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想变成万人迷啊》 第一章 “姜蘅!你给我出来!我昨天在王大娘那儿做的新衣裳,是不是你偷了!” 青砖白墙的小院外,身着黄裙张妙妙神情凶恶,用力拍打着生锈的门环。 “姜蘅我知道你在家,你别躲着不出声!” 这时候日头已经高高挂起,苦杏街上行人络绎,有好事者便凑上去打听:“怎么回事啊张家丫头?” 张妙妙也拍累了,索性转过身,双手叉腰,呸了一声,道:“昨天河边只有我和姜蘅这个丑八怪洗衣服,后来我有事先走,回来盆里的衣服就没了,那可是我才找王大娘裁的新衣服!不是她偷拿的是谁!”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她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没成想还会偷东西!” “可不是嘛!她脸上的疤你看到没,一看就是被人拿刀子划的,若不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谁能下这样的狠手!这样的人,手脚不干净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算了算了,别说了,多晦气。早先把她从河边捡回来的李婆婆,都被她给克死了,我们还是走吧。” 破落的小院门前,许多人聚在一处,指指点点,后来又都散去,只剩下张妙妙和一些好凑热闹的,守在门口,想看看姜蘅到底什么时候出来。 小院里,姜蘅缓缓睁开眼。 她没有偷拿张妙妙的衣服,但她也懒得出去解释。 这是她被逐出家门之后,来到苦杏街的第二年。 两年里,这样的事发生过许多。街上的人显然十分抗拒她的到来。 也是,她来历不明,身无长物,又被人划花了脸,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一点受欢迎的地方。所以两年来,纵然被轻贱,谩骂,侮辱,她也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充耳不闻。 好在时间长了之后,街镇上的人也觉得总是挑衅她没有意思,反正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理睬,渐渐的,也就少有人来为难她了。 但今天不同,姜蘅知道,张妙妙不会因为她的不理会就善罢甘休。而这正是她要的。 她低下头,抿唇看着身上的粗布衣裳。 下一瞬,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看见身长七尺的壮汉,和站在壮汉身后的张妙妙之后,姜蘅皱了皱眉。 张妙妙指着她冲那壮汉道:“大哥!肯定就是她偷了我的衣服!我……我那件衣服里,还有一只金手镯呢!你可一定要帮我找回来!” “玉京的人,已经到码头了是吗?”姜蘅在心里问道。 话音落下,脑海里便响起她熟悉的,奶声奶气的声音:“是哒!” 这道声音的主人,是她两年前绑定的万人迷系统。 如果系统的预判没有出错的话,那么今天,就应该是她履行约定的日子了。 姜蘅沉默了一会儿,抬眸看向面前的张妙妙,方才还没有什么情绪的眸中霎时带了盈盈的泪光:“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张妙妙的大哥顿时就没了气势。姜蘅看起来,真的怪可怜的。毕竟,妙妙的衣裳里有没有藏着金镯子,没人比他更清楚。况且……其实他觉得,姜蘅也没有街上的人说得那么丑,两年过去,她脸上的疤已经淡了许多,看得出来从前是个美人胚子。 张妙妙看见自家大哥跟被勾了魂似的,顿时脾气就涌上来,她冷哼一声,心想,这姜蘅果然是个狐媚子习性,见着男人就发骚! 宋大哥的心不就是这么被她勾走了吗! 她终于忍不住,走上前一把将大哥推开,挥手便是一巴掌扇到姜蘅脸上:“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不知道?明里暗里勾引汉子就算了,我没有一桶潲水泼到你身上已经是宽容你,没想到你竟然敢偷我的东西,说吧,你是不是早就看见我衣裳里放着的金镯子了!” 张妙妙自小做农活,力气自然不是寻常女子可比,再加上她是真的恨透了姜蘅,手下更不会留情,一巴掌便把姜蘅扇得摔到了地上。 姜蘅不住地摇头,鬓发散乱下来,遮挡住她的脸,只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她低声哭泣道:“我没有……好歹街坊两年,诸位难道不知道我的为人?” “你能有什么为人?”张妙妙满意地看着周遭街坊脸上都挂着鄙夷的神情,拔高了声音道,“你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那样的好东西,那么粗一只金镯呢!是宋大哥给我的定亲信物,你惦记它,也惦记我的宋大哥,所以存心使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宋良刚从私塾回来,就听见路人在说张妙妙去找了姜蘅的茬,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听见张妙妙的话,顿时面红耳赤地去拉她:“你别闹了,有什么话不能私底下好好说?” 他不过是个穷书生,哪儿来的金镯子!何况就算是有,到了张妙妙手里,也只会被她那个贪心的老娘给拿走。 怎么会有机会被别人偷拿……更别提姜蘅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张妙妙见他气都没喘匀,就赶不及要来为姜蘅说话,心里更恨,她挣开宋良的手,怒声道:“我就知道,这个小贱蹄子把你的心都给勾走了!我来找我丢了的东西,怎么能算是闹?” 说完,她又转过身,狠狠瞪着姜蘅:“看见宋大哥这么维护你,现在你满意了?贱人,一定是你偷了我的东西!” 她不管不顾地就想要冲到姜蘅屋子里,姜蘅自然是急急忙忙起身,意图拦住她,却被她猛地推开。 她犹觉不解气,还想再动手,却在这时,听见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威严的声音:“住手!” 张妙妙下意识停手,转头便看见一向拿鼻孔看人的知县和眼睛长在脑门上的镇长小心翼翼地站在一个老者身边陪着笑,而叫她住手的,正是那位老者。 在他们身后,跟了乌泱泱一大批侍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老者来头不小。指不定是从琼安郡里来大人物! 她局促地擦了擦手,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那老者竟是越过她身前,态度恭谨地将跌坐在地上的姜蘅扶了起来! 她还听见他问姜蘅:“小姐,您没事吧?” 顿时,张妙妙心头如遭雷击! 第二章 姜寿海毕恭毕敬地把姜蘅扶起来,姜蘅怯怯地和他道谢,又将手抽回来,眉目低垂道:“您认错人了,我怎么会是贵府小姐?” 姜寿心中浮现出一丝狐疑。 张妙妙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在一旁掐着声音道:“就是,这位老爷,您可能不知道,这姜蘅啊,就是个丧门星,丑八怪!怎么可能是你要找的什么小姐?” 姜寿海眼神一凛,随行的侍卫会意,一巴掌挥向她,直将张妙妙打得眼冒金星,唇角渗血:“你又算什么东西?” 姜寿海微微抬手,示意侍卫退回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张妙妙。 张妙妙被他看得颇不自在,就在她终于憋不住想开口询问时,姜寿海终于冷声道:“方才我们过来,便见着你在这里胡搅蛮缠,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 说到这个,张妙妙身上那点不自在顿时烟消云散,她挺了挺背,努力想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更有信服力:“她偷了我的东西!”不等姜寿海追问,她便主动交代,“是只金镯,手指那么粗的金镯!” 姜寿海迟疑了一瞬。 姜蘅却立马反驳:“我没有!” 姜寿海看她一眼,心知不管是偷了还是没偷,这件事都要压死在这里,不能传出去。否则,玉京姜家颜面何存? 打定主意,他唇边浮出一丝冷笑:“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家小姐出身世家,自小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金玉宝器,怎么可能眼红你一只金镯!” 方才动手的侍卫也低声嗤笑:“想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是这么个贴法啊。” 姜寿海恍若未闻,眼中带了狠辣的威势,凝视着面前身着明黄布裙的少女,笑问道:“这位姑娘,你再好好想想,我家小姐,真的偷了你的东西么?” 自始至终,他没有透露自己的来历,也不提姜家。 他觉得在这种地方,说到姜家,是一种辱没。 姜蘅明了他的心思,低下头,唇角微勾,她想,这位姜家的大管家还是这么有趣,不过是条狗,却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张妙妙在触及姜寿海的眼神时,心里突地打起了鼓,在触及身前的侍卫腰间金刀出鞘一寸之后,终于拨浪鼓般连连摇头:“是……是我记错了……”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因为嫉妒姜蘅与宋良走得近,想出诬陷姜蘅偷了她的金镯,试图将事情闹大好让姜蘅从此再无颜面待在苦杏街,已经是她绞尽脑汁想到的计策,而今被姜寿海这么一逼,自然只剩下丢盔卸甲的份。 姜寿海却不肯这么轻易放过她,他转过头,看向一旁的知县:“不实之事,强加于人;未得调令,私闯民宅,此女子该当何罪?” 知县擦了擦额头的汗,认真揣摩了一下姜寿海的意思,试探道:“羁押收监,三日……不,三个月!” 姜寿海“嗯”了一声,不理会张妙妙的哭喊与旁人的求情,对知县道:“大人公务繁忙,不妨先行,在下还有要事处理,待事竟之后,必定登门拜访。” 他说完,侍卫们就开始冷着脸将小院里看热闹的人请走,而后自发去到院门外守着。顷刻间,院中只剩下姜蘅与姜寿海两人。 “小姐……”姜寿海还没说完,姜蘅就一脸惊惶地打断他,“我……我很感谢你为我证明清白,但是,我真的不是你家的小姐。” 她苦笑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哀怜:“我只是个孤女,以前头还受过重伤,十四岁之前的事全都忘记了,怎么可能是你要找的世家小姐?”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姜蘅在提及姜家时的咬牙切齿、深切恨意,系统恐怕也会被她这一番表演骗过去。 它又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它刚被主神投放到这个异世空间,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恨意——几千年来,它的职责就是不断地在异世空间中穿行,寻找心怀深仇大恨之人,助他们平怨气,获新生,直到他们受到万人敬仰,它的工作才算圆满结束。 它被恨意吸引,找到溺水而亡的姜蘅,与她定下交易。 那时候的姜蘅,还太稚嫩,满心只有仇恨,提及姜家的每一个人,都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姿态。 放在两年前,系统可不敢想象这一幕。甚至就在她与姜寿海见面之前,它都担心姜蘅会不会绷不住。 然而事实证明,它的担心着实是多余了。 姜寿海一听她头受过伤,满心怀疑去了大半,剩下小半打算在回京路上再慢慢试探,毕竟当务之急,是要将他们姜家的大小姐完好无损地请回玉京。 他眼神微闪,笑容和蔼,脸上的皱纹挤到一起:“小人不会认错小姐的,您虽然脸上有伤,但是眉眼却没什么变化,几乎与两年前别无二致,不止小人,待您回到玉京,夫人与老爷也不会错认您的。” “夫人与老爷?是我爹娘吗?”姜蘅好奇地看着他。 姜寿海神色不变:“他们是您的二婶与二叔,您打小没了父母,两位待您不是亲女,胜似亲女。” …… 玉京。 “殿下,姜家的人已经到沅江城了。两年前的事,底下的人也查到了。”身着黑色劲装,蒙面佩刀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恭敬地呈给书案前低眉垂眼的年轻男子。 男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风骨俊秀,眉目动人的好皮相。 这人却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大邺的太子殿下,顾远洲。 他接过书信,却没有要看的意思,只用镇纸压在案角,道:“一炉干柴放在那里,点火之后,它们自己便能噼里啪啦地燃起来,何必在炉边枯守,等着引火烧身?” “姜家的事,不用管了?”蒙面男子十分讶异,前些日子殿下让他们苦寻姜蘅行踪,又通过言太傅向姜家施压,让他们一定要找到姜蘅带回玉京,给皇室一个交代,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如今却说不管就不管了? 顾远洲语气平淡:“不必管了。” 第三章 “不是亲女,胜似亲女?他们自己没有女儿?”姜蘅懵懵懂懂的眼神里掺杂着好奇,看起来真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想到临出门前夫人的吩咐,姜寿海笑容更盛了一些:“自然是有的,但您是嫡长女,二小姐的吃用规格,可比不上您的派头。” 姜蘅抿了抿唇,苍白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看起来哪里有一点世家嫡女的气度风华?反而占满小家子气。 姜寿海眉目舒展开来:“事不宜迟,我们下午便启程回京,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好的呀。”姜蘅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小模样乖巧极了。 与姜蘅说定动身的事情之后,姜寿海又将侍卫留下,如约去见了知县。 知县正在镇长家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听见门房说姜寿海来了,他深吸了口气,连忙起身出门迎接。 姜寿海生得形容清瘦,颔下一把山羊须,惯穿青衫,相比起管家,更像一个毫无城府的读书人。 但是知县可不会因此就放松下来,他反而更紧张——有些时候,看起来没有城府的人,反而更为深不可测。 试想一下,一个心思单纯的人,怎么可能在世家大族里坐稳大管家的位置? 两人在镇长的书房中密谈,一炷香毕,知县终于躬身打开房门,将姜寿海送至府门外。 小院里,姜蘅拘谨地坐在低矮的屋檐下。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起了雨,她低垂着头,看着石阶下的青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系统说着话: “……我以为你早该知道,不错,张妙妙的事是我设计的,她狭隘善妒,看见我和宋良有往来,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若不是亲眼见着我被人欺侮至此却无力反击,姜寿海怎么可能相信我失去记忆?” 姜蘅从来就不是个善茬,往日在玉京的时候,谁若教她不高兴了,便是拼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要报复回去。 只有做出和从前大相径庭的模样,姜寿海才会减轻对她的提防,她也才能更好地部署一切,报仇雪恨。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两年之期已到,回到玉京之后,你就要履行约定了,这件事你不会忘记吧?” 姜蘅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轻慢,她又补充了一句:“不会。” 苦杏街上是一贯地平静,所有人各自过各自的日子,然而玉京姜家,却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的低沉氛围。 正院的厢房里,姜蓉跪坐在琴案边,素手纤纤,抚弄着琴弦。在她曼妙的指尖下,淙淙的琴音如碎珠溅玉一般流淌而出。 一曲毕,姜夫人,也就是顾氏颔首微笑:“蓉儿琴艺又精进许多,这曲《碧云黄叶》比之日前,境界更开阔些许。想来不久之后,玉京再论琴艺大家,必有蓉儿一席之地。” 被母亲这般夸奖,姜蓉姣好的面上却是神情淡淡,并不见什么雀跃之色。 “算算时间,姜寿海现在应该已经接到姜蘅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系着的双鱼玉佩,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两年前,她几番筹谋,费尽心思,才让姜蘅坐实了通奸的罪名,从她手里抢到了姜家大小姐的地位,还有与成王世子的婚约。 她以为有些东西,抢到了就是她的,却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会横插一脚,逼着自己将这个身份与婚约还给姜蘅。 顾氏叹了口气,知道她心中在意这事,宽慰道:“无妨,当初我们既然能逐她第一次,如今又何愁不能逐她第二次?何况,王妃娘娘心中属意的儿媳人选,也是你,不是姜蘅。世子妃的位置,姜蘅守不住。” 姜蓉当然明白这些。别的不说,从前姜蘅在玉京能够横行无忌的依仗,无非是那张脸。 她尚年幼时,便听说过,姜蘅的母亲曾是艳绝玉京的第一美人,多少王公贵族,巨贾名流,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惜后来她嫁给姜家大公子,二人十年前在庸山关消失,姜大夫人的旧情人们,自然对继承了她十分容色的姜蘅多有照拂。 可是在两年前,姜蘅被逐出姜家的那一天晚上,她就已经亲自用匕首,一刀一刀地划花了姜蘅的脸。 白骨红血,皮肉翻连。 她眼里闪过一丝畅快的笑意。 也罢,回来又如何,有太子殿下撑腰又如何,姜蘅注定只能成为玉京的笑话——倘若她还有几分脑子,便该明白,玉京,不是她能踏足的地方。 姜蘅与姜寿海一行人离开苦杏街的时辰定在未时,在镇长家用过午膳之后,便有下人来报,客船已经备好,船家正在码头等着。 镇长与知县于是又将他们送到码头。 姜寿海跟在姜蘅身后,见她孑然一身,甚至连包袱都没有一个,温声问她:“小姐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姜蘅讶异地看他一眼:“我在苦杏街的处境,您也目睹过了,您既说我是玉京姜家的大小姐,难不成还要我带着粗布麻衣回去?不怕旁人耻笑姜家么?” 姜寿海呵呵一笑:“小姐说的是,是小人思虑不周了。”带着湿润水气的江风吹拂过来,他躬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小姐,请上船吧。” 姜蘅神色骄矜地上了船,在旁人眼里看来,这简直一个没有头脑的蠢货:才刚被找到,还没有真正认回姜家,仅仅有个小姐的名头,竟敢在大管家面前耍小姐派头,这不是蠢是什么? 然而姜寿海却没说什么,做足了尽忠尽职的姿态,倒让人忍不住高看一眼。 未时三刻,客船离港,即将从穷山恶水的苦杏街驶向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邺国都,玉京城。 姜蘅站在甲板上遥望已经淡成一副水墨的苦杏街,目所能及最远处,是江岸边漫天雪白的苇花,与江面上一点明黄。 “小姐,在看什么呢?”姜寿海双手交叠,站在舱口,“秋深了,江风湿寒,您仔细着凉。” 是啊,秋深了。姜蘅想。 第四章 姜蘅和姜寿海一行人,在次日申时到了玉京。 姜家派了马车到白马津渡口迎接他们。 船未靠港,姜寿海站在姜蘅身边,指着渡口边穿着短褐麻衣的一众奴仆,对她道:“小姐您看,夫人知道您今天归京,特地派了许多人前来迎接呢。” 说完,他便开始悄悄打量着姜蘅的神色。 从前姜蘅在姜家作威作福,不光自己吃穿用度要最好的,就连身边的下人也要比姜家普通下人待遇更好,她说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出她姜家大小姐独一无二的身份地位。 这些话可能姜蘅自己都忘了,但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没法抹去的。 姜寿海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可以检验姜蘅究竟有没有失忆的契机。 果然,他看见姜蘅皱了皱眉。 紧接着便听她道:“姜家……这么寒酸?” 姜寿海:? “不知小姐何出此言?” 姜寿海有一瞬间相信,姜蘅是真的失忆了。不然她问不出来这种话。换而言之,但凡听过玉京姜家名号的人,都问不出来这话。 姜家在玉京世家名门中,虽然只能算得上二流,但也是二流尖上那一撮,不说权势滔天,地位尊崇,可至少也和寒酸两个字挂不上钩。 姜蘅抿唇一笑:“就一辆普通木制的马车,并十来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奴役,这不是寒酸是什么?你看看旁边……” 姜寿海顺着她的话看过去,只见姜家的马车旁边也停了一辆马车,紫檀木质,四角挂着琉璃花灯,灯上还嵌着珍珠玳瑁各色宝石,赶车的车夫也好,随行的奴仆也好,穿着打扮亦是雅致,一看便是大家族出来的人。 与此同时,一艘形制精美的画船在他们旁边停下,婢女们簇拥着一位穿着松绿地绣菖蒲纹圆领袍的少年,与一个淡黄交领上衣,粉紫齐腰半裙的小姑娘从船舱里走出来。 “系统判定祝家二公子祝怀雪为高质量男性,请宿主攻略祝怀雪。完成攻略进度后奖励如意画轴一卷。” 姜蘅正在走神,脑海里冷不丁响起系统的话,也顾不上问如意画轴是什么东西,只下意识朝祝吹霜看过去,祝吹霜头顶忽然出现一个白色的进度条,旁边还有一个零的字样。 祝家她是知道的,这一任祝家家主,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在船上,姜蘅也和系统聊过,知道她的任务就是获得被系统评判为高质量的人物角色的好感,好感度刷满,也就算完成了攻略进度,得到了攻略对象的喜爱。 如果任务失败,她就会身死魂消,且死后……不得投入轮回。 她不在乎系统的评判标准,但因为祝怀雪是第一个,所以她有些好奇。 但见祝怀雪长眉入鬓,眼眸狭长,棱角分明,是极锋锐的长相。似有所感般,在上岸之时,他也往姜蘅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翘唇笑道:“你便是姜家今日新接回来的大小姐?听说还是嫡长女?就这排场?荣伯,几年没回来,姜家这是落魄了不成?” 姜蘅看了一眼他,并不答话,然而这一眼却让祝怀雪感受到了被轻视的意味。 被祝怀雪唤作荣伯的老者从他身后站出来,笑道:“回公子的话,姜家……不曾落魄。” 主仆俩一唱一和地说着话,姜寿海面上俨然已经有些挂不住,但碍于祝怀雪的身份,却只能装没听到。然而一旁的姜蘅却不觉有它,只眉眼盈盈地看着不远处热闹的集市。 祝怀雪冷着脸。 系统一下子觉得大事不好,看攻略对象这个样子,莫不是讨厌它的宿主了? 然后低头一看,攻略进度十分之一,噢,那没事了。 祝怀雪生平最好美人,按理来说,姜蘅这副相貌,他连看一眼都嫌多余。更别提姜蘅还这样窝囊,堂堂嫡出大小姐,被一个管家压着,没有反击之力,着实是蠢钝了些。 可看着姜蘅站在那里,嘲讽的话几番轮转到嘴边,向来嘴毒的他却又觉得难以开口。 不过是个傻子,费那个劲做什么。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姜蘅也没想通祝怀雪的好感度从何而来,她看见姜寿海脸上青白交加,觉得玩够了,准备大发慈悲地给他一个台阶下。 这些年来,她受过的委屈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反正,很快,她就会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莫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如今回来,既不愿做鱼肉也不想做刀俎,她要做拿刀的那个人。 前边的祝怀雪已经回了马车上,姜蘅正想开口说话,孰料方才和祝怀雪等人一道离开的粉裙婢女,又折返回来,朝着姜蘅福身行礼:“姜大小姐,我家小姐说姜府派来的马车太穷酸了,邀请您与她同乘。另外这位姜管事,我家公子也有话吩咐。” 马车里,小萝卜头祝吹霜扒着车帘,盯着姜蘅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问自家哥哥:“二哥,你说那个姐姐会答应和我们一起走吗?” 祝怀雪拎着她的后颈皮把她往回扯:“管好你自己。话我已经让雁岚去说了,她答不答应,和你没有关系。” 这边船上,听了婢女雁岚的话之后,姜寿海脸色更难看了。 他在姜家当管家已经快二十年,说是奴才,可老爷夫人都将他拿心腹看,连二小姐也称呼他一声寿伯,祝家……纵使地位比姜家高出一截,可祝怀雪到底不是姜家人,凭什么吩咐他? 他心里虽是这样想着,但面上却违心地挤出一个笑来:“姑娘请讲。” “我家公子的意思是,让你们姜家备一辆好一些的马车,届时到祝家来接姜大小姐,否则……想必你们也不希望全玉京都知道,姜家连一辆看得过去的马车都没有吧?” 这话就是明摆着的威胁了。 姜寿海被这番话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姜家门第不及祝家,他不能拼着一时冲动得罪祝家公子;也不能就这样答应下来,否则祝家又会说他们姜家是特地要下姜蘅的脸面。 但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望见不远处祝怀雪晦暗不明的神色,想起来京中关于这位的传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叹了口气,妥协下来,道:“是我们思虑不周了,还望贵府好生照料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有两位,下回要称呼姜蘅,还是称大小姐吧,免得外人分不清楚。”祝怀雪耳力过人,听见他们的对话,散漫地对姜寿海说道,语罢,有下人牵了马来,他下了马车,翻身上马。 没了哥哥的钳制,祝吹霜又把头露出来,冲姜蘅喊道:“姐姐快来呀!” 姜蘅抿着唇笑了一下,对姜寿海点了点头,而后便大步往祝吹霜的马车去了。 姜府马车旁候着的嬷嬷见状,连忙紧着步子过来,问姜寿海:“就这么让她走了?可是夫人那边还说……” 第五章 姜寿海抬眸看着姜蘅离开的方向,面上神情阴晴不定。 片刻后,他回过头来:“由她去吧,回去见过夫人再说。” 这边姜蘅已经到了祝吹霜的马车上,不大的车厢内,放着一张青玉几案,上面摆着各色瓜果蜜饯,吃食糕点,下面铺了暗绿地绣缠枝紫藤花纹漳绒地毯,车厢一角置着香炉,极清雅的香气盈于车内。姜蘅轻嗅一下,闻出是千金一两的沉香。 祝怀雪骑着马,慢悠悠行在马车边。 约莫两柱香的时间,祝家便到了。 祝怀雪原本想吩咐管家把姜蘅安排在待客的厢房里,却没想到祝吹霜却怎么也不愿意,非要和姜蘅在一起玩。 祝怀雪自然放心不下,只得带她们去了祝家后院的小山亭里,自己则在一旁作陪,顺便看着祝吹霜。 到了小山亭,祝吹霜一开始还拉着姜蘅说话,只过了一会儿,小丫头的心思就被路边的金盏菊吸引了过去,一个人蹦蹦跳跳地出了亭子。 祝怀雪倚着栏杆,衣裳松垮,却并不显得放浪纨绔,反而自有一番风流意态。 姜蘅则态度拘谨,整个人犹如一根绷紧的弦。 两人就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事,祝怀雪啜了口茶,问她:“姜大小姐……脸上这伤是怎么回事?” 两人虽同为世家子弟,但从前却无甚交集,要叙旧情也叙不出来什么东西,再者,祝怀雪是真对姜蘅这脸有些好奇。 姜蘅眼眸微垂,轻声答道:“我不记得了,但是李婆婆说,她捡到我的时候我躺在悬崖下,我猜,应该是从悬崖滚落下来,被山崖的尖石划的。” 听见她的话,祝怀雪微微坐直了身子,仔细端详过她的脸之后,便知道姜蘅是被骗了。 从悬崖滚落下去脸上会留什么样的伤祝怀雪不知道,但是出身将门,对刀枪剑戟之类的玩意儿祝怀雪可不会陌生,姜蘅这伤,分明是被匕首划的。 好端端的世家小姐,忽然就不见了,被找回来之后一张脸还成了这样,想也知道今后在玉京处境有多艰难。 这么想着,他看向姜蘅的眼神里,更多了两分说不清的意味。像是可怜,又像是惋惜。 也就是这时候,姜蘅收到了系统的提示:“攻略对象:祝怀雪,攻略进度:五分之一。” 姜蘅明白了,喜欢可怜小软妹啊。 她吸了吸鼻子,软嗒嗒地和祝怀雪道谢:“今天的事,还没谢过祝公子。”说完,她像是很不好意思一般,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 祝怀雪面无表情:“与你无关,是姜家今日,做得太难看。” 他说完,又想起来船上姜蘅冷淡的神情,再对比如今在他面前楚楚可怜的模样,他想,果然是看错了吧。 姜蘅无暇深究祝怀雪别扭的心理,她只觉得祝怀雪说得对。 今天姜家用这么简陋的排场来接她,无非就是想把她的身份钉死,让她没法翻身——在姜家长到十六岁的姜大小姐,和只在姜家长到十四岁,而后失踪两年,近日才被找到的姜大小姐,自然是不一样的。 若是前者,不管内里如何,在外姜家上下也还是要做一做场面功夫,可换成后者,她今日若不是风光回府,赶明玉京城说不定大街小巷就该有流言四起,讨论着她在外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姜家这样薄待她。 要真乘了那辆破旧的马车回去,事后姜蘅自然也能有办法应对,只是稍微麻烦了一些,倒不如借着祝怀雪打脸来得方便,想到这里,她又抬头向祝怀雪笑了笑。 祝怀雪看在眼里,只觉得她傻气。 然后系统提示,攻略进度五分之二。 姜蘅满足了,当做没看见他眼里的嫌弃,自顾自低头喝茶。 祝怀雪不耐烦地屈指敲了敲栏杆,问她:“你知道……算了……” 姜蘅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地望着他,祝怀雪摆了摆手:“没什么。” 他原本想问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姜蘅,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此番回京,面临的将会是怎么样的处境,但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没必要了。 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关心那么多做什么。 姜家。 在姜寿海带着姜蘅从苦杏街启程的时候,一封书信也从那时候被送出,直到今晨,送到了贾氏手里。 而今姜寿海独自回来,听他讲了这一路上与姜蘅相处的情形,贾氏忍不住道:“你向来细致,以你看来,她是真的失忆了么?” 姜蓉也紧紧盯着他。 她当初既然想法子让姜蘅被逐出家门,又用匕首划花了她的脸,就没想过她还能有回来的这天。 自从太子下令让他们把人接回来之后,姜蓉这几天晚上一直没睡好,虽然知道姜蘅手里没有证据,不可能蠢到把两年前的事嚷嚷得人尽皆知,但她还是怕。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贱命一条,做出来什么事姜蓉都不会意外。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可是最近太子正盯他们盯得紧,她也不能做什么,否则招了太子怀疑,彻查当年旧事,可就不划算了。 如今听闻姜蘅有可能失忆,姜蓉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姜寿海沉吟道:“小人觉得这事不好说,不过目前看来,她应当是失忆无疑。” 贾氏揉了揉太阳穴:“祸害遗千年,老话果然不错!当初不是让你将她溺死,你是怎么办事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说起这事姜寿海也觉得邪性,当初他怕下面的人有疏漏,亲自动的手,将姜蘅打晕了塞进麻袋里,又装了两块大石头进去,把麻袋用绳子系紧,亲眼看着麻袋沉入河里,才带着人离开。 按理来说,姜蘅根本不会有活下来的机会。 但是事实胜于雄辩,姜蘅不仅活下来了,还离开玉京,好端端地生活了两年之后,被太子的人找到了。 面对夫人的责问,他只能自认倒霉:“是小人疏忽了。” 姜寿海跟了他们二房许多年,很得姜二爷器重,如今他态度放低,贾氏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挥了挥手:“罢,就按祝怀雪说的,安排府上最好的马车去祝家接她回来,我倒要看看,她能作什么妖!” 第六章 姜家的马车很快就到了祝府,宝马香车,华服美婢,虽然排场不及祝家,但也算没堕了玉京世家的名头。 祝吹霜亲自将姜蘅送到了府门前,恋恋不舍地目送她上了马车。 祝怀雪未曾露面,他在书房里温书。来年三月,他就要参加春闱,可没心思把多余的时间放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只是当门外的小厮来禀,说姜蘅的马车离开之后,他终于不耐烦地将书合上。 真没良心。 他垂眼,抿了口茶。 …… 马车行过车马络绎,人流不息的清平街,在街边小摊喝茶歇脚的行人,见着华贵的马车从眼前驶过,又想起来车上一闪而过的兰花标志,歆羡道: “劳碌到头是贫贱,唯有富贵方等闲。世家名门的小姐就是好,今日出游明日赴宴的,哪像你我,活了大半辈子,还在为生计奔波。” “说书的,这你可就说错话了,方才车里那位,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世家小姐!是那位,失踪两年,日前才被找到的姜大小姐!” “既是那位的话……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怎么说?” “诚王世子是谁?如今玉京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多少大家闺秀贵族小姐芳心暗许,她姜大小姐,两年前还在玉京时就是个混子,后来又失踪两年,谁知道遭遇了什么……此等女子,如何配得上世子爷?” 马车里的姜蘅并不知道,自己不过刚回玉京几个时辰,就已经成了旁人议论的对象。 她挺直了脊背端坐着,掩在广袖里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白嫩的掌心。 街景在车窗外疾逝,历经生死,阔别两年回到玉京,姜蘅以为自己关于这座城池的记忆早已淡去,可等真正身临其境,她才悲哀发觉,有些东西是无法淡忘的。 马车自清平街大道拐入槐花巷,她闭上眼。 系统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宿主,你还好吗?” 姜蘅淡淡“嗯”了一声,“到了。” 话音落下,马车也缓慢停下,姜寿海温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恭迎小姐回府。” 姜蘅掀开妆花缎裁成的车帘,弯腰下了马车,勾唇对姜寿海笑道:“管家又忘了,府中有两位小姐,你该称呼我为大小姐。” 这话姜寿海可不敢应,他微微垂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做足了恭敬的姿态,说出口的话却与“恭敬”这两个字沾不上一点关系,他说:“小姐有所不知,自您走后,姜家的大小姐,便不再是您了。” 在他身后,穿着素色抹胸与三裥裙,外罩朱红对襟绣缠枝百合纹长衫的姜蓉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她本应该和母亲一起在正院里等着姜蘅来见她们,可她忍不住想要看看,当初气势凌人,高高在上的姜蘅,如今究竟是怎样光景。没成想一来便听见这样的对话。 恰是这时,姜寿海也转过身见着姜蓉来了,他微垂着的头垂得更低,连身子都弯下去:“大小姐,您来了。” 姜蓉挺了挺胸,看向满脸疤痕交错的姜蘅,语气中不无自得:“姐姐走了之后,我们姜府,可没人想过你还能再回来。这大小姐的名号,自然便落在了妹妹头上。想必姐姐宽宏大量,不会和妹妹计较。” 姜蘅好似这时才注意到有人来一般,循声朝姜蓉望去,而后又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姜寿海。 姜寿海连忙道:“这是您嫡亲的堂妹。” 姜蘅点了点头:“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就冲这话,但凡是个人都会怀疑她是不是没有娘。” 姜蓉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望着她。 接着便听姜蘅语气懒散道:“不然怎么会不明白,抢了别人的东西,必然有要还回去的一天。可我分明记得管家说过,我的婶母还在世,所以虽是见着妹妹,却是一时迟疑,不敢相认了。” 姜蓉气急,俏脸微红,怒气填胸。 姜蘅不躲不避地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清亮,冷芒如流星从眼底一霎划过。 她记得这位堂妹脾气一向不怎么好,可在祝家时她却打听到,如今的姜蓉,乃是玉京人人称道的淑女闺秀,装了两年,也够久了吧? 不如就由她来揭开她的真面目。 “假的就是假的,堂妹觉得呢?”姜蘅微微抬眸,语气沉静,说着,她往前走了一步,姜蓉却被她这一动作,逼得连连后退。 直到身边的仆妇扶住她,她才定住身子,深吸一口气,看向站在一旁的丫鬟,怒声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请大小姐进去!” 姜蘅站在门口,金簪挽发,耳缀碧玺,青金暗绣合欢如意纹襦裙无风自动,仿佛流淌着粼粼水光。 纵然她这时容颜被毁,身负污名,可她站在那里,姜蓉仍旧不可避免地想起曾经被她踩在脚底的那些日子——俱说玉京姜家有双姝,可所有人眼里,却都只能看到她姜蘅,就因为她娘是玉京名流心里的白月光,就因为她是姜家嫡长女! 她缓缓推开仆妇搀着她的手,待丫鬟们将姜蘅请进门之后,她方看向姜寿海,低声问道:“我记得寿伯信中写,姜蘅在苦杏街时,似乎和一个男子,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姜寿海应了声是,道:“为免显露端倪,老奴吩咐了沅江知县,在我们走后将人送来,想想这时候应当已经到了。” 姜蓉“嗯”了一声,眼底暗流涌动:“去把人带过来,记得隐蔽些。” 太子府。 衡暝方从外头回来,还未顾得上与兄弟们打招呼,便直奔后院,来到顾远洲面前,他喘了口气,没来得及说话,顾远洲先推了盏茶到他面前:“何事惊慌?” 衡暝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而后抱拳道:“世子殿下,带着人马来了,看样子是要来堵您,这会儿估计已经……快到门口了。” 无需明说,顾远洲也知道他口中的世子殿下,乃是诚王世子,顾珩。 果不其然,衡暝刚说话,管家便着家丁来报:“殿下,世子爷来了。” 第七章 待顾珩在门外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三叔之后,顾远洲终于放下手中茶水,起身行过庭前,到了府门口。 顾珩见着他来,张了张嘴,又闭上,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有什么事进来说。”顾远洲冷着脸道。 顾珩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身边,却不敢再往里走,他只怕一会儿走进去,说完话,也还是要被三叔下令扔出来。 顾远洲果然注意到他不再上前,转头看了他一眼。 顾珩抓住机会,小声问他:“三叔,听说是您下令,让姜家把姜蘅找了回来?” 顾远洲冷眼睨他:“父皇亲自为你定下的婚约,你就算不喜,也不该任由你母妃为你私自换亲!” 顾珩自知理亏,不敢反驳,只小声道:“可姜蘅……她算什么东西?” “你喜欢姜蓉?”顾远洲眯了眯眼,问他。 顾珩摇头:“当然不!只是比起姜蓉,我更不喜欢姜蘅。”他说着,好似底气稍足了一些,道,“听说姜蘅这次回来,还毁容了,不说我,恐怕放眼玉京,也找不出一个喜欢她的。” 顾远洲佯装没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只针对他那句“不喜欢”,给他出主意:“那你就去和姜蘅说清楚,向她讨了信物,再去禀明父皇,明白?” 顾珩见他气消了些,大着胆子去扯他的衣袖:“那,三叔,我的好三叔,你陪我去,成不?” 顾远洲板起脸,几乎是被他气得发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也忘在脑后了?” 顾珩心虚地挠了挠头:“姜蘅……姜蘅说到底也没什么错,我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什么? 自然是当面退亲讨要信物的事。 顾远洲最瞧不上这个侄儿的就是这点:没有担当。他不愿意和姜蘅成婚,任由母亲筹谋,如何损害姜蘅名声权益,他从不过问。可轮到他自己出面,他却说自己没法做这样的事。 不过……这也是他最需要的。 顾远洲沉吟片刻,点头道:“也罢,既然本宫已经插手这事,陪你走一遭也无妨。” 顾珩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那句“但是”,满心欢喜地应下,与顾远洲一道乘上马车,往槐花巷去了。 姜家里。 姜蘅也已经见过了姜二夫人,回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却未曾想,贾氏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甚至连一句难听的话都没有说,只热泪盈眶地拉着她的手,不住地说“回来就好”。 待她哭够之后,便招来下人,让她们带姜蘅去她的住处。 “你走了这么久,二婶一直盼着你回来,你那芳汀苑,也时常让人打扫着,为的就是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能有个吃住的地儿。只是我看着院子里的陈设摆件都已经有些旧了,便自作主张给你换了新的,阿蘅不会怪二婶吧?” 姜蘅垂眼,鸦羽似的睫毛垂下来,挡住她眼里晦暗不明的神情,她盈盈笑道:“怎么会,二婶关心阿蘅,阿蘅感激都来不及,谈何怪罪?” 贾氏亲亲热热地“哎”了一声,道:“快去吧,看看二婶的布置合不合你的心意,若是有不喜欢的,记得和二婶说。” 姜蘅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丫鬟转身出了正院。 贾氏满意地弯唇笑了笑,身边伺候的嬷嬷见了,低声道:“夫人,看她的样子,当真是失忆了,夫人大可安心下来,不必提防着她存着心眼使坏了!” 贾氏回想起来少女安静沉默的模样,点了点头:“我看也是。” 换做两年前,姜蘅可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看谁都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审视意味,哪里像现在这般乖觉。 姜蘅还没走到芳汀苑,便看见姜寿海一脸笑意地走过来,道:“大小姐原来在这,可真叫小人好找。” 不待姜蘅开口问询,他解释道:“有位宋公子来了,指名道姓地说要见您,还说他是您在苦杏街的故交,小人拿不定主意,便想着来问问您,这人,您见是不见?” 宋良? “见吧。”想起来这人是谁后,姜蘅如是说道。 姜寿海苦笑道:“他说要请您去门口见他。” 那也没事,索性姜蘅对贾氏给自己布置的芳汀苑并没什么期待,她转过头对丫鬟道:“你们先过去,我随后便来。” …… 宋良站在姜府大门前,满心想着待会儿见了姜蘅该说些什么话,可等姜蘅真正从姜府里出来,他却是踌躇着不敢上前相认了——现在的姜蘅,与苦杏街上的姜蘅,实在大相径庭。 宋良印象中的姜蘅一直是灰扑扑的,身上总穿着素朴的青裙,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可如今的姜蘅,换上了锦衣华服,虽然脸上的疤痕还在,但眼里却好像多了点别的什么东西,让她看起来很不一样。 姜蘅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的宋良,冷淡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后,她对姜寿海道:“管家先去忙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姜寿海怎么可能答应下来,他费了好一番心思将宋良带过来,可不是为了让这两人单独相处的。 只是他还没说话,姜蘅却好像洞悉了他的想法似的,率先开口道:“还是说,管家也和宋良有旧要叙?既如此,不如我先去忙?” 姜寿海闻言愣住,最终只得退一步道:“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语罢,他暗含威胁地看了一眼宋良,宋良接收到他的暗示,不由地垂下眼眸,心虚地唤了一声姜蘅:“姜小姐,我有事想同你说……” 姜蘅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宋良被她这么看着,忽地心头一热,他想起来在苦杏街时,姜蘅总用这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望着他,请他教她识字,读书。 也就是因为这些事,妙妙才会吃醋,想出那样的法子坑害她。 想到这里,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果然看见不远处姜寿海正盯着他,目光阴沉地好似要滴出水来。 他抬头看向姜蘅,张嘴道:“妙妙死了。” 第八章 姜蘅语气平淡:“我知道。” 宋良猛然瞪大眼睛,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沙哑:“你……你知道?” 姜蘅当然知道。 虽然姜寿海与她不对付,但在苦杏街,她代表的就是姜家的颜面,张妙妙敢污蔑她偷盗金镯,姜寿海也敢杀人灭口。 甚至往深了说,张妙妙的死,也在姜蘅算计之中。 宋良却想不到那么多,他只以为姜蘅是先他一步见着了张妙妙的死状。 他震惊的缘由是,姜蘅说起这事的态度实在太寻常,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一顿家常便饭。 姜蘅不耐烦地问他:“你要同我说的,就是这个?” 宋良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他缓了缓,用一贯温柔平和的语调对她道:“我……你在苦杏街时,总央着我教你读书认字,如今回了玉京,我心里……舍不得你,想继续教你。” 说着这样无异于剖明心迹的话,他白皙的耳垂染上一丝绯红。 姜蘅却神情冷淡,不为所动,她歪了歪头,看见巷子拐角后露出的一片衣角,抿唇对宋良笑道:“宋大哥这话说得未免令人发笑,你正儿八经的未婚妻是张妙妙,舍不得的人也该是她,怎么张氏女尸骨未寒,你却巴巴跑到玉京对我诉起了衷肠?” “且不说这些,你方才说想继续教我什么?识文断字?”她转过头,将一直等在门后的姜寿海叫出来,问他:“管家,不如你来说说,我们姜府请先生的要求?” 宋良长得面容白净,又是读书的苗子,在苦杏街可一向是被人捧着,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当即他便被姜蘅说得满脸通红,转身跑走了。 姜寿海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奈何不敢发作,还得对着姜蘅赔笑:“大小姐?” 姜蘅点了点下巴:“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她说完,刚要转过身回府,顾珩便忍不住在后头出声喊道:“等等!” 与此同时,系统发布任务的声音也在姜蘅脑海中响起:“发现高质量男性顾珩,顾远洲,请宿主完成攻略,奖励未知技能两项。” 姜蘅“唔”了一声,试图和系统讨价还价:“可以只攻略顾远洲吗?” 系统头疼地说:“宿主,回京之前我们说过的。” 啊这,的确是说过的。 系统给她两年时间,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两年之后,系统发布的所有任务,她都要一丝不苟地完成。 好吧,姜蘅无奈地叹了口气。系统忍不住问她:“您是对顾珩心存芥蒂?” 作为一个合格的系统,必要的时候,也会关注一下宿主的心理健康。 姜蘅否定:“谈不上。” 只是看顾珩不太顺眼。 平心而论,顾珩也算是万里挑一的模样家世,但比起顾远洲而言,还是逊色许多。 和系统说完话,姜蘅才将目光投向顾珩。 这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当初他们定下婚约的时候,她的母亲和诚王妃还是亲密无间的手帕交,她的父亲简在帝心,是大邺的弘股之臣。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为了全这个名头,他们的名字也取了一样的音。 可是他们都忘了,草木和玉石,怎么可能会是天定良缘? 从父母出事,兄长失踪之后,诚王妃便一直想方设法要从她这里拿回两人的定亲信物。她从前想不通,总觉得这桩婚事是父母留给自己最后的念想,直到后来被姜蓉惦记上,招来杀身之祸,她才终于放手。 “你是谁?有事?”回过神来,姜蘅心绪平静,出声问道。 顾珩喊完那一句“等等”之后,愣了一会儿,也没想好自己要怎么开口,就听见面前的人冷淡开口。 姜蘅等了一会儿,没等他想好措辞,便转身想走,临走前,也没忘了向顾远洲点头致意。 她知道顾远洲是太子名讳,但她不知道来人是顾远洲,这般应对,方才合理。 顾远洲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一点想要回应的意思。 姜蘅也不在意,发了个哈欠,对姜寿海道:“管家招待客人吧,我回芳汀苑了。” 她说完,便腰肢款摆从几人面前离开,只剩下顾珩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转过头问顾远洲:“她她她她不认识我?” 顾远洲怜悯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但是眼里的意思十分明显:认不认识说不准,但是不想搭理你是肯定的。 “世子爷要不要进去坐坐?”姜寿海适时问道。 顾珩咬牙切齿:“坐,怎么不坐!”说完,他又想起来身边的顾远洲,愣了愣,还没想好怎么安排,顾远洲便主动开口道,“我随意走走就好。” 顾珩点头,吩咐姜寿海:“找几个下人陪同……” “不必,我一个人。”顾远洲打断他,径直进了门。 姜寿海虽然不知道顾远洲名姓身份,但见他与世子爷顾珩举止亲近,便也猜度出他家世不低,是以并未加以阻拦,只吩咐了下人远远跟着,而后又转过头来看向顾珩:“您……” 顾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也不必管我,我去找姜蘅。” “是……是,”姜寿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如由小人为世子带路,请世子这边走。” 芳汀苑里,贾氏拨过来的嬷嬷小心翼翼地看着姜蘅的脸色,温和道:“大小姐,您看看这些摆设布置,还满意么?” 看着厢房厅堂里崭新的物件,姜蘅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贾氏也就只有这么点能耐了。 当初她在玉京时,贾氏便费尽心思想要谋取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没想到她不在的两年里,贾氏又把心思动到了她院子里。 不过贾氏真以为她吃下去的,她姜蘅就没能耐让她吐出来了吗? “挺满意的,想必爹娘在天之灵,看到二婶对我这样好,也会感到欣慰。”姜蘅眼神幽静,神情温婉。 嬷嬷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管家说得果然不错,这大小姐,失踪两年,一朝回来,整个人都变得邪性了! 不然这好端端,忽然扯那死人做什么! 第九章 “世子,我们大小姐,就住在这里了,您若想见她,小人这便着人进去通报,如何?”姜寿海将顾珩带到芳汀苑门口,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说道。 顾珩却摇了摇头,不顾姜寿海如何苦口婆心,负手走了进去。 姜蘅正从花厅里出来,便见着顾珩,她愣了愣:“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珩方才在门口只来得及看她一眼,这会儿打了第二个照面,才看清她脸上的疤痕。 他比姜蘅高出一个头,可以越过她看清楚她身后花厅里的陈设布置——新,太新了。 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郎君,人情世故或许还没来得及通晓,但对富贵钱财,却怎么也不会轻忽了去。 谁都知道,金银玉器,木作瓷件,自然是年份越久越值钱,越能彰显富贵内涵。 这花厅里的布置,乍看着好看,但实则,说不准加起来还不如一只上了年头的玉壶春瓶贵重。 “你的院子?”顾珩舌尖抵住上腭,问姜蘅。 姜家大小姐,怎么说,也不该住这样金玉其外的居所。 姜蘅弯唇笑道:“是二婶为我安排的,她说之前院子里的陈设,都太旧了,就给我换了。” 顾珩咂了下舌,终于反应过来姜蘅哪里不对:她对自己的态度太正常了,正常到,好像他们只是关系不远不近的普通朋友。 可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姜蘅总视他为自己的所有物,从小到大,有哪个小姑娘和他多说了一句话,她都要闹上半天。 但偏偏每回对上他,她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好似对他哪里都不满意。 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过。 顾珩试探地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姜蘅盯着他看了好久,清亮的眼神在顾珩面上逡巡,从他的眉眼,到他英挺的鼻梁,和两片薄唇。 顾珩被他看得耳根子泛红。 然后听见她说:“抱歉,不记得了。” 不是不知道,是不记得了。 顾珩说不上来自己心里在这一霎是什么感觉,就好像自己从进门开始,到现在,浑身蓄满的力,一下被放空了。 “怎……怎么会?” “世子哥哥,你还不知道吧,阿蘅姐姐两年前掉下山崖,不仅被山上尖石划坏了脸,脑子也摔傻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若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好了。” 接到消息的姜蓉匆匆赶过来,正好接过顾珩的话茬,善解人意地向他解释姜蘅的事,又当着姜蘅的面,去拉他的衣袖: “前两天听说王妃抱恙,只是姜家事情太多,我竟来不及上门拜访,不知王妃娘娘这几日休养下来,可好些了?” 一言一行,无不在宣示主权。 然而姜蘅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被她这么看着,顾珩心里蓦地生出一丝心虚,他费劲地将自己的衣袖从姜蓉手里扯出来,也懒得理会她说了什么,面上扯出一抹笑,对姜蘅道:“我与你,自幼便定下婚约,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夫。往后你若是有事,便来诚王府寻我。” 姜蘅仰首:“你既说是我的未婚夫,怎么却又当着我的面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我可不稀罕你这样的未婚夫,有事没事,也不会去诚王府找你。也希望你识相,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嗯?” 她说完,正好丫鬟也将她要的美人榻抬了出来,放在树下。 姜蘅一个眼神也不肯再施舍给顾珩,转身躺在了美人榻上,对着太阳欣赏起自己指甲上新染的蔻丹。 顾珩下意识看向她,入目便是她白皙到几乎透明的手指,和如玉的指尖上一点鲜红的艳色。 他咽了咽口水,朝姜蘅走近,来到她面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姜蘅娇慵颔首:“劳您记挂,我还没有到年老力衰的年纪,刚说出口的话,不会这么快忘记。反倒是您,还请往旁边稍稍,挡到我晒太阳了。” 顾珩被她气笑,却不知道为什么,脚下真的往旁边挪了挪,直到看见面前的一束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到姜蘅脸上,他才放心下来。 “攻略对象顾珩,攻略进度五分之一。” 姜蓉看得眼眶发红,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当着顾珩的面向姜蘅发难,只得抿了抿唇,小意温柔地道:“世子哥哥往日喜欢听阿蓉弹那首《碧云黄叶》,阿蓉近日仔细钻研了琴艺,世子哥哥去宜霜居,阿蓉弹给你听,好不好?” 顾珩“啧”了一声,终于舍得转过头看她,然而说出口的话,却不怎么留情面:“我记得你从前,话没这么多。” 姜蓉一怔,泪珠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触及姜蘅带笑的眉眼,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跑了出去。 打发了烦人的苍蝇,顾珩又转过头来,想和姜蘅说话:“姜蘅……” 他才将将说了两个字,就被姜蘅打断:“有没有人说过,你也挺聒噪的?” 姜蘅一点面子不给他留,说完,便起身回了厢房。徒留下顾珩一人站在院子里,直到姜寿海来请他离开,他才回过神来。 还,挺有趣的。 离开芳汀苑后,他才想起来自己险些把三叔忘了:“姜管家,劳烦你去将……方才和我一道来的那位公子请过来。” 顾远洲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不必去请,我来了。” “今日来得匆忙,待下回礼数周全,再去拜访姜夫人。今日便算了,我们先回去,管家留步,无需远送。”顾珩又道。 从姜家出去,不等顾远洲询问,顾珩便主动道:“三叔,我觉得,退亲的事,可以暂缓。” “哦?” 顾珩想起来自己在姜家所见,叹了口气:“姜蘅,她在姜家处境不太好,我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提了退亲的事,只怕她会雪上加霜。再者,我觉得她……” 顾及到顾远洲的身份,余下的话顾珩不敢再说,唯恐冒犯到他。 顾远洲面色微沉:“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便好,不必说这么多。只有一点,朝令夕改,非君子所为。” 两人在槐花巷口分别,顾远洲回到太子府,衡暝便迎上来,接过他解下来的披风,低声问道:“您去姜府了?东西……还是没找到?” 第十章 顾珩与顾远洲匆匆来了姜府一遭,没两天就传得整条清平街就都知道了。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顾珩是念及两人青梅竹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特地去姜家探望姜蘅;也有人说,顾珩是迫不及待想要去找姜蘅退婚,毕竟两人原本就不登对,如今的姜蘅,听说又破了相,更是配不上顾珩。 祝怀雪也听说了这件事。 是在祝家的宴会上。 他年岁到了,这次从虎门关回来,除了要准备明年的春闱之外,也是应了母亲的意思,打算把亲事定下来。 这天祝家宴请了许多名门闺秀,祝怀雪原本想着走个过场就好,却没想到会听到她们的谈话。 看着园子里容色鲜妍的少女们聚在一起,大肆取笑着姜蘅的境遇,祝怀雪眉眼间忽然染上一丝躁意。 不远处的谈话还在继续。 “要我说啊,她要是识相,就该主动把这门婚事让出来,诚王世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高攀得上的。阿蓉,你说是不是?” 姜蓉抿了抿唇,无奈道:“她好歹是我姐姐,你别这样说了。” 康雪茵挽着她的胳膊,眼角余光瞥到身穿鸦青长袍的身影渐渐临近,头脑飞速转动着:今日祝家的宴会是为了祝二公子所设,在这时候能够靠近她们这些女眷所在的鸣鹿园的男人,除了祝二公子还能有谁? 想到这里,她微微拔高了声音,回应姜蓉先前的话:“不过是名义上的姐姐罢了,又不是一母所出,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注意到鸦青的人影再没动作,康雪茵知道,他肯定是被自己的天真率直吸引了,于是心中更为得意,又不无担忧地拉着姜蓉的手感叹: “你呀,就是太善良!她从前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在玉京风评极差,而今又去乡野之地待了两年,也不知道身上会沾染什么习气!我真害怕你的名声到时候又被她带累!” 姜蓉微微笑了一下,两天前在顾珩那里受到的气也终于消了下去。但为了维持自己善解人意的好形象,她还是对着好友轻嗔道:“好了,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姐姐她不是那样的人。” 康雪茵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抬眸对上一双绀青色的眼,是祝怀雪,从花架后走了出来。 他鸦青色的衣袍上沾了落花,再往上是乌发碧眼,入鬓长眉。 “祝公子,”康雪茵的心狂跳起来,她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用尽全身力气,才状似平静地唤他一声,“您也来赏花?” 祝怀雪神情温润,点了点头。 就在康雪茵以为他不会和她多说一句话时,忽地听见他道:“原是来赏花,只是这会儿见了康小姐,却又觉得赏不赏花倒是其次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祝公子眼里,她比这满园鲜花…… 没等康雪茵把梦做完,祝怀雪便毫不留情地开口:“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康小姐这般嘴碎,怎么没去天桥底下当说书先生?” 康雪茵瞪大了眼睛,姜蓉也万分愕然,反应过来之后,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 “噗嗤——” 虽然说偷听别人讲话是很不好的行为,但姜蘅已经说服自己,不是她想偷听,是他们非要杵在这里说话,所以一个不小心笑出声来之后,姜蘅也没有一点被人发现的心虚,坦然从一旁的假山后站了出来。 祝怀雪见是她,一时眼里情绪复杂,最终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你怎么在这?” 有震惊,有不解,还有怜悯。 姜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但看着康雪茵眼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模样,她又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您还是先处理一下眼前的情况?” 祝怀雪看了一眼羞愤不已的康雪茵,嗤了一声,转过身去,朝姜蘅扬了扬下巴:“我走了,你不走么?” 平心而论,姜蘅不是很想走,但考虑到祝怀雪的攻略进度还没有完成,她还是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慢吞吞道:“就走。” 说完,便跟着祝怀雪一道离开了。 祝怀雪将她带到了小山亭:“现在可以说了吧?”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母亲给他安排的相亲宴?姜蘅一个有婚约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她真的被顾珩退婚了? 姜蘅咳了一声:“就是……来看看。” 虽然不是完全出于自愿,但是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姜蘅觉得今天来得也算值了。 姜蓉恐怕没想到,她百般诱哄,终于将她骗来祝家,想让今日前来赴宴的玉京贵女们看她的笑话,到最后,她自己却被好友拖累,成了最大的笑话。 祝怀雪听见她咳嗽,又看见她露在袖口外的双手被风吹得通红,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嘴里嘟囔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烦。” 然后低下头将披风解开,扔到了姜蘅怀里:“抱好。” 姜蘅揉了揉鼻子,抬眼望着他。 祝怀雪过了一会儿,又问她:“你真的没被顾珩退婚?” 姜蘅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和祝怀雪说。 所有人都以为她和顾珩的婚约还在,可是早在两年前,她为了从贾氏手里挣得一个活命的机会,将这份婚约让给了姜蓉。 而姜蓉大抵也是心虚,不敢让姜家宣扬这事。 姜蘅估摸着,姜蓉的打算应该是借着她失踪的由头,名正言顺地嫁去诚王府。 却没想到,两年之后,顾远洲却横插一脚,下令姜家将她从苦杏街接回来。 祝怀雪见她这样,就是再粗心,也知道自己碰到她的伤心事了。 ——他以为她没那么容易伤心的,毕竟在提到自己的容貌的时候,她都是那副洒脱的模样,不过是个顾珩,值得她这么伤心吗?何况,她不是失忆了吗! “没有,在姜府见了一面,他没提。不过也没关系,迟早的事,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姜蘅冲着他笑了笑,又道,“方才多谢您。” 祝怀雪盯着她看了半晌:“为什么要等他提?你大可以先开口——” 第十一章 姜蘅回望着他。 “还是说,你心慕他?”祝怀雪又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出的醋意。 就在这时,系统提醒道:“攻略对象祝怀雪,攻略进度五分之三。” 祝怀雪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说完之后,他却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继续说道: “顾珩有什么好的?我与他见过几次,人不大聪明,眼光也不太好,听说你不在的这两年,他和你妹妹倒是走得近。” 姜蘅低下头,看着鞋尖的绣花:“没有。我没想那么多,他和阿蓉走得近,也是应该的。阿蓉生得好,性子也好,不像我……” 祝怀雪向她走近两步,蹲下身去,与她平视,郑重地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她或许很好,但你也不差。” 没有说出口的是,从姜蘅离开那天之后,他常常会想起她。 相比起玉京的贵女们,她实在是命途坎坷,可是她却没有怨天尤人,始终满怀天真,眼神坚韧,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吹霜也好,婢女也罢,人前人后,她从来一副面孔。 那时候他总觉得她蠢,什么都没有了,竟还学不会八面玲珑的功夫,就这样的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在人情世故上吃亏。 可是这些日子和玉京的贵女们接触下来,祝怀雪却忽然懂得她身上的可贵之处。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但这一刻,他看着面前的姜蘅,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如果真的要找一个女人共度余生,不如就姜蘅吧。至少,她看起来没那么讨厌。 这么想着,他便也就这么说了:“既然不是心慕顾珩,不如与他退婚,换我来娶你,怎么样?” 姜蘅猛地站起来,后退两步,慌张拒绝他:“我……我还有事,祝公子,告……告辞。” 祝怀雪站起来,面上笑意渐渐隐没,他摇头:“没事,你就在这里吧,我回书房。” 祝怀雪说完,转身便走。目睹着他走下石阶,姜蘅脸上的慌张才终于压了下去,她环视四周,冷声道:“怎么,阁下看了这么久,不觉得失礼么?” 顾远洲从火红的枫树后走出来,苦笑道:“无意冒犯,姜大小姐见谅。” “是你?”姜蘅皱了皱眉。 “是我。”顾远洲颔首,“说来你可能不信,但的确是巧合。不如这样,今日之后,我们便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我不会和第二个人提起山亭之事,姜大小姐也不要和我一般计较,如何?” 无视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姜蘅语气轻慢:“你愿意提便去提吧,落魄贵女在祝家山亭二三事,听起来就像书斋里滞销三年的话本,真想不通得无聊到了什么地步,才会有人想要去翻看。但是相比之下,堂堂太子出现在祝家后山,这倒是耐人寻味许多,您说是不是?” “你知道我?”顾远洲眯起眸子,掩在广袖里的右手微动,手中暗刀出鞘一寸。 姜蘅死过一遭,对危险的感知能力远超常人,她抿唇一笑,看起来十分的单纯无害:“与世子爷年龄相仿,被被他如此敬重,除了当朝太子,我实在想不出来第二个人。” “方才只是和太子殿下开个玩笑,想必殿下大人有大量,不会和小女子一般计较吧?” 顾远洲松了松手,暗刀回鞘。 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终于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少女。 细算下来,今天是他们见的第二面,但两次见面,她都大不相同,在顾珩面前,她是骄矜的,自恃姜大小姐的身份,连顾珩也不被她放在眼里;但在祝怀雪面前,她却又怯懦单纯,看上去更符合她的遭逢境遇——一个失去记忆,容颜被毁,初回玉京的小姑娘。 可换成在他面前,她却比任何时候都冷静睿智,甚至还敢威胁他。想到这里,顾远洲禁不住有些想笑,很显然,姜蘅这是无知者无畏。 所以他为方才,自己居然对一个无知少女起了杀心,而感到好笑。 上一个他动了这个念头的对象,是朝中的军机大臣。 在他打量姜蘅的时候,姜蘅也在打量着这位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太子爷。 上次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姜蘅很快把他抛在了脑后。 系统发布的任务没有时间限制,也就是说她可以无限期地,将任务时间延长,只要她能在临死之前完成任务,就不算违背规则。 而这次见面,姜蘅觉得,如果按照难易程度来决定攻略先后,那么无疑,顾远洲要被她放到最后了。 这个人心思太缜密,脾气又不好,方才她不过随口说了两句,他居然就对她动了杀心。真是很难对付呢。 “自然不会,”良久,顾远洲开口道,他对姜蘅和善地笑了笑,“本宫反而觉得,姜大小姐,甚是有趣。我那好侄儿,也是个有意思的人,你们日后在一起,想必会有诸多妙事发生。” 言下之意,便是将自己摆在了一个看好两人亲事的,长辈的位置上。 姜蘅歪了歪头,心想,他当然会看好他们的亲事。 她又想起来姜家里的传言,她能被姜寿海从苦杏街接回来,便是托了太子殿下的福。 也是,诚王势大,倘若得了姜蓉这个儿媳,姜家和诚王府,便牢牢地拧在了一起。但如果换成她这个孤女就不一样了,不仅不会给诚王府带来任何利益,反而她爹娘在世时,得罪了不少玉京大佬,说不定这些大佬还会因为她的缘故,对诚王府发难。 届时鹬蚌相争,顾远洲就会是得利的渔翁。 “那就承叔叔吉言了。”姜蘅抬头,薄唇微抿,两个小梨涡在唇边若隐若现。 顾远洲的表情却有一丝呆滞,好一会儿,他看着她,定定道:“本宫不吃女人撒娇那一套。” 姜蘅:……??? 她面上仍然维持着笑意,但已经忍不住在心里问系统:“你觉得,这个太子殿下,脑子真的没问题吗?” 系统一板一眼地回答:“我觉得,这事不好说。” 第十二章 祝家宴散之后,姜蘅便和姜蓉一道乘了马车回去。 马车上,姜蓉看着姜蘅,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柔柔问道:“在祝家时,我瞧着,姐姐与祝二公子关系好似不一般?” 姜蘅一心望着窗外,不太想搭理姜蓉。 姜蓉忍不住,又唤了她一声。 姜蘅这才转过头来,慢吞吞道:“我回来之后,总感觉妹妹有些针对我,是这样吗?” 姜蓉面上一贯挂着的笑意变得勉强起来:“怎么会,妹妹只是心直口快,若有冒犯到姐姐的地方,还望姐姐大人有大量,莫要和妹妹一般计较。” 姜蘅挑了挑眉,眼角微眯,带出一段妩媚风情。她颔首,道:“自然,你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计较?” 眼见着姜蓉终于变了脸色,红着眼怒视着她,姜蘅总算觉得她顺眼了一些,唇边绽开一抹笑意:“我也是快人快语,妹妹这么善解人意,想必不会把姐姐的失礼之处放在心上吧?” “当……当然。”姜蓉下意识答完,回过神来,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尖! 把人怼了一通之后,姜蓉终于安分下来,姜蘅不在意地别过头,继续观赏着马车外的街景。 姜蓉也不想再自讨没趣,轻蔑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忍不住鄙夷: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不过是一条清平街,有什么好看的? 殊不知姜蘅这会儿在看街景的同时,也没忘了从系统身上抠好处:“祝怀雪的任务奖励,能不能给我改改?” “你想要什么?”系统非常谨慎地问她。自从绑定这个宿主之后,两人多次交锋,它就没赢过,以至于它现在一听姜蘅这么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的语气说话,脑门就突突地疼。 “我想恢复我的容貌。” 姜蘅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要那个如意画轴能有什么用,相比之下,她想要拥有一张完好无损的脸的心情,可谓十分迫切。 说白了,她觉得她的脸如果不能好,攻略祝怀雪等人,完全是天方夜谭——让她自己对着镜子吃饭,她可能都吃不下。 “也不是不可以。”系统想了想,道。 它想起来两年前他们刚到苦杏街的时候,收留宿主的李婆婆家境贫苦,宿主甚至还要它想办法给她们提供肉食。后来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很多次。 可怜的系统一度以为自己其实是失去记忆的阿拉丁神灯,只是它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宿主在对着它的时候总有这么多愿要许。 但这次居然出乎意料的,在它的能力范围之内。 “那现在,祝怀雪的攻略进度已经进行到了五分之三,你看看我脸上的疤,是不是也可以淡一点了?” ——虽然她感觉自己完全没做什么,顶多是开了个头,剩下的都是祝怀雪自我攻略的结果。 系统点头如捣蒜:“哦哦好的,没有别的需要了吧,有也不能再破例了!” 姜蘅乖巧地抿了抿唇:“当然没有了,我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吗?” 不用怀疑,当然是了! 不过虽然是这么想,系统却是安静如鸡,一个字不敢多说。 马车很快在祝府门前停下,姜蘅收回思绪,刚想起身,却被姜蓉抢在前面下了马车。 姜蘅倒不在意先后顺序,在姜蓉后面慢吞吞下了马车,回了芳汀苑第一件事,便是关上门,把系统叫出来。 系统道:“按照您的意思,一会儿我会把祝怀雪的攻略进度转换成相应的数值,用于恢复您的容貌,等到祝怀雪的攻略进度完成,您的容貌也会恢复如初。” 姜蘅点了点头:“嗯。” “您把眼睛闭上。”系统又道。 姜蘅依言照做,而后便感觉整张脸上清清凉凉的,等到系统说可以睁开眼睛之后,她方才对着镜子细看,发现自己脸上的疤痕已经淡了很多。 她用指尖沾了一点抹在脸上,涂匀之后,发现疤痕已经淡到用脂粉可以遮住的程度,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 芳汀苑的下人们敏感地发现,她们小姐开始戴面纱了。 薄薄一层面纱遮住她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曼妙的眼睛,额心一点朱砂,更添风情。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说不准还会以为这面纱下是一张娇艳动人的芙蓉面。 可是姜家,乃至整个玉京,谁人不知她姜大小姐容貌被毁,众人私底下就这事讨论好多次,都觉得多这么一张遮羞布也实属没必要。 “掩耳盗铃,着实可笑。” “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到了姜大小姐这个份上,做这些事实在是有些多余了。” “不过两年前,我有幸见过她那张脸,若非这两年生了变故,她该当得起玉京第一美人的名号,真是可惜。” 姜蘅还是和以前一样,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只有一点,她开始给祝怀雪送东西了。 什么都送。 亲手做的吃食,路边买的小玩意儿…… 祝怀雪心里记着小山亭的事,一开始还让人原封不动地给她送回来,但是时间长了,他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一连半个月,姜蘅天天不重样地送着,然后毫无征兆地,断了。 祝怀雪头两天还能沉得住气,第三天便开始找人暗戳戳地到姜府打听,是不是大小姐病了,不然怎么没给他送东西了? 自然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不光姜蘅这边没有回应,姜蓉也不乐见两人扯上关系,特地吩咐了下人,有关姜蘅的事,一个字也不能和祝家的人透露。 不光祝怀雪急,系统也急:“您之前不还说贵在坚持吗?怎么这才半个月就要放弃了?你这样,那祝怀雪的攻略进度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啊!” 姜蘅垂眼,望着水池里倒映出来的一方碧云天,道:“你懂什么?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为什么除了最开始攻略进度动了一点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还不是因为祝怀雪以为,我已经深爱上他,离不得他了?” 第十三章 在苦杏街的两年,姜蘅并没有无所事事,虚度时光。 了解到自己是系统所绑定的第一千零三个宿主,而在她之前的一千零两个宿主,都完成了系统发布的任务,成为了令无数人迷恋,喜爱,甚至拥戴的人物。 其中不乏倾世祸国的妖妃,心系百姓的女相,着书立说的女文豪…… 之后,她便让系统抽取了最近绑定的二十位宿主的人生影像,认真研究学习起来。 若说离开玉京之前,她还什么都不懂,可是在那之后,她却可以说得上是拥有了洞悉人心的本事。 所以祝怀雪怎么想的,她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想明白: 她这般境遇,祝怀雪肯定觉得,他能开尊口说要娶她,已经是大发善心。而她虽然当时拒绝,但后来又开始给他送东西,也摆明是明确了自己的位置。 说到底,对祝怀雪而言,她不过是一个合适的,刚好处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可以将就做妻子的人。 但姜蘅不要这种将就,她要偏爱,要不能轻易抛却的喜欢。 系统叹了口气:“好,我不懂,您随意吧。” 姜蘅说完,便有敲门声响起。 她收敛思绪,清声问道:“何事?” 婢女在门外答道:“大小姐,诚王府差人送来了帖子,请您过目。” 姜蘅从窗边转过身来,对着门外道:“拿进来吧。” 婢女这才推开门,低垂着头,将淡红烫银的请帖呈到姜蘅面前。 姜蘅翻开,上面写着诚王府拟在三天后举办赏菊宴,请她届时到场。落款仅有一个季字,是诚王妃的姓氏。 姜蘅沉吟半晌:“去回了送帖子的人,就说,阿蘅荣幸之至,定当如约。” 婢女福了福身,恭谨退下。 …… 诚王府。 “你说,姜蘅真能知难而退么?”诚王妃坐在首位上,凤眸狭长,淡淡看着座下的姜蓉。 姜蓉仰脸望着诚王妃,乖巧笑道:“娘娘放宽心吧,如今的姜蘅,可是今非昔比了。三天后,见了王府的排场阵仗,她一定会意识到她和王府的差距,不敢再生非分之想。” 想起来芳汀苑里那些崭新的家具摆设,姜蓉又是一嗤。 苦杏街两年,养窄了姜蘅的眼界,若是换成十四岁的姜蘅,早就大喊大叫了,可如今她却会因为这些廉价的陈设,笑意吟吟向母亲道谢。 她已经彻头彻尾地,从一个世家贵女变成了一个土包子,乡巴佬。 这也就是为什么,姜蓉能够一再容忍姜蘅的原因。 每次想到这件事,她都会告诉自己,姜蘅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姜蘅了,她没必要再和一个可怜虫计较。 季氏思量了一会儿,颔首道:“但愿吧。她若真能知难而退,将信物归还王府,不再纠缠珩儿,日后这偌大的玉京,本妃这个姨母,自然会好生护持她。可若是她不识好歹,也别怪我这个做姨母的,狠心绝情了。” 姜蓉乖巧奉承:“娘娘一片慈母心肠,阿蓉钦佩不已。” 她眼里盛满孺慕,季氏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失笑对左右道:“瞧瞧,我就说阿蓉这孩子嘴甜,真是比我嫡亲的儿子还要贴心。若非你母亲将你视如珠宝,我都想认你做女儿了。” 姜蓉面上的笑意一霎变得勉强起来,她知道王妃不仅看不上姜蘅,同样也看不起她,否则也不会说想认她做女儿的话——她在用这样的方式警告她,世子妃的位置不是她能肖想的。 但只要她还有一天想嫁入诚王府,她就不能发作,至少,不能对着诚王妃不敬。她将心里的躁郁压下来,软着声音谢过季氏的夸奖。 然而季氏也深谙打一个巴掌赏一个甜枣的道理,敲打过了之后,她也不吝于给一直为她出谋划策的姜蘅甜头:“珩儿这会儿应该在书房,你去看看,他今天看了一上午书了,恰好你来,也叫他出来透透气,别总闷在书房里,放心闷坏了。” 姜蓉果然雀跃起来,眼神发亮,起身与季氏道别后,便出了花厅,熟门熟路地往书房去了。 三天后,一大早,贾氏身边的丫鬟便到芳汀苑给姜蘅送来了新衣:“这是夫人前几天让绣娘裁的衣裙,是特地为了今日大小姐您去诚王府准备的,奴婢听说连二小姐都没有呢,还望大小姐莫要辜负了夫人一番美意。” 姜蘅接过黑漆托盘,看了一眼托盘上的红裙,心下叹了口气:好拙劣的手段。这么久了,贾氏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小时候她和姜蓉一起在魏家的族学念书时就是这样,她上课不认真,每回先生布置的课业她都没法好好完成,时间一长,她就成了先生们重点关注的对象。 贾氏为了让她丢脸,每天都让下人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她配最好看的丫鬟,用最精美的器具,这一切都和她的不学无术成为了鲜明的对比。 然后渐渐的,她的草包之名,也就从魏家往外传开了。 没想到这都好多年了,贾氏还是只会这一套,将她捧到最高,又要看她从最高处摔下来。 只可惜,这一次,她却不会给贾氏这个机会了。 她用手捻了捻衣裳的料子,又细致地看过衣裙上的绣花,确定贾氏送来的新衣能穿之后,便点头收下,回屋换上了,而后又是好一番梳妆打扮,最后又戴上面纱,挡住了大半张脸。 到门口时,姜蓉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见着她穿上了母亲准备的红裙,唇边笑意更深了些:“姐姐今日,真是尤为美艳照人。” 姜蘅也看向她,素衣粉裙,倒是鲜嫩。 她莞尔勾唇,惋惜开口:“妹妹虽是寡淡了些,但也不坏。只有一点,你是不是脑子不大好?” “什么?”姜蓉并不是没听清姜蘅说了什么,只是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她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故而才这样问了一句。 “不然怎么总是记打不记吃?你不会以为,叫我两声姐姐,我就能把你当成我的好妹妹了吧?” 第十四章 姜蘅说完,便掠过她,先上了马车。 徒留姜蓉在后面气得跳脚。 春瑟不解地问:“小姐,她都这样说了,您以后……” 姜蓉瞪了她一眼:“她不过是个乡野丫头,能懂什么!” 世家贵女们视为命根子的涵养和体面,哪里是姜蘅能明白的。 “走吧。”想到今天即将发生的事情,姜蓉很快把姜蘅说的话抛诸脑后。 承德巷今日分外热闹,诚王府难得设宴,自然门庭若市,连带着素日里稍显清冷的承德巷,也多了几分烟火气。 姜家的马车到时,出自玉京诸方世家的马车已经将诚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车夫无奈,只能将马车停在远处,为难地对两位小姐道:“盛况如此,只得辛苦两位小姐多走几步了。” 姜蓉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咬唇道:“也就只能这样了。”她转过头问姜蘅,“姐姐要一起吗?” 姜蘅无奈扶额,她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姜蓉听懂人话,但是想了一会儿,她又觉得算了,不过是一声姐姐,姜蓉喜欢就让她叫吧,反正,她相信更恶心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自己。 她摇了摇头:“妹妹今日着实寡淡了些,若我和你一起,指不定旁人会以为你是我的丫鬟,为了妹妹着想,我们还是分开走吧。” 姜蓉脸黑了黑,自顾自下了马车。 等姜蓉走到王府门口时,才惊喜发现,原来顾珩也在,她提起裙摆,迈上台阶,去到顾珩面前,红着脸问他:“世子哥哥怎么在这里?是在等人吗?” 顾珩朝她身后看了看,才皱着眉问她:“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个人呢?”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姜蓉就是该死的知道,他问的人是姜蘅。 她忍了忍,才将脏话压了下去,道:“我也不知道,估计还在马车上吧?王府门前马车太多,姐姐应该是不想走路吧。” 顾珩焦躁地望了一眼门前拥挤着的马车,偏过头对小厮道:“你去请她,就说本世子在等她。” 他听说,姜蘅一连给祝怀雪送了半个月的吃食玩意儿,他今天就要好好问问姜蘅,凭什么祝怀雪能有,他这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却没有! 小厮应了一声,忙不迭跑到带有兰花标志的马车外,低声询问:“姜大小姐可在车内?” 姜蘅喉中逸出一个音节:“嗯。” “世子在府门前等您,大小姐您看……” 姜蘅扬眉:“他喜欢等就等着吧,特地支使你来和我说一声,算怎么回事?” 小厮愣了愣,没想到姜蘅居然这样不知情识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鼓足勇气:“这里离王府并不算远,不知姜大小姐可否受累……” 姜蘅打断他:“不可。” “我且问你,姜家在玉京,地位如何?” “一流世家不过崔,王,郑,卢,祝五家,二流世家里,姜家怎么也比林李之流显贵吧?既如此,”姜蘅纤长的手指从袖中伸出来,掀开帘子,一双凤眸轻飘飘地看向车外的小厮,“我的身份,难道不配令这些马车让道?” 小厮被她这么看着,尽管这事和自己好像没什么关系,但他还是没来由地感到心虚:“小……小的明白了。” 姜蘅点了点下巴,张开五指,放下帘子。 “她要这些马车挪开,为她让出一条道来?”听完小厮的禀报之后,顾珩震惊出声。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虽说尊卑有别,但同样的,赴宴这回事,也讲究先来后来。 姜蘅来得这样晚,已经是对诚王府的失礼,何况姜家论门第,虽说不低,但也着实没能高到哪里去——纵然是如今二流世家尖上那一撮,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可全得益于亡故的姜家大爷,和如今的姜家二爷,却是没什么关系的。 说白了,姜家如今的显赫富贵,有名无实。 顾珩觉得姜蘅简直是疯了,才能这样大言不惭。 姜蓉没说话,但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她本来还想在这里等着姜蘅,在顾珩面前上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但是现在,她全没了这样的心思,只觉得姜蘅蠢不可及! 果然,乡野丫头,就是不懂什么叫做涵养与体面。 她吸了口气,对顾珩道:“姐姐无状,阿蓉在这里代姐姐向世子哥哥赔罪了。” 顾珩眼神微妙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对小厮招了招手:“按她说的做。” 小厮瞪大了眼睛:“世子!” 顾珩不耐烦地掀起眼皮:“本世子说的话,难道不管用了吗?还不快去!” 他舔了舔唇,想象着姜蘅在说那句话的时候骄矜的神色。 他想,她应该是眼尾斜挑,倨傲地看着小厮,就像看地上的泥泞一样。她本来也是这样目中无人的性子,就连对他,也是不屑一顾。 “攻略对象顾珩,攻略进度五分之二。” 姜蘅唇边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倒不是因为顾珩的攻略进度有了变化,而是因为她看见,前面的马车开始动了。 若是平常,让她多走两步也不是不行。 可今天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玉京的世家圈子里露面,为了一鸣惊人,艳冠群芳,她特地换了一双好看的鞋子来搭贾氏送的衣裙。鞋子哪里都好,就只有一点,穿着不太舒服。 姜蘅以前能忍,现在却觉得,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如果须得事事忍耐,不能肆意而活,那这玉京,她不回也罢。 可既然回来了,她便不愿让自己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一番动乱之后,王府门前,总算开出一条道来。 姜家的车夫是个伶俐人,见状连忙驱车上前,将姜蘅送到门前。 顾珩也亲自下了石阶来迎接她。 这会儿府门前聚集着的马车里,也有一些女眷还未来得及下车,见着顾珩亲迎来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聚到了那辆带有兰花标志的马车上。 心思灵活的人便想起来,这兰花是姜家的家徽……那么马车里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毕竟,总不可能是初回玉京,容貌全毁的姜蘅吧! 第十五章 然而等马车里一只纤纤素手伸出来,将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白纱遮掩的面庞后,众人却是大吃一惊: 竟然真的是姜蘅?! “真是好大的排场!” “可不是嘛,不过谁让人家姜大小姐就是好命,是世子爷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看两人这样,莫非是好事将近了?” 嘈杂的议论声响起,顾珩充耳不闻,只看着姜蘅,他觉得今天的姜蘅好像很不一样,和他记忆中的,两年前的那个姜蘅不一样,也和他半个多月前见过的姜蘅不一样。 她好像,更好看了一些。 眉毛细长,眼神清亮,肤白胜雪,长发如墨。 姜蘅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仍然是不以为意的,轻飘飘的,然后她冲他点了点头:“世子。” 顾珩张了张嘴,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走吧,母妃等你很久了。” 姜蘅道了声好,又在转眼时瞥见人群中的祝怀雪,深色冷淡地颔首示意,而后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掠过他,昂首跟着顾珩进了诚王府。 祝怀雪抿了抿唇,面上霜色更深。 他以为姜蘅今天会来诚王府是因为他,却没想到,她见了他,连多余的一眼都吝啬给他。 那她之前给自己送了半个月的东西又算什么? 祝怀雪垂下眼,无视身边一众少女热切的目光,缓缓进了诚王府。 姜蘅已经被顾珩带到了诚王妃季氏会客的花厅里,季氏身着明黄花卉纹长衫,下搭宝蓝云纹马面裙,外罩银红长比甲,发髻高耸,赤金翡翠头面将她衬出十二分的雍容,在她身前左右两列坐着高门世家的夫人们,俱是妆容精致,打扮得体,便是含笑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通身气势也不容小觑。 顾珩到了花厅里,冲季氏作了个揖:“母妃。” 季氏笑容和蔼:“今日你三叔不是要来?怎么你不去守着他,反倒来了我这儿?” 顾珩咧嘴一笑,往旁边站了两步,将身后的姜蘅露出来,道:“您不是一直念叨着阿蘅么?我把她带过来了。” 季氏一怔,随后看向面前的少女,几乎是对上姜蘅的眼睛的一刹那,她便湿了眼眶。 别过头用绢帕沾了沾眼角之后,她方哽咽出声:“两年了……好孩子,你来,让姨母好好看看你。” 姜蘅依言上前,循礼福身,口中唤的却是王妃娘娘。 季氏拉着她的手,嗔怪地看着她,话却是说给在场的夫人们听:“枉费我在王府时常挂念你,怎的你见了我,却是生分起来?” 姜蘅羞涩地看着她,脸颊通红,却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话哄这位雍容华贵的姨母开心。 季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下很是满意,又仔细询问了她在苦杏街的两年光景如何,以及回京之后,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姜蘅一一答了,末了,轻声道:“姨母不必为阿蘅担心,二婶待我极好,她见着我院子里的桌椅屏风,书画陈设太旧,还特意给我换了新的,我没什么不适应的。” 这蠢货! 季氏听见姜蘅说完,心里的怒意就止不住地涌上来。 她没想到,贾氏的眼皮子居然这么浅,连姜蘅院子里的东西都要贪。 当然她更没想到的是,姜蘅居然会在这时候把事情说出来,在场这么多世家宗妇,都是和女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一把好手,姜蘅或许觉得贾氏是为了她好,可是她们却不会误会曲解了贾氏的意思。 如此一来,这个主,她却是非给姜蘅做了不成——否则今日宴散之后,玉京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这个做姨母的,在听说外甥女受了委屈之后却无所表示。 指不定坊间那些好事的说书人还要开始编排她佛口蛇心,假仁假义! 光是想想季氏就觉得头疼。 可真是她的好外甥女,刚打一个照面的功夫,就将她逼到骑虎难下的地步。 她眼神一凝,安抚地看着姜蘅:“是不错,我待会儿可要好好和你那二婶说说,多谢她这样照顾我们阿蘅。” 姜蘅仍然是羞涩地抿唇笑笑,看起来就是个口舌笨拙,不善言辞的小姑娘。 太小家子气。 夫人们这样想着。 乡下街镇上,这样的性格无疑是讨喜的。可若是放在玉京世家中,却很不够看。 但念及小姑娘的身世,她们的眼神里,又多了些怜爱的味道。 看着夫人们的反应,季氏心里的怒意渐渐压了下去,她没忘记自己今天费心搭了一个戏台是为了什么。 “还没问你这面纱是怎么回事?今日王府宴客,人多眼杂,阿蘅还是将面纱摘下来吧,否则万一有不长眼的下人冲撞到你可怎么是好?”她用慈爱的眼神望着姜蘅,好像真是为了她着想一般。 但这番话里头,几多真心,几多假意,却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在座的夫人们也觉得季氏这话说得没问题,一时众口纷纭起来: “是啊,姜大小姐,你便将面纱摘下来吧。” “王妃说得,不无道理啊。” “若你是担心流言蜚语,这却也是多余,今日宾客尽是世家高门的子弟,总不至于……”对一个女孩子的容貌指指点点。 尽管这么多人开口相劝,姜蘅却始终无动于衷,只低垂着头,连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轻微的涩意:“算了吧,我……戴着面纱挺好的,还是不摘了吧。待会儿我小心一些,也不会和王府的下人撞上。” 季氏叹了口气:“既是如此,罢了,你不想摘也没事。”她看着姜蘅,又道,“和我们在一块儿待着有什么意思,你一个小姑娘,去外面寻你妹妹吧,让她带着你和世家小姐们走动走动,也多认识一些朋友。” 说完,不待姜蘅应答,她便命身边的婢女把姜蘅带到后院。 几乎两人刚到后院,那些世家小姐们的注意力便全被姜蘅吸引住。 她今日穿着一身红裙,实在喧宾夺主,过分惹眼。 贵女们看见她,又想起来顾珩亲下台阶到姜家马车前迎接她的情形,一时个个都纠紧了手帕,直勾勾地盯着她,想看看清楚她究竟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居然能让顾珩做到这个地步! 第十六章 她们对姜蘅充满好奇,姜蘅却对她们没什么兴趣。只挑剔地将满院子的或坐或立,或凭栏赏花,或临水观鱼的闺女们扫了一眼,确定没一个能打的之后,就独自寻了一方小亭坐下。 众人面色又是一变。 她可真是,一点也没将她们放在眼里,这样目中无人的姿态,是真当她们眼瞎,不会计较么? 不就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凭她也配? “你说,雪茵就是因为她,才被祝怀雪当众扫了颜面,被祝怀雪厌弃?”不远处,站在桥边一丛红药旁的紫衣少女,朝姜蘅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姜蓉。 姜蓉站在她身后约莫半步的位置,轻轻点了点头:“今日菊宴我原本是约了雪茵一起,只是,她听说祝二公子和姐姐会来,便拒绝了我。” “林姐姐,她毕竟是我姐姐……” 林婉儿,也就是紫衣少女,向她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眼:“姜蓉,没有人告诉过你,别在我面前玩这一套吗?我可不是玉京那些,被你的楚楚可怜,愚弄得团团转的公子哥儿们。” 她生得下巴尖尖,脸颊瘦削,眉眼细长,带着微挑的弧度,像一株兰草,富贵将养,却凌厉生长。 姜蓉打得什么注意,她清楚得很,无非就是把自己摆在弱势的位置上,想玩一出借刀杀人。可惜她不是那些保护欲和表现欲都极其旺盛的男人,愿意放低身段听姜蓉说话,并不代表姜蓉就能入得了她的眼。 姜蓉也未料到会被她奚落,一张脸红了又青,但碍于对方出身丞相府,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喏喏笑了一声:“林小姐说的话,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想到这里,不待林婉儿开口,她便往旁边退了两步,又道:“忽然想起来崔姐姐方才还说让我去找她,既然这样,林小姐,我就先告辞了。” 林婉儿嗤了一声,步履款款往姜蘅所在的小亭去了。 她到时,姜蘅正用手撑着下巴,看起来好像是在观察石桌上的纹理。 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殊不知在她方一靠近,姜蘅就收到了系统提示:“发现高质量女性林婉儿,请宿主完成攻略,奖励:随机掉落神秘物品一件。” 姜蘅:??? 她属实是挺迷惑的,系统这操作,不会是要她走上一条男女通吃的不归路吧?而且奖励,除了第一次是明确的之后,后来三次都是未知,神秘? 行吧,她倒要看看奖励物品能有多神秘。 林婉儿。 她抬眸看向来人,随后脑海里便浮现出关于此人的家世背景,当然,是系统提供的:父亲是承德三年的状元郎,后来尚了公主,做了驸马,几十年宦海浮沉,如今已是当朝宰相,虽是寒门出身,却已然成为无数勋贵都望尘莫及的存在。 林婉儿是林家独女,更重要的,她还是康雪茵的表姐。 见她面色不善,姜蘅几乎是立时,就清楚她要做什么了。 她弯唇冲林婉儿笑了笑:“林小姐。” 林婉儿虽然是来兴师问罪,但毕竟受过良好的教养,所以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姜蘅之后,才开始进入正题:“祝怀雪是为了你,大庭广众之下让雪茵失了颜面?” 她声音平和,好似只是随口的一句询问,但始终,她身上的凌人气势也没有松懈下来,姜蘅轻易地,能感受到她的压制。 她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是简单的勾唇轻笑,而是眉眼都弯了弯,仿佛林婉儿说的是一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事。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或许是吧?但或许也不是。谁让令妹着实有些讨人厌,换个时间,换个场合,我想也会有人像祝公子一般让她下不来台。” 林婉儿拧了拧眉。 她承认这一点。 “林小姐站着不累吗?有什么不如坐下谈?又或者,你是来为康小姐出头的?你想我怎么做呢,去向她赔礼道歉?”姜蘅沉吟一会儿,“那我可能做不到。” 林婉儿被她的态度影响,从容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顺着她的话问道:“为什么?你觉得你没做错?” 远处关注着姜蘅这边动静的少女们,在见到林婉儿走过去时都很有些激动,毕竟关于康雪茵和姜蘅的事,她们在祝家也都听过或者见过,林婉儿这人又向来护短,能在这时候找上姜蘅,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现在她们却又都迷茫起来:林婉儿真的是去找麻烦的吗?这怎么还坐下了呢?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在和康雪茵结了仇怨之后,还能在林婉儿手底下全身而退吧? 姜蘅想了想,答道:“和这个倒没什么关系,只是我这人,没有和人道歉的经验。” 林婉儿笑了笑:“你倒是坦率。比你那个,演技和为人一样拙劣的妹妹,好得多。” 姜蘅颔首:“林小姐也很有眼光。” 林婉儿不像她一样形容懒散,即便是坐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她也挺直了脊背,像是身在什么规矩严明的正式场合一般。 她问姜蘅:“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这面纱……” 话还没说完,姜蘅便道:“您想看我摘下面纱是什么模样?” “不可以?” “可以的呀,只是,林小姐总要用什么东西来和我交换吧?亏本的生意我可从来不做。林小姐觉得呢?” “你大胆!”林婉儿身边的小丫鬟怒气冲冲地站出来,看着姜蘅。她跟在自家小姐身边好多年,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礼的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这样和她家小姐说话? 姜蘅淡淡抬眸,眼里的威势一闪而过,却还是被眼尖的小丫鬟捕捉到,她被威慑住,一霎噤了声,不敢再多言。 “不过是个小丫鬟,姜大小姐这是在做什么?你若不愿意摘下面纱,本小姐也不会逼你不是?” 顾珩应付完了男宾,刚走过来想和姜蘅打声招呼,就听见林婉儿这咄咄逼人的一番话,他眉头微蹙,人未到声先至:“林婉儿,什么时候诚王府也成了你家的后花园?” 第十七章 姜蘅最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顾珩和林婉儿,吵起来了。 两个人都是她要攻略的对象,意味着她不能偏向任何一个人,只能化解这场矛盾。 两人争吵的阵势不大,但因为这两人身份在玉京乃是一等一的显赫,再加上姜蘅本身也是今日菊宴惹人注目的对象,而今三人聚在一处,很快便有人开始关注起来这边的情景。 “姜蘅今天这面纱,若是不摘恐怕说不过去。” “我倒觉得无妨,摘或者不摘,都不能改变她是个丑八怪的事实。” “不过她倒也有勇气,长成那样居然还敢向祝家二郎示好。说起来,她可真是走了狗屎运,就连世子爷,竟也站出来帮她说话!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的!” 姜蘅慢吞吞从石凳上站起来,摘下面纱。 满园静寂。 私语声,争吵声,全都在一瞬间停下来,化作惊艳的目光落在姜蘅身上。 “她……” “我明明记得……” “她真的是姜蘅?” 姜蘅勾了勾唇,纵然笑意不达眼底,但眼尾却因为微弯的唇角,多了一抹秾艳的风情。她今日薄施脂粉,一袭红裙站在那里,像蒙蒙白雾里一株红药,冷清又多情。 她眼神微冷,扫过面前的所有人,顾珩也好,林婉儿也罢,甚至更远处一些看热闹的贵女,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直到见着桥边身着松绿长袍的祝怀雪,她的眼里方带了一些暖意,朝他颔首一笑,眼中波光潋滟。 祝怀雪微怔,在王府门前被她忽视的恼怒忽然在这一瞬全都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点软热,从心尖渗进心底。 他下意识地,想要向她露出一个笑。还想问问她,怎么脸上的伤好得这样快,分明上次见面,还不是这样。 顾珩当然也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眼神往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为姜蘅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她却还是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好像他和林婉儿做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说话,在姜蘅看来,也不过是笑话一场。 回过头来,甚至还不如一个祝怀雪? 顾珩觉得自己一颗心好像都泡在了醋里,酸得直冒泡。 “攻略对象顾珩,攻略进度五分之三。” 姜蘅看了他一眼,而后又转向林婉儿:“林小姐现在看见我了,我是不是比康雪茵好看多了?” 林婉儿一时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是。” “我也比她聪明。”姜蘅歪着头笑了笑,“所以我觉得,林小姐与其为了她来警告我,不如回去警告她,让她少在背后嚼人舌根,林小姐觉得呢?” 林婉儿思索了一下:“我觉得你说得对。” “攻略对象林婉儿,攻略进度五分之一。”系统的提示音在姜蘅脑海里响起。 林婉儿从腰间解下一块白玉镜佩,随手抛到姜蘅怀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摘下面纱,我用这块玉佩跟你交换。” 姜蘅稳稳地接住玉佩,不卑不亢地向她道了声谢。 林婉儿没有搭理她,只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而后道:“你比你那个妹妹,也好看得多。” 姜蘅坦然受下她的夸赞:“我知道。” 顾珩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所以他刚才和林婉儿针锋相对吵了半天,其实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这两个人倒是一笑泯恩仇了,他却成了里外不是人。 真是好样的。 他几乎要被姜蘅气笑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识好歹的女人。 这玉京贵女们,哪个不是他勾勾手指就能得到的? 偏偏姜蘅……独独姜蘅…… 见着林婉儿眼里不加掩饰的赞赏,顾珩心里忽然又生出一点微妙的危机感。 ……不能吧? 他皱了皱眉,祝怀雪也就算了,林婉儿又算什么?! 另一边,只剩下季氏与姜蓉的花厅里。 “阿蓉,这就是你说的,她一定会感到难堪?她那张脸,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从来没和本妃说过?” 季氏垂眼看着自己手上鎏金的护甲,一步一步来到姜蓉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冷冷逼视着她:“诚王府与顾家,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你一心想嫁入王府,不会知道本妃生平……最讨厌故作聪明的人吧?” 她语气幽幽,一张脸上泛着浅淡的笑意,然而眼底却是深沉的冷。 她今日费心设宴,可不是为了成就姜蘅的。 派去盯着姜蘅的下人回来禀报了后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之后,季氏立时便怀疑起姜蓉来——倒不是怀疑她的用心,而是怀疑起她的脑子来。 “姜蘅今日,可算是风光了一回。阿蓉,你是不是该好好想想,接下来的事情?” 她走到今天,向来只有踩着旁人上位的道理,还没平白给谁做过嫁衣。 尖锐的护甲在姜蓉脸上划过,激起一阵颤栗。 姜蓉不敢轻举妄动,后背已经有冷汗渗出。 她咬着唇,眼神迷蒙。 今天发生的一切,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想到的:她没想到林婉儿居然这么好说话,要知道上一个得罪康雪茵的,可已经被林婉儿逼得离开玉京了! 也没想到顾珩竟然会为了姜蘅,和林婉儿对上,两人虽是名义上的表兄妹,但是因为林家与诚王府政治立场不同,可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呀! 当然,最令她想不到的是,姜蘅这个小贱人的脸居然好全了?!所以她是一直防备着,他们可能会从她的脸下功夫,早早做了准备,等待着今天?就为了让他们的算计落空? 几乎是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姜蓉否定。 她宁肯相信是巧合,也不愿意相信姜蘅能有这样的心机。 对,一定是巧合! 姜蓉抬起头,锐利的光芒从她眼里迸射出来,她扭头看向季氏,急切道:“娘娘,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接下来一定不会再让您失望。” 季氏唇角翘起:“但愿你有这个本事。” 姜蓉眉眼低垂,看起来乖觉得很,但是说出口的话却带了一股斩钉截铁的坚决意味。 她说:“姜蘅今天既然来了,我必不会让她全身而退,除非……” 第十八章 除非姜蘅有强过她的心机手腕。 但是想想姜蘅回到姜府之后,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姜蓉并不觉得会有这个可能。 她放下心来,整理了一番仪容之后,便向季氏辞别,出了花厅,往后花园去了。 到后花园时,几乎不用刻意寻找,姜蓉第一眼就能看见姜蘅,她坐在那里,形容懒散,面前坐着林婉儿,还有一个顾珩,也站在她身边,不知道他低头说了点什么,而后姜蘅莞尔一笑,顾珩脸上的笑意就更灿烂起来。 目睹着这一幕,姜蓉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提不起来。 她百般费力,挖空心思,使劲浑身解数都难以取悦的人,居然以这样一种讨好的姿态站在姜蘅旁边。 强烈的羞辱感席卷上来,淹没她的内心。 隔着人群,姜蘅远远便看见姜蓉,她看起来面色不太好,应该是因为她摘下面纱,却没有出丑的缘故。这么想着,姜蘅对身边的顾珩道:“我妹妹来了。” 顾珩想了一下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想明白,问道:“让她过来?” 姜蘅好像原本没有思考过这个可能性,在他说完之后,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然后又转过头问林婉儿:“林小姐不介意,我让姜蓉过来吧?” 林婉儿反问她:“我若说介意,难不成姜大小姐就不让她过来了?” 两人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这点时间里也足够林婉儿摸清姜蘅的脾性了,她认定的,想做的事,可不会那么容易因为旁人做出改变。 所以很明显,她是在明知故问。 姜蘅“唔”了一声:“可以呀。” 软和到好像没有脾气。 林婉儿想。 大多数时候,姜蘅好像都会让她产生这样的错觉。但是她也深刻明白,她绝对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如果真的有谁以为她没有脾气,肆意挑衅,说不定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毕竟一个傻白甜,可不会想到在世家贵妇们面前给薄待自己的二婶上眼药。 林婉儿忽地一笑,眉眼舒展开来:“我开玩笑的,姜大小姐若是想,把她叫过来也无妨。” 姜蘅点了点头,冲姜蓉招了招手。 姜蓉脚步一顿,心下冒火,她觉得姜蘅在招狗。 但她得过去。 这么一想,姜蓉更生气了。 她拧紧帕子,调整了一下心情,去到姜蘅面前,低眉顺眼地和几人打招呼:“世子哥哥,林小姐,姐姐。” 顾珩和林婉儿并没有回应她。 以他们的身份,还不至于要把一个姜蓉放在眼里。 只有姜蘅冲她点了点头,问她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姜蓉笑道:“本来是和崔家姐姐约好了,只是想着姐姐独自一人在这儿,可能会有些不太习惯,所以就想过来看看你。” “方才过来时见着池塘边红药开得正好,原还想带姐姐一道去看看……”说到这里,她轻笑起来,似乎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姜蘅却站起来:“好啊,我们去看看。” 姜蓉想让她难堪,总不能一计不成就此作罢,她倒也想看看,姜蓉究竟还能有什么样的手段。 她答应得太果断,反而让姜蓉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但是转念一想,她这样不设防,不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何况……反正姜蘅本来就是个蠢货,这样轻易地答应她,倒也很正常。 她笑了笑:“那好。” 顾珩听见姜蘅说要去看红药之后,抿了抿唇,孩子气地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姜蘅摇了摇头:“你就在这儿,或者,要么你去别的地方。” 顾珩不说话了。 他知道他拗不过姜蘅,他也不想在这样的小事上和她有分歧,所以很快顺坡就驴:“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姜蘅起身,对姜蓉道:“带路吧。” 又来了,那种招狗的感觉又来了。姜蓉愤愤地想,面上却滴水不漏,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掩藏了起来,柔柔笑道,“好。” 姜蓉将姜蘅带到了不远处的池塘边,周遭遍植杨柳,虽是在后花园内,但是这边却是环境幽静,与那边衣香鬓影交叠的热闹景象截然不同。 姜蓉脸上的笑意终于冷了下来:“姐姐,你知道么,我原本真的没想过,你还能回来。” “但是后来我又想,回来就回来吧,反正你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更别提你如今已经成了这幅鬼样子。” “但是我低估了你,我是真的没想到,哪怕都这样了,你还是有本事,轻而易举地将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你身上。” 姜蓉说着,逼着姜蘅往池边更近了一些。 姜蘅静静地听她说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完了?你把我约到这里,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姜蓉拉过她的手,而后往后退了两步,猛地一下跌坠到池子里,口中惊呼道:“姐姐——!” 姜蘅想也没想地在她后头跟着跳下去,将刚刚把头浮出水面的姜蓉又按了回去。 “想用这样的手段陷害我?姜蓉,你太嫩了。”姜蘅拽着她的头发,将她从水里扯出来,然后又按回去。 姜蓉被呛得满脸通红,脸上的妆也花得不成样子,更别提姜蘅按着她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姜蘅又把她扯出来,声音冷冽:“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想好好活着,就别招惹我,否则我有一百零八支唢呐吹到你入土,懂?如果再有下次,可就不会像今天那么简单了。”说完,继续将她按回水里。 等这样周而复始地玩累了,她才松开了按住姜蓉的手,语气惊慌地大喊起来:“救命啊!有人吗——” “攻略对象祝怀雪,攻略进度五分之五,恭喜宿主完成攻略进度。” “攻略对象顾远洲,攻略进度二十分之一。” 诶?祝怀雪和顾远洲,居然也在这附近吗?姜蘅垂下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惊慌失措地拔高了声音喊话。 很快池边就聚集了很多人。 来到池边的顾珩眼皮一跳,下意识就要跳下去,想把姜蘅捞起来。却被林婉儿一把按住。 第十九章 顾珩不解地看着她,林婉儿却不理会她,朝身边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小丫鬟也知道事情严重,匆匆跳下了水,往姜蘅所在的地方游了过去。 林婉儿这才以一种轻蔑的口吻问顾珩:“好歹是大庭广众之下,表哥做事,能不能带点脑子?” 就算是未婚夫妻,就算是情势紧急,但今天顾珩要是跳了下去,明天玉京就能传出来姜蘅为了逼婚不惜上演苦肉计。 流言蜚语,从来是不顾人情的。 林婉儿斜了顾珩一眼,她有时候觉得这个表哥是天真,但有时候又觉得,他或许只是单纯的蠢。 顾珩刚想反驳她的话,却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说的是对的。 即便他是出于好心,可若是因为这份好心,弄巧成拙,给姜蘅带去了麻烦,还不如他一开始就作壁上观。 “表哥,关心则乱啊。”林婉儿意有所指,语气微沉。 顾珩一哂,没有回应。 林婉儿想多了,他对姜蘅,远远谈不上关心。顶多只是想看看,她究竟能有趣到什么地步。 这玉京太没意思了,像姜蘅这样的人,还是活得长点才好。 姜蘅浮在水面上,小丫鬟游到她身边,带着她往池边游去。 姜蓉奄奄一息地在她们身后看着,有心想要说话,却念及方才姜蘅展露出来的很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救命稻草离自己越来越远。 好在很快王府里会水的婆子就来了,将她也带上了岸。 两人到岸上之后,季氏也过来了,担忧地问她们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姜蘅隐秘地看了一眼姜蓉,唇边带着苍白的笑意:“是我们两姐妹不小心,让姨母担心了,是我们的不是。” 姜蓉咬着唇,微微闭了闭眼,屈辱道:“是……是我不慎滑了一跤,摔下池子,姐姐为了救我,才不顾自身安危跳下水,一切都怪我。” 别人不知道,季氏可是知道姜蓉对她的态度的。听见姜蓉这样说,她点了点头,探究地看向姜蘅,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奈何姜蘅却是十分平静地闭着眼,发丝被水打湿紧紧贴在脸上,让她原本明艳逼人的一张美人面,沾了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季氏端详了她一会儿,方才收回目光,吩咐身边的嬷嬷:“行了,阿离,将两位小姐带到客房休息,再让后厨备好姜汤,这样冷的天气,可别染了风寒才是。” 有了主人家发话,一场闹剧很快平静下来。 林婉儿想了想,跟着去了客房。 不得不承认,她对姜蘅开始有些感兴趣了。 去见姜蘅之前,她先去看了一眼姜蓉,姜蓉本就是娇生惯养着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再加上又被姜蘅威吓一通,这会儿已经身心俱疲地睡下了。 姜蘅却不同,虽然躺在床上,但仍然睁着眼,目光清明,在见着林婉儿之后,甚至还轻轻淡淡地唤了她一声“林小姐”,全然没有方才在池边面对季氏众人的惊惶。 林婉儿“嗯”了一声:“看来你没什么大碍。” 姜蘅迎上她的目光:“还好。以前落过一次水,后来有幸得救,休养好了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学凫水。” “你的确像是这样的人。”林婉儿沉默一会儿,颔首道。 人行于世,总有些时候难免陷入困境,有的人懦弱,以为日后小心,自然能避免重蹈覆辙,殊不知人活一生,本来就是一个博弈的过程,最后只能有输赢两个结局,无法规避。 很明显姜蘅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是要赢的那一类人。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身上有种兽性,即便你掩饰得很好,可我还是能看出来。”她又道。 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赞赏。 姜蘅摇了摇头,没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但关于林婉儿的话,她毫不意外。 她知道林婉儿能看出来她的本质,一方面,她在林婉儿面前,并没有刻意掩饰过,只是她习惯了以沉静的姿态出现在人前,而另一方面,她知道,她们是一样的人。 “早先听闻姜家大房的嫡女回来,我还想过你会是个怎么样的人,会不会被姜蓉欺负。毕竟她虽然没什么高明的手段,但是心却脏得很。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林婉儿说着,想起来姜蓉在她面前挑拨离间的话语,然后画面一转,在季氏等人面前,她却将所有错责揽在了自己身上,连一句暗指都不敢有,显然是忌惮姜蘅在场,不敢搬弄口舌。 “真叫人意外,姜大小姐,居然完全有能力把姜蓉这样的货色治得服服帖帖。”末了,她道。 “那么今天的事,林小姐会为我保守秘密吧?”姜蘅抬眼,微笑问道。 尽管谁也没有说出口,但是今天姜蓉落水的真相,已经成为了她们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 林婉儿身为丞相府独女,向来是高高在上的。这和她心性无关,是身份使然,注定她要孤独地冷眼看这人世纷繁。 从来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和她说这样的话。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种感觉居然不算太坏。 她问:“你还和别的人,有过什么秘密吗?” 姜蘅乖巧摇头:“没有了。独您一人。” “那么,本小姐准了。”她点了点头,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好好养着吧。” 说完,她便转身出了门,没走两步却与祝怀雪碰上,两人虽然对彼此的名号有过听闻,但到底不算熟悉,遥遥点头致意后,便一言不发地,彼此擦肩而过。 前来寻林婉儿的小丫鬟见着她怔愣地站在廊下,不由好奇问道:“小姐,您怎么了?” 林婉儿摇头:“没事。” 她只是在想,祝怀雪的眼光居然很有些不错。 相比之下,雪茵是有些不太不够看。 客房里,姜蘅目送着林婉儿离开,正想睡会儿,却没想到祝怀雪居然来了。 她朝他笑了笑:“祝公子怎么来了?” 祝怀雪面容雪白,眼眸沉沉:“姜蘅,祝夫人的位置,想要么?” 第二十章 祝夫人的位置? 姜蘅望着他,没有说话,只在心里揣摩着祝怀雪为什么忽然来说这样的话。 不过究竟是为什么,也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会答应祝怀雪。 她垂下眼,明亮的眼神逐渐变得灰暗下去:“祝公子,你很好,可是祝夫人的位置,阿蘅配不上。” 祝怀雪想,她一定爱惨了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确定,姜蘅爱的是他这个人,而非他的身份地位,亦或者是他背后的祝家。 否则她不会在拒绝他第一次之后,又给他送那么多东西,然后再继续拒绝他第二次。 “没关系,我说你配,你就配得上。”他语气温柔,“姜蓉不是什么好人,我知你良善,只是下回若是再遇着这样的事,可别再以身犯险了。” 姜蘅一品,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压根没看见自己一下一下地把姜蓉的头往水里按,只以为她是为了救姜蘅才下的水? 她虚弱地点了点头,对祝怀雪道:“多谢祝公子好意,只是,我和世子殿下还有婚约在身,方才的话,万望祝公子以后也不要说了。不太合适。” 她说完,也不看祝怀雪是什么表情,转过身背对着他,开始赶客:“祝公子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先走吧,我累了,想歇一会儿。” 没多久,便有脚步声响起。 姜蘅松了口气,开始思考起顾远洲的事来。 这个人真的很难搞,从他的进度条就能看得出来。 还有一点,他究竟有没有看见她揪着姜蓉的头发往水里按呢? 没等她想太久,诚王府的下人就送来了姜汤,打断了她的思绪,随行的还有一位挎着药箱的大夫,以及数位好心前来探望的贵女。 姜蘅乖乖地喝了姜汤,等大夫诊过脉之后,又问他:“我妹妹没什么大碍吧?” 大夫道:“并无大碍,只是阴阳失衡,邪寒侵体,稍加调理就好。” 姜蘅长舒了口气,对前来探望的一众贵女们绽开笑颜:“既然如此,我也总算能放下心来了。否则二婶若是问起,真是不好说。” 有心细的便皱了皱眉:“你是为了救姜蓉落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们都看着呢,你那二婶若是不相信你的话,姜大小姐大可命人来请我们为你作证。” “是啊是啊。” 姜蘅柔柔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各位。” 说完,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门边死死扒着门框的姜蓉:“妹妹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正巧说着你呢,好些了吗?你说说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好端端忽然就掉进了池子里,今日便也罢了,可若是哪天你身边没人,该怎么办?你说是不是?” 姜蓉恨恨盯着姜蘅,想不通这些话她究竟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她难道就不会觉得心虚吗! “是……姐姐说得在理,是我太不小心,以后一定好生注意。”她面上笑意不减,可说出口的话却是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 姜蘅满意地欣赏着她扭曲的表情,又和众人寒暄了几句,才借口自己乏累,让下人将她们送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姜蓉和她两个人。 她渐渐收敛起嘴角的笑意,眼眸幽深地望着姜蓉:“妹妹不在床上好好养着,这么急着下地做什么?” 姜蓉嘴唇动了动,明明姜蘅一直不喜欢被她叫姐姐,现在却又一口一个妹妹喊着她,她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感到膈应。 她想,她总算是明白姜蘅听见她叫姐姐时候的感受了。 可真够恶心人的。 她冷嗤一声:“姐姐连我的命都不在乎,这么关心我养没养着做什么?你不会想说,今天的事只是一个误会吧?” 姜蘅讶异地瞪大眼睛,摇了摇头:“阿蓉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今天可是特地想着教你一个道理,这才以身犯险。我只担心阿蓉会觉得这是一场误会。” “什……什么道理?” 姜蘅轻慢的眼神将她从头打量到尾,而后红唇轻启:“姜还是老的辣。想必以前妹妹不太明白这个道理,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希望今天过后,你的脑子能放聪明点,至少清楚谁才是不能招惹的那个人,好吗?” “你大胆!”姜蓉再也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去到姜蘅面前,一巴掌想要扇到姜蘅脸上,却没想到巴掌还没落下去,手腕却先被姜蘅抓住,她几番挣扎,姜蘅却仍然纹丝不动,教她动弹不得。 姜蘅拽着她的手腕往外一推,姜蓉猛地便被她推到了地上。 姜蘅在她身前蹲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脸。 折辱意味十足。 看着姜蓉愤愤地眼神,姜蘅笑了笑,说:“我以为经过方才的事,你会长点记性,没想到居然还敢单独来找我,”她停下来,目光在屋子里逡巡,而后定格在博古架上一尊青瓷花瓶上,她稍一探手,便将花瓶拿了下来,而后正对上姜蓉的目光,狠狠地——在她旁边砸了下去。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姜蓉耳边爆开,青色的碎片飞迸到她身上,留下细小的伤口,碎片锋利,很快姜蓉脖子上便渗出血丝,火辣辣的痛感从伤口上蔓延出去。 姜蓉的惊叫声,呼号声不断响起。 姜蘅精挑细选,捏起一块碎片,对着姜蓉的脖子比划了一会儿:“我觉得这块比较好看,你觉得呢?” 姜蓉哆嗦了一下:“你你……你想要做什么!姜蘅我告诉你,你不要乱来!你以为出了这道门就不会有人知道今天你做了什么吗?你现在把我放开,我可以当做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冰凉的触感贴上脖颈,姜蓉很快像一只被捏住命门的鸡,尽管张着嘴,但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姜蘅微微使力,锋利的碎片便嵌进她的脖颈,划出一条血线。 “怕了?姜蓉,你也知道怕?” 姜蓉不敢说话,紧紧咬着唇,盯着姜蘅手上的动作。 “我很讨厌别人对我动手动脚,你知道吗?”姜蘅微微一笑,手上瓷片更深一些,“今天姐姐教你学个乖,也是最后一遍告诫你,记得,别招惹我。” 第二十一章 姜蘅松开手上的碎瓷片,细致地用绢帕擦了手指,缓缓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姜蓉。 她不再言语,但是眼里嘲弄的意味愈渐浓厚。 姜蓉被她这么看着,再也受不住,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夺门而出。 姜蘅微笑着看向姜蓉离开的方向,继而面上换了忧郁可怜的神色,低声哭泣起来。 有路过的婢女听见屋子里传来的压抑的抽泣声,思量半晌,最后还是转身去见了世子。 旁人不知道,她可是知道那客房里的人是谁。 顾珩很快就到了,或是为了避嫌,还带了林婉儿,站在门外低声询问姜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姜蘅打开房门,露出一双微红的美目:“没什么事,只是……可能要劳烦世子找人来打扫一下屋子。” 说完,她微微侧开身子,露出身后满地的狼籍。 林婉儿思索了一下她的用意,在一旁为她递刀:“听说前不久姜蓉来过?” 姜蘅果然巧妙地接住她的话,慌乱地否认:“不关她的事……” 然而顾珩哪里听得进这些,只觉得姜蓉不识好歹,欺人太甚,怒气冲冲地转身去找她算账了。 林婉儿看向她,微笑着道:“好了,现在我们有第二个秘密了。” 姜蘅淡淡点了点头:“荣幸之至。” …… “你匆匆忙忙走这么一遭,就是为了去给姜蘅出气?”顾远洲等在书房,见着顾珩去而复返,问清楚缘由之后,眉眼间染上一抹诧异之色。 想起姜蘅在水里那股狠辣劲儿,顾远洲觉得,姜蘅可不像那种需要别人帮她出气的人。 顾珩忧心忡忡:“你不知道,她在姜家的日子实在不太好过,姜二爷是个拎不清的,二夫人眼界又短,姜蓉就更不用说了。我要是不帮帮她,那她不是太可怜了吗?” “不退婚了?”顾远洲不置可否,甚至乐得见他这样被一个小姑娘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拈了另一件事来问他。 顾珩脸色讪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毕竟最开始气势汹汹想要退婚的人是他,现在如果说不退婚了,那岂不是太过儿戏? 但若真的让他说出退婚两个字,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我倒不是心悦她,只是她都这么可怜了,再缓缓吧。” 顾远洲微微一笑:“你向来良善。” 顾珩撇了撇嘴:“这算什么?我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去欺负小姑娘啊,要说良善,还得是她,这样冷的天,居然想也不想就跳下水去救人。” 救的还是那个姜蓉! 想到这件事他就生气,他也不是没见过姜蓉对她的态度,就那样她都能不计前嫌,怎么偏偏到他身上,她就不能大度一点呢? 是,他以前是和姜蓉有些瓜葛,甚至更早以前,他对她是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可他现在改了呀,姜蘅明明都不记得以前的事了,究竟是谁在她耳边嚼舌根,让她一直记恨着他! 他也不求别的,只想她能多看自己两眼。 不然,他和抛媚眼给瞎子看有什么两样? 顾远洲看了他一眼,终于确定他是被姜蘅耍了。 或许也不只是他,今天在诚王府的,所有看到那场闹剧的人,都被姜蘅耍了。 真是好大的胆子。 分明做了最坏的事,却要捞最好的名声。 “说起来,你既然心悦她,我这个做叔叔的,怎么也该给她一份见面礼。”顾远洲屈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 顾珩眼睛亮了起来,一时也没顾上否认心不心悦这回事,就兴冲冲地站了起来:“我去把她叫过来。” 年少时他有幸去过三叔的私库,那里面可全是好东西!何况听三叔这话,是要把随身带着的东西赏给姜蘅,那可更不得了了! 顾远洲垂眸轻笑:“好,你去。” 对于顾远洲要见他这个事,姜蘅觉得挺莫名其妙的,但是不管她怎么想,这个面却是非见不可。 进度条难得涨了一点,她想趁这个机会再催动一下。 到顾珩的书房之后,顾远洲便开口发话让顾珩先出去,只留下姜蘅一个人。 待他走后,姜蘅才朝顾远洲福了福身:“听说叔叔要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顾远洲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案上,推到姜蘅面前:“这声叔叔不能白叫,这是叔叔给你的见面礼,收好。” 姜蘅低下头,看着黑漆雕花的檀木盒,没动。 檀木散发着微微的檀香,又夹杂了一些沁人心脾的草药香气。 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盒上精美的花纹勾连处隐隐泛出紫红的颜色,没有人比姜蘅更清楚,那是虎胆草汁的颜色。 虎胆草是千金难买的良药,生于极寒之地,然而虎胆草汁却是剧毒之物,直接触碰会致使皮肤发红溃烂,最终蔓延至全身,药石无医。 而虎胆草汁,闻起来恰好是清苦的味道。 姜蘅原本对药理一窍不通,这些都是收养她的李婆婆教给她的。 李婆婆在苦杏街,是最德高望重的郎中。传说只要她出手,无论是什么样的疑难杂症,都能手到擒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苦杏街上的人这么不待见姜蘅,却始终没有将她赶走的原因。 在姜蘅看来,李婆婆那一身高明的医术,可不像寻常乡野妇人能有机会学得的。可惜她在苦杏街两年,明里暗里打探无数次,也没能知道打探出来李婆婆的来历。 看来顾远洲是去查过她了。她这样想着,又将视线放回到檀木盒上。 似乎没有人告诉他,即便用药香掩盖了虎胆草汁的味道,盒子上也会留下草汁的颜色,并且不会消散褪色。 “打开看看吧,说不准你会喜欢,嗯?”顾远洲看着姜蘅,唇边笑意轻淡,话语里却透露出来不容拒绝的强势意味。 姜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眸光潋滟的眸子直直望着顾远洲:“不必了,只要是叔叔送的,什么礼物我都会喜欢。” 说完,她作势要去拿那只盒子,手上却精准地碰倒了案上的茶杯,茶水倾洒出来,将整张几案都打湿。 姜蘅又慌里慌张地拿出绢帕,来到顾远洲面前为他擦拭身上的水渍,一边擦着一边自责道:“都怪我不小心,居然这样笨手笨脚,叔叔没被烫着吧?” 她擦拭的动作越来越往下,顾远洲终于皱了皱眉,他全身紧绷,垂眼望着她后颈一片瓷白的肌肤,太白了,也太嫩了,好像微微用力,就能在她身上留下擦不掉、磨不去的印记。 血气方刚的少年储君终于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不用看也知道现在他手背上定然一片青筋暴起。他微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语气幽深:“姜蘅,出去。” 姜蘅微怔,唇边忽地泻出一抹笑意。 她的目的达到了。 第二十二章 然而等她抬起头,却又是一脸无辜:“啊?” 顾远洲重复第二遍:“出去。” 姜于是站起来,神情隐忍,将绢帕递到顾远洲面前:“那三叔自己擦擦吧。” 顾远洲垂眸看向她白嫩的指尖,那里已经泛上了浅浅的红。 他喉头微动:“你被烫到了?” 姜蘅缩了缩指尖,慌忙将绢帕放下,摇头说没有,匆匆离开了。 顾远洲低下头,看着身下,深吸了一口气,又想起来小姑娘软弱无骨的一双手,浑身肌体绷得更紧了。 等在外面的顾珩见着姜蘅出来,拔腿去到她面前:“怎么样?” 姜蘅摇了摇头:“可能……太子殿下生气了吧。我将茶水打翻,把他的衣裳弄湿了。” 顾珩“嘶”了一声:“上一个打翻茶水弄湿了三叔衣服的人,被他下令砍断了一双手。” 见着姜蘅面上神情可怜——她在他面前向来是强势,高高在上的,还是头一回,顾珩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点依赖感,他话锋一转,“不过没事,有我在,三叔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姜蘅点了点头:“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她怕顾远洲反应过来找她算账。 顾珩怔愣了一下:“我送你?” 姜蘅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书房所在的方向,顾珩瞬时便明白了她的顾虑,道:“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去找三叔为你说情。” 姜蘅于是好似放下心来,终于冲顾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然后又如昙花一现般收拢,转身离开了此地。 离开王府之后,姜蘅也没有回姜家,而是去牙行挑了两个小孩儿,约莫十二三的年纪,一男一女。 芳汀苑不能没有自己人,姜蘅给他们分别取了“照月”和“云屏”两个名字,带回了姜家。 姜寿海听闻她带了两个下人回来,慌里慌张地在她回芳汀苑的路上拦住她:“大小姐,您这是?” 姜蘅手里捏了根长鞭。 这是她在去牙行的路上顺手买的。 说起来还是上回在小山亭时顾远洲给她的灵感,毕竟总有些不长眼的人喜欢到她面前来自讨没趣,如果手上没有什么趁手的器件,容易让人蹬鼻子上脸。 恰好她在苦杏街上,偶尔也耍过李婆婆搁在柴房里的牛鞭。没有什么武器比鞭子更让姜蘅觉得熟悉了。 她手腕微动,长鞭高扬,破空落下,溅得姜寿海满面尘土。 “管家离我远些,头一回使这玩意儿,我还不太熟练,万一落到管家身上留了伤可就不好看了。”她说完,又转过头,望向姜寿海,“管家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不如您再说一遍?” 姜寿海被她那一鞭子抽得胆颤,哪里还敢再多说一句话? 所幸贾氏早已经预料到这一幕,接到消息之后便匆匆赶了过来,正巧看见这一幕,当即便大喝一声:“姜蘅!你这是成何体统!” 姜蘅不再动作,长鞭垂在她身侧,泛着黑亮的光泽。 待贾氏走近,她才福了福身:“二婶怎么来了?这个时间,您不应该是在王府做客?” 贾氏盯着她看了许久,心中疑虑陡增:听姜蘅这意思,她是不知情?那么究竟是谁把姜家的事传了出去,教诚王妃知道,特地传她过去敲打了一番? 若非如此,这时候她应该在诚王府与一众世家贵妇谈笑才是,怎么会中途回来! 思索无果之后,她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个柔婉的笑:“我身子有点不舒服,所以就先回来了。还没问你方才是在做什么?阿蘅,虽然你在苦杏街生活了两年,但你现在回来了,你要记住你的身份,怎么能行事如此粗鄙不讲规矩?” 姜蘅轻笑一声,眼神天真:“可是二婶,规矩而已,难不成有尊卑重要?我不过带了两个下人回来,管家都要拦住我的去路问东问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管家,他才是大小姐呢。” 贾氏皱了皱眉,一时竟找不到反驳她的话。 可是想想自己因为她在诚王妃那儿丢的面子,贾氏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姜蘅不想给她说话的机会,话锋一转,问:“二婶回来得这样早,恐怕还不知道阿蓉在王府落水的事?” 贾氏果然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怎么回事?你没有与蓉儿在一处么?” 姜蘅点了点头:“在的呀,具体的情况,二婶还是等阿蓉回来了问她吧,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贾氏现在满心只剩下对女儿的担忧,哪里还会注意到姜蘅,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又吩咐姜寿海去打听姜蓉在诚王府的事。 姜蘅回到芳汀苑之后,满意地看见院子里的陈设布置都恢复成了两年前的模样,转过头对照月和云屏道:“今天你们先熟悉一下姜府和芳汀苑,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今天的事你们也看到了,将你们带回来,不需要你们有多机灵,我只要你们绝对的忠诚。” “除了我,谁的话都不必听,也不能听,能做到吗?”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道是。 太子府。 衣裳被姜蘅打湿之后,顾远洲便回了太子府。 坐到马车上,回想起来书房里的情形,顾远洲很快就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想通了:姜蘅发现了那只檀木盒的表面被人涂上了虎胆草汁,但却没有选择直接说出来,而是设计了这么一出好戏试图糊弄过去。 真是好样的。 他开始怀疑,勒令姜家把姜蘅接回来,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了。 毕竟姜蘅现在表现出来的麻烦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细算起来,两年前他也是见过姜蘅的,那时候的姜蘅美则美矣,却有皮无骨,只有一张脸,哪里像如今这般,简直教人挪不开眼? 更别提她的心思手段,还有那股狠劲儿。 或许,他应该再找个机会试探一下她? 想到姜蘅,他又不可遏制地想起来少女仰头是波光潋滟的眼眸,还有那双手按在身上的触感,顾远洲暗骂了一声“艹”,满身火气直往身下涌。 第二十三章 顾远洲又生起气来。 既气姜蘅手段下作,也气自己居然着了这么下作的姜蘅的道。 姜蘅正在吃柑橘,这时节的柑橘,盛在红釉的盘子里,不用剥开都能教人闻见香甜的味道。 云屏搬了个小凳坐在旁边为她剥橘皮,又把橘子分成一瓣一瓣,去衣抽丝放进另一只白瓷盏里。姜蘅就坐在窗边,慢吞吞地拈着她剥好的橘子喂进嘴里。 指上偶尔沾了橘子的汁水,她就伸出舌尖轻轻舔一下。 说不出来的色气。 云屏偶尔看到一眼,就面红耳赤,急忙低下头去,心慌意乱地继续剥橘子。 姜蘅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光的,回玉京之后,她鲜少能有这样闲暇的时候。 然后她就听见系统的声音响起:“攻略对象顾远洲,攻略进度二十分之二。” 姜蘅更开心了,神情都明快起来。 所以在吃完橘子之后,她洗了洗手,用绢帕擦干,对云屏道:“收拾一下,陪我出去一趟。” 云屏很乖,姜蘅吩咐什么她从来都说是,也不会多问,这一点最合姜蘅心意。 主仆两很快就出了门,在门口姜蘅又与姜寿海打了个照面,但这一次姜寿海很明显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一句话也没敢多说,老老实实地和姜蘅行过礼之后,便往里去了。姜蘅则往外,带着云屏上了马车。 云屏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家小姐要带她去哪里,等下了马车,见着面前肃穆森严的府邸,还有门匾上铁画银钩的“大理寺”三个大字,她不由得两腿颤颤,扒着姜蘅的衣袖,轻声道:“小……小姐,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她出身在京郊的一个荒村里,在今天之前,她甚至对“世家”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都不清楚。而大理寺,在她这样的小人物眼里,更和吃人的地狱没什么两样。 姜蘅叹了口气:“跟着我,胆子不大一点可不行啊。” 云屏抓住姜蘅衣袖的手松了松,而后又听见姜蘅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你实在害怕,就在外面等着我,也不是不行。” 这句话反而给了云屏勇气。 是啊,她家小姐这样厉害,她又怎么能给小姐拖后腿呢! 她摇了摇头,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奴……奴婢不怕,奴婢陪您一块儿进……进去。” 姜蘅“嗯”了一声,又好笑地看着她:“那你还不松手?” 云屏猛地一下把手缩了回去。 两人没走几步,就被守门的侍卫拦下:“来者何人?” “姜家姜蘅,请见少卿大人。” 姜蘅的名号,在玉京早已经传开了。 官府衙门办事的人,脑子总是要机灵一些,不会像门房马夫那般狗眼看人低,尽管姜蘅的到来令侍卫感到惊诧,但他也没有擅作主张对姜蘅下逐客令,而是冲她点了点头,请她稍等,转身进去为她通秉。 叶峥也听说过姜蘅这个人,但即便如此,在听侍卫说姜蘅要见他时,他仍然满头雾水,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事能将他和这位贵女联系在一起。 “她有没有说,她是为了什么事前来?”叶峥想了一会儿,又问面前的侍卫。 侍卫摇了摇头:“未曾。大人,要见吗?” 叶峥思量一会儿,道:“将她请进来吧,好歹是未来的世子妃,莫说是我,就算大理寺,也该给她这个面子。” 侍卫垂眸,拱手退下,不多时便将姜蘅带了进来。 叶峥从前只听说过姜蘅的名号,这还是头一回见她。也是这时候,他才明白,什么叫做百闻不如一见。 玉京关于这位命途多舛的姜大小姐,好像总有诸多流言,纵是无心,同僚属下之间偶尔的闲谈被他听在耳里,也足够他知悉姜大小姐的生平了。 他想象中的姜蘅,应该是灰暗的,像木架上,院墙下的藤花,一时鲜妍之后,便也就枯萎,乃至褪色了。 可现在他才知道,他的想法有多愚蠢。 面前的姜蘅雪肤乌发,黛眉绛唇,一双丹凤眼无情还似有情,鬓边斜插金步摇,婉转婀娜。 入官场之后,叶峥也见过不少名姝美人,可没有谁像姜蘅这样,靡颜腻理,既冷且艳,好像仅仅一缕眼风扫过来,便能摧折心神,颠倒魂魄。 他想,大抵有些人的出现,就是为了让你亲眼见证,有些美,会永垂不朽。 一时怔忡之后,叶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从圈椅上站了起来。 在他打量着姜蘅的时候,姜蘅真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年轻的少卿大人。 系统适时地为她提供他的身世来历:寒门出身,十年苦读换得金榜题名,而后入翰林做了编撰,又过了两年,擢升大理寺少卿。 真是令人惊诧的晋升速度。 除却叶峥本身的努力与天资之外,姜蘅想,这恐怕与顾远洲也脱不了干系。 叶峥是顾远洲的人,是玉京朝中人尽皆知的事。 她收回思绪,反客为主地在另一张黑漆圈椅上坐了下来,对叶峥道:“今日不请自来,是为了平阳侯世子的事。” 叶峥面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为着姜蘅容色之盛,也为着她身后的姜家与诚王府,可听到她说平阳侯世子,他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起来,虽然笑意未减,但方才的温和意味却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警惕与提防。 他嘲弄道:“大小姐不会觉得,你有这个本事说服大理寺放人吧?” 平阳侯世子江恕,是三天前他亲自去撷芳楼带回大理寺的。 撷芳楼的花魁越绮娘在三天前,被人发现死于闺房之中,而那个时候,她身边只有赤身裸体,满脸惶恐的江恕。 撷芳楼是玉京最负盛名的勾栏之地,不少达官显贵寻欢作乐的首选之地。 这样的地方里出了命案,死的还是第一名妓越绮娘,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都盯准了大理寺,各方势力相继施压,一定要大理寺给个交代。 叶峥无法,只得把江恕押回大理寺。 三天里,平阳侯府那边也找了许多人来大理寺试图说情,都被叶峥打发走了。 他没想到姜蘅居然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一时简直不知道该叹平阳侯府病急乱投医,还是该说姜蘅未免太不自量力。 第二十四章 “大小姐以为大理寺是什么地方?” 姜蘅没开口,叶峥于是又问了她一遍。 他叫她大小姐,好像也真的把她当成了不谙世事,单纯天真的大小姐。 姜蘅挑眉一笑:“那就要问少卿大人了,我也想知道少卿大人眼里的大理寺究竟是什么地方!一桩命案,三日未结,只能将嫌犯关押,却迟迟无法定罪,是不是因为少卿大人也知道江恕无辜,将他扣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平定民心?” 她原本是想好好和叶峥说话的,毕竟叶峥是顾远洲的人,她要刷顾远洲的好感度,没法从顾远洲那里下手,只能走旁门左道的路子。 “少卿大人不会觉得,把江恕这么关起来,命案就算了结了吧?”姜蘅眼尾斜挑,语气冷淡。 叶峥也终于意识到,姜蘅好像并不是来为江恕说情的,难道她是掌握了什么证据? 他这么想着,于是也这么问了出来。 “证据?”姜蘅诧异地看向他,“少卿大人看我,难道像是时常出入撷芳楼的人吗?我与越绮娘,江恕素不相识,能有什么证据?” “但我想,大抵我能帮你。”姜蘅这样说道。 叶峥忍不住要笑出声。 整个大理寺束手无策的案子,姜蘅居然说她能帮上忙? “您这样说,倒显得大理寺上下十分无用。”他开玩笑似的说道。 他想,倘若姜蘅聪明一些,就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大理寺上下数十人,怎么可能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他希望姜蘅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体面。 否则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亲口下逐客令。 “的确无用,不过看来少卿大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也罢。”姜蘅站起来,眸光冷淡,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就这么走了。 她来时不动声色,走得也干净利落。 只留下叶峥一个人坐在厅堂里。 叶峥忽然不明白她来这么一遭是为了什么,她看起来是那样漫不经心,即便说自己能帮上忙,语气也不太认真,看起来好像只是来玩一玩。但她那样的千金小姐,想玩又何必来大理寺? 姜蘅到大理寺的事情,并没有怎么遮掩。有心想探听她动向的人,没过一炷香的时间,差不多都收到了消息。 康雪茵哭哭啼啼地等在林府,见着林婉儿从诚王府回来,用绢帕擦了擦眼泪,亲切地迎了上去,挽着她的手问:“表姐回来得好早,看来是诚王府的秋菊不太好看。” “尚可。”林婉儿说完,又看向她,“哭了?” 康雪茵狼狈地别过头,又小声问她:“表姐今天见着姜蘅了吗?” 她想应该是没见到的,否则姜蘅怎么还能好好的? 还去了大理寺,她去大理寺做什么?难不成又将目标转移到叶峥身上了吗? 林婉儿脚步停下,定定看着她:“雪茵,你一向不太笨,少去招惹姜蘅,嗯?” 姜蘅对嫡亲的堂妹都能下狠手,林婉儿只怕康雪茵对上她,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只可惜她虽然好心劝告,听在康雪茵耳里,却全然变了味道。 她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微微颤抖,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旁人也就罢了,可一向疼她宠她的表姐,居然也为了姜蘅说话? 要知道从前,表姐可从来不会这么和她说话。谁欺负了她,让她不开心了,总是表姐第一个冲出去帮她报仇。 怎么会这样呢? 姜蘅夺走了祝怀雪,顾珩的注意力还不够,现在连她的表姐也要抢走吗? “雪茵?听见了吗?”林婉儿没听到她的应答,又唤了她一声。 康雪茵于是回过神来,勉强地笑着点了点头:“好。” 说完,她又用一贯亲昵的口吻说:“表姐你知道的,我最听你的话了。” 林婉儿当然知道她听话,但相应的,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她对她的了解也不止这一点,除了听话,她还很倔犟。 就这样吧,林婉儿想,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表妹,她这个做姐姐的,总归要多护着她点。 何况,当年那桩事,是她欠了雪茵。 顾远洲也收到了姜蘅去大理寺的消息。 是叶峥写了信,差人送到太子府上,顾远洲才知道的。 “叶峥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姜蘅如何,与他有什么干系?与本宫又有什么干系?这也值得他特地写了信差人送来?”顾远洲将纸条放在烛台上,火舌顷刻席卷而上,他松开手,灰烬飘扬着落下。 昏暗的烛火照亮了窗边树梢斜挂的秋月。 侍立在一旁的衡暝道:“姜小姐毕竟身份特殊,叶大人特地写信告知殿下,也无可厚非。” “去,给姜蘅送张帖子,明日我在梁园设宴,请她相往。”顾远洲说完,又吩咐了一句,“把我的弓箭备上。” 这下迟疑的人却换成了衡暝,他犹豫着,半晌不敢接话。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衡暝拱了拱手,道:“可是您以往设宴,从未邀请过女客。” 这玉京谁人不知太子殿下最是洁身自好,都已经年及弱冠,府中却连一个侍妾都没有,更别提素日饮宴交游,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近他身侧。 “那就让她做第一个,有什么问题么?”顾远洲转过头睨他一眼,“你不会到了现在还觉得,她是什么寻常女子吧?” 衡暝被他噎了一下,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闷头下去写帖子了。 秋月孤悬天边,身穿寝衣,披头散发的姜蘅低头看着水池里月亮的倒影,赤足一点,水波荡漾,月亮也被水波荡碎。 云屏在一旁劝她:“小姐,夜里冷,您仔细身子。” 姜蘅“嗯”了一声。 云屏又问:“您是在为白天的事不开心?” 姜蘅摇了摇头。 今天她去找叶峥的事,想必顾远洲已经知道了。 要不了多久,顾远洲就会找上她。 这样一来,她的目的就达成了,怎么会不开心? 她垂下眼,在想顾远洲能按捺多久。没想到这时丫鬟激动中掺杂着喜悦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大小姐!太子府送请帖来了!” 第二十五章 倒是比她想得来得快一些。 不过这么晚了才送过来? 姜蘅起身,赤足朝门口走去,云屏跟在后面为她披上披风。 她打开门,秋夜的冷风直直往屋子里灌,芳汀苑的二等丫鬟玉柳站在门口,脸颊边泛上潮红,见着姜蘅推开门,她眼睛更亮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大小姐,太子府差人送来了请帖!” “接了?”姜蘅容色淡淡,没什么表情,语气懒散。 玉柳将心底的兴奋之情压了下去,摇了摇头:“您从前说过,不经您同意,帖子概不能接。” 在玉京,若是有人送了帖子来,不管被邀请的人想不想去,都是要将帖子接下来的,而后再差人回话,是赏脸还是婉拒。 但到了姜蘅这里却不是这样,她只让芳汀苑的下人接她感兴趣的帖子。 有些花宴诗会什么的,她懒得去,便连帖子都不接,让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嗯,退回去。”姜蘅说完,又对云屏道,“你去问问送帖子来的下人,太子府一向这样没礼数么?从来只听说过夜中设宴,何曾有夜中送帖的道理?” 玉柳刚想张口说话,又闭上嘴。她也伺候这位大小姐一个多月了,对她的秉性多少有点了解,知道她说的话容不得旁人置喙。 云屏还是有些不敢,但她想到自己连大理寺都去过了,不过是去和太子府的下人说两句话,应该……也没什么吧? 这么想着,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出了芳汀苑。 那边太子府里,听到下人转述姜蘅丫鬟的话的顾远洲,怒极反笑:“真以为本宫拿她没办法了?” 他挥了挥手:“既然姜大小姐说,咱们要有点礼数,那你明早再跑一趟姜府,记住,亲自将帖子送到姜蘅手上,告诉她,本宫在梁园恭候大驾。” 他倒要看看,姜蘅在他面前,还能不能这么胆大。 下人感觉自家主子好像生气了,但感觉他好像又没那么生气。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们殿下一向是阴晴不定的,何况做下人的,怎么能去揣摩主子的心思呢? 于是他缩着脖子颤颤巍巍道了声是后,便慌忙退下了,满心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希望明天姜大小姐可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老老实实接了帖子,对大家都好。 所幸翌日姜蘅好歹是接了太子府的拜帖。 这事传到正院里,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那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居然和太子扯上关系了!当初太子让我们把她接回来,不是因为她和世子的婚约么?”一早起来得知姜蘅居然被太子请去赴宴,贾氏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这边还严防死守生怕姜蘅得了诚王妃的青眼,没想到那厢姜蘅竟然早已经越过诚王府搭上了太子的船! 这叫她如何能不气! 说完之后,她才注意到女儿苍白的脸色,她缓和了语气,道:“一定不会是我们想的那样,阿蓉,你别多想,昨天才落了水,你该好生歇着才是,怎么一早就过来请安?” 姜蓉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有好多话想说,但是千言万语涌到喉间,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什么呢? 说,母亲,你不要再针对姜蘅了,她现在完全和以前不一样了,心狠手辣,我们得小心。 她开不了这个口。 总觉得这样的话一说出来,好像就承认了她不如姜蘅,面对姜蘅她害怕了。 她怎么甘心! 过了许久,她才摇头道:“我没事。” 贾氏点了点头,也没再问,从小女儿就是个有主意的,她既然说了没事,贾氏相信那她就是真的没事。 “阿蓉,你说,太子好端端的,邀请姜蘅赴什么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姜蘅还是第一个……” 姜蓉打断她的话:“母亲,”她皱着眉咳了几声,而后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她一点也不想听见姜蘅这个名字。 好的坏的,都不想再听到。 不然她总会想起那天在水池子里,姜蘅是怎么拽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把她往水里按,又拉起来,然后继续重复的场景。 “好、好。”贾氏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又不舒服了,但看她脸色确实不好,也不敢多说,嘱咐了她身边的丫鬟好好照顾小姐之后,便让婆子将她送了出去。 姜蘅已经换上衣服,乘着马车到了梁园。 她方低头从马车下去,便有一支箭矢凌空而来,擦着她的脸颊过去,而后没入马车里,只剩下一截尾羽露在外面。 姜蘅回过头看了一眼,面上波澜不惊。 “攻略对象顾远洲,攻略进度二十分之三。” 顾远洲将龙舌弓扔给身边的衡暝,走到姜蘅面前,神情无辜,眼中还带了些后怕:“姜小姐没事吧?原本是看见只小雀,想试试能不能射中,没想到偏了些,竟然险些伤到你。” 姜蘅微笑着看他:“没事,三叔也不必妄自菲薄,射艺不精的话,多练练就好了。何况——”她顿了顿,抬眸望了他身后的龙舌弓一眼,这一眼里,冷淡混着风情倾泻而出,“我看三叔手法准得很。” 可不是准吗?稍稍再偏一些,指不定她肩膀都要被他的箭射穿。 她说完,越过顾远洲,来到衡暝面前:“初来乍到,烦请衡暝大人带路。” 衡暝为难地看了一眼顾远洲,待他点头之后,方才侧了侧身子,为她让出一条道来:“姜小姐这边请。” 顾远洲咋了咋舌,唇边扯出一抹笑。 越来越有意思了。 果然是很胆大,羽箭从她眼前擦过去,居然连叫都没叫一声。 系统也很震惊:“您都不怕的吗?刚才那一箭,真是好险!” 姜蘅叹了口气,在心里回答系统:“如何能不怕?只是那支箭射过来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害怕。后来看着顾远洲,我就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他面前露怯,于是便把这份害怕压下去了。” 系统“噢”了一声,还是觉得姜蘅牛逼。 又听见姜蘅道:“之前我用祝怀雪的好感度换了我脸伤痊愈,那么我能不能用别的东西,交换一项暂时的能力?” 第二十六章 姜蘅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 她转过头。 顾远洲恰好对上她的眼眸,笑问道:“怎么了?” 姜蘅口吻骄矜:“我改主意了,不想去了。” “三叔若是有心,不妨将此宴留待我改日再赴。” 她转过头,回到马车旁,然后抬手,一截雪白的皓腕从广袖中滑出。 顾远洲看着她,想看看她又要做什么。 他从十四岁被立为储君,到如今已然六年,六年里,揣摩人心的本事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总也猜不到姜蘅下一步会做什么。 这让他对姜蘅燃起了更大的兴趣。 然后他看见姜蘅微微使力,将箭矢……嗯?箭矢? 他咬了一下舌尖,疑心自己是看错了。不然他怎么会看见姜蘅把他射进姜家马车里的那支箭拔了出来? 姜蘅拔出箭之后,便让云屏去给顾远洲送过去。 这两天跟在姜蘅身边,已经将云屏的胆子养大了许多,另一方面,她也一直在告诫自己,可不能给小姐丢脸。 她稳稳当当地走到顾远洲面前,连声音都轻轻淡淡,双手将箭举至头顶,奉至顾远洲眼前:“太子殿下,我家小姐说,此箭,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顾远洲舌尖顶了顶牙齿,终于醒转过来:噢,原来不是梦啊。 他抓过箭,阴阳怪气地问面前的小丫鬟:“怎么,本宫是不是还要向你家小姐道一声谢?” 云屏还是胆小,被他吓得一个字不敢多说,拔腿就跑回了姜蘅身后等着。 姜蘅摸了摸她的头顶,以示安抚,然后瞪了顾远洲一眼,这才带着云屏上了马车。 顾远洲磨了磨后槽牙。 马车里,姜蘅对云屏道:“我睡会儿,到了叫我。” “好,好的。”云屏挺直了背,好像姜蘅交代的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 姜蘅闭上眼睛,开始和系统说话:“所以我每次完成一个攻略任务之后,除了指定的奖励之外,还能抽……” 她的理解能力很好,但对一些词汇还是感到陌生,没法顺畅地说出口。 系统为她补充道:“抽卡。” “对,”姜蘅皱了皱眉,“为什么你之前没有和我说过,还有包括能和我提供相关资料的事。” 姜蘅对系统的服务不太满意,方才在梁园,她问系统能不能再用别的东西做一次交换,谁知道系统告诉她,原来她是可以抽卡获取额外奖励的?还有之前见叶峥的时候,她事先忘了找人查叶峥的事,等她问起来,系统才调取了叶峥的资料给她。 她以为这些都应该是系统自觉做的事。 系统“嘤”了一声,“我……我之前忘了嘛。” “但您最后不也如愿以偿,了解到了叶峥的身世背景,抽取到了您想要的‘天赐神力’技能?” 姜蘅冷笑一声:“趁我现在还能好好说话,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忘了告诉我的。” 系统认真想了一会儿,激动道:“有有有!我想起来了!关于人物背景的事,系统只能做到将基本背景抽取给您查阅。” “基本背景?” “就是,人尽皆知的,比如这个人的出身家世。但更多的一些隐晦的事情,还得需要您找到线索自己调查。”系统解释道。 “可。”姜蘅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安排。 梁园里。 顾远洲手里还握着那支箭。 衡暝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感叹道:“真没想到,姜小姐看起来娇滴滴的,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顾远洲脸又黑了黑。 他微笑着道:“是啊,大到可以看你不顺眼把你头拧下来,佩服吗?” 衡暝脖子一凉,讨好地冲他笑了笑,问:“这箭……主子打算怎么处理?” 顾远洲冷笑一声:“收好,好歹也是姜小姐一片心意。” 衡暝:…… 衡暝低下头,不敢吱声。 “您去哪儿?”他刚抬眼,就发现自家殿下已经昂首阔步往外走了,“这……这儿还有宴会呢!” 眼下诸位公子还等在园子里呢,噢,还有殿下特地请来给姜小姐作陪的熙宁公主。 顾远洲摆了摆手:“姜蘅都走了,这宴设着也没什么意思。就说本宫今日略感不适,请他们改日再来吧。” 衡暝傻眼了,想起来姜小姐临走前让丫鬟转述的话,怎么难不成殿下真要将这宴留待姜小姐改日再赴? 顾远洲走了两步,身影又在前方顿住。 衡暝喜上眉梢,以为自家殿下总算有点良心,不舍得把这么大一个难题丢给他,没成想他却只扔下一句:“她想掺和江恕的事,就让她去掺和。四天了,叶峥再查不出点什么东西,太子府的门槛就要被平阳侯跪破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衡暝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答应,就见殿下已经走得没影了。 一旁跟着的侍卫瞅着他的脸色,小声问道:“衡暝大人,怎么办?” “能怎么办?”衡暝没好气地看着他,说出口的话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当然是按殿下说的办。” “你去请诸位公子离开,我去大理寺见叶大人,就这样定了。” 侍卫为难道:“可是……” 衡暝眼神一凝:“你是要教我做事?” 侍卫立时低下头去:“卑职不敢。” 衡暝“嗯”了一声,满意地离开了。 姜蘅回到姜家,便看见府门外停了辆马车,车角悬挂着一枚镶金玉牌,上面刻了一个“诚”字。 她从马车上下来,问守门的家丁:“顾珩来了?” 家丁还未说话,顾珩委屈的声音就在不远处想起:“你不来找我,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姜蘅看向他:“我们之间,好像没到这么亲近的地步。” 顾珩脸色一变。 那她和谁到了这么亲近的地步? 祝怀雪?还是叶峥? “我还没说你呢,你明明是我正儿八经的未婚妻,给祝怀雪送那么多东西算怎么回事?”顾珩指控道。 见姜蘅不说话,他以为自己总算扳回一城,然而得意的笑还没挂住,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 “哦?让世子爷不痛快了?那我们可以退婚,如何?” 第二十七章 退婚? 退什么婚? 和他退完婚然后呢?又要去和谁订婚? 顾珩一下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几乎要被姜蘅的话气得跳脚,所幸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只是冷哼一声,说道:“想都别想!” 姜蘅没理会他。 但也没再继续提退婚的事。 拿乔的度要适当,如果过了,只会适得其反。 她淡淡看他一眼,收回视线后,便欲从他身边走过,谁曾想便是这个时候,门房忽然来禀,说是大理寺叶大人请她一叙。 姜蘅于是朝顾珩点了点头,转身往门外去了。 顾珩顿了顿,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身边的小厮:什么玩意儿?我眼巴巴跑过来,她不和我多说几句话就算了,凭什么叶峥那边派人传一句话,她就扔下我走了? 小厮默默低下头,不敢迎上他的眼神。 但是过了一会儿,顾珩又沾沾自喜起来,他这回没有看着小厮用眼神示意了,而是拽着他问道:“你刚才看见没有,她走的时候还跟我打了个招呼,这是不是说明,在她心里,我的位置比之前更重了?” 小厮:“是……是的吧。” 肯定是这样。 顾珩回想了一下姜蘅的行事作风,愈发肯定起来。她只是不好意思在人前表露出来而已,但是没关系,他知道就够了。 想到这里,顾珩高高兴兴地带着小厮走了。 大理寺。 叶峥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他和姜蘅又见面了。 撷芳楼的案子,还是没有一点进展。 这让叶峥感到有些无力。 姜蘅看着他眼底的青黑,没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我为什么来,想必叶大人也清楚了。多的话我就不说了,有劳叶大人描述一下案发当时的情形。” 一旁的下属对此感到忿忿不平:一个千金小姐,居然到大理寺来耍起威风,还支使起他们叶大人?这要是传出去,让他们大理寺的面子往哪儿搁? 