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银烛》 零一章 黄泉路上 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我来到了人间以外的地方。 咦……(画外音有方言口音) 而现在,我睡眼惺忪,头重脚轻,若被一杯浓酒闷倒刚醒,只觉得神游在一条土坷垃路上。 我的头顶,周围,包裹着暖黄色的雾霭。软软的光束,从包裹着自己的浓雾中透进透出,如若一间没有尽头的湿蒸房。 这有点像蒸馒头的蒸锅啊? 可脚下又有路,路的宽窄刚好容许一辆木质架子车经过,八九十年代北方小县城拉货所用的人力架子车。 怀旧如我,还能想到这样古董。 这弯小路延伸到前方看不见归处。一低头,看到脚下的路面,是散松的浮土。 我的素面布鞋踏着这份柔软,土粒子被荡起微微的尘。太适合拍舞蹈艺术照了,有点想来一个倒踢紫金冠,可是没有摄像头对准,便也缺了点气力。 天地似无,这景象从未见过,但我依旧内心平静。偶尔有人影出现于前头,在朦胧中依稀,或稍纵又不现。 刚才所走的那条大路,还见过千样百态的男女老少。可在大路分流小路,层层分流了数次之后,我便零落在这混沌之处了。我来至此地,而他们又归于何方,一路是何样风雪? 这时,这时。 我的身旁跟上来一个羸弱的身子,我扭头看她,身形矮小,眼内无物,浑然不理会我的目光。 “嗯,这做派倒颇有我往日之风。”我暗暗想到。 当下的我,也只不过是因为好奇,才不住的左顾右盼。哼!我有兴趣的并不是你好嘛!略略略。 突然,轰隆一声,雷声大作! 头顶一声巨响,震的胆儿一颤。我抬首仰望,只见那绵厚的雾气也被震得几欲四散。紧接而来的闪电扒开了重围,原本的迷障渐匿了行踪。 怎么了怎么了? 脑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暴雨将至,速速找个地方躲起!” 念头一起,视野就突然生了变化!眼前原本光秃的路,突然在路旁两侧,平地而起数十间不同的房舍来。 若被施了魔法,瞬间而就。 哎呀!真是奇景。 这数十套房舍,每套的建筑风格截然不同。见过的,没见过的风格。不论古今中外,异域国度,从陕北大院到江南水乡,或是单身公寓甚至草原蒙包……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气派无极到茅屋陋室,跨越所有的档次,无不齐全。 豆大的雨滴说来就来,片刻间湿透了衣衫,淋的我额上的碎发也黏成一缕,汇成了水流,在睫毛旁滴滴答答。 所有的操作既真实又莫名其妙。 雨水大的开始往眼睛里灌,依稀中看见那个瘦子姑娘要走进一间像工厂厂房改建的院子,我急忙抹了一把眼帘上的雨水,想上前去阻止。 “不要去这一套了,有那么多条件好的,何必选这个?”我指了指前头:“去前边那套,看着不错,应该会有炉火烤干衣服。” 她却甩掉了我的手,一副不领情的模样。且不耐烦的说道:“你在胡咧咧什么?房子只有这一间呀!” 然后她头也不回的进了那道双开的旧铁门,门上铁锈斑驳,掉着铁皮。 当她跨进门之后,身影极速的不见了! 那套房子就像是一张大口,长了牙齿,吞噬了她后就一起隐去了。 啊哈?? 还有吃人的房子咩……我在何方圣地? 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反复确认,可那房屋着实裹着那女孩,凭空消失,回到透明!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了无痕迹。 我惊觉,周身的血液刹那冰凉…… 我…… 是死了吗? 很久以前在书上看过,欲将投胎之人,眼前才会现出遇雨寻庇所的场面。而进了哪扇门,便是下一世所生之家…… 所以,我是在黄泉路上吗? 我要哭了。 还有没有个鬼差能打声招呼啊。 所以……那个女孩因为注定要投生在那套房子里,所以并没有其他选项!可为什么,我的选项这么鬼多? 更大的雨拍的我皮肉生疼,才把我从这通天旋地转,唧唧复唧唧中带回。 投胎也要注重效率,时间还没由我把疑惑考虑清楚,那些原本总总林林的房屋在逐渐的消失……消失…… “且慢!吁吁吁!没选呐!” 现实告诉此刻不是思考疑虑的时候,再不抓紧时间可能只剩牛棚了。所幸心一横,奔向了最有眼缘的一栋。 之前在楼房住了半生,现下里再不想选近代建筑。嗯!我喜欢的那院落,有着黛瓦水墨的马头墙,可以在冬天折一枝梅,在夏季的晨间丰收一碗攒蜜的无花果…… 心中的向往暗流涌动渐成喷薄之势,然而这种鸡冻又在片刻后被浇上了冷水。 但凡我踏上那栋房子的门槛,整座院子便消失不见!可若再后退几步,它就又重新现前!反复几次,仍是如此。 为何我进不去? 难道我是一只喝多了酒醉的牛头马面,只是押送刚才那瘦鸡丫头来的? 谁能给我个镜子,我已经找不着自我了! 雨水啊雨水,你聚在一起,让我看看自己的模样吧。 ———— 我继续淋着滂沱大雨,在地上找寻自己的影子。又心中不甘,在大门内外来回冲撞,近乎于在泥水里摸爬滚打…… 可是留下的依旧只有手足无措和逐渐塌陷的时空,岌岌摇摆的世界在片刻后崩散了。 若只是在梦中进到了游戏里,那么这是继「地狱模式」之后的「天崩地裂模式」吧? 一刹那,眼前所有的物质都化为了虚无,我的身体如一粒尘埃不知漂向何处…… 不是坠落,也不是飞翔。 此时此刻,再度回到没有恐惧,也没有欢乐的感受里。 拥有的,只是一种从容。 身心放松,自然而然接纳的一种从容。 待我再次睁开眼睛之时,是亲切的淡蓝色天空。 云丝袅袅,鸟儿鸣鸣。 呼进一口清新空气,还在品味,可脑门上便被重重拍了一记,“醒了还在挺尸,速度起来。” 我看向呵斥之人,竟然是个头挽发髻的古代男人,一脸胡茬。穿着薄甲,赭红粗布衣袖缠着腕带。 我去?沃德玛雅。 我的眼睛一定快要瞪出来,绝对大过铜铃。眼前蓝色天幕又继续上演着下一出——那男子刚走,又围过来几个女生脑袋。 关键是,就是电视剧里看过的妆容发型,只不过要小巧些许!这这这,横店影视城?艺术照工作坊?隋朝?唐朝? 接着,我的衣领子被人生生提起,这表示了现实的严肃性! 这人是有多壮硕,一手可以提起我来! 我可能,要表现的服帖一些? 双脚落了地,还没站稳,便被推搡着往前走。我一脸懵懂,还不能认清局面,再加上仍旧头脑昏沉,又被簇在一群女子之间。只觉所有的一切莫名其妙。 数条长麻绳将所有人连成了串儿。 看见这个,我下意识赶紧醒了醒神儿。 原来,十数个兵丁正押送着我们。如同赶着羊群,往山顶而去。山石荒杂,一副人迹罕至的模样。我找机会往后回望,远远瞧见一座城池笼罩在苍茫暮色之中。斜阳已经不再光辉,唯有高处还剩的一点锋芒映着我的眸子,便又是几世的恍惚…… 刚刚我不是在当牛头马面吗?这是投胎成功了? 可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 不对,刚才根本没进到房子里去,更像是投胎失败。 那我这是来了哪里?这是我的身体吗? 我一直是个疑问宝宝,在我“去世”之前就是,常年思索各种疑难杂问,以求找出真相。 “加快脚步!天黑前若赶不到,便有野兽出没!”那个大胡茬又在粗声粗气的发号施令。 在场无一人敢有异意,这氛围不得不使我选择暂时媚俗。毕竟用上辈子二十五年的生活经验来看,自恃勇敢的出头,常不能够使结局满意。 不停踩在尖利的山石上,脚被咯的生疼。 低头一瞄,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小了许多。从三十六码变成了三十四码。 地上还有半死的黄草,干涸的如我的嘴唇。 渴啊……累啊…… 不知道又走了多长时间,脚底磨的快要起泡。身体里仅剩的一点水分都化作汗水,滋滋的往外渗,鼻尖上的汗珠晶莹着。 手背抹去了汗,顺势舔了舔嘴唇,觉得腌痛。下意识往身上摸去,以求摸出点什么,倒是越过下裙,发现内层衣服的口袋里剩了几枚小番茄! 允悲,那是我二十五岁“生命终结”那天,随意在果盘里抓了那么一把,还没来得及吃。 隔世的东西润起喉来格外甘甜多汁。于此同时还意外发现手链项链竟然全部都在,现下里百感交集。 虽然,它们并非连城珠宝,可却弥足珍贵。 目的地在我元神尽散的时候终于到了,我许是天生的贫血黛玉病患者,三魂七魄飞走一两个稀松平常。 爬到了山顶,一行人累的四散瘫倒,捶腿捏腰。个个青春华年小姑娘的也顾不得姿态,大声喘着粗气,喘成了一群牛。 山营内出来交接的一批兵卫,将我们的人数清点了数遍。又比对了名册,细致入微,仿佛关乎我们的事情重要之极。 核对完毕并无错漏,才下令放下营门引我们进入。 我有些怕怕。 天早已转黑,大营入口处仅靠几只火把照亮,已显得极其昏暗。 虽说不能看清这山营的囫囵模样,可是重砖磊砌的营墙已经站成了不可撼动的姿势。还有营墙甬道上那密集的岗哨与警觉的哨兵,皆在诉说着里面的秘密。 入门来未走几步,将我们带至目光所及之中,最阴森之处。 这是一座烟囱状的怪塔,矗立于山营的北侧绝壁,高约七八丈,直探星河。 即使换算在二十一世纪,也是八层楼的高度。周边的吁叹此起彼伏,大家都极少见到如此怎般的建筑吧。 而这怪塔,怪就怪在下瘦上肥,下细上粗,浑一个颠倒。 随即塔门一开,陈旧霉味扑鼻而来。这没有人气的处所,即使光晒通风再好,也免不了破败加速。 死角细微之处蛛网残留,看得出只是将将粗略打扫一过儿罢了。 被人用鞭子哄进了这塔里,开始一阶一阶的往上走。 塔梯是由石头砌出来的主要构架,每一层的地面又以木板铺地。我们一圈圈旋转而上,直到被赶至顶层,如同动物般哄进圈内。 这塔顶无床无被,仅有一张桌子,几把条凳。夜风袭袭,又在山中高处,有些寒意。 主要是心里发寒。 大家所幸一股脑席地而坐,拥在一起壮胆。 片刻后送上来人均一份的饭食水饮得以续命,是此时唯一的欣慰。 此时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味的食物,无甚油水的青菜好比翡翠化生般清脆,一碗豆芽菜汤好喝到跳起,而干巴的米粒也嚼出了日月精华的味道! 舔干净了粗瓷大碗,才丢了筷子,我们纷纷找了个中意的位置,为自己圈了块地。以墙为枕,以地为席,抱着膝盖一边回味口中余香,一边睡意泛上眼皮,精神随着目光溜向窄窗外的星光…… 神游中我轻喃一句:“我这是,在哪儿啊?” 我感受到目光齐刷刷冷射过来。 有个浑圆的小姐姐用着浑厚的声音:“你是跳崖吓傻了吗?” “跳崖?”,我反问。 这位脸颊红扑扑,胖乎乎饿小姐姐懒得站起来,挪了挪屁股围了过来。 一张红苹果脸凑在我面前:“我还想问你,那个山涧沟虽然下面是水,可是那么高,你以为跳下去能活着逃走?” “那……这……” 我根本什么都不知,只好接起她的话,支支吾吾问道:“那我,跳了崖,又是怎么上来的?” 苹果姐姐咂着嘴:“你刚跃下一步,就有一道白影从沟里窜出,把你顶到了对岸。那物动作极快,力道又足,砰的一声将你摔晕半晌,没叫人看清它的模样便攀着绝壁不见了。” “啊????”我的脑袋轰隆隆,这几辈子都没听过的天方夜谭全在今天一股脑的冲过来,冲的叫人怀疑人生。 苹果姐姐咽下笑意:“咳,虽没看清那是什么,可山林老地里的野兽怪物,也是年年都有,不足为奇了。” 我继续就着她的话往下接:“我可能把头脑给摔坏了,那些醒来之前的事情貌似都不记得了。” 我抓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有劳姐姐告诉我,我们为何被关在这里?” “啊?是伤到头了吗?”她来回摩挲着我的前额和后脑。 “可是,倒没摸出什么破皮鼓包。” 苹果姐姐持续疑惑着。 倒也难免,有谁真正见过失忆之人呢?还不都是电视剧的桥段。 但也许是见我生的人畜无害,觉得和我说多几句也并不妨事,瞅了瞅旁边,确定了自己该用的音量高低,便与我耳语道:“一个月前各官衙下旨,举国寻找辛卯年白露之日所生的女子。这不,搜寻到我们这十七个倒霉蛋儿。” 我愕然问道:“现在是哪一年啊?” 苹果姐姐答:“乙巳年呀。” “啊?”然后,我掰着手指头念到,一鼠二牛三虎四兔…… 额?半个月后我才满十四周岁?? 我这是——真的穿越了? 不能因为看我单纯善良又可爱,就逗我啊。我擦了擦因为惊讶而险些流下的口水。不可思议道:“那,千方百计找到我们只为了关在这里?” 这时,又凑过来一位面容姣好的青衣女子,纱衣垂坠,月光正好洒在她的身上,色若烟雨。只见她巧启朱口:“这个问题,我倒是一路上都想问你来着。” 她盘腿而坐,若有所思道:“你定是听闻了什么,了解了什么,不然怎会冒大险试图脱逃呢?” “我……” 我想发一个“靓女语塞”的表情包!难道我要告诉她们,我是方才一睁眼才来到这个世界吗? 大家完全是初次见面多多关照的节奏好嘛! 我继续顺着她们的话语往下推:“你们确定我是自己跳的?” “确定!” 她们两个的头点的那么认真,口气那么的笃定! 好吧…… 我抬眼环顾一圈,又结合自己素来的倒霉体质,感觉她们所说的此等倒霉之事,若发生在我身上也算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 既然现实来摧残,那只能建设心态放轻松,见招拆招,做个勇敢面对困难的好孩子。 比方说现在,我咽了咽口水,无奈的说道:“都被关到这里了,难道是请我们当皇上的?” “肯定有危险啊,逃吧!” 零二章 怪塔秘辛 说话间起了风。 呜~~~~~~~~ 满满的鬼叫。 塔底栓门的大铁链,坠着大铁锁。铁疙瘩们碰撞摩擦的声音响彻黑夜。像是有一杆大铁锤直往你心里砸! 风擦窗棂,这般的呜咽哀鸣越来越近,后背直发凉,森森寒意使我们停下了窃窃密谈。 若要逃走,第一件事便是要勘察地形。 于是乎,凳子摞桌子,层层叠叠摞到塔顶北墙。 只因这怪塔东西南其它三面皆是重兵把守。想来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优先选择从北面突围! 不知这峭壁下,是否有铁链小桥滑索一类,好逃出生天…… 众人扶着桌凳的腿,以保证安全。我小心翼翼的爬上去,慢慢站起。墙面足够厚实,窗台便也够宽,足够能容一人。 我爬上去坐好,以便双手并用,拥有更佳的视野。 面前的破窗户倒挺结实,往外推它,灰尘就扑簌簌落下,瞬间把我荡成了个泥猴儿~ 不过,夜晚许是一张遮羞布,连灰尘瞧起来,也婉转如流沙。 “吱呀呀”,窗子久未活动的筋骨倏尔舒展,而我的心扉与此同时,如白鹤展翅。 眼前的无尽风景,没有大厦来阻,可尽览一城风光。瀚地长天,融汇一起,似无乾坤分别。 逆风吹袭,衣带翩跹。 无摇摇欲坠之恐惧,偏有将要飞去之自在。 我几乎忘却了自己是被困的囚徒。 虽然这种感受只是片刻时间,但带给我精神愉悦却无法计量。 不过,任务在身,对比观景,还是逃跑重要一点…… 我将远眺的眼睛收回,往下探去。只见山石陡滑,透着清冷的月色,愈往下看,色愈沉,深渊总是无始无尽。 我努力搜寻着任何可能逃走的凭借,但一无所获。 “嗐,没戏!不然你们上来看看。” 多看几眼就怕了,我撑手从窗台跃下来,玩笑说道:“或者,有一条足够长足够结实的绳子,可以顺着它爬到山下去。当然,就算有这工具,哪个胆儿大的可以先来呀?” 她们叽喳起来:“啊????完了完了,我们怎么办?” 有人说:“如果每人的衣裳撕下来一部分搓成绳子或许也行,可这,也太高了吧!” “是啊是啊,我连树都不敢爬……” “随便一点失误就能摔死,算了,我还是在这里困死吧~” 所有人议论如沸,这十七个人就算每人一句,也足够热闹一阵。若每人十句,就能掀了这塔盖子。 我正嫌哄闹,突然从塔底传来一声怪响!! 那声波是从脚下直蹿上来的,甚至地板也在微微震动! 尖刺聒噪,冲击着耳膜,就像是麦克风发出的嚣叫声。 扎心程度,请各位自行回忆粉笔头在黑板上那一声“吱咛”~ 浑身的寒毛森森竖起。 惊魂伴随着这一声怪响,回荡在空空的塔里。 它消散的时候,若恐怖片中水琴的配音,刺刺拉拉,终归平静。 我掸了掸身上的鸡皮疙瘩。 或许时间很短暂,但感受却极其漫长,现下终被饶过。 疲乏了。 我此刻的心情,没有兴致去研究这怪声出自何处。 怪物也好,鬼魂也罢,我并不认可我目前的身份和所处的状态。 而且这半日间精力几乎耗尽,再也不想费力思考,也不想动弹了。 于是挪回我的墙角,把外裳脱掉,盖住脑袋,与这世界做起隔离。双腿蜷缩,摆出有安全感的姿势,接着尽量放松身体,让自己陷入虚无之中。 “咳,梦中之梦,随他去吧。” 风还在刮。 虽然风不小,山上又冷,但只是晚夏时节,不会大幅度的降温。身下的地板躺久了,便像是躺在了蒲草上,生出惬意的温度。天地到底慈悲,还留我一丝慰藉。 血液如温水,带着我的呼吸归于绵长。 就在意识彻底释然的那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甜甜猫。我离家或者“离世”该有好几日了,不知她怎么样,家里猫粮她会扒开吃自助餐,还能吃一段时间。可等吃完了,会不会饿死…… 我翻了个身,又想到好歹家里是二楼。甜甜猫又有着“爪子扑门把手”,开门的绝技。 我默默祈祷道:“乖,如果我回不去,你就从阳台跳出去自力更生吧!” 黑夜很快就过。 这又是个晴天吧,阳光热乎乎洒了我一身。 虽未睁眼,却知道又是甜甜猫在窗帘上打秋千之时将它拉开,引得上午的太阳铺满一床。 我伸手去摸她那半柔半硬的毛发,平时在我刚刚醒来之际,她总会咕噜噜着凑过来助我清醒。 只是手指探了半天,却无果。再去寻枕头,枕头也不见了踪影。当指肚无限的触到坚硬之后,我忽然睁眼,心中的“咯噔脆响”使我头脑一时间天旋地转。 “我还在这个破塔里呀?” 不是梦吗? 昨天发生的一切,仍在继续…… 暴躁如我。 我坐起来,撕着自己的头发,拽着这所谓古装的衣襟,以举动来表达心意! 众人侧目,用仰望的眼神看着我,就差跪下来拜见女王大人。 我叹口气,算了算了。 参考着别人的模样穿回上襦,仍是传统的右衽——即衣襟在右侧。 女主小课堂开课了,敲黑板。《论语·宪问》有言:“衣衿向左,谓之左衽。夷狄之人,被发左衽。” 所以,我现在不是少数民族,在“大城市”。 我瞅了一圈众女子的衣衫,式样有隋有唐,衣料有绸布绢纱,并不拘于某种时风。 我甚至有一些怀疑我是否误入一个服化道混乱的真人秀剧组。 可她们的神态举止真的太过于自然。那些醒来的姑娘们,一个个从袖中拿出梳篦,先用齿疏的一面,把头发的结团梳开。再握紧头发,用齿密的一面将沾黏在发丝上的污垢篦下来。 最后一个个,把自己的头发馆成了双环,多环,三角髻等。整个动作流畅熟练,好似没有演的成分。 我摸了摸我的头发,不知昨日如何绾成的随常小云髻,现已被我抓的蓬松凌乱。 我取下发间仅有的一枚白玉簪,以十指做梳,拢了拢,拢到头顶用簪子结了个单髻。 所幸是以前还学了这么一手!! 一旁的苹果姐姐笑望于我道:“你怎么梳了男子的发式?” “我……这样岂不是方便。” 我突然想起古代女子之所以可以高髻飞天,是因为有刨花水这种神物,也就相当于现代的啫喱水发胶之类。只得回答:“再说也没有梳头水,这样也好,利索。” 在一个集体中,未充分了解情况之前,还是尽量少的暴露隐私为好。若说不会梳女子发型,怕是有人恶意揣测我这个“异类”。 整理完衣衫,我摸了一把鼻翼,差不多能搓出泥儿来了。 没有水来洗漱也还能忍,可这一夜未曾小解,现下里追求痛快尿尿的心情,非常到位。 昨夜里瞧着楼梯下面太黑,不敢下去。现在倒是能去寻寻有没厕桶之类……再不济,选个偏僻角落随地解决也就罢了。 人有三急,没得办法。 我好说歹说,欲要拖着苹果姐姐和青衣姑娘下楼,她们大概水库也是满了,经不住我再三鼓动。于是,便决定一起探探路。 其余的姐们儿虽说有的已然面带忍耐之色,甚至面色铁青,还是未尝出声,好似不尿裤子不罢休。 白天里,这塔内看起来寻常了许多。层层台阶十分结实,踩在脚下四平八稳。这塔结构中轴为旋转楼梯,我们便旋转到了下一层, 这一层塔楼的外沿儿墙壁,为一间间隔断,里头砌了许多泥像。 但是每一樽,都是相同的! 看的出原本是有鲜艳的彩绘,不时何时已褪去了颜色。 雕工精细,匠人曾经注入了他们的信仰。 话虽如此,可却辨认不出他是谁。不曾在我的记忆中出现过,属于认知以外的神灵偶像吧! 阳光从窗与隙间穿进来,无数条光线射向那些神龛里的人儿。 光影流转,流波麟麟。 我的眼睛跟随着光波,像是探究时间与艺术的神秘连接。(好吧,主要是探索可以隐秘小解的空间) 可突然,冷不丁的一眼使我心中咯噔一声,几欲尿了裤子。 