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绝巅》 惊人毅力 太阳悬在高天,将它的光和热,不偏不倚洒落人间。不分老幼,不辨贵贱。大爱如无情。 幼鹿涉溪时,有飞鸟穿于林。 起先只能看到天边亮起一个暗红光点,眨眼迫近。 焰尾连成一道火线,如神人挥笔,划破长空。 庄国数千里山河几乎被这道火线一燎而过,忽地一道黑光冲霄而起,拦路于前。 天地间有一种冷酷的联系建立起来,元气汹涌。东南西北,绝煞乍起相连! 庄国东北方向的这一角天空,被乌云笼罩。 晴日忽暗。 一声闷哼响在空中:“九煞玄阴!” 那光点只与煞云纠缠了片刻,便从天而坠。 光点愈坠愈快,愈见愈大,到最后…… 呼啸如星陨! …… 枫林城外的郊野难见人烟。唯有一座小小道观,也早已破败废弃。 “轰!” 那火点坠地,砸出偌大一个深坑,但似被某种力量收束,余波并未扩大。待滚滚烟尘散去,便现出一位焰袍男子。 此人剑眉入鬓,英朗俊姿,赤色焰袍花纹繁复古雅,端的是卓尔不凡。只是这时鬓发散乱,衣袍亦有裂纹,才显出几分窘迫来。 “想不到我左光烈,竟会死在这种穷乡僻壤……”焰袍男子眸光一转,已了然四周,带着一种莫名的怅然问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又是白日忽暗,又是陨星坠落。寄居破观中的几个乞儿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正在观门前叩头不已,这会听见问话,才有一人战战兢兢出声道:“仙……仙人老爷,这里是枫林城郊,这道观……我……我们都不知道名字。” 焰袍男子手指微动,就准备将这些乞儿抹去。 当今大争之世,列国征伐不休。但近几年来,没有哪一场战争,有秦楚此次大合战的烈度大。双方投入修者近十万,交战中心的河谷平原,寸草不存,地陷百里。 作为失败一方的核心人物,尤其他只身打穿函谷关,险些逆转战局,被上天入地的追杀也无须怨尤。 只是,这些乞丐,也是庄国的乞丐。庄国竟胆敢暗助暴秦,任其在境内设阵伏杀……这些人就都该死。 但左光烈又翻手将指尖冒出的火星握灭。 “左光烈啊左光烈,这就是你的器量吗?迁怒于这些根本就没人在乎的可怜人?” 左光烈喃喃语罢,叹息一声,“你们走吧。” 他负手转头,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如墨染的天空。他的敌人在那里,那些隐在暗处、如群狼迫近的强者,才是他左光烈要杀的人! 乞丐们如蒙大赦,起身就跑。唯有最先回话的那个乞丐对着破观内犹疑了片刻,但旁边的同伴狠狠把他拉个趔趄:“你想死吗?” 乞丐们拔腿狂奔,大约一生都不曾为自己这样奔跑过。 左光烈没有转移视线,但眉头微皱,“不带走你们的同伴吗?” 在他灵识洞察的范围里,没有秘密。 道观中木塑神像早已不见,或者是被乞丐们作为柴火烧了。但供桌下此刻还躺着一个生机微弱的乞儿,一动不动,大概已是数着日子等死——这就是先前那乞丐犹疑的原因。 逃命时不带累赘也是人之常情。但左光烈却无法漠视。 从战场走出来的人,最知道同伴的意义。左光烈很清楚自己几近油尽灯枯的身体,但他不会忘记,是什么让他走到今天。 神秘仙人的话语,乞丐们不敢拒绝,他们甚至是一窝蜂地又往回跑。 拼尽全力,气喘吁吁。 但在某些投入此地的目光看来,他们不比一只蚂蚁顽强,也不比一只蜗牛稍快。 实在是……太慢了! 嗖!嗖!嗖! 那天边倏忽而近的,密集的尖啸声。 是无数半透明水箭如蝗群飞来,被某种力量聚拢着往左光烈身边攒射。 水行元气在这片天地疯狂涌动。 半透明箭雨呈巨大漏斗状,遮蔽了半边天空! 这是大秦军部极具代表性的大范围杀伤性道术,万流箭雨。 “来了!” 左光烈抬头望天,劲风激荡他的焰袍与长发,他将右手高举。赤色焰袍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如玉石雕刻般的手臂来。 白皙而有力。 一个红色的光团在他的手心诞生,就在下一刻光明大放。剧烈的强光辐冲四面八方。 就像左光烈他,单手举起了一只太阳! 这是左光烈所独创的道术,十五岁时以此术在黄河之会一举成名。 阳爆! 无数半透明水箭将自天而落的阳光折射成五光十色,又在下个瞬间被红色染透。 那是无比狂暴、无比炽烈的火红色! 以左光烈右手为圆心,方圆百丈的天空,都被红色所笼罩,万流箭雨为之一空。 这一幕画卷如此壮丽,以至于很难有人注意到画卷边角的散淡墨痕。 在阳爆扩散开之前,难以计数的箭雨就已经逸开飙落。那群奔跑的乞丐接连倒地。尸体上密密麻麻,都是贯穿的窟窿。 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发出一声惨叫来,就已经在一瞬之间死去。 生命如此脆弱。 “滥杀,也是你的道?”左光烈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话不知是向谁说。但一双灿如星辰的眸子,已逐渐被一种冷冽的情绪所覆盖。 “谁敢在杀左光烈的时候留手,谁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伴随着寒冰般的声音,一行身穿玄色制式长袍的修士飘然落地,隐隐封住四方。 为首修者面容削瘦,肤色苍白。身上的玄袍在袍角绣有霜纹。 他有一双狭长的眼睛,他就用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左光烈:“区区蝼蚁,也在你眼中?” 在他说话的同时,随他而至的玄袍修者已经掐诀。他们动作惊人的一致,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一连十八条半透明水蛇倏忽成型,在空中尖啸纵横,噬向左光烈。 从出现到动手,没有一息浪费。 坎蛇之缚这种低阶道术在他们高妙的操纵下格外凌厉凶狠。 左光烈面不改色,双手一拉,一柄火焰之刀便在掌中成型。 “公羊白。” 他随手握持火焰刀,踏空数转,便将侵近的水蛇一齐斩为两截。 似火焰刀这种级别的道术,他已根本无需掐决。 “既然连九煞玄阴阵都搬来了,为何还用这种无聊道术浪费你我的生命!” “请不要误会……我的尊重!”公羊白将合掌在身前的双手摊开,猛然往上一抬,“起!” 那坠地的水蛇之躯,不仅没有化去,反而在下一刻纷纷跃起,断尾生头,半头续尾。 一分为二,二又分四……在九煞玄阴阵的影响下,这些水蛇愈见凶狠。 这是坎蛇之缚全新的变化,前所未见。可以说赋予了坎蛇之缚全新的生命,让这门道术有了更广阔的应用空间。它必然是秦国军部苦心钻研的结果。 它的名字,是乱水蛇窟。 嘶~嘶~嘶~ 声音刺耳挠心。 密密麻麻的狰狞水蛇将左光烈团团围住,目之所及,仿佛身陷无尽蛇窟! 他似已在绝境。 但他的声音仍在响起,清晰,坚定。 “赢武连九煞玄阴阵都舍得调用,我理当一死。但这破道观,连个名字都没有……此无名之地,怎么有资格埋葬我左光烈!?” 火焰从他的体表蓦然腾起。 熊熊燃烧,张牙舞爪。 这火遇物即燃,以点成线,瞬间就漫延开。 火行道术,燎原。 十七岁时以此术,焚杀阴魔数千,威震边荒! 整个乱水蛇窟都燃烧起来,数不清的水蛇在火焰中挣扎嘶鸣,化为水汽。 左光烈自那无数蛇尸中冲天而起,长发张扬,气势暴烈。 就在此时,乍起一声鹰鸣! 一只黑色巨鹰自高空扑落,它直面左光烈,双翅骤挥。 数百铁羽挟刀光呼啸而至,每一道刀光都是不同刀式,或凶猛或阴毒。 刀光如骤雨,倾盆而下,将左光烈又生生斩落蛇窟之中。 机关兽·刀羽飞鹰。 飞鹰背上,脸覆面具背悬铜箱的赤足男子凌风而立,默然不语。或者说,他的话语,已在刀光中。 在九煞玄阴阵的支持下,万蛇疯长,不断新生。燎原之术失之持久,慢慢已被消解。 久守必失,不停有水蛇在左光烈身上凿出伤口,带出血花。左光烈最多闷哼一声,单手挥动火焰刀,只将袭向要害的水蛇斩退。 万蛇噬身,玄阴剐魂。 从青筋暴起的额头可见他所受何等痛苦,但他的目光坚定,他的另一只手,仍在掐诀。 他一刻也不曾放弃! 公羊白看了一眼飞鹰背上男子,不再犹豫。十指交握,举于身前,长发无风自动,“现在束手,你还能有全尸送回故土!因为……接下来这门道术的威能,连我也无法控制!!” 气温骤降,一抹白霜凝于他眉上。整个乱水蛇窟都停滞了,被一层坚冰覆盖。 这是至阴至冷、坚不可摧的极寒玄冰。 而这门道术,是秦国名门公羊家以血脉之力催动的不传秘术,玄冰地牢。 入此地牢者,一息呼气凝霜,二息血流冻结,三息肉身僵死。 水蛇冻成冰蛇,左光烈也被白霜覆身。 公羊白沉默的注视着这一切,下一息,便是血流冻结。 但! 在场所有人突然听到河流奔涌的声音,那汹涌激荡如狂涛怒卷的,那是左光烈的血液在奔腾! “沸!血!燃!魂!” 焰袍在燃烧,长发在燃烧,眉眼在燃烧,血肉在燃烧,灵魂……在燃烧! 身与意,命与魂,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烧。 坚冰化水,流水化汽,无论乱水蛇窟还是玄冰地牢,都在一瞬间崩解。白茫茫的水汽中,左光烈已经成为一个火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烈焰熊熊的手,喃喃道:“不愧是皇朝禁术。在这样的力量里,我仿佛看到了……火的真谛。” 而后猛然看向天空的刀羽飞鹰,“不错的玩具。” 话音方落,人已现于半空。 那赤足面具男子足尖一点,整个人以倒跃姿势下坠,任由那只珍贵的刀羽飞鹰被熊熊烈焰摧为飞灰! “要保你的命,这可不够啊,墨惊羽!”左光烈双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掐诀,瞬间道术已成。 一朵朵焰花似凭空而生,却生生不息。整片天空都被烈焰侵占,天空、大地,交战空间里的一切,都烈焰熊熊。 就连九煞玄阴阵凝聚在高空中的煞云,也好像成了烈火的柴薪! 焰花焚城! 这门道术可以说是左光烈最具天才的创造,十九岁以此术,一战破城! 焰之花,极致的美丽,也是极致的威能。 名为墨惊羽的面具男子在倒飞中双手大张,十指摊开,每一根手指都连接着半透明丝线,丝线的另一端连入铜箱之中,猛然抽出! 傀儡飞鸦! 他十指如穿花,密密麻麻的傀儡乌鸦从箱中飞出,向那些焰花冲去。每一只乌鸦都会扑灭一团焰花,但焰花好似无穷,乌鸦飞出来的数量却愈来愈少。 公羊白顾不得玄冰地牢被破的反噬,血脉之力调动,掐诀以食指抵住下颔,骤然张嘴!白茫茫的寒雾自他嘴里喷涌而出,涌到哪里,焰花就湮灭在哪里。 血脉秘术·呵气成霜! 他带来的那群道者亦不迟疑,一起掐诀。 空中焰花与白霜对撞出来的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高空,白茫茫水汽聚拢成云。而后白云转阴,云引云,云叠云。 忽而倾盆骤雨,尖啸破空。 聚集、积云、阴云叠,三门道术组合而成,高阶水行道术,暴雨连珠! “就到这种程度吗?”全身燃焰的左光烈大喝:“怎么够杀我?!” 他的气势爆炸般节节腾升,威压势如山崩。 火海之中他仰天长啸:“极炎之力,焚天煮海,祝融真祖,入我身来!” 在他体内,一点迥异于其它的温吞火光,骤然膨胀起来。 仅仅是这一点膨胀的变化,天空飞鸦自燃!阴云骤散! 围攻左光烈的修者人人吐血。 就连公羊白脸色也发惨,“怎么可能!他哪来的祝融之种!又怎么可能催得动祝融真身?” “这就是左光烈……”墨惊羽及时切断与傀儡飞鸦的联系,此刻背展一对机关铁翅,悬于公羊白身侧,声音也凝重得化不开,“几乎以一己之力,杀穿函谷关的人物!” 在这巨大的、无限膨胀的火道力量之中,左光烈咆哮起来:“谁有资格杀我!” “来啊!墨惊羽!” “公羊白!” 他随手一挥,便是火蛟撕空,逼得公羊白墨惊羽等人连连避退。 “什么名门!世家!天才!在我面前,还敢妄称吗?你们这群弱者、懦夫,无能之辈!” 他似乎被祝融之种灼得癫狂,失去理智。 “家耻国恨,倾河海难洗!” 他大笑,大笑得流出眼泪,可泪水却在瞬间被灼干。 “大好头颅在此,谁人能割?” “杀我身者唯有我,燃我魂者唯祝融!” 他身后隐隐有一尊威严无上、手握火龙的神灵虚影,强大的威压叫人窒息。 “谁能杀我?!” 墨惊羽反手于后,想要将背负的铜箱掀开,使出最后的保命手段。但他的手不断颤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掀开箱盖。 在他的灵识感知里,没有郊野,没有破观,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只有火,只有无边的焰浪。暴涨的温度几乎扭曲空间,也几乎焚化了他的思维。 他也许还能支持一会,又或许将在下一息死去。性命已不可自主。 在这样强大的力量之前,他与之前那些死去的乞丐,又有什么区别? …… 天边,有寒光一道,自西而来。 公羊白只是余光扫到这一幕,就有眼睛被割伤的错觉!他来不及探究,因为只在他看见的这一瞬间,那寒光已遁至左光烈身前,一绕而过! 左光烈的咆哮戛然而止。 “吵死人了。” 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骤然现身。 他有一张冷冽至极的脸,侧身而立,仿佛永远与世人保持着距离。 他缓缓收剑入鞘,声音也平淡得没有丝毫波动。 左光烈头颅猛然坠落,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两转,但因为施展过沸血燃魂的缘故,没有一滴鲜血可以喷射。 直到此时,刺耳如雷鸣般的尖啸才在空中响起! 那是白衣男子一剑西来,划破长空的声音! …… 公羊白与墨惊羽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巨大的惊骇。 “李一,我受赢武殿下之令……” 但公羊白只是刚说到这里就闭嘴,根本来不及把话说完,就在下一刻拎起左光烈的人头,转身飞遁。 因为那白衣男子已经把目光转向了他。 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甚至他的唇角,都有剑一般的锐利。他的眼神却平淡得近乎温吞。 可这温吞中却带着令人战栗的冷漠。 无论是传承自古老圣殿百家的天才人物,又或是天下有数的名门血脉。 没有人敢问为什么,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只有一道道仓皇远去的背影。 …… 左光烈死去了,他体内的祝融火种却并没有消散,而是仍在缓缓膨胀。 这力量根本不是油尽灯枯的左光烈所能控制,他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媒介,用他的天才与决绝,让祝融真身的伟大力量,在这个世界能有一丝的、片刻宣泄。 白衣男子抖出一枚黑色令牌,淡淡注视。 那黑色令牌沉寂良久,才有一个霸气的声音响起,“两清。” 话音刚落,材质非凡的令牌,竟似无法承受这个声音般,瞬间崩碎成无数黑屑,滑过李一的指间,簌簌而落。 直到所有的道者都离开了,手中令牌也崩碎,李一才微微歪头看向那枚膨胀中的祝融火种。 他伸出一只瘦长白皙的手,五指拢成口袋状。 直到此刻,在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的时候,他才在一贯的温吞和冷漠之中,显出一丝孩童般的天真来。 轻轻喊道:“嘭!” 五指张开的同时,恰好是祝融之种爆开的时间。 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这场爆炸,令它无法扩散,只将左光烈的尸体炸成无数碎肉。 赤红焰花在小小天地里尽情绽放,极璀璨于一瞬,纳绚烂于一方。 这极致的美丽,只为他一人独赏。 李一的嘴角微微翘起,但只一瞬便收敛。 烟花已尽了。 他也不看左光烈的尸体都留下了些什么,更没有丝毫留恋,身纵剑光,瞬息远去。 …… 从始至终,发生在这个无名破观外的战斗里,无人向破观里投去一丝注意。 于强大的修者而言,对弱小的庄国难有一顾。对于庄国的三千里之地来说,枫林城也渺小如尘。而即使对于小小的枫林城本身,郊野的这处破观也早已被人遗忘。 但这个残破道观里,却并不是没有人。 那是一个奄奄一息,已经只等死亡的乞儿。 他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并且也正在等待中,但是他还没死,并且从头到尾“听”到了这场精彩绝伦的战斗。 当战斗结束,一切都归于安静。 他还活着。 他或者是幸运的,但幸运这个词与他又如此不协。他褴褛的衣衫、枯瘦的病容,甚至是几近游离的呼吸,都在阐述着不幸的定义。 但他毕竟还活着。 他想了想,努力一个翻身,从供桌底下滚了出来。 他咬着牙,用尽所有的力量,努力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毕竟站起来了。 从供桌前挪到道观外,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步。 从道观门口挪到左光烈的尸体前,一共三百二十四步。 乞丐默默数着他挪动的步子,不停地告诉自己,就快到了。 就快了。 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都在颤抖。 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他前行。 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现在他站在左光烈的尸体前,这场跋涉终于到了尽头——如果那一堆碎肉还能叫做尸体的话。 他缓慢地、缓慢地蹲了下来,蹲着太费力,所以他索性坐下。 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从那些令他面容难辨的污迹中,依然能看到虚弱的惨白色, 他的手甚至也在颤抖。 颤抖着在那一堆碎肉里摸索,摸索。 碎肉,碎肉,骨茬,断裂的某种金属,碎肉,指骨,认不出来的半块木骸…… 一个瓶子! 翻开那团无法认出原貌的血肉,发现了这一个半截的玉质瓶子! 瓶口部分全被炸去,只余半截瓶肚。 乞丐压抑着自己略显粗重的喘息,将这个玉瓶拿到面前来。 他小心翼翼取下塞住瓶身的一块碎肉,往瓶底看去。 他看到了瓶中仅剩的、一颗乌溜溜、圆滚滚的丹药,呼吸停滞了。 他认出来,那是他朝思暮想,曾经得到最后又失去了的,开脉丹! 洞真墟之主 道脉是修行的基础。 这个“道”,不是道门的道,而是大道的道。无论释道儒、兵法墨又或其他什么流派的修者,都必以显现道脉为修行第一途。 在远古时代,所谓的修行种子,便是天生道脉自显之辈。但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开脉丹便是解决修行资质的方法之一。 借用丹药力量,显化人体道脉。亦可发天地生机,滋养肉身。气血反馈,从而孕育道元,踏上修行之路。 说起来,相较于左光烈那些被爆炸毁掉的器具,开脉丹应该不能算珍贵。 但对于这个身陷穷途的乞丐来说,这便是打开人体宝藏的唯一钥匙。 千古艰难惟一死,命到绝途乞天恩! 现在,乞丐抓住了他的希望之匙。 他是如此虔诚。 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玉瓶,用哆哆嗦嗦的嘴唇对准瓶口,仰头倒下! 旁边是缄默的破观,远处是群丐的尸体,身侧是碎裂的骨肉。 此刻夕阳残照,天边云散。尸横于野,而病丐吞丹。 开脉丹滚落舌尖,化作一道暖流顺喉而下,又散入四肢百骸中。 乞丐微闭双眸,这一刻千百个画面在脑海中流转。 寒暑用功,春秋练剑。 追缉大盗,搏杀悍匪。 到最后他单人独剑从盗匪群聚的西山走下来,身成血人。 这才换得了一颗开脉丹。 他用了多少年来接近超凡的世界? 他奋尽全力,他无时不刻的挣扎求进,他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 母亲早亡,后来病逝的父亲几乎耗尽家里最后一点余财。 他孤身一人,自己是自己的支撑。 从千里拔一的竞争中考进道院,在竞争激烈的外院中独占鳌头,才终于第一次抓住了超凡的钥匙。 但那枚开脉丹,被他最信任的人夺走。 下毒,围杀。 他拼死杀出一条生路,为了避开搜寻,混入乞丐堆中。 本想等待时机,但身体已无法坚持。 他越来越虚弱,终于只能无望地躺在稻草堆上,静候死亡。 他拖着病体挣扎着出来搜寻战场,只是因着一颗绝不肯放弃的心,但没想到,竟能捡到一颗开脉丹! 强如左光烈这等存在,身上为何会带着一颗开脉丹,这原因已经随着他的传奇落幕,再也无人知晓。 但乞丐的故事,却因此续了新篇。 命运难测,莫过于此。 乞丐回转心神,感受着身体里难以名状的变化。 他感觉到从身体各个角落散发的温暖力量,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游”过身体,最终向脊柱汇聚。 这个过程缓慢又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弱力量自尾椎而起,顺着脊线向上、向上。这感觉就像是有一条蚯蚓,在河道中逆流而上。 这个过程很艰难,但从身体各个部分传来的温暖力量不断依托着它……“小蚯蚓”终于游过这漫长的旅途,贯通脊线,直冲天灵! 奇迹发生了。 他仿佛在身体里看到光。 从四肢百骸、肉身的每一个角落迸发温暖。 他不再察觉冷,不再觉得虚弱,不再感受痛苦。 道脉既现,生机滋养。 乞丐睁开双眼,眸光炯炯有神。 他感觉到身上充满了力量,他终于再一次把控了命运! 他的道脉已经显现,尽管道脉真灵只是一条最低等的小小土蚯,但也意味着他可以正式踏入超凡之途。 飞天遁地,出入青冥,再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有朝一日,公羊白、墨惊羽,乃至于左光烈、李一……这些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他们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也可以! …… 乞丐站起来,注视着脚下的这堆碎肉。 生凝望死,开场连接落幕。 他在破观外埋葬了左光烈和那些乞丐。饶是他道脉初显精力充沛,也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忙完。 这是一件或许无用的小事,却是他践行的道理。 那群乞丐虽然在危险来临时选择放弃他,但在他之前垂死的日子里,也没有将他弃于荒野。虽然不能为他延医问药,但也至少给了他几口水喝。 就凭这些,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也该叫他们入土为安。不至于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仍旧无依。 人们相信,入土才能为安。在广袤无垠又厚重慈悲的大地怀抱里,死去的魂灵才能够安息。 最后乞丐站在左光烈的坟前。 “葬你者并非无名之辈,庄国清河郡枫林城……”月光下乞丐站在小坟前,身上脏腻,手上污泥,却挺直脊背无比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姜望。” 虎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你也不是死在无名之地,这里名为还真观。虽然残匾已字迹难辨,也名不见经传,但必将因你而为世人知!” 说完这些话,姜望弯下腰,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愿你在天有灵,能得安息。” 这一躬,不仅是因为左光烈留下的开脉丹,更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恻隐、坦荡和勇武。 左光烈这等人物,值得任何的尊重。 今夜恰是满月,皎洁月光照于新坟。 冥冥中仿佛有一缕微风拂动。 姜望看到,从左光烈的坟墓里飘出点点银光,在月光中缓缓升起,汇聚成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弯月。它漂浮在新坟上空,在姜望触手可及的地方,显得神秘而高贵。 “这是……” 姜望福至心灵。 他伸出手,抓住了这枚银色弯月。 眼前一黑。 在几乎茫茫无尽的黑暗中,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这声音似乎蕴含天地至理、大道奥妙,闻之便令人心清神明。 “恭迎洞真墟福地之主!” 在下一个刹那,一点亮光出现,无数光点出现。 无数的光遮蔽了视野,待姜望再次恢复视觉时,他看到,在眼前茫茫的黑暗里,涌动着一条璀璨星河! 而在星河之前,悬立着一个少年。 此人双眸清亮,鼻高且直,表情温和得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唯有微抿的唇才显出一丝倔强来。身上除了一件看不出材质的道袍外,没有任何其他装饰。 姜望愣住了。 因为这个少年,正是他自己。虽然衣着不同,也比他本人现状干净清爽得多,但他怎会认错自己? 而他正以某种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角度,在非视觉的意义上,“看着”他自己。 “道元反馈不足,演道台十九层封印。” 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于浩瀚星空中响起。 “演道台十八层封印。” …… “演道台二层封印。” 这句话每出现一次,眼前的星河就黯淡一分。 姜望试图理解所观察到的这一切,接着又听到: “三品论剑台封印。” “四品论剑台封印。” 如之前般一直延续到“八品论剑台封印。”才停下。 这其中的意义姜望并不明白,但想来与他的实力低微有关系。所谓的“洞真墟福地之主”,应当是左光烈而非是他。 与此同时,他观察到视线范围内还漂浮着一行他从未见过的文字。 这文字完全不同于他所学习的庄国文字,于他而言极为陌生,可他却清楚的感知到这些文字的意义。 “功:1850点。” 姜望正琢磨间,他所“看到”的那个自己,忽然向前一步,与他合二为一。 这个过程短到几乎可以省略,姜望活动了一下手脚,无不如意。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他终于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实体。 而就在下一刻,那浩瀚虚空中的星辰骤然翻腾,一整条璀璨星河,都向他涌来! 他被淹没在星河中。 时间似乎失去了流逝的意义,当姜望回过神来时,已经出现在一处仙气氤氲的空间中,脑海里同时流过许多讯息。 这里是太虚幻境的世界,他所处的洞真墟福地,正在这个世界的包裹中。 他抓住的那枚银色弯月名为虚钥,是进入这里的钥匙。它借助太阴星力将宿主的灵识拉入太虚幻境。 在这里一切拟真,除了不会对宿主现实肉身造成损害外,一切与真实情况无异。 演道台是推演功法道术之地,推演所需的消耗,便是“功”。 论剑台则专用于穿梭太虚幻境,与其他修者切磋较技。 “功”的产生,多从战斗中来,同阶战斗,胜则加功,败则扣功。越阶挑战有相应加成。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它的方式。比如,相对应的洞天福地就定期会有“功”产出。 七十二福地中,排名最低的东海山福地,每月产功一百。而下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级,产功加十。上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级,产功加一百。 左光烈占据的洞真墟福地排名二十三,每月可产出1850功。 这便是姜望如今的资粮。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效用,但姜望已经听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这灿烂星河的世界,似乎潜藏着巨大秘密。 仅仅是它展现的演道台与论剑台,就展开了一个浩瀚激荡的世界。 于福地演道,于星河论剑,何其雄阔! 而在今天之前,姜望甚至连它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心绪一时激荡难平,直到他把目光投到一个日晷虚影上,看到这样一行文字: 福地主人,将在十五天后,接受福地二十四青玉坛之主的挑战。 失败将降级。 五个字玄黑如墨,字字似千钧。 此恨难偿! 还真观外,新坟前,姜望睁开眼睛。 那枚小小银月就落入他右手掌心,化作银月印记烙于其上,而后消失不见。 但姜望仍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它的存在,它并没有任何的威能,只是会在姜望念动时重新出现,勾连太阴星,将他的灵识带入那个玄妙莫测的太虚幻境中。 没有在太虚幻境中探索太久,他所处的郊野,也并非能安心探索的地方。 且不说强大修者于此交战的余波散去后,枫林城那边是否会有修者赶过来查探。对于姜望本人而言,他也有更紧要的事情。 如果没有记错时间的话,三日之后,就是枫林道院内院选生的时间。 一旦错过这个时间点,他就再难以找到机会——复仇的机会。 因为内院的院生才是真正被庄国承认的道院弟子,而道院弟子,不可轻辱,更遑论杀伤! 最后回望了这个强撑病体盘桓多日的残破道观一眼,姜望便踏着月光,大步远去。 破观门前杂草丛生,有一阵风吹过,使月光得以洒落那躺在地上多年的旧匾。其上字迹模糊,但“还真”二字,隐约可以勾勒出来。 月照破观新坟,风穿树叶沙沙。 仿佛谁的一声叹息,好似忧伤,又似释然。 枫林城其实也不算小,对于很多世代居此的人来说,甚至这就是世界全部。 除开代表庄国意志的城主之外,张、方、王三姓,就是这方地界的主人。 夜色深重,倚翠楼的后门被推开。在一个丰腴姐儿的娇笑声中,穿一领双侧开衩长衫的男子摇摇晃晃走出来,满身的酒气倒愈衬得志得意满。 他叫方得财。 这个“方”字并不容易,自他爷爷辈起,已在方家伺候了三代,方才得赐这个姓。也正是给方家人倚为心腹,他手头才能这样宽裕,每月都能进一次倚翠楼这样的销魂窟。 又猛地捏了一把相好的姐儿,他才哈哈大笑着离去。 那身段丰腴的姐儿羞恼地瞧着他,嘴里不依不饶的嗲了几句。直到他的背影在巷中远了,才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将小门重重带上。 她也因此就没有注意到,一个褴褛衣衫的男人,已经贴近了方得财身后。 方得财有些武艺在身,感受到不对的时候,他骤然提拳回身,但对方只随手一巴掌,就打散了他的拳架。 紧接着他的喉咙就给扼住,整个人腾空而起,又被重重地按在了墙上。 相较于脸上迅速肿起的疼痛,逐渐艰难的呼吸,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一张脸。 温和的、宁定的,姜望的脸。 “姜……姜……”方得财用被扼住的咽喉这样惊恐而挣扎的嘶着。 “是谁指使的你,方家,还是方鹏举?这件事还有谁参与?酒里下的是什么毒?你又是怎么联系上的西山残匪?” 姜望慢吞吞地问完这些,掐在方得财窒息过去的前一刻,才施施然松了手:“现在,慢慢跟我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我们时间很多。” 晚风轻轻地推着云走,稍稍掩了掩月光,这条巷子里的小声对话,轻细得如同恶鬼私语。 这一夜,明月在天、夜鼓风,未死之人、已回城。 天光大亮的时候,姜望站在了枫林城道院门口。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最强盛的超凡力量自然也来源于道门,遍布全国三郡各城的道院就是明证。 道院不仅仅是庄国年轻人首选的修行之地,甚至各级官吏,也都得有在道院进修的履历才能服众。 也因而就整个枫林城而言,最贵要的地方或许并非城主府,也不是什么三大姓的宅门,而是枫林城道院。 庄国传承的道门属于玉京山这一系,最重仪轨。因而整个道院亦是修建得富丽堂皇。别的不说,仅仅蹲在大门两侧的那一对玉狮子,就极富威严与贵气。 姜望的衣衫仍然破旧,细闻甚至还有一股酸臭味。他只是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把乱发随意束到脑后。 他站在道院洞开的大门前,整个人昂首挺胸,拔如青松。 值守的外门弟子把眼睛揉了又揉,才不敢相信地喊道:“姜……姜师兄!?” 姜望点头示意,“吴师弟好。” 作为枫林城道院里最肯搏命的外门弟子,他参与过的道院任务数不胜数,只要是入门一年以上的外门弟子,基本上没有不认识他的。 吴师弟转身跑进道院,激动得大喊:“姜望师兄回来啦!姜望师兄回来啦!” 不多时间,就有诸多外门弟子蜂拥而至,将道院大门挤得满满当当,师兄师弟七嘴八舌的叫个不停。可见姜望平日在外门弟子中的人望。 数十个外门弟子中,有几个人格外惹眼。就连在拥挤中,人群也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出路来。 “姓姜的王八犊子!这些天躲到哪里去了?我他娘的以为你死啦!” 那个老远就开始大喊大叫的,是杜野虎。他跑动的时候身上的肌肉块仿佛随时要炸开练功服。他的面容也与众不同,满脸的络腮大胡。往那一站,光看脸要比周围的外门弟子大上两三轮,说是哪里来的山大王也有人信,就是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因为发育太过着急,人称英年早胡。 他像一头从人群中挤出来的熊,一把环抱住姜望,混不顾他身上隐隐的酸臭味,嘴里一个劲的道:“真他娘的!真他娘的!” “回来就好!” 说着回来就好,眼睛却泛着泪光,嘴唇却在颤抖的,是凌河。 他的面容端正,天庭饱满,瞧来便是个沉稳有静气的人。此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练功服站在杜野虎身后,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姜望。 唯独一个俊秀的少年,凑过来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姜望,才指着他的破衣烂衫笑嘻嘻道:“怎么混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叫赵汝成。他的容貌最为出色,脸上的笑容似乎略显轻佻。但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迷人的笑眼中,看出那抹隐隐的泪光来。 这几个人外貌性格各不相同,但与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 在外门的许多试炼任务中,他们同心协力,度过无数困难危险,早已结下深重情谊。 但姜望的目光却越过他们,只投向了人群中那个双眸似乎泛红的俊朗少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但只是站在那里,便隐隐是人群的中心。 “鹏举,五十七天了。”姜望几乎是一字一顿,“我每天都在想你。” “只想鹏举,难道就不想二哥吗?”杜野虎抓住姜望的肩膀摇动,哇哇乱叫。 凌河与赵汝成,却都沉默了。 五十七天是一个非常具体而敏感的时间,距离姜望失踪,刚好五十七天。 一身富贵锦服的方鹏举笑着上前:“回来就好,这些天大家都很担心你。” “是啊。”姜望同样笑了起来,“见不到尸体,你怎么会不担心?” 方鹏举脸色一变,“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出事后,我心急如焚!派人到处找你!” 姜望幽幽道:“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敢露面。” “姜望!袭击你的是西山匪贼余孽,此事人尽皆知!难道你竟然怀疑我吗?”方鹏举面色涨红,显得惊怒不已,“我们枫林五侠亲如兄弟!你是不是误听了什么谣言?” 凌河、杜野虎、姜望、方鹏举、赵汝成,这五人都是枫林城道院外院弟子中最杰出的人物,因为意气相投,常结伴扫寇,同进同出,被称为枫林五侠。 感受到瞬间凝重起来的气氛,前来迎接姜望的外院弟子都开始有些不安。 “难道是方鹏举害了姜望?” “别胡说,方鹏举向来仗义,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误会!” “我看不像……姜师兄可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 人群窃窃私语。 “都是自家兄弟,你别乱说话!”杜野虎盯着姜望,脸色很是焦躁。他的直觉很不好,但却又没什么办法阻止接下来的事情。 凌河想了想,出声劝道:“老三,这段时间想必你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不如先安顿下来,过几日就是内院选生了,这是关系一生的大事,需得慎重对待。西山那伙残匪已经被我们联手剿杀,此中若还有什么隐情,也可慢慢梳理。你若有冤,有恨,咱们兄弟一定帮你,哪怕是闹到郡道院、国道院,也在所不惜! 可鹏举是咱们一起歃血盟誓的兄弟,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兴许是有人从中挑拨……” “大哥。”姜望打断了他,“我什么时候口不择言过?对于这段兄弟感情,我的珍视不比你少。所以今天我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事情的确就是这样。” “方鹏举!”姜望转头看向那锦衣少年,伸手一指,“我希望你在打开这口箱子之后,还能够如此理直气壮!”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姜望的身后,还放着一口大箱子。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方鹏举永远不会伤害朋友!”方鹏举只愣了一瞬,便慨然说道:“我便亲自看看,是什么污证,能让三哥怀疑自家兄弟!” 他大步走到院外,从腰侧拔出长剑,一剑挑开箱盖! 箱子里面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露出来,嘴里塞了破布,见到方鹏举后表情焦急无比,拼命呜呜个不停。 杜野虎与凌河也都沉默了,他们都认出来,这是方鹏举亲近的家仆方得财。 “那天你这家奴送来帖子,说你约我去望月楼饮酒。我去的时候你还没到,他劝我先饮几杯,试试你特意送来的美酒。那酒中的毒……是两隔阴阳散。 毒性刚发作,就有山匪破门袭来……我亲手剿了西山贼匪,没想到竟在这枫林城中,险些被一群余孽杀死!” 姜望的声音幽幽响起:“所以我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方得财。” 方鹏举只沉默了一刹,下一刻就长剑急送! “畜生!我方家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结山匪,伪造书信,害我三哥!” 这一剑既快且准,鲜血溅射。方得财猛地抽搐起来,喉中呜咽几声,终如死狗般一动不动。从头到尾,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方鹏举!”在场没人是傻子,杜野虎虽然粗豪,但不代表他愚蠢,这会虎目圆睁,怒气上涌。 “二哥。”方鹏举垂着滴血的长剑,满脸羞愧,“我……一时怒火攻心,只想着杀了这个畜生为三哥出气!” “没关系。”姜望看着方鹏举表演完,才从怀里抖出一张纸来,上面有密密的字迹,“这里有方得财的供词和画押,鹏举要看看么?” “咣当!” 方鹏举随手将长剑弃置,猛地跪倒,“我不看也知道这上面大概写了什么,只能说西山贼匪亡我之心不死,不知花了什么价钱,令得财这畜生如此死心塌地!可是三哥你相信我,我向来为人坦荡,何曾有过小人之举?无论此事前因如何,我方家必定给你一个交代,我将悬赏万钱,势必肃清方圆百里之匪贼,以洗三哥心头之恨!” 人群中也有外院弟子出声道:“是啊姜师兄,你们枫林五侠个个好汉,乃是我枫林城道院外院的骄傲,千万不要受小人挑拨啊!” “我曾经老母病重,是方师兄慷慨解囊。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 还有对着方得财尸体吐痰的,“此等恶仆死不足惜,竟还污方师兄的名声,坏枫林五侠的兄弟之情。若还活着,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诸位同门不必多言!”方鹏举一挥手阻住众人议论,膝行几步诚恳看着姜望:“三哥失踪后,我带人四处搜寻,几次泣不成声!我对三哥的情义人尽皆知,天地可鉴!可纵然我问心无愧,但若不是我信任得财,三哥又信任我,又怎会有这畜生可趁之机?一切罪责在我,我愿一力承当!” “我愿付尽私库财物,以偿三哥之痛;我愿身受鞭刑,以弥错信之谬;我愿只身荡寇,誓灭西山余孽,余孽不绝,我定不回城!” “我愿意这样做,不是为了补偿,三哥险些身死,此恨难偿!只是咱们兄弟一场,我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方鹏举最后几乎声泪俱下,咬牙道:“如果三哥仍然恨意难消,那便拿起这柄长剑,一剑杀了我!鹏举绝无怨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那柄掷地的染血长剑上。 “方师兄不可如此啊!” “我相信不是你的错,大丈夫怎可轻易言死?” 此情此景,观者无不动容,纷纷出声劝阻。 就连凌河也在沉默一阵后再次开口:“老三老四,这件事……” 姜望一挥破袖,直脊而出,“鹏举,我曾为你身负数创,你也曾为我挺身而出。咱们五兄弟一起,也是同生共死过。” 无论凌河、杜野虎还是赵汝成,全都双眸微红。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血与泪,那些一起拼搏的日子,一起度过的欢乐……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同生共死的兄弟情义,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尽? “三哥……”方鹏举低下头,一时间更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千错万错,都是弟弟的错,我不该错信恶仆,险些酿成大错啊!” “但既然鹏举你这么说了……”只听见姜望缓缓说道:“那三哥就,恭敬不如从命!” 请决死 姜望话音方落,毫不犹豫拔剑便斩。 “什、什么!?” 寒光乍现,方鹏举连滚带爬避开这一剑,惊怒之极,也狼狈之极。 除此之外,在场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幕会是兄弟和解,情义深重,甚至传为一时佳话。 谁也没有想到,有众人瞩目,兄弟之情裹挟,姜望竟还真的会出剑! “鹏举。”姜望嘴角含笑地看着他,但那笑容却格外冰冷,“说好的引颈待戮,你怎么躲了?” 方鹏举俊脸阵青阵白,索性从地上站起来,咬牙与他对视:“三哥,你果真不顾一点兄弟之情吗?” “无耻的混账王八蛋!”到了这个时候,杜野虎已经怒不可遏,“老子瞎了眼才跟你做兄弟!” 他说着,提步便要冲过来,但被姜望伸手拦住。 “二哥,这事让我自己处理。” 方鹏举怒目而视,“杜野虎!这有你什么事!?” “方鹏举,你太令我失望了!”向来宽厚的凌河也按不住怒色,他踏前一步,拔出腰侧配剑,将一角衣袍割下,重重扔在地上,“自今而后,你我割袍断义!” “大哥!”方鹏举惨笑一声,“二哥为人冲动也就罢了,连你也不能理解我吗?为证清白我甘愿一死,可我父母就我这一个儿子,我是他们唯一的香火,死都放不下的希望!我的命不是自己的,怎么能死在这里?姜望妄信奸人,不听解释,一心置我于死地!他心中可有兄弟之情义在?” “四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四哥,”枫林五侠中年龄最小的赵汝成终于出声,他面容稍有稚色但已极为俊美,此刻说话,竟如金玉,落地有声:“方得财姓方!世代服侍你方家!一群败匪能拿出什么条件收买他?你是在侮辱你方家的财势,还是在侮辱我们大家的智慧?西山一群败家之犬,又是怎么混进的枫林城并且还能在望月楼堂然设下陷阱?最后,既然你没有以死明志的决心,方才这一番惺惺作态,又是演给谁看?我赵汝成耻与你为伍!” 五人中凌河与姜望家贫,杜野虎家境不好不坏,而方鹏举和赵汝成都是富贵公子。方家自不必说,赵家虽然近十年才迁来枫林城,但家底深不可测。 “小五,你向来与老三交好,平日偏向他也就罢了,可我难道就不是你四哥?你毫无证据,只凭推断就说这些诛心之语,难道就良心能安吗?” 方鹏举痛心疾首,显得煎熬受伤已极。 “鹏举你仍然辩才无碍。”姜望止住赵汝成等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之前我即使重伤逃遁,也没有暗中联系大哥二哥小五,而是选择直到今天才来找你?” 他眼皮微垂:“因为我从来就不愿意让他们做什么选择,不想让他们猜疑,不想让他们为难!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就你和我自己来解决。我若死了,那便死了。既然我还活着,那么该还的,你得还给我。” 方鹏举冷眼看着他:“你是不是有被迫害的臆想?我并不欠你什么,你又叫我怎么还?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但姜望已不再与他对话,而是转身对着道院中那尊高大的道尊雕像遥遥拜倒:“弟子姜望,遭奸人方鹏举所害,险些身故。此仇无可解,此恨无可消。请与之决死!” 场下哗然。 道证死斗!!! 同门相杀是罪,但若真有生死大恨、血仇难消,道门也不忌讳决斗这种事。 而在诸多种决斗中,请道尊见证的决斗也是最无可挽回的一种。 道门普遍认为,道尊髙卧九天,洞察宇宙。诵念其名,即为所知。拜服其形,即为所感。所有誓言一旦涉及道尊,则便无可挽回。 道证死斗,不死不休。 姜望话音刚落,便有一黑袍中年道士出现在道尊雕像前。 他面容沉毅,留有短须。黑色道袍右胸绣有一条小小青龙,望之竟栩栩如生。这是只有中三品强者才能穿的腾龙道袍。 世俗修者,境界大致分为九品。各流派或者名称不同,也有不同的超凡体现,但大致品阶都能从九品制上对应。九至七品为初阶,六至四品为中阶,三至一品为高阶。有趣的是,这同时也对应了各国的官品。 当然,如庄国这样的小国,即使是一品丞相,也未必真有一品的实力了。 这黑袍短须道人甫一现身,在场所有弟子全都躬身行礼,“院长!” 整个枫林城也没有几个能穿腾龙黑袍的道人,这其中就包括了枫林道院的院长董阿。相传他曾在庄国国都新安城修行过,因为方正秉公的性格,得罪权贵,才被外放到清河郡枫林城来。 凌河面带哀色,但却不发一言。他深知姜望的剑术,可以说在正式开始修行道术之前,外院中无人是其对手,方鹏举也不例外。 但姜望既然提出道证决斗,表示冤屈无解。此时院长亲至,方鹏举要么拼死一搏,要么只能束手等枫林道院介入调查姜望被暗算之事。 然而方鹏举哪里经得起道院调查? 因而事实上他并没有选择。 在无数或猜疑或讥嘲或气愤的目光中,方鹏举面上仍不见慌乱,“三哥,你我真要拔剑面对彼此?” 姜望淡淡道:“让我们走到如今之境地的,是你,不是我。” “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我已经为这份信任付出过一次生命,现在,多说无益,我印象中的方鹏举,不是不敢应战的懦夫。” 方鹏举不为所动,“你就那么自信能够杀了我?”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不妨一试。” 方鹏举注视了他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可惜你杀不了我,我们的决斗无法成立。因为就在前日,我已道脉初显,可以说已经是内院弟子!你我层次不同,如何决斗?” 他说着站直身躯,全力激发道脉,在场的人都可以感知到,有一股气势自他脊柱大龙升起,令他精神蓬勃而起。这说明他已显现道脉,肉身可以反馈道脉诞生道元,正式拥有超凡力量。 道院对决斗早有相应规定,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对于不同层级间的决斗邀请,任何人都可以无条件拒绝。这是为了保护低品修者,使其避免高品修者借此欺辱。但在此时,变成了方鹏举逃避决斗的理由。 他虽然显现了道脉,但时日未久,更没有开始修习道术,因此力量并没有本质的提升,故而仍没有与姜望交战的把握。 姜望沉默了。 他沉默地看着方鹏举,情绪复杂。 而后缓缓说道:“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单剑闯入西山,浴血奋战,方才击破贼巢。此战,我身中十三创,有两处致命伤。” “为了开脉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准备等身体恢复到巅峰状态再用此丹。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懂,因而我不曾对任何人透露口风。所有人都以为我当天就会吞服丹药,除了你,除了我们这五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我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对你们隐瞒。” “从五岁那年我接触了修行的世界开始,我就在追逐这颗开脉丹。我没有天生道脉外显,要想超凡只能依靠丹药。它是我的修行路,是我的希望,是我的光。你是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的,你是知道我有多努力的。我每日天没亮就起来练剑,月上中天才去休息。我从来不去青楼妓馆,也从不以任何方式放纵自己。整个枫林道院,我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外门弟子比我更努力。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努力了整整十一年!” 姜望说着,也死死地盯着方鹏举,“和着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泪,我的这样的开脉丹,好用么?” 场内一时寂静。 凌河嘴唇抿紧,赵汝成咬牙不语,甚至于杜野虎这样的汉子竟已经泪珠滚滚。 是啊,他们谁不知道姜望的痴、姜望的累、姜望的苦? 而方鹏举,竟然狠得下这种心来!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方鹏举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他强压下去,“我伯父上旬带商队经行云国,恰巧从一位手头拮据的修者那里买回了一颗开脉丹,我因此得以道脉外显,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不要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出身低贫,为求奋进不择手段!我方家家财万贯,难道就买不起一颗开脉丹吗?” 赵汝成已是恨极,说话不再收敛词锋:“是啊,方家的确家财万贯。可惜你父母早逝,你又不是方家嫡脉独苗,分配给你的家族资源更是有限。不然,怎么这么长的时间,你都没能拥有开脉丹,却又这么巧,在我三哥遇袭之后就有了呢?” “那还真是巧合。我只能说,太巧了!”方鹏举眸现寒光,“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再说,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不与你们计较。再有下次,成为内院弟子的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序!” “你!”赵汝成怒极。 杜野虎更是咬碎钢牙,要不是院长在场,他恨不得一拳捣烂方鹏举那张俊脸。 唯独姜望依然平静,“方鹏举,我告诉过你的。你太傲慢,太自以为是,也常常因此忽略真相。我教过你的,为什么你就是教不会呢?” “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道证决斗不能够成立,那么董院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上前一步,同样激发道脉,脊柱大龙中的那条蚯蚓激烈游动起来,整个人像剑一样锐利,像剑一样挺直! “那是因为,我也已经显现道脉,正式拥有了超凡可能啊!” “我们层次相同,你又不敢让院长调查。因而,决斗成立!” 方鹏举大惊失色的同时,院长董阿已经挥开大袖。 就在道院门口,就在姜望方鹏举两人脚下,忽然一颗树苗破土而出,在几息内就疯狂生长起来,长成一个巨大木桩,将两人托起,而将其他外院弟子都隔在外面。 木桩顶部似被利器削过一般平整,十步见方。远远看去,便是一个木质圆形高台。只是在“高台”四周,有枝丫摇曳。 方鹏举毫不怀疑,一旦自己转身逃跑,这些看似人畜无害的枝丫便会化成噬人恶兽。 而姜望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董阿随手一招,一根枝条扭动着将方鹏举之前丢在地上的剑卷起,甩上高台。 方鹏举伸手接住。 在永远无法看清面容的道尊雕像前,五品强者,内府道士董阿漠声宣布:“道证死斗,开始!”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 董阿宣布决斗开始的话音方落,木台上两柄长剑已铿然交鸣! 决斗之前,方鹏举百般推脱。但决斗一旦真正开始,他便无一分犹疑。出剑极稳极准极狠,没有半点余地。他能够在整个枫林道院的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能在之前的时间里赢得姜望等人的信任,自然绝非浪得虚名。 但姜望比他更快更稳更决绝! 因为他已经等了五十七天,因为这五十七个日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这一幕。 哪怕重伤在身,哪怕病体难熬,哪怕数次濒死。 为敌时刀剑相杀,或伤或死他都认。可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内心所受的痛苦煎熬更远甚于躯体。 支撑着他熬过那段时日的,除了对生的无限渴望,还有刻骨铭心的恨! 一剑,破入方鹏举剑势。 剑入人亦进,他径直以小腹撞上方鹏举的长剑,血液飞溅时,姜望却漠然挥剑横过,将方鹏举手筋割开! 两道创口几乎是同时出现,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姜望再进,以肘带身,猛然前砸。狠狠撞到方鹏举的胸膛之上。 方鹏举刚刚在剧痛之下失去对剑的控制,下一瞬便听到自己骨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整个人被轰成虾状,撞到高台之外,又被那些摇曳的枝丫弹了回来,坠落高台。 只一个回合,方鹏举便被击败! “怎么可能?差距……竟如此之大?!” 高台下一片哗然。 一切发生得太快,糅杂了姜望血与泪的开脉丹,让方鹏举道脉初显,气势昂扬。 掺揉姜望恨与痛的剑,也让方鹏举坠落尘埃。 “他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畏惧。”赵汝成沉声道:“如果不是因为畏惧,他不会选择谋害三哥,以卑鄙手段夺取开脉丹。他知道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超越三哥,差距一旦拉开,他就再也无法赶上。” 凌河忍不住叹道:“老三初来道院时,实力尚居末流,远不如鹏举。几年过去,他的剑术已是外门公认第一,鹏举又向来是骄傲的性子……” 杜野虎怒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无能无耻!?” 咣~当! 姜望将贯通腹部的那柄长剑缓缓拔出,随手扔到一边。 带血长剑啷当坠地,一如口吐鲜血的方鹏举那样无助,那样仓皇。 长剑垂于身侧,姜望缓步前行。 “救命!院长救命!我是方家子弟,方家是本城三大姓!” 方鹏举惶恐大喊,哪还有半分富贵公子的气质? 董阿面无表情,“既然是道证死斗,自然不死不休。决定你生死的,只能是你的对手。” “三哥,三哥!”方鹏举手撑着地,不断后退,“你饶了我,饶了我!饶我一次!” “方家是百年家族!但已经二十年没有出过中阶修者了!一步慢,步步慢!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我不能停下来,我背负着亡父殷切的希望,我不能停下!”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姜望:“你的开脉丹,我跟你说,你会让给我吗?” 姜望不语。 “我伯父去了云国,可根本买不到开脉丹。就算买到了,也未必会给我。开脉丹的管制越来越严格,只奖励给最有希望的外门弟子,整个枫林道院只有你获得了那样的功勋,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方鹏举痛哭失声。 姜望眯起眼睛:“我其实理解你。理解你的焦虑、不安、恐惧。方家是一个大家族,给了你优越的环境,可是竞争也很激烈。我早知道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我也知道你多渴望证明自己,多想替你英年早逝的父亲争取光荣,你都说过,我都记得。你急于求成,鬼迷心窍,其实我能够理解。” 在方鹏举眼中骤然闪过的希冀之光中,他接道:“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谅。” 说完这句话,姜望刚好走到了方鹏举身前。 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精准而没有一丝迟疑地贯入他胸膛。 “我如果把宽容给了恨与嫉妒,那要用什么回报爱和温暖?” “所以啊,我曾经死过一次,你便需要用命来还。” 姜望缓缓说道。 方鹏举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剑身,任由剑刃割开他的手掌,让这柄剑停留在他的身体里,让死亡能够稍迟一步。 他艰难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夺了……你的丹后,我每晚都睡不着。我很后悔……我很抱歉。可,可你安然无恙,不是吗?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 高台下许多人情绪复杂,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被背叛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烧灼内心的痛苦与愤怒吗?我曾经遭遇过一次,但还是选择了相信,然后你又带给我一次。你让我的信任,显得愚蠢,你让我的经历,像一个笑话。你让我的痛苦,毫无意义。” 记忆如流水般在心里淌过,那样平静舒缓,却无法抚平那深深的沟壑。 是否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背叛? “你有躺在稻草堆上,虚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到来的经历吗?” “我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在我面前晃悠,我知道那是黑白无常。我仿佛听到他们的呼吸,缓慢的、缓慢的,响在我耳边。我曾发誓要战胜命运!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可我没有一丁点办法。”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就明白有些痛苦无法弥补。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如果原谅你,就没有资格面对我自己。” 姜望就说到这里,缓慢并坚决地抽出了长剑。 高台缓缓降落,枝丫收缩,最后整个道术延伸的决斗场地,又化成一颗小小树苗,钻进地底。 而方鹏举就静静地躺在地面上,右手垂地,左手仍然虚握在身前,仿佛牢牢抓着那柄夺走他生命的长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依稀残有痛苦、不甘,情绪种种。 但他已经死了。 凌河一声轻叹,走上前来,将外衣解下,覆在方鹏举脸上。 杜野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骂些什么,可终于说不出话。 赵汝成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姜望静静站在原地,眼睛没有看向场内任何人,而是看着无尽悠远的天空。仿佛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视。 “安息吧。”他在心里这样说。 脑海中一片空明。脊柱里那条土蚯忽然变得灵动,自尾椎一跃而起,顺利地游过一段旅途,吐出一颗圆润、饱满、美丽的道元来。 姜望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话——世事洞明皆修业,念头通达即资粮。 信任不是错 枫林城位属清河郡,以规模论在本郡十三城里居于尾列,仅在茂城之前。 这样一座城池的道院院长,一般匹配中阶的六品道人。董阿以五品修为坐镇枫林道院,也难免传言说他在庄都得罪了人。 但对于枫林道院的弟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说,除了方得财的证言外,在这次决斗之前,方鹏举亲手安排袭击,意图杀你夺丹之事,你并不能拿出足以公诸于众的确凿证据?”董阿一袭黑色道袍,端坐静室蒲团。 他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卷人像,绘着一个身穿尊贵紫色道袍的道者,笔触细腻,图像栩栩如生,道者面容却如隐云雾之中,看不真切。 姜望垂首恭立于院长身前,听到问话,才以尽量平缓的语气陈述道:“我清楚知道是他,这便够了。至于铁证,他身死之前自然会给大家的。而他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 董阿知道,他指的是方鹏举服下的那颗开脉丹。 “是否太过急切鲁莽?” “本应徐徐图之,罗列证据,以待道院裁决。可两日之后便是内院选生的时间,方鹏举既已显现道脉,那便定能成为院长的弟子。时间紧促,只能行险。姜望敢杀外院弟子,但不敢杀院长的弟子。” 外门只是预备,内院弟子,才是真正的道院弟子! 说话的时候姜望始终垂首,表现出弟子应有的谦卑与本分。 但此时划过脑海的,却是还真观外,那自西而来的剑啸声! 那个名为李一的男人,一剑便将强如左光烈这等天骄枭首。哪用得着百转千回? 相较于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他是何等弱小!他引以为豪的剑术,又是何等孱弱! 哪里有时间去磨磨唧唧,为求一个万全的方式,在道院与方鹏举慢慢周旋呢? 再者说,若非今日这样单剑直入,悍然发起道证决斗,以其他方式交锋,他又哪里有背靠枫林方家的方鹏举优势大! “如果说方鹏举所用的开脉丹是夺自于你。那么,你的开脉丹从何而来?” 来了。 姜望心中稍紧,但面上不露分毫。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即使由于当事强者的威势一时无人敢近,但事后也必然会引发查探。况且,公羊白等人设阵于庄国境内,不可能不提前与庄国强者通气。庄国再小,也有一个国家的尊严! 作为整个枫林城明面上的最强者,董阿对于那场战斗,不可能没有了解。 好在整件事情中姜望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留下来的痕迹也不可能瞒得过去。 当下,他便尽量用最客观的角度、不掺杂任何主观态度的,描述了当时所听闻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状态,他的想法决断,以及他如何从模糊血肉中摸出开脉丹,包括最后将那些尸体掩埋。 唯独只略过了虚钥的事情。 在讲述的过程中,除了眸中一闪而逝、喷薄欲发的愤怒,董阿始终保持沉默。 姜望当然知道这愤怒源自哪里。 枫林城郊野,还真观外,这是庄国国土!而来自秦楚的强大修者,在此悍然交战,毫无顾忌。整个枫林城甚至清河郡,也没有人敢于干涉这场战斗。于庄国修者而言,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耻辱。 董阿之所以压抑这种愤怒,无非是不想裸露庄国孱弱的事实,避免影响弟子修行的信心。 他应该是一位好院长。 姜望在心里默默观察着这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主导他修行之路的中阶强者——在今天之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一边观察总结一边叙述完了早已打好腹稿的经历。 “你的开脉丹来历清楚,我调阅过你在外门时的历次任务履历,有分寸,也有决断,算是难得。” 董阿淡淡地扫了姜望一眼,才道:“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弟子。” 姜望心弦顿松,心知这关已经过去。并且他已经得到了枫林道院院长的承认,直接选入内院。 他两拇指交叉,左手在外,右手在内,负阴抱阳握拳举至胸前,微微颔首,礼道:“谢恩师。” 儒门讲求天地君亲师,而对道门而言,师更在君亲之前,因为师者传道,是阐述大道之人。 于所有的枫林道院内院弟子来说,董阿便是他们的恩师。 董阿双眸微闭,不再多说,“去吧。” 从院长打坐静室出来,与一直守在外面的凌河、赵汝成并肩而行。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低沉。 姜望归来,方鹏举却死去了,“枫林五侠”仍是名存实亡。 杜野虎既然没有出现在这里,那就一定是躲在哪个犄角喝酒去了。这些人里,他看起来最大大咧咧,但遇到这种事情,他大概也是最无法面对。无论骂得多狠心里多恨,也无法抹去曾视方鹏举如亲兄弟的事实。 作为老大哥,凌河最先打破沉默:“你们先回宿舍,我还得把鹏举的尸体送回方府。” 枫林道院外门弟子是六人一舍,枫林五侠因为意气相投,索性便搬到了同一舍里。其他人也进不了这个圈子,所以他们一直是五人住一舍。 姜望没有说话。 凌河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方鹏举有多少不是,他也不可能不管他的尸体。 “还在恨老四吗?”凌河问。 “不要再老四老四的叫了。”赵汝成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厌弃,“我耻于谈论这种谋害兄弟、卑鄙歹毒的人。” 相较年龄,凌河的面容过于老成了些,大概这也是他更容易得到信重的原因。在五人中,他一直处于老大哥的角色,对几个弟弟多有照顾。 也因其稳重成熟的一面,让人常常忽视了,他其实也才十九岁,只比姜望大两岁,比赵汝成大三岁罢了。 只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看着凌河有些为难的脸色,姜望摇了摇头,出声道:“其实我不恨他。只恨我自己傻,太容易就付出信任。恨我错信罢了。” 尽管姜望表现得如此平静,凌河还是听出了那一丝无法释怀的怨气。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信任不是错,姜望。”我们的老大哥这样说道,“错的是那个辜负你信任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殷殷的眼神又这样说道: 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也没有错,更不掺假。错的、假的,只是那个背弃这一切的人。只是方鹏举。 所以他才要把方鹏举的尸体送回去,让他不至于死后没有着落。这并非是出于对方鹏举的认可或者同情,而仅仅是,对几人之间曾经拥有、以后也不应当改变的、兄弟之情的尊重,和维护。 这就是老大哥,这就是凌河啊。 不管暴躁如杜野虎,又或傲慢如方鹏举,都心甘情愿叫他老大,又岂止是因为年龄? “你去吧,老大。人已经死了,恩怨两消。”姜望耸了耸肩,“不过我可做不到陪你去。” “我更做不到。”赵汝成也冷不丁道。 “你小子!”凌河拍了拍赵汝成的肩,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旧事如忆 赵汝成家境优越,在道院附近买了一套宅子自住,有十来个仆从伺候起居,不常在宿舍。杜野虎则一旦沾酒就不是一时半刻功夫能打发的。 因而姜望回到宿舍后,才恍觉平日里吵吵嚷嚷的宿舍里,竟只剩他自己。 关上门后,他下意识地看了宿舍靠左最里的那张床铺一眼。 床铺上是叠得异常齐整的洁净被褥,材质与宿舍里其他人的被褥并无差异。此刻床铺上并没有人,以后也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这是方鹏举的床铺。他家境富裕,但从不扭捏琐碎,与众人同饮共食,从无挑剔。 方鹏举对面的床铺是空的,上面堆了许多行李。 两侧床铺便以此为终分别排开,一侧三张。 左侧紧靠着方鹏举床铺的第二张床铺,是宿舍里最乱的一张。被褥随意堆作一团,散落的衣物只是点缀,若是细嗅,还能闻到酒香。如果低头往床底看,就能看到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酒坛。相较于床铺主人所居住的环境,这些酒坛显然被照顾得十分周到。 左侧第一张床铺正在门边,因此这是凌河的床——他总是负责给大家开门关门。被褥上还有几个不太显眼的补丁,但是浆洗得非常干净。 右手边第一张床铺是姜望的,他的被褥与凌河在伯仲之间。尽管很久没有回来了,床铺还是很整洁,显然经常有人清理。或许是凌河,或许是赵汝成……也说不定是方鹏举, 挨着姜望的右侧第二张床铺属于赵汝成,他的床铺在整个宿舍里独树一帜,被褥被单全是云想斋的高级货色,小小的宿舍床铺上,还搭有绣有金线的帐子。与对面的杜野虎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熟的人大概会觉得赵汝成很难相处,但事实上只是他的生活标准太高。即使只是偶尔来宿舍住,也要尽可能的华丽舒适。他甚至曾豪掷千金要把整间宿舍改造成天字号顶级客房——如果不是姜望揍了他一顿的话。 从十四岁考进道院外门一直到如今,姜望在这间宿舍里已经度过了三年的时光。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都令他异常熟悉。 物是人非事事休。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便脱下鞋袜,解下外衫,径自躺到了自己的床铺上。 他很累,很疲惫,但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能够安心的睡一觉。 一醒浮于事,一梦待天高。 整座枫林城四四方方,规划齐整。城主府正在中心,辐射四方。东城是道院的地盘,豪门贵室在城西。南城住的多是平民,而商人富贾基本聚集在城北。 见到姜望安然走出院长静室,凌河才独自抱着方鹏举的尸体离开道院。 方鹏举活着的时候一呼百应,朋友众多,死的时候人人厌弃。 他行事卑鄙歹毒,理当被人厌弃。 凌河不为他感到委屈,只是,仍有些心痛。 他用他的外衫裹着方鹏举的身体,外衫很旧但洗得很干净。 对他的脚程来说,从城东走到城西并不算远,去方家大宅的路也很熟悉。但凌河走得很慢,脚步很重。 他舍不得。 他年龄最大,他应该照顾好四个义弟,但是他没有做到。 他还记得在绿柳河畔五人结义的那一幕,记得兄弟五人每一个的灿烂笑容。 绿柳河是清河的支流,绕着牛头山而过,河里的水很清澈。可以映照年轻的脸,和年轻的心。那一年他们仗剑走马,那一年他们举杯共话,数不清的时候切磋武艺,无数个夜晚秉烛相谈。 他们约定好一起升入内院,一起御剑青冥,一起超凡入圣。那些记忆,那些……约定。 凌河从未想过,那样意气相投、情深义重的五个人,竟会有兄弟反目,生死相向的一天。 这怎么可能呢? 他想。 他想不明白,但他抱着方鹏举冰冷的尸体,终于走到了方府门前。 “干什么的?”门房拦住他问道。 方宅的府邸很高,高高在上的高。 “哦。”凌河抱着方鹏举的尸体,微微低头表示问好,“方鹏举过世了,我送他的尸首回来,给贵府安葬。” 若是无人收殓,尸体就会被官府拉到乱葬岗统一处理。那是左道妖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死后也很难安宁。 但这话凌河以为不必说,他不是个喜欢表功的人,也不以为这是什么功劳。 门房脸色一变,砰地关紧了大门。声音从门后传来:“你带走吧!老爷说不许他进门!” “小哥。”凌河诚恳说道:“烦请再跟你家主人通禀一声,鹏举再怎么说,也是方家血脉。他们或者只是一时气话,不会不管的。” 门房似是迟疑了一下,“我再去问问……你别趁机闯进来啊!” “小哥请放心。” 凌河抱着方鹏举的尸体,定定站在方府门前,听着那脚步匆匆地远了。 他低头对着方鹏举早已冰冷的脸说:“鹏举,你看你做的什么混账事情?死了都不会再有人记你的好了,神憎鬼厌啊。”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门房的声音才再次在门后响起。 “老爷说。”他酝酿了一下,复述方宅主人的语气道:“死都死了,还抬回来做什么?” 凌河愣了一下,才讷讷道:“方家是体面的人家,应该给鹏举一个体面。” “老爷说了,方鹏举的死因他老人家已经清楚。这种不仁不义的人,不是方家的种!” “可他,就是方家的种啊。”凌河说。 “你走吧!”门房从门缝里扔出一把刀币,“再纠缠我们就报官了!” 那些刀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很是吸引人的眼球。若是用于简单安葬一具尸体,便也绰绰有余了。多的钱,便是小费。 这就是方家的态度。 凌河沉默了。 他不再试图说些什么。 他很穷,从小就穷。他很缺钱,他唯一完好的外衫裹在方鹏举的尸体上,他的中衣打了很多补丁。他站在富丽堂皇的方府门前,像一个吃了闭门羹的穷亲戚。 他抱着方鹏举的尸体,转身离开了。 从头到尾,没有看那些刀币一眼。 这就是凌河的态度。 摇断头 自浴血逃出望月楼,姜望就没有完整地睡过一个觉,所以这一觉他睡得格外绵长。 他做了很多梦,他梦到他在论剑台上大杀四方,梦到他修行一日千里,乘风破云,他梦到长空万里,五道流光快捷绝伦,五道…… 他醒了。 他沉默地坐起,靠在床头,分不清那突来的是心悸感还是哀伤。 他摇摇头,将心神收敛。 此时窗外天色已入夜,而宿舍里还是只有他自己。 姜望皱起眉头。 杜野虎喝酒喝个几天几夜都很正常,但凌河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可能夜不归宿。 枫林道院外门宿舍是几排连着的平房,他披衣出门,对面宿舍房门紧闭,隔壁左右都很安静,过道里莫名的有些阴冷。 姜望随便叫住一个走过的身影,“这位师弟,见到凌河师兄了吗?” “凌河?没见过。”那人用极为呆板的声音回道。 一边回话,一边摇了摇头。 砰! 他的头竟然就这样断掉,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 他摇断了头! 看着那个刚刚还在说话的无头身体,姜望只觉一股凉气从尾椎升起,直冲天灵。 但他毕竟久经战阵,下意识便倒退一步,准备先撤回宿舍,至少取出兵器。 可是宿舍门忽然关紧,推不开!仿佛在房间里正有一个人抵住房门,不让他进去。 而此时那个无头的身体转了过来,张开双手迈开大步,向他跑来!那颗掉在地上的头颅更是在滚了几滚后蓦地弹射而起,更先身体一步撞向姜望!它长发披散,面目扭曲狰狞,鼻子塌陷着,两只眼珠子高高鼓起。 午夜之恶鬼,夺命之凶魂。 “装神弄鬼!”姜望暴喝一声,希望能够惊动其他宿舍里外门弟子,同时纵身暴退。 这里是枫林道院,有五品修为的董阿坐镇。一察异动,必然镇杀!无论什么诡异邪物,也都必然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若能直接逃走,自然是上上之策。 但那颗头颅的弹射速度太快,姜望根本来不及逃开。 所以他退了几步,忽然腾空而起,将道脉里仅有的两颗道元之一灌入右腿,而后拧身一脚,空中反抽! 道元催动爆发之下,他这一腿拥有远胜过往的巨力。 神鬼妖魔的形象从来不止是传说,姜望虽未完全超凡,但早已见识过超凡的世界。他杀过人,见过血,早已砺出胆色。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是颗球,那不是脑袋,那只是一颗球! 砰! 靴面与头颅决然相撞,头颅已比刚才更快的速度爆射而回,撞到那具前奔的无头身体上,将它撞了一个趔趄。 蹴鞠射门! 与此同时,姜望也感觉到脚背一阵剧痛,原来是在抽击的同时被那颗脑袋张开血口生生咬破鞋面撕下一条肉去了! 伤口隐约泛青。 姜望心知不妙,恐怕是尸毒之类的作用。 但他以攻阻敌的目标已经达成,当下更不犹豫,转身就跑。 几步奔至过道尽头,却被一层透明的元气隔膜所阻。 那股力量并不强大,却十分坚韧,牢牢阻住前路。这是围杀之局! 姜望心念急转,道脉里最后一颗道元决然爆开,凝聚于右肩上。 他疯狂发力,合肩一撞! “给我开!!!” 姜望只觉身体一轻,已经脱出了这两排宿舍间隔的过道。 然后他听到了风声、虫鸣,归来外门弟子们的说话声……夜晚的声音。 那个静谧的环境被打破了。 “姜望师兄,你在做什么?” “师兄你怎么受伤了?” 有看到姜望的外门弟子过来招呼。 姜望听到熟悉同门的问候,明白自己已经脱险。他返身冲回那条过道,那里果然已空空如也。 那具无头的身体和那颗头颅,也已经消失不见。 而两边宿舍有人推开门不解道:“怎么回事,刚刚门怎么打不开?” 更有一个惊恐的声音喊道:“死……死人了!” 姜望率先冲进传来叫声的宿舍,这才发现了失踪的断头尸体。他和他的头颅,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地上,面目依然狰狞。 在墙角战栗不已的,应该就是他惊慌失措的舍友。 对手展现出来的手段,至少有偏于左道的驭尸术,和正统的水行道术。或者说,对手不止一人。 姜望心念急转,果断出声:“有妖人夜闯外门行凶,习有道术,已经超凡!实力应当在九品范围。诸师弟务必照看好自己,以五人一组行动,相互呼应!现在开始,封锁宿舍区域,不许任何人出入。我立刻去请示内院师兄!” 惶惶不安的外门弟子们顿时有了主心骨,依言为之。 姜望即刻转身,径往内院方向奔去。 整个城东都是枫林道院和道院的附属产业,但较真来说,只有东城区正中那一圈以高墙围起来的院落,才算是真正的枫林道院。如姜望这样的外门弟子,都散住在道院四周。 相较于外院门前的高大牌楼,富贵玉狮,内院的门倒是小得多,堪堪只能容四人并行的样子。只是仅从那在夜色里隐放光晕的、雕龙游凤的匾额,就可窥出精巧心思来。 内院门前有一小亭,亭前唯有流云灯笼两挂,亭中唯有冰草蒲团一只。一个清俊的麻衣道士便盘坐于蒲团之上,闭目修行。这便是今日值守的内院弟子黎剑秋了。 姜望奔行至此,匆匆一拜,“黎师兄,有左道妖人在外院行凶,已有一名师弟遇害了!请您去主持大局!” 对于外门弟子来说,每一个踏上修行途的内院弟子都是明星一般的人物,在道院里这么久,姜望自然对他们都不陌生。而对于黎剑秋来说,悍然发起道证决斗,引出院长亲自公证的姜望,自然也非无名之辈,况且作为值守他责无旁贷。 因此他只听了一句,便按剑起身。 “不必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叫黎剑秋立刻又收剑躬身为礼。 院长董阿出现在内院门口,表情冷硬,甚至已经可以说是难看:“这事我亲自处理。” “尸气。”他看向姜望脚背给飞头撕咬出的伤口,伸出食指,不见其他动作,一根碧色尖刺便已凝成。 姜望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脚面那处伤口此时已经化脓,开始流黑血,不由心中生怖。 “丙等中品道术吞毒刺。这门道术很实用,可以用到中阶。” 董阿一边随口解说,一边食指微点。 超阶道术之外,一般道术分为四等十二品。浩瀚无边的道术海洋,穷尽一生也无法探索完全。每个踏上超凡之路的道门修者,一定要清楚自己最适合什么样的道术,并在不断的战斗摸索中,形成自己的战斗体系。 那根尖刺投入姜望脚面伤口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几息工夫,碧刺就已经变得通体漆黑,而那处伤口已经不再见青黑之色,而是流出鲜红的血液来。 姜望赶紧扯下衣角,将伤口包扎。 黎剑秋不做声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这时董阿才问道:“发生什么事?” 姜望以最简短的语言把事情复述了一遍,便不再发表意见。他相信,也只能相信,枫林城道院的院长,会就他在道院被刺杀之事,给他一个公道。 董阿的嘴角微微翘起,因为他严肃的表情,使得这个微笑格外森寒。 “旁门左道,敢来枫林城道院作妖,这是不把道院放在眼里,不把我董阿放在眼里啊!” 他道袍一展,五指张开,俯身按向大地! “碧玉笼!” 以他的五指为中心,属于木道的无形力量向四面八方延展。 整座道院所有的大门,轰然关上!并且蔓出枝丫,疯狂暴涨。 院墙上的爬山虎如长蛇弹射而起,在半空中彼此交织。 整座道院里的一切木制品,都发生异变。 木椅生枝,木窗张爪,巨树破土,荆棘乱舞! 整座枫林道院在瞬息之间,就在夜幕下变成了一座碧色的囚笼! 态度! 这一切说起来慢,但从姜望直奔内院,再到董阿悍然出手,一切也只不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就在藤蛇于半空彻底合围之前,一个苍白身影窥得间隙,以极快速度腾空而起,眼看便要逃出生天。 咻!咻!咻! 数不清的木刺暴射而出,一瞬间将他穿身而过! 他的身躯在空中一顿一顿,直到那些暴烈的木刺停下,才颓然从空中坠落。从头颅到小腿,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洞,死得不能再死。 整座道院缄默无声,无论外门弟子还是内院弟子,全都被这一幕深深震撼。 姜望看得眼皮一跳,“那个诡异的左道妖人,就这么死了?” 董阿却看都不看一眼,淡淡道:“剩下的那个,还躲着?” “可笑!”他闲庭胜步,一步一步往空中走去,“碧玉笼里的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一切都生机勃勃,唯有你的味道,令人作呕!” 他探出右手,轻轻一握! 一扇房门长出大手,将附近一个外门弟子打扮的人一把抓住。木手五指拉开,瞬间游遍全身,将它牢牢锁死。 与此同时,木臂迅速伸长,一直将此人举到空中的董阿面前。 “说吧,是谁派你来的?竟敢在道院行凶?”董阿背对星空,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 风也仿佛静了,安静地等待着此人的回答。 面容普通的刺客忽然咧嘴一笑,整个头颅骤然爆开! 董阿拳头一紧,一层水膜将那些红白之物瞬间包裹,形成一只满胀的水球。 他又看了先前那具尸体一眼,一颗种子破土而出,飞速生长,花苞开放,变成一张大嘴,将尸体一口包住,董阿顺手将水球也丢了进去。那花的大嘴合拢,又收缩回土里。 两具尸体就这样被处理干净,董阿脸上的怒意却愈发明显。 “我庄国的修行种子,竟在道院里被害!左道妖人大胆如此!此事必要彻查到底!城主府必须给本院一个交代,无论背后主使者是谁,必诛之!” 五品强者修为尽展,声如滚雷,震动全城。 整个枫林城许多人闻之色变。 随后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同样传遍全城,那是枫林城城主魏去疾,“董院放心,此事本府定有交代!无论涉及何人、何事,一旦揪出,定杀不饶!” 姜望注视着这一幕的发生,隐约感觉自己触及了某种海面之下的激烈漩涡。 道院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是国运所在。在道院行凶,已是触犯了董阿的底线。 强秦借境伏敌,早已把庄国的脸面撕下狠狠一层。如今左道行凶于道院,虽然不知目的何在,但很难说没有试探官方反应的想法。 而在今天之前,众所周知,董阿与魏去疾并不相合。前者属于国相杜如海一系,后者是大将军皇甫端明的旧部。 以董阿的实力要揪出妖人本不必如此大张声势,他使用道术覆盖全院之举,更在之后与魏去疾遥相对话,看起来更像是为了展示强大,明确态度,以震慑那些阴影里蠢蠢欲动的家伙。 庄国,并不太平。 “都散了吧。”董阿面无表情,转身走下高空。 门板跳回原位,藤蛇游回墙面……整个道院瞬间恢复成原状。 夜晚好像从来都如此安静。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但还未痊愈的伤口告诉姜望,这是真的。 这就是五品强者的实力。 也是他将要攀登的风景! 赵汝成闻讯赶至道院时,一切事态都已平复,唯有外院弟子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为院长的威势激动不已。 他在宿舍中见到了姜望,彼时这家伙正用一张描着金线的手帕细细擦拭佩剑。 手帕自然是赵汝成的,整间宿舍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玩意儿。 赵汝成首先注意到他重新认真包扎过的脚背,耻笑道:“哟,怎么又负伤了?你这外门剑术第一,是不是有水分啊?” “还行。”姜望自顾自擦拭着剑刃:“挤干净水分,也就还能教训教训你。” 说到这里,他才抬头笑眯眯地看着赵汝成:“弟弟。” “不就比我大一岁,多练了一年剑么。”赵汝成撇撇嘴。 “大一天那也是大啊。弟弟。” 赵汝成撮了撮牙花子,恼道:“别擦了行吗?你知不知道我这条手帕能买多少柄你手里的破剑?” 姜望很是嚣张的笑了:“那你知不知道,我姜望用过的佩剑,将来能值多少条你的手帕?” 但这句话出口,他和赵汝成就同时沉默了。 因为这种话,一贯是方鹏举的风格。用赵汝成的绣金手帕擦剑,也是他带起来的“不良风气”。用他的话说,‘咱们兄弟的佩剑,将来都是要传承千古的,不好好保养怎么行?这么好的手帕,擦脸多浪费啊!汝成虽然长得好看,但他那张脸能传千古吗?’ 有的人已经消失了,但是他留下的痕迹,却还要存在很久…… 还是赵汝成先开口,转过话题道:“三哥。你说这次妖人冲击道院,图的什么?波及到你会不会……不是意外?” “方家应该没有这个胆子。”姜望摇了摇头,“但是也说不好。对了,你见到老大了吗?” 凌河中午的时候去方家送还尸体,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这不能不令他担忧。 赵汝成剑眉微挑,“听说他被方府赶出门,接下来去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姜望沉默一阵,“走吧,咱们找找去。” “要找你找,我可不去陪着烂好人做烂好事。”赵汝成撇撇嘴。 “喂,又不是我请他吃了闭门羹,你这个样子看着我做什么?” 姜望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他只得投降,“好吧好吧。不过这么晚了,咱们去哪里找?” “首先。”姜望分析道:“他肯定不会把他丢到乱葬岗。” “但是他又没有钱。”赵汝成接道。 “然后呢,他又是个重感情的人……”姜望起身往外走:“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还知道他在干什么呢!”赵汝成跟在后面,皱了皱俊秀的鼻子,“准在哭鼻子。” 一坯黄土,红颜白骨 从枫林城西门出去,沿着官道一直往前走大约七八里地,然后左转走入小径,不出半柱香工夫,就能看到垂柳绕岸的绿柳河。 此时晚风拂面,明月倒映在波光中,一片粼粼。 姜望从小径穿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凌河削瘦的背影,杵在河边像一颗沉默的树。 “哎我看看我看看。”赵汝成窜到他面前,吊着脖子道:“一准躲着哭鼻子是不是?” 凌河有些无奈,“你们怎么来了?” “你声音都有点哑了。肯定哭过!” 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河边草丛里钻出来,“姓赵的,你有时候很欠收拾你知道吗?” “虎哥,你也在啊?”赵汝成缩了缩脖子,杜野虎这蛮汉,那是真的一言不合就动手,并且还不会顾及他的俊脸。 “我本来就在这里喝酒。”杜野虎悻悻说着,满身的酒气在晚风中游荡,“没想到他把那家伙也扛过来了,晦气。” “就是!还埋他干什么啊?”赵汝成接道:“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该直接丢到河里,让他顺流而下,喂鱼喂虾。” 姜望往杜野虎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就埋在那里?” “老三。”顾及到姜望的心情,凌河解释道:“鹏举的坏我没有忘记,但他的好我也还记得。我家境不好,常常吃不饱饭。鹏举总借口让我指点武艺,拉着我不让走,一直拖到开饭的时候。他死了是罪有应得,但我不能看着他曝尸荒野……当然你对我也很好,那年剿青牛寨,你为了救我……” “说这些做什么?”姜望打断他道:“我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成年人跟小孩子不同。成年人第一要学会的,是求同存异。那种我不跟他玩,所以你也不能跟他玩的,是小孩子。你跟方鹏举跟我,咱们各论各的。我不会影响你对他情深义重,你也不会影响我跟他恩断义绝。” “是这个道理。”凌河说。 他左右看了看夜色下的绿柳河畔,“总有一种恍如昨日的错觉。这里的变化不大,但我们都已经不同了。”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这世上唯一的不变,就是永远都在改变。”赵汝成意味深长的说完这句话,又没皮没脸地凑到凌河身前:“埋个人不至于埋到这么晚,你们俩抱头痛哭了是不是?” 话音方落,他便拔地而起,极利落地闪过杜野虎飞来的毛腿。 “啧啧啧,恼羞成怒……”他挑衅的话刚说到一半,又赶紧拱手鞠躬道:“错了错了虎哥。” 杜野虎已经摩拳擦掌的追了上去,“你没错,我正要跟你抱头痛哭一下。” 看着打闹的两人,凌河悠悠道:“但我相信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被改变的。” “你的话,我同意一半。”姜望说。 杜野虎和赵汝成之间的“切磋”,不知怎么后面就变成了四人混战。拳脚并出,各下绊子。打到最后人人气喘吁吁,又一齐放声大笑,又抱头痛哭。 倘若这晚有人路过绿柳河附近,只怕又要传出什么水鬼之类的怪谈了。 兄弟四人最后并肩离开绿柳河,离开这个记录了青春与友谊的地方。 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赵汝成最后回头嘟囔了一句: “到了那边,别再害朋友了。死鬼。” …… 月光流淌在波光粼粼的绿柳河中,也自还真观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月色的缘故,在这破观里说话的两个人面容都显得极为惨白。 其中一位是个动人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身量极妙,凹凸有致。尤其领口微开处那一抹耀眼的白腻,晃得人移不开眼睛。 她的脸容也太苍白了些,按理说会稍显柔弱病态,可她却偏偏给人一种惊人的艳丽之感。大约是因为,她那太过鲜艳的红唇吧? 她就那样毫不介意地坐在那张布满灰尘的香案上,如此美丽却如此坦然。 她用尾指轻轻抹着红唇说道:“这观里的乞儿们都死绝了,真真叫人苦恼,咱们拿什么请神旨?” 声音似乎先到檐角的蛛网转了一圈,才送到它该到的地方,显得有些空落。 “一个修者的命魂就足矣。” 说话的人站在门口的位置,与红裳女不同,他似乎连半只脚都不愿沾进这肮脏的破观,还用一张绣有梅花的手帕捂住口鼻。 “呀呀,说起来轻松呢。”红裳女道,“咱们杀几个凡人都得偷偷摸摸,杀一个修者?怕庄国道院找不上门来么?” “这城里有一个算一个,早晚都是要死的。”男人说着说着,皱起眉头:“咱们一定要选在这种地方说话么?” 红裳女吃吃笑了:“名传天下的左光烈,就陨落于此。庄国的人里里外外把这里翻了不下十遍,附近再没有哪儿比这更干净啦。” 说到左光烈,她竟微微闭上眼睛,露出一副迷醉的神情,就连那苍白的脸上也迅速泛起了红晕,“我似乎还能嗅到他雄壮的气息呢~” “说回正事。”男人不动声色地打断她的遐思,“魏去疾可不是好惹的,现在又来了个董阿,咱们必须尽快找到道子。那些秦楚蛮子在这里乱斗,搅得还真观的献祭没法子进行了,要我说,与其陆续偷摸地抓一些凡人来,倒不如直接献祭一个修者,还简单干脆些。” “找死的法子并不是只有一种,你何必拘泥于此呢?拔剑割喉不好么?或者引雷噬身?” 许是被打断了遐思的不愉,红裳女睁开美目,也收敛了笑意,“在道子现世之前,你最好知道什么叫低调!” 男人似也有些气恼,掩着鼻子道:“妙玉!好像袭击枫林道院不是你的意思似的!现在搅得满城风雨,一个不好,咱们的大事就要功败垂成!” “你懂什么?这世界太大了,意外太多了!谁能想到左光烈就这样死掉了?还刚好破坏了咱们的献祭计划。忘川河底,白骨已沉寂太久!不能再有意外了!现在的枫林城,董阿至关重要,咱们必须明确他的实力和底线!一定的牺牲在所难免。再者说……” 名为妙玉的红裳女舔了舔嘴唇:“你可知道,这破观里的乞丐并没有死绝?我在枫林城道院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脏兮兮的环境令男人愈发不耐:“区区一个乞丐的死活,也值得我关心?” 妙玉这回只漫不经心地伸了一个懒腰,美好身段尽显无疑,“蠢货。” 男人眯起了眼睛,也掩盖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欲望,“不要以为你名义上是道子的女人,就这样放肆。教门几千年来圣女多了去了,等道子现世,他要不要你,认不认你,还得再看呢。” “红颜白骨,空兮幻兮。你看不透么?” “呵呵呵呵。”男人转身往观外走,“我看不看得透,又有什么关系?也就这样了。” 过了许久,这幽静而残破的旧观里,充满诱惑的喃声才轻轻响起,如月色般漾了开去。 “他怎会不爱我?怎会不要我?我守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 曾记否,仙人问道 在那流水潺潺的小河边,男孩握紧了手里的小木剑,牢牢盯着那御剑而来的白发男人。 “你的根性很好,要不要跟我走?”白发男人这样说。 他虽然年纪小,又如何看不到呼啸青冥的风景呢?正要开口答应,却先听到旁边响起一个固执的声音,“带我走!” 声音的主人是他的玩伴,也是刚刚与他“斗剑”的手下败将。 男孩是深知伙伴的固执的,比如今天这场“斗剑”,他已数不清是第多少场。但这伙伴只因之前输了一次,就一定执拗得要赢回来才肯止。 男孩想着,那我们可以一起去修行。 许多细节他都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白发男人的那双眼睛。像溪水一般的透彻,又像天空一般的高远。 白发男人用那双眼睛看着他们,看着两个自小形影不离的幼童,嘴角泛起意义难明的微笑。 “我只收一个徒弟。”白发男人这样说。 他重复道:“你们两个都不错,但我只会带走一个。” 怎么办呢?男孩当时想。 但他只来得及想了那一瞬,下一个瞬间,他就被推入了小河中。 嘭! 水花炸开的声音。 他的朋友,跟他光着屁股就玩到一起的朋友,也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朋友,竟然毫不犹豫地推他下水!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看到“朋友”面无表情的脸,以及那白发男人始终宁定的眼神。 再然后,便是一道霜白的剑光冲霄而起。 他的小伙伴和那白发男人便裹在那华丽而耀眼的剑光中,如一道晴天霹雳,突兀的来,也突兀的去了。 如无数仙人问道的传说那样,与可悲而平庸的凡人们擦肩。 只留下,无法释怀,无法相信,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惊醒! …… 姜望睁开了眼睛,漆黑的夜包裹着四周,也包裹着他。宿舍内分外安静,凌河与杜野虎的呼吸悠长,带着特殊的节奏。 姜望知道,他们是在修习基础吐纳法。虽然浅显基础,却也只有内门弟子才能得授。是庄国道院百年不易的奠基之术。 枫林城道院的内院选生没有太多悬念,凌河、杜野虎、赵汝成都成了新的内门弟子,将名字录入了供奉于祀殿的道士玉牒上。 城道院受国家供奉,也不可能给每个弟子都免费发放。他们作为外门弟子里最优秀的那一批被选进内门,一般也至少要熬过一年时光,积攒足够功劳,才有资格获取开脉丹。 每年的外门贡献第一,才能够以贡献换取一颗开脉丹。这是道院特别对外门弟子的激励。所以这一届既然出了姜望,便没其他人能复制他的路。 即便如此,姜望也是搏命式的浴血厮杀,才累积到换取开脉丹的贡献。而如今整个枫林城方圆百里,也没有另一个西山盗可供剿灭了。 拜入道院外门努力修行,击败无数竞争者进入内门。在进入内门后,继续努力修炼,同时积累任务贡献,最后获赐开脉丹,踏入超凡。这才是庄国正常修者的路子。也算是一条看得见的康庄坦途。 可相较于那些天生道脉外显,直接入内门开始修行道法的人,这些走外门晋级路线的少年,确实也得虚耗太多的时光。 修行之路,一步慢,步步慢。这是姜望在外门时之所以搏命完成任务的原因,同时也是方鹏举无法遏制贪欲的原因。没人愿意多等那么多年! 所以说姜望理解方鹏举的渴求,但无法原谅他的手段。 像他们这样卓异于人的武者,无论凌河还是杜野虎,对超凡的渴望谁会比方鹏举少呢?可他们都没有做出那样下作的事情来。 姜望的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人是由他的选择所决定的。姜望深以为然。 而他之前也正陷入一个艰难的选择中。 众所周知,修者九品,以一品为尊,九品被视为超凡之始。而成就九品的标志,即成就道旋,道元自生。 修行者已经度过漫长得难以计数的历史,于这超凡第一步自然有非常细致深入的研究。森趣阁 脊柱被视为人体大龙,而道脉便藏于脊柱之中。道脉显现之后,修者便可以气血之力反馈道脉,从而生成道元。道元是一切道法的根本,也是超凡的基础。 以姜望的土蚯脉为例,每一次调动“土蚯”都需要调动相当的气血之力,贯彻整条脊柱大龙之后,才能生成一颗道元。而姜望这个层级的修行者,每日最多做两次冲脉修行,积累两颗道元。不是他不努力,而是身体不允许。气血消耗太大,损源伤神,完全是得不偿失。 积累道元之后,下一步即是神驭道元,完全依照奠基阵图罗列出相应阵点,阵成,则道旋生。 作为已经开脉的修行者,枫林城道院自然传授了奠基阵图。正是庄国通用的归元阵,一共有八十一个阵点。也就是说,在罗列奠基阵图不出丝毫差错的情况下,他至少也需要四十一天,几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能真正意义上成为九品修者。(姜望此前积攒的两颗道元,已在战斗中耗尽。) 在此之前姜望当然没有什么可为难的,但如今他意外进入太虚幻境,更是继承了左光烈的“洞真墟福地”,解锁相应的论剑台与演道台,因而也就有了新的烦恼。 昨日他得到归元阵图后,为了试验演道台的效果,将所有的1850点功,全部投入奠基阵图的推演。最终他得到了繁复无比的周天星斗阵图。整个奠基阵图有三百六十五个阵点! 先不说周天星斗阵图的罗列难度,便即是他能完美复刻奠基阵图,也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才能够生成第一个道旋。 而此后九品升八品,需要建立三个道旋,八品升七品需要建立九个道旋。 以此计算的话,时间太漫长了! 周天星斗阵毫无疑问强过归元阵,但其奠基所需的漫长时间,正是姜望犹豫的地方。他需要尽快的提升修为,才能够追上那些天生道脉外显的修者,然而时间不等人。 但在今夜的梦醒之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姜望闭上眼睛,催动昨日冲脉生成的唯一一颗道元,在脊柱之中缓慢挪动。在驾驭道元的、模糊的感知世界中,这是一片无垠广阔、无边浩瀚的空间。 因为大龙栖于此地,所以这里又被称为脊柱海。 但在修行者的口耳相传中,它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通天宫! 贯穿通天宫,打开天地门,就是初阶修者到中阶修者的转变。 在无垠的通天宫里,一颗道元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但并不随波,反而坚定的、倔强的贯彻着姜望的意志。挪动着、挪动着,终于悬停到了理想之地。 那是周天星斗阵图中,太阳星的位置。 当这颗道元悬停之时,姜望仿佛又看到了年幼时那位白发修者的眼睛。 他永远忘不了,他被推入水中时。 那双眼睛仿佛在对他说—— “修行之路,就是争。” 用之有弗盈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 讲经的老道士声音极轻,但却清楚映入经院每一个听讲的人耳中。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眉眼忽然耷拉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整一个风烛残年的样子。 姜望不敢怠慢,跟着师兄们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起身离座。 别看这位老人不起眼的样子,其人却是枫林城道院副院长,宋其方。更准确的说,在董阿来之前,他才是枫林城道院的正院长,在枫林城扎根已有数十年。只是已逾八十之龄,修为却始终在七品境踏步,迟迟无法打开天地门。因而早已失了进取的心思,转而埋首经籍,一心扑在传道授业上。故而颇得爱戴。森趣阁 董阿来了之后,他也不争不抢,全力配合,让董阿得以顺利掌控枫林城道院。作为回报,董阿也给予了他极高的尊重。 在整个枫林城,以德高望重而论,也无人能超过宋其方了。 …… 一直到走出经院大门,姜望的心都没能平静,而是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感慨中。 道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所不在,无穷无尽。要怎么认识它,了解它,追求它?越是追求、越是了解,越是认识,就越觉得自己无知,觉得自己渺小。 只能叹一声“渊呵!”,深远啊! 凌河且行且诵,恨不得反复咀嚼。赵汝成虽然向来不是很重视课业,却也若有所思。唯有杜野虎哈欠连天,倒像是刚补了个觉。 每期内院选生十人,仅以基础吐纳法而论,杜野虎的进度仅在已经提前道脉外显的姜望之后,不得不说天赋异禀。可那些所谓的大道经典,他是实在听不进去。与之相反,一到术法之类的课,他立刻就生龙活虎了。 内门才算是真正的道院,这话一点不假。当初在外门,只有一些简单的武技传授,隔一段时间才会有内门师兄过来统一做一番指点。而拜入内门之后,五天便有一次经课,旬日便有一次法课。前者学经,后者习术。都是由资深道者授课。而平日里若是有什么修行疑难,也可随时向师长们请教。那些在外门时需以贡献换取的武技 ,也都无限制对内门弟子开放。 只是对于道院内门弟子来说,并无太大吸引力罢了。倒不是说武道就不强,而是整个庄国修行界,都是以道门修行法为主。枫林城道院纵是收集了一些武技,却只是作为外门弟子时期的一个过渡补充,自然强不到哪里去,更是远远不如道术的威能了,是以也没什么人会舍近求远。 …… “姜师兄留步!”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望回过头去,认出来是同期入选内门的方鹤翎——其人出身枫林城三大姓,方鹏举正是他的堂兄。 说起来他本没有资格入选城道院内门,但是每期的内院选生,三大姓必要占据一个名额。这几乎已是默认的规则。方鹏举入选自然是名正言顺,方鹤翎的话,就不知方家暗地里付出什么代价了。 这很现实,修行虽然是一条超凡之路,但这个世上,只要是人走的路,就永远少不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永远没有那么纯粹。即使是枫林城道院,也不能例外。 “有事?”姜望淡淡发问。 “哎,也没什么事。”方鹤翎一身月白长袍,拱了拱手,倒显得有几分翩翩风度,“就是为方鹏举的狼子野心给你道个歉,他已经被革出家谱,我方家没有这样不仁不义的人。” “他是他,你是你。你没有必要替他道歉,他做的事情也与你无关。” 姜望说完便走,他实在没心情陪这种公子哥作秀。 但方鹤翎显然觉得他被侮辱了,想他堂堂枫林城三大姓的出身,亲自给姜望这么一个破落户出身的人道歉,姜望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得执手相看,惺惺相惜吧?怎么却是这样一副冷淡的样子呢? “姜师兄着什么急啊?”方鹤翎紧赶几步,绕到姜望一行人前面,带着笑道:“忘了跟姜师兄说,不才昨日刚服下开脉丹,已然道脉外显。” 他尽量克制,但那种得意仍然呼之欲出。 “然后呢?”姜望问。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道:“本期内院选生,唯有我们二人提前道脉外显,正应该多多亲近才是。” 到底是年龄小,尽管自小受到的教导令他保持着礼仪,但话里话外,已经是目无余子了。所谓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也。 他倒是真不为方 鹏举的死记恨姜望,方鹏举不死,他还没有如今的机会呢!若不是为了不堕堂堂三大姓的声威,保住枫林城道院内院选生的名额,即使他父亲隐隐已经是方家下任族长,也很难说服家族花偌大代价买来开脉丹。 那样他进入内门就要等到明年了,或者明年也不一定能进。毕竟一年就十个名额,整个枫林城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家族有比他优秀的其他子弟,他父亲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之前方鹏举提前预定了那个位置就是明证。 “哦。” 姜望哦了一声,便绕开方鹤翎,自顾自往前走了。 他当然知道方鹤翎是方家下任族长的嫡子,三大姓的嫡脉。他也知道方鹤翎至少目前无意与他起什么矛盾,甚至是为了维持方家的名声,其人大概还会与他称兄道弟,一团和气。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方鹏举那样优秀的人物,却苦求一颗开脉丹而不得,以至于越来越偏激躁进。而在他死后短短几天,这方鹤翎就拥有了?这方鹤翎什么底细别人不清楚,他们几兄弟还能不清楚吗? 但凡他有那么几分出息,当初方家哪里轮得到方鹏举出头! 就算方鹏举辜恩负义一夕身死,可是仅凭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公子哥,就有资格践踏他吗? 姜望没有当场发作,已是相当克制。 凌河杜野虎等人,更是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 一行人走开了,只留下方鹤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无视了。 在他吞下开脉丹,一朝外显道脉,直入内门之后,竟仍被无视了! 他想起当初刚进外门时,在道院外遇到这几位外门的头面人物,他兴致勃勃地上前想跟自己堂哥的朋友们打声招呼,认识一下。 他的堂哥却甚至都没有看到他,跟这几个人勾肩搭背地远去了。 那时候的失落他一刻也不曾忘记,所以在开脉巩固后的第一时间,就来到姜望等人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证明什么,但至少,你们这些人,必须要看我一眼。 然而什么都没有。 明明一切都改变了,却还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姜望!” 方鹤翎在心里大喊。 他竭力想要控制好表情,但脸色,已经难看非常。 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日头终于沉没在西方,整个大地在一声叹息中进入夜晚。 通天宫内那条小小的土蚯也终于游过漫长的旅途,吐出一粒圆润饱满的道元来。 朝日初起时,与夕阳将落时,是一天之中最好的修行时间。太阳温而不烈,暖而不伤,尤其对于初级修行者来说,可以很好的保护道脉。曾经也不乏有在正午修行,结果被太阳真火挑动心火、焚身毁脉的例子。 这便是所谓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即便姜望自小练武的体魄,也感受到气血之力被压榨到了某个临界点,再往下便会损伤元气。通天宫内的那条土蚯,也有些萎靡的样子了。 当然,在这个临界点上,身体也并不会有虚弱感。蕴养在通天宫里的道元,仿佛一颗颗小小的心脏,无时无刻都在泵动着力量。 这一切使姜望深刻的体会到上课时所受的教诲,从气血之力到诞生道元,这是一种力量的升华,人之所以超凡的前提。 听说真正的武道修者并不蕴养道元,而是纯粹打磨体魄,锤炼气血,那又是另外一条路子了。 当今之世,诸侯并起,宗门林立,百家争鸣,大道无穷。可以说是修行的盛世,当然对于身在庄国的姜望来说,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姜望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道元在通天宫内挪动,去填补早已烂熟于心的周天星斗阵图。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盖因人的精神之力也同气血之力一般,都在某个阶段有其限度在。 如姜望这样刚踏上超凡路的修行者,每日挪移两次道元也是极限了,再多便会导致精神萎靡,严重时甚至有可能损伤神智。 姜望深知自己所选用的奠基阵图耗时良久,所以他尤其不敢耽误工夫,如履薄冰。只要稍有差错,便要重来。 而他并没有给自己重来的时间。 一天只有两次罗列阵点的机会,他一次也不能错过!哪怕周天星斗阵图比归元阵繁复艰难得多。 假设现在有人与姜望同时修行,他选择的是归元阵图奠基,那么在罗列阵点都完美的基础上,他注定比姜望快上许多。 姜望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但既然做出了 选择,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只能向前,只能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所幸他做得还不错,当今日的最后一次冲脉修行结束后,已经有数十颗道元悬停在通天宫内,颗颗饱满,像秋日稻田里成熟的稻子,散发着丰收的味道。这些,都将是他“通天”的资粮。 不过对于姜望来说,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此时宿舍里空空荡荡。凌河与杜野虎都出任务去了,已经拜入内门的他们,对开脉丹当然更为渴望。 而姜望心神一沉,已进入太虚幻境中。 今日是七月十五,一个月中的挑战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他将迎来青玉坛主人的挑战。他将顺利的——降级。 依然是熟悉的场景,伟大的星空。 姜望盘膝而坐,默默地注视着日晷虚影,等待挑战来临的那一刻。 他想见识见识,这世上真正强者的实力。尽管他在还真观里“听”过那样激烈的交锋,但毕竟不曾亲眼所见。董阿那次出手,对手又毫无抵抗之力。 在这片星空中盘坐,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空阔起来。 人类第一次仰望星空,历史便开始了冲锋。相较于浩瀚星河,人世间的一切多么渺小虚幻。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晷虚影上浮现出五个墨字——挑战者弃权。 姜望心头一松,又有些莫名的遗憾。 他保住了洞真墟福地本月产出的功,但那或者仅仅是因为前任福地主人的强大威慑。那个名为左光烈的炙热身影! 进入太虚幻境的人基本都会掩饰现世身份,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在太虚幻境里有怎样的威名。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太虚幻境里的洞真墟之主,便是现世里的大楚天骄左光烈。如今就更不会有人知道了。哪怕以前有人从战斗风格做出了准确推测,如今也要一概推翻. 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福地二十三,洞真墟!本月产功1850点。 …… “演道台。”姜望在心中默念。 一张青竹案就那么凭空出现在身前,却丝毫不显突兀。仿佛庄稼从地里长出来那样自然,尽管过程被忽略。 竹案之上别无他物,唯有一本摊开的玉书,此刻空白一片。 姜望早有过一次经验,他只要观想自己想要推演的功法,再投入相应的功,最终推演的功法便会在玉书上呈现。此前的奠基阵图周天星斗阵,便是通过推演归元阵得到。 如今奠基阵图未成,道旋未生,道元用一颗少一颗。推演道术自然是不现实。便是姜望自己,也只在心里模拟,还从未真正练习过道术呢。毕竟在修行初期,道元太过珍贵了。 但也不能说将功闲置,留待以后。须知修行之路,不进则退,明天和意外,也不知哪个先来,所以在每个阶段都极尽强大自己,才是正理。 姜望想了想,在自己最擅长的几门剑术中,选择了一部风格凌厉的剑术进行推演。 而选择消耗的功是,1850点! 整个庄国的氛围,都是重道术轻武功。但姜望在现阶段没有选择,奠基未成,再强的道术他也不敢用。 而既然选择了强化剑术,那便竭尽全力,不遗余力。 青竹案上的玉书瞬间涌现出了许多文字,那是姜望从枫林城道院外门习来的普通剑术,除了凌厉之外毫无优异。但此刻日晷虚影上功的数字在不断的减少,青竹案上那本玉书上文字也开始疯狂变幻。 姜望凝神看着,那些文字竟像是演化一个个人影,在拔剑而舞。越舞越快,最后仿佛混成一团。 姜望忍不住眯起眼睛,竟有被锋芒刺痛的错觉! 当他眨眼再看时,玉书上的文字已经安静下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部此前他所未见,甚至从未能想象到的玄奥剑诀! 在外门之时,姜望被公认为剑术第一。但此刻翻阅这部剑术,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练的都是庄稼把式,只适合种田用! 日晷虚影上功的数字已经清零,姜望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一切都值得! 因为一般来说,现世的人死去,太虚幻境里的身份也会消失。但左光烈强催祝融真身的力量,几乎灼穿时空,又因为一股强大的执念纠缠,种种原因搅在一起,从而产生了意外。使得太虚幻境没能及时回收虚钥,而被姜望所烙印。他也因此继承了左光烈在 此乃剑中天子 赵汝成那占地近十亩的豪宅中,两个身影在剑光中倏忽分合。 锵!! 赵汝成手中一震,长剑脱手而飞。而姜望的长剑已停在他的脖颈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厉害!”赵汝成惊叹不已,“这是什么剑术?” 他与姜望的剑术自是有些差距的,但也没有太大。往日切磋斗剑,十场里他总能赢回三五场,而今日连斗二十场,竟一场未胜! 姜望笑笑收剑,这门剑术不愧是以武入道的玄妙法门。共有练法九式,杀法五式。他如今甚至只掌握了四式练法,一式杀法,对剑术的理解便已远胜之前。 他自忖战力已堪入品,若再遇到那晚袭击的妖人,定有一战之力。 “这门剑术是我机缘所得,并没有什么名目。汝成你文武皆通,你说叫什么好?” 赵汝成略一沉吟,“此乃剑中天子,当名……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姜望目中有异彩一闪而过,“好名字!” 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赵汝成身上某种此前未见的雄阔气度。 但大概是错觉,因为赵汝成下一刻便捡起跌落的长剑,跳到姜望面前,仍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嬉皮笑脸道:“三哥教我!” “好。”姜望灿烂一笑。 两人都是凡俗中的剑术高手,不会不懂紫气东来剑诀的珍贵。它完全不同于那些流传于俗世的技击之术,而是足以以武入道的超凡剑典。 那些强大的剑修们,可丝毫不输给道术高手。 这样一部剑典,在江湖上足以引起腥风血雨。但这两人一个坦然要学,一个随性便教。倒显得这剑典无足轻重了。 …… 姜望回到道院时,天色已晚。 除了有课业的时候,赵汝成一般是不待在道院里的,十足纨绔性子。 脑海里揣摩着紫气东来剑诀的奥妙,以至于走到内院宿舍门口的时候,才看到抱剑而立的黎剑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黎剑秋似笑非笑。 “一些剑术上的问题。”姜望坦然以对,问道:“黎师兄所为何来?” “难怪姜师弟剑术惊人。”黎剑秋随口赞叹了一句,才道:“董师让你明日晨课后去他那里一趟,我见你不在宿舍,便等了阵。” “啊,我整个下午都在汝成的府里。”姜望有些不好意思,“怎敢劳黎师兄等候?您留句话给侍者便行了。” 内门弟子是有专人服侍的,包办衣食,以让这些道门种子专心修行。 “董师既是令我通知你,便不可假手于人。我也不是什么名门贵胄,高贵到等个人都不行。” 姜望微微低头,“小弟忐忑。” 他的确忐忑,要知道黎剑秋比他高上两届,在那一届里也是秀出群伦的几个人之一。板上钉钉将来会去清河郡院进修,是整个城院里数得着的英才。 而这样一个人物,却在宿舍门前站着等他,毫无急躁之气。 黎剑秋拍了拍姜望的肩,“我看姜师弟前途不可限量,不要如此生分才是。”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课刚毕,姜望便去了董阿的住处。 小院中除了黎剑秋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个也是师兄,名为张临川。出身枫林城三大姓里的张家,其人隐隐是城院弟子中最强的几个人之一,声名颇着。 他外貌倒不算十分英俊,但也长身玉立,自有风度。衣衫垂饰,无不精致妥帖。 此刻他站在院中,正听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而院中剩下的另一人,竟是方鹤翎。 瞥得姜望进来,他故意放大了声音,“张世兄!昨日里我庄里的猎户送来一对好熊掌,明天我请望月楼的大厨好生整治一番,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尝尝。” 张临川微笑着点头。 方鹤翎又转头邀道:“黎师兄也同去!” 黎剑秋也不拂他的面子,只笑了笑,“有空便去。” 不等方鹤翎继续奉承,黎剑秋便往院门方向走了几步,“姜师弟来了?” 竟是特意迎了一迎。 姜望慌忙赶了几步,招呼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走到黎剑秋身边,又对张临川拱手为礼:“张师兄好。” 也唯独对方鹤翎视如不见。 “你也好。”张临川淡笑点头,似乎对姜方二人之间的暗涌毫无察觉。 但有的人便是一定要凸显存在的。 “哼。”方鹤翎极为突兀地哼了一声,才阴阳怪气道:“董师有了吩咐,连张师兄黎师兄都早早赶来,我更是早课都来不及去,一起床便赶来了。也不知某些人何德何能,竟敢让董师和两位师兄等着他?” 姜望仍不理他,只对黎剑秋和张临川抱了抱拳,“小弟刚结束早课便赶来了,绝非怠慢师命。只是早课晚课,诵经吐纳。晨钟暮鼓,须臾不敢懈怠。” 黎剑秋再次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以示亲近:“无妨,是我们来得早了,而不是你来得晚。修行之路的确容不得懈怠,我与张师兄虽然不用去经院与师弟们一起诵经,可早课也是在房里便做了的。” 方鹤翎心中更恼,但有黎剑秋表态,他倒不敢再煽风。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却是董阿推门而出。 “都来了?”他环视一周,不怒自威。 四人俱行道礼,“董师!” 董阿摆摆手,他是一个干脆果决的性子,不喜拖拉,当即便道:“今天唤你们来,是有一件任务交付你们。之前妖人袭击外院,残杀一名外门弟子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缉刑司查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咱们城道院的事情倒也不用非得等着人家处理,便着你们去查这件事,以八品任务标准计勋。” 与外门任务不同,内门任务便开始定品,通常品级随任务中所接触的最强战力定品。并且奖励计量单位也不再是贡献度,而是道勋。 难度是天壤之别,奖励自然也有如云泥。以开脉丹为例。外门贡献度要到天量才能换取,道勋却只需一百点。 当然,一百点道勋也并不容易得到便是了。 单以这次左道妖人袭击外院来说,妖人表现出来的实力只在九品范围内。董阿将其定为八品,显然有些鼓励性质。 “姜望方鹤翎是这届目前唯二道脉外显的弟子,须得好生磨砺。临川、剑秋你们修行时日更长,可带着两个师弟分头去查。任务奖励一九分成,哪边先查到,哪边得九成。” 张临川与黎剑秋都躬身,“谨遵师命。” 董阿大袖一摆便自顾回门了,显然不打算对接下来的事情插手。 张临川显然有备而来,略一沉吟,便道:“我在缉刑司有朋友,这次妖人袭击事件有两条线索最有用。一个是妖人袭击之前,曾在福来客栈住了三天,应有些线索留下。另一个,便是唐舍镇里有一户人家被灭门,现场留有尸气,与袭击咱们外院的妖人有些相似。黎师弟你选哪一路?” 黎剑秋道:“这是张师兄的情报,自然听凭张师兄分配。” 张临川毫不意外,黎剑秋但凡有些脑子,也不会在这时便与他争抢。他说这些,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当下便点点头,“如此,我去唐舍镇,黎师弟去福来客栈。” 站在张临川旁边的方鹤翎眼睛都亮了,“有张师兄出马,区区左道妖人,何所遁形?” 语罢还瞥了一眼姜望,颇为得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唐舍镇更符合妖人潜伏的条件,线索也更明朗。在方鹤翎看来,这初出茅庐的第一次八品任务,他便要占得大头了。 这时张临川又对黎剑秋道:“黎师弟,我来带姜望如何?” 黎剑秋不动声色,“也好。” 其实之前众人的站位,便是已经默认了分路的。姜望与黎剑秋熟悉一些,而张临川和方鹤翎同为三大姓出身。 虽然不明白张临川为什么不选择家世更近也更熟悉的方鹤翎,但姜望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当下便礼道:“那便麻烦张师兄了。” 张临川与黎剑秋都经验丰富,很快就做好任务分配,以及一些出任务有可能用到的补给。姜望也自觉忙前忙后的帮忙准备。 唯有方鹤翎杵在那里,脸色阵青阵白。 他倒是很有些意见想表达,但一句也说不出口。 一整个春天 唐舍镇在枫林城北面,是魏去疾治下七镇之一,也是最小最偏远的一个镇子。它背靠绵延数里的祁昌山脉,镇民亦是靠山吃山,多以猎户为主。 走在唐舍镇里,所见屋宇老旧,行人稀少。偶有路过也都行色匆匆,眉蕴郁结。不说和枫林城比,便是比之于姜望出生的凤溪镇,这里也是远远不如。 “唐舍镇附近的村子都沿着祁昌山脉散落,这里的人以打猎为生,一般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聚集到镇子里来。现在不是赶集的时候,所以行人稀少。” 来之前做过不少功课,姜望因此能对张临川做些解释。 即便这趟是院长安排的师兄关照师弟,但姜望深知没有事事叫人提点的道理,并不敢懈怠。 这一路过来张临川始终笑容淡淡,既不疏远也不熟络,看不出太多情绪。 闻言也只是点点头,自顾往发生灭门案的人家走去。 他们这一趟来虽是代表道院的独立意志,但也不好不知会当地官府。