叶峥微微侧了侧身子,将下属挡在身后,尽责地为姜蘅讲解起来: “案发之时是三天前,十月十八的清晨,我们的人接到撷芳楼报案,约莫是卯时,婢女环儿敲响越绮娘的房门,但是久久无人应答,于是她便自作主张推门进去,却不料发现越绮娘已经中毒身亡,而平阳侯世子江恕正满脸惊慌地看着她。” “后来我们带了仵作去撷芳楼,发现越绮娘是服食了砒霜,而当时江恕身上,正好沾了一些粉末,经由大夫查验,发现正是砒霜的粉末。” “但是江恕一直口口声声称自己没有杀人,还说自己待越绮娘情深意重,断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姜蘅屈指敲了敲桌面,“笃笃”的声音在厅堂里响起,沉寂而深重的气氛萦绕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大理寺不能放过身怀嫌疑的江恕。 但眼下令姜蘅感到好奇的,是另一桩事:“按照叶大人所说,江恕实在嫌疑甚重,为什么叶大人迟迟不予定罪?” 叶峥面色不变:“没有确凿的证据,江恕不该被定罪。” 姜蘅微微一笑:“叶大人倒是公正。” 但叶峥恐怕不明白,在这个世道,公正最不值钱。 “太子殿下既然让我插手这桩案子,说明他有意将这桩案子交给我,接下来就请叶大人多配合我。”姜蘅又道。 叶峥叹了口气:“姜小姐何必要牵扯进来?” 在他看来,这件事压根和姜蘅没有一点关系,她实在没必要蹚这一趟浑水。就算最后案子破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姜蘅微笑着看向他,面容沉静,眼底有光:“为了一个人。” 想要讨好一个人,可以走的途径太多了。 但想要获得一个人的喜欢,却不那么简单。 仅仅只是靠一张脸,姜蘅实在没把握刷满顾远洲的好感度。所以她得做一些吃力的事情,至少让顾远洲看到她的诚意。 叶峥是一个理想至上的人,接手了江恕的案子,又因为内心的公正迟迟无法向玉京上下给出一个交代——倘若他想的话,仅凭江恕身上的砒霜粉末,也足够江恕定罪了。 大理寺卿或许也正是看中了叶峥这一点,才将这件案子交给了他:玉京的权贵们关心着越绮娘的死,不断向大理寺施压;但是相对的,平阳侯府虽然落没,但也仍然是勋贵之家,大理寺又哪里好轻易得罪? 叶峥方入大理寺,这桩案子给他,若是查出来了,也可以说是大理寺看在太子的面上送他一份功劳。查不出来,也可以推脱到叶峥身上,毕竟是新官上任,无能平庸是常有之事。 事后江恕若是罪有应得,亦或者被冤枉判刑,平阳侯府也只会将怒火集中在叶峥身上。 无论最后的结局如何,大理寺都不会是输家。 但对顾远洲却不是这样。 叶峥沉默下来,似乎没想到会从姜蘅口中听到这样的答案。 他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事,沉默之后,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接下去。 当然姜蘅也无心和他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很快便转了话锋:“叶大人差人去将撷芳楼的人请过来吧,我要在这里审一审她们,素日里和越绮娘有过接触的老鸨,龟公,婢女,花娘,一个都不要漏。有不听话的,使了手段也要请过来。” 叶峥松了口气,看向身边的下属:“去办吧。” 他为自己居然担心姜蘅会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感到羞赧,很明显,姜蘅不蠢。蠢的人是他。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羞赧,他没有看见下属微妙的神情。 大理寺的办事效率很高,约莫半个时辰,便有马车自撷芳楼驶到大理寺门前,打扮妖冶,艳光照人的花娘,年逾四十,风韵犹存的鸨母,还有神情恻恻的龟公,婢女依次从马车上下来。 姜蘅让人将他们带到偏厅,从鸨母开始,依次传唤。 “叶大人,日前不是才让我们来过吗?若是你们官府总这样办事,那我们撷芳楼还做不做生意呀?” 第二十八章 说话的人是珠袖,撷芳楼的鸨母,面容白净,脸颊瘦削,一双眼睛里是姜蘅在苦杏街上常见的市侩与算计。 她妖妖媚媚坐在椅子上,脂粉气四溢,令人闻着心堵。 叶峥皱了皱眉,他为人清正,最见不得这样做派。 姜蘅却没什么反应。 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含糊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这位姜小姐还真是不同常人,咱们大人都看不下去,她却好像习以为常似的。” “可不是嘛,你是没听见她之前让我们去请人的时候,一个闺阁小姐,倒比你我都清楚青楼里有些什么人。” “嘘,”早先说话的侍卫朝里看了一眼,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别说了,大人看过来了。” 屋里,姜蘅正好整以暇地看着珠袖。 她并不说话,一双清亮的眼眸在珠袖身上逡巡着,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 珠袖一开始还能坦然自若,她一点也不在乎面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是谁,毕竟她也四十多岁了,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就连对上大理寺少卿她也不曾露怯,没道理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失了从容。 可姜蘅的眼神实在太锐利,像绵密的针,落在珠袖身上,让她避无可避。 珠袖觉得难受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蘅终于笑了一声,打破了屋内沉郁深重的气氛。 “珠袖,撷芳楼鸨母,乾同四十年生人,今年四十有二,我说的对吗?” 珠袖松了口气,这和当初叶峥传她到大理寺审问的话没什么区别,她想,方才是她多心了,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 “是。”她点了点头,转眼看向叶峥,“叶大人,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她没有明说是什么事,但是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她指的是什么——于公于私,姜蘅都不该在这里。 姜蘅站起来,来到珠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唇角笑意柔和:“规矩很重要么?徐妈妈手里掌着撷芳楼,恐怕没人比你更明白,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规矩根本不值一提。” 珠袖是鸨母的花名,她曾经也是良家女子,那时候她还姓徐。入了烟花之地后,她便没了姓氏,只剩下珠袖这个名字。 她垂下眼眸,知道姜蘅这样称呼她,是为了告诉她,她手里掌握的东西,远远比她想象中多得多。 “是,奴家晓得了。姑娘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奴家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蘅没什么好问的,大致的情况她已经从叶峥那里了解到了,她只问了一件事:“你和越绮娘关系如何?” 珠袖脸色一变,在触及姜蘅锐利的眼光时,她终于不得不低下头来,道:“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说完,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似的,坦白道,“不太好。” 不等姜蘅细问,她便破罐子破摔一般,将个中细情全盘托出:“她八岁被卖入撷芳楼,此后我花了大力气找人教她琴棋书画,礼仪姿态,为的就是将她栽培成玉京第一名妓,却没成想,她竟踩着我,攀上了平阳侯世子这根高枝……” “这些年,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算是全白费了。” 姜蘅淡淡“嗯”了一声,让她出去,又让侍卫依次请了撷芳楼里的花娘们进来。 “关系?一般吧,毕竟我在楼里人微言轻,她是花魁,素日里话都说不上两句,自然谈不上交好,也谈不上结仇。” “没什么关系,我看不惯她,她看不惯我,算吗?她占着花魁的位置,却终日只和平阳侯府的小世子厮混,旁的大人一掷千金她也不肯见上一面,就这样,吃穿用度还要样样压楼里姐妹一头,这样的人,谁会欢喜她?” “还好吧,反正我觉得越姐姐对大家挺和气的,也没有仗着自己是花魁就高高在上。” …… 众口不一,但是听起来好像都没有什么必须加害越绮娘的理由。 过了一会儿,姜蘅又让侍卫将环儿叫过来。 环儿生得相貌平平,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纵然不是第一次来大理寺,但在姜蘅面前还是神情怯怯,她老老实实地福身行了礼,然后看了一眼坐在侧位上的叶峥。 叶峥道:“姜小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用害怕,我们不会拿你怎么样。” 环儿抿着唇点了点头,又看向姜蘅,神色紧张。 一阵风吹过来,门外的侍卫搓了搓手臂,低声交谈着。 “这鬼天气,越发冷了。” “也不知道姜小姐还要多久,哥们儿,你说,叶大人都没有办法,她真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那谁知道?耐心等着吧,最后一个了。” 最后一个了。 姜蘅在心里这样想道。 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十月十八清晨,是你第一个发现越绮娘的死?” 环儿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是。” “每日卯时,都是你去服侍越绮娘?” 环儿愣了愣,摇头:“不是,一直服侍越姑娘的是瓶儿,但是在越姑娘出事之前,瓶儿因为犯了错,被越姑娘赶走了。妈妈便让我先去服侍越姑娘。” “什么时候的事?” 环儿吞吞吐吐道:“事发……三天前。” “记这么清楚?”姜蘅惊诧。 环儿的身子颤了颤:“因……因为她们吵得很厉害,瓶儿还摔碎了……越姑娘最喜欢的玉镯。” 姜蘅看了叶峥一眼:“叶大人有没有命人去找过瓶儿的下落?” 叶峥一怔。 姜蘅于是明白过来,她缓和了口气,让环儿离开,等她走后,才看向叶峥:“现在去找,应该还来得及。” “姜小姐认为,这桩案子和那个叫瓶儿的婢女有关系?” “不好说,但是叶大人不觉得,这太蹊跷了吗?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有没有关系暂且不论,但她曾经是越绮娘的贴身婢女,单凭这一点,叶大人也该命人去找到她。” 姜蘅叹了口气:“叶大人不会以为,断案和读书一样,一板一眼就行了吧?” 第二十九章 叶峥被她说得羞赧,俊脸微红,低着头轻声道:“受教。” 姜蘅软和了语气:“将事情吩咐下去吧,然后叶大人和我一起去撷芳楼看看。” 姜蘅说完,往外走了两步,又顿住,转过头问叶峥:“江恕身上的砒霜粉末,查到来历了吗?” 叶峥点了点头:“查到了,扶心堂。” “那我们先去撷芳楼,然后再去扶心堂看看。”姜蘅打定主意,便不再迟疑,带着云屏往外走。 叶峥带着下属侍卫跟在她身后。 可怜撷芳楼众人刚回去还没好好坐下喝两口茶,就又被大理寺的官差请了出去。 楼前清出一条道,腰间带刀的侍卫肃立门前,姜蘅神色淡淡进了门,在环儿的带领下将整座撷芳楼看了个遍。 “有什么发现?”叶峥悄声问她。 姜蘅挑眉:“叶大人有什么发现?” 叶峥摇头。 这些姑娘们的房间,在他看来都差不多。 姜蘅点了点头,转身下楼来到撷芳楼众人面前,挑了个长得还算顺眼的姑娘,将手摊开:“认识这个东西吗?” 在她白嫩的手心里,赫然放着一枚烟粉色的络子。看得出来年头已经有些久远,棉线有些褪色,但仍然被主人保管得很好。 被她挑中的姑娘叫白芍。 白芍先是一愣,而后便下意识转头向身边的人寻求帮助,而那些人触及她的目光之后,无一例外地将头扭了过去,权当做没看到。 姜蘅捻起络子,在她眼前晃了晃:“看来是不认识?” 白芍慌乱地点了点头:“不……不认识。” 姜蘅眼眸微眯,凌厉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不认识?你们所有人,房间里都挂着这样的络子,你现在告诉我不认识?” “真的是不认识么?还是……不敢认识?” “我认识,”一个身着粉紫长裙的姑娘从人群中走出来,她咽了口口水,“姜小姐别为难白芍,她素来胆子小,我来说吧。这枚络子……是妈妈给我们的,撷芳楼里的姑娘们,手上都有。” 姜蘅的目光转向她:“这络子的打法,倒是少见。” “是……妈妈一贯心灵手巧,我们都学不来。”那姑娘又道。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姜蘅颔首让她们都回屋子里,又敛眸对叶峥道:“走吧。” 叶峥心下黯然。 在看见姜蘅手里拿出络子的时候,他还以为这络子与越绮娘,亦或者说这桩命案有什么关系。没想到她好像只是出于好奇随口问了两句。 这样儿戏的态度让他心里有些恼火,但另一方面,搜查的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早在事发当天,他就已经带着人将撷芳楼搜了一遍,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收集到。 何况今天,距离事发已经是第五天了。 “接下来还去扶心堂么?”叶峥问道。 姜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去啊,怎么不去?” 叶峥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好。他想,就陪着她胡闹一天吧,等今天过后,他就向殿下请命,让姜小姐别再来了。 …… “她让衙役将撷芳楼的人带到了大理寺,又带着叶峥去撷芳楼走了一遭?” 衡暝到书房禀报姜蘅行踪时,顾远洲正坐在窗下练字。 太傅说他的字锋芒太盛,应该多写写,也好磨一磨性子。 “是。”衡暝低头抱拳道。 顾远洲放下笔,扶额笑道:“倒是能折腾。” 衡暝叹了口气:“殿下就这样任由她胡闹?若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叶峥望向他:“你想说,若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本宫就成了玉京的笑话,是吗?” 衡暝涨红了脸,不敢应声。 但很明显,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你以为,这么久了叶峥那边毫无进展,本宫的脸面还挂得住?”顾远洲复又提笔,悬腕疾书,“至于姜蘅,她搅和进来,对本宫而言,反倒是意外之喜。” 衡暝到底是伺候在顾远洲身边的贴身侍卫,他琢磨了一会儿“意外之喜”这四个字,便明白了自家殿下的意思: 姜小姐此前在玉京可没什么好名声,这一次蹚了这趟浑水,若是案子迟迟不破,世人只会觉得是因为姜小姐掺和其中的原因,而不会再把目光放在叶大人身上。 倘若破了,不管功劳算在叶大人头上还是姜小姐头上,坊间最后也只会夸赞殿下慧眼识珠。 不管怎么看,都不会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他缓缓吐了口气,之前他还以为殿下是为什么对姜小姐另眼相看呢,原来是这样。 这下他总算可以不用担心殿下和自己侄子抢媳妇了。 顾远洲挥了挥手:“下去吧,姜蘅那边,盯紧点。” 衡暝拱手抱拳,应声退下。 …… 扶心堂在玉京,是很有年头的医馆了。坐诊的大夫向来是玉京德高望重的名医,也是因此,扶心堂内常常人满为患。 “扶心堂一向人这样多?” 望着嘈杂的人群,姜蘅皱了皱眉,她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太吵,也太挤。 容易让她想起来一些很不好的回忆。 叶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以为她矜贵,不习惯。 他偏过头,对身边的衙役说了两句话,然后带刀的侍卫衙役们便开始疏散人群,被拍到肩膀的人们一开始表情还有些不耐,但转过头看见身后的人,满肚子的抱怨到了嘴边也不敢说出来,匆匆低着头走了。 很快,扶心堂内外清静下来。 叶峥这才回答起姜蘅的话:“人总是惜命,有病的想来治病,没病的担心自己有病,也想让名医诊诊脉,最好再开些强健体魄,延年益寿的方子。” “扶心堂名气不小,门庭若市是常有的事。” 姜蘅“噢”了一声,毫无诚意地夸了他一句:“叶大人真是见多识广。” 叶峥脸又红了红。 从她到大理寺伊始,到现在,这还是她第一次夸他。 尽管她神情冷淡,但是能被美人开口称赞,也足够令人心神荡漾了。 “还、还好。”叶峥慌忙回应。 姜蘅“噗嗤”一笑。 “叶大人,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只呆头鹅?” 第三十章 叶峥又是一愣。 他发现和姜蘅在一起,他时常跟不上她的思路。 他很呆吗? 应该没有吧。 但看着姜蘅妩媚的眼尾,他笑了笑:“您是第一个。” 于是他看见姜蘅面上的神情更满意了一些。 他抿了抿唇,心尖渐渐软了一截。 姜蘅却没有再多说,挺直了脊背走进了扶心堂,头发花白的掌柜的在伙计的搀扶下从柜台后面走出来,颤巍巍地看着姜蘅:“这位姑娘……” 姜蘅道:“撷芳楼越绮娘的死,和你们扶心堂的砒霜有关,这件事掌柜的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掌柜的点了点头,眼里染上些许悲悯的神色。 “砒霜这个东西,应该很少有人来买,掌柜的还记得买家的长相吗?” 这一点叶峥也问过。 掌柜的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那个人人穿着斗篷,看起来身量不高,但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 叶峥回想了一下,当初掌柜的也是这么和他说的。 “没有别的了吗?你再想想。”姜蘅催促道,“除了长相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掌柜的摇了摇头,然后又灵光乍现,惊呼道:“那人仿佛是个哑巴,因为他进来之后,没有说过话,只给了我们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要买一点砒霜,药老鼠……当时小人也没多想,便给他取了一小包。” “纸条还在么?” “在的在的!”一旁的伙计抢了话头道,见众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便道,“医馆的纸篓是十天一倒,昨,昨天轮到我去,我还没来得及倒。” 既然还没有被销毁,那么接下来,有了字迹对比,案子就会简单得多了。 叶峥这么想着,下意识偏过头去看姜蘅的脸色,他以为她眼里会出现些许得意,孰料她仍然是那样容色淡淡。 她好像很少笑。 他忽然想到。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今天从大理寺带出来的所有衙役,齐心协力找了两个时辰,总算是将一团被揉皱的纸条从好些个纸篓里扒拉了出来。 衙役将纸条呈给叶峥,叶峥扫了一眼,脸色微变,而后递给了姜蘅。 姜蘅将纸条收好,对叶峥道:“回大理寺吧,还有些事没找江恕问清楚,顺便叶大人找人把环儿和鸨母请过来,当面对质,才能更直观地看出来谁在说谎,谁在陈述事实,不是吗?” 叶峥道是,招来衙役,让他们按姜蘅说的话去办。 回到大理寺之后,姜蘅皱了皱眉。 叶峥很快注意到:“姜小姐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姜蘅也没和他客气:“我饿了。” 饿了? 这实在是出乎叶峥的意料。 但这种事出现在姜蘅身上,好像也不违和。她就是这样娇气的人,这一点他早有领教。 只是他能理解,一旁的衙役们却觉得她实在有些刁蛮任性了。 大家谁不是从早忙到现在,城南城北跑了几趟,累了渴了都憋着,一口水也没敢喝,生怕耽搁了正事。偏她不懂事,一点苦都吃不得,饿了能怎么办?难道要让他们都放下手里的事,和她一起进食? 荒唐。 姜蘅看了他们一眼:“难道你们不饿吗?” “饿、饿的。”被她的眼神掠过,衙役们不自觉地点头附和道。 但看见她唇边终于有了一点隐约的笑意,众人又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想,能博美人一笑,荒唐也值了。 不止他们,叶峥也这样想。 “那就去聚仙楼吃点东西吧,”叶峥说完,又道,“我做东,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 …… 环儿和珠袖被带到大理寺分开看管起来,门外有带刀的侍卫牢牢把守着。 环儿是一贯的胆小,进了屋子便低着头坐下,一动不敢动;珠袖却始终面色沉静,但随着时间缓缓过去,姜蘅叶峥一直未见踪影,她也不免有些烦躁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侍卫交谈的声音,她竖起耳朵,屏息凝神,总算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 “听说姜小姐已经下令让人去找撷芳楼那个丫鬟了,这么久了,人该找到了。” “不过是个小丫鬟,能下狠手杀人?” “那谁知道呢?反正我听陈二说,姜小姐已经查出来,凶手不是牢里那位了。” 后面侍卫们说了什么,珠袖已经无心去听,她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勉强让自己保持神思清明。 姜蘅一行人从聚仙楼吃饱喝足出来,已经是未时。 回到大理寺之后,姜蘅便让衙役去将江恕提审出来,还有环儿,珠袖也一并带过来。 在厅堂里看到姜蘅时,江恕愣了愣,而后自嘲地一笑:“没想到这个关头,你居然会来看我。怎么,看见我落魄成这副模样,满意了?” 姜蘅轻慢地瞥他一眼,江恕的处境比她预想中好一些,穿着干净的衣服,虽然脸色有些憔悴,但还有力气嘲讽她,想必没受什么牢狱之灾。不过想想也说得过去,好歹是勋贵之后,没有定案之前,大理寺还是愿意给平阳侯府几分薄面的。 江恕没想到姜蘅竟然只是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然而仅仅是这一眼,也足够他感到难堪。 他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下午,他从姑姑那儿讨了一支簪子,兴高采烈地想送给姜蘅,却听见姜蘅和身边不知出自哪家府上的小姐说话: “江世子好像心悦你,姜小姐,你怎么看呀?” 窗下的姜蘅拈了朵花,在手上转了一圈又满不在乎地丢掉,谈及他的口吻也是一样的满不在乎:“太蠢了,我不会喜欢他的。” 两年不见了,她仍然这样高高在上,而他却已经跌入泥潭。 甚至可能再也爬不起来。 前途未卜,又见故人,江恕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失了斗志,神情灰败,终于不再想着和姜蘅较劲,叹了口气,问她:“你来做什么?” 见姜蘅没有回答的意思,叶峥代她答道:“姜小姐是奉太子之命,协理本案。” 江恕讶异地抬头,望了姜蘅一眼,又垂下头,显然并不对她抱有期望。 甚至觉得她的到来只为了让他死得更快。 第三十一章 “徐妈妈,所有人都怀疑江恕是毒害越绮娘的真凶,但我一直想不通,江恕的动机是什么?”姜蘅看向珠袖,“看起来,越绮娘在撷芳楼里人缘很不好,所以我想,有的事情或许只能问你。” 珠袖垂眸:“姜小姐高估小人了,您都不知道的事情,小人怎么会清楚?何况绮娘那丫头,向来有事喜欢憋在心里,当初是如何攀上了江世子这根高枝,又为什么和江世子生了嫌隙,撷芳楼里这么多姐妹,可没见她和谁说过。至于我就更不可能了,她巴不得我离她远远的,生怕我到时候强逼着她留下来,不肯放她去博前程,找出路。” 不同于对越绮娘的态度,撷芳楼上下说起珠袖的时候,都是众口一词的夸赞,说她人好心善,谁的难处都能体谅,谁遇上事也都帮衬。 可就连她这样的人提及越绮娘时,语气和态度都是嘲讽居多,足以想象越绮娘其人有多不讨喜。 “生了嫌隙?什么嫌隙?”叶峥抓住她话语里透出的信息,急切问道。 珠袖面色一变:“这就要问江世子了。我只知道有段时间,绮娘看上去很高兴,但是后来有一天,小丫鬟路过她的房间,说是看见两人在争执,从那之后,绮娘就消沉下去了,江世子也好长一段时间没再来过撷芳楼。” “江恕,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感受到姜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江恕点了点头,含糊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确有其事。” “原因呢?”姜蘅又问。 江恕抿了抿唇,眼睛看着面前少女的裙摆,过了许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无可奉告。” 姜蘅点头道好,又问珠袖:“按照你的意思,越绮娘对瓶儿也算不上好,是么?” “自然,她生得好,早先又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如今被我捧成撷芳楼花魁,更是谁都看不上,对待瓶儿也是非打即骂,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看她可怜,让她领了工钱走人。”珠袖说完,忽然瞥见门外两个打扮朴素的老人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头看了看姜蘅,“你……” 姜蘅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徐氏,你还不说实话吗?” 叶峥在一旁好奇道:“他们是?” “他们是瓶儿的父母。”姜蘅解释道,“瓶儿已经离开撷芳楼好些天了,这时候再派人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我又让云屏去找了她的父母。” 没等她说完,叶峥已经走过去将两位老人家请了进来,开始盘问起瓶儿与越绮娘之间的事来。 见越绮娘大惊失色,姜蘅忽然福至心灵:“是瓶儿去买的砒霜,对吗?” “你们在遮掩一个秘密。”姜蘅漫不经心地将珠袖身上最大的隐秘点出来,“你们都说越绮娘为人跋扈,自视甚高,但几乎所有人的房间里,都有着一枚络子,是苏河那边的打法,撷芳楼的姑娘说是你亲手打的,可你房间里既没有丝线,也没有女红用品。反而越绮娘,擅针线,又出身苏河。” “而你本人,不是苏河人氏,也没去过苏河,当然你可以说是有人教过你,但你应该想得到,你敢说我便敢让你当场给我们打一个看看。” “再说砒霜的事,砒霜是瓶儿去买的吧?你们以为让她在越绮娘死之前,离开撷芳楼就能安然无事,但没想到我还是把这条线扯了出来。即便穿着斗篷,做男子打扮,也不能掩盖她身量娇小的事实,更别提她将纸条留在了扶心堂,大理寺的衙役们花了大功夫将纸条找出来,上面字迹娟秀,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这一点你也不用想办法狡辩,等找到了瓶儿,让她照着纸条上的内容写一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但是,越绮娘的死,是谁谋划的呢?”姜蘅神情倨傲,眼尾斜挑,冷声道,“不说也没关系,大理寺酷刑上百,足够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那时,我不信你还不肯说。” 珠袖微微闭了闭眼。 瞒不下去了。 目送江恕被大理寺的衙役带走时,她是真的以为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不会辜负绮娘的期望。 但是现在,她也是真的醒转过来,纸包不住火,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太晚。 “她是自尽的。”珠袖将愤恨的目光投向江恕,“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姜蘅看向江恕,只见他面上神情风轻云淡,好像被诬陷,被关押,甚至险些被判处死刑,如今终于沉冤得雪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她又想起来玉京上下流传着的,越绮娘与江恕感情甚笃的传闻。 真的感情甚笃吗?还是外人一厢情愿的臆测? 她对江恕算不上太了解,但好歹打小一块儿长大,虽然后来生疏,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江恕每每见着她还总喜欢和她过不去,但在她印象里,江恕仍然是重情义的。 如果确实感情深厚,江恕不会这样无动于衷吧。 “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姜蘅问垂首静立在面前的人。 意料之中的,江恕无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干哑的声音又响起:“你说得对。” 他的确很蠢。江恕想。 明明不是他做的事情,可是被关在牢狱的五天里,除了第一天他坚持否认过之外,余下的时候,他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认罪画押。 姜蘅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他却已经转过头问叶峥:“既然查清楚了本案与我无关,我可以回去了吧?” 叶峥还没从珠袖的话带来的冲击里醒过神来,直到被江恕拍了一下,又听见他不耐烦地问“我可不可以回去了”之后,他才忙不迭点头:“我让衙役护送您回去?” 江恕“嗯”了一声。 命人送走江恕之后,叶峥又回来问珠袖:“越绮娘,为什么自尽?” 姜蘅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花魁自尽的缘由不感兴趣,朝叶峥点了点头,就欲转身离开。 沉默了许久的珠袖终于抬眼,望向她:“姜小姐也一起听听吧。” 第三十二章 姜蘅于是坐下来,听她说起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其实说到底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痴男怨女,妾有情郎无意的套路。 越绮娘出身优渥,后来家道中落,几经曲折在撷芳楼安了身,又被珠袖看中,捧成了玉京第一名妓。 没等到破瓜的日子,就遇上了江恕,此后江恕便做了撷芳楼的常客,越绮娘由他包下,此后不必再辗转他人身侧床畔。 但越绮娘既为花楼女子,总有些身不得已的时候,好几回都差点失身,所幸一直有江恕护她周全。玉京所有人都以为江恕对越绮娘情根深种,就连越绮娘自己也以为,世子夫人的位置非她莫属。 可惜江恕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只将越绮娘当成一个玩物。 “广平王曾经命人打造金笼,娇养一只黄莺,渴饮兰溪石下水,饿食肉糜与鱼羹。后来前朝覆灭,广平王率领家仆一路北上,匆忙逃亡。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广平王回到故宅,发现尽管临走前他打开笼门,但昔日爱宠还是饿死笼中。” “姜小姐,你看,绮娘和那只黄莺多么相似。” 姜蘅垂眼,无心对越绮娘的境遇多做评判。 因由人种,果由人得。 你情我愿的事,怨不了旁人。 反倒是叶峥惊诧不已:“因为江恕不爱她,所以她便以自己的性命做局,陷害江恕?” 珠袖苦笑一声:“很蠢是么?可是爱人从来如此,是没有退路的事情。” 姜蘅再度起身:“故事也听完了,我该走了,后面的事情,想必叶大人一个人能处理好?” “我送你。”叶峥抬起头,不假思索地道。 姜蘅摇头:“不必,来日方长。” 珠袖盯着她的背影,不死心地喊道:“姜小姐知道么,绮娘的乳名,唤作娇娇,您说,是不是很巧?” 珠袖又想起来绮娘拉着她的手,失声痛哭的样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让绮娘绝望的,从来不是江恕不爱她,亦或者不愿娶她,而是在江恕眼里,自始至终,她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姜蘅步履未停,懒散答她:“你想说什么?我小字皎皎,字不同,音相异,倒是不知巧在哪里。” 珠袖不信她真的不明白,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 …… 姜蘅回到姜家之后,便被下人请到书房。 姜仲廉在书房里等着她。 在姜蘅的印象里,这个二叔一向是懦弱无能,没有主见的。父亲还在的时候,亲口说过让他一生不可入官场。 只因他这样的性子,即便入了官场,也只能被人当枪使,稍有不慎便会牵连家族。 那时候,姜家的显赫富贵,都是父亲凭着一己之力博得,二房忌惮他,不敢阳奉阴违。 后来爹娘出事,姜家没有了支应门庭的人,姜仲廉终究还是入朝为官,如今任职正四品鸿胪寺卿。 “阿蘅在想什么?可是怪这些日子二叔冷落了你?近来衙门事多,也是今天,二叔才得了空。”见姜蘅久久不说话,姜仲廉开口挑起话头。 姜蘅淡淡笑了笑。 她在想,两年前的事,姜仲廉有没有参与其中。 “你被赶出姜府之后,二叔派人去找过你,只是一直杳无音讯。这些年,你在苦杏街,过得可好?” “劳二叔挂念,这两年我过得很好。”姜蘅语罢,顿了顿,问他,“二叔呢?夜里睡得还安稳吗?” 就算当初的事没有你的手笔,可我到底是你看着长大的侄女,我的品性旁人不晓,你能不知? 借着兄长的余荫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在侄女出事的时候冷眼旁观,这两年里,你难道真的夜夜安枕,不曾有片刻觉得亏心? “嗯?”姜蘅的声音太轻,姜仲廉有些没听清。 姜蘅又笑了一下,眼神天真:“听下人说您总是头疼,我听说人若是有头疼这类病症,夜里大多难以安眠,所以想问问二叔是否也是这样。是的话,我日后便多多留意,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药方,让您夜里睡得好些。” 姜仲廉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向来是最体贴的。二叔没事,阿蘅不用费心。” 姜蘅乖巧地点了点头,两人又话了会儿家常,最后姜仲廉终于将话题绕到正轨:“前几天,我听朝中同僚说,太子殿下设宴邀你前往,你去了没多久却又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姜蘅的面容。 姜蘅是很乖巧的,她从小就乖巧,虽然外人总说她飞扬跋扈,刁蛮任性,但是他知道,这个侄女儿就是小女孩心性,一点也不坏。 两年过去,他仍然这么觉得。 至少,比阿蓉好太多了。 他希望她能一直这样乖巧下去。 “我……我也不知道,”姜蘅思量片刻,觉得顾远洲再怎么疯批也不会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说出去,于是便放心大胆地开始装小白花,“可能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殿下生气了吧。就像之前在诚王府里,我把茶水打倒在殿下身上一样……” 她地垂下头,吸了吸鼻子:“对不起,二叔,我明明已经很用心很努力了,但总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二叔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烟一样,好像一说出口就会被风吹散。 姜仲廉听出来她话里的害怕和忐忑,缓缓笑了笑:“没关系,你已经很好了。二叔还有事要忙,阿蘅先回去好吗,晚点我们一家人一起用餐饭。” 姜蘅捏着裙角,满眼期待,但又不想被人看出来,于是努力将唇边的笑意压了下去,但眼底的高兴却是瞒不了人。 她重重点了点头:“好的呀。” 然后才转过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没等一会儿,她又回过头来,扒着门框露出一张小脸:“二叔虽然公务繁忙,但也要记得保重身体啊。” 姜仲廉心下熨帖,眼周细纹堆叠,正想说点什么,却见姜蘅已经走了。 他咳了一声,身着长袍,留着山羊须的姜寿海这才从屏风后出来,拱手道:“老爷,大小姐她……” 第三十三章 “怎么?”姜仲廉看向姜寿海。 姜仲廉将未尽的话咽了下去,摇头笑道:“没什么。” 他看得出来,老爷对大小姐的观感极好,而大小姐在府中这些日子也算安分,这时候,他就算想说大小姐没那么简单,老爷也不会信。 翌日。 姜蘅刚醒,就有下人到芳汀苑来请她,说是平阳侯夫人登门,特地要向她道谢。 也就是这时候,姜府众人才知道,原来姜蘅不声不响间,居然办了一件大事。 花厅里,贾氏笑容满面地与江夫人说着话,江夫人态度却是不冷不热,待与贾氏你来我往地聊过几句后,终于不耐心应付她,转而问道:“我给姜大小姐带了一些礼物,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不如请夫人帮我参谋一下?” 贾氏面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她点了点头:“好……好啊,只是阿蘅这丫头一贯贪睡,也不只要累您等多久……” “二婶又忘了,贪睡的向来是阿蓉,回府月余,每回我来和二婶请安的时候,阿蓉都不在。”姜蘅抿唇微笑着打断了贾氏,不动声色反击之后,才转过头对江夫人道,“劳您久等了,昨夜家宴,与二婶和妹妹一道饮了好些酒,宿醉头疼,今日才醒迟了。” “你什么时候——”贾氏一愣,下意识便要反问姜蘅什么时候给她请过安,话到嘴边却看见姜蘅幽深的眼眸,她愣了愣,忽然就熄了气焰,只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江夫人看见她来,摇了摇头,眼底终于有了些温度:“不久,今日我来,是为了恕儿的事。大小姐,”她哽咽了一下,想起来那些日子里求告无门的心酸委屈,平复了心情之后,方才起身,朝她慎重一拜,“多谢你。” 姜蘅往旁边侧了侧身子,避开她这一拜,将她扶起来,哑然道:“夫人不必如此。” 江夫人叹了口气,让身后捧着盖了绸布的红漆托盘的丫鬟一一上前来,又亲自将绸布揭开,一片金玉璀璨,华光夺目。 “这些便权当是平阳侯府的谢礼,”她说完,顿了顿,当着贾氏的面许下承诺,“日后大小姐若有什么用得上平阳侯府的地方,尽管开口。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姜蘅弯唇,让云屏将东西收下,而后又与江夫人闲聊几句,总算将人送走。 不过有一点她很疑惑,平阳侯府落魄得很,今天拿出来的礼物颇丰,她原以为侯府的意思是用这些珍宝首饰买断恩情,但听江夫人的意思,却不是这样。 回到花厅里,贾氏还在,她淡淡抬眸,唇角扯出一抹清浅的笑:“二婶还不回去?” 贾氏冷哼一声:“要我说阿蘅真是长本事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来正院给我这个二婶请过安?” 姜蘅歪了歪头:“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二婶关心过我的起居,还知道我日日贪睡。上行下效,您怎么说,我便怎么说,没问题吧?” 贾氏气结,却又找不到话来反驳,只能暗暗咬牙。 姜蘅也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低眉顺眼地说了声告退,便让云屏捧着江夫人留下来的礼物和她一道回芳汀苑了。 只是不巧,回去的路上,又遇着人。 是江恕。 他穿着深青的圆领长袍,站在桂花树下,微风轻掠,吹落细小的花朵,簌簌飘到他发顶剪头,仿佛是听见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青绿的衣袍与金黄色的桂华交相映衬,更显出他眉眼俊逸,气度风流。 很难想象这样隽秀的少年郎,昨天才从牢里放出来。 姜蘅不觉得他是来找她的,故而与他点了点头,便要从他身边走过。 江恕皱了皱眉,叫住她:“姜蘅!” 姜蘅朝云屏挥了挥手,示意让她先回去,而后才转过头看向江恕,无奈道:“我看见你了。” 江恕“噢”了一声,半晌,才道:“我是来找你的。” 姜蘅看着他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江恕藏在衣袖里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反复几回之后,他终于吐了口气:“之前的事,我都听说了,多谢你。” 说出这个字之后,他说话好像终于顺畅了一点:“辛苦你了。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你,也很担心你,但我问过姜二叔,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姜蘅,这两年你一个人,一定很不好过吧,但是你现在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我们和好吧。”他声音又低下去,如果不是姜蘅习惯认真听人说话,几乎要听不清他在讲什么。 她觉得有些好笑。 她一向觉得自己人缘差,回京月余无人问津,也很好地佐证了这一点。但她没想到,除了二房假惺惺的关怀之外,居然还会有人说担心她,甚至找过她。 更好笑的是,“我们什么时候闹掰过吗?” 诚然,有段时间她的确和江恕关系不错,但后来江恕就不怎么和她一起了,甚至每回见着还对她横眉冷眼,她也不是喜欢自讨没趣的人,一两次之后,两个人就默契地疏远了。 在她心里,他们从来不是闹掰,就是没有一起玩了。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了。 她认真地答他的话:“如果你是因为我替你洗刷了冤屈,才和我说这些,那么不必了。我不是为了你去做的这件事,致谢的话,江夫人也已经说过了,谢礼我收下,便算两清。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嗯?” 说到最后,她尾音微微扬起,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一般。 但是江恕知道,不是,她这个人说话做事,从来不会给人商量的余地。 他垂下头,懊恼地想,怎么会不是为了他呢?他都已经去问过叶峥了,叶峥说,她亲口说过,掺和到这件事里,是为了一个人。 那个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为什么不肯承认? 是……还在嫌弃他蠢吗? 他眉眼耷拉下来:“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的!” 姜蘅看了他一眼:“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她还得琢磨一下该怎么把顾珩的进度条刷满呢。 抽卡使人快乐! 第三十四章 “你说她是为了一个人,才插手这件事?亲口说的,还是你揣摩出来的?”听完叶峥关于整件事的阐述,顾远洲眉头微蹙。 他一贯是没什么表情的,更别说皱眉了——大邺最尊贵的少年郎,手掌权柄,生杀予夺,全凭心意,从来不必顾忌谁,有什么事能难得到他? 可今天听见叶峥的话,他得承认,他心里的确是有些不舒服了。 “为了谁?江恕?凭他也配?” 叶峥苦笑了一下,不敢说话,拱手退下了。 顾远洲没管他,他为自己的怒气找到了理由:“好歹是父皇看中的孙媳,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江恕?她眼光还能更差一点吗?” 姜蘅眼光差不差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现在心情很差,她已经呆坐很久,都快睡着了,还是没想出来该怎么去刷顾珩的好感度。 结果就在刚刚,系统忽然提示,顾远洲好感度减一,变成二十分之二了! 姜蘅一下睡意全无! 她真是直呼好家伙:“怎么好感度还会掉?” 系统无辜地回答她:“我我我我也不知道啊。” 它当了这么久的系统,这还是第一回遇见攻略对象好感度会掉呢,之前的都是蹭蹭蹭往上涨那种。 “算了,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姜蘅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其实姜蘅和系统都明白,这种话不过是说说罢了,后面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姜蘅心里压根没底。 她甚至没搞清楚为什么顾远洲的好感度莫名其妙地就掉了。这种事现在既然能发生一次,也能再发生。 顾远洲这个人果然很麻烦。姜蘅气呼呼地想 …… 平阳侯府。 柳氏回到院子里之后,便揉了揉眉心,对身边的仆妇道:“去将侯爷请来,就说我有事和他说。” 仆妇道是,很快便将平阳侯请来。 一只脚刚踏进屋子里,江容声的声音就在珠帘后响起:“夫人今日去姜府,见着姜蘅了?” 柳氏轻轻颔首,端庄的面容上神色凝重:“见到了。我跟她说,以后若有什么需要侯府的地方,尽管开口。” 她转过头,握住江容声的手:“侯爷,我有预感,与其用那些金银财宝买断姜大小姐救恕儿一命的恩情,倒不如让我们成为一条船上的人。” 不等江容声开口询问,她便主动解释道:“一则,她能救恕儿于水火,乃是有胆识有情义;二则,她能将整件事查得水落石出,便是有能力有手腕。这样的人,侯府与之交好,不会出错的。” “最重要的是,她知进退。这样的人太少了。”柳氏啜了口茶,茶水微苦,后有回甘,“姜二夫人在我面前给她上眼药,她撞见之后,并没有翻脸,也没有默认,而是巧妙地回击了她,既能让姜二夫人心里不痛快,但也不至于到会被说成顶撞长辈的地步。很聪明的一个孩子。” 江容声泥腿子出身,头脑简单,并不太懂这些心眼把戏。反而是柳氏,世家之后,对人情世故向来比江容声通晓三分。 江容声是很信服她的话的。 “夫人既然觉得她很好,我自然没有异议。”江容声说完,又顿了顿,“夫人好像很少对谁,有这么高的评价。” 柳氏眼光是很高的,江恕到现在已经十九,一般侯门子弟在这个年纪都已经成家,唯独江恕不曾,他自己总推脱说没有喜欢的姑娘,柳氏也从来不逼他,只说那就再看看。 究其根本,她就没有看上过哪家姑娘,更别说这样夸赞了。 “我倒觉得,她做儿媳就很好。恕儿那孩子,不也喜欢人家姜大小姐吗?”柳氏打定主意,对江容声道,“如今朝中局势明朗,侯爷是不是可以考虑展露锋芒了?” 江容声握紧她的手:“都听夫人的。” …… 解决了江恕的事情,意味着自己就算有了接近顾远洲的借口,想到这里,姜蘅心情好了很多,也有了出门的兴致。 甚至在前院遇着姜蓉的时候,她还有兴致同她打招呼:“阿蓉这是要去哪儿,不如和姐姐一道出门去逛逛?” 姜蓉捏紧了手里的绢帕,冲她摇了摇头:“不用了。” 说完便匆匆离开,看起来好像生怕姜蘅会硬拉着她一起一样。 系统对姜蘅的做法很不理解:“您怎么忽然对她这么和善了?” 系统虽然没什么用,但它是个护主的系统,若是姜蓉遭殃,恐怕它会比姜蘅还高兴。 姜蘅对它的问题嗤之以鼻:“和善?她恐怕不会这么觉得。” 姜蓉现在见了她就跟见了猫一样。 她转头望着姜蓉离开的方向,笑道:“你见过哪只猫在捉老鼠的时候,是一击毙命的呢?可口的点心吃进嘴里之前,怎么也该好好欣赏一下,不是吗?” 系统打了个寒颤:“您……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从姜府出去之后,姜蘅就让车夫驾车往清平街去。 清平街正道两边店铺林立,金店银楼,布坊绣铺,比比皆是。 姜蘅自己没什么想置办的,但她想给云屏和照月买些东西。 马车驶到祥凤金楼前停下,云屏与照月前后从车上下来,接着姜蘅才弯腰从马车里出来。 眼尖的伙计见着门口容色矜贵的少女,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出来,躬身道:“姜小姐来了?” 姜蘅站定,看了他一眼。 云屏跟在姜蘅身边时日不短,人又聪明,常常能将姜蘅的心意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姜蘅这一眼扫过去,云屏便上前一步:“你怎会识得我家小姐?” 伙计“嗐”了一声:“近来关于姜大小姐的传闻,在京中可谓沸沸扬扬,”他说着,又停下来,悄悄抬眼看了看姜蘅,又低下头去,“传闻姜大小姐容色姝丽,谋策过人。小人见着这位小姐从姜府的马车上下来,又生得如此……便以为是姜府大小姐,若有冒犯之处……” 姜蘅翘唇:“是个机灵的,云屏,给赏。” 第三十五章 小厮点头哈腰地谢过,而后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来。 楼上。 “雪茵,你看楼下那位,是不是这些日子你一直念叨着的人?” 康雪茵被身边女伴提醒,转头望向楼下的厅堂,在看见堂中一人的身影之后,很快便冷下脸:“不错,是她。” 自从祝家宴会之后,康雪茵成日里足不出户地在家待着,这还是她近来第一次出门,没成想这么巧,又与姜蘅碰上。 “真是,冤家路窄。”她轻启红唇,冷淡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女伴道:“今日她一人在这里,我们不妨……” 顾忌着周遭还有人,她压低了声音说出前半句,而后暧昧地朝康雪茵使了一个眼色。 康雪茵明白她的意思,又何尝不想做点什么,报复当初姜蘅给自己的难堪。 但是她心念一动之后,便想起来婉儿表姐平静中带着警告的神情:“雪茵,你一向不太笨,少去招惹姜蘅,嗯?” 她垂下眼眸:“不行。” 就算是要找姜蘅算账,也不能是这样的时间场合,否则表姐那边她根本没法交代。 不过,明面上不能做什么,不代表暗地里也不能。 她偏过头,对身边的女伴道:“你下楼,去将她请上来。” 女伴抿了抿唇,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快的神色,但又很快被她隐藏下去,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楼下大堂里,伙计正在向姜蘅介绍金店里的布局:“一楼是一些常见的首饰器具,譬如赤金镶玉亦或者嵌宝石的头面,二楼种类则更繁多一些,包含面也更广,甚至还有一架屏风,檀木为底,上有金累丝嵌东珠玛瑙……” “姜小姐。” 一道傲慢的女声打断伙计的介绍,姜蘅看也没看说话的人,下巴微扬,对伙计道:“继续。” 伙计哪儿敢继续,他认得说话的小姐,方才同康家小姐一道来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是与康小姐一同,能进祥凤金楼肯定也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他一个小伙计,可得罪不起。 两相比较起来,似乎姜小姐好说话一些,这样想着,他将为难的眼神投向姜蘅。 姜蘅果然不再为难他,招了另一个伙计过来,让云屏赏了一片金叶子:“给我说说楼上除了檀木金累丝屏风,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儿。” 另一个伙计方才也见着云屏赏了金叶子给同伴,还在酸溜溜地想为什么自己慢了两步,若是他再快些,说不准得赏的人就是他了。这会儿被姜小姐叫过去领了赏,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谢过姜小姐的赏之后,他便开始口舌利落地继续介绍起来,完全不管身边另一位小姐脸色有多难看。 等他说完之后,沈思柔才冷着脸,又唤了一声姜蘅。 她虽然出身不高,但出门在外,还从未被人这样冷待过。 若说一开始觉得姜蘅这人不讨喜是因为她要捧着康雪茵,那么现在她讨厌姜蘅,则完全不关康雪茵的事了。 “玉京中人盛赞您容色出众,今日一见我方才明白,为什么对您的为人三缄其口。” “哦,为何?” 沈思柔抿着唇,柔柔笑道:“当然是因为您这个人无、礼、至、极。您明明看到我来,也听见我与您打招呼,却并不理会我,若非知道您失踪了两年,日前才被接回姜家,恐怕我会忍不住怀疑姜家的家教。” 姜蘅冷嗤一声:“你是在说我不给你面子?” 沈思柔脸白了一霎,紧接着又听她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 康雪茵站在楼上,看见楼下沈思柔摇摇欲坠的身影,在心底暗骂一声,匆匆提起裙角下了楼,来到姜蘅面前:“姜小姐是不是与阿柔有什么误会,她为人良善,若有冒犯到姜小姐的地方,我在这里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说完,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巧妙地将沈思柔挡在身后。 她和沈思柔交好的事可不是什么隐秘,这个时候沈思柔与姜蘅起了龃龉,传到表姐耳朵里,表姐只会认为是她指使沈思柔和姜蘅过不去。 早在一进金楼,姜蘅就看见了康雪茵。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康雪茵似乎学聪明了一点,还会在她面前使以退为进这一招了。 金楼外是人来人往的清平街道,金楼里进进出出的也是贵妇淑女,见着她们对峙,这会儿已经有不少人在一旁围着看好戏了。 姜蘅抬头,朝康雪茵笑了一下。 康雪茵尚且没反应过来她笑什么,就听见她软着声音道:“我方才在听伙计介绍呢,这位小姐便在一旁唤我,碍于礼貌,我想我应当等伙计说完再和她说话,谁知她却。她竟张口便污我没有家教。” 说着,她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无奈,“但是康小姐是名门贵女,风评素来不错,您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吧。” “这康小姐怎么这样?她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吗,就说是误会。” “无非是觉得自己有林小姐做依仗,若非林小姐,玉京谁会给她面子?” “听闻是康家的妾生女,后来正房嫡妻死了,还是林小姐逼着康老爷将她娘亲扶正,这才成全了她嫡小姐的身份。” 听着周遭人不断的指指点点,谈论着她的身世,康雪茵面色苍白,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她终于明白了姜蘅那一抹笑是什么意思。 她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意识到这一点,康雪茵整个人犹如一根绷紧了的弦,她看向沈思柔:“阿柔,你怎能这样无礼,还不快向姜小姐赔罪!” 沈思柔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不久前因为康雪茵出面帮她从心底涌出来的感动散了个干净。 她不不愿意低这个头。 然而也拗不过康雪茵的再三催促。 正当她想要开口时,却又猝不及防被人打断:“雪茵,姜小姐?你们这是?” 康雪茵转过头,见着林婉儿来,心下慌乱,想也不想便将沈思柔推了出去:“表姐,是沈小姐和姜小姐起了争执。” 第三十六章 言下之意便是,今天的事和她没什么关系。 林婉儿看着她,微微笑了笑:“是这样吗?” 康雪茵一颗心紧了紧:“是……是这样的,表姐。” 林婉儿的视线越过她,投向她身后的姜蘅身上:“姜大小姐?” 姜蘅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康雪茵身上,康雪茵感受到她的目光,头皮发麻。 她不知道姜蘅会说什么。 她既害怕姜蘅说是她在一旁拱火,让表姐知道了生她的气,又害怕姜蘅为她说话,将这件事瞒下来——她已经知道了姜蘅在诚王府里对姜蓉做的事,她可不相信姜蘅能有什么好心。 如果这次的事情没能得到好的解决,只怕下次姜蘅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她。 光这么想想,康雪茵就觉得很愁。 在她紧张之际,姜蘅朝着林婉儿点了点头:“谈不上争执,不过是……意见不合罢了。” 林婉儿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虽是这样说着,林婉儿心里却是明白,今日之事,多半和康雪茵脱不了干系。 不过自家人,还是关起门来教训好,出门在外,怎么也该给她些面子。 而在周遭围观了全程的人,却觉得姜蘅实在是大度。 分明是沈思柔先来挑事,康雪茵包庇在后,姜蘅却一句“意见不合”就遮掩了过去,半句不好都不说。 就连沈思柔,也朝姜蘅投去感激的目光。 姜蘅冷淡地看她一眼,也不再和林婉儿攀谈,偏过头对身边的伙计道:“带我上二楼看看吧。” 伙计“诶”了一声,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您请这边来。” 林婉儿从容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唇角含笑。 康雪茵低着头,纵然这时候周边围着的人大多散去,但她仍然感到难堪,脸上火辣辣的。 她伸手去拉林婉儿的袖口:“表姐,我们走吧?” 林婉儿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走?你自己走吧,我待会儿来寻你。” 语罢,她微一用力,将衣袖从康雪茵手中扯了出来。 康雪茵抿了抿唇,目送着她离开之后,转身到柜台前,指了一副头面,对掌柜的道:“这个,帮我包下来,等楼上那位姜小姐下来给她,就说是我为今天误会了她,向她赔罪。” 掌柜的识得面前人身份,自然忙不迭应下。 姜蘅上二楼看过之后,最终还是在楼下买了几对赤金手镯,她对云屏道:“你跟在我身边不能吃亏,这几对镯子,你将来拿去典当换银钱也好,亦或者留着到时候熔了做钗环也好,都随你去。” 到结账的时候,掌柜的取出一个盒子,道:“姜小姐,还有这个,是康小姐向您赔罪的礼物,特意叮嘱小人转交。” 姜蘅打开盒子,看见是一副金瓜鼠头面,她“嗯”了一下,没什么感情地说:“那就劳烦掌柜的下回告诉她,我收到她的赔罪了,很满意。” 付过账后,姜蘅从金楼门口出去,便听得两个杂役聚在一处说话: “你听说了吗,再过不久就是诚王妃生辰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该知道的都知道。我说一个,你保准不知道。” “什么?” 那人朝周遭看了看,似是见没人注意他们,方才道:“承德十五年的状元郎在白鹿宴上做过一首诗,题为咏鼠,诚王妃曾经对那首诗大加赞赏,我家小姐今年为诚王妃备的生辰礼,便与此有关,想必届时定能获得王妃青睐!” 姜蘅将两人的话听在耳中,而后带着云屏与照月回到马车旁,孰料又被人拦住。 来人身着朱红窄袖衫,外罩宝蓝比甲,下衬青裙,耳下缀了明月珰,头发挽作花苞髻,银簪斜插,端的一副富贵打扮。 姜蘅见过她,是林婉儿身边的婢女。 婢女福了福身,垂着头柔顺道:“姜小姐,奴婢是婉儿小姐身边的侍女,今日翠峰楼有好茶,一共十两,因东家与我家小姐熟识,故她独得三两,她说与您投缘,愿将此茶转赠与您,不知可否请您移步翠峰楼,与我家小姐一叙?” 林婉儿是系统指定的攻略对象,对她的邀约,姜蘅又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翠峰楼里,林婉儿临窗而坐,脊背挺直,面带浅笑。 她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仅仅是坐在那里,十余年诗书浸润,礼乐蕴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应有的气度与风雅,便从她骨子里透出来,教人一览无遗。 檀木几案上设一只玉壶春瓶,瓶中供着两枝桂花,中间高低错落地插了几朵菊花,俱呈现出将枯未枯的颜色风致,恰与窗外楼下的萧瑟秋风,疏阔人间相得益彰。 林婉儿将目光从菊桂上收回来,便见着茶烟袅袅氤氲出一张模糊的美人面,芙蓉脸。 尔后风流云散,茶烟漫去,姜蘅的脸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饶是林婉儿时常出入宫廷,行走高门,惯见美人,也不得不承认姜蘅属实生得极美。 皮相极美,骨相也极美。 更别提她还有那样狠辣果决的手腕,那样周密细致的心思。 林婉儿在贵女圈子里向来有一份神挡杀神,佛挡**的率性与肆意。 这还是第一次,她不愿,也不想与一个人为敌。 她为姜蘅斟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越绮娘一案,听说少不了你的手笔。姜小姐,我在玉京许多年,第一次觉得开了眼界。” 像姜蘅这样年纪的姑娘,林婉儿所见到的,大多数还在为那些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们争风吃醋。 可姜蘅却已经将手伸到了大理寺,更别提越绮娘的案子还是叶峥在负责,叶峥是顾远洲手底下的人……那位太子表哥有多难搞,没人比林婉儿更清楚了。 林婉儿想不通,姜蘅究竟是怎么说服他的。 毕竟在她看来,就没有人能和他交流。道理人情,他统统不会顾忌,做事只凭自己喜好。 想不通归想不通,对姜蘅的能耐,林婉儿是服气的。 也正因此,今天这一场邀约,便显得格外重要起来。 第三十七章 “今天的事,虽然姜小姐出口为雪茵遮掩,但我自小同她一起长大,对她的秉性焉能不知?日今后我一定会对她严加管教,还望姜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林婉儿说完,仰首举杯,饮尽茶水。 姜蘅不解地看着她。 林婉儿十二岁时,林相养外室的事被人捅破,与那个外室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一个孩子。 长公主其人,虽生在皇家,可却没有学到一点皇室中人该有的手段心性,遇到这样的事,只知道以泪洗面。 后来林婉儿纡尊降贵,亲自去见了外室与孩子。 具体其中发生了什么对话,并不为外人所知。但第二天,她们就在玉京彻底消失了。 玉京中人从此对林婉儿既敬且怕。 敬她身份贵重,怕她手段狠绝。 姜蘅想不通,这样的林婉儿,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纵容,偏帮康雪茵。因为两人是表姐妹? 以她看来也不见得,若是林婉儿那么注重血缘亲情,当年对外室母子的处理也就不会这么强硬了——听说从那件事之后,林婉儿便与其父林相反目,虽是父女,却如仇敌。 林婉儿窥见她眼里的不解,叹了口气:“我少时在清平街偶遇惊马,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推开,所幸性命无忧,但也卧床病了些日子,待清醒过来,只记得当初似是一个穿樱粉袄裙的小姑娘。” 姜蘅似笑非笑地问她:“后来您回去之后,多番询问,发现那个小姑娘便是康小姐?” 林婉儿被她笑得莫名,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故而这些年来,一直对表妹一家多有照拂。 原本这样的事,她并不太愿意对外说起。但因为对面是姜蘅,她却觉得有必要提一提。 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她与雪茵之间还有这样深的羁绊牵扯。 她希望姜蘅能看在她的份上,对雪茵稍加宽松——至少别向对待姜蓉那样,一言不合就把人往水里按。 姜蘅弯了弯唇:“那就希望,林小姐真的能管住你的好表妹吧。” 林婉儿皱了皱眉。还没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就见她已经起身,“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喝茶,下回林小姐若欲邀约,劳烦将地点改到聚仙楼。周老头书说得不错,林小姐或许也该去听听。” 姜蘅说完,一个多的眼神也没再给她,转身出了翠峰楼。 林婉儿怔愣着,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出了问题。 姜蘅的意思,是说她讲了这么多,还不如聚仙楼一个说书的老头? …… 姜蘅给云屏和照月置办完了东西之后,便带着他们回了姜家,然后太子府里便收到了一只楠木盒。 盒身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饰以金箔玉片,看起来华贵非常。 “送东西的人自称照月,说是姜大小姐身边的人。属下看他根骨不错,应当是会些拳脚功夫。”衡暝向顾远洲这样禀报。 顾远洲沉吟了一会儿:“倒像是她的眼光。去将东西收下,本宫倒要看看她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衡暝颔首,又道:“今日康家小姐和姜小姐在金楼里起了争执,后来康家小姐便让掌柜的转赠一副金瓜鼠头面作为赔罪。” 其实衡暝觉得这件事非常不起眼,但是鉴于自家殿下对姜小姐的事着实太感兴趣,所以权衡许久,他还是将自己看到的小事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顾远洲听完,便饶有兴致地问他:“她收了?” 衡暝回想了一下,点头:“收了。” 顾远洲话锋一转:“我记得,再过不久就是诚王妃生辰?” “是,还有四天,这两天诚王府已经在给各家下帖子了,昨日太子府已经收到。” 顾远洲心情愉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衡暝躬身退下,不多时便去而复返,手里还捧了一只盒子。 “放那儿吧。”顾远洲随手指了指面前的几案。 衡暝依言放下,而后侍立一旁。 过了一会儿,也没见着他有退下的意思,顾远洲抬眼看他:“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衡暝跟了他十几年,向来知晓他身边不留人的规矩,平素也都识相,没什么事不会轻易打搅他。 顾远洲觉得,他应该是还有什么事要说。 衡暝舔了舔唇,大着胆子道:“您不看看姜小姐送了您什么吗?” 顾远洲这下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眉梢微挑:“你有兴趣?” 衡暝连忙垂下头:“不敢……只是,”他顿了顿,努力找到一个看起来靠谱的理由,“只是属下担心姜小姐会不利于您,万一这盒子里,有暗器或者毒药呢?” 衡暝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无道理,毕竟之前殿下那么戏弄过姜小姐,而姜小姐看起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如果不做点什么,那才说不过去吧! “她有那个胆子?” 衡暝:…… 您上次还说人家姜小姐好大的胆子呢。 “也罢,你想看,那就看看吧。”顾远洲起身,去到几案前,低头将盒子打开。 朱红的绸布上,静静陈列着一支龙首金簪。 衡暝目瞪口呆。 顾远洲垂眸看着那支金簪半晌,而后忽地笑出声来。 “殿……殿下,姜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她不会不知道在玉京,女子送男子金簪便是表白心意的意思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顾远洲收了笑,冷淡睨他一眼:“挑衅罢了。” 他拿起金簪,端详半晌又放下,意犹未尽道:“你说得果然不错,她胆子的确很大。” 衡暝:?不那是您说的。 从照月回来之后,姜蘅就和系统一起屏气凝神观察着顾远洲的好感进度条,见着代表好感上涨的红色猛涨到“八”才停下之后,姜蘅和化成小团子形象的系统对视一眼,双双松了口气。 “看来我是走对了。” 白团子在姜蘅脑海里欢快地转着圈圈,一边转一边鼓掌:“宿主真棒!宿主真棒!” 像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 第三十八章 四天后,诚王府。 姜蘅与姜蓉,贾氏一道,早早到了王府赴宴。 这天是诚王妃的生辰,京中贵妇淑女,达官显贵,俱收到请帖。 虽是生辰宴,但实际上还是世家与王府之间的交际往来。各家主母备下贺礼,也是为了全两家的情谊,换句话来说,即便是以贺礼之名,可那些珍宝名物,也不是给诚王妃季氏的,而是给王府的。 真正给她的贺礼,大多出自诸世家的名媛淑女手中。 这会儿众人聚在大厅里,便到了小姐们露脸面,表心意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带了头起来,诸位小姐们开始纷纷为季氏献上亲自准备的贺礼。 轮到姜蘅时,康雪茵眼神微闪,偏过头对身边人道:“姜小姐玲珑心思,想来为王妃娘娘准备的贺礼也一定别出心裁。” 她为人高调,于宴会上从来是最抓人眼球的那个,今天也不例外,故而她虽然是在和身边人说话,但因为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番话自然便传到了在场所有人耳朵里。 偏她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无视了众人若有所思的神情脸色,朝着姜蘅的方向乖乖巧巧笑了一笑。 看起来像是在示好。 姜蘅没什么表示。 姜蓉却已经恨得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祥凤金楼的事并不是什么隐秘,加上她又对姜蘅的行踪格外注意,自然早就知道了两人的事。 她忍不住恨恨地想,到底是她小瞧了姜蘅,就连康雪茵这样的刺头也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甚至还在今天的宴会上特地为她说话,给她做脸。 她心里难受,却又没什么办法。毕竟上回被姜蘅一下一下按在水里的窒息感她还记忆犹新,可不敢再去触姜蘅的霉头。 姜蓉又转过头去看姜蘅的脸色,见她神色淡淡,霎时又想起来两年前,那时候姜蘅是人人歆羡的姜家大小姐,多少人讨好她,谄媚她,捧高她,她全然不在意,就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姜蓉恨到了骨子里。 她以为历时两年,玉京中人早该将这个人淡忘,毕竟姜蘅没了父母兄长的护持,昔年与大伯一家有旧的大人物们,也在这两年里落败的落败,迁走的迁走。 却没想到这么快,好像仅仅是一晃眼的功夫,姜蘅又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而她尽管精通琴棋书画,熟识四书五经,却仍然是世人眼中,连为堂姐提鞋都不配的姜二小姐。 贾氏注意到女儿脸色苍白,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静下心来。 姜蓉惊觉失态,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脸色,朝母亲笑了笑,低下头去,不再看姜蘅。 姜蘅已经从席上出列,她今日身着深绿织金流仙裙,外罩烟紫绣百蝶穿花纹大袖衫,面容秀美沉静,眼角眉梢带着凛冽艳色,鬓边金钗斜插,耳下流苏微摇,盈盈立于堂中。 左右两列席上就坐的夫人小姐们只觉眼前一恍,竟有些想不起来月余之前,这位姜大小姐初回玉京时候的唯诺与拘谨。 今天是季氏的好日子,难得的,她看姜蘅觉得顺眼几分,好歹两人沾亲带故,姜蘅又有个未来世子妃的头衔,外人赞誉她,季氏也觉得面上有光。 她含笑道:“阿蘅这孩子总是有心的。” 算是肯定了康雪茵说的话。 姜蘅垂眸,看起来有些紧张,唇线抿直,道:“姨母谬赞,今日这贺礼,说来还有康小姐的功劳。” “哦?”季氏被她的话激起兴趣,身子微微前倾,“阿蘅这样说,倒让姨母更好奇了。” 姜蘅将手上的檀木盒交给云屏,云屏低着头上前,将盒子转交给季氏身边的嬷嬷。 季氏满面笑意地将盒子打开,霎时面上笑意凝滞,眼中显现出些许惊讶的神色。 康雪茵从姜蘅开口提及自己,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见季氏如此形容,她更是忙不迭从席上起身,来到堂中俯身跪下,脸色苍白地望着座上的季氏:“娘娘听我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姜蘅,是她污蔑我!” 康雪茵不敢想象,自己若是在这样的场合招了诚王妃的厌弃,以后该怎么在玉京贵女圈子里行走。 当下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想尽办法撇清关系。 “姜蘅的确是问过我这副头面如何,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要将这副头面送给您当生辰礼,故而才夸赞了几句……娘娘明鉴啊!” 康雪茵万万没想到姜蘅会来这一招,她以为……她以为姜蘅在听过那两个小厮的话一定会牢牢将秘密守住,免得被人分走了功劳。毕竟,毕竟她还要当世子妃不是吗? 偷鸡不成蚀把米,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形容康雪茵现在的心情了。 诚然,她是在赌姜蘅的愚蠢和天真,可没想到姜蘅居然会将计就计,把她算计进去。 康雪茵紧咬唇瓣,无比后悔自己在金楼里的自作聪明。 “康小姐这是何意?”在康雪茵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话说完之后,季氏终于缓缓开口,“看来康小姐与阿蘅之间……” 康雪茵听见季氏的话,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她抬起头来,看向季氏,喃喃问道:“姜蘅……送了什么?” 好端端的生辰宴被康雪茵这么一搅和,季氏再好的心情也没了,她冷着脸,轻慢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嬷嬷。 嬷嬷会意,朝康雪茵福了福身,口吻冷淡:“一件灵芝如意把件。” 说着,她将盒子转向堂中众人,红绸布上,白玉质地的如意表面光滑,状可鉴人,上缀灵芝,精巧仙雅,又寓意长寿吉祥。 “姜小姐这件贺礼,倒是有十足的巧思。” “从前在玉京似乎未曾见过。” “既是灵芝如意,康小姐方才所说的头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嘈杂的讨论声里,康雪茵终于回过味来,她转过头,惊愕地望着姜蘅。 她玩她? 从一开始她就设计好了? 接收到她的目光,姜蘅淡淡回望,唇边一如既往,挂着清浅的笑意。 第三十九章 看着两人这般模样,季氏又如何能不明白自己是被姜蘅当枪使了? 第二次了。 上次姜蘅对付贾氏也是这样。 她垂下眼,心里并不平静,但也说不上来生气。 毕竟当初她也是这么过来的。 她挥了挥手,看向堂下的康雪茵:“行了,康小姐回去吧。” 康雪茵见诚王妃居然没有斥责自己的意思,惊异之后自然是千恩万谢地颔首起身,待被婢女馋着回到位置上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背后已经被冷汗打湿,涔涔一片。 季氏又将目光转向姜蘅,这么多人看着,纵然她心里不喜姜蘅,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她摆脸色,她缓和了面容,和蔼笑道:“阿蘅也回去吧。” 姜蘅抿唇微笑着道了声是,转身回到席上,落座时正巧与林婉儿目光相接。 林婉儿是真的没想到,她都已经开口了,姜蘅居然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雪茵。 她既讶异姜蘅的胆大,又为她的油盐不进感到恼怒。 但是想到姜蘅和太子表哥之间或许有些渊源,她又只能将自己的恼怒按捺下来,只在心里打算到时候再去找姜蘅一次。 无论如何,先礼后兵,总是不会出错。 姜蘅已经率先将目光从林婉儿身上挪开,笑意莞尔地看着这满堂的热闹景象。献礼的环节还没有结束,贵女们生得花容月貌,一把嗓子也像黄莺轻啼,赏心悦耳不过如此。 只是看着看着,姜蘅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有人“噗嗤”笑了一声。 这样的笑声在这样的场合里,实在是有些突兀。 不止姜蘅,很多人都注意到了。 众人纷纷转过头去,最终将目标确定在一个穿红裙的少女身上。 “尚御史家的外孙女吧,和姜小姐一样,也是月余前从外地回来。” “不过名声风评倒是比姜小姐好多了,听闻是个胸有丘壑,心怀家国的才女,写得一手好文章,又能作诗咏歌,如今京中不少学子,人手一本她的文集捧读。” “这样大才?那她这一笑,莫非是有什么深意不成?” “支线任务:打击尚冬晴的气焰,宿主是否接受?”与此同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系统忽然开口。 这还是第一次姜蘅接到系统颁布的支线任务,她难免多想一些,但是结合起来方才那些夫人小姐们说的话,姜蘅又觉得自己明白了。 无非是系统觉得尚冬晴人气太高,或许会是她在成为万人迷的道路上的绊脚石,所以要让她在这时候先下手为强。 她心念一动,选择了接受。 化作小团子形象的系统这时候才开口:“宿主猜对了一部分,但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个尚冬晴身上也携带了系统。” 尚冬晴恰在这时开口,小团子连忙闭嘴,生怕自己多说一句话影响到姜蘅的发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都说奉北乡野之地,风气粗陋,依我看来,玉京也好不到哪儿去。今日你们齐聚于此,如此热闹,他日诚王府落败,诸位可还会这般热切逢迎?” 此言一出,满堂喧然都寂静下来。 姜蘅甚至有些怀疑,这真的是头脑正常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尚家和诚王府有仇?”她这样怀疑,也就没有遮拦地将话说出了口。 原本姜蘅是自言自语,只是她声音不小,便被身边的女客听到,那女客微微侧过身子,答道,“倒是未曾听闻。” 姜蘅转头,对上女客的眼睛,诚挚道了声谢。 女客也被她这一眼看得脸红,连连摆手:“小事一桩,当不得谢。” 姜蘅沉吟着,想不通既然两家没仇,尚冬晴这样开口的用意是什么。 难道她是特地为了和诚王府结仇? 她这么想,旁人却恰恰相反,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夫人们还好,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不管心里如何作想,到底还记得这是诚王妃的生辰宴,面上一派波澜不惊,笑意清浅。小姑娘们脸皮却薄,听见尚冬晴的话,这会儿已经开始脸红起来。 季氏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好在尚冬晴身边的丫鬟是个明白人,在尚冬晴开口之后,就开始扯她的衣袖,小声劝阻道:“小姐,您别说了。” 却没想到尚冬晴更来劲儿了,她冷着脸看向身边的丫鬟,仍然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厉色喝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下人,也要教训我么?”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所有人:“诸位都熟读经书,悉知礼乐,如今不过屈居人下,怎么就失了傲心,折了傲骨?” 尚冬晴自奉北归京,不过月余就已经成为玉京学子人人称颂的女学士,她的话在这一众贵妇淑女面前,实在很有分量。 经她这样一说,众人都不禁反思起自己来:她们今日在诚王妃面前大献殷勤的嘴脸,是不是太难看了?明明诚王妃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往前倒一倒,季氏更不是什么底蕴深厚的名门望族,真的值得她们这样热切? 有定不住心的,已经准备带着家中小辈起身向季氏告辞了。 “知道的都说尚小姐满腹经纶,学识过人,这才见解独到。不知道的,譬如我这般俗人,还以为尚小姐是出门前吃了大蒜呢,不然怎么这么大口气?” 满堂寂静中,姜蘅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滚珠溅玉一般,将燥热的人心抚平。 尚冬晴正是暗自得意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反驳自己,且言辞粗俗,下意识皱紧眉头,直到她循声望去,看见了开口的姜蘅,才缓和了面色: “听姜小姐的意思,是有什么高见?只是丑话先说在前面,玉京的公子哥儿见你容色姝艳,或许会对你多有追捧,我却不会。你若是想清楚了,现在离开,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蘅微微一笑:“看来尚小姐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还有两分自知之明。你也放心,我对尚小姐这样的人,向来比较宽容。” “免得有人说我恃美行凶,心思恶毒。” 第四十章 “你说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尚冬晴俏脸通红,只差没有指着姜蘅的鼻子将话问出来。 这话旁人也想问。现如今听见尚冬晴自个儿开口,便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姜蘅。 姜蘅掩唇道:“都说相由心生,你是什么样的人,但凡照过镜子,也不该问我吧?” “叮——支线任务:打击尚冬晴的气焰,完成进度二分之一,请宿主再接再厉。” 尚冬晴生得不好看,她自己知道,所有见过尚冬晴的人也都知道。但像姜蘅这样,几乎等同于直接说出来的,却只有她一个。 她再怎么口齿伶俐,到底是女子,凡为女子,鲜少能有不在乎自己容貌的。 “尚小姐心地不好也就算了,为人也忒没眼色了些,怎么正常的恭贺庆寿,到了你嘴里,就成了捧高踩低的铁证?莫非尚小姐活到这么大,没有朋友?” “否则按照尚小姐的话,谁若是出身比你低了,即便真心倾慕你的诗文才学,那也是阿谀奉承,是为着你的身份捧高你;而若是出身比你高的,不喜欢你的辞藻文章,那就成了有心打压,特意踩低?” “心思那么多,尚小姐活得不累么?” 姜蘅声音冷淡,容色也冷淡,然而正是因为这份冷淡,反而让她的话更多几分可信度——她看起来像个局外人,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从来颠扑不破。 经她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自己似乎被点醒:是啊,她们今日赴宴,难不成仅仅是为了巴结奉承诚王府吗?当然不是,当初他们府上有喜事,诚王府同样备礼道贺。 “你强词夺理!”尚冬晴面色涨红,恨恨地盯着她。 “怎么你说话就是名言至理,我说话就是强词夺理?天底下何时有了这样的道理,只是我没听说过?”姜蘅低下头,掸了掸衣裳上细小的灰尘,“还是说,尚小姐太玩不起?” 玩不起? 尚冬晴死死咬着唇瓣,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她。 那些世家小姐,得她一两句话便都奉为圭臬,怎么到了姜蘅这里,她却完全不受系统的影响? 季氏眼瞧着时机差不多,淡淡开口对身边的嬷嬷道:“既然尚小姐这样看不起诚王府,传我的话,日后凡有尚小姐在的诗会花宴,便俱不必给本妃下帖子了。” 换言之,此后尚家与诚王府便是势不两立了。 尚冬晴没想到局势会变成这样,按照系统的预想,她在说出那番话之后,今日诚王府的宴会便办不下去,贵妇淑女们相继离开,然后今天的事会传扬出去,连同她的名字,也会成为玉京经久不息的传说。 所有人都会知道她不畏强权,清傲高洁。 可现在,半路杀出来一个姜蘅,打乱了她全部的计划。 不等她争辩,季氏身边的嬷嬷就已经连拉带拽地将她带了出去。 “叮——支线任务:打击尚冬晴的气焰,完成进度,已完成。掉落奖励:尚冬晴的狼毫笔。奖励作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系统说完,姜蘅低下头,发现自己手心里凭空出现一支狼毫笔。 系统开始喋喋不休地和她介绍尚冬晴的情况:“她身上绑定的系统应该是能让她拥有出众的才华,宿主您的出现让所有人对她的才名产生怀疑,所以不管她身上背负什么任务,都会被判定为任务失败。” “任务失败会有什么下场?”姜蘅面带微笑地凝视着面前的袅袅茶烟,看起来十分端庄得体。 系统忐忑道:“她会失去从前依靠系统得来的一切,并且为之付出相应代价,同时她的系统也会被……销毁。” 说完之后,它怕姜蘅焦虑,又连忙解释道,“但是我们的情况和她们不一样,我不是那种低等系统,您也……”它顿了顿,不无骄傲地说,“您也比尚冬晴那样的宿主厉害多了!” 姜蘅在心里“嗯”了一声。 一道怯怯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您真厉害。” 她收了心思,转过头看见是方才回答自己问题的小姑娘,唇边笑意不改:“你认识我?” 小姑娘摇了摇头,而后又反应过来,急促地点了点头:“听说过。” “那你应该知道,我一点也不厉害。”姜蘅遗憾地道。 如果真的那么厉害,二房现在怎么可能还安然无恙?康雪茵又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下绊子?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您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世子妃!” 姜蘅仍然但笑不语。 世子妃的位置,她倒也没那么稀罕。之所以现在还抓在手里不肯放,是因为季氏始终没有给出一个她满意的筹码。 但什么时候她觉得没意思了,说不定也会主动放手。 被尚冬晴闹过这么一出之后,大厅里气氛始终有些僵冷,为了缓和场面,有人提出去后花园走走。 姜蘅一向不喜欢这种环节,但她方才出了风头,为了不太惹人注目,她也只能走在最后,跟着众人一道出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婉儿来到她身边。 姜蘅看了她一眼。 没有说话。 林婉儿端详了她许久,终于冷笑着开口问道:“姜小姐还真是沉得住气,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过来找你?” “林小姐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的话,我好奇你也不会告诉我,不是吗?” 林婉儿敛了面上的笑,眼里闪过一丝阴狠:“我已经警告过姜小姐许多次了吧,为什么姜小姐总是紧紧相逼?” 姜蘅这才停下脚步,转过头认真地看她:“林小姐神通广大,不会不知道康雪茵使的手段有多下作吧?若是我稍有不慎着了她的道,从此在这玉京可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季氏曾经是喜欢鼠,当年她与诚王结缘,便是由于一件青花松鼠葡萄纹的瓷器。因为鼠本身也有多子多福,瑞兆丰年的好意头,后来两人大婚,宫中的娘娘也送过玉雕的瓜鼠摆件。 可今年春夏交接之际,江南鼠患,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圻堵。 皇上哀怒,自此玉京上下,谈鼠色变。 姜蘅若在那日听信杂役的话,今天献上康雪茵准备好的头面,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她想我名声扫地,我将计就计玩她一回,不算过分吧?”姜蘅偏过头,抬手扶了扶鬓边金钗。 第四十一章 林婉儿气结,声音低沉地警告她:“既然姜小姐要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只盼姜小姐知晓,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我此前放任你算计雪茵一次两次,不代表一直会袖手旁观!” 姜蘅停下脚步,朝她莞尔一笑,看起来丝毫不将她的威胁放在心上。 她说:“悉听尊便。” “姜蘅!”姜蘅说完,就听见前边传来顾珩的声音。 她抬眼望向前边穿着宝蓝长袍的少年,神色冷淡地朝他颔首。 顾珩也不在意——反正他已经习惯了姜蘅的冷淡。如果哪一天姜蘅对他态度热烈起来,那才是出人意料。 他弯着眼眸朝她走过去,敏锐地发现姜蘅和林婉儿之间的气氛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但他向来心大,只觉得林婉儿本来心眼多,反正也没见过她和这玉京里哪家小姐相处得融洽,是以也没有多想,仍然站在原地笑意吟吟地望着她们的方向。 顾珩是什么人物啊,诚王世子,天潢贵胄,更别提他还生得一副好皮囊,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风流模样。 玉京多少女子对他趋之若鹜,何曾见过他给谁一个好脸色? 然而今天,他却待姜蘅这样热络,分明园子里这么多名媛淑女,还有他的母妃,可是他好像统统都看不见,眼里只有一个姜蘅。 林婉儿倒没有泛酸,她只觉得顾珩聒噪。 她还有话想和姜蘅说呢。 不过顾珩来了也好,有些话,她说姜蘅听不进去,但愿顾珩能让她听进去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到了最后一刻,她始终不愿意对姜蘅出手。 她想,可能因为她们太过相像的缘故。 惺惺相惜,多新鲜的字眼,林婉儿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但现在她有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姜蘅一眼,率先从她身边走开,去到顾珩面前:“表哥来得正好,不如你好好劝劝她,让她不要再和雪茵过不去了。否则,我的手段……旁人不清楚,你该清楚的。” 顾珩来不及说话,林婉儿已经从他身畔走了过去。 他皱了皱眉,走到姜蘅身边:“你怎么惹到她了?” 姜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找不到一个好的说辞来告知顾珩她们之间的过节,索性顾珩也不是非要知道,只是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林婉儿不是盏省油的灯,你对上她,得多加小心。” “她为人处事,”顾珩顿了顿,面上显露出嫌恶的神色,“是不择手段的。当年的状元郎,算了……” 顾珩和林婉儿虽是表兄妹,但往来不多。林婉儿看不上他的天真烂漫,顾珩也不喜欢她的冷酷无情。 记不起是哪一年,白鹿宴上新科状元郎不过是嘲讽长公主几句,翌日就被人发现他光裸着身子出现在青楼,从此名声扫地,遗臭玉京。 在大邺,官员狎妓当然不是什么大事,可就在白鹿宴前一天,这位状元郎的夫人重病身亡。发妻尸骨未寒,自己却享乐纵欢,足见其品行低劣。 很快这位状元郎便被皇帝厌弃,本该在朝堂之上大放异彩的人物,就这样被远放梁州,自此清寒贫苦,糊涂度日。 后来阴差阳错,顾珩知道了这是林婉儿的手笔,便对这个表妹生出敬而远之的心思,再不敢与她接近,生怕什么时候自己被算计了还不知道。 但这样的事情太脏,顾珩不想说出来吓到姜蘅。 姜蘅讶异地看他一眼,想起面前人的身份,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身份尊贵的世子殿下,自然一身清白,不染尘埃,哪里瞧得见旁人的苦难与愁恨。 林婉儿是她的攻略对象,她的事,姜蘅自然查过。 别的不说,状元郎那桩事,她却是知道得清楚。 且不说他对长公主出言不逊,的确该罚,再者,他那发妻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干系,事情说来简单,无非是狗男人一朝得势,为了富贵前程,娶得老师的女儿,不惜毒杀发妻以达目的。这人不入朝堂还好,若是真教他入朝掌权,假以时日,说不定就成了前朝魏鹤如,张鼎连之流,鱼肉百姓,贪赃枉法。 姜蘅觉得林婉儿做得没错,换成是她,下手不会比林婉儿轻。 顾珩不想和她说这么沉重的话题,话锋一转说起了越绮娘的事:“我们都以为江恕这回在劫难逃了,却没想到你居然为他洗刷了冤屈。” 说着他又觉得有点委屈:“你还没有在哪个男的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 江恕他凭什么? 怕姜蘅觉得他小肚鸡肠,他都不敢将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免得姜蘅又找到机会和他提退婚的事。 姜蘅“嗯”了一声,态度随意地回他:“如果哪天世子爷锒铛入狱,我也会为你四处奔走。” 顾珩喜上眉梢:“你说真的?” 姜蘅:…… 姜蘅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以至于顾珩说完之后,她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顾珩,以确保他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顾珩却觉得这也是他们关系拉近的表现。看,姜蘅都向他承诺了,说他以后出事了她不会袖手旁观。按照这样的进程,姜蘅喜欢上他,想必是迟早的事情。 …… 康雪茵远远地看着姜蘅与顾珩并肩而行的场景,手心里绢帕都被揉得不成样子了。 她想不通自己输在哪里。 林婉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前方的姜蘅两人,她抿着唇:“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输?” 康雪茵还记着之前在林府她和自己说的话,连忙收回目光,慌乱地和表姐解释:“雪茵不敢。表姐,今天的事,雪茵可以和您解释的。” 林婉儿捏了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神情淡漠:“不必解释,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十年前,在床榻上醒来,第一眼看见表妹慌张中带着担忧的神情,那时候她就在心里暗下保证,她会保护好这个天真善良的小女孩。 康雪茵强忍着哽咽,道:“您总是对我这样好。” 林婉儿弯唇:“应该的,阿茵。” 第四十二章 康雪茵眼眸中闪过一丝心虚,很快又被她遮掩下去。 远处湖面上飘落一瓣芍药,秋风乍起,湖心荡起涟漪,很快将芍药卷落进漩涡里,残红落花,须臾不见。 她渐渐定了心。 有些旧事,也该同这瓣芍药一样,埋葬在岁月的风波中。 毕竟当年知情人本也不多,母亲一一打点之后,那些人要么留下来成为了她们母女的心腹,要么带着银钱离开,再也不会出现在玉京。 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思及此,康雪茵嘴角弯起,露出一个怯怯的笑意:“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表姐不必挂怀。就算再来一次,阿茵也会奋不顾身,上前将您推开的。” 林婉儿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将她的手放开:“你待我如何,我心中自然明白。” 众人已经行至前面的石桥上赏花,林婉儿侧过头对康雪茵道:“走吧,我带你去向舅母赔罪。” 想到方才大厅里自己闹出的笑话,康雪茵脸色泛白。 她不敢去。 她害怕看到那些夫人小姐们鄙夷,嘲弄,探究的目光。 “表姐。”她声音颤抖,苦着脸唤林婉儿。 姜蘅回过头,便见着林婉儿宽慰康雪茵的模样,顾珩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张口道:“康雪茵这人既蠢且坏,也不知道为什么林婉儿这么护着她。” 他以为姜蘅对她们两人感兴趣,想和她有一些共同话题。 然而姜蘅却只是看了她们一眼,便回过头问顾珩:“上次在诚王府里还没有好生逛过,不知今日世子可有空带我四处走走?” 顾珩微怔,随即满口应下:“当然有空!” 往日里他最不耐烦这种场合,即便是府中有大喜事,他也不太掺合,只把自己早早备下的礼物送出去,到了宴请宾客的日子,仍然该躲则躲,绝不出来应酬。 上次也好,这次也罢,他留在府里和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彼此恭维周旋,都只是为了姜蘅。 他想离她更近一点。 姜蘅抿唇,脸颊边浅浅的酒窝浮现。 顾珩舌尖顶了顶上颚,一直紧提着的心也终于放松下来,他眸子里闪过一丝阴冷,转而逝去,一脸轻松地问姜蘅:“你想去哪儿?” 姜蘅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儿,她转过头看了看四周:“唔,随便走走就好。” …… 姜蘅最后也没和顾珩走远,只在园子里散了会儿步。 纵然两人有婚约关系,但到底男未婚女未嫁,又是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消失时间太长的话,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后来顾珩有被相熟的公子哥儿叫走,深秋天寒,夫人小姐们受不住,都已经陆续回了烧着地龙的大厅,只剩下姜蘅一个人。 康雪茵便是在这时候找了过来,也是一个人,身边没有带任何婢女奴仆。 姜蘅是站在这里觉得有些冷,但又不想这么早回大厅里,便让云屏去为她取披风。 但是康雪茵这时候一个人过来,显然目的不单纯。 姜蘅冷冷淡淡,连看她一眼都不曾,仍然望着面前平静的湖水。 季氏出身南地,诚王府里的园林风景便大致依南地风貌设计,水多,桥也多。清秋湖是诚王府里最大的一片湖,府中其余清池浅溪,俱从清秋湖引流。 包括上次姜蘅教训姜蓉的那方池塘。 康雪茵见她这样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冷笑一霎之后,走上前将她面前的杯盏端起来,杯盏里盛着热酒,她扫了一眼,发现旁边还有一只小火炉,火炉上置了红陶的酒瓮,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顾珩的手笔。 她艳羡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姜姐姐还真是个妙人。” 姜蘅冷淡抬眸。 她对康雪茵究竟要作什么妖并不好奇,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 康雪茵见她看向自己,面上总算浮现出一点楚楚可怜的神色:“姜姐姐怎么这样看我?莫不是因为今天在大厅里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今天我也算是出了丑,姜姐姐不妨大人有大量,不要再和我一般计较?” 她说完,又举杯向姜蘅道:“不如妹妹满饮此杯,向姜姐姐赔罪?不知姜姐姐意下如何?” 她抬眼,眼中蓄满无辜的神色,而后松了松手,酒盏顷刻间摔落到地上,碎裂的瓷片铺落开去,滚热的清酒将姜蘅的衣裙溅湿。 她皱了皱眉。 这条裙子她还挺喜欢的,被康雪茵这么一弄,以后便穿不得了。 康雪茵“啊呀”一声,似乎也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她叹了口气:“真没想到呢,或许因为我从来不曾向人赔罪的缘故,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到底有些不熟练。姜姐姐不会怪我吧?” “不过你看这酒盏,价值连城的汝窑青瓷,说碎就碎了,和地上的瓦砾,好像也没什么两样。但玉就不同了,若是碎了,虽不能修补,却能镶金嵌银,又成美谈佳话。” 她笑意婉约,丝毫不见之前在大厅里的慌乱急切,一双眼盈盈望着姜蘅:“姜姐姐说,人与人,有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怎么样?”姜蘅终于肯看她,不是轻飘飘地瞥她一眼,也不是冷淡地朝她飞一缕眼风,而是迎着清冷的天光,直直望向她。 她昳丽的眉眼,清寒的神情,悉数暴露在康雪茵眼前。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这样沉默地望着她,就足以让康雪茵感到难堪,让她从心底里生出退却的想法。 但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康雪茵笑了笑:“有的人像石头,有的人像宝玉,玉石相击,石头碎了也就碎了,不会有人惋惜,更不会有人想办法补救,但是玉碎了,所有人都会为之感到难过,并且责怪石头的存在——” 她拉长了尾音,随即双腿一弯,直直跪了下去。 碎裂的瓷片嵌进少女柔嫩的肌肤,温热的血液流淌出来,洇湿她素白的裙摆。 姜蘅蹲下去,随手捡起一片碎瓷,朝康雪茵脸上划过去。 锋利的刃口刺破血肉,血浆汩汩涌流。 “既然叫我姐姐,就应该明白,在我面前,你还是太嫩了,你说是不是,雪茵妹妹?”姜蘅凑近她,纤细的玉指抚上她的脸颊,犹如情人低语般,柔声问道。 第四十三章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康雪茵屏住呼吸,身上的痛感好像在这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面对姜蘅,她只剩下满心的颤栗与恐惧。 姜蘅在说完之后,就已经起身退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点没有始作俑者的心虚,反而像是在欣赏什么艺术品一般,面带笑意地看着她。 她失神地抚上自己的脸颊,触碰到粘稠的液体之后,颤抖着将手指递到眼前才发现原来这一切真的不是幻觉。 姜蘅居然真的毁了她的脸! 她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姜蘅。 她怎么敢! 姜蘅却不躲不避地迎上她的目光,用比她方才打落杯盏时还要天真无辜的语气问她:“没有人告诉你,上一个在我面前妄图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烂招的人,差点被我玩死吗?” “你以为你凭什么在我这里,受到优待?凭你将他人功劳据为己有的本事?” 康雪茵满脸的愤恨与慌乱,因为她这么一句话僵住。 只剩下深深的惶恐凝结在她的眼底。 怎么会? 十年前的隐秘,她怎么会知道? 是谁告诉她的? 她竟然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 康雪茵就这样呆愣地看着她,一时间连哭诉都忘了。 直到林婉儿赶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才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表姐……” 一张口,哭腔便泄了出来。 满心的委屈,惊惶都化作这一声表姐,林婉儿听得心酸,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头看向姜蘅:“姜小姐下手倒是一如既往的狠辣,只是打狗还要看主人,你这般,倒一点也不顾忌本小姐的面子!” “可真是,好得很。” “林小姐过誉了,不过我也确实是很好,这点没得说。”姜蘅拢了拢衣襟,“站了这么久,似乎有些冷了。林小姐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林婉儿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康雪茵委屈难耐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呢喃:“表姐……我难受……” 林婉儿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唤自己身边的丫鬟将她搀扶起来:“我带你去客房,再传御医来为你医治。” 康雪茵猛地摇了摇头:“不……不用这样麻烦,就请扶心堂的大夫到康家就好了,表姐,我想回去了。” 她神情低落,声音比神情更低落,忽略她淌着血的半边脸,只看她另一半苍白的脸色与眉眼,倒真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除了心疼之外,林婉儿心里更多的却是愤怒,她没想到姜蘅居然真的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踩着她的底线对雪茵出手。 她分明已经几次三番警告过姜蘅。 就算,就算是雪茵主动挑事,但姜蘅也万不该将她害成这样。 她低下头:“好,我让人送你回去,至于你身上的伤,你放心,表姐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康雪茵在她怀里闭上眼,带了几分安心地开口:“我相信表姐。” 姜蘅从园子里回到大厅的路上,正巧撞见匆匆赶过来的云屏。 云屏眼尖,一眼看见她手上沾着的血迹,担心地问她:“小姐,您的手……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姜蘅经她提醒,才看见手上的一点铁锈色的红,她从袖中取出绢帕,慢条斯理地将手指上的血迹擦干净,一面头也不抬地问她:“去取个披风,用得着这么久?” 想起方才在路上遇到的神色慌乱的小丫鬟,还有现在明显是遇上了麻烦的小姐,云屏倏然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她羞愧地低下头:“奴婢……” “行了,念在你是初犯,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次,自己收拾东西走人。”将沾了血迹的绢帕叠好,姜蘅看向她,清清淡淡的眼里不带一丝情绪,“当初带你从牙行离开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云屏唇色泛白:“记得。” 她在牙行里年纪不算小了,大户人家挑选丫鬟,大多不会选她这个年纪的。 固然年长的丫鬟勤勉些,懂得也多些,但相对而言也不那么好**,更容易生出异心,不比打小教养的。 牙婆说,如果她再不能被挑走,就要把她送到花楼里去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宛如神祗降临的少女,她说:“你想跟我离开,也不是不可以。只有一点,我身边不留蠢货和有二心的人,我的手段可不温和,你掂量清楚。” 说是让她掂量清楚,但实际上,她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对于当时的她而言,能够离开牙行,只要不去花楼,哪里都可以。 少女的话,她也一直记在心里,不敢忘怀。 “记得就好。”姜蘅没有多说的意思,然而这让云屏更愧疚了。 她想起自己的新名字,想起在芳汀苑里受人排挤时小姐是怎么不动声色地为她报仇,想起在金楼里小姐给她买的金镯…… “奴婢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云屏说完,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家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远,她连忙拔腿追上去,小心翼翼地问,“起风了,奴婢帮您把披风系上吧。” 姜蘅“嗯”了一声。 云屏终于觉得自己好像有了点用,分明只是系一件披风,但她却神情庄重地好像在为姜蘅戴上皇冠。 在姜蘅纤长的脖颈前把披风的锦绳打上结之后,云屏退到一边,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总算将自己想问的话问出口:“您在湖边,是遇上了什么人么?” 姜蘅眉眼一冷,道:“蝼蚁罢了。” 她想,顾珩总算说对了一件事,康雪茵这人,就是既蠢且坏。 她想用这么下作的手段陷害她,然而却又觉得丢人,不愿意叫旁人看了笑话,最终只将林婉儿一个人引了过来。 如果换成是她,下了这么大的血本,那可一定要搅得满城风雨,闹得人尽皆知才行。 放不下面子,怎么能做成大事? 她笑了笑,对云屏道:“待会儿宴散之后,你去打听一下康雪茵去了哪里,将那副金瓜鼠头面还给她,就说是我一片心意,祝她早日痊愈。” 第四十四章 等姜蘅回到厅中,已经开宴了。 贾氏和姜蓉身边给她留了位置,机灵的小丫鬟见她挑帘进来,便连忙上前将她带到姜蓉身边。 贾氏见她落座,冷哼一声:“日后赴宴,阿蘅还是该和我们一起,一会儿不见人影,我这个做长辈的担心就罢了,若是被人瞧见什么,届时说起姜府没有家教,那就不好了。” 她这已经不是在点姜蘅和顾珩同游的事了,还掺杂了一些影射从前旧事的意思。但是很快她又想起来姜蘅已经失去记忆,说了也是白说,脸色愈发不好起来。 姜蓉听见自家母亲的话,心下一惊,她压低了声音,恼道:“母亲,您说什么呢?”说完,她又朝姜蘅看过去,“姐姐,母亲她向来心直口快,你别和她一般计较。快坐下用些饭菜吧,待会儿冷了再吃就伤胃了。” 姜蘅并不理会她们说了什么,自顾自地在位置上坐下之后,便开始动筷。 她确实是饿了。 面前的膳食摆盘精致,色香诱人,很合她心意。 但她夹起一块肥而不腻的东坡肉,喂到嘴边,还没有张口,嗅出熟悉的气味,便皱了皱眉。 贾氏没想到姜蘅居然对她视而不见,当即便要发作,却被姜蓉眼疾手快地拦住。 她往贾氏盘子里夹了一筷子口蘑冬笋炒鸭丝:“您不是想来喜欢吃冬笋,正巧尝尝今日宴上这道菜。” 贾氏皱了皱眉,在看见姜蓉暗含恳求的眼神之后,总算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这边僵持着,那边姜蘅的位置上忽然传来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发现她居然晕倒在了桌案上。 厅中一时动乱非常。 隔着素绢屏风的那边男宾听见女客席上的动静,纷纷停下举杯的动作,将眼神投向坐在左列首位上眉眼矜冷,气质清贵的男人。 顾远洲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他招了招手,侍立在一旁的衡暝很快上前,弓腰询问:“殿下?” 顾远洲微微侧过头,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衡暝道:“去看看女客那边出什么事了。” 衡暝低声道是,没多久便带着消息回来:“好像是姜小姐……晕倒了。王妃让人把她送到了客房,御医也已经去请了。” “姜蓉?”今天来赴宴的贵女中,好像只有姜仲廉一个姜家,姜蘅……顾远洲唇角微挑,他不信她会出事,所以只可能是姜蓉了。 衡暝眼神微妙:“是姜大小姐。” 顾远洲持着酒盏的手微颤,酒水翻溅洒落到他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只眨了眨眼眸:“是吗?” 衡暝拿不准他是什么态度,谨慎地低头称是,连声音都比先前更低一些。 顾远洲轻笑一声,抬眸看向在座的宾客:“恰逢良辰,诸位当尽兴才是。” 他举起酒盏示意,仰头饮尽盏中佳酿。 众人怔愣一瞬,他们方才竖着耳朵好半晌,结果什么都没听见就算了,大不了让他们自己的家仆去打听也是一样。 可是太子殿下这个意思……分明是让他们老实呆着啊。 这更让人抓耳挠腮了,究竟是谁家的女眷出了热闹,怎么连热闹都不许他们看? …… 王府客房外。 贾氏忧心忡忡地应付完诸位夫人的问话之后,姜蘅的诊断结果还没出来,她自个儿倒是觉得有些头晕站不住了。 已经时过晌午,她早上只喝了一碗清粥,到现在未进水米,心下烦躁得很。 但这会儿姜蘅还昏迷着,缘由也没有查出来,为了树立自己体贴入微的形象,她也就只能站在这里干等。 不仅是干等,还得极力压制住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嘴角。 太累了。 客房里,胡子花白的张御医脸色凝重,季氏在一旁看得心惊,直到他收回手,解了系在姜蘅手腕上的红丝,她才开口问道:“张御医,阿蘅她这是怎么了?” 张御医摇了摇头:“老夫行医多年,未曾见过此等症状,从脉相上看,姜小姐元气亏虚,似是积病已久,然面色荣润……” 季氏心下一沉,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姜蘅,又转过头问他:“那……依您只之见?” 她倒不是担心姜蘅,只是若姜蘅在诚王府出事,只会连累王府的名声。 何况今天还是她的生辰。 想到这里,季氏又觉得晦气,嫌恶地看了一眼姜蘅。 早知道这样倒运,她就该听姜蓉的建议,找个理由打发了姜蘅,不让她在今日寿宴上露脸。 “我先为她开张养气调血的方子吧。”张御医想了想,道。 季氏颔首:“您这边请。” 待御医开过药方,季氏便差丫鬟下去抓药熬药,又对众位夫人道姜蘅没有大碍,请她们先回大厅。 闹哄哄的客房外一会儿便冷清下来。 林婉儿和众人一道回了大厅之后,坐了一会儿又假借透风的名义离开了。 她起初也真是觉得在大厅里闷得慌,所有人都在讨论着姜蘅忽然晕倒的事情,但现下出了大厅,她却又不知道去哪儿,几番踌躇之后,她还是去了客房。 姜蘅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稳,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神色复杂地立在榻前,仔细端详姜蘅的脸。 怎么会没有呢? 林婉儿默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拉开姜蘅的衣袖,她的手臂光滑白皙,也没有她想看到的东西……忽地,她眸光定住,在姜蘅手臂内侧,有一枚红色印记,状似梅花。 是她? 是她! 林婉儿唇瓣几乎沁出血来,一些遥远的,被她几次三番遗忘又记起的事情,还有和康雪茵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的异常之处都在这一瞬间悉数涌入脑海。 当初从惊马之下将她推开,救她一命的人,根本不是她的好表妹康雪茵,而是眼前的姜蘅! 可她都做了什么啊! 她为了康雪茵警告她,甚至向她出手? “表姐,你怎么在这里?人家找了你好久噢!” 娇憨的声音在林婉儿身后响起,她这才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神情,冲她淡淡颔首,而后对身边的丫鬟道:“拿我的玉牌去请太医院魏院首过来。” 第四十五章 “表姐?”康雪茵不明白为什么表姐忽然这么好心,她不是说过她会护着她吗?现在姜蘅出事,她难道不应该作壁上观?怎么反而还要为她请太医院院首? 林婉儿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姜蘅,而后转过头对康雪茵道:“你跟我出来。” 康雪茵愣了愣,在林婉儿转身出门后跟上。 她跟着林婉儿到了诚王府竹园里。 这是昔年诚王为了一位宠妾建的,那位宠妾名中带了个竹字,爱到浓时诚王为了讨她欢心故而命工匠建了此园。 只是后来那位宠妾便不明不白地消失了,王府中人也对她的存在讳莫如深。 只剩下这座已经荒废下来的竹园,满目断井颓垣,鲜有人至。 “啊——”枯枝败叶堆积在一起,一脚踩上去会有“啪嗒”的声响,康雪茵平素出门乘的是轿撵马车,走的是坦途大道,哪里见识过这样场景?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口中发出短促的声响。 正在这时,一只灰毛小兽擦着她脚边跑开,康雪茵刚才稳住心,又猝不及防被惊了一下,一时不慎便崴了脚,整个人跌坐到地上。 她垂眸看见自己手心上鲜红的擦痕,终于忍不住仰头唤了一声林婉儿:“表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去哪儿。”林婉儿顿了顿,语气平淡,“有些话想问你。” “阿茵,这两天我又梦到惊马那日你将我推开的情形,你还记得吗?那天情势危急,我昏过去之前,只记得你穿了一身紫色的袄裙,后来我醒来,你仍然穿着那身衣裙站在我床前,满怀担忧地守着我。” “记……记得,”康雪茵听她提起这件事,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是很快又被她掩下去,她撇了撇嘴,“都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了,表姐,我们不是说过不再提了吗?我,我好像崴到脚了,好痛哦……” 说着,她轻轻用手碰了碰脚踝,只是碰到表皮,她就被痛得惊呼一声,眼角都泛起泪花。 林婉儿在她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是吗?我看看。” 她语气仍然平淡。 以往康雪茵听见她这般语气,总觉得安心。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不管她遇到了什么不能解决的麻烦事,遭受了什么不公平的待遇,只要她和表姐说过之后,表姐都会摸摸她的头,用这样的语气告诉她:“好,我知道了。” 然后那些讨厌的人,再出现在她面前时,全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让她不开心的事,也再不会发生。 但是这一次,听着表姐平淡到几乎没有情绪的语气,康雪茵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有几分不可遏制的心慌。 但她已经习惯了在林婉儿面前示弱,在觉得心慌之前,已经将脚伸了出去。 林婉儿捏住她的脚踝,用了七成的力气,与此同时,她微微抬眼看向康雪茵,一双眼里再无从前的宠溺与纵容,只剩下淡漠。 康雪茵被她这样盯着,连呼痛都忘了。 “阿茵,当初那个小姑娘将我推开的时候,我依稀有看见她手臂内侧的胎记,不如,你也让我看看,嗯?” 康雪茵想往后缩,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只知道摇头哭泣:“表姐,不是,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说过会一直护着我的!” 林婉儿面色不改,手下加大力气,死死按住康雪茵的痛处,直将她激得泪流满面。 守在竹园外的小丫鬟小跑着来到林婉儿身边,并不看地上的康雪茵一眼,也并不顾忌她的存在,旁若无人般对自家小姐道:“小姐,魏院首到了,姜小姐也醒了。” …… 姜蘅是早就醒了的。 或者换句话来说,她一直醒着,季氏让人将她送到客房,贾氏和众位夫人的交谈,林婉儿的探望,种种种种,她都知道。 将前来探望的人打发走之后,姜蘅眼尖地看见门外徘徊着的林婉儿主仆。 她低声吩咐了云屏一声,下一瞬,云屏便将手里的活计放下,到门外将林婉儿请进了屋子里。 林婉儿呆呆站在姜蘅床榻前,过了好半晌,她才讷讷道:“姜小姐……没事吧?” 姜蘅翘唇笑了笑:“有事如何?没事又如何?” 林婉儿呆愣住,不知道该怎么答她的话。 姜蘅面前那些菜里,她吩咐厨娘下了药,只要姜蘅动筷,她就会浑身上下长满红疹,成为今天诚王府寿宴上最大的笑话。 但是今天她仔细检查过姜蘅脸上,还有身上,没有一点起红疹的迹象。 可根据下人来报,她确实是吃了那些菜之后,才晕过去的。 她声音干涩,含糊道了一句:“对不住。” 她说完,衡暝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听闻姜小姐醒了,我家殿下特来看望,不知姜小姐眼下是否方便?” 姜蘅朝云屏使了个眼色,而后才对林婉儿道:“林小姐若是无事的话,可以离开了。” 少女眼底坦荡明亮,仿佛能照见世间一切鬼魅伎俩,险恶风波。 林婉儿自觉狼狈,慌乱地转身离去。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昔日的救命恩人。 低着头出门后,她便遇上顾远洲:“三叔。” 顾远洲“嗯”了一声,从她身旁走过,进到屋子里,看向床榻上的姜蘅:“姜小姐好本事,本宫还是第一次见我那个好侄女向谁服软。” 姜蘅懒懒躺在床上:“那恐怕是太子见识太短的缘故。” 说完之后,看见男人阴沉的眉眼,她才想起来这还是她的攻略对象之一,于是又连忙补充一句,“当然就算是见识太短,也无损您的气质卓绝,才华横溢呢。” 顾远洲:…… 顾远洲总觉得她这话有些阴阳怪气,但认真把每一个字拆开分析好几遍,也都没能找到证据。 最后他只能把这归结于是姜蘅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联想到她送自己的金簪,顾远洲又觉得他的猜测很有几分可信度。 真是……水性杨花。 他抿了抿唇,不咸不淡地提醒道:“姜氏女,记住自己的身份。” 第四十六章 身份? 姜蘅觉得自己可没有做什么僭越身份的事。 她垂下眸子,知道这时候顺着顾远洲的话应下来不会出错,所以也不和他争辩,软着嗓音乖觉道了声是。 顾远洲眉心却皱得更紧了。 上回把羽箭生生从马车上拔下来还给他的情景,他还记得分明,这回见面她却又这么乖巧,真是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又揣着什么坏水。 但是姜蘅路子太野,顾远洲虽然识人的功夫到家,却也总难看透姜蘅在想什么。他索性略过这一茬,转了话锋问她:“林婉儿命人在你的菜里下了药,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虽然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探听到姜蘅出事,顾远洲当时没什么反应,甚至觉得她愚蠢,但后来在宴上,酒酣耳热之际,顾珩非要拉着他说什么避役,他却忽然明白过来。 姜蘅可不就和避役一样,会根据形势转变自己的行事作风? 她永远会选择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当初他用涂了虎胆草汁的盒子试探她时是这样,如今在面对林婉儿命人下药的手段,也该是这样。 她精通药理,怎么会识不破林婉儿的算计? 是他想岔了。 姜蘅却宛如听不懂一般,美目盈盈望着顾远洲:“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很好奇,姜蘅,”他说到这里,衡暝去而复返,附在他耳边低语,待说完之后,又转身离去,守在门外。顾远洲则复又看向姜蘅,“下药的厨娘已经被找到,药粉也被她交给了魏院首,魏院首精通药理,认出那是雀兰花粉。” “然而席上的菜肴里,却没有检查出来任何东西。姜蘅,你要保她?” 他从魏院首那里了解到,雀兰花粉并不致命,只不过会让中毒的人全身上下长满红疹,且瘙痒难忍,若是患者无法忍受,动手抓挠,届时那些挠伤抓痕,可是会留一辈子的。 倘若姜蘅误食,不止今天会出丑,说不定她的以后也毁了。 毕竟富埒陶白,堆金积玉的世家高门,怎么会甘心娶一个破相毁容的新妇? 按照姜蘅睚眦必报的心性,面对林婉儿这样下作的手段,她该不遗余力地报复回去才是。 可是菜肴里什么都没有,如此一来,即便有厨娘的指认,林婉儿也可以推脱说是被她诬陷。 能做到这一步的,除了姜蘅,不作他想。林婉儿虽然聪慧,但到底年轻,做事难免失了周全,有几回还是他这个舅舅帮忙遮掩,才不至于让她得了引火烧身的下场。 能察觉出菜里的雀兰花粉,想办法解了药性的,只有姜蘅。 他顿了顿,又摇头:“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今日你晕倒,也是自导自演的结果。你若真有心放过她,便会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姜蘅,我更好奇了,你想做什么呢,嗯?” 姜蘅哑然。 她早知这位年轻的储君殿下不会是个简单人物,每回与他对上她也都会提着心思谨慎应对,力求不落下风。 可她没想到,不过是十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居然就已经将她的局解得七七八八。这份心性,实在让人不得不为之侧目。 虽然她的局只是临时布设,并没有多精巧就是了。 至于她想做什么……姜蘅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上的血玉镯,目光微闪。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林婉儿见她昏迷,脸上却没有出现异样,自然会趁四下无人拉开她的衣袖检查,然后看见她手臂内侧的胎记,从而明白这些年来,康雪茵是如何利用她的感激之情为自己保驾护航。 紧紧盯着林婉儿动静的云屏也告诉她,康雪茵之前和林婉儿一起离开,但却没有和她一起回来,看来,康雪茵算是彻底失去了林婉儿的纵容与保护。 此后康雪茵在这玉京,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而她也利用林婉儿的愧疚之心,刷满了林婉儿的好感进度条。刨除康雪茵的因素,姜蘅对林婉儿的为人处事也是欣赏的,究其根本,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这一次,姜蘅不介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过这些话却是没有告诉顾远洲的必要。 顾远洲若是聪明,不用她坦白,有些东西今天之后,他也能察觉出端倪,甚至窥得全貌;若是没那么聪明那就更好,她保持沉默,他就永远不会想到她有那么多心眼,说不定她也能更好地刷满他的进度条。 ——男人么,想必还是更喜欢蠢笨一点的女人。 到顾远洲这个位置,聪明人已经见得太多,说不定蠢笨的人,更能合他心意。毕竟蠢笨有时候也意味着听话,易于掌控,不会生出太大变数。 这时候的姜蘅全然忘记了,之前自己是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顾远洲的事情。 她仰起头,无辜又天真地看着顾远洲,纤细的脖颈好像脆弱地一折就会断掉。 顾远洲这么想着,也就真的这么做了,他伸出手,掐上姜蘅的脖子,没有用力,眉眼锋锐而懒倦,神情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再漂亮的花,被人从枝头折下来,就丧失了生机。姜蘅,永远不要像今天这样,将你的生机露给别人。” 姜蘅抿着唇,眸子里不见丝毫慌乱,她甚至将脖颈伸得更长了一些。 像一截伶仃的花枝。 顾远洲觉得她在挑衅。 他渐渐收拢了五指,满意地看着姜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慢条斯理开口:“姜蘅,你不会觉得,我脾气很好吧?” 他松开手,下一瞬,尖锐的物件抵上他的喉间。 姜蘅起身靠近他身侧,在外人眼里看来,少女娇小的身躯嵌进男人宽阔的胸膛,仿佛一对鹣鲽情深的爱侣。 然而只有姜蘅,不,或许顾远洲也知道,她挨得这样近是为了用过分宽大的广袖遮住她手里的金簪。 行刺储君……到底不是一个小罪名。 然而即便是这样,向来不近女色的少年储君,仍然不可避免地有一瞬间的愣神。 “第四次了,太子殿下还不明白,越是美丽娇艳的花,毒性越烈?”姜蘅在他耳旁轻声一笑,“想要折花,是不是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第四十七章 顾远洲偏过头看她,随着他的动作,姜蘅手里尖锐的金簪已经刺入他的脖颈。 姜蘅终究不敢做得太过,连忙将簪子往后撤。 顾远洲寻准机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一个眨眼的功夫,姜蘅手上沾了血的金簪便转而抵上自己的脖子。 姜蘅闭上眼,做好迎接报复的准备。 孰料顾远洲却忽地松了手,姜蘅也因为他的动手摔倒在床榻上,层层叠叠的锦裙铺在她身上,将她的眉眼衬出十二分混乱风情。 金簪落到她脸颊边,映出她靡艳的眉眼。 “姜蘅,你和本宫见过的那些女子,很不一样。为了让你活得长些,本宫不介意再教你一回,在绝对的压制面前,以力破巧,就是个笑话。”顾远洲说完,便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飒沓如流星一般离开了客房。 姜蘅手握成拳,重重捶了捶床。 谁能想到系统的抽卡就是个鸡肋,不管什么技能天赋,用过一次之后就会自动失效。 如果她还保留着之前的“天赐神力”技能,那刚才就能让顾远洲吃个大亏了。 回到玉京之后,还是第一回有人敢说要教她做事,这叫姜蘅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她悲愤地用广袖将自己的脸遮住,在心里对系统道:“出来,我要抽卡!” 小团子屁颠屁颠地跑出来,开始为她调出抽卡面板,九个金蛋排成三列,姜蘅心念一动,选了最中间的一个,金蛋上面很快出现一只小金锤,“啪嗒”一声,金锤将蛋壳敲烂,四个大字出现在姜蘅眼前:“贯虱穿杨”。 箭术? 姜蘅垂眼,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通自己要一手好箭术有什么用。她又不用上阵杀敌……算了,不过是临时性的消耗品,她若真要上阵杀敌,得了这个一次性的技能才该呕血。 她从床上坐起来,下一瞬便见林婉儿带着魏院首来为她诊脉。 姜蘅伸出手,抬眼觑着这位看起来面慈心善的魏院首,及至他诊完脉,收回手,姜蘅也收回目光。 林婉儿在一旁等得急躁:“魏太医,姜小姐这是……” 魏太医抬手,示意林婉儿噤声,而后抬头问姜蘅:“方才的茶水菜肴里,下官已经看过,都没有问题。既如此,忽然晕倒的症结只能出在姜小姐身上。” 姜蘅“嗯”了一声,不待他说完,便低眉垂目,神情忧郁:“魏太医说得不错,我这病症是有些时日了,约莫一月一发,从无征兆。”她说完,顿了顿,又道,“时间也不定的。” 魏太医想了想,最后给出的说法还是和张太医相差无几:“约莫是气血亏损,根基空虚的缘故,我先为姜小姐开张方子,调养身体。” 姜蘅抿唇谢过他,又低下头,掩住唇边的冷笑。 林婉儿起身将魏太医送走后,折返回来,神色复杂地看向姜蘅:“我竟不知,你身子亏损成这样。” 虽然不知道今天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但是从结果上来看,无疑是好的。否则林婉儿不敢想象,姜蘅能否受住雀兰花粉猛烈的药性。 她黯然一瞬,又正色道:“往日诸般,是我做错。从今往后,康雪茵我也会好好管教,绝不让她再有到你面前乱吠的机会,你大可放心。” 姜蘅脸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林婉儿自觉亏欠她,又感念她幼年恩情,自然不会挂脸,反而怕姜蘅讨厌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陪在一旁。 这一陪,便陪到了宴散。 姜蓉听说林婉儿在客房陪着姜蘅,与贾氏行到王府门口又让她先上马车,而后转身到了客房,邀请姜蘅一起回去。 她还是怕姜蘅,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不能放弃在林婉儿面前表演姐妹情深的好机会。 林婉儿好歹是长公主的女儿,在玉京贵女中可是头一份的尊荣显贵,她不敢奢望和林婉儿交好,但想必在林婉儿心里留下个好印象并不是难事。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姜蓉站在门口,对姜蘅道:“堂姐一个人回去,路上难免无聊,不如我和堂姐一起,也好陪堂姐说说话。” 她还记得上次在林婉儿面前,如何煽风点火,试图挑起林婉儿对姜蘅的厌恶,最后却被林婉儿讽刺一遭。再想到林婉儿和康雪茵的关系,姜蓉断定,她的表现能讨得林婉儿欢心。 届时林婉儿在贵女圈子里稍稍提携她一些,她的地位便能水涨船高。 姜蘅循声望去,见着姜蓉的脸庞,有些诧异。 算算日子,姜蓉已经很久没有来招惹她了。 上回在诚王府的水池子里,姜蓉被她吓破了胆。 就是不知道今天抽什么风,居然又舞到她面前来。 两人隔得太远,黄昏的光束从窗棂斜斜照进来,落到姜蘅脸上,更添两分柔和与朦胧,以至于姜蓉并不能看清姜蘅脸上的表情。 但即便是这样,也足够她感到难堪。 察觉到林婉儿的视线投来,姜蓉终于顾不上难堪,开始自己新一轮的表演,她手把着门框,无意识地抓紧,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教练浮现:“如果堂姐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我可以不说话,但是我不想……堂姐一个人。” 林婉儿拊掌:“二小姐演技精进不少,如果不是之前看到过二小姐在花厅中大快朵颐,我都要相信你这番说辞了。” 可之前姜蘅昏倒时,姜蓉尚且吃得欢快,如今不过是让姜蘅独自回府,姜蓉这时候想起来放心不下,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是言下之意,大家也都听得出来。 姜蘅看她一眼,没有反驳。 姜蓉抿着唇,正在想着自己该怎么解释,才能显得合情合理。却不料姜蘅在这时开口:“也不是不可,正好我最近学了射箭,不如堂妹待会儿陪我聊聊,李广射石的典故究竟有几分真?” 姜蓉听见她这样说,猝不及防又想起被她往水里按的情形。她连忙摇了摇头,深感自己过来找姜蘅就是个错误。 她真是疯了才想着和姜蘅姐妹情深! 姜蘅没弄死她已经不容易了! 姜蓉委婉谢绝之后,连忙落荒而逃,临走前听见林婉儿充满惊喜地说:“阿蘅居然还会射箭?真是太厉害了!” 她脚下一个趔趄,觉得林婉儿也疯了。 学了射箭和箭术高超分明是两个概念好吗!真就闭眼吹呗? 第四十八章 姜蓉走之后,林婉儿才看向姜蘅:“我听他们都叫你阿蘅,还……挺好听的,我这么叫你,你不会介意吧?” 姜蘅摇了摇头:“名字而已,林小姐高兴就好。” 林婉儿心口一热,想和她说既然这样你也叫我婉儿好了,但转念一想又怕会吓到她,只能将话咽回去。 顺带的,也将想要送她回府的念头压了回去,只装作不经意般随口询问她:“她们都走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身子骨又弱成这样,不如我安排我的护卫队送你回去?” 姜蘅笑了笑:“不必了。既是林小姐身边的护卫队,自然该护卫您的安全才是,我带着云屏回府,不会有事,林小姐宽心。” 林婉儿:“……倒也没有很担心你。”她看了看姜蘅的脸色,“这种宴会,不来也没什么,总归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人事,此后你该安心在家修养,若是再有这样的宴请,你拒了便是,知道么?” 姜蘅“啊”了一声:“可是我回京已有月余,倘若如此行事,难免遭人诟病,说我不识礼数。” 林婉儿眯了眯眸子:“有我在呢,我倒是要看看,有谁敢说你半句不是?” “不说这些了,我要回去处理一些家事,你也早些回去。”她站起来,对姜蘅道。 姜蘅作势起身送她,又被她强硬地按了回去。 等到了第二天,姜蘅便知道林婉儿处理的是什么家事了:康家大老爷从外地带回了一个孩子。 云屏正绘声绘色地和她说着昨日下午康家的热闹情形:“您是不知道,昨个儿下午,奴婢从康家路过,正巧见着康家那位继夫人和康小姐站在门口满面春风地笑着,准备迎接康大人。结果等见着康大人收集牵着的孩子,继夫人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康小姐又哭又闹,最后反而被康大人训斥了一番。” 姜蘅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道:“就你促狭,翻来覆去说多少遍了,竟也不觉得腻?” 云屏昨日听了自家小姐说起她和康家那位的龃龉之后,便一直将康雪茵当做假想敌,如今见着康雪茵出事,哪能不高兴? 不过被姜蘅这么说过之后,她终究还是收了幸灾乐祸的心思,转身将案上搁凉了些的汤药端到床前:“小姐,您该起来喝药了。是魏太医开的方子,他说这药您一日得喝三次。” 闻见刺鼻的药味,姜蘅挥了挥手,嫌恶道:“他也懂医术?拿远些,熏着你家小姐了。” “可是……”云屏低头望着黢黑的汤药,“良药苦口利于病呀小姐,您不吃药,您的身子怎么好得起来呢?” 姜蘅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跟在小姐身边日子也不短了,何时见小姐像是有病在身了?什么太医,我看是庸医才对。” 她骂了一声,见云屏仍然不动,佯怒道:“怎么,连小姐的话都不听了?” 云屏倒不是不听她的话,只是她现在有些懵:虽然这么些日子看下来,她家小姐的确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但是她每个月都会晕倒,这不是她自己亲口说的吗? 云屏素来相信姜蘅,是以当时听到姜蘅这么说的时候,也没来得及怀疑,便开始责怪自己平素对小姐的事太不上心,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小姐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痛苦?一时间,愧疚和难过占据了她的心,更想不起去怀疑这件事的合理性。 而当时在场的魏太医,也正是因为云屏的表现,才对姜蘅的话由七分信到十分。那也是为数不多的,魏太医对自己的医术产生怀疑的时候。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眼前云屏终于反应过来,见姜蘅捏着鼻子,她总算聪明了一回,端着药碗往后退了几步,乖乖巧巧道:“那奴婢去将这汤药倒掉?” “倒掉吧,”姜蘅懒懒说道,“窗台上的金盏菊来得不错,就倒在那里面吧。” 云屏“噢”了一声,去到窗台边,一边小心翼翼地倒着汤药,一边问小姐:“那奴婢以后就不煎药了?” 云屏十分清楚自己的心腹定位,故而像给姜蘅煎药这种事,她可不敢假手于人。 姜蘅“诶”了一声:“等等,药倒完了吗?拿过来!” 云屏手颤了颤,又倒出去更多,好在她为了防止药汁洒出来溅到地上,动作一直很轻,即便方才手抖了抖,但也还好,碗里还剩下一小半。 她将汤药奉到姜蘅面前,姜蘅伸手沾了一点碗壁上的褐色汁水,放进嘴里,喃喃道:“江附,决城,连明子,蕲落花……” 她坐起来,道:“煎啊,为什么不煎?都已经说了我有沉疴痼疾,久难治愈,不煎药怎么说得过去?但今后这事就不用你来了,你把它交给底下的丫头。” “您是想要试探底下人的忠心?”云屏讶异问道。 这也不能怪云屏,主要是芳汀苑里一直不算太平,虽不至于出现奴大欺主,恶仆贪私的腌臜事,但也差不太远了,就拿洒扫的红儿来说,她可看见她往宜霜居去好几次了。 可是小姐一直没有要整顿的意思,她便也一直没有提,免得说了让小姐闹心。 姜蘅扬了扬下巴:“按理说这事早该提上日程,只是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忙,这里才想起来。把煎药的事吩咐下去之后,便让照月去后厨房守着,有手脚不干净的,让他给我记住了,若是少了谁,我便拿他是问!” 云屏福了福身,道是下去。 而另一边,宜霜居里。 “林婉儿之前不就是拿着康家那孩子,这才逼得康徐言扶了金氏为嫡妻?怎么如今她又让康徐言把孩子领了回去?这不是把康雪茵,架在火上烤?” 姜蓉揉了揉太阳穴:“林婉儿从小到大,最是照拂康雪茵这个表妹,如今这一招,她又是为什么?” “算了,”她斜眼看向珠帘外拘谨站着的小丫鬟,“你当才说什么?姜蘅真的有病?还让芳汀苑的下人煎药?” 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有病的人她也不是没见过,谁像姜蘅那么蛮横? 第四十九章 小丫鬟隔着珠帘讪讪道:“确有其事,奴婢岂敢欺瞒小姐?” 姜蓉垂眼,心念微动,将小丫鬟招上前来,耳语几句,方才让她离开。 自诚王妃寿宴之后,姜蘅病弱体虚的名声也传开了。 与姜蘅有些交情的,譬如祝怀雪,顾珩之流,还有些想与姜蘅攀交情的后宅妇人,皆巴巴地让人送了名贵的药材到姜府。 送上门开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秉着这样的想法,姜蘅让云屏将他们送来的东西登记造册,纳入库房。 做完这一切之后,姜蘅才懒洋洋地问系统:“攻略林婉儿之后不是会掉落神秘奖励?在哪儿?让我看看。” 她说完,面前便出现一只小盒子,姜蘅心念一动,盒子便打开,里面是一支发簪。 镂金小扇重叠拼接,上嵌珍珠宝石,下坠赤金流苏。 系统看了看盒子上的字,对姜蘅解释道:“这支簪子的效用是转危为安,您佩戴这支簪子之后,如果遇到危险,就将簪子损毁,便能获得一次逢凶化吉的机会。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这簪子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物品,所以除了您之外,这个世界没有人可以拥有,也没有人可以人为地毁坏它。” 姜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她摊开手,赤金嵌宝石扇纹簪便落到她手里,她将簪子放到妆台上,转过头唤候在门外的云屏:“是不是该到我喝药的时辰了?怎么还没把药端过来?你去厨房催催。” 待云屏将药端到芳汀苑后,姜蘅照旧吩咐她倒掉,而后又让她为自己找了一件披风系上。 前些日子她在聚仙楼吃饭,有个厨子的手艺很合她心意,她一直想将人挖到姜府来。只可惜让云屏去与掌柜的交涉几回,又和那个厨子谈过好些次,一直没有个结果。 正巧今日得空,姜蘅又想起来这事,打算亲自去走一遭。 她已经是聚仙楼的常客了,再加上回京这些日子前前后后闹出不少大事,跑堂的小二想不记得她都难。 况且姜蘅虽然出身高贵,但对待他们这些下人可从来没有一点骄纵脾性,好说话得很,出手也是一贯大方,为着这两点,聚仙楼里的伙计,不知在背后说了她多少好话。 “姜小姐,您来了,这回还是老样子?” 姜蘅翘唇:“不了,在家里吃过才过来的。今次我来,是想见见你们聚仙楼的刘大厨。” 小二闻言,拍拍脑袋:“哎哟您说这不是巧了吗?刘厨前脚刚走,您要不明日再来?” 姜蘅笑了笑:“真的?可是我派来守在这里的人,怎么没告诉我?难不成你们聚仙楼还有第三个门?” 小二没想到她居然还派人蹲守,不就是一个厨子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捉奸呢!小二悲愤地想。 为着这位祖宗,他们聚仙楼现在都已经不让刘厨做菜了,就是为了让他随时待命,以确保无论什么时候姜小姐来都能吃上他做的菜,可都这样了,姜小姐居然还不死心,非要将人挖到姜府。 简直……简直令人艳羡! 不过艳羡归艳羡,该说的小二还是得说:“姜小姐,不是小的拦着您,只是……” 姜蘅偏过头看了云屏一眼。 云屏会意,从怀里找出一片金叶子,塞到小二手上。 小二半推半就地收下,又听见姜蘅散漫的声音响起:“你放心,我只是想见一见这位刘大厨,绝不会做不合规矩的事,更不会勉强他。” 小二咬咬牙:“好罢,既您都这样说了,小的这边去将刘厨叫过来,还请您上二楼稍等。” 姜蘅这才施舍似的从喉咙里逸出一声“嗯”,由云屏陪着上了二楼。 小二见她总算上楼,不禁擦了擦额间的冷汗。这位祖宗虽说脾气好,但就是太犟了些,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姜蘅没等多久,雅间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云屏手脚伶俐地走过去将门打开,俏声询问道:“可是刘大厨?” 刘城颔首:“听闻姜小姐要见小的。” “进来说话吧。”云屏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 国字脸的男人浓眉大眼,唇边一圈络腮胡,看起来憨厚老实。 姜蘅屈指敲了敲桌面:“前几次我让丫鬟和你谈话,你都拒绝了。我便想着亲自来一趟,毕竟这玉京里,好厨子虽然不少,但做出来的菜肴合我口味的却也不多,你算其中一个。刘大厨是嫌我开的价不够高?” 她给刘城开的月银是五两银子,在玉京,五两银子也够一家普通人一年花销了。 刘城道:“姜小姐赏识小人的手艺,小人感激不尽。只是小人已有主家,平素闲暇时候才会到聚仙楼上工,故此,唯有辜负姜小姐抬爱。” 姜蘅抿了抿唇,她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缘由:“也罢,既是如此,我便不强求了,什么时候你若是没去处了,只管来姜府便是。” 刘城于是朝她一拜。 “行了,你下去吧。”姜蘅挥了挥手,觉得越看他越糟心。 刘城自然顺从应下。后来姜蘅在雅间里坐了一会儿,也起身下了楼。 没能成功挖到人,姜蘅心里总憋着一股气,快从聚仙楼出去时,又与人撞上,她捂住被撞疼的额头,往后退了两步,还没来得及看清人长什么样,埋怨的话便已经脱口而出:“出门在外不需要眼睛的吗?” 顾远洲冷哼一声:“正巧这话我也想问问姜小姐。” 姜蘅见是他,脸色更不好了些:“太子殿下就没有一点容人的雅量?连这点小事也要和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计较?”她说完,又抿着唇道,“何况,我额头肯定都肿了,太子殿下却不像有事,单凭这一点来说,也是我吃亏吧?” 顾远洲闻言看向她,肿没肿他是没看出来,只看见小姑娘水盈盈的眼眸,和绯红的鼻尖。 脸好像也有些红,看起来像是被人气得狠了。 “你投怀送抱在先,这也算吃亏?”顾远洲低下头,望着姜蘅的眼眸,“姜小姐惯来会算计,怎么这时候反而算不清楚了?” 第五十章 姜蘅也怒视着他:“殿下说什么呢?心甘情愿的那才叫投怀送抱,素来听闻殿下文武双全,难不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说完,不等顾远洲再说话,她便拉着云屏小跑着跑远了。 半晌,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唇边显露出一抹笑意。 他身后是寂寂长夜,身前是灯火阑珊,站在光影明灭处,他的眉眼便仿佛蕴了一层水雾,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 直到这一笑,镜花乍破,水月初裂,一切都回归到最原始的样子。 他语气清淡,问身边的衡暝:“你说,若是拔了喉舌,她还能不能这么牙尖嘴利?” 门外还没得及离开的照月听见他的话,下意识皱了皱眉。 衡暝哪敢回话,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他却看得分明,自家殿下对那位姜小姐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应有的分寸。 就算是一个玩物,殿下也是容不得他人置喙的。 他若是开了口,只怕今晚就要被派到灶房吃灰。 “殿下不是说想吃刘城的拿手菜?小的还是吩咐刘城吧。” 顾远洲倒也没有真要他回话的意思,听见他这样说,自是颔首放人。 又有小二的前来,将他请上三楼雅间。 顾远洲没等多久,刘城便带着饭菜到了雅间,按照以往的规矩,他放下饭菜便要告退,忽然却被年轻的殿下叫住:“方才聚仙楼招待了一位女客,你可知道?” 他委实好奇,什么人事能让姜蘅碰壁。 刘城算了算时间,问:“殿下说的可是姜家小姐?” “你知道?” “姜小姐是来找小人的,她看中小人的手艺,想让小人到姜府做工。” 顾远洲饶有兴致地问:“你拒绝了?” “一仆不事二主。”刘城垂首道。 顾远洲想起来诚王府客房里那些几乎没怎么动的吃食,还有小姑娘纤细的腰肢:“倒是……难得。” 刘城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知道主子说话,断没有下人多嘴的道理,故而拱了拱手:“听衡暝大人说您劳累了一天,您先趁热用些饭菜吧。” 顾远洲“嗯”了一声:“我省得,你回去吧。” 用完一餐,已经是深夜时候,顾远洲坐在桌前,猝不及防又想起来少女娇蛮的神态。 说来也是奇怪,旁的女子,即便肖想他身边太子妃的位置,贪慕他作为太子的权势,亦或者畏惧他暴虐的手段,但无一例外,到了他面前,都是大气不敢出的怯懦模样。 唯独姜蘅,当真是一点也不怕他。 然而她越是这样无所畏惧,他便越想看她落魄凄惶的模样。 琉璃易碎彩云散,不坚牢的,才是好物。 …… 追上姜蘅的照月很快将自己在聚仙楼门口听见的话转述给了她,忧心忡忡道:“小人瞧着那位殿下不像善茬,小姐日后若是再遇上他,不妨避着点。” 他虽然不识那人身份,但也听见姜蘅唤他殿下,这便知晓了他是皇室中人。按照他的想法,那位殿下与他家小姐身份悬殊,再加上他言辞狠辣,心性定然肆虐,两人若是对上,恐怕只有小姐吃亏的份。 小姐当初将他从牙行里捡回来,他这条命便是小姐的,如今见着小姐恐有险处,自然忧心不已。 然而姜蘅却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你称他殿下,自然也该知道他出身天家。若是个善茬,他可活不到那么大。” “至于避让?我若是怕这些,当初就不会从沅江回来,而今我既然回了玉京,自然只有旁人避让我的道理。我要行什么事,走什么路,便一定要去,谁挡在我面前,我便要让他后悔活在这世上。” 说着这样凶狠的话,姜蘅面上却是笑吟吟的模样,看起来乖巧极了,也娇俏极了。 让人看一眼,便好似心窝子都软了一般。 顾珩觉得自己这么晚出来,真是对了。原先他还在埋怨谢清亭,怎么将时间定这么晚,这会儿却已经开始给谢清亭烧高香。 “阿蘅这么晚是去了哪里?你身子骨弱,怎么吹得风?不如上马车来,我送你回去,可好?”顾珩眼巴巴地望着姜蘅,期望她能答应自己。 姜蘅听见他的话,抬头望见身前马车里端坐的男子,敛了敛笑意:“世子爷这么晚出门,想必有要事在身,阿蘅就不劳烦您了。” 顾珩从马车里跳下来,抢过身边侍从手里的缰绳,牵着马道:“你不想让我送也无妨,坐我的马车回去吧,我骑马走也是一样。” 姜蘅犹豫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来,直往她衣领里灌。她总算松口,道:“那就多谢世子爷了。” 怪她先前走得急,慌不择路地选了条此前没走过的巷道,都这个时候了,驾车的老黄还没找过来,肯定是找不着她了。 要是不接受顾珩的马车,她这么走回去,第二天肯定要病倒。 姜府门口,昏黄的灯光落在空荡荡的门庭前,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老黄坐在马车上打盹,风吹得他咳嗽起来,胸腔里有气堵着,将他憋醒。 他揉了揉眼睛,听见不远处响起车轮辘辘的声音,循声望去,没多久便见着大小姐从马车里下来。 他慌忙跳下马车,去到大小姐面前:“小姐,您总算回来了!咳咳——” 姜蘅看见门口的马车,了然道:“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总不见您回来,小人安不下心,索性便想着等等看。”老黄道,“见您安然无恙地回来,小人便放心了。”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急促地咳嗽,像破旧的风箱运作时响起的空洞,沉闷的声音。 姜蘅将身上的钱袋解下来给他:“以后不必等我,这钱袋里有些碎银两,你拿去看病,这两天也不必再驾车了,好生养着。赶明儿我会让云屏去和管家知会一声。” 老黄连忙推拒:“这如何使得……” 姜蘅却不再理会他,已经走到了府门处。 云屏道:“您就收下吧,小姐给出去的东西,可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老黄于是不再动作,攥着钱袋子,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泪花。 在他身后,刻着诚王府徽印的马车渐渐驶离。 第五十一章 且说顾珩骑马到了撷芳楼,方才下马,还没来得及看清前路,就被人用长臂揽着,上了二楼。 顾及着好友的面子,顾珩便也就任他拉着,直到入了二楼的雅间,他才挣开来,嫌弃道:“分明说了约我喝酒,你倒是好,我都还没来,便先把自个儿喝得醺醺然。” 谢清亭仰躺在榻上,屋子里灯光烛火交映,亮得有些晃眼,他反手用手背捂住了眼睛,散漫笑道:“若非你路上被美人绊住脚步,我又何至于独自饮酒?顾珩,你这人,真是好不讲道理!” 顾珩大力拍了拍他肩膀:“当初你为了这撷芳楼花魁豪掷千金,囊中羞涩险些吃不上饭是谁慷慨救济?谢清亭,过河拆桥也不是你这样的用法。何况,不讲道理的人……” 他算什么不讲道理?最不讲道理的,当属姜蘅才是。 他自觉这些时日以来,待姜蘅尽心尽力,只差没有将心掏出来给她看了。然而姜蘅始终待他冷淡得很。 被勾起了伤心事的世子爷忽然沉默下来,定定看着面前的酒壶,而后拎起来仰首饮了一大半。 提起往事,谢清亭迷蒙的眼里也多了几分清醒,他坐起来,从顾珩手里抢过酒壶,尽倾肠肚中。 “今天是她的生辰。”过了好一会儿,谢清亭道,“她原本答应过我,如果今年生辰,江恕还没有接她出去,她就跟了我。” 可是,他再也等不到那样一天了。 “算了,不说这些,说说你和那位姜小姐吧,我真是好奇,她究竟有什么好的,引得你们一个两个都为她折腰低头。” 谢清亭拎起另一只酒壶,为顾珩斟了一盏,“家世不算高,中间又失踪两年,原本就没规矩,这两年里说不定更滋长了她的野性,听闻一直以来诗文也不甚精通,除了有两分姿色外,我是当真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哪里值得你们这般。” “但玉京,家世出众,品性好,姿色佳,才情高的女子也不少,不是么?” 顾珩直视他:“一个两个?除了我,还有谁?” 谢清亭被他看得莫名:“自然是祝家那位,姜蘅初初回京之时,两人不是有过往来,虽说近来好似未曾见面,但我昨日见着他时,他还说起了姜蘅。” 顾珩当然是知道祝怀雪的,毕竟姜蘅回京之后,也就只给祝怀雪送过东西。 虽然都是些小玩意儿,但是礼轻情意重啊。那时候,顾珩眼红了好久。 眼红的同时又很担心。 担心姜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上门来找他讨要信物,退了婚约。 不过现在,顾珩可没有再将祝怀雪放在眼里了,谁人不知,祝家二公子已经和庆州太守府上的小姐定了亲。 听说是那位小姐误落水中,然后被路过的祝二公子救了起来。这才促成了这桩好事,婚期就定在明年四月,待祝二公子科考之后,两人便完婚。 如今听见谢清亭这样说,顾珩嗤了一声:“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他再放不下,又能做什么?还不如憋口气争一争明年的状元之位,若是侥幸折桂,也不至于被人看了笑话。” “说得也是,当初祝怀雪多威风啊,为着一个小兵提刀杀上信阳侯府,最后却被祝将军逐到边关,今年回来,向来舞刀弄枪的他居然也开始琢磨起了科考,也不知京中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热闹。”谢清亭想起这茬,笑着附和道。 两人在撷芳楼彻谈一晚,抵足而眠,直至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被家仆催醒,一同出了楼,准备各自回府继续酣眠。 芳汀苑里,姜蘅睡醒之后,便听云屏说:“刘厨来了。” 姜蘅刚才睡醒没多久,脑子还有点迷糊,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聚仙楼的刘厨?” “正是呢,来了有一会儿了,奴婢想着您喜欢吃他的菜,便让他在偏厅候着。”云屏说道。 姜蘅揉了揉眼睛:“好,伺候我梳洗吧。” 刘城在偏厅里等着,心底是有些忐忑的。他昨天才坚定地拒绝了人家姜大小姐,今天却又巴巴地找上门来,且不说姜大小姐如何看他,他自个儿都瞧不起这里这样的行径。 然而这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是主子的吩咐。 他拽了拽肩上的包袱带子,手心里微微沁出了汗。 正在他惴惴不安时,姜蘅总算到了。 “姜小姐。”他眼睛一亮,起身朝姜蘅行礼。 姜蘅点了点头:“刘厨怎么来了?” 刘城道:“小人已向主家辞了工,不知昨日姜小姐所言……” 到底是不好意思,身长七尺的大汉憋红了脸,也说不出求人收留的话。 姜蘅却是了然,道:“我说了,我是很喜欢刘厨的手艺的,你要来姜府,我自然是高兴的。云屏,你找人带刘厨下去安顿吧。” 玉京处于南地,日常吃食口味清淡,甚至偏甜腻,若是十四岁的姜蘅,自然吃得惯。 可十四岁之后,她在沅江待了两年,沅江靠近巴蜀一带,荤素皆从辣口。初时她不喜欢,但后来却是渐渐得了意趣,只可惜从沅江回来之后,却再没遇到过做得好菜的厨子。 刘城跟着云屏离开之后,姜蘅又起身去找了照月。 她不是傻子,昨天刘城态度还坚决着,今天这么快又转变,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猫腻。 “你去聚仙楼查一下,昨天我们走后,刘城都和什么人接触过。” 照月领命下去,姜蘅却倚着墙又惆怅起来:看来她得抽空再去牙行一趟了,身边只有照月和云屏两个人,实在不太够用。 她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回了厢房。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声潺潺,落在窗棂上,天光阴翳,远天是和窗前的枯树枝桠一样的鸦青色。 是个适合睡觉的好天气。 她脱了鞋袜,整个人裹进被子里。没多久便陷入了黑甜乡。 外边雨势渐大起来,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避开来往下仆,转身踏进燃了安神香的屋子。 第五十二章 男人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凌厉眼眸。 他进屋之后,环视四周,确定没有第三人之后,便侧身躲到了檀木屏风后。 姜寿海为官不怎么样,藏东西却是一把好手,他到姜府来了两回,居然都一无所获。 姜蘅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屏风后男人屏住呼吸,直至听见屋子里少女绵长的呼吸声,才缓缓吐了口气。 不过躲在这里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他还是得想办法离开才行。可是这会儿姜府里应该已经闹开了,他要是想悄无声息地离开,恐怕有点难度。 他沉思一会儿,去到姜蘅床榻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姜蘅的脸颊:“醒醒。” 姜蘅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动了动身子,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顾远洲:? 顾远洲犯起了难,毕竟躲进女儿家的闺房虽然本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但他实在也做不出比这更出格的事情,譬如掀开姜蘅的被子。 而这时候,躲在被子里的姜蘅也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她被顾远洲戳脸的时候就已经醒了,是听见顾远洲的声音之后,才将眼睛闭得更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顾远洲会出现在顾府,又为什么避开众人来到她屋子里,但是有一点姜蘅很清楚:只要她不醒,今天的事情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这样的话,不论她掺不掺和顾远洲的事,顾远洲都没有理由和她计较——知道得太多容易被暗杀,但如果作壁上观又会被记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不如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姜蘅,”顾远洲声音清淡,“别装了。或者你要是缩在被子里也无妨,听本宫说便是。” “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起来,想办法,将本宫送出去。不然本宫便纵火烧了你这芳汀苑。” 姜蘅猛地将锦被扯开,生无可恋地坐起来,吹了吹头顶乱糟糟的几根呆毛:“醒了。咦,殿下怎么在这里,莫非方才说话的是您?” 她皮笑肉不笑地拧了拧被角:“臣女还以为是蚊子呢。您方才说什么?请恕臣女正与周公下棋,不曾听清。” 顾远洲定定看完她行云流水的表演,“嗯”了一声:“真的要本宫重复第二遍?” 姜蘅眉眼耷拉下去:“倒……倒也不用,现在想想,好像依稀是听全了殿下的话的。” 她揉了揉脸,总算清醒了一些:“不过有一点,殿下说错了,我不是聪明人,我是个生意人。” “能将您逼得慌不择路,误闯女子闺房,想必前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要让我将你带出去,也不是不行,但却有些难度,殿下看……” “却是在理,你想要什么?”顾远洲颔首问她。 姜蘅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这个数,不多吧?” “五千两?可。”顾远洲答应下来,“明天我就让人给你送过来。”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眉间的急躁,面上仍旧一片风轻云淡:“所以姜小姐可以起身了吗?” 姜蘅“哦”了一声,一边后悔自己开价太低,看顾远洲的样子分明是可以承受更高的价格,一边开始模样乖巧地指使他做事:“那边箱笼里有一套石榴红的长裙,劳烦殿下去取来。” 顾远洲一贯是高高在上的,何曾受过什么人指使吩咐? 即便眼前情势危急,他也并不动作,只站在那里,一双眸子乌沉沉地看着姜蘅。 好在姜蘅这两年来也学会了看人眼色,当即见好就收,敛了颐指气使的做派,解释道: “殿下模样太扎眼,这会儿二叔肯定在门口加派了人手,您要想全身而退,只能乔装打扮一番。不过我这里没有男子的衣裳,只能委屈您将就将就,毕竟也不能叫我的侍女特地为您找一身男子衣裳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说是这个理吧?” 顾远洲被她说动,总算转身去到箱笼前开始翻找起衣裳来。 姜蘅憋着笑在他身后解释:“殿下身材颀长,恰巧那身衣裳是绣娘记错了我的尺寸,做得大了许多,殿下换上应该合适。” 趁着说话的功夫,姜蘅便将衣裙穿戴整齐了,见顾远洲捧着衣裳转过身来,她点了点头,开始顺滑地溜须拍马:“是这一套,殿下真是好眼力。” 这会儿她也不记得昨天晚上两人见面时是如何的针尖对麦芒了,只觉得顾远洲整个人周身散发着金钱的光芒。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简直想向顾远洲拜上一拜。 五千两银子啊,价都不还一下就答应下来,这是何等的阔绰与豪横! 顾远洲嫌弃地用一根手指拎起衣裳,扔到姜蘅怀里:“伺候本宫。” 姜蘅刚想和他呛声,又想到那五千两银子,在心里告诉自己:很正常,东宫太子,从小被人伺候到大,不会穿衣裳很正常,何况女子衣裳本就繁复。她这不是伺候人,是在做好事。 说服自己之后,姜蘅抱着衣裳,眉眼盈盈道:“劳烦殿下褪去长袍。” 顾远洲依言解开缂金腰带,而后宽下衣裳。 姜蘅舒了口气,幸好是深秋,不像夏日,衣衫里衬一条抹胸便好。 不然她今天,岂不是还要看到太子殿下的…… 姜蘅摇了摇头,踮起脚为顾远洲穿衣系带,然后又请他到梳妆台前坐下,在他脸上动了些手脚。 至于顾远洲黑成墨色的一张脸,她就全当没看到。 不过不得不说,顾远洲骨相生得太好,玉冠金带时,是挺拔俊朗的公子哥儿;换上钗环绫罗,便成了面若芙蕖,灼若桃花的美人。 “待会儿你跟在我身边,就说是来叫我学琴的女先生。若遇人盘问,你也不用怕,一切有我呢。”姜蘅笑眼眯眯地给他戴上面纱,交代完后,便带着人出了门,往前庭走去。 顾远洲身材太高挑,扮作女子实在惹人注意。但路过的下人们也就只敢悄悄看几眼罢了,姜蘅在姜府虽无甚根基,却也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倒不会有不长眼的下人上前多嘴问询。 第五十三章 顺利将人送到门口之后,姜蘅又低声问顾远洲,要不要为他雇辆马车,把他送回太子府。 顾远洲拒绝了。 衡暝在附近接应他。但是这就没有告诉姜蘅的必要了。 姜蘅巴不得多拿钱少做事,开开心心地目送着他走远,而后转身往里走。 前院闹了小半天,这会儿总算安静下来,姜蘅随便找了个家丁问话:“发生了什么事,闹腾腾的?” 家丁低眉垂目:“老爷书房里的字画丢了,许是府里招了贼人,管家正让我们抓贼呢。” 姜蘅“嗯”了一声:“去吧。” 等她回了芳汀苑,照月也带着他打探到的消息回来了:“昨天夜里,刘城掌勺做了几道菜给客人送过去,还在那客人的雅间里待了会儿。” “什么客人?” 聚仙楼不是说为免她扑空,此后刘城便不接别的单子,只专给她一人做菜了吗? 照月道:“便是昨夜与您起了口舌之争的那位。” 姜蘅抿了抿唇:“将刘城带过来。” 刘城来得很快。见着姜蘅,还没说话,他面上便露出三分笑意。 姜蘅也笑:“昨日你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问,你旧主是哪位?他既然收了你,自然也是认可你的厨艺,竟舍得放人?” 刘城张了张口,又闭上,过了会儿才结结巴巴道:“小人旧主是……” 他有心想瞎编,奈何嘴笨,半天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姜蘅却是一下点出要领:“你说不出来的话,不妨我来代你说?顾远洲,是么?” 如果是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他从前说过自己只有中午才会在聚仙楼,为什么昨日等到夜里还未下工;为什么聚仙楼也没有厨子上菜的规矩,可他会却亲自给顾远洲上菜;为什么仅仅过了一夜时间,他就转变态度,来了顾府投奔她;为什么谈及旧主,他言辞支吾。 刘城想了想,殿下好像也没吩咐过他这件事能不能说,他方才支吾是因为殿下身份非比寻常,但如今既然姜姑娘已经把事情说破,而且看起来两人仿佛熟识,他便也放下戒心,道: “确是殿下。只是小人并不在太子府做工,是殿下将小人安排在聚仙楼。昨日殿下听小人说了姜姑娘的事,便准允小人到姜府为姑娘打理膳食。” “他也喜欢吃你做的菜?”姜蘅语气犹疑,她还以为顾远洲那样的人,是朝饮烟霞,夕餐落英过活呢。 刘城有些迷惘:“算……算吧。” 他也不知道殿下究竟是喜欢他的菜还是喜欢他的人,但也可能不怎么喜欢,不然怎么这么轻易就放他来了姜府? 姜蘅却是明白了顾远洲的用意。 她想起来当初在系统给她的影像里,看见过的一位女相,那位女相也曾是系统的宿主,她年少拜相,位极人臣,精文治,通武功,以女子之身,做到了贤能之臣的极致,后人誉她为千古一相。 在世人眼里,她仿佛不似人间客,孤身一人坐高堂,既无喜好,也无恶事,好像一生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辅佐明君,共治天下。 然而姜蘅却知道,她并不是没有喜好,她有两间书房,待客的书房里挂着前人字画,多是勉励劝学,爱惜岁月之类,博古架上也放着各色古玩摆件,价值连城,却冷冰冰的,没一点活泛意趣。 但她独处时,却常喜欢在另一间书房。那间书房里有她最喜欢的面人,陶罐,花瓶,壁上挂着的画里有澹远的山水,和她的心上人。 她不是没有喜恶,只是她身在高位,为免授人以柄,被人利用她的喜恶,所以将一切都藏了起来。 顾远洲也是一样。 如果被人知道太子殿下的喜好,无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他危险,刘城也危险。所以不如将人放远一些,杜绝后患。 但他为什么会让刘城来姜府呢?是为了安插眼线?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不管是为了什么,刘城都不能留下来了。姜蘅惋惜地想。 “以前便算了,你在聚仙楼做事,估计也没有心思想这些,但现在你到了我身边,我倒是有一桩事想问问你,你这样好的手艺,有没有想过在玉京自立门户,开家食店?” 刘城讶异地看着她,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毛病又犯了。 姜蘅无声叹了口气:“别说那么多了,你就说想不想吧。” 刘城点点头:“想。” 吐出一个字之后,接下来的话好像也变得顺畅了:“姜姑娘有所不知,小人原是蜀地人氏,原本家中在蜀地有经营食肆,这是从小人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祖业,只是后来……因着经营不善,又闹出了食材问题,最后便……关门大吉了。” 他将这桩往事说出来,便也算和姜蘅交了底。 姜蘅要不要用他,开不开食店,那都是姜蘅的决定。 孰料姜蘅却没什么反应,又问起他怎么跟在了太子身边,刘城心想这也不涉及什么密辛,便放心大胆地说道: “小人从六岁便跟着家父学习切菜做菜,后来出了那档子事,蜀地再无人敢吃小人做的菜,后来殿下途经蜀地,天黑雪大,便留宿小人家中。小人为他做了几道菜,翌日殿下临走,问小人可愿跟随,小人便跟着到了玉京。” 姜蘅点了点头,算是了解了前后,正想开口说食店,她又想起来一件尤为紧要的事,正色嘱咐刘城道:“以后若有旁人问你这些,切不可开口,从今日起,你便一直在聚贤楼做事,直到你的厨艺得了我的青睐,才到了姜府,这其中,没有半点旁人的事,知道吗?” 刘城“害”了一声:“小人知道。”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您是自己人,小人这才开口说的。若是旁的人问起,莫说搪塞推脱,小人口都不会开。” 姜蘅:…… 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好了,你下去准备一下,过会儿跟着姑娘出府去看铺子。”姜蘅说完便出门去寻云屏,半点不给刘城反应的时间。 刘城先是一愣,而后大喜,朝姜蘅离开的方向高声道谢。 第五十四章 老黄得了姜蘅的吩咐好生养病,故而这次姜蘅出门驾车的人换成了个年轻的小伙子。 据小伙子所言,他是老黄的儿子,平素里做的是体力活,整座玉京城,就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这两天正好没有活计,便来代老爹上两天工。 姜蘅闻言便道:“那你可知这城中有什么铺面要出租转让的?不拘价格高低,但要地段繁华处。” 黄柱子想了想,道:“若论地段繁华,最好便是北市上枝街,亦或者东市琼花街。您既是盘铺子做生意,小人便多嘴问一句,不知您做的是什么人的生意?” 黄柱子既是做体力活,打井盖房,卸货修路,自然什么都做过,玉京城里一条主街,并东西南北四市,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也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这样的市井小人物,从来是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矩,说来也简单,无非八个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人情冷漠的世道里,也唯有这八个字,可使他们少惹祸事,保全自身。 但如今对黄柱子而言,情况又有不同,身后车厢里坐着的是他老子的主家,况且听他老子说,这位贵族小姐为人良善,就算是待府里的下人,也从不拿捏身份,自视甚高。 甚至这回老子得以卧床修养,也是得了小姐的吩咐。 想到这些,黄柱子便自觉无论于情于理,他都该为小姐出谋划策一番。 无论是在玉京,还是在沅江,姜蘅从来没有接触过盘铺面做生意这种事,如今听见黄柱子开口,她眼神微闪:“这其中有什么讲究?” 黄柱子道:“玉京为大邺国都,世家林立,商贾云集,自古繁华。然而这份繁华,半数赖玉京本土人士,半数却是仰仗走南闯北的商人,以及年年赴京备考的读书人。您若是做玉京人的生意,不妨将铺子设在东市琼花街;若是做外乡人的生意,再没什么地方比北市上枝街合适。” 姜蘅合计了一下,刘城只会做蜀菜,向来口味清淡,偏好嗜甜的玉京人或许不大能接受,不如先在上枝街试试水,待日后有了水花,再考虑要不要将铺子摊到东市的事。 她打定主意,对黄柱子道:“去上枝街看看吧。” 黄柱子“诶”了一声,扬鞭策马,没多久他便长吁一声,拔高了声音道:“姜小姐,到了。” 接下来的事也多亏了黄柱子斡旋:从挂了出租转让的四五家铺子里选定两家,而后与东家讲价,最终又二择其一,定下一家原是成衣铺子的店面,作为将来的食肆。 东家是爽快人,黄柱子与他谈妥之后,姜蘅掏了钱,便从东家手里换得了地契。姜蘅又问刘城,日后食肆想叫什么名字。 刘城憨厚地笑道:“一切全凭小姐吩咐。” 他是个没什么主见的软和性子,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如今被姜蘅成全了心愿,嘴里翻来覆去无外乎“多谢”和“小人一定努力经营,不辜负小姐一片善心”云云之类的话。 姜蘅却是懒得听这些,她将刘城安置在外,倒也不是发善心,纯粹是有她自己的心思在。 