我发现所有神像的眼睛好像是活的……那用黑曜石做成的黑色眼珠,全都看着光线最亮的地方! 那瞳孔活灵活现。 而背光的泥塑,泥捏的眼眶里黑曜石不见了,只剩两个空洞洞,不知瞳仁去了何处。 向阳神像的眼珠子是往外凸着,像是要掉下来一般瘆人!而背光的,竟然还有被挖掉的意味含在里面。 这意外的惊悚发现,使我怀疑自己,会不会跌入了什么恐怖国度,魔窟世界…… 我倒吸一口气,心中对这些偶像只畏无敬,小声道:“快走快走。” 所幸顺势提起一只在隔断中间看起来废弃的瓦罐,一路小跑往顶楼冲,并不敢大刀阔步再惊了某位神像爷爷。 还感觉有只眼睛跟着我不放……后背凉意嗖嗖的奔回了顶层。 此刻已忍无可忍,我再顾不上旁的,放好瓦罐就直接宽衣解带。 一边泄洪一边在心里边叽里咕噜骂到:“尼玛啊,幸亏是迎着光动眼球,要是跟老子对视,岂不是真的要给你表演尿裤子绝技?” 虽再次惹的个别人侧目,可在特殊的时候,矜持害羞算的了什么。 我这泉水叮咚连绵不绝,犹如我这几日所饱受的摧残惊吓般不可尽量。 有人开了先例,她们便也放得开了。 在塔里又熬了半晌,瞧着眼前条凳的影儿开始西斜,便知过了午后。 浑身脏兮兮又加腹内空虚,情绪已濒临了边缘。 我想把桌上的空茶壶扔出去,准确无误的砸到塔门口看守人的头,好让他们也感受一下痛苦的滋味。 可我已经预测到,在那人头破血流之后的场景:众姑娘先是会心一笑,为我鼓掌喝彩!片刻后塔下冲上来数个彪形大汉。姑娘们在盛势的压迫下,甚至连大汉手中的皮鞭都没有展开,姑娘们便会将我检举出来。直截了当,充满正义的将我推到前面,揭发我袭击工作人员的罪恶行为。 然后我便在不可描述的酷刑与怨念之下,重启游戏,穿越到其他凶猛的副本里去。 当然,或许他们的长官感念我是个勇敢的好少年,将我释放赐我自由也未可知,只是这样的概率实在是小到令人着迷。 最后,种种分析之下,只能让我放弃扔茶壶的决定。 好在,在我试图分析下一个狗血主意之前,隐隐约约听见塔门打开,齐齐刷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天呐!是我的甜甜猫显灵了吗?! 此时的脚步声怎么能称作是脚步声,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希望”! 无论如何,接下来发生什么,总算开始去下一站了!都是一个比困在此处,更清晰明确的拐点。 果不其然,我们被押送至塔外,重归天地,兴奋!甚至没有再用绳索将我们连成串。 幸福有时候真的是需要来比较,判定标准会发生根本的转变。 我左右看了看,这山营中数个大帐与楼阁位于怪塔之东。再往里观瞧,远远看着像是个颇大的练兵骑射场。 而西边,是数座用铁网围成的木制棚房,很是厚实,不知作何用处。 这时一队女子走了过来,她们打扮一样,朴素干净,像是婢女的模样。 走在最前面的女管事拿了名册,对我们点名。 然后吩咐每个婢女领我们一人。就这样,我们整齐列队,往山营的中央走去。 过了大帐,便往南边的小院里去。 这整个山营,各个方位皆有岗哨。且营内连一颗高大的树木都无,安防谨慎。 即使到了南边小院,也只不过是盆栽花草妆点而已。 据我了解,军营里向来禁养女眷。可这南小院门口牌匾上书《怀真抱素》四字,明显是女人的住所,倒不知这里是何规矩了。 院里是两层小楼,口字型建筑,站在院中,四面儿都是一间间的住所。 二楼有着一圈的廊台。站在上面凭栏就可望见我现在所站之处。 院内唯一的景致,就是那座半人高的石景假山,与旁边的玲珑莲池。 院墙外便是营墙,一层高过一层。从外头往里看,是绝对发现不了这南院儿的踪影。 跟前儿的婢女姑娘礼数周全,一路提醒我抬阶看路,转弯停步。 她轻轻的将二楼的一间房门推开,淡雅的熏香瞬间扑面而来,裹挟着一丝清甜。 哇哦~ 房内的大澡盆冒着袅袅白雾,我神往的步入这间古色古香的古代闺房里,兴奋与讶异同时涌上心头。 盈盈环顾,雕花家具华光能照物;定睛观瞧,琳琅摆件新奇映满目。 婢女姑娘奉上香料与澡豆,莞尔一笑,颔首示意。随即退出带上门,立候在门口。 哇!现在这个小天地是我的了! 我褪下上衫下裙后,将贴身的体恤和运动九分裤叠好,踮起脚尖偷偷将其藏在床帐顶子上。又将脖上的玩具项链和珠链型手表取下,归置在妆台上的首饰盒里。现下只剩这么几件家当了…… 然后我就像一枚白巧克力,融化在了温水里~ 身体放松之后,双腿在水中慢慢的飘起,随着水波微微荡漾。 这刻的感受并不是鱼水之欢的自由惬意,更像是没有意念的浮萍,任他自往东西南北去。 我下意识里认为,在世俗自由之外,有着更高级别的宁静状态。 他不是月亏而盈,而是本自圆满。 零三章 盛装血宴 外面的姑娘“笃笃”轻扣门环亦称我为姑娘,温和细语:“需要我帮手吗?” “啊,不用了!” 羞羞。 我这才取了数颗澡豆溶于水,在身体上搓开,接着它释出数种药香。在去污的同时,又使皮肤生起光滑。 在我细细涤去数日以来的风尘仆仆,用洁净的原色粗布澡巾抹去水珠之时,我还以为这段颠沛已暂时告一段落。 然而在婢女姑娘与我梳妆之时,被我从镜中揪出了她想隐藏的怜悯之色。 又不得不使我刚刚落下的心再次悬起。 她一直惜字如金,不相关不必要的话没有同我闲聊一句。她也感知了我想要发问的气息,就默默回避着,只安心工作,将各式珠花在我发上比着,捡出认为适合我的款式。 似乎~,要将我打扮成盛装赴宴的模样。 我不打算强迫她说出什么不情愿的东西,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提前知道了又如何?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将目光从别人身上收回,不如仔细怜取“镜中人”。 细察了自己一番,五官与脸型轮廓未变。葡萄眼睛依旧清澈,可先天带的一丁点疲惫瓤弱之态,还在。在没睡好的时候,会有点像哭过。然而皮肤的状态着实回到了十四岁。 莹白如荔枝,吹弹或可破。 这样倒显得小脸更圆了,好在还有些下巴。 我沉醉在“时间若无”的美好之中,不是失而复得,也不是宛若新生。 在婢女姑娘的巧手之下,画眉如烟柳,绛唇一点红,新贴的花黄也是乍见之欢的新奇。 于是乎按照官家小姐的待遇,莫名其妙被人捧在手心里一个下午,就连吃饭也有人替你下筷子。 傍晚时赴宴在即,婢女姑娘与我换上了一身簇锦纱衣,杏粉与玫红交映,这样古典的配色,渐变出一种娇媚。 我几乎没有穿过这么艳泽的衣裳,曼妙之处更在于,当它上身之后,举手投足一举一动皆自自然然生出仪态万千来。 因懂它精致,便十足爱惜。轻提裙摆,走路无声。原来我也可以团扇轻摇,步步生香。 众姑娘皆在楼下集合了,一时间可谓姹紫嫣红迷人眼,只单看十七个姑娘那挽在双臂间的各色披帛,便浑然是从敦煌壁画里描绘的倾城颜色。 那女管事又来了,候于小院门口,像是要接我们出去。令人不悦的是,她的身后又来了两排持械的兵丁,这不修边幅的模样尽是破坏我眼中刚刚留下的美丽印记。 再次核对名册,清点人数,冗长啰嗦。 随即一一将姑娘们唤出。 我也点了到,却在即将踏出院门之时,被刚才侍奉我的婢女姑娘叫住,我应声回眸,看见她慌张神色。 她上前来,先是抓住了我的衣袖,将之前我放在首饰盒里的两件物品,悄悄放回到我手心里,颇有不舍之意的说:“姑娘,你落下的,收好了。” 我一直回头看她,而女管事的催促声又使得我无法停留,于是只能几步一回望。 想探一探,她到底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只见她微微驼背,或许长期为婢,使她需要低头颔首。日子久了,便也蜷缩成了习惯。她的眼睛半抬不抬,可我知道她是在目送我。 直到这一幕越来越远,看不见了…… 我把玩具项链和手表戴好,心中愁云惨淡。 我并非是将两物品遗忘在那里,只不过以为晚上还会回到那间处所…… 现下里,提供的信息太明确了,八成是又回不去了!我心中的猿猴早已在两岸哀啼不住,天大地大,竟无以为家。 一旁的姑娘们还在有说有笑,只有我神色凝重。也是心里苦,境遇如此也罢,又偏偏心思敏感,令人难过的事也总抢先一步感知到。 只能叹快乐的时光少的有些可怜。 天幕墨蓝如遮,大营中随处可见的火把正烧的热烈。那通红红通,映上姑娘们的衣裙更显麟麟锦绣,而我已无心欣赏。 一路被带往最东侧的练兵场,笙箫管乐远远传来,曲调欢快,我深吸一口气提了提神,平静下内心。 “果真有一场宴席,许是我想的太多?” 我尽可能的欺骗自己,可我却本不善于自欺欺人。因为与此同时,我已然冷静,并且主意已定——全力护自己周全。 猛然发现,人一旦突破了一层思维上的囹圄,好比不再逃避而选择理智面对,这破茧的力量便会反之来加持自己。 越有力,越轻盈。 几个月前,同事大脸娟某天还一脸认真:“玉菟,我真羡慕你的状态!” “啊?为什么?” “你现在,轻盈而有力。” 然后这句话成了一个标记,关于她这个人在我脑中印象形成一个标记。 所谓优点不夸不知道,有人如此提炼总结下来并传达回馈于你,简直是对你人生修行日趋成功的认可! 但幽默之处在于,一个人若留在你心中的闪光点,不过是她怎样夸奖过你。这显然代表着两人关系的局限性,“你对她的不认可”以及“很难成为真正朋友”的事实。 在大脸娟说完这句话。我便微笑着看她那身怀六甲的体型,和敦实无垠的脸盘儿。 我看的并不认真,粗浅划过,甚至目光根本没有汇成一个点落定在她身上。而是透过她的肩膀,宁愿看着她背后的玻璃门,即使门外的污水总是汇成一滩。 一个普通人身上的“杂气”总会太多,我总不爱“看”。 这又牵扯到成年人社交方面的知识,就好比同事之间一起在桌上吃完快餐,然后你也帮大脸娟丢一次剩饭垃圾,还要捏出快乐的声调说:“我来我来,外面太热孕妇保重。” 就这样,一场成人的简易社交以看似礼貌周全的技巧得以完成,维持了大家表面的和气一团。 我曾经对此嗤之以鼻,但长大了为了平静,少些口舌是非。而调整了“些微”圆融的尺度,也算是我最后的倔强。 至于所谓人与人之间口蜜腹剑,糖衣炮弹,温柔刀割人性命,为斗米折尽了腰……等等如是作风行为并不在我的认知范畴里。 然后,想对自己好也想对别人好,想面面俱到的我,在那个时空里终未修行得力,半路退赛,以至于今朝辗转在这年代未清,地理未明,诸事诡异的混沌之地。 且以二十五岁的灵魂入住十四岁的身体,折去我十一年的光影。这是要告诉我——有这么长一段时光是白活了吗? 或许是真的,心中的叛逆期从十二岁影影绰绰到现在,在这方面也确实名列前茅。 真的是辛辣讽刺! 心中一通自言自语嬉笑怒骂,使我的心情缓释了许多。 待步行至练兵场宴台旁,一领兵命令我们在阶下排成一行向东而立。 我身旁的兵丁将我往后拉扯着,再度告诫我们需列队整齐,站好别动。按他那话来说,老实一些,就像站成一排盛装的盆栽。 眼前是未尽的歌舞,左侧高台上七八张案几,跪坐着数名饮酒啖肉的男人,还有一名身着乌袍的披发道士,年纪各有不同。 我分析着所见的家具器物摆设,方才房中时新一些,有床,有桌,有椅。当然,胡凳这种小家具几千年不衰,自是有的。不再是更早时候的矮榻,座席,像是唐朝之中晚期。 而现在,南北朝,隋,初唐的东西,又出现了…… 所以这个国家引领了最早的混搭风潮? 我正思考,姑娘们却在小声叽叽喳喳。 她们好似以为得赦的机会到了,纷纷往前挤着,希望能够站在前排,得来展现自我的机会。独独剩苹果,青衣姑娘,还有我,被沉在了队伍后头。 也好,不用我再忙着去扯一把她们的衣衫,予以提醒潜在的危险。 再看宴席间,头带幞头或冠帽的男人们多是高谈畅饮,音笑夸张。 唯有一老者,样貌约近六十。举止较为收敛,表情沉静,不入其流。 我偷偷观察,虽说老者只是常服,腰间却好似有个金鱼袋,想必身份定是贵重。 再看主座有二,他又入座其左,那当是以左为尊了。只不过尊是有了,有没有“权”却是另一说。 说话间两个仆从活抓了一只仙鹤上来,送呈宴桌。那坐于主座之右的长脸型男人将插在烤羊腿上的匕首拔出,直接抹了仙鹤的脖子。 鹤唳之声直冲云霄,凄惨之极,闻者悚然。 而那男人面上带喜,拿酒樽利利索索接了鹤血,招待众人。并神采飞扬的推荐盛誉这“绝世补品”! 位左的老者忙不迭掸去溅在袖上的血点,一脸不满却绷着情绪,未曾开口阻止,只冷漠的推远眼前的血酒。 此刻瞧起来,倒像是权利不及长脸男人的样子。 副座的一众尝到血味愈发兴奋了,各个开始眼睑发红,瞳孔中似有烈火奔袭。那领头的长脸男人一脸痛快,又狂饮一杯后呼道:“各位,不如开始下一个节目?” “好啊,好啊!” 有人开始兴奋的拍桌子。 基本上各个奉迎又期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惬意。此时活活放干净血液的仙鹤耷拉着脖子,被拽着膀子掂了出去,毫无生机可言。 长脸男人与披发道士交换了眼神后,重重击掌两声! 我们眼前的舞姬闻讯退场。 黑压压的兵丁从远处而来,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一方巨大的铁笼!估有百十平方,体庞身重,直累的那些人躬身如牛,气喘连连。 这四方铁笼再加顶盖,皆用厚实铁网盘织错就,星月下闪着寒光。 因是网状皆有大孔,从外往内看去视野又极为清楚,像极了马戏团里珍禽异兽杂耍表演时的安全屏障。 等以木轮将巨笼挪动到了练兵场正中央,众兵丁便分工而事,一半手托笼网,一半拉紧绳索。等铆足了劲,喊起号子,一刹间用全力往上托举铁笼,而另一边以闪电之势将木轮拉出。 随即巨铁坠地,铮铮作响,尘飞土扬! 待兵丁们挥汗下去了,另有数人从角落牵出一顶“囚车”,封的极其严实,完全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直到铁笼之门打开,将“囚车”中的东西撒进大笼里,这才惊煞了我们! 那是一只半大的老虎,爪如铁钩,蹄若磐石,健硕无比。 可见它猛虎归山之势,在笼中打转飞奔,再一个加速“咻”的一声往上窜去,铁网仓啷啷直冒火光!再蹚蹚蹚侧奔落地,敏捷利索。接着它狂啸一声,声波远震,怵目惊心! 我不由得将指甲硌疼了手心提醒自己镇定。 旁边的姑娘们已然有小声的惊呼。 那长脸男人拍着手从席间站起,夸赞手下办事得力:“甚好甚好,这小兽精神十足,孔武有力!” 席间之人,除了老者,纷纷交换了眼神,似是已准备好品鉴一场盛大演出! 长脸男人眼前儿的一名宦官得了授意,揣着把拂尘,走到宴台石阶前与我们阴阳怪调半说半唱道:“经仙师观星取象,尔等生辰之日定会出聪慧不凡女子一二,召入宫中,以助天子。圣上恩准,特派左相与王爷前来筛选。既称聪慧不凡,定当能与虎兽抗争!王爷恩慈,特挑未成年幼虎,另每人可选兵器一样,助尔等顺利过关!” 他的薄眼皮抬了抬,对看守我们的兵卫努了努嘴:“押过去吧。” 我们的人堆已然炸开了锅!嚎哭声、惊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我身边的苹果姐姐话未听完便瘫软如泥,倒地不起,晕厥过去! 我的脑袋当即如雷击中嗡嗡直响,外从头皮内到脑髓,麻若死木。 再有一股电流自百会穴穿了进来,穿透了全身再扎入脚底,钉的人动弹不得! 唯有心口的连番绞痛,才使我有点不一样的知觉。有无形手掏心,难受非常!然而疼痛有时又能使人清醒,这才不使我倾倒在地。 我努力找回自己的知觉,吸气!大口的吸!再吐出,均匀的吐出…… 如此反复几遍,慢慢手指有知觉了,身体回血了一些。 刚刚能够抬眼看看人群,一个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撞死在石阶前。 我告诉自己必须摈除感情像个机器,只做必要的事情,绝不能有情绪的干扰。 我缓缓的迈步,坚决不能叫身后的兵卫推搡了我,以保持好自己的节奏。 我终于来到这排武器架前。 斧钺钩叉、刀枪剑戟、绳索棍棒,样样皆有。前头的姑娘们大多已经选好,当然也可能是蒙头拿了一个,长短不一握在手中巍巍抖搂着。 没有一样会用的。 唯觉得见正对着的一把匕首图腾熟稔。 匕首,短剑也! 我拿住它,在掌小巧趁手,出鞘青光盈盈,有一种指引,冥冥中使我认定了它! “呵,那就在这畜生吞下我的时候,刺穿它的喉咙吧。” 零四章 人肉马戏 在我准备好同归于尽之时,也不忘嘲弄人生:“玛德,过几天我凡汉三又回来了!” 如此一想,便又瞧了一眼宴席上的人面兽心,狠狠的记下他们的模样。 再望回这大铁笼。那开在大铁笼上的小门本就不大,但卫兵们也畏野兽之威,悄么呵开了个窄缝,刚刚是野兽窜不出来的大小。 然后属于他们的盛大节目,准备开场! 众卫兵有拉门的,有拽人的,咬牙切齿一味发狠,将最前头两个姑娘往里头塞。 两团“彩云”挣扎扑腾,但无济于事。 等人被塞进去了大半,再“哐哐”踹上两脚,“铛啷”关上笼门。 姑娘们应声倒地,满嘴啃泥! 虎兽瞧有猎物进来,兴奋的脊梁高耸,尾巴竖直,来回踱着步子先做观察。再加速奔突两步,以为试探。 两个姑娘受惊过度,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无,爬到角落里抱成一团,早已哭的满脸湿黏。此刻最后的屏障是手中两把不会使用的兵刃,只无谓的挡在眼前,做着无谓的躲藏。 虎兽想是许久未食,腹中空虚!光看它体型就见胃部紧窄,想必正是饥肠辘辘等待着接下来的饱餐。 它盯着“猎物”两眼发光,若两只探照灯! 看得出它对食物有明显的渴望。它先是伸出带刺的舌头舔了舔前爪,像是擦亮武器,甚至是“餐具”。 稍后它前蹄伏低,屁股微撅,做出择机扑食之态。 看到这里我不忍再瞧。 眯了眼别过头来,当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宴席台,瞧见除了那位左老者强忍愤懑外,其余人的神色不亚于那只老虎——嗜血为乐,阴狠毒辣。 一声虎啸,耳边想起一浪高过一浪的 笼内凄厉之声撕碎了空气,惊飞了附近的候鸟。 直待那凄厉变为哀吼,再到沉哑,再归于大快朵颐的咀嚼声……我暗瞄了一眼,血流裹着尘土,污红满地,若开出两朵腥臭的彼岸花。 第一场“表演”结束,选手毫无反击之力。 我在电视上看过,草席方便卷尸体,木车一拉就随处埋了…… 如此反复几组,多为不堪一击,或稍作反抗便在一爪之下便再无招架之力。 就算反应程度有不同,呼声有高低,总归要归于哀嚎与沉寂,到底是并无新意的修罗场罢了。 而我如置地狱良久,好似有些适应了。怜悯心,恐惧心,愈加麻木——我也必须麻木。 瞧着大笼子里的血越积越多,色越来越艳,只需把它当做染布的颜料便好! 宴席台突然生起的兴奋呐喊,跟着一顿拍桌喝彩,打断我的注意力。 正思考对策的我抬头瞧往笼中,此时倒有一位与众不同,冷眼冷面的女子。是的,需要用“女子”来形容,“姑娘”这个词显得柔软,不足匹配她的敏捷果敢。 虎兽凶猛扑来,她一个跟头干脆利索,竟然躲过了一次袭击! 站定后她手持双刀,架势飒气,倒是个练家子。——怪不得惹的那帮货色叫好连连。 对于他们来说,演员越是挣扎得卖力,节目才足够好看。 那么,将我们打扮的漂漂亮亮,想必……也是增加节目的观赏性吧! 对于某些人来说,越美好的东西破坏起来才愈加爽快,体验感远远胜过破坏廉价的。 呵,人心! 老虎又一次猛扑,她一个侧身转腰,双刀一闪便划破了老虎的左肋。 “嗷呜”一声,那虎便半摔在地,速度舔舐起了伤口。 又一阵拍桌喝彩! 我仔细观察着那姑娘面容,搜罗着脑中关于她的回忆。 她似乎酷爱紫色,进小南院换衣服前后都是一身暗紫色系。 又一直阴沉着脸,再加上与我们语言不通,不太会讲官话,便更显得孤僻离群。偶然吐出两句,实在难懂,只苹果一个人听了个一知半解,告诉我她来自西部边陲。 她身上种种特殊的东西,告诉我她的来历不凡。可遭难至此,不知进了怎样的圈套。 一旁的虎兽,仍在舔舐伤口的鲜血,暂时忘却了斗争。 奈何划的不深,伤口很快便停止了出血。 而这一击未重创于它,倒更加激发了它的野性,再度进攻之时已红了双眼! 在接下来的数次袭击中,双刀女子愈发体力不支。 我无比紧张,为她,更是为自己。 在她之后,就要就要轮我上场了。 天呐!!! 原本以为她能宰杀那虎兽,可燃起的希望之火,正一点点的熄灭。 再次的,反复的失望之后,我的意志趋于崩溃的临界。 最后,她终究是不敌,脖颈生生被咬的血窜三尺。 那件紫衣的紫,本像划破天空的闪电,而现在从肩头流下的血河,将它染黑了,黑的如同无底深渊。 我下意识的摸了把自己的脖子,看看它还在不在……正常人到底是有同理心,有着感同身受的意识。 