唐舍镇的捕快唐敦便在这户人家门口等他们。 “唐大牛夫妇都是俺们唐舍镇本地人,俺跟大牛小时候还老打架……”看得出来这个皮肤黝黑、面貌鲁直的糙汉很有些难过,那双牛铃般的眼睛里还泛着血丝,站在那里就不停絮叨,反复说着:“狗卵妖人太可恨了!干恁娘!干恁娘!” 张临川瞥了一眼他身上的捕快服,“怎么就你在这里,你们捕头呢?” “俺们捕头忙别的事去了。”唐敦浑然没有察觉到张临川的不满,自顾自道:“你们以后都是要做大官的,可一定要给俺们做主啊!” “有趣,一个小小的唐舍镇,还有比这桩灭门大案更重要的事?”张临川轻蔑地笑了笑,但也不继续追究,只一摆手打断唐敦的话头,“说重点,你们调查出来什么线索?缉刑司的人过来又是怎么说的?” 董阿单独派人来查探,摆明了信不过魏去疾。相对应的,缉刑司的人避而不见,唐舍镇本地官府也只派一个不入流的捕快来接待,这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 唐敦挠了挠头,“俺们……没什么线索。缉刑司的那些大人查到了什么也没告诉俺们啊……” 张临川差点被他气笑了,什么线索都没有那你在这里叨叨半天说什么呢! 但他毕竟涵养不俗,压着不愉道:“行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唐敦动作麻溜地将大门封条撕下,又取出钥匙,打开那把大将军锁。这才把那扇木门推开。 姜望注意到这封条并不简单,上面绘着镇邪符咒。显然缉刑司的修行者是着意保护了现场的。 而随着封条揭下,门户洞开,一股融合了腐朽、污秽、恶臭的味道便一涌而出。 姜望强忍着不适打量这座小院,都是一些猎户常用的东西,猎刀、夹子、弓箭之类,也有些兽皮、熏肉,都乱七八糟地散在院中。 一条猎犬只剩骨架,散在正门口。从姿势来看,大约它是最先发现了入侵者,但在瞬息之间就被处理掉。 姜望回过头去,张临川已经用一方绣着兰草的手帕捂住口鼻,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见到姜望探询的眼神,张临川微微往前抬了抬下巴,从手帕底下发出声音,“无妨,进去吧。” 这时唐敦侧立在门口,有些嗫嚅:“俺就……不进去了吧。这里,邪门……” 他毕竟只是凡人,姜望当然不会强迫他,便点点头,“也好。” 而后便一马当先,踏进院中。 浓郁而强烈的尸气在瞬间包围过来,铺满嗅觉器官。这种程度的尸气绝非杀几个人,召几个活尸就能产生的,更像是沟通了某种邪恶存在。 张临川在身后瞥了一眼姜望按剑的手,那修长白皙的指骨,看起来干净而有力。 “姜师弟以剑术见长?”他问道。 姜望四下观察着环境,并不回头,嘴里道:“叫张师兄见笑了,小弟道旋未成,还未能修习道术,也只能依靠剑术防身罢了。” “外门遇袭时,听说姜师弟也是被袭击的人之一,却能够从容逃生,可见不凡。” “其实也很惊险,那妖人实力远强于我。我是惊动了同门才得脱身。” 院旁有一个木板搭建的狗屋,此刻当然也空空荡荡。姜望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中也看不到什么血迹。 “这里情况有些不妙,师弟小心些。”张临川说。 “小弟明白。” 这处小院有三间屋子,正对着院门的是大堂,门敞着。一具尸骨就趴在门槛上,亦是不见血肉,只剩骷髅。从身上的衣物来看,应当便是此间的男主人,猎户唐大牛了。 姜望小心地跨过这具尸骨,走进大堂中。 大堂四壁空荡荡的并无什么装饰,倒是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张条凳,桌上还有一些吃剩的饭菜,用一张竹编的罩子盖着。 在左边的条凳底下,便躺着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那团粗布衣裙可为佐证。 然而……饭菜都未变质,尸体却只剩白骨了。 莫名的寒意刺着尾椎,隐隐的恐惧也不知何来,姜望几欲拔剑。但毕竟也经历过不少生死搏杀,他按捺住本能,避免了在张临川面前丢丑。 “这些血肉绝非被啃噬的,而是某种邪法的作用。”张临川一手捂着手帕,随意观察四周,看得出来只有厌恶而无恐惧,“这两个人身死的时间并不长,但血肉全没了,便也丢失了许多线索。你与袭击外院的妖人交过手,可有什么熟悉之处?” 姜望摇摇头,“我现在只看到两具尸骨,无法判断。只是这弥漫四周的尸气……” “怎么?” “我当时被对方操纵尸体攻击,中过尸毒,是董师出手解的。” 张临川点点头,始终没有放松捂着嘴的手帕,径自往大堂右边的房间走去,“我们分头看看,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的。” 张临川乃入品修士,通天宫里道旋轮转,道元自生。姜望自不会担心他,当下便按剑走向左侧房间。 …… 这处房间…… 很小。 进门就能看到一只木马,静默地立在地上。这木马格外的精致、光滑,显然倾注了制作者不少的心血。 木马不远处是一张矮桌,其上散落着弹弓、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 而在矮桌一侧的墙壁上,姜望看到了走进这处院落以来唯一的装饰。 那是一张小小的画布,上面用稚拙的笔触,画着三个小人。 两个稍大的,牵着一个小的,跑在一片花海之中。 在小人身后,还跟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小狗。 这本是一个完整的家,一整个春天,都曾经盛开在这里。 姜望勉强着继续往里走,直到在那矮小的床榻前,看到了散碎的花布衣服。 目光往上,他于是理所当然地看到了这个家庭里的最后一副白骨。 小小的、纤细的、脆弱的,孤独无助的骨架。 那是一个曾被父母视若珍宝的小女孩,在这世上唯一的留存。 他感到愤怒。 无法抑制、无比暴烈的,愤怒。 每一刹光阴 就在姜望看到那副幼小尸骨,情绪激动的瞬间。 咻! 尖锐的破风声倏忽而来。 姜望手腕一转,于不可能之机已连剑带鞘竖于身后,恰恰挡住那激射而来的尖锐事物,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姜望顺势回身抽剑,一气呵成,已然瞥见袭来事物是一枚惨白指骨。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再次回转。 而床榻上那副小女孩的白骨已腾空而起,骷髅头裂开嘴巴,向姜望撕咬而来! 姜望没有丝毫犹疑,当头一脚,将这副白骨又踹回原处。而后长剑数转,在这瞬间,犹如一道紫电游于暗室,那具小小尸骨已被斩断各处关节,又原样落于床榻上,仿佛从未动弹过一般。 “桀桀桀桀,小道士,我杀了这个小女孩,你好像很愤怒的样子,可她最后的存留,却是被你亲手所毁。” 声音尖锐刺耳,又飘飘渺渺,不知从何处传来。 这种能遮掩行迹的障眼法不算简单,说明潜藏在暗中的敌人早有布置。 姜望奠基未成,五感未开,暂时还没有办法破开这种障眼法。但他并不慌乱。按照在道院里学到的知识,他现在有两点判断,一是敌人的层次并不会太高,原因很简单,若真是那种高层次的强者,对方根本无需依靠障眼法,甚至第一时间就能杀死他。 而由此反推的第二点判断是,受限于对手的实力,这个障眼法的级别也不会太高,对手一旦发动攻击或者被攻击,甚至只要是移动,就会自动破除。能佐证于此的线索是,之前敌人的第一次袭击只是操纵尸骨,而非亲自动手。 “杀她的人是你,毁掉她尸骨的人也是你。旁门左道,动摇不了我的心!” 姜望人随剑走,须臾间已游遍整个小小房间,剑光几乎将房间照亮!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在满室生光的那一瞬,所有的剑光又被聚集到一起,姜望伸手仿佛将这团剑光攥住,一剑直斩! 那不知何时关拢的房门轰然破开。 张临川立在门外,手中雷光隐隐。 “刚才外面两具尸骨受到操纵诈尸,已被我轰灭。你这边是什么情况?”他问道。 “我也被袭击了。我破不开他的障眼法。但我的剑仍然伤到了他!”姜望一抖手里的长剑,一滴鲜红血珠自剑尖滴落。 张临川探手将这滴鲜血接住,血珠悬于他掌中,“有了这个,就不难追索妖人踪迹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姜师弟,此行你立了大功。” 姜望目光四寻,却再看不到其他血迹,“张师兄,妖人或许还未遁走。” 张临川翻掌将血珠收起,闭目感受片刻,摇头道:“已无踪迹。” 几乎他话音刚落,那充斥整个院落的尸气,便在这瞬间散去。 “走吧。”张临川收起血珠,“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有用线索了。把这滴血交给副院长,他精通六爻,一定能揪出那个妖人来。” 此行带给姜望的心理冲击前所未有,那些山贼劫匪虽然也算恶行累累,但与这些动辄虐杀满门、甚至还要在死后亵渎操纵尸骨的妖人相比,无疑小巫见大巫。 他见识到修行界残忍冷酷的一面。超凡的力量,也有可能会带来超凡的残忍。 姜望想要回头看一眼那个小女孩的尸骨,但竟不敢。 这时张临川又说道:“缉刑司的人已经查过一趟,毫无进展。而咱们一来,就遇到妖人袭击。这其中大有蹊跷啊。” “师兄的意思是……” “哼哼。”张临川冷笑两声。 拜进内门,姜望只求修行,丝毫不愿意卷入董阿与魏去疾的斗争中。但张临川却点到了这种可能性。 不幸的是,他依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姜师弟的剑法非凡,绝不是道院里收集的那些粗浅伎俩。”张临川状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姜望回道:“于咱们道门中人而言,剑术毕竟小道。师兄的雷法才是惊人。” 此时先前大堂里和院中的两具尸骨已经不见,只在原地洒着一层焦灰。姜望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副场景,那两具尸骨刚刚被操纵,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已被雷法轰灭。 “姜师弟太谦虚。其实我道门法剑不输于人,可惜咱们枫林城道院没有这方面的法门。整个庄国,大概也只有国道院才有。”张临川不无感慨。 道门亦有以道入剑的法门,凌厉非常,不输等闲剑修。但毕竟不是主流,枫林城道院并没有足以指导这方面修行的高手。 此时的姜望其实半点说话的情绪也无,但又不能不理会张临川,便随口恭维道:“以师兄的天资,进国道院也是早晚的事情。” “是啊,早晚的事情。”张临川忽然叹了口气,站在院中,眺望远处,那是祁昌山脉的方向。“可早和晚,毕竟是不同的事。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我,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这样一个实力天赋皆强、好洁喜净的贵公子,声音里的焦虑忧愁,竟也真实不虚。 姜望默然。他又何尝不想更快的变强,更快的,去他早就应该去的地方。 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翻过那座山脉,便是雍国。”张临川说,“妖人如果遁入雍国境内,我们就不可能再抓到他。” 姜望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庄国立国至今已三百余年,当年开国太祖庄承乾,本是雍国大将,带兵打下千里之地,趁着雍国三王夺位的机会,自行裂土立国。其后合纵连横,立道门为国教,顺势抱上同属道脉天下强国景国的大腿,这才站稳了脚跟,传承至今。 但也因为这段历史,庄雍两国历来不和。 庄国之寇仇,或许在雍国会被夹道欢迎。 姜望没有就此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张临川走出院落。 守在门外的唐敦立刻迎上来,满眼期待:“怎么样?妖人被消灭了吗?” 他刚刚在院外听到动静,知晓里面发生了战斗。 “线索已经有了。”姜望说,他转头看向张临川,“师兄能否借我一些钱?” 张临川也不问因由,随手丢过去一个钱袋。 姜望略一掂量,从中取出最小的碎银——他本想取一些刀钱,但张临川的钱袋里竟只有金银。 姜望把碎银递给小镇捕快唐敦:“里面有一具小女孩的尸骨,麻烦你用这银子买口棺木,将她葬了。院里有两团骨灰,是她的父母,便葬在一处吧,” 唐敦粗糙的脸上很是黯然,但很坚决地把姜望的手推开,“俺会给他们处理后事的,俺不能收你的钱。” “拿着吧。”姜望强行把碎银放在他手里,“就当我求个心安。” 唐敦身上的捕快服都有缝补痕迹,可见家境不是太好,被指派来接待他和张临川这不被待见的一行,说明其人在官府里也是边缘化人物。 他挣脱不开,只得牢牢抓住姜望的手,“俺替妞儿谢谢你!” 原来她叫妞儿。 墙壁上挂的那张画布似乎又出现在眼前。她曾稚嫩的想留住一个春天。可她的人生,却没有再开花。 妞儿,妞儿。 姜望在心里把这名字默念了几遍,也好像把某种责任,系在了道心上。 谁有不平事 “对了。”在离开之前,张临川忽然看着唐敦,“你是叫唐敦?” “俺是叫这个名字。” 张临川笑了笑,“敦者,厚道,诚恳。这名字不错。” 唐敦挠挠头,“小时候俺们教书先生给起的。” “哦?”张临川问。 “俺们唐舍镇穷,出不起束修,猎户人家也没几个在乎识不识字的。是先生游学至此,才留下来教了俺们三年。只是三年后又负笈远行了。他当年最喜欢俺呢,说俺是什么什么玉。”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负笈游学的风气为时人所推崇,各家弟子都有。 如儒门弟子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有周游列国者。但有的是为了增广见闻,有的则为到处兜售自己。 再如墨门弟子行遍天下,事事亲历。不过若换他们遇到唐敦,可能更多会教一些武艺,甚至传授一些粗浅的机关术,而非读书识字了。 庄国虽以道门为国教,但也不会太排斥其他流派的门徒。唐敦的经历自是没什么问题的。 姜望便道:“你既然还读过书,在这里一直做个小捕快便有些蹉跎了。处理完妞儿的后事后,你若是没什么牵累,可以考一考城道院的外门。” 这是见其人质朴,有了几分爱才之念,但终归还是看唐敦自己的选择。 …… 出来唐舍镇,沿着官道往南直行,便是回枫林城的路。 因为相应阵纹刻印的关系,官道上野兽绝迹。 马蹄并不急,马背上张临川的声音也不急不缓:“你知道要维持整个庄国境内的官道,朝廷每年得投入多少资源吗?” 姜望摇头,他对这些事情的确没有了解。 “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张临川道:“而且,这些阵纹只能驱退低级妖兽,那些强大的妖兽凶兽,还是需要强者来清扫。朝廷每年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维持各地通畅。更是不计成本地将资源投入道院中,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的成长,以承担相应的责任。” “受教了。” “那我再问你,大城里有大阵保护,朝廷为什么不让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城里生活?” “想来有两个原因。”姜望思忖一番,道:“第一,大城也有其极限,无法满足所有人的生存需求。第二,每一座城池的辐射范围有限,朝廷需要这些官道往四处延伸,以城镇作为节点,因为这代表着事实上的疆域。而土地,就是资源。” “你看得很清楚。各镇各村的阵法,不可能有大城里那么安全,但村镇也有其不可替代的地方。就像唐舍镇,只要它还存在,枫林城就可以收获源源不断的祁昌山脉里的资源。一旦有一天唐舍镇不在了,祁昌山脉也就与我们庄国无关了。” “唐舍镇民敢在祁昌山脉狩猎,他们当然也有高手。那妖人在缉刑司去的时候潜伏,在我们未去的时候也没有其他动静。却偏偏在我们赶到的时候发起袭击……” 说到这里,张临川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望:“姜师弟,你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东西?” 姜望无法回答。 他身上当然有秘密,但仅止于继承自左光烈的虚钥。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太虚幻境中,现实里应该并未被发现过才是。可若不涉及于此,他第一次受到妖人袭击,好像也是在他进入太虚幻境后。 他正斟酌着怎么措辞蒙混过去,张临川忽然抬手一指,中指无名指屈起,其余三指伸指,直对姜望。 而电弧便从竖起的三指尖跃起,汇成一道惊雷,正向姜望而来! 姜望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道雷电便自他耳边滑过,正正撞上一支染成墨绿的毒箭,将之击毁坠落。 直到这时,姜望耳中才听到那毒箭先前骤然加速的尖啸声,鼻端才嗅到被那雷电擦过的发丝的焦糊味。 “等你们多时了!”张临川从马上一跃而起,空余的右手以一个极为怪异的掐诀姿势往上一抬,一道雷电之鞭凭空凝聚。 “与我死来!” 他驾驭着雷电之鞭,人如雄鹰扑击,向那隐于官道左侧林中的袭击者冲去。 原来他竟早有准备,并且一心二用,暗中掐诀,提前准备好了两门道术,这才能在袭击发生的第一时间进行反击。 姜望与这等久经战斗考验的师兄,差距还很远。 这时右侧林中响起一个声音,“点子扎手,分头撤!” 正要追上张临川的姜望蓦地回头! 他怎么会听不出这个声音?在唐舍镇那个小女孩的房间里,虽然只短短几句对话,便足以令他刻骨铭心! 通天宫内一颗道元无声炸开,姜望如一只疯狂的野兽,以最决然的姿态,撞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生活在庄国,几乎所有平民在出门前要记住的第一件事——勿离官道。 因为除开人类城镇的辐射范围,官道之外,皆属野地。那是野兽、妖兽,乃至于凶兽活跃的地盘。 张临川够强,所以他不顾。 姜望要杀人,所以他也不顾。 他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方鹏举对他的背叛虽然可恨,但终归有迹可循。但那个小女孩,她还那么小,她何其无辜? 姜望的剑,在剑鞘中颤抖。似乎它已经开始兴奋,似乎它也知道,它将爆发一生中最璀璨的光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锵锵锵锵锵。 长剑跃出的瞬间,竟与剑鞘碰撞了五次之多。而后才脱鞘而出! 剑如流星,人似蛟龙。 一颗大树哀鸣着倒地,藏于树上的左道妖人纵身急退。 仓促之下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到他在乱发遮掩下的、堪称惨白的脸色。 通天宫内的道元,一颗接一颗的爆开。 姜望从未如此挥霍过,他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 在凝聚道旋之前,每一颗道元的挥霍都是修行上的倒退。 什么长生久视,什么未来可期,他全不顾了。 他要斩了这妖人,如此那些郁积的愤怒才有出口,如此才能获得心灵的安宁。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带起霜光一片。 白面妖人后退之中来不及掐诀,右臂迅速膨胀,肌肉外凸,血管暴起,猛然一记直拳,轰向霜光。 剑与这条妖魔般的右臂瞬间交击十余次。 姜望这时才猛然醒觉,判断错了!这个对手很强!至少强过他很多!绝非他之前以为的,只是倚仗布置,只是在修为上强过一截。 换句话说,如果这白面妖人在唐舍镇袭击的时候就爆发全力,姜望很难保证自己当时能够存活。 但姜望毫无退缩,长剑再震,锐啸声起。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三式! 那条妖魔化的右臂竟被整个斩断飞开! “该死!!” 白面妖人嘶吼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稍不注意,便被这搏命的少年逼到绝路。 他的后脚猛然顿在倒飞途中的一颗大树上,他知道不能再退,再退便是死。生机自搏杀中来。 以他后脚接触的点为中心,整颗大树瞬间枯萎。 而后从他嘶吼的嘴中,灰色的雾气喷涌而出,带着极其强烈的腐味、刺鼻的腥臭。 操纵生与死的力量,这是属于幽冥的道术! 剑光暴涨。 道元催动剑光,剑光斩开灰雾,姜望自那灰雾之中,一跃而出!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四式! 唐舍镇里让这妖人跑了,他措手不及,无计可施。 至少在此时,在此刻,他一定要给那个名为妞儿的小女孩,一个交代! 这是作为一个修者,对平民的责任。 这是一个成人,对孩子的责任! 姜望跃空而至的身影,破开灰雾,出现在白面妖人的眼中。 而在他愈睁愈大的、被惊骇所填充的眼睛里,一道璀璨的剑光,自上而下。 那是他在永恒的黑暗之前,所见到的,最后的光。 又见高山,又向高山去 白面妖人整个尸体从中分为两截,但是因为右臂早就被斩飞的原因,这两截尸体显得并不够对称。 姜望落于尸前,手上一松,那柄长剑便裂开成难以计数的碎片,纷纷坠地。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这柄材质只是普通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么长时间的道元灌注。 而姜望也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通天宫内空空如也。那些活泼可爱的小东西们,已经是一颗都不剩了。 在那些无主灰雾蔓延开之前,姜望回到了官道上。他注意到有一部分灰雾逸散到官道旁,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缓慢消弭了。 姜望心知,那应当便是刻印于官道上的,某种阵纹的力量。 又等了一会儿,轰鸣的雷声自远而近,张临川几个纵跃,便落于姜望身边。 “姜师弟没有离开这里吧?”他问。 尽管经过一番战斗,他的衣冠依然整洁,甚至连发髻都保护得很精致。举手投足,风范自显。 “我遇到了……先前在唐舍镇里的那个妖人。” “你斩落他的鲜血,他是肯定要来取的,否则便只能逃离庄国。” “我杀了他。” 张临川眉毛一跳:“什么?” 姜望指了指白面妖人伏诛的方向:“就是不知道尸体有没有用,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临川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这些人魂魄有缺,生前搜魂都无用,更别说死后。我刚刚杀了几个,都是如此。” “这样啊。”姜望并没有什么失落,对他来说,杀死那个白面妖人,便已经够了。 他没有埋怨张临川选择第一时间追击敌人,而不是留在原地保护他。他又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娇弱之人,张临川更不是他的保姆。 而且,如果不是张临川的压力,这白面妖人绝不会心无战意,第一时间就选择逃走。而他的同伙,也绝不会给姜望单挑的机会。 张临川看了一眼那处灰雾消散的地方,颇有些唏嘘:“这处官道的阵纹已被腐蚀,须得报备官府,令他们派人迅速修复。” 那两匹马倒是没有惊走,姜望一抖缰绳,马就活泼地跑了起来。 这时他感觉到,通天宫内,某个莫测之处,忽然滚落一颗道元,一颗接一颗,一连有五颗之多。而且更饱满,更圆润。 虽没有完全补充之前的消耗,但也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时他才更深刻的理解了那些资深道者讲的课。 所谓道元,大道之初。道元的诞生,并不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 …… 回到道院的时候天色尚早,两人便直接去了董阿院中复命。 门开着,但院中空荡,只有方鹤翎一人踱步,百无聊赖的样子。 瞥见两人两手空空的进来,他眼睛便一亮。 方鹤翎先是老老实实跟张临川打了个招呼,才状似安慰道:“看来张世兄这趟没有什么收获……即使是以张世兄这般的天才,带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也实在是太为难了些。”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是新人,方家百年家族,出过不少修者,他耳濡目染,对修者之间的战斗并不陌生。而这姓姜的不过是小镇出身,能有什么见识? 姜望懒得理他。 张临川倒有闲心逗趣:“哦?看来鹤翎这次收获不小。” “还算顺利吧。”方鹤翎勉强谦虚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炫耀了起来。 原来他们去福来客栈查探线索的时候,也有人在暗中窥探。不过黎剑秋悍然出手,将那人生擒。本来一趟希望不大的探查,因为这个活口,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当然这其中方鹤翎起了几分作用,那还真是难说得很。 “那黎师弟哪去了?”张临川问。 方鹤翎有些尴尬的愣了愣,才道:“在房间里呢,董师正以秘法搜魂。” 董阿搜魂,黎剑秋随侍,而方鹤翎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此行他的贡献,可见一斑。 张临川姜望不方便进去打扰,便只好同方鹤翎一起在院中等着。 姜望一声不吭,闭目将通天宫里的道元送到它应该悬停的位置,而张临川跟方鹤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方鹤翎自然是得意的,毕竟董阿之前就说过,任务道勋会一九分。姜望明显没有什么收获了,他们却带着一个活口回来。这就是差距拉开的第一步。 等不多久,一袭黑色道袍的董阿便带着黎剑秋大步走出。 迎着方鹤翎期待的目光,黎剑秋摇了摇头。 董阿道:“这人魂魄有缺,本座也只搜到一些零散片段,无关紧要。” 方鹤翎抢着表现道:“防备如此周全,这些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此事绝不简单!” 董阿不置可否,只是看向张临川。 张临川于是把去唐舍镇之后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没有丝毫添油加醋。至于姜望与白面妖人两次战斗的细节,董阿不会问,姜望也不必说。 他是正儿八经的道院弟子,又不是犯人,无须受审。 董阿闻声,只是点头道:“姜望不错。” 这话听起来冷淡,但在熟知董阿性格的人耳中,已是难得的褒扬。 此次任务,张临川和黎剑秋带队的双方都提交了新线索,但也都没有后续,任务自然不能算是功成。但董阿给他们每人分配了五点道勋,权为激励。 对于张临川和黎剑秋来说,他们本来也只是带带新接触入品任务的师弟,能有收获更好,没有也没关系。当初他们的师兄,也是这样带过来。 而对姜望和方鹤翎来说,五点道勋并不算少,这相当于半完成了一件最低级别的九品任务。 九品任务得勋在十点至一百点之间,八品任务得勋在一百点至五百点间,视任务难度浮动。 董阿行事干脆,判定此次任务已暂时结束后,便令弟子们散去。 事毕,方鹤翎撺掇着张临川与黎剑秋去喝几杯。姜望想了想,决定去道勋殿看看。 …… 道勋殿的位置正与祀殿相对,可见其重要。 整座殿堂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只有一张泛着蒙蒙清光的道勋榜悬于供桌上。 这里没有看守,因为道勋榜有自保之力。它本身就是灵宝,或者更准确地说,供奉于枫林城道院道勋殿中的此榜,乃是本体于国道院中受全国香火之道勋榜的子榜。 姜望特意过来一趟,也只是见见世面罢了。 道勋榜前站着一个身量中等的麻衣道士,双手拢在身前,正对着榜单出神。 从背后看不到他的脸,不过,内院中但凡姜望不熟悉的人,修为都要比他高。 因为都是他的师兄。 姜望也不去打扰,自顾走向道勋榜,收束精神,凝视着榜单,清光微微一漾,诸多信息便在心头流过。 这只是一张子榜单,也只能看到枫林城道院的相关信息。据说道勋榜本体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但那对姜望而言,还很有些遥远。 这张枫林城道院子榜上的兑换选择并不少,足以让姜望看花了眼睛。只是那些可兑换条目的价格,令他想扭头就走。 最便宜的开脉丹一百道勋一颗,其价值当然不止如此,只是他们作为道院弟子,道门有一定的扶持。兑换第二颗开脉丹,便需一千五百点道勋了。这才应该是开脉丹的真正价格。 除此之外,一柄最便宜的制式法剑,也要五百道勋起步! 姜望看了看自己的五点道勋……嗯,他此行只是为了开拓眼界。 所谓道勋榜,既然是榜单,那自然便有排名。姜望这时才发现,在他看来深不可测的张临川,在这份枫林城的道勋子榜单上只排到第三。 排第二的名为魏俨,其人并非道院弟子,而是城卫军里的武官。从他的名字来看,说不定与魏去疾有什么关系。 而以一千三百点道勋排名第一的祝唯我,也是整个枫林城道院公认的大师兄,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姜望一向也是只听其名,不见其人。 要知道排名第二的魏俨道勋仅止七百点,和张临川相差仿佛,却都被祝唯我远远甩开。 姜望再往下翻了翻,在第十七名的位置看到了黎剑秋,便切断与道勋榜的连接。 “新入门的师弟?” 先前那位师兄似乎特意在等他。 姜望闻声转头,于是看到一张笑容温煦的脸。 “问师兄好,在下姜望,新入内门不久。” “你也好,我叫王长祥。”王长祥容貌并不出众,但脸上的笑容令他十分有亲和力,“那么,下次再见了。” “再会。”姜望心中一动,在刚刚查过的道勋榜中,此人排名第七,远在黎剑秋之上。 当然道勋榜统计的只是道勋,而非个人实力。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确也能反应一些东西。 之前在外门,他们义兄弟几个可谓秀出群伦,所向无敌。进了内门方知天高地厚。 就目前所接触的,黎剑秋、张临川、王长祥,气质各异,但无一不是杰出之辈,姜望自忖远远不是对手。 单一个枫林城道院便如此人才辈出,放眼整个清河郡,甚至整个庄国呢? 而那些名扬天下,令列国豪杰仰首以望的天骄,又该是何等风采! 想到这些,并不使姜望气馁,反而他有无穷的斗志在燃烧。 至少如今,他已经踏在了超凡的路上,已经与那些耀眼之人处在了同一个赛场上。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小珠落玉盘 若问枫林城中哪处风月场最销魂,此道老饕都只会告诉你一个答案——三分香气楼。 不是只有三分颜色的脂粉场,而是天下香气,它独占三分的三分香气楼。 尽管只是一座分楼。 但自它落成之日起,便摧枯拉朽般席卷了枫林城那平庸的花柳市场。 如今枫林城的公子哥儿们能得享风流,都得感谢三分香气楼对整个枫林城域莺莺燕燕们业务水平的拔高。 相当于五品大高手董阿对枫林城道院教育水平的提升。当然,这话只能是赵汝成私下里偷偷说的。 三分香气楼里如今的当家头牌,乃是名为妙玉的女子。 多少人对她的闺房朝思暮想,恨不得匍匐在地,爬入她的裙下。但能有幸一亲芳泽的,毕竟寥寥。 装饰华美的步摇床上,一个中年的赤裸男人表情狂热,欢喜起伏,可他的身下,却分明只有一团被褥。 仅仅一道珠帘相隔,一张软塌正与步摇床相对。妙玉便以手支颔,慵懒半倚着,曲线玲珑已极。她的眼神迷离,也不知那中年男子的“自娱自乐”,是否在她眼中。 一个黑衣人便跪伏在软塌之前,恭声汇报着什么。 “也就是说,那个叫姜望的,懂得一套相当高妙的剑诀,但在此之前,从未展露过人前?” 她的声音慵懒,得像刚睡醒的猫咪,若有似无地撩拨人心。 黑衣人跪伏着,始终不曾抬头:“确是如此。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出他从何处习得。” 妙玉若有所思,抬了抬手指:“下去吧。” 黑衣人闻声,额抵地板,无名指尾指收拢,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道;“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整个人就那么往地板下渗透而去。 “整个枫林城道院里不曾出现过的剑诀么?传自哪个试剑天下的大武夫?又或者……”妙玉的目光迷离起来。 “道子……” 她想得更多,更远,更飘渺。 “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她也做出同样的手势,同样地轻诵。 而步摇床上那个赤裸男子还在自己与自己蠕动着,在美妙的幻想里,似乎能够永久沉沦。 …… …… 此时,远在雍国某村落,一个面容凶悍的光头男子正抓着什么在大口啃吃,鲜血流了满嘴满手。 而从他身侧那倒地村民胸口那个空空荡荡的破洞来看……分明啃食的是人心。 他啃得正欢,忽然一道流光划落,直直向他撞来。 可惜这不是什么天降正义,除恶的飞剑。 光头男子伸手猛地一抓,便将那道流光抓在手中,化作一柄古朴长剑。 “该死!早晚吞了你的心!”被打扰了进食,光头男子显然十分不忿。 “老东西,都什么年代了,还飞剑传书!”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满是鲜血的手,打开飞剑上的信。 如今墨门的千里传声匣早已推行多年,销量极佳。但总有些势力不肯使用,因为谁也无法确定墨门那些搞机关的人有没有在传声匣中留什么暗手。 哪怕墨门中人指天画地的发誓——再严谨的心魔誓约也早都被研究出了几十种解法,发誓有什么用? “庄国,清河郡,三山城?”他一字一顿,忍不住呸了一口:“什么犄角旮旯!” 那柄长剑在空中摇了摇,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光头男子愈发烦躁了,但显然来信的主人是他目前还无法抗拒的存在。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信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五笔,是一匹马的简笔画,意即:马上去。 随手将这封信固定回剑身,那柄剑便如来时一般,倏忽而去了。 待那飞剑远去,这光头男子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老大不会看不懂吧?” 他想了一会,便将这小小的烦恼甩开。 “这都看不懂,还当什么老大!” …… …… 走到宿舍门口,姜望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晋入内门之后,他与凌河杜野虎仍是住在一起,方便随时切磋求道。赵汝成隔三差五过来住一晚,不过也不会多呆。虽然房间较之前好了许多,但对赵汝成来说……区别不大。 听到姜望的脚步声,凌河快步走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你家里人等你半天了!” 家里人…… 姜望心头一跳,忙忙转进房间,便在靠窗那套黄花梨的桌椅上,看到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那套桌椅,自然也是赵汝成死活叫人搬来的东西。 杜野虎则束手束脚地坐在旁边,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在回话——妇人问一句,他答一句。活脱脱一个在朋友家长面前收束野性的熊孩子。 只是这个“孩子”,胡子未免太茂密,长相未免太着急。对比起来,竟似比那保养得当的妇人还要年长一些。 看到姜望进来,那妇人已忙不迭站起,眼睛里露出惊喜之色,“小望,好久不见!你长高了,也壮了!” 姜望点头问好,“宋姨娘好。” 他生母很早就去了,这妇人是他父亲的继室。他也改不了口,向来只称姨娘。 这姨娘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曾虐待过他。只不过姜望在父亲续弦后没几年,便已考进了道院外门。修行辛苦,除了逢年过节,几乎不会回家。他们不曾有过矛盾,但感情上也说不上有多深。 宋姨娘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躲在身后的小女孩拉到面前来,“快叫人呀!” 这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得了母亲催促,才张张小嘴,小声道:“哥。” 这宋姨娘身上绸织的衣裳,光鲜亮丽,平添三分颜色。小姑娘穿戴也不差,不过她精致的五官天然亮眼,引人赞叹。 只可惜刚喊了一声,她就又马上绕到母亲背后去了,只探出半个小脑袋,打量着她这个许久未见的兄长。 他对妹妹当然是喜爱的,血浓于水,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只是一心修行,每次归家也只匆匆来去。暌违这声“哥”已经许久。 这一声虽轻虽小,但如珍珠滚落玉盘上,说不出的清脆悦耳。 久经杀伐,常见血腥阴暗,姜望那颗自觉已经冷硬的心,忽然有融化的感觉。 自唐舍镇归来后,姜望难得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安安!” 一生姜安安 瞥了一眼桌上没怎么动的茶水,姜望招呼道:“姨娘你们可用过饭了?待会我去酒楼订一桌。” “哎我去订!”杜野虎如蒙大赦,“枫林城里的酒楼我都熟!” 宋姨娘坐了下来,摆摆手,“不着急,姨娘这次来是有事找你。” 瞧着偷偷观察他的姜安安,姜望回以温柔一笑,嘴里则道:“有什么事您说。” 宋姨娘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你跟这两个大哥哥出去转转好么?看看你哥生活修行的地方。” 杜野虎立刻对小安安张开双臂,大脸笑得像朵老菊花般皱在一起,“来,虎哥带你去买好吃的!” 凌河也自觉地道:“您放心,我们跟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一定把安安照顾好。” 小安安很懂事,虽然怯生生的胆子很小,但宋姨娘发了话,她还是怯生生的——往凌河那边走了几步。 无论怎么看,面貌端正笑容温和的凌河都要比满脸络腮胡笑得夸张可怕的杜野虎可靠许多。 凌河老怀大慰地牵着姜安安出去了,倒是杜野虎临走之前狠狠瞪了姜望一样,那眼神分明是说——你妹妹几个意思? 等到几人被支走,姜望才收敛了笑意,看着宋姨娘道:“凤溪镇近来可还平静?家里的铺子还好么?” “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宋姨娘有些扭捏。 姜望耐着性子,“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自从你爹走了之后,铺子里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我们娘俩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宋姨娘忽然拿出手帕抹起了眼泪。 家里仅剩的铺子,做的是药材生意,虽然规模不大,但都是多年的渠道,在整个凤溪镇,也是有口皆碑的。当年家道中落,几乎卖了所有的产业,却独独留下这间药材铺,正是因为其长久。有这间铺子在手,虽不说能大富大贵,但也绝不可能说艰于维生。 到底是何等样的人才,才能在短短数年间把一个细水长流的药材铺经营得一日不如一日呢? 姜望不是傻子,早些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也着意跟他讲过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便是想让他如果修行不成,还能回去过个踏实日子。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但姜望只是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姨娘?” 他想着,若是要些金银,他大可以凑一些出来。无论怎么说,毕竟姜安安是他唯一的妹妹。哪怕只是看在姜安安的份上,他也希望她们生活得更好一些。 “我知道小望惯来努力,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但姨娘……”宋姨娘抹了抹眼泪,“姨娘一个妇道人家,又无一技之长,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她抬着泪眼看着姜望:“安安以后交给你带可以么?” 姜望眼睛里最后一丝温情也散去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妇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想要了。 姜望缓缓点了点头,才道:“看来姨娘许了好人家?” 宋姨娘微微垂眸。直到此时,在亡夫的长子面前,她才忽然有了一丝羞愧。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婚嫁丧娶,都是人之常情。”姜望始终没有说什么重话,“那么安安知道她以后跟我过么?” “她倒还不知道。姨娘想着,先来问问你的意见。你也知道,她向来胆子小,怕生人。我就算带着她,她也过不好……”宋姨娘虽然在解释,但声音愈发低了。 “我知道了。”姜望打断她,“那是我跟她说,还是你跟她说?” “你跟她说吧……”宋姨娘道,“我……这便要走了,马车还在城外等我。” 姜望沉默一阵,“也好。那我就不送了。” “我每个月,会寄银两给你。” “不用。安安我还养得起。姨娘你……顾好自己才是。” “欸。你跟安安好好的。”宋姨娘说罢便起身。 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噙着泪对姜望道:“安安不爱吃冬瓜,喜欢吃茄子,最喜欢甜食……但不能给她多吃。” “她睡觉经常蹬被子……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哥哥的多担待。” “姨娘。”姜望本不欲再说什么,但见得宋姨娘这般作态,便忍不住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父亲本可以再撑两年,但他不肯治了,要把家产留给你。让你好好照顾我这年纪还小的妹妹……” 宋姨娘无言以对,掩面而去。 姜望怔怔坐着,过了许久,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些年来他在外求道,再苦再难,从来没有向家里伸手要过一两银子。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卧病在床,宋姨娘和安安生活不易。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宁可早点死,也不愿拖累她们。他又怎么能拿家里的钱? 尽管他才是那笔不菲家产最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的那段对话: “小望,你已经长大了,你能够照顾好自己,对吗?” “是的,父亲。” 那稚嫩的身影仿佛与此刻重合,穿过这些年的时光交汇在一起。 “并且我还能照顾好安安。”姜望轻声说。 …… 凌河与杜野虎带着姜安安稍微转了转便回来。 “咦,伯母呢?”杜野虎不过脑子地问道。 凌河下意识地要拉紧安安,但那只小手已经执拗地抽了出去。 姜望看过去,那个五岁不到的小女孩就那么沉默地站定,轻轻咬着嘴唇,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站在凌河与杜野虎两人之间,但好像孤立于茫茫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姜望大步走过去,半蹲下来,将这小小身影拥入怀中。也将她从那份世界角落的孤独里拉回来。拉回鲜活的人世间。 “安安,以后你就跟着哥哥生活了。哥哥会经常陪你玩,就像咱们以前那样。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多小啊……” “对对对,虎哥以后也会经常陪你玩的!”杜野虎也连忙补救道。 小安安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回视线,而后轻轻把小脑袋埋在了姜望肩膀上。 “好了。”姜望抱着安安站起来,“安安以后跟我过,住在宿舍不太方便,我得先找个住处。回头咱们再一块吃饭。” “是该先定好住处。”凌河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不由分说地塞进姜望手里:“这点银子你拿着。” 进入内门之后,凌河的生活就没那么拮据了,道院每个月都会发例钱。但这两块碎银,也已是他的全部家当。 “啊对对。”杜野虎受到启发,立刻也开始全身上下掏摸,但最后也只凑出了四个刀币,讪讪地放进姜望手中,“这个月例钱已经被我喝光了。” 旋即又信誓旦旦地表态:“下个月,下个月我不喝酒,攒钱给安安买新衣裳!” 姜望并不客套,随手将这些钱揣进兜里,便抱着姜安安出了门。 他们都已经走远,杜野虎仍倚门而望,“小安安也太可爱了!哎老凌,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个妹妹呢?” “老凌?”杜野虎回过头,凌河已经在自己的床上打起坐来。 满脸络腮胡的妹妹,那得有多可怕啊。凌河心想。 “跟老三一样,都是修炼狂!”杜野虎嘟囔一句,走到窗边,拿起姜望之前倒好的那杯茶,猛地一口灌下。 “呸呸呸!”杜野虎连呸几口,“这茶怎么这么苦?” “苦死你算了!”凌河没好气道。 眼底星辰 作为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座大城,枫林城里的宅子当然不会便宜。 凌河的资助是杯水车薪,姜望自己也没什么积蓄。但好在还有个不差钱的主儿。 姜望抱着姜安安径直找到了赵汝成。 “给我些银子。”姜望开门见山。 赵汝成正与姜安安大眼瞪小眼,闻声随意道:“要多少?” “在道院附近买个小院需要多少银两?我跟我妹妹两个人住。” “还买什么院子啊,你们就住我这不就行了么?我这里好多房间都空着。”赵汝成一会对着姜安安眨左眼,一会儿又眨巴右眼,时不时还露出个自以为帅气的笑容。当然,他的容貌的确也堪称俊美。 姜望看了姜安安一眼,才道:“我们得有个自己的家。” 他自己住在哪里都无所谓,但小安安不同。小姑娘刚刚被送过来,无论表现得多么坚强,内心也难免脆弱敏感。 “哦。”赵汝成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家好像在道院附近有几处宅子,你等我问问。” 他扭头喊道:“邓叔!” 不一会儿,一个气质温吞的中年男人便走了进来,一丝不苟地躬身,“公子。” “咱们在道院附近有合适的宅子吗?腾一处出来,将房契地契都交给我三哥。” 被唤作邓叔的管家回道:“倒不需要特意去腾,如今还空着的便有三处。不知您要哪处?” 赵汝成又看向姜望,“三哥,你觉得呢?” 姜望对着管家温和笑笑,“麻烦邓叔了,宅子不需要太大,就我跟安安两个人住就可以。最重要是离道院近,方便我随时回家陪她。” 管家还以微笑,“道院后面的飞马巷里就有一进小院,只是不知布置合不合您心意。” “走!咱们瞧瞧去!”赵汝成立即道,“你把钥匙给我便是。” 姜安安虽然不爱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天然就招人喜欢。 一路上赵汝成不停地撩拨她。 “安安,你觉得汝成哥和你望哥谁更英俊?唉,我提了一个不成立的问题,哪有可比性?” “安安,安安,那边的糖葫芦看到没?到我怀里来,咱们把一整捆都买过来!好不好?” “安安啊,你知不知道你很重?看你胖的!你哥的手都快要给压断了!还不换着让你汝成哥哥抱抱?” 小安安一直无声对千声,直听到这句,才歪头看了姜望一眼。 “你累不累?”她小声问。 姜望温声笑了,“一点都不累。我可以抱到明年都不松手。” 飞马巷里的小院相当不错,有正房一间,南房一间,并东西两间厢房。虽然并没有人住,但一应设施俱全,只需再购置一些生活用品便可及时入住, 房间的装修也很是淡雅舒适。 姜望牵着小安安每个房间都转了转,确定她没有表现出抗拒。 “好,就这里了。”姜望对围着小安安喋喋不休的赵汝成灿烂一笑,“钥匙给我,你可以回去了。” “好嘞!”赵汝成相当有觉悟的转身就走,跨过门口时忽然又回头对安安挥手,“你汝成哥走啦,不要太想我哦~” 小安安颠颠地跑了过去,在赵汝成灿烂的笑容中——使劲关上了院门。 夜晚,喧嚣了一天的枫林城安静下来。 通天宫内的小土蚯完成最后一次奋跃,将一颗浑圆的道元吐于星斗阵中。 姜望睁开眼睛,结束了今天的冲脉修行。一颗颗道元的累积,日夜相继,点滴之功,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它们终将化为奠基之阵,开启超凡。 正是有这无数日夜的枯燥修行,才有以后纵横青冥的精彩。 房间里很安静,姜安安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被子外面,一动不动。 因为安安年纪太小的缘故,姜望特意请人定制了一张小床,让她跟自己睡一个房间。一大一小两张床,分别在房间的两侧,相对而置。 静静听着小安安的呼吸声,姜望柔声道:“安安,还没睡着呢?” 房间里立刻响起小女孩有些慌乱的声音:“睡……睡着了。” 姜安安的紧张令姜望心中一痛,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学会了看人脸色。只是因为姜望在冲脉修行前叮嘱了一句,要她早些睡着,这会没能睡着便惶惑不安。 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就离开母亲,没有嚎啕大哭就已经很是坚强。她心中是怎样的惊惶呢? 但这些事情当然不该再提。 “唔,哥哥睡不着呢。”姜望的声音愈发轻柔了,“你想不想看星星?” 过了会,房间里响起一声细如蚊讷的“嗯。” “那就起床。”姜望起身将油灯点燃,然后走到小床前帮安安穿外衣。 那双挥剑灵动的手,照顾起孩子来却格外笨拙。 “不是这样穿的,哥哥你套反了……” 姜望讪讪地收回手,“那安安你自己穿。” 两个人忙碌了一阵才走出房门。 其时明月在天,星辉点点。空旷的小院被干净的月光所填塞,让这个本该有些孤独的夜晚,变得温软起来。 “就在院子里看星星吗?”姜安安仰着小脑袋问。 “当然不是。”姜望忽然一把将她抱住,拔地而起,跃于屋顶之上。 姜安安尖叫一声,落在屋顶上时已小脸通红。 姜望低头看着她,有些愧疚道:“吓到了么安安?” 姜安安眨巴着大眼睛,竟隐隐有些兴奋,“哥哥你会飞呀?” 虽然她似乎跃跃欲试,但姜望可不想像个大马猴一样在屋顶上跳来跳去,惹人发笑,“现在还不会,等哥哥以后道术有成,肯定就会了。到时候安安想去那里,咱们就飞着去,好不好?” “好。” 姜望把外衣解下,铺在屋顶上,然后自己在旁边仰躺下来,单手枕在脑后,招呼道:“来,跟哥哥一样,躺着看星星。” 小安安听话地在姜望的外衣上躺下,小手也一丝不苟地枕着脑袋。睁大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直视星空。 辽阔夜幕上繁星点点,竟相闪烁。无尽黑暗中诞生无数的光,星河浩瀚,容纳无数的梦与回想。 “那个是紫微星,那一个叫玉衡……南斗在那边,喏,那儿……” “它们一闪一闪的,好像在眨眼睛呢。” “只有咱们这么可爱的安安眨眼睛,才像星星,像你野虎哥,就你白天看到的那个大胡子,他眨眼睛就只像个牛铃。” 姜安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么安安,这些星辰,都在数以亿万里计算的远方……” “亿万里是多远啊?比凤溪镇到这里还要远吗?” “比这要远得多,远无数倍。如果有一条路可以通往星辰,一个普通人从生到死走一辈子,在这条路上可能只算是刚刚出发。” “啊?”安安有些吃惊,“这么远呐?” “对啊,那么远。它们在无尽的黑暗中,跨越这样遥远的距离。把光送到你眼前。把它或许早已经熄灭数万年的美丽,奉献于你。” “它们真好。” “父亲就是那样一颗星星,他或许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但他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努力地发着光,并以这光芒陪伴我们,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害怕,好吗?哥哥永远陪着你,星星也是。” “哥哥。”姜安安的声音很小:“我娘不要我了,对吗?” 姜望一时沉默。 他要实话实说,告诉小安安她是一个拖油瓶,影响到了她母亲的生活么? 他要痛斥宋姨娘的自私,让小安安从此恨着她的生母吗? 他该怎么回答? 他没有时间思虑太久,因为沉默也是一种伤害。 最后他只是侧过身,认真而温柔地握住了安安的小手。 “安安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要你呢?是哥哥很想很想要跟你在一起生活。才非要姨娘把你送过来的。姨娘走的时候,哭得可伤心了,她也舍不得你呀。” “真的吗?” 星光月光都在姜安安的小脸上,抚摸着未淡去的泪痕,她美得像星与月的精灵。 脸上虽然还带着未散去的惶惑,但那双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百鬼昼行 小林镇在枫林城东北方向,与枫林城之间还隔着一个青山镇。以直线距离而论是枫林城域中离主城最远的镇子。 一行人在魏俨的带领下马不停蹄,过青山镇而不留,仅半日工夫便赶到了小林镇外。 青山镇外并无青山,这地名也不知多少年前流传下来,或是曾经有过,后来沧海桑田。 不过小林镇外确有一处月柏树林,只是规模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月柏有安神之用,月柏木制作的家具很受追捧。 据说当年这林子规模极大,但因为月柏树价值极高,镇民多有盗伐,这月柏林也就越来越小。若不是枫林城方面专门传令,禁止盗伐,只怕这片小林数年前就已消亡。 从青山镇调来的捕快便驻于林中,或坐或卧,颇为散漫。听得马蹄声阵阵,才聚拢在一起过来迎接。 这些捕快只是凡俗武力,当然不敢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进镇调查,只起一个观察警示作用。 魏俨驻马于林外,随意扫了这些人一眼,便问道:“小林镇情况如何?” 青山镇带队的捕头是一个四十余岁的阔脸汉子,闻声答道:“从五天前开始,小林镇外就起了雾。当时我们并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是天气变化。那时还能看到小林镇的轮廓,以及隐隐约约的人影,咱们青山镇还有人去访亲。昨天开始我们接到命令,来这里设卡观察,倒没有看到任何人出来,只是雾越来越重,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姜望在一众道院弟子中翘首而望小林镇,枫林城域是生他养他的家乡,他虽然在凤溪镇长大,但是对小林镇也并不陌生。 他曾单人独剑击破的西山盗匪,就盘踞在小林镇北去十里地的西山里。 往日从月柏林这里便可以看到小林镇,镇子不富裕,但安乐祥和。如今望去,只有一片迷雾。 这时魏俨的声音响起:“令你们在这里观察小林镇,你们却散漫无纪。更有甚者,借机盗伐月柏树。你们这是来公干,还是来谋私?” 青山镇众捕快已经脸色苍白,为首捕头更是连连作揖想要解释什么。 但魏俨的处置已经出口:“已经砍伐的月柏树送往城卫军营地。此外所有人扣俸一年,捕头有领导之责,去职!” 那阔脸汉子面如死灰,但竟连抗议也不敢,只黯然退下。 听到魏俨的处置,姜望才注意到那几株被伐倒的月柏树。 而魏俨在到场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把一切收于眼底。 姜望一面叹于魏俨的敏锐,一面又觉得,这人真是严厉。 小林镇失陷,这片月柏林暂时无主。这些只是捕快冒着生命危险在小林镇外设卡观察,顺手砍几棵树回去补贴自己,虽有失职,但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青山镇并不富裕,罚俸一年意味着这些捕快生活都会一下子拮据起来。尤其是对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来说,捕头可能已经是他一生奋斗的顶点。而魏俨一句话,他就回到原点。 不过此行几近于行军,魏俨带队,便如统帅。他的命令便是军令,无人可以违抗。 魏俨处置完毕,一拉缰绳,便带头纵马往小林镇方向疾驰。 马都是军营里的战马,骑士都是道院的修士,虽只三十余人,但令行禁止、动若疾电,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马蹄如惊雷卷地,但戛然而止! 那些久经战阵的战马,在那团笼罩整个小林镇的迷雾面前扬蹄长嘶,无论骑士怎么催促,都不肯再进一步。 三十余匹战马惊惧不已,齐声长嘶。仿佛小林镇里有什么让它们至为恐惧的事物存在。这场景,令人惊惧。 即便因为骑士们的实力,没有闹出阵前坠马的笑话,但也已士气大跌,不复刚出城时的意气风发。 就连一贯平和冲淡的王长祥,眼神也变得凝重。 唯有魏俨面色不改。 其人身上战甲,多有斑驳。腰间佩刀,狭长而直。胯下战马,高大雄骏。 时人皆知,此魏俨三爱物。 但他忽然拔刀! 好似凭空一道惊电闪过,刀光已隐。而他胯下那匹宝马,嘶声顿止,硕大马首离体而落,又被脖颈那激涌而出的血柱喷出一段距离。 马尸轰然倒地。 魏俨按刀,目视迷雾中的小镇,但声音冷酷:“临阵怯战,留你何用?” “好!”最先响应的却是杜野虎,他生性刚猛,喜欢直来直去,当下便一拳砸下,将马首轰碎。“姓魏的,咱们接下来怎么冲?” 魏俨右手微竖,“听我号令,下马备战,结锋矢阵,以我为箭头,直入小林镇!” 魏俨杀马,已让所有人都意识到退无可退。此时更无犹疑余地,齐齐下马。 魏俨又道:“举兵!” 齐刷刷一声利刃出鞘声! 这时魏俨那位面貌平凡的副官站了出来,他右掌向上托起,左手掐诀,嘴中念念有词,最后道:“锋锐!” 姜望只觉手中长剑锐气顿发,这柄只能说得上是精良的长剑,此时几有无物不破的错觉。 “附焰!” 所有兵刃之上,燎起烈焰!修士们举着刀剑,就像举着一只只火炬,要照破眼前这迷雾中的小镇。 “固体!” 凌河感觉到身体变得坚韧,有一种想要以拳头与人对轰的饱胀感。但他只是看了一眼旁边须发怒张的杜野虎,就悄然抹去了这丝错觉。 赵汝成想的却是,群体增益道术至少也是丙等上品级别道术。而魏俨这其貌不扬的副官,居然连发三道面不改色,兵部果然藏龙卧虎。 不管众人如何想法,行军时只能有一个意志。在道术加持下,魏俨提刀当前,率先踏进了小林镇中。 众人且行且察,这小镇寂静得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行得一阵,雾,好像越发浓了。 这雾厚重得几如实质,三步之外便已看不清人影,只能看到那兵器上的火光,在彷如无尽的浓雾中倔强挺立。 不得已再一次收缩阵列,众人间距由五步变为三步。再近便会影响战斗。 姜望几兄弟在队伍中间靠后位置,他们境界最低,得到了默认的保护,这倒无须避讳,也是道院优良传统。 杜野虎把拳头捏得作响,他倒不是紧张,而是兴奋,跃跃欲试。 姜望毫不怀疑,哪怕是如今凶名遍传天下的九大人魔在前,他也敢二话不说挥拳便打。当然打不打得过,则是两说。 就在这时,阵型外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另一个声音不满道:“鬼魂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但很快就惊变:“这么多?!” 闻声的魏俨猛然转头,一刀横斩! 巨大的刀芒横空而出,将周围那厚重浓雾都斩开了刹那! 而在这个刹那间,众人已经看到了,整个街道上,那跌跌撞撞又张牙舞爪的、密密麻麻的游魂! 青天白日,百鬼昼行! 吹息龙卷 巨大刀芒划过,浓雾一开复合。 可就在这短短间隙里看到的景象,已足以令人惊惧。 这层浓雾到底是什么底细?青天白日之下,为什么游魂横行? 这么多的鬼魂从何而来?哪怕整个小林镇的人都化作厉鬼,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数量,几乎充塞视野! 当然所有人此时也已经知道,如此密集的鬼魂游荡,只怕整个小林镇……已再无生人! 枫林城域下辖的七座大镇,已去其一。 在这样的时候,仍然是魏俨冷静的声音最先响起,压制混乱:“擅火行道术的,以队伍五十步外为警戒线,划出火线。其余人等,在最短时间里灭杀警戒线内游魂!” 五行道术是最基本的道术,擅长火行的修者并不少。随着魏俨的命令,一蓬蓬火焰在队伍五十步外燃起。而后在魏俨那位副官的引导下,这些火焰瞬间连成一片,划出一道圆周火线来, 火圈之外,鬼魂暂退。而被划入火圈之内的游魂,也瞬间狂暴起来。 黎剑秋在此时忽然将附着烈焰的长剑归鞘,双手掐诀于下颔前,而后决然往身侧斜落。两柄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剑,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手中。 双剑如游龙,带着他瞬间贯入鬼魂群中。一剑销鬼,双剑破魂。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须臾转过一周,难以计数的鬼魂渐次湮灭。剑光敛去,方显出姜望矫健的身影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一式! 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还未凝聚道旋的修士,竟纯以剑术灭魂,甚至效率还高出他们不少。 姜望方动,赵汝成亦起,长剑如电转,斩破鬼魂一路。 平日也不看他怎么用功,但这紫气东来剑的使用上,竟也不比姜望差太多。 场内众人,唯有杜野虎与凌河面面相觑。他们所擅长的凡俗武力,对于鬼魂这种超凡层面的敌对目标,确然很难有作用。若是纯粹激发血气,倒是能震杀几个鬼魂,但面对这么多的游魂,他们有多少血气可以激发? 其实紫气东来剑决姜望也并未对他们藏私,只是杜野虎笃信自己的拳头,不假外物,对剑术不敢兴趣。而凌河……大概的确是天资原因,进展缓慢,至今未能掌握杀法,无法用于实战。 当初,作为几人中唯一努力程度不比姜望差的老大哥,他没有掉队的战力都是汗水所堆积。 场上形势看似大好,但明眼人心知已是危急。 目前出现的都是普通游魂,如今小林镇不知什么原因聚集这么多鬼魂,其中必然有恶鬼厉鬼,甚至鬼将也说不定! 这已经不是这个小队所能应付的情况了,当今之计,迅速脱离战斗才是上策。 可众人一路行进,在这浓雾之中早已辨不清方向。火线圈外层层鬼魂包围,要突破谈何容易? 魏俨一步踏出火圈,任由鬼魂一拥而上撕咬。他那身瞧来斑驳损旧的战甲,轻轻一震,那些几乎挂到他身上的鬼魂便已散消。 但他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又一步退回火圈之内,沉声道:“有谁擅长风行道术?试着驱散这片雾气!” 虽然是在问众人,但他的目光却落在王长祥身上。 与金木水火土五行道术相较,风行道术相对冷门,但王长祥正是此道高手。 王长祥也不犹豫,当即并指划过身前,以风刃将周边鬼魂清空。而后双手如穿花蝴蝶,变幻印决。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那轻轻的吐息穿过指区,猛然间剧烈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旋转壮大,并直直撞进了浓雾之中。像一条暴烈的神龙,在如此浓重的迷雾中怒吼。 风行道术,吹息龙卷! 此风非凡风,乃是八风之一的东方明庶风。 明庶风者,明众物尽出也。用在此处,正当其时。 这等威能的道术,即使在六品修士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而王长祥竟在打开天地门之前就能驾驭此术,不可谓不强悍。 道术完成的王长祥脸色发白,显然这道术于他而言亦是不小的负担,他勉强站定,“接下来便拜托各位了。” 咆哮的龙卷风所过之处,浓雾纷纷被驱散。众人在进入小林镇以来,第一次得以看清这里。 靠着墙边的冰糖葫芦串,米铺连着酱油坊,酒楼的旗幡仍在风中飘扬。 一切仿佛从未改变——如果不是多了那些游魂的话。 火线圈内的游魂此时已被扫荡一空,但圈外的游魂仍蚁聚徘徊,它们本能地畏惧火焰,但也同样出于本能舍不得这些元气充沛的生人。 “糟了!” 这声惊呼敲响了警钟,众人只看到,那咆哮的龙卷将将过去,那远处的浓雾又再一次聚拢而来。这样的雾,竟连吹息龙卷也驱不净。 “趁这个机会,我们先撤出去吧。”黎剑秋双持烈焰之剑,沉声建议道。 在吹息龙卷制造的间隔里,众人已经能够判断来路。以这行人的实力,在没有鬼将出现的情况下,且战且退,有很大把握能够安然退出。 魏俨提刀注视着那又迫近的浓雾,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副官也焦急起来,“大人,如今小林镇的情况,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了!非得调动大军不可。而且小林镇里的人都死光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啊。不如……” 魏俨打断他:“目前所见鬼魂,都是普通游魂,连一个神智清楚的都没有。要知道,这里有这么多鬼魂,这不合常理。” 王长祥皱眉道:“整个枫林城域都没有专修驭鬼之术的修士,这里的事情还是应该交给城卫军处理。大军一到,煞气一冲,这些游魂也就不攻自散了。” “清江水族异动,城卫军前去镇压。等他们回来……或许来不及。”魏俨不得已透露出一个极具分量的消息。 清江是贯通整个清河郡的大江,枫林城外的绿柳河就是它的支流之一。但清江水族早已与庄庭订立盟约,又为何会忽然异动? 姜望心中忖度。只是“异动”,说明清江水族有所克制。但涉及整个清河郡水脉的大事,官方绝不能轻忽,所以各地城卫军调动都是应有之义。 吞心人魔现身……清江水族异动……小林镇百鬼昼行。这些事情看似各不关联,但隐隐又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它们捏合在一起。 “不对劲。”魏俨摇摇头,已是有了决断:“所有人跟着我向前冲锋,我不停下,任何人不能停!掉队的各安天命!” 也不待旁人劝阻,话音刚落,他便提刀踏出火圈外,带头向着小林镇深处冲锋。 作为他的副官,赵朗自然毫不犹豫跟上。然后是黎剑秋、王长祥。他们都是久经历练,虽然不认可魏俨的决定,但更知道这等时候力量不能分散。 最后一整只队伍都迅速调动起来,以魏俨为箭头,狠狠往小林镇深处扎去! 气血狼烟 魏俨此刻真正展露枫林城道勋榜第二的实力,带头向着小林镇深处冲锋,几乎是一头撞进游魂群中。 但所有的游魂,都被一击即破,挡者皆散。 他的身上如笼着一层寒光,那是金行元气极度聚集的表现。他的脚步没有一丝停留,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拦他的脚步。 他长刀劈斩,尖啸连连,仿佛连空气都要割破。 众人跟在他身后,只需阻止两侧鬼魂靠拢就行,风险大减。 姜望与赵汝成一左一右,有意无意将凌河与杜野虎护持在中间。凌河倒还好,杜野虎却涨得大脸通红,但也知这会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只得闷头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在缓缓聚拢的浓雾之中难辨方位,就连时间仿佛也模糊了。目前所遇的游魂并不强大,属于九品超凡修士可以应对的范畴,但这些八九品的修士,通天宫内道元并不充裕,熬不住长久战斗,只怕再撑一段时间,就无法再施展道术了,否则就会损坏道旋、伤及根基。 魏俨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按照大略位置推算,很快就要到小林镇正中心了。姜望记得那里是一处集市,每逢赶集之日,附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于此,端的热闹。 魏俨停在此前,并非他不想继续前行,而是一道雾气之墙拦路于前,将他的刀锋生生阻住。 与沿途弥漫的浓雾不同,这道雾墙已有实质性的存在感,并且坚韧非常。以魏俨刀锋之利,纵是铜墙铁壁也该被斩破了,但这雾墙却岿然不动。 无论多少攻击落下,都如石沉大海。 魏俨急切不已,他敏锐的感觉到,就在这雾墙之后,有什么不妥的事情正在发生。那并非简单的恶行,甚至有可能会影响他的一生。 可此时长刀所向,却进退两难! “诸位谁有破解之法?但试无妨!”魏俨沉声道:“情况紧急容不得拖延,一切责任在我。” 当下便有一名弟子径行至雾墙前,二话不说开始解腰带。 “欸你干什么?”旁边有人拉住他。 “你别拦我!”此人信誓旦旦道:“此地鬼魂众多,阴气深重。童子尿可以驱邪镇鬼,我至今元阳未失,自然当仁不让!” 此人名叫黄阿湛,是上一届入选的内门弟子。与杜野虎是酒友,性格不错,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魏俨皱着眉头,等他一泡尿滋完,雾墙纹丝不动。唯有那浓烈一时的骚味,提醒着众人发生了什么。 “不对啊,是不是分量不够?”此人憋了一阵,才回头号召道:“诸位还有没有童子身的?一起来啊!当然赵汝成就不用来了,你阴气重。杜野虎快来!别拘着啊,凭你的尊荣注定童子到老,阳气一定足!” 一句话嘲讽两个人,要不是形势紧急,杜野虎早就一拳打爆他的狗脑袋。 赵汝成呲牙道:“阿湛你再想想,是不是童子尿不够,需要的是童子血呢?” 黄阿湛闻言,摸着下巴点点头,竟似真的考虑起了可行性。 自使出吹息龙卷后就一直有些虚弱的王长祥道:“刚才龙卷吹开雾气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小林镇里的游魂,形成了一个简单的九宫阵。当时不敢确定,直到现在,在这中宫位受到阻碍,才笃定了这点。” “怎么破解?”魏俨直截了当。 “布阵者并没有太用心,而且这么多的鬼魂,是很难如臂指使的。所以破解方法也简单。”王长祥苦笑道:“破除其余八宫的阵眼,中宫这里不攻自破。” 魏俨立即道:“王长祥留在这里观察形势,另外留四个人听他指挥,随时支援各路。我自去坎宫,其余人分成七组,各破一宫。最后咱们再汇集于此中宫前。” 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一下九宫,从坎宫始。 坎宫位于正北方,五行属水,对于魏俨来说不是最容易解决的一宫,但他实力强大,倒也不用考虑这些了。 “我需要提醒各位的是。”王长祥又道:“咱们一路所清鬼魂都是寻常,但阵眼处必有怨鬼或者厉鬼,诸君务必量力而行。” 赵朗唯魏俨马首是瞻,此时第一个接道:“如此,我去坤宫。” 黎剑秋更是干脆利落,已按剑向西而去,“震宫交给我,其余你们自己分配吧。” 实力强者挺身而出,自担责任,这是修行者的脊梁。 姜望与凌河等人对了对眼神,出声道:“我们兄弟四人负责巽宫。” 他这话并不是托大,一路行来众人战力也可看出几分。他虽然未能奠基,但仗着紫气东来剑决,实力隐隐在一般九品修士之上。 而巽宫五行属木,以金伐木,正当其时。剩下一个属于木行的震宫已由黎剑秋负责,去其它宫他和赵汝成反而更难发挥。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小林镇出现这样的情况,事件影响必不会小。他们此行出力多少都有记录,凌河杜野虎赵汝成都在积攒道勋兑换开脉丹的关键时刻,他们这次如能解决一宫,必然就能推动他们往前大踏一步。 众人的选择严格按照九宫顺序,九宫者,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从一到九,分别是坎、坤、震、巽、中、乾、兑、艮、离。 这一路且行且战,姜望和赵汝成的超凡剑术早已得到众人认可,因此也没人多说什么。剩余的二十位道院弟子,则刚好五人一组,选择了剩下的四宫。 不得不说先前王长祥的吹息龙卷贡献巨大,使众人在如此浓重的雾气里重新找到了方向,这是破解整个鬼阵的前提。 巽宫位在东南,姜望在浓雾之中提剑前行,待隐约看见前面的酒楼之后,心中一定。小林镇唯一的酒楼正在东南方向,他们没有走错路。 “小心。”凌河忽然道,“我感觉前面有非常危险的事物存在。” 凌河的直觉一向很准,几人不敢轻忽。 姜望点点头:“那应当便是王师兄所说的怨鬼了,它也代表巽宫的阵眼。汝成,紫气东来剑杀法你掌握了几式?” “都已纯熟。”赵汝成道。 对于这家伙的天赋,姜望没什么好说的,当下指挥道:“等会我先动手,你接上,第一时间就爆发最强攻击,务必以最短的时间斩灭目标。老大和老二看住四周,不要让其他游魂冲过来,必要时爆发血气也再所不惜。” 在奠基之前,若没能掌握紫气东来剑这等超凡手段,唯一能对鬼魂产生伤害的也就只有爆发血气一途了。但气血乃人之根本,爆发血气对身体的负担极大,因而一路来凌河与杜野虎都十分克制。 但对于姜望的指挥,他们半点也不犹豫。那是无数次并肩战斗中养成的默契。 虽在雾中看不清太远,兄弟几人还是迅速划出了目标范围,并且散开围近。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尖啸响起,如在耳边。姜望身前,一道剑光骤然亮起! 锵!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一只猩红的爪子刚好被长剑架住,巽宫位的怨鬼便显现在几人面前。 一路来的那些游魂其实与人类生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身形虚淡,颜色惨白。而这怨鬼则完全不同,已经看起来是另一种生物。 它青面獠牙,身高足足近丈二,高大强壮。身上筋肉暴起,一对爪子却是猩红的,其中一只爪尖还在滴着血珠。 姜望早知,在浓雾之中,怨鬼的感知必然强过他们。所以他早就严阵以待,剑势引而待发。这才能在第一时间抵住怨鬼的袭击。 但他还是低估了这怨鬼的强大。 那吹息龙卷所创造的短暂间隙中,他们所见游魂何止上千?却只出了这么坐镇九宫的八只厉鬼。无论是人为培养,还是自然厮杀,这其中所诞生的怨鬼必然不凡。 姜望虽然挡住了第一下袭击,却仍被另一只爪尖擦过,将他左臂撕下一条肉去。 那怨鬼爪尖的滴血,便来自他的伤口。好在伤口并不算大。 就在姜望遇袭反击的同时,赵汝成的剑也动了! 紫气东来剑的杀法第一式首重在快,这才能攻如雷,守如电。天子动雷霆之怒,发之须臾,却震惊天下! 那怨鬼还未来得及品尝撕下的肉条,赵汝成的剑已贯入它腹中。 赵汝成连人带剑就那么扎在怨鬼身上,因为体型的差距,像一只挂在人身上的猴子。 怨鬼痛嚎一声,猛然低头。 不好! 赵汝成心中一惊,一脚蹬在怨鬼挥来的爪子上,凌空一个后翻,弃剑脱身。怨鬼还待追击,姜望的身影已如惊雷在它眼前掠过。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其决在准。 姜望人已远,那道剑光却已恰恰横过怨鬼的眼珠。 那一瞬间青黑色的液体如爆浆般炸开,怨鬼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这本来神智混沌的生物,这一刻却用仅剩的右眼狠狠盯着姜望,恨意滔滔。 它索性不去捂眼,任由那青黑液体流淌,身上还插着赵汝成那柄摇摇晃晃的剑,就那么大步冲向姜望! 正在战圈范围外驱赶游魂的凌河,百忙之中将佩剑射向赵汝成,“接着!” 赵汝成纵身而起,于空中抓住凌河的剑,整个人如流星赶月,再一次暴射于怨鬼背后。这一剑从它后颈贯入,剑尖从怨鬼的下巴贯出,抵在胸膛之上! 怨鬼嘶吼回爪,因为角度关系,这一爪必然比之前慢。所以赵汝成双脚抵住它后背,想要借力拔剑而退。但不曾想那剑身竟被怨鬼的肌肉牢牢夹住,他一下未能拔出,便缓了一刹。 就是这一刹,怨鬼巨大的爪子狠狠扫到他身上,将赵汝成击飞足有四五米,跌入浓雾之中,生死未知! 要知道此时浓雾中还有数不清的游魂在游荡! 此时姜望人在对面,凌河送剑后还在与游魂纠缠,只有同样守在战圈杜野虎距离最近,他也早已按捺不住。他此行是为诛除邪恶、涤荡乾坤而来的,绝不是为了被庇护着混道勋,甚至成为拖累! 只听得一声怒吼,声如雷霆震响。杜野虎整个人气血全力爆发,他身上的血气有如实质冲天灵而去,那一瞬竟如狼烟! 气血狼烟! 只有气血强大到某种程度的武者,才能激发气血狼烟。就连姜望也做不到这点。 而杜野虎这一下全力爆发,足证不输于人。 他裹着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身上像披上一层血色战袍,以比平时快数倍的速度,几步便冲到了赵汝成身边! 舍生 浓雾无法遮挡这样灿烂的赤光,彼时赵汝成将将从地上爬起,那蜂拥而至的游魂几乎要淹没他。 而杜野虎到了! 他甚至都不用动作,被那浓烈的气血之力一冲,所近游魂纷纷溃散。 杜野虎干脆至极,直接一把揪住赵汝成的衣领,拎着他往凌河身边而去。 吃了怨鬼凶狠一爪,几个当哥哥的都心忧如焚,唯有赵汝成自己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气恼地嚷嚷道:“喂喂喂,我自己能走!” 杜野虎不管不顾,奔至半途,才将聒噪不停的赵汝成丢向凌河,同时转身,裹着浓郁气血之力的拳头狠狠砸向怨鬼。 先不说凌河腾空将赵汝成接住,单说杜野虎的拳头。 相较于紫气东来剑,他所修拳法不够高明,即使在道院外门都颇受冷落。但经他使来,便格外暴烈。 这一拳非寻隙而进,乃是迎着怨鬼巨大的爪子,以强碰强,以攻对攻。端的是刚猛无铸! 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包裹着铁拳,与那青黑色巨爪轰然对撞,竟一时相持。 正当这时,姜望又已纵身掠过,剑光骤闪,已割破了怨鬼的另一只眼睛。 “撤!” 姜望得手便远,杜野虎也纵身急退。 而原地失明的怨鬼愈发狂暴起来,一对巨爪疯狂乱抓,搅得四周劲风激荡。 待它攻势稍疲,姜望便再次折身而上,长剑自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轻飘飘如落叶般飘至怨鬼右爪之上,几乎无声。却又在与青黑色利爪接触的同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锐啸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三式,其要在利! 只一剑,怨鬼右爪便被斩断。 姜望毫不恋战,甚至在出剑的同时便已开始撤退。 怨鬼失去视觉,只能拼命对着身前的空气发泄,而此时燃烧着熊熊气血的杜野虎已转至它背后高高跃起,他以左手抱右手,双手如抡锤,狠狠轰在怨鬼那狰狞的脑袋上。 轰! 气血狼烟本就克制鬼物,更别说杜野虎这一击何等凶猛。那被层层气血之力包裹着的拳头,一下子便将怨鬼的整个脑袋爆开! 杜野虎躲避不及,被青黑色秽血溅了一身,但又迅速被气血之力焚尽。 一直到怨鬼无头的残躯倒下,杜野虎身上红光才顿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姜望跃至杜野虎身边,身手将他搀住,“虎哥,这……” 气血,人之根本。姜望如今凝聚道元,也要从气血供输开始。杜野虎前刻的强大,每一刹都是在燃烧自我。他又不是专修武道的武夫,根本锁不住如此磅礴的气血。这一战,他至少要养五年,才能够恢复。 修行之始的五年时光,何其漫长!更别说到了一定年纪后气血开始衰败的问题。一步慢,步步慢,这可能意味着他从此就与超凡绝缘。 但杜野虎先前仍是毫不犹豫,毫无迟疑。生死关头根本想不了那么多,而越是这种下意识的选择,越是能验证本心。 “小事情。”杜野虎暗暗调整了一下气息,恢复少许力气,便一把将姜望推开,“老子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走吧,中宫那里的情况肯定更凶险。” 凌河固然是满心担忧,但这种时候也不便多说。把赵汝成转为背负,然后上前从怨鬼残躯上捡起自己的佩剑,默默护持在了杜野虎身侧。 他先前也有燃烧气血,但只是少量,并不影响根基。因而倒还有搏命之力。 姜望作为现在四人中唯一完好的最强战力,当然要保持灵活,以便随时出手。所以他只是提剑走在前面,并没有搭一把收的意思。 倒只有赵汝成还在嘀咕着抱怨个不停:“还是老大贴心。老虎笨手笨脚的,真是的,拎着我像拎小鸡一般,像什么样子?要是被妙玉姑娘知道了,我英武形象岂不毁于一旦?” 妙玉是如今三分香气楼的头牌,也是整个枫林城风月场里最当红的姑娘。赵汝成为了一亲芳泽,已经在三分香气楼砸了上千两银子,至今未能得逞。 杜野虎一声不吭,倒不是不想暴揍他,或者至少骂他一顿,但实在没有气力。 “得了得了。”姜望不耐烦道:“这里除了没神智的游魂,就是神智混乱的怨鬼,你要形象给谁看?” “那谁说得准?”赵汝成反倒来劲了,他趴在凌河背上,指手画脚:“万一哪里躲着个漂亮女鬼在偷窥我呢?本来好好一桩艳遇,就这么泡汤了,这损失老虎担得起吗?” 杜野虎几乎要垂死病中惊坐起,暴起一丝余力打爆这个嘴欠的家伙。 凌河已在他爆发之前,反手用剑柄往上一戳。 “嘶……”赵汝成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气焰全消。 …… …… 却说在那绵重雾墙之后,小林镇的中心位置,也就是这九宫阵的中宫里。 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已看不出面貌了,一切都消解在这个沉默的漩涡里。除了这个漩涡之外,什么也没有。漩涡中心是一种纯粹的黑,仿佛能将人的视线都吸引进去,谁都不能摆脱。 漩涡旁边站着四名气息悠长的修者,个个道元充沛。全都黑袍加身,目不斜视。 而就在漩涡前方不远,有一间已被砸得稀烂的房子,什么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堵砖墙。 红裳的女人就斜斜依靠在这堵墙上,神情慵懒。 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却偏偏给人以无尽的诱惑。她手里拿着一个椭圆的小镜子,镜中映照的却不是自己的美艳容颜,而是九宫阵里那些与怨鬼战斗的身影, “枫林城道院这一届的弟子也不怎么样嘛。就那几招剑术还不错。”红裳女人嘟囔着,翻手将镜子收起。 “好了,时辰已到。早知道这么顺利,我就多睡会儿午觉了。”红裳女人边打着哈欠边娉婷走向漩涡之前,“好困……” 走到这神秘的漩涡前面,她的表情才稍稍认真起来,侧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恭请长老。” 那四名黑袍修士也都随着她躬身行礼。 于是从那浓雾之中,走出来一个白发老者。此老面容皱得如老树皮一般,眸子也浑浊得很,驼着背,甚至步履蹒跚。 但他一步步走来,背就一寸寸直起,整个人的气势不断暴涨。 他也不理会红裳女等人,只是盯着那个漩涡,仿佛盯着自己的永生挚爱,目光无比虔诚。 待他走到漩涡之前,气势已经如渊似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红裳女头更低了。 白发老人收拢无名指尾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然后掏出一柄白骨匕,干脆利落地插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坠落那漩涡之中! 清河水府 要说这清河郡里最富贵之处,许多人都会想到清江水府,而不是什么崔氏、林氏,或者郡守府。盖因整个清江七百里水域的珍宝财富,尽聚于水府之中,其豪奢华贵处,世人常有所闻。 坐落于清江之底的水府,镇压七百里水域。建筑群落绵延起伏,可以说珍奇满目,宝光珠华。 一处偏殿,身披华袍的俊朗男人高坐上位,低头品茗。 而在下首,戴着白骨面具的使者正声音激愤:“少君,咱们之前的约定可不是如此!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清江水族为何只是在江面游弋?” 华袍男人啧啧有声,“唔,这翡翠茗的确不错,滋养精神。使者,当真不饮么?” 使者大概是说得累了,举过旁边的香茗一饮而尽,又道:“清江水府向来重信,人所共知。当年府君为庄承乾一诺,倾族而战,令澜河染赤,至今为人称颂啊。何以少君出尔反尔?不怕有损尊上声名么?” 澜河是雍境大河,使者说的正是庄国当年立国之战。雍国水陆并进,要一举灭庄,正是清河水府府君倾族而战,将雍国水师一举击破于澜河之上,其时鲜血染红了澜河,舟橹为之不泊。这才为庄国太祖庄承乾解决了后顾之忧,令他得以放手一搏,最终成功立国。 而清江水府与庄国的盟约,也从此延续,一直到了如今。 华袍男人把茶杯轻轻往案上一放,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使者这倒是提醒我了。我父与庄帝早有盟约,我这边答应帮你们,岂不是违背了我父亲的信义?这是大不孝啊。” “来人。”这华袍男人屈指叩案,传来一名侍卫,“传令下去,令余勇部撤军三里,不可惊扰了岸上生灵。” “少君!”白骨面具使者怒然起身。 “别演了。”华袍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竖在面前,表情淡然,“现今整个清河郡的军队都在戒备我们,不敢轻离。你们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从容去做。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别再那么……贪婪。” “咱们事先都说好了,你们只是随便上岸袭扰一番便可……” 华袍男子打断他:“要我们上岸,你觉得可能么?水族离了水,就像你们人族离了地,都失去了根基。除非你们真能让我下定决心与庄庭一战,可是你们,拿得出来那样的本钱么?” 使者的面容隐藏在白骨面具下,因而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已近似从牙缝中挤出来,“我给你的,那可是一整颗龙珠!” “的确是贵重的礼物。”清江水府的少君笑了,笑得很是满意,“不过也只值得我做到这一步了。” 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带着白骨面具的使者拂袖而去。 偏殿之中只剩下自己,华袍男子这才冷笑了一声:“藏头露尾之辈,也配跟我讲什么信誉?” 这时有一道威严声音响在耳边,声音的主人却并未现身,“清约,说说你的想法。” 清江水府少君宋清约收敛了眸中高傲,坐姿也变得端正起来,“庄庭与我清江水府盟约数百年,日趋自大。如今这庄高羡更是不知所谓,真把我们当他的臣子了。先前竟传话过来,替他的儿子求娶清芷,名义上说什么尊为太子妃、永结世谊……” “此事我万万不能同意,当年姑姑嫁给那庄承乾,呕心沥血不说,还被人算计,死在冰冷深宫!我怎会让我妹子重蹈覆辙?正要找机会动一动,让那庄姓小儿知道这七百里水域是谁做主。但这其中的分寸也要拿捏好,毕竟如今人族势大,纵然掀翻了这庄庭,别国君主也未必就好了。三万水军游弋清江,正是恰到好处。倒是这白骨道的人找上门来,奉送龙珠,却真是意外之喜。” 那威严声音叹了口气,“你姑姑当年与庄承乾,也是两情相悦。并非为父想要联姻……罢了,不说这事。清芷你怎么安排?” 宋清约沉吟道:“如今与清河郡守闹得难看,那庄高羡又是个不要脸的,清河城是不好待了。但清芷又是开蒙的时候,儿子的意思是,把她送到枫林城去,念一段时间的书再说。” 那声音又问道:“为什么是枫林城?” “瞒不过父亲。”宋清约道,“白骨道这次连龙珠都舍得送来,在枫林城必然有巨大动作,足以震动庄境。不过这样一来,反而以后的枫林城就最安宁了,正适合读书。其次嘛,也是一点儿子的小心思,清芷去了枫林城,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派人去保护她,枫林城小,没什么高人,也干扰不到咱们。我就顺便找一找白骨道的蛛丝马迹,探探他们的底。白骨道这次死灰复燃,我总感觉有什么大秘密。再者说,白骨道毕竟历史久远,好东西一定不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一颗龙珠可满足不了我。” 对于宋清约一步三算的玲珑心思,那威严声音不予置评,只是道:“水府事务早已全权与你,你便看着办吧。” “是。”宋清约点头道:“对了,那颗龙珠我已经着人送到您闭关室外,您记得炼化。” “龙珠我看过了,里面有些手段,已被我抹去。你放心化用,可免千年之功。至于我,我早已是朽病之身,无望成龙。你姑姑已经死了两百一十七年又三个月,庄承乾也死了快两百年。当年故旧,所剩无几。我还活着,也仅仅只是活着罢了,如今只是护着你再走一段路,龙珠虽好,已对我无用啊。” 那声音愈来愈低,终于化为一个叹息,消失在偏殿里。 而宋清约轻轻靠在了高椅上,忽然觉得意兴索然。 …… 白骨面具使者出了水府,径上了一条小船。那船似是白骨所制,却是无底的,但在水中穿行极快,若遇上那躲闪不及的鱼蟹,也只是一碾而过,连一丝血沫也无。 白骨无底船很快穿出水面,使者上了岸,它便回头钻进水中离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使者默默疾行,步子虽快,却足不沾尘。他似乎对清河郡军队的驻防路线了如指掌,在驻防间隙穿梭自如,很快便离开这里,上得一座山中。 这山远看形似牛头,近看也算秀丽。使者走到一处石壁前,也不停步,直直撞了进去。 里面却别有洞天。 各种血腥可怖的壁画铺满两侧,长长的甬道还铺了青砖。 使者一进来,便有人迎上问道:“怎么样?” 白骨面具人恨恨道:“宋清约这混蛋吞了饵,却只在钩子上轻轻擦过!” 那人道:“宋横江那老东西还没死,他不会让宋清约乱来的。咱们本来也没指望他们真能与庄庭撕破脸开打。” “话虽如此,还是觉得可恶。那可是龙珠!中古以来就绝迹于世,一颗比一颗稀有。”白骨面具人叹了口气。 “小林镇事情一成,咱们目的就已达到。这些闲枝末节不必在意。再者说,咱们的龙珠,恐怕那小畜生吃了会不太适应……” “他以为能戏弄我白骨道,却不知……”白骨面具人说到这里,发起狠来:“等道子现世,首先就要屠了清江水府!让整个七百里清江,尽成白骨!” 从那九幽深处 小林镇。赵汝成杜野虎失去战力,凌河正背着赵汝成,所以回返中宫位的路上只有姜望能够出手。好在此时他对付那些游魂已经颇有心得,紫气东来剑在这种不间断的战斗中愈发纯熟。 体力问题倒也不用担心,自唐舍镇归来后,冲脉修行至今,他攒下的道元已有七十余颗。虽则在道旋生成之前用一颗少一颗,但真到了紧要关头,每一颗道元都能给他足够的反馈,支撑这种烈度的战斗压力不大。其实这些道元才是他决意四人来破巽宫位的底牌,只没料到赵汝成突然遇险,而杜野虎又果决若斯。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别总哭丧着脸啊。”行了一阵,赵汝成又忍不住开腔了:“不就是气血损耗过度嘛,又不是没有办法补救。” “什么办法?”杜野虎还没吭声,凌河倒是先激动了,反托着赵汝成的手一个劲的摇晃他:“你快说啊。” 姜望清理游魂之余,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真想给他两剑。这小子,有办法不早说,一直憋着坏呢。 “哎哎哎,你把我英俊的头都晃晕了。”赵汝成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临时座骑’,继续道:“我恰好知道,前些日子有人从云国高价买到了一颗固元丹,正要转卖。此丹在蕴养气血、稳定根基方面有奇效。有些贵族子弟在开脉之前都特地先服用一颗固元丹,这样开脉之后的道脉真灵都会更为灵动呢!更不用说杜老虎这区区气血过损的情况了。” “就是不知道……”他甚至翘起了嘴角,“某些人愿不愿意买。” 杜野虎顿了一下,才瓮声道:“老子没有钱。” “你可以找我借贷嘛。业内规矩,九出十三归。”赵汝成笑眯眯道。 “高利贷可以,虎哥喜欢高利贷。”杜野虎貌似憨厚的笑了。 “行了行了。”姜望一脑门黑线,整个枫林城做高利贷生意的,谁不知道杜野虎是出了名的借贷不还?用杜老虎的话来说就是,反正这些做高利贷生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坑一点酒钱是一点。要不是他出身道院,早就被人丢进了护城河。 “小五,那个人是谁?多少银子才肯卖?” 姜望已经暗暗决定,无论那个人开价多少,他都要想办法凑够钱。 “这个买到固元丹的人,居然姓赵。你说巧不巧?”赵汝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更巧的是,他居然是我府里的人。这也太巧了!” 姜望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诫自己,老五身受重伤,很容易被打死。这才控制住打人的冲动。 这小子七弯八绕绕了半天,合着就是说他家里有一颗固元丹,可以弥补杜野虎的损耗。就这一句话,吊了几个哥哥半柱香的胃口。 就连宽厚如凌河,也觉得牙花子疼。 不过有了这个保障,众人也都踏实了许多。正说着,便已回到了中宫位。 黎剑秋、赵朗早已等在这里,正与王长祥讨论着什么。在场还有一些其他的师兄弟,状态都不是很好。而魏俨则去兑宫位置支援了,那是唯一还没有被击破的阵点。 “姜师弟表现不错。”黎剑秋随口招呼了一声。 王长祥也对他点点头。 “惭愧,都是靠我野虎哥和汝成的爆发。”姜望苦笑道。 在几个主力面前,他果断让功。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他们开脉成功。而之所以没有提凌河,则是因为杜野虎和赵汝成的状态更有说服力。 凌河也毫不计较。 黎剑秋等人都身经百战,一看就知道杜野虎是什么状态,也为他气血之强大暗暗心惊。 “等魏俨回来,我们就直入中宫。”王长祥道,“这次大家奋勇诛邪,表现可圈可点。枫林城不会忘了你们的贡献,道院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 “正是!”说话间魏俨已从浓雾中走出,身后跟着三个道院弟子,还有两个弟子没有出现,看样子已经不幸。 惨烈的战斗非止于巽宫位置,除了魏俨和黎剑秋几乎是无损解决镇位怨鬼外,其余分队各有死伤,死者十一位,战死率近半!活着的人也几乎人人带伤。就连赵朗也险些被开肠破肚,腹部留下了一个狰狞伤口。 若非坐镇中宫前的王长祥及时调度,这一次分队行动都未必能够功成。 魏俨郑重道:“此战若能回去,我第一个为大家请功。” “这一战的凶险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如今枫林城战力空虚,也只有诸位能堪一战了。”说到这里,他竟弯下腰来,鞠了一躬,“我替小林镇枉死的亡魂,替咱们枫林城的老百姓们,感谢诸位浴血!” “魏兄言重了。”黎剑秋道。 众人都纷纷侧身,不肯受此礼。 “魏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枫林城的人,难道我们就不是生长于斯了吗?”倒是杜野虎不满道,“别在这里讲虚礼了,事不宜迟!” 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这家伙仍不掩豪烈。 魏俨深深看了他一眼,提刀转身,“这位师弟说的是。诸位随我冲锋!咱们便看一看,在这里荼毒我们乡亲的,是何方妖人!” 八宫既破,中宫位置的雾墙也失去根基,无声崩解,不再拦路。只是浓雾仍未散去,始终遮掩着视野。 魏俨一马当先,黎剑秋与王长祥护持左右,赵朗虽伤,但大体战力完好,坐镇队尾。一行人全神戒备地往中宫位探索。 事到如今,小林镇的危险已经无须多说。经历过其余八宫位斩杀怨鬼的艰险,所有人都对中宫位置的凶恶有所想象。 那些在小林镇作恶的妖人,若有所图,也必在这中心之处。 这一行人可以说代表着枫林城年轻一代的希望,如果全部战死在这里,可以说整个枫林城道院都从此青黄不接。 但没有一个人说要退缩的话。前路诚然危险可怖,可这里是他们的桑梓家乡!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学于斯,也愿死于斯。 除了赵汝成和杜野虎之外,还有三名道院弟子也失去战力,小林镇如此险恶,当然不可能把他们留在原地。因此凌河仍背着赵汝成在队伍中前行,黄阿湛作为杜野虎的老酒友,也在一旁护着他。 与几乎虚脱的杜野虎不同,黄阿湛倒生龙活虎。在先前的战斗中,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完好无损者,可见还是有几分实力的,并不全然只有骚气。 队伍正前进着,黄阿湛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我闻到了香味。” 队伍随之暂停, 他又道:“是女人的胭脂……不,是体香。” 众人纷纷侧目。 他补充道:“是美女。” 杜野虎没好气道:“你那是狗鼻子吗?” “啊!美艳女鬼!”赵汝成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就说有的吧?杜老虎,你赔我艳遇!” 没人理会这两个活宝,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小林镇的正中心处,也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运动着的漩涡。 除此之外,整个中宫位再无它物。 那红裳女,白发老人,黑袍修者,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仅仅是他们不存在。没有人,没有牲口,甚至没有一砖一瓦,除了那绵绵无尽的浓雾,就只有这古怪的、孤独的大漩涡。 “这里的官衙怎么不见了?这个漩涡是什么鬼东西?”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只有王长祥瞪大了双眼,惊骇莫名! “王兄你认识?”魏俨持刀戒备着,沉声问道。 但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因为自漩涡中心那深刻的黑暗中,一个漆黑的事物慢慢探出。 从黑暗之中看到漆黑,这本是一个很别扭的描述。但事情就是如此。 那漆黑的事物于黑暗之中,却仿佛黑暗的中心,竟能让所有人看清它的样子。随着它在漩涡中一点一点升起,它的全貌也逐渐展现在每个人面前。 那是一座石质的牌楼,制式也并不宏大,只是三间四柱七楼的格局。如果忽略那漆黑的质地,忽略它出现的场景,那么它与人们日常所见的那些牌楼没有什么区别。 可牌楼正中间的那块匾额,却已经道尽了不凡。 那上面写着三个字,在场没有人认识那字体,但每一个人第一眼看过去就明白它的意思。 ——鬼!门!关! 幽冥青天两不见 存在于九幽深处,某种程度上代表生死交界的鬼门关,竟出现在阳世中! 如此以来,那始终无法散去的浓雾也就有了解释。那雾并非人为,而是天地法理自然的凝聚。 因为幽冥与青天,两不相见。鬼门关出现在阳世,必然要有遮掩。 那些聚集于此,远多于小林镇曾有的生者数量的游魂,也一下子有了出现的原因。游魂向鬼门关靠拢,这是一种无关神智的本能。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大概都聚集在这里了。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这鬼门关还存在,聚集的游魂只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 可是,鬼门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魏俨几乎是毫不犹豫,在明了鬼门关那三个字的意思之后,从怀中抽出一支颜色鲜红、样式古拙的信香,往赵朗面前一递,“快!” ——他当然随身是带着火石的,甚至自己也对火行道术并不陌生。但毕竟不如赵朗来得快。 与魏俨搭档多年,默契自不用说。在那鲜红信香递过来的同时,赵朗已经双指一搓,一簇火焰蹿上信香,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支并不算细小的信香燃烧一空。 直到这时,他才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身上可只有这么一支红信了。” 庄国军中信香分为黑红黄三种,都只有到一定地位的人物才能拥有,是不可多得的战略性物品。黑信一燃,举国死战,整个庄国有资格燃黑信的人也没几个。 黄信焚尽,代表燃信者身陷绝境。 而在这两者之间的红信,则代表着灭城失地之危! 红信一燃,整个枫林城都会震动,甚至必定会惊动魏去疾。 如今枫林城境内城卫军与缉刑司都被牵制,魏去疾坐镇城主府,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游魂之外敌人出现的小林镇,值不值得魏去疾亲自来一趟?或者说,一旦魏俨判断失误,因为魏去疾的出动而导致枫林城出现什么问题,这个责任,他担不担得起? 但这些问题都没有必要去想了,在那三个字面前。 因为……那是鬼门关。 出现在无数传说中,隐隐是神话时代的缩影。 事实上,当面前突兀燃起红信虚影时,堂堂一城之主,魏去疾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 他冲上高空,整个人裹在一团飓风之中,狂啸着往小林镇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正在静修的董阿也蓦然睁开双眼。无论什么时候,枫林城内都必须有一个这种级别的强者坐镇,魏去疾既然去了,他就不能再离开。 他人未动,但威严的声音已经传出室外,“传令所有能通知到的弟子,无论在执行什么任务、又或者做什么修行,第一时间中止,回返枫林城!” 诚然道院培养的是庄国的希望,在此之前有漫长的成长过程。但国土有危之时,每个人都必须为此而战。 而同在道院中的现任副院长宋其方,正盘膝坐在一只炼丹炉前,手里轻摇蒲扇,照顾着火候。一声很低很低的叹息,“老咯。” …… 小林镇中,魏俨点燃红信之后并未停顿,反而是立刻长刀横斩,锐利刀芒几乎划破空气,而后消散在那牌楼上。 是的,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没有一丝波澜。 接下来的攻击亦是如此,无论是烈火还是狂风,任何道术砸去,都石沉大海。凌河甚至把自己的佩剑丢了过去,可也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像它不存在,不仅是它不存在,所有接触它的事物,也并不存在。 黄阿湛站在鬼门关前犹豫徘徊了许久,他对自己的童子尿有着非常执着的自信,但看到凌河那柄剑也消失了之后,非常遗憾地选择放弃。 “这个漩涡……应该是连接了幽冥。借助这里这么多的枉死之人……我们的攻击,全落在幽冥里,而不在现世。”王长祥拧着眉,分析道:“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这应该是鬼门关的倒影,甚至倒影也并未凝聚出来。” 并未凝聚出来? 那匾额上的字体,姜望在太虚幻境中见过,知道那是道文,是阐述天地法理的文字。他一直在思考出现在小林镇的鬼门关代表着什么,直到此刻听到王长祥的分析,他才悚然一惊。 那么,真正的鬼门关倒影,什么时候才会凝聚出来,又以什么方式?而最终将给这里,带来什么? 人们很快有了答案。 是那弥漫在小林镇中难以计数的游魂,一路来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却在此时蜂拥而来,齐聚中心。 一行人再顾不得其它。只能故技重施,退出一段距离后,以火行道术划出一个圈子,众人圈地自守。 若有人能洞穿迷雾从天空俯瞰,当能看见无数游魂在某种力量的吸引下冲刺过来,那浩浩荡荡的游魂之河,百川入海般地奔流! 而来自枫林城道院的弟子们,以及魏俨赵朗,就像是被河水冲刷的、苦涩的礁石。 不能移动,无法反抗,也不知尽头! “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都被吸引过来了。或许,要死在这里了吧?”王长祥苦笑。 这些游魂本不算强大,他们之前在阵中也算来去自如。可前提是那些游魂只在无神智的游荡,在生人靠近时才本能地攻击。如今这些游魂往一个地方聚拢,他们却正好挡在路上。 太多了,几无止境! 至少在王长祥勉强吹散的视野中,他们没有看到游魂的尽头。 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说先前这里只是聚集了小林镇历年死者的游魂,同时零零散散地吸引更远处魂魄。如今便是整个枫林城域未散的游魂都往此处汇集而来。以远超它们本身能够达到的速度。 那密密麻麻划破长空的游魂之线。在整个枫林城域连成灵视中蛛网般的、令无数强者动容的景象。 “不会。”魏俨声音有些冷,他的心也是,“城主很快会赶来。”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不想点燃那根红信,不想让那个人看到他软弱求助的样子。但是他不能。面对鬼门关这种传说中的存在,他无法为了自己的自尊,赌上整个枫林城的安危。 姜望同样注视着那些绕过“礁石”呼啸着冲向鬼门关,又在瞬间被吸收消化的游魂们。他的心情复杂,无法形容。 这些游魂大约都没有神智。所以也没有挣扎,没有嚎叫,好像也没有遗憾,没有痛苦。 但它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一个个本应安息的、生者的魂! 那其中,或者有谁曾与他擦肩而过,或者有他曾认识的人,或者有他的邻居,他的祖父母,或者,他的父亲。 他瞪大了眼睛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游魂中,寻找他那病死床榻的父亲。那个并不高大却一直支撑起他的天空的男人。 那些游魂都一闪而逝,电光火石般掠过,四面八方都有。他只盯着凤溪镇过来的方向,他眼睛都瞪红了可根本看不过来。 一直以来独自生活,他不想表露脆弱。后来带着安安生活,他更要有作为一个哥哥的坚强。他几乎不曾说过,但真的,好想他! 姜望好想再看他一眼,可又好害怕看到他。 好害怕那份在鬼门关面前的无能为力。 忽然之间,似乎到了某个临界点,浩浩荡荡的游魂之河在某种力量中一瞬清空。而那漩涡之上的鬼门关的虚影,无比清晰而具体。 就在下一刹,枫林城主魏去疾已身缠飓风从天而降。但那鬼门关虚影,也同时一闪而逝! 隐约中姜望似乎感觉到一缕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但一晃神之后,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那个巨大的漩涡不见了,聚拢在小林镇的迷雾也立即散开。 一切都消散了,幽冥青天两不见! 废物、废人 “好狗贼!” 魏去疾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不知名的敌人以小林镇生灵为祭品,再消耗整个枫林城域历代本应安息的未散魂灵,一举凝聚鬼门关虚影。最后更是在他面前从容脱身。 而他魏去疾堂堂五品大高手,奋尽全力赶来,却连个屁也吃不到! 作为城主,他失责。作为强者,他被打脸。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所以…… “废物!” 魏去疾反手一巴掌,将魏俨整个人扇飞数米! 在场数十人,无一人敢做声。尽管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心有不忿。 就连魏俨自己,也只是默默爬起来,一声不吭。 他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辩解,有足够的理由愤怒。在迷雾之前,他勇往直前。面对九宫阵,他身先破之。看到鬼门关他甘冒风险第一时间燃掉身上唯一的红信。 可以说从任何角度来说他已经做到了现阶段最好,无可指摘。 但成就是成,败就是败。军队不讲那些有的没的。 魏去疾给他开放权限,让他去道院组织人手来调查小林镇,却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这就是失职。 魏去疾甚至可以当场杀了他。 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去疾气势汹汹地来,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年轻人们有的背负着伤员,有的互相搀扶着,有的,背着尸体。就这样散去了。 这些道院的年轻弟子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伤惨重的艰苦战斗, 一场非常艰难最终却被证明毫无作用的战斗。 从始至终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但对手已经完成了目标扬长而去。 他们被称为——废物。 …… “真他娘的……不服气啊。” 杜野虎四仰八叉地躺在宿舍床上,像一座铁塔倒卧。 他身上倒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势,损耗的根基也已经被赵汝成送来的固元丹弥补,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罢了。 固元丹诚然是珍贵的东西,但也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正好杜野虎需要,正好赵汝成有,所以就这样了。他们是连性命都能相互托付的存在,更遑论其他。 但小林镇一战,实事求是的说,对参与的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种打击。对任何一个志在超凡、渴望强大的人来说,无能为力大概就是最糟糕的事情。 或者只有赵汝成是例外吧。他已经去三分香气楼“养伤”了,据说想以险死还生的勇士状态,一举夺得美人芳心。 杜野虎不是个躺得住的人,但此刻只能躺着。想要喝酒也没人肯纵容他。因而罕见的,有些忧郁了。 凌河没有说话,他闭目在修炼。 至于姜望……此刻他在吃饭,和姜安安一起。 蔡记羊肉铺,百年老字号。 两碗香气浓郁的羊肉汤,十斤片得利落的白切羊肉。 姜安安左手抓着一个馍,右手抓着筷子……筷子抓着羊肉。之所以用抓这个词,是因为她拿筷子的姿势的确不同——大概是以前没谁纠正的原因——就那么五指包圆了,把筷子抓着。 与姜望一起生活久了,倒也没起初那样内向羞怯。 她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吃着吃着,时不时就低头往面前一凑,美美嘬一口肉汤。脸上两个梨涡浅浅印着,满足极了。 蔡记羊肉铺可并不便宜,换成姜望自己,未必舍得来这里吃。 小林镇任务里,魏俨虽然自己吃了挂落,但还是履约为他们每个人争取到了二十点道勋的奖励,当然也有一些银两补助。对于修行者来说,这倒是最不重要的了。但对姜安安来说,可以吃好吃的,很重要。 “喜欢吗?”姜望笑吟吟地问。 “唔……嗯!”小安安使劲点头。 “以后咱们每月……”姜望默默盘算了一下积蓄,“不,每旬都可以来吃一次,好吗?” 姜安安继续点头。 她有一搭没一搭跟哥哥说着话——大部分是只用点头或摇头代替回答,小手可没闲着,在点头的同时,又抓着一块羊肉,在蘸料里仔仔细细地滚了一圈,然后才满满地一口包住。 “安安啊,最近功课怎么样?”大概跟小孩聊天时,所有的大人最后都会把话题落实在这个点上,姜望自觉是一个大人了,所以也说得很自然。虽然他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姜安安吃肉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小嘴鼓囊囊的,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还,还可以。” 姜望满意地点点头。 他看着妹妹,内心有一种缓缓流淌的、幸福的平静。那些战斗的艰辛,见到师兄弟死伤的难过,未能阻止事情发生的无力感……好像都淡去了。 有些事情当然很让人难过,但是眼前,眼前的生活,多幸福呀。 让人想要永远留住它。 …… 行走于王氏族地,不时地与打招呼的族人致意,王长祥从容、宁和,与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哪怕是最挑剔的族人,也没法说出一句他的不好来。 枫林城张、方、王三大姓宗族实力各方面都差不多,很难分出个高下来,但因为如今张临川高踞道勋榜第三,张氏便隐隐超出其余。王氏王长祥道勋榜第七,倒也不落多少下风。 唯独是方氏,上届天才在一次试炼中战死,本届最优秀的方鹏举被杀,如今只剩一个方鹤翎,凭重金得来的开脉丹勉强跻身内门。但在明眼人心中,方氏已经被另外两家甩开了。 这些事情不提,王长祥向来也不愿沾染俗务。虽然以他的智慧足以看穿那些热情洋溢背后的肮脏贪婪,但他始终云淡风轻。 路,越走越偏。 他终于在一座半旧的小院前停下,这里是王氏族地偏僻的一角,附近几乎都没有住什么人,院子主人便如离群索居的孤鸟。 王长祥伸手推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刺耳一声,惊扰了院中宁静。 与外墙的斑驳半旧不同,院子里意外的整洁精致。左方搭了一架葡萄藤,高高架起,藤架上是一张已给摩挲得光滑的躺椅。躺椅上并没有人,但躺着一只肥胖的橘猫。 人来它也不惊,只半睁着惺忪的睡眼,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 “小橘。”王长祥闻声打了个招呼。 肥橘猫扭头过去,重新眯起眼睛,竟然不屑一顾。 王长祥也不恼,继续往前走,右前方摆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飘着荷叶。不时还能看到泡泡,应该养着鱼。 这时他的脚步停下了,因为他嗅到了饭香。 几乎与此同时,躺椅上的小橘也迅然起身回眸,动作一气呵成。 大堂正门前,屋檐下,摆着一方矮桌。而此时一个年轻人正从门后走出,香气来自于他手上举着的食盘。 他的面容谈不上英俊,更不能说丑陋,只是莫名的会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大约是因为那双太过平淡的眼睛吧。 气质疏离的年轻男人半蹲下来,将食盘里的饭菜一一摆好在矮桌上。那是两碗雪白而饱满的米饭,两碟碧色欲滴的青菜,两碟炖得糯软的猪蹄。 男人就在门槛上坐下来,抽出筷子,用筷尾顿了顿桌面,说:“吃饭。” 王长祥没有动,因为他知道那不是叫他,尽管他非常地想要走过去,一起吃这顿饭。 “嗖”地一声,那只橘猫以绝不符合体型的速度窜到了矮桌前,先是低头在那碟猪蹄前嗅了嗅,然后才似乎有些满意了,前爪搭着矮桌,开始吃饭。 王长祥张了张嘴:“哥。” 大概只有少数人才记得了。王氏如今的骄傲王长祥,还有一个亲哥哥。 其实他才是王氏嫡脉的嫡长子,宗法上最合情理的族长继承人。 但偏偏,他也是平白浪费了一颗珍贵开脉丹都没能够显化道脉的废人。令王氏饱受耻笑,平白低了另外两姓一头。 王氏一族的耻辱,王长吉。 甘于平凡 嫡亲的两兄弟,一个是道院的天之骄子,一个在家族的角落离群索居。 天地云泥的差距大概能叫人发狂,但王长吉脸上完全看不到愤郁之色。从头到尾,他都很平静地在吃饭。 好像吃饭就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事。 他吃饭的速度很匀称,吃得也很细致。 属于他的猪蹄和青菜都吃干净了,最后一口米饭也咽了下去。他才看着自己的弟弟,声音很温和:“长祥,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就是刚刚做了一趟任务,想着来跟兄长聊聊天。” “乖,把青菜吃了,只吃肉可不行。”王长吉抚摸着正在啃猪蹄的橘猫,温声劝诱,然后又转向王长祥:“说吧,你好像心事重重。” “我们去调查小林镇失联的问题,结果去了后才发现,那里都被浓雾遮掩,就连吹息龙卷也吹不开。整个小林镇到处是游魂,被以九宫为基础,布成了九宫游魂阵……小橘!”讲到这里,王长祥忽然怒斥一声。 却原来那只肥胖橘猫不耐烦王长吉总用青菜逗弄它,反爪就给了他一下,在王长吉手背上挠出三道血痕。 “你好凶啊。”王长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让小橘吃点青菜的努力,他用左手轻轻盖住右手手背的伤口,然后才对王长祥说:“你跟我说这些道术阵法什么的,我也听不明白。” 王长祥低了头,声音也低了下来,“但不知怎么,就是想跟兄长说一说。” 王长吉伸指揉了揉额头,“说吧,说吧。” “你知道么,兄长。有人用整个小林镇的生灵,汇聚枫林城域历年游魂,在魏城主到来之前,凝聚了鬼门关虚影离开!”这一刻的王长祥,像一个邀功的小孩子。 “鬼门关虚影?很厉害么?”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当然不凡!有鬼门关虚影在手,就可以随时随地沟通幽冥。幽冥道术威能至少能提升一半!诸如驱鬼类的道术,完全可以跨越阶品。”说到这里,王长祥又低了眉:“不知那背后的妖人,又要仗此为祸何方。” “这事自有缉刑司处理,魏去疾不行还有郡守,城道院撑不住还有郡道院,郡道院后面还有国道院。你就别忧心了。”王长吉宽慰道。 这时小橘已经将猪蹄啃得干干净净,看也不看那碟青菜一眼,舔了舔爪子,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王长吉于是起身收拾碗筷。 “我不留你了啊。”在进门之前,他这样说。 王长祥静静地看着兄长的背影转入房内,而后才回身往外走,只是在经过小橘趴卧的躺椅边时,忽然尾指一弹。 一道微不可察的风刃迅疾划过。 小橘猛地一下窜起来,惊疑不定地左右观察,它长长的胡须,这时有一半随风飘落。 “再敢挠我哥……哼。”王长祥嘴角挂笑地离开了这里。 只是他想起来,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兄长是多么的憧憬道术,多么热爱那个超凡世界。而如今无论在他面前说起什么,都再看不到那种波澜了。 他仿佛已经,甘于这样的一生。 王长祥的步子,终究没法子轻快起来。 …… 今日师长讲的是丁等中品道术火焰刀,算是丁等下品道术附焰的进阶,也是火行道术的基础之一。 乃是聚火焰成刀,直接以炙热的火行元力杀伤对手,对于阴鬼之类的秽物也有不小作用。 其实道术到了这里,就已经强过一般的凡铁所铸武器。 关于这么道术的印决与注意事项姜望都已熟记,这时却忽然想起魏俨的长刀来,那柄刀锋锐绝伦,绝不是一般的武器。因为以魏俨的实力而论,凡铁于他只是累赘。 他又想到黎剑秋常年悬于腰侧的佩剑,心想那必定不凡。 想着便有些眼热,他的剑上次砍完怨鬼便已半废,回来掏钱换了一把,仍是普通的镔铁剑。真正厉害的剑器,他买不起,也没门路。 只是不知道那些以武入道的大武夫,手中武器又是何等威能? 他想得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课上的气氛。直至凌河悄悄推了推他,这才反应过来。 授课的讲师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很有些古板严厉,姓萧。学员私下里都叫他萧铁面。 此时的情况是萧铁面讲授完技巧,随机抽了几个学子演练。抽到方鹤翎的时候,他竟磕磕绊绊地完成了这个道术,虽然那火焰刀的火焰摇摇晃晃,但毕竟是完成了。 就连萧铁面也有些满意,但这厮忽然说道:“姜望师兄还在我前面开的脉,不如也来试试这门道术,若有什么不顺遂的,正好向咱们师长请教。” 于是萧铁面的目光就落到了走神的姜望身上。 惨了。姜望想。他从蒲团上起身,老老实实道:“我还没奠基呢。” 同期进入内门的方鹤翎都已经能够施展道术了,他却还没有奠基成功,其他学员看来的眼神便有些怪异。 “还没奠基就不用听讲么?”萧铁面瞪着眼睛道。他最讨厌的就是偷奸耍滑的学子。明明踏上了超凡之路,却不懂得珍惜,只把它当做在凡夫俗子前炫耀的资本。 “我知错了。”姜望很光棍的低头认错。 萧铁面冷声道:“回去把《紫虚经》抄录一百遍,抄完之前我的课你不用来了。” “是。”姜望低头应了,心里暗暗叫苦。紫虚经的全称是《紫虚高妙太上经》,乃是玉京山一脉的根本道典,每个玉京山一脉的道士都可以说是滚瓜烂熟。实在已没有抄录的必要,萧铁面这纯粹就是惩罚了。 最重要的是,这道典全篇近三万字……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去? 但他知道不能不应,不然以萧铁面的脾气,直接撸袖子揍他都有可能。 接下来的课业姜望努力打起精神,丝毫不敢懈怠,好容易捱到萧铁面负手离去,方鹤翎又嘚嘚瑟瑟地晃了过来。 “哎呀姜师弟,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没奠基呢!”修道无岁月,向以修为论序,方鹤翎也非常自然的把师兄改成了师弟,语气很是惋惜的样子:“开脉之后,我耗时五十三天才奠基成功,自觉已是太慢,心中惭愧。想着以姜师弟往日的威风,应该早就奠基了才是……唉,你说这事闹的。” 庄国道院通用的奠基阵图归元阵一共有八十一个阵点,以每日两次冲脉修行共计两颗道元的收获来看,五十三天奠基怎么也不能说慢了。因为这当中还有许多挪移阵点出现差错而导致的进度停滞。 目前整个城道院奠基最快记录是祝唯我,他九天便奠基成功,超越历届所有记录。从这个匪夷所思的速度来看,他的道脉真灵绝不可能只是姜望这种土蚯真灵的级别。但具体是什么级别的真灵,涉及个人隐私,无从探知。 话说回来,以枫林城道院弟子的一般情况来说,六十到九十天才是正常情况。 也就无怪乎方鹤翎自鸣得意了。 他并不掩饰目光中的挑衅,也很想看到眼前这个骄傲的家伙恼羞成怒。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模拟接下来的战斗如何以道术精彩绝伦地解决这个只可倚仗剑术的土包子。 但姜望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去。 毫无愤怒,满不在乎。 逢于星河 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顺利完成了冲脉修行,再催动新生道元在通天宫里排准位置,让自己距离奠基更近一步。 结束了冲脉修行之后,姜望并没有休息,而是在书桌前就着油灯,开始抄录起《紫虚高妙太上经》来。 因为只有兄妹二人住着,他们住在正房,所以直接把南房充作了书房。 师兄们早就提醒过萧铁面的不近人情,所以姜望抄录的态度很端正,一丝不苟。传授道术技巧的课程重要性不必多说,每少去一堂都是巨大损失。所以姜望尽量抄得又快又好。 直到…… “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姜安安不知什么时候摸进了书房,正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好奇。 “……”姜望说,“练字。” “怎么突然要练字呀?” 姜望正色道:“常言道,字如其人。以字观人,可以知诚伪。这些先生都教过的吧?练字是很重要的,安安也要记得多练。” “那还要练多久呀……” “……挺久的。”姜望道:“今天你先睡吧。” “哦……”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没,没……” 转身离开书房,姜安安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臭老头,罚我抄那么多字。现在书房也被占了,我去哪儿抄呀。 倒不是书房容不下她和姜望两个人,只是,她不想哥哥知道她被罚抄了。 姜安安想了想,搬了一个小凳子到卧室里,拿出纸笔铺好,自个儿就蹲在凳子前开始抄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她扭头看了一眼书房,灯还亮着,嗯,继续抄…… …… 月在中天,姜望揉了揉手腕,将墨迹吹干,灭了油灯,起身回到卧房。即使是以他的体力和速度,这时也还远远没有抄到一百遍,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为今夜是九月十五,太虚幻境里福地挑战日。 回到卧房的时候安安已经睡下了,姜望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躺回自己床上。 手心银月印记显现,开始发热。姜望闭上双眸,神识已入太虚幻境。 日晷上的墨字已变更:【青玉坛之主已确定挑战,一刻之后,挑战开始。】 青玉坛主人终于决定挑战了! 