包裹得极为严实,四周也都用铁条封闭了,非有特殊工具不可打开。不过这并不妨碍苏紫叶猜到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虽然整个底仓都弥漫重重的丁香气息,但她那灵敏于常人的鼻子却还是从其中分辨出了夹杂着的一丝淡淡火药味,这些箱子里装着的东西就是火药无疑! 本来嘛,苏紫叶也不想去管这些闲事,毕竟就是搭个顺风船的事,只要安全到站就行了,没必要横生枝节,可眼下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要来主动来找麻烦了,那自己也就不用客气了。 徐澈也早就从苏紫叶哪里得知了这些箱子里是火药的信息,但他生性怕事,对于这些违法乱纪的现象那叫一个能躲就躲,眼下自然也不例外。可他刚起身要去熄灭烛火,就听苏紫叶呵斥道:“坐下,不许动。” 徐澈应声而止,苦着脸说道:“师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躲躲就过去了,咱们很快就能到南京城了。” 苏紫叶睁开了眼睛,寒声问道:“人家拿着刀剑要来杀你,你能躲得过去吗?” 徐澈不出声了,因为就在此刻,对方的先头部队三条大汉已经出了道口。 两相打了照面,那三人都被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但居中而站的大汉立马喝问道:“你俩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徐澈的反应倒也利索,胡说八道张口就来:“那个...前几日我们兄妹俩迷了路,也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就从码头上了船,然后船就开拔了,我们兄妹也只好搭上这一程顺风船咯。” 那三人被徐澈忽悠得愣住了,片刻后其中一人才说道:“这人...这人是拿我们当傻子吗?” “他就是把你们当傻子了!”这时船老大也进到了底仓,并站到三人身前,冷冷说道。 苏紫叶站起了身来,看了看对方手里明晃晃的兵刃,单刀直入地问道:“这是要杀了我们?” 船老大也不客气,点头道:“没错,这是一个你们不该出现的地方,但既然出现了,你们就走不了了!” 苏紫叶转头看向徐澈,略带调侃地问道:“怎么样,这回死心了吧?” 徐澈无奈苦笑,摇了摇头,也不说话。 “不过嘛,若是你们肯说出是谁派你们来的,我倒是可以考虑让你们死得痛快些。”船老大威胁道。 苏紫叶不答,反而问道:“那你觉得谁会敢在你家主子头上动土?” 船老大的瞳孔急速收缩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来,你们是张公公的人?” 苏紫叶神色不变,淡淡道:“你说是就是咯。” 船老大的目光死死盯住了苏紫叶的眼睛,想要从中瞧出一点虚实来,可苏紫叶的目光深邃如夜空,里面除了倒映着火光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寻。 片刻后,船老大脸色阴沉地问道:“你这小娘皮居然敢诈我!你绝不可能是张公公的手下!” 苏紫叶还是不动声色,居然笑了一下,问道:“哦?何以见得?” 船老大道:“张公公是北方人,他的嫡系心腹也清一色都是北方人,你一个南方女子如何能是他的属下?” 苏紫叶道:“那你说不是就不是咯。” 船老大大喝道:“少给我装神弄鬼,你不说也没关系,就留着待会儿沉到江底去跟王八说吧!”说完便吩咐左右手下动手。 第四百四十六章 寸心千里(十八) 徐澈见大战一触即发,立马就拦到了苏紫叶身前,欲要保护她。 岂料苏紫叶并不领情,抬脚就踹到了徐澈的屁股上,骂道:“滚开,别在我跟前拦手绊脚的。” 徐澈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却正巧撞上杀上前来的三人,双方激烈碰撞,顿时人仰马翻。 船老大见状,怒不可遏,大叫道:“一起上,先宰了那小婊子!” 苏紫叶长袖一抖,两把短刺立马落到手中,她圆转手腕,立马选定了船老大这个第一攻击目标,脚下一点,化身光影直取船老大胸口而去。 这船老大倒也是个练家子,一见苏紫叶汹汹杀来,立马往后拉开身位,同时喝令周边手下:“快拦住她!” 手下们闻言,立马聚拢成一道人墙,欲要截拦住苏紫叶。但苏紫叶又岂是泛泛之辈,手中短刺挥舞成风,一左一右逼退了挡在船老大身前的两人,随后双刺合前,眼看就要点道了船老大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把短刀横空出现在了船老大面前,但这柄短刀并非是袭击船老大而去,反倒救了他一命,宽厚的刀背生生逼停了苏紫叶的双刺。 苏紫叶秀目蕴怒,立马转头看向拦截之人,却见竟是徐澈横插阻拦,不由怒道:“你在干什么?” 徐澈赔笑道:“师姐,咱们走就是了,没必要犯下杀孽啊。” 苏紫叶恶狠狠道:“要你多事,滚开!”说着手上招式立变,轻轻一拨就把徐澈的刀刃给拨开了,同时锋刃一转,轻而易举就把左边那人的脖颈割开了。 鲜血顿如涌泉而出,立马就喷洒了周边众人一头一脸,船老大更是被吓得面入蜡纸,跌跌撞撞坐到了阶梯上。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凶残的女子,一张手便结果了一人性命,莫非她真是张公公派来的杀手? 船老大越想越怕,若真是张公公出手,那自己这一船人可就都别想活命了!他想到此处,怯意更生,当下踉踉跄跄就往楼道上爬去。 苏紫叶一直盯着船老大,但见他屁滚尿流地往台阶上爬,立马大喝道:“狗贼休走!” 船老大早被吓破了胆,开始手脚并用奋力往上爬去。 “师姐不可!”徐澈见苏紫叶又要追去,连忙出言阻止,同时手上钢刀也往前追去。 这一拦之下,船老大可就溜出船舱来到了甲板之上,他慌不择路,欲要跳入水中,可刚跨过护栏忽又忍住了动作,急忙返身抓起地上的一块木板,这才无所顾忌地跃入了秦淮河,开始往岸边游去。等苏紫叶摆脱徐澈的纠缠来到甲板上时,那船老大早已游得不见了踪影。 “师姐,你这是怎么了?杀心竟会如此之重?”徐澈紧追苏紫叶而出问道。 苏紫叶看着身前混沌黑暗的河水,眼睑微微抽搐了一下,说道:“我没你那么慈心仁善,既然他们想要我的命,那我就先下手要了他们的命!” 徐澈道:“不止如此,咱们只要逃走就好了,没必要多生事端。” 苏紫叶冷笑道:“就像他这样落水而逃?” 不等徐澈接话,只听身后喊杀声骤起,十数条大汉已经从底仓举刀杀了出来,他们这伙平素就靠刀头舔血的买卖营生,刀光剑影的场面也见过不少,先前虽然都被苏紫叶的彪悍所震慑,但缓过劲来也就想明白了,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于是胆怯也都消散了,毕竟仗着人多势众,杀他个反败为胜也不是没有可能。 徐澈回头看了一眼就要杀到跟前的两个大汉,急忙冲苏紫叶喊道:“师姐快走,我来挡住他们!” 苏紫叶前跨一步,一把将徐澈拽到身后,说道:“你只要不碍手碍脚就行了!” 草莽毕竟斗不过女英雄,对付这些个杂鱼,对于苏紫叶来说那叫一个手到擒来,仅片刻的功夫,五个大汉就已被放翻在地,性命堪忧。 徐澈见状,心中大叫残忍,急忙冲上前去为这几人查看伤势,并施手援救。于是奇怪的一幕就出现了,苏紫叶在前面杀得是人仰马翻,徐澈却在她身后救人救得不可开交。 片刻之后,十余条大汉就被苏紫叶轻松解决了,余下的四人也已被逼到了船尾,各个战战兢兢,神情恐惧地盯着眼前这个女杀神。 “你们都愣着干嘛?还不快跳水逃生啊!”徐澈在苏紫叶身后大叫道。 经得徐澈提醒,那四人如梦方醒,各个奋身跃入河中,终于是逃活了一命。 眼见苏紫叶也要追入江中,徐澈赶忙上前将她一把抱住,口中劝道:“师姐,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夜里河水可凉了,你就别下去了吧。” 苏紫叶恶狠狠说道:“你放手!” 徐澈道:“你答应了我才放手。” 苏紫叶道:“先看看你手放哪里了?” 徐澈愣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动了动感觉很柔软,目光下移,立时吓了一跳,原来他先前只顾着拦下苏紫叶,却没有留意到手上动作,而此时他的右手掌正握在苏紫叶的胸脯之上。 “放开!”苏紫叶冷冷呵斥道。 徐澈立马撒手,口中连说“对不住”,一张脸涨得通红,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那样古怪异样。 “啪!” 苏紫叶扬手扇了徐澈一记耳光,骂道:“你这个蠢货!” 徐澈心里有愧,不敢反驳,只是唯唯诺诺站着,都不敢去摸一摸肿痛的脸颊。 打过了这记耳光后,苏紫叶的怒气也稍稍消减了,这才解释道:“我说你蠢货你还别不服气,眼下你放走了那几个人,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前来找麻烦,你看看四周,在这孤零零的河面上,到时敌人来袭,你要如何自处?” 徐澈一时语塞,半晌才说道:“这...没这么严重吧?” 苏紫叶道:“没这么严重?你还真是蠢的可以,快想办法让船靠岸吧,这水上是不能待了。” 徐澈四下张望一眼,为难道:“可...可我不懂驾船啊!” 苏紫叶道:“你刚才不是救了这些人吗?眼下他们报恩的机会来了。” 徐澈回头看了一眼正地上哀嚎的那些个大汉,犹豫道:“可他们都受了重伤,恐怕是难以驾船了。” 苏紫叶道:“难道这船上就没有别人了吗?你随便从地上带个人去把那些还在睡觉的人叫起来,想来他们都是驾船的船夫,只要见了血,多半不敢反抗,咱们先把船靠了岸再说。” 徐澈想了想,苏紫叶的话倒也在理,便从中选了一个伤势较轻的汉子架了起来,然后进入船舱唤人去了。而趁着徐澈离去的功夫,苏紫叶手起刀落,十数条大汉顿时就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第四百四十七章 寸心千里(十九) 果然不出苏紫叶所料,此时正在酣睡的那些人正是驾船的船夫,当他们被唤醒过来,见到浑身血污的护船打手时,全都被吓了一跳,徐澈也不解释,只是让众人别怕,并催促他们起床驾船靠岸。 众人各个胆战心惊,但见徐澈并没显露出恶意,担心也就稍稍消减,一个年逾五旬的老丈壮着胆子来到了众人身前,问道:“这位大...大侠,小的们照做了,可能活命啊?” 徐澈露出一个和善微笑,说道:“我等并无伤人恶意,只求速速下船,老丈不必担心。” 老丈略一迟疑后,便招呼身后众人道:“那大伙就干活吧,把船靠到岸边去。” 众人都以老丈马首是瞻,这边吩咐下来,他们立马开动,纷纷向船舱外走去。可当第一个人走出甲板后,他又立马惊呼着折返回了船舱,一张脸煞白得毫无血色,整个人哆哆嗦嗦念道:“杀...杀人!” 徐澈一愣,旋即分开众人冲了出去。 甲板之上,火光之下,暗红色的血液还在不停的侵蚀着甲板,苏紫叶背着身站在远处眺望着黢黑的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澈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了,一股怒火自他心底骤然升起,双拳握得“咯咯”作响,眼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 “你干嘛要杀了他们?”徐澈慢慢朝苏紫叶走去,咬牙切齿问道。 苏紫叶也不回头,淡淡说道:“你干了蠢事留下祸根,我眼下多杀几个够本,以防将来被人寻仇杀死时亏了本。” 徐澈大吼道:“你就是个疯子!” 苏紫叶猛然回头,厉声说道:“我不是疯子,是你太过愚蠢!” 这时在徐澈身后突然燥乱起来,船工们蜂拥冲出船舱,大呼小叫着四散分逃,几个手脚快的已经跃入了河中,剩余几人也已扒在了船椽。 徐澈回头看去,不拦反劝,大声催促道:“快跳下去啊!” 苏紫叶冷眼看着众人落荒而逃,倒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很快船工们就落水没了踪影,只剩下徐澈先前带下去的那人还奄奄一息地坐在舱门旁。 苏紫叶开始挪动脚步,向着那人慢慢走去。 徐澈见状,立马拦在了那人身前,神情凝重地说道:“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苏紫叶并不答话,脚步不停,手里隐有银光闪动。 “臭婆娘,你来杀了我吧!我不怕你,陆琰大人会给我们报仇的!”那人重重喘息了几口,艰难地说道。 此话一出,徐澈和苏紫叶均是一愣,转瞬目光都齐聚到那人身上。 徐澈立马冲到他跟前,急声问道:“你说你是陆琰的人?哪个陆琰?” 那人知道徐澈有心护他,对徐澈的敌意也就没有那么浓烈,说道:“自然是锦衣卫镇抚使陆琰,陆大人!” 徐澈一屁股跌到了地上,喃喃自语道:“这回糟了,大水冲了龙王庙!” 苏紫叶没想到局势居然会有这样的反转,她也一脸惊愕地看着徐澈,罕见地出现了慌张的神情,磕磕巴巴说道:“陆...陆琰的船?” 徐澈连忙又点了那人胸口几处大穴,并把一道真气注入到他体内,然后才问道:“这条船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要贩运火药?” 那人满脸疑惑地看着徐澈,迟疑道:“你难道不是张公公的人?” 徐澈道:“什么张公公李公公的,我不认识,我跟你们陆琰大人是相识的朋友。”说着扬手一指身后的苏紫叶,补充道,“她也是。” 那人怨毒地看了苏紫叶一眼,恨恨说道:“我不信!” 徐澈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接话,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佐证能证明自己和陆琰是相识的。 苏紫叶却道:“这个容易,你带我们去见他,到时自然明了。” 那人冷笑了几声,旋即咳嗽不止。徐澈劝道:“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那人看了徐澈一眼,说道:“你们一个要杀我,一个却又救我,你们到底想要干嘛?” 徐澈温言解释道:“我们此去南京就是为了寻找陆琰,至于此前种种,实在是...实在是个大误会...” 那人打断道:“误会?我们这么多兄弟都被那婆娘杀了,天底下哪有这等误会?今日局面已然如此,就算你们所言为真,我也决计活不成了,就把我也杀了吧!” 苏紫叶道:“那就如你所愿。” 徐澈连忙拦住了苏紫叶,又劝那人道:“你放心,我曾救过陆琰的性命,他那里我能说得上话,你只要带我去见了他,我保证起头第一件事就是向他解释此事,必不会误了你性命!” 那人看着徐澈,将信将疑,片刻后迟疑道:“我怎么能知道你是不是为了接近陆琰大人而骗我,你怎么保证?” 徐澈想了想,要想跟眼前这人建立起信任也确实很难,一时之间大感为难。 苏紫叶却道:“既然这艘船是陆琰的,那只要船在,就不愁找不到陆琰,这人留不留也没什么关系。” 徐澈急中生智,冲那人说道:“反正都是个死,你又何必急于一时,想想你的妻儿父母,万一我真能救你呢?” 那人被徐澈说动了心思,万一呢?事世就怕万一,说不准就真能活下来了。 “那...那我就跟你们走一趟。”没有思考很久,那人就答应了下来。 徐澈看向苏紫叶,轻舒了口气,说道:“师姐,他同意了。” 苏紫叶转过身子,淡淡问道:“此去还需几日能到南京城?” 那人道:“说不准,多则五六日,少则两三日。” 徐澈奇道:“这怎么说?” 那人道:“就看你们愿不愿找船工来掌船。” 徐澈略一思索,问道:“你能掌舵吗?” 那人怒道:“眼下我都成了废人,还如何能掌舵?” 徐澈道:“你教我就行了,我来掌舵,多费几日时间也无所谓,说不准在半路上就会遇见陆琰。” 那人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扶我到舵盘室去吧,我教你掌舵。” 徐澈将那人扶起,问道:“还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那人道:“我叫倪六。” 徐澈道:“那我就叫你倪六大哥好了。” 倪六不说话,却也不反对,任由徐澈架着自己往托盘室走去。 第四百四十八章 寸心千里(二十) 在路过苏紫叶身旁时,徐澈脚步停了停,本想跟她说上几句话,可眼角余光却瞟见满地卧尸和血污,刹那间,怒气又上心头,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扭头走开了。 舵盘室里,倪六向徐澈介绍了一遍操作流程,随后又讲了桅杆的操控。徐澈默默记下,之后复述了一遍给倪六指正。 倪六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徐澈,点头道:“你倒是聪明,我说过一遍你就记得了。” 得到称赞的徐澈却没心情高兴,又问:“那航道呢?” 倪六道:“此去一路平畅,只要顺着河道行船就行了。” 徐澈点了点头,又道:“你且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为你的同伴们...” 他话音戛然而止,那句“收尸”半晌没能说出口,又改口道:“船上可有药物,我待会儿来给你上药疗伤。” 倪六道:“我们休息的舱室里有药箱,里面有些金疮药。” 徐澈道:“好,我这就去找来。” 出了舱室,甲板上却已不见苏紫叶的身影,徐澈也懒得去寻她踪迹,开始清理起甲板上的尸体。然而这一清理之下,他顿时大喜,原来这些人都没死,只是受了重伤昏死过去,只要稍加救治,肯定都能活转回来。 有次发现,徐澈情绪顿时高涨起来,赶忙把这些伤员都送到了船舱里,又找来了金疮药,挨个施救。