而这无意的动作却使我灵感乍现! 哇,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能有这样的办法! 我项上戴的玩具项链是个能开合的藏银猫头,把猫头打开里头是个空壳子,而我之前在里面存了一些“神秘药草!” 生的希望使我打起一百八十分的精神! 我使劲晃了晃在地上躺尸的苹果姐姐,希望她可以与我一同抗敌! 可怎么晃她也不醒,大任务又扛上了自己的肩膀…… 还好,我俩是最后一组出场,那虎兽气力消耗了太多,前头又食的够饱,早已不再吃肉,只是杀人了。 那么它的战斗力和凶猛指数,大大不如之前。 我分析着,觉得有些把握,再说了,既然抬手不打笑脸人,小老虎也该对笑脸人没啥防备吧~ 该我进场了。 紧张。 比我以前每一次演出都紧张。 我走在前头,后面三个人哼哼哧哧抬着苹果姐姐。 我轻步进了铁笼,平淡着所有的负面情绪,以使氛围得以祥和!是的,祥和!像我看见猫咪时候一模一样的祥和! 此时那兽正抓刨土坑,像极了甜甜猫找地方安生卧着的模样,猫就喜欢在赶弯就旋,缝缝隙隙的地方休息。 困了?哈哈,真好! 一晚上送上如此多的“猎物”,现下已经审美疲劳是吧,对我也并不多理睬,谁还没有个厌倦期呢? 我将自己的气韵降的极为弱势,开始打开猫头项链。兵卫们此时把苹果姐姐肥硕的身体丢了进来,嘭的一声落地,她还是不醒。 我不禁佩服这样的好命,正儿八经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虎兽也抬头看了一眼动静,我随即对它露出了姨母笑! 嘻嘻嘻,小脑斧,我是你的好盆友哟~ 而手上正忙着掏手绢,将藏银猫链打开,取出内胆之中藏着的干药碎,包在手绢里。团吧团吧,瞄准了扔向那老虎…… 祈祷。 给点成效吧! 只见那虎先是抬手一捉,若捕一羽蝴蝶。然后敏锐的嗅觉便极快察出药草的异常香甜! 如我所想,它当即不可自拔,如痴如醉! “大猫咪,既然你喜欢,那就多来点吧!” 我又扯了苹果姐的手绢,再团一个,抛了过去。助它一次可以尽兴! 它抱着两块帕子,用脑袋脸颊不停的蹭啊蹭啊,浑身舒坦的拧着打滚,俨然成了只撒娇的大猫咪。 吸的多了,微微打着喷嚏,一脸的满足~~然后,一个长长的哈欠眼皮便沉了,一骨碌滚进它刚刨的浅坑里,打起了呼噜。 哈~~~~~ 这世界果然没有猫薄荷治不了的猫咪!即使你又凶又大只! 我抿嘴窃笑,竟是这样的破解之法。 冷汗方才微微收了一分,如释重负。 我欲对上头讨要说法,而一转身,眼睛便遇上了金鱼袋老者。我稍后才知道,他是当朝的侍中令——左相。 我二人四目相对,却看见他的脸上也有激动喜悦之色。亦然不知,他何时站在了铁网前。 他欣喜的对我点点头,眼睛里充满了安慰,并命令开门,亲自将我牵了出去。 带着我转身看向宴席间,正色对那长脸男人道:“王爷既说存活者胜出,本相已亲眼见证,只等王爷履行承诺。” 那王爷一脸蔫坏:“可这小兽尚且活着呀!” 我接过话锋,躬身道:“王爷容禀,小女的草药是为密制,仅对虎狮之类有用。少量药剂便致昏睡,若再添剂量,便是昏迷了。先使这小兽不醒,再以小女这腰间匕首封了它的喉咙,想是不难。但闻听先贤有言——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想王爷仁德在怀~,便请饶它一命吧。” 吐气—— 这是我第一次说这么长一段假话,并且一口气说完! 猫薄荷不过是个叫猫科动物颇为舒爽受用的东东,哪里这么流弊。何况,那猛兽即使现在睡着,我也没有把握将它一刀毙命。如若失误,我的下场可想而知! 左相趁热打铁:“既然仙师讲过,定会有一二聪慧不凡女子,战胜该猛物。那现下里,答案已晓。此小女奇药而胜,聪明与胆魄无须赘述。而另一小女,哈哈,便更该留了!一看就知她福泽厚重,于此地此险竟然以酣睡过关,此等上天庇佑,命中吉瑞,定当送进宫中陪侍御前,以助天子。” 呃,左相也这么能忽悠啊。 王爷数次想要打断左相说话,但又顾全着双方身份没有发作。且我猜他还不想完全撕破脸,把尾巴露的太多,以致于稍敛跋扈。 左相又言:“夜黑风高,老夫不胜酒力,先请回府。想来宫内礼仪颇多,也当令二女抓紧学习。老夫便一并将她们带下山去,以免耽误送往宫中的行程安排。” 左相处处皆拿皇上压他。 我见王爷细微动作仍想阻止,而身旁的披发道士却打岔拦住了。 逃出的机会终于来了,什么拘禁怪塔,什么虎口脱险,这场人肉马戏该散场了吧??我要与你们告别了!!! 左相甩手前行,前头二位侍从伺候灯笼。 其余一众随从围护着我,又拨了体壮的背起苹果姐姐。我们一队人快步如飞,踩着营中的碎石泥土呼呼啦啦,用着最快的速度撤离着! 不用多说,每个人都忌惮那马脸王爷出尔反尔,派追兵来阻! 夜长梦多,久则生变。 慌慌张张走的脚下起火,特别在出那山营大门之时,若口中吞下了只弹簧,在心中弹腾个没完。 终于顺利出了大门。 一队车马早已候在门外,一年轻男子头戴玉冠,从一匹棕马上跃下来:“父亲,我等您好久了。” 他的声音鲜亮活泼,如山间流动的泉水,淌过心田。 美好的事物是樱树初添的新蕊,怎不叫人身心放慢,流连驻足。 可这并不代表爱情一定会发生,也未必是一场怨憎会、爱别离的开始。 我已走在回避“爱情”的心路上。 过往告诉我,往往一开始想要守护的东西,相互欣赏的你我,终将用彼此的双手,亲自撕碎曾想要献给对方的“鲜花”,再揉乱一地花红。 逆境起执着,顺境生贪爱。 都一样。 极快上了车,马车绕到军营的另一侧,才现出隐蔽的宽敞大路。 挥鞭打马,马鸣嘶嘶,长驱直下。 如此,我们在夜色中狂奔向前,仅以火把来撑起熹微的光亮。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不知前路茫茫几何许,便只好边走边寻了。 零五章 中秋一叹 极小的浅金色花珠,飘进了马车的窗。 我掀起半开的帘,探头出去。 不知是谁家的院墙,栽了长长一排丹桂。树身高大,满枝星星卷着香风,一不小心就溜过了墙头,落到了过路人的肩上。 我伸手想接两片,可马车已载着我从花树下驶过去了。却见前面那公子掉转马头,扬洒洒而来,浅笑道:“你等着。” 夜下花墙,少年骏马。 宛若一幅画。 他选了一枝心头好,择下来。稍快几步跟上马车队伍,开心的递于我。 我欲将伸出的手又缩回,犹豫了一下,毕竟“投桃报李”,彼此之前尘,截然两个世界。所以,此刻只觉得不想有任何的牵扯。 麻烦! 而这时突然一个硕大黑影儿坐了起来,往我脸边一凑:“诶?嘿,是桂花!让我尝尝甜不!” 我的天! 说罢一只胖手将花枝接过,用门牙“咔哧”嚼了一朵。 我被她这顿操作吓了一跳:“苹果,你醒了!” “啊——,是啊。”她语气仍没睡醒,挠了挠头,“我怎么睡了一觉在这了!?”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我勒个去喔……” 我不禁又气又笑。妈个鸡别人出生入死好几回,你倒是饱睡一觉养足精神,醒来便在游车河了! 马上的公子不减关照:“二位姑娘,今夜本是中秋,既是相逢便一起小贺团圆吧?” 原来,今天是中秋啊…… 我的心田像被花树挡去月光,筛出一片阴影来。 他拿马鞭一指:“前头便是篮子街,有数家出名的馆子。今夜城里不宵禁,整夜都开着呢。” 我暂未出声。苹果姐姐倒是答应的干干脆脆:“好啊好啊,饿的紧呢。” 公子爽朗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双腿一夹马肚,先行走到前面去了。 我悄悄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夜里十一点整。 我也饿了。 如果是以前,我也会直接答应,甚至主动点菜。只是现在总觉得少发表意见会避免不少麻烦,这算是三缄其口还是消极自闭? 我默默揣度着心中那杆天平,察一察,它偏向的方向。 马车在一家名为天芙居的酒楼停下。 这时代最奢华的交通工具跟我坐过的拖拉机一样,来回颠簸,把心肝脾胃肾折腾个遍。 虽已子夜,但路上仍有不少赏月晚归的人,中秋风俗倒一贯时兴如此。 路过的民妇,或怀中一筐黄澄澄的柿子,或手中一提红纸包的月饼。不知是今日归宁得娘家人所赠?还是水边拜月,所剩下的祭品。 整条街道铺面前的祭桌还未撤,地上是燃纸灯残留的灰,灰里夹着没烧干净的红色纸屑。 节日的味道,好浓。 他们栓好了马,相爷为尊由店小二往里请着,我与苹果仍旧被众人护着,紧随其后。 这酒楼十足气派,想必菜品也是我从未吃过的档次……若不是托别人福,靠我这小民自己来此处消费,就像去北京饭店只吃份蛋炒饭罢了。 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社会阶级由古至今,真的不容易超越。若不见识别人的生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活活脱脱,未必不是一件乐事。 二楼有一雅间名做“桂魄”,进门最里的那扇墙未封,延伸露天,今时借着圆月,又有桂花在侧,宜景宜情。 随从们由别屋招待,此房只留相爷,公子,苹果和我四人。门口还留有二人把守。 我不知今时餐桌礼仪,有些怯生。 那折花公子主动缓释生涩的气氛,自我介绍道:“我名为李成蕴,是父亲的第三子,现无功名,便直称我名字罢。”随即话锋转的更为轻柔:“倒不知姑娘名讳……” 相爷打断他:“休要唐突,这是凉苏县,凡知县的女公子。” “啊?????”我差点翻了白眼。 这这这,我穿越到了同名同姓之人身上?原来我还是有出身来历的? 我还以为被点名时,名册上的“凡玉菟”三个大字是时空错乱凭空添上的! “那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我突然用现代人的语速蹦出了这句话,许是内心太过激动! 做一个县城土公主一直是我的梦想啊! 现在就快要实现了吗?! 如果相爷批准了,我一定先载歌载舞一番。但他眉头一蹙,我便知道没有那么好的事情了。 他呷了一口热茶:“凡姑娘呐,关于你们的事情还未完。” “此事错综复杂,怕又牵扯甚广。现在无法告诉你们事体究竟。我先将你二人送进宫,随后该如何,自会有人主动与你们联络。” 呃,好吧…… 我们两个只得点头应允,不答应又能如何?一是没有其他选择,二是今夜相爷做主维护我俩周全,也是对他生起了信赖。 说着话菜上齐了,有珍贵的杏酱蒸鹿肉,有烤羊肉,上面抹着那个年代昂贵的胡椒。还有一道在书中见过的菜品——《切鲙》,将时鲜鱼肉,切成薄透小片,蘸着佐料,吃出鲜甜嫩滑来。 肉类不少,蔬菜寥寥。似乎流行的是以水果配肉的吃法。 一道羊乳波棱菜我尝了尝,原来是菠菜啊。 每道菜都有着极其好听的名字,比方说——金银夹花。 弹白蟹肉与流油蟹黄平铺饼上,卷起横切成片,摆盘后再以金银花丝点缀,瞧得人直咽口水。 大家也都饿了,口腹的满足使气氛变得快乐。我也松懈下来,聊起天:“真没想到我这会儿还能坐着东西,本以为即使活着,也得跟难民似的流浪。” 苹果姐姐正吃的满嘴流油,听我说起这话,戛然停下筷子,恍然大悟道:“是呀!我们刚才不是要喂老虎了吗?怎么出来的?怎么出来的?” ?? 连番的追问使我们三人忍俊不禁。我忍住狂笑告知她:“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有时间慢慢同你讲吧。” 公子举起酒壶,与我们斟满酒杯:“这家的桂花酿最为出色,第一次来京都,算是接风酒,姑娘们快试试。” 我有些讶异于他的热情。假如我要犯了自恋的毛病,定该自我感觉良好极了~ 可若将心放得安静,就会觉得这堂堂相爷家的公子,怎会轻易对身份悬殊之人,这般贵客相待…… 我道谢,轻举杯,学着他们的模样以袖遮面饮下。我不懂酒,但也能喝出这酒的清甜微辣,适口回香,并无刺激难受的灼痛感。 我主动敬相爷一杯:“我瞧王爷一早打定将我们屠杀干净的主意,多亏有您斡旋。” 我一饮而尽。 心中想到这里就难免憋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他了,竟然要赶尽杀绝。” 成蕴公子手指轻轻点着桌子做思考状,说道:“爹,我看他势必不肯罢休,倒不知后手是什么。” 相爷默默吃着食物,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我拿了酒壶,连连给自己续杯。 这微微上头,却不难受的感觉真好,真好啊!好到心中觉得畅快,甜甜猫来了,时间也回去了,生活也顺利了!什么愁云惨淡万里凝?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意识飘了一会,那刚刚发生的该死的事情,仍旧不自觉的在我脑子里钻啊钻,不停的回放啊回放,像一帧帧电影胶片。 可突然放映机卡了带,一件事对不上号了! 我唇边的酒杯停在了半空,我微微摇晃两靥的红云,口中碎碎念道:“不对,总共上去了八组,我和苹果是最后一组,可明明是十七个人呀!还少了一个,是谁?” 在座之人听我自言自语,皆望向我。 我突然想起,应该是在怪塔时那个穿青色衣服的,对对,是少了她! 我便连忙告知相爷:“还有一姑娘没进斗兽场!她排在最后一位!我在选兵器前还见过她!” 我们面面相觑,相爷摸了一把胡须眼睛露出惊色道:“是也,明明分组以外,还单出一人!但我们离去之时,并不见在场第三个活着的姑娘呀。” 苹果问我道:“你说的是总和我俩在一起的那个吧,她叫张瑞卿。难道趁乱偷偷跑了?” 相爷沉思着说道:“这……注意力都在斗兽场,特别到了双刀女子上场之时,场内更是吸尽了眼球,盛况热烈……” 相爷眼神突然凌厉:“不好,恐又是贼人一计,快下去准备马车,速速行路!” 成蕴公子一摸腰上的佩剑,即刻跑出了门。 相爷又唤来随从,吩咐一胖一瘦,脱下自己外袍与我们两个换上。 “这……” 相爷见我二人迟疑,速速催到:“事恐将变,听我安排。” 我和苹果便将这袍服往身上一套,再直接将脸直接搁在雅间门口的洗手盆里卸妆! 所幸古代的化妆品不防水,手巾一抹便掉个精光。一头珠花丢了浪费,便藏进了袖袋里。 慌慌张张抓了个男子发髻,而这时已经听到酒楼大门口外踢踢踏踏,纷纭而至的马蹄声! “妥了吗?”门口的相爷又催。 “好啦好啦。”我边答应边确认三样东西,颈上项链?在!腕上手表?在!腰间匕首?在! 完事! 幸好我饮酒从未试过断片,即使喝到狂吐不止,也还是意识清楚。 于是我俩便湮在一群人当中,呼啦啦跟着相爷下了楼去,走向那场已开始的纷闹。 成蕴公子跟一武将已然剑拔弩张,横眉怒对,在一辆马车前较量着。 似是马车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一个要掀开车帘,一个不让。 长脸王爷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言不发,表情似在玩味眼前两个人哪个更厉害一些。 相爷喝了一句:“我儿停手!” 随即走上前去问何事争执,而王爷却是一脸假笑反问道:“敢问相爷,这辆马车是何用途?” 相爷叹了一口气,失落的道:“老夫本以为能从王爷手中,多要出几个女子来。成没想到,去了两辆,还空了一辆回来,想来该是老夫无能罢了。” “哈哈,左相又玩笑了,我怎么听线报,这车上还有一人呢。” 一旁的披发道士走上前行礼道:“禀左相,我家王爷的意思呢,是这样。这场选秀虽已结束,但您也知道,方法有些另类特殊,该是不被市井小民所理解。这选中的二位,马上入宫侍奉,或为女官,或为娘娘,将来身份贵重,自然不会提起自己有过这等经历吧,哈哈……” “可若是别的漏网之鱼,滥竽充数者,逃离了选拔现场。那么,今后这去处想必不明了,若是回到民间,两片嘴唇一吧唧,说了有损朝廷名声的话,可该如何?” 相爷吸了一口气,疑惑道:“道长怎么净说些老夫听不明白的?” 那道士呵呵一笑。 随即语调一转,转出了嗔怪的味道:“王爷已经答应了您,核准二女过关。您怎能,又夹带了这么一位呢?” 说罢一反手,猛然掀起了马车帘子。 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的看向里头,果不其然,正是我所说遗漏的那个,名叫张瑞卿的。 她消瘦而又美丽,给人一种“薄命红颜”之感,像一枚临冬的柳叶,在中秋时节就已经颤颤悠悠了…… 她哪里都不敢看,眼神在地上跳动着,强压住的战栗快使她坚持不住。 成蕴公子愤然道:“这队车马一直是我在营外亲自看顾!接到父亲之时,并未见过她!赶车的车夫也没发觉多了一人的重量!怎么偏偏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哈哈哈。”长脸王爷干笑几声:“我说蕴哥儿儿,说话讲究证据,现在人就在这,你们怎好抵赖?” 李成蕴用手中折叠的马鞭轻打了一下车轮,音声敞亮的说:“那许是趁我们在天芙居吃饭,她自个儿进来吧。也可能……” 他走上前去,开始逗王爷的马,双手抚摸着马脸:“也可能,是王爷您派人将她塞进马车,诋毁他人呀。” 这话来劲! 我被他连番的调皮逗乐了,使劲儿抿了抿嘴。 王爷已然愠恼,嘬着牙花子呵斥道:“黄口小儿,胡说什么!” 一时间场面僵住了,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相爷在沉沉的思考之后终于舍车保帅:“王爷,人虽在我车上,但我等刚刚又着实在楼上吃饭,并未在场。” “既然你我皆有理由,皆有说辞,不如王爷把这落选之女带回便是,好歹您全权处置。由此,你我双方也是两处宽心,你看可好?” 王爷竟一时语塞,本以为会因此女来一场械斗,但好好的计划落了空,一时间又没别的由头挑事,便只好命人将张瑞卿从马车中拖了出来,拿绳子绑了。 勒转马头离开前,仍气势汹汹的扔下这么一句:“今晚左相的嫌疑,本王可是会一一写明,具本呈奏天听的!” 零六章 银烛初现 我们瞧着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走了,叹了口气。 相爷挥手叫我与苹果过去,颇为慈祥的抚在我俩肩头:“这贼人不会就此罢休,原本想留你二人在府中几日,好在宫中做些铺垫。现下怕是要连夜送你们入宫!” 入宫。 我心中来回复述着这个词,觉得迷离。 相爷转而轻呵成蕴公子:“做事不动脑子,为父差点被这厮一石二鸟了!” 李成蕴方才恍然大悟:“唔~,原来他是想叫我们与他动真刀实枪,他就能改口说父亲您是明抢了这二位姑娘,敕令带回!”他点着头把自己拗的可爱:“然后再联合党羽,御前生事!嘿,这老贼!” 老父多偏爱幼子,想必更是吃他这一套撒娇路数,三言两语便被他哄得改了气色:“行了,快快出发。” 我们随即上了马车。 相爷与公子骑马在前。而我们的马车周围又是一圈的护卫队形,一切又暂时变得安稳,安全。 深夜静谧,遥闻前面传来的一声叹息:“这张瑞卿,该是那贼人的细作罢……” 苹果听见此话,悄悄地与我说道:“两日前的事,你还能想起一些吗?” 我头靠在马车里小憩,车板轻轻震着头皮,像是按摩,酸麻舒服。估计说话的声音也随之抖着:“前天?太久了!我的记忆只从昨天下午醒来开始。” 苹果双手拄着脸,盯着我咂嘴:“啧啧啧,我看你家在哪里都忘了。” 这可是真的。还不是忘了,是真不知道啊。 我懒得动弹,只转了转眼球瞧向她:“你说嘛,怎么了?” “前天一早,我带着名帖进了官驿,那天也是所有待选女子报道的最后一日。登记完,去寝所搁行李,因为看错了房间号牌,误推开了隔壁的那间。然后瞧见张瑞卿跟那个紫衫夷狄女子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我腾地坐直了:“张瑞卿也会讲西部方言?” “玉菟,我可能记错了,我仔细回想了几遍,那方言的发音并不是西部吐蕃,而是,西北的——乌氏一族。” 嗯?! 乌氏,古代北方族名。与义渠,大荔,胊衍等,数百年间兴旺于岐山以北。 我快速的搜索脑内小知识库,得到证实:“那这样说,张女的来路还真是蹊跷。” 苹果又话:“二人的口气像在商量什么,还带着点怒气。” 我疑问:“后来呢?还见过两人说话吗?” “没见过了。” 苹果一拍大腿:“奇怪的就是这里呀,两人在公众场合,像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使着眼色:“要把这信息告诉相爷他们吗?” 