看到这行字,姜望心中既有时不稍待的紧迫感,却也有一丝靴子终于落地的轻松。 在已经过去的八月十五,青玉坛主人同样选择了弃权,看来在过去的日子里左光烈给其人留下的阴影太重。但这也同样说明,在弃权多次后的这轮挑战,对手势在必得。 姜望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只清空心思,默默地等待时间到来。 当日晷终于发生变化的时候,姜望身下一块圆形玉色石台同时凸起,而后托举着姜望离开洞真墟福地,飞入灿烂星河中。 这方石台形制简单,更无什么装饰,但自然有一种古老的气息流转。台面上痕迹斑驳,刀痕、剑痕、灼痕、焦痕……难以计数,又有着强烈的肃杀气质。 姜望明白,这就是自己的论剑台了。自从得到虚钥,进入太虚幻境后,他还从未使用过论剑台。一则是因为他清楚以自己的实力恐怕在太虚幻境中除了被虐杀根本没有锻炼效果,二则……是因为每次驭动论剑台,都需要耗功十点。 除了福地的自然产出,姜望并不能在论剑台上获得收益,因此更舍不得消耗。尤其是在体验过紫气东来剑诀的强大之后,就更知道功的珍贵。 不多时,姜望便已可看见星河深处迎面飞来的同样形制的论剑台,论剑台上立着一个黑衣飞扬的身影。两座论剑台在星河中瞬间加速,对撞在一起。 两座小台,合成一座大台。姜望和对手就分立在论剑台两侧。这合并扩张后的论剑台与之前并无差异,只是大小不同。目测方圆足有百米,姜望心知,这才是真正的斗场。 因为太虚幻境的特殊规则,姜望并不能看清对手的样子。但他听到了对手的声音。 “自上次惨败阁下之手,为这一战,我已经准备了整整半年!”青玉坛主人说,“终于修成远古之时君子九剑的残招,请君一试!” 远古之时的君子九剑?听起来就很强的样子……儒门弟子? 姜望这样想着,已经暗运真元,准备应对。在太虚幻境中消耗的真元并不真实,所以他敢于倾全力一战。紫气东来剑诀本就是超凡剑典,在充沛真元的灌注下,才能够真正发挥威能。 因而接下来他将展现,从未现于人前的、最强的状态。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然后,姜望听到青玉坛主人这样轻诵了一句。 于是他看到了一柄剑,一柄看起来普普通通、毫无特异的剑,它只是向前、向前,前面有山,它刺破山,前面有河,它切断河。前面是高阔无垠的天空,它也直刺天空! 它百折不挠,它一往无前。 破石,伐林,斩妖,诛邪……这一剑刺向所有阻挠它的事物,无论那是什么! 姜望还握着他的剑,通天宫里积攒的道元正在沸腾奔涌,紫气东来剑诀的杀法几乎已融入本能。但那柄剑,已经刺入他的心脏。 他已战死。 青玉坛主人看着忽然空荡的论剑台,一下子愣住了。他对失散在历史长河中的君子九剑有相当的信心,但他也记得对手有多么强大。 可这一战,完全是碾压,横扫。 他胜了。 青玉坛之主,不对,现在已经是洞真墟之主。福地二十三的新主人,愣在论剑台上,心潮澎湃。 而降至青玉坛的姜望,此时也已经接受了战败的事实。 按照上三十六福地的产功规则,每一级一百点功的递增。这个月他将只能收获1750点功,少了整整一百点。 太虚幻境中的福地只是一个名目,倒与现世真正的福地无关。因此从洞真墟到青玉坛,环境并没有变化,仍是一个仙气氤氲的梦幻空间,就连那日晷也是相同。唯一变化的,就是产功而已。 姜望想了想,默唤出演道台。 他八月的1850点功未动,再加上九月产出的1750点功,共累积有3600点功。姜望将这些功全部投入紫气东来剑决,开启推演。 那远古君子九剑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那是他根本没办法反抗的剑术。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需求更强的剑典。哪怕倾尽目前所有。 青竹案上的玉书稍作变幻,便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一行墨字出现在玉书上,【当前剑诀已到一层演道台极限,无法推演。剩余功:3590点。】 姜望眼皮跳了跳,这破演道台,没有推演完成,却还是扣了10点功! 原来演道台对功法道术的推演,并不能无限拔高,而是有其固有基础和极限。并且不同等级的演道台,所能探索的极限也不同。 而紫气东来剑决本就是在世俗武学的基础上进行的推演,它已经到顶了。除非演道台升级,否则无法再进步。 姜望身上再无更强大的招数,他也没有再上论剑台找虐的想法,因此稍稍整理心情,退出了太虚幻境。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月已平白少了110点功。 想到这里,姜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哥,你干嘛呢?”房间里响起姜安安的声音,很是关心的样子。也不知是半夜醒了,还是先前根本就没睡着。 姜望没好气道:“我在熬夜,熟了叫你。” 黑暗中姜安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吃吗?” 气冲斗牛 修行这种事,并不是闭门苦修日夜不辍就能一日千里,事实上入世的经历和各种战斗也同样重要。这也是庄帝设道勋榜激励修行者去完成各种任务的原因之一,并不是朝廷没办法处理那些事情,而是这种历练能够提高修行效率。也非独是庄国如此,天下各国各流派都有类似的制度。 以小林镇一战为例,斩杀怨鬼之后,姜望的通天宫中足足生出了十余颗新道元,那并非通过冲脉修行完成,而是在激烈的战斗之后,在余韵里自然孕育。 道元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也是一切强大的基础、超凡的根本。 这就是赵汝成请大家喝花酒的理由——大家作为修行者,需要完满自己的人生经历。 凌河这种端方性格自不肯同流合污,所以他负责这一天接姜安安下学堂,然后带她去玩。 杜野虎求之不得,姜望半推半就,他本来以要照顾小安安为由虚伪的拒绝,但在赵汝成很快“安排”了凌河之后,一切皆大欢喜。 还有一个黄阿湛,他当时正在跟杜野虎喝酒,听说这等好事,几乎是抱着杜野虎的大腿一路被拖过来。好在赵大少财大气粗,并不在乎多几个闲杂人等。 整个枫林城最好的青楼,三分香气楼。最豪华的包间,最贵的姑娘。 自从搬出来跟安安一起住,大家除了在道院里上课,私下聚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酒过三巡,姜望便请姑娘们先离去。 “哎哎哎,别走啊。” “姐姐,好姐姐,我跟你回家!” 面红耳赤痛哭流涕的,自然是黄阿湛,他刚刚缠着每个姑娘喝了不下七八个来回,这会很有些上头。简直要十里相送,情深难舍,很想把自己的童子之身交代在这里。但姑娘们都笑嘻嘻地拒绝,鱼贯而出。 他们都是修行之士,当然不太可能真的胡天胡地。对于修行者来说,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保持元阳之身很有必要。 所以姜望始终保持清醒。 而杜野虎其实只是要喝酒,在哪里喝、跟谁喝都是其次。 全场也只有黄阿湛恋恋不舍,他求助般地看向赵汝成,在他看来,他俩才是同道中人。但赵汝成只是摇了摇头,他特地请的姑娘没来,难掩失望,“庸脂俗粉,真是无趣。” “这还庸脂俗粉,这还!”黄阿湛几乎跳起脚来,“那杯子多大!不,那衣服多圆。不对,那钗子多白……” 他最后放弃了,痛哭失声:“呜呜呜,哪里庸俗了?” 姜望:“……” 赵汝成:“……” 杜野虎一巴掌盖他头上,“喝多了就睡觉吧你,梦里啥都有。” 不理顺势就趴在桌上鼾声如雷的黄阿湛,姜望盘算了一下,说道:“这段时间我零零散散做了些任务,拿了15点道勋。加上之前攒下的25点,有40点了。道勋我暂时用不着,先转给你们,你们谁的道勋够了,就先换一颗开脉丹。” 他说的你们,自然是指赵汝成和杜野虎,当然还包括不在场的凌河。都是自家兄弟,若定要论个次序,没来得生疏了。因此最好就是谁的道勋最多,就先给谁。 道脉外显是大事,是超凡的第一步,当然越快越好。 “我可不要。”赵汝成懒洋洋地,半靠着椅子。对于修行,他好像也确实一直无所谓,全凭天赋混着。 “我也不需要。”杜野虎闷了一杯酒,忽然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姜望问。 “之前魏俨问我要不要去军中,我想了几天,已经决定了,明天就走。” 这话实在突然,赵汝成一下子坐直了,“虎哥,你可得想好了。” “想好了。”杜野虎咧嘴笑了笑,“魏俨说我更适合兵家的路子,我也这么觉得。” 话是这么说没错,姜望和赵汝成也都知道,杜野虎体魄异于常人,气血雄浑,的的确确是兵家种子。但整个庄国都是以道修为主,庄国的兵家强者实在不多。 就连如今庄国名义上的军事最高统帅,大将军皇甫端明其实也是道修强者。整个庄国缺乏其他流派修士的土壤,当然也包括兵家。甚至魏俨本人,也是修的道术。 杜野虎若选择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成体系的修行空间,而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兵家修行法。 并不是说兵家不够强大,究其原因,庄国之所以能在雍国的虎视眈眈下和平这么久,道门的支持是很重要的因素,庄庭腰杆不够硬,不可能像秦庭楚庭那样兼容并包。庄国以道修为主,也只能以道修为主。 可姜望偏偏说不出阻拦的话。因为他太知道杜野虎的性格,这汉子心中腾着一股火,炙烈且狂野,不服输,不肯输,当然也不愿意被姜望越拉越开。可那些道典他看着就头疼,实在相性不合。而他的体魄、血气,也的的确确天赋卓然。如果是在陌国,或者其他兵修盛行的地方,他必然也是备受瞩目的天才。 “魏俨是替谁招的你?”姜望问。 “九江玄甲那边出现不少缺额,分到咱们枫林城也有几个名额。魏俨觉得我合适,就推荐了我。” 大概杜野虎的勇猛直率很对军人胃口,小林镇任务之后,魏俨倒是与他建立起了友谊。 至于九江玄甲……那几乎是庄国之勋,是整个庄国杀力最强的军队,声名更在拱卫庄都新安的白羽军之上。 事实上正因为九江玄甲的存在,九江城以一城之地,也常常被人称为庄国第四郡。它名义上划归岱山郡治下,实则高度自主。九江城城主同时也是九江玄甲的首领,这个传统从立国延续至今,可见其特殊。 “即使是去了九江玄甲,也还是需要道勋的。”因为杜野虎即将参军,姜望心里已经决定先把自己的道勋转给他了。 “不需要。”杜野虎仍是摇头,他并非矫情,他也不是矫情的人,他大大咧咧地道:“既然走兵家的路子,我就不打算服开脉丹了。当然要走兵家最传统也是最古老的路子!” 所谓的兵家传统,指的是修行者并不依靠丹药,而是选择以气血冲开道脉。之所以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古老”,是因为在这条路上能成功的人千中无一。失败者最好的结局也都是沦为废人,更多的身死当场。 须知每日两次冲脉修行,升华气血,凝聚道元,便已是一般人修行极限。而汇聚磅礴气血,直接冲开通天宫,外显道脉,这又是何等凶险? 但也正因为其凶险,反而被兵家那群疯子奉为正统,推崇备至。 一旦功成,好处也是极大。以此法开脉成功的兵家修士,成就往往超出常人。 姜望和赵汝成都沉默了,他们感受到了这头老虎的决心。 “所以,道勋先转给老大吧。我的也给他。”杜野虎轻描淡写地截断自己后路,直接拎过酒壶,灌下了半壶酒。 四灵炼体 杜野虎是屠户的儿子,因为油水足,从小就膘肥体壮,经常一个人追着七八个同龄孩子打,号称杜家镇小霸王。也因此被老杜三天两头一顿暴揍,越揍越结实。 他的名字是老杜用了整整两斤下水,跟一个老和尚换来的。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佛门的境遇自然不会很好,老和尚守着方圆百里唯一一间破庙,饥一顿饱一顿。见了猪下水好像猫见了鱼,那眼睛都冒金光,跟佛祖显灵似的。 杜野虎当时死活抱着那两斤下水不松手,他也馋啊。虽然身为屠夫的儿子,没少沾荤腥,但那些边角料根本不够他吃。 他哭着喊着说不要什么大名,只要吃猪下水,自己叫柱子就好,叫猪下水也行。 老杜面子上挂不住,拎起来就是一顿暴打,打得最后老杜都累了,小杜还抱着那两斤下水呢。 老和尚当场表示可以跟小杜二一添作五,一人吃一半,并表示这小子性格刚强、桀骜难驯,叫野虎正好。 杜野虎有了正式的名字,却还是整天不干正事。自从认识了老和尚,就天天跟着他屁股后面跑。老和尚什么业务都有,算命啦求雨啦驱邪啦,各种坑蒙拐骗。但杜野虎只跟他学会了喝酒。 老杜担心儿子一不小心出了家,时不时就拎着杀猪刀到破庙里看看。好在没过多久,老和尚就离开了。离开得悄无声息,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后来这个破庙就被拆了,改成了土地庙。 再后来没多久,老杜就出事了。 起因只是一件很小的事,镇里一个捕快觉得自己买的肉分量不够,责骂老杜缺斤少两。按说赔个二两肉这事便结了,偏偏老杜也是个犟的,抄起杀猪刀便钉在案板上,表示随便去哪里过称,要占便宜,没门。 那捕快颜面上过不去,一时冲动就捅了他一刀,结果当场死了。 杜夫人跑到衙门里去告状,这案子倒也简单,人证物证俱全,但偏偏,那捕快的姐夫,正是杜家镇那小小官衙里的老爷。 案情稍一折腾,于是就变成了屠夫老杜持刀行凶,捕快无奈反击,失手杀人。最后罚俸半年。 可怜的老杜虽然杀了一辈子猪,可哪里有杀人的胆子?杜夫人一口气咽不下去,撞死在衙门里。 杜野虎那天领着一帮孩子跑到了隔壁镇的河里捉鱼,回家的时候家没了。 他于是拎起了老杜杀猪的那把刀,大白天的冲进衙门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捕快和他的姐夫,一起砍死在堂上。 那年,他才十三岁。 这案子后来惊动了城主府,老城主在调查之后特赦杜野虎无罪,还破格将他招进了道院。 这就是杜野虎的故事,他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没办法,他爹,他妈,都是这么犟。 …… “功法……应该已经给你了吧?”姜望想了想,问道。 杜野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就那么随意地丢在姜望面前的桌上,“喏,一部白虎炼体决,还是残本。说是军里的通用版本。” 这种功法当然不能外传,但杜野虎绝不相信姜望会害他。 姜望将这部兵家功法拿起来,随手翻了翻,也不多说,起身道:“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你们等会儿我。” 留下赵汝成跟杜野虎叙话,姜望起身出门,随意找了个没人的房间,进去反锁。然后催动虚钥,进入太虚幻境中。 召出演道台,将这部残典放上去开始推演,日晷上的功不断减少,一直到190才停下。 这部功法的推演,足足耗去了3400点功,几乎是紫气东来剑诀的两倍!也到了目前演道台的极限。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部功法虽是残本,但怎么也是兵家修行法,真正的超凡功法,比紫气东来剑诀的底子要好很多,上限自然也高得多。 待到推演完成,姜望接过全新的功法看了看,发现它不仅仅是补完了白虎炼体决的残篇,还进行了开拓与进化,如今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篇,最后四灵合一,威能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姜望退出太虚幻境,拿起功法离开。刚刚推开门,就看到一个俏生生的红裳佳人立在门口。其人眉眼如黛,秋波涟涟,只是一个匆促的眼神瞥来,便是无尽的风情隐约。 她眸中含情,红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借过。”姜望从她身边走过。 倒不是姜望真有这么不解风情,而是他刚刚从太虚幻境出来,有一种险些被人撞破隐秘的惊慌感,再美的佳人他也无法欣赏了。 饮酒真的误事,姜望暗暗警惕。他竟然直接在三分香气楼这等鱼龙混杂的风月场所进入太虚幻境,这完完全全是有些忘乎所以。 姜望匆匆走回赵汝成的包间,静待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跟上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坐回原位。 将白虎炼体决还给杜野虎,新推演成的四灵炼体决只存在于太虚幻境中,还需另外抄录。 “你什么时候走?”姜望问。 “明天一早。”杜野虎说。 “明天我们送你……” “笃笃笃~”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进。”赵汝成随口道。 进来的是三分香气楼的老鸨,一个脂浓粉厚的艳装妇人。 “哎哟喂~咱们赵公子真是越来越英俊了。”那妇人调笑着,还伸手作势往赵汝成脸上摸,显得十分熟稔。 赵汝成往后一让,故意瞥过她胸前裸露半截的雪腻,“别靠太近,我晕胸。” 老鸨做作的娇笑了一声,“讨厌~之前你可没这个病~” “之前你们三分香气楼也没这么端着啊!” 老鸨眉头一皱:“可是小店有什么服侍不周到的地方?是不是刚才那些贱婢怠慢贵客?” 赵汝成也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说呢?我今天砸了这么多银子,你都不肯让妙玉出来见我一面?三分香气楼名满天下,难道只有这等吊着恩客的手段?” 三分香气楼是真正名满天下的风月场,在列国都有分楼。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艳名传遍天下豪杰之耳,号称艳绝天下。 但凡见过她的男人,无不甘为裙下之臣。这其中不乏实权大将,名门贵胄,甚至传说中更有一国之主、一派之尊,都对她痴心不改。 三分香气楼的底蕴,无疑是可怕的。开在枫林城的这处小小分楼,虽然没有什么高人坐镇,但仅凭三分香气楼这个名头,便足为本城最具格调的风月场所。 正因为三分香气楼的背景,老鸨才底气十足。但也同样因为这个背景,她绝不敢让三分香气楼的名气受损。因而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有没有可能……”这时候一个令人酥软的声音接下话题,身着大红衣裙的女人婀娜步入。红色是不容易穿得好看的颜色,容易陷入艳俗。但她却恰好合适,或者说她本身就是“艳”这个字最好的诠释,不会被遮掩。 她走进房间来,用那双秋眸绕了房里众人一周,最后含羞带笑地落在赵汝成身上,“会不会不是妈妈拦着不让我见你,而是我不想见你呢?” 她自然便是妙玉了。 你只是太无聊 相较于那些名扬于大国名城里的三分香气楼,开在枫林城的这处分楼大概不值一提。但只要见过妙玉的人,都不会这样说。 方家如今的主事人之一方泽厚,也就是方鹤翎的生父,方鹏举的伯父。其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更是独立拓通了云国商路,能力与名望兼具,隐隐便是方家下任族长。这样的人物,便对妙玉姑娘痴缠不已。每趟行商归来,第一件事必是来三分香气楼消遣。 如此之事,不胜枚举。方泽厚不是第一个拜倒在妙玉裙下的大人物,也不是最后一个。 而贪花恋草的赵汝成,也正在其间。自从他听说妙玉的艳名之后,便一掷千金,几乎把三分香气楼当成家来住,大有不得手誓不罢休的气势。 “不会有这种可能。”赵汝成很是平静地说,“抗拒见我的女人,迄今还没有出生呢。” 他同时在心里补充,姜安安当然不算女人,她还只是个小屁孩。 妙玉微微颔首,似是表示同意:“的确,赵公子长相是一等一的俊俏,出手更是一等一的阔绰。实力不俗,家世又好,前程远大,一颗心玲珑剔透,一张嘴蜜里调油,又有哪个女人能够抗拒你呢?” “但是。”她说但是,眉间忽起一丝哀怨,叫人迫切地想要帮她抹去,“但是你不够喜欢我啊……” 好像赵汝成不够真切的喜欢,令她哀愁。 “嘿嘿嘿……” 一阵十分猥琐、十分突兀的笑声,打破了场间气氛。 却是黄阿湛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但醉意又未完全散去。这刻正拄着下巴,一脸痴笑地看着妙玉姑娘,“嘿嘿嘿……”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姜望掩面不语,他倒是认出来了妙玉就是他先前撞上的红裳女,但这种环境里他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杜野虎顺手就想把黄阿湛拖出去宰了,以免再这样一起丢人。正在考虑值不值得在从军前背一桩命案。 “怎么叫不够喜欢呢?”唯有赵汝成丢人不丢阵,一脸镇定,仿佛完全不认识黄阿湛,尽显花丛老手的道行,“我从来没有追逐一个女人这么久,自从见到妙玉姑娘之后,我在三分香气楼待的时间,比在城道院都要多。我的喜欢都要溢出来,都快淹没这里了。” 他起身离席,翩翩地向妙玉走近。 “这里。”他按着自己的心。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此等俊俏样人。饶是老鸨一生经得无数风浪,此刻也目泛迷晕,竟有些摁不住心动。 但妙玉只用一句话就拦住了他—— “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太无聊了。” 赵汝成挂在脸上的迷人笑容散去了,他止住脚步,不再往前。 “我现在的确不喜欢你了。”他说:“我讨厌太聪明的女人。” 姜望一直知道,赵汝成是个很怕麻烦、也很无所谓的人。他好像没有什么在乎的事情,得过且过就是他的人生格言。 他挥金如土,荒废光阴。像浪费金钱一样,也浪费天赋。但这都是他自己的事,谁也没资格干涉他。 所以他能够理解,赵汝成嘴里过于轻浮的喜欢和不喜欢。 然而话又说回来,在青楼妓馆里聊喜欢不喜欢,本身就是一件幽默的事儿。 “走了走了回家了,我还得给安安做饭去呢。”姜望起身说道。 “三哥。”赵汝成一脸诚恳地看着他,“咱打包点菜回去行么?别自己做。” 那边杜野虎也凝重点头,一脸的心有余悸:“安安还是个孩子。” “……”姜望面色难看,“还走不走?” “走走走。” 杜野虎一把架起黄阿湛,不理会他的挣扎痴笑,一行人一哄而散。 妙玉就那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离去,什么话也没说。 但她的手指轻轻一绕,在众人不知情的状态下,一颗准备多时的白色粒状物,就悄然落在姜望的后背上。 并且渗透了进去。 …… 杜野虎送他烂醉的酒友去了,赵大少自然是回府休息,姜望独自去了道院的宿舍接安安。 接到姜安安的时候她情绪明显不是很高,小嘴鼓鼓的,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怎么啦我的小安安?”姜望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 “没事。”姜安安噘着嘴说。 “那就好。”姜望招了招手,“回家吧。” “……”姜安安都惊呆了。难道真的不打算多问一下,再关心几句吗? 那边凌河也不做挽留,只挥挥手,“安安再见。” 姜望明白,恐怕这位大哥早就想着修炼了,只是碍于要照看姜安安而无法投入。他的天赋不算顶好,但勤奋确是一等一。 “凌河哥哥再见。”姜安安虽然不太开心,但基本礼貌还是有。 “对了。”临走之前,姜望顺嘴般地说:“我们几个的道勋都转给你了,凑一凑应该距离开脉丹不远了。你加把劲,早点去换。” 凌河沉默了一会,才说:“应该先给汝成的,他年纪最小,天赋也最好,不该浪费。” “他没有兴趣。”姜望索性一并解释了,“然后虎哥打算去九江玄甲,走气血冲脉的古兵家路子。” 凌河没有再推让,只是说道:“好。” 他知道,赵汝成的没兴趣是真没兴趣,杜野虎的决定也是真的没人可以挽回。他能做的并不多,现阶段想做的事就是,最好能不浪费这些道勋、这些情谊。 “回家咯。”姜望一把举起姜安安,让她坐在自己的右肩上,脚步稳健地往家里走。 姜安安忽然就高兴起来,“驾”了一声,小腿在姜望身前乱晃。 离开道院的一路上,她还兴致勃勃地代表姜望发言。每当有人打招呼“姜师兄好”的时候,她就脆生生地回:“你也好呀。” 姜望也随着她,便只点头示意。 “凌河哥哥是不是很无聊啊?”回家路上,姜望随口问道。 “还没下学,他就在门口等着啦。人家下学后还有事情要忙,他也不让,一直跟着我。”姜安安咬着手指头说。 凌河是宽厚可靠的性子,让他帮忙照看姜安安,最是稳妥不过。形影不离也只是基础操作。 “你能有什么事情忙。”姜望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手指头扯下来,“别咬指甲。” “嚯!”姜安安气得当场就要跳下来,想想离家还有一段路,便算了。“我忙得很咧,懒得跟你说。” 姜望也不甚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凌河哥哥人很好的,安安对他要有礼貌。” “不可以甩脸色。” “别咬指甲了。” 声音就这么渐渐远了。 ——“知!道!啦!” 秋将尽 照例做过晨功、吐纳道元之后,姜望就把姜安安送去了学堂,然后转去城外,送行杜野虎。 这年头出远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是充满生离死别的辛酸。 人类之所以聚村而居,聚镇而落,聚城而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杀之不尽的野兽,乃至藏于山野间的凶兽、妖兽。 城镇是安全的,除此之外就是那些官道了。倒不是说烙刻于官道上的阵纹有多么万无一失,庄庭不可能也没办法有那样巨大的付出,事实上那些阵纹的效果多为震慑。 更有用的手段是,庄庭会调集强大修士定期清扫这些道路——官方称之为“犁地”——以确保那些没有灵智但直觉敏锐的凶兽记住危险,不敢轻易靠近。 以杜野虎的实力,只要走官道,倒也没有太大危险。 姜望赶到城郊的时候,赵汝成凌河都在,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兄弟几人中,杜野虎性情豪迈,朋友最多,但他不喜扭扭捏捏的儿女情态,所以并未把入伍的事情告知其他人,而是托凌河事后代为传达。 野地上摆了一桌酒席,毫无疑问是赵汝成的手笔。 姜望从怀中掏出连夜抄录好的《四灵炼体决》,递给杜野虎。 杜野虎只翻了两页便虎目放光,“老三,好东西啊!” “我看看,我看看。”赵汝成特别好奇地凑过来。 但只看了几行就扭头,“炼体啊,那得多累。” “这么好的功法!”杜野虎恨铁不成钢,“你再看几眼就不舍得放了。” 虽然一眼就看出这部功法是白虎炼体决的完整升华版,但他没有问姜望的来源。姜望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甚至姜安安都有自己不愿告人的小心事,没有穷根究底的必要。 他也没有独占的想法,这部功法他一眼就爱上了,更希望其他几个兄弟能不错过。 赵汝成摆摆手,“太长不看。” 杜野虎转向凌河,凌河摇了摇头,“我现在以开脉稳定通天宫为主,别的功法暂不能分心。” 他是稳重的性子,一步一个脚印。几兄弟的道勋凑在一起,便只差二十余点道勋了。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任务,但入品的任务他的实力应付艰难,更多是跟在师兄们后面做一些边角工作,因此获得的道勋也极少,通常一点两点的加,有时候甚至一无所获。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距离超凡越来越近了。 姜望则笑吟吟的:“我也会用这部功法炼体,等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便看看谁修得更深。” “剑术天赋我不如你,这兵家修行法……嘿嘿,你等着瞧吧。”杜野虎信心十足。 “那就,新安见!” “新安见。” 姜望等人去新安城,自然是晋入国道院之日。而杜野虎去新安城,也至少得做到九江玄甲里的实权将军,才能去庄都演武。 对未来多么恢弘的想象,都在少年人的闲语中。 几兄弟随意吃了几口,聊了几句。除了从不饮酒的凌河外,剩下三人都连饮三大碗,权为饯别,倒也没谁泪沾衣襟。 然后,杜野虎对着西南方向也举了一碗酒,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倾洒。 众人都知道,他是在跟谁告别。 杜野虎这次去九江,是自南门出,走官道。而通往绿柳河边的小径,正在西南方向。 九江玄甲的招募,从兵部至道院都大开方便之门,毕竟这支军队说是庄国的颜面也不为过。所以他离开城道院倒也不需太多程序。 该说的话早已说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走啦!” 最后,杜野虎只这样说了一声,便背了包袱,赤手空拳的上路了。 其时,无风无雨,云层渐开。 而秋日将尽了。 …… 林正伦作为望江城林氏的旁支子弟,最近出尽了风头。 先是娶了一个寡妇,被人嘲笑,但他却不以为意,婚后夫妻恩爱和睦。过不得几天,他便撬开了枫林城的药材市场,这在极重商业的望江城,无疑为他赢得了相当的认可,更借此开始掌控林氏内部的药材生意。 说不得便要旁支变嫡脉,麻雀成凤凰了。 这时人们才知道,他娶的那个寡妇可不简单。人家带着嫁妆呢!整个凤溪镇上商誉最好的药材店。 谁不知道枫林城的药材生意全看凤溪镇的收成?而在凤溪镇里,姜氏药铺那是远近闻名,隐执牛耳。当然,如今也改姓林了。 当初林氏的药材想方设法往枫林城挤,却进展艰难,谁也没有想到这林正伦另辟蹊径,靠一桩婚事破局。倒令不少后知后觉的人懊悔,毕竟那寡妇本身姿色不俗,更遑论有如此收益呢? 望江城上望江楼,坐在望江楼里眺望远处,浩荡清江如蛟龙般的身躯便腾挪在眼底。 林正伦坐在主位上,与近来新结识的好友推杯换盏,听着在座众人的如潮马屁,好不得意。 蹬~蹬~蹬! 上楼的声音如此清晰,林正伦转过头去,正要看看是谁这么没颜色,他林大官人明明已经包下了这一层啊。 这一看,与他同坐的众人便已纷纷起身。 “林少爷。” “林少爷!” 姓林的少爷有很多,但能让在座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点头哈腰的,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林氏族长的嫡子,林氏已经确定的未来族长,林正礼。 林正伦下意识的便要起身,但强行按捺住了,便坐在原位,含笑道:“正礼弟,今日怎么得空来望江楼?我已包下了这层,你们随意玩耍便是,开销都记在我账上。” 是啊,论起来,他还是这位林少爷的兄长呢。以前位低人轻没什么好说,如今凭借好大功劳跻身嫡脉,论一论辈分,排一排座次,也是应有之义。 纵然他不可能跟林正礼争这林氏族长的继承之位,但他眼看就要掌握整个家族的药材生意,自然是有坐着说话的底气。 此言一出,跟着林正礼身后的公子哥儿们便都笑了。他们都是各个权贵之子,纵然笑得莫名其妙,林正伦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林正礼本人平和得很,他还对拱手林正伦行了一礼,“正伦哥客气了。” 在林正伦的殷勤相邀下落了座,林正礼便笑道:“一直以来也没甚么机会,今日既然得巧遇上了,小弟正有些话要与兄长说。” 林正伦颇为自得地顾盼了一番,意思是你们瞧瞧,林氏未来的族长多么尊重我? 嘴里却着意谦虚道:“正礼弟客气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为兄痴长几岁,也总有些人生经验能说与你听。” “那就好。”林正礼笑了笑,“枫林城那边的药材生意,可已经巩固下来了?” 这问题搔到痒处,林正伦哈哈大笑,“为兄出马,岂有拿不下来的道理。正礼弟你且看着,用不了三两年,整个枫林城域的药材,都要跟咱们林氏姓!” “那就好,那就好。”林正礼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兄长也可以安心去秋园休养了。” “那是!”林正伦先是下意识地附和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什……什么??!” 秋园名字好听,却只是族里孤寡老人养老的地方,他林正伦什么年纪,怎么就该去养老了? “正礼弟别开这种玩笑了。”林正伦强笑道。 林正礼却收敛了笑容,“我从不开玩笑。药材这块,我亲自来接手。” 跟他一起上楼来的公子哥们又笑了,那笑声很轻,听起来又很重。 秋日的风吹拂过清江水面,又穿入望江楼中,吹到林正伦身上。 他意识到他无法抗拒。 他这时才觉得冷。 原来已经是深秋了。他想。 三城论道 四灵炼体,青龙在东,属木。 姜望体味着生机,感受气血的生长。不知是否错觉,通天宫内新诞生的道元,似乎也更灵动了一些,倒是让排列阵点的难度缩小了不少。 在未开天地门之前,就能直接以木行元气蓬勃肉身,这无疑是兵家修行法的优势之一。 四灵炼体决,以金行元气伐骨,以火行元气淬躯,以水行元气温养血肉,再加上增长气血的木行元气,端的是完备非常,不失大道。 对姜望来说,他并没有转修兵家的想法,更不打算尝试以气血冲脉。但壮大的气血之力同样能够反哺道元,以加快他凝聚道旋的速度。 原本,他每天也只能做两到三次冲脉修行,除此之外的时间只能用于锤炼剑术和钻研道典。但如今紫气东来剑决也已到了一个瓶颈,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分心于炼体并不会耽误修行工夫。 周天星斗奠基阵图的前景看起来似乎非常美好,但它的确太艰难缓慢了些。 不过姜望并不焦虑。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他,一株九十九年的人参可以卖一百两银子,而如果肯再等一年,百年人参的价格是以黄金来计价。 等待并不徒劳,有些未来值得等待。 所以哪怕道院里都传了不少风言风语,什么方鹤翎都快凝聚第二个道旋了啊,什么谁谁已经开脉,很快就要后来居上。 姜望依旧按部就班,不慌不忙。晨钟暮鼓,日夜不辍。 …… 十月又别称露月,秋去冬来,露水多生,故得此名。 对枫林城的居民来说,这个十月最重要的事情无疑是三城论道。 所谓三城论道,顾名思义,乃是临近三城道院的一次联合演道竞技,旨在互相切磋、彼此磨砺,实际也是为每年十一月的郡道院试做准备。庄国各地城道院都有类似活动,只是名目不同罢了。 譬如岱山郡域以青岚城和白鹿城为首组织的“北风演雪”,取自“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就文雅有趣得多,甚至成了岱山郡远近闻名的盛事,每年吸引不少游客。究其实际,也只不过是周围五座城市联合起来的演道竞技。 相形之下,“三城论道”就简单朴实得多。没办法,这临近的三城分别是望江城、枫林城、三山城。 枫林城自不必说,朴实就是它的风格。枫林城郊红枫似火,倒也不乏美景,但唯一一首有些名气的诗,还是一个青岚城修士路过的时候写的。 望江城骨子里就逐利,根本不在乎雅致不雅致。三山城就更简单了,那里的人至今被蔑称为山蛮呢。 三城根底便是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随着这些年的发展下来,它渐渐不止于学员之间的切磋了,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反映了三城的强弱,影响到庄廷的资源分配,也就有了激烈意味。 今年正好轮到枫林城,整个枫林城上至城主,下至寻常百姓,都十分关注。各大酒楼早已张灯结彩,官府加强治安,小偷一时绝迹。 枫林城道院中,自然也有一番拔选。 …… “事情就是这样。”魏去疾难得与董阿同时出现,只是都不肯落座,便都立在台上。 “按照惯例,咱们城道院分别选一年生、三年生、五年生各两名,参与这次演道。”魏去疾皮肤黝黑,眼神严厉,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吓人,“我就直说了,许胜不许败。输了的人,别怨我魏某人给你穿小鞋。” 所谓一年生,是在道院修行一年左右的,其实主力都是在上届的弟子中去选,修行时间都一年多了。三年生五年生亦是同理。之所以没有五年以上的学子论道,是因为一般超过五年还没能晋入郡道院的,也都基本放弃修行的指望,转去世俗享受富贵了。 一城之主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台下站着的道院生都难免紧张起来。有些计划在这次三城论道上出风头的学员,当下就开始犹豫了。 “一年生胜一场,奖励十点道勋。三年生一场二十点,五年生一场五十点。”嘴里补充着暖场的话,董阿的表情却依然十分冷肃。 两人一个黑脸、一个冷脸,倒也相得益彰。只是枫林城两个最大的人物,都不约而同表现出了对这次演道的重视。 这不仅涉及到资源的分配,同时也是他们治政的体现,是颜面所在。 尤其是在一整个小林镇沦为荒地之后,枫林城迫切要发出有力的声音。 “下面我直接报名字,有自觉实力不足,想要退出的,现在就说。”既然这场论道如此重要,董阿也就不搞自主报名那一套,而是直接点名:“这次论道由张临川带队……” 台下,张临川很无奈地按了按额头,嘟囔道:“我压力很大啊。” “你压力很大?”台上董阿的目光已经落下来,以五品强者的修为,别说是嘟囔声了,哪怕只是放个屁,他都能第一时间找到屁的主人。 “但我信心很足!”张临川立即道。 董阿这才放过他,继续去念其他人的名字。 “张师兄不愧是张师兄,连院长都认可你是咱们道院第一人!”黄阿湛很狗腿地在旁边小声拍马。 张临川今天来院里的时候已经很迟,索性没有去到前排,而是跟姜望等人站到了一起。或许就是为了被院长忽视吧,可还是第一时间就被揪出来了。 “要是祝唯我和魏俨都能上,还能轮得到我辛苦?”张临川很清醒地瞪了黄阿湛一眼,他可不想明天就被魏俨提刀找上门来砍。 但他旋即就用手帕捂住鼻子:“你多久没沐浴了?”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把时间浪费在沐浴上?”黄阿湛大义凛然,旋即又低头闻了几闻,“没味儿啊……” 张临川很是嫌弃地往前挪了两步。 魏俨是兵部的人,不能参加道院间的论道很正常。但祝唯我为什么又不在?这等头面人物,不正应该出现在这种时候么? 姜望想到就问了:“祝师兄为什么不能上?” “哦,好像追杀吞心人魔去了。”张临川随口道。 “!!!” “!!!” 姜望凌河黄阿湛,齐刷刷式的目瞪口呆。 追杀? 九大人魔是何等凶名!肆虐列国,行恶无数,说是天下凶徒也不为过。哪怕熊问是以残忍手段才位列其中,是九大人魔里最弱的那一位,那也是打开了天地门的六品强者,有资格被称为腾龙修士的存在! 九品修者以道元布列阵点、建立道旋完成奠基。道脉真灵游跃道旋中,是为游脉境。 八品修者建立三个道旋并在通天宫内构筑小周天循环。是为周天境。 七品修者建立天地人三个小周天循环、完成大周天循环,而后贯通肉身、涤荡通天宫,道脉大龙就此苏醒,才能得见天地门!是为通天境。 封闭通天宫的天地门,又称修行第一关。只有打通了天地门,才能明心见性,道脉腾龙。 在六品之前,任何一个道院弟子的制式道袍,都只能是麻衣。以示不畏艰苦,披荆斩棘之心。 而到了六品之后,中三品的强者,便可着腾龙道袍。腾龙、内府、外楼三境,只在细节上稍作区分。 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荣誉的具象。 任何一个有资格披上腾龙道袍的修士,都可称强者。 更何况熊问这等凶名赫赫的存在,更是腾龙境修士中的高手。 而如今,祝唯我,区区一个城道院的学子,竟然在追杀他? 我能伤人吗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啊。”凌河感叹,只觉高山仰止。 “那祝师兄现在是什么修为?”姜望又问。 “我也有一阵没见他了。”张临川莫名叹了一口气,“应该已经打通天地门了吧……” “那跟师兄你也差不了多少啊,尚在伯仲之间!城道院第一,我还是看好张师兄你!”黄阿湛非常执着地捧臭脚。 众人都知道,张临川已见天地门许久,距离六品腾龙境就是临门一脚的工夫。所以说是差不了多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张临川非常奇怪地看了黄阿湛一眼,又外撤了两步。 人祝唯我虽然只是初入六品,但他可是满世界在追杀吞心人魔啊!那能是一般的初入六品吗? 赵汝成与姜望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也往别处挪了挪。 “诶诶诶,你们什么意思?”黄阿湛嚷嚷道。 赵汝成叹息道:“总算知道杜老虎怎么越来越蠢了。” 姜望也抬头看天:“或许蠢会被传染吧……” 这时董阿已经念到了一年生的最后一个名额:“按照惯例,一年生的论道中,每个道院都要有一个名额,给到最新一期的道院弟子,以示江山代有才人出……” 看台下,方鹤翎蓦的攥紧了拳头! 与他同期的道院弟子中,只有他与姜望最先开脉。如今几个月过去,也有其他学子完成了开脉,但已经完成奠基了的,只有他方鹤翎。 可算独领风骚! 如果说要代表枫林城道院新生的水平,舍他其谁? 这是一种荣耀!足以冲刷掉他父亲之前力排众议为他买下一枚开脉丹的质疑。 他,方鹤翎,一定要…… “姜望。”董阿说。 台下一片骚动,作为外门第一晋入内门,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于道证死斗中利落取胜,姜望的名字在整个城道院并不叫人陌生。对于他在奠基之前徘徊许久的事,也在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下传得很广。 什么江郎才尽、后继乏力,来来回回说的都是这么一桩事。 而在院长董阿的眼中,他竟然代表新生最强水平? “院长!”方鹤翎愤然站出,迎着董阿冷肃的目光,他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忐忑已极,但很快又梗着脖子:“我……我不服!” “哈。”魏去疾笑了,他很高兴看到董阿被质疑,尽管他相信董阿的眼光绝不至于出错。 “很简单。”魏去疾道:“上台来,打一场,谁赢谁去。” 话出口才知道自己多么愚蠢,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也不该在这种场合质疑董阿,质疑一个可以轻松决定他未来的大人物。 方鹤翎只觉后脚跟在发颤,但他仍硬撑着、看着董阿。他已经骑虎难下。 好在董阿似乎并没有难为他的想法,也没有拂魏去疾的颜面。 “可以。”他这样说。 方鹤翎松了一口气,他尽量挺直脊背,在人群的注视中向高台走去。 他要以熟稔的道术操作,摧枯拉朽地战胜对手。他要证明,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枫林城道院的名声。堂堂三城演武,怎能派一个没能奠基的家伙出战? 他感受着人群的注视,那里面有惊有羡,有嫉恨也有凝重。 走在人群让开的道路上,他忽然想,当年堂兄方鹏举风光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而方鹏举已死在进入内门前,他却已经堂堂的内门弟子了! 然后他听到了姜望的声音。 整个事情从发生到演变的过程中,姜望都十分平静,平静得仿佛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在董阿同意了以战斗决定名额的方式之后,他抬起眼睛,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可以伤人吗?” 我可以伤人吗?问的是规则允不允许,而不是他能不能够。 方鹤翎肺都要气炸了! 董阿面无表情,只是道:“不可致残,不可致死。” 意即除此之外,都可以。 高台上站着魏去疾、董阿,以及他们身后的几个枫林城官员、道院教习。此时俱都往后退了几步,站到高台边上,让出空间来战斗。 姜望点点头,一手扶着剑鞘,从容走向高台。 而已经站在高台上的方鹤翎,目光如钉子般钉在他身上。 “放心,同门一场,我不会打残你的。”方鹤翎咬牙说。 人们期待着姜望会回以怎样的狠话,然而姜望沉默。 两个人在高台上站定,相对。 这一幕让许多人想起来几个月前的道证死斗,其中一个还是姜望,另一个,还姓方。 魏去疾本来兴致勃勃,但在注意到方鹤翎的激动、急切之后,再看看姜望自始至终的从容平静,他忽然意兴索然起来。 一个明显是从未生死搏杀过的嫩雏,一个是不知经历了多少战斗的修者。纵然修为上有些许差距,又哪里有悬念可言? “开始吧。”他无趣地挥了一下手。 锵~! 是长剑出鞘的啸叫! 在战斗开始之前,方鹤翎设想过许多战斗方式,衡量过用何种道术开局最为有利。他并不愚蠢,他知道他相较于姜望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道术上。他可以使用道术,而姜望不行,这就是胜机。 然而,那剑太快了。 方鹤翎最后选定的道术是火焰刀,在五行基础道术中,此术最为暴烈,他也掌握得最为娴熟。 为了保持领先地位,为了洗刷族里的质疑声,他也没有松懈过,他一直在努力。 如今,他甚至只需三息就可以完成掐决! 但,那剑太快了。 是两息,或者一息?总之他的掐决才刚开始,那柄剑已经横在了脖间。那剑刃的锋芒隐隐在刺痛着颈间皮肤、血管。 结束了? 这是什么样的剑术! 姜望侧转剑锋,用剑身轻轻拍了一下方鹤翎的脸颊,让他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你输了。”姜望说。 方鹤翎感到茫然,觉得无措。怎么会,怎么会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使出一个道术! 如果,如果,如果再过一段时间,等他完成了小周天循环,将火焰刀道术烙印在通天宫里,他就可以完成瞬发。就绝不会再出不了手! 如果…… 他猛地抬头,咬牙道:“你肯定用道元催动剑术了,你连奠基都未成,道元用一颗少一颗,居然为了这么个比试,就舍得拖延奠基时间。你还真是舍得!” 姜望收剑归鞘,转身下了高台。一如之前每次遇到方鹤翎的挑衅时一样,懒得回应,不屑一顾。 一只蚂蚁拦在路中央挑衅,而人类根本听不到它的声音。 “你一辈子都奠不了基!”方鹤翎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滚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董阿袍袖一挥,方鹤翎便真的整个人滚下了高台。 他起身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同情或鄙夷的眼神。 他愣怔了一下,忽然大吼一声,踉跄逃离了这里。 控元决 参与三城论道的另一位一年生,其实已是上一期内院学子了,算是堪堪踩在一年期的尾巴上。而三年生的两个代表都是姜望的熟人,黎剑秋和王长祥。 五年生张临川之外的另一个人,则是一个姜望并不认识的师兄。 因为道勋是消耗品,道勋榜上的排名并不完全反映实力,至少在董阿这边,有他自己的判断标准。 当然,这次论道还是以张临川为首,他也寄予了魏去疾和董阿夺魁的期望。要是祝唯我在,他们或者不必如此,但现在祝唯我找不到人,董阿也只能牢牢盯着张临川了。 对此,张临川表示,压力很大。 三城论道开始的时间是十月初十,在此之前,包括张临川、姜望,所有人都要经过“特训”。 并不是用什么法子短期内极限压榨学子战力,那并非正途。即使赢得眼前的比赛,输的也是学子的未来。而是董阿本人亲自针对参赛的每个人做出指点,这就是极大的福利了,也可见董阿的重视。 董阿每旬会亲自讲一次课,那一堂课必然座无虚席,许多常年在外做任务的师兄们都会特意在那天赶回道院。姜望也一次都不曾落下。 但董阿讲课,是面向整个道院,当然不可能特意照顾姜望的进度,所以他听得很吃力,收获并不多。 与董阿也已经见过许多次了,姜望在他面前仍不敢孟浪,不说蹑手蹑脚,但也恭恭敬敬。这位强者毕竟向以性情刚直闻名,新安城里的大官,也是说顶撞就顶撞。就连魏去疾在有董阿的场合里都不太自在,更何况姜望这一小小学子。 “你开脉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未能奠基?”甫一坐下,董阿便直接问道。 姜望硬着头皮道:“许是弟子资质鲁钝……” 那边董阿已经直接探手过来,“算了,我自己看。” 姜望不敢抗拒,只能寄希望于董阿发现不了他的秘密。当然,如果发现了,问题也不大。道院学子与院长有师徒之谊,在以后的庄国官场上,也会被视为一体。本质上来说,他们一荣俱荣。只要没什么原则上的问题,董阿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况且,天地门既是壁垒、也是遮掩,在天地门未开之前,深藏于通天宫内的情况,并不是那么容易探查的。除非董阿亲自出手,自外而内冲开姜望的天地门,但那样一来,姜望也就毁了。董阿不会那么做。 董阿的手刚刚接触到姜望的脊柱,便皱起眉头:“你奠基已是极慢,怎么还兼修了炼体法门?” 像道法儒这等显宗,自有泱泱气度,并不忌讳弟子兼习其它流派功法。让董阿在意的,是姜望会不会因此分心,反而忽略了修为才是根本。 姜望答道:“弟子早晚冲脉,从未懈怠。只是气血所限,一天只能冲脉两次,所以兼修了炼体功法,以期壮大气血,多做冲脉修行,多聚道元,以求早日奠基。” “每次两次冲脉已是足够,道元并非越多越好,掌控才是正途。”终归这些只是小节,所以董阿也只本着负责的态度点了一句,他用秘法在脊柱外感受着姜望通天宫里的情况。 “你所用奠基阵图并非归元阵?”董阿忽然问道。 还是被发现了!姜望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松懈。在董阿这等经验丰富的强者面前,要想隐瞒什么,实在是难如登天。 “是。”姜望老老实实承认,“弟子所用奠基阵图比归元阵复杂得多,这也是弟子迟迟未能奠基的原因。” “胡闹。”董阿斥责了一句,“这世上比归元阵优异的奠基阵图多得是,你可知为什么咱们玉京山一脉还是普遍以此奠基?因为它稳定、安全、高效,能够安稳用于任何规模的通天宫中,是适用性最广的奠基阵图!奠基这等大事,你怎能不问过师长,就自己想当然?” 姜望脸上燥热,心生羞愧。还不是因为在方鹏举的背叛之后,他成了惊弓之鸟?虽不至于说时时有被迫害的臆想,但也再不敢坦露自己的奇遇。 说到底,他对董阿还没有完全建立起一个弟子对师长的信任。 那天董阿见到他的伤势,第一时间出手封住道院,那一次的确令他感动。但,在过往与方鹏举相处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感动还少了吗? 他正要跟董阿说自己用的是什么奠基阵图,董阿已经摆摆手:“罢了,事到如今,光阴已经耗去,多说无益。” 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枚青色玉珏,递给姜望:“这枚玉珏里记录有一门秘术,可以帮助你提高对道元的控制,让你能够早点完成奠基。常年佩戴,还有清心明性之用,你拿去吧。” “弟子惶恐。”姜望见是这等随身之物,连连拒绝:“这是董师爱物,弟子怎能夺爱?” 董阿摩挲着玉珏,一贯冷肃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缅怀,“故人所赠,故人已成黄土。” 他迅速恢复常态,不容置疑地将玉珏放进姜望手里:“此物于我已经无用,你拿去吧。庄国的未来,是你们的。” 手握玉珏,心神稍一沉入,便有一门秘术流过心头,名为——《控元决》。 姜望将玉珏握紧,大礼拜倒在地,“弟子谢过恩师!” 董阿不是喜欢表演师徒情深的性子,很是干脆地把姜望拉起来,又说了些修行时须注意的地方,便挥挥手让他离去。 …… 今天因为要跟着董阿修行,姜望仍拜托了凌河去接姜安安。所以此时他倒不必特意再去一趟私塾,而是直接转去宿舍便好。 新得的秘术对姜望来说意义重大,他如今炼体有成,气血充沛,每日可做四次冲脉修行,吞吐道元四颗。唯独周天星斗阵图越到后面越复杂,以他如今对道元的掌控能力,每一次布列阵点都几乎要耗尽心神,事实上这才是后来制约他迅速奠基的问题所在。 而控元决,就能够帮助姜望以最少的心力掌控道元,使他在布列阵点时游刃有余,不必虚耗苦工。 董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并给出了解决办法。师父一句话,胜过十年苦功。 将控元玉珏小心翼翼系在腰间,姜望打算这辈子也不摘下来了。 董阿把他视作将来的得意门生,舍得以随身爱物相送。他此时,又何尝不是已把董阿视为依靠了呢? “有你的请柬。” 去凌河那里接姜安安的时候,凌河忽然说。 姜望一手抱着姜安安,一手接过请柬看了看,才明白凌河的脸色为何那般凝重。 请柬的主人是方泽厚。 方家下任家主最有力的竞争者,方鹏举的伯父,方鹤翎的父亲。 而设宴的地方,是望月楼。 几个月前,方鹏举设局毒害他的地方。 …… 他不配 “有意思。”姜望笑了。 “你去么?”凌河问。 “为什么不去?”姜望转头对安安道:“哥带你胡吃海喝去,怎么样?” 姜安安很认真地点点小脑袋。 凌河于是整理自己的衣着,顺手把剑带上了。 “哎!”姜望拦住他:“你不用跟着,又不是去打架。” 迎着凌河的眼神,姜望又补充道:“放心吧,方家没那么蠢。” 凌河想了想,也觉有理,便又把剑放着,盘腿坐下了。对他来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他可以整日整日的修炼。 修炼别有乾坤,修炼乐在其中。 …… 走在去望月楼的路上,安安忽然仰头问:“方家是不是坏人啊?” “哦?”姜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连凌河哥哥都想打他们呢。”姜安安说。 姜望笑了起来。 凌河那样的性格,确实很难得对谁表现敌意。 “那我们不去吃饭了。”姜安安又道。 “那不行,必须去吃,还要吃出风格,吃出水平。”姜望故意道:“把坏人吃穷,咱们就是做好事了,明白吗?” 姜安安咬着大拇指,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 “啪!” “不许咬手指!” 望江城有一个望江楼,格局甚高,远近闻名。枫林城里名字相近的望月楼,却相形见绌。 此楼并不高,只得三层。却冠以望月之名,难免名实不符,徒惹人笑。 但这楼里的菜肴却是少见的好。因而在这枫林城里,也一向生意兴隆。 姜望抱着姜安安走进望月楼,便直接被方家的下人引至包间内。 一个气质沉凝、面容算得上儒雅的中年男子起身相迎:“贤侄!” 目光落到安安身上,他的笑容更加亲切:“这就是令妹?真可爱啊。” 姜望是见过方泽厚的,早在他和方鹏举关系亲密时,方泽厚便不止一次请他们吃过饭。彼时方泽厚对自己的侄儿还是一副爱护有加、深寄厚望的样子。在方鹏举死后,因为死得不光彩,方家竟没人肯出面葬他。 他的贤侄,姜望可不愿当,招呼道:“方族长好。” “还不是,还不是呢。”方泽厚笑了笑,接着便招了招手,从下人那里拿过一串金珠,递向姜安安:“第一次见面,伯伯送你一个礼物!” 姜安安别过头去,把小脸埋在姜望怀里。她小小的脑瓜子里,早就认定了这是一个坏人,连话也不肯跟他说呢。 姜望一边把姜安安放到席前坐好,一边道:“小丫头认生,别见怪。礼物就算了吧,方员外不妨直说,这次邀我见面,是有什么事情?” 方泽厚是捐了一个员外郎的,正经的有官位在身。这声员外并不突兀。 “不忙,不忙。”方泽厚脸上不见丝毫尴尬,挥手让下人把那串金珠收起,然后道:“先尝尝这里的招牌菜,荷叶鸡。” 姜安安早就打定主意吃穷坏蛋,当下便准备开动,却被姜望一把按住。姜望伸出筷子,挨个把桌上的每道菜都尝了一口,回味一阵儿,才挑了几碟菜,摆到安安面前。 “哥哥给你尝过了,这几个菜味道最好。” 姜安安本想抱怨几句,但那荷叶鸡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这下可没空抱怨了,伸手便撕了一个鸡腿啃起来。 方泽厚始终笑容亲切,仿佛一点也注意不到姜望的提防。 “兄妹感情真好。”他赞叹。 “凑合养吧。”姜望随意的敷衍了一句。 姜安安怒视他一眼,但嘴里忙不开,只恨恨地又咬了一口鸡翅。 姜望不以为意,接着问道:“不知员外这次找我,是……” 方泽厚忽然长叹一声,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鹏举的事,我们方家欠你一个道歉。” 涉及到方鹏举,姜望便不能不严肃起来。无论事情经过如何,方鹏举已经死了,便恩怨两消,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对着方鹏举死后的灵位穷追猛打。 “都过去了。”姜望说。 “贤侄虽然这样说,但我方家却不能没有表示。”方泽厚于桌上推过来一只小箱子:“这里是赤金百两,权表歉意。” “方鹏举的事情,他自己负过责了。”姜望没有心情再打太极了,他看都不看那箱金子一眼,“你有什么事情直说吧。” 方泽厚点点头,“鹏举曾是我们方家的希望,前途不可限量。他于死斗中被你杀死,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我方家没有因此找过你一点麻烦,对吗?” “对。”这是事实,姜望无须否认。 “现在,伯父有一件事要求你。” 姜望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方泽厚道:“鹏举死后,我们方家下一代的年轻人,便只有鹤翎还算可堪造就。我也只能收拾悲痛,把对鹏举的关怀,都放到鹤翎身上。他也很争气,修炼很努力,修为甚至还超过了你。但……” 姜望眉毛一挑,知道戏肉来了。 “之前和你一战,他被击溃了信心,整个人都垮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借酒浇愁。长此以往,我担心他……就此成了废人。”说到这里,即使是方泽厚这样的老狐狸,声音也有些颤抖。 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嫡子。 “所以呢?”姜望问。 “这话有些难以启齿。”方泽厚道:“但伯父还是厚颜希望,你能够去给鹤翎认个错,说你在决斗中用了……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帮他重拾信心。” 姜望简直想笑了,“我没做过的事情,要我怎么认?” “不白认,不白认!”方泽厚连连道:“事成之后,除了这箱赤金,我还有赤金百两送上!你只是,假装低一次头而已……” 姜望屈指敲了敲这箱金子,的确笑了出来:“方家也是出过修行者的,方老爷子我记得是八品周天境修士?这些所谓金银,对于修行者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手指按在小箱上,轻轻将它推了回去。 方泽厚立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锦盒,小心打开,放在了姜望面前。 锦盒中的道元波动,几乎瞬间就吸引了姜望的目光。 “这里是一颗道元石。对修行者来说,我想是有意义的。”方泽厚表现得很诚恳,“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它就是你的。” 这颗道元石,当然有意义!相较于凡俗的金银珠宝,道元石才是修行者的硬通货,既可以辅助修行,也能够随时用以补充消耗。而且眼前这枚道元石,未被使用过,分量完足,蕴有满满的一百颗道元。 对于姜望来说,只要吸收了这颗道元石,他几乎立刻就达到奠基标准! 他也终于知道,方鹤翎为什么能那么快奠基了,更甚至已经接近完成小周天循环。 但,姜望只是轻轻盖上了盒子,“或许真如你所说,我的低头不值一钱。” 他把锦盒也推了回去,“但方鹤翎他,配不上。” 一直被挑衅的是他,被迫迎战的也是他。哪里来的他要道歉的道理?输了,崩溃了,怪得谁来?难道弱者就天然正义,你弱你就有理吗? 道元石很重要,但是道理,更重要。 “不为你自己,也为你妹妹考虑一下。”方泽厚缓缓道:“她还在私塾念书吧?” 此时的姜安安,还在左右开弓,埋头大吃,啃得满嘴流油。浑不知大人们在聊些什么。 姜望的目光一下子收紧,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且毫不保留的杀意。 方泽厚勉强直视着他,竟有一种跳窗而逃的冲动。他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这少年,与他儿子完全不同,绝非养在温室里的纤弱幼苗。而是已经经历风雨,挣扎求活过的年轻野兽! “哈哈哈哈。”姜望忽然大笑几声,起身一把抱起姜安安:“不吃了,咱们回家。” 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会在姜安安面前与人逞勇斗狠,不会置姜安安于危险之中。 “呜…呜…”姜安安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肉,人已经在姜望身上,眼睛却还盯着桌上的菜肴。 “算我……求你!”身后,方泽厚这样说。 但姜望已经抱着妹妹推门而出,没有停留。 …… …… 每个人都有他的软弱 姜望走后,方泽厚身后的墙壁忽然滑开一道暗门,方鹤翎整个人给捆缚在椅子上,被以一种极为屈辱的姿态推了出来。 望月楼本就是方家经营的产业,所以当初方鹏举才会选择在这里谋害姜望。 方泽厚抬抬手,推着方鹤翎的方家供奉这才将他口舌的禁令解开,同时解下了绳索。 但方鹤翎没有动,整个人如一滩烂泥般,就那么瘫软在椅上。 原来之前他就一直在供奉的监视下旁听包间里的这场对话,但既不能出声,也不能行动。 “如你所见。”方泽厚说:“他击败你靠的是真实实力,没有任何诡计花巧。你和姜望之间,就是存在赤裸裸的、你没有注意到的差距。” 方鹤翎没有说话,但他看着他父亲的眼神,几乎带了一丝哀求——那是在说,求求你,别说了! “如你所见,你的父亲,因为你,丢尽了老脸。”方泽厚继续道。 方鹤翎的眼睛垂了下去,神光涣散。 方泽厚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 “如你所见,咱们方家,因为你,被人瞧不起了!”方泽厚说。 方鹤翎的眼泪滚落出来,他伸手想阻止,甚至想将眼泪塞回去,但这种抗拒如此无力。他根本没办法阻止自己像一条狗一样的软弱。 而方泽厚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为了你,压制你堂兄的资源。我为了你,出让诸多利益,只为给你争取一个进入道院内门的机会。我为了你,什么委屈都可以忍。而你呢?!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整个枫林城的笑柄,如今更是自暴自弃,废物一般。也让我方泽厚,成了一个笑话!”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方鹤翎一边摇头、一边嗫嚅、一边流泪,而后终于大喊起来:“我也不想这样的!” “那就证明给我看!”方泽厚大吼! 这个中年的男人,这个已经掌握了方家大权的男人,手上的力度松了下来。 他改为以双手捧住方鹤翎的脸,缓声道:“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的儿子。” …… 离开望月楼,姜望的脚步并不沉重。 坦白说,在进入内门之后,他就已经不担心方家会对他做什么了。所谓枫林城方家,虽然财雄势大。但相对于道院来说,又算个什么? 他姜望只要修行上勇猛精进,将来迟早会在庄国有个一官半职,说不定还会在庄都新安城高就。这枫林城里的乡绅望族,根本不必太在意。 唯独今天方泽厚提到姜安安,真的令姜望动了杀机。哪怕方家不做别的什么,只是指使一些族人子女在学堂里欺负安安,这都是姜望无法忍受的。 有些委屈,他可以受,但是安安不能受。父亲已经死去,姨娘已经改嫁,姜安安只有他了。 “你吃饱了吗……喂!还在我衣服上擦!”姜望伸手,一把拉开姜安安的小脑袋。 彼时她被抱在怀里,正偷偷把满嘴的油蹭在姜望肩膀上。 姜安安眨巴着大眼睛,小嘴已经干干净净,但却非常无辜地瘪了起来:“你都不给我擦手手……” 姜望一下子就投降了,声音很是无奈:“你看看我身上还有哪处干净的……随意吧。” 这是自暴自弃了。 姜安安忙碌的小手擦呀擦,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刚说什么?” “我问你……唉!”姜望叹了一气,直接道:“蔡记羊肉铺?” “嗯嗯。”姜安安狂点头,她伸出小手,捧住哥哥的脸,往左边一掰:“走这边!” 姜望嫌弃地头往后一让,“我知道路!” 姜安安已经雀跃起来,“驾~!” 姜望便抱着姜安安,转战羊肉馆方向。 “对了,先生让你明天去私塾一趟。”姜安安这回是真想起来了事儿。 姜望皱眉:“你们先生说没说什么事?” 小安安想了一会儿,把头埋到姜望胸膛里,闷声道:“我不知道呀。” 姜望顿时忧心忡忡。 …… 与此同时,在城主府中,一场只存在于董阿和魏去疾之间的对话也正在进行中。 “……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有了这个诱饵,不愁他们不上钩。待那些妖人跳将出来,我们就一举收网,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魏去疾握拳一挥,“这就是整个计划。” “计划很严密。”董阿点点头,表情依然没什么波动:“但我觉得意义不大。” “为什么?” “你觉得……”董阿目带讥诮地看着他:“制造小林镇惨案的那伙人,还有必要出现在枫林城吗?” “你什么意思?” “我对你说的什么白骨道并不了解,也不清楚你辛苦弄来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吸引力。但三城论道这样的大事,枫林城里戒备森严,那东西真值得他们冒这么大风险吗?傻子是不可能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在你我眼皮子底下献祭小林镇的!况且,你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白骨道,不是么?” “那也只能这样一试了,董阿!小林镇事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本府不能不有所交代!” “可你有多少把握?你要拿整个枫林城百姓的安危,去赌你的把握吗?” “枫林城是本府的,本府心意已决!” 董阿拍案而起:“枫林城是庄国的枫林城!” “董阿,你想想。”魏去疾不得已态度稍缓:“在秦国,在景国,甚至在我们隔壁的雍国!他们可以做到这样的事吗?献祭了一整个镇子!数以千计的人口,多少代本应安息的魂灵! 清河水府稍微一动,整个清河郡的军队都要调防。一个吞心人魔出现,整个清河郡的缉刑司蜂拥而上。对方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这样的事情,你难道还想看到吗?是时候了,我们必须要探个底出来!” 魏去疾颓然坐下:“是,我们都有责任。那些枉死的人,他们临死前记恨诅咒的名字里,应该有你,也应该有我。” 他的声音疲惫:“就按你的计划办吧,道院这边会配合。如果那些妖人真的会再出现,也让我看看……是不是善恶有报!” “如果那些人真是白骨道的人,冥烛对他们来说应该很重要。毕竟,是从那里……取出来的东西。” “无论如何,这次我会全力配合你。希望不要让这次的三城论道,成为清河郡的笑话。” “他们或许会来,也或许不会。但本府,也只能一试。”魏去疾喃喃语罢,转问道:“那个祝唯我,当真赶不回来吗?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的战场不在这里。”董阿侧转过头,似乎透过窗子,看到了遥远天空外的某处,“他是注定会在国道院里发光的人,要名额只是浪费。三城论道的那个名额,我希望能让张临川赢到手。” “这样一来,枫林城就有两个国道院的人才了。你倒是设想得完美。” “我会全力指导他们。就算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救赎吧。” 暗室之中,不知是谁的一声叹息。 座椅空空。 …… …… 安安,安安! “什么?考试作弊?还逃课?还不服管教?” 在这所名为明德堂的私塾里,姜望又惊又怒。 本来昨日听安安说她的先生要见他这个家长,他就心中忐忑。因为很容易就联系到方泽厚的威胁。 如果方家使一些小手段,比如动用关系让安安被就读的那家私塾退学,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他甚至做好了自己掏钱给安安请个西席的准备。 但他想破了头也没想到,姜安安的先生要见他,竟真的只是因为姜安安表现不好。 姜望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 先生授课,打手板、罚站、罚抄书,都是常有的事。从来没有说哪个先生拿学生没办法的。君不见他姜望都拜入道院内门了,还被萧铁面盯着抄道经吗? 得多差、多不听话的学生,才会被先生要求跟家长沟通啊。 “你看看。”明德堂的老先生扔过来一摞本子,“我罚她抄千字文,你看她抄的什么?” 姜望双手接过,看了看,正想说没问题啊,内容的确是千字文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内容的确是没错,但笔迹竟有七八种之多。 也就是说,姜安安就连先生罚的抄写,都是作弊完成的。 姜望只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没眼看。他被萧铁面罚抄道典一百遍,都没有想到请人帮忙,而是自己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录过去的,熬了多少夜啊! 怎么这个姜安安,思路就这么活泼呢? “她考试也作弊?”姜望颤抖着问。 “小考的时候帮别人写题,被我逮个正着。”老先生说到这里,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自己考试都不及格呢!凭什么啊!” 姜安安就在旁边,垂着小脑袋,一副认打认骂的可怜样儿,但那双大眼睛却偷偷瞟着姜望的表情。每当姜望看过来,她就立马转回视线。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女孩,此时正大大咧咧地瘫在一张靠椅上玩手指。大约就是那位请姜安安帮忙作弊的同学了……这个态度也太嚣张了点! 她的模样倒是生得好,肤如凝脂、眉眼精致,虽未长开,已可见是美人坯子。唯独那只小鼻子翘得老高,显得太过骄傲了些。身上穿的戴的,都价值不菲,活脱脱一个混世小魔女的样子。 也是……能指望考试不及格的姜安安帮她作弊,能是什么爱学习的好孩子么? 姜望告诉自己要冷静,他的妹妹,内向文静乖巧可爱,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误会个鬼啊!铁证如山了已经! 姜望一把抓住姜安安,扭头就往外走,“跟我回家去!” 所谓长兄如父,而子不教、父之过。他决定今天是时候展现一下家长的威严了。怎么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短短几个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决定要好好揍她一顿,起码也得打十下手板,在学堂里挨揍太丢面子了,所以要带回家去揍。 嗯……打三下吧,三下也挺狠了,够疼好久的。 这时那个混世小魔女还跳起来招了招手,脆生生道:“安安再见!” 姜安安一只手给姜望牵着往外走,她早就意识到不妙,低眉顺眼半天了。这时听到朋友的招呼,另一只手便便怂怂地抬起来准备回应…… 姜望手上用力一扯,打断了这段友情的告别。 从明德堂出来没几步,沿着玄武街往南走,就会经过蔡记羊肉铺。 嗅到羊肉的香气时,姜安安故意咳了一声。往日只要她一个眼神,甚至只要吸吸鼻子,姜望便会停下来,领她进去。 但今日姜望拉着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了。 姜安安于是明白,哥哥真的生气了。 往前左转,走入青木大道,青木大道往东,走到尽头,便是飞马巷了。飞马巷里,有他们的家。 “哥……”姜安安喊道。 但姜望不出声。 “哥……”姜安安轻轻摇了摇姜望的手。 姜望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以表示自己冷酷的态度。 此时正好走到了家门口,姜安安巴巴地道:“哥,我来开门吧,我带了钥匙!” 姜望径自开了锁,推开院子,松开了一直牵着安安的手,声音也刻意的有些冷:“进去。” 他不能让姜安安以为这事可以轻易蒙混过去,四五岁的小孩子,正是慢慢形成性格的时候,必须得给她一个教训。 姜安安的小手在姜望手上挨了挨,见姜望确实没有再牵着她的想法,才颓然垂下。 但她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精神起来,一下子跑到前面去了。 姜望跟在后面进了卧室,只见姜安安直奔她的小床。 姜望正想喝止她。 往常姜安安只要有什么不想做的事情,就会往床上一赖,喊着什么“哎呀我好困,我睡着啦。”就能轻松蒙混过关。 但姜安安蓦的矮身,小小的身子一下就钻进了床底下。 躲到床底我就打不到你吗?姜望差点给气笑了,随手拿过门边的笤帚,便堵在了姜安安的小床前。 但安安很快就钻了出来,她抱着一只小木盒,在床底蹭了一阵,小脸已是灰扑扑的。 她双手将这个旧旧的小木盒高高举起,雀跃地道:“这个给你!” 姜望将笤帚靠在旁边柜子上,将信将疑地接过小木盒,“什么东西?” 他打开这只小木盒,于是看到了那堆摞在一起的白银、赤金、珍珠等等,满目珠光。 姜望的心一下子给什么攥紧,他单手举着木盒,声音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哪来的?” 姜安安从未看过哥哥这样的表情,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她瘪着嘴,呜呜道:“我……我挣的!” “挣的?”姜望的手颤抖起来,“哪里挣的怎么挣的!” 他一把将这只木盒摔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说!” 金光、银光、珠光,散了一地。 姜安安吓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帮同学考试……” “帮同学考试能有这么多钱?” 姜安安抽噎着:“清芷……清芷很有钱。我帮她考试,她就给我钱。” 姜望只觉得自己一颗高高悬起的心,又缓缓地放下了。 他开始后悔,刚才的样子太凶了些。 他蹲下来,双手扶住姜安安的小肩膀,她像一只太精致的瓷器,好像只要稍不注意保护,就会碎掉。 “家里什么时候需要你挣钱了啊?”姜望看着她,伸手去抹她的眼泪:“哥哥有钱,很有钱,你懂吗?” 姜安安呜呜呜地道:“你不是借了那个小白脸的钱买房子吗?借钱要还的……” 姜望忽然想起来,那天去问赵汝成要银子要院子,他是抱着安安一起去的。 可怜的小安安,她的小箱子,她小心翼翼捧出来的心,被摔在地上的那一刻,她有多难过啊? 姜望看着她,泪水在她灰扑扑的小脸上流淌,冲刷出雪一样的底色。 姜望的鼻子一酸。 他的心忽然无比的柔软,又碎得无比的稀烂。 …… …… 哥哥……是第一次做哥哥啊 “安安,安安!” 姜望就那么蹲在地上,就那么把安安拥入怀中。 他抱着她的小脑袋,一遍遍地摩挲,“你不要这么乖,我不用你这么乖。” 他声音有些莫名的哑:“你尽可以任性,尽可以天真。你可以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只是不必要……这么的懂事。” 他很后悔去问赵汝成要钱的时候没有避开姜安安,他一直告诉自己,妹妹很内向很敏感,但还是忽略了。 他的确跟赵汝成亲如兄弟,连上等功法都可以随意分享,更别说金银这等身外物。可是他忘了,安安并不知道。 安安只会以为,自己是哥哥的累赘。哥哥为了给她一个家,去问别人要钱。 “天啊。”自父亲病逝后,姜望几乎从未流泪,却在这一刻,藏在姜安安的小脑袋后面,泪如雨下。 “哥……你怎么了?”过了好一会儿,姜安安问道。 “啊,没,没什么。”姜望控制住情绪,依然环抱着姜安安,道:“以后不要叫赵汝成小白脸,他会不开心的。” “可是他真的很白。” “小白脸不是脸很白的意思……算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用管他开不开心。” “嗯!” 确定不再有眼泪淌下,并且也看不出哭过后,姜望才把姜安安从怀里拉开,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哥哥要跟你道歉,哥哥不该跟你发脾气。哥哥……是第一次做哥哥啊,做得很不好。” 姜安安绞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第一次做妹妹,我也做得不好。我不该作弊,不该气先生……” “是吗?”姜望用双手的大拇指抹着姜安安的小脸,轻轻擦去她的泪珠,“你原来是第一次做妹妹吗?” 姜安安点点头。 姜望把大拇指移到姜安安面前,竖起来,“那你真的很有天赋!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妹妹。” “嘿嘿……” 安安不好意思的笑了。 岁已入冬,她的小脸上泪痕犹在,但这一笑,所有的春天都盛开。 …… …… 世上人们都有他的命数,而每个人的命数都不同。这话里有一半是狗屁。 孙笑颜觉得自己真傻,真的,他怎么会相信那什么所谓的姐弟之情,怎么会相信那个女魔头的话? “外面有很多好吃的,都是三山城吃不到的!” “我保证不欺负他,一定会做个好榜样的。请让我带队吧!” “就当我和老弟去旅游了,我们会很快乐的!” 音犹在耳,音犹在耳啊! 今年十三岁的孙笑颜,叫了一个相当眉清目秀的名字,长得却是非常的……圆滚滚。 呼!呼! 他呼吸艰难地往前跑着,整个腹腔都是火辣辣的,汗如雨下。身上鲜艳美丽的衣服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皱巴巴、脏兮兮。 他感觉自己可以立即瘫软下来,整个人瘫成一团泥,一只猪,或者无论什么只要是可以瘫下来的东西。但是他不敢。 他好想哭,当时就应该抱着老妈的大腿不松手啊。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错信一生之敌呢? 他跑啊跑。 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到腿,好像一只五颜六色的球在滚。 他不想滚啊! 除非能够滚回去。 想他孙笑颜,堂堂三山城主之子,老孙家这代独一份的男丁,在三山城域那是何等风光?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是为什么想不开,跟那个“一人”单独出了远门呢?在三山城里作威作福不好吗?欺负别的小朋友不开心吗?老虎走了,他称一下霸王不可以吗? 孙笑颜停了下来。 倒并不是说他怒从心中起,恶从那什么胆边生了。他并没有胆那个东西…… 而是他确实感觉自己到了极限。 他实在不是不想跑,他是真的跑不动了啊。 这时他听到那无比熟悉的声音,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向他迫近。 “孙!小!胖!” 孙笑颜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晶莹白嫩、堪称美丽的脚丫,以一种并不那么美丽的方式,印在了他的屁股上。 这回他真的滚了起来。 在官道上呼啸而过,纵情狂滚。 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被磕得鼻青脸肿了。 他就那么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首先出现在他眯缝的眼睛里的,是一双如美玉雕成的赤足,往上一直裸露到小腿,而后是一条非常方便战斗的六分裙裤。赤足的主人穿着一件斜襟短衫,有一张娇俏可爱的小脸,与她娇小的身形相得益彰。 与之相比,肥胖的孙笑颜几乎是一个庞然大物,但他嘴一瘪,就好像马上要哭出声来,“姐,我跑不动了,我感觉我真的不行了!” “不要你感觉,要我感觉。”孙小蛮半蹲下来,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我感觉你行的。” 孙小蛮这一副打算沟通的样子,给了孙笑颜勇气。 他索性就那么往地上一趟,哼哼唧唧的嚎了起来,“哎哟喂,要死了啊,动不了……”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他站着也是一团,躺着也是一团,身材非常的平均。 “要你减个肥,有这么难吗?”孙小蛮问。 为了让他减肥,孙小蛮强制他一路单以身体力量跑到现在。其他人可都神行符什么的随便用,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呢。 孙笑颜悲愤莫名:“我的胖是天生的!” “没有天生的胖子,只有懒惰的胖子!” 莫名的有些励志了…… 但孙笑颜不为所动,甚至闭上了本就不大的眼睛,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就不听的样子。 “你胖得像个球一样,到时候上场,不是丢我们三山城的脸吗?” “别人都叫我们山蛮子,三山城哪有什么脸!” 孙小蛮抿抿嘴,不说话了。 孙笑颜心中一惊,立刻又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姐姐:“你可是我亲姐姐,哪有姐姐对弟弟这么残忍的?而且我还这么小,我还是个孩子啊! 再者说,所谓长姐如母,母慈子孝,你对我好,以后我也对你好,大家其乐融融,难道不是很快乐吗?” 他一套一套的,逻辑非常清晰。 “别人都说教育孩子要打一棍给个枣,我在你这儿净看到棍了,连个枣核都没有!” 孙笑颜越说越委屈,最后竟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唉。”孙小蛮很是无奈地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很是温柔的样子,“姐姐是第一次做姐姐,做得不好……” 她就那么抓住孙笑颜的衣襟,将他整个人从倒地的姿势举了起来,“你就起来打我啊!!!” 她猛地一拳将孙笑颜砸飞,怒吼:“像个男人一样行不行?哭哭啼啼!” 三山城随行的其他人都只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缩了缩脖子,没一个敢出头。 孙笑颜在空中一个旋转翻滚,落地之后二话不说,又开始狂奔起来——虽然打不死,可是打得疼啊! 没辙,跑吧。 前面……前面就是枫林城了吧?还要多久……还要多久! 呜呜呜…… 隐藏的魔王 三山城位于清河郡东南部,算得上偏远。整个城域山峦叠嶂,又以三座山峰最为有名,故名为三山城。 这三座山峰,曰竖笔、曰玉衡、曰飞来。 这个城域的人因为贫穷、闭塞,常被蔑称为山蛮。很多人甚至连鞋子都买不起,他们赤足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只要三山城的人赶到,今年的三城论道就可以正式开始了,因为望江城的人提前一天便已入城。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直线距离上三山城稍远一些,但也没有远太多。不过自望江城至枫林城,水路极为方便。乘船从清江顺流而下,再折入支流绿柳河,若是风向正好,甚至可以朝发夕至。 而从三山城走到枫林城,以平民的脚程,大概要走个三四天……这还是因为有官道的缘故。 不是说不参与论道的学子便可以休息了,在整个三城论道举办期间,他们还需要协助官府维持秩序。像凌河、赵汝成这样的新晋弟子,更是没有偷懒可能。 在这样的形势下,城卫军都分了一部出来入驻城内,他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三山城队伍肯定是从南门进,所以在得到通知后,他们就早早守在南门入口迎接。 “还得等多久啊?”赵汝成哈欠连天:“早知道最后还是脱不开身,我就自己参赛了,把名额让给三哥干嘛啊。” 此时的姜望正以准备比赛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在家休养。而他们这些不必参赛的人,却已经做了三天的巡逻小兵。待遇差距,一至于斯。 “唉。”黄阿湛也在摇头:“我也是看张师兄年纪大了,一时心软。不然我应该去领队才是。何至于跟你们这些小朋友一起虚耗光阴!” 他作为三年期内的学员,再怎么吹嘘,也应该到黎剑秋为止。而他一步就跳到了五年期,直指领队位置。只能说吹牛之道,永无止境。 赵汝成和凌河都转头看着他,向他投来赞许的眼神。 “是吗?” 黄阿湛正疑惑间,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继续响起:“我年纪很大吗?” 黄阿湛整个人都几乎要跳起来:“我想表达的是……张师兄德高望重!” 张临川就在他身后,保持了大概两步的距离,似笑非笑:“为了整个枫林城的大局,你怎么能心软呢?不如别让了,你把领队位置拿回去……” “哎!呀!”黄阿湛抑扬顿挫,“怎么肚子这么痛?” “各位师兄师弟担待一下,我去去就回。”他表情痛苦地捂住肚子,弓腰缩背,一溜烟跑了。 回,自然是不会再回了。宁可被道院责罚,宁可扣道勋。 赵汝成撇撇嘴。自己只是一时嘴嗨爽爽,这个黄阿湛是不作不会死啊。看来还是杜老虎走了,酒喝得太少。 “张师兄。”凌河是端正的性子,先给师兄行了一礼,再道:“你怎么来了?” 张临川点头回礼:“论道在即,我得观察观察敌情啊。” 看来董阿确实给了他不少压力,让好洁喜净的他,甚至都愿意挤在人堆里观察‘敌情’了。 事实上,挤在南门的老百姓也不少。相对于望江城的那些有钱佬,他们对所谓的山蛮更感兴趣。 “来了!” 前面传来骚动,却是来自三山城道院的学员们终于到了。 与带了一堆仆役如出门游玩般的望江城修者不同,三山城只来了六个人。各城参与论道的名额,刚好六个。 他们以一三二的队形自南门走入。 人们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向他们的脚下,据说山蛮子每个家庭只有一双鞋,只给要出远门的人穿。 而也没有令他们失望,三山城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孩,就是赤着双脚。 这种带着歧视意味的审视目光,无疑会让人不快。因此凌河立刻就迎了上去。 “三山城的道友们!枫林城道院凌河等候多时,请跟我来,咱们先去道院歇脚、用饭,稍晚一些我再带你们熟悉论道场地。” 本来按理说,这些人里三年期的黄阿湛应该作为负责人迎接三山城来客才是。但调度的师长以形象欠佳为由指定了凌河,而凌河的真诚也的确使他很适合这份工作。 三山城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不快,就已经跟在凌河身后走了, 出乎赵汝成意料的是,挤在城门附近的老百姓们,目光更多的聚集在三山城队伍中间,那个体型圆润胖大的身影上。 与其他人简单利落的劲装不同,他披着一件连帽黑袍,整个面容都隐在兜帽里,反而显得格外的怪异和引人注目。 赵汝成甚至可以听到一些人的议论。 “那就是他们的最强者吧?” “那还用说,站在众星捧月的位置,你看看那气势!” “看起来很可怕。” “咱们枫林城要警惕了!” “怕什么,张家的张临川可不是吃素的!” “他好像吃素……上次来俺们酒楼,那对熊掌他尝都不尝,只吃了几筷子青菜。俺给他们布的菜!” 话题渐渐跑偏…… 至于走在三山城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实在是太人畜无害了些。哪怕她确实美丽、娇小,可爱。但毕竟修者的世界,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只有真正的强者,才会被人重视。 作为迎宾的一份子,赵汝成当然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三山城修者说着话,但这些人话都比较少,而且他们非常注意队形,牢牢将那个黑袍的家伙护在中心,好像生怕被谁研究了他们的秘密法器似的。 赵大少装作无意地挤了几次都没挤进去,也就作罢。 只是他注意到,随着路边老百姓们的议论,这些三山城修者的脸色……都有些奇怪。 张临川没有与他们在一起,只是挤在人群中看了几眼就离去。 在凌河热情的介绍,和那个赤足女孩惜字如金的回应中,一行人向右偏转,往道院方向而去。 赤足女孩忽然停步,目光转向街边一座酒楼里。 酒楼二层,一个面容儒雅的青年临窗而立,他一手负后,一手举着杯子,对着赤足女孩遥遥虚应。露出令人无可挑剔的笑容。 赤足女孩目不斜视,径自往前。 而凌河认出来。 那是望江城此次论道的领队,也是望江城道院道勋榜第一,林正仁! 杀手锏 目送着三山城众人走远,林正仁还没有说什么,他的亲弟弟林正礼便已颇为不忿:“山蛮无礼!” 此次望江城领队的是林正仁,而林正礼作为望江城道院一年期生的代表出战。 林正仁闻声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在座的望江城修士各个佩珠戴玉,他们的出身在望江城都非富即贵,因而难免带了些纨绔习气。即使在枫林城的地界上,也是开口无忌,想骂谁骂谁。 “待论道开始,非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枫林城的人也不怎么样啊,我说要去三分香气楼逛逛,他们居然不理我!抠门至此!” “哈哈哈,他们穷啊。你看招待咱们住的那院子,是人住的吗?连地龙都没铺。那褥子竟只是寻常丝绵!” “唉,这些穷酸破落户,有什么法子?我已着下人去置办了。就这么凑合两天吧。” 众人骂着骂着,忽有一个声音道:“傅抱松那家伙呢?又没来?” “你管他呢!”林正礼嗤笑道:“也不知院长怎么叫他混进来的,又酸又臭。” 林正仁轻轻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林正礼立即闭嘴。 林正仁抬了抬筷子:“用菜。” 气氛顿时又热烈起来。 …… 在姜望的督促下,姜安安把赚自同学的那箱财宝都还了回去,并表示她不再帮同学考试作弊,以后自己会好好考,考出风格,考出成绩,为老姜家争光。 条件是,她每次晚餐后都要加一份桂香斋的糕点。 也不怕掉牙齿! 在凌河等人招待远道而来的三山城朋友之时,姜望也在结束当天的修行之后,来到明德堂,接妹妹下学。 不得不说有了控元决的帮助,他对道元的掌控力以一个非常可观的速度进步着,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如今每次罗列阵点都轻松自如,已经很久没有失误过。 再加上四灵炼体决给肉身的强化,极大增加了冲脉修行的次数。若非他有所节制,只怕已经可以奠基成功。但即使没有最大限度地压榨身体潜能,他离奠基也已不远。 接到姜安安,正准备去吃顿好的,忽然一个扎了满头小辫子的女孩跳到他面前。 一手指着姜望,十分的无礼:“就是你不让安安跟我玩儿的?” 姜望认出来,这就是那天在明德堂老先生那里见到的混世小魔女,是一个一看就娇生惯养的小丫头。 单单她那些小辫子上挂着的一颗颗小小的珍珠、玉珠、翠珠,就足见富气。 姜望跟这小孩子没什么好计较的:“这位小朋友,我只是让安安不跟你一起作弊,没有让她不跟你玩。” 小辫女孩哼了一声:“那为什么把那些财宝退给我?那可都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友谊是不能够用金钱来见证的。”姜望对别人家的小孩没有太多耐心,随口教育了一句便道:“好了,我要跟安安回家了。” “不行!不说清楚不许走!”小辫女孩展开双手,拦在路前。 姜望无奈,只得使出杀手锏:“我告你们先生了哦。” “你敢?”小辫女孩气呼呼地撸袖子:“信不信我揍你?” 姜望还未说话,姜安安已经开口了:“清芷,你要是打我哥哥,我就真不跟你玩了!” “哎别。那我不打他了。”名为清芷的小女孩又连连把袖子撸回去。 姜望在一旁听得无语,你打得过我吗你就?小丫头片子! “我再说一遍哦,小朋友。你们只要不一起做坏事,比如作弊、逃学之类。我是不会反对安安跟你玩的。听明白了吗?明白了你就在这等你家里人来接你,我跟安安现在要去喝水汆丸子汤了!” 姜安安本来还想跟好朋友说两句话,一听要去喝汤,立刻就没了谈兴,连连摆手道:“清芷再见!明天见!” 小辫女孩一边摆手一边让开路,姜望就抱着姜安安大步而去, 看着姜望大步流星的背影,她又哼了一声,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 …… 三山城修士们终于来到枫林城道院为他们准备的小院。 门刚关上,被枫林城百姓视为隐藏大魔王的黑衣人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声音悲愤莫名:“可以散开了吧?都到枫林城里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一路上他尝试了上百种逃回三山城的办法,但每回都被抓了回来。最后临近枫林城时,更是把他围起来进的城。 三山城众修士闻声都有些尴尬,各个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还有两个在互相瞧手指。就是没有一个挪步子的。 真正的大魔王蹦蹦跳跳地往房间里面钻,六个房间转了个遍后,才跳回院子。伸手一指最西边的房间,她的两边手腕上都有一条银链,链尾悬着一只银色小锤,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 “好啦,你们去选房间吧!那个房间是我的。”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 “孙小胖!”孙小蛮叫住一骨碌爬起来的孙笑颜,“你住我旁边的房间!” “我不要!”孙笑颜咆哮一声,但对上孙小蛮的眼神,声音立刻就低了下来:“不要可不可以?” “不可以喔。”孙小蛮眨了一下眼睛。 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眨眼的时候,好像溪水反映明月光。 但孙笑颜只想发抖。 孙小蛮背着小手一蹦一跳地往前去,那一对银色的小锤饰品就左右摇晃,时不时敲击一下,放出清脆的声音。“小胖,跟姐姐过来~” 孙笑颜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一边委屈巴巴道:“不要叫我孙小胖行不行?我有大名的!” “好的孙小胖。”孙小蛮转过身,不以为意地招招手,“来,坐在这儿。” 孙笑颜乖乖地坐下了,堆叠的肥肉将靠椅挤得满满当当。 孙小蛮伸手将他的兜帽揭下,露出那张胖乎乎的脸来。 “哎哟,这肿得。”孙小蛮不凶人的时候,声音竟还十分软萌。 我的天啊被关心了。孙笑颜心里莫名暖暖的。 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呸! 狠狠地在心里呸了一下。 孙小蛮拿出一个小玉瓶,揭开木塞,便有一缕清香飘出。 她用尾指指甲挑了一点半透明的膏药出来,轻轻按在孙笑颜的脸上,用指腹缓缓晕开。 孙笑颜不敢犟,一动不动地迎接。脸上先是一凉,继而感觉到舒服。那些疼痛的地方,好像都在瞬间舒缓了。 “好咯!”孙小蛮擦完药后,拍了拍孙笑颜的大脸:“敷一晚上,明天就可以消肿了。” 孙笑颜一声谢谢几乎下意识就要出口,但被他自己一口咬回去了。 孙小蛮收好小玉瓶,笑眯眯道:“以后记得别再那么冲动。破相了多难看呀,多丢三山城的脸。” 我这是谁打的啊?!? 孙笑颜心中悲愤,脸上却愣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乖巧道:“好的解结。” 贴身短打 十月初十,在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今年的三城论道正式开始。 一年、三年、五年生自然是分开论道。比如枫林城的两名一年生,就要分别对战三山城和望江城的一年生。 一轮战罢,剩下的三名胜者则采取轮战模式。即甲战乙,乙战丙,丙战甲。胜积三分,平积一分,负零分。积分最高者,便是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 如此一来,既要看个人实力,也要看道院整体实力。毕竟如果在最后的轮战中,有两人都出身同一道院,他们便可从容地保存实力,去针对另一个人。 一年生的论道最先开始,三个城池,六名修者,三场战斗同时开始。 比赛场地安排在城主府前的广场上,因为这里常常作为城卫军开拔前誓师的场地,所以也被老百姓们称为演武场。 一年生的城道院修者,基本都是奠基没多久的状态,战斗以道术为主,但也少不了武功配合。是老百姓们最能看懂的比赛,所以反而更受百姓欢迎。 一大早这里就被围了了水泄不通,枫林城老百姓拖家带口,赶集般聚在演武场周边。出动了城卫军才堪堪维持好秩序。 这一天姜安安的学堂也不上课,自然由凌河带着来看比赛。 因为人数太多,姜安安坐在了凌河肩膀上,此刻她正拍着小手,大声给哥哥鼓劲。 赵汝成、黄阿湛自然也是首先围观姜望的比赛。只不过财大气粗如赵某人,自然不会做出亲自大吼大叫这种有损风度的事情,就在不远处,他雇来的十余条昂藏大汉,正放开了嗓子吼呢。 “姜望,必胜!姜望,必胜!” 还有两杆大旗迎风招展—— 左书“拳打三山,目中更无敌手。” 右书“脚踏望江,座下谁称英雄。” 虽然姜望肯定不会领情就是了。 一时间姜望的呼声盖压全场,这场论道仿佛成了姜望个人的表演活动。不时有人交头接耳,问这个姜望是谁。得知乃枫林城选手后,淳朴的枫林城老百姓也发出一声声欢呼。 姜望站在比赛场上,感觉……很尴尬。 三场比赛都挨在一起,六名修士都在场。从那些人有意无意扫来的视线,姜望发现自己成了公敌。若非规则限制,只怕现在就是一打五。这其中也包括同在枫林城道院的那位师兄。 “骚包一个,招摇什么!”来自望江城的林正礼最为不满,他没有注视自己的对手,反而对着姜望的方向啐了一口。 声音不轻不重。姜望置若罔闻。 整个演武场被划出三个战斗场地,线与线之间留了大段缓冲的地方。 来自郡院的修者作为主裁判,枫林城道院的两名教员作为副裁判,战斗这种事情很简单,倒下的那个就是输,因而也不用担心裁判有什么偏袒。事实上裁判主要的作用,乃是避免年轻修士控制不足,出现死伤。 姜望的对手,来自三山城。 此人身形短小,但敦实,穿着贴身武服,肌肉厚重得如石块一般。 双方行过道礼,分别站定。 裁判一声令下,姜望拔剑而出! 人如龙起,剑贯流星。 几乎在那名三山城修者掐诀到一半的同时,姜望纵剑已近。 果决,快速。 紫气东来剑诀在超凡之前的战斗手段中,几乎是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在之前枫林城道院内部的选拔上,他就是以这样的招数击败方鹤翎,如今似乎也要重演旧事。 但令姜望、也令观众意外的是,这名三山城修者,没有避开! 他甚至一动不动,眼睛直视着姜望袭来的剑,而他的手如此平稳,他的道决就在这样的注视中成型。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么弃决躲避,要么直接认输。但以姜望展现出来的速度,他避开之后的下一门道术,将更没有机会出手。 而他做出了与方鹤翎截然不同的选择! 土行元气疯狂聚拢,姜望感觉到有一股从地底往上喷涌的力量,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有足够的把握在地刺到来之前一剑捅穿对手的心脏,但他的双脚也必将被紧接而起的地刺洞穿。 以伤换死,他还是胜了。但他不想这么胜。 姜望长剑一转,与脚下暴突而出的地刺一触即分,而整个人便借势回翻而去,回到了原位。 此时那密密麻麻的尖锐地刺,才铺满了那名三山城修者的周围。 来自于三山城的这位修者,被蔑称为山蛮的家伙,他刚刚以性命赢得了转机。 他立即连出数脚,踢断面前的地刺,将之踢飞。地刺如投枪一般,接次呼啸着袭向姜望。 而这名三山城修者便跟在呼啸的地刺之后,向姜望发起了冲锋。 在姜安安紧张的目光中,姜望如风而转,轻飘飘地在袭来的地刺群中挪移,毫发无损。 而三山城修者已近。 他矮小敦实的身躯高高跃起,他的拳头逐渐凝为石质,膨胀为一只小山般的巨拳。 覆石之拳! 攻守逆转! 不能硬接。姜望横剑于前,以剑面接触石拳,想要借势飘远,再觅战机。 无论如何,奠基修者道元有限,根本无法施展太多的道术。只要拖延下去,以他的剑术便是必胜之局。 但那只石拳忽然翻转,一把抓住了姜望手中的剑,将之捏碎! 覆石之拳本身只是丁等上品道术,姜望虽然没有掌握,但也很是熟悉。不曾想过这门道术有如此灵动的变化! 紧急之下,姜望弃掉剑柄,双手抱住那只捏碎长剑的石拳,用力一旋。 四灵炼体决带来的强大肉身力量毫无保留贯入,随着旋劲,碎石纷飞。 姜望足尖点地,整个人以后仰的姿势急退。同时也避过了那只石拳的猛然炸开! 三山城修士在姜望破坏石拳的同时,索性直接将之引爆,作为另外一种攻击手段。但不曾想姜望反应如此敏锐,依然在第一时间避开。 石拳炸开对他并不是没有影响,尽管着意控制了,他的整条右臂上仍是伤口密布,鲜血淋漓。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似的,只是一言不发,径直追上了姜望。 他没有再掐道决,也来不及运用道术。或者说他认识到以他现在掌握的道术,无法击败对手。 那么,就试试他翻山越岭的体魄,试试他搏杀狮虎的拳脚。 肘击、膝顶、头撞! 姜望也根本没办法再拉开距离,他剑都没了,一身剑术也无从发挥。 拳打、脚踢、肩合! 两个人展开了贴身短打! 在方寸之间,最激烈,最直接,最狂野! 观众里有不少会几手把式的凡俗武者,见此都沸腾起来! 杨兴勇 武者之间,贴身短打无疑最考验基本反应、最印证技击功底。 三山城修者从小跃群山如平地,搏狮杀虎,自然不俗。贴身短打虽然是他的行险一击,但也有几分把握。 然而姜望所修四灵炼体决,乃兵家独传功法、经太虚幻境演道台补完而成。在目前阶段,是一等一的炼体法门。 姜望一身筋肉,虽不说胜逾钢铁,但也所差不远。磅礴的气血在每一块肌肉中蛰伏,平日不太见规模,但到了今日这样的场合,就爆发出前所未见的刚猛来! 砰砰砰砰砰! 拳来脚往,膝来肘撞。 两人拳头对着拳头,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此等纯粹拳脚的激烈,也是姜望之前所未有。在这样的战斗中,他感觉到四灵炼体决渐渐融入他的身体。他此前虽然苦修不辍,但毕竟出身道院,并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炼体。 在这样直接的碰撞中,他感觉气血更饱满,感觉肉身更强横,感觉道元更活泼,也感觉……对手的力量渐渐弱了。 轰! 在最后一次以额相撞中,来此三山城的修者颓然后仰。 并不是他不想再继续,而是他真的,已经再压榨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他有多么努力,有多么拼命,可能只有与他对战的姜望才清楚。 好几次,姜望都以为战局已定,但紧接着又是对手的拳头。 他清楚的感受到了这位三山城修士钢铁般的意志。 他竭尽全力想赢。 他们不想被称为蛮子! 然而悲哀的是,他们越是这样拼命,越是有人说,看啊,蛮子就是这样,不把命当命。 …… 裁判举旗,胜负已分。 围观百姓静了一下,欢呼骤起。 这里毕竟是枫林城,是姜望的主场。更别说还有赵汝成雇的几个大汉卖力嘶吼,为了丰厚的赏钱,他们可以说声竭力嘶。看起来竟比姜安安对她哥的感情还要深。 在沸腾的欢呼声中,姜望伸手将对手抓住,没有让他倒地。 “敢问阁下大名?”姜望看着这个可敬的对手,也表示着自己的尊重。 事实上在比赛开始之前,裁判是宣读过双方姓名的,然而姜望竟没有去记。 像许许多多庸俗的人一样,虽然他并未表现出来,但从小耳濡目染,内心的确轻视了这些所谓的“山蛮子”。 三山城的这位修士摇摇欲坠地站着,几乎全身的重量都撑在姜望手上。他的眼睛高高肿起,眯得只剩一条缝。 “杨兴勇!”他高兴地道:“我叫杨兴勇!” …… 场外,姜安安正在为自己的哥哥鼓掌,忽然听到好朋友的声音,“安安!” 清芷小丫头远远地在人群中跳起来,兴高采烈地往姜安安这边挤。 她身边跟着一个老人,身形干瘦,驼背还很严重。但在如此拥挤的人群中,他们一路走来,竟然没有一丝滞涩,似乎也没有影响到其他人。 对于姜安安的朋友,众人都很好奇,尤其是好奇那个想要揍姜望的小丫头。 黄阿湛的视角向来与众不同,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驼背老人。 老人的面相……很别扭。虽然表情严肃,但就是天然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 黄阿湛用胳膊撞了撞赵汝成:“欸,你看,那老头。” “怎么了?”赵汝成问。 黄阿湛压低了声音:“你觉不觉得他的头……长得很像……很像……” “很像什么?” 黄阿湛不说话,只往他裆下看了看。 赵汝成先是警惕,“你看什么!” 继而反应过来,也往那边打量了两眼,摸着下巴道:“欸!是有点像……” 他们这边聊得小声,冷不防那驼背老人忽然抬头,冲他们怒目而视。显然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别聊了别聊了,看比赛。”黄阿湛心虚地转过头去,尽量若无其事地看向场中。 “咳咳。”赵汝成咳嗽两声,伸手把姜安安从凌河肩上接了过来,放在自己肩上,“安安啊,你凌河哥累了,在我肩上坐会儿。” 心想这老头这么大年纪了,总不会殴打抱着孩子的自己吧? 姜安安现在跟赵汝成已经很熟了,也就不甚在意坐在谁肩膀上,很是快乐地跟清芷闲聊起来。 “我哥刚才赢了哟,他好厉害的!” …… 杨兴勇最后是被人抬下去的。 另外两场战斗已早早的结束,三山城的另一位修者以压倒性优势击倒了望江城的对手,而望江城的林正礼轻松战胜枫林城的另一位一年生。 但观众的注意力显然都被姜望和杨兴勇的战斗吸引过去,毕竟那是拳拳到肉的激烈。 “不过是弱鸡互啄,枫林城真是,连百姓都这么没眼光。”林正礼对着另一位胜利者嗤道,大概是想寻求些认同。 但那位来自三山城的胜者显然并不买账。 他冷冷道:“请你尊重你的对手。” 在他看来,林正礼这不仅仅是不尊重姜望,更是不尊重他三山城的修士杨兴勇。 林正礼热脸贴了冷屁股,心中更是不快:“呵,蛮子。” 三山城修者顿时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但是不再说话。 第一轮战罢了,三城各剩一名胜者,算是平分秋色。接下来便是轮战环节,以抽签决定顺序,这一轮运气很重要。 来自郡院的裁判负责抽签,无疑在最大程度体现了公正。 从签筒中取出一只签,他看罢,念到:“姜望!” 场下凌河赵汝成都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第一场是由林正礼和三山城修士先战,而后姜望再分别与两人对战。无疑是上上之签。 姜望退到场边,把中心位置让出给即将战斗的双方。 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林正礼轻笑一声:“你运气真好,可以多待一场。” 言下之意即是等轮战第二场开始,就会把姜望打得无法继续战斗,语气满是轻蔑。 姜望笑了笑:“希望你运气也可以好一点,等会还能遇到我。” 他的意思,就是林正礼可能根本都打不到第二场,在第一场就会被打废。 论嘴炮,他怎么说也饱经赵汝成熏陶,倒不是完全没有还击之力。 只不过他不太能够理解林正礼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难道就因为赵汝成让人做的标语太高调了些? 瞧这人也不像心直口快的性子,一个受过正统道院教育的修士,并且还是被派出来代表望江城道院出战的精英弟子,会这么的沉不住气么? 姜望其实对这背后的答案很感兴趣。 至于战斗,他真的毫无畏惧。 与林正礼表现出来的轻佻燥怒相比,三山城的那位修者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对手。 对于这场战斗,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无疑要端正得多。 也说明他对战斗的结果,有更强烈的渴求。 山蛮! “对阵者,望江城林正礼,三山城赵铁河。开始!” 裁判一声令下,双方便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开始结印。 唯一不同的是,林正礼立在原地,神情淡定。而赵铁河一边结印,一边前冲。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碰撞,在碰撞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 土行元气聚拢,尖锐的石刺破土而出。 同样是地刺起手,杨兴勇是用于防守,而赵铁河用于进攻。 一道波浪仿佛凭空生成,托着林正礼腾空而起,恰恰避过地刺的攻击。 这是丁等上品道术波涛纵,是一门以水行元气移动的道术。 赵铁河印决已经完成,双手一抬,那些地刺纷纷拔地而起,朝着空中的林正礼攒射! 与先前杨兴勇以武力推动地刺进行第二段攻击不同,赵铁河这完完全全是操纵道术本身进行的二段变化,是真正意义上革新了这门道术! 林正礼人在空中,波涛纵已经用过,似乎已无计可施。但他一直未停的手指猛然一挑,那承载着他的波涛忽然激烈,又一道波涛自此涛中生,载着林正礼于间不容发之际脱离地刺的攒射。 他也同样,展现了波涛纵这门道术的二段变化! 可以说赵铁河与林正礼此时的战斗,才真正展现了道术力量的对决。 而这两种道术的进阶变化,也体现了三山城道院和望江城道院的底蕴,须知这种基础道术的变革,才能真正在本质上提升道院整体实力。 林正礼一避再避,赵铁河却仍攻势未断。足尖一踏,整个人拔地而起。 他自下而上,就是一记上勾拳。只是那拳头,早已被一层又一层的石质所覆盖,覆石之拳! 他几乎复刻了杨兴勇的道术,以回应先前林正礼所说“弱鸡互啄”之语。 林正礼此时仍未落地,几乎避无可避,但他的手指再次一挑。 波涛之中,又生波涛,再次推动着他脱离攻击。 波涛三叠! 区区一个波涛纵,寻常的挪移道术,却在今天展现了三段变化。 如果说先前地刺的二段变化是将地刺这门道术提升到了丁等上品道术的极限,而此时的波涛三叠,却已经生生将丁等道术拔高到了丙等道术之列。这是质的提升! 赵铁河覆石之拳再失手,他来不及震惊,因为林正礼的反击已至。 他仗着波涛三叠这张底牌,出人意料地一避再避,终于在此时,完成了他的道术。 场上所有的水行元气忽然暴动,水流四起,波涛汹涌。汹涌波涛从四面八方涌来,赵铁河避之不及,被一道波涛当场撞上。他整个人如被一记重拳轰中,失控倒飞。 而人在空中,又一道波涛撞上,撞得他吐血飞开。 波涛来去对撞,赵铁河像一只破沙袋被来回击打,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是赤裸裸的丙等道术,怒涛! 林正礼的表情依然淡然,再不见开战前的丝毫轻佻,反而有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他双手迅速掐诀,在怒涛结束的瞬间,拉出一条极长的藤鞭来,呼啸抽去。 赵铁河在怒涛之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他只是抱头缩身,整个人蜷成一团,最大限度地减少攻击范围。 在怒涛结束的瞬间,他的身体也舒展过来,猛然伸手,将那条藤鞭抓住。 他的嘴角还在溢血,他的衣物已破败不堪,露出青肿处处的身体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好像来自三山城的修者都有这股狠劲,他抓住藤鞭用力,就要把林正礼拉到身前来! 但林正礼手上一松,那条藤鞭忽然回转,如灵蛇般游过赵铁河全身,将他牢牢缚住。 原来,林正礼刚刚所用的道术,并非丁等中品的青藤鞭,而是丁等上品的缠藤术! 他用出缠藤术却不先用它束缚敌人,而是将它伪装成青藤鞭,就是诱导赵铁河抓住藤鞭,从而将他完美缠住。 可以说从开战到现在,赵铁河的每一步,都落入算计中。甚至由此推及,他开战前对赵铁河说的话,也未必不是伏笔。 到了此刻,林正礼已经可以收割他的胜利果实了。 他从容掐完道决,这会是真正抽出青藤之鞭,狠狠抽向被束缚住的对手。 但是赵铁河身上的缠藤忽然炸开,赵铁河就地一滚,躲过了这毫不留力的一鞭。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赵铁河身上蜿蜒而下的鲜血,以及密密麻麻的血口。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碎石与那些残藤混在一起。 原来赵铁河在怒涛结束的同时就为自己覆上了一层石甲,林正礼或许没有注意到,或许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 因为石甲术本身只是增加防御的道术,并无助于摆脱缠藤术。 但是石甲炸开了。 瞬间将赵铁河炸得皮开肉绽,也将缠在他身上的藤蔓炸开。 这一幕惨烈无比,很多人都不忍再看,凌河更是伸手捂住了姜安安的眼睛。 而赵铁河就拖着那一身的血迹斑斑,再一次向林正礼发起了冲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放弃,没有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不就是一场论道战斗吗? 又不是十一月的郡院大考,根本不涉及前途! 这是一年生的战斗,其余参赛修者都在场外观看。 孙小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上。 而林正仁转头看向她:“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打下去吗,小蛮姑娘?会死人的。” “要生命还是要荣誉,我没有办法替他决定。”这个看起来小小一只的赤足少女,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啪!” 这一次的鞭子,赵铁河没能避开。 一条深深的鞭痕出现,皮开肉绽。 但好像他也并没有避的意思,而是趁着鞭子抽身的时机,一手捏住了鞭梢!连身数转,将这条青藤鞭缠在了身上。 他就拉着这条鞭子,向林正礼走近,他的拳头上,石质缓缓凝聚,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但仍然是那记,覆石之拳。 林正礼只得松手,放弃这条道术凝结的鞭子。他纵身后退,边退边道:“投降吧!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 “投降?”赵铁河看着林正礼,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开,“咱们三山城的人,可不能,被你们看得这么扁啊!” 他猛然前冲几步,覆石之拳砸落! 轰! 林正礼跃离原地,石拳砸至地面,砸出一个深坑来。 “找死!”林正礼人在空中,双手已经飞速掐诀,他不想承认在这场战斗中他已经心生惊惧,但他已经决意使用更为凶狠的道术,哪怕控制不住,哪怕……会杀死对手。 道术隐隐成型的时候,他刚巧落地。时机掌握得如此完美,他几乎要为自己赞叹。 但,地上不知为什么会有、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陷坑。 那是赵铁河早就设好的陷井,土行元力引导,土地凹陷,一个再低级不过的道术,丁等下品,名字就是“陷坑”。 但如此恰到好处。 林正礼脚下一崴,整个人架势垮掉,准备的道术也消散。尽管他已经第一时间扭转身形,没有让自己跌地。 但赵铁河已如野兽般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两个人如此贴近,瞬发之外的道术都失去意义。 砰! 那是拳头砸到脸上的声音。 “老子不是山蛮!” 砰!砰! “老子是……庄国清河郡!三山城修士!赵、铁、河!” 砰!砰!砰! 赵铁河一拳接一拳。 场外的林正仁眼皮连跳,仿佛那一拳拳都砸在自己脸上。 “认输!”他喊道。 坤皮鼓 “胜者,三山城赵铁河!” 裁判的宣告终于落地,几乎是同时,赵铁河奋力挥拳的身影轰然倒地。 他的伤势其实比林正礼要重得多,体力也早已到了极限,最后完全是凭着意志力挥拳。 此时他瘫软下来,仰躺在地。 旁边的林正礼,几乎被他用拳头砸进了坑里,早已昏迷。 场上碎石、断藤、大坑、水花、血迹……满目疮痍。 而场外的掌声,才在这时候响起。 起先只是稀稀落落,因为交战双方都不是他们的乡人,但很快就轰然炸响。 这场战斗太精彩,也让所有人认识到三山城修士的顽强。 敬佩赵铁河,继而对他身后的城域改观。或许,这就是他们以死相搏,最想要证明的东西。 他们生于贫瘠之地,在凶兽纵横的山区,但他们并不是什么蛮子,他们有自己的爱恨,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荣誉。 “太不容易了。”凌河鼓掌鼓得双手发红,他或许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从未以山蛮蔑称过三山城修士的人。 因为理解被轻贱的感觉,所以他从不轻贱别人。 赵汝成却只关注另一个问题:“这两个打成这样,三哥要不战而胜了啊!” 旁边黄阿湛已经计算开了:“胜一场十点道勋,这两场不用打也赢了。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双倍道勋奖励。加起来……五十点道勋。半颗开脉丹!必须请客!” 要不是顾忌姜安安在场,恐怕三分香气楼已经说出了口。 “道勋是什么?很值钱吗?”姜安安好奇问道。 “是啊。”赵汝成已经知道姜安安赚钱“还债”的故事,调侃她道:“一点道勋,就比你赚到的那一箱子财宝还多呢!” 姜安安扳着手指头,很认真地算了一阵,然后把手张得很开,画了一个大圈圈,“真的好多哇!” …… 轮战第一场结束之后,只有很短的恢复时间。对于刚经历一场苦战的赵铁河来说不太公平,但规则就是如此。 裁判再三询问之后,赵铁河还是摇摇晃晃地站定,他还要战斗。 姜望站在他的对面,以手按剑,目光沉凝。 “下来吧。”孙小蛮说。 她长得就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声音也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但她说出来的话,赵铁河不能无视。 他转过头,看着孙小蛮道:“我还有一条命可以拼。” 他的态度并不激烈,反而很平缓,因为他在描述事实。 姜望绝非弱者,是硬碰硬地击败了杨兴勇,而且此时状态饱满。 此时此刻,他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以拼的了,除了命。 “你的命很重要,三山城很需要你。”孙小蛮很认真地说道:“之前允许你拼命,是因为你还有机会。现在不允许,因为机会已经没有了。你身上堆积了很多资源,你的命不能白白浪费。”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说服了他。赵铁河转过身,蹒跚地下了场。 不知是否错觉,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姜望似乎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泪光。 这样的男人竟然会流泪? 姜望无法理解这些三山城修士对胜负近乎偏执的在乎。 他已经尽力了,为什么会为自己不能死战而悲伤? 带着这样的疑问,姜望迎来了轮战第三场——此时林正礼甚至还没能苏醒,林正仁再次代替他认输。 姜望就这样成了这次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因为对手两败俱伤的关系,好像不是很有说服力,但是…… “管他呢!道勋到手就是真的。”赵汝成如是说。 此时姜望已经退到了场外,跟凌河等人一起成了观战者。 对于给他们争光的修者,枫林城老百姓还是很宽容的,愣是给下场休息的姜望腾出一块位置。 姜安安和那个嚣张的小女孩这会就挨着坐在最前面,姜望等人则坐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唯一令姜望意外的是,地上垫坐的云毯,并非出于赵汝成手笔,而是护着小丫头清芷过来的那位老人所带。 这云毯重量极轻、质感极柔软,是等闲人家无法享受的爱物。而清芷的家人却拿出这么大一块垫地上。 姜望只能感慨,有钱人的世界,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想他自小出身,家里有地有铺,那也是吃喝不愁的。自从认识了赵汝成,便时常感觉自己像个乞丐。 驼背老人打量了姜望几眼,忽然出声道:“没想到那箱财宝你们会送回来,姜小友教妹妹教得很好。” 老人的声音很慈祥,但搭配他猥琐的面相就很没有说服力。 姜望毕竟不是个以貌取人的,回话并未有怠慢:“应该的。本来就是小孩子间的戏言,怎么能当真?”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姜小友此言,颇有儒家风骨。” 在庄国跟一个道门弟子讨论儒家风骨,这驼背老者大概掉书袋掉得脑子坏掉了。 姜望随便打了个哈哈,便道:“比赛开始了。” …… 三城论道有一年生、三年生、五年生的分级,但比赛规则一般无二。 黎剑秋和王长祥同时出场,三场比赛同时进行。 姜望全神贯注,坐观全局。 黎剑秋的对手来自三山城,这场对决依然非常精彩,双方展现了极为精妙的道术操纵,你来我往,缠战良久,最后黎剑秋以火行道术击败对手。 而王长祥对战望江城修士的战斗就比较简单了。战斗开始后,他就先以道术召出迷雾,遮掩对手视野。然后从容掐诀,一记吹息龙卷,就将对手卷上天。 像吹息龙卷这种甲等道术,在这个层面的战斗中几乎无解。姜望记得在小林镇时,一记吹息龙卷就能够将王长祥吸干的,还好奇他是不是放弃了后面的战斗。 但战斗结束后,王长祥立刻就掏出一块道元石开始吸收…… 可见王家这次是下了血本,势要夺得三年生魁首位置。 但是最为枫林城老百姓关注的,还是三山城那位神秘黑衣人的比赛。 当黑袍解开,露出一个极具喜感的小胖子时,围观的枫林城百姓们齐齐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在他们的想象中,黑袍里面应该是一个满脸刀疤的大魔王,再不济,长得凶恶一点也行。就是不应该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软胖子。 但没有让他们失望到底的是,这个小胖子,很强! 对决开始,不知是不是因为前面队友接连失利的缘由,来自望江城的三年期修士战力全开。 以五发水锥打头阵,还阴险地在水锥之间埋伏了风刃。 然后是地刺,最后掐诀准备的是怒涛。 风水土三行道术混用,一系列衔接令人眼花缭乱。 而三山城小胖子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个举动——冲。 他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几乎是顶着铺天盖地的道术往前冲。 冲到对手面前。 然后提拳,轰落。 战斗结束。 小胖子身上的衣服被摧残得到处是破洞,裸露出来的肥肉却依然白里透红。 而对手,已经倒下。 惊呆了一圈人。 “他的肉身防御太强了!”凌河惊叹。 “是纯粹的武夫吗?” “不,最后那一拳,是覆石之拳。他使用了道术。” “也没有石肤术之类的表现,为什么防御可以这么强?” 这几人毕竟年轻,见识不广,讨论许久也没有头绪。 “是坤皮鼓,永久固化的道术。”冷不丁,旁边听了许久的驼背老头幽幽道。 但关于这门道术的具体信息,他却不肯再说了。 王一吹 就在孙笑颜赢得全场震惊的同时,从昏迷中醒来的林正礼正在亲哥哥身后小声抱怨。 “为什么帮我认输?当时把我弄醒,我未必不能一战!” “然后呢?”林正仁头也不回。 “如果不是大意,那蛮子哪有机会?更别说枫林城的这个家伙,连奠基都没做到!让他夺魁,我不甘心!” “就算你打赢他,以积分论,他也是一年生魁首。这毫无意义。再说……”林正仁嘴角微微扯起,“如果你又输了呢?” “怎么可能!”林正礼左右看了看,又压低声音,不甘地道:“你不相信我?我会输给他?” “谁知道呢?”林正仁轻描淡写的笑了笑。 林正礼感受到一种被蔑视的愤怒,尤其是他之前的的确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摁倒暴捶。 他正要说些什么,林正仁忽然回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记住!你已经用你的愚蠢树了敌。” 他压低了声音道:“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要给机会成全你的敌人。他没有击败你们任何一个人,他的魁首,远远不够完满。” 他松开手,放开自己的弟弟,又转过头去看比赛,儒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郁。 “别成全他。” …… 轮战环节,枫林城的签运不错,第一轮没有发生内战。 黎剑秋轮空,王长祥与孙笑颜先战第一场。 