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丁的预言》 【001】突如其来相亲宴 听见广播里机长向旅客告知行程结束并告别的声音,我合上膝盖上的书。 担心漫长的十四个小时很难熬,我在包里塞了本书。 飞机即将降落时,我正巧将这本《傲慢与偏见》重读完毕。 收起书,我抬起头,身旁小小的透明的窗上正倒映出我的脸。 双颊虽有些消瘦,但还是精神的。 之前剪短的头发现在又长回来了,柔软的黑发刚过肩头。 口红,夕光橘色,没有脱落,很好。 浅金色红底高跟鞋搭配白色长裙,黑色的风衣正合适这个季节,一切都很好。 呼了口气,我望向更远处。 飞机横穿雾霭深深的堇都上空,看到小指头般大小的、隶属某电视台的知名地标,姿态骄傲地突出建筑层表一点点。 以前,没少嘲讽它造型赤裸。而今猛一见,内心居然涌出零星感动。 下了飞机,手机屏幕甫亮起。 我的那班损友纷纷发来微信庆贺:“欢迎归国吸霾”、“来感受一下帝都霸道凶猛的车流”、“搓麻只缺你”。 紧接着,手中的电话猛然跳动叫嚣。 一看来显,是我哥。 他让我直接去丽宫饭店。 说早在他在哪儿给我摆下了豪宴,先为我接风。 “为什么我回来看到的第一个人要是你啊,我得先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 “回什么家,在丽宫楼上开个房间。” “那,有霸道小龙虾吗?”我问。 在外头待久了,我最想念的就是那口“痛彻心扉”的辣。 “五十只,管饱!” “励长安,废什么话,就等你一个呢,吃完龙虾我们搓川麻,快点!”一个女孩高亢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 我超意外在电话里听到了小枫的声音,这位妞,现在是知名摄影师了,扛着相机满世界飞,比谁都忙。 “知道了知道了。” 我将搭在手上的风衣穿好,拖着行李加快了脚步。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喧闹声。 我偏头一看。 不知什么时候,机场大厅里多了一群粉丝,她们着装统一,上面是粉色的短衫,下面是白色短裙,扯着横幅、摇着旗争先恐后地朝我奔来。我听见她们喊着口号,似乎是“美味鸭脖,至尊好吃!” 粉红潮水瞬间冲破单薄的隔离带。 我刹时被这潮水卷入,莫名其妙成为浪头,朝着未知的方向怼去。 这时候,行李箱成为我前行的绊脚石,在拥挤相撞中,我的脚尖被它拌住,一瞬间,我便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朝前摔去…… 眼看着,我的脸就要紧贴上地面了。 我下意识伸出了手…… 慌乱我似乎揪着了什么,只听得“刺啦!”一声,紧接着是噼里啪啦小物件弹开的声响。 待我终于站稳脚步,抬起头—— 一口凉风从喉头猛冲进腹下。 此时此刻,我正摔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中,我一只手拽着他衬衣边缘,另外一只手则直接抚上了他的结实的胸膛…… 我则瞪着自己的手出了神:我竟然,当众撕开一个男人的衬衣?! “哇,对不起!”猛清醒过来的我高举双手连声道歉。 对方被突来的袭击给惊得动弹不得,一时间两人都呆愣原地,不知如何收场…… 在场围观人群大概没料到突然会发生如此尴尬又艳情的一幕。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闪光灯如刀,锐利纷繁地向我们劈来。 “大家小心脚下,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一群黑衣专业的随扈涌上来,迅疾将粉丝隔在安全带外,也挡住了无数黑洞洞的窥探八卦的镜头。 与此同时,我还看到了卢怡诩,她从黑潮中冲出,大手一挥就将我推到一边,着急询问那位被我撕了衣服的人:“叶先生,你没事吧?” 我踉跄后退,后背摔上硬墙。 她皱着眉怒视这边,待她看清肇事者——也就是我的脸时,不禁惊呼:“是你?” “哦,是我。”我讪讪回答。 她立即对身旁的是随从翻脸:“你怎么回事!” “对不起。卢小姐,对不起。” “这是一句对不起就完的事吗?” “对不起,请您别辞退我。”随从一脸惨白连声道歉。 我插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卢……” “再发生类似让闲杂人袭击先生的事故,你直接提交辞职信吧!”卢怡诩打断我的话,厉声训斥那名随从。 我:“……” 我兀自起舞的毛病,何时才能彻底从我人生剥离? “好了,我没事。” 我被推开后,被袭击的主人公第一时间是掩春光,却懊恼发现扣子都飞走了。 他见到卢怡栩怒意难歇而开腔平息。 卢怡诩从喉咙里发出极不情愿地一声:“是。” “走吧。”他说着,最后扫了我一眼,然后他带着他的人马越过我,风一样的走了…… 就这样,走了? 是的,没向我索要赔偿。 他走后,独属他的粉色潮水也随之而去。 这一回,所有人都自觉避开了我。 待人潮完全过境,我才弯腰去捡我的行李箱。 手中的电话还在通话中,机体微微发烫,小枫狂躁的声音噼哩拍啦:“喂,喂?长安,你还在吗?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还在还在……”我也一阵激动,“小枫,我刚刚零距离接触了某位大名人哦!” 前有粉丝后有随扈,一定是大名人! “真的!是谁是谁?” “……” 我挠了挠脑袋,脑海里闪现出那张戴墨镜的脸…… 他谁啊? “对啦,小枫,你知道卢怡诩现在做什么工作吗?” 电话里小枫的音量蓦地提高几分:“你提她做什么!要不是她你能……” 话说到一半她偃旗息鼓,我也跟着沉默。 隔了会儿,小枫叹了口气:“我和她早没联系了。之前听说她交了位金融奇才当男友,反正,在她孜孜不倦的努力下,梦想之光终于要照耀现实了。” 小枫转换话题:“话说,你见到的名人到底谁啊?长得帅不帅?比你哥还帅吗?” 呃,其实,我并不认识他。 长得嘛,彼时尴尬兜头覆盖,我岂敢细细欣赏。 只记得他紧抿双唇,下巴线条清俊冷毅。 “保密。”想了想,我说。 那边静默了半响,蹦出一个字:“滚。” 依循我哥的指示,我搭轻轨抵达市区后又换了几趟地铁才抵达目的地。开了房换过衣服后,我直到他指定的包间。 推开包间门,我探头第一句话便是:“放下那只红皮龙虾,让我来!” 一众目光宛如阅兵整齐划一朝我射来。见里头一群正装礼服围圆端坐,年纪皆与我父母相仿。 “对不起,我走错了。”我点头哈腰正要退出,听到有人急喊我的名字——“长安长安! 扭头,见我哥缩着身子坐包间角落里,一脸歉意地朝我招了招手:“是这里。没错。” 我一愣,迅速扫了圆桌一眼。我妈挨着我爸,我爸左手边坐着一对伉俪,两对大人举杯相谈正欢。 “爸爸,妈妈……”你们不是约好在家等我的么,怎么跑到这来了,“……好。” 我爸:“长安,这是你叶笙伯伯和陈一曦伯母!还不快打招呼!” 我立刻咧开嘴,鞠躬:“叶伯伯叶伯母,你们好,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叶家伉俪我记得。 他们与我父母是多年好友。 我年幼时两家经常往来走动。 他们在院子草坪上撑起巨大的遮阳伞,在伞下分享各地精食美酒。之后,我爸妈带着我哥南下经商,我因为上学的关系则去了爷爷家。 这一周一会的下午茶会遭遇无限期技术性暂停。 我最美的童年时光也随之黯然落幕。 “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爸爸语带责怪。 我垂头看自己。 我以为我会和我哥、小枫喝酒聊天吃虾,还特意换了这身宽松的运动装备。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我眨了两下眼,决定说实话:“我是为了搭配这桌天府传奇特意挑选的服装,难道今天不是来慰问我这位刚从汉堡炸鸡与薯条的地狱里归来的可怜人儿吗?” “就是,国外很难吃到中餐,让长安好好吃。”我的诉苦及时获得叶伯母的支持,“再说,长安又不是外人,不拘俗礼。” “还是叶伯母心疼我。” 我哥招呼我在他身旁的空座上坐下来。 在长辈面前,我当然懂得如何讨好。陪喝陪聊,再说几则我在外头亲身经历的例如“喝热水被一群外国友人围观临了还获赠鼓掌”以及“预防感冒的板蓝根被室友当饮料喝了个精光”等的可爱有趣的经历,果然,他们都被我逗得哈哈大笑。 宾主尽欢! 我正暗自得意。 叶伯母对着我爸悠然来了一句:“我们啊,可得尽快挑个好日子,把亲事先订下来。” 亲事? 难不成,这是相亲宴! 我扭头冲我哥惊呼:“哥,你要结婚啦!是谁啊?我认识不?快带来让我见见啊!” 我在桌上连连追击,我哥在桌底下猛拽我的衣角。 他凑过来,小小声的说:“要相亲的不是我,是你。” “我?” 我顿如遇雷,惊愣当场。 飞机落地不到两小时便安排我相亲,父母当我是过了赏味期限的食物,迫不及待要处理掉么…… 【002】如此青梅竹马 我按下内心的震惊,小声问我哥:“和谁?” “他啊——” 我哥没来得及说明,因为听到我的问题的长辈们显得激动非常,纷纷主动介绍。 于是,主人公尚未到场,叶伯父叶伯母还有我爸我妈已轮番将他的简历背诵了一遍,我连“他左手胳膊上长了两颗小痣”这种事情都知道了。 反正,总结可得:今日与我相亲的对象是叶伯父的儿子。 虽然叶伯父有想让他像自己一样,做位“蜡炬成灰泪始干”的人民公仆,可惜这位不喜教职,执意独自闯荡江湖,毕业后在一投资银行任职,晋升速度极快,其经历被编成传奇在网上广为流传。而今已自立门户,还和我父亲的“适家家居”达成了一系列友好的合作,今年“适家”好几项设计大奖都是与他合作的…… 如此华丽的个人简介居然还需要相亲?除非他长得对不起人民。叶伯父叶伯母这等容貌,简直随便组组都会很好看!如果此等优良基因已经都阻挡不住他往清奇路走的话……那他的运气该多背啊! 就在此时,包厢的门再次被推开。 见一清俊男子施然入内。似有光甫入,照得这四壁空间熠熠生辉。 怎么说呢,好看的人很多。有的鲜若奶油,泛甜发腻;有的清爽凛冽,英姿挺拔。 来人显然属于后者。 “雅人来了。” 主人公颔首微笑,依次向长辈问好。 “长安,这就是我儿子,叶雅人。”叶伯母骄傲地向我介绍来人。 不、是、吧。 单从外貌判断,他就不是愁云惨淡相亲界能容得下的极品,更何况还有如此闪耀的背景。这种人怎能容忍父母插手为自己包办婚姻? 除非,他真正喜欢的,是男人! 我贼眉鼠眼又瞄他一眼。 “快坐吧。” “好。” 他答应着,迅速扫视周围,发现唯有我身旁尚有空位,犹豫片刻后才拉椅入座。 当然,我也没有错过欣赏他略微蹙紧的眉头和入席时委顿的脚步。 果然是谨遵父母之命,勉为其难前来走穴。 叶雅人…… 这个名字,有点熟。 “雅人,这是长安,记得吗?”叶伯母饶有兴味地问叶雅人。 听到我的名字,我立刻笑得很矜持。 “都长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你们小时候见过的,还经常一起玩的,还记得吗?”见他没反应,叶伯母还提示。 呃,这是“久别重逢”基础题,应该要这样回答—— “不记得了。” 他的声线干净清沉,答案利落直接。 呃,这答案得扣分。 过于冷静的语调里缺少青梅竹马久别重逢的喜悦,不符合家长们的期待。 我妈也一脸兴奋地加入八卦阵营:“长安呢,你还记得吗?” 我倒是能准确说出当年父母准备野餐盒里盛着哪几种点心,至于人嘛…… “我记得小时候,叶伯伯叶伯母每次来家里,我就会有很多好吃的,还有个小哥哥很照顾我。” 果然,我话音一落,对面的父母们都满意微笑。 这才是标准答案。 叶雅人也若有所思地瞟了我一眼。 我哥则不露痕迹地推了我一下,低声说:“他就是你的相亲对象。” “……” 寒鸦掠过长空。 我努力按捺波澜的情绪,小声诘问,“你怎么不早说。” 本来那样说是礼貌,现在像是刻意讨好。 别人会误会我是肤浅的控颜女。 我这头内心一阵电闪雷鸣,妈妈还一脸欣慰地补充:“小时候,雅人背着你在花园里走,两小无猜的模样别提有多可爱。我们那时候就决定,一定要亲上加亲!” 除了名字,这人,似乎,还有些眼熟。 一时间又不起在何处见过。 我在心中描摹他的特征并暗自比对,看了一眼,复一眼。我瞄了又瞄的行径,终于惹得身旁人不快。他斜眼瞟了我一眼,眉尾微微上挑,似乎在说“看什么看”。 “看你长得好看呗。”我小小声说。 他应该没见过像我这么厚脸皮的人,眉头皱得更深了,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他沉默不语,我拼命喝水。 父母则催促着我们多聊聊近况,好快速发生化学反应。 “不知叶先生做什么工作?”我笑嘻嘻地问。 好吧,由我来搅动一下这凝重的气氛吧。 “你会不知道?”他深深盯住我,反问。 我倒奇了,本能回复:“我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励小姐是我众多粉丝之一。”说完,他提了一下自己的衬衣衣领。 如电光火石般,我终于想起,眼前这位,不就是在机场被一堆粉丝围追堵截的主人公么。 原来,他早认我出来了! 我居然还后知后觉、厚着大脸大挑衅他…… 此刻,我恨不能地上有洞,好让我躲起来。 我做贼心虚,偷瞄了他的衣服——早已换成件新的了。 忍着双颊的焚热,内心的泣血,我勉强解释:“那是误会。” “是不是误会,我自己会判断。” “怎么,你们之前见过了?”叶伯母惊奇道。 “如果猜得没错,我们应该是乘同一班飞机。”叶雅人说。 “哎呀,你看,这就是缘分呐!” 是啊,好圆的凤…… 接下来,我百般煎熬,食不知味,度秒如年…… 脑子一片混乱。 他眼中酿着轻视与敌意如此鲜明,我无法视而不见。 我忧心着下一秒,这圆桌正中就会有枚炮弹炸开。 除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开他的衣服这件事,我是不是还有哪里得罪过他?我将之前在机场发生的种种细节截取出,在脑中翻覆重演仔细比对…… 猛地,我想到了卢怡诩。 彼时在机场,我见着他俩并肩而行,交首而谈,关系亲昵。 莫非,小枫说的卢怡诩的良人,就是眼前这位! 所以,他这是为卢怡诩出气吗? 他跑来相亲,那卢怡诩呢!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卢怡诩流着眼泪悲愤跑开的模样——太不应该了! “长安也认识卢怡诩?”叶伯母惊讶问话。 恍神间,我居然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声。 见长辈们一脸八卦,我只能硬着头皮作答:“是。我们是高中同学。” 所谓同学,就是随着毛躁青春期结束便可相忘于江湖的关系。 这是毕业日她送我的赠言。 “对哦,长安也是落英毕业的。”叶伯母了然点头,又转头给我父母解释了一遍:“卢怡诩是以前在我们家帮忙的桂姨的女儿,年纪和雅人相仿,她现在是雅人的秘书。” 欸? 与卢怡诩认识这么久,却从不知她和叶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也是。 无论事情大小,只要有关她家的,她绝口不提。 现在回想起来,她给自己的人生填了一张“忍饥挨饿式”的升级规划,那时候的她宁愿一整个月顿顿吃泡面也要存下学费报班学品酒、鉴珠宝、练骑射、打高尔夫…… 这种忍饥挨饿苦行僧一般对学习的热忱,我自愧弗如。 “小诩很好,很努力。”回忆至此,我下结论。 叶伯母莞尔,轻声说了句:“是很好,好到太聪明了。” 她重音落在了“太”字上,似乎意有所指。 身旁的叶雅人闻言也一挑眉。虽他表情平稳,却仍举杯喝了口酒。 啊啊啊,莫非,这就是传说里的“灰姑娘遇见贵公子,却被家长蛮横阻挠”的故事! 我不由激动地浮想联翩,瞬间在脑补了一出纷乱繁杂的家庭伦理大戏。 这么说来,我就是故事中的嫉意横飞不择手段阻挠有情人成眷属的坏女配! 想到这一层。 我不由瞪大了眼睛。 难怪,从一进屋就发觉此人对我有敌意。 “没想到,励小姐对我、身边的人颇为了解。”果然叶雅人意味深长的点评,眼中的轻蔑更深了。 冤枉啊!我才不想破坏你们呢!我在心底呐喊。 算了,这样也好。 他讨厌我,我也不想和他绑在一块。 说不定我们还能在相亲联姻这种事上达成共识结成同盟呢。 酒饱饭足。 长辈们纷纷起身:“我们走了,你们自己玩。” 他们决心驱车去桐湖边品酒细聊,且不准备带上我们。 送他们上车之前,叶伯母握着我的手反复交待我一定要和叶雅人去家里玩,说堇大的银杏都黄了,入眼都是金灿灿的,正是欣赏的好时节。 我一脸机械地笑着说:“好的好的。” 心里想的却是——真糟糕,看来,他们是玩真的咯! 送完长辈,我们一行人往回走。 我故意拉住哥哥,将他落后一些:“哥,你出卖我!” “冤枉啊,我也是被半路截胡。” “我们家是不是要破产了?” 刚才在餐桌上,我脑袋里出现了百种题型。 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是像现在——我家要没钱了,急需一笔钱,所以爸妈决定把我卖给了叶家当儿媳妇…… “买你回去当儿媳妇,那叶家岂不是亏大发了?”哥哥一脸诧异,“我觉得很大的可能是,咱爸妈用性命威胁了叶雅人,毕竟,人家也不缺钱啊……” 闻言,我抬脚狠狠踢向哥哥的小腿肚。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我都不认识他!”我尽量压低声量。 “那有什么关系,从现在开始多多认识就好了。”我哥理所当然的说。 【003】绯闻女王的派头 在外头这两年,我可能在言语间有透露出想独身的意思,我爸妈顿时着了急,心里免不了要诅咒“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带坏他们家宝贝女儿。 即便我远在天边,他们也能手脚通天,拜托当地朋友,安排一些吃吃喝喝的场合,引诱我前往,再介绍各种有为青年给我认识…… 很可惜,我都违了他们的心意。 看来,他们是发现软得不行来硬的,决心采取暴力手段将我嫁掉! 哥哥边哀嚎边揉腿边解释:“良婿难觅,没看见咱爸对叶雅人一脸满意么。叶雅人就要和我们成为一家人了,想想都兴奋。” 说着说着,我哥一脸神往。 “你这色眯眯的表情是怎么回事,那么想成为家人,你和他结啊……” 我哥不满地“啧”了一声:“小妹,你有所不知,叶雅人在黄金单身排行榜上可是名列前茅的,这回你刷到宝了,以后你不用买彩票了,这辈子的好运气怕都用在这上了!” “两年前,你也是这样说。” 我哥的脸色刹时僵硬,顿了许久,他抱歉地喊我的名字:“长安……” 我大度地摆摆手:“既然他这么好,更不可能看上我。” 我这只不务正业的米虫,如何能塞进装钻石的锦盒? 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见叶雅人向我们而来。 我清了清嗓门单刀直入,决心速战速决:“叶先生,回去以后我们谁开口?” “什么?” “你是迫于父母要求出场走穴,我也没有攀附钱包的意思。所以,回去之后,你可以和伯父伯母说,看不上我这种胭脂俗粉……不,粗女糙汉。我一点都不介意被嫌弃。”我豪迈地说。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冷然问。 “欸?”这个回答,和我预期的不一样啊。 “我以为励小姐已经对我们的利益联姻了解得够充分透彻了。” “欸?”我呆若木鸡。 “看来,励小姐误判形势的能力无人能及。” 莫非,他压根就不想反抗! “励小姐刚回国,可以找父母先了解清楚后再与我谈判。” “哎呀,我们家……真的没钱了吗?” 我的推测准了吗?心虚的我当着他的面喃喃问出声,然后顿然醒悟,跺脚撩话宣誓立场,“……反正,反正我是不会就这么妥协的!” 他:“你大可试试。” 我:“你这是威胁吗?” 这人,真不是省油的灯。 与他的几番交锋,我皆落了下风。 我们正剑拔弩张,突然耳边传来一阵悦耳的钢琴声。 我循声望去,只见大堂一角摆着一架白色三角钢琴,一位白裙女子正端坐其前,激昂演奏。修长细指灵巧跳跃,流畅跃动的音符在这空旷的大堂飞舞洒开。 她演奏的是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这首曲子很难弹,对演奏者指尖功夫与踏板技巧要求尤其高。 音乐让我们暂偃旗息鼓,齐立静听。 “是丽宫策划的擂台赛,规则似乎是客人们依次上台演奏出指定曲目,弹得最好的那位可以拿到奖品!”哥哥解释。 “看来,擂主是她的了。” “嗯,不过如果我上场的话,奖品应该是我的。”我胡诌。 叶雅人目光闪烁。 “哈哈哈,如果评委是我自己的话。” 叶雅人一愣,他大概是没见过我这么会自吹自擂的人。 我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此时右手小指正隐隐作痛。 一曲完毕,女孩的男伴为她鼓掌,两人相视而笑。女孩娇笑着挽住他的手腕,两人并肩走下演台。 待我看清那个人的模样,笑容也跟着在我脸上失去弹性,冷却僵硬。 一年未见,他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 依然身姿挺拔,举止从容。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潜意识里,曾计划过与他重逢。 我们的重逢的地点是在街角一家静谧的咖啡店,或是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无数个暗夜里,在独属我的脑洞剧场里,轮番上演着《重逢》“高傲篇”——我高高昂起我的高贵的头颅,视他为无物,漠然与他擦肩;或是“市井篇”——我犹如骂街大嫂,叉腰吐脏,胡闹撒泼,最后狠甩他一巴掌,无比爽厉地来上那么一回…… 我无法克制自己的这毫无道理的臆想,即便是那些画面里,永远以我回头看到他唇角蓄着冰冷的讥笑做结局。 然而,当剧本设定成真,我们真的重新遇见了。 他切实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只能呆呆愣愣看着他。 “听完嫂子这一曲啊,我终于明白了余音绕梁三日不知肉味是什么感觉了,哥,我刚刚吃了牛排是什么味道来着?我全忘记啦。”有人迎上去,对女孩高高竖起大拇指。 女孩娇羞地捂住了嘴巴:“小路子,你是被蜜糖喂大的吧,真会说话。” 他从旁微微一笑,没说话。 嫂子…… 原来,他结婚了呀。 我端详着与他并肩而立的女伴,不,他的妻子——明眸皓齿,明丽非常。 两人很般配。 胸腔之下藏着的某处柔软,正在隐隐抽痛。 也许是我一瞬不瞬的目光太过显眼,终于惹到这对壁人。 他终于将视线投向我。 那一刻,他的表情复杂,似乎是惊诧?惊喜?愧疚?似乎是后悔…… 是后悔见到我吗? “长安,好久不见。” 些许怔忡之后,他开口了。 他语调平静,一如往昔。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罅隙与不堪。 然后,我看见他摘下妻子挽在他臂弯里的手,举步朝我走来。 我断然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了一下。 金爷爷告诉我们,相逢一笑都能泯恩仇。 这世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我是个大度的人。 我好整以暇,正准备坦然相对。 我哥脸色一沉,拽着我的手,将扯我到他的身后。 拜托老哥,现在是在玩老鹰抓小鸡吗……你这样,好丢人啊…… “懋哥,好久不见。”他率先打招呼。 “哼!少来这套。”我哥傲娇偏开头。 他见老哥态度如此不善,笑了笑,似乎并不以为意,他扫视我们这群一圈之后,最后将视线投射在叶雅人脸上。 “这位是?”他问。 “他是长安的未婚夫,我妹夫!”我哥最先抢答。 突然被我哥报了名字的主人公微微一愣,旋即恢复正常。 “叶雅人。”叶雅人大方伸手。 “周斯远。”周斯远也握住他的。 我哥一个箭步上去,大力拍掉周斯远的手:“这是我妹夫!你不需要认识!” 啊,好幼稚…… 我觉得颜面荡然无存,只能垂眼盯着鞋尖。就在前一秒,我才在叶雅人面前装宁死不从,此刻,我却希望他不要否认,至少,在周斯远面前不要否认…… “励懋中,你也别太过分了,当初是谁一声不响出国的玩失踪,丢着一大烂摊让人收拾,怎么——找到了接盘侠,就会摆谱了!” 刚才被夸被蜜糖养大的小路子上前一步,指着我哥的鼻子破口大骂。 一声不响玩失踪? 我愣了愣,默默咬紧下唇。 我哥冷笑:“什么蜜糖这么可怕,养出来的狗连唾沫星子里都浸着毒。” “励懋中,你说谁是狗?” “谁认谁是。” “谁说励家是艺术世家来着,我看啊,是浪荡家才是,浪荡家出浪荡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才会有励懋中励长安这对浪荡崽子……” 我从路过的服务生的托盘里抄起一杯冰啤酒,朝着那没玩没了口吐毒液的人的脸泼了过去。 “励长安,你敢泼我……”吴路的表情瞬间狰狞起来,他还想骂什么,我哥已大跨步上前,捏紧拳头对准他的脸狠狠一下。 “啊!”随着周斯远妻子一声尖叫。 吴路几个踉跄,脑袋磕倒在旁边的长桌上,磕碎了上面的许多杯碟。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里混着血水和断牙。 吴路瞄了一眼他失去的东西,顿时歇斯底里发狂的大叫:“励懋中,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我哥根本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抓着他的前襟,捏紧拳对准他的脸“嘭嘭”又给了几拳。对方也不是任揍的木头,张手掐我哥的脖子,将他倒在地上,两人瞬间滚在一起。 “斯远,怎么办怎么办?”周斯远的妻子花容失色,整个人缩在周斯远怀里瑟瑟发抖,周斯远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而我,快步冲上去,加入战局…… 再不帮忙我怕我哥会被掐死。 杯盏撞击,酒液飞溅,花架倾倒,桌椅倒地…… 它们发出或刺耳、或沉闷、或尖锐的声响,这些声响与破口大骂声、劝架声、哭声交融在一起,融成一部激昂战曲。 迎接我回归的独一无二的战曲。 最后,战曲休止。 我和我哥坐在车上,把车灯拧得亮亮的,一人握一瓶双氧水消毒,倒吸气声此起彼伏。 我哥鼻青脸肿,我也差不多。 我和哥哥说:“吴路比我们惨,他头发被我薅下来一大撮。” 我哥“噗嗤”笑出声,伸长了手臂,揉了揉坐在后座的我的脑袋。 “送你回家后,我出去躲躲,等消肿了再回去,免得爸妈问七问八。” “哦。” 哥哥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往家的方向疾驰。我托着腮,呆呆望着车窗外。 秋天来了,稀薄霓虹点缀这寂冷夜色,倒显得更寂寥了。 看着看着,视线突然模糊了。 “长安,别哭。一切都会好的。”我哥突然说。 【004】不被期待的拜访 我睡了个昏天暗地。 等我终于睡饱醒来,发现已是中午。 我伸着懒腰趿鞋下楼,意外见爸妈都在客厅坐着,气氛……有点微妙。 意识到不好,我立即蹑手蹑脚想溜,却被我妈抓了个正着:“你给我下来!” 我满脸堆笑小心翼翼:“爸爸、妈妈,都在呢。” 我爸没说什么。 我妈像吃了炮仗:“你和懋中是怎么搞的,我们才离开多久啊,你们就搞出一堆事,听说雅人也受伤了。” 就是那么不幸,昨天有个“互联创业大会”好巧不巧就在丽宫举行。 二楼的会议大厅里,熙熙攘攘汇聚了许多业内人士,我父母、叶伯父叶伯母、叶雅人、周斯远……都在受邀之列。 怪不得我哥被爸妈逮了个正着!我哥这个情报中心到底有多不靠谱啊!! 所以,我们昨夜大闹丽宫的事情,被无数熟人围观并加以“传颂”,非但微博朋友圈传得惊天动地沸沸扬扬,要不知道“励家兄妹掀了丽宫”的故事的人还真是落伍了。 在无数人的转发之下,这封八卦还添了几许渡劫的气息——富门败家女刚回国就搅弄风云,一群男人为其大打出手!绯闻女王的派头,唯有群架得以配之——故事里的我马脸长毛,犹如妖怪。 我妈气急败坏:“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让我操心到夜夜失眠。看,我生得这一头白头发全是因为你!” 我乖乖垂着头拧着衣角默听聆讯不敢回嘴。 我哥果然有先见之明,早早躲了起来,否则这狂风骤雨就是他来承担啦。 我爸起身:“长安没受伤就好。没什么事的话,我去公司了。” 亲爸啊! 我向爸爸投去感激的眼神。 “就你老这么宠她。” 我爸走后,我妈依然不甘心地训了我几句。 突然她瞄了眼墙上的钟,喃喃了句:“到点了。”像是得到什么指令一样,妈妈立刻收声,抓起遥控打开电视。 电视机里正在放送一档明星创业秀。 我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顿时惊了,那评委席上端然而坐的不是别人,是叶雅人! 观众席里坐着不少他的粉丝,统一穿着粉红上衣,拿着灯牌手幅,在镜头前摇旗呐喊分外卖力。借着字幕,我才恍然,原来那句口号不是“美味鸭脖,至尊好吃”而是“美冠雅博,至尊导师”。 呃…… “瞧我女婿多帅。” 妈妈出神地盯着电视,已懒得再看我。 我正暗暗庆幸逃过一劫,正想溜。 她轻轻一抬手,将茶几上一个纸盒推到我面前:“夜磨坊的蛋糕,芒果口味的。” 我激动捧起纸盒:“哇,妈妈我爱您!” “不是给你的,是给叶雅人的,你拿着它去道歉,顺便认了个门。” “妈!” “你敢说个不字,今天就滚出我家,有多远滚多远,再也别回来了。”我妈妈冷冷瞟了我一眼。 没天理啊,这是我亲妈吗? “我马上去,就是不知道地址。”我也毫无节操地缴械投降。 我妈盯着我换了淑女裙穿上高跟鞋,推我出门时,她还补了句:“你可别作,把我女婿作没了,我一定要你好看!” 我:“……” 我拿着抄写的地址的纸条,一路小心翼翼捧着蛋糕,搭上公车一路往堇大去。 我也是堇大的学生,虽后来我以交换生的名义逃跑了。 刚进入十月,气温有些低了。 堇大的银杏很有名。 每年到了这时节,银杏们争先恐后变黄,在风中颤颤翻出金灿碎影。无数游客慕名而来,通往图书馆的求学路上游客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等天黑后,校工能捡到不同款的鞋子好几只。 堇大的学生还可以向学生处申请摊位,在道旁铺张毯子就可以开张,卖小吃卖手工艺品卖书籍卖笔记,总之,什么都有。 我也摆过一个,专门卖我的课堂笔记,周斯远千里迢迢赶来帮我,他舌灿如莲,招揽了好多生意,收摊后我们直奔校门口的麻辣烫店,翻出零钱一数,赚回的利润够我们吃好多好多碗麻辣烫! 认识他之前我没吃过麻辣烫,还是他带我尝得鲜。 后来,我真喜欢上这麻麻辣辣的口味,却发现,他是在勉强自己。 贵公子装穷小子,还真是难为他了。 不巧,今日的堇大也是游客如织。 我捧着蛋糕在这偌大校园里四处乱撞,到处问路,走了好久好久,才到叶家门口。 摁了门铃之后,应门的是一位大姐。 “你好,我是励长安。” “励小姐,快请进!励小姐,叶教授教课去啦,叶太太也刚刚出门,有交代我说你会来的哦。让你留下来吃晚饭。”大姐很热情,一边说一边领我到最里头的一间会客厅坐。 顶天地里落地窗配白色薄纱窗帘。 黄色的皮质沙发围着一个冒充茶几的复古皮箱。 墙上的画作是巨幅的雪山,山线棱角分明。 像是年轻人地盘。 “励小姐,这是雅人先生的书房。你先坐。” 果然如此。 “叶雅人在吗?” “雅人先生在楼上睡觉呐,我去叫他。” “不用啦。”我连忙阻止,“让他多睡一会吧。” “励小姐真贴心。” 我嘿嘿一笑。 其实我挺怕见叶雅人的。 能拖一分钟算一分钟,就让我多当会儿鸵鸟吧。 见复古皮箱,不,茶几上堆放着书籍和杂志,我指着它们问:“这些书我可以看吗?” “可以的可以的,励小姐,您看书,我去泡茶。” “谢谢。” 茶几上的杂志很多都是专业性很强的杂志,有些杂志我也是第一次见。 挑来挑去,唯有几本男士时尚资讯类杂志可以看了。 我随手翻了翻,竟意外其中一本里看到了叶雅人的照片。于是拣了它,靠坐在柔软的单人皮沙发上翻看。 那是一张黑白色调的近景照片,叶雅人悠然看着镜头,云淡风轻地微笑着,黑色的眼瞳深邃如潭,似乎能将人吸入。摄影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才会将镜头焦点对准了他的眼睛。 在标题为《年度人物: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代言人》专题特稿里,属于叶雅人这篇的标题是《叶雅人:清醒的弄潮人》。正文内容是围绕他与他的创业公司展开的,记者用惊叹的口吻向读者描述了叶雅人的故事,他如何放弃高薪自立门户,又是如何奇迹般地收获巨大的肯定与人气。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在撰稿人的笔下,叶雅人是不拘一格的,他调皮跳脱插科打诨却又显得无比诚恳。连小编也频频应用他的原话作小标题。 问他扩张如此迅速,是否有过担心? 他说:“谁的人生不着急”。 问他新事业获得如此巨大成功是否有运气的比重更高? 他说:“羡慕我烤鱼吃鱼却不见我结网”。 我不禁怀疑,这杂志里的用文字书写的叶雅人,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他可没这么仁慈。 当记者问他,为何又愿意去《明星创业秀》的导师时,他回答:“我是个环保主义者,讨厌资源浪费。”补充解释是:“我的颜值难道不算资源吗?白白浪费太可惜了。” 哇,他脸皮好厚! 整篇报道实在有趣,不知不觉,竟已读完。我也揉了揉酸痛的嘴角。 意犹未尽地翻下一页。 瞬间,我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概率这么小居然也被我遇到了。 同一专题里的第二位采访对象,竟然是周斯远。同样有张黑白色调的近景照。周斯远漂亮得嚣张,有股居高临下的倨傲。两位都是年轻的创业者又极具话题性的人物,编辑怕是有意要将两位放一起做对比。 在这篇《周斯远:少年意气》里,记者是这样形容他的——他虽初出茅庐却锐芒四射,他毫不掩饰他的自己的野心。他要打造独属他的更大更华美的艺术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他是永远的王子,无关岁月。 永远的王子。 王子必须是年轻的帅气的英俊的童话式的。也是永远长不大的。 正文之后有q&a,问题都是些套路,比如“过去的一年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是谁?”、“有什么遗憾的地方?”、“分享一件这一年里你学会的重要的事。”等等。 周斯远回答密密麻麻一堆,我却一眼扫中最中央的那句——“遗憾是,思念的人在远方。” 按照记者的说法,周斯远在本次采访里极为难得透露了自己的感情生活。 原来他早已心有所属,只因年少不更事而横生误会,两人尚未冰释……他会等到女方回来…… 我猛拍合上的杂志。 我靠躺在柔软的椅背上,看窗外。 明亮的落地窗如画框,将窗外风景框住。银杏叶再画框里无声飘着。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脸上。 在我的记忆里,上次像这样靠坐着晒着太阳,还是医院里。 那时,我刚从漫长的黑夜里苏醒,白色被子下隆起的四肢百骸仿佛不属于我。 很痛,却连眼泪如何流也忘了。 唯有铺进病房里的暖阳,提醒我,我还活着。 【005】舌战不敌他 窗外一片银杏叶掉在我脸上,将我从回忆的沼泽里拉出。 我听到厨房里大姐煮水的“咕嘟咕嘟”声,还闻到风送来的淡淡茶香。 此刻,好安宁。 不一会儿,困意来袭,我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窗外天色微黄。 我睡迷糊了,骨碌碌转着眼睛。瞄瞄左边,扫扫右边。茶几上一杯清茶早已冷却……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我慌忙从椅边的包里翻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妈妈呀,都五点了,我得回家了! 我正准备喊大姐,蓦地听到有人在书房外的客厅里谈话,其中一个声音是叶雅人的。 他说:“这份企划书,你送给盛世的袁总。而这份计划书,修改意见我写在空白处了,让曾经理按照我的意见重新修改。对了,我明天有什么行程?” “明天早上是全体总结大会。下午三点约了梁总在存真堂喝茶。”回答叶雅人的这个女声,我很熟悉。 “梁总好红酒。”叶雅人低喃。 “所以,我已挑好一支红酒放您的车后备箱了。” 这个,声音绵柔里带着一点娇媚,一点柔情。 是卢怡诩。 他们在客厅谈工作,我这会儿出去不合适啊。 我忍不住又瞄了眼手机。 只能等他们结束了,不知道还要待多久…… 突然,我听见叶雅人说:“你和励长安是同学。”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顿时清醒了三分。 不复之前的流利,卢怡诩顿住了。 翻阅文件声中,夹杂着叶雅人平静的声调:“我从没听你提起过。” “励小姐是富家千金,与我有云泥之别,虽然我们同校,但我们没说过话,励小姐恐怕不会记得我。” 我蹭地站直,盖在身上的毯子掉在地上,我慌张去捡,结果膝盖磕中箱角,疼得我呲牙咧嘴,无声哀嚎。 “是嘛。”他对卢怡诩这样的回答不置可否,我听到他稍微拖长了音调。 叶雅人没再深究:“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我去拿昨天送来的合同。” 高跟鞋有序敲击地板,是卢怡诩向这边走来。 紧接着,我所在的书房门发出悠长的“吱——”…… 她要进来了! 我后背不禁一紧。 “小诩,合同在这儿!”叶雅人声音再次响起。 推门声猛顿住。 清脆的高跟鞋声远去。 我忍不住松了口气。 紧接着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干嘛要紧张啊! “叶先生……” 卢怡诩还准备说什么,叶雅人打断她:“在家还用这么生疏的称呼?” “叶先生……雅人哥,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明叔的车在门外,你坐他的车回去。”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听到卢怡诩温婉道了声“谢谢”,然后逐渐远去的高跟鞋声和关门的声。 我彻底松下紧绷的肩膀。 我的轻松未过三秒,就听到有人大踏步朝这边来,这回,对方利落推开了房门。 条件反射一般,我迅速坐回原位,将手中的毛毯兜头盖脸,假装尚在沉睡。 一秒,两秒,三秒…… 我仍能感觉得到有人停在了我面前。 他在看我吗? 走了吗? 还没走! 我憋着,扛着,死撑了好久好久,我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听见毛毯外,叶雅人的讥讽:“别装了,我知道你还活着。” 我一把将毛毯拽下来。 他一瞬不瞬盯着我,目光里满是犀利的挑剔。 这人身上就有一股天然的压迫感。 我站起身,硬着头皮强装镇定:“谁说我装了,我是在闻这毯子的味道。” 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洗洁剂,有股柔柔的很好闻的香气。 我的辩解令他表情变得很奇怪,好像,在看一只怪物…… 好吧,我承认,我的借口很拙劣。 “你来这里做什么?” “问候伤患。道歉兼道谢。”我说着将蛋糕捧到他面前,“我特意带过来送你的,芒果口味。” 他不接,反问:“伤患?励小姐是找错人了吧。如果励小姐指得是昨夜的事,我只是站在安全圈外看了场戏的观众。” 我感到一阵无语。 那天晚上,我们——包括后来加入战局的吴路的跟班、还有前来拉架反被误伤而气急败坏加入的人……一群人厮打得那叫如火如荼、难舍难分,场面一个火爆。就连以优雅冷静著称的周斯远周少也未能完全幸免。 而这位仁兄,守着vip席位近距离观看,不掺和也不避开。 在服务员尖叫“这套碟要两千呐”时,他幽幽地来了句:“所有损失挂我名下。” 他哪里是隔岸观火,明明是煽风点火。 反正,我哥听了他的话下手更痛快了。 后来,我哥前往处理清洁与赔偿事宜时,被经理告知叶先生已留下支票赔付了所有费用。 我将蛋糕盒放回茶几,再拿出一张支票放在蛋糕盒上:“这个,还给你。” “不必,传闻中的绯闻女王的派头,我有幸也领教了一回,我付观赏费。” 我:“……” 昨夜那么惊天动地的一场架,的确很难得一见。 想到这里,我点点头:“嗯,你确实不吃亏……” 说完这话,我就在心里赏了自己一巴掌。 干嘛要和他顶嘴,嘴欠得很。 见他眉梢一挑…… 我毫无节操地立刻改口:“不是,我意思是你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 他不置可否,抬手看了一下腕表说:“接下来我有个电话会议。” 这是要赶人的意思了。 “你忙,我先走了。”我很知趣。 他也懒得表演留客那招,爽快道:“我帮你叫车。” “不不不。”我连连摇手拒绝,“不麻烦了,我还想再坐一回校园红巴士,回味一下我的堇大生活。” 我三步并做两步,快速走出了叶家。 出了门,往右拐,我记得道路尽头就有公交车站。 然而,我走到路尽头,发现什么也没有,与此同时,我还发现我的手机没电了。 不对啊,我记得叶家大门附近不过走个五分钟就有好几个站牌了。 难道应该是出门往左才对? 我又回返,又走了好久好久,还是没车站。 我真是太高估自己的记路能力。我无方向感,又容易迷糊,在堇大这种路路相通、道道相连,动辄几万平方公里的校园,我路痴本性暴露无遗。 看哪条路都觉得眼熟,这么来回折腾几遍后,我彻底糊涂了。 约莫瞎晃了一个小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的我名字。 “励长安?” 有救星! 我兴冲冲扭回头一看,看到叶雅人悠闲地朝我走来。我转半天,结果还在他家门口晃荡。 再定睛一看,他手上拎着的是——什么?我的包! “看来励小姐还没有发现自己落了包。” “我……迷路了。” 他皱眉,严峻道:“励小姐真的是堇大学生?” 我:“……” 不管怎样,有叶雅人当向导,我终于找到了公车站。 没想到的是,叶雅人也随我上了公车。 “你要去哪儿?” “送你回家。” “不必了吧……”我有些受宠若惊。 他用下巴比了一下收费机,我替他“嘀”一下。 “为了避免将来被当做‘最后看到励小姐的人’而被反复问询,我只提前阻杀麻烦。所以,我决定送你回家。”他多少还是解释了一下。 我:“……” 这人,真能气死人不偿命啊。 更郁闷的是,我说不过他。 “你一定没谈过恋爱。”我恶狠狠说。 他表情一顿,以沉默应答。 我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有点飘飘然:“哈,被我说中了吧。” “我无需向励小姐兜售隐私来获得肯定。” “我就是挺同情你未来的对象,每天得忍受金属般冰冷的话语。”他没吭气,我再接再厉,“要知道,温柔话语可是会加分的。” “励小姐总是这么,四处给人评分?” 他突然的问话发让我一愣,想了想之后,我说:“评分可以让复杂问题简单化。做得好就加分,做得差就减分咯。” 他又问:“如果是做了‘救人性命’这种事呢,当事人能给恩人能评几分?” “救命之恩……一百分?”我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百分制的一百分?”见我点头,他又问,“满分又能怎样,有奖品拿吗?” 今天,他问题有点多啊…… “以身相许?” 闻言,他一怔,随即冷笑。 “哈哈,我开玩笑的啦。” 我也发现逻辑出现重大疏漏,都怪他把我带偏了。 他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噤声。 别人都说,好看的人笑的时候像天亮,像春光,像拂面不寒杨柳风。为什么,我看他“笑”,非但觉得冷、寒,内心还涌出一汩汩不安? 之后我们零交流,哦,不,有一次。是叶伯母打电话给他,他“嗯嗯”两声后将电话交给我说了几句——如果这算交流的话。 公车一路摇摇晃晃,摇到了我家时天色已完全暗下。 我跳下公车,指着前方不远处:“我到了,坡道上那白色的双层小房子就是我家。” 我在心里补上—— 我不会在回家途中死于非命,你也不用担心自己成嫌疑犯。 叶雅人没有说话,他正看着开在路边的小店。 “这就是你说的加分站吧?” “什么?” 我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他转身钻进路旁花店,出来时,他捧着一束白色的海芋。他将花束递给我。 “这是——” “不是给你的。是送给挑选蛋糕的人,谢谢她。” 我脚下一崴,怀中的海芋颤然抖动。 他,知道蛋糕不是我送的啊…… 【006】安插棋子预调查 叶雅人还是坚持送我到家门,看他独自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来他没卡。 我将海芋花束暂放在门边的长椅上,三步并两步追上他。 叶雅人瞟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我急忙解释:“别误会,我这算,礼尚往来。” 将叶雅人安全送上车,车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喊我:“励小姐,如果是你的话,我……” 他后面还有半句,但后半句的声音完全被车玻璃门隔绝。 我只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说了什么? 我像中了魔咒一样,一边往回走一边试图破译他的口型。然而,绞尽脑汁的模仿都是徒劳。 叶雅人,真像个谜。 最后,我甩了甩头,心想,管他呢,反正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三步并作两步,我蹦蹦跳跳上完台阶,遽然觉得后脑勺一片灼辣,似乎黑暗中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我下意识回头……没有人。 不,远处路灯下似乎倚着一个黑漆漆身影…… 我迅疾揉眼,再仔细看—— 哪里有人,不过是疏影落在墙上罢了。 都是叶雅人,说什么归途遇凶鬼故事,害得我心里毛毛的…… 我一边嗤笑自己得了疑心病,一边弯腰抱起那捧海芋。 随着我的动作,那些原本簇拥在一起傲然挺立的花枝,统统垂下了脑袋。 我讶然发现,是有人将它们一根一根的拦腰折断后依旧按原样摆好。 如此丧心病狂的恶作剧…… 我无比心痛又愧疚地托着它们耷拉的脑袋,对着空无一人的道路大叫出声:“谁啊,这么坏!” 这让我怎么向叶雅人交待嘛。 不,幸好以后不用再见叶雅人了。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 不过短短三天,我又见到了叶雅人,这次还是我主动送上门去的…… 游手好闲没两天,妈就对我耐心尽失,不复往日温柔。 即便我主动报告,我已通过了好几家公司的面试,不日就去上班。 她却完全不买账:“干嘛去外面面试,雅人那里缺设计啊,你去他那边帮他嘛。你学的不是家居专业么,正对口啊!” “不要!”我受到了惊吓,“他招的是平面设计。” 这两者有天渊之别。 “一样的。”我妈装傻。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棒,开开心心拿出手机:“我给你叶伯母打个电话,和她商量一下,把你安插到哪个位置合适!” 安插…… 妈妈,您真实诚。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两位居然一拍即合,并热烈商讨着如何将我这颗棋子更好、更自然地安插在叶雅人身边,最后,她们一致决定先带我去探探叶雅人那边的情况。 见她们如此兴奋地安排、执行着计划,我实在不忍心泼冷水。 我心想,反正过两天,我就去别的公司报道,今天就权当陪她们玩吧。 就这样,叶伯母、妈妈和我,我们仨手挽手杀进叶雅人创办的新锐公司——“住家”。 她们去前台登记,我拿了本宣传册翻翻: “住家”是——“住宅方案专业平台。平台汇聚国内一线知名设计师,为人们提供最好的住家方案。让您住得更好!” 大堂左手边是一个“设计师荣誉殿堂”,内藏许多获得设计大奖的作品。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推门进入,玻璃门后是个巨大的展厅,展厅装潢很有巧思,许多白色的细线从天花板垂下,线末端坠着白色的透明的球,球中央就是按比例缩小的家居作品模型,椅、桌、凳、柜……一一俱全。父亲设计的扶手椅也在其中,那款扶手椅线条笔直,没个拐角又柔和温婉,它很受欢迎。 看完一排微缩作品,我仰头,嘿,真是好巧,展厅的二楼,叶雅人就站在哪里。 他握着纸杯和卢怡诩靠在玻璃栏上说话,不知聊了什么有趣的话题,卢怡诩笑得格外明媚。 这会儿,叶伯母和妈妈也登记完了。 她们进来找我,我们一起节奏一致地向叶雅人招手。 庞大的阵势和一式一样的微笑终于引起叶雅人的注意,他移动视线向我们,手蓦地一抖,黑色的咖啡洒了出来。 哈哈哈,他果然被我们吓到! 此时的我们仨,脖挂翡翠、手戴钻石,闪闪发亮如街边橱窗。 在平时,我妈为了方便工作只穿麻棉制衣;而出身书香世家的叶伯母衣着以浅色系为主。 今日出门前,两位表示想化个平日想化却没机会化的妆。于是,我搬出一堆时尚杂志给她们参考,俩人挑挑拣拣最后指着一张最妖艳抢眼的:“这个!” 大地色系眼影刷得厚厚的,再搭配一双烈焰红唇。 我怂恿她们拿出压箱底的珠宝——“不要害羞,统统挂上!” 看着叶雅人瞠目结舌,如遭雷击的模样。我又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真不辜负我这么“精心”打扮。 叶雅人迅速下了玻璃旋转楼梯。卢怡诩也跟着下了楼,毕恭毕敬向叶伯母问好。 当她看到站在叶伯母身边的人是我时,她眼梢一挑,惊讶非常,不愧是专业职人,她立刻藏匿异常,表情转为肃穆的忍耐。 叶伯母斜了卢怡诩一眼,没说话。 “妈,阿姨,你们怎么回来了。” 叶雅人略过我。 叶伯母:“我们正好在这附近喝下午茶,就顺便来看看你。” 叶雅人上下打量我们,一副忍受侵扰的神情:“你们……” 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怎么样,是长安替我们选的。”叶伯母很少女地转了个圈。 我从旁:“是不是特别雍容特别华贵特别有气质!” 叶雅人的眼皮跳了跳。 我看要他就要憋出内伤了。 “先去我办公室坐吧。” “好。” “小诩,你领一下路。” “是。夫人,请随我来。” 叶伯母与我妈并肩,两人昂首挺胸,走出非凡气势。 叶雅人皱着眉低声问我:“你在恶作剧?” 我反诘:“你没看她们很开心吗?” 她们从未像今日如此肆意飞扬过。 叶雅人无语。 一行人浩浩汤汤,引得无数侧目。 自从我们仨踏入公司的大门起,旁人惊讶的目光就未从我们身上离开。在一堆脖挂红绳、末端还要挂个身份牌的工作人员中,我们仨的确是华丽得过了头,抢眼到突兀。 太过显眼,总觉得会招来什么…… 我有些惴惴不安。 果然…… “雅人。”行走途中,有人向叶雅人打招呼,并笔直朝我们而来。 “刘总!” “这几位是……”刘总丝毫不掩好奇。 叶雅人将我们介绍给他认识。 轮到我时,叶伯母抢先回答:“这位是雅人的未婚妻,励长安。” 瞬间,我就僵硬了。 一并僵硬的,还有叶雅人和卢怡诩。 “雅人,刚刚邀请你参加晚宴,你还推脱没有女伴不好出席,藏这么漂亮的未婚妻,怕被人抢走?不行,今天晚上你一定得到!”刘总热情洋溢,又转向我,“长安小姐,一定要带雅人来哦!” 我风中凌乱:“呵呵呵。” 晚宴? 什么晚宴? 我为什么要和叶雅人搭伴去参加晚宴! 刘总人一走,我立即求助叶雅人:“我能,不去吗?” 我轻眨双眼,努力想让自己更诚恳些。 “刘总是非常重要的客户。”叶雅人答非所问,他自然读得出我心里的小九九,甩锅道:“是你自己撞枪口的。” 我怒:“是,我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就不去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他还想说什么,可惜口袋手机再次响起,他只能先接电话。 我改求助叶伯母,做垂死挣扎:“叶伯母,我还是不去了吧,太突然了,我都没有准备礼服。” “不怕,有雅人呢。你去参加晚宴,我和你妈妈还可以去逛逛街。”叶伯母说着。 我能假装没听见吗? 说话间,我们已进了叶雅人的办公室。 这里和他家一样是冷峻的风格,连挂画都是同一位画家的作品。 我们刚在黑色的沙发上坐下来,叶伯母就说:“卢秘书,客人都坐下了,你杵着做什么?还得我提醒你该倒几杯水吗?” “不是……是,夫人。”卢怡诩深深鞠躬,后退几步后拉门出去。 不一会儿,她端着个茶盘回来了。 我站起,道谢着从中接过一杯,未曾想那水还挺烫,接过后我迅速放在桌子,想晾晾再喝。 没想到叶伯母因此生了气:“卢秘书,你拿这么烫的水给谁喝?是要烫伤我宝贝儿媳吗?烫伤她你赔得起吗?” 不知何故,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叶伯母见到卢怡诩就像变了个人。 想来,叶伯母这副难掩激动的模样连我妈都未曾得见,因为我妈此刻正微张双唇,愣神看着叶伯母。 “对不起。” 卢怡诩连连道歉,她眼里已有碎光闪闪。 我站在原地一脸尴尬,进退维谷,唯有沉默以对。 叶伯母突然想到我的衣服还没有着落:“卢秘书,你去‘云想衣’去拿几套礼服来……长安,站起来让我看看,你穿几号的衣服……” “啊……我……”我支支吾吾,此时我所有的词汇都拧成了一团,“我、还是自己去吧,礼服得自己试穿……” “卢秘书,这里没你的事了,给盛世袁总的做的那份企划案,你赶快给他送过去。” 叶雅人打断了我的话,他终于通完电话进屋,发现这呼吸都窘迫的场景,及时出手解救卢怡诩。 “好的,叶先生。” 她转身拉门手。我看到,她偷偷抬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泪…… 【007】晚宴遇故人 卢怡诩出去以后。 叶雅人叹了口气:“妈,您别对小诩那么凶。” “凶?我对她还不够客气吗?”叶伯母怒而起身,她不顾上我妈使劲拽她的衣角请她冷静,而是厉声指责,“叶雅人,你是怎么回事!” “小诩是公司员工,并非端茶倒水的佣人。” “那她大可义正言辞拒绝我!可是她没有,一头演着殷勤,另一头演着委屈,她也不嫌戏多!” 哇哇哇,怎么办? 母子大战要爆开了吗! 得阻止他们呀! 叶雅人撑着额,试图说理:“妈,她只是……” 哦,我知道了—— 我猛一击掌,大声插嘴:“我们——去挑礼服吧!” 两尊神齐刷刷看向我。 我硬着头皮继续:“我好期待哦。” 后半句,几乎是带着哭音说的。 我今天,真不该来的。 “照顾好长安。” 丢下这句话,叶伯母便挽着我妈去逛街。 叶雅人则沉着脸带我去选礼服。 自己挖的坑,闭着眼也要跳完。 我跟着他下到地下车库,他拉开副驾的门示意我坐入,而我却不领情地拉开了车后座的门—— 我们俩都顿了一下,气氛,有点尴尬。 我搜罗借口:“哦,我昨天没睡好,可以在后座躺一会吗?” “随便你。” 我如愿坐到后排,本来想假睡眯一会儿缓解尴尬,不想他开车速度比我哥快一倍,别提躺着了,我特怂包的一路紧拽车顶扶手,连后背都不敢抬。直到车子停下,我才颤颤巍巍松开手。 “有这么可怕吗,励小姐非得摆出这副慷慨赴死的神情?” 我如此怕死的表现,对任何一位驾驶都是一种侮辱…… “……抱歉,我对轿车有,有点,心理阴影。”我的词句凌乱纠缠,勉强表达。 叶雅人眉眼间泄露疑惑。 我的解释,多少稀释了点他冲上眉梢的怒意。 “云想衣”是堇都颇负盛名的高订成衣。 从进门到入座,一路有人向叶雅人鞠躬向他问好,显然他是此处的vip。 我连连摇头:叶雅人,太奢侈。 “我妈是这里的股东。”他从旁淡然解释。 我惊悚捂住嘴:“你,你会读心术?” 他懒得搭理我,将我拉到一大排衣服面前,上下扫了我两眼,便从衣架上摘下一件递给我,推我进了更衣室。 “励小姐,我来帮您。”工作人员急急忙忙迎上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我将工作人员请出圈外,一把扯上隔离帘。 自己穿一件拥有曳地裙摆的礼服确实有些吃力,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件礼服套自己上。 我这才发现,这是一条礼服是露背设计。 仅一眼,我看到了我的后背上有条骇人的疤痕,像恶魔张开利爪,牢牢盘踞在我的后背,爪尖延伸至我的肩膀。 三面都是镜子的更衣室更将它的丑陋展现淋漓。 我下意识捂住双眼。 黑暗里,我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咚”疯狂地跳了起来。 我试图用深呼吸让自己平静,却发现更不安。 我想睁眼又怕睁眼,这时候,如水的黑暗似乎被什么给搅动了,光光点点重组成新的图案——砰!是车子猛撞上桥墩——耳朵里“嗡”地一声,扎得我好疼。 “啊!”我忍不住尖叫,然后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我的尖叫声惊动了外面的叶雅人,他急奔过来,隔着帘问询:“励长安,你怎么了?” 我还在颤栗着,空不出嗓子回答。 久候我的回音不至,叶雅人下决心似地说:“我进来了……” “等一下……” 我终于喊出声。 但,太迟了。 他已经撩开了隔断帘…… 我犹如惊弓鸟,瞬间转身,想到后背就是镜子,又再次正回身,我完全乱了阵脚,最后胡乱抓起东西往盖在身上…… 我深深埋头于黑暗。 “别看我,求你……” 我恍惚中,似乎听见自己这样说。 他看到了…… 我知道,他看到了。 他的目光里写满害怕与震惊…… 这条丑陋的疤痕,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的屈辱。 叶雅人退出并合紧布帘。 “我在外面。”他隔着帘说。 他没离开,而是守在帘外,并阻止了其他被惊动的工作人员。 我独自一人在里头坐了好久好久。 我反复问自己,不是彻底好了么,怎么又突然怕起来? 等耳鸣完全平复,双腿的力气也恢复了些。 我小声说了句:“我没事了。” 这才听到他的脚步声轻轻走远。 “励长安,喝水吗?”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他的声音。 我伸出头,见他端着一杯水,局促不安地站在外头。 “叶雅人。” 他垂眼,看到脚边我的脑袋,微怔。 他蹲了下来,语气亲和不少:“还好吗?你不用勉强自己,我送你回家休息。” “老毛病了,死不了。”我想了想,补了个微笑。 小小的波澜很快翻篇。 我换了个没有镜子的更衣室继续换装。 工作人员为我推来了巨型挂衣架。 我注意到,新送来的这些礼服,全部都是遮蔽得很严实的款式。 晚宴在太平洋大饭店的宴会厅举行。刘总的公司为主办方,主题为“庆成立五周年答友人”。 我有点不自然地挽着叶雅人的手臂,随他步入了主宴会场。 大厅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乐池中乐队演奏轻柔的名曲。宾客们个个衣着华丽,手持酒杯,来往寒暄。 这地方……久违了。 最后我选了白色的长款礼裙,小立领,风琴边,款式简洁,很衬叶雅人的那套黑色正装。 叶雅人不愧为工作狂,与主人家打过招呼后,他的全部精力都献给了工作。 是的,即便在此处,他聊的也是商业合作模式以及扩展计划。 他们的雄伟计划,我听着实在是无聊,愈发觉得高跟鞋太挤脚。叶雅人注意到了我的不适,指着一处墙角:“那边有沙发,你过去坐坐,一会我去找你。”我精神一震,轻快地说声:“好。”。那休息角,除了沙发,还有饮品,我挑了个最不显眼的位置——将自己藏在一个巨大的发财树下,阖眼休息。 惬意没一会儿,就听到背靠被的对头的沙发上,有人在聊着八卦,且与我有关。 “喂喂,叶雅人叶公子身边的那女孩,你们认识吗?是他女朋友吗?” “你怎么搞的,连她都不知道?她是‘适家’的励长安啊。你别看她外表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个太妹,知道飙车族吗?就是夜深人静时在二环不要命地飙豪车那种人,她就是!一辆刚从德国进口的豪车,全城也不过五辆啊,才开一次就撞桥墩上了。” 原来我是飙车族……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她们聊得很起劲,我也听得津津有味。 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我——“励长安!” 我抬眼,待我看清喊我的人后,真是惊喜万分:“宋陆枫!” 紧接着,我见她甩开身旁帅哥,大踏步向我走来。 我回头看了沙发后面闲聊的那些女孩。呆若木鸡,一脸尴尬。 我笑了笑,示意她们继续。 此时小枫已冲到我面前,她欢喜地叫着我的名字,给我一个大大的熊抱,又猛地拉开些,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你瘦了!” 我知道,她现在是知名摄影师,去大草原拍星空,去极地拍摄北极熊母子,我在网上看到她获奖的那些作品,不由感叹:为了拍摄这些照片,她吃多少苦啊。小枫拍摄任务重,上次我们错过后就一直没能补约上。 “你胖了。”我指着她的胸部,“这里。” 她将黑色的长发很随意地披在身后,黑色的紧身晚礼服将她包裹得像一条夜色下的人鱼。 她长大了。 我俩取了喝的,走出主宴会厅,另寻了个安全地聊天。 毕竟,已有前车之鉴了…… 这个小亭子藏在树下,僻静又隐秘,又不吝惜灯光,让我们可以看到彼此,真是聊天的好去处。 这些年,我们变化都很大。 “对啦,那天晚上,你们发生了什么?”她突然问。 “连你也知道了,看来我们的‘光辉事迹’传颂得够远的。先是接风宴变成了相亲宴,然后不幸碰到周家人,打了一架。”我简单解释给她。 “你是说,周斯远?” “嗯。” “他……说什么了没。” “我们没对上话。哦,我见看到了他爱人了,很漂亮,和他很登对。” “不,他没结婚。”小枫纠正我。 “哦,那就是女朋友。” 小枫面露犹豫,突然下定决心似的:“你走后,他来我家找过你。” 我搅动咖啡的手顿住了。 怎么可能…… 他应该是大松了口气才对。 无需他亲手处理,我这个麻烦就非常善解人意地滚了。 “他看起来很……悲伤……”小枫斟酌词句。 其实,我也很悲伤。那天,是我十九岁生日。依旧例,家人会在酒店我举办一个生日宴,也是在这太平洋大饭店。 就在那天,我猛得知自己恋情的真实样貌。 “大半夜不睡觉,非要折腾着看什么流星雨;从城南赶到城北,就为了吃个葱香烧饼。生活极度空虚的千金大小姐,真是又矫情又麻烦。” 我兴奋拿自己的画作想赠与他时,在门外听到他和吴路的对话。 我静静听完一切。 原来,他并非勤工俭学贫家子,而是深宅豪门贵公子。还是一场“看谁最先追上励长安”的赌约的参赛者…… 【008】他的赌约我的人生 他好有耐心,花费一年时间赢得赌局。 彼时,我还担心父母瞧不上这位连个稳定点的工作都没有的穷小子,担心我们会被反对而不能在一起,还沙盘推演过私奔大计。 他周少何许人,哪轮得着我带他私奔。 我靠着墙,听完他们所有的嗤笑,抹着泪冲出酒店,茫然间上了车,那是我刚收到的生日礼物。踩下油门不过二十分钟,我就出了车祸…… 我捡回了一条命。 我从病床上醒来,发现自己被包成了木乃伊。 可耻的是,明明知道是个骗局,我心里,还惦记着他…… 我躺在病床上,反复想着,我出了车祸,他为什么都不来看看我?是害怕了吗……不,他不是那么懦弱的人,一定是不知道我躺在医院里!我偷偷给他发了短信。 我想见他,想当面问问他,我想问他,他对我,可曾有过真心。 哪怕是一点点…… 我没有等到他。 我擦干眼泪,申请做交换生。 申请很顺利批了,我就搭上了飞机。 那时候的我,逃得有多匆忙多狼狈,我自己知道。 “他误以为你住在我家,在我家门口等你。整整一夜,他不吃不喝不走不歇不睡。我和他说,你不在,我也联系不上你。他不信,他说他找遍了全城,所有你有可能会去的地方他都去了……那天,后半夜还下起大雨,他还站着,整个人摇摇欲坠了……长安,他可是周斯远啊,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像是丢了魂的,空有躯壳飘飘荡荡……” 是啊,他是周斯远。 堇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新世”家的周少。 周家世代经商,家底雄厚。 他五岁的生日礼物便是一间日进斗金的店面的地契,即便当时的他并不了解那意味着什么。 那样倨傲的周斯远,因我的离开而伤心。 我是不是应该—— 三呼万岁,感恩戴德。 “你留下的那个纸箱子,我按你说的交给他了,他打开才看了一眼,就将纸箱退了回来,我只好把箱子抱回了我家……” 他没要么? “长安,你说,你们还有可能吗?”小枫问。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如果不仔细看,它们看起来很正常,手指纤长,指节平滑,是双很好看的一双手。但是,若稍微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它们不自然地蜷曲着,无法完整张开。 这双手当年拥有令人叹服的绘画本事,还赢得过“奇才”的美誉。 不过,而今,它却连画笔都握不住了。 我用双手捧着咖啡杯,温暖的杯壁慰贴我的掌心。 我说:“小枫,我刚刚学会,坐在轿车后座不害怕的方法,正副驾驶座还不行。” 小枫蓦然捂住嘴。 她听懂了。 她知道我出了车祸,却不知道有多严重。 我父母还是有些本事的,他们动用关系有效止损,没让这件事情无限夸大,没让我彻底沦为论坛八卦女主。 小枫睁着大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掉。 “对不起。”她说。 “傻瓜,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样严重,我还问那样的问题……”她哽咽地说不下去。 我连忙抽纸安慰她:“嗨嗨,我都不哭了,你怎么哭这么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你看,我这个嚣张跋扈千金女的恶名真没机会拔掉了。” 小枫还是止不住掉泪。 我从随身包里拿出纸巾,贴在她鼻子上:“哎呦,这么大人了还流鼻涕。要不要给你买条手绢呐?” “喂!”她抗议道。 我们两个终于一齐笑起来。 隔了一会儿,她似乎回忆起什么:“刚才,你说,接风宴变成相亲宴,你去相亲了!” 我看到了小枫熊熊燃烧的八卦魂! “人怎么样?”、“帅不帅?”、“他是不是被你迷倒了?”、“你们发展到哪里了?”……问题像连珠炮,毫无间歇地射出来。 我叹息:“打住,不要误会,禁止想象,我们没有关系,也不会有所发展。” “为什么?他不好吗?” 该怎么告诉她,我相亲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卢怡诩那位金融奇才男朋友…… “嗯,他啊……”我正犹豫着如何说明。 突然听到夜风中有人急促叫着我的名字: “励长安!励长安!” 不是错觉。 真的有人在叫我。 我和小枫同时望向音源处。 见叶雅人逆光疾走。他四处问询,神色慌张。 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心下一动,有人如此急切呼唤我的名字,即便并无特别的意义,我也感到了一丝温暖。 “听见没!”小枫兴奋地拍着我的手臂,“他在找你欸。” “听到了。” 小枫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他!” 我:“……” “我就知道!他很帅啊!”小枫颇兴奋。 小枫走出小亭子,朝叶雅人招了招手:“嘿,帅哥!这儿。” 叶雅人一怔,待看清我们是谁后,旋即调转方向朝我们走来。 我见到他臂弯上挂着我的外衣。他步入亭中,目光在我脸上梭巡。 他是在——观察我? 我正疑惑,倒见他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聊完了?”我问。 “嗯,聊完了。我还以为你——” “放心,没人能拐跑励长安。”小枫说。 闻言,叶雅人笑了,一丝促狭漾出他的嘴角。 笑点在哪儿? 我不明白。 “恰巧遇见了老朋友,就出来聊聊天。”我一边解释,一边将他们介绍给对方,“叶雅人。宋陆枫。” “你好,宋小姐。” “很高兴认识你,叶先生。”小枫握住他的手使劲摇了摇。 叶雅人将挂臂弯上的外套递给我,我便将衣服披在肩上,顿时觉得暖和不少。 “你们聊,我在休息区等你。不用急。”他特意又补了一句。 目送叶雅人的背影远去。 小枫动情地说:“长安,真好。不像我……”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垂下眼眸,终究没说下去。 就那一瞬,我好像见到了过去那个勇敢向我哥表白的小枫,被哥哥拒绝之后含着泪也在灿烂微笑的小枫…… 那天,小枫是提前走的。她黯然的表情令我十分介怀。我无法忘记那颗挂在她睫毛上的泪珠,沉得像装了半辈子的忧愁。我忽然想到了那天晚上,小枫和我哥是见过面的,他们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得问问他! 其实,我已经有很多天没见到我哥了。 自从那天之后,他就没回过家,在外面游山玩水、蹭吃蹭住的。不过,他倒是会准时打电话回家问安。 下午,我在客厅看电视。 听到外头轰隆车声,我探头,透过玻璃门看见我哥那辆闷骚红跑车正倒车入位。他看起来很开心,把车钥匙套在食指上,转着圈玩,一边转还一边哼歌儿。他推门进屋的同时,我闻到浓烈的劣质的女人香水味。 “小妹,在看什么呢?好看吗?” “那天,就是我回国那天,你和小枫发生什么?”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我单刀直入。 他原想坐下来和我一起看,闻言蓦然一顿。 “什么发生什么,小枫也是我妹妹,我能和她发生什么,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拧着眉看他。 我的哥哥励懋中,永远一副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标准纨绔子弟,何时见他有如此慌张警惕的神情。 “我见着小枫了,她身边站了个大帅哥。”我故意话说一半。 “哦。那很好啊,她有喜欢的人了,我替她高兴。” 我狐疑地看着他,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那帅哥是小枫的男朋友。 “真的,我真心替她高兴!”似乎怕我不信,我哥再次强调,还笑得格外灿烂。 我回转身,继续看电视:“我也是,我替她高兴。” “小枫她,和你说什么了吗?”我哥顿了一下又问。 “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哦。”我哥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转身上楼。 我扭身看他,他抿着唇,脚步沉缓。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 哎,都是不坦诚的人呐。 不过,这会儿不是担心我哥的时候。 我的问题更为复杂。 我妈妈,竟然、私自、替我拒了我准备要入职的公司的offer! “妈妈,为什么这样做!”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妈居然做了这么过份的事情。 “因为你已经有工作了呀。你总不能同时入职两家公司吧。”我妈一脸理所当然。 我云里雾里:“什么工作?” “你看——”我妈将平板电脑递给我。 我扫了一眼。 是一封通知入职时间的邮件,落款是“住家”。 住家! 为什么会是住家? 职位是,总裁特别助理……实习岗?! 我皱着眉扫完邮件,内里荒芜一片:“怎么回事……我都没有投简历给他们!” 妈妈得意,邀功道:“简历是我们给你投的呀。” “什么?” “总裁特别助理,是不是很浪漫?” 一股邪火窜上,我心中怒意丛生。 为了把我和她的金龟婿凑一起,真是费尽心机啊! 此时,我已经无法控制我自己,高声怒吼:“妈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是在操控我,操控我的的人生!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愿,我是独立的人,而不是您的附属品!” 妈妈被我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我。 “你,你……” 然后她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009】总裁助理实习岗 “长安!你怎么和你妈说话的,快向你妈妈道歉!”外头的动静惊动了书房里的爸爸,他出来见到如此大逆不道场景而大声斥责。 我一怔,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但此时此刻,我一点都不想道歉。 “你过来,我们谈谈。” 我咬着下唇跟着爸爸进了书房。 他手一抬。 我乖乖将平板电脑给他。 爸爸滑动页面,仔细阅读那封邮件,我垂着手站在他面前一声不吭。 “你对这个职位有什么看法?”看完邮件后,爸爸开腔了。 总裁特别助理,还实习岗。我凭什么好好的本专业活不做,要跑去当一见习丫头? 料定我妈打的是——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女儿最好二十四小时黏在叶雅人身边,用智慧用皮囊迷死他——这种主意嘛。 为了钓个完美女婿,我的意愿完全不重要了是么。 “我不知道。”我微带着恼怒说。 “暂且不说,你坚决不去,我们也逼不动你。可是——”爸爸将平板电脑递给我,“你仔细认真看了这封offer了吗?注意到职位描述吗?” 职位描述? 我印象里,邮件写的是:应聘该职位者需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协助总裁处理公司相关事务。没什么特别的。 “我觉得,是你太小看了这个职位了。” 小看它? 我惊疑,且心头掠过一丝被看穿的刺痛感。 爸爸行至书架前,从书架底部搬出一个纸箱,并将它交托在我手上:“好好看看。” 爸爸告诉我,这是当年“适家”与“住家”展开合作之前,他为了考察叶雅人而收集资料,里头包括叶雅人近年来的新闻、计划、执行…… 爸爸说:“作为一家榜上有名的新创公司,‘住家’的成功绝非偶然。其中叶雅人起了关键作用,尤其是他对未来家居流行趋势的预判,非常准确。 “在你眼中看起来,这是你妈妈撮合你和叶雅人的笨办法。但是在我看来,却是你难得的学习机会。 “如果你接受这个职位,你将有机会直接感受一个优秀的商业范本,近距离接触一位出色的企业领袖,你可以了解他的思考方式,学习他的谈判技巧。知道这些,你还觉得,你只是端茶倒水的现代丫头吗?” “我……” 我承认,我被爸爸说服了。 “你不仅小看了这个职位,你还小看了叶雅人。”爸爸继续说。 我遽然抬眼。 “你有自己的想法。他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我简单的脑皮层经不起爸爸两三下的分析。他早已看穿我反应剧烈的根本缘由。 “是他和我说,我们是利益联姻……”话到一半我猛顿住。 仔细回想他当时说的话。 他说“我以为励小姐已经对我们的利益联姻了解得够充分透彻了”,他还说“励小姐误判形势的能力无人能及”…… 哇哇哇,叶雅人,根本不像表面上看得人畜无害! 相遇当夜,他同样否定了我。我是急吼吼要和父母表态,他则一副“我完全没意见”的模样,如今想来,他那逆来顺受的模样仅是因为他不想当冲锋陷阵的肉垫而已! 哎,是我太年轻,没见识过这种套路! “如果你们能成好事,自然最好。走不到一起,我们也不勉强。” 见我默不吭声,爸爸又说:“别怪你妈操心,自从你车祸之后,她胆子变小了。她希望有个好人能好好照顾你。” 我蓦然想起我在医院那会儿,因为我夜里做噩梦,会无意识中尖叫出声,每每此时,我妈第一时间握紧我的手。 那时候,她几乎每天顶着核桃眼…… 我推开妈妈的卧室的门,妈妈背对着我,侧身躺着。绕到她面前,见她紧闭双眼,左手偎在脸边,像是睡着了。我轻轻握住她放在枕边的手,手背碰到她的枕巾,湿漉漉一片冰凉。 她眼角还噙着一滴泪。 “妈妈,对不起。” 鼻头一酸,愧疚兜头跌下,将我完全覆灭。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我低声道歉,又气力疲乏地自我剖析,“我会好好考虑‘住家’这份工作。但是,妈妈,我长大了,虽然和你们相比,我这点经历不算什么。但是,但是我还是希望,我人生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而非父母的安排,即便,我可能因此受伤,但我不会后悔,更不会埋怨。” 低喃着,我倒出所有真心实意。 说完这些,我放轻手脚离开,关上房门前,妈妈侧身躺着说了句话,她说:“知道了。” 我盘坐床上看完爸爸给我的所有资料。 若不是提前知道这些资料是爸爸为了考察叶雅人和他的公司而收集的,我真的要以为爸爸是叶雅人的死忠粉了。 如果说父亲的“适家”做的是“家居”,那么叶雅人想做的是“家”。 在整个市场都推崇“精、专、小”路线的时候,叶雅人似乎走在大家的反面,他签约家居设计师,经营艺术展,还开烘培教室!只要是能够增强“家”这个意象的,他都将囊括在“住家”这杆旗帜下。 生活杂货、下午茶、艺术品……他将摊子摆好大! “住家”似乎有点“杂”。不,是看似杂乱,其实又是紧绕“家”这个核心展开的。 啊,叶雅人真是任性! 好想亲自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我悠悠想着,心里的疑惑越长越大越长越大。不知不觉中,我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等我按了发送键之后,我才注意到此刻的时间:1:30! 竟然这么晚了? 我连忙点撤销,却被系统拒绝。 我正捧着手机发愣。 突然手机“叮”地大叫了一声,手机屏上滚出叶雅人的信息。 我划开—— “傲娇男:因为,我无法让别人决定我该怎么住怎么活。” 我愣了愣,这回答也好任性……至少可确认,回复信息的是他自己。 “叮!”我还在思考,第二条短信已抵达—— “傲娇男:励小姐在入职前就主动了解企业理念的态度很值得表扬,但,‘住家’不鼓励员工用熬夜来表现勤勉。” 隔着屏幕的都能嗅得到他满脸的不屑与讥讽。 等等,入职?员工? 我醍醐——所谓总裁特别助理……这种职位必是经过他允许,换言之,我获得这个职位的事,他不仅知道,而且还同意了! “你知道了!” 我几欲将手机捏碎,内心呱噪声一片。 又隔了好一会。手机再次“叮!”了一声。 “傲娇男:深夜禁止访问,早点睡。” 我看了这条短信很久很久,回复:“那你还回答了俩问题,哼!”发完这条之后,我决然关机,然后想象他在那头撇嘴皱眉,我觉得逗趣非常。 翌日开机,我发现一条来自叶雅人的未读信息,时间是我关机后不久,内容很短很正式,他说:“我希望,让人们住得舒适、不装、有尊严。” 撇清玩世不恭,他竟是如此诚恳。 许是被这条信息蛊惑,神使鬼差地,我应下了这份工作。 得知我即将成为职场人。哥哥特地送了我一支万宝龙。 他说:“你可以拿着它签签合同签签文件什么的,像这样刷刷刷,超帅!” 我大笑,笑够了将钢笔连盒子推还给他:“那我用不着它。” “用得着用得着!”哥哥将盒子塞进我怀里,狡猾一笑,“领到首份工资别忘了给我买礼物,我要比这个贵的。” “你还是直接杀了我吧!”我大叫。 入职日,我整个人恍恍惚惚,机械地听从指示填表交证,领电脑认工位…… 我隶属人最少的“总裁办”,卢怡诩也属于这里。 命运设计只精妙超出人的想象,谁能想到,我和卢怡诩竟还能成为同事…… “总裁办”位于叶雅人办公室之外。我的直接领导是行政总监明雪,不到四十,短发红唇,精明干练;卢怡诩的身份是首席秘书,与明总监似平级。她们的工位相对,距离总裁办公室大门最近。 同部门还有三位女同事:程立瑶、李书蓉和吴语侬。 都是同龄人,我们很快便打成一片。 我的工作是将明总监交给我的各项资料整理成电子档。 工作不难,只是,我打字速度,有点慢。 我无需黏在叶雅人身边,连见他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倒常见他和卢怡诩并肩而行。 什么“被逼用美丽的皮囊迷倒上峰”的故事,是我被偶像剧荼毒多年的证明。我忍不住嗤笑自己想象力太贫瘠。 中午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 一到点,我们便互相招呼去吃饭。“住家”员工伙食值得炫耀,品类丰富,花样繁多,重点是每样都很好吃! 几天后我发现,每天中午,我们呼朋引伴一齐奔向幸福的饱腹时光时,我们不约而同落下了卢怡诩。 一开始,我单纯以为她忙,却逐渐发现隔阂无处不在。 今日出发前,我提醒道:“卢秘书也在,我们不用叫她么……” “叫她,她不会来的。”李书蓉冷淡回应。 程立瑶立刻补了句:“卢小姐还有其他重要的事。” 似乎触碰到什么不该问的…… 我点头表示了解,亦不再多问。 【010】随上司飞 中午,我正准备随大部队去餐厅,卢怡诩突然站身叫住我,然后她将一叠资料和一只u盘放在我桌上。 “这叠是今天会议的资料,u盘里的是当时开会的录音,请你整理成电子档。” “大概什么时候要?”我问。 “请你尽快。”语毕她迅疾转身离开。 似乎,面对我多一秒她都不愿意。 尽快是多快? 我想了想,将u盘里音频发到手机上,插上耳机,利用午休时间,我听完了音频。近期公司考虑签约新的家居设计师,候选人共十位,每位都有三至四款作品。会议主要就是讨论这些作品的商业价值上的优缺。 听完音频,我正好回到工位。 快速翻阅一遍卢怡诩给我的资料后才正式开始整理、录入…… 下午两点,卢怡诩来到我工位前,她用食指敲击桌面:“励小姐,我交待你的会议记录整理好了吗?” 我疑惑仰首:“还没……” “还没?”她无比讶异地重复,并提高声量,“励小姐,入职通知书上准确写着:会议记录简报在会议记录一小时后就必须送达叶先生的办公桌!你知不知道,叶先生现在正等着这份简报和对手谈判,你就是用这样对付你的工作吗?” 一个小时? 且不说,我不是会议参与者,光是听完音频就需要一小时,这会议内容繁多,怎么可能在一小时内完全写完…… “我知道励小姐手有旧疾,但这不能成为你怠惰的借口!” 看着卢怡诩的上下翻飞的两片红唇,我茫然张着嘴,连辩解都忘了。 她瞥见我桌上哥哥送的钢笔,冷笑道:“励小姐可知道,你的钢笔是普通人好几个月的薪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不在家中享福,何必要来这里给人添麻烦呢。”说完,她扭身便走了。 愈发寒冷的秋,凝结成发肤上的骚动。原来这般柔媚的声音也能说出刺耳的话语。 我愕然,又瞬间了然。她锐利的眉眼间,聚散讥讽与厌恶。有趣的是,此时此刻我竟有闲情暗暗赞叹她的过人的耐心。 程立瑶递来关切的眼神,她压低音量询问:“你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 “你这回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和她吃饭了吧。”书蓉脸上露出同情的模样,“卢小姐是叶总的人,和我们,不一样,她是……” “李书蓉,你事做完了吗!”明总监打断她的话,书蓉吐舌归位。 “明总监。” 明总监并不看我:“励长安,把你整理的会议记录用邮件发给我。” “我还差一点没做完。” “还需要多久?” “三十分钟。” “那就做完再给我。” “是。” 将整理完毕的《会议记录》发送出去后,我翻了一下入职手册,职位要求中果然写着“会议记录简报需一小时内完成”这条。 见我垂头丧气,吴语侬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有头儿顶着,不怕!” 话虽如此,但卢怡诩怎可能就此罢休。 我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她因何厌恶我又在意我,原本,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无论如何,我不想就此认输。 隔日,我甫踏入办公室,喧闹随即停止,大家齐齐聚焦于我。 看来,要准备收拾我了。 明总监从座位上吃惊站起:“励长安,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 哎,我的首份工作,竟如此短命…… “我发给你的短信没看到吗?你收拾一下,立刻去机场,跟叶总去梨县出差!别愣着了,11点之前,务必赶到t3,叶总在机场等你。快!” 明总监抬手往大门一指,我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奔跑起来。 一路追、超、赶,我终于在指定时间内抵达,迅速取票过安检,终于在登机口见到了叶雅人,我刚奔至他身旁,他将手中一堆资料全丢予我。“他已经拒绝过我们一次了,这次必须要争取到他。”我跟在他身后穿空桥,一边听他解释。 我举着资料翻了两页,意外感叹:“是林作民老师啊……” 昨天我听到会议录音里就有他。不过,与会人员并不看好林作民老师的作品,觉得“乡野气息太重,不够现代,缺乏新意”,唯有叶雅人不置可否。 与会人一定没想到,叶雅人偏偏最属意他! “你为什么把他放在首位?”叶雅人偏头问我。 我凝滞的一秒。 恍然明白他问的应是我整理的那份会议记录。 他看到了? “我记得你说过,要‘不要装’的家居。” 林作民老师并非现代专业院校毕业的系统内的设计师,他十六岁拜师学徒,从事木匠行业已逾四十年,作品是条凳、高脚凳……这些中国乡下家家户户都会有的日常家具,经他手改良后,既保留了古朴的气质,又有现代人偏好的流畅。很美。 我向叶雅人简单表述了自己的想法。 “的确,很美。”叶雅人回复,双眼焕发振奋的神彩。 下飞机后换乘汽车,摇晃了三小时后抵达梨县,一下车我们便直奔林老师家。 令我不解的是,叶雅人着急忙慌千里迢迢赶来,临到跟前了却对签约事只字不提,两人就坐天井边喝茶、纯唠嗑! 从儿时趣事,聊到海外奇闻,再到国家大事……主题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我乖坐一旁当旁听生,偶尔搭把手,比如拿上小木桶去大屋外老井里打生泉,提回来给林老师煮茶。 这老宅,宛如一间家居博物馆,从竹榻、茶桌、茶椅、木托盘、甚至悬挂雨檐前被一只肥白鹦鹉占领的木架……每一样都美得恰如其分。 我虽坐茶桌前,目光却在这些物品上巡逻不休。 “丫头,随便看,大胆摸。”林老师笑着说。 “谢谢林老师。” 我得了令,兴奋起身,尽情观赏,真心觉得这趟出来真是太值了!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林老师留我们晚饭,叶雅人欣然应邀,主动提出要去买菜,林老师当然阻止。叶雅人又说:“我不能光吃不做,得露一手,做道松鼠鱼。”说完他推了我的后背,我疑惑抬头,听他继续说:“长安随我去,马上就回。”“哦哦。”我只能配合地点头。 我们俩刚出门,叶雅人便钻入当地一家茶馆并递给我一张购物清单,限我在半小时内将物品购齐后再回此地找他。 哇,这种偷懒法……好吧,老板最大! 我接了条,讷讷照做。 半小时后,我们一齐回了林家。 叶雅人脱了西装挽起衬衣袖子,提着鱼进后厨。我不信他会做菜,溜去瞄两眼,结果被他抓个正着…… 于是,切葱切姜捣蒜拿淀粉……变成我的活儿。 见他去鱼鳞,顺鱼骨剔下两片鱼肉,去掉鱼刺后尾部依然相连。利落剞着麦穗花,再腌鱼炸鱼,瞬间,鱼香四溢。 整套动作利落漂亮,我都看呆了。 “原来你这么憨直。”叶雅人神情肃穆。 “什么?” “你口水流出来了!” 我惊而捂嘴。 暖灯下,我们围坐圆桌,酒盏交碰几圈,趁酒酣耳热,叶雅人正式表明来意。他从公文包中拿出合约并简单解释。林老师取来眼镜,捧着合约细读。我留意到,合约纸上没有住家logo。 林老师仔细读完合约,表示同意签约。 我暗暗感叹:居然,这么顺利! 林老师对其中一条尤其满意:设计师作品所得利润的百分之一将以设计师的名义捐出用于公益项目。然而,这条原合同里没有。 他何时改的? 是他指使我去采买时,他躲在茶馆修合同! 我猛地看向叶雅人,深刻意识到何为如潭的心思。 告别林老时夜已深,我们刚走出小巷,就有一队正装人士与我们擦肩。我扭头,正好看到他们叩响了林老师家的大门。 难道,他们也是为了…… 我目光紧锁那些人,差点崴了脚,叶雅人伸手将我脑袋拨正。 他不看他们,嘴角却泄露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又未卜先知! 仅跟他出来一天,我吃的惊够将自己撑饱。 我们随即搭乘汽车直奔机场。他靠入座椅,深叹息,如释重负。我道了声“恭喜老板”。 叶雅人盯住我:“听明总监说,你仅用了一个半小时就整理出会议记录。你怎么办到的?” “因为……我打字太慢。” 因为我打字太慢,又发现某些资料总是被反复提取,于是,一得闲,我便着手整理资料库。设计一张便筛选的表头,在添加新作品时尽可能详细做记录,包括设计师、品类、规格、价位、过往销售记录…… 这样每次上司提出要求,我便按其要求筛选、提取。 因为前期下过功夫,后期才显得快。 叶雅人:“你让我,有些意外……” “你才让我意外呢……”我顿住,然后缓缓瞪大眼睛。 不对,我这算是……被上司肯定了? 回到公司,我接收到部门的隆重的欢迎。 “励长安干得漂亮!要知道,以前都是卢小姐陪叶总出差的哦。”李书蓉一挑眉,那意思不明而喻。 她们纷纷围上问我随叶总出差得了什么好处。我笑了笑,心想幸好我有准备,每人发颗檀香木边角料做的小房子摆件,上头还有林老师的签名! 大家都很开心。 唯有卢怡诩,独坐在她的工位。我们的热闹与她无关。 她沉默,看不见愤怒,也没有歉意,甚至也不耐也没有,她的安静像是丢失灵魂的空白。 【011】烟雨村的九号别墅 自上次随老板出差回来之后,我的肩膀似乎被垫高了些,大家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之后公司再有类似的会议,我都被委派旁听,变得可重要了! 今日,我听会回来,竟发现平日里喧闹的办公室空无一人。 我疑惑看表,明明未到午餐时间。 “她们都去哪儿了?”我探头询问坐外间的他部门的同事。 “说是‘新世’的周少来了,大家围观去了。”有知情人解释。 “吖,周斯远?他怎么会来?” “周少号称商界第一美男子,想必大家想亲眼见见真人到底什么模样呗。” 我:“……” “怎么,你也要去看吗?” 我猛然站定。 骤然发现,自己无知无觉正朝出口而去…… 我默默收回脚,像是给自己承诺:“……我不去。” 我走到窗边,凝视窗外。 泠泠秋风刮面微寒。窗外那条林荫道,树叶已经零落殆尽,没有叶子的遮蔽,来往行人净收眼底。 这条路,也是来往“住家”本部大楼的必经之地。 一会儿,他会从这条路离开,是步行还是坐车呢。 我凝望这条路,猜想着。 这时,我部门那群围观者肩并肩回来了,她们一路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停!争吵没有意义,我们投票!”一进屋,程立瑶便举手提议,“败家负责给胜家买早餐一周!” 其余人附和说好。 我无知问询:“投什么票?” “比比看,到底是我们叶总帅,还是‘新世’的周少帅!” 一堆人随即散开,拿纸拿笔,还找出了个小纸盒充投票箱,每位投票者获一张便签当投票纸,为防作弊,还在便签纸后盖了蕾丝印章。 呃,好正式。 本部人员太少,她们特意上外部门散播“问卷”,走了一圈,居然真收集了不少票纸回来。 大家围在程立瑶桌边,有人监督有人唱票:“周斯远一票,叶雅人一票,叶雅人一票,周斯远一票……” 不消一刻,一张a4纸上画了满满的正。 书蓉觉得周斯远优雅华丽;立瑶则认为老板深邃迷人。 明总监居然也投票了,她投了周斯远。理由是,纯粹阳光健康又新鲜的肉体谁不爱? 唱完最后一张,大家满怀期待数了数。 叶雅人和周斯远竟打了平手。 “还有谁没投过票?”着急得出结果的同事们纷纷寻找下家,最后锁定我,“励长安没投票!励长安,快来投票!” 我:“不知道……” “说个名字就好,你觉得是咱叶总帅还是新世的周少帅?”吴语侬仁慈告解。 我支吾难解:“呃,呃……” “快点快点,免费早餐能不能到嘴,就看你的了!” “我选——叶雅人。吧。” 在她们的催促下,我报上老板大名。 话音刚落,就看见她们哗啦四散而去,各自收拾文件,整理资料夹…… 这是什么奇怪的反应? “谢谢。”叶雅人清冷的声音从我背后滑过,我看到大家抱歉的眼神。 这后背被插刀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我默然回转身,故作镇定:“不客气。” 但,真正的打击总是晚一步而至,我身后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叶雅人身边站着周斯远。 周斯远轻轻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调转视线他方向。 而他俩身后,是面目冷酷的卢怡诩、是无奈扶额一脸难为情的明总监、还有目瞪口呆不知该做何反应的陌生的人们…… 看戏的人,可真多啊…… 叶雅人已举步往前。 一行人迅速进到他的办公室。 明总监用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无声点明着所有参与人员,经过我身边时伸出一指重重戳了我额头。 分明在责怪我们,玩笑都不知道藏起来开。 我真的好冤啊! 他们在里头开会,我们这群人在外头屏息以待。知道周斯远在里面,我突然很想逃。偏偏明总监突然推门,侧着半个身子点名:“励长安,倒茶。” 我:“……” “这是我的特别助理。”见我托着茶盘入内,叶雅人突然向大家介绍道,“这次住家能和林老师签约成功,多亏了她写了非常感人的作品简介,这才打动了林作民老师。” 我不禁蹙眉,没必要这么往我脸上贴金吧,明明是他自己的功劳。 周斯远淡然:“也是叶总快人一步。” 我不由一凛,莫非,那队紧随我们之后去找林作民老师的——是新世的人? 分完茶水,我正要退出。听到叶雅人说:“下个星期,烟雨村有家居设计展,不知道周总有没有兴趣。” “我会考虑。” “我们在九号别墅办展,林作民老师的作品也在其中,欢迎周总前来参观、选购。”叶雅人一脸真诚。 我暗自摇头,若有《气死人》这门学科,叶雅人定得全优。 叶雅人说的“烟雨村”是堇都远近驰名的艺术设计中心,远离市中心且无地铁直达,反而少了中心商务区的繁杂拥堵,又因道路平坦通畅,绿树成荫,每年吸引很多商家在此地办展。而本次家居展,是公司冲刺年底销售业绩的最后一次大型活动。好些精挑细选的优秀作品将在本次展会首次亮相。 叶雅人对此很上心,销售部提交的策划案几次被他打回——“呆板无趣”、“整个案子飘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气”、“胡闹”…… 销售部同仁个个抽紧筋骨,不敢怠慢。 一组人随叶雅人连续熬了几夜后,终于拿出满意的方案,叶雅人也彻底病倒了。最后,他只能靠打电话来交代明总监安排各项事务。 看来病得不轻。 明总监挂了电话,转而对我交待:“励长安,叶总让你去烟雨村盯着。” “啊?哦……” 于是,我提着行李,来到了烟雨村,找到了属于“住家”的九号别墅。 