我拨弄着指甲,这几日速度飞长,涂上红色就能演一段女鬼掏心了。 “张瑞卿奇奇怪怪。而马脚王爷一波人更是奇奇怪怪!而且,我总觉得他们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然后,其实相爷和公子也有一点神秘盘算,大家都是这副模样,呵!还是先保留一点信息留给我们自己——两个敞亮人吧!” 我边思考边慢悠悠的说出这段话,随即被自己逗乐,笑着说道:“估计苹果也觉得我奇怪吧,怎么突然失忆了!苹果好可怜,只有她一个正常人!” 苹果姐姐嘟起嘴,更像苹果了。 “苹果!苹果!我的本名叫孟雪园。” “好的,苹果园,哈哈哈哈哈。” 或许我此刻还能够嘻嘻哈哈,属于艰苦时代的自娱自乐精神~,但苹果并未受我感染,神情认真的紧。 “你还别笑人家奇怪,最奇怪的是你。” 我不解:“哦?为何?” 随即她说出了让我毛骨悚然的话:“我住进官驿的那晚,也就是前天晚上。哦,你也理解,我这人总是容易饿,驿馆进来报到后,就不让再出门了。没能买到着零食甜品,半夜饿了,只得想着去厨房找找看,看有没什么吃的。” 她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厨房向来油污气重,一般皆在园子边边或者角儿里。我猜着它在后院右角,还真是。” 原来苹果姐也会抖机灵。 “这虽然找着了,可是厨房上了大锁,我这体型总不能爬窗户吧!一时没了主意,我就厨房门口转转圈,想想办法。冷不丁一抬头,瞧见前头,那座被假山挡住一半的小亭子里,冒着火光。” “我第一反应就是,谁跟我一样,饿了呗。许是生个火堆,烤热胡饼,或者支个锅子,煮碗汤饼。”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发抖:“因为觉得跟人家还不认识,直接就走了过去,会不会太唐突。所以~,就把步子放轻点,慢慢走过去。先看看情况,之后再考虑要不要打招呼。” 她这时望了我一眼,似乎在确认我会不会突然变异,生出三头六臂来! “然后我一瞧,怎么是个姑娘盘腿坐在亭子里头,闭着双眼,穿了身月白衣裳。周围是一圈银色蜡烛!” 她摇着头惊叹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蜡烛,还是银色……嘿!你那蜡烛是在哪儿买的?” 这突然一问算是把我问懵了,我搪塞道:“啊?别打岔!说重点,继续继续。” “好吧~” “关键是啊,那银蜡烛的火苗,不是红黄色的。它是一半红一半蓝,交界处给织成了紫的。对了,这是我在家里染布坊学到的知识,红加蓝能成紫色。” 我只提了提嘴角,这个破坏听故事氛围的大王:“好的,我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那蜡烛还会变色,后来又从紫变为了绿!而且,那晚是起了风的,你坐的小亭子还处在一个夹道里,穿过的风可不算小!能扬起裙摆呢~” 苹果继续认真讲道:“但那火苗竟然不会摇曳,纹丝未动。看到这,我就怕了啊,越想走,脚下越沉。” 她倒吸一口冷气:“仔细一看脚下,吓得我差点哭出来。地上竟然是密密麻麻的血点,从你身下到我脚下,这么一大片地方全是血点。那腥味带着酸气,该是猫血。” 我惊讶:“猫血?” 她点头:“是啊,那血味酸气太重。以前哥哥打猎打了个野山猫,就带着酸气。” 我不禁咬了一下牙齿。 心疼猫。 “然后那猫血,竟然在你一通支支吾吾的掐诀念咒之下,从地面浮了起来,像雨滴落回天空一般,唰的一下若红色的剑林,往天上去了!” 呃,这个时代的凡玉菟这么多才多艺? 苹果继续声情并茂:“我躲的不够快,猫血还沾在身上几滴。若是旧衣服还在,定要给你看看。” 苹果下意识的拍拍袖子,好像在拍走那几滴血污。 我肯定是选择刨根问底:“后续还有吗?” “哪里还敢再看,还不溜之大吉了。第二天倒见你依旧人模人样,直到官驿的卫兵将我们用马车送到离山脚下,没过多久你就跳了崖。哼,这帮恶人,包袱也没给我们留下。” 我忽闪着眼睛回味苹果讲的仙怪故事,没做声。 她瞧着我,评判了我的“凶残指数”后,终于敢凑近点和我说话:“你是不是那晚中了什么妖法?或者,谁引导着你修习邪术?我总觉得和你失忆有关!所以,总想找没人的时候问问你。” 见我没那么快出声,她便又抱了膀子,声音廖然道:“哼,说不定是你自己练的什么旁门左道,自作自受了!” 我叹道:“苹果,我……跟你一样疑惑。你说这么多,我一点儿也没印象,真的。” 我郁郁的说到,把眼神调得足够诚恳望向她:“其实,我也在找我失忆的原因,我更明白这其中必有蹊跷!” 她咬了咬嘴唇。 “咳,我也只是太过疑惑了,想弄个明白。今晚能活到现在,虽然你们都没告诉我事情经过,但我知道你的功劳肯定很大。嗯,我信你!” 我笑道:“哈?你这家伙竟然好意思提躺赢的事?真的,一点忙都没帮!” “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一路的玩笑打闹,并没有去注意马车走了多少巷子,转了几个弯。 待再次看向车窗外,瞧瞧走到哪里之时,马车正徐徐上一段缓坡,坡道极长。 看这气势规模,是到皇宫附近了吗? 我略略有些激动,像是第一次要见到故宫时候的模样。 而回头再看来时的路,那鳞次栉比的民房已然尽收眼底。 天上的星儿真的在眨眼睛,这座城唱着无声的眠歌。 马车不多时便停了,我刚才控制自己,并没有往皇宫这边看,就是为了能在此刻和他来个正式的见面。 下车,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我才缓缓抬头。 这是对一段时光的仰望。 夜幕下,高大的青石宫墙如一位耄耋老人,成熟而沧桑。黑陶瓦覆在歇山顶上,飞檐入云霄。他不及黄琉璃瓦的金碧辉煌,却更烘出庄严肃穆。 建筑,往往也是人心对其向往之美的物化表达。 我们绕着城墙,来到了西宫门。光看身份无用,扣开大门的,是一块雕龙描金的腰牌。 入了门,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左相命令守卫,去通传一位官称为苏内司的大人。 在这个停档里,相爷微微笑看着我俩,问道:“这女官编制,有内官局,有尚宫局。暂时打算将你二人安置在尚宫局。尚宫局内共有六局二十四司,几乎掌尽后宫吃穿用度一切事物,你们两个小家伙,想去哪里?” 苹果姐姐,不不,人家叫梁雪园,开始数手指:“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 她在思考的时候不是挠头就是挠手心:“这底下的二十四司就太多了……” 而我的注意力早已经瞄准到一个点,跟着我俩异口同声的说道:“司膳司?” 左相扶髯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是稚子脾性。” 随即语重心长:“孩子们呐,位置不同,会决定很多事情好不好办。还是听为相安排。” 随即又安慰一句道:“等到了一定时候,司膳司这档子地方,还不是来去自如!” 呃…… 可我只是想过简单美好的日子呀,如果还可以每天品鉴各种美食——这是何样的人间富贵! 咳!左相不过象征性的问问,再趁机做做我们的思想工作。哪里真的轮得到自己来选…… 真实的想法在自己心中嘀咕嘀咕也就算了。 宫里的人或许随时待召习惯了,不大一会,苏内司大人便携带了两位宫女,穿戴整齐的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抬头轻轻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位女官大人气宇不凡,便又马上收回了目光。 她对相爷问了好,虽始终面带微笑,但她身上散发的一种庄肃之感更为醒目。 相爷说道:“那么多孩子,只留下这两个。为防夜长梦多,连夜送入宫来,劳动苏大人了!” 苏内司谈吐大方:“左相哪里的话,都是为圣人做事。” 随即苏大人的目光笼罩了过来,在我和苹果的头顶,身上,挥洒着光芒。而且,我有感觉到,她的目光多在我的身上,重点驻足。 相爷好似特别为我介绍道:“苏内司大人也是你们凉苏县之人,别人称呼‘大人’,你们叫苏姑姑便好。” 我眼睛半抬,闪着眸子。 苹果即刻行万福礼:“苏姑姑好。” 这样的礼貌程度我还不能够适应。然后我便学着苹果的模样,也向姑姑问了个好。 苏姑姑笑着将手往上一提:“好,快起。” 相爷对苏姑姑道:“暂定把她们安置在尚宫局,方才又突闻陈尚宫恰巧这两日休沐,只得苏大人代劳。明日将她们交尚宫局登记入册,这是二人的户籍身份信息。” 相爷从袖中掏出两本册子交于苏姑姑,顺带从侍从手中拿过了两大包细软。竟不知何时替我们打点妥帖的~ 我和苹果就一人抱着一个大包袱,向相爷他们挥手道别。一旁成蕴公子的笑,总显的比别人开心一点。 城门一点点的合上,像是正被合上的一本书。 眼前他们的身影正一点一点的背剪去,直到宫门咣噔一声,便将外面的世界生生隔断了…… 而我的心,也跟着狠狠震颤了一下。 零七章 娇蛮佳人 苏姑姑说,我们居住在皇宫内廷西侧的掖庭宫。她还说,绝大部分进来掖庭的人,就再也出不去了。 “若想出去,但凭本事。” 姑姑讲的第一节课,扼要有力。 她带着东张西望的两个小人,走完大路走小路,进了大院入小院,东转西转,使我很快就不记得路了。 亭台楼阁,宽敞大殿,在掖庭里屈指可数。放眼望去皆是连绵不绝的廊房小院。 而安置我们的地方,却比想象中要好。 本以为,初来乍到,会住“大通铺”…… 推开寝房小门,虽说陈旧却也干净。 而且,是我和苹果两个人住这一间,也无陌生人来扰。总算是有一方安睡之地了。 比起前夜,比起方才,此刻的安全感简直使我俩鸡冻不已,简直对命运“感激涕零”…… 第一时间扑在软和的棉花被子上,打起滚来。 苏姑姑人很好,吩咐身边的宫女提来两壶热水,叮嘱我俩盥洗睡下,明日再做安置。 温言温语,不故作长辈姿态,却有着威严感,并且能够让你对她自自然然生起敬意。 这样的位上者,我见过的很少,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而大多数长辈,无论是家中的长官还是单位的长官,甚至只是把鸡毛当令箭的长官,他们永远选择在气势上强压你一头。 我不知他们究竟是对奴役别人有着征服的快感,从而得到自信心的提升。还是将别人的临时屈服,由于自己的理解偏差,错误解读成对自己的尊重。或者是他曾经受过这样的对待从而心理扭曲,报复于人…… 无论是哪种,我想这都不是真正有能力的人。 还显得,坏。 但是这种类型的“坏人”,我心里揣摩着,估计从今往后遇见的不会少。 反正坏事素来就是一说就灵! 也曾经叹自己挺适合搭建七星台,然后一套求雨操作猛如虎。干求雨这一行不需要别的,就靠我这张嘴说什么来什么估计就能胜任。 此处先按下不表。 大铜盆里倒满了热水,我和苹果并排坐在榻上,脚丫子在里面游啊游。游了一会刚刚上岸,便倒下睡着了。 我从来没有入睡这么快过。这一夜,踏实而又香甜,平静极了。 天在几乎大亮的时候,我醒来了。瞧了一眼手表,六点五十分。 我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子丑寅卯……哦,快辰时了。这个时间,估计别人都起了吧。 正疑惑怎么没人来叫我俩,清脆的敲门声便响起了。 我趿拉着鞋子去开门,却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宫人,十三四岁的模样。她的手中端着一个木质褐漆托盘,盘上两套衣服叠放的整整齐齐。 她声音宛若银铃:“二位姑娘好,小女是司衣司的女史,来给二位送制服的。苏内司大人口谕,你二人穿戴妥帖,自己去膳房用膳,切勿四处跑远。” 她又补充道:“原是今日一早,皇上突然下了加封贵妃的诏书。现在尚宫局,内官局的大人们,皆在青鸾宫议事。内司大人说带二位姑娘入宫籍之事,且等午后罢。” 哇,一开场就让我遇见了个人精吗? 这伶牙俐齿,这等级别是基本参照单位吗?我以后还好不好混? 我接过衣服,把语调放轻,对她道了谢,总要有点古代人的语气节奏。 她走出两步又一回头,指着自己的头发:“发髻照我这个式样梳,别的就逾矩啦,也不能过多珠花。” 我仔细观察她的头顶。 哈?米奇头!! 不过,头顶虽是两个团子,却挨的极近。也是古代的盘法,数股分发交缠而成,不至于太过稚气,有些乖顺秀美之感。 再看尚宫局制服。 每套衣服分为窄袖襦衫,对襟半臂、高腰襦裙,三个部分。颜色上身白多,下身红多。白是米白,红是暗红。 裙子虽说不够艳泽,但也可对“红裙妒杀石榴花”的年代窥见一斑。 用裙绳做结,系在肋下。高腰的款式比齐胸略低,但行动方便的多。前腰中央垂下两缕飘带,灵动风雅。 相比之下,只觉哪个朝代都不及二十世纪的审美缺失。 “啥是米奇?” 苹果姐姐已经换好衣服撸好妆,那两团红脸蛋,像极了刚刚出土的唐佣。 我压着笑:“米奇就是一只老鼠。” 她把我按在凳子上,绾起我的头发道:“你真是越发能胡扯了~,瞧你这模样,如何梳头也给忘了吧!什么米奇头?是双螺髻!” 她倒手巧,发绕十指翻掌转腕,三下五除二十足利索。再用妆台上的刨花水一抹,成了。 我摸了摸,紧实稳固:“哇,苹果姐高啊!” 参照着刚才那姑娘,胭脂香粉薄薄施了一层,我才拒绝大红脸蛋…… 再簪上那枚落地就有的白玉簪,一枚小花型的宝石钗作为点缀,整个人精神多了。 就这样,新的一天开始了! 感觉自己像只大鹅,甩着穿不习惯的大裙子摇摆啊摇摆,嘎嘎嘎出了小院~~ 外面的竖街上,是成群结队的宫官宫婢,穿着不同等级的制服,同往北边儿走去。我们想,那该是膳房的位置。 我俩便也跟着人流,揣着手,脚步跃然,往前探险。 正走着,突然前头一阵人潮涌动,骚乱了起来。 直见五六个宦官站在房顶上,一路从北边过来,溜着房檐子跑的的上气不接下气! 甩着手中的拂尘大挥大舞,呼喊道:“喂,我的猫姑奶奶,您停停,您听会儿诶,快停下吧……” 我循声望去,直见房檐子上,有一只白色长毛猫,头顶有两朵黑色小花。 哟嘿,在这儿也有人养猫啊! 我正忙着观察着那白猫,而这竖街原本正一同看热闹的宫人,突然齐刷刷的靠墙回避。 苹果拽了我一把,立刻把我从路中央扯到了路边。 所有人低头福身,半弯着腰,眼睛瞧着前头两步外的地面,像在恭迎某位大人物。 我不禁想起小学时候一个口水乱喷的肥婆老师愤慨的训斥我们没有礼貌,“听老师训话时候眼睛竟然敢滴溜溜乱转,要——看,着,老,师,的,鞋,面!懂不懂!懂不懂!”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禁感慨,九十年代的阶级依旧那么森严啊…… 身为肥婆我觉得她蛮失败的,也只不过因为不喜欢她才叫她肥婆。真的一点都不可爱,完全不是苹果姐的肥而不腻~ 此刻,她们皆老实的若木偶人。 但我的眼睛怎么会老实呢?身为一个初来乍到的现代人,好奇心是必备的品质。 我的头不动,只旋转眼球。但见一个身穿多彩华服,酥胸半露的美人从竖街南边儿另跑了过来。直跑的她耳环打腮,步摇凌乱,香汗珠子顺着额角脖子到处流~ 整个人浑像刚从水中涝出。 她好似实在跑不动了,便一手插腰,一手捂着胸口,倒着气。 但又心急,脚下小步疾走,口中断断续续的唤着:“给我,给我上房抓住!没用的东西,东西们!” 这美人儿身后,呼啦啦跟着的一堆宫女,也差不多是跑的人仰马翻了。 瞧这行头,该是位娘娘吧,没想到在这碰见个猫奴还是个娘娘,嘿嘿。 正神思蹁跹,我的膝盖窝却不知被谁踢了一下!事发突然,不曾预料,使我重心不稳往前扑去。 这一扑十分要紧!刚好扑到了娘娘的身上! 我一边倒地,一边瞧向始作俑者。那是一个面庞圆润的低阶内官。 时间不容我太久,只能暂时记下她那薄溜溜的眼皮,那双三角眼,写着一个明明白白的“奸”字。 “哎哟~”,一声娇呼。 本就累到脚下不稳的娘娘,哪里扛不住整整一个人的冲击,被我生生的撕拽在地上。 而且她,好像一屁股墩地上摔得不轻。 咦!!! 完了完了,刚进王者峡谷,开场就要一血不保了…… 我的脑袋里头电光火石,快速运转以求找到解决方案,现如今,也许只有替她将猫儿逮住了,才能不使她为难我吧…… 那用什么?逗猫棒?现做也要费时间,怕是在户外猫咪受了惊,也不愿意玩。 娘娘这时已被宫女搀扶起来,一副晕晕乎乎头重脚轻的模样(我想也有发髻和头饰太过沉重的原因)。 她回了回神,正准备向我投放技能!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抬头甜甜一笑:“禀告娘娘,小女方才突然想到了帮您抓到猫咪的法子。因为急着告诉您,便没留心自己脚下。” 娘娘本来蓄气条已满,技能可达最高伤害,随时准备发射。可听我一言,立即右滑取消了技能释放。 她神色松懈下来,脸蛋也重回颜值巅峰:“快说说你的法子!” 我声情并茂的说:“敢问娘娘,这猫儿是何故逃窜的?” 娘娘从鼻孔叹出气:“还不是被德妃养的那条死狗惊了一大跳!我可怜的乖女儿!哼!” 我心中又喜了一分,不是女大思情就更好办了……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跟娘娘说到:“首先,要命人去糊一个菜篮大小的硬纸盒子去。盒盖子要与盒身有一面相连。” 娘娘瞪大眼睛看着身边的小宦官:“听见没,速度去办。” 然后那宦官一溜烟儿的没了。 我环顾四周:“其次嘛,这里人太多了,快清场,留三两个侍候的就够了。” 娘娘听完,一挥袖子,娇嗔道:“还不滚!” 然后所有人若被凭空抬走了般,呼啦抄全没了。除了几个近侍还在,其余之人跑的之快,像被拖鞋追着打一般。整条巷子从人头攒动到空空荡荡只用了几秒钟…… 给苹果使了眼色,叫她在北边巷口等我。 我继续指挥道:“好!房顶上那几个抓猫的,就保持原样不动!你们现在站的位置,里外相夹,成个了犄角,猫儿一时选不好方向,不会轻易再逃。” 我用食指比了个“嘘”字,“还有,要保持安静~” 欲将说话的娘娘把声音吞了下去,而大家也收到了指示,转为点头示意。 宫里当差的下人,效率果真很快!这一转眼硬纸箱便做得了。 这在造纸工艺并不普及的年代,是何等的珍贵。 我手捧着纸箱,叫一太监驮着我,然后慢慢的站起,轻轻的将纸箱放在猫咪周围的瓦片上。 “小乖乖,来躲猫猫哟~” 我心中默念。 接下来就是等,我向娘娘解释着原理:“猫咪都喜欢钻进狭小的空间,它们觉得很安全。” 娘娘煞有介事的点着头,我们便一起抬眼仰望,静静等候。 看着那被墙头隔开的狭长天空,因着猫儿添上了生机。它的毛发像一大朵蒲公英,身后的树叶一动,蒲公英便也漾在了风里…… 它注意到了纸箱子! 它暂时保持原地不动,先用玻璃蓝的眼睛左右寻寻,来回探探。 终于,小爪子动了~,它轻轻站了起来,往纸箱漫步,步子极轻。 对对对,是这样,请保持。 我心中一直默默祈祷,祈祷这位猫咪大神可以助我度过此关。 在它用小爪子碰触几下纸盒后,如我所料跳了进去。 我接着去搀扶娘娘,走到纸盒近前儿,叫她过去与猫儿聊聊天。 娘娘忽闪忽闪眼睛,随即宝儿贝儿的叫着,什么美食鱼虾,什么替它打断仇人狗腿之类的话,应承个遍。 一来二去,依稀听见箱子内响起了呼噜噜声!终于,这对母女的沟通见了效。 我与宦官们眨了眨眼睛,示意是时候了。 房顶上那名半只眼睛也不敢挪开的小内侍,把分寸揣的极好,见机就轻轻缓缓的将纸箱端起,递给了娘娘。 娘娘急忙上前将纸箱抱在怀里,慢慢探进去一只手,抚摸着它的绒毛:“真是好宝宝,可不能再跑了,好好听娘亲的话哟。” 娘娘好萌…… 确认猫咪妥妥帖帖的回来了,娘娘十足满意便笑望着我,眼睛里有三颗星星。 她是开心便完全写在脸上的人。 用平等而热情的口气问我:“你叫什么?是在哪司做事的?” “回娘娘,小女名叫凡玉菟,是昨晚才进的宫,还没去拜见大人们。” 她语调欢快:“是小兔子的兔吗?” 我亦笑的鲜艳回应她:“是中药菟丝子的菟。” 她脑袋轻轻一歪,髻上的流苏垂在脸颊上,娇媚极了:“好,我记住你了。以后常来我青鸾宫玩,可与我一起照顾这云奴宝贝。若谁敢拦你,你就给他看这个。” 言毕,她从腰间众玉佩中,取了一个给我。 我惊叹:“青鸾宫?那您就是新加封的贵妃娘娘?” 她俄而惊呼:“呀!!你不说我且忘了,那些女官还在我宫中等着议事呢!先走了先走了。” 接着她迈着小碎步,扭着小屁股走出的极快。