她打断他:“你从前在蜀地的那家食店,叫做什么?” 刘城愣了愣:“知蜀斋。” “那就这个名字。”姜蘅一锤定音,吩咐云屏出门去找人订做牌匾,顺便再找几个匠人过来,将铺子翻修一下。 吩咐完之后,她才想起来身边的黄柱子:“你说这两天没什么活做,是怎么回事?” 黄柱子咧嘴一笑:“其实也不是没活,是小人运道不好。下体力的人太多,上工做活便得抢,抢得过人自然就有了活计,抢不过便只能歇着。” 早些年,为了能被安排到活计,像他这样的人便将自己的名字挂在工会里,工会收取他们的佣金,公平地给所有人派活。但是近两年来,工会换了新的负责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想要做工,出了缴纳佣金之外,还要贿赂负责人。 起初大家也不是没有怨言,本来就是为了钱才出来做工,现如今可好,想挣钱还得先花钱。可是随着行贿的人越来越多,黄柱子这样一毛不拔的人便显得不合群起来。 不合群的人,如果没有强大的背景亦或者实力,就容易受到排挤。 但是很显然,黄柱子不愿意把这些糟心事说给姜蘅听。 贵族出身的小姐,有出众的容貌,良好的教养,高贵的谈吐,这样的人合该是天上的明月,怎么能教她照见那些尘埃与污泥? 姜蘅想起来少年方才行事中袒露出来的圆滑与世故,又看见他因为境况窘迫而微红的面颊,柔声问道:“那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事?” 姜府养了四个车夫,唯独老黄年纪最老,让他负责姜蘅平素的出行,很难说不是姜蓉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之一。 但是姜蘅并不在乎这一点,老黄虽然已经老了,但身体还算健壮,老马识途,姜蘅对他没什么不满。谨慎起见,她早早让照月查过老黄,那时候老黄当她的车夫已经有一段时间,如果姜蓉想从他身上问到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是很容易的。 但是老黄很干净。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姜蘅能看出来,他不仅行事干净,心也干净。 爱屋及乌,连带的,她对黄柱子也有几分欣赏之意。 何况黄柱子的表现当得起“伶俐”这两个字。 “啊?做……做什么?”黄柱子晕晕乎乎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也有被天上落下来的馅饼砸中的时候,连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起来。 姜蘅“啧”了一声:“你可知道我看中你什么?” “小人愚钝,不知小姐……”黄柱子茫然道。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然他早该被贵人看中,去做大事情了,怎么会都二十五六了,还在做下体力的贱活? “你办事伶俐,为人也聪明,我很喜欢你这一点。”姜蘅抿着唇笑道。 黄柱子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当即抱拳道:“小人从今日起便是小姐的人,小姐说东小人绝不往西,小姐指南小人绝不走北。此后小姐一句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小人定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第五十五章 姜蘅又是一笑:“跟在我身边倒不必赴汤蹈火,只留在知蜀斋打理铺子,管束伙计便好。” “月银的话,我给你开一个月十两如何?待日后知蜀斋做起来,也绝没有亏待你的道理。”姜蘅说罢,又顿了顿,接着道,“你父亲年事已高,你做了知蜀斋的掌柜,他老人家想来也能宽心回家,颐养天年。不过还有一桩事,少不得要托付你们父子二人。” “他这一走,我那车夫的位置就空下来了,我想寻个办事伶俐,嘴上牢靠的人,奈何却没有门路……” 黄柱子自是满口应下:“这事包在小人身上。” 他为人老实,平素交好的也大多是些忠厚可靠的人物,要找个办事伶俐,嘴上牢靠的人,再容易不过。 解决了铺子的事,姜蘅又让刘城去采买相应的用具。他是厨子出身,怎么看锅碗瓢盆,怎么选铁勺锅铲,没有人比他更懂。接下来她还要去牙行,也没有刘城什么事,不如让他先把知蜀斋开张前的准备工作做好。 刘城出门没多久,云屏便回来了,姜蘅给刘城留了张字条,便带着几人去了牙行。 牙婆对她可算记忆深刻,毕竟大户人家里奴仆采选,可都是由管家先命人到她这里递了话,然后他们再商定日子,她再带着手里头的货上门供他们挑选。 可没有这位小姐这般,亲自到牙行来挑人的。 下九流的地方,也不嫌腌臜。 不过她的心思也仅止于此罢了,倒没什么看不起姜蘅的意思,这年头,对她们这些做生意的小老百姓而言,有奶便是娘,哪管这个娘讲不讲究呢? 何况她做这一行也有不少年头了,高门大院里的事看得多了,自然明白姜蘅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其中做手脚,安插了内奸到她身边。 她在心里嗤了一声,贵族小姐也好,糟老婆子也罢,看来谁也没比谁活得容易。 她面上捧出殷切的笑意:“小姐今日来,是想选丫头还是小厮?” 姜蘅道:“将你这儿聪明的孩子都叫出来吧,不拘男女。” 牙婆“诶”了一声应下,转头招呼了二十来个孩子出来,都是半大的少年人,看起来和云屏差不多大,十二三、十三四的年纪。 本就不甚宽敞的小院被他们这么一站,更显得拥挤逼仄。 姜蘅的目光认真地从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逡巡过去,有胆大的便直直迎上她的目光,引得姜蘅注目之后,便露出一个微微带了讨好意味的笑,胆子小的便不自在的扭过头,避开了她的审视。 姜蘅看了一会儿,又将牙婆叫来,向她仔细询问过面前这些少年少女的情况,最终选定了三对,付过钱后,牙婆便带着众人下去,将小院留给姜蘅等人。 姜蘅给六人赐了名字:三个丫鬟,分别叫空翠,烟翡,沾衣;三个小厮,分别叫白榆,游溯,渡山。 出了牙行,姜蘅又雇了一辆马车,让云屏照月与他们同乘,也顺带和他们讲讲芳汀苑里的规矩。 回到姜府之后,姜蘅下得马车,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姜寿海。 她摸了摸腰间,叹了口气,失策了,今日竟忘了将软鞭别上。 心里这般想着,她再看向姜寿海,却仍是笑意盈盈:“天这般冷,管家站在这里作甚?” 姜寿海双手拢在衣袖里,见着姜蘅回来,松了口气,道:“您可算回来了,太子派了人来,说是来送谢礼。” 姜蘅点了点头,带着云屏等人进府。 见着她身后又跟了好几个生面孔,一看便是从牙行里带回来的奴仆,姜寿海辛苦忍了许久,才终于忍住了没有上前发问。 ——虽说玉京高门世家里从来没有小姐亲自去牙行挑选下人的规矩,可姜蘅的厉害之处他早已经领教过,上回拦了她的路想要盘问那两个小兔崽子的底细,后来被她一鞭子抽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滋味,他现在都还记得。可不敢轻举妄动,是以尽管再看不惯这位大小姐的所作所为,他却是不敢再多说半个字了。 上回鞭子抽在地上,下回万一就抽到他身上怎么办? 回了芳汀苑,姜蘅便见着衡暝。 她记得这个衡暝可是顾远洲的贴身侍卫,从来跟在顾远洲身边寸步不离那种,今日却来给她送银子,真是教人意外。 衡暝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奉至姜蘅面前:“殿下说,多谢姜小姐相助,这是他允诺的谢礼。” 姜蘅接过木匣,打开数了数银票,交给身边的云屏之后,才想起来和衡暝客气:“也请您转告殿下,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但如果殿下有心,还希望下回见面时他能念着我搭救之恩,对我客气些。” 衡暝嘴角抽了抽。 这位姜小姐也真是敢说,就不怕风太大闪了舌头?两人身份悬殊,地位更是云泥之别,她见着殿下时怎么不说客气一些? 居然还敢反过来要求殿下客气,好大的脸! 姜蘅说完,也不管衡暝什么反应,带着云屏等人径直进了院子里。 白榆三人和照月依旧守在门口,另外几个小丫鬟,姜蘅想了想,提了烟翡,空翠做芳汀苑的一等丫鬟,看着下面的人,免得有人总觉得芳汀苑没有规矩,动什么歪心思。沾衣则负责她房间里的洒扫收拾。 安置好几人之后,姜蘅便让云屏带着她们去收拾房间床铺,然后一块儿在府里走走,认一认路。 四人出门之后,姜蘅将匣子打开,将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银票拿在手里又数了一遍,五千两,一张不多,一张不少。 她心满意足地将匣子放在床下的暗格里,诚挚地希望这样的好事能多来几回。 那边衡暝回了太子府之后,自然是将芳汀苑外的对话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给了自家殿下听,末了,他道:“这小女子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这样和您说话!” “她不知天高地厚,这一点,你不是早已经见识过了?” 将他射出去的箭拔出来,再还给他的,历数前后,也唯有这么一个姜蘅罢了。 她再做出什么事,讲出什么话,顾远洲觉得他都不会再惊讶了。 有了这样的觉悟,再看衡暝,他只觉得是这个贴身侍卫太不稳重,大惊小怪。 第五十六章 “她还给刘城盘了一家铺子。”衡暝想起来这件事,又开始暗戳戳打小报告。 “姜小姐肯定是知道了刘城是您的人,这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把刘城安排出去。她不放心您。” 顾远洲点了点头:“但也不至于打了我的脸。是个聪明的做法。” 不过饶是这样想说着,顾远洲面上可没有什么赞赏的意思。 她对别人倒是大方,从来不吝惜费钱费心,但是到他这里,不想办法坑他已经算是仁慈。 他眯了眯眸子:“诚王府那边怎么样了?” 衡暝道:“听说诚王妃这几日见了几家姑娘,由她们陪着赏花游湖,兴致很是高昂。这几家里,有兵部侍郎乌家,宣和候府丛家,还有崔家的旁支……” 顾远洲笑道:“居然这般等不及?不过也好,你想办法将这个消息放给姜蘅。” “不,你放给林婉儿,她自然便会告知给姜蘅。” 他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在诚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就当初姜蘅使手段保全林婉儿,以及第二天林婉儿狠狠收拾了康雪茵来看,也能看出来这两人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 或者换句话来说,她们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姜蘅聪明,林婉儿也不差。 诚王妃的意思,她一样能明白。 衡暝是知道自家殿下当初为什么千方百计向姜家施压要他们迎回姜蘅的,如今听见他这样说,霎时便迟疑道:“可若是姜小姐借着这个机会和诚王府闹开,那咱们的谋算不就……” 顾远洲摇了摇头:“你又忘了,我说过,她是聪明人。所以她不会和诚王府闹,会和她对上的,只有诚王妃罢了。然而自古以来,婆媳之间的矛盾,那能算作矛盾吗?” 诚如顾远洲所言,姜蘅在被林婉儿告知这件事之后,很快便明白了季氏想要做什么。 她或许仍然不满意让她做诚王府的世子妃,但短时间内也不打算动她,这一点很好想通,无非是因为她在季氏生辰宴上的表现:她为季氏教训了尚冬晴在先,病倒在后。 季氏如果不想受人话柄,也就只能权且捏着鼻子认下她这个儿媳妇,否则少不得要被人说成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典范。 所以她将目光转移到了世子侧妃的位置上,世子妃虽然定下,但是侧位之位空悬,若是好生运作一番,自然也能加大诚王府的助力。 兵部侍郎,宣和候府,崔家旁支,这三家在玉京都算是有头有脸,兼有实权的世家。 姜蘅不仅不打算和诚王府闹,也不打算和这几家的姑娘们扯头花。她身后的姜家,实在有些不够看,她不想做不自量力的事情。 她如今在玉京根基未稳,还需要世子妃的名头给自己撑门面,所以也不能提退婚。 可她也不能对这件事坐视不理,否则很快季氏就会得寸进尺,下一步就该算计她世子妃的位置了。 姜蘅抿了抿唇,觉得这件事太棘手。 但她也知道,越棘手的事情背后,往往藏着更大的机遇。 金鳞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如果这件事操作得当,说不定便是她鱼跃龙门的大好时机。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片火热。 然而心里越是激动,她面上反而表现的越是平静,她望向面前的林婉儿,诚恳地谢过她将这个消息带过来:“今日劳烦林小姐走一遭,若是林小姐不嫌弃,不妨在寒舍用顿便饭?” 她知道林婉儿特地过来是为了什么,恰巧,她也不打算让林婉儿的希望落空。 她很喜欢林婉儿身上呈现出来的,某些和她相像的特性,所以她愿意和林婉儿交好。 果然,林婉儿听见她的邀约,眼睛都亮了起来。 长公主从小教导她有恩必报,她听着这样的教导长大,到如今,这四个字已经成为了她的底线和准则。 但姜蘅又不同,在她不知道姜蘅便是当初救她性命的小女孩之前,对姜蘅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所以她在心底对姜蘅有亏欠。 而亏欠和报恩之前,她是很欣赏姜蘅的。 玉京世家里的姑娘,或许有的也懂谋略手段,但终究养在闺阁,做事太畏手畏脚。姜蘅不同,她早说过,姜蘅身上有种兽性。 这样很好。 虽然她后来对姜蘅出手,但这仍然不妨碍那些日子里她听见玉京世家里的姑娘嘲讽挖苦姜蘅时,对她们的短视感到鄙夷。 她相信,总有一天,姜蘅一定能狠狠地给她们一个耳光,让她们明白自己的高高在上实在是可笑极了。 那样的场面一定很好看。 恃强凌弱可不值得赞赏,处于劣势地位完成反杀才该被吹捧。 她等着姜蘅成为被万民追捧的存在。 她答应下来,姜蘅又问她喜欢吃什么,可有忌口。 林婉儿只道客随主便。 在吃食上她从来是不怎么讲究的,这一点倒是随了她那个出身穷苦的父亲。想到这里,她脸色微冷。 姜蘅极善察言观色,见她这样,便知晓这位顶顶尊贵的林小姐也遇上了难事。但她并没有开口过问的打算,不动声色地提起话茬,转移了林婉儿的注意力: “诚王妃的事,不知林小姐是从何处听来?” 林婉儿不觉有他,道:“是和母亲喝茶时,听见旁的夫人议论的。诚王妃做这样的事,终究是有些上不得台面,是以知道的人不多。” 姜蘅“哦”了一声,打消了疑虑。 事情太巧,她总觉得有些不太对。但如今听见林婉儿这样说,她却又觉得没什么好怀疑的了。不管究竟是不是有心人特意为之,她事后都会让云屏去查,当然她知道,林婉儿能来告诉她,肯定是已经先查过了,这个消息做不得假。 那么背后人的意图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会坐视这件事继续发展下去。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云屏外出采买回来,也带了消息传给姜蘅:顾珩病了,听说不轻,床都下不得了。 “姑娘,咱们是不是该备礼探望啊?”云屏问道。 第五十七章 “备礼?”姜蘅垂眸,“备吧,之前我身子不好,他不是给我送了一根百年老参?我记得库房里有灵芝,你亲自给他送过去。” “是。”云屏诧异应下,小姐和世子可是订了婚的,如今世子卧病在床,于情于理,她家小姐都该前去探望呀,小姐只让她去送礼的话,恐怕堵不住悠悠众口。 但她到底也知道分寸,主子行事可没有她这个做下人的置喙的余地,是以只能按照吩咐去库房挑拣灵芝。 林婉儿看了看她的脸色,终究不放心,道:“你想去吗?如果你是顾及着季氏,我倒可以陪你去一趟。” 姜蘅是个懒散性子,于她而言,诚王府属实没有去的必要,顾珩生病,想探望他的人肯定多的数不清,她平白去凑这个热闹做什么?若是有人拿这事做了筏子,说她薄情寡义,不懂礼数,她也可以将诚王妃所为散布出去。 正儿八经的嫡妻还未进门,做婆婆的却已经开始琢磨着为儿子立侧室,诚王府不仁在先,难不成她还要上赶着去让人踩着自己的脸作践? 她摇了摇头:“不过是生场病,有什么大不了的?小病死不了,大病的话……我去了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不去打扰他们母慈子孝的和谐场面。” 林婉儿想了想,觉得也是,索性她也不太喜欢诚王府,便不再提这事。 而此时诚王府中。 “你说这样真的可行吗?” 房门紧闭的屋子里,唯有窗缝处透进一点光来,满室昏暗,氤氲着清苦的中药味。 顾珩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哼哼唧唧地问身边的小厮。 小厮答道:“赵叔那天都说了,姜小姐是个心善的人,连一个车夫都能激起她的恻隐之心,您也肯定能。” 顾珩望着帐顶,语气飘忽:“那她怎么还不来看我?桃红真的把这件事说给她身边那个侍女听了吗?” 他咂了咂嘴,又想起来那天夜里老赵说的话。 他对姜蘅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这件事在诚王府已经不是秘密了,平素里下人们在外头听见什么和姜蘅有关的消息,也都会使了法子到他面前来说给他听,为的就是讨个赏。 老赵也一样。 他说姜小姐是个心软的人,连府上一个车夫她都会关心。 谢清亭在旁边听着,就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让他装病。 但是顾珩只怕装病会适得其反,所以咬着牙狠心在寒风刺骨的夜里冲了两桶冷水,硬生生把自己给作病了。 小厮道:“世子您放心吧,再等等说不定姜小姐就来了,说不定她这会儿已经在给您挑礼物了,毕竟上门探病哪有空手而来的道理?姜小姐懂礼数,肯定不好意思,对吧?” 顾珩“嘁”了一声,过了会儿,别别扭扭道:“人来就行了,带什么礼物?” 他说完,揉了揉发烫的脸:“外面这会儿等了多少人?” 小厮一愣,随即道:“小人也没有数,不过应该不少,小人已经将您的话带到,但是他们也没有散去。说是非得见您一面。” “不肯走你不会轰?什么时候本世子也成了他们想见就见的人?”顾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点小事你要是都做不好,以后也就不用在本世子身边待着了。” 小厮闻言,连忙道:“您别动气呀,小的这就去将人都打发了。” 顾珩闭上眼,房门开合的声音响起,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绵长的呼吸声。 姜蘅怎么还不来呢。 他抿了抿唇。 冲了两桶凉水的后遗症终于在这时候爆发出来,分明什么都没有想,却觉得脑子里一片昏沉,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终于抵挡不住汹涌的睡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睡醒之后,天色已经将晚,风雨声拍打着门窗。 他想坐起来,却又因为浑身乏力,连翻个身都难。 “长福,长福?” 顾珩鼓足了劲儿,用嘶哑的声音叫着小厮的名字,却也不怎么大声,话一出口,就被门外的风雨声盖住。 好在长福是个耳朵灵的,他正坐在门槛上打着瞌睡,模模糊糊间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起身将身后的门推开,果不其然见着已经醒来的顾珩。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世子爷,您醒了?饿了没,厨房里一直用小火煨着清粥,大夫说了,您病得重,这几天都只能喝粥了。” 他说完,又想起来方才听见的世子嘶哑的声音,连忙倒了杯温茶送到床前,却被顾珩一把推开。 昏暗的屋子里,顾珩充满希冀的眼神直勾勾落在长福身上:“她……来过吗?” 说完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长福拍了拍他的肩膀,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小声答道:“来……来过的,见您睡着,便放下礼物又走了。” 顾珩舒心地笑了笑,长臂无力地垂落在床边:“她没来,你骗我的,是不是?” 长福头垂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 顾珩却没什么感觉。 或者说他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尽管听了谢清亭的馊主意,但是他心里,对姜蘅能来这件事从来没有报过任何希望。 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看着软和,但实则冷淡得不像话。对人对事都是一样的冷淡,他又怎么能奢望成为例外呢? 就连祝怀雪,不也成了她弃若敝履的人物? 撷芳楼里,他还嘲笑祝怀雪,可现如今看来,他和祝怀雪有什么区别呢?甚至在姜蘅眼里,他或许还不如祝怀雪。 否则为什么祝怀雪能得到她的礼物,那些带有温度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小玩意儿,他却什么都没有? 不过也无妨,谁让他就是喜欢她呢。 当初他做过那么多错事,如今也终于到了他偿还的时候了吧。 所以难受也没什么,痛也没什么,都是他该受的。 水滴尚能石穿,没道理他就捂不热姜蘅那颗石头做的心。 “去把药端过来。”顾珩吩咐道。 他得好好喝药,早日将身体养好,才能更快地去找姜蘅。 第五十八章 林婉儿是傍晚时候走的,这会儿夜已经深了,庭院里的风雨声渐渐小了下去,姜蘅让沾衣点了灯烛放在床前,自己则坐在床头看书。 近来她惫懒许久,已经很久没有看书,正好趁着现在有空,心里头又装着事,睡不着,她便想着捧本书来读。 只是方看了没多久,就有人在外面叩门,低声问大小姐可睡下了? 姜蘅看了一眼沾衣,示意她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外面的丫鬟是正院里伺候的,沾衣从里面将门打开之后,她便冷着张脸问道:“你们小姐呢?” 沾衣见她态度恶劣,而且言辞间对小姐并没有什么尊敬的意味,霎时也拉下了脸,扯了抹冷笑道:“小姐已经睡下了,你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丫鬟顿时急了起来:“我等得夫人可等不得!小姐睡下了你不会将人叫起来?得罪了夫人到时候你以为你会有好果子吃?不是我说,都成伺候人的丫鬟了,你就不看看府里正经的主子是谁?这般没有眼力见,活该你也就只能在这芳汀苑当差!” 今日夫人本来是让身边的嬷嬷来请大小姐,但她急着想在夫人面前露脸,这才主动请缨。 她想用自己的行动向夫人证明,她是站在夫人这边的。 她太急了,又想着姜蘅这会儿在睡梦中,难免在沾衣面前失了态。 姜蘅披了衣裳起来,到沾衣身后,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面前的小丫鬟。 小丫鬟长得好看,这等模样,放在姜府几十个丫鬟里,算得上一等一的水灵。 姜蘅抿着唇露出一个笑来,她让沾衣让开,对小丫鬟道:“真教人吃惊,这宅子里居然还有难得的明白人。” 小丫鬟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又想起来面前少女的手段——当初她朝管家甩鞭子的时候,她恰巧也在场,可是亲眼见过那鞭花有多凌厉吓人的。 她白了脸,颤颤巍巍地唤了一声“大小姐”,声若蚊呐,半点没有在沾衣面前的神气和高傲。 沾衣在一旁哼了一声,看碟下菜的小人罢了,就这也敢来她们芳汀苑找不痛快? 姜蘅别过头看了沾衣一眼:“你这两天才入府,我素来怎么教的你,你忘了不成?论资排辈,你该称她一声姐姐,怎么好和人吵起来?你这样,传出去了,外人只会说我这个做主子的管教无方。还不快去捧盏热茶来请姐姐吃?” 沾衣脸色微变,本想争辩几句,却在姜蘅凌厉的眼神下低了头,小声道是,转头去沏茶了。 姜蘅则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来,对小丫鬟道:“这样冷的天气里还劳烦你走一遭,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不如进来用盏热茶吧,也顺便等我收拾一下,待会儿我便同你一道去正院。” 小丫鬟先前有两分拘束,可很快见着这位大小姐居然待自己这样客气,没多久便将那两分拘束抛到了脑后。 “大小姐言重了,您尽管去收拾吧,奴婢在这里等多久都无妨,只是还请大小姐稍稍快些,免得夫人久等。” 姜蘅柔顺地点头:“这是自然。” 她说完之后,便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小丫鬟的面容。 慢腾腾地抹上唇脂,让自己看起来有了些气色之后,姜蘅又一面低着头佯装找首饰,一面和小丫鬟说话。 三言两语间,便将小丫鬟的基本信息套了个全。 小丫鬟叫花月,花月正春风的花月,也是花容月貌的花月。今年十四,也才来姜府做工没多久,将将两个月的样子。 姜蘅收拾完了,又从妆匣里取出一支玉蝴蝶簪,来到花月面前,在她发间比了比,道:“这支簪子放在我这儿许久,我是一直不舍得戴的,而今见了花月姑娘,却觉得这簪子很适合你,不若就送了你,左右我们也算有缘,就是不知道花月姑娘会不会嫌弃?” 花月看了那簪子一眼,抿着唇道:“大小姐太客气了,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花月不敢嫌弃大小姐的簪子,却也没有理由收下您的馈赠。” 姜蘅笑了笑,拉过她的手:“我不会看错人的,你生得这样好看,合该有大前途,届时我这个做小姐的,说不定还须得你提携我。不过是一根簪子罢了,你喜欢就收下,不喜欢,它连个玩意儿都不是。” 说着,她便作势要将簪子扔掉。 花月见状,连忙从她手里将簪子抢过来,急切道:“奴婢喜欢的,多谢大小姐抬爱。” 玉簪用的料子是青玉,簪头蝴蝶翅膀的尖端上,玉质带着水色,是清透的白,更显柔婉。 姜蘅将簪子给她插在发间。 花月一霎惶恐起来,连忙想将簪子拔下来。她怕待会儿被夫人看出端倪。 这样好的簪子,哪里是她一个小小婢女受用得起的? 然而姜蘅却按住了她的手。 花月抬头望着她,但见她仍然笑意柔和,但不知怎么的,她从这柔和的笑意里窥出了几许强硬、不容拒绝的意味。 但是很快,这样的意味便隐匿下去,姜蘅声音清悦,如春风拂柳一般,轻轻柔柔地和她说话:“美人玉簪总相宜,我瞧着这簪子你戴着很是不错,取下来做什么?还是说你害怕?” “花月,我说了,你该有大前途。所以,胆子放大一点,”她轻抚花月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毕竟,有些东西,你不去争一下,怎么知道你抢不抢得过来?嗯?” 花月被她三言两语说得怔忪起来。 姜蘅却没再给她更多反应的时间,从沾衣手里接过了披风,道:“该走了,不然待会儿教二婶等久就不好了。” 花月恍若未闻,坐在凳子上,眼里倒映出屋子里闪烁的烛火,与门外凄怆的夜雨。 沾衣撑着伞和姜蘅走出了屋子,忽然转过头,微微拔高了声音唤她:“花月姐姐不走么?” 花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雨势又大起来,她来时没带伞,看姜蘅的样子,估计也不会主动开口与她同行。 若是再去借伞,肯定也来不及…… 花月抿着唇,咬了咬牙,冒着大雨小跑着出了姜蘅的屋子,跟上了姜蘅的脚步。 第五十九章 路灯昏黄,远天是沉沉的黑。 干枯的树枝在风里静默,杂乱的影子落到地上,像张牙舞爪的怪物。 即便有沾衣撑着伞,姜蘅身上的衣裙还是难免溅上了泥点。 花月就更不用说了,她今日穿着青碧的衣裙,这会儿已经紧紧贴在了身上,凸显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 姜蘅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很好。沾衣你等在外面,花月和我一同进去吧。” 沾衣点了点头。 花月蜷缩在衣袖里的手渐渐收紧。她现在总算明白了姜蘅想做什么,送她簪子无非是为了降低她的戒心,就是为了等到现在折辱她。 她不能拒绝,甚至不能顶撞,否则姜蘅便有理由说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她不识好歹。 拿人手短。 她竭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低着头道了声是。 正院里灯光烛火交相辉映,触目所及是一片暖意。屋子里烧了地龙,姜蘅一进屋,便觉得身上的冷气消弭了大半。 贾氏坐在主位上,见着姜蘅鬓边的青丝被雨水沾湿,贴在了脸颊两边,爱怜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可怜见的,怎么弄成这样,花月也是,这么大的人了竟不知道变通,外面雨下得这样大,居然还是将大小姐请了过来。” 姜蘅婉然一笑:“二婶吩咐侄女过来,侄女岂敢不从?您也别怪花月姑娘了,她不也是奉命行事?” 贾氏叹了口气,忽地“哎呀”了一声,她看着花月:“好端端的,怎么淋成这样?快别傻站着了,先下去换衣服吧。”她抿了抿唇,看着姜蘅,“免得届时有那起子血口喷人的,说我这个做主母的苛待下人。” 花月福了福身,声音微涩道:“谢夫人体恤,奴婢这便下去……” 她还没说完,姜蘅便打断了她的话:“慢着,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走了?” “阿蘅?”贾氏望着她,似是十分不解般,“花月是个好孩子,她若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看在二婶的面子上,大方一点,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好吗?” 她面上装着一片仁善,实则心里都已经快要高兴地开出花来了。 她就知道依照姜蘅的性子,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花月。花月落到她手里,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姜蘅笑了笑:“二婶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您是您,花月是花月,她让我不痛快了,我报复回去,不是应该的事情吗?怎么落到二婶嘴里,就好似我抓着了她的错处,不肯放过她,便成了得理不饶人了一般?” 贾氏温温柔柔地抿了口茶,又抱歉地看了一眼花月,眼神里带着爱莫能助的意味。 “夫人院子里难得这样热闹,今日莫不成是有什么好事?”姜仲廉人还至,声已先到。 姜蘅笑意盈盈,贾氏脸色却忽地变了一变,而花月,则低着头不敢有任何动作。 她实在太狼狈了,发髻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乌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衣裙仍然贴在身上,屋子里烧着的地龙并没有让她衣裳干上一些。 这副模样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然而姜蘅却主动将她推了出去:“二叔来啦?只是恐怕要让二叔失望了,没什么好事,只是我在教训丫头罢了。” 姜仲廉身材清瘦,如茂林修竹,徐徐挺拔。 他开口,声音也是一贯的温和,半点没有对侄女跋扈态度的不喜亦或者厌烦:“哦?怎么了?底下的丫头又做了什么惹得我们阿蘅不喜?” 姜蘅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二叔来了,便算了吧。花月,还不向二叔道谢?若不是他来,我定不会这样轻易饶了你。” 花月抬起头,巴掌大的脸上披挂着清凌凌的水珠,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头顶青翠的玉簪衬得她肤如凝脂,眸如秋水。 她低声朝姜仲廉道谢。 娇柔的嗓音带了些鼻音。听得人心痒。 姜仲廉一时怔忪,想起来数年前,他在临江遇到的少女。 他的神情恍惚得实在太明显,贾氏面上早已经恢复成了先前仁善可亲的模样,可心里却要已经将花月骂上了千百遍。 她早知道这丫头不会是个安生的,这才特地将人提到了跟前来盯着,又找了机会让她去到姜蘅面前,依照她的性子,肯定一面的功夫就能把姜蘅得罪死,到时候后面的事可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是死是活,全都看她个人的造化。 却没想到……没想到居然在这时候让夫君见着了她。 姜家后宅以前也不是没有女人,她哭过闹过之后,便冷下了心肠,再也没想着从姜仲廉身上下功夫。而是专心对付起了那些后宅里的女人。 她处心积虑地算计着她们的生死,到最后总算成了唯一的赢家,姜家里那些鲜艳得像花朵一样的少女,也终于破灭了飞上枝头的美梦,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的活计,再不敢肖想一飞冲天的好事。 她以为到这里就够了。 就算好几年后宅里没有旁的女人,日子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可是看着曾与自己许下白头之约的夫君恍然愣神的样子,她就知道,不够。 远远不够。 她垂下眼,想将姜仲廉的注意力拉回来,于是问姜蘅:“有件事二婶一直想问你,你也别怪二婶多嘴……之前管家说,太子殿下派人来给你送谢礼,是怎么回事?” 姜蘅没有说话,她正在看着姜仲廉离开的身影。 原来趁着贾氏说话的时候,花月自觉难堪,三步并作两步从花厅里走了出去。 紧接着,姜仲廉也追了出去。 贾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姜仲廉的一角衣袍。 屋子里地龙仍然烧得旺,但她却从来没有觉得身上这么冷过。 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了姜家付出这样多,却终究难抵一个鲜活少女的抬眼。 而等她收回目光,看见姜蘅唇边的笑意时,她忽然疯了一般站起身,直直往姜蘅身上扑:“是你!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对不对!” “姜蘅,你好毒的心!” 第六十章 姜蘅无辜地看着她:“二婶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故不故意的,不是您叫我过来的?如今您院子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又怪到我头上,可真是好稀奇的事。” 她将扑到她身上哭喊扭打的贾氏推开:“二婶,你可是如今的姜家主母,这等泼妇骂街的行径,我劝你还是少做,否则日后下人们嚼起舌根来,可不会管你什么身份。再说了,”她蹲下去,温柔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贾氏,“多难看啊,你说是不是。” 说完,她毫不恋战地起身,等在门口的沾衣已经撑开了伞,姜蘅走到伞下,对沾衣道:“好了,回去吧。” 沾衣沉默着点了下头。 仍然为今天夜里发生的事感到心惊。 她到底不蠢,否则当初也不会被姜蘅从二十个小丫头里挑出来做丫鬟,但她仍然看不懂,自家小姐是从哪一步开始算计的。 从头到尾,小姐只吩咐过她一件事,那就是在她和花月进屋之后,让她去将老爷请过来。 姜蘅见她沉默,也没有说话开导,今天她特地带了沾衣出门,就是为了让她看这出戏。 花月没有说错,但也没有说全。 做下人的,当然该看清楚自己的主子是谁,但更要紧的,也要看清楚自己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人。 芳汀苑里,云屏从知道自家小姐带着沾衣去了正院之后,便连忙披了衣裳等在院子里,又支使空翠,烟翡两人结伴去正院打听情形如何。生怕自家小姐和沾衣在正院出了事。 那边空翠与烟翡还没走到正院呢,便在路上与姜蘅两人遇到了。 “你们怎么来了?”姜蘅奇道。 空翠答道:“云屏姐姐担心你们出事,让我们去正院打听。” 姜蘅笑了笑:“能出什么事?走吧,一道回去。” 空翠与烟翡自然齐声道是。 回了芳汀苑,姜蘅让空翠和烟翡先回去,带着沾衣和云屏进了屋,和她们说话。 “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姜蘅看着沾衣,淡声道。 沾衣摇了摇头:“奴,奴婢没什么想问的。” 姜蘅道:“你聪慧,想必能看出来今天的事是我有意为之。姜家正经的主子,只能有我一个,我和另外几位,二叔且不论,前头院里那位夫人和小姐,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不想为人鱼肉,只能成为刀俎。所以你明白我今天为什么做这件事了吗?” 沾衣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狂跳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她说:“奴婢明白了。” “怕吗?” 当然怕了。 沾衣在牙行里,没少听说那些主家磋磨下人的故事。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跟在这个看起来像是天仙一样的小姐身边,居然要做这些事。她怕自己也成为那些故事里的,被主家磋磨的下人。 可是…… 她咽了口口水,牙婆说过,为奴为婢,有时候也能有大运道。 最要紧的一点是,要坚持一条道走到黑。 背主的丫鬟,到哪里都不会有好下场;胆子小的,自然也没法攥住泼天的运道。 “奴婢不怕。”她定了定心,抬眸看向姜蘅,坚定道。 姜蘅颔首:“怕也无妨,我不会为难你,今后芳汀苑也可以留着你。但如果你要是坏了我的事,莫说芳汀苑,玉京恐怕都容不下你,知道了吗?” 沾衣心口发紧,像被人用力攥住一般,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奴婢知道了。” 姜蘅这才满意地让她下去,等她走到门口,又叫住她:“今天的事,勿要对外人提起。空翠和烟翡若是问了,可以告知她们。” 沾衣又道了一声好。 待她走后,屋子里只剩下姜蘅和云屏两人。 姜蘅揉了揉眉:“明日你把我箱笼里那套湘妃裙给正院的花月送过去。” 云屏立在她身后,手法老道地为她捏肩,一面应下小姐吩咐的差事。 听小姐这样说,她便知道今天夜里发生什么事了。 当初小姐曾命她去打听过姜老爷的事情,她使了许多银子,这才走了门道,挖出了一些隐秘的往事。 譬如如今在外人眼里看来仿若神仙眷侣的姜氏夫妻,原来也并没有那么鹣鲽情深,真正该与姜老爷鹣鲽情深的,本该另有其人。 那是姜老爷还在少年时的事情了。 云屏神思恍惚了一瞬,忽地听见身前人的声音,霎时便回过神来:“小姐,怎么了?” 姜蘅道:“明天,你让白榆去盯着宜霜居的动静。” 她对付了贾氏,姜蓉肯定坐不住。安分了那么长时间,她也该有动作了。 高门大院里的风从来不是只往一个方向吹,虽然没有人刻意打听亦或者散播,但正院里发生的事,还是很快传到了宜霜居里。 姜蓉正在饮茶,听见正院里一个叫花月的狐媚子勾住了父亲之后,顿时便将手机的杯子摔了出去。 青瓷的杯盏落到地上,圆碌碌滚了个圈儿,因为屋子里铺着绒毯,倒是没有碎。 侍立在一旁的婢女低下头想去将杯子捡起来,却被姜蓉叫住:“你上前来。” 婢女依言上前,方到姜蓉面前站定,旋即便被姜蓉一巴掌扇得歪倒在了地上,她捂着脸,小声啜泣着,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姜蓉这边却已经骂开:“眼皮子浅得连只虾米都养不住的东西,落到地上的杯子你捡起来想给谁用?我是姜家正儿八经的嫡支小姐,一个破杯子算什么,也值得你这样巴巴去捡?” 骂完犹不解气,她狠狠朝婢女身上踹了一脚,而后才看向身边的贴身丫鬟:“明天送到揽翠楼去打发了,宜霜居不要这样的贱皮子!” 宜霜居里打扮得体的一等丫鬟隐晦地,向抱着腹部躺在地上啜泣的婢女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而后微微福身,道了声是。 姜蓉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对丫鬟冬青道:“去转告母亲,让她不要伤心,我会帮她的。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罢了,她不必伤神,总归有我在,不会教她受委屈。” 第六十一章 果然不出姜蘅所料,姜仲廉一见花月,便心喜难以自持。甚至没有顾及贾氏的颜面,当天夜里便将花月收用了。 第二天,花月被抬成了妾室,居莞然阁。 姜蘅心情大好,原本定下的主意也改了,亲自带着云屏沾衣去了莞然阁向她的小婶婶道喜。 见着姜蘅,花月的心情极为复杂。 昨天服侍着老爷睡下之后,她辗转难眠,总算想通了整件事情的关节所在。 原来是她误会了这位大小姐。 一开始送玉簪,后来让她淋雨,再后来当着夫人的面羞辱她,都是为她铺路。 赠玉簪是为她添颜色;让她淋雨是为了激起老爷的怜香惜玉之心;羞辱她是为了让她能等到老爷赶来。 是她目光浅显,居然怀疑大小姐的用心,甚至暗自记恨她。 但现在转念想想,倘若不是她一开始并不知道大小姐的算计,后来在面对老爷时,恐怕也没有发自内心的难堪与柔弱。 大小姐虽然一句话都没有和她多说,但实则,她什么都算到了。 不……也说过的,她说她会有大前途,而今,这份前途,她不就亲自送到了她手里? “大小姐。”想通了前后因果,花月对待姜蘅的态度也越发尊敬慎重起来。 后来正院的事情她也听说了,夫人昨天夜里哭了一宿。 往日里见着夫人在府中作威作福,花月对她很是惧怕,但等到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夫人也并没有多深的心机城府,至少,比起大小姐来,是真的很不够看。 花月起身,用今早老爷赏赐的粉彩茶具为姜蘅沏了杯热茶,奉至她面前,盈盈一福身,道:“昨日多谢大小姐提携之恩。” 姜蘅接了茶,放在一旁,道:“小婶婶客气了,我早说过,你生得这样好看,是该有大前途的。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能有今天。这是贺礼。”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云屏,云屏会意,上前一步,将怀中抱着的锦盒打开,盒中是一套叠放整齐的湘妃裙,烟粉的颜色不至于俗艳,也不落于寡淡,正好与花月的容貌相衬。 值得一提的是,这条裙子若是在月光下,便会微微闪光,女子若是穿在身上,行走间便仿佛云光霞影披挂环绕,真如九天仙女一般。 花月哪里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当即欢喜异常,面上笑容更是真心许多。 但见识过姜蘅的算无遗策之后,她对姜蘅难免生出几分提防,狠了狠心,咬牙道:“这样好的衣裳,奴婢怎么配得上?大小姐还是拿回去吧,莫要折煞奴婢了。” 姜蘅笑了笑:“这有什么折煞不折煞?你虽是妾,但家里人少,下人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在他们心里,你与正经主子无异。可是小婶婶,这主子的位置你若是想坐得长久的话,少不得要抓住二叔的欢心不是?” “何况,我可是很期待有个小弟弟呢。”姜蘅叹了口气,“如今姜家只有我和阿蓉两个女孩儿,若是日后仍然如此,姜家香火无继,我作为长女,有什么颜面去见姜家的列祖列宗?” “小婶婶若是真的感激我,便争点气,早日为姜家诞下长男才是要紧事。届时再好的东西,你都配得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长男? 花月低下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是啊,夫人的肚子一直不争气,这么多年了,也没能生个男孩。她如今年纪也大了,想必就算是想生也生不出来了。 可她不一样,她还年轻,老爷……老爷也很喜欢她,想到昨晚被翻红浪的情形,花月红了红脸,她本不敢想这些,可是既然大小姐都说了,是不是说明,她有把握? 是有的吧。 就像大小姐说她该有大前途,转眼就将前途送到了她手里;如今她又说她该早日为姜家诞下长男…… 花月眼睫轻颤,退了一步,而后屈膝跪了下去,身子柔顺地弯伏下去,直至额心触地,她道:“是大小姐送了奴婢这一场造化,奴婢感激不尽,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小姐恩德。” 姜蘅微笑着将她扶起来,温和道:“傻姑娘,哪里需要你结草衔环?好了,说了那么多,你也累了,好生休息吧,我就不叨扰你了。” 花月羞涩一笑,将她送到门口,而后才回了厢房,仔细端详着锦盒里的湘妃裙。 出了莞然阁,姜蘅脸上的笑意也冷了下来,她问身边的云屏:“以你所见,咱们这位花姨娘为人如何?” 云屏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道:“母爱觉得,她是个知恩图报的。” 但终究底气不足,说到最后,她声音低得几乎只剩下气音。 姜蘅叹了口气,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接着她的话往下说:“知恩图报,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品性。今日我施恩她便尽心听我吩咐,可将来若有人施下的恩情比我更大,那她岂不是又要转头她人阵下?” “说到底,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关系是真正牢靠的。” 看了眼云屏惴惴不安的脸色,姜蘅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就是容易想多,你看沾衣,不也听了我说的话,怎么就不像你这般心事重重?” 沾衣闻言,笑道:“因为奴婢知道,跟在小姐身边,能有旁人都给不了的好处,奴婢也会尽心为小姐办事,奴婢和小姐的关系便是牢靠的。” 姜蘅赞赏地点了点头,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 云屏被她这么一点,也连忙表忠心:“小姐,奴婢也会尽心的。” 姜蘅“嗯”了一声,道:“你再去临江一趟,打听打听当年的事,看看能不能查出来更多。我让渡山和你一起去,到时候有什么事与我书信联系。” 她昨日见了花月,之后所为,其实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只是想着赌一把。 反正赌输了也不会怎么样,但若是赌赢了,那可就是意外之喜。 却没想到二叔居然这么经不起诱惑,又或者说,当年临江那个少女,对二叔的影响居然这么大,仅仅是一个照面,几分神似,便引得他落入了自己的圈套,毫不费力地打了贾氏的脸。 第六十二章 回了芳汀苑,烟翡恰好从厨房里端了药来。 姜蘅闻了闻药味,又尝了一点药汁,照例让沾衣去倒掉。 然后又看向烟翡,道:“去把照月叫过来吧。线已经放得够长了,接下来该收竿了。” 烟翡听不懂姜蘅在说什么,但还是点头下去,没多久,就带着照月回来了。 “这些天里,我的药都有谁经了手?”姜蘅问道。 照月道:“是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名叫绣槿。您的药一直是她在煎。” 煎药是个苦差事,不仅得好好看着炉子里的火候,还得注意着时间,最要紧的是下药的顺序等等。 也正是因为这样,云屏才不喜欢煎药。不光她不喜欢,芳汀苑里的下人都不喜欢,所以有人主动代劳,大家都欢喜得很。 因着这一点,绣槿在芳汀苑里人缘很好。 她被白榆,游溯带走的时候,一旁嗑瓜子的小丫鬟老仆妇都很放心不下,围着两人问她是犯了什么事。 绣槿当然明白自己犯了什么事,她慌忙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只足银的镯子,塞到平素里交好的小姐妹手中,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然而没什么用,照月和渡山已经将院门围住,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绣槿被白榆、游溯押到庭院里跪着。 姜蘅被云屏,沾衣,空翠,烟翡四个大丫鬟簇拥着从屋子里走出来,立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院子里跪着的小丫鬟。 她穿着杏黄的流仙裙,发髻高挽,鬓边缀着银片流苏,日光从云层中倾泻下来,落到院子里,将她周身镀上一层令人不敢直视的耀眼光芒。 芳汀苑里的下人们悄悄围在四周,有的是好奇,有的是担忧,但这会儿他们都无一例外地等在一旁,想看看向来嘴甜会来事的绣槿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居然惹得小姐这样生气,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审理她。 绣槿脸色苍白,她抬起头看了姜蘅一眼,仅仅一眼,便打消了她想要辩解的心思。 “敢在我的药里动手脚,绣槿,谁给你的胆子?”姜蘅并没有真的想听到她的回答,毕竟幕后主使是谁她再清楚不过,所以她很快就又接着问道,“你是哪只手,在我的药里添了东西?” 绣槿咬着牙,不敢说话。 姜蓉小姐并没有教过她东窗事发应该怎么应对,她只能用自己浅薄的经验判断,在这时候沉默不言是最好的办法。 至少,她不说话,大小姐就没有办法给她定罪。 孰料姜蘅却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面上盛着凌厉的笑意。 这笑意并没有使她的面容变得可憎起来,反而更增添了她的艳色,让人挪不开眼。 顾远洲没想到自己不过兴起想来姜府翻个墙,竟然这么好运撞上一出大戏。 姜蘅并没有注意到墙上的身影,她看着绣槿,似乎十分失望:“既然你不肯说,那也没有办法,渡山,把她两只手都砍下来。” 绣槿瞪大了眼睛,似乎也没想到姜蘅居然会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她两只手!她站起来,想要跑到姜蘅面前求情,然而一旁的白榆游溯却好像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直接便将她按住,不给她一点机会。 “不!”绣槿泪流满面,对失去双手的恐惧占满了她的内心,压垮了她的理智,她猛烈的摇头,口不择言地将姜蓉供了出来,“大小姐,大小姐!是奴婢鬼迷了心窍,这才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可这都是姜蓉小姐指使的!” 然而已经迟了。 渡山已经拿着刀逼近,雪白的刀身闪着寒光,映出绣槿狼狈惶恐的面容。 刀落下去,血溅出来。 绣槿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四周的看客有的经不住吓的,也已经昏了过去。经得住吓的,也不忍心看这样血腥的场面,纷纷别过头去。 姜蘅清淡的眼风扫过他们:“我平日里几乎不怎么管束你们,但这并不代表,我就能容忍有人骑到我头上。识相的,就收拾收拾东西离开,我不会为难你们。但若是有人想留下来,那就记好今天绣槿的下场,留下来的人里如有胆敢行背主之事的,绣槿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 姜蘅说完,便对白榆道:“找个盒子将她的断手装起来,送到宜霜居去。至于这个人,你去交给管家,顺便问问他,背主的丫鬟按照府中条例该如何处置。” 白榆胆子大,生在西市,可见多了菜市口处决刑犯的场面,虽是头一遭做这种事情,但还算镇定,自如地应下小姐的交代。 另外几人虽然心里害怕,但到底记着自己的身份,尽管脸色惨白,却仍巍然而立,八风不动地守护在自家小姐身边。 宜霜居里,姜蓉正摆弄着一只玉佩,玉佩十分精致,上面刻着举莲童子的纹样,细致入微的刻工将莲花的纹理和童子的天真稚嫩悉数表现出来,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更难得的是,这只玉佩放在妙华寺中观音像前,浸润了数月香火。 这本是姜蓉为母亲所求。 母亲嫁入姜家已经快二十年,却仍然没有诞下麟儿,又把持着府中后宅,不允许父亲纳妾,宗族长辈间多有微词。 没有弟弟扶持,她将来嫁出去,也怕无人撑腰。 但是今天她在打听到姜蘅和花月说的话之后,便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将这个玉佩送到莞然阁。 玉佩当然没什么,另有玄机的是玉佩上的绳结流苏,这是她从另一个香囊上拆下来的。 而那只香囊,昨日她命人用麝香熏了一整夜。 正在这时,下人来禀,说是芳汀苑送了东西来。 姜蓉漫不经心地让人将盒子打开,她倒要看看,姜蘅又要做什么。 然而等看清楚盒子里的断肢与血迹,姜蓉终于失了镇定,她被吓得退后几步,跌坐到椅子上,手里的玉佩也被摔落,磕到桌脚,霎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随手拿起手边的茶具朝丫鬟扔过去:“还不快拿下去扔了!” 姜蘅。 姜蘅! 她发了狠地念着这两个字,几欲呕血。 第六十三章 “小姐,这玉佩……”冬青看着地上的玉佩,欲言又止。 姜蓉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看向地上四分五裂的玉佩,她闭了闭眼:“打扫一下。” “那花姨娘那里?” “不过是个奴婢,侥幸承宠被抬成了姨娘,难不成还要本小姐亲自贺喜?随便从库房里找点东西打发了就是,这点小事不必再来过问。”姜蓉挥了挥手。 冬青道了声是,又为她沏了热茶压惊。 姜蓉喝了两口,总算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道:“都下去吧,我乏了,想睡一会儿。” 屋子里很快空旷下来,她又起身去将窗户打开,深秋的寒风从窗口灌进来。 总算吹散了屋子里沉淀的带着铁锈一样的血腥味。 …… 宜霜居从里到外安静下来,芳汀苑也一样。 所有人都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他们的脸上好像挂着面具,都是如出一辙的冰冷麻木的神情。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至少芳汀苑的下人们受到的冲击可比宜霜居大多了。 谁能想到平日里看起来软软和和,从来不对下人发脾气的大小姐居然有这样的雷霆手段? 若真论起来,宜霜居那位也就是嘴上功夫厉害,实际上恐怕没法在大小姐手里占到半点便宜。 是他们之前猪油蒙了心,这才觉得大小姐好糊弄,里里外外都敷衍做事,从来不曾上过心,尽过力。 众人心里怎么想暂且不论,但是很明显的,芳汀苑里的下人都安分了很多。 虽然姜蘅说过,有待不下去的可以收拾东西离开,但是除了芳汀苑,他们倒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就只能老老实实,收了心思在芳汀苑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之事。 而姜蓉被姜蘅这么一挑衅之后,短时间内,也再生不出一点兴风作浪的心思。 而贾氏,年轻时她或许有几分手段,但是或许是年岁渐长,她反而活得畏首畏尾起来,花月的存在于她而言简直是眼中钉,肉中刺,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敢轻易对花月动手,总害怕自己阴沟里翻了船,自此失了姜仲廉的爱重。 毕竟她如今没有儿子傍身,女儿也还没有寻到一个好去处。若是在这时候她还失了夫君的爱重,那她这一辈子可就算完了。 花月更不用说,她不算聪明,但也不算蠢,从小她就因为这张脸生得好看的缘故,被小男孩儿们捧着宠着,也被女孩子们敌视着。没有谁比她更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一连好几日老爷都歇在她屋子里,她自知招眼,反而更谨小慎微起来,每日去正院问安视膳,风雨无阻。贾氏就算是想找机会发落她,也没有理由。 尽管几人心思各异,但在这时候,姜家后宅竟也算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这样的平静里,渡山和云屏踏上了前往临江的客舟。 玉京的秋也在最后一场雨声里落下帷幕,到十一月了。 姜蘅越发惫懒,往日里各家的邀约递到芳汀苑,她怎么也会挑几张帖子赴宴,可是入了冬月之后,她便闭了门,哪儿都不去。 她被姜蓉划脸沉江,便是在十一月。 后来得了新生,躯壳虽然没有换,但当初沉江落下的病根也被系统治好。 可是没用,入冬的寒风一吹,她仍然觉得冷。 好像冷到了骨子里。 这种冷彻心扉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当初的麻木和绝望。 “小姐,太子府送帖子来了。”姜蘅和衣卧在床上,手里拿着书,床边的炉子里传出烤地瓜的香气,她一边看着书,一边想着什么时候地瓜才能烤好,忽然听见沾衣这样说道。 太子府啊。 她琢磨了一下:“也是邀我赴宴的?” 沾衣道:“是的,帖子上说三日后,殿下将在梁园设宴,宴请京中饱学之士与世家贵女,切磋诗文六艺。奴婢听闻,届时到场的,还有来年参加科考的举子。” 姜蘅笑了一声,顾远洲还真是有胆量,眼看着春闱在即,他居然在这时候广宴文人书生,就不怕到时候被那些言官参得体无完肤? 不过这么冷的天,如果去梁园的话,应该会很暖和吧?她舔了舔唇,听说梁园有水池环绕,冬暖夏凉。 上次她就想见识见识梁园的奇异之处,却没想到刚到门口,就被顾远洲示威似的射了支箭拦住去路,她一贯受不了气,当场便报复了回去。 没成想顾远洲居然还没请她第二回,而且还是在梁园。 想起来自己把箭头拔下来还给顾远洲时,他漆黑如墨的脸色,姜蘅还以为他永远不想在梁园看见自己了呢。 不过他虽大度,她却是记仇得很。 “不去。”姜蘅道,“你去找人把帖子送回到太子府,然后过来看看这地瓜熟没有。”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玩意儿,今天第一次,自然急切得很。 沾衣难得在自家小姐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一瞬恍惚之后,她才想起来面前的小姐也不过十五岁多,还没满十六。 分明也是和她们一般大的年纪,心思却比她们成熟这么多。 这么一想,又想起来小姐可怜的身世,她无声叹了口气,幼年便失了双亲,若是不逼着自己成熟些,只怕会被二爷一家吃得骨头都不剩。 她心思重,入府几天便将很多事情打听得七七八八,知道自家小姐曾经失踪两年之后,再联想起来小姐对二房的态度,还有二小姐差使内奸在小姐的药里动手脚的事,不由得皱了皱眉。 姜蘅见她没反应,又叫了她一声。 “奴婢这便去。”沾衣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连忙收了心思,对姜蘅道。 姜蘅撅着嘴催她:“快去。” 沾衣笑了笑,脚下步子更快。 等她回来,烤地瓜的香气已经充盈了整间厢房,她取了木筷在炉子里拨弄一会儿,又用干净的木筷插进地瓜试了下软硬,终于松了口气:“小姐,好了。” 姜蘅巴巴地望着她,又望着炉子里的地瓜,没有说话。 沾衣笑道:“小姐等一会儿,奴婢这便给小姐剥。” 第六十四章 沾衣将地瓜从炉子里捡出来,等放冷了些,便开始剥去外衣。 她一边剥一边道:“听说您曾经在沅江……” 话刚起了个头,她又意识到这不是她能问的事情,是以顿住。 姜蘅却没想那么多:“嗯,沅江怎么?” 见沾衣脸色有异,姜蘅笑道:“无妨,说吧。” 沾衣到底怕她伤心,不敢开口,抿了抿唇,低头道:“是奴婢僭越了。这话不该问。” 她想,小姐此前在玉京娇生惯养十四年,后来却流落沅江,过了两年苦日子,肯定很不好受,好在人总算是被找回来了,可即便如此,那两年也不能就不算了。如果她这时候再提,岂不是往小姐心上插刀子? 她一贯行事稳重,今日却犯了错。念及此,她面色更沉。 姜蘅道:“没什么,我们名义上是主仆,但私下里,我拿你们当自己人看待,问些话罢了,不算僭越。” “你是想问我在沅江那两年,怎么没吃过地瓜吧?” 想起来在沅江的日子,心情阴郁许久的姜蘅脸上难得出现些许笑意。 算起来,那两年竟然是她这小半生里难有的惬意时光。虽然苦杏街上的邻里街坊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李婆婆性情也称得上一句古怪,但姜蘅现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轻快。 回玉京这么久了,她已经快忘记在沅江时,她守着一朵花开都觉得开心的时候了。 她捧着脸道:“没有。” 李婆婆虽然年迈,还瞎了一只眼,但她心却不瞎,一语道破她出身贵重,虽然遭逢大难,可既然不死,必有后福。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有好前途,只可惜遭人迫害,最后沦落到苦杏街,做个乡野村妇,到了这等年纪,已然回不去了。可是姜蘅尚且年少,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她想,她一定能有回去那天。 在苦杏街时,李婆婆从来不让姜蘅做粗活重活,也不让她和寻常穷苦百姓一样,吃糠咽菜,她怕开了头之后,姜蘅就再也做不回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所幸李婆婆手里积蓄甚多,平素又会给镇上的人看诊赚取酬金,支撑两人的生活绰绰有余,虽然不能顿顿大鱼大肉,但相比穷苦的苦杏街住民,两人的日子过得也还算精细。 也是因为有李婆婆管束,姜蘅在苦杏街两年,从来没有机会吃到地瓜这种东西。 沾衣“哦”了一声,心下称奇,却也没有再多问。 也就是两人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地瓜的外衣已经被她悉数剥了个干净,露出金黄软烂的内里。 沾衣将地瓜盛在白瓷盘里,又在盘边放了把小勺,递给姜蘅。 姜蘅尝了一口,眼睛微亮,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炉子里还烤了三个,她让沾衣拿下去和烟翡几人分食。 等主仆几人吃完,姜蘅这才将空翠招来,让她去打听一下如今玉京城中举子的情况,至于烟翡,姜蘅则让她去打听那些文人名士。 沾衣看出来她是为了三天后的梁园之宴做准备,可是,她又迷茫起来,太子府递过来的请帖,不是被小姐拒了吗? 似是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姜蘅莞尔道:“你看着吧,他还会送的。” 一码归一码,姜蘅虽然收了顾远洲的银子,但她认为这是她该得的。除开这件事之外,两人的过节可太多了,她可不想像只哈巴狗一样,顾远洲一招手她就跑过去。 所以她要拿乔。 但顾远洲很明显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否则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她过不去,当然还有一点,他们如今有了共同的秘密,这个秘密成为了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会使顾远洲更注意她。 说不定这场梁园宴,就和上次一样,也是为了试探她。 上次是试她的胆色,这次恐怕就是要探她的底了。 不过姜蘅觉得自己也没那么重要,就算真要探底,也应该是顾远洲顺手为之。 不过不管目的如何,她想,顾远洲一定会给她递第二次帖子。 原因很明显,顾远洲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这一点从上次为了离开姜府,他能十分没有君子风度把她从被窝里叫起来就能看出来。 沾衣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底气,但她也确实相信小姐说的话。 太子府。 衡暝犯难地捏着手里的请帖,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太子殿下,道:“殿下,您说得果然不错,姜小姐拒绝了咱们的邀约。” 说实话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衡暝简直震惊得无以复加。 姜小姐一定是不知道这次的梁园宴在玉京意味着什么吧?否则她怎么可能拒绝? 要知道每年十一月的梁园宴,可是玉京的重头戏。 多少公子贵女,为了梁园宴的名额抢破了头,而今这根橄榄枝都递到姜蘅面前了,她居然也舍得拒绝? 莫非真像玉京众人所言,沅江两年,养短了这位姜小姐的见识与眼界? 顾远洲眼睫微颤,沉沉看着衡暝,道:“本宫若是她,也会拒绝。” “什么?”衡暝惊道。 怎么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两个人已经心意相通了吗?不然为什么就他想不通姜小姐拒绝的理由? “她是在等着本宫向她服软呢。”顾远洲又道。 他语气淡漠,神情也沉冷如十一月的霜天,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顾远洲什么也没想。 他猜到姜蘅会拒了她的帖子,自然也能猜到她的想法和用意。 但不得不说,姜蘅的确是对的,他已经搭好了戏台,可不能没有角儿。 所以这帖子,他还得递第二回。 有隐隐梅香从窗外透进来,顾远洲离开书案,去到窗前,恰巧这时遒劲的梅枝上有鸟雀惊飞,振翅间抖落簌簌梅花,细小的梅朵在月光与烛火的映照下跌坠。 顾远洲伸手去接,却只接住一握怅然。 他望着天边孤悬的明月,头也不回地问衡暝:“你知道如何摘月吗?” “啊?” “没有什么事情比试图摘月更愚蠢了。摘月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让那轮月亮,落入尘泥。” 第六十五章 如姜蘅所料,第二天顾远洲又让人重新送了帖子来。 姜蘅的食指摩挲着黑色烫金的请帖,忽地生出一种恍惚之感。 现在想想也的确不真实,谁能想到她一介孤女,如今竟也成了让一国储君另眼相看的人物。 哪怕真是搭了台子让她去唱戏,两番相请,也足够给她脸面了。 很快到了梁园宴的日子。 姜蘅这天起得很早,沾衣和空翠服侍着她梳妆打扮,待她穿戴整齐之后,烟翡才从厨房端了一碗清粥,并两碟小菜来给她垫肚子。 待用完早膳,姜蘅行到门口,忽然见着转角处一角烟紫衣裙,她眼神闪了闪,问管家姜寿海:“往日里阿蓉都会在这里等我,怎么今日没来?” “哦,”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姜蘅懊恼道,“是我忘了,她今日好似不在梁园宾客受邀之列。” 姜蘅说完,便在沾衣和空翠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驾车的车夫是黄柱子找来的人,姜蘅让照月考察过此人的品行,十分稳重可信。 知蜀斋已经开了起来,黄柱子如今在知蜀斋做掌柜,老黄又享不来清闲,姜蘅便让老黄也去了知蜀斋帮忙。 梁园在车马稀疏,姜蘅舒了口气:“看来今日我来得还算早。” 前几次赴宴,她每回踩着点去,没少被那些夫人小姐们嚼舌根,说到底也不是什么难听的话,无非就是说她傲慢无礼之类。 这种话听听就算了,若真是计较起来,反倒显得小家子气。然而总归不好听,这也就是为什么今日姜蘅眼睛都睁不开却还一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的原因。 从一旁的马车里下来的小姐听见她说话,白眼险些没有翻到天上去:“姜小姐有所不知,梁园门庭清冷,并非因为少有人来,而是因为能有资格踏入此地的人,本就不多。” 姜蘅“哦”了一声,好脾气地和小姑娘说话:“原是如此,多谢这位小姐解惑。” 搭话的这位小姐见姜蘅这样说,愣了愣,而后面颊微红,反驳她:“谁……谁为你解惑了?” 她明明是嘲讽!嘲讽!姜蘅听不出来吗? 小姐越想越气,狠狠跺了跺脚,甩开姜蘅,径自上了汉白玉阶。 姜蘅“噗嗤”一笑。 沾衣垂下眼睫,掩住眼里的疑惑。 她以为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很了解小姐的秉性了,还有她未入姜府之前,那些为人乐道的传闻里,也佐证了小姐是个怎样的人:无论有谁寻衅滋事,她可都不会轻易饶过。 怎么今天这样好说话? 空翠看出来她的疑惑,扯了扯她的衣袖,悄声与她咬耳朵:“你忘了院子里的那只小奶狗?” 哦。 沾衣想起来了,前两天烟翡在院门口捡到一只小奶狗,拉了她们一起万分忐忑地去向小姐求情,想将小狗养在院子里。 小姐神情淡淡,虽然准许了她们的请求,但看起来好像并不那么赞成。 几人惴惴不安地下去,将小狗安置好之后,便去做自己的差事了,也不敢太放肆地和小狗一起玩,生怕被小姐逮到错处,到时候让她们把小狗丢出去。 直到后来,她们偶尔发现原来小姐有时候也会去逗弄那只小狗,众人才放下心来。 想明白这一层,沾衣又侧过头去看自家小姐,她眉眼舒卷开来,眼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就和她每次蹲在狗窝前摸那只小奶狗的神情一样么。 沾衣笑了笑:“原是这样。” 姜蘅直视前方,一面缓步走着,一面淡淡道:“我是不是太没有架子了?背地里说说我也就算了,如今竟还当着我的面编排我?” 沾衣与空翠对视一眼,又是一笑,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跟在姜蘅身后,同她一块儿进了梁园。 梁园是顾远洲私有,他常来此地,内设奇门八卦阵,除了他和园中训练有素的下人,无人能破阵。是以不管宾客们来过多少次梁园,都需要熟悉阵况的侍女负责引路。 姜蘅这还是第一回进到梁园,听见身穿杏红色立领对襟长衫的侍女这样说道之后,她笑了笑:“若是走错了会如何?” 侍女道:“若是走错,则会陷入险地。” “真是心怀叵测之人便也就罢了,可要是不慎误入呢?” 侍女眉眼清冷,下巴尖尖,看了姜蘅一眼。 这一眼里,带着些矜贵意味。好似姜蘅是个不识体统、没有规矩的黄毛丫头。 当然,她是梁园的侍女,自然是有体统,有规矩的,故而也就只是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微垂着头在前边为姜蘅引路,一面轻漫地回答着她的话:“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做了不该做的事,便没有例外之说。” 无非一条人命罢了,梁园赔得起。 她走到半路,忽然停住脚步:“姜小姐,穿过前面那片竹林,西楼就到了。奴婢方才想起殿下还交代了旁的事,请恕奴婢不能再伴您同行。” 姜蘅自然没有异议,在婢女转身之后,她忽然沉沉开口:“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婢女回过头来,朝她福了福身,柔顺道:“奴婢青萝。” 姜蘅颔首,带着沾衣和空翠两人继续往前走。 “小姐!”见姜蘅竟然想要绕过竹林,空翠连忙惊呼一声,道,“方才那位青萝姑娘不是说,咱们穿过这片竹林便能出去?您这是?” 姜蘅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而是在沾衣和空翠不解的目光中,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子,扔进竹林里。 倏然间,无数暗箭从四面八方凌空非来,一齐射向石子落地的方向。 可以想象倘若是有人走入竹林,只怕眨眼功夫便会被这些暗箭捅成马蜂窝。 姜蘅叹了口气:“看来你口中那位青萝姑娘,不是很想我们从这里走出去呢。” 空翠自知犯错,不敢吱声。 沾衣却道:“小姐有办法出去?” 姜蘅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古怪:“你从哪里来的自信,不如分我一点?我不过是觉得这块石头干净,可以一坐罢了。走了那么久,你们不累吗?要不挤一挤吧。” 第六十六章 “那……那咱们就要一直待在这里吗?”空翠小声问道。 她年纪不太大,也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但是奇异地,因为在姜蘅身边,所以哪怕如今几人身陷囹圄,她居然也一点不慌乱。 仿佛姜蘅身上有某种能令人安心的力量。 姜蘅托着腮道:“不一定,说不定有些人发现我们不在,就来找我们了。” 反正,再不济,她不是还有一支可以化凶为吉的簪子吗? 啊……是这样吗。 空翠咬咬唇,竟觉得很有道理。 沾衣无望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静默地看着地上的蚂蚁。 顾远洲一直在明月楼里等着。 他虽是此次宴会的主人,但地位终究崇高,万没有出去招待客人的道理。 事实上,以往梁园宴他甚至鲜少露面,一应事务悉数交给衡暝打理。今日他特地等在明月楼,无非是因为这座小楼正对着那片竹林,倘若姜蘅从竹林里出来,他可以第一时间看到她。 她现在应当很得意吧。 顾远洲摇了摇头,又觉得自己太看清她,说不定她和他一样,只会觉得有些事情是必然发生的。 机关算尽,又怎么会是得意事? 只是等了很久,竹林外却始终没有人影出现。 顾远洲终于不耐烦,招了衡暝过来:“她还没来?” 这个“她”指的是谁,自然不用说。 衡暝垂眼道:“听说早已经到了。” 顾远洲抬手摩挲着面前白玉瓷盏光华的盏壁,笑道:“你去查一查,不要惊动了旁人。” 衡暝不愧是储君殿下身边最得力的助手,甚至无需殿下多言,他就已经能明白殿下说的是同样对姜小姐十分关注的林小姐和诚王府的世子爷。 姜蘅坐了一会儿,找到了乐子,水池边养着一只胖头鱼。 看起来傻得很。 她折了枝草去拨水,胖头鱼被她的动作吓远,没多久又游回来。 姜蘅就那么逗着它,乐此不疲。 顾远洲带着衡暝进到园子里,便看见姜蘅这幅傻乎乎的样子。 与池子里那只胖头鱼无异。 顾远洲冷嗤一声:“姜小姐还真是有闲情,上上下下为着找到姜小姐乱成一锅粥,姜小姐却在这里看鱼。” 姜蘅拍拍手,站起身,看向顾远洲:“上上下下?一个丫鬟闹出来的事罢了,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还是说您的属下们能力不济,这才……”她皱了皱眉,而后又舒展开来,“若是如此,玉京城里有处牙行,里头的孩子倒是乖巧,也算中用,不如我介绍给殿下?” 殿下身后跟着的一众侍卫们闻言,纷纷磨了磨后槽牙。 他们可是百里挑一的精卫,怎么在这位姜小姐嘴里,连牙行里任人挑拣的小萝卜头还不如? 这等阴阳怪气的功夫着实可恨。 但是明眼人又都知道,这份阴阳怪气是冲着他们家殿下去的,是以众人心中倒也没有多不忿,更多的是想看看殿下的反应。 多稀奇啊,玉京城里多少贵族小姐,世家名媛见了殿下都是恨不得施展十八般武艺,只盼能留住殿下几分目光。 这位姜小姐却是不按常理,难不成她以为这样就能引起殿下的注意? 可是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上一个想用这种套路欲擒故纵的姑娘,还是钱御史家的孙小姐,她说这梁园的布置匠气有余而清雅不足,后来直接被殿下下令赶出了梁园,连带得钱御史也告老辞官了。 而今这位姜小姐居然敢这么说,只怕也讨不了好。 孰料正当他们在犹豫要不要为姜小姐默哀时,却听见他们一向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居然虚心的接受了她的建议,甚至还好脾气道:“那就多谢姜小姐好意了。” 沾衣和空翠低着头站在姜蘅身后,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息,偏偏风雨中心的两个人对立而望,面带笑意,一片岁月静好。 顾远洲沉默一会儿,又道:“冒犯姜小姐的那名侍女,本宫已经让人处置了,今日之事,还望姜小姐多担待。” 姜蘅也没问他是怎么处置的青萝。 青萝对她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但是在她想要对姜蘅下手的时候,在姜蘅看来,她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姜蘅没那么多心思去关注一个必死之人。 顾远洲是大事化小也好,严惩不贷也罢,她都不会干涉。 同样的,她也希望顾远洲能明白他的意思,不要干涉她接下来的动作。 思及此,她缓缓笑了笑,细碎的食堂从竹叶的罅隙间洒落下来,为她精致的眉眼与秀丽的衣裙都洒上一片碎金。 顾远洲眯了眯眼:“本宫带姜小姐去西楼。” 姜蘅低声应好。 今日之宴设在西楼,姜蘅是早已经知道了。 两人并肩而行,空翠与沾衣自然跟在了姜蘅身后,而顾远洲带过来的侍卫,则分成两列走在了最后。 衡暝吊儿郎当地走着,没两步忽然发现身边居然多出来个空缺,是原本应该跟在他身边的危帆。 他走回去,将人提溜回来:“想什么呢?” 殿下对那个姜蘅实在太宽容,这让危帆很有些接受无能,这会儿被衡暝问起,危帆连忙道:“衡暝大人,殿下难道看不出那位姜小姐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说,他有另外的打算啊?” 他太好奇了。 主要是从来没有见过居然有人在挑衅了他们殿下之后,还能须尾俱全地从殿下面前离开的人。 两人走在最后,虽然声音压得极低,但前面几人俱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这会儿面上虽然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实际上早已经悄悄竖起了耳朵,等着衡暝的解答。 衡暝却不知道他们也有这么多小心思,只看着危帆,好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姜小姐对咱们殿下使了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跟在殿下身边也算是见识过了这位姜小姐的独到之处,他看得出来,殿下带了那么多人来找她,她是真的觉得,梁园的侍卫挺没用的。 第六十七章 西楼已经热闹了起来。 厅堂里设了一架花鸟屏风,笔法清淡,纹理秀丽。屏风前是一张长条案,案上有一尊青花莲瓶,斜插几枝白梅,意趣高雅。 十一月的梁园宴本是为了玉京城中的文人举子所设,除了他们,在场的宾客中还有天下闻名的宿儒大家,与一些年轻的官员。 文人举子是大邺的文脉所在,气运所系,他们能成长到什么样的高度,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对大邺而言,至关重要。 内在的品性可以依靠书本滋养,但是长远的眼界却需要有人从旁指点。 梁园之宴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些还未入官场,踏仕途的年轻学生有一个机会,一个接触到名望,权势,财富,地位的机会。 只有见识过这些东西,他们的心才不会被束缚,才会奋发,向上,最终这一批学生中,才能有人成长为可以辅佐明君的贤才,可以支撑大邺的栋梁。 尽管后来梁园之宴开始向玉京中的贵族圈子开放,并且仅限于有心向学的名媛淑女,但是为免她们喧宾夺主,生出事端,顾远洲便将她们安排在了二楼。 一楼则是名士宿儒,文人学子们聚集之地。 姜蘅上得二楼,挑了个心仪的位置坐下,静心看着楼下的人。 能被顾远洲邀请到这里来的人,不管他们如今地位如何,之前才能是得到了认可的。 姜蘅很相信顾远洲的眼光。 正如她相信顾远洲如果没有一点看人的眼光,根本不可能在储君这个位置上坐得长久一样。 如今姜家在玉京的地位着实尴尬,颇有些才不配位的意思。只是这到底是爹娘留下来的基业,虽然如今姜家由二房把持,但如果真就任其落没,姜蘅也狠不下这个心。 她想守住姜家旧日的荣光。 或者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为了任何人,仅仅为了她自己,她也应该做点什么了。她这个人偏又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如今还好,倘若以后还想这么顺畅地在玉京过活,那就只能让旁人受着她给的委屈。 可如果没有一点根基实力,她就算有再高明的本事,再厉害的手段,也无济于事。 何况,楼下的位置,她看着也觉得很不错呢。 林婉儿走过来,恰便见着她正望向楼下的模样,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无非是些叫不上名字的文人。 宿儒如何,名士如何,也不过就会写两手字,画几笔画,她是看不懂为什么玉京那么多人追捧他们。 事实上,虽然关系不亲近,但作为储君殿下的外甥女,林婉儿到底是有一点特权的,譬如每年十一月的梁园宴会的请帖,从来风雨不动地送到林府。 只是她一向糙惯了,可不耐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什么琴棋书画,丹青诗文,她是一点没有欣赏的心思,身在她这样的位置,也不需要她去附庸风雅得到旁人的尊重亦或者赞赏。她便随心由性,从来不曾踏足这梁园。 今年破例来,还是因为听说了姜蘅会来。 姜蘅听见她问,笑了笑,道:“你说楼下的位置,坐起来舒服吗?” 林婉儿悚然一惊,又是无奈又是讶异:“虽然我说这话你可能不喜欢听,但是梁园之宴,本就是为了那些将要科考的读书人所设,与咱们是没有半分关系的。不然你看玉京贵女中,才学出众的也不少了,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她们还是只能和我们一样坐在这二楼?” “还不是因为大邺从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换而言之,一朝女子不能入仕,楼下那些位置,便一日不可能有女子能坐。 姜蘅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无非是权势地位罢了,谁规定了只能走仕途,登朝堂才能得到?” “既然从无先例,那便让我成为先例。” 姜蘅说完,脸上笑意越发明艳起来,鬓边金钗微微摇动着,白净的耳垂下缀着的宝石也微微颤动着,楼下花烛,楼上彩灯,所有的光芒交汇到一起,映照出她艳丽的眉眼,与眉眼间暗隐着着的刀锋一般的冷意。 但同时,也好像因为有她的存在,这座沉寂百年的西楼,在无数次风雨飘摇中散发着腐朽味道的西楼,也变得明亮起来。 华彩照人。 林婉儿第一次明白了这四个字里蕴含着的韵味,明白了那是一种何等惊心的美。 她的心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快过,但她看着姜蘅坚韧的眼神,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活得那么真实过,一股热意从她心底暗涌上来,涌到喉头。 她动了动嘴:“我帮你?” 她可以帮到姜蘅的太多了,她的出身,她的人脉,她的财富,这些都不是姜蘅一个孤女可以想象的,她当然知道依靠她的本事,迟早也会拥有这些,可是那需要等太久了。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着姜蘅走上去,走到高处,凌驾万人,俯瞰众生。 姜蘅偏过头:“不必了。不过多谢林小姐的好意,只是我向来信奉,想要的东西须得自己去争,旁人拱手奉上的,往往不太牢靠。何况我若是想要,想必叔叔也会愿意帮我,对么?” 她偏过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又听见她们说了多少的顾远洲。 顾远洲舌尖顶了顶牙齿,眼里染上一丝兴味。 他可不傻,如何能不知道姜蘅这么叫他没有好事?可是看着姜蘅脸上成竹在胸的笑意,讽刺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颔首:“当然。” 他的回答对林婉儿来说,可比姜蘅想去一楼的想法惊悚多了。 惊诧之下,她连行礼都忘了,脑子里只想到一件事,不,确切来说,是一桩传闻:姜蘅原本并不打算来梁园,是三叔两次递帖邀约,才终于请动她。 正在神思恍惚间,她又看见自家那位一向不近女色,光风霁月的三叔不知从何处折了一枝牡丹,来到姜蘅面前,语气懒倦:“人间第一娇妩,深紫轻黄。堪配姜小姐无双艳色。” 姜蘅:危! 第六十八章 姜蘅想过依照自己的行事风格总有一天会吃亏,但她没有想到自己遭遇的第一次滑铁卢,居然是因为陷入了“叔叔和侄媳的香艳轶事”这种令人脸红的风月传闻。 她看着桌上的牡丹,重重叹了口气。周遭贵女们探寻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望过来,也让姜蘅感到很不自在。 她只是想来凑个热闹,顺便见识见识这梁园西楼的独到之处,怎么又成了众矢之的? 身边的林婉儿怜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姑且忍忍吧,谁让今天三叔行事这样惹眼。” 道理当然简单,姜蘅也能想得通,平素里太子殿下虽然爱慕者众,但他从来没对谁表现出过不同,更没有青睐过哪位佳人,是以众位小姐们虽然都将身边差不多身份地位的贵女当做假想敌,但因为太子殿下一碗水端得太平,诸位见了面还是能和和气气地,你称一句姐姐我道一句妹妹。 可如今他忽然对姜蘅这么个家世平平,除了长得稍微好看点别无长处的破落小姐示好,再加上姜蘅又有太子殿下未来侄媳妇这么一层身份,诸位小姐们这时再看姜蘅,简直觉得就是她身怀妖术,这才勾得清冷孤高的太子殿下居然连自己侄媳妇都染指垂涎。 要是换了谁被太子殿下这样对待,姜蘅都会在一旁高高兴兴地嗑瓜子,顺嘴再夸一句两人郎才女貌,真是天赐良缘。 可如今当事人成了自己,她却只觉得有苦说不出。 毕竟顾远洲喜不喜欢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现在进度条还停在“八”的刻度上一点没动呢。 “都说这姚黄是牡丹四大名品之一,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听闻梁园中因有从鸣剑泉引来的山水滋养,这才能颠倒乾坤,哪怕冬月,也能培植出艳冠群芳的牡丹。今日若非姜小姐,恐怕我等还无法一饱眼福。” 李知薇听见身边贵女们或羡或妒的声音嘈杂地在耳畔响起,皱了皱眉,微微拔高了声音,盖过她们。 见众人都安静下来,她笑了笑:“诸位与知薇同为臣女,无论往后如何,姜小姐如今仍然是未来的世子妃,世子妃行事,我们无权置喙。” 她语气温柔,面容贞静,与身边一众贵女们形成极大的反差。 林婉儿也被她们的声音吸引,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而后对姜蘅笑道:“李家的姑娘,怪不得。他们家一向是以宽宏豁达四个字教养女儿,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也不奇怪。” 高门大户的女儿,说到底她们的婚姻甚至连同她们的人生,也不过是家族的筹码。所以她们可以天真,也可以世故,但最要紧的一点,是听话。 一个听话的女儿,一位听话的妻子,很多时候,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在家族中女性长辈们的言传身教之下,李家的女儿很早就已经认清现实,并且接受了自己很有可能无法获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爱情的事实,也早已经做好将来与许多名字都叫不出,家世模糊面容也模糊的女人以姐妹相称,共同侍奉她们的夫君。 没有人在意她们是不是真的喜欢,又是否发自内心地愿意去成为这样的女人,反正对很多人来说,她们也不过是联结两个家族利益关系的贡品。 贡品不需要有自己的意识。 但是很显然,这位李小姐还没有真正被同化成那样的人。 听起来的确是知礼识趣,但如果仔细想来,她的每一字每一句,无一不是将她架在火上烤,最后甚至还将她未来世子妃的身份点出来,只差没有明说姜蘅不守妇道,给大邺皇室蒙羞。 若真是做了,姜蘅说不定会捏着鼻子认下,可她没做,却万容不得旁人这样污蔑。 李知薇不是说她是未来世子妃吗?那她今天就拿出世子妃的派头,来和这位李小姐碰一碰。 她看向李知薇:“李小姐?” 李知薇抬头,循声望去,见是姜蘅,笑意淡淡地朝她点了点头。 这时候姜蘅叫她做什么,倒是很好想通,无非是听见她先前的话,觉得她可以交好。 对世家贵女之间的来往算计,李知薇自忖再了解不过。 但是姜蘅……且不说她身世如何,单就今天太子殿下的言行,李知薇觉得,还是不要沾染的好。 枪打出头鸟,李家一贯行中庸之道,她如果在这时候和姜蘅走得近了,难免带累家族。 是以她也就点了点头,并不多言,看起来清傲又孤高,既不因为太子殿下的所为嫉恨姜蘅,也不因此而想着攀附巴结她。 真是一点没堕了李家的名头。 谁看了不夸一句呢? 但是姜蘅偏偏不给她机会,她勾唇轻笑,原本清冷得没什么情绪的脸上霎时显现出一抹潋滟的风情,湿漉漉的,像蒙蒙烟雨里一枝桃花,芳菲灼艳,教人移不开眼。 她说:“李小姐既然这样喜欢这朵牡丹,不妨便赏了你吧。”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沾衣,沾衣想起来云屏临走前交代她的话:“跟在小姐身边,忠心是首要,但要是能聪明一点就更好。她不太喜欢吩咐人,所以你须得时时刻刻注意着小姐的神情眼色,赶在她开口之前将事情办得妥帖漂亮,这样小姐才会开心。” 沾衣于是上前,捧了牡丹行到李知薇面前,屈膝行礼,唤她道:“李小姐。” 李知薇脸色变了又变。 她自然是不想接这朵牡丹,若是接了,那她成什么了?姜蘅面前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可若是不接,这花乃是太子赏赐,她置之不理的话,岂不是不给太子面子? 平心而论,莫说是她,就算是换了她父亲,也不敢得罪太子。 她抿了抿唇,恰在这时,见着楼梯拐角处一抹颀长的身影,那人金冠玉带,一身玄袍无风自动,即便是静立暗处,也自有七分风流气度,不是殿下又是谁?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忽地唤出声来:“殿下!” 第六十九章 顾远洲方来不久,他原只是想来这里躲躲清静,这会儿被人叫破,便也就去到了姜蘅身边。 待走近了,他才看到自己之前折来的牡丹不见了,再看方才出声唤他的那个女人面前,赫然是姜蘅的丫鬟捧着花。 他皱了皱眉,看向姜蘅:“怎么回事?” 李知薇见状,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她不由得庆幸,自己果然是赌对了。 姜蘅想让她为难,看她出丑,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随手将太子折来的花转赠她人,这不是践踏太子的心意么? 就算姜蘅与太子之间有什么,想必太子殿下也无法忍受姜蘅这样落他面子。 这下可有姜蘅罪受了。 姜蘅仰头看着顾远洲,道:“李小姐说喜欢那花,我便送给她了。”她解释完,为免顾远洲发难,先发制人道,“您送了我,那朵牡丹便是我的所有物了吧?既如此,我应该有处置它的权利?” 顾远洲轻轻笑了笑:“当然。” 他抬起眼,目光落到婢女怀中捧着的牡丹上,又盯着李知薇看了半晌,随后转过头来,对姜蘅道:“一朵牡丹而已,无妨,只要你想要,梁园中一片牡丹花丛,都是你的。” 他向来肆意妄为惯了,可从来不会在意两人之间的身份,别说姜蘅如今是诚王府未过门的世子妃,就算姜蘅已经嫁做人妇,也没有他说不出来的话,做不出来的事。 有些人,生来就是凌驾于规矩条例之上的。只要他开口,所有的一切,伦理纲常,人情律法,统统要为他让道。 姜蘅也算是看明白了,他压根不会想他说这些话会让外人对他们的关系产生怎么样的误会,又或者他想到了,却并不在意,反正没什么东西能束缚他。 他是这样理所当然,也不关心姜蘅会因为他的言行陷入一个怎样尴尬的境地。说不定,她因他落入这样的境况,正是他想看到的。 姜蘅垂下眼,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再抬起头,眸中便是一片羞怯,丝毫没有了方才与李知薇说话时的高高在上与凌厉姿态,只剩下楚楚可怜。 也不像桃花了,像枝头带露的,将开未开的白梨花。 “三叔好意,阿蘅心领了。” 厅堂里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表演,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原来殿下好这口? 顾远洲却没想那么多,他只觉得舒畅,和姜蘅针锋相对那么久,难得见到姜蘅这样乖顺。 他想,若是早这样不就好了吗?早这样,他也就不会对她使出那么多手段了。 不,也不行,若是姜蘅一开始就和那些高门贵女一样,他说不准连多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这样一来,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还是要慢慢来,想猎得令人心喜的猎物,总是要花费时间和心力的。越是精心布置陷阱,猎到的猎物会越珍贵。 下面有人上楼来寻顾远洲,衡暝问过细情之后,到顾远洲耳边低语几句,顾远洲抬了抬手,低头对姜蘅柔声道:“本宫先去忙,过会儿再来看你。” 不得不说,男人的柔情实在不怎么值钱,也并不太动人。但如果是一个地位尊崇,天人之姿的男人,他所表露出来的柔情,着实十分令人向往。 姜蘅点了点头,湿漉漉的眸子里闪过细碎的暗芒,她依旧是那副清淡的模样,但声音软了些许,犹如欲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引人分外想要探寻:“好,我在这里等你。” 待人走之后,姜蘅面上神情便冷了下来,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李知薇。 李知薇家世高,又有个在宫中做娘娘的姑姑,惯常出入宫廷,手握权柄的贵人见过不少,可这时候被姜蘅这么看了一眼,她仍然觉得有些心悸。 她看出来了她的小把戏。 尽管姜蘅没有什么表示,但是李知薇,忽然就笃定了她的意思。 林婉儿对自家舅舅和姜蘅之间的事虽然好奇,但也没有傻到去问的地步。 她深切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她多嘴的资格。 但是她有眼色,却不代表今日赴宴的小姐们也能有这个眼色。 眼见着太子殿下总算下楼,与一楼的学子们开始交谈,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在一旁艳羡道:“殿下居然待姜小姐这样好,还真是令人羡慕。” “是啊,不过姜小姐生得容色如此,我倒也不稀奇。” “听闻前些日子诚王妃的生辰宴,姜小姐还将尚家那位女学士说得百口莫辩,足见姜小姐除了容色过人,学识亦是不凡。” 女学士说的自然是尚冬晴。当然姑娘们这样说,可没有什么敬佩她的意思,尚冬晴与姜蘅不同,自小长在奉北,这才回京没多久,便出尽了风头,走到哪里都被人交口称赞,令人眼红得厉害。 姜蘅相比起来,简直可以算低调。 众人这般夸赞着姜蘅,甚至有意模糊、忽略她未来世子妃的身份,并非是就觉得姜蘅真那么好,只是姜蘅作为让太子殿下另目相看第一人,她们作为后来者,想要向姜蘅这个前辈讨教些经验罢了。 存着这样的心思,说些好话在所难免。 姜蘅将她们的夸赞全盘收下,果然也不藏私,半推半就地就将她们想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与殿下?这不太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殿下想如何,还能有我拒绝的余地?” “为什么叫他三叔?这,殿下说,别有一番意趣,他喜欢听人这么叫他。” “他喜欢的类型?我方才那样,他便是最喜欢的,越柔情蜜意,越小意温柔,他越喜欢,只是我实在做不来那些,殿下才退而求其次,说我这样便很好……” 姜蘅抿了口茶,楼下一声鼓响,她忽然停住,对众人笑道:“大致就这些吧。” 众人还想再多从她嘴里知道些东西,譬如殿下喜欢的吃食衣裳乃至于颜色等等,无奈姜蘅却怎么也不肯多说,专心看向了楼下。 惹得她们一阵腹诽:不过是文士宣讲罢了,就她也能听懂么?真是装腔作势! 第七十章 文士讲经释义的确无聊,可若是个中大家,字字珠玑,通元识微,当听其言。 今日顾远洲请来的先生中,有两位要宣讲经义,一位奉行法家,讲《谏逐客书》;一位奉行儒家,讲《春秋》。 两人都没有什么客套话,径直开门见山,而后引经据典,滔滔洒洒一篇长论后,四座叫好。 林婉儿见姜蘅喜欢听这些,便等楼下的先生说完之后,开始投其所好地和她讲自己听过的传闻: “百年前,玉京出过两位惊才绝艳的人物,一位姓宋,在梁园西楼舌战群儒,辩倒诸生,人称宋西楼;一位姓李,在白马津渡口借一曲渔歌开题,往来听者莫不动容,垂首作揖,口称先生,此后便得雅号李渔歌。” “这两位,便同如今楼下两位先生一般,一人行儒,一人行法。自两位扬名玉京迄今已有百年,儒法两家也争了百年。” 说到这里,她朝姜蘅眨了眨眼。 姜蘅沉默下来,明白了她的意思:百年之前,宋西楼起于权贵,李渔歌兴于寒门,儒法之争的实质,其实是门阀士族与寒门清流的争斗。 两派争了百年,未曾争出个胜负,顾远洲索性便将他们摆在了明面上打擂台,如果她没有猜错,楼下两位先生今日来此,除了宣讲经义主张,应当也存了收学生的心思。 今日在场者众,就是不知道谁能抓住这个机会,一步登天了。 林婉儿抿了口茶,低声问姜蘅:“你觉得哪家的学说更好?” 姜蘅垂眼,一碗水端平:“儒家论仁义,以德服人;法家讲公正,依法治国,照我看来,都很不错。” 只是治人未必能治国。 若是下者,自然当选儒家,若为上人,则该选法家。 她既来此人间走一遭,自然不肯屈居人下,所以这句话里看似什么都没说,实则已经将她的的态度表明:她觉得法家学说更胜一筹。 而一旁的小姐们闻言,纷纷会心一笑:她们就说姜蘅压根听不懂,只会装腔作势。这般各打五十大板的说法,与没说又有什么两样? 林婉儿却是一副很赞同的样子,点了点头。 今日梁园饮宴,西楼盛会,除了先生们宣讲之外,自然还有别的看头:由学子们就方才两位先生所言,执笔作文章,写下自己的心得感悟。 三炷香的时间为限,拔得头筹者,可向殿下讨一个彩头。 姜蘅起身,凭栏望着楼下端坐案前的学生举子们,转过头与林婉儿道:“且不说今日在座各位学识如何,单就长相而言,也称得上赏心悦目了。” 林婉儿称是。 可不是吗?谁让她那位皇外祖父就是个看脸的,上行下效,如今长相若是不端正,基本就算是葬送了为官的前途。 姜蘅正看着,忽然招来沾衣,与她耳语几句,沾衣福了福身,下楼去到楼下一人旁边,对他福了福身:“这位公子,我家小姐在楼上见你似有难处,特遣我来,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地方。今日梁园西楼,我家小姐还算说得上话。” 那人微微有些窘迫,白玉一般的面上冷得仿佛是初春微寒的拂柳风,然而耳垂却依然红得像要滴血似的。 他压低了声音:“我的笔坏了。” 他出身低微,十数年来,潜心苦读,总算等到今天,却没想到临门一脚时出了岔子,带来的笔被人提前弄坏了,如今眼看众人都已经提笔,他虽有了头绪,却无法将脑海中的头绪诉诸笔端。 正在心灰意冷之时,乍然听得沾衣之言,无异于得闻天籁。 沾衣颔首,道:“公子稍等。” 而后便上楼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姜蘅。 姜蘅闻言,想起来尚冬晴那支笔。 在顾远洲第一次送来帖子之后,她便让沾衣去查过了今日梁园赴宴之人,沾衣很会办事,不光查到了赴宴的宾客,还买到了他们的画像——闺阁小姐们的娱乐活动太少,每年科考放榜又正是各家捉婿之时,玉京里脑子活泛的商人们便早早抓住商机,为各方来京的举子作了画像,制成册子,方便小姐们挑选相看。 是以今日,姜蘅能轻易认出来楼下提笔作文的诸位举子们。 而徐观鱼在这些举子中,格外突出。原因无它,只有一点,他生得太好看了。 好看的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容易引人注目,让人印象深刻的。 更何况,徐观鱼还是今年的折桂热门,早在十二岁,诗名便传遍渭北;十五岁便成了大邺最年轻的举人,今年赴京赶考,也不过十八。 值得一提的是,他并非出自世家高门,仅仅是渭北一个小县城里的农户之子,能有今天,全凭他天资出众,兼能潜心涤虑,笃志苦读,这才没有泯然众人,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一辈子埋没在黄土地里。 得了沾衣的禀报,姜蘅心念一动,从衣袖里取出一支狼毫笔,递给沾衣,同时将早已经备好的说辞,说给周遭注意着她举动的众人听:“前些天路过翰墨斋,买了支笔,一直备在身上,不料今天竟派上了用场。去将这笔给楼下那位公子送去吧。” 沾衣接了笔,给楼下的徐观鱼送去。 徐观鱼感激地朝她看了一眼,低声道了声谢,而后便开始挥洒笔墨,行云流水地写了起来。 系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几天没有露面,姜蘅居然就胆子大到将道具都给了出去,它在姜蘅脑子里尖叫起来:“你你你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帮他作弊!你是强行改变别人的人生轨迹!” 本来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徐观鱼会因为自己的笔被同窗损毁,而一字未着,从此名声扫地。他的心态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从而导致他在来年的春闱中,发挥失常,名落孙山。 此后他便一蹶不振,终身再未踏进玉京一步。 可是姜蘅这时候出手,便让事情完全乱套了! “完了完了,我们都要死了!这回谁也别想好过了!”系统绝望地和姜蘅道别,“我虽然待你不怎么好,但你也没有对我很好,我们算是扯平了。就这样吧,谁也没有对不起谁,我们一起发烂发臭算了。” 第七十一章 姜蘅等它吵完,才温声问它:“有明文规定说过系统奖励的道具不能由我转赠别人吗?” 系统小声逼逼:“那……那倒没有。” 姜蘅又问:“尚冬晴已经离开玉京,那支笔和别的笔外观一样,只要我不说,徐观鱼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那支笔的神奇之处,他只会将那支笔当成普通的毛笔一样对待,而不会想到去依仗一支笔来成全自己的野心和抱负,他违规了吗?” “这……这也没有。”系统继续小声道。 “人从一生下来,会做出无数个选择,每一个选择,都会衍生出一条新的路。没有谁的人生轨迹是必然的,和他有过交集的人,说不定一念之间,也能影响到他的信念。今天就算我不帮他,万一也有别人帮他呢?尘埃还没落定,你就这么笃定我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你是……太夸张了,还是知道些什么?”姜蘅狐疑道。 系统:!!!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瞎说!” 姜蘅笑了笑,道:“好,你不想说也无妨,但是你搞清楚一点,如果按照你所说的,那么我的人生在那天晚上就应该结束了,可你出现了,我活了下来,势必有人会因为我而受到影响,譬如姜蓉,譬如姜蓉的至交好友,还有她好友的家人……” “玉京世家,如同棋盘上散落的棋子,姜家这一枚棋子变动,那么别的棋子,自然也会随之变化,所以,假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那么这一切,早在我活着回到玉京的那一天,就全都乱套了。” 所以,今天这种情况,必然不可能只发生这一次。 她希望系统能做好心理准备,或者将它所隐瞒的事情全盘托出,再不然就找出一个可以说服她的理由。 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没有人可以把她当成棋子。车也好,帅也罢,她都不稀罕,如果她已经身在棋局中,那她觊觎的位置只有一个,那就是执棋人。 系统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它也学习了几千年,可直到现在,它唯一学会的只有人的说话方式,它的思维和情感仍然是机械的。 所以在听到姜蘅这么说之后,它本能地认识到姜蘅已经成为了它无法解决的难题。所以它又开始装死。 而姜蘅和系统相处了两年多,自然明白系统装死意味着它拿她没办法,换而言之,她赢了。 姜蘅不动声色地和系统交流完之后,又将目光投向楼下。 她观察着他们,同时也在思考,如果换成是她,她会怎么写。 三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声锣响,众人纷纷放下笔,由衡暝负责将他们面前的文章收走,交由两位先生与太子殿下点评。 “姜小姐看了那么久,莫不成也对今日赴宴的举子感兴趣?”李知薇身边,一位鹅蛋脸的姑娘忽然开口问道,“照姜小姐看,今日这些举子们,谁会拔得头筹?” 鹅蛋脸的姑娘名叫杨幼仪,与李知薇坐得很近,看得出来她在那个小团体里,地位颇高。 而方才不管是众人眼红姜蘅,对李知薇说姜蘅坏话,还是后来姜蘅反击,当众给李知薇难堪,她都一直没有说话。 不过姜蘅可不会因此就觉得她良善,事实上在听到杨幼仪的话之后,姜蘅脑子里只想到一句话。 她是不怕得罪人的。 反正在这个贵女圈子里,她得罪的人也不少了。 所以想到什么,她也就爽快地说了出来:“不知道杨小姐有没有听过乡野之地流传甚广的一句话?” 杨幼仪觉得姜蘅可真是太没有礼貌了,分明是她先问的话,姜蘅不回答她,反而又问她别的问题,太不讲究。 但她讲究,所以她顺着姜蘅的话答道:“想来应当是不曾听过。” 姜蘅自己都说了,那是乡野之地才流传的话,她自小长在玉京,可不像姜蘅这样苦命,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竟然流落乡野,过了两年才被找回来。 想到这里,杨幼仪便原谅了姜蘅的无礼,面上笑意越发盈盈:“还请姜小姐指教。” 姜蘅道:“这句话糙了些,不过理不糙。咬人的狗不叫,杨小姐居然没听过,真是可惜。” 杨幼仪皱了皱眉,总算回过味来:这不是在说她吗! 她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本是为了维持自己在外温柔淑婉的好形象,可是她与李知薇交好,且两家长辈多有往来,若是今天她不出手,说不定李知薇会记恨她,这倒事小,万一影响到两家往来,那才事大。 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尚且什么都没做,刚想引着姜蘅入套,就被她这么暗讽一遭。 她将怒意压下去,佯装没有听懂姜蘅暗指,柔柔笑道:“原是如此,幼仪今日受教了,多谢姜小姐。” 姜蘅挑了挑眉。 杨幼仪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面上终于挂不住,又将先前的话问了一遍:“姜小姐觉得,今日谁会拔得头筹?” 姜蘅眯了眯眸子:“杨小姐为人太不爽利,你想说什么,不妨一次性说完。” 林婉儿在一旁帮腔:“素来只有旁人猜阿蘅的心思,可没有阿蘅猜旁人想说什么的道理。杨小姐下回想和阿蘅搭话,不妨先打听打听阿蘅的性子,免得冷了场子不是?” 杨幼仪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下过面子,她早听说过林婉儿不好惹,但是林婉儿这个人心气高,这么多年来也只待康雪茵一人亲近,对京中贵女,她是从来看不上眼的。 所以平日里她们小吵小闹也好,争什么名头抢什么风头也罢,林婉儿从来不插手,这还是第一次,她当着这么多人摆脸色。 李知薇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算了。 杨幼仪却反倒被激起了斗志,她目不斜视,压低了声音和李知薇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报仇。姜蘅算什么东西,也敢给你难堪?” 语罢,她站起来,不看林婉儿,对姜蘅道:“我们来赌一赌,如何?” 第七十二章 “哦?”姜蘅笑了笑,“赌什么?” 她觉得这位杨小姐也怪有意思的,手气怎么样看不出来,但是装聋作哑的本事却是不错。 她已经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了,林婉儿后来那段话,也相当于将她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但她就是能做到不放在心上,一心一意专注一个目标。 若是将这份心性毅力放在别的事情上,说不定还能有所成就。 杨幼仪道:“就赌眼光。待会儿我让人去殿下那里将众举子的文章拿过来,你我二人,各自选出前三甲,再去和殿下选出来的三甲做对比,谁更接近,谁就算赢,如何?” “彩头呢?”姜蘅对赌什么,怎么赌都不关心,因为反正最后无论结果如何,一定是她赢。所以她反而更关注实际的东西。 杨幼仪道:“我若赌赢了,要你姜蘅发誓,此后再不入玉京各家宴会。” 不入宴会,任凭姜蘅再有本事,时间一长,她也就只能被人渐渐忘记,太子殿下又怎么样,诚王世子又怎么样,两人家世品貌乃是万里挑一,没有了姜蘅,还会有无数个崔蘅王蘅,想要取代她轻而易举。 而她们,所有在姜蘅手里吃过亏的姑娘,也都能一雪前耻,继续做她们高高在上的世家名媛。 姜蘅笑了笑:“果然咬人的狗不叫。” 她问林婉儿:“林小姐见多识广,不知杨家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要不怎么说姜蘅聪明呢?林婉儿也笑,这话问旁人,未必能答得上来,可她是谁,大小也是长公主的女儿,对玉京这些世家不说了如指掌,起码也算了解得七七八八,尤其是有些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我记得前面,杨家老太君生辰,皇外祖父赏过一尊一人高的红珊瑚树,通体透红,那颜色好看极了,若是摆在你的芳汀苑,想必十分相配。”林婉儿想了想,又道,“我上次去你那芳汀苑就觉得太素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添点颜色。” 姜蘅笑着应下:“那就听林小姐的。” 她抬眼看向杨幼仪:“杨小姐听见了?我要你们杨家的红珊瑚树。” 其实珊瑚树未见得多难得亦或可贵,只是这珊瑚树是陛下赏赐,意义不同,反倒很合姜蘅心意。 毕竟若是寻常物事,说不定她还看不上。 杨幼仪唇边泄出一抹笑:“姜小姐和我说过乡野之地广为流传的俗语,那我也礼尚往来,今天便教姜小姐一句玉京妇孺皆知的老话,人心不足蛇吞象。” 李知薇扯了扯她的袖子:“幼仪,你别冲动!” 正如她明白杨幼仪为什么会为她出头一样,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杨幼仪意气用事。尽管这次两人打赌,看起来赌的是眼力运气,实则赌的是文才功底,而杨幼仪师从临江宿儒越丘山,论文才功底,绝不会输给姜蘅这个从小就是玉京出了名的草包,但是事关陛下赏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何况就算最后杨幼仪赢了,被宫中贵人知道杨幼仪居然敢拿陛下赏赐的珊瑚树和姜蘅打赌,杨家也落不得好。 而杨李两家数十年来,在朝堂上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杨家被贵人厌弃,对李家而言可没有半点好处,说不定杨家还会怪罪她不看好杨幼仪,从而与李家结仇。 杨幼仪递给她一个眼神,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李知薇能想到的,她当然也想到了,可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她今日必然不会输,所以这场赌下来,说到底吃亏的只会是姜蘅一个人罢了。至于赌注,万一陛下听说了这件事,赏识她的胆色与文才呢?届时杨家岂不是也能得到好处? 杨幼仪心潮澎湃,觉得如今摆在自己面前的简直就是一条康庄大道,她只要走上去,便能踩着姜蘅扬名玉京。 到那时候,家族也会更重视她吧?说不定到时候也不会再安排她的婚事,而是让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余生。 李知薇见状,心知劝不动她,便起身去到一旁吩咐自己带过来的婢女:“去杨家,将大公子请来。” 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杨幼仪的声音就响起:“姜小姐应该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你怎么抢也抢不走。不就是一尊红珊瑚吗?我应了。” 姜蘅点头:“好,那为了公平起见,不如将这桩赌局交由太子殿下主持?” 她信不过杨幼仪,所以得找一个能压住杨家的人镇场。 杨幼仪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这个姜蘅,不止粗浅无礼,还蠢得可以。她是生怕场面闹得不够大,到时候看她笑话的人不够多? 不过对姜蘅的提议,她倒没有异议。 反正是对她百利而无一害的提议,她又为什么要阻止? “可以,如果姜小姐请得动太子殿下的话。”杨幼仪退了一步,将自己完全摘了出去,这样一来,到时候太子殿下不愿意做这个见证人,丢人的也只有姜蘅罢了。 姜蘅颔首,让身边的沾衣下楼去和顾远洲说明情况。 顾远洲正在和两位先生商量,这三甲之中,究竟该如何排名。 讲《谏逐客书》的先生姓蒋,名梦蝶;讲《春秋》的先生姓吴,名照雪,两位旗鼓相当,俱有经天纬地之才,乃是不世出的奇人,时人常将两人并提,乃有“肝胆照霜雪,惊开蝴蝶梦”一句传世。 除此之外,两人亦是旧相识,相熟二十年,也吵了二十年,而今哪怕到了梁园,于太子面前,仍然收敛不起来,眼看着就要为着排名之事开吵,正巧沾衣来了。 顾远洲当即便道:“年年都是这么个规矩,两位先生,不如今年咱们换个玩法。” 他将沾衣所言转述给蒋吴两人,道:“待会儿杨家与姜家小姐各自定下排名之后,你们不如听听她们怎么说?谁说得有道理,便按照谁的排名来定,谁便从赌局中胜出,如何?” 蒋梦蝶颔首:“可。” 吴照雪亦是点点头。 第七十三章 太子既然点头,下面人办事的速度自然利落得很。不多时,便将场地布置了出来:两张几案相对陈列,案上置着笔墨纸砚等一应物事,看两人阅卷评点难免无聊,是以又有乐师抱了乐器前来奏歌。 姜蘅本身读过的书不太多,前面十四年她不学无术,整日只知打马游街,寻衅生事,后来有了系统傍身,她开始读书治学,原本两年里也成就不了多大效用,但是系统里,留存着诸多前人的影像,她看着她们齐家,治国,平天下,眼界学识自然一日千里。纵然做文章不行,但是看文章的眼力,却是出类拔萃。 认真研读过面前的文章之后,她选出三份,一份以“刑过不避大夫,赏善不遗匹夫”入题,落款郑宴;一份以“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开文,落款周沏云;一份却另辟蹊径,从德刑之争说起,最终得出德行能约束自身,而刑法能罚责众生,并无高低,可以并行的结论,这是徐观鱼。 她垂眸,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看法:“徐观鱼,一甲;郑宴,二甲;周沏云,三甲。” 而那边,杨幼仪也已经得出了结论,她落笔,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而后挺直了脊背,双手叠放腹间端坐着。 相比之下,姜蘅的坐姿却散漫许多,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就是看着懒散,和这个人人正襟危坐的地方格格不入。 衡暝将两人面前的宣纸收走,奉至顾远洲三人案前,请他们过目。 顾远洲扫了一眼,问身旁两位先生:“两位,谁先请?” 蒋梦蝶吹了吹胡子:“我先。” 他从屏风后站起来,沉声问道:“姜蘅何在?” 姜蘅起身,应了一声。清凌凌的声音像山涧雪,原先还有些嘈杂的西楼之中,因着她开口,忽地便安静下来。 她站在那里,万众瞩目。 “今日我与吴先生各自宣讲儒法经义,你却点了一篇言儒法无高低,当可并行的文章做一甲,缘何?” 杨幼仪听见蒋先生这样无异于责问的话,松了口气。她知道,她这次稳了。原本她还担心,万一姜蘅其实根本不是她表现出来这么不通文墨,只是为了诈她该怎么办? 不过现在,她一颗心稳稳当当地放回了肚子里。 那篇文章她也看了,写得简直是一塌糊涂!儒法之争已经延续百年,若是能并驾齐驱,那这一百年来,诸位大家是争了个寂寞吗?要她来说,简直不知所谓! 她极力克制,才让自己嘴角没有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尽管看不到她现在的表情,但她想,她看起来肯定十分谦和。 姜蘅看了她一眼,而后淡淡收回目光,对屏风后的蒋梦蝶道:“此人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行文璧坐玑驰,蹙金结绣,当属一甲之列。” “今日两位先生讲学,儒家仁义,法家严苛,并无高下之分,是以今日众学子作文,立意无外乎儒法二者,亦无高低。” “故就行文而言,徐观鱼更胜一筹。” 吴照雪也站起来,看着屏风后的人影,问道:“那郑宴与周沏云,又作何解?” 姜蘅福了福身,道:“还请两位先生见谅,小女子以为,治国之要,重在律法清明;治人之要,重在人心清明。科举之道,在于选贤举能,为君所用,又,上治国当用法,下治人当行儒。” “故取郑宴为二甲,周沏云三甲。” 姜蘅说完,静立案后,面上一派风轻云淡,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好像既不担心结果,也不在乎输赢。 在场的大多人,并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一楼的文人举子们,却是心头大震。 她说,科举是为了给皇帝选拔人才,而要使草满囹圄,近悦远来,皇帝就应该重用奉行法家的人才治国,奉行儒家的人才驭下。 屏风后蒋梦蝶与吴照雪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问他:“你说还是我说?” 吴照雪白了他一眼:“自当我来。” 他说完,咳嗽一声,从屏风后走出去,对姜蘅道:“虽然小女娃没甚眼光,一派胡言,但是点评文章的功底不错,今日赌局,便算你赢。” 姜蘅福身:“多有得罪,还请先生见谅。” 吴照雪哼了一声,自然不可能和她计较。她先前也说过,儒法孰重,是她一家之言,何况儒法两家争了那么久,也不会因为她一句话,便打破僵局。 反而他倒很欣赏这个小女娃的胆量,明知他在场,却还敢这么说。多少读书人男儿郎,也不见得能有她这份坦荡气魄。 可惜是女儿身。 他笑眯眯道:“下回有空,到春秋书院来做客。” 到时候住上个十天半个月,他就不相信她还能坚持己见。 法家那帮人有什么好?不讲道义亲情,纲常伦理,那么死板。 姜蘅也笑着应下,说好。 她仍然这样云淡风轻,但是已经没有人怀疑她是否浅薄无知到不知道春秋书院是个什么好地方了。能得大名鼎鼎的吴先生夸奖的人,能无知到哪里去? 是她们浅薄才对,居然以为姜蘅真的就是个草包,敢和杨幼仪打赌,不仅草包,还不知天高地厚。 但现在,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们的脸。 再看姜蘅,不少人心里生起歆羡的情绪,又觉得自愧弗如:若是她们能得吴先生一句夸奖,还被邀请到春秋书院,那她们一定会喜形于色,压根做不到像姜蘅这样淡然。 杨幼仪站在姜蘅对面,贝齿死死咬着唇瓣,面色发白,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支撑住自己没有倒下去。 两位先生问了姜蘅那么多,到头来却没有一句话和她说。 她的手紧紧攥成拳,藏在衣袖里,看向面前身穿青衣的文士:“吴先生,您和蒋先生还没有问我呢?” 太子殿下不是说前三甲还未定,就由她和姜蘅来选,最后谁给出的理由更令人信服,就用谁的人选名次,谁就能赢? 听见她的话,蒋梦蝶也从屏风后走出来,直直看向她,怒道:“我们之所以不问你,是想着给你留最后一丝脸面,免得今日之事传出去,将来累得你的老师也抬不起头!你居然还有脸说?” 第七十四章 杨幼仪心气高,生得面若桃花,家世也是一流,从来走到哪里都是顺风顺水,何曾被人当着面这样指责过? 她又惊又气,嘴皮子都哆嗦起来,半晌,方才望向面前两位先生:“不知先生何出此言?” “你点出来的三人,文章做得不怎么样,家世却是一等一的好,不管你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你这小女子,要么学识不行,要么做人不行。可你生在杨家,高门嫡女,又有越丘山那样的人物做老师,不管怎么说,学识也好,为人的品性也罢,都该超乎凡人,而今这般,你扪心自问,当真对得起你那位老师?” 蒋梦蝶冷哼一声,一番话算是将杨幼仪人品学识钉死。 杨幼仪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一时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辩起。 是她将今天的事情想得太简单,原本以为不过是一些举子文章,于她而言应当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她这才轻易答应姜蘅用了家中的珊瑚树做赌注。 她的确跟随老师学习,潜心研读过名家诗文,后来也在玉京贵女们结成的诗社中搏过好诗名,可直到今天,她才发觉,原来她们平日里捧读的诗文,和这些举子们做的文章,压根不是一回事。 但是那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百般无奈之下,只得从其中拈了三个熟悉的名字。 她是玉京高门世家里养出来的女儿,结交相识的自然也都是豪门贵胄府上的公子哥儿。按照她的想法,今日能入梁园西楼的,莫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才子。 而他们的出身注定了他们无论目标在哪里,脚下都一定会是一片坦途。甚至不需要他们如何费心,自然有人为他们搭桥铺路,拔除荆棘,填平坎坷。 就像他们要读书,要科考入仕,家中的人定然会为他们安排好,给他们请最有名的先生,为他们弄最难得的孤本。 就像她当初说想要有个才女的名头,而后杨家便费了许多周折将她送到越丘山门下一样。 起点决定了一个人的高度。这是她从小就深知并且坚定相信的事情。 所以在今天,她难以将众多文章分出个优劣高低之时,便本能地找到了几个名字,填了上去。 她以为自己的心思足够隐秘,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地便被蒋梦蝶看出来,更教她没想到的是,蒋梦蝶居然丝毫不顾她和杨家的面子,大庭广众之下将她的心思点了出来,给够了难堪。 姜蘅见她紧紧搀扶着身边丫鬟的手,额上冷汗涔涔,忽地皱了皱眉,扶着额将身子倚到了沾衣身上。 沾衣立时紧张起来:“小姐,您怎么了?” 姜蘅拧着眉心,柔柔道:“无妨,旧毛病了,让我缓会儿就好。” 听她说旧毛病,在场诸多人这边想起来诚王府里流出来的传闻,好像是说姜蘅在沅江两年受了苦,坏了身子,受不得刺激,否则动辄就会晕过去。 想到这里,不少人将担忧的目光投向她,生怕她有什么好歹。 姜蘅眼见众人看向自己,攥着锦帕放在唇边咳了咳,而后捏着一把娇莺似的嗓子道:“只是我看杨小姐好似不大好,不知梁园可有郎中在,万一杨小姐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晕了过去怎么办?” 杨幼仪闻言,猛地看向姜蘅。 姜蘅回以一个无辜的笑。 装晕的念头被姜蘅提前戳破,嘲讽的眼神和话语四面八方潮水一样向她涌过来,杨幼仪紧紧捏着身边丫鬟的手,指甲深深嵌进丫鬟白嫩的手背里,整个人犹如涸辙之鲋,险些喘不上气。 便在这时,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在丫鬟的引领下昂首阔步迈进厅堂中,朝顾远洲并两位先生拱了拱手,而后环视四周,朗声道:“今日让诸位看笑话了,他日杨某设宴撷芳楼,还请诸位务必赏光。” 这男子却不是旁人,正是李知薇特地遣婢女请来救场的人物,杨家大公子杨长风。如今杨家小辈中的第一人,与杨幼仪有来往的贵族子弟们,不拘是谁,见着他,都得拘谨地唤上一句“杨大哥”。 杨幼仪见着他来,就像见了救星一般,提起裙摆从几案后跑到他面前,仰起小脸,可怜兮兮地唤道:“大哥,你来了!” 杨长风面上笑意霎时收敛下去,他抬手,狠狠在杨幼仪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用了力的,直扇得杨幼仪眼冒金星,鬓发散乱,看起来哪里还有一点高门贵女的派头?简直就像个屠沽市井中的疯婆子。 杨幼仪也被打懵了,手捂着泛红的脸颊,半晌回不过神来。 杨长风却犹不解气。 杨家不比一般人家,家大业大,在长辈们的唆使下,小辈们早早便为着继门第,承祖业的事斗得不可开交。而杨长风能从这一辈里脱颖而出,手段心性自然非常人可比,他是家中嫡长,几番动作下去,下头几个心怀鬼胎的弟弟就被他整治地服服帖帖。 他对弟弟们虽然毫不心慈手软,可是底下几个妹妹,他却是一视同仁地疼爱着,总归妹妹将来都要嫁出去,不会留在杨家与他争什么,而嫁出去之后,妹婿家族自然也成了杨家助力,他与妹妹们亲近,这份助力便也就成了他的。 他一直觉得,妹妹们也该娇养着,否则到了夫家一味伏低做小,委曲求全,岂不是连带着教人看低了他们杨家? 却没想到,妹妹还没嫁出去,便先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他恨恨看了一眼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而后方才看向姜蘅。 幼仪和姜蘅之间的赌局,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李家的丫鬟说过了。 幼仪蠢钝,是他意料之中;而这个姜蘅狮子大开口,却就在他意料之外了。 御赐之物,她居然也敢开口要? 他抿了抿唇,将眸中冷意掩下去:“姜小姐。” 姜蘅遥望着他,不咸不淡地点了下头。 心下觉得很没意思,提打赌的是杨幼仪,而今眼见着赌输了,杨长风又来出头,这算个什么事儿? 偏偏这时候,没眼色的系统又开始逼逼:“发现高质量男性杨长风,请宿主完成攻略进度,奖励:天赐神力技能,永久性。” 第七十五章 姜蘅咂了咂嘴,好东西啊。 不得不说,尽管这个系统着实没眼色了一些,但是奖励很合她心意,连带着,姜蘅看杨长风都觉得顺眼了一些。 不过该是她的东西,她也不会让出去。 唔,如果杨长风讲道理一点,好好地把珊瑚树送给她,她觉得她看杨长风估计会更顺眼。 “舍妹不懂事,给姜小姐添麻烦了,今日之事……”杨长风眼眸沉沉,语气也沉沉。 珊瑚树决计不能送出去,哪怕拼着让杨幼仪甚至他背上不讲信用的名声,今天的事也必须在这西楼了结。 姜蘅明眸善睐,笑了笑:“哪里,杨小姐很懂事呢。知道我喜欢你家的珊瑚树,这不,就眼巴巴地送上来了。” 杨幼仪闻言,险些被她气得吐血。 好不要脸! “分明是你开口讨要……” “够了。”杨长风负手而立,淡淡看着形容狼狈的幼妹,“还嫌不够丢人?” 当然是姜蘅开口讨要,但如果不是杨幼仪技不如人,又何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姜蘅倒也没说错,主动挑起赌局的人是她,输的惨烈的人也是她,到头来不就是眼巴巴把彩头送到姜蘅手上吗? 姜蘅可没心思掺和这一对兄妹之间的谈话,她歪了歪头,拔高了声音问屏风后的顾远洲:“殿下今日主持了赌局,也算是我们的见证人,有您坐镇,杨家会把珊瑚树双手奉上的吧?” 她皱了皱眉,恼道:“杨家权势滔天,我不过一介孤女,要是他们铁了心不肯履约,我也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要不还是算了……毕竟收了珊瑚树,得了杨家人的记恨,也不划算。” 她好似在自言自语,但这会儿西楼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总有耳朵尖的能听见她的话,一会儿功夫,众人再看杨长风,杨幼仪的眼神就变得警惕、提防起来。 有了姜蘅这么一番话说在前面,杨家不给珊瑚树,便是仗势欺人;若是给了,须得干净利落,心悦诚服,还得保着姜蘅不受一点伤害,否则她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保不齐就是杨家动的手。 顾远洲仍旧在屏风后端坐着,姜蘅说话之后,他便好脾气地答道:“杨幼仪亲口应下的话,杨家自然该践行。今日你回姜府,杨家便会派人送上珊瑚树。无需担心。” 姜蘅眯着眸子笑了笑。 顾远洲又道:“杨家老太君通情达理,豁达宽宏,不会和你这个小辈计较。何况他们失了珊瑚树,全赖她家养出一个好女儿,与你没有关系。杨家,不会对你怎么样。” 有了他这句话,不管杨长风心里怎么想,这会儿也只能将心里的心思按下去,对姜蘅道:“今天下午姜小姐回府之后,便能见到当年陛下御赐的珊瑚树,还望姜小姐好生保管。” 有朝一日,姜蘅怎么吞进去的,他会让姜蘅怎么吐出来。 珊瑚树迟早会回到杨家,在那之前,他希望姜蘅能老实一点,不要碰它。 姜蘅莞尔一笑。 杨长风深深看了她一眼,上前扶住杨幼仪,对顾远洲道:“舍妹身体不适,微臣便先将妹妹带回去了。” 顾远洲颔首:“可。” 主角都走了,戏台子搭得再好,看客也待不下去了。 很快西楼重新热闹起来,却不关姜蘅什么事了。 顾远洲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数张名家字画,陈列在厅堂中,供众人欣赏。 姜蘅总算落得清静,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起了茶。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实在是个有品位的,连待客的茶也是玉雪明沙,千金一两的好茶。 她是不喜欢喝茶的,不管什么茶,入口总是有一股子苦味。 她吃过的苦太多了,才不管什么风不风雅,在芳汀苑也好,出门在外也罢,她是从来不喝茶的。 但今天的茶却不同,入口微甘,香气绵远,姜蘅很喜欢。 “姜小姐。” 姜蘅像只猫儿一样,缓缓地抿着盏中的茶,忽闻身前人声,且还有些耳熟,便抬起头来。 是曾经有过交集,后来再未见过的叶峥。 叶峥在话一出口之后,便心生悔意。 这算什么呢?他们之间虽有一些浅薄的交情,但他们的关系却也着实尴尬,非敌非友,想来若干年后,他或许能与外人道一句此乃少时故人,可如今,他却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来与她搭话的。 总是这样。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他怅然一叹,见姜蘅抬起头来,心知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叶大人,你竟也在这里么?”姜蘅笑了笑,颇有些意外,但很快她又想起来,叶峥本就是顾远洲的人,出现在这里倒是情理之中。 越绮娘一案后,姜蘅虽然和他再没有交集,但心里是一直记着这么个人的。在她看来,叶峥虽然为人迂腐了一些,脑子转不过弯了一些,但是人品是没得说的,忠厚耿直,清正,姜蘅很喜欢他。 是觉得堪为良配的那种喜欢。 也是像喜欢一截花枝,一段落日这样浅淡的喜欢。 后来姜蘅也想过为什么,冥思苦想许久,终于想明白,大抵是因为她这人太上不得台面,所以格外喜欢那种光风霁月,板正清明的人。 “是,方才见着您,便想过来和您打声招呼,”他沉默一会儿,终于找到可说的事情,他想,她大抵还不知道那桩案子最后的结果,“越绮娘的案子,您还记得么?” “自是记得的。”姜蘅垂眼,为了一个男人,搭上了自己的一生,这么傻的姑娘,她不会忘。 非但不会忘,她还会时常记起,以此警醒,告诫自己,酒色爱欲,是苦海业火,稍有不慎,便会将人吞没。 叶峥怅然一叹:“后来大理寺的人寻到了瓶儿的下落,越绮娘死后,她怕被官兵追责,逃出撷芳楼,慌不择路,落下山崖摔死了。” 姜蘅眉眼微动,觉得这样也挺好。她死得这样干净利落,倒给旁人省去不少麻烦。这对义主忠仆,总算有个做了件好事。 她垂眼,将茶盏放到一旁的桌上,唏嘘道:“是吗?那真是……太可怜了。” 第七十六章 顾远洲正在问徐观鱼,想要什么样的彩头。 徐观鱼垂眼:“作文时,有位姑娘借过学生一支笔,学生想见一见这位姑娘,将笔还回去,再对她道一声谢。” 顾远洲闻言,笑了一声,徐观鱼玲珑心思,能以一介平民身份走到今天的位置,虽然还未登朝堂,入仕途,但也可见他是个善于钻研的。 他还听说,徐观鱼在玉京,从来不曾与京中的大臣官员们交好,就连工部尚书,赏识他的文才,几番相请,他也从不应约。 这个人清冷的表相下,遮掩着一颗蓬勃的野心。 这颗野心束缚着他,不让他与京中各方势力来往,保持洁身自好的形象,一方面避免自己陷入朋党之争,一方面又可以为自己博美名,将来到了朝堂上,这么一个无依无靠又有高才的年轻人,也是会备受上位者青睐的。 可是今天,他却说想要见一见姜蘅?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又多出格?又有多少人会因为他的这一举动注意到他? 顾远洲看了他一眼:“也罢,既是你所求,本宫便成全你。” 他招来衡暝,让他去将姜蘅请来。 姜蘅于是辞别叶峥,去到了顾远洲所在的书房里。 书房在梁园内南山脚下,门上挂了匾,上书四个大字,卧云山居。 看起来是很中规中矩的名字,笔法飘逸,从中也能窥得山居主人几分散淡心境。 姜蘅想,这大概是以前梁园主人留下来的布置。毕竟顾远洲,可不像这么有闲情雅致的人。 她推开门进去,见着徐观鱼,略略点过头,又向顾远洲行礼:“不知太子殿下叫臣女前来,所为何事?” 顾远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恍然惊觉,他好像从来没有看清过姜蘅这个人。 千人千面。 徐观鱼清冷的表相下,隐藏的是一颗蓬勃野心;林婉儿端宁的气质下,掩盖的是游戏人间的玩乐之心;但是姜蘅姣美的芙蓉面下呢?又是一副怎样的心肠? 收回思绪,他淡淡笑道:“是今日西楼魁首,徐观鱼要见你。” 他说完,便捧了盏茶来喝。很显然,他并不打算给徐观鱼和姜蘅独处的机会,他要他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见面交谈。 所幸徐观鱼也不并在乎是私下独处,还是有旁人在场。 他只是想见见这位姜小姐。 原本今日赴宴闺秀众多,他基本没有机会知道那位小姐的名字,可是姜蘅实在太出众,她在那里,什么话都不用说,就能轻易教人神魂颠倒,心慌意乱。 早在她还没有和杨幼仪开始赌局时,他便已经从旁人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 笔坏之事,是他刻意为之。 他生性谨慎,怎么可能不会在入西楼之前打开自己的招文袋检查?他本意便是要用这支坏了的笔,将背后动手脚的人从书院赶出去。 还有三个月便要春闱,他不可能养虎为患。 而作文之事,他也是打算交白卷。今日来者众多,太早锋芒毕露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却没想到全被姜蘅搅和了。 “特地请见姜小姐,是想感谢姜小姐借笔之恩。”他将笔取出来,奉至姜蘅面前,“今日若非姜小姐出手相助,徐某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他意在说自己不会向顾远洲提换笔之事,从而夸大姜蘅偶然为之对他施下的恩情。 姜蘅觉得有趣起来:“不知徐公子向殿下讨了什么彩头?” 徐观鱼但笑不语,顾远洲适时插话道:“便是见你。” “随意施为罢了,徐公子不用放在心上。”姜蘅很有些吃惊,但是换位想想,她若处在徐观鱼的位置上,估计也是想不出要怎么办的。 毕竟讨彩头这事,何况还是向一人之下的太子讨,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计,要想得到自己满意的,还得让太子殿下也满意,这属实有些难。 如果换成是她,估计会选择就地自鲨。 好东西可望不可即,比杀了她还难受。 徐观鱼又道了声谢,然后想将笔还给姜蘅。 姜蘅摆了摆手:“是前些日子新买的笔,未曾用过,徐公子不妨就此收下,我回头再教人买便是。” 她这算是四两拨千斤地将先前徐观鱼说的话还了回去:对徐观鱼而言如同再造之恩,在她这里,不过费些银钱的事情,实在不必记挂。 她是想让徐观鱼记她的恩情,但也仅仅是小恩小惠就好,毕竟她的本意是想和徐观鱼搭上线——大邺律法在前,女子不得入仕,她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翻不出律法这座五指山,只能另辟蹊径,再攀青云。 徐观鱼就是一条很好的线。 可若是他将这恩情记得太重,于姜蘅而言,反而不利。 天大的恩情落到游兵散勇头上,也不过是以命报之,而他们的命,说得难听点,也不值几个钱。但徐观鱼不同,姜蘅看得出来,他今日的文章,很明显也得到了在场众人的看重,假以时日,他必成大器。 如今他想着报恩,是因为她身在高位,而徐观鱼人微言轻,就算拼了一条命,他能帮上姜蘅的也不多。 可如果姜蘅认下这份大恩情,待到来日,徐观鱼再想起来,恐怕只会想方设法平了这份恩情,要么就让姜蘅,身死恩消,要么就造出事端,抵了恩情。 无论是哪种,姜蘅都不愿意看到。 当然也不排除徐观鱼是个好的,愿意为了这么一支笔为她鞍前马后,任她差遣。 但是姜蘅从来不愿意高估一个人的品性。 利益面前,再温驯的绵羊,也可能成为暴起的豺狼。 她不想冒这个险。 所以只能这么说。 徐观鱼果然失落起来,他捏着笔,仿佛浸着玉色的手缓缓收回,低低道了声是。 然后垂眸告退,离开了卧云山居。 姜蘅叹了口气,看向顾远洲:“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事,臣女便也告退了?” 顾远洲微微笑了笑,看起来心情颇好,道:“去罢。” 姜蘅不知道他有什么好高兴的,但是顾远洲这个人一向莫名其妙,她也从来捉摸不透他,索性不去想,挺着脊背出了门。 第七十七章 从卧云山居走出去之后,姜蘅便见着李知薇。 李知薇是刻意在这里等她,所以即便姜蘅对她视若无睹,从她身旁走了过去,李知薇也仍然跟了上去,与她并排走着。 这个从一开始便自恃身份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终于在好友惜败之后,认识到她看轻了姜蘅。 纵然从一开始,她将自己摆在了姜蘅的对立面,认为自己已然是将姜蘅放在了眼里,却没想到,姜蘅竟然远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以为自己足够慎重,却还是马失前蹄。 杨幼仪与她交好,落败姜蘅之手,便等同于姜蘅狠狠地打了她的脸。 李知薇当然明白现在她最应该做的是回到西楼,好好地想想姜蘅身上还有没有什么是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以免下次又像今天这样着了她的道。 可是她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 “姜小姐知道吗,祝公子定亲了。”李知薇用一种闲谈似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道,“是庆州太守府上的小姐,我曾远远见过一面,是位温婉贤淑,眉眼如画的佳人。” 姜蘅颔首,又道:“今日之前,我也曾远远见过李小姐一面呢,一样的温婉贤淑,眉眼如画,只是知李小姐比之那位如何,但想来,那位应当不及李小姐。” 什么不及? 假仁假义的程度不及? 李知薇眉心微蹙,姜蘅的神情太清淡,总让她感觉不像好话。 可她又没有证据质问姜蘅,只能暗暗忍下这口气。 但姜蘅的话,终究乱了她的阵脚,她原本不打算说出口的话也被姜蘅这么一激,口不择言地说了出来:“外人传言姜小姐颇有手段,原先我还不信,可今日一见,却不得不信。” “当初你初回玉京,借着祝怀雪在京中立稳脚跟,转头又将人一脚蹬开,如今听闻祝怀雪定亲,居然也能淡定自若,可见你是个没有心的。” “姜小姐这样的人,合该有手段。” 李知薇这样叹道。 姜蘅看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你看我做什么?心虚了?”李知薇冷笑一声,“你放心,我不会将这事宣扬出去的。” 杨幼仪和她打了一个赌,便输光了脸面身份。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李知薇轻易不愿对姜蘅出手。 但一旦能有这个机会,她势必要将姜蘅踩到泥里,断不会给她一丝站起来的可能。也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断绝姜蘅日后穷追不舍的报复。 而很明显,将两人的往事散传出去,也不过让姜蘅沾点泥泞,这是很容易能洗白的污点,到时候还可能招致姜蘅的记恨,得不偿失。 姜蘅抬头望了望天,对李知薇道:“你今天特意在卧云山居外等我,就是为了说这些?那你想看到什么呢?” “祝怀雪即将科考,之后便要与太守府那位小姐完婚,这都是很好的事情,你现在却来找到我说这些,想激起我的痛苦,难过,还是悔恨?然后呢,是不是我要回过头去找到祝怀雪诉一番衷肠,才能彰显我重情重义?” “或者说李小姐便是这样的人?见着故友人生美满,便迫不及待想要上前掺一脚,做一颗老鼠屎,坏掉人家一锅汤?贱不贱呐?” 她啐了一口,觉得李知薇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又蠢又坏的典范。 李知薇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等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姜蘅却已经走远了。 她真的一点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李知薇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禁不住两眼发昏,若不是身边的丫鬟机灵,将她一把搀住,说不定她今天真的要在这梁园之中晕死过去。 待姜蘅回到西楼,还没坐多久,就有婢女来请众人到朗然轩用膳。 而这时,杨家的人也将一人高的珊瑚树送出了杨府。 是杨长风亲自带着一队人马护送,腰间带刀的侍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中间一尊珊瑚树用红绸布盖着,八人并抬,走在街上,别提有多热闹了。 没一会儿,整条清平街的人都知道了杨家小姐和姜蘅打赌,输了一尊珊瑚树的事。 有些脑子活泛的,很快就想到,前几年杨家老太君生辰,陛下也正好赏赐了一尊珊瑚树,就是不知道这两个是不是同一件了。 杨幼仪坐在队伍最前方的马车里,急得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将车帘拉开,一连唤了好几声大哥,杨长风终于舍得看她一眼。 杨幼仪喉咙里逸出哭腔:“大哥,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咱们回去吧,父亲和祖母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真的就这样将珊瑚送到姜府,父亲会打死我的!” 杨长风骑在马上,恍若未闻。 杨幼仪知道这个大哥是铁了心不会管她,终于无望地拽着帘子哭了起来,十一月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直直往马车里扑,他们一行人又走得急,马车里没有烧炭,连暖手的炉子都没有一只。 就这样,杨幼仪都露出了一身的汗。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发湿哒哒黏在脸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父亲治家极严,她现在都还记得当初府上出了家贼,偷的都是些不甚值钱的东西,只为了给家里病重的母亲换钱买药。 事出有因,再加上那个小厮平素为人机灵,杨幼仪想求情,接着却见父亲亲手拿了根沾着盐水的藤条,在烈日炎炎的三伏天里,将小厮抽得皮开肉绽,哀叫连连。 打那之后,杨幼仪便被吓到了,一连病了好几天,病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对母亲说,想去临江求学。 已经过去很久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记起那件事情,但是现在坐在马车上,她忽然又想起来小厮临死前紧紧盯着她的那双眼睛。 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杨长风肯出面,便是存着要管这件事的心思,如今见她哭得厉害,他总算心软,叹了口气:“我是你嫡亲的兄长,总不能真让你去送死。别哭了,姜府要到了。” 第七十八章 杨幼仪听见他的话,一颗高高悬起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她抽了抽鼻子,憋着哭腔道:“我就知道大哥不会不管我!” 马车已经行至姜府门前,杨长风抬眼看了看姜府的门匾,对马车里的杨幼仪道:“哭成这样,一会儿便不必下来了。” 他翻身下马,拿出杨家的令牌,对姜府门前的侍卫道:“杨家长风,请见姜夫人,烦请通秉。” 侍卫应了一声,转身进了里面,恰巧遇着姜蓉。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她斥道。 侍卫抱拳垂头:“杨家大公子来了,说是想求见夫人,在他身后还有一辆马车,就是不知道里面坐的是谁。” 杨家? “归德将军那个杨家?” “正是。”侍卫答道。 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姜蓉脑子里闪过,她却没抓住,索性不去管,对侍卫道:“去吧,母亲在正院。” 说完之后,她便提着裙角去到府门前,待看清来人后,她忍不住轻嘶一声。 李知薇,杨幼仪那个小圈子素来不怎么看得上她,她便基本没有机会与她们掺和到一起,对杨家这一代的佼佼者杨长风向来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这还是她第一回见到他,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断定,面前这人便是杨家嫡长子,杨长风。 他身上有种桀骜的意气,锋锐而尖利,和如今京中与他同龄的那些世家公子十分不同。 姜蓉在心底叹了口气,果然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都是一般年纪,那些个世家公子却像没断奶似的,镇日还只知提笼架鸟,逗猫遛狗,但是杨长风却已经入了朝堂,如今在刑部做事,听闻颇为刑部尚书赏识。 而杨家另外几位公子,似乎也很是忌惮这位长兄,如今读书的读书,经商的经商,却从来没听说过争夺家产的传闻。 姜蓉收起翩飞的思绪,朝杨长风盈盈一福身:“不知杨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杨长风也朝她拱手抱拳,他说:“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舍妹顽劣,在梁园中与令姐设了赌局,以皇上御赐的珊瑚树做赌注,输与令姐。人无信不立,杨某也只好领着舍妹前来姜府,奉上珊瑚树。” 姜蓉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问杨长风:“听闻前两年……” 她话开了个头,杨长风便颔首道是。 当初陛下赏赐珊瑚的事情,可谓轰动玉京。 姜蓉知道也不稀奇。 她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让杨长风将这珊瑚树抬回去,忽地便见着芳汀苑几个下人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姜蘅从外头带回来的丫鬟。 她先向两人行礼,而后看向杨长风:“奴婢在府中接到了小姐的消息,特地出来迎接杨公子。想必那就是红珊瑚树了,”她转过头,对身后带着的几个侍卫模样的男子道,“还不快去搬到芳汀苑,人家杨公子都已经送到姜府来了,难不成你们还想让人亲自送到芳汀苑?” 杨长风看向姜蓉,面色柔和。 他方才一见姜蓉听说了这珊瑚树来历之后的模样,便放下心来,果然,也就只有姜蘅那么胆大,知道是御赐之物还敢开口讨要。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姜蓉开口,让他们将珊瑚树带回去。 如此一来,珊瑚树他们杨家也送了,是姜家不肯收,自然怪不得他们。 姜蓉也确实想要拒绝,只是她正想要开口,便见着身着锦衣的金吾卫来了。 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朝杨长风,姜蓉两人拱手:“看来老话说的果然不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便是杨家的珊瑚树了吧?两位,我受了婉儿小姐所托,特地来为姜小姐搬这一尊珊瑚树。” 这人也是玉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名唤沈锋涯,混不吝的性子莫说是世家,就连皇宫里的贵人都是见识过的。 从小便敢与皇子厮打,长到现在,由家中寻了个金吾卫的差事做着,仍然不知收敛,年前还和平阳侯世子江恕在城中打了一架,闹得人尽皆知。 这是个认死理的人,寻常轻易没人敢招惹他,也没人支使得动他,除了长公主之女,林婉儿。 他说完之后,一阵马蹄声隆隆响起,尘土翻滚,再定睛看时,数十名金吾卫已至于此,个个身手矫健,气度不凡,腰间一把金刀,一双眼看过来时,先带了两分瘆人的阴鸷。 没多久,顾珩也带着人来了。 小小的槐花巷里,鲜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顾珩从马车里探头,见着眼前热闹的场面,也是一惊,而后咧嘴一笑:“看来是我来晚了。不过总不能白跑一趟,不如沈大人,我看着你们搬?” 原来,姜蘅早就想到姜蓉和贾氏不会收下这尊珊瑚树,于是提前找人知会了烟翡,让她带着白榆几人出来搬树。 而林婉儿又担心姜蘅手底下的人不中用,转头找人带了话给沈锋涯,沈锋涯对林婉儿从来言听计从,而今不过一桩小事,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总归他得罪过的人也不少,不差杨长风一个。 他家又是他一个三代单传,只要不捅破了天,转头回府,也不过跪一跪的事。 至于顾珩,虽然没有找他,但他心系姜蘅,自然早已经听说了梁园的事。他身子尚有些不好,今日便没有去梁园。是在听说杨家的人出门,这才急急忙忙带着人出了王府,来到姜家,目的就是为姜蘅守住这尊珊瑚树。 杨长风没有想到局面闹成这样,但他脑子转得快,在见到沈锋涯时便知道,今天这尊珊瑚树他是带不回杨家了。 他维持住好涵养,也不再看姜蓉,而是转身对沈锋涯和顾珩道:“也好,既然两位在这里,杨某便不用担心这珊瑚树能否安然到姜小姐手里了。” 说完,他便上马,扬鞭而去。 他身后的马车与护卫队紧紧跟在他身后,须臾之间,便行出了槐花巷。 姜蓉咬了咬唇,也知道大局已定,不是她能翻转的了,索性不去管,反正姜蘅闯出来的祸事,到时自有她来担。 她将雀跃又期待的目光投向顾珩:“世子哥哥难得来姜府,不如进来坐坐?” 第七十九章 顾珩早几年不耐烦和姜蘅的婚约,在玉京城里做了好几年的浪荡子,谁家的姑娘招手,他都愿意给几分面子。 可如今他认清自己对姜蘅的喜欢,早收了心,便是姜蘅从来冷待他,他也不曾起过旁的心思,一心一意等着姜蘅重新认识到他的好。 这样的顾珩,又哪里肯多看姜蓉一眼?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子,他也不愿意给姜蓉面子,冷冷道:“你我非亲非故,姜二姑娘还是别叫我哥哥了。” 姜蓉抿着唇,呆呆望着他,似乎是没有想到顾珩居然这样绝情。 他以前还说,会娶她过府呢。 若非是因着他这么一句话,她怎么会苦心谋划那么多,甚至将姜蘅害得人不人鬼不鬼,只为了从她手里接过两家的婚约?又怎么会一味地在诚王妃面前伏低做小? 可是如今,眼见得顾珩竟是要撇清他们的关系了,这让姜蓉如何能不呆? 可是顾珩却也不给她反应的时间,说完之后,便命车夫调转马头,往康家去了。 康雪茵在康家的日子很不好过,原本因为林婉儿的照拂,她在康家可谓说一不二,主子也好下人也罢,谁都要给她三分薄面,就连府里深居简出的老夫人,见了这个孙女都待她亲近得很。 可是如今她没了林婉儿做依靠,眼看着父亲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带回来一个弟弟,母亲也因着一桩小事被父亲借题贬成了妾,直到这时候,康雪茵才知道原来什么康夫人,不过是府中下人改个称呼罢了,实际上,族谱上她们母女的名字仍然是记作康家的妾室与庶女。 康雪茵实在不明白,怎么忽然一天时间,她的天都塌了。就算她不是当初林婉儿的救命恩人,可是这些年来两个人的相处,难不成都是假的? 倘若林婉儿待她有一份真心,也不该因为一桩往事对她赶尽杀绝到这个地步。 可是林婉儿已经不肯见她,府里的下人也一改往日殷勤模样,待她们母女能有多敷衍就有多敷衍。 她终于也丢了往日里端庄淑宁的大小姐做派,开始学着市井泼妇一般,镇日在院子里咒骂着姜蘅。 她觉得都是因为姜蘅,她才落入今天这般田地。 每每想到姜蘅这个名字,她就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顾珩到康雪茵居住的小院外时,恰巧听见康雪茵恶毒到极致的咒骂,他偏过头,对身边的小厮吩咐几句。 小厮脚程快,等康雪茵咒骂完,他也就端着碗水回来了。 顾珩亲自端着水进去:“表妹,喊了这么久,也该渴了吧?” 往日康雪茵跟在林婉儿后面,见着他总是要怯怯唤一声表哥——要说林婉儿也就算了,康雪茵这么叫算怎么一回事,不过是个妾生女,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搭上了林婉儿的船,就也能做皇室子女?多大的脸啊,也敢叫他表哥? 顾珩这么想着,也从来不曾给过康雪茵一点好脸色,康雪茵叫他便也听着,从来不会应声。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叫康雪茵表妹。 若是往日里,康雪茵能被顾珩叫上一句表妹,她说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可如今见着顾珩,她第一想起来的便是这位世子爷,跟在姜蘅身边,巴巴望着她的情形。 她忽然就清醒下来,冷静下来,从方才仿若疯癫的状态里出来了,警惕地望着顾珩:“世子爷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她当初风光时,穷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讨好的人,她可不相信如今她落魄潦倒,这人会对她生出什么怜悯之心。 顾珩笑道:“我说了,偶然路过,听见表妹在院子里喊了这么久,担心表妹嗓子喊哑了,口渴,这不,特地来给表妹送水。” 康雪茵往后退了退,直到退到檐下的廊柱处,她才慌乱道:“这是康家,我要喝水,还用不着劳烦世子!” 顾珩看了一眼左右,两个小厮便不由分说地上前将康雪茵制住。 她日日在院子里咒骂姜蘅,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仆妇不耐烦听她那些腌臜言辞,早早走了个精光,如今她被人抓住,自然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正所谓求天无路,告地无门,便是如此。 顾珩端着盛了水的白瓷碗上前,捏着康雪茵的下巴将水灌了进去,而后用力将碗摔到地上,脸上浮现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当初林婉儿护着你,着实不好对你动手,但好在她如今也看清了你的丑陋模样,倒是不妨碍我动手了。” 欣赏够了康雪茵掐着喉咙使尽力气想要喊叫出声,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模样,他终于继续道:“今天的事只是给你一个教训,倘若你老实安分,便能活得长久一些,若是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只白瓷碗,就是你的下场。” 他说完,便带着小厮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康府。 康家的门房还当他是来找自家老爷的,但想来应当是没找到,不然怎么会走这么快。 到了下午,日头渐西,梁园宴会总算散去。 顾远洲亲自将文人学子,与官员大臣们送到门口,紧接着,便有许多闺秀小姐来到他面前,与他道别辞行。 只这些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声音娇柔,这种娇柔不是天生,而是刻意的捏着嗓子,像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声调,还有她们的腰肢,扭得就跟抽了风的柳条一样,顾远洲本想耐着性子应付完她们,奈何实在坚持不下去,没一会儿便找借口走了,留下衡暝一个人站在门口送客。 姜蘅坐在马车上看够了笑话,总算觉得这一天可真是一点没有白费,心情愉悦地让车夫驾车回去了。 马车到了姜府,她刚下马车,姜蓉便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扬手就要给姜蘅一巴掌。 姜蘅却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她一手抓住姜蓉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地朝姜蓉脸上扇过去,留下清晰可见的指痕,她冷着声音:“姜蓉,在我身上吃过的苦头还不够多?” 第八十章 姜蓉吃痛,立时便惊叫出声。 她自觉占理,这会儿纵然被姜蘅打击了气焰,但也仍然不肯退让,一双眼乌沉沉地盯着她: “姐姐,我唤你一声姐姐,不管私下里如何看待你,但明面上,却是实实在在将你当做嫡亲的姐姐对待的,即便如今大伯与大伯母仙去,我们二房却也没有欺你弱小,反而尽心尽力地养着你,可你……你居然讨了那等御赐之物,你究竟是何居心?难不成非要拉着全家人和你一起陪葬,你才甘心?” 姜蘅看着她:“再嚷大声点?不如就这么昭告天下?” 姜蓉忽地住了声。 口舌之争上,她从来不是姜蘅的对手。这会儿姜蘅说什么,她本能地便要和她反着来,生怕自己落入了她设好的圈套里。 姜蘅见她安静下来,难得地给了她一个好脸色:“我吞下去的东西,就没有吐出来的道理。但你放心,有胆要,就有命守。” “退一万步来说,今日之事结局如何,也不过我一个人的事,不会连累姜家,这一点你比我清楚。所以,在我面前做戏着实没必要。在这里和我吵闹,巴不得让全府人都知道将来我下场如何,全是我今日胆大妄为,咎由自取,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宜霜居待着,祈祷我出事,懂吗?” “至少你在宜霜居待着,不来碍我的眼,我说不准还能给你留条活路。但如果犯到我面前来,我的手段,你是领教过的。” 她和姜蓉在一处时,基本没什么话,像今天这样苦口婆心地好一通长篇大论,已经是她难得地耐心。 她是真的希望姜蓉明白,少来触她的霉头,她的日子还能过得好点。 但如果姜蓉屡教不改,她也不介意先让她学会怎么老实。 姜蓉果然被她震慑住,通身气势都卸了下去,她愣愣看着姜蘅:“随……随你。” 姜蘅那一巴掌,实在是将她打痛了,以至于她现在见着姜蘅的脸便忍不住发怵。 人一发怵,心里的心思也就老实下去,也就能听得进去旁人说的话了。 要是换成别的什么时候,让姜蘅这么和她说话,她肯定怎么也听不进去。 姜蓉原本只是想来吓唬吓唬姜蘅,姜蘅在姜府,在玉京,已经得意太久,尽管现在杨家还没有动作,但是她知道,杨家一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她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姜蘅惊慌失措,痛哭流涕的样子了,这才冒冒失失地来到了姜蘅面前。 却没想到姜蘅一巴掌,反倒将她打清醒了。 这天之后,姜蓉又老实下去,姜家里也静了下来。 且说杨长风与杨幼仪两兄妹,从姜家离开后,杨长风便带着妹妹求到了宫中的李淑妃那儿。 杨家与李家在朝堂上有利益往来,连带着杨家的小辈在李淑妃处,也是有名字的。 听说两个孩子要见她,李淑妃自然便允了。 待听明白事情始末之后,李淑妃沉吟道:“兹事体大,近来宫中正值多事之秋,本宫虽然身居高位,这些日子却也如履薄冰地过着日子,这件事,本宫帮不了你们。” 杨幼仪闻言,眼泪霎时便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她方才已经在马车上收拾过,后来又被自家兄长耳提面命交代过,这会儿尽管忍不住心慌哭了出来,但也只是静默垂泪,看着颇有几分惹人怜爱的意味。 杨长风抿着唇,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不敢奢求娘娘施以援手,但求娘娘给长风见陛下一面的机会。” 杨长风有多傲气,李淑妃也听娘家侄女说起过,在她那侄女口中,杨长风清高孤傲,又很有手段,是难得的人才。 可是如今真正见到了,李淑妃反而有些失望。动辄便下跪的男人,再傲气,又能傲气到哪里去? 不过她已经拒绝了两个孩子一次,再拒绝第二次的话,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何况也只是给两人制造机会,成与不成,还要看杨长风自己的造化,这样想着,李淑妃点了点头:“好,本宫帮你们。” 她转头让人取了玉牌去请皇上。 李淑妃是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了,这么些年过来,膝下无儿无女,性情又温柔,从不作妖,为着这些,皇上是很爱重这个妃子的。 见她身边的宫女取了玉牌来请他,当即也没问什么事,便跟着宫女去到了淑妃宫中。 李淑妃在宫门处等着她。 见状,皇上心里更觉熨帖。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只要他来,她总是在这里等着他。 他走过去,干燥温暖的大手握住李淑妃的柔荑:“说了多少次了,冬日天冷,不必相迎。” 李淑妃抬头看着他,笑道:“臣妾一想到皇上要来,便觉得心里高兴,哪里还记得冷?今次请皇上来,非是臣妾有事,而是杨家的两个小辈犯了错,求到臣妾这里。” 她一边走着,一边叹道:“臣妾见着他们,便想起来当初的那个孩子。倘若他还在世,算算年纪,也该有他们这般大了。您知道的,臣妾年纪大了,总免不了心软。” 皇上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是啊,本来他们之间该有一个孩子的,可是后来,那个孩子替他的父亲丢了性命,而她也因为当初生孩子的时候伤了元气,这一生都难以有孕了。 说起往事,李淑妃又开始伤心起来,不过终究顾及到有客人在,她用锦帕拭了拭有些湿润的眼角,很快便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道:“两个孩子犯了什么事,臣妾还没有来得及问。待会儿您若是觉得这事可以轻拿轻放,便别和两个孩子计较了吧,方才小姑娘还哭了一场,看起来怪可怜的。” “但若是了不得的大事……”她顿了顿,“臣妾相信皇上心中自有定夺,总归不管您怎么处置,臣妾都是站在您这边的。” 她说了这么多,早已经让皇上的心软成了一滩水,他道:“朕省得的。” 第八十一章 及至皇上进了宫殿中,方才还坐在椅子上的杨长风与杨幼仪,便纷纷起身,朝着身着黄袍的男人口称万岁,行礼问安。 “快起来罢,”皇上朗声一笑,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杨幼仪抬眼,两行清泪披挂在脸上,看起来好不可怜。 她想开口,但是又因为惧怕面前男人周身的威严气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什么话。 杨长风见状,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才开口,将梁园西楼内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末了,又道:“家妹年幼无知,又心高气傲,自觉不可能输给姜家小姐,孰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才酿成大错,恳请陛下责罚。” 皇上笑了笑:“朕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原是如此,”他看着地上跪伏着的女子,如风中摇曳的花枝,缓缓道,“小女儿心性罢了,有什么责罚不责罚的。此事就此作罢,转告杨将军,无需忧心。” 本来他是该生气的。 红珊瑚树是邻国贡品,而他惦念杨家一门忠心耿耿,这才借着老太君生辰为由,将珊瑚赏赐下去。却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敢如此胆大,竟将这珊瑚当成了赌注,还输与了旁人。 这不是你摆明了不将他放在眼里? 可是有淑妃一番轻言细语在前,两个孩子认错的态度也诚恳,再看犯了错的小姑娘,也是一副吓得够呛的样子,他心里再大的气,也能消下去了。 杨幼仪与杨长风两人,自是千恩百谢地叩首。 …… 姜蘅在芳汀苑里对着那尊红珊瑚看了好几天,总算看厌,让人收拾收拾捡到了库房里去。 沾衣站在姜蘅身边,为她捶着肩膀,轻声劝道:“您既然看厌了这红珊瑚,不如便让下人们送还给杨家?” 送回去,便能保全姜杨两家的情谊,也能让姜蘅得一个好名声。 姜蘅翻书的手一顿,看向窗外盛开的白梅花,道:“不可能。即便看厌了,那也是我的东西,断没有送还的道理。” 沾衣于是噤声,不再说话。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小姐要这般咄咄逼人,有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总好过处处结怨结仇强吧? 似是看出来沾衣在想什么,姜蘅难得开口解释:“姜家不比杨家,背后没有大树可乘凉,也没有百年底蕴奠基,你以为我将这珊瑚还了回去,就能化敌为友,得到杨家和旁人的尊重?” “不,他们只会觉得我果然出身小门小户,看起来强硬,实则也不过如此,再怎么傲气,事后不也要低头?拼力赢来的东西守不住,会更让人瞧不起。” 一旁正在收拾,打扫屋子的空翠,烟翡听见她说话,也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静看着她。 姜蘅长叹一口气:“有人说玉京是名利场,准备好你所有的积蓄,有胆识,有魄力,有手段,便一定能挣个盆满钵满,出人头地;也有人说玉京是座风月场,身在其中的人,醒也无妨,醉也无妨,反正所见所得也无非白骨红颜,权势地位。” “但是等真正到了这其中,你才会发现,这是斗兽场,比的便是谁更能狠得下心,更能豁得出去。要脸面,好名声的人退而守成;舍得下,放得开的人进而登高。” “不必卑躬屈膝地讨好谁,更不用放低姿态仰望身居高位的人,待你走上去,自然有人蜂拥而来,等待你的青眼。” 她说完,又低头去看手上的书。 沾衣喟然道:“奴婢不该多言的。” 她总以为这位小姐年纪尚轻,少不更事,这才忍不住开口提点,却未曾想过,是她眼界短了。 姜蘅翻了一页书:“无妨,我知晓你是为我好。” 说来可笑,来到玉京之后,她竟然也就只能从身边人的言语里感受到少许温情。 这分明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春荫河的水她掬过,章台路边的柳枝她攀折过,玉熙街的云鬓青酒她饮过,城外青山上的妙华寺她拜过。 可如今再看,却只剩下物是人非四个字了。 她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终究也随着两年前的东流水一同淌远了。 收回思绪,她又笑了笑,恬静地看着窗前的梅枝,起身探手折了一枝,插在案头的银累丝花瓶里,轻声道:“我喜欢听的。” 沾衣垂眼,转身舀了一小瓢水倾进花瓶里,随后才小声道好。 “走吧。”墙外顾远洲看了衡暝一眼,掠身飞上小院墙头,而后几息功夫,便出了姜府。 衡暝无奈地望了一眼窗下的人影,又转头看了看自家殿下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今天这一刻,深刻认识到侍卫不是个好做的差事。 上回爬墙也就罢了,这次居然还缩在人家姑娘院子里听墙角,得亏做这事的是他家殿下,要是换个男的,谁不唾骂一句登徒浪子,采花淫贼? 等出了姜府,衡暝很快意识到自己迎来了侍卫生涯中的一大难题:殿下不见了。 他本来是负责护卫殿下安全的,如今需要护卫的人都不见了,衡暝觉得,照他家殿下再这么玩下去的话,很快他的项上人头也得不见了。 好在两人也算是相伴十数年,费了一番功夫之后,他总算想起来殿下可能会去的地方,果不其然,就在春荫河畔,找到了人。 他走过去,挠了挠头:“您怎么了?” 在很小的时候,殿下就是这样,有什么想不通或者难过的事情,就会到这里来坐上一坐。 上一次来这里,衡暝记得,是两年前皇后娘娘薨逝,他陪着殿下在这里坐了一整夜。 夜尽天明,少年眼里的泪水总算流干,然后他开始渐发地沉默下去,也开始在这玉京城里展露锋芒,终于长成如今这般芝兰玉树,清正端方的模样。 顾远洲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仍旧盯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水看。 河面上漂浮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流过来的花灯,还有一些枯枝落叶。 衡暝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这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看着顾远洲沉默的模样,他又不敢轻易开口,只得陪着坐在一旁。? 第八十二章 杨长风带着杨幼仪进宫的事,姜蘅是在后来才知道的。 她知道那天,杨幼仪已经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宫里。翌日,玉京城里才名远扬的杨小姐,便摇身一变,成了宫中貌妍色娇的杨婕妤。 姜蘅闻言,忧心忡忡地望了望天。 沾衣看她这样,没说什么话,贴心地为她斟了盏茶,是西楼里姜蘅很喜欢的玉雪明沙。 也不知顾远洲怎么就知道了姜蘅喜欢,当天便让人送了半斤来。 姜蘅自然是乖顺收下,又和来送茶叶的衡暝道谢,但等送走了人之后,她第一件事便是仔细查验,想看看这茶叶里有没有掺毒。 从第一回顾远洲给她送见面礼开始,她就对顾远洲能不能做人这回事不抱指望了。 不过好在,这半斤茶叶没问题。 空翠坐在门槛上给姜蘅纳鞋底,听见烟翡打听回来的消息,和姜蘅惆怅的叹气声,她张了张嘴:“那后面怎么办呢?不若小姐便避着杨家人一段时日吧?” 在小丫鬟眼里,姜蘅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过是姜家的姑娘,但是如今杨幼仪成了宫中的婕妤娘娘,这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从来民不与官斗,而换到如今姜蘅身上,这个理也是合适的。 姜蘅道:“你以为我在担心?我是在想,杨幼仪那么蠢的人,恐怕在宫里活不长。” “花月那边怎么样了?”想起来府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忽然问道。 初初见面时,她就注意到花月的打扮不一般,看起来好像和旁的丫鬟没什么两样,但她身上的衣裳却有一种淡淡的花香,鬓边也不同于小丫鬟的红绳绒花,而是一支素净的银簪,簪头是莲花模样,恰巧是姜仲廉最喜欢的花。 这个小姑娘,将所有的心机都放在了她的装扮上,目的实在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贾氏人不大精明,但好歹在姜府后院待了这么多年,对一个小丫鬟的心思还是能看得清的。 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又自以为熟悉姜蘅的性子,便将这个心高气傲的丫鬟打发到芳汀苑。 她以为这样就能激得姜蘅对她动手,从而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既能解决心头之患,又能借着这么一桩事拿捏住姜蘅的把柄。 姜蘅却不肯给她这个机会,转头便将花月送到了姜仲廉的面前,还是以一种姜仲廉无法拒绝的方式。 