它是栋三层小楼,位于道旁,即便不进屋,站在道旁也可以透过落地窗看到内里的摆设。 放下行李,我即刻按照叶雅人的指导邮件工作:盘点作品、核对摆设、检查引导员的介绍方法。 叶雅人提示道:因实木家具在过潮的地方会变形,在过燥的地方会开裂,很多顾客未曾注意到这点,务必请引导员多加提示,尤其记得提醒北方城市的顾客…… “傲娇男:怎么样?”首日展会结束,叶雅人发来信息问询。 “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天一黑,心上就得长草,我都郁郁葱葱到了该收获的季节了。” 所谓“盯着”的意思是,办展这一周,我不得离开烟雨村。引导员四点就下班回城,而我,孤单寂寞冷的留在九号别墅收展。 这地界也是稀奇。白天还算热闹,一到了晚上,就像是散场的电影院,安静得可以演鬼片。 “傲娇男:谁问你,我问的是展会情况。” 呃…… 展会不负叶雅人的用心,订单如纸片飞来。直接说“很好”太笼统,我便写了封邮件详细报告。 对于我来说,怎么熬过这周才是最重要的。 首夜,毫无经验的我刚过五点就紧闭门窗,躲进别墅阁楼,抱着毛毯拧盏小灯彻夜阅读。真是巧,之前在飞机上用于解闷的《傲慢与偏见》由于一直乖巧躺于包底,才得以被我带到烟雨村,再次履行职责。文字将我带到异国乡野,让我暂时忘却害怕。隔日,我四处串门,得知原来每家都会有留守人员,只不过,如我这般独自收展的仅有我……下午四点,两位引导员准时下班,我则检查门窗,突然,一滴雨啪落在我脸上。紧接着,点雨连线,不消一会儿,视域里迷蒙一片。我不由地感到一阵慌乱。 这时,有车灯穿透雨雾,一辆白色轿车朝这边驶来。 车子在九号门口停在,有人撑伞下车,并抬步上了九号的台阶。 瞬间,我心提到了嗓子眼:“谁?” 对方一收伞,我松了口气—— 是叶雅人来了…… 他已摁响门铃,我匆匆前去开门:“叶……叶总,你怎么来了?” “我没事了,当然要过来看看。” “真的没事了吗?” 我看他脸色苍白,并非是痊愈的样子。 他没有正面回答,一举摁亮整栋房子的灯。他巡视展厅,我跟在后头,他指示我何处需调整,他说得很快,我急匆匆拿纸笔记录,又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协助,从一楼指点至三楼,将角角落落都勘察一遍后,工作狂人终于闭嘴,跌坐在三楼休息区的沙发上。 我回看了遍笔记,惊叹叶雅人思路清晰,按照他指示调整一遍,整个展厅动线将得到极大的优化。我惊喜抬眼,却见他额间沁着薄汗,愈发衬着脸色惨白。 “叶总,你还好吧。” “没事。” 我下楼为他端了杯热水上来。听见他手机轰隆作响,他划开,手机里传出卢怡诩心急如焚的声音:“雅人哥,你怎么可以擅自跑出医院!你去哪了,我去接你。” “不必了。” “你不会是去烟雨村吧……” 叶雅人摁灭手机,将它丢掷一旁,阖眼休歇。 我呆愣看他。心里默念:爸爸,我终于知道了,成为一个优秀的资本家得付出怎样的代价。就像眼前这位。 突然,一道惊雷劈下。我吓得一抖:“啊呦,我的妈妈。” 叶雅人吃惊看我,然后他“噗嗤”一声,然后很辛苦地憋着笑。 我鼓着眼瞪他,这人,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吗? 【012】一觉睡醒成灾民 “你很害怕?”他扬眉,意味深长地盯着我。 “……谁、谁说我害怕了,不带这么侮辱人的。”我嘴硬。 “你哥说的。” “啊……”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我开口后就无以为继。 “上次偶然遇见了,就聊了聊。他说你怕车怕黑怕打雷。” 我:“……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你学驾车时总觉得车比路宽。”叶雅人没忍住眉眼含笑,兴味盎然。 我瞪着叶雅人,他知道的似乎不止这些。 励懋中,猪队友! “天,他向你兜了多少我的底?” 我欲哭无泪,见他还有话,我连忙抬手阻止:“你还是别告诉我了,我不忍心听。” 我哥一厢情愿的当叶雅人是妹夫,想必极愿意出卖我的蠢事来烘培聊天氛围。而如此长袖善舞的叶雅人,哥哥想说,他必不会阻止,他没理由要放弃如此坦荡顺畅收集下属把柄的机会啊,不怂恿鼓励哥哥多说点已算手下留情。 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叶雅人听着那些糗事时脸上促狭的神情。 “怎么会突然下起雨来了。”我扯开话题以冲淡尴尬。 “不算突然,天气预报有发红色预警。”叶雅人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说。 “红色预警都拦不住你赚钱的脚步?”我惊叹,又摇头,“看来,我这辈子都没办法理解你了。”更别提从他身上学到经营哲学这等高深学问了。爸爸啊,您太高看我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屋外风雨摇撼高树,夹杂着电闪雷鸣,发出恐怖的声响。 胆小的我悄然在靠近叶雅人,环抱双膝而坐。 此时此刻,我又暗自庆幸他是工作狂,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度过这一夜。 啪! 头顶的灯突然灭了,世界瞬间堕入黑暗。 我立刻寻找同伴:“叶总、叶总?” “你睡了?”我张手摸到了他的胳膊,使劲了晃了晃。 叶雅人没有搭理我。 幸好,停电只是短暂的,屋子又恢复明亮。我松了口气,于此同时,我发现叶雅人的异常。 他紧阖双眼,沉沉昏睡。 我用掌心贴上他的额头,灼烫骇人。 “喂!叶雅人!你别吓我……” 怕他不醒,我粗鲁推搡他。 他勉强睁眼,气若游丝地回应我:“是感冒,睡一觉就好。” “你别骗我。” “骗你是小狗……”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我站起身,反复告诫自己要镇定,先翻出屋内所有毯子,将他从头到尾包了个严实。紧接着打电话给其他几号别墅问询是否有救急药品,几个电话后,终于在“四号”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我立即穿上雨衣,揣紧手机奔了出去。 “‘九号’,退烧药、电子体温计都在里头了。你回去小心点。有什么事情再打电话给我。”见我独自冒雨前来,“四号”有些不放心。 “谢谢。幸好我们两家挨得近。” 我无比感激,抱过医药箱匆匆往回赶。 回程路上,口袋里手机震动不休,我不接,可它不依不挠。待它响到第四遍的时候,我只好空出一只手划开。 “喂?” 雨水肆意扑面,声波信号被雨势搅成零碎的段落。 “喂、喂?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我在外面,雨太大了,我听不清,我一会儿给你回好吗……” 话未完,我脚下一绊—— “啊!”我尖叫着,整个人“啪叽”——四肢着地。手机也飞到了一边。 水泥路面粗糙不平,当下就感到灼辣的刺痛。我顾不得疼,赶忙爬起,从小水坑里捞起我的手机甩了甩,亮屏迅速暗下去。 幸好医药箱没事。 我胡乱将手机揣兜,抱紧医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九号跑去。 进屋落锁,我脱掉雨衣,胡乱抹掉脸上的雨水,一口气冲上三楼。按照“四号”之前的提示,从药箱里找出褪烧药,调出温水,扶着叶雅人让他把药服下。我又将空调温度调高些。之后,每隔半小时要给他量一次体温。 完成这些后,我靠坐在沙发边沿。“嗤——”这个动作让我倒吸了口气。撩起裤管,擦去泥水,才发现伤处泛红,点点血珠迅速涌现,连成一片。 哎,一病患还没好,又添一伤患…… 我迅速换下湿衣,从医药箱中找出消毒水和纱布给自己处理包扎。感谢四号细心,庆幸自己提回来的是一整个医药箱。 忙完这一切,我才注意到搁在医药箱旁的我的手机,已经彻底黑屏无响应。 这个手机应算工伤,叶雅人得报销! 我胡乱想着。 服药两小时后,叶雅人悠然转醒,轻声说了句:“抱歉……我本来……”又闭眼沉沉睡去。 我用电子体温计测他的体温,万幸,骇人的高烧开始慢慢退去。 我稍松下肩防,紧着打了个哈欠。 好累,不过还不能去睡。 我摩挲着温暖的沙发,和自己打商量:我就趴一会儿吧,就一会…… 果然,这一趴,就睡着了。睡着睡着,我从沙发上翻下来,因而惊醒,瞥一眼窗外,四周还是黑黢黢的。 狂风暴雨依旧猖狂。 有闪电划破长空。 我微怔,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身在何时何地。 揉压肩颈酸处——“哎呦!”我不禁叫唤出声,那种欲诉不能的疼啊,将我的我脸扭成一团。 然后,我的视线与躺在沙发上老板的视线直直相撞。 那双黑亮深眸气势逼人。 我来不及收拢表情,僵硬当场。 见他毫无避开目光的意思,我有点不高兴地嘟囔:“看什么看,知不知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他重复,莞尔,“那么恩人,你需要奖品吗?” 从他的声音可听出,他恢复了一些元气。 什么奖品? 我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啊!奖品是…… “呵呵,客气了您,您还是留着吧,应该有人比我想要。”我一脸尴尬地笑着。 “三天带薪假——” “要要要!您给我奖品吧!”我毫无节操,举手投降。 “你说不要了……”叶雅人好整以暇。 “我误会了,我以为奖品指得是……” “你以为是什么?”他唇角斜溢忍俊不禁。 我蓦地闭嘴。 斗嘴这个项目,我何曾赢过他。即便是在他气力疲乏之时。 忽然,他神情肃穆:“我饿了。” 呃…… 被他这么一提,我也觉得有点饿了。 可是…… “大半夜的,上哪里弄吃的。”别墅有厨房,可惜没食材,“冰箱里有可乐要不要?” “想喝暖的。”叶雅人加码。 “那就把可乐煮一下呗。”我随口一说。 “好啊。”他痛快回答。 喂,你认真的? 即便心有疑虑,员工还是遵从老板的指示。我将小电磁炉、奶锅、可乐、杯子都搬到沙发前,叶雅人特意嘱托我找块姜。我擎着手机当电筒钻进橱柜翻找不休,终于在抽屉深处被我挖出半颗黄姜,它是引导员中午炒菜时用的佐料。 “把姜片削去,切成薄皮。”叶雅人裹着毛毯,只动嘴皮子。我负责准确执行命令。“把姜片和可乐一起放锅里煮。”我倒可乐,放姜片,摁高温。“可以了。”我关火。奶锅里的热乎乎的可乐分装在两个杯子里。一杯递给叶雅人,一杯我自己捧着…… 我狐疑:这煮过的可乐,还能喝不…… 叶雅人似笑非笑,似乎期待我的反应。 我鼓足勇气,饮啜一小口…… 因为只煮了一小会儿,可乐的汽还保持着,温热的可乐带着黄姜淡淡的辛香。 在这雷雨交加的夜晚,它尤其慰贴胃腹。我接连小口,瞬间将它喝个精光。坐在沙发上的叶雅人终于轻笑出声。 …… 暴风骤雨于凌晨停歇,晨光送来安宁。 叶雅人病稍平歇,不好独自上路。 我殷勤道:“叶总,我请位代驾送你回城吧。” 叶雅人闭着眼翻了个身,丢给我一个背影:“我还想睡会儿。” 他这是恋上沙发了? 我愣了愣,决定先去还医药箱。 刚出门,发现大家都三三两两围聚在道旁聊天。 好奇怪。 我凑了过去,这才明白,昨夜我们这里经历了一场多么恐怖的暴风雨。就距我们此刻站地不远处,有座旧屋塌了,万幸屋内、周边都没有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旧屋我知道,平时走过、路过都能见到,昨夜外出寻药我还从它前面走过呢…… 我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大家飞快划着手机看微博和朋友圈,将烟雨村的各种惨状第一时间通过这俩平台通告天下,也从其上找别处信息。 “大家,来烟雨村必经的那座桥,被泥石流给拦腰截住了!现在车全堵住在桥两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通路,我们出不去,顾客也来不了,今天,我们都可以歇着了。” “我们这片还幸运的,有些地方停水停电,比我们惨多啦……” “九号,你家那位病人没事了吧。”四号注意到提着医药箱从旁发呆的我。 “没事了,太谢谢您了。”我将医药箱递还给他。 “不客气。” “‘四号’家东西最全了,欸,记得匀点方便面给我啊!接下来要可能要物资短缺……”有人开始愁肚子的事情了。 “反正,一觉睡醒,我们这群人都成了受灾群众,亲朋好友纷纷打电话来问候,我安抚完一位又来一位……” 我眨眼。对哦,我现在是受灾群众…… 【013】纷至沓来的围观 “叶总,坏了,来烟雨村的路被堵住了呢。” 一回到九号别墅,我立刻和叶雅人报告情况。 未曾料,叶雅人只是轻轻抬了一下眼皮,“我知道了。”他淡淡说。 不对啊,他牺牲睡眠罔顾健康精心筹谋的心血,被场暴风雨搅弄而付诸东流。 连我都替他心痛替他焦急。 他怎能无动于衷? 他不是“视赚钱为己任”的大资本家吗! “预约好的顾客都过不来了。你也回不了城了。我们被围困在这里了。”我瞪着眼睛告诉他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打个电话回家报个平安。”叶雅人答非所问。 “……哦。”我顿然,继而恍然,弯腰去取茶几上的手机,又想起我的手机已被水泡坏。 “那个,借你的手机用一下。我的坏了。”我忍不住嘟囔,“怪不得我没有’左一通右一通’的问候电话。” 叶雅人将自己的手机递给我,我捧着他的手机走到安静处拨了我哥的手机号。 刚报上名字,就听到哥哥在那头暴跳如雷:“励长安,你在烟雨村吗?你怎么回事,打你手机一直关机!你把全家人都吓成熊!”我还听见爸爸、妈妈从旁焦虑问询:“是长安打回来的吗?她没事吧。” 我一着急,忘了话筒在哥哥手上他们听不见,对着电话提高音量:“爸爸妈妈,是我是我,我没事。” 哥哥还是很生气:“没事你怎么不接电话!” “手机掉水里了坏了。我现在借了同事的电话,“我在屋里待着,只觉得是下了一场比较大的雨,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没事就好。”听罢我的解释,我哥明显松了口气,然后听到他向父母转述,“爸妈,长安手机坏了才没接电话的,她没事。” 哥哥没有挂电话,也没有移交电话,他低吟了句“你等一下”,手机便无声了好久,然后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他问:“你,见着周斯远那疯子了吗?” 周斯远? 哥哥为什么突然提他? 他怎么了…… 我凝气聚神:“我没见到。” “真的?”他疑道。 我厉声急白:“哥!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做了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就是昨天半夜,周斯远打电话来确认你是不是在烟雨村。你只是和我说你要出差几天,并没有说你在哪里。紧接着我们就从电视上看到烟雨村被淹得情况,全家都慌了神。打你手机还不通……反正差点被你吓死。” 听罢我哥的解释,我心情顿时错综起来。 我掐紧掌心,我询问自己,励长安,你在困扰什么,在期待什么? 我默默走到窗边,让风吹拂我的脸颊。 我蓦然想起很久以前,我的某个梦醒时分。 那是在我狼狈逃亡最初的旅程里,我偶尔会在夜里梦见他,一旦从有关他的梦里走出,对他的思念犹如最恶的毒,专横潜入我的五脏六腑,痛得我无法呼吸。 而那天,我清晰记得,我梦见他,然后醒来,我久久望着天花板,听着窗外雨嘀嗒。 我,不觉得痛了。 颤抖喧嚣的手机将我扯回现实。我看到来显是“卢怡诩”,赶忙将手机送还叶雅人,我先下到一楼展厅。 过了一会儿,叶雅人也下来了,我们俩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等候道路疏通的佳音。 既叶雅人不急,我也淡定起来。 我们俩齐视窗外无言。 忽听到隔壁一阵欢呼。 我连忙出屋察看,跑得太急,在门前台阶处一脚踏空,眼前景物倒悬…… “啊……” 惊恐尖叫的后半段变成惊诧,我跌入一个温暖的胸膛。 是叶雅人及时扶着我的双肩,让我免受与粗糙水泥地再次亲密接触的磨难。 我仰脸,看见他深云缱绻的幽深眼眸,傲慢的双唇,冷峻的下巴,一点点青色的胡茬。 温热呼吸如雾绕面。 我还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凌冽如风。 “你还要躺多久?”叶雅人淡然发问。 “谢谢。”我立即尴尬站直,清咳两声以掩饰两颊发烫,因尴尬而左右盱衡,见“四号”正立于路口—— “四号!”为了快快纾解这令人焦躁的氛围,我向他丢出很春天的声音、很热情的招手。 “九号!”四号回报我同样的热情,“路疏通了!” “哇!” 堇都恢复的速度,绝了! “叶总,你可以回家啦!”我扭头,对缓慢跟上的叶雅人说。 四号:“啊,你就是九号家的那位……生病的朋友!” “你好……四号?”叶雅人很快“入乡随俗”。 “四号”名李琛,家饰公司经理。最初我们介绍彼此时,强调了自家办展的别墅号,便于记忆的号码深入人心,迅速成为我们的代号。 我向叶雅人隆重介绍他,若昨夜没有他的慷慨支援,叶雅人这会儿可能还躺着呢。 “都是来烟雨村办展的同济,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不用客气!” 这俩人认识后,十分投缘,开始畅聊南北,我插不上嘴,只能从旁静听。 我百无聊赖,四处张看。 目光散漫流转中,我见着了它。 九号别墅前,紧临叶雅人的车旁,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它是“烟雨村桥梁疏通后”抵达的第一辆,裹满车身的泥水证明它之前路途艰难。 或许是隐约体察到当中一缕谜之目光,我久久凝望这辆黑色车,不知不觉,竟已走到车前。就在我马上要绕到车头、透过车前玻璃得察车中是否有人时,车内人似乎看穿我的意图告解我的疑惑,将车窗摇了下来。 双目交汇的那一瞬,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猛水出闸。 数载匆匆如流水在我们之间横亘而过。 周斯远一瞬不瞬盯着我,我宛如僵木凝望他。 他怎么会来? 他为什么来? 他什么时候来的? …… 我恍惚意识到,自己从未曾像今日这般如此靠近且无所顾忌,褪却羞涩也无抱怨,不胆怯、不闪避、不逃跑,坦坦荡荡与他对视。 他漂亮的薄唇冷漠地抿着,沉默的目光里盛着满满锐刺、恼怒。 双眼布满红血丝,似是熬了一整夜。 在那总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脸上,流露着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我不开腔,他也不说话。 “长安!” 终于有人率先打破僵局。 不过不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声音发自我身后,从黑色车身的倒影里,我看到叶雅人朝这边走来。 周斯远瞟了左车镜一眼,面色一冷。 与此同时,他搁在手架的手机铃声大作,他一举划开:“斯远,在哪儿呢?等你好久了……” 女孩柔媚的声音瞬间充涨车子的四壁空间。 “嗡!”地一声,车窗迅疾抬升,车头大幅度且快速调了个头,车轮畅然滚过泥坑,泥水飞溅四射,它们在我裙上合纵连横,群蛇乱窜。路尽头,它悍然一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他猛然出现又迅疾消失,若不是裙上泥点重重,我几乎要误以为,刚才那一幕全然为自己的臆想。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那条自作多情的神经,总是不合时宜。 “长安,你在和谁说话?” 叶雅人行至我身旁,见我一身泥点,他对着空无一物的空路拧起眉头。 我不知如何作答。 短暂沉默之后,我从叶雅人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担心:“长安,你怎么了?” “啊……”我顿然,解释,“我是在,告别。” 与我的年少、我的过往、与那些令我疲惫令我懊恼的历历青春,彻底说再见。 “你受伤了!什么时候?昨天吗?” 叶雅人突然在我面前蹲下,察看我昨夜腿上的擦伤。 “叶先生!” 一辆车在我们面前来了个急刹,伴着一声疾呼,卢怡诩从车上冲了下来。 “叶先生,你没事吧。”她奔至叶雅人面前,抓着他的胳膊,端详他的脸,像检查珍贵的珠宝、精密的仪器,她细至纤毫的检查着,生怕错过某个关键的细节。 “小诩?”叶雅人讷讷,“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医生说你必须静养。我们走吧!” “你太夸张。”叶雅人微蹙眉头。 虽然,她口口声声喊着“叶先生”,但亲昵的举止泄露她真实的情感。 如此偷偷摸摸的恋爱,也亏得他们能忍。 为给这对恋人留出空间,我悄然离开。 发现我的动作,卢怡诩挑眉瞪我,目光里满是排斥,她将敌意毫无忌惮地挂在我身上。我回视她,觉得莫名:叶雅人带病视察烟雨村,又不是我求他来的,怎么,还想怪我不成? 我与她擦肩…… 她以我为定点转身,她背对着叶雅人,对我比了个口型。 第一个字,她眉头骤然拧紧,嘴角咧向两边。 第二个字,唇圆时短。 她说的是—— 贱、货。 我觉得五脏六腑骤然升温膨胀,脚尖调转方向,快步逼近她并拧起她的细胳膊,我听见自己怒意升腾的声音:“卢怡诩,你刚才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卢怡诩身子一抖,似乎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励长安,你发什么疯,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话了,我可什么话都没有说。” 【014】一场作秀一场病 卢怡诩身材纤细娇小,我则高出她一个头。出于身高上的优势,我逼近她,就是自上而下的俯视她。 “你刚才说我什么?”我冷声重复。 “励长安,你干什么!”她惊慌扭动手腕,却甩不开我的扣制。 “你、刚、才、说、我、什、么?” 我瞪着她,一字一句,将话问得清清楚楚。 “不要仗着你姓励就玩厉害、耍蛮横,我不吃你这套!”她一副威武不屈的样子,上扬的嘴角挂满嘲讽和挑衅,更弗如歉意。 如果她与我,仅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或是只限于点头之交的同事,我不会如此失控。 我们不仅是高中同窗,我们还是一起餐厅午饭、图书馆做题、在操场明媚阳光下幻想过未来模样的亲密无间的少年友人。毫不夸张的说,她代表着我的高中时代,我最单纯、最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 我自认为,从记事起,未曾因名因利伤害过别人,更何况是我珍视的朋友。所以,到底是为何,她和我之间会变得如此肮脏猥琐。 她厌恶我,攻击我,甚至不惜对我口出恶言。 眼前这个人,和我记忆里那个温暖的卢怡诩是同一个人吗? 我感到了双重的背叛。 我气愤难挡,猛揪住她的细胳膊往反方向一拧。 “啊!雅人哥!”她吃痛,大叫出声。 “长安!”她的求助对象厉声呼喊,疾步而上,他扣着的我手腕,示意我松手,“长安!你冷静点。” 可惜,他自己也是大病初愈,手上毫无气力,完全无法阻止我。而此刻,怒火早已将我全面侵蚀,在他拦着我的那一瞬间,我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加了几分手劲。 “啊!”卢怡诩身子一弯,惨叫出声。 叶雅人一用劲,终于掰开了我的手,他用身体将我俩分隔开。 卢怡诩揉搓着手腕,无限委屈:“励小姐,我知道励小姐是叶家妈妈最中意的儿媳妇,我只是叶家小小的秘书。是,我是蝇营狗苟努力求生存的小人物,但我和励小姐一样,也是叶家员工。我自食其力,堂堂正正。如果励小姐以为我地位卑微就可随意冤枉我,践踏我。励小姐,你未免欺人太甚!” 她可怜的委屈的无辜的控诉令我傻眼,让我震惊的是她的说辞,宛如戏中无畏暴力、抵抗权贵的女主,说着铿锵有力不卑不亢的台词,她先暗指我背景深厚欺负弱小,再控诉我借着叶家伯母的名头狐假虎威,还警告我休要自视甚高,只不过是叶家顺带豢养的米虫。 多么冠冕堂皇,多么义正言辞! 如同群蛇游窜我脚边,昂首向我吐信。 我感到一阵恶寒。 我木然几秒,然后冷笑,我张出五指掐住她的下颚,那里是面部敏感又脆弱之地,汇聚无数痛感神经,只要稍微使劲,就足矣令她铭记。 “好一张犀利的嘴,卢怡诩,你想演三流家庭伦理电视剧,自己演,休想拉我当陪衬,我、不、屑!” 语毕,我猛甩开手。 六公分高的尖细鞋跟无法稳妥支撑全部的她,她踉跄后退并跌坐泥地。 豆大的泪珠从她大眼睛里滚落,却激不起我半分怜悯。 “至于你刚才说的,我一字不换全还给你。你刚才用口型比的两个字,你有胆子再做一遍,我就敢撕了你这张烂嘴!” 我斜扫地上的女人一眼,只觉得烦恶难当。 我扭身就走。 我想,我得立即离开此地。这场令人作呕的秀,多一秒也看不下去…… 我拔腿在泥道上狂奔。 泪水在我脸上飞洒流窜。我茫然在空无一人的泥道上行走,什么人都没有倒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会有人知道我此时此刻正在没出息地哭。 我不知道自己去往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何处。 忽听到身后有急刹车声。 “励长安。” 是叶雅人的声音。 我立即抬手用衣袖抹干净泪水。 他快步追上我,堵着我的去路;我绕过他,他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扳正;我甩开他的手,肩膀又被他钳制。 几番挣扎无果,只能对他怒目相向。 “叶雅人,你他妈给我放开!” 我已无所顾忌。 要为女友鸣不平? 放马来吧,我不怕! “励长安!”他也不耐烦了,骤然提高了音量。 “叶总裁有何指教?要开除我吗?悉听尊便!” “你的伤口需要处理,我送你去医院。” 我:“……” 他语调平静,目光平稳。 我像是一台堆积的过多怒火而烧坏的机器,一时间无法准确处理他发来的信号。我被这个不按脚本履行的答案给搞懵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腿。 我昨夜胡乱贴的纱布不知什么时候已掉落。 伤处呈现出很可怕的暗红,那暗红上都是泥水。 吖,疼…… 我不解而发愣,他不由分说牵着我走到车前,打开车后座的门,将我塞入。自己则坐入驾驶座,启动。 “雅人哥!” 一辆车急刹在叶雅人的车前,堵住叶雅人的去路,卢怡诩从车上跌撞而下并扑了上来,她拍打叶雅人的车窗“砰砰”作响,叶雅人摇下车窗,她像是生怕被抛弃的小孩,手指紧扣在车沿上。 “卢秘书,展会还没有结束,预约的客人会陆续前来,请你留在这里盯着。”叶雅人平淡地说,“工作情况需随时向我报告。” “雅人哥!”卢怡诩还想说什么。 叶雅人则突然问她:“你和周斯远说什么了?” 卢怡诩一愣。 “你好好想想,想好再回答我。” 卢怡诩眉梢跳跃抖动,然后她像被抽取了力气,顿然松了手。 叶雅人车窗渐上,车子继续上路。 我听见他们的对话了,一字不落全听着了。 叶雅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 我和“穷小子”周斯远热烈恋爱时,我和卢怡诩还不像今日如此剑拔弩张。我们仨还曾一起逛过街。他们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即便是他周家少爷的身份曝露后? 犹如万根针同时刺入我的头,我痛得不能思考,也不敢思考…… 车子驶出很远之后,痛感渐息,我注意到叶雅人不时从后视镜观察我。他目光是我不能适应的怜悯与担忧。 “你哭了。” “开什么玩笑,哭鼻子这种柔弱的戏码是我的风格吗?我是不知疾苦、挥霍无度的富家女,凶猛彪悍、骄纵无理、霸道蛮横才符合我的设定。” “那你腮边挂的是什么。” 我一摸,手上湿漉漉一片,是泪。 我顿时感到十分尴尬,垂首藏脸以躲避他灼人的视线。 毕竟,之前蛮横使用暴力的人是我,结果坐车后座涕泪齐飞的人还是我。 主、配,攻、守的戏码都我一个人演了…… 我埋着头不吭气。 “我知道你不是。”我听见叶雅人轻声说。 我震惊抬脸。 细细揣摩他话里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他知道我非无理取闹之人…… 他相信我? 震惊之余,我又想到,今日叶雅人对待卢怡诩的态度,除了“小诩”与“雅人哥”这样的称呼,两人生疏客气,哪里像对情侣? “你和卢怡诩,吵架了?”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和小诩吵架了?”叶雅人反问。 “如果不是吵架,你怎么会……”我及时闭嘴。 “你以为,我一定会站在小诩那边,而我,却出乎意料没有指责你,所以你就认为我们吵架了,用站在你这边来惩罚她?” 我哑口无言。 我心头那些“以为”,一一被他说中。 叶雅人:“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种任人唯亲,是非不分的人,对吗?” 我:“……” 叶雅人:“你认为我对你有偏见,但是励长安,你敢说,你对我就没有偏见吗?” 我无语。 他说没错。 对他,我一直怀揣偏见。 纵然父母说我们曾是友爱的青梅竹马,但我们彼此对童年都无记忆。初相识,我就给他贴上冷漠傲慢的标签。当我和卢怡诩矛盾一旦猝发,我便就自动自发、理所当然将叶雅人划归敌营,对他竖起了高高的尖刺。 我诘问他凭什么拿有色眼镜观察我。万没想到,我才是那个手握万花筒之人。 最后,是叶雅人送我回的家。 在此之前,他先送我去医院处理腿伤,和我随便抹抹药不同,护士专业又细致地敷药、贴纱布,嘱托我近期不要让伤口碰水。 “谢谢你。”我对叶雅人说。 胸口涌动无数词汇,最后只凝成一句道谢。 他颔首:“也谢谢你昨天冒雨为我借药。回家好好休息。” 我逃过破伤风针的疼痛,却不幸步了叶雅人的后尘,凉意入肺而喷嚏连连。虽用羊毛毯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却依然觉得冷。 寒意层层叠叠,接踵而至。到了夜里又高烧不止,全身乏力。 我向公司请假数日,蜷缩被窝昏睡养病。妈妈也担心不已,熬粥送药,连重话都不敢说。夜夜笙歌的哥哥也暂停外出,每日为我寻来各式零食,端茶倒水,殷勤至极。 我这场病来得又急又猛,连叶雅人都打过几个电话来问询病况。 我知道,这是由心入髓的寒,光靠化学药品无法疗愈的寒。 【015】凛冽的真相 睡得昏昏沉沉的午后,听到院外有人一声声喊我的名字。 我爬起,推窗。 小枫仰着头冲着我明晃晃地微笑。 她刚从外地拍摄回来,得知我生病,便提着大包小包第一时间赶来看望。 除了好多特产,小枫还带了好多故事。 我靠床头,她坐床沿,我们俩将脑袋凑在一起翻阅她的最新作品,听她说,她随护林队深入密林拍摄的各种趣事。 为了拍摄,她整夜独坐高树枝杈,怕瞌睡而掉下树而用绳索将自己与树干连为一体,清晨,有松鼠从她身上蹦跳而过,好奇地瞪着黑漆漆的豆粒眼看她,小眼神定定的。将采摘来的新鲜野菇和带来的肥厚五花一起切成薄片,平平摊在两手掌大的平地锅上煎,五花煸出的油被野菇吸入,鲜味扑鼻,焦软好吃。 她描述得好有趣,我随她的声音,与她进入密林探险…… 这时,我哥沿梯踢踏而上,他推门而入,举着手机兴奋邀功:“长安,你的手机修好了!” 为了提取手机中的信息,我将黑屏的手机拜托给哥哥送修,没想到真的能修好。 “修手机的师傅夸你处理得好,没有胡乱开机,主板没坏,东西还在。” 我接过,简单翻了翻——我的存照、通讯录、通话记录、统统都在! “谢谢哥!”我用很明媚的声音道谢。 “哥哥!”我们说完话,小枫才站起来和我哥打招呼。 哥哥没想到来人是小枫,表情明显一滞,继尔璨然微笑,他揉了揉小枫的脑袋:“小枫回来了。” “嗯,回来了。好久不见哥哥了,你还好吗?” “我啊,每天游手好闲,吃吃喝喝,好得很!” 哥哥毫不介意将自己贬抑到尘埃里。 但小枫依然用热切的目光凝望他。 哎…… 我见我哥手上拎着一个眼熟的纸盒,我问:“你提着什么?” “哦,夜磨坊的蛋糕。”他将纸盒交给我,意味深长地眨眼,“是叶雅人送的,说是,慰问礼物……” “你们见着了?”我疑惑。 “对啊,我回来的路上碰着了。” 新鲜的芒果块闪烁润泽,悠然躺在白色的奶油中,散发温柔的香气,似在邀请我们尽情享用。夜磨坊的芒果口味蛋糕,是我最喜欢吃的。 呃……这蛋糕—— 不会也是用我的糗事兑换来的吧。 “你和叶雅人处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单纯的老板和员工的关系。”我立刻阻断哥哥八卦,接着邀请他,“我们吃蛋糕吧!” “不啦,你们俩姐妹好久不见,你们好好聊。” 哥哥笑着,半个身子已在门外。 我觉得他是仓惶逃走的,他还是很介意小枫。 小枫似想到了什么,起身追了出去。 不一会儿,小枫回来了。 一刻前还热热闹闹的她,现在思绪全飞,陷入沉思。 哥哥是她的磁铁,总能尽数吸走她的魂。 “小枫,那天,你和我哥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哪天?” “就是在丽宫为我接风那天。” 小枫顿了一下:“长安,或许,你认识许一诺?” 我一惊:“小枫,你怎么知道许一诺……” “那天,在丽宫酒店门口,我和哥哥遇见一位女士,哥哥叫她‘许一诺’,她独自一人出行,怀里抱着个孩子,一手行李一手娃,那孩子似乎生病了,一直哭,她要招车,又要安抚宝宝,还得看顾行李不丢失,整个人是凌乱慌张的模样。哥哥见到她的那一瞬间,神色完全变了……哥哥以前喜欢过的人,就是她吧。” 我摇头,又点头。 我并没有见过许一诺,但我熟知这个名字。 我们兄妹间几乎藏不住秘密,唯有这位许一诺,是我哥不可触碰的逆鳞。 我是从父母处、我哥那些朋友处听来各种零碎段落,再将它们拼凑完整。 许一诺是我父母带着我哥南下经商时,住我们家隔壁的邻居。她比哥哥小两岁,长相甜美可爱,又非常有礼貌。 那时候我在爷爷家,我哥哥没了妹妹耍弄就盯上了人家,在人家发辫上黏泡泡糖,在人家裙面上撒水。他在巷子里骑车,遇着她,便绕着她骑圈将她围住不让走,直至把人家吓哭,人家父母前来告状,我哥被爸爸一顿痛揍。 后来,哥哥恍然悔悟,不再恶作剧,开始认认真真对人家好。当时,隔壁还有一位少年,三人总是玩在一起。 没错,之后的他们毫无新意的走上电视上俊男美女们演绎了无数遍的套路。 他和自己的好兄弟喜欢上同一个女孩。 不知是何故,我哥一直以为,许一诺喜欢的是他那位兄弟,强大的自尊心和害怕失去令他隐忍、煎熬、甚至用冷淡装扮,他从未告白。 如果病魔没有突然降临并夺走的那位青年的生命,或许,他们的三人行应该可以走很远。 之后,我哥就回了堇都。 再后来,许一诺给哥哥寄来了一张喜帖。 他赴宴,这才得知,许一诺喜欢的人,其实是他…… 算算,许一诺结婚已五载有余。 这些年,我哥坐拥女友无数,每位都不超三月。他变成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一个渣男。 我实在不愿,小枫栽入我哥这深坑中,孤独且毫无希望地蜷缩在坑底。 “哥哥外表看上去玩世不恭,其实是个好人。我就是因为他这一点才喜欢上的啊,只是这痴情,让我喜欢,也让我绝望。我不知道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他彻底放下,才能看到我。我也不知道我能等多久。”小枫眼睛里闪动晶莹,“只是,现在,我还不能放手……因为放手更痛。” “小枫……” “哎呀,我来是要逗你开心的,怎么……” 她不怕山险海深,无惧夜黑风高。这么勇敢的她,却因我哥疲惫脆弱。 我拽紧手机不知如何安慰。 她笑着胡乱抹去眼角的泪:“欸,你快试试手机,看修得靠谱不。” “哦。” 我依次点开短信、电话、浏览器……测试手机的灵敏。 突然想起我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当时,我和人家说,方便时我会给回电的。 我翻出通讯记录,按了回拨键。 电话能通,无人接。我重拨了几遍都是无人接听。 小枫瞄了眼,并将尾号念出声:“586878……好规律的电话……欸,这号码有点眼熟。” 我一顿,像拨开了一个开关,我想起。 我喉头一哽,稍歇待气息顺畅才作答:“这个号码,是周斯远的……” 我和小枫相顾无声。 我们真是姐妹,连忧伤都一模一样。 小枫沉默良久才说:“那个纸箱子,现在就在我车里。” 我勉强微笑:“给我吧,我也不能一直逃避。” 小枫走后。我试图搬动纸箱,因为力气不对,箱子透了底。里头物品纷纷洒落。 哥哥听见重响而急奔上楼:“怎么了,长安。” 我惊诧:“你没出门,那你躲哪儿?” “……需要帮忙吗?”他目光闪躲游移,见一地散乱,“家里有几个空的红酒木箱,我给你拿来。” 哥哥快速下楼。 我坐在这摊凌乱前,手忙脚乱收拢回忆——恋爱时周斯远写给我的卡片、我们爬山游园的门票、他用打工赚来的钱给我买了玫瑰,我做成了干花…… 我不禁嘲笑起两年那个用一腔热血全情投入去恋爱的傻乎乎少女,居然精心收藏着垃圾,还矫情地要将它们还给周斯远,难怪他不要。 这堆纸片里,有张旧照引起我注意。 我拾起细看。 照片里,我着红色小礼服,独自立于一台黑色钢琴前,对着镜头无忧微笑。是十八岁生日宴,地点在太平洋,那时我刚弹奏完一曲,赢得无数掌声。我的身后,无数宾客被摄影师的镜头摄取在内,成为五彩的背景。 熙攘紧密的背景里,我辨认出两个熟人。 是周斯远和卢怡诩。 卢怡诩因高考失利,未能如愿考上堇大,高中毕业后我们一下子断了联系。十八岁生日那夜,我们重逢,只是,当夜她的身份是酒宴服务生。我才得知,她在此兼职已有半年,为自己赚学费。 而周斯远,我们是在八月初,也就是我十八岁生日一个月后,我在堇大门口不小心撞翻他的模型才认识的…… 照片里,他俩并肩而立。而,他们目光聚落的点,是我…… 他们,一早就认识了? 我前胸猛烈起伏,呼吸猛然急促,眼前突然一黑……耳边依稀哥哥惊恐唤我的声音……接下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窗外天已黑,暖黄的床头灯光温柔洒落枕面。床头柜上散落药品。门边摆着红酒箱,我的杂物正收拢其中。哥哥仰靠沙发而睡。 “哥!”我唤他。 他惊而坐直:“长安,你醒啦。感觉好点了吗?” “我饿了。” “哦,好!” 哥下楼为我捧来温热的米粥,大颗红枣软糯甘甜,我连喝了好几碗。 我环抱双膝,回忆如涟漪圈圈散开,我伏在上面仔细检视,不放过任何一丁点关于那场游戏的裂芽,凛冽的真相喧哗向我扑来…… 我看清楚了,也想清楚了。 好好填暖胃,病也就就好了。 【016】非我所愿的升职 气力逐渐回归肉体,我觉得我好了!我决定隔天销假。 只是我好久没这么“吓人”了,家人还是有些不放心。哥哥则拉我到医院做检查,得到医生的保证之后才放手让我回去。 翌日,我回公司。一进门,眼尖的李书蓉就发现我:“长安回来啦!” 她同样注意到我怀中的花束,惊叹八卦:“好漂亮的玫瑰,是谁送的!” “不,是我买的。” “用玫瑰装点办公桌,长安,你好有情调!” 我笑了笑。 新鲜的玫瑰,每一瓣都生机勃发、鲜艳娇嫩。 不过,我不是买给自己的。 今晨,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街角的花店,请店长帮我准备一束鲜花,我要送人。 “请问您要送给谁。”店长问我。 花是要送给叶雅人的,毕竟吃了人家买的蛋糕,需要表达一下谢意。 嗯,下属送老板花……什么花的话语能够准确表达出“拍马屁”的内涵呢? “送给一位我很尊敬的人。”我回答。 用完早餐,我到花店取花。 店长给我抱来好大一束,三十来支白色玫瑰依次聚拢,只用绿色绸带简单捆扎,并无其他冗余装饰。 “怎么会是玫瑰……”我意外。 店长调皮眨眼:“没错啊,白玫瑰的话语就是敬献尊敬的人。” “好吧……” 于是,我抱着一大束白玫瑰来了。 我从花束中抽了一支白玫瑰递给李书蓉。 “谢谢长安!”她满足雀跃,我则被她的欢悦所感染、鼓励。 我绕过隔断,正准备往工位搁下手中物品。却发现,我原本在工位上摆放的物品此时被整齐收纳在一个纸箱中。 我不禁扬眉。 发生什么了? 程瑶放下手中的笔,走过来轻拍我的肩:“长安,叶总说了,你回来时,先去找他。” “怎么回事?” “你要调部门了。”她附耳悄声,然后手指朝外面轻轻一比。 “什么!” 她急拽我:“小声点,是新项目定下来了,公司成立了特别小组,你也在其中。” 这不可能。 调岗这种事情,不应该是需与员工事先商量,征求员工同意之后才能调动的呀。 “什么新项目?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参与过项目建设的相关讨论,我甚至连项目名字都不知道……”我整个人都懵了。 “是叶总决定的。”书蓉说。 叶雅人? 这个独裁者! 我下意识瞟了一眼卢怡诩的工位。 今天她不在。 是为了卢怡诩? 在烟雨村,我与卢怡诩皆撕破亲善友爱的假面,随时有可能擦枪走火。如若我们持续一起相坐办公,他的总裁办就是二十小时都是危机四伏的火药库。 为了保护女友,保护总裁办的安全,他决定把我支开,支得远远的! 那把我开除好了,费这个劲做什么! 我有点忿忿不平。 “不,我不要去什么特别小组,我要请叶总收回成命。” 一进总裁室,我大刀阔斧逼近叶雅人的办公桌:“为什么突然选我去新项目?” “嗯,你有什么意见?”叶雅人没有抬头,他忙着批示如山的文件。 “我不去。请叶总收回成命。” “为什么?”他反问我。 我卡住了。 我能说——不想让自己的工作成为总裁恋情的贡品吗——当然不能!至于新项目,我光顾着来声讨,忘记了寻问新项目具体为何。 我:“因为,你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我刚才就在问你的意见。” “我对新项目是什么都不了解。” “既然是新的,没有人一开始就了如指掌,需要有人摸索学习、开疆辟土。” “我能力不足。” “判断员工是否有能力是上级的任务,我认为你可以。” “你要逼我的话,我就消极怠工。” “你不会。” 我:“……” 我缺乏与上司谈判的经验。 我能找到的所有借口都被他轻巧拨开。 叶雅人扫了我一眼,从层层叠叠的文件堆中抽出当中一个,并将它递给我:“这是新项目的规划。” 我将手中的东西全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接过那个决定我未来工作方向的文件夹。 我翻了翻。 惊讶发现,新项目是“住家”和“新世”的合作。 而且,是周斯远全力掌控的“新世·新艺”! 据我所知,周斯远是在两年前正式加入“新世”的,年轻的少主引来不少元老挑衅,周斯远以雷霆之速摆平,并在传统“新世”的业务里造出新枝“新世·新艺”。 这段风云少不了成为商业论坛上不断提及的素材。 “新项目是和周斯远的‘新世·新艺’合作?” 怎么又是周斯远,我和他就不能撇得干干净净永无相交吗? “嗯,‘新世·新艺’专营现代艺术品的售卖,这几年新艺签了不少艺术家。” 难怪,周斯远和叶雅人会争夺林作民老师。 我拉回思绪继续往下阅读:‘住家’和‘新世·新艺’的合作是,‘新世·新艺’希望利用‘住家’的渠道,包括线上平台线下客厅,对其艺术品进行展销。 紧接着,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是新项目的组长。 我这算,升职了? “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叶雅人清脆地扭断一支不甚流畅的笔,并将它丢入垃圾桶,然后从笔筒中挑出一支新的继续,“没有人比你更合适这个岗位,你甘心只做一位录入员,但我却不见不得资源浪费。我是个环保主义者。” 呃,这话,好耳熟…… 见我恍恍惚惚不在状态的模样。 叶雅人大发慈悲:“你可以把文件拿回去好好看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我意识已飘忽,茫然转身。 “等一下。”叶雅人又将我叫住。 “叶总还有什么吩咐?” “这是什么?”他指着摆在他桌面的花束问。 “哦,”我敲击额头,五指并拢指向花束,恭敬道,“这是给您的谢礼。谢谢您送的慰问品,很好吃。” 他扬眉:“玫瑰?” “嗯。白玫瑰。”很明显啊。我痴痴回答。 叶雅人的目光轻轻落在花束上,露出迷惘的神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花,而且是玫瑰……” 我惊觉。 我与叶雅人,是下属和上司,也是女人和男人。 他这句话还可以翻译为——作为男人,他被一个女人送玫瑰花了…… 莫非,他很介意? “哦,店长说,白玫瑰的话语是——送给尊敬的人。”我觉醒,大致背诵着店长的话。 “谢谢。”他说。 “不客气。” 或许是我的谢礼激发了他某些回忆,叶雅人突然问:“之前,那束海芋……” 海芋? 我愣了一下。 想起,他说的是很久之前,他送的那束海芋吧。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花被蹂躏后可怜的样子。 谁能料到我家附近还藏着辣手摧海芋的流氓呢。 我很抱歉。 “哦,我想起来了,海芋我转交给妈妈,妈妈很喜欢很开心,她还说,你独具慧眼,挑中这么特别的花,谢谢你。” 将那些残花丢弃后,我重新买了一束海芋,并以叶雅人的名义送给我妈妈。 虽花束一样,但意义毕竟不同。 我会永远保密。 叶雅人终于抬眼,无声凝视我。那探寻的目光,似乎我面容纹路肌理里藏着密码。 我迷惘,却没有逃避。 最后,他重新回到他如山的文件里。 但分明觉得,当我说完最后那句话以后,这办公室的气温骤降。冷飕飕的走风,把我冻到了。 我检视刚才的话,没问题啊。 “还有事吗?”叶雅人头也不抬,冷冷询问。 我:“……” 明明是他把我叫住的……怎么反倒问我还有事没。 我:“没有。” 他:“没有就出去吧。” 我:“哦。” 我开门出去,站在门口思索片刻,猛想起,自己将手提包和花束一起放在叶雅人的办公桌上了。 我立刻回,推门而入。 “对不起,我忘了拿……” 眼前的一幕令我蓦然屏住呼吸。 白色玫瑰摆在桌角。 叶雅人一手撑额,另一只手则停在花上。他用手指轻轻碰触花瓣,似在沉思,一缕光将他笼罩其中,令他面目朦胧通透,宛若独坐神殿的天神…… 凡人突然入侵吓了天神一跳。 他霍然抬眼,并迅速更换神情。 犹如一列载满疏离、怀疑的火车呼啸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 他迅速捡笔,继续批示文件。 我愣了愣,快步上去捡起花束旁的我的手提包,轻声说句“对不起,我包落下了”,然后我迅速逃走,关门。 这回,从始至终,叶雅人未发一言。 我彻底阖上总裁室的门。 我幽然叹息。 最后见到的那个寂然表情萦绕在我心头,我忍不住推理猜测,他那个表情到底为何意? 如果叶雅人是一本书,我从未读懂过。 我抬首,又顿然止步。 大家在看我。 等到我宣布与叶雅人谈判的最终结果。 虽未得到最终裁定,但从叶雅人如此坚决的态度依可预见,我调岗之事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 我丧气垂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长安,虽然适应新岗需要一些时间,但是一到中午我们还是可以吃饭的呀。”李书蓉看出我沮丧的缘由,走上前安慰我。 “你啊,多往加薪这方面想想,就不会不开心了。”吴语侬也加入。 离别的氛围已呈现,大家都有点伤感。 明总监说:“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谢谢明总监。” 【017】两个人的新项目组 我的调令终究还是下来了。 调令上,我的职位称呼是:总裁特别助理兼新项目负责人。 好长…… 我不得不佩服“住家”的效率,转正申请、转正审批、工位搬迁、认识新员、聆听训话、拟定目标……皆在同一天内完成。 几个人将我为数不多私人物品归整收纳一气搬到了位于总裁室隔壁的新工位,哦,不,是新办公室。 我和我的组员拥有了独立的一小间,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 “组长,以后请多多指教!”简短的新项目成立仪式完成后,人群散去,只剩下我和我的新下属两个人时,她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新下属姓焦名悦,大圆脸大眼睛,双颊肥嘟嘟的,像个娃娃。比我小一岁,三日前刚入职,她尚未答辩,属于“无证”上岗。 我是否应该感谢叶雅人没让我成为光杆司令。 好歹还给我配了一个下属,即便是个实习生。 “以后,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对她,也是对自己说。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我逐渐厘清新工作,并制定好推进计划。 伸着懒腰,我移步到休息室打咖啡。 书蓉捧着杯子,轻轻敲击的我后背:“长安……” “书蓉!不好意思啊,这几天有些杂,本来约好中午来找大家吃饭的……”我抱歉道,并将咖啡机让给她,自己则接了杯水喝。 书蓉将杯子塞进机腹出水口,摁下键,她单手环胸,另一手抚上的我肩,意味深长道:“长安,你跟我说实话,你和叶总是什么关系?” “你这逼供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人家好奇嘛。”书蓉嘟着嘴的样子有种娇憨气。 “我也好奇。”我喃喃回应。 当然会好奇。 转正、调职…… 一切犹如龙卷风,迅猛得我措手不及。 而我的新篇章尚未正式掀起,消息已往我家递送完毕。 一厢情愿坚信“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妈妈得知我被剔出“总裁办”,顿时如同迷路孩童露一脸迷惘,她悄躲上楼给叶伯母打电话询问状况。 我爸则觉得这是叶雅人这是“任人唯贤”的表现。 我哥,有酒喝就好。 至于我,组长之名的确能激发我部分斗志,不过,我更希望新工作不要挤占我太多业余时间,我另有要事。 不过,调职的好处也显而易见。我无需再与卢怡诩朝夕相对,每次对话之前都需充饱电量,以免火花四射时,我散出的光弱于她。 ……很累的。 “既然你也好奇,那你介意不介意我为你剖析一下案情?” 我笑:“你说吧。” “我觉得,叶总想追你。” 我毫无准备,口中含水猛呛喉头,我趴在水池边咳得面红耳赤、痛不欲生。 书蓉一脸抱歉为我取来纸巾。 我一直佩服她天真浪漫,维持着小情小调。 不过—— “天荒夜谈也有个度吧。” “别急着否认,我可是经过理性分析的。你瞧啊,你一来,职位就是总裁特别助理,还陪叶总出差,要知道,再次之前‘陪叶总出差’可是卢秘书的专利!还有啊,红色预警那晚,你自己在烟雨村,叶总不顾自己身体虚弱,还跑去烟雨村陪你,多浪漫!为了离你更近一些,他还给你调工位!” “等等,”我必须打断她过于感性的分析,“随他出差是因为我写的分析案正好符合他的理念,烟雨村那次更是他苛求完美亲自视察,倒霉遇见暴风雨,至于什么‘离我更近’,拜托,我明明是滚得更远了!” “你现在的工位和总裁的办公桌就搁着一道玻璃啊,还不近么。” “那不是玻璃,是墙!”我严肃纠正,想了想,又叮嘱她,“你的推理和我说说就算了,对别人可别这么说,叶总是有女朋友的人,正主我们都认……” 我猛收音,我都说了什么啊,这算是触及老板隐私了吧。 “叶总有女朋友?谁啊?” 我紧抿唇,甩头。 “你不要告诉我,你以为叶总和卢怡诩是一对吧……” 她一举说出我心底的答案。 我瞪圆了双眼:“怎么大家、大家都知道了吗?” “励长安,我看你挺聪明的啊。” 听她这语气,不像是在夸我。 这时,有其他人来了。 书蓉及时收嘴,她取出咖啡杯,意犹未尽扫了我一眼,端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摇摇脑袋走掉。 “喂……” 我很为她的超脱的想象力感到骄傲。只是,现实是目不忍睹的瘦骨嶙峋。 他们哪里知道—— 我在街上偶遇叶雅人,我热情招手,他冷冷淡淡斜了我一眼,假装没看见地过去了。我辛辛苦苦熬夜做的策划,交到他手里也只换来了一声“嗯”。 告诉我,这是追求吗?这是器重吗? 他们都不懂。 我并不在意这些不着边际的绯闻,它们犹如碳酸饮料的泡沫,看似汹涌,刹那就熄。我头痛的是我的新工作,它推展得并不顺利。 我要求“新世?新艺”交托“住家”销售的艺术品尽量以画作、小型摆件为主。 然而焦悦给我抱回来的资料,全部都是大型、超大型的装置艺术。 “新艺是什么意思,是准备给我微缩版本吗?”我撑着头问。 “我不知道……”焦悦唯诺无措。 一时间,我头疼难耐。 我问她:“对了,叶总在吗?” “书蓉姐说叶总外出了……组长,你要去哪里?”看到我抓起大衣和手包,焦悦追问。 “我们去找新艺的人。” 叶雅人不在,我也能自己找上门去! “新世”位置在于堇都市中心,高高的商业大楼立于真正的黄金地段,每一寸都彰显它无双的地位。 我深呼吸,暗暗祈祷,祈祷不要遇见……然后踏入。 经过手续繁杂的登记,又原地枯等半小时后。一位四十出头的男人,腆着肚子姗姗来迟。对方见我们是俩年轻女孩,毫不掩饰眼中轻蔑,我们尚未告知来由,他已说完好几车的搪塞。 我没反驳,认真他完他所有的抱怨后回答:“贾经理竟是项目负责人,想必贾经理也不想看到这条通路成绩太难看。” 几番交锋磨耗,最后,贾经理终于松口,说,他方愿意提供资料,不过不负责筛选。我表示同意,但要求今日就带走资料。 我们被领入一间资料室,贾经理指着墙角一堆纸片、手册说:“呐,东西都在这里了,你们自己选吧。” 我挽起袖子,在这堆宣传物料前蹲下。 “我们家的艺术品,都是上流阶层欣赏的,你们住家,就卖卖桌子椅子,能卖出艺术品?” 最后,他也不忘一番贬损。 我俩坐在文件堆挑挑拣拣。 焦悦看得晕头转向,小声告饶:“组长,我饿了。” “那你出去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我给你带点三明治,来时我就见着门口就有一家。” “好,谢谢。” 我埋首在成山成海的资料中挑挑拣拣,奋力抗衡。 抗衡以上制下的权利令我犹如过河之卒;抗衡往日满溢的烂漫天真结下今日恶果;抗衡一觉醒来全盘推倒重画的人生轨迹…… 当骄傲与自信被兜头浇熄,我孤身立于旷野,唯有狼狈与我朝夕为伴,不离不弃。 华灯相继点亮。 我终于将想要的挑拣出来、归拢一边。焦悦寻来细绳,将它们分成四摞捆好,我们一起将它们送入出租车的后备箱。 关上车门,我交替揉捏僵硬的双肩,轻阖双眼。 我的小组员从旁窸窸窣窣不停歇,终于小心翼翼问出声:“组长……” “怎么了?” “你在‘新世’是不是有仇人啊。” 我睁眼,大感意外:“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站……”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又将脑袋甩成了拨浪鼓,斟酌字句,“不是,我就是觉得,觉得那个胖经理对组长的态度,很不友善……好像、好像……” “故意刁难?” “嗯。” “仇人……”我复述思索。 周斯远算不算?不过,我从未将这个词套用在他身上。 与其说恨他,倒不如说恨自己。 彼时叛逆天真,误以为所有的跨越都算真爱。 “贾经理只是对我们开启了防御本能。不过,他最后也不是给我们开放资料库了么。我们要好好努力,证明给贾经理、给不信任我们的人看,我们是有能力的!”我掏一腔热血鼓舞她。 “嗯!”焦悦猛点头。 费九牛二虎之力将资料全部运回公司。 我让焦悦先回家休息,自己则将这些资料摊在桌上翻看整理,趁着记忆还新,我得尽快在电脑上做记录,并在工作簿上安排之后的工作流程:整理作品,拟定宣传方案,完成授权流转,对外宣传推广,正式上架销售…… 我敲击键盘,直到哥哥打来电话来催,我才意识到时间已很晚。我伸首探看,幸好还在加班的不止我一个。办公区还有灯是亮着。我关好门,裹紧身上的大衣,快速刷卡出楼。 出了门,凛冽冷风刮面,我回头仰视我工作的大楼。它依然明亮如故,璨然运转。 我有顿时有了壮志凌云的豪情。 不过,我的豪迈的诗歌尚未凝出,整栋楼的灯瞬时灭了。 呃…… 我裹紧大衣,往旁边站了站,静候我哥到来。 又等了一会儿。听见“嘀”的一声,加班至最晚的那位刷卡出来了。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叶雅人。他,不是早回去了么…… 【018】无惧的争吵 叶雅人推门而出,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疲乏。 他四处张望,然后从我身旁经过。然后,他脚步突然顿住,整个人一震。 他又被我吓到了…… 是啊,谁能料想,夜深人静,黑黢黢的公司墙角还蹲着个人。 我并非有意,只是想背靠着墙,让高墙替我阻隔部分森冷的风。 “叶总,是我。”我有些尴尬地亮明身份。 辨出我是谁后,他讶异道:“励长安!你不是走了么?” “我等我哥来接我。” “我记得和你说过‘住家’不希望员工用加班来彰显勤力。”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加班?” 他轻咳了两声。 “是是,遵命。”我立刻回答。 “你……”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耳边汽车“嘟嘟”鸣了两声,我哥到了。 “我哥来接我了,明天见。”我挥手说再见,裹紧大衣向我哥的车奔跑而去。 我上了车。 我哥眯着眼伸着脑袋眺望再三,问我:“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是叶雅人吗?” “不是。”我立刻说。 如今我对我哥已完全丧失信任。 如果俩人出于礼貌唠上嗑,真不知道他又会出卖多年储存的我的糗事我的秘密。 就让我在我上司面前保有一丝尊严吧! “哦。我还想找他说说,别让你这么晚下班呢。除非,他愿意陪你加班,并且送你回家……” 果然。 好险。 接下来的几天,我将杂乱无序的艺术品重新整理、将合适“住家客厅”展销的作品填写成表格,用邮件发送对方,得到对方邮件回复同意后,我立即草拟合约送法务部审核,按理合同互审无需面谈,但我却收到了新世的电话,要求当面谈,我心知大概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赶往新世之前,我拿上了我做的分析报告。 抵达现场,果然是一场硬仗。对方合同条款挑挑拣拣,我在可行的范围内表示可以协调。好不容易审完合同正本,对方将合约合上,说“那就这么办吧。”我抬手示意:“等一下。为什么合同附表里的艺术品,与我挑选的完全不同,这不对。” 贾经理脸色一沉:“怎么不对,我们已经拿掉了大型装置艺术,按照贵方的要求挑选了画作和摆件。” “虽为画作,但最小的一副也是两米乘三,这我要求的小幅画作,相差有点远啊。”我耐着性子解释。 “你们‘住家’就是麻烦,我给你选的作品才是高档作,大才高档,你懂不懂!” “恕我直言,这些作品,‘住家客厅’不能接受。” 贾经理面色铁青,丢了句“你爱要不要”,甩手就走。 “贾经理!请正视我们提出的需求。”我从椅子上站起,在过道处拦住他。 焦悦茫然,也跟着我站起,紧跟在我身后。我看了她一眼,她急的双颊通红,手足无措。 她也是初涉职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重点是,我也没见过啊…… 贾经理或许没料到我会如此难缠,涨红了脸,气呼呼道:“我说了,你们爱要不要,不要拉倒!你们这么为难我们,我们不要你们这通路也罢。” 怎么成为难了呢。 他丢下话就要走,而我不放弃阻拦,便彻底碍着他的路,他伸出胳膊将我搡到一边,他力气很大,我没站稳,一下子扑倒在地。 贾经理顿了脚步,低头瞪我,有些赧意有些怒意,他无奈扶额仰天,怨怪道:“你怎么这么柔弱,我才轻轻一推,你就摔倒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仗着力气大欺负你。” 我的腿磕着桌腿,疼痛旋转着挤入骨髓,一时间没能自己站起来。 身旁人朝我伸出手,我抓着对方的手,借着力站直。 我用目光牢牢锁住贾经理:“贾经理,我的邮件里已将需求写明,为何要选小件艺术品的原因也注明,我相信,如果您有看邮件一定会同意我的方案的。” 豁出去了! 大家都在气头上,万一事情不可收拾,我们就手拉着手先逃跑! 管它三七二十一! 这样想着,我用自己身子挡箭牌,将焦悦往我身后拽了拽。 我已拉出打架的架势。 却看到对方目光一敛,深深鞠躬。 然后见到焦悦小心翼翼窜到我前面,诺诺:“……组长。” 我一凛,她怎么在我前面,那我身后护着是谁? 我回头—— 周斯远笔直站在我背后,目光泠泠。 而我的手,正紧抓他的手。 我惊恐如见鬼,尖叫着将他的手一把甩开,拽过他的手藏在身后扣紧,掌心微津。 他目光一沉,改双手插兜。 “怎么回事。”周斯远开口。 “周少,这两位是‘住家’的接口人,对我们的艺术品有所不满。”贾经理额面冷汗淋漓,勉力回话。 我和焦悦呆滞不知作何反应。 看来,我今日的祈祷,没有应验。 有人殷勤为周斯远搬来凳子。 周斯远不推阻,悠然坐下,他宛如欣赏一出戏剧,撑着头,好整以暇听我们如何辩解。他坐着我站着,我依然感到周围的空间被挤压,呼吸缓缓变得艰难。 这才是真实的他对么。 他微笑,并非简纯的灿烂,而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居高临下的审视。 为何以前的我看不懂。 “励小姐,不知你对我们的艺术品哪里不满?”周斯远慵懒开腔。 焦悦拽我小声叫我:“组长——” 我回神。 “我的意见,全部在这里。”我将手中由我一手整理的方案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 周斯远眉梢一跳,他拿着翻了翻:“励小姐有心了,写了这么长的意见。” “我绝非质疑新艺的艺术品,对这些作品,我是崇敬的,不敢有任何的不满。只是,‘住家’的展厅是模拟一个家庭客厅陈设,一个居家环境是很难摆下大型的装置艺术的,甚至,无法容纳巨幅画作,那只会让客厅更显狭小,也委屈了作品。所以,我强烈要求新艺提供我们小幅、小件的艺术品。” “两米乘三的已经是小幅了!”贾经理插嘴道。 周斯远抬手,贾经理收声后退一旁。 “新艺是基于公司形象而做出的考量,巨幅、大件,这就是我们的特色。” “可是,新艺明明有小件的作品,既然有,为什么不能授权这部分给我们。我不能理解。”我据理力争。 他皱眉:“你的意思是要让我们将艺术家的系列作品拆解成单件以配合‘住家’的风格吗?” “我没想要拆解系列作品……” “你有!”他打断我的辩解,锐利的目光衔住我,语速飞快似控诉,“你考虑这些作者的心情了吗?你没有,你总是自以为是,自控自决,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心情!” 他说的是艺术品的事吗? 我缄默凝望。 从他的眉眼间,我读到忍耐、不忿和呼之欲出的暴躁。 “我认为,‘住家’作为我们的合作通道,应该多为我们的艺术家考虑才是。” 他的目光拒绝与我相触,彻底关闭沟通渠道。 我听明白了。眼前人,不是新世的周少,而是周斯远。 既然如此—— “如果周少心意已决,那我们也没必要浪费时间了。”我不愿示弱,“焦悦。” “我在。”焦悦“哒哒哒”凑到我身边。 “拿上东西,我们走!” “哦,哦。”焦悦连连点头,一把抱起我们带来的销售方案,随着我快速离开这会议室,并昂首阔步往大门走去。 “喂,励长安,你回来!你们这是借了谁的胆子,太过分了,我要告诉你们叶总!”贾经理追出小会议室,在我们身后气急败坏。 “告去吧!我不干了!” 我没回头,不输架势地狠怼回去。 其实,我推门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 忧心着“万一和新世的合作案彻底黄了可怎么办?” 叶雅人怕要将我生吞活剥…… 要不,回头道个歉? 啊,我做不到。 引咎辞职能弥补一些措施吗? 要不,我回去就打辞职报告吧…… 我脑中天人交战,疲惫不堪。肉体无法与思维完全同步,脚步迈得又快又急。焦悦踩着她的小高跟鞋“笃笃、笃笃”一路小跑跟着我。 “组长,组长!”焦悦迫切呼唤我,我一回头,被充盈崇拜的目光撞个满怀。 糟糕,我这是要带坏小姑娘…… “刚才那位大领导我有见过欸,那天,他一直在会议室外面看你!” 脑皮层荡出波纹,撞出“嗡”的声音,我猛然停顿,看着她:“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就我们来‘新世’选资料那天啊,我不是出去吃饭了嘛,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人就站在玻璃墙外,直勾勾盯着你……他那个表情,好挺可怕的。” “你说的那人,是周少……你确定?” “嗯,我确定!他长得那么好看,我不会认错人的。他级别是不是特别高,凶神恶煞的贾经理一见到他就乖得像小狗狗。” “所以,你才问,我在新世有没有仇人。” 焦悦点点头:“那时不太敢确定,所以我没说。” 我那天专注挑拣,完全无心关弗其他。 原来我的祈祷从未灵验。 不成婚便成仇,确似有几分道理。 听焦悦的描述,他对我怨念颇深。 但是,该怨恨想报复的,应该是我才对,我才是那个被戏弄、被甩掉的悲催角色,怎么反轮他忿忿不平。 冷风刺泄我的烦闷,我凌然想起他最后的话,他什么意思? 我未能参详。 “组长,现在怎么办?”慷慨激昂之后,担忧渐渐占据上风。 “别怕。虽然闹了些不愉快,但我们是合则两利的商务合作,周斯远不会那么傻,为了对付我们连生意都不要。”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确定起来…… 【019】发现了一个秘密 “对不起叶总,和新世的合作,可能要泡汤了。”我以这句话为开场白,开始了我漫长的“老实交待”。 篓子捅都捅了,欺瞒谎报绝对不可。 叶雅人的办公室我并非首度光临,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如立针毡。钟表的每一下“滴答”都被知觉无限延长。 今日的叶雅人与平日有些不同,他穿着白色衬衣,卸了领带,胸前的扣子也解开了几颗,露出完整的脖颈和锁骨,鼻梁上架着款窄边大眼镜,看上去像一位肆意洒脱的艺术家。 我进屋,说完那句开场白之后,叶雅人微微拧眉,坐着椅子稍微一侧,椅子就滚到长桌的另一侧,摇动滚轴,那桌板内侧缓缓上抬,倾斜出更便于写画的角度。 他盯着自己面前的稿纸,写画不停,让我详细描述情况。 当我说到,阻拦贾经理不成时。 “啪!”笔尖与纸面亲密接触的声音戛然而止。是细长的铅笔芯断了。叶雅人在手边的笔盒里拨了拨,重新挑了一把。 他抬手示意我继续。 “……周少就生气了,他觉得我要将作家精心创作的系列作拆开卖,是不尊重作者的表现。” “啪!” 笔芯又断了。 我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我坚称’住家’期待的是画幅小的作品,如果新艺实在不愿意提供就算了……呃我的意思是,我退出这个项目,公司会另派能者去与他们接洽。不过,他们好像误会成,这个项目彻底别做了……” “啪啪啪。” 这次是连断三下。 在短短的半小时内,他已经弄折了五根铅笔的铅笔芯。 在连续的断芯脆响里,我终于了解,这是他发怒的方式。 “对不起,我会为此全权负责,我现在就写辞职书。” 他霍地站起,将眼睛摘下丢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咚”的声响。 “辞职?你的负责方式就是辞职?”几番忍耐之后,他终于开口,凌厉的眉目间含着怒芒。 “是的,我会引咎辞职。这样,你和新世家也好交代。”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打算。 我的“自我牺牲”并未换得同情,反而彻底激怒他。 “商场如战场,你是将领,却告诉我你想当逃兵!”他怒不可遏,却在强行忍耐,“这不是嘻嘻哈哈的游乐园,而是你死我活的角斗场,你当在玩游戏,失败大不了赔上一条命,反正还有另外四条,再不济还可以读档重来?” “我想,只要有我在,新世绝对不会我们轻松过关的。我离开才是正确的解决办法……” “什么意思。”他突然凝住我。 “我……我……我得罪过周斯远。” 叶雅人拧眉。 正巧他座机响起。 他抬手朝我轻轻一扬,让我滚蛋。 我得赦推门,迎面就是卢怡诩的冷笑,她不介意再往井底再丢几颗石子:“我早说过,不食人间疾苦的富家小姐来上班就是给人添麻烦。” 我气息有些不顺,头有些晕,我抬起手…… 程立瑶几乎是扑了上来,抓住我的手,连拖带拽地将我拉到了休息室。 “长安,别冲动,你瞧不出她是故意挑衅吗?她平时可是连坏事都能说成好事的高情商。为什么到你这里屡屡戳你痛点?你这手啊,真往她身上招呼,可就是中了她的计了。” “我以为我要打她?” “你不是要……啊。”立瑶吞下部分词汇,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不舍追问:“可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动手?” 我从未在公司、在大家面前有出格举动,怎么在她们心中留下如此暴力的形象? “呃……” “是她说的?”我大约知道怎么回事了。 “哎,你别生气,她说的话我们也是不信的。听说,你和新世的人吵得挺凶的。你怎么这么糊涂!程立瑶拧了一下我的胳膊,“毕竟是客户,你还敢跟人家闹翻了呢!” “我大概是疯掉了吧。”我低喃,不然实在无从解释。 她轻抚我的后背以示安慰。 “谢谢你,谢谢大家,让我觉得,我没那么失败。” 这是,有人敲了敲休息室的玻璃门。李书蓉悄然趴上门边,小声道:“叶总走了。” “哦。” 我忍不住大松了口气。 “他让你回家。” 回家的另外一个意思是——打道回府。 没有用上“滚”这个定语吗? 好善良。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的瞬间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立瑶瞟了我一眼,训斥书蓉。 “啊……我的意思是……不,叶总原话是,这两天你一直熬夜做案子,让你今天早点回家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我愣了愣。直到程立瑶推我的肩,她说:“是啊长安,你快回去歇歇吧,你不知道你现在的眼睛都长满红血丝了,太吓人了。” 是啊,即便我在此待到天亮,也没有意义了。 我确实是累了,整个人呈游离状。身体里装填的魂像是突然有了重量,沉沉直往下坠,使我步履沉重行动迟缓,我一步步挪进卧室,栽倒软床。再睁眼,见窗外清晨一片轻柔明亮,看表才确定,已过去一日,我迷迷瞪瞪起床洗澡下楼坐下,我往嘴里塞面包,灌牛奶,机械地给自己塞入早餐。 明明是四人围坐餐桌,只有我杯碟相撞发出清响。 “干嘛这样盯着我,我变成男人了?。” “呃,还没有。我们就是不想再惹你不开心。”我哥小心翼翼看了眼父母,出头解释。 “所以你们就这么小心翼翼的,连吞咽都不敢发出声音?” “避开台风尾才是明智之举。嘛。”哥哥弱弱补上语气词。 “你们的情报网又收集到了什么八卦?真是厉害,不仅同步我的动态,还能先预知我的未来走向,来,快和我说说,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笑着问。 “哇,小妹,你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真可怕。”我哥抖了一下,一脸讨好地笑说,“没有,就是听说,昨天,叶雅人对你挺凶的。你是他未婚妻,他还那么凶你。我们……” “我不是他未婚妻!”我迅速纠正错误。 我哥从善如流:“那就女朋友。” “也不是女朋友!” “怎么回事,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你也不烦他……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成了呢……” “哥哥,你不会是以为爱的反面是恨吧,爱的反面是客气、礼貌。在我面前,叶雅人永远绅士,风度翩翩,他不会犯错,连发火都要克制以维持上司的气度。因为,我对他毫无意义。” 哥哥浑浑噩噩搞不清状况,爸爸妈妈也一脸疑惑,他们虽未加入讨论,但耳朵却搁在我们面前。 难道,他们都以为我和叶雅人在一起了? 不会都这么天真烂漫吧…… 我深深叹息,尽全力让自己表情声音都很温柔:“我知道你们喜欢叶雅人,端着这么个人中之龙在哪儿,谁不喜欢,同辈的想,如果不是我男朋友,就变成我亲戚吧!年长的想,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变成我女婿吧!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能沾点亲带点故都是好事!可是,亲爱的家人们,凭什么好事就得落在我们头上? “打从认识第一天开始,我打架、骂战、穿着运动服在他面前晃晃荡荡,连工作都是走的后门,上班了还尽添麻烦,我哪次让人家见着好了?人家凭什么要看上我,还得非我不娶! “每次你们一见叶雅人,瞬间开启手动档强行配对,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有多、尴、尬! “长得好看还能干不是他的错,就生得太优秀就被我们全家人给盯上,叶雅人多无辜、多冤枉啊,咱就不能轻轻抬手,饶过人家吗。 我从来不知道,我逼急了还能成为演说家!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我一口水都没有喝。我哥目瞪口呆,叼着面包鼓起掌,我一把将他嘴上叼的面包给拽下来。 不管我这套存不存在在歪理邪说,看来,爸爸妈妈暂时被我唬住了。 我拿起包,说:“我上班了。也许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住家上班了。从今往后,你们就别惦记这茬了。算我求你们了。” 被我家人这么一闹腾,我比平时提早一个小时出门。 到公司发现整个办公区空空荡荡的,大家都没来。 我为自己倒了杯热水,思索着今日之后我应该做什么。 可是,有对话声打断我的思索。 “雅人哥!她不是别的人,她生活富足,无忧无虑,她就是这种随心所欲的人,随心所欲的生活,随心所欲的工作,这次捅的篓子就是最好的证明!都这样了,雅人哥,你为什么非要留着她,我不明白!” 是卢怡诩。 他们或许认为此刻距离上班时段还早,办公区内不会有其他人,所以他们没有关门。于是,即便我是坐在离他们还有好几米远的公共沙发区,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全钻进我耳朵,包括卢怡诩的每个拐弯,每次叹息。 她说的“随心所欲”应该是我吧。 “虽然惹了点麻烦,但我倒是佩服她能坚持己见的。”叶雅人的声音则显得漫不经心。 “坚持己见。她的坚持己见惹来无数投诉、一堆抗议,人们都说,住家都是一群不懂事没礼貌的家伙!” “人们?哪个人们,是那个贾经理吧。” “雅人哥,这不是重点。” “小诩,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怕她?” “……怕她?怎么可能,除了蛮力,她那点值得我害怕!”卢怡诩突然支吾,声线犹豫,“……不要用这种目光看着我……倒是你,难道,你喜欢上她了!” 闻言我一阵无语。 又、来、了! 为什么大家都理所当然以为,我和叶雅人在一起才是标准答案。 他们的想法是批量复制黏贴的吗? 难不成,我需要用广播对所有好奇我们关系的人们背诵一遍刚才的话吗? 我皱眉思考。 这时,我听到叶雅人说:“什么时候我的私事也需你管理了?我交不交女朋友,对象是谁,是不是得预先得到你的批准?” 他的声音里冻着冰。 令室外的我,都感到一阵可畏的寒冷。 【020】从他的房间里醒来 “对不起。”我听到卢怡诩怯怯道歉。 即便我再无意,再听下去也不合适了。 我捧着杯子站起来要走……怪我自己疏忽,我一时忘记膝盖上搁着的手包,随着我起身的动作,手包滚地,包里一支口红骨碌碌滚到了玻璃茶几底下。 我赶快放下杯子,蹲下伸手去够低矮茶几下的失物,够不着,我改蹲为趴,尽全力伸直手。 也许是听到外面有声,室内的两人相继出门察看。 于是他们将我这个“窥听者”抓了个正着。非但如此,他们还见到我犹如鸵鸟般,埋首露尾……一场笨拙还自视高明的躲藏。 笨还要做坏事,真是智商欠费!我看叶雅人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几番努力,我终于够着了那管罪魁,捡起来朝两人亮了一下。想借此表明我并非他以为的那样,我不笨…… ——呃,好像不能够证明…… 我抬眼看跟在叶雅人身后的卢怡诩。 她在见到我那刻,面色霎时惨白。 她狠咬牙关,双唇无意识翕合颤动,好像马上就要晕倒。 “她是叶总的人,和我们不一样。”我想起立瑶以前对我说的那句话。 不管有心或是无意,卢怡诩一直精心经营着某个特殊形象——“她和我们都不一样,她是叶雅人最特别的存在”——她不厌其对我们进行洗脑催眠,然而她精心呵护梳理的这身五彩羽衣却被我当面戳破,功亏一篑。 撤走她赖以自尊自傲基石的不是别人,恰是她最讨厌的我。 他人即地狱。 而我对于卢怡诩而言,怕是地狱中的地狱。我想。 反是叶雅人很镇定,他面上看不出有一丝意外,拔腿直直朝我走来。 “身份证带了吗?”他问我。 “带了。” 为避免让你们误会我拖拖拉拉不想负责。我把身份证件资料都带全了。我会干干净净的离职哒。我在心里默默补上没能说出口的话。 他对我勾了一下手指:“那走吧。” “哦。” 大老板亲自监督我离职。 我很光荣。 可是,不对啊……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眼看着车子开出闹区,郊区……前路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荒芜。坐在后座的我在几番犹豫之后,终于向前座的叶雅人询问道。 故事发展完全偏离我的预设线路,我以为,办好离职手续就可以回家的,我还计划泡澡煲剧温书睡大觉。 怎么就演变成和叶雅人来野地兜风了…… “会唱歌吗?”他问。 我一愣,痴痴回答:“会。会唱《小苹果》……算吗?” “会跳舞吗?” “呃,还是……《小苹果》。”我有点不好意思。 “会喝酒吗?” “算会吧。”我可以喝一整瓶的啤酒。 “很好。”叶雅人说。 很好? 好什么? 唱歌、跳舞、还喝酒!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双手遮掩前胸瞪着前座的他:“叶雅人,你是要把我卖掉吗?就因为我偷听了你和情人的聊天,所以你要用这种方式让我闭嘴?” 现在道歉还来得及不? 直接跳车我会不会血溅当场…… 叶雅人蹙紧眉头,不悦道:“我的情人?你指谁?” “卢怡诩啊。” “和我卢怡诩?”叶雅人蓦然提高音量,“励长安,你脑袋里装得都是什么可怕的想法!” “我、我……”我语塞,又茫然求解,“你指得是我哪个想法?” “你心知肚明。” 我讷讷垂头。 被他这么一说显得我思想很不高洁,整个人有待回炉净化。 “少看在网络上看那些小说,你的脑回路都歪曲成螺旋藻了,你还能给点正常的反馈吗?” 我无言以对,心头满是不甘,羸弱抗议:“网络小说怎么啦,都可好看了!” 叶雅人叹气,大发善心为我解释此次出行的缘由。 他说了一堆让我云里雾里的专业词汇。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想法。简而言之,他认为我策划的销售方案非常合适“住家客厅”,周斯远不要,住家就自己做。 “这次,你给我好好听着看着,回来我要看你写的《可行性报告》!”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找我要身份证不是为了辞退我!” 叶雅人正想发作,蓦然停顿,分明换了说法:“那,还得你看的表现。” “我不想表现。”后排的我小声说。 “你说什么?”在前驾车的叶雅人没听清。 我也拐了个弯:“您这是打定主意要从家居圈跨界到艺术品圈咯?” “嗯。” “您这算——见异思迁吧。”我本来想说“得了红眼病”的。 “有何不可?” 车子在高速上狂奔两小时后拐入国道又继续颠了半小时,终于清云镇上唯一的一家住宿旅店——“入云轩”的大门前停下。 清云镇是古镇,数百年前,这里出产瓷器出口海外。近代战乱,海关关停,港口废弃,声名显赫一时的古镇逐渐没落,因这两年的追思古窑,重辟路径,渐渐吸引了很多手作人汇于此,艺人们的加入令古镇焕发新采。清云镇也因此声名重鹊起。 叶雅人此番是来淘宝的。 我尾随叶雅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过天井走到大堂前。 这家名为“入云轩”的酒店改自古镇的旧时院落,重新装潢时融入了现代建筑理念,黑瓦旧墙下是粉刷一新的白墙,玻璃大大增加了旧屋的通透度,到处都亮堂堂的。 店长是一位奶奶,银丝一丝不苟挽成髻,搭配玉簪和红唇,饶是优雅动人。店长似与叶雅人是旧识,在满客的宅院里神奇地协调出一间可观海景的大房间给他。而我作为他的下属,就没那么好运了,虽然我俩房门紧挨,但我分到的房间是狭小逼仄,窗户对着大堂天井! 真是同为人不同命。 我也想边看海边吃早餐…… 不过,房费又不是我付,我没道理抱七怨八。 驻足各自的房门前,我瞅着天色已昏,便拽紧钥匙:“叶总,晚安。” “晚什么安,战斗才刚刚开始!” 难怪要预先问我唱歌跳舞喝酒会否,原来这些本领是要用在这的! 墨夜刚刚降临,专事宴会的大厅里亮起无数明灯,一场欢宴拉开帷幕。人人载歌载舞,在舞池中央扭上一曲,洋溢着友善愉快又热闹的氛围。 我看着满眼的白发苍苍,只觉得又惊又喜。是的,这欢宴不同于我以往见到的任何一次,以前都见一群年轻人吃吃喝喝、蹦蹦跳跳消磨时间,今日这里的主角,都是些奶奶们! “都是很重要的贵宾,你要好好表现!”叶雅人携我入场后,自己轻松倚靠在木质吧台上,擎杯旁观。 “表现?怎么表现?”我讷讷发问。 他张手往我后背一推,我便跌撞进舞池正中央。 “哎呀,我捡到了一枚小姑娘!”一位带着红围脖的奶奶拉起我的手,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道,“小姑娘,你会跳舞吗?” 我愣愣点点头。 “那就给我们跳一个吧。” “跳一个!” “跳一个!” 在奶奶们的鼓舞欢呼声中,《小苹果》适时响起。 叶、雅、人! 我一咬牙一闭眼,随着音乐卖力地招招手、扭扭腰:“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一曲跳完,我大汗漓淋,喘着粗气扑上吧台。吧台后,店长奶奶和叶雅人正在聊天,鉴于我卖力的演出,店长奶奶很高兴,奖励我一杯清红色的浓稠饮料。 我正觉得渴,正准备一口饮尽。叶雅人拦了一下:“慢点喝。” “哦。”我答应着改小口饮啜,惊讶道,“呃,这是……酒。” 确实是酒,只是度数并不高。入口稠滑,甜甜香香更像是饮料。 店长奶奶骄傲介绍:“这是自家酿的米酒,外面没得卖的!” “好喝!”我连连喝了好几杯。 “小姑娘!再跳一个!”舞池中央,又有奶奶召唤我。 “来啦!” 我搁下空杯,朝舞池跃去…… 我伸着懒腰从宽敞的床上醒来。 入眼就窗外碧蓝碧蓝的海。晨光撒在海面,闪出一大片的鳞光。看得人心旷神怡,想要吟诵诗歌——大海啊,都是水…… 等一下! 大房间、大窗户、还可以看到海!我的懒腰戛然而止。紧接着,我惊惶从床上滚下,脑袋磕在地板上,疼得我眼泪瞬间飙出。 这不是我的房间,这是叶雅人的房间! 我泫然,重重掐自己的脸,好痛!我不是在做梦。 我怎么、我怎么睡在这里?身上还套着——浴袍! 我一把扒开浴袍看里面,暂松了一口气,里头有衣服,吊带背心、长裤都是我自己的。 昨天……之后……发生什么了? 我忍着酒后的晕疼,试图从脑中挖出昨夜遗忘的段落。 本人似乎是在“跳完唱歌,唱完喝酒,喝完再跳”的规则里反复循环。那酒不烈又清甜,我一时疏忽大意,灌了自己一杯又一杯,到最后喝了多少我都不记得了……而之后发生了什么,想不起来了。 这就是喝断片了! 现在怎么办? 我贼眉鼠眼环伺周围。 叶雅人不在。 很好,趁现在偷偷溜走…… 打定主意。我立刻爬起,将被我带到地上的被子抱起扔床。蹑手蹑脚开溜。 我才迈出两步,套房内浴室的门“哗”被人打开了。有人赤着上身走了出来。而刹车不及的我直直迎面撞了上去。 “啊!” 我下意识一边尖叫着一边捂住眼睛…… 【021】我留下的绯红暗号 我捂脸的手张出大缝,露出全眼看眼前人。 叶雅人伸出两指直顶上我的额头,让我在离他十厘米处稳稳停下。他的机敏阻止了一场“饿虎扑食”。 我装傻充愣:“我怎么,在这里呀?” 叶雅人冷笑反问:“你说呢?” 他戳着我额头的手一用劲,我连连后退了几步。 从指缝中,我得见他身姿挺拔如莲,腹肌线条纵横交错,在他身上,有关身体密码的每道线条都极其好看。 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就因为多看了这两眼,我惊讶发现他胳膊上有块诡异的红,虽没破皮,但那里渗着红色的血点,都肿起来了。 磕那儿了?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肿块当中有几个小坑,紧紧围成一个圈。像某个绯红的暗号。 我心中觉得有异,再定睛一看,什么暗号,这是分明是牙、印! 谁啊,下嘴这么禽兽…… 盯着这枚牙印,脑袋有一根弦被拨动了—— “嗡!”昨夜经历的种种影像纷至沓来。 我想起来了,那酒清甜,后劲却足,我因贪杯,最后彻底迷糊。我抱着一根木柱子引吭高歌,从《牡丹之歌》唱到《同一首歌》,还唱了《梦醒时分》和《笑傲江湖》,天哪,还有什么歌没被我唱过?夜深,叶雅人将我从木柱子上扒下来,拖我回去睡觉。我掐准他开自己房门的那瞬挤入内,抱紧床腿不撒手,厚着脸皮对他说:“让我看一会儿海吧,就一会儿。”叶雅人一边哄劝着:“太晚了,你该睡觉了。”一边伸手来拉我,我则趁他不注意,一口叼了上去…… 那只禽兽,是我!!! 我惊醒,双手狠拍自己的脸。 实在不敢相信刚喷涌而出的零碎记忆,真的属于我。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见状,叶雅人了然道,他自顾自地打开门边的衣柜里,从中取出白色衬衣穿上。 或许,正确的做法是,我此刻越出窗外,永恒地沉浸在大海无人知晓的静谧里。 “叶总,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女下嘴之失……”我语无伦次地解释。 叶雅人拧完纽扣,朝我抬起手。 我立刻用手肘护住头面:“好!就五拳!我绝不还手。” 叶雅人提着我的后领,一把拉开房门,将我丢了出去。 一起丢出来的,还有我的高跟鞋。 我迎上去还想解释。 叶雅人深拧眉,蓦然伸出拇指以按住我所有说辞。 他说:“嘘,安静。” 我噤声。 接着,他指了一下我房门的方向:“回你房间去。” 我呆滞点头。 然后,门在我面前干脆利落地甩上了。 我悻悻转身。 “励长安!”叶雅人的房门再次打开。 我回头:“嗯?” 叶雅人朝我脸上丢来一样东西。 我一跃,将东西稳稳接住。漂亮!我暗暗夸奖自己。“是什么呀?”我问。 回答我的是响亮的“嘭”地关上门,还有“咔嚓”……清脆的落锁声。 没必要这么严防死守吧,我又不会硬闯! 呃……我会硬闯。 叶雅人做得对! 我拎起手中的牛皮纸袋观看,却见对面长廊里,有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我的心没来由的猛跳。 我抬腿走过去。 讲究左右对称的中国传统建筑,对面也是客房。 没有人,唯有古朴精致的雕花门窗在阳光下安安静静。 我屏息,原地静待了一会。 听到风摇动雨檐下的铜铃,丁零碎响。 我循声仰脸,被四方井檐格出的那一小块天里没有一丝云,纯得透亮。 今天是个好天! 我不禁嗤笑自己过于敏感。 “入云轩”来往住客这么多,怎就偏偏想起他。 一定是宿醉未醒。 我揉捏僵硬酸痛的双肩,将袋子摆荡得高高的,一蹦一跳地往回走。 回房,我打开纸袋,从里头拎出一条纯白礼裙。 清水冲走残余的宿醉。我换上新衣,静立镜前。 叶雅人挑的礼裙,材质柔滑轻盈,装饰使用上极度克制,正式却不古板,活泼又不出格。上班之后,我几乎只着正装,好久没有穿过裙子了。这会儿乍一见还觉得镜中人有些陌生。 我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肉呼呼的腮帮,天天加班,怎么还胖了。 想了想,我以发旋为起点,挑起垂散在两侧的头发,将它们编辫并与其他头发并拢挽髻。 这样一来,即便是不戴发饰,也是不失礼。 最后检妆完毕,我也收到了叶雅人的信息,展会即将开始。 其实,前来看展才是我们此次公出的主题。 这个名为“遇见”的艺品展汇聚了许多清云镇的手作艺术家们,也吸引众多媒体前来采访,好多手作艺术家视本次展会为自己的新作发表会而竭尽全力。 清云镇口矗立的三层透明建筑物是公共图书馆,也是本次展会的举办地。我站在门口立着的导览地图前数了数,共有十八个展位,均匀散落在这三层图书馆里。从导览地图里我惊诧发现,有好几位参展人是我长期追踪关注的手作艺人!真是意外之喜! 我领了入场手环,刚踏过电子门,就听到有人喊:“欸,小姑娘!那个跳《小苹果》的小姑娘!” 我扭身,见一位奶奶热情地朝我招手。欸,这不是昨天带着红围巾的李奶奶么! “李奶奶!”我也高高举起手,向她跑去。 “跳小苹果的小姑娘,你怎么来啦?” “我随老板来的呀。” “你是说那个帅小伙啊!他也来了?” “来了来了,在哪儿呢。”我指了指还在门口领手环的叶雅人,附她耳边低语,“李奶奶,我昨天喝醉给老板添麻烦了,他现在对小苹果三字过敏。” “好的好的,长安!”李奶奶拿手比了个“ok”。 “老师,这位是。”这时,李奶奶身旁站着一位男士轻声询问。 我一见他,霎时瞪圆了眼,眼前这位是雕塑大师袁新树先生啊! “袁老师,您好!”我赶紧问好,内心汹涌一片。 “她呀,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昨天交新朋友呀!”李奶奶热情揽着我的肩,将我介绍给袁老师,“我们是忘年交!” “哦,你就是长安!”袁老师和我握了握手。 我害羞捂脸。 哎呦,我何德何能…… 叶雅人终于领完手环,他刚走近,我就激动为他介绍,结果袁老师微微一笑:“原来,长安是叶总的下属,难怪这么出众。” 他们认识! 我还在惊诧,就听见叶雅人说:“也太调皮,很难管。” 呃…… 叶雅人这话说得,飘着浓浓的长辈风。 我有些不满地撅嘴。 李奶奶则拉着我的手:“走,我们俩去逛逛!” “好。” 于是,我和李奶奶在前,李老师和叶雅人押后,四人偕同往展会进发。 我默默回想了一遍昨日种种,我明白,这一切绝非巧合。 我偷瞄叶雅人,见他一脸平淡。我在心底再次默默叹息,我的老板何止人脉宽广,心机更深不可测! 因为行程的缘故,李奶奶和袁老师得提前走,而我和叶雅人则留下参加中午的酒会。 临别时,李奶奶不舍拉我手,嘱咐我回堇都后得空去她哪儿坐坐,再给她跳一遍《小苹果》。我连连点头说一定。 送走两位业界大拿后,我拿亮晶晶的目光看叶雅人。 “你想干嘛?” 我兴奋:“你说,酒会提供我们昨天晚上喝的米酒吗?” 叶雅人隐隐叹息,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了句:“你悠着点。” “了解!” 正如我们所料,中午酒会,米酒是作为清云特色隆重登场。 然而,原本非常期待的我,此刻却没了品酒的心情。 就在刚刚,我迫不及待端起一杯,准备再次领略它的清冽甘甜时。眼角的余光令我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扭过脑袋—— 墨色正装如暗夜兜顶,举手投足间都是清冷无限。 “周少,好久没见,最近生意可好?” 有人与他寒暄,他则轻抬酒杯回应。 几日未见,他似乎憔悴了些,这憔悴令他的气质更显锐利。 他怎么也在这里?跟着我们来的?不,这本是“新艺”工作范畴,我们才是新进场者。 我连忙调转目光,缓慢移动脚步,让香槟塔和琴叶榕成为我们之间的遮蔽。 我扶额,不禁哑然失笑。 明明从此不见对我们彼此都好,偏偏哪哪都能碰面,碰着还总会出点意外,闹点不快。实在不能归为善缘。 我不看他,却比任何时刻都清晰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和谁聊天、对谁微笑,即便我不去观察也全能知晓。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刻意。 “你怎么了?”叶雅人走到我身边,敏锐的他发现我的心不在焉。 “我、我晕酒,心慌。”我胡诌。 叶雅人摘掉我手中的酒杯:“那你还敢喝,你是来工作的,不是喝酒的。” “我出去透透气。”我说着,快步向阳台。 让风吹冷我发热的脸颊,让新鲜空气顺利抵达腹腔。我等气息平顺,等心底翻滚的波涛彻底安静。 我站了一会,见叶雅人端着一杯水回来,他将水递给我,嘴却不饶人:“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别在这里添乱!” 我用双手捧杯,温热的水暖着我僵硬的手指。 “叶总,我会好好工作报答你的!”我突然下决心道。 叶雅人表情微动,欲言又止。最后他说:“你要说到做到。” “好!”我向叶雅人保证,也对自己保证。 【022】与周斯远的当面对决 喝完一整杯的温水,我转身朝展厅最深处走去。 我真应该感谢手作艺术家们的奇思妙想,呈现如此精彩绝伦的作品。令我我沉浸于天马行空,暂时忘记浑噩的现实。 售卖安慰与鼓励的知心姐姐告诉我:“遇到问题不要逃避,勇敢面对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但我却觉得,强迫自己直面过去惨淡,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如果鲜血淋漓就是所谓治愈,我宁愿做个懦夫。 我领取资料、拍照、访问作者、在本子上记录。 叶雅人跟在我身后,听我采访看我记录,他不发言,只安安静静地看,表情也是平平淡淡的。 我看不出波澜,自然也无法推断他喜欢哪个、哪款。 他可以一声不吭,我却不习惯气氛凝重,活跃气氛的本能开始汩汩冒出。 以前小枫就说过我,上学那会儿,我们班主任的口头禅是“是不是、是不是?”我总会下意识回复:“是”。任课老师问考题,下面雅雀一片,偏我也要老实告白:“我不会”。 本能的害怕冷场。 非常可怕的本能。 这本能令我沿路滔滔不绝:“小山的摄影作品拍出了油画的质感,却少了点故事和意境,我喜欢《once in a blue moon》和《月台》这两幅,有故事、还有历史厚重感,看久了也不烦。那幅《冰撞》名字取得炫,但云里雾里,我不太喜欢。” “嗯。” “还是深白小姐的画好,她虽是学传统工笔,但画作和传统工笔又不同,没想到填色晕染会这么生动漂亮,她笔下的风景真妙啊,看着看着,我肩膀都突突地疼,马上要长出翅膀了……” “嗯。” “陆涛的白玉佛造像飘逸轻盈、晶莹剔透,有《庄子》的韵味,也很好。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还要设计一个封闭的小佛龛来搭配,把轻盈感全盖住了……而且那么丑的佛龛单价还那么贵,我才不想要。” “哦。” 