忙活了一阵,所有伤员都脱离了危险,徐澈这才长舒了口气,至此,他心里的道德包袱才算落了地,又急忙跑回舵盘室向倪六告知了此事。 倪六听到这个好消息,自然欢喜,又见徐澈是真情流露出喜悦,敌意越发消减,说道:“虽然你跟那恶婆娘是一伙的,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徐澈连忙摆手道:“惭愧啊,是我们做了错事在先,又怎敢受谢啊!” 倪六道:“不,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你跟那个恶婆娘不一样。” 不料倪六话音刚落,就听头顶突然“咔嚓”一声响,两人赶忙抬头看去,接着火光,只见一截白刃居然从顶板之上插了下来,显然是苏紫叶就在上方舱室里,并且也听到了两人对话,这才把兵刃插穿顶板,警告下方两人。 徐澈看着那截白刃,吐了吐舌头,连忙冲倪六做了个静音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冲顶板喊道:“师姐,你早些休息吧,我在下面盯着呢!” 徐澈话音刚落,那截兵刃就猛地抽了回去,算是回应了徐澈。 倪六竖直耳朵听了一会儿楼上动静,然后轻声感慨问道:“没想到她一个区区女子,竟然这般狠毒。” 徐澈苦笑摇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又竖起手指指了指头上楼板,小声道:“你都受伤了,就别瞎琢磨了,赶快休息吧。” 看着倪六睡下后,徐澈又走出舱室去找来清水清洗了满布血污的甲板。等一切收拾妥当了,夜也深了,初冬的江上夜里寒意已经透骨,徐澈站在船头,紧紧了自己的衣领。今夜虽然波折横生,但庆幸最终并没有人因此丧命,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慢慢转回身看向二楼舱室。 苏紫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舱门之外,也正遥望着远方,似乎是感受到了徐澈的目光,她轻轻低下了头。两人目光相触,徐澈不自觉脱口叫了一声“师姐”。 苏紫叶却只是“嗯”了一声,便快速转身回了舱室。 徐澈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但见她并无交谈的意思,当下也只好作罢,随后又返回舱室去看了看那些受伤的大汉。 却不料他刚一走进舱门,便觉迎面一阵疾风扫来,紧接着一刀白色光影就急袭砍来。也幸得他反应奇快,眼刚得见,身子已开始往后急退,一个闪身就避让开了危险。 有了空间,徐澈也得以看清了身前之人,原来竟是先前救治过的一个大汉,这大汉被苏紫叶的短刺戳中了左胸,虽然没有危及心脏,但也是较为严重的贯穿伤,本来是不可能再有如此举动,然而眼下他却做出了这雷霆一击,这无异于是在以命相搏。 “你不要命了吗?”徐澈喝问了一句,赶忙迎上前去,扶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大汉。 大汉并不领情,仍想奋起反击,徐澈无奈,只好伸手拍打了他的“肩井穴”,将他暂时击晕了过去。 徐澈赶紧巡视了舱室一眼,唯恐再有其他袭击者,不过看过一圈后,其余的人都卧躺在各自的床位上,倒也没有异样出现。不过徐澈为防再有类似情况发生,就用药箱里的药组合出了一记安神香点燃,让整个舱室的伤员们都沉沉睡上一觉。 这边完事了,徐澈再回到舵盘室时,倪六早已经睡得熟了,不过徐澈却不敢眠,他得始终盯着船行的方向。此船满载火药,稍有不慎,说万劫不复都嫌轻了,所以徐澈不敢有所怠慢,只盼着能早早进到南京城下跟陆琰接上头,彻底摆脱这一通麻烦。 长夜漫漫,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时间就过得更慢了,好几次徐澈的眼皮都快撑不住了,最后他不得不走出船舱,出去吹吹寒风清醒瞌睡。 他立于船头,吸了几口冬夜江风,浑身顿时抖了个激灵,精神也为之一振,便想离开船头回舱室去。可就在这时,忽有一道黑影自水中蹿了出来,轻盈地落到了甲板之上,竟没弄出一丝声息。 徐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疾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黑影似乎没有停留的意思,双足轻点,便往船舱奔去,在路过徐澈身旁时突然说道:“待会儿会有人向你问起我行踪,若是不想惹麻烦上身,你我就没见过。” 等徐澈再反应过来时,那黑影已经跑的没了踪影,多半也已经躲到船舱里去了。徐澈回想此前一刻,发现这声音竟是个女声,但她一身夜行衣,就连头脸都遮的严严实实,并不能瞧清楚其容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澈的心中又惊又疑,短短这一夜的时间,自己居然就撞见了这么多事,并且还都不是什么好事。 第四百四十九章 波云诡谲 然而还不等他多想,忽见前方火光闪动,嘈杂的人声也渐渐响了起来,他走到船头远眺,发现前方的火光居然是一叶快舟,等再近了些,终于见到快舟上挤满了手持兵刃和火把的魁梧大汉。 两相打过照面,对方其中一人高声叫道:“船家,你船上可曾进了生人?” 徐澈心头一跳,忙道:“回大哥的话,不曾有生人上船。” 那人眉头一皱,疑声质问道:“听船家的口音不似是本地人啊!” 徐澈心思急转,面上也立即露出了笑容,说道:“小弟是从南方过来当差的,不敢相瞒大哥。” 那人微微偏头,似是向身边人吩咐了句什么话,然后又冲徐澈说道:“兄台这差事可是寻的远呐,不过我等还是要上兄弟的宝船巡检一回,你且放心,我等不是抢匪,上船不过是为了要找寻一下是否有可疑之人趁兄台不留神时藏匿其中了。” 在他说话之际,几条大汉已经不请自来,纷纷纵身落到了甲板之上,瞧那架势,似乎是想要开始地毯式搜索了。 徐澈面色一沉,立马拦在了那几人身前。 这时说话那人也已跳上了船来,他走到徐澈跟前,抬手一抱拳,说道:“在下李立,人称‘混江龙’,还望兄弟行个方便,多担待一二。” 徐澈眼睑抽动着,心念急速盘算,他倒不是有心要保那黑衣人,可如果放任这些人搜船,那么火药的事和伤员的事都不容易解释,到时只怕麻烦更大更多,需得尽快想个办法把眼前这些人搪塞过去。 在短暂思考了几个弹指后,他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淡定笑容,看得对方都有些吃惊了。 那人又道:“兄台有话不妨直说。” 徐澈上前一步,几乎就快跟那人面贴面了,说道:“非是兄弟不给大哥行此方便,实在是多有不便,因为这船是陆琰大人的私船,还请大哥见谅呐!” 那人后退了一步,神情也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但马上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既然兄台说这船是陆大人的,那好,请问可有凭证?” 徐澈淡淡道:“大哥这就难为小弟了,这私船办私事,不可能打出明旗,但小弟若是递上私下信物,大哥又未必能信,所以小弟也只能言至于此,是否高抬贵手,就全凭大哥的一念之决。” 那人眸光闪动,显然实在揣测着徐澈话中的虚实,而徐澈也毫不退缩,依旧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片刻后,那人似乎有了决定,又一抱拳,郑重说道:“我等不知是陆大人座驾,适才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兄台海涵。咱们就此别过了。” 徐澈一伸手,微笑道:“大哥请,小弟就不远送了。” 那伙人来的快,去的更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全都回到了快舟之上,并很快将船开走了。 徐澈一直目送着快舟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这才急忙冲进了舱室里,却发现里面并没有那黑衣人的踪影,正想出声喊寻时,眼前突见似有东西滴落下来,定睛一看地板,居然是血滴! 徐澈吃惊不小,急忙仰头上看,只见那黑衣人正紧紧贴匐在顶板之上,就像是一只大蜘蛛,而血珠也开始如断了线的珠子,开始陆陆续续从她的后背上滴落下来。 “你受伤了?”徐澈关切地问道。 那黑衣人并不回答,只是问道:“那些人走了?” 徐澈道:“已经走远了,你快下来吧。” 黑衣人这才翻身落到了地上,动作轻盈的像只猫,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徐澈看着这个人,心中满是疑惑,愈发好奇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黑衣人似乎不想多做逗留,淡淡道谢一句后便要离开。 徐澈连忙伸手拦住,说道:“我看你受的伤不轻,需不需要帮助?” 黑衣人道:“不必。” 徐澈侧身挡到了门口,说道:“且慢,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黑衣人的目光陡然冰冷起来,寒声道:“你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但这并不代表着我就要回答你的问题,请让开。” 徐澈笑道:“非也,说起来我也并非是为了救你而打发了那些人,只不过你既然上了这艘船,那我就有必要知道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我要是不说呢?” 徐澈干脆利落道:“那你就下不了船。” 黑衣人道:“我从不受人威胁,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把我留下了。” 徐澈还想再说话,可突然眼前一花,前一弹指还在眼前的黑衣人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他赶紧眨巴了下眼睛,在确认并非是眼花后,暗里大呼见鬼了。 “下次再要留人时,最好别愣神。”黑衣人的声音从徐澈的身后传了过来。 徐澈被这话激起了好胜心,当下微微一笑,说道:“那可未必!” 他话音刚落,脚下“云梭浮游步”立时施展开来,左踩“明夷”,右踏“无妄”,也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整个人就出现在了黑衣人的身后。 黑衣人感受到了身后的气息,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惊慌之色,但很快就平复了下去。 徐澈也不等对方反应,抬手就点了黑衣人后背上的“灵台穴”,同时一指混阳真气就注入到了对方体内,然后才慢悠悠说道:“你曾被寒属真气的高手打过一掌,体内督脉已被那股寒气凝塞住了气血,刚才又被人在后背上划了一刀,伤上加伤,若是再不顾死活到这冰凉河水里泡上一泡,我估计你有命下河,就没命再上岸了。” 黑衣人浑身猛抖了一个激灵,一直萦绕全身的寒意瞬间消失不见了,体内暖洋洋的,竟有说不出的舒服。 “要你多事!我的死生与你有何相干?”黑衣人却并不领徐澈的情,反而出言不逊。 “倒也没什么相干,只不过你偏偏到了这船上来,又恰巧被我给碰见了,而我这个人又刚好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丢了性命,所以只好顺手救你一救咯。”徐澈也不生气,慢慢退到了一旁。 第四百五十章 波云诡谲(二) 黑衣人看了一眼船舱内,嗤鼻笑了一声,说道:“难怪你这船上躺了那么多半死不活的人,你是想要做菩萨吗?” 徐澈笑道:“菩萨我是够不到的,但做个好大夫倒还是可以的。” 黑衣人沉吟了一下,反手向徐澈丢出了一样东西,说道:“我从不欠人情,但看来今晚要破例了。” 徐澈伸手接住了来物,看了一眼,居然是一枚飞镖,不过这枚飞镖的样式颇为精致,倒像是女孩子家随身佩戴的装饰品。 “这是什么?”徐澈问道。 黑衣人道:“你拿此镖到南京‘连同钱坊’可以兑白银一千两。” “什么?一千两?”徐澈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黑衣人眼神怪异地看了徐澈一眼,问道:“你嫌少?” 徐澈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是太多了。” 黑衣人哼了一声,转身要走。 徐澈问道:“你还要入水?” 黑衣人不答,脚步也不停。 徐澈忙劝道:“你背上有创口,不宜再触水了。” 但此时黑衣人已经跃身而起,眼看就要落入水里。徐澈追到船沿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只听“叮咚”一声细响,黑衣人如鱼入水,瞬间没了踪影,水面被激起的波纹也顷刻就平复了。 这人好厉害的水性!徐澈在心里惊叹了一句,但很快他又听到了黑衣人的声音:“夜月。” “夜月?”徐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想,“她的名字叫夜月吗?好古怪的姓啊...” “你又做了一回烂好人。”苏紫叶的声音突然从徐澈的身后响了起来。 徐澈连忙转过身去,惊呼道:“师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紫叶眯着秀目看了看远处水面,说道:“我一直都在。” 徐澈举手骚了骚脑袋,笑道:“那你怎么不现身出来?” 苏紫叶冷漠地看了徐澈一眼,说道:“出来做什么?打扰你英雄救美吗?” 徐澈赶忙解释道:“什么英雄救美,那人蒙头捂脑袋的,谁知道男是女,再说了,医者仁心,又哪管男女之分。” 苏紫叶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说道:“你解释那么多做什么?” 徐澈一时语塞,尴尬地笑了笑,突然想起手里的那枚飞镖,赶忙呈到了苏紫叶面前,说道:“你看,还收了诊金呢!” 苏紫叶低眼瞟了一下,说道:“这人的命倒还挺值钱。” 徐澈开怀咧嘴笑了起来,说道:“没想到啊,我此生第一笔诊金就得到了这么多。师姐,你说咱们该怎么花这笔钱?” 苏紫叶道:“你的钱跟我有什么关系,问我干嘛?” 徐澈立马凑到苏紫叶跟前,没皮没脸说道:“这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怎么就没关系了。” 苏紫叶哼了一声,说道:“我的还是我的,不是你的。” 徐澈赔笑道:“是,是。师姐怎么说怎么是。” 苏紫叶难得笑了一下,却又泼冷水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这就是一枚普通的飞镖,根本换不了银子,是那人蒙骗你的。” 徐澈一愣,旋即抓着飞镖看了看,嗫嚅道:“这...这不会吧...” 苏紫叶冷笑道:“你这人的心思就是太过简单了,以后难不保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徐澈猛地收起飞镖塞进腰间,爽朗笑道:“那我不是还有师姐嘛,有你在,没人能骗我。” 苏紫叶啐道:“谁要保你不被人骗,净想好事。”她说着话,折返身就上楼去了。 徐澈看着苏紫叶的背影,不忘关心道:“师姐,你早些休息啊!” 荀府 今天是慕荀的大日子,清早天刚蒙蒙发亮,他就被以荀夫人为首的一群女眷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在前些日子里,荀樾曾召开过一次家庭会议,在会议上,他指着家中唯一的男丁,也就是慕荀,冲家中的所有亲属女眷们提出了会议的中心思想—眼前这个男子就是荀家的将来。 荀樾在家中的地位自不用说,向来是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和做出的决定容不得旁人反驳质疑,而慕荀也因此前的抗倭壮举博得了一些名望,所以家族中的女眷们都不敢有任何异议,全都顺从接受了。 如此一来也就了不得了,慕荀一下子就多出了许许多多的姐姐妹妹,会议当天,他几乎看花了眼,光是记下这些人的相貌和名字就花费了他不少时间;而这些姊妹们对这位英俊潇洒的英雄少年也多有好感,几日接触下来,倒也跟他相处得颇为融洽,甜哥哥、密弟弟叫个不停。 不管是真情相待也好,还是虚情假意也罢,慕荀对这些突然涌来的热情极为享受,也对这些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眷们都真心相待,每一个眼神都满含温柔,每一声称呼也不违心违情,可以说是待之以真诚和温暖。 真心收获真心,所以在他大婚的今日,众多姊妹们也没跟他见外,所有人齐上阵,一起涌进了他的房间里,或是帮他穿衣,或是帮他束发,直把他伺候得像是皇帝一般。 慕荀任由他们捯饬着自己,心情却有些怪怪的,说不上有多欢喜,却也不能说有难过,他突然觉得很迷茫,反复在心里问着自己一句话:“我的人生就只是这样了吗?” 不过荀夫人并没有给予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只等装扮完毕,分开众人独自欣赏过这个孙儿几眼后,欢喜道:“我的好孩子,真是这世上我见过最俊的少年郎!” 众人见荀夫人如是说,也纷纷出言附和,一时之间,屋里嘈杂声起,听得慕荀一阵头痛。 “夫人!”