原本姜蘅也只是顺手为之,她并没有想过要借这个小丫鬟将贾氏从当家主母的位置上拉下来,只觉得放在那里能给贾氏母女添一添堵也是很好的。 是以过去了这么久,她一直对花月那边不闻不问,今天问起,也并非带了什么目的,只是忽然想起来,随口说上一句罢了。 莞然阁那边,也是烟翡一直在盯着的。 她年纪最小,故而也最听话,姜蘅让她做什么,她从来都是服服帖帖地把事情办好,绝不让姜蘅有一丝烦心。 所以哪怕这么久过去,姜蘅甚至都没想起来花月这么个人,因着她当初的吩咐,烟翡却还是一直兢兢业业地盯着那边。 这会儿听见姜蘅询问,她连忙嚼了嚼口中的山楂糕,吞下去之后方才道:“没怎么样,就是二爷最近好像因着公务繁忙,不怎么去她那边了,还有姜蓉小姐,也不知怎么地,这两人却是走得近了。” 姜蘅点了点头,笑道:“便让她们走近吧,咱们别管了。总有些人要两只碗都端起来看一看尝一尝,才能分辨得出来哪只碗里装的是蜜糖,哪只碗里装的是砒霜。” 烟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沾衣愤愤道:“可是花月姨娘这么做,分明是……” 她虽然不甚明白当初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却也能看得分明,若不是姜蘅运作,花月只怕是没有这样的福气能被抬成姨娘。而后来姜蘅还亲自去莞然阁送过贺礼,花月也曾指天发誓,此后一定待姜蘅忠心。 大小姐与二小姐不合,是阖府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花月当初既然表了忠心,如今再和姜蓉搅和到一起,不是背主是什么? 姜蘅道:“无妨,总归我也没有将她当成自己人。忠心的人有忠心的人的用法,不忠的人有不忠的人的用法。随她怎么作吧,不必管。” 沾衣点了点头,又说起来云屏,不知云屏和渡山在临江怎么样了。 姜蘅低头,将书下压着的信抽出来给她们看。 云屏的信恰是今天送到,她已经到了临江,正在走访查探当初和姜仲廉有旧的人事。 只是目前还没有什么头绪。 姜蘅倒也不急,提笔给他们写了回信,让他们慢慢来。 莞然阁里,姜蓉正在和花月品茶。 确切来说,是她在教花月品茶。姜仲廉是个风雅人,他喜欢能书善画,会琴通棋的女子。可是花月空有一副好皮相,内里却是草塞的。 早些日子到莞然阁里留宿,也不过是图个新鲜,而今新鲜的日子过去,姜仲廉怎么看花月怎么觉得厌烦,索性不再来。 这可让花月急了起来,高门大院里,她这样的女子,没有了夫君的宠爱,便什么都不是。正在无望之时,姜蓉却主动到了莞然阁,说是愿意教她这些精细活。 花月喜出望外,哪里又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会儿,姜蓉当完了老师,将该教的都教过之后,俏皮地眨了眨眼,问花月:“我原先还当你和姐姐关系很好,总是不喜欢你,却没曾想,原来你们却也不如我以为的那般情谊深厚。这我便放心了,旁的不说,我是很喜欢和阿月姨娘待在一处的。” 花月受宠若惊,起身朝她一福:“二小姐不嫌弃花月蠢钝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是听见姜蓉对她的称呼,她还是觉得心下熨帖。 下人叫她,都叫花姨娘,唯独姜蓉称呼她阿月姨娘,足见姜蓉待她的亲近之意。 姜蓉唇边勾出一抹笑意,又道:“近来父亲不常来你这儿,你在府中日子难免难过,我虽然敲打过下面的人,但也担心你过不好,我且如此,怎么我那姐姐却不来看你?” 第八十三章 姜蓉是第二次提这件事,花月即便有心遮掩,也遮不过去。 她到现在也不明白当初大小姐帮她是为了什么,大小姐说的是,夫人这么多年无孕,她看着着急,期望能有人为姜家开枝散叶。 但花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姜蘅这一番话,她是半点不信的。非但不信,她还觉得姜蘅肯定是有什么事瞒着她。 她觉得她就像是姜蘅随手从路边捡回来的一条狗,她看着她可怜,就喂她一餐饭,却不管她将来出路。 她是真的着急了,她可不想一辈子就在姜家做一个无依无靠的姨娘。 如果不是因为姜蘅这么久不管她,她也不会和姜蓉走这么近。 她眸光微黯,道:“大小姐贵人事忙,不记得花月也是情理之中。” 姜蓉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她的手,不再说话。转而又与她说起了茶事。 不多时,宜霜居的丫鬟过来找到她,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姜蓉面上笑意微滞,起身对花月告辞。 及至晚间。 揽翠楼里,杨长风临窗而坐,玉京城里萧瑟的朔风呼啸着席卷而过,清平街上车马稀疏,人影寥落。 风起时,屋子里的灯影烛光便都摇曳起来,杨长风的影子映在窗上,灯火的影子映在他的影子里,重重叠叠,明明灭灭,像诗书里才有的意境。 姜蓉掀开帘子,一时不由望得痴了,直到杨长风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她赧然一笑,去到他对面坐下,含笑道:“不知杨公子这么晚了,教人请我过来,是为着什么事?” 她声音本就细软,如今刻意放软,更显得悦耳动人。 杨长风亦是一笑,朗然道:“只是想起来前些日子,到姜府上见着姜二小姐,临走时未曾与小姐辞别这一桩失礼之处,这才特意请小姐前来,奉茶赔罪。” 他说完,便低头斟了一盏茶,推到姜蓉面前。 姜蓉想伸手去接,抬眼时又正好看见杨长风隽秀的眉眼,霎时红了红脸。她不自在地别过头:“杨公子这么看着我作甚?” 杨长风抿了抿唇,垂眼道:“只是觉得二小姐与令姐,似乎很不同。” 姜蓉心跳了一跳,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此话怎讲?” 杨长风道:“西楼中,姜大小姐实在很是咄咄逼人,我还以为姜家家教如此,而今见了二小姐才惊觉,或许只是大小姐如此罢了。” 他说罢,顿了顿:“二小姐和杨某想象中的大家闺秀的样子,相差无几。” 姜蓉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后来找人去打听过杨长风,知道他一贯洁身自好,身边没有小妾通房不说,好似自来也没和什么姑娘接触过,只一心专注学业仕途。 她没有说话,欲语还休地看了杨长风一眼,道:“杨公子罪也赔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若是待会儿晚了,恐家中父母忧心。” 杨长风也跟着起身:“我送二小姐。” 姜蓉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盈盈福身,抬眸望着他:“杨公子留步罢。” 杨长风低声一笑,道好。 待马车驶回槐花巷,姜蓉脚步轻快地下了马车,回到宜霜居里,将妆匣里的帖子拿出来,仔细看过之后,又压回枕头底下。 而这时,宜霜居外,小姑娘的身影渐渐从花墙下显现出来,若有所思地转头离去。 这小姑娘便是烟翡,回到芳汀苑里,她一边给姜蘅捏脚,一边道:“奴婢看得真真的,今天二小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回来,脸上可一直挂着笑,就是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好事?” 距离梁园宴已经过去了约莫五六天,这几天里姜蓉可一直没有出门,就连前天,城中锦绣斋上新品的日子,她也没有出去,只让身边的大丫鬟去购置了些钗环首饰。 要知道,以往每个月,姜蓉可是从来不会缺席锦绣斋上新的。她最喜欢装扮地精致清丽,然后去锦绣斋听那些来选首饰的小姐们围在她身边恭维谄媚,然后在她们艳羡的目光下,出手阔绰地将锦绣斋的新品悉数包下。 可是就因为这梁园宴,她连锦绣斋都不愿去了。 其实她的心思倒也很好琢磨,无非是梁园宴邀请了姜蓉却没有邀请自己,觉得比姜蓉低了一头,更别提姜蘅还在梁园西楼里出尽了风头。 姜蘅越得意,她越觉面上难堪,自然不肯出门叫人笑话。 她不开心,宜霜居里伺候的下人日子便难过起来,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境地,可是夜里姜蘅回来之后,宜霜居里却没什么动静,这更加让烟翡坚定了自己的猜测,肯定是二小姐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不然今天怎么会脾气这么好? 姜蘅闻言,淡淡道:“能叫她开心的事情太多了。阴沟里的臭老鼠,见着一块腐肉也是会开心的。” 时刻盯着姜蘅,嫉恨她的出众,想将她拥有的一切都抢过去的姜蓉,比阴沟里的老鼠,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想了想,道:“你盯着那边,如果姜蓉下次再出门,就让白榆跟着过去,看看她见的是谁。” 烟翡点头应下,又取来棉帕,为姜蘅擦脚,服侍着她睡下。 姜蘅躺在床上,却不怎么睡得着。 她睁着眼,猝不及防想起来西楼里,杨长风看着她时的眼神。 并没有生气或者恼怒,只是平静。 他的生气都是冲着杨幼仪去的,甫一见了妹妹,什么话都没有说,先扇过去一耳光。 所以他是在乎这件事的,他的平静,不会是因为不打算和她计较,相反,他是因为对自己的报复胸有成竹,才能那么平静地看着她。 那么,他会怎么报复回来呢? 杨家第一人的手段,又会是如何的高明呢? 姜蘅想不通,呆呆地望着帐顶出神。 夜已渐深,天边一轮明月孤悬,微云轻风,玉京城里四处都暗下来,唯独宫墙之内,灯火通明。 年迈的帝王赤脚盘腿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年轻有为的儿子,过了许久,沉沉开口道:“慎己,你太胡闹。” 第八十四章 帝王身穿宽大的道袍,枯草一般的头发散乱下来,披在肩头,脸上纵横着沟壑一般深深浅浅交叠的纹理。 他的儿子则身着玄袍,金冠玉带加身,周身气势凛冽,仿若芝兰玉树。 帝王用字来称呼自己的儿子,话语里却没有什么亲近的意味。 更多的是一种责怪,讽刺。 也的确讽刺。 给太子取字的,是从小教导他长大的老师,这位老师不仅教给太子做君王的本领,也教给他做人的道理。 可就在两年前,太子亲自处死了待他如至亲的老师,此后朝野上下,无人再敢唤他的字。 顾明华唤他慎己,意在提醒他是一个多么荒唐、胡闹的人。 毕竟,能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执剑斩杀自己的老师,一国重臣,悉数大邺开朝至今,可能也就只有顾远洲一人了。 顾远洲垂首静立,脸上神情淡漠,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拱手道:“儿臣知错。” 却也没有什么认错的态度,反而更多的是一种漫不经心,从他骨子里,眉眼间透露出来。他用这样沉默的方式告诉皇帝,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但如果硬要说他有错,那他便错了吧。 顾明华定定看着他,忽然抬手端起桌边的茶盏,直直朝他脸上摔过去。 顾远洲不躲不避,温热的鲜血从他额角缓缓流下来。 他嗤笑一声,抹了把脸上的血,笑着抬眼问榻上的顾明华:“您满意了吗?” 顾明华怔忪,还没来得及说话,顾远洲便已经昂首阔步,离开了大殿。 他按着腰间的剑,从马厩里牵了匹马,扬鞭策马,风驰电掣一般驰出皇城。 已经是宵禁时间,清平街陷入一片昏暗的阴影里,守城的侍卫跌坐在城门口,昏昏欲睡。 他渐渐地慢了下来,信马由缰地在清平街上逛着,腰间的剑沉寂在剑鞘中,发出阵阵铮鸣。 不知道走到哪里,他翻身下马,将马系在垂杨下,转身几个纵跃,掠进了姜府东南角的小院里。 姜蘅还没有睡着,听见窗下传来响声,她忍不住起身,提着灯走出去,却见着跌坐在梅花树下的顾远洲。 不甚明亮的灯光映照出男人脸上的血渍,姜蘅本应该转身就走。 她是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就算有人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可是看着顾远洲这样,她却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朦胧的念头从脑海里闪过,她来不及思考地将顾远洲从地上拉起来。 将他带进了自己的屋子里,又从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找出来伤药,给他处理伤口。 她做这些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垂着眉眼,仔细看着顾远洲额头上的伤。 顾远洲也不说话,静默地望着姜蘅的侧脸。 大邺储君有御前佩剑,纵马禁宫的特权,而方今天下,能朝顾远洲动手的人也唯独那一位。 不用多想也看得出来,他这是刚从宫里出来。只是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皇帝这般大动肝火,一点脸面不给自己儿子留。 “半夜三更,大小姐便这般不设防将男人拉到你房里?”顾远洲沙哑的声音在姜蘅耳畔响起。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芳汀苑,也没想到姜蘅会把他带进屋里给他上药。怔愣许久,他忽然话里带刺地问道。 姜蘅早已经习惯了,白他一眼,将纱布收起来:“好了,殿下请回吧。” 她没想那么多,甚至没有想起来刷好感度这回事,仅仅只是因为觉得顾远洲可怜,所以她愿意施舍她的怜悯。 她很少会觉得别人可怜。毕竟世道如此,人命比草都轻贱。 可是顾远洲不同,他是天之骄子,生来就应该高高在上,睥睨天下。可是他跌坐在梅花树下时,叫姜蘅瞧着,哪里有一点高高在上,不染淤泥的皎洁与无瑕? 顾远洲笑了笑,抬头看着姜蘅,唇边逸出漫不经心的笑意,有些懒倦的意味,他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姜蘅,你明不明白?” 与此同时,一抹寒光闪过,烛火忽地灭了下去,而姜蘅,脖颈上多了一丝凉意。 她气急败坏地盯着顾远洲,咬唇道:“第四次了!” 这是他第四次想杀她了。 顾远洲也明白她的意思,轻嗤一声,收回了剑,失望道:“是啊,第四次了。” 他还以为姜蘅有多经得起逗,没想到这才第四次,她就已经不耐烦了。 他低着头,将剑插入剑鞘,道:“姜小姐是聪明人,想必今天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姜蘅抱臂而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心情吧。” 见顾远洲的动作顿住,眼眸微眯地看向她,她鼓了鼓腮帮子,怒瞪回去。 怎么就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杀她,却不准她利用秘密要挟他? 欺负人也不是这么欺负吧。 顾远洲见威胁没用,也确实拿她没办法,满不在乎道:“随你。” 倒和姜蘅想的不一样,她还以为他又要抽剑架在她脖子上呢。 她翻了个白眼,转头回了床上,背对着顾远洲道:“我要睡了,殿下想待多久便待多久吧,只是等你离去时,记得要锁门。早晨雾气湿重,风也轻寒,我会受凉。” 顾远洲舌尖顶了顶牙齿,被姜蘅这么理所应当的态度惊住,错愕半晌,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无言。 当然也不是没有什么想问的,只是他对姜蘅也算有所了解,已经预见有些话说出口就等于自取其辱的结局,实在没必要多说。 至于姜蘅,大半夜与顾远洲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实在安心得很。 很显然顾远洲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兴趣,毕竟是储君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对顾远洲而言,想来和茅坑里的石头无异,又臭又硬,激不起他半分怜爱之心。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她这么想着,却沉沉闭上了眼,折腾一晚上,总算能入睡了。 顾远洲等了一会儿,听见她绵长的呼吸声,走上前去,发现她果然毫不担心地睡着了,一时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第八十五章 顾远洲站在床前,定定看了姜蘅一会儿,随后转身离去。 太子府里仍然灯火通明,衡暝许久不见他,提了灯站在门口,待见了他,首先便见着他额角的伤口,顿时惊呼一声:“殿下!” 顾远洲知道他要说什么,抬了抬手:“进去再说。” 衡暝于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低声道是,随着他进了厢房。 一进厢房里,他便转身关上门,迫不及待地看向自家殿下:“您这是去了哪里?额角的伤口是谁包扎的?看起来不甚熟练,不若属下命人去将太医请来,重新为您上药包扎?” 顾远洲摇了摇头:“今天我出宫之后,便径直回了太子府。” 衡暝心下不解,但明白殿下的意思是要掩盖今天夜里的事,故而也不再多问,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 “还有杨家那边,你盯着点,若是有什么动作,便知会姜蘅一声。”他又吩咐道。 衡暝抬眼,很有些震惊。 顾远洲不咸不淡地开口问他:“有问题?” 衡暝一个激灵,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他虽然想不通自家殿下为什么忽然这样好心,但是想想,自己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去了,倒也不差这一桩。 “不用做的太隐秘,适当露些马脚。”顾远洲默了默,道。 他要姜蘅记他的好。 如果做的太明显,依姜蘅谨慎的性子,恐怕会起疑心,只有她亲手查出来,教她明白他想帮他却不愿意让她知晓的心意,她才能放心。 衡暝虽然仍不明白殿下的用意,但也还是老老实实将他的吩咐记在了心里。 …… 一晃两天过去,烟翡总算等到姜二小姐那边的动静,她连忙去将这件事告诉了白榆,白榆于是早早在府门外守着,等姜蓉乘了马车走后,白榆便悄悄在后面跟了上去。 姜蓉今次仍然是与杨长风有约,且仍约在揽翠楼。 揽翠楼是玉京城中素负盛名的茶楼,盖因其背后东家权大势大,无人敢在揽翠楼闹事,兼之私密性在玉京城一众茶楼中称得上首屈一指,渐渐地,揽翠楼就成了世家子弟,权贵人物们常去之地。 这次见面,杨长风给姜蓉带了一幅画。 “是抱石山人的《独钓寒江图》,听闻二小姐素喜诗画,杨某重金购得,又担心是仿品赝作,所以便想请二小姐品鉴一番,也好为杨某指点迷津。” 姜蓉接过画,认真看过之后,道:“这幅画构图疏松流畅,工笔精细而不显华丽,自成一派清雅,是抱石山人的风格。且,”她顿了顿,对杨长风道,“杨公子你看这印章,大多印章以方正为贵,然而抱石山人性情古怪,偏喜寻奇石作印章。” 杨长风顺着她的话望向画作右下角的印章,果然边线歪曲,不甚方正。 姜蓉的目光落在印章上:“小女不才,曾有幸见过抱石山人真迹,画作上的印章,恰与杨公子这幅画上的印章如出一辙,可见杨公子这幅画是真品。”她柔声道,“您且安心。” 杨长风笑了笑,将画卷起来:“二小姐既然这样说了,杨某自然安心。” 他低下头,将画卷放在了桌上的檀木匣中,而后朝姜蓉的方向推了推。 姜蓉不解其意,疑惑的目光看向杨长风。 杨长风道:“虽说名花赠美人,但我想二小姐清丽高雅,或许名家古画更能讨您欢心。” 他生就一双缱绻多情的桃花眼,说话时认真看着姜蓉,春水一般的柔情倾泻出来,教人难以拒绝。 姜蓉愣了愣,而后低下头:“这太贵重……我不能收。” 没有正当的名目,她若是收了杨长风的东西,那便是私相授受。 杨长风固然年轻有为,面容俊美,但是如果没有确切的保障,姜蓉不愿意轻易赔上自己的名声。 她这些日子和杨长风私下来往,也不过是图个新鲜有趣,他见多识广,又为人风趣,即便不谈风月,同他相处起来也是很令人舒心的。更别提他的身份地位,这一切的一切,都教姜蓉生出目眩之感。 但她还不至于为此迷昏了头。 杨长风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他到底城府深,很快便将这一丝讶异掩了下去,面上换成更真诚的神情:“二小姐是在担心什么?若是杨某此举教二小姐为难,那倒是杨某的不是了。” 他将自己的自称从“我”换回了“杨某”,先前的亲近意味没有了,取而代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与冷淡。 姜蓉一下子无措起来。 她咬了咬唇,站起来,同杨长风辞别:“听闻杨将军亦是爱画之人,杨公子不如将这画赠予杨将军……赠予小女子,委实于理不合,毕竟无功不受禄。” 杨长风坐在桌前,不曾言语,甚至不看她,便任她这般离去。 等姜蓉维持着笑意回到了马车上,她才终于端不住,面上闪过一丝难堪:杨长风将她当成什么人了? 杨长风转过头,看见楼下缓缓驶远的马车,眸光阴暗。 他又看向桌上的画。 一旁侍立的小厮揣摩了一下主子的心思,上前小声道:“公子,可需要小的将这幅画送到姜府上?” 杨长风哼笑一声:“罢了,这位二小姐,胃口比咱们想得要大呢。一幅画,满足不了她。” 是他低估了姜蓉,原以为是个心性简单的,而今才发觉,虽然比不上姜蘅,但也算不上蠢笨。 而那边,芳汀苑里,听了烟翡,白榆禀报的姜蘅,也陷入了沉思。 杨长风在这时候接触姜蓉,很明显是为了珊瑚树的事。 太过凑巧的事情,往往都不是因为凑巧发生。 她想了想,对沾衣道:“去将珊瑚树搬出来,好几天没见着,还是觉得应该摆在屋子里,有两分颜色,总让人看着舒心。” 沾衣道是,转头与空翠去了库房,没多久便将珊瑚树搬了出来,仍然放在之前摆放的位置。 姜蘅“啧”了一声,话说得好听,但看到了还是觉得晃眼睛,所幸转身回了厢房里。只留下两个信得过的小丫鬟照看。 第八十六章 杨长风从揽翠楼离开之后,便去了宫中。 杨幼仪被封为婕妤之后,皇帝觉得她年纪小,整日拘在宫中难免想家,便准允杨长风能不经传召自由出入禁宫。 不过皇上说这话,是对宫妃的体贴,倘若杨长风不识好歹,将这话听了十成,那就成了不懂礼数之人了。 是以尽管有皇上恩典,杨长风却也仍然恪守规矩,这么些日子,从未进宫去探望过杨家新晋的婕妤娘娘,自家嫡亲的妹妹。 今天在姜蓉处碰了个软钉子,他倒是想起来了,这便命车夫驾马驱车,往宫门处行去。 杨幼仪正在妆台前对镜描眉。 皇上说最爱她这一对远山眉,似柳青山黛,婉婉可爱。 听见宫女说杨家大公子求见,她画眉的手一顿,眼底忽地浸出泪来。 她吸了吸鼻子,道:“快请哥哥进来。” 宫女应是,转身去到杨长风身前,请他入内。 杨幼仪已经屏退了左右,她望着杨长风,哀凄地唤了一声哥哥。 父亲是归德将军,官至从三品,已经算得上位高,也正是因此,他一直约束着家中子弟,生怕有谁一着不慎行差踏错,便葬送了杨家的权势地位。 他是守成的人,不敢往前挣那破天的富贵,也不愿退后丢了如今的荣华富贵,所以对子女的要求仅有一点,不能做出格的举动。 而杨幼仪,先以御赐的珊瑚树与姜蘅打赌,又被皇上看中一顶小轿抬进宫做了婕妤,对于杨将军而言,这两桩事俱是出格中的出格。 是以杨幼仪离家那日,杨将军也没给她一个好脸色,这么久了,杨家甚至无人进宫看她,简直像是没了这个女儿一般, 如今总算见得哥哥,叫她如何能不哀凄? 杨长风知道她的苦楚,叹了口气,宽解她:“父亲的性子,你也知道。待这段时间过去,我便向他提一提,想来他总能消气。” 杨幼仪抿着唇“嗯”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哥哥怎么忽然进宫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杨长风摇了摇头,道:“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罢了。如今见着你安好,我便也放心了。” 只这一句话,杨幼仪又开始哭,眼泪止不住似的往下流:“不好,哥哥,我一点都不好!” 她从来没想过进宫,一直以来,她都想找个和自己两情相悦的男子结亲成婚,然后生儿育女,共度一生。 从没想过入宫做娘娘。 李知薇的姑姑是淑妃,她自幼与李知薇交好,一来二去地,早已经知道淑妃娘娘在宫中过日子,只得了一个表面光鲜罢了。 而今长大,对淑妃的处境更多了一层自己的认知:已经年近四十的妇人,至今膝下没有儿女,到了晚年,那时候光景该是如何的凄凉落魄呢? 杨幼仪还年轻。 十五六岁的年纪,实在太年轻了,和姜蘅一赌之后,她总算认识到自己远不如人,往日里那些才名,爱慕,大多是因为背后的家族支撑,才让她这样被人高高捧起。 可实际上,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却没什么东西。她没有聪明才智,也不够美丽动人,等十几二十年过去,她在这宫里,说不定还不如淑妃。 越是这样想着,她越觉得心悸。她无法忍受自己鲜活的一生就这样埋葬在一潭死水般的深宫里。 “哥哥,你这样聪明,你是杨家最出色的嫡长子,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对不对?”她紧紧抓着杨长风的衣袖,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肯放手。 说实话,她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进了一回宫,求了一回娘娘,怎么就被皇上看中,封了婕妤。 她这样凄楚,然而杨长风却只是含笑看着她,他伸手,将幼妹抓住他衣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仪儿,杨家已经沉寂太久了,你也想看到杨家像李家一般吧?” “杨家需要一位娘娘。” 他说完,又道:“兵部左侍郎即将告老还乡,近来皇上几次找父亲谈话,你一贯聪慧,想来明白这是为什么。归德将军是从三品,虽然官位高,但说到底只是闲散官职,可比不上兵部左侍郎这个实差。” “还有你的三姐,她之前议亲,母亲总嫌那些人家高不成低不就,可就在前日,信安侯府的夫人递了帖子来,请母亲和三妹去侯府赏花。” “你当明白,这些都是因为你入宫,得了皇上的恩宠的缘故。” 一个婕妤没什么。 偌大的后宫里,真正说得上话的,也无非慈宁宫,坤宁宫,并皇贵妃,贵妃,贤良淑德四妃几位。 但是杨幼仪这个婕妤之位,却来得不同,她是被皇上看中,亲自命人从杨家接进宫里的。单就这一份,已经是旁人不敢肖想的荣宠恩泽。 杨幼仪忽然怔愣住,看向他:“论起聪慧,又有谁比得上哥哥?在淑妃娘娘宫中,你让我出去赏花,是为了将我支开,好和淑妃说话吧?你们说了什么?这个婕妤之位,是否也是哥哥从旁助力,才落到我头上?” 她觉得自己进宫以来,好像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清醒过。甚至无需长兄多言,她心下已经有了断定。 杨长风默然,思绪轮转,过了一会儿,他道:“是,我与淑妃说,如果她能说动皇上接你进宫,予你恩宠,杨家将坚定地站在李家身后,做李家最忠实的臂膀,你将来诞下的第一个孩子,也会过继到她宫中。” 杨幼仪沉默地望着他。 她就说啊,怎么会这么凑巧呢?原来都是长兄的算计。以往她冷眼看着长兄算计庶出的哥哥弟弟们,从来只觉快意,可是今天她才发现,等这份算计落到自己头上,是何等的磋磨痛苦。 温热的血液好像在这时候凝滞住,变得冰冷,胸膛里跳动的心也冷下来。 她哆嗦着唇,牙齿用力咬住舌尖,缓慢而用力道:“好,我知道了。” 杨长风满意地笑了笑。 他就知道,这个幼妹最识时务。 第八十七章 杨长风从宫里出来之后,恰便是晌午时候。 身边跟着的小厮道:“这会儿回府上用膳恐怕来不及。” 杨长风想了想:“那便在街上找家食肆酒楼吧。” 小厮应声,又道:“听闻城中新开了一家知蜀斋,菜色鲜香,不若去那儿?” 杨长风闭着眼点头。 车夫听见马车里主仆两人的对话,识趣地扯着缰绳往知蜀斋驶去。 知蜀斋里,姜蘅正在二楼用饭,她在雅间里独自一人,身边伺候的沾衣等人则在一楼大厅围坐一桌。 杨长风从大厅里进去,便见着沾衣。 在西楼里,他对姜蘅印象实在深刻,连带着连她身边的丫鬟也记住了。这会儿见了沾衣,便知晓姜蘅肯定也在楼中。 他低下头,对身边小厮说了几句话,独自上了楼,小厮则转身回了马车里,很快抱了一个檀木匣出来,入得楼中。 姜蘅吃得差不多了,正想起身唤小二来收拾碗碟,就听见敲门声响起。 来人她也识得,是当初西楼里跟在杨长风身边的小厮。她一贯有好记性,凡见过的人,一面而已,也能记住。 “何事?” 小厮看了她一眼,低头将檀木匣打开,露出里面的一轴画卷,道:“我家公子知晓小姐在楼中,特命小人将此画奉上,他说,当初西楼中我家小姐无礼,当由做哥哥的代为赔罪。” 姜蘅嗤笑:“你家公子打的什么主意我就不直说了,只有一点,他觉得姜蓉都看不上的东西,我姜蘅会要?想要挑拨离间,至少也得做做功课吧?” 她毫不避讳自己让人跟踪姜蓉与杨长风见面的事情,也是想用这样的态度让杨长风明白,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她不会将杨长风放在眼里。 她说完,又莞尔一笑,眼波流转如樽中清酒倒映着的天上星辰:“亲手将妹妹送进宫里的人,若是眼界短了,可就害人害己,不得翻身了呀。下回叫你家公子送些贵重的东西,说不定我还会收。” 她说完,又将门关上,不给小厮一丝再说话的机会。 小厮只能抱着画回了杨长风所在的雅间里,顺带将姜蘅的话转述给他听。 杨长风看了画轴一眼:“原也只是试探罢了。却没想到她竟这么坦荡。” 杨长风皱了皱眉,一时想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倚仗,敢这么大言不惭。 他不怕姜蘅有过桥梯,只怕她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底牌。 小厮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道:“坊间传闻姜大小姐与太子殿下……关系匪浅。” 杨长风摇头:“不可能。” 她要是真的和太子殿下关系匪浅,早应该和诚王府退亲了。她不是那么蠢笨的人。 然而否定了小厮的话之后,他却又更迷茫了。 人之于世,皆有所求。 他从小就明白这句话的涵义,凭借着这句话投位高者所好,捏位卑者七寸,总算成就他如今地位。 姜家两姐妹,姜蓉想要什么,他也看得分明,无非是权势地位。但是姜蘅,拼着得罪杨家的下场,也要打幼仪的脸,夺杨家的珊瑚树,这又是为什么? …… 姜蘅难得出姜府,今天在知蜀斋用膳,除了想看看黄柱子和刘城将知蜀斋经营得怎么样之外,也是想带着沾衣等人在外走走。 这一逛就逛到了夜里,玉京城里华灯初上,卖花声与灯影交织,人潮涌动,夜风清寒。 “姜小姐?” 闭眼假寐的姜蘅听见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忽然睁开眼。 她身边的姜蘅挑开帘子,往外望了一眼,而后收回手,低声对姜蘅道:“是祝家二公子。” 姜蘅“啊”了一声,隔着帘子应他:“这么晚了,祝公子是往哪儿去?” 祝怀雪捏着兔儿灯柄的手紧了紧,声线平直:“正要回府。却不想在这里碰着您。” 姜蘅一时想不到应该怎么回答他,正在这时候,又听祝怀雪道:“时至如今,你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么?” 姜蘅神思一晃:“你我俱有婚约在身,纵然关系清白,但此时相见,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祝公子要说什么,便这样说也是好的。” “瓜田李下?”祝怀雪心中一梗,只觉喉头腥热,他用力咽了口口水,好像连带着将这些时日以来的痛苦,愤懑,不甘,都悉数咽了下去,再开口时,只剩下平静,“这时候,你倒与我说起瓜田李下了?” 姜蘅哑然。 祝怀雪又放软了语气:“我想与你单独说会儿话。” 姜蘅忽然想起来梁园的那个下午,李知薇问她,借着祝怀雪在玉京站稳脚跟,达成目的后又转头将人一脚蹬开,而今听闻祝怀雪定亲,她如何作想? 她能如何作想? 正如她和李知薇说的,他即将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些都是很好的事情,她除了为他感到开心,没有任何想法。 她收回思绪,看向马车里的几个丫鬟:“你们都下去吧,离远些。” 待人走远,她才隔着帘子对祝怀雪道:“祝公子可以说了。” 祝怀雪抿着唇:“我曾经与你说的,如今仍然作数。你若愿意,祝家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姜蘅垂眼,可她也早就已经与他说过,她不愿意嫁进祝家呀。 世家大族里的腌臜事太多了,她想嫁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很显然祝怀雪不会是那样的人。 世家子弟若是想要清白,恐怕首先得舍下一条命。 何况如今祝怀雪已经定亲了,现在又说这些,算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我听说太守家的那位小姐,是极好的姑娘。你若是不喜欢她,便趁早与她说清楚,没得耽误了人家。一边吊着人家,一边又来寻我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深情?” “可你真的喜欢我吗,祝公子,依我来看,恐怕更多的是你心里的求而不得在作祟吧。” 等她真正应允了,恐怕很快祝怀雪又会发现她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而后转头又想起来太守家的小姐。 求而不得的永远是枝上雪,云间月,等到手了,枝上雪便成了地下的污水,云间月也成了纸糊的旧灯笼。 太没意思。 第八十八章 长夜里风声静默,辘辘的车轮声渐行渐远,最终也消失在静默的风声里。 祝怀雪失魂落魄地离开,满脑子里都是姜蘅说的最后一句话:“祝公子,及早认清自己的心,别让我看不起你。” 两人这一番会晤,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直到第二天,玉京城里忽然掀起轩然大波:回京不过两月,即将考科举,娶贵女的祝怀雪,跑了。 据说什么都没带,一人一骑,趁夜出了玉京城。等祝府的人发现,已经是翌日早晨,追不上了。 芳汀苑里的姜蘅听说了这事,清凌凌的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仿若无波古井,平静幽深。 烟翡倒是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这样跑了,那太守家的那位小姐怎么办?” 她们现在还不知道和祝府议亲的那位小姐姓甚名谁,是以只能用这样的称呼指代。 沾衣看了她一眼:“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际会,你管别人那么多?小姐让你养的花怎么样了?小姐可是说过,这花若是养不活,到今年年底,你都别想再出门了。” 烟翡倏然闭上了嘴,转身去看院子里的花了。 过一会儿,她又兴高采烈地进了屋子里,身后还跟着一去数日,而今方归的云屏与渡山。 但是云屏的表情却没那么高兴,她看着许久未见的小姐,眼眶浮起一圈微红,忽地跪了下去,低着头道:“奴婢无能,此去临江,毫无所获,请小姐责罚。” 姜蘅脸上挂着浅笑,将她扶起来:“无所获便无所获吧。这条路不通,我们就换一条,不妨事。这一路走来你们也累了,下去收拾洗漱一下,好好休息一天,明日再上值。” 云屏低着头,轻声道了声是,情绪低落地下去了。渡山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回了自己的屋子。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姜蘅这才转过头来,正好与沾衣探究的眼神对上。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沾衣猛地收回眼神,开始低下头做自己的事。 姜蘅却叫住她:“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让云屏去临江,又要让她查探谁的旧事?” 沾衣心中陡然一惊,连忙将头垂得更低:“奴婢不敢。” 姜蘅道:“无妨,我准你说。” 将沾衣从牙行带回来也有些日子了,姜蘅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她和旁人的不同,尽管是一般大的年纪,但她比空翠烟翡都要稳重。 沾衣愣了愣,抬起头来,直视着姜蘅的眼睛,缓缓道:“倘若奴婢没有猜错的话,二爷在临江应当有位故人,而碰巧府上的花月姨娘与那位故人形神之间,有几分相似?” 如若不是这样的联系,想来小姐也不会送一心想要攀高枝的花月这样一场造化。 姜蘅点头,与她说起当年旧事:“二叔那位故人,原是差一点便能成为我二婶的人,也是如今府上二夫人一母同出的亲姐姐,只可惜当初二叔与那位是无媒苟合,后来那位还没来得及嫁入姜府,便重病而亡,死时一尸两命。” “或许是为了补偿贾家人,又或许是存了旁的心思,二叔这才娶了贾氏,后来诞下姜蓉。” 但是那位故人,终究是悬在二叔心间的白月光,何况她当初下场那般惨烈,她不相信二叔心底对那位贾家的三小姐没有一点想念遗憾。 昔年他养死一只鸟儿,都茶饭不思好几天。物犹如此,何况乎人? 沾衣沉思一会儿:“可是如今临江那边没有音讯,而莞然阁,听闻二爷也有好些日子没去了。您若是想用一个姨娘扳倒二夫人,恐怕有些难。” 姜蘅摇了摇头:“棋子就在那里,最后一盘棋局走向如何,还是要看执棋的人。” 她说完,门外便有丫鬟的声音响起,是得了姜仲廉的吩咐来请她去书房。 姜蘅收敛了眸子里的势在必得,温良地看向沾衣:“那两个丫头不知道去了哪里,今次你陪我走一遭吧。” 沾衣福身,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主仆两到书房时,姜寿海恰好从书房里出来,姜仲廉则跪坐在书案后,正低头看着书。 有了前几次的教训,姜寿海这回规规矩矩地向姜蘅行了礼问了安,姜蘅则温温柔柔地应下,转身进了书房里,柔声唤了一句:“二叔。” 姜仲廉抬起头来,笑着招了招手:“阿蘅来了?快来让二叔好好看看,怎么以往二叔还没发现,我们阿蘅还是个大才女呢?” 梁园西楼里的热闹场面,早已经随着顾远洲两次下帖邀请姜蘅赴宴的事传遍了玉京城。 姜蘅也早已经预料到姜仲廉会传自己到书房,却没想到都过去好几天了,他才像忽然想起来这事一般,将她叫了过来。 丝丝缕缕的念头在脑海里打着转,姜蘅按下心思,乖觉地笑了笑,看起来颇有些羞涩:“班门弄斧罢了,也就是殿下和两位先生脾气好,这才容我在西楼内胡言。” 玉京城里传言向来夸张,三分能说成十分;西楼里众人听过她的言语也不能复述出来,姜蘅凭着这两点,开始不打草稿地谦虚起来: “其实阿蘅哪里懂什么立意行文,不过是看着谁的合眼,便绞尽脑汁夸赞几句罢了,或许是运道好,竟让我瞎猫碰上死耗子,赢了和杨小姐的赌局,” 姜蘅说完,脸上的笑忽地淡了下去,微红的脸也渐渐发白。她抿了抿唇,声音细细的,小小的,看向姜仲廉:“二叔,这次……阿蘅是不是给府上惹祸了?” 姜仲廉还没有说什么呢,就看见姜蘅先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悬在脸上,要落不落,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那杨家小姐,欺人太甚,她非逼着我和她打赌,我本来不答应,她便说我们姜家教养如此……畏首畏尾,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在这个位置上……无有寸进。” 姜仲廉叹了口气。 他原本是想敲打敲打这个侄女,毕竟姜家在如今玉京世家圈子里不上不下,着实尴尬,而因着姜蘅这一出,反而让姜家变得突出起来,这对姜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听到这里,他却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说到底,是他这个做家主的没用。 第八十九章 他蹙眉道:“无妨,你做得很好。” 临危不乱,不畏强权,很有姜家的风骨。 姜蘅眼里还泛着泪光,听见他的话,唇边忽地绽开一抹笑来:“谢谢二叔。我还……还一直担心二叔会因为这件事责怪我呢。” 姜仲廉安抚她道:“你做了你该做的,二叔怎么会责怪你?那珊瑚树……” 姜蘅连忙道:“当初我原本是不想收的,但又害怕倘若不收那珊瑚树,连累杨家和杨小姐陷入不讲诚信的舆论风波,这才想着先收下,事后再找机会还回去,可是后来在知蜀斋遇着杨家大公子,我略提此事,大公子脸色便变了,厉声问我,是不是觉得杨家会做出那等小人行径……我便不敢再多言。” 说到这事,姜蘅脸上更委屈了。 姜仲廉怕她再哭,便也不再问,道:“杨将军光明磊落,教出来的儿女也有君子之风,虽是御赐之物,但对他们而言,输便是输,想来也是因为对阿蘅心悦诚服,这才如此做派。也罢,既是阿蘅辛苦赢回来的东西,便放在芳汀苑好好保管着吧。” 姜蘅用力点了点头:“阿蘅谨遵二叔教诲。” 姜仲廉还想问问她和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关系,毕竟城里风言风语太多了,多到让他觉得心惊。 可今日见着姜蘅言行有度,又觉得那些传闻恐怕有许多夸张的成分,是以只道:“还有一事,阿蘅既然与诚王世子定亲,那么二叔也该和诚王府商量下你们二人成亲的日子了,这些日子,阿蘅就在家中准备待嫁可好?” 姜蘅回来的时间太短,短到玉京众人甚至没什么准备的时间,仓促之下,姜仲廉才想起来两人成亲的黄道吉日还没有定下来,反正是早晚的事情,不如就用这个借口先将姜蘅拘在家中。 如此一来,两人连面都见不到,谣言传闻自然不攻自破。 姜蘅垂眼,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桩麻烦事。 心念急转之下,她开口道:“二叔不要!” “嗯?”姜仲廉探究地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女儿,似乎是想不到她居然会拒绝。 姜蘅这才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快也太果断了。 她缓了脸色,温柔但坚定地看向姜家二爷:“二叔,我明白你是为我好,顾珩……也是良配。但是大婚的时间不用急。” 她咬了咬牙,对他道:“二叔从小教导我和阿蓉,不贪富贵,不慕权势。我一直也将二叔的话记在心里,不肯让人将我,将姜家看扁了去。所以今天,阿蘅求二叔,不要去找诚王府商议此事。” 语罢,她盈盈一福身,对姜仲廉道:“其实阿蘅倒也无妨,只怕二叔此举,到时连累阿蓉,才是真正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姜仲廉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懂她什么意思。他揉了揉眉心,知道这个侄女,这会儿看着面上淡定,但实则心下已经方寸大乱,于是为她斟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怜爱道:“你先喝口茶暖暖身子,有什么话慢慢说,二叔还在这里呢,二叔会为你做主的。” 姜蘅接过茶水,抿了一口,便迫不及待道:“诚王妃似乎是不满意我们姜家的家世,听闻这些日子,她邀请了好几家的小姐赏花赴宴。我去让身边的婢女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些人家,全是我失踪两年里,同王府过从甚密,有意结亲的。” “二叔您虽然向来不大掺和后宅之事,但想必也明白诚王府此举意味着什么。纵然有皇上赐下的婚约,但她看不上我,亦看不上姜家……二叔这时候若是找上门去,岂不是自取其辱?恐怕还会让有心人散了传闻出去,说我们姜家一心想要攀高枝,登青云……” 当初姜伯正勒令姜仲廉不许入仕途,姜仲廉一贯听大哥的话,自然没有半点不愿,转头便将考科举的热情投入到了书画山水之间,养就了一身的文人风骨。 直至如今,寄情山水的文人不得不投身仕途,撑起仿若大厦将倾的家族,当初年时候的放浪形骸也悉数消弥,只剩下成熟稳重,但是二十年里用权势功勋将养出来的清高傲气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弥的。 听见姜蘅的话,姜仲廉首先感到的便是难堪。 曾几何时,姜家在玉京城里如日中天的时候,便是诚王妃,见了他这个姜家的二公子,不也要恭敬温顺地唤一声“姜二爷”?如今姜家光景大不如从前,但到底两家交情还在,再说顾珩与阿蘅的婚约乃是圣上亲赐,她居然这般做派,难不成真当他们姜家没人了,非得攀附诚王府? 他深吸了口气:“好,阿蘅这样明事理,二叔自然也不能叫你和我们姜家被人笑话了去。此事便暂缓,只是……” 在他沉思的这段时间里,姜蘅已然想通问题症结所在,这会儿听姜仲廉愿意搁置此事,便连忙表态道:“即便不必在府中准备待嫁事宜,阿蘅也知晓大家闺秀的规矩礼仪,此后出门在外遇着外男,阿蘅一定会注意分寸,绝不让有心人抓到可乘之机抹黑姜家家风。”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当初在西楼中,她不过是想着坑顾远洲一把,却没想到这才几天过去,这把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早知道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她正是悔恨,却不知道顾远洲因着她的心血来潮,这几天里可谓是吃够了苦头。 也不知道怎么的,坊肆之中就传出来太子殿下喜好那等甜腻腻的小姑娘的传闻。 近来顾远洲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娇花一样的小姑娘黏上来,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开口便是吴侬软语,眼神和款摆的腰肢一样醉人。 偏偏顾远洲最看不得这些行径做派,好几次议事时想要拂袖而走,所幸最终还是被衡暝按捺住,这才没有坏了事。 忍无可忍的太子殿下怒道:“去给我查!”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连他的喜好都敢编排。 第九十章 作为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衡暝自然是查探各类情报的一把好手。 没费多少功夫他便查出来了万恶之源。 原来是姜小姐。 又是姜小姐。 衡暝心如止水:“杨幼仪去招惹这位姜小姐,便输了传家宝,您去招惹她,只是被编排了一下喜好,殿下,您赚大了!” 御赐的珊瑚树实在让杨家在玉京城里赚足了风光与排面,玉京中人私下都说恐怕这尊珊瑚树将来会成为杨家的传家宝。 这会儿是私底下,衡暝便也不避讳,拿这事出来取笑杨家。 也顺带取笑取笑他家殿下。 多稀奇的事情啊,居然造谣造到殿下头上去了。 顾远洲横他一眼。 衡暝很快止住面上的笑意:“接下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顾远洲抬眼问他。 他原本想着,揪出来背后的人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可这会儿知道始作俑者是姜蘅之后,他却只想笑。 算了。 她开心就好。 “杨长风今日也和姜蓉见面了?”他又问道。 衡暝答道:“是,近来两人日日见面,只是不知道杨长风打的什么主意。” “跳梁小丑罢了,你让人多盯着点,别让他钻了空子就行。” 顾远洲是很看不上杨长风的。 他记恨姜蘅,却又担心明面上和姜家计较会被人诟病小肚鸡肠,这才想了弯弯绕绕的法子,从姜蓉身上下手。 真是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哪里有一点读书人的光明磊落?反倒像是后宅妇人了。 …… 今日杨长风和姜蓉没有在揽翠楼见面,而是一道泛舟游了湖。 虽然已经是初冬时候,朔风萧瑟,湖面冷清,但恰便是这等时节,围炉煮酒才是人生快意事。 姜蓉到底是女子,杨长风便没有备烈酒,而是备了不易醉人的桑落酒。 姜蓉饮了一盏,听见杨长风如酒般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酒名唤桑落酒。有诗云:‘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故而玉京文人都说,若是送别,当饮桑落。” 姜蓉抬眸看向他:“照杨公子的说法,今日这桑落酒,便是?” 她看向面前的男人,想要睁大眼睛用力看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他带着她品茶饮酒,折花抚琴,做尽了世间风雅事,也豪掷千金请了名震玉京的花魁为她献舞,又让滞留玉京的大文豪为她作诗。 按理来说,杨长风为她做了这么多,应当是喜欢她的。 可是她到底不傻,一个男人喜不喜欢她,她还是能感受得出来的。 她从杨长风什么,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喜欢。 所以今天杨长风说出这番话,她倒是毫不意外,只是觉得庆幸,应好那幅《独钓寒江图》她没有收,否则她就真正成了一个笑话。 “确实。”杨长风的眼里多了些许痛苦的意味,“阿蓉,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但我无法和你在一起也是真的。” 他低下头,又饮一盏。 姜蓉这时候,面上才浮现出意外之色:“什么?” 这是杨长风第一次对她表露心迹,也正是因此,她并不怀疑杨长风的话,只是诧异,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杨长风定定看着她,无论她怎么问,却是再不肯开口了。 他说这酒不甚醉人,可是一盏接一盏灌进喉咙里,终究还是醉倒在船板上,不省人事了。 姜蓉尚且神思清明,唤身边的冬青去叫了杨长风的小厮,将他扶进船舱里,又让船夫将船往岸边划。 至于她自己,则站在船头吹了好一会儿风。 最终是冬青看不下去,劝道:“姑娘,您进里面去吧,仔细着凉。” 姜蓉不言,淡淡望着面前寥廓的长天秋水,轻柔的声音响起:“你说,当初姜蘅从苦杏街上京时,所见到的景象也同我今天见到的一样吗?” 也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身边的冬青。 她其实从来都不喜欢顾珩,也不喜欢杨长风,她接近他们,无非是因为他们有着旁人难比的身份地位。 她想压过姜蘅,可是姜蘅太耀眼了,她站在那里,所有的目光都会被她吸引。所以她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将来嫁一个位高权重的夫君,好居高临下地俯视姜蘅。 但其实,她几乎已经快要放弃这样的想法了。 姜蘅一次又一次地威慑她,已经让她快要生不出想要碾压姜蘅的念头了。 就连杨长风出现,她也没有再动过心。 她想,人或许总该明白,有些人事,就是无法通过人力获得圆满的。倘若可以的话,两年前被毁容破相的姜蘅,就应该溺水而亡,而不是在两年后以一副全新的面貌回到玉京,打破她平静许久的生活。 船渐渐靠岸,待停稳之后,姜蓉也终于收回思绪,她将冻得通红的手拢在衣袖里,对船舱里的小厮吩咐了一句照顾好杨公子之后,便带着冬青上了岸。 一抬眼,她便见着姜蘅在春荫河畔的高楼上凭风而立。 在她身畔,是许久未见的诚王世子,顾珩。 向来高傲的顾珩,这会儿跪坐在她脚边垂首抚琴。 她也会抚琴的,那时候听说顾珩喜欢抚琴,便下了苦心去学,向来平庸的她,因为顾珩,竟也起了想在玉京一众贵女中争个高低的心思。 可是后来,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顾珩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抚琴,还说只有秦楼楚馆的歌女琴奴才会整日将心思放在这靡靡之音上,后来她便也再没碰过宜霜居里那把琴。 可是如今,顾珩跪在姜蘅脚边的模样,又比歌女琴奴好到哪里去呢? 姜蓉双目通红,捏紧了冬青的手。 冬青吃痛,却不敢表现出丝毫异样,陪着笑道:“小姐,咱们走吧。” 姜蘅遥遥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转过头对顾珩无奈道:“世子爷,我是个粗人,欣赏不来乐理琴艺。” 顾珩恍若未闻,直至一曲毕,他才道:“阿蘅,我也是个粗人。” 第九十一章 “我曾经很不喜欢弹琴,但是我想,你或许会喜欢,今日才带了琴来,想着能博你欢心就好了。” 顾珩笑了笑,站起来,袍带飘飞,衣冠风流。 姜蘅的母亲季葳蕤是美人,据闻是世间鲜有的绝色,她的姨母,顾珩的母亲诚王妃季氏也是美人,雍容华贵,端庄淑宁。 顾珩的眉眼遗传了季家人,极其俊美,但同时,他身上又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权势富贵将养出来的写意风流交织。此刻他站在姜蘅身旁,非但没有被姜蘅身上的冷淡气质比下去,反而略有些相得益彰的意味。 姜蘅想不明白,顾珩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可是进度条始终停留在3/5什么意思。 她望着楼下的春荫河,日升月落,寒来暑往,唯独河水东流,从不停歇,亦不改向。 也就是这个时候,顾珩才终于得了机会能仔细打量她,但又觉得心酸:似乎在她眼里,就连那条春荫河都比他有看头。 “面也见了,琴也听了,世子爷若是没有旁的事情,我便先回去了。”姜蘅转过头来,看向顾珩问道。 顾珩垂头丧气:“我送你。” “不用了,”姜蘅为难道,“被王妃娘娘知道了不好。” 顾珩于是明白过来,她还在在意母妃的所作所为,他抿了抿唇,眉眼间却有了几分神采,很明显是因为姜蘅的话让他振作了起来:“我回头会好好和母妃说的。阿蘅,你放心,不管旁人怎么说,我一定会待你好的。” 姜蘅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不信这些的。 但是也没有必要说出来扫了兴致。总归顾珩也不过说说而已,说不定得让他说了,他才能高兴。 如果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能让顾珩高兴,他对她的好感,或者说喜欢能多一点吧? 姜蘅这样想着,笑了笑,没有应答,也没有拒绝他,只朝他点了点头,而后转身下了楼,上了马车。 顾珩后来站了许久,直到风越来越冷,他才抱着琴下了楼,回到了王府里。 季氏听说他回来,立马便叫人将他请到了正院里。 顾珩到了正院,面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季氏见状,满肚子的怒火忽地就去了十之七八。 知子莫若母。 自己的儿子平素里是个什么样她也清楚,实在是很少看到他这样发自内心地高兴。 季氏喝了口凉茶,将心底的燥意压下去,温声问他:“我儿是遇上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顾珩这才收敛了些许笑意,正色看向自己的母亲。 其实母亲想的什么,他也差不多能明白个七七八八,无非是觉得那些姑娘家世高,为人也乖顺,能做好诚王府的儿媳的同时,也能给诚王府带来助力。 但是他不想要。 “母妃,您喜欢赏花游湖,下回让阿媺陪你,怎么样?她最喜欢你这个婶娘,想必会很开心。” 季氏捏着茶盏的指尖泛起白,保养得宜的脸上也多了些冷意。 顾珩口中的阿媺是信王府上的郡主,今年十三,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好端端的,珩儿怎么说起这个?”季氏垂眼,长长的眼睫掩去她眼中所有情绪,淡淡道,“母妃喜欢同谁一道游湖赏花,是母妃的事情,珩儿自己院子里的糊涂账还没有厘清,就要插手母妃的交际往来了?” 她说完,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丫鬟。 丫鬟会意,便要转头出去。 顾珩见了,也没有出言阻止。他站在那里,盘算着这件事该怎么开口。原以为有些话点到为止,既能保全母子情面,也能达成他想要的目的,可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母妃居然会装作听不懂,想要将这事搪塞过去。 “儿子不敢。”顾珩拱了拱手,“只是母妃,皇祖父还健在,阿蘅是皇祖父赐给我的世子妃,您就算再不满意阿蘅,也该顾忌皇祖父吧?” “珩儿如今,当真是长大了,知道用你皇祖父来压母妃了?” 季氏端详着面前乖巧站立的孩子,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分娩那日,他在她肚子里,胎位不正,将他生出来,险些要了她半条命。好在孩子听话也懂事,知道她生产不易,这么多年来,从来乖乖听她的话,未曾有半点违抗。 母凭子贵这句话是没有半点错的,她生下珩儿之后,一贯眠花宿柳的王爷收了心,后宅也干净了。等到珩儿大了,他敬重她这个母妃,连带着王爷也更敬重她三分,从那时起,她才算真正坐稳了诚王妃这个位置。 从嫁入诚王府之后,她便一直在担心的问题好像就这么迎刃而解,不会再有女人能威胁到她的位置。 若说季氏原本只是不喜姜蘅做她的儿媳,如今却成了忌惮。 顾珩仍然是那副样子,看着温顺,但实则半点不肯妥协让步:“母妃误会了,儿子只是提醒母妃,莫要忘了本分。” 他说完,看了看季氏的脸色,体贴道:“母妃操持府中事务,太过劳累,儿子这便不打扰您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在屋子里。 伺候的仆妇丫鬟们大气不敢出,屏息静立着。 季氏整个人已经瘫软在榻上,然而眉眼间的凌厉意味却一点不曾消逝。她喃喃道:“好,真是好得很……” 姜蘅还没过门呢,她的好儿子就为了她连亲娘都不要了,要是将来真过门成了世子妃,这诚王府岂不是都要被她收入囊中? “其实,”一旁的仆妇小心翼翼地觑着王妃的脸色,道,“老奴有一语,不知当讲不当讲。” 季氏摆摆手:“说罢。” 那仆妇环顾左右,形容踌躇。 季氏于是道:“你们都且下去,张大家的留下来。” 待众人鱼贯而出,门从外面被关上,季氏方才懒懒道:“现在总能说了?” 张大家的不敢耽搁,道:“娘娘您出身高门,这才会为了姜家那位小姐烦心。若是按照咱们贫寒人家的规矩,恰便是外头的姑娘嫁了进来,才更好磋磨折腾,毕竟这天底下婆婆给儿媳妇立规矩,乃是天经地义的事。” 第九十二章 季氏沉吟半晌。 她知道这也是个办法。可是往常从来没有想过。自然不是因为她想不到,而是因为她连看一眼姜蘅都嫌多余,满心只想着怎么将她和儿子的婚约毁了。 从前的姜蘅也是废物得很,一身刁蛮脾性,却没有半点脑子,这不,她不过稍稍向姜蓉和贾氏透露了一下自己的意思,姜蘅就丢了姜家大小姐的位置和身份,还流落到了苦杏街那等穷乡僻壤的地方?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姜蘅不仅回来了,眼看着还在玉京活得风生水起,不仅她奈何不了她,就连珩儿,竟也被她勾了心魂。 看吧,她早就说过,姜蘅就和她那个娘一样,尽生得狐媚习性,但凡是个男人,就恨不得将人勾得死死的。 “你说得有理,且容本妃好生想想。”她揉了揉眉心。 若是等两人大婚,那时候她要拿捏姜蘅,倒也算不得容易,毕竟大婚之后,姜蘅世子妃的身份可就要上皇家玉牒了。过了明路的世子妃,和有名无实的世子妃,完全是两个概念。 “皇室不比寻常人家,平日里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但若是摆在明面上,难免招人话柄。”季氏摇了摇头。 张大家的急道:“那就让它变成私底下的嘛!既然姜家那位大小姐扒着咱们世子妃的位置不肯放,又是个难对付的,眼看着世子爷也将一颗心落在她身上,甚至不惜为了她与娘娘您置气,娘娘何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她是早就伺候在正院里的了,奈何人生得相貌平平,心思也粗,不怎么能揣摩得出主子的心思,这才常日在正院里做些粗重活计。眼看着昔日的老姐妹如今在王妃娘娘身边得用,一个个穿金戴银的,她也想在娘娘跟前露露脸。 季氏一怔:“你倒是狠毒。” 这妇人她是识得的,素日里看着老老实实的,却没想到一张忠厚皮囊下,居然藏了这么一副歹毒皮囊。 “此话以后莫要再说了。”她又道,“阿蘅到底是本妃娘家的外甥女,论辈分,是该叫本妃一声姨母的。纵然本妃不愿与姜家结亲,却也不想与自己的外甥女结仇。” 张大家的一霎白了脸色,喏喏道了声是,心道不好,怎么就忘了这茬,竟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正在她心中一片灰暗之际,孰料又听得王妃娘娘犹如天籁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忽地想起来你儿子今年也该到了娶亲的年纪,此后便在我身边伺候吧,厢房里还差一个洒扫的婆子。回头我也去找找管家,让他给你涨一涨月钱。” “儿子要成家了,做娘的,怎么也要帮着攒些家底才是。”她细滑白嫩的手心拍了拍脚边跪伏的婆子的手,粗砺的触感让她皱了皱眉。 张大家的在惊喜之后,又觉得有惊惧暗生。方才被娘娘轻拍过的手背,也生起一片鸡皮疙瘩,直直蔓延进心底。 她平常在正院里,不过是三天来侍弄一回花草而已。可是娘娘能一语道破她儿即将娶妻的事,很显然不是心血来潮。 娘娘对她们所有人,了如指掌。她忽然生出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般缜密心性,叫她如何能不惊惧。 她结结巴巴道:“是……是啊,娘娘说得是。” 季氏笑了笑:“李大娘在王府也算得上老人家了,看人的眼光一向准。不如就由你帮本妃物色一个伶俐的丫头,赶明儿送到姜府去,提点提点咱们未来世子妃的规矩。” 姜府门第再高,不过是官门之家;诚王府再不济,也是皇室家族。 两家的规矩,自然不一样。 做婆母的爱重儿媳妇,提前送了丫鬟过去教导儿媳规矩,这才是怎么也挑不出错处来的。 而若是哪天这儿媳妇没了,旁人也只能道一句可惜,福薄。 张大家的满口应下。 第二天,张大家的便从府里选了个丫鬟出来,这丫鬟是她娘家的侄女儿,是她哥哥听闻她在王府里做工,特地想着将女儿送到姑姑身边沾沾光,过上好日子的。 却没想到她喜气洋洋地将丫鬟带到正院之后,王妃却是看都不看她一样,便让身边的陪嫁嬷嬷领着去了世子爷的院子里。 顾珩正在练剑。 说是练剑,其实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动作,更像是一种发泄。 嬷嬷在一旁规规矩矩地站着,也不开口,好几回顾珩的剑尖都划到她脸上来了,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直到顾珩大汗淋漓地停下,她才上前一步,朝顾珩福了福身。 顾珩也不拿正眼看她,低头擦拭着自己的剑,不咸不淡地问她:“这么早过来,是母妃有什么吩咐?” 嬷嬷恭敬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娘娘说,是她想岔了,往日里她以为你不喜姜小姐,这才明里暗里对姜小姐看不上眼,可如今既然您喜欢,姜小姐又是她娘家的外甥女,她自然不会反对。” “只是念及姜小姐到底出身官爵之家,不懂皇室规矩,娘娘便想着将霜晴拨过去,陪姜小姐一道学学规矩,到时候姜小姐嫁进了王府,也不至于手边没有可用之人。” “只是娘娘今日起来,身子有些不好,咱们院子里的人得留在府里照顾娘娘,所以霜晴这丫头,还要麻烦世子爷亲自带着去姜府走一遭了。” 顾珩擦剑的动作顿住。 他转过头,狐疑地看向嬷嬷:“母妃真这样说?” 嬷嬷一板一眼:“不敢有半句假话。” “好,我知道了。”顾珩收了剑,转头回屋子里匆匆洗漱一番换了衣裳便带着霜晴到了姜府。 这会儿还早,又正是天冷的时候,姜蘅一贯比往常嗜睡些,大清早被人叫起来,免不得有些火气盘亘心头。 但听说了顾珩的来意之后,她却愣住了。 “什么意思?” 顾珩欣喜道:“阿蘅,我说过,我既然喜欢你,母妃也会喜欢你的。你看,她多为你着想。” 姜蘅忽地一笑,白霜浓雾里,她笑得比三月春花还要娇艳动人。 季氏能有多为她着想? 第九十三章 顾珩以为她也开心,心尖蓦地软了软,低声和她说:“你放心,以后母妃不会再做那样荒唐的事情了,诚王府以后也不会有世子侧妃。” “什么?” 顾珩赧然道:“母妃邀了另外几家小姐泛舟赏花的事,姜二叔已经和我说过。我知你不愿让我为难,可是阿蘅,我更不想看到你受委屈。” 姜蘅眼眸微动:“你不必做这些的。” 尽管顾珩说得隐晦,但是姜蘅也能明白过来,想必昨日分别后,他回府和季氏吵了一架,不然季氏不可能服软似的送一个丫鬟过来。 顾珩眸子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心上人的倒影:“阿蘅,我心甘情愿。” 他是这样荒唐的人,皇权孝道,都不能压倒他半分,小半生晃荡行过,他只愿忠于他的心。 当初他不愿意娶姜蘅,不惜自毁名声,成日沾花惹草,只差没有踩着姜家的脸面将退婚书扔到姜蘅面前;如今他心悦姜蘅,便能收敛纨绔习性,不惜为了她与母妃置气,甘愿捧着一颗真心给姜蘅践踏。 昨日诸般,今日种种,都是他心甘情愿。 姜蘅转头,让沾衣将霜晴带回芳汀苑,又望向顾珩身后的一簇山茶花,淡淡道了声多谢。 顾珩又和她说了会儿话,知道她还没有吃早饭后,又将她赶了回去:“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可得好好吃饭。” 姜蘅开年就十六了,确实还在长,原本她个子就不矮,近来更像雨后的春笋一般,逐渐毛尖抽条。初回玉京那会儿做的衣裳,如今再穿就有些发紧了。 看得姜蓉眼红。 姜蘅“嗯”了一声,转头便回了芳汀苑。 顾珩站在门口看了好久,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转身招呼一旁的长福回府。 马车上,长福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被顾珩发现,不耐地恐吓他:“有什么话想说便说,别像个娘们儿似的磨磨唧唧,不然真把你送进宫里和那些娘们儿作伴。” 长福这才开口:“世子,姜小姐看起来可不像喜欢你的样子……” 顾珩拍了拍他的脑袋:“本世子自然知道,还用得着你说?” 长福揉着头顶抱怨:“那您还喜欢她?小的看着姜小姐,和旁的姑娘也没什么两样啊,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他家世子可从来是高高在上的人物,是皇室长孙,打小便被人尊着敬着捧着,他看不得有人这么作践世子。 顾珩瞪他一眼:“你懂个屁!” 姜蘅怎么会和别人一样呢?她冷静又睿智,温柔又骄傲,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姑娘。 顾珩坐着马车回府的功夫,沾衣也带着霜晴安置好了,待她收拾好了床铺屋子,沾衣又将她带回厢房,她知道,小姐肯定是有话要问的。 但霜晴是个爽利人,到了姜蘅面前,不等姜蘅开口,她自己便将来历交代了:“奴婢参见小姐,王妃娘娘的意思是,奴婢从今日起便跟在您身边陪您学规矩了,宫中教礼仪的嬷嬷应当明日便到。” 是的,尽管季氏说让霜晴到姜府提点姜蘅规矩,但霜晴也不过是王府里一个粗使丫鬟,她能懂什么规矩?为了不被外人诟病,季氏还是特地递了帖子往皇后宫里要了一个年长的嬷嬷,从明天开始到姜府教姜蘅皇室的礼仪规矩。 姜蘅点了点头,又问她平日里在王府做什么,王妃娘娘是否平易近人等等。 霜晴道:“奴婢在王府里做些粗活,只是侥幸被王妃身边的嬷嬷看中,这才被送到姜小姐身边。至于王妃,”她红了红脸,也对自己的好运道有些不自信,“奴婢原是今日要拜见王妃的,只是王妃身子不好,正卧床修养,奴婢不敢扰了娘娘清静,是以至今还未见过娘娘。” 想来,她这么粗笨的丫鬟,要是真见了王妃,说不定王妃就要收回成命,仍然让她守在厨房里做灶上的活计了。 姜蘅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既是王妃的意思,此后你便安心在芳汀苑住着吧。素日里也不用做什么活,就等那嬷嬷来了之后,陪着我学学规矩便好。” 霜晴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讷讷拒绝:“这如何使得,奴婢……” 她想说自己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当然得上工做活。主家没有白养她的道理呀! 但是她没读过书,人情世故也经得少,一时半会儿间,逻辑还掰扯不明白,自然说不出来几句有条理的话,只能翻来覆去说着一句话:“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姜蘅忍俊不禁:“旁人的规矩我不管,但你到了芳汀苑里,就要守咱们芳汀苑的规矩。我说的话,就是芳汀苑的规矩,所以你明白了吗?我说你不用做活你就不用做活,你是王妃派来的人,我该给你体面。” 霜晴愣愣地“哦”了一声,谢过了很有条理逻辑的姜小姐。 “你下去吧,今日既然嬷嬷不来,你便好好熟悉熟悉府里的环境,我让烟翡带着你四处逛逛?”姜蘅温温柔柔地问她。 霜晴老实惯了,听见温柔可人的姜小姐说不让自己做活已经觉得抬举,哪里还敢得寸进尺让正伺候着小姐的丫鬟带自己逛园子。 姜蘅也不勉强她,点了点头让她下去。 待人走后,烟翡愤愤道:“诚王妃安的什么心?怎么忽派了个丫鬟过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 云屏看了她一眼:“小姐心里自有分寸,用得着你在这儿多嘴?” 姜蘅看了眼云屏,问她:“你觉得没问题?” 云屏跟在她身边最久,自然知道季氏不愿意让她入诚王府的心。 云屏抿了抿唇,点头。见烟翡的目光看过来,她又解释道:“只是奴婢觉得这霜晴是个淳朴的性子,应当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再者,奴婢还是那句话,您心中肯定有定夺,旁人不该插嘴。” 她从来是相信自家小姐的,也正因此,她怕烟翡的话会影响到小姐的判断。 第九十四章 姜蘅笑了笑:“坏人可不会将我是坏人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你家小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在第一面便断定一个人的好坏。” 她当然也知道季氏不会心怀好意,但同样的,她也不知道季氏将霜晴送过来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再者,霜晴看上去也是真的没有城府。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心怀不轨的人,也不愿意冤枉每一个无辜的好人。 “你们在她面前不要露出端倪,我与季氏的事,也不是人人能看清楚想清楚的,万一她若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被大家无端针对,那就太可怜了。但也须得提防着,总归防人之心不可无。” 姜蘅说完,几人齐齐道是。 烟翡擦拭完屋子里的器具之后,照例去了宜霜居外头守着。 一晃两天过去,姜蓉都没有再出姜府,而原本定好的教导姜蘅礼仪的嬷嬷忽然暴毙宫中,于是这一桩事也被耽搁下来。 只有姜蘅,依旧好吃好睡,仿似没有受到一丁点影响。 第三天,姜蓉总算出府。 她这次见的,不是杨长风,而是他身边的小厮。 姜蓉也有几分惊诧,意外地问道:“怎么是你来?大公子呢?” 书砚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眼泪便先流了下来。他低着头抹了把眼睛,道:“二小姐,小的求求你,您放过我家公子吧!” 他跪下去,一下又一下地朝着姜蓉磕起头来,很是用力,没过多久额头上便青紫一片。 姜蓉被他吓了一跳,但是很快镇定下来,她冷笑一声:“我如何就不放过你家公子了?一开始便是他先找上我,后来他说了那样的我,我也不见得有纠缠,事到如今,你反而还怪罪上我了?” 小厮被她这么一说,好似也认识到了自己的无理取闹,头也不磕了,只呆呆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 看起来可怜又绝望。 姜蓉抿了抿唇,问他到底怎么了。 小厮道:“我家公子与将军说,心悦您,想……娶您过门,被将军用家法打了一顿,这会儿正遍体鳞伤地躺在床上。” 姜蓉没想到会是这样,她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连平日里一贯的笑意也隐了下去。 “那今天我收到的信?” 小厮嘶哑着声音道:“还请二小姐原谅小人自作主张。”他垂下头,“小人哪里不知道二小姐与我家公子是两情相悦,只是将军行事强硬,眼看着我家公子险些去了半条命,小人别无他法,只得求到二小姐面前,还望您可怜可怜我家公子……” 姜蓉沉默半晌,倒是没再指着他的脑门骂,而是平静开口:“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地开口:“他伤得重吗?请大夫了吗?” 小厮道:“背上全是鞭痕,昨个儿夜里还发了热,但今早好些了。将军说,如果大公子想通了,就请大夫,可若是仍然坚持,那他就当……就当没有这个儿子。” 姜蓉将腰间的钱袋解下来,塞他手里:“去扶心堂找大夫配些伤药带回去。” 小厮千恩万谢地点头,姜蓉却不再与她多说,回了府里。 白榆怕跟得近了被发现,只能偷偷跟在远处,后来见着姜蓉从揽翠楼里离开,他便也慌忙跟上,并没有注意到随后出来的是杨长风身边的小厮。 姜蓉回宜霜居之后,呆愣愣在窗前坐了许久。 直到冬青发现她手上一片冰凉,才劝着她将窗关上,捧了汤婆子来暖手。 当天夜里,她便避开宜霜居众人,提着灯笼去了莞然阁。 花月正准备睡,听见有人敲门,满心欢喜地上前,还以为是姜仲廉。等见着提灯前来的姜蓉之后,她面上笑意顿去三四分,也少了许多真心,客气地问她:“这么晚了,二小姐怎么忽然过来?” 姜蓉直勾勾地盯着她。 盯得花月心里发毛。 她侧开身子,让出路来:“二小姐不嫌弃的话,不妨进屋子里坐坐。” 总算得到姜蓉纡尊降贵的一声“嗯”。 进了屋子,姜蓉摘下帷帽,露出瘦削的一张脸。 花月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她开口,心里思绪忍不住发散:要她说来,这位二小姐也是个可怜人。听闻她弹得一手好琴,生得也算貌美,只可惜上头压了一位样样比她出众的大小姐。两人放在一处,就算不用比较,那也是红花绿叶的区别。 姜蓉反客为主地斟了一盏茶,自顾自喝完之后,低着头看着杯盏里的茶渍:“方才还没有注意到,姨娘这杯子里的的茶垢都没有洗干净呢。” 花月探头一看,还真是。 她不常喝茶,自然对这些茶具不上心,若不是姜蓉提醒,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才能发现。 正当她悠悠想着,又听见姜蓉道:“不过这也怪不得姨娘,府里这些下人就是墙头草,船头帆,一个个随风飘的东西,只会捧高踩低,看人下菜。” “往日姨娘得宠,下人们自然尽心服侍,如今父亲不来姨娘院子里了,他们自然得另谋出路。” 她笑了笑:“要我说,人就该认清楚自己的位置,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去奢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姨娘说,是不是这个理?” 花月悲哀地望了她一眼。 自然是的。 若是换在半个多月前,她还能据理力争一番,毕竟她生得好看,又小意温柔,男人喜欢的,不就是她这样的姑娘吗?她也不贪心,不图老爷的宠爱和家业,只是想安安稳稳地,被人伺候着过日子罢了。 可如今她却是硬气不起来了。 她深刻地感受到,她不过是一粒草籽,老爷随手将她撒了下去,却不愿意照看她。也没有人会重视一株草怎么长起来,她只能靠自己。 但是她没有傍身的本事,也没有靠山,能做好一株草,已经是不容易。 “我觉得姨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明白的是姜蘅而已。她不喜我和母亲,便想着提携你给我们母女添堵,却未料到你是个不中用的。说到底,是她失策了。” 花月愣愣地望着她,只觉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她要说什么,然而下一瞬,姜蓉的话却叫她睁大了眼睛。 第九十五章 “姨娘难不成就没想过报复回去?凭什么教人三言两语,便掌控你的命运呢?” 姜蓉抬眼,唇边笑意浅淡,莫名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花月瞪着眼睛。 这些日子以来,她常常自怨自怜,却是没想到什么报复的。 她很清楚,她玩不过姜蘅。 当初姜蘅略施手段,便让她在老爷面前露了脸,第二天就摇身一变做了府里的姨娘。她心中谨记着自己的好日子是依靠姜蘅得来,可不敢待姜蘅不恭敬。 姜蓉看她这样,便知道她是个糊涂的。当即叹了口气:“也罢,我早该想到,当初姜蘅三言两语能说动你来争你不该争的富贵日子,闲散生活,你就是个没主见的。如今哪怕被姜蘅坑害到这步田地……府里人都说你虽被抬成了姨娘,但和守活寡也没什么两样了,你却还不着急……” 花月听了姜蓉的话,心底悲哀更甚,她神思恍惚地想,当初如果不是大小姐多此一举,老爷还会看上她吗?说不定她暗暗争取无果,便会放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寻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 那时的光景,总能比现在这样守活寡好吧? 她怨怼地叹了口气,忽地望见窗上倒映的枯枝的影子,想起来不久前她还是枝头的花,将日子过得鲜活明媚,而今这才过去多久,她的颜色竟也成了枯枝一般的寡淡。 “二小姐的意思是?”花月悄悄望着姜蓉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给你出个法子,可以解你心头之恨,就是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了。”姜蓉翘唇,与她耳语几句。 她说完,又道:“你被姜蘅寥寥几句话害成这个样子,却不知道姜蘅如今正春风得意吧?她在梁园中大出风头,玉京中许多权贵人家都认得了她姜蘅,诚王府世子,也像那梨园青楼里的低贱伶人一般,跪坐在她脚边为她抚琴。花月,我若是你,恐怕要被气得呕血。” 说到这里,似乎姜蓉也觉得够了,摇了摇头,起身便要走。 花月咬着唇,忐忑问她:“二小姐会帮我吗?” 姜蓉低笑一声:“当然。姨娘想清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她不再多留,扔下这句话便出了莞然阁。 与此同时,姜蘅那边也收到了衡暝特意递出来的消息:杨长风因为和杨将军表明自己非姜蓉不娶心意,被打得半死不活。 杨长风究竟是杨家有头有脸的人物,放在玉京世家中也是不容小觑的存在,是以这样的丑闻,被彻底封锁在了杨家内宅中,寻常人轻易难探听到这个消息。 若非衡暝,姜蘅也难知道。 少数得知此事的人,都忍不住为杨长风扼腕叹息,怎么偏偏就想不开看上了姜家的姑娘。 姜蘅却只觉得蹊跷。 杨长风看上去,可不像是会溺于情爱的人。 他能设计青楼女子与未娶正妻的庶弟欢好,又为庶弟养着这个女子,直至她诞下孩子,转头捏了把柄逼得杨将军将庶子逐出家门,这样的人,应当比谁都明白色是刮骨钢刀的道理。 他怎么还会放任自己喜欢姜蓉,甚至不惜为了姜蓉和父亲离心? 只有一个可能,他是在做戏。 但是戏做给谁看,最后他设置的结局又是怎么样,还犹未可知。 姜蘅唯一能想到的,要么就是冲她这个人来,要么就是冲花厅里那一尊珊瑚树来。 她问沾衣:“之前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沾衣道:“奴婢今日才去催过,掌柜的说明日一早便能送来。” 姜蘅点了点头:“太晚了,歇息吧。” 刀悬在头上,除了拿刀的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既如此,还不如寻常度日。到底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第二天,姜蘅接到了阮家一位姑娘的拜帖。 看着拜帖上的署名,姜蘅愣了愣,转头看向云屏。 芳汀苑接收拜帖请柬的事宜一向是云屏负责。 云屏想了一会儿,解释道:“这原是昨天该送过来的,只是门房那边有事耽搁,今天这才递了过来。这位阮小姐便是同祝公子有过婚约的,那位庆州太守府上的小姐。她来玉京,是为探亲,算算日子,今天下午她便该随着家人回庆州了。” 姜蘅捏着拜帖,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祝怀雪是走得干脆,却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她收拾? “祝家和阮家,退亲了吗?” 云屏摇头:“听说是未曾的。祝家给的借口是祝公子病重了,想同阮家退亲来着,只是阮家却不同意,说祝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他们阮家不愿落人口实……” 姜蘅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祝怀雪分明是夜逃玉京,祝家为了面子,却说他病重;阮家也知道祝怀雪夜逃的事——事情闹得太大,不可能不知道,却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坚持这门亲事。 说到底是两家的烂账,祝家不可能让阮家上门求证,阮家宁肯白白蹉跎自家姑娘的好年华也要扒着祝家。如今却是要殃及池鱼了。 心里想得明白,可是另一方面,姜蘅自觉又是有些对不起这位阮小姐的。倘若不是她多嘴,祝怀雪会不会就认下这门亲事,老老实实科举,老老实实娶了阮家的姑娘呢? “你去阮家,转告阮小姐,就说我在揽翠楼恭候大驾。”姜蘅将拜帖扣在桌上,对云屏说完,又看向沾衣,“昨日交代你的事,不容有失。” 两人齐齐道是,空翠与烟翡便拥着姜蘅上了马车。 得知姜蘅出门之后,花月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窗外的风渐渐缓下来,不再吹得树摇云动,她方施施然起身,去了芳汀苑。 这是她被抬成姨娘之后,头一回到芳汀苑。 沾衣见着她,面上也是有几分诧异:“姨娘怎的来了?” 花月将手拢在袖子里:“许久未见大小姐,便想着来与大小姐说会儿话。沾衣姑娘可否通传一声?” 沾衣“哎”了一声:“这倒是不巧,小姐今个儿出门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不如……” 她还没说完,就被花月打断。 第九十六章 “不必了,来来回回多麻烦,我便在这里等上一等也是无妨的。”花月笑着道。 沾衣闻言,迟疑一会儿,并不急着应下。 花月仍然笑着:“难不成沾衣姑娘还担心我手脚不干净,偷盗你们芳汀苑的东西?左右我不过是想见见大小姐罢了,既然沾衣姑娘防备着我,那我回去也是使得的。” 叫她转身欲走,沾衣总算下了决心,亦是赔着笑道:“姨娘说的哪里话,奴婢只是担心教姨娘久等。您说的是,来来回回确是麻烦,快快请进吧,奴婢这便去为您沏一壶热茶来。” 花月“嗯”了一声:“有劳。” 花厅里没有伺候的丫鬟,院子里也没有走动的下人。如今天冷,姜蘅不在芳汀苑,下人们自然乐得寻个地方躲避风霜享享清闲。 待沾衣走后,花月便起身去到角落里的珊瑚树前,将衣袖里藏着的匕首取出来,狠狠砍下一枝,又咬着牙使劲将珊瑚树转了个方向,好让人看不出来问题。 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又害怕东窗事发,又害怕被沾衣撞上,等她回到椅子上坐下,里衣都已经被冷汗浸湿。 沾衣提着一壶热茶回来,一边为花月斟茶,一边关心道:“姨娘脸色怎么有些苍白?莫不是感染了风寒,亦或者身上不舒服?” 花月心一抖,霎时整个人紧绷起来,她轻声道:“是么?或许是来时天太冷,被风吹了一会儿,这才不太好看。” 沾衣好似只是随口一提,听她这么说并没有起丝毫疑心,只点点头道:“应该是这样,奴婢瞧着姨娘身上穿得很单薄呢。” 花月抿了抿唇,脸色更难看起来。 她身上的袄裙已经是她从箱底里翻出来,最能撑台面的衣裳了。还是想着今日要到芳汀苑,不想输了底气这才特地找出来穿上的。 “是……是么?”她唇边扯出来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还不知道大小姐今日是去哪儿了?” 沾衣将茶盏放在她手边,道:“揽翠楼。” …… “托姜小姐的福,才能在临走前见识到从揽翠楼望远的景致。” 揽翠楼里,姜蘅与阮明枝相对而坐,沉默许久,阮明枝忽然开口这般说道。 姜蘅一贯喜欢坐临窗的位置,今次也不例外。她等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阮明枝才姗姗来迟。 来了之后,她先托着腮仔仔细细将窗外楼下的风光看过,这才转过头对着姜蘅说话。 姜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柔弱。 这是她看见阮明枝之后,唯一能想到的词汇。 长得很柔弱,气质也很柔弱,就连开口也是柔柔弱弱的。像经年宿雨里一枝摇摇欲坠的白芍药,粉芙蓉。 真正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景致虽好,但总有看厌的一天。阮小姐特意递了拜帖,想来应当有话与我说?”姜蘅开门见山地问道。 阮明枝垂眼笑了笑:“倒没什么话想说,只是想见识见识传闻中的姜小姐是怎么样的人物罢了。” “多谢姜小姐了我这桩心愿。”她抬眼,看着姜蘅道。 她的眼神清澈,像是能直直望进姜蘅心底。 姜蘅不说话。 她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 阮明枝却自顾自说了起来:“和祝公子定亲之后,我便总听闻一些风言风语,他们说祝公子曾经有位心仪的姑娘,我从来不将那些话当一回事,我想,倘若你们真的有什么,恐怕也轮不到我和他定亲。” “后来我和他见过几面,我知道他心底不满这门亲事,但他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我便天真以为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却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姜小姐在他心里的分量。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他的信之后,就知道,在他心底,我永远不及你万分之一。恐怕也无人能及你万一。” “否则他不会因为你三言两语便夜逃出京,扔下祝家的基业,和他的亲眷好友,也扔下我与他之间的婚约。” “我没想到……”姜蘅张了张嘴,又闭上。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是多余。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和祝怀雪说话,这样也就不会牵扯出后续的一系列事情,更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阮明枝敛了笑意:“没什么的,姜小姐,我与他本来就无甚情谊可言,自然不会因为他离京逃婚的事迁怒你。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人,也说过今日请见,别无他意,不过是想见识见识您的风采罢了。” 姜蘅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她自暴自弃般地开口:“有什么我能帮得上阮小姐的吗?” 她实在是很少会觉得自己对不起谁。 但大抵柔能克刚,她这样的人,在见了阮明枝之后,也难免心疼她几分。 说到底是祝怀雪不当人,撂挑子不干之前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连带得她更为愧疚。 阮明枝“噗嗤”一笑。 仍然是带着柔弱的意味,但无端又有几分明艳。 她摇了摇头:“我现今过得很不错,暂且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姜小姐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你是很好的人,他喜欢你,是情理之中的事,怪只怪我来迟。” “未见面之前,我总想你会是怎么样的人,如今见了,总算死心。” 阮明枝说完,抿了口茶:“实不相瞒,今日与姜小姐相见,七分出自我的本意,三分出自贵府二小姐的游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今日你我约见揽翠楼,她或许准备大做文章。” 姜蘅讶异地看她一眼,似是未料到她如此坦荡。 其实她早就想过这个可能性,就在姜蓉和杨长风身边的小厮见面之后,阮明枝的拜帖就送上了门,本该昨天送到,偏偏延迟到今天才到她手里,而她不喜欢在芳汀苑招待生客的习惯也不是什么秘密,一桩桩一件件串起来,隐隐指向一件事:姜蓉准备动手了,所以才想了这么曲折的法子将她诱出府去。 “可是阮小姐怎么就知道,我打的不是请君入瓮的主意?” 第九十七章 阮明枝唇边的笑再度生起。 她原本想,不管怎么说姜蘅也算坏了她的姻缘,她小小地使一下坏应该不算过分。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她微笑着颔首,“原本我还怕一时意气用事害了姜小姐。” 她说完,转头望了眼楼下:“时辰不早了,姜小姐,我得先走了。此去一别,恐怕再见便是经年,你多保重。” 姜蘅点了点头。 待她走之后,烟翡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子:“这位阮小姐还真是莫名其妙。” 说话莫名其妙,做事也莫名其妙。 姜蘅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我却不这么觉得呢。” 在她看来,阮明枝这么做倒是情有可原。 说得再宽容大度,但心里放不下,不想她好过情有可原,等见了她,又觉得自己所为实在不太光明磊落,于是把一切摊开,也是情有可原。 “就算没有她,换成任何人任何事来,我都会给姜蓉腾出施展的空间的,所以不用放在心上。”她捏了捏烟翡的鼻子,“咱们再等一会儿回去,想必那时候姜蓉也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戏,就该咱们登场了。” 烟翡心想也是这么个理,索性便不再去想阮明枝这个人。 快到年关,白马津渡口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匆匆忙忙。 阮明枝看向身边的婢女:“待会上了船就给那个人写信吧,就说姜蘅很好。在玉京过得很好,人……也很好。” 江面上的薄雾渐渐散了,水鸟从芦苇丛里惊飞,苇花被风高高吹起,飘得漫天雪白。 阮家人已经齐聚渡口,只等船到;姜蘅估摸着时间,带着烟翡和空翠回了芳汀苑。 三人一回来,沾衣便将花月来访的事情说给姜蘅听。 到下午姜蓉又来了。 “还没见过姐姐从杨婕妤手里赢过来的珊瑚树,不知姐姐能不能让阿蓉见见世面?”姜蓉说这话时,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 姜蘅一贯不怎么给她面子,今天说不准也不会让她如愿。当然也有可能她发现了珊瑚树被人砍掉枝节,不肯让她看,这样一来,她就得好好想想办法,怎么才能将这件事公诸于众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可不想露了马脚,被姜蘅记恨。 姜蘅翘着唇,心里想起来林婉儿曾经对姜蓉的评价:为人和演技一样拙劣。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可是现在的姜蓉比之那时,却也没有什么长进。 她掩去眸底的失望,笑了笑:“你想看,难不成我还能拦着你?” 姜蓉去到角落里,看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到花月动手的地方,她掩唇惊呼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姜蘅不明就里地走过去,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姜蓉已然高声喊叫起来:“姐姐!这可是御赐之物!你将它从杨家手里夺了了过来,怎么不好生保管呢!” 亏了她的大嗓门,不过半个时辰,姜府上下都知道了珊瑚树被毁的事情。一时人心惶惶,俱觉脑袋好像成了被线系在脖子上的物什,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线就会断了,脑袋就会掉下去。 等姜蓉笑完了,姜蘅方才道:“确是我的过错,不过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该好好查查究竟是谁动的手?不妨就由阿蓉随我一道去正院里走一遭,请二婶定夺此事吧。” 姜蓉被她说得发愣,怔怔地望着她。 不,不该是这样的。 姜蘅难道不应该惊慌失措吗?她难道以为查出真凶就没事了?不可能的,爹娘一定会重重责罚她,她当初不知好歹和杨幼仪赌了这尊珊瑚树,已经是将姜家放在了杨家的对立面,如今只有她因为珊瑚树受到责罚,才能打消杨家对姜家的偏见。 杨郎也就不会夹在她和杨家之间左右为难。 她定了定心,心知无论如何母亲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顺了自己的意,重罚姜蘅,而父亲更不必说,他从来不管家事的。 “也好,这样大的事,是该让母亲定夺。”她低着头,和姜蘅一道走出芳汀苑,去到了正院里。 贾氏听闻她们的来意,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淡淡睨了姜蘅一眼:“兹事体大,也难为阿蘅眼里还有我这个做二婶的,肯让我出面来处理这事。不过你既然来了,有些话二婶少不得要叮嘱你几句,大邺女子,以贤良淑德为重,你虽失了记忆,又在乡野之地养了两年,可回京之后,想必对这句话有所感悟,是也不是?” 姜蘅低头聆训:“二婶说的是。” “你再想想前些日子你的言行,那般咄咄逼人,谁看了不说一句小家子气?着实堕了咱们姜家的风度名声。往后还望阿蘅谨言慎行,莫要再像梁园宴上那般,嗯?” 贾氏面上没什么笑意,周身笼罩着淡淡的威严。虽说花月被抬成了姨娘,狠狠地打了她的脸,但好在没两日功夫花月便被冷落下来,而姜蓉又在一旁贴心安慰,贾氏自然便重拾起当家主母的气度来。 如今坐在榻上,便是淡淡看着姜蘅,都让姜蘅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觉得压抑。 姜蘅却想起来很久以前,她和姜蓉一道在魏家族学的时候,姜蓉每每在学堂上力压魏家一众同窗,得了夫子夸奖的时候,贾氏都十分高兴,恨不能将得意两个字写在脸上。 她低垂着头,散漫地应了声是,没让贾氏瞧见她脸上的不耐烦。 说罢此事之后,贾氏才处理起来珊瑚树的事:“究竟是谁动的手当然要查,不过阿蘅保管不力,也该责罚,二婶说得对不对?” 姜蘅勾了勾唇:“不知二婶想怎么罚阿蘅?” 贾氏抿着唇:“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若是不磨一磨你的锐气,总有一天要闯下祸事。二婶疼你,却也不想看着你走上歧途,不妨趁此机会,你亲自上杨家向杨将军道回歉,再禁足一月,养养性子。” 她已经知道了女儿和杨家大公子的事,目前倒也不急着对付姜蘅了,只想解了姜杨两家的仇怨,好为女儿嫁去杨家铺平道路。 第九十八章 姜蘅了然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有人存心害我,也要挨罚?” 贾氏眼眸微眯:“这也是为你好……” 姜蘅打断她:“二婶饱读诗书,贤良之名远扬,如今阿蘅却是要请问二婶,这是什么道理了。主家丢失了财物,反倒怪起来他们没有保管好自己的东西,照这样说,什么时候二叔像康大人那般从外头抱回来一个弟弟,二婶岂不得先头一个去祠堂里,跪上个三天三夜检讨自己不顶用?” 贾氏被她这么一噎,先前的好涵养眼看着就要被她一张嘴皮子坏掉,也不再说话了,而是低着头借着喝茶的空档想起对策来。 姜蘅牙尖嘴利的功夫她是知晓一二的,却没想到她竟是全然地不管不顾,当着她的面也敢这般说话。 姜蓉皱着脸:“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简直目无尊长!” 姜蘅转过头:“二婶说要罚我的时候,可也没见着她爱护幼辈。” “真凶,要揪出来;罚,我不认。倘若二婶和妹妹非要在这事上和我掰扯,我也是不怕的。大不了闹到御前,纵有孝道在上,也压不倒公道。” 她态度坚决地说完,姜蓉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清清白白站在那里,好像刀劈斧削,不能弯她脊梁一寸;尘垢淤泥,不能近她身侧一分。 姜蓉垂眼,起身站到她身边,朝榻上端坐着的贾氏福了福身,道:“母亲,姐姐说得也有道理,当务之急,咱们不如先把幕后动手的人抓出来。那人胆大包天,藐视皇权,留在府上早晚是个祸害,找到之后可千万不能轻饶!” 贾氏定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挥了挥手:“说得很是。不过快到年关,府中眼看着里里外外都忙起来,我也没有那个心思,查找真凶的事,就交由阿蘅来办吧。” 姜蘅应下,没再多留,转头便拿着查找线索的借口带着丫鬟们回了芳汀苑里。 贾氏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儿,责怪道:“你方才怎么反倒为她说起话来!” 姜蓉压下心里的不耐,道:“纵使不能借这个机会罚她,但是能断她一臂,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何况,母亲不是一直视花月为眼中钉,肉中刺,咱们如今就快能除掉她,母亲应该高兴才是。” 至于姜蘅,也罢,这事原本是她思虑不周。她原想着借这事拿捏住姜蘅,可姜蘅竟然一点不将珊瑚树的毁坏放在眼里,再者她说的话也确实有道理,她想凭这么一桩事让姜蘅栽跟头,理由站不住脚。 不过只要这件事传了出去,姜蘅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是,我如何不高兴?但若是能将那贱蹄子一并惩治了,我会更高兴。”贾氏眼里渗出恨意,咬着牙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姜蓉宽慰道。 她说完,两人又陷入沉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女俩聚在一处,便渐渐地没话说了。 姜蘅当初将计就计,让花月出现在姜寿海面前,踩着贾氏的脸面被抬成姨娘,给贾氏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尽管如今她看上去好像已经不在乎这件事,但每每想起,贾氏仍然气得心绞痛。 而姜蓉忙着和杨长风的往来,对府中事务多有疏忽,有时候甚至三五日都来不及与贾氏见上一面。 就连今天,也是姜蓉提前半个时辰叫冬青到正院传话,才有了两人在姜蘅面前一唱一和的场景。 姜蓉等了一会儿,见母亲似乎没有什么话说,道:“母亲没有旁的事的话,女儿就先下去了。” “啊……好,你去吧。”待姜蓉走到门口,贾氏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天渐发冷下来,你夜里就寝记得关好门窗。” 芳汀苑里。 姜蘅端详着珊瑚树的切口,神情宁静,教人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伺候在姜蘅身边的几人却是心知肚明,这珊瑚树,是花月动的手脚。 她动手的时候,照月就在墙上看得真真的呢,若不是姜蘅早有吩咐,照月当场便能将人拿下,捉她个人证物证俱在。 “莞然阁里,伺候在花月身边的丫鬟,当初是姜蓉院子里的人吧?”姜蘅忽然开口问道。 沾衣一愣,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事,点了点头:“是。” 姜蘅“嗯”了一声:“今天开始,你们便先在芳汀苑里排查,然后莞然阁,宜霜居也依次找过去。就说凶手遗落了一方绢帕,所以要比对姜府所有女眷奴婢的物件,查出毁坏珊瑚树之人。” 四人齐声道是。 而后姜府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混乱,姜蘅行事强硬,早就料到有人会不服从命令,便让渡山,照月,白榆,游溯四人与沾衣四人一同而行,有抗令的便直接用麻绳绑了。 如此到了第二天,芳汀苑里便传出消息,胆大包天之人已经找到了。 随后,沾衣和云屏到莞然阁请了花月到芳汀苑。 花月这几天正是心中忐忑的时候,当初她动手时,姜蓉可是一而再再而三保证过一定会保全她,否则便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给姜蘅添堵。 却没想到事成之后,姜蓉就开始装死,她几次三番派人求上门去,姜蓉始终拒而不见,而就在这个时候,姜蘅的人却找了上来。 她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心知这回自己是必死无疑了,但大抵是人性使然,没有见到棺材,她就还想费力挣扎一番:“不知道大小姐怎么忽然有空唤我过去,这几天她不该正是忙的时候吗?” 沾衣柔柔一笑:“您只管去便是了。大小姐说,您若是不想去也无妨,只是那便不要怪她不给您留最后的体面。” 花月咬着唇,看了身边的丫鬟一眼。 丫鬟看了眼沾衣几人,俏声对花月道:“大小姐是个好性儿的人,咱们府中上下皆知,姨娘您尽管去罢,想来大小姐应当只是想和您聊聊,必不会为难您。” 从花月抬成姨娘,住进莞然阁里,这个丫鬟便一直陪在花月身边,早先花月并不把她当一回事,直到后来她失宠,莞然阁里的下人要么敷衍搪塞,要么另寻出路,唯独她不离不弃,尽心尽责待花月,花月这才逐渐将她当作自己人看待。 素日里也就是她的话,花月还能听进去几分。 如今丫鬟这样说了,花月也是难得地安下心来,正准备起身跟沾衣两人走一趟时,却又听见云屏在一旁施施然开口:“不光姨娘,大小姐说了,姨娘身边伺候的菱歌姐姐,也得和我们走一遭。” 菱歌脸色一变:“好端端的,大小姐怎么会要见我?两位姐姐莫不是记错了人?” 第九十九章 沾衣不说话,一双眼里盛着盈盈笑意,直直望着她。 菱歌被她看得背后发毛。 云屏开口道:“菱歌姐姐有什么话不必在我们面前说,你那点斤两,以为够谁看?” 花月皱了皱眉,她从低处起来,心性本就敏感,更别说这种时候,她还没有现出颓势呢,姜蘅身边的丫鬟就这么阴阳怪气地和菱歌讲话,她自然而然地便以为这是姜蘅释放出来的一种信息:她不准备留自己了。 一时心头又是恼怒又是悲哀,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大抵也是到了绝处,她竟然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子决绝来:“纵然不受宠,但我如今到底还是府上的姨娘,两位姑娘这么和我身边的人说话,可见也是没有将我这个姨娘放在眼里。” 沾衣云屏对视一眼,似乎都没有想到花月竟然这般维护菱歌。 沾衣还好,究竟年长云屏些许,心性稳重,云屏却是忍不住,冷笑道:“但愿待会儿到了小姐面前,花姨娘还能这般良善。” 花月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反观菱歌,却是被震慑住一般,伶俐的眉眼显现出瑟缩的意味来,蓦地,她觉得好像有哪里变得不对劲起来。 胳膊拧不过大腿,花月一个小小的姨娘,也拧不过姜蘅这个姜家的大小姐。 不管她怎么说,最后还是被沾衣云屏请到了芳汀苑。 姜蘅今日换了一声烟紫的长裙,墨发用金簪挽了个髻,随意中透露着一抹温柔意味,宜室宜家。 她坐在窗下看书,窗外的日光照下来,红梅影子落在她秾艳的眉眼间,又让她的面容变得晦暗起来。 不是模糊不清的晦暗,而是被凌厉气质笼罩,叫人不敢直视的晦暗。 花月走进来,仅仅看了她一眼,便有遏制不住的心虚从她心底漫上来。 姜蘅却连看她一眼都未曾,低着头翻了一页书,闲散开口:“虽说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平日里该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今日乍见姨娘,方才发觉,好些日子没见了吧?” 花月惴惴道:“大小姐贵人事忙……” “便是再忙,说两句话的功夫也是有的。我看是姨娘心气儿高了,瞧不上我这根低枝。”姜蘅声音细软,腔调散漫,话末拉长了尾音,听起来便莫名有种娇嗔的意味。 像三月春雨里第一声莺啼,也像江南上好的糯糕,甜丝丝,黏腻腻。 花月却不敢轻易放松警惕,她反而心提得更高:“小姐说笑了,奴婢不敢。” 一府姨娘,在小姐面前,是该称妾身的。但是花月牢牢记着自己这姨娘的身份是怎么来的,而今又做了对不起姜蘅的事,且看样子恐怕已经东窗事发,她又怎么敢拿乔。 “说说吧,姜蓉是怎么和你说的?”见花月还算识趣,姜蘅便也就省了拷问的步骤,径直开门见山地问道。 花月“扑通”一声跪下去:“您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姜蘅轻笑一声:“这么紧张做什么?花月,我说过你是聪明人,我今日既然单独叫你过来,便不会对你做什么,明白吗?” “也罢,姜蓉怎么和你说的,我也不想知道了,我只想知道,到如今这个地步,你究竟有没有想清楚,你被人当枪使了这回事?” 花月眼睫微颤,抬头便是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请小姐救我。” 她如何能不清楚呢?早在听说珊瑚树被毁坏的事由夫人交给大小姐彻查,而姜蓉却对她避而不见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不仅被人当枪使,如今还成了她们母女手中的弃子。 藐视皇权的帽子扣下来,砸死她绰绰有余。 能帮她的,只有大小姐了。 姜蘅总算合了书卷,抬起眼来:“凭什么呢?” 花月一怔。 见她怔愣,姜蘅忍不住又是一声笑,眼尾缀连着勾人的风情:“当好人行善事,这种新鲜尝一回就够了。何况还是血本无归的一回教训,姨娘以为我还能不计前嫌,再帮你一回?” 满心炽热忽然就冷下去,希望落空,花月泪眼朦胧地望着姜蘅,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奴婢真的知错了,以后奴婢一定再不起异心,您让奴婢做什么奴婢都听话,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她说完,见姜蘅仍然不为所动,开始一下一下地磕起头来,“砰砰”的声音响彻空荡的厢房。 姜蘅看着她磕得额头青紫一片,总算觉得心头火气消了两分:“空话就不必再说。你为什么会被姜蓉煽动,其实我亦是明白。花月,我再为你铺一条康庄大道,你走不走?” 花月咬着唇,怯怯望着她。 “近来,我识得一位名医,堪称一句妇科圣手也不为过。我将她请来,为你调理身体,助你早日诞下麟儿,怎么样?” “当然也不是没有要求,此后你得好生听我的话,一个字也不能违背,能做到吗?” 经此一遭花月早已经明白,只有孩子才是自己能在姜府站稳脚跟的筹码,那些孤枕难眠的漫漫长夜里,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能有孩子,还会是如今这个样子吗? 下人还敢捧高踩低吗?姜蓉还敢拿她当傻子玩吗? 可惜她已经失了宠,想明白也没有用。但如今听见姜蘅这样说,她当即便明白,姜蘅这是打算帮她了,帮她固宠,帮她怀胎,她自然喜出望外,又哪有不应的道理。 “奴婢谢小姐宽宏大量!提拔之恩永世难忘!” 姜蘅淡淡睨她一眼:“你跟着沾衣从后门回莞然阁,将菱歌的绢帕带过来吧。” 花月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仰望着姜蘅。 “我既要将你捞出来,总要找人为你顶包。我看你身边的菱歌就很不错,怎么,你有异议?” 花月低下头,连忙道不敢。 守在一旁的沾衣见姜蘅疲乏地揉了揉眉心,便上前轻声对花月道:“请姨娘随奴婢来吧。” 花月呆愣愣地,像一只提线木偶一般,跟着沾衣从后门出了芳汀苑。 人迹罕至的小径上,花月神思恍惚地跟在沾衣身边走着。 她原本还在想,渡过了这个难关,她一定要好生提携菱歌,将她当自己的亲妹妹对待,到时候为她物色一户好人家,珍而重之地将她嫁出去。 却没想到,就在今天,她欣喜得意自己总算要渡过难关,却要转手将菱歌的命交出去。 沾衣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姨娘也别怪小姐,你觉得她狠心,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偏偏是菱歌呢?” “沾衣姑娘什么意思?”花月喃喃问道。 “咱们小姐一早便查出来,菱歌与宜霜居那边联系颇多,您自个儿想想,最初您与二小姐接触,是谁在其中牵线搭桥?您糊涂,咱们小姐却是心明眼亮着。” 第一百章 花月心中惴惴,只觉眼前好似忽然一片豁然开朗——那些被深埋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汹涌暗流一般的去日往事,如今全都变得条缕分明,有迹可循。 为什么她一没前途二没倚仗,菱歌会掏心掏肺地跟在她身边对她好?原来却也是一场算计。 她垂下眼,秀美的面庞上显出些许迷茫,又掺了点释怀:“是啊。” 她喃喃道:“眼瞎心盲的,独我一人罢了。” 否则怎么会被姜蓉蛊惑,想着报复大小姐呢? 幸而大小姐心思透彻,算无遗策,这才不至于被她害了。甚至还搭救她一次。 …… 毁坏珊瑚树的人是莞然阁里的菱歌,这个消息一出来,姜府里四下皆惊。 但是就连莞然阁的主子,花月姨娘都站出来指证,说大小姐手里的绢帕,和菱歌平素里所用的绢帕是一样的,背面都有小小的菱花印记,菱歌房间里还有四条花样相仿的绢帕。 而大小姐又特地让二小姐院子里的人亲自去搜了菱歌的房间,搜到了本不该属于她的名贵珠钗,那是她一个月银二两的小丫鬟,不吃不喝攒二十年才能买下来的钗子,缘何而得就很明显了:肯定是有人收买了她,让她冒险犯了这等要杀头的大罪。 人证物证俱在,菱歌在这天下午便被姜蘅做主发落到了家庙里。 按姜蘅的原话来说:“法不容情,但终究人命比死物来得珍贵,且念在菱歌受人唆使,便不取她性命,也不押她见官,只盼她能潜心改过,也算不枉我仁义一回。” 姜家众人自然心服口服,交口称赞起大小姐的品性。好似全然忘了就在前不久,她还下令砍了院子里一个丫鬟的双手。 风波过去,姜蘅自然信守承诺,给花月支了个招,助她重新得宠,又将名医的药方给她调理身子,甚至还将身边得力丫鬟沾衣拨了过去照顾她。 而姜蓉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算计姜蘅,就连花月也还安安稳稳,她安插在莞然阁的暗桩却因此被拔掉,气得她好几天没吃下饭不提,贾氏那边也因为花月重新得宠,愈发郁郁。 姜家这一出大戏,自然是没有瞒过杨长风的耳目。 他抿了抿唇,眸子里闪过沉郁的暗芒。 他接近姜蓉,百般讨好,最终又做出因为家族压力不得不与她断绝来往的样子,就是为了逼姜蓉与姜蘅反目,却没想到姜蓉这般不中用,轻而易举便被姜蘅化解了计谋。 他招了身边的小厮过来:“去将姜蘅毁坏御赐之物的事情传出去。” 如此一来,姜蘅自然名声扫地。 珊瑚树被她抢走是事实,在她手里被毁坏也是事实。 明晃晃的事实摆在眼前,不会有人追究珊瑚树是怎么被毁坏的。 见一叶而蔽泰山,人之常情。 小厮领命下去,不过两天时间,这件事就就闹得满城风雨。 玉京诸世家都觉得姜蘅的姿态太难看,更别提现在还铸成大错。 舆论发酵到极盛,姜家下人都不敢随意出门,生怕被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顾珩与林婉儿也来了信,问姜蘅需不需要帮忙;顾远洲则已经命人去西海一带寻品相极好的红珊瑚。 就是这个时候,姜蘅带着芳汀苑一众人,敲锣打鼓地将珊瑚树从槐花巷送出,穿过清平街,送到了宁康巷的杨府门口。 杨将军上朝去了,如今杨家有话事权的只有杨长风。 听闻姜蘅上门闹事之后,他很快披了大氅出来,站在门口,眉眼温润地看向姜蘅。 杨长风这个人,不管底下心思多深沉缜密,手段有多阴狠见不得光,但摆在明面上的,仍然是他丰神俊秀的一张好皮相,与风流蕴藉的一身好气质。 此时他玉簪束发,霜白着一张脸,便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也遮不住他一身病气。 姜蘅朝他欠了欠身,而后环视周边跟着过来看热闹的众人,还未言语,面上便已经多了几分不屑之色,细究下去,这份不屑里又掺着高傲。 “原是你情我愿,愿赌服输的一桩小事,却没想到生出这诸多麻烦事。玉京城里的传闻,我也听了不少,有说我眼皮子太浅,吃相难看的,也有说姜家教女无方,这才使得我出来为祸一方,最离谱的,便是说我姜家藐视皇权,毁坏御赐之物。”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虽不甚在意,但也不能再作壁上观,今日登门杨家,便是为着此事,想要做一个了结。” 杨长风眉心微蹙,霜白的脸上浮现出些微的笑,冷淡而又不失礼节:“既如此,还请姜小姐进门一叙。” 站在门口教人围观,这像什么话? 平日里深居简出,往来高雅之地,出入富贵门庭的杨大公子,很不习惯这种场面。 姜蘅却是摆了摆手:“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前两天我姜家处置了一个丫鬟,尽管是因为她偷盗主家财物,后来传出去竟成了她替人代罪,罪过是毁坏珊瑚树。” “这件事让我意识到,很多事情私下里和公开来处理是没什么两样的,反正都要为人所知,与其被人以讹传讹,倒不如咱们敞亮一点,大大方方邀请众人同观,想必杨公子也能理解我的苦心,所以今天杨家的大门,我便不进了。” 她说完,杨长风,还有悄悄跟过来,混在人群中的姜蓉皆是一惊:她处置的菱歌分明就是毁坏珊瑚树的凶手,就连她自己也亲口承认过,怎么如今罪名就成了偷盗财物? 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姜蘅没让他们等太久:“这些日子里实在发生太多事,一桩桩一件件,也闹得我心力交瘁。从头说起却也简单,无非是当初的杨小姐,如今的杨婕妤在西楼里牵头,要与我打赌。” “我虽然失了十四年的记忆,但也知道姜家当初以武立家,亡父乃大邺将军,曾一人出西关百里之外,横刀立马,南楚十万敌军,不敢越前一步。” “小女子不才,到底不愿堕了亡父威名,自然不愿不战而降。”说到这里,她已然含泪哽咽,单薄的身子在呼啸的寒风中摇摇欲坠,看得一众观客心有不忍。 第一百零一章 看着少女坚毅的眼神,不少年长者忽然想起来二十几年前的玉京城,那时候正是大邺与南楚正是两国交战之期。 大邺一向重文轻武,年轻人削尖了头去读书,去科举,做出许多辞藻华美,行文精致的好文章。然而等到了战时,最没用的也是这些文人。 他们痛苦,却无力,没有可以上阵杀敌的武艺,也没有可以运筹帷幄的才智。 大邺兵力衰弱,眼看着在交战之中节节败退,居庸关,大祁山,巫江城,山河渐失。 宫中哀乐不断,年轻的皇帝已经做好殉国的准备;城里一片缟素,那是为出征的男丁所挂。 姜伯正便是在这时候横空出世,他有超凡脱俗的军事才能,文能上马草军书,武能下马击狂胡,他带领着大邺二十万将士收复失地,重整河山,遥远的玉京城里,终于有春风拂来,拂散宫中的哀乐,拂落城里的缟素,也拂去所有人心上的阴霾。 后来他被封为兵马大元帅,号令天下兵马,再后来,他与妻子战死沙场,只留下一个未满五岁的女儿。 便是姜蘅。 姜蘅顿了许久,终于又继续开口:“再后来说到赌注,婕妤娘娘也没有迟疑,拒绝。从赌注到打赌的内容,都是公开透明,当日梁园西楼中知情者众,我还是那句话,怎么你情我愿的一桩交易,到现在就成了我不知好歹,咄咄逼人?就因为我赢了么?” “若是早说,我倒也不是不能输。”她冷嗤一声。 周遭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是啊,所有人嘲笑,指责她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分明是杨家的婕妤娘娘不懂事,拉着她打赌,这才将御赐之物输了出去呢? 愿赌服输,多天经地义的事情?旁人凭什么指责赢家做得不对? 姜蘅环视众人,最终将眼神定格在面前的杨长风身上。 她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然而杨长风却仍面不改色,他甚至从容地和姜蘅道歉:“近来杨某在家中养病,委实不知这诸多事情,否则一定派人助姜小姐澄清误会,还姜小姐清白名声。” “岁暮天寒,听闻姜小姐身怀宿疾,还请姜小姐入里一叙,也好用盏热茶暖暖身子,亦或者早些回去,莫要为了身外之物,坏了身子。” 是劝告,也是威胁。 杨家与李家交好,李家又是大邺一流世家之一,朋党势力如同老树盘根,错综复杂。身为如今杨家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他也确有这个底气。 他抬眼迎向姜蘅锋锐的目光,眸中一片清明。 姜蘅弯了弯唇,笑道:“既是沉疴宿疾,便也无需急于这一时了。” 她抬起手,露出红缎广袖下一截如雪皓腕,而后微微使力,扯下了身后的红绸布,玲珑剔透,华美夺目的红珊瑚树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应下赌局是受杨婕妤相邀;意外赢得彩头是天意使然,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接下来,是我要说的第三桩事,虽说不知为何府上惩治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这样的小事也会传得满城皆知,还离谱得和珊瑚树搭上了关系,但我也算看明白了,权势面前,哪有什么输赢?” “想来是京中深明大义的旁观者们见不得我小人得志,这才想法设法要将我和姜家搅成一滩浑水,既是如此,这珊瑚树,我不如原样奉还于杨家,一来是为赔罪,我不该不知好歹应下赌局,赢了杨婕妤,二来是为图个清静,只盼此后此事能尘埃落定,勿再纷扰人心。” 姜蘅说完,朝杨长风盈盈一福身。 人群里忽然有人尖声问道:“不是说珊瑚树被人毁坏了吗!” 姜蘅点了点下巴,朝杨长风道:“为免瓜田李下,杨公子不如亲自来检查一下这珊瑚树?” 杨长风站在阶前,昂首而立,他含笑摇头:“不必了,姜小姐的为人,杨某自然……信得过。” 虽未曾正面交锋,但是杨长风也算熟悉了两分姜蘅的性子,知道她如果不是没有完全的把握,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既定的结局,实在没有心怀侥幸的必要,倒不如大方一点。 姜蘅目光如炬,逼视着他:“杨公子信得过我,可玉京众人信不过我的话,今日这一遭岂不是白来?不过您若是不愿纡尊降贵,我便从这路人中请两位出来检查,也顺带做个见证?” 杨长风身形微晃。 他身边的小厮立马紧张得扶住他。 他暗地里放出去自己被家法处置的消息之后,为了逼真一些,是实打实让人在背后抽了十鞭子的。 若是旁人皮糙肉厚的也就罢了,可杨长风自小养尊处优,这十鞭下去,是真让他吃了一回苦头。 小厮知道他的身子,自然十分紧张。 然而杨长风却推开他的手,缓步下了台阶,围着珊瑚树仔细看过之后,他方站定:“是皇上御赐的那一尊珊瑚树,没有伪造,毁坏的痕迹。” 姜蘅眯着眼笑了笑:“那就好,我还真怕有什么磕到碰到的地方我没注意到,坐实了我藐视皇权的罪名呢。杨公子能还我清白可真是太好了,既然物归原主,我便也就先走了。” 她将杨长风方才的话还给他:“岁暮天寒,杨公子看起来不太好,便不必相送了。” 姜蘅走了,热闹就散了,众人作鸟兽散,杨家门庭忽地清冷下来,杨长风定定看了那一尊珊瑚树许久,看向门口的家丁:“还愣着做什么,搬进去啊?” 他说完,家丁们便动作极快地上前,将珊瑚树搬进了杨家。 杨长风静立许久,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咳得他弯了身子,直到一大口鲜血吐出来,他才停住了咳嗽。 小厮焦急地上前,拍抚他的脊背。 杨长风摆了摆手,慢条斯理地掏出绢帕,将唇边的血迹擦拭干净。挺直身子进了府中。 远天是阴沉的乌色,黑云翻滚,由远及近地带出一片鸦青颜色。没一会儿便有倾盆大雨落下来,来势汹汹地洗刷着满城的脏污与那些不为人知的淋漓鲜血。 第一百零二章 姜蘅回去之后,没多久,就有人见着玉京城里好几家医馆的大夫在姜家进进出出。 一问才知道,原来姜家大小姐回府之后便病倒了。 杨家的名声,更坏了一些。 姜蘅这一战打得不可谓不漂亮,尽管姜蓉到现在都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扭转了乾坤,但是她到底识时务,又开始将自己缩了起来,不敢再出现在姜蘅面前,生怕被她找了麻烦。 姜蘅却不肯好心放过她,她看着厅堂里的珊瑚树,让云屏找了白榆渡山两人来,命他们将被砍下枝节的珊瑚树送到了宜霜居。 姜蓉见状,顿时全明白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姜蘅的安排,她不知何时洞悉她的心思计划,便先想了李代桃僵的法子,早早将真正的珊瑚树换下,而后冷眼看着她像跳梁小丑一般算计动作。 姜蘅在府里养了几天,久未在京中露面之后,顾远洲总算坐不住,亲自上门。 当然,行事一向极有章法的太子殿下这次也和之前几回一样,做的是墙上君子。 “听闻姜大小姐病重,不知休养这么些时日,可有好些了?” 熟悉的声音从窗外响起,又没听见下人的通传禀报,姜蘅自然知道顾远洲又是翻墙进来,她放下手里香软甜烂的地瓜,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她是不指望太子殿下能明白芳汀苑不是他家后花园,不可随意攀爬的道理了。 顾远洲从窗外翻进来,正好见着姜蘅的白眼,笑道:“看来是好很多了。” 姜蘅没好气地问他:“您特意来一趟,总不能只是为了探望我的病情吧?” 顾远洲道:“当然。” 他垂眸看着姜蘅,忽然问道:“很喜欢杨家的珊瑚树?” “好东西我都喜欢。”姜蘅扼腕。她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卧床好几天,到现在还没有出门也没有见客,其中七分是做给世人看,三分是因为她真的不舒服。 凭本事赢来的珊瑚树最后还是还了回去,虽说也是为了成全她的谋算,但还是怎么想怎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如今听见顾远洲来问,姜蘅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放下了的伤心事又被他勾起来,顿觉人生了无意趣,早知这样还不如遁入佛门,学一学出家人四大皆空的风度气质。 顾远洲眉梢微动,想起来自己为她搜寻到的珊瑚树。原本是想着让她送还杨家,却没想到她从杨家手里得来的珊瑚树压根没有丝毫损坏,沉寂了这么久,她不过是为了要等一个适合的时机,狠狠打杨家的脸而已。 “我那里还有一株,你若是想要……” 顾远洲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姜蘅打断:“您手里的珊瑚树,对您而言,价值几何?” 价值几何? 顾远洲觉得姜蘅的话有些好笑:“匹马只轮罢了。” “这就对了。”姜蘅叹了一口气,“同样是珊瑚树,在殿下这里不过匹马只轮,在杨家却是稀世珍宝。我既夺了旁人的珍宝,又怎么会看得上匹马只轮一般的物件?” 她喜欢的,想要的,从来不是一株珊瑚树,而是那背后代表的意义。越是珍惜,她越欢喜。 顾远洲琢磨了一下,也将她的话琢磨明白了:杨家一尊珊瑚树就能满足她的胃口,是因为杨家的家底摆在那里,如果换成是他,至少也要拿出于他而言和珊瑚树在杨家的分量同等的东西,才能让她怡颜。 “好,我明白了。”他低低应道。 看着床边小几上的地瓜快要凉了,姜蘅总算忍不住,伸手将地瓜捞了过来,用小勺子舀了一勺绵软的瓜肉,喂进嘴里欢快地吃起来。 顾远洲便看着她吃,面上没有丝毫不悦的神色,也不出声打断她。 等将一只地瓜吃完了,姜蘅这才想起来顾远洲还在,讶异道:“您居然还没走么?” “许久未见了,想多看看你。”顾远洲抿着唇,眼里闪过一丝轻微的笑意。 他平素是不太笑的,常常是一脸冷峻模样,要笑也是阴郁的冷笑居多,鲜少这样温柔。 像是铺天盖地的冷冽风霜倏然过去,而后春山化雪,春水破冰,人世里第一缕春风轻轻悄悄地掠过。 沉默无声,动惊天地。 姜蘅没什么反应,她“昂”了一声:“说起来,倒是很想问问殿下,怎么忽然来了兴致,想着要送我……” 她实在不想再提那三个字,每说一遍都好像是在往她心上捅刀子。 顾远洲压了压唇角,凝望着她姣美的面容:“我两次给你递请帖为你造势,又苦心为你探听消息,在知道你陷入困境之后命人快马加鞭去西海为你寻珊瑚树,”他眼睫低垂,声音也低下去,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亲近地唤她,“阿蘅,不如你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似乎是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姜蘅偏过头,脸却不自然地泛起薄红。 “殿下很好,只是我已经许配了诚王府,还请您就此收心,今后也莫要到姜府了。” 顾远洲并不将她的话听进心里,他看着姜蘅微红的脸颊,想起来府上新开的月季花。 梁园里的牡丹纵然娇艳,但到底俗气了些,也不能衬出姜蘅的秾艳颜色,反而是太子府里的月季,虽说有些清淡,但放在姜蘅身边,却是相得益彰。 他杂七杂八地想着,面上深情款款:“珩儿从前不珍惜你,是他太蠢,如今虽然醒悟,却也已经晚了。阿蘅,你值得更好的。” 姜蘅避开他的目光,垂眸望着角落里的灯烛,叹了口气:“您贵为储君,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不值当为着我担上骂名。” “得您青睐,臣女已然感激不尽,不敢奢想更多。” 她低着头,鬓边青丝散落下来,遮住她的侧脸,也将她的眼睛挡住,顾珩伸手想为她将青丝撩到耳后,却又忽然惊觉唐突,惶惶住手。 姜蘅并不看他,柔声道:“纵然大邺民风开放,也没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道理,殿下还是早些离去吧。” 第一百零三章 顾远洲只是来了一会儿,很快便离开了。 眼见他从窗外翻出去,姜蘅气得牙痒痒。 转头她便高声叫了云屏进来,恶狠狠道:“去找几盆仙人掌来,放在窗台上。” 云屏愣愣“啊?”了一声,没有反应过来。 “叫你去就去。”姜蘅拉下脸,虽然没有什么威慑力,但也足够让云屏心中一凛。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姜蘅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总算起身,对还没有下去的云屏道:“去打水来服侍你家姑娘梳洗罢。” 云屏这回没有怔愣了,福了福身很快便转头去打水了。 待梳洗后,她用了早膳,就有小丫鬟在门口道:“夫人命奴婢来问姑娘病情好些了么,宫中来了一位嬷嬷,据说是诚王妃特地请来教导姑娘宫中礼仪规矩的。” 姜蘅隔着门道:“好多了,请嬷嬷稍等,我一会儿就来。” 她心中琢磨了一下,对一旁站着的云屏道:“去将霜晴叫过来吧。” 霜晴是当初诚王妃特地送过来陪着她学规矩的丫鬟。 待霜晴过来,一行人便一道去了正院。 正院里,贾氏正和宫里来的李嬷嬷相谈甚欢。 见着姜蘅来,贾氏抿着唇对李嬷嬷笑道:“这便是我那侄女,这些日子,便要劳您费心了。” 姜蘅走过去,乖乖巧巧地朝李嬷嬷行了个礼。 李嬷嬷眼里闪过一丝满意,她转过头,对着贾氏的态度却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分内之事罢了,担不起费心二字。” 方才她与贾氏聊了许久,贾氏话里话外都在说姜蘅性格刁蛮骄纵,姜蘅这个人,她出宫之后也让身边的小宫女去打听过,听起来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 但这会儿见了本人,她却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怪不得都说闻名不如见面呢。 传言种种,到底失真。 她是宫中专司礼仪的嬷嬷,就连宫中几位公主小时候的礼仪,也是由她教导。旁人都是先敬罗裳再敬人,到了她这里,看人先看一个礼仪姿态。 但见姜蘅行走间仪态端方,两肩齐平不曾晃动,裙摆蹁跹下一双金莲未曾探头,目光温和有神,清亮动人,纵然她还未开口,李嬷嬷便已经在心中对姜蘅高看两分。 而思及姜二夫人方才的言辞,自然让她不满起来:照理来说,她是由诚王妃请来的,皇后宫中的人,代表的是皇家的颜面,恩典。姜家家宅内斗,与她并不相干,姜二夫人想要算计自己嫡亲的侄女,不管她的事,但她千不该万不该将主意打到自己头上。 真当她是个傻的,好糊弄? 李嬷嬷也起身和姜蘅见礼,不再搭贾氏的话,只和颜悦色对姜蘅道:“姜小姐安好,奴婢姓李,是坤宁宫中专司教导礼仪的嬷嬷。” 姜蘅颔首,又问贾氏:“不知母亲可有为李嬷嬷安排好住处?” 贾氏想了想,道:“西边有一座独栋的小院,虽然远了些,但胜在安静,陈设布置亦是精致,不知嬷嬷意下如何?” 李嬷嬷淡淡道了声客随主便,全凭夫人心意之后,便不说话。 贾氏碰了个软钉子,面色有些难看。她……她还想借机向这位李嬷嬷示好,请她也教导教导自己的阿蓉呢。 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是吗? 可是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瞧着李嬷嬷通身的气派,与她微抿的唇角,贾氏心底到底有些发怵,不敢在这个档口提出自己不合时宜的请求。 姜蘅也在这时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嬷嬷。 她曾经在系统的留影中见过它的一任宿主,那位也是个小宫女。后来历经宫闱之乱,得了机缘,摇身一变成了幼帝的教养嬷嬷,为了护住幼帝,她学谋略,习心术,最后甚至与摄政王结成同盟,最终被已成气候的帝王尊为太后。 在那段时间里,姜蘅跟着她学到最多的,不是朝堂谋略,帝王心术,而是宫廷礼仪。 深宫三十年,她几番沉浮,无论是后来的教养嬷嬷,还是一国太后,她始终谨记的,是自己作为一个宫女的本分。 李嬷嬷显然没有那样的襟怀气度,但到底是宫中的老人,她站在那里,不言笑时也没有冷着一张脸,可即便如此,仍然教人觉得难以接近。 这是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威仪,纵然没有华贵的首饰,精致的衣物作为装点,但她的阅历,她的心性,仍然使她区别于旁人。 但她仿佛对自己表现出来的高高在上毫无察觉,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是温和与谦逊。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恐怕姜蘅也很难相信,和蔼可亲与盛气凌人,这样矛盾的两种特质,能完美地在一个人身上呈现出来。 听见贾氏的话,姜蘅笑道:“那栋小院我也知道,院内遍植白山茶,院后有一片小竹林,清幽怡人,恰兼两分诗意,不如我带嬷嬷去看看,您若是不喜欢,咱们就再看看别处,如何?” 李嬷嬷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是心底却对姜蘅又生出两分满意。 同样是说小院的好处,贾氏只说安静与布置精致,但姜蘅却点出院内的山茶与翠竹,很显然是看出了她的喜好。 她在宫中多年,早已经习惯了话说一半藏一半,聪明人见过不少,也没有问姜蘅究竟缘何看出来她喜好山茶,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如此便也就劳烦姜小姐了。” “嬷嬷随我来。”姜蘅转身,为李嬷嬷引路。 贾氏坐在椅子上,咬牙切齿地看着姜蘅的背影,却又无计可施——总不能让她一家主母放下身段去和李氏献殷勤吧! 甭管什么来头什么出身,说到底,李氏也不过是宫中一个伺候人的奴婢,而她再不济,好歹是姜家主母。 让她像姜蘅一样,纡尊降贵去给一个奴婢带路,她做不到! “姜小姐在府中,平日里可有读什么书?”路上无话,李氏默了一会儿主动提起话茬。 姜蘅道:“我不大有耐心的,平日里书读得少,说出来恐让嬷嬷见笑。” 第一百零四章 李氏眼神温和:“姜小姐但说无妨。” 姜蘅笑道:“无非《女诫》《涑水家仪》之类。” 挑不出毛病的女子行为规范典籍。 李氏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姜蘅将她带到了春信园,几人院前院后看过,李氏心下满意,笑道:“那从今往后奴婢便在此处住下,每日卯时,大小姐便至春信园中,奴婢为您授课。” 卯时? 云屏暗暗惊了一下,那会儿天都没亮,何况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学规矩可不是一两天能学成的,少说也得学到年底了,这么一来,两个月她家小姐都要冒着寒风雨雪,天不见亮就爬起来到春信园? 这不是刻意刁难她家小姐吗! 她护主心切,当即便皱着眉道:“李嬷嬷……” 话刚开了个头,还没等她说完,姜蘅便捏了捏她的手,认认真真对李嬷嬷行礼道是,表明自己愿听安排的心意。 春信园是早就收拾出来了的,两人说话的空档,随着李嬷嬷一道出宫的小宫女也已经将厢房收拾妥当了,桌上的茶具,床上的迎枕,都换成了李嬷嬷在宫中惯用的物件。 姜蘅道:“嬷嬷初来乍到,不妨学规矩之事,明日再开始?今日您便先在府中好生歇息一会儿,我将手边得用的丫头留下来,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她便是。晚些时间,我亲自去府里挑了伶俐乖巧的小丫鬟送过来。” 李氏笑起来,眼边细纹堆叠:“也好,劳烦大小姐了。” 姜蘅走后,正院的丫鬟又过来了一趟。 李氏让身边的小宫女腊蕊去接待,腊蕊跟在李氏身边好些年,虽说只将李氏的功夫本事学了个皮毛,但应付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后宅丫鬟还是绰绰有余的,三言两语便将人打发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个锦盒,将丫鬟的来意说明: “二夫人送了只玉镯来,言下之意像是,希望您能在教导大小姐礼仪规矩的时候,也顺带提点提点二小姐。” 李氏笑了笑:“好大的脸面。” 到底却也没讲这事究竟是应还是不应。 腊蕊低着头,悄悄斜眼去看她的脸色。 李氏看向云屏,道:“我奉皇后之命,前来为大小姐讲授礼仪,二夫人此番举动,实在有些不合规矩了,劳烦云屏姑娘将这玉镯送到大小姐那儿,请她帮我拿个主意。” 话被带到了芳汀苑,姜蘅微微一笑,她还当是多大的事呢,转头便去宜霜居外“偶遇”了一回姜蓉,将装着玉镯的锦盒递给她: “皇后娘娘命李嬷嬷到姜府教导我的礼仪,是因为我将来要嫁进诚王府,只是不知妹妹又要嫁入哪座王府,也须得和姐姐一道,跟着宫中来的嬷嬷学规矩?” 姜蓉被这么一通羞辱,当即被气得眼眶发红,她恨恨地将锦盒摔到地上,转身去了正院哭诉,又咬牙切齿地责问贾氏,凭什么插手她的事情。 贾氏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居然还惹了女儿生气,当即也怒气冲冲地和女儿吵了一架,而后便伏在案上哭了一场。 姜蘅这边将姜蓉母女两收拾了一场,好好地吃吃睡睡过了一天之后,就开始正式和李氏学起了规矩。 霜晴跟在她身边,每天卯时到春信园,太阳快落山了才回自己屋子里,虽然苦了些,但到底有事情做,她心里也踏实很多。 一晃眼小半个月过去,到月底了。 李氏在京都还有家人,年关时候她得回宫伺候在皇后身边,一年到头,见不了家里人几面。 姜蘅知道这件事后,便自作主张给李氏放了个假:“您劳累这许多日子,便是在宫中还能有休沐的时候,没道理来了姜府反而要日日操劳。明日您便只管去京郊探望妹妹一家人便是,我保证嬷嬷不在也会在府里好好温习功课,决计不会浪费您一番苦心的。” 李氏心情复杂。 虽然到姜家的时日尚短,但是姜蘅的天资她已经看在眼里,平素里她言传身教,姜蘅却很快能举一反三,到现在她甚至已经没有什么可教给姜蘅的了。 是姜蘅说喜欢和她待在一处,她才没有提前回宫。 而今姜蘅又做主让她可以去探望妹妹,李氏更觉感动。 但她仍然没有应下。 姜蘅加了把火:“算算日子霜晴到我身边也快有一个月了,可怜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这么长时间都不得空回家看看爹娘,嬷嬷您若是休假的话,我便正好也给霜晴放一天,您觉得呢?” 李氏知道霜晴是诚王妃特地安排到姜蘅身边,和她一块儿学规矩的丫鬟。 李嬷嬷严于律己,待人却是宽厚,闻言总算松了口:“奴婢多谢大小姐体恤。” 姜蘅笑了笑,第二天便为李嬷嬷安排了马车,又吩咐身体强健的家丁护卫随行。 而霜晴,第二天也回了家里。 她虽然年纪小小到诚王府做工,但却并不怨恨爹娘。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用在霜晴身上亦是贴切。 她知道,哪怕家中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让她去王府里当丫鬟。 可是没有办法,眼看得家中日子本就捉襟见肘,唯一的弟弟却又因为风寒没有及时医治,得了肺痨的病症。 倘若霜晴不去王府,只怕一家人都寻不得活路。 想到年幼的弟弟,到了门口的霜晴又折返回大街上,买了两串冰糖葫芦并一包绿豆糕,这才回了家里。 见她回来,李家二老先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就回来了?也不知道提前和家里说一声!” 霜晴将糖葫芦和绿豆糕放在桌上,用力嗅了下,好奇道:“娘,炉子上炖了什么,这么香?” 李王氏笑道:“是黄豆猪蹄。丫头啊,都是你出息,才让咱们家过上了这等好日子!” 往日里这猪蹄,可是逢年过节,张家才能咬牙狠心买上两根的好东西,哪里像这会儿,便是平常日子,他们也能消受得起? 李大年也抽着旱烟,欣慰道:“当初让你去王府果然是没错的。这不,王妃娘娘特地让你姑姑送了好些银钱过来,说你在王府做工,很得她看重,她还知道了你弟弟的病,给你弟弟请了扶心堂的大夫,丫头啊,你可得好生报答娘娘的恩情,莫让人家觉得咱们是白眼狼!” 霜晴听得云里雾里,她这些日子明明在姜府,又如何能入王妃的眼?但见着爹娘舒展的面容,她不想在这时候说些煞风景的话,只能将满肚子疑问压下去,想着等什么时候上王府找姑姑问个清楚就行了。 第一百零五章 霜晴回去这天,芳汀苑里收到了两盆茶花,粉白的花瓣上夹杂着深红浅红的斑点、条纹。 云屏喜滋滋地摆弄着茶花,对姜蘅笑道:“听花房的婆婆说,这茶花的名字也颇好玩,名唤抓破美人脸,在京都少见。这不,偶然得了两盆,便送到了咱们这儿来。” “小姐,她们在讨好你呢。” 姜蘅自然知道。 贾氏和姜蓉的气焰被她一再打压,如今在下人眼里,早已经不成气候。反而是她,这一桩桩一件件热闹事下来,颇有了那么一些扶摇直上的意味,眼看着与诚王府好事将近,下人当然觉得讨好她这个大小姐尤为紧要。 但是这份讨好里,却也少不了旁人的算计和推波助澜。 看着手里的字条,姜蘅翻了个白眼。 她真的越来越看不懂顾远洲是怎么想的了,或者换句话,他凭什么觉得,他稍稍示好,她就会上钩呢? “你若是喜欢,就放你们屋子里吧。”她低头,将字条扔进炭盆里。顷刻间,还散发着墨香的字条便化作了一片灰烬。 “您不喜欢?”云屏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 姜蘅点了点头。 何止是不喜欢,她甚至觉得很无聊。 “把花搬过去,顺便帮我跑一趟丞相府,问问林小姐有没有时间,我想请她吃盏茶。”姜蘅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云屏笑着应下,将花搬去和沾衣的屋子里之后,便出门去了丞相府。 林婉儿听说了她的来意,原本在暖闺香宅里惫懒度日的小姑娘,也起了出门的心思。算算时间,她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姜蘅了。 这般想着,她道:“你去回禀你家小姐,就说我在揽翠楼等着她。” 两人收拾一番,从府中出门,到揽翠楼见面时,已经快到巳时。 林婉儿很有些惊喜:“你倒难得约我出来,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无怪她这样想,实在姜蘅性子太冷清,旁的姑娘在她这般年纪,无一不是交游甚广,胜友如云。但是姜蘅却从来是一个人,不过分疏离谁,也不过分亲近谁。 一开始想着和姜蘅交好的时候,林婉儿还为此惴惴不安了好长一段时间——一贯是旁人来琢磨她的心思,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去揣摩别人的想法?技巧生疏,难免有时会错意,她总疑心姜蘅是因为康雪茵的缘故才对她冷淡,但是后来接触时间长了,她才发现,原来和谁都没有关系,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所以今日姜蘅主动邀约,也着实出乎林婉儿意外。 “倒没什么大事,”姜蘅以手托腮,“就是有些想不通。” 可是她在玉京里也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翻来覆去也就只能想到林婉儿一个。 林婉儿眉眼低垂,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嗯。” 有点含混不清,又像在压抑着什么。 她很高兴。 她努力了这么久,姜蘅总算有一点把她当朋友了。否则也不会在遇到想不通的事情的时候跑来找她。 她那么厉害的人,就算真的有什么想不通,那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等日子一长,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她不需要向谁求助的。 可她偏偏在这时候想到了自己。 林婉儿抿着唇,心尖软成一片小小的嫩芽,在春风里欢喜地摇摆着叶尖儿。 但这个时候,她要是表现出自己的高兴,那就太不合时宜了。所以她只能压下来。将心里勃发的喜悦,和唇边的笑意都压下来。 “什么事想不通?” 姜蘅想了想,将顾远洲的事情掐头去尾地说给林婉儿听。 当然,隐瞒了顾远洲的身份。 所幸林婉儿对这个送花的人是谁也不太关心,反正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能和姜蘅扯上关系的,肯定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所以能使计通过姜家的花房给芳汀苑送两盆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点银钱和人脉就能打点的事,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很有些微不足道。 林婉儿关心的是,那张字条上面写了什么。 姜蘅拉着冷冷淡淡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将字条上的内容念出来:“粉红芙蓉面,霜白月上天。” 有些调笑的意味。 轻浮。 林婉儿皱了皱眉,觉得这人实在不行。她又看向姜蘅,带了些试探的意思问道:“你怎么想?你对这个人,有意?” 姜蘅仍然是那样,没什么表情,她姣美的眉眼间染上一丝不耐:“没有,我只是在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明白,这种伎俩真的很无聊。” 林婉儿笑了笑:“那你就置之不理,就好了。他若下回再来找你,你也冷淡一些,他肯定就能知难而退了。” 但她不想让顾远洲知难而退啊。姜蘅抿着唇,觉得这件事很难办。她还要刷顾远洲的好感度。 林婉儿见她仍然没有缓和面色,脑海里闪过一丝模模糊糊的想法:“你不喜欢他,但又觉得这个人还不错,想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是这样么?” 姜蘅点了点头,觉得差不多可以这么说。虽然她也没有觉得顾远洲这个人很不错吧,但确实得留他一段时间。 林婉儿这下明白了:“我知道了,那你就吊着他嘛!” “吊着他?” “对,”林婉儿抿了口茶润嗓,接着又道,“你还年轻嘛,也不急着成亲,反正我看顾珩没什么好的,既然你觉得这个人还不错,那就先吊着呗。等以后遇到更好的了,你再把他踹了也不迟。” “那我要是遇不到呢?”姜蘅反问。 “那,”林婉儿眯着眼睛笑道,“那你就把他们都收入囊中不就好了?没道理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一定要遵守三从四德嘛。何况你这么好,依我看来也没几个人配得上你。你就该享齐人之福啊。” 林婉儿越看姜蘅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 论相貌,论手段,论心性,姜蘅在这玉京里都是一等一的。那些公子哥儿们,就连让姜蘅挑拣,她都觉得不够格。 姜蘅值得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若是没有,那养一个男人和养好几个男人有什么区别? 第一百零六章 和林婉儿讨论过之后,虽然觉得她好像不是很靠谱,但是转念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所以姜蘅决定还是听她的,冷着顾远洲。 希望顾远洲能从她的态度里明白,送花这种事简直俗不可耐。 两人后来又去知蜀斋用了饭菜,而后才在清平街头分道扬镳,各自回了府里。 霜晴在家中用过午饭之后,便也准备回姜府了。 但在回姜府之前,她心里记挂着家里的事,还是半路折去了诚王府。 李翠萍正在后院和昔日一道做工的婆子们炫耀手上的金镯。自从她在王妃面前露了脸之后,果然如她所想,王妃简直将她当成了心腹对待,不仅将她提到了正院里,平素还总让她做清闲活计,赏赐也大方。 短短一个月,她就为儿子攒够了老婆本,连带着她自己也置办了好几身行头,看起来竟有了那么几分富贵意味。 听说霜晴在后门等她,李翠萍很快便起身,抓了把瓜子给传话的婆子:“多谢姐姐走一遭。” 霜晴正在后门处焦急等待着,忽地见着前边走来一个富态的婆子,她还没有看清楚来者是谁,先被她头上的金簪亮得晃了下眼睛。 定睛一看,她才顿时惊道:“姑姑?” 就在一个月前,她的姑姑还是花房里做力气活的仆妇,一双手上永远沾着洗不干净的泥泞,身上衣裳也鲜少有整洁的时候。 李翠萍未语先带了三分笑意:“晴丫儿怎么来了?不过你来得正好,快和我去王妃院子里去一趟吧。” 霜晴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她半拉半拽地带走了,她鼓起勇气问道:“姑姑,我家里……怎么回事?” 李翠萍拉着她的手,粗糙的指腹在她的手背上留下糙砺的触感,她咧着嘴笑了笑:“你说什么事?哦,给你家送银钱,又找大夫给你弟弟治病的事?还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王妃娘娘一心向善,慈悲为怀。” 霜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还想再问,却发现已经到正院了。 在王府做了好几年工,她从来没有到过正院。最多远远望一眼。 她身份卑贱,是不配到主子面前服侍的。 她仍然有些瑟缩,扒着墙不敢动,小心翼翼地问姑姑:“我能进去么?” 李翠萍拍着她肩膀道:“当然了。你可是去和咱们王府未来的世子妃一块儿学规矩的,娘娘早先便叮嘱过我,等你回来就带你到正院来,我估摸着,她应当是想问问你姜小姐的事。” 看着姑姑眼中神色坦然,霜晴也渐渐放下心来。 她跟着李翠萍进了院内,去到暖熏熏的厢房里,第一次见到了诚王府的女主人。 和她想象中的王妃娘娘一样,端庄雅致,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却也未见老态,鹅蛋脸,柳叶眉,眸似秋水,鬓发如云。 发间斜斜插着素净的白玉簪,因着是在家中,打扮得也很平易近人,但是寻常的缎裙穿在她身上,却也好像变得华贵起来。 她面容温和,眼里带着笑意。 霜晴却仍然低下头,不敢直视她,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奴……奴婢霜晴,见,见过王妃。” 季氏看了看左右,伸手掩唇,莞尔笑道:“瞧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吃人的妖怪呢,生生把一个小姑娘吓成这样。” 李翠萍跪在霜晴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角,又陪着笑道:“娘娘见笑了,我这侄女就是这般,小家子气,她头一回见您,心中被您的威仪气度折服……” 季氏挥了挥手:“行了,就你话多。霜晴是吧?起来说话吧。” 霜晴低着头站起来,静候她的吩咐。 果然如姑姑所言,王妃娘娘问了好些姜小姐的事情,从她的饮食起居,到她的爱好习惯。霜晴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如实说了。 但季氏就不太满意了。 她知道的太少了。 “你去了姜府,姜蘅待你如何?”她又问道。 霜晴答道:“姜小姐待奴婢很好。自宫中李嬷嬷到姜府之后,姜小姐便让奴婢与她同吃同住,想来是因为敬重您的缘故,她从不让奴婢伺候左右。” 季氏闻言,眼眸微冷。 姜蘅倒是防得紧。 “这么说来,你近得她身?” 霜晴点了点头。 季氏从榻上起身,来到霜晴面前,从腰间掏出来一个荷包,递给她:“好孩子,你姑姑说了,你是个聪明的。这荷包里有一包药粉,你找机会下到她的饮食中。” “我还听你姑姑说,你心慕我的珩儿。等你将此事办成,等你回来,我便让珩儿将你收为通房,如何?” 李翠萍在一旁听着,眼睛都瞪大了,看起来像是恨不得代霜晴答应一样。 然而事实也确实这样。 在李翠萍眼里,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大机缘,虽说只是个通房,但是世子爷现今屋里没人,霜晴到时候便是世子爷的第一个女人。 而若是有幸怀上孩子,到时候或许能被抬成妾室犹未可知。 未来王爷的妾室啊,说出去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她掐了掐霜晴腰间的软肉:“这傻孩子,肯定是高兴坏了,怎么,王妃娘娘抬举你,你还不赶快应下,向娘娘道谢?” 霜晴任凭她动作,却没什么反应。 王妃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荷包塞到了她手里,她听见自己有些干哑的声音响起:“敢问娘娘,这荷包里是什么药?” 她年纪还小,这么久在王府也只是做些粗重活计,还没有接触到那些荣华富贵的表象下掩盖着的荒诞离奇的真实,但到底也在王府待了好几年了,平日里许多事情,尽管她不刻意去打听,也总能从各种途径里知晓一些枝枝叶叶。 譬如曾经深受王爷宠爱的清竹夫人是怎么不见的,曾经多少能工巧匠费心雕琢打造出来的竹园,又是如何荒废下来的。 但她总也只是听听罢了,却从来没有放在心里过。 可是今天,在眉眼柔美的王妃面前,她手里攥着精致的荷包,想起来那些往事,却经不住心头一寒。 第一百零七章 乌头 季氏站在她面前,温婉的面容上挂着隐约的笑意。 她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霜晴:“你觉得能是什么?难不成,你还敢违抗我?” 李翠萍在一旁听得心惊胆颤,她上前一步,将侄女挡在身后,毕恭毕敬地对季氏道:“王妃息怒,我这侄女儿打小就这样,脑子有点转不过弯,还请王妃给奴婢一点时间,让奴婢和她好生说道说道。” 季氏转过身,往窗边走去,轻慢地“嗯”了一声。 李翠萍转头将霜晴拉了出去,使劲掐了她一把。 霜晴吃痛,顾忌着季氏与她们只有一墙之隔,不敢大声叫出来,只得咬紧了牙关,默默隐忍。 李翠萍压低了声音,然而怒气却一点没有压抑,像即将爆发的洪流,每一字每一句下都蓄满即将崩溃的能量:“你真是猪油蒙了心!屋子里的人是谁?也是你得罪得起的?又不是要你的命,让你做什么你尽管去做,娘娘也不会亏待你!” 霜晴眼里浸了薄薄一层泪,李翠萍发鬓间的金簪闪着灿灿光芒,模糊又具体。 她低着头:“所以呢?姑姑又是怎么一个听话法,才置办出了这样一身行头?你害了多少人?” 李翠萍面色一变,冷冷嘲道:“好,真是好,给你前程似锦你不要,偏在这里假清高。等我那苦命的大哥大嫂出了事,我倒要看看你还清不清高的起来!” 霜晴心下一惊,抬眼看她,只觉得平日里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姑姑,如今的心肠却像是淬了毒一般!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面目生疏的妇人:“那也是你的亲哥哥!” 李翠萍冷笑:“不然你以为我会管你?我当然知道那是我的亲哥哥,也正是因此,我才要提醒你,如今他们的命,可是全捏在你一人手上!” “你且好生想想,小宝的病如今有得治了不是?你爹娘也算有了个盼头,但你如果不听王妃的话,那大夫还会继续给小宝治病?你说你这是不是要你娘的命?” “你爹本来身子也不好,你觉得他经得起这么大的打击?不是我说,晴丫,你爹娘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狠心,一点念想不给他们留?小宝可是咱们老李家,唯一的独苗苗啊!” 她说完,抱臂倚着墙,眼风凌厉而刻薄地扫过这个侄女的面容,又带了一丝黏黏腻腻的打量,像蛇蜷缩在角落里,一边吐着信子,挑选着猎物的神态。 贪婪无厌,充满挑剔。 霜晴被她说得失神,回家时爹娘欣慰和高兴的面庞历历在目,还有小宝,已经十二岁了,却还没有她肩膀高的弟弟,她的小宝读书很厉害,三岁就能背好多诗,多聪明伶俐的孩子,如果不是生在她们这样的人家,如今过的该是无病无灾,顺遂安康的好日子。 她的手渐渐捏紧了荷包,荷包上的刺绣平整,却像暗藏针锋一般,将她的手心刺得生痛,逐渐扎进她的心里。 这是在害人啊! 李翠萍见她面色渐渐惨白,也知道她这是想通了,唇边扯出来一抹松弛的笑:“这就对了,过了这一遭,你有大福气呢!也别怪做姑姑的逼你,姑姑这都是为你好不是?等你日后做了这王府的主子,姑姑还等着你提携呀!” …… 霜晴回到姜府已经很晚了,冷白的明月孤悬天边,她从后门进,原还想着要叫门,却不想见着一个高大的少年抱剑倚在门边。 她走过去,认出来是芳汀苑的渡山:“渡山大哥在这里等人么?” 渡山抬眼,看向她,眼神冷淡。 霜晴却看见白霜冷月的映衬下,他眼里一点微末的暖意。 他说:“小姐知道你今日晚归,让我在这里守门。既回来了就早些回去休息。” 霜晴微垂着头应下。 到了第二天,是她早起服侍姜蘅。 因为时间太早,且她又是王妃特地送过来和姜蘅一道学规矩的丫鬟,她便自发揽下了这门差事,好让云屏等人多睡会儿。 在她端着铜盆进来之后,姜蘅便醒了。 她刚醒时,说话会带着鼻音,眼睛都睁不开,就开始关心霜晴昨日回家的情形。 霜晴低着头一一应答了,又给她递茶水。 这是姜蘅的规矩,在用膳之前总要先喝茶。 是之前顾远洲差人送过来的玉雪明沙。 她端起茶碗,又放下,打了个哈欠,看向霜晴:“记得你之前说过,家里有个弟弟,生了很重的病,病好些了么?” 霜晴紧提着一颗心,不确定她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劳小姐挂念,家中请了大夫,已经好些了。” 说完,她紧张地看着姜蘅。 她看见她点点头:“那就好。” 然后她垂首,微微倾斜杯盏,而后又放下,用绢帕拭了拭唇角。 霜晴就侍立一旁,虽然看不真切,但也知道事成了。 她忽地腿一软,跌坐下去,再抬头看向姜蘅时,已经是满脸的泪痕,惊惶与无措在她眼里交织。 “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姜蘅淡淡看着她:“怎么了?” 霜晴不答,只望着她不住地摇头,一丝鲜血从她唇角流下来。 姜蘅面色微变,一直守在门外的云屏听见屋子里的动静走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去到倒在地上的霜晴身边,检查一番后,她摇了摇头,对姜蘅道:“小姐,她咬舌自尽了……” “刚刚烟翡去了李家,查到霜晴在姜府这些日子,诚王妃让她姑姑给李家送了许多银钱,还找了扶心堂的大夫给她弟弟治病。” 姜蘅无言,看了眼桌上的茶水,伸手沾了沾放进唇中:“乌头。” 云屏惊诧。 小姐让她看了许多医书,不需小姐解释,她已经知道这乌头的毒性有多厉害。 这下不用再抽丝剥茧,苦心追查,事实真相已经摆在眼前:诚王妃拿捏了小宝的性命,用于威胁霜晴。 而霜晴,这个愚蠢又懦弱的姑娘,用她的性命做出了最后的抗争,也是赎罪。 只可惜她没有想到,芳汀苑众人,对她早有防备。 “将她的尸身送回李家,送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将人好生收葬了吧。”姜蘅抿着唇,道。 第一百零八章 金钗 一个小丫头的死,在一块石头落下来都能砸死半打权贵子弟的玉京,实在掀不起太多浪花。 李家倒是想上姜府要一个说法,又或者说讨一个公道,最后却被李翠萍苦心压了下来。 李翠萍当然心虚,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其中发生了什么,真要说起来,霜晴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她生怕在兄嫂的坚持下,这把火最终会烧到自己头上,故而费尽心思平息了兄嫂的怒火与怨气。 “民不与官斗,你们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晴丫给姜家做工,得罪了人家姜大小姐,被责罚也是正常,说不定是晴丫一时想不开,这才寻了短见。” “你们要是再去闹事,岂不是让晴丫难堪?就当为晴丫留最后的体面吧,何况你看,姜小姐不是还送了五十两银子过来?这也够你们带着小宝,安生度日了!” 只是这位舌灿莲花的李家姑奶奶,当天从娘家哥哥那儿回去,晚上吃醉了酒,一跟头栽倒在青砖巷道里,在冷风里冻了一晚上,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送回张家的时候,满口说着胡话。 俨然是疯了。 对霜晴的死,姜家里倒是没什么议论。上下众人皆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毕竟谁都知道,他们大小姐是个不近人情,心狠手辣的性子,前边有人在芳汀苑里被砍了双手,如今有人丢了性命,也没什么稀奇。 反正芳汀苑嘛,折损个把人,正常。 李嬷嬷听说芳汀苑出了事,也大方地给姜蘅两天时间,让她处理后续事宜,学规矩的事,便挪到明天。 姜蘅倒没什么要处理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比起诚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姜蘅实在位卑人轻,她想要报复回去,只能等她成长到和诚王同等的位置之后,才能放心施展手脚。 在此之前,她无论做什么,也都只是小打小闹而已,但就这样的小打小闹,甚至都有可能为姜家招来灭顶之灾。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早上,招来云屏,让她去将沾衣叫过来。 沾衣在莞然阁也有些时日了。虽然姜蘅当初明面上说是让她过去伺候花月,但花月脑子里到底也不是装的稻草,自然明白姜蘅这是不放心她,特地让沾衣过去看着她的。 有了这一层,她又哪里敢亏待沾衣,别说拘着她了,就是吩咐,都不敢多吩咐一句的。 这不,一听说姜蘅要见沾衣,她简直恨不能起身相送,就盼姜蘅能从自己对待她身边人的态度上看清她的耿耿忠心。 到了芳汀苑里,不等姜蘅开口,沾衣便匆忙问道:“霜晴的事我听说了,小姐您没事吧?” 姜蘅摇了摇头:“她递过来那杯茶我只沾了沾杯子,没有真正喝下去。” 看得出来霜晴是没做过坏事的,昨天早上的表现实在是漏洞百出。她就算因为这许多日子以来霜晴的表现放下了戒心,也一定会再起提防。 更何况,她从来没有放下戒心的时候。 “花月那边,有按时服药吗?”她问道。 沾衣颔首:“有的。只是问过奴婢好几次,这药从何而来,又偷偷让下人拿了药渣去扶心堂检验,还说想见一见您说的那位妇科圣手。奴婢都拿话搪塞了过去,后来她便也知趣,知道这药没有问题,老老实实服了下去,不再多问旁的问题。” 说着,她崇拜地望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小姐。 旁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这位妇科圣手是谁。后来花月对那副药的态度发生很大转变,有时她没有按时端过去她还会催促,由此也能看出来这药是真的有用处。 沾衣想,小姐是真的很厉害。 姜蘅放下心,翘了翘唇:“算算日子也有月余了,你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出什么意外,到年底,咱们姜家将有大喜。” 沾衣应下。对她的话很是信服,从不多问。 “还得辛苦你一段时间,等此事了了……” 沾衣抢先道:“奴婢不要什么赏赐,只要能跟在小姐身边,奴婢就已经心甘情愿。” 姜蘅微怔:“好。” 她让沾衣回去,又让云屏去一趟诚王府,她要见顾珩。 顾珩听说她要见他,自然十分欣喜,让云屏转告姜蘅,他在凤祥金楼等她。 他今日原本和好友约了要去城外的千荷山庄跑马,但是倘若姜蘅不去,他便也懒得出城……当然他私心里是希望姜蘅能与他一同去的,他迫不及待想告诉所有人,这就是他顾珩的未婚妻,诚王府未来的世子妃。 心里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到了金楼,他才停马。 身边的长福机灵道:“听说这金楼里的金饰,很受玉京城里姑娘们的喜欢,不少男子都在金楼里买钗环步摇之类,送给心上人。城里都传说,买一支金钗送给姑娘,就能赢得姑娘芳心,与之共结连理,百年好合。” 顾珩冷嗤一声:“因为大多数人买不起这里面的东西,哪怕是一支金钗。” 倘若这么容易便能和喜欢的姑娘百年好合,他将这座金楼买下来送给姜蘅也无妨。 “诶,世子爷,您去哪儿?”长福正为自己说的话懊恼,转眼见着主子阔步进了金楼,惊声唤道。 顾珩头也不回:“我看阿蘅鬓边还差一支我亲自给她挑选的金钗。” 长福愣了愣,回过神来,小声疑惑:“不是不信吗?” 伙计俨然也是认得面前这位玉冠金带,锦袍风流的世子爷,殷勤上前笑问道:“世子爷难得来,您看看想买点什么?” 顾珩皱着眉将柜台上陈列的钗环首饰扫了一遍,只觉得看起来就连上面镶嵌的宝石都一样,他想了想:“将你们这儿最贵的金钗,挑十二支出来,给我包上。” 伙计咂舌,转身去请了掌柜的来做这笔生意。 最后掌柜的和一众伙计们,是弓腰俯首,笑得跟祖坟冒了青烟一般将这位出手阔绰的世子爷送出门的。 第一百零九章 千荷山庄 姜蘅很快就到了,坐在马车里,见顾珩骑在马上,皱了皱眉:“世子爷怎么骑马出来?” 已经十一月底,寒风料峭,便是走在街上都觉得冻人,若是骑马……姜蘅实在是很担心顾珩会感染风寒。 顾珩咧嘴一笑,将怀里的锦盒扔到她马车里:“在金楼里给你挑了点东西,你看看,若是喜欢以后便戴上,不喜欢……”他顿了顿,“放在那里也没事。” 姜蘅打开锦盒,才看见里面的金钗,样式各异,总计十二支,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可见顾珩花了大价钱。 她很给顾珩面子,从里面挑了一支喜欢的,抬腕插入发髻,而后仰起巴掌大的小脸望向顾珩:“好看吗?” 金钗插在她如云的鬓发间,与她耳下的碧玉耳坠相得益彰。她弯唇笑着,眼尾勾连出一抹秾艳风情。 两人的车马已经从清平街行过,到了春荫河边,河堤边秋草枯萎,裹上霜色,如同短刃。河面上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连飞鸟都隐去行迹。 而在这漫天白茫霜刃中,姜蘅是唯一的绮色。她目光所至之处,天光倾倒,星河逆流。 螓首蛾眉,云鬓花颜,已经不足以描摹她的容色。 顾珩没有开口,但他的眼神已经代替他的言语做出了回答:好看的。 在这一刻,顾珩忽然醒转,他觉得世事或许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可循的。从他在阔别多年后与姜蘅重逢的第一眼就注定了,他会心悦她,爱慕她。 她是他甘愿追逐的天上明月。 终他一生,他不会再遇到第二个姜蘅这般的人。 “目标人物顾珩,攻略进度4/5。”也就是这一刻,姜蘅脑海里浮现出久违的系统声音。 姜蘅面上笑容更盛,她问顾珩:“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千荷山庄可以么?今天我和谢清亭一伙人约了在那儿跑马。”说着,他又顿住,“如果你不想去,我便推了也是成的。” 姜蘅笑道:“既然有约,还是得赴才好。不过我和你一块儿去,方便吗?” 她敛了笑意,面上挂了些小心的意味。 顾珩扬鞭策马,明朗的声音随着扬起的马鞭高高落下:“当然方便!” 约莫两柱香的时间,两人总算到了千荷山庄。 千荷山庄恰如其名,庄子里千顷湖光,遍植亭亭荷花。若是到了夏日,那便真如诗中所言:接天莲叶无穷碧。但如今已是岁暮时节,湖面上只剩下天光云影,与少年郎们打马而过的飒爽英姿。 等到了里面,姜蘅才知道原来今日林婉儿也来了,还有好几位眼生的贵女。 顾珩将她送到亭子里,才道:“你在这里和婉儿她们说会儿话,我一会儿就过来找你。” 姜蘅点头。 林婉儿已经招手:“阿蘅快过来。” 姜蘅去到她身边坐下,听她讲今天这场盛会。 和前些时候的梁园宴不同,今天到场之人的身份,个个非富即贵,可不是有点微薄才名就能混进来的。 她又给姜蘅介绍亭子里几位贵女的身份,谢家的三小姐,崔家的五小姐,信王府的盈阳郡主,王家的二小姐。 姜蘅垂眼,崔王两家,都是一流世家。谢家与信王府,也是门庭清贵。 这些人,单拎一个出来放进玉京贵女圈子里,也是众人追捧的存在。大抵也是傲气使然,姜蘅并不常在玉京宴会中见到她们,而今见了,却也没有攀附之意,只听林婉儿说罢便是。 介绍完众人,林婉儿又小声打探:“你怎么和顾珩一道过来了?” 姜蘅四两拨千斤:“他说要来,我便来了。” 林婉儿摆了摆手:“也罢,虽然他这个人脑子不行,但好歹长得也算勉强能看,你带着他,不丢份儿!” 姜蘅笑笑,并不言语,静静看着面前飞驰的骏马,和马上潇洒肆意的年轻儿郎。 耳闻林婉儿忽地“啊呀”一声,姜蘅向她投去问询的目光。 林婉儿抓着姜蘅的手:“有件事我方才想起,杨长风今日——” 她想说杨长风今日也在,阿蘅你且得小心些,孰料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一阵马蹄声打断,眉目温润,笑容和煦的世家公子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亭中端坐着的姜蘅: “杨某十分钦佩姜小姐愿赌服输的果敢心性,不知今日可否讨教一二?” 林婉儿拍桌而起:“杨长风,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眼下这般情形,你想和阿蘅比什么?跑马?你也不怕杨将军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胜之不武?” 杨长风温和笑道:“我却未曾如此说过。只不过想和姜小姐比试一二罢了,不一定要比跑马。姜小姐想比什么都可以。当然,若是不愿比试,也无妨。” “好啊。”姜蘅散淡的嗓音响起,打破两人的僵持。 林婉儿下意识去看她,看起来像是只要发现姜蘅有一点不情愿,她就要和杨长风吵起来。 杨长风也看向她,他没想到姜蘅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甚至连一丝迟疑也没有。 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从姜蘅脸上看出来,她仍然是那副不咸不淡地样子,好像今天比也可以,不比也可以。反正怎么样都无所谓。 “射箭吧。行不行?”姜蘅问杨长风。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像杨长风一样,开口说话间捎带上姜小姐这几个字,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话是问杨长风的。 杨长风从她的言行态度里,感受到一丝轻慢的意味。 “姜小姐是不是忘了,杨家乃是将门。” 他纵然不曾从军,但是论起骑射功夫,他却是不输谁的。 和他比射箭,就像和他比跑马一样,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自取其辱。 姜蘅笑了笑,仍然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所以呢?” 杨家是将门,所以她就一定会输吗? 她漫不经心地提醒他:“婕妤当初,也曾师从宿儒越丘山啊。” 可是最后还不是输给了她。 清清淡淡一句话,顿时将杨长风所有防线击垮。 “是,”他笑着道,“姜小姐,请。” 第一百一十章 真心 因为前些日子姜蘅到杨家门口那么一闹,杨家在玉京的名声急转直下,之前有意和杨家议亲的人家,也开始冷下来。 杨长风想起来前几天母亲对自己的哭诉,原先在各府宴会上炙手可热的杨家女眷,如今竟然变得无人问津起来。 他心里便止不住地恼恨姜蘅,认为都是姜蘅,这才让杨家陷入如今的境地。 故而今日见着姜蘅居然也来了千荷山庄,杨长风自然迫不及待想找姜蘅出了这口恶气。 但是等冷静下来,他脑海里头一个想起来的竟然是林婉儿的话:“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杨公子真不怕杨将军戳着自己的脊梁骨骂你胜之不武?” 他抿了抿唇,姜蘅固然让杨家丢了面子,甚至险些失了圣心,可如今他做这些,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姜小姐……”他面上显现出一丝挣扎,提出要比试的人是他,现在又说要算了,这并不符合他的作风。 姜蘅扫了他一眼,自然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在苦杏街生活了两年,姜蘅也学会了看人脸色。若她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姜家大小姐,自然学不会这些,姜家再怎么不行,到底是二流世家尖上那一撮,顶着姜家的名号,多的是人愿意捧着她让着她。 但是在苦杏街,她只是一个来历不详的孤女,更别说还被毁了容貌,所有人都看不起她,所有的恶意都明显地释放出来。 杨长风大抵也是头一回,没有什么经验,脸上的神情太明显,明显到姜蘅甚至不用脑子去想,就能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姜蘅觉得有点好笑。 当初杨长风利用姜蓉给她使绊子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过挣扎?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出和她比试之后,竟然又觉得失了身份? 她柳眉斜挑:“杨公子不会是反悔了吧?觉得和我比试是在……欺负我?” 杨长风面色有一瞬间的难堪。 显然是因为被说中了心事。 姜蘅却权当没看到,继续道:“杨公子眼睛长得太高,就不怕什么时候看不清脚下的路,摔跟头?” 她说话的语气很温柔,但是言辞实在太犀利,让杨长风忍不住皱了皱眉。 “女子不一定不如男。我还是那句话,我既应战,自然愿赌服输,婉儿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杨将军虽是豪杰不假,我爹却也是大邺的英雄。” 所以她也不会比他差。 听出来她的潜台词,杨长风眉眼微冷,不再说话。 两人到了射场,周遭已经聚集了许多公子哥儿,他们原本也是跑马跑累了,想着来射箭放松放松,却不期撞上姜蘅与杨长风这一桩赌约,半大的少年从开始凑热闹不嫌事大的,听闻此事一个个倒是比当事人更激动,甚至当着他们的面押起了输赢。 对比自然是很惨烈,一共十来人,押杨长风的就有十人,剩下几个估计也是看着姜蘅可怜,但又不愿意把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故而押了几两碎银子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还有没有要加码的!”有人吆喝起来。 大家都将今天这事当成笑话看,没一人正经。 姜蘅看了眼:“诸位好歹都是玉京里有头有脸的贵族子弟,身上就这点银钱?” 