双方都没有改变战斗方式的想法。 孙笑颜仍是没头没脑地往前冲,王长祥仍是先以迷雾开局。 “搞什么!又是雾!” “对啊!什么也看不清!” 看不清比赛,围观的老百姓也不给王家面子了。 但观众看法显然不在王长祥的考虑之中。 孙笑颜在雾中撞来撞去,全都扑了空。而在道决完成之后,风起雾散。 那轻轻的吐息穿过指区,瞬间暴烈,化为龙卷。咆哮着撞开浓雾,直撞孙笑颜! “啊!”小胖子怒吼一声,像奶猪哼哼般没什么威慑力。 但他的实力不容置疑。他在咆哮的龙卷中仍试图前冲! 衣衫都被风力撕碎,脸涨得通红。 他双脚牢牢抓地,但地砖一块块碎裂,他一步步后退。 退出线外,就是输。 孙笑颜开始掐诀,在这样的龙卷中他掐诀极为艰难,但好歹仍是成功了。 一堵石墙出现在他面前,但一息就被吹碎。 碎石撞在孙笑颜的身上,这一下彻底失控。整个人被卷上半空,丢出场外。 坤皮鼓这门道术的确防御强悍,在这样强势的龙卷中他身上依然看不到伤口,那些碎石撞到身上,连块淤青都没有。 但他仍是输了。 孙笑颜的防御在现阶段几乎无解,若是真正的战斗,王长祥或许也拿他没有办法。但这是比赛,吹出场外,就算赢。 姜望轻叹了口气,因为他突然发现,无论是面对王长祥还是面对孙笑颜,他好像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四灵炼体的防御明显比不上坤皮鼓,紫气东来剑诀固然凌厉,但大概率破不了防。如果有一把好武器,说不定还有机会。目前他是打不过这个小胖子的。 至于王长祥,只要吹息龙卷一出来,他就只有逃跑的份。 那可是甲等道术啊!整个枫林城道院,把教习都加上,有几个人用得出来? 变态! “风雀。”依然是驼背老人出声了:“他的道脉真灵应该是风雀,天生亲和风行元力。所以才能越阶使用甲等道术。”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风雀这种道脉真灵,在道院关于道脉知识的授课中,教习们也只描述过土蚯真灵。姜望一度以为,所有的道脉真灵都是土蚯呢。 见识往往说明实力。 姜望几人对了个眼神,对这位长相猥琐的老人家,态度端正了许多。 “还未请教,老先生贵姓?”黄阿湛咳嗽一声,态度恭敬,彬彬有礼。 大概是记恨他先前的嘴欠,驼背老人对黄阿湛的态度很恶劣。冷哼一声,不做回应。 “对啊,老爷爷你姓什么呀?”姜安安忽然回过头来,大眼睛里装着好奇:“我总能看到您,但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桂!”旁边的小丫头清芷刚刚张嘴,驼背老人就已经笑容灿烂地接住了:“爷爷姓桂,叫桂爷爷就行。” “这个贵姓太有气质了。”黄阿湛摇头晃脑地开始品味。 他接下来的马屁将会连绵不绝。 就连姜安安和清芷都赶紧转头,把视线放回场上。 第二轮战斗已经开始。 王长祥对决黎剑秋。 无论是道勋榜上一直以来的排名,又或是两个人目前表现出来的战斗力,王长祥都是占据压倒性优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姜望总觉得黎剑秋不止如此。 “王师兄,咱们能不能不用吹息龙卷这么无赖的道术?”黎剑秋开战之前先打商量。 王长祥这时已经恢复好道元储备,精气完足,闻声只是笑笑:“师弟说笑了。” 一贯的温和。 手上道决已成,迷雾散开。 黎剑秋也恰在此时双手大张,狂风顿起。 丙等下品道术,呼风! 这并非小林镇里的冥雾,普通的风即可吹散。 说到底,迷雾并非什么无解的道术,真正无解的,只是吹息龙卷罢了。先前两场战斗,对手不是没有破解迷雾的手段,而是先选择了自身的防御,只是都没想到会被一击摧破。 在迷雾散去的场地中,王长祥手上掐诀不停,声音和缓:“黎师弟以前可对风行道术不感兴趣。” 道术的世界浩瀚无垠,杂不如专,博不如精。 黎剑秋道决已毕,双手抖出两柄火焰之剑,足尖一点,人如鹰击长空。 “为师兄学的!” 这一刻,他人在空中,气势如虹。 王长祥面色不变,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吹息龙卷! 那一缕吐息转瞬成龙卷,黎剑秋人已扑近,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忽而于空中连续几个倒翻。 “好!”黄阿湛猛地拍手叫好! 除极少数的情况,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人类几乎不可能肉身飞行。黎剑秋这一下表现出来的浮空能力,已堪称惊人。 但周围的人都以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黄阿湛,黄阿湛拍了几下,悻悻缩头。 因为黎剑秋的浮空倒翻虽然惊艳,但翻出了场外,几乎等同认输。 黎剑秋落地,散去双持的火焰之剑,面带惊色:“你的吹息龙卷已经可以完成得这么快?” 不由得他不惊讶。在场稍有眼光的修者都可以看出来。击败黎剑秋的契机只在于他完成吹息龙卷前,但谁也不知道他不仅掌控一门甲等道术,还掌控得如此纯熟、如此快速,甚至已经做到可以缩短掐诀时间! 这也意味着,在之前的战斗中,他根本不需要那么长的准备时间,迷雾只是一层微不足道的障眼法,障的是如黎剑秋这般对手的眼。 “慢一点我感觉要出事。”王长祥温和笑道。 黎剑秋沉默一会,忽而释然一笑。 “我输了。” 三城论道三年生的魁首就此决出,王长祥两战皆胜,载誉而归。 经此一役,王长祥得了个新外号,王一吹…… 意即无论遇到什么对手,他都可以一吹了事。当然,也表达了他只有一吹之力。 用黄阿湛的话说就是,虽短但猛。 接下来黎剑秋与孙笑颜的战斗已经影响不了结果,他们的战斗也很敷衍。 虽然在围观百姓看来仍然激烈,黎剑秋几乎完美地展示了火行道术之猛烈,掐诀如飞。孙笑颜也再次仗着坤皮鼓横冲直撞。在短兵相接前,黎剑秋飘然退出线外,再次认输。 但在姜望看来,黎剑秋未尽全力。因为从始至终,他腰间的那柄古朴长剑,未曾出鞘过。 众人下场,为道院五年期生的战斗腾场。 作为相熟的师弟,姜望自然要上去宽慰黎剑秋几句。 但黎剑秋先开了口:“本来准备了惊喜,没想到没有表演机会。” 姜望知道他说的是王长祥那道吹息龙卷惊人的完成速度。 “刚才对阵三山城,师兄为什么不试试?” 刚才虽然打得眼花缭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黎剑秋根本没有争胜的想法。 黎剑秋涩然一笑:“一则,他的那门防御道术我未必能破。二则,第二第三没有意义。” 他转身往外走。 “比赛马上开始了!”姜望提醒道。 黎剑秋已经按剑远去:“不看了。” 山陵崩 五年生战斗开始之前,日理万机的魏去疾和董阿都来到了现场。 对他们来说,城道院学子间的战斗根本缺乏可看性。但五年生之间的战斗,对三个城域来说都很重要。 一来,五年生基本就代表了城道院的上限战力。二来,三城论道有一个名额,可以直通国道院!不必参加下个月的大考,不必去郡府,直接去庄都! 这个名额,当然只能给三城论道五年生的魁首。 随着魏去疾和董阿在看台上坐定,现场明显安静了许多。 不得不说,像董阿这样的强者,对道院整体实力的提升,效果是巨大的。 这次三城论道,一年生的魁首是枫林城道院姜望,三年生几乎成了枫林城道院的内战。 董阿以五品内府境强者的修为坐镇枫林城道院,无疑是整个枫林城道院的福气。 现在只要拿下五年生魁首,枫林城就毋庸置疑地堪称横扫其余两城,在今年庄庭的资源调度上将独得大头。 所以,张临川几乎要把额头揉出一个洞来。 “压力大啊……”他低声喃喃。 场上三场战斗,最吸引人视线的,当然是林正仁对决……孙小蛮。 一个是气质从容的望江城道勋榜第一,一个是娇小可爱、瞧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这小丫头……有十岁吗?”赵汝成啧啧称奇。 三山城修士与他们所坐的地方不远,不知何时又已披上连帽黑袍的孙笑颜愤愤转头,喊道:“窝都似三碎了!辣似窝解!” 赵汝成没太听清楚,便往那边凑了凑,猛然一个缩头,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他看清了兜帽下那张鼻青脸肿的胖脸,这个防御强悍的小胖子,不知下场之后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整个脸都肿了起来,看不见眼睛,说话也不利索了。 难道是那什么坤皮鼓的后遗症?赵汝成心想。 那边孙笑颜见自己的脸都能吓到人了,也十分委屈地缩了回去,胖手把兜帽用力往下拉了拉。老姐比赛之前还要找个角落先把他打一顿,他上哪说理去? 姜望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一些焦虑。 这个小胖子只有十三岁,而他已经十七。场上那个小姑娘是胖子的姐姐,能代表三山城五年生出战,只会更强。 在修行路的开始阶段,是不是已经落后太多了? …… 赤足少女就那么轻巧地跳到场上,手腕上悬着的小锤银饰摇摇晃晃。她长了一张太人畜无害的可爱小脸,相较之下,林正仁堪称英俊的外貌反而没有为他赢到多少支持。 场下几乎有一大半的观众是希望孙小蛮赢的,剩下的一小半,希望她赢得不要那么累。 “听说楚平死在了熊问手里,心脏被剜去。我为他感到遗憾。”战斗开始之前,林正仁悠悠说道。 “生死有命。”孙小蛮面无表情。 姜望清楚感觉到,一旁的三山城修士们,气氛明显冷了一大截。 之前熊问现身三山城,被三山城道院的学员围剿,但他不但成功脱身,更是杀死包括三山城道院大师兄楚平在内的十名修者,个个剜心下酒,震惊全郡。 这才引动了缉刑司调集整个清河郡内力量搜捕。 林正仁此时提起此事,当然不会是因为遗憾。 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林正仁笑了笑:“去年他输了我一招,不知道今年,你能不能赢回来?” 楚平已死,自然不能再赢回来。 但活着的人,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孙小蛮赤足踏前,踏前,那一双莹润白皙的玉足,交错往前。 战斗就此开始。 林正仁右手拉开,从左手袖中拉出一条碧色长鞭来。 那鞭子,如水一般流动,但鞭梢倏忽延展,破风点向孙小蛮。如毒蛇般刁钻! 他左手一推,平地起波澜,瞬间波涛怒卷,合围孙小蛮。这一记怒涛,快捷绝伦。 于此同时,目光敏锐的人可以注意到,林正仁身前的空地上,有什么正在冒头,顶破地砖钻出。 对战这样一个小女孩,还要先进行一番心理攻势。或许会引起许多人的不耻。但也更让人见识到了林正仁的稳。 不放过一丁点优势,不给对手一丝机会的稳。 此时在战斗之中,这种稳更是体现淋漓。 林正礼的战斗风格或许是模仿他,但实力上差得太远。 孙小蛮拔地而起,她足尖一踏,轻松避过突至的鞭梢,而后竟踩在袭来的波涛上,踏浪而行。 赵汝成剑眉一挑,目露讶色。 那可是颇具伤害的道术力量,她玉足上却看不到一丝伤痕。尤其是,感受不到释放道术的痕迹。 要么她身上也像孙笑颜一样有永久固化的坤皮鼓,要么,她炼体已经到了一定的强度。 现阶段来说,似乎只有那些不要命的武夫,能做到以纯粹的肉身隔绝道术力量伤害。 赤足少女踏浪而行,踩着林正仁的道术力量几步便腾至前空。 林正仁手上一松,那条碧色长鞭猛然一甩尾,发出击破空气的声音。而后,竟在空中化作一条巨蟒,张开獠牙咬向孙小蛮。 这条长鞭本就是以一条妖兽活蟒制成,乃是望江城林家世传之宝,名为碧蟒。 与此同时,林正仁身前的空地猛然炸开,数不清的藤蔓如蛇群窜出!这门道术是瞬发!是林正仁第一次完成小周天循环后,刻印在通天宫内的道术。 这种道术,一般轻易不会展露。因为低品修者每个人只能在通天宫内刻印两门瞬发道术,分别在第一次完成小周天循环,和第一次完成天地人大周天循环后。这属于每个修者杀手锏般的存在,等闲不予人知。 有些时候修者战斗,明明是瞬发道术,偏偏还装模作样地掐诀一番,为的就是遮掩。 而林正仁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压力,毫不迟疑地翻出底牌。 这些蛇藤在空中交错相织,在极短的时间内绞成一面坚不可摧的藤墙,拦在林正仁身前。 木行道术,藤蛇缠壁! 而孙小蛮腾身在林正仁之前,面对身后追来的巨蟒,身前拦路的藤墙,她只是小手高举。 那小小的、悬在腕间的银饰,迎风而涨。 所有人都看到,那娇小的赤足女孩腾在空中,而她双手已经抓住两柄银色的、堪与她等身的巨锤,旋身一锤! 巨锤呼啸着转过一圈,狠狠砸在身后那条碧蟒上,并挂着这条巨蟒继续旋转。 孙小蛮整个人在空中转过一圈,那柄巨锤也挂着碧色蟒蛇,呼啸着、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气势,砸落藤蛇缠壁上。 只在接触的瞬间,整个乙等中品级别道术凝聚的藤蛇缠壁,便已崩散。 一锤,山陵崩! 贯通天地 “没想到三山城的镇城之宝,震山锤,竟然传给了这个小丫头。”看台之上,魏去疾眯缝着眼睛。 林正仁的战斗体系,以水木两行道术为主,水木相生,一加一发挥出远大于二的效果。 但在孙小蛮的两只巨锤下,一触即溃。 藤蛇缠壁崩散,那条名为碧蟒的长鞭被打回法器原型,远远甩开。 林正仁脚下波涛涌起,带着他避过孙小蛮的锤击。 这是第二道瞬发法术,林正仁刻印的是波涛三叠。 眼看底牌翻尽,连家传法器都被打得脱手,林正仁却不惊不乱。 “这不是三城论道么?怎么三山城道院的孙姑娘,却像是一个武夫呢?”他轻笑:“难道楚平死了,三山城便道统已失?” 云淡风轻间,攻击孙小蛮的参赛资格。 看台上,董阿淡淡道:“庄国崇道,但不贬他宗。斗场之上,但凭本事吧。” 这时忽然一声爆响,平地起惊雷。 却是张临川以雷法轻松将三山城对手击倒,如对董阿的声音,落下注解。 旁边,望江城与枫林城的另一对五年生还在缠战,战斗已进行得十分激烈。 战斗一旦开始,唯胜负而已。 林正仁当然不以为凭武修身份就能让孙小蛮不战而败,否则这场战斗都不必开始。 他只是试试看,这小丫头的精神,是否真有那么坚韧不可动摇。 三山城道院的大师兄之死,难道不令人悲伤吗? 孙小蛮的巨锤来了。 她挥舞着与己等身的巨锤,却轻巧灵便如舞灯花。 楚平之死,毕竟对她有影响。 她的锤势,过重了。 这一点细节微乎其微,但林正仁不可能注意不到。 波涛送足,令他轻松跃起。 波涛三叠,一送再送,林正仁已跃于震山锤之上。 他足尖轻轻一点,点在锤上。 这一点力量对于孙小蛮本来微不足道,她可是以巨锤为兵器的武道高手,双手有千斤之力。 但就在这个瞬间,以林正仁为中心,所有的元气在一瞬间暴乱。 他身后的虚空之中,似乎凝聚了一扇门户,那是肉身的倒影。 天地之间有一扇门,人是天地门。 仿佛发出了一声巨响,又彷若悄无声息。 门户洞开! 于是元气归顺,于是天地贯通。 他早就可以选择开启天地门,但竟自信到选在这个时候开启。 说明他完全地掌控着战局,天地门对他来说也早已不是阻碍。他大概只是已经习惯了,扮猪吃老虎。 他贯通了天地,联系了世界。力量无须外求,他本身已具伟力。 他已经是六品腾龙境的修为,中三品的强者! 一脚点下,震山锤无可挽回地砸落地面,砸碎地砖,陷入土地中。 孙小蛮仍未撒手,尽管她已被砸入地里的那只锤子带得整个人倾斜下去,但她只是借力翻身,另一锤反手跟上,呼啸着撞向林正仁,试图将他逼退。 然而中阶强者与初阶修者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 林正仁手指稍做变幻,便陡然弹开。 自他手心,一条水行元气凝聚的小龙咆哮而出。 吼! 水龙一路吸收元气变大,直直撞在巨锤上,继而压着巨锤,撞上孙小蛮,连人带锤将她轰飞。 甲等下品道术,水龙波。 两只震山锤,一只脱手,陷在地里。一只压在孙小蛮身上,撞得她生死不知。 就在下一刻,赤足少女身上的巨锤摇晃,她深吸一口气,将这只巨锤挪开,猛然站起。 姜望隐约能够理解,杨兴勇和赵铁河为什么那么拼命了。 他们的三年生和五年生都不算强,甚至可以说弱。那个小胖子倒是几乎同阶内防御无敌,可惜年龄太小了,积累远远不够。 一年生那一场,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夺魁机会。唯一一个展现三山城未来潜力的机会。三山城道院连同大师兄楚平战死十名,都是学员中的高手,人才已可说是青黄不接。所以孙小蛮这一个专修武道的女孩,才需要出头带队。所以孙笑颜这一个十三岁的小胖子,才在他母亲的默许下被软磨硬泡地带出来。 无他,此时的三山城,太需要资源!涉及庄庭资源调度的三城论道,对他们意义重大。 而此时三山城另一个五年生也已经被张临川击败,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个赤足少女的身上。 所以她站起来了。 在胸骨很明显已经塌陷的情况下,在对手已经展现六品实力的情况下。 她那娇小的身影,摇晃,但不屈。 林正仁伸手一招,接战便被击飞的碧蟒鞭飞回手中。 这条鞭子,能增幅他木行道术的威能。 他没有一丝犹豫,更谈不上什么动摇。 几乎是按部就班的、以极快的速度再次完成掐诀。 一条青色巨蟒破土而出,将孙小蛮团团缠住。 只一圈,那赤足少女的身影便已看不见。连人同锤,被包裹于青色巨蟒缠绕的身躯间。 甲等下品道术,青蟒绞。 他这么强! 他已经这么强,他还这么稳。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稳。 林正仁这样的修者,可以说是最可怕的那种对手。永远不会给敌人机会。 “姐!” 场外,孙笑颜几乎已经哭出声来。 一只手,掐住了青色巨蟒的脖颈。相对于巨蟒的体型,那一只手显得很小。 但很有力。 那是董阿的手。 他随手一抖,整条青色巨蟒便无声崩散,露出被缠绕着的孙小蛮。 她颓然倒下。 意识早已昏迷,但她的手,仍紧紧攥住那只仅剩的震山锤。 “你赢了。”董阿对林正仁道。 林正仁欠身,礼仪无可挑剔:“董院辛苦。” 直到此时,裁判才过来,将孙小蛮移到场外。这位来自郡府的裁判,本身也只是堪堪推开天地门,刚才的战斗,他来不及插手。 董阿摆摆手,示意可以开始下一轮比赛。 看着飘身回到看台坐下的董阿,魏去疾嘴上不动,但声音已起:“震山都已认主,这丫头将来可不得了。为什么不就让林正仁杀了她?” “丈夫死了没几年,又死女儿。三山城的那位会发疯的。” “母老虎虽凶,结仇的也是望江城,跟我枫林城有什么关系?这小丫头活下来,同龄谁是对手?以后只会堵住我枫林城子弟的路。” 董阿没有看他,只是幽幽的声音传回他耳中:“三山城子弟、枫林城子弟,都是我庄国的子弟。” 魏去疾不再言语,不置可否。 冥烛 城北武库。 准确的说,武库的方向,在枫林城西北角。 大量的军械封存在这里,只等大军开拨的时候启用。 这里防守严密,无论什么时候,都始终有一只百人队轮驻于此。这只百人队会分为十小队,每队必有一名修士为首。 当然这并不是说枫林城城卫军里的修士占比如此之高,而是因为武库的意义太过重大,以至于调防的将领特意提高了精英比重。 相较之下,城主府本身反倒没多少修士守卫,因为城主魏去疾本人就是枫林城最具威慑的战力。 与此同时,轮驻武库也是道院弟子的日常任务之一。每天都有两名道院弟子守在这里,道勋很少,但胜在稳定,而且也基本没什么事情,不影响打坐修行。这任务其实许多人争抢,算得上手快有、手慢无。 武库分为内外,如此高级别的防卫,当然不仅是为了保护外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常见兵甲。 从空间上来看,内库极小,在整个武库中也只占据中间一个小房间。 但从墙壁到屋顶乃至地面,都专门刻印有法阵,防止被人暴力突入。若有这些法阵无法抵御的攻击,内库里自毁的阵法就会启动。 种种措施限制,任何人只能用专门的令印从正门进入内库。 而道院的两名弟子,和百人队中最强的那只十人小队,就守在内库之前。除了轮防之外,不会移动一步。 这样的防守,几乎是万无一失的。尤其今日是三城论道的大日子,大批的城卫军驻进城内,更不会有不开眼的来找死。 所以当两名穿着城卫军兵服的人走来,并且令印验证无误后,值守的小队长也没有多想,便掐诀打开了内库大门。 “等等。”盘膝于门前右侧蒲团上打坐的城道院弟子忽然道。 他本意也不是怀疑这两人,而是觉得令印他也需要看一看,这样才算合乎职守。 但那两个已经跨入内库的人猛然回头。 一个长发暴涨,如黑色尖针排空。一个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条秽血之蛇! 那名叫停的城道院弟子几乎第一时间就被黑发扎了满脸,气绝倒地。而城卫军那名小队长修士被秽血一卷,瞬间只剩白骨! 只一个回合,内库门外就只剩一名修士战力,其余九名城卫军虽然精锐,却只是凡俗武力。 “我只是想偷个懒……”这名仅剩的城道院弟子一抚额头,下一刻便腾身而起,屈指一点,金色光箭破风趋敌。 丁等上品道术,金光箭。 是瞬发,说明此人至少完成了小周天循环,修为在八品以上。 他一边攻击一边指挥道:“分散开去报信,这里我来拖住!” 诚然他并无把握战胜这两个敢于袭击枫林城武库的家伙,但此刻枫林城里,官方力量毫无疑问占据绝对优势。只要把消息传出去,无论对手来多少,都只会落到被剿杀的结局。 军人听从命令是习惯,当然不会拖延,九名士卒即刻就分散逃离。 就在这个时候,整座枫林城里,除开演武场等强者云集之处,几乎都有乱起。 或纵火,或暴起杀人,一时喧嘈。 武库之内,那两名袭击者也不犹豫,以黑发为武器的袭击者留下来战斗,而口吐秽血的袭击者径直冲进了内库中。 他们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在场仅剩的城道院弟子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屈指连点,锋锐连连,金光箭被他施展出了箭雨横空的效果! 金光箭与黑发箭争锋相对,一者锋锐,一者诡谲。 正相持间,忽然一柄长刀划过,黑发袭击者轰然倒地,尸首分离。 魏俨握住长刀,径转入内库中。 迎面扑来一条秽血之蛇,他不闪不避,长刀竖斩,将秽血之蛇分开两半。他就在这分开的血蛇之间前突,几乎与那口吐秽血的袭击者贴面而对,一刀贯入此人的心口! 但这袭击者却诡异地笑了,他哑着嗓子,用最后的力气欢喜道:“冥烛已经被我送走了!!” 在魏俨的身后,那分为两截的秽血蛇忽然一阵扭动,一半扑向瞬发金光箭的道院弟子,阻住他的行动,另一半真如蛇般,扭动着窜离这里! 毫无疑问,那名为冥烛的宝物,便在这一半血蛇中。 “冥烛给你们可以。”魏俨将长刀从此人的心口拔出,声音冷漠如霜:“但是今天你们来的人,我要杀干净!” 与此同时,枫林城内各处,都有埋伏已久的高手出现, 一名袭击者刚刚纵完火,下一刻便被射成刺猬,火焰也被瞬间扑灭。 另一边,血腥道术才扑向路人,就见波涛翻转,滚木轰隆……一连串的道术将袭击者轰成碎渣。 枫林城方早有准备,几乎所有的高手都已出动,一场祸事立刻就被镇压。 …… “发生什么事?”闻听远处传来的几声惨呼,姜望第一时间抱起姜安安。 那姓桂的驼背老人也瞬间牵住清芷的手。 “不必惊乱。”看台上魏去疾伸手一压,“比赛继续!” 演武场外,除开维持秩序的士卒,一队一队的城卫军四散开去。 围观比赛的老百姓们倒并不惊惧,如果魏去疾和董阿在场他们都能出事,那待在哪里也都不安全。 况且这些城卫军明显在执行军务,他们也不敢离开打扰。 …… 武库内,魏俨大步走出,几乎是在怒吼:“沈南七,刚才为什么不拦住那段血蛇?别说你做不到!” 血蛇带着冥烛逃窜,只需几次传递,那样精巧的小物件,便足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也意味着,魏去疾拿出来的“饵”,已被吃了。他们必须要杀掉所有的“鱼”。 名为沈南七的城道院弟子以同样大的声音怒吼回来:“我知道冥烛是个什么东西?谁告诉过我?既然你早有计划,早有准备,为什么不跟我们透露一声?我的同门师弟死了,死在我面前!” 他手上金光隐隐,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刻,几乎要忍不住要把金光箭往魏俨脸上扔。 “我们城卫军的兄弟死得更多。”魏俨面沉如水。 他或许并不想解释,但是在转身离开这里之前,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们不知道那些人的潜伏情况,如果不保密,他们不会出现。” 哪些人?沈南七还想问,但并未出口。他知道不会得到答案。 此时他甚至想明白了,自己今日能轮到这里来偷懒,或许也是魏俨的安排。在没上场比赛而又恰好“有空”、并且还能拖住这种等级对手的道院弟子里,也没有谁比他沈南七更合适了。 枫林城道勋榜第五,沈南七。 最喜欢的人没有,最讨厌的人是魏俨。 遗憾的是,同样擅长金行道术,但他不是魏俨的对手。 我不 发生在枫林城内的追击与捕杀,陷阱与疯狂,似乎与演武场无关。 这里战斗如常。 进入轮战的三名胜者,分别是张临川、林正仁,以及来自望江城的傅抱松。 这是一个瘦高身形、面容清岸的男子,他艰难击败了枫林城的五年生弟子,赢得了最后一个名额。 望江城的两个五年生都进入了轮战环节,形势一片大优。 事实上五年生之间的战斗,才是最重要的环节,也只有三城论道的五年生魁首,才有直入国道院的资格。 类似的论道赛事都有一些这样的名额,只是或多或少罢了。比如“北风演雪”就有两个名额,虽是五城论道,但实际上只需十中取二,几率大过“三城论道”。 这些名额也是一种资源的分配,往往取决于各地城道院的实力。而体现道院实力的,无非是它所培养的修者。所以一旦哪个修士成长起来,他所出身的城道院也会跟着崛起。 更多的国道院名额,修者更快的成长,就形成良性循环。 而像三山城这样,精英断层,赢不了论道,资源减少,弟子修行条件更艰难……这就是恶性循环。 只有理解了庄国的道院体系,才能够理解三山城修士为什么那样搏命。 回到比赛当中,三城论道五年生的第一场,就是内战。 林正仁对战傅抱松。 这场战斗几乎没有看点,众人都知道,如今的局面已是枫林城对决望江城,整场轮战看点,在于张临川是否能接连击败同属望江城的对手——如今看来,已没什么希望。 至于内战,不过是过场而已。 显然林正仁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看到走到他面前的傅抱松,只是随口道:“你直接认输吧。我等会下重手打伤张临川,然后你再击败他,拿个第二。” 他俨然已经安排好了名次。 “喂!”张临川用手帕捂着鼻子,一副十分嫌弃的样子:“别当我不存在啊!” 林正仁转头看着候场的张临川,笑了笑:“要么你现在就退出,可以少受皮肉之苦。” 在暴露六品修为之后,他似乎整个气质都解放了许多,已经不太在乎表面工夫。 这时…… “我不。”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说。 林正仁蓦然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那个瘦高的、缄默了一整天的傅抱松,说出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不?不怎样?”林正仁感到不可思议。 林正礼更是在场外骂了起来:“傅抱松你脑子坏了吧?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傅抱松置若罔闻,他只是看着林正仁,目光很坦然、很平等,与看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说:“我会全力以赴,无论对手是谁。这是论道的意义。” 林正仁怒极反笑:“好,那你就试试。” 峰回路转。 围观的枫林城百姓精神一震,望江城的两名修者来真的,岂不是说他们枫林城的张临川有机会了? 林正仁虽然是六品修为,但傅抱松若是能在战败前击伤他……张临川并不是毫无希望! “好样的傅抱松!” “刚直不阿,坚强不屈,修者典范!” “对啊!凭什么认输?林正仁又不多你一个脑袋,把他干趴下,你就是魁首!” 场外观众纷纷发声,瞧那群情激奋的样子,仿佛真的多么喜爱傅抱松似的。 尤其姜望隐隐觉得,最后那个声音十分耳熟。 他循声看去,正看到黄阿湛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钻来钻去。 姜望回过头,一脸木然。 他真不知道因为杜野虎而走进这个小圈子的家伙,还有什么“特长”。拍须溜马,贪杯好色,现在还会煽动舆论。 但是很奇怪,这家伙看哪哪都是缺点,但竟让人讨厌不起来。 …… 场上,林正仁俨然已是动了真怒,起手便是青蟒绞。 巨蟒破土翻天,绞成一团。 砰! 青蟒绞上了藤壁。 交织的蛇藤团成一个圆,将傅抱松护在中心。却是林正仁之前施展过的藤蛇缠壁。 但乙等中品的藤蛇缠壁,是无论如何也防不住甲等下品的青蟒绞的。 不到三息的工夫,藤蛇缠壁便已崩碎。 青色巨蟒用力收缩,但却在下个瞬间,忽然萎靡下来。 一只碧色的带着干枯感觉的手,按在蟒身。青蟒巨大的身躯上,朽坏的灰白与碧色纠缠。 乙等上品道术,朽木决! 虽没有如董阿般只手崩解青蟒,却也让这条青蟒萎靡下来。 傅抱松便在这间隙跃身而出。 但林正仁怎会给他机会?伸手前探,早已准备好的水龙波呼啸而出! 只是在水龙半透明的身躯后,他的一张俊脸已是阴沉至极。 有一些道术是需要天赋的,有一些道术需要契合度。不是说修为到了,相对应品级的道术便能够修到手。 就如这个朽木决,虽只是乙等上品,却是望江城道院院长的独门秘术,他林正仁都不曾得传!理由竟是不够契合? 难道这个穷酸小子,茅坑里的臭石头,就足够契合吗? 自负如林正仁,早已受够那些冠冕堂皇的虚伪借口。比如契合度不够,比如,所谓论道的意义! 面对那几乎是守株待兔的水龙波。傅抱松脚下波涛一卷,便要闪过。出身望江城道院,波涛三叠他当然也不陌生。 但林正仁只是左手往下一按,便有浪涛汹涌,与傅抱松脚下的波涛交混,让这一闪,成为空想。 一记简单的道术怒涛,只是妙到毫巅的时机、恰到好处的位置,便破解了有三次挪移效果的波涛三叠。 水龙波毫不留情地轰到傅抱松身上,将他高高轰起,令他狠狠坠落。 林正仁脚下波涛连纵,一脚踩在傅抱松头上。 他略略低头,用一种十分刻意的、轻蔑的语气道:“凭你,能赢我吗?” 傅抱松在林正仁的脚底下艰难转头,他看着林正仁,目中竟没有愤怒,而是一种令人费解的执拗:“我战不过你。但我不能……不战而负!” 这人真是……又臭又硬。 臭得令人皱眉,硬得令人尊敬。 消失的冥烛 内库前的战斗开始后,整个武库守备就行动起来,从各个方位向内库聚集,人似潮涌。 而魏俨提着刀往外冲,如在逆流。 为了不泄露风声,这次行动所有武库的守备都不知情,并且也只有魏俨一人埋伏在此。 他一人就够了。 更多的高手其实分散在全城,魏去疾作为一城之主,虽然拿出冥烛做饵,但也绝不可能置整个枫林城的百姓于危险中。 好在三城论道吸引了很大一部分的百姓围观,而演武场那里的安全是万无一失。这极大减轻了防备压力。 与魏俨照面的城卫军二话不说就转身跟在他后面,魏俨只随口道:“就守在这里,不要擅离。” 冥烛虽然被拿走了,武库仍是重中之重。 两名城卫军士卒还守在武库大门口,他们当然听到了武库内的骚动,但在得到命令之前,门口才是他们的岗位。 他们已经全神戒备,但当一道血光贴墙游出之时,他们仍浑然不知。 此时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摇着折扇路过。他大袖一卷,似在甩去风尘。那血蛇就此消失。 公子哥往前走,走至这条街的尽头,经过一家成衣店,在拐角与一位挑担的货郎擦肩而过。 走在玄武街上,他神态轻松,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两名城卫军的高手从他身边掠过,就在他的身后,把一名暴露的邪道修士乱刀砍死。 公子哥似乎浑然不觉,渐行渐远。 “站住!”其中一名城卫军高手喝道。 这名公子哥太过平静,引起了他的怀疑。 公子哥背对着两名戒备起来的城卫军高手,嘴角慢慢拉起,变成一个狞笑。 他正要当街发狂,忽然一声长刀破空的啸叫。 “快雪!”他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那狭长而直的刀身,慢慢从他的胸膛消失,被抽离。 刀名快雪,人名魏俨。 或许已经明白死亡的不可避免,他没有问自己是怎么被发现,怎么被追上。 眼中的惊惧褪去,逐渐染上一种狂热,他得意的笑了:“东西……不在我这里!” 魏俨收刀而走。 此时挑担的货郎已经走在青木大道上,他装着零散杂货的两只竹筐,都用一块麻布盖着,在他的肩上晃晃悠悠。 其中一只竹筐里,杂货之中多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截小小的、色泽漆黑的蜡烛。 …… 看台上董阿和魏去疾都注视着场内战斗,但没人知道,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于魏去疾而言,他更在乎的是今日自己在城内布下的局。非常简单的引诱陷阱,但因为完美的执行而效果突出。 对董阿来说,一方面相较三城论道的结果,他更关心整个枫林城的安危,另一方面,他对张临川有一定的信心。在林正仁已经展现六品修士的实力后,仍未动摇。 两位站在枫林城顶端的大人物,声音都只在彼此耳边来去。 魏去疾在冷笑:“看到冥烛就像狗看到骨头,那些家伙,果然是白骨道的妖人!” 冥烛乃是幽冥宝物,而且正是当年白骨道遗留的东西。魏去疾特意拿出冥烛,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 董阿皱眉:“白骨道道统都覆灭两百年了,当年高祖清洗九年,早已杀得干干净净。居然还有余孽残留至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 林正仁击败傅抱松,看样子并不费力。而下一战,则是他与张临川的对决。 张临川没有放下捂嘴的手,皱着眉道:“能不能收拾一下这里再打?” 先前他击败对手属于碾压,速战速决倒也还好。此时对战林正仁,必然无法顾及其他。 道院内倒是有专用的切磋场地,但枫林城道院本身容纳不了现场这么多观众。而城主府外的这片广场,根本没有阵纹刻印。 他们战斗的场地早被打得不成样子了,地砖碎裂,泥与水混在一起,许多的坑坑洼洼,再加上一些人挥洒的鲜血,可以说满目疮痍。 张临川眉头皱得很厉害:“这个战斗环境真的很脏。” 董阿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再多废话一句,我就把你扔到粪坑里泡三天。” 张临川立刻将手帕收好,对着裁判非常礼貌、也非常模式化地微笑:“可以开始了。” 裁判一声令下,林正仁大步往前。 于是惊雷爆响。 轰! 轰!轰! 林正仁身如浪卷,波涛三叠。 而在他的身后,已经留下三个焦黑深坑。 张临川有很多毛病。你可以说他有洁癖,臭讲究,怕麻烦,我行我素。 但不能否认他的强。 都知道雷法凌厉,可真能掌控自如的,又有几个? 林正仁刻印于通天宫内的两个瞬发道术,是波涛三叠与藤蛇缠壁,他第一时间没有选择防御,而是选择了移动,自然是为了……进攻! 一颗种子破土而出,花苞开放,利齿如钩。一口咬下! 乙等下品道术,食之花。 张临川轻飘飘掠过,反手一颗雷球丢进花口,纵身而起,在食之花的焦尸上空掐诀指天。 阴云阵阵,雷霆隐隐。 吼! 一道水龙波咆哮而出,但并未攻击张临川,而是一摆尾,直接将阴云炸散。 天空中炸开水雾,电闪连闪,俄而散去。 这画面极具美感,引来观者惊叹。 但张临川精心准备的道术就此散去。 如果说打开天地门的强者,与七品以下修者最显着的差别在于,能够开始掌握甲等道术。 而有一些天赋卓异者,在六品之前就提前掌握了某种甲等道术,如王长祥,如张临川。那么差距就可以抹平了吗?他们与打开天地门的强者,差别在哪里? 林正仁给出了答案。 打开天地门的强者,几与天地交融,能够洞彻天地元气的流转,第一时间洞悉道术漏洞。 体现在战斗中,就是击溃了张临川还在准备中的强力道术。 但还不仅如此。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林正仁便出现在张临川身前。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他脚下还踩着一道水龙波。他竟然,踏着这道攻击道术,完成了近身! 打开天地门之后,他对所有的道术,都有了全新的理解,大大缩短了掐诀时间,也能迅速开拓其它变化。 张临川人尚在空中,林正仁的手已经贴在他身上。 胜负似乎将要定格。 终焉 轰! 在林正仁贴着张临川,正要催发道术之时。 张临川,炸了。 这不是一个夸张形容,而是一种客观描述。 不知阴蕴了多久的雷电,在他身上炸开。 他的头发根根竖起,身上焦黑处处,还有电花一闪一闪。 而与此对应的,几乎与他贴身的林正仁,也在第一时间被波及,整个人被炸飞。倒地之后还一抽一搐。 这是林正仁自上场战斗以来,第一次如此狼狈。 而造成这种效果的,是一道乙等上品的道术,雷殛。 只是出乎人们想象的是,张临川这一记道术的攻击目标,是他自己,而非林正仁。 他在林正仁打断他的甲等道术之时,根本没有尝试维持道术,而是第一时间就引动了刻印于通天宫内的瞬发道术,并且直接攻击自己。 这无疑是非常冒险甚至可以说疯狂的举动,如果林正仁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贴近攻击,甚至只要速度稍慢一点,张临川就很可能成为本次三城论道里唯一一个败在自己道术下的修士。 沦为全场笑柄。 幸运的是,他赌赢了,为自己赢得了那近乎微渺的胜机。 雷殛一动两伤,而林正仁毕竟初入六品,各方面未到此境巅峰。久于雷法的张临川,竟提前恢复了那么几息。 张临川掐诀如飞,就要抓紧这一闪将逝的时机,彻底解决对手。 但他忽然脸色一僵。 他发现通天宫里,空空如也! 这一记道术,无法完成。 他这时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在身前大约五步的地方,长着一株半透明的小草,随风摇曳。 他认出来,那是引元草,丙等下品道术。 效果是:引元草影响范围内,加大道元消耗。 缺点是:不分敌我。 然而林正仁已经打开天地门,时刻都能受到天地元气的补充。张临川却还在天地门前,仅能凭借自己通天宫里的道元储备战斗。 一、二、三……张临川越数脸色越难看,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林正仁在战斗场地里种下了整整九颗引元草。可以说若不是雷殛的打断,他还会布下更多。 明明占据巨大优势,明明眼看胜利唾手可得,林正仁却还埋下了这样的手段。 这是何等稳妥,何等谨慎的家伙啊? 在整整九株引元草的引导下,张临川的道元已经消耗一空。 胜机一闪,而逝。 林正仁恢复过来,腾身而起。 “我输了。”张临川哑着嗓子道。 他已无胜理,当然不会给林正仁虐待自己的机会。 枫林城错失三连魁的机会,错失了最重要的、进入国道院的名额。 但在场没有任何人责怪张临川。 把雷殛往自己身上扔,这是何等凶残的行为。 况且还是这么一个极其在乎形象风度的家伙,再看看他此时浑身焦黑的样子,谁能够说他不拼呢? 就连董阿也没有说什么。他不能说这弟子没有尽力。 其实对于张临川来说,他刚才并不是毫无机会。只要他舍得崩解一个道旋,就能临时获得大量道元,从而抓住那个空隙,击败林正仁。 只是那样一来,即使战斗胜利了,他也会退回八品修为,并且一生都停滞于此。 那样就算真进了国道院,又有什么意义? 枫林城道院的荣誉虽然重要,但他不可能拿自己的未来去拼。 裁判宣布了结果。 三城论道五年生魁首乃是望江城道院六品腾龙境修士林正仁。 明年,他就是国道院的新生了,前途一片光明。 枫林城收获两个次等的魁首,也算声势不堕。 唯独在本次论道中,三山城道院颗粒无收。 姜望看到,赵铁河杨兴勇等人,眼睛都红了。 但这就是竞争。 …… 三分香气楼。 妙玉姑娘对着镜子,正用尾指,轻轻地涂抹胭脂。 在他身后,一个黑衣老者正跪伏哀求:“圣女大人,求您出手!否则,咱们的人就要死光了!” “我早说不要贪心,你们一听到冥烛就像失了魂。现在求我出手,又有什么用?鬼门关虚影送去了云国,我拿什么跟魏去疾斗?” “是我们老糊涂了,但白骨使者他也同意……” “呵。”妙玉笑了笑:“那你请他出手呀。” 黑衣老者一时无言,只是不断地磕头。 “我一现身,魏去疾立刻就会出手镇杀我。更别说还有董阿虎视眈眈。我们没有机会的。”她的声音似嗔似怨:“当初谁让你们不肯把鬼门关虚影留给我呢?” 黑衣老者咬牙道:“咱们白骨道积蓄力量不易。这么多道友,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好了好了,别在我这里吵。我已经布好了后手,算算时间,冥烛应该已经安全送出去了。至于那些道友……” 妙玉顿了顿,将胭脂盒关上。 “死便死了吧。” …… 因为布防严密,调度得当,整个枫林城里的骚乱骤起而平。 说到底,冥烛出现的消息太突然,白骨道根本来不及做出更稳妥的准备,就已经面临选择。 冥烛对于白骨道的意义,令他们根本无法拒绝。而魏去疾与董阿联手,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结局其实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注定,白骨道这次派出来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但这并不是说胜负已决,因为白骨道事实上根本就有全军覆没的准备。只要成功夺得冥烛,对于白骨道而言,就不算输。 …… 青木大道上,挑担的货郎还在慢悠悠前行。 他对这座城市已经很熟悉,仿佛生来就长于此。魏去疾设有埋伏是他预想过的,只是没有想到攻势这么凌厉、准备这么充分罢了。 他清楚,这次来的道友应该都凶多吉少了。但是他不会死。 尽管事发突然,但他很清楚这座城市,清楚城卫军如果全力布防,重点主力会在哪里。 他可以从容避开。 前方左转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经过一家澡堂。 他打算去泡个澡,洗洗尘气。货担可以寄存在搓澡师傅那里,宋师傅很老实,不会动他的东西。 谁能想到这么珍贵的冥烛,会随随便便寄放在一个普通的搓澡师傅那里呢? 他甚至还可以在澡堂里睡一觉,等到风平浪静,再大摇大摆出城。 总之,他不会死。 但是他看到了一个光头,就在踏进这条小路里的时候。 或许是佛宗的吧?但是这个光头面相太凶狠,又完全与佛门中人的形象搭不上边。 “我嗅到了奇怪的味道。”这个光头说。并且还舔了舔嘴唇。 货郎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他聚集道元准备战斗。 这时发现他的心脏,已经不见了。 整个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中。 “圣女啊,那就是忘川河底的风景吗?”他最后想。 长亭送别 无论各方抱着什么样的期待,三城论道终归是结束了。 围观的枫林城百姓各自散去,犹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今次枫林城道院的成绩,实在不能算差,他们与有荣焉。 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大部分普通人,都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那些发生在暗室里的血战,在街角巷尾的搏杀,那些生与死的纠缠,都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像空气湮灭在空气里。 白骨道掀起的波澜被平静消弭,大街上连血迹都看不到一点。少数意外目睹战斗的百姓,也都被下了封口令。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今天枫林城内就是开办了一个节目很精彩的盛会罢了。 超凡并不能免于痛苦,而无知未必不是幸福。 而对魏去疾来说,堆积在他面前足足十七颗白骨道修士的头颅,以及那些更多的、没有资格被收集的尸体,洗刷了他的耻辱。 魏去疾对董阿说道:“今日大恨得报,不如组织道院弟子,一起诵几遍《太上救苦经》,为小林镇那些枉死者超度。” 作为一方城域之主,他总算可以对他治下的小林镇稍做祭奠。 这当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太上救苦经》作为常用的超度经文,几乎每个道门修士都背得烂熟。 但董阿的态度很冷淡:“魂飞魄散,超度何用?” 魏去疾只觉得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刚合作完,连个好脸都没有。这种性格,也难怪当初会被人赶出庄都。 …… 三山城修士离开的时候,姜望特意去送行。 他对杨兴勇有切实的敬佩,也非常尊重三山城修士在这次论道中表现出的意志。 与望江城浩浩荡荡的大队伍相较,三山城的修士们愈发显得形单影只。 要不是董阿亲自出手做了救治,他们甚至都无法满员回城——这些人战斗都太拼了。 姜望能来相送,杨兴勇还是很高兴的:“我输得服气,你很厉害,明年我会再来挑战你!” 两人聊了几句,姜望有些迟疑,但还是问了:“三城论道又不是郡院大考,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拼?” 杨兴勇沉默了。 “不好意思,如果不合适的话,当我没问。”姜望诚恳道。 “因为我们……因为三山城,很难啊。”旁边,一直神情低落、默不作声的孙小蛮道。 “三山城嘛,山多,野兽多,凶兽也多。野兽还好,等同于食物,凶兽就很麻烦……” 随着孙小蛮的讲述,姜望大概明白了三山城的困境。 人族在上古时代崛起,可崛起之前,日子其实不太好过。 虽然现在说人族是万物之灵,但事实上人族出生后普遍道脉闭塞,只有极少数的天才能够道脉外显,天生可以修行。 而妖兽却个个天生道脉外显。 后来有一位人族的绝顶强者发明了一张丹方,并将之公开,这才揭开了人族崛起的序幕。 这位强者的姓名已失落于历史长河中,但他的丹方,却永远地流传下来。 这张丹方,就是最初的开脉丹,其主材料,是妖兽的道脉。 从此人族再不必为天资所限,有开脉丹即可修行!这也意味着,一个疯狂猎杀妖兽的时代,开始了。 在修行之前,姜望一直很疑惑一个问题。 在这样一个洪流滚滚的修行时代,为什么以人族的实力,至今也没能够扫清荒野?为什么天下列国都只是维持着官道畅通,而在更多的地域里任由野兽来去、妖兽横行? 因为这些妖兽,是资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妖兽是被放养的粮食。而野兽乃至荒野的环境,只是维持放养的生态所需。 毕竟受天地所钟、天生道脉外显的妖兽,是无法被圈养的。 而凶兽,则是另外一种存在。普遍战力极强,却灵性缺失,甚至它们的肉也都不能入口。简单的来说,凶兽的破坏力不比妖兽差多少,本身却毫无价值。 猎杀凶兽是一件只有损耗没有收益的事情,然而三山城不得不去做。这就造成了三山城事实上的长期亏损。 所有的强者都需要资源堆砌,三山城却始终出项大于进项。更可怕的是,三山城域的凶兽太多,根本杀之不尽。 它们破坏官道,袭击村镇,啃食人类。 三山城的环境决定粮食大部分从外地运输,本地根本做不到自给自足。然而官道不畅又在事实上抬高了运输风险。 尤其前阵子三山城道院在吞心人魔手里死伤惨重,三山城更是人手紧张。 官道的维护是三山城域的事情,要想请庄庭调拨高手来扫荡,就需要付出等价资源。而三山城,已经根本拿不出什么多余的资源了。 所以在三山城道院大师兄楚平战死的情况下,三山城道院仍将这次三城论道视为救命稻草。他们在演武场上拼死搏斗,不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是为了他们身后,三山城那些艰难度日的父老乡亲们。 “你知道吗?我们每胜一场,三山城就至少能多活十个人。”杨兴勇的眼睛明显红了,他低下头:“只要我们表现好……” 他为他的战败而感到愧疚,尽管他已竭尽全力。 姜望一时默然。 他拍了拍杨兴勇的肩膀:“这次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我捡了个便宜,占之有愧。奖励的五十点道勋,等会我回道院了,就去道勋殿转给你。” 五十点道勋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并不能解决三山城的问题,但也算稍缓燃眉之急。 退一步说,对于名字录入道牒的道院弟子而言,五十点道勋就是半颗开脉丹,相当于半个超凡修士。 这正是如今三山城最需要补充的力量。 “这怎么合适?”杨兴勇惊愕抬头。 孙小蛮已经一拳砸到姜望的肚子上,“你这个朋友,我们交定了!” 她本来想豪迈地砸姜望的胸膛,可惜身高不允许。 跳起来硬砸又太破坏气氛,便只好捶了捶姜望的肚子。 姜望只觉一口老血堵在喉咙,若不是四灵炼体决强横非常,他这一下就要交代了。 这小女孩,拳力如此可怕。 当然,姜望知道,并不是这小姑娘多么好意思,他甚至看得出她藏在豪迈笑容下的拮据与不自然。 她只是,不舍得因为自己的羞怯,而放弃三山城百姓能够得到的帮助。 “那么,再会。” “再会!”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姜望止步城门外,目送着新交的朋友们离去。 …… “姐,给我买件新衣服吧。”小胖子孙笑颜裹着那件带兜帽大黑袍,走得遮遮掩掩。 他本来的衣服在战斗中被毁得支离破碎。 “没钱。” “我不能就这么回家吧?这么远的路,多少人看到啊!走光了怎么办?” “看到又怎么样?你还是个孩子啊。” 去你家住几天 时间回到姜望与赵汝成分开的那一刻。 去明德堂的路,姜望已经走过无数次。尤其这条路上的所有吃食,好坏他都烂熟于心。 这里是枫林城,是他生活数年、也修道数年的地方,他行走在这座城市里,有一种在别地难寻的坦然与心安。 因为太过放松,以至于当那个人影撞上来时,他竟闪避未及。 不,或许他已经尽力闪避了,但还是被撞上。 这一次对撞给人的感受非常怪异,因为他们不是正常情况下互相被冲击力推开,然后因为个人的底桩不同,或被撞倒,或纹丝不动。 而是,贴在了一起。 也就是说,这次对撞产生的竟似是吸力,而非斥力。 这太古怪了! 姜望看着这个与自己近乎贴身而立的黑袍男人,莫名的汗毛直竖。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家伙极其可怕,他绝不是对手。 实力差距大到,倘若他此时想凭借枫林城道院弟子身份逃开并示警的话,对方绝对可以击杀他后再从容离开。 “看样子是那家伙的师弟啊……”黑袍男子贴近姜望的耳朵,这样说道:“去你家住几天,行么?” 姜望身体僵硬地点了点头。 “很好。”黑袍男子拉开距离,让姜望得以看到他兜帽遮掩下的脸,那张脸粗犷、蛮横,有一种天生的凶狠感,“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不做愚蠢的事。” 姜望这时才注意到,这家伙身上穿的连帽黑袍,跟三山城那个小胖子的黑袍很像。同时,这是一个光头。 没有太多考虑时间,光头男人的眼神很危险。 首先姜望确定,绝不能带这个危险的家伙回家。无论赵汝成还是凌河,都帮不了自己,只会被自己连累。更别说家里还有安安。 “但是……我住在道院宿舍。”姜望咽了一下口水,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我是内门弟子。” “唔,开脉了,但是还没奠基。实话实说是良好合作的开始。”光头男子貌似满意地转过身,搭上姜望的肩膀,与他并行:“但是我相信你有办法的,对吗?”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但是没人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 或者说,姜望要更努力的表现出毫无异样,以免被第一时间痛下杀手。 姜望心电急转。 首先,“那家伙的师弟。”,光头嘴里的“那家伙”是谁? 结合这光头身上与三山城那个小胖子相同款式的黑袍。 姜望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祝唯我? 那么这光头男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吞心人魔,熊问! 这段时间,祝唯我是一直在追杀熊问的,为此还错过了三城论道。没想到这熊问胆大包天,竟潜进了枫林城,要玩一手灯下黑。 这是打开了天地门的六品腾龙境修者。 即使他身怀四灵炼体决与紫气东来剑诀两大秘法,想要跃三个品阶战胜此人,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办法……应该有,但是我得想想……我可以想想吗?”姜望不是那种一步七算的天才智者,他试图拖延一点时间。 “可以。但不要太久。因为我耐心不是很好。”光头男子表现得很是包容,还拍了拍姜望的肩膀。 两个人就这么搂着往前走,像一对亲密好友。 姜望继续分析。 前日就是三城论道大会,那隐于大会之后的冲突他有所察觉。与他无关的事情他没有深究,倒是赵汝成随口说过,好像是魏去疾针对那次小林镇惨案的报复。 此时想起来,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那两天城内戒备必然十分严密,而这个光头男子却丝毫没漏风声,可见他隐匿行迹有一手。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出现在大街上,并且随便找了一个人,要寻找一个新的藏匿地点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之前藏匿的地方已经暴露。或者说,祝唯我已经察觉他躲进枫林城了! 生机或许就在于此…… 但显然,如果这个光头男子真是熊问的话,他也会注意到这一点。 所以他反而,绝不能留下什么提醒祝唯我的东西。在一位腾龙境修士的眼皮底下玩手段,无疑是找死。 姜望继续思考,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不敢往城主府的方向走,也不敢往道院里去。毫无疑问,那两个地方都是救命之处。但这光头绝非傻子。 到底有什么办法? 他绝不能以自己的实力,去揣度腾龙境修士的实力。先前的三城论道,他已经见识到林正仁的战力,这位熊问绝对只强不弱。 一个个想法出现,一个个被否定。 一头乱麻,他几乎绝望,但他不能绝望。 他忽然想到,他今天没有去接安安。安安会自己回家吗?她会不会害怕? 继而他又想到那个叫清芷的小姑娘,想到那个深不可测的姓桂的老人。 或许…… 他很快又把这些想法抛弃,他绝不可能把危险带给姜安安。 但是想到了安安,他就生出了力量。 “我有一个朋友……”姜望艰难说道:“但是我不能直接带你去他现在住的地方。我不能害他。” 光头男子饶有兴致的样子:“然后呢?” “他在族地里有一套院子,很久没去住,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扰。”姜望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但问题是,他的家族比较强。如果我们不小心的话,或许会有点麻烦。” “哦?有多强?”光头男子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必遮掩的轻蔑。枫林城域当地的家族,的确不可能放在他眼中。 “是本地三大姓之一的方家。可能有一些,超凡力量。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 姜望说的那个朋友,自然是方鹏举。纵观整个枫林城,在姜望的已知范围内,除城主府和道院之外,唯一有可能对吞心人魔造成麻烦的,便只有三大姓。 这其中他与张家王家无冤无仇,而方鹏举与他有杀身之恨,方鹤翎也一直跟他纠缠不休。上次他还跟方泽厚翻了脸…… 最重要的一点是,三大姓里他的确只熟悉方家,也只去过方家的族地。 在他所描述的那个方家族地里的小院中,方鹏举曾与他把酒言欢,也曾秉烛夜谈。 现在,就看光头男人,同不同意这个选择。 涉及自身的安全,光头男子凝神想了一会儿,才道:“带路。” 姜望心下一松。 第一关,过了! 你可听见,鹤鸣 方家族地位于城西。 或者说,整个枫林城的豪门贵室,都聚集在西城区。 而这其中,张家族地偏东,靠近城主府。王家族地靠北,与武库位置较近。方家族地则最靠南,倒是三大姓里最靠近三分香气楼、大通赌坊等销金窟的地方。 其他一些家族,则零散居于三大姓之间,算是缓冲。 从现在姜望所处的位置去方家族地,自然是直接从城主府前穿行最近。但光头男子显然不可能同意这条路线,姜望更是提都不会提出来。 他建议两人从南门走,穿过平民聚居的区域,走到大通赌坊,然后从三分香气楼附近穿过,直接去到方氏族地。 这条路线绕了很大一圈,但对光头男子来说无疑非常稳妥。 一路很是顺利,路上遇到巡逻的城卫军,姜望甚至主动帮光头男子遮掩。 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方氏族地前。 此时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 飞马巷姜家。 凌河猛然站起:“不能再等了!” 他们都很清楚,姜安安生日这样的重要时刻,姜望不可能不出现。 起先他们觉得姜望是不是去准备什么别的惊喜去了,但此时都已经快入夜。再怎么准备惊喜,也不可能错过时间。姜望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赵汝成一把按住凌河:“老大你在这里陪着安安,我家里人多,我去看看。” 赵家豪富,人手自然不少,真要出去找人,比凌河有用得多。而安安是一定要有人陪着的,不然即便姜望找回来了,若安安出了什么事,姜望也不会原谅他们。 凌河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便也只好默认。 美食的香气已经氤氲很久,安安很饿了,但是安安没有胃口。 “哥哥去哪里了?”她问。 赵汝成对凌河使了个眼色,然后才道:“应该是给你去凤溪镇买糖人去了,你不是总说想吃以前凤溪镇里那什么谁家的糖人来着?” “张爷爷家!”姜安安脆生生地补充。 “对!”赵汝成说道:“但是天快黑了,怕你哥看不清路。我拿个灯笼去接他。” …… 所谓“方氏族地”,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线,也没什么围墙藩篱隔绝内外。只是一大片约定成俗的区域,方氏族人历代都聚居于此,也就渐渐成了族地。 “我们最好潜进去,不要惊动其他人。”姜望建议道:“不然他们问起你来,我不好解释。” 去朋友的家里,没有带着外人的道理。姜望的建议很合理。 “你说的小院,在哪个方位?” 姜望非常熟稔地指了个方向。 心里却在反复琢磨。 他最大的劣势在于他还没有奠基,而这光头是六品腾龙境强者。境界差距有如鸿沟。 但他最大的优势也在于他没有奠基。他没有奠基,却倚仗超凡剑典和兵家炼体术,有着超越一般游脉境修士的实力。这是光头男子无法提前预知的,也必定在他意料之外。 姜望有一次惊喜,有一个令其意外的机会给到他。 有且只有一次。 一路走来,光头男人都保持搂着姜望肩膀的姿势,此时只是轻轻一拉。两人便化作一道阴影,投入到前方一个行人的影子中。 跟着此人走了一段路,光头男人才将姜望扯出,“然后呢?往哪边走?” 姜望没有掩饰对这门秘术的惊讶,看了看路之后,又指了一个方向。 光头男人轻声一笑:“这门匿影术并不难学,只要听我的吩咐,我可以教你。” 随即又拉着姜望投入阴影中。 连续几次之后,夜色彻底笼罩天空,两人也飘进了方鹏举曾带姜望来过的小院中。 这几乎无声的纵身之法,又令姜望心中的警惕提高几分。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果然没有安排给别人居住,而是就那么荒置着。 这个小院是方鹏举那死去的父亲留给他的,因为位置特殊的关系,基本不会有人来。 当然,就算这套院子被方家分配出去了,姜望也有话说。他的朋友几乎从不回来住,让给族人住了也很正常,而他也很久没来这里,不知情合乎情理。 嗅着院子里久无人气的尘味,光头男子满意地点点头。 按他的习惯,自然是立刻就杀人挖心。 但姜望已经很自然地给他介绍起来:“这套院子往前三间,是一个大饭堂,你可以去那里偷东西吃。” 姜望背对着光头男子,往饭堂的方向指了指。 “我朋友嫌族里约束多,基本不会回来住。” 然后又转了个方向道:“方氏护卫的巡逻时间是……” 剑光暴闪! 姜望毫无犹豫,毫无迟疑,忽然拔剑!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五式杀法中最快的一式。 但这一剑,并不是为了袭击光头男子,而是带着姜望他,一举越过高墙,翻入旁边的院落中! 光头男子绝非拖拉之辈,但姜望正讲到方氏族地护卫的巡逻时间,这对他藏身于此非常重要。只是没想到,此人话到一半便暴起。 光头男子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还未奠基的小子,竟有如此快绝的一剑。远远超出他对这个实力层次的判断,让他一抓之下,落了空! “何人敢擅闯方氏宗祠?” 姜望刚刚跃入旁边的院落,就听到一声暴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跃出房间。 是的,方鹏举曾经居住的这处小院,就挨着方氏宗祠。这就是姜望拖延的倚仗! 方鹏举的父亲,在修行无望之后,便被安排到这里,作为方家的守祠者。当然,真正的守祠人并不是他,他只是负责打扫院落、清洗牌位,其实是一种欺辱。他默默忍受,却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方鹏举就在这个院子里长大,而天赋渐渐展现之后,竟也不愿再搬去其他院落。 姜望早有定计,与白发老人打个照面便折身而逃,同时催发道元大喊一声:“吞心人魔!今日便要你交代于此!” 紧接着追入方氏宗祠的熊问,与白发老人同时一惊。 前者震惊于自己竟被察觉了身份,后者震惊于吞心人魔的凶名。 但念头只是一闪,两人此时正面相对,没有不试过一手的道理。 尤其白发老人坐镇方氏宗祠,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咋咋呼呼的名头就弃责而走? 他跃出房间的时候就开始在准备道术,本打算针对那个持剑小贼,但此刻双手一搓,一支支尾缀飘羽的箭支排空而去。 方家族传道术,千羽箭。 说实话,这道术并不比道院所传道术高妙,甚至还粗陋不少。印决繁琐、飘羽华而不实。道院里日新月异的道术变革,也是家族式修行逐渐没落的原因。 不过老人毕竟浸淫此术多年,熟极生变,又兼以八品周天境修为,威能亦不可小觑。 但,熊问只是一声怒吼,强横的道元催动声波,便将飘羽箭震散不少。 他随手打碎几支扑向要害的箭支,整个人便撞到了白发老人的身上,只手掏心! 有姜望那一声大喊,他此刻行踪已漏,须得尽快脱身,速战速决才是。所以他动则雷霆手段,宁可受点轻伤,也要瞬杀对手。 熊问看了看手中那颗干瘪的心脏,随手往地上一扔:“倒胃口。” 白发老人没想到自己连一招都撑不过,但他决意也送对手一个没想到。 他看着自己远去的苍老心脏,用尽最后的气力,催动通天宫内的所有道元,一股脑冲进了手中的那枚令印。 光华大放。 整个方氏宗祠被一层清光所笼罩,清光之顶,停留着一只仙鹤虚影。 它长身卓立,眸光冰冷。 白发老人用最后的生命,引动了方氏宗祠的护祠阵法。 他隐约听到了鹤鸣。 薪尽枪 方氏宗祠自有阵法保护,但等闲舍不得动用。毕竟消耗的是道元石,这等珍物方家是没多少库存的,用一颗少一颗。 然而此时,面对凶名赫赫的吞心人魔,白发老人死亡之后也不敢闭眼。 他无法想象自己都被瞬杀,方家其余的人,又能撑得住多久。方家奉养的那几个供奉,真的会为方家搏命吗? 这座宗祠里,供着的是方家的列祖列宗,代表方家的根。 所以他即使是死了,也要在死透之前做点什么。 他寄希望于守护方氏宗祠多年的鹤灵阵,能够困住熊问。 最好,可以等到道元石耗尽能量。 那时消息必然传至城主府了。 他相信魏去疾虽然严厉近苛,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时候不会留手。 方家会被保住的! 心脏被挖去的白发老者,死去了,仍直直瞪着夜空,未有瞑目。 熊问大怒,却也心神摇动。 身负凶名,不知经历多少追杀。随机转移藏身地是他的习惯,因为倘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躲在哪里,追杀他的人更无逻辑可依。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随机转移藏身地的行为,竟然接连出现意外。 他记下了那个持剑小子的面容,却终于在此时,决定先行离开了。 身在枫林城中,他只能先行按捺杀意。 然而鹤灵阵,却不会管他的想法。整个阵法笼罩范围内,也只有熊问如此气势汹汹。那清光顶上的鹤灵虚影,双翅一振,便尖啸着直撞熊问。 熊问的身躯,瞬间被一层血雾所笼罩。 他拔地而起,拳头之上,燃起了血焰。 血雾所触之处,地面衰黑,落叶腐。血焰燃烧之时,仿佛空气也被消解。 他就以那裹在血焰中的拳头,猛烈而赤裸的、与鹤灵尖喙对轰! 鹤灵虚影在一瞬间就崩解,整个笼罩方氏宗祠的清光也就此消散。 宗祠里战斗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 最先赶到的是方家的两名供奉,俱是九品游脉境修士,而后是附近的方家护卫。 但他们都远远地站定,被那个半空中击溃鹤灵的身影所震慑,不敢挪步。 那个身笼血雾,拳缠血焰的强者,只低头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压抑,却凶狠残暴。 依熊问本来的性子,势必要杀光眼前所见的所有人。但他分得清缓急,因而忽然血焰散、血雾消,整个人如石坠地,砸入阴影中,就这样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整个方家宗祠附近,一片缄默。甚至连虚张声势的叫喊,也都不敢有。 方泽厚父子自然也赶到了现场,但他们也都静默得如同雕塑。 方家是枫林城三大姓,有自己的颜面和威风。但对于熊问这样的强者来说,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熊问闯入他们的族地宗祠,杀死他们的守祠人,打破他们的守祠大阵,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个夜晚如此耻辱,大段大段的墨色浸染天空,所有的人安静如幕景。 一点火光出现。 那火光很微渺,就像围炉烤火时,忽然有一根柴发出噼啪的响声,而后炸出来的一点火星。 但它让这个夜晚有了亮色。 而后才是震耳欲聋的呼啸。 众人这时才看清,那火星根本不是火星,而是一杆长枪的枪尖。 整条长枪从夜色中穿透出来,枪尾握在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上,带出一个黑发如墨色飘散、面容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男人。 说不清是长枪带着他,还是他掼着长枪,连人带枪以刺破夜色的姿态贯落地面! 阴影,被打破了。 吞心人魔熊问从碎裂的阴影中一跃而起,身上血雾骤生,声音却咬牙切齿:“祝唯我!” 他就是祝唯我! 这杆枪,就是名震清河郡的薪尽枪。 熊问发出一声怪异的啸叫,双眼之中,忽然滴下血泪。 从三山城到枫林城,这中间他与祝唯我交手已不下十次。从一开始的睥睨不屑,到后来的重视警惕,再到如今,甚至有了一丝他自己绝不肯承认的惊惧。 这家伙实力提升太快,几乎一战一个台阶。 要不然他堂堂吞心人魔熊问,又何至于东躲西藏? 此时祝唯我一枪将他逼出,他也在第一时间选择搏命。 血泪滴下,原本只覆盖着拳头的血焰,骤然暴涨,笼罩全身。 但祝唯我,只回以张扬一笑:“抓到你了!” 他人半倾,右手轻轻一抖,扎入地面的枪尖便往上挑起。 地面以他的枪尖为起点,碎裂的地砖泥土混杂着腾起一条直线,有如地龙翻身。 熊问就那么在血焰的笼罩中踏空而行,置那条翻腾着向他撞来的地龙于不顾。所有的碎砖泥土,都在接触血焰的瞬间被腐蚀殆尽。 血河宗的噬魂血焰,就是如此邪异霸道。当然它最恐怖之处,在于噬魂。而熊问此时加持了搏命秘术杜鹃泣血,平添七分威能! 面对熊问如此全力的爆发,祝唯我不闪,不避。 他手上一抖,枪尖指着熊问,人直面。 “好好的杜鹃泣血,被你叫得这般难听!” 他反而冲锋! 刹那间火焰以枪尖为中心爆开,夜空下生出一片火海。 祝唯我就带着火海前冲。 血焰与火海相撞,枪尖与拳头对轰。 祝唯我与熊问,全力相争! 熊问背东向西,祝唯我背西向东。 熊问自上而下俯冲,祝唯我自下而上挑突。 争锋相对,一并决前! 胜负只在一瞬间。 血焰被火海“浇灭”,整片火海也在一触之下被腐蚀大半。 但毕竟胜负已定。 这场交锋,从当初熊问第一次选择逃窜开始,就已经预设了结局。 火海迅速翻卷往前,熊问暴退。 被火焰燎过,他身上的黑袍被烧掉大半,露出那颗耀眼的光头来。 他眼耳鼻嘴,七窍都在流血,这让他那张本就凶狠的脸,变得更为狰狞可怖。 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暴退,却直视着祝唯我的眼睛。 此时他绝不敢背过身去。 当初他大闹三山城,甩掉缉刑司,已是受伤不轻。却被这单人独枪的家伙缀上。 交手数合才觉不妥,便决意先脱身养伤。可祝唯我如跗骨之蛆,怎么也甩不干净。 从三山城开始,他就一直逃窜,一直逃窜,根本没有养伤的时间。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最终伤重如此。 他决意如果这次能够脱身,就再不顾及脸皮,也不想什么自由,一定求老大出手救命。他要血洗枫林城,杀尽祝唯我祖宗十八代,还有那个拿剑的狡猾小贼,必要屠遍满门! 脑子里翻江倒海,心中大恨难解,熊问直视着祝唯我的眼睛。 他在那双亮如枪芒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紫色。 紫气东来! 天子拔剑起,而有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映入祝唯我眼中的,是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五式,紫气东来! 紫气奔涌,纵剑如长虹。 姜望连人带剑,以一种最决绝的姿态,自东向西,从背后撞上了熊问的心口。 而后弃剑翻身跃开,以避过熊问有可能的临死反击。 但熊问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没有余力。 他那可怕的、狰狞的身体,无助而又干脆地坠落。 砸落地面,再化不入阴影中。 只是他圆瞪的双眼,还在诠释着他的不敢置信。 他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他也压根无法理解,那个卑劣弱小的小贼,竟然并没有趁机逃远。 而是一直就藏身于此,那样的沉默、那样的隐忍,那样的悄无声息。 并于此时,刺出这绝杀的一击。 这是如此突然、如此意外,又是如此惊艳、如此恰到好处的一剑!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姜望缓缓站起。 姜望今晚一直在赌,赌祝唯我既然可以追得熊问东奔西窜,就必然有法子可以追上他们,无论他们怎么掩饰行迹,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他更在赌,他没能及时回去,凌河与赵汝成一定会想办法找他。他作为三城论道一年生的魁首,道院也绝不会忽视他的失踪。这会带给祝唯我绝妙的线索,而无须他做任何事情。 所以他反而主动帮熊问遮掩行迹,以赢取短暂的信任。 事实上他要做的,就只是拖住熊问而已。 所以特意带着熊问绕一大圈路,所以偷偷摸摸躲进方家,所以翻入方家宗祠,引动方家守祠力量。 但又不能仅仅如此。 这个熊问暴戾、强大,又胆大包天。不是做不出来杀个回马枪的事情。 祝唯我可以扛得住,他却不行。 他自己或者可以躲得远远的,甚至从此不现于人前,一直等到这熊问死去为止。可姜安安怎么躲? 所以他今晚一定要熊问死才行。 他绝不能让熊问逃掉。 今日一整天他都命悬于人手,此时他亲手了结悬命之人。 这种极端的、强烈的心理感受,令他通天宫内的道元奔腾不休。 那条土蚯般的小小道脉真灵,窜动不已,吞吐不止。 但姜望只是转身,向外面走去。 “等等。”是祝唯我的声音。 姜望回头,看到祝唯我冲着熊问尸体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的战利品。” 熊问这种等级的强者,身上的好东西绝不会少。祝唯我的意思,就是任他自取。 但姜望不敢贪婪,留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幸。他很清楚今夜谁是主角。可以说若没有祝唯我,熊问大可以从容杀死他再退走。 而纵使他不出那一剑,熊问也未必能再逃走了。 他只是把那种微小的可能斩断,绝不认为杀死熊问真是自己的功劳。 所以他只是疲惫地笑了笑:“都是师兄的功劳,师弟不敢居功。” 说罢,再不回头,走进了夜色中。 祝唯我笑了笑,只对着默立旁观的方家众人说道:“把尸体完整地送去道院,麻烦你们。” 说罢,将长枪倒转,扛在肩上,就那么走了。 丝毫不担心方家人会贪墨熊问身上的东西。 他看得很清楚。如果方家人有那个胆子,刚才就不会只死一个守祠的老人。 …… 一直到走出很远了,姜望才听到身后方家族地里骤然响起的哭声。 守祠的老人就是方家那位唯一的八品周天境修士,本身既是方家上一辈所剩不多的老人,又是方家支柱一般的存在。 尽管与方家早有恩怨,但对于这位老人,实话说,姜望心有愧疚。 但他也没有办法。这世道如此残酷,他也只是挣扎着活命罢了。 还有一件事他刚刚没有表露。 在他从背后杀死熊问的瞬间,熊问身上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撞在他身上。 起先他以为是熊问临死反击的手段,后来发现不是。 因为他反而有一种通透的舒服感,一个白色幻影在他眼中一闪而逝,像有什么束缚被解开了。 此时那东西出现在通天宫。 那是一截短短的、黑色的蜡烛。未燃。 土蚯真灵正围着它转悠。 姜望来不及做更多的体会。因为他看到赵汝成提着灯笼,守在前方路口,正在等他。 赵汝成没有问姜望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姜望也没有问赵汝成今晚都做了哪些努力。 他们聊的是,更重要的事情。 “安安呢?” “老大照顾着呢!小孩子很好哄,我说你去凤溪镇给她买糖人去了,她就信了。” 姜望面色一苦:“我这会上哪去变一个糖人出来?” “哈哈哈。”赵汝成得意的笑了,掏出五个惟妙惟肖的糖人,在姜望面前晃了晃,“我真让人去凤溪镇买了!” …… 三分香气楼中。 妙玉正与戴着白骨面具的人说着什么,忽然脸色一变。 “怎么了?” 妙玉呢喃道:“我种下的白骨之种,消失了。” 白骨面具人背负双手:“你种下的白骨之种?什么时候?种给了谁?” 妙玉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我的事你少管。” 白骨面具人也不争辩,就此融入地下。 待此人离去,妙玉才恢复沉思的神态:“难道……” 她猛然站起,又坐下。 “不行,还不能确定。我要小心,再小心……” …… 飞马巷姜家。 从天光大好,等到日落西山,再到夜凉如水。 姜安安的神情,越来越萎靡。 凌河在旁边陪着她,一直尽其所能的在哄,但一则没什么哄人的天赋,二则心不在焉,因此效果全无。 姜安安倒不是讨厌凌河这位大哥哥,但说心底话,凌哥哥不如汝成哥哥那么有趣。 至于杜野虎哥哥……长得也太凶了啊! 当然这几个哥哥都是很好的,可所有的哥哥加起来,也都比不上自己的亲哥哥。 她不太快乐。 用先生讲的话来说,大约就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唉。 姜安安垂头丧气。 “何以解忧,唯有糖糖。” 一个活灵活现的糖人出现在她眼前,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五个糖人一排展开。 糖人的身后,是姜望那张堆满笑容的脸。 “姜安安!生日快乐!从今天起,你五岁啦!” 山阙万间都做土 姜安安生日的这一夜,除了姜望为自己没时间一展厨艺而遗憾外,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热闹散场,赵汝成回到家中。 在自己的书房里静坐了一会儿,才听到推门的声音。 “今天的事辛苦你了,邓叔。”赵汝成坐姿虽然散漫随意,但语气里是毫不虚假的尊重与亲近。 被称为邓叔的赵府管家,很规矩地站着,温声笑了笑:“那杆薪尽枪很好,江山代有才人出,我感觉自己好像老了。” “哪里会?走在街上,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哥呢。” 邓叔表情不变,只是道:“尊卑有序。” 赵汝成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要说些什么,但知道说了也无用,便只好沉默。 倒是邓叔开口道:“没想到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再次出手,竟只是为了去买一个小女孩爱吃的糖人。” 赵汝成嬉皮笑脸:“辛苦邓叔,感谢邓叔。” “那个小女孩很可爱。” 赵汝成得意非常:“那当然!那可是我妹子!” 邓叔看着他,重复道:“她很可爱。” 赵汝成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在那张俊美的、几乎从来都是无所谓的脸上,甚至带了一丝哀戚。 他沉默了半晌,道:“我明白。” …… 姜安安生日的第二天,宋姨娘请人捎来了一条翡翠手链,是给安安的生日礼物。因为路途遥远的关系,迟到了一天。 一并寄到的,还有一枚玉佩,是送给姜望的。其中的讨好心思,大约是怕姜望中间拦着,不让她联系女儿。 看到礼物后,安安没有说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很喜欢,宝贝地收到了自己的小箱子里。 对于姜望来说,与熊问的遭遇,瞬间浇灭了他赢得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之后的些许膨胀。 但这一战的收获也很可观。 首先是绝杀熊问之后,通天宫内道元数量暴涨,距离奠基完成之日,已经不远了。 其次是祝唯我在兑现了斩杀吞心人魔的任务之后,很公道地大手一挥,分了五百点道勋给他。据说祝唯我本人在这次任务中,道勋收获超过六千点,不过他在道勋榜上的道勋数不增反减,甚至只剩一千点道勋了,也不知兑换了什么宝贝。 相比于姜望等人一百点道勋还要抠抠搜搜的凑,只能说真正的强者根本不难拿道勋。 至于最后的一个收获,则是不知怎么出现在通天宫里的黑色蜡烛。 这大约是个宝贝,但无论姜望怎么研究,也都不得其法。目前最重要的修行还是奠基,只能留待以后再探索。 五百点道勋的意外之喜,姜望自然要给赵汝成和姜安安一人准备一颗开脉丹。赵汝成作为道院弟子,可以直接以一百点道勋兑换开脉丹。而姜望自己的兑换份额还没用过,正好留给安安。 对于姜望的道勋,赵汝成很干脆地就接受了,甚至还笑嘻嘻地问:“三哥,我看上了一柄价值五百道勋的法剑,自己攒了一点,还差一些,您给凑凑?” 姜望此时财大气粗,非常阔绰:“还差多少?” “四百九十九。” 真的是一点! “……”姜望踹了他一脚,“滚!” 但是想了想之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我还要留一百点道勋给安安换一颗开脉丹,剩下的三百点都给你好了。” “别!”赵汝成拦道。 “怎么?” “道勋还是可以给我。不过给安安开脉的事情,你再想想。” 姜望不太理解:“开脉这种事情,不应该越早越好吗?如果你是担心超凡层次的危险,那也不必,我是不打算让安安进道院的。” 在道院修行,其实都受很大一部分朝廷的贴补,从而在义务上,道院弟子也没法拒绝一些强制的征调任务。比如清洗官道环境,比如追杀左道妖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危险不可避免。 姜望有演道台在手,不必考虑功法的问题,并且他自己也可以做安安的老师。说到底他并不指望安安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强者,只是希望她能健健康康,并且有一些自保之力罢了。 赵汝成苦笑一声:“不是说早点开脉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你想要给安安开脉,那就不要用道院的开脉丹。” 姜望眉头皱得更紧了:“道院的开脉丹有问题?” “这倒不是。”赵汝成索性说道:“城道院可以兑换的开脉丹,是最低级的开脉丹。老大年纪已经到这了,不能再拖。安安还小,可以再等等。如果你想要给安安开脉,就得尽量给她更好的,这样她将来在修行路上,就可以走得更顺畅些。 我不是说服用最低级的开脉丹就走不通大道了,很多强者也是在最恶劣的条件下崛起的,但毕竟艰苦一些。 如果是在此之前,我不会跟你说这些。毕竟在枫林城这样的环境里,开脉丹这种东西,多少人抢破头,有得用就已难得。但是之前你杀了熊问后,我一个长辈说你有机会的。你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成长起来。以后能够获得更好的开脉丹给安安。 安安也是我的妹妹,我希望她未来可以少一些辛苦。” 姜望默默的消化了一会儿,他一直知道自己最小的这个义弟是有秘密的,但他从未追问过。正如他得到了进入太虚幻境的钥匙,这些兄弟也没谁追问过他。 只是如今看来,赵汝成潜藏的秘密,只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毕竟别的不说,单这份对修行世界的见识,就不是一般的人家能够培养出来的。 要知道方鹏举出身枫林城三大姓,却还为一颗开脉丹负恩绝义。但在赵汝成的口中,这颗开脉丹如此不值一提。 他甚至清楚,如果不是他说到要给安安开脉,只怕赵汝成并不会说出这些话。 “开脉丹还分等级?”姜望问。 “那是当然。你知道,开脉丹的主材料是抽取自妖兽身上的道脉,然而妖兽有强有弱,道脉自然也有优有劣。你说,不同级别的道脉,炼制出来的开脉丹能一样吗?” “你得自左光烈的开脉丹,绝不简单。我家里的那个长辈说,你的开脉是完美的,完美开发了你的潜能。” 姜望沉默了。 他默默观察了一阵自己通天宫内那只小小的土蚯真灵,实在看不出来,它跟“完美开脉”怎么搭得上边。 这不就是最低等的土蚯脉吗? …… …… 山雨欲来 洞窟壁上,散发着森森白光,仿佛进入了某种骸骨巨兽的体内。 走过长长的甬道,便看到内里别有乾坤。 在最中心的洞窟里,一条猩红地毯铺开,戴着面具的白骨使者,和红裳风流的妙玉,都立在两侧。 他们身后各自簇拥着几个黑袍人,隐隐分成两拨。 猩红地毯一直延伸到尽头。 尽头白骨为阶,血肉为台,又在高台之上,铸有一张骨刺狰狞的座椅。 座椅之上,有一个骷髅。纤弱、干瘪,仿佛只要一阵风吹来,便会散架。 但声音竟从骷髅那空洞的口中响起:“谁能告诉本座,那根冥烛,去哪儿了?” 一个黑袍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无能!” 这声音始终是空洞的,似乎没有情感存在:“那谁又能告诉我,这次损失惨重的行动,是谁负责?” 黑袍老者用余光看了看白骨使者,但见其人纹丝不动,根本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便只得狠狠一个头磕了下去:“属下……该死。” 话音未落,他又骤然抬头,惊骇欲绝:“大长老!求……” 似有阴风吹过。 一条黑袍颓然落地,黑袍之下,只余一滩骨粉。 他便这么死了。 “的确该死。”那骷髅继续道:“白骨道艰难传承至今,功法多有残缺。冥烛乃我教宝物,传承隐秘,能助我一臂之力,补完失落功法。可你们却这样无能,平白错过!” 这时,白骨使者出声了:“我记得,圣女可是布了后手的。” 妙玉妩媚一笑:“有使者的先手,才有人家的后手呢。不过呢,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我的人也都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是被魏去疾杀了呢,还是被什么野猫野狗吃了。” 白骨使者笑道:“什么先手,我怎么不知?” “好了。”白骨座椅上,骷髅说道:“魏去疾既然拿冥烛做饵,说明他已经知道是我们白骨道踩了他的脸。但他并不清楚,冥烛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杀够了人,对冥烛就不会那么上心,我要你们掘地三尺,找出来冥烛落在谁手。” “是。”众皆低头。 “还有,最近我在云上之国会有大动作,你们行事都低调一些。”大长老说完这句,那骷髅瞬间散架,白骨零落,散在骨座上。 妙玉挥一挥手,洞中众人就此散去,只剩白骨使者与她二人。 白骨使者先哼道:“三长老以身为引,凝聚鬼门关虚影。难道是给他去云国耍威风的吗?” “谁说不是呢?”妙玉娥眉微蹙:“大长老现在,好像对寻找道子并不上心。” “哈哈哈哈。”白骨使者负手而去:“道子不在,他代行圣主职权。道子现世,他就真的只是大长老了。你说他会怎么选?” …… 每次来术院的时候,姜望都有些心不在焉。 无他,他还未奠基。无论教习讲得多么天花乱坠,他也只能在心里演练,止不得渴,也根本无法有深刻的理解。 与其他学子相比,姜望倒还更愿意上经课,听老先生们解释大道之理,圣人典籍,反而令他乐在其中。 但术院的这些课他也不敢不来,尤其这堂课又是萧铁面的课。 萧铁面的本名已经没人记得,虽然只是七品通天境修为,但对各种基础道术的掌控,当真造诣颇深、纯熟老辣。 课还未开始,姜望坐在蒲团上,就有些恍神。 他还在回忆昨晚的福地挑战,但怎么也分析不出更多的细节了。 因为战斗一开始,他连剑都没来得及拔,就被一支羽箭终结了动作。 他从青玉坛掉到排名二十五的光天坛,每月产功再次减少一百,只有1650点了。再加上之前推演四灵炼体决剩下的190点,共计1840点功。 太虚幻境之外,他在道勋榜里还剩下四百点道勋。这些,就是姜望跟修行有关的全部身家。 赵汝成虽然不会用道院的开脉丹开脉,但也还是兑换了一颗,大概是为了隐藏什么,他不愿细说,姜望便也没问。 据这小子吹嘘说,他将用超级无敌最完美的开脉丹开脉,但可惜他也只有一颗,没法子分给姜安安。 姜望于是问他,这种“超级无敌最完美”的开脉丹,大概需要多少点道勋兑换。 赵汝成没有说具体的数额,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要努力。 总之,富养妹妹,任重而道远。 神思恍惚间,萧铁面已经走上了讲台。 姜望迅速收敛精神,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勤奋模样。 “有些人啊,不要觉得自己有点小成绩,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修行路长得很,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萧铁面咳嗽一声,“好,下面我们来讲一讲石肤术在战斗中的具体应用……” 姜望心里咯噔一下,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被针对了。但面上不敢表现,反而变得更加认真。 课罢,萧铁面刚一走,黄阿湛就从角落里凑过来。 “啊啊啊这个死人脸!他这么针对你,你能忍?晚上跟我去砸他的窗户,怎么样,干不干?” 看到黄阿湛,姜望一下子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针对了。大约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鱼池。 平日里跟黄阿湛走得近,被萧铁面一并记挂上了。 “要去你自己去。”姜望当然不会陪他犯傻。 “我跟你说,这一次我有周密的计划……” “停!”姜望止住他的长篇大论,转移话题道:“我们约了黎剑秋师兄吃饭,你要一起去吗?” “哼,你就是不相信我。我跟你说,上次那是我喝醉了,不然就凭他萧……”黄阿湛见姜望转身就走,连忙追上:“我去!” 赵汝成吊儿郎当地扔了一句:“饭钱大家平摊啊。” 黄阿湛只做没听到,搂着凌河的肩膀又开始聊起他的反击计划。 凌河性子宽厚,虽然肯定不会跟他同流合污,但也不会故意鄙视他。 赵公子还真拿这位上届的师兄没什么办法,脸皮奇厚,钻之不透。 这次饭局的组织者是黎剑秋,他约请了姜望,并告知可以带一些朋友去。 地点是在素怀斋,这家店格调倒比望月楼要高些,不过是以素食为主,姜望这几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家伙,自然没怎么来过。 进得包间,只有黎剑秋一人独坐。 众人都已相熟,倒也没有太多客套,直接便用起佳肴来。 杜野虎是最不待见素食的,尤其是对那些用素菜做出烧鸡味、牛肉味之类的所谓神技嗤之以鼻,他的理由是,费这么多工夫,为什么不直接去吃烧鸡、吃牛肉呢?赵汝成用格调二字做总结,却也与他争论无益。 好在杜野虎如今不在场,其他人都没他的毛病。 席间黄阿湛讲了件逸闻。 据说林正仁回到望江城之后志得意满,在洗尘宴上当众宣扬自己在三城论道上顾盼无敌,三山城、枫林城无人矣。祝唯我刚回道院没多久,听说此事之后,拎枪就走,孤舟直下绿柳河,顺着清江就去望江城了。 这会应该已经交上了手。 姜望怀疑道:“从林正仁在三城论道上的表现来看,他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应该不会说那些话吧?” 倒是黎剑秋哈哈一笑:“祝师兄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去揍他罢了,管他说没说这话呢!既然传出来了,那就当他说了。” 他与祝唯我接触得多一些,自然对其人更为了解。 姜望虽然与之只缘一面,但也觉得黎剑秋所说,很符合祝唯我的风格。 “霸气!” “厉害!” “大师兄威武!” “行了,人又不在这里,你拍烂马屁他也听不到。”黎剑秋摆摆手,非常直接地切入了正题:“三山城最近兽灾闹得厉害,昨天他们城主发起了悬赏,遍请高手,帮他们清剿凶兽。这是三山城近几年来规模最大的一场行动,我准备组一个队伍过去,怎么样,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竖笔、玉衡、飞来 三山城的悬赏任务姜望也有所耳闻,不过这任务不知为什么没有挂上道勋榜,而是由三山城单方面发布,面向所有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没有庄庭的背书。 当然,任务的奖励也不由庄庭支出。据说三山城主为此掏空了府库,因而奖励比道勋榜上的同级任务要丰厚得多。 “都是实打实的实物奖励,比如法器、秘术、道元石。”黎剑秋补充道。 实物奖励虽不比道勋来得方便,但也正因为不便计算,反而往往价值都要高出道勋奖励不少。 “恕我直言,黎师兄。”姜望想了想,道:“这种需要小团队配合的任务,你怎么不带自己的队伍去呢?尤其它的奖励很好。” 大凡经常出任务的道院弟子,都有固定的队伍组合。如张临川、王长祥都是如此,都是各自队伍中的核心人物。 等凌河赵汝成等人全部奠基之后,他们也会聚集在一起去完成各种任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多数时候都分散开来,跟在其它队伍后面混。 唯独黎剑秋,好像总是独来独往。 黎剑秋抿了抿唇,道:“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虽说修行之辈,生离死别都应看淡。可人非草木,谁能无动于衷? 黄阿湛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那,师兄你的队伍,可不太吉利……” 凌河拉了他一下,主动道:“黎师兄,这任务不在道勋榜上,因此也没有级别判定。但从奖励来看,难度绝不会低于七品。实在地说,我们的实力都不太跟得上,恐怕会拖你的后腿。” “其实这次清剿凶兽任务,总体难度应该在六品。”黎剑秋表情不见异样,继续道:“但你们要知道,三山城是因城域中的三座山峰而得名,竖笔、玉衡、飞来,这三座山,或雄奇或险峻,皆是名山。三山城因它们而得名,但同时,这三座山峰也是三山城域凶兽肆虐的源头。” “凶兽老巢?”姜望问。 黎剑秋点头:“这其中,竖笔峰在两年前就被清剿干净,两年之后,想必三山城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量,这一次他们清剿的目标是玉衡峰。但我们不去玉衡峰,我们去竖笔峰。” “竖笔峰不是已经……” “虽然竖笔峰已被清剿过。但两年过去,又有了新的凶兽游荡,只是零散不成规模。我们的目标是它们。所以任务难度相对会简单很多。”黎剑秋说到这里,拿起筷子:“事情就是这样,你们自己决定去不去,不去也不会影响我们的交情。” 姜望自知与黎剑秋虽然相熟,但也仅止于熟悉,双方对彼此印象都不错,但说到交情,还真不深。 如果这次拒绝,应该就会生分了。 但姜望也不会仅仅因为想结交黎剑秋就贸然答应,他本身对这次任务的确意动。一则任务报酬丰厚,二则他也想为三山城域如今的困境出点力,三则,他奠基就在近几日将成,正需要这样一趟任务来熟悉道术。 想到这里,姜望直接道:“以黎师兄的实力,愿意带上我们,是我们的幸运。” 黎剑秋饶有深意地看着姜望:“仅凭你杀死熊问的那一剑,就已经有足够的资格。而且你们这群人里,凌河稳重周全,杜野虎战斗才情极高又勇猛无畏,赵汝成聪明有天赋。” 他连不在场的杜野虎都夸到了,自然也不会漏过黄阿湛:“小黄……也很机灵。” “黎师兄慧眼如炬!”黄阿湛立即捧场。 “我就不参与了。”凌河道:“我开脉没多久,还在积累道元以求奠基的阶段。我就留在道院吧,顺便照顾安安。” 开脉之后,奠基之前,的确是修士一个非常尴尬的阶段。一方面他们需要积累道元奠基,另一方面,若不借助道元,他们又发挥不出超凡战力。如姜望这种习有超凡剑典的,是例外情况。 说是提携也好,照顾也罢,凌河都不想跟着去“混”,他更愿意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 “行,那就老大留下。”几人的关系无须扭捏,姜望拍板应下。 最后确定去三山城的队伍便是,黎剑秋、姜望、赵汝成、黄阿湛,他们约定三日后自南门出发。 …… …… 王氏族地。 依然是那个偏僻小院,王长祥兴高采烈地走进院中,“哥!” 彼时王长吉正靠在躺椅上,手中一卷泛黄旧书,脚下趴着肥胖橘猫,一起享受着初冬的阳光。 听到王长祥的声音,他也没动身子,只是懒洋洋道:“怎么了?” 倒是橘猫看见王长祥,十分不爽地转了个身,只以屁股对着他。 “你看!”王长祥快走几步,跑到王长祥近前,微弯着腰,将一只玉瓶在哥哥面前绕了绕,“这是什么?” 王长吉当然认识这只瓶子,他甚至很清楚地记得玉瓶里那颗丹药的具体模样,每一点细节。 只是,最初他怀有多么大的期望,后来就有多么大的失望。 这一瞬间没人知道他心里转过多少种情绪,但他最终只是抬了抬眼皮:“你的名额已经用掉。一千五百点道勋,很难凑吧?” “不难。”王长祥摇摇头,笑得很灿烂:“你弟弟我,三城论道,三年生魁首!” 王长祥惯来给人的形象是温和、沉稳,唯有在这处小院里,才偶尔显出些跳脱来。 王长吉翻过一页书:“你有心了,但是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试试吧,再试试吧。” 王长吉瞥了一眼脚下慵懒的橘猫,“喂我,还不如喂小橘。这样它能活得长久一些,也能对你亲近些。” “那可不行,爹会打死我的。” “给我吃他就不打你?” “爹他……心里也是疼惜你的。” “你能拿到魁首,族里也是付出资源了的,必要有收获才行。把开脉丹拿回去吧。”王长吉把书覆在脸上:“我的午睡时间到了。” 王长祥急了:“哥!” “如果你把丹药留下来,我就喂给小橘。”王长吉的声音在书下传出,依旧淡然。 但王长祥已意识到了那种坚决。 他只得收好玉瓶,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他看到兄长覆在脸上的那本旧书,那是一部道典,名为——《度人经》。 天不渡人人自渡 夜已深,安安早已被哄入睡了,此时或在美梦中,时不时吧唧一下嘴。 姜望盘腿而坐,五心朝天。 心神沉入通天宫内,道元所列成的星图繁复,照耀于顶。 不知名的黑色蜡烛悬于中心,道脉真灵所化的土蚯,绕着蜡烛缓缓游动。 姜望不急不躁,静待时机。 本来他选择周天星斗阵作为奠基阵图,预计奠基时间须得半年。 但他开脉以来收获实在不少。 先是有紫气东来剑诀九式练法调蕴气血,让身体可以承受更多次冲脉。接着又修了兵家修行法四灵炼体决,大幅增加冲脉次数。 虽然只是土蚯真灵,但次数多了,吞吐道元的数量也不在少数。而后又有董阿所传的控元决搬运道元,令他排列阵图几无疏漏…… 终于在与熊问一战,道心大进,道元暴涨之后,临近了质变。 时间走到子时。 子时为一日之始,是起点。 姜望默运控元决,将最后一颗圆润的道元,挪移到星图之中,正好是太阴星的位置。 自太阳星起,至太阴终。而后三垣齐震、二十八宿共明。一整个周天星斗阵图,光华大放,照彻通天宫! 在这个瞬间,姜望的心神竟都有刹那失明的错觉。 当他恢复洞察,通天宫内出现了一个神秘而梦幻的漩涡,缓缓转动,点点星光沉浮。 与其说那是气旋,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条旋转着的星河。在诞生的这一瞬间,竟有九颗道元跃出星河道旋。 道旋建成,道元自生。 姜望心知,奠基已成。自此时起,他才真正是身入超凡,踏进了九品游脉境! 六月十五日于还真观前开脉,十月十六日于飞马巷家中奠基,用时四个月。 周天星斗阵图与普通归元阵图奠基的效果,他目前还没法洞察完整。 但他注意到,这时候,那条毫不起眼的土蚯,竟舍去了黑烛,开始往星旋攀游。待游到星旋前,忽而奋力一跃! 它穿过星璇,身体上似也蒙上了一点星光,隐隐灵动了一些。 道脉真灵穿越道旋,是能够获得强化的。这也是人们向来并不以天生根骨判定修士未来的原因之一。 但那是一个日积月累的漫长过程,很显然不会有如此清晰可见的变化。 或许,这就是周天星斗阵图的卓异之一? 姜望不得而知,但他期待更多的变化,期待非常。 土蚯穿越星旋之后,又慢悠悠地游回黑烛身边,似乎有些疲惫了,便缠在了黑烛上,再不动弹。 今夜通天宫内的美丽奇观,令姜望迷醉。 他醒过神来,发觉房间里吧唧嘴的声音已经停了。 他听到小安安迷迷糊糊的嘟囔声:“哥哥,我好像看到了星星。好多星星。” 姜望静默了一会儿,知道安安并没有醒。 于是轻轻起身,动作柔缓地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院中。 他要尝试道术的修习,以回应之前那段时间在术院纸上谈兵的积累。 星光不问赶路人。 姜望向来是能多做一分努力便不肯少一分。天不渡人,人自渡。 …… 道院通行的道术体系中,道术计有四等十二品。 丁等道术是道术体系中的基础。而丁等下品道术,主要体现在增益状态上。 以五行道术为例,分别为:附焰、锋锐、固体、清明、活力。 附焰是以火行元力附着于器物、锋锐是以金行元力强化兵器、固体是以土行元力强化肉身防御、清明是以水行元力清心明目、活力则是以木行元力驱赶疲惫活泼生机。 各道院在具体道术上或有细微差异,但大体不变。三大道门圣地传下来的道统都是如此。 理论上九品游脉境能够运用所有丁等品阶道术,但具体到个人又有不同。有的人可能连丁等中品道术也迟迟难以掌握,有的人擅长金行道术,有的人擅长水行道术,不一而足。 道院教习经常强调的一点就是:每一个修行者一定要认清楚自己擅长什么,扬长避短也好,弥补短板也好,要尽快形成自己的战斗体系。 姜望首先尝试附焰,基础印决他早已烂熟,此时也有足足九颗道元供他挥霍。 预演过无数遍的印决在两息内便已完成,他左手握剑,右手并指,在剑身上一划而过。 火焰燃起! 长剑横在夜色里,火焰燃于月光下。 没有借助任何器具。 这是超凡的力量,这就是道术! 姜望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很想回到过去,告诉那个年幼的自己,你可以,你能够。 也想要告诉那个缠绵病榻的父亲,我可以,我能够。 姜望一展长剑,以紫气东来剑决的运劲法门,将火焰震灭。 而后是锋锐、固体……姜望几乎想把自己会的基础道术挨个尝试一遍,一直到道元耗尽才止。 姜望发现,他对于不同属性基础道术的掌握速度竟都相同,没有差异。用比较膨胀的话来说就是,都很擅长。 无论是水行、火行,都是如此。 但人力有穷时,他当然不可能什么道术都修。 院长董阿不止一次地说过,修为才是大道之本,道法只是卫道之术。就算有那自觉精力无穷的天才,也应该把更多的心力放到大道根本上。 姜望打算等道元积攒了些,再去试试其它道术,比如风行道术,比如雷法。只不过最基础的雷法也是乙等道术,如果没有什么特异的话,他要等到七品通天境才有机会掌握了。 虽然五行道术目前表现出来的天赋相同,但就姜望本心来说,他更倾向于火行道术与木行道术。 后者是因为恩师董阿便以木行道术见长,前者当然是因为……在还真观外那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因为那一个暴烈耀眼如骄阳的男人。 虽然左光烈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在左光烈身上学到很多,得到很多。也因此对火行有强烈的好感。 可以预见的是,无论选择哪几种道术方向,他的战斗选择都会多出无数的变化,对于战力的增强,又何止倍增? 对于即将开始的清剿凶兽任务,这无疑是一个大好消息。 姜望初步定下道术方向,天已微光。 迎着晨光,姜望在院中完成了今天的第一次冲脉修行。他感觉真灵土蚯在吞吐道元之时,似乎轻松了许多。 一连冲脉两次后,他如今的体魄才感觉微乏。于是暂歇。 洗漱,叠床,出门为姜安安买早餐。 早起的商贩推着小车叫卖,豆花闷在锅里,油糕热气袅袅。 人间烟火气,天上青云梯。 …… …… 人间烟火,天上青云 祝唯我人还未归,声已先传。 整个枫林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老少爷们与有荣焉,大姑娘小媳妇心向神往。 据说祝唯我这次单人独枪,亲赴望江城,但林正仁避而不战。 祝唯我索性打上望江城道院,将整个望江城道院道勋榜上排的上名号的高手都教训了一遍。 除了拼死一搏的傅抱松得了个“勉强能看”的评价外,他对其他人的评价都是“土鸡瓦狗”。 最后望江城道院院长看不下去,甚至亲自出手。 其人乃是资深六品腾龙境修士,堪称腾龙境巅峰。 祝唯我悍然迎战,愈战愈勇,大战良久之后,竟将体力逐渐不济的望江城道院院长击败! 还在城道院求学阶段就击败城道院院长级高手,这是清河郡近百年来都无人完成过的壮举。 据说彼时祝唯我横枪大笑,声震全城,大笑望江城无人,竟求一败而不可得。 望江城主大怒出手,交手一合后,祝唯我飘然而退。 就此名动庄国! 如果说此前追击斩杀吞心人魔还有取巧嫌疑,那么这次正面击败六品腾龙境巅峰强者,在五品内府境强者手下全身而退,已经毋庸置疑地说明了祝唯我的实力。 国道院副院长已经亲自签发入院函,皇甫大将军都特令邀他入兵部,起步便是一个实权将军。 薪尽枪名传天下,祝唯我一步青云。 祝唯我的选择且不去说,出了这么一个威风人物,对于枫林城道院而言也不仅仅是名声上的助益。 先前三城论道,望江城夺得最重要的五年生魁首,压过枫林城一头。但祝唯我这一次出手之后,甚至在整个清河郡里,枫林城都是一时无两。今年年底的资源分配上,也理所应当的将独占鳌头。这意味着更多的开脉丹、更优秀的教习…… 枫林城道院每年只招收十个内门弟子,并不是整个枫林城域每年只有十人可堪造就,而是资源有限,实在没办法培养更多的人。明年的情况或许将大不一样。 至于此次事件中的另一位主角林正仁,也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 据说彼时他正在外面执行一个要紧任务,不得脱身。才有了后来祝唯我打上门来的纵横无忌。 回城之后,听说此番事态,林正仁当众焚鞭立誓,自陈如今战力不及,但必衔恨奋苦,扬言他日必为望江城雪此大耻。倒也赢得了一些人的敬重。 …… 姜望好奇发问:“碧蟒被烧了?” 赵汝成哈哈大笑:“不是,他那天压根没把碧蟒鞭带出来。烧的那条鞭子是他弟弟的。可见现身之前,特意换过!” 这下就连凌河也忍不住笑了。 兄弟三人闲聊过后,姜望分享了自己用于奠基的周天星斗阵图。先前不说,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唯恐有害无益。 但如今奠基功成,他已感受到周天星斗阵图的优胜之处,自觉是磨刀不误砍柴工,相比于归元阵图所多耗费的时间,也都不算什么了。 别的不说,归元阵图所成道旋,每日自生道元只有三颗。周天星斗阵图所成星云道旋,每日自生道元足有九颗。 随着道旋的增多,这种对比差距会更大,到后面,足以抹平前期多耗的时间。 但凌河只是苦笑:“通天宫内,如何放得下那样繁复的阵图?” 赵汝成在一旁解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位长辈说你开脉完美了。” 姜望这才知道,自己通天宫的特殊之处在哪里。 他的道脉真灵虽只是普通土蚯,但他的通天宫规模,远远超出普通修士! 一般的修士,都是在建立三个道旋、完成第一个小周天循环之后,才能在这种周天循环中,缓缓扩张通天宫。 以凌河的通天宫为例,他顶多只能放下一张周天星斗阵的奠基阵图,在通天宫扩大之前,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第二张了。这就意味着,他若选择了周天星斗阵图,便只能卡在第一个道旋之后、第二个道旋之前,进退两难。 而姜望甫一开脉,通天宫便广大雄阔。 他终于深刻理解了,为什么董阿说归元阵是适用性最广的奠基阵图。难怪三大道统都以归元阵为通用奠基阵图。 至于赵汝成,他的通天宫规模自然是没问题的。但他对比之后发现,周天星斗阵图与他昨晚才得传的奠基阵图只在伯仲之间,便没有更换的想法。 就修行上来说,为了避免整个道旋体系的冲突消耗乃至崩溃,除非推倒重来,否则一般是不会更换奠基阵图的。 …… 时间过得很快。 到了出发这日,约定好的队伍便在南门集合。 一见到姜望,黎剑秋便眼睛一亮:“恭喜师弟奠基成功!” 姜望汗颜:“奠基有什么值得恭喜的,黎师兄莫羞我了。” 一旁的黄阿湛也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赵汝成的肩膀,表示我很好看你:“恭喜赵师弟开脉成功!” “……滚!” 三山城的环境绝不能说好,官道蜿蜒在丘陵山壑之间,曲折而漫长。 维护这样一条官道的成本可想而知,即使庄庭在各地官道上的支出占大头,剩下的那部分对三山城来说也不是很容易承受。尤其三山城本就资源贫瘠,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不够富饶。 饶是姜望等人都是超凡修士,赶到三山城后,也略感疲惫。 之前结交了几个三山城的朋友,但姜望并没有提前联系他们。 千里传声匣他是买不起的,飞剑传书他修为不够,写信寄信还未必有他自己赶过来快。索性便等撞见了再招呼。 清剿凶兽这种事,杨兴勇、孙小蛮他们作为本城修士,自然不会错过。 三山城就建立在群山环绕之间,城池结构与枫林城大有不同。 整座城池只有一个城门,面向唯一一条延伸而来的官道。 而进得城门之后,遇到的第一栋建筑就是风格粗犷的城主府,也就是说,进三山城的所有人,都要从城主府两侧绕行。 从这个构局上来看,这座城市好像不太欢迎外人。 但往来的三山城百姓,又都个个热情洋溢,笑声豪迈。 从他们的穿戴来看,三山城百姓生活条件普遍不如枫林城百姓,但他们的精神面貌都很饱满,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到对生活的信心。 尽管兽灾令这座城市饱受苦难,但那些叫卖声、欢笑声好像从未中止过。 人来人往,人留人去。是所谓,人间。 偏此心,执何念 两个肌肉虬结的赤膊壮汉就守在城主府门口,令人望而生畏。 一行人跟着黎剑秋往右侧折转。 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望!” 姜望循声回头,发现是那个外表娇小可爱的孙小蛮,在人群中蹦得老高,正冲他招手。 她旁边跟着一个圆滚滚的胖子,不是孙笑颜又是谁。 “孙姑娘!”姜望笑着招呼。 “干嘛那么文绉绉的,叫我小蛮就行。”孙小蛮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给了他肚子一捶。 姜望倒吸一口冷气,为了不太丢脸,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灿烂笑容:“好、好的,小蛮。笑颜你也好啊!” 看样子孙小蛮这群人是刚从城外回来,身上还有战斗的痕迹。杨兴勇、赵铁河他们倒没有跟着,可能平时并不一起出任务。 孙小蛮摆摆手让身后的人先走,转回头来问道:“你这次来,是来看我们的,还是……” 姜望笑着介绍了黎剑秋赵汝成等人:“我们是接了剿杀凶兽的任务来的。” “好!够意思!”孙小蛮异常豪迈:“还没定下住处吧?你们都来,住我家!” “姐。”孙笑颜在身后悄悄扯了扯她,“你可是女孩子,带人回家住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咱家那么大,你安排一下不就完了?” “我的床那么小,还不够我自己一个人睡的呢!” “我什么时候说要他们跟你睡一张床了???” “那跟你睡更不行了吧?” “我说你这一脑门肥肉天天在想什么啊?” 两姐弟险些上演全武行之时,黎剑秋及时出声了:“孙姑娘,我们早就订好房间了。况且马上就要出发剿杀凶兽,住在贵府不太方便。” 姜望也道:“我们这一次都是跟着黎剑秋师兄出来的,一应事务都是他安排。小蛮、笑颜你们就别麻烦了,等完成剿杀任务,咱们再一起喝酒!” “啊,行,行。”孙小蛮瞬间收敛凶相,回身笑道:“等回头我约上铁河他们。” 两拨人就此告别。 姜望等人刚一走远,孙小蛮就沉了脸:“死胖子跟我拆台是吧?小气抠搜的,让枫林城的朋友怎么想咱们?” 但以孙笑颜对她的了解,当然不会留下挨揍。早已一溜烟跑进了城主府中。 孙小蛮一路狂追,一路鸡飞狗跳,府中侍卫早已司空见惯,个个目不斜视。 姐弟两人一前一后撞进了书房。 书桌后坐着一个中年美妇,正伏案批阅着什么。 此人就是三山城现任城主窦月眉,也是孙小蛮姐弟的母亲。 孙笑颜一头钻进了她怀里,胖手一指:“你看姐姐!” 窦月眉放下笔墨,环抱着胖胖的孙笑颜,也不顾这一幕多么不协调。凤眸一转,便盯上了张牙舞爪而来的孙小蛮。 “孙小蛮!你又干嘛呢?” 她有一个如此婉约的名字,气势却可以称得上豪迈。 孙小蛮停在书房门口,颇不服气:“长姐为母,我教育一下他怎么啦?” “他已经有一个母了,不需要那么多母!” 孙小蛮一时语塞,只得狠狠跺了一下脚,赤足踩在地砖,发出砰的一声,“娘!你也太偏心了!” 窦月眉宠溺地抱着孙笑颜,理所当然地道:“那可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还没嫁呢!” “那不是早晚的事么?” 孙笑颜躲在老妈怀里,倍有安全感,帮腔道:“就是,她今天还和一个姓姜的眉来眼去呢!” “死胖子你皮痒!”孙小蛮大怒,拎起拳头就往前冲。 窦月眉抬起一只手,一股柔和的气劲托住孙小蛮,令她不得寸进。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这么粗鲁。”她挑起娥眉,很是好奇地道:“那个姓姜的怎么回事?” “你听他放屁!”孙小蛮冲不过去,怒火腾腾地往上蹭:“姜望就是上次无条件转送咱们五十点道勋的那个人,这次又来帮咱们清剿凶兽。我招呼一下怎么啦?就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子,抠抠搜搜的,生怕人家挤着他了!” “哦,那是应该招待一下。”窦月眉点点头,又问道:“他长得好不好看?” 孙小蛮觉得这天没法聊了,“娘!” 孙笑颜特显存在感地道:“长得还行吧,但是没那个姓赵的好看。”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的傻儿子。男人长得太精致没用,要有点肉才行。”窦月眉伸手揪了揪孙笑颜的肥脸:“你看你肉嘟嘟的,多可爱。” 孙笑颜表情扭捏,顿时有些害羞。 孙小蛮深深地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火气,心平气和道:“娘,你是不是有点重男轻女了?” 窦月眉特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是啊,怎么啦?” 孙小蛮咆哮道:“姓窦的!你也是女的啊!” “对啊!你看我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一颗心扑在你那死鬼老爹身上,何时顾过娘家?我爹临死的时候,肯定后悔没有多关爱他的宝贝儿子。 你老爹活着的时候我服侍他,他死了,我还得扶持老孙家,拉扯你们俩。从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变成现在这个腰粗嗓门粗的破城主!你说,疼女儿有什么用?” 孙小蛮:…… 无言以对。 她一脚踹倒书房门,气呼呼地离去了。 …… 却说姜望等人别过孙小蛮。径自去寻住处。 黄阿湛笑得很是猥琐:“姜望可以啊,三山城主的闺女欸。” 姜望无奈:“真是普通朋友。” “嘿嘿嘿,我懂,我懂。” 赵汝成在一旁幽幽道:“黄阿湛,你要是不怕被震山锤锤成肉泥,就继续发出你那猥琐的笑声。” 黄阿湛瞬间回想起三城论道上呼啸横扫的震山锤,一个哆嗦闭上了嘴。 黎剑秋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就带几人来到一家客栈。 客栈很小,但不破。 大堂里摆着几对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的。 掌柜是一个眼神已不太好的老人,眯着眼睛瞧了黎剑秋好一会儿,才咧嘴笑道:“来了啊,小黎?” 黎剑秋熟稔地跟他打招呼:“是啊,张大爷。麻烦安排四间房。” “两间吧,有钱也别这么糟践啊。四个大老爷们,还不能挤一下了?” “行,依您。” “还好吗,最近?” “挺好的。大爷您呢?” “都挺好。” 姜望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感觉黎剑秋跟这里的一切都如此融洽,好像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儿子、儿媳,在回城的路上,就在官道上,被凶兽吃掉了。”上楼的时候,黎剑秋说道:“巡逻的城卫军赶到时,连骨头都找不到一根。” 姜望沉默。枫林城域的凶兽数量一般,很少发生凶兽冲进官道的事情。 他有些难以想象,若连官道都不安全,普通的三山城百姓,要顶着多大的压力生活? 而又是什么,还让他们保有那样倔强的希望呢? “他总觉得他的儿子还没死,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他每天都守在客栈门口。” 黎剑秋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向山顶去 竖笔峰名副其实,如一支竖立的笔,笔直向天,陡峭非常。 上山的路径,只有一条简陋山道。众人站在山脚下,完全可以想象三山城的修者是怎样艰难开辟出这条道路。 尤其那时候还凶兽满山。 必定步步以血,阶阶落魂。 而那些死者的血肉垒成台阶,亡者的魂魄庇护生人。活着的人奋进,才终于踏上此山,将凶兽清剿干净。 时隔两年之后,这里游荡而至新的凶兽,这里也出现新的清理者。 对于凶兽,姜望并不陌生,但毕竟也是第一次来这种传说中的凶兽巢穴。 因为奖励丰厚的缘故,来三山城的修士很多,但绝大部分都选择随着三山城的大部队清剿玉衡峰。 选择竖笔峰的只有寥寥几支队伍。 而黎剑秋一大早就带人出发,是以路上竟无同行者。 一行人在黎剑秋的带领下,往山顶攀登。前半截路是安稳的,除了偶尔散落的兽骨,不见其它。 山道绕着山峰盘旋而上,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偶有怪异的啸叫回荡在山谷间,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小心!”黎剑秋忽然出声提醒,但并未行动。 从崖边忽然窜出一条蛇状凶兽,说是蛇,它又披着与岩石同色的鳞甲。这层庇护使得它在静止之时很难被人察觉。 姜望长剑最先出鞘,紫气东来剑诀第一式杀法,恰恰在那条蛇状凶兽张开巨嘴时,一剑划过,斩落蛇信。 另一只掐诀的手也未闲着,反手将一颗焰弹塞入蛇口。身随剑转,在蛇状凶兽跌落悬崖的同时,飘身回到山道上。 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令观者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在将道术融入战斗体系之后,姜望战力何止倍增。 “这种凶兽名为岩蛇,鳞甲防御极强,口腹正是弱点。”黎剑秋边往前走边解说道:“姜师弟应对得很漂亮,如果如今竖笔峰上的凶兽就只是这种强度和密度的话,看来我们今天就能登顶。” “黎师兄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赵汝成问道。 “来过。”前面传来黎剑秋的回应。 他刚才故意不动手,就是想观察几人的成色。结果令他满意。 赵汝成反应极快,迅速调整了站位。如果黎剑秋没有看错的话,他按剑的起手式与姜望同出一辙,看样子都修了那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超凡剑典——姜望仗之夺得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想不被人注意也难。 黄阿湛平时嘻嘻哈哈,但也在很短时间内就完成了道术准备。 当然带给黎剑秋最大惊喜的还是姜望。他早知道姜望奠基必然有一个质的提升,但也没想到提升如此之多。姜望如今的实力,已经远胜三城论道之时。 这样的一支队伍,不说有多么强大,但起码没人会拖他后腿了。 往前走正好是一个转角,黎剑秋的身影刚离开视线,那边就传来剧烈的道元波动。 姜望紧赶几步转过去,便只看到一条蜈蚣状凶兽的尸体,被斩成好几截,散在那里。而黎剑秋双手上,两柄火焰之剑熊熊燃烧。 “风蜈,会飞的。”黎剑秋解释一句,又淡淡道:“如果数量多的话,就不太好办。” 在这狭窄的山道上,若遭遇飞行凶兽围攻,的确很难应对。好在目前只出现了一只风蜈。 凶兽接连出现,说明现在已经进入凶兽出没的区域了,众人都提高了警惕。 黄阿湛则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叠加状态,什么石肤术、固体,甩了一堆道术给自己。不仅给自己加,还顺手给姜望赵汝成都加上了。 最后是黎剑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道元够用吗?” 他这才悻悻停手。 半山腰。 女子之腰婀娜,男子之腰雄壮。竖笔峰的山腰……险恶。 山道于此而止,前方无路,只有顽石嶙峋,怪树横枝。 而在那树上、石间,或蹲或伏,穿插着不下二十只凶兽。狼状、蛇状、鸟状,不一而足,但都同样的模样可怖、外观狰狞。 凶兽是没有神智的,所以这当然不是一种埋伏。准确的说,应该是姜望等人,闯进了它们的休憩地。 而它们当然在第一时间爆发。 靠近的四团鲜嫩血肉,令他们馋得发狂。 黎剑秋倒持双焰剑,撞入凶兽群中。焰剑翻飞,血肉模糊。 赵汝成纵剑而出,切向一侧,他不像黎剑秋那样横冲直撞,而是让自己同时面对的凶兽保持在三只以下。一柄剑倏忽左右,每每切过要害。 黄阿湛掐诀如飞,早在他给自己上状态的时候,姜望就发现他掐诀极快。此时只见焰弹如连珠,几乎是呼啸奔涌。 将一门丁等上品的单体道术,操作出了范围道术效果。 姜望自然不甘人后,他完成掐诀的左手一拉,一条藤蔓恰到好处地缠住前方狼状凶兽,而后长剑划过,狼首离身。 一脚将狼尸踢飞,撞上另一头虎状凶兽。 而人已经借力向后,他整个人在空中后仰倒下,成一条直线与地面平行。 他像一柄长剑,而本身的剑便是剑尖。 紫气东来剑诀的劲力震荡凡铁,使这柄剑切破蛇状凶兽,如利刃切纸。 蛇尸破开两半,姜望连人带剑自飞溅的鲜血中穿出,险之又险,没有沾上一滴蛇血。 一头鹰状凶兽扑击而来,将将撞上空中飞溅的蛇血,被腐蚀得发出一声尖利惨叫。 姜望回身,长剑脱手疾射,贯入鹰兽那纤细的脖颈,一剑斩首。 这柄普通的长剑,再也无法承担这种级别的战斗,于半空炸开。 姜望早有准备,掐诀多时,手中一抖,已凝出一柄火焰之剑。 直到此时,那蛇血才坠落地面,将山石腐蚀出一个个凹痕。 姜望斜提焰剑,迈步前冲,又与之前那头被撞开的虎状凶兽撞在一起。 焰剑刺心而过,姜望左手掐住虎状凶兽的脖颈,将它甩到一边。 这一系列战斗巧妙圆润,若非控元决使得他对自身道元掌控如意,也做不到这种地步。 而此刻,黎剑秋已在凶兽群中杀了两个来回,近二十头凶兽,活着的只剩两只。两只风蜈。 它们似乎不知畏惧,当然更没有逃跑的概念,仍然一左一右,凶狠俯冲。 黎剑秋拔地而起,两柄焰剑空中交错,两只风蜈断成四截,与他一起落地。 赵汝成早已收剑,看样子并无压力。 黄阿湛…… “黎师兄威武!” 还能积极地拍马屁,应该也是状态完好。 姜望顺手抖灭了焰剑,他比不上黎剑秋的道元充足,能省则省。 如今他的星河道旋每日自生道元九颗,再加上他自己的冲脉修行,道元累积速度很快。但在这种高烈度的战斗中,也支持不了太久。 黎剑秋踏过凶兽尸体往前走。 没有了那些凶兽遮掩,姜望才注意到前面有一块巨石,石面上刻着什么。 何以铭刻 黎剑秋立在巨石下,一动不动。唯有焰剑之火,在山风中摇曳。 姜望走到他身侧,看清了石上的刻字。 “永泰十二年,血战百阵,负手无敌,留字以待后辈瞻仰!” 落款是吴。 应该没有写完,因为旁边还有一竖,明显只是起笔。 永泰是庄国当今国主的年号,如今已是庄历永泰十四年、也即道历三九一七年。 也就是说,这石刻上的留字,是在两年之前。正是当初竖笔峰第一次被清剿干净的时间。 黎剑秋斩杀凶兽之后,既不夸功,也无总结,更不继续向前,而是停在了这明显有故事的石刻之前,缄默不语。 这种气氛,令向来跳脱的黄阿湛也闭上了嘴。 黎剑秋静默一阵,将双手的焰剑散去,终于第一次在姜望等人的面前,缓缓拔出腰侧之剑。 这是姜望第一次看到这柄剑出鞘。 明媚、灿烂,第一眼想到的形容词,本与剑器绝不相衬,但在这柄剑上,又如此合适。 黎剑秋单手举着这柄剑,在那副石刻上加了几笔。 吴山。 这名字倒是普通,但应该就是那位看起来有无敌之资的前辈了。 黎剑秋剑锋移动,在石刻上另起一行,刻道:后辈前来瞻仰! 而后再起一行,写下落款:败家之犬黎剑秋。 石粉簌簌而落,也像把什么情绪,掩进尘埃里。 “走吧。”黎剑秋转身道:“我们去山顶。” 从这块巨石旁绕过,众人踏着败枝腐叶,在嶙峋山石间前行。 这里以前或许有路,但两年的时光过去,已经回复了它的本来模样。 山间无道,但道在脚下。 “方才我看你的剑坏了。咱们单独完成竖笔峰的清扫工作,可以兑换一柄法器长剑。就给你吧。”黎剑秋随口道。 “这怎么行?”姜望摆手道:“任务又不是我一个人出力,而且师兄你才是主力……” 作为一个惯于用剑的修士,姜望对一柄好剑的渴望自不必说。若是此行只有他和赵汝成,那他不会不好意思。但毕竟与黎剑秋,甚至黄阿湛,交情都没到那份上。 黎剑秋拍拍腰侧长剑:“我有桃枝。不需要别的剑器。” 原来这柄剑名为桃枝,真是恰当的名字,那样的明媚灿烂。姜望心想。 黎剑秋又道:“这种级别的法剑,价值应该在六百道勋左右。你一人分一百点道勋给我们就可以。” 这样一算,姜望还是赚大了。但对剩下的人来说其实也不算亏,毕竟道勋是硬通货,而任务兑换的实物他们不一定适用。 “行。”姜望不再扭捏。 剩下两人也自无异议。 黎剑秋又转向黄阿湛道:“从你的道术来看,你应该跟沈南七走的一个路子。只不过一个金行,一个火行。” 黄阿湛挠了挠头,笑道:“自己瞎琢磨,不成体系。” “火行道术暴烈,你要更注重对道术本身的掌控才行。就比如焰弹这门道术。”黎剑秋随手掐诀,形成一枚焰弹。 “它何时爆、怎么爆,什么规模,什么速度。你都要做到自如。”那颗焰弹就在黎剑秋的操纵下忽前忽后、膨胀又缩小,而后骤然加速,轰碎一块山石。 “受教了。”黄阿湛规规矩矩地躬身,表示谢意。 黎剑秋摆摆手,又对着赵汝成道:“你很聪明。先前我说你们几个人里杜野虎的战斗才情最高,没想到忽略了你。你的战斗才情不输于他,只不过他依靠天生的战斗直觉。” 他屈指点了点脑袋:“你靠的是这里。” 赵汝成打了哈哈:“是嘛,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黄阿湛咂摸了一会儿:“不对啊,黎师兄。合着这三个人里,就我需要指点?” 黎剑秋笑而不语。 在方才那样激烈的战斗中,他竟然对每一个人的战斗细节都了如指掌,足以说明他的游刃有余。 只是不知为什么,当时在三城论道上,却并没有足以匹配他实力的表现。 一支狼毫,笔杆竖而直,笔头浑圆饱满,笔锋尖如细锥。 将它倒转过来,便是竖笔峰的大致形状。 越过山腰之后,再往上一段,便是笔头的位置。也是整个竖笔峰横切面最广的地方。 这里,也是竖笔峰凶兽的大本营。 众人隔得尚远,便已可听到群兽嘶吼。待他们稍稍靠近,就已有按捺不住的凶兽冲出。 这像是某个信号,随即便如马蜂窝炸开般,各种奇形怪状的凶兽蜂拥而来。 风蜈、岩蛇、虎豺、山蛛…… 在这种情况下,黎剑秋仍有闲心大概点了下数:“还行,不到一百只,远远没有形成规模。” 他往前一步,桃枝出鞘! 剑光璀璨,剑气浩荡。 整个人在一种瑰丽的嫣红之中,挤进了兽潮。 有如春日至,桃花开。 桃花是血色,绽放的,是命魂。 黎剑秋身如红潮,席卷兽潮。 