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慕荀猛然抬头向门口看去,只见是已经多日没有露面的小云。 这小丫头也如旁人一般,一身红妆素裹,头上束发两个红绳小揪揪,整个人十分喜庆。 “老爷说,到迎亲的时辰了!” 荀夫人应了一声,转头看向慕荀,还没说话,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慕荀站起身去扶住了外婆,柔声问道:“外婆,你这是怎么了?” 荀夫人伸手抹去泪水,笑道:“能看着你娶亲,外婆开心呀!” 第四百五十一章 波云诡谲(三) 慕荀的心里好生感动,眼前这人已经深深扎根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此刻他忽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又都消散不见了,最终他化言语为动作,将外婆紧紧抱进了怀里。 “傻孩子,快去吧,我们可还等着你回来拜堂呢!”在短暂拥抱过后,荀夫人一把推开了慕荀。 慕荀径直走到门口,突然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这就是我的人生,那我就接受这样的人生! 他的心第一次变得坚定了,再也不会犹豫,再也不会彷徨。他睁开了眼,目光从容而温和,嘴角微微勾起了弧度,一个如阳春三月的笑容绽现了。 他转头看向小云,笑得更深了一分,却也不说话,就只留下了这么一个笑容,然后迈开步子,稳健地走下了台阶,走出了“万花别苑”,走向了新娘所在的“风崖闻铃阁”。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热闹非凡,据说这场面在姑苏地界算是冠绝古今了,光是马队就延绵出了三里地,再加之锣鼓花车,那可真是首尾不可相见,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挤到街上围观。 怀春的少女们见了此幕,无不钦羡,纷纷向身旁的情郎要求成亲之时能拥有如此待遇,就算不能做到如此规模,气氛也得如这般热烈;而男人们可就心里苦了,都在暗里纷纷咒骂起荀樾的奢侈,这哪里是成亲,分明就是变着花样的炫富行为! 只不过荀樾却是没有闲心去猜想看热闹者的心思,他要的就是热闹,要的就是议论,这也是他把慕荀推上台面的一个手段,他要让众人都记住正乘骑在白马之上的慕荀的脸,这是他荀家的未来掌门人,同时也是“风崖闻铃阁”顾家的女婿! 当慕荀骑着白色骏马经过河桥的时候,王家姐妹和吴六七正好挤到了人群之前。自从徐澈和苏紫叶失踪后,他们三人就没在荀府里落脚了,虽然慕荀百般挽留,却仍没能将他们留下,而他们也开始遍城寻找起徐澈的踪迹,在昨日晚些时候他们终得以从一群商贩那里获悉了徐澈的行踪,徐澈和苏紫叶已经在去往南京的途中了。 王一花性子最急,在得知了徐澈的行踪后,她立马就要起程赶往南京,不过她的急躁却又被吴六七给生生拦了下来。这位大明的活地图是第一次明言拒绝王一花,他所说的话理由充分,但语气却是战战兢兢,不过王一花却一反常态,居然耐心听他说完了理由,并最终同意了。 当时吴六七就傻眼了,他提出隔日再出发的要求不过是万一的指望,可没想到这个世间上最胡搅蛮缠的人居然听了自己的话同意了,为此他还暗暗沾沾自喜,以为找到了跟王一花交流的正确方式,可到了眼下他才终于明白过来,王一花之所以同意等上一晚的原因压根就和自己所说的理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这胖头鹅纯粹是为了看一看慕荀的婚礼才愿意逗留一夜的! 此时的王一花正一脸欣羡地看着慕荀骑着白马从眼前走过,不禁感慨道:“大妹,你说好弟弟将来娶我俩时会不会也有这么气派隆重?” 王二花也是同样的羡慕脸,连连点头道:“当然,肯定会如此气派!” 吴六七听了她俩的对话,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吃惊地说道:“你俩...你俩要共侍一夫?” 王一花转头怒瞪了吴六七一眼,恶狠狠道:“怎么,不可以吗?” 吴六七顿时被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忙解释道:“当然可以,你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旷世良缘...” 这些吹捧的话王一花听得顺耳,伸手去拍了拍吴六七的肩头,笑道:“说得好,今晚就不罚你给我们姐妹倒洗脚水了。” 吴六七一脸感激涕零,心中感慨当牛做马的日子可算是熬到头了,自己在这对姐妹身边,那可是没一丁点儿尊严可言,而其中最恶心的事就当属倒洗脚水这件事。这姐妹两的脚那可不是一般的有味道,吴六七每次端完这两盆洗脚水以后整个脑袋都是晕乎乎的,所以在听到不用倒洗脚水这句话后,他开心的就要飞起来了。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太久,王二花突然补充道:“只是今晚,往后该倒还得倒。” 王一花也连连点头,附和道:“没错,大妹说的对。” 吴六七的一颗心顿时又沉到了谷底,脸上欲哭无泪。 等马队走远了一些后,王一花突然冲王二花问道:“大妹,你说咱们要不要留下来喝慕小子的喜酒?” 王二花神情古怪地看了王一花一眼,责备道:“好弟弟正跟那臭八怪在一起呢,你居然还有心思要想去做别的事?要喝喜酒你自己去,我是不去的。” 王一花被王二花训得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却又理亏,只好把火气发到了一旁吴六七的身上,猛抬手掌重重拍到了这可怜倒霉蛋的身上,凶神恶煞地骂道:“你看什么看,还不赶快带路!” 吴六七心里那个委屈,痛得眼泪都快留下来了,但迫于两姐妹平素淫威,他也只能把委屈咽了下去,连忙侧身陪笑道:“好,这就走,二位请!” 慕荀乘骑着白马一路向“风崖闻铃阁”走去,期间竟不敢去看围观众人的目光,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亦或者说是看着地上的石板路。 “你小子在怕什么呢?”突然间,荀樾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慕荀被吓了一跳,连忙转回头,只见外公荀樾骑着一匹毛色光泽水润的栗色骏马近到了自己身旁。 “我...我没怕什么,就是有点紧张。”慕荀老实交代了自己的感受。 荀樾忽然笑了一笑,安慰道:“这娶亲是人生大事,你感到紧张也实属正常,不过你得尽快调整过来,男子汉大丈夫若是少了洒脱和豪迈可就要被人笑话了,路上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可别给自己丢脸。” 第四百五十二章 波云诡谲(四) 慕荀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示意知道,旋即闭目深吸了口气,等再睁开眼睛时,整个人的气势陡然转变了,他开始微笑着冲路旁人群点头示意,把自己温和的善意传递了出去。 荀樾见状,心中颇为满意,但还是不忘小声提醒道:“小子,为了你这门亲事,我可是下足了血本,你可别辜负了那些银子!” 慕荀自然知道外公的良苦用心,当下哪敢说上半个不字,只得连连称“是”。 荀樾陪慕荀走了一会儿后便返程了,由于他事先交代过迎亲队伍,出城时迎亲马队的行进速度始终都保持恒速,等到出了城门,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时辰。不过自出了城以后,马队的速度就提了上来,仅又用了区区一炷香的时间就赶到了“风铃崖”下。 彼时顾家早已等候在山崖之下,因为两家长辈事先已有过沟通交流,所以在迎娶流程上早就达成了共识,城外从快从简,在城内就尽可能热闹。 没费任何周折,徐澈顺利接到了新娘,而当他看到那顶红缎花轿后,心底终于升起了欢喜之情,同时也真真切切认识到了轿中之人将成为自己妻子的事实。 这时只见左佑走上前来,微笑着说道:“慕兄,恭喜你呀!” 慕荀对左佑素来都有好感,当下一抱拳,笑道:“左兄,今日可得多喝上几杯啊!” 左佑打趣道:“这个自然,恐怕你这新郎官今晚要醉着入洞房咯!” 慕荀大笑道:“我道左兄是圣贤一般的人物,可没想到居然会跟兄弟开这样的玩笑...” 左佑一本正经解释道:“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圣人都如是说,想来我所言也不算出格嘛。” 慕荀看着左佑,突然觉得此人好生有趣,不由又大笑起来,左佑也陪着一同大笑。 笑罢,慕荀又转头扫视了四周一圈。左佑见状,便问道:“慕兄,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慕荀道:“那个...傅漾呢?怎么不见他?” 左佑脸色的笑意突然凝固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说道:“他呀...两天前就回京去了...” 慕荀在心里暗叫了句可惜,如今他赢了傅漾,最终抱得美人归,正想要瞧一瞧那失败者的嘴脸如何,却可惜这人太过识趣,老早就离开了顾家,这一来倒是让自己失去了一份嘲弄戏谑他的乐趣。 迎亲的流程早有荀樾安排的人在张罗着,慕荀要做的就只是按着吩咐行事,这一通折腾又花费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最后花轿也在一声“起礼”过后,由八个轿夫稳稳当当抬了起来,被马队与迎亲花队簇拥着向夫家行去。 来时的慕荀和去时的慕荀可就大不一样了,来时他尚怀心结,但此刻接到了顾颖烟,他的心绪突然就变得踏实了,既然结局已定,那我也就开怀迎接!自此,他的笑容更真实更真诚了,情绪也变得激动高昂起来。 而在荀樾的安排下,迎亲队伍来时比去时更慢,慕荀觉得自己的下巴都笑得有些发酸了,但围观的人群却并不见有所减少,大家对慕荀这个抗倭英雄心存敬爱,同时又极是钦羡他的家世,所以都想要亲眼瞧一瞧这大排场,不过大家也都极有次序,全部候在道路两旁,并不阻碍马队的行进。 在人群之中,一身红衣,头顶斗笠的李汐颜静静躲在一棵树下,她并没有冲到最前面去,就只是这么悄悄躲在远处看着慕荀从自己的眼前经过。 她看着骏马背上的慕荀笑容是那么敞怀,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但她没有哭泣,只是任由泪水肆意滑落,溅落到了脚下的草地上。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突然,一个慈蔼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李汐颜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个满头白发,神情慈爱的老妪。 老妪又问道:“可是在想情郎啊?” 这话若是别人问起,依着李汐颜的脾气必定是大耳帖子招呼过去,但偏偏是眼前这个和蔼的老妇人问起,李汐颜居然发不起一丝一毫的脾气,但也不想回答,就只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这过日子呀,平平淡淡才是真,弄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排场出来有什么用,还得看你的情郎是不是真心待你。”老妪并不见外,立马就把毕生经验交代了出来。 李汐颜伸手抹了抹泪水,接受了这份善意,说道:“谢谢老婆婆开导,再见了。” 老妪见对方认同了自己说的话,欣慰地点了点头,目送着李汐颜的背影渐渐离去。突然,她又大声冲李汐颜喊道:“姑娘,千万别放弃呀!” 李汐颜脚步停了停,但最终没有转头,只是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终于到了荀府门口,慕荀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口气。而此时门口也已集聚了一大群人,荀樾和荀夫人站在了人群之前。 慕荀下了马背,立马冲到荀樾跟前,可还没等开口说话,就听荀樾低声骂道:“臭小子,还有没有规矩了,新娘子不要了?” 慕荀伸手一拍额头,苦笑道:“我第一次娶媳妇,哪知道有些么规矩...” 荀樾一瞪眼,又道:“那你还不赶快过去!” 慕荀冲荀夫人吐了吐舌头,荀夫人宠溺地笑骂道:“小猴子,快去吧!” 慕荀深深吸了口气,稳步走到轿子前,这时围观众人开始起哄了,紧跟着鞭炮锣鼓声也响了起来,喜庆热闹的气氛顿时浓烈了。 慕荀突然有些紧张了,手脚都有些发麻,他颤抖着手掀开了轿前遮幔,可这时候他却突然听到了一声冷笑,这声音越过人群,穿过喧嚣,清清楚楚送到了他的耳朵里。 慕荀整个人顿时呆住了,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熟悉到不可能忘却,他猛然放下了遮幔,迅速环视四顾,想要找到这声冷笑的源头。 第四百五十三章 波云诡谲(五) “小少爷,你这是怎么了?”一旁的媒婆立马冲到慕荀跟前,紧张地小声问道。 慕荀还在寻找着,同时问道:“你...你有听到笑声吗?” “笑声?”媒婆迟疑了一下,“这满大街都是笑声啊,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慕荀急道:“就很特别...是那种冷笑!” 媒婆笑道:“许人羡慕就许人妒忌,有个把眼红心酸之人故意捣乱也不是没有可能,小少爷就别多心乱想了,这吉时可就快过去了,得赶快把新娘子迎进门去呀!” 慕荀还想再解释一下,可媒婆已经不再给他机会,连连推他向轿子靠去。 荀樾老远瞧着慕荀的古怪举动,早就气得鼻孔冒烟了,低声狠狠说道:“这蠢货又在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尽给我丢人现眼!” 荀夫人倒是没丈夫那么激动,温言劝道:“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马上新娘子就进门了,你可别再板着张臭脸了。” 荀樾哼了一声,眼睛紧紧盯着慕荀,心里盘算着等晚些时候定要教训这兔崽子一通。 再度掀开遮幔,慕荀弯腰背起了顾颖烟,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就灌入了鼻腔中,令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你...你刚才在犹豫什么?”顾颖烟匐在慕荀背后,突然低低问了一句。 慕荀自然不愿老实交代,只好胡说八道:“我心里好生激动,得站直身子忍忍泪水。” 顾颖烟不太相信慕荀的解释,却也没有细究严查,又低声问道:“慕荀哥哥,你会一直待我好吗?” 慕荀一听这话,心都快融化了,连忙应道:“我肯定会待你好啊!我保证!” 顾颖烟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到了慕荀的肩上。 慕荀却从这个动作里感受到了顾颖烟的信任,当下暗下决心,一生一世都会对后背上的这个人好,不辜负她,更不伤害她。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慕荀背着顾颖烟来到了门口。荀樾和荀夫人早已笑灿烂如花,而这时候顾磐的软轿也已到了门口,荀樾立马冲到轿旁把顾磐迎了出来,笑道:“此后咱俩可就都得改口了,亲家。” 顾磐开怀大笑道:“那我可就占了这个便宜啦,亲家!” 两人欢笑着,相互携手走到了屋檐下,打破世俗地并肩接受了这对新人的拜礼。而此后一应礼节,荀樾都拉着顾磐一同参与,其中的尊重之意溢于言表。 很快,婚礼的流程就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只等拜过天地,世间就又多了一对新人。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声断喝突然截住了就要跪拜下去的两个新人。 厅里所有人都齐齐转头看向了门外,只见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冲了进来,其中一人高声叫道:“奉巡抚大人命,缉拿通倭要犯慕荀归案,闲杂人等退避一旁!” 这消息如同石投深潭,顿时激起水花四溅,厅中众人无不惊愕,旋即就有人小声质疑道:“不是抗倭英雄吗?怎么会变成了通倭要犯呢?” 荀樾看着闯进厅中的两人,先是错愕,旋即火冒三丈,立马就要发作起来。 顾磐素知荀樾脾气,急忙抢了话,问道:“敢问二位差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自门外传了进来,接住了顾磐的询问,解释道:“本官收到了慕荀通倭的确凿证据,是以才行此抓捕之举,还望顾阁主明辨是非,莫要错行了包庇之举。” 荀樾再也忍耐不住,一个跨步错开身位,挡到了顾磐身前,怒斥道:“混账,我孙儿慕荀抗倭杀贼那可是铁铮铮的事实,当夜在场之人具可为证,你怎敢来此欺言惑众!?” 说话那人很快就来到了荀樾面前,款款施了一礼,说道:“荀主事,本官是新晋江浙巡抚邹世昌,专职提管江浙倭患防务。” 荀樾脾气上来了,哪里管你什么官职,也不寒暄,又问道:“我且问你,为官断案讲证据不讲?” 