她说完,将银票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取出来,放在自己那一方,与此同时,顾珩的声音也响起:“我押姜蘅,一千两!” 姜蘅手里也正好一千两之数。 两人的关系在玉京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众人相视一笑,带了些心知肚明的意味。 只苦了谢清亭,他虽然对赢多少没有想法,但他也不想输。但是顾珩一直盯着他看,大有他不做点表示的话,这个兄弟不当也罢的意思。 纠结半晌,他苦着脸将身上剩下的家当取出来,押在姜蘅的名字上。 姜蘅讶异地看了眼他,认出来他是时常与顾珩混迹在一处的好友,转身坚定对顾珩道:“你放心,我会帮你赢回来的。” 她说完,顾珩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甜蜜。他想说赢不回来也没事,但又觉得这么一说好像有些咒姜蘅输的意思,故而张了张嘴,又闭上,讷讷道:“你尽力就好。” 两人这边说着话,那边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 “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笔!” “真是豪横!” 姜蘅循声望去,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顾远洲来了。 他用一万两押了她赢。 顾远洲穿过人群,来到她面前,冷淡着一张脸,看向姜蘅:“全部家当都在里面了,姜小姐可要帮我赢回来。” 姜蘅莫名看他一眼,想起来林婉儿和自己说的,没有说话。 猝不及防贴了冷脸,顾远洲讪讪摸了摸鼻子,开始寻思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这位祖宗。 难不成是她知道那个舞姬的事,醋了? 可他不是信阳侯的面,让人将那个舞姬的眼睛挖了出来? 这也要醋? 她是真的喜欢他喜欢到了骨子里啊。 顾远洲叹了口气,觉得有些不好办了。毕竟姜蘅的疯批程度也算有目共睹,听说昨天芳汀苑又抬出去一具尸体,要是被姜蘅知道,他压根不喜欢她,那他岂不是危险了? 山庄的管事恰在此时送了弓箭来,百步之外,树着箭靶。 杨长风的箭羽是白色,姜蘅的箭羽是黑色。 两人按照先后顺序,一人三箭,最后计算成绩。 杨长风挽弓,姜蘅忽然出声:“等等,赌注还没有定下呢。” 杨长风松了手,看向姜蘅:“姜小姐想要什么?珊瑚树?” 姜蘅冷嗤一声:“那还是算了。”片刻后,她蛾眉宛转,粲然一笑,“我要,杨公子一颗真心,如何?” 杨长风皱眉,他眼帘低垂,声音清淡:“姜小姐不要取笑杨某。” 顾珩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看了。 顾远洲也好不到哪儿去。 姜蘅仍然笑着:“不是玩笑。只是我想不出来,杨公子身上,除了一颗真心,还有什么珍贵之物。” 换而言之,杨长风这个人,从头到脚,她看不上一丝一毫。 顾远洲和顾珩不约而同地,面色和缓下来。 是啊,她就该配最珍贵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莲花的眼泪 杨长风抿了抿唇,沉声道好。 “杨公子想要什么赌注?”姜蘅又问。 杨长风冷冽道:“并无。” 他只是想出一口恶气,挽回杨家的颜面。姜蘅身上,还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惦记。 姜蘅“哦”了一声,做了个“请”的姿势:“也好,杨公子请吧。” 杨长风淡淡颔首,而后挽弓射箭,三箭俱在靶心周围,且穿透箭靶,只剩下箭羽就在靶面上。 将门虎子,百步穿杨,并非玩笑。 他射完,便退到一旁。 姜蘅捡起他的弓,弓弦绷紧如满月,而后箭矢凌风,破空而出,第一箭,正中靶心,紧接着是第第二箭,竟然直直破开第一箭,又中靶心!第三箭仍旧如此。 姜蘅挽弓而立,眯着眼看向前方的箭靶,面上神色凌厉,又带着专注的意味。朔风拂来,吹动她的鬓发,她鬓间赤金流苏轻摇,耳下碧玉耳坠微晃,金光玉芒交织中,映衬出她如花容颜。 然而等真正和这个人接触下来,才会发现,她可以是蒲草,可以是磐石,却绝不会是什么娇弱的花朵。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姜蘅身上,有坚韧的特质。 杨长风低头看着她。 顾珩也看着她,眼里盛满温柔意味。 唯独顾远洲,眼望长天,好似没有发现姜蘅的箭术这样出众。 系统的声音适时响起: “目标人物杨长风,攻略进度1/5。” “目标人物顾远洲,攻略进度9/20。” “目标人物顾珩,攻略进度5/5,恭喜宿主完成攻略进度,掉落神秘物品一件——莲花的眼泪。” “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有着高洁的品性,虽然柔弱,却不会轻易屈服于眼前的困境,也正是因此,莲花的眼泪显得格外珍贵,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会因为你的落泪而动容。” 姜蘅:。 什么几把玩意儿。 小厮扛着箭靶回来的时候,在场众人无不震惊,那些玩笑的声音在这时候悉数沉寂下去,鸦雀无声。 “看不出来啊,姜小姐柔柔弱弱的,竟有这等贯虱穿杨的本事!” “谁能想到呢?对比起来,杨兄这箭虽射得深,但准头竟然不如姜小姐?可惜了。” “今日若是换一个人,孰胜孰负还真不一定!” 姜蘅虽然知道自己用了系统抽卡得来的技能,今日赌局定然万无一失,但等真正见到了箭靶上的情形,她才终于放下了心。 她转过头,神色淡淡:“杨公子,承让了。” 杨长风看着箭靶,眼神阴鸷:“姜小姐果真深藏不露。”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高看姜蘅,这次射箭也用了十成十的心思,万分慎重地对待,却没成想还是惜败姜蘅。 他竟然,还是低估了姜蘅么? 她离开玉京的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从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韬光养晦? 他神色平静,周遭许多押了他赢的看客却是气得捶胸顿足。 他们原本是想着给小姑娘一个面子,意思意思押点就行了,输赢多少都无所谓,但是姜蘅开口之后,众人又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纷纷加码,这会儿谢清亭等人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却是差点输得底裤都不剩! 姜蘅!欺人太甚! 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年纪的少年悲愤开口:“姜小姐你是不是早就算到了!你不讲武德!” 姜蘅弯唇笑道:“诸位便算长个教训吧。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下回可别再这么容易被人激了。” 好家伙。 众人直呼好家伙。 这么一说,他们尽管差点把底裤赔出去,但也还要多谢姜蘅以身作则指点他们? 欺负人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吧! 虽然心中悲愤,但也没有人真的觉得今日输出去的银子数目有多大。今日能到这千荷山庄来跑马的,俱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且不说他们家底有多殷实,单就他们自己吃穿用度,也是价值不菲。今日顶多投出去千把两银子,对他们而言,倒实在算不得多。 只是被算计了赔钱这种事,太叫人憋屈。 当即就有心思活络的,悄悄挪到姜蘅身边:“姜小姐,下回若还有这样的好事,你可一定得照拂照拂我,从今天起,我崔羡便和你一条心了,咱们此后,肝胆相照,如何!” 还是那句话,钱多钱少无所谓,关键是躺着就有进项,这等好事落到谁头上谁不开心? 姜蘅笑着应下。 有了崔羡开这个头,旁人有样学样,或真心或假意,也都和姜蘅说了好些话。 而那边亭子里,几位姑娘也想着照拂姜蘅的面子,并没有到射场这边来,免得到时候姜蘅输了丢脸,再看到她们心里不畅快。 林婉儿倒是相信姜蘅,不过她畏寒,在亭子里还能支着小炉烤火,出了亭子可就只剩下北风萧萧了。 她让人去射场盯着比试结果,这会儿盯着的人也回来了。 几位姑娘听见那些男子居然还开庄押输赢,顿时颇觉过分,一个个面露不忍之色。 倒是林婉儿面色不变,催促着下人继续往下说。 下人绘声绘色将当时情形和结果说出来,众人先是愣住,而后大惊:“她这般有能耐?” “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哥这回可算赔惨了吧!叫他神气!待会儿见面我可一定要拿这事好好取笑取笑他!” 林婉儿听着她们的议论,心中涌现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满足感,这下也不畏寒了,开开心心地去了射场。 射场里,姜蘅看着杨长风,眼神明亮:“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杨公子若是想要反悔,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杨长风修养极好:“却不知姜小姐打算怎么取杨某这一颗真心?是要开膛剖腹,还是要赌咒发誓?” 姜蘅好似被他的话难住,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听杨公子这话,确实难办。不如这样,今日在千荷山庄,你所有的时间就属于我,如何?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好不好呀?” 她拉着长长的尾音,声音软糯。 杨长风垂眼:“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找东西 林婉儿到射场的时候,姜蘅已经和杨长风做好了约定。 顾珩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他看向姜蘅:“阿蘅,我也可以。” 姜蘅摇了摇头:“算啦。” 她已经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了,和诚王府的婚约,也该解除了。 在这之前,她不介意对顾珩温柔一点:“我怎么舍得让你辛苦。” 顾珩心尖一晃,像吃醉了酒似的,整个人晕晕乎乎,好像踩在云端。 姜蘅说完,也不看一旁紧盯着她的顾远洲,对杨长风颐指气使道:“我想喝羊肉汤,劳烦杨公子帮我取一盅来,可以吗?” 杨长风没什么反应,转身就要走。 她拉住杨长风的衣角:“你得回答我呀。” 杨长风低头,看见她莹白的手指,和自己身上竹青的衣袍放在一起,白的愈白,青的愈青。 他低声道了句好。 周遭众人见了,谁不在心里暗叹一句好脾气。在场诸人俱是天之骄子,他们扪心自问,要是被人这么骑在头顶放肆,可没法有这么好的脾气。 再看向顾珩的时候,眼里多多少少又带了点艳羡的意思。 姜小姐可真好啊,这么作践旁的人,却把顾珩放在心里,该他做的事情,反而怕他辛苦。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个这么心疼他们的姑娘呢? 姜蘅支使完杨长风,又见着林婉儿冻得通红的脸,她添了一句:“待会儿给我送到亭子里去吧,我在那儿等你。” 她说完,便与众人辞别,拉着林婉儿的手往亭子里去:“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不是来看你么。”林婉儿笑道,“怎么样,赢了他心里开心吗?” 姜蘅想了想,诚实摇头:“意料之中罢了。” 让她意外的是,她的提议这么离谱,杨长风居然也能答应? 难不成是想拿当初对付姜蓉那一套来对付她? 姜蘅垂眸,到了亭子里,发现几位小姐对她的态度居然缓和许多,甚至还主动和她打了招呼。 她刚来的时候,这几位可是神色淡淡,多的一眼都不曾分给她。 在她诧异之际,盈阳郡主顾媺忽地开口:“方才没见着姜小姐的英姿,下回有机会,姜小姐可一定要教教我,如何像你一样厉害。” 姜蘅垂眼笑道:“郡主谬赞,侥幸罢了。” 有了她开口,亭子里泾渭分明的形势便被打破,变得融洽起来。 林婉儿原是和谁都不亲近的性子,一贯独来独往,不管到哪里都不会和谁多说一句话,但今日她们待姜蘅和气,林婉儿也难得地参与进了她们的谈话,气氛一时十分融洽。 杨长风端了羊汤来时,便看见姜蘅坐在亭子里,低眸浅笑,和那些身份高出她太多的贵女们待在一处,她也没有半分露怯,既不过分疏离,也不过分谄媚。 他走过去,将羊汤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你的汤。” 姜蘅抬眼对他道了声谢,将羊汤推给身边的林婉儿:“你方才吹了冷风,喝点羊汤祛寒。” 林婉儿也不客气,低声道了句好,便低头小口喝起汤来。 杨长风眼底染上阴沉。 她站了那么久,莫不成就没吹风? 发现杨长风还没走,姜蘅善解人意道:“不会再折腾你啦,你去做自己的事吧。” 杨长风喉头微动,“嗯”了一声。 顾珩见他回来,扒着他将他和姜蘅的对话问了个一清二楚,才放过他。 末了,他又十分警惕道:“杨长风,你不会喜欢阿蘅吧?” 杨长风险些被他气笑。 难道顾珩以为她他的眼光会和他一样差?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那个心机深沉,狠辣歹毒的女人? 纵然心里这样想,他面上仍然温和,如同拂柳春风,杏花微雨:“君子不夺人所好。世子大可放心。” 他这么说,顾珩也就真的放心了。玉京人都知道,虽然杨长风出身将门,但做派却是最君子,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这不,就连阿蘅都那么为难他了,他不也履行赌约了么? 所以他说不会喜欢阿蘅,也一定不会喜欢。 至于杨长风的手段,顾珩当然不会没听说过。可他到底出身皇家,对杨长风的所为,倒也不觉得过分。 从来嫡庶是天生死敌,倘若换成他也有那么几个对世子之位虎视眈眈的庶弟,他下手比起杨长风来,只会更重。 抛去他对待庶弟的雷霆手段,顾珩觉得杨长风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当然在得到杨长风肯定的回答之后,他觉得就算有这些手段,也没什么。故而便兴高采烈地搭上了他的肩膀:“走,咱们去看看谢清亭他们在做什么!” 杨长风任他揽着,不发一言,和他一道去了谢清亭等人所在的地方。 顾远洲不在。 无论是顾珩还是杨长风,都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顾远洲是储君,他们这些人,将来不出意外,会是大邺的朝臣,君臣有别,顾远洲没和他们在一处,才是应当。 也没有人好奇他去了哪里,毕竟当初这千荷山庄还是他的,在场这么多人,恐怕加起来也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庄子。 只是后来因为顾珩随口一提,说自己喜欢这庄子,顾远洲又一贯宠他,便在顾珩十三岁生辰那年,将千荷山庄送给了他。 姜蘅也不关心顾远洲。 她正在和林婉儿说话,讨论着最近玉京中时兴的话本。 原本她和林婉儿都不是喜欢看话本的人,只是后来发现有一位先生所着话本很有意思,或者说很合她们心意,这才看了起来。 正谈到兴头上,衡暝却找了过来:“姜小姐,殿下说,他在射场掉了件东西,希望您能去帮她一块儿找找。” 姜蘅不悦道:“山庄里没人了么?” 衡暝硬着头皮:“他说,您是女子,肯定比旁人细心些,今日这么多小姐里,又只有您一人去过射场,少不得要麻烦您。” 衡暝嘴上说着,心里却觉得自家殿下简直是找死。 就算是想和人家姜小姐单独相处,也不能用这么个法子吧? 他双手合十:希望人别死我家门口。 第一百一十三章 男德 姜蘅无奈,只得起身,和衡暝一道去了射场。 射场里,顾远洲背对着姜蘅,负手而立,他身前是渺茫云山,身后是锦绣楼阁,他站在那里,身形清癯, 卓然风流。 姜蘅走过去,没好气道:“殿下要找什么?” 顾远洲低低一笑,眼神柔和:“阿蘅,别生气了,我与她没什么。” 姜蘅:?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顾远洲无奈道:“我都知道了,你不就是醋我多看了那个舞姬几眼吗?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欢喜你一人。” 行,姜蘅明白了,顾远洲原来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冷淡的缘由,甚至还以为她是吃醋了。 “我没生气。”她垂下眼,看着地上枯黄的衰草,“所以让我过来帮你找东西,只是借口?” 顾远洲可不相信她的话,在听见她的问题时,他一脸坦荡地点了点头:“你不理我,我便只好使计引你过来。” 姜蘅脸色冷淡,眼尾被冷风吹得泛红:“太子殿下究竟还记不记得我们的身份?我是诚王府未来的世子妃,是您将来的侄媳。你我如此,有悖人伦……” 她声音渐低,连带着泛红的眼圈一起,看在顾远洲眼里都成了她爱他入骨,无法自拔的佐证。 他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清正端方:“这样才更刺激,不是吗?” 他要用这样清正的模样,诱她入魔。 他要做一泓清寒潭水,映出月亮跌入尘泥的狼狈景象。 姜蘅红着脸,一个字也不多说,转身离开了射场。 顾远洲没有去追,只是唇边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笑。他却没有看见,姜蘅转身之后,便恢复了清清冷冷的模样,唇角平直,温和的眼神下暗藏锋芒,哪里有一点方才的柔情小意。 等她回了亭子里,林婉儿好奇问她东西找到了没有。 她摇摇头:“也不知道掉在了哪里,估计找不到了。” 后来到了午时,众人在山庄里用过午膳后,便纷纷散去,各自回府。 衡暝和太子府的侍卫等在山庄门口,见着姜家小姐快走过来,顿时拔高了声音和身边的侍卫作交谈状: “你是没有看到,那个舞姬的眼珠子都快落到咱们殿下身上了。但是殿下何许人也,怎么可能会为这些庸脂俗粉所动,自然是下令让人将她眼睛挖了。” “咱们殿下多金贵啊,能让那舞姬像妖精盯着唐僧一样盯着他么!” 他天花乱坠地说了好一通,主要表达出来的中心思想就是:我们殿下极守男德,旁人多看一眼也要把那人眼睛剜了的,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您姜小姐的事。 然而姜蘅却仿若未闻,连多看一眼都没有,便直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衡暝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这任务究竟是完成了呢还是完成了呢。 姜蘅回府之后,第二天便禀明贾氏,请贾氏出面将她和顾珩的婚书还有定情信物送还到了诚王府上。 若说她平常找贾氏帮什么忙,贾氏还真不一定会搭把手,但退婚这事,可是正中贾氏下怀,不需姜蘅多言,她就已经漂漂亮亮地操持好了。 贾氏一面想借口理由维护两家的声誉,毕竟姜蘅到底是姜家女儿,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退婚,外人只会觉得是姜蘅德行有失,如此一来便会影响到正在议亲的姜蓉;一面将心痛欲绝的世子爷拦在门外,绝不让两人有见面的机会,以免旧情复燃,恢复婚约。两手齐抓,一个不放。 为着这事,贾氏忙了整整小半个月。 等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腊月十三,还有十七天,就到年节。 李嬷嬷已经回了宫,姜府里风平浪静,全然无人胆敢议论大小姐的婚事。宜霜居那边,姜蓉也只是痛快了一小会儿,在意识到是姜蘅主动退婚,而不是被诚王府厌弃之后,姜蓉顿觉无味,也没有再抓着不放。 姜蘅倒是毫无自觉,仍然随心出入姜府,全不在乎玉京里的流言蜚语。 这天,她忙着要去逸兴楼买新出的话本,却不料在路上与杨长风的马车狭路相逢。 他的面色仍然是霜一样的冷白,衬得乌发如墨,唇色如朱。 “姜小姐,”他遥遥让马车停下,等姜蘅的马车驶过来,他与她打招呼,“姜小姐在千荷山庄里,只让杨某做了一件事。” 姜蘅明白过来他的所指:她说让杨长风在千荷山庄里一天时间都要供她差遣驱使,可到最后她也只让杨长风端了一碗羊肉汤。 说了愿赌服输,所以他觉得不太够。 姜蘅拉开帘子,冲他娇笑:“开个玩笑罢了,真要让杨公子为我忙前忙后,我可舍不得。” 杨长风淡淡垂眼:“山庄里,你也说舍不得世子爷辛苦,转头第二天却让二夫人上诚王府退了婚约。” 姜蘅愣了愣,杨长风的马车却已经开始驶动,从姜蘅的马车边过去时,杨长风疏冷的声音在姜蘅耳边响起:“姜小姐心肠太冷,可得小心哪一天阴沟里翻了船,自食苦果。” 姜蘅微笑着回他:“杨公子好心,我记下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而后交错开去,只剩下长街里静默风声,缭绕回旋。 杨长风这次出门,是要入宫。 快到年节,宫中嫔妃们不得出宫,便只好她们的家人进宫探望。 杨幼仪如今圣眷正浓,杨长风入宫,自然无人为难,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杨幼仪宫中,却被宫女告知娘娘昨夜侍奉陛下,这会儿还未起身。 只得请他入殿等候。 杨长风颔首。 正殿四面通风,未烧地龙,只有角落里燃着灰炭,不见得多暖和,却很有些呛人。 他端坐殿中椅上,面容平和。 杨幼仪听闻宫女禀报,翘起兰花指端详着染了蔻丹的指甲,柔声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这哥哥,一向最沉得住气。” 跟着她从杨家入宫的婢女却有些不安:“娘娘这般冷待大公子,若他对娘娘心生不满……” 杨幼仪睨她一眼:“纵是不满又能如何?他的手再长,难道还能伸到后宫?” 第一百一十四章 郑宴 说到这里,杨幼仪沉默下来。 怎么不能呢。 若不是哥哥的运作,她怎么可能坐稳如今的婕妤之位。 面上的笑意冷下去,她施施然起身,带着宫女去到殿中。 杨长风一身青袍,如松似竹,挺拔冷峭。 “娘娘。”他站起来,向杨幼仪拱手行礼。 杨幼仪掩唇轻笑:“哥哥何须如此多礼。下面人太不懂事,让哥哥久等,哥哥莫要生气。” 杨长风没有说话,杨幼仪又问他:“哥哥大老远进宫,可是有事?” 杨长风看着她,眼里没什么情绪,面上也是淡淡:“想着快到年节,来看看娘娘在宫中日子过得如何,可有短缺东西。” “劳哥哥记挂,皇上待我很好,没什么短缺的。倒是哥哥,听说如今不大好?”她扬眉,眼里蕴着浅浅的笑意,一双细眉如远山含黛,春柳纤纤,将她清秀的面容妆点出七分动人的妩媚风情,余下三分则是楚楚可怜的纤弱韵致。 杨长风看着她,半晌,唇边逸出两分清淡的笑,似有若无:“娘娘倒是耳聪目明。” 这便有点讽刺的意味了。 杨幼仪也知道他在怪她,昔日他在宫外时,境况如何她反而知道得清楚;如今他进了宫,她却不知,冷待他多时。 杨幼仪但笑不语,算是将他的话承下来。 两人又话了会儿家常,杨长风身为外男,不好在后宫久待,故而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便出了宫。 …… 姜蘅已经从逸兴楼里选到了心仪的话本,这时候本该已经在回府的路上,孰料路上却被人拦下。 拦车的人身穿月白直裰,眉眼深邃,骨相俊美。 姜蘅见着有些眼熟,她记性好,很快想起来这人是谁:她在梁园里亲自点出来的二甲,郑宴。 有什么事也不能在大路上说。 姜蘅让马夫停下,带着郑宴进了路边的一座茶楼,缓声问他:“郑公子有事?” 郑宴望着她,他等着一天已经等很久了,也设想过万千种两人相遇的情形,却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一时紧张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抿了口茶,干巴巴开口:“我来,是想和姜小姐做一个交易。” 姜蘅起了点兴致,不浓,但是足够支撑她听完郑宴接下来的话: “姜大人如今是鸿胪寺卿,虽为正四品,却非要职实缺。若姜大人再无功绩建树,至多二十年,姜家就会在玉京世家中沦为底层。” 说到这里,郑宴的言语流畅了许多,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姜小姐的事,前些日子我也有所耳闻,您与诚王世子退婚,所在意的无非两点,一则虽储君已定,但天有不测风云,最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二则诚王世子行事荒唐,非为良人之选。” 姜蘅还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孰料这时候变故陡生,顾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揪住了郑宴的衣领,眼看着就要把人勒得喘不过气,他却还要厉声逼问:“你说谁不是良人?!” 顾珩眼眶通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姜蘅揉了揉眉心,看向顾珩:“放开他。” 顾珩缓和了面色,目光沉沉看向姜蘅。 这些日子,他不知道去了姜府多少次,可是每次结果都一样,别说见到她了,就连姜府的大门他都进不去。 渐渐地,他就放弃了,没想过再去找姜蘅。 其实早该放弃的,姜蘅冷心冷肠,他也不是头一天知道。就算真正见到了又能如何呢,他左右不了姜蘅的决定。 也没有任何人能左右她的决定。 可今天看见她和这个小白脸坐在一起,还听见小白脸说他不是良人,顾珩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戾气,闹了这么一出。 这会儿听见姜蘅的话,他仍然不愿意松手。 他知道,一旦他松手,姜蘅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姜蘅果然又开口道:“我们之间的事,和他没有关系,你知道的。” 她眼神清亮,面色坦然,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当然,他说的也不全对。你品行端正,心性赤诚,怎么会不是良人之选?只是我们有缘无分罢了。” “如何就有缘无分了!”顾珩看着她的眼神,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浑身血液逆流,冲向大脑,击溃他所有理智的防线。 又觉得自己好像溺水的人,挣扎到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抓住一根稻草。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却也不甘心就此撒手,堕入万丈深渊,所以只能屏住呼吸,牢牢抓住那么一点微渺的希望。 姜蘅却不为他的悲愤所动,她眉眼低垂,平静无波的眸中暗含悲悯,与看穿世事的通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渺渺钟声,顾珩只觉一阵恍惚,然后听见她声线平直地反问:“草木与玉石,难道会是天定良缘?” 姜蘅说话,又叹了口气:“你若真觉得过不去,不如就找人将话传出去,是我家世太低,行事轻狂,配不上你们诚王府世子妃的位置。他日有人拿这话问我,我也会应下。” “总之,你不必怨怪旁人,原也只是我一人的错罢了。” 顾珩看着她,许久,他眼底浸出一层水光。 他从来没有看她那么久,也从来没有将她看得那么真切。 以前相处在一处的时候,总觉得多说两句话都是唐突,是冒犯。 如今没了婚约捆绑,他也总算看清楚,原来她真的,一点不曾爱过他。 他失魂落魄地收回手,过了一会儿,扬眉一笑,锋锐的少年意气在他身上显露无遗:“姜蘅,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有多喜欢你?诚如你所言,我确是觉得被你们姜家拂了面子,但却也不至于下作到抹黑你的名声。” 姜蘅松了口气。 顾珩看在眼里,更觉心堵,转身大步流星下了楼。 郑宴端立一旁,蹙着眉整理身上微皱的衣裳。 “连累郑公子受惊了,”姜蘅低头看着桌上的茶渍,漫不经心道,“要么我们下回再谈?”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两姓之好 郑宴见她脸色不好,心知接下来也不是说话的时机,他想了想,道:“也好,那便三日后此时,请姜小姐于此地相见。” 两人从茶楼分别,很快,远处盯着的小厮也低着头离开了茶楼对面的小摊,转身往杨府的方向去。 杨府里,杨长风听了小厮的禀报,眼神微凝:“可看清楚那男子是何许人?” 小厮是常年跟在杨长风身边的,也曾在梁园西楼中见过郑宴,楼外一瞥他便觉得郑宴眼熟,这会儿被主子追问,他努力回想,总算想起来在何处见过,耸着肩道: “昔日小人随公子去梁园寻小姐时,那人也曾在场,看穿着打扮不像是京中富贵人家,许是外地举子,入京赶考。” “生得很是俊朗,有些清瘦。”他绞尽脑汁,又想出来那么两个形容词。 杨长风道:“去打听打听。” 小厮“诶”了一声,这边出去,又与三小姐杨淑仪遇上,他殷勤唤了一声,杨三小姐颔首,问他:“兄长在里面?” 小厮道:“在的。” 三小姐这才从他身边走过,伸手拨开御寒的缎帘,进了内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兄长那一张霜冷的脸。 杨家人都知道,不管大公子在外表现得如何温和有礼,平易近人,但他这个人仍然是冷的,对人对事,没有一丝温情。 他的心是捂不热的石头,他的骨血是化不开的坚冰。 但他坚定地维护着这家中的所有人,只要不触碰到他的利益底线,他就会竭尽所能地支撑起这个家,做每一个人身后最坚强的后盾。 仿若泰山,矢志不移。 “兄长入宫见得四妹妹,她过得如何?” 杨淑仪捏着绢帕的一角,说出的话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好奇,明显,却不太惹人厌恶。 小女儿之间明争暗斗的心思好懂,杨长风一贯知道,也不制止,反而乐见。他相信有竞争,有对比,就会有人不甘心屈居人后,奋发往前。 他抿了抿唇:“过得很好。” 好到,她似乎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产生了一些认知上的偏差。 想到这里,杨长风眼底忽地绽开一抹笑意,却带着霜似的冷:“齐家的事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待开春之后,盛安伯府一家人便要回京,届时我会设法为你牵线。” 杨淑仪喜出望外,费了好大的劲才捂住了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但她终究清醒,知道以杨家的门第,想要够上盛安伯府这根高枝,还是有些勉强。 绢帕被她揉成一团,皱得不成样子,摊开来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折痕,和她酸楚的一颗心一样。 “兄长不必勉强,总归姻缘这事,乃是天赐,非为人力可定。”杨淑仪说罢,果然见着兄长面上泛起一丝微末的笑意。 她心中大受鼓舞,正准备再说点好听的话,宽一宽兄长的心,下一瞬却听见兄长淡淡道:“好了,我还有事,你先下去吧。” 杨淑仪咬着唇,“嗯”了一声,不敢再多留。 翌日,姜蘅按照昨天和郑宴的约定到了茶楼。 郑宴已经在窗边坐着了,更对着楼梯口,一见着姜蘅上楼,他连忙起身拱手:“姜小姐。” 姜蘅点点头:“郑公子。” 郑宴坐下:“昨日被诚王世子打断,未来得及表明来意,还请姜小姐见谅。” 他这般说着,脸上也显露出一丝歉意,姜蘅摆了摆手:“无妨。照郑公子这样说,昨日之事,因我而起,还连累郑公子,我也该向郑公子道歉。” 姜蘅说完,方才抬眼看他,散漫的神情带了些认真:“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昨天你说了这么多,却始终不痛不痒,没说到点上。今日不妨敞亮一点。” 她当然知道郑宴来找她是带了目的,想必能从逸兴楼蹲到她,也费了他许多功夫,而经了昨日顾珩那么一番威胁,郑宴还没有知难而退,这更激起了姜蘅的兴趣。 她觉得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东西,所以实在很想看看郑宴究竟要说什么,亦或者说,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郑宴被她这么一说,玉白的脸上染上薄红。 然而他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故而一瞬的不自在之后,他又恢复常态,仍然是那副温润模样。 他的温润和杨长风的温润不同。 杨长风做出温润模样,是为了让人放下戒心,信任他的接近,等时机成熟,他很快便会显露出狰狞面目。 正如他当初接近姜蓉的时候,姜蓉也不是什么心思浅薄的天真少女,最后还是被杨长风俘获了一颗芳心,正是由于他的温润谦和,知情识趣。只可惜后来发现她毫无用处,杨长风便将她扔在一旁,不再理会。 同时,他的温和也是出身高门赋予他的底气养成,这种温和是藏了针芒的棉絮,蓄了碎冰的春水,看起来可以亲近,但一挨上,却不会有好下场。 郑宴的温和,也是得赖于他的出身。 出身低微的人,若是生得一颗虚浮之心,难免被名利风月迷了眼,最终一头栽倒在婆娑苦海;可若是心志坚定,他的出身反而会成为一块上好的磨刀石,将他的心磨得明亮清澈,映照出这世间的苦难寒霜。 很明显,郑宴属于后者。 昨日回府后,姜蘅让人去查过郑宴,他有出色的文才,兼之人生得芝兰玉树,不出意外,今年春闱三甲,有他一席之地。 京中不少朝臣设法拉拢他,他却始终坚持独身一人,不依附任何党派,遇上赏识他书画才能的,他便留下墨宝,换取银两,转头又将这些银子散给城中的乞儿,天桥下卖草鞋的老人,只留一点度日。 “昨日我说,想和姜小姐做一场交易,这场交易便是,春闱揭榜之后,倘若我名列三甲,便请姜小姐借我姜府的名望,而我,为姜家揽势。” 姜蘅唇角微翘:“怎么一个借法?” “自然是,结两姓之好,上事宗庙,下继后世。”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姜蘅足矣 姜蘅仔细想了想,觉得属实不亏。 一来郑宴说的是春闱揭榜之后的事情,二来,诚如郑宴所言,姜家也确实需要一个立得起来的男人。 而郑宴微末之身,他不肯攀附党羽,他日倘若名列三甲,朝中多的是人能拿捏他的仕途前程。所以,他也需要一棵大树荫庇。 但是姜蘅深思熟虑之后,还是拒绝了郑宴的提议。 郑宴好似早有预料,面上并无失落难堪之色。 然而事实也的确这样,从梁园西楼之中,他就已经看出来姜蘅心有丘壑,纵然他说得再好听,但想要打动姜蘅,还是不可能。 然而姜蘅给出的理由却更出乎他的意料:“结亲不行,但是,换个方向,倘若郑公子春闱揭榜,名列三甲,由我来助你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如何?” 距离春闱,恰好还有三月左右,足够姜蘅在这玉京里施展作为了。 郑宴被她言语间充斥的蓬勃野心惊住,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以为他的提议已经足够离谱,却没想到姜蘅竟然更加…… 但看着面前少女坚定坦荡的眼神,郑宴居然无法开口说出反驳的话语。 姜蘅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接下来,郑公子不妨听听我说的。既然能来找到我,想必我的事情,你也打听得差不多了。诚如郑公子所言,姜家如今确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然而振兴姜家,却也未必需要一个外姓人的助力。” “我,姜蘅,足矣。” 说到这里,姜蘅眼底浸上一层光亮,那是胸有成竹的自信,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毅。 这并不是她的突发奇想,而是踏上离开苦杏街的客船,来到玉京,看清姜家的处境之后,便一直隐藏于内心的坚持。 姜家如今的荣光地位,全是当初父亲单枪匹马在沙场上打下来的。这也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姜家落魄。 姜伯正当初能在血肉淋漓的疆场上杀出一条血路,开创出姜家基业,那她作为姜伯正的女儿,自然也能在群狼环饲,步步惊心的玉京中,守住姜家的家业,重振姜家的荣光。 许是少女眼底的光亮太过动人,郑宴居然真的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他不自觉地开口问道:“不知姜小姐,准备如何做?” 姜蘅看向他,眼底的光亮微敛:“这便是我自己的事了,郑公子只用说信不信我便好。” “佳偶尚且能成怨侣,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夫妻关系更不牢靠的了。姜家的名望可以借你,我也可以为郑公子的仕途之路鼎力相助,但是除了夫妻,我想合作也不是不可以。你觉得呢?” 郑宴低眉一笑,当然说好。 他原本,也只是想帮帮她而已。 姜蘅弯眉:“那么,这段时间郑公子便安心备考,来年三月,姜蘅在府中,静候郑公子佳音。” 她没有说她究竟能给郑宴提供怎么样的助力,也没有说需要郑宴为她,为姜家做什么。同样的,郑宴也没有问。 只因他们都知道,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机,一切都要等到来年三月,才能拨云见日,细商将来。 两人于茶楼分别,跟随着郑宴来到茶楼外的小厮自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转头又回了杨家,向大公子禀报此事。 杨长风摆了摆手,让他继续盯着郑宴那边。 十二月,一旦过了中旬,好像日子便过得格外快起来,一天天的日光云影,仿佛白驹过隙,转眼即逝。 宫中各处都挂上了红绸布,彩灯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好像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嫔妃们似乎也在这时候放下心结成见,见着谁面上都是盈盈笑意,轻快和愉悦从她们话语里每一个字眼间蹦出来。 各宫的走动间也多起来。 就连因为圣眷正浓,生怕招人眼红,生出事端的杨幼仪也带着宫女们到了御花园里走动。 恰巧遇着众星捧月似的嫔妃们,便自然约到一处。 值此时节,聊天谈话间,少不得要说说各位娘娘还在家中做姑娘的日子,末了,又转成不能侍奉爹娘膝下,没法与家中姐妹团圆的遗憾。 众人面色戚然,唯独杨幼仪端坐石桌旁,玲珑婉转,八风不动。 贤妃娘娘是个好性子,在宫中做惯了老好人,这会儿见着新进宫的婕妤妹妹少言寡语,以为她还有些不习惯。 毕竟每回去皇后宫中请安,大家都成群结队,独她一人最先到,最后走,似乎从来不与旁人有过多的交集。 可见是个怕生的。 “婕妤妹妹如何不说话,可也是想家了?” 杨幼仪哪里是想家,她只是记着未入宫前,兄长交代过她的话:凡事不得争先,中庸之道,是为大德;言多必有数短之处,是故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但这会儿被贤妃点起,她也只能笑道:“娘娘慧眼,却是如此。” 她开了口,紧接着便有人笑道:“我在家中行长,下面弟妹太小,与我不甚亲近,但婕妤妹妹却不同,我记得你在府中,有个年龄相仿的三姐吧?”身着碧绿宫装的宫妃艳羡道,“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杨幼仪眼神闪烁了一下,转头看着园中经秋仍然鲜妍的鲜花,怅然道:“是啊。” “在家中时,姐姐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我,让着我,从来不与我争抢。即便我不喜欢,但她也都会给我。没人比她待我更好了。” “哦?”另一位身着粉紫宫装的宫妃又道,“听说妹妹入宫前曾与姜家的姑娘有些……想必那时杨三小姐也一定很为妹妹焦急难过吧?”不等杨幼仪回答,她已经感叹开来,“姐妹情深,总比什么都令人艳羡。” 杨幼仪正执起茶盏想要喝茶,闻言,她指尖微颤:“没有。” 她顿了顿:“那时我不懂事,闯下大祸,三姐却一次没来看过我,现在想想,可能是有事忙吧。毕竟那时她已经开始议亲,顾不上我……也是应该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有孕 杀人诛心。 杨幼仪这番话,虽然没有任何贬低杨淑仪的言辞,但听在诸位娘娘耳中,可不是这么回事。 平日里处处忍让,这样的姑娘,如何撑得起家宅?妹妹铸下大错,恐被波及是人之常情,然避而不见却未免过于冷血。 娘娘们思及家族中有适龄子弟的,便已经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回头得支人回家里说一声,杨家的三姑娘不可为妇,万一真娶回去了,他日家宅不宁可怎么是好? 御花园里的谈话,很快便像长了翅膀似的,乘着萧瑟的寒风飞出了宫墙,飞入了京中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 杨淑仪从外头听见了被加工润色过的流言,回家哭了一场又一场。 可眼看着年关将近,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提这事,扫了父兄的兴。她只能暗暗告诉自己,反正兄长已经应承过,等开春之后,他会帮她说上盛安伯府的亲事。 届时如今的这些笑话热闹,又算得上什么呢。 等到了夜里,宫中一片灯火阑珊,龙驾仍然摆到杨幼仪所在的芳华殿。 宫中已经许久未进新人,杨幼仪颜色鲜妍,又是个小意温柔的性子,很得顾明华欢心。 晚风轻拂,烛影摇晃,两人一番温存之后,杨幼仪枕在君王的臂膀上,侧身对着他,轻言细语地问:“皇上,妾身听闻,兵部左侍郎柳大人快要告老还乡?不知皇上心中,可有了接任人选?” 顾明华睁开眼,淡淡望向枕边人,无悲无喜的一颗心,落进盛满孺慕与依赖的双眼里。 蓦地,他软了心肠,回想起来这许多日子以来批改奏折之后送到御书房的一碗甜汤,下朝之后回养心殿的路上遥遥一程相望,还有每日晨起前备上的一碗热粥。 大抵人到中年,总容易被温情迷眼,甚至绊住脚步,哪怕是天家帝王也不例外。 顾明华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嗯”了一声。 杨幼仪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心中惴惴,疑心自己是否走了一步错棋。 大邺没有后宫女子不得干政的规矩条例。 原本也是有的,但后来被太祖皇帝废了。那时的中宫皇后是帝师之女,胸有丘壑,心怀家国,太祖皇帝与皇后又是少年夫妻,鹣鲽情深。每当国事繁忙的时候,太祖皇帝便让皇后一同议事。 当然也有朝臣跳出来说不合祖宗规矩,历来礼法,惹得太祖震怒,一连发落数位言官大臣,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人说褒姒祸国,然周幽王昏聩在先;又说西施亡吴,然越王有卧薪尝胆之志。你们如今高唱大邺将亡,国已不国,莫非是觉得朕亦为幽王之列,还是说南楚北齐,将现越王之流?”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谁接得住? 此后自是无人再敢提法制规矩这一条,后世的帝王们,也怕自己被比之幽王,不仅广开后宫言路,甚至对颇有见地的宫妃,还一再提拔赏赐。 也正是因此,杨幼仪今夜才敢斗胆开口。她以为,就算皇上不喜后宫女子干政,看在她尽心服侍的份上,也不会惩罚她。但现在,她却真的有点担心了。 “可是想举荐你父亲?”过了许久,顾明华阖上眼睛,淡淡问道。 杨幼仪闻言惊起,跪坐在顾明华面前,刚承欢过的少女姿态柔媚,妙音婉转:“嫔妾不敢。家父年事已高,久无建树,妾在宫中盛宠不断,已是深受皇恩,又怎敢奢求皇上提拔家父?” “那你想说什么?”顾明华因为她的话提起兴趣,半掀眼皮,眯着眼睛看她。 杨幼仪放低了声音:“嫔妾想说,家父恐不能胜任兵部左侍郎之位,皇上若是属意家父,还望皇上看在嫔妾一片拳拳孝心……” “你可知,兵部左侍郎乃是实缺,非是如归德将军一般的闲散官职?” “嫔妾正是知道,这才斗胆提及此事。”她抿着唇,瓷白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呈现出细腻的光泽,“身居要职,便要有大担当,承大责任,但是家父闲散了半辈子,嫔妾担心家父……” 杨幼仪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夜里有风吹拂,树叶的影子落在窗上,簌簌摇动着。杨幼仪心下恍惚,想起来自己以前在宫外的日子。 她入宫之前,活得虽说算不上多潇洒肆意,但也没被规矩约束过,杨家虽说不上门第多高,但因着李家的关系,在京中还是有许多人家愿意给他们面子。 倘若不是因为这样,她也不会在西楼里因为一时意气挑衅姜蘅。 后来入宫,她学会了收敛,也学会了话说一半藏一半。 说出来的一半,无须多切情入理,但得出自真心,藏起来的一半,便可尽管由人去猜,猜得对或错了,到底也算不到她头上。 就像现在。 顾明华抬手,将她拉入怀中,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拍了拍她白腻光滑的细肩:“不早了,睡吧。” 杨幼仪面上淡定,但心中已经忐忑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听见他说话,也顾不得细想能否成事,只将眼睛闭上,柔顺地嘤咛一声,窝在了顾明华怀里,不再多言。 日升月落,宫中照例一片祥和,而姜家,也在长久的平静下,迎来一件大喜事: 莞然阁的花月姨娘,早晨起来跌了一跤,被丫鬟扶起来之后,下腹隐隐作痛,后来请了大夫诊治,才知原来她已经有孕月余了。只是因为月份小,肚子不显怀,这才无人察觉,甚至连花月自个儿,也不知道。 这事儿一出,姜家上下都喜笑颜开。姜仲廉早几年还想和贾氏生个儿子,奈何两人身子也调养过,药也吃过,却始终收效甚微,后来后院收用的妾室通房,总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故失踪死亡,长此以往,他便也歇了心思。 却没想到如今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府中十几年未添新丁,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个好兆头。 对主子来说是喜事,下人们自然也都欢欣起来。 君不见,就连正院里的贾氏,和宜霜居里的姜蓉,虽然手里的绢帕都要揉碎,但面上不也得摆出一副殷切笑意? 这时候,谁不开心,不就摆明了想招家主生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初雪 贾氏因着花月的事,好些天都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总觉得自己一闭上眼睛,再睁开,现如今手里头握着的荣华富贵,掌家大权,都会成为过眼云烟。 她苦心经营操持着的天地铺子,都会随着那个孩子的出生,落到花月手里。 她咽不下这口气,却又没有办法。有时候入夜躺在床上,就那么睁着眼睛捱到了天明。 姜蓉也陷入了恐慌。 从前她和姜蘅斗来争去,无非是仗着自己是二房唯一的女儿,可如今再出来一个孩子,岂不是要分走父亲对她的宠爱,还有本该全属于她的家产? 若万一这是个男孩儿,日后她在姜家还能有立锥之地吗?姜蓉不敢想,但不愿意去想。 她和贾氏流水似的给莞然阁送了许多东西,但不会有人知道,她们日日在心中祈祷花月最好能出点什么意外。 “小姐,你去劝劝夫人吧,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可别到时候莞然阁那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夫人的身子先熬倒了。”贾氏的陪嫁嬷嬷一脸苦相,对姜蓉道。 原先姜蘅不在,府中下人一应称呼姜蓉为大小姐,如今姜蘅回来,正院里和宜霜居伺候的下人不愿触了姜蓉的霉头,便改口称她为小姐。 嬷嬷也是一样。 姜蓉到底肯给她几分面子,点头应了下来:“我知道的,嬷嬷且安心,回头我便会去好生劝一劝母亲。” 嬷嬷点了点头,又苦口婆心道:“小姐莫要怪老奴多嘴,如今眼看家中此番情形,老爷又是个不管事的,而芳汀苑那位,摆明了是回来讨债。偌大的宅子里,只有您与夫人可以相互依靠扶持。” 姜蓉心知她说得在理,低垂着眉眼,看着面前桌上袅袅升起的茶烟,道:“我知道嬷嬷是为我好。何况,且撇开这些事情,我和母亲血浓于水,是嫡亲的母女,我也该去劝慰她。” 嬷嬷听她说到这个份上,点了点头,总算放下心来,起身辞别她,回了正院里。 姜蓉收拾了一会儿,没多久也去到了贾氏面前。 距离莞然阁的喜事传出来还没有十天,贾氏整个人就已经瘦了一圈。她面相原本就刻薄,这么一瘦,更显得市侩,颧骨突出,下巴长而窄,双颊清瘦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眼里长满血丝。 昔日合身的衣裳如今再穿起来,已经十分宽松,像出身市井小户的妇人,偷穿了主人家庄重华丽的服饰,竟是一点也撑不起豪门主母的气派与仪度。 “母亲,”姜蓉尽管自己也因为莞然阁的事心里不好受,但等见到了贾氏,她还是吃了一惊,当即脱口而出的话里便带了些责怪意味,“不过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值当您这么紧张?能不能顺利出生还不一定,您这会儿忧心至此,莫不成连日子都不过了?” 她这么说着,心也渐渐定了下来:“就算是出生了,幼儿夭折的事,也不少见,能否平平安安地长大还是变数,您该早日振作起来,亲眼见着莞然阁那边如何登高跌重,盛极而衰!” “您掌家二十年,总不能动不了一个小孩。”她说着,眼中泛起阴毒的暗光。 …… 莞然阁里,姜蘅带着云屏等人,亲自送了许多东西,几乎一手包办了花月的穿衣住居。 花月腹中的孩子全赖姜蘅所得,她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姜蘅,又为了讨她欢心,当即便指使着屋子里的丫鬟将东西都换上,而后又拉着姜蘅的手:“依大小姐看,夫人和二小姐送过来的东西,妾身是扔了,还是请大夫过来检查一番?” 检查之后做什么? 自然是没问题便收起来,有问题便捅到老爷跟前,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妻女,温柔大度的表相下藏了一副多么恶毒的心肠。 姜蘅摇了摇头:“收起来放着吧。你有喜的事儿刚出来,她们再蠢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动什么手脚,但是用着她们送来的东西,你不嫌膈应?” “再不然,还有个法子,你找人将这些东西卖出去,折成银子放在屋子里,岂不是更熨帖?” 花月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开心地应下:“妾身知道了,多谢大小姐提点。” 姜蘅看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待你的孩子出生,你也算真正有了可以在姜家立足的筹码,姜家此后,也总算能有一个男孩儿支应门庭,而我届时出嫁,想必也能因为这事,从二叔手里多得几抬嫁妆。小婶婶,你可一定要好好看着这个孩子啊!” 姜蘅说到这里,花月笑了笑:“如今老爷待我十分好,等孩子出生,想必也就到了大小姐出嫁的时候,凭着这个孩子,老爷一定会给您添许多嫁妆的。” 她早先还担心,姜蘅这么尽心扶持她,莫不成真要捧着她和正院龙争虎斗,自此搅得家宅不安?但这会儿听见姜蘅的话,她总算可以放下心来,原来说到底也就是小姑娘心思。 至于姜蘅说的男孩儿,她却是没有放在心上,只将这话当成是姜蘅的美好愿景。 毕竟从很早开始,她就知道大小姐对如今姜家二房子嗣不丰的情形很不满意,想要姜家能诞下男丁,支府宅门楣,撑祖宗基业。 但生男生女,哪里是一句话就能说准的? 能有个孩子,花月已经很知足了。可不敢再想争夺家业的事。 她比不过大小姐的雷霆手段,也比不过二小姐的狠毒心肠。 从莞然阁出去的时候,天边云层飘渺,路边的树枝草尖上挂着白茫茫的霜,远处的群山间也笼着白茫茫的雾,教人看不清前路。 但确实是姜蘅最喜欢的时候。 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没有什么时候,能比今年冬天更好了。 毫无征兆地,雪花从高处飘扬而落,府中行走的下人襟上发间都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白,然后又化作水渍,无迹可寻。 云屏站在姜蘅身边:“小姐,咱们快些回去吧,待会儿雪大了,您若是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 姜蘅眯着眼睛笑道:“有什么不好?瑞雪兆丰年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搏之力 话虽如此,姜蘅还是和云屏一道加紧了回芳汀苑的步子。 染了风寒就得喝药,姜蘅才不想给自己找罪受。 只是回到芳汀苑没多久,又有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是顾远洲。 不用想,定是又从院墙翻过来,但这回没跳窗,而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走进来,也正因如此,姜蘅这才没能及时察觉,直到身前的阴影停驻得久到过分,她才终于抬眼,一看顾远洲,她连忙将书合上,藏到身后:“你怎么来了?”她看了看窗边安然无恙的仙人掌,“没翻窗?” 顾远洲望着他,眼尾逸出漫不经心的笑意,似乎是勘破她的意图,懒倦开口道:“想了想,还是觉得你说得对,到底你是姑娘家,总是翻窗,难免唐突。所以这回本宫走了正门。” 正门?! 姜蘅心虚地朝外头看了一眼。 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厨房的人将她们叫去和羊肉汤了,剩了几个小姑娘,本宫让她们睡了一觉。” 姜蘅抬头,恶狠狠地瞪他。 顾远洲扯了扯唇,将她拉起来,姜蘅力气终究小了些,拗不过他,只能慌忙将身后的书藏了藏,顾远洲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淡淡收回眼神,将进门时姜蘅翻到的书页上的内容背出来: “君子敌小人,亦小人也。小人友君子,亦君子也。名为虚,智者不计毁誉;利为上,愚者惟求良善。” 背完,他又看着姜蘅笑:“李嬷嬷回宫后,可是对你好一番夸赞,说小姑娘性子聪慧,又是知礼仪,懂进退的,平素里看的书也都是《女诫》之类。简直要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皇后娘娘听了,很是为自己丢了这么个温婉可人的孙媳妇感到难过呢。” “也不知道她们眼中温婉可人的姜小姐,居然在人后看这种弄权角谋之书,会如何作想。” 被他看到,姜蘅也懒得躲躲藏藏,直接将书拿出来放到了抽屉里,无所谓道:“不过是好奇罢了,难不成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还能像太子一样,在朝堂上玩弄人心,搅动风云?未免太看得起我。” 姜蘅说完,又问顾远洲:“太子殿下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顾远洲“啧”了一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探究地看向姜蘅:“怎的如今不唤本宫叔叔了?本宫倒有几个侄女,却无一能像阿蘅唤得这般好听。” 他眼底兴味浓郁,窗边的帘子在他进来时已经被姜蘅拉下来,屋子里烧着地龙,暖意熏染着两人的眉眼,在晦暗昏昧的光线里,他们注视着彼此。 “算了,”顾远洲率先别开眼,“走,带你去看雪。” 姜蘅一时有些跟不上他的脑回路,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将话问出口,人就已经被拽着出了芳汀苑。 见顾远洲跟个看不懂人脸色的牲口一样,姜蘅终于忍无可忍,往前迈了一大步,狠狠踩了顾远洲一脚。 顾远洲吃痛,狠狠皱了皱眉:“做什么?” 姜蘅没好气道:“你想冻死我?” 顾远洲这才发现她身上衣衫单薄,他想了想,将身上厚重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姜蘅身上,又低下头为她系好衣带。 温热的呼吸打在姜蘅颈肩,姜蘅不自在地动了动,顾远洲扳正她的肩膀:“别动,待会儿系成死结了。” 闻言,姜蘅只能绷紧了身子,屏住呼吸。 好在顾远洲着急,没有刻意拖延,这才让熬人的时间很快结束。 顾远洲带着她从正门出去,姜蘅才知道,原来她竟然又一次被顾远洲骗了。 他这次竟然没有翻墙? 顾远洲好笑道:“我何时与你说了是翻墙进来?” 姜蘅知道自己误会,但顾远洲分明也有意误导她。想到这里,已经被顾远洲塞进马车里的姜蘅,犹觉不解气,又踩了顾远洲一脚。 可怜顾远洲一国储君,什么时候被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踩两脚? 他伸腿压住姜蘅的腿,常年习武的男人双腿健壮,积蓄着蓬勃的力量,看起来好像是随意挡在姜蘅腿前,但无论姜蘅怎么动作,却都没有办法撼动他分毫。 他偏过头,窗外纷飞的大雪也化不开他眼底的浓墨:“阿蘅是不是以为,本宫有一副好脾气?” 姜蘅当然知道他没有。 这个人最喜怒无常。 上次他说了舞姬的事之后,又有衡暝在千荷山庄门口说的那一番话,姜蘅后来就让人去打听了一番,很明显那舞姬是主家用来讨好他的,他倒好,说这舞姬眼睛生得好看,恰巧他这人喜欢好看的东西,转头便取了匕首,当着满座如云宾客,将舞姬眼睛剜了出来。 后来又有人请他赴宴,吸取了同僚的教训,为免重蹈覆辙,莫说小心思了,连歌舞也没安排。 谁知又惹得他动怒,觉得这人平日里豪掷千金,一向阔绰,如今宴客却这般小家子气,没有诚心,看不起他,于是掀了酒菜,起身便走。 朝野上下,没人能讨好他,但他是储君,少有才名,昔年十三岁一篇讨叛军檄文便已经名动天下;又武艺超群,唱月山围猎时赤手搏猛虎的事迹至今广为流传。 太子府中三妃之位空悬,尽管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却也有无数人削尖了头想要挤到他面前,仿佛能得他多看一眼,便是三生有幸,不虚此世。 但姜蘅也不是好性子的人,她不躲不避地迎上顾远洲的目光,如同金石相击,有火光迸现:“那真是很巧,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好脾气。太子殿下今日前来,不由分说就要将我带离姜府,丝毫不顾我的意愿,我很生气。”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庶人一怒,不过以头抢地,呜呼哀哉,有天下缟素与流血五步之分。可惜今日你我,非天子与庶人,乃顾远洲与姜蘅。” “诚然殿下可用武力欺我制我,但您又怎么知道,我就没有一搏之力?” 她说完,顾远洲很快就发现了身上的异常:他浑身的血液好像被僵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丝丝缕缕的刺痛从骨血里蔓延开来。 姜蘅倚着马车厢壁,笑得眉眼温软,她叹息道:“殿下,我早就说了,越艳丽的花,毒性越重。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第一百二十章 登楼 顾远洲不敢置信地看着姜蘅。 他不过是开开玩笑,纵然真的生气,也不可能拿姜蘅怎么样,不然他早就动手了,今天只是想吓吓姜蘅而已,却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没良心,真的给他下毒。 姜蘅姿态惬意:“您身子金贵,以下犯上已是姜蘅犯忌,断然不敢伤您分毫。所以这毒倒也不是什么阴损之物,不过是让您痛上一痛罢了。” “但如果再有下次,我会下什么样的毒,那可就说不准了。你死我活这种事呢,我从来不做,至少也得是玉石俱焚,我才不会觉得亏本。” “啊,”她小小地惊呼一声,又补充道,“当然,我知道我死了之后,皇上不会轻饶了姜家,但那和我可就没什么关系了。总归如今的姜家已经是二房的姜家,不再是我父亲的姜家了。正好我也恼恨他们,全都死了才好。” “这么一想,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毒死殿下了,反正我也活腻了。”姜蘅坐直了身子,认真盯着顾远洲。 顾远洲被她的话气笑,一笑起来,便牵动神经,顿时感觉浑身上下犹如针扎,绵密的痛楚如浪潮,不断地从心底涌上来,将他整个人覆盖,淹没。 他耐住痛意:“好啊,姜蘅,你试试看。” “生不能同寝,死便同穴,也是极好。你觉得呢?” 他盯着姜蘅,果然见姜蘅面色一变,下一瞬,他身上的痛楚便悉数消失,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两人目光正对着,他脸色的变化也瞒不了姜蘅。姜蘅心知毒效过去,顿时垂下眼睑,低声道: “殿下莫怪我唐突,我不过是一时情急,这才出此下策。毕竟您进出姜府,又与我这般拉扯,您身居高位,自然不惧世人眼光,可我不同,如今我寄人篱下,若是再不注重名节,只怕要被姜家族老们请去沉塘。” 她说着,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听起来像是怕极了。 顾远洲这会儿就算是想发作,也发作不起来。他还没有见过姜蘅这么好说话,全然不带一点算计的样子,他甚至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思及此,他低声下气道:“好了,无需害怕,本宫……不会怪你。” 当初夜骑出宫,额头上的伤口还是小姑娘处理的,这么久了,她也没有走漏过一点风声。越想顾远洲越觉得对不起她,又抿着唇解释道:“本宫只是着急。” 说着,马车停了下来,他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到了。” 姜蘅闻言,也想看看顾远洲这是将她带到了什么地方,孰料刚掀开车帘一角,就被顾远洲拉住,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一根绸带,俯身靠近姜蘅,将她眼睛蒙住。 姜蘅再一次整个人僵住。 顾远洲以为她又开始害怕,轻声在她耳畔道:“莫怕,不会害你。” 他嗓音清淡,像落在掌心的雪花,一瞬寒凉之后,便消散于无形,唯余心头涟漪微动。 姜蘅忽然就放松下来,任凭他动作。 系好绸带之后,顾远洲便牵着她的手下了马车。 姜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从她记事起,她的父母兄长就已经不在了,贾氏和姜蓉不断地告诉她,你是天之骄女,是姜家最耀眼的明珠,所有人都应该听你的号令,你不用自降身段和任何人一起玩,他们不配。 后来到了苦杏街,李婆婆待她极好,可她始终想着让她回到玉京,手刃仇敌。她教会她许多东西,人情世故,药理医学,她告诉她,人生于世,总归是要独自一人,越往前走,连血肉都要凋敝,只剩下累累白骨。所以不必依靠,也不能依靠任何人。 再后来回了玉京,她结识了林婉儿,身边也有了忠诚于她的侍卫婢女,可是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没有人能分担她的悲喜,她还是一个人。 并且也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可今天不同,顾远洲将她的眼睛蒙上,从那一刻开始,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顾远洲一个人。 她被顾远洲牵引着。 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被人陪伴的感觉。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无法全然地信任顾远洲,他告诉她前面是平路坦途,她仍然走得小心翼翼。说得多了,顾远洲自己也看出来姜蘅根本不会将他的话听进去,只好在一旁慢慢地看着她,守着她。 见着她要跌倒了,便连忙扶一把;如果走偏了,便不动声色地将人拉回来。 分明位置没有变,但是现在,被牵引的人好像成了顾远洲。 直到上了三楼,姜蘅已经累得走不动路。 她从来没有那么累过,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跌坠,便摔得粉身碎骨。 “好了。”顾远洲说着,将她眼睛上蒙着的白绸布取了下来,姜蘅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一片柔和的光亮之中。 定睛看去,原来是楼台的栏杆上嵌了夜明珠,一到晚上,就会散发出光芒,足以照亮一方世界,却不会太刺眼。 即便是姜蘅久险黑暗,陡然睁眼,也不会因此晃花了眼睛。 顾远洲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往远处看。” 姜蘅循着他的话往远处看,忽然失语。 他们出门已经是傍晚,飘雪许久,如今满城白头。近处的街市坊巷,远处的山水池树,全都覆上了一层皑皑的白。 天边孤月皎白,夜空里有孔明灯缓缓升起,往下是万家灯火阑珊,花市酒坊,灯会茶楼,处处人声鼎沸。 太平人间,盛世夜景,灿烂浩瀚。 这对顾远洲而言,本该是稀松平常的景象,但是因为有姜蘅在,这样稀松平常的景象里,好像也让顾远洲从中寻得了几分新意。 他饶有兴致地给姜蘅指认:“那边是清平街,再往右一点是槐花巷,紧挨着的背面,是承德巷,你看。” 姜蘅依稀从模糊的景致里将这些熟悉的地名辨认出来,又听顾远洲道:“玉京城里,槐花巷与承德巷都是朱门绣户,寻常百姓好像总觉得那里面住着的都是大人物,莫说招惹,便是遇上了,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但他们若是能像你我这般,登楼远眺,便会发现,哪怕是皇城禁宫,也是不值一提。” 第一百二十一章 傅骋 灯火通明,云雪澄澈里,忽然有飘渺乐声从云外传来:“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旧年山川,如今心眼,还似故人楼……” 姜蘅偏过头,看向顾远洲。 顾远洲的心思一向不好猜,姜蘅也无心去想顾远洲究竟是有感而发,还是话里藏了什么深意。 但无论是什么意思,话总是没有说错的。来这世间走一遭,总要行远,总要登高,不然没什么意思。 “好了,夜里冷,我让衡暝送你回去。”顾远洲低头看着她。 姜蘅“嗯”了一声,转身走在他前面下楼。 到马车前,她转过头望了一眼,但见楼前挂了一块匾,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头,连角都缺了一块,上面用行草书了名字:梦鱼台。 她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然后转身进了马车。 顾远洲和衡暝交代了几句,也从一旁牵了马,一车一马,便于此地分道扬镳。 马车将行时,姜蘅撩开帘子,看了一眼顾远洲离开的方向,她微微拔高了声音,问衡暝:“你家殿下,今晚有事?” 衡暝挠了挠头:“姜小姐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姜蘅“啊”了一声,反问他:“我应该知道?” 衡暝低声嘟囔了一句,他这不是不知情吗,还以为姜小姐知道,殿下才特地到姜家找了姜小姐呢。 他不再说话,一路上沉默着,等马车驶进槐花巷,到了姜府两座石狮子前停下,姜蘅提了裙摆下车之后,他才叹了口气,道:“姜小姐,今天是殿下的生辰。您也别怪他先前走得急,想必他走的时候,宫宴已经开了,若是到得晚,朝堂上那群老匹夫,指不定要说得怎么难听。” 想到顾远洲之前说的“着急”,姜蘅心绪复杂起来,又有些愧疚,如果早知道今天是他生辰,那在马车上,她就不会给顾远洲下毒了。 她揉了揉眉心,将身上的绣囊接下来,这里面装了她之前让人去打的平安锁,原本是想着送给花月,如今却只好拿来借花献佛。 她把绣囊递给衡暝:“代我祝你家殿下生辰安康,喜乐顺遂。这是生辰礼。” 衡暝高兴起来,觉得姜小姐心里也不是没有他家殿下的嘛。 他笑着收下,态度都殷勤许多:“您放心,小的一定将您的心意带到。姜小姐早些回去,夜里风寒露重,再有两天可就是除夕夜,您多保重。” 姜蘅点了点头。 她回到芳汀苑里,用了晚膳后又在灯前坐了一会儿,而后很快去榻上睡下。 日子流水似的在一年的花枝春草尖上淌过去,淌过蝉鸣烈日,淌过白露秋风,总算淌过了荒苔云梦。 除夕到了。 说来也没什么新鲜,但到底是好日子,姜家上下都摆出了笑颜,所有人都好像忘记了从前不愉快的日子,只觉得一年总算到头,新的一年里有无数新盼头,众人都打心底里高兴起来。 过了除夕,便迈入正月。 正月里的玉京,发生了一件大事。 回老家丁忧奔丧的盛安伯府一家,回来了。三年孝期已满,盛安伯府傅家的姑娘们俱已经长成了花一样的容貌年纪,公子们也都到了适婚的年纪。 虽然傅家离开三年,玉京局势早已变换,但是傅家的功绩摆在那里,更别提帝师犹在,傅家重回玉京权势中心,不过是时间问题。 由此,盛家姑娘公子们的行情,在玉京里还是很吃香的。 这不,一家人刚回来,不过半月,拜帖请柬就已经收到手软。其中真正和盛安伯府有旧的,想要叙叙旧情的,无非那么几家,剩下的,则全是存了相看的意思。 盛安伯府,书房。 盛安伯傅骋坐在主位上,打量着面前面色霜白的年轻人。 “你方才说,可以让杨将军举荐我出任兵部左侍郎?”他笑了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我傅骋任官,何时需要旁人举荐?” 论私交,他与皇上打小一块儿长大,几十年的情分做不得假,何况他父亲是帝师,单就凭这一点,皇上也不会眼看着傅家没落;论公理,他曾镇压叛军,清扫流寇,是皇上手中最得力的一把剑,如今丁忧归来,皇上如何会不重用他? 在见杨长风之前,他还听说这是杨家如今最出色的人物,却没想到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竟是这么个不知深浅的黄口小儿。 他难掩失望,甚至懒得和杨长风虚以委蛇:“杨将军素来治家有方,却教出你这么个儿子……”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杨长风打断:“伯爷且听我一言。” “诚然您简在帝心,是皇上心腹,阔别三年,而今归京,皇上当然没有不提携您,提携傅家的道理。但您再想想看,三年未有往来,皇上真能对您放心?” “这是其一。” “其二,如今皇上年事已高,虽储君已定,但诚王,信王俱是人中龙凤,超凡脱俗之辈,乾坤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待将来……您说,您是该忠君还是忠国?” “若是忠君,您忠的是哪门子的君?若是忠国,您忠的,又是哪门子的国?” “但若是换成家父与朝中诸位大人举荐伯爷,您本身,兼之身后的盛安伯府,便不代表任何立场。至于老帝师,那是上一辈的事情,再加上老帝师已经不是伯府掌权人,更与您,与伯府无甚相干。” 他这一番话,可谓掏心剖腹,只差没有指着皇天后土,赌咒发誓了。字里行间,一句句,无一不是站在伯府的立场,为伯府着想。 不管他真实目的如何,但就这一番话,着实存了十成十的真心实意。 傅骋面色缓和下来:“是老夫看走眼了,小友说得不无道理。只是,此事暂且搁置,我倒有另一句话要问,你找到老夫,不会只为了说这些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杨长风抿了抿唇:“听闻伯府四公子尚未婚配,杨某家中有位三妹,德言容功,四者咸备。” 第一百二十二章 脉络 这就是想和盛安伯府联姻结亲的意思了。 傅骋想了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家中儿女婚事,向来是夫人操持,贤侄有意,回头我一定与夫人好生商量,再作回复,如何?”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傅骋对杨长风的称呼从小子变成小友,再变成贤侄,也昭显了他对杨长风态度的变化。 杨长风今日前来,本来也没有想过能一次将事情谈下来:“如此,便劳烦伯爷。” 傅骋摆了摆手:“今日也辛苦你走这么一遭。” 他亲自将杨长风送出书房,杨长风转身:“伯爷留步。”说罢,便在小厮的带领下阔步出了庭院。 傅骋立身檐下,遥遥望着年轻人离开的背影,忽然身畔响起一道女声:“伯爷似乎很欣赏他?不知是哪家才俊?” 说话的人是盛安伯府的大夫人,也就是傅骋的发妻,蒋氏。 蒋氏生得面盘白净,鹅蛋脸,柳叶眉,身形瘦长,举止之间,端庄温婉。 傅骋叹了口气:“生得这样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是杨家的孩子,名唤长风。” “他说府上有个三妹,正值议亲的年纪,你回头留心一下,最后成与不成,却是不必强求。” 蒋氏应了一声,将傅骋的话记下,探究地看了一眼走到路尽头的杨长风的背影,却也没有问傅骋他来做什么。 夫妻俩成婚多年,在某些事情上早已经达成共识,正如傅骋不会插手蒋氏后宅内务一般,蒋氏也不会过问傅骋的公事政务。 她开玩笑道:“您可是鲜少亲自送人离开,哪怕只是出了书房,也足见您对他的赏识。若是他未婚配,也不必撮合他家三妹与咱们府上的儿郎,不若直接聘他为婿,如何?” 虽是玩笑,却也带着三分真心。 人说高嫁低娶,那是放在寻常人家里,才算合理。 而对如今的盛安伯府而言,低嫁高娶,才能稳固地位。杨家的门第,比起盛安伯府而言,确实有些不够看,与杨家的女儿结亲,获益的可就只有杨家,而他们伯府,也就多了一个累赘。 可若是换成杨家的公子——即便这位公子没什么本事,对伯府而言,也就是损失一个女儿的事罢了。但若是个有本事的,那便相当于收获了一个助力。 傅骋垂眸:“不可。” 今日杨长风能找到他说这些,胆识心性自然是出众的,但也正因如此,反而不好掌控。他日若是翁婿之间产生分歧,说不准便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和这样的人,君子相交,才是至理。若是捆绑了利益,反而有弊。 蒋氏颔首:“好。” 傅骋又想起来一桩事,道:“听闻去岁东宫那位,在梁园设宴,奉安也在受邀之列?这次从曲宁回来,我带了一坛梨花白,下回你把他叫过来吧,我们姑侄俩,也好久没有对饮同酌了。” 他口中的奉安是蒋氏娘家的侄儿,名为蒋序。 两人脾性相投,名为姑侄,实则隐约也算忘年交。原本前些日子傅家一行人回京,蒋序还特地去信,说到时候他一定到白马津渡口相迎,是傅骋念着他今年下场,这才回绝了他,让他在家中好生温书。 但如今,他却是有些话想问问这个侄儿,便也只好借他一天时间。 蒋氏自然乐见夫君与侄儿关系好,闻言又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 “你说,杨长风去了盛安伯府?”姜蘅抬手抛了粒花生,又张开嘴去接,待吃完之后方才转身看向渡山:“没看错?” 云屏在一旁忧心地看着自家小姐这般举止,有心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渡山在场,说出来未免教小姐丢了面子,只能将心思按下,但那眉头,却是怎么也解不开。 渡山从进来之后便低着头,自然看不见姜蘅的举动,他沉声道:“小人不会看错。” 姜蘅点了点头:“你继续去盯着吧,有什么事记得及时回来和我禀报。” 她转身,又捡了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心里思索着杨长风的事。 杨长风当初把杨幼仪送进宫,很明显是为了让杨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时候皇帝已经属意让杨将军接任兵部左侍郎,可如今左侍郎迟迟未退,只有一个可能,皇帝不再考虑杨将军了,但他一时找不到新的人选,这才让左侍郎继续在那个位置上待着。 这其中究竟是谁的手笔,姜蘅也看不清楚,但是杨家的情形,好像是从杨幼仪进宫之后,才开始逐渐变差。 煮熟的鸭子飞了不说,杨淑仪的名声也被中伤,议亲之路走得格外困难。而这两个问题,分明是宫中圣眷正浓的婕妤娘娘三两句话就可以解决。 这样看来,似乎整件事都传递出了一个讯息:杨幼仪与杨家离心了。所以哪怕是举手之劳,她也不愿意出手。 而杨长风身怀傲骨,自然做不出来奴颜婢膝,委曲求全的事情,想要解决杨家的问题,他不愿走杨幼仪的门路,只能另辟蹊径。 就是不知道,现在的盛安伯府,是不是他另寻到的蹊径了。 如果有可能,她倒是还想帮一帮杨长风。毕竟他的好感进度,从千荷山庄之后可就再没动过了。这样怎么能行? “小姐,杨公子去盛安伯府,说不定是为了杨家三小姐的亲事,您……您就一点不着急?” 姜蘅:“嗯?” 她不解地望向云屏:“我为什么要着急?我又不喜欢杨三小姐。” “不是……”云屏跺了跺脚,“哎呀”一声,知道旁敲侧击的法子没用,索性开门见山,“您今年便快满十六,与诚王府的婚约又没了,如今正是议亲的好年纪,您就不想给自己找一门好亲事?” 女子十六,在大邺正是议亲的年纪,若是到了十八还没有许配人家,那就要成老姑娘了。 虽说如此,但是好儿郎到底少,不少人家的姑娘,可是十三四岁便被主母带在身边出门交际相看的,就为了早日定下亲事,免得到时候好的都被人抢完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鸣泉馆 原本姜蘅有门好亲事,当然可能姜蘅自己没有这么觉得,但是在旁人眼里,诚王府,那是何等尊贵的门第?世子顾珩,又是何等的丰神俊朗。 也就是姜蘅踩了狗屎运,这才能毫不费劲地得到这门好亲事。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姜蘅退了和诚王府的婚约,云屏便想着,不管怎么说,小姐就算装也该装出温婉贤淑的样子吧?至少等定完亲之后,再恢复本性嘛。 却没想到她竟然丝毫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让云屏感到十分恐慌:“您在这玉京城里可是头一份的惊才绝艳,要是日后议了一门亲事还比不上二小姐,城中多少人笑话您啊!” 姜蘅摆了摆手:“人生如此,不妨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左右到那时候还有两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再踩第二次狗屎运?” 云屏还想再说,姜蘅却打断她:“好了,何况我那些事不都是私下里才做?平日里出门在外,你何曾见过你家小姐没守规矩,不遵礼仪?不就吃粒花生米,唠叨这么久,就不怕长皱纹?” 她做了个鬼脸。 云屏被她逗得发笑,再想耍威风,却怎么也摆不出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只得作罢。 “今日不是有盈阳郡主的宴会?咱们早些去吧,免得待会儿到得晚了再落人口实。” 云屏想起来上回自己陪着小姐去参加太史府上孙小姐的宴会,也不过比旁人晚了一会儿,但也没有迟到,一旁早到的贵女小姐们,那眼神落在她们身上简直像刀子似的,嘴里也没一句好话。 当然都是大家闺秀,话肯定没法粗俗难听到哪里去,只是配上她们的神形情态,着实让人恼火。 她连起身去箱笼前给姜蘅找今天该穿的衣服,嘴里碎碎念个不停:“前些日子林小姐送了一对鎏金花树钗来,依奴婢看,您今日不妨便佩那对钗子,再配一身杏绿长裙,清雅端丽,一定能将今日赴宴的诸位小姐全都比下去。” 她品味眼光一向不错,姜蘅自个儿对穿衣打扮也没什么主见,便也就随她折腾了。 两人收拾好之后,到信王府已经是申时。 今日天光晴好,又有微风轻拂,为免姜蘅着凉,云屏还给姜蘅找了一件月白披风。 因为和林婉儿说好,两人一块儿进去,所以姜蘅这会儿到了信王府也没有下马车,而是先支使烟翡去看了看周遭有没有林府的马车。 烟翡得令后便下了车,姜蘅倚着马车厢壁,忽然想起来那个晦暗昏昧的夜晚,天边明月皎白,眼前的男人有一双淬了冷星的眸子,还有那天晚上的满城卧雪,万家灯火。 他的披风,现在还放在芳汀苑里。姜蘅抿着唇,在想是要拿去扔掉还是找人送到太子府去。 但又觉得怎么做都不对劲,万一扔了,顾远洲又想要拿回去,那她要从哪里去找回来给他?但如果送到太子府……腊月二十七之后,到现在他们已经大半个月未见,她这时候找人送回去,会不会让他误会…… 姜蘅心里杂七杂八地想着,正在这个时候,烟翡回来了:“小姐,林小姐的马车到了!” 姜蘅提起裙摆下了马车,便与林婉儿撞上。 林婉儿拉着她的手道:“顾媺是个浪荡性子,为人肆意惯了,她说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总归她对你如此,对旁人也那样。” 姜蘅对顾媺有印象,那是在千荷山庄时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觉得顾媺倒是很好相处,如今听见林婉儿的话,姜蘅默默记下,心里又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位盈阳郡主的性子,究竟是怎么个浪荡肆意。 入了王府,便有侍立在门口的丫鬟为她们引路,将她们带到了顾媺设宴之地——鸣泉馆。 馆内从春荫河引了水,环绕小园,以作流泉。泉边遍植花木,正值开春,虽是微寒时节,但已有早报春信的各色鲜花一簇簇地开了。 姜蘅将披风解开,交给云屏,和林婉儿一道进了泉边水榭,也就是这会儿,两人才见着流水上浮了一片荷叶,叶上盛了一只金盏,恰恰停在了姜蘅面前。 有人掩唇笑道:“姜小姐来得正好,我们在玩曲水流觞。” “按照规矩,这酒盏停在谁面前就该谁赋诗,既然是姜小姐,不如便由你赋诗?”又有人补充道。 姜蘅笑道:“这便不必了吧,我这人无甚诗才,扫了诸位雅兴可就不好了。” 那几人却不肯依从,纷纷劝道:“早听闻姜小姐文武双全,今日怎么一点面子也不肯给我们?莫不是看不上我们?” “话可不能这么说,想来是姜小姐不想太打击我们,这才如此自谦。” 林婉儿扫了说话的几人一眼,认出来她们是在京中结了诗社,还算小有名气,故此时常卖弄文才,恨不得将京中的诸位贵女都拉踩一通,搞得好像玉京里只有她们才称得上才女,早已经对她们的做派很看不惯,如今逮着了机会,当下也不给谁面子,径直开口: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姜小姐给你们面子?不过会做两首酸诗,真把自己当成什么见不得的人物了,谁见了都得捧着你们?” 林婉儿脾气暴在京都是出了名的,她这么说话,一时几人气不过,却也不敢搭她的话茬,生怕下一瞬林婉儿就叫了信王府的家丁将她们扔出去。 毕竟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姜蘅见状,扯了扯林婉儿的衣袖,对几位姑娘道:“几位小姐见谅,婉儿也是担心我胸无点墨,徒添笑话,这才一时激动。” “要我说,玉京城里,可找不出来比婉儿性子更温柔的姑娘了。” 几人扯了扯嘴角,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林婉儿脾气怎么样,是有目共睹的事,可不是姜蘅一两句话就能扭转的。 旁观的看客笑道:“不就是做首诗么?姜小姐这样推辞,倒有些不敞亮了。” 姜蘅皱了皱眉,十分为难道:“可我……委实不太会。”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作诗 “我觉得,她说的未必不是真话。姜家大小姐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这事儿不是早就传遍玉京了吗?”围观的看客里又有人小声与身边的好友讨论着。 “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桩事?” “对。一章《孟子》都背不下来的人,能有什么大才?如果当时我没记错的话,魏家族学里和她一块儿进学的魏如意,那时候都已经能将整本倒背如流了。偏她才背三五句就开始磕磕巴巴。” 两人开了话头,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整座鸣泉馆的人都知道姜蘅是个连《孟子》都不会背的人了。 这话传到让姜蘅作诗的几位小姐耳中,更让她们心中自得,然而面上却更殷切起来:“姜小姐既然不愿意,那便算了吧。想来是我们不配瞻仰姜小姐的风采。” 姜蘅脸色微白,眼神无措地望着她们:“不……不是这样的。” 她话锋一转:“也罢,既然几位盛情相邀,我也就不客气了。” 说话间,便有人奉上纸墨,姜蘅环顾四周,远处悠扬的笛声从早开的杏花林中传出来,鸣泉馆中挂了一幅画,落款是去岁正月时节,画上是月上中天时候,裙裾迤逦的姑娘们从鸣泉馆中离开的情形,馆外湖上有小舟悠游,画作逼真,依稀可见当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热闹情景。 姜蘅提笔,悬腕而书:“才记枝头堆暮雪,忽闻笛吹杏花天。春归烟棹人归月,晏晏芳华又一年。” 她写完,放下笔,红着脸看向面前几人:“写得不太好。” 林婉儿认真看过,忽然笑开来:“听说今日玉京有名的大诗人李青莲也在,不如请他来品鉴一番?” 确实写得不太好。但是吊打诗社那几位,已经足够了。 都是未出阁的娇小姐,偏她们一天尽写春情闺怨,和姜蘅这首放在一起,孰高孰低一看便知。 顾媺也在这时走过来,看见姜蘅的诗,忽然惊呼一声:“我怎么觉得有些熟悉呢?” 诗社的几位小姐闻言,纷纷相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些隐秘的欢喜。 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开口:“郡主这话可不能轻易说,无才便算了,若是抄袭,那可就是人品问题了。” 姜蘅云淡风轻地站在一旁,置身事外地看着她们,好像即将名声扫地的人不是她。 那人看不过去,又添了一把火:“郡主您仔细看看,难道真与您见过的诗作有些相像?哎呀,莫不成是咱们姜小姐的高作被人模仿剽窃了?既如此,咱们可一定要为姜小姐讨个公道呀!” 话虽如此,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倘若真有另一个人的诗作与姜蘅相类,那么恐怕需要讨回公道的人,不是姜蘅。 至于姜蘅,剽窃他人诗作,足见人品低劣,经此一遭,可能要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了。 顾媺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觉得姜蘅的诗作眼熟,她眯起眼睛看向馆中挂着的话,将姜蘅的诗一句一句念出来。 “才记枝头堆暮雪,忽闻笛吹杏花天。” 岁暮刚过,冰雪消融,今日表哥在杏花林中与哥哥斗乐,恰有笛声传来。 “春归烟棹人归月,晏晏芳华又一年。” 画上有人泛舟游湖,已是晚上,春光尽收,宴散人还,这是去年光景,而今百花吐蕊,又是一年好芳春。 顾媺眼中光彩大放:“姜小姐这副字送给我吧?” 姜蘅诗写得不错,字也不错,不同于一般女儿家的柔美婉约,她落笔,一撇一捺大开大合,笔画组合到一起,有风流云散,江海凝光之太。如同美人击剑,玉子吹箫,狂妄放诞中不乏清绝之美,令人忍不住拍案叫好。 姜蘅点了点头:“本就是为您的画作所写,赠予您也是应当。” 两人这么一来一回,在一旁的众人才明白,原来顾媺说觉得这首诗熟悉的意思是,这诗中所写,是画上所画。 一时间众人皆是面红耳赤,为自己对姜蘅的揣测感到羞愧。 姜蘅这一仗,打得实在是漂亮。 至少今天在鸣泉馆里,她是能得一个清净安宁了。 拉着林婉儿的手从非要她作诗的那几人身边走过时,姜蘅停下脚步,弯唇一笑:“诸位,我说得没错吧。脾气不好的那个人,是我。” 杏花林里。 “我还想问你的小未婚妻受欺负了,怎么不见你着急,原来她竟那么有本事,倒是很厉害。怪不得你对她念念不忘那么久。”顾玦看向面前低头拿着玉笛出神的表弟,慨然笑道。 顾珩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不发一言。 顾玦觉得怪没意思,将他的玉笛抢了过来:“你可别告诉我,你费尽周章让阿媺设宴,又给你那位小未婚妻递了帖子,好容易等到人来了,你就打算在这里守着你的玉笛。” 顾玦只差没有戳着他的脑门大呼离谱了。 照他看来,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有误会就去解决嘛,还喜欢那当然是要冲啊!守着一支玉笛能成什么事? 顾珩闷闷道:“表哥慎言,她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了。” “何况,她恐怕也不想再见我。” 顾珩何尝不想去为她出头,若是今日他在鸣泉馆,若是阿蘅没有与他退婚,若是阿蘅还肯多看他一眼,他都能拔剑指着那群不知所谓的东西,问问她们究竟是借了多少胆子,也敢找姜蘅的茬。 可是他不能,也没有立场做这样的事。 顾玦几乎要笑出声来:“皇爷爷知道你们退婚的事之后,龙颜大怒,你倒好,为了不让皇爷爷降罪姜家和姜蘅,一个人把罪名担了下来。现在你不用这事去卖惨,难不成是想等她自己发现?” “女人无非那么一回事,你多说一点,多做一点,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被你感动得投怀送抱。” 顾珩抬眼,抿着唇:“没用的。” 他发烧几天,她也没有多一个眼神施舍给他。 婚约也好,往事也好,都只是他一个人一厢情愿的黄粱美梦罢了。 他看了眼表哥手里的玉笛:“你喜欢便送你吧。” 说罢,他起身出了杏花林,离开了信王府。 第一百二十五章 傅愉傅恬 姜蘅和林婉儿坐在水榭里,靠着栏杆看鱼。 在她们身边,坐了几个和杨幼仪有过节的姑娘。 或许也是为了讨好姜蘅,众所周知姜蘅和杨家人不对付,两场赌局,从杨幼仪手里赢了御赐的珊瑚树,又让杨长风给她当牛做马辛苦了一天。 几人微微拔高了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 “都说杨家大公子是个有能耐的,我看也不怎么样嘛,如今的杨家,在玉京里到底不如当年威风了。” “谁说不是呢,杨将军身上担着闲散官职,虽说曾经也上阵杀敌过,但我看往后,说不定也就只能这样了。” “最好笑的当属杨公子,还是将门出身呢,居然在射箭上输给了姜小姐。姜小姐可真是巾帼英雄,为咱们玉京的名门贵女长脸了!” 姜蘅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撒完,在侍女端过来的铜盆里净了手,然而等侍女将棉帕递给她擦手时,她却不接,而是甩了甩手,将手上的水珠悉数甩到了在一旁说话的几位姑娘们身上。 姑娘们忍无可忍,有一人打头站起来,憋着怒气唤她:“姜小姐!” 方才姜蘅怎么戏耍吴赵几位小姐,让她们出丑的,自然被所有人看在眼里,说话的这人也不例外,可不敢在这个档口上找不自在,只能忍气吞声地提醒姜蘅:“您将水甩到我们这儿来了。” 她面上还挂着笑。 姜蘅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很快说了句抱歉,没等几人面色缓和,她又皱了皱眉:“还以为是什么臭虫在一旁聒噪呢,没成想是几位小姐。只是,你们早晨出门难不成是没有漱口吗?” ——不然为什么嘴这么臭。 在座的人可没有傻子,姜蘅的潜台词她们都能听得出来。 这回可没人再敢抱着看笑话的想法围观,全都低着头找了事干,生怕待会儿殃及池鱼。 只听姜蘅一个个地将人数落完,先前嚼口舌的几人,俱已经面色煞白,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了一般。 有人不忿:“姜小姐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就不打算给自己积点口德?” 姜蘅靠着栏杆,斜睨那说话的人一眼,浅笑道:“实话实说,怎么又咄咄逼人了?这位小姐心善,怎么不提醒旁人,独来提醒我?比起我来,这几位喜欢在人背后嚼舌根的小姐,才该担心担心自己造下口业,他日身死入了阴司黄泉该如何自处吧?” 姜蘅说完,笑意吟吟地望着说话那人,见她也讪讪然闭上了嘴,这才移开目光。 她继续转过头,看着馆外的湖光山色,忽然系统提示的声音响起:“恭喜宿主,攻略对象杨长风,好感进度提升至2/5。” 姜蘅讶异了一瞬,回过头看向另一侧的竹林小道,除了轻风吹拂,竹叶簌簌的声音,她什么也没听到。 但是系统的提示告诉她,前不久,杨长风便在此地。 也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林婉儿发现她的异常,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好奇问道:“阿蘅在看什么?” 姜蘅收回目光,淡淡摇了摇头:“没看什么。”过了会儿,她小声问林婉儿,“我刚才,是不是很凶? 林婉儿讶异地看着她:“你不是一直都这样?” 姜蘅:……? 好,好像也是。 总归人已经走了,姜蘅不再去想杨长风的事,转而和林婉儿打听起了傅家的事:“阿蘅记得盛安伯府的姑娘么?” 姜蘅原本在玉京便鲜少与人有交集,除了魏家的人,还有顾珩身边的人,她便几乎不认得谁。后来在苦杏街过了两年,两年里她日日夜夜都和系统还有草药打交道,本来记得的人,印象也渐渐都模糊了。 再加上玉京局势本就变换得快,两年里,升迁病亡不断发生,如今的玉京已经和姜蘅离开时的玉京大相庭径。 而今与她一同赴宴的公子姑娘们,除了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她是一个也不认识。 要想从今日来客中找到傅家的姑娘,对姜蘅而言,无异于让她大海捞针。 所幸她身边有林婉儿。 林婉儿这样的出身,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玉京贵女圈子了。她虽然也不记得傅家的姑娘,但是很明显,眼生的那几位,必然就是了。 更别提今日傅家姑娘们还是跟着蒋家的小表姐一道前来,林婉儿给姜蘅指了指:“你看看那是不是?” 姜蘅看过去,见着两个坐在角落里略显局促的姑娘,心知这恐怕就是傅家两位嫡姑娘了。 至于傅家庶出的姑娘,听说被留在了曲宁,俱已经许配给曲宁的人家。 姜蘅将两人模样记下,没再说话。 林婉儿却是来了兴趣:“好端端的,你打听她们做什么?” 姜蘅笑道:“只是觉得两个姑娘有些可怜,听说原本都是许配了人家,只是因为回乡守孝,被退了婚约。” 林婉儿叹了口气:“运道无常,没办法的事。” 何止两位姑娘的婚约受了影响?三年前,盛安伯在朝堂上可是如日中天,奈何老太太一死,筹谋了几十年的权势,一朝全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也幸好傅家三代承爵,家底还算殷实,这才不至于回了玉京捉襟见肘地过日子。 姜蘅拍了拍她的手背:“嘘,别说了,她们看过来了。” 说完,又对看过来的傅家二女报之一笑。 两人皆是一愣,而后低下了头,看上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姜蘅很快别开了眼,而这时,傅愉与傅恬也低声议论了起来:“方才那便是姜家的大小姐?” 两人在归京路上也听说过玉京城里沸沸扬扬的传闻,傅愉想了想,道:“那等容颜气度,想来除了她也没旁人了。” “可是,都称她是大小姐,那姜家可还有旁的公子小姐?姐姐如此,想必弟妹也是芝兰玉树的人物。”傅恬忽然对姜家的人好奇起来。 一旁的姜蓉将两人的话听在耳中,只觉心中酸楚难忍,几欲滴血。 第一百二十六章 荒唐 盛安伯府。 面容刚毅的傅骋身着青衣直裰,一个气质儒雅的读书人与他相对而坐。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两人坐于廊下,耳边是潺潺雨声,面前有春水煎茶。 这年轻的读书人便是盛安伯夫人娘家的子侄,蒋序。 傅骋后来将杨长风的话好生思量过,不得不承认,杨长风说得很对。但他仍然觉得不牢靠——他刚回京,便有朝臣举荐他升任兵部左侍郎,也很容易引起皇上疑心,倒不如扶持蒋家的子侄。 一来,蒋傅两家有裙带关系,休戚相关,又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来,傅家这一辈,无甚出众的年轻人,反而是蒋家的蒋序,很有才华。 当初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并不受先帝看重,是傅家的老帝师生了一颗爱才之心,这才将小皇子收为学生,手把手教出了一个杀伐果断,有雄心壮志的皇帝。 傅骋从武,没能继承父亲的才华横溢,但一颗爱才之心却是血脉相承。 他有心提拔蒋序,这才与蒋氏通了气,将人请到府上做客。 “距离科考还有两月,奉安准备得怎么样了?” 茶烟从陶罐的边沿飘出来,带着微涩的香气。 庭院里的雨水积蓄,漫上两人的衣角。 蒋序抿着唇道:“别的都还好,只是文章一道,总是不尽如人意。” 傅骋:“哦?” 他拧着眉道:“去岁十一月,我听闻太子设宴梁园西楼,你去了,也没什么进益?” 蒋序摇头:“当日蒋吴两位先生并殿下点出三甲,我亦不在此列。” 他面上洒然,不见困顿之态,见傅骋面有忧色,反过来安慰他:“姑父不必忧心,科举一事,左右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何况能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举子们,俱是大邺各地的佼佼者,他就算比不过旁人,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傅骋低头一笑:“是啊,何止科举,世间万事的道理,也都只在这六个字里呢。” 他伸手,为蒋序斟了一碗茶,而后又问道:“不知如今诸位举子中,能力争魁首之位的,有几人?” 蒋序为他一一细数:“周沏云,郑宴,徐观鱼,宋济生,魏苦朝,这几位在如今举子中,呼声威望最高,才学也最出众。” 傅骋将这几人名字记下,笑道:“你方才说的蒋先生,是蒋梦蝶吧?我在曲宁时,与他曾有些交情,不如你把你之前做的文章给我,改天我去找他为你指点指点?” 姑父一片好心,再加上蒋先生本也是奉行法学的大家,与蒋序的理念契合,蒋序又哪能不应? 两人说完,外面雨下得更大了些。鲜妍柔弱的烂漫春花在风雨里飘摇着,显露出伶仃孤寂的美感。 傅骋叹了口气:“今日你两位表妹去信王府赴宴,下这样大的雨,也不知道待会儿她们怎么回来。” 堂堂盛安伯府的小姐,不过是参加宴会的路上下了雨而已,自然有下人撑伞去接。 蒋序明白姑父这话说出来是为了等着他接,他也聪慧,没有拂了姑父的面子,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不如侄儿去接两位表妹。” “这怎么好?”傅骋笑眯眯地摆手,“你近来已经劳累得很,这种小事,何须你费心?” 蒋序道:“举手之劳罢了,算不得费心,反而是姑父这般说,倒显得与奉安生疏了。” 傅骋哈哈一笑:“照奉安这么说,倒是姑父的不是了。也好,那就辛苦你走一遭。” 他是很乐见蒋序与两个女儿关系亲近的,谁让自己几个儿子都是不中用的,又和他一样,只会舞刀弄枪,没半点玲珑心思。 但蒋序不同,读书人嘛,心眼总是要多些,何况蒋序常在玉京,而今阿愉阿恬方才回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想来经由蒋序提点也是很好的。 …… 雨势不见小,流泉静湖水面上都绽开一朵朵涟漪,这会儿众人已经在鸣泉馆用过了晚膳,信王府里也点亮了灯盏,灯下花树的影子交叠,远天是沉沉地鸦青色,尽头山脉逶迤,淡淡月华洒落天边。 顾媺道:“诸位小姐不妨在府中多留一会儿,免得待会儿行走推挤间脏了衣裙,若是有等不及想离开的,王府也可以提供纸伞。”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纷纷议论开来。 在场的诸位小姐们都是恪守规矩之人,从未在外待到这么晚的时间,信王府又不是别处,皇亲之府,护卫众多,再安全不过。一时间众人心里激荡难平,倒是没有人提要回去的事情。 顾媺见状,也松了口气。 不然她还真的不知道要上哪里给她们找那么多伞,毕竟都是各大世家里顶顶尊贵的小姐,总不能拿粗制滥造的家什打发了她们,否则王府的面子也过不去。 她起身对众人道:“正好府上新得了一个厨子,擅做甜汤,我去厨房吩咐他熬些甜汤,给诸位暖暖身子。” 她离开之后,没多久,就有小丫鬟悄悄到姜蘅面前,小声道:“敢问这位可是姜大小姐?我家郡主请您过去。” 姜蘅不明所以。 林婉儿认出来她确是伺候在顾媺身边的丫鬟,开口道:“是阿媺身边的人。” 姜蘅这才跟着小丫鬟离开。 小丫鬟撑伞,将她带到了一处小院里。 顾媺拉着她的手:“你做的那首诗,还有你那一手字,我实在喜欢得很,思来想去却也想不到该给你什么回礼,只想到了这个,还望阿蘅小姐不要嫌弃。” 她说完,便有两个男子进得屋中,一人着红,衣襟微开,如玉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腹半隐半现,眉眼斜挑,锋锐而俊美;一人着白,峨冠博带,面容微冷,儒雅而清正。 姜蘅心思通透,霎时便明白了为什么林婉儿说顾媺行事荒唐的时候,面颊微红。 她愣了愣,觉得为今之计只能装傻,道:“郡主这是什么意思?” 顾媺抿着唇笑:“这两人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皮相一等风流,性子也好,你喜欢什么样的,他们都能满足你,原本是我给自己留的,但我见着你实在欢喜,这才忍痛割爱。”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青云路与独木桥 姜蘅强颜欢笑:“其实我觉得,郡主还是留给自己也不错。” 顾媺“诶”了一声:“你不喜欢这种的?那你喜欢哪种,你说给我听听,我保准能给你找到!” 顾媺实在太热情,以至于姜蘅怀疑,她如果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兴许今天就脱不了身了。 她皱着眉,在思考自己究竟是该拿顾远洲当挡箭牌,还是干脆说自己有磨镜之好。 顾媺也不打断她,单手拖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姜蘅姣美的眉眼。 就在屋内一片寂静时,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顾媺与姜蘅俱是一惊,纷纷转头往门外看去,只见顾远洲手执青伞,端立檐下。 他面无表情,冷冷看着顾媺:“盈阳,你太胡闹。” 顾媺一下就慌乱起来,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顾远洲面前行礼:“叔叔,我不是……” 顾远洲看着她:“看来本宫的大哥带兵领将是把好手,唯独教女一道,却是糊涂了些。也罢,皇祖母在皇陵日子清苦,想必有你这个伶俐可爱的重孙女陪着,她老人家会开怀许多。也不必收拾了,今晚我便让锦衣卫送你去祖地。”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方走两步,察觉到姜蘅没有动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还不跟上?” 姜蘅同情地看了一眼顾媺,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顾远洲身后。 顾远洲简直无法形容自己方才踹开门看见那一幕时的心情,姜蘅就那么跟块木头似的站着,在她面前,两个形容放浪的男人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浑身血液逆流一般地难受,比起上回姜蘅给他下毒的那次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冷哼一声,说出口的话里带了怒气:“怎么,现在没想着女儿家的名节有多重要了?” 姜蘅道:“我既然没收,自然谈不上有损名节。殿下就这么急着往我头上扣帽子?” 顾远洲微怔,而后嘲讽出声:“本宫只是见不得顾珩一腔痴心错付。他为了不让父皇迁怒于你,扛下罪责,将退婚的事全揽到自己身上,每日晨起进宫去养心殿跪上两个时辰,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要坐享齐人之福?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姜蘅顿下脚步,迟疑开口:“你说什么?” 顾远洲方才在气头上,这会儿见了姜蘅愕然的神情,一下也回过味来,心里更加烦躁,连带着语气也变得不耐烦起来:“你不知道?” 姜蘅确实不知道。 当初她消失两年,姜家能大胆换亲,她以为皇上压根不在意两家的亲事,却没想到如今退婚反而惹得皇上雷霆震怒,还连累顾珩罚跪。 如果早知道这样,她一定会想一个万全之策。 可是如今木已成舟,她还能做什么呢? 顾远洲将她眼底的愧疚看得一清二楚,顿觉悔恨。要是早知道她不知情,他亦不会多嘴。 这事分明是顾珩办得蠢笨,关姜蘅什么事? 雨停宴散,姜蘅再没和顾远洲说过一句话,到鸣泉馆与林婉儿道别之后,便领着几个丫鬟离开了信王府。 后来回了芳汀苑已经很晚,她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却怎么也睡不着。 翌日。 蒋序便让人将自己的文章送到了盛安伯府,傅骋拿到文章,立时便命人驱车去了蒋梦蝶的宅邸。 蒋梦蝶如今专心着书释经,每日卯时便起身洗漱,用一碗清粥,半个馒头,并一碟咸菜。 他生活清简,一方面是因为他不重物欲,而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他真的穷。 所以他平常会接一些对他而言不太费心力的活,譬如给举子们批改文章,讲解经义。 而傅骋与他素有交情,让他给蒋序指点指点文章,蒋梦蝶自然也不会拒绝。何况傅骋上道,备了五百两白银。 蒋梦蝶看了看蒋序的文章,将有问题的地方指出来之后,便打算送客。 傅骋拉住他:“以你所见,我这侄儿的功底如何?听说如今举子中,有望夺魁的那几人中,除了魏苦朝,宋济生,剩下的都是寒门学生?” 蒋梦蝶道:“若是将文章做好,或可能与魏宋等人比肩。” 傅骋抿了口茶:“我这侄儿与你一姓,说不准你们五百年前出自一家,他又极其仰慕你的才学,不如你每日抽点时间出来,指点指点他的文章?当然,束修我必不能缺了你的。” 蒋梦蝶皱眉:“伯爷,曲宁相交时,我便与您说过,我不会收学生。” 他的志向是将法家经义广传天下,而不是收那么几个学生,企图以此发扬法家流派。 人固有一死,唯典籍可传世万古。 傅骋“诶”了一声,笑道:“非是让你将他收为学生,只是就当做长辈对晚辈的厚爱也不成?也不占用你很多时间,一个月,如何,一个月我给你束修三千两白银。” 不要说蒋梦蝶态度坚决,就是他同意,傅骋也不可能让蒋序拜他为师,毕竟儒法两派之争由来已久,牵连甚广,只有寒门学士,才会想着投身其中,有所依靠。门阀子弟,心中眼里永远只能有一面旗帜,那便是皇上。 今日皇上说儒家好,那朝臣政客便奉儒家第一,明日皇上改口说法家好,众人便会立马改尊法家为首。 为人臣子的,可不能有自己的主意见地。 蒋梦蝶一想,也觉得可行。毕竟这做文章的年轻人看来还有几分灵气,不是蠢笨之人,只是稍作指点,耽误不了他多少时间。 这般想着,他答应下来。 傅骋达成目的,心满意足地从蒋梦蝶的宅邸离开,又命人驾车去了周沏云所居的客栈。 到底是伯爷,即便如今方才回京,手无实权,但他亲自上门寻一个小小举人,还是很叫众人吃惊。 当即便有人艳羡道:“这都第几个了?怪不得人说科举便是青云路,还未开考,就已经有人搭了梯子,这不是平步青云是什么。” 一旁有人推他:“那也是如周兄这般大才,对你我而言,科举哪里能是青云路?分明是独木桥,上有遮天乌云,下有险恶风波,有的人,白发苍苍也走不完这一截路。” 这话霎时勾起了众人的伤心之处,一时尽都面色戚戚,愁云密布,不再玩笑,纷纷叹起气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棋友 傅骋和周沏云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而后他又去找了宋济生,魏苦朝。 二月,周沏云族叔病逝,须得回家操持丧仪,故此离京返乡;宋济生忽然抱恙,卧床半月未见好转;魏苦朝夜半生梦,梦及亡母尸骨不安,受风吹雨淋之苦,意欲回乡修葺亡母坟茔。 这些事情并不是同时发生,何况各有各的理由苦衷,故而并没有人将他们不能下场参加科考的事和盛安伯傅骋联系起来。 再者,这几人又是恃才傲物之人,平素交游虽广,但到底都是旁人凑上来,这才勉强有了结交,而他们自身,却都不是会与人掏心的人。 故而真正离京避考的原因,无人可从他们口中得知。 何况,与几个小举人相比起来,还是天家的热闹更有看头。 一月底,信王府上的小郡主忽然就离了玉京,自此失了消息,后来二月初,有人说在静永皇陵见着了小郡主。 不少人都在猜测,小郡主这是犯了什么事,这才被发落到了静永,总不能是她突发孝心,想着去皇陵侍奉太后娘娘吧? 这天,杨长风照旧去盛安伯府上与傅骋手谈。 今日正值休沐,杨承德一身常服,与正要出门的长子撞上,杨长风拱手作揖,唤了声父亲。 杨承德应下,过了会儿,又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轻一咳,叫他:“这些日子,你总往外跑,身子养得如何了?” 杨长风抿了抿唇,笑道:“好多了。” 年前因着姜蘅和杨幼仪的事,杨长风急火攻心,生了一场大病,到现在身子仍然虚着,大夫说这是由于他素日里太过操劳,忧虑甚多的缘故。 杨承德叹了口气,又问:“下面人送了最早的春茶来,我记得你一向喜欢,不如与父亲同酌一回?” 他说完,脸色有些许的不自然。 杨长风往他身后的长枪看去,低眉道:“这个时间,是父亲去演武场练枪的时辰吧。不如等晚间,父亲无事,你我父子二人再举杯对饮。” 杨承德唇抿成一条直线:“也好。” 杨长风点了点头,从他身边走过去,径直出了府门。 父子俩之间的交流一向如此,生疏而艰涩。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但到现在,两人已经习惯了,偶尔在府中打了照面,也仅仅是一人开口一人颔首的场景,今天能停下来说这么一会儿话,已经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一个人走到如今,杨长风已经习惯不去探究或者在意身边人的想法,是以今天他也没有去想,为什么一贯与自己不亲近的父亲会突然发出邀约。 总归,他知道自己走的路是正确的就够了。 世事如此,总难两全。 杨长风出府之后,杨承德也没有再去演武场,而是转身去了后院里的小佛堂。 佛堂里门窗紧闭,窗边还挂了厚厚的锻帘,用以挡风遮光。光线昏昧的室内,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静立神龛之中,腐旧的檀香味道经年累月的盘亘四周,如同岁月的灰烬,沉重而难以抹去。 直到天光大亮,清晨的薄雾散尽,旭日的金光从云层中奔突出来,照亮世间所有的污秽与晦暗,幽静的佛堂中也渐渐有光线投进来。 杨承德才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从佛堂离开。 他走之后,几个负责在这里洒扫的家丁从一旁枝叶繁茂的树丛后面探出头来,面面相觑,压低了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将军都多久没有佛堂了?难不成是公子又犯了什么事?” “嗐!这话可不能瞎说,如今咱们公子是何等人物?多少人眼红咱们公子的威仪风姿,他能犯什么错!” “说不定是将军思念夫人了。当初夫人还在的时候,便常在佛堂中为将军和公子小姐祈福。” “谁知道呢。但咱们可都心知肚明,每回将军来佛堂,府中都有事发生,上回不就是……公子将二公子赶出府之前,将军来佛堂走了一遭?” “行了行了,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赶紧地,把这片打扫完了还有后厨房。” 几人一番争论无果之后,总算还是低头做起了手头的事情。毕竟甭管天怎么变,都与他们这些小人物没什么关系。 大人物们争权争势,争赢的富贵通达斗输的丧生丢命。 小人物们汲汲营营一辈子,也不过碎银几两。 人各有命,扯不上干系的。 杨长风对于府中发生的这些事情,并不知晓,当然就算他知晓,也不会放在心上。 到了盛安伯府,很快有小厮从石阶上下来,至他车前,躬身道:“杨公子来了,快请进吧,伯爷已经催人来问过两三回了。” 杨长风隔着车帘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将暖炉放到一边,这才弯腰从马车里出来。 若是教人见了,指不定要惊讶一番。 虽说春寒未消,但是出了正月,玉京就不见冷了。城中的姑娘们早已经褪下厚重的袄裙,换上了轻薄的春衫。而杨长风正值少年,当是体魄强健的好时候,又一向未听闻他有体寒的毛病,怎么会到现在手里还得捧着暖炉才能出门。 这却也是杨长风从大病之后,落得的病根。 傅骋的书房临池,池边是一条抄手游廊,此地少有人来,傅骋于是又让人在廊下置了石桌棋盘等等,一逮着空闲便要找人下棋。 杨长风便是他如今很满意的一位棋友。 两人棋风相似,都是走中正平和的路子,棋艺又是不相上下,时常是你赢一局我赢一局,但到底傅骋年长杨长风许多,总的来说,还是他赢的次数多些。 两人遇上,可谓是真正的棋逢对手,每回都能下得酣畅淋漓,恨不能再战数回,方可尽兴。 当然两人在一处,也不仅仅为下棋。真要算起来,下棋只能是顺便为之。 更多的,还是傅骋向杨长风讨教如今京都的形势。 蒋氏已经看过杨淑仪,一改往前口风,觉得这个姑娘倒是很不错,傅骋将她的意思传达给杨长风之后,两家便算正式结盟,只等两人定亲,两家的关系就也算过了明路。 第一百二十九章 破局 对于傅骋而言,如今玉京中可信的人不多,杨长风算一个。 这个年轻人政治嗅觉敏锐,手段高明,说话也直来直去,很对他胃口。所以傅骋近来常与他在一处闲谈。 今日急着见杨长风,倒不是盛安伯府有什么事,而是蒋家。 这件事关系重大,蒋序正在备考,不宜商讨此事,以免扰乱他心神。蒋家的人,也不太适合参与进来,傅骋思来想去,只剩下杨长风。 傅杨两家之事既定,杨长风与他还有蒋家,便是一根绳子绑着的蚂蚱了,但蒋家出了事,与他们两家的关系,说大也可以大,说小也可以小。 这时候杨长风的意见就变得尤为重要起来,但杨长风的位置立场使然,又让他可以客观指出重点。 眼看棋盘上黑白棋子平分秋色,傅骋食指中指交叠,夹了一颗黑色棋子,迟迟定不下去:“如今棋局平稳,我再落子,便是此消彼长的下场了。” 蒋家的事出在昨天,杨长风时刻关注着京中各家动态,手中渠道广布,自然对蒋家的动静有所了解。 今日到伯府,等了许久也不见得傅骋提起此事,杨长风还以为傅骋不会和他说,却没想到是在这里等着他。 眼看如今盛安伯府在玉京中的局势,恰便如这盘棋局一般平稳中庸,但如今因为蒋家,却隐隐有了变数。 杨长风垂眸,笑道:“那也要看是谁消谁长。” 若是伯府长势,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伯府消势,却不太美。 他大手一挥,将棋局上的棋子抹乱:“伯爷若是下不定决心,不如咱们从头来过。” 傅骋也是一笑,将手中的黑子放进棋盅,正色看向杨长风,声音微沉:“蒋家出事了。” 杨长风惊异回望傅骋,眉梢微挑,看起来有些出乎意料。 他表现得太诚恳,傅骋无法从他的神情中察觉出来问题,叹了口气,道:“今日请贤侄过来,便是为着此事。蒋昼去岁任职工部期间,负责兴修淮城水利之事,利用职权之便,中饱私囊,如今被信王拿捏住把柄,恐怕蒋家危矣。” 蒋昼去岁任职工部,今年开春已经被调任刑部,为右侍郎。 据杨长风所知,刑部前些天正好在审理一桩案子,就在昨天,恰好水落石出。涉案之人是信王的附属,刑部主理官员在这桩案子上秉持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蒋家与诚王府走得近,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便主张彻查到底,最后一番严刑逼供之下,自然让疑犯落马。 信王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有了这样的前因,蒋昼确实危险。 若是杨家和傅家还没有结成同盟,作为旁观者,杨长风一定会建议傅家不要掺合到这件事里去,但如今三家已经是一条船上,蒋家受创,傅骋出任兵部左侍郎的事自然无望,连带着杨家在玉京中,只会又闹出一个笑话。 所以这趟浑水,盛安伯府必须蹚。 若是实在不行,再断尾求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杨长风想道。 “不知蒋大人贪污之数几何?”他低下头,将方才的棋局复原。 傅骋没有看他手上的动作,忧心道:“三十万两。” 杨长风的动作微滞,下一瞬又继续起来:“伯爷说蒋家今年准备下场的那位公子是可造之材,然一山不容二虎,蒋二爷虎踞三品大员之位,注定蒋公子哪怕有经纬之才,也只能被压制。伯爷要想扶持蒋公子,恐怕得先请蒋二爷让路,不如就趁此机会?” 他说完,棋局也被他复原完成,他从傅骋面前的棋盅里取出一颗黑子,放入棋局,刹那间,平分秋色的局面被打破,白子落败,呈四面楚歌之势。 傅骋问他:“你有法子了?” 傅骋原本就不善权谋,在玉京权势的漩涡中待了几十年,并没有让他有什么长进,盛安伯府能几十年安然无恙,没有被政敌的鬼蜮伎俩摧垮,全凭坐镇伯府的老帝师,与傅骋对帝师的言听计从,及他的狠辣心性。 傅骋这样的人,是一柄绝佳的兵器。 兵器没有自己的意识,在谁的手里,便永远横亘,守护在谁的身前。 如今傅骋这把兵器,仍然在老帝师的手里,横亘在盛安伯府之前。 好的兵器,会给自己择主。与其说是择主,不如说是选择一个可以值得交付的人。 杨长风为傅骋出谋划策许多回,他教他端坐伯府,等着旁人上门结交,由此,他从那些人口中知道了各路消息;他又教他去找那些举子,或以威逼,或以利诱,让他们放弃这次科举,好给奉安腾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事情。对傅骋而言,杨长风俨然已经成为可以交付的人之一。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打心眼里信任了杨长风。 姜蘅的消息来得慢些,还是从顾远洲嘴里挖出来的,也不太全。 但后来她回去琢磨许久,总算将事情摸清楚了。 云屏见着她拿了纸笔写写画画好半天,嘴里还念念有词,最终忍不住问道:“小姐,您是在盘算哪家公子品貌出众,才学过人,值得托付吗?” 姜蘅:……?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云屏道:“我是在盘算什么时候能将你脑子挖开,好好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她还以为云屏在她身边认真观察这么久,能观察出点什么屎尿屁来呢,却没想到最后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盛安伯府与信王府要是对起来,那可不就是鹬蚌相争?”姜蘅咬着笔头,小声念叨着,“就是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充当渔翁了。” 云屏“昂”了一声:“那必然得是您吧?”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面前的人了,她家小姐占便宜从来等不了明天,怎么居然会发出这么没有自信的疑问呢? 姜蘅拍了拍她的头:“想什么呢!你家小姐还没那么大的胃口。” 当然,胃口其实是有的,只是吞不下。 第一百三十章 见面 姜蘅把这事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三五天,最终决定不去管。 单只一个盛安伯府好说,姜蘅或许还有把握拼上一拼,毕竟平阳侯府还欠了她一个天大的恩情。江夫人也曾经说过,让她有事尽管开口。 和缺席玉京权贵中心三年的盛安伯府相比起来,已经落没的平阳侯府,到底更胜一筹。 可如今这其中还有信王府的事,就在一个月前,信王府的小郡主,还因为她的缘故被顾远洲发落到了皇陵。 听说信王极其宠爱这位小郡主,从那之后,姜蘅很担心信王会否因为小郡主的事迁怒自己,他是傻了才会傻乎乎自己送上门去让人拿捏。 所以权衡下来,这个便宜,不占也罢。 就是不知道杨长风要怎么出手,为盛安伯府和蒋家化解这一场劫难。 她存了看好戏的心思,让渡山和白榆紧紧盯住两家的动静。 但是杨长风似乎不太中用,好几天过去也没有什么动作。 姜蘅想起来自己的任务,让人给杨长风送了一本话本。 便是她常看的一本,里头讲的故事是两位小姐原本有许多过节,但是后来两人分别与对方的心上人定了亲,照理来说,更应该斗出个你死我活才是。但是两人后来买通了接亲的队伍,又说动家中长辈,将成亲的日子订在同一天,后来的事情似乎就变得水到渠成起来,两人瞒着双方父母,私自换了亲,不仅如此,两人还冰释前嫌,成了一对闺中密友。 可见哪怕是再不对付的两个人,在他们的利益目标变得一致的时候,也能现在统一战线,化敌为友。 姜蘅的意思是,让信王府和蒋家化敌为友恐怕是不可能了,但可以让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利益目标嘛。 杨长风得了姜蘅的话本子之后,没多久便想通了她的用意,转头吩咐了下人带话给傅骋,然后又将姜蘅约到了揽翠楼。 姜蘅到得及时,没有故意拖延时间让杨长风久等,也没有去得太早,免得像上赶着和他会面。 两人见了面,杨长风也没有提话本背后的事,只为她斟了茶:“话本写得很好,多谢姜小姐割爱。” 姜蘅受了他的茶,莞尔笑道:“杨公子能看懂就好,如此也就不辜负我的心意了。” “昔日之事,多有抱歉,还望杨公子莫要将小女子一时意气之行放在心上。”她朝杨长风举杯,而后仰首,饮尽杯中清茶。 她白皙的脖颈修长,如同伶仃瘦弱的花梗。 脆弱到好像一折就断。 但又那么美丽,细腻的瓷白如同上好的水粉涂抹在宣纸上。 杨长风一时看得失神,回过神来,低头呷了口茶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早已经不记恨姜蘅了。 之前是他狭窄,事后回想,其实依照幼仪的性子,总是要得罪人的,只是那个人恰好是姜蘅罢了。 但这话,他却不想和姜蘅说。 他淡淡应了一声:“姜小姐好手段,我又怎敢记挂旧事,该反过来,请姜小姐莫要挂怀才是。” 姜蘅笑了笑,明明白白地将系统提示音听进耳中,也不戳穿杨长风的伪装。 看来她这一步棋走对了,杨长风对她的好感度已经提升到了3/5。 …… 有了姜蘅插手,盛安伯府最后费心找到了信王的把柄,用以与信王做交换,套取了信王手里关于蒋昼贪污的证据,总算圆满解决了蒋昼的危机。 按理来说,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傅骋应该可以高枕无忧了: 有望夺魁的举子因为他的缘故纷纷弃考,唯独剩下一个不能动的徐观鱼,与一个意志坚定的郑宴。但蒋梦蝶也亲口说过,即使还有这两人,但蒋序的三甲之位,仍然是十拿九稳。 他又出面为蒋昼扛下了贪污的事,蒋昼答应等科考之后,便开始为蒋序铺路,将蒋家在玉京中的部署留给蒋序,至于他自己,则请退刑部侍郎之位。 但傅骋仍然怕蒋序不能满足他的期待。 他想了想,换上了平常百姓的衣裳,从伯府离开,去到了郑宴的居处。 郑宴正在温书。 他通读经史,做文章的功夫且厉害着,在梁园西楼那一回,甚至是他有意藏拙的结果。 眼看春闱的日子近在咫尺,郑宴想抓紧时间将书籍典故再温习一遍。 骤然听见敲门声,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出了屋子,将院门打开。 已经是傍晚时分,金乌西沉,小巷里没什么人家,故而灯盏稀少,四周一片晦暗。 但郑宴还是很快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容。 他恭敬地拱了拱手:“伯爷。” 甚至无需多言,他已经知晓盛安伯的来意。 京中诸位外乡举子虽然私底下无甚交集,但是如郑宴,周沏云这等人物,到底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情谊,尽管未曾有缘一道饮酒高歌,指点江山,但是素日里见着,也是会颔首示意的。 故而周沏云离京时,曾托人给他带过信,信中写了盛安伯是如何令人去千里之遥的盛川取得他母亲的饰物,用他母亲的性命威胁他不能下场之事。 郑宴不明白盛安伯这么做的用意,他将周沏云的来信珍藏,希望有朝一日能为故友讨一个公道。 当然,从周沏云开始,到宋济生,魏苦朝纷纷弃考之后,郑宴就已经做好被盛安伯找上门来的准备。 他是浑然不怕的。 他自幼失了双亲,后来被义父捡到,跟随义父读书习字,知事明理,直到两年前义父病故,他才终于沉下心来做文章,准备今年的春闱。 他这个人,赤条条来这世上,到如今仍然孑孓一身。盛安伯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 但他没有想到,盛安伯居然这么锲而不舍,到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是叫了伯府的管家,与一个年轻的公子,这回竟然亲自前来。 他忍不住苦笑:“晚辈何德何能,竟劳动盛安伯亲自走一遭。” 傅骋笑意吟吟:“年轻人自然有大本事,否则老夫也不会走这么一遭。不请老夫进去坐坐?”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但死何妨 傅骋已近知天命之年,他不再年轻了,一向笔直的脊背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佝偻了一些,鬓边华发渐生,面上生了褐色的斑点。 这些都是一个人衰老的症状。 而郑宴正值好时候,他年富力壮,有壮阔的雄心,尖锐的眼神,也有一副慈悲的心肠。 这些足够他在面对傅骋的时候不卑不亢,审视他的内心,粉碎他的阴谋,以及,怜悯他的苦心。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向面前换上布衣粗服之后,与寻常老者没有两样的伯爷,道:“您请进吧。” 将他带到厢房里之后,郑宴道:“寒舍简陋,还请体谅。您坐一会儿,晚生去给您倒茶。” 郑宴租赁的这个小院确实简陋,只有一间厢房,一间厨房,平日里若是有客来,郑宴便在院中招待,但这会儿已经太晚,郑宴只能将傅骋带到厢房里他的书桌前。 说是倒茶,也就是井水与陈年的旧茶叶放在一起,煮沸便好,没有富贵人家里那么多的讲究。 是以他很快便端着茶碗回来。 傅骋也将视线从桌上的书稿上挪开,接过他手里的茶碗喝了一半。 年轻时的傅骋,是玉京城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背上的长刀,斩过流寇与叛军的首级,他胯下的战马,翻越过大邺山河的脉络,而他自己,吃过草根树叶,喝过雨水露水。 他带了些许怀念的神色:“年轻个二十年,这样的茶水对我们而言简直奢侈。” 行军条件艰苦,更多的时候,他们连脏水污水都没得喝。 郑宴无心听他怀旧,人也请进来坐了,茶也奉过去喝了,该谈正事了。 “您这次来,与之前来找晚生的那些人,目的是一样的吧?” 傅骋笑了笑:“是啊。手下人办事不力,也就只能我这个糟老头子亲自出马了。年轻人,你无权无势,凭一己之力走到今天,当知道我只用稍加施为,便能让你十数年的努力功亏一篑。我如今还愿意和你好好说话,全是因为我这个人,有一颗爱才之心。” 郑宴站在他面前,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事实上,他只觉得讽刺。 谁都有资格说自己有爱才之心,但唯独眼前的盛安伯,不配。若是真有爱才之心,怎么会将有夺魁之才的诸位举子逼得接连弃考? 傅骋将他眼底的嘲讽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恼怒,而是带了些探究的意味,问他:“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如此坚持下场的原因。据我所知,生你的父母将你丢弃,到如今,你也没想过去找到他们;养你的义父两年前病故,你已经将他好生安葬;你长到现在,既无好友,也无妻儿。” “考科举倒也不是不行,但你考完之后,想做什么呢?既无长辈需你敬孝,亦无妻儿需你抚养,更无好友需你扶持。你这样至孤至寡至独的人,莫非是有什么宏伟心愿?” “你当明白,如今你若是答应老夫弃考,下。便相当于盛安伯府欠了你一个人情。有了这个人情,任凭你想做什么,都会有伯府助力,老夫以为这是很好懂的道理。” 郑宴淡然一笑:“并无宏伟心愿。” 只是想能站在她面前而已。 往前二十年,他也没有想过这一生他有什么是必须想要得到的,好似什么都可以失去。但第一次见到姜蘅的时候,他那颗从来平静的心,却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满座裙钗鲜妍,唯她一眼万年。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的人,真的当得起“惊鸿出洛水,艳质回风雪”这一句。 再后来,他打听到姜家情境,终于鼓起勇气去到她面前,与她做交易。 但下一次,他希望他能堂堂正正站到她面前。而不是怀揣着这样卑劣的心思,如同涸辙之鲋,等待她的好心垂怜。 “比起这个,晚生也有话想问伯爷,您命人威逼利诱周沏云,宋济生,魏苦朝等人,究竟安的什么心?科举之制,是皇上选贤举能之道,是大邺国富民强之基,晚生不才,倒想问问伯爷,您如此做,是否有把控朝政之嫌?” 傅骋横眉蓄力,一掌拍在桌子上,振声问道:“郑宴,你真当老夫不会动你?” 郑宴伸长了脖子:“吾无过人者,但生平行为,无不可对人言耳。生而无愧于人,死而无愧于心,但死何妨?” 他睁着眼,坦荡荡直视着傅骋。 傅骋当然不可能动他,他笑了笑:“好一个无愧于心,但死何妨。” 他仰天大笑,负手而行,出了逼仄的小院。 郑宴也知道他不会动他,目送着他离开之后,方才关上门窗,熄灯就寝。 姜蘅之前命真正的白榆盯着盛安伯府,是以傅骋去找郑宴的事,姜蘅当晚就知道了。 翌日清晨。 郑宴听见敲门声,走过去不耐烦地将门打开:“昨夜……” 话还没说完,便见着眼前少女姝艳的面容,他顿了顿,转换了语气:“怎么是您?” 姜蘅打量着他,道:“昨夜盛安伯与你说了什么?” 郑宴方才的面色,可不怎么好。很明显是以为昨夜来此的傅骋去而复返。 一番心思在肠肚里千回百转,最后郑宴还是道:“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 “那你方才把我认成谁了?”姜蘅狐疑道。 郑宴眼睑低垂,温柔笑道:“是只猫儿,昨晚夜读时候,它来挠了一会儿门。” “是吗?”姜蘅仍然不太相信。 郑宴笑道:“确是。” “姜小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找郑某?”他又缓声问道。 姜蘅摇头:“无事,只是顺路来看看。” 接着她又问了郑宴准备得如何,压力会不会太大之类的话,郑宴一一答了,她接着便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什么事,等春闱之后再说。” 郑宴说好,将她送到巷口,直到她和婢女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方才缓缓转身往回走。 天边云长静软,巷口花枝缠绵,春风拂面的小院外,年轻的书生眉眼温柔。 小院里,一张花笺从书页里掉出来,上面用隽秀的字迹写了两句小诗:“罗裙怜玉簪,悦目好人间。”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陨星 翌日一大早,郑宴和以往一样,关了院门往外走。 这天是二月二十八。 去岁十月最后一天,他在城隍庙躲雨,偶然认识了一位老人家,老人家已经是风烛残年的年纪,无儿无女。郑宴心软,临走前给他留了些银钱。 后来老人家追出好远,坚持要将钱还给他,只说若是书生可怜他这个老头子,便每月月末去城外三十里地张家村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就好了。 后来郑宴便依他所言,每月月末风雨无阻,清晨动身,到了老人家的家里,便帮他收拾屋子,烧火炊饭,到了傍晚再离开,披星戴月地回到小院。 但今日运道不好,郑宴刚走到半路,天上竟又下起雨来。 无奈之下,他只得停下赶路的脚步,就近寻了一处荒废的农宅,想着等雨停了再走。 夜雨潺潺,从廊檐滴落下来,在灯火的映照下,仿佛一张珠帘。 傅骋站在观星阁楼上,像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沉默地凝视着天边星斗,与星斗下的玉京城。 蒋氏梦醒,伸手摸到枕边一片寒凉,便唤人进来点了灯,然后披了衣服,带上披风去到观星阁寻傅骋。 她将披风给傅骋披上,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望到一片昏昧。夜色浓重,山水的轮廓和城中坊市屋宅的轮廓都模糊成一片晦暗的阴影,教人什么看不清。 天边的星子伶仃悬着,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不一会儿,有一颗也黯淡下去。 “夫人,你看,星星和人一样,也会陨落。”鬓发霜白的盛安伯站在楼阁上,眼周细纹堆叠。 一道响雷落下来,将他的话语打散。 连绵的大雨不绝,暗夜里血水和泥泞混合着四处流开,如同山水楼院的轮廓一样,在这个雨夜里,成为比阴影更晦暗的阴影。 天上的星星陨落,人间的星星也陨落了。 姜蘅从床上坐起来,呆呆望着窗外疾逝的白光。她轻声唤当值的烟翡进来,问门外发生了什么事。 烟翡弯腰将灯点亮,抿了抿唇:“小姐怎么忽然这样问?您睡着的时辰里,苑中无事发生。” 姜蘅捂着心口:“是吗?” 可她怎么觉得,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吵得她即便在梦中也不得安稳。 她定了定神,这才听见雨声:“下雨了?” 烟翡点头:“下了好大的雨呢,奴婢还见着有颗星星落了。” 姜蘅“啊”了一声。 烟翡为她斟了盏热茶,又道:“老人常说,星星是天上仙官,便如人间朝臣,又说须得百年难遇的大才,方为星宿转世。如今天上的星星没了,您说,是不是……” 姜蘅垂眼,没有答她的话,慢条斯理地把热茶喝了,方把杯盏交给她,道:“后半夜了吧?你让空翠来守着,下去好好睡会儿。” 烟翡吐了吐舌,小声道是。 喝了热茶,姜蘅便躺下想要继续睡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到第二天一早,她便看见游溯在外头等着。 她转过头,让身边的云屏去将人叫进来。 进得屋内,游溯吞吞吐吐地和姜蘅请安,却不说自己来这么早有什么事。 姜蘅抬手,制止住云屏为她挽髻的动作,示意她退到一边,自己则转过身,认真看着游溯:“我让你去郑宴那里守着,怎么,他出事了?” 游溯低垂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启齿。 姜蘅凝眉,厉声喝道:“抬起头来说话!” 游溯这才缓缓抬头,他张了张嘴,终究一字未吐,最后眼一闭心一横,这才将事情说了出来:“郑公子,没了……” “什么叫没了?”姜蘅心下一怔,说出口的话都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份量,“前天人不是还好好的吗?” “昨日凌晨,郑公子出门,到了夜里都没回来,小人打听了他的行迹,后来在一处山野荒宅里,见着了郑公子的尸首。他……身上的财物被搜刮干净了,想来应是山匪流寇作恶。” 姜蘅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荒谬。 郑宴一个穷书生,能有什么钱财值得匪寇惦记? “报官了吗?”姜蘅扶着云屏的手站起来,“我们去大理寺。” 当初越绮娘一案里,叶峥还欠她一个人情。如今可算是到了该他还的时候了。 郑宴的死因,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你去大理寺做什么?”身着玄袍的储君殿下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挡在她身前,“不过一介书生,值当你这样放在心上?” 对云屏几人而言,顾远洲也不算陌生了,顾及他的身份,在他进来时,众人便很快退下,这会儿屋子里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 姜蘅抬眼望着他,牙关紧咬,片刻后,她几乎一字一顿道:“他是个好人。” 世道潦草,可好人不该死得潦草。 她转过身,将窗边琴案上的一沓文章拿起来,扔到顾远洲身上。 纷纷扬扬的宣纸散落得满天都是。 顾远洲捡起其中一张,三两眼看过之后,忽然定睛仔细研读起来,而后他又捡起第二张,第三张…… 这些都是郑宴的文章,治国御下之道,正己用人之策,他都写在这些宣纸上,请人交给了姜蘅。 切情入理,字字珠玑。 这是他用来证明自己的方式,也是他想送给姜蘅的礼物。 姜蘅咬牙切齿:“在不久的将来,他还会成为一个好的臣子,撑起大邺的脊梁。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还没有来得及科考,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娶妻生子,就死了。他在这世上,没有至亲也没有好友,如果我不为他做点什么,殿下,我心里过不去。” 她不相信郑宴的死是出于意外。 就算是,那她也要找到叶峥,请他将那些匪寇绳之以法。 顾远洲沉默地看着她,过了许久,他方才退了一步:“姜蘅,你不能去找叶峥,任何人都不可以。玉京局势错综复杂,他若是插手这件事,势必引起幕后之人的警觉,到时候只会打草惊蛇。” “我把我的人调拨给你,任你差遣。”他这样说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算什么男人 见姜蘅神情有异,顾远洲难得没有逗她。说完之后,他将手里一直提着的食盒放在了桌上,嘱咐完她记得好好吃饭之后,便转身离开。 衡暝在外头守了一会儿,便见着自家殿下从里面出来,他连忙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地走过去,低声问道:“您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不是御厨新做了南地的甜糕,特地带给姜小姐尝尝新鲜吗?借着这个机会不多说会儿话?人家送的平安锁还放在锦囊里天天随身带着呢,怎么到这时候反而怂了? 算什么男人! 矜持的男人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顾远洲斜睨他一眼:“就你会说话?这么闲要不要去漠北挖井?” 衡暝顿时失语,腹中千言万语通通憋下去,辛苦地挤出来一个笑:“属下也没有别的意思。殿下,那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顾远洲上了马车,隔着车帘道:“回府。我一个人回,你去将贪狼卫的人带到姜府,让他们接下来听从姜蘅的调遣。” 衡暝愣了愣:“姜小姐出什么事了么?” 顾远洲却不答他,径直让车夫驾车驶离了姜府。 衡暝无语凝噎,牵马掉头往顾远洲的私宅去。 姜蘅在芳汀苑里,将郑宴的文章收起来之后,便呆呆坐在窗前。 云屏盛了热粥劝她用些,被她挥着手挡下。 “我吃不下。”她站起来,“游溯呢?让他带我去郑宴出事的地方看看。” 云屏只知道两人有些浅淡交情,却没想到那位郑公子没了小姐会如此伤心,忍不住道:“您这又是何苦?” 姜蘅握着她的手:“他那样的人,持心清正,持身端方,不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至少,害他的凶手应该被找出来。” 她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太喜欢多管闲事,可是郑宴却不一样,他实在太好,好到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就连姜蘅也觉得,玉京城里能有这样的人物,是幸事。 她还想着,等他摘得三甲,打马游街之日,亲自恭贺;她还想着,以后朝廷中能有郑宴这般的贤臣,定能惩恶除奸,激浊扬清,涤荡出满朝的清白风流。 可这个年轻人,如今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便陈尸荒野,也不知他死时,究竟是恐惧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就像她永远无法知道,她的父母,玉京城里,大邺朝野竞相夸赞的天纵英才,世家明珠,他们战死沙场的时候,敌军的长枪逼近眼前时,他们又是恐惧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云屏听她这样说,也终于明白自己是劝不动自家小姐了,只能听她的话,让人将游溯叫来,带她们去郑公子出事的地方。 那里已经被姜家的卫队看守起来,姜蘅带着云屏到时,一切便如游溯到时所见着的那样。 血水遍地,面容俊秀的年轻书生死不瞑目,身上打着补丁的直裰已经被模糊了颜色。 姜蘅走过去,双手覆上他的眼睛,为他合上双眼。 这个年轻的书生,在他的文章里写“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可他还没来得及为他的国家做点什么,他的生命就在这个春天永远地停止了历程。 姜蘅对游溯道:“将他好生安葬了吧。” 她说完,游溯便道是,招呼着姜家的卫队分成两队,一队去附近的山上挖坑,一队则去城中的棺材铺里抬木棺墓碑。 姜蘅从宅子里出来之后,衡暝恰好带着贪狼卫的人赶过来,衡暝朝她拱了拱手,道:“姜小姐,这是贪狼卫的兄弟们,殿下已经吩咐过,让他们任您差遣。” 姜蘅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投向他身后的十名侍卫,点了点头道:“代我谢过你家殿下。” 她没有拒绝顾远洲的好意。 想也知道,顾远洲的人,肯定比她能找到的人靠谱多了,也厉害多了。 她点了四人:“你们去这附近打听,这两日可有见着什么可疑人物,如果有的话,就按照他们的描述作好画像。” 她说完,又点了四人:“你们俩去盛安伯府四周打听,这两天伯府的人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你们俩去蒋府。” 最后两人,姜蘅则吩咐他们在城门蹲守:“郑宴的尸体我已经看过,全身上下只有后脑勺有一处伤口致命,凶手应当是个体型健壮的汉子,亦或者是练家子。着重往这两个方向排查吧。有消息了即刻到姜府来寻我。” 众人齐声道是,很快便训练有素地退下。 姜蘅和云屏回了府,还没有来得及下马车,就被一个身着藏蓝衣袍的男人拦住,男人面容秀致,细眉凤眼,颧骨突出,是有些阴柔又有些刻薄的长相,年约三四十,面白无须,最能彰显身份的是他臂弯里那一柄雪白的拂尘。 姜蘅还未开口,他便柔声笑道:“可是姜大姑娘?” 姜蘅轻轻颔首,“嗯”了一声。 “咱家是婕妤宫中的人,特地来请姑娘入宫。” 姜蘅道:“我方从城外回来,衣衫不洁,若是这般到娘娘跟前,恐有失仪之处,不知公公可否通融一二,容我先回院中换身衣裳。” 这内侍在宫中待了十几年岁月,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尽管知道自家娘娘与面前这位姜小姐有些过节,但更清楚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是以并没有回绝她,而是应承了她的要求,只叮嘱了一句快些,又道:“今日是娘娘的寿辰,姜小姐可不要惹得娘娘发怒才是,您说是吗?” “这是自然,多谢公公提醒。”姜蘅点头,下了马车。 云屏到了芳汀苑,便小跑着到姜蘅的厢房里为她找起衣裳来:既是进宫,自然不能高调张扬;但见杨婕妤,也不能失了底气,低了姿态。 姜蘅则在后面吩咐出来迎接她们的空翠:“那我的玉佩去太子府,请他入宫一趟,就说我在杨婕妤殿外等着他。”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顾远洲对她频频示好,但今天杨幼仪摆明了请她赴这场鸿门宴,她自然不能放过差使顾远洲的机会。 第一百三十四章 恐吓 姜蘅换了云屏选的衣裙,坐上马车到宫中之时,已经将近午时。 杨幼仪早早地便由宫女扶着坐在了主位上,只等着姜蘅一来便兴师问罪。 姜蘅到殿中时,方才屈膝行礼,就被杨幼仪喝住:“姜小姐可知本宫等了你多久?不过小小官户之女,真是好大的威风!” 姜蘅低垂着头,态度柔顺:“劳娘娘久等,是臣女之错。”全然不提其他。 杨幼仪原本还打算等陛下来了,让他瞧瞧他曾经的孙媳是如何嚣张跋扈,却没想到她如今竟也这般识趣。 也就是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曾经兄长与她说过的“权势醉人”是什么意思。 香醇甘酿总是令人贪杯,喝得多了,酒不醉人人自醉;权势的滋味也一样,哪怕仅仅是看着昔日仇敌在自己面前低头俯首,也足够令人目眩神迷。 “许久未见,听说姜小姐胆子倒是一贯的大,居然也敢指使本宫兄长为奴,为你鞍前马后,伺候左右?姜小姐就这样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她说话时,并不看姜蘅,而是微微抬手,借着从殿外投进来的明亮光线打量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 十足的轻慢态度,一点不将姜蘅放在眼里。 她用这样的举动告诉姜蘅,也告诉自己,她再也不是当初梁园西楼里,那个被姜蘅逼到绝境的少女了。 如今她是大邺宫妃,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荣宠加身,圣眷正浓。 “玩笑罢了,娘娘总不至于这般小肚鸡肠,何况,令兄心仪于臣女呢。”姜蘅柔声细语道,“娘娘的手伸得再长,总不至于连自家兄长的婚事也要插手吧?” 她抬起头来,冲杨幼仪莞尔一笑,皓齿樱唇,明眸善睐。 杨幼仪气急,指着她的手微微颤抖:“姜蘅!” 姜蘅应了一声:“臣女在呢。” 她今日穿了艾绿松枝云纹大袖立领,配一条月白色绣金线底镧的俏鼠登莲纹织金马面裙,看起来乖巧又端庄,杨幼仪一肚子的怒气忽然就撒不出来了。 平白显得她倒成了泼妇似的。 她冷哼一声:“若本宫就要插手呢!” 如今杨家境况艰难,她可是听说了,现在三姐都还没有嫁出去呢,议亲的人家门第也都低得很,父兄是不可能就这么将她嫁出去的,而父亲到手的官职也丢了,只剩下兄长一个人支应门庭,想来定是十分辛苦。 她却不同,陛下已经许诺她,待下月就会升她的位份,届时她就是杨昭仪,若是怀了龙种,想来封妃也不是不可能。 到那时候,杨家如何,可不就全靠她提携了?三姐和兄长的婚事,自然合该由她安排。 她是绝对不会让姜蘅进她们杨家大门的! 姜蘅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她抿唇一笑,看向杨幼仪:“婕妤娘娘,您于皇上面前妄议朝政,搬弄是非,是为不忠;毁杨大人前程,坏乃父筹谋,是为不孝;又口出诳言,污蔑令姐声誉,是为不悌。您这般不忠不孝不悌之辈,怎么,也配插手令兄婚姻大事?祖宗法制您不放在眼里也就罢了,人言可畏的道理,难不成您也不懂?” “还是说婕妤娘娘当初出事有令兄保下,未曾尝过身败名裂的滋味,心里惦记,想要试上一试?” 姜蘅笑得天真温软,但看在杨幼仪眼里,却成了实打实的威胁和恐吓。 她款款起身,莲步轻缓来到姜蘅面前,抬手掐着姜蘅的下巴,眯起眼觑她:“姜蘅,你在激我?你打的什么主意,嗯?” 她手下微微使力,姜蘅脸上便显现出新月般的指甲印。 杨幼仪处在深宫这些日子,也算将各路女子的把戏见识了个遍,她揣测起姜蘅的用意来:“你是不是想着,等会儿皇上来了,见着你楚楚可怜的模样,便会怜惜你,然后厌弃我?” “可他这会儿不会过来了。你的愿望要落空了,姜蘅。”杨幼仪悲悯地看着她,松开手,“士别三日,你还当我是当初那个杨幼仪?” 姜蘅站直了身子,将腰间的软鞭抽出来:“是吗?娘娘早说该多好,也省得我浪费口舌,与您说这么多对牛弹琴一般的废话。您既然已经见识过我的唇舌功夫,想必也该见识见识我手上的功夫了。” 她揉了揉手腕:“娘娘既然知道我差使令兄为奴的事,自然也该知道我与他的赌约吧?不如您猜猜,我能拉开千荷山庄的中山弓,这臂力换成挥鞭,能否将您这张花容月貌的俏脸打得皮开肉绽,直见白骨?” 杨幼仪几乎是立时就被宫女们拦在身后,她推了推身前的宫女,怒道:“你是死人吗?还不快去将御林军叫过来!” 姜蘅冷笑着抬腕,长鞭在空中挽出一朵凌厉的鞭花,而后高高落下,宛如裹挟着惊雷之势,平地而起,凌空御风,形如龙蛇,所到之处,无人可避! “娘娘可以试试,究竟是这位姐姐的嘴快,还是我的鞭快。”姜蘅浑不在意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长鞭,半分眼神都不分给面前如临大敌的一众女人。 有个伶俐的宫女躲在角落里,颤着声音问道:“你就不怕皇上知道了……呜哇哇哇!” 宫女口中原本说着威胁的话,却在姜蘅的注视下逐渐说不下去,最后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皇上知道了如何?”一道年轻的男声从殿外传来,杨幼仪如闻天籁,连忙踮起脚想看看究竟是谁来帮她们了,却在看到来人是顾远洲时陡然面如土色。 太子殿下怎么会来? 姜蘅本来就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疯婆子,这会儿顾远洲来了,岂不是更助长她的气焰?! 她抿着唇,从宫女身后走出来,朝顾远洲行了个礼:“殿下怎么得空到臣妾这儿来?” 顾远洲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道:“本宫倒也想问问婕妤娘娘,究竟做了什么,才将本宫请来的贵客逼得险些在禁宫中动起手来?看来婕妤娘娘眼中,是一点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容嫔 姜蘅将软鞭收了,无视一旁宫女们探究的眼神,泰然自若地捶了捶腿。 顾远洲注意到她的动作,轻声问她怎么了。 姜蘅“啊”了一声:“没事,就是方才给娘娘行礼行得久了些,腿有些酸。” 顾远洲冷眼望向杨幼仪。 杨幼仪心尖一颤,霎时便屈膝跪下。刚入宫时,兄长叮嘱过她,这宫中上下,唯有太子一人,是万万不能招惹的。 顾远洲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好端端的,杨婕妤怎么就跪下去了?也罢,本宫这人素来良善,既然杨婕妤喜欢跪,那便让你跪个够吧。” 顾远洲说完,又点了衡暝过来:“你在这里守着杨婕妤,什么时候本宫觉得杨婕妤跪够了,自然让人过来叫起,除非本宫有命,杨婕妤不可随意起身,懂了吗?便是皇上来了,也按照本宫说的做。” 他笑着看向姜蘅:“姜小姐走吧,七皇弟还等着你呢。” 杨幼仪跪在殿中,恨恨看着姜蘅与顾远洲离开的背影,一口银牙几乎咬出血来。 换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宫中过的第一个生辰,居然会如此狼狈! 朱红的宫墙下,姜蘅微微落后顾远洲一小步的距离,压低了声音问他:“殿下这是要带臣女去什么地方?” 顾远洲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微微侧过头,明媚的春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他的眉眼,以及他身上锋锐的少年意气,他唇边微微勾起一抹弧度:“不是说了带你去七皇弟那儿?” 见姜蘅神情微变,他好心情地转过头:“姜小姐说过自己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巧了吗这不是?本宫也不做。你让本宫特地跑一趟过来给你解围,怎么也得为本宫做点事情吧?” “殿下不是说心悦臣女?怎么不过解个围而已,也要臣女报答恩情?”姜蘅恶狠狠地盯着顾远洲的背影,觉得顾远洲这个人真是阴险狡诈斤斤计较。 顾远洲眼睛直视前方,地上两个人的影子逐渐重合,腰间的锦囊微晃。 他的声音在风里响起:“一码归一码。” 七皇子今年才三岁,名唤做顾远河,生母是禧华宫的容嫔。按理来说容嫔母子该是这皇宫里头一份的眷宠不衰,毕竟如今诸位皇子都已经封王立府,只剩下这一个小皇子,天家又素来将就亲幼子,近长孙,只可惜容嫔体弱多病,连带着七皇子也三不五时要生一场病,便这样生生招了皇上的厌弃。如今放在宫里,渐渐成了无人问津的孤儿寡母了。 也就只有顾远洲,还记着这母子俩,时不时会进宫探望。 禧华宫的宫人对太子殿下已经是十分熟悉了,见着人来,匆匆行了礼便下去做自己的事,并不拘谨或者奉承,也不好奇一向冷心冷情的太子殿下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姑娘。 容嫔和七皇子听闻太子来,已经在暖阁里里等着,推开门进去,姜蘅便看见打扮温婉的妇人坐在榻上做着针线活,小皇子则安静地依偎在她身旁,手里捏着一把拨浪鼓。 看起来很乖巧,应该是个怕生的孩子。 姜蘅跟着顾远洲进去,到容嫔面前,连请安行礼的声音都放得轻柔了些。 容嫔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让她到一旁坐下,而后看向顾远洲:“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 也不问姜蘅的事。 顾远河倒是对姜蘅很感兴趣,从榻上翻了个身,然后小短腿慢慢够到地上,站稳之后便慢慢走到了姜蘅面前,将手里的拨浪鼓高高举到姜蘅面前:“姐姐玩。” 顾远洲看了两人一眼,收回目光,这才回答起容嫔的话:“顺道路过,便想着来看看七弟。七弟近日还和以往一样,夜里容易惊醒,啼哭不止吗?” 姜蘅听见顾远洲的话,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容嫔,容嫔揉着眉心点头:“白天御膳房送过来的饭菜他也是吃两口就撂筷子。” 她低下头,认真看着面前的小皇子,越看越觉得心惊。 直到后来和顾远洲一起离开了禧华宫,姜蘅还有些回不过神。 顾远洲看着她表现出来的异样,心下有了计较,开口唤她:“小神医是否已经看出端倪了?” 姜蘅横了他一眼,表示自己的不满。 她希望顾远洲能正经一点叫她姜小姐,而不是换这些似是而非的轻佻称呼。 顾远洲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看到,自顾自接着说道:“容嫔当初是先皇后身边的宫女,后来被皇上收为嫔妃之后,也仍然与先皇后走得近。那时候我还养在先皇后宫中,与常来和先皇后说话的容嫔时时能见面。” “她是宫女出身,幼时便长在宫中,没有一副强健体魄,捱不过去宫中这熬人的岁月。是后来,她误食了本该呈给我的燕窝,中了毒,尽管后来有太医及时救治,但到底身上落了病根,从那之后才开始变得体弱多病起来。” “小神医医术高明,有悬壶济世之心,不知可否帮我医治容嫔与七弟?” 姜蘅脑海中浮现出顾远河的身影,他今年已经三岁了,却因为厌食,夜里惊悸的原因,到底体格瘦小,看起来好像只有一岁半两岁的样子。 “容嫔与七皇子的病,我能治。究其根本,是当初的庸医没用,容嫔余毒未清,怀有七皇子之后,这余毒自然又从母体中流进胎儿的身体,这才使得两人身带病症。要想根治,将她们身上的毒清了便是。” 顾远洲将姜蘅带到禧华宫,原本只是一时起意,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却没想到姜蘅居然真的能治,当即喜道:“若是你真能治好容嫔与七弟,本宫定有重谢。” 姜蘅抬手:“您言重了,一码归一码,您借我贪狼卫,我为您医治病人,是应该的。” “不过殿下如果真要谢我,两件事,一,不要给我送什么奇奇怪怪的花,二,不要给我起什么奇奇怪怪的外号。”她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您能做到这两件事,臣女已经谢天谢地,不敢再有多的奢望。” 第一百三十六章 气数将尽 碧桐宫正殿里,杨幼仪这一跪就跪到了夜里。 “娘娘,奴婢听说太子殿下和姜小姐已经出宫了,您看,是不是可以请皇上过来了?”宫女悄悄踮脚看了看殿外的少年,生怕惊动了他,压低声音在杨幼仪耳边说话。 杨幼仪跪了一天,全身都僵硬了,听见宫女的话,她迟缓地想起来,原本今日皇上是要来陪她用午膳的,但她急着在姜蘅面前扬威,又怕到时候皇上见了姜蘅,被这狐媚子勾去了心神,便差人和皇上说,将一起用膳的时间改到了晚上。 究其根本,她今日所受的这些屈辱,全都是因为姜蘅。 她慢慢攥紧了手,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锐利的痛楚从掌心传进肌理之下流淌着的血液里,蔓延向心房和大脑。 她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下了十成的力气,鬓发散乱开,钗环落满地,脸颊高高肿起,看起来仿佛被人凌虐过,十分地狼狈可怜。 她颔首,喘着气道:“去告诉皇上,太子殿下的贵客出手伤了本宫,今夜不便与他一道用膳了。” 杨幼仪想起来昨夜情到浓时,她柔婉地躺在皇上腿上,皇上低垂着头,抚摸着她缎似的长发,那双睿智的眼里盈满的怜惜之情与爱恋之意,她相信皇上一定会为他做主。 宫女也是人精,明白了她的幼仪,轻手轻脚地从偏门退出去,往养心殿走去。 门外,倚着墙假寐的衡暝缓缓睁开眼睛,他看了眼天边悬着的月亮,估摸着时辰已经不早,也不说话,转身便从碧桐宫离开。 宫女很快到了养心殿,见着皇上已经换上寝衣,她愣了愣,觉得有些迷茫。今日不是娘娘生辰么?皇上不是要到碧桐宫陪着娘娘用膳么?怎么这会儿却就已经换了寝衣? “杨婕妤让你过来,有什么事?”顾明华语气淡淡,看着面前的宫女。 宫女低垂下头:“婕妤……婕妤娘娘说,今日……” 她低下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 顾明华也不想再听她说,缓声道:“回去告诉你家婕妤,便是中宫皇后,也没有无故私惩世家贵女的道理。让她此后就在碧桐宫中闭门思过,好自为之吧。” 他语气淡淡,坚毅的面容上不见任何喜怒,却让宫女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宫女忐忑地应下,将皇上的话转述给王。自家娘娘听,杨幼仪听罢,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她紧紧抓着宫女的衣袖:“他只说了这句话?没有别的了?他昨天说过,要来我这儿给我庆祝生辰的,怎么会呢?” 宫女悲哀地望着她,跪在她身边:“娘娘,起来吧,皇上不会来了,衡暝大人也走了。” 杨幼仪还在说话,从凄声质问转变成了喃喃自语。 她还是不明白,怎么昨天待她还柔情蜜意的皇上,一夕之间便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不将她的生辰放在心里了,连她受了欺负也不来看一眼。 “栖月,栖月,你快出宫去,将兄长请进宫来,兄长一定有办法的,他一定可以让皇上回心转意的,我不能没有皇上啊!” 栖月便是她从杨家带进宫里的丫鬟,听见主子叫自己的名字,她走过去,将人扶起来,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今夜已经太晚了,明日一早,奴婢就去杨家请大公子入宫,娘娘您说这样可好?奴婢让鹿鸣去打水过来伺候您梳洗,您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等明日好生和大公子说说好吗?” 听见皇上让鹿鸣转述的话,杨幼仪心里当即便没有了主意,这会儿听见栖月条理分明的话,她渐渐定下心来,握着她的手仍然没有松开,急切地向她求证道:“明日,等明日兄长来了,一定能帮我扳回局面的是吗!” 栖月点头,认真道:“娘娘忘了?当初二公子还在的时候,将军偏宠林姨娘她们,甚至任由四小姐骑到您头上,后来大公子出手,不就将他们一家子赶出了京都?大公子素来最有办法,您只管放心就好。” “好,好……”杨幼仪慢腾腾地借着她手上的力道站起来,“你说得对,去,让鹿鸣打水过来,本宫该歇下了。” 栖月与鹿鸣对视一眼,纷纷松了口气。栖月将杨幼仪搀扶着回到寝殿往妆台前去坐下,卸去钗环脂粉,鹿鸣则去打水,这会儿正殿里的小宫女们才终于敢有所动作,手脚轻快地拿了扫帚来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闹腾了一整天的碧桐宫终于静下来,远在槐花巷里的芳汀苑却仍亮着灯,烛影轻晃,犹如姜蘅久难平静的心绪。 贪狼卫确实很厉害,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就按照姜蘅的要求,将人排查了出来。最后的调查结果是,有人亲眼看到盛安伯府门房和一个枣面络腮胡大汉接触过两次,时间恰好在郑宴出城前,及他死后第二天。 云屏为她捏着肩膀:“可如果这事查出来与盛安伯有关系,小姐您难不成真要……” “真要和盛安伯作对?”姜蘅微闭着眼接话,“不过一个盛安伯而已,便是真作了,又有什么要紧?哪怕千里之堤,也会溃于蚁穴,何况千疮百孔,满是漏洞的盛安伯府?” “我说了要为他报仇的。”她顿了顿,“再等两天吧,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到时候再说这些也不迟。” 云屏轻声道了句是,又问起她今日在宫中的情境。 姜蘅冷冷一笑:“不过是个故作聪明的蠢货,倒也没让我吃多大的亏。倒是那位杨婕妤,我看她却是气数将尽,好运到头了。” 不过说到这里她还是觉得有些遗憾,若是顾远洲到得再晚些,说不定她还真能一鞭子下去打得杨幼仪皮开肉绽,呲哇乱叫。也好让她明白明白自己的厉害,再不敢轻易算计她。 “小姐此话怎讲?”云屏尚且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颇有些好奇。 姜蘅还是那句说辞:“等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毙命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栖月的身影便出现在杨府的后门。 她拍了几下门,府内的小厮耷拉着眉眼,不耐烦地将门打开,半眯着眼睛抱怨道:“今日怎的这么早过来送菜?” 栖月清了清嗓子,微抬眼眸看向小厮:“你再看看是谁?” 小厮一惊,忙讪笑着往一旁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栖月姑娘不是随着小姐入宫去享福了吗?怎的一大早便回来了?是挂住什么人?还是有什么事不曾?” 话说到最后,便带了些隐约的探究之意。 原本栖月在将军府里伺候在小姐身边时,也是高府中下人一等,那时候下人们见着她都得称一句姐姐。 但如今光景不同,再称姐姐,确实有些高攀了,所以小厮这才唤她姑娘。 栖月听在心里,面上隐隐带了得意之色,但到底没有忘记自己回来的原因,于是啐了一口,嗔怒道:“偏你话多,我要去见大公子,怎么,难不成你也想和我一起?” 小厮搓了搓手:“您请便是。” 栖月这才冷哼一声,挺直了脊背径直往里去到大公子院门前。 杨长风已经起了,听说她来,便让身边小厮去将她带到院中。 栖月看了他一眼,惶惶然低下头,将来意表明。 “她如今倒是想起我了。”杨长风低笑一声。 栖月不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看着他,却也知道从自家小姐进宫之后,确与大公子生疏许多,甚至还做了些不太好的事情,故而也不敢轻易开口为小姐说话,只呆愣愣站在那里,等候大公子的发落。 杨长风面上无悲无喜,看不出来什么情绪,但总算是松了口,答应和她一起进宫看看幼妹。 杨家的马车驶至宫门前,芳汀苑里的姜蘅也收到了消息:郑宴的死,果然和盛安伯府脱不了干系。 贪狼卫甚至还将人找了出来,枣面大汉,身长七尺,横眉竖眼,唇边一圈络腮胡,面相凶悍,一看便是作恶多端之徒。 人是贪狼卫绑着从院墙上推下来的,芳汀苑如今被姜蘅整改一番,寻常时候,下人们都不会出现在芳汀苑,唯独洒扫时候,方能进得其中。故而这会儿正是院中空旷的时候,那大汉从墙上被推下来即便摔断了手腿,哎哟声连天,除了姜蘅自己人,也不会有人听见。 等他叫唤完了,姜蘅方才冷着声音问她:“二月二十八晚上,溪晟山那个书生,是你杀的?” 枣面大汉瞥她一眼,舔了舔牙笑道:“怎么,别人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小娘子这是死了情郎想着到我这儿来开第二春?” 姜蘅在他身边蹲下来,又招呼院墙上的贪狼卫:“你们,下来按住他。” 她说完,大汉便被四人分别按住手脚,姜蘅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贴上他的大腿,斜着切进一寸,顿时血流如注! “你腿上的肉倒是挺厚,不知道经得住我几刀,怎么,要不要赌一下?”她脸上还挂着清浅的笑意,手上却又用力,手下匕首更进一寸。 大汉绷紧了身子,从口中泄出一声哀叫。 “人是不是你杀的?”姜蘅问完,没有立刻听到回答,索性将匕首拔出来,而后抵住大汉腿上伤口处,狠狠刺了进去,“听说过千刀万剐吗?我没那么好的耐性,但让你身上百孔千疮,估计是没问题。” 她将匕首再次拔出来,鲜红的血渍从明雪似的薄刃上渐渐滑落,滑到刀尖上,而后一滴一滴地,滴在褐色的粗布麻衣上。 姜蘅懒倦抬眼:“傅骋和你说了什么?” 又是一刀刺下去,再拔出来。 “傅骋给了你多少银子?” “我说我说我说!我全都说!”大汉终于忍不住,绷紧了身体大吼出声,他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滴,濡湿了他的鬓发,整个人身子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而他的左腿上,赫然是一个血洞,血肉模糊,如同烂泥。 姜蘅低眉看着刀尖上的血滴,不耐烦道:“说快点。” 大汉看着她冷淡的面容,蜷着身子哆哆嗦嗦地交代整件事情的始末。 确实是傅骋买凶杀人,为什么不知道,但给了他三百两银子,又告诉他二月三十在那书生的必经之路上埋伏,找机会下手,不容有失之外,就没有多的话了。 姜蘅淡淡点头,转过头问贪狼卫:“你们殿下有没有说过凶手找到了怎么办?送官还是?” 似是为首的一人拱手道:“殿下说您处置便好。” 姜蘅“哦”了一声,提起手上的匕首狠狠扎进大汉的胸口。 一刀毙命。 温热的鲜血飞溅出来,沾到她衣裙上,还有脸颊边。 她抹了把脸,扔了匕首,对一旁的游溯和白榆道:“将人抬到郑宴墓前。” 她要他尸身腐烂,不得入土,做孤魂野鬼游离世上,生生世世不入轮回,永远在郑宴墓前忏悔。 “我的人查到,这一年春闱有望夺魁的几人,前不久纷纷弃考,或许也与盛安伯有关。其中有一位叫周沏云的,还请几位辛苦一番,去将他找到,护送回京。” 姜蘅不知道傅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不管他想做什么,她都不会让他如意。 …… 碧桐宫里,杨幼仪打扮得体等在门口,翘首盼望着兄长的到来。 进宫以来,她好像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从来没有算计什么,也没有争取什么,只端坐宫中,便一切都落到了她头上,皇上的宠爱,尊贵的位份…… 而现在,皇上对她的态度一夕之间冷落下来,她终于也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只能依靠也只能相信兄长。 眼见着身影清正的兄长从朱红的宫墙下缓步行来,枝叶簌簌的影子落到他身上,杨幼仪忍不住鼻尖一酸,想起来往日里尚未出阁的时候。 当初她在家里受了委屈,兄长也是这样,不疾不徐地来到她身边。 “兄长。”她捏着裙角,轻声唤道。 杨长风却不看她,只低着头行礼:“微臣见过婕妤娘娘。” 第一百三十八章 周沏云 杨幼仪愣了愣,唇边挂着的笑也凝滞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抿了抿唇:“几日不见,兄长何至于对幼仪这般生疏。” 杨长风随着她一道往里走,语气清淡:“娘娘入宫之后,荣宠加身,待微臣亦不亲近。”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似乎是觉得说这些没有意思,开门见山道:“娘娘让栖月请我过来,想必是有事?” 杨幼仪着急忙慌地先为自己之前的糊涂认了错,而后才将姜蘅怎么对她的事情一一说给兄长听,末了道: “太子殿下宠她护她,不分青红皂白便罚我跪了一天,分明……分明受委屈的人是我,皇上却好像因此厌恶了我,不仅昨日没来我宫中,还下令命我禁足思过……可是兄长,我,我不明白……” 杨长风眼皮微掀,打量起面前的幼妹。 入宫几个月,将她身上独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消磨得一点不剩,她眉眼娴静,一言一行中却充斥着狡诈与算计。 但仍然是愚蠢的。 愚蠢到,杨长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揉了揉眉心:“我以为你早该明白,你斗不过姜蘅。贸然与她作对,只能是自取其辱。娘娘,有时候天真和愚蠢,只有一线之差。” 杨幼仪微哽:“我,我已经知道了,兄长帮我这一回,我以后一定不会轻易招惹她,何况,我也是为了兄长,这才与她过不去,宫外的事我都听说了,她是什么身份,居然也敢差使您做事!” 她义愤填膺,脸颊被气得通红,看起来真像是一个好妹妹。 只可惜杨长风早已经看透她,并不为所动,只觉得好笑。 他问她:“昨天姜蘅和你说了什么?” 想到姜蘅说的那些话,杨幼仪眼神闪躲,哪里敢答?她勉强笑了笑:“不过都是些胡言乱语罢了!” 杨长风并不和她多做纠缠,而是问她身边的栖月:“昨天姜小姐和婕妤娘娘说了什么?” 他问完,又转过头来和杨幼仪道:“你虽然蠢笨,但好歹是杨家的女儿,不会太沉不住气。以你的性子,也不可能真的在宫中与姜蘅闹出什么大动静。” “但她既然动手,定然是你先冒犯。可你为什么冒犯?一定是因为她说了什么戳中了你的忌讳。” 他仍然是神色淡淡,看着栖月。 他的眼神并不锐利,也没有什么攻击性,但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澄澈清明。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少有人能够保持缄默。 栖月煞白着脸:“姜小姐骂婕妤娘娘……不忠不孝不悌。” 杨长风微笑着将昨天姜蘅的话复述一遍:“于皇上面前妄议朝政,搬弄是非,是为不忠;毁杨大人前程,坏乃父筹谋,是为不孝;又口出诳言,污蔑令姐声誉,是为不悌。” “我看她说得很对,幼仪,你一向没有自知之明,不忠不孝不悌,这三个词放在你身上,不算辱没。” 杨幼仪紧锁眉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兄长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深吸一口气:“您这是什么意思?她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可是您的亲妹妹,她诋毁我,污蔑我也就罢了,可您居然也信了她的话?什么搬弄是非,口出诳言,我没做过!” 她振袖一挥,背过身去,看上去是气极了,但实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掩盖自己的心虚。 杨长风也没有和她掰扯,他今天之所以进宫,也不是想和她掰扯谁对不起谁这种没有意义的事,只是想来做个了断。 “真也好,假也罢。幼仪,你当知道,我从来没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他声音温润,如春山化雪,和缓而温柔,“你让我进宫,是想我帮你?” 杨幼仪转过身,她咽了口口水,斩钉截铁:“您必须帮我,您说过,杨家需要一位婕妤,如今您与父亲在朝中失势,只有我在宫中光景好了,将来才能提携杨家,才能让您和父亲,再获重用,让杨家,重拾荣光。” 杨长风看着她,眼神悲悯:“你从来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当初你在宫中,风光无限,可从来没有想过杨家需要你,反而我看着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和杨家,和我划清界限。” “怎么如今潦倒落魄了,却又开始大言不惭地说杨家需要你了?幸好母亲已经不在世上,否则若是见着她的女儿这般为人,只怕是要被你气得花白了头发。” “杨家从来不需要依靠一个后宫女人做什么。你这般有能耐,想必也不需要杨家帮衬。” 他说罢,负手离开了碧桐宫。 任凭杨幼仪如何挽留哭喊,他也没有再回头,只一个人在朱红的宫墙下缓步行着。 又是三天过去。 姜蘅总算等到了周沏云进京的消息。 她让人直接将他带到揽翠楼,而后一早便到揽翠楼里坐着。 