姜望等人甚至完全没有出手的机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红潮退去,所有嘶吼、啸叫,全都静止。 只剩黎剑秋削瘦的身影直立。 一个人,一柄剑,一地的凶兽尸体。 那样的一副画面,好一幅大写意! “黎、黎师兄。”黄阿湛震惊莫名,连马屁也忘了拍:“你这么强,还要带上我们做什么?” 黎剑秋桃枝在手,人望山腰,在这满地的凶兽尸体间,忽然放声长啸! 声震高崖,传荡远山。 有如一朝郁结尽去,说不出的畅快豪越! 他长啸已毕,才收剑入鞘,说道:“留字在石刻上的那个人,最爱人前显圣,喜欢吹嘘夸功。我带你们来,就是为了满足一下他,被后辈学子瞻仰的遗愿。” 姜望迟疑道:“那位吴山师兄他……也是我们枫林城道院的学子?” “算起来应该跟祝师兄同期,不过实力就差远了。他当年的实力,可远不及现在的我。”黎剑秋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怀缅更多一些,还是哀苦更多一些。 “我跟你们说过吧?我的队友全死了。” 黎剑秋顿了一下,继续道:“就是在他的带领下死的。” 他转身望向竖笔峰山巅的方向,也或者只是为了在姜望等人面前背转过身。 他的声音响在山峰里:“他弱极了。但是当兽潮一下子爆发,冲破防线的时候。他挡在了兽潮前。说咱们枫林城道院的人,不能让三山城的人看扁了。” “他们所有人都挡在兽潮前,我跑了。” 姜望等人看着他的背影,在山风鼓荡下显得格外孤独的背影。一下子就理解了,他刻下的那个落款,败家之犬黎剑秋。 这一行字,恐怕已经在他的心里刻了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而在他真正把这行字刻在石壁,并且杀尽竖笔峰凶兽之后,才终于能够与自己和解。 孙横镇竖笔峰于此 那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是怎样的努力,才能够让一个当初不战而逃的弱者,蜕变为如今荡尽凶兽的强者? 旁人无法知晓。 姜望等人只是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脚步,往上走,往上走。 终于站到了竖笔峰顶。 山巅之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座孤坟矗立。 坟很小,也很简陋。只在坟前立了一块墓碑。 姜望走过去细看,但见上面刻着—— 孙横镇竖笔峰于此。 字迹娟秀,但入石极深,很见功力。 “孙横是两年前的三山城之主,立这块碑的,是他的妻子。” 黎剑秋说道:“凶兽肆虐,是三山城立城以来就必须面对的问题。 孙横就任城主之后,励精图治,积极培养人才。终于在两年前拉起一支队伍,发起了清剿凶兽的行动。 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竖笔峰。 尽管已经极大限度的高估,但是在清剿行动真正开始前,谁也想象不到,就这么一座山上,会聚集着那么多的凶兽,竟然数以万计! 它们的食物从哪里来?这些凶兽足够把整个三山城域吃得干干净净。 当它们一起发狂,什么防线也挡不住。 我当时跑了。但是听说,只有孙横立在前线,一步不退。他不但不退,反而前进。” 黎剑秋继续讲道:“他独自一个人,从山脚杀到山顶,就在这里,在我们脚下这块地方,亲手斩杀了那波凶兽的首领,阴阳双头鹰。当持续了一个月的鹰鸣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开始疯狂反攻。 竖笔峰被清剿干净了,但孙横也力竭而死。据说他死的时候,作为一个内府境强者,竟然五府枯竭,整个通天宫都崩溃了。” 何其雄壮! 虽然未见其人,只听其名,但已令人荡气回肠。 姜望不由得想到,也只有这种男人,才能够生得出孙小蛮那样的女儿吧? 众人站在峰巅之上,举目四望,四下茫茫。 此时的安宁,都是无数鲜血浇筑而成。 修行,修行,难道修的仅仅是己身吗? 有没有对家国的责任,有没有对弱者的承担? 三山城故城主孙横,用自己的名字,写下了一个答案。 几人对着孤坟拜了几拜,便转身下山。 下山路上,姜望想到一事,便问道:“黎师兄,当初在三城论道上,你是不是因为孙城主,才对孙笑颜手下留情?” 黎剑秋反问道:“你知道坤皮鼓么?” “只知道一个名字,还是听一位长者说的。” “坤皮鼓这门道术,是永久固化的防御道术。他的原理,是施术者在清醒状态下,剥下自己的人皮,施以道纹,而后覆在受术者身上。正因为其施术条件如此苛刻,坤皮鼓的防御才如此惊人。” 黄阿湛惊骇莫名:“所以那个小胖子身上?” “就是已故孙城主的人皮。”黎剑秋叹了口气:“无论是作为城主,还是作为父亲,他都付出了一切。” “要想击败孙笑颜,要么是在擂台环境,如王一吹那般将其打出场外。要么,就得倾尽全力,击破坤皮鼓。我不敢试。” 姜望当然知道,黎剑秋说的不敢,绝不是不敢面对失败。而是害怕,一旦坤皮鼓真的被击破了,全力以赴的他,也没办法留手。他不敢面对的,是那种结果。 “师兄高义。” 黎剑秋摇摇头:“说起来,我这条命都是孙城主救的,如今英雄已矣,我怎么有脸伤他的儿子。” 众人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姜望忽然停下,走到那块巨石之前。凝出火焰之剑,在黎剑秋的刻字后面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 而后黄阿湛、赵汝成依样为之。 但见石刻之上,败家之犬黎剑秋的下面,另起一行,写道: 后辈学子姜望,前来瞻仰前辈雄风。 后辈学子黄阿湛,前来瞻仰前辈雄风。 赵汝成,同上。 想必那位最爱人前显圣的吴山,若见此一幕,必然会猖狂大笑吧? 毕竟他在那样的绝境之中,最后想到的,竟是刻字吹嘘自己。思路异于常人。 倒是一直走到山脚下,黎剑秋似乎忍了又忍,才目光怪异地看向赵汝成:“赵师弟,你因为偷懒挨过打吗?” 姜望哈哈大笑,一把勾住赵汝成的肩膀,对黎剑秋道:“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我野虎哥。他一定跟你很有共同话题!” “去去去!”赵汝成把姜望推开。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黄阿湛问道:“咱们出发前定下的任务已经完成,黎师兄心愿已了。现在直接领了悬赏回枫林城吗?” 黎剑秋按剑于腰侧,正容道:“不瞒各位师弟,我决意去玉衡峰。那边毕竟战况激烈,你们可以先回去。” 姜望不假思索道:“我仅代表我个人。我既然是跟师兄一起来的,自然也跟师兄一起走。” 赵汝成翻了个白眼:“你都上战场了,我还能溜了?” “哎。”黄阿湛摇头晃脑,叹息连连:“就知道不能跟你们年轻人一起,太冲动!我这要是不去,以后可没脸跟杜老虎喝酒了。” 赵汝成难得多看了他几眼,心里其实有些诧异。 赵大少虽然平时看起来浑浑噩噩,但其实心气很高,等闲之辈不能入眼。对于黄阿湛,他其实一直是不太看得上的,只是拿他逗趣解闷。最多就是看在杜野虎的面子上,让他占点小便宜罢了。 今天他终于明白。杜野虎为什么会愿意跟这个家伙做酒友。 这时候的玉衡峰,正在进行第二次大规模清剿活动。 孙横的坟墓还在那里,吴山的刻字还未忘记,谁都知道玉衡峰有多危险。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 黎剑秋或是为了赎罪,或是为了证明什么,选择去玉衡峰不意外。姜望那家伙,他就当其头脑发热。只是姜望去了,他再不愿意,也没法不去。 单单黄阿湛的选择,是他没有想到的。也绝不符合其一贯拍须溜马、偷奸耍滑的表现。 “好!”黎剑秋感到很满意,独行两年之久,他似乎又找到了当年呼朋引伴之时的乐趣。 呼君一杯酒,万里赴恩仇。 “咱们去玉衡峰!” …… …… 北斗有七星,玉衡居其五 北斗有七星,玉衡居其五。 修者在洞彻五府之后,于外楼境将要锚定四方星域。修者对星空的探索从未停止,但也好像从未找到过尽头。 据说三山城这处的玉衡峰,正对应着星空里北斗七星中的玉衡星。在天机到来之时,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当然,这只是传说。谁也不曾确认过。 三山城修士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这座山峰就是几十年来三山城兽灾的源头之一。几乎源源不断的凶兽从这座山峰涌下来,闯进三山城域,破坏官道、粮田,吞食人畜。 而今,终到了结一切的时候。 在孙横之前,当然没人敢这么想过。但在竖笔峰被剿清之后,玉衡峰已自然的成为第二个目标。 为这一天,三山城已经蓄力两年。 战死的修士需要补充,新生的修士需要成长,那些法器、伤药……种种资源,都需要补充。 两年已是极限。 当然,若没有吞心人魔那一番闹腾,三山城的准备会更充分一些。 但也无法再积蓄下去了。凶兽肆虐之下,三山城域已经进入恶性循环之中。而竖笔峰又出现了新的凶兽游荡…… 时间,不站在三山城这边。 所以,尽管庄庭迟迟不批准,也不调拨资源。现任城主窦月眉还是倾尽府库,发起了第二次清剿。 此次三山城方来了许多外援,除了临近城域的修士外,甚至还有境外高手。 比如一个以白色轻纱覆面的女人,听说是来自云上之国神秘宗门的高手。她独自据守一条防线,方圆一里之内都无人靠近。 玉衡峰最大的屏障并非其险峻山势,而是在玉衡峰脚,生活着一群杀人岩蜂。 这种凶兽个体小、数量多,杀之不绝,偏偏又攻击力极强,几乎无孔不入。它们生活在玉衡峰脚散布的岩穴中,聚群来去。 三山城方面试过大范围道术的覆盖,但这些杀人岩蜂天生对道元波动无比敏感,往往在道术形成的过程中就已经飞远。便纵算被消灭了一些,也只会引爆杀人岩蜂的狂乱。 数以千万计的杀人岩蜂群聚而至,几乎铺天盖地,无物可挡。 两年前孙横没有选择玉衡峰作为突破口,也正是因为如此。 窦月眉在两年之后选择了玉衡峰而不是飞来峰,自然不会对此没有准备。 三山城的修士队伍散开一个缺口,孙笑颜哭丧着脸被推了出来。 “娘!”他大哭:“你真要儿子去送死吗?” 窦月眉牵着孙小蛮的手,笑眯眯地看着儿子:“我帮你抓着你姐,等你功成回来,让她给你老老实实道歉!乖啊,不怕,不会死的。你爹罩着你呢!” 我爹早死了啊。 想到这里,孙笑颜更恐惧了,眼泪几乎决堤,糊满了那张胖脸。 然而在他老娘的注视下,他不敢不动。 虽然自孙横战死后,窦月眉对这个儿子的宠溺人尽皆知,几乎是百依百顺。 但孙笑颜自己清楚,若是窦月眉真正下定决心的事情,他怎么样也无法改变。 就像上次去枫林城参加那个三城论道,他明知道路上会挨揍,但窦月眉默许了,他也只能含着泪跟姐姐出门。 在众人或好奇或好笑的眼神中,孙笑颜几乎半步一挪,肉球一样的身躯,一寸寸地往前移。 姜望等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玉衡峰前。 他们倒是遇到了不少熟人,枫林城域距离最近,当然不仅仅只有黎剑秋这一支队伍过来。 姜望甚至还看到了方鹤翎,只是一段时间不见,也不知怎的,他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但也多了一股子狠劲儿。 不知是通过什么途径,混进了枫林城道勋榜第五沈南七的队伍。 赵汝成看到他,悄声对姜望笑道:“方家现在到处在找证据呢,据说要到城主那里去告你,说你蓄意引导熊问去方氏族地,造成死伤无数。” 这当然是笑谈。无论中间涉及了姜望多少,熊问潜进枫林城的本质,都是因为祝唯我的追杀。熊问这一路造的杀孽,真要找一个人负责,那也只有祝唯我有资格。 那么方家敢找祝唯我的麻烦吗?答案显而易见。 不过,虽然没什么大问题,小麻烦难免。 此时姜望已经拿到了三山城方面承诺的法器长剑,这柄剑器刻印了一门金光箭,对姜望来说并不是最理想的配置。但仅仅剑器本身的坚固,就足以令姜望爱不释手了。 他正细细把玩着长剑,闻言只是耸耸肩:“不然我为什么要出来避一避?没想到还是避不过。” 赵汝成哈哈直乐。 令姜望意外的是,方鹤翎这次面对他却没有任何表现,就连视线都只是一扫而过,好像已经完全不认识了似的。 …… 却说孙笑颜半步一挪,终于叫窦月眉等得不耐烦了。 这女人年轻时候一定极美,如今也姿容犹在,但柳眉稍竖,便显出一丝凶悍味道来。 “小胖,别磨蹭。” 孙笑颜耷拉着眉眼,终于明白事情无法更改。 于是心一横,眼一闭,整个人横冲直撞,向着那个最大的岩穴冲去。 手举覆石之拳,一拳砸落地面! 嗡嗡嗡…… 一大群杀人岩蜂冲将出来。 数不清的尾针向这个入侵者激射。 孙小蛮感觉母亲的手一下捏紧,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断,又在恍然惊觉的下个瞬间松开。 但孙小蛮也来不及呼痛,因为她也注视着弟弟的情况。 杀人岩蜂并不叮死物,对于没有威胁的生物也绝不会轻易射出尾针,所以诱饵只能是修士。 然而除了身披坤皮鼓的孙笑颜,谁又能扛得过杀人岩峰的一轮攒射? 那是自内府境强者孙横身上活剐下来的人皮,加以阵纹刻印,配合坤皮鼓这门道术的效果,防御更胜孙横生前。 密密麻麻的尾针坠地,然后坠落的,是大片大片的杀人岩蜂。 那一刻尾针坠落如雨,而孙笑颜肥胖的身形就立在雨前。 坤皮鼓扛住了! 但他大声地哭喊起来:“好疼!好疼啊!我不行了!” 他转身就往回跑,想要回到安全的地方,逃离这种他无法忍受的疼痛。 却被窦月眉一声喝止:“孙笑颜你不许动!” 孙笑颜已经泪流满面,但还是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他嚎哭道:“娘!真的好疼!我真的受不了了,快疼死了,让我回去吧!” “你不许动!” 早已做好准备的三山城修士,运用各种道术或地动、或风卷,将坠地的杀人岩峰拉到近前来,统一杀死。 这就是三山城的计划,用三山城主之子作为诱饵,吸引杀人岩峰的攻击。 杀人岩蜂射出尾针之后,会有一阵萎靡期,所以才纷纷坠地。一般这个时候都有族群的保护,然而它们的攻击目标就在身前嚎啕着发出噪音,它们又怎能容忍? 于是又是一轮尾针攒射。 孙笑颜疼得大哭不止,疼的肥肉乱颤,可他却的的确确是个听娘亲话的孩子,脚下硬是一动不动。 窦月眉强忍着眸中泪光,冷静地发出一个个指令。 孙小蛮虽然平时总欺负弟弟,但却也见不得自家弟弟受苦,身形一动便要冲出,却被窦月眉一把拽了回来。 “娘!小胖得多疼啊!”孙小蛮叫道。 “不然你以为你爹为什么不把坤皮鼓给你?他那么疼你!”窦月眉失控的情绪一刹即收,她尽量平静地道:“这就是你那个死鬼老爹的计划,他临死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对付杀人岩蜂。” 孙小蛮忽然怔住,豆大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扑簌扑簌地落下来。 她不是没有怨怪过,怨怪父亲偏心。口口声声说最爱他,却在临死之前,选择为弟弟披上永远固化的防御。 她曾想,父亲把身上的皮都揭下来给弟弟,那是得有多爱弟弟、多偏心他啊。 却没想到。她才是父亲偏心对待的那个孩子。 这是父亲对她最后的疼爱。 他舍不得他的女儿受苦。 三山城没人愿意来,他孤身至此。 治下百姓被人蔑称为山蛮,孙横从此就以孙蛮子自称。 这样的男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小蛮,又是寄托着怎样的盼望? 往前冲! 三山城故城主孙横,发动了第一次清剿凶兽行动。 在身死竖笔峰之时,最后想到的,是第二次清剿凶兽。 他揭下自己的人皮,给儿子覆上坤皮鼓,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幕。 而他的妻子窦月眉,承继了他的遗愿,接过他的城主之位,也接过了他肩头的万钧重担。 竖笔峰巅,他可能闭眼? 玉衡峰脚令多少代修士束手无策的杀人岩蜂,就将在今日成为历史。 而此时玉衡峰前的所有人,都是见证者。 孙小蛮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她向来对弟弟是恨铁不成钢,只觉得父亲去世后,母亲对他太过溺爱,把他惯得不像样子。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知道弟弟有多怕疼,有多胆小。 可是他好听话。 杀人岩蜂的尾针,又毒又凶,蜇一下都是剧痛。如此密集的尾针攒射,会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你爹太偏心你,我不得不多一些疼爱给笑颜。”窦月眉说着,顿了顿,似乎也难以抑制情绪,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你总说娘偏心,娘又何尝愿意?” “娘!你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呜呜呜……我要痛死了!” 一波一波的杀人岩蜂被消灭,一波一波的尾针攻击。 孙笑颜哭得声音都哑了,他毕竟也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娘!姐姐!”他哭喊。 窦月眉忽然大声喊道:“孙笑颜,你给我转过去,往前冲!” “别忘了你披着谁的皮!” “你爹可从来没有后退过!” 她似乎用尽全力,以至于喊完之后,身形都有些摇晃。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 而孙笑颜,也就真的转过身去。 他大哭着,哭着往前。 他坚强着,也惧怕着。 他疼着哭着,也喊着跑着。 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注视着这个小胖子独自向杀人岩蜂的冲锋。 在此之前,尽管见识到了三山城修士的搏命之勇。但姜望真的很难能够理解,凶兽的泛滥,对这座城市来说,意味着什么。 现在他隐约明白了。 “我想搞明白,这些凶兽从何而来?” 只有知道凶兽从何而来,如何繁衍,源头在哪里,才有可能彻底消灭干净。 “谁知道呢?”黎剑秋说。 一个个的岩穴扫过去,孙笑颜跌跌撞撞,承受了整整五个时辰,从白天到日暮,清理杀人岩蜂的修士都换了十几波。 曾经密集得令人恐惧的杀人岩蜂,终于变得稀稀落落。 而孙笑颜已经哭不出声,肥胖的身体如一滩烂泥般软顿下来。 窦月眉第一时间冲过去,将儿子抱回。 感受他的体温,触摸他的心跳。 吻着他的额头,抚去他的泪痕。 “给我往前冲!扫荡玉衡峰!” 她咬牙施令。 整个三山城道院,从教习到学子,从院长到新生,所有修士都参与了此次行动,共有两百八十七人。 再加上三山城卫军里的近百修士。 他们都是自愿行动,拒绝悬赏的。 而受高额悬赏吸引而来的各地修士,也足有一百多人。 合计五百余修士,在统一的指挥下,分批次往玉衡峰上推进。 各类道术轰发五颜六色的光焰,所过之处,山石崩碎,树木摧折,凶兽伏尸,山道成型。 而孙笑颜已经在窦月眉的怀里,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 …… 姜望正在冲锋的修士阵中,他们的小队已经被打散,各自为战。 十余盏放着强光的墨家所制悬明灯浮在空中,将整个玉衡峰映照得如同白昼。 此时窦月眉已经接手指挥,她以三山城道院修士为主体,将所有的修士分为五队。而后五队依次轮换施展道术,阵线一直稳定地向上推进。 当然也有一些高手被赋予自主的权利。如剑卷红潮的黎剑秋,如抡一对震山锤、所过之处只余肉泥的孙小蛮。 如云上之国那位神秘女子,她随手一招,竟似从天上扯落黑云,化为种种云兽,与凶兽搏杀。此等玄奇手段姜望见所未见,她一个人就相当于一只队伍。 清剿的进度看起来十分喜人,进展顺利。但姜望始终抹不去心中不安。 如果兽巢仅仅是这种程度,孙横怎么会战死?当年吴山带领的小队,又怎么会全军覆没只剩黎剑秋? 只论险峻,玉衡峰是不如竖笔峰的。但玉衡峰山体更大,相对应的,所容纳的凶兽也就更多。 快推进到山腰时,窦月眉明显也变得慎重了。 “乙队后退休息,丙队丁队顶上,戊队甲队掐诀准备!” 这是第一次,同时调动两队顶在前面,而且主动缩短了另外两队的休息时间。 很快众人就知道了原因。 “咦咦咦!” “咕咕咕……” 一者尖锐,一者低沉,两种完全不同的叫声,在同一时间响彻夜空。 一只双头怪鹰,如迅电般啸叫而来。一双足有丈余的羽翅展开,便好像一整片夜幕在一动。 阴阳双头鹰! 几乎是在它出现的同时,整个玉衡峰半山腰附近的凶兽,就都暴动起来。 它们赤红着双眸,被激起了最狂烈的凶性。 丙队、丁队的两百名修士几乎是甫一顶上,便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阴阳双头鹰的啸叫一旦开始,便会一直持续到战斗结束。 当初的孙横,杀穿兽潮,杀上竖笔峰巅后,所斩杀的就是一头这样的凶兽,但他也在杀死阴阳双头鹰后油尽灯枯。 如今在玉衡峰,却仅到半山腰,就出现了这样的凶兽。 窦月眉的一颗心,直往下沉。 但在众人之前,她绝不能表现出来。 于是双手一起,一道高耸石墙绵延而起,几乎绕玉衡峰一周!这就是腾龙境巅峰强者所展现的道术威能。 高大石墙将凶兽群牢牢拦住,为措手不及的修士队伍争取调整时机。 但那些凶兽已经发了疯。 一头独角牛状凶兽,踏地狂奔,狠狠一头撞在石墙之上。那枚独角都撞断了。它也头破血流,但它竟不管不顾,反而用断裂的角再一次撞击! 疯狂如此! 当初在竖笔峰,就是凶兽群这样突然疯狂的爆发,才导致防线崩溃。 如今这一幕会重演吗? “叶仙子,我需要更多的云兽制造缓冲!”窦月眉大喊。 那位云国修士的云兽秘术,此时最为恰当。否则便只能以人命去填了。 薄纱掩面的神秘修士十指穿飞,虎、豹、熊、牛……这一波爆发足有百只,一头头云兽从天空奔落,与凶兽们绞杀到一起。 然而,凶兽太多了! 持续密集而疯狂的冲撞恰在此时到了一个临界点,那绵延玉衡峰整整一圈的石墙,就在此刻轰然崩溃! 凶兽如潮,狂涌而至。 那云国修士虽然强大,但明显缺乏经验,又或是太过信任石墙的防御,错估它所能扛住的时间。在刚才那一波倾尽全力,却在此刻,气力不济! 叶青雨 来自云国的神秘高手指挥云兽独据一角,也因此在兽潮破墙的时候竟然无人掩护。 在石墙骤然崩溃的这个瞬间,顶在前线的修者几乎没人还能有精力兼顾左右。仅仅一个照面,就有近一半的修者倒下,消失在凶兽群中,连根白骨也不剩。 而那些云兽虽然不惧死伤,却只有战斗本能,没有灵智。复杂的行动全靠施术者操纵。 它们根本不可能有牺牲救主之类的选择,当然在这种状况下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百余只云兽看起来多,但在兽潮卷来时,却瞬间就被淹没。 事实上在那些狰狞凶兽迎面扑来的时候,叶青雨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她出身高门,服用最好的开脉丹,选修最契合的功法,每一步修行都做到完美。这一次出来接任务,只是一时兴起,特意避开长辈,想要验证自己的实力。 而在此之前,她从未经历过真正的生死搏杀。也没有那种需要。 所以她也从未想到过,真正的生死危机来临时,那种感觉,竟然如此令人战栗! 她几乎可以嗅到那只凶兽巨嘴里的恶臭,几乎看到獠牙后的猩红。 然后她看到一道涌动着的、席卷浩荡紫气的剑光。 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汹涌的紫气将面前这头凶兽分解,姜望身随剑至,一脚将那个傻站着的女人踹开:“愣着干什么!” 他反手丢出一道焰弹炸开,连身几纵,又赶至另一处战场中。 在兽潮破墙时,他是为数不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完成反击的人,但第一道防线崩溃已成定局,凭他根本无法挽回。 所以他果断抽身撤离,而后朝着记忆中赵汝成的方向奔行。至于救下这个神神秘秘的云国修士,只是顺手为之罢了。 他真正担心的是赵汝成,尽管这小子身上有诸多秘密,但毕竟开脉未久,未必能够周全。 …… 叶青雨在空中倒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第一个念头,我得救了! 第二个念头,我被……踹了一脚? 她翻身站稳,随手聚出两只云兽,这才惊魂未定地左右环顾,发现并没有人有精力注意她,而那个救了她的的家伙,也已经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她站在一只云兽身上后撤,举目四望,尽是浴血奋战的身影。 她这个时候才觉得脸上发烫,以她的修为,加上她所掌握的功法,再加上随身秘宝,断不应表现得如此无措。只要发挥得当,虽然不可能杀穿兽潮,但自保是毫无问题的。 而刚才她,险些就身死道消! 念及此,她从袖中掏出两枚金灿灿的豆子,往前一丢。 那豆子在金光之中迅速膨胀、变化,化为两尊金甲战兵,持战刀撞入兽潮中。 凶兽撕咬,竟崩得牙落。而金甲战兵一刀一只凶兽,如砍瓜切菜,横行无忌。 撒豆成兵! 除了豆种难得、价值昂贵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尤其是这种级别的金豆,饶是叶青雨也觉肉痛。可以说这两枚金豆一撒,这次任务哪怕完成了也是亏损。 …… 却说姜望纵剑狂奔,一路顺手杀兽救人,但路线也在往山下偏移。 因为兽潮正急速向下。 这说明第二道防线也岌岌可危。 姜望心中焦急,忽然眼睛一亮, 前方那且战且退、看起来悠然自得的身影,不是赵汝成又是谁? 他虽然也在后退,但绝不像其他人一样慌不择路又或掉头狂奔,而是选择了一条非常怪异的路线。 忽左忽右,甚至偶尔前突。 但所经之处,不是有山石庇护,就是有陷坑隔绝。总之任何时候正面迎击的凶兽都不超过三只。 他表现出来的战力并不算强,却看来比姜望还要轻松得多。简直闲庭胜步。 赵汝成看到姜望奔来,连连道:“哎哎,别过来!” 但姜望已纵身跃至,几剑将他面前的凶兽斩杀,还顺手秀了一记缠藤术,“看三哥的吧!” 按理说两人并剑,战斗应该更为轻松才是,但不知怎么的,好像要面对的凶兽更多了,反而压力骤增。 赵汝成脚步一转,没好气道:“跟着我走。” 姜望略一琢磨,便跟上了赵汝成后撤的节奏,果然战况又变得轻松起来。 “三哥你以前也是挺爱动脑子的啊,怎么现在越来越像杜老虎了?” “哈哈,我以前……”姜望抽空给了他脑袋一巴掌:“说谁没脑子呢,没大没小!” “对了,你看到黄阿湛了吗?”姜望又问。 赵汝成撇撇嘴:“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拉都拉不住。跑得比谁都快!” 那就好。 至于黎剑秋,那就更不用他担心。如果黎剑秋都会出事,他也于事无补。 姜望回身眺望,那是三山城主窦月眉的方向。 如果有后手,应该是时候了。 …… 阴阳两头鹰出现之时,是乙队丙队在第一道防线,丁队戊队候补,作为第二道防线。 而此时,就连撤下不久的甲队,也已经再一次顶上了。 所有的修士都已顶上,而窦月眉那边,仿佛还没有动静。 不对,为什么突然这么安静? 姜望忽然反应过来,那持续许久的鹰唳,消失了。 这意味着,那只阴阳双头鹰,已被斩杀! 三山城道院院长,此时立于鹰尸之侧,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场景一如两年之前,孙横孤身杀上竖笔峰巅,斩杀阴阳双头鹰,奠定胜局。 兽潮似乎也在这个瞬间顿住了,而后修士群中,乍起欢呼之声。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 “咦咦咦咦咦!” “咕咕咕咕咕……” 此起彼伏的鹰唳再一次响起,将修士们的欢呼压下。 悬明灯清晰照出,自那玉衡峰顶方位,一群阴阳两头鹰遮云蔽月而来。 “咦咦咦咦咦!” “咕咕咕咕咕……” 这叫声邪戾而疯狂。 在玉衡峰,竟然生活着一群阴阳两头鹰! 三山城道院的院长未及防备,一个照面之下就被撕碎! 群兽狂吼。 山石轰隆,巨木摇折。 一道炙热暴烈的赤红光柱迎面冲击,姜望与赵汝成分开两侧避过。 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凶兽,才有施展天赋法术的能力。而但凡拥有天赋法术的凶兽,都必然是凶兽中的强者。 这道光柱从姜望与赵汝成中间冲过,把地面都犁出一个深坑。 而姜望和赵汝成,就此便再也没能汇合。 因为汹涌而至的兽潮,已经席卷了一切! 拔山! 长剑有如电转,几乎只剩寒光。 在汹涌的兽潮之中,姜望根本来不及施展道术,只能凭借一身剑术,在凶兽群中腾挪辗转。 剑器上刻印的金光箭,早已射进一头狮状凶兽的眼中。下一击,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 若非四灵炼体决的强横,姜望几乎不可能存活。 事实上这一波凶兽冲击,战死修士已经超过百人!甚至连尸体都没能留下。 姜望紧贴着一只体型巨大的牛状凶兽,绕着它忽左忽右,既使这只凶兽暴跳如雷,又使得别的凶兽难以攻击。 但他非常清楚,此时远远没有到安全的时候。因为他此时仍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失误,便会尸骨无存。 他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之前发出那道冲击光柱的凶兽在哪儿、是什么样子。 而且他与赵汝成失散了。 他都已经应付得如此艰难,赵汝成又如何? 姜望不敢想象。 他已经爆发了全部实力,在辗转战斗的同时,极力寻找着赵汝成的身影,同时观察着那道冲击光柱的方向。 随着牛状凶兽的奔突,姜望首先看到了那只有天赋法术的凶兽。 即使凶兽群如此狂暴,依然在本能的影响下,为它让出一片空地来。 那是一只状如黑猫的凶兽,体型出乎意料的小巧。但它在狂暴的兽潮中安静矗立,竟如奔流中的礁石一般。唯有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才看得出凶兽本性来。 彼时它好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但那张嘴越张越大,越张越大,顷刻已硕如木盆。而在它张开的巨嘴中心,一团赤红的光球缓缓成型。 姜望循着它对准的方向看去,瞬间睚眦欲裂,那里赵汝成正被七八只凶兽围住撕咬,险象环生。 姜望翻身上了牛状凶兽的后背,随手一剑激得它凶性大发,而后足尖连踏,激射而出! 他在凶兽的头顶上腾挪! 避开一路来无数的撕咬和袭击,他蓦地腾身而起。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四式,剑光暴射而出。 姜望缠裹着极其璀璨的剑光,撞开凶兽群,以极限的速度冲到赵汝成面前,拉住他的肩膀往后一甩! 在赵汝成被甩开的同时,姜望在空中连续三次旋转。而黑猫状凶兽轰击的赤红色光柱这时才呼啸而过,险险与他擦身。 这紧张到极致,也巧妙到极致。 但他竟忽略了,那头被他“戏弄”半天的牛状凶兽。 那是鹿牛,形如牛与鹿混杂,却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在被姜望当了半天挡箭牌之后,它竟忽视了所有,而一意盯着姜望,一路横冲直撞。 赤红光柱再次轰开一条通道的同时,姜望旋身落于一头山蛛之上,并且单剑一横,将这只巨大山蛛复眼割破。 可就在此时,那头鹿牛腾空而起,一头撞上了姜望! 姜望仓促之下只来得及提剑挡在身前,整个人就被撞得高高飞起,而他的身后,已是悬崖! 玉衡峰有多高?至少在半山腰的位置往下看,已经被云雾所遮掩。 “三哥!” 赵汝成几乎疯了一样往前,但迎接他的,却是疯狂扑来的凶兽群。 …… 他们所处的战场,在北侧崖边。 叶青雨一路且行且战,她寻姜望至此。 在凶兽潮第二轮更可怖的爆发前,心高气傲如她,想到的却是,一定也要救回姜望一次才行。 这一路来耗去了多少保命的秘宝且不去说,在愈来愈汹涌的兽潮面前,她心中暗忖,还剩两件秘宝,若前面再找不到人,就必须要撤离此地了。 然后她看到了……一地的残尸碎肉。 那是她一路过来,见到的所有战场中,凶兽尸体被切割得最碎的战场。 整个山地也到处凹凸不平,有三道最明显的、被某种力量轰出来的沟壑。 在其中一道沟壑中,坐着一个男人。 仅仅只看得到一个侧脸,便已十分俊美。 身边鲜血横流,碎尸满地,那个男人却只是坐在地上,微垂着头,长发披散。 “……喂?”叶青雨试探着发问。 那个男人慢慢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那是何等冷漠而凶厉的眼神! 但他随即就一个摇晃,倒在了血泊中。 …… 而此时,就整个玉衡峰战局而言。 三山城道院院长战死,此次组织起来的五百余修士战死大半。 凶兽群已经攻破了所有防线,最远的几乎冲到了山脚下的后勤基地中,大肆杀戮。 眼看,便是败了。 或许,在阴阳双头鹰群出现之时,就已经注定了败局。 在一片绝望之中,三山城主窦月眉再一次站了出来。 但已经没人相信她能创造奇迹。 当年孙横乃是内府境修为,只身逆推兽潮,杀死凶兽头领,才扭转了战局。但也落得个身死道消。 而谁都知道,窦月眉只是六品腾龙境巅峰修为。当年庄庭是看在孙横的牺牲上,再加上三山城修士集体请愿,才让她继任城主。 不然,城主之位虽然可以家族承继,却必得要有五品内府境修为才行。 当年的枫林城老城主,正是因为无后,才在年老力衰之后去位,搬去了新安城荣养。 然而窦月眉站在兽潮之前。 她是一个女子,却比所有的男儿都要昂扬。 她只是腾龙境巅峰,却蓦然爆发出一股强横无匹的气势。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炸开,她身体内部发出一声声爆响。 她的气势节节攀升! 众所周知,道脉腾龙之后的下一关,便是叩开内府。 那么在腾龙与内府之间,间隔着什么呢? 那是对身体极限的探索,是苏醒的道脉之龙对躯干之海洋的遨游! 一般来说,这个过程极为漫长、细致。 只有修者在洞察了大部分躯干之海后,才会尝试去叩开内府。 而人体有五府,五府皆有秘藏。 五府境最大的修行,就是开发五府秘藏。随着探索的程度不同、个人的天赋差异、每个修士的经历不同……最后的收获也有差别。 很多时候,它就决定了强弱之分。 而在所有的人身秘藏之中,最难得也最宝贵的,无疑是……神通! 准确的说,是神通种子,或者说,是真正神通的残缺版。但只要有了神通种子,便迟早有一天能开发完全,叱咤风云。 而现在窦月眉在做什么事情? 她在躯干之海洋还未探索完全之时,便选择提前轰开了内府。 而且是连破五府! 这几乎是完全放弃了未来,断绝道途。 她在每一府都只是浮光掠影而过,根本不考虑仔细探索。却终于在第五府的时候,觅得了神通! 她是如此自信,自信在未完全掌控躯干海时就能叩开内府,更自信一定能收获神通! 她做到了! “孙小蛮!震山!”她大喊。 正在搏杀中的赤足少女,闻言二话不说,两条马尾辫一甩,双手高举震山锤,决然轰击地面! 山石轰碎,地面以震山锤为中心,裂开一条极深的缝隙来。 而窦月眉只是半蹲下来,用她那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按在了地面上。 她连破五府,觅得的神通。 名为:搬山! 山河易改,人心难平 当窦月眉双手按在地上的那一刻,整个嘶吼狂暴着的凶兽之潮,如海浪倒卷于崖前,戛然而止。 所有在空中飞行的凶兽,包括那一群啸叫的阴阳双头鹰,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或者干脆仓皇远逃。 所有不能够飞行的凶兽,全都匍匐于地,战栗不已。 那是来自生命最本能的恐惧,即使凶兽根本不存在灵智这种东西,也根本无法抗拒。 因为……地动山摇! 整座玉衡峰,高耸入云。虽不是天下雄山,但也足够庞大。 而这样一座高山,在此时,从半山腰起,更准确地说,是从窦月眉双手接触山体的位置起……开始摇动! 山石滚落,凶兽哀嚎。 “呀……啊!” 窦月眉柳眉倒竖,雄浑至极的道元爆发。 咔、咔!轰隆隆! 她从半蹲的状态缓缓起身,将这座玉衡峰,从半山腰的位置拔起,分为两截! 相较于玉衡峰,她比蚂蚁还要渺小。 但一个柔弱女子,力拔雄山,有如天神。 这般震撼人心的一幕,必将在很多人的心里,成为永恒! …… “唉。” 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叹息声响起,他一声轻叹,仿佛叹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到此为止吧。” 这个声音这样说。 轰! 窦月眉双手弹开,地面巨震,山峰合拢! 她满脸惊骇地看向玉衡峰顶,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高耸入云,凶兽盘踞的玉衡峰顶,竟然有人! 还是一个如此深不可测、如此恐怖的强者! “没想到你们能靠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那个声音重复道:“但是,就此为止吧。” 这无疑是可怕的强者,还未现身便已阻止窦月眉拔山,更是说明了他的不可战胜。 但是。 “你在,说什么狗屁话啊!”窦月眉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双拳紧握,第五府内的神通种子疯狂转动:“你他娘的,以为你是谁?让我们走就走,让我们停就停?” 孙小蛮提着震山锤,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黎剑秋倒提桃枝,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赵铁河一瘸一拐,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杨兴勇、沈南七、黄阿湛、三山城道院修士、三山城卫军修士、甚至是只被悬赏吸引来的修士…… 还活着的人,还有战斗力的人,都沉默地,聚集到了窦月眉身后。 尽管此刻在玉衡峰顶的那个神秘人表现得如此强大、如此的不可战胜。 这是缄默无声的……态度! “唉!”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叹气:“有些人穷尽一生,也触摸不到神通的皮毛。” 他叹道:“你躯干海只游到一半,就对你的神通种子有所预感。你比孙横,更有潜力。可惜了……” 言语之中,这玉衡峰上修士虽多,但唯一能入他眼的,就只窦月眉一个。 根本看不到他的人,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但窦月眉第五内府中那颗滴溜溜旋转的神通种子,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静了下来。 窦月眉鼓荡全部的力量,去与那无形的压力抗争:“你这种躲在山顶,与凶兽为伍,坐视它们为祸一方、甚至庇护它们的人,懂什么? 你根本不懂他的强大! 就算你再强,我也只当你是弱者。你这……老匹夫!” 山风猎猎,远远吹散回声。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 “有些事情你不懂,老夫不怪你。就此退去吧,纠缠无益。” “我不想纠缠!”窦月眉怒喊:“可我三山城无数战死的修士,无数被吞吃的百姓……他们不答应!” “事关隐秘,你暂时还没有知晓的资格。” “我没有资格?”窦月眉怒急而笑:“我是三山城域之主!国主亲笔勾下的玉书,庄庭御制的令印,此间山河的主人,所有三山城域百姓的家长! 你现在跟我说,这三山城域里,有我没资格知晓的隐秘?” “庄国有三大郡,清河郡有十三城。你只是这十三城之一的……临时管家,不是家长,更非主人!庄国三千里山河,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国君陛下!毋须多言,你接令就是!” 这番话里,透露出了太多信息。最紧要的一点,就是这玉衡峰上的凶兽存在,是为庄国国君所默许的。 或者不仅仅是默许。 “哈哈哈哈哈!” 窦月眉笑出声来,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丈夫死在这里,我兄长死在这里。 我的弟子,我的朋友,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死在这里。 我女儿才十五岁,我儿子才十三岁,他们统统上了战场,为三山城而战! 现在你跟我说,三山城不属于我,属于那个根本不顾这里死活的、隐在深宫不见人影、高高在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狗屁国君?” “你大胆!”那个苍老声音的主人似乎动了真怒,一股极其可怕的威压自山巅笼下,当场就有几十只凶兽全身溢血而死。 他保留了克制,威压到了窦月眉身前,就停止。 但整个玉衡峰也随着这一声怒斥,陷入极端的安静中。 在这令人心慌的安静中,只有窦月眉格外凄凉的声音:“从我男人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没有胆小的权利。”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胆小怯弱的女子啊。 她也会在遇到强敌的时候害怕,也会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退缩,甚至有时候看到一只老鼠,都会尖叫着躲到丈夫的怀里。 可那个男人战死之后,她就再也不能够。 她要拉扯着一双儿女,还要扛着一整座三山城。 她难道愿意抡起拳头站在前线,她难道愿意声渐哑、腰渐粗? 谁他妈不想岁月静好,莳花弄草? 可是她能吗? 窦月眉握紧双拳,咬碎银牙,不断地向桎梏自己的力量冲击。不曾停止一息。 这一次,那个苍老声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你上来吧。” 在幸存修士们的目送中,窦月眉只身往山巅走去。 凶兽群在某种力量的压制下无声分开一条道路,她一路行前。 天边的重云不知何时被挑开,露出了弯月一角。但很快,又再次被掩上。 夜晚总是黑暗的。 在等待之中,时间好像格外漫长。 当窦月眉的身形出现在视线中,所有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 人们期待着、盼望着,也惶恐着、不安着。 一直走到半山腰,走到她之前拔山之处,窦月眉似乎才注意到等待答案的众人。 她抬眸看了大家一眼,就径自往山下走了。 “散了吧。”她说。 孙小蛮忽然很想流泪,因为她突然发现,她那美丽泼辣、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娘亲,这一次。好像真的老了。 白骨莲花 身上……好痛! 姜望从昏迷中醒来,醒来的第一时间,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摸索,去抓自己的剑。 好在,剑就在身边。 手中握剑,他才睁开眼睛。 最先看到的,是倒悬的钟乳石。 这是在某个山洞中。 之前的战斗过程全部刻印在脑海里,应该没有遗漏。 对那头鹿牛的忽略,毫无疑问是他致命的错误。 这令他懊恼。但在那头鹿牛腾空撞来的当时,他的确已经到了极限,没办法避开。 在推开天地门之前,人身无法蹈虚踏空,姜望借助四灵炼体决的优势,也顶多只是能增加一点滞空时间罢了。决计无法自那样的高崖坠下后逃生。 更别说那头鹿牛倾尽全力的一撞,已经将他瞬间催动的道元都震散。 他还记得那种身体极速下坠的落差,那种心脏无限上提、仿佛要跃出嗓子眼、带着全部生命力逃离的……可怕感觉。 但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昏迷的了。 所以,是谁救了我? “当然是人家,用秘术救了你。” 这个异常妩媚的声音,好像洞察了姜望的心理活动,由远而近,飘落姜望耳中。 姜望坐起身来,感受到身体的某种异样,但并未来得及细察,因为那个穿着黑色长裙、以黑纱掩面的女人,已经走到面前。 她很强! 这是姜望的第一个判断。 “救命之恩,铭记五内。”姜望郑重道了谢,才问道:“未请教?” “闺名,我就不说了。反正男人都是一个样,太轻易得到的,记不住。”黑纱女人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怎么也挠不到痒处,落不到实际中。 她伸出霜白胜雪的手,用手指、轻轻抹过姜望的鼻尖:“你只要记得,是我救了你……” 姜望又不是赵汝成,哪里经过这等阵仗。又是刚刚死里逃生的状态,忍不住心中一慌。 好在他手里抓着长剑,那种冰冷的触感令他稍稍冷静几分。 他勉强扯动嘴角:“我既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他看了一眼女人的面纱,僵笑道:“又不知姑娘的样子。这……” 怎么记啊?他想。 “嘻~”黑纱女人扶额而笑:“你呀,真可爱。” “呃……”姜望下意识地紧了紧长剑,倒不是感受到了威胁,而是确实紧张。 黑纱女人在姜望身前半蹲下来,长裙及地,她用膝盖撑着肘尖,以手支颔,直视着姜望的眼睛:“不要紧,我以后会来找你。那时候,只要你见到我,就会认出我。除非你……装作不认识。” 她那动人心魄的眼眸,忽然绕了一丝哀怨:“你……会这样做么?” “不……不会。”姜望在心中默念度人经文,严肃地道:“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孩子? 这或许是位修行有成的老前辈…… 姜望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但女人好像又读懂了他的心声,娇嗔道:“想什么呢,我跟你一般大!” 困窘的情绪就像一个连环陷坑,总是一脚又踩进一脚中。 姜望忍不住问道:“玉衡峰上,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无功而返呗。”黑纱女人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旋即又补充道:“放心吧,你的小情人没事。” “什么小情人!”姜望几乎要跳起来:“我跟汝成是好兄弟!” “我说的是云上之国的那位美人呀,你激动个什么?”黑纱女人故意瞪大了眼睛,表现得很惊讶的样子,但眼神深处的促狭还是出卖了她。 “什么美人啊,她也蒙着面呢,谁知道她美不美。”一直被捉弄,姜望忍不住刺了一句,然后道:“我跟她压根不认识,你还是不要说这种话……” “噢,美人你都不关心呢……”女人眨了眨眼睛:“那放心吧,你的兄弟……也没事。” 她故意在“兄弟”这个词上,落了重音。 姜望是真的招架不住,若这是比斗,他早已弃剑认输。 索性抱拳道:“感谢前辈搭救,日后必当竭力相还。现在我得回去了,我的朋友们这会应该很着急。” “谁是你前辈?兴许我年纪比你还小呢?” “那……” 女人眸中带笑:“叫姐姐。” “……” “好啦不难为你。不过,你身体有什么变化,你自己没感觉么?” 说到身体的变化,的确是有。尤其后脊部位,有一种微凉的感觉。但他刚刚醒来,这女人便凑近了,根本没时间查探。 “你指的是?”姜望问。 “你是不知道,你都摔成了什么样子。那可怜样儿……”黑纱女人摇摇头,不忍回忆似的:“姐姐能救活你,让你这么活蹦乱跳。一来呢,是姐姐修为高,二来,是秘法厉害。三来嘛……是你跟这门秘术,特别契合呢!” 通过这女人的语气,姜望感觉有些不妙。“不知道姑娘用的,是什么秘术?” 黑纱女人避而不谈,只道:“你好像与太阴星,有一种隐约的联系?道门正统里,接触太阴星力的法门可不多。尤其是在你这个层次。” 接引星力那是外楼境才做的事情,如果说姜望与太阴星力有什么联系,那只能是因为太虚幻境。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如今他已经正式超凡,对修行界的知识有了更多了解。但仍然从未听谁提过太虚幻境,想来它还远远没有公诸于前。或者说以姜望目前的层次,还远远没有资格触碰。 他自然不愿暴露。 “你的秘术……涉及太阴星?我听姑娘的意思……”姜望故意道:“你们并非道门正统?” “叫姐姐。”黑纱女人不轻不重地打了姜望一下,那更像是打情骂俏,而非生气。 之后才道:“我们呀,就是那不多的正统之一。” “敢问……”姜望含糊着略过称呼:“传自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哪一脉?” “保密!”黑纱女人的眼睛里都是笑意:“你不想看看么?” “看……什么?” 黑纱女人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轻轻抬到姜望面前,然后食指,往下一划。 姜望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上衣就此裂开,裸露出极具肌肉线条的半身来。 他下意识想要双手抱胸,但又觉得这样太露怯。便只好僵硬着不动。 殊不知这个样子,倒更显出局促了。 黑纱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小镜子,缓缓地靠近姜望,把铜镜放在他背后。 “看着我。”她说。 “啊?”姜望发愣。 “看着我的眼睛~” 女人凑得如此之近,带着香气的吐息,仿佛隔着那一层黑纱,吹到了脸上。 “别多想……你呀,从我的眼睛里,看镜子里反映的、你的脊背。” 锵! 姜望拔剑出鞘。 黑纱女人似乎毫无讶色,半点不为所动。仍是那么看着,仍是那么近。 姜望微微往后仰,将剑身横在面前,用剑刃反映着那支镜子。 “这样看得比较清楚。”他说。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他颈椎与脊柱相连的地方,不知何时,绽开了一朵莲花。 那是一朵邪异的、白骨为瓣的莲。 大道如青天 “这……是什么?”姜望看着黑纱女人,心往下沉。 这朵白骨莲花,绝不像什么正统的东西。 “哎哟,你自己身上出现的东西,你问谁呀?”黑纱女人眼睛里都是笑意。 “我身上以前没有这个,我也从未见过这种莲花……跟你的秘法有关?” “我只能说,我救你的那道秘法,好像只起了引导作用。”她凑近姜望的耳边,气息如幽兰,微颤着他的发鬓,又往他脖颈里钻。“好好想想,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我……藏着什么秘密?”姜望用力地回忆,但根本想不起来什么跟白骨莲花有关的事情。 黑纱女人收回镜子,缓缓地站起来,倒退。 “姐姐救你一命,倒也不需要你铭记五内,只需要你帮姐姐做三件事。至于什么事情……”她魅声柔道:“接下来晚上睡觉都老实一点,等姐姐来找你。” 姜望有意识地将她若有似无的魅惑跳过,正色道:“只要不违背姜望所践行的道理,莫说三件事,三十件事也是应该。” “三件便足够。”女人边退边轻笑道:“你该回去了。” “你,认识这朵莲花吗?它是什么东西?”姜望追问。 “它啊……”黑纱女人拖长了音调,像是在思考,而后才道:“好像是白骨道莲?白骨道的标志呢……” 她转身走出山洞。 姜望仍坐在原地,单手握剑,上身赤裸。 他感觉到,她的气息消失了。 …… 姜望检查了一番身体,并未发现其它异常。索性做了两次冲脉修行,把昏迷时漏下的修行补上,然后才往山洞外走去。 洞口处叠放着一套道袍,应是那黑纱蒙面女人准备的。 姜望正为赤裸的上身而苦恼,立即换上,发现尺寸合度,非常贴身。 这女人妖娆多变,说话也半真半假,整个人正邪难辨。但救他一命确是事实。 姜望摇摇头,暂时不去想。那女人说过会再来找他,反正也分析不出什么来,便到时候再看。 略略察看了一下山势,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了大概了解后,姜望折身向三山城的方向走去。 赵汝成等人安全无恙的话,那么此时应当是在三山城等他的消息。无论如何,赵汝成也不会丢下生死未卜的他,先回枫林城。 “姜望!” “姜望!” “姜望!” 远远的,姜望就听到这样的喊声。 声音在山岭间回荡,此起彼伏。 姜望心知,那一定是赵汝成他们在找自己。 经之前一战,玉衡峰上的凶兽似乎收敛许多,不然这会早就冲下来了。 姜望提身急纵,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我在这儿!”他大喊。 喊声顿止又起:“三哥!三哥!” 老远的,就有一个身影疾射而来,嘴里大喊大叫,不是赵汝成又是谁? 姜望迎了上去。 兄弟两人在玉衡峰附近的山岭重逢。 死里逃生,恍如隔世。 但两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的样子。 赵汝成抬头看了一会天:“啊,天气还不错。” “是啊。”姜望说。 赵汝成过了一阵,才把视线拉回来,放到姜望身上。 他表情夸张:“哇,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惨嘛。还换了新衣裳!” 姜望笑眯眯的:“你得知道谁是哥。” 这时候,黎剑秋、黄阿湛找了过来,以及赵铁河、杨兴勇等人,还有一些陌生面孔,都是三山城道院的外门弟子。 “姜望!” “姜师弟!” “姜兄弟!” 姜望也一一拱手回应:“赵兄,杨兄,诸位兄弟!还有黎师兄,黄师兄。姜望学艺不精,实在惭愧,还辛苦你们来找我。” “姜兄弟说的哪里话!你还不是为了咱们三山城出力吗?” “姜兄弟没事真是太好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原来赵汝成苏醒之后,在黎剑秋黄阿湛的陪同下,第一时间就回到玉衡峰,在记忆中姜望坠崖的地方寻找。 本意也只是想找到姜望的尸体带回去。但在山崖下面寻了很久,不但没有发现姜望的尸体,就连衣衫碎片之类的遗物都没有。 赵汝成这才意识到,姜望或许还活着! 但他没有漫无目的地搜索,而是第一时间回去三山城找人。将玉衡峰附近的山区划为几个区域,分批分区地展开搜寻。 孙小蛮因为要陪着窦月眉没能亲来,但正是她出面组织了这么多人。 姜望心想,那黑纱女人突然离去,或许正是因为赵汝成等人找过来了。 “三哥,想什么呢?”赵汝成冲他招招手:“这位是云国的叶仙子,这次找你,她也帮忙出了很多力。” 姜望转过视线,便看到那白纱遮面的神秘修士冲他微微一礼:“还未谢过姜道友的援手之恩。” 也不知这年头的女修士都怎么了,个个喜欢遮面出门。 “不用客气,随手为之罢了。”姜望道。 “姜道友有施恩不图报的高义,青雨却不能做知恩不报的小人。”那云国女修士取出一块形制极美的小令,递给姜望道:“姜道友以后但凡有事,持此云中令来凌霄阁,无有不报。” 还无有不报?凌霄阁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地方吗? 姜望心中微讶,面上倒是不显,只是认真道:“真的不用。我们在同一个战场上,便是战友。战友之间援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位……叶仙子,真的不必客气。” 因为面纱的缘故,只看得到这云国修士的眼睛,这双眼睛明亮而且纯澈。 她就用这双眼睛,非常真诚地看着姜望,双手将那枚小令捧起:“请道友务必收下,也好让青雨心安。” 赵汝成忽然在身后撞了撞姜望,“叶仙子都这么说了,三哥你便收下吧。” 姜望只好收下。 这枚小令形如云朵,并无刻字。但细看令身,才会发现隐有云雾缭绕,端的是美丽非常。 别的意义不说,单这枚云中令本身,便是一件奇物。 救命恩人无恙,云中令也送了出去,叶青雨自觉已经心安。便对姜望道:“如此,青雨便先走一步。大道如青天,愿道友青云直上。告辞。” 说罢,她凝出一只鹤状云兽,踩在它背上,乘风而去。 其时天澄云闲,云鹤仙逸,其人来时乘兴,去时心安。 别的不说,这份清澈道心,却是值得赞叹。 乍逢生死,姜望也无心寒暄。当下,也对赵铁河等人礼道:“诸位三山城的兄弟,我这就要动身回枫林城了。家有幼妹,实在不能在外久待。” 赵铁河、杨兴勇纷纷表示理解,其他三山城外门弟子都是他们带来帮忙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两边相约再聚,便在这里分开了。一路回转三山城,一路直接往枫林城去。 走在路上,赵汝成才得了空隙问姜望:“刚才没来得及问,三哥你坠崖后发生了什么?” “对啊。”黄阿湛也道:“我们发现你不见了,找了一通也不见人,还以为……后来只得先把昏迷的汝成带回三山城。黎师兄还一直自责,说不该带你去玉衡峰。” “这事跟你们没关系,都是我自己大意了。”姜望宽慰道:“我也是运气好,坠崖后被一位神秘高人救了,养伤花了点时间,所以今天才出来。” 赵汝成抹着下巴分析:“还给你准备新衣裳那么贴心,我猜那位高人,也是位美人!” “对对对!”黄阿湛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我看那位叶仙子,就是位极美的美人儿!” 他跟赵汝成聊的完全不是一个人,也不知在搭什么腔。 “什么啊。”黑纱女人关乎白骨莲花,姜望不欲多说,便道:“人家叶仙子遮着脸呢,你怎么知道她美不美?” “你不懂。”黄阿湛摇头叹息,一脸迷醉:“真正的美人,不需要露脸。只需要一个眼神,甚至是一缕香风,她的美好就能被感知。区区一张薄纱,哪能遮得住美人?” 赵汝成微微点头,矜持的表示同意。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叶青雨出门要蒙着脸了。” “为什么?” “因为像你们俩这种猥琐的家伙太多了!” 宋如意 林家是望江城一等一的家族,不同于枫林城王、方、张三家并称,在望江城,林家一枝独秀,傲笑群伦。 尤其是在林正仁一举夺得三城论道五年生魁首位置后,这种声势达到了巅峰。 虽然后来有祝唯我孤枪压城之事,但那次丢面子的又不仅仅是林家,而是整个望江城。因此对林家的威势并无多少折损。 有人风光,就有人低落。 当那些人越风光,他就越低落。 唾手可得的林氏药材生意线丢了,林正伦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到了尘埃里。 作为林家人,衣食自是不愁的。但往日他呼朋引伴在望江楼,如今却只能街头沽酒、野窑求梦。 他深恨,但无能为力。 林正礼是林氏嫡脉嫡子,是望江城道院里的精英,其父是林氏之主,其兄是林正仁! 他拿什么跟人家争? 有些事情是生来注定的,他以前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 …… “打满!”林正伦行尸走肉般荡进酒肆,将一只胖大葫芦丢到垆上。 酒肆老板接过酒葫芦,面露难色:“林……公子,您前两回打的酒,还没……” “怎么?”林正伦猛地站直,直愣愣地盯着老板:“怕老子,给不起酒钱?月底一起算!” “欸,行行行。”毕竟是林氏子弟,再破落酒肆老板也惹不起,只得低头打酒。 忽的一个声音穿进酒肆来,“这不是正伦兄弟吗?” 林正伦回过头去,看到林正礼在一群人的簇拥中,看样子是办什么事,从这里路过,然后听到了林正伦与酒肆老板的纠缠。 “正礼……林少爷。”林正伦艰难地道,当前这一幕太过难堪,尤其是在被林正礼撞见时。 林正礼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垂眉耷眼的林正伦,笑道:“这大白天的,好酒兴啊。” “让您见笑了。”林正伦勉强笑了笑,拿起酒葫芦就走。 他几乎是夺路而逃,像个丧家之犬。 “我突然想起来……药行里最近好像走了一个管事,缺人呐!”林正礼在他身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林正伦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身,脸上硬挤出了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林少爷觉得……我行么?” “正伦兄弟的能力,自然是没问题。”林正礼带着笑,往着意佝偻的林正伦身前凑了凑,低声道:“我听说,你娶的那个寡妇,挺漂亮的……对吗?” “如意?”林正伦猛地往后退了两步,“不,不行!” 他使劲摇头,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抗拒内心那种可怕的挣扎:“这不行!” 林正礼站直身子,依然保持着从容的微笑:“不勉强。” 他转头,看着旁边酒肆里正赔笑的老板,指着面前的林正伦,高声道:“这是我林家的人!你不可小瞧了!往后他要什么酒,你尽管上。月底一并来我林家结钱便是。” 酒肆老板高声应道:“欸!林少爷都开口了,小人岂敢怠慢!” 林正伦强笑道:“谢林少爷。” “客气。”林正礼摆摆手,径自往前。 那一群人又簇拥着他远去了。 不时传来吹捧的声音。 “林少爷高义!” “叫什么林少爷,没眼力劲儿!得叫少族长!” …… 林正伦拎着酒葫芦,跌跌撞撞回到了家。 今天的酒好像特别烈,路上才饮了两口,但好像已经醉了。 这是一套两进的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前院还养着一些花草,被照料得很是妥当,格外赏心悦目。 林正伦脚下不稳,撞过去碰倒了一只花盆,他不耐烦起来,索性一脚将它踢碎! 哗啦! 宋如意从里屋急匆匆转出,忍不住斥道:“林正伦!你又发什么神经?” “管得着嘛你!”林正伦乜了她一眼,脚步摇晃着往屋里走。 宋如意横移一步,挡在他身前,强忍着委屈道:“你一天到晚的泡在酒坛子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想过了?” “哈!有意思。”林正伦提溜着酒葫芦,笑了:“怎么着,你还想与我和离啊?” “和离就和离!” “哈,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宋如意紧紧地闭上眼睛,将眼泪逼回去,再睁开时已经冷漠:“我说,我们和离吧。” “哈!哈!” 林正伦笑了两声,忽然把手里的酒葫芦往地上一砸! 酒葫芦在地上弹了两弹,便滚下台阶去。葫芦本身倒未砸碎,只是葫芦栓子被撞飞了,酒水泊泊流出。整个院子瞬间满是酒气。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林正伦怒吼起来:“一个寡妇,现在又甘为弃妇!你以为你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吗?” 宋如意咬牙恨道:“那也比跟着一个废物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林正伦大步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直抵在墙上,双眸充血:“你再说一次!” 宋如意脸涨得通红,挣扎着道:“你……掐死我吧!反正这日子,生……不如死!” 林正伦松开手,往后跌了两步。 “你还委屈了?你还委屈是不是?”林正伦指着她道:“你往枫林城寄银子!寄玉!对不对?你拿我的钱,贴补你前夫的孩子!你知道我们现在什么家境吗?老子快连酒都喝不起了!” 宋如意弯腰咳嗽了好一阵,才将气息喘匀,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觉得这一切实在太陌生。 “且不说我给安安寄东西应不应该。单我那些嫁妆,够我给她寄十年不重样!” “你那些嫁妆?”林正伦拖长了声调,忽然大吼:“在哪儿呢?” 他大喊大叫:“我他娘的,怎么一无所有!?” “你自己没本事被人抢了,难道怪我吗?” “我没本事?我没本事!”林正伦脸红脖子粗,再不复半点风度:“我只是没有一个好爹!那个短命鬼,除了‘林’这个姓,什么也没留给我!” 他看着宋如意,恶狠狠道:“不然我能娶你?能让人家笑话我?笑我娶一个寡妇?” “现在嫌弃我是寡妇了?” 宋如意声音都在发颤:“你说你是林氏子弟,高门出身。怕人家瞧不起你,看你笑话。我就连安安都扔下了,跟你到望江城来! 我让她哥哥照顾她,他哥也才十七岁!还未加冠啊!我还把他的家产都带走了! 我心已经狠成这样,给她寄点银子,也不应该吗?啊?我的林氏子弟!” 她走近了,直视着林正伦,愤怒地质问:“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住二进院子的林氏子弟?!” 啪! 林正伦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荒谬!可笑!” 林正伦转身往外走,一脚踩在那滩酒水中,整个人滑倒在地。 他又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太荒谬了!可笑至极!” “林正伦!”宋如意伏在地上,用手捂着脸,流着泪,咬着牙:“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初说爱我,是真的吗?” “啊哈,啊哈!爱?” 林正伦又一脚踹飞一个花盆。 “去他娘的!这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逃也般地撞出了院子。 他也不知道他想去哪里,能去哪里。但是好像,没有颜面再待下去了。 他必须要离开,必须要逃跑。 丧家之犬,真正的丧了家。 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宋如意的人生,轨迹很清晰。 十六岁之前,她只是一个采药人的女儿。 因为野地的危险性,采药人其实收入颇丰。有些老采药人,摸清了山里野兽、凶兽乃至妖兽的行动轨迹,更是像逛自家菜园一般。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父亲为了躲避一头突然越界的凶兽,从山上滚下,摔断了双腿。 宋如意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去父亲常去卖货的那家药材铺,请求老板借些银两,为父亲求医。 因为父亲常说,姜家药材铺最厚道。她也便抱了这样万一的希望。 但没想到姜老爷竟然真的应允了。 为了还债,她就去姜家药材铺做活。 姜长山不仅不压她的工钱,反而隔三岔五,给她残疾的老父亲捎点东西。 一来二去,她也便知道了姜长山的心意。 对于姜长山,她是满怀感激的,但是说到爱,又好像远远不是。 不过无所谓了,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决定嫁给姜长山。 必须实在的说,这门亲事仍算高攀。 姜长山正在壮年,名下产业又多,乃是凤溪镇首屈一指的人物。虽然还带着一个亡妻留下的儿子,但想要嫁进姜家的姑娘并不少。 而她只是一个采药人的女儿。 姜长山很高兴,但他们并不能立即便成婚,因为他的儿子不同意。 从没有听说老子结婚需要儿子同意的,但姜家的确是个例外。 宋如意明白,姜长山是一个很懂得尊重人的男人。他尊重他儿子的想法,就像他尊重自己的想法一样。 在之前相处的那些时间里,他虽然对她动了心,但从未有难为过她。 宋如意是见过姜长山儿子的。那小孩长得周正,也机灵,就是性子有点倔。 起先老往药材铺跑,还跟她说过话。后来听说他们俩的事后,便再也不来了。 婚事受阻,宋如意也说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或者兼而有之吧! 事情转机出现在一次意外。 有一天她路过凤溪镇外的那条小河,正看到那孩子在水里扑腾。她吓坏了,拼命地喊人。惊动了路过的镇民,将那孩子救了起来。 自那以后,那孩子就不反对他们了。 她便成了姜长山的续弦妻子,成了姜望的继母。 这桩婚事似乎很美满,姜长山待她极好,也亲自奉养她的老父。甚至她父亲后来的丧事,都是姜长山一手操办,没有让她费一点神。 姜望虽然与她不算亲近,但也不敌视。尤其他后来痴迷修行,在家的日子并不多。 生了姜安安之后,她觉得人生或许就这样了,这样也很好。 但天有不测风云,姜长山生了重病。他卖了一辈子药材,但得了药石无医的病。只能拖着时间,捱过一天是一天。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仿佛在偿还以前受过的所有呵护。 后来,姜长山说不治了。家里的钱不多了,要留给她和姜安安。 那会儿宋如意哭着问他,姜望怎么办。 姜长山很得意的说,他的儿子有本事,不需要他留一丁点东西,也能生活得很好。 后来姜长山就死了。 姜望考进了枫林城道院,几乎不再回来。 她曾以为她余生就会这么下去,守着药材铺,照顾着姜安安,等她长大、成人。 直到她遇到了林正伦,一个风度翩翩、出身极好的年轻人。 他谈吐不俗,又极有本事,把手下的人管得服服帖帖。 宋如意沦陷了。 她毫无疑问地爱上了他,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爱的炙热、爱的疯狂、爱的不顾一切。 她抛下一切跟他走。 不止。 她抛下了一切有可能会“干扰”他们爱情的事物,包括姜安安。 而带走了一切对他们爱情有帮助的东西,包括姜家的产业。 她嫁到了望江城。 她奋不顾身地嫁到望江城,难道是为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吗? 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在冰凉彻骨的地上,宋如意感觉到自己的那一颗心,熄灭了。 …… …… 在回枫林城的路上,姜望才得知整个玉衡峰清剿行动的详细经过。 “所以说,玉衡峰上的那个神秘强者是谁?山上的凶兽真与庄庭有关吗?” 赵汝成冷声道:“前一个答案我不知道。后一个答案很明显不是么?” “好了。”黎剑秋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讨论。” 作为师兄,他必须要阻止这个话题,这是对在场几人的负责。 若是之后传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些人前途都算告终。 姜望有些难以接受。 庄国是他的祖国,不出意外国君庄高羡就是他将来的效忠对象。然而三山城域,难道不是庄国之土吗?三山城的百姓,难道不是庄国的子民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让三山城域牺牲这么多年?两任城主,夫死妻继,几乎耗尽一切,却在最后关头被生生逼退?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秘密,让受害者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让那些牺牲的人不知道为何而牺牲? 这件事讨论到这里,就此沉默。 这些道院的天之骄子们,慢慢开始感知到现实的重量。 进到枫林城,几人便各自散去。 倒是赵汝成临走前好生叮嘱了一番,要姜望好生收藏好那枚云中令。 因为叶青雨来头大得吓人。 其人乃是凌霄阁主叶凌霄爱女,明珠般的存在。 而凌霄阁。 那是所谓的云上之国,之所以存在的基础。 凌霄阁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宗门,根据地就在云城。 起先只是一群凡人聚集到一起,因为凌霄阁的庇护而生存下来。随着岁月累积,竟也逐渐壮大,成为一个国度。 以云城为都城,几个大势力的首领联合在一起执政,采取联席决议制。 在诸侯争霸的国际形势上,云国始终保持中立,也孕育了极度繁荣的商业活动。 如当初方泽厚之所以能够确立方氏族长地位,就是因为他打通了一条通往云国的新商路。 回到凌霄阁本身来说。 凌霄阁并不统治云国,也不管云国百姓信仰什么、从事什么。但这个强大宗门,是云国之所以能保持中立的根本倚仗。 从事实层面来讲,凌霄阁完全可以代表云国。代表一个国家的力量。 如此,这枚云中令的珍贵就可想而知。 当然,在赵汝成嘴里,这枚云中令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它是从叶青雨怀里取出来的。 “凌霄阁叶青雨,传言中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 天堂来信 见字如我: 安安,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娘已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因为太远了,总之这辈子没办法再回来。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很小的时候,你姥姥就走了。没有人教我,一个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推脱。而是悔恨。 悔恨我经历了那样孤独的童年,却还狠心让你也经历一遍。 悔恨我在自己的母亲身上一无所得,当我成为一个母亲,对于自己的女儿也一无所予。 悔恨我作为一个母亲,也同样没有教会你什么。 没有教你一个女孩要怎样保护自己,没有教你是非对错,没有教你如何去爱一个人……当然我也没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 我想,你哥哥都会教你。 但愿,你的哥哥都能教你。 他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孩子,你跟着他生活,比跟着我这个无用的母亲,会好很多。 这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地方。 安安,你是一个好孩子。 还记得吗? 那次年边,伙计们都休假回家了。药材铺里又要换货,我一个人来回搬着那些药材,搬了几十趟,搬到自己哭了起来。 等我哭好了回过头,看到你跌跌撞撞一把一把地把药材送回库房。 好些药材都放混了,可是娘心里好暖。 那一刻娘觉得无比的安慰,但又无比的孤独。 寂寞是一个魔鬼,它吞噬着人类的理智、道德,甚至人性。吞噬一切。 娘被这个魔鬼吞噬,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拥有多么美好的一切。以至于,将一切都弄丢了。 对不起。 娘不该跟你说这些。 天气已经很凉,你有没有穿多一点? 娘给你缝了一件冬袄,随信寄给你。本来还有一顶小帽,但是只做到一半……罢了。 对不起。 以后不能再给你寄礼物。 对不起。 我又一次丢下你…… 我是一个可耻的母亲。但是我没有办法。 我所追求的东西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里,我只能跟着它走,去很远的地方。 再也回不来。 我本想悄悄的离去,但又觉得,不能不跟你说点什么。无论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叮咛也好,又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最后的自我宽慰也好。 我总得说点什么。 安安。 这是娘专门给你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最妥当。 安安。 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要用功读书,长大了跟哥哥一样,也考进道院,也可以做大官,当神仙。 不,娘不应该要求你。 娘没有这样的资格。 修行太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甜食还是要少吃,牙齿坏了,不漂亮。 我的安安,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那会是怎样动人心魄的美丽呢? 想一想,就觉得可以闭上眼睛。 安安,你要乖呀。 你要听哥哥的话。 你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 废话很无用。 但娘除了这些无用的废话,已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对不起。 不知道你现在功课怎样,这些字能不能认识完全。 留待以后再读,也可以。 或者你不愿意读,也可以。 …… 写到这里,娘突然想起来,以前你爹教我写字的日子。 对不起。 想你。 …… 永泰十四年,冬月初一,宋如意。 …… …… 收到望江城的来信时,姜望正处于非常焦虑的状态。而且信上写着安安亲启,鉴于是宋姨娘寄来的信,他也就没有越俎代庖,而是直接把信转给了姜安安。 安安雀跃地蹦进书房读信了。 姜望则在思考自己的问题。 出现在身上的白骨莲花非常不对劲,那邪异的图案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统道门产物。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没人可以商量。 他没有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在任何时候都一定会支持他,而且见识广博的长辈。 董阿或许可以信任,但以他刚直的性格,若得知姜望与旁门左道沾上了关系,说不定会当场一掌劈死他。大义灭徒。 至于凌河与赵汝成,这两人自然可以完全信赖,但他们也都刚开始修行,实在不必抱有期望。赵汝成或许背景神秘一些,但涉及白骨道这种单听名字就邪异的左道,姜望怎么也不愿意把他们牵扯进来。 他查了一些道典、秘闻,包括一些事件记录,但是关于白骨道的信息只字不见。或者它不曾出现在庄国,或者它被抹去了信息。 姜望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他的印象中,没有任何跟白骨道有关的人或事。 与太阴星的隐性联系,也是因为太虚幻境而非其它。 那个黑纱女人想要知道的“秘密”,是太虚幻境吗?那女人,跟白骨道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是白骨道中人,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如果真如她所说,她也出自某个道门正统,那她又为什么会提起白骨道? 他突然想到通天宫内的那支黑烛,那是自吞心人魔身上所得的东西。周天星斗阵图传自太虚幻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若说身体里有什么特异,也就是这支黑烛了。 它到底是什么来历?到底有什么秘密? 姜望正思考间,姜安安哭着跑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啦安安?”姜望蹲下来抱住她。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安安举着手里的信纸,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我娘是不是跟爹一样,去天上了?” 姜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把抱起安安,哄着她道:“没事没事,安安不哭,哥哥在,哥哥在。哥哥陪着你在。” 他一边哄着姜安安,一边接过信,快速读了一遍。 信纸很薄,但好像突然变得很沉重。 这封信走的是正常传递的路子,以望江城与枫林城之间通信往来的时间看,事情必然已无法挽回。 姜望对宋姨娘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一则她是自己父亲的妻子,二则她是安安的母亲。 她于姜安安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而她现在永远离去了。 姜安安虽然年纪还小,但小孩子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懂。 姜望自己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他明白小孩子的敏感,小孩子的脆弱。明白小家伙心里有多难受。 平日里小安安跌个跤,姜望就已经心疼得不行。 更别说这会看着她已经哭肿了的眼睛,他的心都要碎了。 “安安乖,安安不哭。有哥哥呢,有哥哥呢。” “呜呜呜,我娘她,她……” “安安,安安,哥哥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姜望抱着她的小脑袋,温柔又坚决地说道。 无论涉及到谁,无论是什么原因。 一剑横门 “也就是说,我好不容易获知的消息,并且花费代价让沈南七带上你,使你得以同叶青雨一起参与行动。而你却从头到尾,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 方泽厚靠坐在椅上,面无表情。 方鹤翎就那么直挺挺站着:“叶青雨出身高贵,目无余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把自己独立于其他人之外。儿子想,与其故意上去惹她厌弃,还不如保持缄默。这样虽然不会给她留下印象,但至少也保留了曾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情分。” “你知不知道只要叶青雨一句话,咱们在云国的生意就能百倍扩张?”方泽厚问。 “所以她也只要一句话,就能令父亲你在云国好不容易打通的商路,彻底断绝。” 方泽厚不置可否:“李供奉已经做好准备了,你跟他去修行吧。” 方鹤翎转身离去。 一直到儿子明显削瘦许多的身形远去,方泽厚脸上才露出一抹笑容来。 “我儿……长大了!” …… 三分香气楼。 祝唯我包下了整整一层,独自在这里喝酒。 身在青楼,但他怀中没有一个姑娘。 身披薄纱的姑娘们在高台歌舞,名传庄国的薪尽枪就靠在桌边。 他目光微醺,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姜望就在这种时候走上楼来,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像祝唯我这种极致张扬的人,上了三分香气楼,必然左拥右抱,放荡形骸。没想到却只是单纯的饮酒、赏舞。 见到不请自来的姜望,祝唯我剑眉一挑,不说话,但气势已凌人。 “祝师兄。”姜望开门见山:“冒昧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祝唯我饮下一杯酒,表情玩味:“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他既不问什么事,也不问姜望为何找他。因为他真的不关心。 这清河郡里,值得他在意的事情并没有几件。 姜望道:“因为你是枫林城道院的大师兄,而我,是枫林城道院的姜望。” 姜望并没有说他们在杀死熊问那一战里的交情,因为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那一次捡便宜的是他姜望,祝唯我并不欠他什么。 祝唯我笑了:“你想说你很值得下注?你觉得,我需要投注你这种新入内门的弟子?” 姜望丝毫没有被轻视的羞辱感,因为现在的祝唯我,的的确确有这样的资格。 他只是道:“第二个理由是,林正仁行事很讨厌。祝师兄你贵人事忙,懒得再去理会。但让师弟我去恶心他一下,也未尝不可。” 祝唯我不置可否,伸手拍了拍长枪:“认识这柄枪吗?” “薪尽枪的光芒,师弟这辈子也难忘了。” “前三十年,它只是一根寂寂无闻的烂木头,倒在山林间。被樵夫捡回家作为柴薪,但它烧了三十年,竟仍未燃尽。后有名匠听说此事,以万金买下,加以天外之铁,制为长枪。这便是薪尽枪的来历。”祝唯我问道:“听说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在想那个得了万金的樵夫,他的下场必然不幸。”姜望叹道:“他突然有了万金的财富,但是他没有守住万金的实力。” 祝唯我笑了笑:“过来喝酒。” …… 冬月初三。 一条轻舟自绿柳河而下,行入清江,自水门进了望江城。 自从祝唯我单枪压城之后,城卫军对枫林城方向的来船就格外警惕。 这条轻舟之上,有三个人。姜望,凌河,赵汝成。 他这次出来是真要打架,两个生死兄弟自然得跟上。若不是杜野虎远在九江城,不得音讯,这会也不可能错过。 安安请托了黄阿湛照顾,算是后顾无忧。 三人之中,姜望已经奠基,正在星河道旋的帮助下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构筑第二个道旋。当然,这个速度恐怖只是相对于第一个道旋的构筑时间而言。 如今姜望在不影响身体的情况下,每日最多可以完成四次冲脉,而星河道旋每日自动生成道元九颗。以这样的速度,他构筑第二个道旋,耗时不会超过一个月。 另外除赵汝成还处在开脉阶段外,凌河也已奠基成功。 他开脉的时间是在九月十九日,奠基在冬月初二,正好在出发的前一天。普通级别道脉真灵的修士,用归元阵图奠基,极限速度是用四十一天完成。 而凌河就是这样的、普通天赋下的极限奠基速度。 这意味着他的修行没有一天懈怠,并且道元挪移一次都没有失败! 这种扎实到恐怖的基础,反映到战力上,他虽然刚刚奠基,但已不输一般奠基修士。 兄弟三人进了城,便径往林正伦、宋如意所住的小院而去。 这个地方的信息并不难查,当然也如姜望所料,院中空空如也,并无半个人影。 宋如意的死,在望江城官府的记录里,被定性为自杀。但关于她所带来的嫁妆归属,她自杀的原因,全都没有记录。 这些信息姜望作为道院弟子,都可以查阅。 凌河、姜望分别询问了左邻右舍,宋如意与林正伦平日的感情状况,但这些人都三缄其口——这反倒说明了问题。 尽管事有蹊跷,但林氏是望江城第一家族,倘若没人追究,这事便也就这样了。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赵汝成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就什么消息都有了。 林正伦是怎么当上的林家药材生意管事,又怎么变得一文不名,搬到这处两进的小院。在宋如意自杀当天,两人爆发过激烈的争吵…… 事情已经很明显,宋如意之死,林正伦绝对脱离不了责任。 林正伦不在家里,自然就在林氏族地。 …… 望江城东,好大一片区域,都被划归林氏所有。 一个高大的牌楼守住门户,俨然是城中之城。 此时,姜望三人,就站在了这城中之城前。 “站住!”两名林家护卫守在牌楼前,怒目以视。 “我找林正伦。”姜望说。 “他不在!” “是嘛?那我进去找找看。” 护卫大怒:“林氏族地,是你说进就进的吗?” 赵汝成冷笑道:“腿长在爷爷身上,是你说拦就拦的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姜望,你可想清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族地内往外走,脸上挂着有恃无恐的冷笑:“擅闯林氏族地,视同对林家开战,不死不休!道院都不会保你!” 不是林正礼,又是何人? “原来林氏族地,是不能够擅闯的吗?既然如此……”姜望莫名其妙地笑了两下。 “那你们……” 他扬眉,拔剑! 暴射而出的璀璨剑芒在他身前划过,在地面划出一道极细、极深的裂缝来。 “就谁都不要出去!” 望江城第一大家族,林家。 被人一剑横门。 能得一魁否 “在林正伦出现之前,你们林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得出这个门,过这条线。不然,就视为对我的挑战!我必废其人!” 姜望横剑于林氏族地之前,面容冷峻,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林正礼震惊莫名。倒没有恐惧的成分,只是纯粹的惊讶,甚至感觉有些荒谬。 区区三个人,就敢堵林氏的门。 这小子哪来的勇气?何来的底气! 林正礼正准备动手,已经先有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的主人尚在远处,但声已震颤入耳。 “姓姜的,你好大的口气!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那是林氏如今的最强战力,林正仁的声音! 饶是其人气度深具,城府极深,此时也掩不住声音里的怒气。 真的是光天化日,小丑跳梁。难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林氏撒野吗? 姜望的背上,负着一个长条木盒。从枫林城到望江城,他一路背着。 听到林正仁的声音,他不惊不惧。 只是将背上的长盒取下,打开,取出那一杆古拙的长枪来。 薪尽枪外观并不如何惊艳,枪头寒芒如敛,枪身甚至并不平滑,那是三十年在炉灶中燃烧留下的印痕。 然而它如今已是清河郡声名最盛的兵器。 姜望倒转薪尽枪,将它插在脚边,入地数寸。 “祝师兄说了,我只是一个游脉境修士,我来望江城,事出有因。望江城任何一个游脉境修士都可以出来与我一战,哪怕杀死我,他也不管。但若有哪个游脉境以上的修士出手,以高压低,不管出手的人是谁。等进了国道院之后,他就盯着你林正仁打。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姜望这番话,运足了道元,声震林氏族地。 而林正仁的声音,甚至没有再响起。也更没有现身的意思。 仿佛之前的那声怒斥,只是众人的幻听。 薪尽枪在这里,它就代表了祝唯我。 在枪压望江城之前,祝唯我绝对没有这样的威慑力。但是如今,他只是一个名头在,就足以震慑一方。 沉默每多持续一息,林家的脸就多肿一分。 所以这份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木杖,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出。 “既然如此。正礼你就出去一试。”老人声音不大,但自有杀伐气度:“看他是不是真的,游脉境内全无敌!” “好的,爷爷。”林正礼恭恭敬敬给老爷子行了礼,长袖一甩,大步踏出牌门! 剑光乍起如电! 姜望已纵剑而至。 波涛卷起,林正礼空中一转。他当然不是莽撞无脑之辈,在踏出牌门前就已掐诀。 起手就是在三城论道上声名大噪的道术波涛三叠,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但姜望人在空中,竟能凭空一转,这是四灵炼体决修到如今带来的强大反馈,令他拥有远超同级修士的滞空能力。 剑指咽喉! 林正礼面色不变,一边掐诀,一边从容催动波涛三叠的第二叠。 姜望还做不到如黎剑秋那般在空中毫无借力的三次翻转,但他也无须如此。人往地上落去的同时,长剑稍转,一道金光箭透剑而出,疾射刚刚转移的林正礼。 这是他手上那柄制式法器长剑所自带的道术,刚好衔接作为第三次攻击! 林正礼波涛再纵,走完了波涛三叠的最后一个变化。同时他掐诀的道术也已完成,正要攻击对手,忽然脸色大变,将这一记怒涛轰向身前! 将攻击道术转为防守用,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但在那汹涌奔腾的紫气面前,道术所凝聚的怒涛是如此不堪一击! 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姜望足尖刚刚点地,便使出了如今最强的杀招。整个人催动着咆哮的紫气,瞬间破开波涛。 明晃晃的剑尖停在林正礼眉心。 滴~答! 那是水滴自剑身滑落,滴在林正礼鼻尖上的声音。 而他一动也不敢动。 三城论道之后,他有无数次愤懑。既愤懑于姜望捡了个便宜,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年生魁首之名。也愤懑于自己的大意。倘若不是大意,他怎么会输给那个山蛮?甚至都不会受伤! 但木已成舟,事成定局。多么愤懑也无济于事。 好在姜望来了望江城,让他有证明自己的机会。 事实上姜望三人刚进望江城,他就得到了消息。林正伦娶的那个寡妇的确是自杀,当然也不是完全与他无关。他追查那女人临死前寄出的信,发现寄到了姜望手上时,这才理清了姜望与那个寡妇的关系。 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庄国未来栋梁,当然不存在忍气吞声。 而他拿走林正伦生意的手段并不光彩。那其中有一部分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嫁妆——当然也有符合庄律的手续,但经不起有心人推敲。 所以他第一时间让林正伦躲回族地,只要守住族地大门,不让姜望进去,便可大事化小,小事无。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中。 但姜望嚣张至此,单剑横门,是他没想到的第一件事。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全力一战,居然惨败! 他没有证明自己的强大,反而成了别人强大的注脚。 此时他突然想起,在三城论道上,兄长林正仁跟他说过的话——“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要给机会成全你的敌人。” “回去吧。”姜望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动。 他并没有真的如言废掉林正礼,借助祝唯我的名头震慑,也有限度。无论如何祝唯我也不可能无故杀死林正仁,顶多就是如他所说,见一次打一次,让林正仁在国道院里待不下去罢了。 这种后果足以让林正仁有超乎寻常的容忍度,但废掉林正礼绝不在他的容忍限度中。 林正礼直视着明晃晃的剑尖,缓缓后退,一直退到牌楼后。 直到此时才惊觉,后脊已全被冷汗浸透。 “你们可以找望江城里任何一个游脉境的修士过来,我一人一剑,全部接下。假如我不幸战死,那也是咎由自取。今天陪我过来的两个生死兄弟,会为我收尸。” 姜望垂剑而立,看着林老爷子道:“而我只有一个非常合理的要求,我妹妹的生母,死在了望江城,我需要有人出来负责任。” “她是自杀的。”林正礼硬着头皮道。 “也罢。”姜望直视着牌楼后面,越聚越多的林氏族人。 冷然一笑,剑器长吟。 “今日便看一看,这望江城域,游脉境中,我当不当得一魁!” 一旦山崩 “传令下去,遍请望江城中游脉境强者。有能杀此獠者,我林氏奖道元石两颗!”人群之中,一中年男子排众而出,怒声喝道。 此人正是林正仁、林正礼兄弟俩的父亲林端行,在林氏家族里分量自然是高的。 但是从林氏下任族长的位置直接越过他,交到林正礼头上,就足够说明他过于单薄的能力。 所以当他开口便拿出两颗道元石,闭口就是遍请全城游脉境高手时,所有人都先把目光投向了林老爷子。 无他,其人并没有这样的权力。 “够了。”林老爷子淡声道:“去把林正伦带过来。” “爹,你糊涂啊!”林端行急道:“林正伦虽然不值一提,但代表的却是我林家的脸面!怎能交给外人处置?” 先不说其他,仅就此人的说话,就是不合格的。当众顶撞林老爷子,说他糊涂,往轻了说是不知分寸,往重了说就是挑战族长权威。再一个,林正伦值不值得一提,这也是合适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的?真不怕寒了人心。 林老爷子木杖敲地,抬高了声音:“你非要把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林家才不丢脸?” 林端行悚然一惊,闭嘴不言。 他终归是不懂修行的事情。林正礼能代表望江城道院出战三城论道,自然已是城道院里游脉境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或者城卫军中有那么一两个比他强的,但也有限。 再者说,请城卫军里的修士出手,林家就不丢脸了吗? 尽快果决处理此事,才是正理。 不多时,林正伦便被带到了牌楼处。 看着这个乱发披散、形容憔悴、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的男子,姜望实在无法想象,宋姨娘是怎么会看上他的。 “林正伦带过来了。”林老爷子用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看向姜望,淡声道:“你想要什么交代?” “现在,我问,你答。”姜望走近林正伦身前,注视着他木然的眼睛:“我妹妹的生母宋如意,是怎么死的?” 林正礼在旁边道:“她跳井自杀,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林老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便闭嘴收声。 林正伦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听到宋如意这三个字,眼睛里才慢慢回复了一点神采。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姜望,又环视周边左右,再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姜望:“你刚说什么?” 他声音颤抖:“你……是如意那个在道院修行的继子?姜安安的哥哥?” “好,好!”他激动起来,甚至有些癫狂:“敢堵林家的门,有出息!” 姜望冷漠地重复道:“我问你,宋如意是,怎么死的。” 但林正伦似乎浑然不觉他的不耐和厌弃,或者说,如今的林正伦,早已感受不到别人的看法。他活得只剩自己的情绪。 他张开双手,忽然放声大哭:“我聚敛财富有何用啊!!” 林正伦跪倒在地,捂面嚎啕:“悔不登修行路!一旦山崩,成穷途!” 对于这个人,姜望没有半点多余的耐心。 所以他的剑慢慢移转,指着林正伦道:“我最后问你一遍,宋如意,怎么死的!” “如意……”林正伦止住嚎啕,抬起头来,满脸涕泪:“是我,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得她自杀!” “不!”他又猛地站起,伸手指着牌楼后聚集的林氏族人:“是他们!他们林家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尤其是林正礼!” 林正礼破口大骂:“林正伦你疯了?” “正伦。”林老爷子出声道:“你妻子死了,心情不好,我理解你。但你可不能信口雌黄。” “老爷子?”林正伦哭着道:“当初是您同意把我收回嫡脉,还让我叫您爷爷。怎么林正礼这小畜生霸占我的生意,把我赶走的时候,您就视如不见了呢?” 林老爷子皱眉不语。林正礼跟林正伦之间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一方面林正伦当初确实有些得志骄狂,另一方面,林正礼才是他的亲孙子。就算做得再不对,他做爷爷的也得帮他周圆了。 “生意上的事情,我确实久不过问。或许真的委屈你了,等我回头查证,另有交代。”林老爷子道:“但你妻子的死,确是自杀,这都是可查的,甚至开棺验尸也没问题,你怎么能怨怪他人呢?” 林正伦抹了一把泪,咬牙切齿:“我跟如意,本来恩恩爱爱。我辛苦做成的生意,几乎整合两座城域的药材市场!要不是林正礼眼热,仗着家主继承人的身份,夺我的权、霸占我的生意,我怎会沦落至此!” “要不是林正礼他!”他转身戟指林正礼,满眼怨恨癫狂! 轰! 一只突兀出现的手掌,按住林正伦的天灵,道元一吐,便将他轰成肉泥! 也将他未尽的言语、满腔的怨恨,碾碎成尘。 从天而降的林正仁收回手,看着姜望道:“宋如意是自杀的,你也听清楚了。我赔你一个林正伦!够不够?” 林正仁突然现身杀人,凌河赵汝成都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步,站到姜望身边。道元暗涌,随时准备开战。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轰成肉泥,尤其他上一刻还在愤慨陈词。 这种威慑大概能让很多人闭嘴。 但姜望面色不变。 他也确实没有别的要求可以提了,宋如意自杀是事实。顶多就是林正伦婚后待她不好,这在庄律中算不得大罪。这其中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纠葛,但林正伦已死。依照姜望道院弟子的身份,也最多就到这一步了。 林家杀死林正伦作为交代,放在哪里都已经说得过去。倘若换一个人来,什么交代都不会有。 姜望道:“把宋如意带来的嫁妆,凤溪镇的药材生意,都还给我。那些都是我姜家的产业,当初是给宋如意的,现在她死了,理应物归原主。” 宋如意的嫁妆已算丰厚。但尤其凤溪镇的药材生意,是撬开枫林城域药材市场的支点,也是统合两大城域药材生意的重要部分。 这么大一块肉被挖走,林正礼自然不舍。 他正要说些什么,但林正仁已经直接做主:“可以。” “那姜某便先告辞。”姜望收剑入鞘,对着林氏族人们点了点头:“叨扰了。” “姜师弟,林某有一个忠告给你。”林正仁在他身后道:“修行路很长,要慢慢地走,不要越走越窄了。” “祝唯我再强,能护得住你一辈子吗?” 姜望抽出薪尽枪,将它小心包好,盖上盒子,负在背后。 这才回头,冲林正仁道:“受教了。” 兄弟三人,扬长而去。 …… …… 相约星河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牌楼附近的林氏族人都噤若寒蝉,无人出声,也无人挪动。 气氛低沉得可怕。 “难道就这么让他走了?”林正礼出声道:“就让这么一个九品游脉境的家伙,在林家耍威风?” “所有人。”林正仁回过身,淡淡道:“散了。” 众人纷纷离开,就连林正仁的父亲林端行也未迟疑,足见林正仁在族中的威望。 林老爷子看了一眼林正礼,道:“正礼,来,扶爷爷回屋。” 林正礼挤出一个笑脸:“爷爷,您让下人扶您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跟我哥说。” 林老爷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摇头,在下人的搀扶下离开。 很快,牌楼附近的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几片冬日的凋叶,还在风中打转。 “哥!”林正礼愤郁难平:“我们难道就这么算了?” 林正仁瞥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追上去杀了他?” “咱们林家又不是没有周天境的高手!” “那是林家的,还不是你的。” “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还不是为咱们林家的声名考量吗?” “为了咱们林家?”林正仁异常冷淡地看着他:“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抢了林正伦的摊子,但却经营不当。爷爷让你去把他请回来,你却羞辱他,还想借机***子!你就那么缺女人,那么管不住裤裆?” “我只是想让他认清楚本分,让他明白他是个什么东西!”林正礼急道:“这种人捧着有用吗?你看今天,爷爷都跟他说好话了,他什么态度?还不是张口就咬?他喂得熟吗?林家的生意,就算黄了,也不能用他!” 林正仁手点着林正礼,一时没有说话。 “哥,你听我的,派人去半道杀了他们!”林正礼又道:“姜望不死,咱们林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啪! 林正仁反手一巴掌,将林正礼扇倒在地。 “林家的脸面不重要。我林正仁的脸面,才重要!” 林正仁指着地上对他怒目而视的林正礼:“但是因为你,让我丢脸了。” 林正礼躺在地上,先是不敢置信,继而是愤怒,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你打不过祝唯我,难道怨我吗?行啊!你把我绑到枫林城去,去给祝唯我赔礼道歉,让姓姜的杀了我!我不连累你丢脸!” 他冲到林正仁面前,梗着脖子吼:“你送我去啊!” “我警告你!”林正仁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举起来:“我只警告你这一次,我亲爱的弟弟。” 他看着林正礼因为呼吸困难而逐渐涨红的脸,慢慢说道:“你不用假装得这么肤浅、短视、暴躁。不用在我面前表演你的幼稚无能。 林氏家族我既然让给你,就不会再拿回来。在你眼中大到没边的产业,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你也根本不必刻意藏拙,担心我忌惮你!” 他手上一提,等到林正礼开始翻白眼了,才道:“听明白了吗?”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径直松了手,转身离去。 只留下林正礼跌在地上,半跪着,咳个不止。 …… 回到枫林城的时候,已是深夜。 黄阿湛正在城门口等他们,怀里抱着睡去的安安。 “你们可算回来了!”黄阿湛压低声音道:“小祖宗哭了一整天,我嘴皮子都磨破了,怎么都哄不好!非得等你,到了后半夜,实在是哭累了才睡着。” 姜望小心翼翼地接过安安,对几人道:“你们先回去吧,其他事情明天再说。” 众人散去,姜望抱着小安安,回到了位于飞马巷的家中。 他没有直接进屋,而是腾身上了屋顶,双脚垂下屋檐,就那么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安安裹着小棉袄,在怀里睡得正沉。眼睛肿肿的,就连在睡梦里,小嘴也难过地抿着。 五岁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虽然她们的世界相对简单,但那些难过有时候更纯粹。 今夜姜望难得的没有修行,看着凤溪镇的方向,发起了呆。 莫名的,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画面。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孤独,但这一刻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姜安安相依为命。 他们都没有父亲了,也都没有母亲了。 “哥……”安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睁着微肿的眼睛,看着姜望的下巴道:“你去找我娘了么?”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星星么?爹在那里,宋姨娘,也去了那里。” 安安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害怕把什么东西揉碎似的:“好远呐。” 姜望忽然有落泪的冲动。“是啊,好远。” “哥,你以后有可能摘到星星吗?”姜安安眼睛里,仿佛溢着光,“娘说,你以后有可能做神仙。” 神仙啊…… 看着姜安安的小脸,姜望不忍心告诉她。他到神仙之间的距离,比他们现在到星星之间的距离还要远。 她或许觉得,可以摘到星星的那一天,她就能够再见到她的爹娘了。她还并不知道,有些离别,真的是永远。 无论飞得多高,无论变得多强,也都永远无法再相见的,那个“永远”。 “在远古时代,人类第一次抬头,看到星星的时候,就开始向它靠近。”姜望最后这样说:“穿过最深的河,登上最高的山,在彻底没有路之后,就自己造梯子……这就是修行。” “哥哥也不知道修行路走到最后是什么,但我想,摘星拿月一定不是终点。” “那我……”姜安安咬着唇,小心问道:“也可以修行吗?” “当然了!”姜望揉揉她的小脑袋。 “我也可以飞咯?” “当然!” “我也可以摘星星咯?” “嗯嗯!” “我可以去接爹娘咯?” “……嗯!” 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就连姜望自己,也想被它所欺骗。 “那么,从明天开始,你除了读书识字之外,还需要背诵道典……” “没问题!”安安干劲十足。 “还需要抽出半个时辰练武打基础,会很累哦……” “安安不怕累!” “那好,那咱们约定,等到你可以摘星拿月的那一天。咱们一起,去追逐星辰。” 姜安安一捏小拳头:“追逐星辰!” 你像谁 晨功过后,姜望照例出门去买早餐。 青木大道旁的油饼,杜德旺对面的豆腐花,是姜安安这段时间的最爱。 推开院门,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此人面容憨厚,身体壮实,背着一个大包袱,见到姜望便开始作揖:“姜先生!” 正是当初在唐舍镇见过的捕快唐敦,彼时他的朴实敦厚,给姜望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只是这揖作得不伦不类,称呼也很别扭。 姜望想起来,唐敦小时候曾被一名游学的儒门弟子教导过,大概对他来说,“先生”就是表达尊敬的最高称谓了。 “唐捕快,你来枫林城,是为了道院外门考核?”姜望疑惑道:“现在过来,也太早了吧。” 每年三月是道院外门考核的日子,现如今才是冬月,还得过一个年去。 “已经不是捕快了,俺不干了。”唐敦憨笑道:“不早哩。考道院那么难,不得提前准备嘛?俺想过了,俺这次要用破斧子砸船,一定得成!” “……破釜沉舟?” “对对对!就是这个!要不怎么说姜先生境界高呢!”唐敦很欢喜地拍了个马屁,便搓着手生硬地转进道:“俺认识的人里,只有姜先生本事高。俺就想,求姜先生指点俺一阵子……” “不白教,不白教!”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便是一只明晃晃的银锭,约有十两。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姜望:“先生……” 可能是想表现出诚恳,但那样子倒更像捕快盯着什么江洋大盗。 “距离道院考核还有几个月,你找好住处了吗?”姜望问。 这种事情,要么直接答应,要么果断拒绝,迟疑反而最伤人颜面。 “还没,还没。俺一进城,就先到处问着人找您,您在城里可有名哩!”唐敦竖起大拇指,欢喜地说了几句,才道:“俺马上去找,马上!” 他把银子往姜望面前递了递:“您先收下吧。” 姜望耐心帮他把几层布又盖回去:“自己留着吧,枫林城租房可不便宜。正好从今天开始我也要教妹妹练武了,你一起来听便是。又不多费力气。” 他随手带上院门,“我现在去买早餐,一起吧?顺便也问问附近街坊,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住处。” “好嘞!”唐敦背上大包裹,兴冲冲地跟上。 这人敦厚踏实,也有一些属于老实人特有的狡黠,但并不令人生厌。姜望对他的观感不坏。当然,或者也有几分,是因为那个他只见到尸骨和画作的小女孩。 其实院子里空房也有,倒不是住不下唐敦。但一来他们关系没有好到那个地步,二来这个家不是属于他姜望一个人的,安安的感受也很重要。他不可能在没问过安安感受的情况下,就随便让另一个人住进来。 这跟其人的道德人品全都无关,只关乎于姜望小心翼翼维护的、“家”的感觉。 …… 望月楼。 最好的酒菜都布上了,甚至方泽厚重金养的几个歌姬都在前方歌舞。 方鹤翎今日宴请沈南七,是怎么有排场怎么来。 方鹤翎笑容灿烂,频频祝酒,沈南七倒始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来,沈师兄!我敬你这杯酒,祝你步步高升,修为猛进,早日成为本城三甲!” “不喝了。”沈南七伸手按住方鹤翎的酒杯,似笑非笑道:“快了。”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沈南七指的是什么,转笑道:“那是自然!以沈师兄的天赋,岂有不快之理?” “祝唯我马上就要去国道院,魏俨这阵子杀了那么多旁门左道,应该也要升官了。”沈南七转了转自己的酒杯,眯着眼睛道:“我可不就快了么?” 这话不好接。 “要我说,便就是现在,师兄你也有道院三甲的实力啊!” 方鹤翎表情诚恳:“旁人没见过你在三山城域斩杀凶兽的威风,我可是亲眼所见。要我说,沈师兄你就是太低调了,不然当初三城论道的五年生里,除了张临川师兄,就应该是你了! 你没有上场,结果呢?人家林正仁都没有出手,那位上场的师兄就被那个傅抱松击败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鹤翎师弟啊,你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沈南七含着笑,看着方鹤翎:“总这么吹捧下去,师兄我可受不住了。” “真没有什么事情求师兄。”方鹤翎往近坐了坐,认真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今日请师兄过来,也只是单纯的敬仰师兄,感激师兄在三山城域对我的照顾。” “三山城那次,我是收了好处的,没什么好谢。”沈南七眼皮微抬:“你突然这么殷勤,又无求于我。难道,是想跟我交朋友?” “如果师兄看得上,那是鹤翎的荣幸啊!”方鹤翎很惊喜的样子:“鹤翎虽然不才,不过方家怎么说也是枫林城三大姓之一,总归是有能力支持一下沈师兄修行的!” 方鹤翎笑了:“鹤翎,你话说得直接,我也就直说。” 他靠回椅子上:“以前的你,我肯定不屑跟你交朋友。” 方鹤翎点头陪笑:“以前确实不懂事。” “但是现在的你呢……”沈南七道:“我不敢跟你交朋友。” 方鹤翎的笑容僵住了, 沈南七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个人?” “谁?” “准确的说,你只是在竭力模仿一些外在的东西。”沈南七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鹏举。” 说完,他径自往外走。“朋友就算了。交易还可以找我。” 当初在外门,沈南七就是比较看好方鹏举的师兄之一。这也是方家能与他搭上线的原因。 “沈师兄慢走!”方鹤翎对着他的背影,仍然挤出了笑容。 咚咚咚。 下楼的声音远了。 歌舞不知在何时也停下。 方鹤翎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他猛然站起,将整桌席面掀翻! 有些笼罩在头顶的阴影,他以为早就撕掉。 他付出无数的努力,撕了一层又一层。 最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整片夜色。 是撕不掉的。 世难两全 三山城。 孙小蛮匆匆走进母亲的房间。 自玉衡峰一战结束后,窦月眉便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不出来,城里的事务都交由孙小蛮处理,就连三山城道院上任新的院长,她也没有出面。 这还是这么些天以来,第一次愿意见人。 “……娘。”看到窦月眉的第一眼,孙小蛮心里就颤了一下。 那样憔悴而疲惫的、那还是是她的母亲吗? “小蛮啊。”窦月眉看着女儿,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城里怎么样?” “都还好,差不多。”孙小蛮没敢说,自玉衡峰一战无功而返后,好几个天赋不错的道院弟子,都转去了其它城域,说是在这里看不到希望。 这种人虽然不多,但对人才凋敝的三山城来说,也算得上雪上加霜。 “那就好。”窦月眉似乎对这个答案也不是很在意了,转问道:“笑颜怎么样?” “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呢,说再也不想理你。” 窦月眉叹了口气,有些怅惘道:“看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没事,再过一阵子就忘了。” 孙小蛮眼中有些疲惫,她尽量不让母亲看出来。 处理城主府事务本不是她所擅长,但孙笑颜是个没法主事的,母亲又低落成这样,整日郁郁。她也只能勉为其难。 对她来说,她宁肯拎着大锤跟几百个高手对轰,也不愿埋首案牍。 “这些天过来,我也想明白了。”窦月眉略略振作精神,叹道:“三山城还是要撑下去,你弟弟的修行也不能荒废。最重要的是,娘不能再耽误你。” 孙小蛮抬眸看着她:“娘……” “去找你师父吧!”窦月眉感慨着:“这个世界不是你父亲所认为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不是道理的世界,而是强者的世界。” 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作为一个以丈夫为精神支柱,对他有着绝对信心的女人。要有多么绝望,才会说出这种话。才会,否定她丈夫所做出的努力。 孙小蛮觉得母亲说的并不正确,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你师父很强,但娘当年仍坚持把你留在身边,是因为娘自负总有一天,不会输于他。你跟着娘生活,不会影响修行。” 窦月眉有些低落:“现在……娘已经永远不可能超过他了。” 彼时窦月眉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梳妆镜前,只是背对镜子而坐。阳光透过窗格,打在她憔悴的脸上,愈发显得苍白。 孙小蛮索性盘地而坐,银色小锤在腕上摇晃着,以手为枕,侧头靠在了母亲的膝上。 窦月眉抚摸着她的鬓角,继续道:“纯粹的武修,现在还没有趟出一条完整的路来。所以武夫的路,很难走。你师父也只是探索者之一。很多时候你只能靠自己,要多思考。” “嗯。”孙小蛮声音轻轻。 “你是有天赋的,十二重天之前对你来说一马平川,所以内府境之前的修行娘就不说了。” 窦月眉取出一个小册子,薄得约莫只有几页纸:“这是娘探索神通种子的一点心得,你拿去。大道殊途同归,一通百通,或许对你有点帮助。” 见孙小蛮收了,她才继续叹道:“武者踏三十三重天,至今也只是一种想象,未曾有谁圆满过。真不知,我的女儿会走到哪里呢?” 孙小蛮一只手高举,小银锤摇晃:“走到最高处!” 窦月眉笑了,她伸指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去吧,去吧。” 孙小蛮站起来,赤足踏地:“娘,那我走啦?” 窦月眉笑中带泪:“走吧。” 孙小蛮忽然狡黠一笑:“走之前,我帮你教育教育孙笑颜去!” 见得窦月眉张嘴欲阻,她抢道:“娘啊,你听我的。没事打打孩子,有益身心。别舍不得。爹已经走了,过去停在过去。但未来还很长呢!” 她跳了两步,忽又回头,眨眨眼睛:“我看我师父他,就对你很有意思哟!” “去去去!你懂什么!” 女儿走了,去打儿子去了。 窦月眉莫名有一种欣慰的感觉,她把这奇怪的念头丢出脑外。 回身,看着梳妆镜。 镜中,是一张未施粉黛,虽然憔悴,但仍看得出美好轮廓的脸。 她伸手,自脸上轻轻抚过,幽幽的叹息:“死鬼,你死得那么早,有没有觉得不值?真真可惜了,我这张花容月貌的脸……” …… 对于副院宋其方,姜望当然不陌生,也绝不乏尊重。董阿被贬来枫林城,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在此之前枫林城道院可一直是宋其方执掌。 当然,囿于本身实力和眼界,在他的执掌下枫林城道院一向势弱。 如今董阿执掌正院,宋其方作为副院长,在教学之外,潜心炼丹及推演之术。也算分工明确,各得其用。 由于其人不争不抢,和蔼可亲,向来很得弟子尊敬。 只是姜望确实想不到,宋其方为什么突然找他。 “宋院长。”姜望走进丹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您有事找我?” 白发苍苍的宋其方从丹炉前回头,看着姜望,笑容和蔼:“姜望啊,最近修行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劳宋院费心。”姜望受宠若惊:“教习都很负责,而且弟子现在修为还很浅薄,问题都很初级,有时候师兄们就帮着解决了。暂时还没有特别的难题。” 宋其方满意地点点头:“你是城道院里最优秀的弟子之一,老夫对你是放心的。” “道院里高手如云,弟子愧不敢当。” “你在望江城的事情,老夫都听说了,”宋其方扭头看了一下丹炉里的火候,才继续道:“你表现很突出。不过呢,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咱们与望江城一衣带水,实在也不必闹得那么僵硬。” 不论事情经过,不说是非对错,张嘴就扣帽子的行为实在令姜望不快。 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道:“宋院教诲得是。” “当然,涉及家事,年轻人冲动一些也是可以理解。”宋其方笑了笑,扇了扇火,状似无意道:“我听说你有一门超凡剑术,在三山城、望江城都大放异彩?” “弟子确实机缘巧合,得了一门剑术。”姜望皱了皱眉,道:“不过这剑术也没有旁人传的那么神乎其神。” “得志而不骄狂,很好。”宋其方顿了顿,才转过来,看着姜望的眼睛道:“不知你可愿把这门道术,贡献于道院啊?也让咱们道院的其他弟子,都能有所进益。你放心,道勋绝对多算,老夫给你做主。” 庄国道院的确有拿物资兑换道勋的传统,这样可以让那些身家丰厚的弟子贡献物力,于道院、于修者本身,都是好事。功法当然也在其中。 但那纯粹是自愿原则。 换句话说,如果姜望愿意,他早就换了,还用等到你宋其方开口? 分享给赵汝成、凌河、杜野虎,那是心甘情愿。但这并不意味着姜望就有多么的博爱天下,兼顾苍生。那也不是博爱,是愚蠢。 所以,姜望直接问道:“此事是董院的意思吗?” 宋其方脸色有些微沉:“想来在枫林城道院,老夫说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便是董院,也不会不尊重老夫的意见。” 难怪以前枫林城道院在他手上那般平庸,这满腔的陈腐味道! 姜望心里想着,躬身行了一礼:“如此,恕姜望不愿。” 礼罢,他径自转身离去。 他的剑就悬在腰侧。 此时,他自有剑一般的锋芒。 第一次见面,就见过你的裸身 宋其方讨要紫气东来剑典一事,姜望与董阿做了汇报。 倒不是为了告状,而是他违逆副院长的意思,这事必须得让董阿知情才行。不然若是宋其方背后使什么手段,那就够姜望受的了。 当然宋其方也未必会做那种事,他在枫林城道院多年,一向口碑极好。便向姜望讨要剑典,也可看做是为道院着想。 但两方实力、地位都相差悬殊,姜望不得不多做准备,防患于未然。 董阿听了,只是挑挑眉头:“垂垂老朽,不必理他。” 姜望暗暗咋舌,院长真是直接…… 不过这话他可没资格接。 董阿又道:“你近来修行如何?” “下月月中之前,就能够完成第二个道旋的构筑。” “还算不错。道旋构筑越到后面越快,见天地门之前,修行多是水磨工夫。从游脉境到周天境,唯一的关隘就是小周天的构建。对你来说不是难事。所以到达周天境时,通天宫内刻印的道术,现在就要开始考量了。你要明白,周天境刻印的第一道瞬发道术,对每个修者来说至关重要。并不是威能越强越好,要找到最合适你的那门道术。” “弟子明白。” 董阿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以后再有望江城那种事,可以提前汇报于我。只要你有理有据,枫林城道院就绝不会不管自己的弟子。记住,你祝师兄未必护得住你。但本院可以。” 姜望心头一热,他在董阿这里,的确感受到了亦师亦父的情谊。 但董阿并不给他表达感动的机会,说完便摆摆手:“你去吧。” …… 深夜,姜望从睡梦中惊醒。 他披衣带剑而起,行至院中。 黑纱蒙面的女人就那么笑看着他,在寒冷冬夜依然穿得纤薄,仿佛一不经意,就会随风而去。 “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件事么?”她问。 声音婉转在夜色里,也是轻飘飘的。 姜望愕然:“现在?今天?” 这会子时已过,已经是冬月十一。这是郡院大选的日子。 三大郡院是国道院最直接的修士储备库。 如林正仁这种通过三城论道获得国道院名额的,属于保送。而祝唯我这种国道院直接发函的,属于特招。都只占少数。 三大郡院五年一次的联比,才是晋入国道院的最广途径,每期录入一百名修者。 枫林城道院修行五年以上的学子都报名参加此次大选,当然也包括黎剑秋。经三山城一行,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密切了,今天姜望本准备去给他送行。 黑纱女人柔声道:“第一件事,就在今天。” 姜望想了想,返身回屋,“稍等。” 他给安安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自己临时有事出门,如果今天没能回来接她,便让她去找凌河。 其实现在安安已不太令人担心,在姜望脱不开身时,唐敦很多时候已经担负起来接送安安去学堂的重任,用他的话说就是,总得帮先生做点什么才安心。而且两人都在接受姜望的武学指导,勉强算得上同门“师兄妹”,关系倒也熟络。 姜望再次带上房门出来,蒙着黑纱的女人已经飘身上了屋顶,在月色下远去。 姜望提身追上。前面那背影袅袅娜娜,好像触手可及,又总是隔着一层距离。 “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姜望在大约四个身位的距离,一边疾行,一边问道。 “不是说了么?叫姐姐。”前面的声音飘来,动听得不太真切。 “‘姐姐’毕竟太笼统,指代不出一个这么特别而又具体的你。”姜望回得特别诚恳,也特别有底气, 他早先特意问过赵汝成这样的问题,赵汝成教他这样回答。 “哟。”黑纱蒙面的女人特意停了停,等到姜望追至身侧,才扭头似嗔似喜地瞥了他一眼,“谁教你说的?” “没,没。”姜望往旁边看了看:“我自己瞎说的。” “男人说谎的时候,通常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不敢看你?姜望想着,特意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坚毅。 “为了掩盖心虚,有时候反而会变得格外强硬。” 我还是闭嘴吧。姜望想。 “嘻嘻。”女人话锋一转:“既然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见过你的裸身……” 在姜望竟然微红的脸色中,她转道:“裸身背后的莲花,那么,就叫我白莲吧。” “好的,白莲姑娘。”