身旁的宫女们怕她累着,想去接过箱子,被她一甩披帛扫开了。 真真儿是个可爱的人。 我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是极好的青玉料。上面雕着一只鸾凤,凤舞于凌凌水波纹间。 请允许我心中开一会儿花! 这简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嘛。 我郑重其事的将这玉佩系在腰间。嚯,再得一件神装护体! 零八章 醍醐灌顶 待时至午后,苏姑姑带我二人,前往尚宫局拜见姜尚宫之时,我发现,我已经是风云人物了…… 一路上可谓“风光无限”,遇到的内官宫人虽碍着苏姑姑,不敢抬头直视。 但我可以感觉到后背所接收的目光森森。 我猛然一回头,还捕捉到几个正戳我脊梁骨的! 也会有萌哒哒的小盆友在询问何事,不明所以。而她的身边稍后便会拥来一名翻译,对我进行简短的介绍。倒不舍得介绍的太久,还要把更多眼神留在我的身上,从头发丝“瞻仰”到鞋底~ 啧。 大家的业余生活贫瘠到此种境界了吗? 可别再说古代没有通讯设备,传播不发达了,这种瘟疫型嚼舌根传播,不仅可以为您带来最新的宫闱谜闻,还能够“锦上添花”,进行一番再加工,从而使故事显得更有可信度。 咳,绣绣花练练字,寻找一点爱好不好吗? 假如此时再有人跳出来责难我行事高调,进宫刚刚半天便搞得众人尽知,那我可真是冤比窦娥了…… 尚宫局是整个掖庭宫最高规格的建筑,位于掖庭宫中轴线中央。单檐歇山顶大殿,正脊饰熬鱼宝珠,翼角若飞。墨绿琉璃覆顶,熠熠生辉。 我们跟着苏姑姑缓缓步入大殿,棕木地板平整光洁,室内装潢有致。一展屏风前,姜尚宫高座于上,与左手侧另一宫官正在笑谈。 见我们进来,那姜尚宫与手下便起了身,与苏姑姑相互问好之后,欲将正座让于姑姑。 姑姑笑拒,于正座之右坐下,另二人方才入了坐。 由此看来,苏姑姑的官阶,好像高于姜尚宫。 苏姑姑与我二人点头,示意我俩行礼,我便学着苹果在地上扑腾着行了个大礼,膝盖还真咯的有点疼。 我上次行这么大的礼还是十几年前回农村给姥爷上坟的时候…… 高座上的姜尚宫开口了,略微上了岁数的人,声音似乎就变得浑厚亮堂:“哪个叫凡玉菟,抬头给我看看。” 我一下子如被人揪住尾巴,“又来?” 只能堆了一脸自己都不认得的笑:“回尚宫的话,是小女。” 她嘴角一提,一副要给我些颜色的模样。 “哦?听闻你刚进宫半日便声名鹊起,前有左相推介,今有贵妃赠玉。我倒要考一考你,看你真的是冰雪聪明,还是故弄玄虚,徒有虚名。” 姜尚宫左掌一摊:“那你说说,我左边这位,是二十四司哪位掌司?” 我倒吸一口气,心中的惊恐一定爬上了眉头。 这不是难为人吗?你露个腿我就得知道你是哪种鸟呗? 姜尚宫看了苏姑姑一眼。 随即对我面带笑容却也话语严厉:“倘若答对还则罢了。若答错了,尚宫局怕是留不得这么爱抖机灵的人。届时,我可要与苏内司好好商议,要不要遣送你去永巷,做些粗活杂役。” 趁她说话时候,我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位掌司大人快速观察一遍。如果每天都这样,我的脑袋迟早要烧坏。 六局二十四司,既然送我来见姜尚宫,自然是尚宫局四司,其余二十司排除。 经过上午看过的册子得知—— 司薄司,掌宫人名籍登录及受赏赐记录。那这属于档案管理员啊!且应极善书法,不该由我。再瞧那掌司右手指上,并未见任何的笔茧。排除! 司闱司,掌宫门内阁锁匙之事。这个算是保安处的工作之一吧。又无实权,关节阻塞,相爷不会将我安插于此处。排除! 接下来的两个可要仔细掂量了! 司记司,掌各司大印。各司公文,审核后加印皆需司记司校验,然后授行。 司言司,掌宣传启奏。后宫各后妃一应提拔贬斥,赏罚嘉奖;任何帝后旨意,皆需司言司传旨宣读。且逢年过节,外命妇入宫朝贺中宫皇后,皆由司言司通传。 相爷要的,该是前朝后宫之间的一条纽带吧! 我抬头再望掌司一眼,观她唇相。但见她的红唇丰盈,唇珠更是饱满,便确定她乃是个极善言谈之人。 我心中落定。 便稳稳当当往右一转,施礼道:“向司言大人问安。” 余光中,三位大人嘴角上扬,相视一笑。 姜尚宫点头道:“本座原是考一考你,没想到,你果善体察。” 苏姑姑笑道:“那尚宫可真是吓着这孩子了。我竟不觉得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这两日纯粹是撞了好运罢了。” 天啦噜,最了解我的竟然是苏姑姑! 我真的是被“赶鸭子上架”啊。 姜尚宫唇角一牵,半笑半叹:“你啊!还是一点儿没变。” 又看向司言大人:“刘司言,司中现有何位空缺?” “回尚宫,下官司中,还缺一七品典言。此小女资质堪任,想是略略教导,便可担当。” 姜尚宫点了点头。 司言大人随即眼眸一转,看向苹果:“倒是这另一小女,想问问你平素有何擅长?” 苹果直来直去:“回大人,小女会写字,也读过几本书。曾帮家中布坊算过账,染布的手艺也会些。但小女觉得做什么都差不多……大人您看着安置给我什么,能学。” 三位大人皆笑了笑。 我从她们脸上看到的是有“喜色”的笑。许是七窍玲珑心见得太多,突然遇见一个坦直的,率真的,经此一刻间,难免不动容吧! 司言大人说道:“那就先从八品女史做起,负责本司部分文书。若你身边的典言小大人需要时,可做她助手。” 小大人…… 七品的芝麻绿豆大人。 不过这个速度,升级的相当快了。 而后,我与苹果又是一通肃拜,算是正式参拜了长官大人。又在各种飞来雪片般的文书上签字画押,才算是完成手续。 至此,入册报道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时间转眼就过了一旬。(十日为一旬) 这日下午,上头未安排差事,该掌握的事体,该认识的人,已知了七七八八。人一闲倒神思困倦了,想出去醒醒神。 不知不觉上了安庆门楼,然后漫步在狭长的城墙甬道上,吹吹初秋的风。 此门常年不开,因是掖庭与内宫的交界处,也并未安插守卫,悠悠然只我独身一人。我一边走,一边用指肚轻滑过坚硬的青石栏杆,凉生生的好不惬意。 树叶瘦了,开始败落。可它们并无落叶归根的福分,一旦落下,便被负责洒扫的官婢捡去了。 天色如旧,清风未冷。 这十日,一切都突然安静了,安静的若风暴前的蓄势。 感觉诚不欺我,片刻后,便有事找来了。 许是我凭栏远望过于出神,身边什么时候站个人竟然不知道。 直到他悠悠的开口:“典言大人,小的有礼了。” 我猛的一回神,差点被他惊掉下巴。 我愠怒道:“你是鬼吗?是要吓死我吗?” 这小内侍不言,只捂嘴笑。 我见他生的非常白净,带了些阴柔之美。在我的认知意识里,阴柔与娘炮的定义,开始有了一些界线。 “你叫什么?所为何事?”,我学着刘司言那一套当官的口气。 他轻轻伸出食指,绘声绘色道:“对了,咱家正等着典言小大人问这个问题呢。小大人想想,咱家叫什么?” 我再三看了他的面容:“本官与你素未相识啊。” 他嫣然一笑,眉眼生姿:“左相爷赠您的包袱里,那条薄锦被,上面绣着什么?” 我的脑袋突然闪过进宫当晚的画面,相爷拍了拍我的包袱皮,来了句无头无尾的话:“与你传达信息的人,写在里面了。” 我的眉心一簇:“鹿?你姓鹿?” “是,咱家叫鹿呦鸣。”他说起话来白齿红唇,色比胭脂。 咳!那条锦被上绣的小鹿,太过精细。 光说绣工之卓越,在哪个时代也是弥足珍贵,不可多得。 我经常在睡前醒来,望着那只栩栩如生的梅花鹿出神。不解之处在于——为何不用此等绝妙绣样去做一扇供人观赏的屏风,却来制成一条任人揉搓的被子。 我神游了一下,才将自己拉回现实。 刚开始成为“细作”,业务还不熟练,生怕被人瞧见。便东张西望确认没有人瞧见我,才压低声音问他道:“相爷是有什么话传达吗?” 鹿常侍俄而郑重起来,走近了一步,低声说道:“今夜火起之时,淑景殿有贵人召见。” 说罢,他用凝重的表情,打断了我欲要脱口追问。严肃行了个揖礼,后退几步速离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了几个时辰。 一想到将要有场人为的大火,和未知的任务,便食也无味,坐也难安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 所幸临近月底,尚宫局所有的女史,不管有无品阶,都去库房清点文书,校对册本了。以至于寝所院内人数无几,方才使我的焦躁未现于人之前。 时间指向戌时,也就是晚上七点。 这个季节的七点,天已经完全沉了。月亮初上,深宅高墙拉出乌黑的影子,在地上明灭黯淡。正与那被月光照亮的地方,分庭抗礼。 鸟儿还未南归,业已还巢。 往日里它们疏疏落落的鸣上几声,便能很快融进梦乡里。而今日,却是少见的聒噪不停,似在宣扬它知道了别人不知的秘密。 树叶很安静,窗纸也纹丝未动。 可突然一声“扑棱”,院内树上的一只大鸟煽动着翅膀飞走了!并在空中不安的鸣叫几声。 再跟着传入耳朵的,则是越来越大的人声! 人声鼎沸,穿插连天的呼喊:“走水了!甘露殿走水了!” 甘露殿? 那不是皇上的寝殿吗? 左相居然敢把皇上点了? 我一边强抑内心崩溃,一边涌在人群中迅速疾走。 显然,为了让我避开嫌疑,才叫我火起之时逆行而上,选在离火场极近的淑景殿一叙…… 心中乱糟糟,脚下的步子也是凌乱。 从掖庭东二竖街,一路北上右转,经嘉猷门进来内宫,再穿过千步廊,这一路上全是来来往往灭火的水车和无数抱着水桶水盆的宫人。跌跌撞撞,拥挤不堪,一片混乱。 火焰产生的热浪,肉体已能感知。那巍峨高俊的甘露殿,竟然在无风的天气里,被如此之快的速度损毁,直烧到檐顶来了。 若被赤龙吞噬,火舌窜天! 整个皇宫的穹顶,已被映的一片橙红! 有微小的颗粒落下来了……那一处大殿,经燃烧产生的黑色细末,开始纷纷扬扬落下飘散…… 已呛的人咳嗽作呕!我不得不以帕遮脸,加快脚步。 这时,身旁一辆失控的水车,像是轴承坏了,正歪歪扭扭被几个宦官牵制。 可并没有将车控制住,以致直戳戳的向我撞来。 我急忙收腿转身,躲了过去,却又与一个怀抱水桶之人撞个满怀!那水桶一斜,半桶水直接泼了下来,从我的头顶飞流直下,灌了一脖子…… 这冰凉的井水直浇了我一个激灵! 我抹掉脸上的水,好睁开眼睛,打算怒视一番再酌情嘲讽,或者破口骂街! 可是…… 这一浇却如醍醐灌顶,一刹之后便叫我清醒了起来! 我突然发现,在我面前,路可是两条啊! 第一条,过了千步廊,左转是归真院,溜着归真院的墙根再往左转,便是一条碎石小路,可直入淑景殿。 而另一条路,我为什么,不趁乱而逃呢? 零九章 逃之夭夭 什么七品典言,小女子本不恋栈权利。 什么俸禄皇粮,身在皇宫有钱拿来没处花。 今晚的“贵人”既然敢大胆把皇上点了,把我召去能有什么好事? 再离不了烧杀抢掠这四字真言。 若一同合谋久了,不就更加骑虎难下? 那马脸王爷想要杀我,相爷一流想要利用我,本质上都是叫我以命犯险,殊途同归嘛! 哼哼哼,我要走了,我才不管你们有多重要的密谋,只能怪你们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穿越而来的人身上。不沾亲不带故,又无前缘,关系本身明明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我一咬牙,打定主意。 即刻抽身往回,一路大步流星,打算先回寝所收拾东西。再从膳房里头,我勘察过的一道角门开溜。 进了屋,苹果还未回来。也好,用不着再解释一番了。 现在唯一不舍的,仅此一人。 朋友一场,我将前几日得的几件赏赐和攒下的珠花放进她的妆奁盒里,叹口气道:“苹果啊苹果,你这个吉祥物定会事事吉祥。” 我脱下湿衣服,换了身黑色男式圆领袍。洗脸梳头,用最快的速度装扮成男儿模样。再凑齐我的几件宝贝戴好,揣上一袋铜钱和碎银子在路上用。可以了,其他全部撇下吧。 我的脚下如抹了油,一路往外出溜。 远远听着甘露殿似乎被烧脱了架,大块的屋顶碎片往下塌着,噼里啪啦。 赶来灭火的人更加多了!往嘉猷门涌入的人中,多了一批手持斧子镰刀的内侍宦官。如此看来,是要锯除甘露殿周围的植物,来阻断火势的蔓延。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离山的大营,那里的火把是那样的多,那样的红,像是喝了我们的血,像被那妖邪道士布了什么五行法阵。 道士? 我灵机一动。 我端详了一下我身穿的这件袍子,像极了道袍。 一计升上心头。 我便瞅准机会,从路过的宦官腰间,抽了一把拂尘。 哈哈,混乱如此,有谁能看的出来他们的典言小大人竟然升级成为小道童了。 膳房位于掖庭宫西门以北,靠墙的那几排房舍便是了,由跨院相连,层层通达。 据我平时的观察,这会子时间,所有官婢杂役全部下值了。一贯只留下几个大龄阿婶守夜,一个侍卫也无。而厨房后院的小角门便会在此时开上一刻钟左右,负责往外运送泔水。 我看了一眼手表,七点四十二分。 不错,时间刚刚好,差不多八点后那门才会关闭。这一刻钟,可容许我自由操作了。 我警醒着一切动静,穿过一层层的门,上中下三等的厨房,往后院走去。 偌大的厨房灯烛已经暗了,将将能就着点烛光。数量上百的灶子经受一整天的油污,现下又被擦的亮堂。说真的,要是晚上躲进厨房这种处处都是零碎东西的地方,真的不容易找出一个人来。随处一口锅就比人大。 我的脚步很轻,从这头走到那头,通向后院的门如我所料开着,像敞开的怀抱在迎接我的到来。 我大大方方的步入后院,院里头大水池边儿上,一个阿婶正用力搓洗着一大盆抹布,并未察觉我的来到。 后院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白天运泔水的板车就停在这里。我瞧着地上有刚淋上的油水,一丝丝被拖成了长线,延伸到了角门。 看来泔水刚刚被运走,车还没被送回。 我欢喜着推开角门! 心中已经准备吟诵诗歌:“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去! 门外突然现出两个抱着膀子的阿婶,一左一右,齐刷刷向我看来。 呃。 我马上调整状态,拂尘一挥,右手一个单立掌,行道家之礼后说道:“两位善女子,你们好。” 根据我的观察,在这个全民信奉道教的时代——(听闻太上皇那老头连皇帝都不干了,速度传位给儿子,自己躲起来炼丹玩。)那就更别提你们这些小虾米了,瞧见有道士大佬现身于眼前,那反应,必须巨大呀! 如我所料,这两位阿婶眼中冒光,一脸崇拜!双手扑闪着作揖:“道长,您怎么上咱们这儿来了?” 我端着架子,将声音压的像男声:“哈哈,二位善女子客气了,我乃是司天监主薄的弟子。因今夜甘露殿大火,上师察觉宫内有一股不正之气蹀躞,想是有妖异作祟。” “然,四位八方,具体锁定和处,却难敲定,时有变化!于是上师特命我等一干弟子,持咒掐诀,上下巡缉。” 她们不住点头,十分配合:“那道长现在要去哪里揪出妖祟?” 我合上眼睛,呜呜啦啦念了一段我也不知道是啥的咒语,然后睁开眼睛道:“出这角门,沿着城墙寻上半圈,再从永安门入,想必应有所获,” 两人热情:“那道长快请吧。” 我立掌道谢:“我见二位善根颇足,定会在老祖面前与二位多多祷告祈福。时间要紧,先行告辞。” 她们两个激动的差点没跪下来,又是一通作揖,目送我离开。 我便继续步伐稳稳妥妥,口中念念有词。等到了拐角处,将我的身影再看不见了,我就一刹之间,撒腿就跑! 这时,我将“用尽吃奶的力气”诠释的淋漓尽致,速度之快简直能将地上的尘土蹚出一道白烟来…… 我坐在京城闹市的一家路边摊上,抱着一大碗馄饨吃的美滋滋。 那无敌大海碗香烟直冒,里头满满漂着皮薄馅大的小胖子~ 咬一口,肥而不腻的油汁就溢出来了,鲜香味美。再连皮带馅送入口中,竟不知可以软滑至此。 就连碗中的汤也是回味无穷,喝一口,肠胃润润贴贴。叫人舒服到想去珍惜这每一滴汤水,以不辜负馄饨师傅的精绝手艺。 我的描述一点也不夸张!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这种情感纯粹是打心底,有感而发。 品味完这一顿盛宴,我才开始想着下一步去哪儿。 回二十一世纪,我估计够呛。虽说我这经历,不太像是投胎成功。可是,也无法确认彼方时空里,我的肉身还在不在。再说了,也没回去的渠道呀。 既然他们说,我在此方时空里,有个爹是凉苏县的知县大人,那我就偷偷回家找爹爹吧!自此潜伏在家,啃老一生! 这个去处实在是太美好了!极其适合我这个宅女呀! 做好了打算,便抬头问道:“这位阿叔,您知道凉苏县怎么走吗?” 馄饨摊主转过身来,满脸笑容:“咳,我说哥儿,这么晚了您可是走不了咯。只能明天一早,挨个客栈问问有没回益州的车,给几个钱,看能一路捎上您不。” “很远吗?” “可不近!在咱京城西南,近千里地。要是白天赶路晚上投宿的话,马车二十天能到。” 我点点头,见别人在桌上放上两枚铜钱,我便放了三个离开了。并不是耍阔,只是美好到叫人动容的事物,值得被买单。 这西市真热闹,这个时辰了,还有几家卖汤饼宵夜的铺子,宾朋满座。 京城里都是正南正北的街道,纵横交错,每家铺子招牌各有特色,倒不容易迷路。 我沿着巷子的灯笼阵,往前走着,遥闻前有琵琶之声。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 …… 曲儿婉转清丽,不知是哪家女子在月下抚琴。今夜既是无事之身,何不近前一赏? 走到了,才知—— 寻香误觅亭侯。 原来引我来的,竟是一家唤做怜音阁的女乐馆。 馆中檀香弥散,飘到了门口。 我踏上软木台阶,轻掀帘幕,进入阁中。选了处无客的矮席几案,跪坐在柔软的蒲团上。 有婢者见有客来,奉上银壶银樽各一,附几叠果脯糕点。 我便与自己斟满葡萄美酒,赏着台子上半遮面的姑娘抚弄琴弦。举杯啜饮一口,唇齿生香。待一杯饮尽,便开始溺醉在这五颜六色的迷离灯影中。 古时的酒真香啊。 琵琶娘一曲又完,起身行礼退场。 安静有礼的宾客们,在此时才会轻拍几案以做喝彩。 而下一位将要出场的艺伎,经司仪介绍,是位刚来几日的新人。 但见她身姿娉婷,年形虽小,却也初现婀娜。 羞羞然转屏风出场,一身改良过的胡服装扮,依稀露着双腿。那遮面的面纱,由珍珠串成,珠光奕奕。她手持一枚短笛,笛尾流苏如泻。 那该是羌笛吧。 她走路的模样,倒叫我感觉有些熟悉。 只见她玉步登台,一撩外衫,半坐半倚在半月牙凳上。轻举羌笛,手腕旋动挽了个花,便挽在了唇边。透过珠帘面纱的缝隙,用红唇含住,幽幽吹奏起来。 羌笛的声音空旷悠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好一番别致滋味。 然而赏的越久,越能够从她的颔首点头,气息吞吐间识出故人模样。 她是谁? 我的脑中过着每一张面孔,这十二日来,所有有印象的面孔。 我去! 张瑞卿? 我腾地坐直了腰身,再也没有心思品酒赏乐。 原来你还乐淘淘的有了一份新的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还是份在现代人眼中,叫做明星的工作,名利双收啊! 光是你成为了我小时候想成为的人(那时候不懂事),这已经够可气的! 你竟然,竟然还在前几天伙同马脸王爷,在半路上堵我,想要杀我,那真的是有够过分了啊! 我决定要惩罚她!不仅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那个惨被断喉的紫衣女子。以及等等。 说办就办,我即刻想起主意来。 今夜……宫中我未赴约,想必当权者已经连夜起草通缉公告,欲要追捕我。没准明日一早,便会在各个城门处卡点,等着逮我了。 那么,我就多留一天。 我起身大摇大摆的走到柜台前,学着男人模样说道:“台上的这位姑娘,本公子明日午时想约她一同进餐。初次见面嘛,哈,就先聊聊心事。倒不知,她是不是朵解语花呢?” 那鸨母将手一拍:“公子哪里的讲话!我这里的姑娘,各个善解人意。您对她颇为好奇,是她的福分呐!哈哈哈,那明儿个,是送到贵府上?” 我佯装满意的点点头,坏笑道:“如此甚好。不劳烦妈嬷相送,明日午前,我派车来接姑娘。” 我俩相视一笑。 突然发现,鸨母与客人之间,竟也存在着神秘的情感链接,那是一种知你懂你且依着你的体贴…… 于是交付了定金,拿上盖戳的收据,便背手阔步,离了这怜音阁。 今日不停的演戏,使我累极了,只想速速寻到一家客栈,好生歇息了。 