我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叶雅人的回应都不超过一个字。 “以上全是我胡说八道的。”我说。 “是吗。”他终于说了两个字。 “叶总,看了这么多艺术品,你的意见呢?” 我礼貌询问,心里则叫苦连天:老板,你都不给个反馈,我回去怎么写报告啊! 叶雅人看了一下手表:“我去楼下买咖啡,你要吗?” “摩卡,大杯。”我说。 叶雅人走后,我独自逛到了互动区。 正面迎上一面巨大涂鸦墙。 不,不是墙,而是由一千面巴掌大独立小画板拼接而成的大画板,每块小画板上有编号,涂着规定的颜色,目前大部分画板已完成,还有一些空白等待客人发挥。这个活动的好玩之处在于即便是没有绘画基础也可参加,只需将空白画板号码报给工作人员,就可以领到相应编号的画板及颜料。参与者可尽情发挥,要求是颜色填满整个画板即可。当这一千面画板都填好色后,将拼出另外一幅画! 此时,无数人盘腿坐地,将画板搁腿上认认真真画画。 我静静看着。 那些凶猛滚动的时间此刻好像停住了。 我突然,也想试试。 只是,我好久没有拿画笔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画。 我垂眼看右手,它突突地跳着。 我犹豫。 我下决心。 我走到工作人员面前,点选了编号为“1”的画板并领到一盒深蓝色的颜料。 我拿着画板、画笔和颜料寻了个僻静角落,先蘸取浅色在雪白上随意画圈打稿,大大小小零零散散,最大圈约莫乒乓球般大小,小的如指甲。我握笔的姿势有些怪异,画出来的线条也是歪歪曲曲抖个不停,不过,这曲折倒像是星球表面的坑坑洼洼。草稿之后是上色,我用深深浅浅的蓝,涂出一面“宇宙”。我顺手签上了名字,签完了才发现不合适,于是我用最深的蓝勉强将它压住。 将画板和作画工具归还工作人员,我看她将用一个细长的杆子将画板挑回原处。这巨大的拼图又完成了一格,不知道这副巨幅拼图画完成会是什么样子。我又原地待了会儿。突然看到叶雅人端着两杯咖啡站门口。 他也看到我了,抬了一下手里的咖啡示意我过去。 今日工作终于完结。 叶雅人主动提出要请客,我乘机要求吃大餐。叶雅人同意了。 餐厅就在“入云轩”隔壁。 我接过菜单翻了翻,都是本地家常菜,胜在材料新鲜。 作为“功臣”,今日我有权点单。我摩拳擦掌狮子大张口:“会吃辣吗?有忌口吗?太好了……请给我来一份小辣椒炒肉、清炒茭白、干锅千页豆腐、水煮肉片……哦,不水煮肉片换成毛血旺!再来一个西湖牛肉羹,一瓶清云米酒……你要米饭吗?两个米饭!以上。” “能吃得完吗?” “放心吧,有我呢。”我豪气万丈地说。 中午酒会我未进食,此时饥肠辘辘的我能塞进一头牛! 趁菜还未上,我向叶雅人告假,我踩一天的高跟鞋,脚很疼,我想换双舒服的鞋回来好好吃。 叶雅人点头。 “等我。”我急急忙忙拎包跑出。 天微微呈旧色,夕光尚明。 还未到上灯时刻,走廊的灯笼未亮起。 我独自跨过门槛,穿过天井,拐进长廊,停在自己房门前,垂头掀包拿房卡…… 突然,一旁暗角里伸出一只手拽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拖了过去。 我瞪着眼,来不及喊。 那一瞬,惊恐像是棉花,牢牢堵在了我的喉咙口,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一手掐着我的肩将按压在墙角,我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正脸向他,与他面对面。 是周斯远。 竟然是周斯远…… 阴冷的面孔一半隐于黑暗,一半被栅格窗切成块块。 没有任何言语,我的下颚被扳起,他怒气冲冲的面容在我面前骤然放大,双唇紧压上来一股刺骨的冰冷和熏人的酒味。 “唔……” 他带着暴怒在我唇上辗转磨吮,而我咬紧牙关,拼命挣扎,我的冥顽不灵令他怒气更甚,动作愈发粗鲁蛮横。 我觉得胸腔内似乎被一股气流撞开了,嗓子眼涌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眼泪夺眶而出,眼前模糊一片。 不知过了过久,败下阵的他终于放弃强攻。 他凝视我,审视我,目光复杂难解。 他喃喃:“励长安、励长安……” “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似乎听见他这样低语。 疼痛与害怕让我无法阻止眼泪疯狂掉落,这接连不断滚落的泪珠似有引起他一分怜悯。他眼瞳深出泠泠闪动,掐着我的肩膀的手稍微轻了一点。 他抬起右手,抚上我的脸,似乎是要帮我拭去泪水,然而就在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的那一刻,我一个激灵—— “啪!”我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他的脸彻底甩入黑暗那一边。许久,他重新正回脸。几条深色指印清晰在他脸上。 我听见自己浑浊的呼吸声。 “好,很好。”许久,他说。 他抬舌舔伤处,骇人的阴郁重回他的脸庞。 突然,他松开对我的钳制,将双手放置脸边并高抬,然后向后退了两步。 意为他不会再碰我。 我警惕看他。 他斜勾起唇,冷笑:“你未婚夫知道你今天一直偷看我吗?” 我一凛,浑身战栗不休。 他扬起眉,笑着继续:“励长安,不会这么轻易结束的。” 我仓皇而逃。 他最后的留言犹如恶灵紧随我身后。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赤脚站在田野里了。收割完的土地,坚硬而冰冷。冷汗浸透了我的衣服,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黏覆在脸上,风一吹,我更加不可遏止的发抖着。 秸秆被整理堆放,在暗夜里犹如巨人矗立,但我知道,它们不会伤害我。 远处,灯光点点犹如幻境,我细听马达轰隆,犬吠声声。近处,我踩断枯梗,呼吸浑浊…… 我不敢离镇子太远,又不敢靠太近。 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在一个秸秆堆前蹲下,环抱双肩,尽力挽留身体的温度。 突然,有道刺眼的电筒光像我射来:“在这儿!” 那束光源的底部,有个粗重的声音这样说道。 我一眺,远处,林林手电光柱摇晃,是一群人! 我惊乍跳起,拔腿就逃。 “长安!是我,我是叶雅人!” 熟悉的声音令我顿住脚步,我回头,冰冷的身体骤然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天色太暗,我未能辨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是鼻头萦绕的凛冽的针松林的香气。是叶雅人身上的味道…… 这味道,让我感到踏实,不再害怕。 “叶雅人……” 我眼眶有温热微微颤抖。 “在。”叶雅人用力说。 “你来啦?”我重复问询。 “我来接你。”我能感觉得到,叶雅人在很用力地拥抱我。 “我、我……”也许是松了一口气,腹腔猛冲入凉气,我开始哽咽并语无伦次地描述,“……可可怕了,呜呜呜……” “没事了。我来了。没事了。”叶雅人重复着。 直到此刻,我才放心大胆地让眼泪掉下来…… 【023】那束海芋的命运 我无助蜷缩于客栈大堂的沙发,灼烫攻入血管,游走于我的四肢百骸。 我模模糊糊睡去,又断断续续醒来。 睡去时,噩梦纷繁袭击,令我沉沦惊恐。 醒来时,头痛欲裂,见零碎影像在眼前摇摇晃晃,入耳音如潮水拍岸,时而近时而远…… 不知昏睡多久。 意识渐渐回归,我发现自己躺在叶雅人海景房的大床上,藏身在暖暖的羽绒被下。 枕边一盏小夜灯关照我,它光线微黄,无比温柔。 此刻,我忍不住要想——叶雅人的海景房到底还是便宜了我。 我大约记得叶雅人背我回客栈,我趴他温暖背上昏昏沉睡,后来耳边嘈杂一片,我记不太清了…… 我骨碌碌转动眼球,见叶雅人独坐在窗下阅读,也许是怕打扰到我,他拧着一盏落地灯。我注意到,他手里捧着的是我墨绿色封皮的工作笔记,那里头记着我预备报告给他的方案。 “叶……”我未能完整出声,听见自己声音沙哑。 听见声音,他想我看来,然后他放下笔记本走向我:“感觉好点了吗?” “几点了。”我问。 叶雅人抬手看表:“晚上十点整,你睡了三个小时。先吃点东西。” 在他的帮助下我顺利坐起,他取来数个枕头垫于我身后,又转身从桌上端来托盘放我膝上,托盘里摆着一大海碗的白米粥,还有几样小菜。此外还有一杯清水。 我五脏俱焚,如干涸大地,捧杯痛饮。 “嘶。”我倒吸气,破裂又干燥的嘴角被水刺痛。 “慢点喝。粥是店长刚刚送来的。”他用指腹抚碗边测温,“温度正好。” 我忍着疼,举勺小口进食。 忍不住惦念起之前我豪气点的菜,真不幸运,我连香味都未闻得见。 我突然想到:“我点的那些菜呢?没浪费吧。” “送其他桌的客人了。” “哦哦。”我放心下来。 “下次给你补。”叶雅人说。 他没毒舌让我好意外。原来,病人可获此优待。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喝完一整碗粥,恢复了一些力气,我开始好奇。 “菜上齐很久后你没回来,我就回去看了看,然后在你房门口捡到了你的手袋。” 我惊奇:“然后你就知道我躲在秸秆垛后?” “还在田边捡到了你的鞋。”他轻描淡写。 “谢谢。” 谢谢你来找我。 谢谢你没有追问我发生了什么。 “……谢谢你把这么舒服的大床让给我。”我诚挚道谢。 “不客气。” 这时,有人轻敲房门,紧着“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店长奶奶捧着衣物走了进来,她见我靠坐床头,大松了口气:“哎呀,你醒了哇,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长安啊,你差点把奶奶的魂给吓没咯!” “对不起。让奶奶担心了。” “好啦好啦,你没事就好,来,把衣服换上吧。” “我去喝口水。”说到换衣,叶雅人主动避开。 店长奶奶将衣服交给我,然后在床沿坐下:“你可把叶雅人给吓坏了,他脸唰变得惨白,沉得和阴天一样。你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我也慌了神,胡思乱想了一通……还是雅人冷静,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走到大堂中央,给大伙儿深深鞠了躬说‘我的朋友失踪了,拜托大家帮帮我’一下子召集了好多热心的客人帮忙。那会儿天彻底黑了,又冷……如果不快点找到你,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轻描淡写并非轻而易举。 他只是不擅张扬。 我又是羞愧又是感激。 我感激他为我游走奔波,更感激在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惹出的这堆麻烦时,他不追问。 “谢谢……谢谢大家。” “叶雅人都替你谢过啦,等你好啦你可要好好谢谢他。” “嗯。”我用力点头。 为防我病情反复而加重,叶雅人决定在清云再住一日,第三日我们才踏上归途。临行前一刻,叶雅人还在看文件。 我赧然:“叶总,如果是这次艺术展的资料,您就交给我处理吧,我会整理好的。” 这趟出来尽添麻烦,总得做点什么弥补一下。 叶雅人看懂我的愧疚,抬手将文件递给我。 我接过翻开,他看的竟是授权合同! 叶雅人竟已拿下小山、深白、陆涛等多位作者的作品销售权。 怎么会这么快! 我正瞠目结舌,听叶雅人说:“得益于你的笔记做得很详细,你并非一无是处。 我惊然抬眼看他,一时间,内心情状复杂难摹。他虽辞锋犀利,却不蔽本性温暖。是敏锐善良之人。 思索至此,我再次诚表忠心:“我真的会好好工作报答你的!” 叶雅人:“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的说法吗?” 他刻意放缓车速,临近中午我们才抵达堇都。车子刚在公司前停下,就有个人突然朝我们扑来,叶雅人下意识将我拽他身后。 “贾经理?”我认出,来人是“新世”的贾经理。 他怎么会在这里? “励小姐,我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贾经理满面愁容,完全不见之前的嚣张。 “怎么回事?”问话的是叶雅人。 贾经理:“励小姐,不,励组长,之前是我们不够周到,目光短浅,有眼无珠,没能领略到励组长方案里丰富的内涵。请励小姐不计前嫌,继续和我们合作,无论您提任何要求,我们都配合。您说卖小的咱就卖小的,您说拆开卖咱就拆开卖!” “贾经理,您没事吧?” 他太反常了。 “没没没,没事,没事……” 天很冷,但贾经理不断掏出纸巾擦汗。 “据我所知,是新世先拒绝了我们。励长安,我们走。”叶雅人拉着我朝公司大门走去。 身后是贾经理凄厉的呼声: “励组长,您可要救救我啊,实话跟您说吧,我手头本来有好几条销售渠道,都维护得好好的,公司突然将所有渠道都收回去了。我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勤勤恳恳在开拓的渠道说没有就没有了。周少说了,除非你能回心转意,否则,我只能卷铺盖走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丢了工作我可就什么都没了……” 贾经理的声音蓦然断了,他被保安彻底拦在外面。 我抬脸看叶雅人。 叶雅人一敛眉,丢了句:“项目我早交给你了,你自己决定吧。” 说完,他松开我的手独自朝电梯而去。 午餐。我与焦悦选座落地窗前,透过窗,我见贾经理缩着脖子还在外面守着。 焦悦似自言自语:“他啊,昨天就来了,因为组长你不在他就没法进来,也不走,就在外头冻着,他还非说你是生他的气才不出来见他……想起他之前狗眼看人低的模样,我就很生气,一点都不想搭理他。但看他和我爸年纪差不多,也不算做了天理不容的大恶事,又有一丝不忍……对不起组长,我话太多了……” 我将多买的一份三明治连盒推给焦悦:“你和贾经理说,我之前提的条件半分折扣都不能打。” “哦。”她捧着三明治跑了出去。 最后审一遍与“新世·新艺”的合同,我在后台提交了流程。“住家”审批流转快速,平时一日便出结果,但此次,我迟迟未见叶雅人回复。 我多等了一日,仍未收到他的回音。 我想了想,用内部通讯软件发信息告诉他,提示需他批复,又补上一句“我保证不耽误住家签约手作艺人的工作进度”。 信息发送后不久,弹窗突跳。 叶雅人:“已回。” 同时,邮件提醒我流程审批已完成。 轻移鼠标,不知误点了什么,他的头像骤然在屏幕前放大。 我吓了一跳,我并未在第一时间点闭,而是凝神看他的头像。图片似乎来自某张新闻照片截屏,不甚清晰,照片里的他微垂头握着笔,似乎在写着什么。 他的睫毛很长,温柔下覆,宁静如诗。 在商界,并不缺有情怀之士,不过,叶雅人又确实与别个不同。 我突然想到,我一直称叶雅人为谜,非我等凡人能够参详,换言之,是我从未想去探寻。 合约事毕,我前往休息室取咖啡,刚迈出门,与公司负责保洁的阿姨迎面相撞。 “哎呦,不好意思。” 她一手拎着黑色垃圾袋,另一手抓着张照片,嘴里念叨着“好奇怪。” 我笑问:“什么那么奇怪?” “你看啊,好好的照片不拍人,拍什么断掉的花。” 说着她伸长手,将照片展示于我:是一束海芋,犹如行刑式地齐齐拦腰被扭断…… “大姐,这照片是哪来的?”如果细听,她定能听出我声音微颤。 “垃圾桶里捡的啊。”阿姨理所当然的回答。 “不,我是问,哪个垃圾桶?” “哦,是叶总办公室里的。” 叶雅人丢掉的?胸口有气流不断翻搅着。 “阿姨,这张照片能给我吗?” “你要就拿去呗。”她将照片彻底交递与我。 我捏着照片,只觉得手指冰冷。快步走回办公室,认真关上门。 叶雅人、海芋、白玫瑰、照片…… 零碎并无法拼装出准确的故事。 唯一可确定的是,在我不知道的黑暗角落,有双眼睛与我如影随形。 突然有人敲门,我将照片胡乱夹在入笔记本…… 【024】周斯远与海芋有关 敲门后推门入内的人是李书蓉。 “我刚从叶总那里来。励长安,你完了。”她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什么?” 我乍然直立,只觉得心被吊到了嗓子口,“我,怎么了?” 难道是照片的事,叶雅人这么快就知道了? “知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么?……欸,你怎么能摇头呢,是平安夜!平安夜要吃苹果你知不知道?嘿,你说你明明是东北那挂的海归,怎么对西洋节一点敏锐度都没有。”书蓉微带嫌弃。 “我们家不过西洋节。”我木木回应。 “今年你想过都过不了咯。这回《云沙》杂志周年庆居然选在平安夜举行,叶总点名让你带着你的新项目去露露脸!” “啊。这样啊。” 疯狂撕扯皮筋的蛮力稍懈。 “这就是你说的‘我要完了’?”我不安而探问。 “哈哈,不知道了吧,让我这位过来人告诉你——”书蓉揽过我的肩,热心为我指点迷津,“想当年,我是位幻想在华丽宴会上遇见‘对先生’的纯真少女,为此我节衣缩食积极表现,终于在年底被指派参加《云沙》当年的年终酒宴,结果发现,所谓的酒会啊晚宴啊就是名字好听,其实就是换个地方开会。为了不使我靠绝食而平坦的小肚腩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异军突起,我一口点心都没吃,甚至连水都不敢大口喝……哎,更郁闷的是,我省吃俭用买的礼服,只穿那么一次,之后束之高阁,再没拿出来显摆过。经过这轮震撼教育,我也不再折腾了。平安夜,还是和男朋友过最好!” 李书蓉说着说着,脸上泛起甜蜜。 “你不是讨厌参加酒宴,而是遇见了‘对先生’了吧。”我说。 “不说我了,说你——”李书蓉语气愈发八卦,“平安夜还要工作是很可怜。但是,如果是借着职务之便在平安夜约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和叶总……” 她的调侃未能引起我半分反应。 “长安……”李书蓉突然盯紧我的脸,急扶我的肩膀担忧询问:“你怎么了?” 影像在我眼底重叠,无法继续站直的我重坐回椅中。 “啊?我可能是低血糖……” “你脸色,白得吓人。”书蓉也不敢开玩笑了。 “我吃块糖果就好了。” 书蓉被我吓住,非但不敢再玩笑,反而一举贡献了她珍藏多日的糖果。 我将手藏于桌肚,此时,它们僵硬冰凉。 会是谁,会有谁? 窥探我的一举一动。 若因为我恰巧遇见阿姨,捡到到这张照片…… 恐怕我此刻还在忠实履行白痴的职责。 年幼时尝试鬼片,那些镜头远眺空寂孤独的林中小屋,威胁是一段音乐,一个游戏,甚至是一阵风,它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因为没有实体,才会无比恐惧。而我,此刻正沉浸其中。 这种恐惧在之后的几天包括休息日都与我相伴。无论外出还是待家,我都极其小心谨慎,对外围张开的雷达终于让我体察到异常,我以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为镜观察到一个人——身穿黑色防水外套,衣帽掀上来盖住头,面部则用黑色口罩遮住——故意曲曲绕绕一圈后,他还在我身后,我真的,被跟踪了…… 我坐车回家,车子无法直达大门口,再往前走一小段就到家。 在路边停靠的摩托车镜中我瞥见,哪人还跟在后头。 我假意高声说着有关购物的话题,悄然拨通了哥哥的电话。老天爷定是听见我的祈祷,他接了:“等你吃晚饭呢,快点!”我用极细微的声音说:“哥,我在门口,有人跟踪我。” 拐弯后有条暗巷,我闪身避入。巷道里堆积建材,我挑了条木棍捏在手中。果然,那人见我突然“消失”,惊惶张看。而此时,我哥也已从门里冲出来。 想抓住他的话就得现在! 我猛冲出,高举棍子对准黑衣人的脑袋狠狠敲击,并大声呼救:“哥,我在这里!”我哥箭速而来,张手抓住黑衣人的胳膊一拧,对方嚎叫着跪地,非常干脆地求起饶来。我哥一把扯下他的口罩,无比震惊:“怎么是你,你为什么要吓我妹妹?” 我不敢相信当前一幕,剧情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们……认识? “懋哥,不是你让我们跟的么……” “到、底、怎、么、回、事?”我交叉手于胸前,因怒不可遏而在客厅来回踱步。 我哥怯怯坐在沙发上,不断偷瞄我,他解释:“那、那还不是因为你上次对咱妈凶,现在我们家都没人敢管你的事,又担心你会出什么意外,我就自己拿主意拜托了几个哥们照顾你,我怎么知道他们那么不机灵……不,手段那么粗糙,吓着你。” 他的辩解声越来越低,越说越细。 “你找人跟踪我、吓唬我,这叫保护我?怪不得你们消息灵通呢,原来都是用这种手段来着。” “长安……你消消气,我去骂他们!” “哥!你怎么不明白,这件事你主导才是我最难受的事情。你懂我的,你应该懂的,我想拥有自己的隐私,自己的空间,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每天提醒吊胆活在监督下,时时刻刻惦记着有双眼睛在看着我。做这个有失身份,做那个没有教养……是因为那场车祸吗?我犯过错,所以没资格要求信任?……我其实,就想轻松一点自由一点而已。” 我的声音已然颤抖。匆忙结束对话,我向卧室逃去。 我哥察觉我真动气了,试图挽救而跟在我后面:“小妹,我知道错了……” “我累了,我想休息。” 我钻进房间,把门一关,将我哥彻底阻在外头。 拧亮床头灯,我双手抱膝坐于床头。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但这种关心,会令我窒息。 与哥哥冷战的翌日便是书蓉所说的“云沙时尚之夜”。 一大早,“云想衣”的工作人员送来礼服,还带来了叶雅人的口讯:“雅人先生说,励小姐可以自行出发,下午两点在堇都会议中心的大堂碰面。” 换装之后,我独自乘坐的士抵达指定地点。因怕堵车迟到,我特意提早出门,抵达会场一看,果然空无一人。 我拿手机给叶雅人发信息:“你到哪儿了?” 会场内空空荡荡,会议中心外却热闹非常。 “云沙时尚之夜”绝非只邀请商业精英,还邀请了当红偶像明星,另有红毯仪式。众多粉丝闻风而至,在规定区域有序地竖起人形立牌,摆上花字,为自己的偶像加油、鼓劲、撑排场! 我看见“叶雅人”也混在其中,虽只占很小的一块地……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手机急震,是叶雅人,他的声音穿透耳筒:“我在车上,前面有点堵,你在哪?” “我在大堂。”我看着粉丝潮中,被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他”,笑着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你的人形立牌!” “……” “你的粉丝真的好用心,买了好多花拼了你那句口号——‘美冠雅博,至尊导师’!” “你笑什么?那个人形立牌……很诡异?” 敏锐如他,迅疾从我声线里捕捉到笑意。 “不是,很帅,是——突然想到我第一次听到这句口号时,听成了‘美味鸭脖,至尊好吃’……” 果不其然,那头沉默一片。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我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前面有点堵。” 收了线,我还是忍不住想笑。 耳边又添了点嘈杂,我扭头看,在大堂的另一头的小庭院里,有辆运输鲜花的车堪堪停下。中心的工作人员蜂拥而上,将花蓝们从车上卸下。不一会儿,娇挺的花朵们满满当当拥住整个庭院。如今依靠花房培育,花朵已不限花期,送来的花朵中有玫瑰、百合、郁金香、瓜叶菊、还有,海芋……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海芋上。 那些海芋,苗挺洁白,会被好好相待吧。 “海芋不合适你,太寡淡了。” 突然身旁人发声,这个声音令我条件反射式地寒毛直立,浑身僵直。我侧脸向那不知何时站于我身边的人——周斯远的目光轻扫过花丛,丢下这句话之后越过我,快步向前。 我呆滞、清醒、震惊。 那么多的花,他凭什么断定我在看海芋? 除非,他知道…… “周斯远,你为什么要提海芋,你知道那个照片对不对,那个照片是你给叶雅人的吗?为什么?你想做什么?” 我连连追问,他腿长,步伐又快,我小跑着一路跟随,也只勉强与他并肩。 我并非从未怀疑过他。只是每当这个想法闪现,我就强行将它熄灭。 时至今日,我还不敢碰触有关他的任何一切。 我故意逃避、假装遗忘。而昨夜意外发现“跟踪者是我哥的谋划”这件事恰好为我的怯懦和逃避背了锅。 我错了…… 周斯远遽然扭身,转而向我逼来。 我下意识倒退了几步。 太晚了。 不过半秒,他就将我掼在墙上。 他一手撑墙,身体即为天然牢笼。 “是我给的又怎样。我只是好心提醒他真相,他送的那一束花,连一小时都不到就被丢进了垃圾桶。” “……你怎么会知道,他送了海芋花给我。” “我还知道,他送完你之后你又回送他,两个人虚情假意地送来送去!” 他距离我太近了,温热呼吸悉数覆在我脸上。 我鼓足勇气回视他。 “那时,你在,对不对?” 【025】他的挑衅 周斯远定住了。 也许,他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若不是被他的肆意激怒,那句话我是万万问不出口的。而此刻,我有了探究到底的勇气。 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周斯远屏着呼吸深深看我,目光里是凌冽的审视、赤裸的窥探,他似乎想看穿我。 我没有胆怯,迎战他的目光。我同样在观察他,记住他每个细微的表情,试图解析他面部每条肌理所对应的真实情绪。 是不忿、是焦虑、还是不甘…… “你真的?在?”周斯远久久的沉默让我愈发确定。 听见我重复发问,周斯远的眼皮一跳,然后他扬眉,他用很轻很轻的,类似耳语的声音问我:“你希望我怎么答,嗯?” 他挑起我垂在脸颊边的发丝,将它们缠绕指尖,又松开。我因他的动作而浑身僵硬,不敢动弹。他突然松手,轻轻吹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像吹走犹豫。 “你想从我的回答里确认什么?让我猜一下,或许,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在你家门口等了你一夜,是不是一遇雷雨夜就会想起你,担心你怕不怕……嗯,最好,我对你念念不忘、矢志不渝?你以前最喜欢看类似桥段的小说了……” 耳膜中喧嚣不已,人声鼎沸令我堕入浑噩…… “如果,你只是想测试一下,你对我是否还有吸引力的话,我倒有个主意……” 他无比轻佻地用单指勾起我的下巴。 我抬手,将他的手打开。 他看自己的手,然后不屑冷笑:“励长安,你还真当自己是道菜。” “周斯远,别太过分!”我怒而控诉。 他好像是听到什么极品笑话一样止不住呵呵狂笑,表情诡异。 “长安!”此时,远处有人呼唤我。 叶雅人到了! 周斯远笑够了,站直,目光凌厉地扫过渐渐走近的叶雅人和凝滞的我。 “别着急,好戏才刚刚开始。一会见。” 说完,周斯远悠然朝前走去。 过道很长,叶雅人走了很久很久,我也等了好久好久,他终于在我面前停下脚步。 他见我正独自一人靠在墙上:“你不舒服?” 我用力摇头。 “你额头都是汗。”他点出关键。 不仅是额头,我的后背汗已津津。 “你不要硬撑,明叔还在外面,我让他送你回家。” “可能是因为外面声太大了,我有点晕,靠着休息一下就好。”我努力向他解释,“你别怕,我这是老毛病了,休息一会就好。我都习惯了。” 叶雅人没有回答。 我怕他不信,强调:“是真的。” 我原本很健康的。 如今的我,像破碎重组的娃娃,表面光鲜,内里病痛交错。而今回想起来,这几月,我没少请病假,如果我不是空降兵,早被撵出公司了吧。 叶雅人点点头,从旁静静等我。 过了一会儿,我的呼吸完全平顺了。 我说:“我们走吧。” 他将臂弯递给我。 红毯仪式结束后来宾入席。 宽阔的主会场摆几十张圆桌,雪白桌布上摆鲜花、松柏和蜡烛装点,来宾围圆桌而坐。主持人宣布开始之后,全场灯光暗下,正中央的大屏幕上播放起云沙这些年来取得的辉煌成就,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大家都仰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 我们周围,唯有这桌上数座摇动的烛光,所以只能大约看清左右手边的宾客的面容。 真好。 到处黑漆漆得真好。 我可以安心躲在这摇曳的烛光后,藏起我的木然与尴尬。 满满当当热热闹闹的喧闹夜,我人虽在其中,心思却早已飘远。 当灯光骤然亮起,我出走的游魂瞬间被拉回体内,整个人为之一颤。原来,不知不觉行程单上的项目皆顺利结束了。 这么快…… 一抬眼,撞上叶雅人担忧的目光。 我不知该如何对他说明。 此时有工作人员上来,撤去桌上的鲜花蜡烛,那些黑洞洞对准主台和扫过我们的镜头纷纷被盖上黑盖。接下来是正式用餐时间。 此时才是真战场,可小范围内的移动交谈。叶雅人虽非滔滔不绝的款,但他总能用眼神鼓励对方多说一点,被他那幽深双眸凝视,很难不中招。他能在那些零散的、不经意间透露的词句里准确找到关联,迅速提取价值。 这两个月来,我随他参过几次此类场合,如今我已全然熟悉他的步骤。当他向其他来宾介绍我时,我主动递上名片。 叶雅人瞥见我递送出去的名片,微微一怔。 名片重新设计过。小山的摄影作品《月光曲》被印在正面,选用《月关曲》是因为这副作品里清澄的蓝和雪亮的白最能抓人眼球。左下角有一行小小的字,标明展览时间与地点。背面才是名片主人的联系方式。 “是不是很漂亮。”我轻声问。 叶雅人微不可见地轻轻点头:“嗯。” “能得大老板的肯定,我很荣幸。” 若不是今天心情降入低谷,我肯定会要求击掌庆贺。 这是我为即将到来的元旦展览做的准备。 “住家”在全国拥有十间客厅,在堇都则有两家,我决定以“摄与画”为主题,在两家客厅同时办展,一间展出小山摄影作品,另外一间则展出深白画作,交错宣传,互为呼应。接到书蓉通知后,我立即印了这套名片,就为了在今夜用。 总之,我拼了! 叶雅人突然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抬眼看他,我感到不解,紧接着是惊愕。 他这温柔又恼人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绝对不是在肯定我的积极,我怎么觉得,他的目光是……怜悯? “几日不见,你们小俩口的感情真是越来越好了。” 这时,有人抬步朝着我们走来。我有一瞬的茫然,心中嘀咕:什么小两口?瞎说什么呢。待看清来人是谁,我将之前心中的嘀咕全数吞下,眼前这位,不就是上次极力邀请我和叶雅人去参加晚宴的刘总么!我冒用叶雅人的未婚妻的身份去蹭吃蹭喝还见到了小枫,在人家眼里可不是小两口…… “刘总,好久不见。”叶雅人微笑迎上去。 “整天刘总刘总,你是不是在逼我叫你叶总?”刘总假装不满。 “是。师哥。” 师哥? 我明明记得叶雅人警告我,刘总是他重要的客户,让我别给他的生意添乱来着,怎么突然又成了师哥师弟这种关系了。 难怪叶伯母会主动向他介绍我……我早该想到! 细枝末节里才掩藏着真相,是我太粗心,浑然不觉。 “长安,过来。”叶雅人抬手招呼。 “哦。”我太过震撼,脑袋犹如浆糊搅成一片。 点头问好?不对,太不庄重。鞠躬问安?不对,太过隆重。握手……对,握手。 “刘总好。”我说着,抬手并往前跨步,不知是不是饿得慌,脚没使对力气,高跟鞋踩着裙摆差点扑倒,幸好身旁的叶雅人及时抓住我,否则真要摔个狗啃泥。在他的扶持下,我涨红着脸站直。 “还是长安厉害,治得住我这位心机深沉的师弟。” 我支支吾吾:“呃,刘总,是这样的,其实我和叶雅人……” 不能总这么稀里糊涂地无限期撒谎下去,可怎么说明才能不弗老板的面子呢。 “心机深沉不是褒义词吧。”叶雅人先是打断我的话,又笑着看我,“说错话的人是不是该罚?” “哦,罚什么?”我愣愣问。 “酒三杯吧。” “这么多?”我瞪圆了眼睛。 别看刚刚桌上摆满好吃,为了工作我可连筷子都没举,现在就要灌三杯,老板,你对你兢兢业业的员工会不会太狠了点啊。 “好啦好啦,你俩不要一唱一和了。我喝就是了。长安,你真是太有趣了。”刘总居然还竖起了大拇指。 我一阵发懵看叶雅人,发现叶雅人竟然在笑,眉目完全舒展的他与平日完全不同。 原来,他也会开怀大笑。 “看问题可不能只看表面,就像有些植物,散发蜜香艳美非凡,但那是为了诱捕昆虫而设下的陷阱,有的人,外表看着笨拙有趣、美丽无害,其实内里毒如蛇蝎。叶总,要小心呐。” 声音从我背后而来,由远渐近。 突来的挑衅令刘总的表情一僵,叶雅人则聚焦我身后。 我没回头,都能知道来人谁。 周斯远在说我。 他说,我是分泌蜜汁引诱昆虫自我献祭的毒植物。他说,我是以天真为饰勾引有为青年的蛇蝎美人。 原来,在他心中,我如此不堪入目。 如此张狂的挑衅像兜头泼来的冷水,令周围气温骤冷,周围人纷纷投目光于我们。 我挺直后背对他,假装没听见他的挑衅,只是,剧烈起伏的胸膛、温热氤氲的双眼和颤抖晃动的酒杯还是泄了秘。 除了愤怒,我更多的是委屈。 那些被是胡乱塞在潮湿的抽屉里从未敢拿出来晾晒的委屈。 我们这一圈诡异地静默着。 然后,我再次听到周斯远肆意的笑声:“哦,别误会,我是说叶总手中这杯的酒,虽酒标上写着低度,其实后劲吓人。叶总慢点喝,小心醉。” 叶雅人笑了笑,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然后他牵起我的手,张手与我五指相扣。 叶雅人说:“我就喜欢这一款。” 【026】两人的对抗 我仰视叶雅人,惊愕不已。 刘总哈哈一笑:“我原以为这世界上最爱操心的就是范希文他老人家,看来,有人比他还忧国忧民!” 闻言,周斯远面色一沉。 叶雅人这位师哥,也是嘴不饶人的主。 “励长安,别藏着躲着了,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最清楚!”吴路从周斯远身后钻了出来,直接点我的名字。 原来他也在。 这枚周氏细尾,当得倒是兢兢业业。 “我不清楚,你来说说,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坦荡回应。 “你……” 我堂堂正正反令他无话可说。 不过,因吴路突钻出来搅和,本沉在深潭底部的龃龉、不堪全被翻搅上来。 瞬时,周围人指指点点,尤其对他拧起眉头,他左右观望察觉周遭态度后,面露尴尬,不甘反击:“反正你们励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皱眉,下意识抬手扯了扯衣领,今夜我穿的是偏中式的礼服,立领盘扣紧得很,我想让它松快点。 “励长安。”叶雅人突然喊了我一声。 “嗯?”我疑惑回望,见他一脸好气又好笑:“你不是又想打架吧。” 呃…… 好难反驳他的话。 “看来,叶总是位喝酒高手。” 周斯远抬手按下吴路,目光直视叶雅人。 叶雅人淡然:“不敢居高。” “我们比比看好了。” “怎么比?” 刘总突然朝叶雅人这边靠过来,很轻地说了句话。 此时我离叶雅人最近,自然也听到了刘总的嘱咐。刘总说:“别激他,你可不能喝酒。” 欸!叶雅人不能喝酒吗? 我细想自己与叶雅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共餐。相亲那天,他一滴酒都没碰,我以为那是他无声的抗议。去梨县,他仅陪林老师喝了一小盅林老师自酿的梅酒便绝不再碰;至于清云那次,我整个就是他招揽过去人体挡酒盾! 原来,他不碰酒是因为不能喝! 是酒精过敏? 周斯远迫近叶雅人。 猛地,我仿佛低矮的山坳被夹在了两座大山的之间,他们的声音是缭绕在山顶的云。 “我们比拼酒。” “几支?” “七支。” 拼酒? 还七支! 我知道拼酒,就是拿不同的酒随意混合,调制成所谓的“炮弹”,七支酒混一起是什么味道? 据闻“炮弹”易上头,酒量再大的人都没挨到第四杯…… 他们这是要比谁先倒下? 这不是比试,而是慢性自杀。 我在两人中间高高举起手:“反对!” 我声音之后,两个声音相继响起—— 周斯远:“同意?” 叶雅人:“同意。” 呃…… 叶雅人:“如果我赢了,就请你的小弟向我的女伴诚恳道歉,并且保证永不再犯。” 周斯远:“如果你输了,就请你的女伴敬胜者一杯。” 啊? 我无法看到叶雅人的脸,干着急时,感觉他紧了紧我的手。 宛若在说,别怕。 周斯远走到一旁,和一位工作人员人低语了几句,对方点头离开,片刻后,他回来,还领了与另一正装人士前来:“云沙非常荣幸有周少和叶总愿意为我们的晚宴助兴,我们自然竭诚为大家服务,我们用简单的规则,年份就免去了,只要说出例酒的品种就可以了。烦请各位移步这边。” 一群人朝会场中央的主桌而去。 我故意落后然后狂拽叶雅人:“你不能喝酒还拼酒,不要命啦!不就是一杯么,我敬他就是。” 叶雅人不说话,抬手轻拍我的头。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周斯远和叶雅人相对而坐。 公证人从酒箱里拎出一瓶酒,瓶身被黑布包裹得极为严实。 利落起盖、斟酒入俩酒杯,再分别送交两位参与者。 两人接过,沉默对饮。 我疑惑:“这是什么拼酒……” “嗯,葡萄品种各有特点,盖住酒标,靠观色、闻香、品味三个方面才来猜葡萄的品种。”刘总从旁解释。 “原来是品酒。” 我完全听差了。 先品后猜,参与者将猜出的葡萄品种写在杯垫上,直接递交公证人,由公正人公布两位答案与正确答案。每支酒盲品时限为三分钟。 周斯远落笔很快,他几乎无犹豫。 显然,他深谙此道。周氏庞大繁杂的家族事业版图中就有酒庄,即便他不精研,长年累月的耳儒目染哪能逊色。 相较之下叶雅人则慢许多,每每踩两分五十秒“交卷”。 我紧捏着手,掌心里都是汗。 “这第六支酒,周少的答案是:丹魄。叶总的答案——也是丹魄。正确答案是,2010年的鲁佛娜橡木干红葡萄酒,产自西班牙,由100%的丹魄葡萄酿制而成。回答正确!” 整个盲品游戏井然有序地进行。 他们先后猜出了:雷司令、西拉、美乐、仙粉黛、黑皮诺、丹魄…… 众人翘首期待赢者谁人,偏偏两人都出一模一样的答案,结结实实打了个平手。 在最后一支酒出来前,叶雅人背靠椅背阖眼休息, 他双颊微红,额间绵绵密密都是汗。 他不能喝,却如此坚持。而我站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捏着手绢,悄然靠近,替叶雅人轻轻摁去额面的汗。 周斯远冰冷的声音猛然响起:“麻烦上最后一支酒!” 工作人员应声推餐车而来。 我至退到一旁。 这最后一支,周斯远落笔快速,与之前的从容相比,他多了一丝不耐和潦草。似乎想尽早结束这对抗。 叶雅人依然如故,撑到最后一秒才递交答案。 最后的两张杯垫终于交到公证人手中,公众人站起来,缓缓念到:“周少的答案是:梅洛、赤霞珠。叶总的答案是:梅洛……” 公证人话未完,我听到身后有人窃窃“我说吧,肯定又是平手”。看着叶雅人,我喉咙一阵发紧,他看起来……不太妙啊,如果答案又是一样,还得加赛下去么?“赤霞珠、品丽珠……叶总的答案里多了品丽珠。终于出现不同的答案了!那么,谁的答案才是正确的呢?大家觉得呢?” 好一个超能卖关子的公证人! “这一支是2008巍都堡‘三色’系列干红葡萄酒,它是采用70%的梅洛、20%的赤霞珠和10%的品丽珠混酿而成的。”公证人提着拆去黑布的酒,激动地拆解,“其实,品丽珠有股特别的‘铅笔芯’味,而这一款几乎没有。” 哇!叶雅人,你赢了! 我猛烈地鼓掌,双颊因兴奋而微发烫。 在场的人也都鼓起掌来。 叶雅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连忙跑到他身旁撑着他,以免他不支摔倒。 叶雅人悠悠一笑:“该领彩头了。” 我们一齐看对方,见吴路一脸愤恨地走上来,不甘低语:“对不起。” 我也冷言相对:“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对不起!”他高声说。 “走吧。”叶雅人低头向说。 “嗯!” 纵然此前有万般委屈,此时已烟消云散。 回程车上,有代驾司机为我们驾车,我和叶雅人共坐后排。他以我的肩当枕睡着,他的呼吸很轻很轻。 原来他的不能喝酒,并非酒精过敏,而是传闻中的“一杯倒”。 车子经过缓冲带而重重一跳,叶雅人因而惊醒坐直,过了一会儿后他才说:“对不起,我睡着了。” 我:“我很乐意当您的靠枕!” 叶雅人笑着摇头。 “谢谢。”我又郑重道谢。 “你说的,礼尚往来。” “说得好!”我抬手要与他击掌,他会意,抬手与我轻轻一击。 “心情好点了?”他问。 “嗯!”我重重点头,“心情太好了。” “你……”叶雅人欲言又止。 我想,他是想问我和周斯远的关系。 “我和周斯远以前就认识,我们……交往过。” 不知道“交往”一词用我和周斯远之间是否准确,因为现实是我单边盲目的热烈着,被欢喜冲昏头脑的我看不到那是台失衡的天平。 听到回答叶雅人并无意外。我想他早已猜中答案。 “你们不是和平分的手?” 我忍不住发笑:“我都不知道我们这段过去,配不配得上分手这个程序。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可不是新世的呼风唤雨的周少,而是打着零工饥一顿饱一顿的穷小子。在我十九岁生日当夜,我得知,他对我好,是因为他和他的朋友约定的赌局,比比看谁用最短时间就搞定励长安。他们心血来潮设置的游戏,我是当中最大的boss……就是这样。” 听到“赌局”一词时,叶雅人一怔。 他一定想不到吧,那些家世显耀、仪表堂堂的年轻人,行事居然如此天真又幼稚。但,有天真幼稚的使坏往往比深谋远虑的陷害更狠、更毒。 不愿再沉浸其中,我岔开话题:“你酒量如此不济,怎么还懂这么多?” “一半是实力,一半靠……” “运气!” “作弊。” “啊?” 这是什么答案…… “众目睽睽之下,你如何作弊,买通工作人员?不对啊,工作人员都是周斯远安排的。” “因为云沙常年备有十款酒,所以我猜,他们拿出来例酒应该不会超出那几款。发给每个来宾的邀请函里,附带一本商品手册,里面详细介绍了他们家的这十款酒。堵车太无聊了,我把它们都看了一遍,我记忆力太好了,想忘都没忘掉。” “你是在拐弯抹角地夸自己智商高吗?” 叶雅人坦诚:“我是啊。” 我大笑,顺手摁键垂下车窗一点,让清冷夜风拂走酒后燥热。 紧着,我惊讶发现,我刚刚,自然而然地开窗了…… 我又下调车窗些许。 无需心理建设也不用强逼自己,我非常自然地在操作车窗。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全身抽紧式地紧张了! 【027】没有轻易的结束 耗费两个工作日外加熬了两晚做出来的策划案,不到一小时就给新世给退回来了。 “为什么?他们有说哪里不满意么?” 头昏脑涨的我从抽屉里抓出一把能量棒,拆开其中一支的外包装送入口中。 “倒没说不满意,就说有些地方看不懂,不明白。”焦悦也是稀里糊涂。 “看不懂?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拿文言文写的。” 我提交的方案不仅有演示文稿,还细心附上文档版本。尤其文档版,详细写了宣传渠道与预期效果。 “对啊,可他们就是说看不明白,说‘可能你给说一下就明白了’。” “我给说一下?”我提取重点复述。 “嗯。”焦悦天真地点头。 “好吧。”我换了个问法,“你说的他们,除了贾经理,还有谁?” “还有贾经理的领导啊!”焦悦理所当然。 我明白了。 想了想,我回复:“那你和他们说,没空宣讲。请他们自行阅读附件。” “就这样……” “就这样。” 看着焦悦一脸惊骇,我解释:“方案只是给他们参考备份用,他们懂就懂,不懂就算了。我们有漂亮的销售成绩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哦。原来如此。”焦悦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我又交待:“盯好艺品的数量、质量,还有它们是否能顺利运到客厅,这才是重中之重。” “嗯嗯。”焦悦连连点头,“对啦,组长,小山老师的作品装裱好之后现在搁在小山老师的工作室,他会先签名。” “为什么不直接运往客厅,然后请老师过去签名,这样不是更方便么。” “卢秘书说壹客厅也没地放了,强塞的话怕弄坏作品,正好小山老师的工作室在壹客厅附近,他也同意将作品先存放他哪里,而且,他还可以顺便签签名!” 我沉默。 小山老师的工作室距住家壹客厅只隔着一条小巷,步行也不过十分钟。即便是展出当日的清晨去取,也是来得及的,况且我们会提前准备。 我点头:“那好吧。” 汇报完工作,焦悦却不离开,而是兴奋地踮着脚尖瞄我,用糯软的声音撒娇:“组长,我妈特别爱看《创业秀》,尤其迷咱们家叶总,她一直就想要张叶总的签名……我平时很难碰见叶总,也不能冒失跑去打扰,组长你和叶总关系好,能拜托你帮我要个签名吗?喏——签在这里就好!” 她将一本摊开的杂志小心翼翼捧上来,杂志正散发新鲜油墨芬芳,上方刊登叶雅人最新的专访,有张全彩页照片,他穿着白色风琴边衬衣,似乎是站在某一扇窗前凝视远方,点点阳光落在他脸上。 很好看。 只是—— “我拒绝。” 焦悦未曾想我会拒绝,跳脱的目光瞬间凝滞,她伤心地扁着嘴站在我面前,沉默了很久才,用微弱得似乎一扯就断的声音说:“那你让我和我妈怎么交待嘛……” 虽小我一岁,她仍然保持着少女式的甜蜜与忧愁,撒娇这件武器更是运用得游刃有余。 我投降:“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就是了。” “耶!”她比着手势跳起。 我还是补上一句:“不过我可不保证啊。” 正好,“艺术廊”用住家壹、贰客厅办展的纸质文件需总裁的亲笔签名……杂志可以一起送去碰碰运气。 抱着书和文件,我走进总裁办。 除了书蓉和立瑶,我未见其他人。 “大家不在?” “全公出,就剩我俩留守。”书蓉正咬牙切齿对抗一堆报表,抽空应答。 立瑶则躬身拍打休息角一架沉默的咖啡机。 我扫了眼卢怡诩的位置,她不在,近来我很少见她在公司。 “叶总也不在?”我问。 “里头谈事呢。” 手掌与咖啡机对抗愈发粗暴:“嘭嘭嘭!嘭嘭嘭!” 我忍不住发问:“立瑶,你干嘛呢?” “这咖啡机老坏。”程立瑶叹气,恼怒地连击咖啡机顶部,咖啡机“嗡”地一声,突然轰隆磨豆,她终于舒了一口气,“好了,就是欠拍。” 李书蓉终于抬眼:“瑶瑶,你怎么还不报修,咖啡机要是真坏了,叶总发火你扛啊。” “知道了。” “叶总发火?” 冷寂如冬的叶雅人也会有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刻? “对啊,没见过吧。温柔的猫发怒的模样。” 解决完咖啡机的立瑶绕回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总裁室的门禁卡。 卢怡诩不在,监访的职责落在她身上。 “长安,你的事着急么?” “还好。” “那我建议你缓缓。” “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总裁室的门吱呀开启,曾经理恍惚走出,也不知他思索何事,过于走神而未注意脚下那道低矮门槛,果然他皮鞋尖部不幸被这不起眼的门槛勾住,他踉跄跌出,手中一沓文件也跟着飞了出去,纷纷扬扬落了满地。他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懊恼蹲下快速拾捡,快速溜走。 我比唇型:“又开始了?” 立瑶无声点头。 我感激:“明白,明白……我可以用邮件报告的,不麻烦了。” 然后干净利落地抱着文件和焦悦的委托跑掉。 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为元旦作品展忙碌准备。 我答应焦悦,只要这次展览顺利完成,我定还她一份叶雅人的亲笔签名! 虽辛苦,事情进展都很顺利。 是的,我真的以为进展很顺利。却不知危机早已四伏。 天真是故事里歌颂的特质,但过于天真则一种耻辱。 残酷的现实已经在暗处张开利爪,兴奋地等待着将我撕成碎片的关键时刻,而我一无所知的,沉浸于自我认同与满足。 一月一日,凌晨一点。 我的手机的铃声骤然响起。 当时,我正斜躺在贰客厅的沙发上。 以“摄于画”为主题,壹客厅展出小山老师的摄影作品;贰客厅将展出深白老师的画作。我和焦悦分为两组,她负责壹客厅的布置,我则前往贰客厅做准备。住家客厅停止营业后,才是属于我们的工作时间。得益于前期工作完备,我的布置很快完成,我靠在沙发上稍休息,疲乏令我快速坠入深眠,电话铃声却将我扯回现实。 “喂?”我模模糊糊接起。 “励小姐,对不起!我决定收回授权。我拒绝我的任何作品在住家客厅展出。” 这是小山老师的声音…… 我惊而起立,睡意瞬间了无踪迹。 我重复确认手机来显,确实是小山老师打来的。 “小山老师,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突然……” “励小姐,什么都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决定了。” “小山老师!您已经和住家签约了,白纸黑字的合约,您现在拒绝可是算是违约,会有巨额的违约金……” 他打断我:“我懂,违约金我会尽快打到贵公司账上。” “……” “励小姐,我并不是不懂规矩贪图钱财的人。这么和你说吧,让我退出的人是我们家的恩人,只要他开口,就算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拒绝的,更何况只是收回授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你说实话。对不起。” “是周斯远?”我疑惑地、迟疑地说出一个名字。 对面沉寂无声。 是默认。 我追问:“他为什么……” 小山的声音顿然冷酷无情:“励小姐,我不知道你和周少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别嫌我多嘴,我觉得,你还是尽早的彻底的解决为好。” 说完这句话,小山挂了电话。 明晃晃的日光灯下。 我呆若木鸡。 焦悦的电话晚一步而至。 “组长,之前运到小山老师工作室的那些作品,小山老师拒绝还给我们。” “我已经知道了。他毁约了。” 焦悦在那头已然声线颤抖:“那我们怎么办?” “你在哪儿?” 伴着风声,我听见她断续的回复:“我在……小山老师工作室……的门口。” “你马上回壹客厅,将海报、宣传册……将所有物料先撤下,打电话给网站部的同事,请他们删除有关小山的所有链接,另外,另外……”我来回踱步,敲击脑袋,“立刻准备几篇宋陆枫的专稿……然后等我的通知。” “好、好的、我知道了……” “焦悦。”我深呼吸,也听到她止不住的啜泣声,“明天的壹客厅的展览绝对不会空。” “嗯!” 收了线,我立刻拨通了小枫的手机,当她惺忪的声音响起时,我急切:“小枫,救救我!” 与小枫结束电话后,我又打电话给我哥,请他开车来贰客厅接我,然后一起去小枫家。 “小枫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哥原本迷糊的声音顿时清醒。 “是我出事了!” 依据小枫提供的地址,我哥踩足油门一路飞驰,迅速抵达小枫的工作室。 车子急刹在红色木门前,我急奔而下摁响深夜门铃。静候应门之时,口袋中的手机颤然抖动,我掏出一看—— 一串冰冷数字后面牵引这一句更无情的话: “你还是不想见我吗?” 气血逆流。 我高举手机将它狠狠掷于地面—— “啪!” 手机应声碎成两瓣。 碎响在寒夜被数倍放大,变成巨响。 我哥惊抚前胸:“长安,冷静、冷静。你这样会吓坏这里的……花花草草的。” 我瞪着黑色手机碎片,光滑的屏幕之下藏着无数崎岖不平的零件,有如高深莫测的人心。 我脑中有一瞬的空茫。犹如观影时,所有声音遽然消匿,画面依然故我朝前翻滚,意涵却已无法正确解读。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会有这一瞬的空茫。 【028】无缘由一句抱歉 此时,红门旁的窗子亮了,紧接着,整个屋子的灯渐次亮起。 我听见拖鞋踢踏声。 小枫来了! 门“咿呀”叫着开出一条缝隙。 我上前一步将门彻底拉开:“小枫,我……” 紧接着,我傻眼。 眼前人不是小枫,而是个陌生男人。 他穿着银灰色的丝质睡衣,头发和我差不多长,用一根黑色的皮筋束在脑后。 “呃……对不起啊,我找错了。”我下意识道歉,一并拽着我哥往后退,“不好意思啊,天太黑了,我找错门了……” 我想再确认地址,抬手捂兜,空的?呃,我刚刚摔烂了我的手机。 “你是励长安吧。” 我不禁鼓眼。 小枫的朋友我大多都见过,但眼前这位,我完全陌生…… “你没有找错,这里是小枫的家。快请进吧!”他十分热情。 “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霎时没了之前的随意,一举一动都拘谨起来。 我哥更是如此。 男主人一边迎我们进屋,边走边介绍自己:“我叫肖檬。柠檬的檬。无论几点来,都是贵客,我给你们泡茶喝!”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 话未尽,热情的青年已经奔入开放式厨房,取壶煮水了。 这里是工作室也是家。 巨大的客厅,挑高的穹顶,说句话似还伴有回响。天花板上垂下无数灯线,却照不尽这偌大空间。 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回头得见小枫沿旋梯而下,她步伐轻快,睡衣摆翩然飘荡。我注意到,她的睡衣和肖檬的同质同色。 “长安,作品我整理好了,只不过量有点少,二十副。都在这里了。”她招手让我去看。 我一眼即见那只捧着松果好奇瞪眼的小肥松鼠。 小枫给我的,都是她最爱的。 我眼眶一热。 小枫,惟有小枫…… “小枫,这是住家的授权合同,你先看看,如有问题我现在就能修改。不过,纸质版我只能等展会结束后给你送过来了。”我从提包里取出平板电脑,点出合同电子后递给她。 她摆手:“你先拿走吧。” 我的事情落定,她才抬眼,发现我身后静穆成海的励懋中:“哥哥怎么也来了?” “他是我找来的搬运工。哥——”我喊他,他没动静。他拧眉盯瞪哪位在厨房里煮水的青年。 我又叫了声:“哥!” 他惊然回神:“在。” “帮我搬作品吧。” “哦,好。” 我们协力将作品小心搬入车厢,正准备上车走人,见那煮水男青年匆匆奔来:“这么急就走啦?还没喝茶呢。” “大半夜的喝什么茶,你傻吗?”小枫嫌弃。 男青年一脸恍然:“哦……” 与红门前并肩而立的两人挥手说再见。 我们驾车直接前往壹客厅。 悬挂作品,布置会场,发布专稿……一切妥当后,我打开电脑,给叶雅人写邮件,报告今夜发生种种。 “看!太阳出来了。”不知道谁喊了声。我们齐齐向外面看去,元旦的阳光无私普照。 “元旦快乐。” “元旦快乐。” 迎新的氛围还是感染了大家,人人互道快乐。惟有哥哥沉默地,安静的扬着脸。 我与我哥一样,也无法开怀欢笑。 明明,危机已解,为何我心中却升起无限悲凉? 小枫的作品及受欢迎,三日展期才过了半日,作品已被预定一空。展品会继续留在客厅,直到展览完全结束,才会被寄送到新主人的家中。 下午,小枫的突然出现在客厅,现场惊叫声连连,焦悦双目冒星速成忠粉。 活动带来人潮,也带动了其他家居产品的销售。 一场惊魂后终以完满结束。 工作却并非就此完结——答谢无私提供帮助的同事、与小枫补签合同、还有,诚恳接受叶雅人的批评…… 临时调换,前期投入的宣传资源全打水漂,给公司造成一些损失…… 为此,我正垂手立于叶雅人桌前,静听他的训话。 “就此事你写一份检讨交给我。三千字。拒绝抄袭。” 我怀疑自己听错,重复确认,居然、真的、是写检讨!以我的认知,检讨书属于年代久远的小学生涯,不应该出现在此刻。而且,居然要三千字!这么多! 我本想讨价还价,见他一脸严正便不敢多言,默默退出。 出来即被围观,我架不住拷问如实相告,本以为会被狠狠嘲笑,不想程立瑶流露羡慕的神色,幽幽叹息:“叶总对你真好!我们这里谁没写过八千字?贾经理还写过万言书呢! 我:“……” 程立瑶善心提醒:“写得情真意切些,否则打回重写更煎熬。” 还有打回? “我的天哪!为什么不直接罚我钱!” “你觉得我们叶总缺那玩意吗?” 接下来的几夜,我都坐在台灯前奋战不休。在深刻剖析缺失、严肃自我批评、总结经验教训、保证绝不再犯、争取更大进步之后,我一点“字数统计”,竟然还不足千字…… 三千字有多难写,我终于知道了。 叶雅人惩罚人的方式,太、变、态! 历经几晚抠心挖肺,总算跨过标准字数的关卡。次日,我小心翼翼捧着十页稿纸前去交差。刚踏入“八卦中心”,李书蓉迎面朝我扑来,她一路将我拖到总裁办外,拖进走廊角落才细声道:“出大事了!” 我心脏剧烈一跳! 我至今还未完全适应她充满戏剧性的表达方式。 “我?” “不是你,是卢秘书!”她的气息吹在我的耳朵里,“她被调到下面去了!” 我瞪大双眼。 “桐城客厅不是刚开业么,她去那里当经理,明天就走。表面上是平调,其实算下放!” 怎么这么突然? 我还想询问一二,突见总裁室的门开了。 叶雅人跨步走出,停在休息角那台咖啡机面前,他抽纸杯,对准出水口,摁键,再摁键,再摁……咖啡机完全不识趣以高傲的沉默相对。 叶雅人深深轩眉,他那纸杯抽出,将它拧揉成团,重重掷入垃圾桶,忿然离去。 前后不过三分钟。 他未着一言,周身如同飘散黑雾。 隔着玻璃的我们也悉数领略到他的怒意。 她们没有说谎。 温柔的猫发怒的模样……惊悚程度超出我想象…… 我和书蓉蹲在地上,两人面面相觑,呆傻无言。 就在叶雅人怒揉纸杯之时,她反应敏捷地拽我蹲地,我俩藏在打印机后,屏息窥探。 待总裁室的门彻底摔合上。 李书蓉拽着我怒冲冲杀回总裁办:“程立瑶,让你早点报修早点报修,都知道叶总不能没咖啡,你非要拖到叶总发火才肯动是不是!” 立瑶无辜抱屈:“我报修了,那师傅说他还在外地,答应明天过来,谁知……我错了。” 说话间,总裁室的门再次开启,跨过门槛的是卢怡诩。 她黯然走出,轻阖总裁室的门。 虽她极力遮掩,我还是发现她那对红肿如核桃的双眼。 看来她之前狠哭过。 这时,立瑶放下话筒,摇晃走神的我的胳膊:“长安,叶总找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快去吧!” 闻声,卢怡诩猛然抬眼盯住我,而我则回视她。 “我不能下午再……好,我知道了。” 从立瑶手中接过门禁卡,我经过卢怡诩桌前——“你别得意,你没有赢。”——她目光落在窗外,轻启朱唇丢出这么一句,如同念咒。 虽未指名道姓,但我知道她是在说我。 我不悦拧眉。且不说我也是刚得知她要离开,她这番态度像我才是在她调令上签字的罪魁。 虽然我不明她言辞指代何事,但打嘴仗我岂能轻易认输。 我高抬下巴,声调冷漠:“可你却输了。” 回应的我是瓷杯破裂的脆响。 她双手颤抖不已,以至于握不住杯子,使杯子重摔在地。 我不再看她,直直越过她,走进总裁办公室。 高门之后,叶雅人站在窗前。 浅薄日光之中,他扶着窗框而立,身影依旧挺拔,可眉眼间气韵浑浊,似乎多了缕难解的悲伤…… “叶总。”我喊他。 他扭头,见来人是我,身型一晃,恍然道:“长安……有事吗?” 我惊异:“难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立瑶说你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我……” “哦,是……你的检讨写好了吗?” 我上前两步,将誊写工整的稿纸递上:“在这里。” 他接过,潦草翻阅,放一堆文件夹的顶部:“可以了。” 就这样? 早知如此,我何必修修改改至今日! “那我出去了。” “好。” 手握门钮刚旋转,突听到叶雅人飘忽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 我顿脚步,回头——叶雅人匆匆从我身上收回视线,埋首文件。 “你刚才说什么?”疑惑如流缓缓抬升。 “什么?”叶雅人抬眸反问。 难道是我听错了? “没什么,我出去了。”我开门走出。 不管怎样,元旦改展之事算圆满落幕。 我刚回坐工位前,焦悦即胆怯靠近,支吾难言:“新世那边说,说……” 又是新世…… “说什么了?” “新世说,他们的作品不能随随便便给人,得负责人亲自去取才行。” “我知道了。” 我去。 我去就是。 我不能明知他在使绊却假装未见,我的逃避显然已让无辜人员牵连其中,成为受害者。 小山有句话说得对。 我和周斯远,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029】在周斯远的房间里 要从新世的艺术品仓库里调到授权给住家客厅销售的品类,调拨单上必须要有新世的公章,然而,这枚公章迟迟无法落下。 为此,我和焦悦再次来带新世。 在大堂沙发区稍待片刻,就看到贾经理突突一路小跑过来。 他边跑一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励小姐久等了。” 刚听罢我的来意,他也是唉声叹气:“这调货单光我签字不行,现在就卡在周少哪儿呢,得有他的亲笔签名才行……” 他一边说一边把调拨单递给我看,以表示他未说谎。 我沉默。 “他有提出别的条件没?” “这……我就不知道了。” “请帮我通报一声,我要见他。” 这事不能再拖了。 贾经理面露难色:“励小姐,周少现在不在公司。” “在家?” “也不在家。”贾经理四下看了看,悄声解释,“周少在外头有个隐秘的私人空间,一旦公司与他失联,就知道,他大概就是去那边了。之前,他是半年消失一次,最近可频繁了,几乎每星期一次……” “地址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地址!公司里恐怕都没有人知道……” 我想了想,拿出新手机拨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 “我是励长安。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对面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沉默,我几乎以为信号早已经断掉的时候,对面报了个地址。 贾经理还在滔滔不绝:“有时候遇到紧急的文件需要他亲自批示,却找不到人呢的时候真想找私家侦探偷偷跟在他后头,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贾经理一愣:“励小姐,你在和谁电话?” “周少。” “哪个周少?” “新世的周少。” 贾经理霎时张嘴鼓眼,呆如木鸡。 我并将调拨单收在我的手袋里。 “等等,励小姐,你打算,就这样过去?” “怎么?” 贾经理:“大门左边有条小路,过去一点点就是星天地啦,很多年轻女孩子都很喜欢去那里逛街买漂亮衣服,很近的……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现在不是逛街的时候……” 我顿住,接着恍然,垂眼看自己,白色的翻领衬衣、黑色长裤、米色的大衣。 虽无趣,但不失礼。 “怎么,贾经理的意思是我去见周少,还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娆妩媚才够格?” 在贾经理的认知中,周斯远的那地方似乎是个专供桃色消遣之地。毕竟,一句“隐秘之地”就够这些人浮想联翩了。周斯远知道他的下属是这么看他的么? 见我面色完全阴沉下来,贾经理猛然收嘴,急忙道歉:“没有没有,励小姐您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想说……我这种外人都看得出来,励小姐对周少而言是很特别的。我就是嘴欠,您可别往心里去。” 拿着调货单,我和焦悦出了新世的大门。 我看时间,已是下午五点,对焦悦交待:“我去晶如酒店,你直接下班吧。” “组长,不要去!” “怎么了?” 焦悦将眼睛瞪得大大的:“组长,听贾经理刚才那个意思……组长,有危险!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突然想起叶雅人说的那个“螺旋藻”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个形容用在焦悦身上更合适。 “放心。” 即便是不为今日这事,我也想见他,与他面谈。 “组长!” 将焦悦的担忧丢在身后,我快步走下台阶。 一个小时候,我抵达晶如饭店。 冬日的夜早早降临,冰冷与黑暗并肩袭来。豪华酒店内却是灯火通明、暖气沛足,我不得不脱去外面的大衣,挂在手臂上。 我观望,然后抬步走向前台—— “哎呦喂,这是谁啊?” 身后传来阴阳怪气的声调,我回头,见两个人朝我走来。 声音的主人是吴路,他的胳膊上正挂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哟,励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谁啊?”他胳膊上的女人瞥着眼看我。 “一个一声不吭玩失踪的女人。” “啊!”她震惊捂嘴,“就是周少那位……” “少胡扯了,周少会看上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女人!”吴路不屑,上下扫我两眼,“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打听到这里的,不过知道这里又能怎么样,能摸着门才怪呢。” 手机屏幕数字跳动,我划开,将手机举到耳边:“我到了。2301……好。” 我对面的吴路一僵。 “你的头发长好了没?”我问他。 吴路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头顶。 电梯在第23层停下。 走廊里空无一人,很安静。我步出电梯,松软的地毯立刻将步音吸尽。 我停在门牌号为2301的大门前。 门敞开着,里头很大也很暗,主灯没有开,惟寥寥几盏幽幽的射灯维持屋内一定亮度。 我轻敲门面,里头幽森飘来一句:“进来。带上门。” 我往前走了两步,脚尖似踢中什么,随后见一本《王尔德童话集》滑出两米远,打中一双白色棉拖而停下。 我顺势抬眼。 见周斯远倚靠窗边,夜风吹拂窗帘也吹开他松垮的白色睡袍,他单手拎瓶红酒,两指之间还夹着一只酒杯。 “来了?好难得。” 他目光依旧停在窗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窗外风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周斯远在墙上摁了几下,窗户落上了,屋子恢复温暖。 “我来是想请您在这张调货单上签字。” 他充耳未闻,朝我亮酒:“来一杯?” “不。” 我低头在包中翻找调货单,突然他逼到我面前,带着浓烈酒味的温热的气息顿时萦绕我周身,我呆立不动。 “不着急,坐。”他扯着我在黑色皮沙发上坐下,又顺势踢了脚前面的书。 是的,沙发前摆的不是茶几,而是一堆书。 它们被粗鲁翻阅胡乱丢弃,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一簇跳动的火焰纵身其上。凭借幽暗光线,我大约辨认出里头有《欧亨利短篇集》,还有《安徒生童话》…… “还记得吗?”他悠然提问。 ——“再给我讲个故事吧,就一个,我保证,我听完就去睡。” ——“那讲最后一个,不许耍赖。” 耳边萦绕的似从天边传来的对话,那是过去的我们。 怎么可能忘…… 那时候,怎么有那么多话,怎么也聊不完。天亮着急清醒,入夜不忍睡去。刚道完别,转身就开始想念。捧着手机与他通讯,手机发烫也不舍放下,故意用软软的声音央求着,再聊一会,再聊一小会…… 于是,他答应送我枕边故事: 渔夫因美人鱼的绝世美貌而倾倒,为与她厮守,他割裂影子赶走灵魂,但拥有智慧与财富的灵魂又令他无法割舍,他两厢徘徊犹豫不决,最后,选择困难症的他只好选择投海自尽。 金光闪闪的美丽的雕像突然拥有了生命,他央求一只候鸟将他身上妆点珠宝啄出送给有需的人,雕像倾出所有后,他被人们嫌弃丑陋而投入熔炉,他求仁得仁,却牵连无辜候鸟冻死…… 在他的描述下,那些我读过无数次自认为已非常熟悉的故事换面归来。我既觉惊悚又沉溺其中。 “这里头,有你最喜欢的欧亨利,那个卖掉手表为爱人换来一支发梳的傻丈夫……他好可笑,麦琪的头发会重新长长,可他却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表了。” “你醉了。” 我无法继续端坐,遽然站起。 周斯远抓住我的手,柔声说道:“醉了好,醉了就可以看见你了。” 我掰开他的拉扯,深呼吸,将调货单伸至他的面前。 “好!签字!”他突然干脆接过笔,用膝盖当桌在上面利落签字。然后将调货单扬起,我躬身去拿,他的手刻意往后倾,我一个不稳差点跌入他怀里,我沉默地站直了身体,不再试图用蛮力去够。 他则高扬唇角,将那张薄纸对半撕开,叠起再撕,反复几次后,那调货单被他撕得粉碎,然后他张手一扬,白色碎片朝我迎面打来。 我沉默,但是呼吸骤然浓重。 “你很愤怒?”他饶有趣味地观察我的表情,并做出点评。 “没有。” “你撒谎。” 我深呼吸:“我只是觉得你很幼稚。” “幼稚?”他哈哈大笑,“从你嘴里听到这个形容词可真是有趣啊,幼稚,不错,我喜欢。” “周斯远,你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要刁难我到什么时候?我知道,小山老师宁愿赔偿巨款也要选择违约是你在背后指使。” “他又没有损失,那点赔偿金算得了什么,我多得是。” 我难以置信瞪他。 “比起你,我还差得远了。” “你在说什么?” “我只想让某人像我一样品尝一下被人背叛、被抛弃的滋味罢了。” 我惊愕。 什么叫做“像他一样”…… 难道说,他一直以为,在我们这场病入膏肓、绝症而亡的关系里,我是抛弃他而去的加害者?他是被无情抛弃的受害者? 我突然耳目清明。 那些令我疑惑的点滴,那些在吴路口中听到的话,犹如暗号,在这里通然揭晓…… 【030】他知道了我后背的秘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喃喃着。 散落的线索拼凑完整。我也得以认清它本来的面目。 我猛地捂住胸口。 那里突然如绳绞拧,疼痛不已…… 如果,我是抛弃他、令他变得如此暴躁冷酷不可理喻的罪魁祸首…… 那么—— 那个躺着医院病床上偷偷发短信给他的人; 那个生怕错过他来探望,日复一日盯着来往车辆、人员必经的医院大门的人; 那个亟需服用药物对付后背撕疼,却担心服药后会沉沉睡去,会错过他的探望而自作主张停药的人; 那个等着、盼着,直到心如死灰、胸口血冷的人…… 那个人是谁? 像极了一出滑稽讽刺剧。我在轰然大笑中粉墨登场,却自以为是深情。 励长安啊励长安,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很奇怪的笑声从我喉咙里冲出来,我忍都忍不住。 周斯远保持缄默,用冷酷的目光牢牢锁着我,任由我笑个够。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再张狂又如何,这里是他的地盘。 笑着笑着,眼泪从眼角汹涌而出,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你很伤自尊吧。”我突然说道。 “什么?” “高高在上的你,居然被我这么个小丫头给耍了。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没面子,特别受伤害?” 他没有回答,但一贯无比坦然的他,此刻眉头拧出了个小小的“川”字。 “你很疼吗,有多疼?”我空出双手擦眼泪,然后走进他,迎战他的目光,“是像有只手,张着长长的尖锐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然后猛然挖出一坨肉,让温热血喷射而出的那种撕裂的疼?还是,像有上百上千根针潜伏在血液里,追踪着思维,想一次扎一次,恨不得点把火,一把烧掉那绵绵密密无止无休的疼?” “……” 我笑着问他:“你是哪一种?” 他脸颊的肌肉轻微抖动。 他以为我在嘲讽,目光里装满凌厉且愤恨。 “周斯远,拜你所赐,这两种痛,我都尝过。你觉得它们与你要给我尝的‘被背叛、被无情抛弃的滋味’相比,那种更胜一筹?” “你说什么?” 他目光骤然聚敛,闪着疑惑的锐芒。 “‘愿赌要服输!别看励长安一副拒男人千里之外的清高样,见到我们家周少还不是神魂颠倒,这世间还有哪个女人能逃得不出你周少的手掌心?’两年前,我生日宴那天,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当着周斯远的面,我默默背诵起两年前我在门后听到话,“那些话,在我脑中响了上百上千次,我连标点符号都背下来了……你接近我,是因为你们打赌,赌谁能最先搞定那个自命清高的暴发户的女儿励长安!恭喜你,你赢了。” 周斯远的脸色霎时苍白。 他低吟:“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周斯远痛苦地看着我,追问:“所以,你一声不吭甩掉我走了!” “哎呀,真是抱歉,破坏了你精心准备的预设的大结局。你努力的一年的战利品,是要带到众人面前夸耀一番的吧,结果她这么不知趣,居然搞失踪,大大了驳了你的面子,真是不懂事!” “励长安!”他厉声叫我的名字,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虽然结局不那么完美,可赌局的彩头你拿到手了呀,一笔两千万的投资,不是很好地拯救了你的新项目了么。你不但毫无损失,还不用费心思和我解释,再想个好点的理由分手,我多好,一不死缠烂打,二不痛哭上吊,自己乖乖滚蛋了!”我冷笑着,“周斯远,你有什么资格报复我,我对你并无亏欠。” 我说的句句属实,他却不甘地追上来,双手掐住我的双肩,摇晃着我:“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最初,却不知道随着和你的相处……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不来亲自问问我……励长安,你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就宣判了我死刑!” 他双眼充血,对我进行控诉。 “还有必要问吗?”我一把推开他,并且后退两步,“我走了两年,两年时间不算短啊,你却连我为什么逃走的原因都不知道,你可是手可通天的周少啊!”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它们蜷缩,丑陋不堪:“这就是上苍对我的无知与不知天高地厚的做出的惩罚。” 不愿再在这里多待一秒。我弯腰从地上捡起我的东西,扭头朝大门外走出。 走廊里,周斯远追了出来,他扯住了我的手。 “你什么意思?”他不舍追问。 我怒视他:“放手!” “休想!”他同样恶狠狠地说。 我挣扎,手里拎着的方正的硬牛皮手袋成为我唯一的武器,我用它砸周斯远的胳膊,砸他的手。不消一刻,他裸露在外的手就被我打得通红,可他扣抓我的力量却未减一分。 我气昏了头,不管不顾甩起武器朝他面部甩去,包飞了出去…… 这次他终于抬手挡了一下,我趁机拔腿就跑,紧接着听到“刺啦”一声,一股凉风从腋下灌入,我回头,见我衬衫的袖管整条被卸了下来…… 我看到自己手臂上缱绻凸出张牙舞爪…… 我下意识进行挽救,用手掌按住,可那些疤面积很大,一只手根本遮不过来。 “你的疤是怎么回事?”他一脸震惊。 我惊恐抬眼看他,脑中一片空白。 周斯远脸色一沉,他说:“让我看看!” 他像从衣柜里取衣服一样将我整个人扯了过去,他顺着胳膊迅速发现疤痕一路延神至后背…… 我高扬起手,没能打中他,反被他擒住双手,交扣着拧在身后。他的紧贴着我,冰冷的手像蛇游窜滑入我的脖颈,游进我的后背,并彻底撕开了我的衬衣…… “不要!” 我终于凄厉尖叫起来。 嘭! 周斯远的脸突然被一记重拳打中,顿然摔地。 紧接着,一件巨大衣服朝我飞盖来,厚重的大衣带着一缕体温,它如同一顶帐篷,将我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有人来救我了! 我委顿与地,蜷缩身体,惊恐令我双脚发软,屈辱的泪氤在眼眶之中,耳边是拳肉相击的声音,我身不由己地瑟瑟发抖。 屈指送至牙边,我狠咬皮肉,用痛感逼身体清醒。勉力抬眼看去,朦朦胧胧中,我看到叶雅人怒意蒸腾的脸。 他们厮打一团。势均力敌的两人下手都不轻,在地毯来回翻滚,互不落下风,也完全无停手的意思……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跑了上去,也顾不得章法,以自己的躯体做间隔,纵身挤入他们之中。我拦腰抱住叶雅人,紧着后被挨了重重一击,我闷哼一声。 我的突如的举动令叶雅人慌神收手,巨大的冲力令叶雅人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住。 下一刻,他张手护住我…… 我顾不得疼,只是用力环抱着他,尽我所能摁压他的力量。 我哽咽难成句子,喃喃重复着:“求你,不要打,不要打……” 我的突袭扰乱他们的节奏,乱局倏停。 叶雅人不再动,周斯远也没再攻击。 一滴炙烫的汗水啪落我脸上。 我仰视叶雅人,他脸颊通红,胸膛起伏如潮,目光笔直地愤视着我身后的人,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凌乱覆于额面,哪里还有平时温和儒雅整洁笔挺的模样。 “我们走吧。”我祈求道。 叶雅人低头看了我一眼,抿唇,然后点头,无声揽过我的肩,转身往电梯走去。 周斯远没有阻拦我们离去,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看着我…… 他一脸不可置信与难以接受,似还未从震惊中清醒。 他弄丢了他不可一世的倨傲。 在那双眼睛里,我第一次见到愧疚与自责……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擦肩时,我听见他这样问道。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答案,但谁来告诉我呢? “如果,我们从未遇见,该多好……” 听到我的回答后,周斯远身子一晃。 此刻,他单薄的身影里有股无法言说的悲怆感。 越过他之后,我没再回过头。 我蜷缩在叶雅人的车后座上。 他的大衣是我的被子,兜头盖面。 我不想让叶雅人看到我如此不堪的模样,却偏偏又止不住泪。 黑暗里,我的眼泪那么多,淌个没完没了…… 突然,车子停下。我恍然想起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能不回家!” 我这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绝对不能让家人看见。今夜事我不想有第四人知道,我甚至不想它在记忆里留存,现在的我,实在无力解决任何一丁点的波澜了。我能去哪呢?小枫家?小枫有了恋人,二人世界我便打扰。酒店?大衣、手袋、手机都丢在晶如,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也没有勇气开口向叶雅人人开口……再说,没身份证也没法入住。想来想去,只能去公司了…… “我、我想去公司。我还有一点工作要做……” “那你下车吧。”叶雅人终于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我起身趴在窗上看了一眼,我此时此刻就是在公司楼下。 叶雅人带我来了公司…… 【031】叶雅人的秘密 我吸着鼻子,垂着脑袋跟着他进了公司,一路跟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叶雅人走到书架面前,摁下某个钮。书架突然轰然抖动,我惊奇地看着书架向两边滑开,书墙之后,藏着个卧室:柔软大床、大衣柜……还有浴室! 我进进出出这里数次,竟然不知道,这书架内还有如此机关。 “今晚你在住这里。” “那你呢?”我尚还保有一丝理智。 “沙发。” 我吸鼻:“……谢谢。” 叶雅人拿起一个整理箱步入卧室,将原本堆在床头柜上的文件资料通通收进整理箱中。 我凑过去一看,哪里是什么文件,都是我们写的《检讨书》!我们的《检讨书》竟是他的枕边读物!最上方那份是传说中曾经理的《万言书》:“人人都说,失败是成功的妈妈,但是,要吸取经验教训,失败才是成功的妈妈,否则,失败就不是成功的妈妈……”——报告老板,这可是严重的灌水,这都能过关?堆叠在《检讨书》的的最下方,有角幽深的蓝,似一副画,似乎还有点眼熟?我冲着它弯下腰,正想看仔细些……整个文件筐就被端走了。 “老板,我想借一下手机。” “我已经和你哥说了你今晚不回去,当然,我说你是为了工作。” “那我还要点个外卖!” 我和叶雅人分庭于他黑色大沙发的两端。 我们画风各异……有点不和谐。 此时,他已清洗、换装完毕,恢复日常的冷静平和的姿态,双手举文件夹于眼前,无声审读。而我,则继续霸占他的大衣,豪气云天点了俩热辣全家桶,餐点送至,我便盘腿沙发之上,抱着其中一桶大快朵颐,我边吃边哭:“有点辣……” 叶雅人的大衣很暖,但,它真的太大了! 尤其袖子,又宽又长,完全将我的手覆盖。我想尽情餍食又怕食物残渣毁弄大衣,矛盾的我只能小心翼翼拈着、举着鸡块仰着头吃。这诡异进食姿势令叶雅人惊诧万分,他多次下移文件夹偷瞄我,我尴尬,试图缓和氛围:“感谢外卖,不会拒绝不会歧视,只会用温暖和爱普度芸芸饿生。” 他第三次悄然下移文件夹瞄我时,我正拈起新一块,瞬时,鸡块默默调转方向伸向他:“你来点不?” 我拨通定餐电话时有贴心问询“你要不要也来一份”却被他惊恐拒绝。 他定想不到,在饥肠辘辘的深夜,油炸食品才是最暖的慰贴。然而对于旁观者,则为最狠的惩罚。 “虽然,它被批判为垃圾食品,不够健康……”我努力解释,“但真的挺好吃的,放肆一次也没关系呀,不会损害你优雅的形象的,我保证不说出去!其实,我在家都不敢吃,会挨说。” 叶雅人叹息,他放下文件夹,移坐我边上,将我的手摘下平对着他,他将肥大的衣袖上折几圈,瞬间解放了我的双手。 “谢谢!”我小声说着,讨好地将一桶推给他,叶雅人从里头拿出一小块。 不过,两个人一声不吭相对吃东西的场面……更诡异啊! 突然,我噎住了,翻着白眼猛捶胸。叶雅人顿变了脸色,跑上来拍我的后背。 我做鬼脸:“哇……骗你的!” “你……” “你太严肃了!”我恶人先告状。 叶雅人默默收回手。 “有点干……”我摇了摇已空的可乐杯,艰难吞咽,并总结教训:“下次我要定大杯的可乐!” 叶雅人一脸无奈,他拿起茶几上另一个瓷杯,走到外面休息室外。 他刚走,他搁在茶几上手机“嗡嗡”地乱抖。我瞄到来显是“卢怡诩”。叶雅人回来的时候手机又响了,他瞟了手机一眼,先将装满温水的瓷杯递我,返身将手机倒扣。 手机在寂夜兀自孤响许久后才停止喧嚣。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叶雅人看着我,表情复杂难解。 “干嘛这么看我?” “以后,你不要单独去找周斯远。”他答非所问。 “……” 我低头默默啃了口鸡块,发现它没有之前那么好吃了,可能是有点冷了吧。 我反问:“你怎么会来?” “焦悦和我说……”他顿住了。 用膝盖想都知道焦悦和他说了什么,一定是极尽夸张。 “太晚了,你早点休息。” 叶雅人突然起身,将还赖在沙发上的我提起来,推我进书架后面的小卧室里。 “那你呢?” “我还要看会儿邮件。” 他把我的脑袋推入,并阖上了门。 随着门关上,我也敛了笑意。 表面上,我已恢复平静。但是,在我睡着之后,恐慌幻化成噩梦袭来。我梦见自己独自架乘一只小船在暴风雨交加的海上,天空中幽蓝光电闪劈,大雨倾盆而下,将我浇了个透,迎面巨大的浪头把我丢入海中,我在黑暗的冷水里拼命挣扎……我隐有知觉,这是梦,却无法彻底清醒,与梦里这浮浮沉沉奋力交战了一夜。我隐约记得,梦的结尾,场景切换床上,似是当年的病床,妈妈端坐在旁,她握着我的手,柔声和我说“别怕”…… 睁眼醒来时,天光未全开,入眼皆为蒙蒙的灰色。 我立即开门探视,叶雅人不在。 回望卧室,床头柜上摆一套新衣,衣服旁边,还有一方黑白格子手绢,那是叶雅人的手绢。拿衣服的时候,我的指尖沾触到那方手绢,惊诧发现它是潮的。 我没能向叶雅人好好道谢,马上要来的农历新年,订单像雪片飞来,所有项目组都加足马力飞奔。叶雅人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也终于明白,她们为什么说叶雅人没有咖啡会生气了。他并非是欣赏咖啡独特的醇厚与苦涩,而是血液需要咖啡因来使自己保持充沛的精力来对付的超强度的工作。 我也没有轻松。有了壹、贰客厅的成功办展经验,住家旗下的十几家客厅纷纷复制。 我变成了空中飞人…… 我也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周斯远了。 那夜后,他似消匿。除了那件快递——突然收到陌生快递,打开后发现里头是我仓惶落下的大衣、包包……里头有件崭新衬衣,与我坏掉的那件同款同号。我将衬衣丢入垃圾桶。 年关将近,住家壹、贰客厅轮流成为我办公点。尤其,壹客厅拐角处正对落地窗的那张用于展示的长餐桌成为我的专用桌。我独坐桌旁,边听窗外冬雨淅淅沥沥边握笔在本子上记录数据。多雨的冬天尤其寒冷,没写两行手都冻僵了,我举手呵气在掌心,然后捏起笔继续…… “长安,给你的!”我应声抬头,见思思托纸箱站在我面前,她从纸箱里翻拣出一副手套递给我,我垂头端看,红色的针织手套,上面织着几只白色的奔跑的马赛克麋鹿和雪花。 “这是?”我举着手套问她。 她眨眼:“有人送给我们的小礼物!”不远处传来小方的抗议:“思思,为什么我们的都是灰色的,唯独长安的是红色的?”思思回头吼他:“我愿意,你管得着么!”说着,她蹦蹦跳跳给其他员工发礼物去了。 是提前给员工发的新年礼物么? 我拆开外包装,将手套捂在脸上,手套绵绵软软,还有很好闻的气味。红色真好,光看着就觉得暖暖的。 我捧着手套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天下午,临下班时,叶雅人来了。 我正坐在长桌前整理数据,他带着客人来到门店客厅参访。见着他,我便抬手摇了摇,我们目光交汇,他明显一愣,似乎没料到我会在。我冲他笑了笑,他立刻调离目光,继续与客人交谈。送走客人之后,我悄然走到他身边:“老板,晚上我请您吃饭!” “为什么?” “谢谢你呀!” 叶雅人眼皮都没有抬,淡漠拒绝:“不用。” “好吧……”我有点悻然,“那,我们就算扯平咯。” 我回长桌前收拾东西。 过了一会儿,听到身后的叶雅人颇局促的声音,他说:“励长安,你准备请我吃什么?” “你说要请我吃饭,结果就是这个?”叶雅人看着手中的烤地瓜,一脸的难以置信。 “冬天吃这个应季啊!”我支支吾吾,“那、那你肯定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了嘛……你不喜欢烤地瓜的话,这里还有栗子……” 叶雅人看了一眼栗子:“我不会剥。” “我会啊!我来剥!”说完我殷勤剥壳,剔净栗衣,将果仁投他手心,盯着他吃下一颗后,我才说,“老板,吃完我剥的栗子,你送我回家呗。” 叶雅人轩眉掩唇猛烈咳嗽:“励长安,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怎么啦!投桃报李乃我国优良传统,身为老板,你更要以身作则!” “知道了。”叶雅人说。 我满意一笑,发现栗衣掉在手套上,我爱惜地捧它抖了抖。 叶雅人:“手套很好看。” “你是在邀功吗?让我夸你眼光好?”我了然,故意做点头哈腰状,“多谢老板体恤下属,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看他表情不似做假,我惊诧,又猛然明白:“这手套,难道不是你送给大家的?!” 叶雅人摇了摇头…… 【032】红白麋鹿手套 一日大早,我赶至住家客厅替换新品。 站在画墙前,我捧着本子登记数据,一边哈欠连连,我擦去眼角困泪,畅想着,此时要有杯温热香醇摩卡捧在手心该有多好!一会登记完数据就去买…… 就在这时,思思两手各提数杯咖啡,用后背顶开玻璃门入内,她为大家分咖啡,我饮啜,发现正是摩卡。由她带来的配搭咖啡的黄糖、奶精瞬间被哄抢一空。思思递给我一罐冰糖:“黄糖被他们抢光了,你用冰糖怎么样?” “好,我喜欢冰糖,谢谢。” 又一日,午后,我们将已预售出的作品精心打包再小心翼翼送上快递车,一群人累得人仰马翻,个个眼困体乏,倒地不起。恰好思思送来芝士蛋糕,还有红茶包。众人高呼万岁纷纷上围,各自分得一份蛋糕和一枚红茶包。一群人围坐窗前煮水、泡茶、吃蛋糕。分至我时,红茶包正好分完,思思递给我一罐温过的牛奶。 “我们和长安之间应该划条线,我们这边是优雅下午茶,长安那边是幼儿园发点心!”小方观察能力极出色,并做点评。 “但是,你们不觉得蛋糕和牛奶搭配非常合适吗?”思思说。 ——“蛋糕和牛奶才是官方配对,其他都是歪门邪道!”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对某人说过这样的话! 好巧! 我觉得冷,就发手套;觉得困,就送咖啡;觉得饿,就有蛋糕…… 我喜欢咖啡配冰糖,喜欢蛋糕配牛奶。虽不算特立独行的怪癖,但的确和别人有一点点不一样。 为何会那么巧,思思的每次例外,都恰恰落进我的喜欢里? 在乐融融的氛围里,我忍不住沉默了。 今日中午,思思抱回一大桶的麻辣小龙虾。 我震惊不已。 “长安,快来!”思思抬手招呼我过去,我呆立不动,她忙过来拉我,“走啊……长安,你不喜欢小龙虾吗?” “不是……” “你再不来就要被他们抢光了!” “思思,你能告诉我,之前你发的那个手套,是谁送的我们的吗?” “是咱‘住家’的忠实粉丝。” “……大家都认识他?” “嗯!”思思不疑有他,老实回答。 我继续追问:“那咖啡、蛋糕、还有这小龙虾,都是他送的吗?” “这……” 我猛向窗外看去——住家窗外是人来人往的不甚宽阔的街道,街道过去是一家咖啡厅,此刻有人正坐咖啡厅临窗的位置看着我们。 我不由地向前走了两步,想看清楚些。 那人立刻垂头,盖下衣帽,起身向门口走去。我的心猛地“咚咚”跳了起来,立刻扑向大门,追了出去。 我与那人,分别行于同一街道的两侧。他垂头快步向前,我则需不断确认他行进方向,不慎擦撞到几位路人,我连身说着抱歉,再抬头,那人已拐了个弯,再也无法追踪。 虽然,我未能赶追上,但我撞到路人差点摔倒时,他正朝我看来…… 我得以看清他的脸…… 我步履沉重回到客厅。 “长安,发生什么事了?”思思问。 “看见一个人,像是认识的人,我就出去看看……” “那是你朋友吗?” 我笑了笑:“不是,看花眼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从手包里取出那副红白麋鹿手套,封入袋中,再填好一张只写了收件人信息的快递单,然后打电话给快递员请他来取件。 第二天,我整装飞往外地监展,直到除夕前夜,我才飞回到堇都。 我出差这几日,我妈生怕我不回家过年,手机都快被她打爆,反复嘱托我早日订票,快点回家! 我已经有两年未能与他们共度春节。 独自在外头这两年,我都是窝宿舍,给他们打过电话后,再给自己煮一碗国产方便面,热乎乎吃完,就算是过年了。 毕竟,国产方便面也算正宗家乡味呀! 妈妈边叹息边告诉我,往年我不在,他们的年也是随便过。好不容易今年儿女都在国内,肯定是要过个团圆年的! 今年我在,小枫也会在。 回堇都后,我得知她今年独自一人待工作室过年,我立刻飞奔去将她接来我家。 除夕当日,我、哥哥、小枫我们仨陪妈妈去花市选水仙,正好收到年终奖的入账短信,一看数目,我立刻高高蹦起,欢呼着:“随便看随便买,我买单!”之后,除了妈妈指明要购的,我们又添了许多玩具,还挑选不少环保烟花回家,准备今晚好好玩! 年夜饭之前,竟飘起了小雪。 我忧心雪下大了不能玩烟花,三番两次站到窗前察看。 吃过晚饭洗过碗后,听到外面一阵“噼哩拍啦”烟花声响,我奔至窗前撩帘,天空已装上五彩。 天公开恩,雪已停! “哥,小枫!我们去外头放烟花吧!”我立冲到门边,抱起两筒环保烟花,兴奋怂恿。 “放烟花啊,会不会太冷了……”我哥端坐沙发,瞄着我爸,假惺惺地说。 “去吧,穿暖点!”爸爸点头批准。 得了令,我们仨飞奔而出。 家门外就有一“小广场”,所谓广场,其实是三叉路口交汇而形成的较为宽阔的空地,此处平坦宽阔少有行车,便成了四围居民喜爱的休憩地。 我们抵达时,发现夜空早有朵朵焰火升窜夜空。 小广场已围聚好多人,有人负责燃放烟花,有人负责喝彩赞叹,寒冷根本无法阻绝欢庆的氛围! 我们顺势加入其中,在热闹的夜空里点燃我们的花型。 当我们精心挑选银色火树窜起时,小枫双手合拳在前胸,闭眼虔诚许愿。 之后,我哥从口袋里掏出红包,发给我和小枫。 “别嫌少哦。” “谢谢哥哥!”我和小枫异口同声,俩人互摇红包大笑。 “我们唱首歌吧。”小枫提议。 我高举手:“我会唱《小苹果》!” “好!那就唱《小苹果》!” “不……”我哥拒绝。 我和小枫:“不准说不!” 于是,我们仨勾肩搭背地拥一起,节奏一致地左摇右摆,边看烟花边唱歌:“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够……” 活着真好! 我想。 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叮叮咚咚”。 拜年电话也是过年的标准流程之一,今年我又识得不少朋友,电话更是少不了。 我划开解锁键,将手机贴耳边,另一手捂着耳朵:“喂?” 这头人声鼎沸、烟火轰隆,将电话里的人声彻底盖过。 为了听清话筒里的声音,我走到稍僻静处。 还是听不清…… 我走远一些,再远一些…… 突然有人拦在我面前,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拉至一旁。突袭令我战栗,我正要惊声尖叫,对方一掀帽檐,让我看清他的脸。 我吃惊瞪他。 周斯远像从极地刚刚逃出,全身上下散着寒气。 虽然他身着羽绒服,但是衣面上全是湿印,羽绒帽檐装点的毛上落着未来得及全化成水的雪粒…… 不过短短半月未见,他似改头换面。 下巴消瘦,颧骨高突,他憔悴的速度一眼可辨。 我呆愣凝视他,他亦看回我。 他目光平静中敛着未明的忧伤,收敛了怨怒与飞扬的周斯远竟如此陌生…… 陌生到……我无从猜度他心头所想。 突然,他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纸袋,然后扯着我的手将纸袋塞我手中,我不要,急忙抽手,他像是早料到我会有此举,紧扣着我的手腕,将纸袋子重重压入我的掌心。 他还是把我握得那么疼。 我推辞不过只好接住。 他终于松手,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从头至尾,他一句话都没说。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 我拆开纸袋封口,伸手探入,指尖触到还携带着体温的柔软。 取出当中物件。 是我那日寄出的红白双色麋鹿手套。 我捏着手套,缓步回归队伍。 见我哥和小枫正点燃一筒新的烟花。 一丝流火游入夜空,骤然炸出朵朵金粉色的五瓣圆花,花瓣中央点缀花蕊,它拟的是春桃,极恰合今夜。 我仰望天空,由可燃物与药剂衍生出的声、光、色细腻模拟出朵朵桃花。 它们看上去,如此绚丽、璀璨、夺目,又如此短暂,如此……可怜。 