姜望如释重负,下定决心,能不聊天就不聊天了。 但他很快又问道:“我们是要去做什么事?” “到了你就知道了。”随口起了一个名字敷衍的白莲姑娘道。 “那,我们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 一路无话。 白莲似乎有意试探姜望的速度极限,出了枫林城之后不断加速,一直到姜望表现出明显的吃力时,才稍缓下来。 天色渐变,路边不断后退的景物也渐变。 姜望忍不住道:“我们这是去三山城?” “到了你就知道了。”白莲似乎是有意调戏,话说完,自己乐了。 姜望只得憋住一肚子疑惑,蒙头跟着赶路。 等到白莲终于停下时,已日头高起。 看着眼前的高峰,耳听隐隐兽吼,姜望顿感不妙道:“你要在玉衡峰做什么事?” 白莲看着他,眼睛里似乎在笑:“放心,既不做违背你原则的事情,也不做让你送死的事情。”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 “先跟我上来。” “等等?我们要上玉衡峰?那么多凶兽,就我们两个人?” 白莲似乎早有准备,躬身钻进一个岩穴里,一会儿工夫,拿着两张兽皮出来。 她自己披上其中一张,将另一张丢给姜望。 “披上它。” 那大约是一张虎皮。手感很好,但似乎并没有经过太细致的处理,有一股腥味。 “披着它做什么?假扮成凶兽吗?”姜望觉得今天的一切好像有点荒谬。 “你不是问我,怎么上玉衡峰吗?”白莲整个人裹在巨大的兽皮里——那好像是狐皮或者什么,花纹很漂亮——走过姜望身边。“这就是答案。” “不是。”姜望有些头疼,“难道披着兽皮,凶兽就会把你当做同类吗?” “凶兽没有神智的。你不知道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 “太荒谬了对么?想不到在这么难对付的凶兽群面前,可以用这么这么简单的方法混进来?有些时候难倒我们的,不是现实的困境,而是思想的困境。” 白莲拿出一瓶药膏,在手上抹了抹,又挑出一点,示意姜望伸出手来,在他手背上也抹了一点。 她边抹边解释道:“再加上这种掩盖味道的药膏,只需要一丁点,就不虞被凶兽发现。” 她的手指很凉,又有着很微妙的温软,在手背上轻轻地旋了几圈,便离开了。 “简单来说,就是困难有解,傻子无医。”她最后总结道。 “总感觉你是在骂我啊……”姜望嘟囔着,一边把虎皮披在了身上。 就在这时,他的眼神凝固了。 凝固在远处一个岩穴前,他看到,影影绰绰的,有几只杀人岩蜂在进出。 但他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三山城主窦月眉,是如何将这种凶兽杀干净的。 “这些杀人岩蜂……不是被杀绝了么?”姜望问道。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慌乱。 “你说呢?” 白莲的声音,似笑非笑。 再见玉衡 白莲带头往山上走,姜望硬着头皮跟在身后。 一头模样狰狞的巨大山蛛,就在他们面前爬过,竟对他们无动于衷。 “除了极度饥饿的时候,一般这些凶兽彼此之间都不会攻击。”白莲顺便讲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大概是因为它们都知道,自己的肉实在太难吃了。” 由于已经进入凶兽环伺的地方,白莲的声音低了一些,但也没有到非常注意的地步,大概是并不需要。 姜望没有出声,他谨慎观察一路上所遇到的凶兽,发现竟果真没有一只主动攻击他们。 “你可以说话,这些凶兽又听不懂。还以为你在叫唤呢。”白莲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办法,却没有人想过呢?世上的聪明人那么多。尤其前后两任三山城主,都是一时之杰。” “只有一个原因。”白莲的笑声在旁边响起:“因为有更多的聪明人,在阻止人们思考这些事情啊。孙横、窦月眉当然都很不错,但他们并不了解凶兽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机会真正了解。” “你说的那些聪明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我无法给你答案。因为真正的答案,在你自己心中。”白莲语气一转,又轻松起来:“好啦,往这边走。” 她似乎对玉衡峰很熟悉,选的这条小道,凶兽数量明显要稀少得多。 这时,前方一块山石上,传来低沉的兽吼。那是一只猫状的凶兽,个头不大,甚至模样也不凶狠。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大概新占了这里作为地盘。”白莲跟姜望解释道:“不过,我们绕路就太不方便了。” 她说着,忽然身形一动。 姜望还看到她的残影留在身前,但她已经将一把匕首插在了那只猫状凶兽的脑门上。 鲜血静静流出,兽吼戛然而止。 “在这种地方,最好不要使用道术,因为凶兽普遍对道术很敏感。尤其有些会使用道术的凶兽,会把你当做抢地盘的竞争者。动静闹大了,也是会很麻烦的。” 白莲一边解说,一边随手将这只凶兽远远丢开。“像这样,其它凶兽并不会感觉是异类入侵,反而只视为凶兽间的普通厮杀。尸体丢在这里,饿疯了的凶兽还是会选择吃掉它的。” “你好像……很了解凶兽。”姜望道。 “唔,如果你,这么高的时候。”她手在腹部位置比了比,想了想,又往下移了一点:“大概这么高的时候,就被丢在凶兽堆里,你也会很了解它们的。” “怎么啦?”她突然凑近沉默的姜望:“吓坏你啦,小弟弟?” 姜望没有说话。 “啧啧啧。”她摇头说道:“不要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姐姐。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更可怜,还真说不定。” “怜惜之类的情绪,并没有贬低一个人的意思。恻隐之心是每个正常人都会有的,它是正面的情绪,会让人和人之间,多一些宽容与理解。”姜望顿了顿:“小时候我爹说的。” “不错嘛,懂得怜香惜玉。”白莲轻哼了一声:“不过,如果你看到姐姐面纱下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还会有怜惜吗?” “我怜惜的是那个在凶兽堆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跟她长成什么样子没有关系。”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呢。”白莲小声嘟囔了一句,拔高音调道:“走快点!” 姜望被她呵斥得莫名其妙,但也只能跟着加快了速度。 平心而论,玉衡峰风景秀丽,无论树石花草,都有可观之处。倘若不是随处可见的凶兽,这里应当是游客如织之地。 上一次玉衡峰清剿战,三山城几乎倾整个城域之力,还请来不少外援,却只在玉衡峰山腰止步。 而现在姜望跟着白莲,只两个人,便轻而易举地超过山腰,往山顶行去。 前方有一块巨石,横出山峰,形成一处天然高台。 白莲就在此止步。 姜望跟着她走到“高台”之下,才发现巨石下方有一个山洞,似是天然生成。洞内极深,幽幽看不到尽头。 白莲走进山洞,就在洞口的位置止步,将兽皮解下,铺在地下,然后坐在兽皮上。 “坐啊,看着我干嘛?” 姜望依样为之,刚坐下便忍不住问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 姜望发现,每当他真心有问题求教的时候,白莲就变得惜字如金。反倒他没什么话想说的时候,白莲却一直撩拨。 姜望不吭声了。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缭绕的云雾。此时太阳悬空,照破万里山河,而目之所及,群山隐在云雾中,美不胜收。 姜望收回视线,正上下打量着身处的这个洞穴。 白莲便解说道:“这是山蛛的巢穴。” 姜望忍不住往洞里看了看:“那山蛛呢?” “在里面睡觉呢。” “那它醒了怎么办?” 白莲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当然是杀掉它。” 或许是觉得跟这种智商的姜望说话太无趣,白莲从怀里拿出一个阵盘模样的东西,平放在身前。 “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这个阵盘大概刻印着匿迹消音一类的阵法。 姜望心里琢磨着,便也真的就不动不说话,盘膝闭目,做起冲脉修行来。 这段时间的修行中,脊柱上的白骨莲花并未带给他什么不好的影响。若不是这次白莲突然找上门来,恐怕他已经慢慢忽略了这件事。 如果一定要说变化的话,通天宫内最大的变化并不是那即将成型的第二团星河道旋。 而是他的道脉真灵。 众所周知,道脉真灵穿梭道旋,会获得一定的成长强化。但在完成大周天循环之前,几乎不会有肉眼可见的变化。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也罕见本质的提升。 但姜望的道脉真灵,那条土蚯,身上已经缀上了星光点点,而且体型明显长大了一圈。虽然在吞吐道元的数量上没有变化,但冲脉修行明显容易了许多。 另外,姜望还有一种隐约的感觉,道脉真灵好像与那根黑烛更贴近了些,但他不太能够确定。 姜望向来是修行狂,一旦进入修行状态便很容易沉浸下去。也因此没有注意到,在他开始做冲脉修行的时候,白莲看向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迷幻的、痴痴的眼神。 我所见者 因场地所限,加上有白莲在场,不方便修四灵炼体决决。 在冲脉修行结束之后,姜望便开始控元决的修炼。于通天宫内挪移道元,一会排成“安”字,一会排成“望”字,乐此不疲。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人声传入耳中。 姜望从修行状态中退出来,扭头看向白莲。 白莲给了他一个安静的眼神。 人声愈近。 “真他娘的!天天敢这种无聊的事。老子来缉刑司,可不是为了当猎户。”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劝道:“少说两句吧。” 前面那个声音道:“他又不在,怕什么?” 话是这样说,但他的声音明显小了。 姜望心中一动。猎户是什么意思?他们在此猎杀凶兽吗?但好像没有听到战斗的动静啊。之前听赵汝成说过,玉衡峰上有人阻止了窦月眉拔山。那个人现在不在?缉刑司……玉衡峰上的人,果然属于庄庭。肆虐三山城域的凶兽,果然与庄庭有关! 脑海中思绪翻涌,说话的那两个声音越来越近,或者应该是往山顶上去。 姜望很听指挥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揣摩着白莲的用意。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涉及玉衡峰的秘密,涉及庄庭,不由得他不多想一些 脚步声停在山洞外,两个神情疲惫的修士出现在视野里。 一个身量奇高,一个满脸大胡子。 他们手上都提着一个鸟笼状的东西,他们都看着姜望两人。 他们愣住了,姜望也愣住了。 “他们看到我们了!”姜望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白莲道。 “咱们不是布了阵盘吗?” “哦。这个阵盘啊。我就是揣在怀里太重了,随手在那里放放。” “……” 姜望忍住情绪,刚刚拔剑而起,白莲已飘身出洞。 此刻她离开兽皮的包裹,玲珑身段便无法遮掩。人在空中,自是风景。 她探出双手,轻轻按在那两名修士的眉间。 事实上这两名修士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但道术还未成型便崩解。 他们好像喊了些什么,然而声音被某种力量所湮灭。 两名修士软软倒地,白莲弯腰,捡起那两只笼子。 “你杀了他们?”姜望问。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这两名修士来自缉刑司。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维护庄国稳定的超凡力量之一。杀死他们,绝不是姜望愿意看到的事情。 “只是晕过去罢了。我怎么会那么傻?”白莲嬉笑道:“万一让你讨厌我怎么办?” 姜望实在无法应对这些若有似无的撩拨,只是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白莲双手提着笼子,轻巧地往回走。 她将一只笼子往姜望面前递了递:“瞧瞧这是什么?” 那只笼子里面,有难以计数的袖珍型野兽。细看去,竟每一只都在动,并非死物。 “这是?”姜望毫不掩饰一个小镇少年见识的狭窄。 并不是他不努力,只是他不像那些生来优渥的人一样,本就生活在风景中罢了。 而这也没什么可惜可怜的,他已走在看风景的路上。 “兽笼呀!”白莲晃了晃笼子,笼中的野兽便慌乱起来,窜来窜去。 “就像储物匣一样,只不过这里面装的都是活的野兽?” 储物匣这等极为罕有的事物,如传说一般,姜望虽不曾拥有过,却已听说过无数次。纳万物于一匣的神奇,也曾令他心向神往。 白莲点点头,抬手道:“拎着。” 姜望接过两只兽笼,放在眼前细瞧。嘴里问道:“缉刑司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抓这么多野兽做什么?” 白莲却不答话,迈步往山洞内部走去。 “等等,不是山蛛在里面睡觉么?”姜望问。 白莲回过身,歪头瞧着姜望:“为什么山蛛会在里面睡觉?” “你不是说……这里是山蛛的巢穴吗?”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呀?”白莲轻哼着转身,“这么好骗,小心以后被什么妖女连皮带骨头吞下去。” 姜望:“……” 他并不愚蠢,只是白莲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直表现善意,他没有理由怀疑她。尤其是在这么一件小事上。 以至于他亲眼瞧着缉刑司的两名修士往这个山洞来,也没去想其它。 往里走着,白莲取出一盏悬明灯,稍作操纵,令其一直跟着两人漂浮。 这极为空阔的山洞内部,就呈现在姜望眼前。 此处并无太多人工痕迹,只是诸多洞窟错杂,通往不知深浅的远处,如迷宫一般。 白莲倒是轻车熟路,毫不犹豫选了一个洞窟,径往里走。 两人曲折往复,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巨大的山谷,一眼望不到尽头。谷里有树有石。有花有草,但并不给人美丽幽静的感觉,反而看得人心情郁郁,有一种烦躁感。 在两侧山壁上同样悬着许多洞窟,姜望他们就在其中一个窟里。 姜望心想,或许刚才那些洞窟里,很多都能通到此处山谷。 “打开兽笼,倒下去。”白莲道。 “哦。” 姜望早已研究过,当下便将右手的兽笼放下,先将左手上的兽笼拎起来,笼口对准下面的山谷,拉开笼门。 “吼!嘶!唳!吱!” 无数兽吼交响在耳边,野兽如潮,从兽笼涌出。在冲出的一瞬间便回到正常体型,而后纷纷落下,坠进山谷中。 这些都是普通野兽,有狮虎熊豹,也有鸟雀狐兔。它们之间有的性情温和,有的性情残暴,但都在正常范畴。 当它们坠进山谷时,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首先是眼睛,这些野兽的眼睛几乎在瞬间变得赤红。 兔子獠牙暴起,小雀利爪如刀……有的体型暴涨,有的突生尖角。 姜望亲眼所见证。 这些野兽……向凶兽转变! 那些毫无理智的凶兽,那些残暴的、凶狠的、噩梦般的东西。 那些几乎拖垮三山城域,也肆虐着庄国各郡的凶兽。 它们……竟然是普通的野兽转变而成! 由缉刑司的人捕捉,而在这个山谷里完成演变。 这是一个巨大的隐秘,更是一个残酷的真相。 第一事 缉刑司的两名修士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带着兽笼,抓来这么多野兽。他们的目的,似乎已无需再揣测。 姜望看着另一只未被打开的兽笼,心中生出将之斩碎的冲动。 玉衡峰那一战,死了多少修士,有多少牺牲,他历历在目。 原来凶兽的出现,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那么,那些奋斗,那些牺牲,那位死前刻字自夸的师兄,那位身镇竖笔峰顶、剥皮对付杀人岩蜂的城主,那个自绝道途、连破五府的女人……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不要动。”白莲轻轻搭住姜望的肩膀,感觉到他身体难以抑制的微颤,柔声道:“这回我是真的施了障眼法。” 山谷里,野兽到凶兽的演变终于完成。因为残暴本性,许多凶兽当场就厮杀起来,一时兽吼不断,血肉横飞。 “这波野兽数量这么少?” 随着这个不满的声音,一个身穿缉刑司制袍的修士踏空而来。 姜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蹈虚踏空,至少是腾龙境修为! 此人嘴里不满,倒也并未追究什么。他停在山谷空中,双手掐诀,有一块山壁就轰隆隆移开,露出一条宽阔峡谷来。 从姜望的角度,看不到峡谷背后连接的地方。 这时缉刑司修士印决再变,姜望注意到,在他视线所及的山谷地面,都有隐约赤红阵纹一闪而逝。但阵纹、阵法相关,城道院只有一些基础知识传授。他认不出来这些阵纹代表什么。 但那些新“诞生”的凶兽,就此停下了厮杀。仿佛受到某种操控般,一起奔进峡谷。 这些凶兽会奔向哪里?哪处村子,哪一座小镇?又要糟蹋多少粮食,吞吃多少无辜百姓? 一念至此,姜望禁不住心生杀意。 这是他第一次,对缉刑司的人,对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庄庭的修士,产生杀意。 要知道,对于道院学子而言。兵部、缉刑司……这些地方,都是他们将来的归宿之一。 诚然修行有成之后直入庄庭,拜官授爵是最高追求。但修行中发现更适合自己道路的也不在少数,而还有许多人,自小以缉刑司为梦想。 那是缉凶刑恶、维护庄国安定的重要超凡力量。 而这座玉衡峰上的缉刑司修士,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他可不能杀。”白莲察觉到什么,立即说道:“这里任何一个人死了,庄庭那边就会马上得到消息。之所以这里布置并不严密,是因为这些人性命本身,就是最好的示警手段。而负责这件事的强者,可是有咫尺天涯的神通。一旦惊动他,瞬间就会出现在这里。到时候,连我也逃不掉。” 姜望忍不住苦涩一笑。他又哪里有本事,杀一个起码有腾龙境修为的强者呢? 不过,他倒是想明白了。白莲之前在洞外没有杀死那两名缉刑司修士,又哪里是顾及他的想法?分明是不敢。 此时,缉刑司的强者已经离开,那道峡谷正轰隆隆合拢。 “峡谷背后是什么地方?”姜望问。 “我可没办法带你过去。”白莲摇摇头:“那处不比这里,布有真正的大阵,连我也不敢深入。我顶多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 “什么猜测?” “你应该知道,开脉丹的主材料,就是妖兽的道脉。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诸侯列国,人族何止亿万?对开脉丹的需求何等之大?那么些妖兽,杀也杀绝了,繁衍得过来吗?我猜,之所以妖兽能够绵延不绝,跟这些凶兽有很大的关系。” 这个猜测有很大可能成立,尤其是那些凶兽就在眼前,由野兽转变而成。再经过某种未知手段,转变成天生道脉的妖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本来就有些特殊的凶兽能够使用法术,除了缺乏神智之外,已经与妖兽没有区别。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玉衡峰就是庄庭的资源基地之一。也是庄国之所以能够发展的保障。更是如姜望凌河他们这种道门弟子,修行所需的开脉丹来源。 只是…… 那些死在凶兽面前的普通百姓们。 那些至死都站在百姓身前,面向凶兽而战的人们。 那些被蒙在鼓里,包括他姜望在内的那些人们。 到底算什么?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要瞒着大家?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各城域修士,不断地填人命进去?”姜望声音沉哑,他的人生观受到巨大冲击。 “你得知道,所有圈养的妖兽,下一代都会失去天生道脉。”看样子白莲也不是很确定,她目露思索地道:“我想,野性是妖兽必须的要素,杀戮是某种必经的过程。这其中有某种我不得而知的隐秘,但它决定了这种结果。所以这种事情一定不可以广为人知,反而只能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因为没有人会愿意无意义地送死。” 她的眼神转为揶揄:“或者,等你成了新安城里的大官。当面去问问庄高羡?” 等你当了大官,去问庄国君主。 这句话只是很平常的调侃。 但却是尤其令姜望恐惧的一句话。 他不是没有展开过想象,想象知道这种事情后,他将来要怎么做。他坚信无论这些凶兽培养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他都会站在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身前,废止这样的事情。 但白莲的这个问题让他想到: 新安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们,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各大城域一步步修行上去的。他们一定也经历过或者感受过,被凶兽肆虐过的痛苦。他们当中必然也有某些人,是从小怀揣着保境安民的理想,有着救济苍生的抱负。 然而,什么都没有。 庄国立国三百余年,关于凶兽的一切信息,仍然是将绝大部分人蒙在鼓里。 所有曾经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最后都被世界改变了! 而且不仅仅是庄国如此。雍国如此,天下都如此! 这难道不可怕吗? 这多么令人恐惧! …… “怎么样,想要毁掉这里吗?” 白莲故意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地说道:“一边是你将来要效忠的庄庭,是数都数不清的开脉丹。一边是三山城域那些可怜的老百姓们,唔,好像也没有太大价值……” 姜望已经打断她:“我想。” 这一刻他没有让大脑思考,而是将决定交给本能。交给人性深处,最无可回避的善意与怜悯。 白莲看了他一会儿,道:“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 玉衡峰倾 “我要怎么做?”姜望问。 “先离开这里。”白莲说道:“兽笼留在这里,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 姜望放下兽笼,白莲一脚踏上,将两只兽笼踩成齑粉。两件堪称宝物的器具,就这样烟消云散。 “但是可以毁掉。”她说。 两人又原路返回,如故披上兽皮,从那两名仍昏迷着的缉刑司修士身边走过。如上山时一般,轻轻松松穿越凶兽群,往山脚下走。 “山顶上,是什么样子?”姜望问。 白莲脚步不停:“你不会想要知道的。当你见识了玉衡峰的壮阔,或者你就再舍不得毁掉它。” “那,算了。” 如果没有什么危险的话,姜望其实很想去玉衡峰顶看一看。 古人逢高必登,登高必赋。他很想知道那些到过玉衡峰顶的人,心里想着什么。想看看玉衡峰顶上,是否留下什么心绪。 但又想,不看也罢。 一路无惊无险地走到了山脚,姜望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怎么做了吗?” “还不够,要再远一点。” 两人将兽皮解下,随手以道术焚化。离开玉衡峰,白莲立刻便加快了速度。 姜望以极限速度疾驰约一刻的时间之后,白莲停了下来。此时只能远远看到玉衡峰的轮廓。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阵盘,放到姜望手上,又传授了他一道印决。才道:“记得我丢在山洞里那个阵盘吗?那是地龙翻天阵,你手上是子盘。想清楚了,你这边掐完决,那边大阵就会发动。然后……” 她张开红唇:“轰!山崩地裂。” 原来那只姜望以为是匿息的阵盘,其实就是摧毁玉衡峰的手段。 姜望毫不犹豫开始掐诀。 这件事类似于投名状,白莲完全可以自己做,却交给他做。 抛开事情本身,姜望本身很排斥这种性质的行为,但又不可能寄希望于白莲对三山城域的怜悯。他虽然跟白莲接触并不多,但他本能的感觉到,白莲并不会在乎那些人。 并且,他答应过白莲要为救命之恩做三件事。 这件事并不违背他的原则。 随着姜望掐诀完成,通天宫内大量道元涌出,贯入阵盘中。这只阵盘竟如烟飘散。 而与此同时,远处玉衡峰上,黑烟骤起! 咒骂声响,嚎哭声动。无数黑烟上升,最后凝成五个巨大的身影,将玉衡峰围住。 “这是地龙翻天阵?”姜望运足目力,看着远处那巨大的、形容狰狞的身影,油然而生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他虽然没有经手过阵盘,也不知地龙翻天阵真正的威能如何,但从字面上理解,也绝不可能出现这种鬼东西吧! “可能我记错了,这是五鬼摧山阵啦。”白莲嘻嘻一笑,摆摆手道:“不过差别不大。” “我信任你,也一直很配合你,想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但是你一直在愚弄我?”姜望几乎无法克制怒火。 “愚弄你?我愚弄你有什么好处。”白莲看着他,眼神变得异常冷漠:“收起你那可怜的伪善,你无非是觉得操纵亡魂,让你良心不安。但是你知不知道,玉衡峰上有一种凶兽,叫做食魂鸟?那些战死在玉衡峰的亡魂,和那些缠绕于凶兽身上的怨灵,即使我们不利用,也很快会被吃掉。” 她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要毁掉玉衡峰,想要保护三山城域的普通百姓。所付出的努力,也不过是在这里掐掐道决罢了。而我,我手上只有一个五鬼摧山阵的阵盘,能怎么办?给你变一个地龙翻天阵出来?” 姜望默然。他的确视操纵亡魂为亵渎,若提前知道是这种阵盘,他未必能那么果断选择。 但他的本心并未被白莲的话语影响,他只是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陷入对方营造的某种漩涡中,正在不断下沉。 而他甚至不知道如何挣扎。 其实这才是他愤怒的根由。 …… 玉衡峰上,一瞬间足有七道身影冲出。但有阵盘作用,五鬼摧山阵发动极快。那五只巨大鬼物,几乎瞬息便凝成,而后在下一刹,齐力摧山! 轰隆隆! 山崩地裂。 那七个高手还未想好如何对付巨鬼,他们的道术轰在巨鬼身上,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玉衡峰已倾倒! 如果说玉衡峰像一只沉默巨兽,那么它身上的那些凶兽,便如虱子一般。巨兽倾倒,虱子纷纷落下。 那五只巨鬼并未就此止步,而是齐力扛起半截玉衡峰,转向东方。 每一步踏下,地动山摇。 那里是飞来峰的方向!是三山城域最后一座名山,也是最后的凶兽巢穴。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兀出现在天边。 相较于五只巨鬼,他渺小得只有一个黑点。 但他凌空而立,如在太阳前! 甚至看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五只巨鬼便烟消云散。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气势已经铺天盖地。 树折石碎,鸟坠兽伏……就连天空的云,都仿佛为他的气势所驱逐,一时澄澈万里。 但玉衡峰,已经永远地倒下了。 山上的那些凶兽、那些妖兽、那些隐秘……全部如烟。 …… 姜望只是远远看到那个黑点,便感受到一种自心底生出的恐惧。那是生命本能的畏惧感。 “别看。”白莲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一旦他察觉你的视线,我们都要死。” 她的手柔弱无骨,稍显冰凉。 姜望后撤一步,离开她的手。当然也把投向玉衡峰的视线收了回来。 “往枫林城方向走吧,边走边说。”白莲说道。 姜望一言不发地跟上。 “以后三山城域的凶兽,要再少掉一半,你是三山城的大救星啦!娶个孙小蛮很有希望。娶窦月眉也不是没机会啊。还是娶窦月眉划算,到手就有一儿一女,多赚!” 姜望不吭声。 “本来还想顺手端掉飞来峰的。但是那老东西来得太快了。真是的!郡院大选不用盯着吗?不过我已经很满意啦!” 姜望继续沉默。 白莲倒也不介意,接着道:“其实区区一个五鬼摧山阵,就算有之前那一战的亡魂加持,也不足以达到这样的效果。最重要还是窦月眉厉害,她的拔山神通已经断了玉衡峰的山根,没有一百年以上的时间,根本无法愈合。所以五鬼一摧就倒……” 白莲絮絮叨叨个不停,仿佛自己一个人也能聊到天荒地老。 姜望闷声道:“你的话总是半真半假,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白莲很是快乐地道:“当然是绝世美人的样子啦,一等一的漂亮!” “……”姜望很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放弃了。 他意识到谁也不可能真正了解白莲这个女人,除非她主动袒露心声。 可话又说回来,谁能说得准,她的“心声”,到底是不是“心声”呢? 云中谁寄锦书来 玉衡峰倾,三山城域震动。 距离玉衡峰不远的地方,一身戎装的窦月眉忽然转身,疾飞回城主府中。 落地,解甲,舒颜。 “去把笑颜接回来。他不用跑那么远了。” 她这样吩咐着,脚步轻快地走进了书房。 一直就守在城主府里的城卫军统领表情由惊转喜,最后竟然泪流满面。 “属下马上去!” 窦城主她……本来是准备今天独自去了结玉衡峰啊。 闭门许久,她最后还是做出这样的决定。 在相继送走女儿和儿子之后,她擦去红妆,披上戎装。 独自一人,决意向那座山峰再次挑战。 她所挑的山,不是城外山,而是心头山。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已不必再去了。 从今往后,竖笔峰清,玉衡峰倒,三山城域内,凶兽源头只剩下一个飞来峰。 只剩三分之一的凶兽数量,对于整个三山城来说,已经不再是无法承担的压力。 …… …… 回枫林城的路上。 “好啦!”白莲背着双手,小女孩似的蹦了两下:“我是什么样子,就看你怎么想咯!” “我不愿想了。”姜望拱手道:“先告辞。” “哎。”白莲张开双手,拦在他身前:“生气啦?” “没有。” “那你笑一个。” “……” “你看,果然生气了!” 姜望不欲纠缠,无奈道:“我赶着回去照顾妹妹。” “只知道照顾妹妹,姐姐你就不管啦?” “……白莲姑娘,你还有什么事吗?” 白莲看着他,似乎十分欣赏他无可奈何的样子,眼睛里噙着笑意。 “姐姐……”她话锋忽然一转:“没事,你走吧。” 姜望只觉莫名其妙,但他这时心乱得很,能脱身当然是好事。因而纵身便走,毫不迟疑。 “真是一个狠心的男人呢。”白莲瞧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笑了笑。 这时她的声音还柔媚温软。 但只是一个转身,气质骤变。 整个人拔地而起,身周燃起白色的火。那火燃烧着,却给人森寒的感觉。 直直此时,自玉衡峰方向,才有一道轰隆隆的乌光席卷而来。 白莲身如白焰流星,与之决然相撞! 乌光化开,现出一个身披白袍的老人。他皱纹横生的面容似与其他老者没什么区别,但长发乌黑,竟见不到一根白发。 他停在高空,只手探出,几乎无穷无尽的乌光自他手中涌出,凝聚成一只巨手,一掌压下。 但白莲在相撞之前,便已折转。化身森白流光,自指缝中穿去,直往东方而去。 “哼。” 乌发老人只轻哼一声,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已在流光前。 森白流光也好像早有预备,一折再转。 乌发老人显然并没有猫戏老鼠的耐心,而是再次一步踏到森白流光之前,单手握合。 乌光飞射如光带,瞬间就将这团白光缚住。 白光于是逸开,显化出一个体态妙曼的女人来。 但乌发老人反而眉头一皱,脚步一抬,踏虚远去。 那女人也同时如烟而散,竟非真人。 …… 几乎在白莲身绕白焰腾空的同时,一颗白色莲子落在地上。 在森白流光逃窜的时候,种子瞬间发芽,开出一朵急速壮大的莲花来。 白莲就从那莲花中站起,随手将现场抚平,贴着地面疾驰远去。 就在她走后不久,乌发老人落于此地,提眸四望,又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他手下有一名专精追踪的高手,在玉衡峰上抓到了一缕气息,并指给他方向。所以他动身赶来,但被那狡猾的女人以假身稍阻,便已丢失了行迹。 此时再等那名追踪高手过来,也已经晚了。 他倒也不恼,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 姜望心情复杂地回到家中,也不做其它,径直躺在了床上。 他的时间一向安排得很满,除了陪伴姜安安之外,少有空隙。 无论控元决、四灵炼体,又或是紫气东来剑,都需要大量时间的修炼,道元的蕴养更是日积月累的工夫。 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 脑海里一会儿是庄国。因为左光烈之死,庄国使者在不久之前受辱于楚,道院对弟子的资源扶持,院长董阿语重心长地要他好生修行、将来为国效力…… 一会儿也是庄国。是他穿过大街小巷所闻所见的烟火气,是那些勤劳的庄稼汉,是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的猎户、采药人,是数不清的、在凶兽面前无法自保的人们。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他在玉衡峰的选择是错是对。 姜望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说要考道院,便不辞辛苦,少小离家。想要见识飞天遁地的风景,便一路走到了如今。 他一直都有坚定的目标和步伐,唯独此时,他感到迷茫。 庄国是生他养他的家国,他当然热爱这个国家。 可是他所做的选择,对这个国家而言,是爱吗? 他没有答案。 ……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鹤鸣,于是看向窗外。 但见一团白云飘落,凝成一只小鹤,在院中绕了几圈,瞧来并无什么攻击性。 姜望有些疑惑地推门而出,那只小云鹤便扑扇翅膀,飞到他面前,化为一只信封飘落。 拆开柔软细腻的信封,里面是一张设计精美的请柬,和一张同样材质的纸。 上面写着—— 姜道友: 自玉衡一别,已近月矣。 久候道友不至,料是青雨不诚。 腊月十六,云河商集。请君一晤,以报大恩。 若见云鹤,请寄回音。 落款是:云上青雨。 姜望看完,信纸上生出一缕云气,缭绕成一支笔状,悬在面前。仿佛在催促着姜望的回答。而云笺上的那些字已经消去。 想来叶青雨这等天之骄女,从未亏欠过人情。当初送出云中令,便是希望能够尽量两清。换做一个知晓凌霄阁名头的人,只怕早已规划好如何利用此令,或绝世功法、或修行宝物。偏偏姜望根本没在意这件事,甚至那枚云中令,因为其美丽的外观,他也送给了姜安安。跟她收到的各种礼物,一起锁在她的小箱子里。 姜望并不知晓云河商集是什么规模的盛会,但猜也能猜到,必定珍奇云集。叶青雨的意思,大概是要帮姜望在云河商集上选一件什么宝物,如此方可坦然。 但姜望确实不觉得自己于叶青雨有多么大的恩情,他后来听说过叶青雨的手段与宝物,想来即使他当时没有插手,其人也能全身而退。 别的不说,凌霄阁主,会不给自己的独女配上保命手段吗? 姜望本人,也更不愿做挟恩图报的事情。 所以他立即拿起云笔写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家有幼妹,不便远行。山高水长,江湖再会。 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云鹤自会飞回它应该去的地方。 但鬼使神差地,姜望又提笔加了一句。 这句就简朴也随意得多: 我有一个疑问。为了正确的目的,而去做错误的事情。这是对的吗? 云笺闲事 发生在玉衡峰上的事情,姜望无人可说。 关乎内心的煎熬抉择,好像越是亲近的人,越无法开口。 写下这个问题,姜望舒服了许多。倒不是说他已经解决了内心矛盾,而是有些事情一旦倾诉过,好像便会减轻些重量。 姜望搁笔,信封自动合上,又化作一只小小云鹤,在院中三绕,而后排空直去。 这种秘术,姜望倒真的是有些羡慕。如果他也掌握,便能随时与杜野虎联系了,也不知那头老虎在九江玄甲里过得怎么样,军中不便通信,这一去音讯全无。 …… “持剑要持,脚步要正。” 院中,姜望正教唐敦和姜安安练剑。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持着一大一小两柄剑,规规矩矩地站着。 当然,为免伤到自己,姜安安的那柄是木剑。 “剑走偏锋,反而尤其须势正。先学堂皇之剑,而后才能通百式。” 姜望说的,都是他自己总结的一些经验。至少在剑术上,他完全具备超凡的实力。指点起凡俗剑术来,有如高屋建瓴。 “剑有两刃,既能伤人,亦能伤己。所以要先克己,再克敌。前一个克是归束,后一个克是击破。” 在传授的同时,姜望也是在总结自己。磨砺剑心,圆润道心。 有个说法叫字如其人,倒并不是说从字上可以看到一个人的美丑善恶,而是从这个字的书写上,可以看到这个人是否有静气,是否沉下了心,持什么架构。 放在剑术上亦是如此。 小安安天赋不错,一套基础剑式,如今已使得有模有样。 倒是唐敦给了姜望意外之喜,这汉子基础扎实,只是早年无人指教,走了一些偏路,招法上有一些不好的习惯。姜望稍作修正之后,他立刻便显出不俗来。 半个时辰后,姜望便宣布休息。 安安年纪还小,不能揠苗助长。偏偏这小丫头倔得很,唐敦不停她也不肯停。所以姜望只能一视同仁地安排两个人,当然唐敦自己回去之后是一定要加练的。 冬寒的时节,安安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姜望早已烧好热水,备着浴桶。便取来换洗衣裳,让安安拿着自己去房里沐浴。 而唐敦则直接钻进了厨房里。 这点修炼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姜望给他单独安排的加练项目才叫辛苦。 作为一个大龄单身汉,做饭是必备技能。当然他的技艺也并不怎么高明,比一般的苍蝇小馆稍强,就是汤还熬得不错。 来枫林城已经有段日子了,如今他负责姜望兄妹的伙食,在不去下馆子的时间里,都是他来做饭。 姜望晃荡了一会儿,走进厨房,视察般地左右看了看。 然后对正在切肉的唐敦说道:“今天我来露一手吧,给安安一个惊喜。” “姜先生……”唐敦面露难色。 姜望上一次给“惊喜”的时候,愣是把姜安安吃哭了。厚道如唐敦,既不敢得罪先生,又不忍委屈安安。一时两难。 “怎么了?”姜望很不满意道:“你看你,刀法都不过关的。” 他看了看,将唐敦买来的那条两斤重桂花鱼挑起,随手取过一只瓷盘,而后抄起另一把菜刀,在空中刷刷几刀。 刀光闪烁。鱼肉成片飘落。从鱼头到鱼尾,每一片鱼都厚薄相近,几无偏差。端的是好刀法。 姜望收刀,颇为自得地看了唐敦一眼。 唐敦毕竟老实:“这条桂花鱼我是准备做蒸鱼吃的……” “咳。”姜望道:“切片后更容易入味。” 唐敦瞧了瞧那盘鱼片,为难地道:“你还把鱼胆切破了。胆破了,鱼就不能吃了,会很苦。” “你又不早说?”姜望有点生气。 唐敦讷讷无言。 “我去看看安安洗完澡没有。” 欺负老实人真的没什么乐趣,姜望拍拍屁股走掉了。 …… 晚饭的时候,姜安安穿得整整齐齐,坐在饭桌旁。 姜望和唐敦都坐下了,姜安安还频频转头往厨房看。 “你看什么呢?”姜望用筷子敲敲碗沿。 “是不是还有一条鱼呀。”姜安安问。 她对于吃,有着异常的执着。 唐敦正要说话,姜望提前堵道:“鱼跑了。” 姜安安很惊讶:“鱼怎么跑的?” “你问鱼去啊。” “但鱼不是跑了吗?” “对啊,鱼跑了。”姜望伸手把姜安安的脸扳回来,“吃饭。” 姜安安愣了半晌,脑子乱得很。 …… 吃过晚饭,唐敦收拾碗筷,姜望拉着安安去书房做功课。 因为白天的时间给了练武,晚上就得把学业补上。 修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修行者更多的时候是在与自己斗争,与漫漫长途里的那份孤独抗衡。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无法支撑远行。而广博的知识,能够丰满内心。 小安安其实学得很好,在不用帮人代考挣钱之后,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叶青雨的回信就在这时飞至。 安安瞪大了眼睛,看着小云鹤在窗外绕了几圈,落在姜望手上。 “小鸟好漂亮呀!” “这种鸟啊,叫云鹤。”姜望一边解说,一边展开云鹤化成的信笺—— 回姜道友问: 既知是错误之事,又何来正确可言? 落款依然是云上青雨。 姜望只觉豁然开朗。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很简单的一件事,当事者纠缠其中,不可自拔。旁人轻轻点一句,便如醍醐灌顶。 他心中矛盾全消。 语气也轻松几分,趁机教育姜安安道:“你看这只小云鹤变成信,等哥哥写完回信,它又会变成小云鹤飞走。这就是道法的神奇啊,你要抓紧修行才是。” 那只小云鹤实在可爱,戳中了姜安安的心。她使劲点头。 姜望拿起云笔,回道: 此良言也!令我豁然开朗,道友堪为一句之师。 姜望就欲搁笔,姜安安在旁边道:“哥哥,你给谁写信呀?” “一个姐姐。” “帮我也写一句吧,问她好。” 姜望瞥了她一眼,知道她是看上了人家的云鹤。 但凌霄阁的秘术怎么可能轻传? 姜望也不揭穿,续写道: 另,舍妹见信,请我代为问候,祝安。 安安又推推姜望:“人家有落款哩。” 姜望想了想,便提上落款道:枫下小姜。 云笺叠上,又化为小鹤。 姜安安揪住它好生把玩了一番,才一个不留神松了手。小云鹤穿出窗外,美丽的身影钻进夜空中。 在这个晚上,它也一定会钻进安安的梦里。 缠星灵蛇 修行先修心。 修为是修行根本,道法是护道手段,心性却是支撑修者前行的力量。 心中郁结散去,今夜的修行格外顺利。 念头通透,道心清明。那条缠星土蚯在星河道旋间连续几个穿越,竟褪下蚯皮,探出一条灵动小蛇来。 这也标志着,从土蚯脉到灵蛇脉的进化。 同其它道脉真灵的变化一样,吞吐道元的数量,从一颗增长为三颗。 唯一不同的是,姜望通天宫内盘旋的这条灵蛇真灵,依然身披星光,而且更为灵动。 本来按部就班,第二个道旋建立的时间,应该是在十一月十三日。 但现在就已经到了临界点,提前了两天。而且可以预见的是,有了缠星灵蛇脉的加持,这个速度还会进一步加快。 第一个道旋的建立,标志着奠基,它也代表着,修士体内的道元就此可以自生。而从第二个道旋开始,修士就必须为构建小周天循环做准备。 唯有三个道旋互相呼应,交为一体,道元才能够真正生生不息。小周天循环稳固之后,才能够支撑通天宫的扩张。 所以八品修士,是为周天境。 构建小周天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并非随意建立起三个道旋就能周转。道旋本身若不能相洽,甚至会彼此冲突,从而毁掉修行路。 这三个道旋,又被称为小三才。最佳的小周天循环,不仅逻辑可依,还需意境相合。 根据各流派乃至各人心性所擅不同,小三才也有不同。如江河海、风雅颂、木林森、甚至金银铜…… 对于姜望来说,他早已有过深切的考量。 他的第一个道旋,是为日。 周天星斗阵自太阳星起。日出而天下明。 从日旋出发,也有许多非常强大的意境构建,比如日月年,纵贯时光长河。 姜望根本无需犹疑,第二个道旋理所当然的是月。太阴星几乎关联着他现今的一切。唯明月可照本心。 同样是以周天星斗阵图凝聚的道旋,月旋与日旋并无外观上的差异,同样悬于通天宫上方。 两团星河道旋并行,将通天宫映照得更加清晰。 缠星灵蛇在两团道旋间欢快游动,一颗颗道元如珠玉滚落。两团星河道旋,每日诞生道元十六颗。缠星灵蛇的道元吞吐量是缠星土蚯的三倍,每日四次冲脉修行,也就是十二颗道元。 以这样的速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第三团星河道旋在十三天后就能建立。届时只要小周天循环不出问题,姜望便稳稳地踏入周天境。 …… 牵动人心的郡院大考结束了,姜望所熟悉的黎剑秋、王长祥,都顺利考进郡道院。张临川没有选择去考郡院,而是打算通过明年的三城论道,拿到直通国道院的名额。 毫无疑问,这要比黎剑秋等人通过三郡联比晋级来得快。也只有战力最强的张临川,才有资格拿一年的时间做赌注。 黎剑秋走的时候,姜望等人去城外相送。 这些考去郡院的弟子,基本上是城道院最优秀的那批弟子,送行的人很多。 尤其是王长祥,几乎被簇拥在人群中。王氏族人以他为傲,几位族里的老人不停跟他嘱咐着什么。 “几位师弟准备什么时候去郡院?还是说,直接国道院见?”黎剑秋最后一问,却是看着姜望。 自竖笔峰一行,了断旧事后,黎剑秋整个人明显放开了许多。也回复了一点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在他看来,这几个人里最有希望直入国道院的,便是姜望了。 赵汝成嬉皮笑脸道:“争取早点追上师兄。如果不能的话,就请师兄慢一点,等等我们。” 黎剑秋对他也有些了解了,当下便笑道:“那你得稍微努力一下啊,不然师兄年纪大了,可等不了几年。” “我现在很努力了啊黎师兄!”赵汝成愤愤不平:“每天都抽两个时辰修炼!” “却至少有四个时辰泡在三分香气楼里。”黄阿湛的语气与其说是鄙视,倒不如说是嫉妒,酸溜溜道:“还不带师兄!” “那你倒是带银子啊师兄!” “师兄跟你逛青楼是给你面子,你看别人请师兄去,师兄去吗?师兄是看都不看一眼啊!” “那是因为除了我,就再也没有人请你!” 姜望不理会他们的日常拌嘴,笑看着黎剑秋道:“看样子师兄在郡院也不会待太久。将来准备去兵部发展,还是牧守一方?” “等我以后从国道院出来,大概会去三山城吧。”黎剑秋说道:“总觉得应该去做点事情。” 嬉笑着的赵汝成和黄阿湛都沉默了,他们经历过三山城的清剿凶兽行动,也更能够理解黎剑秋的心情。 三山城有一种奇怪的魅力。不是地域本身带来的,而是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所赋予。 这些人里,心情最复杂的大概是姜望。除了拱拱手,也没什么别的话可以说。 凌河礼道:“那么,请师兄青云直上。莫要回头。” 黎剑秋按剑远去,也真的没有再回头。 回城的时候,姜望在城门一角,看到一个怀抱着橘黄肥猫的人。大概是为了给谁送行,但不知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身影很是孤独。 见到姜望移来的视线,他也只是微微点头,温和的目光中没有更多情绪。 姜望也点了一下头,便被赵汝成推搡着远去了。 …… 十一月十五日,夜。 一月一次的福地挑战如期开始,姜望每次都会空出这一天的时间,专为福地挑战准备。他可不想因为没有及时应战而被判负——当然他即使迎战也无法避免失败的结局就是了。 今夜依然没有例外。 姜望手握两大星河道旋,紫气东来剑决已入化境,四灵炼体决结束了青龙篇,一身道法也是相当纯熟。 但还是被秒杀。 这次更离谱,他没发现杀死他的是什么手段。 姜望觉得他如果给太虚幻境的经历做个记录,标题应该是“姜望的一千种死法”。 他光荣地掉到了福地二十六的洞灵源,每月产功只剩1550点。再加上之前剩下的功,共计3390点。 如今攻杀手段已经够用,而且道院里诸多道术向他敞开,这些功他不舍得再浪费。毕竟福地是意外所得,以目前的趋势来看,他迟早有一天会被人赶出去。又或者……在那之前能够成长起来。 在太虚幻境中犹豫半晌,他把目光转向了论剑台。 这是九品论剑台。太虚幻境中,驭此台与对手战斗。 他突然想起在望江城中一剑横门的时候,林家老爷子说的那句话—— “看他是不是真的,游脉境内全无敌!” 如今他的战斗力,自负在枫林、三山、望江这三城,已经做到这一点。 那放眼整个天下呢? 在这神秘莫测的太虚幻境里。 又如何? …… …… 又如何 姜望一步踏上那痕迹斑驳的论剑台。 在扣除十点功之后,论剑台倏忽而起,直入星河! 这是姜望第一次在福地挑战之外踏上论剑台,是严格意义上在这太虚幻境里第一次寻找对手。 那个久违的温和声音响起:【开启论剑台征程,请写下你的名字,开启论剑排名。】 一张白纸凭空出现,悬在身前,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支毛笔。 那纸张轻薄,轻叩时却纹丝不动。 以太虚幻境的神秘,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再容易不过。但这个声音却并没有直接使用名字,而是要求姜望自己写下名字。 再联系到左光烈已死,之前青玉坛之主却还慑于其人,拖延许久才挑战。 说明在太虚幻境中,左光烈是有另一重身份的。 一念至此,姜望提笔写下——独孤无敌。 这当然不是他的风格,换成黄阿湛或者杜野虎倒是都有这种可能,前者是一贯的喜欢吹嘘,后者是天生暴烈好战。 只不过姜望想到,这样一个名字更能激发对手的战斗欲。他耗功使用论剑台,不就是为了求战么? 【独孤无敌当前未进入游脉前百,不显示排名。是否遮掩外貌?】 姜望想都不想就选择了是。取个假名字不就是为了遮掩吗? 然后他发现又被扣了十点功……好在这应该不是一次性的。 【九品论剑台匹配中……】 【匹配成功!】 姜望回过神来,已经处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头上有顶,四面有壁,无门无窗。地面平整,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而在他的对面,一个脸型身形都圆滚滚的道人正缓缓睁开眼睛。 “独孤无敌?”他皱眉的时候,整张肥脸的上半部分都仿佛在凹陷,“名字这么嚣张,长得却平平无奇,看来是一个高手。” 经过太虚幻境的遮掩处理,姜望的脸明明已被调整得非常英俊,几乎可以媲美赵汝成。却只得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评价。 姜望也看见了他在太虚幻境第一场匹配战斗的对手名字——甄无敌! 这名字令他的眼皮一阵跳动。有一种被针对的感觉。什么意思,难道我独孤无敌是假无敌吗? 姜望的法器长剑投影在手中,但是并不具备现实中释放金光箭的能力。外物的完全具象需要耗功来实现,对姜望目前来说得不偿失。 “那么来吧!” 甄无敌还在那里讲台词,姜望剑光一动,人已暴射而出。 他的剑术,最初就是从厮杀中磨砺出来。向来便是抢先机,占钟线,当然不会浪费时间。 从外门剑术第一,到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望江城里一剑横门,这些都给了他极大的自信。属于他的气势已经慢慢养成。 这一剑似游龙惊天,夭矫如电。 “好狗贼!”甄无敌百忙之中还来得及呵斥一句,单手身前一按,一道水波旋转的圆盾便横在身前,正正抵住剑尖! “偷袭我!”他又喊。 胖手斜斩,一道火刃凌厉切出。 与此同时,藤蔓自底下窜出,直缠姜望。 游脉境修士根本无法刻印瞬发道术,能在几乎同一时间展开这么多攻击,说明这胖子早已掐诀准备。却在这里狂喷姜望偷袭。 但平心而论,他的道术把握堪称精准巧妙。 姜望感觉到兴奋。他在枫林城道院,根本遇不到这样的对手。要么太强,跨越几阶,要么太弱,不堪一击。根本难以感受战斗乐趣。 他的心在澎湃,他的手却平稳如铁铸,以超强的控制力,令剑在水波盾上一点即收,没有深入水波盾中,被旋转的水波缠住。 纵身高跃,避开那道火刃。同时回剑,要将袭来的缠藤割断。 但他迅速意识到不对。 他的剑,太重! 剑尖之上只沾了一滴水,但那滴水仿佛有千斤重,拽着他直往下坠。 那胖子哈哈大笑:“你以为这是水波盾吗?这是重水盾啊小贼!” 那道缠藤已经接触到姜望,他还甩出两道火刃,于身前交叉轰出,既要置姜望于死地,又不给他反击机会。 那十根肥胖的手指掐诀如飞,仿佛是对无敌之名绝佳的讽刺。 姜望运劲一震,剑尖断裂,带着那滴重水飞离。他人在下坠中,忽的身卷紫气,呼啸奔涌。一瞬间席卷了那两道火刃,直扑上甄无敌! 这是紫气东来剑诀最强的杀法。 轰! 紫气散去,原地却只有姜望握剑的身影。 他带着紫气东来戳破的,只是一道幻影! 而足足九条藤蛇已经交缠而至,组成一个临时牢笼将姜望困住。 姜望伸手,将堪堪完成的焰弹按在藤笼上,炸出一个口子。因为身在笼中,无可回避的原因,他的左手也被炸得鲜血淋漓。 但姜望面不改色,只是一展长剑,便欲从这个口子中钻出。 然而…… 从这个口子刚好可以看清楚牢笼之外,悬空浮着的、密密麻麻的风刃。 甄无敌站在牢笼外,与姜望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抹着汗道:“好险,差点就被你翻盘。” 嘴上这样说,手却一挥。 无数风刃将姜望切碎当场。 …… 输了! 姜望回到福地,尚有些发懵。 对手太强了! 重水盾、火刃、缠藤、幻影术、藤蛇、风刃。九条藤蛇还组合成了一个牢笼,其中幻影术已是少见,重水盾更是姜望不曾听说过的道术。 他掌握了如此多种的道术,而且运用精准绝妙。 与孙笑颜的单纯憨厚不同,甄无敌这胖子看似傻里傻气,却其实始终控制着战斗节奏,刚才这一战,姜望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中。 此时姜望复盘全程,竟也找不到半个胜点。 日晷上,代表着功的数字已是3360点。启动论剑台耗十点,遮掩外貌耗十点,战败输十点。 一场战斗,就去了三十点功。要知道排名最末的东海山福地,每月产功也才一百点。以姜望现在的实力,恐怕是打不下东海山福地的。 正在这时,一只肥胖的纸鹤不知从哪里穿来,摇摇晃晃飞到姜望面前。 姜望下意识接住,那纸鹤便在他手中自行摊开,成为一张信纸: “独孤兄见信如唔:方才一战,弟念念不忘。兄之实力,弟高山仰止,侥幸得胜一场,不胜惶恐,伏乞再战,以正兄威。” 什么乱七八糟的?姜望扫到落款,果然看到甄无敌三个大字。 此人就连纸鹤都比别人肥。 只是这套话术,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拿姜望“刷功”。 论剑台的功耗是由负者承担的,所以刚才那一战,姜望亏损严重,甄无敌却是赚了十点功。 姜望只恨自己不是黄阿湛,骂人的技巧缺乏,骂得很不过瘾。 这时,又一只肥胖纸鹤摇摇晃晃飞来。 姜望接过一看,果然还是那个甄无敌,只是又换了一种说话方式—— “坦白说,独孤兄。我很少遇到这么势均力敌的对手,获益匪浅,获益匪浅啊!今天没空,下次打也行啊。来,随便回一下我的飞鹤,方便下次联系!” 一般“坦白说”这三个字后面接的话,都不太坦白…… 姜望脸抽了抽,拿起纸笔回道:“再联系。” 而后便感受手心的银月印记,离开太虚幻境。 死胖子。你等着的。 剑有三尺,剑芒七指! 甄无敌激起了姜望的好胜心,但在有一定的把握之前,他决计不肯再回太虚幻境找虐。 要知道,那个甄无敌根本不在太虚幻境游脉境前百排名内。而以他赢了姜望一场便“穷追不舍”的架势来看,只怕他很少遇到这么轻松的战斗…… 这种推断并不使姜望绝望,反而令他斗志昂扬。 在枫林城同境修士里称雄算什么? 姜望近距离感知过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大战,眼界当然不会如此之浅。 公羊白、墨惊羽借境杀敌,左光烈勇烈无双,李一一剑枭首。整个庄国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方面是慑于这些人背后势力的威压,另一方面,他们真的太强了! 强到庄国如要对付他们,就几乎等同于发起一场战争。而放眼天下,能与秦楚开战的,又有几家? 先不说建立小周天循环之后的事情,仅在游脉境,仅他本身所拥有的资源,他就远未达到尽善尽美。 四灵炼体决只完成了青龙篇,四灵交汇远远未及。道术的运用更是浅薄,他至今也没有对哪门道术有革新式的运用,更谈不上升华创举。 单就紫气东来剑决来说,又真的已修至圆满了吗? 在游脉境中,仅他目光所及的范围里,进步的空间就已经非常大。 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正确面对失败。 …… 要对付甄无敌,首先要熟悉他那种层出不穷的道术组合。 虽然道院教习一直强调博不如精、杂不如专,姜望也认为是金玉良言。但若真有这种天资横溢,全面发展的修者,真实战力是极为恐怖的。 而这种类型的修者,在姜望印象中就有一位。魏俨的副将,赵朗。 姜安安这会还在明德堂,姜望便带着唐敦去城卫军驻地见见世面。 对于唐敦来说,能近距离观摩姜望的战斗,当然是求之不得。 城卫军驻地在南郊,相较于枫林城,倒是与凤溪镇更近一些。 前段时间姜家的产业已经陆续被归还过来,姜望也无心经营,全部以姜安安的名义捐给了镇子。每年将会把药材铺的毛利拿出来,资助凤溪镇贫困孩子读书。 倒也不用担心镇里什么人中饱私囊,他能把产业从望江城林家手里抠回来,不至于在凤溪镇被人灭了威风。 之所以这件事用姜安安的名义做。因为对于善恶福报这些东西,姜望虽然不是很笃信。但如果有的话,他希望能庇佑到安安。 路上,姜望随口道:“当初我是跟张临川师兄一起去的唐舍镇,你怎么没想到去找他帮忙?他可比我强多了。” 唐敦老老实实道:“张师兄虽然很客气,但是不亲近人哩。” 说完又连连摆手:“我不是说他坏话啊,就是,就是一种感觉。” 他现在倒不一口一个俺俺俺了,但其憨厚质朴的本性还是没变。 姜望也不以为意:“张师兄骨子里是很高傲的。”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城卫军营地外。 守门士卒通传之后,赵朗不多时便赶到。 “姜老弟这是有何贵干啊?” 他们在小林镇一战有过交集,再加上杜野虎现在进了九江玄甲,姜望本身也算名声鹊起,赵朗还是很客气的。 当然毕竟不相熟,也没太亲近。 “赵大哥是这样。”姜望解释道:“我现在修行到了一个瓶颈,一直在思考,如果遇到精通各类道术的对手,应该怎么应付。想来想去也没有太多头绪,就想着不如直接真刀真枪的试试。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赵大哥有这么丰富的道术手段。” “原来是找陪练来了!”军中汉子行事普遍直接,赵朗毫不扭捏,带头便往营地中的演武场走去:“我正好对姜老弟的剑术也很好奇。” 军中好战,听说他们的赵副将要和道院弟子比斗,一路上的军营都沸腾了。 等到了演武场,士卒们已经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 唐敦很是紧张,小声问姜望道:“他打输了不会群殴咱们吧?” 姜望翻了翻白眼。唐敦对他也太有信心了点。 作为城卫军副将,赵朗最少也是八品周天境修士,说不定已经是七品通天境。 而且他军伍出身,身经百战,绝不是有些只懂闭门苦修的道院弟子可比。 走上演武场,姜望干笑道:“赵大哥你就指点指点我,用不着这么多人看吧?” 赵朗哈哈大笑:“没事,正好让这些家伙跟道院的优秀弟子学学,免得他们一个个的不知天高地厚!” 这赵朗看起来浓眉大眼的,也不是个好东西。姜望还想着他怎么如此好说话呢,却原来是顺手拉他当靶子。既能激起手下士卒的斗志,又能做一个现场教学。 “是啊!让我们学学吧!” 场外士卒大喊大叫。 “叫兄弟们看看道院弟子的威风!” 还有比较跳脱的。“打倒赵朗!把他干趴下!” 道院、兵部、缉刑司,这是修者最集中的三个地方。彼此之间都有些不服气的因素在。 这其中道院以培养修士为主,最难考进,资源也最丰富。 道院弟子想进兵部或者缉刑司都很容易,而这两个地方的修士想回道院学习却相对艰难。 这些大头兵看到姜望进军营,哪有不盼着他出丑的道理。 看到这种情况,姜望也知没有办法逃避了。好在顶多是被嘲讽一通,又没什么实际损失。总比在太虚幻境里平白耗功好。 “那赵大哥请了!” 拔剑出鞘,姜望整个人气势已然不同。 如果说姜望拔剑之前,嘻嘻哈哈,清秀温和,在场外士卒眼中,如同待宰羔羊。 那么拔剑之后,他已是噬人凶虎! 剑有三尺,剑芒七指! 一指剑芒便是凡俗武者的极限,超过一指,即是超凡。 七指剑芒,已如匹练。 识货的一见,便知凶险。 赵朗甩手两道水锥,脚下一移,藤蛇自身前起。 剑芒斜至,剖开水锥。姜望身却已在剑前,反手将剑拉回,割断藤蛇。旋身避过一发焰弹,正要前突,忽而扼住剑势,拔地而起。 原地出现一道石墙。 赵朗于周天境刻印的瞬发道术是石墙术,这门道术并不高明,他却使用得极为巧妙。是以姜望为中心构建石墙,将一门纯粹的防御道术,使出了困敌和伤害的效果。 姜望闪身得快,于空中呼啸而落。 又一道石墙斜在身前,拦住去路。 姜望以剑带人,直接蛮横地将石墙轰碎。但赵朗已脱身在一侧,石墙横出,再次拦在他与姜望间。 姜望索性将凝聚到一半的道术散去,人随剑转,剑芒将这道石墙切开,伸脚一踹,石墙轰然倒地。 但赵朗的身影已经不见。 石墙之后,是另一道石墙。 我非天才 陪着赵朗玩迷宫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尤其是这迷宫还在对手的操纵中即时变幻。 姜望索性腾身而起,跃于石墙之上。 迎接他的,是呼啸而至的焰弹。 姜望于空中翻身,脚步在石墙上轻轻一点,便仗剑直驱。 而不知何时爬在石墙上的藤蔓忽然暴起,缠向姜望脚踝。 剑光一绕,割断藤蔓的同时姜望也只能往一旁挪移,自己拉开与赵朗的距离。 蓄势已久的风刃一道接一道,破开风声飒飒。 两人的这一番战斗,你来我往,精彩纷呈。看得场外的士卒惊叹不已。 一方面他们放下了对道院弟子的轻视,另一方面对赵朗也更加敬重。 姜望此时已弃用道术,在道术上的理解使用他与赵朗还差得太远,基本上没有太多发挥空间,多次被强行打断。 索性便专注锤炼剑术。 这时他不再拘泥于五式杀法,而是将紫气东来剑决揉碎,渐渐融入每一剑中。到后来,每一剑都可以化成杀法,每式杀法又随意翻转。 每一剑,都是紫气东来剑。 这个过程是艰难而漫长的,好在赵朗有意成全。虽然道术运用十分巧妙,但始终没有下决胜手,而只是一直逼迫着姜望进步。 姜望的剑术每圆润一分,他就相应地提升道术威能。比起赵朗目前表现出来的战力,这一点控制力尤为恐怖。 终于,姜望翻身跃出场外,对着赵朗深深一礼。 “感谢赵兄成全!” 此时他握剑在手,剑已圆满。 随时能够出剑,每一剑都是杀法。 “谢什么。”赵朗笑笑:“以后说不定是同袍。” 他不愧是辅助魏俨管理军营的人才,打一场架,既送出了人情,又教育了部下。这时候还不忘拉一下人。 胜负自然不必再论。 场下的大头兵们都欢乐地怂恿:“是啊,兄弟身手这么好,别考郡院了,来咱们军营吧!都是雄赳赳的汉子!” 这话说的。雄赳赳的汉子豪迈是豪迈,但是有什么吸引力吗?虽然城道院里没什么有名的师姐,但据说郡院里可多得是好看的女修士。 心里已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些人,面上却热切地敷衍着:“考郡院还早着呢,到时候再做决定。” 今天来城卫军营地,可以说收获满满。与赵朗约定好等他有空的时候再来求教,姜望便带着唐敦离去了。 …… 士卒们纷纷散去,赵朗停了一会儿,才看到魏俨按刀走来。 “华而不实。”他嗤道。 赵朗苦笑:“我要是像你那样破境容易,也不至于把时间用在这些上。我在小周天上费了那么多工夫,却还是搭建得不完满。好不容易完成了大周天循环,却进展缓慢,迟迟见不了天地门。军队又是这么需要战力的一个地方,不多琢磨一下道术,能怎么办?” 他话说得简单,表情也很平淡。 然而要达到他这样精通几乎所有通用低阶道术的程度,当中要花费多少汗水? 如今他可以坦然担任枫林城城卫军副将,与魏俨站在一起,风轻云淡地接受部下崇敬。 跨越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与天才之间的距离。 付出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艰辛。 整个枫林城城卫军,一正将,两偏将,五副将。这八人就是军中高层,魏俨和赵朗都在其间。 “你就是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 “别说我了。”赵朗岔开话题道:“你呢,已经打开了天地门,什么时候去九江?” 魏俨的脸色沉了下来:“调令没有通过。” 赵朗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所以没有追问为什么,而是拍拍他的肩膀:“你已经无须去那种地方证明自己。其实去白羽军仕途更宽广,而且就在京畿。你不输祝唯我,说不定哪天就被皇甫大将军注意到了。” “呵。只要我一天不能舒翅亮羽,一天不能脱离被钳制的局面,就一天不可能超越祝唯我。” 赵朗注意到魏俨握刀的指骨有些发白,那是太过用力的原因。 “他永远以为他是对的,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要不是我母亲……”魏俨说到这里就止住。 赵朗静默了一会,等他自己调整情绪,然后才道:“或者他也很关心你,只是不会表达。” “哈。”魏俨冷笑:“你根本不了解他。你也不了解我。” 赵朗沉默。 “你以为他在赎罪吗?你以为他会内疚?你太天真了!”魏俨按刀离去。 赵朗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跟上去。 …… 云鹤翩翩飞来时,嘴里还衔着一块白色圆形玉石。 姜安安一把抓住它,云鹤化作一张信纸,玉石躺在手心。 “给!”姜安安用握着玉石的小手半遮着眼睛,另一只手把信纸递给姜望:“安安没有偷看喔。” 姜望伸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古灵精怪。” 展开信纸。 姜道友: 谁能无惑?一句之师不敢当。道途漫长,青雨亦是惑中人。 请代我向令妹问好,云鹤衔留影石一枚,愿得童音。 另,不知枫下是何地? ——云上青雨。 “这块玉石是写信的姐姐给你说话用的哟。”姜望看过信,拿过白色的留影石,灌入一颗道元,再还给安安。 “现在你对着它说话,样子和声音就能留下来,被云鹤的主人看到。” “真的吗?”姜安安瞪大了眼睛。 留影石忽然弹出一块白色光幕,光幕上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瞪大眼睛:“真的吗?” 完完全全复刻了姜安安的样子。 “也太神奇了吧?” 过了一会儿——“也太神奇了吧?” “开始留影了啊,安安你好好说话。”姜望在一旁提醒道。 “开始留影了啊,安安你好好说话。” 留影石传来一模一样的声音,逗得姜安安咯咯直笑。 笑过之后,她抬起下巴,认真地想了想,对着留影石说道:“姐姐,你能用这块石头跟我说话吗?安安想看看你的样子!” 说完之后,她把留影石递给姜望。 一直到姜望关闭留影石,那块白色光幕消失之后。她才小声道:“我~说~完~啦~” 姜望笑容忽然一收:“说完了就去写功课。就知道趁机偷懒!” 赶走安安,他想了想,提笔在云笺上写回信: 叶道友: 枫林城是在下故土,城外枫树林美丽非常。 每逢秋日,枫红胜火。词难尽达,意难尽述。 道友居云上之国,在下住枫下之城。 枫下即此意。 随信寄还留影石。舍妹年幼笨稚,勿怪。 ——枫下小姜。 第二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姜望几乎每天都去城卫军驻地找赵朗切磋,有时候也充当城卫军里其他修者的陪练。 在这种高强度、高频率的战斗磨砺中,他对道术的运用愈发纯熟,也慢慢适应了赵朗复杂多变的战斗体系。 直到,白莲再一次找上门来。 时间依然是夜晚,白莲也同样没有直接进到卧室。 或许是清楚姜安安在姜望心中的分量,她把带着危险的自己留在院中。 “第二件事?”给安安写下留言,出来之后,姜望直接问。 白莲一言不发,飘身而走。 自玉衡峰回来之后,姜望其实一直在斟酌他与白莲之间的距离。考虑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白莲。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白莲,或者说她背后的某个组织,对庄庭并不友好。 倾倒玉衡峰这件事,姜望选择了三山城百姓,实质上站在了庄庭的对立面。但他内心对庄庭的情感是很复杂的。 他从小生长于这个国度,在自幼所受的教育下,对庄庭充满信任,对于国君有着孺慕之情。 所以他一度十分矛盾。后来虽然经过叶青雨的来信开解,认定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但也没有就此觉得要与庄庭背道而驰。 他尤其不明白,玉衡峰之事白莲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为什么却要把他带过去,让他做选择。 他察觉这其中有某种他不得而知的隐秘,令他充满审慎和警惕。 对于白莲,他打算持以保持距离的态度。 但没想到不必他保持了,白莲直接一句话也不多说,变得冷淡无比。 一肚子疏远的措辞应对都堵在肚子里,姜望有三事之约在先,也只能先跟上再说。 两人从西门出,往绿柳河方向而去。 到了绿柳河,白莲没有上船,而是沿着河岸往前走。 当已经能听到浩荡清江的潮水声时,白莲终于说话了。 “小林镇之所以会发生那件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清江水府牵制了城卫军。魏俨和赵朗只能去城道院调人,平白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 白莲转过头来,注视着姜望的表情:“所以,你觉得清江水府可恨吗?” “可恨。”姜望道。 这本就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事情。参与过小林镇行动的人,哪个不对清江水府心有怨怼?就像他们也同样仇视吞心人魔一样。只不过目前没有到达与清江水府对话的层面罢了。 白莲的眼睛里溢出冷意:“去杀几个水族解解气。” “牵制城卫军,是水府之主的责任,跟普通水族有什么关系?”姜望摇头:“我不做迁怒无辜的事情。” 堂堂大楚天骄左光烈,在身死还真观之前,也不肯对一群敌国的乞丐出手。 他姜望虽然实力远远不如,但也同样不愿做一个暴戾之人。 “上行下效,哪有无辜之辈。普通水族难道就不可恨?” “水族与人族千万年相约,我们平等互助。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想杀死吞心人魔,但没有谁会想着去杀熊问家乡的人。” “你怎么知道没有?”白莲嘲讽道:“熊问老家,一整个镇子,都被人杀绝了。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世界的真相吗?” 姜望沉默了一下:“那个杀绝熊问老家全镇的人,无非只是另一个熊问。”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姜望更多吗?或许熊问更多也说不定。” 月光洒在水面,两人一路前行,绿柳河这条清江的支流终于至此汇入清江。 “说起来,什么水族人族平等互助。”白莲笑着,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现在还有人相信古老的盟约吗?” “为什么不信?自古以来,人族居陆,水族居水,从来相安。” “自古以来?你又知道什么历史?” 今夜的白莲,似乎每一句都带着刺,非贬即损。 姜望恼道:“如果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历史,就请直说。” “啧啧啧。不想杀水族,就不杀。这么生气做什么?” “我没生气。” 白莲往姜望那边凑了一步,姜望又默默挪开。 白莲笑了:“杀或不杀,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又不曾强迫你,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是不是害怕……” 她如鬼魅般一步贴到姜望身前,用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心口,软声道:“内心深处的你自己?” 姜望皱眉:“不要再拐弯抹角了。我欠你三件事,你想让我做什么就直说。”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姜望被噎了一下,只好道:“我不会去杀害无辜,无论人族还是水族。” “所以啊。”白莲扭身又往前走:“现在说让你做什么,没必要。你还是观察之后,再做决定。反正我也不会强迫你,不是么?” 即使身披黑袍,又在夜色中,她妙曼的身形还是无法遮掩完全。在偶尔的扭动之中,带来触及人心的风景。 “就在这儿了。”白莲一把拉住姜望的手,把他拉进岸边的草丛中,半蹲下来。 她放下一个阵盘,催动道元,才笑道:“这会儿是真的布下了匿迹阵法。” 姜望心知她是揶揄上次在玉衡峰的事情,也不吭声,只注视着清江水面。 他很好奇接下来会看到什么,又有一种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惶惑。 他会看到什么呢? …… 时间慢慢过去,彷如一直会持续下去的平静被打破。 清河水岸开阔,浪逐浪花而远,银光洒洒。 有一个身影分开水面,往岸上走来。身穿黑衣,黑巾蒙面。其人的肩膀上,还扛着一只黑色的大布袋,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布袋隐约勾勒出人形。但结合此时此地,姜望认为那布袋里应该装的是一个水族。 水族与人族,在外观上相近。这也是千万年来,两族互相认可的原因。 不多的区别在于水族身上特有的特征,如鱼鳞、鱼须、龟甲等等。每个水族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水族特征,那些是他们的天赋所显,永远不会消失。 那个身影越来越近,近到姜望已经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他可以确定这是一个人族。 一个人族,大半夜的在清江里,偷偷摸摸用布袋装了一个水族出来。他想做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做?”姜望发觉自己的声音微颤,他不知道不安从何而来。 “水族也天生道脉外显。而且比妖兽高级、纯粹得多。”白莲在他耳边说道。 她的声音动听,但所说的内容堪称残酷:“换而言之,抽取水族道脉所制成的开脉丹,是更好、更完美的开脉丹。” 姜望握剑的手变得极紧。 人族和水族平等共存,根本是扎根于心底的常识。也是这片土地数不清岁月以来的共识。 庄国当年立国,靠的就是清河水府的死战。 庄国太祖庄承乾盟下永约,约词至今还在课堂上让孺子背诵!常有失足落水的人族被水族救起,每逢佳节,人族也常沿江河洒落瓜果礼物。 人族水族如此相近,如此亲近。又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水中,并无生存空间的争夺。 在他看来,抽取水族的道脉,与抽取人族的道脉,没有什么不同。 而抽取人族道脉能够炼制开脉丹吗? 不说能不能,仅仅只是想一想,便觉得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正义谁来写 “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情。”白莲幽幽说道:“救下那名无辜的水族。” 她的声音好像在姜望耳边,又好像钻在他心里,拷问他的灵魂:“所以你现在要怎么做?是拒绝,还是履约?” 姜望拔剑。 他冲出藏身之地,人和剑连成一道竖线,钻破空气,瞬息便冲到黑衣人身前。 黑衣人在清江做这种事情,自然时刻保持着警惕,掐诀以待。 一道水波盾拦在身前。 姜望一剑挑破,再进,紫气冲霄。 黑衣人为求自保,只得将肩上扛着的布袋砸向姜望。 换做以前,这样凶猛的一剑出去,姜望没可能再留手。 但经过这段时间与赵朗的切磋,他紫气东来杀法早已自如。 剑势立即散去,姜望伸手接过布袋,连身数转,卸去劲力的同时也在防备对手。 但那黑衣人已经趁着这个机会远窜。 他在清江里做这等事情,若被清河水军抓住了,直接便是一个死,谁来也救不了他。因此丝毫不敢恋战。 姜望也不去追赶,一剑割开布袋,看到里面是一个昏迷的、几乎**的贝女。 外貌完全就是一个人族美人,只是在胸前有两扇贝壳包裹。 姜望立即解下外裳,将她盖住。而后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还活着。便单手掐诀,凝出一团水汽,覆在贝女脸上。 贝女幽幽醒转,见到姜望,不由一惊。再摸到身上盖着的衣物,才有几分安心。 “姑娘莫慌。”姜望温声道:“掳你的人已被我赶跑,你现在可以回清江了。” 这贝女用手捂着衣服,一双眸子似惊似愁,声音糯软:“奴家名为小霜,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我的名字不重要。我只是想请姑娘知晓,人族之中,不尽是坏人。有人会害你,也有人会救你。夜深露重,姑娘快请回吧,免得家人担心。” 水族都是天生道脉,绝非任人宰割的弱者。 贝女小霜细细看了姜望一眼,便用衣裳捂着自己,化成一道水流,跃进浩荡清江中。 “好啦,美人已远!”白莲这时才出现在姜望身前,还故意伸手在他眼前绕了绕。也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 姜望回过神来,注意到白莲手上还提着一个黑衣人。 “这是?”姜望皱眉。 白莲那双美丽的眼睛就直直与姜望对视,眼睛里笑意盈盈:“我得告诉你,掳掠水族的生意,可不是一般势力能做的。你今晚已经露了脸,让他跑掉,他背后的势力不用一天时间就能将你的底细摸干净。到时候不仅你要任杀任剐,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的妹妹……” 她笑着,将手里的黑衣人丢在地上:“所以,你现在面临一个选择。” 几乎她的话刚说完,姜望的剑已经在黑衣人的要害处划过。 “我没得选。” 姜望收剑入鞘,表情生硬:“你想告诉我的,不就是这吗?” “不。”白莲笑道:“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人的背后,是缉刑司,是庄庭,是你向往着的地方!” 她大概是太快活了,以至于话语里的欢快都无法掩饰。 而姜望面沉如水。 “我不信。”他说。 “那你解释解释,数百年盟友,庄庭为什么那么害怕清江水族暴动?为什么清河水族军队稍稍一动,整个清河郡内,城卫军几乎倾巢而动去应对?以至于留下了那么大一个空当,令小林镇惨案成为现实?” 白莲说道:“因为他们太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太知道一旦被抓住证据,清河水府真的不顾一切发起大战也极有可能!” 姜望沉默。 “庄庭,在你心中是什么样子?光明?伟岸?一个父亲般的角色?” “你真以为小林镇事发前,缉刑司的人倾巢而动,都是为了追杀吞心人魔啊?” “区区一个吞心人魔,值得动用那么多人?真正的主力,都在‘保护’那些凶兽呢……” 姜望再不能沉默下去,声音艰涩:“你好像一个魔鬼。我在被你一步步往深渊里拉。” “别冤枉我,我可没有拉你。从玉衡峰到这里,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是么?” “你很了解我。你看似给了我选择,但知道我没有选择。”姜望看着她:“你到底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是……”白莲沉声说话,似乎要给出一个回答,但忽而轻佻地笑了起来:“你的救命恩人啊。”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说实在的,我现在宁愿你没有救过我。”姜望的声音里有一些痛苦。那是信仰崩塌的疼痛。他在摧毁他过去所建立的价值体系,从中孕生新的价值取向。 这个过程,很煎熬。 “那谁来照顾你妹妹呢?” “我的兄弟们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一定可以照顾好谁。即使是你也未必做得到,更别说你那些结义兄弟。方鹏举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姜望沉声道:“你太阴暗了!” “呵。”白莲轻嗤一声:“我只是不天真。” “事情做完,我先走了。”姜望不想再说,语言上他从未在白莲这里讨到过便宜。 “在走之前,你不妨再想想一个问题。”白莲在他背后说道:“如果献祭小林镇的那些人,是为了解救更多生活于这种环境中的百姓。解救他们被作为凶兽‘粮食’的可悲处境。那么他们还是邪恶的吗?” 白莲看着他的背影,也等待着他的情绪,期待他会不会改变。“又或者是,另一种正义?” 姜望停住脚步,猛地回身!他用力按着剑,长发飞扬! “那些该死的杂种!无论冠以什么理由,无论扯上什么借口,都跟正义这两个字,沾不上边!白莲我欠你一条命,但如果你跟他们是一伙的,这条命你拿回去!” 风声和月色,都沉默了一霎。 白莲愣了愣,忽而娇声笑道:“说什么呢。人家跟你是一伙的。” “有些事情不能开玩笑,白莲。”姜望很认真地说。 “知道啦知道啦。”白莲敷衍地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掌拍向姜望,柔和的气劲将姜望推得在空中转了个身,推出足有十丈之远。 “别回头。走!” 姜望人在空中,没敢回头。 因为他已经感知到那恐怖的威压降临,如高山折、洪水倾。 但即使他背向而奔,也能看到自身后那处瞬间爆发开的、辉映的白色光芒。 那光无比暴烈、无比刺眼。 在那个瞬间,几乎湮灭了一切听觉,又覆盖了一切视觉。 即使是背向,即使只看到余光。 也已经灼得人眼睛刺痛,泪流不止。 …… …… 不知不觉,已经一百章。又是裸奔的一周。虽然收藏很少,但是读者都很用心。当然我的用心也能通过每一个字被你们感受到。希望咱们能靠口碑崛起吧!努力!奋斗! 八百里清江 白光散尽,原地出现一个至少十丈的深坑。 深坑之中,白莲缓缓站起。 “咳咳咳!” 她咳嗽着,抬头看向空中:“要不是这件袍子,老娘就栽了。” 她身上的黑袍显然是一件难得法器,庇护她抵御了刚才那样的攻击。但这会也已经残破多处,偶尔露出雪腻的白色来。 在白莲的视线中,一个身披缉刑司标志性红黑袍的身影,自夜空缓缓走下。 他面容清癯,瘦须三寸,就连声音也是干瘦的,但他整体却给人有如实质的力量感。 “能在本座的炽光爆前反应过来,你真不简单。本座倒是好奇……刚刚被你送走的那个是谁。” 他话锋一转,忽然折身加速,朝姜望离开的方向冲去! 白焰骤燃,白莲拔地而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拦在了这名缉刑司高手之前。一朵朵森冷白焰如花绽放,灼开夜色。 但! 这名缉刑司高手身形一晃,便已穿越白焰之花,贴在白莲身前。 两人在空中几乎是贴在一起,有半个身位重叠。 他探手,将一团炽光爆按在了白莲的腹部。 将她整个人往地上按去! 他早有准备!或者说,他突然转去追击姜望,本就是战术的一环。 轰! 炽烈光团压着白莲柔软的身躯下坠,再次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咳,咳!” 烟尘散尽,白莲再一次从坑中站起。 从嘴里咳出的鲜血,已经浸透蒙面黑巾。 “狗娘养的季玄,就知道耍诈。活该一辈子做狗!” 她腹部有一团明显的伤口,在白焰的燃烧中缓缓愈合。 原来出现在空中的这个人,就是整个缉刑司排名第三的人物,清河郡的缉刑司司首,内府境巅峰强者季玄! 被一通唾骂,季玄倒也不恼。“明知是本座,还敢顽抗?” 白莲忽的娇笑起来:“季司首实力虽强,却不懂女儿心呢。你这一上来就撕人家的衣服,哪个姑娘不反抗?” 她的声音如梦似幻,仿佛在喃喃私语中编织了一个美丽梦境,悄然笼向季玄。 而几乎与此同时,以白莲为中心,一道道炙烈白光纵横交错,直接覆盖了方圆三丈之内的所有位置! 幻音入梦,烈光镇杀。 白莲以对话做引子,季玄以对话做准备。两门甲等上品道术几乎是同时爆发。 白莲虽然在第一时间便冲出烈光镇杀的范围,但她身上的白焰明显变得稀薄,已经再不能覆盖全身。 实力的差距很明显,更何况白莲负伤在先。 但她冲的方向……是季玄! 幻音入梦当然无法抹杀季玄这等强者的精神,但她只需要一个契机。只要沉沦季玄三息的时间,她今晚就有机会逆转战局! 一朵白焰之花开在如玉的手掌之前,按向季玄的腹部。 她当然是记仇的女人。 砰! 白莲猛地撞上了什么,撞得七荤八素。而后才看见,一根根白光如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块四四方方的囚笼,就在季玄身前,将白莲困在其中! 白光似壁,白光如笼。 显然对于白莲的幻音入梦,季玄也早有准备。他眩晕的时间,可能都不到一息,却等到白莲迫近,才骤然爆发。 碾压。 完完全全的碾压。 从头到尾,季玄掌控着整个战局。 他本来就没打算杀死白莲,他的目的是生擒。 在囚光笼中,白莲再次凝出一朵白焰之花,却没有尝试打破白光障壁,而是毫不犹豫地按向自己天灵。 她在身陷囚光笼的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季玄的目的。 所以她也在第一时间,给出自己的回答! 这一手毫无疑问出乎季玄的意料,他对白莲和白莲身后整个组织都很感兴趣,不然以他统御整个清河郡缉刑司的身份,又何至于今夜亲自出手。 白莲一死,对他来说当然没什么损失。但也意味着,他必然失去这之后的所有收获。 果断如季玄,第一时间便将囚光笼散开。贴身靠近白莲,手绕白光,探手去抓那朵白色焰花。 白色焰花转头,轰向季玄头颅。 白莲攻击自己的天灵自杀,当然是真实无虚的举动,不然也不可能骗到季玄。但在季玄试图阻止她自杀的时候,她就立刻反转为攻击。 她不怕死,但不想死。 季玄缠着白光的手横在额前,恰恰挡住白色焰花。另一只手握成拳,狠狠轰在白莲腹部! 如季玄这样的人,即便是想要生擒对手,也绝不会因此给对手机会。生擒是目的,但也仅仅只是一个目的。尽量达成,但不是一定要达成。 他已是生怒,这一拳毫不留手。 白莲在空中蜷成了虾状,整个人被轰飞!身上白焰骤熄,一如她的生命之火,摇摇欲坠。 季玄正欲踏空追上。 忽然,轰! 轰隆隆! 巨浪排空,如战鼓隆隆。 整个雄阔江面都似奔涌起来。 清江震动! 一道滔天巨浪,涌上高空,巨浪之顶,站着一个身披华丽冠服的老人。 “负责整个清河郡超凡案件的缉刑司季司首,怎么有空来清江晃荡?” 他几乎是奄奄一息地说着话,声音却压过排空巨浪、压过潮涌呼啸,清晰地传入季玄耳中。 站在浪巅的这位老人,身形已显佝偻。 面上皱纹横生,老年斑无法掩饰。 他看起来已经很老了。 但是谁敢忽视他呢? 谁能够忽视这八百里清江之主,宋横江! …… 季玄几乎是立刻就收敛了气势,停在空中,微微垂眸:“府君大人,季玄夜巡清河郡,无意发现有妖人遁迹至此。季某身为缉刑司司首,国君授任,生民系命,不敢轻忽! 为免此妖人伤害府君子民,故而情急出手。情况紧迫,未能提前征得府君同意,还请见谅。” 他这一番话,说得水泄不通。 既表达了谦卑,又点出倚仗。还给了宋横江一个台阶。 身为缉刑司排名第三的大人物,统领整个清河郡缉刑司,他的地位不比清河郡守低。 但此时也不得不低头。 他清楚。宋横江今夜既然亲自现身,那就必然要有一个交代才行。 他也觉得,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以人族水族如今的形势。他这个台阶,便已足够。 但宋横江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轻轻的、轻轻地乜了他一眼。 而后这位老人的嘴角微微扯开,露出一个笑容。 就这一笑。 暮气尽去,嚣狂顿生! “庄承乾的后人,真是越来越没分寸。在孤的眼皮底下打生打死!” 他负手于后:“看在庄承乾的份上,你掌掴自己十下,便可离去。” 水纹如碎雪 季玄蓦地睁眼。 他不敢相信,在今时今日,在垂垂老朽的暮年,宋横江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提出这样的要求! 宋横江的霸道他当然知道。 宋横江的强大他亦曾翻捡传闻。 但又何至于此? 竟敢折辱他季玄? 即便是国相,大将军,也不曾对他有过如此态度。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看着宋横江的眼睛。 那双之前浑浊、昏昏,这时却精芒暴涨的眼睛。 他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就是宋横江的条件。 因为他是宋横江! …… 庄国境内,庄承乾掌陆,宋横江掌水。这是庄国立国之约! 理论上来说,清江水君,与庄国国君平级。 整个八百里清江,都是宋横江治所。清江两岸,都属宋横江所辖。 宋横江抓住这个逾矩之错,要杀他也是名正言顺。 季玄明白,清河郡守不会出面,附近的望江城主和枫林城主都不会出面,甚至庄庭那边也不会有人出面。 因为他们一旦出面,事情的性质就变了。现在可以说是季玄个人逾矩,届时便是庄庭仗势压人。庄国境内人族与水族的大战就不可避免。 庄国决计无法承受这样的代价,并不仅仅是内耗将会造成的巨大损失,而是由此而蔓延、或者会引爆开的,现世所有水族与人族的矛盾。 庄国担不起这个责任。 宋横江愿不愿意杀他? 显然是不愿意,不然他根本无需废话,直接便可以动手。季玄再怎么样也是庄庭高层官员,他一旦被杀,就代表着清江水族与庄庭的矛盾已经无可挽回。 清江水府尤其不愿做挑起战争的那一个,因为清江水府还属于弱势的一方。 但宋横江敢不敢杀他? 这个问题也根本无需想象。 不必权衡利弊,无需考虑因果。 澜河的赤色至今未消,那是宋横江给所有对手的答案。 那么,宋横江,还能不能杀他? 他季玄五府圆满,正值巅峰,与四品外楼境也只一步之遥。 在数百年前,宋横江的强大毋庸置疑。但数百年后,所有人都知道他寿元将近的如今。他还有几分战力? 一阵难捱的沉默过后。 “啪!” “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整整十声,一声不少。 季玄没有留力,既然已经决定接受这样耻辱的事情,他就不会再扭扭捏捏,徒劳惹人发笑。 打了自己的脸,还让人不满意。他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随着巴掌声结束,季玄那张清癯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 他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宋横江,等待他的回应。 宋横江耷拉着眼皮。仿佛又回复了风烛残年的老态。 他似乎说话都有些吃力,只是抬抬手。 “去吧。” 而后便转身。 他宋横江不是个缠磨的性子,季玄既然服软认罚,他也不会再三折辱。 有今夜一行,他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接下来,就看那位高坐深宫的庄国之主,会如何反应了。 浪头将他送回清江里,水面相合。 于是惊涛平,巨浪消,整个清江都恢复了平静。 月光洒落水面,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晚风吹过,水纹如碎雪。 …… 从头到尾,季玄不敢提那名被姜望刺死的缉刑司修士,宋横江也未说那名被掳去又逃回的贝女。 尽管季玄就是因那名部下而来,宋横江就是为那位治下的贝女而至。 但在这八百里清江波涛汹涌之时,他们都默契地在水面之下,维持着某种平衡。 那是数百年来庄庭与清江水府之间,心照不宣的红线。 当风波散去,季玄停在原地。 没有任何人出现在现场,因为没有任何人愿意直面季玄的怒火。但季玄知道,他今日所受的屈辱,已必然传入了某些目光中。 在那些与他同列的大人物里,他出丑如在光天化日下。根本没办法隐瞒。 但他并没有表现得多么难堪,而是辨别了方向,继续向之前白莲被轰飞的方向而去。 事情已经发生,颜面无可挽回。他要做的,就是不让自己的收获跑掉。那诡异的白色火焰,那个实力不俗的女人,一旦生擒,必然有足够令他满意的收获。 而他笃定在今晚这样的形势下,他代表的庄庭与宋横江代表的清江水族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那个女人背后无论潜藏着什么样的势力,都决计不敢露头。 所以他还有希望,去找到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而他来回飞腾百里,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 却说白莲被一拳轰飞,整个人在空中倒飞,绕身的白焰被打灭,所有护身的道术都崩解。 她明白自己再无机会,正欲用最后一丝气力自尽。 但突然感受到一种温暖。 她倒飞的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所包围。 有人接住了她。 但这个人实在太弱,竟连季玄轰在她身上的余力也无法承受。不仅在接住她的瞬间,就被她整个人带着一起倒飞,还当即一口鲜血喷进她的脖颈里。 那血,滚烫。 模糊中白莲感觉到两个人坠落地面,又连续翻滚了许多圈。但那个人始终在下方,她始终有个肉垫。 不然老娘就真的散架了,她想。 这个人真的很弱。 白莲感觉到自己很快又被抱起,然后这个人大概是在奔跑。从他喘息的频率,和身体接触到的、胸腔里激烈的心跳,可以知道他已经尽力。 但那呼啸的风声告诉白莲,速度好慢。 这样下去会死吧?根本不可能逃掉啊? 无非是多一个人送死…… 这个人是谁? 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部下? 不,不对。不会有任何一个部下出现在这里。 他们,那些人,都很聪明。很理智。 所以这个人是谁? 眼皮仿佛有千斤之重,白莲发现原来睁开眼睛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但她顶着一口心气,她必须做到她要做到的事情。 所以,睁开眼睛。 白莲勉强睁开眼睛,视野模糊地晃动着。 那是因为奔跑而产生的颠簸。 她勉强集中精神,将视线收束。从下颔的角度,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下巴微圆,不尖。溢着鲜血的嘴唇紧抿,鼻梁倒挺,一双清亮的眸子,直视前方。 是姜望啊。她想。 而后陷入彻底的昏迷之中。 此中少年 姜望还是回头了。 他当然知道危险,也清楚回头是九死一生。 但无论如何,白莲救过他一命,他不能就此转身。 没办法假装不知道她的处境,没办法听若未闻。 他小心翼翼地潜伏,不敢露出一丝战意以被察觉。 但白莲与季玄的大战,威势惊人。 他连余波也难以承受,便一退再退,一绕再绕。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但这种程度的大战,的确不是他所能够参与。 转移了无数个位置,找了无数个角度,也根本无法切入。 他按剑许久,剑竟不能出鞘! 他在等待,等待石破天惊的一剑,等待最辉煌的那一刻可能。 但季玄不是熊问,他也没有被白莲压着打,内府境巅峰更非腾龙境可比。 推开天地门之后,一境一世界。此话不是白说。 在这样的一场战斗中按剑,进益不必多说。 危机炼心,道心砺剑。 今夜他若能出一剑,世界从此不同。 …… 一阵眼花缭乱的战斗之后,突然,白莲整个被轰飞。 而且正好从他匍匐的草地上方飞过。 来不及思考,身体比想法更快。 他第一时间冲出,将白莲接住。 剑未出鞘,但他已出了这一剑! 在内府强者的战斗中,少年郎挺身而出。 噗! 接触白莲身体的瞬间,季玄拳头的余力就已汹涌而至,摧枯拉朽般撕破他的道元防御。 一口鲜血喷出。 撞飞、坠地、翻滚。 他一骨碌爬起来,抱着白莲狂奔。 四灵炼体决全力运转,补充体能,他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只听到风声,风声,呼啸风声。 他心知未必能逃,但他必须一试。 直到身后传来巨浪咆哮,他才知道身后情况有变,但也甚至不敢停下来回头看一眼。 所以根本不清楚身后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直接往枫林城的方向跑,而是先跑向望江城方向,而后折转向东,再折再转,最后才向北去。 如今两个星河道旋建立,他道元充足,倒是可以一口气跑回枫林城。 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在清理了痕迹之后,随意窜进了一处山林。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季玄没有第一时间追过来,为他争取到了宝贵时间。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速度远不如季玄,一旦暴露行踪,很轻松便会被追上。 而今夜狂奔在路上的人,无疑是最明显的靶子。 所以他选择找个地方躲起来。 找到一处山洞,将这里的主人——一头普通的黑熊暴揍一顿之后,姜望抱着白莲躲进了山洞里面。 但他并未杀死黑熊,而是继续把它按在山洞里,作为掩护。 直到这时,他才有时间察看白莲的伤势。 …… 山洞里很干燥,这头黑熊对自己的居住环境挺有要求。 小心翼翼将白莲平放在地上,姜望随手凝出一团火球,悬在空中照明。 那头黑熊明显有些惊惧,但被姜望一瞪,便又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 白莲已经完全昏迷过去,那对勾魂夺魄的眸子,这时候也已闭上。 身上黑衣有许多破碎处,露出白皙动人的风景。那蒙面的黑纱倒完好无损,应该不是凡物。 姜望屏心静气。 最严重的伤口应该是在腹部,整个一圈位置血肉模糊,衣袍碎片与血肉搅在一起,竟看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丙等中品的培元术,是姜望唯一掌握的治疗道术。 究其原理,也只是聚拢木行元气,帮助伤者焕发生机,促进自愈。 对于白莲这样的伤势,聊胜于无。 但姜望也只能试试。 掐诀过后,一团青色元气缓缓靠近白莲的腹部,与她的伤口发生反应。 但见白光一闪,这团青色元气便无声消散。 以姜望培元术的等级,根本无法治疗季玄留下的伤口。 但就在青色元气与白莲接触的同时,某种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姜望四灵炼体决青龙篇圆满,本就对木行元气十分敏感。他清楚的感知到培元术的散去,也没有忽略那一瞬间,通天宫内那支黑烛的变化。 那支黑烛,被点燃了。 在通天宫内,无火自燃。 很奇妙的,姜望下意识地明了,这支黑烛可以燃烧一刻钟的时间,而后便会消失。 但他不知道它是如何被点燃,又应该怎样点燃。甚至也不知道怎么在燃尽之前熄灭它。 总之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 唯一清楚的是,它大概与白莲有某种联系。 黑烛熄灭了,短去一截。 它在姜望的通天宫里寄居多时,除了被道脉真灵缠着之外看不出任何特异。却在此时自燃、自熄。 而随着这一瞬间的光火,一门道术出现在姜望的脑海里。 就这么一瞬间绝不应该短去那么多分量,应该就是这门道术的原因。 “肉生白骨,魂回腐身……” 姜望下意识地呢喃着,右手无意识地掐诀,到最后被一层白光所笼罩。 那光应该是惨白色而非炽白,本应是阴森的,但却莫名有一种圣洁的感觉。 将这团白光覆于白莲腹部,她腹部的血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起来,开始复原。 到最后,白莲的呼吸竟都平缓下来。 而姜望甚至都不知道这团白光从何而来,它的原理是什么,它动用了什么力量。 他只知道脑海里这门道术的名字——肉生魂回术。 突兀出现在通天宫里的那支黑烛……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姜望专注于治疗,也就没有注意到。 在他身后,那头黑熊已经彻底地缩成一团,战战发抖。 …… 白莲幽幽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阳光甚至探进山洞来,让白莲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只黑熊。 它靠在洞壁,坐姿非常老实,两只熊掌也安分地搭在身前,一动不动。 紧接着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白莲的视线移转,然后看到了姜望。 他端着一只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碗”的东西,慢慢向白莲走来。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白莲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看。 “醒啦?”姜望温声道。 “嗯。”或许是因为重伤初愈,白莲声音意外的绵软。 “你昏睡的时候,总是喊什么稻子。”姜望端着手里的东西,解释道:“我想你大概是饿了。但现在弄吃的不方便。我就寻了些野菜,给你熬了一碗汤。” “稻……”白莲愣了一下:“为我……熬的?” “啊。”姜望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小时候家里是卖药材的,分得清草药野菜。放心,都没有毒。碗是我掏空了一块石头临时做的,用道术控火……” “端过来。”白莲打断他。 “哦。”姜望走近,将手里这碗野菜汤递到白莲面前。 白莲勉强抬起上半身,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就想躺回去。 那个“碗”就已经掏得很粗糙,充其量就是一块带坑的石头。而那汤……如果那花花绿绿的粘稠液体能算是汤的话。 凑近了之后,那股奇怪的味道更可怕了…… “喝吧。”姜望又伸了伸,很期待,很诚恳。 “从来没有人为我熬过汤。”白莲说道。 她狠了狠心,把这个“碗”接了过来。 “你现在算是病人,应该得到照顾的。”姜望说。 白莲无法不承认,略过难看的外表和难闻的气味,这碗汤带给她几乎从未感受过的温情。 被照顾…… 她从未被照顾过。 一切有尽时 白莲捧着这碗汤,问道:“你妹妹生病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照顾她的么?” 提到姜安安,姜望脸上很自然地露出笑容。 “她是一个很乖的孩子,生病了也不闹脾气。而且只要给她买点好吃的,就会很开心。我就给她买啊,蔡记的羊肉、杜德旺的汤锅、桂香斋的糕点……” 姜望一样一样数着姜安安偏爱的食物,白莲越听越不是滋味。 手里的汤,它突然就……它本来就不香。 你妹妹病了你就这啊那的,山珍海味。老娘为了保你一命,九死一生,你就给我喝这种东西? 内心咆哮,脸上干笑。 “好了,谢谢你。” 白莲止住姜望的话头。 她发现这个人算是话少,但是只要提到他妹妹,就会突然很有表达欲。 “嗯,你身子虚,要少说话。”姜望抬了抬手:“你喝,你喝,锅里还有,喝完再给你添。” 白莲自动过滤了后面那句话,几番犹豫,把汤凑到面前。 她忽然停住,又看着姜望,那双美丽的眼睛眨了眨:“你想看着我喝么?想知道……我长什么样?” “抱歉,抱歉。我忘了,不好意思。”姜望转身往洞外走。 “欸!”白莲叫住他,待他又转回来,才噙着笑意道:“帮我揭下面纱……” 这声音婉转、柔媚,撩人心弦。 姜望觉得嘴唇有些发干,要说对白莲的样子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每一次都令人印象深刻。 这女人身材、声音,还有仅露出来的眼睛,无一不是绝品。姜望无法否认,他对那张面纱之下的好奇,甚至是隐约的期望。 而现在,白莲让他揭下面纱。 无需犹豫。 姜望大步走进,伸手拉住那张面纱,轻轻揭下…… 面纱之下…… 是一张美丽的…… 面具。 那是一张制作精美、构图漂亮的莲花纹面具。奇妙地兼具圣洁与诡异两种风格。 “哈哈哈哈!”白莲笑得整个人都在发颤。 姜望的手僵在空中,又干巴巴地收了回去。 我早该知道的……他想。 “你喝汤吧。”冷冷地丢下一句,再一次被戏弄的姜望愤愤走出山洞。 身后白莲的笑声经久不歇。 姜望站在山洞外,看向天空,表情惆怅。 山洞里黑熊看着他的背影,表情也惆怅。 待笑声终歇…… “咕噜~” “噗!!” 白莲的咆哮响起来:“姜望!你是不是想置老娘于死地?它的难喝程度甚至超过它的难看程度!” …… “来,这是我亲自弄的果酱。选用最甜的野果,用水行道术凝聚最干净的水,用最纯正的木行元气滋养,然后细致控火,用心调和。”姜望一脸诚恳:“你再试试?” 白莲看了看那花里胡哨的一坨,也用诚恳的眼神看着姜望道:“姜望,求你了,野果什么的,直接摘给我就好。我喜欢生吃,真的。” 看着白莲恳切的眼神,姜望神清气爽。 这是姜望印象中,白莲第一次对他服软。只因为他那出神入化的厨艺。 技多不压身,古人诚不欺我! 又跑出去一趟,摘了一大堆野果回来后。白莲在山洞里吃果子,姜望继续守在山洞外。 他看着自己的两只“锅”,有些犯难。 真的有那么难喝吗? 所谓的锅,就是大一点的石头,中间挖了个坑。 一锅野菜汤,一锅野果酱。 一锅花花绿绿,一锅五花十色。争奇斗艳,交相辉映。 他凑近自己的烹饪作品,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敢下口。毕竟白莲表现得太惨了。昨夜她被季玄暴捶的时候,都不曾那样惨叫过。 但若说就这样倒掉,姜望倒也不忍心。毕竟他很认真的劳动过,付出了心血和努力。 “太浪费了啊……” 姜望念叨着,视线漫无目的地移转,落在了那只老老实实坐着的黑熊身上。 “你,过来。”姜望冲它招了招手。 …… …… 姜望已经走了很久了。 他是道院弟子,有天赋,也肯努力,前途光明。有自己的生活,有交好的朋友,有可爱的妹妹。 他的生活,本来平静而光明。 白莲静静坐在山洞里,眼神怅然若失。 事实上她身体恢复得很好,肉生魂回术的效果无比契合。 那是她也只听闻、而不曾掌握的秘术,是来自于黄泉之渊的力量。 这无疑更坚定了她的判断。 然而她却难得的,产生了一丝犹豫。 是因为那碗难喝的野菜汤吗? 还是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时,那个突然而至的温暖怀抱? 白莲无法分辨。 她本不是柔软的性子,却令自己都意外地扮演了半天虚弱。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一切都有尽时,就如昨夜已经过去。 …… 当白骨使者出现的时候,白莲已经重新笼上黑纱,看样子气息悠长,并不像受了重伤。 山洞外面,还有一只口吐白沫、瘫软在地的黑熊。 “一只野兽,杀了便是,折磨它做什么?”白骨使者站在山洞外道。 “你倒是意外的仁慈呢。”白莲款款走出山洞。 “看来传闻有误,你并未受伤。”白骨使者当然不会关心一头口吐白沫的黑熊,他只是随便找了一个话头,继续道:“我得到消息心急如焚,还好只是白担心一场。” 白莲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软声道:“也不知是谁那么想要我的命,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不说,还连季玄都勾搭上了。真不怕我被生擒活捉……暴露组织里的全部秘密呀?” “总之不会是我。如果是我,这会就不会独自前来。” “当然。我现在死了,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以后嘛,就说不定咯。” “瞧你说的,无论你什么时候死,我都会很伤心的。”白骨使者转身往外走,还细心地抹去了拦路的横枝。 两人穿梭于山林间,脚踩落叶沙沙。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微妙,看似亲近,又彼此提防。 他们当然可以是并肩作战的队友,可以是为了同一个理想奋斗的同门。但也一不留神,就会成为彼此吞噬的对象。 不得不说,这种同行于刀尖上的感觉,才是白莲最熟悉的状态。 她的脚步越来越轻松,走着走着,突然问道:“使者,有人为你拼过命吗?” “有啊!”白骨使者头也不回:“那些想杀我的人,经常拼命。” “也是。”白莲低声笑笑:“像我们这种人。” 行于刀尖 董阿小院中。 第三个道旋眼看就要建立,姜望并未担忧能否成就第一个小周天循环。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如今已有这样的自信。 但对于踏入周天境之后所刻印的瞬发道术,他还是有所疑虑。 这是修者刻印的第一门瞬发道术,而瞬发道术对战斗的影响,几乎是决定性的。 在完全能够拆解道术本身之前,一门道术再纯熟、再迅速,也得有个几息时间。而在激烈的搏杀中,一息的间隙就足够致命。 姜望的那柄法器长剑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其本身刻印了一门金光箭。金光箭并不强大,但剑器阵纹使得它达成近乎瞬发的效果,它便在战斗中有了应用意义。 不过冷却时间太长,也是它无法忽略的缺点。 在完成小周天循环之后,通天宫便能够支持他刻印一门瞬发道术。 而就他目前在道院所学到的低阶道术里,确实没有足够令人满意的,缺乏像望江城道院波涛三叠那种极具应用性的道术。 董阿不可能有精力投入到低阶道术的研发和革新,这种事情往往都是道院本身厚积薄发的成果,而枫林城道院崛起的时间不长,底蕴并不足够。 “火行与木行道术,你倾向于哪一个。”董阿问。 作为师长,他对姜望兼修的方向自然是清楚。 木行道术往往束缚力更强,而火行道术攻击更暴烈。 姜望早有想法:“第一门瞬发道术,我希望是火行。更暴烈的攻击,能够更好融入我目前的战斗体系中。” 董阿点点头:“正好国道院最近破解出了一门丙等上品道术。”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点火星跃起。 那火星灵动活泼,稍稍扭动,便化作一朵火焰之花,在他的指尖绽开。 董阿本人虽然最擅木行道术,但一门低阶的火行道术,对他来说也不存在难度。 姜望能够感知到这朵火焰之花的炙烈,尽管它看起来如此静美温顺。 “焰花。”董阿解说道:“自左光烈创造出‘焰花焚城’这门道术以后,各国都有人在尝试破解,国道院也是在不久之前才有了结果。这朵焰花,就是出自焰花焚城。是丙等道术中的最上品。” 姜望非常满意,无法更满意了。撇开天赋异禀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丙等道术就是八品周天境修士的上限。 这门道术已是丙等上品,尤其它还是焰花,是道术焰花焚城的基础。 “董师,就这门道术了。”姜望立即道。 董阿取出一个小册子,丢给姜望:“这里面是印决,嗯,还有一些我对这门道术的思考,你自己拿回去看吧。扣光你剩下的道勋。” 扣除道勋是应有之义,道院免费教习一些常规道术。但如焰花这等品阶的道术,自然不在常规之列。多少人打破脑袋想去换,道勋榜上根本没有。 国道院刚刚破解出来,目前还只在董阿这种级别的强者中流转。肯将这门道术传给姜望,足见看重。 自三山城之后,姜望的道勋本就已经所剩无几,这下是占了大便宜。 董阿虽然为人刚直,常常显得不近人情,但对弟子的爱护也并不掺假。 姜望恭恭敬敬地接过小册,放置入怀。 按理说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这便应该告辞离去。 但鬼使神差地,他又盘膝坐了下来:“董师……” “有事直说。” “您知道……有人族掳掠水族,抽取道脉的事情吗?”姜望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董阿的表情。 以他的谨慎,本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但这段时间以来,董阿已经在他心里建立了信任。 “然后呢?”董阿眉也不抬。 “这种事情,您难道不觉得可恨吗?” “谁可恨?”董阿看着他:“水族也有吞噬人族的事情,你又知道吗?要不要让我给你看一看缉刑司的卷宗?” 给董阿的目光逼视,姜望心中紧张,一时讷讷。 “唉。”注意到姜望的忐忑,董阿缓和了目光,“我们都知道,这些只是少数情况。就像人族本身,也有食人恶魔,这难道就能说明人族全部以族人为食吗?” 他的语气也平和下来:“但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两个族群,问题就没那么简单。这种事情不好说。人族水族再怎么亲如一家,毕竟不是一家。” 姜望硬着头皮道:“问题是现在,已经不是少数情况了。我发现缉刑司的人……” “放肆!”董阿厉声喝道:“这话是你能说的吗?” 他表情严肃:“姜望你记住。你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好好修行,完美搭建小周天。然后考郡院,考国院。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这些事情,不是你一个城道院弟子该操心的!” “是。”姜望低头认错:“弟子明白。” …… 仍然是那处白骨铺道的山洞中。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白骨宝座上的骷髅,却还没有现身。 “还要等多久?”妙玉依然是一身红裳,但是表情有些不太耐烦。 “散了吧。”白骨使者道:“大长老肯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今天不会出现了。” “桀桀桀桀……”今天山洞里多了一个干瘦的老人,地位显然不比使者和圣女低,他面向白骨宝座的方向,搭着双手道:“他带着鬼门关虚影,能有什么事情,绊得住他?” “大长老不是在云国有个大动作吗?”白骨使者声音里带着笑意:“云上之国有什么,你说呢,二长老?” 一位圣女,一名使者,三大长老,十二骨面。代表着白骨道现今的高层力量。 就地位来说,圣女最为超然。但就实力而言,白骨道目前做主的是大长老。 三长老献祭自身,成就鬼门关虚影。如今若说教内谁还能与大长老抗衡一二,也就是二长老了。 “桀桀桀桀……”二长老森森笑道:“莫非是叶凌霄出关了?我倒是有些年未见他出手,也不知他现在骨头是否生锈。” “那二长老不妨去看看。”妙玉笑着抵了一句,而后一拂长袖:“既然大长老来不了,我便先走一步。” “急什么,圣女大人?”二长老转过头来,嘴角含笑。一双眼睛中,竟只有眼白。 妙玉笑靥如花:“人家急着回去审内鬼呢。” “噢?”二长老挥挥手,桀桀怪笑,“去吧去吧。” …… 白骨使者紧赶几步,追上妙玉,很是亲近地道:“还问叶凌霄骨头锈没锈,叶凌霄可比他年轻多了!这老不死的,说得好像他们交过手一般!谁不知道叶凌霄行走天下的时候,他师父师兄都被打死,他靠装死才逃过一劫啊?”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也是,他吹嘘就让他吹嘘去。一把老骨头,跟他计较什么?” 妙玉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像那些三姑六婆一样,嘴碎嘴碎的?还有,别靠我这么近,不熟。” “哎哟,妙玉。你可变了啊。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个态度。有了新欢才忘旧爱……”白骨使者凑得更近了,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找到道子了?” 妙玉猛然回头! 白骨使者一下子跳到老远,做出戒备状。 但见妙玉千娇百媚地笑了起来。 “我倒是想对你态度好一点,怎么好都行。可你,敢接受吗?” 媚眼勾魂,软声如酥。 “哎!”白骨使者双手一拍,“这下子味道才对!” “藏好你的小情人,不要被人发现了……” 他笑着说完,顺势往后一倒,便消失在山洞里。 谁肯轻负少年心 妙玉脸带媚笑,摇曳着离开。 白骨使者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虽然相处很久,但她并不能够看透他。 今天这般作态,有可能是试探她是否发现了道子。也有可能是提醒她,让她注意状态,别暴露发现道子的事实。 所有人都是为一个共同的理想聚集在白骨道,但在那最终的目标之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盘算。 至于二长老,他的表现就明确得多。他根本不在乎妙玉能够审讯出什么结果。也许他与季玄事件无关,但也或许,他清楚妙玉什么也审不出来。 这种老奸巨猾的老东西,她根本不去猜测他的想法。只会被误导,根本猜不透。 针对掳掠水族这条线,负责盯着的人手并不多。 妙玉本身没有告知任何人她会现身清江水岸,能猜到这一点的人,必然对她十分熟悉。 她不知道那个藏在暗中传递消息的人是谁,挨个的审问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真的可能一无所知。 她很担心道子的事情暴露,在死里逃生之后,甚至这种焦虑无法抑制地表现出来了。 但现在白骨使者很明显有所猜测了,二长老也不是蠢货。 道子降生现世之后,并不是立刻就能觉醒。相反会被出生后经历的一切所束缚,而后才是漫长的挣脱、觉醒过程。在这之前,道子并不强大,决定他战力的,只是出生之后的修行。 这也意味着,道子很有可能在觉醒之前就被摧毁……或者替代。 这是妙玉之所以秘密行动的原因,尤其是在大长老对寻找道子明显不够上心之后。 作为圣女,作为道子注定的现世道侣,她想做的,就是加快道子觉醒的过程。 于是,在认定姜望便是道子现世之后,她安排了三件事。 三件事,是三个选择。 她要动摇乃至摧毁姜望既有的道德观念,而后帮助他寻回自我。 第一件事让他思考国家、朝廷,第二件事让他思考人族和水族的关系,思考人族本身。 最后第三件事……只能暂缓。 大长老在云国不知出了什么事,暂时失联。二长老和白骨使者都态度未明。如今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毕竟现在太危险了。她想。 她心神不定地走回房间。 以至于她竟忘了,她从来不是会顾忌危险的人。 …… …… 很小的时候父亲跟姜望说,水族,就是生活在水里的人。 他们和人族一样,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爱恨纠葛。 事实上这也是人们的共识。 这种共识不是平白得来的,而是千万年来,人族与水族的相处磨合,两族之中无数才智之士的努力。 而现在,有人在偷偷摸摸地掳掠水族,抽取他们的道脉炼制开脉丹。就好像为了获取完美的开脉丹,人类可以不惜抽取修行者的道脉似的。 这让姜望感觉到这个世界的错乱、荒谬。 “你以为这种事情没有吗?”赵汝成喝得俊脸通红,说话也愈发随意。 已是深夜,姜安安早已睡去。姜望结束修行之后仍然睡不着,便半夜出来找凌河与赵汝成。 三兄弟聚在赵汝成家里喝酒,喝得醉眼朦胧。 谈及心中纠结的事情,年纪最小的赵汝成反倒最不屑一顾。 “吃人的人有很多,熊问只是其中一个!”他喷着酒气在笑:“你以为啊?只不过很多人不那么直接的吃,他们换个方式吃,你们就觉得吃人的很少。三哥,你太天真了!” “你三哥不是天真。”凌河也喝了很多,但他这个人即便是醉了,也不会让自己放浪形骸,他半靠在椅子上,缓了一口气,说道:“他啊,有他相信的东西。” “那你呢,我的大哥,你相信什么?”赵汝成拍拍他的膝盖,咧着嘴道:“这么年轻,整天就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一样。你为什么啊?” “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相信没有人真的想要吃人,很多时候是逼不得已,如果有选择的机会,他们不会那样做的。我相信每个人都想干干净净地站在阳光底下。” “三哥是有点天真……你是傻啊!”赵汝成有点坐不稳了,索性搭在他的扶手上,用力一甩手,“不要给那种人机会!” 姜望趴在桌上,又灌了一杯酒,酒气上脸,眯缝着眼睛道:“老大是那种对别人没有坏心的人,很多事情他永远不可能去做,然后就觉得,好像别人也不会那样做。” “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也许确实是喝多了,凌河今晚显得有些倔强。或者说他其实本来就是内心执拗的人,只不过清醒的时候不愿争辩。 “有的肉生了疮,是烂的!” “在生疮之前是好的啊。” “不不不,有的人,心不是肉长的,就是烂疮长的!” “胡说,小五。烂疮长不成一颗人心。” 凌河是真的喝醉了。他们这些人在一起,已经很久没有提过小五这个称呼。 赵汝成嘿嘿嘿的笑了起来:“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的,我的傻哥哥。” “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是人啊。”观战的姜望准确抓住了漏洞,非常自信地道:“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人。不然为什么咱们不叫鬼呢?” 他醉醺醺地高举右手:“所以,我宣布!老大说得对!” 凌河咧开嘴笑了,笑得十分天真满足, “去他的呢!”赵汝成一个翻身,仰躺在靠椅上:“这个破地方,谁生谁死我都不在乎。除了你们,还有老虎……” 他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呜。还有方鹏举。狗日的方鹏举!” 平日里,对方鹏举表现得最不屑的就是他。也只有这种放开一切,饮得烂醉的时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姜望摇摇晃晃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晃了晃:“敬狗日的方鹏举。” 然后一饮而尽。 赵汝成哭了几下,又不哭了,转而气呼呼道:“老虎去九江那么久了,也不给我们来个信,他也是狗日的!” “对,又一个狗日的!” 凌河半醉半醒着,冷不丁出声纠正他们:“是虎日的。” …… 邓叔不知何时倚在门外,双手拢在袖子里,听着房间里的声音,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唏嘘:“都还是孩子啊……” 夜风卷过他的袖子,一滴血珠无声坠落。 但在落地之前就被某种力量赶上,散至无形。 心无灵犀,身无羽翼 姜望几人喝了顿大酒,刻意控制道元,让自己喝得大醉。一顿乱七八糟的聊天之后,也没有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甚至第二天都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好像一起痛骂杜野虎来着。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受了许多。 巧的是,前晚刚骂完杜野虎,第二天给他送信的人便赶到了枫林城。 有那么点心有灵犀的意思。 送信的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卒,先去道院找到的凌河。 本来凌河见人未见信,心里一凉,险些当场哭出来,后来才知道这小兵带的是口信。并非是什么抚恤慰问之类的事情。 不过对方表示,这份口信一定要三个人都在场才能说。 凌河无奈带着送信小卒跑了一趟,把两个宿醉的家伙都拉起来,最后在姜望家里会合。 “行了吧?念吧!什么口信啊?弄得花里胡哨的!”赵汝成打着哈欠,连珠炮般极不耐烦地问道。 他向来起床气大,此刻对杜野虎的怨气已经溢满。 姜安安由唐敦送去学堂了,姜望正慢吞吞地引导着一条细细水流,刷洗牙齿。 那小卒看了看他,小声道:“杜爷说了,要让你们三个人规规矩矩地听。” “多大的脸啊,小爷不听了!”赵汝成勃然大怒,转身就要走。 凌河一把抓住他,做和事佬:“听听狗嘴里吐什么象牙,再走不迟。” “噗,咳咳咳!”姜望一口水呛到喉咙里, 连凌河这样的朴实人都忍不住出声损一下,可见杜野虎的行为多么欠收拾。 他倒是起了好奇心,索性牙也不刷了,随手招来三把椅子,放在院中,居中坐下了。 凌河拉了一把赵汝成,也一起坐下。 “行,我们很规矩了。说吧。” 赵汝成犹自不忿:“他有什么话不能写个信啊,还非得专门派个人跑一趟?升官了?喉咙痒啊?” 那小卒畏畏缩缩道:“杜爷说写信不过瘾,有些感情文字不足以表达。一定要小的跑一趟,说务必要把他的语气传达到位。” “不识字就不识字!吹什……” “行行行,你传达吧。”姜望赶紧打断赵汝成,让这小卒继续。 小卒清了两下嗓子,然后模仿杜野虎的嗓门,粗声道:“都给虎哥听好了!虎哥走通了气血冲脉的路子,现在已经小周天圆满!九江玄甲有二十年没有出现我这样的天才了!虎哥已经是校尉职,职位上只比赵朗那小子差半级。但九江玄甲,比枫林城城卫军,要强个两三四等,你们自己算算!” 说到这里,小卒伸手,试探性地在赵汝成头上摸了一下。 不待赵汝成发作,他连忙解释道:“虎爷让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拍一下你的头。” 