零十章 迷香幻境 转天起来,我便在客栈楼下,找了个代笔先生写了封信。再给店小二两个钱,让他把信送去左相府。 另一边在我所住客栈对过,荔珍楼的二楼,订了个雅间。 这两间屋子,妙就妙在脸对脸儿,隔路相望。打开我眼前的窗户,就能把正对面看的一清二楚。 瞧着上午十来点钟,午时将至。我便命提前订好的马车,出发去往怜音阁了。 日头一点点挂上正当空,光芒普照。阳光直落落的照进对面朝南的雅间。不错,这时节里阳光已经没有了力量,不至于让里面的人感到太晒,从而关上窗户。 最主要的是,我看对面一片清晰。而对面看处在背光的我,自然是一片模糊。 真好。 我昨晚选在这里留宿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想这么细致。天时地利这个东西,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我倚着窗子,慢慢悠悠品着一壶茶,只等马车接了佳人归来。 不多时,先是听见叮咚叮咚的马铃声,我循声看去,原来是左相府接到了信儿。李成蕴领着几个随从,骑着他的棕色高头大马来了。 来的倒早。 还是那副气派模样,也不怕被张瑞卿洞察了他,望风而逃。 到了地儿,飞身下马,留一个随从安置马匹。他便和几个手下“沧啷啷”二阶迈做一步窜到楼上。 上了楼,蹑手蹑脚推开雅间的门,瞧了瞧。待勘察完了地形,便各自找位置埋伏了起来。 现在只等张瑞卿上门了。 我摆弄着茶盘上的茶宠,过往经验告诉我,越是要成事的时候,越容易出状况,就越需要警醒。 我掰响手指关节,咯嘣响后感觉畅快,可以调整“暗流涌动”的紧张。 可,我现在人在暗处,我还紧张个鬼?咳咳,到底是心理素质不够老练,还是感受不到“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兴奋? 我真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简直是思考者雕塑的化身。 时间很慢。 终于,那辆熟悉的马车由远及近,穿过汹涌人潮,停靠在了荔珍楼下。 车夫掀开车帘,里面的胡服女子缓步下来,还是一身的青色。我仔细观察她的走路姿势,体态神韵,尽可能确认着,她是真还是假。 店小二引她入门,交待了几句客套话,便带上门出去了。 她飘然入座,去摘头面上戴的幕篱。 在她将摘未摘之时,这一刻我心中的感受,如一位画师在给他的杰作添上最后一笔。而这一笔,在颤颤巍巍后终于凝神聚气,以致下笔如有如神。 白色的幕篱轻揭,又见画眉入鬓。 狭长的媚丝眼是她的标志。 没错了。 我低头饮茶。 耳听对面楼梯间传来呼呼啦啦的脚步声,再听那雅间的门猛被踹开,传来女子的惊呼声,我便不必再坐下去了。 与客栈的账早已结完,只待喝完这壶茶。 现下这最后一杯已饮尽,再不管对面荔珍楼的喧嚣。我像是一位无闻的剑客,从侧门悄然离去,深藏功与名。 正午明晃晃的四方大街上,我掂了掂见了底的钱袋。 剩下的这点钱要是省着点花,怕是也只能撑两天了。 嗐,一激动全然忘了银钱的规划。 正踌躇着,看见路边隐巷里,拴着一队骆驼货车。有一群西域商人,在紧挨着的那间馆子里,大嚼着胡饼,就着水盆羊肉。 这是刚进城的客商,还是将要出城的? 我观察他们,一个个从衣冠到鞋袜,都颇为干净。不像是刚刚经历了远途跋涉,浑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倒像是饱餐一顿,即将踏上回程的归人。 我再瞧瞧前头,这条路再往前便是延平门。 “不如,我就先出了城门,再想来钱的事?” 我心里头暗暗盘算,趁他们不注意悄悄靠近了骆驼车队。 嘿,这些骆驼个子真大!浓密的黄毛在太阳底下油水锃锃,吃的太饱使得驼峰结实高耸。 我把每辆货车的盖布掀个缝,挨个往里探探,确实装着三大样,绸缎茶叶和瓷器。 我选了个装绸缎的车,打算跳进去。可这盖布被捆的太紧,叫我废了好大力气才钻了进去。好在货舱装的没那么满,还有我翻身的空间。我躺进绸缎堆里,再翻出几卷盖在身上作为掩护,由此便可闭目养神,小憩一会了。 小货车儿晃悠悠,像是躺在摇篮里,不多一会儿,便摇进了梦乡里~ 可没想到的是,当我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了。 原本只想略略眯会儿,等出了城门就找机会下车,没想到竟酣眠不醒到现在。 我摸了摸周围,滑腻腻的触感告诉我,还在绸缎车上。但车子不再颠簸,周围也不闻人声,这该是投宿到哪家驿站了吧? 我扒开车围布,只露出眼睛,瞧见这不知是停在了何处的后院。也不见人影儿,觉得不算危险,方才轻轻下了车。 双脚刚沾地,便突闻道家经忏诵唱的声音,吓得我一个激灵! 我环视一圈,确认这着实是个破落的道观。 后院只有几间房舍,连个跨院也无,仅有的一小片空地。被骆驼车队占了个满满当当。我往前院走着,路旁有个小钟楼,也是极其简陋。 钟楼的第一层,只是副空架子。就势搭建个第二层,装了枚大铜钟。 过了钟楼,便是通往前院的月门。 前院是单檐庑殿顶大殿,含东西配殿。 正殿大门敞着,看进去有着极高的挑梁,大梁的裂缝清晰可见。或许曾经有过描金彩绘,可现在已不见了踪迹,只有陈年的乌木之色。 从房梁高高垂下的灯托上,点着几星油灯。 大殿正中央的神像前,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道在蒲草席上双盘而坐。我心中奇怪,只一人小声诵念,为何刚才能声如洪钟! 我抱着墙,偷看了一会,直到殿内的念诵突然停止。又闻一声:“进来吧。” 那老道语气平静如水。 咦,被发现了……嘿嘿,怪不好意思的。 我讪讪着往里走,那一直背对我的老道徐徐回头,我欲当面向他问好。 可当我直视他那张脸的时候,只一刹那,我感觉所有的精气神都向外发散,魂不附体了。 那张脸的两个眼睛,是空空的黑洞,眼皮塌拉在眼眶上,成了两坨没有生机的死肉。而嘴是张着的,黑黄的烂牙歪歪扭扭,散着臭味。然后那嘴,越张越大,越大越扭曲,然后“嗡嗡嗡”,从里面飞出一群蝇虫来…… 头重脚轻的感觉达到了极限,我再撑不住了。 我似乎倒地了。 可是刹那后又一晃,画面又变了。 我来到了这所道观的山门处,砭人肌骨的寒风卷着枯叶,擦在地上哗哗啦啦的响,直到把残身刮碎。 我像是来过这里,故地重游。就再次,跟着念诵声进了正殿。 一样的地方,只是焕然一新。 整个屋顶全是神秘的图腾,可大殿上的元始天尊神像变了…… 变成了一个女子模样,奇怪的是,嘴巴略尖,还有几根胡须,衣摆之下,露了截儿细尾巴出来。 我挠头,这是何方神圣?令人不解。 而刚才那恐怖老道,也恢复了较为年轻时候的模样。我迈过门槛儿进去,他一直面对着我,望着我所在的方向,和蔼的笑。那笑容绽放,如春光和煦。 我不敢相信这一幕,却也不敢把话说的太明白,只絮絮叨叨:“你,你刚才,刚才不是……” 可他像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眼睛还是望着我刚才站的位置。 而此时,一位梳着双丫髻的道童从我身边走上前去。 尴尬了。 原来,他是对着道童在笑。 那约摸只有八九岁的道童浑是个精细人,将手中满满一大碗白腻晶莹的油膏举的高高,递给老道。 老道抚了抚他的头,问他还能再炼出几碗来。道童答:“回师父,炉房还在提炼,那个大个子挺能出货,许还有两三碗。” 大个子?那个大个子?你们是在炼什么油? 心下发怵,挪远了几步…… 退到了大殿一侧。只见那宽阔案几上,铺排着满满当当的蜂巢,模具,用棉线搓成的蜡烛烛心。桌角是堆成摞的半成品蜡样,色泽剔透,散着异香。 冥冥之中我感觉这蜡烛就是苹果那晚所说的“神秘银烛”。 我走近,仔细端详了那些蜡烛。不知缘由,晾干的烛身竟然在表面析出了银色来。素来蜡烛有红有白,可这带着萤萤银光的蜡烛,究竟是何道理? 我在工作台那里摩挲了半天,并偷偷藏了一支放进袖中。但一直没人理会我,也没人察觉到我带来的动静。 他们竟完全看不见我? …… 待那道童再次出门,我就跟了出去,既然“隐身”了,就一同去看看他们所说的炉房。 小院的陈设未改,绕着月门走到钟楼处,道童停下了。 他像是玩“跳格子”一般,以整个钟楼的框架为圆,时而转左,时而转右。或绕外圈几步,或点与点相连,反反复复走跳之后,位于“圆形”中心的那块地砖竟然“咯嘣”一响,一道完全不起眼的暗门开了。 这道暗门,宽窄只允许一人通过。要是苹果来,就得侧着身子了。 只见地下灯火通明,道童踩着紧窄的阶梯往下走,而我也准备跟上去…… 正要迈步,只感觉我的“人中穴”徒然一阵针刺之痛! 眼前的楼梯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蒙。 我眨眨眼,想要看清楚一些,依稀之中,方才那花发老道手持银针出现在我眼前。 我怯怯的看着他。 他的双眼不再是两个黑洞,嘴巴也不再狰狞恐怖。 一切都回归正常人的模样。 乍醒使我迷蒙缱绻。 我未言语,他先开口:“闻不习惯我观中的濯缨香,产生了幻觉,吓坏了吧!” 幻觉? 那一切真实的可怕,你说只是幻觉? 我下意识掏了掏袖子,刚才藏的蜡烛不见了。难道,真是幻觉? 心中暗暗存疑,却未敢问出声来。 若把刚才所看到的如实托出,“梦见了”不该梦见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被杀人灭口了怎么办? 我坐起身,额头还很昏沉。 老道默默擦拭着用过的银针,再细心放回针灸袋里,一支支码放妥帖。然后净了手,倒了碗热茶给我,适才开口问道:“你这个小家伙,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便只把偷偷搭乘别人货车的一段,掐出来明说了。 老道一笑:“你个女儿家男扮女装,四处乱跑,怕不是个江湖混子吧。” 我挥着双手:“不不,倒是别人把我拐到京城,这不刚得了自由。” “哦?我倒也得知一件秘闻,不妨说出与姑娘听听。” 老道语气认真:“闻言,前阵子官府四处张贴告示,所招来的十数个女子,并未按照告示所写,以秀女身份送进宫中,待选椒房。” “而是被那北境藩王,带去了他在离山的大营,现下里情况未卜。不知道姑娘与我所说的,可是一件事?” 我语塞难言。 而他先是瞧了瞧我的神色,从而继续轻声慢语,若讲故事般轻松说道:“这北境王与现在的圣上,是为叔伯兄弟。他一直辖制北地受降城,抵御突厥,倒也保得北国边境不受夷狄来犯。” “直到十年前,太上皇莫名其妙的迷上了炼丹药,修仙术。而后一发不可收拾,愈陷愈深,疏于朝政。终于在五年前,禅位于膝下唯一的皇子,而这皇子的年纪只是刚满二十一岁,弱冠不久。皇子性格算是不暴不敛,可到底缺些历练。这样一来,北境王便坐不住了,猖狂之势,渐趋昭彰。” 我快嘴一句:“可是非要屠净辛卯年白露日所生女子,是何道理?” 话音未落我便意识到说漏了嘴。 咳!这老道太过了解人心,用一个秘密在潜移默化中取得别人的信任,再套出另一个秘密。 他接上我的疑问:“老道也是对此屠杀无辜女子甚是不解!遂起一卦。而卦像显示,此事之因起,与王爷闱间秘密有关,而与朝廷并无干系。” “至于官衙或者其他路径的说法,无非只是借口托词。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王爷对圣上逼迫威胁,从而除掉他想除掉的人罢了!置于为何偏要除掉此日所生女子,还需进一步侦查。” “怎么威胁的?” “这个还不简单,圣上叫他回京述职,他非要带上五万将士。声称那北境近来太平无事,可撤军三成回护京都。” “喔……,所以逼的皇上答应了选秀女之事,他才不领兵回京?” 我若有所悟,却不透彻。 老道点点头。 说话间,他从柜中拿出一碟素饼,搁在我的面前:“所以呢姑娘,在离山能帮你逃过一劫的人,可是真得感谢人家啊。” 他这一番话说出,似乎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才能够匹配我这出逃的行为了。 不对,他怎么知道在离山有人帮我?难道他认识左相? 我已经感觉不对劲了,现在只能祈祷他没得了抓我的授意。 心中也在龃龉:“至少替左相抓住张瑞卿,也算是一件报答。” 素饼未吃两口,门外便有敲门声,传来一年轻小道声音:“师父,相爷派来的人,问您那姑娘找到了没?” “你!”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的眼睛刹那喷出怒火,未下咽的饼噎满了一喉咙。 十一章 甘心如荠 此生第一次体验被五花大绑的精绝感受。 每一次的呼吸都会把手臂带入更深一步的淤塞麻木中。喉咙被绕过的绳结扼的我不停想做吞咽动作,而胸腔的憋闷又使胃气想往上窜! 太难受了,我恨不得化身为一枚陀螺,钻天遁地来释放我的不痛快。 刚刚,那花白头发的老道居然看着我被绑的样子还哈哈直乐。作为把我“出卖掉”的弥补,还赠了一胭脂盒大小的独门秘制濯缨香给我。 谁稀罕啊! 他背手在我面前踱着步子,幽幽道:“此香配料难得。光是集齐一副原料,便得用上五载的功夫。至于后头炼香提香,若过程稍有错漏,便前功尽弃。因此若能制成此方,所需要的重要元素,乃是运气。” 他说的头头是道,我心中暗暗嘲讽:“行嘞,简直比薛宝钗的冷香丸还难得,总成了吧!” 他一脸认真继续说着:“方才我正殿试香,半香匙的量未及燃尽,便足足使你这未接触之人先生幻觉,再昏聩了一个时辰。你可知这用量,如何掂量吧?” 掂量?我现在只想把整整一盒扣到你的脸上! 而现在,我在马车里用尽所有办法试图挣脱。想在座席靠背磨断绳子,想靠身体柔韧掏出一只手腕,都以失败告终……对对,我的宝贝匕首呢,它还藏在腰带里,我该怎么把它拿出来? 于是,我便在马车里用上所有的姿势,试图把匕首蹭出来,什么蝗虫式,鸽王式,头倒立式,棕熊蹭痒式…… 我从座席蹭到地上,再一路毛毛虫蛹进,翻两个跟头再接着鲤鱼打挺,各种操作,直忙的我满头大汗! 终于终于,匕首滋溜,掉出来了。 我大喜过望,再“蛄蛹”上去,侧弯着腰,用手指夹到那匕首。就着那姿势,那劲儿,很快把绑在手腕处的绳子划开了。 突然的释放,使双臂的血液快速回流,汹涌的酸麻铺天盖地而来,若百蚁啃咬,不由得使我表情扭曲,打滚挣扎。 过了许久,我的胳膊才重新成为了我的胳膊。双手依然使不上劲儿,连番哆嗦,不得不靠牙齿把绳子完全取下。 因此,突然打开车门的人,会看到一个少女嘴啃麻绳,衣冠不整,坐在地上正无声的歇斯底里…… “这……” 我听到了他们小声的讶异! 而我恨不得哀鸣一声!天诶,忙这么半天居然忙到目的地去了喂! 我被扔到了尚宫局的大堂上。 我也就趁势摆出半坐半跪,神思倦怠的模样,没打算配合。时至今日,我未能适应她们动不动便直戳戳的行跪拜大礼。虽没抬头,但我知道姜尚宫及陈尚宫,刘司言以及副掌司皆在用眼神毒打着我。 有意思的是,在场之人也就这么几个,不是我以为的人山人海…… 按理说,宫人私逃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开批斗大会,召集各司,杀一儆百,以儆效尤的吗? 可是真够给左相面子的。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有恃无恐”了。 姜尚宫发话:“说,为什么私逃?” 骤然一句,声音荡在夜晚的大殿似有回声嗡鸣。 “想回家,想自由。” 我不想再装了,说出实话的感觉真痛快。 刘司言拍案:“真是放肆!宫规在你面前就是一张白纸?” 我不慌不跌的说:“各位大人,小的其实半月前摔坏了脑袋,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此次出走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挑衅宫规。只是想出去找一找自我!还请明鉴。” 我确实说的是实话,但她们却认为我在狡辩。而往往狡辩的时候,她们会以为是实话。 只听见一向颇稳得住的姜尚宫怒斥:“我只问你,知不知错?” 我该说什么。知错?我要觉得错就根本不会去做。不知错?那我们要对峙到什么时候…… 我迟迟不做声,场面一度陷入了僵持。 那位一贯少言的副位陈尚宫倒开口了:“诸位大人可莫要动气,我瞧此女到底精诈,她这是拿准了我们的斤两。” 刘司言冷笑道:“也是,她岂不知换做旁人该是立即明正典刑,当众处死。还由得给她机会申辩?姜大人,我看这尚宫局她也不用呆了。今天暴室来信儿,说是废妃萧氏突然瞎了,眼前儿只能看见点光影。上头传旨选一人前去伺候。我看不用选了,就她吧。去到那种地方,也好改一改,她那不知好歹的毛病!” 我始终眼睛看着地板,近乎于没有表情。不做眼神交流的好处是,省劲。也免于洞察到什么丑陋人性。 余光中姜尚宫站起来口气严肃:“就按刘司言说的办。另外,我看你至今跪无跪相,到底勤能补拙,那就在这尚宫殿门口跪上一夜吧!” 说罢,揣着双手昂首去了。 可跟在后头的刘司言不肯罢休,稍留两步,对我略略切齿,申斥道:“本官会吩咐守夜的人盯紧了你,若有懈怠早退,我定传杖三十,绝不饶你!” 她留下了霸气的语言带走了霸气的背影。 不过我还是善于理解别人的,心里嘀咕道:“算了刘司言,我不恼你。想必在你手下丢了人,你也担了罪咎,遭了斥责吧。” 我跪在尚宫殿门口的廊下,瞧着满天的星星。 心中一如晴夜明朗豁然。 真好,到了明天,就算物质紧短,也不用再被逼着出生入死了。 这一夜,我就把自己的双腿当成别人的双腿,直愣愣跪着吧,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我理了理在马车上揉乱的头发,要和月亮婆婆遥遥相望一整夜,给她留个好印象。 有这么多空闲时间,明明正数着星星,却不孝心数回了刚才的那座道观。 那该是怎样隐秘的地方,就连载我回宫的马车也被封死了窗户。 我把灈缨香从袖中拿出,打量着这盒松绿色的粉末。老道说,它可以将人们心中的恐惧和怀疑,以幻觉的形式变现出来,甚至夸张放大。 他还说,若我老实在宫中配合行事,便把我心中想要探寻的一个真相告诉我。 心理战?我自己还不知道想探寻什么,你就先知道了?我看三清殿的元始天尊也该让贤于你了,你去当神像吧,我一定供香火钱。 也是你们运气不够好,我不如你们认为的那般“天真”,若不然,真的差一点就选择相信了呢! 看好了各位,不是相信,是“选择”相信,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那个时候我多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是善人,每个人都说真话呢! 但成长的区别就在于,我如今并不是“选择”不相信,而是你的种种举止,根据我的分析,我认为不可信! 而当前要做的,是要把自己的生活,变得主动起来。 于是,我就在黑暗的深夜里,默默为自己打气,“加油加油”,再嘻嘻哈哈的偷笑一番。 而此时突然听见有人在笑…… 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守着尚宫门的一个常侍,他倒是耳朵灵敏。 又闻他叹道:“我说姑娘,罚跪有什么好笑的,咱家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受罚这么开心的!” 我掩嘴把笑咽了一半回去:“没事没事,长夜无聊,想起笑话来了。” “嘿,是什么笑话啊?说出来与咱家一同乐乐!” 于是我便声情并茂的讲着:“在我老家那个地方,所开设的学堂,不仅男童可以就读,女童也可以。当时有一位同窗好友,十分厌学,总要找各种借口去向先生告假。这一日,下了堂,他又屁颠儿屁颠儿的找先生,称第二天有事不能来上学了。先生问他所为何事?只见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的说:‘先生,我明日有可能伤风发烧呐’!”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哟,这是谁家的猴崽子啊,这么逗。”常侍大哥笑的前仰后合,拍手称快。 我见他如此受用,便继续讲到:“后面还有呢!先生因此把这家伙一路提溜到家,将原话奉上,告知他的父母。待先生走后,那自然是抄起家伙就打啊!