我哥发现愣神的我:“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将手套塞入兜中,然后抬了抬手机:“我接了个电话。” “怎么会去那么久?”我哥将手中的纸盒塞进我怀里,“拿着。” “哪里来的蛋糕?”我抱着蛋糕盒惊奇询问。 “你老板亲自送来的。” “叶雅人?他来了?”我四处张看,“那他人呢?” “说还有事,先走了。” 走了…… 我抱着蛋糕木然在小枫身旁蹲下,动作机械地与她共拆一把线香烟火,因为我的心不在焉,下手力道不对,不慎毁断好几根。 小枫悄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看起来也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是说……” “嗯。” 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看着她意味深长的表情,我的心情顿时错综起来…… 【033】说谎与逃跑 大年初一。 妈妈和叶伯母相约着要逛今年的庙会,我们早早用过午餐。 妈妈一早表示今日是“女士的约会”!两位励先生立刻表示愿意成全,他们更想在家观看体育比赛,并预祝我们玩得愉快。我不开车便由小枫代劳,我们先去叶家接上叶伯母,四人再向庙会公园进发。俩多年闺蜜要坐车后座聊天,我硬着头皮坐副驾,小枫拍胸向我保证:“我会开得很慢很慢的。” 购票入园,进场逛了两圈,只买了几串糖葫芦。道两旁尽是地摊,贩售由南方某小商品集散地统一批发的小物件。顶着寒风听了两首歌之后,叶伯母先叹息:“好像不如以前有意思了。就刚才啃的那串糖葫芦,还有点当年的气息。” 我妈哈哈大笑。 “还是去我家喝茶吧,我们家叶教授给我弄了点野茶,有果香,我就想让你尝尝来着。” 我妈欣然:“好啊好啊。” 于是,我们这行人又回到了叶家。 一想到大过年的还要见老板,我头皮一阵发紧。 刚进家,叶伯母就进书房问伯父:“雅人呢?” 叶伯父从书籍中抬起头,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刚刚还在呢……哦,他说要录节目,走了……长安来了!” 我鞠躬问好。 “大年初一还录节目?电视台怎么回事!” “不是电视台,是制作公司。”叶伯父解释。 “都一样,不让人安生过年的公司都不是好公司!” 是的,我的老板还是一档真人秀的人气导师,时常需要去棚里录制节目,可是,《创业秀》是录播节目,当下又是普天同庆的法定七天春假,任务再过繁重的制作公司都不可能让嘉宾大年初一来工作的!况且,据我知《创业秀》之后三期早已录制完毕且进入后期了…… 叶雅人为什么要说谎? 大人们又聊了几句,叶伯母便要撵先生走:“今日我们女士约会,你啃你的书去。” 叶伯父推鼻上的眼镜:“遵命。” 叶伯母摆出器具,煮水、烫杯,又忍不住小声抱怨:“雅人也真是的,我都和他说了你们会来,他还是走了。” 我妈忙劝慰:“没关系,孩子有自己的事要忙嘛。她们俩也是,一个四处拍摄一个整天熬夜,都让人操心。” “还是小时候好,虽然也是闷闷的,不过,那模样还是可爱的。我给你们看他小时候的照片!” 似怕我们觉得无聊,叶伯母起身进叶雅人的书房,从里头抱出一本厚厚的老相册递到我手中。 我小心翻开。 整本相册都是叶雅人的照片。 幼年的他模样虽圆润可爱,但也是笑容欠奉的高冷姿态。 原来他打小就严肃。 “哎,从小就是个闷娃,逗他玩都不笑,一点都不好玩。”叶伯母宛若得了件无趣又无法替换的玩具,满脸遗憾的模样着实有趣。 我们翻了几页,小枫突有发现,她指向某张意外道:“长安,这是你吧。” 我一愣,再仔细一看。 果然是我。 梳着小发辫,穿着黄色的小裙子,对着镜头歪头甜笑。 在别人家的家庭相册里看到自己照片的感觉好微妙,见照片被那么妥帖地珍藏着又觉得很感动。 再翻下页,还有我,明显同一天照的,只是身旁多了个小男孩。 照片里的我不再是笑嘻嘻的了,而是瘪着嘴满是委屈,抬着肉乎乎的小手擦眼泪,我对面站着个小男孩,不,是叶雅人,正一脸冷漠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哭?”小枫问。 我稀里糊涂:“我……我不知道啊……” 听见我们的话,叶伯母和妈妈微微探头,刚瞥了眼照片就乐了。 妈妈解释:“哎呀,你看地上,不是有块小蛋糕吗?你很爱惜地啄小蛋糕上的奶油,不知道怎么了,蛋糕掉地上了,你就委屈成这样了。” 原来,我和叶雅人早就认识。 可惜,我毫无印象了。 即便照片在前,也无法勾起我半分回忆。 “这么惹人怜爱的哭法竟是种天赋!”小枫一脸恍然大悟,不知是褒是贬地来了句,“原来,做个优美的小哭包得从小抓起。” 我、我冤枉…… “泪腺发达有益健康好吗?”我无奈争辩。 叶伯母:“你啊,从小就讨人喜欢,这么点点大的时候就叫我‘婆婆、婆婆’,声音软软的甜甜的,可好听了呢!” 小枫掩嘴轻笑。 呃…… 我脸颊发烫,长辈喜欢我我自然心怀感激,然而,我和叶雅人如今也不是陌生人,被如此配对,难免有些尴尬。 突然,门铃声打断我们的对话。 大姐前去开门,却迟迟未有动静,叶伯母侧身问了句:“谁啊?” 大姐唯唯诺诺朝内回应:“是卢秘书来了。” 叶伯母原本笑意盈盈的脸顿时冷却如冰。 她放下茶杯走出。 我们闲坐品茶的位置可以看到庭院与大门,此时,大门只张着一道窄缝隙,叶伯母立在窄缝间与屋外人对话,我见着一点衣角,我依稀听得“问好”、“礼物”这几个词语。 卢怡诩的声音极具辨识度,虽她柔声细气,我依然能肯定来人是她。 不过,不知她说了什么。叶伯母勃然大怒,并提高了音量:“你少给我来这套……不必了,你的东西拿走,我们家不缺。”紧着,叶伯母一扬手,大门“砰”地关上了。 那一瞬间,我又觉得她有些可怜。 又转念想,她定不希望我同情。 叶伯母冷着脸归位,我妈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位卢秘书,就是当年在你家帮忙的桂姨的女儿吧。” “嗯。” 妈妈疑惑:“你不是挺喜欢她的么,她高中时想转到落英,你为了她的事没少费心……” 叶伯母嗤笑,一副后悔难当的神情:“是啊,那时候,我真是鬼迷心窍了。” 小枫突然想到什么,一脸震惊难当,侧身问询:“这位卢秘书,不会是卢怡诩吧,那她那个金融奇才不会是……” 我在桌下急拧她的大腿。 若搁着以前。我定也是想当然以为叶雅人和卢怡诩是对“不被父母允许恋爱的苦命鸳鸯”,如今看来,故事恐怕非我想象,各中曲折皆为隐私,非我等小辈能够随意探听的。 这本相册在叶雅人小学毕业那日戛然而止,我轻轻合上这本旧时光。 叶伯母指着叶雅人的书房:“放雅人桌上就好。” 我抱着相册往叶雅人的书房走去。 大姐贴心为我开门,我道谢,又郑重致谢上次。 上次,我在这里睡着,还是她给我盖的毯子。 “什么毯子?”大姐一脸茫然。 “……就是,上次我不小心在这儿睡着了,您盖在我身上的那条。” “哦!”大姐终于想起,“励小姐,你谢错人啦,应该谢谢雅人先生才对。” “啊?”我茫然。 “那条毛毯是雅人先生的,毯子也是他给你盖的。” “……” “看你睡着了,雅人先生把合同都抱到客厅里来看咯。” 我震惊不已。 默默回想了一遍那天的情形。脸上一阵发烧。 毁他衣、霸他床,现在又罪加一桩…… 不管我愿不愿意,“色女”似乎成为我胸前佩戴花朵。 我愣愣想着,人已踏入叶雅人的书房。我环视周围,与我上次来相比,桌上堆满文件,除此并无不同。 我望向窗外。 没有窗棱分割的巨幅落地窗如同一个完整画框,今日框住的枯萎败落的冬天,入眼全是灰扑扑的。 我抱着相册立于窗前,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叶雅人这会儿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这个念头完全坠落的瞬间,似被我的意念所召唤,叶雅人翩然降临出现这“画框”的左下角。 白色的毛衣,驼羊毛大衣,还有红色的围巾。 他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极富有强迫性的视觉中心。 我瞬时瞪大双眼。 并且听到自己心脏“噗噗”跳动的声音。 叶雅人微微侧过脸,也看到了我。 他蓦然顿住脚步,定定看我。 那沉沉目光中,似有惊诧,又有怜悯…… 时光似乎在我们之间蓦然停歇。 我感到不公。 他的瞳光明明灭灭,分明起伏无数情绪,我却不敢肯定其意涵,不能清晰领略。 他如同一艘决然驶入溶溶深海的孤船,我只能凭一点白帆勉强追踪。 而他似能将我的魂魄单独剔出严格审阅。 他猛收回目光,朝大门口走去。我则匆匆放下相册,奔回客厅。 “雅人回来了!雅人,你快看谁来了!”叶伯母率先惊呼。 叶雅人微笑而来,礼貌向我妈问好,然后与小枫招呼,最后,目光才轻飘飘落在我身上。 “长安,过年好。”他说。 “叶……雅人,过年好。” 我们已坐了大半日,也该回家了。 我们将大衣围巾穿戴齐整,转身道别。 见我们要走,叶伯母忍不住责怪叶雅人回来得太晚。 “送长安回去吧。”叶伯母说。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麻烦……” “长安!”小枫打断我,“我正好得回一趟工作室,让叶先生送你回去吧。” 我吃惊瞪她——什么状况?宋陆枫,你竟在此刻倒戈? 然后,她又转向我妈:“伯母,我想买件毛衣送姑姑,却不知道怎么选,您能帮我挑挑吗?” “没问题呀。” 我连忙举手:“我也去。” “不需要。我还要和小枫说会儿话,你先回去吧。”妈妈果断拒绝。 我瞬间被遗弃,内心哀嚎:两位!你们也不嫌借口太生硬啊! 【034】我才没有非分之想 重压之下,叶雅人只能遵从。而我,在她们殷切目光下,则一脸僵笑着拉开了副驾那边的门,弯腰坐入。 叶雅人见状微微一滞。他未多言,沉默上车并系上安全带。 我恐怕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嚣张下属,居然劳驾老板亲自开车送我回家…… 车子启动,与“热心人”们挥手说再见,我立刻向叶雅人亮右手掌心以示我心高洁如云:“叶总……我也是被逼的,我保证,我对你,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叶雅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回答:“那就好。” “当然,当然!”我连连保证。 今日的堇都车少人少,道路尤其宽敞。在春假彻底结束之前,这座城都将保持这这种空旷感、寂寥感。 虽如此,叶雅人依然将车开得很慢。 我紧盯着前方,沉默不语。 我也能察觉,叶雅人拒绝与我沟通,甚至避免与我的眼神有所触碰。他直接在自己那头关闭了沟通管道,连礼貌问答的程序也直接略过。 这方窄小的空间,愈发令人感到尴尬…… 午时灌入的茶水此刻彰显威力,迟到的醉茶反应令我手脚发软,头还有些晕,腹部不受控制地“咕噜”作响。在呼吸声都清晰可辨的狭小的空间。这“咕噜”声尤其响亮、突兀。 我埋首掌心,尴尬是此时我唯一感受到的情绪。 我如何才能自然又和睦的下车呢?这一路,我苦苦思索一个合适的借口。直到我看到了它——即便是过年也没有放弃营业的红薯摊! “哇!烤红薯!”我惊呼,连喊停车。叶雅人将车子缓靠路旁。 我下车,扶着车门弯腰对车里的人说:“这儿离我家已经很近了,你先回去吧!” 说完,我关上车门,快步朝红薯摊奔去。 我是以投奔自由国度的心情及姿态奔向红薯摊!然而,投奔自由总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跑太快了,一脚踏上光滑冰面……然后,我见着地上一洼黑水正面向我扑来……来不及了,我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 “励长安,你真不缺让人大吃一惊的本事。”耳畔飘来一句冷讽。 我撑起上身,看见小水坑里叶雅人的倒影。 我居然为了吃…… 在叶雅人面前又这么丢人…… 我想,若方才,我往前扑倒时,没用手肘撑着,直接摔成脑震荡会不会好一些? 我空出一手捡起一颗小石粒丢入水坑,将那令人气恼的倒影搅成一片凌乱。 下一秒,叶雅人已经张手将我整个人从水坑里搬了起来。我一站直,他就像捧着一颗球一样捧着我的脑袋检查。 “我没伤着头。” “你可以去网络问答社区回答——‘光长了个儿是什么体验?’——这道题。” “……” 我垂着头,我的头发正啪嗒滴水、衣面上黑水蜿蜒淌下…… 我已经够悲惨了,还要挨训? 我怒视他,气呼呼:“哪个家伙坏心眼的家伙问这种鬼问题,我去回答我就是傻瓜!” 叶雅人愣了愣,然后他抚额,笑声旁逸。 我嘟囔:笑笑笑,笑死你! 我垂头丧气靠在车窗上。 “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句话此刻正映照我的心情。 我心想,我不做妖,这会儿应该干干净净早到家了吧。 我沉浸在自己的悲情中,叶雅人提着兜从超市回来了。 他打开车门,先将一个热乎乎的纸袋子投入我怀中。红薯香味迎面而来。我忍不住喉头滚动,些微挣扎后我立刻投降。 我根本无力抵达这种软香的诱惑。 我吸鼻,遮掩负面情绪,小声道谢。然后手忙脚乱剥去红薯薄皮,鼓足腮帮吹去烫热,转着圈小口啃食。 叶雅人从兜翻出一盒湿巾递我:“你先擦一下脸。” 接连不顺令我生出逆反心:“我要吃完再擦!” 叶雅人蹙眉,他撕开外包装,从盒里连续抽出几张湿巾,直接往我脸上招呼。擦完左脸后,他说:“右边。”我拿右脸对准他。 他下手力道轻柔,言辞却不温柔,极尽犀利:“说你光长个儿了你还不服气。你说你和你小时候有什么区别!” 我不服:“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你不是说早不记得了!” 叶雅人不悦轩眉:“吃你的!” 我立即埋头啃食不敢造次。 替我擦净脸,叶雅人又抽湿巾帮我擦大衣上的黑渍。 我一侧脸,就能见他的脸,安静地垂着眼睑,原来,他的睫毛这么密这么长,尾部微微上翘,像一把精心编织的蒲扇,落了一圈淡淡的影子…… 突然,他抬眼,我慌忙避开了目光,并且猛叼上红薯。 啊呜! 短暂风波后,我们重新出发,我不作祟,之后便是相安无事。我不由暗想,难道我才是那个该贴黄标的不安因子? 车子拐了个弯,我家已近在眼前。不知是谁将一辆黑色大车停在路口,叶雅人的车无法驶入,我顺势解开安全带下车,致谢并道别。 我本意让他尽早回去,但他还是下了车,陪我步行。 那辆黑色大车将路堵得结实,我侧身挤过时,脚下不慎又一绊,次此叶雅人没有任由我摔倒,眼明手快拽住我的胳膊。 “小心。”他说。 前方就是小广场,我突然想起,哥哥说,他昨天有来过。 “昨天,那个蛋糕……” “奉家母之命。” “哦,原来如此,谢谢叶伯母。”我讷讷回应。 我刚问了个头,叶雅人已终结话题。 我还以为,以为…… 我俩并肩缓行。 夕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盯着地上的参差的影子,思绪翩跹——它们的主人身高有差,但步伐相等、节奏一致。为何这沉默能令人呼吸紧促?尴尬?不,不像……难道是…… “你到了。”叶雅人突然出声提醒。 “哦……”我切断胡思乱想,跃上台阶,扶着门把手向他摇手,“再见。” “再见。” 叶雅人说完即转身,我目送他背影融入一片金色。 我推门进屋,小枫迎了上来。 “长安,你回来啦!”她唇边挂着促狭的微笑。 我冲上去,做势要掐她的脖子:“宋陆枫,你怎么能背叛我!” 我妈打我的手:“你毛手毛脚的,别伤着小枫……” “呃……”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屋外,看着叶雅人最后走远不见的位置。 我突然觉得似乎有团气在我胸前盘绕不去。我捶它赶它,深呼吸重吐纳,却毫无效用。难道是吃多了?我呆愣看手中纸袋,不知不觉中,我已将叶雅人买的红薯消灭一空……奇怪的是,我明明吃了许多,却仍觉得饿…… 我低头看我的大衣,脏印提醒我刚才发生的并非我的臆想。 我在介意,我介意他最后那个冰冷淡薄的表情,他似乎缩回到了之前那个冰冷的壳里,好像之前我感受到的融融暖意全是我的错觉。 犹如醍醐,我顿然解悟:叶雅人在避开我!可是,为什么要避开?难道他真以为我对他存有非份之想,预备冲他伸出魔爪了么!啊,他真把我当成是色女了呀!我才不是那种人呢,叶雅人也太小看人了! 我想着想着,更觉气恼起来。 悠闲的春假飞快结束,我们陆续回归工作岗位,开始新一月的忙碌。之前放假而暂时停止的工作,通通回归正轨,我们这群人又如同陀螺般,飞速运作。然而,“叶雅人害怕被我骚扰而开始刻意避开我”的感觉,却被加深了! “组长,你答应给我弄的叶总的签名呢?在哪?”完成我安排的工作之后,焦悦终于逮到向我讨要“奖品”的机会。 我从抽屉中拔出杂志:“给你……” “谢谢组长!”焦悦捧着杂志转了个圈。 我开玩笑:“本来想请叶总签上他那句‘美味鸭脖’的口号的,可惜……” 话虽如此,事实上,恢复上班已有三周,我至今未见过叶雅人本人。 我和他,都精准履行着“完美错过”这条守则。 给焦悦要签名,还是将杂志交托给立瑶,请立瑶递交给叶雅人,待叶雅人签完名之后先还立瑶,再由立瑶转交给我…… 个中复杂曲折已无法详细复述…… 明明同在一个公司上班,工位也只隔着道玻璃而已,我却分明觉得,我们之间,突然竖起了高高的屏障,没有他的允许,我不能越界。 这个认知令我平生出一丝难纾的懊恼! “组长,是‘美冠雅博’!”焦悦皱眉,严肃纠正我的发音,“就是因为有像组长这样普通话发音不标准的人,把‘美冠雅博’口号叫‘美味鸭脖’,我们会长才决定换掉口号!组长,你普通话可要好好练练!” 我虚弱:“……我是一甲。” “算了,反正我们也换新口号了,原谅你了。” “口号还能换新的呀,什么时候换的?” “元旦前就换啦!组长,您对您的直接上级就不能上点心吗?”焦悦愈发对我表示不满。 “可我又不是粉丝……” “你们还聊呢,时间到了,该走了!”书蓉敲击玻璃门提醒我们时间已到。 “来咯!”焦悦决然甩下我,提包翩然飞向门外。 我决定不再胡思乱想,毕竟,我的首次团建晚宴,要开始了…… 【035】拿下二货 因年前工作繁重,独属“总裁办”的“年底聚餐”就被搁置了,我们成了公司唯一没有机会胡吃海塞的部门,今天中午,明总监通知晚上聚餐,为我们补上与美食亲切交流的机会。焦悦最兴奋,按照她的说法,她终于可以体会一次“大家庭”的温暖与友爱。 聚会气氛融洽,餐毕大家仍不舍散去,纷纷要求续摊。明总监表示:“我家里真有事,如果你们去唱k,我赞助一半费用,剩余你们分摊,可以?” “明总监万岁!” 嗯嗯,唱k可算团建的标准程序,缺了这道,感情就不算沟通完整。 “服务员,先来两打啤酒!”刚踏入包厢,程立瑶便一改在公司的肃穆形象,她扯去发绳,用手指梳理长发,豪迈发愿:“各位,今夜不醉不归啊!” 无数啤酒被摆上钢化玻璃的茶几,立瑶按人数数,又请服务生拿来几个小玻璃杯,再寻来一白色广口壶放置中央。 她撬开三瓶啤酒摆到我面前:“励长安,这三瓶是你的!” 我被这凶猛架势惊到,小心咨询:“立瑶,小酌怡情,我们自己人喝酒,需这么用力吗?” “这酒未必由你来喝,我们玩来十三点大冒险!” 初来乍到者茫然四顾——此中唯焦悦,她甜美卖乖一句“我还是学生不能喝酒,我给姐姐们唱歌助兴!”就蹦至屋角趴伏在液晶点歌台前挑歌欢唱,其他人都端着酒瓶一脸坦然,显然沙场老将,我暗觉不妙。 立瑶贴心为我解释规则:“长安,看见正中央的大杯了没?它能装两升的酒!我们先出道冒险题,听完题后再为大酒杯加酒,量随心意。这里还有扑克牌,按顺序发两轮,第三轮的牌需拍卖,三轮之后手牌用加减法则得十三则安全,输家要么喝大杯子里的酒,要么就大冒险!简单吧!” “牌怎么拍卖?” “那就要看你能喝几杯了!废话少说,来一局就会了!” 我战战兢兢被卷入战局,见她们为公杯加酒毫不留情,瞬间就公杯就满溢而出。听到第一道冒险题就是:“请输家前往男厕,深情款款地替一位陌生男子擦嘴!”我惴惴不安,这种大冒险法,输家会挨揍吧…… 为了避免堕如男厕为人擦嘴,也为避免灌入两升啤酒,我见证了第三轮“手牌拍卖会”的疯狂。 “我缺‘7’,这张‘7’,我出三杯!”立瑶率先出价。 “不好意思,我也缺‘7’,我出五杯!”书蓉紧随其后。 “我出十杯!”寡言少语的吴语侬出口惊人!毫无犹豫地连续喝完十杯啤酒后,那张‘7’落入吴语侬的手中,她安全退出,拿到手牌的瞬间,她脑袋磕桌不再动弹。 我对创立如此优秀游戏规则的程立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我们这群人疯狂的自行请酒…… 几轮之后,我们全体头昏脑胀,神志不清。 桌上的手机叫嚣。 立瑶不耐:“谁的电话,快接一下!” 诸位目光只盯手牌,无人理会。手机不依不挠又响了几遍,离手机最近的书蓉接了电话:“喂?长安啊……她没空,关键轮抢牌呢……要是她拿不下这张牌,她可就要去亲那个服务生小哥了……我们?我们在春江花月呀……”收了线,书蓉瞄了一眼手机,迷糊道,“这不是我的手机……长安,手机还你。” “谁打来的?” “傲娇男!”书蓉大声说。 傲娇男?我认识的人里有叫做傲娇男的么?我愣愣回想着…… “他、他有说什么没?” “他就说,‘你们在哪儿?’”书蓉努力回忆。 “还有呢?” “没了。长安,这个傲娇男是你男朋友啊,你男朋友的声音,好耳熟啊。” “我没有男朋友啦……” “好!这张‘2’就是焦悦的了!” 随游戏愈演愈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学生不能喝酒”的麦霸也加入酣战。 听见立瑶的高声判牌,我捧着脑袋尖叫起来:“啊!我的‘2’我的‘2’!”我如此珍贵的一张牌,居然被焦悦只用了“一杯”的代价就拿走了,不甘心!不行,我必须集中注意力,抢到最后一张“2”。 所以当最后一张“2”出现的时候,我先发制人:“我出十杯!” “什么‘十杯’?”身后轻飘飘传来一句问话。 我们齐齐看问话之人,顿时一片凝滞。叶雅人,还有曾经理,还有俩男同事齐齐站包厢门口。 叶雅人寒着脸,泠泠看着在酒气蒸腾的我们,喧闹顿时沉入海底,整场陷入诡异的静肃。 “叶、叶总好。”居然有人还记得打招呼。 “你在做什么?”叶雅人问,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是在问我吗? “我在拿‘2’。”我呆愣作答。 “怎么拿?” “喝十杯酒……” “如果不喝呢?” “就去亲前台的小哥……” 叶雅人双眸微敛起,眸光流动,他走到台前,拿起搁置在中央的扑克牌看了看,轻轻淡淡地说了句:“的确很合适你。” 热闹的ktv突然冻成冰窖,唯有音乐孤独的响着。 “可以代喝吗?”叶雅人问。 众人疯狂点头。 叶雅人端起酒杯,一仰头,金黄色的酒液瞬间空净。我呆愣看他一杯接着一杯,直到他喝满十杯,然后,他将扑克牌放在我手中:“你拿到‘2’了,该回家了。” “好!”我一拍沙发,正想帅气站起,然而双膝一软,我直直对着叶雅人“跪”了下去…… 在场人都惊呼起来,但他们都没敢动。因为,离我最近的叶雅人在冷眼旁观…… 我张着手摸索到茶几腿,正想借点力想站直,叶雅人一伸手,拽住我的胳膊,我整个人就被他提了起来。 他不是躲着我么,怎么突然又管起我的闲事来?疑惑只在我心头存了半秒,不管了,机会难得,我应该趁此机会表白心迹! “叶总!我要告白!”我大声说道。 耳边顿时一阵喧哗,我举手示意大家禁声:“先静一静,别把我声音盖过去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叶总,我有大半个月没见您了,您说,您是不是在躲着我?您是不是怕我骚扰你?” 因为脚软,为了稳住自己,我紧紧拽着他的衣襟。 “当然,之前,给您留下不好的印象是我的失误,对此,我深感抱歉,但是,我犯下的都是无心之失,它就和人口爆炸、生态恶化、冰山融化的性质是一样,并非由我的意愿控制,这一点,请您务必要相信我! “如果,您能够往宽阔处想,再稍微转换角度,你会发现,我其实可以成为你的战友,一起对付大人们设计的战局,我们联手,一定可以过五关斩六将,收拾河山,让大人们无话可说! “所以说,您老是躲着我也没用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我像一台轰隆喧嚣的爆米花机。 无数牢骚从我嘴里跳出来,塞都塞不回去。 “现在,你了解我的心意了吗?为了我们光辉的明天,我们喝一杯。” 叶雅人冷漠推开我递过去的杯子。 我悻悻收回手,端起酒杯正要往口里倒,叶雅人把我的杯子摘下。 我鼓掌,然后招呼其他人:“焦悦,为我们的大老板、大总裁献歌一首!” “不必了,励长安,你该回家了。”叶雅人说。 “可是,我们的聚会还没结束呢,提前走不太好。” “结束了结束了。长安,我们都要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这么快?那账单……” “这你别管了。” 她们把大衣将我身上一盖,将我撵了出去。 叶雅人将我丢到车后座,我歪歪斜斜躺着。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条厚毛毯盖在我身上。 “励长安,你真的会难过吗?” 我迷迷糊糊听见他的问话,我回答:“不难过不难过,我酒品不错,我睡一觉就好了。” 叶雅人拉了一下盖在我身上的毛毯,说:“睡吧。” 我就安心睡着了。 …… 第二天,我是举着包掩着脸进了办公室。昨夜,我在我的同事面前慷慨激昂高谈阔论,自以为是的上演了一场真情大融合、仇敌大和解。今日,彻底清醒的我了悟到昨日自己闹了番“兹事体大”而倍感尴尬。此刻尚未想到如何收拾残局。 焦悦:“不说不是粉丝吗?居然背着我骚扰我们家总裁!” “我……”我拿包包挡住前胸。 “因为他不搭理你,你还凶巴巴地拽着他的前襟,还想要揍他!” “我没有吧……我真的有?” “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被一步步逼到了角落里,突然醒悟:“我为什么要解释!小丫头,你别忘了我是你领导!” 焦悦嘟着嘴,不服气地:“哼!” 我张手夹住她突起的嘴:“给我收回去,小心我扣你绩效!” 此时,立瑶轻敲玻璃门:“长安,你的报表呢?” “送给叶总审批了。” “那你去问问审批完了没,我这边着急入账。”立瑶将门禁卡递给我。 “哦哦。”我连忙接过门禁卡,先敲门,深吸了口气,刷卡进入…… “……叶总!我的——” 抬眼见叶雅人,紧接着我顿住了…… 【036】那个游戏的策划人 叶雅人戴着圆圆的金色细边复古眼镜,闲靠在椅子上翻阅图书。见到我推门进屋,他猛地将书合上,并且做贼心虚地搬来文件盖在上面。 我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叶总,我看见了哟。” “看见什么了?” “那是我的书!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对不对,对不对?我都看见封皮了。” 叶雅人将鼻梁上圆溜溜的眼镜摘下来,默默地将书从文件夹底部抽出来。 我激动伸指比封面:“看吧看吧,就是我的书嘛!封面这半拉猫爪印还是住我隔壁的肥猫踩的!” “是你落在烟雨村九号别墅的,那边引导员捡到的。” 啊,原来是那时候弄丢的啊……不对,这是多久前的事了! “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静悄悄的将它据为己有!” 本来,我还怯懦,此时,我像是抓住他极其了不得的把柄一样,顿时理直气壮起来。 叶雅人安静看着我,许久,他才说:“你早餐吃什么了?” “啊?我还没吃东西呢……” “不是吃错东西你一大早找我兴师问罪?我还没找你要书籍保管费呢!”他扬着书微怒。 “我……对不起!”我迅速道歉。 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了一根能量棒,恭敬交递出去,“保管费,请笑纳。” 叶雅人接住能量棒,并将书丢还回来。 我讨好:“您不留着看啦。” “拿走,放我这儿惹我心烦。” “哦。”我悻悻抱着书出去,找到门口了扭回头找他要审批单,审批单到我手上之后,我又贱贱地问,“言情小说是不是特别好看!” 叶雅人抬手伸向笔筒抓起一把笔作势要丢我,我一溜烟跑掉。 下午,我在大堂里领取文件的时候,听到有人抱怨:“现在都几点了,你才把餐送到,我的同事订的别家都吃完了,能靠谱点吗?” “这不给你送了么,才二十元的餐就罗里吧嗦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么服务顾客的吗?我不吃了,我要退餐!”员工被这股嚣张的气焰燎到,气得扭头就走。 “不吃拉倒,老子还不伺候了!” 这位送餐的快递的声音好耳熟,我扭头望去,正好这位送餐员也看到了我。 我俩都愣住了。 “吴路?” “励长安!”他嗤了一声,朝我走来,“你居然在这里上班,这不是卢怡诩待的公司吗?你们俩死对头居然还能凑一块去!” “你换行了?” “我家就是开饭馆的,反正我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就出来送送餐,就当锻炼身体了。” “你没和周斯远在一块?” 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衣着华丽地跟在周斯远的身后,周斯远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我或许问中他的痛处,他的表情顿时落寞起来。停顿好久。他才说:“他不可能再见我,我也没脸见他了。” 富家子弟之间的龃龉,我看过不少也听过不少。他们的事情,我也不想多探听。见我要走,吴路突然说:“励长安,当年你给周少发的短信,在他看到前就被我删掉了。” 我蓦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吴路,听他继续说:“一开始,我们是真不知道你出了车祸……看到你的短信时已经太晚了……” 我顿觉胸口有股气浪汹涌不休,既是吃惊又是悲哀。 吴路仰着头,似喃喃自语:“我们家就是个开小饭馆的,也就是跟着周少混,我们家生意才有机会扩大点,像我这样的人和他朋友,即便他不计较,周先生也要介意的……这事我做得不厚道,周少也就打了我几拳,不过,他就算是要打死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你和卢怡诩居然能相安无事待在同一屋檐下上班可真够奇了……” 他说着说着,他话头一拐,拐我身上。 “你有话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角。” 吴路呵呵冷笑:“让我们几个人轮流来追你的这个赌局,可是卢怡诩提议的呢。” “……” 我屏息,一时辨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 “为了保证这场游戏有人能赢,她还做张你的喜好一览表,我、林少、李少都买了,五千元一张呐,妈的,贵死了!你励长安喜欢穿什么款式的内衣,我可都知道。” “你们,无耻!”我觉得手脚冰寒刺骨。 “这话就不对了,怎么能是我无耻呢。再说,又不是有人拿枪逼你,要你把卢怡诩当推心置腹的好朋友的。励长安,你这么笨,被骗了也怨不到别人头上。话说回来,你怕是哪里开罪了人家还不自知吧,非要说错的话,你才是最大的错,你可别把责任全推到我们头上来!” “励长安!” 叶雅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看到他在二楼的走廊处。 “开会了。”他说。 我木然点头。 吴路瞥了眼叶雅人,突然用很低的声音说:“其实,有件事我可好奇了,卢怡诩那丫头怎么能出这么有趣的游戏呢,难道是有人背后指导?” 说完这句话,他悠哉地哼着小曲向大门走去。 在我与周斯远来往时,卢怡诩一直劝说我要勇敢,为我加油…… 当我得知卢怡诩先我认识周斯远并隐瞒两人相识之事,我隐约能够触摸到那些过去我所未知的部分。 我不敢深究,害怕真相会是我无力承担的肮脏…… 我神情恍惚地走向叶雅人。 叶雅人拧着眉盯着从旋转门出去的吴路,他的脸色变得特别难看。 他听到吴路说的话了吗? 他又听去了多少? 我突然想到,卢怡诩才是他的青梅。 夕阳西下,这一日也迈入完结,周围喧嚣散去,恢复宁静。 焦悦走后,我才从包里拿出那副麋鹿手套。 我不会再戴它,却一直收它在自己随身的包里。我以前很喜欢这种马赛克雪花、麋鹿图案,我的针织衫、大围巾、帽子都是这种图案的。 手指穿过细软的毛,我用指尖感受它的柔软。手套本身是没有温度的,只有与人体紧紧相贴,它才能真正暖起来…… “还不走?”有人轻轻敲击玻璃门。 我一泠,如惊醒一般,我扭头看到叶雅人正站在我们办公区的门口,这才发现窗外天已全黑,整个办公区已空无一人。 “哦,这就走。”我匆忙将手套塞入包中。 “知道这手套是谁送的了?”他问。“嗯。”我听见自己很轻很轻的回答。 “你知道什么是‘废问题’吗?”我突然抛出一个问题。 叶雅人挑眉。 “——就是网络票选出的‘女人最爱问、其实根本没必要问、不用问都知道答案偏偏还要问’的问题?” 不等叶雅人回答,我自顾自地说下去:“比如‘你到底有没爱过我?’标准答案是‘爱过!’——这个问题还勇夺冠军宝座哦!有意思吧,哈哈哈哈哈……”我笑着笑着,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湿热,“其实,我也好想问这个问题啊……” 可是不敢问,更不能问。 “原来,知道答案的感觉是这样啊……有一点点忧伤,但更多的是物是人非、命运弄人的感叹,再无多余。” 叶雅人默默听我发感慨后,他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我眨眼,问:“为什么?” “……” 叶雅人沉默了,他居然回答不上来。 他那种圣父般怜悯的目光又来了,不,这回,怜悯中更多的是抱歉。 他有什么好抱歉的。 车祸、受伤、都是我自己作来着。 我微笑:“不用了,我可以坐地铁。” 我拿上包,关灯,正式与他道别,并向门外走去。 这天,我一到了公司就看程立瑶和一位穿着工装裤的师傅蹲在地板上摆弄什么。我见咖啡机上的水箱歪斜着,它没有完整对准进水口,我顺手提起水箱再安了一遍。 “长安,你摁一下那个开关?”程立瑶突然对我说。 “哪个?” 我四下一看,发现插线板电源未开。 在我摁下红色电源键的瞬间,那台咖啡机“砰”发出一声巨响,蒸腾出一股白烟,烟雾带着浓烈的气味“哧溜”着从机顶流入天空,像缕出逃的灵魂。 这台犹豫不决将坏不坏的咖啡机终于偃旗息鼓,任拍打蹂躏都不再有反应了。 我、完、了! 如今的我已彻底领教了叶雅人没咖啡时的可怕。 我和立瑶异口同声:“师傅,救命啊!” 请在我们叶大总裁发现它坏掉之前,修好它吧! 晚了! 巨响引起叶雅人的注意,他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闻见塑料融化的可怕的味道,他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完全没了平时冷静克制的模样。他抿着唇,看向程立瑶,就在同一时刻,我上前一步自首道:“对不起,咖啡机是我弄坏的。” 叶雅人一愣,稍时,那些已经爬上他眉梢的怒气,他全收了回去。 程立瑶:“叶总,师傅就在这,我们会尽快修好的。” “不用修了,直接订台新的。”他说完扭头就走。 我却追了进去:“我弄坏了公司的财产,你应该让我赔偿。” “那是旧物,修过几次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静息良久,霍然问出萦绕我心中多日的问题:“叶雅人,你为什么要对我感到抱歉?” 【037】真爱测试题 叶雅人蓦然凝滞,丢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我继续追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叶雅人才缓缓转身,默默看着我。 “我……”他分明迟疑了。 我担心他又对我合上大门,抢白:“你不要否认!我听见你说‘对不起’了,一开始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之后,你开始刻意避开我,我还傻乎乎的以为是因为大人们将我们胡乱配对惹你不愉快,后来我又以为你是怕我尴尬……我都猜错了,你是在愧疚,可你为什么要愧疚?为什么?”我越说声音越轻,太阳穴隐隐发疼。 叶雅人静默端详我的脸,他目光游动,似乎在抓取我脸上每个细微表情。 他在推断我获知多少再决定透露我多少真相吗? 此刻,他似赌徒,犹豫、挣扎、最后孤注一掷—— “你的项目,小山老师突然毁约的事,卢怡诩有牵扯其中……” “就因为这?” “作为你的领导,我有义务保护你的劳动成果,卢怡诩之所以如此肆意妄为,是因为我的纵容,我需要负责。” “……” “你能原谅我吗?没有第一时间查明真相……”叶雅人很轻很轻的说。 即便他们早有合谋又怎么样,印刷品最后是我同意放在小山的办公室的。 再说…… 起因为周斯远恨我,若不是小山老师,也会有小河、小树…… 我忍不住看叶雅人。 ——因为是你的青梅做的事,所以你就得承担? 这句话我终究没敢问出口。 为什么不敢? 我有一瞬间的茫然。 “滥用私权打压同事,这个人竟是我的首席秘书、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即便无人追究,也不代表我不需要反省。” “……所以你把卢怡诩调到桐城?” “不,是我决定撤销首席秘书这个职位。”他说。 我恍然想起。 这个职位确实空缺已久,叶雅人并无招新计划。 “这是你保护她的方式吧。”我不由感叹。 “你呢?”叶雅人反问我。 我不解反问:“什么?” “那副麋鹿手套……虽然你说物是人非事事休,但是,你心里也是舍不得吧。” 我愣住了。 我未曾细想那些,我也不认为我和周斯远还能怎样。不过,在别人眼中,我似另怀心思。包括吴路,包括他…… “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出去工作了吗?”叶雅人恢复到公事公办的姿态。 我交敛双手,鞠躬:“是。” 我拉开门那刻,眼角余光瞥见叶雅人身子突然歪斜,他用手撑住了桌面…… 我有些担心,却又不敢近前,怕是他此前就一直忍耐,等我快点走呢。 我咬紧下唇,开门尽速离去。 值得庆贺的是,我所主导的“艺术廊”各项流程日臻完善,成绩喜人。贾经理特意来电致谢,热情赞颂‘住家客厅’的表现优异。我们只是尽所能传达艺术品背后的故事,令观者最大程度感受作者的创作意图,为二者搭建沟通之桥而已。用心有了回报,因“艺术廊”项目,“住家客厅”的粉丝团又壮大不少。我还收到不少作者寄来的感谢卡片,焦悦将它们细心收集在一纸盒里。 这日,例会结束之后,叶雅人突然叫我,问我是否收到了一封邀请函。 “邀请函?什么邀请函?” 叶雅人拧眉:“你回去找找。” 什么邀请函竟让他如此在意? 我不敢怠慢,出了会议室就直奔工位,一顿翻找之后,在那收集卡片盒里找一封邀请函。 白色的透明信封里塞着一张对折的卡片,卡片上是樱花盛放的美好场景。它邀我去玉簟秋湖赏樱。落款人是:刘航。 不知不觉,春已喧闹。 堇都的玉簟秋湖公园里大面积种植樱花,每年三月正是赏樱时节。 我拿着邀请函反复翻看。终于在卡片一角发现一枚小小的红色图章,上书“堇大·星辰海”。 据我知,“堇大·星辰海”是叶雅人在堇大时所在的社团! 刘航…… 是刘总!叶雅人那位师兄! 我立即举着卡片去找叶雅人:“叶总,这是你们社团的聚会,我去不太好吧。” 我就是不想去。 “你自己和刘师兄说。”他埋头文件,懒得抬眼看我。 “……” 他这不是为难我么。 去年在“云沙之夜”,刘师兄那么帮我们…… 看我垂头不搭腔。 “需要我为你拨通刘师兄的电话?” 说着,叶雅人拿出手机,轻点几下,放耳边,我立刻扑上去夺过手机将电话挂断。 “我去!” “嗯?”他眉头一跳。 我立即解释:“我意思是,我去参加赏樱!” “嗯。”叶雅人面无表情地取回手机,垂头继续批阅文件:“周六早上九点,我去接你。” 因是社团聚会,我翻遍衣橱,几番甄选,最后挑中白色宽袖衬衣,搭配藕粉色的印花裙,大理石纹的手镯很自然,既春天又不失礼。 取包奔出大门,叶雅人早已斜靠车前等待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叶雅人看了我一眼:“值得。” 好难得被他夸赞。 我抿嘴扭头,忍住嘴角倾泻的笑意。 抵达公园,检过票后,车子远离了主游览路线,往园中深处开去,瞬间将最繁盛的樱花区甩在身后。 不是赏樱么? 我内心正嘀咕,车子已停在湖边一透亮的玻璃小筑前,我随叶雅人下车并步入,刚跨过门槛,有几条细水柱朝我们喷射而来,叶雅人立刻转至我身前,用后背将我挡去所有冰冷。 我茫然看着柱子后面涌出一群拿着水枪恶作剧的陌生人,刘总,不,刘航师兄正领着他们向我们走来。 刘师兄:“你们迟到了,这是惩罚!” “你们太坏了,把雅人师兄的衣服都弄湿了。”有个女孩从人群后面挤上来,娇嗔着责怪大家。 她跃前两步,停在叶雅人面前:“雅人师兄,你好,我是林素,是罗云琛的表妹。我和他们说不要这么恶作剧了,他们就是不听……” “你是?”叶雅人扬眉。 另一位着格子衬衣的男士上前为叶雅人介绍:“雅人,林素是我表妹,也是堇大的,年年一等奖奖金获得者,是个高材生!” “雅人师兄,久仰大名!”女孩伸出手。 叶雅人抬手与她轻轻一握:“我听说云琛说起过你,你好。” 女孩目光移向站在叶雅人身边的我,目光锐利且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 她对我很好奇,当然,对我好奇的不止她。 “这位是?”刘师兄身旁站着的女士轻声问刘师兄。 刘师兄夸张:“这位小姐可了不得啊,她可是我们藏的那坛桃花酿的主人!” “啊?”对方先是吃惊地捂住嘴巴,然后热情地拉住我的手,“我姓袁,单字森,是刘航的爱人。” “您好,我是励长安。”我愣愣问好。 “别站着了,坐下聊。”刘师兄招呼大家入座,于是,众人依次在阳光房正中央的长桌边入座。 袁森拉我坐到她身旁,满脸净是温柔。刘师兄、叶雅人则分坐我们左右。刘师兄为我介绍,我得知对面坐着是卓尹峰严杉伉俪,罗云琛何映雪伉俪,还有罗云琛的表妹林素,她也是堇大的。 一一认识并问好后,我好奇追问:“什么桃花酿? 周围人全都笑了。 “这故事可长了,我们是几个宅男加叶雅人凑成的社团,社团在一次比赛中拔得头筹,奖品居然坛拳头大小的陈酿,据说是百年好酒,但那么一小坛够谁喝啊,谁都想喝又不好意思开口,就约定,我们存酒一年,要是在一年内,谁有了女友就算失格,这酒用来安慰被剩下的人。” 欸? “结果,在约定期间内,除了叶雅人,我们陆续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哦哦。”我猛点头,又顿悟,“那,叶雅人才是桃花酿的主人啊……” “于是我们决定修改规则!” 这都行! “如果一年内,叶雅人能够带女友来,这酒就归他女友,否则归我们!”卓尹峰笑着解释。 我猛看向叶雅人——原、来、如、此! 叶雅人看我一眼,微微勾起唇角:“改规则又怎样,这酒到最后还不是我们的!” 窗外风动,樱花飘落,美景醉人。 突然,卓尹峰严正:“虽说叶雅人带来了女朋友,但女朋友需我们验验才知真假!云琛,把叶雅人带走!小雪,拿法宝。” 他们应声而动,瞬间叶雅人被架走了。 本来我就拘谨,叶雅人不在,我更是头皮发紧,全身发麻。 何映雪拿出一叠试卷和笔搁我面前:“长安,你需要十分钟内把这套题做完。” 我垂头一看,试卷标题为:《真情大考验测试题库》。 再扫一眼题目: 1、他最喜欢穿何种颜色的内衣? 2、他的内衣以何种款式为主? 3、他喜欢事前洗澡还是事后? …… 我张手捂住发烫的双颊,试图用手的冰凉为自己降降温。光读一遍题目就够羞耻了,居然还要作答! 鬼知道叶雅人喜欢什么…… “你还剩下九分钟……八分钟……七分钟!”严杉从旁为我记时,每隔一分钟她就报时一次,我如同两股线骤然紧拧成绳。 怎么办?怎么办?幸好是选择题,我闭着眼睛开始乱勾…… 内心涕泪不休:叶雅人,你真是害苦我了…… 【038】夜樱正浓 我顺利在十分钟内交了“卷”,紧接着忐忑等待着结果。 漫长的二十分钟后,三位嫂子并肩而立,她们严肃的向我公布答案:“这套卷子一题三分,励长安,你的答案是——零分!” 零分! 我运气怎么会这么背,一道都没蒙对? 严杉摇头叹息:“你这个成绩,也太难看了。” 我捂脸不敢言语。 何映雪圆溜眼睛一转,立刻推理出真相:“长安,我们现在怀疑你是叶雅人找来的托,是来诓骗我们的百年好酒的!” “……没、没有。”我嘴硬着,但是气势完全熄下去。 “就凭这卷面,我们也要对你们实施惩罚。” 我怯懦:“啊……要怎么惩罚啊?” 袁森满脸歉意:“长安,你要是答对一道也好啊,这是他们社里的规矩,我也不好出面阻止。” 说着,她悠然投视线窗外。 我循着她的视线看外头,三位大男人正推搡着叶雅人往湖上栈桥上走,此时,他穿单衣,外套不知何时已被收缴。 袁森用哀怜的声音说:“惩罚是跳进湖,让湖水浸一浸。” 什么! 就为了一坛所谓的百年好酒? 我甩了笔,跌撞而出。 虽说已迈入三月,春寒料峭,迎面而来的风也残留冬的割裂感,我们仍紧裹羊毛大衣,生怕疏忽大意就让寒意有机可乘。这一湖被冬天封禁整冬的水依然刺骨,小心翼翼保护不弄湿自己才对,怎能说跳湖就跳湖呢!更别提,湖底沉积淤泥,未知深浅,怕跳入的瞬间,淤泥没顶,严重威胁人身安全。 怎么会有如此不经熟虑的惩罚,这玩笑开大了! 我一口气冲到栈桥前,慢慢向他们走去,边走边谈判:“各位师兄,不怪叶雅人,是我错了。” “是啊,这大冷天的,你们这社规就不能改改吗?”此时屋内里的各位都随我而出,袁森喊话劝说,我跟着猛点头。 刘师兄拒绝:“你都说是社规了,社规不能废!” “长安小师妹,你别过来,考得这么低分,不是你的错,而是他的错,他太丢我们星辰海人脸了,让水浸浸他也是长点记性!” 卓尹峰边说边在叶雅人胸前一推,叶雅人踉跄倒退,差点跌进湖中,惹得岸边人一片惊呼。 我更是焦急不已:“我招供!我招供!” 罗云琛笑说:“我们早料到叶雅人为了那坛百年好酒,会找个托儿来诓骗我们,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 “没骗你们没骗你们!”我急于告白,“我们,我们……我们只是想玩神秘!不,不不……对了,我知道他爱穿黑色的内裤!这题我肯定答对了,我不是零分!” 我豁出去了,反正,色女这枚标签,早已在我后背钉牢。上次在清云镇,他洗浴出来时,我不小心瞥见了…… 他们似当了机一样,摒息以待。我“灵机一动”,哀声请求:“叶雅人和我都不会喝酒,百年好酒我们不要了,各位师兄,可以,饶了我们吗?” 对面一片静默。 许久,刘师兄突然开口:“小师妹,没想到你斯文乖巧,其实内心还挺奔放的。” 他转身又对叶雅人说:“你小子原来喜欢这款的。” 欸? 三人突然收敛了勃发的怒气,瞬间偃旗息鼓。刘航师兄将大衣丢还叶雅人,揉着肩膀叹着“好累”。一群人相继往岸上来。 叶雅人缓缓将大衣穿上,然后抬眼看完全呆愣的我,过了好久,他才抬步往岸上来。 “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长安师妹当真了。不会把你家叶雅人怎么样的,放心放心!”经过我身边时,刘航师兄忍不住调侃,他似乎很满意自己之前那番番表演,他继而向我身后的女士团招呼,“回去吧,这会儿,也该上菜了!” 罗云琛则走到林素面前:“表妹,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长安师妹太彪悍了……” 林素低哼一声,不再言语。 我心念电转、张口结舌。 我这是,被骗了吗? 餐桌之上,我终于见到了那坛所谓的百年好酒。 并非窖藏了上百年的古酒,也非百年酒厂出产的名品。而是那瓶身上赤裸裸写着“百年好”三字,正确读法是“百年好·酒”…… 就为了这?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珍藏了这么多年的酒,今天该拆开尝尝了。” “早过期不能喝了吧。” “不是说酒越陈越好吗?” “闻闻应该可以吧,不然太不甘心了。” “那我们就闻闻!” 三位师兄抱着酒坛喋喋不休。 我好奇,拿酒做头奖奖品的主办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偏着头问叶雅人:“你们参加的是什么比赛?” 叶雅人冷漠:“安全辅助式微型空气推进器设计大奖赛。” “哇!听上去好高端。” “嗯,主办方是一家主要生产烟花的企业。” 我:“……” 为缓解尴尬,我又问:“那你们社团为什么取名星辰海?是‘志在遨游星辰大海’的意思么?” “没那么深奥。取个类似偶像男团的名,好骗一些可爱的女孩子来加入社团……” 叶雅人的兜底迅速被刘师兄截断,刘师哥尴尬的笑着解释:“长安师妹说得对,我们取的就是志向高远的意思!” 暖暖一点酒,就够足够催忆整个青春。 作为新加入者的我,成为他们主要关注的对象,纷纷向我爆料叶雅人的黑历史。 稍稍开启回忆之门,就有无数叶雅人的“光辉事迹”来袭。 叶雅人是最晚参加社团的,最初,社员都觉得他外表太过鲜丽怕是不能久待,叶雅人入社几周后,社团莫名有了名气,有很多学妹报名加入,一下子变成大社,连申请外出比赛的批示都比以往顺畅。可惜,他们社研究的东西太枯燥,叶雅人又摆着冷脸,学妹们很快就不来了。 有一次,叶雅人独立设计了一款“超级弹射器”,可以瞬间弹出多件物体,叶雅人正准备测试其实用性时,正好遇外系学妹捧一盒小蛋糕来探望,他兴奋接过蛋糕,将蛋糕一一摆上弹射器,将蛋糕们瞬间弹出后依据留下的奶油印来计算力度。那学妹泪洒当场,从此见叶雅人就躲着走。 我呆愕许久,才发言:“你也……太没人性了。” 我不信他是那种不懂女孩心意的木头人。 想起很早之前,在某杂志里看到他的专访,撰稿者评他“诚恳而调皮”。 之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要不是发生过这种事,我至今都不敢相信,雅人居然会和你们这群真宅男一起混。”袁森也感叹。 刘航师哥自得一笑:“他倒不是真宅,不过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孤家寡人撑到今年!你说,他也不早点向我看齐!” “是是,你最厉害。”袁森笑说。 “不,还是长安最厉害!搞得定叶雅人!”刘师哥说。 我尴尬。 我本意是想趁今日相聚,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刘总真相,结果完全反其道而行…… 我悄悄看叶雅人,他正端杯浅酌,似未听着。 餐毕,何映雪提议赏观夜樱。大家附合,纷纷起身着衣步出。 此时,天色刚晚,园区内灯光四起,游人大部已散。 长长的赏樱步道里唯有我们几位,寥寥几道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叶雅人和我并肩走在夜色樱花园。 我仰脸看花,灯下花透着一股脆弱的倔强,和白日里看到的清淡如雾完全不同。 夜风悄然从我们头顶滑过,樱瓣纷扬而下,叶雅人抬手为我摘下嵌入发间的花瓣:“其实你不用拼命,我也有办法脱身的。” “……” “那张卷子无论你如何作答,都会被判零分的。因为,他们拿不到标准答案。” 我暗暗吃惊:“那你……” 紧接着想起自己在栈桥边那番剖白,我顿时羞红了脸。 我嚅嚅地说:“当时情况紧急……我其实想说实话的……总之,我很抱歉。” 我踟躇低语,用断续的语句艰难表达着自己的初衷。 “我反而很高兴。”叶雅人说。 欸? “我很高兴你撒谎了。”叶雅人继续说,一脸清淡,毫无起伏。 我抬眼,不解看他。 “我确定了一些事。原来胸腔里这颗心,也会因另一个人跳动。我终于体会到转辗难眠的滋味。睁眼第一秒就想快点去公司,却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好奇她在做什么?她吃早餐了吗,吃的是什么?吃午餐了吗,和谁一起吃?看她笑就高兴,见她哭会害怕,怕她会受伤,更怕她会旧情复燃……我变得很自私。” 四围空气变得稀薄,心遽然被抽紧。 我因巨大的震惊而蓦然顿住。 叶雅人的声音很凉很淡,那是久经思考的平静。 我惊然瞪他—— 路灯令他面目朦胧,然而他的目光却如此明亮,令我不敢直视。 叶雅人悠然继续:“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避开你吗?是的,我想,如果远离你的话,这个疯狂跳动的心脏会不会稍稍平静些。结果发现是自欺欺人,原来,有些事情也由不得我控制的。” 我用双手捂住即将逃逸而出的惊呼。 叶雅人……他、他、他是在向我告白吗? 【039】辗转反侧失眠的我 辗转反侧失眠的那个人,是我。 “我不会立刻要求你给我答案。” 落樱纷飞中,我听到叶雅人这样说。以后的每分每秒,我埋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只觉得混混沌沌,双颊烧烫,我催眠自己那是因为我喝了酒。 入夜,我温杯牛奶一气灌下,我把床铺弄得更暖些,并且抱上我的小毛熊,还打开熏香机……弄完这些后,我仍然睡不着。我想给小枫电话倾诉,但此时夜已深,怕她正在甜梦中,我不合适这会打扰。 我趴床上,侧脸看床头柜上那架黑色的牛顿撞球,摆荡到最高点的球急速下坠,短暂停顿后再次飞起,犹如日升月沉,无限反复。 扑腾来扑腾去,我索性下楼看电视。我拧开电视,将电视声音调至最小。我盯着屏幕镜头不断切换,人影来回晃动,不知内容为何。 不知过了多久,见我哥揉着眼睛下楼:“你窸窸窣窣做什么呢?” “没、没干嘛啊?” “发生什么事了?那么开心……” 开心? 我一惊,扭头,瞥见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 我,真的,在微笑。 哥哥走向冰箱:“你这个样子像是偷藏了糖的老鼠。让我想起了以前。你和周斯远刚认识的时候。” 胸腔内,心脏遽然重重一跳。 屋外,有野猫踩翻铁皮罐,砰然巨响在暗夜里有种天然的惊悚感。 我下意识循声源处望去,见一条瘦弱黑影越上墙头,眨眼不见。院内树影招招,犹如鬼魅。 我蓦然心生胆怯。 “哥,你为什么要拒绝小枫?” 我哥正抓壶倒水,我突来的问题令他手一滑,差点摔了水壶。 我哥微带嗔怒:“你话题怎么起得这么突然?” “我就问问……” 我哥沉默许久后,落寞一笑:“我是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我配不上她。” 配不上吗? 宋陆枫以为自己不够好,还忙着将自己变得更耀眼、更闪亮。她曾问我:“如果我闪成一颗最明亮的星星,哥哥是不是就会看到我?” 她定料想不到,我哥华丽的皮囊下藏着如此深沉的自卑。 而我,何尝又不是呢…… 我忍不住苦笑,我们真不愧是兄妹,在恋爱这条路上,一模一样的低能。 “别看太晚,早点睡。” 哥哥将水壶塞回去,关上冰箱门。 今天,突然下雨了。 我坐在工位上,托腮凝视窗外。 雨滴打中玻璃“噼啪”作响,雨水在窗外上蜿蜒滚落。 那夜,我折腾至快凌晨才勉强闭眼,太过活跃的思绪不曾放过我,我在似梦非梦之间熬到了早上。此间,有深夜摩托轰隆而过,有扫帚刷擦路面……外面每个碎响,都融入我凌乱的假梦里…… “组长、组长!”焦悦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清晰。 我惊而回应:“啊?什么事……” “组长,你在想什么呢!叫了你老半天了你都不答应。表格里的艺术品,我已录完了,你看看。” “好。” 我将勉力将思绪拉回原处,点开后台核对…… 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我拎杯出去打咖啡,刚踏出办公室的门便见到总裁室的门打开了。叶雅人与客人交谈着前后脚而出,看他从办公室里出来那一瞬,我迅即躲了回去。 我哆嗦如遇见猫的硕鼠,战战兢兢的模样把焦悦吓到了。 是的,在“赏樱会”结束之后,我开始逃避叶雅人。 以前未察觉,现在猛发现我竟能随时随地能见着他。 会议室、走廊、员工餐厅…… 我现在知道了,刻意逃开某个人有多难,尤其这人是你的顶头上司时…… 他之前,也经历着与我此刻一样的心情吗? 我小心翼翼的躲避在例会时分瞬间破废。 我没有理由不参加例会。 叶雅人端坐中央,其余各部依序而坐,各位依座次汇报着自己的工作进度。我抱着笔记本,坐在长桌最尾部。 会议进程进半时,叶雅人突然接个电话:“……艺术品后台录入?等一下……长安,之前请你导入后台的艺术品已全导入了么?” “是的,全录入完毕。”我下意识回复。 叶雅人随即回复那边:“是的,录完了……有缺?缺什么?” 闻言,我犹疑地点开表格再次检查,惊诧发现,对方发来的e表里有两页表格,我们只录入了第一页,落下了第二个! 我立即举手报告自己的失误。叶雅人看了我一眼,点头,随即与电话里的人道歉:“不好意思,是我们这边失误了,马上就能录入完毕。” 收线后叶雅人面无表情、冷声说了句“以后多注意”。 我喏喏:“是。” 叶雅人冷然的表情如在我胸前刮过一片冰冷的风。 我的心不在焉影响到了工作,我感到惭愧。 除了惭愧,我还有一丝失落。我了然这失落源于何方,于是更加羞愧。 例会一结束,我便开始弥补过失。 将表格里所有艺品上传、再次检查确认。 纠错完毕,我再看时间,已逾下班点多时。焦悦已下班,我又成公司最后走的一位。 屋外雨如一把巨大的刷子猛擦大地。 我站公司门口思量着,从这里到地铁站有十分钟的路程。虽然我没有伞,如若我小心些,我可以借助街边店面的屋檐挡雨,慢慢挪到地铁站,打定主意,我举包顶头冲入雨幕,雨线粗而斜,我没跑两步,雨意已渗过大衣,侵入身体。 我顿时知道自己的打算有多不靠谱。我赶忙折回原地,缩回公司檐下,掏出手机打电话—— 视线穿过雨幕,我见一辆白色的大车在浓重的雨帘里突然打开双闪,如同一个信号。 紧接着,车门一开,一把黑色大伞在空中如花骤然绽放。犹如幻梦一般,叶雅人举着伞,冲开重重雨幕向我走来…… 我睁圆眼看他停在我面前,看着他擎伞遮过我的头。 他说:“我送你回家。” 我结巴:“不、不用了。我可以叫我哥来接我……” 刚说完,我的手机里传来我哥的清晰的声音:“长安,我在外面呢,过不去接你呀……” “你看,你哥哥拒绝你了。”叶雅人说。 我顿时像是斗败的公鸡。 坐在叶雅人车内,我连打了两个喷嚏。 叶雅人将车内的暖气旋至最大,从后座抽出一条柔软的大毛巾丢给我:“擦干头发之后擦一下衣服。” “哦。”我木然答应着。 依从他的指示,用毛巾缓缓擦干头发,又将湿透的大衣脱下来,摊在膝盖上,用毛巾轻轻擦拭。 我愣愣看着雨刷器富有节奏的摆动,将倾倒而下的雨水划开。大雨让这个城市彻底变成水城,汽车如同小船,破浪而行。 “我明天要去法国出差,为期一个月。” “啊?哦……” “这样你就不用辛苦躲着我了。” 他知道了…… “对不起。”我细声道歉。 “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如此胆怯心惊,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不,不是的!” 我霎时变得很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眼眶慢慢灼热起来。 我在卑怯。 那无法吐露给任何人的丑陋的卑怯。 “傻瓜。”叶雅人突然说。 他抽出手绢送至我眼下,正好接住我一滴滚落的泪珠。 我慌忙将手绢接住。 他继续握紧方向盘,目视前方,淡淡一句:“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惹你掉泪。” 大雨停歇时,我也到家了。 叶雅人的车刚停稳,我匆忙道谢,拎着包慌张奔逃而出。 “长安!” 叶雅人在身后叫我。 我停步回头,历经大雨的冲刷,空气格外清澈。在点点路灯笼罩下,叶雅人笼着一片光向我走来…… “你落了大衣。”他说。 我回神,见他手上拿的是我的大衣。 “谢谢。” 我说着,然后伸手去接—— 叶雅人没将衣服递给我,他展开它,将它披裹我身上,他没有松手,而是抓着衣襟稍稍一拽,我踉跄跌入他怀中。 我诧异抬头看他,胸口狂奔不休。 太近了! 我闻到凌冽的松林味,温热呼吸犹如羽毛飘落在我脸上,我看见,那长睫毛之下幽深的眼瞳底风云缱绻,翻滚万千思绪…… 他好像,马上要吻我了…… 我陡然屏住呼吸—— “噗嗤!”他卒然笑出声,圈指在我额上轻轻一弹,然后,凑我耳边低语,“别紧张,我不会吃了你……最起码,不是现在。” 我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 “进去吧。晚安。”他终于松开手,后退一步。 “再见。” 我匆匆说着,也不敢看他,捂着脸冲入屋中、冲回自己卧室,脸朝下,直直扑上大床做挺尸。 手机铃声清脆响起。我一跃而起,翻出手机划开接听键,我听见自己声音欢悦无比:“喂?” “你不要爱上叶雅人。” 电话里,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 我心一猝,将手机端眼前细看来显,原来不是叶雅人打来的…… 我像穿入极地般,手脚乍然冰冷。 “他不配。” 说完这句话,我的耳朵跌入一阵紧促忙音。 我快步跑到窗前,一撩窗帘。 我的窗下,停着辆黑色的大车。 周斯远,正独坐其中…… 【040】共赏明月夜 我撩着窗帘,与端坐车中的他沉默相视。 突然,看他低头点击手机屏幕。紧着,我的手机微微一震,我收到一封来自他的信息: “我说过,我会补偿你的。” 然后,他启动车子,缓缓驶离我家。 补偿?周斯远,他什么意思? 我独自立窗前,内心震动不已。 我想起,大约半月前,就是我在公司撞见送餐吴路几天后、在我妈的新作发布会当日,我见到了周斯远。 发布会在位于市中心的“雕刻时光现代艺术馆”举行,妈妈的新作将连续展出三周。 “妈妈,恭喜!”我将花束献给她。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中午一起吃饭?” “看完展我就回去了,还有一堆工作呢。” 我妈嗔怪:“你爸你哥也说工作多,也是探一眼就走,你也是……” “他们是真有事,我嘛,我是怕见到老师们……” 自从我不拿画笔之后,我便不再去她的画室,妈妈也没在家工作过。妈妈的那些朋友,或多或少都指导过我,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如今的我,既怕他们之中有人尚未知情,会猝然问我“为什么不画了”,我不知如何回答;更怕知情的他们与我对话时字斟句酌,生怕触我过往伤事而小心翼翼…… 妈妈一顿,翛然点头,不再勉强。 “哎呀,我没那么矫情,您也别让老师们尴尬啦,快去招待贵宾吧!”我推她招待来宾,自己则闪身进入展厅看画。 妈妈主攻水彩人像,她画作用色偏浅,不过人物貌美,表情细腻。 此次新作,我也是首次得见。我悠然闲逛,猛见一幅与旁作完全不同,该幅画作颜色浓重,画的是幽深的森林,丰茂的根须从树干上垂下,盘根错节宛若迷宫,而这巨大的迷宫里,有条蜿蜒小道,有位瘦弱少女在道上奔跑,她跑丢鞋,却没回头,她前进的方向虽朦胧,用色却明亮。这幅画,或可释意为路途虽坎坷,但未来明亮。画提名为《我的女儿》。 妈妈画的是我吗?她许愿,愿我早日逃离黑暗,奔向光明? 我还以为,我藏得可好了呢…… 正仰头看着,突然听到一声颤巍巍的呼唤:“长安?”我回头,顿时听到自己声音哽咽:“蒋老师……” 蒋老师是母亲好友,我的工笔画老师。 当年,她对我多有期待,我却注定要辜负她了。 “长安……你真的不画画了?” 我不敢欺瞒:“老师,我出了车祸……弄坏了手,所以就歇了。” “怎么会这样……”蒋老师疼惜捡起我的手,看我蜷曲的手指,眼眶红了。 “老师,对不起。”我嚅嚅道歉。 “不要说对不起,不怪你不怪你。长安,你不要害怕,你还可以画,不为别的,就为了去表达。”蒋老师重重握住我的手,想要传递力量给我一般。 一时间,我们陷入伤感之中。 突然耳边“啪嗒”一声,是有人不慎将纸杯打翻,饮料洒了一地,紧接着有人低声说抱歉。我一回头,目光直直撞入周斯远那双郁深黑眸中。我先是一愣,又想到,他作为业内指标性人物,出现在本城任何一场艺术品发布会上都不足为奇。 这时,我妈前来迎蒋老师,我与蒋老师道别,妈妈和蒋老师朝宴宾区走去,我则留在了原地。 眨眼,偌大的展厅就剩我和周斯远俩人,他向我走来。 尚且还有三步之遥时,我并非有意地,条件反射式地后退了一步。 他注意到我的反应,猝然收步,不再靠近。 “抱歉,听到你们的对话……”他踟躇发问,“你的手……” “嗯,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我坦然相告。 他愣了愣,表情悲怆。 我点头告别,转身向出口走去。 “长安!”他急急发言,我回头见他欲言又止。许久,他说:“我会补偿你的。” 所以,他的补偿——就是这毫无规则的警告么? 他突如其来的警告令我心生疑虑,却不以为憷。我是从生死界爬回来的人哪,还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熙熙攘攘忙忙碌碌…… 时间过得飞快。 我的工作生活平淡而顺利。平淡,才是我最满意的部分。 除了我那部买来不足半年手机,似乎又有问题了,来电竟不响铃,因此错过了好几通来电,或是即便是接通了,不是信号不好,就是接了电话没声,各种毛病令人心烦。 这天中午。 我正对着电脑工作,突然听到门边碎声:“长安长安!” 我抬眼,见书蓉捧着杯子站在门口朝我拼命招手。 我起身走到她身旁,她拽着我,钻进楼梯间,小心看检查,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她才说:“长安,大新闻!你知道……” “什么大新闻,我也想听听。”楼梯间的门一把被推开,有人把着门冷笑道。 是卢怡诩。 她回来了…… 她着整身的黑,像是从某个诡秘的角落里猛然钻出,带着浓浓的寒气,杀人个措手不及。 “励长安。好久不见。”她向我问好。 我扬眉。 想来,书蓉应该是想和我说“卢怡诩回来了”这事。 “李书蓉,你又想和励长安八卦我什么,也说来让我听听。”卢怡诩双手交叉于前胸,对着书蓉冷嘲热讽。 书蓉没搭理她,只是伸手在我口袋里一掏,拿出一条能量棒,笑着对我说:“谢啦!”紧接着,她拿着能量棒冲卢怡诩摇了摇:“卢秘书,好久不见,我是个简单的人,真的听不懂卢秘书说的什么话,我是来找长安要吃的,啊,卢秘书回来找叶总吧,可是,叶总出差去啦!卢秘书不知道?” 卢怡诩一怔。 叶雅人飞去法国已一周有余…… 看她吃惊的表情,看来确是不知情。 卢怡诩继续冷笑:“你知道又能怎么样,也没见你升上首席秘书!” “首席秘书……”书蓉哈哈大笑,“不能跟叶总去出差、在桐城醉生梦死的首席秘书我倒是知道一个!” 原来浪漫甜蜜的书蓉在斗嘴时有股不管不顾的气势。 “啪!” 卢怡诩突然抬手给了李书蓉一巴掌。 我还没反应过来,书蓉已瞪着圆眼冲了上去,揪住卢怡诩的长发就往地上拖。 一瞬间,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瞬间变成肢体撕咬。 “卢怡诩!你冷静点!” 我抓住两人的手,试图分开她们。 “你们都冷静点……” 卢怡诩抬眸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她抬手,用肘部往我胸前一顶,我没站稳,脚一滑,顺着楼梯咕噜噜滚了下去…… 蜷缩在楼梯底部的我,觉得脚脖子钻心的疼。 我咬着牙,瞬间冷汗淋漓。 书蓉吓得脸色发白,一边哭一边请大家前来帮忙,一群同事手忙脚乱的架着我上医院。家人接到电话后瞬间赶来,我爸、我妈、我哥、叶伯母……他们紧紧绕着我,围成一个圈圈…… 总之……最后……我独自在医院里住下了。 半夜,我在单人病房里醒来。 疼…… 可真是疼啊…… 疼得睡不着。 床头边的箱子里堆叠着哥哥送来零食、书籍还有充饱电的平板电脑——让我别那么无聊。 可惜,我疼得吃不下零食,读不动书,玩不住游戏,只能忍着、熬着…… 实在熬不住,我索性起床,拧开灯,小心挪到窗边,趴在窗口吹风。 窗外,是无风无云的清冷夜色。 有一轮饱满圆月妆点今夜。 蓦然,一条短信息抵达。 ——“傲娇男:睡了么?” 我微微一怔。 这还是他飞到法国之后,第一次联系我呢。 ——“我:没呢,我在看月亮。今天的月亮充饱电了,亮极啦!” 打完这句话后,我打开摄像头,拍了一张月亮的照片。并将照片发给他,但照片里的月亮看起来小小一点儿,还灰扑扑的,太失色了…… ——“我:你呢?” 现在是十一点,他那边,这会儿应是傍晚吧,正好可以看夕阳!巴黎塞纳河右岸的蒙马特可是个看夕阳的好地方咧…… ——“傲娇男:我也在看月亮。” ——“我:可惜我拍不出它万分之一的美!” 手中来电欢快跳动,叶雅人打电话来了。 他说:“看来,我要多谢今晚有月。” 等等…… 我突然察觉了什么,蓦然握紧手机:“叶雅人,你刚才说的是,你在看真的月亮?” “嗯。”那头是清清淡淡的回应。 “怎么可能……”我惊愕:“你、你回来了!” “嗯。”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雅人:“我刚下车。我在医院门口。” 我揉眼看去。 医院门口处,有辆出租车正好停下,我看到叶雅人从车上下来。他单握着手机在耳边,用闲手拖扶行李箱。 “叶雅人,我、我看到你了……”我不由激动道。 叶雅人张看。我连忙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朝他的方向照了照。有光的指引,叶雅人顺利投视线而来。 “嗯,我也看到你了。”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远处,他向我抬起了手。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心遽然狂跳不止。 “你……嗯哼……”我清咳几声,压下自己微有变调的声线,用轻松的语气问,“你不是说要待一个月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叶雅人缓缓地说,“前提是你得好好的。” 【041】一起来探病 我靠坐床上。 临窗的位置让给叶雅人。 我俩枯坐无言。 依循探病程序:步骤一:我先给将肿成鸵鸟蛋一样的脚腕亮给探病者看;步骤二:探病者感叹几句“哎呀,你怎么怎么伤得这么重”、“很疼吧”;步骤三:给探病礼物,作为回礼,我则请探病者吃零食;步骤四:我们可以边啃零食边闲聊;步骤五:说再见! 以上。 但是,叶雅人完全不按章程办事。他检视我的伤处,紧皱眉头,沉默不语,他的沉默里散着怒意;他没给我礼物,也拒绝我的零食;闲聊流程部分——我问他:“工作完成得怎么样了?”他说:“我加班,已经提前完成计划。”我说:“哦。”话题就此终结。然后,我微笑着等他说“我该走了”,我就会说“谢谢叶总关心”,然后他就可以离开了。但他迟迟不开腔…… 我感到紧张。 真是奇怪。我又没做坏事。为什么要紧张? “要不,我们来看电影吧。” 我突然想到,我哥送来平板时告诉我,他存了电影在平板里,让我无聊时翻出来看…… 叶雅人点头。 我便翻出平板,随便点开一部——清脆鸟鸣透过黑幕,清晨雾霭笼罩田野渐显,一缕金色光芒冲破朦胧,金光迅疾铺照宽阔的田野。凯拉奈特莉托着书,边走边读,她穿过有白鹅扑腾逃跑的池塘,穿过晾晒无数白床单的庭院,走向一所大宅…… 真巧,是焦点公司发行的零五年版本的《傲慢与偏见》,本版最值得称道的是其明亮的色彩及光线运用,每一镜都如画一般,细心为观众还原十八世纪末英国的乡村美景。 虽看过数遍,我仍乐意重温,随着剧情推进,我很快沉浸其中。 “凯拉奈特莉真不合适这个角色啊。”叶雅人突然说。 “……为什么?” “她太瘦了。伊丽莎白家里可不缺吃的。” “……” “她头发怎么不梳整齐点,伊丽莎白可不是疯婆子。”叶雅人继续挑剔。 “……” “舞会这里,伊丽莎白怎么可能对达西先生这么笑,她的傲慢呢?” 我瞪他,三秒后,我摁着腰哈哈大笑。 我笑了好久好久,叶雅人一脸平静地等我笑完。 “这些话,你不要拿到网上说,会被凯拉的粉丝攻击的。”糟糕了,我现在无法正视他的脸了。 “我说得不对?” “呃,这倒不是。恰恰,你说的我无法反驳。只是……现在的网络环境……你懂的。”我又好奇,“那本书,你不是没看完么,哪来这么多点评?” 叶雅人看了我一眼,才回答:“我看完了,不止一遍。” 我顿了一下。 “因为有人喜欢。最起码,我得投其所好。” 我听见自己的心突然漏了一拍。 清晨。我再一次睁眼。这一次,叶雅人不在。 昨夜,看完《傲慢与偏见》后,我们又点开了另一部电影,不过,之后我便没了好精神,眼皮不由自主往下耷拉,依稀感觉到是叶雅人将我的床头调低,整理好我的枕头扶着我躺下。因为疼,中间我有几次睁眼,迷糊见他依然坐床边,单手撑着头,轻合眼…… 他走了? 我一侧脸,见床头边他的行李箱。 突然感到安心…… 我下床,挪进浴室……整理完后,我想了想,从包里翻出口红,涂了点在嘴上。最起码,看起来有血色点。 这时,我听到门外有人说话。 “斯远,你怎么在这?”是我妈讶异的声音。 “长安生病了,我来看看她。不知她醒了没。”果然是周斯远。 “啊,你认识长安?” 我不由地后背一紧。紧接着,我又听见妈妈恍然大悟:“哎,瞧我这脑子,你们不是有合作么,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一时忘记了。别站着了,快进来吧。” “谢谢老师。” 我拉开浴室门,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他捧着一束香槟玫瑰,目光轻软落在我脸上。 妈妈轻轻摇了一下我的胳膊:“长安,怎么不打招呼?” “你……”我吞下原话,改口,“谢谢周少……” 妈妈:“斯远,你把花给我吧,我去找个花瓶插起来。” 妈妈拿着花走了。 病房只剩下我和他相顾无言。 我突然觉得好讽刺。 我曾经,那么渴望的探视,终于在多年后的今天获得了。 可是如今,只觉得尴尬,对他,还多了分警惕。 “励长安小姐是吗?”突然有位快递员挤入我们中间,探着脑袋问话。我愣愣回答:“我就是。”快递员将单子和一支笔捅到我的面前:“您的鲜花到了,请签收。”我签完字后,快递员一招手,一群人抱着、扛着、抬着无数香槟玫瑰鱼贯而入…… 瞬间,病房变成了花房。 无需多问,我也知道这些是他的杰作。 即便是送花,他也要高调地送一屋子……这也是他的补偿之一? “抱歉,我没想到……会将病房塞满。” 从他的语气里我可听不到歉意。 “周少是没想到我的病房竟然如此狭窄吧。” 我说着,并拒绝他的帮助,自己拄着杖慢慢挪回病床上,直挺挺躺下。 “今天阳光很好。” 他并不介意我冷漠的态度。 主动走向窗户,拉开窗帘让阳光进来。 他没注意到窗下正摆着叶雅人的行李箱,不小心磕到腿部,他垂头,行李箱上白色的托运贴纸招招。 前一秒,他尚且温柔,在看到那只行李箱后,他蓦然变换脸孔,变得冷冽非常。 “叶雅人来了?” “是的。我来了。”回答他的是叶雅人。我扭头,见叶雅人拎着个保温壶站门口。 于是……叶雅人坐我的右手边,周斯远坐我的左手边。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听说叶总去法国出差,怎么不多玩几天?现在正是游赏好时节。”周斯远率先打破沉默。 “法国再美也是异乡。牵挂的人在哪儿,哪儿才是最美的地方。”叶雅人淡然回应。 “叶总真诗意。” 叶雅人扫了眼这满屋的玫瑰,才缓缓答道:“不如周少。” 叶雅人拉过餐桌,将保温盒的盖子旋开,我闻到酸辣粉的味道。 “你昨天念叨要吃的。这碗没有辣椒,你可以吃。” “谢谢。” 我举着勺子正要喝,叶雅人突然说“等等”,然后他另外拿出一瓶酱汁,往壶里浇。 等他加完,我再喝,天哪,酸得我牙倒。 原来,他刚才加的是醋…… 我无声瞪他。 叶雅人坦然:“你得增强免疫力,总生病不好。” 所以让我喝醋? 我默默的将保温壶的盖子合上了。 叶雅人突然别开脸,猛打了个阿欠。 我本就担心他着凉,立刻拿起空调遥控器,将温度调高些。马上,屋子就变得热乎乎的了。 叶雅人眉眼含笑地看着我,非常郑重地说:“谢谢。” “叶总刚结束旅程,还得多休息才是。”听上去像是关心的话,周斯远的语气是嘲讽。 “优秀的领导应该体恤下属。” 周斯远冷笑:“带着旅行箱探病,叶总此举着实令人感动。不过,如果叶总能管好自己的另外一位下属,请她收敛自己的情绪,不要再牵涉无辜的人才是当前要务。叶总,你说对吗?” 闻言,叶雅人霎时凝滞,他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样,他没有立刻回答。 周斯远指的是卢怡诩吗? 昨夜,我醒来几次,而其中有一次,我是被叶雅人的手机的短信声惊醒的。那时,他撑着额,阖眼休憩。没有发现自己的手机接连有信息跳出。 而我扭头。正好看到其中一条。 ——“卢怡诩:雅人哥,你不要不理我,我很害怕。” 想到这些,我心情莫名慌乱不堪。 这时,妈妈托举着插满香槟玫瑰的玻璃花瓶进屋。 她先是被满屋的玫瑰惊到,悄然退出门外检查了房门号码后重新进屋,囔囔道:“……哎呀,我还以为走错房间了。” 紧接着她又发现墙上空调呼呼吹着热风,又说了句:“哎呀,这么热的风对着花吹,花都快要被吹蔫了。” 妈妈话音刚落。 周斯远起身抓床头柜上空调的遥控器,与此同时,叶雅人也站起来抓住周斯远的手。 两人就在空中夺起了遥控器。 我妈不知发生了什么,惊愣当场。 “对不起!”我高举双手,大声喊话。 两人停手齐齐看我,我继续:“对不起,病人要休息了。两位请回吧!” 说完,我躺下,将被子盖到脑袋上。 然后,我听见妈妈尴尬解释:“长安想睡了……” 在黑暗里待了会儿,听病房彻底安静。 他们应该都走了吧…… 我依旧埋头在被中,翻了个身。 也不知因为何故,眼泪倏然掉下,我浑身颤抖如风箱。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的委屈与悲情,迎头将我浇了个透。 “对不起,我以前不知道,原来我这么幼稚……” 耳边传来叶雅人轻柔的道歉声。 他没走? 我惊而猛摘下蒙被,用手背胡乱擦去朦胧,然后,我的目光直直掉进他深沉静谧的的双眸中。 叶雅人伏我床沿上,无声盯着我。 然后,他抬手,轻轻拍抚我的头:“长安,不要哭……” 【042】偷窥? 如果他就此打住,我一定会很感动。但是,他仅严肃了一秒,伸手捏了下我的鼻子:“小哭包。” 我顿觉难为情,牵强附会道:“我只是在可惜那碗酸辣汤,谁让你在汤里加那么多的醋!暴殄天物!”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当时当刻我的心情。”叶雅人轻轻说。 我胸口又是猛一跳。 叶雅人指床头柜上的保温壶:“我新买了一碗,这回不酸,你想喝的时再喝。” 躲在被子里,我探着脑袋惦记起:“那之前那碗呢?” “既然是醋水,当然要倒给醋坛子。”叶雅人突然将脸皱成一团,“哎,我确实倒太多醋了,现在胃在向我抗议……” 我被他努力逗趣的表情逗笑。 叶雅人恢复轻松:“好了,你终于笑了。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再次轻拍我的头,嘱咐我闭眼,随后带着他的行李箱悄声离开。 他离开后,我起身,将床头保温壶抱在怀里,旋开盖子,热呼呼的汤散着暖气铺面而来,令人心安。 人在病房里很容易忘记晨昏,昏沉沉的睡了醒醒了继续睡。 不过,若是我哥来,现行规则将全被打破。静谧的病房瞬间沦为喧闹的会客室。他皮相周正又很擅运用蜜语甜言,小护士跑我屋的频率比往日高出几分。 总之,有他在,我别想睡着。 那些原本堆成山的香槟玫瑰,如今萎靡在墙角。失土的鲜花,即便再悉心照顾,也撑不过三日娇嫩,时间一到,花瓣上便长出黑斑,脱水萎缩。原来,泛着鲜润色泽的花海在同一时间衰败时的苍凉,竟令人如此心酸,目不忍睹…… 我哥找人将那些花都清理出去,又安排人洒水擦窗扫地…… 做完这些,他怂恿我去楼下公园散步。 “我不想去。”我对散步兴趣缺缺。 哥哥不放弃,极力推崇,他说楼下那几棵玉兰开得正盛,花色微黄,花朵肥厚—— “你知道吗?”我哥神秘兮兮,“赏玉兰有利生津。” “天哪,你在胡说什么?”我吃惊。 “那些花,长着一副很好吃的样子,看着看着就流口水肚子饿了,你不是最喜欢吃了么,正合适你!” 我哥真独裁,他决定好后,容不得我再拒绝,用毯子将我包了个严实,再将我挟持上轮椅,然后推轮椅带着我下楼。 被园丁悉心照顾的花池开满各色花朵,慰贴着脸色苍白的各式病人。哥哥推我到花池边,见有病童小跑追闹,我哥招呼他们与我聊天。我原本有些拘谨,在我哥的引领下,我和他们也玩成一片。 哥哥真是稀奇人。他外衣口袋并不大,居然接二两三掏出许多小玩具和糖果。分赠给那些声音脆甜的小豆丁,惹得纷纷问询哥哥与“哆啦a梦”有何关系?我哥立刻露出很得意的表情:“虽然我和‘哆啦a梦’没有关系,但是,你们来说说,哥哥是不是超帅?” “是!”小豆丁们仰着脑袋齐声回答。 哎,是他自己想出来玩吧! 或因我是病患的缘故,没一会儿我便觉得疲乏,于是,我不再说话,安静靠坐轮椅上看他们耍玩。 “你在想什么?”哥哥突然问。 “我?什么都没想……” “看,叶雅人!”我哥突然指着门口方向,大声惊呼。 我立刻扭头,探寻人影未果,我连忙问哥哥:“在哪儿呐?” “哈哈哈……”哥哥笑得前仰后合,“长安,还说你没想什么……露馅了吧。” 我恼羞不已:“我、我这是正常反应!” “看,叶雅人!”哥哥再次指向某个方向。 他可真觉得我是笨蛋?一模一样的姿势和语气,他又演一遍!他还觉得我会信吗? 我用劲拍他的手:“哥,你少幼稚了。” “真的,是真的!”哥哥扶着轮椅的把手,飞速调转方向,推着我跑了起来。我惊呼求饶:“哇,哥哥,慢点,你慢点……” 哥哥推着我跑了一会儿,轮椅速度骤缓,哥哥轻声:“长安,你看,他在那儿。” 顺着我哥指点的方向,我当真看到了叶雅人。虽只见着他的背影,但颀长的身形与轻快的步伐,都是他独有的,是他没错。我哥这次没有骗我。 我正预备招呼,声音却霎时软下。 因为,叶雅人并非独自前来,他身后还跟着卢怡诩。 他们,一起来的么? “我们走吧。”我和哥哥说,我意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隐着失落。 哥哥扬唇,他显得兴味十足:“为什么走,可能有好戏看哦。” 于是,我们非但没有走反而藏起来偷看——哥哥推我到灌木丛下,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将我和哥哥遮蔽得严实。 我的心突然蜷缩一处,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 “哥哥,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我还是想走。 就在此时,叶雅人说话了。 “小诩……你怎么在这?”我听到叶雅人这样问。 原来……他们不是一起来的! 我抬头,目光越过灌木丛落他们身上—— “雅人哥!”卢怡诩快跑两步,直冲撞入叶雅人怀中,然后,她扬脸踮脚,因身高差距过大,她踮起脚尖也无法碰到他的下巴,于是,她用双手猛勾住叶雅人的脖颈,将他的头颅往下拽,但叶雅人僵直挺立,卢怡诩便像一只口袋垂挂在叶雅人身上,连身子都无法稳住的她仍然坚强地、努力地用自己的唇去够叶雅人的…… 下一秒,她猛跌出很远,是叶雅人用力推开了她。 叶雅人拧紧眉头,一脸的难以置信与窘迫:“卢怡诩,你想做什么!” 卢怡诩歪斜着身子倒在地上,她愣了愣,声音悲凄:“我想做什么?雅人哥,我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吗?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想和你在一起!为此我不惜代价、愿意做任何事!只因为我爱你!” 如此直接的告白犹如轰雷乍惊在我耳边。我下意识握住轮子,想倒退轮椅快快逃离这现场,我哥却将轮椅顶在原地,他逼迫我听着我看着,就是不准我逃。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从没有、也不可能拿你当作可交往的女性看待!于公,现在是上班时间,你旷工跑此地就是为了说这荒唐事?于私,在我看来,我和你之间任何遐想都是有违伦常!”叶雅人惊怒非常。 卢怡诩突然冷笑:“如果没有励长安,你还会这么说吗?” 听到我名字的瞬间,我掐紧自己的手心。我忍不住再次看向叶雅人,见他嘴角微微颤抖,像是在努力克制什么。 他这个样子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他是真的生气了。 “为什么,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个圈,你还是被她迷住了,她到底哪里好?” “卢怡诩!”叶雅人提高音量,“你越界了!” 看到叶雅人生气,卢怡诩瞬间变软,大颗的泪从她眼中滚出。她哭喊着:“雅人哥,你别不理我,我不能没有你!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她跪爬向叶雅人,环抱着叶雅人的大腿不松手。而她如此毫无尊严的耍无赖令叶雅人愈发生气…… 卢怡诩竟能做出如此惨状,作为旁观者的我觉得尴尬无比,我哥却不客气的笑出声。不过,他也意识到,需要给当事人留点面子,终于愿意倒拉轮椅,带着我离开“案发现场”,推我回病房。 双轮碾过绿地、小桥…… 突然哥哥顿住脚步,我听见他用很轻的声音说:“长安,我知道你在害怕。” 他转而蹲在我面前,直视我的双眼:“长安,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向你道歉。当年,你偷偷介绍男朋友给我认识的时候,我一开始是真没认出来这个周斯远就是那个周斯远,第二天,我才想起来那是新世家的那位贵公子。 “我想当然以为,贵公子怕人家爱的是他的背景他的财富胜过爱他的人而隐藏身份,想用穷小子的身份谈一段简单的恋爱。 “我想,如果你们合适,他应该会主动告诉你他的身份。如果你们不合适,那么知道他是周少又怎么样,反正,我们家也不缺钱。 “我也难免俗气,觉得他长得帅,人又不错。所以我才说了那句‘你捡到宝’了。却没想到,这脸打得我够疼,原来他是个赌徒,拿感情当筹码的赌徒…… “我一直很后悔、很自责,我时常假设,如果我早点告诉你他的身份,你是不是就能少遭点罪,你可以擦亮双眼提前看清他这个人,那么,你就不会深陷泥淖痛苦挣扎,更不会离开我们两年……长安,你没有错,是我做错了…… “可是,长安,哥哥还是想和你说,请你不要害怕未来,也别预先假设恶果,勇敢睁眼去看那些恐惧,你只要看清楚、看明白了,你就不会害怕了……” 大颗泪珠接连啪落在我手背,我无声的用力点头。 我懂—— 当年,他没有直接告明我真相,是想保护我那颗脆弱的少女心。 如今,他有话直说,甚至不惜用偷窥手段求证,也是为了避免我因胆小畏缩不前而错过良缘。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他都想帮我…… “无论将来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哥最后这样说。 【043】步步杀机 我哥哥推我回病房,我们意外发现,本应空荡的病房里有客来。着一身黑衣的周斯远,背对着我们立于窗前,不知在看什么。 听到身后有动响,他悠然回头,坦然道:“你们回来了。”一派主人姿态。 “这位先生,你走错病房了吧。”哥哥皱眉不悦,“这里恐怕没人会欢迎你。” 周斯远大度微笑:“懋中哥,我有事找长安。” “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我用平板的声音说:“哥哥,我觉得有点冷,想喝热的,你能帮我买吗?我想喝‘宋小阅’家的姜茶,大杯的。” 哥哥不领:“‘宋小阅’那么远,这里过去得走两条街呢!换别的吧……” “哥……” “……好吧。那,有事你给我打电话!” 我哥一走,病房立刻恢复肃静,肃静中是惨白隔阂。 “刚才楼下有对小情侣,女生在为男生唱歌,没有一句在调上……”周斯远率先划破沉默,他神情惬意,似想起某些的事,笑容轻轻漫开,“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逛街遇见品牌做推广活动,他们请情侣上台pk唱歌,得分高者得奖品。你硬拉着我上台,我们俩把声音都吼哑了,最后得了个末奖的事?” 那时年纪小,喜欢用张扬浓烈的方式来表达喜欢。即便我们身无分文也能乐呵玩上一天。我恨不能让全天下都知道,自己身旁这位眉清目秀的青年,是我的恋人,我在恋爱! “你今天来,就为了找我追忆似水流年?”我打断他温情的回忆,冷声正色。 我的冷漠令周斯远也收拢笑意,他严正:“长安,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明白,你肯定还在生我的气,之前,是我太过分了,那时的我被愤怒蒙蔽了眼睛,自怨自艾,如今我们都知道当年是误会一场……长安,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吃惊瞪他。 之前视我为蛇蝎美人、洪水猛兽,警告叶雅人不要被我蒙蔽诱惑的人,也是他啊…… “周斯远,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励长安了……” 以前的我,傻到只会用单线路思考。 飞机等同旅行,铁轨等同远方,阳光等同温暖,鲜花等同恋情…… 可世上事本就蕴含无限涵义,非我不曾经历就不用思考感受。十九岁后,似乎一夕懂得苍凉,懂得阳光背后还有阴影蛰伏,鲜花内壁还趴着虫子…… 人会变,心当然也会跟着变。 像是料定我会拒绝一样,周斯远马上打断我的话:“你不用立刻回复我,我不会逼你,你好好想。我已经等了两年了,不急于再等这一时……现在,我需要你好好看这份资料。” 周斯远将一个文件夹交给我,我疑惑接过,并翻阅它。 这是一家名为“自然”的家居以及设计公司,其核心技术是拥有专业“种植家居技术”,他们选用柔韧性好、生长期快速的树木,有技巧地让它们按照既定的形状交错生长,最后长出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年少时,我就曾在书上读到,有人试图让自然界的植物直接长成椅子、桌子的形态,自然成型的家居再无需伐锯钉卯。没想到,真有心人在此项畅想上努力不休。眼前这家公司,经过多年的努力,已经掌握了一定的种植、定型技术。文件夹里展示了它近些年取得的专利以及成果。 不过,令我更惊奇的是,在附录的简报里,它正准备出售其股权。而在竞争者名单里,我同时看到了“住家”与“适家家居”。换言之,叶雅人和我爸爸是竞争关系…… 我先是发怔,觉得颓顿慌张,片刻,我惊诧警醒。 我拍合上文件夹,警惕凝视周斯远。 他拿这个给我看有何目的? “这应该是内部资料,你是怎么弄到手的?而且,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连连追问。 周斯远忍不住流露出一股狡黠之色:“据我所知,你是应聘的是叶雅人的特别助理,虽然,你依然挂着‘特别助理’这名头,但是实际上,你并不了解叶雅人的动向,你知不知道他到底去法国做什么?……他去,是为了在你爸爸背上捅上一刀。” 我深呼吸:“这是你的一面之词。” “长安!”周斯远突然撑住轮椅的两边,他用自己的手臂将我圈住,他小声又严肃地警告:“叶雅人从不单纯,他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他的犀利而决然的目光令我战栗。 “而且,当年那个赌,叶雅人也不全然无辜。” “什么赌……”我心头顿时汹涌成海,仍然强装镇定而问。 “长安,想必你已得知,当初提议并怂恿我们以‘追你定输赢’的那个人是卢怡诩,如果,她仅是酒店小小兼职生,我们怎么可能会听她的提议呢,你好好想想,她和叶雅人之间那层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事情没那么单纯……” “……” “我不信他心中无鬼。” 我觉得头痛欲裂,乏力至极,不安至极。我用拇指掐压太阳穴,用沙哑的声音说:“你走……” 我不堪的痛苦终于让他有一丝的动摇,周斯远终于放软语气,他神容衰弱地说:“长安,我不想就此结束,也不能就此结束。我已经在黑井底枯等两年,终于看到了一缕光,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松手,而且还让我亲眼看着你为了他……总之,我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我哥回来了时,我已在轮椅上呆坐良久,心里异常空洞。 “长安,你还好么……” 我知道,他强行压抑了自己的好奇心。 “嗯。我没事。” 我疲乏接过哥哥递来的大杯姜茶,插入吸管,用劲吸吮,姜茶的清辣刺激我的脑部神经,令我清醒。 哥哥又将一纸盒蛋糕放置我膝上。 我垂头。 夜磨坊,芒果味。 “蛋糕不是我买的,是叶雅人买的。”我哥补充道,“我在楼下遇到了他了,知道周斯远在他就没上来。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就走了。” 我遽然捏紧蛋糕纸盒—— 他来了却不见我,真的是因为周斯远在的关系? 我又猛甩头,阻绝毫无根据的臆测。 “奇怪,他似乎每次来见你都会带蛋糕……”我哥似自言自语,“你们之间难道有什么蛋糕的约定吗?” 经哥哥提醒,我才注意到这个细节,果真如此。 而且,都是芒果味…… “我们之间没有这种约定。”我突然不确定起来,试图挖出一点相关记忆,“我很喜欢吃蛋糕,但我怕自己像皮球一样催起来,所以一直很克制……” 也就在此刻,我突然想起过年时在叶雅人家见的那张合影—— “哥,我之前在叶雅人家见过一张旧照,我吃的小蛋糕掉地上了,一直哭,旁边站着叶雅人。地点是我们家庭院……你见过那张照片吗?” 哥哥协同回忆,蓦然想起:“啊,那张照片,我知道,你的蛋糕是叶雅人碰掉的,当时我在场。” “……” 我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若他是惹哭我的罪魁祸首,为何他脸上无半分不安愧疚,还敢顶着一脸不耐…… 我哥仰首哈哈笑:“叶雅人真有意思,他不会是因为惦记着小时候的事情,现在拼命给你送蛋糕做赔偿吧。” “小时候,叶雅人很讨厌我?”我试探而问。 哥哥一听直摇头:“没有吧,他为什么要讨厌你,你们都不怎么接触……本来,男生都和男生一起玩,在加上我们又比你年长一截,其实,你们鲜又独处机会。你看,你不是都把他忘光了吗。” 我低头思量。 哥哥铺床,调整好高度,扶着我躺下。 “哥哥,那你知道自然公司吗?”温情脉脉的童年回忆戛然而止。 这回轮到哥哥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自然公司。” “我毕竟身处家居行业呀,怎么可能不知道……”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悄悄和你说,咱爸对这个自然公司很感兴趣,前去考察了几次,恰巧对方也有融资的意愿,爸爸觉得可以将它引入适家……” 看来,周斯远提供的资讯并非全然虚构。 “对了,医生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看看那天我有没有空来接你。”哥哥喊了我几遍都没得到我的回应,就出门自己问医生去了。 我既觉昏昏沉沉,又觉思路清晰。 我莫名且隐约坚信着,叶雅人不是那种人。 即便是竞争对手又如何,只要是正当商业竞争,输赢都是光明正大的! 我不信,我不信叶雅人会让任我踏入一个步步杀机的陷阱。 紧接着,我又被自己这种全凭直觉而定的信任感给惊到了。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如此相信叶雅人了吗? 这日,我终于获得批准可以出院了。 