依旧是临窗的位置,楼下车流如织,人群来往,她忽然想起来当初和郑宴见面的场景。 也是这么热闹的街头,年轻的书生眉眼清俊,拦住她的马车,说想要和她做交易,帮她稳固姜家在玉京的地位,条件是他们成亲,做名义上的夫妻,此后他借姜家的名声行事,为姜家揽势谋利。 她没有直接拒绝郑宴,而是提出了合作。 因为郑宴看她的眼神她太熟悉了,那种眼神,她在祝怀雪眼里,顾珩眼里,甚至偶尔从杨长风眼里都能看到。 那是少年最诚挚的爱意,却因为轻卑而无法坦诚开口,只能假借交易表述一二。 正当她出神之际,雅间的门被推开,进来的男子身着月白长袍,剑眉星目,面容冷肃。 这是一个和郑宴全然不同的人,但也有一些相同的地方,譬如他们同是才华横溢之人,同样的出身贫寒,同样的……惺惺相惜。 姜蘅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找到周公子,想必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多余的话我便不多说了,我想知道,周公子心中如何作想?” 第一百三十九章 故交 周沏云微微垂眸,看着面前袅袅升起的茶烟。 听到郑宴被盛安伯买凶害死了的时候,他的内心是茫然而空洞的,随后便开始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在自己身上。 姜蘅的意思他当然也能明白,无非是想让他站出来指证盛安伯对他们所做的事。 他迟疑了一瞬,颔首:“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姜小姐有什么需要小人做的,吩咐便是。只是,家母年迈体衰,经不起变故,还望姜小姐……” 他这么一说,姜蘅才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竟然没有来得及命人清查周沏云的身世。 她拨了拨手上的镯子,面前很快出现一张面板,详尽地记录了周沏云的身世: 周沏云出身青皋士族,是周家旁支,生父早亡。因为周沏云天资聪颖,这一双孤儿寡母才受到了主家的照拂。 但是周家再看重周沏云,也不可能为了他的寡母得罪盛安伯。 姜蘅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点头:“这是自然,我会让人去青皋护卫你母亲的安全,这段时间你便先安心在玉京住下。” 她顿了顿:“你不用做任何事,只要好生温书,潜心作文,等着参加春闱便是。” 周沏云微愣。 但等他回过神来,姜蘅已经起身离开,她身边的婢女笑意盈盈看着他,请他到姜蘅置办的宅院中小住一段时日。 离开揽翠楼之后,姜蘅便去了信王府。 信王府里,顾远润正在逗鸟。 这位看起来不太成器的王爷,是个十足十的女儿奴。如今女儿去了皇陵,信王一颗慈爱之心无处安放,便转移到了他从前养的一只鸟身上,从前三五天都不见得过问一次的黄莺,如今俨然成了王爷的新晋爱宠,一天逗弄三五回都嫌少。 下人将姜蘅带到院子里,她便静候一旁,等到信王逗累了鸟,才上前行礼:“臣女姜蘅,见过王爷。” 顾远润看了她一眼:“姜小姐?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我们之间似乎没什么交际往来?怎么,姜小姐莫非是为了盈阳那孩子来的?” 姜蘅笑道:“确实。臣女与盈阳郡主交好,知她去静永之后,常常想念郡主,这才斗胆请见信王。” “听姜小姐的意思,你有法子能让她回来?”信王的语气变得有些急切起来。 他只是个闲散王爷,自然没法与顾远洲抗衡,何况那个弟弟他是知道的,对自家人一贯没得说。忽然将盈阳送到静永,肯定是盈阳犯了什么大事。思及此,信王更没脸去问,只能命人流水似的往静永送东西去,大到屏风妆台,小到首饰衣裙,简直恨不得把王府搬空一般的架势。 姜蘅点头:“长公主是太后最宠爱的女儿,她大寿在即,太后定会亲自回宫为她庆贺。郡主是晚辈,自然也该到场。这便是契机。” “可是,”信王皱了皱眉,盯着面前的姜蘅道,“皇姐生辰在六月,如今这才三月初,这么早就将盈阳叫回来,是不是太……而且,万一等皇姐生辰过去,太子仍要盈阳回静永怎么办?” 姜蘅气定神闲,她来找信王说这件事,他的担忧她又岂能没想到? “长辈大寿,郡主回京费心为长公主搜罗寿礼,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太子有命,郡主动身前往皇陵是孝道;长公主寿辰,郡主回京也是孝道。便是太子听了,也是挑不出错的。” “而长公主生辰过去,太子也不会再让郡主回静永。这一点,臣女可以向王爷保证。” 姜蘅说完之后,便定定看着信王:“倘若王爷不信,届时只管向姜家问罪便是。” 她抬着头,一副是杀是剐请君随便的样子。 信王笑了一声:“倒是伶俐,小姑娘许人家没有?本王有个晚辈,依本王看,恰能与你相配。” 姜蘅摇了摇头:“只是王爷,臣女特地来王府为您分忧,不知王爷可否应许臣女一事?” 她咬着唇,面上淡定,心里却忐忑得很。 信王是个闲散王爷,平生也不好争权争势,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捞钱。 她不确定信王会不会帮她这个忙。 信王领着她去院子里的石桌边坐下,又命人沏一壶热茶过来,而后才看向姜蘅:“说来听听?” 姜蘅于是将郑宴的事掐头去尾,又模糊了一些关节要点,说给他听。 “臣女知道,之前您手上拿捏了蒋家二爷的把柄,后来被盛安伯威胁,这才隐忍不发。臣女想请您,揭穿蒋家二爷贪污公银之罪。至于盛安伯那边,臣女替您解决。” 有风自桃花林下来,吹动少女的裙裾,她扬眉而立,不必言语,便是说不出来的鲜活动人。 顾远润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怀念之色。 当年季家女,确有冠绝玉京的艳色,可惜被保护得太好,没有心机,也没有手腕,只知道儿女情长。 但不得不说她挑选夫婿的眼光是很好的,女儿长到如今,除了继承到母亲的好颜色之外,幸好也没有继承到她的天真懵懂。 言行之间,反而更肖其父。 他叹了口气:“我与你父亲乃是故交,就算你不说盈阳的事,我也会帮你,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但有一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会觉得这样就能重创蒋傅两家了吧?” “吃人不吐骨头的玉京城里,个个衣冠楚楚,但等真正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区区贪污的罪名,甚至可能都没办法让蒋二有事。当然就算真的影响到他们,那么断尾求生,也不是那么难。” 他这样说,姜蘅也对他说的“故交”一辞信了两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远润几乎是变相和她表明,当初他拿捏了蒋二的把柄,兴许本也就是虚晃一枪,没想过去皇上面前告发。 姜蘅道:“您与家父交情深厚,做小辈的更不能以为有所凭恃,便强人所难。至于您说的,晚辈也想到了,不若等十五日之后王爷再做决定如何?” 姜蘅这么说,也有她的打算:三月十六,东风正盛,恰是玉京三年一回的盛事——春闱之日。 傅家,可不能留到十六之后。 第一百四十章 善后 盛安伯府。 傅骋与杨长风相对而坐,笑道:“眼看春闱在即,日后奉安入朝,贤侄可要多多提点他啊。” 言语之间,看得出来他对蒋序颇为自信,似乎三甲之位,已经是蒋序囊中之物。 他兴头正高,杨长风自然不会败他的兴致,笑道:“蒋公子栋梁之材,何须旁人提点。” 杨长风心里也高兴,杨淑仪与伯府二公子傅巍的婚事也定下来了。就在春闱之后。 杨淑仪一介庶出,能被伯府聘为嫡次子的正妻,杨长风在这其中费的功夫不可谓不深。 可是两家还没有春风得意多久,也就是四五天时间,伯府就出了一桩大事:大公子傅岑当街纵马,还踏死了京兆尹家的公子。 这位公子也是个可怜人,方才定了亲,还没有将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娶过门,居然就枉死伯府大公子的马蹄之下。可怜京兆尹夫人一夜之间哭白了头发。 京兆尹生性风流,家中小妾成群,儿子嘛是不缺这一个的,他又胆小怕事,不敢和盛安伯府正面刚。但夫人是个难缠的,眼见夫君不作为,她便日日披麻戴孝,捧着儿子的灵位到盛安伯府正门嚎啕大哭。 从日出哭到日落,风吹雨淋,从不停歇,大有要在伯府门前哭够七七四十九天的架势。 这一哭,便哭到了从静永回京的盈阳郡主面前,在静永待了几个月,顾媺也无聊了几个月,一回京就有这样的热闹看,她自然不肯放过,不仅亲自下马车问清了始末,还安抚憔悴不堪的京兆尹夫人,一定将这事说给皇爷爷听,让他出来为夫人枉死的儿子主持公道。 盛安伯府满门上下焦头烂额。 傅骋无法,一面死死捂着这事,一面让人带信去杨府请教杨长风。 他是不敢让老帝师知道的,否则到时候,只怕儿子这条命就保不住了。老帝师一生清正,让他知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事情,只有将孙子捆起来,扭送到御前逼他认罪的份。 傅骋不像京兆尹,儿子不多,嫡子更只有这么两个,纵然恼恨长子闹市纵马的糊涂性子,却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京兆尹家的公子偿命。 杨长风也没想到盛安伯府居然会闹出这么大的事。何况大公子他也是知道的,虽然喜欢跑马,但一贯是在溪晟山附近,怎么会在闹市纵马? 虽然感觉有些蹊跷,但他也来不及细查,当务之急是要保住大公子,不能让盛安伯府吃了这么一桩官司。 他垂眸,吩咐下人去找个家世寒微,与傅岑身量面容相仿的男子带回来。 这么个条件,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只是其中要费的功夫却是不少,不过花了几天时间,还真让杨家的家丁歪打误撞找着了那么一个人。 杨长风又亲自动身去撷芳楼请了玉京城里一等的妆娘,让她照着傅岑的模样给男子修饰面容,末了,便将人带到了盛安伯府前哭得肝肠寸断的京兆尹夫人面前:“冤有头债有主,夫人要为令郎讨一个公道,却是找错了人,这才是您要找的人。” 至此,风波总算平息。盛安伯府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而这时候,姜蘅也上信王府见了顾媺一面。 她是很愧疚的。 尽管顾媺一再说这不管她的事,但她还是自责不已:“若不是因为我,郡主也不会被送到静永。” 顾媺摆了摆手:“好了,再说我可是要烦了。你这人性子怎么这样软弱,也就是遇着我,要是换个人,岂不是要因为这件事把你吃得死死的?” “反正我算是看出来了,三叔肯定是看我不爽很久了,好不容易逮到我的把柄,这才连夜让人把我送到静永。好在我是回来了,以后我一定谨言慎行,绝对不让他有机会再把我送走!”小郡主握了握拳,以示决心。 姜蘅怜爱地看着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道:不是,他只是单纯有病罢了。 病得还不轻。 姜蘅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她,面容恬静,眼神温柔。 顾媺不想再说这件事,她怕待会儿姜蘅又开始自责道歉,于是转移了话题:“不如你跟我说说我不在玉京的这段时间里,我错过了什么热闹?” 姜蘅自然是点头,便将最近盛安伯府的这桩热闹说给了小郡主听。 小郡主越听越觉得耳熟,她是个金鱼记性,如果不是什么大事,根本记不住几天就会忘。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皇宫里,玉京城里,乃至大邺的任何一个地方,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的发生,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受过委屈苦楚。 儿子枉死,对京兆尹夫人而言,是足以摧垮她人生的惊天大事。 但对偶然路过的小郡主而言,也不过是一桩热闹。 至于后来进宫说给皇上听,自然也是没有的。事实上她一进宫,就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现在听姜蘅说起来,她难得地觉得有些愧疚。 不过幸好,真凶居然已经查出来了。 “但是那位夫人未免也太糊涂了,谁害死的她儿子,难不成她一个做母亲的心里没数!”顾媺心里感到庆幸,如果她当日真的记得这件事和皇爷爷提起,那岂不是要平白冤枉了盛安伯府的大公子,说不定皇爷爷也要因此生她的气,然后被三叔知道,又要把她送回皇陵! 姜蘅冲她眨了眨眼:“对啊,一个母亲,可不会那么糊涂。” 顾媺狐疑地皱眉:“阿蘅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姜蘅抬腕将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用一种讲热闹的口吻说道:“你说巧不巧,我的人在办事的时候,亲眼见着杨家的人找到一个和傅岑有三分像的男子,然后没多久,杨长风就将那人带到了京兆尹夫人面前,说是纵马踏死她儿子的凶手。” “杨傅两家有几分交情,杨长风这么辛苦为傅家善后,却也是我没想到的。那人要真是凶手便也就罢了” 在听见姜蘅下一句话之时,顾媺惊讶地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第一百四十一章 算计 “可最荒谬的事情就在于,杨长风找来的那个人,压根不会骑马。”姜蘅摇了摇头,叹道。 顾媺并没有怀疑她的话,或者换言之,她相信姜蘅没有必要,也没有那个胆子骗她。听着这么一桩奇闻,她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啊!” 姜蘅笑了笑:“谁知道呢。” 语气轻淡,仿佛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然而顾媺心中却犹如激起千层浪。 小姑娘心思简单,回头第二天进宫就把这事当成热闹说给了宫中诸位娘娘听,当然,在场的还有皇上。 顾明华听她说这些,原本也就只是想着给孙女两分面子,奈何这中间种种越听越觉得熟悉,尽管当时孙女于堂中讲述时模糊了事主身份姓名,但是事后顾明华还是将人叫过来,仔细问了始末。 得知果然是盛安伯府闹出的幺蛾子之后,他龙颜大怒,又让人去彻查杨家找来顶包的男子,果然,出身农户,一辈子只知道牵牛耕田,哪里会什么马术! 但这也只是小事罢了,左不过一个农户子,但盛安伯府如此胆大妄为,还是该敲打敲打,只是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此事时,玉京城里忽地便热闹起来:短短一夜之间,不知怎么,城中各大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都开始讲起盛安伯府上这桩热闹事。 当然,民不与官斗,平民百姓怎么得罪得起盛安伯,自然是用春秋笔法模糊了一番故事的原本面容,但这层膜盖得薄,但凡稍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听得出来这讲的便是盛安伯府仗着皇上倚重,做下丧尽天良勾当的新鲜事。 舆论一再发酵,眼见着几乎控制不住,正值此时,信王又呈上一沓书信,便是蒋昼任职工部时,与淮城太守之间往来的书信,信中详尽地记录了两人是如何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地借由兴修水利之事,贪污国库公银。 “启禀皇上,臣得此书信,原欲立时上奏,奈何受奸人要挟,是故不得已隐忍不言,”顾远润位列群臣之首,转过头去望了一眼身后面色惨白的盛安伯,又继续道,“蒋昼与傅骋二人,欺上瞒下,目无法纪,枉为人臣!还请皇上明察此事。” 傅骋目光惊愕地看着他说完拱手,笔直的身板弯下去,一颗心如坠冰窟,全完了。有个声音在他的心底轰然响起,某些东西忽然坍塌,只剩下满目废墟,烟尘飞舞。他呆愣愣地站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很久之后,直到龙椅之上传来皇帝震怒的声音,顾远润才抬起头,直起身子。 到这里,蒋傅两家的事,便成定局——削爵的削爵,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 散朝之后,傅骋跌跌撞撞地走到顾远润身边,恨声问道:“王爷是不是忘了,微臣手中同样捏着王爷的把柄!您就不怕到时候信王府与盛安伯府一般,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蒋家的人已经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走在众人前头,早早出了宫。 顾远润微微笑道:“什么把柄?盛安伯大可看看,究竟是你手上的把柄多,还是我手里的证据多。”他停下脚步,附到顾远润耳边,声音轻缓,“溪晟山上枉死的那个书生,你还记得吧?” 他说完,轻笑一声,大步往前行去。 铿锵有力的话语声尚且弥留于傅骋耳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傅大人。” 杨长风从后面出来,跟在傅骋身边,面带狐疑之色:“伯爷难道不曾发现,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凑巧了?简直就像是……” 像是有人提前设好的局,将他们所有人都算计在了其中一样,甚至这里面还牵扯到郑宴的死。 周遭陆续从大殿中走出来的文武大臣们,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射在杨长风和傅骋身上,傅骋被他们看得如芒在背,深觉这张老脸实在丢不起了,只得轻声对身边的年轻人道:“回去再说。” …… 顾远润回到王府的时候,姜蘅已经等在后院了。 上次姜蘅离开之后,顾远润就吩咐过管家,如果以后姜蘅再来找他,那么就将她请到后院。 见着顾远润回府,姜蘅连忙迎上去,虽然其实已经笃定事情的发展会按照她的预料进行,但等真正见着顾远润时,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王爷,怎么样了?” 顾远润点了点头:“你找人将舆论散布在玉京城里坊市之中,本就已经在皇上心中种下了怒气的种子,再加上傅骋还胆大包天为了蒋昼要挟本王,更让皇上怒火中烧,而因为溪晟山书生的事,傅骋却不敢轻易将我的把柄放出来,自然只能吃下这个暗亏。” “但是皇上终究顾及老帝师,将此事高拿轻放,看起来重惩了蒋傅两家,然而实际上,他们除了名声扫地,损失一些蝇头小利之外,并无大碍。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事情被他们查出来之后,会迎来怎样的报复?” 姜蘅戒心很重,现在也没有告诉顾远润葬身溪晟山的书生是郑宴。故而两人言谈间,始终以溪晟山书生代指郑宴。 将顾远润的话听进耳中,姜蘅笑了笑,道:“怎么会没有大碍?皇上猜忌心重,经此一事,定然不会觉得蒋傅两家欺上瞒下,运作的事只有这么一桩。就算他顾及老帝师,不忍重惩傅家与傅家的姻亲,但老帝师也是人,人生一世,也不过草木春秋,终有枯败之时。到那时,王爷且看,老帝师的名头究竟还好不好用。” 她这么一说,顾远润仿佛眼前豁然开朗,他呵呵笑道:“罢,是本王着相了。你倒是一桩桩一件件算计得分明。” 姜蘅欠身,面带歉色:“臣女知错。” 顾远润说她算计,不仅是在说她对傅家的算计,也是在说她对顾媺的算计,如果不是她和顾媺说的那些话,顾媺又怎么会进宫和帝妃们说起,从而牵引出这之后的诸多事件。 姜蘅也正是为了这事道歉。 顾远润摆了摆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姜蘅正色道是。 一旁蹲在假山后的小丫鬟将两人的对话悉数记在心中,而后悄悄返到顾媺所居的堆云馆中。 第一百四十二章 撺掇 说完了顾媺的事,姜蘅又和顾远润道:“接下来傅骋应该会向杨长风求助。而当初向傅骋献计,让他掌握了您的把柄反过来威胁您的,也正是杨长风。傅骋已是强弩之末,此后端看杨长风会如何做了。” 顾远润笑道:“你只管放手去做,本王自然是信你的。” 他这个人没有别的本事,看人的眼光倒没怎么出过错。姜蘅性子聪慧,手段铁血,她的预判不会出错——何况就算是错了,这玉京城里,可有的是大人物愿意为她善后。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机让她知道这些事情,他更希望,姜蘅能够做到她之前和他说的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而不是凭恃倚仗便掉以轻心,马虎而行。 姜蘅颔首。这便出了王府。 而那边,顾媺也已经听完了丫鬟的话。 听下人说姜蘅来了之后,她便一直堆云馆里等着姜蘅的到来,却没想到等来等去,最后居然等到的是姜蘅和父王见面的消息——她还以为姜蘅和玉京城里那些不知所谓的女人一样,是想要信王妃的位置,这才让丫鬟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却没想到撞破了这么一件事:他们似乎是在密谋着什么,而针对的对象便是盛安伯府,蒋家,甚至杨家。 当然啦,也包括姜蘅算计她的事。 但是顾媺心里却没有什么异样的想法。 小丫鬟悄悄抬头,探究地看着郡主,想从她面上,亦或者眼里看出一点不悦之色,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小心翼翼地问趴在床上小脚丫一摆一摆的郡主:“郡主,您不生气吗?姜小姐可是在利用您。” 顾媺“害”了一声:“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本来就掺杂着利弊衡量。你今日见她算计我,焉知我明日不会利用她?何况……也是我自己蠢,这不才正中了她的下怀?好在也只是传个话,倒是无伤大雅。” 她心思玲珑,年岁又小,正是敏感的时候,旁人待她心意如何,她到底是看得分明的。比起有些人口蜜腹剑,佛口蛇心,顾媺反而更喜欢姜蘅这样,待她从来不过分亲近,当然也不会生疏的态度。 所以她愿意再给姜蘅一次机会。 毕竟,姜蘅是真的长得很好看呀。她拈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眯着眼睛笑起来。 盛安伯府里。 杨长风正在和傅骋分析这一连串事情的始末:“从大公子纵马伤人开始,仿佛我们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内。伯爷最近,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不曾?” 傅骋一脸苦相。 怎么可能! 他回京之后,听从杨长风的话,处处低调行事,就怕做了出头鸟,莫说得罪谁,就连交际来往,也都少了许多。 他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忽然如梦惊醒一般:“是郑宴!” 他拍了拍桌子,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一切都是从郑宴死之后开始的!”他再也坐不住,起身将管家叫来,问他当初找去谋杀郑宴的人何在,孰料管家却是拢着手道人已经找不到了。 傅骋跌坐下去,汗水涔涔看向杨长风:“他一定是死了!” 杨长风皱眉:“您先冷静一点。” 傅骋抬起头看他,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长风,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杨长风见状,也知道多说无益,索性给他时间,让他脑子清醒清醒。 然而杨长风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走后,傅骋便换上朝服进了宫。 如今他已经成了盛安侯,这还是在郑宴的死没有被揭发出来的情况下,倘若郑宴的死被皇上知道,只怕再来一百个帝师都不好使。傅骋已经受够了引颈就戮的折磨,更何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们手上根本没有信王的把柄。 当年那件事的知情人全都死了,他们不过是唱了一出空城计罢了。 万一信王反应过来,傅家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与其等待刀落下来,倒不如祸水东引,为自己留全一条退路。 慌乱之后的人总是能更冷静地分析利弊,想清楚这些节点的傅骋,已经站在了养心殿外。 顾明华晾了他两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他才让身边的内侍总管将人叫进来。 傅骋一进大殿,还没来得及跪下请罪,便被破风而来的砚台砸中。 “傅骋,你糊涂啊!”顾明华痛心疾首地看着他,“真是好得很,三年过去,别的本事没学会,倒学会了欺上瞒下?” 傅骋听顾明华这个口气,便知道他几乎是气消了。 两人有打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傅骋是很了解顾明华的:顾明华这个人,越是生气反而越是平静,但如果他表现得十分暴怒,便证明他不打算追究这件事了。 他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背后透出来的凉意。 此番一行,他便背负起了整个侯府的兴衰荣辱,百年际遇,悉数系于他一人之身,他又怎么可能平常心态应对。 冷汗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打湿了他的里衣,只是他之前神情太过紧绷,这才没有发现。 他跪下去,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以额触地,认错的话语掷地有声:“微臣知罪,还请皇上责罚。” 顾明华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走到傅骋面前,指着他怒道:“朕已经削了你的爵位,你还要朕怎么责罚你?傅骋啊傅骋,你还嫌不够?怎么,要朕罢黜了你?你是想朕担上不尊师重道的罪名?” 傅骋将身子伏得更低,几乎要紧紧贴在地上了,他低声道:“微臣所为,全是受人撺掇……除了帮助蒋昼瞒下贪污一事之外,还有一事……” 他将郑宴的死说了出来。 顾明华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历年科举他都极为重视,而今有才的举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害死,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你说是谁撺掇你?!”顾明华定定站在他面前,面色冷得仿佛要结冰一般,声音里带着遏制不住的怒气。 傅骋微微闭上眼睛,沉痛地将杨长风的名字吐出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三百两 傅骋的话实在出乎皇上的意料。 皇上对杨长风是很有印象的,这个孩子,在他心目中是担得起年轻有为这四个字的,大邺终究要交付到比他们更年轻的孩子们手中,而杨长风,便是他准备要予以重任的孩子之一。 他凝视着眼前的傅骋,眼中流露出怀疑。 和傅骋了解顾明华一样,顾明华也清楚傅骋的秉性:他这个人看起来仗义,但实则没有担当,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 如今傅家这般情境,傅骋口中的话,可信度只会大打折扣。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傅骋一直不敢抬头。 直到好长一段时间过去,顾明华才终于缓和了口气:“怎么回事,仔细说清楚。” 傅骋于是从头到尾将傅家举家回京之后,杨长风找上门来的情形,到今日杨长风安慰他一定有人设局之事,一一说给顾明华听。 顾明华越听越觉得心惊。 身为朝臣,心思缜密当然是好事。但这等心思如果不用在正途中,却是很容易成为专擅弄权之辈,届时可就不是国之栋梁,反而成了害群之马! 他又骂了一声糊涂。 紧接着,便让身边的内侍总管上前:“去杨将军府上走一遭吧,杨将军年岁大了,却也曾为大邺的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不必惊动他,给杨长风留个体面的结局。” 内侍总管拖着长长的尾音道了声是。 从皇宫到杨府,若是乘马车,将近要行半个时辰。 眼见得宫中的马车往杨府而来,而傅骋却还在宫中久未出来,杨长风便明白自己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他没想到,当初在盛安伯府中心头一念,居然应在了自己身上。 他成了傅骋意欲求生而舍的断尾。 不过也无妨,人生无常,总是要死的。何况他当初走的便是一条险路。 他打发了前来报信的小厮,换上月白的衣袍,于窗前磨墨挥毫,待书成,吹干宣纸上的墨迹之后,他招来贴身伺候的小厮,命他去将书信送到姜蘅手里。 而后他便穿戴整齐地去了祠堂里。 祠堂里常年燃着香烛,供奉着杨家的列祖列先。他如同以往一样,转身关上门,跪在堂中的蒲团上。 小厮将书信送到姜蘅手里时,系统提示杨长风好感进度提升到了5/5。 也就是这个时候,傅骋总算从宫中回到了府中,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傅家百年荣光并没有毁在他手里,思及此,他不由得越发春风得意起来。 然而渐渐地,他却笑不出来了,府中所有下人见着他都是一脸悲色,眼神怜悯,他再也经受不住,抓了一个下人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下人扑通一声跪下,话语声里带了绵绵的哭腔:“老太爷仙去了,爵爷节哀!” 三月十五,年轻的世家公子在冰冷的祠堂里亲手结束了他的一生;也是这一天,曾经显贵一时的大邺帝师,于盛安爵府中驾鹤西去,盛安爵府由此,也彻底失去了他们的保命符。 杨长风的信上,只写了两句话:“过往种种,皆如朝露。姜大小姐若有余力,劳烦照看杨家一二。” 姜蘅带着信赶到杨家的时候,杨家门口已经挂上了白灯笼,府中到处充斥着伤心悲痛的氛围,灵堂里,杨淑仪跪在杨长风的棺椁边,哭得险些晕厥过去。面容刚毅的杨将军也红了眼眶。 见着她来,两人纷纷向她投去探究的眼神。 杨长风的小厮在一旁解释道:“这位是姜大小姐,是公子生前故交,今日问询而来,特地吊唁。” 姜蘅抿了抿唇,向两人颔首示意,而后一个人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杨府。 小厮跟在他身边,将她送出府,低声哽咽着道:“公子生前,手下养了一批暗探。他曾经说过,如果有朝一日他出事了,就让小的将这批暗探交给姜小姐。” 姜蘅心中闪过一丝怅惘。 她对杨长风说过,她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所以这批暗探,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杨长风请她照拂杨家的报酬? “你家公子,是怎么死的?”姜蘅站在杨府门口,抬头望了望檐角挂着的白灯笼,轻声问他。 小厮低着头道:“公子身子一向不大好,近来他也时常说自己,大限将至。但即便是没几日好活,也不会像今日这般……” 他跪下去,抬头看向姜蘅:“公子他是被盛安侯逼死的啊!姜小姐一定要为我家公子做主啊!盛安侯进宫之后,便有一个太监从宫中出来,带着毒酒,匕首,和白绫。公子定是知道盛安侯的谋算,为了不被他得逞,这才自刎于祠堂!” 姜蘅让他起来,面色淡淡:“我知道了。”她顿了顿,看着小厮面色灰白,道,“你放心,盛安爵府不会有好下场。” 老帝师仙去,刚回玉京还没有起势的盛安爵府又要举家回乡,为老帝师守孝三年。 三年又三年,待他们回来,届时玉京局势必然已经天翻地覆,可不会再有他们容身之地。 姜蘅目光辽远,看向远天下的千荷山庄。又收回视线,最后看了一眼满门缟素的杨府,对小厮道:“好生劝着府上的小姐与将军,有事便命人来寻我。” 小厮悲痛点头,将她的话认真记下。 历史的进程不会因为几个人的生死而停止,盛安爵府与杨府四处飘白,丧乐不歇,玉京城里三年一回的盛事便在这等场合下开场。 四面八方,远渡来京的举子们,即将在这里完成他们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壮举,运气好的,便能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阶级飞跃,运气不好的,便只能继续回去与经书典籍消磨岁月,白发死章句。 四日后,老帝师下葬,盛安爵府举家捧着老帝师的灵位离京回乡。 姜蘅的马车停在城郊外,眼见着盛安爵府的马车出城,姜蘅才吩咐车夫驾车过去。 傅家的马车于是便被姜蘅的马车拦住,傅骋察觉到马车停下,坐在车厢里高声问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为难地看了一眼前边马车上的标识,还没开口,姜蘅清越的声音便在马车中响起:“姜家姜蘅,特地来送爵爷一程。” 她说完,云屏便捧了银子交给傅家的车夫,姜蘅掀开帘子,道:“爵爷此去山长水远,小女子不才,唯能赠些路资尔。” 傅骋皱着眉头打开车夫呈过来的钱袋,不多不少,正好三百两。 他大惊失色,掀开车帘看向姜蘅,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凝为实质:“是你?!” 姜蘅点头:“是我。” 傅骋用三百两买郑宴一条命,她就用三百两买蒋傅两家的落败。 第一百四十四章 邀约 姜蘅笑容温婉,款款将车帘放下,不再去看傅骋惊讶又愤怒的那张脸,吩咐车夫驾车回府。 傅骋坐在车厢中,怔然望着前方。 父亲是知道了岑儿当街纵马,踏死了京兆尹府上的公子,盛安伯府降爵一等之后,活生生气死的。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是姜蘅?那个还不到二八年华的小丫头? 她费尽心思设下这么大的局,竟然只是为了给郑宴报仇?那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这一切?信王呢?信王为什么忽然揭发蒋昼贪污的事,是不是也是受了姜蘅的指使? 傅骋揉了揉眉心,脑子里一片混沌。仿佛有千钧重负,压在他心口,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到郑宴的死,杨长风的死,还有京兆尹府上那个小公子的死,自己父亲的死……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在他眼前,最后竟然逐渐幻化成一张血肉模糊,戾气冲天的鬼脸,悲、苦、恨、怨,好像要将他吞噬一般! 他忽然张大了嘴,一口鲜血吐了出去,穿戴素净的蒋氏紧张地抚上他的肩膀:“侯爷,你怎么了?” 傅骋摆了摆手,他缓缓闭上眼睛:“没事,走吧。” 傅家如此,蒋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蒋昼被流放,他的儿子受到牵连,被贬出玉京,至于蒋序,也失去了科考的名额。 就到这里吧,他不争了。 …… 姜蘅回到芳汀苑里,杨淑仪已经在等着她了。 少女身着素白衣裙,鬓边簪了白色的绢花,眼眶微红,见着她来,盈盈一拜:“姜大小姐。” 姜蘅也回之一礼,而后将她扶起来:“杨三小姐客气,不知三小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其实杨淑仪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只是脑海里有一个想法一直催促着她,让她来见见姜蘅,所以她就来了。 她垂下眼睑,没有人知道,她是站在祠堂外,亲眼见着兄长自刎的。她本可以推门进去,拦住兄长,但她没有,而是屏气凝息,眼睁睁看着他抬手,举刀,而后平静地结束了一生。 刀落下去的时候,满地血泊之中,他静美的容颜仿若生前,温和而沉冷。 她大着胆子看向姜蘅:“是为了我兄长的死。” 姜蘅看了她一眼:“春寒料峭,三小姐不妨进来说话。” 她将杨淑仪带到花厅,又让人奉上热茶,这才开口问她:“令兄的死……怎么了?” 严格说来,杨长风的死,确实和姜蘅脱不了干系。若非她步步紧逼,傅骋也不会狗急跳墙,想出这等下作的法子,将一切推到杨长风身上。 杨长风不愿意让杨家蒙羞,所以赶在内侍到杨府之前,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是姜蘅却没有太多的愧疚。 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杨长风行事太偏颇,又不懂藏锋,这样的人与虎谋皮,到头来迟早有一天,也会葬身虎口。 她愿意接受杨长风的托付,也不是因为愧疚,纯粹是觉得这个人不错。 当然,他死了,她还是有点可惜的。 杨淑仪摇了摇头,眼神温软地看着姜蘅:“我是想说,兄长的死,姜大小姐不要太伤心,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更要好好保重才是。” 姜蘅“嗯”了一声,将和小厮说过的话又和她说了一遍:“三小姐也是。我与你兄长,有些浅薄交情,往后三小姐有什么事,差人来寻我便是。” 杨淑仪点了点头,唇边挂起一抹有些拘谨的笑,又说待会儿还有事,就不在这里叨扰姜小姐了。 姜蘅自然不会留她,将她送到院外,便吩咐烟翡将人送出去,自己则转身回了厢房。 云屏好奇地看着杨家姑娘离开的背影,好奇地问自家小姐:“您说杨小姐忽然来走这么一遭,是什么意思呀?莫不是她知道了什么内情,将杨大公子的死算在了咱们头上?” 姜蘅听了她的话,沉思片刻,笑道:“谁知道呢?管她什么意思,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她抬眼看向窗外的花枝,经过宿雨之后,窗前院里的花木颜色俱是焕然一新,变得鲜亮起来。 “待会儿用了饭你去太子府上,将他请到揽翠楼,就说我在那里等他。”姜蘅转过头吩咐道。 …… 杨淑仪坐上马车之后,便靠着软枕,闭上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她身边的小丫鬟立时为她捏脸捶腿:“小姐如何了?姜小姐怎么说?” 杨淑仪摇了摇头:“算了,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说完,她又想起来姜蘅看她的眼神,沉静中暗藏锋芒,看着温柔平和,但实际上却是能轻易取人性命,如同絮里毒针,雪里刀尖。 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想开罪姜蘅。 “今天是盛安侯府一家离京的日子,我去之后等了一会儿,她们才从外头回来。她身边的丫鬟,走路时脚下带着黄沙,那样的泥沙,只在城外有。她肯定是已经去见过傅骋一家了。” 杨淑仪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真相如何,谁设的局,谁埋的线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敢在傅骋面前露脸,就说明她根本不怕自己所做的一切被人披露出来。我们威胁不了她。” “何况,”她睁开眼,笃定道,“她是重诺之人,既然应承了兄长的托付,会照看杨家,就一定不会失信。有的事便不必再说,免得到时候起了隔阂,反而不美。” 她按住丫鬟的手:“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丫鬟怯怯看着她阴翳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犹觉不够,喏声道:“奴婢知道了。” 心里却觉得可惜。 她家小姐向来聪慧,便是比起宫中的婕妤娘娘,也是不差的。只可惜被出身拖累,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被她家小姐亲眼见着姜府里抬出去的壮汉,从而摸清了蒋傅两家落马之后的惊天阴谋,原以为可以借此机会换得一条坦途,却没想到小姐竟然要这样放弃。 杨淑仪冷冷看着她:“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听话的人,才会有好下场,嗯?” 丫鬟不敢再想,连忙敛了心神,又道了声是。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仁心 如今莞然阁里,花月的肚子已经有六七个月大了,肚皮尖尖的,她平常又总是吃辣,谁见了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一句肯定是男孩。 花月总说生男生女都好,但每每听见这些话,不得不说她心里还是开心的。 随着月份渐渐大起来,她平日里吃用一概都由沾衣经手检查,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会呈到她面前。 一开始花月也不太放心,总害怕沾衣不是自己人,不会太尽心,但是沾衣是姜蘅身边得用的丫鬟,稳重细心,说话少,做事快,久而久之,对沾衣她也就只有满意的份。 除了负责她的吃用,沾衣还会每天扶着她到院子里走动,确保到时候生产时不至于脱力。 这天花月照例由沾衣扶着在院子里走动,却不期然与路过的姜蓉撞了个正着。 从珊瑚树那桩事之后,花月可就再不敢和姜蓉有什么往来了,她也算是看清楚了,大小姐姜蘅,看着狠厉,但实则却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磊落之人,好便是好,坏便是坏;二小姐姜蓉却是躲在暗巷里不叫的狗,盘在林梢不动的蛇,随时随地存着坏心,只等时机到来便要露出獠牙,喷射出毒液。 花月心里一直存着气,奈何也知道自己玩不过二小姐姜蓉,是以从那之后倒是安分守己,也没敢去招惹报复她,毕竟姜蓉那样的人,防不胜防,只能离得远远的,方能保一条命。 但这会儿可就不一样了,她有了倚仗,想到这里,她眼神慈爱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自己这哪是怀了个孩子啊,简直是怀了颗金蛋。 就算是女儿有什么要紧呢?反正她能生女儿,肯定以后也还能生儿子,可不像正院那位,这辈子也就只能守着一个夫人的位置,做一只不能下蛋的母鸡。 她弯了弯唇,看向姜蓉:“有些日子不见,二小姐气色真好,想来夫人已经在为您物色亲事了吧?妾身便在这里祝二小姐早日觅得如意郎君呀。” 她扶着腰,做了个屈膝的动作,到一半却又直起身子,“哎您看妾身怎么就忘了,如今身子不方便,竟是行不得一个周全的礼,还望二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妾身一般计较。” 沾衣在一旁与她唱和:“姨娘可得小心着点呢,府里人人都说您如今怀着的很可能是位小公子,若是有什么闪失,奴婢们便是一百个脑袋也经不起您这样折腾。” 姜蓉听着他们的话,罕见地没有冷脸,反而语气轻柔:“沾衣说得极是,姨娘这肚子这么大了,平日里还是安分些好,万一一着不慎……一尸两命,那算谁的呢?你说是吧?” 她说完,轻轻一笑,将手里方折的花扔在地上:“再好看的花,也就只开一季。世间女子,谁又能保证自己的花期长久不衰?” 她抬脚,狠狠碾上去,鲜红的花汁从她脚底流出来,艳得仿佛淋漓鲜血。 花月忽然握紧了沾衣的手,她脸颊苍白,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沾衣你扶我回去,我想坐会儿。” 沾衣见她神情有异,也紧张起来,将她扶回了屋子里。 “您怎么了?”待花月坐下,沾衣才问她。 花月摇了摇头,不敢说她觉得姜蓉是在威胁她,也不敢说觉得姜蓉很有可能打起了她孩子的主意,或者换一种说法,她觉得姜蓉不敢对她做什么。 “没事,”她用玩笑的话说道,“你陪在我身边呢,我能有什么事。” 从莞然阁前离开,姜蓉便去了正院。 她许久没有到正院了。 有一部分原因却也是因为议亲的事。 大邺讲究,也注重长幼有序,故而如今姜蘅不急着议亲,她却也不能大张旗鼓地相看,只能悄悄地和母亲讨论人选,再找人从中牵线。 可是她和母亲却在这时候意见不合,她出身如此,有好颜色,也有才情,自然什么人都配得起,想嫁的也自然得是位高权重之人,亦或高门世家子弟。但是母亲却一心只想让她找那等家世才学都只堪堪看得过眼的那种人。按母亲的话来说便是,也就只有那种人,不会,也不敢轻易欺负她。 她耷拉着眉眼,进到了正院里。 贾氏正念着她,口中没有一句好话,见她挑了帘子进来,却又敛了怒气,拉着她的手柔声道:“阿蓉来啦?你看看,母亲给你挑的这些,翰林院编修,这是个清贵官职,还有那个,宣仪卫副尉,人你也见过,是个模样周正的孩子。” 姜蓉在珠帘下站定,银线上串连着的珠子摇晃碰撞,发出清越的响声,听在她耳朵里只觉得嘈杂吵闹。 她面容里隐隐带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您能不能清醒一点?是,翰林院编修自然是清贵,正七品的小官,说好听点当然清贵,毕竟说穷就有点太不给人面子了。宣仪卫副尉我也见过,正六品嘛,长得膀大腰粗,也难为您能夸出一句模样周正来。” “姜蘅亲事迟迟定不下来,您就算看了再多的人有什么用,不还是轮不到我?莞然阁那边我可是看到了,府里的传言想必您也听到了,都说她怀的是男胎,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操心您自己。” 看着贾氏的眼神渐渐变得惶然、迷茫起来,姜蓉有些心疼,又觉得胸中有股快意。 她缓和了口气,继续说道:“母亲,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那些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我要嫁,就要嫁权嫁势!正是因为您和父亲平庸无能,才让我一辈子都要活在姜蘅的阴影下!我可不想让我的孩子将来也和我一样。” …… “不想让他的孩子像他一样?”姜蘅重复了一遍顾远洲的话,“我还是那句话,寻医问药这种事,讲究缘分,我当然可以给容嫔和七皇子治,但也得看她们能不能信得过我,让我给他们治。” “毕竟他们身上的毒,由来已久,要想根治,其中要花费的时间精力难以想象。中间若是换人停药,受损的也就只有他们。问这句话,纯粹是出于我为医者的仁心。”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张半瞎 “其实七皇子现在年纪还小,以后的事情也说不准嘛。”姜蘅抿了口茶,“万一他运气好,以后的孩子不会遗传到他身上的毒性呢?” 顾远洲看着她,眼底没什么情绪,也不和姜蘅争论什么,就那么看着她。 最后还是姜蘅败下阵来,她敛了神色:“行吧,人,我可以治,但是要求你也得办到。容嫔既然经我的手诊治,以后便不能再另寻郎中,万一找来的庸医治不好她们,岂不是要把账算在我头上?万一治好了,那我之前的功劳苦劳就不算了?我可受不了这等委屈。” 顾远洲一口答应下来,又问她:“傅岑纵马伤人的事,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姜蘅歪头看他,眼中闪过笑意:“殿下可别告诉我,贪狼卫在我手底下这些日子,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当然是她动的手脚。 就连京兆尹府上的公子,也是她精心挑拣出来的人选:一个欺男霸女的恶棍,凭着身份家世便在玉京城里横行霸道,无人敢得罪他。她这人心肠好,最喜欢替天行道,既然要收拾傅骋,不如就顺带也收拾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儿。 只是没想到他命短,经不起收拾。 姜蘅想到这里,笑了笑,道:“殿下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我告诉了你,你还想要如法炮制,去对付旁的人?” 顾远洲从腰间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推到姜蘅面前:“够了吗?” 姜蘅接过银票,数了数,顿时笑起来,一边将银票揣进兜里,一边道:“殿下也太客气了,您不就是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吗?简单,不过是找人给傅岑的爱驹下了点药而已。” “下药之后,他那匹马也不会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但若是闻到了苷溴草的味道,就会发狂。唉你说这京兆尹府上的公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是他,身上沾了苷溴草?” 姜蘅抿着唇,一脸惋惜,好像真的为那枉死的年轻公子感到可怜。 “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没有的话,您找个时间再带我去禧华宫看看,我就可以着手准备为容嫔和七皇子解毒的事了。不过事先说好,我答应归答应,诊金却也还是要给的。容嫔娘娘金贵,我看个病,开个方子,便收您三千六百两,吉利!再给您抹个零头,便收五千两吧,多漂亮的数,您说呢?” 对上姜蘅,顾远洲哪里还有什么脾气,当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到这会儿,姜蘅才满意下来,觉得顾远洲虽然为人傻逼了点,可能脑子还有点毛病,但是这豪横劲儿,这阔绰样儿,那可真是没得说。 她起身欲走,却又想起来顾媺的事,慢吞吞地转过身,复又坐回去,问他:“殿下,盈阳郡主回来的事,您知道了吧?郡主回来,乃是为着在长公主跟前尽孝,等长公主寿辰之后,您还会再赶长公主回静永吗?” 顾远洲淡淡抬眸,看她一眼:“想为她求情?” 姜蘅心说这倒不是求不求情的事,是她在人家信王面前夸下了海口。 她为难地撇撇嘴,将银票从兜里取出来:“要不,您收回去?” 顾远洲几乎要被她气笑:“姜蘅,你觉得我要的是这个?”他沉沉看着她,“我想要什么,想必你清楚。” 姜蘅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是很清楚,不然您说说看?” 顾远洲面色冷凝,看着她良久,终于收回视线:“无妨,你总有一天会清楚。你回去吧。” 姜蘅却磨磨蹭蹭:“那盈阳郡主?” 顾远洲屈指敲了敲桌子,清脆的笃笃声在空旷的雅间里响起,他反问她:“姜蘅,你要什么我没答应过你?” 姜蘅“哦”了一声,终于起身出了门。 下楼之后,姜蘅也没有上马车,而是带着云屏和空翠两人沿着长街慢慢走着。 几人行至桥头,便见着一个半只眼的老头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了一只缺了口的黑釉瓷碗。 有好心人看见几个穿着富贵的小姑娘眼神投注的地方,笑了一声,劝道:“哪里来的娇小姐,还是早些回府去吧,免得什么时候被人骗了银财,那才是没地儿哭!” 姜蘅眼眸微动,压低了声音问说话的人:“大娘您认识他?” 姜蘅生得好看,嘴又甜,一声大娘将说话的人喊得心花怒放,这人便也停下了脚步,与她说道: “常走这条路的人,都认得他,张半瞎嘛,惯说自己的眼睛是窥探天机遭了报应,实则是十几年前做混混时,被人捅瞎的。这几年也不知去哪个道观学了点本事,便摆了碗支了摊到这里来骗吃骗喝,被骗的人还不少,姑娘可得小心些,别被骗了。” 姜蘅点头,谢过她,却还是走过去和张半瞎攀谈起来。 大娘摇了摇头,见她不听劝也懒得再说,挎着菜篮转身走了。 张半瞎靠着桥上的护栏,大好的日头被一道阴影挡住,他皱了皱眉,在看清姜蘅的脸之后,他却又很快坐直了身子:“这位姑娘头圆额阔,是富而有寿,贵亦堪夸的好面相啊!不知姑娘想问什么?姻缘?运道?” 姜蘅弯了弯唇角,却并不显得平易近人,反而带了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她说:“没什么想问的,但想请先生品一盏茶。” 说是品一盏茶,便只是品一盏茶。 一盏茶之后,张半瞎仍然回了桥头,姜蘅则带着两个婢女坐上马车,回了姜府。 姜蓉这会儿已经从正院回去了。 她在宜霜居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冬青忍不住劝她:“小姐您别气坏了身子,到时候莞然阁和芳汀苑那两位岂不是更如意?夫人到底是您的母亲,您好生与她说说,她一定会明白您用心良苦。” “她说的那些话你也不是没有听见!我哪一句不是为她好?她却反过来指责我多嘴?”姜蓉冷笑道,“我看她是安逸日子过惯了,这会儿遇见一点风浪便不敢轻举妄动!我却是不明白了,现在不下手,难不成真要等莞然阁那边生出个儿子,我们母女俩咬碎牙齿和血吞,向她们恭喜道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命中有子 姜蓉说着,竟是趴在案上哭了起来。她哭自己命不好,也哭母亲软懦。 然而贾氏却也有自己的考量。 “早在花月有孕的时候,我何尝不是气得几欲呕血?可是这几个月过去,老爷有多看重那个孩子你也都看到了,阿蓉张口便说要让她们娘俩一尸两命,却没想过这事若没一个周全算计,到时候只怕老爷也不会顾念我与他二十年夫妻情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陪嫁嬷嬷的手,泪眼涟涟。 还有一桩事她埋在心里也快二十年,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夜来梦中她时常想起,有时候眼睛闭上,便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儿出现在她脑海里,睁着一双怨毒的眼睛望着她笑。 “可怜我费尽心思将阿蓉养成如今这番模样,她却一点不在乎我的难处,只知道怨怪我瞻前顾后。” 两方院落,却是同一处的伤心人。 然而正从府外回来的姜仲廉却是春风得意,喜欢温和得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挂着笑意,半天不曾落下去。 晚间家宴时,贾氏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柔声问他:“是有什么好事不曾?许久未见老爷笑得这般开怀了。” 姜仲廉看她一眼,最后眼神却是落到了花月肚子上:“算不得什么好事,只是听了两句好话。” 他也不看碗里的菜,夹了鱼腹上的肉送到花月碗里:“近来孩子还听话吧?听说这个月份的孩子,最不安分。” 花月低头抚了抚肚子:“是有些淘气,总踢妾身。” 姜蘅在一旁接话道:“淘气些好,小孩子就是要活泼才显得伶俐可爱。阿蓉说是不是?” 姜蓉勉强地笑了笑:“是啊。” 多的好话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低下头,沉默地吃起饭来,生怕被父亲看出自己对花月的不喜。 一顿饭吃起来,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唯独心情好些的恐怕也就只有姜仲廉和姜蘅了。 姜家风气宽松,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姜蘅吃了两匙蛋羹之后,便开始说起来自己今日出府遇到的新鲜事: “……在桥头遇到个瞎眼道士,原以为就是个招摇撞骗之人,却没想到他竟真有两分本事。前些日子我丢了一对耳环,他说让我往水边寻,后来果然在咱们府上后花园里的池边找到了,真是奇也怪哉,都是快半个月之前的事,我还以为可能找不到了。” 姜蓉呛声:“若真有姐姐说得这么神奇,姐姐下回若是再遇着他,可记得请他算一算你什么时候才能捞到如诚王府那般的好亲事。可不要像前人一般,丢了西瓜捡芝麻,到时候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姜蘅看她一眼:“这是自然,说起这个,就不得不羡慕阿蓉了,再怎么也不会有人拿着这话说你,毕竟你也不像姐姐,-个西瓜都没捡到过。” 姜仲廉对她们两个小女儿家的斗嘴并不上心,甚至懒得各打五十大板,一餐饭吃完,便迫不及待拥着花月回了莞然阁。 姜蘅笑着放下筷子:“听了两声犬吠,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把我恶心得有些吃不下饭了。二婶和妹妹慢用。” 她笑容款款,姜蓉却被她的话气得扔了筷子,指着自己问身边的冬青:“她什么意思?是不是在骂我?” “好了,”贾氏为她扶正鬓边的玉簪,“你和她较什么劲?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野丫头,也就只有口齿伶俐些罢了!” 姜蓉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端肃的母亲,忽然失笑道:“您到现在还只觉得她什么都不懂?难怪。” “难怪什么?”贾氏微微抬眼,看向她。 姜蓉摇了摇头,避开她的眼神,不再说话。 莞然阁里。 姜仲廉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花月的肚子上:“我今天遇到了一个道士,便是晚间饭厅里,阿蘅说的那个瞎眼道士。他说我从面相上看就是福泽深厚之人,命中有子。” 他看着花月,眼神里带着欣慰,又有一些细微的,看不分明的追忆之色。 他今年已经年逾不惑,却仍然面容清正,如同美玉,非但没有被岁月蹉跎了光华,反而愈久弥坚,变得温润起来。 花月依偎在他怀里:“妾身不敢想那么多,妾身只知道这是老爷的孩子,无论男女,妾身都一定会好好地将他教养长大,教成像大小姐那样。” 姜仲廉将她微微推开,语气中带了些疑惑问道:“阿蘅?” 花月唇边抿着笑,微微点头:“妾身听闻大小姐父母早亡,后来又走失,历尽磨难才回到玉京,但行事仍然进退有度,聪慧机敏。若是将来孩子能长成像大小姐这般人物,妾身便知足了。” 姜仲廉点了点头,重新将她揽在怀里:“会的,咱们的孩子,一定会是一个聪慧机敏的孩子。” 翌日。 花月不顾莞然阁里众人的劝阻,非要乘马车去清平街走一走。 看着她挺着个大肚子进进出出,别说莞然阁里的一众下人,就连姜府里前院后厨的杂役,也都觉得提心吊胆。 要知道,自从怀了这胎,花月可是宝贝得不得了,小心得不得了,这会儿却一反常态,众人紧张的同时,又难免有些好奇。 不多时,这事儿便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宜霜居里。 姜蓉正在练字,闻言,她笔尖一顿,宣纸上便洇出一个墨团。 她凝声道:“跟上去,我倒要看看咱们这位花姨娘究竟是要……作什么妖。” 宜霜居里的人出去之后,很快,姜蘅那边也得了消息。 云屏正在修剪花枝,听见烟翡来报这件事,顿时好奇起来:“花姨娘会去哪儿?” 姜蘅看她一眼:“自然是去见识见识铁口神断的威仪。” 她昨天特地让张半瞎等在姜仲廉必经之路上和他胡说八道,晚上又难得去了饭厅和他们一起用膳,提起张半瞎,恰便是为了让姜仲廉对张半瞎的话深信不疑。 他知道了,肯定也会说给花月听,花月自然想去求证一番,宜霜居的人跟在后头,等回来,贾氏和姜蓉都会知道,花月这肚子里怀着的是男胎。 到时候可就好看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害羞 人来人往的春荫桥头,张半瞎盘腿坐着,十分放松,与桥上街边行色匆匆的路人相比,他这般闲适,看起来还真有那么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花月由沾衣搀扶着下了马车,来到张半瞎面前。 她还没有开口,沾衣便扔了一粒碎银子到张半瞎的碗里:“听说先生摸骨算命看相样样精通,还请您看看我家姨娘腹中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张半瞎睁开那半只眼,认真看了看面前的人,便想起来昨日里那位小姐的吩咐,装模作样地掐指沉吟道:“夫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有福之人,腹中孩儿,自然是位小公子。” 花月抿着唇,脸颊边露出一对小酒窝,认真谢过张半瞎之后,又掏出来一只钱袋,交给沾衣,让她放进张半瞎的碗里。 张半瞎看了一眼那碗里的钱袋,云淡风轻道:“钱多了,夫人既然只问腹中的孩子,便只用给一粒碎银子便是。修道之人,讲究一朵花,结一枚果。还请夫人将这钱袋取出去吧。” 张半瞎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们。 花月扭头看了沾衣一眼,只觉这位道士先生果然高风亮节,心下叹了一声,道:“便依先生所言。” 见过张半瞎之后,花月心里的大石头也总算落了地,由沾衣扶着上了马车之后,原处躲着的冬青总算走过去,还没开口,先扔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而后才问道:“方才那位夫人问了什么?” 张半瞎牢记姜蘅的吩咐,自然毫无隐瞒,一五一十地全摊开来说了。 得了冬青问到的消息,姜蓉自然坐不住,又往正院去走了一遭,她让冬青重复了一遍过程: “母亲,您可听清楚了?莞然阁那位,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小公子,多金贵啊,将来姜府唯一的男丁。我去问过大夫了,就是这个时候,对她下手的话,孩子没了,当娘的也活不了。您若是再畏手畏脚,将来咱们恐怕也就只有养虎为患的份,到那时候您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贾氏挥了挥手,心神大乱:“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 略施小计让贾氏和姜蓉方寸大乱之后,姜蘅并没有时刻密切地关注着她们的动作,而是和顾远洲一起进了宫。 上次去禧华宫,她只是略略看了容嫔和七皇子几眼,又从顾远洲那里知道了他们的情况,确定自己能治。而如今真的要诊治这两人,姜蘅还得重新把望闻问切的流程过一遍,才能知道应该要怎样对症下药。 容嫔是个面容温婉,性子也温婉的妇人,姜蘅对她很有好感,七皇子也生得伶俐可爱,故而给两人诊治时,姜蘅态度亲和,倒让顾远洲看得眼红。 “臣女的要求,太子殿下应该都和娘娘说过了吧?现在如果您要反悔,还有时间。等过几天,我的方子和药材呈进宫来,您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姜蘅看着容嫔的面容,眼神清澈而又坚定。 容嫔大方应下,又问她可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姜蘅道:“您这身子,太医院魏院首是不是也来给您看过?他怎么说?” 容嫔回想了一下,道:“却是没有说过什么,只说我是劳心已久,须得好好调理,未曾提过余毒未清之事。” 姜蘅“嗯”了一声,“等容嫔娘娘身子好了,我想容嫔能把我为您解毒的事传出去。” 姜蘅这话说得有些没有道理。照理来说,不管她能不能治好容嫔身上的毒,她都应该请求容嫔和太子将这事压得悄无声息才是。 毕竟容嫔中毒这事,可是牵扯到宫闱秘闻,姜蘅一个小姑娘搅和到这趟浑水里,其中的危险可不是闹着玩的。怎么她还想将这事大肆宣扬? 人是太子殿下带过来的,容嫔自然不可能轻易答应下来,而是转头看了看太子,想要看看他是什么态度。 顾远洲没什么态度。 他早已经领教过姜蘅的性子,论起一意孤行,没人比得过她,谁也不能扭转她的意志。 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容嫔这才松了口气和她笑着道:“好,此事全凭姜小姐做主。” 和容嫔说好,姜蘅也满意地笑了笑,让顾远洲将自己带出了宫。 两人的影子落在宫道上,很长很长。在四周没有人来往的杏花树下,姜蘅忽然放慢了脚步问他:“方才在禧华宫里,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 顾远洲唇边浮起浅浅的笑,但是看起来也并没有很和煦,反而多了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小神医仁心仁术,悬壶济世,怎么病人当前还有闲心注意别人的心情?” 姜蘅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人怎么总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然而等她抬头看他的时候,却又一瞬间愣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三月的春光落在他头顶,为他一张好皮相渲染出十二分的昳丽,他眉眼也带着笑,年及弱冠的少年,挺拔的身姿宛如崖上青松,月下翠竹,笔挺而磊落。 离得近了,姜蘅甚至能看到他眼角一枚红痣。 也就是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们离得实在是太近了,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浑身气势也卸了两分,说出口的话便软绵绵的,没什么底气了:“随你怎么说!” 顾远洲摸了摸鼻子,等他回过神来,姜蘅已经走出很远,他连忙追上去:“你是不是害羞了?” 姜蘅充耳不闻,奈何顾远洲没皮没脸,她不答他就一直问,她终于没办法,停下脚步看他,这次两人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姜蘅也能保持镇定,她看向他,面色冷静:“殿下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们之间……有什么值得我害羞的吗?” 顾远洲冷笑一声:“也是,是我想多了,姜大小姐何许人,玉京城中爱慕者数不胜数,也不是没有见识过风月,怎么会那么容易害羞?” 他说完,姜蘅正想瞪他,孰料他又凑过来,不依不挠:“不过,我放才分明看见你耳朵红了。” 姜蘅恼羞成怒地推他一把:“要你管!”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鹿宴 转眼三月底,春闱落幕,揭榜的日子也到了。 徐观鱼,周沏云,宋济生,魏苦朝,皆榜上有名。 而后周、宋、魏三人皆备了礼送到姜府上。毕竟如果没有姜蘅,傅骋如今可能仍然是玉京城里风光无限的盛安伯,他们三人也没有参加科举的可能,更别提金榜题名,簪花游街。 故而这几家对姜蘅的感谢,是实打实的。 一时间,姜府竟然比旁的府邸都要热闹。 有不知内情的,便纷纷差人去打听,这才隐隐约约地,摸到了其中的关键所在:嚯!原来蒋傅两家落得如今这般田地,竟是拜姜家大小姐所赐! 姜蘅也由此,身价愈发水涨船高,成了玉京世家举办宴会争相邀请的人物,可谓炙手可热。 转眼便到了宫中设白鹿宴的日子。 据传太祖皇帝曾经便是于山野之间射得白鹿,这才结识了当时还是猎户的柱国将军,两人互相扶持,终于问鼎中原,逐鹿天下,遂成就大邺江山。 此后皇帝们便于每年春闱之后,广宴群臣于白鹿台,喻义希望自己与新科进士们,也能像当年的太祖皇帝与柱国将军一般,结下深厚的君臣情谊,成为后世传唱的流芳佳话。 这便是白鹿宴的由来。 到如今,宫中的白鹿宴已经不再单单宴请大臣们,就连世家女眷们,也都在受邀之列。 继春闱之后,理所当然的,白鹿宴也成了玉京城里的一大盛事。 姜蘅对这样的场合没有什么偏好,她也不是孔雀,没有在人前展示自己的欲望,但因为姜蓉要去,姜蘅便也就生出了几分兴致。 回玉京之后,她的很大一部分乐趣都在于在各种场合上艳压姜蓉。 她要姜蓉感到痛苦。 到了宫中,姜蘅照例是与林婉儿,顾媺两人一道走。 各府的小姐见了,便纷纷露出笑脸和姜蘅寒暄,强装出相熟的姿态。姜蓉分明和她一同下马车,还跟在自己母亲身边,这会儿反倒成了无人问津的那一个,真是教她看得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就连那些公子哥儿们,一个个的眼神也都黏在姜蘅身上,其中不乏姜蓉为自己选中的如意郎君。她咬了咬牙,拍拍母亲的手,轻声说了一句“我去去就回”之后,便将手从贾氏臂弯里挣脱出来,挤到了姜蘅身边。 宫道宽敞,然而姜蘅身边却是围得水泄不通。 姜蓉费了好大一番劲挤过去,头发也微微散乱了一些。她整理了一下仪容,随后方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姜蘅身边,状似不经意道:“姐姐怎么一下马车就到林小姐和郡主身边去了?难不成……” 她抿了抿唇,眼神哀怨:“难不成姐姐如今,竟是看不上我和母亲了么?” 姜蘅正在和林婉儿说话,闻言,她停下来,转过头看向姜蓉:“妹妹何出此言?你与二婶是嫡亲的母女,我不过是想着,如今我寄人篱下,怎么好不懂眼色,打扰你们母女之间的相处?自然只能独自一人走到一边。” 她眼神柔和,看着姜蓉,并没有责怪她不合时宜的质问,也没有埋怨她似有所指的话语,就像是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妹妹,更别提她说完之后,还和身边意兴正浓的小姐们致歉:“舍妹不懂事,让诸位见笑了。” 更是坐实了姜蓉的不识大体。 眼见得她三言两语间便扭转局面,姜蓉心里暗恨,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否则到时候丢脸的只有她自己。 姜蘅见她老实,却也没有轻易放过她,而是似笑非笑道:“妹妹,下回说话前,可得过过脑子,你自己拎不清没关系,可别把听你说话的人也当傻子糊弄,到那时,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你说是不是?” 她说完,周遭众人俱是脸色一变,纷纷回想起来自己方才听见姜蓉的话,自己心里是如何作想,是不是真的觉得姜蘅如今今非昔比,便看不起自家亲戚,只想攀慕富贵了? 若是真的,那她们岂不就着了姜蓉的道,被她当了枪使? 感受着众人向自己投来的视线,姜蓉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她别无他法,只能抛出另一个话题用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想到心里,她咬了咬牙,笑道:“姐姐总有那么多的道理,但是好像有一桩事,姐姐却始终没有弄明白——” 姜蘅的目光再度落到她身上,她眉眼一挑,做了一个口型。 姜蓉认真分辨,认出来她说的是:谨言慎行。 她僵硬地扯了扯唇:“姐姐如今已然到了适婚的年纪,和诚王府世子退婚之后,却好像始终没有操心过自己的终身大事?您心里究竟是已有心仪之人,还是尚且没有人选?” 她一边跟在姜蘅身边慢慢走着,一边悠悠说道,“正好如今大家都在,想必诸位公子小姐们也对您的事很感兴趣,不如就在这里,姐姐把话说清楚?” 尽管说了这么多,她内心还是忐忑的,她唯一的倚仗只有一点:大庭广众之下,她赌姜蘅不会和她翻脸。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姜蘅不仅拉下了脸,话也说得不是一般的难听:“心中有没有人,与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妹妹的心上人,也心悦于我么?可是你怎么就知道,我瞧不上眼的东西,就能轮到你?” “阿蓉妹妹,我还是那句话,开口说话之前,你自己可以拎不清,但是不要把听你说话的人当傻子糊弄。” 话音落下,她像是终于不耐烦和姜蓉浪费时间,迈开步子往前走去,她身边围着的众人,竟是无人多看她一眼,也都冷漠地拥着她往前走。 就像是…… 就像是虔诚的信徒一般。 姜蓉很快被他们抛在身后,她落在最后面,目眩神迷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神恍惚地想。 “早就说了,让你安分一些,何苦要去招惹她?”贾氏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便站在她身边,她走过去,握住姜蓉冰凉的手,“走吧,快开宴了。” 第一百五十章 做戏做全套 姜蓉紧浑身脱力,唯独借着贾氏手上传来的力道才能勉强站直了身子,她嘴唇哆嗦着,眼神茫然:“为什么……会这样?” 贾氏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前我怎么教你的?阿蓉,你得笑,只有你笑着,才不会让人有机会看了你的笑话。” 白鹿台上,大多数人已经入座,姜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眉眼带笑地看着姜蓉。 姜蓉打了个寒颤,到她身边坐下。 先前无人发觉,这会儿两人在一处坐下,便教众人看出了点儿意思: “也难怪姜二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失态,要我换成她,头顶上有这么一个姐姐,恐怕我是打死也不愿和她出现在同一个场合的。” “可不是,什么都比不上人家姜大小姐,也就只有她,不仅不自惭形秽,反而还要上赶着去自讨没趣,也算是让咱们大开眼界了。” “但方才那么多人,她那般言行,也实在太可笑。” 这些人说话已经努力压低了声音,但姜蓉这会儿正是敏感的时候,自然对他们交头接耳的样子格外在意,这一在意,便将她们对自己的议论听了个一清二楚。 说话的几人也不是市井妇人,有身份压着,也不能当着这大庭广众之下和姜蓉扯头花,到底是她们嚼口舌在先,如今被姜蓉直勾勾盯着,面面相觑后,心虚便涌了上来,也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姜蘅倒不觉得离谱。 姜蓉的言行,反应,于她而言,虽然不是意料之中,但却也是合乎情理的。 花月肚子里可能怀着男胎这件事,对姜蓉和贾氏的影响和打击都太大了,姜蓉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姜蘅都不会觉得惊讶。 反正,她要的便是她们母女俩被逼上绝路之后无望的痛苦,与痛苦之下的反击。 也只有这样,才能真真正正解了她的恨怨。 丝竹声渐起,教坊司的歌伶舞伎鱼贯而入,腰肢袅娜,面如芙蓉,姜蘅才不去看姜蓉难看的脸色,全神贯注地欣赏起面前的歌舞来。 江恕远远地看着她,两人之间隔着很远,花月春风,画楼清歌。但他好像仍然能看清楚她脸上的神情,她眼底透出来的愉悦闲适。 她好像发自内心地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这一幕在他记忆里,忽然又和许多年前两人初见的画面渐渐重叠起来。 那时候他们之间也隔了这么远,她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这荒唐人间,脸上挂着的,是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端了酒杯走过去,声音低哑:“姜蘅。” 姜蘅收回目光,朝他颔首致意:“小侯爷?” 上一次见他,他尚且受着牢狱之灾,如今晃眼过去,居然也快要半年了。 话毕,注意到他身上暗朱长袍,姜蘅提了点兴致:“小侯爷今年也下场了?” 白鹿宴上,除了前三甲外,新科进士统一着暗朱长袍。 江恕点了点头,原本还有些拘谨,在她问完这句话之后,他才找到两人相处之间的熟悉感,脸上也渐渐浮起笑:“是啊,名次不太好,只得了二十三名。” “很厉害了。”姜蘅朝他举杯,“愿小侯爷此后仕途平坦,前程锦绣。” 江恕也朝她举杯,而后仰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末了,他说:“以后你有什么事,但来寻我,我都会帮你。” 姜蘅弯了弯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宴至一半,邺帝便先回了养心殿,皇后娘娘给出的解释是,如今皇上年纪大了,经不住久坐风吹。群臣也表示理解,左右流程也没有落下,皇上爱咋咋吧,身为帝王,总是要有点特权的。 没过多久,顾远洲也悄然离席。 积玉池中静水流深,夜色寂静,本该回殿回府的皇帝和太子在这时作寻常打扮,悠然行走于铺满松柏影子的宫道上,提着灯笼的宫人们佝腰俯首,静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你最近,和姜家的姑娘走得很近?怎么回事?”顾明华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问道。 顾远洲平视前方,他已经习惯了。 帝王之家,怎么可能会有寻常百姓家的亲情,他们虽是父子,实则却是君臣。君臣之间,一言一语都带着敲打与试探。 顾明华虽然是这样问着,但实际上却是在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顾远洲缓了缓,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已,还能是怎么回事?” 跟在后面的衡暝听了,抬头望天,借以避开身边内侍总管投来的视线,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很明显了:问谁都行,别来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顾明华闻言:“你性子犟,小时候不让你养狗,你非要养,后来被那白眼的东西咬了一口,狠狠痛了一回才明白你母后的苦心。如今我也不劝你,只有一句话,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和她,不会有长久的好结局,趁早收心,选个配得上你的太子妃才是正理。” “就像您和母后一样?”顾远洲反问,眼底泄出讽刺的笑意。 “混账!”顾明华停下脚步,抬起手,又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重重放下后,失望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顾远洲笑着迎上他的目光,良久,他低低咳了一声,“难道有的事情我不提,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什么叫长大?自欺欺人?” 他拱手,朝面前的帝王行了个礼:“那我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 顾明华重重地咳嗽起来,如同破漏窗里泻进来的风声,然而不管他怎么咳嗽,已经转身的顾远洲却是怎么也不肯停下来回望他一眼。 内侍总管连忙上前轻轻拍抚起皇帝的后背,企图能让他顺顺气。 衡暝跟在顾远洲身边,往御花园外走。 他想说点什么逗趣儿,却偏偏越急越想不出来,最后他一拍脑袋,问道:“殿下,您真喜欢上姜小姐啦?” 提到姜蘅,顾远洲微微收了周身的冷气:“做戏要做全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可以,但是没必要 衡暝正想应话,却在抬头看到枝叶拂动下窈窕的身影后顿时失声,他张了张嘴:“殿……殿下,姜小姐……” 顾远洲冷冷横了他一眼。 叫唤什么叫唤,他又不是瞎了眼看不到人。 但这点凶狠在对上姜蘅的眼睛时,却又于顷刻之间化为无形,他抿着唇,眉头微锁,一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但亲近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他无措的表现。 毕竟是第一次翻车,顾远洲还没有经验,自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又或者说其实他知道,但是他拉不下这个脸。 姜蘅淡淡看着他,细看之下,便能察觉出她眼底带了微末的笑意——并不是嘲讽的讥笑,就是单纯地觉得好笑。 她手里拈了一枝粉白相间的山茶花,正是从前顾远洲使计送进芳汀苑的“抓破美人脸”。 美人玉立月下,拈花而笑,本该是美到令人哑然无言的场景。 然而如今顾远洲的哑然,却多了些无可奈何。 他不说话,姜蘅便开口:“不是说做戏做全套?按照这个道理,殿下现在应该痛哭流涕,告诉我这是误会。” 顾远洲:…… 衡暝悄悄在心里竖起大拇指:真狠啊真狠! 姜蘅将手里的山茶花抛掷到顾远洲面前,被他手疾眼快地接住,粉白的山茶映衬得少年面如冠玉,是这玉京城里一等一的风流俊逸。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笑开:“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当真过。” 衡暝再度竖起大拇指! 姜蘅最后是带着笑离开的。 云屏跟在她身边,担心极了:“小姐,您没事吧?” 姜蘅面色不改:“我能有什么事?”过了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顾远洲?没事。” 且不说她有系统可以查看顾远洲对她的好感度,就算没有系统,她也不会那么容易沦陷在顾远洲的攻势下,自然也谈不上伤心,又怎么会有事。 反正,从两年前,她就已经接受了事实:朝夕相处的家人尚且可以翻脸要她的命,她又怎么还能要求不相干的人爱她护她。 姜蘅主仆两人再回到宴上,已经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际,白鹿台上一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交织其中,说不出来的浮华靡丽。 唯独着正红长袍的那位状元郎,面色沉冷,端坐一片灯火葳蕤中,就连他的衣角,好像也染上两分清冷。 姜蘅从殿外进来,恰逢徐状元抬眸,隔着灯影人群,满座衣冠,他遥遥点头,向姜蘅致意。姜蘅微怔,也向他轻轻颔首。 正注视着徐观鱼的官家小姐们见了他唇边的浅笑,霎时捶胸顿足,顿觉无望:“他怎么也认识姜蘅?这两人又是什么时候有了交集?” 有胆子稍大的,便凑到姜蘅身边去问她:“姜小姐今日真真是艳质无双,光彩照人,只是不知……你居然也识得今年的新科状元?” 对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的小姑娘,姜蘅向来是好说话的:“是呀,去岁梁园西楼,我与徐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唔……” 她顿了顿,回忆起当日的情节,好心解释起两人的结缘伊始,“当日蒋梦蝶,吴照雪两位先生命众位举子做文章,徐大人的笔似乎是出了问题,我便将我新买的笔赠给了他。” 听见这话,诸位小姐们纷纷扼腕叹息,只恨为什么当初借笔送笔的人不是自己,白白错失这么一个好机会!年仅弱冠的状元郎,这是何等的前途无量! 但眼下从姜蘅嘴里知道了细情,众人又纷纷安慰自己:不过是一支笔,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她们说不定还是能争上一争的! 心里打定了主意,众人又奉承了姜蘅几句,这才从她身边散去。 心下对姜蘅的看法也有了些改观——在宫门前姜蓉闹的那一出,在场的人纵然没有亲眼见到,事后也都有所耳闻,虽然觉得姜蓉言行无状了些,但对姜蘅,也是颇有微词的。 再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姜蓉是妹妹,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姜蘅合该关上门来教训,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她这般丢脸! 但现下见着姜蘅这么好说话,她们便只觉得肯定是姜蓉做得太过分,这才让姜蘅不得不失了仪态。 如今姜蘅在世家贵女圈子里头,可谓声名显着:盈阳郡主与林婉儿都看重她,与她定亲又退亲的诚王府世子顾珩至今对她念念不忘,好像太子殿下顾远洲和她之间也有点什么不可说的故事。而儒法两派大儒,似乎也对她很是赏识。 曾经与她作对的尚冬晴、杨幼仪,都没有落得好下场,曾经对她出言嘲讽过的李家小姐,还有诗社那几位,今日为了避她的风头,可都没有进宫! 而今日白鹿宴上,她所展现出来的人脉也实在令人吃惊,新科进士里家世最贵重、才学最出众那几位,居然都与她有所交集,而且他们在姜蘅面前,虽然没有明确表现,但姿态确实是放低了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足以让人对她刮目相看,毕竟旁的人,能做到其中一两件,已经足能夸耀吹嘘了。 这些都让小姐们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个道理:她们或许可以不与姜蘅有所交集,但绝对不能与她交恶,这样的手段,实在令人佩服,也令人害怕。 月上中天,白鹿宴散,大臣们已经喝得醉眼醺醺,相互搀扶着往外走,贵妇淑女们则依旧莲步轻缓,三五成群在一处,有说有笑地行于扶疏的花木间。 姜蘅落到最后面,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着。 顾媺和林婉儿原本相携着往前走,但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姜蘅不在前面,又折返回来找到她。 “找了你好久,怎么一个人走在后面!”顾媺嗔道。 林婉儿端详她的神情,片刻后,皱了皱眉:“谁惹你不高兴了?” 转角处,玄色的衣角拖曳在地上。 姜蘅盯着看了一会儿,收回眼神,松快答道:“没有。” 她当然知道她说不高兴的话,顾远洲兴许会感到愧疚不安。 但是绑定过系统的前辈们用自己的切身经验告诉她:男人的愧疚和喜欢,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可以有,但是没必要。 第一百五十二章 臭屁丸 从宫中回去,照例是姜蘅与姜仲廉各自独乘一辆马车,姜蓉与贾氏共乘一辆马车。 因为先前方进宫之时的事,姜蓉一直提不起什么兴致,直到现在宴散,她仍然垮着一张脸。贾氏一直没管她,忙着和周遭的夫人小姐们交际,到这会儿母女俩进了马车,贾氏才终于看向她。 “阿蓉,我总是教你,不管心里想什么,面上一定不能露出端倪。你看今天,不过是被姜蘅挑衅两句,你就挂不住脸,这般道行,又怎么能和她比个高下?” 姜蓉呆愣愣看向她。 贾氏却像终于想通了什么,她长吁出一口气,笑道:“你说得对,姜蘅,不容小觑;花月肚子里的贱种,也留不得。养虎为患的唯一后果,便是噬主。” 两人相处时,每每提起这两人,姜蓉便像爆竹一样,一点就炸,丝毫没办法冷静思考。但是现在听见贾氏这样说,姜蓉反而怔愣住,难得地,没有表露出什么激烈抵触的情绪。 贾氏见状,叹了口气。 她一直定不下主意,直到今天,见了神情憔悴的定国公夫人,她才意识到,女儿说的或许是对的。 不管是姜蘅还是花月,都有可能威胁到她们的地位,所以这两个人,不可姑息,更不可放任。 否则,她岂不是要步那位定国公夫人的后尘,本是正室原配,却被一个妾骑到头上。 “花月的事,你不必忧心。但是姜蘅,我到底是长辈,若是对她出手,传出去未免太难听。”贾氏低低道,“你对上她,切记一定要以保全自己为先,若是实在不行,我们便想个万全的法子,将她……” …… 顾远洲在御花园里踌躇半晌,最后还是转头去了禧华宫。 容嫔见着他来,很是惊诧:“你怎么也来了?” 顾远洲注意到她的话,微怔,问道:“还有谁来了?” “姜小姐呀,”容嫔坦然,“怎么她来没有跟你说?我还以为是你吩咐她来的。” 她一边修剪花枝,一边随口问道:“我瞧着姜小姐很好,不知她这个年纪,是否婚配了?” 顾远洲“啊”了一声:“没有。娘娘的意思,是要给她说亲?她这人,眼界高着呢,寻常人她可看不上眼,娘娘还是别费这个劲了。”说完,他顿了顿,又道,“她过来做什么?单纯看看你与七弟?” 容嫔放下金剪,好笑地看着他:“那不然呢?我与七皇子体弱多病,这禧华宫常年冷清,说是门可罗雀也不为过,她一个小姑娘家,能有什么贪图不成?” 她眨了眨眼:“依我看啊,她要是有所贪图,也只能是贪图你,可来禧华宫里坐了这么久,她却也没问过你的事。可见这是个心思清正的好姑娘。” 顾远洲闻言,冷笑一声。 他当然知道她对他没有企图。要是有企图,早在御花园里听见他说那句话时,就已经闹开了。 他甚至怀疑她不是对他没有企图,是压根就看不上他。可他难道就真的那么差吗? 他皱了皱眉,又蹲下来和小七说了会儿话,这才和容嫔告辞。 姜蘅并不知道她离开容嫔宫中之后,还有这一茬,实际上她去禧华宫,是个意外。 她从白鹿台离开之后,是想去碧桐宫看看杨幼仪,但如此作为,着实有些刻意,所以她便想着借去禧华宫之名,行至碧桐宫之事。够啦。中途若有人问起,她说是走岔了路,想来也是情有可原,不会招人怀疑。 后来到了碧桐宫,果然如她所想,杨幼仪如今日子很不好过,大抵这宫中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捧高踩低的好手,当初她初至碧桐宫时,碧桐宫处处鲜丽,处处栽种着奇花异草,宫人成群,足以看出杨幼仪宠妃的排场。 但是如今的碧桐宫,却是光景凋敝,花草寥落。她到的时候,只远远看了一眼,杨幼仪穿着单薄的寝衣,坐在大殿门口,捧着铜镜描眉。看起来哀怨又可怜。除她之外,便没见着旁的人影。 她曾经听说过,皇帝盛赞她一双细眉生得好,宛若新柳,又如浅月。 如今杨家因为杨长风的死,还有盛安爵府的缘故,彻底从玉京二流世家圈子里退败,成了三等世家,她又没了皇帝的宠爱,所有的,所剩的,想来也就只有这冷清的宫阙,与一双细眉,可供她回想往昔风光时候了。 说起来也挺可怜。 姜蘅面无表情地想。 但是若真细究起来,还得怪她自己蠢。 将这事抛到脑后,姜蘅开始领取系统奖励的“天赐神力”技能,然后开始抽卡,九个金蛋,她在空中虚虚一点,最后抽到一枚丹丸。 丹丸的名字叫做…… “臭屁丸?”姜蘅深深吸了口气,“狗系统你是不是玩我?” 这未免也太离谱了一点! 姜蘅纵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这能怎么用,何况——她顿了顿,面前出现使用说明: 生活中总是有那么一些讨厌的人,或许他们没存什么坏心,但确实一言一行都令你深受困扰,唯独他们出丑的时候,或许能让你的世界安静一会儿?本品便是这样的神物!想要讨厌的人闭嘴吗?想让他们灰溜溜地离开你的眼前吗?拿出本品,默念他的名字,就能让丹丸作用到他身上,让你小小地开心一刻!注:概不退换。 行吧,看起来好像是有点用处。她收下丹丸,放进腰间的荷包里。 夜色渐深,一道略有些佝偻的身影从姜府后门离开。 半夜买酒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喂一喂肚子里馋虫照月见着,一时酒也顾不上喝,便悄悄跟了上去。 等到了白马津渡口,见着人上了船,他才意识到不对劲:这是要离京? 但眼看着船将开了,他也顾不上思考,只匆匆掏了银子请岸上的船娘天亮去姜府给大小姐带一句话,便乘船跟了上去。 而芳汀苑里的众人,此时俱已陷入熟睡,无人意识到尚有人宿夜未归。 第一百五十三章 讨药 翌日清晨,门房便到芳汀苑请示,说是有人求见姜蘅。 彼时姜蘅还未睡醒,云屏便自作主张去了大门。 “便是你要见我家大小姐?小姐还在睡着,有什么你与我说也是一样。”她看着面前的船娘,实在想不通船娘能有什么话要和自家小姐说。 门房在一旁苦着脸道:“我方才也说了,但是她不肯,非要见大小姐才肯说。” 船娘生性淳朴,收了人的银子,便想着一定要将事情办得尽善尽美,哪怕门房已经解释了出现在她面前的云屏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她也不肯松口,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你不是大小姐,这事不能和你说。” 云屏无奈,只得将人带到芳汀苑,又将姜蘅摇醒,将事情原委解释一遍后,她道:“奴婢原想让她走,又怕她是原先苦杏街上的人,特地找到您是有要事,故而将人带了过来,见或不见,全凭您的心意。” 姜蘅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道:“将人叫进来吧。” 她盘腿坐在床上,实在不想动。 云屏也依着她,并不劝她起床梳洗一番后再见人。主要是她也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可不是她说劝就能劝得动的。 船娘很快被云屏带到厢房里。 她有些拘谨。 尽管今日来时已经特地换上了最整洁最拿得出手的衣裳,但方才她随姜大小姐的婢女一同进府时,还是能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她们都在议论她是不是姜大小姐在苦杏街上结下的穷亲戚,也有的在讨论婢女是不是太没有规矩,什么人都往府里领。 如今进了大小姐的闺房,船娘难免不自在起来,唯恐身上的鱼腥味脏了这满目锦绣的金贵地儿。 姜蘅却是没说什么,还让云屏给她搬凳子:“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船娘双手交叠,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姜蘅,小声道:“是……,昨晚有个自称名叫照月的年轻人,托我转告您,说是晚归时候发现有异,特去追查,归期不定。请您勿要挂怀。” 姜蘅皱了皱眉,道:“好,多谢你。听云屏说,你是住在白马津渡口一带的船娘?家中可做鱼虾生意?” 船娘用力点点头:“自然是做的,我家的鱼虾河鲜,可是白马津最新鲜的!” 姜蘅“嗯”了一声:“去挑两条鱼送来我院子里吧,今天中午忽然有些想吃鱼了。云屏,付账。” 云屏会意,将随身携带的钱袋解下来递给她。 船娘打开一看,顿时手哆嗦了一下:“大小姐……这也太多了。” 姜蘅摇头:“除去两条鱼的价钱,剩下的是谢礼。劳你走这一遭,但有一点,出去之后,若有人问起你,你便说特地来问我买鱼的事就好,明白了吗?” 船娘仓促起身,说明白了。 姜蘅这便将人放走,让她回去带鱼来。 从听了船娘的话之后,云屏便陷入沉思,这会儿人一走,她便迫不及待问道:“小姐您说,照月是发现了什么?” 姜蘅揉了揉眼睛,眼角缀着一滴晶莹的泪,慢吞吞道:“或许是和正院那边有关吧。” 昨天白鹿宴上,贾氏看定国公夫人的眼神可是很不对劲,仿佛极有感触一般,说不定是由人及己,坐不住了。 这样也好,省得她再费力气。 …… 照月这一去,便去了五六天,回京之后,他便第一时间直奔芳汀苑,迫不及待将自己发现的大事说给姜蘅知道。 “你说,贾氏身边的陪嫁嬷嬷去临江,找了一个老妇人配药?什么药可打听清楚了?”姜蘅打断照月因为激动语无伦次的禀报,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问他。 “打听清楚了,这药极为阴毒,是可以让怀孕的妇人早产,生下死胎的药。” “那老虔婆怎么会知道有人能配这样的药?贾氏和她之间,有没有什么渊源?” 照月又开始激动起来:“小的打听到,当初二夫人的姐姐,便是因为与人有了私情,后来诞下死胎,被贾家杖毙!而她诞下死胎的缘由,便是因为二夫人曾在这老妇人手里得了药!” 姜蘅翘唇笑道:“原来是这样。”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当初贾氏的姐姐,竟然不是孕中病故,一尸两命,而是因为先无媒苟合,后诞下死胎,这才被贾家杖杀。 就是不知道她的好二叔知不知道这事。 “小姐,那咱们要不要将这事告诉花姨娘?让她好生提防,免得被正院算计了去!”云屏握拳问道。 姜蘅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告诉她?就是要贾氏狗急了跳墙,做下不可饶恕的错事,才能让她彻底在这姜家里,失了地位与威信啊。” 她说完,却又顿了顿:“算了,孩子无辜,你去将这事告诉沾衣,以后花月的安胎药,就在芳汀苑里熬吧。对外就说我病情加剧,此后得日日服药了。” “然后你和沾衣,再每日找机会换药,除了你送过去的汤药,任何人送到莞然阁的药,都让她悄悄倒掉。” 云屏松了口气:“奴婢就知道小姐心善!” 她方才还想冒险劝谏,毕竟花姨娘这人虽然不怎么样,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若是就这样牺牲在小姐和二夫人的争斗下,对它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 听见小姐改了主意后,她一颗心也稳稳地放了下来。 姜蘅听她这样说,却神情淡淡看向她,唇边勾出一抹极浅的弧度:“话别说太早,你家小姐可不是什么善人。若是没有法子,花月肚子里的孩子,我或许也不会留。” 云屏才不听她的话,哼着小曲出了芳汀苑,往莞然阁去了。 正院里,贾氏满意地看着嬷嬷呈上来的药包,欣慰地看着她:“这一趟你辛苦了,把这药给莞然阁的眼线后,就好好休息几天吧。左右院里也没有什么事。” 嬷嬷“诶”了一声,笑着下去,眼里却有止不住的担忧。 两人主仆多年,她又何尝不知夫人为什么迟迟定不下主意的原因? 不过是觉得曾经用过一次的手段,再用第二次,难免有被发现的风险。 她行至门口,又转过身,看向面前妆容精致却仍然掩盖不了疲色的夫人,轻声叮嘱道:“老奴不在您身边的时候,您要多保重身子,切莫忧虑太甚。” 贾氏一怔,笑着道:“我知道的。嬷嬷还是这样,总喜欢把我当小孩子。”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她们都已经不复当初了。 她也不会再是当初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贾二小姐。陪着她长大的嬷嬷也不会再年轻。 这世间总是如此,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嬷嬷也跟着笑道:“是啊。” 尽管时过境迁,但在她心里,夫人永远是从前那个因为所有人都夸奖大小姐,所以悄悄躲起来掉眼泪的小姑娘。 贾氏似乎也想起来那时候的光景,浅笑着说道:“嬷嬷待我好,我一直记得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相请不如偶遇 白鹿宴后没多久,崔家又设了桃花诗会。 这桃花诗会与旁的世家宴会不同,是有些门槛的,毕竟崔家向来自诩清贵,信奉的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那一套,若只是门第显贵,虽能成为崔家宾客,但实则也入不得他们的眼。 桃花诗会的门槛不甚高,至少是没有梁园西楼盛会那么高,但也不低,胸无点墨,没有才名的人,是不会在受邀之列的。 说白了,崔家对桃花诗会的定位就五个字:小众但高级。 众所周知,这种场合里,自以为是的阔少名媛从来不会少,简单来说,就是乌烟瘴气。 姜蘅可没忘记上回在信王府鸣泉馆里,那几个诗社的姑娘是如何门缝里看人的。 她合上崔家下人送过来的帖子,对云屏道:“去推了吧,就说我生着病,不便前去赴会。” 她主动给了理由,便算全了双方的面子,纵然是崔家不喜,也挑不出刺。 然而等这话传到顾远洲耳里,却又全然成了另一回事,沉稳持重的太子殿下气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反复推敲着姜蘅为什么推了崔家的邀约——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没有道理的事! 崔家是玉京顶流世家之一,姜蘅想要在玉京城里站稳脚跟也好,开拓人脉也罢,参加诗会都可以让她达成目的,这是稳赚不亏的事啊! 何况与她交好的林婉儿、顾媺不也都要去?她不是最喜欢这样热闹的场合?要他来说,每次世家宴会,就没有那场姜蘅落下过,怎么偏偏这次她不去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吧? 她肯定是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他也会去的消息,心中对他有芥蒂,这才想避开他。 衡暝在一旁看得心急:“姜小姐不是说了她有病?” 顾远洲看了他一眼,眸光沉沉。 衡暝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属下倒也不是那个意思,但这不是姜小姐自己说的?” 他就是挺不明白的,人家姜小姐参不参加诗会难道不是她自个儿的事?他家殿下在这里着急上火做什么? “你懂什么。”顾远洲声音轻淡,不再和衡暝掰扯,自顾自望着窗外的桃花。 姜蘅身子怎么样,他还能不知道?她肯定就是不想见他吧。 “算了,来日方长,她总有要求到本宫头上这一天。”顾远洲将帖子放下,转头对衡暝道,“去告诉崔大人,本宫琐事缠身,亦是无法赴会。” …… “亦是?”崔颢源听见衡暝的话,面上未显,心底却是开始思索起来,究竟还有谁推了他们诗会的帖子。 思索一会儿无果之后,他将此事按下,笑着对衡暝道:“殿下的意思,老臣明白了。” 衡暝朝他拱了拱手,抱着剑离去。 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崔颢源沉声唤来管家:“你去查一查,还有谁也推了诗会的帖子?” 这却是不用查的。 管家本就负责宴帖发放之事,桃花诗会邀请之人不多,玉京世家十之八九都将能收到诗会宴帖视为荣誉之事,又怎么可能主动推拒?唯独姜家那位大小姐,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竟是她么?我怎么记得,好像去岁京中有传闻,说她与殿下之间,有些隐秘往事?” 玉京的日子太平淡了,然而这种平淡往往会和无聊两个字挂钩,无所事事的玉京子民们,最喜欢的便是在这些平淡的日子里编排他们接触不到的世家贵女,高官显爵,用自己的臆想去印证那些非同凡等的阶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脱离不了小人物的世俗性——他们也有七情六欲,爱恨恩仇。 与其说流言止于智者,不如说是因为智者从不听信流言。 崔颢源就是这样的智者,姜蘅和太子的事,他也曾经听过一耳朵,但是那时候他以为这和从前坊市盛传的流言一般,都是小人物们的杜撰编排,而今再看,却觉得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管家站直了身子,微微垂着头:“是的,坊间传言,殿下待姜家大小姐似乎很不一样。” 崔颢源挥了挥手:“你去将这事转告夫人,让她以后见着姜蘅,可以稍示亲近。” 总归也没坏处。 就算不看在太子的份上,姜伯正与季绾绾的女儿,也配得上他们崔家的亲近。 管家颔首道是,低下头从书房离开。 姜蘅推了桃花诗会的帖子后,又想起来自己如今手上闲钱不少,恰好今日天光晴朗,便让几个丫鬟跟着自己一块儿出门。在莞然阁伺候的沾衣也被她叫上。 但是沾衣却挂念着花月,怕自己不在的时候她有什么闪失,愧对姜蘅的嘱托,故而尽管意动,却也没有答应和她们一起出去,又叮嘱了随行的丫鬟,一定要好生护着小姐。 四个丫鬟里她年纪最长,平日里几人便对她很是信服,今日也不例外,俱是满口应下。 马车出了槐花巷,行至清平街,便在揽翠楼前停下,姜蘅下了马车,对几人道:“我尚且‘有病在身’,不便露面,你们自去玩耍吧,等过会儿来这里接我便是,手上银钱不够了也回来问我要便是,这些日子你们都辛苦了,街上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记得也给沾衣带一份。” 说完,她便转身提起裙角上了楼,却没成想竟是遇到熟人。 其实说是熟人也算不上,只是有过一些浅薄的交集,姜蘅也没打算和他打招呼,毕竟两人身份之差摆在那里,若只是她一厢情愿,场面未免太难堪。 不过很明显是她多虑,她正想装作没看到人,转头上三楼时,那人却已经快步行到她面前,石青的直裰衬得他身材挺拔,面容秀致,如同清风朗月,令人见之忘俗。 他垂眸拱手,作了一揖:“姜小姐。” 姜蘅敛去心中算计,微微弯唇,不露端倪地报之一笑:“好巧,在这里遇到徐大人。” 徐观鱼也笑道:“相请不如偶遇,姜小姐不妨与徐某共饮?” 第一百五十五章 见红 姜蘅正欲颔首,话还没出口,就被人截断,来人穿着绣了姜府家徽的短褐,神色仓皇,站在楼下高声唤道:“大小姐!” 姜蘅认得他的脸,是莞然阁里伺候的下人,当即笑意微敛,看向徐观鱼:“看来不太凑巧,下次有缘再会吧,徐大人。” 徐观鱼微微一笑:“自然,姜小姐请。” 姜蘅低低“嗯”了一声,快步下楼,去到小厮面前:“花姨娘出事了?” 小厮点头:“正是,您快随小人回府吧,花姨娘……见红了!” 姜蘅一边往外走一边听他说话:“方才姨娘在院子里跌了一跤,随后便血流不止,府上已经去请郎中和接生婆候着了,老爷夫人俱不在府中,二小姐也借口头痛不愿管事,沾衣姐姐吩咐小的请您回去主持大局。” 到茶楼外,云屏等人都已经过来了。 姜蘅看着她们神情凝重,简单将事情交代了一下,又道:“行了,今日本就是带你们出来放松,这会儿姨娘有事我便先回去,你们继续玩吧,左右就算回去了你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云屏咬着唇道是,又请她路上小心。 姜蘅挥了挥手,不再与她们多言,兀自上了马车。 莞然阁里,花月疼得面色惨白,她躺在床榻上,捂着腹部无力地叫唤着:“大小姐……怎么……还没回来?” 沾衣焦急地在一旁安抚她的情绪,所幸没多久郎中和接生婆就赶来了,姜蘅到的时候,沾衣刚从屋子里出来。 “情况怎么样?”姜蘅问道。 沾衣面有难色:“郎中说了,这个月份,孩子平安出生的几率很大,只是大人……却不一定。” 约莫小半个时辰,云屏也带着一个鬓发花白、挎着竹篮的老妪来了莞然阁。 “你怎么回来了?”姜蘅迎上去,看向她身边的老妪,“这位是?” 云屏福了福身:“这是奴婢从桃李街上请来的稳婆,在西市一带很有名气,这篮子里是她惯用的工具,小姐,让她也进去帮忙吧。” 姜蘅凝眉,听着屋子里渐渐低下去的叫唤声,半晌,她总算松口:“也好。” 云屏这才笑了笑,催促她带来的稳婆:“快进去吧,你可一定要保住咱们府上的姨娘和小主子!” 日头渐渐落下去,姜仲廉与贾氏也终于回来,和姜蘅一起焦急地等在产房外,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姜仲廉心里止不住地发慌,他握紧了贾氏的手:“不会出什么事吧?” 贾氏笑着回握住他的手:“瞧老爷说的,怎么可能有事呢?您忘了,当初我生阿蓉的时候,不也是这么大的阵仗?女人生产,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九死一生的凶险之事,老爷不必惊慌。” 过了会儿,她又道:“要我来说,咱们的花姨娘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平平安安地诞下麟儿,何况,不是还有阿蘅在吗?她办事一向稳妥,您别太担心了,安心等着便是。” 姜蘅恍然大悟,她就说事情怎么发生得这么突然,又正好贾氏与二叔都不在府里,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想必贾氏是早就看好了这一点,从一开始,她想对付的就不仅仅是花月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她。 花月小产,府上能主事的只有她,这样一来,花月一旦出事,于情于理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往小了说是她一个小姑娘,没有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安排得不妥当才致使花月出事;往大了说,便是她心怀不轨,觊觎姜家家业,出手暗害自己血亲的堂弟。 一石二鸟的主意,她这位二婶,果然好算计。 姜蘅佯装不知她的计谋,云淡风轻地宽慰姜仲廉:“是啊,二叔您别太担心。郎中说了,七活八不活,花姨娘肚子里的孩子,一定能平安出去的。” 姜仲廉点了点头,只是他一颗心还没有完全放下去,便听见产房内响起一声微弱的啼哭声,但是很快,啼哭声便消失不见,他瞪大了眼睛,连忙站起来,产房在这时候从里打开,再没有半点声音,花月的哭喊声没有了,婴儿的啼哭声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死寂。 稳婆和婢女们乌泱泱跪成一片,姜仲廉险些站不住,还是贾氏上前扶住他,才让他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他虚脱嘶哑的声音缓慢响起:“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孩子呢?花月呢?” 贾氏站在他身边,神情焦急。 姜蘅是三人里面唯一保持冷静的,她走上前,看向屋子里垂首跪下的沾衣:“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沾衣抬头,泪眼朦胧:“老爷,夫人,小姐,姨娘……姨娘生下的是个……”她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最后两个字说出来,“死胎!” 话音刚落,她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有她开头,余下的稳婆们便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产房内孩子出生的情形讲出来:“孩子刚出生时还哭了一声,但是哭完之后就……没了。” “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孩子浑身发紫,看着便像是……像是早夭之相。” “老婆子我接生过这么多孩子,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瘦得跟之狸猫一样,只可惜是个带把的。” “姨娘见到孩子的第一眼,便晕了过去。” 姜仲廉不敢相信自己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原本应该聪明伶俐的儿子,竟然会一出生便死去。他再也经受不住这个打击,身子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贾氏惊呼一声,连忙叫来下人将他抬回正院,又叫来身边的嬷嬷协助姜蘅收拾残局。 等莞然阁的一切打理完之后,已经是夜半三更时候。 姜仲廉也终于悠悠转醒,贾氏见他醒来,开口第一句便殷切问道:“孩子还在莞然阁,老爷要不要看一眼?” 姜仲廉闻言,蓦地吐出一大口血,他颤着手指了指贾氏,却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贾氏低下头,掩去眸中笑意,嘴上开始认错:“哎呀,都是妾身不好,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爷您没事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故事 姜仲廉怎么可能没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翻涌的气血狠狠压下,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贾氏和姜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仍然不敢相信,他好端端的儿子,怎么会就这样成了死胎? 姜蘅眼眸低垂:“二叔,您节哀。” 贾氏则在一旁煽风点火:“是啊?想必若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的话,阿蘅也应当是无心之举。孩子……已经这样了,您再怎么追究也无济于事了。” 她掩着唇:“您身体要紧不是?” 好话坏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尽了,姜蘅便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教人一看便看出来她的心虚与自责。 毕竟这姜府里谁不知道这位大小姐的嘴脸,没理她尚且比旁人强硬三分,若是有理,却被夫人这么明里暗里挤兑,她早就闹翻天去了。 这会儿她竟然罕见地沉默下来,任贾氏言说,实在不得不令人遐思多想。 就连姜仲廉看她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阿蘅,你怎么不说话……莫非这事当真和你有关系?”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有些沉痛的意味。 姜蘅低垂着眼眸看着鞋尖上的污泥,语气里多了些连她自己都难以确定的怀疑与迟缓:“二叔,我不知道……小厮找到我的时候,花姨娘已经见红了……” 这样大的事情,姜仲廉也不好全怪在姜蘅一个人头上,就算他心里恨怨,但看向姜蘅的眼神仍然是慈爱的。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也忙了一晚上,先回去吧。” 花月的事是家事,既然如此,自然要关起家门来说话。 姜蘅到底是大房的姑娘,在姜仲廉心里,她与外人没什么两样。 在场的人都是伺候在各院主子身边的人精,见老爷这般发话,便也就清楚了大小姐究竟是怎么样的货色——没事的时候自然是可以将她当成大小姐尊着敬着,但出了事,她也无非就是个没人撑腰的孤女。 不会有人就此觉得她与花月的事没有干系,大家都只会认为,老爷没有再细查下去,是顾念两房的情分。 而贾氏要的,也正是这样的结果。 姜蘅在姜府里作威作福太久了,虽然她在府中好像没有插手过什么事情,但因为在外头声名显着的缘故,在府中地位也水涨船高,再加上她手段狠辣,芳汀苑里三不五时便有犯了错的下人被横着抬出去。 就拿前段时间来说,府里盛传芳汀苑又抬出去一个做粗活的壮汉,四肢都被卸下来,腿上一片血肉模糊,只是那人被蒙了脸,到现在也没有查出来究竟是谁。但这并不妨碍下人们对她的忌惮。 贾氏既然想清楚了要斩草除根,为自己和女儿铺路,自然不能让姜蘅再像从前一样令出府中,莫敢不从,便想了这么一桩计谋,既毁了花月,又能动摇姜蘅在府中的地位——倘若她不做点什么,只怕姜蘅也要觉得自己也是这府中正经的主子了。 她笑了笑:“是啊阿蘅,今天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生死有命,花月和她那孩子虽然可怜,但……” 她这么一说,又做足了大度的模样,叫旁人看了,谁不得夸一句真是当家主母,言行有度? 姜蘅听了她的话,唇角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她明艳的面容上露出凛冽的笑意:“二婶,您在说什么呢?我当然不用放在心上了,毕竟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回见了。您想听听我知道的,上一个和花姨娘一样悲惨的女人的故事吗?” 姜仲廉犹在扶额叹气,闻言蓦然抬头:“阿蘅,你这是什么意思?” 贾氏面上的笑也几乎维持不住,她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阿蘅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你的话,二婶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云屏,还不快送你家小姐回去?” 姜蘅聘聘袅袅立于堂中,环视一圈,道:“阿蓉妹妹怎么没来?也罢,她来不来都不要紧。” 她叹了口气,看向姜仲廉:“二叔,前些日子,我的人去了临江一趟,听说了一个故事,我觉得,可能你会有兴趣听听。” 姜仲廉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是听见“临江”两个字,他已经本能地微微坐直了身子,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姜蘅看了贾氏一眼,开口道:“其实开头是很老套的,无非就是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离家游玩,在临江邂逅了如花似玉又善解人意的心上人,而后两人便指天为证,许下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海誓山盟。” “离奇的在后头,他的心上人有个妹妹,竟然也喜欢上了这位富家子弟。于是便不惜下了狠手,找到一种药,命人掺进姐姐天天喝的汤药里,可怜她那姐姐,还没来得及嫁予良人,便被家里人发现她无媒苟合,随即诞下死胎,又被族人视为不祥之兆,竟是狠心将人杖杀。” “这种家族密辛,自然是见不得光,富家子弟到最后也不知道他的心上人居然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丢了性命,毕竟临江坊市之中一直传闻,是那位小姐生了重病,这才一尸两命,不治身亡。如果我没猜错,这个传闻,也在她妹妹口中得到了证实,你说是吧,二婶?” 姜仲廉猛地看向贾氏,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男子此刻通红着眼眶,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发妻,却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眼里充满了探究与追寻。 贾氏历经多少次大风大浪,自然不可能被姜蘅这么几句话打倒,她神情凄婉,迎上枕边人的目光:“同床共枕二十余年,如今因为阿蘅的几句话,你甚至来不及求证,就已经认定她说的人是我?” 她不去看姜蘅,只认真看着自己爱了二十余年的男人,目光中犹有坚韧,但又难掩伤心。 姜仲廉快要动摇,却又听见姜蘅接着道:“后来,富家子弟与心上人的妹妹成亲二十余年后,他纳了妾,并且有位铁口神算,一言断定他的妾室腹中怀的是个男胎……” 第一百五十七章 软禁 “妹妹虽然如愿嫁给良人,但二十年过去,膝下却仍然只有一个女儿,得知妾室即将诞下男丁,她忧心自己和女儿的地位不保,二叔,你猜她会怎么做?” 姜蘅歪头,面上一派天真。 姜仲廉面色惨白,重复着她的话问道:“怎么做?” 姜蘅抿唇,又是一笑,她转过头,也不知是对谁说了一句:“将人带上来吧。” 众人便见常年冷脸守在芳汀苑外的照月押着一个老婆子进来。 老婆子形容枯槁,一头花白的头发和枯草似的乱糟糟披散下来,她身上的衣裳料子看起来倒是华贵,但却不知道从哪里沾了秽物,令人作呕的气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随着两人一路走过来,地上也到处落了泥,简直脏乱到无法形容。 贾氏掩着口鼻,正想开口斥责,却忽然愣住:“怎么是你!” 那老婆子抬起头来,众人也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不是别人,竟是正院里的管事嬷嬷,当初夫人的陪嫁娘子! 关嬷嬷跪在地上,朝着姜蘅的方向涕泗横流地哭诉道:“大小姐您饶了老奴吧!您想问什么老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蘅往后退了两步,避开她挥舞着的手臂,声音冷淡:“关嬷嬷,不必和我说,和二叔说就好。有什么你就说什么,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你。” 关嬷嬷于是又转过头,重重地在地上磕起头来,一边磕着一边道:“老爷,都是老奴鬼迷心窍,听了夫人的指使,去临江找了药来害姨娘!老爷,看在老奴伺候您和夫人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您和大小姐说说,请她赐老奴一个痛快吧!老奴,老奴……” 话说到一半, 她似乎是又回想起什么恐怖的情境,竟是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但是事到如今,一切也都明朗了,二十年前姜仲廉的心上人被贾氏所害,二十年后,他的爱妾再度被贾氏用同样的手段毒害。 姜蘅说了这么多,已经口干舌燥,也懒得再多嘴,这会儿她又将姜仲廉的话翻了一遍说出来:“到底是二叔的家事,阿蘅站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左右事情已经明朗了,您也说了,阿蘅累了一天,我这便回芳汀苑了,二叔还有什么话,想来问二婶应该就行了。” 这一出大戏,到这里就算唱完了。接下来的事,姜蘅不打算再管,反正她觉得姜仲廉只要还是个男人,他就必然不可能继续任由贾氏在这府中兴风作浪。为了昭显自己真的很疲惫,她是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被云屏扶着出去的。 姜仲廉就算再想知道点什么,也不好将侄女留下来细问,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他收回目光,却又看见照月。 短短一天时间,他不仅承受了丧子之痛,还在侄女的帮助下认清了发妻的恶毒本质,这对他的打击实在巨大,但他又清晰地知道,他不能倒下,至少在这件事完全处理干净之前,他还得撑着。 所以他只是默然一瞬,又问照月:“你家小姐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贾氏固然可恨,但是姜蘅前不久还愧疚自责地站在那里,不过一会儿功夫又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也让人很难不怀疑。 幸而姜蘅早已经预料到这一点,在来正院之前便已经吩咐过照月,这会儿照月便低着头背书似的将姜蘅的交代背出来:“小姐今日本也在外,忽然知道姨娘见血的事之后,便怀疑这并不是意外,早早便让小人们守在府中,见着形迹可疑之人便抓起来拷问……” “至于您与夫人在临江的旧事,也是小人回临江探亲时偶然得知告知小姐,小姐原本犹豫过,要不要将这事告知予您,但她说前尘往事,终究不如眼前人,于是便歇了心思。” “小姐心善,一直想给夫人一个机会,所以,尽管她比任何人都早知道整件事的真相,但她始终隐忍不发,若非夫人步步紧逼,想来小姐也不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将夫人所做之事抖落出来。” 照月顿了顿,又继续道:“小姐已经让人去临江查,关嬷嬷的药究竟是从何人手上得来的了,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张半瞎那边,小姐也已经找人去请了。” 姜仲廉怅然阖眼。 阿蘅一直为他们考虑,他却反过来怀疑阿蘅,这实在是…… 他缓缓舒了口气,目视前方:“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姜蘅实在太贴心,一桩桩一件件证据确凿,让姜仲廉哪怕想找出一点错漏之处为贾氏脱罪都不行。 他的神情太决绝,贾氏终于装不下去,拉着他的手泪眼涟涟:“不,你听我说,老爷,我们夫妻二十年的情分,你总不能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满堂寂静。 只剩下烛光跳跃,映照着贾氏虽显老态却仍然风韵犹存的眉眼。 姜仲廉看得失神,伸手想抚摸她的脸颊,却又一瞬间顿住,贾氏见状,连忙将自己的脸贴上去,依恋道:“当初我们在临江,是如何恩情深切,你都忘了吗?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提到临江,姜仲廉又收回手:“我看你也累得狠了,此后就在正院静养吧,有什么事,等阿蘅的人从临江回来再说。” 他说完,不带一丝留恋地起身,屏退了所有人,又吩咐下人,往后不得他允许,不准有人踏入正院一步。 这就是要将贾氏软禁起来的意思了。 整座姜府里,做主的仍然是姜仲廉,他发话自然不敢有人违背,当即正院便冷清下来,尽管这一夜灯火通明,但确实再无人语声。 姜蓉第二天一早才知道这事,她没有想到一夜醒来,竟然天都塌了下来,但向来宠爱她的姜仲廉,却是不肯在这件事上有丝毫退步,即便她日日跪在姜仲廉的书房前,姜仲廉也只是视而不见,权当无事发生。 然而真正无事发生的,从头到尾也只得姜蘅一个人罢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失败 贾氏的遭遇,姜蓉的伤心,并没有让姜蘅的心情有丝毫阴霾,第二天她睡了大半天,醒来之后仍然看书练字,又趁着天光晴好出门走了小半个时辰。 往后好几天,也仍然是这样。 姜蓉正值失意之时,看着姜蘅这般舒心惬意,自然恨不打一处来。 这天,她一大早便带了十数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将芳汀苑团团围住,直逼到姜蘅面前。 姜蘅正在修剪花枝。 她本来不碰这些玩意儿,总觉得无趣又浪费时间,但是容嫔教她:“花总要修剪枝叶之后,才能长得更繁茂,人也是一样,删繁就简,才能将日子过好。你若是有时间,不妨静下心来,也做一做这些细致的活计,说不定有时候,心底的困惑就能迎刃而解。” 说来也巧,她今日一时兴起拿起金剪,便有不长眼的人凑上来。 她转过身,脸上带了三分笑意看向来人:“阿蓉妹妹这是从哪里来,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姜蘅,你别装了,我都知道了!我母亲落到如今这般境地,和你脱不了干系!”姜蓉恨声道,“我今天就要你血债血偿!” 说完,她招了招手,身后的彪形大汉便将闻讯赶来的照月云屏等人纷纷制住,姜蘅见状,嘲讽出声:“怎么,阿蓉如今是醒悟了,知道智取对我没用,准备用武了?” 姜蓉冷眼看着她:“你害得我母亲被禁足,凭什么到头来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今日我便要你尝尝双腿被打折的滋味!” 她说完,转过头看身后的大汉,怒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也就是趁着她转头的这一瞬间,姜蘅伸手掐住她脖颈,另一只拿着金剪的手逼近她眼前:“姜蓉,威风耍够了,就让你的人退下,嗯?否则,刀剑不长眼,我也不知道我这剪子会落到什么地方,你说你这张脸,要是被戳出一个血洞来,是不是不太好看?” 姜蓉尖声叫嚷着让姜蘅放开她,四肢也开始剧烈挣扎,但是姜蘅却不为所动,只将金剪贴到她脸上。 感受着尖锐冰冷的剪尖贴着自己的脸颊,姜蓉终于不敢放肆,颤栗着身体缓慢平静下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眼里的泪,就像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恐慌和对姜蘅的畏惧。 “姜蘅,我和你开玩笑的……你有话,”她哽咽了一下,“有话好好说,把剪刀放下,你要是伤了我,父亲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像是找到什么倚仗一般,她的话语声又变得急促高昂起来,“你听见了吗姜蘅!上次是我大人有大量没有和你一般计较,今天你要是再做出什么事,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她涕泗横流地威胁着姜蘅,尽管口口声声说不会和姜蘅善了此事,但看起来实在不像很有底气的样子。 四周挟持着云屏照月等人的壮汉也因为自己主子被人制住而犹豫踌躇,畏手畏脚起来。 他们拿不定主意,面面相觑之后,又将视线放在姜蓉身上,还是打算听她的吩咐。 但姜蓉这会儿自身难保,又哪来多的时间精力去看他们!她一颗心高高悬起,整个人聚精会神盯着姜蘅的手,生怕她一个不稳,自己的脸就毁了! 姜蘅冷嗤一声:“你说,要是二叔知道,究其根本,你才是致使花月生下死胎的罪魁祸首,他还会将你这个女儿放在眼里吗?” 当然不会! 他恐怕会恨不得没生过她这个女儿! 姜蓉的身子紧紧贴着姜蘅,又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 她无力地摇头,“姜蘅,你不能这么做。” 姜蓉收了剪刀,将她往前一推。 她失了重心,猝不及防便摔到地上,与此同时,金剪落地发出的清脆声音在她耳旁响起,犹如平地炸开一道惊雷,直将她吓得满目惊惧。 “今天就算了,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带着你的人滚吧。”她转过身,抚弄着窗边的海棠枝叶,“如果再有下次,我可就不会这么仁慈了。” 冬青忙不迭去将倒在地上的姜蓉扶起来,又恨铁不成钢地让众人赶紧将人放开,一行人正灰溜溜地往外走的时候,只听姜蘅柔婉的声音再度响起: “姜蓉,做姐姐的最后教你一回,如果没有万全的计谋与把握,就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你永远只能像今天,像之前一样,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狠狠丢脸。” “而这样,除了暴露你的愚蠢,别无作用,甚至没法使我发笑。这么一想,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活着挺失败的?” 她眉眼温婉,唇边的笑却是带着凛冽的寒意,立于窗下,天光倾泻,照得她比梨花清绝,比牡丹艳丽,然而在姜蓉等人眼里看来,她简直比恶鬼还要恐怖! 放眼玉京,恐怕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如姜蘅这般,动不动便提刀杀人的高门贵女! 姜蓉身子一颤,转过头不再看她,脚步虚浮地被冬青扶出了芳汀苑。 冷眼望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之后,姜蘅才转头看向云屏等人,叹了口气:“你们没事吧?” 云屏摇了摇头,小步跑到她身边,关心地打量起她:“小姐呢?有没有受伤?” 在看到二小姐带着人闯进来之后,云屏一颗心几乎沉到谷底。 姜蘅拍了拍她的手:“没事。你们受惊了,好好休息会儿吧,我出门一趟。” 有了姜蓉这一出,众人自然放心不下,连忙推拒这让旁人休息,自己则要跟上去。 姜蘅转头安抚他们:“好了,都别吵,好好在府里吧,我要去的地方,也不方便带人。” 她这样说,众人才歇了心思。 …… 姜蘅没有说谎,她要去的地方,的确是不方便带人的。 她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正欲放下,起身下车,眼尖的衡暝已经快步来到她面前:“姜小姐?” 姜蘅动作一顿,面上带了三分笑意:“衡暝大人,不知殿下这会儿可在府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想罚与不能罚 衡暝挠了挠头:“您找他做什么啊?” 他觉得在不在这个问题,得视情况而定吧。万一姜小姐是来找他家殿下吵架的话,那他是该说不在呢还是不在呢? 姜蘅看他一眼,便看出来他的小心思,挑了挑眉:“怎么?殿下的事,你能代劳?还是说,这太子府,也是衡暝大人能做主的地儿?若是这样,和你说也不是不行。” 衡暝苦笑着点头:“得,姜小姐耳聪目明,属下心里打什么主意瞒不过您。殿下这会儿在府上呢,只是恐怕不方便见您,您不如随属下进府等一会儿?” 姜蘅想了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道:“算了吧,他应该是约了人吧?我在马车上等就好。” 万一她待会儿跟着衡暝进府,恰巧与顾远洲约见的人碰上,那岂不是挺尴尬的。 再者,她也听说了,顾远洲这座太子府,迄今为止,还没有哪家小姐登过门,她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了这第一人,岂不是明日就要成众矢之的? 还是等上些时候吧。 她这么说了,衡暝也不强求,应了一声,便进去了。 没多久便出来,身后跟了好几位身着常服的男子,姜蘅微微挑开帘子,认出这几人俱是如今京中炙手可热的达官显贵。 她将帘子放下,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份被认出来,今日出门她特地让人找了绸布将马车上的家徽遮住。 等车轮辘辘声响起,衡暝便来到她马车前轻声道:“姜小姐,人都走了,可以下车了。” 姜蘅没答话,起身下车走到他面前:“劳你带路。” 两人行过曲折的抄手游廊,路过长满浮萍的清池,不多时,衡暝在顾远洲的书房外停下:“殿下说了,您直接进去便是。” 姜蘅点点头,推开门,又在一瞬间顿住。 顾远洲坐在窗下,是正对着房门的位置,他今日做寻常打扮,长衫直裰,一头墨发用朱红缎带束起,素白的衣衫上是水墨挥洒而成的海水江崖纹样,看起来温和而端方,少了些往日在人前作为储君殿下的冰冷与锐利。 当然,这个人的气质仍然是冷的,像春山尖上化不开的雪,春水池底融不了的冰。 所以姜蘅很快回神,她顺手将门关上。 “相识许久,却也未曾想过能有如今这般光景,竟是不知有什么事能劳动姜小姐大驾,特此光临?” 顾远洲抬眼看她,眼底带了些自己都没发现的笑意。 “还以为上回之后,姜小姐会恼我许久。”他又叹了口气,道。 “那倒不至于,”姜蘅莞尔一笑,“我说了,我没当真过。何况,殿下位高权重,我没必要与您翻脸。今日来太子府,也确实是无奈之举。” 她淡淡抬眼,再度与顾远洲的目光对上:“我想向殿下借点人手。” 她将今天的事说给顾远洲听,末了,又道:“临时去招揽些人手,没法知根知底,我用起来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来叨扰一趟,毕竟我若是有什么闪失,容嫔与七皇子那边您也找不到第二个接替我的人手不是?” 她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来找他不是有什么私心,就是因为方便,因为两个人有利益纠缠,倘若找别人,她就要欠下人情,实在划不来。 顾远洲听了,心里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滋味,有点暗喜,又有点不太高兴,像打翻了五味盘一般,酸甜苦辣什么都有。 “如果今日换成有人比我更位高权重,是不是你就要去找别人?”顾远洲垂眸,声音轻淡。 姜蘅点头,反问他:“不然呢?” “行。”顾远洲手放在膝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那我还是把贪狼卫给你?” 他征询姜蘅的意见:“或者你说说具体想要什么样的人,我给你拨。” 姜蘅歪头:“能打的就行。” “那就贪狼卫。”顾远洲和她解释,“他们个个都是我从军中擢选出来的精英,有他们在你的芳汀苑,我也能放心。” 姜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玩够了的话,殿下就不必再说这种话了吧,听着挺无聊的。” 顾远洲这才注意到他说了什么,他神色一怔,歉然道:“我……” 姜蘅打断他:“我倒是没事,只是想提醒殿下,小心入戏。”她说完,又道,“如果殿下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顾远洲皱了皱眉,没有回应他,将衡暝叫进来:“去把贪狼卫叫过来,随姜小姐去姜府。” 姜蘅谢过他,紧接着就带着贪狼卫回了姜府,却也没回芳汀苑,而是去了宜霜居。 听说姜蘅带了人来,姜蓉第一件事便是将门关紧,命人在外头守着,一只蚊子也不能放进来。 她怕姜蘅回过神来找她麻烦。 姜蘅却并没有找她麻烦的意思,她只是站在宜霜居门口,微微抬手,对贪狼卫淡然吩咐:“全砸了。” 军中出来的人都是硬茬,一个个冷心冷脸,也没有觉得把宜霜居里的小丫鬟吓得哭哭啼啼有什么不忍心,只听姜蘅的话,走到哪里砸到哪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等姜蓉被丫鬟扶着出来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差点没被气得晕厥过去。 姜蘅砸了这么一通,也稍微解了气,这才带着人回了芳汀苑。 花月生产之后,精神头就不大好了。亲眼见着自己的孩子咽气,任谁也没法经受住这样的打击。 何况她对这个孩子期待已久。 沾衣也因此被姜蘅调回了芳汀苑,这会儿知道姜蘅带人去砸了宜霜居之后,她不由担心起来,又开始在姜蘅耳边念叨: “您就不害怕二小姐向老爷告您的状吗?” “这样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姐下回还是稳重些行事吧?” 姜蘅叹了口气:“好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和姜蓉闹了那么多回,你以为二叔他不知道?他只是不想管罢了,以前不想管,如今也不会想管。管了也没用,到最后还不是只能以各打五十大板收场?不如不管。” “你们都以为他糊涂,实则我这位二叔,可比你们什么人都精明。姜蓉是他亲女,他不想罚,我是他自幼丧了双亲的侄女,他不能罚,所以他以后,也不会想管我们。” 第一百六十章 无所求 一晃四五天过去,姜蘅派去临江调查取证的人回了玉京,姜仲廉派去的人随后也回来了,两拨人说辞相同,证据一致,姜仲廉一想到自己曾经深爱的少女是那样绝望地死在她的妹妹手里,就无法毫无芥蒂地原谅贾氏,甚至连看她一样都觉得恶心,最终下令命她去家庙带发修行。 当然,他这样好面子的人,定然不愿意被外人看笑话,是以有人问起,他便用说内子病重,就连姜蓉,他也下令禁足,没法再到他面前,到外面去哭闹。 旁人只以为姜蓉孝顺,在家为母亲祈福,是以也没有多想。 等过了一个多月,事情渐渐平息后,姜蓉也彻底失了力气,再也生不起哭闹的心思。 在她解禁前最后一个晚上,姜蘅趁着夜里去了犀照山上的姜家家庙。 贾氏穿着石青的长袍,长发用木簪挽起,打扮素净,看起来好像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登高跌重的命运。 见到姜蘅的时候,她的眼神也仍然平静,没有丝毫波动,好像眼前的少女只是无关紧要的过路人,而不是害她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 她只是淡然地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少女,而后又低下头来,在如豆的油灯下静静地缝补自己的衣裳。 姜蘅走进去,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她面前:“听净明师太说,二婶晚间没有用膳,可是不习惯这山间庵庙里菜色简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的盖子揭开,饭菜的香味霎时飘露出来,“二婶不如尝尝我为您精心准备的饭菜,看看合不合你胃口?” 贾氏头也不抬,专心看着手上的衣裳,细小的银针在其中穿梭,但她的动作不太熟练,不一会儿针尖便刺破她的指尖,鲜血随即涌出来。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衣裳放下:“如今亲眼见着我这般惨淡境地,姜大小姐满意了?” 姜蘅不答反问:“那当初,你有没有亲眼见着我被沉江的狼狈模样?当时二婶心里,是不是也十分满意?” 她丽质天成,即便身处灯光昏暗的室内,也难掩她绝艳颜色。更遑论她城府深沉,讲起当年往事也没有歇斯底里,愤懑不平,只是一味地轻淡和平静,唇角带笑,眉目舒展,她这样的女子,一言一行,都合乎赏心悦目这四个字。 听了她的话,贾氏又一瞬间的怔忡,她呆愣愣地看着姜蘅,膝上的衣裳什么时候掉下去了也没有发觉,只痴痴地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女,喉咙仿佛被火灼哑,费尽力气却没法开口说出一句话。 “你没有失忆?你骗我们?”她忽然站起来,神情癫狂,“姜蘅啊姜蘅,你真是……好心机,到头来,原来都是你算计好的是不是?” 姜蘅浅浅笑了笑,她低头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到桌上,又给贾氏斟茶:“听说二婶在姜府时,最喜欢龙井,还请您满饮此杯,笑纳侄女一片心意。” 贾氏看着她的动作,忽然福至心灵,她冷静下来,整个人往后缩,她压低了声音怒斥:“你想做什么?姜蘅,你已经将我害成这个样子,还不够吗!” 姜蘅手上动作微顿,她面容沉静,平淡地与贾氏对视:“那你们呢?鸠占鹊巢,抢了我的婚约,还不够吗?我今日对你所为,也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二婶,你落得今日这般境地,只能怪你太蠢,怨不了旁人。” 她说完,抬头看了眼身边侍立的照月和白榆,两人会意,当即便一左一右走到贾氏身后,将她牢牢按住。 姜家雍容华贵的二夫人,如今失了尊崇地位,得力帮手,也只能如同砧板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再也掀不起风浪了。 “原本是想好聚好散,奈何二婶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就只好采取这样强硬的手段了。” 她叹了口气,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贾氏听了,却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她是真没看出来,姜蘅居然是这样霸道的性子,怎么她都已经举起了屠刀,还要她乖乖听话,引颈就戮,才算是给面子吗? 姜蘅将手里的茶碗端给身边的渡山:“我这个人见不得太血腥的场面,去把这茶水喂给二婶吧,我去门外等你们。” 渡山接过之后,姜蘅便转身出了门,庙里的主持师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门外,中天月明,山间盈满薄雾一般的幽蓝。 主持师太双手合十,遥遥朝她颔首,低眉间,一声悲悯的叹息从她唇间流泻出来。 姜蘅走过去,笑道:“二婶因为受不住家庙清苦,逃脱途中失足坠崖而死,师太勿要太伤心了,须知人各有命,强求不来。” 师太自是垂首道是。 夜间风急,屋子里灯火摇曳了一下,很快又伴着短促高亢的惨叫声一同沉寂下去。 “我还有事要处理,师太不如早些回去休息,更深露重,您在此间清修数年,该仔细身体。”姜蘅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渡山,又道。 “阿弥陀佛,姜小姐说的是。”主持师太微微躬身,而后转身走上来时的路,不再停留多言。 姜蘅转过身去吩咐白榆两人,让他们收尾时手脚干净些,又让渡山从旁协助,自己则带着沾衣先下山等他们。 山岭寂静,鸟兽沉睡,偶有夜风轻拂,从林梢间传来簌簌的声音。 沾衣提着灯安静地走着,姜蘅便在她身边,两只手拢在衣袖里,不发一言。 过了好一会儿,姜蘅终于开口:“沾衣,花月的事,多亏了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沾衣霎时捏紧了灯笼的手柄,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奴婢不敢讨赏,唯望小姐身体康健,长乐无忧。” 很讨巧的回答。 但是姜蘅不太满意。 “说起来,我身边四个丫鬟,云屏忠心,空翠手巧,烟翡活泼,唯独你稳重机敏,可堪大用。但云屏生逢旱灾,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只能依附我这个主子,空翠要赡养父母幼弟,所以我许她钱财,烟翡年纪小,只有一双黑心叔婶,所以我给她锦绣衣食,众人皆有所求,缘何你却没有?” 第一百六十一章 明月照玉山,皎皎不可攀 贾氏坠崖的事,第二天便传到了姜府。 姜蓉自从宜霜居被姜蘅的人一通打砸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如今听闻母亲坠崖,生死不明,顿时气急攻心,直直晕死过去。 待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抓着身边丫鬟的手问姜蘅何在。 “一定是姜蘅做的,除了她……”她捂着胸口,又急又气,“去将她找过来!” 姜蓉面色潮红,声音里充斥着毫不遮掩的恨意。 她一直知道姜蘅狠辣,却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对身边人也能下得去手,回想起两年前她险些就能令姜蘅沉尸江底,可惜棋差一着,教她活着回了玉京,这叫她如何能不狠? 冬青为难地看着自家小姐:“那位一早便出去了,听门房说,来接她的好像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大人,不过……没亲眼见着,奴婢也不知真假。” 她话一说完,姜蓉便狠狠抓住了她的手,尖锐的指甲在冬青手背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她扭过头,厉声问道:“门房真是这样说?” 冬青怯怯点头,不敢出声。 姜蓉急促地喘了口气,慢慢平躺下去,仰首望着帐顶:“我知道了,你先下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冬青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转身出去,随即将门关上。 已经是五月的天,院子里的石榴花来得红艳胜火,浓荫下清幽的池塘里锦鲤游曳,繁茂的枝叶间蝉鸣声渐起,到处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 但是姜蓉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冷得好像她一颗心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凝滞住。她缓缓裹紧了锦被,终于闭上眼睛,长长地呜咽了一声。 犹如困兽低泣。 …… 禧华宫里,姜蘅已经给容嫔和七皇子诊完脉,她收起医箱:“娘娘与七皇子体内的余毒已经清理了快一半了,待余毒清除完毕,臣女会再为两位开张调理身子的药方,假以时日,两位便能与常人无异了。只是接下来,恐怕臣女不便出府,有些事情,少不得要太子殿下代劳。” 接收到她的目光,顾远洲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有什么事姜小姐尽管吩咐便是。” 姜蘅淡淡点了点头,与容嫔辞行。 容嫔抿了口茶,目送她出了正殿,又看了眼心神恍惚的储君殿下,笑着道:“臣妾看殿下是坐不住了,不如殿下送送姜小姐?” 顾远洲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姜蘅袅娜离去的背影,容嫔的话就在耳旁,他却又踌躇起来——他不确定姜蘅会不会愿意让他跟在身边,万一姜蘅给他甩冷脸…… “殿下还愣着做什么?您再等,小心姜小姐就走远了。”容嫔催促道。 顾远洲不再迟疑,起身离开了禧华宫,阔步追赶上姜蘅的脚步。 “殿下也要出宫?”姜蘅停下来,转过头看他。 顾远洲走在她身边,目视前方,声音中却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送送你。” “这条路,殿下已经送我走过好几次了,殿下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毕竟有的路你能送,有的路,你送不了。”姜蘅口吻平淡,就像是在和相熟的人谈论今天的天气或者饭菜,而不是在拒绝如今大邺位高权重的储君殿下。 “我竟不知,这玉京城里,有什么路我走不得,有什么人我送不了?”顾远洲偏过头看她,“且不说别的,为美人效劳,我心甘情愿,怎么就叫多此一举了?” 姜蘅再度停下来,拦在他面前:“这么说来,殿下很乐意为我效劳?” “当然。”顾远洲低头,看见她去蝶翼扑闪的长睫,与长睫下水光潋滟的一双眼,忽然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之后,他才清了清嗓子:“此前的事就让它翻篇如何?反正,姜小姐不也没什么损失,往后还是那句话,你姜蘅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好么?” 似乎是鬼使神差般,他如此说道。 但是等话音落下,他才恍如梦醒一般明白过来,这哪里是鬼使神差,就是他心中所想。 不然,为什么说出这些话后,他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姜蘅点头:“好啊。难得殿下亲自开口,我就却之不恭了。我希望殿下帮我办一件事,试探也好威逼也好,质问也罢利诱也罢,您找人帮我问一问我那位二叔,九月十八那天的事,他知道多少?” 她说完,转过身继续缓步走着,明媚的阳光从枝叶的间隙里洒落下来,落到她发间,肩颈,背上,轻灵而绚烂。 顾远洲看得失神,但很快他便收回心神,跟了上去,追问道:“九月十八?这个日子,有什么说法不成?” 姜蘅面上收了笑意:“这您就不必知道了。还有一件事,大多数事情,在我心里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所以很显然,真正放不下的那个人是您。如果真的想让它翻篇,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再提,殿下明白了么?” 她顿了顿,看向眼前守卫森严的宫门:“我到了,殿下留步。” 顾远洲脚步顿住,没等姜蘅出宫登上马车,便像被戳中心事一般,转身往回走。 衡暝从禧华宫出来寻他,恰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这多稀奇啊! 衡暝回想了一下,就连当初皇后薨逝的时候,自家殿下可都是冷着一张脸呢!难不成是天要塌下来了?不然他家殿下何至于此? “您……您怎么了?”衡暝跟在他身边走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远洲没有理会他。 直到回了太子府,他也没有理会任何人。 待蝉鸣声渐渐歇下去,熔金的夕阳消失在水面上,雾蓝的夜色笼罩整座玉京城,枯坐窗前半日的顾远洲才终于抬头,怅然望向天边孤悬的明月。 “衡暝。” 衡暝正抱着剑打瞌睡,闻言一惊,险些怀里的剑都掉下去,他迷茫地“啊”了一声,“殿下,怎么了?” 顾远洲叹道:“你说,徒手摘月,是不是天方夜谭。” 不等衡暝回答,顾远洲已经知道了答案。 摘月已经是天方夜谭,试图让月亮坠落,更是异想天开。 他不想再做说梦的痴人,更不愿再自欺欺人。 “您说什么?”衡暝抹了把嘴,他正在半梦半醒间,有些没听清他家殿下的话。 顾远洲摇了摇头,向来冷冽的眉眼显现出几分温柔意味,他兀自笑道:“我说,明月照玉山,皎皎不可攀。”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造势 衡暝学剑学了十八年,学诗文只学了十八个时辰,注定他听不懂顾远洲的有感而发。 远在槐花巷的姜府已经挂起了白幡,年节过后被日子催得颜色灰败的红灯笼也被换成了白绉纱糊成的白灯,高挂在姜府门前院里,夜间亮起来便照得姜府满目光景惨淡。 姜蘅换上了素白的孝衣,老老实实在芳汀苑待了百日,几乎没有出过姜府大门。 如此情形之下,姜蓉就算想找她的麻烦也没有法子。 而百日之后,宫中却兴起一桩热闹事,原来早些年弱不禁风,体质虚寒的容嫔娘娘和七皇子竟然是因为中毒这才深居简出,如今两人在姜姑娘的诊治下,已然是根治了旧疾,不再像从前一般,动辄便病倒床榻了。 这热闹一出来,一下就吸引了玉京城中大多数人的眼光和注意力,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医术高明的姜姑娘,姓的究竟是哪个姜? 毕竟容嫔和七皇子体质虚弱之事传闻已久,这容嫔素来不争不抢,碍不着谁的眼,七皇子又年幼无知,无法与宫中诸位皇子王爷抗衡,更别提有太子对这母子俩照拂颇多,按理来说,若是两人中毒已久,当有太医绞尽脑汁设法医治,怎么会被那位姜小姐抢去了功劳? 真相只有一个,那便是那位姜小姐的医术之高明,远胜过宫中这些有事没事便要到各宫中去请一回平安脉的太医们。 想通了这个关节,如何能叫玉京城中众人不心潮澎湃?能探听到宫闱之中的热闹事,这本就是手段了得之人方才能有的聪明耳目,而从来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惜命。 或者且不说他们自己,人活一世,难免有七情六欲,有了七情六欲,就注定要有挂牵之人,血浓于水的父母子女,恨不能以命相护的爱人,高山流水的知音至交……难以割舍的人太多了。多得一味保命的药丸,多结识一位有妙手回春之能的神医,对他们而言,将来若有什么意外,求医无门的绝望就能少一分;临到老了,回望来路时遗憾就能少一分。 如今得知这卧虎藏龙的玉京城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位神医,诸位达官贵人们自然是使尽了法子想要打听出来究竟是谁治好了容嫔与七皇子。 “是淮南姜家吧?姜家的老夫人,可是出身杏林世家,能有这等医术,传给自己的孙女想来也不出奇?” “我怎么觉得像是岭北姜家,岭北出大医,姜家的姑娘能在祖地有什么奇遇也说不定,你们觉得呢?” “亦或湘中姜家,他们新进玉京,有什么本事底牌我们一时不曾察觉也是情理之中……” 众人越讨论越觉得心痒。 毕竟之前容嫔与七皇子的模样,他们也不是没看到过……都说宫中风水养人,两人还是地位尊崇的嫔妃皇子,可偏偏都生就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身形瘦弱,面相寡淡,说得难听点,一看就是短命样。 而最近这几天他们进宫,却明显发现两位身上的变化,身子丰腴了,面色也红润起来,双眼有神,明眸皓齿的模样,与过往大相径庭。 “行了,我看啊,诸位在这里说了那么多,没一个字说到点上的!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直接去问问容嫔娘娘,这位娘娘出身低微,是个好相与的。”席间有人如此说道。 这话说的在理,但却没人吱声。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人端起茶盏掩面笑道:“不过是个郎中,有什么好问的?” 众人闻言,纷纷一笑,却也不戳破说话之人话语里藏的心思。想来人生于世,大抵如此,虽然生了颗贪生的心,却羞于承认自己畏死的事实,只要这刀不悬到眼前,多的是人做出一副坦荡模样,好似这世间唯有他们生了傲岸不屈的脊梁。 但是心念一转,又有人抓住先前说话之人的漏洞:“话虽如此,但世子爷这般说,莫不是知道点什么细情?” 定是如此! 不然哪来的底气说他们没一个字说到点上? 顾珩垂眸,摩挲着绘了寒梅细雪的盏壁:“倒是听闻了一些细碎言语,不过我也不知道真假,便不说出来了吧,免得届时消息有误,耽误了众位大人寻人的急切心思。” 他形容矜贵,一向是不屑与俗人为伍,冷眼看世间清浊的尊荣做派,在座的诸人,又都是这玉京城里,勋贵门中的老油条,自然知道但凡是从这位世子爷口中放出来的消息,不说十分真,可以掺不得半分假,从来对他十分信服,今日当然也不例外,闻言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催促道: “怎么能这么说,您门路宽广,手眼通天,有您开口,只有令我们安心的道理,哪里会耽误?” “是啊,还请世子爷发发慈悲,开解开解我们的好奇心吧。” “说的正是。” 顾珩低声一笑,茶盏在他掌中转了一圈,寒梅细雪的精致纹样落到桌上,与窗外的金风细桂辉映着,他抬眼道:“你们猜遍了淮南岭北湘中,却怎么不猜猜玉京城里风头一贯盛行的姜氏阿蘅?” 他冷淡的眼风扫过座中诸人,心下却觉得讽刺。 时至如今,他竟还是放不下姜蘅,知道她是想要借容嫔之事为自己造势,他便心甘情愿做这块垫脚石,送她上青云。有了他从旁佐证,为容嫔与七皇子解毒调养的功劳,就不会再有人怀疑她。 “正巧姜二夫人已经出了百日,诸位大人若是不信,不若趁此机会设宴,探探她的虚实?” 这倒是好主意。 姜二夫人病逝后,姜家已经沉寂了三个月,若是他们这个时候宴请姜大小姐,一来,便算做个人情,二来,自然也可以有借口探一探这位姜大小姐的底,若真是善于岐黄,有仁心妙术,那他们也好趁早与这位小神医结下交情。 虽然是这么想,但是众人自然不可能这般说,不然岂不是显得他们不相信世子爷的口风?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宴帖 大邺朝子侄为叔婶守孝,百日便可出孝期。正值议亲、科举年纪的少年少女,为父母守孝,则需一年。 贾氏死了这么些日子,姜仲廉也好,姜蘅姜蓉也罢,俱不可参与世家宴会,姜家本身又不是什么顶流世家,沉寂了那么久,京中时势瞬息万变,三个月已经足够姜家在玉京世家中的排名往后掉好些个次序了,尽管姜蘅出了孝期,也该是无人问津的存在。 想到这里,姜蓉竟觉得心中有些快慰,尽管这是以母亲的死亡作为代价,但她此刻还是快意大过伤心。 她知道自己这么想太不孝,可是这也不能怪她,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姜蘅在这玉京里风头太盛,她名声起来得太快,短短一年时间不到,她就已经扭转乾坤,从声名狼藉到誉满玉京,这条路她走得太平坦。 但是姜蓉没想到,眼见得姜蘅出了孝期,她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见着玉京各大世家的宴帖雪片似的落到了芳汀苑。 怎么会这样?! 三个月过去,姜蘅半步没有踏出过芳汀苑,玉京怎么会还能有她一席之地?那些永远只记得向前,向上攀爬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三个月后还能记得她! 姜蓉倚着门框,失神地望着芳汀苑的方向,牙关紧咬,身子忍不住颤栗:“你说,姜蘅究竟有什么能耐?” 这话自然是对着冬青问的。 冬青又哪敢说什么? 她若是将姜蘅贬得一文不值,岂不是显得她家小姐更是一无是处;但若是照实说了,肯定又要惹小姐不高兴,到时候遭殃的还不是她们这些下人? 她抿着唇上前劝道:“小姐,您站了好一会儿了,不如坐下歇歇,吃些点心?厨房送来了新做的点心,奴婢瞧着,花色倒是新鲜得很。” 姜蓉由着冬青将她搀回榻上坐下,一言不发地揪着手帕,心里仍然想着芳汀苑的热闹景象。 今日正好是她娘亡期过百日,紧着这一天送宴帖,说明那些人是看准了今天什么日子的。难道在这百日里,姜蘅真的瞒过她的耳目做成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才惊动了玉京一众权贵?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 她心思转回九月的那个晚上,如今想起来仍然是悔不当初。如果那时候,她再多等会儿,亲眼见着姜蘅咽气就好了。 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冬青,你去打听一下芳汀苑的事。”她坐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母亲被她害得惨死,到如今尸骨还在犀照山下落不明,我也被她害得声名狼藉,我不能坐以待毙,就这么看着她扶摇直上,春风得意!” 冬青惊道:“小姐!您还在孝期,便不要……” 她话音未尽,便在姜蓉暗含威胁与狠辣意味的眼神里吞咽回肚腑去。 姜蓉看着她,唇边泻出一抹极淡的笑:“冬青,你跟在我身边好些年了吧?” 冬青微怔,随即颔首:“快十年了。” “是啊,快十年了,还记得当初你刚到我身边时,还只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如今也长到府中谁见着都要真心实意称一句姐姐的年纪了。” 她顿了顿,“你如今在宜霜居里,你的体面从宜霜居来,我也该是时候考虑,将来你的体面该从何保持了。我看,刘管事的儿子还不错,你觉得呢?” 刘管事的儿子小时候发热,烧坏了脑子,后来一直没治好,至今口歪眼斜,是个只会看着女人俏生生的脸蛋和鼓囊囊的胸脯流口水的痴傻儿! 冬青每每遇着刘管事儿子的时候,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莫说是她,这府中哪个丫鬟愿意和那个傻子多待?! 更别提成亲! 冬青霎时被吓得丢了三魂七魄,恍惚迷惘地看着姜蓉,好似一张嘴就能委屈地哭出来。 姜蓉这才收了笑意,她抬手温温柔柔地抚上冬青的脸颊,如同情人在她耳边呓语: “瞧你,不过是开个玩笑,怎么还当真了?你也说了,你跟在我身边快十年,只要好好听我的话,帮我办事,我又怎么可能将你推入火坑?虽然……刘管事确实是来求过我。” 冬青打了个激灵,将头垂得更低:“奴婢知道了,奴婢,奴婢这就去。” 姜蓉收回手:“去吧,早去早回。” …… 日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下去,挂在西边的山尖上,摇摇欲坠,熔金的颜色将整座芳汀苑照得温柔,有融融的暖意。 已经是八月,天尚是热的,姜蘅穿着单薄的夏衫,薄纱轻拢,躺在美人榻上,一旁的沾衣与云屏侍立左右,轻轻地摇着扇子,为她扇风驱蚊。 烟翡蹲在一边逗猫,撇着嘴道:“这猫越来越懒了,近日越发不爱动弹,”说着,她又话锋一转,看向美人榻上闭着眼睛假寐的小姐,“宜霜居的冬青已经到咱们院子外头来回转悠好几趟了,小姐,真不用奴婢去打发了她吗?” 姜蘅眼睛都懒得睁开:“不用,她不来我才要担心呢。” 姜蓉一直对芳汀苑虎视眈眈,如今她出了孝期便接到众多世家宴会邀约,姜蓉不派人来打探才是有鬼。 蠢得这样明显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她省点心思。姜蘅懒洋洋地想。 “让空翠去和她搭话吧,她想知道什么就告诉她什么。”过了会儿,姜蘅又道。 鱼儿饿得久了,喂点饵就容易上钩。 更何况这只鱼儿聪明。 烟翡“哦”了一声,起身去找空翠了。 “送来这么多帖子,小姐想好要先应哪家了么?”沾衣看了眼桌边几乎堆成一座小山般的宴帖,问道。 姜蘅想了想:“去把和季姜两家有旧的世家宴帖挑出来,先给他们回复,然后剩下的,便由高到低地排序吧。” 沾衣颔首道是,将纨扇放下,坐到一旁去整理宴帖。 姜蘅也坐起来,揉了揉肚子:“有些饿了,云屏你去厨房取膳食来吧。” 那边应付完冬青的空翠行至门前,听见小姐的话,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衡暝大人又来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诊脉 “他来做什么?”姜蘅实在不觉得衡暝有什么来见她的必要,自然也不打算去见衡暝,故而只向空翠如此问道,打算让她去敷衍一番衡暝。 空翠道:“不知道,只是奴婢瞧他手里提了食盒,您不想见?” “不想,你去问问他有什么事,若是不那么要紧,你就帮我推辞了他,若是要紧,就叫他明日再来。”姜蘅伸了个懒腰,肩头薄衫滑落,露出一片靡丽的白,她也懒得去拉,满心只想用膳。 严格来说,明天她才能出孝期,出孝期之后,她才能名正言顺地在这玉京城里继续兴风作浪。所以今天实则是她可以无所事事过日子的最后一天,她可不想被衡暝打扰。 空翠去了没一会儿便回来,手里拎着食盒,她道:“衡暝大人说,太子府中新来了个厨子,出身湘中,会做腊鸭之类的吃食,肉质紧实,饱满辛香,太子特地命他送过来给您尝尝。” 沾衣等人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姜蘅也没什么反应。一开始她也想不通顾远洲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后来渐渐的,她就习惯了他隔三差五差人过来送东西。 这次是吃食,上次是精巧的小玩意儿,再上次好像是玛瑙宝石。次数太多,她就懒得去探究他的意思了,反正储君殿下嘛,旁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对他而言也不过洒洒水。 姜蘅收得心安理得,毫无负担。 芳汀苑这边一片祥和,却更衬得宜霜居冷清凄凉。 冬青将自己在芳汀苑打听到的消息带回了宜霜居,姜蓉沉吟半晌,忽地桀桀笑起来:“原来她打的竟是这么个主意?有才女的名头她居然还嫌不够,还想捞个神医来当?” 她抿了抿唇,眼角罕见地泛起愉悦的,不掺杂任何其他意味的笑意,“小鬼要想充阎王,怎么不先问问牛头马面的意见?” 别的她不知道,但是魏院首不仅仅是太医署一个太医那么简单,他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锦衣卫指挥使,夫妻俩人鹣鲽情深,恩爱甚笃,一个正待字闺中,为了攀锦衣卫指挥使的姻亲关系,玉京城里不知多少人想要这门亲事。 如今魏院首一世英名眼看着就要因为姜蘅被贬得一塌糊涂,为了讨好未来的姐夫,想必不少人愿意为老丈人排忧解难,以此从老丈人那边获得支持与门路,紧密一下姐夫与妹婿之间的联系。 她想了想,道:“你去找个机灵点的小厮,去城中茶楼酒肆里,将姜蘅仁心妙术的消息散播出去,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是她看出来了容嫔与七皇子身体赢弱并非先天病症,而是中毒积年的结果,然后经她苦心医治,才终于让容嫔与七皇子身体康健如初。” 姜蘅要名声,要风头,她都给她,她倒要看看,姜蘅经不经得起这高处的寒意。 翌日一早,平阳侯府门前就热闹起来。 侯夫人在花厅里听着下人的禀报,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今日城中,除了她们侯府之外,原本李家也设了宴,但因为姜蘅接了他们侯府的帖子,所以本该门可罗雀的平阳侯府,一反常态,变得宾客如云起来。 姜蘅今日来得不早不晚,因为贾氏的缘故,她今日也穿戴得素净,一袭松青罗群,发髻上插了几支鎏金的花簪并一支步摇,面上薄施粉黛,不至于艳丽,却也不显寡淡,反而清绝出尘,如同新雨芙蓉,泣露香兰。 她由丫鬟接引到了花厅,先见过了侯夫人。 柳氏对她一贯是有好感的,今日设宴本也是为了她的复出,却没想到李家也横插一脚,她还想着姜蘅会不会不顾念旧情,径自接了李家的邀约,孰料到头来被推掉的却是李家。 不得不说姜蘅的举动极大地取悦到了柳氏。 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比自己的好意被人领会到更令人高兴的了。 看着姜蘅眼里的亲近之意,柳氏就知道自己今日这一番布置没有白费。她将姜蘅拉到身边来,握着她的手与在座诸位夫人道: “诸位可能不知,去年我家恕儿卷入无妄之灾,是幸得姜小姐出手搭救,这才免去牢狱之苦,就冲这一点,今后诸位有什么好事可要记着我们姜小姐,便也权当给我一个面子了。” 这会儿坐在花厅里的,大多是与柳氏,与平阳侯府有交情的各家夫人,听了她的话自然是捧场者居多,一时大多亲亲热热地与姜蘅打起招呼来。 姜蘅也温婉娇俏地与诸位夫人问好,她虽然三个月未曾出门交际,但记性一向好,对这些权贵夫人们的家世名讳可谓倒背如流,谁也没有认错,这却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功夫,再加上她面色冷淡,但嘴却很甜,看起来有些敷衍的夸赞到了她嘴里也成了真心话,有了这两层缘由,在夫人们眼中看来,姜蘅简直讨喜得不得了。 看着姜蘅这样平易近人,诸位夫人们的心思又活络起来,早先在自家夫君那儿她们便已经听闻了姜蘅的事迹,今日也有不少人本就是为了姜蘅而来,几人眼神相对间,便纷纷明白了对方打的什么主意,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奖起姜蘅来,而后又玩笑似的说自己身上什么地方时不时地显痛,请姜蘅受累为她们诊治一番。 姜蘅也不推辞,一一为她们把起脉来。 “瞧姜小姐这样子,还真有几分女大夫的风范。”有人小声说道。 此言一出,很快便有人应和道:“谁说不是呢?” 诸位夫人也都是四五十上下的人了,里里外外操持应酬,劳心劳力,身上有暗疾在所难免,唯有轻重之分而已,遇上病症轻微的,姜蘅便说几句吉祥话,让她们放宽了心过日子便好,毕竟人活一遭各有因缘,强求不得;遇上病症重的,她便当场开了方子交给夫人们身边侍立的贴身丫鬟。 即便这方子还没有拿下去请太医署的太医们验看,但单就她这磊落大方的模样,已经足够让不少人打心底里相信她就是那位传闻中的姜姓神医。 第一百六十五章 阿恕 姜蘅给夫人们摸过脉看过相之后,前厅的宴会便也就开始了。 照例是无聊至极的一场宴会,尽管三个月没有出席任何盛会宴席,但是周遭的诸位贵女们谈论的话题与三个月前比起来,也不见得有什么变化。 哦,还是有一点的,她们开始更注重姜蘅的感受了,似乎是怕她受到冷落,时不时开启新话题之后便要再带上一句:“姜小姐觉得呢?” 姜小姐没有什么可觉得的。 姜小姐只想安安静静地干饭。 但是即便姜蘅面色恹恹,一众善解人意温柔端方的贵族小姐们也仍然坚持认为,这是因为姜蘅三个月没有出席过这等热闹场合的缘故,既然如此她们更要带着姜小姐赶快重新熟悉起来才是。 姜蘅没法,只得打起了精神听她们讨论如今玉京城里又是哪几位公子风头正盛,又是哪位夫人善妒居然将夫君的脸都抓花,杂七杂八的事情,虽说有些趣味,但是听多了姜蘅只觉得脑瓜子疼。 更想睡觉了。 “说起来,姜小姐今年该满十六了吧,正是适婚的好年纪,不知你心中可有了属意人选?” 姜蘅正看着面前的菜肴发呆,忽然听见身边的小姐问道,一下子便清醒过来,她摇了摇头,微抿的唇角令她看起来有些腼腆:“却是没有。” 大邺民俗,女子十六到十八正是婚嫁的年纪,权贵人家的姑娘,一般十三四岁便早早挑拣好了如意郎君,也有挑剔的,到了十六七还定不下心思,便只能由家中长辈做主攒局相看别家适龄的公子。 听姜蘅说她至今心无所属,便有记性好的想起来她此前与诚王世子的金玉良缘,本该是天赐佳姻,谁成想最后却落得个惨淡收场,想到这里,敏慧温柔的姑娘忍不住唏嘘起来,少不得又发出新的邀约: “既是如此,过几天我家设了赏菊宴,届时京中泰半世家公子都会来,不如由我引着姜小姐认认人?” 这话就带了些示好的意思了。说话的人姓郁,与姜家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和姜蘅更是非亲非故,能说出这话,足见她对姜蘅的心思。 姜蘅却微笑着婉拒她:“多谢郁小姐好意,只是我还不急,毕竟家中堂妹还在孝期,若是我……只怕惹她伤怀,所以还是算了吧。” 她笑得温婉,活脱脱就是一个为妹妹着想的贴心姐姐,不知情的人见了,只怕还要叹一句姐妹情深。 “这……好罢,那等下回有机会再说。”郁家小姐皱着眉想,这位姜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脑子有些不大清醒,她只是个堂姐,做什么要这么为姜二考虑?难不成就不知道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姜蘅仍旧是微笑着颔首,算是应答。 席间也有和姜蘅不对付的,当然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大准确,换句话来说,应该是也有见不得姜蘅甫一出孝便在这侯府宴会上揽尽了风头,有心想要添刺,但见着姜蘅在一众小姐夫人中游刃有余,又一副素净打扮,便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以免显得自己盛气凌人,落了下乘。 总的来说,姜蘅今日这一露脸,效果还是很好的。没遇上什么堵心事,反而收获了一大片称赞与夸奖。 及至宴散,一直沉默着的江恕总算抓住了机会上前献殷勤,无视众多女子投来的目光,他径直走到姜蘅面前,淡声道:“姜蘅,我送你出去。” 虽然从前厅到府门也不过百步路的距离实在没什么好送,但是想起来自己已经年满十六,却还没有说定亲事,姜蘅觉得让他送一送也无妨。 想到这里,她望向江恕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柔软意味,像江南三月绵绵的杏花春雨,又想秋山九月空蒙的晨雾,轻飘飘的,落到人心里,却很有些重量。 江恕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不过堪堪对视一眼,便率先别过头去,再开口时,语气里便有了点气急败坏的意思:“走不走?” 话一出口他又开始后悔,他已经在努力变聪明了,他用心读书,考科举,学习待人接物,如今玉京城里谁提到他不夸一句沉稳持重,端方清正,但是一到姜蘅面前,他好像总是容易沉不住气。 也唯独姜蘅,永远能轻易让他破防。 姜蘅眨了眨眼:“走呀,怎么不走?” 她站起来,与诸位贵女作别,随后便与江恕一道并肩行着出了前厅。 江恕送她自然不是临时起意,从他听见她回答那些姑娘心无所属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在所有人,众目睽睽之下,宣示自己的主权。 当然他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不过无所谓,他早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切,只要那个人是她,荆棘坎坷也好,鲜花坦途也好,他都愿意为之倾覆自己的一腔孤勇与赤诚,只要那个人是她。 他想了想,竭力用一种听起来十分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她:“姜蘅,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姜蘅偏过头看他一眼,对他的问题毫不意外。