我这好友虽然正挨着打,可是突然想起先生说过,做人要孝敬父母,就大脑短路问候他父亲:‘您老吃饭了吗?’,此话一出,这还得了,他父亲只觉得是上脸挑衅啊,便气的他老人家拿菜刀将他追出了二里地去……” 我话没说完,常侍大哥便又笑的被口水噎住,哈哈直喘气。 这反应也忒大了。 真不知道是这大哥笑点太低,还是太久没听过笑话了。 等笑罢了,他拿了一袭披风过来,与我披在了肩上:“女子家的,可不能着了寒,快垫着点膝盖。本想着拿个软垫给你,但又怕刘司言万一知道了,会罪过于你,再熬会儿吧!” 我感激的看向他,他的容貌果然生的和善,许是净身的晚,项颈上还有着小小的喉结。 我俩攀谈了起来:“大哥,你是怎么入了宫的?” 他叹口气:“咳,大家还不是一样,家里兄弟多,又逢连年天灾,地里颗粒无收,家里头便给我寻了个这样的出路。在宫里好歹是有着稳定的俸银拿,每个月总能关照着他们,有个活路。我这十三岁进了宫,如今便也二十五了。” 他们的人生,只是为了一口饭。 我心中凄楚:“那有想过出去吗?” 他苦笑:“出去做什么?在宫里若差当的好了,有天能混个一官半职,人家也就少低看你一眼。要是出去了,身无所长,不成了流浪了。” 他们的生存经,有属于他们的道理。其实细细想来,什么时代都有这样的人。就好比曾经我所处的单位里,为了一份工资,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中年男人,比比皆是。 我不时倒腾着两只膝盖,好换着受力方向,不至于全部麻掉。挺直的腰身早已经塌坐下来,酸痛难耐了。要不时用手指按摩放松几下,才能略微缓缓。 常侍大哥看着我难受,继续与我聊起他的一些见闻,好分散着我的注意力。 自然,每个人的经历总有一些绚丽多彩的,我听的认真,便也记得清楚。 我俩就一直这样兴致勃勃的聊着,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终于天亮了,等钟楼敲了日夜交班的钟声,你便可以回去了。”他的语气有替我开心,似乎也有些意犹未尽。 他又言:“我知你之前是司言司七品典言,我呢,是内侍省掖庭司的监事,有时负责尚宫局的守卫,也掌杂役洒扫之事。” 我点点头。 他四处看看:“我要回门口那站着了。” 我笑答:“我叫凡玉菟,快回去吧。” 他的笑容也爬上了眉梢:“我叫卢笛。” 而后一刻钟不到,外面的世界便开始喧嚣了起来。 第一批早的官婢宦官,已开始细致洒扫着各路庭院长街。第二批早起的宫人,也已然习惯了步履匆匆,赶着去各司中上职。第三批理事大人们,已开始监管着各职司运转如常。 她们远远走过,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纷纷将我围观,幸灾乐祸的场面。似乎,忙碌困倦的早晨,只顾得上自己的疾苦。 只有苹果出现在我面前,她对我无奈的笑了笑,告诉我她告了半天假,来接我。 我揉了揉熬红了的眼睛,对她嘿嘿笑着。 此时钟楼上连响了十声,声彻云霄。 “夜班到头了,起吧。” 苹果伸出手来。 我抬头看着她,嬉皮笑脸:“苹果,我动不了咯~” 十二章 贬黜暴室 苹果背着我,从晨间的人潮逆行回寝所小院。 到底一身男装还穿成了在猪圈打完滚的模样引人侧目,我将脸躲进苹果宽厚的后脑勺。 此刻,思绪飘飞。我想起很多年前,初中的数学老师跟我说:“玉菟,你就只管好好学,你后座的梦娜是你坚强的后盾。” 果然,那个时候有不懂的数学题就问梦娜,而她也是毫不保留的讲给我。就像此刻,苹果亦成了我坚实的盾牌。 回到小屋里,脱了鞋袜,裤脚卷高,两块膝盖已经黑紫,可是感觉不到疼。 整条腿又凉又木,直到用一大桶热水将皮肉泡热了,双腿才虚虚囔囔的肿起来。 热水放松了肌肉经络,使得水肿显现。而表皮又被热水烫的通红晶莹,如此看去,简直像两条巨型水萝卜! 洗干净了,我趴在床上。苹果帮我按摩着后背和腿肚儿,哄逗我道:“跑都跑了,怎么被抓着了?” 我沉浸在手力温柔的安抚中,影影绰绰的说了句:“这是个谜。”便在她的无限宽慰下睡着了。 可我没想到,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苹果不知去了何处,挨了欺负。 待我一睁眼,寻找我的后盾时,便看见苹果的嘴角微微破损,半边脸肿着。 我惊问:“谁打你了?”可她却不愿意说,只说不叫我多事。 我甩被下了床:“趁我还没去暴室,我去找趟苏姑姑,让她替你做主。” 苹果第一次那么正色说话:“找苏姑姑?是皇后宫里的老人,你当如何!” 我怔住了,皇后…… 暴室——最早乃是宫中晾晒丝织品的地方。 而到了后来,宫中女官身有废残及后妃有罪废黜者,皆置于此处。 如果说永巷是后来的辛者库,那暴室便基本算是冷宫了。 暴室大院与戏园子“众艺台”,粮库“太仓”,比肩于掖庭宫的最北边。 苹果替我抱着棉被行李,边走边向我普及着基本知识。 我听到此处不禁哑笑,把太仓放在暴室的旁边也是心宽,真的不怕有破罐破摔的亡命之徒一把火给烧了? 苹果佯装有怒,装模作样,睙我一眼。 说到着火,我突然想起甘露殿:“咦,苹果,皇上前晚是不是被烧死了?这宫里怎么不发丧啊?” 苹果被吸进去的空气呛住了,咳嗽了几声,嗔怪道:“你小命还要不要了,净胡扯!皇上身体无恙。” 我疑问:“为什么?甘露殿可是他的寝宫,又闻那个时间他总在看书或者小酌。” 苹果咧嘴道:“起火之前呢,圣上恰好看书困了,便自己一人从寝殿后门走出去醒醒神儿,刚好躲过一劫。” 我疑问:“那为什么有人喊着救皇上?” “咳,咱们这位天子夜晚喜欢独处,看书或者小酌都为怡情,自然不喜有人在旁边伺候。” “那晚出门时估计未将书合上,想是风一吹,翻起的书页碰到烛台上的火苗,才引了大火。候在寝殿外头的常侍宫女,肯定以为皇上还在里头呗。” 我扮鬼脸吸着嘴唇,露出两颗门牙用斗鸡眼看向苹果:“这套说辞是谁告诉你的哇?” 苹果被我逗乐:“上头给的说法,咱们还不得听一说一,上行下效。” 借着背后洒来的阳光,我突然发现苹果清减了一些。 玩心又起,我绕着她蹦蹦跳跳,左扭右摆,又唱又念:“我的好姐姐,最近做事费心瘦了,快从苹果变木瓜了!不能够,回头菟儿哥我,做一道美食给你尝尝!” “什么美食?” 她真的没有吃好,一听我说食物,眼睛便有渴望之色。 我眨着眼睛:“先保密,就快知道了!” 和苹果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轻松。即使在通往暴室这条越来越荒凉的路上,也是喜溢眉宇,言笑晏晏。 我想过很多版本,关于暴室大院有多荒芜,有多杂乱。 可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到了大门被轻轻一推,掉下来半扇的地步。 这样的见面礼使我哭笑不得。 还好门不大,不然真得把走在前头的苹果压成苹果泥。 门口守卫是两个懒散的小宦官,见苹果有女史腰牌,客客气气的过来把门板挪走,靠在墙上,笑言道:“哎哟失礼,这破门吱吱呀呀一年半载了,不想今儿个掉下来砸到了到您,小的这就找匠人来修。” 入了门,眼前的长方院子颇大,像是七八十年代的单位家属院。 一整排硬山顶式样的瓦房,朝南而建。 住在这里的人,不论曾经是什么出身,什么身份,此刻全部比邻而居,无二无别。 屋顶败瓦剥落,再续上雨毡茅草,因此看上去,大补丁套着小补丁,圆补丁接着方补丁。 补丁补丁,读起来像檐角的铃儿~ 再往下看,尘封的院落被厚积的落叶铺了几层,未黄的野草扎在墙根,良莠不齐。 踏进院子,脚下的干树叶劈啪作响。 我和苹果,开始挨间询问,哪个是萧废妃的屋子。 大多数的房间脏乱恶臭,令人掩鼻。只有寥寥一二,仅算规整。 她们大多孤僻无言,或者摆弄着一个物件自顾玩着,并不理人。一直快走到了头,才有一位正举着向日葵,从上面抠瓜子嗑的大妈搭理我们。她把下巴一扬:“你走过了,进门数第五间就是。” 第五间?天呐,我对第五间印象极为深刻!那位四十来岁的老大姐浑身酒气,正枕着门槛呼呼大睡。 不嫌硌得慌吗? 我们赶紧折返回去,放下包袱,一头一脚的抬着她,将她搁到已经看不出被衾颜色的床上。那要非说脏的黑明黑明,也说得过去…… 屋内本就没什么摆设器具,但视觉感受依旧是乱七八糟!横七竖八! 那趿拉成拖鞋的翘头鞋一只在桌上,而另一只成了宠物,正抱在怀里。 就算收拾,竟一时间感觉无从下手。 苹果嘬着牙花子,帮我铺着床。 房间另一边,萧废妃床铺的对面,有那么一张单人小床。靠着一扇窗户,窗前一张小桌。 苹果收拾了半天,用抹布擦掉灰尘,甚至用纸糊了一道墙围子,尽其所能为我布置的周全干净。 尔后佯装瞪我一眼:“你个祸殃子,就在这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吧!” 我对她吐吐舌头。 她把床褥铺好,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放在床上:“喏,你的公文。上面写了,允准你在宫中行走。” 然后她把公文里的小腰牌为我系在腰间,打量我的衣裳道:“现下里穿着官婢的制服,倒还是有特权,不错。还有,这身紫藤灰穿你身上,倒像是个小道姑呢。” “嘿,你敢取笑我。”我俩便又打又闹,嘻嘻哈哈追赶到院子里。 刚好,顺势能将她往外送了。 我脸上带笑,装着宁静:“好啦好啦,你也该回去了。” 她忍了一下情绪,挥手与我告别。 我不愿让无谓的情绪,来消耗我的精力。送别她回来,换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开始我的新生活咯! 瞧了瞧,除了年久失修,这里只是欠缺收拾罢了。 规格不如这里的房子,我小时候还住过一段时间呢。那个时候在蹩脚的小胡同里,哪里有此处宽敞明亮。 开始着手收拾! 我挽起袖子,凭着感觉从水井里打出水来。再把从房间里搜拣出来的脏衣服脏手巾,也统共就那么几件,一股脑儿全部泡进大盆。 然后,抓了皂角粉,学着以前姥姥洗衣服用搓板的样子,一件件的搓洗。大件的,便用浣衣锤捶打。 这该比在永巷轻松多了,统共只负责两个人的家务,算不得劳累。 未过一会儿,便将脏衣涤洗干净,整整齐齐,晾平在院中的竹竿上。 皂角粉在此时可是稀罕之物,我得将洗衣水反复利用。 先将窗格桌案,床底地面的灰尘扫干净,再用抹布蘸皂角液进行擦拭,算是消毒杀菌。 等脏污不见了,便用清水再擦拭一遍。 我推着抹布,从地板这头擦到那头,也觉得是一种趣味,忙的好不热闹。 终于窗明几净,新鲜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我感觉收货了成果。 收拾完了屋子,开始打理院子。院子太大,只得先扫门前雪。 我将落叶与杂物收进竹筐里,拖到院子最西边的几颗松树下倒掉。就这样一筐接着一筐,终于在几趟之后,才把地面的石板显出来。 接着,打几桶水冲刷地面,从房檐下的台阶往南冲,地势本也北高南低,水哗啦啦的带走灰尘,再沿着墙根的导水渠慢慢流走了。 我当下这一米五五,八十来斤的小身板,也是很有力量的喔~ (穿越过来之前不矮,不矮) 我看了下手表,三个小时。虽不能使环境焕然一新,但足以改头换面。 今日的清洁就到此吧,我拍拍手,将衣服捋顺,眼中存着欣喜。 可这时,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那位向日葵大妈,吐掉嘴中的瓜子皮,鄙夷的嘲讽我一句:“你以为你能够改变?看来你还小,不懂什么是绝望。” 绝望。 只一秒钟,她便打破了“努力”这个词。 如果还能够努力,那便是还有选择。那么,如果努力的机会也没有呢? 我原本暖融融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里,两行清泪突然就滴滴答答。 她的话,太沉重了。 可是,当我感受到泪珠滑过脸颊,当我感受到它是热滚滚之时,我饿心头便也随之回暖! 在我穿越来这个时空之前,我的眼泪是温凉的,那个时候我知道,我的身体没那么好了。可现在,不是又好转了吗? 我有一种发现,际遇会随着心念转变,而转变。 还没消化完这一痛一喜,便听见屋内乒铃乓啷。 我急忙进去察看情况,只见萧娘娘双手扒着桌子,而陶瓷杯摔碎一地。 我赶快扶她坐下:“萧娘娘,我是新来伺候您的。您别动,我来。” 我将刚晾好的茶水递到她的嘴边,她渴极了,放量牛饮。如是连喝了三杯,方才止了。 她斜靠在枕头上,打着嗝儿:“你就是他们说的小兔子?” “啊?嗯嗯,是小女。” 没想到她立即啐了一口:“这帮打粉擦花的吊死鬼,还以为要给老娘送来份烤野兔吃,没想到是个活人。哎哟喂,大失所望啊!” 这这这,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劝了,支支吾吾道:“娘娘,您不是眼睛不舒服吗?上头怕您不能正常起居,所以才……” 我走近她的跟前,观察她的眼睛。只见眼球混浊,眼黑上有一层白膜。 看来,这不是失明,而是后来人们所说的白内障。 “瞧完了没?我这眼睛,打小就容易有眼疾。这两年看东西总有个白影,一天严重于一天,这几天基本上算是瞎了!” “好比现在,我看着你,只觉得前头有个人形。至于你啥样?瞧不见咯!嗐,还找人伺候我干嘛,早一天死早好!” 我试图宽解她:“娘娘,您这病说不定能治呢。在我老家,有许多治好的例子。” 她不再作声,世界又重归一片缄默。 我也闲下来,从包袱里拿出带来的果仁蒸糕,分给娘娘。 这暴室一日里,外头只送来早饭中饭,晚饭向来是没有的。还好我早做了心理准备,中午在例餐外多吃了两只大鸡腿,快饱到了嗓子眼,这才使我撑到现在也不饿。 我躺在床上,寻思着明日吃饭的问题该如何解决,一来二去,便睡着了。 呼呼呼~~ 睡的正香的时候,我依稀回到了我以前的卧室,又听见我的甜甜猫在门外用爪子挠门的声音。 她在提醒我,快开门,我要睡到你的枕边。 这声音是我生命中的记号,每至于此,我便会敏锐的从梦中醒来,去开门放她进来。 而这次,也不例外。 我迷糊着坐起来,开了点眼缝儿站起来了身,直到走了一步,才惊觉我是在另一个时空里!而那挠门的声音,竟然出自眼前的窗户…… “是谁?”我小声惊呼。 然后一道影子从窗前跃下,一闪而过。 “是甜甜吗?” 我急忙追到门外,可是叶静虫眠,朗夜星稀,一切都杳然无声。 十三章 奇技淫巧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和萧废妃的杀猪叫声便响彻了整个暴室大院。 我死死抱着她的腰往远处拖拽:“娘娘!你别跳,不能死! 她蹦跶着拼命挣脱:“快松开!松开!” 我跟着嚎:“不能松啊!病了就治,死什么!” “谁要死了?我是喜欢探头进井口,听里头的声响!” 啊??? 我这才丢了手,她的破衣服也基本被我撕烂了。 我扶腰喘气:“娘娘,这井里头有啥好听的?” 她侧着耳朵,把头继续往里探:“咳!你们不懂,眼睛不好的人听的比别人清楚。这水井里头每天清早轰隆轰隆,好听着呢。” 我捂嘴一笑。 “莫不是有井龙王?到底也算是天界的小官啊,这么轻易现了行踪?”我不信,便揶揄到。 她抽出脑袋:“不信你来听听看。” 我嘟嘴:“不呢,小的怕您把我推进去!” 可这次言行难一,还是不由自主的往井口凑。好奇心一旦萌芽,便不可收拾~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探进去一只耳朵。为了防止落井,我的双手死死扳住了井沿儿。 井下果然传来一阵阵穿透力极强的声音,最初像是钉耙挠钢铁所产生的剧烈摩擦声,而后又越发觉得像野兽的怪吼嘶鸣! 听久了,便感觉这鬼气森森的阴寒之感沾染一身,脊背发凉。我赶紧抽身回来:“怪瘆人的,这有什么好听的。” 萧娘娘竟然一脸美滋滋:“只有我知道这底下是什么。我悄悄告诉你,底下住着一只水猴子。” 我的脑袋里不禁想起老一辈人讲的民间故事,湖底海底的水猴子打劫人类,存下金戒指金耳环,还留着女人的头发。心中怵头又好奇,便追问道:“您怎么知道的?” 她继续一脸得意,绘声绘色道:“你当我是怎么进这暴室的?想当初,就是我把那贱人推下水,喂了这水猴子,这才进来的!” “自从这家伙吃了人肉提了灵气,更是一日比一日的强健。又和我感情深厚,便日日晨起游到此处地下,跟我请安问好呐!”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接着道:“你刚才以为我要寻死!呵,我才不死。我活着一天,便有这猴子问安一天,也多一天回味那个贱人被生吃时候的惨叫!那简直是最动听,最优美的曲儿!” 我轻轻的说道:“娘娘,您进来也十几年了,她也死十几年了,还是不能忘吗?” 她扯着嗓子低吼着,唾沫星子喷的到处都是:“不能忘!绝不能忘!原本做皇帝的,该是我儿子!” “好好好,不忘,不忘。”我赶紧做着补救,生怕再激怒了她。 瞧见她这身旧衣裳就要衣不蔽体,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哄她道:“娘娘,我扶您进屋坐好,打水给您梳头洗脸。今天,咱们就打扮打扮,让那女人知道您现在不仅活着,还活的有滋有味!这样不是更解恨吗?” “诶?对啊,就听你的。”她高兴的答应了。 我从自己包袱里,拣了一套颜色稳重的铜绿色衫裙与她换上。毕竟四十多岁了,穿套粉红怕是被人诟病老黄瓜刷绿漆。 虽说裙子短了些,但换上后终于不像丐帮的了。 然后就是收拾头发,整整洗了三大桶水。 再费好大功夫,把她快结成茧的头发梳通:“娘娘,宫人的螺髻我也是刚刚会梳。没学过梳妆,不会复杂的发髻,就给您梳个简单的元宝吧。” 她宛然一笑。 呃。 女人的性格,真的会根据穿什么衣服来调整啊!!她竟然说话不再撒泼,轻声细语了起来:“那看来,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出身,不熟悉这伺候人的活计。” 我自嘲道:“这有一种人吧,出身是一生的起点。这又有一种人呢,出身成了一生的最高点。” “我也是我也是。” 萧娘娘把胸口拍的咚咚直响,然后我们二人便湮在了狂笑之中。 突然一下子,有了些知己之感。 忙忙碌碌一上午。我把院子里该处理的杂物进一步归置利索。萧娘娘脏污的铺盖也拆洗了,并将里头的棉花套子同时晒在了廊下。 还好小时候跟着手巧的外婆在一旁见习,知道棉花被子的棉芯是不能水洗的。那个时候,经常会在午∠之后,外婆在客厅铺上竹席,再把要打理的被子抻平,盘腿而坐唤我过去:“快来~帮姥姥把针给认上……” 然后,姥姥就将所有套被子的材料,摊好铺匀,一点点将棉花絮成棉芯,再结上棉网,渐成一个整体。而到了每次快完工的时候,我都要上去蹚一蹚,骨碌几下,充分感受那一份无可比拟的温暖柔软。 那是外婆很光辉的时刻,她手戴顶针。静默着,全神贯注着,就那么一针一线的缝着,成就了全家的每夜安眠。 回忆似水,无孔不入,不小心就渗出来。特别是对我这个从不健忘的大孩子来说,想起往事的片段残章,是每日都要经历的事情。 而现在,萧娘娘莫名就成了个老孩子。 她用最快的速度依赖上了我,我说要出门一趟,她也不依。我只得对她各种叮咛嘱咐,才敢放心出门。 昨天掉下来的门已经修好了,不知道是苹果,或者是哪一路神仙,对守门的施加了什么淫威。而且外头送来的饭食虽然简单无味,却也瞧着比其他屋,新鲜太多。 谢谢照顾喔~ 走出暴室没多远,终于嗅到了园子里的花香! 才一日,就觉得久违了!! 此刻我想,先找个地方静思片刻。于是,就坐在不远处的白石小桥栏杆上,将脑中的千丝万缕理清思路,总结出马上要着手解决的三件事情。 第一,要把伙食水平提高了。今日的早中两餐,一顿是蒸饼配炖冬瓜,一顿是胡饼配捣茄泥。油水极少,盐味也乏。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营养不良。 第二,萧娘娘的眼疾或者可治。虽然时下没有手术的能力和条件,但白内障的起因有很多。比方说外伤、中毒、紫外线照射太久和缺乏维生素c。她这十几年该是没吃过几个水果,想必治疗方法可以从这里入手。 第三,甜甜猫会不会也穿越来了。若要相认,总要想办法和它取得连接。那不如就准备一份她平素最爱吃的鲜虾鸡胸肉猫饭,夜晚放在窗檐外试试。 主意敲定,现在万事具备,只欠银子。 赚钱,我有点犯愁…… 我在过去并不善于赚钱。