医生嘱咐,暂时还不能大量行走,如果可以,最好在家再静养些时日。我的行李物品早已收拾,我独坐在床沿边等待,等着妈妈办理完手续,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就在这时,卢怡诩来了…… 【044】浮世若梦皆幻象 我正疑惑她怎么会来。 卢怡诩已朝我扑上来,双膝一软对着我下跪,她双手环抱我的大腿,干嚎着:“长安,我错了,你原谅我,无论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让雅人哥不搭理我,求你了!” 她没有化妆,脸色看上去格外惨白,一副憔悴衰弱的可怜模样。似乎我伸出手指轻轻一掐,她就会彻底折断。 她惟妙惟肖的生动表演令我毛骨悚然,并感到一阵反胃。 她是有备而来的。 “你别演了,这里没其他人。叶雅人没在,他也不会来。” 卢怡诩依旧抱着我的大腿,小心探看四周,待她确认周围确实并无其他人后,她款款起身,优雅抖露膝上的灰尘:“好可惜,枉费我排演好了大戏,观众却不来捧场。” “你一天天带着面具生活,都不嫌累?”我音量不大,用的是讽刺的腔调。 她脸上浮起一抹诡秘的冷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知道了,周斯远为什么会扮成一个穷小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又反常地极力撮合我们……我已经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啊,你说那个啊……你已经知道了?”卢怡诩收起她的楚楚可怜,蓦然转换冰冷的脸孔,“说是我一手安排还真是抬举我了。那群纨绔子弟,吃喝玩乐游戏人生,还觉得生活无聊寂寞空虚冷,万事又喜欢争个输赢,非要问我如果喜欢在座哪一位,我就说,我说了不算,台上那位弹钢琴小姐是朵高贵的天山雪莲,她说的才算……哈哈哈,果然,他们就来了兴致……”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依旧坐着,察觉到自己怒气在胸腔内翻腾不止,我用右手紧揪住了被子,理智告诉我,现在不适宜发飙。 “是朋友啊,我让那么多贵公子来追你,我还对你不够好吗?是你自己没用,抓不住周少。”她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冲上来掐着我的肩膀,“你为什么这么没用?为什么!你和周斯远好了就不会来抢我的雅人哥了,你为什么这么没用!” 我怒而推开她的手,然后手掌照她前胸往前一顶,她倒退了好几步。 我生气:“你发什么神经!那会儿我都不认识叶雅人,怎么和你抢!” “可他认识你!” 我一怔。 卢怡诩滔滔不绝起来:“不止他认识,我也认识——励长安、励长安、励长安……这个名字就是我噩梦,我人生的阴影!叶夫人将这个名字天天挂在嘴边,只要是励长安做的事,都是最好、最棒、最可爱的!这个名字以及它代表故事我都耳熟能详……我倒要看看那个被吹到天上的天才画家,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呢,好一个天才画家,好厉害哦,可如今又怎样,那个了不起的励长安还不是依附于叶雅人的一条米虫罢了?依我看,你不过是家里有点钱而已。” 卢怡诩在病房里来回踱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大笑起来:“对了,叶夫人还自作主张要雅人哥娶你,雅人哥都快被她烦死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得顶着父母之命成婚,谁要娶个见都没见过的人,就因为对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 “所以,你来落英后就故意接近我。” “是你先接近我的。”卢怡诩纠正道,“假模假式地来帮助被孤立的贫家女。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对我好是因为你恰好需要有个穷学生当你的陪衬,以此来展现你的纯洁善良。” 她滔滔不绝的控诉反而令我冷静。 一直萦绕我心头的疑惑在今天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她一开始就对我怀揣敌意,是我木讷懵懂毫无察觉。我不由嘲笑过去那个单线程思考的自己。 我的确错了。错在我有眼无珠,竟然她当做是知心朋友,一路掏心挖肺。 而这,这比我的脚伤更让我痛。 “励长安,你摆出这副无辜受害者的表情给谁看?”卢怡诩继续高声指控,“论虚伪,我还真不如你,我不就是轻轻推了你一下吗,你就可以坦然又幸福地领着工资、住着院,还能够领一大笔的工伤赔偿金,公共资源就是被你们这些有钱人给霸占住并浪费掉的……” 她走到我的床头柜前,一支支折断插在花瓶的鲜花,像在泄愤。 “为了报复我,你就从偷公司的机密交给周斯远……”一直隐忍不发的我为的就是问出这个关键。 “是又怎么样……”卢怡诩满不在乎地说,她还想继续说什么。突然,她束在后脑勺的头发猛被揪住,并狠狠后拽,拽掉她不可一世的表情,拽掉了她的长篇大论,也拽掉了我的关键的追询…… “啊!”卢怡诩痛叫着,伸手探到身后抓住袭击她的人,并且将对方拽到自己身前,她高扬起手正要往对方脸上劈时,我抓住了卢怡诩的手并往反方向一拧,卢怡诩立刻痛叫着跪在地上,我一顺势一推将她推跌入墙角。 她怒目向我:“励长安,你少给我嚣张……” 而当她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嚣张的气焰顿歇:“叶夫人……” 我也惊讶无比:“叶伯母,您怎么来了?” “原来是你把长安推下楼梯的!”叶伯母怒不可遏,“你还想打我吗?好啊,你来啊来啊,你的手胆敢碰我一下,我就敢把你的脏手剁下来!告诉你,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全听着了。没想到你心机这么深,手段这么毒辣。我要全告诉叶雅人!” 叶伯母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我来接你出院,幸好我来了,不然都不知道她在背后做这些妖法,在我们面前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背地里手段多得吓人。果然是什么血养什么人!” 卢怡诩长久的静默,突然冷笑:“叶夫人,我变成今天这样,全是您一手造成的!” 紧接着,她从地上挣扎而起,指着我的鼻子愤懑质问:“您告诉我啊,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花艺、骑射、茶道……我哪样不会哪样不精?她励长安会的,我都会,她不会的,我仍然会!我到底哪点不好,您就是要反对我和雅人哥在一起?如果,您不这么势利眼,我和雅人哥早就是一对了。您喜欢励长安,整天念叨着要励长安当您儿媳妇,还不是看上她家有钱有势吗。” 我一直知道她很拼命地学这学那。 原来,她努力的学艺皆为让叶伯母承认她、喜欢她?继而同意她和叶雅人在一起…… “你真是丑陋至极。”叶伯母气极了,声线微微颤抖,“你在叶雅人身边这么久,居然还不懂他。如果,他爱你,岂是我强烈反对就能够翻篇的?我强烈反对你当他的秘书,他还不是看在你亟需高薪工作赚钱养家的份上把你招进公司。可是,我看你什么都不缺,缺钱只是你接近我儿子的借口!我看你学的也不是什么花艺骑射茶道,而是学了一肚子虚情假意。” “您觉得我学了一肚子的虚情假意,那是因为您戴着势力的有色眼镜!” “我势利?如果我够势力,当年,我在街头看到冻得瑟瑟发抖的你们母女,就不会将你们迎进家门,就不会给你妈工作,不会资助你上学,你妈是怎么回报我的?乘我不在勾引叶教授,我真该感激叶教授是个不解风情只懂做学问的书呆子,我们这个家庭才没有破裂。你又是怎么回报我的,理直气壮站我面前指责我势利?我见过很多人,没有一个像你卢怡诩这般忘恩负义、行事歹毒、自私自利的。” 陈年往事蓦然被揭。 “有其母便有其女。”叶伯母给出最后一击。 卢怡诩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紧接着,她脸上浮出绝望。 原来,一直在追求一份永远也不可能获得的允许,她为此疯癫成鬼。她不甘被看轻,然而她的所作所为,步步都在印证叶伯母给她下定义。 而我的震撼不亚于她。我以为,牵动我过往不幸的源头那群富家子一个无聊的赌约,却不想,早在叶伯母表示“喜欢励长安,希望励长安能和叶雅人能成良配”的一句无心词,却悄然为我的人生埋下了一段波折。 而这一切,叶雅人知道是么? 所以,他才和我说对不起…… 我隐隐只觉得浮世若梦。所有的振作和努力,都是徒劳,都是幻像。 深深长长的沉默之后。 卢怡诩突然猖狂地大笑起来:“叶夫人,我看,您的美好愿望也是要落空的。你最喜欢的好儿媳励长安,和新世的周斯远好过呢,而撮合他们在一起的,是您的宝贝儿子叶雅人!” 丢下这句话,卢怡诩如风卷残云般,被一阵狂笑包裹着迅疾消失。 叶伯母目瞪口呆。 “她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长安,你和周斯远是怎么回事?”为我帮完出院手续的我妈站在门口,一脸震惊。 真不愧是卢怡诩。在最后,也不忘轰炸出一片疮痍给我…… 【045】标准示范 因为卢怡诩的突袭爆料。回程车上,两位多年好友竟缄默一路,未着一言。而我,令两人尴尬的核心人,我发现自己竟无立场说出劝慰的话。我们家也从未用过如此沉重的晚餐。我妈垂着头,无言进食,她埋首藏自己红肿的双眼,分明晚餐前狠狠哭过。 晚上,我环抱双膝蜷缩在客厅沙发上。周围黑漆漆的,唯有爸爸书房里的光透过栅格门。那道薄门,无法隔绝他们刻意压抑的说话声。 妈妈声音颤抖,刻意压制冲出喉咙的哭泣:“我就奇怪,长安当年人还躺在医院,他周战霖怎么第一时间就知道……你真行啊,瞒了我这么多年,要不是一曦家那个桂姨的女儿今天说了……我还蒙在鼓里呢,亏我还见周斯远那孩子还挺亲的,这回长安住院,他还假惺惺送了许多花!” “他送花应该是真心的,这事不好推罪到孩子身上。” “不怪他怪谁!”我妈气闷不已。 我爸爸小声安慰她:“你小声点,孩子该听见了。” “我就是气不过,他周战霖也太欺人太甚了。” “我们也没落下风不是吗,是他周战霖自己丢品格……你看,现在长安健健康康的,还是那么活泼,挺好的了。她现在都不想这个了,我们紧揪住不放反而对她不好。” “我就是气不过,我们家长安……太可怜了。” 我无声蜷缩黑暗,身子如同浸在冰冷深潭。我听着他们小声又压抑的讨论、其中夹杂着妈妈隐忍克制的哭泣。仅几句话,我已听悉当年的刀光剑影。 我愣愣盯着茶几上那杯咖啡,咖啡早冷,结却一圈黑色的硬渍。它已错失自己最好的期限。 “长安。” 怕惊扰书房里的俩人,我哥悄然靠近并低声唤我。 我抬眼看他,声音飘忽:“我在医院昏迷期是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们瞒了我这么多年,也该告诉我真相了吧。” 哥哥深呼吸,沉默犹豫,他终于愿意为我缓缓回忆:“你还在昏迷的时候,周战霖,就是周斯远他爸来了。他说他愿意出一大笔钱,前提是我们必须闭嘴,不准拿你和周斯远交往的事炒作,我们怎么可能会炒作,那时你还躺在病床上,医生也没有说你什么时候醒,我们还担心……他爸爸担心女友车祸……会影响周少的未来,着着急急前来善后。你没看到他的表情,像是碰到什么瘟疫一样,生怕我们家讹上他们家大势大的周家……” “妈妈不知道……” “嗯,爸爸出面处理的,妈妈不知道。长安,我太为爸爸骄傲了,他把那个不可一世的周战霖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 我木木地点点头。 我原以为,我的秘密只有我哥知晓,原来,爸爸早已知悉。 “长安,你别多想,事情早过去了。妈妈那边有爸爸呢。老励那张嘴还是很厉害的!”老哥嘟着嘴,做亲吻状。 我忍不住抬手遮眼,破涕而笑:“哥哥,你太污啦。” 我的伤已大好,却没有立刻销假回归,反以脚伤为借口,一天天躲在家中休养。 叶雅人的问候短信每日准时抵达,他说云,说雨,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题。 我时常看着他发的短信发呆,我在回复框里打字:删除,再打,再删除…… 最后,我没回复其中任何一条…… 这夜。冰冷的床令我无法入睡,我索性拧开灯,穿上厚衣悄然外出。夜已深,我在大街上独自晃荡,看霓虹灯箱依然坚挺,仍有深夜小店热乎忙碌。 突然想起北岛在《城门开》里说——我喜欢在大街上闲逛,无所事事。在成人的世界中有一种被忽略的安全感。只要不仰视,看到的都是胸以下的部分,不必为长得太丑的人难过,也不必为人间喜怒哀乐分心。 嗯,我不难过,也不分心…… 我钻入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屋,点杯热饮,什么也不做,什么不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着,直到身体彻底疲乏,我才裹紧衣服慢慢往回走。 走着走着,我突然顿住了。 我看到了叶雅人。他静立我家门外,一盏昏黄路灯温柔笼罩着他。 他像是被施了法,定定的,他微仰着头在认真看着什么。我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探寻,发现,他在看我房间的窗。 出门时,我未关灯。在这黑漆漆的暗夜,除路灯外,我的窗子是这周围唯一亮点。那扇小窗里透出黄色的暖暖的灯光。如同一枚温暖的指标。 我将脚步放得很轻很慢,一步步慢慢向他移动,一点点缩小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回转脸,我停步,我们蓦然对视。 似乎有火车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 他双眸里盛的是惊诧、难以置信……我实在无法详细摹清此时他眼中当中各种情状。 突然,叶雅人向我奔跑而来。 我看见他双眼泛红…… 我的脑袋还未清醒,身子就撞入一个发烫的怀抱。我僵着身子,不知道是否应该回抱他。 此时,我们皆失语。 时间若沉入海底两万里,彻底停歇…… “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他什么都没说,一句话都没说……” 我喃喃着,试图向坐在我对面的小枫复述当时的情况、描述彼时的心情,我提着衣服强调:“你看,我当时就穿着身上这件厚衣服!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是梦……” 如果叶雅人没来过—— 我怎会清晰记得那个温暖的拥抱? 怎会记得他那双充涨血丝、满是悲伤的双眸…… 小枫握住我的手背:“长安,听完卢怡诩的话,你讨厌他了吗?” 我茫然。点头又摇头。 小枫伸指掐我的脸:“到底是讨厌,还是不讨厌?” 我猛觉醍醐,惊诧:“小枫,我该不会是被他的色相所迷惑,丢失了判断正误的能力了吧?” 小枫肃然站起来拉我的手:“走吧!” “去哪?” “去帅哥多的地方找乐子!” 我知道她说的地方,我犹豫:“我现在不能喝酒也不能跳舞。” 小枫:“嗯!我们不喝酒也不跳舞,我们就吼、就发神经!顺便检验一下你的判断力!” 头顶旋转七彩射灯,音乐震耳欲聋。 小枫拉着我的手钻入人潮挤挤的舞池,我们不随音摇摆,我们在重分贝的喧闹里互吼,我们的声音被声潮彻底覆盖,仿若无用功,却依然吼出一身汗。 我们吼够了,坐回吧台。 小枫轻拍吧台:“给我来杯朗姆,给她……柠檬水。” 侍者若有所思地瞟了我一眼,掩口轻笑,然后转身为我倒水。 我悄声问小枫:“他是不是,有点娘?” “胡说,人家明明是貌美的少年!” 小枫说着,故意拿酒杯在我面前晃了晃。 “你是故意虐我的吧,明知道我现在还不能解禁。” “你可以闻啊。”小枫笑着将杯子递到我鼻下,“看这一池的帅哥,你是什么感觉呀?” “没感觉……”我裹紧身上的厚衣。 小枫似有深意地微笑:“我明白,即便是为色所迷,你迷的也是特定人的色。” 这时,有人将手搭上小枫的肩膀,说要请小枫喝酒。 小枫优雅微笑着,将那只手摘下:“不必了!” 对方仍不死心,凑她耳边喋喋不休。小枫不耐而四下张望,突然她目光定于某处,紧接着,她的微笑冻结唇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那边沙发池座里,我哥和他的几位损友正举杯痛饮,他们被无数清凉女团团围住。尤其我哥,左右手都坐着位浓妆艳抹、着装热辣的女人,她们如两条柔软的蛇,卧在我哥怀里…… 我不禁皱眉,眼前这面面,实在缺乏美感。 悠然间,我哥飘忽的目光也猛定住。 当他看到小枫身后使劲凑过来的男人后, 他深深拧眉,忽而又调转视线,原本搁在腿上的手改搭在女人们的肩头,并重重揽进怀里! 幼稚、幼稚鬼! 我内心暗骂不已。 小枫的脸色猝然铁青。 她倏然转身,面无表情地对吧台里说:“来杯黑标。” 酒送上来,她迅猛抓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小枫……”我很担心,却结巴难成句,真怨自己词汇量不够多,在此关键时刻却不知如何安慰。 “小枫,你慢点喝。” “放心。” 说话间,小枫已拿到了她最新一杯烈酒,再次猛灌入喉,将空杯归还后,她重拍我的肩:“长安,你不是不确定么。接下来,要为你做个示范。” 紧接着,她将指关节捏得格格作响,拨开人群径直朝我哥走去。 哎,换我,我也想揍人! 看在他是我哥的份上,我还是希望小枫下手能轻一点。别打断他的牙齿就好…… 转眼间,她已经到我哥面前,她大手旁挥,将我哥周围的莺燕推开,单手拍上沙发背,另一手撩裙,并高抬腿单膝跪沙发面,她用身体将我哥圈禁其中,用双指挑起我哥的下巴,在他诧异抬眼的瞬间,小枫头一低,双唇印了上去…… “噫!” 我心与肩跟着一耸,猛抬双手遮住眼睛,又忍不住打开指头看,我哥已从呆愣中回神,他迎上去,双手环绕上小枫的腰肢,翻身反将她压制在沙发上…… 我捂着发烫的脸,悄悄溜出门。 我想,接下来他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要说。 我给小枫和我哥各发了一条短信,我又独自走上街头。 我伏在天桥上看车流。 这时,衣兜里手机震动。 我划开:“放心,我在回家路上了。别找我了,你们俩好好聊吧。” “组长,公司出事了!” 电话里传来焦悦惊慌失措的声音。 【046】咸味的确定 我大口呼吸,全力奔跑。 风在耳边呼啸,车笛在喧嚣,红灯倒计的每秒都如一世纪那样长。 焦悦虽已挂了电话,但她断断续续的哭音还在我脑海里凶猛地来回撞击: “组长,公司出大事了,我之前怎么也联系不上你……现在,我、还有蓉姐她们站在会议室外面等着,叶总在里面……他正在接受其他创始人的质询。卢秘书,不,卢怡诩,我听她们说,卢怡诩将公司很关键的机密了偷出去……组长,叶总,叶总会不会被撤职啊……公司现在一团糟,法务都找我三趟了,组长……” 质询?撤职? 在我还躲在自己的壳里伤春悲秋之时,公司一众人等早已忙得焦头烂额。 法务找了每个与卢怡诩有业务往来的同事,要求她们将往来单独存储下载,全部打包发给公司的法务。 没人敢问是何用途,都乖乖依从指示。 我不断地提问问题,从焦悦断断续续的回答里我拼出此时公司的状况。卢怡诩盗走的不仅是“住家意图收购自然公司专利”的那部分内容,还有“住家”收购“自然”的价格底线。这才是最致命的,这份讯息被泄露的同时另有公司迅速加入竞争,并成功截杀,以高出“住家”一点的价格收购了自然所有外售的股份,其个中蹊跷不言则明。叶雅人所有努力一夕泡汤,而卢怡诩摇身一变成为“新艺的艺术总监”,职位比贾经理还高出一级。 此刻,叶雅人正面临公司合伙人的集体质疑。因为出问题的是他的好友、他的首席秘书……这让其他利益相关人不能迅速相信叶雅人是无辜的…… 原来,他来见我那夜,内部会议决定今日开质询会。 想到这里,我的心一阵绞痛。 同时感到我的悲伤竟如此廉价。 我上气不接下气冲进公司。 会议室列座空无一人,会议早已结束。唯有书蓉和立瑶俩人正在其中收拾残碟冷杯。 我没能碰上叶雅人。 她们齐齐抬眼看我,木然停止了动作,却无人开口说话。 “叶总呢?”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走了……”书蓉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回答。 “组长,你终于来了。”焦悦脸上依稀挂着泪痕。 哎,她只是来实习,短短几个月却经历了不少刀光剑影。 焦悦拽着我的衣袖:“组长,会议结束了。我们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叶总出去了,他脸色白得吓人……” “他去哪儿了?”我追问。 焦悦茫然摇头。 公司楼下的咖啡厅的木门上悬挂一枚铜铃,有客来时,它会清脆而响。今次,它被我猛推的力道撞击,大幅摆荡,发出重响。 我径直奔向收银柜台,向店长询问,是否有见到叶雅人。 “大约二十分钟前,他带走一杯摩卡。”店长回复我。 我因急速奔跑而喘着粗气:“那他往哪边走了?” 店长指了个方向,我正要往出跑,听见身后店长补了句:“对了,他好像胃痛,我看他一直捂着腹部,我有劝他别喝咖啡,他好像走得很急……” 我猛咬下唇,回头向他点头致谢。 依照店长指示的方向,我冲入挤挤人潮。 我不敢停歇地,四处奔跑追寻,不敢放过街两旁的任何角落。 我特别特别的后悔。 我后悔,他来时,我沉浸在自怨自艾里,连一句温暖的话都没对他说。 甚至,当时的我思虑的是,如何向他开口提离职。 此时,后悔和自责两股气流我胸腔内翻搅着,绞得心脏疼痛无比。 我各处奔跑,认错,苍白道歉后抓寻另外一个目标。 天地之大,我只能徒劳绕圈,不知该去何处寻他…… 就在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他时。 突然看到街角的红薯摊前,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一晃。 我闭眼,深呼吸,默默倒退几步,屏住呼吸望去。 叶雅人穿着单薄的风衣,手上提着楼下那家咖啡屋的纸袋。 我的心轰然落定,鼻头突发出“噗嗤”一声,明明想笑,但天与地迅疾模糊,灼热泪水瞬间充盈在我的眼眶,它们随时预备夺眶而逃。 呵,是他,没有错…… 泪眼朦胧中,我见他小心翼翼地从摊贩老板手中接过纸包,放下鼻下闻了闻,然后放入纸袋中。 他明明不爱吃红薯,买来当摆设吗? 我拔腿朝他奔跑去,并直接扑进他怀里,巨大的冲力让叶雅人后退了两步。 嗯,我没有错过他眼底的惊愕与失神。 他吓了一大跳。 我可管不了了。 我紧收双臂,埋首在他的温暖的胸膛,然后他那里迅速被什么给弄湿了。 我明显觉察叶雅人顿了一下,过了好久,他才双手交揽至我的后背,回馈我同样的力道。 好吧,就这样吧。即便这次,我依然跌得头破血流,我也认了。 同时,我又无比坚信,即便我跌倒,他也能稳稳当当托住我。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听到叶雅人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励长安,你最好离我远点……” 我犹疑地抽离他的怀抱,仔细看他的脸。 他的脸惨白如雪,本来平静的双眸也渐渐变红,那目光,我看一眼就觉得心碎。 才、不、要! 我使劲地、使劲地摇头。 他通红的眼含着笑。 闪亮的黑眸如同湖水荡漾微波,在其中,我清晰得见自己的倒影…… “……那,我就要理解为,你是允许我了。”他缓慢补上了后半句。 我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含义,小声问出的我一路挂念的担心:“你胃痛不痛,胃痛不能喝咖啡……” 我话未问完,他垂头,含住了我的唠唠叨叨。 这,这是一个吻? 像是芦花飘落,很轻但又很确定。 我像是失重,双手失力搭在他胸前,只听得呼吸声汹涌如潮水,心脏仿若要出逃。 我承受着他唇面冰冷如风,辗转流连。只觉得一路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才突破起伏的阻隔抵达温暖。每个小心翼翼的碰触都灼烫如烧,然而,又觉得灼烫里混着些许海水的滋味,愣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是泪…… 夜晚的春风拂面,带着忧伤的暖意。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在丽宫,父母介绍我们认识,他们问我们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吗?” 我们紧紧牵着手,漫步在回家路上。叶雅人突然问我,我摇头。 我们将公司、将受挫暂且丢在脑后。 此刻,我们只回忆往昔。 叶雅人继续说:“你说‘记得有个小哥哥很照顾我’。” 我暗暗吃惊:“你记得好清楚呀。” “当然,因为你在撒谎。”叶雅人丝毫没有婉转。 “呃……不算撒谎吧,我是真的记不得了,只是按照常理推测罢了……现在我知道了,你非但没有照顾我,还欺负我了!” 哼,他碰掉我蛋糕的仇我算是记牢了。 “第一次见到的你的时候,我九岁了,小学三年级。你知道父母告诉你,眼前这个才四岁、路都没走稳当、流着鼻涕、只会捧着蛋糕舔来舔去的小胖墩,就是你的未来另一半的心情么……简直糟糕透了!” 我立刻不服气地连连都捶他好几拳:“我抗议!我哪有那么糟糕,长辈都夸我可爱来着!” 叶雅人笑了:“我既庆幸你忘了我的不友好,又遗憾,那些事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还有呢?”我听出兴味,催促他继续。 他继续回忆:“其实你每年的生日宴我都有去。” “怎么可能!”我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我都没见过你……” 就凭他这等美貌,我即便再迟钝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我刻意躲开了。宾客那么多,你怎么会关注到一个故意不露面的人。我只要不失礼,乘着你不在时和伯父、伯母打过招呼,然后你哥一起玩就好了。” 我不服气:“喂,我那会应该很好看了吧……” 我有一丝后悔,我应该再傲骄一会儿的! “你十八岁时,我大学刚毕业,还想着大展宏图呢,母亲却叨叨着‘男人应该先成家后立业’,我已经产生严重的抵抗心理了……你的成人礼,我也参加了,当时你穿着火红色的礼裙在台上怡然自得地弹着钢琴,我就随口和懋中说了句:‘如果你妹妹有了男朋友,我妈应该就不会死盯着我不放了。’你哥回答:‘滚开,我妹妹才刚成年,我才舍不得让人拐跑她呢。’我们聊天的时候,卢怡诩在旁边,她应该听到了……” 我遽然瞪大眼睛,并止住脚步。 他这是在向我解释…… “这是我说过的,至今仍令我后悔不已的话。我不止一次想,是不是我无心的一句话给了她灵感……而我,居然毫无觉察……这我造的业,所以,如今我无论得了什么都是我的报应。” 我心头一阵发苦。 “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我猛抱住叶雅人,一遍遍的强调:“不是的!不关你的事,不是你的错。” 【047】大红包 以前怎未曾发觉,从公车站到我家门口这条坡道,两百一十六步,竟这样短…… 叶雅人送我至家门口,我又坚持送他到公车站。于是,两人送来送去,在一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我想,再这样一遍遍送下去。 我们将送彼此一整夜。 在又一次送我回家的路上,叶雅人蓦然顿足,他微微侧脸凝望街旁那间正在打烊的花店,喃喃:“加分站……”我一愣,见他已推门而入。我站在门口外,透过玻璃窗看他,叶雅人撑膝弯腰,仔细挑挑拣拣那些艳色。 终于,叶雅人挑定花束,推门出来时,我见他手上多了捧雪白玫瑰,他款步向我,将花束送至我眼前。 我收着手故意不接:“送给我妈的?” 叶雅人非常认真地看着我:“这回送给励长安,希望能在励小姐这里加点分。” 我藏在门后与他挥手说再见。 门合上后,我便跳到窗前,看他缓缓走下坡道,背影消融暗夜里。 我心情微妙,如同柔软的深海潜航。无惧锐波,无惧风雨。 次日,我正式归队。 不过,此时此刻,我犹如离魂躯壳,呆坐工位等待最终的审判。上午就将会宣布“泄密案”的最终惩处方式…… 我握着笔,笔尖无清晰的意识,一味在纸上绕啊绕啊,不知不觉,黑色填满一张纸。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身后玻璃墙传来“叩叩”两声轻响。 这墙背后紧贴叶雅人的办公室,我猛意识到这是叶雅人发来的讯号。 我迅疾快步跑出,敲门入内,见叶雅人正垂头看着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 我想,叶雅人是住家核心主创,作为住家灵魂人物,其他创始人应不会草率糊涂要自除灵魂,但定也会有些惩戒举措以儆效尤。那么,会是什么呢?罚薪?以他这种层级,若是罚薪,定是笔巨款…… 我正默想,这边听到叶雅人淡淡:“大概……接下来,我会变得很穷。” 啊,他不会是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吧…… “不怕,我养你!”我脱口而出。 叶雅人惊愕,紧接着眸光如雪发亮,他主动举手,用自己的小指头勾住我的,两只手的拇指轻触,他正色道:“我正有此意。” 欸,为何我有种“技不如人,又输一城”的错觉…… 咨询会的结果细则我无从得知,不过我知道,叶雅人承担了收购计划失败的所有责任。此外,他放弃对卢怡诩提出商业窃密诉讼,而采取其他追责手段。我能理解,如果公司追究到底,那么等待卢怡诩将是信誉彻底负分,前途尽毁不说,甚至会有牢狱之灾。我由衷钦佩他做出的决定:不纵容、不做绝。 我自诩宽容,却自认无法像他这般大度,他的心,并不似外表那样寒冷。 沉思至此,我为自己壮胆:“那你给我笑一个。” “什么?”叶雅人未能克制眉尾一丝挑动。 我鼓足勇气嘴硬:“我都准备付费了!” 叶雅人蓦然上前一步,我下意识仰头,二者呼吸顿时交融:“只要笑?既然你已付费,你自然可以对我予取予求?” 看着他热切的双眸,我顿时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不应该招惹的人…… 我顿时怂了,不再敢造次,踉跄跌逃,滚出了总裁室。 无论怎样,让我挂心不安的事总算告一段落。 下班回家,我刚进屋就见着我哥立在玄关处,他连拖鞋都没换,握紧手机甜言蜜语:“嗯,我知道,你也是……她,她刚进家门。” 我比口型:“小枫?” 我哥轻轻点头,他抬手叫住我,自己则在口袋里掏啊掏啊,掏出个红纸包递给我,然后不再搭理我,继续对着话筒温情脉脉。 我疑惑打开,惊讶发现里头竟塞厚厚一叠现金! 我忍不住数了数,惊叹哥哥出手好大方! 静候片刻,哥哥终于舍得收了电话,我摇着红包问:“为什么啊?”哥哥忸怩不已:“不是说……哎,反正就是哪个意思,你收着就是了。” “哦——”我故意拖长音调,“原来是发媒人红包给我啊。” “好了,不许取笑你哥!”我哥羞赧正色。 “怎么会,我替你们高兴!” 小枫的坚持终于有了意义。 我很高兴且真诚祝福。 同时内心暗暗觉得惊奇,他们竟然以这样凶猛的方式对彼此敞开了胸怀。若不是小枫勇敢出击,他们岂不是还要一再错过?我痴想不休,竟联想到自己…… 恍然中,心头竟生出一丝后怕,我将这无端思虑甩开。 我举着红包拍照,然后将照片分享给叶雅人。 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我哥围绕我仔细端详,我不得不佩服他真是敏锐非常:“长安,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我一跳:“你从哪里看出……” “你一直在微笑。” “我一直都挺爱笑的。” 我匆忙结束话题,踢踏上楼。 今日,新世的贾经理会来拜访。 我不禁要感叹时间飞逝如流水,我归国已有半年。 这半年,犹如充满刀光剑影的江湖,我在其中游摆,有失有得。 总体而言,我很满意。 “住家客厅”与“新世”的合作已逾半年,是时候总结,并讨论之后的合作方向的时候了。 历经几个成功推广案,贾经理对我们态度大转,对住家客厅更是赞誉有加。其实熟悉之后发现,他也并非完全无理难处的人,磨合之后,只要我方提出的要求,贾经理都迅疾反馈并妥善配合。这点,我自是感念在心,所以,我也有意愿与其再合作。 不过,这次有一点不同,贾经理对“住家客厅”不吝溢美之词,不过,他却对未来计划避而不谈。 他愿意闲聊,我也不打断。 我们仨就坐在住家大堂的沙发区,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贾经理突然说:“励组长,你对红酒感兴趣吗?我这里有张一年一度的品酒会的邀请函。” 说着,贾经理从包里取出一张红色邀请函递给我:“去这里,红酒随便喝,也是我侄儿送给我的,他叫程真,是位医生,今年二十八岁,个高,一米八三,人长得可帅了,堇都医科大毕业的。他也会去,说不定你们还能碰上呢……” “励长安不合适品酒会。” 轻暖声音在我们身后悠然响起。 我们回头,见叶雅人正带着曾经理等站在我们身后不远处。 他音量不大,从容优雅,叶雅人直视贾经理,缓缓补了一句:“而且,她酒品也有待勘定,上次喝醉就霸占了我的床……” 我只觉得后背发麻,遽然瞪大双眼。 我彻底震惊于叶雅人思索清奇,我张口结舌地探看周围一干人等,从他们惊魂未定的表情中,我得知,刚才所听所闻并非幻觉。 我戒备回望他。 他的脸上居然显现出一丝同情的神色。 我:“……” 除了无语凝噎之感,心头又生出一种朦胧的相识之感。 我悄然收回视线,假装没有听见。 却顿然发现站我身旁如遭雷击的焦悦,我见她的目光由散漫聚拢成星,紧接着升起熊熊烈焰,似乎预备将我焚燃殆尽。 我总觉得她纤长细指在下一秒就会伸向我的咽喉…… 不行,我得请她把指甲剪一剪才安心。 叶雅人丢下雷与闪电,带着曾经理、一众人马翩然而去。 “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 我和贾经理面面相觑,我大概能推断出此时他心中的澎湃几等。 我尴尬垂眼,笔尖刚在表格里填下一个数字,忍不住托额笑了。 叶雅人词风貌似越含蓄,隐喻则越嚣张。如此本事,我已领教多回却仍不能完全适应。 “原来你不喜欢喝酒啊。”贾经理难掩尴尬,又语带抱歉。 我也觉得不安:“是,我酒量一般,小酌尚可。非常感谢您惦记着我。” “要的要的,励组长帮了我很多,我都没有好好感谢过。这张券是我的小小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看贾经理诚意十足。我再推迟就不合适了。 我将邀请卡接过并交给焦悦:“我不能喝酒,但是悦悦可以前去品一品,我们的合作,她也辛苦了。” 贾经理点点头,继续说:“接下来我就不负责这个项目了,我也是临出门前接收到调岗的消息,我来得也匆忙,都没来得及准备正经的礼物,看到我侄儿送的这张券,我就带过来……” 我迅疾捕捉到了关键讯息:“调岗?您不是干得挺出色的么,怎么会这么突然……” 难怪几次与他沟通后期合作事宜。他只笑不答。怕是心中也是不舍,而我方的积极,令他更难开口。 贾经理无奈一笑,解释:“哦,以后我的工作就由新来的卢总监全权负责了,听说卢总监之前是住家的员工……嗨,我们是一线人员,领导安排我们去哪里就去哪,没得选。” 卢总监,就是卢怡诩…… 意思是,以后,与新世的合作都将和卢怡诩对接么? 为什么独挑这个项目? 难不成,她是故意的…… 【048】办公室恋爱 突然得知贾经理即将调职的消息,我有些心神不宁。 经过办公区外靠过道的小会议室,透过玻璃墙见到叶雅人带着一班下属在开会。 我不由将目光飘落他身上。 他一贯沉静,此时正单手轻托下巴,认真听取旁人报告,或提笔,或蹙眉。每个细微表情都很好看。突然,他眼眸一抬,我们蓦然对视。 我立即“哼”了一声,撅嘴别头,快步而去。 尚未走到工位上,手中的信息提醒音不断。 我扫了眼屏幕—— “傲娇男:城门失火情况危急,已无闲暇考虑。” “傲娇男:噘嘴的模样太过可爱,缺乏杀伤力,如若想表达生气意涵,应考虑换一种。另,该表情应为收藏款,唯男友可得。” 我捧着手机呆愣无语。 我走至工位前,入座,踮脚尖稍稍转椅,将脸对着玻璃墙。 它是白色的,浅浅的倒映着我的身影。我以它为镜,瞥见了自己仍噘着的嘴……我连忙抬手将嘴抚平。 然后手肘撑在扶手上,托着脑袋想:欸,我这不算威胁,应该算撒娇吧…… 突然,白色玻璃墙一闪,居然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墙。玻璃那头,叶雅人正握着遥控器看着我。我撑着下巴的手一滑,差点翻倒在地。 怎么、怎么回事? 这不是玻璃墙吗?怎么、怎么突然变透明了。 我吃惊不已,叶雅人则忍俊不禁。 他背过身偷笑了好一会儿,我才收到他的信息—— “傲娇男:你所在的办公区之前是我办公室的一部分,这道玻璃墙通上电就会变磨砂,出于节源原则,我决定从今天起,停止为这道墙通电。此外,还可以顺便监督你是否认真工作。” 我的老天!我惊呼,可不可以申请调换工位啊…… “傲娇男:中午一起吃饭。” 哼! “傲娇男: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店,有烤肉,还有厚蛋烧,还有大碗面……” 我猛转向玻璃墙,看那面的他,迅猛点头。 临到中午,立瑶、书蓉、语侬一行人先一步来约我到员工餐厅用餐。平时我都是和她们一起吃的,作为合格的吃货,我从未落过一餐饭…… 我连忙道歉:“各位,对不起,我中午得出去……” 话未尽,书蓉直接了当:“你要和叶总约会!” 我又一次差点从椅子翻下。 书蓉继续猛攻:“没否认就是承认了!” “这都行!”我底气不足地争辩着。 立瑶双手猛搭上我的肩,稍稍用力:“此刻,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这是逼供啊。 沉默良久,我发出蚊子般细弱的声音:“……是啊。” 哎呀,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从旁沉默的吴语侬,默默张手向其他几位,声音平淡:“各位,愿赌服输,彩头拿来!” 书蓉、立瑶,甚至焦悦——她从储蓄罐里倒出一把硬币,几人默默交钱给语侬。 我沉思不得解:“你们,干什么呢?” 吴语侬:“打赌。我押a,她们押b。我赢了。” “a是什么,b又是什么?” 吴语侬:“a:励长安与叶总正在交往中。b:叶总还在艰苦卓绝的追求半途……” 我感到一阵无语:“你们……” “失算!”立瑶叹息,稍稍为我解释,“我们早已发现端倪,就你这个木头疙瘩,一直不开窍。我还以为你还得再撑一阵,没想到……恭喜你,终于归化人类。” 归化人类? “能赢程算子,我很荣幸。另外,恭喜长安长大成人。”吴语侬平静,却极具杀伤力。 长大成人? “早发现……”我不由喃喃重复。 早是多早?我明明才下决心与叶雅人交往。即便他和我告白,我见他开始慌里慌张,我的表情露了马脚以及被她们发现——我折指头数了数,也不足半月,很难称之为早吧…… 得知我心头疑惑,她们纷纷为我补充记忆。 书蓉:“他指名你,陪同出差!” 上司下属一同出差为常态,不算! 立瑶:“他让你以女伴的身份参加云沙晚宴,要知道,此前他要么自己出席,要么索性不去!还有,上次,你弄坏了咖啡机,叶总居然连眉头都舍不得皱!天哪,励长安,你怎么知道,我们当时内心是如何波涛汹涌!” 云沙晚宴,那会儿“艺术廊”刚刚成立,叶雅人是为推广新项目才拎我前往。至于,咖啡机,叶雅人都说了:“那是旧物,早应该换了。”我只是让时间稍稍提前了一点…… 书蓉:“还有上次喝酒,叶总‘砰’地突然降临,你还记不记得叶总当时的表情,可严肃可吓人了呢。你说,他为什么要来?还要为你喝酒,他之前可都不会参加我们的聚会哦。这你总没话说了吧。”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仍嘴硬道:“就凭这些……你们,你们也太武断了吧。” 语侬:“今天上午,叶总在大堂当众宣布所有权,被我看见了。” 我:“……” 梨县、清云、云沙晚宴、玉簟秋湖…… 那些回忆,如同海面上争流的百舸,聚散有序,相互交融,互相湮灭。千万种影像在我脑海里穿涌而过,最后,只剩下叶雅人温暖的笑靥,稍扬眉睫,就足矣令人安心…… 明明,他是极少笑的人,我怎么偏偏只记得他微笑的样子呢? 此时,吴语侬已清点好她的彩金,将它们小心收入口袋,然后,她无比满足地拍了拍鼓囊的口袋,优雅抬手:“吃完饭,我可以请大家喝奶茶!” “好欸!”一群人立即欢乐起来。 她们痛快丢下我,簇拥着吴语侬翩然而去。 “你想吃面还是饭?”我问坐在对面的叶雅人。 我们刚抵达,店老板一看是叶雅人,就主动引他上楼。于是,我们坐进安静的小包间,还可欣赏窗外风景。 我将菜单递给他:“随便点!” 叶雅人的手在半空中稍稍停驻,他短暂思索,然后回答:“好。” 点过餐,趁餐未至,我悠然喝了口热水,坦然询问:“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叶雅人也正举着杯子喝,被我一问,猛烈咳嗽起来。 我追逐不休:“说嘛说嘛,人家好奇。” “不知道。”叶雅人回答。 “不知道?怎么可能……”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都记得我是何时瞄上你的!” “哦?” “就在云沙晚宴上,你说‘我就喜欢烈的’时,那会儿,太帅了!” “谢谢你的坦诚相告。我很高兴。” 我:“……” 我抬手叫服务员加单:“我要再加一份烤肉,一份厚蛋烧!” 胸口的失落感只能靠食物来填补了。 餐点陆续而至。我挽袖,举筷,突然听到叶雅人缓缓解释:“虽然,你外表是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其实是经常走神,稀里糊涂的。上班找门卡,出差找房卡,我经常看你将整个包里的东西凶猛倒在茶几上,拨物找物。爱去总裁办串门,每每都要落点东西,手机、钥匙、钱包……稀里糊涂的,尤其过马路,有些拐弯车速度很快,我见看你顿在原地不知进退的模样真想站在你身边,揪着你的袖子带你走过去……不知不觉,就成这样了……” 我张口结舌,夹着一片烤肉忘记塞嘴里。 “那天晚上,我说的是你睡在我办公室那天晚,我也在沙发上躺下了。我做个梦,梦里,我站在游轮的甲板上,看到你站在船头,你回头看了我一眼,仿若听到一声尖叫,你翻身掉水里了,我因而惊醒。紧接着发现,梦里听到的尖叫声是真的……我看到你……你好像做了很可怕的噩梦……喊你你也不醒,后来发现握你的手,你会平静些……” 我猛然回忆起,那天醒来时,看到的床头柜上的手绢,是湿漉漉的…… 原来他照顾了我一夜。 既感惭愧,又觉得开心。 “那天晚上,我们的灵魂,应该在海上遇见了!” “你说什么?” “真的!小说里不是很爱写‘梦其实是灵魂的旅行’么?那晚,我也是梦见自己在海上漂泊呢。叶雅人,原来我们的灵魂一起旅行过欸!” 几秒钟的安静之后,叶雅人突然说:“那,我们真的去旅行吧。” “好啊!” 我仅振奋了一秒,紧接着小心探问:“老板,不知道你旅费是什么级别的……我得算算,我口袋够不够深啊。” 说话间,我已迅速盘算。 刨去父母陆续送我的基金与股票不算,我的收入来源只有两项:一是住家的工资,二是我没回国前设计的家具,授权给当地的家居公司,我陆续有收到版权费。这些收入够我平日用度,也敢夸大其词“养”叶雅人。至于旅行,去哪,去多久,都需要做详细的预算,也不知道够不够…… 我数学并不好,只能掏出手机,调出计算器,摁摁算算。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轻笑。我抬头,见叶雅人正别着脸,肩膀微微抖动。 “怎么了?” 叶雅人努力收住笑:“原来,被包养的感觉是这样的。” 我:“……” 然后,夹起一块厚蛋烧塞进他的嘴巴里。 【049】四个人的约会? 晚餐后,我独自坐在天台上。我哥抱着纸箱上来时,我正举着手机傻笑,手机“嘀嘀嘀、嘀嘀嘀”忙碌不停,我也忙着接收并发送信息。 见到他,我匆忙收手机在口袋里:“你怎么上来了。” 我哥将怀里的纸箱展示给我看:“过年买的烟花还剩一些,再不放就要过期了。倒是你,躲在天台做什么!” “我……” 我犹豫片刻,没有立即回答。 聪明如我哥,他明已了然,却装出一脸失望的模样:“啊,我要失去妹妹了。小时候,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什么都和我说的妹妹,被叶雅人给灌了迷魂汤,开始对哥哥保密了!” “哎呀,你胡说些什么。” “真的是我胡说?”我哥轻扬眉。 我连忙解释:“其实,我是害羞。之前还信誓旦旦保证‘我绝对不会看上叶雅人’,现在,只觉得脸好痛。” 哥哥开怀:“傻瓜,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爸妈那边,能暂时为我保密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有几分不自信。 哥哥竖壹比在唇上:“了解。” 他想了想,又说:“你觉得时候到了,就让他来家里吃饭。” “嗯。”我点头。 我从纸箱里找出线香花火和打火机,点燃一根:“你明天有空吗?” “我决定去参加一个开幕会了,本来想约小枫去游园,可惜她有工作,我也只好去工作了。”我哥有些郁闷地回答,复而问我,“那你呢?” “我,和小枫约会!”我笑着说。 “啊……” 紧随他惊诧表情之后的是乍然高升并璀璨盛放的烟花。 “励长安,你怎么可以破坏你哥难得约会……” “励懋中,宋陆枫也是我朋友!” 今晚的天空,被七彩烟火装扮得格外绚丽,我听到楼下有路人兴奋惊叹。 像是预示着幸福。 我与小枫久违的休息日相聚。 我陪她处理完她最新摄影展相关事宜后,我们发现,这里离我们高中很近。 我们立即决定回母校逛逛,好好怀旧。我们散步而去,走过两个十字路口,校门口就在眼前,我们发现,门房大爷依然是以前那位。 禀明来由并提交身份信息后,我们各领到一张入校条。 老大爷托了一下眼镜:“励长安、宋陆枫……是你们,都你们都这么大了……” “大爷您还记得我们。”小枫惊奇。 “你俩我不会忘的。那时,手写信件、汇款单都成了稀罕物,可我这里还是不清闲,每周都有你俩的稿费汇款单嘛。”高中时,我画画,小枫摄影写作,两人孜孜不倦往各类刊物投着稿,有些期刊发稿费时用的还是邮局汇款,于是我俩成了门房特别的客人。 今天周六,本不用上课,只是竟连高三班也阒无一人。 我们踏入的是一间难得空旷的学校。我道路两边种的树,叶子虽长密,却仍是单薄浅绿,和煦暖阳下,几只小鸟翩翩栖落,清脆啁啾。 我和小枫一路闲聊闲逛,互相提醒彼此往日欢乐光景。 我们不约而同行至当年使用过的教室。透过玻璃窗,我仔细探看,试图印证记忆。教室打扫得很干净,桌和椅整齐划一的静谧着,粗心的值日生忘记了关窗,调皮的风将窗帘高高抬起,又戛然摔下,如此反复。 我念高中时,是按照身高安排的位置,我个高,分到了临窗的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而我身后,也就是会教室最尾的那个位置,属于身材娇小的卢怡诩。 她是唯一的例外,她是转学生。 风再次撩起窗帘,少了遮蔽,灼目的日光无预警直朝我眼里刺来,我不由地微微眯起眼睛。 期中才来报道的女生,被安排在我们班。 她寡言,且缩头缩脑。走廊里,她见有人过来,会主动缩到一旁,等人过去了,她才敢有动作。 自卑仿佛是她扛在后背的大旗,猎猎招招,人尽皆知。 为何要这样小心翼翼,又没人会伤害她…… 那时候的我不解。 只是,她那副样子令我心不忍,于是主动上前攀谈,邀她共餐。 我认识的卢怡诩——永远第一个到校,乏味的西式校服她却格外珍惜,每日熨烫,笔挺干净。她写得一手工整好字,功课完成得也漂亮。 那时候的我认为,她未必是最聪明的,但绝对是最努力的。 “你会恨她吗?你曾待她那样好。” 身旁的小枫突然问我。 我自然知道小枫指代何人。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卢怡诩最近的所作所为,小枫已全部知晓。 “不喜欢是确定的。至于恨?我并不会时时想起她,然后咬牙切齿的想要报复什么的。不喜欢也不惦记。” 我说着,转身离开教室,往操场方向走去,小枫与我并肩而行。 我以此刻的心境剖析当年:“我并非同情心泛滥,也不算好人,对她好,大概是因为,小学时代的我,也曾那样沉默过。那时爸、妈、我哥都不在身边,我独自待在爷爷家……小孩很敏感的,迅速对周围竖起刺。或许,在我内心深处,大概是希望,有个人向那个沉默的我先伸手吧……说不定,我只是想自私地补偿那个曾经独自抹掉泪水的小一号的我吧。” “不,你是天使!”小枫很用力的说。 我诧异:“我知道自己长得可爱,但你干嘛用这么肉麻的形容词。” “励长安,谢谢你向我伸出了手。那时候,爸妈突然离世,我寄宿在姑姑家……那时候的我,绝望而暴戾,因为你总是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嘿!小枫我带了蛋糕’,‘小枫今天我妈妈给我做了大鸡腿’,我本来想高冷的,结果跟着你蹭吃蹭喝……你把我喂胖了,我也重新会笑了。所以,你就是我的天使!确认无误。” 我感动不已。 小枫总结陈词:“反正卢怡诩这辈子都得躲着我才行,见一次撕她一次。” 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到操场边上。这里还是老样子,草坪倒茂盛了不少。年少的我们在这里挥洒汗水——跑步、打球……下了体育课就到洗手池那边玩水。尤其夏天,全靠凉水降温。 “你和我哥怎么样了?” 小枫娇羞:“晕晕乎乎和做梦一样,我真是没想到……还好我从未想过放弃。” “那,肖檬……他怎么样了?” “在我那蹭吃蹭喝,被我赶回家了!”小枫露出嫌弃的表情,“他做了什么好事让你对他印象这么深?” 我:“……” 小枫捂嘴:“啊……你不会,也和你哥哥一样,以为他是我男朋友吧!” 我不好意思地双手食指相对,极其羞耻地点头:“嗯。” 我的张狂的联想能力……实在不值得赞颂。 小枫狂笑不息:“他是我堂弟,哥哥也以为……他吃醋的样子,好可爱。” 哎,我们兄妹俩啊…… 我右手五指并拢做水滴状,然后摆在脸边,假装它是一滴汗。 她笑够了,清了清嗓子:“励长安,我心里一直有个愿望,你能帮我实现吗?” “什么愿望?” “叫声嫂子来听听。” 我悄然走到洗手池边,将水龙头拧开,故意将手堵住出水口,走势温和的水流立刻变得犀利,我稍微调整方向,让水柱全部打在小枫身上。 看着小枫惊叫跳脚,我笑弯了腰。 “喂,又用这招,我也会!”她学着我的样子,以我之道还治我之身…… 我们都不客气,不一会就将对方都淋成了落汤鸡。小枫原本帅气的短发现在软趴趴地贴在额头上,模样很是逗趣。而对面的小枫看着我,也哈哈大笑,我转头看窗玻璃,发现我也差不多。 我们指着对方大笑,像是回到以前。 只是,任性的报应来得极快。 一阵风走过,小枫打了个喷嚏。我也紧跟其后。 就在这时,我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快步跑到小枫身边,将自己身上的大衣一剥,批在小枫身上,将小枫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我哥语带抱怨:“你们俩也太孩子气了,天还没全暖呢就敢玩水,不想要健康啦?这么玩会把身体搞坏的!” 我目瞪口呆,呆呆想着,励懋中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哥哥!你怎么来了?”小枫也是一脸惊讶。 “看到你俩发朋友圈的照片了,落英也是我的母校,看到背景就认出来了,于是就过来了……”我哥微带抱怨,“我们都来了好一会了,你们只顾自己聊得开心。” 孤独的旁观者又打了个喷嚏。 对面,真是甜蜜啊,而这边…… 我还没感叹完毕,我的后背也盖过来一件风衣,衣上还带着温暖的体温。 我一偏头,看到叶雅人站在我身旁。 他怎么也来了! 叶雅人递给我一个纸杯:“握着,先暖暖。” 我呆愣接过,暖意从掌心直抵心尖。 叶雅人默默拿出手绢、纸巾,小心为我擦拭头发上的湿水。 我哥在那头:“雅人,纸巾丢过来点。”叶雅人将整包纸巾抛给他。 我仰着脸看叶雅人:“你也是看到朋友圈的照片才过来的?” “嗯。”叶雅人用手绢轻柔擦去我脸上的水。 “可是,你不是还要工作么?” “我往后延迟了。” 我拽紧叶雅人的袖子摇了摇,我听到自己快乐的声音:“幸好你来了。” 否则,对面这么齁,我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050】再见卢总监 今日,我收到小枫寄来的快递。 拆开纸箱,发现里头塞着一对抱枕。 抱枕并不稀奇,只是,我发现,抱枕上的图案是我高中某节无聊课堂上,用钢笔随意涂鸦而出,用寥寥几笔勾勒一只肥猫,我将它的眼睛画得大大的,颇写意的一副小作。 没想到小枫居然留着它,还将它做成了抱枕…… 我明白小枫的意思。 我拥它入怀,又掐了掐猫脸,发现它真是又柔又软。如果,这抱枕放在叶雅人办公室的小床上……超合适! 这样想着,我已经来到他办公室门前了,门没关,我摇着抱枕推门蹦跳而入:“叶……” 总裁室拥趸一干人等,人人正襟危坐,聆听训诲,而我,居然以蹦哒的姿势闯入,并打断某位代表的自我剖白。 刷!他们齐齐扭头盯住我, 我只觉得,胆汁上泛,嘴里发苦。 我错了,我太纵容太放任自己了…… “有只小飞虫,对不起,打扰了……”我深鞠躬后退,同时我又意识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我机敏,“叶总,上月的销售报告出来了,我过一会儿再送过来……”说完我轻手关门。 叶雅人突然:“等一下。” 我顿住。 “你过来。”他抬手朝我一招。 我过去。 叶雅人将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这份文件请你看一下,我需要你的意见。” “哦。”我应道。 为了两手接牛皮纸袋,我将抱枕夹在胳膊下…… 叶雅人非常自然地将抱枕抽走,并垫在自己后背:“你出去吧。” “哦。” 我拿了叶雅人给我的纸袋回到自己工位上。张开袋口瞄了瞄,里头装的是硬质铜版折页。我一股脑儿将它们全倒出,忍不轻笑出声,叶雅人给我哪是什么文件,是一堆“海顿旅行社”的旅行宣导页。 每张折页封面都极美的风景,搭配白色大标宋体的地名。制作精美的宣导页,似乎在宣告,无论挑选其中的哪一张,都会是趟最棒的旅行。 除了海外知名景点,居然还有一张“堇都周边”的宣导页,提供着不像旅游行程的行程,如“古书馆一日游”、“远山画室一日游”、“露剧院两日游”等。我正津津有味翻阅着,有张字条从中飘落,我举起来—— “你只负责挑选地方,其他的交给我。叶雅人。” 是叶雅人的字迹。 他是怕我又拿出手机摁摁算算,然后,大言不惭地叫嚣要“包养”他吗? 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翻开我的行事历本,惊讶发现,我早给本月安排了满满当当的工作。 虽暂时无法远行,但叶雅人挑选的“堇都周边游”倒可以前去一探究竟。 于是,我在“堇都周边游”宣导单里挑挑拣拣,我最后选定“雾山别墅”。“雾山别墅”是几栋修在浓密林子里的几栋别墅的统称,外观为白色的螺壳状。“雾山别墅”作为近两年兴起的新潮流建筑之一,在一年前,正式完工并投入运营,此后,它屡屡获奖并登上各大杂志,我只在杂志上见过其的美貌,却尚未亲自探访。 想法初定。我拿笔在“雾山别墅”旁边画了打了勾勾,笔一顿又在旁边补了颗爱心。 此时,焦悦正从外面回来,她轻敲屋门提醒我:“组长,新世的人来了。” “好,在哪个会议室?”我将折页夹入行事历本。 “她不在会议室,她说她在楼下的咖啡屋等你。” “咖啡屋?” 既前来拜访合作方,为何不进来? 难道…… 我突然想到一个人:“……是她来了?” 焦悦不悦点头。 “我知道了。” 我拿上手机和行事历本,穿上外衣下楼。 此时非营业高峰,咖啡屋里客人寥寥。我轻车熟路的从后门绕入。经过点餐柜台前,听到柜台里,两新来的服务生正在小声说话,都是稚嫩的学生脸,脸上还有几颗代表年轻的标识。 其中一位:“你看,她的包、她的表,至少是五位数,这就是传说中的,随身带套房!” 另一位则是惊呆多于感叹:“我们这辈子不知道有没有拿上这种包、戴上这种表的那一天……” 我循她们的目光望去,发现了独坐窗边的卢怡诩。 她单手托腮,悠悠凝望窗外,另一手无心搅拌着一杯不再氤氲白气的黑咖啡。 她手包就放在台面上,那是该品牌的经典款,仅看到那极具代表性的双带扣设计也能估算出其销售价格。 不仅手包,她身上的风衣、腕上的手表,无一不是奢品…… “小柒,我们毕业好好努力,也会变成她那样吗?” “应该很难,不过’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哪天实现了呢’,如果有一天,我们真像她那样的时候,我们应该是超级超级成功的职场精英了!” 她们虽尽量压制音量,但我走到卢怡诩面前时,仍然清晰听到她们的对话。 如此单纯又充满崇拜性的语句,似乎令卢怡诩很受用,我见她脸上露出傲然的神色。 我在她对面拉椅入座,抬手向那俩小服务生:“来杯蓝山。”小服务生红着脸慌忙跑来,不小心还磕到了腿。“小心点。”我忍不住说。 卢怡诩见到我,惊愕,傲然自得的神情迅速从她脸上消失,撤换上冷漠。 “我没看到你进来……” “找我有什么事?”我不准备拖泥带水。 “你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吗?” “贾经理应该和完全交接了吧,那我就不复述住家客厅的要求了。” “我刚刚,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秘密哦,你想不想知道?” “资料带来了吗?” “真是有趣,原来,坐这个位置、这个角度,眼睛正对着‘住家本部’的门口,最好观察‘住家员工’了!” “卢怡诩,我们可以开始工作了吗?” 我这这种各说各话的无聊对峙感到不耐烦。 卢怡诩脸上露出一抹猫捉老鼠式的兴味,她从手袋里拿出镶嵌水钻的名片盒,发给我一张她的新名片:新艺推广部总监。 显然,她觉得节奏在她那边,她愿意慢慢玩。 “这是下个季度提供给住家客厅的艺术品计划表,请励组长过目。”卢怡诩将放在身旁椅面上的文件夹拿上来递给我。 此时,小服务生已为我端来咖啡,我举杯先大喝了一口。然后才翻开目录,卢怡诩没有撒谎,确实是新艺最新签下的作品,无意外的,我看到了小山老师的作品,包括那副《月光曲》…… 我合上文件夹:“目录已收到,合适住家客厅销售的艺术品我会整理成表格交给你。” 卢怡诩的手猛拍在文件夹上方:“你现在就必须给我答复,我可不想一趟趟朝你们的铜墙铁壁上撞。” “铜墙铁壁?”我疑惑。 “你就别假装不知情了。我们新艺的人,全上了贵公司的黑名单了吧,非我族类、不准入内!我们新艺的人,最远也只能走到这间咖啡屋了。哎,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我们的大老板,新艺的周少都被据之门外,更何况我只是个小小的艺术总监。不过,我在‘住家’时怎么就没有这种毫无礼貌的规矩呢?果然是人心不古……” 她阴阳怪气的声调令人无法不在意。不过,“人心不古”——这话从她嘴里吐出还真让我意外,只觉得极其讽刺。 “啊,你不知道吧!”卢怡诩掩口惊呼,紧接着冷笑,“是啊,你怎么会知道,你天天忙着谈自己的小恋爱呢,怎么可能注意到其他人呢。周少可真够深情的,明明连大门都进不去,却还周周来这里喝咖啡,还一直都在这么个平平无奇的位置,为什么呢?今天我终于知道答案了,你说,他是在看谁呢?” “我没时间听故事。”我打断她的话,“你下次再来,我们大堂见,我无法次次配合你。” 见我完全不配合,卢怡诩气恼不休:“励长安,你不要无理取闹,你们那个前台嚣张跋扈,防我跟防贼一样,态度极不专业,你以为我还会去受她的鸟气?可恶!” “你不是吗?”我反问。 卢怡诩霎时停住。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双颊先是涨红,紧接着惨白。 即便用精致与昂贵妆点,我仍旧看到她的狼狈与狰狞。 我收拾好东西,最后对卢怡诩说了句:“谢谢你让我更确信,我们的前台无比专业。”说完这句话,我起身推门而出。我没有回头。 回到公司继续忙碌。 手机屏幕寂然亮起:“傲娇男:文件看完了吗?我在等待回复!” “我:嗯!我要去雾山别墅!” 回复完叶雅人的信息后,我打开行事历本找那张“堇都周边游”宣导单,却怎么翻也找不到了,之前,我明明将它夹在行事历本里的…… 我默默回想,然后猛拍脑门,莫非是刚才去见卢怡诩时,遗失在咖啡屋了! 我慌忙奔出去寻,刚出门就被叶雅人给拽住了,他问:“看你慌慌张张的,去哪?” “我把’堇都宣导页’遗失在楼下咖啡屋了,我去找回来。” “别去了。”叶雅人轻弹我的脑门,“就知道你迷迷糊糊,我哪里还有一份。看我那份就好了。” 我吐舌:“哦……” 嗯嗯,我和叶雅人,我们,要去郊游了哟! 【051】郊游里的意外 我们起了个大早,坐着我哥的越野一路朝目的地进发。 我拉着小枫随我坐后座,叶雅人只能坐在副驾上。 车窗外的风景,很快从缤纷繁杂的都市切换为碧水青山,绿树立于两旁招招,令人一瞧就心生欢喜。我们用手机连接车载蓝牙,放送音乐。虽然我不记得歌词,但是我会背诵旋律,我跟着音乐快乐地哼哼着。 车行至半途,突然哥哥低吟了句:“糟糕。” 随后,他旋转方向盘,车子在应急车道上停下。 “没油了?”小枫探问。 我哥困惑扶额:“可我昨天刚加的油。” 我们被迫停靠。 没想到越野车外表霸气,罢工起来也这样任性。 男士们迅速下车排查故障。我和小枫对车并不熟,坐车上等了片刻,见两人蹙眉沉思的表情大约能猜到,这车,怕是一时半会哄不好了。 我们好像是被突然被谁按下了暂停键。 是上天在恶作剧? 我和小枫下车透气,我站到安全处,张手深呼吸。 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入眼尽是油油绿意,微凉山风带走都市快节奏带来的几缕烦丝。 车灯富有节奏得闪烁着,音乐在空中轻盈摇摆。 不,不是恶作剧,此刻,更像是上天慷慨给予的馈赠。 “咔嚓!” 小枫将幽深镜头对准我,并按下了快门。我立刻配合的搔首弄姿一番。 “此景,此风,搭配方便面最好!”我抚掌抒情,蹦至车后,推起后车盖,钻进后车厢翻找。 果然! 我找到迷你酒精炉、小烧水壶……文艺青年就是装备齐全! 得到酒精炉的鼓励,我愈发勤奋在哥哥车厢角落上搜寻。遗憾的是,我翻遍车厢角落,都没找到我期待的面条,倒是找出一罐预先磨好的咖啡粉、挂耳包,还有手冲壶…… “好吧,吃不上面,喝咖啡也不错!”我安慰自己。 于是,哥哥和叶雅人忙着“哄”车。我四下一扫,迅速定了块远离车道路的空地,铺上野餐垫,摆炉、给壶灌水、点火、坐锅……小枫走过来时,我正握着杯子蹲在炉前,盯着那小小的火苗,耐心等水开。 小枫清笑,举着相机拍个不停:“我就是羡慕你这到哪都自在清闲的状态。” 我老实:“我和车没缘分,我搞不定它,我去安慰它还不如安慰我的胃。” 说话间,我的壶开始呜呜大叫。 我熄火,拆开挂耳包,将挂耳包悬于杯口,往袋中倒适当的咖啡粉,控水入冲泡壶,用少量热水将咖啡粉润湿,等闻到很暖的咖啡清香后,再加热水……很快,香浓咖啡泡好了!我将挂耳包丢入车载垃圾桶,将香暖的咖啡分成四份,每个人都有一杯! 分送完毕,我捧自己自己那杯悠然自得。 似乎有美景相衬,觉得今日的咖啡格外香醇…… 这时,我哥用根残枝挑起一条黑色的软体动物,大叫着:“哇,蛇啊!”然后将那玩意儿朝我的方向丢过来。 明明,它还离我很远,我还是惊叫着跳起,连连叫着:“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听到我惊恐的求救,叶雅人突然从车后冒出,他三步并两步跑到我跟前,扶着我的肩,焦声询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一头栽进他怀里,一手揪住他的前襟,紧张得话都不利索:“有蛇!活的吗?在动吗?向我们游过来了吗?我看过纪录片,纪录片里说蛇的视力不好,靠猎物运动来辨明方向,只要我们一动不动能逃过一劫……” “在哪里?” 我不敢抬头,伸手大致指了方向。 过了会儿,叶雅人轻轻拍抚我的后背并柔声说道:“长安,没事。不是蛇,这里不会有蛇的。” 闻言,我小心探出脑袋,瞄了眼,再瞄一眼。哪是什么蛇,只是一段黑色的塑料管…… 我怒瞪我哥—— 这个家伙,他在骗我!我真的,只想在叶雅人面前安静的当一会儿美女子。哥!作为我的亲哥,你难道不能成全一下妹妹吗? 始作俑者仰天哈哈笑,小枫则用清咳掩盖笑意。 我只觉得双颊发烫,立刻松手站直,发现纸杯已被我揪成团,里头内容早已失踪。 仰头看了眼叶雅人,他眉眼温柔地弯着,我迅速低头,盯紧自己的脚尖,叶雅人抬手在我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 解决完我的“问题”,叶雅人重新回到他的“工作岗位”。 我们必须尽速修好车继续前行,否则天就要黑了。 “哎啊,长安,你的衣服……” 听到小枫的提醒,我低头,原来,杯里那些“内容”全在这里——我将杯子里仅剩的咖啡全抖在自己身上了。黑色的咖啡渍迅速在我白色衬衣上晕开,难怪刚才我隐约觉得胸前一烫,此刻,它们迅速失温,衣服黏着肉,一阵发凉。 我暗自庆幸当时咖啡已温,此刻我没有被烫伤的忧虑。 小枫连忙从车里拿出抽纸,抽出纸巾小心洇擦我的失误。 我有点失落:“这是我最喜欢的那件衬衣!” 小枫边擦边说:“嗯,得尽快脱下来洗才行,咖啡渍很难洗。” 我立刻纠紧前胸衣料:“在这里?不太好吧……” “当然是去雾山别墅洗。” “可是我没带换洗的衣服。”我想起本次出游的某个关键。 小枫一愣,也跟着:“……我也没有。” 因为车子坏掉的缘故。我们比预定时间到达得要晚。 抵达雾上别墅时,天色已完全暗沉,我只依稀见得藏在林间的低矮的白色的轮廓。 四人当即决定留宿一晚。 没想到,在订房的时候又遭遇小小波折。 前台服务生声音甜美:“我们有双人房、单人房,请问各位要什么房。” 我哥用自以为很小声的音量与小枫商量:“我们要两间双人房好不好?” “好啊!”小枫爽快道,“我和长安住一间,你和叶雅人住一间!” 我哥:“可是,我想和你说说话。” 小枫耳语:“那,改天我们两个人再来一趟?” “嗯!”我哥立刻眉开眼笑,对前台服务生说,“请给我们两间双人房。” 天哪,他们真是肉麻死了。 我撩起衣袖,发现胳膊上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两个,能稍微克制一点吗?”我小声提醒,然后撩起袖子给她看,“你看,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小枫先是一愣,迅速会意,她轻巧一笑:“你也可以让我们起鸡皮疙瘩呀!还是,你舍不得给我们看……” “你胡说些什么啊!”我小声抗议,并捂住她的嘴,偷偷瞥了眼叶雅人。 他正低头捧着宣传页在阅读。 我们这群人进大堂之后,他立刻抽了张插在杂志架上的“雾山别墅”的宣导单阅读。 幸好他没有注意到我们…… 前台服务生用甜美的声音打断我们,继续提醒:“那么,我们有壹、贰、叁号屋,各位选哪一号呢?” “选叁号,有温泉。”叶雅人轻轻说。 我哥立即:“我们选叁号!” 呃…… 虽然一直维持清冷的表情,但是该听的全听着了…… 不过,他好聪明哦!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筛选出关键信息了! 我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叶雅人…… “我们也要叁号房、两间单人房。” 突然,背后传来清冷的声音。 这声音,属于周斯远…… 我下意识后背一紧,缓缓回头,果然是他,他正朝前台而来,身后跟着的人是,卢怡诩! 气氛霎时有些尴尬起来。 旧怨新仇,瞬间得见。这种巧合并非善缘。 叶雅人率先打破沉默:“好巧,在这,都能遇见周少。” 周斯远面露愠色:“也许是我与叶总喜好太过一致,总是殊途同归。但有些殊途同归并非好事。” 我望向周斯远身后的卢怡诩。 她勾唇,一脸得意洋洋。 “周斯远,好久不见,你品味差了很多啊……”小枫丝毫不客气。 周斯远声调平淡:“小枫,这位是我们公司新上任的艺术总监,我们是来商谈合作的。” 听上去,周斯远是对小枫解释,但是目光却始终锐利地瞧着我。 我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暴躁,扭头避开。 “懋中哥。”周斯远向我哥致意。 “我们好像不是可以相互问好的关系。”我哥淡漠回应。 小枫瞟了眼卢怡诩,冷笑:“卢秘书,哦,现在是卢总监了吧,你倒是属性坚韧,从未改变,从以前到现在,都喜欢跟着人。” 小枫说的“跟”有双重涵义。 卢怡诩脸色一变,她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小心翼翼走到叶雅人跟前,小心翼翼地问好:“雅人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叶雅人握笔在入住单上签字,返单时谢过前台服务生,然后朝我走来。 至于卢怡诩,他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连一丝目光都懒得落她身上。 没有劝告、没有咒骂,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似乎在他眼中,她已经消失。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恶言相向更令人难受。 “走吧。”他对我说。 “嗯。”我回答着,伸手探入他的臂弯。 我们并肩往外。 我回头扫了眼卢怡诩,发现她在大口喘气。 她好像下一秒就会彻底变透明…… 【052】我打了卢怡诩 从主楼出来之后,叶雅人改牵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我们沿着林荫步道前往叁号房,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俩人都没开口说话,我低垂眼睑,见我们的步伐由凌乱渐渐和谐,节奏一致漫步前行。 这一路,我几次偷偷扬脸看身侧的叶雅人。他一如既往,脸上并无明显的喜怒。 他此刻心情如何? “你在好奇什么?”叶雅人突然发问。 看来,我“心怀不轨”的瞄了又瞄,被他发现了。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我不生气。”叶雅人温柔垂眼看我,他很平静,“前段时间,猛然得知,她与某场赌约相关,而且,她是其主策划人,她埋下的导火索引发了一场意外之时,我感到惊悚、悲恸。我反复想着,她怎么敢、她怎么能……紧接着,我又获知了她做这些事情时还有个貌似正当理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这多荒谬……我还感到绝望,那段时间我甚至不敢看你的手,你的不幸里竟然也掺杂着我的影子……我多么怕,怕你知晓情况后,不再原谅我……我反复质问自己,我到底哪里错了,我又做错了什么?” 说道此处,他音色未变,指尖却微微一颤,体察到他心境的细微变动,我用力回握他的手。 “最后当她拿走公司机密时,我第一瞬间的感觉不是愤怒,而是麻木。” “叶雅人,我都不知道,你有过这样的心路历程。” “因为羞于启齿。” 在外人眼中,他总是沉稳冷静、思虑总先人一步、无坚不摧、甚至有点冷漠,背地里,员工们还给他起外号“机械斗士”。 可是,叶雅人,他从来就不是真的冰冷无情…… 想到这里,我顿步,转身给了叶雅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循着路牌,我们终于抵达叁号房。 雾山别墅造型颇为奇特,像是倒扣的海螺壳,整屋通体雪白、穹顶高挑、门洞弯曲如动口。一楼客厅通透,敞亮,二楼有个小起居室,中间摆茶几沙发,算公共区域,起居室两侧就是“叁号房”的两间客房。 客房不大,里头一应俱全。 我们严格按照原计划分房:我的小枫一间,叶雅人我哥一间。 “这附近有没有商店?”我问。 “不知道,我打电话问问前台。”我哥回答着,并掏出手机。 叶雅人:“主楼大堂左手,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超市,你需要什么?” 我比了一下自己的胸前的污渍,解释:“我得为它做预洗,防止咖啡渍彻底进化为顽渍。” 叶雅人抬手示意我稍等,不一会儿,他回来了,递给我一件未拆封的衬衣,我注意到,这件衬衣与他此刻穿的一模一样。叶雅人说:“新的,你先穿,其他需要我立刻去买。” “还是我去吧。”小枫正从房里出来,她主动请缨,“女孩子的东西零零碎碎,你听她给你讲完所需物品以及注意事项,我肯定已经将东西买回来啦!” 小枫说得好有道理,我连连点头。 “长安,等着我,我去买两罐啤酒,晚上咱们好好夜谈!”说罢她便偕同我哥出门。 夜谈?为什么这两个字今日听来有“拷问”的味道…… 我战兢不已。 山里昼夜温差大,热水祛寒是好办法。 沐浴完毕之后,我穿上叶雅人的衣服。 我在镜子前转了个圈,啊啊,它真的好大好长啊。衬衣彻底吞没我的短裙,衣摆也只悬在膝上一点。双臂完全覆盖在长袖下,我甩了甩,袖尾空荡来风。 用毛巾擦干湿发,我蹦跳着下楼,舞着袖子向叶雅人“炫耀”:“你看,是不是有一丝水袖的韵味呀?” 听到我的声音,客厅里站着的人遽然转身…… 我惊愣当场:他不是叶雅人,他是周斯远。 周斯远看我的第一眼,目光还算柔和,当他见我身着叶雅人的衬衣,脸色突变得铁青。 我结束惊愕的沉默,冷声提醒:“周少,这里是叁号屋,您走错了。” “我没错,我来见你的。”周斯远直接挑明来意。 “我们之间恐怕不是能够单独见面的关系。”我套用我哥的句式。 我目光不由自主飘向门外—— 叶雅人呢? “别看了,他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周斯远瞬间切中我的心事。 “你知道?”我恍然、然后试探:“你故意的?” 周斯远没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地、坚定地说了句:“我不允许你们交往。” 我哑然失笑:“周少的骄傲,真是无所不在,怎么,见不得前女友和别人交往……” 我话未完,他猛然逼近,扣紧我的手腕推我到墙上。 我慌乱挥舞手,挣扎撕咬,他“啊”地痛叫一声,我迅疾闪逃一边。他拧着眉,握着被我咬过的手腕,暂时与我保持一定距离,他仍然用坚定的口气重复:“励长安,我不会承认的。我们还没有正式分过手。” 我愕然。 就在这时,屋外一阵心碎的呼声传进我耳里: “来人呐,有人在屋后的山道上滑倒了,扭着了脚,有人能帮忙救助一下吗?” 是卢怡诩的声音! 这世界,能令她如此焦心之人只有一个——是叶雅人! 出于本能反应,我拔腿向外奔去。步伐却被强制暂停,身后的周斯远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他说:“别去。”我没有回头看他,用力挣脱他牵制,义无反顾跑入浓夜! 屋后有条道,直通往山上,道两边有灯,借着昏黄灯光,我一路搜寻找并大声呼喊叶雅人的名字:“叶雅人!叶雅人!答应我,你在哪里?” 耳边唯有风呜呜作响。 突然,一道洞开的铁门乍然出现在我面前。原来,我已奔至道路尽头。铁门之后,不再有路灯矗立,我看到一溜发白的石阶幽幽通往深处…… 我毫无畏惧、也没有犹豫,我迈了进去。 通过铁门后,单薄的路灯光已无法关照这边。很快,我便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摸索,突然,道旁高树上,一只长着黑色的羽翼的鸟俯冲向我,我抱头下蹲,感觉到它紧贴着我的头顶掠过。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停了一下,紧接着狂跳如雷。 我猛然惊醒,立即转身往回走。 我是怎么了?魔怔了么?我怎会如此莽撞? 叶雅人怎么可能会来这里,更别提会在这里受伤…… 我一口气冲出铁门,回到有路灯的人类世界。 我回头,那扇铁门像张开的大口,恐惧迟到了一步,在此刻才正式抵达…… 令我意外的是,铁门外很热闹,周斯远和卢怡诩正相互对峙。 周斯远:“你身后藏什么,你鬼鬼祟祟想做什么?” 卢怡诩冷着脸,一言不发,她的手藏在身后,我看到,她手里,攥着只锈迹斑斑的大铁锁。 “她手上拿着锁。” 我说着,并向他们走去。 周斯远蓦然惊呆:“你怎么会从那里面出来?” 我在他们面前停下,冷冷锁住卢怡诩,我问:“卢怡诩,你是不是想把铁门锁上?是不是想把我锁起来?” 卢怡诩咬着下唇不吭气。 我继续问:“你知道铁门后面有什么吗?通往哪里?有没有猛兽,有没有坏人?” 卢怡诩仍沉默。 “即便没有猛兽出没,我被困住山野一夜,很有可能失温而亡,这些,你是不是都不管?”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你还不是好好站在我面前。”卢怡诩不耐道。 “你就这么恨我? “对,你早点死掉就好了,世界上没有你就好了……” 我上前一步,高抬手,照准她的右脸,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励长……” 紧接着,我在原处补上第二个巴掌,这一掌下去,她脸上迅速涨出红色指印。 “你这个贱……” 我再次给了一巴掌。 她的咒骂被我的巴掌挥得七零八落。而这结结实实的三巴掌打下去,她脸迅速肿了起来。 这三巴掌,一掌赠予过往岁月;一掌赠予她卑劣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掌赠予她不知悔改推卸责任心生歹意。 “你竟敢……” 她目光乍软,眼眶闪烁无限委屈与不甘。 “有什么不敢的,对,我就打你了,也不枉费这么多年,我莫名其妙承担着你莫名其妙的恨。卢怡诩,你最好祈祷我和你永不相欠。否则,你欠我的、你不准备还的,我都会一点点拿回来,我还会让你在堇都再也混不下去!” 我狠狠丢下恶言,甩下他们两个往回走。 没走几步,我就听到周斯远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我将火辣辣的右手握紧成拳,倏然转身,冲他怒目相向:“你跟着我干什么?还没看够戏?需要我再给你演一遍?” “励长安,你知道我要什么。” “你有病!”我怒不可遏,“我不是医生,没药治你的病,你另请高明!” “我知道我还有机会。”周斯远打算我的话。 我皱眉。 “刚才,宋陆枫说要和你一起住的时候。你的表情突然轻松了。” “你……你简直是疯了!” 我难以置信瞪着他。 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他真的是周斯远吗? 【053】叶雅人吃醋了 “我没有疯,只是不甘。我们之间,明明不应该变成这个样子的。虽然,你说你们正在交往,但是你还没有完全把心给他……”周斯远盯着我的脸,缓慢下着结论,“我说得对吧。” 我惊愕,警惕盯着他。 原来,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刻,他收集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的每个细微表情都被他欣赏与观摩,并借此推测我内心的波澜? 毋庸置疑,他很聪明,而且是张扬锐利的聪明。他从不屑隐藏其才智,认为那是不自信的表现。 “你没有否认,证明我说得没错。”他轻巧自得的一笑。 我盯着他唇角的笑容。 是了,就是这样。 他舍我其谁的傲然与过人的智商,总会让人莫名生出一丝不快。 我冷漠转身离开。 “为了你,我一定会把h·l的授权拿到手的。” 我心一寒,顿步,再次回身看他:“你怎么知道h·l……” “你几次出入艾伦美独立设计家居城。我好奇那个没落的、马上就要退出中国市场的家具城到底哪里吸引你?然后我发现,你每次都在h·l的专场前停顿好久。h·l最知名的作品是‘月相’樱桃木双人椅,半圆椅背上装饰着十颗胡桃木与樱桃木拼接的小木球,模拟朔、上弦、望、下弦、晦的月相变化全程,犹如立体月相图示。有一次,有个引导员将木球的顺序乱安一通,你看到后非常生气,你说,这是在毁灭设计师的想法,说艾伦美的表现让你很失望。很难得见你发那么大的火,所以我调查了这位设计师,那位神秘的从不愿意接受采访的设计师……” “你跟踪我?” “我只是想知道你内心的想法。现在的你,对我竖起高高的墙,我只能采取非常方式。” 看来,之前卢怡诩说周斯远在“住家”楼下喝咖啡的事,并非空穴来风。 “你背着我还做了多少事?” “我只想重新赢回你的心。”周斯远逼视,然后朝我靠近。 “……” 我无言以对,他却滔滔不竭地倾诉: “我有一次做梦,梦见你坐在我家花园的草坪上,有个小孩子在你身旁跑来跑去,那个小孩叫我爸爸,我开心地答应着……然后我就醒了,醒来发现天是黑的,床是冷的,身边没有你,我只能靠酒精来麻痹神经,强迫自己接受冰冷的现实。 “我不止一百次的想,如果你没出国,我们应该结婚了吧,说不定连小孩都有了。你一回国,我就去找你,却看见你和叶雅人在一起,我气愤难当,需假装不再爱来维护我的自尊,我明明担心你出事才去我烟雨村,可是我又临阵脱逃。我想你,想见你,一见你又口出恶言,我如此反复无常,只因为那个人是你。 “我知道你想拿到h·l作品的授权,我可以做到。我也不介意与叶雅人竞争,我想向你证明,即便不依靠新世。我的新艺也能傲视群雄。我已经错过很多次了,这一次,我绝对不能错过。” 我错愕,并悄然后退两步。 “看你如此震惊的表情就知道我之前错得有多离谱了。”周斯远自嘲道。 “艾伦美不会放手的。” 沉默许久的我终于发声,我试图劝他放手。 “只要我开价足够,不愁他们不转让授权。长安,如果我拿到了h·l的授权,你愿不愿意,重新给我一个机会?” 他凭什么认为,拿到h·l的授权,我就会重新和他在一起? 即便知道当年的错过并非两人真实意愿,但又能怎样,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那些阴差阳错或许正是命运的安排。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长安,你在做什么?”耳边传来小枫疑惑又诧异的声音。 她将我从混沌恍惚里猛烈拽回。 我扭头,见小枫和我哥已经购物回来,叶雅人与他们一道,手里提着啤酒。 此刻,他的目光轻柔挂在我身上。 见他安然无恙,我顿时松了口气,然后奋力向他奔去。 “h.l的作品授权,我要定了!”我背后传来周斯远的宣誓。 我猛扑入叶雅人怀中,他很诧异。 “怎么了?” “我好冷。”我回答,刚才还好,突然闻到他身上温暖的香味,汹涌的委屈霎时袭上心头,我拽着他的衣袖问他,“你去哪了!” 过了许久,叶雅人才回答:“他们说买了太多东西,两个人提不动,于是,我过去帮忙……” 我揪着他的衣服不吭气。 “长安,没关系的。”叶雅人扶着我的肩,突然这样说。 “嗯?” 我仰脸看他。 没关系,什么没关系? 紧接着,我发现,自己双肩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叶雅人放下啤酒,又在袋子翻找,他找出一条羊毛披肩,将它抖开并裹在我身上:“刚刚在主楼那边买的,晚上冷,裹着会暖和一点。” 指尖抚摸着柔软的披肩,不仅是身体,连心也跟着暖起来些。 我们回到叁号房,四人围于温暖的起居室的小圆茶几前,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嗯,主要是我哥在说。 原以为,雾山别墅会和其他以旅游为主产业的旅行地一样,将商品标价上翻好几倍后再出售,这里却大大出乎哥哥和小枫的意料,不仅日用品平价,连一旁的特产屋,价格同样亲和得令人感动。 好奇的他们询问雾山别墅的工作人员才得知,附近居民会将自家特产送至别墅,请别墅代售,别墅从中抽取少部分佣金,所以商品才会很便宜。 雾山别墅此举既为周边乡民创收,也来雾山的客人创造良好的购物体验,洋溢温馨地会让人想再次探访,良性循环可让雾山别墅的名声就越来越响,名气也越来越大,真是一举多得。 出于职业本能,哥哥与叶雅人探讨的是“雾山别墅”此商业模式的延展性…… 小枫则说:“嗯,这道土豆丝的酸味再重一点点就好了。” 我哥立刻停止高谈阔论,飞快下楼,不一会,他拎起一瓶米醋回来了。小枫为土豆丝淋上醋后,醋瓶就顺手摆在茶几上。 “长安,你刚才和周斯远聊什么?”小枫突然问。 我没有立即回答,因为我看见叶雅人伸手过来拿走了醋瓶子。 “h·l是什么意思?” 叶雅人将醋瓶里的米醋如同倒酒般畅快添入玻璃杯中。 他想干嘛? “h.l对你很重要?” 小枫断续的问话雾化成透明的背景音,我惊诧发现,叶雅人正举着一杯醋准备要喝。 “雅人……” 我出声提醒…… 已经太迟了……叶雅人一昂首,将整杯醋倒入喉中。 果然,他舒朗的眉眼瞬间拥挤成团。我忍不住也跟着一抖,仅是从旁观看,都觉得牙龈发软。 小枫和哥哥先是一愣,随后爆笑出声。 好吧,探寻商业模式太过沉闷,我们的需要一点小小的意外来调剂。 我哥就近拍抚叶雅人的后背:“你还好吧。” 叶雅人迟疑,顿一句后才回答:“我以为我拿的是酒。” “看你神情恍惚、心事重重的模样,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叶雅人突然抬眼看我,眸辉灿然,然后他一字一字,咬字清晰地说:“我也想要h.l的授权。” 我蓦然瞪大眼睛。 我此前并不知晓公司有此计划。 小枫也惊诧:“这个h.l是谁,你怎么和周斯远又撞到一起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我问。 “从清云镇回来后……我让卢怡诩负责这个项目,也收集了很多资料,结果……” 小枫大悟:“所以,周斯远是为了拿到h·l的资料,才把卢怡诩招为艺术总监?”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叶雅人说。 “卢怡诩,她真是阴魂不散。”小枫不掩怒色。 “我不会输的。”叶雅人饮尽一杯酒,默默看着我,依旧是那么明亮的双眸,那么清朗的表情。 不知不觉夜已深,我们结束餐会,各自回房。 小枫抖开床上的被子,突然自言自语道:“这个h·l是谁?设计的作品是不是特别厉害?竟然让周斯远和叶雅人这么争来抢去的。”她尚未从之前突来的宣告里走出。 “那个人,是我。”我虚弱地回答。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小枫的动作瞬间凝固。 “h·l是我。”我轻声重复。 “欸?”小枫盯着我,终于忍不住惊叫出声。 h·l是我。 那“月相双人椅”其实是我的毕业作,家居设计系的毕业生们的在校设计可委托学校代理,亦可自己寻找家居公司推销。我嫌麻烦,全权授权委托了学校处理……回国不久后,我便陆续收到了授权费。它似乎很受欢迎,我收到的汇款额度日益增高。 “他们知不知道你就是……”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知情,我从未透露过。”我讪然。 “连我都不知道,你保密功夫做得确实不错。”小枫想了想,又问,“你会怎么做?” 我不解:“什么怎么做?” “选叶雅人还是……”小枫猛收音,“我收回我的问题,这个问题,我根本不需要问嘛。” 小枫走进洗手间之前,回头又补了句:“我知道你想保密,放心,你是h·l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054】有血色的重活一次 或许是因有心事沉淀于胸,我睡到半夜就转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 耳膜中嘈杂一片,混乱声浪里有一丝声响极度尖锐,似乎要穿过头颅而去。 被过多酒精浸润过的喉咙此时烧辣如焚,我翻身下床,借着窗外的光摸索至桌前找摸到一瓶水,拧开仰头灌下,清水浇润渴热,舒缓焦灼。 紧接着,我见到门缝下透着光,像贴了条明亮的边。 我悄推门探头。 果然有人与我一样,当着夜猫子。 此刻,叶雅人正孤自伏在阳台上,他一动不动凝视浓墨深深的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背影看上去如此单薄。我默默看了他好久,他都没有发现。 “叶雅人。”我喊他。 他回头,见是我,微笑着张开双臂。 我上前,张手环住他的腰。 我埋脸在他温暖的胸膛:“叶雅人,你为什么不去睡?你在想什么?” 叶雅人有些无奈:“我能说是因为你哥哥太黏人,连睡着了都不安份。他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只能醒过来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怎么办,我现在,就开始同情小枫了呢。” “我怎么觉得,我才是值得同情的对象。”叶雅人戏谑道。 “嗯?”我抽出身看他。 “新一年都快过一半了,我在你这里,我还仅是初级。我必须要好好拟定晋级计划,好好加油才行。” “……”我愣住了。 我的胆怯和不自信这么明显? 见我举棋不定张惶犹豫模样,叶雅人笑了:“你这张脸,真是一点心事都藏不住。瞧你此刻,就是一脸‘哎呀,我被发现了,这可怎么办?’的表情。” 我惊惶捂住脸。 叶雅人正色道:“我知道,在你的评分表里,我获得的同情分相对高一些……” “对不起。”我忍不住说。 叶雅人沉默,然后抬手抚摸我的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不必说抱歉。” 又是没关系。 原来,他早已看透了我的摇摆与不自信。 所以早早给了我他的答案是么。 他总是先我一步告诉我他的心绪,他总是如此包容、柔软。 如此温柔的他啊…… “早知道晋级如此艰难,我应该对你一见钟情!如果从四岁开始刷好感度,现在早一百分了!无论是同情分、嘉奖分、还是鼓励分,幸好我总是一点点在加分。我会努力让分值加满。励长安,你觉得,我会被判不及格吗?” 我使劲摇头:“绝对不会!” 我还想继续说点什么。 突然叶雅人双手托起我的下巴,逼着我仰视天花板。 “向上看!” 我愣愣用目光梭巡天花板的角角落落,连一只壁虎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呀。” “继续看。” 我莫名地保持这个姿势许久,叶雅人也没有放手的意思,我含糊不清地问:“你到底要让我看什么?” “我看你眼眶红了,帮你把眼泪收回去。” “……” 我顿时哭笑不得。 之前那一瞬,我的确有感觉到温热的湿蚁爬过眼眶…… 但此刻,所有的泪意都被叶雅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逼回去了。 “叶雅人!我脖子要断啦!” 我大叫他的名字,但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娇嗔。 叶雅人这才松了手,我扭着发酸的脖子,哼哼唧唧不停。 叶雅人突然严肃道:“你的眼泪很珍贵,可别轻易掉咯。” 我一顿,吸了吸鼻子,用甜蜜的声音回应:“哦。” 他说我眼泪很珍贵欸…… 我悠悠瞎想着:晋代干宝在《搜神记》中写:“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叶雅人是在形容我是美人鱼么? 他意思是说我像美人鱼一样美丽么? 我假装害羞地捧着脸,小小捶他的前胸一下:“讨厌,原来你是被我的美貌给迷住的啊。原来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美吗,居然用美人鱼来形容我……” 叶雅人顿了一下,然后微笑,点头:“是,我被你迷住了,请对我负责。” “叮!恭喜叶雅人,你在励长安这里晋升一级!”我立即配合的说。 “本次晋级有奖品吗?” 奖品啊…… 我想了想:“你想要什么?说吧!” 如果叶雅人说想要一个吻的话,我也不会拒绝的。 “你先闭眼。”叶雅人立刻说。 果然!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等待着…… 等了很久很久,叶雅人都没有动静。我只能偷偷将眼睛张出条缝隙来四处搜索。见他蹲在墙角翻找着什么,突然他起身,我立刻恢复原状。紧接着,我听见叶雅人说:“可以睁开眼睛了。” 啊……就这样? 睁开眼睛的瞬间。叶雅人递给我一只红色的小木箱。我掀开一看,发现是一套全新的画具,颜料和画笔等一应俱全。 “雾山别墅还卖这个?”我疑惑。 “不是,这个很早就买了,每次见你我都带着它,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叶雅人迟疑说。 “为什么要给我买这个。”我苦笑着合上了小木箱的盖子。 我正想放下画具箱子,但是,叶雅人却抓住了我的手,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并向我提了个让我特别震撼的要求:“长安,你愿意,重新开始画画吗?” 我震惊地看着他。 他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叶雅人,你明明知道,我早就不画画了,我的手坏了,不能画画了……” 我逃开眼,不敢接触叶雅人灼热的目光。 “不,你能画。” 我蓦地想起上次在清云镇,叶雅人看见我画画了。 但是,他只看到我装模作样的涂涂抹抹,没有见到我的画作里,非但线条曲折颤抖之外,就连用色也一塌糊涂,更别提构图。 我再也不是他们口中的“绘画奇才”了。因为车祸,我的小拇指如今只是个装饰品,它已经没办法太用劲,我只能轻飘飘地捏着画笔,根本无法准确控制力道。那幅最后的成品令我感到沮丧。 “我……现在连线条都画不好了。”我虚弱地说。 叶雅人轻柔的说着:“没关系,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你画的。” 他言辞恳切,又柔顺。实在让我没办法横下心拒绝。 犹豫了好久,我点点头,非常小声地说道:“好,我试试。” “谢谢。”叶雅人向我道谢。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我听到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谢谢。”我也说。 我并非傻瓜,怎会不知他的用意。 他想让我重新开始画画,他想将我拉回原本属于我的轨道之上。 叶雅人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印,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将我拥在怀里。 从雾山别墅回来之后,我一如往常。只是一有闲时,我便躲入自己的小屋,偷偷摸摸地用叶雅人送我的画具涂涂抹抹…… 我荒废功课太久太久了,重新开始并非易事:重新适应新的握笔姿势、重新适应用笔的力度…… 该画幅什么送给叶雅人呢? 我每天都构思、打草稿,一点点画……每一项进度都很慢。我羸弱的双臂无法承担太大的工作量。仅画了一小会儿,手就像要断了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只能顿笔暂休息。 