邹世昌道:“自然要讲,否则我又如何敢在这种时候登门拿凶?” 荀樾道:“那好,把你的证据亮出来让大伙瞅瞅,若是证据确凿,我荀某绝无二话;可若是胆敢冤枉了好人,那荀某也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邹世昌道:“好,就请当事人慕荀上前与本官对质吧!” 荀樾回头看向还处一脸错愕的慕荀,沉声说道:“你上前来。” 慕荀下意识点了点头,快步走到了荀樾身旁,低声喊道:“外公...” 荀樾伸手拍了拍慕荀的后背,说道:“孩子,咱们身正影直,有一就说一,有二就说二,只等对错一分,外公定要那些往你身上泼脏水的人付出代价!” 他说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邹世昌,显然是一语双关。 邹世昌并不回应荀樾,转头看向了慕荀,问道:“请问你与当日的那几个倭寇相识吗?” 慕荀摇头道:“我怎么可能认识那几个倭寇,再说了,我若是真认识他们,又岂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慕荀话音刚落,厅中众人顿时齐齐点头,并小声议论起来,都觉得邹世昌此问太过滑稽。 邹世昌轻轻一笑,又问道:“你确认真的不认识吗?” 慕荀斩钉截铁道:“不认识!” 邹世昌道:“那可就奇怪了,这些倭寇可都认识你啊!” 慕荀眉头一拧,怒道:“放屁,我此前一直居住云南昆明,又如何会认识海外的倭寇?” 邹世昌并不生气,缓缓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又从中慢慢抽出一张带有暗红血污的信笺来。他举着信笺在荀樾和慕荀面前停了片刻,问道:“二位看得清楚仔细吗?” 慕荀看着信笺上的字迹,身子开始不停颤抖起来。原来这信居然是写给他的,字数极短,但内容却是惊天骇地,而其中最引人眼球的就当属落尾署名上的那个名字—五峰船主! 五峰船主何许人也?只要是生活在江浙一带的人就一定不会对这个称号陌生,这五峰船主就是海盗头子王直! 要说起王直此人,那真是一言不尽,他的平生事迹若是写成列传,那非得几开本不可完结,而他的名字也就是恶的代名词,沿海百姓但凡提及,无不咬牙切齿,都很不生吞活剥了他。 而在这封信中,慕荀赫然成了王直的义弟,并且是他劫掠姑苏的内线眼睛,除此之外,还要求慕荀想办法尽快提供一份姑苏的城防图。 第四百五十三章 波云诡谲(六) 慕荀看着信上字迹,牙齿顿时咬得“咯咯”作响,胸中一股怒气陡然升至脑顶,他平生最是受不得冤枉栽赃,此刻的他目眦欲裂,想要大叫冤枉,更想大声吼叫发泄。 然而荀樾却更快发声了,他大叫道:“狗屁!无稽之谈,此信内容一望便知是无稽之谈,是有人在故意栽赃陷害!” 邹世昌笑道:“荀主事刚才还说身正影直,怎么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慕荀一腔怒火顿时喷泄而出,伸手上前便欲抢过邹世昌手里的信笺。不料邹世昌早有防备,脚下轻轻一挪,身子顿时往后飘开了两步,慕荀顿时就抓了个空。 邹世昌又道:“怎么?慕大侠这就恼羞成怒了?” 这时一旁的顾磐还算是冷静,连忙拦住了身旁欲要发狂的两人,然后冲邹世昌一拱拳,温和地说道:“邹大人,这其中必然存有误会,小婿常年居于内地,又岂会跟沿海倭寇有所勾结?这不符合常理啊!” 邹世昌道:“顾阁主所言不错,所以本官才要请这位慕荀大侠回衙署详察,到时是非曲直自然明了。” 慕荀大吼道:“我不认识什么五峰船主,更不是什么内奸眼线,我忠于大明,你就算把我敲碎了,我也片片都是忠诚!” 邹世昌收起信笺,拍掌叫好道:“好一句片片都是忠诚,那你如何不敢跟我回去接受调查?” 慕荀热血上涌,毫不犹豫答应道:“去就去,我坦坦荡荡,何怕之有?” 荀樾却一把拦住了慕荀,冲邹世昌恶狠狠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孙儿岂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转头又吩咐一旁小厮,“你快去请知府刘大人到府上来,我倒要看一看这衙门里还有没有讲理之人!” 邹世昌并不阻拦疾奔而出的小厮,反倒笑眯眯地看着荀樾,说道:“荀主事之前只怕是没细听本官的自我介绍,本官再为你重说一遍,本官提调江浙倭患防务,所以在防倭这件事上,就连知府大人也无权干涉本官。” 荀樾冷哼一声,并不理会邹世昌,但心里却快速盘算起来,他久经世故,大风大浪见识也不算少,早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今日却罕见的失了沉着冷静,此刻听了邹世昌的话,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也开始寻思起如何应付此事。 当锋对峙的几人没了声音,周围的众人就开始小声议论了起来,而大家一直关心的问题也仅有一个,那就是邹世昌手里的那封信到底是真是假。 “爹爹...”一个细微的声音突然从顾磐的身后传了过来,那是顾颖烟的声音。 顾磐立马回头看向女儿,此刻女儿的身旁空无一人,他立马就想象到了在那顶红色盖头下,女儿的表情必定是惊慌恐惧的,他想要转身回到女儿的身旁,可刚动了心思,却立马就跟荀樾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 一刹那间,顾磐打消了念头,他给予荀樾一个坚定的眼神,也挪了挪脚步,和荀樾站在了一起。 荀樾想了想,转头冲身后的荀夫人说道:“你去陪一陪颖烟。” 荀夫人虽为女流之辈,却也久经世故,面对眼前局面,她的反应也极为冷静,当下一点头,便走到了顾颖烟身旁,并伸手去抓住了对方颤抖不止的双手,轻轻拍了拍,柔声安慰道:“好孩子别怕,慕荀是无辜的,黑永远都是黑,再怎么着也变不了白!” 顾颖烟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低声说道:“我是相信慕荀的。” 派出去的仆人很快就带了消息回来,只不过这消息却并不是个好消息,这个仆人到了府衙前便被告知刘知府患病卧床,概不见客。 荀樾听过这个消息后,脸色顿时变了变,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刘知府在三日前突然闭门谢客,就连自己的婚宴邀请也置之不理,原来这里面早有预谋! 顾磐也觉得事有不妙,缓缓转头看了荀樾一眼,而眼神中也第一次流露出了担忧之色。 荀樾到底是沉住了气,当下快步走到邹世昌身旁,低声说道:“邹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邹世昌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怎么?难道说荀主事有难言之隐不便当众说出来?” 荀樾脸色大变,邹世昌这话说得极其大声,厅中众人都听得清楚真切,而这一来荀樾的处境可就被动了,他明显是心里有亏才会叫邹世昌借一步说话,一时之间,厅中议论之声又起。 荀樾暗叫大意,但仍能面不改色,心下稍一寻思,又道:“我并没有难言之隐,只不过是有一个小小提议罢了,但既然邹大人没兴趣知道,那也就算了。” 邹世昌眯起了眼睛,问道:“提议?” 荀樾后退一步,并不言语,只是平静地看着邹世昌,等待着他后续的反应。 邹世昌略一迟疑,迈步上前,问道:“荀主事请说。” 荀樾低声问道:“你们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邹世昌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朗声说道:“原来荀主事也把我当成了那一类人,哈哈哈...” 荀樾眉头紧锁,静静等着邹世昌笑罢。 邹世昌笑了一会儿,脸色骤然一紧,环视厅中众人,一字一句说道:“本官此来江浙,曾在御前立下过军令状,海患不平,誓不复归!” 他说完,转头看向荀樾,又道:“荀主事,本官举心为民,行事为公,又如何能受了你的贿赂?” 荀樾见对方撕破了脸皮,也就再不顾忌,冷冷说道:“既然邹大人把话说绝了,那荀某人也邹大人一句准话。我荀某人虽是一介商贾,却绝不受人欺侮,更不受人栽赃嫁祸,今日邹大人仅凭一张伪造纸张便要将人带走,那也是绝无可能的!” 邹世昌笑道:“当然,荀主事的心情我能理解的,但人我也一定要带走,谁都留他不住!” 荀樾立马挡到了慕荀身前,说道:“我偏要试一试!” 慕荀心中感激,脱口叫道:“外公...” 荀樾道:“你别说话,退到后面去!” 慕荀还想再说话,却被邹世昌抢了先,只听他胸有成竹地说道:“荀主事糊涂啊,本官若没准备,又怎么敢登门拿人?” 第四百五十四章 波云诡谲(七) 邹世昌话音刚落,慕荀突然觉得后背一凉,数股凌厉杀气自身后迅猛袭来,原来这屋子四周已然埋伏好了十数个武林好手,而仅从气息判断,这些人的功夫各个都不弱,明显是有备而来,一定要把自己给带走。 “不用麻烦了,我跟你走!”慕荀稍一思索便脱口说道,而几乎与此同时,那几道杀气也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不行,谁都不能把你带走!”荀樾第一个反对,同时伸手紧紧抓着慕荀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撒手。 慕荀冲荀樾轻轻一笑,凑到他耳旁说道:“民不与官斗,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今日这么多人在场,就更不可自掘了退路。” 荀樾急道:“你若一走,白可就成黑了!” 慕荀道:“可我若不走,咱们家就要遭殃了!” 荀樾顿时语塞,慕荀也不等他反应,突然出手点住了他胸前大穴,将他身形定住,然后转头冲顾磐说道:“顾叔叔,今日出了这等事,婚礼已然继续不下去了,但我知道我是清白的,所以我不怕走这一遭,就等官家还我的清白之日,我再到‘风铃崖’热热闹闹迎娶颖烟!” 顾磐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好,我和颖烟都等着你清清白白回来!” 荀樾也似乎是想明白了,沉声说道:“慕荀,你放开我,我许你去。” 慕荀略一迟疑,但还是拍开了荀樾的穴道,说道:“外公,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清清白白回来的。” 邹世昌突然拍起了手掌,笑道:“果然是侠义之后,有胆识,有担当。你且放心,若是查明此事真是伪造诬陷,本官也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话间又抬手招了招,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差役便冲慕荀走了过去。 慕荀道:“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说。” 邹世昌又抬手止住了差役,同时示意慕荀自便。 慕荀转身走到了顾颖烟身旁,先冲荀夫人说道:“外婆,外公身体不好,就劳烦您多多照顾了,我争取快去快回。” 荀夫人的反应异常坚强,点头说道:“你放心去,没有人能对你栽赃嫁祸!” 慕荀微笑点头,又对顾颖烟说道:“颖烟,让你受委屈了,实在对不住,但我答应你,将来一定给你一个更好的婚礼!” 顾颖烟突然伸手揭开了盖头,颤声喊道:“慕荀哥哥...” 慕荀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新娘子,突然一阵心酸,连忙柔声劝道:“别哭,哭画了脸就不美了,等我回来吧!” 顾颖烟重重点头,说道:“好,我等你回来!” 邹世昌突然说道:“这回可以走了吗?” 慕荀回身说道:“可以了。” 邹世昌又抬起手来,示意身后的差兵上前押人。 再次镣铐着身,冰冷的铁链激起了慕荀的记忆,他又想到了姑苏城外的监狱,这回又要去到那个地方吗? 不过邹世昌并没有给慕荀太多回忆的时间,他拍了拍慕荀的肩头,说道:“就不必派人押解你了,跟我走吧。” 慕荀不失风度,道了一句“请”,便跟在了邹世昌的身后。 厅中众人都跟着邹世昌一行走出了荀府,跨过大门,荀樾突然喊停了邹世昌。 邹世昌回头看了荀樾一眼,问道:“荀主事还有什么事?” 荀樾冷冷说道:“邹大人,慕荀无罪归来之日,便是荀某人兴师问罪之时!” 一旁的顾磐闻言,立马小声提醒道:“荀大哥,不可意气用事啊!” 邹世昌却笑道:“好,到时本官欣然接受。” 此时的荀府门外正候着许许多多看热闹的人,当他们见到此前还意气风发的新郎官转眼却变成了阶下囚,无不惊叹出声,此刻又听了荀樾和邹世昌的对话,顿时引起一阵骚动,更有好事之徒已开始大声询问起此中缘由。 邹世昌倒是乐得有人发问,竟大声回答道:“慕荀勾结倭寇祸害江浙百姓,本官将其缉拿回衙审问,只等水落石出,届时必定给诸位一个交代!” 此言论一出,顿时就炸了锅,在场众人无不惊呼失声,都觉不可思议。站在门口的荀樾更是被气得七窍冒烟,他抬手指着邹世昌的背影,一连说了几个“你”后气息难续,脚下顿时一软,若不是身旁的顾磐手疾眼快,非得跌坐到地上不可。 慕荀也愤怒不已,冷声喝问道:“你就这么笃定我是倭寇的狗腿子?” 邹世昌道:“倒不能说是笃定。” 慕荀道:“那你怎敢言辞灼灼欺言众人?” 邹世昌笑道:“别急呀,先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是笃定,而是确定。” 慕荀冷笑道:“有区别吗?” 邹世昌道:“有。” 慕荀道:“那你且说说看!” 邹世昌道:“笃定不免武断,确定则客观冷静。” 慕荀道:“好,那就尽快让我瞧一瞧你的客观冷静!” 秦淮河 仅过一日一夜的功夫,徐澈就已经觉得自己快要累得虚脱了,在这条船上,所有的人都等着他去伺候,烧火做饭,掌舵行船,除此之外,还要去给满船的伤员喂饭喂药,更有个别重伤之人的排泄物也得他去处理。倪六伤势稍轻一些,期间就帮着徐澈掌掌舵,借着冬日的冷风慢慢行船。 徐澈本以为脱逃的船主会立马寻了帮手前来夺船,可等了一整日却不见有人前来拦船。 回到舵盘室,徐澈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卧下去,长长吐了口气,向倪六询问道:“倪大哥,你说陆琰会亲自前来码头吗?” 经过这一日的交往,倪六已经对徐澈没了戒心,他相信眼前这个愿意为别人端屎端尿的人绝对是个好人无疑,因为能做出这种举动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是大好人,而徐澈无疑就是后者,然而同时他又极为好奇,为什么这样一个好人居然会有一个恶人师姐,实在叫人难以想象,所以每次见到徐澈时,他都不禁要多打量徐澈几眼。 第四百五十五章 波云诡谲(八) 徐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便坐起身来,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啊?” 倪六这才说道:“不知道,陆大人从来不在码头露面,但这一次...说不准。” 徐澈道:“要是他在就好了,那就能省去不少的麻烦。” “嗯...”倪六哼了一声鼻音,又看着徐澈出神了。 徐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又浑身别扭,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我...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倪六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我是在想你的师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徐澈奇道:“你怎么突然对我的师父起了兴趣?” 倪六道:“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同样是一个师父,可你跟你师姐的性格差距就会如此巨大?” 徐澈笑了笑,心想这一解释可就没完没了了,只好说道:“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嘛。你也别瞎琢磨了,我师姐这个人只是脾气爆了些,但为人并不坏,只要人不犯他,她也绝对不会主动犯人。” 倪六只要一想到苏紫叶,顿时就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往后见了她就绕道走,绝不敢多看她一眼。” “我师姐就那么恐怖吗?好了,别说了,她还在上面呢。”徐澈说着,伸手指了指头顶上的楼板。 倪六立马噤若寒蝉,重重点头示意知晓。 徐澈结束了这个话题,又马上展开另一个,问道:“倪大哥,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倪六指了指楼上,小声说道:“只要不是关于上面这一位,都问得。” 徐澈道:“我问的问题不关系她。” 倪六点头示意可以问。 徐澈便问道:“你所知道的陆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倪六的脸色顿时一变,低声道:“你这个问题可比上面那一位更加可怕!” 徐澈苦笑一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说了。” 