当然,他没敢说杜野虎的原话是:“给那个小白脸的脑袋盖一巴掌。” “汝成啊,那两个我都不担心,就你这么个懒货,跟你虎哥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可怎么办啊?” 小卒继续模仿道:“好了,说太多你也记不住。就这些吧。对了,我安安妹子肯定很想我了,你告诉她不要太思念,除夕的时候虎哥会回家一趟的!给她带礼物!就这样!” 小卒背诵完毕,长舒一口大气,如释重负。一副“我一个字都没漏,你们快来表扬我”的表情。 姜望等人对视几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憨憨”两个字。 赵汝成轻咳一声,对这小卒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卒洪声回道:“我叫赵二听!是杜爷帐下的小卒!正好回家省亲,杜爷就叫我带个口信!” “那你们杜爷帐下,有几个小卒啊?” “三……”赵二听打了个激灵:“杜爷不让说!” “看来只有三个。”赵汝成摸了摸下巴:“行,你表现得很好。是个合格的狗腿子。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凌河宽厚,还准备留他吃个饭。但赵二听自觉说漏嘴,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杜老虎在九江混得不错,尽管“来信”的方式有些气人。终归还是叫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凌河起身回道院修行,他的奠基已经完成,如今正在尝试架构自己的小周天, 而赵汝成打着哈欠往卧室里走:“三哥,我去你床上睡个回笼觉。” …… …… 幽暗山洞里,情状惨烈。 尸体横七竖八的交叠,血腥味道浓得刺鼻。 那味道一下一下地往心底钻,让人汗毛竖起,头皮发麻。 方鹤翎跪倒在地,大声求饶:“饶我一命,我对你们有用,有大用!” 这次他本是跟道院里的师兄弟们一起追杀两名为祸镇民的左道妖人,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但追击至此后,才发现这是一个陷阱。 他们已入重围。 同行的师兄弟们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杀死,他见机得快,立即跪倒求饶,才苟延残喘了这么一会儿。 影影绰绰的人围在四周,没有人说话,都冷冷地看着他。 方鹤翎身如抖筛,不停丢着筹码:“无论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我都有帮助!我是枫林城方家的嫡脉嫡子,整个方家都是我父亲说了算!” “哦?” 随着这个声音,方鹤翎才看到,前方一块石头上,背对他坐着一个人影。 他转过身来,脸上戴着的骷髅状白骨面具,隐隐发出惨白的光。在幽暗的山洞里,显得那双只露精芒的眼睛格外可怖。 “你还有什么用?”戴着白骨面具的人问。 “我、我,我跟道院里很多天才都交好!张临川!张临川是我世兄!他也是三大姓的人,我们交情很好!”方鹤翎搜肠刮肚,飞快地找着自己的筹码。 他似乎听到了面具人的笑声,但也不太确定。 “还有呢?” “还有沈南七!枫林城道勋榜第五,他一直带我做任务!” “祝唯我你熟吗?” “见过,见过!”方鹤翎并不愚蠢,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说容易被拆穿的假话,结果一定是丧失最后一点求生机会。 所以他说道:“只是见过,但祝师兄那样的人,不可能被掌控。我听话,我合作!而且他已经去新安了!” 戴着白骨面具的人不置可否,而后突然问道:“方家你能做主吗?” 方鹤翎只愣了一息时间,立刻道:“能!能!完全可以!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 “很好。”面具人说。 然后有一个人走上来,往方鹤翎嘴里塞了一颗白色的东西。 方鹤翎没敢犹疑,直接吞了下去。 “有事我会联系你。”白骨面具人说着,站起身来,往山洞里走去。 一直到身边的那些人都消失干净,方鹤翎才终于确定,他活下来了! 安静了很久很久,他才独自一人,走出这幽暗的山洞,重见天日。 他撑着腿软的膝盖,用力地呼吸了两下。 然后才往枫林城的方向走去。 钱货两讫 赵汝成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他不太舒服地扭了扭,正打算继续睡。但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昨晚,是不是嗅到了隐约的甜腥味? 他腾身起来,随手搭上衣服,急匆匆便往外赶。 经过院中,看到正在练剑的姜望,百忙之中他还丢了一句:“三哥你被褥该换了啊,怪硌人的。” 不等姜望回答,便已不见踪影。 “哎!” 姜望叫了一句叫不住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上旬刚换的新被褥啊。” 他收了剑往卧室去,在床上翻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发现。最后把整个被褥都掀起来,才看到在床板上,有一块小小的木屑。 “……” “隔着两床褥子,他还被这块木屑硌到了?” “或许这就是大户人家吧……” …… 凌霄阁的云鹤并不是像信鸽那样直接在空中飞来飞去,事实上它一直在云中,与云海混为一体。道术力量夹裹信息在白云间穿行,一直到临近目标时,才有一团云被临时“扯出”,化作云鹤飞落。 在此之前即使捕捉到这股力量,也很难破解其间的信息,只会得到一团逸散的能量。 所以云鹤传信是安全性非常高的手段。 叶青雨来信的时间通常是在晚上,天黑不久,还未黑透的时候 。这一封信来得晚了些时日,也不知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云鹤从窗中飞来,姜望伸手去接,那只云鹤却一绕,飞到了姜安安面前。 “信是给我的!”姜安安咯咯地笑,放下正在临的字帖,将云鹤化成的云笺和一颗留影石抓在小手上。 “是,是给你的。”姜望宠溺地笑了笑,凑过去准备一起看。 姜安安忽然抓着信扭头往外跑:“不给你看!” “……” 姜安安猫在卧室里很有一段时间,才回到书房来。 “云鹤呢?” “我写了回信,飞回去啦!” 正在看道经的姜望扭过头来:“哥哥还没写呢。” 姜安安很得意地瞪了他一眼:“这封信就是写给我的呀,跟你没有关系!” 想当初,她只是蹭着在信上带了一句问候。这才多久,就已经谋鹤篡信,成功取代了姜望的笔友位置。 姜安安又掏出一只可爱的小云鹤炫耀道:“青雨姐姐还送了我一只小云鹤呢。我以后想她,就可以直接给她写信!” 传信的云鹤并不是简单的云兽,它能够寻找到收信人,还能保证所携信件的安全。实在是一件不错的奇物。 君不见堂堂杜野虎杜大爷,吹得牛皮哄哄,却也只能指挥一个憨憨的小卒来回奔波口述?云鹤这等奇物,他见都没见过,更别说拥有了。 当然,姜望也没有…… “行。”姜望酸溜溜道:“你要是信里有不认识的字,或者回信有不会写的字,可别来找我。” “哼。”姜安安骄傲地指了指小书桌上的字帖:“这几张字帖上面的字,我都认全了!” “了不起,了不起。”姜望有气无力地敷衍了两句,便继续读他的道经。 “明天给你买新的。买二十帖!”他心里默默喊道。 安安也拿起小毛笔,规规矩矩地临字帖。 姜望翻过一页,忽然想起白天杜野虎的口信,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安安啊,你有时候会不会想起一个人啊?跟哥哥差不多大的一个人,走了有一阵了。” “谁呀?” “嗯,没谁。” 安安妹子肯定很想你?嗯?杜老虎? …… 三分香气楼。 妙玉的房间之中,方家的掌权人方泽厚,正端坐椅上,细嗅香茗。 “方员外觉得如何?”妙玉柔声发问。 方泽厚嗅了一阵,将茶盏放下。 “不怎么样。”他似是在评价这盏茶。 “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妙玉倒也不恼,仍是笑容嫣然。 “什么条件都不行。”方泽厚起身,掸了掸长衫,“不是我能碰的事情,我不会碰。” 外界都传他痴迷美色,拜倒在妙玉的石榴裙下。谁知道他在妙玉的香闺里,却是如此不假辞色的样子呢? “方员外是不是忘了,云国这条商路,是怎么来的?” 方泽厚停下就要离去的步子,轻笑道:“云国商路这件事,我很承你们三分香气楼的帮助。但是在商言商,应当付的报酬我一分未少。咱们钱货两讫,互不相欠。堂堂三分香气楼,还不至于拿这事拿捏我吧?” “当然不会。如果方员外执意不肯,那我们也不会强迫。” “多谢妙玉姑娘体谅。”方泽厚说着,又叹了口气:“真不是我不想帮姑娘的忙,但如今云国的形势这般紧张,谁也不敢带人出境。不管那个人是谁,风险都太大了。” 妙玉妩媚一笑:“方员外不必多说,妙玉都明白。” “妙玉姑娘深明大义,气度非凡。方某就先告辞了,下回再来叨扰。” 方泽厚拱拱手便离去。 看着关上的门,妙玉笑了笑。 “如果真是三分香气楼跟你做的交易,你当然是钱货两讫,互不相欠。” “可帮你的是白骨道,你怎么清得干净?” …… 望月楼,某间密室里。 方鹤翎负手问道:“人都安排好了?” 站在他下首的管事低头回道:“安排是安排好了。不过少爷,现在……” 方鹤翎挥手打断他:“照我的吩咐做了就行。这事我做主!” 管事在方家已经做了十几年,当然很清楚方鹤翎在方泽厚心中的分量。 但事关重大,仍不免面露难色:“咱们打通这条商路不容易,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谁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如果被云国那边查出来,咱们的生意可就完了。” 方鹏举一死,方家的未来就已经不如其他两家被看好。再加上之前吞心人魔打破护祠大阵,杀死族里的支柱强者、主心骨般的存在,整个方家的声势如今已摇摇欲坠。甚至可以说,有一大半都全靠独家沟通云国的这条商路撑着。 所以方家其实冒不起险。 但方家如今的掌权者是方泽厚,族长名头也只是等那位缠绵病榻的老族长咽气罢了。方鹤翎作为方泽厚的嫡子,板上钉钉的未来族长,又在城道院内门修行。他说的话,下的命令,这管事实在无法抗拒。 因为催促得紧,他甚至没有机会去报告方泽厚。 “对你来说来路不明,对本少爷来说,却清楚着。你大可放心,有什么问题,我担着。” 方鹤翎三言两语打发了管事,而后离开暗室。 很快就走入一个包间,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 他今天在这里宴请师兄弟们,什么也不知晓。 若真发生了什么事情,须都赖不到他身上。 星河论道 太虚幻境,姜望驾驭论剑台,直冲星河中。 两个论剑台相逢,场景变幻。 依然是那个四四方方的房间,简单空阔。 依然是独孤无敌与甄无敌。 “独孤兄,好久不见!”甄胖子表现得兴高采烈。 话音刚落,人已被一道旋风卷走,避过姜望攻来的剑光。 “哎呀你怎么上来就动手!不叙叙旧吗?” 嘴里不停,手上也没闲着。 顺势两道风刃逼开姜望,而后地刺突起,缠藤飞绕。 姜望挥剑破风,前突。 斩碎地刺,前突。 割断藤蔓,前突。 紫气东来剑杀法化入每一式中,姜望一直前逼,一息不止。 这个战斗的空间非常空阔,但也经不住甄无敌一退再退。 尤其姜望有意保持着压制,一路把他往墙角逼,锁死他的腾挪空间。 甄胖子震惊地发现,一段时间不见,对手对他眼花缭乱的道术已经应对得十分熟练! 饶是他怎样奇招频出,却仍一步步地陷入封锁中。 无奈之下,他开始解放实力。 十指变化,掐诀速度几乎出现幻影!此时他的每一门道术,都在半息内完成,达到了“伪瞬发”的效果。 三道金光箭成品字型开路,姜望堪堪避过,又有一排风刃斜切而来。 姜望剑涌紫气扫荡道术力量,甄胖子却已身卷狂风,一举跃出困境! 他的伪瞬发状态不能持久,不然完全可以一整套攻击击溃姜望。但仅仅用于脱困,倒也已经足够。 但其人刚刚跃出,迎接他的,却是两条灵动至极的藤蛇! 事实上姜望的道术从来就不弱,四灵炼体决青龙篇的大成,尤其令他亲近木行元力,对木行道术至少增加三成掌控力。 只不过在上次的战斗中,姜望认识到他的掐诀速度要比这胖子慢一至两息,所以他道术的使用很谨慎,一直引而不发,只等到最关键的时刻。 在甄无敌“伪瞬发”的状态消失,自以为脱困之时。 那两条藤蛇不仅拦在必经之路,攻击角度还刁钻毒辣,令他难以回避。 而身后,姜望已再次仗剑赶上。 “还以为找到一头肥羊呢……果然,出现在这破地方的人都是怪物。” 在这样紧急的时刻,甄无敌还赶着嘟囔了一句。 他于半空中聚出一团水盾,迎向姜望的剑。肥胖的身躯一点也未影响他灵活地转身,竟探手抓住一条藤蛇,猛砸到另一条藤蛇身上。 姜望早已吃过重水盾的亏,当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一剑下倾,整个人极速低冲,自甄无敌身下穿过,而从他背后举剑而起! 此时甄无敌刚刚解决藤蛇,胖手下压,一道火球直面姜望。 剑芒横切! 姜望便要将这火球直接切开,不给甄无敌再次摆脱的机会。 但他的剑,无比沉重! 什么狗屁重水盾,原来也是谎言。甄无敌压箱底的秘术并非是重水之盾,而是能够将重力压缩在任何道术上。至少这道火球便是如此。 轰! 爆裂的冲击波炸开,姜望避之不及,瞬间被轰成飞灰。 甄无敌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汗道:“娘的,这次真的差点输了。” …… 【对方已拒绝邀战。】 福地之中,姜望有些牙痒。他刚刚已经逼出了那胖子的底牌,眼看便能一雪前耻,没想到这死胖子还有底牌! 但尽管如此,复盘刚才的战斗,姜望自认并不是全无胜机。最主要是他在最后关头,有些急于求成。如果继续执行压迫战术,不给甄胖子机会,未必会输掉比斗。 二十点功的损失让人肉疼,如今总计只剩3340点。 最可恨的是他立即便要再战,那胖子竟然拒绝了! 肥胖纸鹤飞来,上书:独孤兄弟,今日兴尽,改日再战! 说好的有空就来切磋呢? 不在太虚幻境的时候,这胖子一天一只纸鹤的求战。今天就打了这么一场,他倒是兴尽了? 姜望回曰:不要脸! 甄无敌:你怎么骂人呢? 独孤无敌:不服来战。 甄无敌:嘿,我不中你激将法。 姜望懒得再回复,开始在脑海中再次复盘整场战斗,寻找自己处理出错的点,以避免下次再犯。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也是他实力进步如此之快的原因之一。 甄无敌:怎么不说话了? 甄无敌:独孤兄? 【甄无敌邀请你进入星河空间。同意\/拒绝。】 姜望想了想,出于对星河空间的好奇,选择了同意。 论剑台启动,环境变幻。姜望出现在一个小小凉亭之中。 凉亭悬于虚空里。 远看星河倒挂,近看星辰漫天。时有流星从两边匆匆划过。 堪称壮阔。 凉亭内部就极为寒碜了,只有石桌一张,石椅两座。 甄胖子的肥肉就堆叠在其中一个位置上。 “哎哎,别动手啊,这可不是论剑的地方!”他摆着手道。 姜望左右看看,没有说话。 甄无敌顾自在那边埋怨道:“就这么个破地方,花了我十点功啊?刚才白赚了。” 姜望听得眼皮直跳,因为这胖子赚的十点功正是他的。 “咳。”甄无敌话锋一转,很有自信地说道:“经过刚才那一战,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出身了。” 在太虚幻境之中他并不想暴露身份,然而刚才的战斗里,他没忍住掀了第一张底牌,因为已经掀过一张,所以胖罐子胖摔,立刻又掀了第二张。 这也导致他的身份再也隐瞒不住,因为他们家族的代表秘术太有名了。 当然这只是甄无敌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姜望并不知道他是谁。 “啊,原来你就是……” “对,我正是……”甄无敌等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等到姜望的下文。 只得嘿嘿道:“你懂的。” 姜望完全不懂。 “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他问。 “嘿嘿,独孤兄弟不觉得太虚幻境里太无聊了吗?每次进来就只有一个三步见方的小房间,除了战斗就是战斗。推演吧,功少得可怜,我奉献了不少功法才积累了一点点。战斗吧,变态还那么多!”甄无敌看样子是积怨已久。 “你是第一个跟我回信回这么多的,所以就邀你过来聊聊,交个朋友。”甄无敌左右看了看,继续道:“等以后鸿蒙空间开放了,再找地方聊天什么的,就方便得多,也不需要耗功了。” 若论对太虚幻境的了解,姜望自然远远不如面前这胖子。因为他的虚钥是“捡”来的,太虚幻境本没有他的名额。 从甄无敌的话里,姜望得到了不少信息。一个是如甄无敌这等人,在太虚幻境的根据地只是一个三步见方的小房间,他不一样,他有福地。虽然排名越来越低…… 第二个是,原来可以通过贡献功法给太虚幻境,来反向获得功。 第三个是,太虚幻境之后会开放一个鸿蒙空间,应该是一个类似于公共空间的地方。而且进入不需耗功,明显是鼓励交流。 什么情况下会需要开放这样的空间?姜望只想得到一个可能——太虚幻境里的人将会增多! 或许有一天,太虚幻境会对所有修士开放。 而已经尝试过太虚幻境好处的姜望,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将是一场怎样的浩荡变革、人道洪流? 或许会直接改变整个现世的超凡格局! 美丽独具 “鸿蒙空间什么时候开放?”姜望问。 甄无敌撇撇嘴:“之前还说太虚幻境至少得一百年才面世呢。具体时间谁说的准?” 姜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许,太虚幻境对有些层次的人来说根本不是秘密。人类的无知,往往只是因为所站的位置太低。 就像那些没能超凡的普通人,大概这辈子也没法知道凶兽的秘密。 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快地变强。以迎接那蕴藏着无数机遇、也必然有无数挑战的、无限广阔的未来! “独孤兄弟,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吧?” 甄胖子试图勾肩搭背,被姜望避过。 “甄兄有事不妨直说。” “嘿嘿嘿。”甄无敌猥琐地笑了笑,说道:“我刚跟你论剑,使用了重玄氏秘法的事,你以后遇到别人,不要外传。” 原来他出自一个姓重玄的家族,这个家族似乎很有名气。姜望想道。 事实上他复盘战斗的时候早已发现,什么重水盾,根本就是骗人的。甄无敌的秘法并不是凝聚重水,而是能够将重力加于道术上! 比如第一次战斗的那个水盾,再如第二次绝杀他的那个火球。 这种秘术如此强大,若说有家族仗以成名,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如果甄兄不愿意,在下自然不会多嘴。”姜望道:“不过,你得再陪我战上几场。” 甄无敌的脸上先喜后苦,不由劝道:“游脉境称雄,有什么意义?咱们在这个境界,最紧要是三才圆满,为之后的道途打下坚实根基。道术是护道手段,道途才是核心。” “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不听你的。” “……”甄无敌胖脸抽了抽:“你就算打赢我,游脉境也称不了雄啊。我连前一百名都没打进去。” “打赢你就行了。” “独孤兄报复心可真强……” “甄兄。”姜望认真道:“反正你在我面前也暴露了,可以毫无顾忌地使出秘术,不比跟别人战斗,还得遮遮掩掩不痛快。多我这么一个陪练,又何乐而不为呢?” …… 太虚幻境里独孤无敌与甄无敌的连番战斗就此展开,而现实世界里,也并非波澜不惊。 近的如黎剑秋在郡道院里声名鹊起,几乎是一众新生中最亮眼的人物。关于他的战斗体系被放在众人眼中剖析,原来他主修的乃是道剑之术。枫林城道院并未有此术相传,倒不知从何修来。 而“王一吹”也不遑多让,枫林城道院的名声得此托举,更是节节高升。 对于枫林城的百姓来说,他们倒是对王长祥更亲近一些。黎剑秋本就低调,自入郡道院之后更是苦修不辍。他在枫林城又无挂碍,几乎不曾回来过。 倒是王长祥隔三岔五就回族里看看,很受乡人欢迎。 远的如左道巨枭欧阳烈重现人间,携鬼门关虚影力压云城,连败数名议事长老,凶威滔天,扬言要掌控云城,不服皆死。 此时凌霄阁主叶凌霄破关而出,强势碾压,将其打得重伤逃遁。 如今整个云国都在戒严,到处追索欧阳烈和他的徒子徒孙们。 欧阳烈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白骨道大长老。 这个在历史上险些倾覆庄国,犯下无数恶行的邪教,如今有死灰复燃之势。引得人人自危。 然后又有人爆出来,当初庄国清河郡枫林城域的小林镇覆灭事件,就是由白骨道妖人所主导,欧阳烈仗之横行云国的鬼门关虚影,正是在那次献祭中凝聚。而魏去疾为了掩饰失职,并未声张白骨道的情况,使得白骨道有了扩大战果的空间。 这个消息一出,举国哗然。继祝唯我扬名天下之后,枫林城域再一次成为目光焦点,只不过这一次,声名已完全不同。 事后,魏去疾更是以城主之尊,亲自上书请罪。 当然,董阿也在那份请罪书上写下了名字。 …… 姜望沉迷于太虚幻境中的战斗,一直到两天之后,才得知这些情况。 其他事倒也罢了,唯独白骨道的消息,令他心头一跳。 他终于认识了白骨道,只是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深夜他揽镜自望,对脊背上那朵白骨莲花感到恐惧。 他绝不认可所有左道邪教,也绝不肯承认自己身在其中。 但那朵突兀出现的白骨莲花,令他无法忽略这种可能。 还有通天宫里那支神秘黑烛,以及黑烛所传输的肉生魂回术…… 这一切都令姜望不安。 这件事他好像只能问白莲。 但白莲已经很久未曾现身,他不知该去哪里寻她。 白莲……白莲…… 这女人随口诌的名字如今给他无限联想,他还欠白莲一件事,他很希望那件事快点结束,但又希望这件事不要到来。 从玉衡峰到清江水岸,他又开始纠结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困惑和挣扎。 好在……还有战斗。 在太虚幻境中竭尽全力的战斗,是他的解药。 无惧生死,释放一切。 战力的提升是他的勇气。 只有不停地成长下去、强大下去,他才感觉自己能够对抗那些令他不安的东西。 在与甄无敌的切磋之中,他终于偶尔能赢一场了。 十场战斗,能赢一场到两场。 没办法,解放自我的甄无敌,真的堪称无敌。 重玄氏的秘法,无论是伪瞬发状态还是操纵道术重力,都是变态级的。跟别人战斗,甄无敌还要做一些掩饰,避免被瞧出根底。同姜望战斗便不需如此。 这胖子一开伪瞬发状态,瞬丢强化重力的道术,姜望一个不注意就会被砸死。 姜望预计自己要想真正在正面战斗中取得优势,得在四灵炼体决大成,同时通天宫内刻印瞬发道术之后。但那时,他已不在游脉境了。 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双方先天底蕴的差距。 功的损失如流水,甄胖子赚得合不拢嘴。 但战力的提升,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情。 在功只剩三千点的时候,姜望遇到了瓶颈。 紫气东来剑诀已升无可升,除非他对剑道有跨越式的理解。四灵炼体决是水磨工夫,急不来。他自然就把目光放到董阿传下的道术——焰花上来。 但这门道术实是艰难,作为丙等上品道术,本是周天境修士所运用的道术层次。 以姜望游脉境的修为来说有些勉强。但他在四灵炼体决的青龙篇之后选择先修朱雀篇,为的就是提升对火行元力的亲和与掌控,以达到提前掌握焰花的目的。 这是他现阶段能掌握的最强道术了。 然而即使是有控元决的帮助,他也能够完成焰花的前期准备,但每次都在“花开”那个环节卡住。 姜望翻阅董阿的笔记寻找原因,目光忽然在一句话上停住,他看过很多遍,但之前一直忽略了,因为很像一句随笔的感叹。 那句话是:每一朵花都有别具的美丽。 姜望试着理解这句话。 那么,为什么每一朵花都能有别具的美丽? 因为它们自然生成,所以才能脱离千篇一律。 姜望合上笔记。 他已经找到问题所在。 我所见的风景 焰花的重点,不在焰,而在花。 花的要点,不在其形,而在其神。 事实上白莲在清江水岸大战季玄之时,也展示过以白焰生成的焰花,灵感应该同样来自左光烈的焰花焚城。 姜望一开始就走入一个误区,他试图操纵火行元力去雕刻一朵花,得益于控元决的精妙,他做成了这件事。但他费尽心神维持的火焰之花,终究只是火焰,而不是花。 所以它无法“花开”。 不要刻意去形成一朵花,它应该是自然而然地生成。 姜望暗掐道决,一点火行元力,在指尖生成。 在小心翼翼的道元浇注之下,它逐渐膨胀。 姜望想象自己是在浇水、在育肥,而最初的那一点火行元力,就是花的种子。 元气是它的滋养,道者的精神,是它的生机。 它成长、壮大、发芽…… 终于,一朵小小焰花,开在指尖。 花瓣之间,隐隐有近乎天然的阵纹勾连。 它们共同构筑了美好,也凝聚了极其强大的毁灭力量。 每一朵花都有独具的美丽。 这朵焰花,不同于董阿的焰花,也绝对不同于左光烈本人的焰花。而是独属于姜望本人的焰花。 因为他,赋予了其“生命”。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虽然归于丙等上品的道术之列,但它绝不同于同阶的道术。 也唯有如此的焰花,才能发展成那技惊四座的焰花焚城。 姜望修成焰花,却并未感到骄傲自豪。 相反只有敬畏。 焰花仅仅只是焰花焚城这门道术的基础,就能够吸引董阿这等强者研究。而据说左光烈当初创造焰花焚城这门道术时,才只有十九岁。与现在的凌河一个年纪。 那真是何等璀璨的天骄人物啊! 他在枫林城道院同阶称雄,又算得了什么呢?或者如甄无敌所说,就算他在太虚幻境里游脉境称雄登顶,又算得了什么? 真正的强者,目光所及,绝不止眼前的风景。 熟练掌握焰花之后,姜望自信与甄无敌的战斗,十场中已经能稳定胜利三场以上。 因为他也有了不必近身就能威胁到甄无敌的手段,战斗选择的空间大大提升,这不是简单的跨越。 原本在两人的战斗中,甄无敌如果不秘法全开,就已经占不到便宜。 与甄无敌切磋,能够进步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 因而重入太虚幻境后,姜望果断无视甄胖子,开始了论剑台新的战斗匹配。 …… 方鹤翎走进祠堂,等待他的,并不是原以为的三堂会审,而只有父亲方泽厚一人。 其人面对着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负手而立。 “爹。”方鹤翎低声喊道。 方泽厚转过身来,扬手便是一巴掌。 啪!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方鹤翎的脸上迅速肿起,但他没有呼痛,更不敢避让。 “知道。”他说。 啪! “你知道?”方泽厚质问着。 啪! 反手又是一巴掌。 “你知道?” 方鹤翎一声不吭。 “你知道现在云国是什么形势?你知道你让商队掩护的那个人很可能是白骨道里的妖人、甚至可能是欧阳烈本人?” “你知道白骨道是什么存在?你知道小林镇是怎么没的?那些人是真正的魔鬼,杀戮生者,亵渎亡魂,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说你知道?” “你知道跟他们扯上关系是什么后果?云国的生意就不用想了,单单魏去疾就会活剥了你,还会牵连整个方家!你说你知道?” 方泽厚气得手指发抖,他抬起手又要给方鹤翎一巴掌。 “他们给我下了东西!”方鹤翎喊道,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听话,就会死。” “之前你们去做任务,全队覆没那一次?” “是。”方鹤翎把当天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这是个阴谋!”方泽厚听完怒道:“你是一个被操纵愚弄的傻子!” “可我没有选择。爹。” “我听您的,我努力追赶姜望,我想证明给您看我可以。我努力修行,我积极历练。他姜望能接的任务我也都可以!但那些人太强了,同行的师兄弟们一个照面就被杀死了。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呢?”方鹤翎说:“可我不想死。爹。” “不,不行。”方泽厚摇头道:“你吞下的东西我再找人想办法。这件事必须要报告城主。涉及到白骨道的事情,我们方家扛不住!就算你族伯愿意帮忙也没用,方家没人扛得住!” 枫林城方家,其实是有一个大人物的。早年从军,如今已经是枫林城城卫军主将。不过其人出身旁系,成长过程中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族内资源,对方家并不怎么亲近。 其人对有知遇之恩的魏去疾忠心耿耿。一些小事求上去或许会管,这种事情他绝不会纵容。 如果有选择,方泽厚愿意为儿子扛。但他很清楚,扛不住。把整个方家都压上,也依然如此。 “爹,你不能这样做。”方鹤翎往右一步,拦在方泽厚身前。 “滚开!”方泽厚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但方鹤翎仍然站定在那里,只是转回被扇偏的头,看着他的父亲道:“如果让魏去疾知道我牵扯上了白骨道,你儿子就真的毁了!董阿根本不可能包庇我!” “你已经毁了!”方泽厚吼道,他有些疲惫:“现在我要保住方家。” “爹。”方鹤翎忽然出手,一把按住方泽厚,将他按到祠堂两侧的靠椅上。 “我没有毁,我已经是周天境修为了,通天境也指日可待。” 他的语气,带着一点疯狂。 “方鹤翎!你想做什么?”方泽厚呵斥道。 “爹,你根本想象不到白骨道可以动员多大的力量。有数不清的势力在帮助欧阳烈撤离云国,咱们的商队只是其中之一。他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支队伍里,并不是非咱们不可。但咱们,需要白骨道。”方鹤翎按着方泽厚的肩膀,直视着他道:“你知道我帮他们做事,他们给我什么东西吗?血还丹!” “我只吃了一颗,就突破到了周天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今年才入内门,若是按部就班的修行,我什么时候才能追得上王长祥、张临川?咱们方家永远要低人一头,看人脸色!” “现在不同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方鹏举、姜望、赵汝成,乃至于张临川、沈南七!他们拿我当个笑话!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早晚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视我!” “您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很清楚。我只是在拼命地、拼命地,证明给你看而已。” 方泽厚本身并没有太高的修为天赋,他也不是以修为挣到如今的地位。 所以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他并没有太多反抗之力。 方鹤翎每一点的进步他都关注着,本来很是欣慰。 但他完全没想到白骨道会横插一杠,用生死这种粗暴的考验,将他的儿子一下子打回原形。 他痛心疾首:“你这是与虎谋皮!” “爹!” 方鹤翎跪在方泽厚面前。 “爹,您就相信我一次。从小到大,我都是跟着您的安排走。现在让我自己做一次主,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影子! 与虎谋皮……未必不能成功! 或许有一天,儿子能剥掉虎皮给您看。” “可前提是你有搏虎之力啊。我的傻儿子。”方泽厚在心里这样哀叹。但他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出口。 祠堂的大门慢慢关上。 这一日,方泽厚被独子软禁于祠堂,方家大权易主。 三才圆满小周天 【游脉境排名,九十七。】 这是姜望在太虚幻境游脉境匹配战中最后的成绩,他冲进了前百。 最后几场战斗,他都是重伤险胜,若是重来一次,也不一定能够再做到。 姜望明白,这就是自己目前的极限了。 这个信息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前100~50名,每保持一天,奖功十点。 但已经与姜望无关,他决定今天就冲击周天境。 诚然在游脉境他还有潜力可以挖掘,比如利用演道台和他还剩下的2800点功,推演当前阶段能掌握的、更强大的道术。比如等待四灵炼体决大成。 但这些相较于修为本身而言,只是旁枝。 甄无敌精通多类道术,并不是他精力无穷,也更不是卡在游脉境无法前行。而是他真的天资横溢,大部分道术都是一学即会、一会即通,根本不需耗费太多精力。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天才,也一直在打磨自己的小周天,在思索构建怎样的小三才最为合适。这些都是两人闲聊的时候得知。 但对姜望来说,他的小周天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那朵焰花一般,种子发芽、开花,自然而然。 他越来越感觉到生命的伟大。 …… 姜望盘膝正坐,心神沉在通天宫中。 太虚幻境里疯狂战斗匹配,是为了看看自己在破境之前能达到的极限。而当小周天水到渠成的圆满时,他选择顺流而下。并不强求游脉境里的无敌。 姜望所构建的两个星河道旋,分别为日旋和月旋。 如今第三个道旋,自然而然的便是星,回归星河宇宙。 第一个道旋为日,周天星斗阵,自太阳星起。日出而天下明。 第二个道旋为月,太阴星几乎关联着他的一切。唯明月可照本心。 第三个道旋为星,日月都在星河中。 日月星河,是天体横贯,更是宇宙无穷。 当最后一颗道元嵌入,周天星斗阵图再一次亮起,星璇落成。 通天宫穹顶,日月星三才轮转,美轮美奂。 于是小周天圆满。 日月星三辉交映,照彻通天宫。 姜望可以很清楚的感知到,通天宫,“扩大”了。 并不仅仅是空间上的意义。 他现在可以将一门烂熟于心的道术刻印于穹顶,定格自己第一门瞬发的道术。 这门道术理所当然的,只能是焰花。 庄历永泰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姜望建立第三个道旋。完成小周天循环。正式踏入周天境。 刻印瞬发道术,焰花。 从开脉到奠基,他花了整整四个月。而从游脉境到周天境,他却只用了两个月。这是回应于在奠基之前,他所做的选择。 今日果,是昨日因。 …… 当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长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又回来了?郡院修行那么轻松吗?” 他边说边从躺椅上转过头,正看到那个老人走进院里来。 他所有的表情都收回了,嘴唇抿上。 那只肥橘猫趴在他的肚子上,正懒洋洋地舔爪。 老人精神很好,步子沉稳有力。 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怎么,看到自己的亲爹,连个招呼也不会打?” “爹。”王长吉非常寡淡地喊了一句。 这态度让老人更加不快,他于是又哼了一声:“整日里逗野猫,看闲书,不务正业!” 王长吉甚至不去辩解小橘并非野猫,只是抚摸着它的肥脑袋,一言不发。 老人负着手,走了两步,才吩咐道:“近日账房里缺了位管事,你好歹读过些书,过去历练历练。” “不去。” “为什么不去?”老人皱起眉头:“你王长吉比旁人高贵些,沾不得俗务?” “儿子天性凉薄,做不好什么事,也无心做什么事情。父亲请回吧。” “你赶谁呢?你吃的用的穿的住的,哪样不是老子的?” “我搬。”王长吉从躺椅上起身,抱着橘猫便往外走。 竟是什么也不整理,什么也不想带。 “站住!”老人须发怒张,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你存心想气死老子是不是?” 王长吉微微往后撤了一步,让老人的手指离开他的额上。淡声道:“我不懂。我就每天看看书,逗逗猫。种种菜,做做饭。碍着谁了?你又生的哪门子气?” “你是我王连山的儿子,就不能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废物?哈,废物……”王长吉低头挠了挠怀里的肥猫:“瞧瞧你这个废物。” 其实两父子眉眼颇为相似,忽略他们的谈话内容,仅停留在小院独处的这个画面,竟意外的十分和谐。只不过相较于王连山眼中的怒意,王长吉的眼神也太淡然了些。 王连山控制着脾气,有些僵硬地说道:“你弟弟很有天赋,是修行的种子。你既然不能够修行,就承担起俗务来。我年纪也大了……” 王长吉打断他难得的温情:“可别。您可是周天境修士。不出意外的话,我死了您都死不了。” 王连山在族里向来说一不二惯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受到攻击置疑,就是投入大量资源在长子身上,最终却培养了一个废物, 好在小儿子王长祥很快就成长起来,如今他的威信早已无可动摇。 此时再也克制不住脾气,怒道:“你要我把话说得多清楚?你现在这个废物样子,除了让你弟弟担心,还能起到什么好作用?他隔几日便要回来看一次你,你可知道郡院竞争有多激烈?” “我说您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王长吉竟微微笑了:“原来如此!” “不然谁愿意管你吗?你要做你的废物我懒得管,但若是因你影响了长祥的修行,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你不许这么说我哥!” 是王长祥的声音。 彼时他站在院门外,风尘仆仆。夕阳就在他的身后,将沉未沉。 那张惯来温和的脸,此刻被一种愤怒所充斥。 “混账!”王连山回身大怒:“怎么跟你爹说话的?” “对不起。爹。”王长祥下意识地低头认错,但很快又抬起头来:“但是我哥他吃的用的穿的住的,我都可以付钱。你不要再干涉他的生活。” 王连山沉默了一阵。“他愿意做废物就由他。但是你记住你的本分!族里供资源给你修行,不是让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会努力修行。”王长祥认真说道:“还有,你不要再说他是废物。” “一个个的都翅膀硬了!”王连山拂袖而去:“我不管了。随便你们!” 兄弟两人注视着他的背影踏出院子。 “拦着他干嘛?”王长吉淡淡说道:“我本来就是废物。” 王长祥立刻转头看着他:“你不是!” 看着弟弟倔强的表情,王长吉忍不住笑了:“好好好,我不是。” 他屈指弹了弹橘猫的脑袋,“它才是。” 小橘完全不明白这些无趣的人类在说些什么,只是在王长吉怀里扭了扭,低低地喵呜了一声。 这个世界,好像终于有了一点生气。 骸骨背后 正式踏入八品周天境之后,姜望将每日冲脉修行的次数调整回早晚两次。 接下来的修行,已经并不追求凝聚道旋的速度。相反要主动放缓,稳固根基。 他搭建小三才,完成小周天是水到渠成。但大周天的积累并未足够。 不过即便如此,缠星灵蛇再加上三个星河道旋,姜望通天宫每天诞生的道元也已经达到了三十三颗,这意味着几乎十天时间就能再构筑一个新的道旋。 姜望正好耗用大量道元演练道术,磨砺自己在周天境的根基。 如今几兄弟中,姜望与杜野虎都是八品周天境修士。 杜野虎在军中能达到这种修行速度,除了走通气血冲脉的古兵家路子外,四灵炼体决也必然大成。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拉开了姜望。 赵汝成则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奠基,追赶上凌河的修为。 两个九品游脉境修士,一个八品周天境修士,已经可以独立组成一个小队,去完成一些难度稍高的任务。 道院修者对道勋的渴求是永无止境的。 比如凌河与赵汝成至少一人要配备一件法器,最低阶的两件法器也需一千点道勋。比如一些常规道术之外的厉害道术,对战斗力提升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也需要一定的道勋来兑换。再比如姜望要给姜安安换好一点的开脉丹,而他现在连价格都不知道,只能尽可能多的积攒。 所以,要积极地去做任务。积极地去挑战。 既能磨练世情,又能验证所学,还能帮助国家建设。不得不说,第一个建立道勋制度的人,真正是洞彻世情的大才。 黄阿湛虽然总跟他们凑在一起,但作为上届师兄,其人也是有固定队伍的。 一般常年在一起做任务的队伍,以五人为上限。 姜望他们这个队伍虽然仅止三人,却怎么也不能说弱。 当初姜望迟迟不能奠基,谁也不曾想到,他迈进周天境的速度如此之快。 其他人更不清楚在太虚幻境中疯狂战斗,用“功”来铺路磨砺自己的姜望,如今有多强。 虽然踏入周天境的时间不久,但如果三城论道现在重开,他有信心争一争三年生的魁首。 以修为和战力论,姜望已经领先。但队长仍是凌河。 早在外门时期就是如此,凌河考虑问题周全,行事稳重。虽然好像存在感并不鲜明,但却是最不会出错的人物。而且他在道院里人缘也最好。 队伍剩下的两个缺额,姜望等人决定在来年的师弟中补充。如果没有合适的,宁愿空着。 同一个队伍,要面临的考验太多,意气相投很重要。绝不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战力,有时候一个不合适的人,会害死整个队伍。 小队成型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八品任务。 而且是道院直接发布给他们的指定任务,无法拒绝。当然,道勋奖励也循例上浮三成。 任务前情并不复杂: 一队满员的道院弟子在执行追杀两个左道妖人的任务中全军覆没,只有一个游脉境修士幸存。 据情报显示,这两名左道的修为都只有九品。而这个道院小队有八品周天境修士两名,九品游脉境修士三名。按理说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凌河小队要做的事情就是,调查这件任务背后的真相。 而这起任务的唯一幸存者,是方鹤翎。 …… 硬着头皮再至方家族地,姜望的心情无疑很是复杂。 他在这里开怀畅饮过,也在这里死里逃生过。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整个方家族地里,方氏族人行色匆匆,根本没几个对他们投来关注。当然更没有预想中的敌对仇视。 赵汝成与姜望对视了一眼,便随手拦住一位过路的女子。 “姑娘你好,请问方鹤翎在哪儿?” 这女子本来极不耐烦,见得赵汝成那张俊俏脸蛋,这才缓和几分,撩了撩头发:“你问少族长啊……” 少族长? 赵汝成有些感兴趣了,笑道:“我们都是道院弟子,有事找方师弟。不知姑娘方便告知吗?” 听得赵汝成自承道院弟子,且还是方鹤翎的师兄。这女子已经彻底消解了半路被拦下的怨气,笑容变得格外灿烂:“少族长在家呢!这里路杂,我引你过去吧。” 说着她便引导赵汝成往前走,从始至终,完全忽略了旁边的凌河与姜望。 “如此,就有劳姑娘了。”赵汝成温柔一笑,如春风送暖。 两人一路相谈甚欢,凌河姜望默默跟在身后,待走到方鹤翎家门口时,这两人已经差不多开始互相交换生辰八字了。 自告奋勇与门房说明了来意后,女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赵汝成微笑与她作别,转回身来,笑了笑:“有趣啊。” 有趣的当然不是这位姑娘。 在刚才的交流之中,他们已经清楚方家的变化。 方家缠绵病榻多年的老族长前几天刚刚去世,而方家事实上的族长方泽厚理所当然地由虚转实。 但现在方家事实上做主的却是“少族长”方鹤翎。 因为方泽厚就任族长后,已经把族里大权全权交给儿子。 诚然这是早晚的事情,为自己儿子铺路也是理所当然。但给人的感觉,就不免太急进了些。并且方泽厚年富力强,怎么也不应该这么早就养老。 正在他们心里转着念头的时候,门房已经禀报回来。 方鹤翎没有摆架子,直接跟着门房走出大门,脸色并不是很好,但也没有太失礼。 这倒是一种进步。本来以他过去的性格,姜望以为怎么着也要闹腾一下的。 “有什么事情吗?”他对着凌河问道。 “是这样,方师弟。”凌河解释道:“关于之前你经历的那起任务……” “那起任务我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道院、缉刑司,都有记录。”方鹤翎打断他:“你们可以去翻看,而不是再来问我。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利,我也不存在这样的义务。” “我们有权。”凌河很是沉稳地说:“我们接下了道院的调查任务,涉事的任何人或机构,都需要配合我们。不仅仅你是这样,缉刑司也是如此。” “调查任务?”方鹤翎似乎有些惊愕,但很快就压了下去,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 只是道:“好,那我再说一遍。那一天我们追杀两个左道妖人,到了杜家镇外的一座山上。因为已经连到祁昌山脉了,我的腿又受了伤,所以就说要不要埋伏在山外,等妖人下山。 但是带队的张溪至师兄执意不肯,他让我留下养伤,自己带着其他人进了山。 我一直等到第二天,也没有等到他们下山。我知道出事了,就联系了当地官府。缉刑司和道院都有人赶过来,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他们的骸骨。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他的右腿的确用纱布裹了好几层,隐有血痕。 “只有骸骨?”姜望问。他不由得又想起在唐舍镇发生的事情。 方鹤翎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已看不到仇恨之类的情绪。“是。” 他又转向凌河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其他事情我并不清楚。我爷爷死了,我父亲伤心过度,不能主事。现在方家上上下下都是我一个人撑着,我很忙,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我。好吗?” 说完,看着还没有挪动步子的凌河,他问道:“还有事吗?” “我想进去上炷香。” “什么?”方鹤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凌河只是很认真地道:“我想给方鹏举的爷爷上炷香。他生前很疼鹏举。” 他真的只是想祭拜一下而已,很纯粹,很简单。 方鹤翎默然了半晌,侧身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英雄胆 “鹏举以前说过,自他爹妈死后,整个方家,只有他爷爷是真心待他。” 离开的路上,凌河解释道。 方鹤翎的爷爷死得不算突兀,而且早已下葬,他们谁也没有通过牌位验尸的本事。纵然方泽厚的让权有些蹊跷,这次上门也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因此在凌河祭拜过后,三人便选择了离开, “行了,谁不知道老大你啊。”赵汝成撇撇嘴:“老好人一个。” 凌河对每个人都真心相待,而赵汝成一方面为姜望委屈,一方面又赶着打圆场。 姜望只是笑笑,便跳过了这个话题,他并不会为此介意。 “道院怎么想的?缉刑司那边没有调查出结果,又安排我们来调查这件事。这不是捣乱么?我跟方家这么不对付。” “或许这就道院安排我们调查此事的原因。”赵汝成说道。 “道院怀疑方鹤翎?”姜望皱眉。 “他不值得怀疑吗?”赵汝成反问:“论战力,他没什么战力。论智力,他更没有。凭什么一队四个人都死了。只剩他活着?” “我觉得他现在还挺有城府的。”凌河说了句公道话:“而且……他没上山啊。” “他说他没上山,谁知道呢?”赵汝成摊了摊手。 …… 离开方家,凌河带队去的第二站是缉刑司。 准确的说,是缉刑司于枫林城里的办事机构。 道勋榜上的任务,来源丰富。兵部、缉刑司、道院本身,乃至庄庭,都可以在道勋榜上发布任务。 方鹤翎参与的那件任务,是由缉刑司发起,品级判定也是由缉刑司完成。 八品任务道勋奖励在一百至五百点之间浮动。而缉刑司给该任务定下的道勋奖励只有一百五十点,在八品任务中属于较低难度——这显然不符合实情。 两个八品修士两个九品修士全都战死,这样的任务难度,至少也得是八品顶级,也就是奖励五百点道勋的难度。 事实上凌河他们这次接的调查任务就有三百点道勋,而且他们还只是负责调查,并不需要处理之后的事情。虽然有指定任务上浮三成奖励的因素,但也算是合理的品级判定。 …… 缉刑司作为处理超凡案件的官方机构,大约是高傲惯了。 三个道院修士带着道勋榜的任务前来核查信息,整个缉刑司里没一个人搭理。 饶是赵汝成俊美无匹,奈何缉刑司里的女修士个个都眼高于顶,根本不曾看他们一眼。 凌河挨个不厌其烦地问人,忍受了无数白眼,方才找到正主。 缉刑司评定那件任务等级的,是一名长着吊梢眉的游脉境修士。 此时他坐在柜台后面,隔着竖栏,低头拿毛笔记录着什么,表情十分不耐烦:“你们有什么事?” 在缉刑司里屡屡碰壁,并没有影响凌河的态度。 他仍只是笑笑,有礼有节:“我们是道院弟子,为丙戊号任务而来,我们有四名师兄弟,战死在那次任务里……” “又是他娘的这件任务!”吊梢眉突然把手里的毛笔一扔:“有完没完了?” 大概可能的确是压抑了一段时间,又觉得这三个年轻的面孔可欺,他突兀的就发起脾气来:“这个他娘的审我,那个他娘的也审我。我已经被罚俸一年,你们还想怎么样?” 唾沫星子横飞,拍桌怒吼不止。 凌河稍稍避了避,还待再说。 一只手已经撞破柜台上的竖栏,揪住了吊梢眉的衣襟,然后将他整个人往外拉,直接用他的脸将那些竖栏全部撞开。 将他整个人提溜到了柜台外。 “还想怎么样?”姜望早就有所不满,来这里又憋了一肚子气,此时也不管什么器量不器量了,揪着吊梢眉道:“因为你的疏忽,道院死了四个弟子!死了!什么都没了!你他娘被罚俸一年,很惨吗?” 吊梢眉整个人都懵了。 他脾气还没发完,那道院来的小子就已经出手。他第一时间汇聚道元,却被直接而生硬地击溃。 不是他不想反抗,但是真的没有一丁点的反抗余地。 实力差距太大! “喂喂喂!你们干什么?” 缉刑司里听到动静的其他修士赶过来。 “缉刑司重地,岂容你放肆?” 先前询问的时候,整个缉刑司像鬼屋似的,处处缄默,个个面无表情。 这会刚刚闹了点事,一下子人就都出来了。 凌河身形一晃,已拦在这些人身前。 “我们接受了道勋榜任务,奉命调查丙戊号任务始末。所有涉事人等,在此期间都必须配合!” 他脾气好,是因为器量大,但绝不代表胆小。 当初陪姜望去望江城,便是做好了血溅五步的准备。 此时立于众人之前,也是神情凛然,道元引而不发。 缉刑司众人一愣。但道勋榜是国之重器,修士执行道勋榜任务时,各方都要配合,这也是规矩。 所以如果今日事因是由那名吊梢眉的不配合引起,这几个道院修士的发作也有法理可依。 “那也不能瞎来啊!” “就是,砸坏公物你们怎么赔?” 不管怎么样,他们必须维护缉刑司的脸面。 “怎么赔?”赵汝成笑了笑,走上前道:“就这么几根木竖栏,你们要赔多少钱?” “这是缉刑司里的东西!你当是什么?”那人冷笑道:“怎么着也得要赔个百十金吧?” 他的本意是让这些人知难而退,懂得分寸。 要知道虽然对于修士而言,道元石才是硬通货。但衣食住行,依然也离不开金银之物。一百金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却不成想赵汝成当即便是一阵长笑。 “好!”他转头对姜望道:“三哥,动手无须顾虑。咱们照一万金来砸。就当给缉刑司重新装修!” “……” “……” 缉刑司众人面面相觑间,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修士出现在场内。 “原来是赵大少!”他皮笑肉不笑道:“这是来我缉刑司炫富来了?” 此人便是枫林城缉刑司的负责人,六品腾龙境修士单茶, “执司大人,不敢这么说。”为免赵汝成起了性子加剧矛盾,凌河抢先回道:“我们都是道院弟子,接了道勋榜,按正常程序来缉刑司询案而已。但这位当事者拒不配合,甚至突然暴怒。为了避免动静闹大,我师弟只得先制服了他。” 他转道:“老三把人放了,在单大人面前像什么样子?” 姜望笑笑,也真就手上一松,将那吊梢眉稳稳放在地上。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吧?” 吊梢眉惊魂未定,只是道:“没事,没事。” 他先前发的那通脾气,谁也不能假装没听到。因此凌河这么说,缉刑司众人还真就挑不出理。 “行了,既然是正常程序,大家就都散了。”单茶驱散众人,才看着吊梢眉道:“这几位道院高才是接了道勋榜任务来的,有什么问题,你都好好回答,明白吗?” “明白,明白。”吊梢眉道。 单茶这才点点头,背着手离开。从头到尾,压根不提让赵汝成赔钱的事情。 “惨了,这下被记恨上了。”赵汝成笑嘻嘻地说道。 嘴里说着惨了,面上却没有一丝害怕的意思。 姜望也是无所谓的表情。他们都是道院弟子中的佼佼者,以后大有前途。 若是将来要进缉刑司,只要修为跟上了,地位只会比单茶高,若是不进缉刑司,那就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至于现在,单茶若是想玩什么手段,真当董阿不护短吗? “咱们是不怕,就怕家里的事情顾不上。”当着吊梢眉的面,不好说得太直接。凌河只是淡淡的点了一句赵汝成,然后才道:“老三你赶紧问吧。” 从头到尾,他没有埋怨一句姜望的鲁莽、赵汝成的嚣张。即使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单茶这样的实权人物。 因为他们三兄弟在一起,无论谁做了什么事情,表了什么态度,他们都一起承担。 相敬 姜望三人离开缉刑司大门,单茶才再次走出来,负手不语。 “头儿。”他的心腹手下跟在旁边小声道:“咱们就由得这些道院的小子这么嚣张?” “还不是你们办事不力?查个案磨磨蹭蹭,就是没结果!不然哪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一般只有缉刑司未能处理的案子,才会出现在道勋榜上。这是为了避免职权不明。 “这些道院弟子娇生惯养,又懂得查什么案了?”手下不屑道:“让他们白忙活去!” 单茶并不表态,只是把吊梢眉修士叫过来又骂了一顿,然后仔细询问了姜望对他提问的细节,这才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从来只有咱们缉刑司嚣张的份,哪有被人踩在头上的道理?枫林城道院自从董阿那个臭石头来了后,就愈发不像样子了。”单茶冷声道:“季司首最近正要巡视郡域,等他老人家来了枫林城,咱们怕得谁来?” 他层次毕竟不够,还不知道季玄已经来过,并且在清江水岸被宋横江羞辱走了。 “就是!”手下连声附和。 单茶又冷哼道:“赵家迁来本城不久,如此豪富,底细不见得清白。本来这几年来老老实实,孝敬得当。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现在赵姓小儿竟然如此嚣张,那就查查他家的底细。看禁不禁查!” 缉刑司虽然只负责超凡案件,但超不超凡,谁说了算? 因为权属存在重叠区域,一般城主强势的地方,缉刑司配合城主。城主弱势的地方,缉刑司特立独行。 而在清河郡,因为司首季玄的强势,郡内各大城域,缉刑司基本上都或多或少有一点自主权,个个吃得膘肥体壮。 “属下遵命!”心腹忍不住阴笑起来,开始盘算自己能跟着喝到多少汤。 …… 吊梢眉对任务的评定符合程序,没有掺杂私心,也不存在蓄意谋害之类的事情。 至少姜望他们的调查结果是如此。 当时那件任务的起因,是杜家镇一家镇民遇害。 从现场痕迹上无论怎么判断,凶手修为都高不过九品游脉境去。吊梢眉把这个任务评定为八品,乃是考虑到左道行踪的不确定性,以及枫林城域前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已经提高了风险空间。 而枫林城道院这边,两名八品周天境,三名九品游脉境,这样的配置,去完成这种级别的任务,几乎是十拿九稳。 但结果却造成了自小林镇后,枫林城道院弟子最严重的一次战损。足足有四名道院弟子牺牲。要知道,往年枫林城道院内门吸收的弟子,每年也只有十名左右而已。 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国家的根基。这也是枫林城道院如此重视这件事,在缉刑司调查无果之后,派出姜望等人调查的原因。 从缉刑司出来,姜望他们的第三站,是张氏族地。 这是三人商量的结果,他们的思路很清晰。 从方鹤翎,到缉刑司,下一个是张溪至。也就是那起任务中负责的队长。 他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的信息却没有死去。 在他的家人、朋友中,还活着一个记忆中的张溪至。 缉刑司就在城主府北面,距离城主府并不太远,靠近青木大道。 从地理位置上看,从方氏族地出来,先去张氏族地,再去缉刑司,相对顺路。 但姜望他们还是选择了绕路,因为事实上的顺序比地理上的顺序更重要。 张家现在俨然是三大姓之首,但走进他们的族地,却并未感受到什么骄纵之风。相反,一路上遇到的张家族人都十分知礼,得知他们是道院弟子之后,便有人主动给他们带路。 姜望等人兵分三路,分别去了张溪至家、张溪至最好的朋友家,以及族长家。 姜望去的是族长家。 去张溪至家里必然能得到最多的线索,而赵汝成是最不会丢失这些线索的人。 张氏族长以辈分论,应该是张临川的爷爷辈,但与张临川并非一脉。 当然,以张临川如今的实力,自然也归于嫡脉。甚至若非志不在此,下一任族长的位置也非他莫属。 姜望作为枫林城道院声名鹊起的新秀,张氏族长特地抽出时间,帮助他梳理张溪至的相关情况,以支持他的任务。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没有太多收获。姜望正准备告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临川少爷回来了!” 张临川就踩着声音走进院来,先对张氏族长礼道:“临川来给堂爷爷问好。” 礼数周全。 张氏族长端坐着,伸手虚抬,笑容和蔼:“你修行辛苦,回来一趟不容易,不必每次都来看我。” “应该的。”张临川笑着又招呼了一声姜望:“姜师弟这是来我家里做客吗?” 姜望哪会托大,早就站起在一边,这会苦笑道:“还不是被分配了任务么?也不知是宋副院的意思,还是董院的意思。” 他是不可能拿这个去问董阿的,董阿也不会理他。董阿是道院院长,而非谁的乳娘奶妈。 “哦?”张临川饶有兴致:“这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很大!如果是董阿,那就是看重。如果是宋其方,那说不定就是找麻烦。 “倒也没什么。”涉及与宋其方的摩擦,姜望不便多说,转道:“今日空手而来,倒是不便叨扰。等忙完这次任务,下次再找张师兄喝酒。” “好。”张临川笑笑,又对老族长告辞道:“堂爷爷,那我就先回家了。” 老人笑呵呵道:“去吧去吧,让你娘等久了,回头又该怨我了。” 成年人嘴里没有具体时间的下一次,一般都等同于没有。 …… 张临川从族长院里出来,往自己家里走。一路上遇到同他招呼的族人,也都点头回应。只不过捂着嘴的那张手帕,始终没有移开过。族人倒也并不介意,都知他好洁的性子。 张临川的家不算太大,但里外四进院子,也绝说不上寒碜。他父亲在族里挂了一个管事的名头,事情不多,银钱却不少。 以张临川如今的实力和未来的前景,整个家族里没人会亏待他家里人。 还未走进院里,下人便迎了出来。 “少爷,您回来了。这就用饭吧?老爷和夫人都等着呢!” 早在他踏进族地时候,家里就应当预备着了。 张临川点点头,往用饭的暖厅走去。 父母果然就坐在饭桌主位上等他。 张父是一个古板的性子,见到儿子高兴,但面上不会流露太多,只是淡淡道:“坐吧。” 倒是母亲对他笑了笑,将一碟鲈鱼移到他的位置前:“临川,快尝尝。” 张临川走到自己的位置前,看了一眼凳子,不由得用手帕擦了擦上面的油渍——那应该是上菜时不小心滴落的——而后将手帕整个团在一起,放到一边。 他很快便听到了父亲带着怒气的声音:“你怎么回事?说了临川今日回来吃饭,要你吩咐下人好生洒扫,连个凳子也弄不干净!” 母亲的声音依然委屈:“里里外外收拾了好几趟呢……” “没事,没事。”张临川笑着打圆场,“咱们吃饭吧。”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将整个圆桌切割成匀等的三份,一人占据一角。 相敬如宾。 今夜无人入睡 姜望三人聚在一起,将所得的信息一一汇总。 “好了!”赵汝成敲敲脑门:“大家得到的信息都没有什么差别,足证可信。那么张溪至这个人,就是如此了。” 他补充道:“不管他暗地里是怎么样。既然他平时是这个样子,出任务时当着其他师兄弟的面,也不会突然有什么改变。” “严谨。”姜望竖起大拇指。 赵汝成翻了翻白眼,继续分析道:“张溪至的性格,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点,他的家人、朋友都有提到,那就是‘稳妥’。换个词说,‘怂’。祁昌山脉的危险人尽皆知,他这样的人会追上山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目标触手可及,他判断不需要太多时间就能够成功下山。危险程度在可控范围内。” 他笑着问道:“这说明什么呢?” 凌河也笑了:“说明他们根本没有商量的时间。目标既然触手可及,他们的第一选择当然是追上去。而不是停下来讨论。方鹤翎所谓的劝说就在山下埋伏,张溪至分配任务然后执意上山,这事情,不存在。” “唉,杜老虎不在,连一个求知的眼神都看不到。”赵汝成故意做出沮丧的样子:“我太失落了。” “等除夕老虎回来,你跟他当面说。”姜望拍拍他的肩膀:“就算你忘了,我也会帮你转述的。” “哎!转述什么啊?我说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赵汝成看看凌河:“大哥,我刚才说话了吗?” 凌河不理会他们耍宝,只是思索道:“方鹤翎为什么要说谎呢?” 赵汝成轻笑:“要么是临阵脱逃,要么是临阵叛敌。” 之所以不会是早有预谋,不太可能是方鹤翎跟那些左道早有勾结,是因为这种摘不出自己的构陷,实在也太愚蠢了些。方鹤翎再傻也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凌河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方家完了。 这件事的性质太严重了,一旦暴露出去,方鹤翎前途必然无望。整个方家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出事的现场咱们就不必去看了,我们不可能比缉刑司的人更专业。现在的唯一要跟的线就是方鹤翎。无论他是脱逃还是叛敌,查清楚了就可以交代了。”赵汝成问道:“谁去?” “我吧。”方鹤翎毕竟有可能牵涉左道,姜望战力最强,当仁不让。 凌河赵汝成也无异议,当下便各自散去。 如果方鹤翎已经投向左道,或许会派人暗中盯着他们。所以他们都表现得很平常。 凌河回去修炼,姜望回去修炼的同时,指点姜安安和唐敦的武艺。 赵汝成回家睡大觉。 …… 正所谓“他人修炼我不炼,日上中天正好眠。” 赵汝成懒散惯了。耐着性子忙碌了一天,解密的兴致过了,便觉乏味。 回到房中,径直掀开被子,就准备睡下。 穿着绸布长衫的邓叔,慢吞吞走进来。 赵汝成看着他,等他说话。 “缉刑司的人在查我们。”邓叔道。 赵汝成沉默一会,道:“反正我们也呆不久了,不是么?” 邓叔扯了扯嘴角:“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那天晚上流了血,除了那群猎狗追上来了,还能有什么原因?” “不算追上。”邓叔道:“知道你喜欢这里。我特意绕了远路,把他们往其他地方引了引。” “最多还能呆多久?” 邓叔想了想,道:“除夕。” “还能跟他们一起过个年,也很好。”赵汝成索性躺倒,用被子蒙住头,声音就从被子底下发出来,有些闷闷的:“让缉刑司的人查吧,如果太过分,您看着处理。” 邓叔笑了。“好。” …… 夜深人静,姜望完成了晚上的修业之后,静悄悄地离开房间,直往方氏族地而去。 待房门带上,又过了一阵,姜安安才一骨碌爬起来,把哥哥的厚大衣裹在身上,掏出一只胖乎乎的小云鹤,趴在小凳子上,开始给那位好看的大姐姐写信。 哥哥经常偷看她的信,却以为她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计较罢了,但为了保守自己的小秘密,现在她写信读信都会找哥哥不在的时间,见缝插针。 …… 在夜色的遮掩下,姜望顺利潜入方氏族地。 他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谨慎避过巡夜的方家族卫。 之前他已经跟熊问一起做过这件事。 与那晚相较,如今方氏族地的戒备更森严了一些,但那些族卫的精气神,给姜望的感觉却反而不如之前。 很快他就来到方鹤翎家附近,开始寻找最佳的潜伏位置。白天的时候,赵汝成就已经踩好点。 当姜望靠近目标位置时,他发现那里已经有一个人蹲伏,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得到他的侧脑勺。 不用猜,必然是缉刑司的人。 这是赵汝成早就提出的可能。 姜望他们能查到方鹤翎有问题,缉刑司的人也不是瞎子。之前迟迟没有调查结果出来,恐怕更多只是麻痹目标的行为。 姜望没有妄动,屏住呼吸,转移到了另一处位置——后屋墙角附近的一颗树上。 冬日的树木枝叶稀疏,不太能隐藏行迹。但好在夜色即是最佳的遮掩。 姜望整个人在树杈中缩成一团,尽可能减少暴露的可能。只用一双眼睛,注视着方府内。 屏气凝神,静待变化。 …… 风动长夜,月隐重云。 方鹤翎房间里的灯早已熄灭,但此时,他却穿出院外,一个拔身,上了屋顶。大略看了一下方向,便无声落地远去。 仅从这一系列悄无声息的动作,便可以看得出其人实力的变化。或许,他也已经小周天圆满,踏入周天境! 姜望没有急着行动,而是耐心等了几息的时间。 随即果然有一个黑影钻了出来,但此人钻出来的位置,却不是姜望之前判断的缉刑司暗哨藏身位置。 今晚居然有三拨人在监视方鹤翎! 更奇怪的是,这人并没有跟上方鹤翎,而是一个转身,往方氏族地另一个位置而去。姜望记得,那是方氏祠堂的方向。 姜望一动不动,又过了几息时间。那名缉刑司暗哨才从藏身处出来,追踪着方鹤翎的方向去了。 姜望仍旧未动,而是一直等到这名追踪者快要消失之后,才下得树来。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直到现在,他才能够确定,今晚没有第四拨人了。 你曾拥有着的一切 却说第一个露出行迹的黑影穿行于方氏族地,很快来到了祠堂。一个翻身,进入祠堂内。 方泽厚如今便被软禁在祠堂里,方鹤翎倒也不曾虐待,只是夺了他的权,不许他出去罢了。 这黑影大步走进祠堂,方泽厚还未入睡,正在方家列祖列宗牌位前跪坐。 黑影说道:“鹤翎出去了,我觉得不太对劲。咱们是不是……” “由他去吧。”方泽厚没有回头:“他长大了,难免想要证明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确实因为我的私心,失去了方家下一代最优秀的年轻人。现在云国的商路也靠不住了,与另外两家比,方家没有未来。鹤翎想要弄险,便让他博一次好了。 搏赢了固然好。如果搏输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为他兜底。哪怕押上整个方家,只要他能够真正成长。我也甘愿。” 黑影不再说话。 他忠诚的只有方泽厚一人而已。 面对方鹤翎的夺权,方泽厚从来不是没有反抗之力,他只是再一次纵容了儿子的选择。 …… 姜望小心保持着距离,四灵炼体决的深入,足以令他精准控制肉身。不必借助道术力量就能跟上目标。 他不需要跟上方鹤翎,只需要跟上那个追踪方鹤翎的黑影罢了。 轻松避过夜巡的城卫军,三个黑影在城中疾行,一个接一个的,自南门出了枫林城。 而城卫军的驻地,就在南郊。 “方鹤翎想干什么?” 姜望有些踟蹰,犹豫要不要给魏俨、赵朗传递什么消息。但想到前方还有一个缉刑司的暗哨,便决定作罢。 缉刑司的人,必然有第一时间联系官方的手段。若真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延误。 他很快就发现,前进路线发生了偏移。 他们远远绕过了城卫军驻地,继续往南而去。 枫林城东南方向是凤溪镇,再往前则是三山城方向。而正南方,城卫军驻地再往南,便只有一座牛头山,倒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特异。 以姜望的理解来看,若真有什么邪教组织,左道巢穴,怎么也不至于藏身在城卫军眼皮底下。 枫林城卫军战力极强,加上魏俨已经突破,如今一正将两副将都是腾龙境强者。再有五个通天境副将,无论是面对什么势力都有一战之力。一旦启用兵阵之术,更是足以摧城拔寨。 但方鹤翎,竟真上了牛头山。 牛头山有两个凸起,形似牛角,故而得名。 山峰不高,景色寻常,既无什么盗匪盘踞,也不存在凶兽横行。便是有,也早给拉练的枫林城卫军扫荡干净了。 但就是这样一座寻常的山,此时忽然给了姜望一种噬人巨兽的感觉。这种压迫感不知从何而来。 从这里回望城卫军驻地,营火已成星点。 姜望强压下心头不安,尾随远处的黑影上了山。 无论如何,他至少要知道方鹤翎去见了谁。这样才足以结案。而以他如今八品周天境的修为,紫气东来剑圆满,道术焰花大成,又有前面的缉刑司修士做警示,想来若遇意外,逃命是没有问题的。 偶有几声怪异的鸟鸣,显得山林更加安静。 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姜望握剑的手紧了紧,但没有直接拔出来,剑刃的亮光很有可能暴露他自己。 “嘘……” 忽然一阵香风涌来,姜望感觉自己被一种温软所包裹,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唇。 姜望身躯乍紧而松,他倒不是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而是已经意识到了来者是谁。 “白莲?”当那只手缓缓滑下,姜望小声问道。 那只手从姜望的嘴唇上滑落,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整个转过来。 姜望于是看到了脸上罩着那件黑纱法器的白莲。 “你怎么来这里了?”白莲的眼神有些恶狠狠的,但声音却压得很低。 想来在这牛头山上,也有她忌惮的存在。 姜望伸指往远处指了指,表示自己是追踪别人过来。 白莲松了他的下巴,又一下抓住他的手。 “跟我走!” 衣袂飘飘,穿梭山林如夜鸟,很快便消失踪影。 …… 而几乎与此同时,山上的方鹤翎忽然回头! 一直追踪方鹤翎至此的,的确是缉刑司的暗哨。 他是单茶的心腹手下,因为精明强干而被安排这起任务。一路行来他也的确小心谨慎,始终保持着距离。 但是当他远远看到方鹤翎回头,便已知道不妙。 他二话不说,便抖出一根黄色信香,单指一搓,便要将之点燃。 黄信一燃,缉刑司那边立刻就能得知消息。黄信焚尽,代表燃信者已身陷绝境。 但这根黄信……却毫无动静,怎么也无法点燃了! 他还要掐诀引火,然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已经探至,将这根黄信轻轻抽走。 然后他便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越飞越高。 这时候他才发现,那在原地呆愣着的,还做着掐诀姿势的人,不正是自己吗? 那此刻他是什么?魂魄吗? 他大惊,他挣扎,但已经毫无意义。 随即有一股强烈的剧痛涌来,将他整个“淹没”,冲击得四分五裂。 戴着白骨面具的男人轻轻松手,任由已经破碎不堪的魂灵散去。 “是缉刑司的人啊。”已经得到情报的他轻声笑道:“单茶还真是勇气可嘉。” 方鹤翎就站在山林间,远远看着白骨使者抽魂搜魄的这一幕。 他无法抑制从内心深处溢出的寒意,但他的表情却很平静。 从他选择软禁生父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只能靠自己了。他必须要成长起来,并且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我已经被缉刑司盯上了。接下来怎么做?”他问。 “这个人死了,等于已经承认我有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白骨使者的声音很诧异:“一名暗哨在执行任务时牺牲,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谁能够确定他的死跟你有关?” “大人。”方鹤翎有些憋屈,也有些无奈:“我是真心为您做事,该做的我都做了,已经没有回头路!您就别再戏弄我。” “不不不。我没有戏弄你。我也是真心跟你说话。缉刑司如果调查方家,能查出什么东西来吗?” “不能。该处理的手尾我已经处理干净。而且本身……我确实不知道您安排我做的那些事有什么意义。缉刑司什么都查不出来。” “那就让他们去查。” 方鹤翎叹了一口气:“但有时候他们不需要证据。” “对付一般人的确如此。”白骨使者笑了起来:“但是别忘了,你是道院学子。” “我的确有嫌疑,道院不一定会维护我吧?” “可怜的小子,你根本不知道你拥有什么。”白骨使者笑了两声,转身往山里走:“今天的事情取消,回去吧。” 白骨道子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谁?” 白莲拉开房门,首先只看到一双眼白。 她眨了眨眼睛,便从那白色中挣出。“二长老有何贵干?” “老夫没事就不能来问候圣女么?”二长老笑了笑,那苍老脸上的笑容本该称得上慈祥,但因为眼睛只余眼白的缘故,显得十分邪异:“圣女修为精进不少,真是我白骨道之福。” “哪里。长老您才是本教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哈哈哈。不打算让老夫进去坐坐么?” “这……”白莲眼露难色:“人家毕竟是一个姑娘家,不方便吧?” “老夫从小看着圣女长大,你就像老夫的女儿一般,有什么不方便的?”二长老说着,便挤进了房间。 左右打量了几眼,状似无意般问道:“圣女怎么在教内自己的房间里,还戴着夜纱遮掩?” 白莲眨了眨眼睛:“天生丽质,不得不韬光养晦。” “哈哈哈哈……”二长老大笑起来,笑声又忽然止住:“欧阳已经回来了,我嗅得到他的味道。” “这是好事啊!也不枉我们费尽心血,牺牲那么多暗子,为他一路遮掩。那大长老怎么还不现身呢?” “谁能够猜得到他的想法呢?” “您都猜不到,我就更不知了。”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人家不必知道。”白莲娇笑道:“教内大事,还是得长老们做主。我静等消息便是。” 二长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踏出房门前忽又顿住:“圣女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 白莲吃吃一笑:“瞧您说的。人家什么时候不好说话了?便偶尔有些脾性,不也都是为了本教大事么?” 二长老终于离去,笼罩在房间里的压迫感似乎也被房门隔断。 ……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试探。” 白莲轻声呢喃道。 她静静坐了一阵,确认不会再有人来打扰。这才放下一个阵盘,拉开衣柜,把双眸紧闭的姜望拎出来,扔到床上。 此时的姜望在五识封印中,只有这样才能够避过那双只余眼白的眼睛。 白莲掐诀,解开五识封印。 姜望霍然起身,看着白莲,按剑不语。 他虽然一直在五识封印的状态中,听不到白莲与二长老的对话,但放空五识,静下心来,也在反复思考今天的事情。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白莲走到桌边,径自坐下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姜望的声音有些艰难。 白莲笑了笑:“何足挂齿?” “这里是白骨道的老巢,你是白骨道的人?”姜望问。 “我们都是道门中人。”白莲说。 心知与她争论白骨道属不属于道门正统根本没有意义,姜望重复道:“我只问你,你是不是白骨道的人?” “不是我。”白莲伸出玉指,点了点姜望:“是我们。” “什么意思?” “本不想这么快告诉你,因为你的‘蜕变’还未完成。”白莲叹了一口气,问道:“但是今天你既然出现在这里,得不到答案是不会罢休的,对吗?” 姜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所以今天方鹤翎来牛头山,是一个陷阱?针对谁?” “白骨使者的一手闲棋,并不针对谁。只是今晚不管是谁跟上了方鹤翎,都要死在这里。反正这个地方我们马上就放弃了。你和那个缉刑司的暗哨,只是适逢其会。” 白骨道很快会离开牛头山。 姜望敏锐地抓到了这个信息,但他将之搁置。转问道:“蜕变是什么意思?什么你们我们?” “你背脊上的白骨莲花,你突然掌握的肉生魂回术……这些不足以让你联想吗?” “你一直对我很了解,这些或许都是你的布局。白骨莲花可能是你在我昏迷的时候纹上去的,肉生魂回术是你用某种方法传给我的也说不定……我不可能跟白骨道有关!” “修改记忆这等神通,我可没有。”白莲忽然笑了一声:“不过呢,我的确是一直很关注你,当你还是一个乞丐的时候……” 姜望悚然一惊! 为逃避方鹏举追捕,化身乞丐,苟活于还真观,那已经是还未开脉之前的事情了。白莲竟从那时候就在观察他了? 白莲很快解释道:“当初你们那群乞丐在还真观落脚,就是在我们引导下完成的选择。” 她的声音幽幽:“还真观,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地方,也是被尊神选中的地方。早在左光烈战死的那次,我就好奇,那么多乞丐都死了,为什么独独你没死?难道仅仅只是巧合吗? 为什么你后来回到道院,修行上立刻就一日千里? 想必你也有所察觉吧? 开脉之后,你的修行速度,超迈常人。 最重要的是,你能够吞噬白骨道种,你能够完美适应白骨道秘法,你会肉生魂回术!你并不普通,你是白骨道子!” 白莲最后说道:“后来我才明白,你之所以出现在还真观,正是尊神的安排。” “不,不对!”姜望摇头。他相信他的修行来自于太虚幻境,根本跟什么白骨道子无关。但太虚幻境是他现今最大的隐秘,并不能拿出来辩白。 “就怕你嘴上说不对,却在心里痛哭流涕。” “什么道子!”姜望后退一步:“我说过,我不可能原谅白骨道的所作所为。我也不可能跟你同流合污,我们不是一路人!”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没有彻底抹去你的伪善,没有找到真我。” “我很明白我是谁,不需要你提醒。”姜望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心绪,让自己能够平静下来思考。 “你说的白骨道种是什么?”他问。 “这是很珍贵的东西,我也只有一颗。它能够吸收被寄生者的养分生长,最后完美控制寄生者。但没想到被你吞噬了……所以你看,道种当然不可能对道子生效!” 姜望冷漠地看着她:“你尝试过寄生我?” 白莲难得的目光中带了些歉意:“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熟悉……” “现在也不熟悉,你让我非常陌生!”姜望冷冷道:“不必再说了!我绝不相信我是什么白骨道子,即便真是,我也决不会跟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家伙同流合污!” 一个“即便”,虽然表着决心,但却说明了动摇。 白莲并不急于在这一点上做文章,而是反问道:“到底是饲养凶兽、不顾百姓死活算是人面兽心。还是抽取水族道脉炼制开脉丹算人面兽心?” “你别想用言语动摇我的道心!”姜望声音坚决,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抗拒他所承受的压力。 他努力地平缓呼吸,印证自己的决心:“白莲,既然路不同,那就分道扬镳。我说过,我的命是你救的,你现在就可以拿回去了。” 白莲的眼睛非常美丽,似嗔似怨,秋波盈盈,她就用那双眼睛注视着姜望。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她柔缓了声音,软软说道:“不过,只要你配合,我可以抹去你今晚的记忆。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等到你彻底的觉醒了,才会记起今晚的事。” “掩耳盗铃吗?” “不,只是时机未到。” 白莲起身探进,在姜望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就将他按在床榻上坐定。 “看着我的眼睛。”她说道:“我没有操纵记忆的神通。只是用秘术暂时封印这一小段记忆,所以你一定要放开身心,全力配合才行。一旦出了意外,轻则精神失常,重则魂飞魄散。” 姜望心知肚明,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今夜他误入牛头山,踏进贼巢,本来应以身死为结局。 白莲诸般遮掩,已是救他一命。但如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带着白骨道的秘密回去枫林城。 而他宁愿一死,也不肯和白骨道同流合污。 现在可以暂缓他必须面对的抉择又不必死去。 姜望彻底将心神打开,让意识被无数的莲花花瓣所淹没。 他感受到一种温暖和包容,以及眷恋。 然后他在这无边的莲瓣之海里,看到一朵莲花花苞向他漂来。 它愈长愈高,直至与姜望的视线平行。 然后莲花绽开,那绽开的正中心并非花蕊,也未结着莲子。 而是……一根黑烛! …… …… ps:明天中午十二点正式上架。上架感言我上周已经说过,就不再说了。总之一句话,请大家务必支持一下订阅。首订对这本书来说非常重要,可以说是本书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收订比好看,那就还会有推荐。这本书能不能保质保量的走下去,除了我的努力之外,也需要大家的努力! 拜托了! 上架当天,我会连更一万多字回报大家,一共五章更新。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点,每两个小时更一章!上架之后,我会尽力保持每天两章的更新。 加油!祝好! 按剑四顾心茫然 “你今晚一直在家睡觉,哪里也没有去。你决定明晚去监视方鹤翎,观察他是否有什么异常……” 姜望感觉自己泡在温暖的水波中,水面铺满白色的花瓣。 温柔的声音如在天边飘渺,他很舒服,想要永远的睡下去。 在这个无限温暖的世界里,他放下了所有防备,所有责任、困惑,一切令他不安的东西。 “我应该听这个声音的。”他想。 就在一切将要结束的时候,无边水面上,有一朵莲花花苞自那些花瓣间探出头来。 它愈长愈高,直至与姜望的视线平行。 莲花绽开,正中心立着一根黑烛。 腾 黑色的火焰瞬间燃起,一瞬间就点燃了整个花瓣之海! 无边的焰浪席卷一切。 “呼!” 姜望醒了过来。 他发现已经躺在自己位于飞马巷的家里,并且也感受到姜安安平稳的呼吸。 他意识到,记忆封印已经完成,自己被白莲送回了住处。 然而他还记得一切,他什么也没忘记。 不,不仅仅是没有忘记牛头山上发生的事情,脑海里还多了一点记忆。 那是一道秘术,白骨遁法。 原理是以寿命取悦幽冥世界,临时获得穿梭阴阳两界的能力。 与之前获得肉生魂回术的情况相同,通天宫内的那根黑烛,也已经明显缩短了一截。 “我是白骨道子?我是白骨道子?” 姜望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愣怔。 然而刚刚收获的邪异遁术,无疑再一次佐证了白莲的话。 “我的记忆没有被封印住,根据白莲的话来判断,是不是意味着……我开始‘觉醒’了?” “方鹤翎无疑已经勾搭上了白骨道,白骨道大概还对枫林城有什么图谋,或许是为了报复魏去疾之前的杀戮,或许另有所图。但即使我现在去向官方坦白此事,也很难起到什么作用。白莲说过,他们今晚就会转移。最多就是抓住一个方鹤翎罢了。而如果让他们得知我是白骨道子……我必死无疑。” 姜望尝试着宽慰自己。 “现在的情况是,道院和缉刑司都没有怀疑我。白莲以为我的记忆被封住了,对我也很放心。但是我并没有失去记忆。所以我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拉着老大小五他们一起,带着安安逃走,等到枫林城这边的事情尘埃落定,再视情况决定是否回来……” “不,老大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不肯走的。小五应该无所谓。安安……安安舍不舍得离开家乡?吃不吃得了颠沛流离的苦?” “枫林城域……凤溪镇……小林镇……” 姜望向来平静的道心彻底乱了,越想越烦,越想越乱。 索性直接躺倒,沉入太虚幻境中。 …… 八品论剑台已解封。 独孤无敌当前未进入周天境前百,不显示排名。 周天境匹配中…… 匹配成功! …… 战败! 战败! 战败! 连输三场之后,姜望才稍稍冷静下来。 战斗是一件必须全神贯注的事情,在这种专注中可以忽略其它,暂时抛开那些烦恼。 但是当一切结束之后,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八品论剑台每次催动耗功已需二十点,战败则再输二十。 姜望看着自己还剩的2680点功,静静地发了一会呆,就欲离去。 扑扑扑。 一只肥纸鹤扑腾着飞了过来。 自然是甄无敌的信:独孤兄弟,我也已经圆满,正式踏进周天境,即将圆满大周天!怎么样,来练练手? 如甄无敌这等背景深厚的修士,之前在游脉境徘徊自然不是因为积累不够。而是一直在等待属于他的最完美的周天架构。 那些家族往往都有高人,专门根据他们的积累体验、即时反馈,来为他们拟定最合适的进阶路线。 所以他小周天刚圆满,就说马上大周天也将圆满了,并不全是大话。因为他的路必然已经铺好,并且是通天坦途。 姜望本不打算回信,他也没有再打一场的心思。 但是想了想,选择耗费十点功,进入了星河空间。 仍是一个星河中的亭台。 姜望刚到,甄无敌胖乎乎的身影便已出现在对面。 “怎么着?难得一次主动找我聊天啊,还这么奢侈?”甄无敌左右打量了一阵,啧啧称奇。 现在两人已经混得很熟,当然主要得益于甄无敌的“话痨”本色。有事没事就飞一只纸鹤过来,与姜望畅聊。 姜望只要一回信,没有二十个来回止不住。 他也是姜望在太虚幻境里唯一的熟人,或者也能算朋友。 因为是在太虚幻境这样的地方,而且姜望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现实身份。事实上他怀疑即使自己说了,甄无敌也不知道枫林城在哪儿。 因为是在这里,所以姜望不必那么紧张。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你知道白骨尊神吗?” “什么神?” “就是,大概是……一个名为白骨道的教派,信仰的一个神只。” “什么乱七八糟的?”甄无敌摇摇头,不屑道:“邪教吧?” “或许是。” “我跟你说,独孤兄弟,别沾染那些乱七八糟的邪教。修行发展到现世,那些旁门左道之所以是旁门左道,就是因为它们已经是被淘汰的东西。正统流派那么多,学什么不好?”甄无敌有些认真地劝道:“如果你遇到什么事情,想要快速提升实力,还不如参与天府秘境呢!我有两个队友的名额,正在找人,怎么样,要不要试试?虽然有一定的危险,但总比邪神靠谱。” 能被甄无敌正经提起的事情,必然不是小事。所谓天府秘境的名额,肯定也很珍贵。 他之所以没有具体解释,大约是因为天府秘境本身就很有名气。他以为姜望知道。 这个胖子虽然浮夸了一点、话痨了一点,不过人品不坏。这也是姜望之所以一直跟他保持联系的原因。 但是现在,姜望的确无法分心其它。 “下次再说吧。” 他勉强笑了笑:“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等甄无敌挽留,他便退出了太虚幻境。 姜望有时候会觉得,太虚幻境就像是一场梦。 梦醒之后,或者一切成空。 他或者跟还真观外的那些乞丐一样,已经埋在黄土里。 他或者就沉在凤溪镇的那条小河中,没有被人救起来。 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活得更久,还是为了,活得更有意义? …… 房间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姜安安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声。 这声音令他心安。 姜望知道,在天亮之前,自己必须要做出决定。 长恨人心不如水 这是一处地下溶洞,地面显然经过人工修整,自有格局。 火红的岩浆顺着裂缝缓缓流淌,将地面分隔,形成一个复杂而巨大的阵图。 二长老就瞪着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人坐在地上,阴恻恻道:“昨晚牛头山上,好像不止一个生人。” 白骨使者则站在一旁,闻言只是轻声道:“那又如何?除了错误的线索和杀人的陷阱,牛头山那边已经什么都不剩。” “桀桀桀……那个方家的小子,你就那么让他回去了?” “不然呢?” “你真以为董阿会护着他?” “如果董阿不护着他。除了死一个方鹤翎,我们什么损失也没有。如果董阿护着他,我们就能看到道院跟缉刑司扯皮。何乐而不为?” 二长老又怪笑两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过来陪老夫坐坐。” 脚下便是岩浆,炙烈恐怖的力量蕴于缓慢的涌动中。 “我还是习惯站着。”白骨使者道。 “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有脑子。看着你们,我时常感到自己老啦。” “您是天生冥眼。生下来就能沟通阴阳。当然不懂得我们这种平庸之辈的苦处。”白骨使者的面容永远隐藏在面具下:“天赋不足,就只能多动动脑子。” 二长老笑呵呵地抬头看着他:“使者,你也觉得老夫是自大的蠢货吗?” 白骨使者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对视,轻声回应道:“您当然不是一个自大的蠢货。但您应该清楚的是,我也不是。” “你和圣女的态度,真是如出一辙。” “是吗?那是我的荣幸。” “等道子觉醒,她可就是圣后。现在你们平起平坐,届时就只能永远低她一头。你难道甘心?” “没什么甘不甘心的。”白骨使者轻轻一笑:“都是为了本教付出,哪有高低贵贱?” 说完这句,他便转身离去。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留在这里时时提防那双眼睛,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待白骨使者走远,二长老忽然张开双手,像在拥抱着什么:“谁能想到,九煞玄阴阵留下了如此纯粹的阴煞?左光烈死得其所,真是尊神的意志!” 地缝中的岩浆忽然回流,就在他的脚下,勉强聚成一个骷髅状。 “那么,陆琰。”岩浆骷髅说话了,声音低沉暗哑:“谁才是那个自大的蠢货?” “桀桀桀桀,当然是你!挑衅叶凌霄,难道还不够自大吗?” 真名叫做陆琰的二长老低下头,将那双冥眼投向地缝。 “计划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要再有闪失……” 骷髅头瞬间散去,岩浆继续缓流。 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 “院长!不好了!” 姜望刚刚走到董阿的小院门前,就看到一名师兄横冲直撞地闯进小院。 站在院中就气喘吁吁地报告道:“缉刑司来我们道院抓人,已被宋院长拦住了,就在道院大门处!宋院让我立刻来通知您!” “知道了。”董阿踏出房门,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缉刑司?姜望心中一动。 猜到或许是来抓方鹤翎。他们的暗哨就那么没了,是一定得要一个说法的。 他住在飞马巷,每次都是从后门进道院,是以不知道前门发生了这件事。 那名报信的师兄在前头领路,董阿走在后面,有条不紊地询问着事情经过。 受他的淡然所感染,那名师兄的情绪也稳定下来,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事情本身并不复杂,就是缉刑司忽然上门,说是有一名负责跟踪方鹤翎的暗哨失踪,要把方鹤翎带回去调查。 正在授课的萧铁面当堂就把人拦住了,要求缉刑司先拿出证据,再谈抓人的事情。 双方僵持不下,后来惊动了副院长宋其方,缉刑司方的执司单茶也亲自赶了过来。 因为事态升级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请出董阿。 董阿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情绪,问完事情经过后,也已经到了前门处。 两名缉刑司的修士正押着方鹤翎,但萧铁面拦在他们前头,不许他们离开。 方鹤翎右眼上有一圈乌青,看样子已吃过苦头。 而在另一边,老院长宋其方在一群教习学子的簇拥下,与单茶带领的大队人马,也在对峙中。 “宋老。”单茶嘴里恭敬,脸上却无半分敬意:“不知你阻碍本司执法,是何用意啊?” 宋其方年事已高,搭了搭眼皮,正要说话。 人群忽然散开。 “董院来了!” “董院给我们做主!” 就连单茶本人,也一下子表情端正起来。 “姓单的,你想把本院学子,带到哪里去?”董阿淡淡发问。 “董院长。”单茶脸上挂着笑:“缉刑司怀疑之前令道院学子损失惨重的丙戊号任务另有隐情,故而特派暗哨日夜监视方鹤翎其人。但就在昨天晚上,缉刑司的一名暗哨,周天境的修士,突然失踪。城道院的学子,都是我庄国未来栋梁,为了道院弟子的安全,我们决定先把方鹤翎带回去调查。” “你们说方鹤翎与你们暗哨的失踪有关,可有证据?” 单茶感觉很荒谬:“那名暗哨就是在监视他的时候失踪的,还需要什么证据?是不是与他无关,带回去一审便知!” “那你是准备严刑逼供呢,还是直接搜魂夺魄?” 单茶勉强笑道:“董院说笑了。缉刑司向来执法公正,做事遵循条例。怎么可能这么做?” 董院却丝毫不留情面:“你一个小小执司。本院跟你开什么玩笑?” 说起来,城道院院长、缉刑司各大城域执司以及城主,同处各大城域高层位置。以职位论,城主稍高半级,院长与执司应该是平级。 但具体到各大城域却又有不同。无非是谁实力更强,谁的话语权就更重。 像以往宋其方主持城道院,单茶闯进道院抓人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但如今是董阿坐镇。 单茶一个腾龙境巅峰的修士,又如何能在董阿面前抬得起头来? “道院弟子,以后说不定也是我缉刑司的同僚。本司绝不会严刑逼供。”单茶咬着牙承诺道。 董阿环视左右:“哪位教习等会没课的,陪方鹤翎去一趟缉刑司。我庄国自有律法,正常的问讯咱们配合。但若敢拿狱里那些龌龊手段出来,本院决不允许!” “院长,我去。方鹤翎在我的课上被带走,我理应出面。”萧铁面出声道。他向来以严厉着称,也对董阿这位性格相近的院长十分敬重。 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就这么结束。缉刑司的人也不敢再束缚方鹤翎,只是围在左右。 萧铁面就在一旁陪伴他。 从始至终,方鹤翎低着头一言不发。但他的眼神,却很复杂。 在离开之前,单茶忽然道:“对了,季司首不日将来枫林城,他与董院在新安城打过交道,届时说不定会前来拜访旧友。” “可以。”董阿面无表情:“如果他脸上的肿消了,便尽管来。” 单茶:“……” 他本想狐假虎威一番。但突然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只好带着人匆匆离去。 …… 董阿如定海神针一般,镇定道院军心。从始至终,平稳而不失霸气。 只有自小院外就一直跟在董阿身后的姜望,才注意到他负在身后的手,在某个瞬间握紧了拳头。 “新安城”这个地方被特意提出来,或许戳伤了他。 戳伤了这个刚直不阿的老男人。 人间炙热 当年董阿在朝堂上,公然指责大将军皇甫端明,怒斥他独揽军权。 还用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词,“或有异心”。 结局就是皇甫端明依然稳如山岳,董阿被发配至枫林城,从此退出庄庭权力中心。这还是国相杜如晦力保的结果。 除非皇甫端明倒台,否则大概终此一生,都无法再回到新安城了。 …… 董阿的心情,没有几人能真正体会。 直到整件事情尘埃落定,他才回过头,看着今年新生中最出彩的人物:“你今天找我有事?” 姜望本已做好决定,但事到临头,又迟疑起来。 毕竟这不是什么小事情,而是关系到身家性命。 他迟疑着道:“弟子不知该不该说……” 董阿转身便走:“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 姜望:“……” …… 一直等回到了院中,姜望还跟在身后。 董阿也不理会,径自去了静室,在蒲团上盘膝打坐。 似乎如果姜望还不说话,他就要开始修行了。 “董师!” 姜望下定决心,一下子直接跪伏于地,久久不肯抬头。 这是他第一次对董阿行如此大礼,也因而能使人明白,他的认真和坚持。 但董阿只是淡淡地道:“起来说话。” 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使他动容。也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够改变他。 姜望抬起头来,面向董阿跪坐。 他眼睛微红:“董师,在我汇报之前,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以后帮忙照看我的妹妹姜安安。除了她,我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董阿皱眉道:“要交代后事,等你死的时候再交代。” 姜望酝酿了整晚的情绪就这么被打断了。 他默默地收拾心情。 过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我怀疑白骨道在酝酿新的阴谋,自从献祭了小林镇之后,又被城主在三城论道上杀了一轮,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离开了庄国。 但其实他们从未离开枫林城域,甚至于他们的巢穴就在城卫军驻地附近的牛头山! 现在已经迁走,具体迁到哪里我不清楚。 还有,方鹤翎已经是白骨道的人了,在替他们做事。我怀疑还有更多的人跟他们有牵扯,或者被控制,他们有一个叫做白骨之种的东西,很稀有,但是能够完美的控制一个人。” 董阿静静地等他说完,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望顿了一会儿,说道:“我在执行调查任务的时候,发现方鹤翎有问题。昨晚,其实追踪方鹤翎的,除了缉刑司那名暗哨,还有我。 我们追到牛头山,遇到了埋伏。 那名缉刑司暗哨被杀了……但是他们说我是白骨道子降世,未来将是白骨道的圣主。认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坦白。 这个决定无疑十分艰难。但他还是这样决定了。 只是一个学生对师长的信任。 只是一个少年,在己身安危和全城安危之间,做出的一个朴素选择。 他不知道他将面临什么。 甚至于他已经做好了董阿大义灭亲的准备,毕竟他所敬重的这位院长,从来都是刚直不阿,眼中容不得沙子。 “你怎么想?”董阿却问。 “啊?” “对于他们说你是白骨道子这件事。你怎么想?” 姜望垂头沮丧道:“我好像真的是……” “我问的是……”董阿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想?” 姜望猛地抬头:“我当然不愿意!我绝对做不出屠戮平民的事情,做不到残害无辜,做不到亵渎亡者,无法泯灭人性!我宁可死,也不想加入白骨道!” 他的情绪很激动。 但董阿只是点点头:“行了。你回去吧。” 姜望愣住了。 就这么放我走吗?让我回去? 我不是白骨道子吗?不是白骨道未来的圣主?是那些邪魔外道的首领啊! 就这么简单的让我走? “你还有什么事吗?”董阿不耐烦地问。 姜望试探地道:“白骨道的事情……” “我来处理。” “那弟子……是不是应该去一趟城主府,向魏城主汇报此事?” “魏去疾那边,我亲自沟通。” “您对我,就没有什么吩咐吗?” “努力修行,照顾好你妹妹。”董阿依旧惜字如金。 “除此之外呢?” “……少来烦我。” “啊好。”姜望晕乎乎的站起来,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道:“董师,您真的不安排我做点什么吗?” 董阿叹了一口气。罕见地多说了几句话:“你一定要让我告诉你,面对白骨道这样的势力,你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毫无用处吗?” “……我明白了。” 姜望大步出门。 身后又响起董阿的声音:“对了,如果他们还向你这位未来圣主透露了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屋外的冬日阳光,好像格外刺眼。 姜望鼻子一酸。 “知道了!”他说。 …… 高崖,山风吹乱长发。 “道子什么时候觉醒?”白骨使者走到白莲身后问道。 白莲转过身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莲花纹面具覆在她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与白骨使者对视。 “面具戴久了,或许就忘记你是谁了。” 白骨使者伸手,将那张莲花纹面具揭下,露出属于妙玉的那张脸来。 “那你呢?”妙玉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我啊。”白骨使者走到她身侧,两人并立于高崖上,只是朝向相反。 “不记得了。”他说。 妙玉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转问道:“陆琰找你了吗?” 白骨使者看着高崖下:“这白骨道里的每一个人,都半真半假。说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大家互相试探、针对,又不得不为同一个目的前行。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谁的态度是真是假。他流露出想杀欧阳烈的意思,也要我敢信才行。” “你也是如此啊,也要我敢相信你才行。”妙玉说道。 “你当然应该相信我,因为至少到现在,我们的目标仍是一致的。都在寻求道子觉醒。” “白骨道里的所有人,都在等待道子觉醒。但没有人,在意道子是谁。” “那么你呢?你在意吗?” “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在意,因为无论降生为谁,道子都是那个道子。但是我现在。”妙玉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好像有点迷惑。” “这很危险。” “是啊……” “那就放下你想做的事情吧。反正按照神谕,只要计划进行到那一步,道子自然就会觉醒。你做与不做,选与不选,没什么差别。”白骨使者道。 “总归是希望,能够圆满一些。”妙玉有些迷茫地笑了:“没有想到,尊神会再次降下神谕。祂已自忘川归来,我们还试图揣测天机,多么可笑。” “计划马上就要开始了。”白骨使者面向远处,双手大张,仿佛在拥抱视线里的一切:“你想对他们说点什么吗?” “愿尊神带给他们公平。”妙玉说。 远处,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如天外飞来。 阳光灿烂时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冬月已尽,腊月也行过半程。除夕,越来越近了。 …… 这一日天光正好,万物明丽。 沈南七的心情,却很阴郁。 此时所处的位置,在唐舍镇东面,大概就是在西山上。距离已经被荒弃的小林镇,应该也很近。 但他无法确定。他已经迷失方向。 明明东南西北,一切都看得清楚,但总是绕了几圈,又回到这里。 沈南七不敢再冒险,尤其几名师弟师妹已经重伤,无法自主。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起针对道院弟子的阴谋! 同行者一共五人,此时还能够自己移动的,只剩他和另一名师弟。还有战力的,便只余他自己而已。 就整个枫林城域来看,西山落于东北方,也不知“西山”这个名字是怎么叫下来的。 之前有一伙盗匪盘踞,被彼时还是外门弟子的姜望单剑剿灭之后,这里也平静许久。 沈南七带队进入祁昌山脉猎杀妖兽,本是寻常的磨砺任务,却在唐舍镇外遇到袭击。 一路且行且战,算算距离,应该是到了西山。因为方位一直往东。 不过到了此处之后,方位已经失去意义。 对于阵法他所知不多,也无法丢下师弟师妹去冒险。 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左道,似乎想要慢慢耗死他。只时不时地发动一次袭击,并不会全部压上。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等待。求救的信香早已被他抓住机会点燃。 现在就看看,是援兵先至,还是他先坚持不住倒下了。 ……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袭击,储备的道元几乎枯竭。 最后一个站着的队友也倒下了,因为他的爆发而侥幸未死。但他其实明白,只是时间问题,如果不能及时救治的话…… 通天宫内道旋转动,在酝酿着道元的新生。但沈南七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那一刻了。 不,一定能的。 沈南七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都是谁。那是他的队友。 而他沈南七,绝不会放弃队友。 绝不! 随手夺过一柄剑,迎向正面轰来的对手。还能够动用的道元不多,他尽量节省着用。 虽然未曾修过超凡剑典,但以通天境的修为驾驭身体,也足以表现出一定的战力。当然,怎么也不如他浸淫多年的道术体系。 交剑几合,沈南七飘身而退,对手轰然倒地,心脏处有个窟窿,不断地冒出鲜血。那是金光箭造成的。 他还是不得已再次动用了道术。 终于彻底枯竭。 结束了吗?他想。 在他的视线范围里,越来越多的左道走出。 这些人都没有遮掩面容,因为他们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 阳光满山。 在明亮的山林间,一个身影疾行。 一柄长刀划过。 刀光映着日光,人影穿过人影。 鲜血溅起,人头飞落。 快雪刀至……魏俨现身。 那些刚刚有聚拢趋势的左道妖人一下子散开,几转之下,便已不见。 在这样的阵法中,他们进可攻退可守。 “没想到是你来救我。”沈南七道。 魏俨往他身后看了看,语气很淡漠:“你还是这样。如果一个人走,早就走掉了。” “别废话。剩下的人什么时候来?就我们两个,冲不出这阵。”沈南七抓紧时间喘息,尽可能的多恢复一些力量。 “就我们两个。”魏俨道:“没有其他的人了。” “什么?” “他们赶不上,索性就我一个人来。” 沈南七深吸一口气,道:“那你现在叫人,咱们联手,可以守一段时间。” “还不明白吗?这些左道,是想围点打援,不能再添油了。这些人搞得这么复杂,一定有大图谋。城卫军如果损耗过大,枫林城恐怕有危险。”魏俨很果断,持刀转身:“你跟我一起,我们两个还有突围的机会。” “那他们怎么办?”沈南七怒道。 魏俨回头看了一眼,随手招来四柄长剑,准确扔在那四名重伤的道院弟子身边。 哐啷! 这四名弟子倒也果断,无论男女,齐齐横剑。 他们已经等了许久,也眼睁睁看着沈南七独自支撑了许久。 魏俨的话也没有一丝掩饰,很直接的告诉他们没有希望。 不拖累沈南七,就是最好的结局。 “别!” 沈南七上前欲夺,却被魏俨一把抓住。 疲惫的身体哪里冲得破魏俨的阻拦? 眼睁睁看着四个师弟师妹在自己面前自刎倒下,沈南七的眼睛都红了:“魏俨!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杀人的?”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带着血色的夜晚。 那时候他跟魏俨也都在场。 也是魏俨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那一晚,他和魏俨共同的好友,就惨死在他们面前,被焚为灰烬。 尸骨无存。 “能救则救,不能救浪费什么时间?”魏俨冷冷转身:“想给他们报仇就跟上来。” “魏俨!”沈南七的声音与其说是怒吼,不如说是嚎哭。 “你有这个力气,不如多杀几个左道,也好让他们瞑目。”魏俨反握快雪,一刀斩树。 辨看了一下年轮,便径自直行。 “阵法会欺骗我们的眼睛,却无法欺骗树木。因为树木没有眼睛,只有生命的本能。” 沈南七忍着眼泪,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 他心里也知道,那几位师弟师妹自尽未尝不是选择。至少可以免于更痛苦的遭遇。但在情感上,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努力了那么久,坚持了那么久。却还是没有救下谁来。 一个都没有。 他几乎要发疯。 一路上左道们组织了两次大规模袭击,但都被魏俨和已经状若疯魔的沈南七杀退。 然而,一直到走下山脚,魏俨所预料的高手,也都未曾出现。 唐舍镇在西,混混沌沌的沈南七提步往西去。 “往南。”魏俨道。 沈南七跟着转向,什么也没有问。 但魏俨还是解释道:“刚才来援的路上,撞到一队同样来援的道院弟子。他们现在还没出现,大概失陷在哪里。我们得去看看。” 沈南七转头看向他,眼睛里慢慢有了神采,但却是愤怒:“你说不会再有人来援?” “来不及。”魏俨淡淡道:“一直待在那里慢慢失血,你会死,我也未必能活下去。” 他补充道:“而且你看,来援的这队人也已经失陷了。” “你永远是这么做选择的。”沈南七咬牙道:“希望有一天,当你也被放在那样的选择中,你会甘之如饴!” 魏俨只是纵身前进,将阳光全都抛在身后。 “不必祝福我。我五岁的时候,就被这样选择过。” 黑暗漩涡 行至半程,便看到一团红色焰火冲向天空,连燃三次。 这是道院里求救信号的一种。 魏俨立即一把抓住沈南七,加快了速度。 他既不想错过最佳的救援时机,也不能把精疲力竭的沈南七丢在这里。所以沈南七个人的抗拒,他也只好当做不见。 小林镇外。 急速赶来的魏俨一个箭步落地。 正好停在于此地搜索的姜望兄弟三人面前。 关于丙戊号任务的调查暂告一段落,因为董阿要求保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方鹤翎现在已是自由身。 这起调查任务便只能暂时搁置,当然,明面上说是已结案。 腊月是一岁之末,姜望三兄弟一直在非常积极地完成任务,像过冬的野兽一般储备道勋。 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们于超凡境界战斗的磨合已经完成,实力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凌河在冬月三十日便完成了小周天循环,仍旧踩着普通天赋下的极限速度线完成破境。赵汝成更是不遑多让,还在凌河前几日突破,完成了反超。 倒是姜望一直在打磨道术,巩固根基,耗费了大量的道元,破境速度慢了下来。 在已经过去的腊月十五福地挑战日,他的福地排名已经掉到第二十七的洞宫山。每月产功只剩1450点。加上之前所剩,也一共只有4120点功。 这无疑加剧了姜望的紧迫感,但他并未急于破境。 从周天境到通天境的这一关,是从小周天到到周天的进阶,决定了见天地门的时间,也决定着天地门的高度和厚度。 必须要稳之又稳。 这是董阿叮嘱了又叮嘱的事情。 但在现实层面,如今这三个周天境修士组成的小队,在城道院道勋榜上的排名已经异军突起,掀翻了不少往届师兄。 明年的三城论道,姜望已经预定了三年生魁首。甚至到了年尾,直接考郡院也不是没机会。 还有在九江玄甲的杜野虎,兄弟几人都有无限光明的前途。 白骨道带来的阴影,在董阿的承担下逐渐淡去,姜望现在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想象。 今天他们这支小队正好在附近执行新的任务,看到求救信号后第一时间赶至。但搜寻良久,却什么也没发现。 …… “你们遇到求救的道院弟子了吗?”魏俨问。 凌河答道:“我们就在附近,看到求救信号立刻就过来了,但是并没有看到人影。就连战斗的痕迹也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众人都很清楚。 那队道院弟子必然是遇到了无法抵抗的对手,才会连战斗的痕迹都留不下。 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能有机会发出求救的信号呢? 想到这里,就令人不寒而栗。 “我们得赶紧回城,汇报此事。”赵汝成说。 荒弃的小林镇就在不远处,断壁残垣仿佛在诉说着过去。 诉说他们曾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发生的当然是惨痛回忆,留下的自然只有耻辱。 镇外的那片月柏树倒是长得甚好——如今已经再没人敢来这里盗伐。 “走吧。”魏俨转身说。 “不再找找看吗?”凌河有些不忍。 赵汝成之前就建议回城,是在凌河的再三要求下,兄弟三人才在附近找了一阵,也因此碰上寻来的魏俨二人。 赵汝成拽了拽他:“快走吧,凶多吉少的事情!回头报上缉刑司便是。寻踪觅迹,也得让专业的人来。” 凌河只好作罢。 因为沈南七已经失去战力,众人轮流带着他赶路,行进的速度并不很快。 一行人走到官道上,再往前一点就能看到枫林城了,魏俨突然停下脚步:“你们走吧,把沈南七带回去。” “那魏将军你呢?”凌河问。 赵汝成则一把搂住了他:“快走吧老大,别老操心人家的事情!” 姜望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刚刚离开小林镇,他心神就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中。 可也说不清这不安来自于哪里,便只护着沈南七往前走。 此时的沈南七像行尸走肉般,也不在乎跟着谁走,去哪里。 但姜望敏锐的感知到,他体内有某种锋锐至极的气息,正在缓缓弥散。 兄弟几人互相看了看,便都明白,经过今日的打击,沈南七竟马上要推开天地门了! …… 一直等到姜望等人走远了,魏俨才猛地转身,向小林镇冲去。 快雪倒提,金行元气疯狂向他聚拢。 他的身形锐利无匹,好似切开了风,在风的间隙中前进。 之前走了半天的距离,此时呼啸而至。 但此地仍然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片连魂灵都不存在的荒墟,因为此地魂灵已经全部成为鬼门关虚影的祭品。 魏俨握着快雪刀,在断壁残垣中行走。 茶舍、酒肆、独轮货车…… 他的步子时快时慢,但几乎将整个小林镇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什么踪迹。 也没有等到袭击。 最后他停了下来,站在小林镇的中心,那一块空缺的平地——当初凝聚鬼门关虚影的位置。 “出来吧!你什么都等不到!”魏俨忽然大喊。 似有一阵微风吹过,一袭黑色锦服出现在他眼前,束起的长发下,是魏去疾那张威严深具的脸。 “果然是你跟着!”魏俨冷笑道:“拿我当诱饵?真是你会做的事情。可惜被人拆穿了!” “那只能说明你是个废物,不值得他们冒险!” 魏去疾似乎不屑一顾,只硬邦邦丢下这么一句,便身卷飓风而去。 他好像从不期待回答,而只需表达自己的意志。 “你难道不是废物吗?”魏俨咬着牙齿,握紧了快雪:“我的……父亲?” …… 回到枫林城,将沈南七送回他的住处。 兄弟三人去道勋殿勾选了任务,分配完道勋,就准备各自回去。 “三哥,你没事吧?”赵汝成问。 “我没事。”姜望勉强道:“可能是今天知道死了很多师兄弟,心里有些不安。” “回去好好休息。”凌河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事情,也没有别的劝慰。修行路上,他们还会经历很多。 走出道勋殿大门,凌河就住在道院宿舍,赵汝成从道院大门离开回家。而姜望从道院后门回飞马巷。 兄弟三人就此分开。 姜望独自往前走,走到后门时,脚步忽然一晃。 他刚刚精神恍惚,小林镇的废墟似乎出现在眼前。他还看到了,在小林镇的中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漩涡! 他醒过神来,眼前是关切询问的道院弟子。 “没事,没事。”姜望连连说道。 他迈步往前走,脚步却如有千钧。 是……幻觉吗? 我的心跳 深夜。 城卫军营中。 快雪横放于膝,魏俨背对帐帘,独坐军帐中。 帐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而赵朗,就那么直接坐在军帐外的地上,在帐帘的另一面。 高高架起的火盆在他面前燃烧着,映得他的脸发红。 两个人隔着帐帘,背对而坐。 巡夜的士卒目不斜视,似乎对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 看起来赵朗没有挑帘进去的想法,魏俨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每当遏制不住杀意的时候,魏俨就会把自己关在军帐里。 而每次的这个时候,赵朗也会坐在军帐外。 已经说不清多少次了。 久到仿佛是人生的一部分。 “你觉得我可悲吗?”隔着帐帘,魏俨忽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忽然想起来。我这一路走来,单人独刀,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你有亲人,也有朋友。” “姓魏的不算。” “呵呵呵。”赵朗低头轻笑几声,似乎对魏俨难得的孩子气感到无奈,而又觉有趣。 “我认真说的。”魏俨补充。 “我也笑得很认真。”赵朗含笑道:“我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军帐里沉默了一阵,沉默得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已经睡去。 之后才有声音继续响起:“你看,我总是忘记这些事情,总会忽略其他人。我只看得到自己,和自己的刀。我以为我跟那个人不一样,但其实,或许也一样。” “天才就是如此。天才不需要看到凡人看到的东西,天才有自己的世界。”赵朗说道:“而且,在我看来,你们并不一样。” “我算什么天才?” “啊,你这话,好像是在说我不够努力。我还不够努力吗,魏俨?” 又一阵沉默。 只有火盆里火焰噼啪的声音。 无声的叹息之后,魏俨在军帐里问道:“以前我没有想过。但现在我有时会想,当年那件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无须询问,赵朗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沈南七有沈南七的想法。但是你并没有错,那是最好的选择。与其一起死,不如能活一个是一个。”赵朗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选。” “你也会那么选么?” 隔着帐帘,背对而坐。似乎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交心的方式。 魏俨这等一往无前的人物,好像也从来,只会在赵朗这里寻求问题答案。 赵朗笑了,他的牙齿很白,笑得很灿烂:“当然。” …… 这是无比漫长的一夜。 一整晚姜望都被不安的情绪缠绕着。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那个漆黑的漩涡就在他眼前。 为了不影响到安安,他甚至不能够翻来覆去。 他静静地仰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中的屋顶,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更令他惊惧的变化发生了。 通天宫里的那根黑烛忽然跳动起来。 它乱蹦乱跳,仿佛诞生了灵性却又受到了某种惊吓一般。 而在此时,他的道脉真灵,那条缠星灵蛇竟远远游在一边,整个蜷成一团,似在瑟瑟发抖。 通天宫是道脉大龙最初栖息的地方,是一切奥秘的起源,天然影响灵觉。 此时通天宫里传来如此不妙的信号,他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有一种本能,本能的恐惧。 天刚刚一亮,姜望就直接起身去了道院,找到董阿。 “董师!我怀疑白骨道已经有行动了!昨天沈南七师兄在退出祁昌山脉时被袭击,对方没有直接杀死沈师兄,而是选择围点打援。 紧接着在小林镇,有一队前去援助的道院队伍已经失踪,回头调看一下任务记录便知道是哪几个师兄了。道院修士被如此针对,这一系列事件绝非偶然! 再联系到之前在牛头山……白骨道已经开始行动了!” 董阿沉吟半晌:“你先回去。此事不要外传,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姜望喃喃道:“董师,我的心里很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做什么?” 他无法描述通天宫里的变化,因为不可能打开通天宫给董阿看。 “你的心乱了,先回去好好休息。” “您一定要慎重对待!”内心的紧迫感令姜望有些言语无措,他想尽脑海中一切能想到的人,为此不惜暴露他经历过的许多事情:“白骨道的圣女很强,但是他们教内还有令她忌惮的更强者。您可以联系缉刑司季司首,他应该在望江城附近。还可以联系清河水府,对,清河府君非常强。咱们与清河水府数百年盟约,他一定愿意帮忙……” “够了,你冷静一点!”董阿制止他:“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去扛。” “但是……但是……”姜望汗毛直竖。 他同时也在不停地告诉自己,要镇定。以磨砺已久的道心镇压情绪。 他直面过生死,也久经考验。以他的心性,本不可能如此惊惧惶恐。 或许是通天宫里的那根黑烛,“感染”了他。 情绪是会传递的,尤其是在通天宫这等隐秘的地方,尤其这根黑烛还与他联系如此紧密。 然而,如黑烛这等自有灵性的宝物,为什么会惊惧至此? “没有但是。此事我自有安排。”董阿道。 姜望仍不能安心,不由问道:“牛头山您有没有去调查?方鹤翎那边有没有什么收获?” 见他越说越离谱了,董阿皱眉道:“方鹤翎那边,缉刑司还在例行问讯,有萧教习看着,不会出问题。” “还有,关于整个白骨道的事情。我已经知会魏去疾,并且也上报朝廷。这个层次的事情不是你能插手,我只能说这么多。” 董阿难得地宽慰了一句:“回去好好睡一觉。放心,无论面对什么劫难,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吗? 就在这时,有道院弟子在门外道:“董院,宋院长请您过去,说是有一张古丹方,需要您帮忙一起研究。”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董阿先对着外面回复,再站起来,深深的看了姜望一眼:“你先回去吧。” …… 姜望只能强行压下不安,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的确如董阿所说,其他事情他也插不上手。 离开董阿的小院,那根黑烛还在通天宫里一上一下地跳动。 嘭嘭嘭,嘭嘭嘭…… 有如心跳声。 小橘肥猫深院 …… 姜望挪动脚步,竭力压下不宁的心神,他必然相信、也只能相信董阿。 在通天宫的躁动中,他勉力保持平静。 转去内门宿舍,与独住的凌河打了声招呼。再三叮嘱谨慎小心,但也不知该提醒他具体小心什么。 凌河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可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接连发生道院弟子遇害的事情,令其不安。 他劝姜望不要多想,表示接下来一段时间先不接任务,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准备迎接新年。 最后他拍了拍姜望的肩膀,笑着说:“老虎马上就回来了,咱们还是一起喝酒!过年!” 这话的确让姜望笑了。 再没有什么比团聚更美好的事情。 “欸!一起喝酒。” 姜望离开宿舍,打算回家。 他今天没有直接从后门离开,而是走的前门。因为想要绕一圈,经过赵汝成的家里,与汝成说两句话再回去。 他只是因为心中不安,想跟他们说说话。 但其实也没什么具体可说的。无非是注意安全,规避危险之类。但他甚至不清楚危险会从何而来,自然更不知道如何规避。 