我的回归路走得艰难,比初学者还蹒跚。对我来说,还真是个无比巨大的挑战。 晚上,我正在厨房切水果吃的时候,哥哥回来了。他凑过来,捏水果吃,突然来了句:“你进行很不顺利?” “什么?”我警惕。 “画画啊,你从雾山回来后重新开始画画了吧。” 我暗暗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我哥得意扭摆。 我比着他的鼻子:“哦,你偷窥!” 哥哥打掉我的手:“还需要偷窥吗?看你的手指就知道了,沾染颜料啦。” 我霎时将手藏到身后。 “还记不记得你那天,妈妈突然说菜不够,要去多做几道?” 我瞪大眼睛。 我记得,那天是我第一次打开叶雅人送我的画具,好久没有碰这些东西,我手忙脚乱,碰倒这个弄乱那个。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这时候听见妈妈在楼下喊吃饭,我就匆匆洗手下楼去。四人齐聚餐桌前,妈妈突然起身说,菜不够,她要去再做几道。可是,菜怎会不够——葱烧红鱼、麻婆豆腐、酱猪蹄、脆莲藕、水蒸蛋和口蘑大棒骨汤……满满摆了一桌! “她看到你指腹上残余的颜料……害怕在你面前掉泪,她偷偷躲进厨房里哭了。怕你会有压力,她假装不知道而已……” 那场车祸,夺走我的手指的灵敏。但我到底是四肢健全的人。但我却彻底放弃执笔画画。那场车祸,究竟是纠缠我的冥冥鬼影,还是,它仅是我害怕辜负殷殷期待而找逃避借口? 我已辨识不清。但是这次是我第一次自愿想要回归,我想尽全力去试试。我不要再矫情,说着“手坏掉不能再画画”的鬼话。我不要再逃避、也不要自怨自艾。我想重新回归这个世界,再来一次有血色的人生。 “我不是故意隐瞒,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再为我担心了。”我喏喏。 “我知道。”哥哥拍了拍我的肩安慰,“我们也只想告诉你,你不用避讳着我们,你想画就画,想玩就玩,你快乐就好。” 【055】最高级的浪漫 “每天不和男朋友一起吃饭,跟在我们后面混吃混喝,励长安,你怎么这么不上进!换做是别人,还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黏在叶总背后啊!” “一天二十四小时?背后灵也没有这么尽忠职守的吧。” 午休,我、书蓉、程立瑶坐员工餐厅吃饭。我们来得晚,员工早已散尽,偌大的餐厅唯我们仨、和寥寥几位工作人员在用餐。 最近,我每天都跟总裁办的人混,久了李书蓉就开始各种横铁不成钢。 “励长安,你谈恋爱特别像夕阳红交友会,老派得很。你看看人家焦悦啊,恋爱谈得多有声色,你还是人家领导呢,好好跟人家学学吧。” “焦悦?她谈恋爱了?什么时候?”我暗暗吃惊。 “就不久前,在一个什么品酒会上认识的,又高又帅的医生。” “这么巧!” 我由衷感叹缘分精妙。 “所以,你长点心吧,怕我此刻站起来大声嚷嚷:‘大家看,这个人是叶总女朋友哦’,都会有人来警告我别乱传谣言呢!” 我连忙将自己餐盘里的红烧肉放进她的碟子里:“给你最好吃的!” 她哼哼咬了一口红烧肉,稍稍闭了会儿喋喋不休。 程立瑶则不客气戳穿她:“我看你不是在担心长安恋爱太初级,而是盯上了长安碗里的这块肥瘦适中的红烧肉了吧。” “八卦我所欲,肉亦我所欲,二者可兼,不冲突。”书蓉得意洋洋的解释。 “哦——你就是肉欲比较重。” 李书蓉:“程立瑶,你少儿不宜了哟!” 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来往斗嘴,我微笑不开腔。 自从叶雅人在“雾山别墅”告诉我们他想拿到h.l的授权后,我这才发现,他并非说说而已。我见到他的办公桌上关于“艾伦美”的资料,居然有五摞之多!这些资料全他自己整理、研读、消化,此次他未经手他人。他因此变得极其忙碌。 平时,我们都各忙各的,下班后才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好几次,他都遣我先回,自己独留公司加班。 我写了邮件回学校咨询“月相双人椅”转授权之事,作者是否有权收回授权?很快我就收到的答复,很遗憾,这件作品授权艾伦美二十年,在这二十年内,将由艾伦美全权决定“月相双人椅”的去留,只要是正常的合法的转授权,即便是原作者也无权干涉。阅毕邮件,我失落地点了红叉。 我只能做个旁观者。 我正想着,销售部的萧灵捧着餐盘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示意我挪过去一些,我让位子给她。姑娘两个月前入职,对公司某些忌讳莫森的行运规则完全不懂——她居然向“总裁办”这群身经百战的妖精们探听叶大总裁的喜好与轶事。 “立瑶,咱叶总……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劲。”刚入座她就盯住了程立瑶。 程立瑶微微一笑,若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怎么个不对劲法?” “大家都说,叶总变得有点怪……” 萧灵犹豫不决,除我之外,其他俩人拿目光鼓励她继续。 “你们总裁办就没人发现?叶总会发呆傻笑呢。” 我惊讶:“怎么可能……” 发呆?傻笑? 现在谈论的人真是叶雅人,这俩形容词如何安适于他?太荒唐! “我听公司的前辈们说,以前的叶总像是搅不动的湖水,再大的喜事也就是湖上的涟漪,泛出一点点粼光而已。如今的他,大约是被暴风刮过,湖中心有了龙卷风。超让人意外,超恐怖的!” 恐怖?这形容,太夸张了吧。 “对了,还有我们部门那个新实习生离原,就是那个稀里糊涂的马尾辫女孩,今天开会,她负责茶水,结果中途打翻一个满水杯。会议资料全湿了,是很重要的资料呢。结果咱叶总说:‘看来你也是稀里糊涂家族,真好奇你们平时脑袋里装着什么。’离原就是个普通的小实习生,她哪里值得好奇呢……” 稀里糊涂家族?好耳熟…… “还有还有,最诡异的是,说到美人鱼的时候,叶总突然‘噗嗤’笑出声,然后他示意我们暂停,然后转身,背对我们好久好久……” 我的只觉得喉咙一哽,使劲咳嗽起来。 “慢点。”程立瑶拍抚我的后背。 刚才汤喝太急了。 “什么美人鱼?”等咳嗽平息,我终于可以完整问出一句话。 “哦,就是一座树脂工艺作品,说一尊美人鱼。” “那一定很美吧。” “什么呀,丑死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美人鱼,鼻翼挺得诡异,还有一对副乳,他正自己的粗肥的鱼尾。反正,就是一只虎背熊腰的美人鱼。” 我好不容易夹起的西兰花“啪”摔回餐盘里。 “反正,叶总知道那是尊美人鱼的瞬间,就乐了,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部不敢出声。你说,叶总到底是喜欢美人鱼还是不喜欢美人鱼?” 我的脸涨得通红,喉咙更痒了。程立瑶和李书蓉瞄着我笑,笑得得我头皮发麻。真想拿自己的脑袋在桌上狠磕几下。 有了程立瑶的提醒,我稍稍注意了一下焦悦的状态,果然,她和以前确实有点不同,整个人散发着甜蜜的粉色气息。她桌上,摆着火红玫瑰与巧克力…… 果然是很热闹的恋爱。 不过,我也喜欢我和叶雅人这样静谧的相处方式。 每天下班后我就去总裁室待着,他看文件,我练功…… “我脱不开身,你过来我这边吧。”那天,刚到下班点,我本准备走,叶雅人突然向我发出邀约。 “好吧。”我大度地答应,拿着一本书溜到他那边。 我刚进屋,叶雅人就拉着我的手,牵我到他的书桌前坐下,他将自己的大长桌分了一半给我用。我那一半,摆着崭新的写生本、笔筒里插着削好的各式铅笔,收纳黄铜圆盘里放着橡皮擦和尺子。 画具一应俱全随手可得,令我没有拒绝的借口。 “晚餐送到之前,你可以好好利用这段时间,比如,练习画画。”他笑着建议。 “为了提高这段时间的学习效率,需要委屈你的手机在我的抽屉里住一小会儿。” 叶雅人都这样说了,我只能乖乖奉上自己“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的手机。 他哪里是不喜教职,明明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教师圣洁的光芒呐。 就这样,我们下班的约会地点变成了叶雅人的总裁室。他看文件。我画画,或者看书。 人在某个空间待的时间越久,就会对这个空间产生亲切感。熟悉度越高,就越容易原形毕露。出入叶雅人的办公室次数越多,我对这个空间的原有的敬畏感愈来愈薄,愈来愈低…… 最后,竟然演变为,我躺在他的黑色皮沙发上,捧着书阅读。 看到逗趣处还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打扰他。 “你今天看的是哪本书?” 叶雅人突然放下笔,走到我身边。 我将封面亮给他看,激动介绍:“凡尔纳的《神秘岛》,三部曲里我最爱的一部,我太喜欢史密斯先生了,即便在荒岛上一点也不慌,从赤手空拳捕猎到制造出陶器、玻璃、风磨、电报机,带领全岛人民奔小康!超有趣的,凡尔纳是个大天才!” 叶雅人似乎来了兴致:“我和你一起看。” “你之前没看过?好啊,一起看。” 我立刻坐直,叶雅人在我身旁坐下,我将书的一半交给他,我们一人扯着书的一边阅读。 我们首次共阅一本书,一时间没能找准最佳方案,无论书怎么摆怎么拿,都有人斜眼,有人歪脖,不甚舒适。而且,我一直举着书,手很酸。反复调整姿势的过程中,也无法好好静下心来细读书籍内容。 叶雅人说:“我来拿书。你靠近我一点,这样我们两人的视线就都是直的。” “好。”我将书给他,歪靠在他胸前。叶雅人单手拿着书,另一手揽着我。 我阅读的速度比叶雅人慢,所以他看完之后得我说“翻”,他才会翻下一页。 举书、翻页的任务都交给了叶雅人,我空出的双手无所事事,就拆了包薯片,丢一片入口后,给叶雅人递上一片…… 我很快看入迷,没能听见有人敲门,没能听见刷卡的滴滴声。 有人推门进来—— “叶总,这是您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一会儿再来……” 对方连连道歉逃命般飞速离开。 “现在是下班时间了吧?”我问。 “嗯。”叶雅人说。 “怎么还有人在?”我又问。 “他也在加班吧。” “那他慌慌张张跑什么呀?” 我愣愣刚问完,猛然发现,我和雅人的姿势,的确很能触发遐想…… 我期期艾艾:“那,把他叫回来解释还有用吗?” “直接灭口吧。” “喂!” 反正,自那天之后。 除了总裁办那几位,我再未听到有人在我面前谈论起叶雅人。 无形当中,我被划归为某一类。 就连李书蓉,对我的态度也从教育为崇敬:“我错了,送花和巧克力才是初级,谁敢说我们叶总不懂浪漫,人家浪漫起来都是最高级的!” 我怎么有种被圈定的感觉…… 【056】灰姑娘励某与冷面总裁 如同在原本平如镜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石子打出的涟漪层层荡开,触及垂入水中的芦苇叶子,惊动了叶子上落停的蜻蜓。 《女孩,阅读会改变你的命运!——灰姑娘励某终于搞定了冷面总裁》——几天前发生的一件小事,被层层传送之后,以我完全不认识的鸡汤文重新传回到我耳中,卢怡诩说我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女,而那篇逗趣的八卦故事里,我则成为冷艳灰姑娘,用一本书勾引了叶大老板,至此天雷勾动地火……作为被传播材料的主人公,我不仅一次感叹大家的想象力如此开阔,竟然还有各种细节……或许,荒诞才是生活本身。 我未曾预料到,我以为的所谓的小事情,是打破湖水平静的小石子,是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奇怪事情的起点。 午休的餐厅,我再一次见到了萧灵。以往,凡在餐厅遇见,她都会主动过来,热情的与我们打招呼,当然,也让我让座于她。而今日,当程立瑶向她打招呼,并让她过来坐时,她的笑容像是被扯到极致而断裂的橡皮筋,干枯地挂在脸上,无法恢复原状。 “快过来啊。”程立瑶催促。 “啊……好……”她答应着,步履沉重地走到我们桌前,“大家好……” “长安,给让个位置啊。”程立瑶对我说。 “哦。”我起身,正准备往旁错个位子,萧灵立刻抓我的手腕。 萧灵:“别,我坐旁边的位置就好。” “萧灵,你怕长安啊,别怕,她不吃人的。”吴语侬调侃道。 “之前,我不知道……”萧灵怯怯回应,我看见她双颊涨红,双手揪着裙侧边反复揉搓。 此时,她远处的同伴喊了声:“萧灵,我们坐那边了。” 萧灵立刻高声答应着“哎”,然后对我们支支吾吾:“大家,不好意思,我是和她们一起来的,我……” “你去吧。”程立瑶开恩了。 “再见大家。”丢下这句话,萧灵飞一般地逃了。 看她仓惶的背影,我不解而问:“你干嘛要逗她?” 程立瑶:“好玩嘛,她不止一次在我们面前说,叶总保持单身一定是在等一个像她一样,拥有绝世惊艳的美貌与与波澜壮阔的人身的女人。她啊,只缺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和叶总独处的机会……” “每次她都说得好认真。我们也听得好认真。”吴语侬笑着说。 “都怪你,以后听不到了这么动听的故事了,我的乐趣又少了一件!惩罚你!”李书蓉说着又夹走了我餐盘里的厚蛋烧。 怎么又是我的错? 除此之外,我还经历了电视剧里最爱出现的情节之一——主人公在洗手间里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的八卦! “欸,你听说了吗?叶总有女朋友了,还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耶!”一位带着南方口音,似天然会发嗲的女声说。 “早晓得勒,就是风声水起的新项目的负责人。”这位是北方口音。 两个声音我都不熟,声音主人我应该不认识。 “对啊,我也听说叶总的女朋友是‘艺术廊’的励长安。我就觉得名字好耳熟哦,真人我一定见过,就是人脸对不上。” “啧,你不认识她?就经常来库房的,眼睛大大的、个儿高高的,皮肤白白的,胸平平的那个咯!” 我忍不住垂头看自己的前胸——还、好、吧。 “喔喔,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兜里放糖果,时不时剥一块塞嘴里的‘穷胸极饿’女!我见她老是吃吃吃,一点都不怕胖耶,我好羡慕喏。” “对头,就是她!” 穷“胸”极“饿”?这个说法倒颇有创意。不过,那不算糖,是能量棒!能量棒!人家有点低血糖! 我内心疯狂解释。 “那些一门心思往内衣里贴好几个胸垫,叶总一来就搔首弄姿的这回可都哭惨了呢,她们要是早知道叶总喜欢的是贫款,怎么可能还会勉强自己挤出一道马里亚纳海沟呢!” “你可别说别人了,说,你垫了几个胸垫?” 然后,我听见手掌被拍落的声音。 “讨厌,人家是全天然的啦!不过,如果你要买胸垫的话,我可以介绍一家超棒的店给你哦,好的胸垫啊,要选透气性好的……” 我在不甚友好的气味中,领略着电视剧里女主人公的无奈与尴尬。祈祷着她们快点结束谈话,谁知话题一转,她们竟讨论起科学使用胸垫心得来,我几乎要绝望时,南方姑娘为了快点给北方姑娘分享她的购物心得与链接,南方姑娘着急用上电脑…… 她们终于离开了,我也得到了解脱。 同时,我亦沉浸在震惊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平静。我算是公司“名人”么,竟然也值得花时间聊上一聊? 那篇知音体励志故事还有谁没读过吗? 不仅公司如此,在家……气氛也稍显诡异起来。 一家人围坐用餐时,爸爸首次向我问询我的工作相关事,包括我选择艺术品的标准、如何与艺术家签约、如何办展、如何确保艺术品准确送到新主人手中、如何向叶雅人汇报、与叶雅人出差都忙些什么、叶雅人对我的工作如何评价等等。 除了工作内容细节,爸爸问得最多的还是叶雅人。 “爸爸,请放心,这份工作我做得挺好的,这个我还拿了五位数的奖金呢。”我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能这样总结。 爸爸不置可否。 用完早餐,爸爸出发了,哥哥也抓了车钥匙就着急去约会,我连忙追出去。 “哥!” 我哥顿了脚步。 我问:“爸爸今天怎么了?” 我哥霎时紧张起来:“爸爸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不是不是。”我解释,“我意思是说,爸爸以前从不过我工作上的事情。” “没事就好,你吓了我一跳。”我哥大松了口气,“父亲担心女儿,这很正常啊,我没觉得哪里不对。” 说着哥哥已经拉开车门坐入,又伸出头补了一句:“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指的是,你和叶雅人的事情。不过,他们消息很灵通的,恐怕早就知道而假装不知道罢了。” “嗯。” 全公司都传遍了,怎么还能瞒得住我的爸妈。 “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亲自和他们说吧。” “嗯。” 哥哥说的对。 爸爸会探询我,应是在担心我。 重点在我,我准备好了?我一遍遍问自己。 我和焦悦盘点完艺术品,回主楼办公区的时,我忍不住走了神,悠悠想起早上哥哥说的话…… “您好。”擦肩而过时,一位颇为眼生的公司同事向我打招呼。 “您好。”我点头回应。 “早上好。”又一位面生的女同事冲我点头微笑。 “您也早。”我也点头致意。 沿路都有人向我打招呼:早上好、早安、您好、您早……我也忙不迭地点头回应,抵达主楼大堂时,我已收了满满一筐的招呼! 焦悦:“组长,你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吗?他们为什么纷纷向组长打招呼?” “什么为什么,打招呼这件事情很奇怪吗?” 这就是“住家”同事之间有着浓浓的友爱嘛! 多温暖多温馨…… 说话间,我发现焦悦的目光已经不在我身上。 她目光的终点在大堂的另外一头。叶雅人与他一众主管一路迅速前行,一路“叶总”、“叶总好”不绝于耳。 对啊,公司里除了叶雅人谁还有此待遇?其余两位创始人也让人尊敬,但他们不在主楼办公啊。 难道…… 想至此,我不由一阵心神不宁,首当其冲是审视自己穿戴是否整齐合体…… “组长……”焦悦幽幽发声。 我紧张:“怎么了、怎么了?” “我觉得——” 她话未尽,我猛捂住他的嘴巴:“纷纷向我打招呼纯粹是因为住家同事之间有着浓浓的友爱,嗯,就是这样!” 焦悦用劲摘下我的手:“我想说的是,叶总好有气势啊!一点也不比周少差!” 我莫名松口气。 “说到这个就来气,最近有人雇了水军在网上黑叶总,造谣造到有人信以为真,真烦,用脚想也知道一定是周少那边的人干的。我晚上要和那些周粉对撕!和水军对撕!撕她们个天崩地裂天翻地覆天地良心!”焦悦突然义愤填膺起来。 “你别乱用成语。” “组长你放心,即便周少再帅,我也不会爬墙的!”焦悦虔诚保证。 “……我不是红旗,你无需对我发誓。” 令我在意的是,焦悦短短几句话,提及周斯远好几次,以前她只会用‘那个贾经理的领导’来指代他。 我追问:“你怎么肯定造谣者是周少的水军?” 焦悦眉头一敛:“组长,你是不是没看过《创业秀》。” 我本想实话实说,但在死忠粉丝凶煞表情的威吓下。我妥协,并支支吾吾:“我有看!我看了……半集、左右?” “哼,我就知道!”她一副了然于胸,“最近几期,《创业秀》来了新的导师,你知道是谁么?就是新世的周少!周少长得那么华丽,懂得也不少,瞬间就收了一大批粉丝。也不知道是不是编导故意设计,他们两个在台上可真是水火不相容啊。于是,他们俩在节目上对决,我们粉丝就在台下对决,反正,都吵翻天了!”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妈妈是这个节目的忠实观众,之前明明都是守在电视上等直播的,最近悄无声息、提都不提……莫非是因为周斯远? 【057】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叶雅人担任导师的《创业秀》竟已制作至第二季。 我刚表现出一丝感兴趣的模样,焦悦立刻激动起来:“我给你发视频发资料,你一定要看哦!” 作为叶雅人的忠实粉丝,向我“推销”叶雅人是她的义务…… 我有一点身份错位奇妙体验。 说到做到,不一会,我的私人邮箱里发过来好多资料,光是叶雅人照片,就有好几g,还有一张电子表格,里面详细记录了叶雅人的各种时期:初涉节目青涩期、游刃有余中期、创业者的坚实后盾期…… “咱叶总的成长,都在这里了。我现在,郑重交给你,请好好爱护叶总!”焦悦一脸严肃。 我呆愣半秒,迟疑说出:“请组织放心,我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好啦,你不用宣誓也可以啦。” “我还以为你会掐死我呢。”我暗暗松了口气。 “拜托,我是理智粉,以前我就下定决心啦,叶总无论选择谁,我都愿意爱屋及乌……当然,组长自然是比乌鸦强一点的……” 我:“……” 焦悦细心对我科普了一番后,最后丢给我一个硬盘:“《创业秀》第一、二季,媒体采访,都在里头了。” “谢谢。”我接过硬盘放到一边。 焦悦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一定要看哦!” 我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完成手头工作后,我开始补习落下的功课。 我费了点功夫,将硬盘里的节目转存入手机中,插上耳机,点开一期来看。作为一档真人秀节目,《创业秀》还是用了心的,任务设计得很有创意,比我想象中的得有趣多了,不知不觉,我连续看了好几期。 有一期《路边摊是如何养成的》,导演组给的任务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支起一间路边摊!”,同样的题目交由三组挑战,每组三人,另配一位导师,叶雅人就是c组的导师。 每组需利用有限的经费做出路边摊小车、拟定销售品类、制作产品、进行售卖等……每一个单项都设置了重重关卡,增加挑战的难度。至于选址,由于摆摊是需要事先取得许可证的,所以三组的摆摊地点皆由导演组选定。开篇,c组就忽略了这则关键信息。 叶雅人指导的c组,有队员表示自己会包饺子,且饺子做得好吃,其他两位同时表示自己身无特长,于是c组当即决定他们的路边摊就贩售饺子。紧接着是导师建议环节,导师独自待在小黑屋里,得知组员们决定做饺子后,按照导演组规定,只能给组员留下七字讯息,叶雅人写的是:试吃·小·煮·量少·杯。 ——“试吃·小·煮·量少·杯,什么意思?”组员们拿着密码不知如何破解。 “杯?” 托着手机的我也跟着开动脑筋——煮,应该是做法,建议做水煮饺子;量少,建议每份饺子个数少;小,是说饺子包小些吗?杯,纸杯?确实,量少就不用着大餐盒了,试吃?试吃……或许,是想试吃为噱头卖饺子吗? 时间紧迫,组员们又立即出发了!一通忙碌之后,最后因经费不足、时间不够等种种缘由,叶雅人的“通关秘语”并没有被组员完全破解以及采纳。 晚上九点,验证成果阶段,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商务区正式营业。 做的是煎饺,理由是煎饺的香味可以传送很远。 理想是美好的,但现实很残酷。 节目选的摆摊地是中心商务区,由于是冬天,人潮虽不少,但都不愿意在室外久留,所以缩短产品个制作时间是关键。制作煎饺耗费时间较多,也容易冷,即便购买者有意愿购买,也是随买随走,餐盒过大,拿着不太方便,所以即便饺子很香,有意愿购买的并不多。 这时,他们才想起,若他们当时仔细分析导师的建议,并一一照办,境况一定不同。水饺现煮熟得快,装在单手可握的纸杯中,既可暖手又便携带,小饺子一口一个便于进食,边走边吃也不会弄脏衣服…… 几乎是显而易见的错误,他们都犯了。大众评审时,没有意外的他们被全体抛弃。对面就是互相鼓掌欢庆的胜队,一败涂地的三人无法面对如此惨淡成绩,各自怨气冲天,碍于摄像头在旁,也是强忍着。 就在c组全体垂头丧气之时,主持人让叶雅人说几句。 ——“人人都说,失败是成功的妈妈,但是,要吸取经验教训,失败才是成功的妈妈,否则,失败就不是成功的妈妈……” 拿着话筒叶雅人居然说出这么啰嗦句话出来,在场观众爆笑。 我也跟着笑出声。 ——“这是我们住家员工写在《检讨书》里的话。在‘住家’,如项目出错,负责人是要写检讨书的,为什么是检讨书?因为错误需要复习,记忆才会深刻,下次遇到类似的问题会有意识避免。检讨书是直面错误并加深印象,流程中哪个关键点出了错?为什么错?若当时及时发现换一种做法会如何?” 我连连点头。 原来,这才是他让我们写检讨书的原因所在。 ——“节目组邀请我担任导师时,我其实是有些忐忑的,创业是否可以拿来做秀?我是否真的能够胜任导师职位?为了节目的可看性,节目组必然会增加各种关卡的难度,当遇到这种情况时,那么学员们满腔热血是否会被齐声指责而彻底心灰意冷?” ——“我知道你们现在一定在懊恼,觉得,如果一开始就按照我提议的做该多好,至少不会输得这么惨,可是真是如此吗?未必,我的建议同样是纸面上的美好,真正实行时定还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真的创业就是犯错改正再犯再改正。我想对我的三位组员说,不要为今天的表面的失败而感到羞耻,即便是丢脸也是最有勇气的丢脸。” 听叶雅人说完这番话,那三人羞红了脸,亦红了眼眶。 ——“最后,三位,记得交给我五千字的检讨书。”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档《创业秀》竟让他有了类似明星般的待遇。 如此温暖又柔软的心灵,才吸引了一群衷心拥护他的粉丝。 我用食指轻轻抚摸手机屏幕上叶雅人的脸,轻轻说:“做得好!” “原来你在偷偷看我。”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侧脸,叶雅人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的。我扫了一眼时间,已过下班点多时。 他继续说:“现实中的我,才更需要你的鼓励。” 我连忙关了手机,扯下耳机线站了起来。 叶雅人将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将额头靠上来,紧紧贴着我的额头。他闭着眼,轻轻说了句:“充电五分钟。” “我好累。” 我顿时心疼不已,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他好累”。 能不累么,连续的加班熬夜,为了开拓市场争取更多的用户与客户,每天得见很多人;每周听取所有部门主管的简报并给出指导意见;办公桌上永远也落不下去的需要他签字获批的文件…… 他是在盘剥自己啊。 我呆愣不敢乱动,然后缓缓抬手环住他,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 过了许久。 叶雅人才睁开眼。 我看他双眼布满细细的红血丝,那样的双眸,看得我心狠狠一揪,我何曾见过气色如此糟糕的叶雅人。 “叶雅人,你最近都不见我,就是为了要把自己毁了,你现在立刻马上躺下睡觉!”我恼怒地拉着他回到他的办公室里,逼迫他在他的小床上躺下。 叶雅人躺下了,但不闭眼,他睁着眼,盯着我瞧个没完。 我举双手蒙盖他的双眼,长长的睫毛来回轻扫我的掌心,像是白羽毛扫过心尖,痒痒的。 我柔声:“你乖,你闭眼。” 叶雅人将我的手摘下,送到唇边,微微一印…… 当即觉得掌心像着了火,一路延烧到脸颊。 “有你在真好。”叶雅人说。 “怎么了?”我察觉出他有心事。 “他们都不同意。” 他们是谁? 我的心似被猛然被拽起摔下,我小心问询:“谁?不同意什么?” “我决定收购艾伦美。” 我惊然瞪眼,不是说,只是想争取“月相双人椅”的作品授权么。怎么突然变成是要收购整间公司。这么大的跨度,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因为上次‘自然公司收购案’的失败,现在大家对所有的收购提案都有顾忌。我也能理解。”叶雅人失落地闭上了眼睛。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为他盖好被子,然后轻轻拍了拍被面。 “什么都别想,先睡一觉,好吗?” “我睡着了,你走吗?” 他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像个脆弱的大龄幼童。 “我不走。”我保证。 听到我的保证,叶雅人立刻往里边挪了挪,然后拍了拍他刻意空出来的另外一边。我抿唇,深呼吸,在他身边小心躺下,叶雅人一把将动作迟缓的我扯入他怀中。 我蓦然屏住呼吸。 过了许久,意识才回到我的脑里。我的脑袋靠着他的暖暖胸膛,听到清晰而用力的心跳声,悄然仰头看他—— 这回,叶雅人终于乖乖闭上了眼睛,只是,唇角依然保持着向上的弧度…… 【058】叶雅人的糖衣炮弹 我本想只随他阖眼片刻,姑且作休憩,却不想竟在这令人心安的气息里睡得深沉。醒来已是翌日微晨。我独自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地霸占了叶雅人的床。 欸,他人呢? 我一扭头,见叶雅人坐桌前,双手正富有节奏地敲击电脑,桌角台灯执着亮着,缱绻的光源下,他似一工作狂魔。 我愣神看他。我当然知道他是工作狂,但更多时候,我见到的他是游刃有余,如此猛力拼命也是首次。不知为何,此次,他似乎带着股疯狂的执念。似是想拼到极致才肯罢休。 他独自奋力攀爬,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了么? 想到这里,我觉得心更疼了。 我立即翻身起床,简单打理一番后,然后飞速下楼为他买早餐。今天是周六,员工餐厅是不开门的,我走了半条街,找到包子铺,买到了第一笼屉的包子,还有滚热的豆浆。 回到公司,我将早餐递给他:“叶雅人,我不会强迫你必须休息,但是,你得吃早餐。” 他抬眼瞧见我微有怒容,立即拍合电脑。 “好,吃早餐。” 短暂思索后,我又问:“为什么非要收购艾伦美。” “因为想要月相双人椅的授权。”叶雅人回答。 “为什么非要那把椅子?” “我就是想要。”他颇任性地说了个答案,紧接着,他反问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就,随便问问。” 叶雅人放下杯子,郑重道:“我当然最想要月相椅的授权。但是收购艾伦美也非心血来潮的,我经过严密调查与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你放心,这是工作,我不儿戏。” 得到他的保证,我从兜里拿出个小信封递给给他。 叶雅人疑惑接过,拆开,他轻轻将上面的字念出声:“good luck!h·l.” 我调皮道:“看啊,是h·l写给你的亲笔信哦!她说,谢谢你这么爱她的作品!” “真的?”叶雅人猛然抬眼看我,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眶倏然红了,某种晶亮的东西在他眼眶里一闪而过,许久,他笑着说,“我这是被肯定了对吗?谢谢。” 我万没想到叶雅人竟是这等反应,有些措手不及,慌忙解释:“叶雅人,这个纸条其实是我写的啦,我就想为你鼓鼓劲……” 叶雅人依旧红着眼,微笑着说:“我知道。” “你知道?”我犹豫着,突然想到什么,“……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呃,我就是月相双人椅的作者?” “嗯。”叶雅人利落回答。 看着我一脸震惊的样子。叶雅人弯腰,从他书桌下的柜子里很是珍重地拿出个纸盒,他掀开盖子,小心拿走防潮纸屑。一副画展露我眼前,巴掌大的画板上填满大大小小的圆球,它们被涂上了深深浅浅的静谧的蓝。这不是—— “这不是我在清云画的画么,怎么在你这里?”我惊愕非常。 叶雅人扬起眉睫:“这是你的画,我舍不得将它留在哪里,费了点心思……反正,它现在是我的了。” 叶雅人指向画的一角:“我拿到画后,发现了你的签名。” 是的。我习惯性地顺手签下的h·l,我以为用更深的颜料可以覆盖,并没有,它在画布上留下的痕迹如此清晰。 “看到这个签名的瞬间,我就想起月相双人椅的作者名字,再一番求证之后,我就知道了。” 听他说完,我又想起一事,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叶雅人的办公室见到它。那次,他好心收留我,他将它藏在了一堆检讨书的下面,我明明瞄着一角了。 他知道,所以我的写的字条才会让他这么开心。 我感动,更觉内疚:“……对不起,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叶雅人:“我想看你的画稿。” “哦。”我连忙去拿习作。 我们两个席地而坐,我将近日练习的成果全部摊在地上,瞬间,画稿将我俩包围起来。 “我将画得丑得全丢了。你看,有没有哪张……” “画得真好!长安,这张我喜欢!这张我也喜欢!这张好!这张也好!”他兴奋地挑挑拣拣,抓了一堆在手,然后看我,“这些都是准备送给我吗?” 我将画稿从他手中收回:“才不是给你的。” 他失落:“一张都不是?” “我下午要去见蒋老师,我重新开始画画了,应该告诉她一声,我要将习作带去,请老师指点。” “我陪你去。” “不用了。老师家距离这不远,我现在可以很自然地坐轿车了。”我指了一下他办公桌散乱的文件,示意他留下来工作,“我去去就回,我们晚上再见吧。” 于是,叶雅人留在公司继续工作,我带着习作坐车前往老师家。车子穿过车阵,拐入一浓密的林荫街道,最后停在胡同口。我下车往胡同深处走,见到有位阿姨站在老师门前等候,我报上姓名,对方立即笑着说:“老师说你要来,让我在门口迎你。”她领我进门,为我倒水,又道歉:“励小姐,蒋老师在书房和客人谈事呢。” 我连忙摆手:“没关系,我在外面等着就好。” 我端详着这屋子,老师家和以前并无两样,书架顶依旧堆满画具,书架上摆着数个相框,当中有一个是我和老师的合影,那时才十三岁,梳着高高的马尾,真是稚嫩,嘴角扬得那么深。 还有,窗外的庭院,一如当年,生气盎然。 少时来此地学画,最喜欢的就是老师亲自打理的这方小小庭院。 暖春月季繁茂,入秋桂香浮动,还有一株不知名的粗藤植物,椭圆叶下结着米粒般大的红果,可以吃,味道清甜,但结得很少。我总是徘徊在藤下,仰脸寻找藏匿在绿叶中的红果,每找到一颗都能兴奋好久…… 我正悠然沉浸回忆之中,书房门开了,老师走了出来,我起身正预备问好,目光却不自觉落在老师身后的周斯远身上。 他…… “长安,你到啦。”老师不知我和周斯远认识,还热心为我俩介绍,“长安,认识一下,这位是新艺的周总。真是可惜了,周总着急要走,不然……” “蒋老师,您家月季开得真好,能允许我参观一下您家的花园吗?前几次来拜访都想好好看看的,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太遗憾了!”周斯远突然说。 “那有什么问题,去吧去吧,大姐,给周总拿双拖鞋。” 大姐答应着立即去拿鞋。 “那,周总先去庭院逛逛,我和长安先聊两句。” “您忙。” 我随老师进了书房,先向老师问好,郑重告诉她我重新开始练习了。老师问我近况,我也一一仔细作答。我将带来的习作交与老师,老师一张一张非常细心地看着,边看边指导。 审阅完我的全部习作之后,老师高兴地说:“你愿意拿笔就好,听到你妈妈说你重新学画了,我特别高兴,今天看了你的画我更高兴。” 我鼻头有些酸:“谢谢老师。” “你现在的画像个高考生,战战兢兢的。再放胆些罢。不要害怕。” “嗯。”我点头。 不由想起叶雅人之前选画的样子,我笑了:“老师,我刚刚把画拿给叶雅人看,他左一句好右一句好,夸得我都信以为真了。” 我刚说完,就听见什么东西碰击窗棱,发出“笃”的声音。 我扭头,看见周斯远在窗前揉搓前额。 原来那东西是他的头。 拜别老师之后,我拿手机叫车。周斯远匆匆追上来,拦住我的去路。 “长安,我们谈谈。” “谈什么?” “我认识很多大师,只要我拜托,他们一定愿意指点……” “不用了。”我挥手掐断他的话头。 周斯远不解拧眉:“为什么拒绝,有名师指导,并非坏事。” “我不需要。” 我侧身要走,周斯远抬手一把将我拽回原地,他冷然道:“不会是叶雅人夸你画得好,你就当真了吧?那是蒋老师说得委婉,她意思是你现在的画连高中生都不如!” 他果然在听我和老师的对话。 “你认识叶雅人这么久,你怎么还看不透他,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他的话你怎么能听,他可是发糖衣炮弹的高手,总将危险伪装成糖果骗你吞下去!” 我看着气恼不已的周斯远,感觉很荒唐。 我紧紧咬着下唇,渐渐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我的衣领太紧了,我连忙抬手去抠衣领。 “长安……”周斯远似乎被我的表情吓到,他急声道歉,“长安,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么重的话,我只是想帮你,只要你开口,只要是这堇都城的画家,只要你点名,任何一位大师我都可以请他亲自辅导你,相信我,我有这个能力!” 我终于扯开紧绷的衣领,深深吐了一口气,怒视他:“周斯远,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现在的作品就是狗屎堆,即便如此,我也不想接受你的好意,可以吗!” 于此同时,我叫的车到了,我闷闷拉开门坐入。 “长安!”周斯远不甘拍打车门,“长安!” “滚开,你的好意!”我大声说道。 【059】现场观看《创业秀》 叶雅人约我吃晚餐,我欣然前往。 “叶雅人……”我环视周围,有些词不达意,“今天,你好像,特别隆重。” “想讨好你。”叶雅人无比坦然地说。 叶雅人邀我来的是间远近驰名的米其林三星餐厅,以烹饪味道正宗的法餐而备受推崇,自从业以来,需要提前预约才有座位。 餐厅为一古建改造而成,最早曾是王府别苑,后又充作纺织厂房,厂房停产之后,它变成废屋。直到几年前,年轻的设计师接到委托,希望能让其重新启用,年轻的新设计师保留其主体结构、古朴风格,在不破坏建筑的基础上引入现代建筑设计理念,完成通风照明等一系列改建……如今,完成阶段性历史任务的王府别苑,在现代建筑设计师的妙手下,它焕然重生。 此刻,这座传奇建筑就在我面前,叫我如何不惊奇。 穿黑色正装长相帅气的侍者为我们领位。入座后,我仰脸瞧着各处古旧而精美纹路雕饰,舍不得收回目光,连连感叹古代匠人手艺惊奇:“我一早就想来,却一直预约不到座位。” 叶雅人笑而不语。 “看了你的画后,老师怎么说?”牛排上来后,叶雅人突然这么问,“她批评你了?” 我惊讶捂住脸:“我的失落有这么明显吗?” “嗯,你有在叹气。三回。” “啊……”我真是半分心思都藏不住,我反问,“你对我说实话,我是不是画得超级烂?” “不,你的画很好!” 他的回答没有犹豫,我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梭巡,他的表情不似作伪。 “老师说我如今的画得不如高考生。”我稍作解释,心中不免有些郁卒。 叶雅人低着头,用叉子压着盘中牛排,将其切成小块,很自然地说了句:“老师才不会这么说。” 我闻言一顿。 面前的叶雅人在柔光的笼罩下,面目朦胧起来。 叶雅人将切好的厚汁牛排让给我:“多吃点。” 此时,有位中年男人经过我们桌前,他本应该直接过去的,可他却蓦然停了步,端详着我,悄声探问:“是长安吗?” “是。我是长安,叔叔您好。”其实,我并不认得眼前人,虽心中有疑惑,但还是立即起身问好。 “真的是长安。好巧,我正和你爸爸在一起呢。” “啊……” 我的惊叹声未落,就见我爸向我们走来。 “爸爸。” “长安,你怎么……”话没问完,就看到早已恭敬起立的叶雅人,他更是瞪大双眼吃惊莫名,“叶雅人?” 叶雅人躬身问好:“伯父您好,疏于拜见,您身体还好。” “你们……”爸爸指着我俩,词不达意。 叶雅人镇定替我作答:“我和长安决定正式交往。” 我脸蹭地烧热。 气氛顿似凝固一般,顿了好久好久,爸爸吟了声:“哦。” 隔了会儿,爸爸又补充:“你们别玩太晚,记得早点回家。” “是。伯父。” “知道了。” 我和叶雅人同时回答。 爸爸转身与他的朋友向餐厅深处走去。 我依稀听见那位叔叔兴奋地说着:“你怎么了?见小女儿有了男朋友了,心里失落?理解理解,不过,我看小伙子挺帅、挺懂事的……” 我抿着唇目送爸爸远去,他没有回头看我。 爸爸是什么意思? 他的态度,有些反常,似乎,过于冷淡了些…… 疑惑如蜘蛛,在我心中绕行不止。用餐完毕,叶雅人开车送我回家。我不可吐露的疑惑越来越深,已在我心中结出一张白色巨网。 焦悦给我的资料我依序一集集补至第二季,在某一期的预告里突然发现了周斯远,虽然节目组做个特效面具加在他脸上,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一时间我的心绪错综,说不清是恼还是怒。播放器自动延播下集,片头曲响起的那一瞬,我猛然将手机关闭。 掩耳盗铃绝非良策。无论我如何回避兜转,它终究落在我头上。 我拒绝再看《创业秀》,却结结实实撞见了真人版。 这日,我和焦悦在外接料,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结束得早。焦悦突然接了个电话:“喂?是我……什么节目?……你说的是真的?……好!我这里有两个人。” 收线后,她向我撒娇:“组长,你随我去个地方呗。” “去哪儿?” “刚才我学姐给我打电话,说她们节目录制缺观众,让我找几个容貌姣好的人过去撑住场面。” “不去!”我迅速回绝。 “去嘛,还有红包收哦,你就不想验证一下,你的美貌值多少红包?” 她成功勾起我的好奇:“你的意思是,红包是按颜值发放?” 焦悦犹豫了一下,突然仰头向我宣战,“你敢不敢与我一战?比比我俩谁拿的红包比较多?” “呃……” “怎么,怕输给我?” “那你输了可别哭鼻子。”我也不客气了。 “放马过来谁怕谁!” 我们距离醉仙桥很近,驱车不过十分钟,我们就抵达指定地点。焦悦的学姐已在门口迎接,我们进入演播室之后,发现舞美还在着急布置舞台,节目logo倒是在——大大“创业秀”三个led灯字正闪闪发亮。 “焦悦,你——” “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是不是觉得收了我这个下属很贴心?要不是这一场是临时加录的,没给粉丝准备时间,抽不出时间,否则肯定轮不到我们!” 并不! 我在心中作答。 焦悦并不知我与周斯远有宿怨,自然无法体会我此刻错综的心情。 某处有周斯远、有叶雅人,再加上我,那必是一出水果台八点档狗血剧情,空惹哀怨罢了。此场面,我避之唯恐不及,怎会主动加入, “焦悦,我还是不行,我先走了。”我说着扭身要走,却被焦悦学姐猛摁压在椅子,她对着耳机:“观众已经准备就绪。”然后又向我俩交待,等下多留心现场导演的指挥,该鼓掌时用力鼓掌,焦悦连忙紧抓我的手,回答她学姐,她会用心努力的奉献出自己的手。紧着灯光一暗,学姐猫腰溜走。我已无退路。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再说台下坐这么多观众,只要我不强出头,他们如何能发现我混在观众席中。我暗暗安慰自己。 以往《创业秀》都是室外真人秀,此次是录制特辑,才会安排演播厅。 导师位背对观众席,周斯远、叶雅人分坐于一位大前辈的两边。 流程也与以往不同,是创业者拿着自己的创意前来寻求投资,每位选手有三分钟的自由阐述时间,讲解自己的理念,再由导师按灯决定是否投资,颇有些海选的味道。 节目有条不紊地录制着,直到上来一位抱着母鸡的十三岁的少年,少年带来的项目是“自动孵化小鸡”,利用电能转换热能来孵受精鸡蛋。起源于某次生物课,少年灵机一动,自制了这个“自动小鸡孵化器”,目前这个“自动小鸡孵化器”已经成功孵化出小鸡啦。 小小少年描述着他第一次看到小鸡破壳的惊喜,正一脸感动时,周斯远按下了红灯,红灯发出的尖锐的声响打断了少年的演讲。 “对不起,小朋友,我必须打断你的痴想,你的小鸡孵化器——它只能是你自己的玩具?你有计算过成本吗?你计算过你耗费的电的价格和你孵化出的小鸡的价格吗?这是严重的投入产出比失衡。所以,我必须按no。” 少年一脸茫然,一时间接不住这个场面,脸色发白,眼泪摇摇欲坠。 “啊……”全场发出叹息。 “但你由生物课的一个发想就付出行动的执行力很棒,虽然你这个自动小鸡孵化器我不能给通过,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轻言放弃。”或许是不忍少年垂泪,叶雅人柔声安慰。 不想,这句“不轻言放弃”惹恼了周斯远,他直接炮攻:“叶雅人,你这是在公然撒谎,如果他是大人也就算了,自然分得清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客套话,但是他还是个少年,你是对他的人生进行误导。” 叶雅人不解凝望周斯远。 周斯远:“我认为,你那听起来貌似悦耳的话,其实是将真相包裹,让他们无法认清现实,让他们沉浸在自以为自己是商业奇才,只是还没遇见一个欣赏他们的伯乐,或许他们就在自欺欺人中度过一生。” “你说的也是假设,预设的答案本身不能代表什么。你和我都无法准确预测这个孩子的未来。他还小,我希望,他在很多年之后,回忆起今天,会想起他曾经很勇敢的站出来告诉大家他有个很棒的想法,今日很值得回忆。” 叶雅人的回答让周斯远冷笑一片:“叶雅人,你真会装模作样。温暖?啊,这就是你的保护色吧。所以,他才那么听你的话,你不断的发送貌似甜美的糖果,但其实你递出去的都是危险的种子。你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欺骗他、纵容他,你不告诉真相,就是让他一步步跌进深渊、彻底没有回头的余地!” “按照周少的逻辑。鼓励就是毒药,抨击才是良汤?”叶雅人悠然反击,“我以为只要不怀恶念,糖果就不是陷阱。” 蜘蛛丝升腾成白雾,白雾将我包围,将意识笼罩。 我心狂跳如雷,手心润湿一片。 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位抱母鸡的少年,孤身站台上聆听教训,倍感煎熬…… 【060】蛋糕确定答案 穹顶的极亮的射灯令我双目眩晕,我觉得喉咙焚点火焰,口渴难耐。 这热,也烧灼我的思绪,豆粒大小的汗珠从我额间滚落而下。 黑色的大摇臂从我们头顶悠然甩过,我忍不住回视它黑洞的探视。或许,在芸芸观众群里,我惶恐紧张的表情最为惹眼。正前方一字摆开用于抓取观众表情的某台机位的红灯冲着我亮了起来。紧接着,舞台左侧的大屏幕上亮出观众反应,画面正中央,是我的脸——一张惨白的、滚落汗珠的、紧张无措的脸…… 我慌忙抬手捂住脸。 可惜已迟。我都看到了大屏幕上投射的自己,面对着大屏幕的叶雅人和周斯远看得更清楚。 几乎是同时,他俩齐齐回头探望,目光在后座观众席里搜寻不已。 我无处遁逃被他们抓了个正着。 然后,周斯远猛从桌位上起身,他的目光锁着我,绕出导师台,大跨步朝观众席走来…… 他要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我顿时觉得后背冷汗津津,惊恐万状。 “怎么回事,天哪,难道,要出现录制事故了吗?周少他这是干嘛,恼羞成怒?愤而退场?”焦悦也紧张地用劲摇晃我的手臂。 周斯远尚未迈上观众席的台阶,叶雅人起身拦住了他。叶雅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扶住周斯远的肩,微微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对视,似乎有雷电在他们之间霹雳而响。 许久,周斯远似是想通了什么,他推开叶雅人搭在他肩上的手,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席下观众却因他俩突来的举动而骚动不已,部分粉丝立即欢呼惊叫,现场一片骚乱。 多位现场导演慌忙跳出维持秩序,呼吁大家安静。 幸好,此后他俩便再无出格举动,皆端正坐直目视前方。 现场也跟着渐恢复安静。 之后,节目录制恢复有条不紊。 我终究没办法继续心平静气地端坐,匆匆和焦悦打了招呼之后,我落荒而逃。 我奔逃至大街上,见天色已昏。 城市华灯初上,繁华喧闹的花花世界刚刚拉开序幕。 各种声音:喧闹的车声,人声、机器轰隆声…… 各种气味:尾气、废气、食物的香气…… 它们将我团团围住。 然而,我无从思虑什么与我有关,什么是我关心的在乎的。 我任由思绪乱飞,身体茫然前行。 口袋里的手机在不知不倦震动了无数遍之后,终于发出一声悲鸣,屏幕彻底跌入黑暗。 不知不觉,我到家了。 一进家门,将手袋丢在沙发上,我步履沉重的上楼、躺床、扯被、闭眼…… 妈妈察觉我的异常,追在我身后:“长安,你怎么了?” “啊,我没事啊。” 我躺着,妈妈用掌心为我测温。 她担忧问询:“吃晚饭了吗?你这么早就睡?” “我困……” 我回答,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是否有准确发出声音。 “你做什么了,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我很想再回答她点什么,但是字句声调全都锁进了脑皮层深处,放不出来。她的声音逐渐被拉成了一丝丝浮动的蜘蛛丝,轻若无物的在我耳边悠然漂浮,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我就这么沉沉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因饥肠辘辘的胃强烈抗议而转醒。 我摸黑拧亮床头灯,让眼睛适应光亮。揉眼看了床头柜上的闹钟:七点!——糟糕,我上班要迟到了! 我急忙冲入浴室,刷牙沐浴,当冷水扑脸,我恍恍惚惚又觉得哪里不对,出浴室后,我掀开卧房窗帘,见窗外黑漆一片。 今日天色怎如此之暗?往日此时…… 我顿了一下,时间感慢慢回归。 我终于意识到,现在不是清晨,而是夜里。 我拍着迟钝的脑袋,松了口气。 索性打开窗,让微凉夜风拜访,我深呼吸,环抱双臂,迎接一场足矣令我彻底清醒的凉风。 理智无法准确作答,心却能够清晰感知。 一场误打误撞听到辩论,辩论对象明明不是我,我却隐隐觉得那些答案都与我有关。 是揭弊,还是维护? 任凭众说纷纭,我想,我有了自己的答案。 我悠悠想着,目光四处望循,猛地,我看到了叶雅人的车! 没错,停在路边的白色的车是叶雅人的座驾。 他来了! 我披衣飞速下楼,拉开大门,奔向他的车。 直到临车前才止住快步,缓慢靠近。 我伏车窗往里探看,车里没人。 可是,刚刚,我似乎看到他倚靠车门边上的…… 难道是眼花了? 我愣想了好久,倏然发现,我趴伏寻找的车,根本不是叶雅人的车。 车牌号不对。 只不过是,同色同型的车而已。 这寂静深夜,我唯有风与路灯相伴。 没有人,更没有他。 我自嘲一笑,扭头缓缓往回走。饥饿剥走我的气力,每走一步,我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腿部松软无力。或许,我不是眼花,而是在梦游吧。 “你是不是在找我?” 一个温暖而真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遽然回头,看到叶雅人朝我走来。 他依旧穿着录制场上那件衣服。我鼻头一酸,目光摇晃,下一秒,我已投入他怀中。 我不是眼花,也非梦游。 我只是,只是想他了…… 我俩共坐小广场的长椅上。 我将他给我蛋糕搁置膝上,小心拆开,用刀当勺挖蛋糕吃。 “我今天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就顾着睡觉了,现在好饿啊,你就带着蛋糕来了。” 叶雅人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来的?” “节目一录完我就来了。你关机了。” “没电了。” 我正想抱怨一下智能机的储电能力不佳,听到叶雅人有些失落的声音:“你房间的灯是暗的,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那你不走?” “不想走。”叶雅人说。 不小心,将一团挖大了,塞入嘴中后,我鼓着眼艰难吞咽。 叶雅人连忙拍抚我的后背:“你慢点,别噎着。” 我想起之前哥哥说的话,笑着问:“你不会真的是因为小时候打翻了我的蛋糕,赔罪至今吧。没想到,你还……” “如果你允许,我想赔你一生。”叶雅人突然说。 我蓦然停住咀嚼,鼓着嘴看他好久好久。 叶雅人用意味深长的目光衔着我,他轻轻的、郑重其事地说:“如果,我说,这是我精心排演的陷阱,想让你肯定我在意我……” “我会跳。”我鼻头一酸,眼眶发烫,我笑着说,“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费心为我设计这么甜的陷阱,别拦我,我一定要跳!” 叶雅人愣神看我,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给出这么一个答案。 他眼里闪着碎碎的光,好像轻轻一摇,那些光亮就会落下。 过了好一会,他也笑了。 我俩相视而笑。 我发现傻乎乎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看你,吃东西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嘴角沾上奶油了。” “哦。” 听到叶雅人的提醒,我放蛋糕到一旁,在装蛋糕的纸袋里寻找纸巾,我没找到纸,便下意识抬手,与此同时,叶雅人蓦然擎住我的手,将我猛拽过去,我疑惑抬眼,他微微垂头,便猎取我的双唇……我只觉得头脑大热,全身瘫软无力,软软依靠着他,任由他轻啮舔舐。此番他绝非浅尝辄止,而是逐步加深,我亲身感受着他长久的忍耐、不安、不信、不确定、不自信,冰冷微颤的双唇与甜美奶油混出意乱情迷,也烧出荼丽窒息…… 在叶雅人的手机固执响了第七遍之后,我伸指头捅他的脸:“你合伙人在催你。” “此刻,真想把他们两个丢海里去。”叶雅人看着不断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名字,不满道。 “是准备讨论艾伦美的事?” 最近,让他烦忧的事情,也仅有这一项了。 “嗯,他们都想劝我放弃收购计划。我也能理解他们的担忧,毕竟,艾伦美在国内纵横多内,知名度很高。他们一时间没办法相信,其实这尊庞然大物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它光鲜的也只是那副躯壳而已,我少点能够说服他俩的证据。我想,如果实在不行,就使用ceo特别职权,强行通过收购案……” 听到这里,轮我坐不住了。 “你还是去见他们吧,你可不能耽误工作。你自己说的,要给我买一辈子的蛋糕的。” 叶雅人看着我,轻笑出声,隔了好久才说:“好吧。你的话必须要听。” 我忸怩:“明天是周六,你来家里吃饭吧。” “……真的?”叶雅人惊喜万分。 “你来吗?” “当然!” 我站卧室窗边,与他招手告别后,他才上车离去。 原来,他今天开黑色的车。 见他的车驶下车道,我依然看着空寂的路许久许久,突然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顿时感到脸部烧灼。 害羞迟一步到来,我“嘤嘤”叫着,投身软床,将脸埋在枕中,双脚使劲扑腾起来。 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此时,我的手机已充饱电。我开了机,发现有未接来电数通。 除了叶雅人,还有其他人…… 【061】爸爸出的考题 早上,我起来了个大早,梳洗完毕后,我下楼。 妈妈正在厨房切切洗洗,为我们准备早餐。我从碗里捡起一根青瓜条塞入口中,尽量用稀松平常的声音说着:“妈妈,今天是周六,我叫了叶雅人今天晚上来我们家吃饭。” 妈妈蓦地停止切菜的动作,她缓缓瞪圆双眼,捂着嘴,发出一声很少女式的喟叹道:“长安,你的意思是……真的吗?” “嗯。”我点头。 我妈兴奋:“我要告诉一曦……不,你先和你爸爸说一声,还有,我得打电话要叫你哥哥和嫂子早点回来!” 正巧,爸爸向厨房走来,对妈妈说,他今日得早些出门,就不吃早饭了。 说着他走向玄关,我连忙追了上去,抓紧问询:“爸爸,晚上叶雅人来家里吃晚饭,您能早点回来吗?” 爸爸垂头坐玄关鞋凳上,认真绑缚鞋带,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回复:“知道了。” 爸爸态度冷淡,表情平静。 甚至有些,不开心…… 白色的巨大蜘蛛网在风中摆荡,被一根尖锐的竹竿彻底捅破。 “爸……”我喃喃。 “什么?” “爸爸,你不喜欢叶雅人吗?”我猛发问。 爸爸终于抬眼看我:“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您,好像不喜欢他。” 爸爸直起身,严正说道:“喜欢?那得从哪个角度看,如果从工作能力的角度,我欣赏他的魄力果决。如果,从他是我小女儿的男朋友的,那得另当别论。” 说完这句话,爸爸便不再看我,他冲着厨房里的妈妈喊了声:“我走了。”厨房里飘来妈妈的回答:“去吧去吧,早点回。”得了回应,爸爸这才提着他的公文包转身出去。 我悻悻回了厨房,妈妈兴奋奔至冰箱前,拉门检查食物储备,喃喃:“得出门大采购!” “我陪你去吧。” “好,那你快去收拾。” “哦。”我答应着,正要上楼,我想起了点东西,我回头补充道,“妈妈,一会儿叶雅人来了,你可别叫他宝贝女婿什么的。” 不知何时起,她称呼小枫为“我宝贝儿媳”和“你嫂子”。妈妈一直中意叶雅人,背地里没少叫他“宝贝女婿”这种令人面红耳赤的称呼,平日里是玩笑,也无人听着。可今日当事人在场,万一,妈妈不小心这种情况复制直接到叶雅人身上……天哪,那得多尴尬啊。 “我当然知道分寸啦!我叫小枫宝贝儿媳那也是因为你哥向小枫求婚成功,我才改的。我这是从行动上态度上都表示支持的意思!” “原来如此……”我了然点头,又猛然警悟,“什么?哥哥向小枫求婚了?我居然不知道!” 妈妈没再回答我,她哼着小调、脚步轻快地走了。 依从妈妈的吩咐,我和小枫端坐桌前剥桂圆干。在妈妈的召唤下,哥哥和小枫提前到家了,我果然得见小枫指上闪亮的戒指。趁着妈妈和哥哥不在,我逮机会就问:“我哥向你求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你先发现啦!”小枫甜蜜微笑,并将戒指亮向我,“我有给你打电话,连续打了好几通,你都没有接。所以,我想当面和你说。” 我心中顿时感慨万千,想说的话太多,最后也只说了句:“小枫,谢谢你,也恭喜你!” 小枫:“以后,叶雅人向你求婚了,我允许你甜蜜够四十八小时后再告诉我。” “我们……八字还没一撇。” 我不由地想起早上爸爸说的话。 真是奇怪,平素里我判断事物对错正误的态度并不似像今日这般摇摆。爸爸对叶雅人尚且无微词,仅非百分百的肯定而已,我竟已不安至此。 “长安,你在紧张什么?” 我压低声线:“小枫,今天晚上,我爸爸,好像会为难叶雅人……你看我的掌心,它一直在冒汗!我超紧张,也替叶雅人紧张。” 恰好,哥哥经过,哥哥听着我们的对话,态度不明地哼哼两声,补了句:“叶雅人也有今天啊。” “哥!” “爸爸若对叶雅人有不满,都是你惹的祸!” “我?”我一时没能抓住剥出的桂圆,任它在桌面跳跃滚出好远。 “那时候,你为了叶雅人将我们全家都训了一顿,什么‘凭什么人家够优秀就要被我们家给盯上’、什么‘高抬贵手放了人家吧’,话可都是你说的。那时,你只顾着将叶雅人捧上了天,都把我们都贬成什么了!连我都憋着一口气,看晚上我怎么对付他!” 我抱拳哀声求饶:“哥!我错了,高抬贵手啊!” 我怎知当时逞的口舌之快,如今成为他们“为难”叶雅人的最佳理由。 怎么办…… 下午五时,叶雅人来了。 仅一眼,我就知道他精心装扮过。 叶雅人先恭敬向我父母问好,并送上他准备的礼物。送妈妈的是格纹围巾,送爸爸一支爸爸喜欢的来自木桐酒庄的红酒,送哥哥桃金娘领带夹,送小枫的是桃金娘胸针,领带夹和胸针是情侣款。 他迟迟发不到我,我焦急瞄他带来的礼袋,并问道:“我呢?有礼物吗?” “有。”叶雅人答道,他意灿然地从中那出一个粉色大盒,将它递给我。 我激动,捧着它向在场各位炫耀:“哇!我的盒子是最大!” 兴奋掀开—— 粉色细长纸条上躺着一只巨型七彩棒棒糖。 我为此泄气不已,大家则笑成一团。 “喂!我哪里表现得像大龄幼童了?居然送我棒棒糖!”我轻捶叶雅人前胸。 “等你吃完了它,我再给你买,这样你每天都是甜的了。” “好了,先吃饭。”爸爸发声,大家应声入座。 进餐时段,叶雅人都无需我照顾,妈妈为雅人殷勤布菜,雅人面前的碟子瞬间堆出一座小峰,叶雅人连连道谢,努力消灭盘中餐点,直至用餐完毕。 令我紧张不安的晚餐竟然就这样平静顺利的结束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这时,爸爸看了哥哥一眼,哥哥立即会意:“雅人,时间还早,我们玩会儿麻将权当消遣。” 我一凛,来了! 我看四周:“我们有六人,谁上桌呢?” 爸爸悠然回道:“我打两岸。” 爸爸极少上牌桌。 并非他不会,而是他太会了,导致我们都不敢和他玩。 爸爸精于算牌,运气也佳。平日里大家都忙,仅在除夕夜,稍玩上两圈。 每次与爸爸共桌搓麻,我都先做好了“一会儿,智商就要被凌辱、被践踏,请挺住!”的心理建设。 就连撒骰子的动作,我都能生出一股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壮感来。 可惜,别说爸爸这神乎其神的牌技,就连他单手砌牌的本事,我和哥哥都模仿不像。 “什么是打两岸。”叶雅人悄声问我。 “爸爸一人得同时上两张牌桌。” “啊……”叶雅人恍然、并惊叹。 哥哥欢快:“那还缺一人啊。要不,雅人你也打两岸?” 我心登时狂奔不已。 “好。”叶雅人十分爽快。 很快,客厅里架起两张麻将桌,两张桌子上下错开,上桌的东南角与下桌西北角相对,打两岸的两家分坐两桌交接处两头,爸爸是上桌的东家与下桌的北家,叶雅人则是上桌的南家与下桌的西家,俩人稍侧身就可打两张牌桌。 我与妈妈坐上桌,我牌技不堪一提,妈妈也寥寥,我俩出牌都慢。哥哥和小枫那一桌的速度则比我们至少快一倍,我们刚打完一圈,那边已完成两圈了。 爸爸出牌行云流水,在发牌收牌的间隙,他还向叶雅人抛出各种问题,从商业模式到国际形势,偶尔说几则身边趣闻,每次说完他都要问问叶雅人的看法。叶雅人都一一回答了。 我是叶雅人的上家,可以轻松瞥见叶雅人另一桌的牌面。 开始他组牌较保守,爸爸在连连坐庄后,他立刻改换策略,改组大牌。 这算是险中求胜? 最后一圈在上桌,叶雅人刚要掷牌,爸爸直接从叶雅人手中摘走“二万”,插入并推倒牌面:“不玩了,我要休息去了。” 我探头一看,爸爸最后一把胡的正是“二万”。 清算筹码,除妈妈大赚一笔外,余下几位,被爸爸赢得一干二净,输家之间比了比,发现,打两岸的叶雅人是输得最少的。 爸爸将收到的彩金全都给妈妈:“孩子们孝敬你的。” 妈妈如同得了礼物的孩童,捧着她盛彩金的小篮子开心道:“谢谢孩子们,我给大家做宵夜。” 叶雅人立即起身表示:“还是我去买吧。街口那家点心不错,离这里也很近,我快去快回。” 叶雅人要去买宵夜,我自然要随之前往。我挽着他的臂弯,斜斜得枕在他的肩膀上。我看我们影子被路灯拉得悠远绵长。 “我只想正式向家人介绍你,不想他们……爸爸牌技超神,平时我们都不敢和他打,你居然能陪他扛两岸!” “我早预想会有考试,真没想到是这么难的大考。”叶雅人很爽朗的回答,用英风盎然的双眼瞧着我,他温柔询问,“你觉得,我的表现合格吗?” “才不是合格,是满分,大满分!”我说。 【062】他们不一样 虽说是在交往,我们却没法像别的情侣一般,天天黏腻一起。 明明是在一家公司,我们碰面的机会却不多。 毕竟,我们各自都有如山的工作要处理。 一日,我们恰巧在大堂碰着了,擦肩时他突然叫住我,指点我要怎样抱文件才不会摔倒,“训话”结束之后,他丢我一颗棒棒糖。又有一日,我复印文件时,抬眼见到他在会议室里开会,我多瞄了他几眼,被他发现,他不动声色起身,绕着会议长桌踱步慢行,最后走到玻璃墙面,用双手的食指拇指交合,对我迅速比了个心状,然后一脸严肃地回到座位上,我意外至极…… 疲乏时,想到他害羞又严肃的模样,我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种见缝插针式的黏腻,是独属我们的浪漫吧。 唯一令我“不满”的就是他不顾自身健康的玩命工作。本来吗,又不是铜浇铁铸,怎仍他这般消耗? 那天买宵夜回来,父母奉行“过晚不食”的准则,拒绝再进食,客厅里独留我们几位小辈聊天。四人的“恳谈会”气氛融洽,只是聊着聊着,叶雅人突然斜靠过来,微微倚着我的肩睡着了,我抬手招了点风在他脸上,他鼻翼微动,没有苏醒。若非太累,他怎会睡得那么沉。 我只能学着煲汤,用保温杯装着带到公司,悄悄送给他。 除此之外,将自己的工作全力做到完美。 因为,不给他添麻烦,就是最好的帮忙了。 这日,我公出,忙完行程与既定计划后,我发现距离下班时间还早,自己又恰巧在艾伦美的卖场附近,想到最近发生的种种,我便决定去艾伦美的卖场逛逛。 或许是因为今日是上班天,偌大的展区,散着三三两两几位顾客。和周六日的人潮涌动相比简直两貌。 我见着有部分展区被围起来,却不是改建新屋。 我心下好奇,便多探了两眼,原来是在撤换地毯。卖场展区撤换地毯非新鲜事,本来地毯隔断时间都需要清理的。不过,这次换的是……怎么会是塑胶地毯? 这种地毯质感差,甲醛超标。好处——无需勤洗? 以品质、健康、环保为卖点的艾伦美竟会在展区内用这种地毯?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见地毯的外包装随意丢在外面,掏出手机拍张外包装的照片。 接着,我听到隔断帘后有人在小声聊天。 “知道么,营销部的李姐你认识吗?那组人马今儿早上突然一个个被叫到办公室,中午全组人收拾东西走人,二十个人啊,说辞就辞,太快了。”一个用力压低的声音怯怯说道。 “怎么会这么突然,昨天中午我们还见过面,还聊了会儿的,真没想到……” “昨天刚聊过业务今儿个就走人的——这种事情发生了好几拨了,我都不晓得下一次是不是我……所以现在让我加班,我也不敢有怨言。” “想当年,公司口号还是‘坚决不让员工加班’呢。” “算啦,加吧,至少还有加班的价值。” 一间大公司,如果营运出现问题,各种解救方案都失败的情况下,万般无奈的最后一步定是想方设法缩减成本,比如裁员、比如将所有办公耗材全部换成便宜的……艾伦美要将地毯换成劣质货是为了这个? 显然,缩减成本的两种方法,在今日的艾伦美都出现了…… 我想到了叶雅人之前对我说的话:因为连续运营策略失败,如今的它只是一尊华丽的空壳…… 我正暗自揣测着,突听到有人高声质问:“什么人!你在干什么?” 我疑惑扭头,见一群高管模样的人正向我这边而来。 见他们的模样,似在视察商谈。 或许,这是他们特意安排的观察路线,既定路线突然发现了我这么个“不速之客”,打乱他们的剧本而出声质问。 他们当中有人的脸色变了,慌忙跑上来扯我的衣袖:“你是哪里的,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出来!” 我一低头,看见自己在红色隔离带内。 与对方的惊慌失措不同,我淡然回复:“我是顾客。” “顾客?”对方提高了声量,“我们今天下午不营业,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当即觉得对方的质问毫无理由,不可理喻,我回答:“首先,这里是营业展厅,非你们的纪要办公区,其次,你们入口是敞开着,又没有今日不接待顾客的不提示。请问,我怎么就不能来?” “这、这……”对方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那堆高管里,又有人大踏步走了过来,一把扣住我的胳膊,将我扯了出来。我抬眼—— 周斯远? 他竟也在那些人当中?我居然都没发现…… 周斯远拽着我的胳膊,对那人说了句:“吴总管,这人我认识,我想和她先谈一谈。” “这个这个。”那位吴总管非常为难呆滞回复。 “我说,我想和她先谈谈!”周斯远不耐重复。 吴总管终于恍然:“哦哦,周少请,我们先去会议区等着周少。” “你跟我走!”周斯远丢给我一句话,扣着我的手腕,扯着我前行。 他拧得我很痛,我出声抗议:“你松手!我的手腕很痛!” 反抗毫无成效,周斯远根本不理会我说什么,自顾自地将我拖到了室外,像丢一袋垃圾般将我甩出手。 我咬着唇瞪他。 “你会知道痛?”周斯远冷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顾客,这里是展厅,我来很奇怪吗?艾伦美的营业展厅什么时候变成存放机密之地,都不准人靠近了?” 我有些气恼又有些发懵。 我只是习惯来展厅逛逛,怎就突像罪犯,被轮番提审? “是叶雅人叫你来的?”周斯远蹙眉,突下论断。 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关叶雅人什么事?” 周斯远愤懑:“励长安!你居然还在为他遮掩,是他让你来这里探听消息的对不对?为了赢,叶雅人居然让你来探听消息,他连你都能利用,还有什么事情他做不出来!” 太过分了! 我的疑惑如数转换成震惊与愤怒,他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想证明什么?又想让我承认什么? 周斯远:“我已经知道了,叶雅人也想要’月相双人椅’,但我周斯远想要的,谁敢和我争,谁能和我争!就凭他叶雅人,就凭他那小小的住家公司?未免太自不量力!”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蓦然迫近一步,语带威胁:“励长安,只要是我周斯远想要的东西,没人争得过我,包括你!” 我看着周斯远,深呼吸,轻声问:“你想和叶雅人争个高下?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还是不能接受自己输给叶雅人?” 周斯远微顿,些许踌躇后,他坚决道:“我就是要让你看到,他叶雅人什么都不是!” 我们站在艾伦美的大楼前,相顾无言。 他面容渐渐模糊,他的身后,是人车匆匆的街角,是红灯绿灯重复切换,我清晰的感到时间的流逝,如此混沌如此荒诞。 “你果然是把我当成可交易、可置换的物品。”我气力疲乏,“你怎能如此自信地认定,只要你赢了叶雅人,我就会心悦诚服的回头。我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人工设计的程序啊。” 周斯远微微一震。 他此刻困惑的表情在我看来,是他从未触及、思考过这个问题的证据。 我深深凝视他,并非宣战,而是告知:“对于我来说,叶雅人是输是赢都不重要,我喜欢的人是叶雅人,他是叶雅人,这就够了。” 我无需左防右挡,无需察言观色、无需小心翼翼。 只要是叶雅人,我就能发自内心地微笑,并且感到温暖。 是的,我喜欢他。我很喜欢很喜欢他。 “励长安!”周斯远面露愠色,厉声质问我,“你别太过分,当着我的面,说你喜欢另一个男人,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呢,你说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离开我!那些话,可都是你亲口说的,你都忘了吗!” 我没有回避周斯远的视线,语气平静地回复:“你明明知道理由,何必要假装不知道呢。那个曾经很喜欢你的励长安死在了她十九岁生日那天……” “你闭嘴!”周斯远怒不可遏地打断我,他猛上前一步,他的十指抓扣我的肩膀,并用力掐紧,“刚才的话,你收回去!” 我咬着牙,忍着疼,郑重继续:“你说,我们没有正式分手不算数。那从今天、从此刻开始,周斯远,我们分手吧。从此以后,不怨恨、不怀念、不见面,从此相忘江湖。” “相忘江湖……”周斯远喃喃重复,掐我的手瞬间松开,“好一个相忘江湖!” 既然他松了钳制,我也不准备久留,转身要走。 “哼!”身后的周斯远冷哼出声,“你说你不爱我了,可你选来选去,还不是选了低配版的我。我做家居,他也做家居,我做艺品,他也做艺品,可惜,他哪点都不如我:背景、家势、收入、地位……” 我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刀光剑影。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无比确定地说:“你错了。你们,一点儿都不像。” 【063】论坛上一八卦长贴 离开周斯远之后。我独坐街角的长椅上发了一会愣,然后才进了春天里购物中心。 给自己买三明治,一点点吃完之后,我就漫无目的地在地下一层闲逛起来,看看衣服、看看帽子、看看小摆件、看看家居用品…… 手中手机微震。 原来是叶雅人,他偷拍了一张他正在开会的照片,所有人正襟危坐,整齐得有趣。 他抱怨:“今天是他们把我拖住的!” 然后又问:“你在哪儿?” 我也学着叶雅人的样子,以“春天里”的大标志物为背景,拍了自拍照发他:“逛街,不带你玩!” 我翻了翻相册,猛发现了今日在艾伦美拍到的地毯包装纸的照片。 我将地毯包装纸发给他,并解释了照片的来由。 其实,我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突然拍这么一张照片,它根本毫无用处嘛。 不过,这条信息刚送出,叶雅人不回复信息了,他的电话来了,我听见他在那头焦灼不已:“长安,此刻,你在哪儿?” 我:“我在春天里购物中心。” 他在那头分明是松了口气,说了句:“别乱跑。” 收线后,我进了中雅书店。这间书店不仅卖书,还卖咖啡和画作。欣赏完画作之后,我借了书,买杯咖啡,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安静阅读。 也不知道怎么的,心突然“咚咚”狂跳,我立刻还了书籍走出书店,走到中堂口透气,然后,就看到叶雅人下了电扶梯。他也是一眼就看到了我,并快步朝我奔来。我不可置信地揉眼,心中诧异万分,莫不是看花眼了,叶雅人不是还在公司加班么…… 我还没揉完眼睛,身体直接撞入一片温热,是叶雅人交合双臂,将我紧拥怀中。 “叶雅人,你怎么来了?”歇了一会,我才开口问他。 叶雅人没有立即回答,他埋头在我的颈部,轻轻吐气:“……想你了!” 我抬手回拥他。 我也想他了。 今日,与往日一样,又与往日不一样。 我按部就班刷门禁、上电梯,可这一路,总有惊奇的目光追随,如若我猛然转头,必会与一些年轻女孩的目光相撞,她们迅疾躲开了。 她们讨论我讨论得也太明显了! 我又怎么了?和叶雅人交往之事不是早降温了么。工作,一切很顺利。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解释为是我过于敏感。 临近中午,忙完手头的事情,我剥开叶雅人给我的棒棒糖,刚塞到嘴里,焦悦压低着声线,焦急唤道:“组长、组长……” “怎么了?” “组长,你怎么还这么悠闲,我们会、我们群因你的事情都炸了!”焦悦此时的表情极其浮夸。 “我?”我疑惑,“我怎么了?” “你自己来看!”她将自己的电脑屏幕往我的方向一挪。 我看到她浏览的某论坛的一张帖子,标题为—— “无责任818:《创业秀》里俩掐天掐地的年轻导师在现实生活中居然是情敌!” 我念出声的同时,心中一凉。 《创业秀》俩年轻导师,不正是叶雅人和周斯远么! 我摁着她的鼠标,将帖子从头到尾迅速滚了一遍,说:“你把链接转发给我。” 接下来的整整一小时,我在自己的电脑上,将这篇帖子逐字逐句地仔细剖读了好几遍。 原来,半个月前焦悦带我去填充坐不满的观众席的那期《创业秀》播出了,正式的节目里,制作方保留了两人针锋相对的部分,并以此段落为噱头反复放送。而后,周斯远欲下观众席一探,又被叶雅人阻止的一幕,则被剪辑师的妙手改装成了两人握手言和。不过,由于这“和好如初”表情似乎货不对版,有人提出了疑问,于是有现场陪录的观众说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并配以“节目组在撒谎,俩导师是真仇人!”的耸动标题。事情由此开始发酵,有位心思细致敏锐的id名为“正大清明”网友由此发散思维,脑洞大开—— 在这张标题即为《无责任818:<创业秀>里俩掐天掐地的年轻导师在现实生活中居然是情敌!》的长贴里,“正大清明”楼主写了这么个开头—— “巧合太多,不得不想。我就是脑洞一下,无责任一八。我只放照,至于真相如何,我猜我的,各位也可尽情推理——” 帖子内容大致为: 楼主从周斯远与叶雅人整齐反应提出了一个超级大胆的假设——观众席中是否坐着一位两位都认识的目标人物?他以这个假设为前提,且迅速锁定了观众席里的我,他以我的脸为线索开始顺藤摸瓜,并顺利在“住家”公司的网站发现了我的照片,得知我是“住家”的职工。紧接着,他贴出一张去年我在机场与叶雅人碰见、并撕掉他的衬衣的无心之失,合理推断我和叶雅人关系匪浅。 对此,他这样感叹:“先用撕衬衫引起老板注意,然后再顺利入职,各位,这才是高招啊!” 然后,他用我的真名,在领英才网上查出我的大学是堇大,翻遍了我在校时间内的堇大的学生活动图片,居然真被他找到了一张连我都未曾看过的照片——当年学校的赏银杏节的照片,我摆摊,周斯远来帮我,因为当时天气很冷,周斯远握着我的手为我取暖…… “正大清明”的结论是:“没错,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比电视剧还要狗血的三角恋!无论你是属于周阵营还是属于叶阵营里的,你们都别争了,早有人领先你一步了。” 紧接着,有人在贴里留言问询,顺利脚踩两条船的女主人公到底是来头? 楼主“正大清明”又贴了一张照片,是一张旧报纸,他贴心放大了报上一则豆腐块大小的“新闻”,清晰的黑色粗体字标题耸动:《豪门千金夜驾撞桥墩百万豪车瞬间损毁》。 这“正大清明”才是何方神圣?他居然连这等城市小报都找得到! 我放大图片阅读。 报道有几句话是这样写的—— “该辆豪车从太平洋饭店驶出,逐渐飙速,直至并二十分钟后撞上桥墩。而昨夜恰是“适家连锁”千金生日,距离事故地不远的太平洋饭店正是其宴宾处。落日区新月桥北附近因道路宽敞、弯道众多一跃成为众多飙车族心中的圣地。每逢节假,夜深后众多豪车族不约而同汇聚与此,相互攀比,飙速豪赌。因此,此处也成为本市车祸事故多发地。” 无需他多言,我的品行如何,众人尽可推理。 楼主回帖至此结束,但是回帖却汹涌。 我翻了两页,入眼尽是——“贵公子看上太妹,这故事可没什么格调。”“会发骚的狐狸才能迷倒书生。”“叶导师的形象可是瞬间坍塌了。”偶尔也有几句“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男未娶女未嫁,正常得很,你们急眼的,不会是真把自己当成周太太叶太太了吧。”不过,这些另类声音也瞬间埋在满屏讥讽。 我自然知道网上无秘密可言,平时使用社交工具也较为小心。也抱持侥幸心理,我是普通人,也没胆量做坏事,人肉这种事情应不会落在我头上…… 其实,被人肉无需太特别的理由。 我怎能预料得到。有一天,我的人生,我的经历,我的恋情,我的品格……居然会被一一挑拣出来公开讨论及审判。 我毫无经验,甚至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应该是什么反应。 “组长,你和周少……原来是有渊源的啊。”焦悦终究还是没忍住她蓬勃的好奇心,直接向我询问真相。 似乎有骷髅细抓猛掐紧我的咽喉,我呼吸不畅,继而汹涌咳嗽起来。 我伏在桌沿,咳得眼泪横飞,似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倒出。 焦悦慌张跳起,为我倒来温水,轻拍我的后背:“组长,你没事吧,你脸色白得……你别吓我啊。” 咳了很久很久,我才缓缓平息。 我抹去眼角的泪,喝了口焦悦送来的温水,我苦笑:“这回大家不怕没谈资了,我们公司的洗手间又要热闹了。我就说吗,今天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怪怪的,都觉得我是给男人灌迷魂汤的狐狸精,大摇大摆地脚踏两条船,伪装被人戳破了怎么还有脸堂而皇之来公司上班?” “不是,大家是说你好厉害,居然将堇都两个黄金单身汉迷得神魂颠倒……” 我忍不住看了焦悦一眼。 焦悦立刻改口:“我当然是一定肯定确定以及坚定地站你这边的!” 说完,她又弱弱补了句:“组长,你别放心上,这种八卦贴也就一阵风,只要不搭理它,过几天就没事了……” 我麻木地抬起手腕,对了眼时间,愣愣说道:“午餐时间到了,我们去找立瑶她们吃饭吧。” 我迈过总裁办的门,见她们都对着电脑噼哩拍啦疯狂敲击。 我邀约:“午休时间到了,我们去吃饭吧!你们都没有动静,只好我来找你们了……” 我突然顿住了。 因为瞥见她们的电脑屏幕是我熟悉的网页。 原来,她们都在看那张贴子…… 【064】我不是骗子 她们正忙着噼哩拍啦飞快地打着字,没有听到我说话。 我默默后退,悄然离开了总裁办。 除了觉得尴尬,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解释我那累牍的、荒诞的过去…… 午餐不吃一顿也没事,况且我也不饿。 幸好叶雅人今日外出,我不用见他,否则,叫我如何在他面前藏住此刻心中的勃然曲折。焦悦说得对,每天新事无数,总有一件可兜头盖过旧事,只要不置评,它就会被更稀奇的头条覆盖。 我暗自祈祷,祈祷着叶雅人不要看到那张帖才好。 恰此时,叶雅人给我电话:“想不想吃街对面的牛排?我用你的名字订好了位置。” “你回来了?” “还没有……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我可能要迟到了。” 街对面拿家新开业的西餐厅是我之前絮叨要去的,因叶雅人工作繁忙,我想与他一起,便一直忍,没想到,叶雅人还是记住了。 “你先去,我会尽速赶回来。” 不忍弗他的好意,我去了餐厅,报上了姓名之后,侍应生领我到落地窗盘的位置入座,又送上柠檬水和菜谱。翻开菜谱,见着琳琅图片这才发觉自己全无选餐、用餐的心情,指着最首的三星的厨师推荐:“就这套吧。” “套餐里的汤品和甜点呢?选哪样?” “全选第一样。”我迅速回答。 侍生收走菜谱:“好的,您稍等。” 我刚举杯饮水,眼角余光瞥见落地窗外有光一闪。我扭头,发现竟是有人对我高举手机。她不断摁着按钮,手机闪光灯接连拍闪。 她是谁,她想做什么? 我顿觉寒毛倒刺,心头疑惑尚未得到解答,更为惊悚的画面出现了,四围有人向窗下聚拢,两个、三个、四个……像是进行着某种仪式一般,她们纷纷掏出手机,用黑洞洞的机械眼对准了我…… 我慌张起身,抬手招呼侍应生:“我要结账。” “客人,您点的餐还没有上。”那位年轻的侍应生表示不解。 “不吃了,我要走了。”我抽出卡片塞给他。 “您的餐是预付,无需结账。”对方没有接。 “那好。”我拿起手包匆匆往外撤。 在侍应生“欢迎再次光临”的道别声中,我推开了餐厅的高门。于此同时,一枚生鸡蛋准确砸中我的额头—— “啪!” 流向心房的血管像是猛被掐住,血液纷纷被阻塞,我觉得心脏似乎停止住了。一秒,那无形的手猛地松开钳制,我的呼吸骤然紧促起来。 随着蛋壳的碎裂声,冰冷的、浓稠的、飘着浓烈的腥味的黄色黏液糊在我的额头上,浓稠的流淌过我的右眼,我抬手用手背擦去右眼上沾染的蛋液。 “就是这个女的,脚踩两条船!” “玩弄感情的大骗子!” 几句咒骂后,又一枚生蛋向我砸来。 这次,我是眼睁睁看着它在我肩头炸来,黄浆四溅。 以前观剧,见主角被车撞,在身体被撞飞前总有个主角凝视镜头,整张脸被车灯照得五官白至模糊。我不免疑惑吐槽,他有这等凝视的闲功,往旁边一跃,就可逃过一劫的!此刻才明白,如若被突如其来的恐惧袭击,脑子瞬间空白一片,无法迅疾且准确地给四肢下达指令,双脚像是生了根,长在地上,连判断前进还是后退的能力都被抽离,更别提灵敏地躲开了…… 我一一扫视攻击者的脸。 那些面孔,竟是令人意外的年轻。 年轻的面容之下藏匿着嘲讽与狰狞,嘴角边蓄着的冷笑里藏着怨毒。 她们对我,怎有如此深的恨? 我咬住唇,她们在看我的笑话呢,我怎么能哭给她们看。 “砸她,我们砸死她!” 无数鸡蛋、西红柿应声朝我飞来。 我下意识抬着手挡住脸。 突然,有人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后拽,我只见着黑色风衣角在眼前一旋,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摁入他怀里。 在闻到他身上的气味的那一瞬间,令人脆弱的心酸顶上我的鼻尖。 嗯,是他来了。 “啪啪啪。”耳边鸡蛋碎裂声不止,生腥味愈发浓烈。叶雅人以自己的后背为盾,为我挡去所有的攻击。 叶雅人突然出现,让那些人顿了动作。 “叶雅人,你还护着她,你知不知道她骗了你!” 叶雅人松开我,将我扯到他身后,正面对着那些激情澎湃的“粉丝”,厉声训斥:“你们是谁,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他的问话瞬间激起无数抱怨。 “叶雅人,你该不会是被这女人下了降头了吧,好歹不分了!” “我们是替你打抱不平……” “是人都看不惯她脚踩两条船还嘚瑟的样子。” 那些声音如同针一样,稳稳插进我的皮肉,深植入脑皮层之下。 “我爱她!” 突然,叶雅人大声宣布。 我整个人随之凝固。 他继续:“这关你们什么事!” 我迅速垂头,见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拍落在叶雅人的肩头,它们快速渗入针织物的表面,瞬间晕开。有人依然顽固地摁拍不停,甚至将手机凑到叶雅人鼻下,叶雅人顺势将那手机抓在手里重掷在地,手机屏瞬时炸裂。 “你们集结成团,对我女朋友进行人身攻击。曾经理,报警!” “是!”跟在叶雅人身后的曾经理立即掏出手机拨打110。 那些人,理直气壮、凶神恶煞的人一见叶雅人动了真格,纷纷逃窜。我看到了远处灌木丛里有人影一闪,有个戴墨镜的黑衣女子也匆匆离去。虽然墨镜遮蔽了她的半张脸,不过矮小的身材和那走路的姿态…… 难道真是她,她是纯粹来看热闹,还是我被攻击与她有关? “长安……”叶雅人唤了我一声,他的声音沙哑碎裂,他扶着我的肩膀,转着圈检查我,生怕我还有其他伤处。 “我没事。”我宽慰叶雅人,让他不要担心。 除了额头迅速肿起来的包,此刻它正火辣辣地疼着以外,我没有其他伤处了。 此刻,我坐在叶雅人的副驾上,我直勾勾瞪着正前方。 明明夏天快来了,为什么我的牙齿在上下磕碰打颤,全身发抖?叶雅人取来厚毯将我包了个严严实实,却仍然挡不住层层叠叠涌上来的寒意。 看着车子驶出上了高速,车道两边的高树迅疾后退。不一会儿,我们就将纷乱的堇都彻底甩掉。 当叶雅人说出“报警”后,那群人像是被一阵风吹走般,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若不是地上的蛋液和摔烂的西红柿。我定会以为那并非真实发生的事,而是我过于疲累产生的错觉。借餐厅洗手间清理污物,我小心将黏干在头发上的蛋液扒下,再沾湿纸巾小心擦拭。侍应生贴心送来热毛巾和吹风机。 简单清理完,我走出洗手间,见叶雅人已在门外候着了,他举着话筒森冷说话。他原本穿在身上的黑色的风衣此时浅浅挂在臂弯上。见我出来,他迅疾摁灭屏幕,上前一步牵着我的手:“我们走。” 于是,我们就坐入车中一路开上了高速。 叶雅人没想送我回家。 可是,我们要去哪儿呢? 我没有问。 巨大的忧伤将我彻底笼罩。 我以为我没关系的。但是,我有事。 那些在我耳边张狂的嘹叫、张牙舞爪的面孔不断在我脑中回闪,像是利刺,戳破我故作轻松与若无其事的伪装。 我猛然将厚毯兜头盖面,藏住我速速坠落的眼泪。久违的鲜明的痛感直穿如我的脑中,委屈与软弱争先恐后扑上我的四肢百骸。 我太疼了。 疼得只能将自己藏在厚厚的盖毯下,不敢让叶雅人察觉分毫。 我反复问自己:我真的没有喜欢叶雅人的资格吗? “累了吧,你先靠着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叫醒你。”叶雅人柔声说。 “嗯。”我尽量隐藏自己的浓重的鼻音,用平稳的声音回答。 我调低靠背,缓缓闭上眼睛。 我似乎睡着,又似乎清醒着。朦胧中,我听见他给哥哥打电话,又与爸爸告假,说会带我出去走走,让他不用担心。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已彻底停下。 车窗外是浓夜。 车里的灯是亮着的,叶雅人正捧着平板电脑,用指尖滑动阅读。 我不愿意他看到的那张贴。他还是看到了…… 我翻身的声音引起了叶雅人的注意。 “你醒啦。”他将平板电脑丢到一边。 “这是哪?” “是鹿屿。是妈妈的老家。”叶雅人下了车,从车头绕到我这边,打开车门后为我解开了安全带,然后向我伸出手:“来。” 我随他下了车。 向前走了几步。借着月光与路灯光,我见到路边矗立这几栋尖顶别墅,被白色的整齐的木头围栏包围着,在月色下安安静静。 叶雅人带着我走到其中一栋面前,小心推开花园矮门,穿过小花园,来到主屋前,我抬眼观察,这屋子有些年头了,窗棱上斑驳裂纹犹如寻宝地图般蜿蜒曲折,几只蜘蛛在上面惬意的圈起地盘,墙角的牵牛花的藤蔓顺着木头柱子爬上了窗台,兀自开着几朵紫色的小花。厚重的木头大门牢牢紧闭着,叶雅人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拧了拧。门开了。 他张手在门边摸了摸,原本黑暗屋子,瞬间明亮如昼。 虽然老旧,但屋子是干净的。一看就是有时常打扫。 “这里妈妈的老家,也是外婆外公的家,如今没人住了,不过一直有委托邻居来打扫,今晚我们住这里。” “嗯。”我点点头。 “长安,想哭就哭吧。”叶雅人突然说。 我一愣。 然后抬手捂住双眼。 这下,我的眼泪再也刹不住了…… 【065】鹿屿一夜 睁眼时,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床上,叶雅人不在。 知道我害怕,他昨夜一直守在我身边,以胸膛当我的靠枕,拥着我给我讲他的童年趣事——用铁丝和塑料袋做个网兜捉知了;从市集买了西瓜先洗干净了再用桶装着垂到井里冰上,待下午再捞上来吃;冬天就不在外头玩了,和小伙伴们躲在阁楼里玩捉迷藏;这间卧室的第三根柱子上,还有他每年身高的标识…… 我听得津津有味,不断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然后,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已是翌日。 今日,阳光很好。 我从阳台上收回昨夜洗的衣服,它们被今早灿烂的阳光熏晒后,散着日光的独有的清香。 这时,我哥打来电话询问我如何,我听到他那边吵闹喧杂的声音。 收线后,我清洁整理,正衣下楼。 楼下正厅同样空无一人。 听见厨房里锅盖轻阖声,探头一看,炉上炖着排骨汤,水开了之后,蒸汽一下下抬着锅盖,担心汤水漫出将火扑灭,我将火拧小。 这时,听到庭院里有依稀对话声,我推门探看,见叶雅人站在庭院里,透过矮矮的君子墙和邻居聊天,邻居将小小庭院妥善规划,除了种植观赏类花草之外,还见缝插针式地种了许多蔬菜。叶雅人极力夸赞邻居家的庭院规划有度,兼顾观赏与实用,堪称完美。在叶雅人言诚意切的赞美之下,邻居开心地送给叶雅人一篮新摘的蔬果,还有几枚鸡蛋。叶雅人收获颇丰。 告别了好心的邻居。 叶雅人拧身见到倚靠门边看他的我,他提了提手中的篮子,笑着对我说:“早餐我们吃面条吧!” 我卷起袖一起帮忙,先清洗青瓜、西红柿,再清洗小葱。在锅中倒入清水,再下一点盐,等水滚后下面。面条透明后即刻捞出,分置两个瓷碗,再将青瓜切丝,整齐地码在面上,撒上一把小葱末,最后,舀一勺滚热的排骨汤浇入。此时,叶雅人也煎好了两个荷包蛋放在面上,香喷喷的面条完成! 用过早餐,洗过碗。 趁着叶雅人不在,我找出纸笔开始写字。待我写好满满一页纸时,叶雅人也回来了。我将纸折叠放入口袋,我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叶雅人则突然想起什么,兴奋道:“长安,我们去看海吧。” 于是我俩牵着手沿着林荫大路缓缓前行,叶雅人说,大海距离此处仅十分钟的路程。果然,不到十分钟,就听到海潮声,再往前走,整片大海突然全数展示。 晴光下的蓝色大海,泛着凌凌波光,美不胜收。 此地尚未被旅行业开发,静谧非常。 我和叶雅人赤脚踩浪,沿着细软的沙子追逐奔跑。 跑累了,我就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叶雅人则徘徊浅滩,我看他挽着裤管在石缝下扒拉,居然抓到一只小蟹,他捏着海蟹呈献于我,又做势要放在我的脸上,我慌忙起身落跑,他不甘地在我身后追…… 天微微发暗。 我们就钻入海边一家小酒馆,点了海鲜和酱肉。 我们边喝酒边听店主抱着吉他在小台子上唱民谣。我拍红了手掌。微醺的我突然奇想蹦上台,借了店主的话筒,手舞足蹈地吼上一首,紧接着也拖叶雅人也上来唱歌,我还从未听过叶雅人唱过歌呢。 叶雅人害羞推辞,但是拗不过我的纠缠,实在没办法了,他只好唱了一首很老很老的粤语歌,唱完之后,他小心翼翼探问我意见,我高高的竖起的两手的拇指! 我们在外头玩了一天。 极尽疯癫之后,踏着月色回去。 我喝了不少酒,双脚发软,一进屋就跌坐沙发上,脑袋晕晕的。叶雅人连忙煮水,找邻居借蜂蜜,冲蜂蜜水给我喝。 他将水杯递给给我,微微叹息:“你今天真是玩疯了。” 我接过水,一饮而尽。这时,叶雅人的手机嗡嗡作响,他瞥了一眼来显,将手机撇到一边。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清醒一些的我再一次提及这个话题。他避开这个话题已一整天了。 叶雅人张开双臂从背后拥住我,柔声道:“我们不回去,我们就一直待在这里,每天睡到自然醒,看山看水看花,什么都不想。好不好?” “不好。”我说。 此处自然是山好水好,但心情不会好,除非能学会自欺欺人。 即便没有早上哥哥那通电话的全盘告知,我也可以用手机轻易搜索到事态发展—— 我遇袭之事很快众所周知,两大粉丝团迅速跳出撇清关系,并且严厉谴责袭击者。偏有好事者去围堵周斯远问他对此事的看法,周斯远先是讶然,紧接着放言有怒有怨者大可直接来寻他,不必来为难我。此等维护说辞更是令某些逐腥人士兴奋雀跃。于是,我的公司、我家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焦急等待着八卦女主出面给个标准答案。 “怎么不好了,你可别小看这栋房子哦,我藏了很多宝藏在屋子里呢,你可以找找看,找到归你!”他假装没听懂。 我挣出他的怀抱,端正坐直。 “这里很好,房子也很好,是我不能一直躲在这里,我们回去吧。”我看了一眼他再次响起的手机,“况且,他们也在叫你回去。” 叶雅人迅速将手机丢到屋角:“不用管他们……” “你知道的,我很喜欢简·奥斯丁。一开始,是喜欢她写的作品。觉得她写的故事真是美好。善良的人历经波折之后最终安然相伴相爱,没有错过,真是个美好的故事。但是现实中的简奥斯丁却是孑然一生。电影人最爱拍摄她的故事了,最有名气怕是那部《成为简·奥斯丁》,他们拍她与爱人私奔,却在马车疾驰带领她奔向幸福的前一刻,她发现,她的爱人肩负重任,私奔就是自绝前路。于是她下了马车,她说:‘如果,爱情要毁灭一切,那么我宁愿不爱。’