倪六略一犹豫,说道:“倒也不是不能说,咱们去甲板上说吧。” 徐澈迟疑道:“你身上有伤,不宜吹风的。” 倪六道:“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没那么弱不禁风,再说了,我都在这屋里待了一天,也该让我出去透透气了。” 徐澈想了想,觉得他的话也有些道理,便起身扶着他走出舵盘室,来到了甲板上。 是时正值正午,江风难得停下了,太阳也暖融融地挂在天际,万里无云,天空一片碧蓝。 倪六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可立马就扯动了伤处,顿时疼得是龇牙咧嘴。 徐澈嘲笑道:“只让你出来站站,可没叫你乱动。” 倪六咧着嘴说道:“都是拜你师姐所赐,你居然还在这里幸灾乐祸。” 徐澈道:“好,好。我替她向你赔不是了。” 倪六道:“你这人还真是个怪胎,怎么老是要把旁人的过错担到自己肩上?你就这么喜欢替别人端屎端尿?” 徐澈无奈道:“那我能怎么办?难道让我帮着她收拾掉你们?” 倪六撇嘴道:“你这个人呐,上辈子估计是头牛,这辈子还是没能改掉老实本性。” 徐澈苦笑道:“改不掉就改不掉吧,况且我也没想过要改。” 倪六又是一阵咋舌,看徐澈的眼神也越发怪异了。 徐澈却不去理会他的目光,言归正题,问道:“这回可以跟我说上一说了吧?” 倪六神色警觉地看了四周一圈,然后才小声说道:“要说这世上的坏人我也算见过不少,可要如陆琰这么坏的人,那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因为他不只坏,还凶狠残忍,我估摸着他的心都是黑的。” 徐澈没想到陆琰的手下人居然会如此评价他,不由就皱起了眉头,疑惑道:“这...这怎么说?” 倪六想了想,说道:“说起来你跟他就是两个极端的人,自然是不可能理解对方的行为举止,不过你倒是可以这样去想。” 徐澈连忙追问道:“你说。” 倪六道:“你在行善举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徐澈沉吟道:“怎么想的?我没怎么想啊,应该...应该就是出于本能反应吧...” “对,对!”倪六一拍身旁桅杆,“就是你说的这个词,本能!你救人是出于本能,而他不择手段夺取利益也同样是出于本能!” 徐澈猛然就想到了“裂天道”里发生的事,不由就对倪六的话信了几分。 只听倪六继续说道:“就拿这船火药来说,这种买卖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漫说是绿林好汉,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敢轻易沾手,可陆琰就敢干,并且还是明着干!” 徐澈吓了一跳,惊呼道:“明着干?这怎么说?” 倪六哼了一声,神秘地说道:“你在这船上也行了一天一夜,可曾遇到过巡河官兵拦船检查?” 徐澈回想了一下,摇头道:“这倒还真是没有遇见过,那些官兵似乎都认识这艘船,但凡碰面,都是他们首先避让开去。” 倪六道:“这就对了,为什么他们会避开,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这船陆琰的,而且这船上运载的是火药!” “啊!”徐澈忍不住叫出声来,“这...难道他们就这样放任不管?” 倪六白了徐澈一眼,说道:“管?谁敢管?谁要是敢管这档子事,那被诛九族的人可就是这个多管闲事之徒了!” 徐澈道:“可他怎么就敢干这件事呢?他不怕诛九族吗?” 倪六道:“怕就不干了。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 徐澈道:“南京啊。” 倪六道:“这就对了,正因为这里是南京,所以他陆琰才会有恃无恐,这南京整个官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你说还会有谁敢跟他作对?” 徐澈道:“可也难不保会有个把说话漏风之人啊,他就这么自信不会泄露了秘密?” 倪六道:“所以我才会说他是坏人中的极致,你可知道他是如何怎么控制那些官差的?” 徐澈摇了摇头,老实说道:“这我可想不出来。” 倪六道:“这倒也是,你肯定想不出来。那我告诉你,他靠的是锦衣卫,这些锦衣卫就像是苍蝇蚊子,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踪影,在南京的官场里,无论官大官小,暗里都有陆琰的锦衣卫在跟着暗哨,并且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就算是睡着了说的梦话也都会被这些锦衣卫一字不差的记录下来!” 第四百五十六章 波云诡谲(九) 徐澈顿时倒吸了口凉气,感慨道:“这样的监视跟被人剥去了衣服看光光有什么两样?思之令人心惊胆寒呐!” 倪六道:“可不是么,这么一来,官场上可就没人再敢过问这件事,至于江湖上,那就更没人敢来打主意,毕竟陆琰的心狠手辣可是举世闻名,谁又敢来触这个霉头?” 徐澈突然抖了个寒颤,忧心忡忡地问道:“这可糟糕了,我跟师姐误打误撞上了这艘船,还闹了个天大的误会,你说陆琰会不会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就痛下杀手?” 倪六沉吟道:“这多半不会,我猜他会先试探你,毕竟在他看来,能干出这种事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小人物,所以他可能会在暗处先观察你。” 听了这话,徐澈立马紧张地转头四顾,并问道:“你说我要不要站得高一些,这样他也能看清楚是我,多半就会让我解释解释了。” 倪六道:“这倒是不必,我猜他多半会把这件事算到宫里那位公公的头上,而那位公公也不是等闲人物,所以这船肯定能靠岸进码头,只不过到了岸上会怎么样那就说不准了。” 徐澈立马双手合十,闭目祈祷道:“求佛祖保佑,让陆琰一眼就能见到我...” 倪六不屑道:“求佛不如拜我,我或许有个法子能让你跟陆琰迅速接上头。” 徐澈猛然睁眼,脱口问道:“什么法子?” 倪六指了指脚下的船,说道:“你把船停下来。” “停下来?为什么?”徐澈不明所以。 倪六道:“我猜周围已经有人在暗中观察我们了,如果我们这个时候把船停在在江心,那么他们就会猜疑我们的举动,说不定就会把陆琰找来,到时候陆琰见了你,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徐澈略一思索,觉得倪六的提议也有些道理,于是问道:“可我不会停船啊,你得教我。” 倪六道:“行,那咱们这就去停船。” 两人说干就干,在倪六的指挥下,徐澈收帆抛锚,很快就把船稳稳停在了江心。此时江中船流密集,徐澈的船一停,很快就引起了一阵骚动,尾行其后的船只得纷纷转舵避让。 等那些被迫转向的船主们经过徐澈的船旁时,无不投来愤怒目光,可还来不及出言喝斥,便见到了船头飘扬着的旗帜,顿时所有的怒火就都消失不见了,居然还赔起笑脸,冲着慕荀和倪六连连拱手作揖。 慕荀和倪六对视一眼后,苦笑道:“你说的没错,陆琰确实能干这档子买卖。” 船停是停在了江心,可慕荀观察了好半天也没能见到岸上有可疑人迹出现,不禁问道:“倪大哥,你这主意靠谱吗?” 倪六道:“靠谱,只是时间不对,但咱们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慕荀回头疑惑地看了倪六一眼,奇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倪六道:“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在大白天的到这条船上来吗?” 慕荀沉吟了片刻,说道:“不会,那你的意思是他们,或者说是陆琰会在晚上的时候上船来?” 倪六道:“没错。” 慕荀顿时跳起脚来,不满道:“那你不早说,我可以晚间再停船啊!” 倪六道:“我也想啊,可眼下顺风,若是再往前去,等不到天黑就会进码头。你要知道,这船停在江上和停在码头那可是两回事儿。” 慕荀还是心怀不满,又问道:“那你昨夜为什么不让我停船呢?” 倪六翻了个白眼,说道:“昨夜里我刚吃了你们俩的亏,正一门心思憋着要你俩死呢。” “哈哈...”慕荀不气反笑,“那眼下怎么又想帮我了?” 倪六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慕荀舔了舔嘴唇,没有再说什么,四下看了一圈后,才又问道:“那咱们就在这里停到晚上?” 倪六道:“只能这样了,就安心等吧。” 慕荀苦笑道:“我们就这样拦在这里,难不免要被别的船骂娘了!” 倪六并不以为然,不屑道:“那有什么的,人活世上,不就是在骂人和被人骂中度过的吗?不怕跟你说,我昨晚还暗里痛骂过你一顿呢!” 慕荀朗声大笑,说道:“说来也是我害你负了伤,该骂,该骂!” 倪六道:“咱们不打不相识,往后也就算是朋友嘛。” “这个自然。”慕荀说着话,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对了,倪大哥是南京本地人吗?” 倪六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怎么了?” 慕荀道:“小弟受人之托,要给这南京城了的一个人送些东西,只等此间事毕,还得劳烦倪大哥帮我一帮,助我找到这个人。” 倪六当即大包大揽道:“这个简单,包在我身上。你也可以先告诉我那人叫什么名字,若是我认识就可以直接带你过去。” 徐澈要送的东西是那本《同义五合拳》,当日在荀府慕荀把这本书交到他手里,让他到得南京就务必要将此书尽快送去救命,但眼下时机不恰,他也没准备立马就告知倪六详情,便含糊道:“事得一件件办,眼下先解决了船的事,剩下的事就等上了岸再说吧。” 倪六倒也没有盘根问底,点了点头,说道:“那咱们先回舱里去吧,这江风吹多了怪冷的。” 慕荀扶着倪六回了舱去,然后又去为那些伤员们挨个检查了一遍伤势,这回伤员们倒是不再对他横眉怒目,态度虽还算不上多客气,但已经不拒绝他检查伤势的举动。 慕荀似乎就是个劳累的命,这边帮伤员们处理完伤势,转头就开始准备伙食,伤员们指望不上,苏紫叶又不敢指望,一切的活儿就只能自己料理,好在他并不讨厌做饭,一个人忙活倒也乐在其中。 冬日的白昼毕竟短暂,等吃过晚饭,天就已经黑了下来。慕荀刷过碗碟回到舵盘室里,刚进门就忙不急地问道:“你说陆琰会在什么时候上船?” 此时倪六正用不知从哪里劈下来的竹签剔着牙,满意地打了个响嗝后,说道:“那可说不准,但肯定会有人来,你就安心等着吧。” 徐澈撇了撇嘴,喃喃自语道:“我还真是后悔,当日江上飘着这么多船,我怎么就偏偏选上了这艘船呢...” 倪六把手中竹签一扔,骂道:“那可不是,要只是你上船还罢了,偏偏还带了一个...”他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就低了下去,并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楼板。 第四百五十七章 波云诡谲(十) 徐澈咧嘴笑了起来,心想做恶人也有做恶人的好处,至少能让别人忌惮几分。 “你也别太激动了,小心又把伤口撕裂了。我上楼去找师姐说点事。”徐澈说着走出了舵盘室,转身上楼敲响了苏紫叶的房门。 “师姐,我有几句话跟你说。”徐澈边敲门边说道。 “进来。”苏紫叶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 徐澈推门进屋,只见屋里黑灯瞎火的,便问道:“师姐,怎么还不点灯啊?” 岂料徐澈话音刚落,屋里突然就亮了起来,苏紫叶熄灭了手里的火折子,转头看了徐澈一样,说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徐澈反手关了门,径直走到桌旁坐下,说道:“今夜陆琰可能会登船。” 苏紫叶也坐了下去,问道:“然后呢?” 徐澈道:“咱们先撞破了他的生意,又误伤了他的人,待会儿他上船来不免要大发雷霆,到时候师姐可得忍住了别发火,就由他骂几句好了,我在旁边赔上几句好话,多半就没事了。” 苏紫叶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徐澈一样,冷哼道:“你这人还真是奇怪,怎么就这么喜欢低三下四的?这船上的人是我打的,要找麻烦冲我来就好了,谁要你来多管闲事?” 徐澈也不生气,还是一脸笑意,说道:“师姐,咱们要以大事为重,你忘了咱们此来的目的了?” 苏紫叶道:“这个不用你来提醒,我自有分寸。” 徐澈得了保证,缓缓站起身来,笑道:“那就好,我先下去了。” 苏紫叶脸色一沉,冷声问道:“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多待一会儿都不愿意?” 徐澈身子顿时僵住了,旋即坐了下去,又道:“怎么会呢,这不是不知道陆琰什么时候会来吗,我得去等着他啊!” 苏紫叶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脾气太暴躁?” 徐澈忙道:“怎么会呢...” 苏紫叶道:“我不信,我要你说实话!” 徐澈只好说道:“当然,如果能温柔一点点...” “哼...”苏紫叶冷笑一声,“这才是你的心里话,你刚才还想骗我!” 徐澈想哭的心都有了,这分明就是在使诈嘛! “师姐,我喜欢你是真的,但你的有些脾气也确实该尝试着改上一改,我能接受,但旁人就未必能忍受。”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徐澈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苏紫叶不屑道:“我又不跟别人好,他们能忍受与否关我什么事?” 徐澈无奈,只好微笑看着苏紫叶,心里却无可奈何。 “不过...”苏紫叶的眼神忽然躲闪开了,“不过为了你做出一些改变也不是不可以...” 徐澈大喜,一把抓住了苏紫叶的手,激动地说道:“师姐,你真好!我只想你改变一点,往后不要再轻易动手伤人了。” 苏紫叶缩了缩手,却没有要挣脱的意思,她忽然害羞得低下了头去,然后用鼻音轻轻应了一声。 徐澈拍了拍苏紫叶的手背,心下大慰,说道:“那好,咱们就从此刻开始,我先去等陆琰,待会儿时机成熟了我再上楼来接你下去。” 苏紫叶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那你小心些!” 徐澈是连蹦带跳下的楼,他此时心情大好,不由吹了声口哨,顿时引得倪六一阵追问。 “你这么高兴干嘛?在你师姐那里吃了蜂蜜了?” 徐澈摇头道:“哪来的蜂蜜,没有的事。” 倪六突然神色猥琐地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了,你不是吃了蜂蜜,是吃了你师姐嘴上的胭脂!” 徐澈眼睛一瞪,骂道:“好你个流氓,这话都敢乱说,看我不打你伤口...” “哎哟哟,别,别。我再不敢乱说了...”倪六求饶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 冬夜是漫长的,如果再加上等待,那就显得愈发漫长。 陆琰最终还是上船了,只不过他上船的时间已经很晚了,此时徐澈趴在舵盘上,正昏昏欲睡,突然一阵阴风掠过他的后脖颈,他猛地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直溢。 “他们跟我描述了你的容貌,我还有些不信,但还真就是你。”陆琰的声音在徐澈的身后响了起来,而与此同时指在他脖颈上的绣春刀也收了回去。 徐澈猛然转过身,惊呼道:“陆琰...大人,真的是你!” “大人!”倪六瞬间从床上翻身跪地,就连伤口撕裂了也不管。 “啊!” 伴随着一声闷哼,倪六瞬间栽倒在地上。借着火光,徐澈看到陆琰收回的绣春刀上已经沾满了血迹。 “倪大哥,你怎么样了?”徐澈来不及多想,急忙扑到倪六跟前,一把将他了扶起来。 此时倪六胸口挨了贯穿一刀,所幸陆琰并没有杀他的心思,只是伤了他的右边肺叶。 “你...你这是做什么?”徐澈点住了倪六胸前几处大穴后,转头看向了陆琰,寒声问道。 “我没杀他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你可以自己问他服气不服气?”陆琰淡淡说道。 “我认罚,也真心服气。”倪六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这句话,而鲜血也随着他不断张合嘴巴不停溢出。 徐澈忙劝道:“你别说话!” 在说话的同时,徐澈又点了倪六后背几处大穴,然后再向他体内注入了一道真气护住肺脉。眼见倪六还想再说话,徐澈不得已下了狠手,一把将他拍晕了过去。 “你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陆琰径直坐到了舵盘旁的椅子上,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冲徐澈说道。 徐澈先把倪六放到床上,又替他上了金疮药,这才回头说道:“要不是我多管闲事,你还有机会坐在这里跟我说话吗?” 陆琰愣住了,自从他坐上锦衣卫镇抚使的位置后,就再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就算是当今皇帝和义父陆炳也多是对他温言相待,就更不用说其他朝臣和地方官员,那各个都是笑脸相迎,毕恭毕敬,可眼下冷不丁被徐澈戳了这么一句,令他大觉意外。 