她毕竟不是真的迟钝,江恕对她的心意,她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只是那时候她还在忙着别的事,便搁置了下来,却没想到过了那么久,他竟然还能坚持。 “好啊,”她收回视线,“但是,我在考虑你的同时,也可能会考虑其他人……” “没关系。”江恕不想从她口中听到更多的讨厌的话,急急打断她,“这就够了。” 姜蘅点了点头,在纹着兰花家徽的马车前停下脚步:“有关系的,我姜蘅若是嫁人,自然该嫁这玉京城里一等一的人物。所以阿恕,你得更往前才是。” 她说完,提起裙角上了马车,坐下后,又掀开车帘冲明显失神的江恕露出一个温软的笑:“不过,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累了,也可以停下来,当然,在我考虑你的时候,你也可以考虑别人,我不会生气。反正结亲这回事,和待价而沽的宝物没什么两样,你说是吧?”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宓娘 姜蘅坐上马车,却也没有回姜府,而是让车夫将马车驶到了她之前置办下来的别院外。别院在疏梅巷,巷子里住的大多是外来商户人家,亦或者玉京城本地富商的外室,总的来说是个清静地方。 到了巷口,她便将帷帽拿出来戴上,随即就带着云屏与沾衣两人下了马车,行到巷尾的小院外,她站定花墙下,云屏则上前敲门。 不多时,门内有长相机灵讨喜的小丫鬟探出头来,待见得熟悉的面孔,她才终于卸去眼里的警惕,嘴角也露出了点笑意,她转过头去,朝院子里的人高声道:“小姐来啦!” 话音落下一会儿功夫,又有面容温婉,作妇人打扮的女子行至门前:“既然知道小姐来了,怎么堵在门口?还不快点请小姐与两位姑娘进来。” 被她这样一说,那开门的丫鬟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一边又将门拉开更多,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小姐快进来坐。” 进得院内,姜蘅取下帷帽,笑着问蓝裙妇人:“好久没有过来,小宝最近可还时常哭闹?” 那妇人摇了摇头,提及孩子,她面上显露出做不得假的温柔笑意:“他好乖的,虽然现在也才三个月,但是灵动得很,与旁的小孩倒是不同。” “我让钱嬷嬷去将小宝抱过来,您看看他?”过了会儿,她又打量着姜蘅的神色,提议道。 姜蘅迟疑一会儿,摇头道:“不必了。”她转头看向云屏和沾衣,“你们要是想看看他,就让钱嬷嬷带你们去。” 云屏与沾衣对视一眼,随即便不约而同地福身,手挽着手去找钱嬷嬷去了。 “宓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院子里没有旁人,姜蘅说话便也就不加遮掩,她开玩笑道,“总不能在这巷子里,帮我养一辈子的孩子吧?” 蓝裙妇人,也就是宓娘,闻言一笑:“我与这个孩子投缘,便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也愿意养他一辈子的。” 姜蘅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看向面前容貌姣好的女子,虽然作妇人打扮,但她眉眼间却犹有天真意味,说是十六七也不会有人怀疑。 “当初在苦杏街,你留给我的东西,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一直想报答你。”她抿着唇,“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开口。” 宓娘淡淡颔首,她笑着握姜蘅的手:“好,我知道的。” 姜蘅缓缓回握住她略带了些凉意的手,心绪复杂。 她和宓娘相识,要追溯到两年前了,那时候她刚到苦杏街没多久,一夕之间,失去了姜家大小姐的尊荣地位,婚约和爱人都不得已拱手他人,连容貌也毁了,尽管绑定了系统,但是那时候的姜蘅,仍觉前路渺茫,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有报仇雪恨,手刃仇敌的那一天。 也就是那个时候,神采飞扬的姜大小姐终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的乡野村女姜蘅。 李婆婆也不怎么管她,除了每顿给她留些饭菜之外,多的一句话也不和她说。只有宓娘,这个偶然来到苦杏街的异乡少女,她美丽而温柔,苦杏街上的姑娘们都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另一方面,她们却也想和这个少女打好关系,以期能够借着她的光辉,被心上人的目光注视。 但是宓娘对所有人都不冷不热,面对那些人的讨好,刁难,夸奖,诋毁,她都八面玲珑,世故圆滑地处理一切事情,丝毫不给人以可乘之机。 除了姜蘅。 她对姜蘅的亲近仿佛没有来由,但同样不带任何一丝的目的。她和姜蘅谈论很多东西,过往的人事,天边的水鸟,河堤上生长的红杉与芦苇。 后来临走的时候,她将自己所有的细软打包,放在了姜蘅的窗下。 除了李婆婆之外,她是姜蘅在苦杏街仅剩的可供回想,怀念的人。像长夜里温柔旧梦,澄澈而缱绻。 离开苦杏街之后,姜蘅也没有想过她们居然还能重逢。 再见之时,她已经拿回了当初贾氏和姜蓉从她手里抢走的一切,摇身一变成为了玉京城里高不可攀的世家贵女,地位比之从前的姜蘅更为尊崇,而宓娘却正被城中的地痞流氓纠缠。 认出自己偶然救下的可怜女子竟是旧时故人,紧接着得知她初入京还未寻到落脚之处后,姜蘅便带她住进了自己置办下的别院里。 她没有过问这些年来宓娘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只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但是宓娘却总是三缄其口,这次也一样,听见姜蘅的话,她接着便话锋一转,问起她这孩子的事情。 “你派人将孩子送来的时候,家世名姓一样都没有,这么久了,也不告诉这究竟是谁家的孩子,怎么,难不成还真是你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宓娘朝她眨了眨眼睛,一脸调笑意味。 姜蘅面色不改,一派波澜不惊的轻淡模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确实是姜家的孩子。” 她不再多说,宓娘便也就不多问:“罢罢罢,总归教你知道,我会尽心待这个孩子,你不必为此烦忧。至于这个孩子,你若是不想说,我不问便是。就像咱们在苦杏街那时候一样,可好?” 姜蘅垂眼,心道她却也没有骗她,说的确是实话。 她抽回自己有些凉了的手,缓缓站起来:“辛苦你费心了,我不宜出来太久,该回去了。” 宓娘“诶”了一声,让小丫鬟去叫沾衣和云屏,又起身将她们主仆几人送到了门口。 带着沾衣和云屏出了疏梅巷,上到马车里,姜蘅也没有问一句孩子的事。 接收到云屏的眼神示意,沾衣清了清嗓子,问道:“小姐,虞姑娘到底不能一直住在疏梅巷,您将小宝放在她身边养着,没问题么?” “到底是姜家的小公子,我怎么会将他养在宓娘身边?等再过个几年,他总要识文习武。”姜蘅避重就轻地答道。 第一百六十七章 硬气 听姜蘅这样说,沾衣和云屏便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等下了马车,憋了一路的云屏用手肘捅了捅沾衣的腰间:“你说,小姐都说了她会栽培小宝,那她会让小宝回姜家吗?虽然他的爹娘都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小姐可以做他的姐姐……” 沾衣看了一眼已经走到很前面的小姐,低声道:“小姐素来面冷心热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拿小宝来说,当初她明明可以将他扔到荒野之地,或者给些银钱找人将他带离玉京,但她都没有,而是将孩子放在了身边。” “……如今花月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二夫人也已经没了,只剩下二小姐在这府中独木难支,也用不着小宝,但小姐却也还是好生养着他,难道你不觉得,她是在保护这个孩子吗?” 云屏起初还有些不明白,但是越想越觉得沾衣说的是这么回事,如今姜家内里已经是一团糟,若是任孩子养在姜家,说不准会遭受些什么折磨,毕竟宜霜居那位二小姐是个小心眼的,眼里恐怕容不得这粒沙子。 而且很明显老爷也不是个会细心抚养孩子的好父亲,相比之下,还是让小宝养在别院比较好,虽然条件是差了些,但至少吃穿不愁,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眼看着小姐已经走得很远,沾衣也走在了前面,云屏再也来不及思索,拔腿跑了起来,等追上沾衣和姜蘅之后,她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姜蘅回到芳汀苑里,空翠和烟翡正在门口等她,见她回来,连忙小声道:“林小姐来了,还有盈阳郡主,都在里面等着您呢。” 姜蘅点了点头,走进去与两人打招呼:“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若是知道你们来,我就让下人给你们备茶了。” 林婉儿喜欢喝金骏眉,顾媺喜欢喝铁观音,芳汀苑里并不常备这些茶,常常是这两人要来是提前知会,姜蘅再让人备下。 正在院子里看花的林婉儿听了,手指了指顾媺:“你问她吧,我也是被她临时起意拉过来的,在路上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说,正巧这会儿你回来了,就让我也凑凑热闹。” 顾媺对芳汀苑里的花花草草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林婉儿不和她说话,她就揪着自己的手帕玩,这会儿听见林婉儿的话,她“哎呀”一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姜蘅面前,拉了拉她的衣角:“确是有事,我这不是受人之托吗?” 能支使得动她的人,放眼玉京城里,恐怕加起来都不超过十个。再看她神色忸怩,姜蘅便已经猜出来她是受什么人相托,叹了口气:“他托你做什么?” 顾媺道:“还不是在平阳侯府见着江恕的举动,他想问你是不是……” 她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撒开手:“算了算了,这算什么事啊?又不是我亏欠了你,怎么搞得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一般,不问了不问了,他有本事就自己到你跟前来问,没本事的话,那他也不配再肖想什么了!” 要她来说,这些男女情爱之事未免也太折磨人!一厢情愿的受折磨,两情相悦的又要面临未知的变数,也是折磨!不管怎么样都逃不脱伤心费神的结果,还不如一个个绞了头发出家去,从此世上没有男欢女爱,只剩下大慈大悲! 皆大欢喜!她坐回去,气闷地想。 林婉儿噗嗤一笑,对姜蘅道:“我还当她多重情义,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就是枉费她特地走这么一遭,原本她还想如果顾媺真的蠢到给顾珩带话,那她就可以在姜蘅面前狠狠嘲笑她一番了,然后顺理成章成为姜蘅唯一的好友。 可惜了,看客都已经就位,角儿却不将好戏唱完。 赶在顾媺发火之前,林婉儿又赶紧另转话锋:“不过,江恕之前不是送你出府来着?我们也就在那之后跟出来,怎么却比你先到?还是说,你中间又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姜蘅也不瞒她们,大方承认道:“却探望了一位故人,是之前我在苦杏街的旧识。” 既然敢将宓娘等人安置在自己身边,姜蘅自然编织了一套可惜对外开诚布公的说辞。她是不怕林婉儿接着往下问的。 但是林婉儿听到苦杏街便打住了心思。尽管她对姜蘅的往事知之不详,但用脚趾头想到她在苦杏街肯定过得不好。 林婉儿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干笑两声,又想问她这几个月在芳汀苑的光景如何,却被顾媺抢了话: “说起来,我们方才过来的时候见着你那堂妹了,她看我们的眼神,啧,好像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姜蓉啊。 姜蘅面上显露出歉意:“可能是她母亲新丧,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这才冒犯了郡主,请您海涵。” 顾媺噘着嘴摇了摇头:“单纯只是母亲新丧的话,她应该伤心欲绝才是。还别说,她那眼神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有些慑人,像是要把我们吃了一样!” “冒犯不冒犯且另说,我只怕她是太恨你,这才将我们表姐妹也恨上,对我们尚且如此,姜蘅,我可有些担心你了。” 姜蘅低低笑了一声。 顾媺不解其意,反倒是林婉儿接过话茬:“那你的担心就是多余了,斥鴳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它能讥笑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也无非是仗着自己见识短浅罢了。姜蓉不也一样?更何况,不是还有你吗?盈阳郡主看重的人,什么时候也轮得到别人算计了?那岂不是太不给你面子?” 顾媺被林婉儿这一番话说得身心舒畅,当即便拍着姜蘅的肩膀做保证: “确是这么个道理,姜蘅,你如今可是我罩着的人了,你得硬气起来!今天的事我也听说了,你怎么能那么没有脾气,那么多人让你诊脉,你还真就一个一个诊过去啊!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姜蘅无奈地看了一眼林婉儿,林婉儿却早已经笑得乐不可支起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太医署 将林婉儿和顾媺送走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这两人非说平阳侯府的饭菜不合他们胃口,要在芳汀苑里吃些糕点填填肚子。 姜蘅又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怎么舍得让这两个向来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就吃点心果腹,自然是按照两人的口味吩咐厨房做了饭菜送过来供她们吃。 而这时候,从自家夫人那儿拿到了姜蘅所开药方的几位大人,聚在一处合计一番后,便推举出两位带着药方去了太医署,目的就是为了验证这姜蘅的医术究竟如何。 宫中贵人请平安脉的日子在每月十五,今日十二,正是太医署清闲的时候,药童们忙着清点药材医术,洒扫内外,又有几个小太监帮着捣药,当值的太医们要么三三两两坐在一处乘凉,要么守着药炉昏昏欲睡。 李知荀和顾珩走到门口,他轻咳了一声,众位医官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从惬意舒适的闲凉时光里收了心,整理衣冠发鬓,恢复了在人前的大医风范。 其中有个名唤张攀的,油嘴滑舌,最擅逢迎拍马,玉京城里有哪些狗眼看人低的权贵勋爵,有哪些脾气比本事大的公子哥儿,他都摸的门儿清。如今见着李家的二公子与诚王世子,在众位同僚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他就已经迎了上去。 “世子爷与二公子面色红润,又正值壮年,这是什么风将两位吹到我们这太医署来了?” 他一贯会看人脸色,也就是看着李知荀与顾珩不急不躁,这才开口说了句玩笑话,若是换了人换了脸色,他这会儿就该面色焦灼,一脸担忧了。 李知荀看了顾珩一眼,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顾珩面上不显,心底已经开始冷笑起来:李知荀素来是这样喜欢装腔作势,分明药方都在他手里,不知道他这又请个什么劲儿? 冷嘲过后,顾珩皮笑肉不笑地回他:“二公子客气,这回众位大人推举的本也是你,我只不过半路插进来凑个热闹,你只管按章程办事,不必管我。” 张攀闻言,又笑着看向李知荀,等待着他的下文。 李知荀这才从广袖里掏出来两张药方,这两张是从辛老夫人和卫夫人那儿收到的,辛老夫人一直是有头疼脑热的毛病,天气热起来甚至有时候会严重到无法言语行走,但这么多年来太医署也就只能给她开些调理身子的药方。 至于卫夫人,则是近来才生的病,先是食欲不振,后来不知怎么的,眼睛竟然渐渐地看不到了,太医署也没有什么办法,还是只能给她开调理身子的药方。 毕竟太医署这帮太医,虽说几乎已经是玉京城里乃至大邺朝野上下功底扎实的大夫,但到底也只能治些寻常病症,碰到疑难杂症,只能束手无策。 两位夫人本来都对自己的身子不抱什么希望了,尽管知道姜蘅到了平阳侯府的宴会,却也没想过借着自己的病试探她,这病生得古怪,府上也延请各方名医看过,但治不好就是治不好,她们又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自觉没必要为难一个小姑娘,从头到尾,诊脉也好开方子也好,都是被旁人推着来的。 这会儿知道小姑娘一片好心给自己开的方子被人拿到了太医署里检验,两人都在府中发起了脾气,万一这方子管用,那便也就算了,可若是被太医们看出来这上面有什么问题,岂不是害了人家? “你们现如今是主意大了,我说怎么特地让我推了李家的宴会去平阳侯府,原来真相竟是这般,我原也不会真的用她这张方子,事后若是找大夫看过,她这方子有什么问题的话,私底下敲打敲打也就算了,可你们现在竟是要拿我这老婆子做筏子,去对付一个小姑娘?” 辛老夫人气得捂紧了胸口:“我辛家世代,皆是光明磊落之辈,孰料竟出了你们这些个精巧算计的子孙后代,都是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了,却将这份算计心思用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真是好大的本事!” “娘,儿子知错,只是这方子想来这会儿已经送进了太医署,您再生气也……于事无补了,您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一旁的辛大人低垂着头,听完老夫人的教训后,总算抬起头,担忧地看着她。 辛老夫人闭上眼睛:“都走吧,病也好死也罢,老婆子我是不想再看见你们了。一个个读的是圣贤书,说的是仁义礼,做出来的事,却比臭水沟里的老鼠还要下作,都走吧,别在这里污了老婆子的眼。” 老夫人是忠臣之女,辛家亡故的老太爷亦是往前数三十年这朝野之中难得的良臣,忠君爱国,正己修德,从低谷到高峰,永远坦荡正直。 夫妇俩琴瑟和鸣,用尽毕生心血培养三个孩子,老夫人原本以为就算不能让孩子们做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至少他们也该成为一个好人,如此才能不辜负她和夫君的殷切期盼。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叫她如何能不失望? 她缓缓闭上眼睛,为今之计,也就只能期盼小姑娘好运,李知荀与顾珩能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不要就这样轻易地毁了小姑娘的一生。 太医署里,明白了李知荀与顾珩来意的张攀,当即便招来另一位太医,与此同时,他又向面前两位贵公子解释道:“这位孟太医是咱们太医署里的药典先生,凡是太医署里现存的医术,就没有他没看过没记下的,看方子的事交给他准没错!” 这就是张攀的另一重本事了,行走宫廷之间,他不光说得了漂亮话,办得了靠谱事,到了关键时候,他也不会强出头,乱揽活,是极有眼色的一个人。 在他说话间,孟太医已经将李知荀手里的药方接了过来,他看了一会儿,很快便皱起眉头,张攀意识到不对劲,刚想问一声出什么事了,谁知孟太医便拿着药方回了自己的桌上,开始翻找起东西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敌众我寡 张攀看了李知荀和顾珩一眼:“您二位先坐会儿,我去看看孟太医。” 说完,他便去到了孟太医身边。 孟太医一贯是稳重沉静的,和太医署里的太医们共事快三年,也没人见过他这么慌乱的样子。 一时间他的异常很快便将太医署众人都吸引过来,有和他关系好些的,便在一旁问他:“你在找什么?不如说出来,我们大家一块儿帮着你找找看?” 孟太医充耳不闻,一心低着头翻箱倒柜,最后他终于在最底层的柜子里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众人也都看得分明,是一张纸。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颜色泛黄,也能看出来被他保管得很好,虽然有折痕,但是边角却没有卷起来,页面平整光滑。 就是不知道上面记载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让一向处变不惊的孟太医如此失态。 要知道,就是去岁开春,太医署一众太医卷进丽妃之死的案子里,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时,孟太医也仍然是冷静沉稳的。 此时的孟太医并不在乎旁观者心中如何作想,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之后,他便又回到桌前,将泛黄的宣纸放在桌上,开始仔细与李知荀拿过来的药方比对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郑重将宣纸收起来,抬起头看向正紧盯着他的李知荀:“不知李二公子手上这药方,是从何处得来?” 这话在李知荀耳边过了一遭,很快他便品出孟太医话里的意味:“有问题?” 孟太医颔首:“是有一些。不知二公子可否将具体细情与我道来?” 李知荀纵然再少年老成,谋算过人,但这行医问药之事究竟不是他的本行,人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总是抱有敬畏之心,他也记着自己今天来这一遭的目的是什么,权衡一番之后,他觉得或许也该和孟太医讲明细情,这才能让他更好地作出判断。 听见这两张药方竟然是出自近来风头正盛的姜蘅手中,又联想到因为她自己在这宫中受了多少冷眼酸话,众位太医可谓群情激奋,当即便有那脾气冲的,冷哼一声,看向人群中的孟太医: “即使如此,孟太医可要好好查验,也借此机会好好的让那些惯于走歪门邪道的小人警醒一番,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这话只差没有指明了说姜蘅弄虚作假,沽名钓誉,顾珩在一旁听得火大,却也知道这会儿孟太医的结果没有出来,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甚至……只会让人愈发看轻姜蘅。 他的手掩在袖中,攥紧,又渐渐松开。 李知荀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变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主动道:“事关重大,孟太医确实要好好看看。” 孟太医闻言,冷冷抬头:“我可以见见那位姜小姐吗?” 李知荀微愣,下意识转头看向顾珩。 尽管顾珩今天为了避嫌做足了甩手掌柜的姿态,但遇上这种事,于情于理都该他拿主意。 顾珩还没有想好,太医署众人却已经闹开:“这当然要见,我是早就想见识见识能将咱们院首比下去的医术究竟有多高明了,正好今日太医署无事,还请世子爷成人之美,给下官们一个机会。” “世子爷恐怕还不知道,因着容嫔的事,宫中上下几乎要把这位姜小姐奉为神女了,长此以往,太医署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我们虽然镇日与药材打交道,但到底也是读过书的,都明白技不如人就要甘拜下风的道理,倘若这姜小姐真是华佗再世神医传人,我等也该向她虚心请教一番才是,还请世子爷成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辞之中几乎将姜蘅推上神坛,打的也是友好交流的幌子,顾珩一时骑虎难下,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知荀看出他的为难,微微靠拢他,低垂眉眼,压低了声音和他说话:“姜小姐其人,我也有所耳闻,为人果敢诚勇,聪慧机敏,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想她不会敢给这么多世家夫人诊脉开方,或许世子该试着相信她。” 顾珩皱着眉看他。 李知荀摸了摸鼻子,一眼看出来他的顾忌:“舍妹虽然与姜小姐有些龃龉,但是我却没有包含私心,世子爷,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 他这样说了,顾珩也只能点头。 他相信姜蘅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想到这里,他扬眉一笑:“也好,既然诸位好奇心这么旺盛,不如我们就把姜小姐也请来,与你们当面对质。” 太医们于是随着顾珩与李知荀出宫到了揽翠楼,在揽翠楼等消息的几位大人还不知道顾珩做了什么,因为他们先等到的人是姜蘅。 见着姜蘅,众人都十分惊异,问她怎么来了。 毕竟他们今天是让李知荀和顾珩去太医署验查她的药方了,若是药方有什么问题,被愚弄的他们,一定会趁这个机会让她身败名裂。 但现在正主却来了,这该怎么说? 姜蘅与他们大眼对小眼地看了会儿,她抿着唇微笑道:“是世子爷约我,不过不知道他是为着什么事,我便将郡主和林小姐也带过来了,不知几位大人也在此处,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说完,她也不在乎雅间里几位大人怎么想,便带着顾媺与林婉儿在他们对面落座。 “世子爷去太医署这么久还不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几位大人要不要派人去找找他们?” 众人顿时深感受骗,不是说不知道为着什么事?怎么又将顾珩的去向掌握得这么清楚? 辛逐玉看姜蘅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时间也把不准她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只能转了话锋问她:“姜小姐与盈阳郡主还有林小姐是在路上遇着,这才约了一道过来么?” 姜蘅“啊”了一声:“当然不,是特地请她们过来给我撑场面的,毕竟敌众我寡,我寻思着,若是没点排场,即便没做亏心事,也难免少了底气。” 第一百七十章 魏青云 姜蘅说得这么坦荡,倒是叫人不好反驳了。 所幸几位大人也都是在朝堂上与言官们据理力争过的人,什么难听话没听过,姜蘅这话也不算什么。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又见盈阳郡主与林婉儿左右立于姜蘅身边,当真是凶神恶煞,这两人都是玉京城里不好惹的大佛,一个自恃身份嚣张跋扈,一个小肚鸡肠心狠手辣,招惹上两人中随便哪位,都不好脱身,也不知道这姜蘅究竟是哪儿来的手段,竟然能将这两位都请动。 正在两方僵持时,顾珩总算带着太医署一行人姗姗来迟。 见着姜蘅,他目光微顿,而后移开眼神,看向孟太医:“姜小姐便在这里,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姜蘅循声望向孟太医,眼眸微眯:“这位是?” “下官孟信石,见过姜小姐。”孟太医上前一步,看了她一眼后,低垂下头表明身份。 姜蘅盈盈福身:“原来是孟太医。” 孟信石将袖中的药方取出来:“这两张药方我已经看过,其中有一张,我于数年前机缘巧合之下也曾见过,不知姜小姐的药方是……从何而来?” 大邺行医之人,重师门传承。若是走的野路子,孟信石自然没话可说,可眼前姜蘅给出的药方,分明与他数年前见过的前辈同属一根,所以他得问清楚,姜蘅这药方的来历,若是正经师承,那便皆大欢喜,可若是姜蘅用了旁的法子强取豪夺,那他今天便是拼尽所有也要将这姜小姐钉在耻辱柱上。 姜蘅听了他的话,觉得很有些意思:“你见过的那人,应当是我的老师。她说过,她这本药方,乃是倾尽她毕生心血书写而成,普天之下,除她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有。” “她姓李,双眼因病致盲,就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她。” 孟信石怔然:“前辈确是姓李无疑,但是口说无凭,姜小姐……” 姜蘅沉默一会儿:“你既姓孟,又与家师有过渊源,那么,你祖母如今可还安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老师是在贵府住了三个月,确认孟老夫人无虞之后,方才离开的吧?” 经她这么一说,孟信石整个人松懈下来,方才提起来的气势也都消弭于无形,他完全相信了姜蘅的身份来历。 李前辈给他祖母医治,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来,人变事迁,当年旧事早已经无迹可寻,若非当时亲历之人,决计不可能知道三个月这样的细节。 “世子爷将姜小姐请过来,莫非就是让我们看他与这位孟太医故人重逢?那药方呢,究竟可不可用,倒是给我们一个准信啊!” 孟信石转过头,看向诸人:“这药方是可用的,当初姜小姐的老师到绥叶一带行医治病,医好了不少人的疑难杂症,姜小姐能被那位收为徒弟,足见姜小姐天资过人。” 他说完,又问姜蘅:“当初宜宁一别,已有二十年再未见过李前辈,不知她现今如何,可还安好?还有姜小姐方才所言,因病致盲,又是怎么回事?” 姜蘅环视四周,最终挑了把看得顺眼的椅子坐下,她歪了歪头,看向孟信石:“啊,我方才说错了,就像之前所有人以为容嫔身子虚弱是先天病症然则中毒一般,我老师眼盲,也不是因病,而是被人下了毒。” “至于那下毒之人,便是她曾经最亲密最相信的枕边人,你说是吧,魏院首?”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忽然从外面被人踹开,而后魏青云紧接着便滚到了众人面前。 “魏院首?这……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惊诧问道,随即冷声道,“既然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了答案,就不在此奉陪了,姜小姐与……”那人看了一眼这太医署众人,与顾珩,容色微敛,“诸位自便吧!” 他刚说完,门却又从外面被人关上。 沉重的声响好像落在所有人心上。 雅间里萦绕着清淡的茶香,墙上挂着的屏风上画着消夏图,檀木桌上摆放着价值连城的文玩珍宝,然而如今眼前这一应清雅物事却是无人有心享受。 角落里一直没有说话的崔博道淡淡开口:“姜小姐这是什么意思?你可要想清楚了,你面前的可都是朝廷重臣,你真要把我们困在这里?” 姜蘅也认得他,她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上的灰尘,冷淡的眼风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在她身旁,林婉儿自斟自饮,顾媺把玩着鬓边拔下来的金钗,俱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姜蘅才笑道:“崔大人此言差矣,小女子不才,不过是想请诸位大人听小女子讲个故事,”她柳眉微蹙,连鼻尖都微微皱起来,很是不满,“怎么能叫把你们困在这里呢?等故事讲完,自然放各位离开。” 崔博道环视周遭诸位同僚:“既然姜小姐这么说了,那各位不妨静下心来,且听听她怎么说?” 他出自崔家,众人本就隐隐有尊他为首的意思,先前他没开口便也就算了,如今他既然发话,众人自然愿意给他这个面子,当即便真的安静下来,将注意力放在姜蘅身上,想看看这小女子究竟要讲个什么故事! 姜蘅伸腿,秀气的鞋尖从她裙底露出来,众人还以为她要站起来,却没想到下一瞬她这鞋尖便落到了魏青云身上,还别说这姜小姐看着从头到脚无一不秀致婉约,但动作起来却是豪横得很,一脚下去愣是没给这位御前行走的大红人留半点情面,直将他踹地哀叫连天。 姜蘅收回脚:“魏院首,您说,这故事是您来讲还是我讲?” 魏青云闻言,霎时咬紧了牙关,也不呼痛了。 姜蘅斟了盏茶润嗓:“行罢,既然您不肯说,那便只好我这个做晚辈的来代劳。想必诸位大人也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将魏院首请过来吧?” “这却是因为,当年害得我老师双眼失眠的人,正是他魏青云!” 第七十一章 只凭心情,不讲证据 姜蘅居高临下地看向魏青云:“魏院首今年六十有三,正是御前行走的大红人,想必不至于连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都不记得吧?就是不知道魏院首敢不敢认?” 魏青云缓缓睁开眼睛,他双手双脚被贪狼卫的人用麻绳缚在身后,现如今一点也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地上仰望姜蘅,目如针刺。 从在太医署里被人打晕到被带来这里,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但趁着姜蘅与众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足够让魏青云明白眼前的局势,做出面对当前困境最合理的判断。 他正气凛然,看向姜蘅的眼神里满是温和的慈爱,当然也有不与小辈一般见识的大气:“已经是经年旧事,流年暗换,物是人非,魏某虽然不知道姜小姐从哪里听来这些离谱传闻,姜小姐若是有证据,那自该另当别论,可若是没有……面对莫须有的指控,魏某不愿意平白担下这等罪责。” 正如孟信石自信当初李婆婆到宜宁为祖母治病的细节外人无从知晓一般,魏青云也相信过去了那么多年的事,就算想要翻旧账,那也是一笔烂账,无从翻起了! 当年的惊天隐秘他已经辛苦掩盖了二十余年,瞒过了所有人,没道理如今功成名就却要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身上。 思及此,魏青云面色冷下来,眼底笑意微凝:“姜小姐如此行事,太不给魏某面子。你姜家家大业大,可魏某凭借一身医术行走玉京,也是多少世家高门的座上宾。” 他一贯是能屈能伸的,即便如今形容狼狈,却还能保持一颗平常心,甚至连说出口的话都仿佛是玩笑之语,与其说是他对自己有自信,不如说是他瞧不上姜蘅。 他觉得姜蘅没什么能耐,哪怕是能知道当初的一些细枝末节,但是也未必能找到证据,陷他于不复之地。 姜蘅看着他,笑道:“魏院首能做出毒害发妻之事,我以为您早就不要什么脸面了,如今这般责怪小女子,小女子还真是承受不起。” 她唇边浮着的笑意是微冷的,像秋末冬初时候清晨的霜雾,看着没什么感觉,但是真正触到了,那寒意却能直沁心底。 她不耐烦再和魏青云耍嘴皮子,看向面前的众人:“来之前我让人去打听过,原来魏院首对外宣称自己的原配发妻是出了意外暴毙身亡,随后才在第二年迎娶了工部尚书的次女。” “但是据我所知,魏院首本就是乡野山村里一个穷书生,因着年轻时候长相尚算英俊,再加上肚子里好像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这才引得当时沅江医药世家的大小姐倾心,不顾父母反对也要下嫁魏家。” “但是善解人意的魏院首怎么舍得让大小姐跟着自己吃苦,似乎是理所当然地,他提出入赘之事,做了医药世家李家的赘婿,随着李家的药材生意越做越大,李家举家搬迁至玉京城,也就是那个时候,魏院首又瞧上了工部尚书家的二小姐。” “同样是攀龙附凤,沅江城的医药世家和玉京城里的世家高门比起来,自然是有些不够看。魏院首于是便利用自己在李家多年所学,研制出了一味毒药。这种毒药服用下去,并不会很快见效,而是会让服用者的身体机能渐渐衰老,从而导致服用者身体虚弱,五感退化,渐渐地,活着也就和死了没差别了。” “李家大小姐意识到枕边人的狼子野心之后,便设法逃走,但那时候已经太晚,她不过才五十岁,却因为毒药的关系,变得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见魏青云双眼微闭,仿若老僧入定,姜蘅斟了一盏沸茶,直直往他面门上泼,魏青云躲闪不及,被泼了个正着,一张脸被烫得通红,茶水从他脸上滑落,从他的衣领里落进去,将他胸口与背部也烫得起了泡,他长大了嘴嚎叫,企图缓解痛感,但是毫无作用。 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在地上翻滚起来,整个人丑态毕现,如同一条蛆虫在地上蠕动,哪里还有一点当世名医的高人风范? 姜蘅冷眼看着他的狰狞模样:“后来的事诸位也应该都能猜到了,魏院首如愿做了工部尚书府的赘婿,有了做工部尚书的老泰山,再加上他在李家里窃取到的医书药典,他顺理成章地进了太医署,成了宫中小有名气的太医,而后坐上了院首的位置。” “说到底,他取了这么个名字也算是应了他这一辈子的似锦前程,从一介书生到太医院首,还真是平步青云。只可惜这手段不太能见光,若是没有了女人,他魏青云又能算个什么东西?” 姜蘅说完,胸中浊气总算出了一半,她打了个响指,雅间的门便被人从外面打开。 众人往门外看去。 她站起来:“今日是小女子冒昧,还望诸位大人不计前嫌,海涵则个。”说着,她朝众人拱手作揖,“故事已经讲完,我与诸位的缘分也算到此为止,诸位慢走,恕不相送。” 她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崔博道这便带着一众人走了出去,太医署孟信石等人原本没动,毕竟魏青云还是他们的院首,于情于理,他们该从姜蘅手里将人讨回来,但是在触及姜蘅的眼神时,却又无人敢再开口。 姜蘅挑了挑眉:“你们几位若是有事,不妨日后再来寻我?今天是我清理门户的日子,恐怕不便与诸君议事。” 张攀擅看眼色,见着姜蘅眉眼冷冽,便知道若是他们再留下去,恐怕也没谁能讨着好,于是便推搡着同僚们出了雅间。 林婉儿与顾媺也是通情达理,虽然她们这会儿肚子里已经装满了疑问,但都明白眼下不是个适合说话的时机,便也就双双与姜蘅辞行。 不过半柱香功夫,雅间里就只剩下姜蘅与魏青云两个人,她在魏青云跟前蹲下身子,拔出随身带着的匕首,拍了拍魏青云通红的脸:“是不是以为我没有证据便奈何不了你?可惜啊,魏青云,我这个人做事,从来只凭心情,不讲证据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如江恕 姜蘅说完,起身将门推开:“我方才说的,都听清楚了吧?誊写百份,送到城中各大客栈茶寮酒肆,再给城中的有名的戏班子也送过去,我出钱请他们排戏,谁排得好,本小姐重重有赏!” 门外拿着执笔的文士连连点头:“小的记下了,姜小姐放心。” 揽翠楼里人来人往,没什么人注意到二楼的动静,亦或者说有人注意到了,但都秉承着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想法,并没有向她们投去太多关注的目光。 姜蘅点了点头,让他拿了钱离开,又转过身叫上顾媺与林婉儿,至于魏青云,她再没有给过他一分多余眼神。 姜蘅这一招釜底抽薪来得又急又狠,丝毫不给魏青云反击的机会,就已经牢牢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再无翻身的可能。 顾媺与林婉儿和她一道出了揽翠楼,两人也看出来姜蘅心情不太好,并没有拉着她问东问西,只与她道:“魏青云虽然栽了,但工部尚书那边,恐怕不太好了,总归往后有什么事你记得找我。无论如何,我会帮你。” 林婉儿这般说完,顾媺便也争着道:“还有我还有我!” 姜蘅感激地看了她们一眼,点了点头:“等来日闲暇时候,再请你们看戏听曲儿。” 顾媺与林婉儿相视一笑,转过头来看向姜蘅,不约而同地笑道:“那当然好。” 姜蘅将她们送上马车,又见着两辆马车驶远,她才也转身上了刻有兰花徽纹的马车。 马车里,云屏与沾衣正端坐着,见她上来,两人分别道:“德春班那边已经清了场子,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魏夫人那儿奴婢也递了帖子,亲眼见着马车出府往鹤庆坊的方向去后奴婢才折返回来,此事必定万无一失!” 沾衣看了云屏一眼:“一切都在小姐算计之中,自然是万无一失。”她脸上出现赞叹的神情,“魏夫人最喜鹤庆坊的戏,鹤庆坊的戏票又向来是千金难求,如今以鹤庆坊的名义请魏夫人到场,魏夫人自然不会推辞,小姐又为鹤庆坊的角儿以魏青云的事迹特地排了这么一出戏,等魏夫人看到,那才叫杀人诛心呢!” “算无遗策,也不过如此!”她拊手称赞道。 姜蘅弯唇一笑:“杀人诛心的还在后头呢。” 她抬眼看了看楼上,那里,面目狰狞的魏青云正趴在栏杆上死死盯着她,眼神阴狠。 姜蘅唇边笑意更盛。 如果她先在魏夫人面前把魏青云的卑劣揭露出来,魏青云或许会被魏夫人厌弃,但是家丑不可外扬,很有可能她辛苦这么一遭,魏青云却什么都不会失去。 所以她要先把魏青云名声搞臭,把他的脸面撕烂,用这样的方式告诉魏夫人,他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一点价值了,况且,从前他既然敢毒害发妻以谋取更大的前程,怎么能够确保将来他在面对更诱人的利益时,能顾念两人的夫妻情分? 也唯有如此,魏青云在这玉京城里,才是真正的独木难支,前程堪忧。到那时,便不必她出手,坊间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足以令他淹死毙命了。 何况,她做事向来力求稳妥,怎么可能没有证据便轻举妄动。只看魏青云够不够格让她出示那些证据了。 “你有证据为什么不拿出来?”顾远洲看不明白她,“当时那样的情况,倘若有谁反应过来,问你要证据,你要是没有,你知道你会面临什么吗?” 姜蘅知道。 不过就是被他们群起而攻之,然后从此声名狼藉,她为魏青云准备好的结局会一点不落地套在她身上,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也会变成她,以后玉京城里坊间众人提起她便是无尽的鄙夷。 “但是殿下,你的假设是不成立的。因为我永远不会将自己置于那样进退维谷的境地,我永远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会永远风光体面,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 她拉长了尾音,下巴微抬,倨傲地否定顾远洲,她不好奇顾远洲为什么大半夜爬他的院墙,也不好奇顾远洲为什么这么关心她的事,她只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 “至于为什么我不事先把证据摆出来,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她打了个哈欠,“我去酒楼吃饭,伙计也没说过我必须要先给银子才能动筷不是?”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亮。 八月夜晚的月亮澄黄得有些晃眼,像枝头的桂花堆积。 “夜已经深了,殿下不会有喜欢在别人厢房里过夜的癖好吧?”她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顾远洲低眉一笑:“我真是失心疯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低下去,如同春夜里草丛掩埋的蛩鸣声,教人听不真切。 姜蘅也无心探究他说了什么,但对前半句话,她倒很是赞同。 如果不是失心疯,怎么会有人大半夜爬别人家的院墙?怎么自己家没有院子吗? 她百无聊赖地打了第二个哈欠,眼眶里盛满盈盈的泪水,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又好像是潋滟波光,动人心魄。 顾远洲一抬头,便对上她的双眼。 一瞬间的失神之后,他眼眸沉沉:“姜蘅,我有事想问你。” “您问。”姜蘅毫无诚意,两个字说得既没有真心也看不出实意,敷衍倒是占了个十成十。 顾远洲却也不在意这种细节。 ——他要是在意的话,早就被姜蘅气死了。 “你说婚嫁之事,与待价而沽的宝物没什么两样,可有此事?” 姜蘅胡乱点头。 太子殿下神通广大,手下人什么时候听到了她与江恕的谈话转告给他也是情理之中。 就算殿下今天问她是不是出了三次恭还放了两个屁她都不会意外。 “既然同是待价而沽,难道我还不如江恕?” 顾远洲直视她的双眼,语气比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更为深沉。 他听说了姜蘅今天在揽翠楼的作为之后,尽管知道或许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一种,但他还是止不住担心,甚至这种担心促使他等不及第二天,在这种时候冒昧登门。 正如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等,等到一切尘埃落地再向姜蘅表明心迹,直到今晚,却忽然忍不住。 第一百七十三章 忌惮 窗外月光皎洁,白纱窗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姜蘅缓缓睁开眼睛:“殿下,玩笑话说多了,可就不好笑了。” 她说完,顾远洲愣了愣,随即唇边泻出一抹浅淡的笑:“是吗?” 他骨相隽秀,眉眼斜长,即便是笑,也带着几分锋锐的少年意气。 他垂眸:“我也觉得不太好笑。走了,姜蘅。” 他懒洋洋的扔下这句话,随即便转身离开,姜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 来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 但无所谓,她困了。什么事都没有睡觉来得重要。 她躺下去,锦被一拉,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她安稳地睡下了,但却不知还有人正为她牵肠挂肚,迟迟没有睡意。 顾珩在床上辗转反侧大半个时辰,最终还是起身披了件衣裳,策马行至撷芳楼。 他本来想去谢府,但又想起来谢清亭的性子,这厮一个月三十天有三十一天都歇在撷芳楼,去谢府找他只能是扑空。 该说不说还是他了解谢清亭,已经夜半三更,谢清亭还围坐在一众美人间,他喜好的向来是那种鬓发如云,眉眼秾丽的少女。 一如当初的越绮娘,又或者说,这些本也就是他照着越绮娘的模样找来的消遣。 顾珩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挥退一众美人,坐到谢清亭面前,斟了杯酒,朝他示意,也不说话,仰首饮尽。 谢清亭已经喝得脸颊绯红,眼里也没什么清色了。但还是能勉强辨认出面前来人,他低头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个人喝多没劲儿,我们一起。” 他这个人喝酒素来是这样,醉了和没醉也差不多,说话条理分明,也不会舌头打结,若非上脸,旁人还真无法看出来他就是醉是没醉。 顾珩低笑一声,高举酒杯:“喝!让我们喝他个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清光!” 谢清亭再斟一杯,与他对饮,两只酒杯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清酒从杯盏里溅出来,辉映着撷芳楼里阑珊的灯火,丝竹声由急转缓,舞女们的水袖抛开,绽成风月往事,飘摇旧梦。 顾珩喝完一杯再接一杯,直到酒壶里再倒不出一点酒,直到丝竹声渐尽,他终于放下酒杯,偏过头去看谢清亭:“在这温柔乡里消磨日子,就这么好?” 谢清亭缓慢地将视线从楼下舞女的水袖上收回来,投向顾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一笑:“好与不好,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谁在里头,谁说了才算。” 顾珩闭上眼。 他今天喝了好些酒。 好久以前,他也像今天这样,喝了很多酒,步履蹒跚地从撷芳楼离开,在回王府的路上遇到了姜蘅。姜蘅那时候才多大啊,好像是十四吧,她和他说,酒易伤身,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应该喝这么多酒。 所有人都告诉他酒会误事,但只有她说酒易伤身。 可是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不喜欢这门婚约,也不喜欢姜蘅,所以他借醉给了姜蘅难堪,他装作浪荡子的模样,走到姜蘅面前,用醉醺醺的目光打量着姜蘅,又转过头问谢清亭:“这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倒是有几分眼熟,长得也还行。” 后来姜蘅自然是面色煞白地离开。 但凡是位接受良好教养长大的世家小姐,都受不了自己的未婚夫将她当成一点朱唇万人尝的风尘女子。 她离开之后,他自然也清醒过来。 他说了假话。姜蘅哪里是长得还行,即便是十四岁,还没有长开的年纪,姜蘅就已经盛名在外了,见过她的人都说,哪怕是玉京城里最娇艳的牡丹,最动人的春风,也不能及她一分。 他一向是喜欢说假话的。就连意识到自己对姜蘅动心的时候,他也能欺骗自己那不过是看她有趣。 “怎么不喝了?”谢清亭拉他的衣袖,眼神迷蒙。 顾珩将自己的衣袖从他的手里扯出来,空洞的心里好像忽然生出藤蔓,将他的心脏紧紧缠绕,无法抑制的疼痛从他心尖涌开,他低下头去,双手捂着脸,哑声道:“如今我便是醉死玉京,她也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就像今天在揽翠楼,就像之前在很多地方。 谢清亭放下酒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该放下了。今天的事……她早就算到了一切,算准你会和旁人一道进宫请太医,算准你会让人请她到揽翠楼,你还没明白吗?她在利用你啊。” 顾珩没有去计较为什么应该酩酊大醉的谢清亭会忽然清醒,他也不想问他究竟是借酒装疯还是始终没醉。 反正人生本是风月场,醒也无妨,醉也无妨。 他也没有抬头,闷声道:“我明白。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不也是吗?越绮娘已经死了,即便是有一百个一千个与她眉眼相似神情相仿的人陪在你身边,可终究不是她,她再也回不来了!” 说到最后,顾珩忍不住抬首,却见谢清亭眼中一片清明。 他又举起酒杯:“要不怎么说我们是至交好友,这也算是有难同当了。” 说完,他向顾珩举杯示意,满饮此杯。 顾珩苦笑一声,与他再度共饮。 魏府。 已经是后半夜,明月隐在层云之后,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 闷热的夜里,正院的厢房里却是凉气袭人。 辛氏还没有睡。 昏沉沉的屋子里,纱窗上映出门外跪着的男子身影。 是她的夫婿,魏青云。 从她下午在德春班听完戏回来,他就在院子里跪着了,好歹在魏府做了十来年的老爷,他却好像一点脸面也不要,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下人他也不顾忌,便一直跪在那里。 若是换成别的什么事情,辛氏恐怕早就消气了。 男人的面子多重要呀,再大的事,也不能让自己的男子没了脸面。她一贯是这么想,然而今日看着魏青云这副做派,她却只觉得心惊。 一个不惜毒害发妻只为往上爬的人,能豁出去脸面行事,还不够让人忌惮么? 第一百七十四章 力所能及 第二天一早,姜蘅便让云屏和沾衣给姜蓉送去了如意坊近日才出的新品。 “如果不是她在这其中推波助澜,事情又怎么会进展得如此顺利?”她看了眼桌上的檀木盒,又问空翠,“辛氏回娘家了?” 空翠低头应是。 确定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之后,姜蘅这才放下心来,低头喝粥。 “这几天若有宴请邀约,就都推掉,对外就说昨日我被诸位大人的阵仗吓着了,估摸着没个几天缓不了神。”她喝了两口,又蹙眉道。 众人依言道是,随后纷纷下去。 宜霜居里,冬青被小丫鬟请到门口,眼见得云屏和沾衣过来,她面上的笑意很快隐下去,冷淡地看向两人,眉眼间满是提防与戒备。 从贾氏死后,这阖府里便都知晓宜霜居与芳汀苑势同水火,有着化不开的仇解不清的怨了,这会儿宜霜居的人谁再给芳汀苑的丫鬟好脸色看,那岂不是踩着他们家二小姐的面子? “什么事?”冬青话刚出口,很快就被人大力扯到身后。她吃痛惊呼,却在看清面前的人后很快噤声。 是姜蓉。 贾氏死后,她到芳汀苑里大吵大闹那么一通,姜蘅事后报复回来后,又道姜仲廉那儿去哭了一回。 姜仲廉早已经被贾氏母女气得昏了头,又逢贾氏身亡,他忙着统筹丧事更是焦头烂额,听完姜蘅的哭诉后便直节下令让姜蓉禁足,不出孝期不得解禁。 她站在门口,看着云屏和沾衣,眼里的怒意如同芒刺。 眼前这等光景,别说来人是姜蘅身边得脸的丫头了,换成是芳汀苑的守门狗姜蓉都恨不得千刀万剐。 她冷着声音问道:“姜蘅让你们来做什么?她又要发什么疯?” 云屏沾衣对视一眼,略略低了头,向前捧出花纹精致的檀木盒,而后齐声道:“这是我们小姐命奴婢们送来的谢礼,多谢二小姐这些日子的辛苦筹谋,这才能助我家小姐于此京中,一鸣惊人。” 她们说完,又齐齐福身行了一礼。 着实谢得真心实意。 然而也正是这份真心实意,让姜蓉更气!她虽然不知道这两个贱蹄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也能听出来些许端倪!这哪是来送谢礼,分明就是奚落和嘲讽! 她往前一步,想将两人手里的盒子打翻,下一瞬却被人拦住,是看守她的家丁,被她眼风扫过,两人也只是低头:“小姐,得罪了。”却是丝毫不肯退步。 姜蓉抬手,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在左边那人脸上,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冬青看了她们一眼,急急抬脚去追自家小姐。 云屏见状,忍着笑意高声道:“既然二小姐今日心情不好,那这谢礼奴婢们便先放在宜霜居门口,等何时二小姐心情好些了,您再派人来取也无妨。” 沾衣看她一眼,也蹲下身将檀木盒放在地上,再起身时,手里便掏了两锭碎银子,她将银子递给先前挨打的家丁,叹了口气: “我看二小姐下手忒有些重,蒋大哥你这脸上都被刮得起了血丝,我这儿有点碎银子,你什么时候得空去看看大夫,买点药膏罢。” 家丁自然不肯收。 她拧着眉,又道:“我家小姐常说,下人的命也是命,怎么能随着由主家作贱?今日便不是我来,换成咱们院子里谁都是一样的。你收下吧。” 这话实在通情达理,尤其有了姜蓉的对比之后,更让一众护院家丁对宜霜居的人观感下降,至于对姜大小姐,他们自然也少不得多了几分好感。 空翠与烟翡这会儿也去了各家府上送还请柬宴帖,顺带说明自家小姐抽不出时间的缘由,又带着魏青云在这玉京城里出了一回名。 “那魏院首,居然是这样的人?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放在以前,谁不将他敬着重着,可这事一出来,这种杀妻求荣的废物,在玉京城里可算是彻底断送了前程!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因他的医术敬重他了。” 有人听说了事情始末,如此感叹道。 空翠听了,也跟着应和:“我家小姐说,行医之人,必先修德。有德之人行医,只重病患;无德之人行医,唯求富贵。” 姜蘅如今正是风头无两的好日子,平日里虽然树敌不少,但与她没什么交集的人更不少,听了沾衣的话,旁人自然是点头夸耀的更多,都说姜蘅有大医风范。 但是等人一走,背后的人却又说开了: 常人便也就算了,姜蘅出身世家,注定她不能像古今名医一般行走江湖,治病救人,空怀一身医术,到头来也不过是她媚上的伎俩,莫说魏青云,她自己不也是一样货色? 但她到底是小姑娘,又有大好前程,众人虽然看不惯她这一派作风,但却也犯不着将话说得太难听。是以逢着身边人说起这姜大小姐,自然还是该夸便夸,不过就是睁眼说瞎话,这年头,谁不会? 烟翡留了心眼,事后转头回来听见坊间众人嚼的舌根子,气得将绢帕都拧成了一股绳:“虽说小姐脾气是蛮横了些,但她从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好气性,可恨这些人黄口白牙,凭空捏造,竟这般污蔑小姐!” 她简直想上前去把这些人的脸抓花,且看他们还能不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但又害怕这么做是往自家小姐脸上抹黑,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叫她回去了将这些话说给姜蘅听,她也是不愿意的——魏青云如今落得一身腥,小姐正是高兴的时候,她说这些岂不是败兴? 就一直这么生着闷气,到最后回了芳汀苑,烟翡也没个好脸色。 姜蘅平素虽不太管束她们,但毕竟是自己身边伺候的人,便是再不上心,她也有所察觉,当即便招了空翠来问。 听空翠说明了缘由后,她笑着捏了捏烟翡鼓起来的腮帮子:“我还当是多大的事,这就惹得我们小烟翡不高兴了啊?” 烟翡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嗔唤道:“小姐!” 她这都是为谁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辛寄嬛 姜蘅失笑:“嘴长在旁人身上,他们要说什么,除了由他们去,还能怎么做?这天下悠悠众口,难不成你都要为了你家小姐去一一堵上?” 她轻轻拍手:“看不出来呀,我们家烟翡居然是这样有志气的好姑娘!” 烟翡噎住,过了好半晌,她抿了抿唇:“可奴婢听着不高兴!” 空翠,云屏,沾衣三人闻言,俱是笑着摇了摇头。 云屏原是在窗边修剪花枝,这会儿听了她的话也忍不住走过去,用手指戳了戳他她的脑门:“也就是你年纪小,小姐又宠着你,不然哪有你说这话的份!” 小丫鬟不高兴,居然还反过来要自家小姐宽慰,这是什么道理? 烟翡也知道自己这是恃宠生娇了,抬头朝云屏做了个鬼脸,又趴在姜蘅膝上蹭了蹭:“云屏姐姐这话就有些好笑了,小姐又不是专宠我一人,你要是想也可以说啊,反正我从来没见过比咱们小姐还好的主子!” 姜蘅弯了弯唇,不再和她们说笑,低头默起方子来。 云屏凑上去看了两眼,认得她写得都是些药材用量,愣了愣,问道:“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姜蘅笔下未停,淡淡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沾衣听见云屏的话,看到姜蘅笔下所书,迟疑一会儿,惊道:“听说沅江李氏因一本医典这才得以立足杏林世家,小姐既是李大小姐传人,您手上的莫非便是李家的医典?” 姜蘅点了点头:“我准备将这本医典默写出来,供世间医者观摩。” 李婆婆生前,一直想回到玉京,不是为了祖业,也不是为了魏青云,这一辈子,她从沅江走到玉京,所图的所为的不过是将李家医典发扬于世,使世人病有所医,不必受银钱之困。 如今她已经借着李婆婆留下来的医典,让魏青云名声大臭,医典放在她这里也就没什么用了,不如默下来,命人誊写,广传天下,成全李婆婆的心愿。 有这本医典在她手里,往后玉京城里她能得多少便利? 沾衣想不通姜蘅这么做的道理:“可是……” 姜蘅抬眼,看她神情便明白她在想什么,她低下头,一边默背药方,一边道:“这本医典送出去,以后能救更多的人。世人的性命,和我个人的得失比起来,更重要,也更宝贵。” “何况,怀璧其罪。”她放下笔,抿了口茶,“你能知道的事,玉京城里那些手眼通天的人物不会不知道,我若是不将医典交出去,只怕还会招来祸患。比起将来他人刀剑相逼,我为什么不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呢?” 沾衣沉默下来,她抿了抿唇,低头叹道:“是奴婢短见了。” 姜蘅摆首:“无妨。” …… 辛尚书府。 辛寄嬛回到尚书府,本欲先拜见祖母,却在刚进府时便被管家拦下,请去了书房,说是老爷要见二小姐。 可等进了书房,辛寄嬛却没有见着辛逐玉,反而坐了近个把时辰的冷板凳。 一盏茶凉透,她已然明白过来,父亲要见她是假,要给她个教训才是真。 但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到底是教养自己长大的父亲,即便辛寄嬛在外如何为非作歹,横行霸道,她却也是不敢违抗父命的。 她只能静静坐着。 直到正午时分,辛逐玉才慢吞吞走进书房。 辛寄嬛万分饥渴,心头焦躁,然而见着他进来,还是按捺住心底的难受与委屈,先是贞静柔婉地行了礼,开口唤了一声父亲。 这是辛家的规矩,哪怕是天塌下来,辛家的女儿也一定要言行有度,遵循礼数。 见女儿这般,辛逐玉面上总算好看了一些:“等久了罢?” 辛寄嬛连道不敢:“父亲要见女儿,女儿等多久都是应该。”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难捱的。 和魏青云挨着实在恶心,她一早便从魏府出来,水米未进,而今又是八月,日头正盛,辛逐玉是奉行节俭之人,书房里从不置冰,一上午下来,辛寄嬛早已经汗流浃背,胃里也有些不舒服,难受的感觉如同烈火烧灼、蚕食着她的内心。 辛逐玉冷哼一声:“你若真这么懂事,就不会一声不吭回娘家。青云如今是你的丈夫,你为人/妻,夫婿有难,应该与他齐心协力,共度难关;你与他还生了两个孩子,既为人母,更该刚强,寄嬛,你已经不是十四五岁的二小姐了。” 说到最后,他隐隐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 但是辛寄嬛半点没有听出来他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心疼,她双手交叠,在宽大的广袖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唯有如此,她才能勉强汲取到几分力量,支撑她面对如此面寒心冷的父亲。 就在下一瞬,拐杖拄地的声音沉沉响起,紧接着门被推开,在一众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身着藏蓝地松鹤长青洒金锦裙,头戴同色嵌绿松石抹额的辛老夫人冷眼看向屋子里一脸坦然的男子: “魏青云谋害发妻,是为大恶;谋夺李家产业,是为大奸,此等奸恶之人,怎么配得上我家阿嬛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的可贵情义?” “逐玉,我看你也老糊涂了!” 她伸出手,苍老如枯树皮一般的手伸向辛寄嬛的方向,招了招:“阿嬛,过来,到祖母身边来。让你父亲好生想想,究竟是图个虚名重要,还是把日子过好重要!” 辛寄嬛站起来,惴惴不安地去到辛老夫人身边。 感受到祖母干燥温暖的手心传递出来的力量,辛寄嬛开口想说话,却哽咽住,好一会儿,她才哑着嗓子道:“祖母,我不想回去了。” 她当初是爱过魏青云的,若是那时候出了这档子事,那怕被阻拦,被贬低,被嘲讽,她也一定会做到父亲说的,与他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可如今二十几年过去,六千多个日日夜夜,足够她看清魏青云的真面目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初逢 上 辛老夫人将孙女接到松鹤堂,与她话了会儿家常后,又问起姜蘅。 她对姜蘅很有些好奇,觉得这小姑娘胆色过人,是玉京城里不可多得的女巾帼。 玉京城里那么多诗礼簪缨之族出身的夫人小姐,谁能像她一般,敢给那些心里盘着无数道弯的朝臣下套呀? 辛寄嬛哭过一场,心中郁气散尽,沉静开口:“孙女对她,并不知晓太多,只知道那姜大小姐年少失怙,而后又在十四岁失踪两年,藏身乡野,是十六岁才被姜家人接回去。” 辛老夫人“嗯”了一声,握紧了她的手:“哭也哭过了,现在阿嬛告诉祖母,对魏青云那厮,你心中如何作想?” 辛寄嬛心中发苦:“女儿想与他和离。” 她不是心性柔弱,没了丈夫好比天塌的小女儿,十岁时遭遇山匪,在一众家丁舍命相护下才逃出生天的辛二小姐,打小便是坚毅的性子。 哪怕是最喜欢魏青云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能依靠他一辈子,又或者她早已经做好了自己会离开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她还以为,他们能这般相敬如宾,直至晚年。 “自幼祖母便教我,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一直记在心里。魏青云心性恶毒,非但不是良人,我甚至怕将来他会连累辛家。”她抿了抿唇,思及父亲的态度,仰脸望向祖母,“只怕父亲不会轻易答应。” 外人都说她与魏青云感情甚笃,也正是因为魏青云深情如许,才终于感动辛尚书将爱女下嫁给一介商贾。 可是鲜少有人知道,父亲真正松口,是因为魏青云以李家的产业做了投名状。这也就是娶了她之后,他能得以进太医署的原因。 辛老夫人闻言拉下脸来:“他敢!我老婆子还没死呢,这家里,尚且轮不到你父亲做主!” 辛寄嬛这才放心,她微微颔首,又想起来祖母提到姜蘅时目光里掩饰不住的赞赏,她伏在祖母膝上,轻声问道:“祖母既然喜欢姜蘅,不如请她过府做客?我记得观尘还没有说亲?” 平心而论,姜蘅这人手段雷霆,放在外面自然不太讨喜,可若是成了自家人,那真是令人要多欢心有多欢心。 辛老夫人沉吟半晌,道:“先看看吧。日子还长着,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 辛寄嬛听她这样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看来祖母果然是对姜蘅上心了。正是因为上心,才需如此慎重。 …… 姜蘅费了好几天功夫,总算将医典默完。她又让人誊写了数份,往京中大小医馆药堂并宫里太医署各送了一份。 辛苦这么多天,眼见得大功告成,姜蘅决定出门逛逛,至少也得吃些好的犒劳犒劳自己。 她照例去了知蜀斋。 这地方她曾带顾媺与林婉儿来过,有黄柱子八面玲珑操持例外,又有刘城苦心钻研菜式,不过一年时间不到,如今已然是门庭若市,生意红火。上回刘城还说想开分店,特地问过姜蘅的意见。 姜蘅自然没意见。 刘城是真心想做好这个知蜀斋,而知蜀斋做好之后,这大把的银子最后还是要流到姜蘅的口袋里,她能有什么意见? 到知蜀斋时,姜蘅让空翠烟翡将自己在路上买的桂花糕与桂花酿拿出来,带给黄柱子与刘城。 “中秋快到了,到时候你们歇一天,好好过个节。”她笑着道。 黄柱子从柜台后高声应道:“诶!听小姐的!” 他说完,又探出头来,指了指楼上:“那位今日也在。” 姜蘅不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迟钝反应过来:“顾远洲?” 黄柱子点头,又一脸惊恐地压低了声音:“那可是太子殿下,小姐您直呼名讳,恐怕不好吧?” 姜蘅不以为意:“老位置,上最近的新菜和招牌菜,再去外边的盛意楼给我包一盅汤来。” 不等黄柱子答应,姜蘅已经带着四个丫鬟上了楼。 也是巧,恰便遇着了从楼上下来的辛寄嬛。 见着姜蘅,她神色诧异:“姜大小姐?” 她抬头看了看楼上,神色间多了几分了然:“看来姜大小姐也是耳聪目明之人。” 有了黄柱子先前那么一句提醒,姜蘅如何能听不懂辛寄嬛的言下之意?她笑了笑:“魏夫人来此,莫非也是别有用意?” 辛寄嬛还未说话,她身边的小丫鬟已经挺着胸脯道:“姜大小姐莫言信口胡说,我家夫人是一贯喜欢这知蜀斋的菜式,总会亲至此地尝近日新菜。” 云屏往前一步:“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们小姐不是喜欢知蜀斋的菜?” 姜蘅轻喝:“好了云屏,我看我平日是太宠着你,主子还没有说话,哪里有下人插嘴的道理?” 她这话明面上是斥责云屏,但在场之人都听得出来,实则是暗讽辛寄嬛对下人不加管教,致使下人行越俎代庖之事。 辛寄嬛脸色有些难看,却不是对着自己的丫鬟,而是看向姜蘅:“早听闻姜大小姐不是个简单角色,今日我也算是见识了。” 姜蘅微微颔首,收下她的夸奖。 那头衡暝也于此时下楼,原本还算宽敞的楼道一下因为他的加入变得狭窄起来。 逢着姜蘅,他当即躬身抱拳:“姜小姐怎么在这里?” 姜蘅听得好笑:“旁人问我这话就算了,你这般问,竟也不觉得亏心么?” 衡暝像是这才想起来似的:“是小人疏忽了,一时竟忘了姜小姐是这知蜀斋的东家。” 对这层身份,姜蘅虽说平日里不会主动与人提起,但也没有遮掩的意思,是以这会儿当着辛寄嬛的面被衡暝说破,她也只是淡然受下,又道:“忽然从楼上下来是有要事处理吧,别杵在这里与我寒暄,去忙你的事吧。” 衡暝再度拱手道好,这才离开。从头到尾,竟是没有拿正眼看过辛寄嬛。 但他是太子身边的得力下属,这般眼高于顶也是情理之中,辛寄嬛又哪敢有什么不满?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南阳王 但是……什么时候眼高于顶的衡暝大人也与姜蘅熟识了?还是说,真正与姜蘅熟识的其实是那位? 想起来许久之前玉京城里盛传的流言,辛寄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姜蘅,空穴不会来风,她愿意相信那些传言是真的。 又想到衡暝的话,她弯了弯唇角,眼底也带了两分真切的笑意:“原来这知蜀斋竟是姜大小姐名下所有,倒是我久居深宅,孤陋寡闻了,若有言词不当之处,还望姜大小姐海涵。” 姜蘅微笑着颔首,从她身边走过,径直上了楼。 而此时,京中大小医馆与宫里的太医署也收到了姜蘅命人送去的《李氏医典》。 姜蘅本不想留名,但又顾及到医典的特殊性,故此在医典上刺下蘅草的纹样,应的便是她的名讳。 毕竟若是不注明身份,只怕大夫们不敢用。 行医之人,自然对李家立足根本有所听闻,一收到医典,再经查证,顿时医馆中人如获至宝。然而太医署里却是气氛凝重。 ——姜蘅此举,怎么看怎么像是赢家面对败者的耀武扬威。 “她这是嘲讽吧?” 有人这么问,但也没人吱声。 虽然看起来像是耀武扬威,可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也做不出来这么缺心眼的事。何况姜蘅的脑子看起来明显比他们在座所有人都好使。 但这就更让人想不通了啊,一本医典,当年可以成就沅江李家,如今自然也可以成就姜蘅。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愿意将这本医典传扬于世啊? 想到最后也没有人想明白。 最后是一直默不吭声的孟信石在一旁淡淡道:“有什么想不通的?医者仁心而已。李氏医典中记载了各种疑难杂症的应对之方,放在姜小姐手中,能救的不过十人百人,可传扬出去,放在世间医者手中,能救的却是千人万人。姜小姐此举,是真正的大医风范。” 众人默然,随即眉眼低垂,纷纷道是。 扪心自问,他们到底不如姜蘅通透豁达。 说到这里,自然免不了将魏青云拎出来唾弃一顿。 值得一提的是,事情闹得太大,今日一早,太后便下了懿旨,罢免魏青云在太医署的一应职务,自此不得为官。 到这里,魏青云的黄粱美梦算是碎了一半。 “这才一半?”听姜蘅这么说,顾远洲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怎么才算完。” 姜蘅手肘撑在桌上,支着下巴:“自然是要他身败名裂,再无起复可能才算。” 她说完,夹了一筷子麻婆豆腐,喂进唇中吞咽下去后,又道:“我的话说完了,接下来是不是该殿下了?你在雅间里吃得好好的,忽然过来找我真的没别的事?” 她狐疑地看向顾远洲。 在她看来,顾远洲和她是一样的人,简单来说就七个字:无事不登三宝殿。 回想起之前每次顾远洲找她,除了中间有一段时间他脑子抽风之外,每每找她必有要是,就是不知道今天又是为着什么事。 顾远洲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姜蘅放下筷子,直直盯着他看:“是容嫔?” 顾远洲摇了摇头,道:“你先吃吧,吃完再说也不迟。” 姜蘅笑了笑:“殿下话说到一半,我还怎么吃得下?” 她其实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但是为了让顾远洲生起一丝愧疚之心——如果他还有这玩意儿的话,她不介意扮一扮可怜。 顾远洲果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很不道德,也不再拖延,径直开口道:“姜蘅,你亲事是不是还没定?” 姜蘅挑眉:“这和您今天要说的事,有关系?” 顾远洲道:“十一月,南阳王要启程回京了。” 姜蘅用意念操控系统面板,才知道南阳王是谁:这一代谢家惊才艳绝的人物,但却因为不甘嫡姐牺牲婚姻大事为家族笼络权贵,叛出谢家,后来从军,战功显赫,故而被封南阳王。也是如今大邺唯一一位异姓王。 他今年已经二十有四,却还没有娶亲,今年回来,皇上也应该会提到这事了。 既然要娶亲,那这人选就成了问题。 “殿下不妨说得仔细些?”她又夹了一筷子狮子头,动筷时也不忘抬眼看看顾远洲的神色。 其实顾远洲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特,剩下的事便是放任姜蘅自己去查,她也不是查不出来,但是或许潜意识里,她将顾远洲当成了可以信任的人,所以那股子惫懒劲儿又上来了。 “父皇会赐婚。”顾远洲顿了顿,道,“南阳王功高震主,父皇此举,一为示亲厚施恩之意,二来所为,想必你也清楚。” “牵制,监视?”姜蘅反问,“所以我也在人选之列,就像当初和顾珩一样?”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只觉得可笑又可怜。 她如此,皇帝也如此。 她费尽心思,做了那么多事,一步步筹谋至今,仍然免不了被安排命运;皇帝稳坐龙椅,却还要忌惮战功显赫的臣子,亦不能顺心如意。 顾远洲没有说话,他叹了口气。 姜蘅看向他。 “该愁的是我,殿下怎么也叹起了气?” 顾远洲道:“我想帮你,奈何有心无力。” 这姜蘅自然知道,到底她与顾远洲之间没什么深厚交情,而皇帝与他,既是君臣,也是父子,他断不可能为了她反抗皇帝。 她也没想过靠任何人破开眼前的局面。 有什么关系呢,她生于此间,风来浪来,她便做船桨,做云帆;雨来雪来,她便做屋檐,做纸伞。 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知道了,多谢殿下。有你这句话,姜蘅感念至深。”她又吃了一勺翡翠豆腐,眼睛全盯着面前的菜肴汤羹,这话说起来,自然便多了些许让人分不清真假的搪塞与敷衍之意。 索性顾远洲也不在意这个。他只希望她不要被他破坏了今日的好心情,至于这破局之策,她想得出来也好,想不出来也罢,总归他会帮她。 姜蘅吃饱喝足,看向顾远洲:“殿下怎么还不走,还有事?”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初逢下 顾远洲自然没什么事。 他淡然起身,临走之前又多道了一句:“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姜蘅“嗯”了一声,目送他离开。 那厢辛寄嬛已经回了辛府,她将今日在知蜀斋遇着姜蘅的事说给了祖母听:“以往听过她不少传闻,今日初逢,却觉得这位姜大小姐倒与传言有几分出入。” 她回想起在楼梯上姜蘅位于下而神情闲适的样子,稍许停顿后继续道:“但有一点确是不错,她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辛寄嬛打小随着父亲三教九流的街头巷尾走过,权贵勋爵的豪门世家走过,通达世故,老练人情,自然有自己看人的一套法子: 同样是嚣张跋扈,有的人是倚仗底气,有的人却只是外强中干,这其中如何辨别,却也好说,只需让其露怯。 在知蜀斋,她自楼上而下,姜蘅自楼下而上,两相遇着,姜蘅看她时恰需抬头,再加上两人前不久还有一桩官司,按理来说,这时候的姜蘅就算不亏理也亏心。 姜蘅在她面前得低半头,各种意义上的。 可即便狭路相逢,姜蘅也没有半分避让的意思。这便是因为她有可倚仗的底气。 回府的路上辛寄嬛想了很久,终于想通姜蘅的底气不在姜府——姜府气数已秋,不出三十年,会。定会跌出二流世家之位;也不在那位——她与衡暝谈话时,衡暝对她态度尊敬,然而这尊敬中却又掺了两分小心忌惮,若是姜蘅与那位亲近,衡暝不至于如此表现。 她的底气在她自己。 “你说她不简单,我却反而觉得她不难看透。”辛老夫人抿着唇笑道,“若真是心性复杂,她不该,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毕竟如今的玉京城正是暗流涌动之时,有心人都会选择韬光养晦,而不是像她一样,锋芒毕露地活着。” “你看她回京至今,为人行事,何曾留过什么退路?诚王府的婚约,她说退就退了;盛安伯一家,她说逼就逼了,还有尚家,杨家……” “哦,你方才出去了,有桩事你还不知道。”辛老夫人说着,伸手招来一旁侍立着的丫鬟,“你来,告诉二小姐方才下人送来的消息。” 那丫鬟于是将方才的事娓娓道来,便是姜蘅将李氏医典广赠玉京医馆的事。 “她有仁心,知进退,爱憎分明,我瞧着这性子,却是与你祖父年轻时候有些像。找个时间吧,我想与她见一见,总觉得我和这孩子会很投缘。”她缓缓闭上眼,看起来像是有些累了,语气也变得绵软。 辛寄嬛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半晌却没听着老夫人再说话,上前一看,才发现老夫人竟是睡下了。 辛寄嬛于是带着身边的丫鬟缓缓退出了小花厅。 两人方一出了花厅,丫鬟雀兰便撅着嘴道:“夫人真要安排姜小姐与老夫人见面?万一老夫人很是喜欢姜小姐怎么办?那您……” 她家夫人落得如今地步,全凭姜蘅所赐。在雀兰看来,夫人与姜小姐该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可若是老夫人插进来,偏向姜蘅,那到时候夫人岂不是要伤心? 辛寄嬛看了她一眼:“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在知蜀斋,谁准你如此无礼?” 雀兰扁着嘴:“奴婢……” 两人有着打小一块长大的情分,辛寄嬛色厉内荏地说了一句,便算是敲打过了。她悠悠叹了口气:“老夫人喜欢她有什么稀奇?我也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 敢爱敢恨,行事霸道也不失周全,还不够讨人喜欢的吗? 姜蘅接到辛府的帖子,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是辛寄嬛想请她喝茶。 “小姐,这……您去还是不去呀?”云屏捏着帖子,觉得这事很难办,若是去了,难保魏夫人不会为难她家小姐,可若是不去,那岂不就显得她家小姐怯了? 姜蘅想了想:“那天我没什么事吧?” 云屏道:“没有安排。” “那便去,”姜蘅伸手揪了片窗外桂花树的叶子放在手上把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这次不见,下次也要见。不管她想做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 “游溯和白榆呢?让他们过来。”姜蘅又道。 云屏很快下去,将两人叫来。 姜蘅的声音隔着珠帘响起:“最近这一个月,让你们跟踪二叔,可有什么发现?” 游溯抱拳低头道:“没什么太大的发现,老爷几乎下朝就会回府,鲜少在外与同僚应酬。不过……” “不过什么?”姜蘅打断他,问道。 游溯道:“不过倒是有位姑娘,小人觉得有些蹊跷。近来她三番五次与老爷于下朝回府途中……偶遇,不过或许是小人多心也说不定。” 毕竟事关女子名节,游溯实在觉得这话不太好说,但又念及姜蘅吩咐,权衡再三,他还是支吾着开口。 这却是姜蘅没有想到的。 她让游溯白榆两人暗地里跟踪姜仲廉,倒不是说有什么怀疑之处,她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个二叔不太聪明,而如今她锋芒毕露,旁人若是想对付她或者给他她下绊子,从她这里不好入手,从二叔那里却是十分轻易。 姜家虽说是姜仲廉的姜家,但在姜蘅眼里看来,这也是她的姜家,她实在很忧心姜仲廉会上了别人的当,连累姜家。 至于游溯所说的姑娘,倒是意外收获。 不过也很容易想通,姜家门槛不低,纵然姜仲廉再不争气,姜家如今也还是二流世家,且姜仲廉此人生得仪表堂堂,虽已年逾不惑,但仍旧剑眉星目,英伟之外,更添两分书生文气与成熟韵味。再者,姜家到姜蘅这一代,只得两位小姐,若是新夫人进门,生得男孩,到时便稳握姜家祖产,可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有如此光明前程,姜夫人的位置有人心动也是正常。 她将手里的叶子揉碎,松手扔到地上:“查一查吧,既然有人想做姜夫人,我们也该知道对方的底细才是。” 不过,这倒也给她提了个醒。 第一百七十九章 义女 她又让云屏找来照月,命他去寻当年在姜家做活的旧仆。 有些事她从前疏忽,可该清算的,一桩也不会少。 两天时间转眼过去,很快便到了姜蘅与辛寄嬛约定的日子。 两人照例约在揽翠楼。 揽翠楼风雅,有格调,是玉京世家贵人饮茶听曲看戏幽会密谈的不二之选。 然而等姜蘅到了,她才发现,原来约她的根本不是什么辛寄嬛,而是新辛家的那位老夫人。 老夫人一头银发用玉簪挽起,头戴蜜合色织锦嵌绿松石抹额,身着同色织金锦裙,富贵雍容,沉静威严。 姜蘅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今日只有老夫人在此吗?既是魏夫人下帖,合该她也在场才是。” 辛老夫人望着她,长久的沉默过后,她弯唇笑了笑:“你若是想见她,那将她叫来也不是不可以。” 姜蘅摆了摆手,她还是那句话:“倒也不急于这一时,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她说完,也不去看辛老夫人的反应,而是径自低头喝起茶来。 她是揽翠楼的常客了,揽翠楼的伙计知道她的喜好,每逢她来,茶盏里总是玉雪明沙。 今日的玉雪明沙似乎格外甘甜,但到底是茶水,再甘甜也甜不到哪里去,姜蘅喝了两口又开始吃起面前的点心来,从桃花酥到绿豆糕,从水晶饼到蜜柿,她是一贯的好胃口,从这盘吃到那盘,就着清茶,足足吃了快两柱香的时间。 辛老夫人便这般看着她吃,见她挨着尝完,又问她觉得哪些好吃,要不要多上一些,或者将不好吃的糕点撤下去,换新的上来。 姜蘅摇头:“这却是不必,我这个人向来很能将就,出门在外也不太喜欢麻烦旁人。我看老夫人面善,想必您和我也是一般人。” 辛老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请姜小姐来此,是因为有事相商,麻烦你一遭,自然也是有报酬的。” “不过,姜小姐就不好奇,我找你来是有什么事?”她话锋一转,又问姜蘅。 姜蘅不以为然,她神情里带了些漫不经心,漂亮的眉眼间是浮于表面的冷淡与娇俏:“是辛老夫人要见我,不管我好不好奇,您不都会说吗?既然如此,我好不好奇又有什么区别呢?” 苦杏街是穷乡僻壤,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句话也是一点没错,姜蘅刚到苦杏街的时候,没少被街上的居民指桑骂槐地挖苦讽刺,倒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惹人生厌的事情,仅仅只是人性的恶意罢了。 但是后来就没有人敢这样做了,因为她们全都骂不过姜蘅。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从头到尾姜蘅压根没有骂过谁,她只是很有逻辑地讲道理。但有逻辑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可贵了。 更何况她的逻辑密不透风,丝毫不给人以可乘之机,回到玉京之后,她也将这个优点带了回来。 辛老夫人头一回这样欣赏一个人,也是头一回被人这么问。 她眼里浮起赞赏之意,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径直开门见山地道:“我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久受病苦,先前在信阳侯府宴会,机缘巧合之下得姜小姐医治,近来觉得身子好了许多,这才想起来约你一见。” 她越看姜蘅越觉得好,她坐在那里,是行止端方;眉眼矜冷,是气质出众;诡辩多端,是口舌机敏。 很早以前她就想有个女儿,待有了这一桩桩缘分,老夫人觉得,她当年如果该有个女儿,或许就会是姜蘅这样。 她忽然开口:“总觉得你这孩子合我的眼缘,老婆子认你做义女可好?往后不管你要做什么,辛家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为你保驾护航。” 姜蘅觉得这个提议不太好。 她治了辛老夫人的病,又断了辛寄嬛与魏青云的夫妻情分,与辛逐玉还有点不怎么愉快的回忆,按照佛家的话来说,她和辛家,是有些因果的。 但是辛老夫人或许不错,可辛寄嬛与辛逐玉……姜蘅不认为他们会乐于见到自己与辛老夫人的这层关系,甚至他们可能会认为是她挟恩图报,逼辛老夫人认下自己这个义女。 姜蘅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想自己被麻烦,自然不愿意。但辛老夫人看她的眼神……姜蘅微微垂眸,避开她的眼神,用调笑的口吻道:“老夫人莫要打趣姜蘅,这么大的事,您可问过辛大人的意见了?” 老夫人觉得谁合了眼缘,想要认她做义女,或许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义女的人选是姜蘅,便成了大事中的大事。 “老夫人要认姜蘅做义女?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与我知会?” 辛府里,得知母亲出门,后从女儿口中问得细情的辛逐玉暴跳如雷:“她姜蘅是什么人?玉京城里世家夫人们最不愿意娶进家里做儿媳的人!何况是当女儿?也就是姜伯正死得早,不然放在今天,迟早有一天也要被姜蘅气死!” “有这么个女儿,我们辛家还要不要在这玉京城里做人了?姜仲廉丢得起这个脸,我可丢不起!” “还不快去将老夫人请回来!” 将下人喝退,辛逐玉又看向辛寄嬛:“你祖母任性便也就罢了,你怎么不拦着点?!” 辛寄嬛心中不以为意,面上却端出郑重态度:“祖母想认,姜蘅敢不敢应还是一回事,父亲不必这般紧张。” 辛逐玉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自然知道女儿说得在理,他僵硬着点头,又问:“青云前不久着人来过,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辛寄嬛想起姜蘅看她的神情,漫不经心中带着一丝矜冷,看起来便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意。 她抬眸,只看了辛逐玉一眼便收回眼神:“我早便与您说过了,我不会再回魏府,您若是不愿在辛府见着我,我走便是。” 辛逐玉看着这个女儿长大,对她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一向乖巧柔顺的女儿会顶撞自己,当即便气血翻涌,然而手指着辛寄嬛半晌,却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第一百八十章 中秋 上 不等辛逐玉说话,辛寄嬛已然起身:“如果父亲没别的事,女儿便先告退了。” 说完,她便出了花厅,带着丫鬟乘马车往揽翠楼去。 等了约莫两柱香功夫,果然见着姜蘅从楼上下来。她掀开车帘,探出头去,与姜蘅打招呼:“姜小姐。” 姜蘅循声望去,随即行至辛寄嬛马车前:“魏夫人是来接辛老夫人回府的吧?正好你来了,不妨劝劝她老人家?” 辛寄嬛歪了歪头,神色天真:“劝什么?” 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姜蘅盯着她看了半晌,而后忽地笑了一声:“没什么。” 不过就是装糊涂,看谁装得过谁。 “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语罢,姜蘅转身行去绘着兰花家徽的马车前,上车前,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辛寄嬛。 她还探着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却又在两人视线相接的一刹那放下了帘子。 直到姜蘅的马车辘辘驶远,辛寄嬛才匆忙下了马车,进了揽翠楼,由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带着到了雅间里。 见老夫人神情沮丧,她叹了口气:“您看,我就说了,这样是行不通的。” 怪不得祖父还在时常说祖母就是个土匪性子,那时候她还纳闷,她家祖母年轻时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小姐,学的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礼仪规矩,怎么就成了土匪性子。 如今她才明白了祖父话里的意思。 见着小姑娘讨喜就想收作自家人,哪有这样的道理?只怕是土匪也没有这么霸道的。 “那要怎么样?”辛老夫人眼巴巴地望着姜蘅的马车离开的方向,转过头来问辛寄嬛。 辛寄嬛道:“且得从长计议呢,您今日这般冒昧,也不怕唐突了人家姜小姐?” 话虽如此,可姜蘅若真敢觉得唐突冒犯,辛寄嬛只会觉得她不识好歹。 辛老夫人叹了口气:“好罢,便听你的。” 辛寄嬛见她松缓了态度,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吃味。 “祖母就这般喜欢她?” “她性子好,祖母活了一辈子,见过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人,没有比她性子更好的了,你说祖母喜不喜欢她?好了,咱们回去吧,不然待会儿你父亲该着急了。” 辛寄嬛应是,上前扶着她出门下楼。 姜蘅回到芳汀苑里没多久,白榆便来了。 带来两个消息,一则,三番五次与姜仲廉巧合偶遇的姑娘乃是封家的小女儿,名唤封蕊心。二则,两年前在姜府做工的下人能找到的他与游溯都已经接来,便安置在姜蘅于城外的别庄上。 姜蘅垂眸,思考着封家的关系网。 她记得往前在宴会上曾见过封夫人,是位性情柔顺,大方知礼的女子,话也不太多,在周遭的夫人议论言谈时,她时常只是浅笑着听她们说话,并不插嘴,遇着比她身份高的夫人小姐,她虽然恭敬却也不会谄媚,比她身份低的女眷在她身边,她亦不会抬高身段。 在名利场里,这样的人实在少见,是以姜蘅难得地记住了她,一个与自己毫无交集的女人。 虽然没有见过封蕊心,亦或者什么时候见过但她忘记,但是从这位封夫人的言行举止,可以想见封蕊心也不会是贪慕富贵的性子。 既然如此,那就说不通了。 “去查查封家的人,近来和谁家走得近些。”姜蘅吩咐下去,又道,“好生安置别庄上的人,过几天我亲自去一趟。” 白榆垂首道是。 窗外飘来桂花馥郁的香气,却让姜蘅思绪更乱。 尽管在知蜀斋里,她表现地淡然,但是她无比清楚,一旦圣旨落下来,可没有容她反悔的余地。 但她应该怎么做,才能逃脱被赐婚的命运?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在被赐婚之前定下婚约,可这也无疑是最愚蠢的办法。夫妻关系,看起来牢靠,似乎坚不可摧,可在利益面前,这却也是一堵极易坍塌的高墙。 砸下来以后,墙下的人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可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立于这堵危墙之下? 姜蘅不能。 所以当初郑宴的提议被她否决,而今她也秉持同样的态度,如非万不得已,她不会愿意与人立下婚约。 那就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败坏她的名声。 不管皇上如何忌惮南阳王,只要还没有撕破脸,南阳王就是他最信赖的亲信大臣,为了彰显皇恩深重,皇上断然不会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赐婚给谢清楼。 但是这条路要怎么走,姜蘅还没有想好。 她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脑子里一片乱麻,分明所有事情都有头绪,却又全部缠连在一起,解不开,捻不清,剪不断。 日子流水似的过去,很快便到了中秋。 炎热的气候随着蝉鸣声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微凉的秋风夜露。 皓月当空,如练月华落在地上便铺成冷白的薄霜,桂花被夜露打湿,花影重重便落在冷霜似的月光里,偶有寒鸦啼鸣,闻人声而振翅时又惊落簌簌花叶。 这是一个平静的中秋夜。像无数个过去的夜晚一样寻常,也比无数个过去的夜晚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冷霜花影,寒鸦啼鸣里,是一张摆放着佳肴糕点的石桌,姜蘅与姜蓉分坐两边,姜仲廉则坐中间的位置。 依照姜仲廉的意思,今天他们三个应该坐在这里举杯望月,共祝团圆。 但是姜仲廉眉眼间忧思重重,姜蓉面上挂着讥诮的冷笑,姜蘅神色平淡,没有波澜,这样三个人坐在一起,看起来哪里有半分庆祝团圆的喜意? 在一旁侍立着的下人们纷纷低着头避免尴尬。从入府以来,他们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府上这么沉默的家宴。 而这一切的源头,细想下来,都是因为姜蘅。 再看姜蘅一脸淡然,众人难免觉得有几分不适。可再一想,毕竟丧妻丧母的也不是她,她好像完全有淡然的理由,这是挑不出错的呀! 几番心思轮转下来,他们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今年的姜家,好似格外的不顺。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中秋 下 姜仲廉看了看姜蓉,又看了看姜蘅,干笑一声:“今天是阿蘅回来后的第一个中秋……” 他话刚说一半,便被姜蓉打断:“母亲都不在了,这中秋还能叫做中秋么?” 姜蓉冷冷看向姜蘅,她如今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说些不好听的话刺刺姜蘅罢了。 姜蘅看着她如跳脚蚂蚁的作态,微微弯唇,笑着看向姜仲廉:“阿蓉的话却是不太好听了,二婶不在,二叔与我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毕竟每逢佳节必思亲,只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过日子,阿蓉这么说,倒显得阖府上下只有你一人心里惦记着二婶了。” 她撇了撇嘴,见着姜蓉的脸色渐渐由红转青,又抢在她面前开口:“不过还有一事,我倒想与二叔商议。” 对贾氏的死,姜仲廉心里自然是难受的,可是一想到她曾经做下的种种,姜仲廉又觉得她死了反倒比活着干净。可两人到底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姜仲廉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会儿听见姜蘅转了话锋,他连忙开口,借以躲避自己矛盾的内心。 “什么事,你说。” 姜蘅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沉声开口:“二婶走了这么久,二叔可考虑过续弦之事?” 姜仲廉微惊,他沉默良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姜蘅的话后,皱了皱眉:“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 姜蓉却是猛地站了起来,她娘如今深埋地底尸骨未寒,姜蘅却已经开始撺掇着他爹续弦,这是什么意思? “姜蘅,你以为你是谁?我们二房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大房的外人开口?”姜蓉冷笑道,“怎么,小姐当够了,一个芳汀苑已经不够你施展了,现在又开始准备学着那些世家夫人一般,操持姜府家事了?谁给你的脸?” 她这些日子瘦得厉害,下巴尖尖,颧骨微突,没有了先前的清丽,反而多了些市侩、刻薄的意味。 再配上她说这话的语气,简直活脱脱的市井妇人。 姜仲廉眉头皱得更紧。 姜蘅脸色微白,好像被姜蓉吓到,过了好久,她才终于怯声开口:“我不是……阿蓉妹妹误会我了,我只是听见府中下人说,好几个月没发月钱了,想起来这事从前都是二婶在管,如今她不在了,府中一切都乱了套……” “便觉得旁人说得对,偌大一个宅邸里,不能没有女主人,这才想着……若是妹妹觉得我多管闲事,那我便闭嘴好了。” 姜蘅说完,别过头去,又抬手用绢帕挨了挨眼角,在姜仲廉看来,这完全就是被姜蓉气哭了。 姜蓉见她这样,却是气得脸颊通红,她恨不得当着父亲的面,将姜蘅的这张假面撕下来!平日里怎么没见着姜蘅这么柔弱? “阿蘅也是好心,你那么凶做什么?”姜仲廉瞪了姜蓉一眼,“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可见你是全忘了!阿蘅说得对,逝者已矣,你若是实在无法对你娘的死释怀,不若便也去家庙里,过过你娘曾经过的日子。” 姜蓉闻言,顿时神情瑟缩。 她虽然没有去过家庙,但是那里的生活有多清苦,她却也是知道的。 她可以不和姜蘅吵,但是有一点她必须坚持:“女儿知错,但是……”她声音软下去,“您可不可以不续弦?” 她看着姜仲廉的眼神里满是依恋与敬重,正如每一个女儿看着自己崇敬的父亲。 然而姜蘅等的就是这一句,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二叔若是不续弦的话,不如便将执掌中馈的事交给我?我记得,二婶还在的时候,阿蓉妹妹一直学的可都是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想必对这人情往来,银钱算计之事不甚了解。” 姜仲廉迟疑着没有说话,见姜蓉难得地没有和姜蘅唱反调,他这才点了点头:“如此也……未尝不可。” 姜蓉冷哼一声,低头捻了一块桂花糕吃。 两权相害取其轻,她不愿意让父亲续弦,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出一步,让姜蘅掌了管家大权。 …… 中秋之后,姜蘅便去别庄见了白榆游溯找来的,昔年曾在姜家做工的旧仆。 其中有几个,还曾是贾氏院子里的人。 姜蘅一眼便将她们认出来了。 姜寿海找来抹布将她装进麻袋里的时候,这几个婆子便跟在他身后。 姜蘅坐在主位上,柔声笑着让他们抬起头来:“一别数年,诸位想必还记得我。” 堂下低眉顺眼的众人闻声,有的脸上显现出怀想的神色,有的则是一脸惊恐,也有的眼里充斥着好奇。 姜蘅将神情惊慌的那几人点出来,又让白榆将余下众人带出去,很快厅堂里便空荡下来,只剩下穿堂风呼啸而来,又席卷而去。 姜蘅从主位上站起来,踩着汉白玉砌成的石阶下来,行至那几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婆子面前,眉眼间漾着温柔的笑意:“怎么不说话?还是说,有些事情你们已经忘了,需要我来提起?” 此言一出,几个婆子霎时屈膝跪下,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异口同声地求饶哭冤。 翻来覆去也不过“奴婢们都是被逼无奈”“大小姐饶命”这么两句话。 姜蘅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会儿,笑意微敛,声音却仍然轻柔着道:“瞧你们吓得,我又不是索命的阎王,今日将你们找来,不过是想和几位叙叙旧罢了,不过几句话功夫,怎么就都抖得跟筛糠似的?” “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阴寒起来,“接下来我问你们的话,如果你们胆敢有一句不实,我倒不介意做回阎王。” 话虽如此,可在她们眼里,这位从江底逃生的大小姐和鬼没什么两样。 想明白姜蘅话里的意思后,婆子们愣了愣,而后又开始狠狠地磕起头来,表示大小姐有什么想知道的,她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大小姐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第一百八十二章 承近 姜蘅静默地看着她们,等她们终于累了,停下了动作,眼巴巴地看着她,她才开口问道:“两年前的事,你们知道多少?一一说给我听听。” 几人对视一眼,很快便有那识时务的打头道:“奴婢,奴婢只知道当初是夫人与二小姐陷害您与魏家的公子……借此发作起来,夺了您与诚王世子的婚约,又因为害怕养虎为患,这才命管家将您绑起来沉江。” “魏家公子是知情的,”又有人补充道,“奴婢曾经亲眼见着他登门拜访夫人,后来听见他说心中爱慕您已久……” 姜蘅捏着茶盏的手指忽然收紧,指尖也因为用力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起来。 魏江宁居然也是知情的? 她一直以为当初是贾氏和姜蓉为了算计她才拖得魏江宁下水,却从没想过自始至终,原来他竟从来不曾无辜。甚至当初那一桩针对她的阴谋,极有可能是他力主促成! 姜蘅皱眉,捏着茶盏往桌上狠狠一磕,茶盏应声而碎,而她的手里,也多了一块碎瓷片。 她走到说话的婆子面前,将瓷片锋利的切口抵上她的脖颈,语气柔软道:“钱二娘,你刚从隋诏回来,恐怕还没有来得及打听我的脾性。我这个人素来心善,便也就不厌其烦地在这里再提醒你们一句——” “你们今日所言,一字一句,事后我都会让人查证。若是有假,不单你们,就是你们的家里人,也难逃一死。所以有什么话说出口前,不妨在心里仔细掂量掂量。” 钱二娘几乎是在姜蘅手里的瓷片抵上来的同时便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让大小姐手抖,割了她的喉管放血。这会儿听她说完,她更是大气不敢出,只掐着嗓子细声道:“大小姐明鉴,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 姜蘅眼风轻淡地扫过她惶恐的面容,收了手,回到玉阶上的主位,冷声道:“愣着做什么,继续说啊。” 几人这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纷纷开口。 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一些事情,除了魏江宁之外,其余的几乎都是姜蘅已经掌握的,或者不甚在意的东西,譬如姜蓉与贾氏谋划的细节。 “还有一事,姜蓉与贾氏的作为,我二叔……知道吗?” 几人在贾氏的院子里伺候了许多年,暗地里与各院主子身边的下人都有联系,这也是姜蘅让白榆将她们找到的主要原因。 姜仲廉是否对当年的事知情,他在其中又究竟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角色,姜蘅自然不可能亲口问他,便也就只能这样,通过旁人口中知晓细情。 跪在边上的婆子闭了闭眼,狠心道:“老爷是知情的。他身边伺候笔墨的书童,是奴婢夫家的侄儿,曾经于酒后与奴婢说过,老爷撞见过二小姐与夫人的密谋,但他并没有表态,算是……”她大着胆子看了眼姜蘅阴郁的脸色,吞了口口水,小心道,“算是默许。” 哦,这样啊。 听见她的话,姜蘅心里竟然不觉得意外,自然也谈不上震惊和失望。 大抵是从一开始她就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淡淡“嗯”了一声,问她们:“还有么?” 几人纷纷摇头:“没了没了,奴婢们已经讲知道的全说给您了。” 姜蘅点了点头,又问那婆子的侄儿叫什么名字,现今在哪里。 鉴于姜蘅方才对付钱二娘时露出来的狠辣,婆子也不敢有所隐瞒,连忙据实禀告:“奴婢那侄儿唤作承近,眼下在盛意楼做账房先生。” 姜蘅于是挥手,命候在门外的游溯去盛意楼将承近找来,又让婆子们都下去。 游溯动作很快,没让姜蘅等多久,便将承近从盛意楼带了过来。 承近生得弱冠年纪,虽是出身农户,但却因着幼时习过文墨,又跟在姜仲廉身边做侍书童子,便出落得文质彬彬,兼生得面容周正,倒是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他从门外进得厅堂,见着主位上的姜蘅,面上却也没有什么惊异的神色,他微微躬身,拱手见礼:“大小姐安好。” 他曾是姜家旧仆,是以对着姜蘅,他仍以下人自居,并不与旁人一般生疏地唤她姜大小姐。 姜蘅垂眼,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你好像不太意外,是早已经想过我会找你?” 承近垂首道:“知道大小姐回京之后,小人便一直等着这一天。” 那这么说就不太对了。 姜蘅纠正他:“恐怕是在听说贾氏的死讯之后吧?” 贾氏的死讯,就是一个信号,昭示着她准备清算旧事的信号。 承近真正有所预感,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 姜蘅以为摸透了他的心思,孰料他却摇头:“是从您回京伊始。”他言简意赅地道,“您自沅江回京那日,从白马津渡口下船的时候,小人恰也在堤岸上。” 若说这满玉京里,有谁是第一个发现姜蘅与旧时的不同,承近觉得,恐怕非他莫属。 看着眉眼柔顺的大小姐不着痕迹地拂了管家的面子,给他下了个软钉子,承近觉得,她是真的不一样了。 当初他还在姜家伺候时,也曾见着飞扬跋扈的大小姐对管家有多敬重,可是两年之后,那种敬重从她的言行举止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后来,他听说大小姐失忆了。 他却觉得事情并非如此,毕竟失忆不会让一个人变得机敏。 若是以前的姜蘅,他可能还真不知道她会做什么,但变得机敏之后的姜蘅,他想她会报复回来。 姜蘅“哦”了一声,笑道:“你倒是很聪慧,若是留在姜府,只怕可与姜寿海平分秋色。” 一个聪慧且忠心的下人,换成谁都会喜欢的。姜仲廉也不例外。 假以时日,取代姜寿海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大小姐是想问小人为什么会从姜府离开,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似锦前程,蜗居于酒楼做个账房先生吧?” 姜蘅下巴微抬:“是有那么一些好奇。” 第一百八十三章 麻烦 承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姜蘅眼尾微挑:“不说也罢。” 她倒也没有那么好奇,径直换了个话题:“你既然知道我会找你,想必也该猜到我找你是为了什么?如你所想,我确实在查当年的事,你婶娘说,我二叔撞破过贾氏与姜蓉的密谋,这件事你也知情,是也不是?” 承近颔首:“是。” 他还记得那天的情形,约莫是午后光景,他随老爷去正院找夫人,却不料意外听见了夫人与二小姐的对话,便是关于如何设计姜蘅与魏江宁,让她失了名节,不得已让出婚约之事。 老爷在门外听完了她们的密谋,随后便悄无声息地带着他离开,并且告诫他此事不得外传,若有第三个人知道,必定唯他是问。 听他说完当时细情,姜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该怎么做,你心里应该清楚。” “小人省得。”承近又一拱手,挺直了脊背转身出门。 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全部,这些人留在别庄便也就没有意义了。姜蘅又让白榆游溯两人将他们悉数遣返,自己则带着云屏等人回了芳汀苑。 承近回到盛意楼,便有相熟的伙计走过来问他:“这么长时间你哪儿去了?之前来找你那人,是姜大小姐身边的人吧?我好像在姜大小姐身边见过他。” 承近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你看错了。我一个账房先生,哪儿来的能耐结识姜大小姐身边的人?” 他这话说得在理,伙计摸了摸下巴,干笑两声:“嗐,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承近笑了笑:“无事。” 他看着面前的账本,猝不及防又想起来姜蘅的话,她说得不错,当初的姜大人极其赏识他,为着这点,姜寿海没少在私底下给他使绊子。如果他能留下来,前途确实不可限量。 他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在经过了姜仲廉撞见贾氏与姜蓉的密谋之后,他往上爬的心思就渐渐淡了下来。 他知道大家族里不论亲情,只讲利益。可是如果连最基本的是非黑白都没有了,那人还能叫做人吗? 借着醉酒,他将这件事吐露给婶娘之后,便主动请辞,离开了姜府。从那之后,他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他就是个小老百姓,这一辈子活着也不求大富大贵,但求问心无愧。 他自认自己做到了。 …… “小姐,老爷虽然说了将管家大权交给您,但是奴婢怎么看着,他好像不打算付诸实际呢?难不成只是口头上说说?” 云屏方才从外头回来,与管家擦肩走过,见着好几个下人对他巴结奉承,现在想起来管家小人得志的嘴脸都觉得不适。 倘若现在执掌中馈的换成是她们小姐,想必管家就笑不出来了。想到他吃瘪的嘴脸,云屏忍不住噗嗤一笑。笑过之后,她又发现症结所在:是啊,老爷不是说了要将管家大权移交给小姐,怎么现在还没有动作? 故而她如此问道。 姜蘅弹了弹她的额头:“现在才发现?” 不过管不管家姜蘅也不在乎,当时她和姜蓉达成共识,如果姜仲廉不续弦,那么这管家大权就要交给她。 可是现在,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姜仲廉续弦,所以这能不能管家,就无所谓了。 “怎么能这样?”云屏气极,瞪大了眼睛,鼓着腮帮子问道。 沾衣在一旁笑道:“我反而觉得小姐不沾染管家事宜为好。若是掌家,宜霜居那边要动什么手脚就方便多了。小姐若是一着不慎,行差踏错二小姐难免大做文章。” 姜蘅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她抿了口茶,忽然道:“云屏,烟翡,先前在花园里看着一种草,开紫色的五瓣花,我想起来我要配的药里好像是要用到这种草,你们快去帮我找找看。” 两人听了她的话,不敢耽搁她的事情,连忙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挽着手出了芳汀苑。 沾衣低头修剪着花瓶里的桂花枝,头也不抬地问道:“小姐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奴婢?” “哦?”姜蘅循声望去,“此话怎讲?” “您特意将她们支走,留下奴婢一人,定是有事吩咐奴婢。”她放下金剪,开始摆弄花枝,“花园里从来长着青草,定期有花匠打理,能留下来的都是名贵花木,从来没有什么紫色的五瓣花。” 姜蘅道:“你一贯会揣摩我的心思。” 每次还都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沾衣道:“是小姐从不在奴婢面前遮掩。” “你既然猜到我将她们支走是有话要和你说,不如再猜猜我要同你说什么?”姜蘅手肘放在桌上,掌心托着下巴,懒洋洋问道。 沾衣微微一笑:“这奴婢如何能猜到?小姐未免太高看奴婢。” 姜蘅叹了口气:“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你只是个普通女子,可是沾衣,你表现得太不普通了,我放心不下。” “云屏跟在我身边最久,许多事情我几乎是手把手教她,可事到如今,就拿管家之时,她仍然只能看到这面上的风光,你却能一语道破背后的龌龊,难不成是她太愚笨?不是,沾衣,是你太不懂藏拙。” “在家庙那一回,我曾经问过你,伺候在我身边,究竟所求为何,你不肯说,我便也说过不再问你。可是今日我却少不得要食言了,”她眨了眨眼,“你的来历,亦或者你的所求,总要告诉我其中一样吧?” 沾衣背影微顿,她转过身来,看着姜蘅,苦笑道:“非是奴婢不懂藏拙,是小姐眼光锋利。” 她说完,朝姜蘅跪下,双手伏贴于地,额心贴在手背上,竟是行了个大礼。 礼毕,她抬起头来,道:“不是奴婢不愿意说,奴婢只是怕,会给小姐带来麻烦。” 她唇边笑意不减,眼里却盛满哀伤与忧愁。 很显然,她想到了一些伤心事。 姜蘅道:“你不说我才会觉得麻烦。” 第一百八十四章 沾衣身世 沾衣心知如今她若是不说点什么,今天这一关恐怕是过不去。 然而真要说起来,她却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奴婢……奴婢原是临城人氏,唤作柳杏雨,幼时父亲亡故,母亲便带着奴婢投奔外祖林家。后来临城太守欲纳奴婢为妾,被外祖拒绝后,他便心生报复之意,一夜之间,奴婢家破人亡,后来流落玉京,这才遇着了您。” 已经是过去三四年的事情了,然而每每想到那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夜晚,她都心如刀绞。 原本来到姜蘅身边,她是存着私心,想借着她的手报复周平尉,可是随着和姜蘅的接触渐渐深入,她却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姜蘅并不知道她的想法转变:“血海深仇,总是没那么容易放下。你想报仇吧?” 沾衣以为她误会自己,连忙道:“奴婢不会连累小姐,若是有朝一日得遇周平尉,奴婢……” 她想说她即便是拼了这条性命报仇,也不会让人怀疑到小姐身上来。从头到尾,任何事她都会一力承担下来,绝不会给小姐添半分麻烦。 可触及姜蘅带笑的眉眼,她却又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姐一向有主见,若能信得过她,她不必多说;若是信不过她,她说再多也没有用。 “你刚跟着我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吧,既然是我的人,我断不会教你受一分委屈。只要你没有二心,我便拿你当自己人看待,何必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太见外了,沾衣。” 姜蘅摇了摇头,又笑道:“总归你的事我不插手,但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开口便是。不过是小小临城太守,还不值得我放在眼里,你明白我意思吗?” 沾衣懵懂抬头,看起来是一点不明白。 何止不明白,她现在已经懵了。她以为……一般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唯恐避之不及的吧?何况是小姐这样向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 姜蘅耐心道:“你是我的人,我不放在眼里的人,你尽快开罪,天塌下来我扛着,明白了吗?” 她唇边勾起一抹柔软的弧度,看起来脾气好得不得了。但若是被人听到了她方才说的话,恐怕不会有人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果然海水不可斗量。 除了沾衣。 沾衣觉得,她家小姐真是天底下一等一好脾气好性子的人。 “好了,她们快回来了,你快起来,免得待会儿被她们看到,该说我心狠了。”姜蘅催促道,“顺便找人去魏府打探打探情况吧,还真想看看,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会不会有人和魏青云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沾衣垂首应是,起身往外走。 恰巧遇着从花园里回来的云屏与烟翡两人,她与她们匆匆打过招呼,听见身后传来烟翡略带着不安的声音:“小姐,我和云屏找了好久,都没有看见您说的紫色五瓣花……” 姜蘅“啊”了一声,毫不在意道:“是吗?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看着两个小丫鬟疑惑不解又好像有些愧疚的样子,姜蘅忍不住笑道:“没事,回头我去药铺买就好了。” 这边芳汀苑里姜蘅因为耍了云屏和烟翡一遭心情大好,那边辛府里却是阴云笼罩。 辛逐玉不明白为什么老夫人偏偏就看中了姜蘅。 老人家年纪大了,看自己的儿子不顺眼,想认个干女儿慰藉心灵,他没意见。换成是谁他都愿意将对方看作是自己的亲妹妹,只要老夫人能开心。 可为什么是姜蘅? 在他眼里,这玉京城里没有比姜蘅更令人讨厌的人了。 行事嚣张,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男女关系混乱,在她身上,不要说什么世家闺秀的礼仪规矩,就是单说作为一个女子最基本的从一而终的品质他都看不到。 从诚王世子到信阳侯世子再到太子殿下,还有今年的新科状元,夜逃出京的祝怀雪,这些人都和姜蘅有着数不清的瓜葛。 在辛逐玉看来,辛家要是和姜蘅扯上关系,那可就真的要永无宁日了。 他才到不惑的年纪,还没活够,是一点不嫌命长。不想有个姜蘅这样的妹妹来给自己添堵减寿。 辛老夫人冷冷看着他:“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连老娘的事都敢管了。也是,你管的也不止这一桩这一件,又怎么会怕多添一笔?” 她哀叹一声,抹起泪来,“早知我儿如此不孝,当初真该随老头子一道去了,哪怕魂归九泉,也好过在这世上活着受气!” 这话辛逐玉可不敢受。 辛寄嬛在一旁叹气:“父亲您别再惹祖母生气了,你只看见祖母喜欢人家姜大小姐,一心想认她做义女,却不知道就在前几天,她还拒绝了祖母,惹得祖母很是伤怀。” 辛逐玉闻言,额角青筋毕现:“她拒绝了?竟然这般不知好歹?” 辛寄嬛看他这样,顿时便明白了自己身上那股讨人厌的劲儿从哪来——不就是和她敬重尊崇的父亲一脉相承吗?不得不说,血缘亲情真是奇妙,在这件事上,他们的看法竟然出奇地一致: 虽然不喜祖母这般看好姜蘅,觉得祖母要认姜蘅做义女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姜蘅德不配位,根本不值得祖母的青眼。 但轮到姜蘅拒绝,父亲又和前几天的她一样,觉得姜蘅这样拂辛家的面子,简直不识抬举。 不同的是,她已经想通了:“父亲还是这般不讲道理,您不希望祖母认下姜蘅,却又因为姜蘅的拒绝感到恼怒,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当然是没有的。 只是辛逐玉将辛家看得太重,把姜蘅看得太轻,在他的潜意识里,姜蘅既不该攀附辛家,也不能拒绝辛家。 他面色冷淡,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问题,偏离重点问她:“除了这一桩,我还有什么时候没讲过道理?阿嬛,你倒是变了许多,为父记得,你从前可不曾顶撞过父亲。” 他语气微冷,辛寄嬛却低着头,好似感受不到他的不快。 第一百八十五章 移步画舫 沾衣去魏府外头走了一遭,使了点银子便从魏家的下人口中打听到了魏青云如今的状态。 她觉得小姐高看他了。 回到芳汀苑里,她将自己打听来的情况说给姜蘅听:“魏青云如今好似完全丧生了斗志,听那吓人说,他镇日在府中饮酒,天天喝得烂醉如泥,喝完就倒头睡下,没有与任何人往来联络。” 姜蘅听完,心里也没有生起什么波澜。 相比起怀疑魏青云是故意装出这么一副姿态想要麻痹她的视线,姜蘅更愿意相信他没有这个心机与能力。 毕竟从头到尾都是靠着女人往上爬的废物,一夕之间遭逢变故,没了女人的帮忙,站不起来也很正常。 “找个时间让照月去走一遭,废了他的双手双腿还有眼睛,把他送到苦杏街。” 苦杏街“民风淳朴”,想必对魏青云而言是个可以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噢,对了,我看他那条舌头也没什么用,让照月记得一块拔掉。” 她要让魏青云这一辈子,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目不能视,足不能行,永生永世困在苦杏街,在李婆婆能看到的地方,穷困潦倒,苦难坎坷。 沾衣垂首道是。 她走后没多久,姜蘅又找来贪狼卫的人,让他们帮忙打听周平尉的下落。 她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优点,硬要说的话可能就是为人比较护短,见不得她身边的人受什么委屈,以往她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吩咐下去周平尉的事之后,姜蘅便准备出门去会会封蕊心。 白榆的消息也带回来了,如她所想,封夫人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封行原,也就是封蕊心的父亲。 他原本打算和谢家联姻,借着谢家的权势地位跻身玉京二流世家,唔,说起来谢家这一代里适龄且未成婚的男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绣花枕头,说他们草包都是抬举。 封蕊心不想嫁到谢家,也是情有可原,有这样一个前提,她精挑细选之下,将目光瞄准了姜仲廉,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匪夷所思了。 毕竟姜仲廉在玉京的名声也算还行,外人不知贾氏私底下做的那些腌臜事,都觉得姜仲廉后院干净是因为他爱重夫人。再加上他贯来是文人做派,温文尔雅,也很容易博得小姑娘好感。 好巧不巧,刚出门便与顾远洲的马车碰上。 顾远洲冷白如玉的手指伸出来,将车帘撩开一个角,看向她:“大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姜蘅想了想,道:“春荫街。” 白榆打听到今天封蕊心会去春荫街,她过去碰碰运气。 顾远洲笑道:“正巧顺路,不如一道?” 姜蘅觉得顾远洲这话实在是有些毛病,他都说了顺路,她难道还能说别的话?更何况,他们俩分明是各自乘车,他这话说得,好像他们俩同乘一车了一般。 她弯了弯唇角:“大路朝天,您怎么走都好。” 言下之意便是一不一道什么的,她不关心。 顾远洲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放下了车帘。 车夫转过头,咋地了声音问他:“殿下,姜小姐的马车走了,我们要跟上吗?” 哪有什么顺不顺路,他家殿下这回出府都是心血来潮,但方才和姜蘅搭话,被她毫不客气地下了面子,车夫一时便有些把不准他家殿下的意思了。 人家姜小姐的态度表现得这么明显,那这路还要不要顺? 顾远洲皱眉:“跟,为什么不跟?” 他特地堵在槐花巷口,可不是为了和姜蘅说那么一句话。 他还想看看姜蘅去春荫街究竟想做什么呢?,万一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呢?顺便再问问她,关于南阳王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实在不行的话,他也愿意吃点亏,和她扮一回有情人,骗过父皇的耳目。 他心里杂七杂八地想着,没怎么注意时间,直到车夫提醒他姜蘅的马车在前头停下,他才收了思绪,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在人群里寻找着姜蘅的身影。 她今天换了新的衣裙,鬓边还簪着新雕的玉芙蓉缀流苏嵌宝石簪,顾远洲觉得,她今天要找的人,亦或者要办的事,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否则她没必要这么郑重。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和南阳王的事有关。 难道说她已经找到了人和她假订亲?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他能想到,姜蘅自然不会想不到。 想到这里,顾远洲顿觉晴天霹雳! 怎么会这样! 难道他来晚了? 他终于坐不住,弯腰下了马车。 也就是这个时候,姜蘅找到了封蕊心。 封蕊心一袭素色锦裙,用料虽然华贵,样式却很简单,亏得她有一副好相貌,不然看起来就太寡淡了。 封蕊心显然也是认得她的,在看到她走近之后,眼神里多了几分愕然,但是很快她便将这抹情绪压了下去,在接触到姜蘅投来的目光之后,她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然后便要转身离开。 姜蘅却迈着步子上前,将她的去路堵住:“封小姐,聊聊?” 封蕊心面上的神情转而变得疑惑起来,她唇边的笑也带了两分歉意在里头:“这位小姐,我们素不相识……” 姜蘅歪了歪头,灵动的眼里盈满了然的笑意,她拉长了尾音,语调散漫:“素不相识是真,但我们之间,也有点渊源吧?可以这么说吧,沾衣,”她转过头问了一句,“我记得我父亲……”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封蕊心打断:“是,我想起来了,曾在信阳侯府的宴会上与姜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姜小姐想聊什么,不妨移步画舫,你我泛舟游湖,畅谈一番,当为美事。” 美不美事姜蘅不知道,但在这画舫上,隐私性但是很高,至少不会有什么别的什么人偷听到她们讲话。 姜蘅觉得可以一去,于是点头,由封蕊心走在前面带路。 封蕊心一边走着,一边轻声与姜蘅说话:“没想到姜小姐会来找我。” 第一百八十六章 犹豫 姜蘅叹了声气,轻到微不可闻,好像有些无奈:“我也没想到。” 封蕊心微怔,不知道她何出此言。 两人在婢女的引路与簇拥下前后上了画舫,顷刻间,丝竹声靡靡响起,画舫也开始离岸,春荫河面上拨散开一圈圈的涟漪。 姜蘅看向封蕊心,笑道:“但都是缘分,不是么?正如我也没想到封小姐与我家二叔这么有缘,几次三番地偶遇。” 封蕊心到底年纪轻,性子又文静,几乎从来没和人发生过什么口角之争,自然不是姜蘅的对手,听着姜蘅这么露骨的话,她脸颊涨得通红。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封家在这玉京城里虽然不算多显赫,但到底也占了清贵这两个字,出入封家的,从来是鸿儒硕学,她从小接受到的教育也是圣人言语,经书典籍。 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这么直白地指出她的出格之处,尽管姜蘅的话语已经足够隐晦,但封蕊心因为止不住地心虚,仍然觉得被戳到了痛处。 姜蘅显然也没有想到封蕊心那么大的胆子,居然会因为她的一两句话感到羞赧。 在她看来,言语简直是这世上最苍白无力的玩意儿了,落在人身上不痛不痒,还不如一个耳光,一只拳头来得有力。也就是她比较注意自己优雅的形象,否则在遇到那些讨人厌的家伙时,早已经一拳抡上去了。 她轻啊了一声,说了声抱歉。 封蕊心涨红着脸摇头。 她对姜蘅的名声也是有过听闻的,自然知道在她秾丽颜色下的心机手段。她把不准姜蘅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但也知道在聪明人面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坦白,不要任何的遮掩,也不要任何的隐瞒。 再者,她对自己的所图有足够的信心:她不喜欢姜仲廉,也无心贪慕姜家的权势地位,对她而言,姜家,亦或者说姜夫人这个位置,不过是她为自己物色的一个避难所。 她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她的心思光明磊落,见得了光,也见得了姜蘅。 所以在惊诧之后,封蕊心便压下了心里对姜蘅的忌惮,面上显露出一个婉约的笑容。 看起来真诚而纯静。 “还不知道姜小姐想跟我聊什么?” 姜蘅对他人投注到自己身上的情绪感知很敏锐,几乎是一瞬之间,她便发现封蕊心对她的警惕和提防卸了下去。 这是好事。 姜蘅弯了弯眉眼:“我好美人,封小姐生得清丽温婉,很对我的胃口,所以,不妨封小姐先说?” 封蕊心顿了顿,她觉得这个流程是不是有点问题?难道最先找到她说想要聊聊的人不是姜蘅?怎么现在又变成她先说了?这个姜蘅做事这么不讲究基本法的吗! 她虽然没有开口,但是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已经完全诠释了她内心的想法。 姜蘅歪了歪头:“那不如我问你答?毕竟,总得先验证验证我的猜想吧,万一我们说了半天,讲的不是一件事,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了?” 封蕊心为她斟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道:“我觉得,以姜小姐的聪慧,想必不会闹出这样的乌龙。不过,还是您请。” 姜蘅于是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 “封家式微,令尊动了与谢家联姻的心思保住封家如今的荣华,并且希冀可以借此令封家更上一层楼。但是谢家如今适龄未婚的小公子们……”姜蘅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眼封蕊心,“有效仿先祖狂诞之风,流连烟花之地,饮酒服药的,也有仰慕仙人风姿,妄想一朝得道,羽化成仙的……都不是什么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她得出结论:“你接受了自己终将成为家族壮大的牺牲品,却不愿意嫁到谢家,所以你将目光放在了我那位二叔身上,是这样吗?” 封蕊心闻言,莞尔一笑:“都说姜小姐生得一双慧眼,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见微知着,这玉京城里,没人比得过姜小姐。” 她变相承认了姜蘅的话。 姜蘅点头,谢过她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夸奖,也没有问她为什么是姜仲廉。 理由无非那么几个。 姜蘅屈指在桌上敲了敲,这是她拿不准主意,亦或者说是犹豫的时候会做的动作。 云屏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 她已经习惯了她家小姐说一不二,杀伐果断,所向披靡的模样,如今乍见她身上显露出犹豫不决,这种一般人才会有的状态,可真是太稀奇了。 过了好久,姜蘅忽地笑了一声。 封蕊心抬眸,好奇地看向她。 她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好笑,也没有因为姜蘅的笑声感到生气,就那么平静地注视着她。 姜蘅看着她的模样,唇边笑意更盛。 平复下来之后,她漫不经心道:“封小姐,你该庆幸我不是个专断之人,若是没有今天这一遭,他日你进了姜家,或许会是下一个贾氏。” 封蕊心微微瞪大了眼睛:“姜夫人的事……” 姜蘅毫不避讳:“我做的。” 封蕊心“噢”了一声,一霎时间又恢复成先前平静如水的模样,也不问为什么,好像对这件事背后的诸般因果一点不感兴趣。 当然,有一点她还是在意的:“那现在呢?” 姜蘅笑道:“我已经知道了封小姐的性子,自然不会像对贾氏那般对你。其实如果要是没有姜仲廉和姜蓉,姜家也还算是不错,不如你便嫁进来,此后做姜家说一不二的大夫人?” 封蕊心喝茶的手,微微颤抖。 姜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不是,姜家正儿八经的主子一共三个,没了两个那不就只剩下姜蘅了?她这得跟姜仲廉一家多大的仇啊? 当然多大的仇与封蕊心也没什么关系,她最开始想要姜家,怀揣着的最大的野心,无非就是熬死姜仲廉,熬走姜蓉与姜蘅,过个几十年舒心日子。 所以现在听姜蘅这么说,似乎、好像也还不错?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条船 她面上重新挂上乖巧的笑容,看向姜蘅:“可我怎么知道姜小姐不会出尔反尔?毕竟您的手腕,我虽然未曾领教过,却也听说过不少了。” 姜蘅想了想,道:“你当然可以选择不相信我,如果你还有别的选择的话。” 她今天来找封蕊心虽然是早有预谋,但是和她坦陈,和她这么开诚布公地聊天,却是心血来潮,如果非要为这样的心血来潮找一个理由的话,姜蘅觉得,大抵是她觉得封蕊心挺顺眼。 长得顺眼,说话也顺眼。 在这样的前提下,姜蘅不介意和她好声好气地说会儿话,而不是和之前一样,谈不拢就开始亮招子。 封蕊心沉吟着看向姜蘅。 她当然知道姜蘅没必要骗她亦或者算计她,毕竟她这个人,包括她身后的封家,都没什么值得姜蘅惦记的。 她真正想确定的,是姜蘅对她的态度。 如果姜蘅因为她的质疑不耐烦,又或者继续说好话安抚她,那她都不会再坚定想要嫁去姜府的心思——偏偏是姜蘅这样无关痛痒的一句话,让她定下心来。 姜蘅无疑是危险的,可危险的猎人如果没有将注视的目光放在她身上,那她就是安全的,前路便是康庄大道。 “虽然不知道您究竟想做什么,但是姜小姐既然都这样说了,我自然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待我入得姜家,姜小姐所图所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还请您不吝开口。”封蕊心对她微微一笑,笑容浅淡,但却真挚。 姜蘅颔首,算是对她的话给予肯定。 她想得也简单,既然姜家迟早要有一位二夫人,那么这位二夫人为什么不能是她看得顺眼的人?总归她与封蕊心各取所需,谁也不亏欠谁,谁也不偏帮谁,在她看来,这就是最稳定的合作关系。 姜蘅唇边笑意微敛,正色道:“我家那位二叔,素来喜欢素色不错,但是封小姐这一身也太素了,下回不妨换换旁的颜色,比如樱草黄之类,想来也更衬你。” 封蕊心颔首,谢过她的提醒。 姜蘅眨了眨眼:“这却是没什么,左右我们现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不是?帮您便是帮我自己,封小姐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她这话说得在理,封蕊心听着也觉得舒服,她转过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估摸着时间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姜小姐若是没有旁的事,不妨在这画舫上好生欣赏一番天光湖景,说不定,也能解一解姜小姐眉间的愁绪。” 姜蘅微诧:“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 封蕊心已经走出画舫,行至船头,闻言,又转过身去:“或许是吧。只是,有些事情,您瞒得过旁人的眼睛,却瞒不过自己的心。恰巧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喜好,就是无聊的时候喜欢看人。” 语罢,她微微颔首,提着裙摆下了画舫。 顾远洲在春荫街边上的茶楼里枯坐半晌,总算等到画舫靠岸,他都已经站起来准备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将姜蘅勾去,却没想到下来的是个姑娘。 他招来衡暝,让他辨认楼下河边身着素锦衣裙的少女。 衡暝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总算认出人来:“殿下,那是封家的姑娘,名唤做封蕊心。” 作为储君殿下的左膀右臂,衡暝的行事准则只有一条,那就是殿下关心的人事他都要持续跟进,不管殿下有没有吩咐,他很快从一大堆繁杂事物里调取出和这位封小姐有关的消息: “最近姜小姐正在让人查她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人这么快居然就搞到一起了。” 顾远洲淡淡看他一眼,淡漠的双眼里没有什么情绪,这一缕眼风也极其轻淡,但是衡暝就是能敏锐地感知到,他家殿下生气了。 意识到自己失言,衡暝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过了会儿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狂风骤雨,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没成想很快便看到楼下从画舫里出来的姜蘅。 他眼睛发亮:“殿下,姜小姐出来了!” 言下之意便是:该您献殷勤的时候到了! 然而顾远洲却不为所动,并没有半点下楼的意思,反而复又坐回了临窗的位置上,如果不是他正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衡暝恐怕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对姜小姐失去兴趣了。 现在看来,当然是没有,反而是浓厚得很,然而也正是因此,衡暝更想不通他为什么不下楼去见见姜小姐,再不济,能说两句话也是好的啊。 姜蘅并不知道顾远洲就在楼上,她从画舫上下来后,便不动声色地扶住了云屏的手,借着她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才能勉强站稳,不至于瘫软地倒下去。 云屏担忧地看向她:“小姐,您……?” 姜蘅摇了摇头:“没事,一点小问题,让我缓缓就好了。” 她从被李婆婆捡回苦杏街之后,就有了畏寒怕水的毛病,畏寒好解,用袖炉地暖好生将养着也没多大事,但是怕水……李婆婆说,她想要回到玉京,便不能有怕的东西。 人也好事也好,她需得将一切抛诸脑后,目下无尘,才能往前走得稳妥。 所以从秋到春,她一次次地跳下沅江,总算也治好了怕水的毛病。 但那只是她以为,没想到今天上了画舫,居然又开始难受。 但是姜蘅清楚地知道,她身上任何地方都是好的,都没有问题,她没有头晕目眩,胃里也没有翻滚的感觉,更没有四肢无力,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舒服。 当年姜寿海将她绑着石头装进麻袋里沉江,终究还是以这样一种当时影响了她的心理。 站了一会儿之后,姜蘅方才觉得好些了。 “走吧。”她道。 同时心里下定决心,以后若是有时间,恐怕还得多到画舫上坐坐。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她还没在这玉京城里扬名立万,姜仲廉和姜蓉,甚至姜寿海他们,都还没有得到应有的下场,她可不能这么早就把弱点暴露出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吃面 “小姐,您真的没事么?”云屏仍旧有些担忧。 方才姜蘅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了。 她在芳汀苑里,在那些酒宴诗会上,永远是明艳照人,华彩四射,永远云淡风轻,运筹帷幄,云屏还没有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样子,一时间眉心都拧紧了。 姜蘅松开她的手:“没事。是我安逸得太久了。” 当初从沅江回到玉京,因为身边有姜寿海在,她一直打起精神,做好了随时应对姜寿海的刁难的准备,精神达到了高度紧张的状态,后来下船,也没有这么难受过, 然而今天,她放松了心神,反而却被成了这样。 姜蘅苦笑一声:“看来我还真是个劳碌命,享不得悠闲,受不得富贵。” 云屏皱眉:“小姐怎么这样说?您要是都享不了富贵清闲,这世间恐怕也没几个人配享!” 沾衣颔首:“您心里装的事太多,有时候不妨放一放,总归这玉京城里,多少人仰慕您的风姿华彩?着实没必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在芳汀苑众人眼里,姜蘅就是坠吊的。她现在发出这样的感叹,在云屏沾衣看来,完全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期许太高。 姜蘅笑了笑:“好,不如过几天我办个宴会,放松放松?” 当然,贾氏也才死了半年,这宴会肯定不能大办。 不过云屏觉得也没问题,她家小姐如今已非昨日阿蒙,若是设宴,门槛自然要高,来的人少些又有什么关系,逼格在那里就行了。 而沾衣则是飞速地在心里拟好了应该邀约的宾客名单。 姜蘅只是随口说说,却没想到两人神色这般认真,她愣了愣,随即开始打起退堂鼓:“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也太麻烦了。” 她真的很怕麻烦。人活一日少一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回云屏还没说话,沾衣已经皱着眉开口:“这怎么能行?以往都是些您去赴旁人的宴会,虽然也出过几次风头,但也不是没被说过闲话,要奴婢说,您早该办场宴会,到时候是咱们的主场,我倒要看看,究竟还有什么人敢到我们的地盘上,来嚼主人家的舌根!” 云屏悄悄竖起大拇指,同时不禁在心里感叹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回想起沾衣刚到芳汀苑那会儿,沾衣是多么规矩多么文静的一个小姑娘啊,这会儿也受了小姐的影响变得这么霸道,看着真是更可爱了呢! 姜蘅没想到她还记着这茬,又看见云屏眼里的赞同之色,想了想,道:“也好,既然你们想折腾,就随你们折腾吧。” 云屏闻言,眼里雀跃之色更甚,看起来好像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了。 沾衣眼里也燃起了熊熊斗志,简直恨不得今天就是设宴之时,而她就要在今天,让姜蘅风头无两,大放异彩。 姜蘅摇头轻笑,扔下她俩独自往前走。 顾远洲在楼上看了她许久,这会儿见她离开,终于下楼。 衡暝心想他家殿下总算是开窍了! 却没想到顾远洲最后也没走到姜蘅面前去,而是随便找了街边一家小店落脚,然后……然后在衡暝惊恐的注视下,优哉游哉地吃起了面? 衡暝顿时急了,他压低了声音,对顾远洲说道:“殿下!您您您万金之躯,怎么能吃这种东西?!” 顾远洲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衡暝到底跟在顾远洲身边许多年,自然能懂顾远洲这眼神里的温柔意味,他在心里小小的感动了一下,觉得殿下既然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这侍卫当得就不失败。谁知下一瞬,顾远洲比眼神更温柔的声音响起:“你让让,挡着人家老板上菜了。” 衡暝僵硬地转过身,果然看见面馆老板凶神恶煞地站在他身后。他心虚地想,也不知道这个老板有没有听见他的话。 顾远洲慢条斯理地吃着面,面条劲道,上面撒了少许油辣子并有葱姜蒜末,半碗热汤下肚,再吃面夹菜。 衡暝欲言又止好半天,后来想起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便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等顾远洲吃完,他方才上前,既然是在人前,这会儿他也反应过来,改了称呼:“公子!” 顾远洲看着他:“面很好吃,你也来一碗?” 衡暝:夭寿啦!!! 许是他眼里的震惊太浓,反而让顾远小小地疑惑了一下,他挑了挑眉,等待衡暝的下文。 衡暝道:“您不是去追姜小姐了么?怎么坐在这里吃面啦!以前您从来不吃,不,就连看也不会多看这些路边小摊小店的!” 顾远洲又挑了块碗里的牛肉,咀嚼吞咽之后,他眼里带了些怀想的神色,道:“你就当我是突发奇想吧。” 他本来是想去看姜蘅,却在下楼的一瞬间想起来很久以前母后拉着他的手说过的话。 她说他血太冷,心也太冷,以后遇见了喜欢的人,恐怕不会有好结局。所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应该先好好看看这人间,然后再去爱人。 顾远洲低下头,又喝了口汤,他想起来这么久以来他和姜蘅的相处方式,好像都是他单方面地在挑衅,在示好,然而姜蘅虽然被动,却从来没有应承过什么,也没有表达过自己心中所想。 就像今天,封蕊心带她上了画舫,她也没有拒绝,等上了岸,她虽然难受,却也没有告诉封蕊心。 在看见她扶着云屏的手,脸上露出难受的神情的时候,顾远洲忽然惊觉,他在她心里,好像和顾珩,和祝怀雪,和封蕊心都一样,是无关紧要的人物。 她从来不在他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换而言之,他也从来没有走进过她的心里。 这个认知让顾远洲心里不是很好受,想起来母后临终前的遗言,他更迷茫了,所以也没有急着去找姜蘅,反而坐下来吃了碗面。 他不会爱人,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学。虽然总觉得这众生愚钝,但也没关系,他愿意耐下心来多看看。 第一百八十九章 凤凰女 在春荫街上走过一遭后,姜蘅便带着云屏沾衣转身回了芳汀苑。没过多久,姜蘅即将设宴的邀帖便送到了玉京城里各大世家中。 姜蘅如今在这玉京城里,可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她在街上随意夸了一家食店,第二天那家店里便客至如云;她头天穿了什么衣裳,第二天相同的款式颜色便满大街都是。 虽然大家明面上没说什么,是暗地里,都竞相模仿起她的审美品味来,虽然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姜蘅,但只比她差一些也是好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从芳汀苑里送出去的邀帖,便成了玉京城里公子小姐们炫耀的资本。所有人都以能得到姜蘅的邀帖为荣。 姜蘅设的宴会就定在盛意楼里,三日后开宴。 这三天,芳汀苑里众人忙得不可开交,姜蘅作为东道主反而落得清闲,自己一个人日日上春荫河的画舫游城。 在外人看来,只道姜大小姐好兴致。只有姜蘅自己知道,她在做什么。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收到邀帖的众人锦衣华服,宝马香车,纷至盛意楼。 云屏与沾衣下定决心要将这场宴会办得盛大,请来的舞女歌妓乃是撷芳楼里的十二位花魁娘子,厨子也都是各地的大厨,就连点心师傅,也是从宫中退下来的御厨,这等场面,实在风光, 看着诸位公子小姐们眼里毫不掩饰的赞赏,两人便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白费功夫。 姜蘅与众人说了会儿客套话,而后又转过头来看林婉儿与顾媺。 却见林婉儿皱着眉头,虽然触及她的目光之后便换上笑脸,但还是被姜蘅捕捉到。她走过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林婉儿看了看其中一位面若银盘,眼如新月的贵女,叹了口气:“云屏怎么办事的?居然将她也请来了?” 姜蘅看过去,见着那位贵女袖口上绣着的牡丹花纹,若有所思道:“王家的姑娘?” 林婉儿叹了口气:“可不就是?” “这是王家行三的姑娘,名唤王徽,平日里倒是深居简出,但五大世家这一代的姑娘里,数她最不简单。” 顾媺幸灾乐祸道:“阿蘅别听她瞎说,王徽再厉害也不过就那样,没什么好怕的。婉儿表姐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 她捂着唇笑:“小时候婉儿表姐在她身上栽过跟头,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婉儿表姐,很是消停了一段时间。” 当着姜蘅的面被揭了短,林婉儿面色很不好看,但是姜蘅却饶有兴致地抓着她问:“怎么栽的跟头?” 林婉儿面色一僵:…… 顾媺看热闹不嫌事大:“幼时婉儿表姐与王徽同在上书房进学,后来先生布置作业,要写策论,婉儿表姐便找人代笔,被王徽揭发了。婉儿表姐气不过,存了事后报复的心思,便找人抓了无毒的蛇藏在王徽的书桌里,结果后来王徽看见,非但没被吓着,还把蛇扔到了婉儿表姐身上。笑死我了!” 林婉儿瞪了顾媺一眼,又与姜蘅说话:“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忌惮她!” 虽然确实有把她吓到,但不至于吓这么久! 姜蘅淡笑:“哦?那还有什么事?” 林婉儿沉默了一会儿,将姜蘅与顾媺带到一边,这才道:“这么说来,你们都不知道王家凤凰女的事情?” 姜蘅与顾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林婉儿“哎呀”一声:“王家能有如今的显赫地位,与他们一门七相五后的传奇事迹分不开,相传王家女儿有凤凰血脉,而这其中血脉最纯粹的一位,被称为凤凰女,当登凤位。然而这凤凰女乃是隔代而出,上一代王家女儿没有精纯的凤凰血脉,出了名相王垂,是以到了这一代,王家女子的降生便变得格外引人注目,及至后来王徽被验证乃是这一代的王氏凰女,一切揣测,猜疑才终于尘埃落定。” “按照惯例,等到太子殿下荣登大宝,便是王氏凰女入主中宫之时。事实横陈眼前,历史高悬头顶,因为凤凰女这一层关系,王徽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权术之谋,治国之策。你们说她简不简单?” 姜蘅眉心微皱:“这凰女是王家说了算?” 林婉儿颔首:“自然。” “可是,万一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凤凰女呢?说到底,一切都是王家的自说自话吧?”姜蘅转过头看了一眼人群中的王徽,“她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婉儿摆了摆手:“那谁知道?反正我也不信这个,可是阿蘅,你且得小心着些。你与太子表哥走得近,王徽眼中恐怕容不得你。” “之前也就算了,但是最近不知怎么的,你与太子表哥的传闻又开始甚嚣尘上,只怕也是因为这一点,王徽才接了你的人送过去的邀帖,现身盛意楼。她……” 林婉儿将余下的话隐去,但意思也很明显:她怀疑王徽恐怕是为了警告她才亲至此地。 姜蘅轻笑一声:“不管她想做什么,我都没关系,兵来将挡不了,水来土掩不了,那我就拼了这一条命也无妨,总归不会让她占去便宜,你们放心吧。”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又思考起凤凰女的事情来。 林婉儿看她神色,知她在意这一点,便道:“其实关于这一点也没有明确的佐证支撑,只是好像是开国皇帝那时候,有游方道人路过王家,恰逢王氏女儿降生,便说了一句此乃凰命所归之人,得此女便可安定天下,兴邦旺国。” “后来皇帝就赐婚太子与那个女婴,再后来,据说那道人又到玉京走了一遭,从那之后,便有了我方才和你说的那些。但是这凤凰血脉究竟是什么血脉,又如何验证这血脉的精纯程度,倒也没人知道。” “仔细想来,你说得也对,所有一切听起来好像都是王家自说自话,但是大邺帝君每隔一代便迎娶王氏凰女入宫,世世代代,无有例外,大邺也确实长治久安,吏治清明。在世人眼里,这恰好就成了游方道人那句话的佐证。” 第一百九十章 多打多爽 姜蘅笑了笑,尽管心中仍然不以为意,但却也没有再说话。 云屏和沾衣说了,今天这场宴会是为了让姜蘅放松的,她也不愿意辜负两人的好意,管她王徽郑徽,都不能破坏她今天的好心情。 毕竟今天她穿的是千金一匹的雪蚕纱织成的罗裙,走动间仿佛流光溢彩,衬得她宛如月下神女,瑶宫仙子。头上戴的也是赤金嵌琉璃宝石的头面,阳光落下来,映得宝石熠熠生辉,姜蘅早晨揽镜自照时便想,这才是真正的华彩照人呢。 她寻了个心仪的位置,开始打量起今天的宾客。不得不说沾衣办事实在周全,今天来的人不少,其中小半是与她有些交情的,另外一些则是高门世家的子弟,她虽认不全,却也觉得面熟。当然了,辛家的小少爷观尘也在其中。 在她打量着这满座如云宾客时,辛观尘也在人群里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今日来了这么多人,都是听说过姜蘅的事迹的,否则他们也不至于推了繁杂事物应约来到盛意楼。 只是姜蘅却好像完全没有东道主的自觉,只与他们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独自上楼坐下了。真是随心所欲得很。 辛观尘这样想着,目光却又仿佛不受控制般落到她的脸上,她今日妆容精致,眉如远山春柳,目若月落秋水,琼鼻可爱,樱唇饱满,又因为这一身的锦衣华服,多了几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逼人艳色。 父亲很不喜欢她,觉得她这样的女子简直大逆不道,然而二姐和祖母却又对她青眼有加。这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许是他落在姜蘅脸上的目光太久,久到都被姜蘅察觉,她似是有所感一般,望向这道目光的主人,在见着明眸皓齿,鬓如刀裁,唇若丹朱的少年郎时,姜蘅弯唇勾出一抹轻笑。 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带了若有似无的勾引之意。 当然姜蘅自觉是前者,毕竟辛观尘这个人,她虽然不熟悉,但到底认得,听说是白鹿书院一等一的才子,下次春闱有望夺魁的热门选手,对这样的人,姜蘅不介意表现得态度好些。 但在旁人眼里,却就成了后者。 毕竟姜蘅这张脸,顾盼生辉,单是坐在那里,便已经是摇曳多情的春柳红药,勾得不少公子哥暗失心魂,如今这一笑,更是不得了,没瞧见那位素来清心寡欲的辛小公子脸都红了吗! “我每次去庙里,都忍不住求神拜佛,希望姜蘅赶紧定亲,恐怕这玉京城里没有人比我更期待姜蘅成亲了,我甚至祝她和她未来夫君婚姻顺遂女儿双全浓情蜜意白首如新!” “谁不是呢!她一天不定亲,这些公子哥儿们的心思就一天定不下来,那我们可怎么办?” “你们说得倒好,要我说啊,有的人,就算姜蘅定了亲,只怕也轮不到你们肖想。”说话的姑娘顿了顿,意有所指般望向角落里身着浅杏色菖蒲纹圆领锦袍的少年,悠悠然叹了口气。 这人却不是旁人,恰是徐观鱼。在他身旁,立着一位峨冠博带,衣衫风流的锦衣男子,是周沏云。 两人正含笑望着姜蘅,间或低声轻语,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想也知道肯定是一些赞赏之言。 还有顾珩,江恕…… 这些各大世家争红了眼的金龟婿,这会儿都聚在这里,目不转睛地温柔注视着楼上的少女,如何能不让人嫉恨妒忌? “你们说,姜蘅迟迟不定亲,会不会是因为这些人早已经是她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这事不好说,但我怎么觉得,有可能?” 渐渐地,众人的话风便开始往一边倒。 姜蘅对此全然不知,及至盛意楼宴散,她又邀请众人到春荫河边上画舫游城。 在场之人既然来了盛意楼,自然也愿意跟着她去春荫河。左不过打发时间,去哪里,做什么,都差不多。 王徽却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恰被顾媺看到,她不着痕迹地用手肘轻轻捅了捅姜蘅的腰间,姜蘅会意,望向王徽,微笑颔首。 王徽也露出一个笑,她生得端庄,这一笑里,也带了些雍容意味。 虽然还没有入主中宫,但她身上已经有种不可言说的气质,将她与身边的少女们分割开来。 “她是对你笑了吧?哇!她这是想干什么,是不是在和你宣战!”林婉儿低声惊呼。 姜蘅捏了捏她的手,微笑着提醒她:“下回要想不在她面前露怯,最好不要像现在这样一惊一乍。” 林婉儿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但是她怎么想王徽方才的笑都觉得她是在挑衅姜蘅,一定是吧! 姜蘅提醒完,又下意识地去看王徽的背影。 少女的身影娉娉袅袅,在一众世家贵女中,却又多几分傲然挺拔,如兰似竹,盛气凌人。 她微微一笑:“宣不宣战什么的,时机到来自然见分晓。走吧,再不跟不上去待会儿她们就要走远了。” 几人这会儿已经和前面的人落下好大一截,林婉儿见状,连忙催促姜蘅:“快快快,要是待会儿走慢了,万一她们在前面趁我们不在的时候编排我们怎么办!” 顾媺皱眉。 她这个人向来慢性子,最懒得争,也懒得计较,听见林婉儿的话,当即便嘲讽道:“以婉儿表姐的行事作风,这玉京城里你得罪的人还少吗?这么怕被人在背后戳你脊梁骨,怎么当初得罪人的时候不想想得饶人处且饶人?” 林婉儿啐她一口:“那这不也得分情况?我没遇着的时候,随让人怎么说,我自然无所谓,但现在我可就在旁边,怎么能容忍他人诲辱?这就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懂个屁!” 顾媺被她气得跺脚:“你,你粗俗!” 林婉儿得意扬眉:“你问问阿蘅,看她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想?” 顾媺于是转过头,向姜蘅投去求证的目光。 姜蘅笑道:“打脸这种事,当然多打多爽。”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请君下水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上了画舫,不巧正好听见嘴碎的贵女们正在编排姜蘅的私生活。 是的,虽然在盛意楼时她们只是猜测,但经过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发酵,已经开始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话的人简直就像亲眼看见姜蘅是如何魅惑人心,勾引他人一般。在她们的讲述里,姜蘅甚至和妖女比起来也不遑多让,总之她所过之处,没有一个男的逃得出她的手掌心,她就是盘丝洞里的蜘蛛精,就是特地下凡抓唐僧的玉兔。 林婉儿听见她们越说越夸张,忍不住想要上前打断,却被姜蘅一把拉住。 她转过头,看了看正在船头吹风的周沏云与徐观鱼几人,手腕轻抬,将鬓边的步摇拨落,随后红唇微张,惊讶地唤了一声:“哎呀,我的步摇怎么掉了?” 她抿着唇,看向徐观鱼身边的青衣公子:“这位……” 顾媺在她耳边小声提醒:“边。” “边公子,可以劳烦你,帮我下水将步摇捞起来吗?” 画舫里的众位贵女听见外面的响动,这会儿也鱼贯而出,然后就看见姜蘅这一番不太走心的表演。 大多数人当然是怀抱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想要看看被姜蘅点到名字的边公子会如何应对,唯独有一位却是反应剧烈,恰便是正在绘声绘色和众人说着姜蘅八卦的那位姑娘。 她皱着眉头看向船头的青衣公子,又转过身来看向姜蘅:“姜小姐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步摇金贵,我哥哥的身子就不金贵了?你若真是紧张心疼你那支步摇,大可以让船夫将画舫靠岸,再让岸上的护卫帮忙打捞,凭什么让我哥哥帮你下水捞?” 姜蘅眉心微皱:“边小姐是么?我不过就是随口指了一位公子请求帮忙而已,怎么在你口中却好像成了我故意和你家兄长过不去?再者,我医术高明,若是令兄真因为帮我的忙受了风寒,我自然也愿意照顾一二。你若是对我心怀不满,大可以挑明了说,也不必如此借题发挥吧?” 她说完,又看向一旁的徐观鱼,神情微恼:“既然边小姐意见如此之大,那我也就只好换个人求助了,只是不知道徐大人愿不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徐观鱼微微一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顾珩却是率先跳了下去,随后边公子也高声道:“姜小姐莫慌,我这便下水帮您把心爱之物捞起来!” 姜蘅充耳不闻,只看向徐观鱼。 徐观鱼笑了笑,道:“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随即也一撩衣袍跳了下去。 姜蘅弯着眼看向边小姐:“真不好意思呢,怎么令兄还是跳下去了,这回……”她走近边小姐,在她耳边轻声道,“若是令兄再出什么差池,譬如水性不好在水里淹死了,边小姐可就不能怪我了吧?毕竟是他自己主动跳下去的呢。” 话音刚落,又是几声“扑通”声,众位公子哥儿好像比赛一般,争先恐后跳下水去,只为捡到姜蘅的步摇,讨美人欢心。 姜蘅循声望去,轻笑一声,回过头来,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与边小姐的距离,满意地欣赏她面上因为愤怒升起的潮红之色,笑道: “怎么啦?我不过是和边小姐开一个玩笑,你至于气成这个样子吗?这么开不起玩笑,边小姐不如打道回府,也省得出门在外受旁人的气不是?” 好贱啊真的好贱啊! 看着姜蘅脸上无辜清浅的笑,边小姐整个人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话,甚至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来反驳她。 姜蘅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 先前在外面听着这位边小姐的话,姜蘅还以为她有多能耐呢,没想到真正对上了,却是连与她一战之力都没有。 “你!你不要脸!”边小姐想了半天,只想到这么一句话,但对她而言,也足够了。 姜蘅这所作所为,可不就是不要脸吗!谁他妈步摇掉了找男人帮忙的?还是不相干的男人!自己又不是没带护卫出来! 姜蘅才不理会她,只又问道:“边小姐这么生气,该不会以为是我在外头听了你的胡言乱语,心生报复这才让你兄长下水吧?” 看着边小姐的脸色由红转青,姜蘅不禁感到一阵索然,居然还真的被她猜对了。 她摇了摇头:“若真是这样,姜小姐难道不该反思反思自己吗?我要是你,因为在背后妄议他人,说人长短是非,连累自己哥哥遭了报应,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她说完,正巧先前跳下水里的众位公子哥儿上得岸来,为首的不是旁人,却是徐观鱼,他手里还攥着一支赤金嵌琉璃宝石的步摇。 跟在他身后,两手空空的众人满脸遗憾。 他走上前来,将手里的步摇送到姜蘅手里,清冷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声音里却带了几分暖意:“幸不辱命。” 姜蘅含笑将步摇收下,认真谢过他,又对陪跑一趟的众人道谢,话毕,她又叫住边公子。 边沉抬眸,迷惘地望向艳色照人的姜蘅,不知道她叫住自己还有什么事。 却见姜蘅笑意温软:“我方才与令妹来了个小玩笑,想必边公子不会介意吧?” 边沉莞尔,只觉得姜蘅可爱,他摇摇头:“怎么会?” “哥哥!”边溪嗔怒,想不通自己在家里英明神武的哥哥怎么一遇到姜蘅就成了这幅样子! 边沉看她一眼,脸上带着不赞同的神色:“在家里便也就算了,大家念着你年纪小不懂事,处处忍让着你,可在外头,阿溪,你是不是该懂事一点?” 懂事个锤! 边溪冷笑一声,也不顾及那么多人在场,拉着脸道:“我要回去了。” 虽然没有明指,但也看得出来是对姜蘅说的。 姜蘅颔首:“正好,辛苦诸位公子为我下水一遭,如今大家身上衣衫湿透,是该早些回去换衣服,免得着凉,”她顿了顿,看向边沉,意味深长道,“尤其是边公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 诗集 边沉闻言,脸倏然红起来,望向姜蘅的眼神里也带了一点不可言说的羞赧。 倒是边溪,看向姜蘅的目光愈发恶狠狠起来。 画舫靠岸,边溪第一个拽着边沉的衣袖下船,离得近的人还能听到她低声发火的怒骂声: “……哥哥你莫不是被那姜蘅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我才是你正儿八经的亲妹妹,哪有在妹妹面前偏帮外人的道理!哥哥你真是教我好生心寒,待回府我一定要将此事告知给母亲,让她教训你!” 姜蘅“噗嗤”笑了一声,看着边氏兄妹远去的方向,语带笑意道:“这边小姐可真是个妙人,如此看来,倒有几分可爱。” 林婉儿、顾媺:…… 说完,她收了笑意,转过身与诸人辞行,竟是带着林婉儿与顾媺径直走了,留下一干人干瞪眼,好半晌,才终于有人不敢置信地道:“她……她就这么扔下我们直接走了?今日不是她设宴吗?莫非是我孤陋寡闻了,天底下竟有这么当东道主的?” “算了,这位姜小姐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没必要计较这么多,总归今天宾主尽欢,也算是一场盛事,依我看啊,就到这里也好,咱们便各自打道回府。”有人开解道。 “是啊是啊,时辰也不早,我等是该归家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转身与王徽拱手辞行。 王徽则是含笑应过,不多时,岸边便只剩下她一人。 晚夏的河风轻缓地吹起她的裙裾,她等了一会儿,便有人缓步行至她身边,是位容貌姣好的姑娘,却也不是旁人,正是李知薇。 “阿薇,你来了。”王徽轻柔开口,话语里却没什么惊讶的意思,显然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 李知薇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踌躇半晌,她最终还是心情复杂地开口:“听人说你出府了,还以为是传话的人出错,却没想到,姜蘅竟真有这么大的面子。” 她与王徽同为五大世家嫡系,自然有着打小相熟的情分,知道的也比普通人多些。 王氏有凰女不错,无论江山如何动荡,王氏凰女始终会入主中宫也没错,可是大抵世间万物守恒,有所得到,必然有所失去。 王家百代千秋的荣光因为凤凰女能得以延续,可与此同时,王家的每一任凤凰女却也不会长命。 她们自小体弱多病,稗官野史有过统计,王家的每一位皇后,大多在三十至四十岁的时候溘然长逝。 王徽自然也不例外。 从李知薇记事起,她的脸色好像就是苍白的,甚至没有一点血色。 后来年岁渐长,李知薇就很少再见到她了。却没想到如今再见,居然是因为姜蘅。 王徽唇角微弯,淡淡笑道:“许久没有出府了,总觉得再不出来看看,会错过很多事情。” 李知薇默然一瞬,又忍不住拿话刺她:“难道不是因为听说她有神医之名?” 王徽温柔地看着她,唇边笑意轻柔,说话的声音也轻柔:“你说是便是吧。” 李知薇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两人静默良久,最后还是她主动道:“我会为你打探。” 王徽摇摇头:“阿薇,不必这样劳烦,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早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作为王氏凤凰女,延续家族荣光,不得长命的命运。 李知薇烦躁地应了一声:“随便你。” 两人最后到底还是不欢而散,一如许久以前的每一次见面。 …… 姜蘅回到芳汀苑里,下人已经将周平尉的消息呈了上来,昔日的临城太守,如今已是司掌盐运的三品大员。 而在他背后,支撑着他一路平步青云的人,恰便是诚王妃的兄长。 这可真是赶了巧,新仇旧恨撞一起了。 她垂眸默默想着,连云屏唤她也没有听到。 后来还是云屏凑上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唤回她的思绪。 姜蘅如梦初醒般看向她:“怎么了?” 云屏道:“封小姐方才命人给了奴婢一样东西,说是希望您代为转呈给老爷。” 她说着,将手里用锦绸包裹着的物什递给姜蘅。 姜蘅打开锦绸,发现里面原来是一本诗集,她翻开看了看,心里便有了数,对一旁眼巴巴盯着她看的云屏解释道:“是她这些年的诗词集子,咦,这后面是什么?”她说着,认真看了一会儿,赞叹道,“居然还抄了二叔的诗作,做了批注见解,当真是玲珑心思。” 这一招投其所好用得太妙,姜仲廉仕途困顿,唯独写诗作文时能抛开冗杂心思,要想得他青眼,以文相交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法子。想必这本诗集一送过去,姜仲廉一定会将封蕊心引为知己。 “可惜了。”她叹了口气。 正从外头进来的沾衣听见她叹气,看向云屏问道:“小姐怎么了?可惜什么?” 云屏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姜蘅道:“我是可惜封蕊心,以她的才貌品性,嫁给二叔实在委屈。她值得更好的人。” 沾衣脚步微顿:“小姐的意思是?” 姜蘅微笑摆首:“我能有什么意思,路是她自己选的,我一个旁观者,怎么好去置喙?” 她说完,将诗集合上,起身往外走去,临行前又问沾衣:“这个时辰二叔应该已经回来了吧,是在书房?” 沾衣道:“确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姜蘅昂首阔步往书房走去,行经蓄满清水的池子,与繁茂的花枝草木,她来到书房门前,屈指轻叩。 下一瞬,姜仲廉的声音从屋子里响起:“谁?” 姜蘅柔声道:“二叔,是我,阿蘅,您在忙吗?若是忙的话我晚点再来。” 姜仲廉道:“不忙,进来吧。” 姜蘅推门走进去,亦步亦趋去到他书案前:“二叔,我有位闺中好友,很是喜欢作诗填词,但是脸皮又薄,不好意思拿出来请人指教,这不,我便从她那儿拿了诗集来,想请二叔指点一二。” 姜仲廉接过她手里的诗集,放在书案上:“我还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诗集放在我这儿吧,待我得了空就看。” 姜蘅面上显现出为难之色:“那二叔你可得快些,她不知道我拿了她的诗集呢,我还得找时间赶快还回去的。” 在府里,姜蘅一贯是稳重端庄的,姜仲廉何曾见过她这般小女儿情态?他笑了笑,道:“我记下了,你放心吧,这样,三天后你来取如何?这样总不会耽误你吧?” 姜蘅果然笑开来,她朝姜仲廉福身,盈盈道:“当然不会啦,侄女先在这里谢过二叔。” 姜仲廉挥了挥手:“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第一百九十三章 首饰 从书房离开,回到芳汀苑里,姜蘅又想起来在画舫上的事,她招来沾衣,让她备礼给今天下水帮她捞步摇的公子们送去。 “边家也送么?”沾衣问道。 姜蘅笑着道:“送,怎么不送?送两份,给边溪也送一份。” 说起来,她还得感谢边溪,她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败坏她的名声,恰好听见边溪的话给了她灵感,这不正是瞌睡来了恰好有人送枕头? 经此一事,恐怕也就坐实了她水性杨花的传闻,来日南阳王入京,皇上若是再想给她赐婚,便得好生掂量掂量了。 姜蘅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又让云屏去给封蕊心报信:“就说诗集已经送到二叔手上,不必担忧,静候佳音便好。” 云屏领命道是,转身出门。 沉沉的脚步声忽然自身后响起,姜蘅转过头,却见是顾远洲。 她拧眉:“殿下不是说过不再翻芳汀苑的院墙了?今日怎么又故态复萌?您这般入芳汀苑如入无人之境,传出去,到时候旁人是该说我姜家守卫废物,还是该说我与您暗通款曲,这才令守卫松懈了防备?” 顾远洲这回不是空手前来,他将手里的檀木盒重重放在姜蘅身前的桌上,冷哼道:“旁人怎么说你还会在意?” 姜蘅眉心皱得更紧:“殿下此言何意?” “看来姜大小姐还不知道,今日春荫河上众位世家公子朝廷新贵下水捞簪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玉京城,这会儿坊间妇人都说你是天生的狐媚子,尽勾得男人摧眉折腰!” 顾远洲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听见传闻时的心情,他既恨姜蘅行事张扬,又恨那些个公子哥儿忒不讲究,平日里不是一个个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端的是行事有度吗,怎么换到姜蘅面前,却好像丢了脑子一般! 他素来清冷的眉眼上沾染了几分怒气,看起来威严慑人,然而姜蘅却只觉得好笑。 “殿下说错了,不是簪子,是步摇。”她眉眼弯弯,“不过,就算是有这样的传闻,又与殿下有什么相干?左不过坏了名声的人是我,又不会连累您,您着什么急,生什么气?” 