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和那部电影很像么……” “长安,你在瞎说什么!不准你这么类比!”叶雅人严厉打断我的话。 “可是你在做类似的事情不是么。”我追上一句。 叶雅人顿时哑口。 我虽非商业精英,但自小在爸爸书房爬滚长大,商场故事不少耳闻。在叶雅人启动收购案的关键时刻,我们的私事被传播,我即刻被有策划的攻击,我当然不信我受到的攻击是单纯的粉丝一时冲动下个人行径,更何况,我还见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恐怕,我只是那个“山雨欲来”的“风满楼”,这场风暴要倾覆的对象不是我,而是叶雅人…… 而我是住家员工的这层身份,将加重了叶雅人的责难。“觊觎下属、公私不分”他们已经给他安了各种罪名,未来更大把恶心人的故事会丢过来!哥哥收线前的那句“叶雅人带你去散心也好,现在这边也还是一团乱”更是证明了这点。 叶雅人应已察觉,他只是惯常隐忍。 他不说,我却不能不做。 “艺术廊的工作如今已上了轨道,维护好日常工作就能顺利进行。再过一个月焦悦就回学校答辩,她实习期间表现优异,我本来想,如果她毕业后还愿意回来,就给她申请转正。这个事情,拜托你好不好。” 叶雅人呆呆看着我:“长安,你是什么意思。” 我从口袋里拿出之前写好的辞职信,郑重交递给他:“这是我的辞职申请书。我想辞职。” 叶雅人没有接,他牢牢盯着我的脸:“仅是辞职吗?我怎么听着你像是要逃跑!” 我没有立即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我的无声算是默认。 “你要和我分手?”叶雅人进一步追问。 闻言,我浑身一震。 见我没出声,叶雅人抿着唇,气得双目通红:“你居然真的这样想了?就因为这点破事,你想要和我分手!” 我用力摇头:“不,不是的。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和你分手,我甚至连再见都不敢和你说。” “那你诀别式地交待这么多做什么,什么辞职,什么转正,我什么都不想答应你!”他将我写的辞职书从我手中拔出,看都不看一把将它甩到墙角,“焦悦转正的事情,你自己搞,不要麻烦我。” 他扭着头不看我,单方面关闭了沟通的渠道。 “叶雅人……”我哀求,摇晃他的手臂,断断续续,“你……你听我说……” 他终于回转脸,紧捏着我的手腕,用通红的双眼瞪我:“是我太纵容你了,什么事都依着你。你把我变得自私又胆怯后,转身就想溜,我不会让你走的。” “我想让你无后顾之忧。只要我不在,你就可以不用顾忌我。我能做的事情不多,至少我不能成为拖你下水的罪魁……” “你如何能不在!”叶雅人喘着粗气,捶着心口处,“励长安,你在这里,拔不走,挖不掉,你已经长在这里了!” 【066】她变了 我一时无语。 我讨好地靠近他一些,然后用唇轻碰他的眼,接着下移至鼻尖,我就要碰到他的唇了,他喘着粗气将头扭到一边:“长安,我还在生气。” 我悻悻退到一边,不消一刻,他的唇却追了上来,唇齿交融间品到了咸味。 “长安,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埋首于我的颈部,幽深叹息。 哎…… 隔日,我们启程回堇都。 辞职一事,双方未能最终达成一致,但是他态度明显软化。他提了个折中方案——他放我假。 我又提出条件:“那在我放假期间,你不准来探望我。” 网络八卦炒得再热闹,生命周期最长不过七天。每一日都有更新鲜、更奇趣、更热闹的故事覆盖前者。等我的事情对他不再有威胁,我一定第一时间去找他。 叶雅人握着方向盘,深深拧眉,摇头表示不肯。 我威胁:“你如果来,那我就去其他城市旅行,不告诉你。” 他只好妥协:“我知道了。那,总可以给你打电话吧。” “只能打电话。”我再次强调。 我一瞬不瞬看着他,目光舍不得从他脸上挪开。 我心知,我能为他做的不多。 要与他切断联系是我任性。此法即便有效,效果也是微乎其微,堪为徒劳。可是,任性也好、幼稚也罢,我断不能成为有心人攻击他的软肋。在遇见他之前,我已经做好的独自迎击漫漫长夜与人生的准备了,而如今,那些温柔的惆怅和雀跃的期待令我变得胆怯脆弱。 叶雅人怕也是如此。 他深知我的所有想法,所以,他才会说,拿我没办法…… 我侧头看着道旁绿树迅速后撤。 电光火石间,我蓦然想起了卢怡诩…… 总裁办的伙伴们得知我回归,见缝插针式地飘过来看我,见我往纸箱子里放置私人物件,书蓉惊疑出声:“长安,你这是做什么?” 见她们一脸担忧,我赶忙告知实情:“我向叶总请了假,准备好好歇几天。你们瞧我这黑眼圈,再深下去我就得入川了!”见我还能玩笑自如,书蓉显然松了口气:“我们可都是站你这边的!” “嗯嗯!”我了然,用力点头。 我被卷入泥淖之时,她们为我辩白,在网上与那些人舌战不休,吴语侬还将一id教训到销号走人。能得同事如斯,为我大幸! 程立瑶说不来伤感的话,叮咛了句:“早点回来。” 我再次点头。 我处理完之前未完成的工作,又与焦悦交接后续工作,见她闷闷不乐,我安慰她几句,并保证我会尽快回归。然后我抱着纸箱下到地库,叶雅人已经在车上等我了。 “我暂时,还是别回家好了!” 坐上车,我对叶雅人说着,然后掏出手机给哥哥打电话。 我不在这几天,那些徘徊在我家门口、对传闻中的“豪门绯事”怀揣好奇的围观者们熬了几天,都无发现,目前他们大部已散去,尚还有几位不甘者依旧严守“岗位”,在我家那条路上来回巡逻,或暗中观察。 我开着免提,听罢哥哥的描述,我泰然:“他们爱躲着看就让他们躲着看好了,哥,我想去小枫哪里住两天。” “……也好。她那儿一应俱全,你住着也舒服。而且你嫂子目前一个人住,我担心她怕黑,你过去正好有伴!” “……嗯。”我顿了一下才回答。 叶雅人听着了哥哥的建议,他一脸严肃:“我也怕黑,要不,你去我哪儿吧。” 闻言,我差点没抓好手机。 “他说什么?”电话里,哥哥的音量蓦然提高几度。 “说马上到。” 我连忙关了免提,怕叶雅人还要语出惊人。 叶雅人:“干吗关了免提,我需要和懋中谈一谈。” 我焦急瞪眼:“不准谈!” 远远的,我就看见我哥与小枫在大红门口候着了。 我们进屋,因叶雅人是首次到访,在我哥的指引下参观工作室,叶雅人夸赞工作室装潢大气的同时顺便检查了门窗的搭链、插销和锁…… 小枫笑着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哥哥也是这样,进屋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门窗,生怕不安全。” 我看着叶雅人认真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对了,你和我说的那件事情,我打听到了……” 闻言,我随即端正坐直。 “是她吗?” 小枫点了点头。 和叶雅人还在鹿屿时,我和小枫有通话,我宽慰她的同时,也将那日疑似看到卢怡诩的事告知了小枫。 小枫说她会去打听一下情况。 此事,我只说给小枫。 虽说不意外,但是确定了答案的心情还是有些焦躁。 “卢怡诩不是周斯远的手下吗……你遭攻击的时候,周斯远不在国内,后来他是在机场被人拦下问这事,听完那些人的描述,他也是一脸愕然。” 我未曾怀疑周斯远。 他倨傲如斯,定不屑用此等手段抹黑叶雅人。 更何况,他本人还是被无辜卷入的本剧主演之一。 “我想找她当面对质,却找不着她人。” “她不在新世了么?” “她还在,新世内部通讯软件里她的号还在,就说明她还是新世的人。她啊,好像失踪了一样。” 听小枫这么一说。我恍然回忆起,我与卢怡诩最后一次见面在雾山,我们起了激烈的冲突,周斯远也未曾维护她,听说,她当夜她就下了雾山。我未曾将她搁在心上,自然不会刻意探听她的动向,此刻回想起来,惊觉处处有疑点。比如,贾经理走之后,接口人不是卢怡诩,而是来了位年轻人,“住家”与“新世新艺”的合作顺畅。我原以为,那是因卢怡诩是总监,不屑自降级别与我这小组长沟通之故,如今看来是另有隐情。奇的是,她不曾离开新世,周斯远身边也未有她这号人物。 她行踪俨然成谜。 我还在想着,叶雅人和哥哥已经环绕工作室一圈回来了。 “你们在聊什么?”哥哥笑问。 小枫:“男士需退避三舍的闺蜜私房话,听了以后会变娘的。” 我哥配合:“那我不听了。” 叶雅人则对工作室的建制上了心,有诸多好奇:尤其是储藏室的搭建需注意什么?尤其湿度、干度、通风等问题是依靠何种硬件来解决? 他提的问题晦涩难懂,小枫很有耐心,一一作答。 我知道,此刻,他已切换至工作模式。 我们四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到晚餐时间。 叶雅人主厨,我们其余人帮忙,很快边准备了许多佳肴。 我也是饿了,全情投入食物之中,忘记忧愁。叶雅人不动筷,撑着头看我。我贴心给他夹了块大鱼排:“吃这个,特别好吃!” 见我如此卖力讨好,叶雅人终于展颜。 我也暗自松了口气。 夜渐深,我和小枫准备“送”俩人回去。 两人像是商量好的一般,不约而同以各种借口拖延时间,先是说“时间还早,我们放部电影看吧”,然后又是“电影还没有放完,看完大结局吧,否则今晚睡不着了”,最后电影也看完了,他们又非辩说“丢我们俩女生在这里,委实不放心”等等。 我哥脸皮一贯厚如城墙,我能理解,叶雅人竟偕同配合!他从旁沉默,静看我哥哥耍赖,时而露出“原来如此,还能使用这招”的领悟表情。我隐约觉得,他要被我哥给带坏! 实在拗不过两人,最后小枫还是发话,说:“之前肖檬的屋子空着,两位若是不嫌弃,就将就一晚。” 我哥自是举双手赞同,叶雅人端然道谢。 过了一会儿,趁哥哥和小枫不注意,叶雅人悄然牵住我手与我十指相扣:“明日就是你的假期,我就不被允许来看你了,今天你还不能多留我一会儿吗?” 我顿时心软成泥。 在小枫的工作室住了一夜后,我便回了自己家。 遽然跌入怀中的悠长假期,我烦恼如何安排。在家胡吃海塞几天后,背上画具去了蒋老师家。日出至,日落归,俨然好学生。 长假的头几日,尚有八卦者暗暗尾随我身后,也不知是不是探了几日后发现一无所获,悻悻然全部散去。 叶雅人电话打得勤,小心试探我是否给他解禁了,每次都要被我严肃批评。 这日,小枫邀我去影院观影。 听她说马上就到,我便与蒋老师告别,一出门就见小枫持伞站在檐下等我。 巷子虽窄,景色却很好。道两旁皆为高院,藏在深槐下的低檐朱墙石墩坐台都是上世纪的精作。再加衬上雨,宛若另一世界。 我蹦跳钻入小枫伞下,正准备往巷外走,听身后汽车连连鸣笛,我俩便退回原地为车让路。 由于是狭窄巷弄,车子无法任性提速。这辆黑色豪车缓缓从我们面前碾水坑而过。 透过半拉车窗,我见着车里坐着的人。 待看清那人的脸,我顿时张口结舌,如遭雷击。 是卢怡诩。她巧笑倩兮坐于那辆豪车后座,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一白发老人的怀中,老人暧昧揉搓她的下巴,向她俯身而去…… 车子消失于路口很久之后,我仍未能挪动步伐半分。 真是卢怡诩么? 是我看错了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脸看向小枫,小枫也是一脸惊魂未定。 “你也看到了?”我的声音飘忽,竭力平息起伏的胸腔。 “嗯。”小枫点头。 “真的是她吗?” “应该是……”小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疯了吗,她这是在做什么!” 【067】不准得到幸福 从那日“偶遇”卢怡诩,我像是魔怔了般,在蒋老师家门口徘徊四探,试图再遇一次卢怡诩。 为何要找她,找到她又能说什么呢?我也说不清。 也是我们缘分未尽。在漫无目的地闲晃几日后,我见着了她。 她站一朱红木门前,背抵木门,有个男人拉扯她的手臂,似乎要带她去哪里。她显然不愿,却苦于力量悬殊,她徒劳挣扎。 “卢怡诩!”我喊她的名字。 她转头见是我,脸色一沉。那男人拉扯的动作也随之一停。我快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你跟我走。” 那个男人上前拦住我:“你谁啊。” “你又是谁?”我无惧反问。 卢怡诩皱着眉头:“这人我认识……我和她说几句,你在这里等着。” 男人不耐招手:“你给我快点!” 我一口气拉着卢怡诩出了巷口,她甩开我的手。 “那个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我问她。 “他,自以为抓了我的把柄想威胁我,哼,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她满不在乎地说着,然后扫了周围一眼,指着距我们最近的一家咖啡屋,“励长安,以前都是你请我,这回我请你。” 说着,她举步上前,撞开咖啡店的门上的铃铛,在服务生齐声的“欢迎光临”声中,她消失在门后,我只能跟上。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抬手召唤服务生,她点了两杯摩卡。 我在她对面入座,也不想拐弯抹角:“我看到了。你和一个白头发的、有点年纪的人在一起。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从手袋里翻找出白色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支叼在唇上,弹开金属打火机点燃并深吸了一口,于此同时,服务生送来两杯咖啡,小声提醒她室内不能吸烟。卢怡诩不耐地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啰嗦。”然后地将烟丢在地上,用脚碾灭红点。那服务员皱着眉头,也不敢多言,转身给邻座新到的客人点单。 “你不是来问我,你挨鸡蛋那事儿是不是我干的吗?我都准备好答案了:没错,就是我干的。结果,你竟然是来当心灵导师的?”卢怡诩唇角挂着冷笑,“有点年纪……呵呵呵,他确实都可以当我爸爸了。没错,我是用青春与肉体兑换享受与权势,你不是都已经看到了么,还问什么,还是你就想从我嘴里得到答案来获得快感!” “你……糊涂至极!” 她愣了愣,然后大笑:“你又来了,摆一脸正气凛然,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你念书时候就这样,我就特别看不惯你这种虚伪的正义。我就一直在想,你狼狈起来会是什么样?终于让我看到了,被砸生鸡蛋的滋味怎么样?看你战战兢兢的模样,真是太痛快了。” “虚伪的正义?”我喃喃重复,“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是啊,能被你励长安当做朋友,我是不是应该感激涕零?”她眯着眼,陷入回忆,“你轻而易举拥有我梦寐以求的一切,却还摆出一付随时可以放弃的姿态。” “班里那些女生男生羡慕你,围绕着你讨好你,想从你哪里捞到好处,却拿我来献祭,编排我来讨好你——‘卢怡诩为了得到学校作文比赛的大奖,早在两星期前就写好一篇背上了。可还是输给了你。她真是做什么事情都透着穷酸样。’你回答:‘努力有什么不好,你们对卢怡诩客气点!’等那些人散了,你转头就和宋陆枫说:‘卢怡诩真可怜,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吃上饭。’! “我的努力在你眼里不过尔尔,你扪心自问,如果你不是励长安,你能拿走大奖吗?你凭什么拿了奖还摆出不以为然、不屑的模样。若不是祖荫庇佑你家有钱,你能这么云淡风轻?虚伪!可恨!我被你的阴影笼罩着,夜夜思索着逃离。 “让我支撑下来力量,是我有个真正的珍宝,他送我文具、辅导我功课、带给玩,你拿到班里炫耀的那把毛茸茸的笔,他早就送我了。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他,连名字也珍重收藏。你又来了,然后轻而易举,就将我最后一点珍藏抢走! “你已经拥有这么多了,为什么还要来抢我的东西!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我也要抢!不抢就什么也得不到!不就是把破椅子么,叶雅人这么想要,我偏要让他得不成!” 她愤怒难平,滔滔不绝向我控诉。我看她兴奋而略显狰狞的表情,觉得格外陌生。她说的作文大赛的事情我也记得,我得了大奖,我没有不以为然,只是知道她在失落,我便克制了兴奋与激动,莫非,这种克制也是错的? 我们之间横亘的不仅是数年的时光,还有无数横生的埋怨、恨意。 “叶雅人不是谁的东西。”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励长安,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你逼我!”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励长安,你、不、准、得、到、幸、福。” 邻座那位客人突然站起,走到我们面前:“卢怡诩,你真是够了。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我抬眼,是小枫。小枫什么时候来的? 小枫拎着菜单指她:“担心你没钱吃饭逮你去学校餐厅吃饭,担心你营养不良从家里给你带便当,长安的好心全你当成驴肝肺,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心理阴暗?两面三刀表里不一贪婪嫉妒阴暗还振振有词,难怪叶雅人看不上你!” “你!”小枫似乎戳中了她的痛处,卢怡诩抄起桌上的咖啡对准小枫的脸泼了过去。 小枫迅疾拿菜单一挡,那杯咖啡全被菜单本挡了回去。 “怎么,恼羞成怒了,想打架,来啊!你别忘了,我才是真太妹!”小枫甩开湿漉漉的菜单撩起了袖子。 我们这一角瞬间成为视觉的中心,众人纷纷侧目,几位服务生怯怯围在我们周围,摆出警惕的姿势。 卢怡诩默了默,表情突然有些松:“对,你也是的,连你也是的,你永远站在励长安那边!” 丢下这句话,她起立,冷声警告:“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今天之所以愿意与你们这些费口舌,就想告诉你们,别在我家周围溜达来溜达去。我不需要你们的圣光普照。” 她在桌角拍下钱,拎包要走。 “卢怡诩。”我最后叫她,“刚才那个男人身上有刀……” 她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 我和小枫出了咖啡屋,我们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路后。 “长安,你在想什么?” “啊……哦……你怎么来了?” “这几天,我一有空就来着附近逛逛,想着还能不能碰到她……你们临窗,我一眼就看到了。” 我愣愣:“哦。” 这时我绊倒路边凸起的石块,踉跄前扑,要不是小枫将我拽住,我肯定已经摔倒了。 小枫搀着我,严正:“励长安,好好走路。” “啊……” 小枫大掌拍上我的额头:“魂呢,给我回来!” 我顿时清醒。 小枫无奈:“拜托你,可不要胡思乱想,又说什么‘是不是因你的缘故,让她误入歧途’这种的鬼话,你带的大鸡腿我一个不少全都落肚,我怎么就没误入歧途!” 我:“其实,你也是关心她的吧。” 我们之间这段情谊,一直是三人为伴。卢怡诩厌憎我,对小枫,却是钦佩有加。 小枫一顿,欲言又止。 “我在生她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我,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是不是……”我语无伦次。 当卢怡诩劈头盖脸指责我的时候,我真的,下意识在思索,在我们年少时,自己是否哪里做错了,是不是我哪桩无心之举其实伤了她还不自知。那些锐刺早已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已翻找不出案例佐证。唯一真切体悟的,是她真的很爱叶雅人,而且,爱的时间比我长,长出很多很多…… 小枫深深叹了口气:“长安,每个人的人生路,怎么走,通往何处,都是自己选的,我确定,世上没有真正的坦途,每个人都会遇见自己的挫折和磨难,正面迎击还是绕行,看个人选择;最后看到何种风景,也是看个人。你、我和她一样,也是普通人,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你背负不了她那么重的心思……” 夜晚一如往常,准时降临。 我枯坐在床上,盯着床头的台灯发愣,反复举放手机数遍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思念,给叶雅人打了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长安。”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有种缓慢的酸涩爬上眼眶。 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干涩地喊他的名字:“雅人……” “嗯。我在。”他回答。 “……” “声音怎么这样,蒋老师批评你了?”我久未回答,叶雅人柔声问道。 我喉咙哽咽,依靠深呼吸来平息声调:“没有。蒋老师才不会批评我。” 我听到他那边东西“空隆”一声,似乎是碰倒易拉罐的声音。 “我就是,想你了。”我说。 “那你要给我解禁吗?”他声音低沉。 “嗯。” “那你给我开门吧。” “……” 顿然领悟他话里的意思,我飞奔下楼,猛拉大门。 叶雅人擎着手机偎在耳边,笔直站于门外,绵长的路灯下,他有一圈完整而温暖的轮廓光,他扬起唇角,目光落在我身上,就那一笑,仿佛世上所有乱糟糟的不堪对人说道的隐密都随之消退,不再出现…… 再无多余的话,我扑入他怀中。 【068】偷看叶雅人 我握着画笔,端坐在画板前,目光却忍不住飞出门窗,往庭院内漂移。 今日,蒋老师的庭院里来了位新客。 之前,这位新客就固执跟在我身后,怎么赶都赶不走。 “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我也需要时间充电呀。” “不行,我是去老师家学习,你在会打扰我。” “我在外面等,保证不打扰你……” “那也会打扰我。” “嗯?真的?”叶雅人眼睛突然变得炽亮难挡。 好吧,我拗不过他,只能任由他跟随。 同我一起问候过老师后,我在老师的画室内支起画架,他则在老师的庭院里悠闲漫步,或俯闻花香,或仰望花树。 他洁净的白衣在浓浓繁绿里是唯一的且鲜明的视点。 我见他静默蹲在圆深的荷缸前。那缸荷虽然为缸养,却因为是露天散养,充沛阳光与鲜泽雨露将那缸小荷养得精神勃发,片片荷叶都是油光发亮。那圆缸里还住着青蛙一家,如今还是蝌蚪模样,在过几周小蝌蚪们就要变态啦。叶雅人此刻是不是也在看那几只游来游去的小蝌蚪呢?或许,此刻缸里的蝌蚪已长出后腿了?叶雅人看够了莲缸,又信步到一树桂花前,现在还不是桂花季,不过树枝繁叶茂,别有风味。他走着走着,脚尖绊到路上一点突起的砖头,他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 我不厚道地“噗嗤”笑出声。 他闻声扭头,我立即正头看画板,板住表情强忍笑意,装出认真在画画的模样。我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他此刻应该继续赏花赏草了,我才悄悄扭过头——与他幽深黑眸撞了个正着!叶雅人笑了,我脸微微发烫。 他没打扰我,是我自己定力不够,不由主地被他吸引…… 叶雅人无声说:“好、好、画!” 我瞬间就读懂了。 如同屋顶漏下一缕光,我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点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我在脑袋翻箱倒柜,颠倒摇晃着记忆—— 啊,想起来了,好久了…… 还是去年的事了。 那时,我们还是客客气气的关系,因我迷路他被迫送我回家,我为不失礼而反送他,上车后,他对我说了句话,结果因为车门恰好关上,我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说了什么? 那时候的我不懂…… 那时候的我也想不到,如今,他一笑,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叶雅人不见了。过了一会,他出现在另一扇窗里,他拿了小铁锹返回原地,将刚才绊到他的那块砖块小心撬起,将下面的泥土清理平整夯实,再将砖块填入,敲平整。他又检查了院子几处,凡是突起不平坦的地方,他都依次方法一一矫正。 见他在庭院里忙忙碌碌的,我觉得好有趣,就索性放下笔,托腮认真看他。 这时,蒋老师端着一碟热乎乎的点心走了过来,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的叶雅人,了然道:“看来今日你是无心功课了。” 我一怔,不好意思得垂头微笑。 “那就休息一下。” “哦。”我立刻从善如流,放下手中的笔。 “你尝尝这块点心,阿姨新烤的。”由于我手上沾着颜料,蒋老师便拈起一小块点心,送到我嘴边,我啊呜张嘴吞下,豆沙香软热乎不腻,好吃!我立刻竖起拇指。门外阿姨开心回复:“烤箱里还有很多,多吃点!” “好啊好啊。” 蒋老师笑了,她端详我的脸好久,说了句:“长安,你变化真大。” “啊?我不是又胖了吧!”我立刻起身找镜子自我审视,我捏了捏自己圆嘟嘟的脸:幸好我不大鱼大肉也不暴饮暴食,否则我定像那气球一发不可收拾地鼓起来…… 蒋老师无奈:“谁说你的脸,我说你的画。” “啊?哦……” 我赶快坐回到未完成的画板面前,静待老师的评语。 我正在画的正是老师庭院里那缸荷,还有莲叶上趴着小青蛙。 它是一只懵懂的小青蛙,它的家就是那圆溜的莲缸,它趴伏在莲叶上,瞪着大眼看家以外的巨大的庭院。世界很大,随时等待它去探索…… “你以前偏好冷调,也喜欢意象式的表达。如今的你,多用暖调,画里有了烟火气。” 我思忖。若非老师提醒,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些。 以前的我,在贴合心境的同时会逼迫自己创新,而且简纯地热爱着各种绘画技巧。近日的我,心上了无负担,也不求画得好与差,笔随心而至…… “而且也不再像一开始时,小心翼翼了。”老师点头表示赞许,“不刻意不焦躁,心里想什么就画什么,让我看得心里暖暖的。嗯,看你的画的人都能感受到这种暖意。我觉得很好。” 突然被老师肯定,我既意外又激动:“老师……” “这副你什么时候能画好?” 我一愣。 蒋老师继续解释:“下个月,我的画展就要举办了,我推荐了几位学生的作品一起参展,我想选你这副。届时会有媒体来访,有些专做艺术品采访的记者也会到场,他们对于新人新作要求严苛,不免毒舌,或许会有批评……你愿意参加吗?” 我蓦地捂嘴,登时听着自己胸腔内,心脏奔跳如雷,我小鸡啄米式地连连点头。 “我愿意!老师,我当然愿意,我还以为我再也不能……老师,谢谢您!” 向老师道过谢,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叶雅人。 我急忙穿上户外拖鞋,都不知道有没有穿对边,我快快跑到庭院中:“雅人!” 叶雅人还蹲在地上敲敲打打,见我突然跑出屋,他疑惑站起,刚问了一句“怎么了?”我已经扑倒他怀里,张手抱着他的腰间。 他双手里都是泥,就张着手,任由我将鼻涕眼泪一股脑全抹到他衣服上。 “小哭包,又怎么了,你把我的新衣服毁弄脏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声音是微笑着的,暖暖的。 “呜呜呜……老师说,要带我上画展了。”我一激动就难免词不达意。 叶雅人也愣了一下:“真的!” “真的真的!” “太好了长安!” “嗯嗯!” 这下叶雅人也顾不得手上有没有泥,一把拥着我的腰,抱着我旋了两圈。 “你也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我吸着鼻子说。 叶雅人轻啄我的眼:“我赔你。” 我破涕为笑。 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待了好一会。 叶雅人突然附在我耳边悄声说:“老师在看我们呐。” “啊!” 我扭头,果然看到老师站在窗边微笑,阿姨则捧着脸做害羞状。 我和叶雅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耳边似乎传来小青蛙呱呱的叫声。 回家后,我第一时间向父母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妈妈一顿,眼眶立刻红了:“阿汝这人公私最严明,让她走个后门比登天还难,她居然肯推荐长安的作品,那就是肯定了长安,那就说明长安没问题了……”爸爸慌忙安慰她:“怎么又掉泪啦,孩子们都还在哪。”妈妈不好意思地笑开了。 难怪我这么多泪呢,原来是基因遗传。 妈妈突然想到:“长安,你需要画室吧,你卧室太小了不合适画画……客厅?客厅也不合适,你爸爸要待客……要不,从明天起,你就用妈妈的工作室吧,妈妈可以去学校……” “妈妈,不用了!”我连忙拒绝。 其实,妈妈原本也是在家工作的,哥哥和我出生后,她的地盘便被我兄妹俩占据,后来我们长大一些之后会玩她的画材,又为避免不懂事的小朋友捣乱,她在附近租了间屋子充作工作室,她那间工作室也不大,加之多年画材累积,早已塞得满满当当。况且,创作就是倾述个人感知,类似秘密,颇为私人,在未完全可以展示之前,还是少被他人侵扰为妙。 “我在哪儿不能画,没有必要用到画室。”我觉得太隆重了。 爸爸在旁边说:“是啊,你不要太夸张了,吓着长安,就由长安自己做主吧。” “其实,我已经为长安准备了一间小工作室。”一旁静默许久的叶雅人突然说。 “欸?”我瞪圆了眼,“你没有和我说起过。” “之前问询小枫储放作品的注意事项,发现并不难,我想你总有一天会用到,就准备好了。” 原来他找小枫问那么多的问题就是为了给我准备工作室…… 妈妈:“在哪?” 叶雅人:“在我家附近。” 我:“……” 妈妈笑起来:“行啊,既然有现成的工作室,长安就去那边吧。” 我心里有好多好多疑问,趁着爸妈不在的时候,我问叶雅人:“你说的附近是哪里?” 他家我知道啊,堇大里嘛,堇大附近租金高昂,租做工作室不太经济。 “呃,其实就是我家隔壁。” “隔壁?” “嗯。”叶雅人认真的点头,“很大很大的一间屋子,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继续追问:“隔壁是有多隔壁?” “三步路?五步路?反正很近很近……” 我戳戳叶雅人:“说老实话,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叶雅人笑笑不答。 “反正迟早要准备的,提早一些也无妨,你看,这不是就用上了么。” 【069】一副欢喜一卷风 妈妈煞有介事看了历书,选了个宜搬迁吉日,将我的画材一一搬入叶雅人为我准备的工作室里。房子不大,贵在通透,还有一方小院。 我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头栽进了画室里,画了个昏天暗地,不知时刻。 当我揉着疼痛的双肩,伸着懒腰从画室里出来时,见叶雅人正蹲在小院子里,握着一把手掌大的园艺铁锄左右刨垦,除杂立花。 他订了两棵一人多高的琴叶榕,今日刚刚运到,他独自一人用大水泥花盆将两棵树种好摆在室内。又用瓷碗装了点清水,放在窗台下,用刀给黑色的莲子开口,然后将它们如数丢入清水中。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部,侧着脑袋问他:“雅人,你在做什么呀?” “我在种碗莲。”他指着黑色的莲子说,“这是碗莲的种子,先用清水泡出芽,待长出叶子就可以移植到粗陶缸中,如果顺利的话,会开出婴儿拳头大小的莲花,特别可爱。我以前试着种了几回,都是长出叶子后就迅速萎败了。上次见蒋老师家的荷开得那么好,你又喜欢,我就想再试试……” “我好期待。” 听完雅人的描述,我才仔细观察起我们的小院。 它干净整洁,白色的围墙下,各样多肉依附一残木生长,几株月季张着花冠迎风摇曳。 完全不是当初首访它的模样,那时候的它光秃、破败,残椅与寂寥堆在墙角。 这么可爱的小院,都是他的功劳。 我仰头看天,闭上眼睛,感觉暖暖的阳光拂照脸庞。这样就足够了。就这样赖着他,什么事情都不用我做,真是太幸福了! 嘻嘻…… “长安。你的画是不是完成了?”他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问我。 “嗯!” 我终于想起我出来找他是为了什么事了。 我拉来到画板前,我小心揭开画板上的盖布——被丰沛雨水浸润过的庭院,入眼是深深浅浅的绿,灰白曲折的方砖路。一缸白荷开得正盛,浮与水上的荷叶上趴伏一直小青蛙,它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名字是?”叶雅人问。 “嗯……名字是《欢喜》。”我回答。 雅人凝神看了画好久,突然,指着画上的某一处,犹豫问我:“这是……欢喜?” “嗯!”我重重点头,“这就是欢喜。” 我本想,如果他没有发现,我就拟个问题考考他的,结果,都不用提醒,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在小青蛙的眼中,倒映着一位身着白色衣、正仰脸看天空的背影。 我画得很用心,画得很像。 虽然那背影很小,他还是很快发现了。 “我想把它送给你。不过,你得稍微等等,等展览一结束,我再把它送给你。” 叶雅人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唇角都是弯弯的。 他张手将我的脑袋摁在他的肩上。然后他也将脑袋靠过来。 我们头靠着头,并肩看画。 那天,我们俩傻看了那副画好久好久。 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我和叶雅人再次并肩站在它面前时,已经是它被小心包裹、塞入厢车、送进展厅、悬挂墙面、开门迎宾的画展当日了。 妈妈和叶伯母作为蒋老师的好友,俩人一早抵达现场。 俩人合送了蒋老师一大捧鲜花,花轮大得蒋老师都抱不动。 送蒋老师花的时候,妈妈顺手递给我一把尤加利,名曰“鼓励新人”。 画展初日,流程颇为繁复迎宾、签到、请来宾入座后蒋老师上台发表在感言,之后就是媒体访问时间,蒋老师的访问结束之后,她郑重将三位弟子、也包括我,介绍给在场的各位记者,他们也向我们提问。 其中有位记者,似独对我的故事极感兴趣,媒体访问时间结束后,他依对我紧追不舍。 “我是堇都都市报的记者徐正清,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您现在方便吗?” “徐记者好。您请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励小姐早在四年前就办过一次个人画展。此次蒋老师的画展的子栏目是携新,换句话说,就是提携新人。励小姐,你的起点比别人高,经历也比别人多,蒋老师另他两弟子倒是真新,至于励小姐你嘛,您至多,也只能算个旧人吧。” 他一开腔就火炮齐轰。 我有些措手不及。 “蒋老师愿选我的拙作参展,我深感荣幸与骄傲。不过,我与徐记者之间有必要先统一一下新与旧的定义,什么是新?什么是旧?——我认为,这只是我们俩的对同一事物的定义不同。” “你不觉得你是在挤占名额吗?”他继续咄咄逼人。 “徐记者,您误会了。老师的子栏目并未有限定名额一说。” “励小姐为什么要改变画风?您之前的画作偏意象化的表达,还因此被称为难得一见的奇才,是因为车祸后遗症吗?我知道您在车祸中伤了手。” 我一顿。 他知道,真的不少。 “这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主要是我自己不想画了。”我坦诚相告。 “那是什么让你重新开始画了呢?” 他的访问,不思创意、不求初衷、不问技巧,只探我的过往。我的八卦故事,才是他猎奇的方向。 我笑了笑:“看来徐记者是认识我很久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回答。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喧闹。我们不约而同往门那边看去。 有人推开大门,着盛装款款而来。火红色的曳地长裙,搭配金色流苏耳环和金色的红底超高跟鞋。黑色的头发被梳成高髻,发髻周围点缀钻石发饰。她太夺目了,瞬间吸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她亦自得微笑。 她施然从每一副画作面前走过,顿足在新人新作的签名留言簿,仔细一页页翻看。 我在人群中搜寻,找到我妈和叶伯母。 她们俩本来正并肩赏画,此刻,目标一致地盯着那个火红身影。叶伯母面露不快,我妈也微拧着眉。 幸好,她们都没有别的动作。我竟轻轻松了一口气。 再找叶雅人,他居然还站在那副《欢喜》前,走进几步看,走远几步看,嘴角蓄着一点骄傲、一点得意。 他将那副画看个没完,满意得不得了。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新的剧本已拉开序幕。 这时,我听到徐正清记者呢喃了声:“卢怡诩……” “记者先生认识卢怡诩?”我反问。 “呃……”徐正清犹豫思考,没有回答。 他的表情里多了一分尴尬,目光开始追随卢怡诩,也没有继续“采访”。 于是我就回到了蒋老师身边。 卢怡诩终于看完了那本留言簿,款步走到蒋老师面前。 “先生说了,谢谢蒋老师的鼎力支持,尤其感谢您愿意捐出三幅作品用做慈善拍卖,先生说了,今日拍卖所得将全部以蒋老师的名义捐赠。蒋老师心系爱心事业,我想,蒋老师的学生必也会谨遵师志,参加这次慈善拍卖会的哦。”卢怡诩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她这后半句,分明是对我说的。 “这……”蒋老师犹豫解释,“画展首日举行慈善拍卖的事情,也是昨日通知我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学生们,问询他们的意愿……” “这有什么难的,老师的弟子们不都在这里么,当场问就好啦。” 说完,她就问老师的两位学生是否愿意捐出作品拍卖用作慈善事业,两人皆点头,更表示荣幸。 紧接着卢怡诩又转向我,她用泠泠目光瞟着我:“长安,你呢,你愿意捐出你的《欢喜》吗?” “我……” 我支吾了。 拍卖的款项都会用做慈善,资助有需之人,这是好事。新人作品能进入拍卖系统,若能拍出不错的价格,创作者或能因此一飞冲天,身价不同,这也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事。 我的作品也不是什么传世佳作,并没有了不起的价值。 能够被选中,是我的荣幸。 但是,它太突然了! 慈善拍卖之事此前未透半点口风,我甚至还和提前与叶雅人说,等展览一结束,就将画送给他。他如此喜欢这副画,我还把画出售,这不是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么,我怎忍得下心。更何况,这副画的意思…… 它对我俩而言意义非常,于是,我打算厚着脸皮拒绝。 “老师,拙作实在不堪出手,这一副就排除在外吧,我可以另外捐款……” 我的话没有说完,卢怡诩抢白道:“长安,你怎么如此谦虚,你的作品怎么会是拙作,你可是众所周知的绘画奇才,当年你的画展,三天展期未完,作品全出售一空,都破记录了,谁敢说你的作品是拙作。” 卢怡诩不阴不阳的,我直视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她在盘算什么? 叶雅人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举步朝我们走来。他瞥了一眼卢怡诩,目光便不再她身上停留。我留心到卢怡诩的目光中闪过一抹哀怨与受伤。她很快就隐藏情绪,巧笑如英。 “怎么了?”叶雅人揽住我的肩。 “我的画,被选上参加接下来的慈善拍卖。” 叶雅人眉头轻轻一跳。 他默了默,歪头向我。他用轻如蛛丝的声音说:“没关系,一会儿,我将它拍回来。” 【070】抢画 我刚松了意愿,立刻就有工作人员捧着文件夹上来。递给我笔,让我签署《委托拍卖协议书》。 我接笔签名。 见我签完,卢怡诩立即眉开眼笑道:“励小姐果然有爱心。” 我原先以为,所有的拍卖都是需要一定的展示期的,原来并不是。 我刚签了委托书,画作就被从墙上取下,摆在托架送走。蒋老师发表感言的台子也没有拆,也迅速改为拍卖场。 这团队真是雷速,不消一刻,拍卖场已经准备好了。 有人前来邀请我们入座。 另有工作人员上来邀请卢怡诩:“卢小姐,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卢怡诩回复他:“这位叶夫人是我尊敬的人,请夫人上座吧。” 那工作人员立即来请叶伯母。 叶伯母对卢怡诩的殷勤报以冷淡,不耐道:“不用了,那么高的位置我可做不起,我怕摔下来,摔成残疾。” 卢怡诩面色一寒,她似被戳到痛处,冷冷回复:“叶夫人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以前,您还让我给励小姐拿裙子呢,那时候,可没见您这么客气。” 我拧眉:“卢怡诩,你这么说太过分了!” 叶伯母对卢怡诩的挑衅不以为然,她笑着推了叶雅人一下:“我就说她演技好吧,只是如今连演都懒得演了。” 叶雅人面色平静,没有应答。 卢怡诩看了一眼叶雅人,脸色突变,拧身就走。她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端然坐于最前。我们则在后排随便找了位子入座。 也不知怎的,总有不吉祥的恶感袭上心头。 叶伯母拽着叶雅人的手,说道:“雅人,我心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闻言,我心一惊。 叶雅人轻拍叶伯母的手表示安慰。 由于蒋老师的作品是压轴,我们几位的学生作先行拍出售。前两位的作品分别以三点五万元、五万元的价格落槌。紧随他们之后的,是《欢喜》,它被搁着木架从后台缓缓推出,因是新人作品,底价是八千元,举牌一次加一千。价格有序缓慢爬升到了两万,我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又继续被推升到五万…… “五万元一次,五万元两次……” 然后卢怡诩轻启朱唇:“十万。” 报价官立即兴奋起来:“十万,二十四号小姐出价十万,还有没有比二十四号小姐高的!” 叶雅人丝毫没有犹豫:“二十万。” 顿时,听见场上有喧闹声,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小声交流。 毕竟,我是名不经传的新人作的价格被推升至此…… 实属反常。 然而,更反常的在后头,金额继续爬升,三十万、四十万…… 全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因其他人早早退出竞逐,唯有俩举牌者轮番出价。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有诡了。大家都屏息等待最后的结局。 叶雅人和卢怡诩轮番举牌,将这副平奇作的标价推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 叶雅人泰然,我却焦躁不安,手心里全是汗。 卢怡诩更是不在乎,她依有闲情回头观察我的反应,探触我的底限。她唇角挂着的嘲讽之笑在我眼中愈发明晰。 她紧跟在叶雅人后面举牌,似乎,这是一场猫捉鼠的游戏。而她,是高高在上的游戏制定者。 报价官语调快速且极具煽动性:“八十万,现在这副《欢喜》已经八十万了,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她是故意的! 她笃定叶雅人定会出牌,所以她要故意推高价格。她有何目的?只是想抢叶雅人想要的东西?不,绝非如此简单……想让叶雅人在此处流走大量现金,难道……和叶雅人的收购案有关! 思索至此,我惊出一身冷汗。 所以,当叶雅人再准备举牌的时候,我也顾不得自己推理正确与否,我一把摁住了他的胳膊。我怕他用另一手举牌,甚至整个人扑倒他身上,用全部的力量压制他。 我急切而低声喊道:“雅人,不要!” 我突来的动作打乱了叶雅人的节奏,他疑惑望我。 紧接着,我听报价官三次问询已完,重槌落响,全场喧哗…… 卢怡诩干净利落地付清受标价款。 她一边在成交确认书上签字,一边阴阳怪气道:“才八十万,我原以为有人愿意为你扛上百万呢。励小姐新人新作突破百万,多好听。” 我没理她,接过笔,在成交确认书上签了名。 盯着我签完字,卢怡诩大踏步走到架前,独自将重画从架上撤下,似乎即刻就要带走。蒋老师上前阻止她:“卢小姐,即便是您拍走了作品,但是按照规定,得展期结束您才能带走它。” 卢怡诩客气回复:“蒋老师,您说的这个规定我懂,正名为’不成文的规定’,换言之,它不是白纸黑纸落实在纸面上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才是这副画的主人。我想现在带走它,就必须现在带走它。” 她近乎完美的妆容之下是幽深得阴暗面容,涌动诡谲的亢奋。 没人再阻止她,也无人上前帮她。她独自拖动画作,像举行某种仪式般,在场地中央绕行。 我身边骤然升腾寒气,是叶雅人。他紧抿双唇,目光紧锁卢怡诩,留心她的一举一动。我垂头见他放在身侧的手,此时紧捏成拳,关节发白。 我连忙握紧他的手,安抚他。 我有心理准备。 在众人的侧目下,卢怡诩用万种情状地将画作拖到室外空旷地。她从手包里拿出一香水瓶。拧开瓶盖,将里头的液体倾倒画上,浓液在画布上交错纵横,淌到地上。 叶雅人猛然挣脱我的手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卢怡诩划燃一根火柴,指尖一松,那点豆粒大小的火焰落在画布上,火焰轰然腾起,火龙随着那液体迅速蔓延,整张画作瞬间被烈焰吞没…… 叶雅人冲抵火前,他毫无犹豫地伸出手,徒手去抓那画框…… 我骤然惊醒冲上去将叶雅人拖离火焰堆时,他的右手,从指间到臂膀,已经被火焰燎出无数大小不一的血泡。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惊叫声连连,有人拿来灭火器灭火…… “来人呐,帮帮我!”我冲着人群高声喊道。 第一时间用冷水冲淋叶雅人的手臂做冷却降温的处理。 于此同时,我拜托热心帮忙的人准备好毛巾和冰块。在冷水下冲淋了十分钟后,冰块和毛巾也准备好了,我用毛巾包裹冰块,小心翼翼为叶雅人的伤处继续做冷敷,然后扶着他上了车,我们驱车赶往最近的医院。 叶雅人靠在车座上,巨大的疼痛令他冒汗不止。 即便在此刻,他竟还惦记着那副被焚毁的画:“长安,那是你的心血……” 我既心疼又气怒,更觉懊悔无比。 我怨恼自己为何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心中所想。 如果我能早一步,也不会…… “你怎么这么傻……”话未完,我声音已然发抖哽咽,“不就是张画吗,我可以再画的……你怎么能做那傻事,万一……你让我怎么办,傻瓜!傻瓜!傻瓜!” “对不起……” 我擦去满颊的泪水,极力摇头。 医生为叶雅人检查烧伤程度,并处理伤口。 我从旁安静守候。 叶雅人的伤口创面很大,且情状可怖,那是被野火肆虐过的平原,焦黑猩红。 他一声不吭,额面全是津津汗水。他强忍的痛意,竟流露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见他如此,我更心痛不已。 我深知被火疗伤的感觉,那是巨大的烧热蓄在肌肉之下无法透出。仿佛下一秒,炙热伤处就会爆开。 我强装镇定,双手却止不住颤抖。 叶雅人勉力开口:“长安,我想喝水。” “水?哦哦……我去拿水。” 我连连点头,慌张扑出诊室门外找水,都忘记问询医生此刻是否可以喝水,能不能喝水。 我出门,跑了几步又猛想起没有带钱包,我又往回跑,刚临门边,就听到叶雅人说:“护士小姐,麻烦你把门锁上。” 他说:“我女朋友胆子小,她会怕。” 我猛捂住嘴。我走离门诊室远一些,走到窗边,我仰头盯着天空,做了几次深呼吸,将那些几欲逃离的酸涩逼回去。 励长安不准哭! 我警告自己。 励长安,就因为你是小哭包,叶雅人担心你难受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才会…… 你还有脸哭吗? 我独坐在诊室外的长椅等待。我的正对面,白色墙上挂着有一面白色的圆钟。我忍不住发想,那钟好像是坏掉了。否则那秒针的步伐怎如此迟缓。明明过去好久好久了,分钟才挪了一格…… “长安……” 我回头,见妈妈扶着叶伯母往我这边来。 叶伯母步履轻飘,如若此时来阵风,她定会颓然倒地。 我也是见着她们才恍然,刚才只顾着救急,将两人完全忘记了。 幸好叶伯母身边有妈妈在。 “怎么样了?”叶伯母颤声问我。 “医生正在处理……会没事的。”见两人都红肿着眼,摇摇欲坠的模样。我竟彻底冷静了…… 【071】背后的手 虽然伤口已经过细心处理,医生仍说要多加小心,担心夜里病情反复,需留院观察。办理完入院手续。医生问询是否有人守夜时,我高高举起了手。医生便与我详细交待了守夜注意事项,通常病人会有何种异常,哪些情况需要多加注意等等,我认真听讲,并诵背于心。 同时,我按照雅人的嘱咐,给明总监打了电话告知情况,并转达叶雅人的指示。明总监先是吃惊,并迅速镇定,说了句:“了解,放心。” 虽已过午餐点多时,我丝毫不觉饿。 妈妈与叶伯母俩人也都未进食。尤其叶伯母,一直红肿着眼强忍着。盛夏气温酷热,我忧心她会脱水中暑。幸好妈妈伴其左右,不断安慰叶伯母,又劝她吃点东西。叶伯母取了块小蛋糕,才咬了一口就放下,说:“实在吃不下了。”妈妈只能劝她将牛奶喝了。 叶伯父得了消息,从堇大火速赶来,叶伯母一见到叶伯父,刚喊了声:“叶……”顿时泪水涟涟,沉甸甸的悲伤顿时萎泄顿地。 叶伯父探过叶雅人后,握住我的手:“长安,雅人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近乎发誓的恳切:“伯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雅人,一直陪着他。” 叶伯母有叶伯父的照顾,妈妈也就放了心。叶伯母忧伤过度虚脱,叶伯父赶忙送她回家休息。妈妈则与我说,她不放心蒋老师那边,得回去看看。临走前,她又嘱托我要及时用餐,维持体力才能更好的照顾叶雅人。我连连点头让她放心,妈妈欲言又止,最后轻叹声气走了。 此时天已全黑,我也终得空在椅上坐下,掏出手机一看,竟有未接来电上百个。 “长安……” 似乎听到他喊我,我快步奔向前:“雅人,我在。” 没人应答。莫非是我幻听?我候了会,叶雅人依然闭着眼,确实是睡着的。不过,他睡得并不安稳。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微动。 是在做梦吗? 定然不会是好梦。 即便在梦境之中,也会被炽痛侵蚀。 我抓住他的左手,握紧偎在脸边,喃喃安慰他:“没事没事,安心睡吧。” 这安慰似乎有效。 叶雅人气息渐稳,陷入深眠。 七点不到,我已困顿不堪。趁着叶雅人没醒,我下楼在自动贩售机买了数罐易拉罐装的咖啡。我一口气喝了三罐,剩下两罐抓在手中。为了迎合酷暑,咖啡都是冰镇过的,握在手里竟冻得指尖发痛。 叶雅人此时也像这样痛吗? 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绞痛非常,突觉寂灭虚无,筋骨疲乏的我蓦然委顿,在大堂中央缓缓蹲下,埋首在臂弯里。 不知蹲了多久,突然有人抬手拍我的背,我条件反射式地惊惶跳起。看清来人的面容,更是惊诧不已:“周斯远……你怎么来了。” 周斯远平复气息:“……不放心你。” 他似乎刚淋漓奔跑过。 “你从哪里知道的?网上?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是不是又乱成一团了?”我的连连追问却撞上周斯远无限的沉默。 我看了他一眼,恍然。不再问询得不到的答案,我转身上了阶梯。 我用手机搜了一遍“画展”等关键字找了一遍,暂时主流窗口还没有相关消息。本来也非新闻,堙没在层出不穷的新事来才是正常现象,周斯远是如何快速得知我们的事情的?除非,他一直在关注着某事。我胡乱思索着。 周斯远迭迭跟我身后:“叶雅人,他怎么样了?” “烧伤……好不容易才睡着了……” “咖啡晚上不能多喝。我给你带了外卖。”周斯远突然夺走我手中的一罐咖啡,将餐盒塞在我手中。我不想与他在此地推诿不休,遍将餐盒接在手中,道了谢。见我没拒绝,周斯远松了口气。 他握紧易拉罐,又突然感慨:“你以前不喝咖啡的。”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忍不住回答。 “啊,两位居然在一起……” 突然,楼梯之上传来一个声音,有人正面堵住我的去路。 我抬眼,见到对方促狭暧昧的表情,我不禁感到一阵狂躁的愤怒:“您可真够敬业的,这么晚还在医院候着。” 徐记者坦然:“我不是来采访的,就想关心一下叶总,叶总的伤怎么样了?” “如果你不是来采访的,你为何不把你胸前相机的镜头盖给盖上?你是想快点拍点有用的东西吧。”我不答反问。 此时,本就紧跟我身后的周斯远快步追上来与我并肩。周斯远瞥了徐记者一眼,扭头问我:“他是谁?” 我介绍:“这位是《堇都都市报》的徐正清记者。” “您好,我是徐正清。”徐记者下了几级台阶,与周斯远平级,向周斯远伸出了手。 我因为视线被遮挡而上了两级阶梯。 周斯远冷眼,懒得伸手。 徐记者也识趣,默默将手收了回去。 “周少对记者有偏见?我真的没有恶意。”徐记者解释。 我则:“这位徐记者与我们颇有渊源,应该算我们的、陌生的、老朋友。” 周斯远:“什么意思?” “我出车祸的那则《豪门女体验极速撞桥墩,经典豪车瞬间损毁》的新闻,正是徐记者执笔。” 之前太过杂乱喧哗,我未能第一时间想起。此刻被冰镇咖啡一凉,我冷静清醒,此前胡乱塞入大脑中的信息此刻有规矩的串联,串出一条完整的故事线。 我在那张八卦贴里看到的那则新闻,撰稿人正是眼前这位《堇都都市报》的徐正清。 我还记得,他在结尾还特意升华了一下——“金钱可以兑换丰沛的物质,却无法换来生命。生命对每个人都仅有一次,珍爱生命,远离飙车!” 徐记者擅长故布疑阵与循循善诱,在他的一篇短文发表之后,我的人设里便莫名多了一项嗜好——飙车!我摇身变成极度空虚、亟需飞速来证明自己的飙车女。 我嗤笑:“徐记者故事编得真好,连我自己差点都信了。” 见他没有否认,我便继续剖析:“还有,一个月前,论坛突然出现的、绘声绘色的关于《创业秀》两位导师的八卦帖,应该也出自徐记者之手吧。正大清明,id是好id,可惜和徐记者不怎么搭。” 周斯远终于听出味来了,面色蓦然冷沉:“原来都是你搞得鬼。” “几位都算是公众人物,我知道各位的奇闻逸事也不稀奇。” 我乘胜追击:“那卢怡诩呢,徐记者和卢怡诩的关系似乎挺亲近的。我倒是有几分好奇,徐记者怎么认识得卢怡诩。她总不是公众人物吧。” “她啊……”徐记者还在犹豫如何说明。 周斯远眉头重重一跳,张手提起徐记者前襟:“说!你和卢怡诩是什么关系?” 周斯远声音阴沉,恫吓力十足,似乎对方抗拒,他就会将对方顺着楼梯摔出去。 徐记者此时完全慌了神,彻底丢弃他的故布疑阵,白着脸慌张解释:“周少,误会、误会,我和卢小姐没有关系……对,那张帖,的确是我写的,我起初也没有恶意,就想卖弄我的机敏一番,就抛出了个话头,没想到关注度、热度都挺高。这时候那位卢小姐来我的单位找我,说如果我愿意继续深挖的话,她愿意支付我一笔劳务费……她是到我的单位找到我的,她知道我就是正大清明……所以我就……” 他没敢说下去,已无需再说。 “滚,有多远滚多远!再敢用你的爪子乱比划,我让它永远也写不了字。”周斯远怒下诅咒。 徐记者跌撞落跑。我则疑惑看周斯远。为什么刚提及她的名字,他的反应就变得如此激烈? “周斯远,卢怡诩口中念的那位先生,你是不是认识?” “嗯。”犹豫片刻后,我听到周斯远用低若蚊蝇的声音回答。 他居然也有如此忐忑之时。 “我想见见他。你能为我引荐吗?”我并非贸然。在医院各个楼层奔波且等待的间隙里,这个想法越来越清晰。 “长安!你想做什么!”周斯远严峻的眉峰顿时紧促,甚至多了分警惕。 “不做什么,就见一面,你干吗那么紧张?” 仅周斯远这张尴尬至隐晦的表情,我已可以想象到后续结局。 我淡然:“看来,对方是很有地位的人呐。” 周斯远勉强牵动嘴角,陷入极深的沉默。 半夜一点,叶雅人果然醒了。我立即轻声询问他有何需要?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去洗手间? 他轻笑,并摇头。 我炫耀拎起保温饭盒,语气轻快:“有热乎乎的汤哦。” 鉴于我为住院部的大前辈。关于住院,我颇有心得。比如,保温饭盒为住院部第一神器,保证食物温热,随时温暖辘辘饥肠。或者,解馋。 “几点了?”叶雅人声音有些嘶哑。 “一点了。”我回答。 叶雅人顿了一下:“长安,生日快乐。” 我霎时愣住了,歪头想了想,果真是我的生日,我竟然全忘了…… 【072】我们的相处模式 “长安,生日快乐。”叶雅人说,“对不起,没有蛋糕。” 我揉了揉眼,振奋精神:“谁说没有。” 真巧,白天妈妈买了许多小蛋糕,此刻还剩好多。 耳边传来生日歌的旋律,叶雅人轻哼曲调,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充当蜡烛,我鼓足腮帮,对准手机的灯吹了下,叶雅人随之摁熄电筒,好似那点光真是被我吹熄般。吹了“蜡烛”该吃蛋糕了,我举起一枚小蛋糕,见外包装上印刷“拔丝蛋糕”。知道有“拔丝红薯”,“拔丝蛋糕”倒是首次见,拆开见外观与其他小蛋糕并无不同,切下一口发现它极其皮实,面包里散着均匀的茸茸,原来是将肉松打散均匀拌入蛋糕胚,原来这就是“拔丝蛋糕”!我觉得特别好玩,连忙展示给叶雅人看,叶雅人也很惊奇。 就这样,大半夜的,我们在悄声细语中吃了好多东西,叶雅人还喝了碗温汤。我揉着微鼓的腹部,暗自庆幸隔壁病床空着,否则怎容我俩如此嚣张! “谢谢你给我过生日,我自己都忘记了……” 其实车祸之后,我就没再过过生日。 “本来想带你去森湖庄园的,离这儿不远,那里有天文台,还有高倍望远镜,可以看到很亮很亮的星星!” “哇,好可惜。” “嗯,是有点可惜。” 见他一脸郁卒的模样我倒想起他很久以前说的话,忍不住调侃他:“我的生日这天,曾是你最讨厌的日子之一吧。你会被叶伯母派往我家赴宴。我弹琴时,你还得配合听完、鼓掌,假装我弹得很好。” “算不上无奈,你弹得不错……听你这语气,你似乎并不喜欢弹琴?” “是不喜欢被很多人盯着、带着表演性质的那种弹。”我说实话,“只是,我想让爸爸妈妈高兴。无论是唱歌还是弹琴,让他们以为我很高兴,这样就够了。” 叶雅人不明白。 我解释:“他们南下经营那会儿没带上我,一直觉得有愧于我,所以,回堇都之后,总想方设法弥补我,只要我想要什么,他们一定会全力为我拿到手。他们最喜欢给我过生日了,可以给我买贵重的礼物,还可以把我像洋娃娃一样打扮起来,谁知这生日宴一办就办到了十九岁……” 说到这里,我微顿,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的十九岁生日宴,真折指头算,过去也没几年,此刻想起,竟觉如此遥远,历历画面似隔着雾化玻璃,都不甚明晰了。 “我知道他们的心意,自然会配合。那时候我也挺乐在其中的,毕竟,哪个没有哪个女孩不喜欢打扮得美美的。” 叶雅人的表情有些动容。 “是不是觉得我很懂事啊。你是不是觉得误会我很愧疚啊。”我玩笑道。 “嗯。是我目光狭隘且带有偏见。” 听雅人这么说,我有点恍神,眼眶微微发热,我轻声问:“所以,你此刻还在愧疚?你是不是以为,如果当时你没有笃定一定可以将画买回来,那么我就不会在委托书上签字。你愧疚没能救回副画,对吗?”明明是我阻止他继续抬价的,他不应该愧疚的。 听罢我的问题,叶雅人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他开腔了。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叶雅人调整呼吸,“那是你第一次向我表达心意,我舍不得……” 我倾身抱住叶雅人,伏倒在他的胸前,静听他的心跳声。 “傻瓜,那只是一副画,重点是我啊,我会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听到自己这样说。 叶雅人用未受伤的手回拥抱:“长安,你今天说的,可不许反悔。” “反悔是小狗!”我说。 护士给叶雅人换过药之后,医生又检查了一遍,交代伤处需通风别捂着,花园花开得好,可以下去走走。 室外是枯旱盛夏,热浪袭人,我们皆打了退堂鼓。缩在病房内用平板电脑下象棋。我是初学者,每一步都需要长时间思考,反复对比斟酌,以求最佳步法。叶雅人则站在我的反面,他落子得很快,还可以抽空接公司的电话,隔空指导业务。 我们对战了几局,每局都是以我的惨败告终,被杀得片甲不留的我便开始耍赖,对局之前就撤去他的“炮”、“車”、“马”,只给他留下小卒,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所畏惧,顺利调度攻守方案。 我手忙脚乱,犹犹豫豫下子,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好不容易想好一步,瞥见他撑着脑袋微笑提醒:“你若走这步,我可就要‘将军’咯。” 啊,我连忙收回手。 “那,走这……” “走这步我也要‘将军’的。” 我垂头丧气:“那我根本是无路可走了呀!” “怎么会,你可以走进我心里呀。” 他总是这样,突然拐弯,令人措手不及。我觉得面部发烫,心里隐隐雀跃激动。 我正寻思如何回答,抬眼看到叶雅人的目光正飘向门外。我跟着回头,看到了周斯远倚立病房门边。我与他目光交汇,他猛回神,勉强牵动唇角,似有万千翻滚的情绪压入眸底深处。 蓦然之间,我感觉,我与他之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 周斯远此番来是来找叶雅人的。他们有工作要聊,我便退了出去,趁机询问医生叶雅人的出院时间,医生说,明天就可以。我立即欢悦起来。医生又交代了出院后的注意事项。我连连点头。重新回病房时,周斯远已经不在病房里了。 出院当天,哥哥来接我们。 “物品都收拾好了么,可别落了什么。”他边检包视边问。 车钥匙在他食指上旋转出一个银色的圈。这是他的坏习惯,一旦开始思考,他会无意识重复一个动作。比如,此时飞速转动的车钥匙。我极怕他会将它甩到叶雅人脸上,便上前两步,将车钥匙从我哥手指上摘下,并收进自己的衣袋:“等会再还你。” 我先行护着叶雅人下楼,我寸步不离伴随他左右,主要是担心旁人不知情况,会无意擦撞到他尚未痊愈的伤口。 “长安,你要不要这么夸张,看你那架势,别人还以为你在保护孕妇。”我哥快嘴。 “你管我!如果是小枫,你摆出的架势恐怕比我夸张几倍!” 哥哥想象了一下,肃穆回应:“好像是。” 见我们兄妹如此认真,叶雅人忍俊不禁。他似乎颇为在享受我的紧张。 哥哥去办理出院手续,我和叶雅人站大厅里等他。 突然发现大玻璃门外,一群穿着上粉下白的年轻人被保安拦在外面,他们只能趴在玻璃上看,看到叶雅人的瞬间,他们都尖叫起来。其实,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是看到状若尖叫的激动表情。 上粉下白……他们是叶雅人的粉丝啊!他们是接收到消息前来探望叶雅人吗?他们统一着装架势这么足,医院必会担心他们影响到其他病患,必然要将他们拦在外面。幸好,他们也没有闯入的意愿。真乖。 “雅人……你看外面。” 叶雅人扭头,也是微微一惊。然后他抬手朝她们招了招。 虽被玻璃隔绝,她们仍极力齐声说着什么。绵绵密密的声音奋力挤过缝隙穿进来,我近前一些,终于听清,他们齐说的是:“快跑、快跑!” 快跑?!我惊诧万分,透过层层遮挡,终于发现有异常,有数位抱持着大炮镜头的人朝这边而来。来不及细想,我拉起叶雅人就跑,钻进电梯。我打电话给哥哥,问询到车子的位置,我领着叶雅人左穿右拐,迅速找到车子。叶雅人刚坐入车中,我便见到电梯门一开,有人扛着大炮追上来了。 我迅速系好安全带,一脚踩上油门! 车头左右盱衡,冲出地库,顺利拐弯上了大道。 车子往前开了一小会儿后,叶雅人才轻声询问:“怎么了?” “不知怎么回事,有好多记者来追我们!” 这一路,他任我安排,并未见着那些尾随我们的人…… “哦。” “你不意外?”我超级意外。 叶雅人淡然点评:“闻风而动,他们鼻子真灵。” 灵吗?都第三天了…… 我不解。 叶雅人突然伸指:“前面右拐弯,走到底有个街区公园。” “哦。”按照叶雅人的指示,我拐入僻道,并缓缓停下。 车完全停刹后,叶雅人才悠然提醒:“长安,重新开车的感觉怎么样?” “啊。”我游魂未定。 叶雅人继续笑言:“看来我这手伤得挺值得的,你都能自己开车了。” 我捂嘴瞪眼:“我,刚才是我开得车!我敢开车了!” 除了激动,更有些后怕,我又惊呼,“你怎么不阻止我!”话出口又想到,我哪里有给他阻止的时间。叶雅人笑笑不答。 将我们的定位发给哥哥,稍待了片刻,哥哥打车赶到,他提着行李赶至车前,先是劈头盖脸将我训一顿,又夸赞叶雅人,说幸好他沉着冷静。 明明雅人与我皆为“拐”他车的共犯,在他哪却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我听着训话,内心却充满了临风展翅的壮情,仿佛辽阔的画卷重新在我眼前缓慢展开。我甚至暗自盘算,何日找个练车场,我要重新修炼车技…… 【073】哈哈,江湖多妖 几天后,我在新闻报道上读到了叶雅人的名字,事关《创业秀》。 叶雅人和周斯远居然同时宣布,在《创业秀》第二季录制结束之后,他们都不再参与《创业秀》第三季的录制。至于原因,两人都避而不谈,只是一直感谢制作公司以及各位粉丝一直以来的支持。 我惊诧不已,此事,叶雅人未曾向我透露半分。蓦然想起在医院那日,记者对叶雅人的围追堵截,莫非,记者想追问的是此事? 而我的画被烧之事,也番是人尽皆知了。 画展当日,蒋老师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老师厉声谴责购画者行径卑劣。蒋老师说:“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当众毁灭作者心血都是最卑劣恶毒的!” 此事在画圈极速传播且反应汹涌。 这些事件并非就此完结。 正如混沌理论里,小水滴最后在风雪的加持下变成大雪球一般,那些看似已落幕的事件,却牵扯出无数后续。正如此时此刻,我之所以会出现在新世大厦的vip层,正是被之前无数事件推上来的…… 早上,我收到来一封自新世的邀请函。于此同时,还有一通来自新世的电话诚挚邀请我务必来新世参加下个季度的合作会议。我自然是诧异的,我虽未正式从“住家”离职,但也是休假状态,此前的工作都由焦悦接手,怎会联系到我? 我没有打电话给雅人,他本就是带病工作了,我不想再拿这些边角事烦扰他。想了想,我打电话给了书蓉,简单向她问询公司情况后,我决定赴约。 上周,焦悦已回校答辩,我的工作雅人也未安排他人接手而是他亲自处理。而且,公司网站上,我仍为住家“艺术廊”负责人。 思索至此,我便不再犹豫,决定前往。 我按照邀请函上的指示,只身前往会议地点新世大厦。 我找到新世的前台,并报上自己的姓名,前台打了电话确定安排。那年轻的前台姑娘得知我要去的楼层之后,看我的目光都变了。我领到一枚金色的访客徽章,人刚走到电梯前就有一位着黑色西服的年轻男人前来迎接,他自称“林秘书”,在林秘书的指引下,电梯上了vip层,一踏出电梯就是柔软的厚地毯,踏上去悄然无声,吸音效果一流。 林秘书请我在等候室稍待片刻,说先生马上就来。 我点点头,林秘书就出去了。 到底是什么会议?怎如此隆重…… 我刚在等候室的沙发上入座,就听到外面喧闹嘈杂。 有个女人的锐声喊道:“让开!我要见先生。” 林秘书:“小姐,屋里有重要的客人,先生一会儿要会客。” “哼!什么重要的客人先生连我也不见?先生莫不是要结新欢了吧。我倒是要看看,先生的新欢是何方神圣!” 我扭头,见林秘书前胸被一推连连后退,声音的主人也大步踏进来等候室。我与闯入者四目相接,彼此都吃了一惊。 “卢怡诩……” “励长安?” 我们不约而同出声。 我皱起了眉头。 “竟然是你,励长安,你真是阴魂不散?”卢怡诩诧异,然后狞笑。 “这话应该是由我来说吧。”我反击。 眼前此人,企图用金钱欺辱我,当着我的面烧了我的画,导致叶雅人受伤的罪魁。我真想扑上去,撕咬她的脸鼻,拖拽她的头发。将所有怒意诉诸暴力统一解决。 我们正在对峙的时,门再次被撞开了。周斯远冷着脸向我走来,他一把将我从沙发上拽起来,疾声:“励长安,你当这里是哪里,居然敢来,跟我走!” 周斯远顶着一脸怒气来势汹汹,我真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不快了。 我企图解释:“周斯远,我是受邀来开会的。” 周斯远不答,自顾自沉着脸,拉着我往外走。 我们与卢怡诩擦肩时,卢怡诩抬手拦住了周斯远,嘻笑道:“周少,何必这么着急,我又不会吃了励长安,至于先生,就更不会了。” 周斯远怒指着卢怡诩的鼻子:“你给我闭嘴。” 卢怡诩一顿,不屑挑唇角,不过,她倒没顶嘴。 周斯远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至电梯口,摁亮墙上的“下”键。对我说:“出电梯后往左拐就是新世最近的出口,往前走,别回头。” 电梯如约打开,周斯远本想塞我入内,但是电梯里有人。一位白发中年男人缓步走出电梯。那位领我的林秘书一见就鞠躬:“先生!” “先生”步出电梯,凌厉扫了一眼周斯远,然后看向我:“你就是励长安?” 我点头:“我是。” “我是周战霖。” 周战霖?名字有点耳熟…… 啊,他是——周斯远的父亲…… 我此前也未曾见过他,所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周斯远惯以商业精英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他是执行总裁、是ceo、是新世的对外沟通的门面,但别人提起周斯远时,从未称他“周总”,而是叫他“周少”。因为,新世的“周总”不是周斯远,而是他的父亲周战霖。 真正的周总,是我眼前这位! 可是周总为什么要找我?“新世”与“住家”的合作,最高层级也仅到总监,有何大事需周总亲自出马? 我将脑袋里的齿轮甩得飞快,等等——先生;白发;难不成,他就是卢怡诩的那位…… 我惊诧看向身旁的周斯远,他避开我的目光,且露出被羞辱的尴尬神色。 果然…… 我的心情顿时错综复杂起来。 周总冷眼扫过我们,对周斯远不假辞色:“我邀请回来的客人,你想带她去哪里?” 周斯远未有回应,无声沉静着,不过,他拉我的手更紧了。 “林秘书,请长安到我的办公室坐坐。” 周总说着,越过我们就走。 林秘书应声上前一步,鞠躬相请:“励小姐,请吧。” 周斯远沉默地扣紧我的手腕,没有要松开的意思。我用劲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跟在周总身后,往那扇高门走去。走到一半,我回头看了眼周斯远,周斯远像是用光电量的机器人,垂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卢怡诩在我耳边急切得喊着:“先生、先生……” 周总没有理会她,她想扑过去拉周总的手,但是林秘书将她拦住住了。 穿过等候室,正式踏入周总的办公室后,高门即刻在我身后“砰”地关上。门的隔音很好,卢怡诩焦急的呼喊瞬间消失。 “坐。”周总比沙发对我说,又指挥林秘书:“小林,泡壶大红袍。” 林秘书应声泡茶,茶泡好了,林秘书就退到一边。 “喝茶。” 盛情难却,我端起杯,浅浅抿了一口。 “这茶是岩顶的那几株的明前嫩芽,每年产量少之又少,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周总从旁解释。 意思是很贵咯。我不懂茶,不便发表意见。 “周总,不知‘住家’和‘新世’的合作有什么问题。”我想切入正题。 “哈哈哈哈……你不会是真以为,我要和你说公司业务的事情吧。”周总嗤笑我的天真。 “如果不是为了公司业务,周总如此大费周章把我找来是为了什么?” 周总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往落地窗外一指:“你看。” 我扭头看窗外。 这里是新世大厦第二十五层的落地窗。 我知道自己身处本城中心商务区的最核心区,此处人来人往,车流不息。一入夜,万灯齐亮,霓虹点缀,流光犹如碎钻闪烁不停。如若可以日日站此处眺望,即便是一无所有的人也会凭空生出壮志豪情来吧。可惜,此刻是白日,霓虹尚未出场,今日雾霾又重,外面一片雾蒙,并无好风景。 所以,我也不知道周总想让我看什么。 我茫然的表情考验着周总仅有的耐心。 周总无奈指点:“那边一条街的店面,都是周氏的。以后,都是周斯远的。” 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及这个话题,我没有吭声。 周总继续说:“最近,你很红啊。大家都在谈论你。你确实让我很意外,我真是没想到,还会再听到你的名字。江湖多妖,我真没想到,事隔几年,你居然又掘土重来了。” 我顿时傻了。 我终于明白了周总为何要费尽周折将我请来,也明白了周斯远因何暴怒。 此时窗外恰有一只白色塑胶袋随风上下飞腾,又悠然远去。 这么贵的地盘,怎么高的楼层,此刻也只能观赏塑料袋的飞翔。 真有趣。 我笑着说:“请周总有话直说,用那么多暗喻,小辈听得累。” 周总不满皱眉。他显然非常不满意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缺乏恭敬的态度。 不过,他不吝指教我:“我希望你离我儿子远一点,我儿子的未来妻子,我已经给他选好了。” “哦,也是有一条街店面的小姐么?”我淡然。 周总没想到我这么直接,倒顿住了。 我站了起来:“谢谢周总请我喝茶。我虽不好茶,不过也稍微了解过,教我茶道的老师曾和我说过,茶好不好喝,看个人适口度,昂贵的茶也未必人人都觉得好。周总您大可放心,周少不是我那杯茶。如果,周总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074】周总要被我气吐血了 “你家就是这么教你和长辈说话的吗。” 周总很生气,但是为了表示他的大度,他也只能尽量隐忍,明明应该是高八调的语气也尽量平淡说出。 “我家是如何教我的就不劳烦周总费心了。”我不受教地回复,“周总,告辞!” 我说完,扭头就去拉门。 我没回头看周总的表情。想来,他可能在我背后吹胡子瞪眼。 我自己把住门把,用力拽开。 让室外的风刮进来,吹走沾染我全身的嚣张与秾丽。 大风吹起等候室落地窗下白色的薄纱帘。 我惊然发现,白色纱帘之后,是一玻璃高台,我设计的月相椅端坐高台上,在纱帘后若隐若现。此前,我只留心卢怡诩,没有注意到它。 我霎时顿住了脚步,急切向它走近,撩起纱帘,想看得更清楚些。 这把“月相椅”并不是艾伦美商场的出售的。因为定版是颜色温和的樱桃木。而这把,是颜色偏深的胡桃木。 我掀起垫子,果然在右边椅面上,找到了肥猫抓的四条长痕。 这是我最初设计,送到工厂定制做样例的那把。 椅子主色选的是暗色的胡桃木,代表月相变化的木球也比定版要大出两圈。我后来之放弃延续这个设计有两个原因,首先因为胡桃木价格偏贵,我想节省点成本。其次,椅色太过暗沉,坐入的瞬间似坐入黑夜。我那时心绪阴沉,这椅更像是在提醒我过往不快……于是,我当即修改设计,改用颜色更柔和温暖的樱桃木,将月相木球改小,让椅子整体更温暖、灵动。而这把胡桃木版一直是我自己使用。归国后,不舍高昂的运费,我便将这把椅子赠予房东。 我万万想不到,我竟然会在这里会再见到它…… 椅上高台,又掩入纱帘中。 显然,主人家显然拒绝有人坐在上面…… 我能感觉得到,主人很爱惜它。 此时,周总缓步而出,他见到目不转睛看着月相椅迈不动脚步的我。随即轻巧一笑,大方道:“怎么,你喜欢这把椅子?要是喜欢,我大可以做主将它送给你。就作为你听话的补偿。” “周总客气了。”我利落拒绝,归整垫子,放下纱帘。 我躬身整理之时,月相椅的斜对面,另一扇黑色高门映入我的眼帘。门标是ceo。所以,门后面是周斯远的办公室吗? 蓦然,我想到一些东西,我又将迈出的脚收了回来,试着推理:“这把椅子的主人,怕不是周总本人吧。周总擅自做主将它送我,真的可以?” 周总不屑:“区区一把椅子有何舍不得的。这种木料的椅子,大小价格也不会超过五位数,我周战霖会送不起?” 我追问:“说不定,这椅子是有出处的呢,周总真的舍得给我。” “一把椅子而已……”周总词穷重复。 我笑了笑,果然。 伸手在离我最近的一颗木相球上轻轻摩挲。 若周总得知我便是这把月相椅的设计师,他会不会喊人找把斧子将这椅子劈了? 应该会吧。 见我目光在椅子上流连不去,林秘书怕我真会开口要,忙解释:“励小姐。这把椅子是贵公司的叶总送周少的,是彼此友好商务合作的证明,意义大于价格,本来就是礼物,也不好再转送人了。” 林秘书的答案真是出乎我意料。 居然是叶雅人送给周斯远的…… “哦……”我故作恍然,“原来周少才是这把椅子的主人,难怪周总觉得可以替周少做主将它送我。因为在周总心里,父亲可以安排儿子的一切嘛。只是,周总不怕,我拿了周少的东西,又要和他纠缠不清。” “你倒是挺会来事的。”周总动了怒,也懒得再维持所谓的长辈的大度,他冷笑,“励长安,有人说你嘴巴毒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不甘示弱:“我明明是文明用语好公民,下这结论的人太片面了。相必她年纪也不会比我大。” 我这皮里阳秋的无赖样将周总气得不行。 他怒瞪圆眼,我却没说过瘾:“周总,您说江湖多妖,我也觉得是。不过,您以为的妖显然和我以为的不同,您嫌弃我太作怪,我倒觉得自己好冤枉。我之所以变得这么引人注意,不正是各位能人推我浪尖的么。” 说完这句话,我才大踏步出这周氏高门,彻底将那些浮华甩在身后。 我一边往外走,不免也有想象。今日的周总之所以无法伤害到我,是因为我内心对周斯远已无所求。如果,那天,我没有在门后听到吴路的调侃;没有气怒去开车;周斯远看到了我的短信,我们如今仍然在一起……那么今日,周总轻蔑我而说的每个字句都有了实质性的伤害,会深深扎入我心里,让我血泪流淌汇聚成河吧…… 我使劲甩头,将沉浮我脑海里的所有“如果”甩远。人生没有如果,上天给的,就是最好的。 我沿着走廊没走几步,就见着了周斯远,此刻他依然站在电梯前。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斯远,不再傲然,决然。他像是灵魂被人从体内被抽出、捶打、蹂躏、撕成了小小的碎片再丢在风中。丢了魂的他连头都没法傲然抬高了…… 最令人倍感不忍的是让他备受煎熬的罪魁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父亲…… “励长安……” 卢怡诩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扭头,见卢怡诩插着手,斜倚靠在一门框内。 我顿步。 她站直,展开双臂做滋润甘霖状,深深呼吸,问我:“你觉得,这里的空气怎么样?” 能怎样? 她在这空气的浸润下,面目已经狰狞不可辨识。 行走之间,每个毛孔更是飘着金钱的铜臭味。 “不怎么样。”我冷言回复。 “长安,你不太坦诚了。”卢怡诩痴痴笑起来,“明明这么好闻。” 我收紧手心。 之前,我还担心,自己长出獠牙和尖甲,冲上去,切断她的脖颈,撕裂她的俏脸。抓她个血肉模糊呢。但是,看到她这么一脸无所谓地笑着的样子。我脸目光都懒得往她脸上放了,这个人,喜怒都与我无关,更不值得我为她分一星半点的心。 从此,她,与我无关。 我平淡直视她。见她笑着笑着,渐渐笑容不再鲜活,如水泥僵硬在脸上。 她厉声:“你看什么看!你和先生谈了什么?” 我懒声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张手想来抓我。 我迅疾后退,她没有抓住我,反而重重跌在地上,她错愕盯我,突然跪爬而来,疯狂地挠着地毯,冲我怒吼:“你说啊,他到底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像是被按了个开关,她一下子疯狂起来。 那头的周斯远察觉这边的动静,快步朝我而来。 这时候,屋里的林秘书冲了出来,他双手插进卢怡诩的肩膀之下,将卢怡诩带走了。 我看她又是叫又是笑又是哭的。然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周斯远愣愣看着紧闭上的大门,可怕的沉默着。 “周斯远。”我喊了声周斯远。 周斯远转脸向我,我见他脸色苍白如纸。突然他身子一晃,我连忙扶住他。 “你没事吧。” 周斯远微顿:“我没事。你要走了吧。我送你。” 我颔首:“谢谢。” 走向电梯之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门。 周斯远立即说:“别看。头也不要回。就这样走吧。” 我们并肩走进电梯。 他突然目视前方,对着空气说了句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没用?” 电梯里没有别人,他是在问我。他居然发出这种疑问? “好像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只是傀儡,任父亲摆布。”他继续说着。 “……”我没有即刻回复他的问题。 叫我如何回答呢,似乎说什么都难免要提及并责难他的父亲,即便我也认为他父亲太过不端,但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难道我还能批评不成? 然而,我的沉默让周斯远眼里仅有的光也迅速暗下去。 他壮志凌风的高傲,他舍我其谁的自信,仿若一瞬间被击溃了。 我何曾见过他如此黯然屈辱的模样。 电梯迅速下落,我盯着不断变小的红色数字。 我说:“周斯远,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一件事情。我觉得,不要把周围发生的不好的事全归责自己。” 这是我的心得。不知道是否有安慰到他。但我能为他做的,也仅限与此了。 这时手机屏幕,叶雅人的名字跳动不已。我也是刚刚将他的名字从“傲娇男”改成现在的原名。想起,他顶着“傲娇男”的名头好久,真是冤枉他了呢。如果他知道他长年当此冤名不知作何感想。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就想笑。 我正准备接起,周斯远张手,用手掌面完整覆盖我的手机屏幕,他看着我,声线忧伤:“长安,你别当着我的面接……好吗?” 我疑惑仰脸看周斯远。 “叮!”电梯门应声开启。 “长安。”电梯外有人喊我名字。 我正脸,见叶雅人擎着耳机在耳边,他正看着电梯里的我们。 “雅人……你怎么来了。” 我惊诧问出声…… 【075】我们命中注定 “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我用的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脚步也轻快的。 我几乎是蹦跶着奔向叶雅人,挽住他的手扬起脸问他。 叶雅人没想到电梯一开就见到我,也愣了一下,随即摁灭手机收入口袋,他先朝着周斯远颔首问好,然后才回复我:“书蓉和我说你在这边开会。” 我猜也是:“书蓉真是快嘴小广播。” “不怪她。我正巧也在附近,就想着或许能有好运气碰到你。看来我运气不错。”叶雅人语气淡淡。 恰好附近? 真的? 我眨眼看他。半小时间他更新了朋友圈,他当时分明是在某发布会的现场,坐标是国家会议中心。会议中心至此地大约二十公里,这个距离,用他的标准叫“附近”? “下次若还有类似的会议,记得和我说。”叶雅人补充道。 我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轻声保证:“我知道了。” 叶雅人将车钥匙交到我手中:“长安,我的车在外面,你先去车里等我,我和周少说几句话。” “哦。”我点头,拿着车钥匙出门,“你今天是开白车还是黑车?车牌号是多少。” “黑车。车身有道划口,很好认。”叶雅人补充道。 我出了大厦,在停靠路边的车里迅速找到叶雅人的车。果然,车身有一道极其明显的长长的划痕,极其有碍观瞻。似乎是与别的车擦撞过留下的擦痕,我还注意到,这道疤并非新蹭,年头有些久了。 哎,一定是叶雅人真是太忙了,忙到没时间送车去修理! 我默默坐入副驾,关上车门。微微侧头,便见到后视镜里两个沉默而笔直的背影。 此时,叶雅人和周斯远也步出大楼,站在路边——交谈? 俩人并肩而立,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我自然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只是他们一动不动的样子,宛若被施了定身咒语。 百无聊赖,我仰头看着新世大厦的外观。我惊讶发现,原来它的穹顶是圆的! 蓝色的玻璃幕墙像一面完整的镜子,虽有窗,但每一扇窗都紧闭着。 穹顶与幕墙搭配,使得这栋大厦的外观像一顶宝冠,也更像一只鸟笼。 一只巨大的华丽的玻璃牢笼。 我觉得它过于秾丽、几欲令人窒息。却又多少人,羡慕着且期待着,能成为那vip层的座上宾、这樽玻璃牢笼里献出歌喉的精贵的鸟儿。 只要有物质妆点,谁在乎魂魄,谁在乎心灵? 卢怡诩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我在车里等了很久,叶雅人回来了。 我下意识往后视镜里看了看,周斯远已经不在了。 “你们聊什么?” 待叶雅人弯身坐入车中,系好安全带后,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在威吓情敌,顺便宣布一下所有权——从此以后,你的事情我来操心就够了。” “你才不会说这种话呢。” 如今的我已经很了解他了,他断然不可能对周斯远说出太过无情冰冷的话语。况且刚才他们那种不看彼此脸的样子和剑拔弩张的台词也不匹配。 叶雅人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他沉默了一下,用非常暧昧的语气问:“你要不要回来上班?” “……” 我正犹豫时。 叶雅人又说:“还是算了。” “……” 两秒之间,他自决自定,已改两个主意。我甚至未来得及发表意见! 我不满撇嘴:“叶雅人!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就希望每次想你的时候,不用电话,一抬眼或者走两步,就可以见到你了。但是又想,我不能太自私,你现在必须好好画画。” “……” 我不再多语,心暖如春。 叶雅人叮嘱我扣好安全带,我看到了方向盘上他的手,白色的斑点如星斗遍布他的右手背,那是被火燎之后留下的痕迹,这销蚀血肉留下的崎岖的星空,怕是这辈子都消不去了。 我心疼地伸手过去,掌心覆盖他手上疤痕:“还疼吗? “不疼了。”叶雅人垂眼看着我们的右手,笑着说,“你看,我们多相配,右手都有勋章。” 他不觉那是伤、是丑,反而觉得残缺也值得骄傲。 我本想说他太善辩,总能将坏的说成好的。转念想这才是他的作风,因为内心够明亮,所以才坦荡。 我端详自己的手,虽然,它仍旧不自然的扭曲着。但如今的我已不再厌憎它。引导我正面看待它的是叶雅人。 想到这里,我对开车的叶雅人轻声说了句谢谢。 “什么?”他没听清,重复问询。 一个念头闪过胸口,我认真凝视他的眼:“你还记不记你第一次送我回家,我送你上公车,你说了句话,但是公车门关上了,我没听清——你当时说了什么?” 直觉告诉我,他说的话很重要! 叶雅人突然咳嗽起来:“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他果然记得! 我立刻振奋起来:“你当时说了什么?” 叶雅人犹豫:“嗯……我说,我们命中注定……” “你胡说,你那时候还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呢,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我尽量将眼睛瞪大,并用力眨巴它。我知道他不擅长说谎。如果我撒娇卖萌,追问到底一定会有答案。 叶雅人抬手遮眼,连连说着“好了好了”表示投降。 他清咳了两声,小声说道:“当时,我说的是——如果是你,你可以不用以身相许。” “哈?谁说要以身相许啦,你这个厚脸皮!”我忍不住大叫。 我气急败坏的模样让叶雅人清朗笑出声。 稍待片刻后,他才正色道:“我现在反悔反思中,请励小姐大人大量,务必要以身相许。” 我忍着表情,轻轻地:“哼!” 想了想,我又补了一句:“那得看你表现!” 叶雅人发动车子:“坐好了,我们回家。” “嗯,回家!” 我到底还是没回“住家”上班,而是埋首画室,兢兢业业当起“穴居者”。终日只与画笔颜料为伴。每次提笔作画之前都会觉得,能继续画画真是太好了。即便,这条路其实如烟迷茫,我依然庆幸着,幸好,我归抵正途…… 我独自窝在画室里,不停的构思,画草稿,不停笔地画着。每次都觉得手快要断了,才搁笔休息。我休息的范围也仅在院子里溜达,看叶雅人精心培育的花又抽出新叶了,就用手机拍下来给他看。 最近,披星戴月成为叶雅人的常态。每次,他仅在画室门口探探就走。或者我出门时,见茶几上摆着他给我留的保温饭盒,里头装着热乎的汤。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 这天下午。我如常放风,刚踏出画室门槛,就见到叶雅人躺在小客厅的窄沙发上阖眼休息,沙发底下,一本杂志半开着。沙发太小,容不下他的身躯,他只能艰难地蜷着。 他什么时候来的? 我都不知道…… 我怕他着凉,找了条薄被单,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给他盖上。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睡得很熟。 此时,我的手机弹出一条新闻消息:“住家收购家居大鳄艾伦美”! 我吃惊划开,迅速阅读这则新闻:“国内家具新潮流’住家’向媒体证实,已正式完成对’艾伦美集团’线下卖场业务的收购……” 既是’住家’主动公布的消息,那就说明,收购程序业已完成! 我虽未曾直接参与收购计划,但也陆陆续续听叶雅人零星提过几句,如今配合着新闻报道,我总算拼凑出完整的情节—— 这几年,艾伦美的线下卖场业务每况愈下,虽祭出多种促销手段仍不见起色。连年业务不断下滑,卖场业务也成为集团最大的包袱,“住家”应是最早与“艾伦美”接触并展开了谈判的企业。随后又有几家企业加入竞逐,新世也是竞标者之一。 不知因为何故,“新世”中途退出收购计划,作为领标企业它的影响力很大,另有两家跟新风退出。于是“住家”成为最有实力的竞标者,正如报道中形容——“‘住家’是竞标者中最有耐心的一位”——所以,虽“住家”虽为新创公司,经验、交情方面不占优势,但最后还是太成功了! 新闻里没写的是,因为合伙人迟迟下不了决心,收购案所有进程都是叶雅人监督,关于收购资金筹集方面,拉入几位投资商都是叶雅人亲选亲谈,爸爸也出了一份力。因为最后的决策为叶雅人拍板定案,若此项收购未来无增长,叶雅人是要全权负责的。 以上姑且不提,光是收购案中的法律文本讨论、今后方案设计、以及提交相关行政审批……光做这些就够蜕下几层血肉的了。 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叶雅人怎会不累。 所以,即便是此时此刻,明明睡着了,他的眉头还是轻轻拧着。我伸手,轻轻碰他的每间,想抚平他的忧虑。 “雅人,你辛苦了。好好睡一觉吧。”我忍不住这样安慰梦中的他。 我趴在沙发前看他,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我悄然凑前,唇面在他唇上轻轻一印,然后迅速逃开。 可是……我没有逃成功。 整个人被张上来的双手擒住了。 叶雅人轻轻睁开眼,他的眼睛亮亮的,嘴角弯弯的。 他说:“嗯,抓到你了!” 【076】别哭,残月将圆 “一起睡。” 叶雅人说着,牵着我的手往下拖拽,我身子歪沉便依势靠着他的胸膛躺下了。沙发这么窄,我得贴紧他才不会摔下去。我敢不乱动,静静的依在他胸前。 他闭上眼睛。手轻搭在我的腰间,护着我不摔下去。 我怕再蹭他一身颜料,只得小心翼翼地举高着手。 盯着自己的手指,我突然想到,叶雅人既以成功收购艾伦美。那么“月相椅”的授权就是住家的了。真是奇妙,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家居设计,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归属叶雅人。 “雅人?” “嗯。” “我手举得好酸……” 叶雅人睁眼,见我小心翼翼的模样,轻笑出声:“好吧,你起来吧。” 说着他松了手,我顺势滚下沙发,也不起身,索性盘腿坐在地毯上。 “我在新世看到我做的那把椅子了,听林秘书说是你送的。” 叶雅人须臾才回答:“你知道了……” “为什么?” 椅子本身并不稀罕,但是想到先要找到我的宿舍,从房东手里买下椅子又千里运回来。其实很耗费的心力不会少。为什么辛苦找回,又送给周斯远,对此我很不解。 叶雅人翻身坐直,犹豫片刻才说:“因为,怕你看到他会心软。所以,我先对他好一点。” 我一怔。 “我不仅去了你求学时短暂居住过的宿舍,我还拜访了你的学校,从你的导师那里看到了你上交的作品设计阐述,你写的是——‘don’t cry,the moon will be round。’别哭,残月将圆。我想,你设计它的时候是不是哭了,虽然哭着,但也擦干眼泪为自己加油打气……” 我的鼻头有点酸。 “我将这些都告诉了周斯远,并将椅子送给了他。” 眼眶周围微微发烫。 “他说不想欠我人情,随即就退出了收购计划。” 某些讨厌的东西充盈眼眶,挤得我视线模糊…… “长安,你别担心,他会好的。我不会看错人。” “嗯。” “……我谢谢他。”叶雅人最后说。 我没再出声,安安静静靠在叶雅人怀里。 我感到彻底的满足。 叶雅人表示要检视我近日的劳动成果,以证明我没有偷懒,我唯有领命陪同。画室内,画好的作品随意倚墙而立,叶雅人认真又安静地看着。 看完所有的画作之后,叶雅人突然:“要不,我们办一个小型的画展吧。” 我猝不及防,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还不够水准。” “这副好,这副也好,这副我喜欢……”他又来了,只要是我的作品,他不吝夸赞,偏私也太明显了。 “你的画展就在‘壹客厅’里办,挑个阳光好的晴天,小幅的画就摆在边柜上、书架上,大幅的挂在墙上,这副《游船》摆在黑胡桃杂志柜面,旁边配一枝翠绿油润的龟背竹。