第四百五十八章 波云诡谲(十一) 不过很快他就笑了起来,心里非但不怒,反倒还有些小欢愉,于是问道:“你知道跟我这么说话的下场吗?” 此时的徐澈正满腔怒火,又哪里顾忌陆琰什么心思,说道:“我不知道,却也不怕,就算是要打动手打架我也不惧!” 陆琰笑得更欢乐了,说道:“你这人还真是有点意思,不过我喜欢。” 徐澈早就做好了迎接陆琰愤怒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竟说了这么一句话,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但很快就摇起头说道:“我可不喜欢你...至少不喜欢你的凶残。” 陆琰缓缓点头,又说道:“我是真的越来越喜欢你了。” 徐澈听他一口一个喜欢自己,身上不由就起了鸡皮疙瘩,这大男人之间用“喜欢”两字来形容情谊,总是叫人觉得别扭。 “昨日弃船而逃的船老大去向我报消息,他猜是宫里那位对头想要劫船,但等他向我描述过你的样貌后我还挺意外的,你怎么就想到要劫我的船?”陆琰微笑着问道。 徐澈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说是意外一场,你会相信吗?” 陆琰颔首道:“旁人说我未必信,但只要是你说我就信。” 徐澈继续解释道:“我们此来南京就是为了寻你,只因没有通关路引,这才想到暗度陈仓的主意,于是就近寻了艘船躲了起来,可没想到误打误撞就上了你的船,还惹出了这么些麻烦。” 陆琰眯了眯眼睛,问道:“你说我们?” 徐澈道:“此行跟我同来的还有我的师姐,她叫苏紫叶,眼下正在楼上休息。” 陆琰皱起了眉头,说道:“看来你的事不简单。” 徐澈道:“你说的不错,这件事还确实不容易解释。” 陆琰突然来了兴致,问道:“那你说说看。” 徐澈看了身旁的倪六一眼,略一犹豫,说道:“要不我俩到甲板上去说吧。” 陆琰同意了,随后两人便来到了甲板之上。 一路行来,徐澈始终都在寻思着该如何跟陆琰讲这件事,但直到此刻也没能想出理想的措辞,只好先问道:“我听说陆炳指挥使是你的义父?” 陆琰点了点头,说道:“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徐澈又问:“那你的亲生父母呢?” 陆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徐澈道:“那你有去调查过吗?” 陆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况且我也不太感兴趣。” 徐澈急道:“怎么能不感兴趣呢?那可是你的亲生父母啊!” 陆琰的脸色骤然变寒,在火光照耀下白得瘆人,徐澈仅看了一眼,后背顿时发凉。 陆琰到底没有发火,只是语气冷冷地说道:“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便是了,不用弯弯绕。” 徐澈略一沉吟,决定还是开门见山,于是说道:“我知道你生父和生母的消息,我们这一趟来也就是为了此事。” 陆琰那深如古井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涟漪,他嘴角微微抽动,但片刻后突然又笑了起来,笑罢寒声说道:“我是不是对你太过放纵了,你竟然向我开这种玩笑?” 徐澈迎着陆琰的目光,眼神坚定不移,说道:“我千里迢迢跑到南京来,难道就只是为了跟你开这样一个可能会让我掉脑袋的玩笑?” 陆琰垂下了眼帘,似是在思索,过了一会儿后才说道:“你且说来我听听。” 徐澈觉得难以启齿的开头已经度过了,接下来的讲述就容易多了,只用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便把陆远怀夫妇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了陆琰,但有关杀害陆远怀凶手的信息他却没有讲出来,因为那是他和白凤仪之间的秘密,也是他的承诺,他要自己去践行这个诺言,不需要别人的插手帮忙。 寒风中的陆琰思绪有些凌乱,他还在回味着这个故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自己居然还是这个故事里的中心人物,一时之间,他有些难以接受。 徐澈也在静静等待着陆琰消化这些信息,他能理解陆琰的感受,毕竟孤儿了这么多年,亲生父母却突然就冒出来了,这与其说这是突如其来的惊喜,还不如说是突如其来的惊吓。 但陆琰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他只是稍稍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说道:“你这故事编的可真好,我爹是陆远怀,我娘是白凤仪,哈哈哈...” 徐澈忙道:“我怎么可能编出这等故事来,再说了,师娘说你身上独具的那些特征,难道你自己会不知道吗?” 陆琰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你想我怎么样?” 徐澈忙道:“当然是能随我去一趟贵州啊!” 陆琰冷笑道:“贵州?那可是让我栽了个大跟头的地方啊!” 徐澈立马明白了陆琰的意思,这明显还是对自己怀有戒心,只好又说道:“师父和师娘的最大心愿就是能见到你,可如今他们都见不到了,不过师娘还能听一听你的声音,这也算是一种慰藉了。” 陆琰道:“你就这么确定我是他们的孩子?” 徐澈道:“好,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不是,那也请你至少去一趟,就算是给予一个失孤母亲一些慰藉吧!” 陆琰道:“你知道我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吗?” 徐澈道:“我不知道。” 陆琰道:“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所有繁华。所以我并不觉得少了亲生父母会有所缺失,更不想去招惹一个瞎眼的老婆子。” 徐澈急道:“可那你是的亲娘啊!” 陆琰不屑道:“谁知道呢?更何况我也不在乎。” “哼!” 突然一声冷哼从船舱方向传了过来,只见一道身影闪过,苏紫叶出现在了陆琰面前,她也毫不客气,张口就啐道:“不思父母之恩,是为畜生!” 陆琰眼中凶光一闪,回应得干脆利落,腰间绣春刀瞬间出鞘,一刀斩向苏紫叶而去。 苏紫叶早有防备,足尖轻点,身子顿时往后飞掠,轻巧地避开了陆琰的绣春刀。 一击不中,陆琰更不停留,脚下急追而去,手中绣春刀连戳带砍,并不给苏紫叶反击的机会。 徐澈见他俩动手毫不容情,似乎都想致对方于死地,急忙追上去劝道:“你俩住手!” 第四百五十九章 波云诡谲(十二) 可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啪啪”几声响,只见一群黑衣人自水中跃出,迅速落到了甲板上,他们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长刀,再仔细一看,居然都是绣春刀。 黑衣人们刚一落地,迅速就往苏紫叶所在的方向杀去,瞧他们使出的招式,全然不留余手,都要置苏紫叶于死地。 徐澈哪敢怠慢,立马拦在这些黑衣人的身前,但他鲜有动手经验,此时看着眼前这些杀气腾腾的人,心里不由犯怵,也不敢主动上前动手,只是相互对峙着。 “不许动这个人。”陆琰的声音犹如一道符咒,瞬间就停住了这群正蠢蠢欲动的黑衣人。 徐澈赶忙回头冲陆琰喊道:“慢动手,我有话说!” 但陆琰又岂是会乖乖听话的人物,手上哪里会停,刀光掠影,刀刀直取苏紫叶的面门而去。 苏紫叶的功夫虽也不弱,但她与陆琰的功夫实属伯仲之间,先前被陆琰抢占了先手,此时就已处处掣肘,想要反守为攻已然困难,除非陆琰有明显破绽露出才可反守为攻,否则就只能一直退避防守。 徐澈见喊话无用,只好上前相帮,但他刚一走开,身后的黑衣人们就纷涌而起,迅速穿过他身侧直奔苏紫叶而去。 这一来徐澈可就慌神了,若是让这群黑衣人围攻上去,那苏紫叶的处境就愈加危险了。 不行!我得拦住他们!徐澈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不自觉就使出了“云梭浮游步”,身形顿时如虚如幻,化入了黑衣人群之中,一手慕荀教的“摘叶手”交错星点,瞬间就点住了一十二人的后背大穴,令他们动弹不得。 陆琰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一变,这一来可就坏了。 但凡交手过招,最忌分神别处,更何况还是高手之间的过招,苏紫叶逮到了机会,趁着陆琰回头的一瞬间,立时就掌握了局势,终于能还了一招。 白光突刺,苏紫叶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一刺,陆琰感受到了兵刃裹挟而来的杀气,顿时知道不妙,急忙后退避让,却还是慢了半分,衣袖已被苏紫叶的刺刀划破了一个口子。 陆琰脚下一点,立马退到了身后的楼梯之上,他低头看了一眼被划破了的衣袖,再抬头时眼神已然冰冷彻骨,手里的绣春刀也在慢慢调整着角度,似是在准备更凶猛的一击。 苏紫叶也没有急于强攻,因为此时的陆琰位置居高临下,以下往上攻,那可就不是被掣肘这么简单了,只要稍有破绽,恐怕就会丢了性命。 徐澈见两人停手,心里大喜过望,连忙跑到两人中间,做起了赔笑和事佬。 “别着急动手,且容我说几句话。”徐澈此时所在的位置极其巧妙,他一脚踩在阶梯上,又微微侧转身子拦住了上下楼梯的通道,算是把两人交手的通道彻底截断了。 两人都不说话,徐澈接着又说道:“眼下虽是夜晚,但这河道上的行船还是络绎不绝,你俩若是再争斗下去,到时必然引来旁人注意,若是因此暴露了这船上的东西,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陆琰扬刀横指徐澈,冷冷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徐澈也不避让,迎着陆琰的凝视回答道:“我是在提醒你。” 陆琰迟疑了一下,缓缓收起手里的绣春刀,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他这话是冲那群被徐澈点了穴定站在甲板之上的黑衣人们说的,好像并不考虑这些人能动与否。 徐澈忙道:“我这就去替他们解穴。” 他说着便要往甲板上跑去,可刚转身,便见苏紫叶挡在身前,他立马伸手去抓住苏紫叶的手,笑道:“师姐陪我一起去吧!” 苏紫叶本是不愿,但奇怪的是在被徐澈抓住手腕后,整个人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双脚更是不听使唤,跟着徐澈就跑了起来。 陆琰看着眼前飞奔离去的两人,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疑惑中带有思索,片刻后突然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古怪笑容。 此刻的徐澈正忙着解穴,自然看不到陆琰的表情变化,他给黑衣人们挨个解了穴道,并一一赔了不是,但这些人就似是木头桩子一样,对于他的歉意并不表示,目光都齐齐望向了一个方向,陆琰所在的方向。 “你们退下吧!”陆琰淡淡说道。 那些黑衣人们躬身行了一礼,迅速转身离开甲板跃入水中,那动作之娴熟比之昨夜的夜月也不输分毫。 “那夜月会不会是陆琰的手下?”徐澈看着渐渐平复的涟漪,心里突然有此一念。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猜想,若是夜月真的事陆琰的人,那昨夜又岂会被人追杀得如此狼狈。 送走了这群黑衣人,徐澈又冲苏紫叶小声说道:“师姐,大事为重,你就忍一忍,让我来跟他交涉。” 苏紫叶哼了一声,转身望向了夜色江面,算是默许了徐澈的提议。 徐澈这才向陆琰走去,等到了近前,立马笑道:“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我这师姐是个暴脾气,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了嗓音,“正所谓好男不跟女斗嘛...” 陆琰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你说的倒也在理,这女子倒是有些意思。” 徐澈见陆琰语气缓和了,当即趁热打铁道:“就是,我师姐平时为人还是挺好的,她也最听师娘的话,是个孝顺女子。” “听话?”陆琰皱了皱眉头,“惟命是从吗?” 徐澈脱口道:“没错,就是惟命是从。” 陆琰笑了起来,说道:“行,这趟贵州我去了。” 徐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但转瞬就欢呼道:“真的,你同意跟我去见师娘了?” 陆琰道:“你救过我一命,而我又从不欠别人人情,这趟贵州我陪你去了,就算是我还报了你当日救命之恩。” 徐澈连连摆手道:“我救你乃是本分之事,并不图回报,你此去的目的只应该是一个,那就是去认亲。” 陆琰缓缓摇头,说道:“若是如此,那我便不去了。” 第四百六十章 波云诡谲(十三) 徐澈有些无奈,正想再劝,可转念又想了想,还是先把人弄到贵州再说,到时候亲人面前,容不得他不动真情,于是便说道:“好,那咱们何时出发。” 陆琰道:“先把船泊到码头,明日一早我便随你南去。” 徐澈压住心头狂喜,微笑着说道:“如此最好不过。” 陆琰走下了阶梯,和徐澈并肩走到甲板之上,他看着苏紫叶的背影,微微一笑,又冲徐澈说道:“一会儿会有人上船驾船,你是先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船上?” 徐澈看了一眼苏紫叶,说道:“我还是留在船上吧,毕竟这船上还有伤员,等待会儿进了码头我还得张罗他们安顿。” 陆琰并不勉强徐澈的去留,微微颔首,同时脚下轻点,整个人瞬间飘然而起,再一点船沿护栏,身子就已离船而去,又见他在水面上凌波轻点了几下,最后稳稳落到了一艘突然出现的小舟之中,很快也就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好俊的轻功啊!”徐澈回忆着陆琰的潇洒姿态,不禁感慨道。 “这个人...我不喜欢。”苏紫叶的话语平淡,但语气却透着不悦。 徐澈转头看向苏紫叶,急忙竖指唇前,说道:“师姐,你可小点声,要是被他听了去,若是再发了脾气不跟我们回贵州,那可就麻烦了。” 苏紫叶一脸无所谓,轻描淡写地说道:“若是他不去,咱们就联手把他绑了带回去。” 徐澈无奈苦笑,伸手拍了拍额头,说道:“师姐,回去路上你就权当看他不见,千万别跟他起了争执,否则我夹在中间实在难做!” 苏紫叶道:“我本性如此,喜欢与不喜欢都写在脸上,改不了也不想改,但...但为了你,我可以容忍他,回去路上我就做个哑巴,不再说一句话。” 徐澈心里一阵感动,柔声说道:“师姐,你真好。只是这以后吧,情话能不能说得再温柔缠绵一些...” 苏紫叶突然抬脚踢了徐澈一脚,猝不及防间,徐澈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这一踢虽没用内力,但力道却是实实在在的,徐澈一脸委屈,龇牙咧嘴地问道:“师姐,你这是为什么啊?” 苏紫叶笑了起来,说道:“不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吗?我说的话你觉得不好,那我只好动手打你咯。” 徐澈苦笑道:“师姐,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哪有人这么对待心上人的,你要是把我打个鼻青脸肿,我可就不喜欢你了!” 苏紫叶秀眉一挑,佯怒道:“只许我不喜欢你,不许你不喜欢我!” 徐澈不说话,突然凑上前去,嘴唇飞快地在苏紫叶脸颊上点了一下。 苏紫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但转瞬脸颊飞红,怒道:“你竟敢...” 而此时的徐澈早就一溜烟跑开了,边跑边说道:“师姐,你先回去歇息吧,等到岸了我去叫你!” 苏紫叶哪里会轻易放过徐澈,也紧步追了上去,随后,一阵阵惨叫声在江面上传开了... 姑苏 慕荀并没有回到曾经待过的那座监狱里,而是被关押到了巡抚衙门的狱房。 虽然不是同一间牢房,但环境却是一样的糟糕,只不过这一次慕荀并没有被镣铐加身,他只是被单独囚禁在一间狭小昏暗且潮湿的监室里。 慕荀坐在略有些潮湿的床褥上思绪万千,不久前尚还亮堂红烛春风得意,可转眼就到了这污浊不堪的的牢狱里成了阶下之囚,他心里虽然坦荡,但这样的落差却还是让他倍感难受与委屈。 这时候,牢门下的孔洞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只见一个装着食物的盘子从那狗洞大小的孔洞里送了进来。似乎是饭点的时间到了,慕荀看了一眼盘子里的东西,一碗掺杂着一些黑乎乎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白饭,一碗浓浊不清的菜汤,似乎是剩饭剩菜。 慕荀难抑制心中怒火,上前一脚踹翻了盘子,破口大骂道:“我要见邹世昌!” 