快过年了,大部分道院弟子仍在苦修,或者接了任务正在磨砺自己,道院里路上的行人并不多。 偶有几个,也都气质昂扬,充满朝气。 就像如今蓬勃向上的枫林城道院一样,未来有无限的光明和可能。 如果说董阿是为枫林城道院筑实了坚实的地基,祝唯我就是成为了枫林城道院一面飘扬的旗帜。 已经有不少优秀修行种子表达意愿,想要来这里修行。 假以时日,枫林城道院的成绩不可限量。 看着他们的笑脸,感受着他们的精气神,姜望忽然觉得自己很荒谬。 我在惶恐什么呢? 他问自己。 然而没有答案,只有那根黑烛的来回跳动,愈渐疯狂。 缠星灵蛇已经缩成一张饼状。 姜望于是在道尊像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强忍着战栗,默默梳理道心。 …… …… 王氏族地里的那个偏僻小院。爬山虎早已退却脚步。 阳光洒落,院门轻掩,宁静一如既往。 王长祥兴冲冲地跑过来,在院子门口才放缓脚步,收拾心情。 今年的郡院新生中,他和黎剑秋入院的时候都不算太亮眼,但随着修业的开始,都渐入佳境。 如今已都在郡院新生前十之列。 当然他并不会止步于此。他甚至有信心通过下一次的三郡联比。 未来是很好的,未来充满希望, 更令他高兴的,是现在赶回族里的原因。 昨日他在郡院完成了一桩高难度的任务,因而得赐一瓶秘药。此药据说能拓宽通天宫,同时也有疏通道脉的效果。 能够拓宽通天宫的秘药,当然对每个人都有大用。但是对王长祥来说,能够“疏通道脉”,才是他为之拼死的原因。 他甚至不能够确定这药对王长吉有效,他问过郡院里的教习,但对方只是说,有可能。 可仅仅只是“有可能”,就足够了。 就太好了! 因为在过往的那些日子里,无论是谁,在查验过后,对王长吉下的结论都是“不可能”。 绝无希望,绝无可能。 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才对兄长彻底放弃,王长吉自己也心灰意冷。 记忆中不是没有兄弟二人一起嬉闹于父亲膝下的画面,尽管那些片段很少,但已弥足珍贵,值得为之奋斗。 从城道院至郡道院,他增长了修为,拓宽了眼界,也看到了更多的机会和可能。 从“不可能”到“有可能”,这难道不是进步吗? 他从来都觉得,兄长是他记忆里那个博学、高大、温暖的样子。 相较于与父亲短暂的相处,更多的时间里,他跟着兄长长大的。 父亲更多的是“族长”,兄长却承担了更多的“父亲”。 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了兄长,就算兄长自己都放弃自己,他也绝不放弃。 这是他之所以走到如今,的理由。 王长祥一刻也等不及,往日为人称赞的稳重心性并不足以帮助他。 拿到秘药的第一时间就往家里赶,就像一个急着献宝的孩子。 连夜赶路,归心似箭。 半日之间,从清河城赶到枫林城,快过奔马。 来不及问候父母,更顾不上其他族人,王长祥直接奔向了哥哥的小院。 停在院门口。 “要平静。不能给太大压力,也不能表现出太大希望。” 王长祥在心里告诉自己。 因为希望越大,绝望越大。 王长吉吞服开脉丹,却毫无动静的那一幕,早已深深刻在他心里。兄长那绝望的眼神,他经常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 郡道院如果没有办法,还有国道院。国道院如果也没有办法,还有别的国家。甚至……还有玉京山。 总有未来的,总有希望的。 王长祥终于调整好呼吸,轻轻推开院门,踏进小院中。 小院里空空荡荡,那张躺椅上并没有熟悉的人影。 而就在他的面前,在院中,在青砖之上。 “仰躺”着一只橘猫。 说仰躺并不准确。 因为这只肥胖的橘猫,被整个肢解在地上。 猫头,四肢,包括尾巴,都被整整齐齐地码好。仿佛还能拼在一起。 它是小橘。 脾气暴躁,性格傲娇的小橘。是王长吉视若珍宝,悉心呵护的胖橘猫。 王长祥一下子就慌了。 他的道心无法稳固。 连道术也一时忘了,跌跌撞撞往里屋跑:“哥!哥!” “王长吉!”他大喊。 他隐约听到了微弱的回应,那声音好像自王长吉的卧室传来。 王长祥拼命往卧室跑,道元汹涌起来,带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这时候他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那的确是王长吉的声音。 那个声音充斥着焦急、暴躁、凶狠…… 那是王长祥从未在兄长身上看到的情绪。 哪怕小时候,自己撕毁他心爱的书,他也只是温声的告诫自己,不要如此。 哪怕成年之后,他遭受种种冷落怨怼,他也只是淡淡的转身,告诉自己,任他们去。 可这时,那个声音如此刺耳、暴戾,甚至于绝望。 那个声音在喊—— “王长祥!” “王长祥!” “给我滚!” “给我滚啊!” 我心如月钩折 在奔跑之中,王长祥一下子汗毛倒竖。 良好的战斗素养令他迅速掐动道决,做好第一时间出手的准备。 他当然不可能就此离开,而是直接合肩一撞! 撞飞门板。 撞进了卧室中。 但是卧室里并没有其他人,没有他想象的挟持自家兄长的恶徒。 房间里只有自家兄长一人而已。 彼时正蜷成一团,缩在床上。 他的双手抱在脑后,却沾满鲜血,上面……还有几根橘黄色的绒毛。 小橘的绒毛。 王长祥松开道决,冲到床榻前,一把扶住他:“哥,哥!你怎么了?” 王长吉整个脸都皱成一团,变得狰狞、扭曲,他使劲往靠墙的位置挤,双手在身前一阵乱挥,试图驱赶弟弟。 “不要过来!别过来……” 他几乎是痛哭流涕,几乎是在哀求。 他又怒吼着,咆哮着:“给我滚!滚远点!” “哥!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王长祥抓住他乱挥乱打的双手,丝毫不顾那些血迹,流着泪道:“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兄弟俩一起面对。” “啊。” 王长祥听到这样一声。 好像叹息着什么,又好像释放了什么。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抓住的那双手反扣。 兄长的手,好冰凉。 他看到,王长吉自蜷缩躲避中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扭曲挣扎全部消失,恢复平静、安宁。 而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冷漠,没有一点温度,没有一丝起伏。 “时间到了。” 他说。 冰冷而汹涌的力量几乎第一时间就从双手接触的位置冲入,王长祥本能构成的道元防御一触即溃! 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道元凝固了,思维也开始凝固。 他动了动嘴唇,试图发出最后一个音节。“哥……” 但声音也凝固了。 连同呼吸。 王长吉松开手,王长祥就在他的面前轰然倒地。 四肢张开,仰头向天,最后的眼神很平静。 谁也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他想到了什么。 王长吉起身,扯过床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血迹。眼中没有半点哀伤。或者说,从这时起,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情绪。 他开始往外走。 王长祥的尸体就横在前面。 他抬脚,便欲跨过。 但脚抬到一半,又收回了。 他注意到王长祥的腰带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子。 那瓶子里的气息,令如他这样的存在,也觉得珍贵。 他轻轻弯腰,伸手摘下了那个瓶子。 瓶身上贴着它的名字——拓脉灵液。 王长吉直起身,跨过这尸体,继续往外走。 他的面上毫无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 眼睛在流泪。 …… …… “敌袭!敌袭!那些凶兽全都发狂了!就连妖兽也是!” “快点传讯新安城!” “传讯法阵失灵,消息传不出去!” 飞来峰上,沸腾的情绪静了一刹。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孙横清剿竖笔峰的时候,庄庭始料未及,或者说,庄庭方面也态度矛盾。守护竖笔峰的修士没有得到命令,根本不敢擅自表明身份,与一域城主正面对决。 本以为汹涌兽潮最终还是会逼退三山城队伍,可谁也没有想到,孙横逆流而上,拼得油尽灯枯,只身击破兽潮。 玉衡峰第一次遭遇倾覆之危,堂堂国相杜如晦亲自出面,这才阻止了窦月眉。 但没想到又有人趁着郡院大比,杜如晦坐镇新安的时机,摧折玉衡峰。 现在三山城域里,只剩一座飞来峰了。 诚然在庄国境内,不少地方都隐藏着凶兽巢穴,用以孕育妖兽。 但是像飞来峰这种级别的巢穴,几乎是战略级资源,失去任何一座都是巨大损失。 所以如杜如晦这等级别的强者,才会多次亲赴。 庄国,损失不起了。 “有人!有人冲上来了!” “是白骨道的人,还是雍国的人?” 内有凶兽暴乱,妖兽发狂,外有敌人袭击,急速冲破防御。 孤军困守,求救无门。 他们甚至无法准确判断敌人来自哪里,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得到任何蛛丝马迹。 有人掩盖了这一切。 在这样的沸腾喧嚣中,在这样的惶恐无措里。 一名缉刑司修士二话不说,横剑自刎! 鲜血自割裂的喉管喷涌而出,洒了他对面的人一脸。 驻守飞来峰的每一名修士,命魂都绑定了秘法。一旦身死,新安城那边立即就有反应。 他别无他法,直接以死传讯。 那名骤然被鲜血溅了满脸的修士,忽然一抹脸颊,拔剑便往山下冲去。 “杀!杀了他们!” “在国相赶到之前,不能再让他们突进一步!” 除了那几个始终在试着修复大阵的修士外,几乎所有驻守此地的修士都怒吼起来,集体往山下冲锋。 这些修士都隶属于缉刑司,但没人会记得他们的姓名。他们也同样穿着缉刑司的服装,但缉刑司里没有他们的名录。 因为他们执行的是这样隐秘的任务,做的,是他们自己也并不情愿的事情。 他们怀揣着可耻与内疚,又仰望着骄傲与自豪。 他们伤害着无辜百姓,又守护着庄国未来。 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历史将作何评价? 那或许很重要,或许也不重要。 时已至此,事已至此,唯有一杀。 我居高临下也,无失所秉! …… 对飞来峰的袭击已经开始,白骨道筹谋数十年的计划全面展开,正式进入收尾阶段。 作为白骨道圣女,妙玉却怅然若失。 因为她还在踟蹰要不要推动早已设计好的第三次选择,借着姜望承诺的第三事,帮助道子完成觉醒。 她清楚一旦计划施行到最后一步,倘若她还没有动作,那么她之前的努力就算白费。 彼时尊神都将临世,道子觉醒没有她的功劳。 在过去那些难熬的时光里,她无数次被告知,她是白骨道的圣女。她将辅佐觉醒之后的白骨道子,一同清洗这个丑陋世界。 道子将是她的道侣。 这一直是她的精神依托,是她之所以走到如今的理由。 所以她一直眷恋着也痴迷着,眷恋那个还未出现但终将出现的道子。 所以在确定姜望就是道子降世之后,她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搏命。 作为白骨道圣女,她也非常清楚,觉醒之后的道子,才是真正的道子。 在此之前的人生,都是胎中之迷,红尘之妄。 所以她才给姜望准备了三次选择,推动他迅速完成觉醒。 然而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为什么会犹豫这么久。 以至于时间一点一点错过。 以前她完全无法相信。自小在凶兽群里厮杀长大,有意识起就信仰白骨尊神的自己,居然会有犹豫这种情绪。 然而绝妙的讽刺是——在她还在犹豫的时候,道子……已经觉醒了。 或许是白骨尊神并不信任祂的信徒,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 跟神谕谕示的时间并不一致,但的的确确是觉醒了。 作为当代白骨圣女,宿命般的亲近感不会欺骗她。 在此时此刻的某一地,白骨道子已经觉醒。 而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白骨道子的降世身,不是姜望。 不是姜望! 妙玉说不清自己是放松,还是遗憾。 …… …… 咫尺天涯 卧室外面,阳光明亮。 王长吉走过倒塌的房门,走到院中。 从橘猫的尸体边走过。 小橘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此时也一动不动地瞪着天空。 推开院门,走出小院。 他很久没有在这种大白天人正多的时候出过院子,人越多,这个世界越令他难受。一切没什么不同。 他抬起头,看了看灿烂天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丢人现眼!” 迎面走来一个身形健硕的老人,劈头盖脸就问道:“长祥是不是在你院里?” 他理所当然记得,这个人叫王连山,是这一代王氏族长,他的父亲。 王长吉看向这个人,没有说话。 “废物!我在问你话!”老人自觉威严受到了挑衅,抬起手就想扇过来。 他的手刚刚抬起。 王长吉的手,已经按在他的天灵处。 王连山就那么定在原地,但他的头发、他的血肉,都忽然有了流动的特质,从身上“流”了下来,在旁边汇成一滩。那么样一个健硕的老人,周天境的修者,瞬间只剩一个骷髅杵在原地。 啪,啪! 骷髅也散架了。 有人远远看到这一幕,惊恐地大叫起来:“族长死了!族长死了!王长吉杀了族长!” “什么?” “怎么会?” “该死!族卫呢?” “请供奉们过来!” 王氏族地的平静被打破,陷入茫无头绪的混乱惊恐中。 已经有人拿着武器,慢慢向王长吉围拢。 也有愤怒的后生一马当先,拎着根木棒就向王长吉冲来。 这个世界很吵闹,很混乱。 王长吉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依然很平静。 他迈动步子,迎过去,与人流逆行。 他说着话,但声音毫无波动,也不在乎能否被人听到—— “让我来把公平带给你们。” …… 庄历永泰十四年,清河郡枫林城,三大姓之一的王氏,灭族。 …… 枫林城地处庄国东南。 而新安作为都城,位在庄国中部,辐射全国。 几乎就在飞来峰那名修士横剑自刎的同时,新安城内的缉刑司总部某处密室中,一根燃着的蜡烛无风自灭。那是糅合了宿主命魂的火烛。 宿主身死,则魂火熄。 值守此地的修士立即起身,掐诀解开阵印,看向魂火对应位置的铜镜。 镜面一阵波动,却最终没有响应。 这名修士毫不犹豫,在尝试远距离联系飞来峰未果之后,立即回身,执槌敲响了悬于密室正中的小钟! 铛! 钟声回荡,信息第一时间就传至祀殿,声音却没有传出这间密室。 飞来峰遇袭! 此时的祀殿,正在进行一场对庄国太祖的祭祀典礼。 国君庄高羡近年来一直闭宫修炼,久不视事。 正在主持祭祀的是国相杜如晦,一位年逾百岁的老人。 面容苍苍,头发却一片乌黑。 得到信息,他连祭服都未解,只随手将礼冠摘下,脚步一踏,山河顿转,已至千里外! 原地除了空间变幻的波动,什么也没留下。 这就是神通咫尺天涯! 这种类似的场面已经见过许多次,但在场的官员仍然心中激动。只是碍于祭祀场合,不敢出声。 这就是庄国的定海神针啊! 自国相杜如晦掌权以来,依仗罕见神通咫尺天涯,倏忽东南西北,一身横压天下四方,内镇境内不稳,外抵强邻欺侮。 几乎是庄国军民精神支柱般的存在。 已经记不住有多少次了,事情进行到一半,杜如晦就脱身离开。 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庄国太弱,太需要他了! 杜如晦离去,自有礼部官员上前捧起礼冠,继续未完的祭祀。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掌祭祀的国相因事离场,祭祀却不能停下。 …… 杜如晦一步踏出,却没有出现在飞来峰内部。 因为一股强大的力量,震颤着空间,将他的去路截断。令他只能出现在飞来峰外! 飞来峰上的厮杀已经如此清晰地映入他眼中,他却不能再进一步。 杜如晦眼皮一抬,便看到天空那一尊似虚似实的石质牌楼,认出那是鬼门关虚影。 也只有贯通阴阳两界的鬼门关,才足以锁住这里的空间,限制他的咫尺天涯。 这是一起早有预谋的伏击! 竖笔峰已清,玉衡峰已倒,飞来峰是他最有可能的落点。情势紧急之下,或许是唯一落点。 西北方向,黑烟骤起,凝聚成一只持刀巨鬼。 吼!吼! 嘶吼不断。 东南、东北、西南、北、南、西、东,各个方位,都有一只巨大鬼物现形。或张牙舞爪,或身缠锁链,各个凶悍、强大,仿佛一同托举着天上的鬼门关虚影。 让那座神话中的牌楼,有如实质。 乾鬼、坎鬼、艮鬼、震鬼、巽鬼、离鬼、坤鬼、兑鬼,八鬼锁龙阵! 杜如晦骤陷阵中,却不惊不慌,只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脚下,皱眉问道:“欧阳老鬼!难道凌霄阁也涉及此事?叶凌霄并未伤你,而只是与你演了一场戏?”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道:“不可能。这种把戏不可能骗过我。叶凌霄也不可能为了跟你合作提前破关,你给不出那种程度的好处!” “数十年不见,小娃娃还是这么自信!” 缕缕黑烟,仿佛从地底深处冒出,在杜如晦脚下,聚成了一个巨大骷髅头。 黑烟骷髅头嘴巴一张一合,嘎嘎怪笑道:“你的确不好骗,所以老夫跟叶凌霄是真的交了手,我也是真的遭受重创!不过,老夫出发前就祭出了替身偶,伤势尽在替身偶上。否则叶姓小儿再强,又焉有机会伤我?” “原来是替身偶这种传说宝物。”杜如晦倒也不介意被叫做小娃娃,论年龄对方的确比他大上好几轮,点点头道:“难怪如此。” “你在本教有内应,以为老夫不知么?替身偶虽然珍贵,但既能打破叶凌霄的闭关,拖延他破境的脚步,又能让你放松警惕。倒什么不值得!”白骨道大长老欧阳烈怪笑不已,似是得意非常:“也叫你们这些小儿,知道老夫的手段!” 他也的确有资格得意。放眼周边诸国,叶凌霄乃是天骄一般的人物,而杜如晦向来谋划深远,智与力同样闻名。向来只有他们让别人吃亏,而令他们同时吃了亏的,似乎也只有欧阳烈这一次。 眼看飞来峰就要倾覆,自己也身陷恶阵,为人所趁。整个三山城域,乃至清河郡的局势都岌岌可危,进而甚至会影响到整个庄国。 杜如晦却轻声笑了。 “既然叶凌霄没有与你合作,我有何惧?就凭你这垂垂老朽,冢中枯骨!便有这鬼门关虚影,再加上八鬼锁龙阵,又能耐我何?” “哈哈哈哈。”欧阳烈也在笑:“老夫无需杀你。你便看看这飞来峰,保不保得住!” 杜如晦止住笑容:“我不信你这么大费周章,便只为了一个飞来峰。” 那只巨大的黑烟骷髅头嘎嘎怪叫道:“那你猜猜,老夫是为了什么?” “不猜了。”杜如晦淡淡回道,双手摊开,乌发乱舞:“我来问你!” 乌光暴起,八鬼齐来! 敦者,诚也 不知过了多久,姜望站起身来。 无论怎么努力,也安抚不了自己的道脉真灵,对于那根来历不明的黑烛,更是无能为力。 心中的不安无法抹去,但是另一边,董阿的承诺支撑着他。 放眼整个天下,庄国虽然是小国,但国家机器的力量不容轻忽。 一旦认起真来应对,如白骨道这般沉寂数百年的邪教,应该还翻不起什么风浪。 更何况,庄国立国之初,就是跟雍国打了一场狠战,并且取得胜利的。这么多年,在雍国的针对敌视下仍然国运稳固,实力并不应该被小觑。 “即便马上会降临倾覆之灾……董院和魏城主都是强者,清河郡司首季玄就在附近,还有清江相隔不远。数百年盟约,清江府君不会坐视庄国一个城域被抹去。” “还有,上次在玉衡峰白莲说过,庄国有一名身怀咫尺天涯神通的强者,枫林城一旦出事,他瞬息便能赶到。还有邻近的望江城和三山城……” “对,窦月眉城主掌握搬山神通,战力极强,不会对邻城危难坐视不管。” 姜望理智地分析着,梳理一切有利因素。 从结论上来看,他大概率是杞人忧天。 但那种不安的感觉顽强固执,挣脱不开。 他索性不去管,继续往院外走去。 跟汝成聊几句,就去给安安买点好吃的,然后回家吧。他想。 然后他便看到了唐敦。在道院门口。 “唐敦!”姜望喊道。 彼时唐敦穿着短袄、棉裤,正盯着那对玉狮子细瞧。 闻声吓了一跳,愣头愣脑转了半天,才瞧见姜望。 “姜先生……”他招呼道。 姜望说过许多次,让他不必再叫先生,他自认还没有做先生的资格。但唐敦在这一点上很固执。 不过平时私下里怎么称呼也无所谓了,但在道院大门附近这样叫,若被哪个教习听去了,免不了要被一顿好笑。如果恰好那个教习是萧铁面…… 姜望发誓他绝对不想再抄写道经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姜望赶紧问道。 唐敦憨憨一笑:“明年就要来这里修行了,俺来看看哩。” 或许他自己也不太好意思这样说,下意识地又把“俺”带出来了。 “你就知道你明年一定能考上啊?”姜望故意逗道。 “那怎不能呢?”唐敦急道:“先生你可是这里最厉害的!那个啥魁首!俺跟你学,咋可能考不上?” 好在天寒地冻的,也没谁在道院大门外看玉狮子,不然姜望真想把他嘴巴堵上。 道院里那么多师兄,他一个超凡不到一年的内门新晋弟子,怎么敢说自己是最厉害的?这话要是传出去,只怕少不了争端。 偏偏唐敦还一本正经,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行行行,别看了。跟我回去吧。”姜望敷衍着。 当然他其实也知道,以唐敦现在的实力,基本上考外门是十拿九稳,明年年底前进内门也不是没有机会。 这汉子底子厚实,又肯吃苦。对于姜望交代的修行从来不打半点折扣。 “先生今天想吃什么?我去菜市买。”路上,唐敦很是殷勤。 安安爱吃的桂香斋就离道院大门不很远,姜望一边买了几份糕点,一边道:“今天就不用你下厨了,等安安下学,咱们找个好点的酒楼去奢侈一顿。” 不用下厨辛苦,唐敦竟有些失落:“那可浪费钱。” 姜望失笑:“你以后也会成为修士,拥有超凡力量。超凡者,超凡脱俗。不能再掉到钱眼里啊。” “超凡修士也要吃饭啊。”唐敦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 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固执,但他不知道,到了一定的境界,修士真的不用吃饭。哪怕如今只是周天境修士的姜望,对饭食也已经没有太大需求了。小周天循环建成,道元生生不息,足够支撑肉身所需供给。他现在之所以还三餐不断,主要只是为了满足口欲,还有就是那么多年形成的一种习惯。 “你为什么想要修行?”想着唐敦明年就进道院了,作为名义上的‘先生’,姜望问道。 唐敦老老实实道:“我原先做捕快,就想着能保大家平安哩。我也没想过做别的事情。我也不会,就会两手把式。但是妞儿……妞儿那件事,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抓抓镇上的小偷,保大家平安都保不了哩。” 他说:“等我也有姜先生现在这么厉害了,我再回镇上去当捕快哩!” 修行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情,它只是一个中性的词汇,代表着修行者探索自身极限的过程。 有的人修行是为了变强,有的是为了人前显圣、高人一等。有的是因为仇恨、贪婪、索取,也有的人,是真的拥有理想。 这些都是人类所拥有的东西。从欲望的本质来说,或者没有高低之分。 最早的时候,“理想”是高于一切的词汇。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的它,沦落到总被前者们嘲笑。 它几乎与虚伪划等号,与空想为伍。 但这不是理想的问题。只是理想常常被作为前者们的外衣。 穿臭了,于是被丢弃。 姜望沉默了一会,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道:“你去道院宿舍喊一下凌河,刚才我没想到,既然咱们去下馆子,就把大家一起叫上吧,年前热闹热闹。” “好嘞!”唐敦有事可干,积极得很,抬起步子就往道院跑。 姜望则转身,准备顺便去叫一下赵汝成。 就在这时,他感觉天空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咔嚓! 大地在他身后,裂开一条巨缝!缝隙底部,是涌动着的炙热岩浆。 大街上行人惊惶惨叫,失陷的来不及自救,逃散的慌不择路。 姜望蓦的回身,正看见唐敦手脚乱舞地坠落! 他身成紫气卷过,已经超过唐敦身形。得此两息缓冲,一剑扎入岩壁,反手抖出一条藤蛇,在唐敦被岩浆吞噬之前将他吊住。 轰!隆隆! 两人身在地缝之中,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能够很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愈来愈多的地缝在蔓延! 唐敦被吊在岩浆河上,第一时间大喊。 他的声音被掩盖在轰隆隆的地裂声中,但姜望看得出他的嘴型。 他在喊—— “安安师姐!” 两人一起受姜望的指点习武,安安吵闹着自己是师姐,唐敦也依着她。 虽然这位“师姐”,还得要他接送上下学。 此时此刻,骤逢大变。他让姜望放弃自己,去救安安。 事实上这也是姜望的决定,唐敦只是力求不使他内疚。 如果只有一条骤开的地缝,姜望还能护住唐敦。但这种地灾既然蔓及全城,他第一时间也只可能考虑姜安安。 姜望手上借力一挑,将唐敦甩出地缝,便再也顾不了他,整个人借势冲出。 身成一道白光,瞬息穿越全城,撞进明德堂! 这是他得自黑烛的秘术,白骨遁法。以寿命取悦白骨尊神,临时穿梭阴阳! …… 庄历永泰十四年,清河郡枫林城。 地龙翻身,大地开裂。 死伤无数,人间惨像。 再无故乡 大地在开裂,一条条巨大地缝有如恶兽巨嘴,吞噬着措手不及的人们。 而那些人,都将被岩浆所“消化”。 行人奔跑,哭嚎,却无济于事。 事实上,这一幕不仅发生在枫林城中。而是在整个枫林城域! 各镇各村,几乎每一处。 如此大范围、如此恐怖的地裂,官方事先居然没有任何察觉! 这也造成了,整个枫林城域,庄国建国以来最惨烈的死伤。 第一条地缝出现之前,魏去疾在城主府中已有反应。 他迅速判断出,这是一场蔓延整个枫林城域的灭顶之灾! 魏去疾站在城主府内,往城卫军驻地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有他的血脉至亲,他的儿子。 但也只是一眼。 而后身卷飓风,已立于枫林城上空! 这是他的选择。 这种级别的地灾,他判定必是人祸。若能及时找到制造这起灾难的源头,或许还能够挽回一点什么。 他在空中,往更高处冲击,他要引导更高处的飓风,帮助他极限扩大感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只有眼白的眼睛。 “桀桀桀桀,整个枫林城域,谁也别想逃走!” 一只拳头从天而降,将他一拳轰下高空! 轰! 魏去疾整个人被轰进了地缝中。 并且此人说话极有技巧,一出声就把魏去疾升空的行为定性为逃窜。 整个枫林城里成规模的组织援救行为几乎瞬间溃散。 就连城主都选择逃窜了,一般的修士,哪里还有斗志? 此时的魏去疾已顾不了这许多。 狂暴的飓风将岩浆推开,他驾风而起。 语带惊愕:“董阿何在?怎么会有外楼境修士?” 六品腾龙,五品内府,四品外楼。 推开天地门之后,一境一个天地。 内府境已是探索肉身极限,更有强者摘得神通。 到了外楼境。 四圣灵中起高楼。外楼境引导星辰之力,建立四圣之楼。接引星光,登临外域。更是威能无穷。 所以强如魏去疾,也是内府境中强者,却只一拳便被轰下高空! 然而,没有回应。 只有嘈杂的哀嚎、痛楚的哭泣,一声一声灌入耳中。 这座城市,在悲鸣。 …… 地裂骤然发生,一部分人瞬间坠落,被岩浆吞噬。剩下的人,则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以唐敦的实力,在这种程度的地灾里,几乎很难幸免。 尤其是姜望有强烈的预感,地灾只是开始! 但他没有办法了。 白骨遁法是姜望唯一能够超越自身极限速度,第一时间赶到姜安安身边的法子。 什么全城安危、什么寿元献祭他全都无法考虑。 他只身一人,只顾得了姜安安。 在这座城市,他有许许多多的眷恋。有朋友,同窗,兄弟,师长…… 有爱吃的美食,爱看的风景,爱喝的酒…… 这座城市里有凌河,有赵汝成。 他可以为了他们任何一个人拼命,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但如果这条命只能拼一次,他只能给妹妹。他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考虑。 只能是姜安安! 姜望出现在明德堂的时候,孩子们正在奔走哭喊。 那位教书的老先生大喊:“孩子们!到我身后来!到我身后来!” 但他也不知道到他身后去有什么用,他只是本能地认为自己作为先生,应该挡在危险前。 事实上他垂垂老朽,毫无战力,随便一个青壮便能轻松将他击倒。他谁也救不了,谁也保护不了。 姜望从白光中显化身形,姜安安惊惶的面容在学堂里一眼被他看见。 “少年郎!”那位教书的老先生认出姜望来,大喊:“救孩子,救孩子!” 血丝早已渗红了眼球,又在这一瞬间被内疚的眼泪盈满。 但姜望没有选择。 他只能一把抱住姜安安,再顺手抱住姜安安牵着的另一个小女孩,又一次身化白光,往城外冲去! 他不敢停留,不能停留,没有办法停留! 他的强大,只建立在周天境的范围中。在这样的天地灾劫面前,完全无力。 白光瞬息穿过枫林城,穿过他熟悉的镇子和村庄,一直冲出了枫林城域外。 当白光化去,姜望降落,身边只有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女孩。 姜安安和她的朋友,宋清芷。 这已是他能力的极限。 此时他们身处的位置,是在西山的东北方向,背后已经靠近祁昌山脉。 于此回首整个枫林城域,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有雾气开始弥漫。 姜望认出来,这是当初在小林镇里,他们所见的那种雾气。 遮掩现世与幽冥的雾气! 当初在这种雾气笼罩中,整个小林镇鸡犬不存。如今范围波及到整个枫林城域,结局又如何? 他不敢想象。 姜安安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抱着姜望道:“哥,你的头发!” 姜望扯断道髻,任由长发披散,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成枯白。 带着两个孩子,瞬息跨越整个枫林城域,这是远远超越他自身极限的速度。 而代价便是……寿去头白。 直到此时,姜望才从那巨大的悲痛之中醒过神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无力。 他没有经历过,他不知道那是“衰老”的感觉。 年轻时候可以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学习、修炼、潇洒,精力无穷。年纪大了以后,月光初漏,眼皮便重似千钧。 生命在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面貌。 “……故意染的,好看吗?”姜望抚着安安的小脑袋,尽力让自己表达得自然。 但声音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种有气无力的虚弱感,真的是他姜望的声音吗?真的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吗? “好看!”安安使劲地点头。 就在刚才,她经历了天地剧变。经历了前所未见的巨大灾难。 在无边的恐惧中,经历了哥哥如天神下凡般的救援。 经历了和学堂里先生同窗来不及道别的分离,小小的她并不知道那是生和死的永远。 也经历了哥哥一下子苍老许多的变化。 回首家的方向,她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讨厌的雾气遮掩来路,也慢慢遮掩了一切。 她毕竟才五岁,还不能够懂得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想着,尽量不要让哥哥太难过。 “好看……”她抓着哥哥的衣角说。 此刻的姜望,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软弱。 他慢慢蹲下来,抱着妹妹,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说不出话来。 天地,君,亲,师 张家族地。 地裂延伸至此,不时有人被地缝吞噬。 张氏族人纷纷哭嚎逃散,那些供奉修士全都自顾不暇。 屋倒楼塌,亲友离散。 眼中所见,尽是惨像。耳中所听,全是悲嚎。 张临川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缓步而行。 以手帕捂着鼻子,以避过那些烟尘。 如此可怕的地灾,对他来说似乎全无影响。 此情此景,彷如人间地狱。 这个世界危险、混乱、肮脏。 而他一尘不染。 他和眼前的这一切,全都割裂开。 他稍稍加快了脚步。 “临川!救救我,救救爹!” 他路过自己的家门,正好看到父亲仓皇招手,鞋子都掉了一只,正一瘸一拐地往外跑,脸上全不见平日镇定,惊恐得涕泪横流。 府内的下人们也没谁在乎家主威严,各自奔逃。 一条地缝将张家宅门分割成两半,母亲在地缝的另一边哭喊:“临川你快跑啊,不用管我们了!你快跑!” 张临川只是淡淡地扫过他们一眼,便继续往前走,走过门前。 无论是求救还是关切,好像都与他无关。 …… 枫林城缉刑司门外,狴犴雕像后,只露出半个脑袋。 正是黄阿湛。 在蔓延整个城域的地裂发生之前。 他一直潜伏至此,或者说,他观察环境已经好几天了。 今天是方鹤翎定期来缉刑司接受讯问的日子,萧铁面也会例行陪着。 此时差不多便要结束出来了。 这个时间黄阿湛统计过许多次,断然不会有错。 而他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就是在最恰当的角度,展开最果断的袭击。最后蒙上萧铁面的头,将其暴打一顿,以报前仇旧恨。(也只有他自己觉得这事很简单。) 其实与萧铁面这么多次“斗法”,倒也不能说是真有什么血海深仇。 这更像是师生间的一场游戏。他如果能够侥幸成功,萧铁面还未必会把他怎么样。但失败的代价,就是裸衣风干。 黄阿湛自认是面对恶势力英勇不屈的好汉,而萧铁面是当之无愧的恶势力。 反正无论怎么样,他一定要报复回来。 他尝试过很多次,失败过很多次,但是他黄阿湛,百折不挠。 按照兵法分析,萧铁面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象得到,会有人在缉刑司门口袭击他。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而他准备了这么久,做出种种预案。这叫做以逸待劳,以有心算无心。 在兵法上他就胜利了! 总之万事俱备。 然后…… 地灾来了。 超乎了他所有的想象,没有任何一个应对此种情况的预案。 他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坚守伏击位置,还是赶紧逃跑。 地缝裂开,整个缉刑司的建筑在他身后轰然倒塌。 然后他看到缉刑司修士一窝蜂般冲出来,又迅速地向四面散开。 “擅长土行道术的,尽最大努力弥合地缝!速度最快的一队跟我去北城,那里人最多!” 执司单茶跃至高处,大声指挥救灾。 说罢,带头往城北疾行。 这时刚好有一个缉刑司修士迎面冲来,气喘吁吁地汇报道:“头儿,赵家那边……” “赵你妈还赵家!”单茶一巴掌掀翻他:“先去救人!” …… 在缉刑司修士散开去救灾的同时,萧铁面也拎着方鹤翎疾射而出。 一眼便看到了黄阿湛愣头愣脑的样子。 立刻呵斥道:“愣着干什么?去帮忙救人!”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场灾难的程度和范围,但只秉持着修行者应当为普通人抵御灾祸的想法。这是他作为教习一直灌输给学生的理念,也是他所坚持的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开了方鹤翎,指挥道:“我现在回道院组织学员救灾。黄阿湛去城北,方鹤翎去城南,配合缉刑司、城卫军救人。快!” “啊?噢!”黄阿湛愣了愣,在这种形势下,当然也再不提敲闷棍报复的事情,转身便要去帮忙救人。 方鹤翎却道:“不必了。” 萧铁面皱眉回头,却只感到心口一痛。 一柄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刀,直直贯入他的心口。这是方鹤翎踏入周天境之后刻印的瞬发道术,当初也正是在这门道术的释放上慢了一步,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姜望一剑击败。 方鹤翎松开火焰刀,笑着,如释重负:“我等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你竟然真的……有问题!”萧铁面大怒探掌,方鹤翎却早已飘然退远。 他一巴掌扑了空,凝聚到一半的道术也散去,整个人轰然倒地。 方鹤翎身上的怀疑一直没有洗清,却一直安稳如山。 董阿不动他,避免打草惊蛇。缉刑司没法动他,证据不足,道院维护。而白骨道用他故意混淆视线。 萧铁面完全不知这当中的勾当,完全只是秉着教习对学生的责任去维护他,乃至在地灾来临的关头救他出来。 这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因为信息的不对等,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防备过方鹤翎。 却没想到会因此送命。 时年,四十一。 …… 黄阿湛看着这一幕,眼皮不停地跳。 他是很讨厌萧铁面的。 整个城道院里最严厉的教习,没有哪个学员不讨厌他。 只是都不敢公然对抗罢了。 对,他是想要暴打萧铁面一顿的。打得他鼻青脸肿,打得他起不来床,打得越惨越好。 但是杀了他? 黄阿湛从来没有想过。 萧铁面是很讨厌,但他也是最认真的教习,最负责的教习。 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间,无论有什么疑惑去找他,他都会绝不敷衍地解答。 虽然也许会骂你笨,也许会用戒尺打你,也许会敲你的头,甚至会把你吊起来示众。 但萧铁面他,从来没有坏心啊。 他是真的为学生们好。 再怎么不喜欢他的教学方式,也不能否定他的良苦用心。 而他就这么突然地死了,在他准备回道院召集学生救灾时,被他亲手救出来的另一个学生杀死。 这是什么世道啊? “老虎说得没错,你他妈的,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人啊!” 黄阿湛看着方鹤翎,甩手两团焰弹轰出,整个人紧随其后,发起冲锋。 “你是个什么东西?”方鹤翎冷冷回应,伸手凝出火焰之刀,提步前斩。 两团焰弹瞬间交互,在方鹤翎靠近之前骤然炸开! 眼前一花,漫天火星之中黄阿湛高举火焰之刀,从天而降。 方鹤翎横刀相对。 因为道元的支持,两柄火焰之刀交击,竟发铿锵之声。 仓促之下,方鹤翎被斩退半步,黄阿湛一脚踹来,将他整个人踹飞数丈。 落点是一条正在裂开的地缝,青砖已碎,街道正陷。 方鹤翎一把抓住地面,借力一带,才腾身而起,再一次面对黄阿湛。 心中惊骇! 姜望那一拨人里,他最在意姜望,最忌惮脾气暴烈的杜野虎。 但是对于黄阿湛这个人,虽然是往届的师兄。他却从来没有看得起过。一个整日嬉皮笑脸,不是溜须拍马就是无脑作死的家伙,有什么值得重视? 却不曾想到,在他的进攻之下,几乎无力还手! 黄阿湛手持火焰之刀,与方鹤翎隔着地缝相对。 正在此时,他们忽然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那声音似歌似吟,在地裂的轰隆与震天的哭嚎声中,仍然清晰地传遍整个城域。 “天地无情,君恩无觅,亲恩不存,师恩成仇!” 斩命 “五伦无常,七情入灭!踏我生死门,披我黑白巾。” 随着那声音扩张,一个人影独立高空。 白骨道二长老,陆琰! 他的衣衫、身形……他的一切都被忽略,唯有那一双只剩眼白的眸子,愈来愈亮。 “杀我旧时意,度我去时人!”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修士可以感知到,整个枫林城域,所有死去的魂灵,包括那些负面情绪,死前的惊恐、面对死亡的怨恨……都隐隐往同一个地方聚集。 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明白了。 地灾……只是一个开始! …… 呼啸声,隐隐是什么深远的呼啸。 人们看到,魏去疾拔地而起,直面四品外楼境强者。 咆哮的飓风将他围绕,那深远的呼啸声也在此时具现。 那从高远之处急速坠落的,如刀的罡风! 煦风满人间,罡风却只在高天。 在先前那一次交手中,陆琰一拳便伤了魏去疾,但魏去疾并非没有留下后手。 此时被引至地面的罡风,就是他倚为胜负关键的手段。 在这枫林城域中。 以内府战外楼,他魏去疾如何不能一试? …… 高空的战斗黄阿湛管不到,也不去管。 后脚一踏,整个人已跃过地缝,以焰刀向方鹤翎斩去。 “黄师兄,枫林城已经完了!不如弃暗投明!”方鹤翎回刀抵住。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黄阿湛是师兄,才想起来沟通。 两人都专修火行道术,火行元气躁动,引得地缝中的岩浆流都蠢蠢欲动。 黄阿湛愈发怒了,边战边骂:“你明个屁!你这根傻鸡毛!” 这是他私下里对方鹤翎嘴臭的蔑称,倒从未当面说过。 方鹤翎顿时就炸了,散去火焰刀,双手一搓,家传道术千羽箭排空袭去。 嘭! 一颗焰弹在羽箭中心炸开,散开的焰浪将这些羽箭推得东歪西斜。 这般精准的控制,是在黎剑秋的指点后达到。 黄阿湛就在羽箭中心穿落,手中焰刀飞出,道决掐毕,霎时间焰弹如雨! 黎剑秋说过,黄阿湛走的是跟沈南七相近的路子。沈南七以一手金光箭扬名,而他精研焰弹,威势亦然不俗。 方鹤翎没有想到,他自小接触,视为杀手锏的千羽箭这么简单便被破去,而他的视线,已经被铺天盖地般的焰弹所充塞! 轰! 砰砰砰砰砰! 连续三堵土墙出现在方鹤翎身前,焰弹连环,全轰在土墙之上。 受此一阻,方鹤翎狼狈窜开。 而自以为胜负已决的黄阿湛,却被一只突然出现的拳头砸落地面。 地面恰到好处的出现一个深坑,待黄阿湛坠落之后,就将他埋住,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爹?李供奉?”方鹤翎惊讶地看着出现在这里的两个人。 一个是他被软禁在宗祠里的父亲,一个是在游脉境时经常陪他练习道术,实力应该只有游脉境的李供奉。 但此时,父亲出现在这里。李供奉救了自己一命,还制服了黄阿湛,虽然有偷袭的成分,但是这种实力,怎么可能只是游脉境? 那自己当初是怎么夺权成功的? 方鹤翎发现他根本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父亲。 “废话别多说了。”方泽厚喘着气道:“现在局势变成这样,咱们得赶快跟你李叔一起离开。枫林城里的东西没法要了。云国那边的生意还没完,咱们去云国拿了钱就走。” 方鹤翎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黄阿湛高喊起来:“张师兄!张师兄!你来得正好,先不用管我,快杀了方鹤翎他们!他们跟那些妖人是一伙的,他还杀了萧教习!” 方泽厚父子大骇转头,果然看到缓步走来的张临川。 张家族地本就与缉刑司挨得很近,走出族地不多时,他便来到了这里。 李供奉一言不发,站到方泽厚父子前面。 方鹤翎则大喊:“张世兄!你听我说!枫林城已经完了,清河郡也保不住,整个庄国覆灭,都在不日之间!你这样的天才,何苦把自己绑在沉船上? 白骨道的实力你也见识到了,真正的高手还没现身,魏去疾已经都被压着打!董阿头都不敢露!我跟白骨道高层有联系,我帮你引荐,以世兄的实力才情,不愁没有一个好位置啊!” 黄阿湛道元被封,人被束缚,只有一个脑袋能动,但也不甘示弱:“呸!张临川师兄何等英明神武,岂会受你蛊惑?” 张临川静静地听他们说完,然后才问道:“董院在哪里?” 两方都愣了愣。 “算了。”张临川已经不耐烦地转身:“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走!”方泽厚一拉方鹤翎。 他默许方鹤翎夺权,自己隐身其后,随时准备给儿子兜底。 但根本没想到白骨道玩得这么大,不止方家瞬间没了,整个枫林城都没了。 李供奉与他是八拜之交,忠心耿耿,本可以带着他逃走。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自己的儿子,之所以冒险赶来,就是为了带方鹤翎一起逃走。 看到张临川他都已经绝望,但是张临川不管不顾的离开,又令他重新燃起希望。 只要留得性命,家业可以再挣,千金能够复来。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但方鹤翎一把甩脱父亲,凝出火焰之刀,往被困在地下的黄阿湛走去。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如今的方鹤翎,再不是那个看着堂兄畏畏缩缩的小孩。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决断。 “你不是想杀我吗?不是想给萧铁面报仇吗?” 他大步走到黄阿湛身前,火焰之刀高高斜举。 黄阿湛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张临川漫步离去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最后关头,他想到的却是一句俏皮话。 “我他妈还拍过你马屁啊……你竟然真的不管我!” 嗤! 火焰之刀划过,消散。 一颗人头滚落。 空气之中,似乎还嗅到到火焰灼过血肉的焦糊味道。 黄阿湛,战死。 时年,二十。 …… 轰! 高空之中,一个人影轰然坠落。 正正砸在城主府中心。 一个没有探索到神通种子的内府境修士,面对四品外楼境巅峰强者。 最多能够抵抗多久? 魏去疾给出了答案。 一刻钟。 这是几乎燃烧生命的一刻钟。 但也只是为整个枫林城域的亡魂,拖延了一刻钟而已。 此时的他并不清楚,整个枫林城域都已经被大阵封住。人可以出入,魂魄却只能在城域中打转。 再过一段时间,大阵彻底合拢,就谁也出不去了。 白骨道已经高手尽出,他的城主府里也没人闲着。 但手底下没人能插手这种级别的战斗, 董阿……不见踪影。 魏去疾咳着血,缓缓从地上站起。 他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他强硬,自我,独断专行。 可以说他冷酷,甚至暴戾。 但这是他的封地,这是他的城。 他,枫林城域之主。 要站起来,承担他的责任。 …… …… 君问归期未有期 岱山郡,九江城。 整个城域就是一个巨大的狩场。 九江城域是整个庄国境内唯一一个没有官道的城域,这里是凶兽的猎场,最大的凶兽巢穴。 而九江城,以及其下的镇、村,就是一个个军营。 九江城域里没有平民,全是战士。 这处城域没有官道,没有所谓的安全之地。 但战士所在的地方,就是安全之地。战士走过的道路,就是安全之路。 凶兽无智,但也被生生杀出路来。 那是九江玄甲趟过的地方。 九江郡大部分的士卒都是预备役。真正的九江玄甲,只有一千人。 杜野虎就身列其中,并且还是一名队正,手下管着五个人。因为缺额的关系,目前只有三个。 当然,给兄弟们的信里,他自封了个校尉。 在他看来,总之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也不算吹嘘。 某处军营中,浑身浴血的杜野虎走进军帐。 “哎哎哎,你怎么一身是血的就进来了?”帐内有人问道。 “没事,都是凶兽的血。”杜野虎随意抹了把脸,大大咧咧便道:“校尉,年底了,调个假。我要跟家里人一起过除夕!” “本校尉担心的是你吗?是怕你把我的营帐弄脏了!”校尉脸上有一道刀疤,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倒也不慢,随便勾了几笔,便递过一个牌子:“你从来没有休息过,调个长假也应该。” “哎不对。”他顺嘴问道:“我记得你小子也是孤儿啊?” 九江玄甲里,多的是无家可归的人。用九江城主的原话说,“但凡家里有个爹妈,或者爹妈长点心,也不会让孩子来这里来找死。” 九江玄甲从不忌讳生死,所以这话倒并不敏感。 “看您说的。”杜野虎满不在乎地道:“没有爹妈,但还有哥哥弟弟啊。都在家等我呢。翘首以盼!学过不?” “就你他妈读过书!” 杜野虎一矮身,躲过巴掌,笑哈哈地钻出营帐了。 …… …… 枫林城域,城卫军驻地。 当地缝蔓延至此时,许多士卒正在整训。 魏俨第一时间注意到,随着地缝的扩大,天地间有雾气生成。 他太熟悉这种雾气! 小林镇之事永远不可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 “这次灾祸范围不是一城一镇,而是覆盖整个城域。乃至会波及到全郡的灾难!”魏俨对赵朗这样说道。 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因而立即跃上高台,运足道元,大声喝道:“城卫军全军听令!什么也别要了,什么也别管!即刻向城域外撤军!能活一个是……” 砰! “去你妈的!” 一只大脚将他踹下高台,城卫军主将,人称方大胡子的将军挤上高台,嘴里还骂骂咧咧。 作为整个枫林城城卫军的最高统帅,他毫不犹豫修改命令道:“情况紧急,别的话我不说了。所有城卫军将士听令!即刻以小队形式散开,以枫林城为中心,向整个城域展开搜索。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地灾源头!这很危险,但我就是要你们用命去填!用性命拯救你们的家乡!告诉老子,你们怕吗?” 轰!隆隆! 在地灾巨大的轰隆声中,人类的齐声比地裂更恢弘。 “不怕!” “不怕!” “不怕!” 方大胡子大手一挥:“出发!” 军列轰然而散。 魏俨怒目而视:“这是无谓的牺牲!姓方的,你这就是让弟兄们白白去送死!” “送死是一定的。是不是白白送死,那就不一定。”方大胡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自顾选定了一个方向出发:“你要是怕死,就自己滚!别拉着老子的兵!” 整个城卫军驻地在最快的时间就散了干净。 枫林城卫军一正将、两偏将、五副将中,除了魏俨杵在原地,赵朗还未动之外,余者全部身先士卒。 谁都清楚这种突兀的地灾必有源头,谁也都清楚在地灾之中寻找祸源的危险。此时此境,哪怕不顾一切逃命也未必能够逃得掉,更别说与逃难者逆向而行,直面危险。 没有人是傻子。 但几乎所有军人,都做出了最“愚蠢”的选择。 他们向着最危险的地方去。 魏俨目送着那些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一言不发。 他回头看了看赵朗,但赵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也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不明白。 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但这种毫无意义的牺牲,真的有必要吗? 也是这样的雾气。小林镇那一次整个镇子被夷平,就连魏去疾亲自赶到都无济于事。 如今规模扩大到整个枫林城域,又有谁能回天? 除非庄庭方面早有准备,但他作为城卫军高层,明白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动作。 这个道理,方大胡子、赵朗他们,不会不明白。 但他们为什么还是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还要拉着整个城卫军陪葬? 在绝境前尽量保存有生力量,难道不是为将者最应该做的事情吗? 可是这一次,连赵朗都走了。 没有人能再给他答案。 他独自一人站在变得空空荡荡的城卫军驻地里,就像五岁那年一样,独自一人被遗留在荒野。 那一年,他的母亲死了。为了保护他。 尸体就横在他面前。 而他的父亲魏去疾,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冲过他身边。 魏去疾身上有累累的功勋,身后有无数丢下的人。 …… 轰! 忽然一声爆响,惊扰了魏俨无端的情绪。 一个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在面前倒飞而回,坠落高台,鲜血狂喷。 那是刚刚离去的,方大胡子。 看到这一幕,魏俨瞬间就明白。 这起覆盖整个枫林城域的灾劫,地灾只是先手。 那个潜伏暗中多年的势力,不,现在已经可以直接推定是白骨道了。 白骨道正有组织、有预谋地刺杀枫林城方面组织者,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瘫痪枫林城域的自救能力。 而作为腾龙境巅峰强者的方大胡子被打成这样,对手该有多强? “你娘!”方大胡子翻身跃起,嘴里还在喷血,却已经毫不犹豫地反冲:“邪魔外道,给你爷爷死来!” 三个脸戴生肖骨面,身披黑袍的身影现身,各施手段,齐围方大胡子。 而他们的气息……三个腾龙境巅峰强者! 刺啦! 金光如电而过,魏俨持刀切入。 三个黑袍人瞬间散开,一片被割破的袍角飘飘而落。 虽只割破黑袍,却也将这三人的阵型冲散。 “找死!”其中一名面具上纹着巳蛇骨架的黑袍人转向魏俨,听声音是个女人。 其声尖利。大手一张,掌心便涌出无数条污秽血蛇,向魏俨噬咬而来。 血蛇之中,乍现银蛇。 快雪游弋,如银电清霜,剖开袭来血蛇。 为首的黑袍人脸戴鼠骨面具,迎上已受重创的方大胡子,嘴里道:“这个交给我。十一,你去帮蛇儿迅速处理了他。” 犬骨面具人二话不说,回身一纵。自他身后,无数恶犬魂魄涌出。 汪汪汪! 吼吼吼! 张牙舞爪,撕向魏俨。 一道石墙无声无息拦在犬骨面具人之前。 却是赵朗听到响动,第一时间赶回。 他落地的瞬间,掐诀已毕,顿时风起,火生。 狂风大作,焰成火海。 “你的对手是我!”赵副将这样说道。 十二骨面 空空荡荡的城卫军营,大战骤然爆发。 一方是枫林城城卫军高层将领,一方是白骨道十二骨面。 两两捉对厮杀。 方大胡子对鼠骨面者。 魏俨战蛇骨面者。 赵朗直面犬骨面者。 一个重伤的腾龙境巅峰,一个初入腾龙境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天地门都未得见的通天境修士。 而他们的对手,是三位腾龙境巅峰强者。 强弱悬殊,胜机渺茫,但没有人后退。 …… 赵朗最晚切入战场,但却最快打出高潮。 以石墙阻住犬骨面者,以火海围困。 石刺凸起,藤蛇游动。 他掐诀如飞,尽展复杂多变的道术体系。 火海之中,恶犬魂魄扑出。 石墙之上,犬骨面者从天而降! “区区一个通天境小子,也敢插手这种程度的战斗?” 其人大手一张,犬魂齐齐嘶吼,怪状狰狞。 有犬吐息,其气恶臭。 有犬扑击,其速快绝。 有犬巨大庞然,有犬利齿悬涎。 他仿佛一人成军,浩浩荡荡,直接碾灭了火海! 赵朗纵身疾退,一道道石墙凸起。 在地缝两侧腾跃,不断制造阻碍。不断游走。 他很清楚方大胡子的伤势,以他对这汉子的了解,若不是实在撑不住,他连那口血都不会吐。 他也明白初入腾龙境的魏俨,很难在短时间内击败对手。即使他非常相信魏俨。 而他自己,天地门都未推开,别说战胜对手,能够撑下去的机会都渺茫如微星。 但他一定会竭尽全力。 正因为所有人都机会渺茫,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只有竭尽全力。 无路可退,只有前行。 即使只是微星,赵朗也很想要触摸。 …… 高台之上,方大胡子已与鼠骨面者杀成一团。 他毕竟出营不久就被埋伏着的三大白骨面者联手袭击,骤遭重创。 此时身体早已告急,全靠一股心气撑着,不肯放弃。 但他反而占据攻势,愈杀愈勇。 招招以命相搏,逼得对手只能一次次回避。 作为主将,他很清楚魏俨和赵朗的实力。更明白眼下的局面有多危险。 只要他这里一崩盘,局势立刻倾覆。 所以他不仅不能崩,反而要赢。要以重伤之躯,将熄之魂,击败乃至杀死对手,才能够逆转整个战局,拥有一丝胜机。 但鼠骨面者身经百战,似乎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稳扎稳打,有时候宁可不攻,也要做好防御和闪避。不给他搏杀生死一线的机会。 而是要,生生磨死他。 …… 地灾还在扩大,已经极其严重地影响战斗。 地龙翻身,山河动摇。 交战双方都是高手,这才能在地灾中保持激烈攻杀。 然而,这种战斗有什么意义?哪怕拼命杀死对手,又能对枫林城的局势有半点挽回作用吗? 魏俨很清楚一切已无可挽回,就像他那次在小林镇中心,看到迷雾散去,平地空空。 但他此刻已无法考虑这种问题。 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看着方大胡子和赵朗在他面前战死。 尤其是在他还有战力的情况下。 尤其是,他坚定地认为还有机会。他能够搏杀对手! 带刀杀入血蛇阵中,魏俨长刀倏忽前后,身进刀转。 虽只是初入腾龙境,但面对腾龙境巅峰强者也全然无惧。 不仅不后退,不仅不避让,反而前突,反而始终保持攻势! 这就是天才的自信,是在无数次战斗中累积起来的信心。 魏俨自信长刀在手,无物不可斩,无人不可敌。 然而蛇骨面者又岂是弱小?她在险恶的白骨道中挣扎至今,身列十二面者,绝非温室小花。腾龙境巅峰修为,是在一次次凶狠的厮杀中成长起来。 此时被斩出凶性,樱唇顿张,长舌吐出,霎时化为寒光一道,已近魏俨面门。 白骨法器,剑名蛇信! 锵! 快雪于不可能之机竖起,拦于蛇信剑正中。 蛇骨面者手指一动,蛇信剑瞬间软化,顺着快雪便往前游。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动作忽然一滞。整个人被卡在一道突兀出现的石墙之中! 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区区通天境的小副将,居然能在腾龙境巅峰修士的压力下率先腾出手来。 这怎么可能? 石墙只能束缚她不到一息的时间。 然而对于魏俨来说,要定生死,一息也太漫长! 他手上一抖,快雪带着缠住刀身的蛇信呼啸远去。而他整个人已经出现在那堵石墙之前,右拳回缩,前轰! 带着几乎无穷无尽,几乎刺破眼睛的金光,向前轰去! 轰! 一道身影突兀出现。 金光散去。 犬骨面者挂在魏俨的手臂之上,整个胸腹部都被洞穿。他只来得及艰难回头,看了蛇骨面者一眼,便垂下头颅,气息全无。 秘宝,移形换影符! 一者持阴符、一者持阳符。使用时乾坤翻转,移形换影,乃是团队配合作战的绝佳秘宝。 十二面者之中,犬骨与蛇骨是情侣。 或者不能算情侣,应该说是“姘头”。 至少蛇骨面者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很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一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应当也不会被任何人相信。 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 而是这个世界本就如此。 她认定她早已知晓世界的真相。 她和十一,只是从小认识罢了。甚至所谓的从小认识,也只是在各自去试炼之前,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再相见,已同为十二骨面。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当初他们被分配到一起。那么唯一能活下去的那个人,是谁呢?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到了十二骨面这种层次,白骨道不会允许他们互相残杀。 她跟犬骨面者在一起,也并没有图什么,只是单纯的为了愉悦自己。 她相信犬骨面者也是。 他们相互慰藉,但绝不相爱。 他们同食同行,但绝不相守。 这套移形换影符是犬骨面者找来的,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们借着这套秘宝的突然性,完成了不少高难度的任务。 一套移形换影符,只能使用十次。他们的这一套,已经是最后一次使用机会。 她从来没有想过,像她这样生来放荡、水性杨花的女人,也会有人为她奋不顾身。 蛇骨面者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本该是狡诈、凶狠,却意外的在最后一刻,充满柔情。 也意外的,黯了下去。 “啊!” 她仰头嘶吼! 束缚她的石墙轰然炸开。 此胜在我 时间回到十息之前。 回到赵朗于犬骨面者的战斗中。 赵朗道法层出不穷,变幻多端,不停地构筑防御和陷阱。 然而犬骨面者以力压人,横冲直撞。 遇到石墙撞碎石墙,迎至藤蛇撕碎藤蛇。 就是凭借修为,以势强压,不给赵朗一丁点机会。 这种应对方式无疑老辣,尤其他同时还控制着恶犬之魂包抄夹击,切除赵朗的逃生空间。 这是常年厮杀在生死线上的强者,才能够拥有的战局把握能力。 面对如此老辣的对手,赵朗始终保持冷静。 燃烧无用,恐惧更无用。 唯有冷静能够寻觅那越来越渺小的微星。 强大敌人带来的压迫,令他将一身所学用到极致。 他从来没有这么快地释放过道术,从来没有这么精准完美。 因为他没有选择。 只要慢一息或者错一式,就有可能死去。 而那将直接引发整个城卫军驻地战局的崩盘。 修为上的绝对差距,代表他没有任何容错的空间。 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困顿于天地门之前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而迟迟看不到天地门,更是每年都逼得不少修士发疯。 赵朗用强大的心理素质,度过了那种艰难。 境界上难于提升,他就专注于术。 用点点滴滴的汗水,来铸就另一种形式的强大。 整个庄国范围内,从道院到军中,所有能够学习到的初阶道术,他几乎全部熟练掌握。 就靠着这些不被太多人重视的初阶道术组合,在一个腾龙境巅峰强者面前,支撑到了现在。 已经到了极限。 他明白已经到了极限。 复杂多变的道术体系,是他一直以来的标志。常年在战斗中切换道术组合,他比犬骨面者更清楚自己的情况。 一旦纷繁的道术衔接被适应,基本就已经宣告战斗结束。 而从犬骨面者越来越从容的突进来看,这一刻很快就要来临。 但赵朗面色不改。 他只有冷静。 面对狂暴撕咬过来的恶犬之魂,面对须臾迫近的犬骨面者。 赵朗以右手抱左手,仅伸出左手尾指。而后半蹲下来,就以那根尾指,贴住地面! 砰砰砰砰! 在地灾蔓延的轰隆声中,一道道石墙纵横延伸,将犬骨面者和那些恶犬魂魄全部隔开。 这是他自己独创的道术——石墙迷宫。 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预设桩点。此时骤然引发,瞬间就分割战场。也将一次必死的危机消弭。 “不错的道术,如果任由你成长,将来或许是个威胁。”犬骨面者哑着声音道:“但是……你现在太弱了!” 话音落地,道决已毕,他猛然张嘴。“吼!” 一头双眸漆黑如墨的魂犬,自他身后跃出,仿佛撕破阴阳界限而来。个头虽小,却实力可怖。只一个冲刺,就将身前范围内所有的石墙全部撞碎! 受限于修为,石墙本身不够坚固,就是这门道术最大的问题。 在同阶战斗中,赵朗可以依靠快速的补充来完成变化。但面对犬骨面者这等级别的强者,他根本来不及补充。 不过,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一记道术能够困住腾龙境强者。 石墙崩碎,召出冥犬的犬骨面者目光一凝。 因为他在原地根本没有看见赵朗的身影。 赵朗不见了! 会在哪里? 犬骨面者拔地而起,直接冲向前方那条正在扩张的地缝。 他笃信赵朗不可能从他眼皮底下遁走。 那么此地唯一的藏匿处,就只有这道地缝。 从犬骨面者所在之处,赶到那道地缝,甚至不需要一息时间。但为了防备偷袭,他放缓速度提高警惕,耗时两息。 他绝不肯给这小子机会。 逐渐扩大的地缝中,滚滚岩浆之上,他果然看到那个滑溜的小子。 彼时几条藤蛇首尾相咬,横贯地缝。城卫军副将赵朗,就站在藤蛇身上,双手掐诀已毕。 而他的目标,竟是方大胡子与鼠骨面者的战场! 数不清的藤蛇自方大胡子脚下生起,迅速纠缠,形成坚实壁障。挡下了鼠骨面者的凶狠一击! 如此这般的战局把控,不能不令人惊叹,也不能不令他的对手愤怒。 “找死!”犬骨面者勃然大怒,这蝼蚁一般的小子,竟还敢在与他的战斗中分心! 这是对他赤裸裸的侮辱。 鼠骨指不定又要怎么编排他了。 犬骨面者怒气勃发,道元汹涌。 澎湃的力量将同时扑近的恶犬魂魄们都推开了一段距离。 而他凌空扑下。 轰! 赵朗脚下的岩浆忽然被引动,疯狂上涌。 这无疑是他玉石俱焚的手段。 看着赵朗平静的眼神,犬骨面者忽然心生寒意。他当然不肯与赵朗同归于尽,立即止住身形,倒跃出地缝。 而在岩浆冲出之前,赵朗也紧跟其后,落到了地缝的另一边。 “吼!” 犬骨面者也不是毫无准备,那条冥犬就在地缝的另一边蓄势已久。 此时刚好撞上赵朗,只一张嘴,便咬掉了赵朗的半条大腿! 那喷起的岩浆失去道术支持,迅速落下。 犬骨面者瞬间便已经穿过地缝,贴近赵朗身前。以一个半蹲的姿势,竖掌如刀,直插心脏。 但就在他穿破对手心脏,泯灭其生机之时,他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道元波动。 这个濒死的小子……他居然还在使用道术! 而且目标……不是自己。 犬骨面者骤然回头! 正好看到那一记绝妙的石墙术,将猝不及防的蛇骨面者桎梏。 正好看到魏俨当机立断,甩刀前突。 最开始的那道石墙迷宫,赵朗不仅仅是为了挽救危局、分割战场。更是为了遮掩另外两处战场中,鼠骨面者与蛇骨面者的视线! 他跃下地缝不是为了逃生,而是为了捕捉战机,插手另外两处战场。 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没有战胜对手的可能。但是他还有可能,凭借他精准的战机把握,为另外两个人创造胜机! 杀他区区一个通天境修士,犬骨面者想要无伤完成击杀。 这就是他唯一的腾挪空间。 而他把握得如此充分、完美。 …… 犬骨面者冲到蛇骨面者身前替死时,其实什么也没想。 在那种生死一线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想些什么。移形换影纯粹是下意识的选择。 他还没有开始思考,身体就已经动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样的一种情感,竟然扼杀了他求生的本能。 但是蛇儿活下来了。 蛇儿活下来了。 明明整个胸腹要害都被打穿,他竟不觉痛苦。 最后留给她的眼神,很柔软。 犬骨面者舍身相救,蛇骨面者才得逃一死。 生死早已见惯,可她从来没有如此暴怒、如此心痛。 喷涌的道元将石墙震碎,她毫无保留地扑向魏俨,这一次彻彻底底要以命相搏。 但适才还气势如虹、杀机如刀的魏俨,却毫不犹豫抽身而退。 他想做什么? 又有陷阱?想杀回马枪? 刚刚死里逃生的蛇骨面者心中一惊,脚下不由得慢了半分。 …… 却说赵朗那道藤蛇缠壁突兀出现,恰到好处的为方大胡子挡下致死一击。 但其实说“致死”也不那么准确。 因为以方大胡子此时的伤势,怎么样也应该已经死去了。 他身上致死的伤势不止一处,但他竟然还活着。 竟然还在战斗。 以至于鼠骨面者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靠什么撑着。 一道藤蛇缠壁不算什么,令鼠骨面者在意的是它所代表的意义。 他不太满意地瞥了犬骨面者那边一眼。 面对区区一个通天境修士,居然还能让对方腾出手来。十一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冷冷想着,随手一拳,将藤蛇缠壁轰散。 正要再进,却忽然感觉身上一紧。 方大胡子以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熊抱住了他! 垂死挣扎! 鼠骨面者脑海中转过这样不屑的念头,一层黑雾自身体内部溢出,贴着他身上形成薄薄一层。 是为魂甲。 在这种极限近身中,他自然要先保证安全,防止对方有自毁类的手段。 但方大胡子粗壮的手臂只是一震,其人仅剩的全部道元都灌注在这两条手臂之上。 轰! 他竟然完完全全放弃防御,而选择将鼠骨面者的魂甲震散! 为什么? 这有什么意义? 鼠骨面者刚想到这个问题,就已经听到了尖啸声。 那是快雪刀裹挟着缠于刀身的蛇信剑,急速撞来的声音。 魏俨之前的那一记甩刀,并非随手,而是有目的、有意识地插入这个战场! 而多年袍泽的方大胡子便借助赵朗的藤蛇缠壁,抱住了鼠骨面者,而后震破他的防御,带着他一起撞上了魏俨的快雪刀! 嗤! 那是长刀切入肉体的声音。 鼠骨面者在吐血,他也感受到方大胡子的血喷在他身上。 “这种大优局势,我怎么可能受伤?这太荒谬了……” 他鼓荡道元,就要将方大胡子震开。 而此时一道倏忽而至的身影,已落至他的身后。 魏俨握住快雪刀柄,道元狂摧。 刷刷刷刷! 仿佛无边碎雪炸开。 漫天雪光是刀光。 无穷无尽的刀光,就在鼠骨面者身体里爆开,将他和方大胡子一起,切割成无数碎肉。 碎肉飞落,鲜血飘洒。 分不清哪一块肉属于方大胡子,哪一块属于鼠骨面者。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蛇信剑弹射而出,被急速追来的蛇骨面者接到手上。 但鼠骨面者已经战死。 魏俨握刀回身,直视此人。 血肉碎片落在他的身上,堆砌得他如同恶鬼。 但他浑然不觉。 只剩最后一个对手了。 这是城卫军营里最后的决战。 我看到天才的世界 轰!隆隆! 地灾还在继续,雾气渐渐重了。 蛇骨面者握着蛇信剑的手紧了又紧。 面对着连杀两大白骨面者的魏俨,终于一个转身,抱起犬骨面者的尸体,飞遁远去。 她不得不承认,面对只是初入腾龙境的魏俨,她怯懦了。 准确的说,她被枫林城卫军这几个人的疯狂吓住了。 怯懦这样的词汇本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她向来视人命如草芥,不仅仅不在乎对手的性命,也不曾在乎过自己的。 今天遭遇的这几个视死如归的人不是理由。 面前这个她没有一丁点把握、如杀神般的对手,也不是理由。 真正怯懦的原因,在她看到犬骨那样的眼神之后。 她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感觉。 她竟然恐惧死亡。 她竟然开始留恋这个世界。 …… 魏俨看着蛇骨面者离去,没有追击。 战斗已经结束了。 面对将死的赵朗和蛇骨面者,他毫不犹豫选择先杀死对手。 面对暴怒的蛇骨面者和已经生机微弱的赵朗,他毫不犹豫的转进战场。 面对抱在一起的方大胡子和鼠骨面者,他毫不犹豫搅动刀光。 是的。他毫不犹豫。 他没有犹豫过。 他每一步都是最好、最恰当、最精准的选择。 或者说,正是因为知道他能够做到这样的选择,所以无论是赵朗还是方大胡子,都把胜机寄托在他身上。 这是一次精妙绝伦的配合! 以他们多年军旅情谊、多年袍泽默契的名义。 三个人各自为战,却又以死并肩。 代价,是赵朗之死,方大胡子之死。 此时那些恶犬之魂已随着主人散去,冥犬也已消失。地缝还在扩大,雾气还在蔓延。 城卫军营里的这一切,突然的发生,又凌厉地结束了。 枫林城域的灾难远未结束,而城卫军营里为枫林城而战的人,已经死去。 魏俨走到赵朗身边,将丢了一条大腿、心脏被洞穿、道元也已经枯竭的赵朗半抱起来。 他笨拙地用笼着木行元气的手,捂住赵朗心口。 他专注于长刀和金行道术,实在不擅长救治手段。而且他也很清楚的明白——没救了。 有时候理智这种事情的可怕正在于此。 因为你如此明确的知道结果,所以你徒劳的努力竟不能够安慰自己一星半点。 “周天境杀腾龙境,我这也算是越境杀敌了吧?只有很厉害的天才,才能够办到这种事情啊。”赵朗艰难地喘息着,说道:“原来这就是天才的世界。我看见了……” “你骗我了。”魏俨脸上都是血迹,看不清表情,但是他说:“你说我的选择才是对的。你说你也会那么选的。” 他重复道:“你骗我了。” 三名白骨面者现身的时候,没有人注意这个通天境的小修士。赵朗本已经离去。但他选择回来,选择战斗。 选择战斗几乎等同于选择送死。但他还是这样选择了。 “谁都知道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可不是谁都能够做得到啊,魏俨。”赵朗笑了起来,用那双无力的眼睛看着魏俨道:“你是真正的天才,你的性命比我重要。活下去,为枫林城报仇。” 原来,他对枫林城结局的判断也与魏俨一致,但之前还是支持了方大胡子的愚蠢选择。 或许,那不能够叫做“愚蠢”吧? 魏俨抓着他的手,嘴唇翕动了几下,大概想要说些什么。 但赵朗已经闭上眼睛,永远也听不到了。 …… 不知过了多久,地缝开裂的声音打破沉默。 魏俨抱起赵朗的尸体,将他投进地缝下涌动的岩浆中。 看着沸腾的岩浆将其吞噬。 人们说入土为安。 或许能安,或许不能。 魏俨倒提快雪,转身走向枫林城。 …… …… 西山脚下,姜望一手牵着姜安安,一手牵着宋清芷,回望枫林城,心中既悲且愤,既怒且痛。 董阿在哪里? 早在牛头山那一次,他就已经向董阿报告了白骨道的事情。 为什么枫林城方面仍然对今日的灾祸没有一丁点的准备? 董阿说,“此事我自有安排。” 董阿说,“我会亲自与魏去疾沟通。” 董阿说,“我会联系庄庭。” 可如今。 安排在哪里? 后手在哪里? 董阿啊!在哪里? 逃出枫林城的时候,他一直在等待董阿所说的后手。 两次告警,他一直确信董阿已经足够重视此事, 可是……没有反应!满城的百姓都要死绝了,庄庭依然没有反应! 董阿何在? 最痛苦的不是灾祸如此无情,而是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董阿到底在干什么? 忽然,一道剧烈的水行元力波动被他所感知。 姜望来不及收敛情绪,把两个女孩往身后一带,手上焰花已生。 一团水汽从空中坠落,又在姜望面前,显化出身形。 这是一个面容猥琐,身形佝偻的老人。 “桂老?”姜望神情一松,知道是来接宋清芷的。 “桂爷爷!”宋清芷蹦了过去,有些惊慌道:“枫林城怎么了?好可怕啊!” 桂老依然弓着背,脸上的焦急终于散去。 他抚了抚清芷的额头,对姜望道:“我晚去一步,在明德堂没有找到公主的踪迹,心急如焚。一路追踪至此,没想到是小友救了她。老夫代表清河水府感激不尽!” 清河水府? 原来这个满头小辫子的女孩,是清河府君的女儿! 姜望激动起来,立即说道:“桂老,能否请您立刻联系府君?枫林城大难当头,正需要他老人家的援手!” 桂老看着姜望渴盼的眼神,沉默了半晌,缓缓摇头。 宋横江的确很强,但年老体衰,已经不起几场大战。 尤其他心里很清楚,宋横江不会再为庄庭拼命。 “清河水府可以庇护你和你妹妹。但枫林城……恕老朽无能为力。” “桂老,庄国与水府盟约数百年。”姜望急道:“人族水族亲如一家啊!” “小友,有些事情你并不知情。庄庭配不上我清河水府流的血。”桂老道:“别的不说,庄庭明知公主在枫林城。此等剧变之前,竟然没有任何人知会我们一声。险些令公主遭厄!亲如一家是这么个亲法吗?” 姜望还想说今日之灾劫,庄庭方面或许也并不知情。然而是他亲口向董阿做的报告,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庄庭是庄庭,枫林城是枫林城,请您老看在……” “不是老朽不帮忙。水府也有水府的难处。”桂老打断他,很是诚恳地道:“小友,跟我回清江吧。老朽为你在水府里谋一个职司,定不比你在陆上差。” “……不必了。” 姜望明白求助清河水府已经不可能,牵着姜安安转身。 “您带清芷回去吧。” “小友要去哪里?” 姜望没有回头。“水族不帮人族。人族总会帮人族。” 桂老没有说话,眼神复杂。 “安安!”宋清芷叫道。 待安安转过头来,她跑过去将自己的项坠解下,要往姜安安脖子上挂。 “这个可以保护你的哟!”她说。 这项坠呈水滴状,光华流转,其形不凡。一看就知绝非俗物。 但桂老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 姜安安抬头看了姜望一眼,见哥哥没有拒绝,便低了头,让宋清芷为自己戴上项坠。 “清芷再见!” “安安再见!” 两个小姑娘都红了眼睛,而后就此分离。 一个往西,贴着祁昌山脉,转去清江。 一个往南,贴着枫林城域外围,往三山城去。 如果说还有谁能救枫林城,姜望能够想到的,也就是身负拔山神通的窦月眉了。 一切来不及的告别 地裂发生之前,赵汝成还在府内饮酒。 他向来得过且过,能歇则歇,能懒则懒。 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主动或被动的,整个天下兜兜转转,也算是一生。 他不想为难自己。 酒至半酣,人已醺醺。 邓叔忽然出现,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对劲,枫林城要完了,我们必须立刻走!” 轰隆隆! 地裂的声音在此时炸响。 “等等!”赵汝成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他绝不会怀疑邓叔的判断,也来不及问什么原因、什么事由,只是立刻道:“去明德堂接安安!” 姜望和凌河都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唯有姜安安还是个孩子,最为危险。 邓叔也不啰嗦,抓着赵汝成直接撞破屋顶,如一道长虹经天。降临明德堂。 眸光略略一扫,他便再次拎起赵汝成,冲天而去。“那个小女孩不在了。” “救姜望!救凌河!”赵汝成在空中挣扎。 “地灾太突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能够感觉到,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危险一旦降临,连我都护不住你。”邓叔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灌入他耳朵:“来不及了。” 大地在下方开裂,房屋在崩塌。 奔逃的、跌倒的、正在死去的人们,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渺小如蝼蚁。 赵汝成能够感觉到邓叔手上钢铁般的力量,这只手抓着他瞬息远去。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到。 狂风刺得眼睛生疼,刺得泪流满面。 …… 城道院中。 修士们当然要比普通百姓更早察觉危险。 闭关的、诵经的、演道的,一下子全都混乱起来。到处都是拔身乱纵的人影。 有同窗拉了他一把:“快逃啊凌河!” 有人在大喊:“往城外撤!留待有用之身!” 也有人在高呼:“大家快去救人!我辈修士……” “救谁啊?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院长、副院长全都不在,除了他们之外,也就只有萧铁面有组织全院弟子的威望,但他此时也未出现。 整个城道院里群龙无首,混嚣一片。 凌河一跃而起,站在道祖雕像头顶。 他从来规规矩矩,不肯丝毫逾礼。此时却情急踩在了道祖雕像头上,全不顾这种亵渎的行为会给他带来什么惩罚。 “我们的一生,是漫长一生!” 他高声喊道:“我们在城道院修行超凡,已经沐浴光荣!是把这份光荣踩在脚下、丢在身后,还是伸手接住它,你们自己决定!” 说罢,他也不停留。 径自翻墙越屋,以最快的速度往明德堂方向冲去。 …… 三山城,城主府内。 窦月眉静坐不语。 不得不说白骨道准备周全,整个枫林城域几乎天翻地覆,然而一出枫林城域,居然风轻云淡,一片安宁。 所有的混乱、灾祸,都被约束在枫林城域里。 外界无从知晓。 无生无灭阵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它要毁灭的一切都罩在其中。 然而对身负搬山神通的窦月眉来说,那地龙翻身、山崩地裂的动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瞒得过。 枫林城域太远且不去说,她作为三山城主也不太可能在危机四伏的时候离开本城域。 但飞来峰的动摇,却清晰地反应在她的神通种子上。 搬山神通者,不可能不察山事。 然而,她更能清楚地感知到,就在三山城外,有超过五名腾龙境修为的白骨道中人坐守。 对方的行踪完全没有掩饰。 就是赤裸裸地威慑,白骨道表明态度,愿意用五名腾龙境强者陪她坐守。 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对庄庭交代得过去。 这几位白骨面者当然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但是拦住她一段时间却不算难。 而且,倾覆飞来峰,难道不是她之所愿吗? 什么大局,什么冠冕堂皇的未来,又真的及得上她治下活生生的百姓,及得上亡夫的遗愿吗? 她被庄庭伤透了心。 她的父亲、丈夫、兄弟,全都为庄国而战死了。 庄庭又有什么理由,再让她一个寡妇拼命? “传令下去。”窦月眉道:“封闭城门!” 统领小声道:“城主,外面……” “如果真有什么大事,朝廷会传令下来的。既然我们没有接到命令,那就说明没有大事。”窦月眉淡淡道:“我们只是不动。不算违命。” “……是!” 在轰鸣声中,三山城大门紧闭。 …… 枫林城,城主府中,魏去疾再一次站起。 他这一生,眼中只有功业,脚下只看前途。 放弃了很多东西,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但是无论如何,今日没有选择了。 这是他的城。 这是他的荣誉,他的勋章。 是他一生奋斗过的证明。 如果枫林城没了,他牺牲过的一切,他的妻子、他的战友、他的儿子……他所放弃过的那一切,意义何在? 他早已经准备好将一生交付于此。 老死枫林城是一种交付。 战死未尝不是。 白骨道陆琰是积年老魔,相较于白骨道大长老欧阳烈,或许名声不显。 然而只有真正接触过的人才清楚,那一双幽冥之眼的可怕。 外楼境锚定四方星域,接引九天星光。举手投足,都带有星穹伟力。 尤其对面还是陆琰这样的强者。 魏去疾在枫林城经营这么久才勾连上的九天罡风,都被打散了。 他连燃三支红信,但整个枫林城都被大阵笼罩,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邻城可以及时察觉枫林城域的危局,赶来参战的同时,联系庄庭。 这次的袭击是他始料未及的,爆发之前甚至没有一丁点预兆。 毫无疑问他对枫林城的掌控出了问题,但这会不是考虑此事之时。 他必须要拖住对手。 无论如何。 不惜一切。 将血咽下,他注意到一个青年修士走来。 余光一瞥,他当然认得出城道院的俊才张临川。 “张临川,这里不是你可以插手的!” 魏去疾直接强硬地说道:“去城外军营联系主将方大胡子,让他散开军队,搜寻祸源!” “城主,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张临川边走边说。 魏去疾紧紧盯着空中的陆琰,再次拔地而起。 只将声音丢在身后:“这话换董阿来说还差不多,你还太嫩了!去城外!” 虽然董阿还未出现,但魏去疾绝不认为董阿这样的人会弃城而逃。 他必然也在什么地方做着他的努力。 越缄默,越艰难。 唯一的好消息是,白骨道大长老欧阳烈之前在云国闹事,被凌霄阁主打得重伤濒死。白骨道里,应该没有谁能碾压董阿了。 狂啸的飓风在空中,魏去疾竖掌成刀,自下而上,如要斩破天穹。 陆琰只得再一次中止引导大阵,眸光扫过,双手抱锤,带着整个人往下砸落。 清光与白光相撞。 掌刀与抱锤一触即分。 有着天外星力的加持,魏去疾再一次被轰落。 “魏城主!”张临川纵身跃起,似乎想要接住他。 以通天境的修为根本没可能承受这种程度的余波,瞬间就会被碾碎。 “滚开!”魏去疾又怒又急,董阿怎么教出这么没脑子的学员? 勉起余力,在空中一折。 但张临川竟然凌空一踏,再次追上了他! “不对!” 没有打开天地门,怎么可能踏虚而行? 魏去疾脑海中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就已经听到,雷的啸鸣。 甲等中品道术,雷光爆鸣。 光的速度,远胜声音。 因而在他听到这个声音之前,他的整个胸腹要害,就已经被爆裂的雷光所撕裂! 狂暴的风行元力涌来,在最后的关头他还想要做些什么。 但张临川只是手上一震,雷光乍现而敛,魏去疾的整个身体,就已经无力坠落。 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坠入他的城主府中。 故人心 张临川突然出手,袭杀魏去疾。 陆琰毫不惊讶,只是桀桀怪笑:“好小子。” 冥眼转动,重掌大阵。 但目睹这一幕的方泽厚等人,却陷于深深的震惊中。 不仅震惊于张临川的行动,更震惊于他的实力。 此时他踏空静立,气息悠然,又哪里只是通天境的修为? 分明早已经推开天地门,道脉腾龙,甚至……叩开了内府。 如果不是内府境强者,哪怕是偷袭,哪怕魏去疾已经伤重如此,也不可能被一击杀死。 都是假的。 三城论道上力战而败,静等一年,以待明年的三城论道,直入国道院…… 都是假的。 他根本就是要留在枫林城里,为今时今日做准备。 他根本就是白骨道的人! 方鹤翎终于明白,张临川之前为什么问董阿在哪,而不关心其他。 因为在身份暴露的这一刻,袭杀董阿就是最优的选择。 不是董阿,就是魏去疾。 “走!”方泽厚紧赶两步,抓着方鹤翎道:“快走!” “不,爹。”方鹤翎再一次挣脱,他笑了起来:“我赌对了!我的机会来了!” 他大步往前,招呼道:“张世兄!原来你也加入了白骨道!有什么小弟能够帮忙的吗?” 张临川没有去看魏去疾的尸体,更加没有看方鹤翎,而是抬头看向陆琰,淡淡道:“长老安心做事。” 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张面具,轻轻按在脸上。 那张面具,竟是白骨所制。 而他骤然转头! 南门的方向,站着一个倒提长刀的修士。 黑发如墨染,长刀似雪铸。 正是魏俨。 从时间看,他应该恰好看到了魏去疾被袭杀的一幕。 表情很奇怪。 好像没有愤怒。 又好像,只有愤怒。 魏俨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所以他的脚步开始移动,他开始向前冲。 向着城主府的方向,向着张临川的方向,发起冲锋! …… “白骨使者!”亲眼看着张临川戴上白骨面具,方鹤翎激动起来:“原来你就是白骨使者!原来是张世兄你拉我入的教!” 早在还没有接触白骨道之前,他就与张临川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此时知道其人就是白骨使者,心中更是亲近。 方泽厚拦在他身前,压低声音喝道:“别说话了!这里太危险,咱们快跟着你李叔离开。” “危险什么?现在这里,白骨道做主!”方鹤翎为父亲的胆怯感到不耐,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他又对着张临川喊道:“张世兄,我爹在这里,现在城里这么乱,我怕教友误伤他。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帮忙?” “有没有什么身份证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看到一团雷光炸在方泽厚身上。 而方泽厚只来得及重重后退一步,就在自己的儿子眼前,抽搐着焦化,再无声息。 谁也不知道,一个没有修行的普通人,是怎么在强大雷法中移动的这一步。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在死亡之前的瞬间,做出远离儿子的反应。 绝大部分通天境以下超凡修者,都会在这一记雷光下被瞬杀。 连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来不及。 而方泽厚挣扎出了一步的距离。 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而他死去了。 “不知所谓。” 张临川甩了甩青烟仍在的手,一转身,扑向了挟刀而来的魏俨! 没有战前的言语,更不存在对峙僵持。 只在双方接近的瞬间,激烈的战斗便已经爆发。 …… 方鹤翎张大了嘴,想要喊些什么,但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张临川的确帮他解决了他父亲的安全问题,不过是以他绝对不愿接受的方式。 他的父亲在他面前被随手杀死,比杀一只鸡还要简单随意。但因为尸身上犹在咆哮的雷光,他甚至连伸手触摸一下都不敢。 他想不通为什么。 他也是白骨道教内的人啊?他为白骨道做了很多事情! 难道白骨道引发今天这种程度的地灾,发起这样强大周密的行动,没有他方家全力帮忙的掩护吗? 为了白骨道,他去缉刑司受审多少次?他冒着多么大的风险?他牺牲了多少? 难道没人在乎吗? 为什么。 为什么? “走!” 李供奉一把抓住方鹤翎,转身便往城外奔去。 他心中愤怒,却牢牢抑制。 无论如何,方泽厚对他有恩。保不住方泽厚,至少要保住他的儿子。 即使这个小子,这样的愚蠢! 方泽厚一眼就看出来了,而方鹤翎根本就看不明白,从头到尾,他完全不在张临川的眼中。 他的表忠心,表决心,表功劳,除了惹人厌烦外,什么也收获不到。 或许直到今天,直到此时此刻。 他才认清楚了自己,但这已经是多么晚的时间。 …… 张临川与魏俨电光火石般一触。 一触即分。 魏俨吐血而退,张临川身缠电光,有如天神。 白骨面具下看不到张临川的表情,但他声音冷漠:“居然敢对我拔刀。看来我真是让你们误会太久了。你真以为祝老大,你老二?” 枫林城道院的道勋榜排名,从来都是祝唯我、魏俨、张临川,这样排下去。 哪怕这三甲挥霍了大量道勋,在他们之后的修士,也都会自觉的控制道勋数量,跟着下降排名。这是对强者的尊重。 但谁也不曾想到,真正的最强者,是张临川。 他不仅强过枫林城道院所有学子,还强出偌大一截,强成天壤之别。 他这样强,但仿佛对于魏俨来说毫无影响。 快雪要饮血,无论对手有多强。 魏俨血迹也不去抹,而是踩碎青砖,提刀再上。 快雪如天边惊虹一抹,起自魏俨,落至张临川。 铛! 张临川屈指一弹,正在快雪刀身。 雷光自指尖乍起,顺着快雪而上。 魏俨飞快地松手再握紧,避过雷电之后,拔刀反撩! 他斩进一团雷光中。 他很快,但张临川更快。 轰! 雷光爆开。 魏俨强忍着麻痹将刀握紧,但人已经再次被炸退。 张临川一步踏进,探手,又蓦地后撤! 几无穷尽的金光在瞬间将他淹没。 那是魏俨以自身为引,在原地布下的甲等下品道术,金光杀阵。 这一套与张临川在三城论道上直面林正仁的战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预判。 而在金光杀阵爆发的同时,有难以计数的金光箭忽然出现在半空,呼啸着攒射入金光杀阵中。 所有金光箭的目标,都是张临川。 此时此刻的枫林城,只有一个人能将金光箭使出这样的效果。曾经的道勋榜第五,沈南七! 他不知何时赶到的战场,但这一次攻击显然蓄势已久。 两下交叠,顿成绝杀之势。 …… 金光散去,原地一个巨大的骷髅骨架缓缓站起。 一对手骨摊开,张临川从手骨上走下,毫发无损。 他踏空而行,一步步走下来,巨大骷髅一点点消散。 雷法只是他在城道院时的掩饰。他真正最强大的,还是白骨道的幽冥道法。 “不错,沈南七。你终于也推开了天地门。” 嘴里表示欣慰,张临川面具下的眼睛却殊无笑意。 双手骤然外拉,一道白骨之门在高空嗤嗤成型。 隐隐有什么声音在咆哮,咆哮在虚空间。 “滚开!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魏俨一把抓住沈南七,将他往后甩的同时,持刀前冲。 他的确没有想到沈南七的出现。 更没有想到沈南七会出手帮他。 当年他选择放弃了两个人共同的朋友,等同于放弃了他们三人的友情。 他不后悔。 如果当初那个遭遇危险的人是沈南七,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那是对的。 与其一起死,不如少死一个是一个。 他完全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所以他也有被沈南七仇恨到死的觉悟。 所以,倘若沈南七今天看到这一幕,选择转身离去,他绝不意外。也绝不失望。 关于割舍与被割舍,这样的事情他完全能够理解。 毕竟这样的张临川太强了。 腾龙境与内府境的差距不必多说,他甚至还不知道张临川有没有自己的神通种子,他没能把张临川逼到那一步。 因而其实,看到魏去疾被袭杀的那一瞬间,他就应该转身逃跑。那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因为随着魏去疾的战死,整个枫林城域最后一丝机会也已经泯灭。 他本该做出那种选择的。 他从来都是那样的选择着。 他深恨着魏去疾,却又不自觉地,被他所影响。 他恨着他,又好像在成为他。 但今日他竟然拔刀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送死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但这次如果不拔刀,快雪就好像再也无法出鞘。 这次如果不送死,他好像比死更难受。 他心里明明知道应该怎么做,但他无法自控了。 他斜垂快雪,拖刀前冲。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对不起。或许我的选择总是太冷酷。 但这就是我所学到的选择方式。 我就是被这样选择着,我母亲也死于这样的选择。 终于这一次,我做出了可笑的选择。 但是很奇怪,我没有笑。 我没有笑。 他想。 他猛地拉起刀光,如一道匹练,如一轮弦月,横挂长空!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追到他耳边。 “你管得着老子?” 沈南七的声音。 月上白骨门 高空之中,有一扇白骨铸就的门户。 仿佛沟通了幽冥,有什么邪恶存在孕育着。 而魏俨已至。 刀光如月光,月上白骨门。 刷!锵! 快雪斩上白骨之门,又发出金铁之声。 张临川一手支撑着白骨门,一手翻掌前按。 嗖嗖嗖! 一排金光箭不讲理般直射面门。 沈南七也至。 上次队友惨死之后,他没有沉沦下去,反倒破而后立,一举推开了天地门。 还是金光箭,杀力却已不可同日而语。 张临川只得将攻击魏俨的手掌收回,横在面前。 他的手上笼着一团黑雾,虽然只是小小一团,却将那些袭来的金光箭尽数吞噬。 而与此同时。 咔嚓! 白骨之门裂开了。 它终于承受不住魏俨连续不断的斩击,分解成碎裂骸骨,纷纷坠落。 这门道术还没来得及发挥威能,便毁于魏俨和沈南七的配合。 沈南七眼中一亮,纵身穿过坠落的碎骨,跃至张临川身前,一掌按下! 金光暴起。 又是一道金光杀阵! 魏俨以身合刀,身如银河挂落,直直斩入金光中。 铛! 如钟鸣之声。 金光散去。 张临川右手握成拳,拳上缠着莹润白光,与快雪相抵。 而另一只手成爪,按在沈南七的天灵上。 他的整个身体,都被莹润白光所笼罩,在这金光杀阵中,毫毛无损。 “你们以为有转机,有希望,有曙光?” 他淡漠地道:“不,什么都没有。” 左手稍一用力。 砰! 沈南七整个脑袋就此爆开。 红的白的,四处飞溅。 魏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哼。 他收刀,再斩。 收刀,再斩! 再收刀,再斩! 这个瞬间他爆发了肉身极限,一息内斩击三百多刀! 虎口裂了,血管爆了。 在斩到张临川之前,他自己已先遍体鳞伤。 但回应他的,始终只有——铛! 那是如钟响的,无比冷漠,无比绝望的声音。 他极限状态下的每一刀,都被张临川挡住了。 “如果拼命就可以抓住希望,如果努力就能拥有奇迹……” 张临川目光平静,声音冷漠。 “那我们潜伏的这么多年,准备的这么多年。又算什么?” “我有今天的实力,比你们拼过更多次命,比你们努力得更早,更长久!” 魏俨斩出多少刀,他就用拳头挡住多少次。 拦到最后,他甚至拳头一翻,一把抓住了快雪刀! 魏俨立即提膝而撞。 但在那之前,张临川的另一只拳头,已经轰碎了他的胸口。 “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有奇迹,奇迹也只应该发生在强者身上。” 张临川这样说着,一甩手。 魏俨整个人后仰,下坠。 他从来,从来是一个坚定的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冷漠的人。 他只会做最合理、最正确的选择。 他眼里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刀。 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沈南七始终在否定他,并亲身诠释了自己的选择。 赵朗从未否定过他。只是最后以自己的行动,给了他相反的答案。 甚至于魏去疾……甚至冷漠如他,也为枫林城而死。 在生命的最后,魏俨感到了一丝迷茫。 他试图回想自己的母亲,回想自己永远遗留在那片荒野中的童年。 但他发现,他竟已记不起母亲的样子。 如果再来一次,他会怎么选择呢?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如何选择? 魏俨重重坠地。 那柄快雪,仍紧紧攥在他手上。 …… 姜望背着姜安安一路疾行,如此颠簸自然很不舒服,但安安很乖,一声也不吭。 穿梭在山林间,姜望忽然脚步一顿,一个后纵拉开距离。 反手将安安轻轻放下,另一只手按于剑柄。 就在身前的位置,一个黑纱遮面的女人缓缓飘落。 她看着姜望,眼神很复杂:“原来你不是道子。” “是或不是,有什么区别?”姜望沉声道:“我从来不想做什么白骨道的道子。” “区别很大。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能够吞噬我的白骨之种,为什么你可以掌握肉生魂回术,还有你现在……”她上下打量着姜望:“原来我遍寻不见的冥烛,在你这里。” 冥烛? 姜望立即便想到了通天宫内的那支黑烛,想到了很多很多。 但他最终只是握紧了剑:“斩开我的通天宫,它就在里面。” 她忽然笑了笑:“没想到几天不见,你就老了。” “拜你所赐。”姜望说。 “你是要去三山城找丈母娘吗?忘了告诉你,就在半柱香前,三山城城门已闭。窦月眉宣布闭关。” 姜望沉默。 他知道对方不需要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 可天下虽大,他还能去哪里求援?又怎么来得及? 太绝望了!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向深渊。 但至少此时,他还不能够放任自己心中的情绪。 最终只是冷冷道:“又如了你的意。” 她的笑声有些勉强了:“那么,你不打算束手就擒么?你可欠我两条命。” “现在是你欠我的了。”姜望看着她,那眼神中只有恨:“枫林城数不清的人命。” 她沉默一阵。 忽然道:“好。” 她手上一抹,整个人转了一圈。 夜纱揭去,面具褪却,黑袍飘飞,红裙及地。 出现在姜望眼前的,是一张美艳而熟悉的脸。 黑纱翻红裙,白莲即妙玉。 她身穿红裳,曲线婀娜,声音却清清冷冷的,再无魅惑。 “记住你仇人的样子,永远也不要忘记。” “我记得了!”姜望咬牙道。 “好样的。”妙玉轻轻鼓掌:“好少年!” “你待如何?”姜望横剑相问。 “命就算不欠了。你总该记得,欠我三件事吧?”妙玉屈起手指,说道:“第一件事,倾倒玉衡峰。第二件事,救下无辜水族。那么现在是第三件事……” 她看着姜望道:“带着你妹妹,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 姜望握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也从头到尾将安安置于身后。“不要你的冥烛了?” “给你一点成长的时间,不然也太无趣。”妙玉状似无聊地捂了捂嘴,一放手,眉眼如钩:“下次见面,我就杀了你!” 姜望没有再说话。 妙玉也一摆裙角,消失在原地。 …… 窦月眉封锁城门,那么三山城已经没有再去的意义了。 清河水府的态度也很明确。 姜望再一次背起姜安安,却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姜安安怯生生问道:“哥哥,刚才那个人是谁呀?”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姜望才说道:“一个迷路的女人。” …… …… 数十年来如一梦 枫林城道院。 地裂发生之前,董阿正在宋其方的炼丹房中。 正副两位院长,因为一张艰涩的古丹方争论不休。 在炼丹一道,宋其方当然更为渊博精深。但董阿境界高深,也能看到宋其方看不到的风景。 故而两人意见相左时,竟谁也说服不了谁。 “无论如何,决不允许用道院弟子试药。”董阿强硬道。 今天宋其方特意请他过来,就是为了讨论这张古丹方的可行性,并且提出安排弟子试药。却遭到董阿果断的拒绝。 “这张丹方若是复原成功,对我们整个道院都好处无尽!”宋其方说道:“此丹绝无毒性,老夫可以保证,就算错服,最多也就是腹泻几日。” “你拿什么保证?”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受到质疑,惯来好脾气的宋其方也吹胡子瞪眼睛:“凭老夫这么多年的炼丹经验!凭老夫……” 恰在这时,第一道地裂发生。 两人同时惊觉。 轰! 房间里,炼丹炉下,那一直温吞燃烧着的炉火却也在此时忽然蓬出,化作一条烈焰之虎,直扑董阿! 时机如此恰当,一切早有筹谋。 宋其方脸上不再见半点愤怒焦躁,人也无老朽之态。手中拂尘甩出,千丝万缕,如蛛网密布,瞬间便封住整个炼丹房。 他的气势,也绝非通天境修为,而分明也早已经推开天地门! 董阿却丝毫不见讶色,手上笼着碧光,单手将那条烈焰之虎摁住,直接塞回炉中。 木行本被火行克制,但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一切都是虚幻。 另一只手同样缠着碧光,只轻轻一划,便斩破丝网。而后探手,扼住了宋其方的脖颈,将他体内聚集的道元全部震散。 “你怎么会没中我的香毒?”宋其方惊骇莫名:“你对我早有防备?” 他请董阿过来坐了半天,可不是仅仅只为了偷袭。 炼丹房里早已燃了毒香,毒性之烈足够将一般内府境强者腐蚀, 就这么一根毒香,已经价值连城。也是宋其方最大的倚仗。 然而董阿哪有半点中毒的样子? 其人轻松制服宋其方,冷冷说道:“就凭你,需要我怎么防备?” “咳咳!你以为我愿意吗?”宋其方挣扎着咳了几声,忽然激动起来:“我为庄国奉献了一辈子!为什么不给我应有的资源?要让我徘徊在天地门前,日日夜夜年年!我……!” 喉管被捏碎,连带着未及发出的声音。 董阿随手掀开炼丹炉盖子,将他的尸体扔了进去。 宋其方大概还想倾诉他的愤怒,不甘,说他为什么选择白骨道,为什么背叛庄国……那其中必然有他一生的纠结与煎熬。 但董阿根本不想听。 轻松解决宋其方,董阿的脸色却依然凝重。 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此时的枫林城,是什么样的惨像。 他也清楚地听得到,道院中弟子们的惊慌失措。 他听到有人喊: “救命!” “快去救人啊!” 还有声音哭喊: “院长!院长!院长你在哪里啊?” 他了解道院里的每一个学员和教习,清楚他们的实力和性格。 他甚至在想象,面对这种灾祸,姜望会怎么做,凌河会怎么做,黄阿湛会怎么做,萧铁面会怎么做…… 他当然也听得到魏去疾的怒喝,感受得到整座城市的绝望。 但他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始终没有出去。 …… 枫林城西北方向,杜家镇再往西,终于到了枫林城域的边界。 李供奉奋起余力,一把将方鹤翎推出域外。 在之前的突围中,他们遭遇了白骨道的拦截。李供奉拼得重伤才解决对手。 全凭一口气吊到此时,终于完成了故友的交代,他一下子瘫软在地。 “李叔!”方鹤翎跪在地上,隔着愈来愈清晰的阵纹大喊。 甚至流下真实的眼泪来。 倒不是他原来对李供奉有多深的感情,然而此时此刻,李供奉已经是他唯一的依靠。仅剩的心理支撑。 他的父亲死了,方家没了,整个枫林城都没了,他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他的嚎啕,只换来一口浓痰。 “呸!” 李供奉破口大骂:“你这个没卵的东西!终于要死了,老子终于能骂你了。你爹不让我骂。说什么你禁不起打击了,让我把脏话带到棺材里去。” 他喘着粗气,声音越来越弱:“妈的,你这个蠢材,白痴,废物点心……” 唾骂终至无闻。 但却一句一句,如刀似锤,砸至心间。 …… 枫林城高空。 魏俨、沈南七双双战死,在张临川战力全开的情况下,陆琰得以不受干扰地控制大阵。 白骨道为这一天已经准备数十年,早在魏去疾未至枫林城之前就开始准备。 当然少不了宋其方的帮助,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布种多年,如今便到了收获之时。 欧阳烈在云国闹得沸沸扬扬只是一个幌子,让人暂时忽视白骨道的威胁。 任何人都知道,白骨道绝无可能在最强战力缺席的情况下进行什么大动作,所以白骨道方面故意制造的这起事件,反而成了最佳时机。 因为白骨道的最强战力,从来没有缺席。 在行动开始之前,连教内高层都没能尽知,很多人都真以为欧阳烈重伤濒死。 所以他才能够在飞来峰困住杜如晦。 整个庄国,身怀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是最大变数。困住他,整个计划的最大干扰就被抹去了。 为了今天这一幕,白骨道几乎已经倾尽一切,倾尽数百年销声匿迹的积累。 他们也势要取得数百年未有之成功。 早在之前还真观就是一次预演,但被突然逃到那里爆发大战的左光烈所破坏。 李一一剑西来,无人敢近。 那一次只得放弃。 然后才有了规模更大的小林镇行动。 现在,在陆琰的操纵之下,数不清的魂灵、有如实质的负面情绪,都往同一个地方汇聚。 那地方,正是小林镇! 震动冥烛,让姜望感到惊惧的小林镇。 当初白骨道的那一次小林镇行动,明面上是为了凝聚鬼门关虚影,事实上也的确铸就了这件幽冥宝物。 但对白骨道来说,其间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 在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到鬼门关虚影上,倾注于白骨道时,却忽略了小林镇本身。 之所以选择在小林镇凝聚鬼门关虚影,根本目的,其实是为了锚定现世位置,以从九幽至人间。 那个自九幽归来的存在,自然只有、也只可能是,白骨尊神! 吾自九幽归来 缉刑司组织的援救并不成功。 因为很快全城各地就涌出了不少白骨道教众,专门针对援救者袭击。 无生无灭阵内,庄国修士都受到一定程度的压制,白骨道教众道术却得到了增强。 尤其现在魏去疾战死,陆琰、张临川雄踞高空,睥睨全城。但凡有敢冒头的强者,张临川出手就是瞬杀。 庄国方修士士气跌落到谷底。 城北是平民聚集的区域,这里的百姓自保能力最差。 在单茶的组织之下,缉刑司救了一些人。 但是很快,妙玉就落于长街。 “现在带着你的人投诚白骨道,我免你一死。” 妙玉淡淡说道:“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枫林城名义上的三大巨头中,单茶最没有存在感。 无他,实力不足。 腾龙境巅峰的实力,在魏去疾和董阿的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妙玉愿意收编他,也仅仅只是因为缉刑司执司的名头罢了。 有这么一个身份,立刻就能瓦解枫林城域最后的抵抗。当然杀了他也可以,只是效果稍差一些。 白骨道筹谋枫林城多年,她了解单茶,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以权谋私的事情没少做。 这样的人,有投诚的可能。 换做董阿或者魏去疾,她根本不会考虑收编的事情。因为那根本不可能。 “投诚你们?”单茶毫不掩饰嘲讽之意:“成为那十二个躲在阴沟里的骨头架子之一吗?” 妙玉并不介意他的嘲讽,只是说道:“待白骨道国建立,十二面者,人人可为城主。你好好想想。” “能做到今天这种程度,覆灭枫林城,我承认缉刑司小觑了你们。白骨道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单茶环顾四周惨像,神情复杂。 最后他把目光转回妙玉:“但你也太小觑我们庄国了!你以为庄国立国靠的是什么?靠的是邻国的施舍吗? 不。 是灾难!是战争! 从雍国到陌国,再到已经被伐灭的许国,我们庄国还未输过国战! 你们今日覆我一城,待朝廷大军杀到,你们连骨头架子都剩不下!还奢谈什么白骨道国!”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妙玉往前走来:“我在三分香气楼寄身这么久,也听过不少你的事情。像你这种人,杀一百次也不为过。庄庭用你这种人做执司,可见腐朽肮脏,覆国也是应当。” 面对这个女人,单茶自知不是对手,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妙玉皱眉:“你笑什么?” “我以为只有我这样虚伪的官面人物,才需要为杀戮找借口。没想到你们这种左道妖人,也活得这么累!” 妙玉沉默了。 直到单茶这番话,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 她所设计的,改变姜望世界观念、人生观念、价值观念的三件事,在影响姜望的同时,似乎也影响了她自己。 这令她觉得恐惧。 一直到摘下单茶的人头,这种恐惧也未能消去。 …… 就在王长吉燃起白骨大鼎的同时,整个枫林城域中白骨道教众的杀戮,也达到了最高潮。 遭遇这样可怕的地灾,又始终没能组织起成建制的救援,反而只有白骨道教众更疯狂的杀戮。 这片土地,上至枫林城,下至各镇、各村,生者已经万不存一。 这是一场灭顶之灾。 尸横遍野,也只是一个客观的描述。 白骨道的教徒们能够感受得到,他们所信仰的那尊神只,借助锚定的位置,降临了力量。 这是整个白骨道的胜利。 是所有白骨道信徒的胜利。 他们兴奋了、癫狂了! 属于白骨道的美丽新世界,将由他们所开拓。 他们所求的公平,所寄托的一切欲求,都将实现。 小林镇原址上,负面情绪沸腾燃烧,大鼎震颤不已。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孕育着什么。 砰!砰!砰! 如心跳,如擂鼓。 这个时间并未持续太久。虽然在有些人眼中,仿佛已经等待了千百年。 在某个瞬间,整个枫林城域都似乎安静了。 那些惨嚎、痛哭、狂啸……全部消失了一瞬。 白骨巨鼎就此静止。 而后鼎盖移开,一粒龙眼大小的、滴溜溜旋转的雪白丹丸,高高飘起,悬于半空。 霎时间光华万道,异香飘散。 这是何等样绝世的奇珍! 白骨道筹谋数十年,白骨尊神亲自降下神谕,白骨道子接引幽冥宝物白骨鼎,以整个枫林城域无数生魂为祭品,无尽负面情绪为柴薪,加之以白骨道数百年积累,方才成就这一枚白骨真丹! 只要白骨道子吞下这一颗白骨真丹,即刻就能踏上巅峰,撕开阴阳界限,巩固两界通道,迎接白骨尊神降世,成就现世神只! 届时尊神在世,圣主为国主。 白骨道众人,亦能借此一步登天。 但白骨道子,竟一动未动。 他就在那白骨巨鼎之前,就直接面对着白骨真丹。 只要往前一步,伸手便能将它抓住。 然而他一步也未再前。 他的右脚缓缓抬起,又缓缓落下。 他仿佛在有意重复这机械运动,始终原地踏着步。 陆琰远远透过骨镜注视这一幕,看得心急如焚,恨不得亲身冲过去,将白骨真丹塞进他嘴里。但又不敢如此冒犯。 尊神早有神谕,此时的小林镇,谁也不能过去。 张临川在空中掐诀,骨镜变幻,换了一个角度,映出王长吉的面容。 他的面容依旧平静,没有表情。 然而他的两只眼睛…… 一只眼睛平静淡漠,一只眼睛泪如泉涌! “这……” 陆琰转头,与张临川惊疑对视。 …… 这是漫长而难捱的僵持。 尽管时间过去了并不久,但对于胜利在望的白骨教众而言。每一息等待都太过漫长。 他们已经等待了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 或许,对于九幽深处的那位神只而言,等待亦是一件煎熬的事情。 于是,变化发生了。 在已经彻底陷入幽黑的小林镇,仿佛是从无尽幽远的深处,探出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却天然,蕴有道纹。 那只手只是堪堪探出,整个空间都仿佛在晃动,仿佛承受不住如此伟力。 那枚白骨真丹更是自行动了,化作流光疾射! 却是白骨尊神终于按捺不住,耗费巨大代价,跨界出手! 隐隐有一个声音,似从另一个时空响起—— “吾自……九幽归来!” 滚回去 苍白之手自九幽探出,白骨真丹便径直投往手心。 而王长吉的手,已经僵硬不自然地动了起来,似在引动某个阵纹,回应遥远呼唤。 他的眼泪,也在瞬间截断。 那自无尽幽暗中探出的苍白之手,仿佛某个悲伤的预示。 宣告一切都已经落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就在这时…… 啪! 白骨真丹被抓住。 但抓住它的,却不是那苍白之手! 就在白骨真丹飞至苍白之手手心前。 有另外一只手,提前截住了它。 并在一瞬间握紧,将它镇压。 那是一只干瘦的、苍老的手。 是庄庭国相杜如晦的手! 他竟然已不在飞来峰,没有被欧阳烈困住,而是如此恰到好处,一步咫尺天涯,摘得白骨道数十年筹谋的成果。 与此同时,他足缠乌光,一脚踏下! “滚回去!” “蝼蚁敢尔!”黄泉之渊的那个声音惊怒交加。 也就在此刻,王长吉忽然停手,纵身远遁,一把撕开大阵,就此不知去向。 黄泉之渊的存在当然强大,但祂毕竟是跨界出手,仅仅锚定空间的那一点烙印,根本无法承载太多力量。 而真正能够承载他力量的白骨道子,竟然在此时逃遁。 白光与乌光纠缠片刻,便已消散。 “蝼蚁!蝼蚁!”那个声音咆哮着。 而后那只苍白的手,就被一脚踩回了九幽里! …… 直到大局抵定的此时,幸存的所有人才能够看到,一道巨大狭长的刀痕,从东南方向而至,远远看去,仿佛整个天空都被斩开了裂隙! 而自枫林城道院方向,也有一道青光疾射,与刀痕里应外合,瞬间就将笼罩整个枫林城域的大阵撕开一个口子。 正因为这条短暂撕开的通道,杜如晦才能一步踏进小林镇。 之后的王长吉,也是自此寻隙逃离。 那一道刀痕,是自三山城域方向而来。 它的起点,是飞来峰! 跨越两大城域,依然有如此可怖威能。 放眼整个庄国,刀痕的主人已呼之欲出。 …… 此时的飞来峰上,到处都是白骨道教众的残尸。 庄国守住了清河郡内最大的凶兽巢穴。 山脚下八鬼无踪,八鬼锁龙阵也早已告破。 甚至若不是杜如晦突然抽身离开,欧阳烈自忖已经战死。 然而这并不能使他感到庆幸,相反却陷入更深的绝望中。 白骨尊神如能成功降世,成为现世神只,他就算战死也不算什么。 以现世神只之能,自然可以聚拢残魂、再造肉身。 白骨尊神那边如果不能成功,他就算活着,也已经是巨大的失败。 况且…… 此时他虽还未死,但也只是苟延残喘。 这一切都是因为此时立于半山腰上的、那个顶盔掼甲、手提巨大关刀的男人。 庄国兵部大将军,皇甫端明! 那个威武雄壮的身影,立在半山之腰,却仿佛群山都在对他俯首。 事实上看到正在前线领兵与陌国交战的皇甫端明出现时,欧阳烈便知大势已去。 皇甫端明可没有咫尺天涯神通,他能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庄庭方面对白骨道的计划早有觉知。并且针对性地布下了后手。 皇甫端明联手杜如晦,里应外合,几息就打破八鬼锁龙阵,鬼门关虚影都被斩废。交战间隙,杜如晦还顺手杀死了袭击飞来峰的全部白骨道修士。 宁可放弃在前线的战场,不惜弃城失地,也不惜牺牲枫林城全域,庄庭所谋者何? 欧阳烈不敢想象。但也不难想象。 成王败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现在唯一想的问题是,要怎么活下去! 活下去,再从头。 …… 枫林城中。 有那么一瞬间,陆琰感觉自己的冥眼是不是失明了。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白骨尊神被一脚踩回九幽? 不然怎么会明明做好了万全准备,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他陆琰筹谋这么多年,不惜加入白骨道,不惜承受千磨万难,难道就是为了这水中捞月的虚幻一幕吗?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一定是幻觉吧?这是幻觉吗? 多年谋划如一梦,无数苦难已成空! 他天生有一双洞彻阴阳的眼睛,往复幽冥与人间,却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热爱的风景。 与多年奋斗成空、一时茫然的陆琰不同,张临川决断早下。 几乎是苍白之手退回九幽的瞬间,他便已转身疾驰,只丢下淡淡一句。 “陆长老,这里就交给你了。” “使者!”陆琰惊怒,但又舍不得成型的大阵,还期待着白骨尊神能够翻手扭转乾坤。毕竟那是一尊神只啊。 因而迟疑了一瞬。 就在此时,枫林城道院,宋其方的炼丹房中。 房屋炸塌,尘土飞扬中,一个身影拔地而起。 一直静默室内,冷眼等着陆琰操纵大阵、等着白骨真丹炼制成功,即时为杜如晦传递消息、配合皇甫端明破开大阵打开通道的董阿。 终于可以全力出手。 然而,然而…… 然而哀嚎已息,魂灵已灭。 日渐繁华的枫林城域,正在崛起的枫林城道院…… 祀殿庄严肃穆,道勋殿人来人往,经院中书声琅琅,术院里五光十色…… 他所感受到的一切毁灭,都是他曾所建设的一切。 …… 飞来峰前,皇甫端明一刀强似一刀,将欧阳烈斩得毫无还手之力。 同样是神临境强者,皇甫端明掌一国之军权、正在巅峰,而欧阳烈这些年东躲西藏,用杜如晦的话说,已经是冢中枯骨。 不管曾经如何,至少在现在,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更别说此时的欧阳烈已身受重创,所有保命底牌都掀了干净。 不如此,他也没办法撑过杜如晦与皇甫端明最初的围杀。 他没有想到庄庭里一向政见不合、斗得你死我活的两大政治领袖,竟然有如此默契。 皇甫端明居然甘愿放下前线胜负,潜伏在这里,只为了替杜如晦斩开坦途。 他意识到所谓的政争也只是一个局,在见到足够巨大的利益之前不会收官。 这个局未必是为白骨道而设,但收在此地此时此刻,却再恰当不过。 “结束了!” 皇甫端明关刀一转,便将欧阳烈人头割落。 脑海中所有的念头都寂灭了,身与魂归于尘土。 白骨道大长老,纵横天下多年的左道巨擘,就此身死道消。 皇甫端明探手抓去,就准备将那无主的鬼门关虚影收下。 但那石牌楼忽然一闪,一个戴着白骨面具的人出现在旁边。 “竖子敢尔!” 白骨使者做了一个推门的手势,便已钻入鬼门关虚影中。 关刀斜劈,皇甫端明怒而前踏。 但那道鬼门关虚影只是一闪,便就此消失不见。 如之奈何 恢弘地宫里,圣主仿佛已然静坐了百年。 宝座之下,张临川和陆琰一人站定一边,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至少站在张临川后面的兔骨面者,看起来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一个戴着龙骨面具的人,站在下首位置,但人在中间线上,既不偏向张临川,也不偏向陆琰,只与宝座上的圣主相对。 陪他站在一起的,是一个戴着猴骨面具的人。 陆琰闭着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阴恻恻道:“鼠疫在普通人身上潜伏、孕育、成长,而后骤然引爆,直接触及超凡,一次圆满!这是早已计划好的事情,现在却差了这么多。张临川,你要过指挥权,做的却是什么事?连鼠面留下的法相之器都动用了,难道就止于现在这样的效果吗?” “是圣主提前发动了瘟铃。你的意思……难道是怪圣主大人么?” 面对长老陆琰的指责,张临川全然无惧。可以看得出来,自枫林城一役后,他在白骨道教内的地位已经有了很大跃升。 “与圣主何涉?是你用人不力。瘟铃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交给蛇面?当初在枫林城,她和鼠面、犬面一起行动,结果更强的鼠面、犬面都死了,她倒活了下来。你怎么还会愚蠢到给她这样的信任?” “这不恰恰说明了她保命能力强吗?”张临川的回应不咸不淡:“我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你少给我强词夺理!”陆琰怒道:“当老夫不敢杀你吗?” “你当然敢!你就当着圣主的面杀了我罢!”张临川也似动了真怒,不再维持表明和平:“反正在你的‘睿智’布局下,白骨道已经在枫林城一败涂地,高层战死的战死,被追杀的追杀,凋落如许。也不在乎再死一个区区使者了!” “你!”陆琰气得说不出话。 “我什么我?是,引导瘟疫发展,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派弱者负责。但是谁又能动呢?您的一番布局,让庄承乾更上一层,让杜如晦得以摆脱束缚。有咫尺天涯的杜如晦在,是你能动,还是我能动?” 陆琰咬牙切齿半晌,恨恨转身,看着龙骨面者道:“龙面,你怎么说?” 白骨道十二骨面里,鼠面乃十二骨面之首,纯以战力论,龙面却是其中最强的那一个。 十二个白骨面者里,只有他叩开了内府。 实力且不论,在境界上,可与张临川比肩。 所以相对于其他白骨面者,他的地位隐隐也更超然一些。只是长时间以来都在闭关修行,在外行动不多,才不似其他白骨面者那样凶名昭着。 陆琰的这个问题,看似是要让龙面摆明态度站队,内里也不无埋怨其人经常闭关,以至于教内无人可用的意思。 而张临川虽然在戳陆琰的痛处,但枫林城一役已经过去,圣主就算再不通世情,也断无此时再翻旧账的可能。所以这痛处其实不痛不痒。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许多,站在龙面身侧的猴骨面者眼神闪烁,却一言不发。 “二长老。”龙面的声音中气很足:“我们为什么不杀了杜如晦?也省得你们畏手畏脚,连地宫都不敢出。” 陆琰:…… 杜如晦乃是三品神临境强者,纵观如今整个白骨的最强战力,也就他陆琰一个四品外楼境。白骨使者、圣女、龙面,三个内府境。 至于圣主的实力…… 白骨尊神“觉醒”在白骨道子之身,能发挥的战力,必然远远强过当初只能通过烙印隔空出手的时候。 然而究竟能发挥多少,又是一个迷。 更显而易见的是,圣主自身绝不会轻易揭开“谜底”。 也就是说,若要设局杀杜如晦,只能靠他们几个。 怎么杀? 那还是身怀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等闲两三个神临境强者也未必能留得下他。 然而看着龙面战意昂扬、充满斗志的眼神,陆琰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想讽刺谁。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莽夫…… 想到这里,陆琰甚至原谅了他喊的那一声二长老。 谁不知道白骨道现在只有一个长老了?还强调二长老这个排序的,十有八九是讽刺。至于剩下的一二,大概就是龙面这种人,或者猪面那种人了…… “咳。”见陆琰无言以对,张临川清咳一声,道:“杜如晦的事情先放一边。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圣主的大计。圣主要以肆虐一国的瘟疫,炼为瘟疫化身,成就白骨圣躯。现在提前引发,不够圆满,如之奈何啊?” 陆琰冷哼道:“还不是你选定的位置,派遣的人手?” “你看。”张临川摊了摊手:“又要绕回我为什么无人可用的问题了。” 他们两个高层在这里你推我搡的,仿佛两个街头的青皮,一口一个“你过来啊”。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全在扯无趣的皮。 圣女更是直接不在地宫里,不知在哪里忙些什么。自枫林城之后,这些人仿佛隔得更远了。 龙面抬头看了看,圣主依然端坐,面无表情,亦无言语。谁也不知祂有没有在听。 圣主没有态度,他更不会对此有态度。 “猴面,兔面。”龙骨面者道:“近前来。” 猴骨面者本就站在他身侧,所以他这句话主要是针对兔骨面者说。 兔面有些惊惧地看了张临川一眼。 张临川微微点头,她才忐忑不安地往龙骨面者身边挪了几步。 “我问你们。猪面死了。” 龙骨面者顿了一下,继续道:“十二个人里,他最疯,也最傻。但只有他真的把你们当兄弟姐妹。你们,就一点都不为他难过吗?” 兔骨面者缩着脖子没敢做声。 越是这副样子越令龙面恼怒,但他好歹知道,现在这女人是张临川的派系。圣主现在还需要借重这些人,如果他不想破坏圣主的大计,就只好先忍耐。 倒是猴骨面者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十二个人里死得只剩咱们三个了。” 他看着龙骨面者:“龙哥。你说我一个个难过的话,难过得过来吗?” 龙骨面者一时失语! 陆琰闭着眼睛,脸色阴沉,看不清心思。 张临川更是把表情全都藏在面具底下,只有一双情绪难明的眼睛。 这地宫大殿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副面貌,都有一种心情。 谁也不知,谁真正想的是什么。 便是伟大如圣主,谁又敢说真正领会了祂的意志呢? …… 就在这时。 端坐的圣主漠然开口。 “时间到了。”祂说。 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