顾远洲微哽,随即语气生硬道:“你看错了,本宫并未着急生气。” “是吗?”姜蘅漫不经心地反问,却也没有死揪着不放,她转了话锋,“说起来,今日盛意楼设宴,我却是新知道了一桩事,原来殿下竟是早有未婚妻的么?” 她打量着顾远洲,脑海中浮现起王徽精致的面容,觉得这两人倒也有几分相配,都是一样的没什么人气,看起来仿佛天生适合处于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凌驾万人,睥睨众生。 不过有一点不好,那位王小姐脸上没有血色,太苍白,便显得眉眼瘦弱,压不住面相里的富贵尊荣,总而言之,是短命之相。 顾远洲被她的话问得语塞,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人是谁。 但也没有急着回应姜蘅,而是认真探究起她的神色来:“又有何妨?难不成阿蘅因为我们之间的一些流言蜚语,对本宫的未婚妻感到心怀愧歉?” 那确实不至于。 姜蘅翻了个白眼:“殿下总是想得这么多,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只怕来日去天桥底下说书也能赚得名满玉京。” 她面容灵动,纵使是翻白眼,也从内而外地显现出一种可爱来,而不是刻薄。 顾远洲唇边泻出一抹笑意,而后正色道:“确是有名义上的婚约,但也只是名义上而已。” “什么意思?”姜蘅听他话里有话,左右这会儿没事,便想听他细说其中内情。 顾远洲也不瞒她,解释道:“从来王氏凤凰女只会入主中宫,王家女儿永远会是大邺的皇后,我却不一定能登上那个位置。然而哪怕我不在了,太子换了旁人来当,这婚约也是作数的。” “所以,王顾两家的婚约,看似是王徽与你,实则是王徽与未来的皇帝?”姜蘅接过他的话,心里却在想这凤凰女的名头可真好使,如此一来,王家相当于做了门稳赚不赔的生意,毕竟铁打的凰女,流水的皇帝。 这么说起来的话,其实太子是谁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只要能娶王徽,换成谁都一样。当年的游方道人不是说了吗,娶了王家凤凰女,便可保大邺天下长治久安,国盛民强。她头一次觉得,顾远洲这太子好像也不那么好当。 顾远洲叹了口气:“确实不太好当。” 姜蘅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但也没关系,她仰着下巴看顾远洲,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顾远洲却又不说话了。 他点了点她面前的檀木盒:“打开看看?” 姜蘅甫一抬手,又落下去。 “怎么?” 姜蘅道:“第一回,殿下说要给未来侄媳见面礼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檀木盒,上面涂了毒。殿下,我这个人胆子小,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如还是您来开?” 顾远洲:…… “没涂毒。”他没好气道。 言下之意便是不肯动手了。 不过也无所谓,姜蘅不过是开个玩笑,有毒没毒,难不成她还看不出来?将盒子打开,便是一片金光闪烁。 姜蘅微微闭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竟是一盒子赤金打造的钗环首饰。 她无声看向顾远洲,眼神里透出来她的困惑。 顾远洲别过脸,避开她的视线,道:“一支金步摇而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下回若是再落到水里,不必大张旗鼓地劳烦旁人下水。” 姜蘅仍然困惑:“可是无功不受禄……” 给她好东西她当然愿意收,但是也得先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吧?不然万一事后他要是再收回去,那她可是会觉得亏本的。 姜蘅抿着唇想。 顾远洲道:“是下面官员送过来的,太子府没有女主人,自然用不上这些,放在库房也是吃灰,还占地方。本宫想着你与本宫到底也算莫逆之交,宝剑赠英雄,名花配美人,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转赠与你,不算埋没。还是说,你不喜欢?” 说到最后,他原本笃定的语气也变得迟疑起来。 姜蘅笑着摇头,没说喜不喜欢,只道:“可是太子府日后总会有女主人,您耐心等等就是了,不至于这么着急处理吧?”她学着他的语气反问,“还是说,这些其实都是些不义之财?您放在我这里,只是想图个心安理得?” 顾远洲低声轻喝:“姜蘅!” 在她心里他就是这种人吗! “开个玩笑而已,”姜蘅撇了撇嘴,“不过最后多嘴一句,送出去的东西,殿下没有收回来的癖好吧?” “……没有。”顾远洲没想到她在这种事情上居然如此谨慎小心。 听顾远洲说完,姜蘅这才放下心,将檀木盒盖上,又道了声谢。 顾远洲脸色好看了一些,又问她:“听说你最近在查周平尉?” 周平尉的事,姜蘅是交给了贪狼卫去查,既然是贪狼卫,她就已经做好了被顾远洲知道的准备。 或者换句话来说,她是存心想让顾远洲知道,否则也不会选定贪狼卫查周平尉。 如今听见顾远洲问,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果然如此。 她还怕他不问。 她点了点头:“是有些事情要了结,殿下忽然提起这个人,莫非是有什么指教?” 顾远洲道:“凡事多加小心,此人睚眦必报,手段狠辣,只怕你不是对手。” 姜蘅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平复下来之后,她对顾远洲道:“殿下什么时候得空不妨出去问问,看看旁人是不是也这么评价我?说起睚眦必报,手段狠辣,恐怕这玉京城里,我认第一,无人敢认第二。” 第一百九十四章 掏出来比他还大 与李知薇在春荫河便告别后,王徽回到府里,面上的笑意倏然冷下来,脸色也好像变得更加苍白,如纸一般。 候在门口的王衢见她如此情态,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不管是觉得姜蘅的存在威胁到了她的地位,还是将治愈身体的希望放在了姜蘅身上,她只消吩咐一句,自然多的是人前仆后继为她办到,何须她亲自出府。 闻言,王徽将喉咙里涌上来的痒意压下去,她看向王衢,唇角费力地扯出一抹笑:“人生本就苦短,做什么都差不多,便是走这一遭,也没什么。” 她这样残破的身子,休养或是劳累,有什么区别? 言罢,她微微垂头,掩去眼神里的不耐烦。 这些年来,她已经受够了身边所有对她关怀备至,受够了他们暗含担忧的目光望着她,也受够了他们苦口婆心的劝说与安慰,这些言行,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她这条命,系着的是王家的荣光与显赫,她不能为之感到负累,更不能厌弃,她得感恩戴德地活着,享受王氏族人的景仰与关心。 连同那些嘲讽的目光,不怀好意的话语,她也要悉数承受。不能有丝毫的不耐烦,更不能予以回击,只因为她将来要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所以她连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喜怒哀乐也不能有。 想到这里,她狠狠掐了掐掌心,这才从尖锐的疼痛中回过神来。 其实她早该习惯了这一切,她背负着的命运,她残破的病体,但大抵是今日见着姜蘅,那么鲜活明媚的姑娘,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模样,这才让她钻了死胡同。 她抬起头来,眉眼柔顺:“不过,因为徽儿的任性让哥哥担心了,是徽儿不好,不会再有下次了。” 王衢略略颔首,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她:“你见到姜蘅了?” 王徽微怔:“见到了。” “你怎么想?”王衢低头看向妹妹,“坊间传言说她与殿下关系匪浅……” 王徽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唇边的笑浅了些:“中宫之位不会落到旁人头上,这不就够了吗?我怎么想,其实很多时候,也没那么重要吧?” 她仰头,再度笑起来:“兄长不必这般试探我,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做不利于王家的事就行了。”她往后退了一步,缓和了语气,柔声道,“抱歉,徽儿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了。” 王衢怔然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好半晌,方才低声对身边的侍从道:“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个妹妹出门一遭,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侍从微微垂头,并不言语。 索性他也并不需要什么回应,他有心有眼,能够感受到王徽身上发生的某些变化,或许并不显眼,但这种变化确确实实存在,如同细微的木刺,肉眼无法得见,可真要挨上去,是会流血的。 王徽匆匆回到院子里,因为动作急促,苍白的脸上多了淡淡的红润之色。她揽镜自顾,忽然想起来另一张脸。 姣美,精致,靡艳,好像一切最华丽的辞藻,最美好的形容,都可以堆砌起来用在她身上。 殿下……能喜欢上这样的女子也不出奇。 她垂眼,无声地凝望着自己的手背,上面青蓝的血管清晰可见,一如窗外细瘦伶仃的花枝,单薄而脆弱。 …… 顾远洲并没有在芳汀苑待太久,和姜蘅说过小心周平尉之后,他便离开了。 在他走后没多久,白榆带着探查到的消息回来:“……周平尉此人贪色成性,后宅里除了嫡妻之外,又纳了七八名小妾,通房美婢更是数不胜数,外头还养了几个外室。这些小妾通房美婢外室,几乎都是他及夫人于各处搜罗而来,有的是自愿到的周府,有的也是被他强逼……” “同时他也十分谨慎,秦楼楚馆的妓子他从来不碰,一来是怕被套取情报,二来是怕冒犯到京中权贵,毕竟京中世家遍地,保不齐哪个妓子便是哪位大人物的心头好。” 姜蘅颔首:“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他偏好什么类型的女子,有打听到吗?” 若是换了旁人在场,定会觉得姜蘅这话问得简直惊世骇俗,不知羞耻。但是白榆却早已经习惯了自家小姐的爽直,面无表情道:“属下观他院中人,此人似乎是偏好……”他顿了顿,才又接着道,“年龄大些的少女亦或者……” 他“或者”了半天也没好意思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姜蘅见状,弯着眉眼笑道:“好了,我明白了,不为难你,下去吧。” 白榆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低头下去。 姜蘅又将他的话回想了一遍,轻啧一声,心里却已经想好了对付周平尉的方法。 当然说是对付也不太准确,毕竟要按她来说,充其量只是个开胃的前菜。 她招来云屏,对她耳语一番,云屏很快领命下去,约莫两个时辰的功夫,才终于回来。 当天夜里,周平尉抚摸着白天寻来的美人的小手,正想一亲芳泽,孰料美人竟十分主动地为他宽衣。 还没等他好好欣赏一番美人衣衫散乱的动人风情,紧接着他就看到美人裆下鼓囊囊的一团,顿时两眼一黑——竟然!比他还大! 然而等他回过神来,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后好几天,每每当他准备在床上对着心爱的妾室一逞雄风时,他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情景,在这种紧要关头被对方掏出来比他还大的恐惧笼罩着,他艰难地发现,自己竟是不能人道了! 这原是私事,且日后请了大夫仔细调养,想必也能让他重振旗鼓,却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请大夫,这事儿居然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出了周府!短短一夜之间,满玉京都是他不能人道的传闻! 惊闻噩耗的周平尉呆坐太师椅上,至今仍然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认 夜色渐深,晚风吹动青竹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书房灯烛轻晃,姜仲廉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双眼,刚合上手里的书,视线又触及右上角的诗集。 封面上的字体笔锋温婉,玲珑小巧,是时下世家贵女中正受追捧的簪花小楷,看得出来诗集的主人平素于笔墨一事上下过大功夫,藏蓝的书页上书《春月集》三个字,即便是以姜仲廉挑剔的眼光来看,也是无从指摘。 想到侄女的嘱托,姜仲廉本欲起身的动作顿住,他坐回去,将诗集翻开。 他有好友在翰林苑,平素里自然也有听友人抱怨这京中世家子弟疏于文墨功夫,写诗作文通篇下来四个大字:狗屁不通。然而今日他翻阅这本诗集,却并没有这般感觉,甚至有的地方,连他也忍不住要拍案叫绝。 翻到后面,他的脸色却倏然冷凝下来。 会在未出阁的少女诗集上发现自己的诗作,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少女在诗作旁做了批注解释,字迹有新有旧,旧的已经有些模糊了,新的却好似是最近落下,翻阅间还有淡淡的墨香萦绕。足见诗集主人对诗人的仰慕之情。 想到姜蘅说这本诗集是她偷偷从好友那里拿到,姜仲廉在一瞬间的迟疑之后,最终还是将诗集合上。 他呆坐了会儿,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窗前,霜色里青竹的枝叶与金桂的花簇影子错杂交映。 “老爷,夜已经深了,您明日还有早朝,不若早些回去歇息?”下人关切的声音在书房门外响起。 姜仲廉微怔,应了一声后,却又将诗集拿起来翻阅。 他翻到诗集的后半部分,回忆着自己当初作诗的心境,再对比诗集主人做下的批注心得,一时竟有些恍惚,好似过去与现在交叠,那些已经成为过往的人事再度回溯到他眼前,而他以现在的眼光看去,除了怀念之外也多了一些审视,既是对他人,也是对自己。 他叹了口气,将诗集合上,起身出了书房。 …… 第二天一大早,姜蘅便被云屏叫醒。 说是一大早,但其实也没有早到哪里去,这个时辰姜仲廉已经下朝回来,正是因他传召,云屏才匆匆把姜蘅催醒。 姜蘅最后是揉着惺忪的睡眼被云屏推到书房的,好在走过那么长一段路之后,姜蘅总算清醒了几分,她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后,整顿了仪容,上前屈指叩响书房的门:“二叔,您找我?” 姜仲廉将眼神从诗集上收回来,转而投向门口:“进来说话吧。” 姜蘅应了声好,进门之后又转身关上门,这才行至姜仲廉书案前:“不知二叔叫我过来是为着什么事?” 姜仲廉抬手,将藏蓝的诗集往姜蘅的方向推了推,道:“我看了你好友的诗集,写得很好,便是我也寻不到什么可以指教的地方。” 姜蘅惊喜地看向他:“是吗?” 姜仲廉淡淡笑道:“是啊,你的这位好友很有慧根,你告诉她,以后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大可以来问我。” 姜蘅颔首:“既然二叔都这么说了,我便先待她谢过您了!我们私底下聊天的时候,她也说过很是仰慕您的文采,若是知道您对她评价这么高,她一定会很开心!” 她一脸真诚,满心满眼的高兴做不得假。 姜仲廉被她的情绪感染,面上笑意更浓,与她聊了会儿天后,又话锋一转,问道:“还不知道你这位好友是哪家的姑娘,如此钟灵毓秀,想来她父亲定将她视若珍宝。” 姜蘅弯唇笑道:“确是如此。不过她的名号二叔可能没听过,是封家的大小姐,名唤封蕊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封家与咱们家似乎是没什么往来的,二叔您不知道也无妨。” 姜仲廉摆了摆手,道:“虽未曾听说过这位封小姐,但是封大人,我却也是知道一二的,是朝中难得的清流之臣,阿蘅多与这位封小姐往来,对姜家也好。” 姜蘅重重点头:“二叔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退下了?”她扬了扬手里的诗集,“我得早点把诗集还回去呢,不然被蕊心发现了,她肯定会和我生气!” 姜仲廉失笑挥手:“去吧。” 姜蘅笑着退下,转身出门,从外面将门关上后,脸上的笑意便也就跟着落了下来。 云屏候在外面,见她出来,连忙跟上去:“小姐,老爷找您是什么事?” 姜蘅晃了晃手里的诗集,压低了声音与她道:“去告诉封小姐,事成了。” 封蕊心此刻正在正院里,听母亲分析着这一代谢家子弟的优劣之处。 “谢清台好酒,喝酒误事,此人恐怕难当大任,不是良人之选;谢清阁更不行,服五石散,喜练丹丸,镇日里没个正经。唯独谢清亭,虽然从前流连花楼,但近来似乎是收心了,没见去过,纵使他一事无成,可身后到底有谢家撑着,能保他富贵无虞,倒是可以接触着看看,蕊心,你说呢?” 封蕊心早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会儿听见母亲这么一番长篇大论,心底毫无感觉。 对她而言,谢清台也好,谢清阁也罢,都是一样的。总归她不愿意嫁,再好再坏,都和她没什么相干。 封夫人见她这般,心底无声叹气,说到底,和谢家的亲事还是委屈她的乖囡,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生于世家,便注定了这一生要为家族的荣光做出牺牲,婚嫁之事如此,生死之事亦如此。 “可惜谢清楼叛出了谢家,否则我们也不必如此纠结。纵然是南阳王又如何,玉京城群狼环饲,没有谢家的打点,只怕他的军功勋荣很快就会被这群饿狼啃得骨头都不剩下。”封夫人摇了摇头,换了轻松的口吻,“得失成败,说来也不过一个字,那便是命。” 封蕊心抬眸:“我嫁进谢家,也是命么?” 封夫人微怔,紧接着听她道:“可我不太愿意认,怎么办?” 第一百九十六章 王衢 封夫人微微蹙眉,正想开口,封蕊心忽然一笑:“可是不认,好像也没有办法……”她叹了口气,“先放着吧,议亲之事重大,想来也不急于一时?” 封夫人心里怜惜女儿,自然说好。 翌日,将画册收起来,答应了母亲闲暇时候会认真翻阅后,封蕊心换了新裁的锦裙,带着丫鬟往南屏街去。 那是姜仲廉每日下朝必经之地。 南屏街边的浮云茶楼上,姜蘅坐在凭窗的位置,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楼下来往的人群。 云屏与沾衣侍立于她身后,也随着她的目光齐齐望向楼下。 那里,打扮清雅,眉目秀致的少女正惴惴不安地策划着一场偶遇。 姜仲廉就是在这时候与同僚分别,独自往南屏街行来。 封蕊心计算着两人的距离,紧着步子跑过去,却又因为跑得太急不小心踩着裙角,眼见着就要跌倒,幸好被好心人扶了一把,这才免去摔倒在地的痛楚与笑话。 她惶惶然睁眼,看向伸手的人,正欲说话,却又不期然红了脸颊。 “姜大人……”她喃喃开口。 姜仲廉眉头微展:“你认得我?” 少女这才如梦惊醒,连忙站直了身子,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秉持着大家闺秀的气度向姜仲廉行了一个万福礼:“小女与阿蘅交好……”她抬头看了一眼姜仲廉,又低下头,“自然识得姜大人。” 姜仲廉想起曾经放在案上的诗集,与诗集里满载少女心事的字迹笔划,福至心灵,淡然开口:“可是封家小姐?” 封蕊心讶异抬头,这回连羞涩也忘记伪装,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姜仲廉,但也没有忘记回答他的问题:“是,姜大人缘何知道小女?” 姜仲廉哈哈一笑:“自是听阿蘅提起过。”他的目光在面前少女的面容上停顿片刻,随即又收回眼神,以长辈的口吻温和慈爱道:“日前刚下过雨,地上滑,封小姐当心脚下。” 封蕊心掂着裙角,脸颊更红,连鼻尖也因为羞赧微红,她讷讷应了一声,与姜仲廉作别,又在姜仲廉从她身边走过后飞快地低声道了一句:“姜大人……您也是。” 姜仲廉摆摆手,往前走去。 封蕊心痴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姜仲廉行至转角处,与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她才仿佛受惊的兔子一般转过身,消失在了姜仲廉的视线范围内。 姜仲廉失笑,摇摇头,继续往槐花巷的方向走。 姜蘅转头吩咐云屏:“去将封小姐请上来坐坐。” 云屏应是,转头往楼下走。 这会儿封蕊心面上已经换上温和却疏离的笑意,一如平常时候,只是刚走一会儿便碰上云屏,着实也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将眼里的惊讶压了下去,笑问道:“云屏姑娘这是从哪里来?” 云屏笑着福身道:“从浮云茶楼来。我家小姐也在,特差奴婢来请封小姐。” 她这般说,封蕊心便也不推辞,跟着她去了浮云茶楼。 甫一踏进雅间,她便唤了姜蘅一声。 姜蘅微微颔首,挑眉道:“封小姐,我是不是快改口了?” 封蕊心垂首,温婉笑道:“还要仰仗姜小姐。” 她不知道姜蘅在姜仲廉面前说了什么,也没兴趣问,不过有一点很明显,因为姜蘅,姜仲廉对她印象很好,封蕊心觉得,依照自己那本诗集恐怕达不到这样的效果,所以今天姜仲廉表现出来的亲近之意,大多是姜蘅的功劳。 如果姜蘅愿意一直这样帮她,或许她是应该快改口了。 姜蘅请她坐下,又道:“我这两天看过一些戏文,发现一桩趣事,勾栏妓院里的戏子,人前人后都是一副模样,永远笑意盈盈,柔情似水,这样的女子,好似永远无法被人寻到破绽,不知道封小姐怎么看?” 封蕊心抿了口茶,转头看向楼下,她目光轻扫,很快锁定之前自己站立的地方,联想到方才与姜仲廉别过后,她转身便落了温软的笑。不难明白姜蘅这是在点自己。 既然是做戏,自然该做到不可挑剔,天衣无缝。 她点头:“正该如此。” 姜蘅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一盏茶尽,她起身告辞。 封蕊心也不留她,总归两人将来见面的时间还长,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好留的必要,起身将姜蘅送下楼,她又带着丫鬟回到雅间里坐下。 丫鬟低声开口:“姑娘,咱们不早些回去么?出来太久了,待会儿若是惹得夫人担忧,怕是不好。” 封蕊心置若罔闻,只托着腮看向楼下。 长街上的风光好似永远如此,流水一般的车马行人往来,若是身在其中,只觉拥挤不堪,得跳脱出来,方能自在。 说来说去,还是得去高处。 尽管清寒入骨,却有奇绝在目。 …… 姜蘅从浮云茶楼离开,便打算乘车回芳汀苑,却没想到中途又被迫停在街上,看了一桩热闹。 说来也是老生常谈,不过是负心的读书人抛妻弃子,另攀高枝,被糟糠之妻于皇城脚下寻得,当街拽着人哭诉的寻常场景。 旁人或许觉得热闹,但于姜蘅看来,也不过那么回事,实在激不起她一点兴趣。 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若遇着谁她都管上一管,只怕这日子也不必过了。 只是可恼这对年轻夫妻多事,竟在大街上拉扯好半天才终于双双离去,阻滞的街道也终于疏通,车马行人得以缓慢散开。 看着车窗下绘有兰花家徽的马车缓缓驶远,而这马车里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竟是从头到尾没有挪过步子,哪怕是探头看一眼也未曾,唯独车上婢女下地打探了一番情形便再无下文,一旁的暗卫将这种种光景记在心里,转身投入人群中,如鱼入水,不一会儿便消去行迹。 “不是说她这人侠义心肠?看来这玉京城里号称百晓生、万事通的蔡老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王府里,收到暗卫汇呈消息的王衢冷哼一声,怒气填胸。 第一百九十七章 续弦 他沉吟半晌,忽然想起来案头那一沓信纸,信纸里写姜蘅动傅骋,魏青云,他只知傅骋与魏青云作恶多端,不堪为人,却忽略了首先是傅骋杀了与姜蘅素有交集的郑宴,魏青云先害了与姜蘅有师生情谊的李家小姐。 如此看来,姜蘅此人,算什么侠义心肠,分明不过护短罢了。 可这般,却更不好做。 “罢了,你先下去吧。” 精心布置的试探被姜蘅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打回来,王衢心里说不憋闷是假的,但好歹也借着这场闹剧看清了姜蘅的为人,算是有点收获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想到妹妹孱弱的身子,王衢眼里忧心更重。 在他看来,就算姜蘅没有法子医治妹妹,能为她调理调理也是好的。可他尚不知姜蘅秉性,贸然出手,只怕惹姜蘅不满。 这一忧虑,便是大半个月过去。 转眼便是九月,暑意未散,凉意已至。 姜仲廉近来被调到工部,这两天上朝下朝,耳边都是同僚们的恭喜声。 他原在鸿胪寺当值,本来都已经做好在这个位置上兢兢业业做到七老八十的年纪,然后功成身退,回府里颐养天年,没想到居然会有变动。 虽然官位未变,但从鸿胪寺到工部,却是从闲职成了实职,与升官没什么两样。 可姜仲廉却没什么高兴的意思,他自知资质平庸,向来没有功绩建树,在这朝中也不敢结党营私,唯独几位交好的同僚亦同他一般,说是文官,实则与闲散文人没什么两样。 他这样没有政绩,没有门路,没有资质的平平之人,忽然升官,自然不会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会疑心这背后运作之人是否别有用心。 姜仲廉升官的事,自然早有人告诉姜蘅这背后因缘。 是王家的人出手,这才让姜仲廉捡了便宜。且不管王家想做什么,姜蘅却从这其中窥到机会。 她找到姜仲廉,还未开口,便见着他眉间细纹堆叠,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走过去:“二叔是在想官职变动的事?” 于公于私,姜仲廉没有避讳她的情由,再加上这个侄女颇有几分能耐他也是知道的,故而,他颔首道:“你也知道了?” 倒是不惊讶,也不多问姜蘅从哪里知道。 姜蘅点头:“二叔是在担心自己成为棋子吧。” 虽说人在朝堂,便如子在棋盘,但若是自己的位置一直没有动静,尚且还能自欺欺人一番,但若是轮到自己位置变动,便要开始忧心,自己在棋手眼中,究竟是兵卒,还是将军。 如同长剑高悬头顶,一日不落,便一日不得安心。 姜仲廉听她的意思,沉吟一会儿,问道:“阿蘅想说什么?” 姜蘅盈盈的双眼看着他,轻声道:“其实阿蘅觉得,二叔如此忧心,全因一点,您看不出上位者对您的态度如何,我倒有一个法子可解。” 她说完,面上却又踌躇起来,仿佛有所顾忌的样子。 姜仲廉沉声道:“但说无妨。” “我以为,世家之中,若论荣辱富贵,后宅当为喉舌。” 姜蘅说完,顿了顿,解释道: “京中世家夫人们常会举办宴会,明面上说起来是供众位夫人小姐们取乐解乏,但实则有心人也会从这宴会中,探得朝中风向。” “毕竟夫妻一体,倘若做丈夫的有什么谋划,亦或者在朝中得知了什么消息,自然会告诉枕边人。夫君在朝堂上刀光剑影地讨前程,做妻子的自然不会拖后腿,即便不会太明显,但是该避的嫌,该讨的好,怎么也不会少了去。” “下位者有时候或许会被蒙蔽了双眼,这时候便得依赖他们的夫人探取消息,二叔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蘅怕姜仲廉听不懂,也没有讲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用了最直白的话,最简单的逻辑和他解释。 到底是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酸儒文人,指望他懂这些后宅里的曲折心思是不大可能的。 姜仲廉闻言,蓦地瞪大了眼睛。 “这……”他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一来,他答应了阿蓉不会续弦;二来,若只是为了探听朝中风向续弦,岂不是摆明了利用人家姑娘?这是不是有点太对不起人家? 姜蘅叹了口气:“有什么不好?大家都这样,您这会儿倒是讲究起来了,可等他日,您终究沦为了砧板上、刀刃下的鱼肉,再想起今日情形,当真不会后悔么?” 她抬眸,认真看向姜仲廉,语重心长道:“二叔,人生际遇万千,可无论哪一种,都只得一次机会,您可千万得把握住啊。” 姜仲廉当然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法这么快地接受她的提议。 他心情复杂:“罢,你让我想想。” 池边树上鸟雀振翅,有已经枯萎成细小的朵儿般的桂花簌簌落下,清池面上便荡开层层波纹,连带着池底的月亮都晃动起来。 姜仲廉仿佛陡然从梦中惊醒一般,一面在心中回想着姜蘅言辞,一面审视着她,她神情乖巧,眉眼娴静,看起来是再淑婉不过的贵女做派,可他到底多吃几十年干饭,很快便意识到姜蘅的心机: “你说得这般头头是道,莫不是连将来我续弦的人选都想好了?” 姜蘅无辜微笑:“确实想过合适的人选,不过这事最后成或不成,不也全凭二叔定夺吗?您若不愿意,我却也没法逼着您点头不是?” 她这番话说得巧妙,既承认自己走一步看三步的长远目光,也不着痕迹地捧了姜仲廉一把,表明不管自己如何作想,总会越不过他。 姜仲廉听得心里舒爽,眼底便也就多了几分笑意。 姜蘅又趁热打铁:“何况,妹妹一直对我管家这事心中怨愤,若是二叔娶妻,我也好名正言顺地将掌家之权送到二婶手里,想来也能让我与妹妹的关系缓和一些。” 她无声怅望着宜霜居的方向。 姜仲廉却没想到这一层,听得姜蘅言罢,他“唉”了一声:“难为你有这个心思。” 第一百九十八章 自请废位 姜蘅忙着为封蕊心姜仲廉牵线的时候,顾远洲也没有闲着。 他最近都忙着赴宴。 今日张家明日李家,总归是一天都不带歇的。赴到最后,全玉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心仪姜蘅了。 至于王徽,却是没人在意,反正按照前史来看,王徽估计活不长,就算王家这几年不乐意姜蘅侍奉在储君殿下身边,等熬死了王徽,他们便也没有资格不乐意了,到时候姜蘅上位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因着这一层,世家众人都打定主意,以后见着姜蘅务必得尊着敬着。 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没多久,顾远洲竟然就上王家去退亲了。 啊,这么说也不确切,因为顾远洲是先带着家仆搬出了太子府,然后再进宫,将当初册封储君的圣旨与象征太子荣华的金冠玉带送还陛下面前,自请废位,最后才去的王家言明事委: 王氏凤凰女素来只配大邺储君,如今他已不是太子储君,两人婚事自该就此作罢。 这事太糟心,历数往前几位太子,哪位不是将王家女视作明珠美玉,生怕唐突,换到顾远洲这里,他王家女儿却仿佛成了洪水猛兽,便是不惜自请废位,他也要退亲。 王琅不想和小辈计较,毕竟这事怎么看都是顾远洲不懂事、不知趣,但到底算是顾远洲下了他们王家的面子,王琅也不愿意再给他好脸色,故而大手一挥,命人请少家主王衢前来处理此事。 小厮找到王衢,转达了老爷的意思后,王衢却也没有直接去花厅与顾远洲见面,而是先去找了妹妹。 在这一点上,他和父亲的想法是一样的,顾远洲已经如此下他们王家的面子,他晾一晾顾远洲,想来也不打紧。 王徽正坐在水池上的围栏边,捧着黑漆的小钵喂鱼,水池面上漂浮着落花与萍絮,她用指尖捻起细碎的鱼食趴在花萍草絮上,看着成群的锦鲤游来,衔得鱼食又摆尾而去,一张脸清冷婉约,素淡娴静,看不出喜怒,也没什么表情。 顾远洲登门的事不是秘密,这会儿功夫,他的来意也足够传到后院了。 王衢远远地看着王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走过去,直到看见王徽的手仍往已经空了的小钵里伸,便明白妹妹的心绪远远不如面上看起来这么平静。 “殿下来了。”他语气轻淡,“想要和你退亲。” 王徽指尖触到微凉的钵底,神情微顿,将小钵放在一旁,望着平静的水面,道:“那便退吧。” 左右她也不是很喜欢顾远洲,这门亲事,有没有她也不在乎。反正退了亲,吃亏的人总不会是她。 王衢冷笑道:“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千秋霸业,都不知道是还夸他有魄力还是该笑他愚蠢。” 王徽低着头,用绢帕细致地擦拭指尖,不赞同道:“兄长,阿娘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她将绢帕叠好,又道,“何况,你未免将我的份量看得太重。什么千秋霸业,什么万卷皇图,是因为皇上愿意给我们王家这样的殊荣,我,姑奶奶,乃至于王家的每一位凤凰女,我们才能够得到承认。” 她转过头,认真看向王衢:“天下始终是顾家的天下,王家的女人,没有动摇顾氏江山根基的能力,兄长且得记好,往后在人前,不要说错了话。” 王衢意识到自己失言,面色僵硬,尽管没有点头认错,但到底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最后还是王徽催他:“兄长是不是该去花厅了,纵然不是储君,顾远洲的出身摆在那里,让他等太久恐怕不太好,兄长觉得呢?” 王衢道好,临走前却仍忍不住转过头问她:“你当真不怨他?” 王徽掩在衣袖下的手捏紧了绢帕,片刻后,又缓缓松开,她听见自己轻忽如烟的声音淡淡响起:“没什么好怨的。” 她与顾远洲定下婚约十余载,可十余载来,未见有情,如何生得出怨怼?再者,顾远洲虽是天潢贵胄,可她到底也是这大邺朝野内外一等一的贵女,犯不着为了一个顾远洲便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王衢笑了笑:“不怨就行。” 否则,便是拼了王家的尊荣体面,他也得向顾远洲讨一个说法。 王衢蹉跎那么一会儿时间,花厅里的茶也凉了。 顾远洲身着玄色长袍,玉冠束发,端坐花厅之内,等到现在,他面上也没有丝毫不耐之色。 王衢从外面走进来,见着他这般气定神闲,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要不怎么是储君呢?单就这份涵养气度,恐怕天家子弟中已经少有人及。 虽然双方都知道他是故意拖到现在才露面,但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他还是拱手作揖,将自己一早编好的原委说与顾远洲听,请他海涵。 顾远洲当然大度地摆手,表示没什么,如果王衢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可以再回去继续处理。 适当拿乔一下也就够了,真让王衢踩着顾远洲的脸面行事,他却也是不敢的。 “殿下说笑了,您既在此,又有什么事能比您重要?”王衢一边与他打着太极,一边落座,瞅着他的脸色,悠悠开口道:“听闻殿下在来王家之前,已经入宫自请废位,殿下与我们王家素来交集甚少,您今次前来所为何事,我只能想到一桩。” 玉京城里的贵族圈子都是这样,分明对对方的目的心知肚明,但好像如果自己先挑破了,便坏了礼数一般,总要先兜兜绕绕地话里带刺,绵里藏针试探一番。 顾远洲微笑道:“确是二公子想的那一桩,当年我初封太子,承蒙令尊厚爱,赠予双鱼玉佩,如今我已不再是太子,思来想去,这块玉佩还是该物归原主。” 王衢微微抬手,他身后侍立着的小厮便走上前,将顾远洲手边放着的红漆刻如意鸳鸯方盒取走,奉至王衢面前。 王衢将盒子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又盖上。 第一百九十九章 登门拜访 “我与长姐,三妹,各有一块双鱼玉佩,父亲曾说,待他日我们有了心上人,便可将这块玉佩分开,赠予那人,也算一个好意头。” 顾远洲没有说话。 王衢与王徴便也就罢了,王徽这块玉佩,却是只能交到储君手里的。 虽然先前在池边被妹妹怼了一通,但这会儿到了顾远洲眼前,王衢仍然想问他一句:“为了一个姜蘅,连储君之位也拱手让人,值得吗?” 他这么想,便也就开了口。 顾远洲低头抿了口茶,冰凉的茶水顺着喉管浸入脏腑,将燥意压下去:“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不一样?”王衢挑眉。 “我心慕姜氏阿蘅,故而愿意为她放弃世间众人渴望的权势地位。若是谈值得与否,这份心意,便成了权衡之下的考量,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不一样的。”顾远洲答道。 他本不必认真与王衢说这些,但是王家喜欢作风强硬,他若是不表明他对姜蘅的心思,只怕王家会将他今日作为算在姜蘅头上。 他已经为姜蘅放弃了取王徽性命的计划,为的就是不愿意姜蘅背负骂名,若是王家再事过之后与她算账,他的心思岂不白费? 所以他多费了些口舌。 所幸王衢也是聪明人,听见顾远洲这样说,他也表态道:“既是这般,那衢便祝殿下与姜小姐早日修成正果。” “不过还有一桩事,”他抿了口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而后道,“衢想请姜小姐过府为舍妹诊治,不知殿下可否从中斡旋?事先我已经打听过,姜小姐轻易不会为人诊治,若非如此……” 他这般好说话,等的也就是这个时候。如非有求于顾远洲,他今日非把他奚落得狗血淋头不可。 然而即便他已经这样好声好气,顾远洲却仍然油盐不进:“非我不肯,只是要不要过府诊治,全看阿蘅的心思,她若不愿,没人能勉强得了她。” 话虽如此,但说到最后,他还是给王衢指了条明路:“与其在背后运作让姜仲廉捡好处,亦或者从我这里入手,二公子不如亲自找到阿蘅,问一问她的意思。还是那句话,她若是愿意,无需人劝说,自然会应下你的请求;可若是不愿意,大罗金仙也没办法。” 王衢点头,谢过他,却也没什么郑重的意思,仍然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眉眼低垂着问他:“殿下还有事吗?” 如果没事,是不是该走了? 顾远洲失笑,起身告辞。 王衢目送他出了花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范围内,他才起身抬脚往外走,却不想与王徽碰上。 她还望着顾远洲离去的方向,听见身后的声响,淡然转过头来,便与兄长的眼神于半空相汇。 “舍不得?”王衢眼尾挑起一抹笑,看起来似是玩笑,但说出口的话里却带了十成十的真心。 好像只要王徽点头,他就会立马追上顾远洲把人绑回来。 王徽别过眼,看着一旁树干上缠绕着的青灰的藤蔓,蔓尖缀着细小的花朵,已经枯败得失去了往日鲜活的颜色。 “不至于。”她缓缓答道。 她只是有点不服气,想问问顾远洲,她究竟哪里比不上姜蘅,但等真正追了出来,她却又忽然醒悟,到这里就已经够了,若是再多言行,才是徒添笑话。 王衢点头,从她身边走过。 是五天后,姜蘅才听说了顾远洲废太子退亲这件事。但和沾衣云屏几人或喜或忧的反应不同,她心里倒没什么想法。 被当了回枪使罢了。 工具人能有什么想法。 她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心宽体胖地安慰沾衣:“别想那么多,来日之事自等来日再说,人力终究有限,就算走一步看十步,也得看上天愿不愿意成全你。不如先过好当下,实在闲不下来的话……那和我一块儿吃橘子?” 她歪了歪头,将盛着去了丝络与外衣的橘瓣往沾衣的方向推了推。 沾衣叹了口气,还没说话,忽然听见窗外烟翡与空翠杂乱的脚步声,她凝眉,转身出门,看着两人:“做什么这样慌张?说了多少次了,如今咱们跟在小姐身边伺候,便是芳汀苑的门面,做事说话且得稳重些呢。” 空翠与烟翡对视一眼,纷纷冲她讨好地笑了笑,走上前,一左一右地挽着她:“好沾衣,王家来人了,要么你去告知小姐?王家的二公子亲自上门,想见小姐一面。” 沾衣眉头皱得更紧:“见小姐做什么?” 空翠与烟翡摇了摇头,道:“这却不知道。主要是我们问了人家也未必肯说。不过……总感觉这里头有点来者不善的意思,要么我们将人挡回去?” “不,还是要告诉小姐,请小姐拿主意,再作处置也不迟。”沾衣将手从她们臂弯里抽出来,转身推门进去,对姜蘅说明情况。 “这王二公子,您见还是……” 姜蘅挑眉:“什么时候旁人来寻,你家小姐说过不见?” 玉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方,又都是一个圈子里的,素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今遭避过去了,明日指不定又在什么地方逢着。 见或不见,最后总是要碰面的。 “将人请进来吧。”姜蘅下巴微抬,“请到花厅里坐着,我随后就去。” 沾衣福身应是,转过头出去请人。 算起来这还是王衢第一次登谁家的门,尽管心里想着事情,但也不妨碍他对姜家园造的好奇。 看着这一路上花木扶疏,小径清幽的布局,可以想见姜家家主的心性,但等到了芳汀苑外,他却忽地住了脚步。 “这……是否有些不合礼数?” 沾衣闻言,猝然反应过来,她也是这些日子被带歪了,竟然差点直接将人领进院子里。 然而这其中内情关乎姜家内里混乱,却也不好对外人说,是以沾衣径直认错,又道:“劳烦二公子稍等,婢子这便去请小姐。” 王衢颔首:“无妨,有劳你。” 第两百章 有求 姜蘅从芳汀苑里出来,见着王衢,不等他开口,便指了指前边杨柳岸旁的一座水榭:“去那儿说话如何?” 前院的花厅自然也可以待客,但是难保姜寿海不会作妖,姜蘅原想让他到芳汀苑里议事,却没料到他恪守礼节,竟是不愿往里走。那没办法,只能去水榭亭台里坐会儿。 不过这也怪王衢,来得这样突然,若是规规矩矩地递帖,请她到揽翠楼浮云楼之类的地方,不见得她不会答应。 只能说贸然行事,就要承受意外的后果。 王衢在一瞬的愕然之后,也意识到自己登门得唐突,姜蘅没法为他们的谈话安排一个隐秘的场所。 他唇边笑意淡淡:“听姜小姐的。” 姜蘅诧异地看他一眼,她还以为王衢这样的贵公子会很难缠,没想到竟然这么好说话,倒对他有些改观。 她点了点头,走在前头带路,不一会儿,一行人行过曲折的水岸,便到了水榭里,池面上有清风徐来,林间偶有雀声切切,姜蘅眉眼舒展,自顾自吃着云屏空翠端过来的水果冰沙,等了好长时间,不见王衢开口,她难舍地放下手中的银叉:“王公子不会想等到我吃完再将来意表明吧?” 王衢呆愣愣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但是眼里的意思却也明显: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姜蘅闻弦歌而知雅意,将盛着水果沙冰的白瓷碗推远了些,朝王衢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不吃了,你说吧。” 王衢看着她,张了张嘴,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非常明确地知道自己今天来是做什么的,可也正是因为这种明确,他反而行事无法自如。 然而他已经套在那样的壳子里太久了,一朝忽然脱离了那个壳子,他甚至连说话都好像不会了。 说到底,还是经历的事情太少。 姜蘅可不打算和他就在这里耗上一整天,既然他不说话,姜蘅觉得,那就只有她来代劳了。 “你不知道说什么,是吗?”姜蘅抛了个引子,却不给他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往下说道:“那不如王公子先听我说?” “我二叔的事,是你们王家的手笔吧?顾远洲前不久上王家退亲,你今日来寻我,摆明了也不是要寻仇,反而周全备礼,事出反常,若是无妖,便是有求。” “堂堂王家,若是要和我这么一个小女子结仇,想必也用不着这些弯弯绕绕的手段,所以只能是第二点了,是吧?” 王衢终于开口,他目光隐晦地打量了一会儿姜蘅,摇头笑道:“以姜小姐这般风姿气度,用小女子三个字来形容自己,未免太贬低。” 姜蘅已经为他把桥搭好,王衢自然便也就无惧走上去了,他坦然道:“是有事相求。听闻姜小姐医术高明,衢,想请姜小姐出面为舍妹诊治。她自幼体弱,然而既然是病,想来总有医治的法子,这些年来,王家遍寻名医,却一无所获……不知姜小姐,能否屈尊到王家,与舍妹一见?” 他刻意含糊了这件事的性质,也算是对姜蘅的示好。姜蘅若是愿意将这件事轻拿轻放,只归结为医者仁心,王家该给的诊金不会少,往后姜家也好姜蘅也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王家也会搭把手;可若是姜蘅要将这件事定性为交易,他也愿意满足她的条件。 他想得太多,然而姜蘅却是心思简单:“诊治也不是不行,只是先说好,一来,我会尽力,不过我到底不是天纵奇才,若是诊不出来王小姐的病因,开不出来对症下药的方子,还是王公子勿怪;二来,既是上门诊病,这诊金咱们也得先说好不是?免得事后算起账来,一塌糊涂。” 王衢“嗯”了一声。 第一点他没意见。 其实这么多年下来,对王徽的身子,王家上下差不多都已经不抱希望了。他这次把主意打到姜蘅头上,抱的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 至于第二点,他看着姜蘅:“愿闻其详。” 姜蘅将白瓷碗拉过来,舀了一勺浸着蜜的冰沙,满足地吞咽下去后,她道:“若是治不好,这诊金咱们就按寻常付,若是能治好,十倍,如何?” “哦,忘了说,我出诊的价钱是,百两——”她拉长了声音,慢悠悠地将剩下两个字说完,“黄——金——。” 她是世家贵女,是妙手仁医,但本质上,她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什么道义什么情理,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只想捞钱,旁的东西,譬如人情也好,世故也罢,她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能不能治是一回事,王家人的秉性又是另一回事。与其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姜蘅宁愿一次买断两方的交易。 王衢没有太多的迟疑,很快便答应下来。 百两,亦或者千两黄金对王家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数目。 若是治不好徽儿,就当平白丢了百两黄金,也没什么好心疼的;若是能治好,千两黄金换徽儿健康长乐,更是值得。 他这么爽快,姜蘅心里也舒服,接着便与他定下日期,两人合计了一会儿,王衢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妨便趁热打铁,明日登门。 姜蘅近来没什么事情,明日还是后日,她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故而也没有推脱,答应下来。 事情谈妥,王衢将备好的礼物留下来,转身告辞。 姜蘅说了声“慢走”,又开始悠闲地吃起冰沙来。 待慢吞吞吃完一碗冰沙,姜蘅才看向沾衣:“我的医箱一贯是你收着的,待会儿去帮我找出来,明天咱们去王家走一遭。” 沾衣讶异:“坊间传言都说是因为凡人命薄,压不住凤凰女这般高贵的命格,王小姐这才会体弱多病。” 姜蘅看了她一眼:“人会生病,只与自身机能体质有关,旁的神神鬼鬼那一道,与人生老病死,是没有半点干系的。” “就像人们求神拜佛,难不成真相信神佛能保佑自己与家人?无非是求个心安罢了。” 第两百零一章 吓晕 “又或者当初花月生产,我安排那个瞎眼道士和二叔说,和花月说她这一胎一定会是个男孩,难不成这话他说了就能算?” “我原本打算,便不是个男孩,也要去弄个男孩来。” 姜蘅朝她眨了眨眼:“说到底,世间诸法,无非四个字,事在人为罢了。” “你看,王家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他们就该认命,而不是为了王徽遍寻名医。” 她伸了个懒腰:“吃饱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消消食?” 她这么说,几人自然顺着她的意思,只是几人方才从芳汀苑前的青石板路行至正院,便见着方才和王衢一块儿来的蓝衣小厮正对着墙,明显躲在这里不想被人发现的样子。 云屏伸手指了指那蓝衣小厮,却被沾衣一把抓住,迫使她收回了手。 然而手上的动作拦住了,她要开口却是拦不住。 “小姐!那不是王衢身边的小厮吗!” 她一声惊呼,沾衣再反应过来想要捂住她嘴却是已经晚了。 姜蘅见那小厮被她们惊动,面上显现出惶然的神色,便投去一个安抚的笑,带着云屏几人走远了,并没有上前穷追猛打着质询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主子不是走了吗之类云云的话。 都是成年人了,应该给彼此之间留些体面,至少姜蘅是这么想的。 等几人出了府,坐上马车,沾衣才将云屏的手放开。 云屏不解:“方才难道是我看错了?” 不然她很难理解为什么小姐要当做没看到。 姜蘅捏了捏她的鼻子:“当然没有看错,但你纵使看见他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还要仗着自己是主人家,问他和他主子为什么还没走?” “可……都这么久了,他还在这里,肯定有猫腻!”云屏忿忿。 “咱们府里最大的猫腻,不就是宜霜居那位?如今她已然是秋后的蚂蚱,跳不起来了,你在意那么多做什么?有这份闲心,不如想想明天你家小姐去王家会不会受欺负,嗯?” “啊!”云屏果然紧张起来,她揪着姜蘅的衣角,小幅度地晃动,“小姐,奴婢怎么感觉那王家像是龙潭虎穴一般的地儿?要不然咱们别去了吧,反正王二公子也没有付诊金,你们只是口头约定,没有白纸黑字,更没有钱货两清,便不算违约!” 姜蘅捂嘴笑起来,却不理她,就看着她一脸焦灼担忧地自言自语。 …… 宜霜居院门口。 姜蓉看着面前芝兰玉树的男人,便忍不住在心里更嫉恨姜蘅。 姜蘅没有回京之前,她虽不是百家求娶的淑媛贵女,但好歹也有一众爱慕者,无论走到哪里,献殷勤的人从来不会少了去。 可是自姜蘅回来,她竟是全然地被比了下去,容貌也好才能也好,没有一样能比得过姜蘅也就罢了,就连围在姜蘅身边的男人,也一个比一个优秀,俱是千里挑一的名门贵胄。 她叹了口气,眉眼间带了幽怨的情态,兼之近来身段清减,她的容色也好像褪去了以往的稚气,变得更为精致柔婉。 “王公子,我真可怜你。” 王衢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顺着她的话问道:“不知二小姐此话……从何说起?” 他原本都已经快要出府,没成想却被丫鬟拦下,说是府中二小姐想见他。 关于姜府的二小姐,他似乎甚少听说,今日登门也只是为了与姜蘅见面,故而没有分出半点心思给姜蓉,却没想到,与他素无交集,并且看起来以后也很有可能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二小姐居然想见他。 左右无事,王衢觉得走一遭好像也没什么,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幕情景。 姜蓉叹道:“你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心中爱慕我家长姐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虽然带着怜悯的色彩,但是心下却十分鄙夷。 她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是谁,但这并不妨碍她因为这是姜蘅的爱慕者而对他心生厌恶。 至于为什么这般肯定,这却也没什么好说的,若不是爱得深,这男子会这般直接地登门拜访?难不成这孤男寡女的,还能有什么正事商议? 王衢果然被她的话戳中心事,他如遭雷击,一脸惊疑:“那些男人?什么……你的意思是?” 姜蓉摇头叹气:“是啊,就是你想的那样,姜蘅虽是我长姐,但我为人素来清正,最见不得那些污秽事,更不想再看到有人再受她哄骗,平白丢了一颗心,却什么都得不到。” “你还不知道吧,姜蘅这人,若是看上谁,便会找借口让谁到府上来,做她裙下之臣,入幕之宾,你不是第一个,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今日她与你互诉衷肠,明日,指不定又换了人缠绵风月,啧……” 王衢听到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姜蓉的意思。 他嗤笑道:“早先我还在想,怎么同为姐妹,姐姐姜蘅声名大噪,妹妹姜蓉却默默无闻,今日我才知,原来是二小姐生错了地方,若是生在那平民贱户家中,做了说书的先生,只怕早已经名满玉京了。” “不过有一点还是要提醒二小姐,下回二小姐若是想在背后编排谁,记得把脸上的笑也收一收,否则听的人就算是再傻,也能看出你的意图。哦对了,先前只说了我姓王,还没有告诉二小姐我的名讳吧,或许你也听过?”他有些不太确定,“王衢,你知道吗?” 姜蓉脸色忽地变得煞白。 居然是王衢? 怎么会是王衢? 王家少家主,怎么会亲自登姜家的门见姜蘅? “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不过我来姜家找大小姐,确是有事相求,就是不知道往后会不会成为二小姐与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挑眉一笑,手中利刃擦过姜蓉的脸颊飞出,刺入她身后的大门。 “既然二小姐这么会说,不如你来说说,我是现在就把你舌头割了,还是等以后?” 然而事实证明他这意见征求地不怎么样,因为下一瞬,姜蓉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两百零二章 魏如意 王衢“啧”了一声,拂袖离开。 还以为姜蓉多有能耐,没想到竟然这么经不起吓。 冬青躲在门后头,等到王衢走出好远,才小心翼翼地从门口站出来,招来人手将姜蓉抬回院子里。 那头姜蘅乘着马车上了清平街,吩咐车夫到如意坊前停下。 作为京中最大的首饰铺子,如意坊里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这热闹里又因为来客多是京中世家公子小姐,故而多了几分花团锦簇的温软富贵。 姜蘅带着几个丫鬟下车,道:“我这个人一向俗气,你们跟着我,帮我做事,为我吃苦,我思来想去,想不到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们,得空了便想着带你们来这如意坊看看,不管世道如何变化,金子永远是值钱的,我也没什么别的能耐,只能送你们一些金银之物。” 她说话时眉眼忧愁,好像真觉得自己没什么大能耐。 云屏吸了口气:“小姐,您对我们已经够好够大方了,这些日子里您赏赐给我们的金银细软,都够我们在城里置一间二进的宅子了!” 姜蘅闻言,这才开心了一点:“你们不嫌弃就好,走吧,进去看看,有什么看中的喜欢的尽管挑。” 如意坊里,正在挑选饰物的魏如意见着门口女子的身影窈窕柔婉,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而这一看,她却是再难移开眼。 虽然那张脸如今看来已经十分陌生,但眉眼间依稀还有些往日的影子,凭着这两分依稀的相似,也足够她认出来人是谁。 却不是旁人,便是曾经与她们一块儿在魏家族学读过书的姜蘅。 但那时候姜蘅在魏家表现实在驽钝,遇上先生心情不好时,也总拿她出气,自然不敢打骂,但是讽刺挖苦却是少不了,言语刺人,好多回她都看着姜蘅曾经偷偷躲在书房外的假山后面红眼。 再后来,姜蘅草包美人之名遍传玉京,她羞愤退学,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她再听到姜蘅的消息,已经是她失踪再被姜家人从沅江找回来之后了。 好像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姜蘅的名字开始在玉京里广泛被人提起,她也逐渐成长到了了如今这般盛名耀目的地步。 反观她自己,纵然年少时在族学里便以聪慧二字胜过同窗们许多,如今却反而平平,魏家长辈们如今提起她,都要叹上一句即便少有天资,可怜泯然众人。 她收回目光,看着手上的金簪,一时也没了挑选的兴致。 一会儿功夫,如意坊里众人都已经注意到姜蘅,纷纷投去或探究或倾慕的目光。 姜蘅带着丫鬟走进来,她们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将原本宽敞的道路让出更宽敞的空地。 也有不少人与她打招呼,她一一应下,而后径自上到二楼,挡住欲要离去的魏如意的去路。 “魏小姐,好久不见了,你可还记得我?”她眉眼弯弯,秾丽的艳色化作温软的春风莺语,秋月疏桂,密不透风地将魏如意包裹起来。 她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别无他法,只得回答姜蘅的话:“一别数年,我心中时常记挂着姜小姐,怎么会不记得?” 姜蘅看了她一眼,缓声笑道:“魏小姐别紧张,你我之间既无新仇,也无旧怨,我找你不过是想叙叙旧而已。” 她也没想到,不过是带云屏几人出个门,居然会在这里遇到魏如意。 魏如意与她倒是无冤无仇,可是她嫡亲的哥哥魏白洲却不是。 “你家兄长,近来可好?算来他今年也应当弱冠有余了?该娶妻了吧?” 姜蘅说着,将她手里的簪子拿过来,放在她鬓边比划了一下,“芙蓉孔雀小重山,美人相戴最宜欢,这支簪子倒是配你,小二,包起来,记我账上,权当……”她顿了顿,扫过魏如意素净的面庞,“我送魏小姐的礼物。” 魏如意定定看着她,不知道她是看穿了自己的窘迫,还是别有所图,亦或者两者都有。 她没有推却,只颔首承下姜蘅的情,而后便站在一旁,看着姜蘅挑选首饰。 也看着旁人前仆后继地走过来献殷勤。 这个说觉得姜小姐容色绝艳,戴玉簪更为清丽;那个说姜小姐今日蓝裙翩翩,这支如意合欢簪以红玛瑙为主基,与姜小姐今日穿着十分相宜;那个又说姜小姐腕间空空,若是戴上这只翡翠镯子,再好看不过…… 小小一间如意坊,姜蘅俨然成为了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魏如意紧抿着唇,记忆里躲在假山后偷偷红眼的小姑娘的面容好像也开始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如今春风得意的姜家大小姐。 一会儿功夫,云屏沾衣等人也都挑好了自己心仪的首饰,也就是姜蘅去到柜台前结账的时候,众人才回过味来,原来姜蘅来这里,竟不是给自己挑选饰物,而是为了给身边的丫鬟置办行头。 再看着自己手里没能送出去的手镯簪钗,不少人都觉得汗颜,于是草草结了账离开,霎时,偌大的如意坊便空旷下来。 姜蘅环顾四周,笑了笑,出门时又与迟迟未曾离去的魏如意碰上,她挑眉:“魏小姐还在这里?” 魏如意也笑:“我以为姜小姐有话和我说。” 她和姜蘅不熟,这些日子里也不大出门,但姜蘅如今正是声名大噪的时候,故而她的事, 她也多有听说。 从那些听说而来的事迹里,虽然看不出姜蘅的心性如何,但能想见她不会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姜蘅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喜欢聪明人。 “魏小姐若是有时间,不如与我去揽翠楼坐着说会儿话?” 魏如意沉吟一会儿,道好。 她不知道姜蘅要和她说什么,但她很清楚,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尽管姜蘅是用征求意见的口吻和她说话。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自嘲地笑笑。换在七八年前,谁能预料到她们如今会是这样?好似掉了个个儿似的。 但是……心下悲凉之余,她又忍不住想起姜蘅先前问的话。 好端端的,她问哥哥的事做什么? 第二百零三章 魏白洲 两人行至揽翠楼,姜蘅同以往一样,将魏如意带到了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又让云屏点了壶玉雪明沙,这才坐下准备与魏如意说正事。 两人虽为同窗,奈何旧日交集实在不多,就算要叙旧也没有事情可叙。 故而她并没有和魏如意谈论往昔,而是开门见山地问她:“仔细算来,归京快有一年光景,怎么好似始终不曾听说过令兄的消息?难不成他是已经不在人世?” 魏如意皱眉,压低了声音娇喝:“姜小姐!” 纵然她与兄长早已反目,但也听不得姜蘅这样说话。 姜蘅却并不将她的怒气看在眼里,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这人说话一贯不太好听,魏小姐可别介意。不过,当初令兄在魏家族学,我记得也是有些名声,如今怎么却了无声息了?” 她当然可以命人去打探魏白洲,但是一来,她今日碰见了魏如意,便不想再费那个功夫;二来,她也觉得没必要,当初魏白洲能做下那件事,便已经足够证明此人心性不堪,必然走不长远。 说实话,如果不是姜蘅如今已将这许多事情布署得差不多,她说不定还真没这个闲心打听魏白洲的近况。 毕竟,便是要报仇雪恨,也不止一条路,以她如今的手段人脉,要做什么,只用看她心意,旁的一概不必在乎。 魏如意同样也知道这个道理,她道:“家兄……”今日若是换了旁人来,她不一定会说,但既是姜蘅,很多事情于她而言,也不过是知道得早晚的区别罢了,她没有隐瞒、遮掩的必要,“家兄这一年来,镇日消沉,无心诗书,光景颓唐,姜小姐不曾听闻他的消息也是自然。” “哦?”姜蘅挑眉,这却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魏如意站起来:“姜小姐请我来若只是为了问这件事,那么你也已经知道了,家里还有事,请恕如意先行告退。” “魏小姐,”在魏如意走到门口时,姜蘅忽地将她叫住,轻漫的嗓音里夹杂着微末的笑意,她说,“记得回去告诉你家兄长,就说——姜蘅回来了。” 魏如意顿了顿,抬手拉开门,朝外走去。 姜蘅笑着目送她,转过头来,却忽然听见楼下嘈杂纷乱的声音,她招来沾衣,让她下楼去打听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沾衣很快下去,一会儿功夫便带着打听到的消息回来,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世子爷,不见了……” “顾珩?”姜蘅眼眸微眯,“什么时候发现的?” “据说是下人发现世子好几天没回王府,私底下又去与世子交好的各位公子府中打听过,这才发现原来那几天世子竟也不在他们府中,不敢隐瞒,当即便上报诚王,诚王震怒,让私兵去京中各处秦楼楚馆,赌庄棋轩搜查过之后,仍没发现踪影。” 姜蘅“嗯”了一声,接着她的话往下说,“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么大的场面?诚王这是要搜城?” “是。”沾衣点头。 “搜便搜吧,左右与我们无关。”姜蘅转过头,并不关心这场热闹。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顾珩失踪,反而是件好事。顾珩是诚王唯一的儿子,他不见了,诚王自然方寸大乱,便顾不上顾远洲那边自请废位的空档。 顾远洲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应对大臣的刁难与皇上的苛责。 …… 魏如意回到魏家,便见着等了自己许久的魏白洲。 她眸色微冷,原想当做没看到,但想到姜蘅,还是走了过去。 魏白洲见她走过来,叹了口气:“如意,你如今,可算是消气了?不是我说,我既是做哥哥的,又怎么会诓你害你?你一介女儿身,不出嫁成亲,相夫教子,死守着一个女先生的身份,难不成就能光宗耀祖了?那孙家你既然不喜欢,也罢,我为你约了刘家的公子,不若你挑个时间与他见见?” 他穿着一袭黄衫,虽然眉目清秀,但细看却带了几分精明的算计,于此便坏了他一张皮相。 魏如意听他这样说,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她已经习惯了。 但她身边的丫鬟显然没法接受,红着眼圈怒道:“大公子您还是先管好您自己吧!我家小姐行事,何须你来操心?” 魏府里谁不知道,这位魏公子,已经从根上坏掉了!为了攀附权贵,这如意算盘甚至打到了自己妹妹头上,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坏”来概括了,简直是狼心狗肺,不堪为人! “那孙公子生得大腹便便,脑满肥肠,如何配得上我家小姐?这回这刘公子,恐怕也和他一样,除了出身高门之外无一是处吧?您这样的好心,小姐可不需要!下回您再来,奴婢便禀告给老太爷,好让他老人家知道,这家风清正的魏府里,还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孽障!” 魏白洲冷哼一声,扬手便要打去,孰料自己妹妹却护着那小丫鬟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他的巴掌。 此番情形之下,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是还没开口指责,却又被魏如意打断。 她梗着脖子,冷眼看着他:“哥哥可知道我今天遇见谁了?” 魏白洲一怔,积蓄的怒气也因为没有及时发泄而悄然泻去,他不以为意地问道:“谁?” “姜蘅。”魏如意说完,只觉得胸中的郁气随着这个名字出口,忽地一下散尽,她虽然不知道魏白洲何时与姜蘅有了交集,但从姜蘅的语气里不难听出两人之间的交集,绝非良善,她微微弯唇,仍是那般柔婉语态,“她让我转告你,她回来了。” 魏白洲的神情也随着她话音落下,变得惊恐起来。 他脸色煞白,急忙上前两步,掐着魏如意的肩膀:“她让你告诉我的?她还说了什么?她不是……她不是失忆了吗……” 魏如意吃痛,挣开他的禁锢,皱着眉头:“哥哥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然而魏白洲却已经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什么孙公子刘公子,好像也从来没提起过一样。 魏白洲这一年来,在玉京没什么名声,但姜蘅可不是,相反,她的名声已经如日中天,寻常宴会上,便是听到这个名字,众人都要下意识地避退三尺,更别提魏白洲,这个一直暗中关注着姜蘅动向的男人。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已经快要相信姜蘅失忆是真的,不是什么障眼法的时候,她居然找上了如意,让她来警告自己。 联想到姜夫人的下场,他毫不怀疑下一个要步姜夫人后尘,被姜蘅对付的人就是他。 第二百零四章 在姜蘅的暗示与安排下,姜仲廉与封蕊心的婚约也终于定了下来,便定在半个月后,姜仲廉不愿为人诟病,故而不欲大宴宾客,封家也觉得自家正值妙龄的女儿嫁给姜仲廉,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便。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姜仲廉的请求。 半个月转眼即逝,这一场婚事,来得迅速,办得简洁,但也暗合无数人的心意。 姜蘅对封蕊心的态度,便决定了姜家下人对封蕊心的态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现在姜家能够说得上话、管得了事的主子,就只有姜蘅一个人。 而因这两人盟约在前,姜蘅自然对封蕊心十分亲近,果不其然,姜蘅果然做到了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令封蕊心在进门后,便成了姜家说一不二的大夫人。 至于姜蓉,也被封蕊心这位新夫人下令放了出来。 用脚趾头想想也能明白,这是她在示好,若是姜蓉愿意领她的情,两人自然能相安无事,说不定将来姜蓉出嫁后,这位新夫人还会给她这年岁相当的继女,添一份相当丰厚的嫁妆。 奈何姜蓉并不明白。 又或者说她是明白了,但是不愿意领封蕊心的情,即便是因她的缘故才能重获自由,但每每见着她,姜蓉还是没有一个好脸色,不过大抵也是心中有所忌惮,并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也就是了。 哪怕是这样,封蕊心也已经心满意足了。她嫁进姜家是想要享福的,可不是想要和姜蓉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结仇结怨的。 不过她脾气软和,又没什么心机,姜蘅还是怕她对上姜蓉时吃亏,将沾衣与云屏都放在了她身边,自己院子里则只留下空翠烟翡两个丫头。 封蕊心一开始还不要,总觉得自己太麻烦姜蘅,二来也是觉得姜蓉与自己没有利益纠葛,不会对自己下手,可是事实证明,姜蓉这人是个不讲道理的,她不喜封蕊心,虽然忍耐多时,但只要一让她找到机会,还是会伺机动手。 这天封蕊心正在厢房小憩,却没想到醒来时便见着一条长约两尺,同体乌黑的活物在锦被上扭动着身子,她怔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惊动了乌蛇。 是云屏回来得及时,兼之她素来胆大心细,这才将乌蛇擒去,封蕊心也终于放松下来,瘫倒在床上。 经了此事,她再离不得云屏沾衣两人,时时日日吩咐她们两人在身前伺候,片刻也离不得。 晚间得了前院的消息,说是老爷今夜不来,想起午后的情形,云屏想了想,轻声问道:“今天的事,不如奴婢暗地里去查一查?” 封蕊心摇了摇头:“这家中看不得我好的,点来数去也无非那么一个人。就当她是小女儿心性吧,这次便算了。” 云屏素来是听话的,若是换作以往,封蕊心这么说,云屏便也就不会多言了,但这会儿她看着封蕊心身后门缝下露出来的鞋尖,顿了顿,又忧心道:“可要是以后二小姐变本加厉,那您该怎么办?” 她一边说,一边朝封蕊心使了个眼色,又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封蕊心沉吟一会儿,道:“那也由她去,她总不会伤及我的性命吧?如此,我受点委屈也无妨。女儿家出嫁后,在夫家总是要受委屈,怎么也不会比在闺中时肆意快活,眼看着二小姐也到了适龄的年纪,总不能这个时候,我这个做继母的还要在娘家欺负她。” 她声音低沉,虽然姜仲廉在门外见不得她此时形容,但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小妻子这会儿定是满面的委屈。 他长叹了口气,转身看着身后的管家:“走吧。” 姜寿海站得有些远,并不能听到厢房里封蕊心与云屏的对话,自然也不能知道姜仲廉此刻的心绪有多复杂,他扬眉问道:“老爷不是说,要与夫人交代掌家之事?” 姜仲廉摇首:“还是让阿蘅再辛苦些时日吧,她将来既要嫁做人妇,掌家管账之事,总得要学。蕊心却不同,前不久她还是姑娘呢,总不能一嫁过来,就要帮着我管这一大家子人。” 主子既然发话,姜寿海纵然心里再多异议,也不敢多说,免得惹了主子厌烦。 两人一面朝外走去,姜仲廉又一面道:“不过阿蘅那边,你也得多看顾着点,可不能耽误了她,晚点你去找她,让她今后赴宴时也带着阿蓉,京中适龄的公子画像,也让媒婆送过来,请她这个做姐姐的为妹妹掌掌眼。” 姜寿海迭声道是,心里却忍不住想到自姜蘅回了玉京,这一年来姜家的变化。 主仆两人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十月的风吹落树梢枝头枯萎的花朵,也吹黄了道路两边的草木。 姜寿海思忖良久,终于试探着开口:“老爷,京中盛传,咱们府上的大小姐是位有能耐的人物。” 姜仲廉欣慰道:“是啊,她的心性像大哥,历经磨难,坚忍不改。” 姜寿海抿了抿唇,眼角耷拉下去,笑着应了声是,又道:“夫人原也是有手腕的,只是在大小姐面前,似乎总是不敌,不知……” 姜蘅与贾氏的争斗在姜家可谓有目共睹,旁人身份太低,不敢乱嚼舌根犯了主子的忌讳,姜寿海却没有这样的顾忌。 他原本便是因着姜寿海才能侥幸捡回这一条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这姜家做管家,一做便是二十年。 在他心里,姜仲廉,早已经比他的命更重要。 所以即便明知会令姜仲廉不喜,他也要冒险提出自己的猜测。 故而,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小人总觉得当初夫人的死,很有些蹊跷,不知这其中与大小姐,是不是会有关系?” 姜仲廉停下步子,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他方抬腿,扭回头来继续往前走,道:“斯人已逝,总纠结过去的事,如何能往前走?” 姜寿海闻言,未出口的话便顺着喉咙里的口水一道咽回了肚子里。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明白,不管夫人的死是不是有蹊跷,是不是与姜蘅有关,老爷都不打算追究了。 既如此,他更是没什么好说的。 将老爷送回书房,他便又往芳汀苑去,将姜仲廉的话转述给了姜蘅听。 “管家的意思是,这掌家大权,暂时还放在我手里?可我该什么时候还给小婶婶呢?这管家之事,实在累人的很,要么管家干脆悉数接过去算了?” 姜寿海垂头拱手:“事关重大,大小姐勿要玩笑,若是没有旁的事,小人便先退下了。” 第二百零五章 白马津 自从隐隐猜测到姜蘅要将主意打到自己头上之后,魏白洲便连魏府也不敢回了,生怕被姜蘅的人找到,落到姜蘅手里。 但他也没什么别的去处,只得留宿烟花之地。 “既然打听清楚了他在什么地方,那就将人带过来吧,许久未见我们也是时候该好好叙叙旧了。” 白马津边,姜蘅望着天边皎洁的孤月,负手而立,淡淡道。 魏白洲以为自己躲起来她就没有办法找到他,殊不知她有的是办法。姜蘅甚至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天真还是愚蠢,不过想来也没有什么差别。 撷芳楼上,笙歌醉梦里,魏白洲半梦半醒间被人带走,直到在白马津边吹了一炷香时间的冷风,他才终于悠悠然清醒过来,清醒之后,见到姜蘅玉立身前,他悚然一惊,尚且有些茫然的神智也在这一刻回归: “怎么会是你?你……你是用了什么办法将我掳来,我劝你速速将我送回去,如此,我便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姜蘅饶有兴致地看向他:“若是我不呢,你准备怎么办?” 魏白洲佯装镇定,低声喝道:“姜蘅,我知道你如今有能耐,可是犯不着因为我和魏家结仇吧?好歹我在魏家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你就不怕我今天出了什么差池,哪天魏家便找上门来与你算账?” 他底气不足,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衣服外强中干的样子,尽管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掺杂着怒意,但态度仍然算不上强硬,像狂风里紧扯的大旗,听着声音虎虎生威,然而实际上一把火便能烧成灰烬,片甲不留。 “自然是怕的,我还怕魏家与我算的账不够仔细,算不出三年前你究竟是如何入了我姜家的府门。”姜蘅轻描淡写地笑道,“魏白洲,你在魏家族学里原就不算出众,但我听说你后来很是风光了一阵子,让我猜猜,难不成就是自那件事之后?” 她行至魏白洲面前,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玩味道:“你与贾氏、姜蓉勾结,借着陷害我的契机,攀附上这两人,趁着这么一阵东风得了不少好处吧?贾氏那边,没少为你引见达官显贵吧?从那件事里,你得了甜头,往后是不是就没心思踏踏实实地做人了?” “以至于如今竟要靠着卖妹求荣?不知你爹娘泉下有知,会不会被你这么个不孝子给气活了过来?难不成长夜梦间,你爹娘从没来找过你?” 她说一句,魏白洲就双手撑在地上往后退一些。 尽管姜蘅生得艳色逼人,但这会儿孤江冷月下,魏白洲怎么看怎么觉得她瘆人,更别提两人之间还有旧仇。 回头望了望,身后泛着银光的江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思及此,他微微挺直了身子,强撑着问姜蘅:“你究竟想做什么?贾氏是你杀的吧?你手上已经有一条人命了姜蘅!难道你今天还想杀了我吗!” “魏公子在说什么呢?贾氏可是自己掉下山崖的,与我有什么关系?今天便也就算了,他日我要是在旁人之处听见你说这种话,我可不会就这样轻易算了。”姜蘅神情柔婉,莞尔笑着说道。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角的尘土:“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因为你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有后来这一系列的事情,所以魏公子是不是应该做出些赔偿?” 她说完,面色一冷,在魏白洲尚来不及反应之际,伸腿将他踹进了身后冰冷的江水里。 “当初我在江水里泡了一晚上,如今魏公子也尝尝我当初受过的苦,不过分吧?” “姜蘅你敢!”魏白洲听见她的话,费力从江水里挣扎着露出头来,望着姜蘅的身影,“要么你就在这里把我杀了,否则你今日留我一命,他日我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话是这样说,可是心里有多少底气,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与此同时,他心中生起浓浓的惧怕与忌惮之情,他一直以为姜蘅做事一定会力求完美周全,至少也要布置得天衣无缝,才会真正对他出手,却没有想到她竟然这么疯批,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命人将他带到了这白马津边。 让他完全失去了应对的时机。 但他自认他比起姜蘅的心机完全差不到哪里去,只是姜蘅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若是能让他事先有所准备,他一定不会让姜蘅有机会对他下手。 所以他出言激将,他赌姜蘅不敢杀他——而既然不敢杀,那么就自然要将他放回去,若是将他放回去,有了今天的事,他一定会时常警醒,下次姜蘅可就不会这样轻易的得手了。 奈何姜蘅完全不理会他,将他的话置之脑后,没等他想出什么话继续激将,就有人压着他的脑袋将他往水里按。 魏白洲费力挣扎的同时,也听见那人在身后漫不经心道:“我说魏公子,你就别白费心机了,我家小姐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你安分一点,老老实实在这江里面泡一晚上,咱们都省心不是?” 魏白洲哪里肯听,但对方也不是好相与的,见他不肯合作,竟是一个手刀劈下去,须臾之间,魏白洲便晕了过去,老实了下来。 空翠与烟翡远远地在一旁候着,见着自家小姐从江边回来,连忙上前去为她披上大氅:“要奴婢说,这点小事小姐吩咐咱们下忍就可以了,何必亲自动手,眼见着晚秋露重,要是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显然两人也知道姜蘅今天深夜来此是为了什么。 烟翡点头,又道:“不过小姐对那个魏白洲是怎么想的?您是要活口还是死尸,不吩咐照月一声么?” 姜蘅低头系着大氅的系带,道:“活口死尸都不打紧,反正依他那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在这冷冽的寒江水里泡一晚上,即便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便是侥幸活了下来,恐怕他后半辈子也得常年抱着药罐子了。” 她提起裙角,上了马车,道:“夜深了,回去吧。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关注。” 两人齐声道是,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车夫驾驶着马车,碾过铺在路上的凄白月光,缓缓行进槐花香,停在了姜府前。 姜蘅下得马车,便带着空翠与烟翡回了芳汀苑,行至转角时,她的眼角余光恰好瞥见跟在烟翡身后的粉色裙角,一时计上心来,问身边的空翠:“你胆子大,素来喜欢看志怪小说,可知道水鬼?” 空翠摇头:“却是未曾听闻,小姐您知道?” 第二百零六章 魏老夫人 “传说那水中枉死之人,就会变成水鬼,全身肿胀得发白,日日经受被水淹溺直至窒息的痛苦,直到找到替死鬼之后,方可投胎转生。” 空翠掩唇惊呼:“那这替死鬼如何寻得?” “便是那水鬼的肉身在水中浸泡,灵神于夜里游巡,专挑一些行迹鬼祟之人,这种人往往做过不少亏心事,是抓来当替死鬼的最好人选,一来不伤天害理,二来助自己得解脱,何乐而不为?至于方法,便是于夜间入梦,若是梦到了水鬼,便必然死于水中。” 姜蘅说完,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看向蹑手蹑脚跟在烟翡身后的冬青,微笑着问道:“冬青,你说呢?” 冬青听了她的话,正害怕着,猝然见着姜蘅的笑,霎时险些心都跳漏一拍,她拍着胸脯深吸一口气,瑟缩道:“大小姐说的是。” 眼见得自己的跟踪被发现,那么再跟下去也就毫无意义,冬青索性福了福身:“夜里睡不着,原是想着出来走走,却不想竟碰着大小姐。既然大小姐也有这般雅兴,奴婢便不打扰了。” 说完,她小步快跑着往宜霜居去了,看上去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一般。 姜蘅见状,噗嗤一笑,回过身问烟翡与空翠:“你们说听了我这这故事后,她晚上会不会吓得睡不着觉?” 两人这才回过味来,原来她家小姐忽然说起这水鬼的故事,不是一时起意,而是专门说给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她们后头的冬青听的。 烟翡啐了一口:“最好是夜夜不得安枕才好!” …… 魏白洲消失了一夜,在魏府里也没什么人在意。 当初在魏家族学,他确实有些名声,毕竟他相貌端正,兼之气质温和,于读书一业上又有些天赋,且肯勤奋钻研,更别提他还有个聪明伶俐,颇得先生与魏家长辈喜欢的妹妹。 在两人光景最好那时候,吃穿用度可是一律按照府中嫡系公子小姐来的。只是好景不长,后来魏白洲在读书上不怎么用心,性子也由温和恬淡变得急功近利起来,渐渐地,便泯然众人了;魏如意虽然仍旧出众,但到底只是个姑娘家,并不太被看重。 由此,出身旁支的两人虽然仍能在魏府住下,但待遇却是一落千丈,到如今,魏如意断发明志,不愿外嫁,只在府中伺候老夫人,教导族学后生;魏白洲仍然做着黄梁大梦,期待什么时候能够扭转乾坤,飞上枝头,时常不见踪影。 若是魏如意不见,兴许府中还有人过问,但换成魏白洲,于众人而言却是司空见惯之事。 甚至没有人想起来要去找他,直到他浑身湿漉漉的被人丢在魏府门口,这才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惊动了魏府上下。 当然这里头,三分是为着魏白洲,七分则是为着魏府。 毕竟魏白洲这个样子被丢在门口,摆明了对方是要下魏府的面子。 魏如意远远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仿佛死狗一般的兄长,眼里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上前关怀的意思,好像来走这么一趟,只是为了确定人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如今已经看过,她自然不再关心后续,转身回了院子里。 丫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啧啧称奇:“也不知是谁这样大的胆子,居然敢向公子下手,还把他弄成这样丢在了门口,简直就是挑衅。” 魏如意低头走着,心想还能有谁有这样的胆子呢?放眼玉京,也只得一个姜蘅罢了。 不过那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她和哥哥的情分早已经在两年前,他要将自己说给城西那个头上生瘤,右腿残跛的武公子时断干净了。 她冷着脸去到族学里,到了书堂外,才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换上了轻快柔和的神色走进去。 至于魏白洲那边,她不管,也有人管,好歹是魏家正儿八经的主子,下人们平日里笑话归笑话,但到了这等紧要关头,却是不敢怠慢,不消管家吩咐,便已经自发叫上身边的人将人抬了进去,又令旁的小厮去扶心堂请大夫来。 折腾了约莫半个时辰之久,魏白洲才终于醒过来。 老夫人慢悠悠地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他床榻前,柔声宽慰一番后,便切入正题:“究竟是谁做的?竟然这样狠心,将你推入水里,又嚣张地把你扔在咱们魏府门口,摆明了是不想让我们好过啊!” 魏白洲残存的理智让他屏退了左右,与老夫人道出真相:“孙儿不孝,累老夫人忧心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推我入水的和将我扔回来的是同一人,那便是……姜蘅。” 他眼底闪过一抹狡诈而精利的暗光。 既然姜蘅这个始作俑者没有打点,那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老夫人一贯是最好面子,如今被姜蘅踩着脸面行事,想必姜蘅再得意不了多久! 然而出乎魏白洲意料的是,老夫人听了他的话,却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好孩子,苦了你了。”言罢又让他好生休养,大夫说他这一泡损坏了根本,若是养不好,将来恐怕患上寒症,难以根治。 魏白洲眼巴巴地看着她:“老夫人,姜蘅不仅向我动手,言行还十分嚣张,甚至还侮辱我们魏家,说咱们魏家在玉京经营多年,如今仍然未能打开局面,可谓无用至极……她欺辱我没什么,可是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待我休养好了,我定不能轻饶了她!” 老夫人浅浅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轻,仿佛一缕春风,一捧秋水,无声无痕;却也重到让魏白洲无法再有更多言语,仿佛一尊钟鼎,一座泰山,充满威严与不可忤逆的庄肃。 记忆里魏白洲从来没有见过老夫人这样的眼神,哪怕这几年里他再过分,哪怕嫡系的堂兄弟们再胡闹,老夫人好像也没有这样严厉地看过他们,而是永远慈祥和蔼地注视着他们,唇边永远挂着真切的笑意。 魏白洲宁愿自己是看错了,可是那一瞬间身后冒起的寒意提醒着他:那不是错觉。 他闭了嘴,不甘心地垂下眼眸:“您老人家慢走。” 老夫人“嗯”了一声,拄着拐杖慢慢离去。 魏白洲想不通缘何老夫人会那样看他,心里又想着姜蘅的事,不多时便疲累地昏睡过去。 等下人想起来他,却发现他竟又烧起来了,于是又是好一阵忙活。 而这种种情形,魏如意都没有再关心过问,从学堂出来,她便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正在喂鱼,见着她来,还未说话,面上便先带了三分笑意:“好端端的,怎地想起来看我?” 第二百零七章 山雨欲来 魏如意向老夫人福身行礼,垂眼笑道:“原也没什么事,自然该常到老夫人身前伺候着。” 她知道老夫人已经去见过了哥哥,但值此情形,很明显要问什么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故而她将心中的心思按捺下来,接过了老夫人手里装鱼食的小钵,一面往池子里撒着鱼食,一面叹道: “如意命苦,爹娘早早地便去了,当初若不是老夫人怜惜,想来也无法在这一大家子里平安无忧地活到现在。如意在此拜谢老夫人。” 她说完,双手交叠,举至额头,躬身拜下去。 魏老夫人见状,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将她拉起来:“我早日便说过,纵然我身边有几个嫡亲的孙女,但她们却没有一个比你更贴心,于我而言,你虽然非我亲生,但胜似亲生,你看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和自家祖母客气?” “便是有什么事也好,遇着什么难处也好,大可说出来,做祖母的一定会为你做主,可别再这样客套,平白伤老身的心。” 魏如意起身,盈盈颔首,与她说明自己的来意:“如意听说,老夫人已经去看过哥哥了。这背后下手之人,想必哥哥也与老夫人说过了,如意心中亦有所猜测,只是不知道能否对上。” “哦?”老夫人虽然年纪大了,却仍然耳聪目明,对着后宅内院之事,尽管从无过问,但也都知晓,她还以为为如意来找自己,是为着之前魏白洲做下的荒唐事,却没成想话锋一转,拐到了这幕后之人,“说来听听。” 魏如意于是将姜蘅的名字说出来,又道:“事实上在这之前如意曾与姜小姐见过一面,从她的话语和语气里可以听出来,她与哥哥之间似乎有什么过往,所以今天这事,非为公仇,乃是私怨。” “那么你的意思是?”魏老夫人只觉得越听越有趣,魏白洲已经被弄成这样,想必遭了不少的罪,她却没有想到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魏如意,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说法。 若非公仇,那么自然不会上升到姜府与魏府的层面,也自然用不着他们这些做长辈的为魏白洲出头做主。 虽然这么说起来有点不近人情,但比起要不要插手处理这件事,魏老夫人更好奇,也更在意的是魏如意的态度,她想听听这个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孩子,究竟是怎么看待这件事? 听她问起缘由,魏如意恍惚了一下,方才笑道:“老太爷常说,人生一世,福祸利害,只看自己。如意深以为然。姜小姐的事,如意听得太多,也足以看出来,她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能让她出手,想必是哥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既然狭路相逢,技不如人,那么自然,该哥哥退让,也好让他长长经验,记记教训。”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这世道纲常压着自己,让她没法向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动手,让她只能忍受着哥哥的愚昧蠢笨,所以她深知,要想摆脱他,只能有一招,那便是借刀杀人。 而姜蘅,就是她想借的刀。 “你说的也有道理,既是私怨,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不能以大欺小。”魏老夫人沉吟一会儿,颔首道。 相比起那个不成器的魏白洲,显然是乖巧聪明的魏如意更得她的欢心,在这么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上,老夫人也乐得给魏如意一点面子。 还是那句话,总归不是嫡亲的孙儿,便是就这么死了,她也是不会心疼的。 …… 得知魏白洲的情况不大好之后,姜蘅便彻底将这个人抛诸脑后,他固然可恨,但姜蘅还是不想让自己手上沾更多的血,更何况她相信,魏如意也不会让他好过。 虽然仅有短短数面之缘,但她能清晰地看出来,魏如意的眼神可不如她的表面这般温婉可人。 她打了个哈欠,转过头问身边的空翠:“最近可有什么宴帖?” 既然二叔发话了,那她这个贴心的姐姐,自然也该带妹妹出去见见世面,顺便为她物色一户好人家。 时机还未成熟,到如今,她仍然须得扮演二叔眼中的好侄女。所以哪怕她并不是很想去人家的宴会上出风头砸场子,但这一步也还是要跨出去才行。 “宜霜居那边就没什么动静?” 空翠将烟翡整理好的宴帖奉至姜蘅面前的桌上,又摇了摇头:“近来倒是安分的很,没见着什么动静。” 姜蘅点了点头,不再关心,从面前杂七杂八的宴帖中挑出来一张还算顺眼的帖子:“找人去宜霜居那边知会一声,四天后我们去乌家酒宴,让她好生准备准备,若是裁衣裳,打首饰的银钱不够,也尽管来我这里支取便是。” 宜霜居里,冬青紧紧攥着芳汀苑那边下人送来的帖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丝丝的白。 姜蓉从厢房里出来,恰便见着她紧张兮兮的模样,于是好奇道:“手里拿了什么,这么紧张?” 冬青闻言,心虚地将帖子往身后藏了藏,断续道:“没……没什么。” 开玩笑,她家小姐已经被大小姐欺压成这样,被关禁闭的这些日子里,更是如同炮仗一样,一点就炸。要是被她知道,大小姐特地差人送来了帖子,要提携她一块儿去赴宴,这宜霜居还不得翻天? 姜蓉原本没有太好奇,这两天她心情好,对正院那边略施手段,也没见着封蕊心展开报复,在侥幸之余,她心中也渐渐有些不屑,短暂胜利带给她极大的信心,故而刚才问冬青的那句话,其实更多的可以算作是玩笑之语。 但他没有想到冬青的反应居然这样大,她皱了皱眉,冷着脸道:“怎么现在越发不老实了?小姐说的话都不管用了?”她伸出手,在冬青眼前摊开:“给我看看。” 冬青拗不过她,瑟瑟缩缩地将帖子递到她手里,又将姜蘅的话转述给她听。 说完,她便低下头,等待着姜蓉的怒火,在他眼里,姜蓉这么平静,俨然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征兆。 可没想到等了半晌,却只等到姜蓉的一声轻笑。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试探性地看向姜蓉问道:“小姐……您不生气?” 姜蓉当然生气,但她还不至于被怒火蚕食了理智,她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清醒,她知道她的机会就要来了。 姜蘅以为这样就可以羞辱她,但她偏偏要利用这件事扳回一城,一切错误的发生,即将重回正轨。 她呼吸急促起来,她能感受到,她的际遇就在她手里。 “不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到底是爹爹和姐姐的一片好心,我珍惜还来不及。”她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乌青的远天压得很低,风里带着微末的燥热之意,山雨欲来。 第二百零八章 求变之路 四天后,便到了乌家设宴之日。 姜蘅带着打扮得娇俏可人的姜蓉一同到了乌家,两人年岁相当,一人秾艳,宛如牡丹桃李,占尽春色;一人清丽,仿佛粉杏白梨,堪如秋云,站在一处,倒为今日乌家添色不少。 与她们一同而来的,还有如今姜家新嫁进来的小夫人,封蕊心。 姜蓉不喜欢姜蘅,更不喜欢占了她母亲位置的封蕊心,故而几人刚从马车上下来,她便甩了个冷脸离开了二人所在的地方,去寻旧日相熟的小姐妹了。 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封蕊心的脸色微白,姜蘅看出她的委屈,悄悄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带着她与周遭的人打过招呼后,便低声道:“这会儿离开宴的时间还早,二婶,不如我们先进去坐会儿?” 封蕊心颔首道好。 在两人说话的功夫,便有乌家的侍女将她们引去后院,请她们在池边的小亭中稍事休息。 于此两人自然没有异议,而另一边,眼看着两人进了凉亭的姜蓉,却是眼眸微冷。 相熟的闺中密友瞧见她的脸色,叹了口气:“你说现如今究竟是什么世道?分明阿蓉你才是姜大人正经的嫡女,却被两个半路而来的女人压了一头,竟在自己家过上了寄人篱下的日子,说出去姜大人也不怕贻笑大方吗?” 姜蓉捏着手里刚摘下的花,花朵娇艳,枝茎带刺,已经将她的指尖刺得鲜血淋漓,但她好像全然未觉,只全神贯注地盯着凉亭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弯了弯唇角,微微一笑:“柳姐姐说的,这是哪里话,你口中的那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嫡亲的堂姐,一个按照规矩,我也该尊称一声母亲,怎么就算半路而来了,至于寄人篱下更是无从说起。我知道柳姐姐是为我好,但以后这样的话您可别再说了,免得徒增误会。” 柳如莺掩唇娇笑一声:“真看不出来,数月未见,妹妹口齿倒是越发伶俐了,就是不知这心思,是否有所长进。就像你说的,你我虽是异姓,但我心里始终将你当亲妹妹看,总是怕你吃亏,有什么说的不好听的地方,你也就包涵一二,可好?” “自然是这个理。”姜蓉轻声说着话,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姜蘅的方向。 姜蘅在凉亭里百无聊赖地坐着,间或与封蕊心说会儿话,没过多久,便有人前来请她。 是顾远洲的身边的人。 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站起来,对封蕊心道:“我有些事,先过去一下。二婶不妨在这里等会儿,我会很快回来。” 封蕊心张了张嘴,又闭上,乖巧点头:“你去吧。” 她坐在亭子里,双手放在膝上,目送着姜蘅离开之后,便安安静静地看鱼,神色天真,一如未嫁之时。 姜蓉扔下手里的花,踱着步子去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母亲。 封蕊心霎时慌张起来,这份慌张里当然也带了些受宠若惊的意思,她手足无措地擦了擦手,又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赘余,赧然地笑了笑:“二小姐坐。” 姜蓉摇了摇头:“只是想来看看母亲,往日里女儿对您多有不敬,还未谢过您宽容大度,不与我一般计较,父亲已经教训过我,以后我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不懂事了。” 封蕊心“啊”了一声:“其实也无妨,不过你能这么想,我确实很高兴。要不然坐一会儿吧?” 姜蓉微微笑道:“还是不了,待会儿姐姐看了我该不高兴了。”她说完,朝封蕊心福了福身,垂首退下。 …… 顾远洲等在垂藤缀花的院墙下,他穿着青绿的长衫,似松竹华茂,身后的院墙缀满紫色的藤花,阳光洒落下来,将他的眉眼分割成一副明暗交杂的画面。 姜蘅愣了愣,不知怎么地,忽然有些局促起来,她走过去,唤了一声殿下。 两人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好像是从顾远洲自请废位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 顾远洲转过身来,看向她,目光清淡,仿佛远天长云,月下松风,那是一种不沾世事的清冷与恬淡,单就这样的眼神,也足以证明,他的的确确是退出了皇室的争斗之中,不愿意再在这名利场,斗兽角中争斗。 姜蘅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在她心里,顾远洲应该永远地高高在上,纤尘不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孑然一身,他自请废位,丢的不仅是权势地位,与此同时,还有朝臣的拥趸、皇上的欢心。 但她也知道,她不该、更不能向他提出质疑。况且平心而论,顾远洲境遇如何,是身居高位,还是放浪江湖,都与她没什么关系。 她只不过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所以她才叹气,也只能叹气。 顾远洲颔首,淡淡道:“顾珩失踪了。”极其平淡的口吻,像是在宣告,通知。 “我知道。”姜蘅答了一句之后,方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可置信道,“殿下不会觉得……这其中有我的手笔,或者我会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吧?” 顾远洲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想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姜蘅微怔,下一瞬,她瞪大了眼睛望向他:“您不会做了什么傻事吧?” 正常情况下她当然不会这么震惊,但是显然顾远洲就不是一个可以用常理判断的人,她素来运筹帷幄不错,可到了顾远洲这里,她这份机关算尽的聪慧,却免不了大打折扣。 此等情形下,唯有单刀直入。 顾远洲被她的话问得愣住,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扶额,无奈笑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姜蘅:? 她觉得自己想得挺正常的。她只是觉得,依照顾远洲的性子,说不定会把顾珩绑起来,用以威慑诚王。她没有觉得一个失势的疯批前太子,会在冲动之下杀了对自己最有威胁的人,已经很正常了吧? 大抵是看明白了姜蘅眼里蕴含的意味,顾远洲沉默了一下,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正名:“前不久,他来找到我,问我如今大邺积弊甚多,国力渐衰,如果想要改变,该怎么做?” “阿蘅,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回答?” 几乎无需多想,在顾远洲的问题出来的同时,姜蘅心里就有了答案。 她与顾远洲之间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沉吟一会儿,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既然他都能发现这个问题,那么民间肯定有更多的饱学之士已经在等待时机揭竿而起,群龙无首,便该有个领头的。” “一个国家,一个王朝,想要求变只有两条路,暴动的、流血的,亦或者是……温和的,平静的。” 第二百零九章 苏合花 “不错。”顾远洲眼中的赞赏之意愈发浓厚起来,他想,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姜蘅确实是天生适合做上位者,“我告诉他,要想求变,那就深入到百姓中去,然后带领他们进行一场温和的变革,唯有这一条路,既不劳民伤财,又能使大邺国祚延绵。”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诚王一直是太子之位有力的竞争人选,但您如今既然策反了顾珩,诚王那边自然也就没什么心思争权了,早听闻殿下笑得一手好棋,昨天我才算真正看清您的心思谋算,果然是有过人之处。” 姜蘅笑道,“一举两得的好事,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办下的。兵不血刃,不过如此啊。” 顾远洲温柔地注视着她,唇边含笑,并不言语。 姜蘅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是我哪里说的不对?” 她盈盈流转着的眼波里,倒映出顾远洲颀长的身影,顾远洲抬手,轻柔地放在她的头顶,在那一瞬间,姜蘅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都要停止了。 她屏住了呼吸,既不前行也不退后,好像在这个时候,哪怕是多动一下,都像是在向他认输。 顾远洲看着她僵硬地望着自己,心中暗笑的同时,也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她头顶的树叶摘了下来:“是一举三得。” 姜蘅霎时顾不得紧张,皱起眉头仔细思索究竟有什么地方是被自己遗忘了的,可无论怎么想,她也想不到第三点。 “愿闻其详。” 顾远洲眉眼低垂,缱绻地看着她,唇边泄出一抹浅淡的笑,有些漫不经心,但也有些正经:“阿蘅,你不会不知道他对你还心存念想吧?” 若不是顾珩这么不自量力,他这个做叔叔的,又怎么会将他设计到这步田地,甚至让他远离自小生长的玉京。 姜蘅不喜欢装傻,但顾远洲这话说的也确实让她没法接。她愣了愣,终究还是没有给出一个正面的回答,而是问道:“那又怎么样?这似乎和我没什么关系吧,殿下,还有什么事情吗?” 顾远洲摇了摇头:“我以为,至少你会在意他的去处,看来好像是我想多了。只是想着你或许会担心他,这才让人将你请来,与你陈明细情,如此看来,反倒是我多此一举。” “不相干的人,我怎么会去在意?”姜蘅反问一句,又道,“不过还是多谢殿下将这件事告之与我,如此,我也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顾珩失踪,有了顾远舟从旁遮掩,诚王必定方寸大乱,趁这个时候对季家下手,显然再合适不过。 “无妨,快开宴了,阿蘅先回去吧。待会儿教人来找就不好了,你我孤男寡女,传出去恐对我名声有碍。” 姜蘅微笑:“那您可真是冰清玉洁呢。” 顾远洲也微笑:“慢走。” 姜蘅回到凉亭里,便见着封蕊心面红耳赤地望着另一边的花丛,顾媺与林婉儿则笑得不怀好意,她走过去,将封蕊心挡在身后:“我请你们来,是盼着你们陪我家小婶婶说话解闷的,顺便看着她,可别让她被什么阿猫阿狗给欺负了,却不是让你们仗着人多势众来欺负她的!” 封蕊心拉了拉她的衣袖:“阿蘅,我没事,林小姐和郡主……没有欺负我。” 她粉面薄红,又想起那个登徒子。都怪他!若不是因为他,林小姐和郡主也不会开她的玩笑,还让姜蘅误会。 姜蘅笑眯眯地转过身:“我当然知道她们不会欺负你,可你如今是我的小婶婶,哪怕她们就是让你不痛快了,我也得给你撑腰不是?” 在封蕊心身边坐下,她端起面前的茶盏,方送到唇边,又眉眼微凝,“我不在的时候,可有谁来过这里?” 乌家的人很明显打听过她的喜好,命人奉上来的茶是玉雪明沙,问之有清香,入口则微甘,但却没有什么花香。 但是这杯茶里,却有淡淡的苏合花香。 苏合花无毒,却有致幻的功效,若是服用过多,还会有催生春情之用。 封蕊心道:“你走后没多久,姜蓉来过,与我说了会儿话。怎么了?” 原来是姜蓉,那这就没什么稀奇了。 姜蘅笑了笑:“没什么。”她说完,红唇碰了碰杯沿,随即抬起头,在四周找到姜蓉的身影之后,朝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 而这抹笑,很快便被一直关注着她的姜蓉捕捉到。她顿时打了个寒颤,但想起来姜蘅方才喝茶的动作,原本高高提起的心又很快放了下去。 她不相信过了今天,姜蘅还能翻身。 思及此,姜蓉缓缓地,朝她绽开一抹笑,在旁人眼里看来这俨然就是姐妹情深的最好演绎。 姜蘅在亭子里与封蕊心几人说了会儿话,便开宴了,方才上了几道菜,她便微眯着眼,与身边的封蕊心嚷嚷道:“二婶,我不舒服……” 这可把封蕊心给急坏了,她连忙看向身边的沾衣与云屏,没等几人合计出什么好办法,空翠便已经站出来,自告奋勇道:“夫人不必忧心,奴婢猜想小姐或许是宴前误饮了酒水的缘故,兴许奴婢扶着小姐出去走走就好了。” 她这样说听起来好像也不无道理,封蕊心连忙道:“那你快扶着你家小姐去外面走走,路上小心些,可别摔着碰着。” 再后来的事,便显得十分顺理成章,主仆两人行至一半,空翠便被人引开,只剩下姜蘅一个人,后又被乌府的丫鬟带到小院里,而院子里正等着她的人,赫然便是魏白洲。 在魏白洲即将从丫鬟手里接过昏昏欲睡的姜蘅时,姜蘅倏然睁开眼,反手一巴掌将魏白洲扇得不知今夕是何年,而下一瞬,在暗处保护着她的照月与白榆便现出身影,将魏白洲制住。 “小姐,怎么处置他?” 姜蘅冷笑一声:“将他绑起来就好,”她说完,又转过身,看向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别害怕,我可是很温柔的,只要你按我的去做,我也不会为难你。” 小丫鬟连忙跪下:“但凭姜小姐吩咐,奴婢一定遵从。” 姜蘅将她扶起来:“去将姜蓉请过来吧。能被她委以如此重任,想来你也是个聪明的,可不要露出什么马脚,否则……我的手段恐怕你应该不太会想见识。” 小丫鬟连连应是,表示自己不敢不尽心。 她走后没多久,空翠便找了过来,手里还端着杯茶,正是在亭子里被姜蓉掺了苏合花的那杯。 现在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第二百一十章 请求 “姜小姐,您快去看看魏公子吧,他们那边好像出事了,但是具体情况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是远远的望了一眼,不敢上前去,只依稀见着姜大小姐额头似乎见红了……这到底是乌家的宴会,可别闹出人命来呀!” 姜蓉坐在席间,正吃着醉蟹,忽然见着自己安排设计姜蘅的小丫鬟匆匆前来,又听她这样说,自然不疑有他,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与身边的好友交代了一句,便随着小丫鬟去了府中的小院。 姜蘅可不能死在这里,尽管她已经对她恨之入骨,但今天这场戏没了她可就唱不下去了。 路上她紧张地问小丫鬟:“那你听见他们可有什么争执声没有?魏白洲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小丫鬟只是一味地摇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见问不出来什么,姜蓉也懒得再问,只加快了步子往小院走去。 却没想到她刚走进小院,便被人擒住了双手,反剪在背后,用绳索缚住。 事到如今,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双目喷火般看向小丫鬟,姜蘅恰便是此时出现,他挥了挥手,对小丫鬟道:“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姜蘅!”姜蓉看向她,怒声喝道,“你要做什么?难不成你心中当真一点顾忌也没有了,要在这里就将我杀了灭口吗?你这样满脑子只知道男盗女娼的贱人,果然是害怕我将从前的事宣扬出去吧?好好的宴会不待,来这个小院子里做什么?莫不是存了与人私会的心!” 姜蘅冷静地听着她气急败坏的话语,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下文,她不由得挑眉:“怎么不说了?继续往下说呀,难不成这就完了,这可不像你的风格,既然倒打一耙,怎么也该把证据补充完整才是,你说对吗?” 姜蓉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姜蘅淡淡说完,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从身边空翠的手里取过茶碗,强硬地将茶水往她嘴里灌进去。 姜蓉的眼神也终于从平静变得惊恐起来,她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妄图将自己先前喝下去的茶水吐出来,但事实证明,完全没有丝毫作用,哪怕她咳得天崩地裂,也没办法将那些加了料的茶水咳出来。 为了置姜蘅于不复之地,她准备了许许多多的苏合花末,让冬青在自己和封蕊心说话的时候趁机将花末倒进去,如今这些花末也如她料想般的,很快就起了作用,只不过是应在了自己身上。 她紧紧地抿住唇,尖锐的眼神也开始涣散,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抵抗这样强烈的药性,她忍不住向姜蘅求饶道:“姜蘅,姜蘅……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这次,我发誓,以后一定不会有下次了,姜蘅,你也是女子!你不会不知道贞洁的重要性,姜蘅,算我求你!” 如同有数万只蚂蚁在自己身上噬咬一般,这种钻心的痒意让她难以忍受,见姜蘅对自己的求饶无动于衷,她又开始咒骂起来,用尽了她所能够想象到的恶毒的词汇与字眼,然而看着姜蘅平静的模样,她却也终于开始感到无力。 就在姜蓉以为她的目的就是要这样看着自己出丑的时候,终于听见她开口道: “善恶终有报,在你当初做下这样的决定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终有一天这件事也会落到你身上吗?姜蓉,第二次了,谁都有资格祈求我的原谅,唯独你不能。你应该庆幸,我不喜欢手上沾血,否则你的下场绝对会比今天不堪千百倍。” “不过我想这也够了,以你的高傲,想必不会有什么事比今天这件事更让你难受、悔恨。在今天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只要你想到,你曾经想对我做的一切,落到了你自己身上,恐怕会比现在要痛上千万倍吧?” 她摘了朵花,拿在眼前慢悠悠的欣赏:“再美的花,一旦成了残花败柳,也就没什么欣赏的价值了。阿蓉,你知道的,姐姐向来心疼你,所以你放心,姐姐不会让你难受太久的,药就在房间里备着呢,事成之前,我不会让人来打扰你们的。” 她说完,挥了挥手,白榆与照月便上前将她搀起来,送进了房间里,顺便还贴心地为她解了绑。 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房间里便响起了男女欢愉的声音,姜蘅冷淡地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留下空翠几人看守此处,自己则转过身,回了乌家设宴的地方,将这事说给了封蕊心听,又道: “为了保全咱们姜家的面子,觉得二婶还是不要声张为好,咱们悄悄地去找乌夫人,向她道过歉后再请她帮忙出出主意,遮掩过去,您觉得呢?” 封蕊心听闻这么大的事,早已经是六神无主,自然姜蘅说什么便是什么。 乌夫人也没想到,自己不过设了个宴,想对姜蘅表示一下亲近之情,特地给姜家送了宴帖,却摊上这么大的事。 她皱了皱眉,脸色已经有些不好。 姜蘅见状,柔声道:“这事说来也算我们姜家愧对您乌家,小女先在这里向乌夫人说声抱歉了。不过以我看来,乌夫人还是先帮帮阿蓉妹妹,毕竟这事若是闹大了,不光我们姜家面上无光,您乌家也不太好看。” “再者,您知道与阿蓉颠鸾倒凤的那人是谁吗?是魏家的魏白洲公子,您明白了吗,若是您帮着遮掩一二,不止姜家,魏家也得记着您这份人情呢……” 她顿了顿,“我记得,令公子今年好似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魏家有帝师坐镇,族学的名额向来紧俏,有了这份人情,夫人是不是可以顺水推舟地要求魏家分出一个名额给小公子,如此一来,岂不是省去许多麻烦?” 她这一番话软硬兼施,说完后,乌夫人的脸色也好看了一些。诚然,机会与危险总是并行,愚蠢的人看到麻烦,聪明的人看到际遇。 姜蘅姿态固然摆得高,但何尝又不是在点拨乌夫人。 乌夫人正要说话,姜蘅又抢在她前面开口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若是乌夫人能够答应,将来您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亦会尽心尽力。” “姜大小姐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前后矛盾吗?您前面可还在说姜家会记住我的好,怎么现在……” “乌夫人糊涂了,姜家是姜家,我是我,既不能相提并论,又怎么会前后矛盾?”姜蘅淡然道。 第二百一十一章 理亏在先 乌夫人看着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姜蘅也不催促她,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静静等待她最后的抉择。 然后她听见乌夫人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问她:“不知姜小姐希望我为您做什么?” 姜蘅见她面色凝重,如临大敌,忍不住轻笑一声,道:“乌夫人不必如此紧张,总归不会叫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罢了,我只是希望您能在恰当的时机,用恰当的方法将这件事委婉的转告给我家二叔。” 她缓缓道:“姜家家风清正,不容有污。” 乌夫人于是明白过来,就是想借她的手教训姜蓉的意思,虽然她活到这把年纪,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教导做事实在让她心里很不舒服,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对她而言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用举手之劳换姜蘅一个人情,这交易也算做得值。 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那么接下来,就辛苦乌夫人了。”姜蘅礼貌颔首,带着封蕊心回了席上。 封蕊心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她以为这件事很麻烦,却没想到姜蘅出面后,不过是寥寥几句话的功夫,便将后路全都铺好,着实大为出乎她的意料。 但是惊诧之后,她却又很快明白过来:之所以能这么轻易地将这桩麻烦事解决,正是因为出面的人乃是姜蘅。也就只得她能有这样大的面子。 事情最后的发展也全在姜蘅的安排之中,因为有了她和封蕊心去找到乌夫人在前,姜蓉与魏白洲的丑事,最终没有进一步地爆发出来,这场酒宴,也在她们与乌夫人心照不宣的配合下圆满结束,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甚至姜蘅还贴心的去将管家找来,让他从府中找几个口风严紧的婆子丫鬟,去乌府把浑身瘫软无力,娇情胜似承露花的姜蓉给接了回去。魏府那边,则由乌夫人出面派人通知。 乌家酒宴之后,姜家二小姐与魏家公子好事将近的传言便在坊间盛行起来,众人提起这事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神情暧昧,仿佛亲眼见证一般,可把偶然听到的姜仲廉气了个人仰马翻,他可不相信自己好端端的女儿,不过是随着姐姐与继母出门赴了一场宴会,转眼会给自己带个女婿回来。 “无稽之谈!简直是无稽之谈!下次若是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言论,我一定要将他他们扭送到官府去,女儿家的清誉,可是能任由他们这般随意污蔑抹黑的?” 话音落下,有瓷器应声而碎。 下人们已经数不清,这是老爷第几次发火摔茶具了。眼看着府中购置茶具的款项愈添愈多,总算有人看不下去,找到管家: “您与老爷向来亲厚,不妨劝劝老爷,可别再摔茶杯了,不说这茶杯经不经得起他老人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摔打,就是他这么每天生气,对身子恐怕也不好吧!” 姜寿海闻言,眉头微皱,和煦的脸色转冷:“主子行事,何时轮到下人置喙了?做好你的份内事,旁的你不用关心。” 说罢,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二小姐的事旁人不知情,他难道还能不知情吗?当初可是他亲自派人将行过云雨之后的二小姐接回来的。 那边姜仲廉摔完茶具,转眼便见着自己新娶的小妻子走过来,他微敛怒容,语气却还有些僵硬:“你来做什么?” 封蕊心强颜欢笑:“妾身是想着过来看看老爷,气大伤身,妾身心疼您。”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姜仲廉又想起那天赴宴是她带着阿蓉一块去的,不禁脸色更冷:“你身为阿蓉的嫡母,也该为阿蓉着想一二,她如今遭人污蔑,名声不洁,你也心疼心疼她才好。” 封蕊心面上的笑意更无力了一些,但还是点头应是:“老爷说的对,是妾身行事不周,让老爷烦心了。” “我竟未曾领教过,原来女婿说话这般有意思,分明是你女儿行不端坐不正,怎么偏生要怪罪到我女儿身上?难不成我将女儿嫁过来,是为了受你的气?” 打从槐花巷前路过,突发奇想想要见见女儿的封夫人没想到自己刚来就赶上了热闹,她皱着眉头向前打断了姜仲廉的话,一面又将女儿护在自己身后。 若是她未曾听乌夫人说起过这些污糟事也就罢了,见着女儿女婿争吵,她或许还会觉得这是夫妻间常有的事,反正床头打架床尾和,无伤大雅,外人掺和进来才是不好。可她已经是先从乌夫人那儿知道了,是姜蓉德行有失,此刻如何还能。眼睁睁见着女儿受这委屈? 更别提她本就不喜姜仲廉这个跟自己年岁相当的女婿,当初若不是女儿闹得厉害,说什么她也不会答应让女儿嫁给年纪这么大的糟老头子。这会儿又听见他训斥自己如珠似宝捧着的女儿,更是心中不忿。 而姜仲廉也没想到,自己一向敬重有加的岳母竟会说出这等直戳他心窝子的话,当即便变了脸色:“岳母大人,凡事可要讲个证据,旁人也便罢了,您这般污蔑阿蓉,就没想过……” 封夫人薄唇微翘:“我看贤婿才是心中糊涂,究竟是不是污蔑,难道不是一验便知的事情?” 姜仲廉脸色更难看了一些,他觉得封夫人这么说简直无礼至极。 然而封夫人却不管他如何坐下,为母则刚,她虽然在封家时脾气一向软和,但这会儿眼见得自己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又如何还能软和说话? “贤婿怎么迟疑了?难道是不敢,你若是心中没鬼,相信自己的女儿,要我看来,让她验明清白,就是对坊间那些流言蜚语最好的还击!” 已经从姜寿海那儿听说了整件事情经过的姜蘅刚走过来,便听见封夫人这句令人拍案叫绝的话。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从坊间流言到封夫人上门,这其中恐怕少不了乌夫人的推波助澜。 然而她又怎么可能真的让姜仲廉着了她的道,毕竟姜蓉与魏白洲有首尾可是板上钉钉的事,便是姜仲廉丢得起这个人,她还丢不起呢。 她走过去,笑眯眯地朝封夫人福了福身:“难得您过来,下人也真不懂事,怎么将您请到这里?有什么事,得坐下慢慢说,您说是不是?不妨您与我二叔,还有二婶先去花厅坐会儿,我命人去沏了上好的君山银针送过来,可好?”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封夫人哪怕对姜家人有再多的成见,也不可能在姜蘅含笑说完这番话之后还冷下脸,她神色僵冷的点了点头:“大小姐说的是。” 得了她肯定的回答后,姜蘅便又去拉封蕊心的手:“封夫人来了,二婶想必有很多话要与自家母亲说吧?您陪着封夫人逛逛园子,缓步行去花厅,我和二叔在后头等你们,如何?” 封蕊心自然也说好,她本就和姜蘅一个鼻孔出气,即便不清楚她单独和姜仲廉一起要说些什么,但也不会打扰她。 眼看着母女两人相携着往园子里去,姜蘅才转头看向姜仲廉,神情中带了一些失望之色: “二叔,您太冲动了!封夫人到底是二婶的母亲,便也是您的母亲,您即便护女心切,也没有与长辈叫板的道理。何况这事……我虽然想隐瞒,但如今也看着是瞒不住了……” 她无奈道:“这事是咱们理亏在先啊!” 姜仲廉顿时如遭雷击! 他只觉得姜蘅说的每一个字,他好像都听得懂,但是连起来这句话的意思,他却怎么也听不明白。 什么叫他们理亏在先? 第二百一十二章 法子 姜仲廉有无数的问题想问,但在这一刻看着姜蘅清澈见底的眼神,他忽然又觉得自己一个字都没有办法问出来,他张了张嘴,又徒劳地闭上。 他闭上眼睛,却仍然觉得头晕目眩。数日以来,姜寿海,封蕊心,甚至阿蓉的反常,好像都在今天有了答案,如果有可能,他宁愿永远接触不到这个答案。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仍然抱有期望,他不相信姜蘅的话,他只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道:“我有些乏累,你去花厅招待一下封夫人吧。” 姜蘅微笑着道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她前脚刚走,姜仲廉便迅速冷静下来,他负手而立,命一旁洒扫的下人去将管家和二小姐还有西院住着的金嬷嬷请来。 金嬷嬷是他的奶娘,一生孤苦,丈夫与孩子都去的早,如今年纪又大了,在外头无法谋生,姜仲廉便将她安置在西院,寻常没什么事,不会惊动她。 姜寿海最先到,他才刚将封夫人两人送到花厅,又被下人请过来,只觉得莫名,不知道老爷有什么事。 然而等见着姜仲廉灰败的脸色,他的心中便开始有了猜测,果不其然,姜仲廉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径直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姜寿海匆忙跪下:“老爷,小人……” 姜仲廉在太师椅上坐下,语气冷淡:“将那天的事仔细说给我听听。” “是。”姜寿海应下,便开始回忆,将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的说给姜仲廉听后,他又道,“小人以为,为今之计,是要想办法将流言平息,若是任由流言再度发酵,恐怕不止二小姐,就连姜府,也会……” “再说吧。”姜仲廉无力道,究竟应该怎么处置这件事情,还是要等阿蓉来了再说。不错,时至如今,他心中仍然抱有期望——如果只是误会一场,如果还没有生米煮成熟饭,那么一切都还来得及。 正当两人沉默着,金嬷嬷与姜蓉便先后到了。 从乌家被管家接回来后,姜蓉便消停了好些天,一直没怎么出过宜霜居的大门,不可否认她是心虚的,然而她素来胆子大,眼见着这几天都没有出事,渐渐的她便也就安心了,见着姜仲廉仍如以往一般,规规矩矩地与他行了礼,又问起他将自己叫来是有什么事。 姜仲廉没有看她,温和地对满头银发的金嬷嬷道:“麻烦嬷嬷检查一下她手上的守宫砂。” 姜蓉倏然从数日的平静中清醒过来,她猛地打了个激灵:“父亲,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您是这一家之主,也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下令吧!您在怀疑我什么?” 事到临头,她还敢嘴硬,并不是没有倚仗的,因为心中惊怒交加,所以在与魏白洲云雨之后,她很快便恢复了清醒,也就是说,从乌家离开的时候,她十分清楚的明白自己并没有叫人看了笑话。 换而言之,那件事情根本没有被宣扬出去的可能。 姜蘅与管家固然知情,但光凭他们一面之词,亦不能置她于不复之地,所以在姜蓉看来,父亲忽然反常,不过是因为听信了他们的胡言乱语,但实际上并没有真凭实据,而这个时候,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那她就还有机会。 她面上怒意更盛,怒意深处更有悲切涌现:“我知道您一直对母亲心怀怨念,但你们结为夫妻二十年,难不成这二十年中的点点滴滴,竟都是虚幻吗?若是母亲还在,绝不会让您这般对我!说到底,我一个没了娘的孩子,在这家中是没有半点地位了是吗,以至于您竟随意找人来折辱我!” “我……”她环视四周,最后看准了书房角落里一尊与人齐高的青花橘瓣瓶,满面羞愤地撞过去,口中呼道,“我不如死了算了!” 姜仲廉越听她说话,心中寒意越重,这一年来,他虽然与女儿有些生分,但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若真是什么都没做,她反而会坦荡磊落,乖乖让金嬷嬷检查。 但也正因是自己的女儿,他不愿在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便下了结论。 他转过头,对金嬷嬷道:“麻烦您了,将她带到偏房,仔细检查一番。” 姜蓉有了先前那一撞,这会儿已然是晕了过去。她不会知道,自己哪怕做出以死明志的样子,也没能让父亲打消怀疑,反而是方便了金嬷嬷。 在姜家生活了几十年,金嬷嬷原本尖锐的性子也被磨得渐渐平和,大事小事在她眼里也都差不多,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人长到了一定的年纪,经历的事情渐渐多起来,哪怕是顶了天的事情,再看起来好像也不过如此。 是以在检查到姜蓉已经失去贞洁之后,她的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平静而温和的,随后从偏房出来,她便将检查结果告知给了姜仲廉。 尽管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等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姜仲廉仍然免不了震惊和失望。想到就在不久前,他还希望姜蘅带着她在京中高门世家中露露脸,顺便为她物色一户好人家,如今对比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他叹了口气,这一年来他叹气的次数比前面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他又想起来封蕊心在提及姜蓉时的忍让,姜蘅在面对姜蓉时的大度,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这一生甚至可以说是失败的,他的婚姻,他的教育都是失败的。 “我知道了,今天辛苦您,万望您出了这道门后便守口如瓶,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 金嬷嬷福身:“老爷不必客气,都是老身应该做的。” 姜蘅在花厅和封蕊心一道陪着封夫人说了会儿话,又向她再三保证过,有自己在,一定不会让封蕊心受委屈之后,总算是将爱女心切的封夫人送走了,目送着封家的马车辘辘驶远,她挽着封蕊心的手,与她一面往回走,一面说道: “这会儿工夫,想必二叔已经知道了,姜蓉与魏白洲的苟且之事,往后你稍稍注意点,别在这事上戳他痛处,没几天了,我这位二叔眼里容不得沙子,最迟明天,他恐怕就要将我找去商议姜蓉的婚事。再往后,我答应过你的好日子便要来了。” 封蕊心点头,柔声道:“不用那么着急,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能好生保全自己。” 姜蘅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将封蕊心送回正院后,她才回了芳汀苑,天刚擦黑,用过晚膳,便有前院的人来请她到书房,果然如她所料,是姜仲廉想要与她商议姜蓉的婚事。 “那魏白洲,你可知道?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么?”姜仲廉忧心忡忡。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姜蓉与魏白洲在乌家的事迟早有一天会传出去,姜仲廉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之前将女儿嫁出去,如此,方能保全姜家清正名声。 姜蘅颔首:“知道一些,此人不学无术,心性不正,在我看来,非为良人。二叔若是忧心阿蓉的婚事,我倒有个法子,不妨将她说给您所熟识的举人,且得是那种无父无母,家境清贫的,一来您如今尚在朝中做官,二来咱们姜家好歹也是世家,有了这两层关系,举人娶了您的女儿,怎么也不敢薄待了她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 昏倒 听姜蘅这样说,姜仲廉反而迟疑起来。 姜蘅说的没有问题,一字一句听起来都像是设身处地的在为姜蓉考虑,有问题的是姜仲廉。 他一直觉得你叫自己女儿的品貌才性,将来挑选夫婿时,怎么也得是个人品贵重、家世相当的贵族公子,如今女儿唯一的出路竟然只能系于一个小小举人身上,如何能叫他不迟疑? 姜蘅顿了顿,叹道:“您有所迟疑也是正常的,毕竟妹妹确实是百里挑一的相貌才情,只可惜,如今失了贞洁。可话又说回来,再名贵的花,要是被风雨打残了,也就没什么观赏的价值了。” “您也别觉得我说话难听,毕竟这会儿这事只有咱们几人知道,尚且好处理。可将来若是传出去,被姜家的族老们知道,妹妹就恐怕难逃沉塘的命运。孰轻孰重,想必……二叔心中也有杆秤。” 她摇了摇头:“眼下还有时间,二叔您慢慢考虑吧,我身子有些不适,便先回房休息了。” 她说罢起身,袅袅婷婷出了书房。 她丝毫不担心姜仲廉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两条路都摆在他面前,一条阳关道,一条独木桥,这难道不是很好选择的吗?她相信,等姜仲廉下定决心,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天边明月皎皎,晚风拂动青竹的枝叶,窗纱上映出花木扶疏的影子,姜仲廉满怀心事,在书房枯坐一夜。 第二天,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命管家从库房里找来许多稀奇的玩意儿,送到宜霜居去,其中不乏珍宝明珠、翡翠首饰,又将她的月钱提到了三十两银子。 姜蓉以为经过自己昨天这么一闹,这桩风波总算彻底过去,而这些珍宝首饰,全是父亲对自己的补偿与示好。 她心安理得地收下,倚在窗前,看着芳汀苑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得意与嗤笑。 “姜蘅以为这样就能打倒我,可她忘了,姜家的家主到底是我父亲,这世上有哪个父亲会不爱女儿?同样的境遇,我偏能比她幸运,如今悔恨交加的该是她吧?”她低声说道。 …… 姜仲廉考虑了三天,最终从同僚们口中打听到一个举子,品行兼优,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生父早逝,这么多年来由寡母拉扯着长大,家境很是贫苦。 但这一点美中不足,对姜仲廉而言反而是锦上添花,他要找的可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也就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更好的为他掌控,更好的照顾他的女儿。 姜蘅听说他已经命人去将那举人请到了府中,心知时机已经成熟,便对空翠吩咐道:“准备一下把这件事透露给宜霜居那边知道吧。” 空翠得了命令,转头便带着交好的小姐妹去宜霜居外头嚼舌根了。 “听说了吗?老爷很喜欢这几天上门来做客的那位文举人,今天白天我还看见老爷正旁敲侧击地问他可曾娶妻,亦或者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没有?听他的意思,似乎是要为这位文举人做媒。” “可是咱们老爷平日里寄情山水书画,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牵线搭桥做媒人?你莫不是会错意了吧?” “诶,还真别说,咱们府上不是有位现成的小姐?指不定老爷是有远见之明,已经开始为二小姐考虑起终身大事来了呢?那位文举人我曾远远看过一眼,虽说长得是不及京中诸位公子哥们风流俊逸,也没有那等卓然不群的气质,但放在人堆里,倒还算不错。” “不过要真是配咱家小姐,也是有些勉强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渐渐走远,而在她们身后,恰巧将话听了个全程的冬青不敢怠慢,当即便转身往院子里走。 姜蓉见她去而复返,还有些惊讶:“不是去厨房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不成?” 冬青摇头,她咽了口口水,十分惊恐道:“小姐,奴婢听芳汀苑的人说,老爷似乎有意将你许配给一个姓文的举人。” “嗯?”姜蓉从梳妆镜前回过头来,看向她,“消息可准确,这姓文的举人是什么来历?家中是公府还是伯府,生得如何相貌,文才如何?” “奴婢……奴婢不知,这便去打听打听。” 姜蓉“嗯”了一声:“去吧,记得打听得清楚些,若不是我喜欢的相貌,家世再好我也不会乐意答应。” 冬青忧心地望着她的背影,终究是没有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她总觉得这件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但又怕自己这会儿开口触了小姐的霉头。 姜仲廉打了这么个算盘,并没有打算瞒着任何人,再加上有着姜蘅暗中帮忙,冬青很快便不费力气的搜集到了姜蓉所关心的一切。 听完冬青的禀报,姜蓉眼里的神采终于消失,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父亲当真是要把我嫁给那个穷举人?且不说我们之间门不当户不对,他家家徒四壁,我嫁过去可还怎么活,难不成父亲心中竟是一点没有我这个女儿?” 冬青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她觉得,老爷实在太着急了,但这好像也能从侧面证明,他已经知道了乌家的事,这才会这么急着把小姐嫁出去。 姜蓉也不傻,冬青能想到的,她自然能想到:“我说呢,原来那些珠宝首饰,珍奇物件,果然都是补偿。却不是我所想的补偿,而是为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为了他能够心安,所给出来的抚慰。” 她咬着唇,牙尖不自觉地用力,很快唇瓣便沁出血来,她却恍若未觉,只垂眉思索着,究竟应该怎么办。 她当然是不愿意嫁给魏白洲的,那是她为姜蘅准备的大礼,她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可是一个穷举人,也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哪怕他再天资聪颖,再相貌出众,姜蓉也不愿意。一个人的十年苦读怎么能和京中世家公子们祖上数代的努力相比? “冬青,”她站起来,拉住丫鬟的手,“我们逃吧。” 父亲向来中正古板,既然被他知道了乌家的事,那么姜家眼看着是容不下她了,如果再不逃,她恐怕只能就这么庸碌地活着——这教她如何能甘心? “你还想逃到哪儿去!”门忽然从外推开,姜仲廉脸色沉冷,显然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做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你非但不想着改过自新,反而还想要逃走,你究竟有没有把我、把姜家放在眼里?”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就不瞒你了,文颂扬是我为你物色的夫婿,为人踏实上进,在读书上也有些灵气,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如今文家境况不好,但有姜家扶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你嫁过去,更不会受委屈。” 姜蓉望着他,脸色比他更冷,她转过身将桌上修剪花枝的金剪拿在手里,抵住脖颈,威胁道: “父亲,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便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嫁。我从小到大辛苦地学习女红针黹,归账管家,琴棋书画,可不是为了嫁一个普通人的,你明白吗?我要过那种高高在上的生活,我受够了被人贬低,被人嗤笑,被人看不起。” “你让我嫁给那种人,还不如让我死了来的痛快!” 姜仲廉深吸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他长大了嘴想要呼吸,却忽然面色发紫,下一瞬便昏倒在地。 姜蓉慌乱地扔下金剪,连忙去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胳膊晃动:“爹?您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问心有愧 姜仲廉中风了。 这是姜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姜家里有一些声音说,姜仲廉是被姜蓉气得晕倒,然后中风的。 但很快这些声音就被压了下去。 家主躺在床上口不能言,足不能行,府中几位主子一位德行有亏,不理庶务,一位新嫁进来,时日尚短,自然而然的,府中所有事情都落到了姜蘅一人身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京中众人,只知她如今是贵女表率,却对她能不能当好一家之主,带领姜家锐意进取心存疑虑。至于姜仲廉是怎么中风的,反而少有人关心。 不过这也正常,姜仲廉本就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存在影响不了玉京政局的变化,自然也就没什么人关注他的病情,当然也有些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派人上门慰问的,姜蘅将应付他们的事悉数交给了封蕊心。 而姜蓉和文姓举人的婚事,也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尽管没有人再提起,但她十分清楚,父亲如今变成这样与她脱不了干系,她如今镇日活在愧疚与悔恨中,彻底没有了与姜蘅争斗的心思。 没多久,人便毫无征兆地疯了,据说是夜里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活生生被吓疯的。 至于姜寿海,他向姜蘅辞去了管家的职位,自愿到姜仲廉身边贴身照顾。 在封蕊心进门之前,姜蘅便一直管家,是以这会儿处理起府中事务来,也算得心应手,她将沾衣和云屏要回了芳汀苑,同时也开始带着封蕊心,教她做事,比如如何处理府中不听话的下人,如何与外面那些想要打探姜府内情的人周旋,等等等等。 她本就是玉京最为耀眼的明珠,在接管姜家之后,俨然成了高不可攀的月亮,玉京世家中无数少年公子爱慕她秾艳的风情,果决的手段。 但她从前不在乎这些,如今自然也不会在乎。 这天,处理完手头的事之后,她便去到了揽翠楼,顾远洲在那里等她。 他命人给她送了信,信中只说约在揽翠楼相见,却没有说具体为着什么事情。姜蘅知道以他的性子不会无的放矢,故而带了护卫与丫鬟前往。 然而她没想到,到了揽翠楼之后,在场的不仅有顾远洲,还有王家的人,也是熟人,王家的二公子,王衢。 见着王衢,她倒是想起来了,之前王衢上门来,请她去诊治王徽的病情,但后来被事情耽搁,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有上王府去看过王徽。 王衢见她推门进来,微微颔首,道:“姜小姐,别来无恙。你别误会,我只是恰好听说殿下今日约了你在此处相见,所以想沾他的光见一见你,顺便问问姜家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毕竟舍妹的身子还指望你。” 姜蘅微笑,心知他问需不需要帮忙是假,旁敲侧击地提醒她,还没有为王徽整治才是真。 “姜家还好,事务虽然繁杂,但所幸我还能应付得过来,这段时间诸多事情也算告一段落,若是王小姐今日方便,我待会儿便可上门为她诊治。” 王衢听了,果然满意地笑了笑,但他自恃身份,哪怕姜蘅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还是要客气一下,以免自己显得太过急切:“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姜小姐?” 当然是麻烦的。 但是姜蘅想到自己退回去的黄金王衢不仅没收,还又让人送了五百两来,便觉得也就没有那么麻烦了。 她笑得温婉:“王公子客气了,身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分内之事,谈不上麻烦。”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王衢便也就起身准备离开,不打算继续留在这里打扰他二人谈话。 待他走后,姜蘅才看向顾远洲:“殿下将我找来,是有什么事吗?” 顾远洲低头为她斟了一杯茶:“我身边有四位善于经商之人,有四位善于谋算之人,还有四位通晓人情世故,我将他们悉数送到姜府帮衬你,如何?” “姜府大乱,你骤然接手,尽管不会出什么差池,甚至我知道,以你的能力还能将那些事情办得十分漂亮,可是那样太累了,姜蘅,你辛苦了那么久,是时候该放松一下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感叹道。 当初他施压让姜家将她从苦杏街接回来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仅仅是将近一年的时间,她就已经夺回了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一切。 赞赏之余,他却也免不了心疼。 姜蘅思索了一下,问道:“那我需要用什么来交换?” 顾远洲淡淡道:“什么都不用,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点。” 姜蘅原本应该果断地答应下来,在所有的关系里,她永远是强势的、占据主动的那一方,可是听到顾远洲这样说,她却开始迟疑起来。 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纯粹的好意,在她的认知里,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有价格,明码标价的交易才最让人放心。 顾远洲看出她的犹豫,无奈道:“要么你就把他们当做……是我用来讨好你的礼物。毕竟如今你可是如日中天的姜家家主,而我却落魄得和丧家之犬没什么两样, 讨好你,是理所应当的,不是么?” “好,”姜蘅颔首,“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若我再不答应,岂不是显得我不识好歹?” “不过正如殿下说的,我如今已是姜家家主,身份筹码比之以往只会更贵重,若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大可不必有所顾忌,尽管开口。” 她不关心顾远洲想做什么,也不关心他想不想回到曾经的位置上,她只知道,自己愿意在力所能及之处给予他所需要的支持和帮助。 无关感情。 如果非要用什么来形容、定义她的决定,她觉得那是一种认可。 她认可顾远洲的心计与头脑,所以愿意相信他永远会是赢的那一方,正如她的谋算永远不会落空。 顾远洲微笑着道好,又问她会在什么时候真正开始考虑婚嫁之事。 姜蘅想了一会儿:“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或许是现在,又或许永远不会。您看,我如今有权有势,一个人过的也好生潇洒自在,再者,我好像没有什么想要从感情中得到的,也没有什么能在感情中付出的,我这样的人,只怕和谁在一起都是祸害。” 她太有野心,注定不会甘于享受平淡的生活。而世俗却好像永远压着女子要贤良淑德,温婉柔善。 和她在一起,势必会遭到许多非议与质疑,她不希望不相干的人受到伤害,但若是有了真正喜欢的人,又怎么舍得让他遭受这些恶意。所以谈婚论嫁的事,怎么看都觉得好像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敞开心扉与自己说这些,顾远洲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总归他有足够的耐心与时间,姜蘅不想那些,他便守在她身边,这样也很好。 “好,我明白了。你什么时候去王府,要么我送你?” 姜蘅颔首,俏皮一笑:“如果殿下顺路的话,我倒也不会拒绝。不过,我观那位王小姐不像对殿下无意的样子,你确定你见到她的时候不会心生愧疚吗?” “我从未给过她任何希望,甚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与她说过,我属意的太子妃不是她这样的,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我如何会愧疚?”顾远洲笑叹一声,“若是这样说的话,姜小姐在见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该问心有愧?” 第二百一十五章 红线蛊 “我观王小姐气血虚弱,然而脉象平稳,对您的病情倒是有些许猜测,只是……”姜蘅端详着王徽的面庞,沉吟半晌,终究没有将余下的话说出口。 倒不是她不敢说,而是她怕王徽不敢听,更害怕她觉得自己危言耸听。 王徽淡然一笑,苍白的面色也随着她这一笑。显现出些许粉润的颜色,宛如早春枝头将开未开的梨花,花瓣尖上带着淡淡的粉,清丽得惹人怜爱。 “姜小姐不必犹豫,有什么您直说便是,到了我如今这步境地,对生死早已看淡,又有什么是不敢听的呢?我唯一的奢望,也不过是希望你能让我死得明白些罢了。” 王徽诚挚地看着她,眼里闪烁着些微的恳求意味。 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出的极限了,为了这条命,让她去苦苦哀求姜蘅,她做不到。并非是因为面对的人是姜蘅,换成任何人她都做不出来那样的姿态。对她而言死不过是早晚的事,但是她既然活着,就得骄傲矜贵地面对所有人。 姜蘅却不是很赞同:“王公子请我来是希望我能治好您的病症,可若是您自己都已经有了求死之意,我便是有着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济于事。” “王小姐,或许您可以试着相信我。”她说完,从医箱里取出一把小刀,刀身如雪,薄如蝉翼。 见她手中拿着利器,王徽还没有什么反应,一旁的丫鬟早已经紧张地上前,挡在王徽身前:“姜小姐这是什么意思?众目睽睽之下,奴婢劝您可不要轻举妄动。” 姜蘅没有作出应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主仆二人,王徽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澄心,你先下去吧,我相信姜小姐不会伤害我。” 一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二来她相信,姜蘅不是这么蠢的人,就算真的要对她动手,也不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澄心紧张地退下,她不敢忤逆自家小姐的意思,然而另一边,也不敢放松对姜蘅的警惕。 姜蘅抬眸,对她笑了笑,而后又低下头来,对王徽轻声道:“王小姐,得罪了。” 话音方才落下,她手中的刀刃便已经贴上了王徽,如同霜雪一般洁白的手腕,下一瞬,刀身微斜,汩汩的鲜血从她腕上的伤口流了出来。 姜蘅没有停顿,又反手在自己腕间割了一道伤口。 王徽惊呼一声,正要问她这是干什么,却被姜蘅快一步地捂住了嘴,她放下刀,食指竖于唇前,轻声道:“你等会儿就知道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王徽于是将手放在桌上,和她一道静静等待着她口中所谓的“结果”。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后,令人惊诧的一幕出现了,王徽白皙的手臂上,开始浮现出浅浅一条红线,这条红线很快来到她的伤口处,而后是一只约莫半只手指粗细的小虫从她的伤口中蠕动出来。 王徽本就苍白的面色,在这一幕情景的刺激下,更显苍白。 但她还牢记着姜蘅的话,并没有轻举妄动。 眼看着小虫在桌上慢慢蠕动着来到姜蘅的血液前,不在前进,姜蘅抬眼对澄心道:“去取一只干净的玉碗来,要快。” 澄心不敢耽搁,连忙转身去取。 王府家大业大,取一只玉碗不算什么难事,她很快便带着玉碗折返回来,姜蘅又割腕放了一碗血,在桌上用血划了一条线延至桌边,玉碗则放在桌下,紧贴着方桌的边沿。 几人等了很久,小虫似乎终于品尝够了美味,开始慢吞吞地沿着姜蘅所划的血线爬到了玉碗里。 姜蘅见状,松了一口气,并不算太长的时间里,她已经浸出了满头的冷汗。她将玉碗递给澄心,道:“放在房间阴凉的角落里,不允许任何人碰到,更不能让它有什么闪失,从现在起,它的命便是你家小姐的命,明白了吗?” 澄心郑重其事地点头:“奴婢明白了,请姜小姐放心。” 她自幼跟在王徽身边长大,读过书也明白事理,从姜蘅的举动中,她已经明白这位姜小姐不会伤害自家主子,面对她时,自然也就没有了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姜蘅点了点头,正当此时,王徽为她砌了一杯热茶,推至她身前:“这便是姜小姐所说的结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北医南蛊,王小姐听说过吗?”姜蘅饮下热茶,将身上的冷意驱散几分后,缓缓开口问道。 王徽愣了愣:“确实听说过,不过知道得不怎么详细,还请姜小姐细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只是一个说法,据传在很早以前,南北两地因为地域阻隔关系,医术不能互通有无,后来便渐渐发展成两个派系,北派还是依循古法,以草药救人,而南派则开始兴起蛊医,以湘西、苗岭为尊。” 姜蘅大致的和她解释了一下所谓的“北医南蛊”是什么意思。 过了会儿,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又接着道: “此蛊名唤红线蛊,只能用在女婴身上,须在孩子刚出生时,割腕放血喂养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后,便要再次用刀将当初的伤口划开,把子蛊送进孩子体内。” 换句话来说,这红线蛊虫,是王徽从刚出生时,便有人养在她身体里的,甚至不仅是她,她的姑祖、王家的每一位凤凰女,都有着这样相似的命运。 王徽的唇瓣渐渐失去血色,连眼神也变得悲哀起来。 她呆呆地望着姜蘅:“所以您的意思是,这些年来我体弱多病,与我凤凰女的命运全无关系,仅仅是因为我身中蛊毒?所以王氏凤女,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她相信命运,却被命运愚弄。 而这所有人歆羡的命运,王家的荣耀,皇室的恩泽,都要以她们的生命作为代价。 这如何能教她不悲哀。 姜蘅想宽慰她,奈何她本身却也是个言辞木讷,口舌笨拙的人,尤其在面对王徽如此深切的悲伤面前,她只觉得所有的语言,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苍白无力的。 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只能眼神温和地看着她,等待着她默默消化这一切。 到底是王家精心教养的世家贵女,很快王徽便恢复了过来,又或者只是表面的平静,但无论如何,她眼神中的悲伤终究是止住了,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不知可否请教姜小姐,这红线蛊有什么特性?” “红线蛊养在人体内,会渐渐地蚕食主人的生机与血肉,但作为寄养主体的主人却不会有任何感觉,约莫二十年,主人便会在这红线蛊的蚕食下耗尽生机,溘然离世。想必这就是为什么王家的每一位凤凰女都活不到二十五岁的原因。除此之外,红线蛊一经进入人体便不会出来,除非它的主人死亡。” “那刚才……”王徽转头看了看角落里的玉碗,欲言又止。 姜蘅道:“子蛊在你身体里那么母蛊定然是在这背后下蛊之人的手中,一旦子蛊离体死亡,母蛊也会死去,那人定会收到警示,到时你发现红线蛊的秘密便瞒不住了。而我早年间尝过百草,以身试药,血液中有几分药性,对蛊虫而言,是最为温养的存在,所以即便离了你的身体,但有我的血液喂养,它也不会出事。” “往后你好生休养,待会儿我会为你开一剂方子,让澄心按照我的方子去抓药,一日三副,养上个三年五载,你的身子自然能好全,再不会像如今这般,吹不得风晒不得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愿力 “不过,还有一件事,想必王小姐聪慧,自然早有发觉。说起来这是您王家的家事,我就不便掺和进来,具体该怎么做,要做些什么,我也不会多嘴,你也放心,今日出了这道门,我便什么都不知道,您的病症乃是血气亏损,但我才疏学浅,查不出病因,是以只能为你开些调理血气的方子。” 姜蘅说完,低头收拾起医箱来。 王徽怔怔看着她,直到她快出了门,她才终于追上前去,在她身后道了声谢。 姜蘅脚步微顿,头也不回,道:“王小姐,多保重。” 再后来的事情,姜蘅便再没关心过,只听说王家生了变故,王家那位身负凤命的小姐,带着家仆去了江荫游学,而王夫人裴氏,则与夫君和离,回了娘家。 “临走前,我妹妹托我向你道谢。你别误会,她不是不想来,只是有些事实则生变……”他顿了顿,又道,“我也该向你说声谢谢,若不是你,也不知王家还有多少人要蒙骗其中,更不知这所谓的凤命还要害多少王家的女儿。” 事到如今,王衢想起这事,仍觉齿冷。 王家延续了几百年的风光尊荣,竟只是一场阴谋。只是时过境迁,当年的那些事情,早已经无从追究,尽管他有心想查,只怕也查不出什么,只能借着这件事逼迫父亲让权,以免将来悲剧重演。 揽翠楼下人流涌动,车马声与丝竹声不绝,姜蘅看着王衢,眼神里带了些探究的意味:“如果我没想错的话,顶多再过十年,这件事你也会知晓。王氏世代凤女的悲惨命运,并不是最初这个阴谋的促成者能一手掌控的,在这背后,是每一位王氏家主的取舍与‘大义’。” 王衢垂眼,片刻后,他慨然一笑:“大邺开朝至今,前线的将士舍生取义,朝堂的贤臣舍逸求明,我为什么不能舍去家族的尊荣,还妹妹与将来王家的女儿们健康与自由?” “若是一个家族风光的延续仅仅系于一个女子,那这个家族也未免太可悲了,这个家族里的男子也未免太无用了。” 姜蘅见他似乎真是发自肺腑这样想,也松了口气。 她不是什么公正的人,但有两分良心,若是王衢敢动什么歪脑筋,她也不介意让王衢今日走不出这揽翠楼。 “有你这句话,王家在玉京至少还能稳立群首三十年。”她笑着说罢,起身与他辞别,“如今正是王家动乱之时,我便不耽搁你,先走了。” 姜蘅说完,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 王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身旁的小厮见状,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您在看什么?” “我在看——”王衢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顾远洲真是好福气。” 曾经他以为自己妹妹就是这天下顶顶好的女子,从来对顾远洲是看不上的,却没想到,他挑了个比妹妹更好的。 小厮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人,听他这样说,自然也懂得了他的意思,顿时撇了撇嘴:“可那位现在不也还是没下得手?” 照他来看,若是自家公子有意,怎么也不会比那位差。 王衢抬手敲了敲他的头:“你懂什么?顾远洲想做的事,何曾落空过?” 饶是他不喜欢顾远洲,却也不得不承认,顾远洲为人处事确实没得挑,更别提此人心机手段,简直是一头千年的狐狸。 少有人能敌。 姜蘅下得揽翠楼,出了大堂,回到马车里,吩咐车夫驾车回姜府。 街上的光景年年不变,然而这会儿她再掀帘看去,却又从中品出了一些新的意味。 光景虽然不变,但人的心境却是常变。 一年前,她初回玉京,只觉得此处虽然熟悉,但更多的还是陌生,那时候她手无寸铁,须得步步谨慎小心,方才能在这玉京活下去。 而如今大仇得报,后顾无忧,反观她自己,也已经在这玉京活得风生水起,花团锦簇。 她所求皆已如愿,此后自是好花好酒好人间,再看街边光景,只觉得心生欢喜,是人间最好处。 “宿主怎么这样高兴?”许久没有出现的系统忽然开口,吓了姜蘅一跳。 姜蘅道:“所求如愿,自然高兴。你好久没出来了。” 系统闷闷道:“因为人家察觉到,你已经不需要人家了。” 它虽然一直没有出现,但姜蘅所做的事情,它却都是知道的,她做得很好,换了谁来都不可能比她更好,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它怎么可能因为失落而一直不出现。 姜蘅惊诧:“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即便我身边已经有了很多人,但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的来历知道得一清二楚,更何况你对我的帮助,也没有人能比得上。” 在苦杏街的两年里,她从系统的空间里所学到的东西,加起来比她这一辈子学到的都多。 如果不是因为系统,她或许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手刃仇敌,站稳脚跟。 系统瞬间开心起来:“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吗?那人家太开心了!你就是人家的亲亲宝贝蛋,呜呜,人家好喜欢你!” 姜蘅笑了笑:“你突然出现,不会只想跟我说这个吧,是有什么任务?” “那倒没有。根据人家这段时间的计算,您已经达到了系统需要的愿力阈值,以后不会再有任务了。”白光一闪,系统变成一个小白团子在姜蘅面前蹦来跳去,这也是它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的另一个原因。 “愿力?” 白团子停下它摩擦的步伐,解释道: “愿力是比喜欢值更高级的东西,之前下达任务让您去攻略的祝怀雪之流,他们所能够提供给您的就是喜欢值,而愿力的根本却是崇拜、敬重,您如今是玉京‘最受欢迎女性’、‘最想成为女性’、‘玉京美人榜’、‘玉京白月光排行’等等多项榜单综合排名第一,自然能收获到许许多多的喜欢、敬重、崇拜。” 当然,更重要的是,现在玉京的高质量的男性们,家境贫穷的得到姜蘅的青睐不会拒绝,出身贵重的也被姜蘅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 无论给她下达什么样的任务,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完成,完全没有一点攻略难度,这任务自然也就没有下达的必要了。 姜蘅没想到是这样,不过反正是好事,她也就非常良好地接受了。 马车行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来一桩事,连忙开口道:“去疏梅巷。” 车夫于是调转车头,往疏梅巷的方向驶去。 到了地方,她下车便直奔宓娘的小院去。 见着她来,宓娘显然很高兴:“听说姜蓉疯了,姜仲廉也瘫痪了,阿蘅,你总算大仇得报。” 姜蘅笑着点头,又问她最近过得可还好,孩子如何了。 宓娘拉着她的手往后院去:“孩子现在已经半岁,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了,当然啦,也没什么人能听得懂,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个儿在那里自娱自乐。” “我最近过得也很好,你总命人送来吃穿用度的东西,不就是担心我过不好吗?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又怎么会辜负?你要去……看看他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也无怪宓娘迟疑,是姜蘅每次来这里对孩子都没有什么热络的意思,也不与他亲近。就在她以为这次姜蘅也会像以往一样拒绝时,却没想到听见她说了一声好。 宓娘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很有些高兴,连忙带着她去到孩子的房间:“虽然不知道这孩子的身份来历,但我想着你能将孩子送过来,这孩子同你必定关系匪浅,故而到现在也没给他取个名字,正好你愿意去看看他,不如也顺便给他取个名儿?”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完 小孩躺在摇篮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姜蘅,忽然,他裂开嘴笑了笑。 姜蘅先是怔愣,反应过来之后,也朝他笑了笑,而后转头对宓娘道:“且唤他安安吧,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宓娘,我要将他带走了。” 宓娘抿着唇笑:“好。” 看着姜蘅眼里有些歉疚的意味,她摆摆手:“不用觉得歉疚,从你将他送过来那一天起,我就猜到总有一天你还会将他带走,我虽然待他亲近,但也没觉得这个孩子就会是我的了,这种想法未免太自私,对不起这个孩子,更对不起他的娘,也对不起我……” 她停顿了一下,眼里有晶莹的泪花闪现,别过头,用绢帕轻拭眼角后,她又转回头来,继续对姜蘅说道: “从我们在苦杏街相识的那天,我就看出来你肯定不是池中之物,如今果然也证明了我的眼光没有出错,阿蘅,你念旧情,但我也相信你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 “我来找你,你肯定已经派人去查过了我离开苦杏街之后的事,原本我是打算在你这儿暂住一些时日就离开,丧子之痛,非饮凶手血不能解。现在也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宓娘抬手,把她被风吹落的鬓发勾到耳后。 一时间,姜蘅恍惚又回到了在苦杏街的日子,那时候宓娘也经常对她做这样的动作。 她说的对,纵然她念旧情,可她更不愿意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大意而毁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基业,也正是因为她的谨慎,让她看到了宓娘的日子有多难过。 一代花魁,只因痴心错付,险些落得花落人亡两不知的下场,拼死生下来的孩子也早夭于良人之手,着实可叹。 “安安这个名字很好,你带他走吧。我不喜欢离别,到时候就不来见你了。让人知道了也不好。”宓娘笑得温婉,有些事过得去,可有些事过不去,她一介烟花女子,怎么好被人知道她与姜蘅交好,到那时只怕会污了姜蘅的名声。 姜蘅想了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那你走之前让丫鬟来知会我一声。” 宓娘自然道好。 带着安安回到姜府,姜蘅便把人交给了封蕊心:“我二叔以前有个名唤花月的妾室,这是她的孩子,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吧,若你觉得他合眼缘便将他养在膝下也好,若是觉得瞧着不顺眼随便找个奶嬷嬷养着也可以。” 封蕊心从她手里接过孩子,逗弄了一会儿,安安长得唇红齿白,眉眼炯炯有神,是个讨喜的孩子,封蕊心思量了一会儿,道:“便养在我膝下,以后认我做娘亲如何?” 姜蘅饮了口茶:“你先别急着做决定,听我说过另一桩事后也不迟。姜家如今的境况你也瞧见了,我那二叔恐怕是要瘫一辈子,你今后守着他,无异于守活寡,若是六七十岁也就罢了,可你如今正年轻,花一样的年纪,当然了,我说这样的话也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在你面前的不止一条路,至于怎么选是你的事情。” “你若是想留在姜家,那就按之前我说的话,你仍然是姜家说一不二的大夫人;你若是想另嫁,我便为你备好十里红妆,与封家一同,送你风光大嫁。” 尽管是差不多的年纪,可姜蘅身上已经有一种杀伐果断的气质,说话也是铿锵有力,教人没法不相信。 封蕊心恍了会儿神,回首往前十余年,她觉得自己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嫁给姜仲廉,如果当初不是被这个念头所驱使,她便也就遇不上姜蘅。 她抱着安安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轻声道:“不管家,不掌权也没关系,让我留在姜家就够了。” 姜蘅摇了摇头。 就在封蕊心的心渐渐提起时,姜蘅开口道:“哪有那么美的事?难不成小婶婶还想留在姜家吃白饭?你要留下来,那就得替我管家。如何,管不管?” 封蕊心这才笑起来:“管。” “我去看看二叔。”姜蘅伸手戳了戳安安的小脸,对封蕊心道。 封蕊心揉了揉眉心:“你去吧,我继续查账。晚间不如到我这儿来用膳?我让厨房做几道你爱吃的菜送过来。” 姜蘅应下,转身出了正院,去到东边的留岚馆。 姜仲廉瘫痪后,姜蘅便让下人将他的东西搬到了这里面。 正在给姜仲廉喂药的姜寿海抬眼见着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眼中霎时浮现出警惕。 见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姜蘅笑了笑:“管家大可不必这么紧张,我若是想要他的命,你以为他还能好端端得活到现在,其实,说起来,我也是个大度的人,你说是吧,不然你何以还能好端端的守在这里?” “我与他有几句话要说,你喂完药就先出去在外面候着吧。” 姜寿海犹疑了一会儿,还是端起药碗,继续为姜仲廉喂药。 面对着众人都讨好谄媚的新家主,他只是沉默地侍奉着旧主,甚至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说,不是因为他不想,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让他并没有开口的资格。 正如姜蘅所言,能留他一命,让他好端端的在这里守着老爷,已经是她宽容大度。 喂完药后他便低垂着头,恭谨地出了房门,一点没有当初到苦杏街接姜蘅回京时候的意气风发与高高在上。 这些日子以来,姜家内所发生的诸多事情,催白了他的头发,也催老了他的心。 他走后,姜仲廉的反应很激烈,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里,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反映着他的情绪,或者更准确一些,是震惊和恐惧。 如果说他一开始仅仅只是为自己的病情感到悲哀,可到现在,他却已经什么都明白过来了。贾氏的死,女儿的疯,甚至可能他的瘫痪,都是姜蘅早已算计好的。 “二叔,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在当初你冷眼看着贾氏与姜蓉算计我,我却没死成,反而回到玉京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今天,不是吗?” “你猜想的没错,”姜蓉弯唇笑起来,“贾氏,姜蓉,花月,你,你们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全是因为我在背后动了手脚。不过你也应该感到庆幸,毕竟我没有贾氏那么心肠狠毒,花月当初那个孩子没有死,他被我接回来了。但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就好生在这留岚馆中安享晚年吧,我活着一日,姜家便会养着你一日。” 姜蘅说完,只觉得胸中郁气散尽,她看着姜仲廉,再不觉得他可恨,只觉得他可怜。 即便没有做过坏事,但为虎作伥,也是恶。但也因为他没有做过坏事,所以他留了他一命,还把姜寿海留在他身边。 姜寿海知恩图报,只要他不死,便会好好照顾旧主。 她出了留岚馆,想起周平尉,又往王家去拜访了一回,在回姜府的路上,恰巧见着顾远洲正拎着一个俊俏公子的衣领:“听说你最近苦练琴艺,就等着下回在崔家宴会上一鸣惊人,引起姜蘅的注意?” “竟是我孤陋寡闻,不知什么时候京中也开始流行起男子学着歌姬伶人的手段做派了?” 姜蘅轻声唤车夫停下,饶有兴致地坐在马车里听顾远洲继续说道: “不过即便是这样,姜蘅也只能听我的曲子,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俊俏的小公子抖若筛糠,迭声应道。 顾远洲放开他的衣领,冷哼一声:“明白了还不快滚?若下回再让我知道这样的事,我定不会轻饶了你!” 姜蘅听得想笑,想到这些天里京中的公子哥儿看向她的眼神闪烁,之前还有些迷惑,今天却算是知道了缘由。 她下得马车,去到顾远洲身前。 见她忽然出现,顾远洲被吓了一跳,脸上神情也有些心虚。 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姜蘅径直开口道:“顾远洲,你是不是很喜欢我?给你个机会,如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