门外送饭的狱卒也回骂道:“他妈的,进了牢房还不老实,邹大人的名讳是你随便能叫的?” 慕荀猛然抬起右掌蓄力,便想一掌拍烂这道牢门而出,可就在他的手掌将要落下之时忽又忍住了,他强压胸中怒火,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暗里劝自己道:“不可动怒,不可动怒。他们就想要激怒我,让我失控,所以他们越使阴谋诡计,我就越要平静,千万不能中了他们的圈套!” 门外的狱卒见牢房里没了动静,不屑地嗤鼻一笑,说道:“这牢里每日只供一顿饭,你爱吃不吃。” 慕荀不说话,重新回到床上坐下,目光看向墙壁上的油灯火苗,情绪久久难平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一旁的墙壁上,一掌拍去,墙面上顿时就出现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人一旦进了这暗无天日的牢房,时间的感觉就会变得模糊起来,或许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但慕荀却已觉得度日如年,他渐渐又变得烦躁难耐了,最后再也坐不住了,又开始起身不停来回走动着。也不知在烦躁中度过了多久,突然又有另一种情绪在他心头陡然滋生出来,那就是更为折磨人的孤寂之感。 “有人没有?”他走到门口,冲着门大喊道。 可等了许久他也没有等到回应,只有几声稀稀疏疏的老鼠叫声在牢房里响了起来。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他们就是想这种办法来折磨我!”慕荀在心里这样暗示着自己,然后强迫自己再次坐回床上。而他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便开始盘运起“清瑞紫星决”,想要以此来抵抗胡思乱想。 不得不说这“清瑞紫星决”真是一套神奇的功法,慕荀在盘运过四五个周天后,胸中戾气已大为消减,情绪也不再难以自控。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侧身躺了下去,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眼下恐怕已经是半夜时分,那就睡觉吧。 往后两日,仍是无所音讯,邹世昌既不提审慕荀,也不到牢房与他相见,每日除了送来一顿饭外,再也不闻人声。而饭菜都是一样的,馊汤冷饭,慕荀的处理也一如既往,都是一脚踢翻在地。 第四百六十一章 波云诡谲(十四) 这两日里,慕荀的情绪反复变化不定,但好在有“清瑞紫星决”相帮,虽然仍觉度日如年,但焦躁的情况已经大为好转。 等到了第三日,狱卒再送饭来时,盘子里的食物不再是馊汤冷饭,居然是冒着热气可口佳肴。 面对这样的变化,慕荀大吃了一惊,脱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狱卒回道:“我们头儿吩咐给你改善伙食,你吃便是了。” 慕荀想了想,猜测应该是外公使了手段,替自己更换了伙食,否则指望这些狱卒良心发现而改善自己的伙食,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有此判断,慕荀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可以说这是一个信号,说明外公已经开始活动了,并且已经渗透到了监狱里,自己只需要耐心等待,或许不日便能出去了。 人的心情一好,食欲可就跟着来了,两日颗粒未进,此刻的慕荀只觉饥肠辘辘,抓起地上的盘子坐到床上开始大口吃了起来。 时间又过了五日,这期间一日三顿从不重样,到了后来两天,居然还有“风崖闻铃阁”的点心被送了进来,慕荀的信心越发强烈了,牢狱的生活虽然让人倍感难受,但有美食的抚慰和信心的递增,所有的一切又都能忍受了。 然而就在慕荀以为一切即将柳暗花明之时,事情又似乎开始变得急转直下了。 最先变化的还是伙食。 到了第六日,慕荀照例等着狱卒送来食物,可他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牢门下的门洞有所动静,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门洞终于响动了,然而他一看盘子里的食物,顿时就傻了眼。本该是盛放着珍馐美食的盘子里居然又变成了馊汤冷饭。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慕荀喊住了就要离开的狱卒,急声追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儿,你爱吃不吃!”狱卒也再没了前几日的客气劲又恢复了刚来时的不耐烦。 “你等等...”慕荀赶紧拦停狱卒,“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狱卒不耐烦道:“有话你就说,我听得到。” 慕荀不说话,从腰间取下了那枚翡翠玉佩,从洞里探了出去,然后才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那狱卒眼尖,顿时贪心大作,立马弯腰伸手要抓,但慕荀手里的东西又岂会被他轻易抓了去,当下一缩手,顿时叫那狱卒抓了个空。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狱卒趴着身,对着门洞低声说道。 慕荀道:“当然是我的事。” 那狱卒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你们荀家垮台了,荀老爷似乎也快不行了。” “你说什么?”慕荀浑身一凉,冷汗就流了下来,“什么叫我们荀家垮台了?我外公他又怎么了。” 狱卒压着嗓子,低声吩咐道:“你小声点!” 慕荀暂时压住心中震惊,快速整理了思绪,又问道:“我家里到底怎么了?” 狱卒却道:“你那块玉佩不够问这个问题。” 此刻的慕荀也无心去计较对方的贪婪,忙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身上还有些银票,到时一并给你!” 狱卒这才说道:“你里通倭寇的罪名已经坐实了,而荀老爷为了救你,便向朝廷重臣行贿,却又被锦衣卫给抓了个现行,在上报了皇帝后,天威震怒,下令严查此事,那重臣被彻查,你们荀家也被抄了家,荀老爷...也就是你的外公,已经一病不起,想来也没几日好活了。” 慕荀脚下一软,顿时瘫坐到了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门外的狱卒却一直催促道:“东西呢?快给我!” 片刻后,慕荀才颤抖着声音问道:“那...那顾家呢?可有受到牵连?” 狱卒道:“顾先生是何许人也,怎会被牵连到,早在你被抓的隔天他就告示众人,取消了跟你们荀家的婚约,他顾家跟你荀家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隔天...”慕荀的心更沉更冷了,“那为什么还要送点心来给我?” 狱卒道:“这我哪知道去,但好像是个姑娘送来的...” “是不是顾颖烟?”慕荀疾声追问。 “你的问题也太多了,反正是个姑娘,我哪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快把东西给我!”狱卒的耐心已经用尽,只想拿了东西就走。 “呵呵呵...”也不知怎么的,慕荀突然就很想笑,笑事世滑稽;笑人心叵测;笑厄运多舛:更笑自己的愚蠢幼稚。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门外的狱卒吃了一惊,没想明白慕荀是个什么心思。 “天道不公,那我就自己去讨回来!”慕荀发出了心底的怒吼。 狱卒感到了慕荀陡然凌冽的气势,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警觉地问道:“你想要干嘛?” “讨公道!”慕荀大吼过一声,抬脚就踹开了牢门。 牢门应声倒下,激起灰尘一片,门外的狱卒被吓傻了,等见到慕荀走出门来时才反应过来,大叫道:“不好了!犯人越狱了!” 他边喊着边往外跑,慕荀哪容他从自己眼前溜走,抬脚踢起地上的一枚石子,直直打向狱卒的膝盖而去。 “啊哟!”那狱卒惨叫一声,立马倒在了地上。 慕荀也不管他,径直往门口方向跑去,此刻他心中只想一件事,那就是赶快去找到外公,看他安危与否。 这里是一座地牢,长长的甬道里烧着长明火把,慕荀疾行掠过,火苗被风带得明暗摇曳,突然,在一个火把光亮暗下的时刻,一道人影闪动,白光骤现,一柄银白闪亮的长刀戳向慕荀后背而去,眼看就要刺中慕荀。 慕荀自然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与此同时,他还发现了另有三个危险气息正在逼近。 慕荀感受着这几道气息,心里很快就有判断,这几个人都是高手! 高手过招,容不得迟疑和怠慢,慕荀脚步不停,身子急转,灵巧地侧身避过了背后的长刀,同时也躲过了前方两道杀机,但仍有一道还在暗中伺服着,不知何时出击。 第四百六十二章 波云诡谲(十五) 暗里伺伏的威胁才是真正的威胁,慕荀脚步不停,在错开了身位后,都不去看身后那三人是何等模样,而是继续冲着门口的方向奔去,他要把那个躲在暗里的威胁引出来。 在他身后那三人也紧追不舍,身形一个比一个疾,但慕荀的“云梭浮游步”又岂会是等闲功夫,他的身影忽虚忽实,眼看就要迫近门口。 突然,一股摄人心胆的杀气骤然出现在了慕荀的头顶,不用想,那隐藏的威胁就在上方! 慕荀对此一直有所防备,所以在危险出现的一刹那间,他脚下的“云梭浮游步”再次施展开来,身形先右后左,整个人顿时就出现在了“泰”位上,既避开了头顶杀机,同时也争得了先手,当下右掌前劈,狠狠砸向了那团自屋顶落下的黑影。可眼看着就要得手,那团黑影却突然凭空消失不见了,就像是也施展了“云梭浮游步”一样。 慕荀愣了一下,心念急转,再没有闲功夫去思考对方的功夫,只求尽快脱离此地回到荀府去。他脚下连踩方位,不过两个影闪就已出了门去。 牢狱之外,夕阳西偏,刺眼的阳光正直直射着牢门,逼得人难以睁眼,慕荀从暗室走向明亮,就更是睁不开眼了。他被迫闭上了眼睛,心里顿时大叫糟糕,因为就在此刻,他又感受到了危险的迫近,并且这一次的危险不再是单某一方位袭来,居然是铺天盖地砸了过来! 慕荀倒在了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剧痛和眩晕中缓过神来,艰难地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正有一张巨网压在他的身上,而这张巨网居然使用铁链编织而成,粗大沉重的铁链压得他气息都不平稳了,脑袋上也被砸起了血瘤,此时正在阵阵作痛。 “正所谓捉贼拿脏,这贼子是倭寇奸细的证据总算是被咱们给拿着了!”一个声音在慕荀的耳畔响了起来,仿佛就在他的身前。 紧接着就有人接话道:“那可不是,单凭这手移形换影的功夫,他就准是倭寇无疑了!” “老三,你去把他的手脚筋挑了,免得再出乱子!”又有一人吩咐道。 听到这里,慕荀总算是清醒了过来,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可手掌刚一撑杵地面,便听有人叫道:“这贼人想要反抗,快收网!” 话音落下,慕荀只觉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道自后背上压了下来,瞬间就把他压回了地面上,这张网越压越低,也越压越重,几乎要把他压到地底下去。他开始觉得呼吸难以为继了,不得不张开了嘴巴辅助呼吸,强大的下压之力令他找不到一个支撑点来奋起反抗,他似乎听到了骨骼折断碎裂的声响,痛楚紧随而来,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张口叫道:“放开我!” “放开你?那你也得听话啊,来,乖乖让我把你的手脚筋挑了,这样你就不用再吃这铁网的苦头了。”一个声音戏谑地说道。 慕荀愤怒已极,大吼道:“我杀了你!” “那你倒是起来啊,哈哈哈...”那个声音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与此同时,一声兵刃出鞘的声音响了起来。 如果说此前的疼痛只是皮肉之痛,那眼下的疼痛就是痛彻骨髓,慕荀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整个人像是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他想大吼大叫,可喉咙就像是被石块堵住了,只是张着嘴巴,半天都出不了声。突然,一只脚重重踩到了他的背上,压得他更喘不过气来了。 “把他收回牢里去,饿上他几天,等候邹大人回来提审。”先前的那个声音再次吩咐。 那张铁网终于被撤走了,慕荀感觉自己的脚踝立马就被人拽住了,伤口的疼痛顿时剧烈起来,他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出声,腰间蓄力片刻,猛然挣扎坐起想要冲眼前那人狠狠拍上一掌。 但他双手已废,空有一身强横内力而无处发挥,两只手掌软绵绵的,打到身前那人身上,并没能造成任何伤害。 “妈的!死狗也敢咬人!”那人破口大骂了一句,抬脚就踢向了慕荀小腹。 这脚极是刁钻,慕荀丹田吃痛,立时倒在地上,汗水瞬如雨下,很快就混合着鲜血染红了地上一片。 “大哥,要不把他内力也废了吧!”挨了一掌的独眼大汉向一旁的中年汉子提议。 中年汉子轻轻摇头,说道:“不必了,断了他手脚筋就已经废了他一身功夫,空赋一身内力的废人不足为惧。” 中年人不点头,旁边几人也不敢造次,又开始拽起慕荀的脚踝往狱门走去。 慕荀的脸颊在地上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摩擦着,一阵阵火辣生疼,他的情绪已经不能只用愤怒来形容,他必需要发泄出来,就算是立马被杀死他也要发泄,于是在经过那中年人身旁时,他凭着腰腹力量,如鱼跃龙门,上身瞬间弹起,一口狠狠咬在了中年人的手臂上,怎么也不松口。 “你他娘的还真是死狗嘴硬!看老子不废你这口牙!”独眼大汉叫骂着,劈掌砍向了慕荀的面门。 慕荀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口中瞬间生出了腥咸之感,但他仍不松口,目光似刀地看着中年汉子,似要用这眼神将他生吞活剥。 独眼大汉又抡掌砸了几下,慕荀还是不松口,但口中的鲜血已经满溢而出,开始顺着嘴角流下,染红了中年汉子的一侧衣袍。 但奇怪的是中年汉子并不反抗,只是任由慕荀咬着,面上表情始终如一地平静看着慕荀,似乎就算慕荀把他手臂上的那块肉咬下他也不想做出反应。 慕荀最终还是倒下了,这倒并非是他放弃了,而是有人在他后背重重拍了一掌,将他击晕了过去。 “大哥,你的手?”那三人同声问道。 中年大汉低眼看了看满是血污的衣袖,说道:“不碍事,你们把他弄下去吧。” 三人依言照做,但这回不再拖拽慕荀而行,三人分别抓住他两腿一手,将他带进了狱房去。 南京 七星码头 在陆琰派来船夫的指挥下,徐澈把船稳稳停靠到了码头岸边,等牵过引绳栓停船后,陆琰也刚好出现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波云诡谲(十六) 今日的陆琰并未着官服,并且也没穿着华丽衣服,就只是一身寻常百姓的衣着,在他身旁的两个锦衣卫也如他一般打扮,但身位却是挨了半个,紧紧护住了他的身后位置。 “陆...”徐澈迎上前去欲要打招呼,却又被陆琰抬手打断了。 陆琰笑了一笑,说道:“出行在外,你就称呼我一句陆兄好了。” 徐澈道:“如此也好,说实在的,老是叫你陆大人,我也有些不习惯呢。” “大胆!”陆琰身后那两个彪形大汉顿时冲上前来齐声怒喝了一句。 徐澈被他二人的反应吓了一跳,却又见眼前一闪,苏紫叶已经挡到了他的身前,正目光冰冷地盯着那两个大汉。 “退下!”陆琰喝退了身旁两人,又说道,“这二位是我的朋友,你俩不许造次,往后对他俩得恭敬有礼。” 那两人连声应是,又冲徐澈和苏紫叶道一句“抱歉”后才退了回去。 徐澈也赶忙把苏紫叶拉回了身后,又冲陆琰说道:“陆兄,可需要我们找个下处等你办事?” 陆琰道:“不必了,咱们即刻启程南下吧。” 徐澈迟疑道:“但我这里却有一件事要做,可否等我一些时间。” 陆琰道:“是什么事?可需要我帮忙?” 徐澈想了想,在这南京地界好像也没有人比陆琰更有权势了吧,让他帮找个把人应该不成问题,于是便把慕荀所托之事说了出来。 陆琰听完,微微皱眉,说道:“我倒是没听过这号人物,不过只要他在南京地界,我就能找到他,你就把东西给我吧,我来替你办这件事。” 徐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蓝色布兜递给了陆琰,说道:“那就有劳你啦!” 陆琰看也不看,反手就递给了身后一人,说道:“这件事交代给刘达去做,告诉他是我亲自吩咐的,叫他务必用心。” 那人接住布兜,应诺一声后就快步离开了。 陆琰笑道:“这回可以走吧?” 徐澈指了指离去那人的背影,问道:“咱们不要等他了吗?” 陆琰道:“不必,此去就我们三人,轻装简行,快去快回。” 徐澈道:“那咱们这回走陆路还是水路?” 陆琰道:“这个无妨,就由你来定吧。” 徐澈大喜道:“那还是走陆路吧,这水路我是真不行,一路都是吐过来的。” 