这副《夕阳》挂在玄关,进客厅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我们不张扬,将爸、妈,蒋老师,懋中,小枫都请来,吓他们一跳!对了,我们还可以准备好吃的点心和暖暖的茶,让他们随时坐下来休息。” “壹客厅还有小厨房,可以保证茶水不冷。” 他描摹的画面太好了,我忍不住加入其中。 叶雅人捧住我的脸:“别犹豫了,我们办画展吧。” “嗯!”这次我痛快答应了。 “这副是什么?” 蓦然他视线迁移一旁,我循他的目光回头。墙角处还有一架画板,画板被白布覆盖着。恍神间,叶雅人已走到画板面前并抬手—— “不要掀!” 我阻止得太晚了。叶雅人已经将白布掀起一角。 他愣住了。 我随即冲上去,重新将布覆住画板。 “我是艺术生。”我支吾开口。 “嗯?”叶雅人声音沙哑,故意等候我的托辞。 “艺术生和医生是有共通处的。在医生眼里,人体是精密的仪器,每个器官都有不同的功能,在我们艺术生的眼里,人体就是线条和肌理。” “我知道。” “知道就好了。嗯!就是这样的!”我觉得脸颊已经灼热无比,我连忙跑到出画室,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可是,你不是没看过我的线条和肌理么……”叶雅人不依不饶追上来。 水呛入喉咙,我咳得眼角湿润。 其实,初始,我真的只是单纯的想画一幅人体。不知道怎么了,画着画着,竟很用心地描摹他的模样。如今那逼真的面部细节与表情,令我想否认都没办法…… “哎!”我佯怒推他,“你怎么能乱看人家东西啊!” “我不介意你乱看我的东西……” 我匆匆放下杯子:“我去看看莲花开了没有。” 划归住家的艾伦美线下卖场在历经一个多月的修整后重新开幕,妈妈听闻消息便催着我去看。 “我没有购买新家具的需求啊?”我不解。 “你嫂子有需求啊。”妈妈笑嘻嘻的,“你哥已经和我说了,让我择个好日子。” “这么快!!!” “不快啦,你哥都求婚多久啦!”妈妈折着指头数着,“除了新家居,还得买点新衣服。新娘子,从头到脚都得是新新的。你嫂子明天就回来了,你陪她去逛逛。” “妈妈,等我结婚的时候你也会这么为我操心吗……” 话还没说完,畅想就被妈妈不留情面地打断:“你还小,着什么急。” “小?”我愣愣,“妈妈,我和小枫同龄。” 妈妈斥道:“你懂什么。” “我……” 我是不懂。 抵不住妈妈催促,我和小枫选了个周日前去重新开放的艾伦美。 新的艾伦美风格大变,犹如巨大的艺术展厅,无数美貌的椅子、桌子、柜子等队队排开,全无重样。我迅疾发现,一层全为复古家具,它们是时光筛选出的可用很久、美很久的经典作品。 虽说是卖场,称之为家私展览馆也不过分。 场内很安静,大家都安静观赏挑选。 突然静谧被打破,我听到场内一角爆出喧闹声,我一震,身体顿时凝住。小枫注意到我的异常,她轻拍我的手安抚我:“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不一会儿小枫回来了,她一派轻松说:“没事,就是有人摔倒了,擦破了点皮。” “怎么摔倒的?是地板不平吗,还是有东西摆得位置不对绊倒了顾客?” 小枫:“呃,不是,就是普通的摔倒,和卖场的设计无关。” “这样啊。”我松下紧绷的双肩。 “看你焦急的样子。嗯,很有老板娘的风范。” “呃,不是的……” 我考虑的是叶雅人在这个新项目上几乎倾其所有,万不能出岔。 思虑间,小枫已重新投入购物热情:“哇,我真想把它们统统搬回家!”她拿着手机拍个不停,准备将心仪的家具拍下来发给哥哥看。她说需要问询过哥哥的意见后再订哪个。 “我以前没觉得你这么婆妈。” “请你换个词语,这叫,共建爱的小巢。” “……肉麻。”我摸自己的手臂,“你先慢慢看,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洗手时,我身后有对年轻女孩用惊诧的音调聊着之前的一幕—— “你看到她手上了瓶子了吗?是汽油吗?”其中一个女孩说着。 汽油!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我后背一凉,双手竟不可遏止地发抖。 女孩的同伴知道得多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汽油,我觉得更像是油漆,她突然冲过来,真的把我吓坏了,亏得旁边的保全人员机敏,一下子就将她摁在地上了。” “活该!” 我扭身,插入她们的对话:“刚才,有人想袭击卖场?” “嗯,看着也是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模样,真想不到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听着她们的形容,我脑海里条件反射式地跳出她的面容。莫非,小枫是因为见了她所以才故意轻描淡写? 无心耽搁,我快步奔回到小枫身边,拽着她的手,声线不由抽紧:“你刚才看到的人是卢怡诩吗?” “卢怡诩?她来了吗?”小枫踮脚四探。 “不不,刚才,你说的摔倒的女人,是她吗?” “啊……不是她。是陌生人,好像是什么网站的主播,想做出点出格的事来博眼球吧,被保安请出去了。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不值得宣扬,就没和你细说。” “真不是卢怡诩?”我需要一个完全确定的答案。 “我发誓不是。你怎么会想到是她?” 我的作品被卢怡诩泼了汽油焚毁之事小枫并不知情。因不想重新回忆那切齿的不快,我便没向她提及。而我的家人的想法与我的想法一致。我没想到,那熊熊的火焰已深燎入我的内心,短时间内无法消弭。 我抬手摁住前胸,企图摁压住胸腔内狂跳不止的心脏。 以前,我毫无畏惧。如今,牵挂多了,人也胆怯了。而卢怡诩,像是黑色的禁标,总会出其不意地贴在我必经的路口…… 我犹豫着:“不知道,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预感一直很准。” “不许瞎想。”小枫察觉到了什么,牵住我的手…… 【077】最后的告别 虽有小枫安慰,我依然难解重重心绪,犹如失魂者,茫然跟在小枫身后,晃上二楼。 “组长!” 听到久违的耳熟的声音,我探寻声源,看清向我奔跑而来的身影,也激动起来:“焦悦!好久不见!” “小枫姐,好久不见!”见我身旁的人是小枫,焦悦立即将我甩一边,只顾着向她偶像献殷勤。我正想好好“教育”她一番,耳边传来的诵诗声打算我的预出口的话。 墙上有架大液晶屏,正放送则一支广告片—— “我 为与你邂逅 向极夜借星光 向极昼借黎明 相逢即喜 你看 残月将圆……” 与文字相配的画面是璀璨的星空,是嘹亮的黎明,是深邃的宇宙,是星球旋转着退后。最后,留在屏幕上的是依次以朔、上弦、望、下弦、晦依序排开的月相演变图。月相图与双色拼接的木球两道弧形相互重叠,最终融成一把月相椅。然后,画面出现住家logo,和一行白色的小字,居然是句白色的小字:“don’t cry,the moon will be round。”,令我大感意外的是,那行字用的手写体,而且,是我的笔迹! 宣传片是循环播放的,我痴痴看了好几遍才眨了两下眼睛。听到身旁的小枫叹道:“叶雅人真是有心。” 焦悦则骄傲宣告:“这把月相椅可是我们的主打哦,好多好多人喜欢啊!下单嗖嗖的!我升了组长,有创下销量,今年年终奖金一定会有很多!光是想想就觉得好开心!” 看着焦悦开心的模样,我觉得心情也好了一些。 “大家喜欢就好。” 其实,有叶雅人在,我可以不用胆怯心惊的。 不知不觉,秋天到了。仿佛一夜之间,秋意骤浓,风已沾染了凉意。我之前带到画室的衣服已不适季。所以此次回家,我特意重整衣橱,顺便整理旧物。也因此,我重新发现那个红酒木箱。至此,它在床底静默了将近一年。 无论是游园票还是干枯的玫瑰花,它们对任何人而言已经不再有意义,我也不愿将它们投入垃圾桶。思来想去,以为焚化成灰是最好的方式。打定主意后,我将红酒箱搬上了天台。将木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入又高又深的焚烧桶中,先点燃轻薄的纸张做引子,再将不易燃的靠旁,火舌迅疾游窜上来,不消一刻,桶里便剩点残红苟延残喘,些许灰烬与风共舞。 让过往恩怨与不快都着这把火焰彻底烟消云散吧…… 烧完旧物,我拎起空木箱子正准备下楼,“哐当”一声掉下来一件东西,我最后竟然忘了处理它。我凝视它、举起欲放入焚桶,想了想又放下了。最后,我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挂了电话之后,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犹豫不决,或许它不属于我。 我抵达约定的地点,发现周斯远早就在咖啡厅里等我了,他选了靠窗的位置,所以,我推门时就看到他朝我高高扬起了手。 “你想喝什么?这里的橙汁不错,是鲜榨的,没有添加剂。”周斯远向我推荐健康饮品。 “我想喝蓝山。” 点单之后,我们相顾沉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挑起话题。最后还是他先打破尴尬的静默:“我没想到,你会主动约我。” “谢谢你。”我想,还是先道谢吧,“雅人告诉我了,说你在关键的时候主动退出了收购竞逐。” 周斯远先是一震,紧接着自讽式地冷笑:“真不愧是叶雅人。我这么做,可不全是为了他。我本来对艾伦美兴趣就不大,更何况它还对我隐藏了债务,毫无诚信可言。我最恨人骗我,包括收购一家企业。不过,似乎在叶雅人的描述中,是我送了他天大的人情。” “确实是人情。受你的影响,还有两家实力对手也退出了。” “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都等着看叶雅人的笑话呢。”周斯远深深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他这点,也正是我暗叹弗如的地方。” 突然,周斯远“蹭”地站直,快步走到距离我身后的不远处某张藏匿在巨大景观树下的咖啡座边上,周斯远伸手一探就捞到了部相机,并且将相机的主人一并拽了出来。 居然是徐正清徐记者…… 呃,他这跟拍水平亟待提升啊,专业素养太堪忧了。我迷迷糊糊想着。 我匆忙上前,我问周斯远:“你怎么知道他在。” “我看着他悄悄跟在你后面进来的,就想看看他做什么,哼,果然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不彻底给你个教训你是不会长记性的!”周斯远说着高举起相机,正要往地上砸的时候,我阻止了他:“算了,你把卡留下,相机还他吧。” 周斯远还是听取了我的意见,皱着眉将记忆卡抽出,并且当场将记忆卡弄碎,然后将相机丢还给徐记者:“还不滚!” 徐正清脸色苍白,抱着相机匆匆逃跑。 我追上一句:“请等等,你能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吗?难不成……又是卢怡诩?” 徐正清顿住脚步,回头看我:“不是。” 不是卢怡诩,那我就更好奇了:“我和他见面的消息很值钱?” 我以为,即便是生花的妙笔将我们的故事编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引起太多人关注吧,如此没有经济价值的事件,徐记者为何锲而不舍?丝毫未放松对我围追堵截呢? 徐正清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后,他状若下决心:“……如果,我说,我就是想满足一下好奇心,你信吗?” “信。” 我回答得干脆,他反而愣了。我补充解释:“我就觉得,你好像认识我们很久了。” “是很久了。”徐正清突然扳直后背,越过我们,走到我们桌边,竟端然坐下了,他问我:“屋里禁烟,你请我喝热饮吧,嗯,我也来杯蓝山吧。” 我抬手请服务生前来为徐正清点单。 周斯远从旁拧眉,沉默以待。 徐正清喝了一口咖啡后,才缓缓开口:“两件事。一、我不是记者。我早就不在《堇都都市报》干了。二、你出车祸那天,我就站在桥上,我亲眼看着你的车撞上桥墩的。那天也是巧了,我加班到那时,站桥上吹风时,眼见着一车快速朝桥墩撞上去,车头一下子爆了,都喷火花了!那画面,太惊悚太吓人了……当时在场的人都怕车会爆,也不敢靠近,也亏得有辆车停下了,那车主忒胆大,二话不说拉了车门将你从车里拖出来,那会儿你就昏迷了,满身是血……那时,我还是个热血澎湃的年轻人,刚入行没多久就让我撞着这等事件,我还以为老天爷站在我这边呢,平白给我送了个大新闻!” 听着徐正清的描述,我也陷入回忆,我醒来时人已躺在医院。我车祸的状况有多惨烈,我不去问,也没人敢和我说。如今突然有人赤裸提起,我顿觉浑身一麻,那些伤疤宛若瞬间活了过来,吸附于我后背蠢蠢欲动。 “我当时那个激动啊,连夜就写了那篇“富家女飙车”的新闻,那篇稿子发出的第二天,我就被辞退了。领导严厉谴责我编造新闻,有失操守,不合适当记者!哼!我才不信!我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明白,我被辞退一定和那篇稿子有关。我死可以,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听了徐正清的描述,周斯远铁青着脸,他勉强隐忍不发。 “可惜,你出院后不久就出国了。我唯一的线索断了,对我而言,这就是悬而未决的谜,直到……”徐正清突然“嘿嘿”痛快笑道,“直到我在《创业秀》上看到了你、你们……” “……”我一时间感慨良多。 “其实,我已经够了,刚才那一下真把我吓到了,吓着了反而清晰了。我孜孜不倦惦记着要解这么个谜团,到最后发现,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我就像是村上春树小说里那对抢劫面包的夫妻,自己把自己困住罢了。” 徐正清给自己下完结语也喝净最后一口咖啡,他说:“励长安,再见!”然后拿起相机头走了。 他走得很快很干脆,像是走向新生。 我怪他让我背负这“只会寻找另类刺激的飙车富家女”的恶名,却没想到他因此丢了工作。人与人之间的勾连果然奇妙。 徐正清只是小小的插曲,他一走,桌上又剩下我和周斯远,我也终于想到正题。 周斯远默默回到对面坐下,将纸提袋从身侧拿出交给他:“整理旧物时,发现的。” 周斯远疑惑将纸箱打开,当看到盒子里放着的东西时,他呆愣出神:“这是……” “……本来想在我生日那天送你的,后来,你也知道,我出了车祸,就一直留我家了。我想,既然画的是你,应该交给你处理。” 是一副小作,我十九岁时画的周斯远。那时候的笔触还是稚嫩些,不过用色极其饱满明亮,画里的他,眉目含笑,是热烈勃发的模样。 “你为什么会突然跑出去,为什么会开那么快?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周斯远突然问,他没有看我。 我愣了愣,好像,我们从没有好好听对方解释过。 “我在门口听到了你和吴路的对话,知道了我们的相遇并非偶然,而是你的精心筹谋,我们之间每寸进展都有人监督、有人评价……我就是突然知道了这个而已。” 他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我没别的事了。我走了。” 我起身告辞,我手握上门把时,听到身后一声:“长安!” 我回头,周斯远说:“我知道,我们没可能了……早在医院看到你们在一起时,你轻松自在的模样,我就知道,我们没可能了。只是,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会学着放弃你。” 我沉默看了他一眼后,推门而出…… 【078】努力不是没用的 夏天挥手与我们彻底再见。与此同时,我在叶雅人的帮助下,顺利开幕了我的小型画展。用“开幕”这个词,我有点心虚,毕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商业画展。 我们没有邀请媒体,自然也无记者探访。 真是一个安安静静的私人小型画展。 叶雅人亲自撰写了一则通稿,发布在“住家”的官网上。 我们精选了十副作品,摆进住家的壹客厅。 今日的一切都是严格按照之前雅人想象来布置的——在一个阳光晴好的休息日,我们小心将画作小心摆上住家各式家具之上。小幅的画就摆在边柜上、书架上,大幅的挂在墙上。《游船》摆在黑胡桃杂志柜面,旁边配一枝翠绿油润的龟背竹。《夕阳》挂在玄关,每个进客厅的人一眼就看到!每一副的位置都是反复思考斟酌的,要让作品突出不突兀。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我们邀请了我们的父母,我的恩师蒋老师,还有我哥哥和嫂子。刘师哥也来了,他作为“星辰海”的代表送我一只大花篮。 虽是带着点私人性质的小型画展。住家客厅毕竟是开放的场合,于是不断有顾客前来资询作品售价几何。我向顾客道谢又道歉。谢他们的喜欢,也请他们原谅作品暂时不出售。之前没有想到会有人喜欢,我和雅人都尚未做相关准备。 见我的画作被人喜欢及肯定着,妈妈和蒋老师尤其高兴。 我妈和蒋老师认真看完我的所有的画,俩人眼睛都有些红。尤其蒋老师,因为此前焚画之事,她更心疼我了。 她握着我的手,不断地重复说着:“长安,太好了、太好了!” 这时,叶雅人突然对大家宣布,接下来是颁奖时间。 颁奖? 和叶雅人讨论的时候没有这个流程呀。 我正疑惑着,叶雅人招手让我过去。我机械迈动步伐走向他,嘴巴里还塞着来不及完全吞咽的圣女果,我两腮鼓鼓像啮齿类动物。 是的,为了符合我们想象中的“画展”,我还准备好多南瓜饼、红豆酥、香芒双皮奶、拔丝红薯等小点心,数种水果和热饮,用于招待大家,还有我自己…… 我愣愣地被叶雅人拉到台前。 我听见他说:“励老师设计的月相椅登上了住家家居销售榜第一名!此刻,我代表住家,向老师表示感谢!” 我大吃一惊。 以前,月相椅的受欢迎的程度仅是普通,一换住家团队运营就变成销售冠军! 叶雅人将一捧鲜花交到我手中,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牌挂在我的脖子上。 整个颁奖的流程完全拷贝奥运模式……我配合!于是模仿冠军的动作——也将金牌送到嘴边咬了一下。随着牙齿轻阖,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刚到手的金牌就这样被我咬碎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心疼地大叫出声,“我的金牌,被我吃了!” 台下的他们非但不同情我,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叶雅人也没有客气,笑弯了腰。 许久,叶雅人终于笑够了,才在我面前张开五指,见一条细长项链从他指间里垂下,项链末端悬荡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圆圆的小金牌。 “这是真的金牌啊!” 叶雅人为我戴上金牌,笑着说:“小馋猫,这块是真荣誉,不是巧克力,可不能吃的。” 我爸爸在下面笑着说:“长安,这块小金牌你可要好好留着。这是对你作品的肯定。之前住家也颁过我一块。” 哇!我竟然拥有了一份和爸爸一样的荣誉。 我连连点头:“我不吃我不吃,这么硬,我咬不动。” 叶雅人将话筒塞我手里让我说两句。 我兴奋难抑,激情四射地说:“我一定要和老师家那些师妹们说,坚持和努力不是没用的!请你们不要放弃,坚持到底!” 其实,重新去老师家学画,其实是需要勇气的,即便我有基础,但伤手后我完全荒废,而且新的握笔姿势对我而来也有些难度。 而老师家还有别的学生,她们共同的特征是年纪比我小一截,绘画技巧还比我好! 我这个大龄青年与她们并肩起跑,让她们十分好奇。她们以前也从未见过我种回炉生,难免私下议论长短,后来也不藏着掖着了。更有一些率直的,当面向我问询:“你画工这么烂,怎么开得画展?是不是你家人给你出的钱给你走的后门?” 我:“……” 这个话题好难,我回答不上来。 还有一次,叶雅人来老师家接我,由于我还没有收拾完,就让他在门口稍等一会儿。未曾想,他的露面居然掀起了一番暴风讨论:“快看快看,那就是励长安的男朋友!” 她们毫不隐藏,旁若无人的大声讨论。 “他长得好帅啊!听说还是个总裁哦!” “励长安也很漂亮啊,真是养眼的一对。我也要努力,开画展,然后交到帅帅的男朋友!” 平时难得从她们嘴里听声好,骤然被夸赞长得漂亮,我受宠若惊,虽面不动声色,心里早忍不住欢呼雀跃——快点,使劲夸我吧! 这时,一位高三女学生冷笑提点:“妹妹,你别傻了,你以为励长安仅是漂亮吗?长得漂亮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霸道总裁要爱她?人家那运气普通人能随便有的吗!你得先投胎到好人家才行!” 我:“……” 她们聊得好有深度,我无从辩解。 其实我很想对她们说,努力并非无用!但那时的我也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如今从叶雅人手中得了这枚金牌,我顿觉得理直气壮,完全有资格摆师姐派头! 不过,师妹们说得也对。我最大的幸运,是认识了叶雅人! “小师妹,恭喜恭喜!”刘学长举杯为我庆贺。 我也举杯,将满满一杯红酒饮尽。 刘师哥:“长安小师妹,你不用这么拼,让叶雅人多喝点。” 我知道他们一会儿肯定要喝上几杯,忍不住先替雅人告饶:“刘师哥,一会你可要对雅人手下留情些,不要欺负他呀。” “什么!”刘师哥闻言露出惊诧莫名的神情。 我以为刘师哥要取笑我,我也做好心理建设迎接嘲笑了。 没想到刘师哥说的是:“长安小师妹,你这话说反了吧,你对叶雅人是不是有误解?” “啊?”我听不明白。 “你应该叮嘱你家雅人不要欺负我才是啊。” “刘师哥真会说笑,上次你们还逼他跳冬湖呢。”上次在玉簟秋湖,叶雅人的遭遇我仍挂于心。 “那次确实是,不过,那也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呀……” “啊……”我更迷糊了。 “那天,我们一致强烈指责他时,他就用很不屑的语气说‘你们想报仇吗?’我们当然说‘想啊!’,然后他就是说就这样——”刘总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叶雅人,双手插手在胸前,语气冷淡,“插着手一脸跩样:‘那就给你们一次机会。’我们这群人给激动啊,都以为是苍天有眼啊,我们终于得报学生时代的‘仇’了呢,要知道,我们这团,除了叶雅人,全都挨过社规的罚,你知道我们的社规是让水浸一浸吧,难得有机会可以见到他落汤鸡的模样,我们怎么可能会放过! “不过,他当场就提了条件,条件是,如果你跳出来承认你是他的女朋友,我们就得放弃,因为要给弟媳妇见面礼!结果你知道啦,所以,就那唯一一次可以欺负叶雅人的机会也被我们弄丢了呀! “后来我们回去就想啊,为什么雅人那家伙提出来的条件非得是你跳出来呢?不想还好,一想更郁闷,我们这群宅男师哥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啊!” 我愣愣听完刘师哥的“委屈”,低头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 这时,窗外突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室内的我们皆感心惊。 小方很机灵,立刻跑出去察看。我提着心候了一会,他回来了,向我们解释:“没事,是猫打翻了花盆!” 大家都松了口气。 哪里来的猫,力气这么大! 我觉得眼皮有些痒,抬手揉了揉。 这时,小方将一个信封交到我手上,并解释:“刚刚整理花盆的时,就顺便检查了一下信箱,就在信箱里头发现了这封奇怪的信。” 小方之所以用“奇怪”这个词,是因为这封信并非邮局投递。其上没写地址、没贴邮票、自然也没有邮戳,落款人更不会有,只手书了“励长安收”,这四个字我完全陌生,应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写的。 我来回翻开这枚白色的信封,发现信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透着光比了比,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什么时候送来的?”我暗暗吃惊。 “不知道,不过应该早送来了,毕竟我一直守在那边,没发现有人塞信。” 我捏紧手中的信封,向小方道谢并交代:“别和其他人说,尤其是雅人。” 小方顿了顿,摇头:“这么奇怪,鬼鬼祟祟的送信来,你还是告诉叶总吧。” 我赶忙解释:“我只想,叶雅人已经很忙了。如果是小事,我直接处理就好了,免得惊扰他。如果是我也无力招架的大事,我再麻烦他也不迟。” 听了我的解释,小方勉强同意暂时为我保密,我将信悄悄收进我的包里…… 【079】车祸背后的故事 我刚将信封悄然塞入手提包的深处,就见我哥哥大踏步走到台前,他借了话筒吹了吹,确定通着电后才郑重说道:“今天,是长安的画展。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也挺不容易的。我在这里恭喜妹妹!另外,借着我妹的画展,我也宣布个消息——我,要结婚啦!” 我惊愕当场。 哥哥接下来还向众人宣布婚礼定在下个月十号,地点是丽宫饭店云云,我都没认真听。我心中反复飞绕一句话:这么快! “宋陆枫!我曾经很混蛋过,直到遇见你,我才想变好,而且想越来越好。谢谢你从没有放弃过我。”听罢哥哥的宣言,小枫忍不住眼眶红了,她走了上去,两人动情拥抱。 叶伯父、叶伯母、蒋老师……大家纷纷向两位新人以及我父母道贺。 这时,小枫擦了擦眼角,向我张开双臂,我快步上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枫,谢谢你,恭喜你!” 我深知她这一路不易,也知道,如果不是她,我哥现在定还是那个优柔寡断的花花公子。我越想越多,越想越深,然后听见小枫在我耳边说:“长安,你怎么哭得比我还厉害。”我这才发现自己也跟着掉泪了。 “小枫,你一定会幸福的。”我郑重道。 “你也是!”小枫说。 紧接着,我听到身后的叶伯母正对我妈妈小声抱怨:“你看,雅人就没有懋中懂事。” “孩子们大了,会自己安排。懋中的事情我和他爸都没管,都是他自己安排的。雅人更不用你操心了。”妈妈的声音里掩盖不住笑意。 叶伯母:“我也想早点抱上孙子。” 听到叶伯母这么说,我莫名脸红了。我悄悄看向门厅处,我哥、刘师哥、叶雅人三人正在说话,门框像是画框,将他们三人框起成一副天然画作。叶雅人一贯聆听多余表达,沉思与轻笑是他的招牌表情。被树叶筛选过的阳光正巧落在他的肩头,摇晃一地的耀眼。 我正痴痴看着,突然画作里的主人公凝视向我,目光满是柔与深情,我不禁心跳如擂…… 晚餐前,刘师哥有活动便先离开了,告别时还与我们约好下次社团相聚的时间与地点。我和雅人的爸妈还有蒋老师则准备去听相声。有活动的先行散去,我们这才发现,我们四小辈才被繁华夜生活抛弃的人。 哥哥颇不甘地提议:“我和雅人要驾车不能喝酒,但不代表不吃饭啊!晚上有点凉,正好去吃羊肉锅。我知道有家做得好,离这儿也不远,热乎乎的泡椒羊肉锅,羊肉鲜得很,汤汁又酸又辣,还可以在汤里烫青菜和藕片,配米饭非常好。” 哥哥的提议得到一致的应合。 于是哥哥和小枫开车在前面带路,我则坐叶雅人的车。 叶雅人摁了车钥匙,我又看到他的车上的划痕,我疑惑:“车子的划痕好像有些时日了,你不送修吗,是不是忙得都没空搭理这茬啦?” 叶雅人看了一眼划痕,淡然道:“不碍开车,不碍安全,留着挺好。” 划痕好吗? 如果仅仅是工作忙,车子可以委托别人代送,可他没有这么做。 “原来你是故意不修的啊。”我恍然,“我看你对随身物件都颇有要求,对待车倒挺随性的。” 闻言,叶雅人轻柔一笑。 四人暖暖吃了羊肉锅,又闲聊了许多话才分开。我竟然暗暗羡慕哥哥和小枫,无论回哪边的家,两人总是可以在一起。 回卧室后,我坐桌前发了会儿愣,才猛然想起白天的信,我小心锁上卧房门后才小心拆开信封口,将里头物件一股脑倒出——是照片,眼瞅着颜色发黄。我第一时间并不是细看照片,而是在照片堆里扒拉其他线索,果然被我找到一对叠的纸包,我利落打开,竟是一封信,像是随手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两页,寄信人在其上潦草留字。我的立刻翻到最后一页看落款人的姓名:徐、正、清……看到名字的瞬间,我松了口气。 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气喝完半杯,才从头开始读信。 “励长安:你好! “照片是我拍的。原本,我想用它来做系列报道的。一天一点的放照片,意为要造出一桩大新闻,搞个系列报道什么的。哈,我那时可真够轻狂天真啊,只想着造个大新闻。写到这,才想起主编说的话,他还真说对了,我做记者不合格。如今,它们对我已无用处,所以决定送给你,就当是你帮我救下相机的谢礼吧。 徐正清。” 读罢信,我才端视照片。 看罢照片,内心一阵波澜,呼吸也跟着起伏不已。我知道,人生命途总有机关密布,里头既藏多舛的凶险也有上天的眷怜,不过,它们在最开始出现时总伪装成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时身卷其中的我们无法及时发现端倪,不知这小事才是命运设计好的重大转折。总要等到时光往前跑了好久好久之后,才会揭开它伪装,探清它的面容,那装扮之下的是恶意还是善念,是惩罚还是奖励…… 翌日,我去找叶雅人。 我没进公司,只是楼下打了电话。然后稍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叶雅人匆匆奔赴而来的,我站的位置有些偏,又有植物遮挡,他没有见着我,独自站在路边四处探寻。 他焦急四处探望的模样,我未曾见过,既觉陌生又觉感动。 他如此淡然的人,匆匆奔跑是为了我。想到这里,我有点小开心。 见他找错了方向,我立即向前一点,朝他招手:“雅人!” 叶雅人循声,立刻调转方向向我跑了过来:“你不是说今天要在家睡懒觉吗,怎么跑过来了。” “想你了。”我厚着脸皮说。 叶雅人抿着唇笑,然后他问:“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拔丝红薯、蛋糕卷、红豆奶茶?” “怎么都是甜品,你不是不爱吃甜吗?” 叶雅人:“今天天气适合。” 今日,叶雅人用的还是那辆黑车。虽不是新车,但结实依旧,看叶雅人流畅打着方向盘,我问:“你这部车用了多久了?” “今年是第四年。” “你那时,为什么会尾随我而来呀。” “嗯?”叶雅人无意识呢喃,他专心看着交通指示灯,没有完全领会我的意思,稍待片刻才补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我出车祸的时候。” 叶雅人手一涩,紧接着,他将车缓缓停靠不碍事的路边,并打上双闪。做完这些之后,他直视我的目光,徐徐开口:“你想问我什么,问吧?” “徐记者,不,他早已不是记者。徐正清先生给了我一封信……” 徐正清在信封里装了数张照片,照片内容正是我的车祸现场。 残肢断骸里我披头散发、满脸鲜血,模样极其可怖。仅一眼,我就猛闭了双眼,调整呼吸后,鼓起勇气再睁眼。 我终于明了徐正清为什么称这些照片为礼物了。 因为,照片里,除了我,还有我的救命恩人。 看到他奋力将我从车内抱出,将浑身是血昏迷的我送上他了车。 照片虽非高清,但是足够辨认,那样的眉眼姿态,不是别人,就是此刻我身旁的人。 他开车尾随我,见我撞车后救了我,第一时间送我去医院…… “你从来没说过,妈妈也没说,哥哥也没说。如果我没发现,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说。” “我做的是任何人都会做的事。即便当时车里的不是你,即便看到车祸发生的人不是我。”叶雅人坦然。 我好奇的还有——“你当时怎么会开车尾随我,如果你没跟来……我可能,可能就不在这世上了。” “我为了暂避热烈客套的寒暄,就坐在车子里吹空调听音乐。想等时间耗差不多了再回去。突然一辆车直直朝我开过来,它开得很快,车头是擦着我的的车的车身过去的。” “开车的是我?”我放轻声音问询。 叶雅人轻轻点头。 我蓦然惊悟:“那擦痕其实我当年留下的。” “是的。” “你怎么不找我赔!” “我不是立刻追了上去找你索赔了么……” 原来如此。 这才是他尾随我的原因。 结果我开着车直撞上桥墩,人当场昏死过去。尾随而来的叶雅人求偿无果,还得先舍身救人。 叶雅人好倒霉。 我忍不住:“抱歉。我不是有意擦撞你的车,其实当时的情况,我都迷迷糊糊记不太清了……” 虽然叶雅人倒霉了,但我却好幸运。 嗯!那道划痕不能修,它可算是救了我的命! “那时候的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叶雅人也没有客气,“不过,现在的我知道了,这是我的运气。” 难怪,难怪叶雅人奇怪着介意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惟有以身相许”这种话。 我觉得,我非常有必要郑重澄清彼番:“关于以身相许,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叶雅人深深看了我一眼,才说:“起初,我是怕你以此要挟,强求要报我的恩。后来,是怕我自己以此要挟你,强求你来报恩。” 我也愣愣回看叶雅人。 他双眸清澈,面容干净。虽不多言,但温暖和善。初接触觉得他太过冷傲,一旦懂得他的心就会发现,他温暖又善良,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知道,人生命途总有机关密布,里头既藏多舛的凶险也有上天的眷怜……是的,在我遭遇人生最悲惨的时刻,上天也悄然塞我一份厚礼! “其实,你可以强求的。” 我听到自己犹如蚊子细鸣的声音。 【080】消失的人 今日计划回一趟公司。好久没有回公司了,我想念总裁办的小伙伴们! 虽然这次去是为了办离职手续,我依然起了大早。现在“艺术廊”的工作已彻底走上正轨,我也需要专心我的专业,是时候功成身退啦。叶雅人应该再给我发个大奖!我在衣柜里反复挑拣并确定最后着装,并给自己化个美美的妆。 我计划着,在离职之前,一定要和大家去员工餐厅美美吃一顿,将我员工卡里剩余的餐费一次性用光! 我要点很多很多的虾排,虾排的做法是将鲜虾剥壳,再与薯粒、面粉按照比例揉裹,用模具统一做成饼状,放入热油中炸一炸,炸至金黄就可以捞出,外焦里嫩,搭配酸甜的番茄酱,我能美美吃上四块! 想着想着,我迫不及待了,加快了手上速度。 整装完毕,我瞄了一眼时间,时针刚刚对准七点。 欸,还得赶得上早餐,买两个南瓜饼一杯豆奶也不错! 我下楼,见小枫正为小院里的花草浇水,她看上去心情不错,轻轻哼着一首童谣。得知我要去公司,她拧了水龙头,放下手中的水管,前来帮我检视仪表妆容。 “完美!” 她说着贴心为我打开院门,紧接着,她“啊”一声尖叫起来…… 下午四点,疲累的我终于抵达公司。 好久没回来,公司的装潢也有改变。尤其是右手边的荣誉殿堂。似乎新添了不少作品。 原本我预备搭乘电梯直上三楼,也是突然福至心灵,转身朝展厅里走去。 无需费劲寻找。 包裹着月相椅的透明球悬挂在进门最显眼处。 作者介绍也写的是我的中文名——“励长安。” 由于椅子是按比例缩小的,透明球中的月相椅椅背上的月球不过米粒般大小,还得实现双色拼接,实在是太难为制模师了。 我正凝神端看着。 我知道,这间荣誉殿堂是住家发的荣誉,并非知名大奖。但我依然感到了一种微妙的满足。 “恭喜你。”身侧响起周斯远的声音,“听住家公司的员工介绍,虽然这间荣誉殿堂只是你们公司内部的荣誉,但能上榜也是很不容易的。” 我之前和雅人通过电话,知道今天新世的接口人会来听住家艺术品销售的季度简报。只是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周斯远。 “你可以让下属来拿销售简报,你只要看报告就可以,怎么还亲自来了。”明明应该装在心里的疑问,我还是问出口了。 周斯远绕着透明球转圈,他转到我正前方:“能与新锐居住领先平台合作,我怎敢怠慢,我是偷师来的,多跑几趟也是应该。” 他虽有些夸张,但我听得出他话里的诚恳,并不完全是揶揄。 我瞪着眼看他。 “励长安,你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犹豫了一下:“你这么谦虚……我很意外……” 周斯远笑问:“有多意外?” “忍不住想相信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传言。” “是吗?我总是迟到一步,即便是谦虚。”周斯远收敛笑意,低声嘟囔道,“对于总是刚刚慢一拍的人而言,今日与末日,应该也没有区别吧。” 他的声音很低,所以我没有完全听清,于是下意识补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周斯远神情衰弱地笑了笑。 我:“你最近有见卢怡诩吗?” 我话题切换太过迅速,周斯远毫无准备,眉峰蓦然蹙紧,他快速回答:“没有。” “那她……” 我话未问完就看到周斯远面露不悦。我便将问到一半的话吞了回去。周斯远怎可能会与她联系。对她,他应不止是讨厌。我又何需拿自己的事却给他添堵呢…… 于是,我改了口:“没事了。” “她的事情,我不想过问。” “嗯,我知道。抱歉,我不该问。” “我只是懒得知道她的动向,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为你打听一下。”周斯远紧盯着我,“但你必须告诉我,你找她什么事?” 早上,小枫为我开门,紧接着她惊叫一声,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快步蹲伏墙角,干呕不止。 我疑惑瞥了眼屋外,也立刻闭上了眼睛。我用仅有的理智冲着屋子的方向大喊:“哥,你快来!”我哥应声急奔而出,他看了一眼大门处,张开双手扶着我们的肩将我和小枫的身体扳了个方向,他推我们进屋:“交给我就好,你们先进屋待着。” 门口的台阶上。 丢着一只被残忍戕害过的猫咪的尸体,它的小身躯已僵硬,鲜血已凝固在它的猫毛上。虽然我仅瞥了一眼,但那只猫依旧张着嘴瞪着眼的惊恐表情已经在我脑中抹不去了。小枫比我怕多了,她虽没说什么,但她的手抖个不停。我连忙给她倒了杯热水,让她喝两口冷静一下。我也怕,但是看到小枫蜷坐在沙发上,目光空洞的模样,我立即觉得此刻自己不应该软弱喊怕,我平时胆子小又爱哭,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这么大的力量。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小枫,你刚才一直在呕,不会是……” 小枫愣了愣,继而恍然,她惊诧捂嘴:“我……我,我不知道,有可能是……” 我起身拉她:“走。我们去医院。” “等等长安,我腿软。”小枫连声求饶,她放下手中杯子,抬手遮住脸,“长安,我以前翻山越岭,见过的东西也不少,胆肥得很。可刚才,我好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怕。我胆子,怎么变得这么小。到底是谁,怎么会做这种残忍的事……” “小枫。”我坐到她身旁,握紧她的手,“我会保护好你的。” 知道小枫有好消息后的我第一反应激动,但激动很快就被紧随其后的担忧给覆盖了。 这时,哥哥从外面回来了。 他向我们解释:“最近附近的流浪猫多了不少,可能是为抢地盘,被力气更大更强壮的猫伤害了。” 怎么可能!猫会为了争夺地盘互相厮杀?我知道,他是为了让小枫不要多想才故意这样说的,但是这种谎言毫无常识,小枫会信?我这样想着,转脸看向小枫,见小枫一脸信服,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 我:“……” 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会是谁?目的为何? 为什么针对我们家? 不,或许,只是针对我? 想到这,我立刻站起推门出去。 “长安,你去哪?”哥哥在我身后追上一句。 “去找证据。” “我和你一起去。”哥哥显然不放心我一个人,正要追出来,我连忙阻止。 “哥,你留下来陪小枫,我就在附近逛逛,不会有事的。有任何发现我都会第一时间和你说的。”我顿了一下,补了一句,“哥哥,恭喜你。” 我匆匆出门。一边走一边下着决心:如果,有人对我和我的家人竖起恶意的锐刺,我绝不会屈服,更不会,坐以待毙! “我拜托了附近有安装监控的商店,拜托他们让我看一下昨夜的监控,果然见到有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昨天半夜鬼鬼祟祟在我家门口徘徊,可惜摄像头离得远,我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其实即便摄像头挨得近也没办法。对方显然是精心谋划的,来之前经过乔装过。由于对方尚未有实质伤害我家人的行为,所以,我也不能报警……” 这就是我为什么推迟来公司的真正原因。 听完我的描述,周斯远也做出他的推断:“所以,你是在怀疑卢怡诩?” “是。”我坦然说。 我知道她恨我。 虽然她纤细娇小,面容秀丽,但她对一些东西有着疯狂的执念。 比如,得到雅人;比如,打败我。 她为达成目的,满口谎言、张狂疯癫,无所不用其极。 这种血淋淋的警告,也像是她的风格。 我了解她,所以不惧她。 我不怕她将矛头针对我,但我却怕她伤我的家人,尤其是小枫,她如今不是一个人了…… “当然,我没有掌握到确切的证据,我的怀疑只是怀疑,并不是真相。但怀疑不是坏事,可以让我有所防备。我至少得了解一下她的动向,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知道了。” “谢谢。” “寻找监控这些……都是自己做的?”周斯远诧异的似乎是别的东西。 “有问题?”我下意识以为自己做得不对,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的行为,确定没有问题。 “没有,只是觉得,你,似乎变勇敢了。”周斯远语气有点奇怪,似乎有点酸,并不像是夸奖。 “……”我沉默须臾,回复,“我权当是你是在夸我了。” “长安。” 听到雅人的声音,我扭头,见他站在展厅门口。 “原来你们在这里。”雅人说着,举步朝我走来。 在雅人抵达前,周斯远突然轻声问我:“刚才你说的事,你告诉叶雅人了吗?” “还没来得及。” 周斯远立即追问:“那你会告诉他吗?” “会。”我毫无犹豫,“我必须告诉他。” 周斯远不解:“卢怡诩和他,他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 我懂周斯远的意思。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得告诉雅人。 这时叶雅人已走到我们面前,扶着我的肩,将我调转了个方向,指引我往外看。我看到窗外的漫天的霞光,藏青、橘红与金黄色的光晕染着天幕,美得像梦。 “真好看!”我叹息。 我知道,只有不隐藏,光才能为我照出一条坦途。 【081】改变容颜的并非只有时光 自从那天小枫被吓到之后,哥哥蓦然提高了警惕的级别,他在我们家正门上安了一枚摄像头,晚上还会在附近“巡逻”一圈,因为他的热血,居然还被他抓到了一位真小偷。哥哥顿时在家附近有了“社区守卫者”的美名。 这美誉成为“家话”,每天都拿出来说说笑笑一番。 由于小枫一直有工作,她选婚纱的日子一直往后延,直到今天她才抽出空来,偏偏哥哥今日大忙,只能拜托我陪同。 于是,我和小枫去了“云想衣”。 “好看吗?”遮挡布帘拉开之后,小枫在圆台上缓缓旋了个圈。 她选了条嵌着水晶的无肩鱼尾纯白礼服,密布的水晶在光下折出醉人的光,小枫像是初跃出水的美人鱼,性感撩人。不仅如此,今日的小枫,面目柔和,这温柔的表情令她更美了。 我遗憾地说:“要是哥哥此刻在就好了,亲眼瞧瞧,他的妻子有多美,励懋中,真是太有福气了!” 我连忙掏手机为她拍照,准备将她每个样子都拍下来。 “或许,我还可以拿这些照片从哥哥手上兑换点意向不到的宝贝呢!” 小枫将手掌轻轻放在小腹之上,她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和我说,以后他会加倍加倍努力!为了蜜糖。” “蜜糖?是小名吗?天哪,你们太甜啦!” “顾客,这件礼服您满意吗?”服务生含笑询问。 “礼服很好看,只是,以我现在体重、体积爬升速度,三周后,我怕是驾驭不了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换一件吧……麻烦给我拿那件下摆蓬松的。”小枫先回答完服务生,又问我,“对啦,你现在还是住家的员工吗?” “不是了。”我摇摇头,想了想,我又点点头,“我已办妥离职手续……不过,又和住家签了作品委托的合同,以后我的画都交与住家打理,无论是展出还是售出。所以,我还是住家的人……” 那天我没有办成离职手续,而是隔天再去的。按照原计划,和总裁办的小伙伴吃吃喝喝,也洒了几滴泪,彼此保证以后会继续联系,我也会抽空回住家看望各位。 温情的部分结束后是按章程办事。办理离职手续颇费了一番功夫,要填写各种表格,还要流转各部门确认签字,还要交还电脑等办公硬件。只是,没想到刚搞定前面的一切,叶雅人又拿了一套合约给我签,我简单翻阅,竟是作品委托合同,之后三年内的作品都由“住家客厅”代为办展,我原来工作就是这项,所以扫了两眼就知道大概了,叶雅人提供给我的这份合同并不苛刻,相反,各项条件十分优惠。 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哇,不愧是大老板,一眼就看到我未来的无限潜力!眼光太好了!” 叶雅人点头表示认同:“你何止闪闪发光,简直是光芒四射。” “好吧,看在你如此慧眼识人的份上,我就签了吧。” 我签下名字之后,见叶雅人珍重将合同收了起来,锁进抽屉里。 锁进抽屉里…… “哦,被我发现了!”我立刻指着他的抽屉,“为什么是锁抽屉里,不是应该送到合同部存档吗?你这样不符合规矩!” 叶雅人脸上竟浮出一种被抓到的尴尬:“我就是……想再看看……” “还看?我都没有提修改意见了。你还想反悔吗?告诉你,你摊上大事了,反悔来不及啦!” “我不反悔。”叶雅人认真说。 我本是玩笑,他突然这么严肃,我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呃……我开玩笑的,你这么严肃的回答,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我在练习。” “练习?” “练习如何严肃宣誓……” “……” 当时,我想的是,枉我今天在各个部门跑来跑去,慢慢碌碌了大半天之后,最后依然留在了“住家”…… 想到这里,我对着小枫我竖起小拇指:“你说,我们不是就是那种被绑在一起的人!我的尾指上,有根无形的红线……” 这时,我的手机发出嘟嘟嘟嘟的声音,然后弹出一条消息。 看!红线来了! 我瞄了眼手机:“叶雅人就在附近欸,我叫他来,我们中午一起吃饭……” “你怎么知道他在附近?”小枫惊叹,“你那是什么软件?” “定位app,可以知道对方此时此刻在哪里,我安的这可是情侣版哦。” 小枫揉自己的双臂:“啊,你们怎么这么黏糊?” 我立即抗议:“黏糊的明明是你们!” 反正,叶雅人让我安,我就安一个呗! 小枫换了新的礼服出来,蓬松的大裙摆让她像是一朵饱满的熟透了的蒲公英。 我蓦然回忆起从前。 十七岁时,我们仨曾聚一起幻想过,我们会有怎样的婚礼。那时候,我还天真不知愁滋味,小枫也未遇见我哥…… 我们生硬地想象过未来——卢怡诩说,她想穿白色的婚纱,像仙子一样走向最爱的人。我说,无论是凤冠霞帔还是西式婚纱都无所谓,但地点一定要选在玫瑰盛开的玫瑰园里举办,只需一点微风,每个人都能闻到甜蜜的芬芳。小枫则说,她未来是背着相机走天下的人,走到哪里累了就在哪里简单休息,休息够了就再出发,嫁人?没想过!也不在计划内! “就选这件吧,只是腰间还有些窄,请帮我松一松。”我听到她与店员轻声交待细节。 店员拿本子仔细记录着:“好的。” 我托着腮看她。 谁能知道呢,小枫竟是最早步入婚姻殿堂的!我愈来愈深刻地感觉到,改变我们容貌的不仅仅是时间,而是在每人生分岔口上做出的选择。 就在此时,我接到了周斯远的电话。电话里的他刻意压低声线:“我知道了点关于卢怡诩的事。” 我泠然追问:“什么?” “在电话里不便细说,我们见面吧。” 我看了看小枫,回答:“那得麻烦你跑一趟了。” 于是,我与周斯远约了婚纱店隔壁的茶座见面。这样即便人在茶室里,只需抬头就可以看到小枫,她有需,我便可立刻上前。 “她消失了。”周斯远开门见山。 “消失……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的说法有些诡异,我忍不住有了不好的联想,“你的意思不会是……不可能吧……” 周斯远也知道我想偏了,立刻纠正语意:“我意思是,她躲起来了。而且躲得很好,而且,以我父亲的能力,居然一时间找不到她。她隐身的很彻底。我想,在你家门口鬼鬼祟祟的人八成就是她。对了,你家附近最近还有异常吗?” 我摇摇头。一是哥哥提高警惕的巡察颇有效果;二是如果我几乎不出门,出门也必有叶雅人护送。 “她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从林秘书口中探到的,她拿了父亲的一则商业策划,将父亲全权掌控的某公司的竞标底价泄给了对家,父亲因此折损不少,他因此很受打击……” 我不由拧起眉,又是这招! 难怪,我探寻不到卢怡诩的消息。按理,她如此惹眼,即便我再捂紧耳朵,也总能听闻一二,但是此回,我的刻意探听也一无所获。如今看来,原因在周总。初出茅庐的卢怡诩竟令老谋深算的周总狠摔一跤,周总为维护他光辉的形象、隐藏他的失误,他默默掩盖了卢怡诩背叛他的事实。如果,周总找到了卢怡诩,以他的手段…… “她躲得一时,躲不了一世,她胆子可真够肥的,居然敢做这种事情。我父亲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周斯远忿忿不平。 “她之前拿着叶雅人公司的机密去找你的时候,没见你这么气愤。”我忍不住语气嘲讽。 “……长安,都这时候了你还要气我。”周斯远气极了,“你也见到了,我也是得了报应了。她差点就当了我小妈!你能想象吗?我得恭敬叫她‘小妈’的样子……” “抱歉。” “肯定有人帮助她,否则,她不会不可能这么顺利躲起来。我要是能找到那个内鬼,肯定能顺藤摸瓜找到卢怡诩!”周斯远苦苦思索着。 被周斯远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起那日,我在那朱红门口见到卢怡诩的情形,当时,她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男人对她很粗暴,身上还带着刀子。听两人的对话,男人也应该也是为周总做事的。难不成,卢怡诩的共犯是那个人? “你说卢怡诩‘消失’了,那么最近,周总身边是否还有这般突然‘消失’的人?” “没听闻。”周斯远迅速抓住重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想起了什么?” 我不得不承认,周斯远很敏锐。我没有立即回答,继续追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找到了卢怡诩,你们会怎么做?”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周斯远突然眯了一下眼睛,“长安,如果你有线索……”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周斯远犹豫了一下,然后保证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向你保证,我会把将她交给法律,法律会做出公正的裁夺。” “这事牵扯到周总,你说的方法,有可能会吸引到大量的媒体,人多嘴杂,难免写出不愉快的新闻,你觉得周总会允许?” “所以,她必须是我先找到。”周斯远郑重说。 【082】夜之鬼魅 “好吧。”我看着小枫的背影,下了决心,“我不知道这个信息是否有用,你权且一听。刚才听你说,有人帮她,我跟着想到很早之前的一件事,几个月前,我在九家胡同里遇着她了,当时见她和一个年轻男人在一起,我问她那人是谁,听她的说法,那个人似乎抓住她什么把柄……” 周斯远急急问道:“那人长什么模样,有何特征?” “高、壮,有点黑……”我努力回忆,“他的眼睛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没有光的感觉……我也形容不好。” “我知道了。”周斯远立即站起身,招手让服务员过来买单,他一贯雷厉风行,想什么做什么,只是这回,他买过单后分明犹豫了,“长安,我先……” 我捧起杯子:“谢谢你为我买的茶,我喝完这杯再走。” 周斯远点了一下头,阔步越过我,谁知他走出去没几步,又回到原座坐下。 见我疑惑,他说:“我吃完午餐再走。” 话说说给我听的,但他的目光是直直落在我身后。 我回头,叶雅人正推门而入。 午餐竟然是四个人一起吃的! 小枫说特别想念过桥米线,我们就近逛了逛,很快找到了小餐厅。 餐厅虽小,但顾客盈门。为了容纳下更多的顾客,餐座设计得比较窄。 周斯远直抒胸臆:“位子太窄,叫人怎么坐!” 服务员有点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叶雅人朝着靠墙的吧台座:“那边的吧台宽,你去那边坐。” 在周斯远发表意见的时候,小枫与我已经在四人座相继且并肩坐下。 “……我也不太喜欢脚不落地的桌位。” “那请吧。”叶雅人比四人座靠墙的座位,这回周斯远坐下了。 黑陶锅坐明火之上,白色的粗胖米线混着各种时蔬与肉片在其中,汤沸腾后连锅端上来,服务员又给我们分了小碗,让我们将烫米线捞到小碗中放凉再吃。我知道小枫爱在汤里放点麻油,可是我们的小桌上没有麻油罐。我四下看了看,正准备起身去隔壁桌借,叶雅人已拿到手了:“你是要这个吗?” “是!”我正准备接。 周斯远抬手一拦,我抓了一手空气。 周斯远:“你不是不能吃麻油吗,说吃了会长痘!” 叶雅人想将麻油罐送到我手里,周斯远偏不让,这两人默默对视着,手上暗暗使力,谁都不愿意先松手。 麻油罐在他们的交锋中战栗,腹的油微微震动颤抖。 我深呼吸,直立将麻油罐从叶雅人手里摘下,在小枫的锅里浇了一点。 我:“小心烫。” 小枫:“谢谢。” 没了对抗物。对面的两人也终于消停点了。 我们沉默吃着米线,小枫最先结束战斗,她突发奇想:“我要买个蛋糕,再买罐蜂蜜,把蜂蜜抹在蛋糕上吃!” “哦。”我立刻放下筷子,起身要去买。 小枫将我摁回座椅上:“你坐着,你不知道我要吃什么样的蛋糕,我自己去选。周斯远,你陪我去。” 周斯远难以置信地瞪着小枫:“我?你自己去……” “少废话。跟我走。” 周斯远无奈起身,陪小枫去隔壁的蛋糕店点单。 周斯远一走,叶雅人便急问道:“你不能吃麻油吗?我都不知道!吃了会怎么样?过敏?你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吃快点统统告诉我!” “我可以吃麻油,只是我会克制,只放一点点。我几乎不过敏,也不知道隐藏的过敏源是什么。” 听我说完,叶雅人松了一口气。 我:“倒是你,你刚才在做什么?比内力?” 叶雅人一怔,垂头握着勺子绕圈:“……我又幼稚了吧。” 见他垂头无措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不仅陪小枫选婚纱,还帮忙选了喜帖的样式,我还包了一整箱的喜糖! 我们的生活平静如常,唯一的波澜就是就在哥哥婚礼的前一日,我从周斯远处获知了卢怡诩的消息—— 周斯远顺着“眼睛似乎有点问题”这条线索,详细排查了周总周围的人,果然真被他到找了一位特征相符的,周少只是稍作盘查那人便全招了,他吐了个地址,周斯远按照地址顺利找到了卢怡诩,当时,她躲藏在纵横交错地下城的某间暗室里,周斯远的人破门而入时,她昏倒在地上,身边是成堆的细针管…… 静静听完一切,我无语。 胸腔中滚动着无数情绪,我一时辨不清那是什么。 “她现在人呢?”我握着电话,低声问。 “……”周斯远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向你保证过的,我会做到。” 说完这句话,周斯远收了线。 我放下手机,举目望向窗外,不知道何时,黑云渐渐罩住白日,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然后,就到哥哥的婚礼当日。 那天,天很蓝,云很白。哥哥和小枫在众人的祝福中走向彼此。 我和叶雅人并肩看他们宣誓,他们发誓会护佑彼此一生。哥哥在宣誓时,叶雅人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我见多了我哥放任不羁的样子。原来,他诚恳宣誓的样子才是他最帅的模样。 婚礼之后,哥哥和小枫驾车去度他们的蜜月。我不知何故,心狂跳不止,于是啰嗦的反复交待着哥哥他抵达时候务必要打电话回家,又交待他务必时刻提高警惕注意安全。哥哥指天发誓,他绝不放松。 我和叶雅人送他们的车走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之后,叶雅人便送我回了家。 冰冷的蛇爬上我的脖颈,并且张着血盆大口扑上我的瞬间,我醒了。 又是噩梦,我很久没有做噩梦了…… 我叹息着扭头,我便看到,我的床上,我的枕头上,我的身侧还躺着一个人。 黑暗中,那双眼睛森森盯住我,我看得到她脸上狰狞而僵硬的微笑。 这一瞬,呼吸似乎要断,流通心脏的血管蓦然被掐住,我的心脏停了一拍。 气流骤然冲入胸腔。 我翻身想去摁床头的灯,反复几次,灯没有亮。 紧接着,我后背蓦然一凉,是她紧贴上来,她的手游上了我的脖子,指尖抚摸着我的脖子的动脉。 除了冰冷,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已经没有肉了,全是的骨节。 原来,梦里的蛇是它…… “别费力了,我切断了电源。”她的声音,暗哑低沉。 我原以为她的手指会在我脖子上收紧,下意识抬手抓住她的手反抗。结果,我只是稍微一用劲,就将她的手从我的脖子上移开了。 她怎么进屋的? 她躺在我身边多久了? 她身上是否带着利器或者其他伤人的东西? 我爸爸妈妈呢,她有没有去找他们? 当眼睛彻底适应黑暗后,借着窗外的微弱的光,我也能看清她了,不止是声音,她整个人都变了,像是换了皮,瘦骨嶙峋,眼窝深陷,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她,宛若一具行走的骷髅。 “你怎么……变成这样。”我还是惊诧问出声。 “嘎嘎嘎嘎……” 回应我的是从她的身体里喷出的诡异的声向,犹如魑魅穿过暗林,令人全身抽紧。 配合着这个声音,她仰着头,张着嘴,身体一颤一颤的。 我突然意识到,这声音是从她的喉咙里喷出来的,这是她的笑声。 “我怎么变成这样,我变成这样,全是你励长安一手照成的,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她用嘶哑的声音控诉着,颧骨突出的脸上笑容僵硬而诡异,“励长安,你害我,你害我就是得到雅人哥吧,如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却在雅人哥身边笑得花枝招展,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她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类似封闭且阴暗地下室发霉的味道,又像是捂了许久的汗味。这股气味,令我闻到了腐朽和结束。 我反诉:“你也知道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但你少推责任在我,你变成这样,全是你自己一手照成的,我既没有逼你去偷公司的商业机密,也没有让你摧毁自己!” 卢怡诩愤怒:“我杀了你!” “就凭你!”我捏着她的皮包骨的手腕,“只要我稍微一用力,你的手腕就会被我拧断,就凭你这点力气就想杀我,你未免太小看我!” “嘎嘎嘎嘎……”她又笑着,笑累了,她身子一歪,软绵绵躺在我的床上,“你的床好软,枕头好香,我想永远睡在这里……” 我终于意识到不对了,我抓起她另一只手,顺势一摸,摸到了一手的浓稠,鼻尖冲上来浓烈的血腥味。 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卢怡诩,你疯了吗!你疯了!”我抽过枕巾按压住她的伤口,企图堵住那静静流淌的血,“你疯了!” 她在我耳边气若游丝,仍然恨恨发着诡异誓言:“我要死在你身边,死在你的床上,我的阴魂要永远跟着你,以后,你和叶雅人躺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和你们躺在一起,你们两个中间,永远躺着我,我要永生永世缠着你,缠着你……” “我才不会让你得逞!你会活着!”我回敬她同样狠的话,然后高声叫了起来,“爸、妈!” 就在这时,我的房门被撞开了…… 【083】并肩看风景(大结局) 卢怡诩没死。 或许她不懂得一刀致命的法则,不知道要切中大动脉才能让她毙命。 或许她已无力气将伤口割再深一些。 或许她怕痛…… 总之,她流了不少血,却不致命。 当时,撞门进来的人是叶雅人。 他扫视了一圈即刻了解到之前发生了什么。 “长安别怕,我在。”他说完迅速携伤者下楼,而我紧跟在其后。 巨大的动静终于惊醒了我的父母,他们正准备上楼,就与我们正面碰上了。 我妈看到卢怡诩的血透出枕巾,当场脸色刷白,幸好爸爸拥住她摇晃的身子。 我也来不及解释一二了,就说了句:“我们先送她去医院……不会有事的。有事我会打电话。” 我们送诊及时,卢怡诩经过医生的抢救,顺利脱离了危险。 她在病号床上饱眠后,悠悠转醒,在护工的照顾下缓慢喝下一碗粥,她未开腔说任何一句话,双眼无神地瞪着天花板。 病号房充斥着浓烈的药水味。之前不觉得,现在发现这气味刺得我头疼,我需要大量的洁净的空气充盈我的肺部。我转身推门出去,出了病房,四肢像是被抽走力气,双脚发软,我走不了了,只能靠着墙短暂休息。 “长安!”抬眼见到周斯远带着人匆匆赶来,周斯远扶着我的肩,声音焦虑,“你怎么样?” “我没事。”我摘下他的手。 周斯远带来的人中,一个剃着平头的男子突然拽住我的胳膊,扯得我向前踉跄了好几步,他急急问我:“卢怡诩呢?她在哪个病房?快说!” 周斯远一把推开他们,怒斥道:“你们着什么急!” “怎么能不着急,你明知道,我们必须赶在警察到来之前……”平头急吼吼的朝周斯远怒喊。 “赶在警察到来之前怎么样?”这时,有位青年突然靠近我们,大力拍上平头的肩…… 确认过警号后,我相信了站在我面前的是真警察。 “方便聊几句么?” 即便是对方口中的“聊几句”,我也能感觉到他们设计的问题很细致且很密集。我如实回答他们的所有问题,并且同意之后,如有需要,也会配合他们调查。 从警察的质询问题中,我侧面了解到,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所做之事不止:商业泄密、蓄意伤人和私闯民宅……我隐约体察,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只是,背后那些故事,我无需了解,也无意窥探。 我只知道,法网恢恢,无人例外。卢怡诩也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与警察告辞后,我一出了门,就见周斯远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他一见我,立即面露愧色,语不流畅地勉强解释:“是我爸,他派人私下去找了卢怡诩,让她有了了可乘之机……还有俩人被她刺了……对不起,我……” 我抬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周斯远,我现在,又累又困……那些事,还是不说吧。 我已经没有力气追究他是否遵守了承诺,以及他和周总之间是否有新的交易。我虽无道行,但也非稚嫩幼童,我当然知道——华美如周氏、如此庞大繁杂的家族式商业帝国,和睦融融、父慈子孝的鲜丽表皮之下,诱惑与陷阱一样多。卢怡诩只是被牵扯中的九牛一毛。 “长安。走了,回家了。” 走廊那头,叶雅人在喊我了。 他也回答完警察的质询,来找我了。 我急奔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与他五指相扣。我们没有多言,只是手拉着手,并肩缓步下楼。 孩童时用小刀削铅笔,不慎会划破指尖,初始是不觉疼的,直到血珠成排凝结而出,大脑接收到了信号后才释放出“痛”的幸好。 害怕也是一样的。 直到此刻,我坐在叶雅人的车里,身体与精神无需高速旋转时,心惧才抵达。 明明天尚未大寒,叶雅人也开了车里的暖气。我仍然发现,我的双手正压制不住地在微微颤抖。 叶雅人发现我的异常,他将停车在路边,又将暖气调高些,这才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我的手。 彼此体温相贴才知对差极大: 我的是冰冷,他的是慰暖。 “那时候,你怎么会来……” 慢慢的,我恢复了精神,终于有力气追问之前发生的事。我完全想不到,第一时间赶到的竟是他。 叶雅人眼皮重重一跳,显然,他同样是心有余悸:“懋中开车到一半就用手机打开了远程监控,发现摄像头黑了,他不放心就让我去家里看,我发现大门洞开着……” “即便如此,从你家到我家,这么远的距离……” 我在心里计算着两地之间的距离。 “我没有回家。” “啊?” “送你回家后我没有立刻回家,而在你家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坐着,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那天就是不想回去。” “……” “我已经和爸爸妈妈、懋中小枫都打过电话报过平安了。爸爸带妈妈出门散心了,她被吓坏了,我们没有回去,她不敢在家里待着。” 妈妈有爸爸保护,会没事的。 “懋中本想赶回来,被我劝阻了。” 我点头:“事情都解决了,没必要破坏他们难得的蜜月。” “安保公司的人和保洁公司的人此刻在家里,他们会好好检查门窗系统还有做好清洁工作。新的床具也买好了。” 动作好快! “现在有没有好一点?”叶雅人问我。 透过体温传递而来的讯息不仅是温暖,还有安心、慰贴与信任。 有叶雅人在,我何须担忧,更无需害怕! 不知睡了多久。 我终于从睡梦中醒来。车子停在了一片金色的沙滩上。远处,是起伏的海。 温柔的海浪声,声声入耳,让我倍感心安。听说,海浪声与人类在孕育之初在母体里听到的声音很接近。从这个意义上说,大海是人类永远的故乡。 我迷迷糊糊想着,我们不是回家么,怎么来海边了? 挖着脑袋回忆,我浑噩想起,昨日,车子行至半路时,我迷迷糊糊和叶雅人说:“我想去看海……”然后,我就睡着了。 叶雅人不在车上,我刚扭头,就见到他独坐在车下不远处的沙滩上,背对着车而坐,在他的面前,是泛着粼粼蓝光的海面。 我静默看他的背影,感到无比踏实。 一睁眼,他就在近旁。原来,这就是幸福的模样。 我下车,脚踩在细软沙子的瞬间竟没使上力气,肚子也咕噜噜向我抗议,我说:“雅人,我饿了。” 听到我的声音,叶雅人遽然站起。他伸手探入口袋,边掏边说:“我有一小袋饼干,你先垫一垫。” 掏出饼干的同时,他不小心将口袋里的其他东西也带出来,是个方方正正的锦盒。 锦盒弹跳出几步远。 他弯身要捡,我已快他一步将盒子抢在手中。 “好特别的饼干盒啊。” “呃……那,不是饼干……”叶雅人将真正的饼干塞我手里。 我不接他的饼干,而是拿着盒子摇了摇,玩笑道:“我捡到就是我的啦。” “那……” 叶雅人话没说完,我已经打开了盒子,里头是一枚很朴素的光面戒指。 “原来是戒指。”我说着,从盒中取出戒指,牵起叶雅人的手,拿戒子去套叶雅人的手指,认真地比来比去,最后,它只能堪堪挂在他尾指的第一指节。 叶雅人哭笑不得,解释:“长安,这不是我买给自己的戒指……” “嗯?” 叶雅人清咳了两声:“长安,虽然,这里没有鲜花也没有蜡烛,幸好有灿烂的阳光,我就借点阳光宣誓,我想与携手共度此生,你能……” 我:“我们结婚吧。” “啊?”叶雅人纯真地张口结舌,停了半响才说:“我刚刚……听到了什么?” 叶雅人那可以处理各种复杂问题的大脑系统此前未做过这种情况的预判与练习,竟然当机了。 “怎么?觉得被女人求婚没面子?”我佯怒,“那就算了!” “不能算了!”叶雅人急急,“我很乐意!” “哈哈哈哈!”我得意大笑起来。 趁我笑得春风得意之时,叶雅人将戒指从他的尾指上摘下,迅速戴在我手上。此时,戒指此时已染上他的温度,当它穿过指间,我像是被一圈温热束住。我朝着天空亮起五指,迎着风看它:“它真好看!” 突然叶雅人牵着我的手往回走,开车门让我坐入,替我系好安全带。我们都准备好后,他猛踩油门,汽车在大路上疾驰起来。 看着迅疾倒退的风景。我问:“我们要去哪?” “回堇都。” “可是,我们刚到的!” “防止你改变主意,我得先绑定用户。” “好!”我高声回答。 其实,我早就知道,那枚戒指是他买给我的。 在哥哥的婚礼后。我看他独站在花树前,时而弹额,时而叹息,似乎遇着了什么大难题。 我悄然靠近,听到他站在花树前练习长长的告白:“长安,我们长长久久住在一起怎么样?我会做饭——这么说,像在拿好吃的引诱她……我想每天早晨和你一起醒——这话,怎么这么肉麻……” 那时候,我忍住笑,悄然退开了。 我祈愿,愿我一生,能与叶雅人共看风、看雪、看斜阳、看这世间一切好风景。 【谢谢亲们+新文试阅】 新文大概是:失忆女主找回忆,渐渐发现,以前的自己其实是个超级大炮灰,于是庆幸自己脑袋重启了,修掉bug,一切可以重来…… ———————————————————————————————— 他们背着我偷偷传,我不是我爸的亲生女儿。 午后,炎夏的蝉隐在树枝间,声嘶力竭彰显生命,我蹲坐庭院内的无花果树下,见一纵蚂蚁高举圆白蚁卵匆匆前行。果不其然,不消一刻,本是无云的湛蓝天空四敛边角,豆大的雨粒直直坠落,砸中墙角的芭蕉树,清晰听得“啪啪”脆响。 我连奔带逃躲入檐下,瓢泼大雨也紧随而至,仰脸看天,雨帘的源头笼在浓厚的灰色之下,抬手接雨,屋内,爸爸和妈妈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先去见见湛名……雪州和我一起去,火车票我已经买好了,下午五点,我们一会儿就走。” 爸爸要带我去哪里?! 他是认真的? 我是独生女。我爸爸在鲤城开了一家小造办工作室,就是俗称的手工修理作坊。从钟表、无线电、留声机甚至汽车,只要与机械相关,他都能琢磨出解决方案,由于专对付老物件,爸爸在收藏界颇有些名气,大有收藏者千里迢迢带着旧物上门求助。我妈妈曾是英文老师,她体弱多病,长年药盅不离,前两年彻底退岗,休养在家。一年前,我生了场大病,也加入“需精心调养”的阵营。这一年来,我在爸爸的严加看管下,活动地未曾超过“以家为中心以三公里为半径画个圈”之范围。 这次,爸爸非但携我同行,更是要带我去“需搭乘火车才能到”的地方,如何叫我不惊讶。而且,他车票都买好了,竟也没告诉我一声…… 我想听仔细些,偏偏他们蓦然压低声量,加上雨声嘈切,入耳的是断续几句。 “你想,送雪州去……”妈妈抽咽着说不下去。 “她也该知道自己的……” 不知道爸爸说了什么,妈妈“嘤嘤”哭了起来。哭声混着雨声,我的心也跟着揪紧。在切切的哭声雨声中,我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爸爸的好友老纪,我称他纪叔。我曾听妈妈提及他们当年,故事还颇传奇——纪叔年少辍学整日上街闲逛生事,某次兹事被爸爸逮着,经爸爸一通教训,在几桶心灵鸡汤的润泽之下,纪叔主动要求跟随爸爸,爸爸便招他入厂,从此他随父亲打拼、学手艺,如今已自立门户,逢年过节他都会来家里探望。 有天,我出门为妈妈取药,走到半途发现忘了钱包,返至家门口见到爸爸和纪叔坐堂屋喝酒。我正准备喊人,恰听纪叔怯怯问询:“……哥,你真不送他回家吗?”没想到,这一问令平日里寡言和悦的爸爸脸色大变,爸爸将手中酒杯怒摔在地:“他是我家人,你以后再敢提这件事,你立刻给我滚蛋!我就当没你这个兄弟!”见父亲动了真火,纪叔不敢再吭声。 那日之后,纪叔待我态度客气疏离,最后对我竟是能避就避。其实不只纪叔,周围邻居看我的目光也是意涵万千,总会旁敲侧击问我是否记起从前,那神情,与纪叔同出一脉。 这日,纪叔来访,爸妈恰不在,他与我招呼后扭身即走,我急忙丢了手中花锄追上去,单刀直入:“纪叔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没、没有啊。”纪叔一紧张,竟然磕巴起来。 “那您怎么每次见我就躲?” 他一怔,思考犹豫,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问我:“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了,有想起什么吗?” 我有点沮丧:“还是老样子。” 纪叔深深叹了口气:“笙哥是好人,无论他做什么,也是为了你好的。以后,希望以后,你不要怪他才好……”纪叔说了句话就走了。 他如此神秘莫测、吞吞吐吐的模样,好似我身上藏有惊天秘密,比如,身世之谜之类……不不不不!我惊悚于这等荒唐的念头怎会从我脑中蹦出?丝毫未犹豫,我将其踢飞! 直至今日,听着妈妈的呜咽声,那“荒唐”犹如幽灵,再次袭击了我的脑海…… 牧雪州,不许瞎想!我郑重警告自己。 瓢泼大雨丝毫未能阻止爸爸出行的决心。我简单收拾了行装,捏紧胸前的星型链坠,随爸爸登上火车。我们一路轰隆抵达目的地。我才知道,偏安在鲤城经营小修理作坊的爸爸居然认识叱咤商界的风云人物律湛名。 “我和他是同学,念书时我们处得不错。”爸爸语调平静,但我依然从中听出令人琢磨不透的漂浮的忧伤。 “你进了律家,要懂礼貌。” “哦。”我应道。 摁过门铃,大门徐徐敞开。有位女士前来迎接我们,她自称高秘书。爸爸随之前往与律先生去书房说话,我就在厅内候着。 简约的高墙院门之后,古典建筑与现代理念完美融合。既有回廊曲折、阶前滴露,亦有落地高窗、白墙红枫。庭院幽深回转处,恰逢园丁修建花枝,树木汁水喷发清香。我宛若身处南方某城的深宅大院之中。我原以为,繁茂大都会里,豪宅是水泥钢筋浇筑的多室多厅,复式为佳、别墅为上,如今看来,是自己太浅薄。像律家这般灰墙黛瓦,梁柱皆有精美雕花,又不失现代风情才是真奢华。 我独坐客厅等至天色昏黄,爸爸才从律先生的书房里出来。 我迎上去,爸爸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雪州,爸爸走了。你留下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耳畔如炸惊雷,我呆愣忘言。 其实,爸爸不远千里前来探访律先生的目的,即便不说我也能猜出几分。妈妈缠绵病榻多年,几年前听闻美国一所大学医院对此类疾病颇有研究并有突破,爸爸便动了心思,想带妈妈去美国治病,他本就在筹借妈妈医病的费用,依计划前年就该动身,偏偏,遇着我落水、大病,还烧“坏”了脑子,爸爸多年积蓄被我瞬间耗空,妈妈赴美医病的计划就此延宕。今年,妈妈病情急速恶化,爸爸知道不能继续拖延,这才开口向四方友人求助,最后,求到律先生这里…… “雪州,我决定带你妈妈去美国看病,我不放心把你自己一个人留在鲤城,你律伯伯提议你住下,我觉得也很好,等你妈妈病好了,我就来接你回家。” 我:“爸爸,我不用住在这里的。我会出去找工作,会好好照顾自己……” “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现在的你会做什么工作,洗碗端菜盘吗!”爸爸突然疾声厉色起来,他急促喘息,哆哆嗦嗦喃喃了句,“如果你不留下来,你妈肯定不会答应去美国的,即便不是为了你,你也要为你妈妈……我还能这么办呢……” 我没再说话,双眼干涩发疼。 落水得救后,我连续发烧,烧退清醒后我已完全忘记从前。 医生说,神智清醒已算幸运。经过休养,如今的我生活自理无忧,就是我原赖以生存的专业技能也如风而散,自然也无法留岗,爸爸代我向单位提出了离职,我彻底变成无业游民。爸爸说,人活着就好,即便我一辈子不工作也没关系。我没能想起一丁点过去,没了专业技能,又无特长。纵使爸爸想纵容我游手好闲一辈子,他也无能为力。这样的我,爸爸不把我留在律家能怎么办呢? 爸爸见我咬唇不语,他红着眼眶,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说:“雪州,你要留下来,你一定要留下来!即便是有人逼你走,你也不能走。只有你留下来了,你妈妈才会安心在美国治病!” 爸爸还想说什么,高秘书正步而来,她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向大门,并定步门边,似乎候着什么。爸爸见状迅速从包里拿出一盒点心塞在我手里:“你妈妈亲手做的糕点,这盒是给你留的,你慢慢吃……雪州,一定要记住爸爸的话。” 说完,爸爸快步走向高秘书,他同高秘书说了几句话后,遥遥看了我一眼,突然他抬手一挥,迅疾转身迈过大门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仍旧瞪视着爸爸背影最后不见的地方,心里有块东西直直下坠,仿佛没个尽头。 “雪州小姐,律先生想见你。”这时,高秘书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对我说。 她约莫四十,着一身黑,不多的头发聚拢在后脑,紧缚成团。薄唇紧抿,说话声犹如金属锻造,一如她的表情,冰冷僵硬。 我应答着跟在她的身后,穿过长廊,我看到墙上挂着数副同系列的圆画幅水彩,画的似乎是山,又像是水。 高秘书扫了我一眼,寒暄道:“听说雪州小姐的母亲是位大美人,不知道雪州小姐像母亲多一些,还是像父亲多一些?” “我,不太像我妈妈。” 我妈妈是细长的凤眼,小鼻小唇的古典美人。我与她完全相反,浓眉大眼……呃,好像,我也没有像我爸爸…… 我像是基因突变的产物。 “小姐也不像律先生。”高秘书清清淡淡补上一句。 “……” 我虽未应答,心中擂鼓绵密,惊顿非常…… 说话间已抵达律先生的书房,高秘书拉开移门引我入内:“先生,雪州小姐来了。” 我拘谨踏入的同时,鼻尖萦绕上淡淡的中药味。窗前人转身看我。“雪、州。”他念的我名字有些迟疑。我鞠躬问好:“律伯伯好。” 律先生身形清瘦,鼻上架着金边眼镜,不怒自威。他指了指沙发:“坐吧。” “谢谢。”我并拢着双腿坐下,双手交握膝上,将腰背绷直。 高秘书托着木盘奉茶,她将一杯热茶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律先生又招呼:“喝茶。” 我:“哦。”偏偏,我取茶杯时,袖子扫落茶几上的小木盒,我连忙放下茶杯弯腰拾拣,没有算好距离,额头正好重磕上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疼得我咬紧牙关、眼泪横流。 律先生不以为意,“哈哈哈”大笑出声。 “不用这么拘谨,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出生的时候,你就像豆芽,一点点大,单只手都能举得起来,就像这样——” 律先生张开五指,指尖朝后,做了个托举的动作——我怎么觉得,他的动作不像是托婴儿,而是像托着一颗篮球……果然,下一秒他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我不由地笑了。 稍松了口气,我便发现自己的双肩因紧绷而酸痛无比。 律先生:“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有什么需要尽管找高秘书。” “谢谢律伯伯。”律先生声音与笑容一样和煦,我原本高高吊起狂跳的心稍稍缓和了些。律先生又问了我鲤城气候如何、我和家人平时都做些什么,我一一如实作答。回答律先生问题时,我一直抱着爸爸给我的点心盒。 “你这个样子很像小冰。很乖很小心,生怕做错事。”律先生陷入沉思。 “小冰?” “小冰是你母亲的小名。” 我惊诧不已:“律伯伯认识我妈妈?” 律先生:“你外婆是我的家庭老师,你母亲小时候曾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们关系很好。她,她就像是我妹妹。” 爸爸在火车上交待了我许多,唯独未提这点。 这时,律先生桌上的电话响了,律先生便让高秘书带我去休息:“雪州就住‘月明轩’,你再带她熟悉一下家,让晴晴陪着雪州。” 高秘书若有深意看了我一眼后,才缓缓回答:“好的,先生。” 从律先生的书房里出来之后,我尾随高秘书在这大屋里穿行。我也是没话找话:“这房子像是南方建筑。” 高秘书目视前方,冷然讲解:“本来南方律家祖屋,要拆了,律先生舍不得,让人先将房子零件小心拆下,再将部件运到这边,再请老家的师傅来重新建起,前后花费了一年时间。” 竟然是这样! “真是了不起!”我不禁赞叹出声。 “这个家的‘月明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住,连少爷都喜欢,空了一年多了,谁都没让碰,没想到今日成全了雪州小姐。” 我认真听着。 “律先生是个念旧的人。所以,非但是他的少年友人、连她的女儿,他会慷慨援助。”高秘书突然说。 “……” 高秘书是在提醒我,我只是个外来者,别企图仗着律先生的照顾,就以主人自居。 行至半途,遇着位女孩,拥着一大束新鲜百合。白色圆领小衬衣,搭配着一件藏蓝色条纹长围裙。“高秘书!”她见着我们立刻举手招呼,高秘书招手让她过来,她应答着蹦跳而至,她怀中的花朵也粲然点头。 “她是晴晴。”高秘书对我说,紧着又向晴晴介绍我,“这位家里的客人,牧雪州小姐。” “晴晴,你好。”我向她伸出手。 女孩没有回握我的手,突然迈前一步逼近我,百合花独特的浓香霎时袭面而来。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抓住我直垂在胸前的长发,举到眼前察看,许久,她叹道:“雪州小姐,你的皮肤好白,头发也好黑、好顺滑……” 小姑娘的反应,完全超出我的预设。如此直接又热情的夸赞,对我而言也是新鲜体验。我有点窘迫:“……谢谢。” 高秘书重拍晴晴的手,晴晴这才回神,端正说道:“雪州小姐,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谢谢你。”除了接连道谢,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高秘书张手推开她背后的一对老旧木门。那门上有浮雕,刻的是松树,松针团像是蒲公英毛茸茸圆乎乎的,透着手工的粗粝与朴实,可爱极了。我凝神看浮雕时,高秘书顺便说明:“这就是月明轩。” 木门后有两间房,装潢、家居都偏中式。外间为起居室,衣柜书架俱全,临窗处摆着桌椅。里间为卧房,有张胡桃木圆柱架子床。我走到书桌前,临窗而望,窗外为一方小院,铺设着浅白色的防腐木,最中央一棵红枫优雅而立,正对面是一栋完全现代风格的白色房子,一整面墙的挑高的落地窗,窗边沿是黑色的,长垂的白色纱帘拉得严实,看不清里头。 晴晴走至我身旁,我们并肩往外看,她的声音跳跃轻快:“雪州小姐,我们少爷长得可帅了。改天他回来……” 她话未毕,又招来高秘书凌厉的眼刀,晴晴刹时收声。 高秘书又向我交待一二后,带着晴晴走了。 我掩了窗,抱着点心盒坐床上,小心掀开盒盖。发现其中除了妈妈做的糕点以外,还有卷成拳头粗的红色百元钞。红票被透明塑料袋包着,放在点心外围。我轻轻摸着那卷红,喉头一哽,双眼又发疼干涩了。 当晚,我发烧且全身发痒,无知无觉中我挠遍全身。夜半折腾爬起,从行李箱中翻找出药,吞水送药丸入咽喉底部。蹒跚重躺床上,我蜷缩身子,紧裹厚被,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挨过去…… 稀里糊涂中,我做了很多的梦,梦里,我独自站在江边,突然浪头高高掀起,我转身狂逃,却依然被浪头卷覆。 醒时,发现已是翌日清晨,耳边是晴晴轻盈如风的声音,她轻快拉开窗帘让阳光入内:“雪州小姐,起床啦!”我流了很多汗,睡衣已湿透,而清晨的凉风一吹,我便不可遏制地咳了出来。我心想,我总算是熬过来了。 紧接着,耳边传来尖叫和玻璃炸裂声,晴晴瞪眼掩口,连连后退几步,那模样似乎见到了妖怪,她惊骇而高喊:“雪州小姐,你、你、你怎么了!” 屋下垂吊下的木架上,一只肥硕的白鹦鹉悠然停落。我站在厅堂檐下,看着它如醉酒般顿然摔下木桩,又叼着链子爬回木桩之上,我关顾它的剧场不过半小时,就见它表演了“醉酒”三次。即便现场只有我这一位观众,它敬业演出。一旁的食盒里装着白瓜子,显然是给这位准备的零食。我便捻起几颗托在手心里问它:“你会说话吗?”压抑在口罩里的声音有些含糊,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鹦鹉不理会我。莫非,它也嫌我丑? 今晨,我因晴晴的惊叫而彻底清醒,乍见镜中自己面容,我也被吓了一大跳——整张脸高高肿起,双眼被挤压成窄缝,只能勉强睁开。好像脸上刷了数遍浆糊,面皮发硬,以至于封锁了我所有的表情。 我明白晴晴因何惊恐了——昨夜的我和今日的我状若两人。如同《聊斋·画皮》里那躲在精绘美女皮下的妖,被清晨雨露一浸,便显露丑陋原形。 我是过敏了。这病之前在家也犯过,吃了药过几天就没事了。只是这次最严重,我都认不出镜中人是自己。过敏也非一时半刻就能消去,为不吓到别人,我找了枚口罩戴上。现在看来,不仅人,连鹦鹉都被我吓到了。 或许是见我心诚,肥嘟嘟的白鹦鹉终于愿意赏脸,它轻轻跳跃,小心靠近我,挑拣我手中的瓜子。我见它歪着脑袋利落剔除瓜壳吞下瓜仁,吃完瓜子后,它用豆黑圆眼盯我,一脸精明相。 这时,听回廊那头徒然喧闹,晴晴和俩位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脚步轻快地朝大门迎去,我听晴晴兴奋且骄傲的声音:“你们快看,那就是我们家少爷!帅吧!” 少爷……是律先生的儿子律照川?爸爸告诉过我,律先生惟有一子,名照川,大学三年级做了交换生去了国外,此后很少回国内。 我到底是应同她们一样,前去迎接呢,还乖乖待着不乱动?我正想着,见一黑一白两位高个青年悄然出现在长廊末端。他们快步拾阶而上,绕过回廊朝这边而来。我下意识躲在鹦鹉架后——虽然它毫无遮蔽效果——透过鹦鹉落架贼眉鼠眼瞄来人。 “少爷,宁少爷,你们回来啦!”晴晴的声音甜蜜蜜的。 “嗯。”简短而低沉应答。 “晴晴,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啦!”相对黑衣青年的简洁,白衣青年则亲和许多。 “呀,宁少爷真爱开玩笑……”晴晴娇嗔着,害羞托脸。 哦,穿黑色衬衣的是律照川。 我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 或许是因为家里突然多了张陌生面孔,他注意到站在檐下的我,眉头随之蹙紧,他有双狭长锐目,目光里似浸着冬的寒冷。他飞快扫了我一眼,快步往内堂而去。 也不知怎么的,他这一眼,竟让胸腔发闷,有一丝奇怪的不适之感。 我预感向来很准,这不适,似乎预示着,某种意味不明的、不好…… 如一阵风刮过,他们利落带走喧闹,静谧重新垂落四围。若不是风中停留一段薄薄的香味,我定以为是梦。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幕似曾相识,却又无从考证。 如梦似幻,令人恍惚。 直到肥鹦鹉轻啄我的手心,我才回过神。 就刚才那一小会儿,手中托着的几颗瓜子又被它剔剥完毕。它见唤醒我,扭头瞅盛着瓜子的食盒,那意思似乎是“再来”!于是我又从罐子里挑出几粒瓜子,依前样托在手心喂它。待手心最后一粒瓜子被吞下,那双精亮的黑豆子再次盯准我。 我惊诧它的精明:“还要?不行吧……” 若我有透视眼,或许可以看到眼前这只肥肥的鸟躯里装有一缕人类的灵魂…… 我将双手指尖交触做三角塔状,双手食指与拇指相扣成圈,两圈交叠成“眼”,再透过这只“眼”看它。 嗯,我没有透视眼,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松了手暗笑自己傻,再次捏取瓜子。 “你是谁?”突然,身后传来一句问话。我因声而猛回头,正面迎上一双冷冷审视我的飞扬锐目。 律家少爷竟站在我身后,他刚才明明…… 我连忙摆正姿势——双手自然垂握,颔首:“我是牧雪州。” “牧雪州?”他喃喃重复,眉峰瞬间紧拧,“你是鲤城人,牧如笙的女儿?” “是。” 得知我是谁,他似乎很失望,他喃喃了句:“我真是……” 他审视了我几遍,目光比之前还冷上几分,最后,他蹙眉训诫:“谁准你喂教授的。” 我被这方斥责震住,微顿后恍然他所说的“教授”应是这只鹦鹉的名字。 啊,不能喂吗? “对不起。”我道歉,同时因忍不住喉咙发痒,扶着脸上的口罩咳了几声。 他冷笑:“就凭你,也配拿律家的东西?你最好思量一下脖子够不够硬,扛不扛得住!” 我垂头,见自己手心还捏着几粒白瓜子,我默默的把白瓜子放回食盒,说:“我还回去了。 他:“……” 他眯着眼,又看了我一遍,终于抛下一声冷哼走了。 我收拾好食盒也准备走,又觉得后脑勺一片热辣,回头,果然,身后又站着一位好奇宝宝,是随律照川来的那位白衣青年,晴晴似称他为“宁少爷”。我见他睁着一双圆眼,躲在一盆春羽后偷偷观察我,因为我突然回头,他吓了一跳,他慌张垂头,假装欣赏自己面前那盆郁郁的绿植。 我当然知道自己这一“回眸”有多吓人。 “您有问题想问我?”我直接开腔。 他一怔,慢慢走出春羽的遮蔽,走到我面前:“为什么这么问?” “我很吓人吧,你明明很害怕,却不走。” 闻言,他灿然:“我没有害怕,刚刚,我还以为见着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不好意思,是我弄错了。”这话不像编撰,说完,他脸上便浮现出回忆的神色。 我比了一下自己的大肿脸:“希望没有破坏你的回忆。” 他闻言开怀大笑,向我伸出了手:“我是苏惟宁。” 我稍有犹豫,最后还是接住他的:“牧雪州。” 我们刚刚介绍完彼此,高秘书来了,她先向苏惟宁问好,又热情地请他到客厅坐。原来,高秘书也有和煦如春的时候。苏惟宁笑着回答:“好啦高姨,我又不是外人,您不用招呼我,我去律照川屋里等他。” 待苏惟宁彻底走远,高秘书立刻切回通常模式:“律先生叫你。” “哦。”我答应着抬腿预行,高秘书张手将我拦住,她皱眉:“你就穿成这样去见先生?” 我穿的是从家中带来的旧衣。刚洗过的麻质连衣裙,柔软又透气,正合适夏日。我很喜欢,在鲤城也经常穿它。 我:“衣服怎么了?” 高秘书似在隐忍:“衣橱有新衣。” 我疑惑:“……那些不是我的衣服呀。” “那就是你的衣服!”高秘书声音顿时冷了几个度:“你是想用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告诉律先生,我们照顾不周吗?” “……” “如果雪州小姐对我们不满,大可直接说出来,不必搞这种弯弯绕绕来告状!”高秘书咄咄逼人,怔忡间,我已经倒退了好几步。 “我知道了。”我说。 新卧房的衣橱里满满当当,挂得都是当季的新衣,随手抽一件,不是点缀水钻就是搭配暗珠,每件都极尽奢华。不敢让律先生久候,我利落摘下口罩和项链放入抽屉,从衣柜里迅速挑了最简单的一件白裙换上。即便是最简单的一件,裙角也有一圈精致的绣花,光是工艺就宣告其价格不菲。 此番还是高秘书在前头引路,拐过几道廊,我便抵达律总的书房。尚未完全靠近,就听着书房内有争吵声,两个不愉快的声音正来往对撞。 “太可笑了,我看起来是垃圾收纳袋吗,零七碎八的东西都要装?父亲的风流债,凭什么让我来收拾!” 律先生:“放肆,谁纵容你在这儿无法无天的!” 律先生的声音,和昨日完全不同…… 父子俩在吵架?! 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冲入战场合适吗?我正犹豫揣想,高秘书已一把扯开移门——欸!这么直接?!——高秘书用冰冷的报告:“律先生,雪州小姐来了。” 里头稍稍静了会儿,才听见律先生强压气息的声音:“请进。”得了律先生的允许,我战兢迈入书房。见律先生端坐在茶座前,而他的独子律照川则插着手迎窗站着。 果然,律先生也被我的脸吓到,我赶忙解释:“律伯伯不用担心,我这是老毛病,我已经吃过药了。”听完我的解释,律先生松了一口气。 他向律照川介绍我:“律照川,这是牧叔叔的女儿牧雪州,以后,她就是律家的一份子了,你得叫‘姐姐’。” 律先生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是直呼其名。 我从善如流:“弟弟,你好。” “弟弟?”律照川用奇怪的声调重复我说的话,像是听着了大笑话,狂笑不止,他抬指轻按眼角,“想当我姐,她可不配。” 他的乖戾无礼再次点燃律先生的怒火:“律照川,你这是什么态度!” “就是这种态度。” “你……”律先生气结,他扶着胸口皱着眉头,似乎很痛苦。 我急声:“律伯伯,刚刚,我们在大堂见过,也打过招呼了。” 律先生深呼吸,调节好气息后,他客气道:“你刚来京,还没逛过吧,让他陪你四处走走。” 让他陪?我怎敢! 我连连摆手:“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 律照川冷眸一横,冰寒气浪袭来,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轻轻后退了两步…… 我的预感总是这样准,但是,预感无法让我及时“趋吉避凶”。 在我笑着摆手客气时,律照川突然大踏步向我而来,他来势汹汹,我霎时惊愣当场。我尚未厘清他要做什么,他的右手已准确扣住我的左腕,猛地往他的方向一拉,我重心不稳,自然跌他怀中,他的手顺势滑到我后背按住,右手则掰起我的脸,逼迫我抬起,我看着他乌沉的眼眸里自己惶恐的表情、惊悚的脸。然后,见他头一低,我的唇面感到一片潮湿的温热…… 他居然…… ———— 谢谢亲们 ———— 呜呜呜呜,我先抹一把老泪。感谢亲们,谢谢大家不离不弃!观这个渣手速,一天只能码三千字,终于码到完本啦! 之前我获得推荐位的时候就特别想感谢大家。网站优秀的作者那么多(我也是追文的小粉丝,有时候看入迷了会抽不身来码字,好的,这部分我忏悔一下,我也会在书评区里嗷嗷叫萌啊萌啊的催催更),《简奥斯丁的预言》的全本字数太少,推荐位之所以能轮上我,离不开编编的争取,更离不开各位朋友对我这位渣手速的不离不弃,即便我每天只能三千字,即便我拖到11点才更新,你们非但不怪我,每次我更完,再刷新时,发现已经有订阅了…… 谢谢! 虽然你们大多都沉默说话,所以我会默默点开粉丝榜,但每次看到熟悉的id滚上来,我就会在心里和这个id打招呼:hi~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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