陆琰大笑,旋即就吩咐身后那人道:“听到没有,还不快去准备三匹好马来。” 徐澈忙道:“陆兄,可否为我师姐准备一辆马车?” 陆琰一脸恍然,说道:“倒是忘了她是个女人。行,出门人随路,就再找辆马车来。” 然而这时候苏紫叶却冷冷打断道:“不必了,我也骑马。” 陆琰一愣,但马上就遵从了苏紫叶的意愿,说道:“好,那还是三匹好马,我们在前面茶楼等。” 云阳茶楼 陆琰是这家茶楼的熟客,他刚一进门,店家立马就围了上来。 “陆大人,今儿喝什么茶?”店家满脸堆笑,殷勤地询问道。 “我今日招待朋友,你看着弄,别让我丢了脸面就行。”陆琰淡淡说了一句。 店家连连点头,说道:“陆大人请上二楼雅座,小的必定让二位客人满意!” 随后店家一路引着上了二楼,等伺候三人坐定后才离开沏茶去了。 “这秦淮河的景观如何?”陆琰看向徐澈询问道。 徐澈站起身凭栏远眺,此处位置极佳,放眼望去,秦淮河之繁华景象尽收眼底。 “不愧是陪都,确实热闹,六朝古都的底蕴可见一斑。”徐澈看了一会儿,由衷感慨道。 “你若是喜欢,往后可迁居到南京来,我给你谋一份差事,保你一世衣食无忧。”陆琰起身走到徐澈身旁,真诚说道。 徐澈吓了一跳,忙道:“这...这怎么行...” 陆琰一本正经地问道:“怎么不行?你是在质疑我的话是否可信?” 徐澈道:“不,不。我没有不信你,只是我从没有想过要迁居异地他乡...” 这时候苏紫叶突然插话道:“他要跟我在一起,哪里都不会去。” 陆琰眯了眯眼睛,看了看苏紫叶,又看了看徐澈,疑惑道:“你俩...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徐澈脸上顿时一红,舔了舔嘴唇,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陆琰心明眼亮,颔首微笑道:“原来如此。” 苏紫叶倒是坦荡得多,说道:“你知道就好。” 陆琰深深看了徐澈一眼,缓缓坐回到了座位上,但笑容却开始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茶来了!”店家唱和着,引着身后的茶博士进了雅间来。 “此茶名唤‘云雾青’,乃是出自于峨眉山的精品,三位请细品。”店家一边介绍着茶的名字,一边麻溜地端茶上桌。 陆琰等茶博士烫洗过茶后,吩咐道:“这二楼就不接客了,你们也都下去吧,有需要我会再唤你上楼。” 店家满口应“是”,然后领着茶博士退下了楼去,偌大的楼上就只剩下了陆琰三人。 今日是一个晴朗好天气,阳光普照,寒风不起,倒是没了往日的江风寒意,再加之这楼上烧有暖炉,就更让人舒服了。 陆琰亲自为徐澈和苏紫叶斟了茶,说道:“这家茶楼我常来,平时也都是坐在这阁楼上,看一看这江上白帆飘过,品一品手中香茶滋味,人生再惬意也不过如此了。” 徐澈端起茶盏,深深吸了一口,感叹道:“真是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我从前做过最惬意的事就是到王婆饼店买上一袋酥麻饼,然后到‘五华戏院’去趴墙听上半宿戏,等饼吃完了,戏也就散场了,再回家去舒舒服服睡上一觉,那滋味实在美妙!” 陆琰笑眯眯地看着徐澈,问道:“那现如今呢?这样的夜晚可还能让你满足?” 徐澈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只不过这一回我不会再趴墙逃票,一定会买了票上桌,一边吃瓜果点心一边听戏!” 陆琰道:“你若是喜欢听戏,不如就在南京小住上几日,这里的名伶各个声线优美,保管比你在昆明见过的都强。” 还不等徐澈接话,苏紫叶已经抢道:“我们此来不是为了寻你喝茶听戏的。” 陆琰眼中凶光骤现,冷冷道:“我最讨厌别人抢话,就算你是个女人也不例外。” 徐澈见陆琰就要发火,赶忙劝道:“我师姐性子急躁,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陆琰道:“我的耐心可没那么好。” 徐澈突然一拍脑门,冲苏紫叶说道:“师姐,我忘了件大事,要不你受累帮我跑一趟?” 苏紫叶皱了皱眉,问道:“什么事?” 徐澈摸出了那枚飞镖递到苏紫叶的手里,笑道:“自然是这件事啊!” 苏紫叶迟疑了一下,说道:“好,我去。”她说完翻窗跃下二楼,在街上人群惊讶的目光中很快消失了身影。 第四百六十四章 波云诡谲(十七) 徐澈扶窗看着远处,长长舒了口气。 陆琰突然问道:“这样的女子,你究竟喜欢上了她哪一点?” 徐澈想了想,说道:“我也说不上来喜欢她哪一点,但就是喜欢。” 陆琰略一思索,总结道:“说不出来理由的喜欢就叫做爱吗?” 徐澈转过身来,连连点头道:“对对,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陆琰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 徐澈道:“你也有喜欢的姑娘吗?” 陆琰摇了摇头,说道:“我喜欢的不是女人。” “那你喜欢什么?”徐澈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又问,“是...权势吗?” 陆琰倒是毫不避讳,直言道:“不错,我是喜欢权势,只要有了权势,再想要别的东西就如探囊取物,予取予求。” 徐澈摇了摇头,苦笑道:“也不尽然,所谓千金难买我愿意,至少爱情和有友情未必是有权势就能得到。” 陆琰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说道:“你之所以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只是因为我想让你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反驳我所说的话。” 徐澈倒也没有恐惧的感觉,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所以能无话不谈,原来是我想错了,实在对不住...” 在听到“朋友”二字时,陆琰端着茶盏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在喝过一口茶水后,说道:“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不过你却是一个可以跟我说一说话的人。” “可你又不许我说跟你意见相悖的话,那你要我跟你说话的意义何在?难道也要我对你歌功颂德?”徐澈不满地说道。 陆琰放下茶盏,大笑起来,说道:“这么说来倒是我小气了。” 徐澈道:“可不是么,就算你不拿我当朋友,那你也不能叫我事事都顺从于你啊,否则我跟你的那些手下有什么两样?” 陆琰缓缓点头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不过在外人面前我还是一言九鼎。” 徐澈笑道:“你在外面威风凛凛,谁又敢跟你说话啊!” 陆琰也笑了起来,他还从未笑得如此开怀过,眼前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有着一股神奇的魔力,让他有一种难以言清的亲近感,这是他平生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可以说他此番愿意到贵州跑一趟,全是因为徐澈这个人,否则他对什么亲生父母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就算对方是赫赫有名的陆远怀和白凤仪也没兴趣。 就在这时候,店家突然跑上楼来,轻轻扣了扣门,说道:“陆大人,楼下有人找您,说是马已经备好了,问您何时出发?” 陆琰看了一眼徐澈,眼神透出询问之意。 徐澈道:“我师姐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恐怕还要再等上一会儿。” 陆琰点了点头,刚要张口吩咐,却听苏紫叶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必了,出发吧。” “师姐!”徐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苏紫叶已从窗外跃身进来。 “那钱庄就在附近,能换取的银两也不错,但我没换,东西还你。”苏紫叶说着,将那枚飞镖抛给了徐澈。 徐澈伸手接住,问道:“你怎么没换呢?” 苏紫叶淡淡道:“因为我拿不动。” 徐澈将飞镖在手里抛了抛,苦笑道:“这倒也是,那就等将来需要用银子时再来换取吧。” 陆琰的目光随着那枚飞镖不停飞起落下,然后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徐澈一眼,问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徐澈停止了抛物动作,问道:“怎么,你认识这东西?” 陆琰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倭寇的暗器飞镖。” 徐澈愣了一下,急忙追问道:“倭寇?这...她是倭寇?” “她?”陆琰眯起了眼睛,问道,“她是谁?” 徐澈便把那天夜里的事给陆琰说一了一遍。陆琰听完,笑了一笑,并没有急于说话。 徐澈却等不及了,问道:“可这倭寇的东西如何能在钱庄里换取银两呢?莫非那钱庄是倭寇的窝子?” 陆琰道:“没那么复杂,因为没人知道这是倭寇的东西,再说钱庄凭物取钱,这也没什么不对。” 徐澈道:“不对啊,那你怎么知道这是倭寇的东西?” 陆琰道:“简单,因为我是锦衣卫镇抚使。” “是哦!”徐澈点了点头,可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糟糕,我那晚并不知道那人是个倭寇,还替她打了掩护,我这么做会不会祸害了其他人?”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最近倭寇们正蠢蠢欲动,你遇到的那人多半是个探子。”陆琰在心下判断着,旋即又问,“她的轻功是不是特别厉害?” 徐澈道:“是啊,几乎可以说是神鬼莫测。” 陆琰道:“那多半错不了,你遇见的就是刺探情报的忍者。” “忍者?”徐澈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称呼。 “没错,这些人神出鬼没,一身轻功着实了得,可以说上天遁地无所不能,是刺探情报的一把好手。”陆琰继续解释。 “那我真是干了一件大蠢事!”徐澈懊恼地说道。 陆琰道:“也没那么糟糕,至少遭殃的又不是你,你用不着自责。” 徐澈顿时呆住了,陆琰的这句话他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在他看来,贻害别人比自己受害更令他难以接受,这要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害了别人的性命,那他是万死难赎其罪。 “夜里的河水那么凉,那人受了伤,也未必就能撑得过去...”陆琰略一迟疑,竟然出言安慰了徐澈一句。 “希望如此吧!”徐澈嘴上说着,心里开始祈祷夜月真的能冻死在河里。 “好了,多想无益。”陆琰站起身来说道,“既然人也到齐了,那就出发吧!” 听到陆琰说要走,店家立马把门打开了,然后颠颠地伺候着陆琰下了楼去。 店门外,先前那壮汉已牵着三匹好马站在门外候着,在见到陆琰现身后,立马迎了上来,说道:“大人,马已经准备好了。” 陆琰颔首示意,抬手抓住了白马的缰绳,随后示意壮汉把马分配下去。徐澈领了一匹黑马,苏紫叶则牵走枣红马。 启程出发,徐澈和苏紫叶都跟在陆琰身后,而陆琰就像是皇帝出城,所到之处,人人恭敬避让,这一来倒是把徐澈和苏紫叶弄得有些不自在了。好在此处是城外,在走过了一小段路后就并入到了官道上,徐澈和苏紫叶的不适应也就此结束了。 “你是想一路游逛回去呢?还是尽快赶回去?”陆琰回头望徐澈问道。 徐澈道:“当然是能尽快回去的好啊!” 陆琰点了点头,说道:“那好,出发!”说完扬鞭大马,马儿长嘶了一声,撒腿就跑,一转眼就蹿出了几丈远。 徐澈转头看向苏紫叶,刚要开口说话,却只见苏紫叶也同样扬起了马鞭狠狠抽打在马屁股上,瞬间就冲出了好远。 徐澈看着眼前急奔而去的两人,无奈苦笑,举起了鞭子却又放了下来,仅是用双腿磕了磕马肚子,不疾不徐地追向身前两人而去。 第四百六十五章 波云诡谲(十八) 姑苏 慕荀终于苏醒了过来,但身体上的剧烈疼痛又险些让他再度昏死过去,他闭着眼睛平缓了许久,期间脑袋里不断在回忆着昏迷之前的所有事。 委屈、疑惑、冤枉、愤怒等等一系列复杂情绪在他心头来回交替,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从抗倭英雄变成了通倭要犯,也不知道牢狱之外的荀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样的厄运在等待着自己。 许久之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可眼前的画面却有些模模糊糊的,眼皮上就像是沾黏了什么东西。他想要抬手去擦一擦眼睛,可刚一活动手臂,手腕处就传来钻心之痛,痛得他几乎快要流下泪来。 “我...我的手...”他嘴里嗫嚅着,猛然想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废人了,手筋和脚筋都被人给切断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嘶吼叫嚷发泄,就只是这么静静躺着,整个人的意识开始有些放空起来,片刻之后才开始恢复了思考。 “不!我要报仇!我不能就这样认输认栽!”他再次睁开了眼睛,眼前的迷蒙也似乎被愤怒所冲散,世界变得清晰了。他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牢房里,黑漆漆的墙壁,昏黄的烛火,霉味浓烈的床铺,还有那个紧紧关闭着的门洞。 就在他侧转头看向门洞的一瞬间,门洞似乎开始活动了,在响过“咔嚓”一声后,那扇小小的门洞被打开了,一个盘子递了进来,而盘子里的东西也一如既往,夹杂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米饭和一碗浑浊的糊糊。 盘子递了进来,门洞也就关上了,慕荀看着那盘馊汤冷饭,愤怒得咬紧了牙关,他想要起身去踹翻那个盘子,可浑身的剧痛又立马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闭上了眼睛,想要冷静地想一想自己所遭遇的这些事。 然而此刻愤怒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脑袋,再也腾不出空间来冷静思索,唯一在想的念头就只有一个:我一定要亲手宰了害我如此之惨的那个人! 忍受疼痛是一件让人极其抓狂的事,因为疼痛不仅仅只是身体上要承受的痛感,心灵上折磨的更叫人难以忍受。这种痛苦对所有人都一样,慕荀也不例外,但好在很快就有了别的事开始转移他的注意,因为他实在太饿了,也太渴了。他慢慢转头看向那个盘子,不自觉就吞了吞口水,那馊汤冷饭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尊严重要还是肚皮重要?这是一个问题。 慕荀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而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有了决定,因为他要报仇,那他就不能被饿死,所以他决定吃饭。 然而心理上的困难是克服了,行动上的困难却难以克服。眼下的他难以坐起身来,甚至稍稍动弹都会牵动全身钻心刺骨的疼痛。在尝试过三四次后,他最终放弃了,躺在床上剧烈喘息着,突然,他又想到了“清瑞紫星决”,于是迅速盘运起了真气。 他手脚虽废,但一身内力却是丝毫无损,眼下盘运起内力,体内淤伤也就开始得以治疗。过了不久,他身上的疼痛之感渐渐缓解了,精神也似乎好了一些。又经过几次尝试后,他终于坐起身来了,可马上又有了新的问题,怎么过去呢? 走是走不过去了,那怎么才能过去呢? 慕荀猛一咬牙,既然都决定要吃那碗饭了,那还要再顾虑什么呢?他把自己摔到了地上,然后慢慢爬向了那个盘子。等到了近前,他昂起了头,把嘴凑到碗边,开始吃了起来。 馊汤冷饭的滋味实在令人作呕,好几次慕荀都要呕吐出来,但他还是忍住了,逼着自己吃完了那碗掺杂着沙子的饭,那碗馊汤也吃了一大半。 吃过了饭,他的精神更好了一些,然后爬回了床上躺下,再次盘运起内力,想要尽快恢复身体上的伤势。 在牢里没有时间观念,慕荀判断不出准确的时间,就只能根据送饭的点来大致判断。这已经是他在牢里的第六天了,经过自我疗伤,他体内的淤伤已经好了八九成,手上和脚上的创口也已经结了血疤,勉强坐站也已不成问题,但想走动却还是困难,不过吃饭倒是不用爬着去了,他就坐在地上慢慢挪过去,吃完再慢慢挪回床上。 而经过这几日的冷静,他的情绪也已经平复了下来,虽然还想不明白是谁陷害了自己,但他决定忍辱负重,一定要找到机会出去报仇。而机会也是说来,到了第七日,牢房的门终于被打开了,两个狱卒走进牢房告诉慕荀,邹世昌要在今日提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