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关注点总不在钱上。因此求仁得仁,始终与它失之交臂,得而复失。 我拔了一根芙蓉渠边的甜草,放在嘴里无聊的嚼着。 正无所适从,突然听见嘤嘤嘤的哭泣声。 喔?是谁躲起来哭呢? 我往前寻去,在前头不远处的大梧桐树下,一位年轻女子正梨花带雨。 见有人来,她止住了哭声,忙着用帕子擦拭泪痕。 我这才认出是司饰司那位典饰小大人,与我曾经一样,该是这宫中年纪最小的七品女官。 我关切问到:“你怎么啦?怎么躲这里来哭?” 因为年纪相仿,之前略说过两次话,也算交好。她便在我面前没那么多忌讳,倾诉于我听:“你也知道,我们司饰司素来掌各种器玩。” “这几年,宫里的小皇子们长起来了,各个爱动爱玩。稚子淘气,若无新鲜玩具把玩,便就各宫里抓猫逗狗,上房揭瓦,惹的娘娘们极为不悦。因此掌司给我们下了任务,每人想一件新奇玩意儿交上去,若逾期不完成,怕是我这位子也难保了。” 玩具? 小男孩们喜欢什么不是很简单吗?除了烧蚂蚁洞,厕所炸屎,上树掏鸟蛋,玩弹珠踢皮球,往别人头发上粘口香糖——还喜欢奥特曼啊! “何时交差?”我爽脆问道。 “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了。”她又抽泣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遇事先哭,我真的不明白她这个官是怎么当上来的。 我笃定说道:“时间够了!” 如此肯定的口气使她眼前一亮。 “小菟,你有主意?” “嗯,有是有。但是第一,你要找个木匠来。” 她点头如捣蒜:“有的有的,司里匠人足够。” “第二嘛,关于这个玩具,总共由两个部分组成。这第二部分,需要我今晚连夜赶工,写一个故事小册出来。可是我现在,没有笔墨纸砚,灯油也怕是不够了。” “这还不是好说。” 她掏出钱袋的时候,我心头的花儿也开了。 她也是急切,所兴将钱袋整个递来:“我现在身上只带了一百文,小菟你先拿着。若事情成了,我再报答你二百文买胭脂香粉。” 我爽脆接过:“行嘞,咱们抓紧时间吧。” 在司饰司的大作坊里,我先执笔画图,将我最熟悉的赛文奥特曼轮廓图画了出来。他的头顶像极了一把竖立的扇形刀刃,刀刃直延伸到后脑勺再往外凸出,活脱脱像把刀柄。 他的额心是一枚绿色的宝石信号灯,用以发射无敌镭射光线,来秒杀罪恶小怪兽。他的脸庞大概是奥特曼家族最精致帅气的一位了,就连肩上的镂空铠甲也是那么的英武非凡。 总之整整一个下午,匠人在我无理的要求和无情的挑刺之下,无奈的刻着木头……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完成了这个木制的赛文奥特曼雏形。 而我,也对被折磨到脸黑的匠人大哥,示以极高的崇拜!真的很难相信此时的木质玩偶,其关节灵活性可以这么大。 接下来,便是上色。 虽然奥特曼需要的颜色不多,可追求精益求精的我,只能对匠人大哥进行第二轮的非人道折磨。 天擦黑的时候终于完事,两尺高的赛文奥特曼男神,终于活灵活现的站在了工作台上! 匠人大哥瞧着自己的最新杰作,眉头锁成了疙瘩,抱着双臂无语凝噎,一言不发。 而典饰小大人亦是惊的合不拢嘴。 “小菟,这这,这真的能行吗?” 我妥妥的一巴掌拍在她的肩上,她正心虚,少份主心骨,差点把她拍到地上去。 “放心!今夜你用心将此物照看妥当。明天一早你晨会交作品,我们就在尚服局门前集合。” 回来暴室大院一路无书。用于写故事的空册子是刚从从司记司买来的,摊开来,靠感觉研了笔墨,点足油灯,开始奋战。 脑海中回忆着童年看赛文奥特曼时候的激动心情,不曾想我依然能将故事记得那么清楚,第一集隐形挑战者,第二集绿色的恐怖,第三集湖的秘密…… 我将每集的故事酌情改编了一番,换成方便他们接受,理解的名词名称。 因为记忆犹新,就自然落笔生花,洋洋洒洒写了五个篇章,将这本册子填了个满当。 完成这次任务,足够了。 完事搁笔,若宝剑归鞘。我长出了一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十四章 月约星期 晨间朝会。 尚服局的正殿中,当所有人看到典饰小大人献上的作品时,都做出大跌眼境的表情。她们的嘴巴,简直咧成了棉裤腰子。 然后便由典饰小大人发言,把奥特曼的来由梗概,人物特点介绍给了大家。 表述的还算不错,多亏我俩起个大早,在梧桐树下排练了半天。 殿上尚服局四司的大人们依旧一脸懵逼,似懂非懂的眯着眼,呈现一副血液流通不畅的模样。 这个时候该轮我出场了。 我与小典饰使了眼色,她领会,启奏道:“各位大人,这位叫奥特曼的玩偶英雄踏入江湖之后,便一心惩恶扬善,降魔除妖。这中间又发生了哪些惊险刺激的故事呢?下面就由我的助手娓娓道来!” 我不知是哪里得了什么邪劲儿,从不爱当众讲话的我,此刻竟然像是被说评书的附体,就差来一段——竹板儿这么一打呀,哎别的咱不夸,我夸一夸这传说中的英雄奥特曼呐! 我将昨晚写好的文案通过语言,进行再度加工。把故事由浅至深展开,再用声情并茂的语气将情节层层推进,果不其然,逐渐抓住了她们的注意力。 她们的情绪,已经开始跟着我走,并且随着情节的跌宕起伏,不时发出惊叹声! 奥特曼系列本就优秀,只需略施技巧,引导她们进来。一旦融入,则自自然然被精彩纷呈的情节吸引着往下听,如飨盛宴。 一篇讲完。 话音落了许久,她们才回过神,开始点头称好。 我笑着答谢诸位大人,并将写着故事的小册子呈了上去。告诉她们,照着上面内容,先跟小皇子们讲一遍,他们就更容易喜欢上新玩偶。 瞧着司饰大人的表情,一点点转变,我感受到,我或许解了整个司的困局。 李尚服笑道:“我记得这丫头。前一阵帮贵妃捉猫的典言小大人凡玉菟,这怎么差事做的好好的,就被贬去暴室了?” 我腼腆笑笑,其实并不想叫谁都认识我,以免成为人家的饭后谈资。只淡淡说道:“回尚服,小女有时也是心中偏僻。倒觉得无论是尚宫局或者暴室,各有长短,各有优点。今日受托来此,既然已完事,那小女便回去伺候萧娘娘了。” 李尚服本来还有话要问,直愣愣被我拦腰截断了。 我告退出来,这一遭总算交了差,也成功赚到了钱。 现在有了这一百文,可是能买不少东西了。 正想着去膳房挑些什么,心中突然咯噔一声。 咳!幸亏是小皇子们要玩具。 若是帝姬,我是不是得讲白雪公主,灰姑娘这一类…… 这样的爱情故事放到这个时代,岂不是秽乱宫闱了吗?这样的罪名太可怖,我感觉到了一丝后怕。 我提醒自己做事还是要留个心。 于我而言,“留心”其实就是警惕起来,紧张起来。人一放松便会露出最原本的一面,如若丢了铠甲,只剩一身软肉。 而不是某些人的那种,眼睛滴溜溜乱转,眼睛珠子一整天搁在别人身上的留心…… 对名词的理解误差,也是夏虫不可语冰的一部分。 那膳房的中庭小院,每天都会摆着一些时鲜水果,肉食茶点,供掖庭的人购买。 毕竟每日的三餐份例十分有限,有能力的,自然会自我填补。 因此,若常在这里出现的,便也是各处的能耐人,他们总有着各种赚钱的路子。 若是仅凭着每个月一至二两的俸禄,还想常吃小灶,怕是不行。 照看摊位的小伙计属于司膳司外包给外头货商的雇佣,并不属于掖庭的编制在内。 在他身上我见到了所有优秀小卖部老板的特质:爱笑、好客、健谈,最主要的是,知道谁的荷包满满。 总有一些人做着些“包打听”“百事通”的特殊工作。而这位小哥,便是宫中各种私下买卖的“百事通”,人们都唤他小治。 巧了,又姓百。 我挑了一果篮刚下的新橘,新鲜到指甲轻轻一掐果皮,便可呲出水来。 又给厨房小灶一些钱,告诉他晚膳之后来一份特制菜:“把鸡胸肉和两只虾子切丁后白灼,放上少许油盐便可,千万不可放其他调料,切记切记!” 我再三叮嘱,生怕不妥当的食材吃坏了我的甜甜猫。 接下来整整半日,我感觉空气也是甜的,幸福感漫溢。 我和萧娘娘并排坐在门槛上吃着橘子,酸甜入口,生津怡情。初时,品橘之原味,尝其鲜其纯。再食,就用橘瓣儿蘸上几粒细盐,使口感层层丰盈,更添风味。 我瞧见萧娘娘正剥果皮的双手生的极好,修长白皙,十指纤纤。便不由的想起一首宋词来: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我将这首少年游的上半阙,咏给萧娘娘听。 她宛然笑了,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她声音那么柔:“这句子里,说的是一对眷侣吧。想当初我也曾与故人,凛冬寒夜,相拥炉边,以火烤橘……那炙橘的味道,和今天一样好吃啊。” 她沉浸回了旧梦里,而我也突然有些感动。她把我的这一点心意,归在了她人生的宝贵时刻里去了。 我把剥下的橘皮摊在高粱杆编制的锅排上,晒在太阳底下,打算物尽其用,试着做一道九制陈皮。 当然,也确实开始怀念许多近现代小吃的味道了。 再欣欣然,整整屋子,把弄些小物什儿,时间便轻易打发了。 直到傍晚时候,门外的看守唤我出去,说是有人来寻。 我想,该是甜甜猫的鸡肉虾仁饭送到了。可一出来,却发现是在尚宫局外罚跪那夜所认识的卢笛大哥,他带着舒畅的笑容,在夕阳下站成了一副高大的模样。 “卢大哥,你怎么找来这里的?”我惊讶问到。 他将手中的两个食盒递给我:“我家乡托人带到京城的老腊肉,想送你一些尝尝,可去尚宫局找你,她们却说你来这了。” 我高兴接过,道着感谢。 “这另一盒是你在膳房定的肉食,小厨房那位与百事通小治,两个刚好是我同乡。刚才我去寻他们,顺口一提要来暴室送东西,便一并与你带来了。” “哇?这么巧的。” 卢大哥一笑:“你也是奇怪,这鸡肉和虾,竟这样的吃法。这几日住在暴室,可觉得委屈?” 我一拍食盒:“嘿,怎么会,挺好的。就算有点小问题,我能解决的,放心。” 他一副拿调皮孩子无可奈何的神情,叹口气道:“你呀,别逞能。若有难题,只管来内侍省找我。我先回去,手上还有些未完的事,得空便来看你!” 我报以大大的微笑:“好勒,快回去吧。” 送走了卢笛大哥,我偷偷在外面品了品那碗肉食,好确定没有加入花椒葱姜蒜什么的。然后把食盒盖好,生怕暴室的个别“暴徒”闻见肉味,过来哄抢了。 一切准备完毕,直等夜晚熄灯之后了。 夜半,我悄悄探了探里里外外的动静,终于听见此起彼伏的酣眠声。 又等了会,直到萧娘娘的呼吸也变得悠长之时,我才小心翼翼将肉食端出。再蹑手蹑脚将窗户开了个窄缝,把碗搁在外头的窗台上。 全部就位,只等我的甜甜猫上门。 这一夜,我的耳朵是醒着的。 我一边做着浅浅的梦,一边将窗外的动静尽收耳中。 整整一宿,飞过去了几只鸟儿,巢中的乌鸦叫了几声,又有几片叶子落在院中,我几乎了若指掌。 可直到闻得鸡叫,窗外也未出现小爪子拨碗弄响的声音。 天,鸡叫了…… 我猛地睁开眼,一翻身便下了床。 一提窗户,只见那碗肉还原封不动的呆在原处。肉碎凝成一坨,像是冷掉的期盼,空欢喜一场。 我收了窗上的碗,端到院子里,踮起脚把它放到墙沿儿上,等着小鸟来啄。 这天的早晨骤然凉了,天也亮的迟。 我穿着小衫吹着院儿里墨蓝色的风,微微有些寒意。许是风儿钻进了红色血液里,吹久了,皮肤表面便晕出浅浅的紫来。 一夜之间,萧瑟已起,如换天地。 一连三日,我精心准备的猫饭都落了空。 倒是萧娘娘听话,每日一大篮橘子按时当药服下,光晾晒的橘皮之多,就熏香了整条廊下,可谓漫漫清甜丝丝绕,萦了一怀抱。 而在这中间,倒有一件让我意外的小事,司饰司的典饰小大人竟然主动来寻我,将之前应承的二百文钱交到我手中。 我有些讶异,古代人信守承诺的概率这么大的吗? 过河拆桥可是当代许多人的标配啊……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闪着光:“玉菟,我学着你的样子先讲故事,再推出奥特曼。小皇子们果然很喜欢!现在司里的匠人正赶工呢,要多做几个出来,不仅皇子们要人手一个,就连皇亲家的数个世子也要抢着玩呢!” 我也心中畅快:“好啊好啊,他们喜欢不就皆大欢喜了。” 我拿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觉得开心。虽然,这是我的劳动所得,但可以顺利到手,我已生出了一种感恩…… 咳,现实把我折磨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已经想到持续来钱的法子,差不多用奥特曼这一个办法就能短时间内一劳永逸,毕竟奥特曼有六十八个之多啊! 我故作淡然道:“其实奥特曼家族里面兄弟很多,故事也很多。没想到刚刚讲了冰山一角,他们便这么喜欢呢!” 典饰小大人高兴的搓了搓手:“那我下个月,还要找你。” 我点头应允。 事情完了。可我发现,我学会套路别人了,如果是以前,根本不愿去诱导别人先开口。 可若不这样,别人就该对我的用意生起质疑,疑我的帮助纯粹是为了利用。 这个世界多少的矛盾都是因怀疑而起。可是为了避免怀疑,又做了多少值得怀疑的事情。 做人真的矛盾。 三日了,甜甜猫还是不来。 是不是,那夜映在窗上的身影,只是在梦中看见的呢? 惆怅了一番,我决定对于此事放松一些,不再一心扑在上面了。 如果那晚见到的,真的是它,它便自然知道我在此处。既然不现身,想必一定有它的道理。 不能因为爱,就去勉强别人,或者勉强自己。 十五章 旧事悲欢 时间是檐角的风铃,在或缓或促的铃铃声响中交替更迭。 节气变换,只是转眼间的事。 苹果会不时把她嘴边的烧鸡分与我半只。苏姑姑有一天着人送来了两样东西——只有一根的“汤饼”,也就是后人说的长寿面。还有一盒冒着红尖尖的小寿桃。 说是今岁的生辰我是在赶路中度过的,特意为我一补。 寿数越高,寿桃越大。 我的寿桃大小,一口一个。可夹心居然是桃子酱,叫我意外。 原来,还有第二个人想起我。 而后的日子,平淡如洗,倒落个心中静谧。 霜降后的残秋,农历九月将尽。天高云散,霜肃露结。 翠色拂褪去,万物当破败。 一场大风裹挟着冰雨,将所有树叶打落个干净。新发下来的袄裙穿在身上如同纸片,依旧把人冻得哆哆嗦嗦。 除了必要的走动,我和萧娘娘连续两天蜷缩在床上裹紧被子,开始了冬眠。此刻呆在暴室对于我这个懒虫来说真的是极好,不用再一整天奔波于后宫和掖庭之间。 九月最后一天的清早,天还半黑,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却被萧娘娘叫起了床。 “小菟小菟,你最近怎么不喂你的宠物了?” 我揉开眼睛:“我何时有宠物了?” 她邪魅一笑:“嘿,小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前阵隔三差五的弄一碗肉搁在外头,是不是你干的?” “你怎么知道?” 她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同住一个屋檐下!早说了,我这个鼻子可不一般。快起床快起床,我的宠物也该喂了。” “哈?你的宠物?井里的龙王吗?” 我被连拖带拽离开了热被窝,夹带点起床气。这么一大早,又巨冷巨冷的,非要在院里喝西北风。 她指着院里井架上吊下去的井绳说:“刚给它送下去一块肉。” 我这时才猛然发觉:“哇哇哇!!娘娘,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她也愣住了,半天才癔症回来:“是诶,是能隐约瞧见人模样了!” 她高兴的直拍双手,拍完了,又来搓我的脸:“小菟啊,你跟我想象中长得一模一样,怪不得我刚才全不当做‘头次见面’呐!” 我俩在院子里高兴的直蹦,直到听见水井摇架的辘轳“咕噜噜”的转才止住。 萧娘娘急忙趴到水井边,小声招呼我过去:“快来快来,它开始吃了。” 我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嗯?娘娘,你从哪儿得的肉?” 她倒爽快:“柜子里你的腊肘子啊。” “你,我特意留个肘子等立冬邀朋友过来吃饭的!啊……我的心意啊!” 她抚着我的背:“一样的一样的,我的宠物也重要啊。” 等瞅着垂在水中的井绳没了动静,萧娘娘笑眯眯的说:“它吃完了。”然后便轻摇辘轳,将绳子卷了上来。 叫我大为诧异的是,那井绳绑着的腊肘子,果然只剩一根骨头,而肉已被啃食干净! 萧娘娘瞧我变了颜色,便口气深长的说道:“这下信了吧,我就说底下有水猴子,牙齿锋利着呢!” 我捂着嘴欲要作呕:“我,我再也不喝这井里的水了。” 跟着,萧娘娘便细细给我讲了她和这只水猴子的故事。 萧娘娘本名叫萧媞,出身于前朝大姓萧氏一族。从小家里伯母多,婶母多,兄弟姊妹更多。作为不受器重的孩子,即使是在院中疯玩,忘记吃饭的时间,也并没有使长辈发现饭桌上少了她一个。 她倒也不受什么影响,认为别人不看重自己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何关。离爱无羁缚,不被看好便也不受管束,家里的私塾索性也不上,每日玩泥巴就这么玩到了十二三岁。 时光如水,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每天流泻下去了,懵懵懂懂过一生,何尝不好。 只是后来,总是听家里人说,外面在打仗,族里的钱充了不少军饷。再到后来,家中的佣人缩减了,情况依旧是每况愈下,她能感受到每个人都在简衣缩食。 以至于菜贩子往家里送鱼送肉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于是一群嘴馋的孩子,听说庄园后头那个小水库,今年长出来了许多野生鱼虾,便约着一起去瞧个究竟。 家族的田地就有上百倾,因此这座水库的建立,初衷也是为了积聚黄河泛滥时候的洪水和平时的雨水,来用做于田地的育苗灌溉。 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兄弟姊妹,偷偷的跑到堤坝上。家里的长工说的果然没错,鱼虾不少,水面上不时竟有鱼儿跳跃翻起的水花。 只是别人都忙着捕鱼撒网,萧媞却沿着堤坝往前去,因着前头长了一颗野桃树引人入胜。 那时初夏已至,满树粉色雪绣球一般的桃子挂满了枝丫,该是得尽了日月照拂,方能生的如此之好。 桃果之香,馥郁浓甜。她选了一颗最心仪的摘下,拿到水边清洗掉表面那层绒绒白毛。 正搓着桃皮,突然水里浮出一个小脑袋,竟然也是白绒绒的模样。 萧媞先是小小一惊,却发现是只不大寻常的小猴子。它的毛尖为白,毛根为黄,还有浅绿色的毛发穿插其中,毛质短而硬,呈发散状,看去很是蓬松。可小脸儿,倒跟别的小猴子没什么区别了。 只见它两只精灵灵的眼睛,望着萧媞手中的桃子,红润的小舌头舔了舔弯月牙嘴巴。 “你也想吃。喏,这个给你吧,一定好吃呢!”年纪小小的萧媞感觉分享是件快乐的事情。 她回身又在桃枝间摘了一个,于是一人一猴就蹲在水边啃着那颗甜蜜,心中满是简单的快乐。 小猴子吃的美美的,把自己的小爪子搭在萧媞的手臂上,算是感谢,也是亲近。 直到不远处同行而来的唤她回去,她才记起,来这水库原本是干嘛的。临走之前,她又从树上摘了几颗放在水边,跟小猴子说道:“我要回家了,这几颗果子我放在这里,你想吃的时候就自己游上岸来拿。” 经此一事,萧媞便有了一位神秘的朋友。但她却不敢告诉家人,因为她记得长辈们说过,在水里面生活的水猴子叫水尸鬼。这么难听的用词,其后缀,该是千万个不好了。 “真的不好吗?可是它爱吃水果,也没有獠牙。”萧媞满满的疑问。 确实,每次萧媞带去水果给它,它都吃的开心。即使是一年过去了,它越长越大,可是面貌看起来一点也不凶,还是整整齐齐的白牙齿。有时候萧媞用石头打水漂唤它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叼着根儿水草在嚼呢。 “这该是只吃素的好水猴吧!”萧媞心中拿定看法。 而事情的转折点就在于,又是一年盛夏。一场罕见暴雨,连续五天五夜的银河倒泻,使水库决了堤。冲出来的大水浇坏了大片的农田,家里前去囤土治水的人们,顺便在积水的田地了捡到了一只“怪物”。他们把它手足反剪,用木杠抬回家,扔进木笼里,声称要十五那日以它之血来祭发怒的水神! 整个家族的人,沸沸扬扬过来观望,待萧媞努力挤进人群,却发现被绑回来的,是她的好朋友。可是再多的告饶求情都化作无奈的呼喊,凭借一己之力,压根无济于事。 可也是在那一天,家里来了位大人物。 族长召集了整个家族豆蔻年华的女子,当着大人物的面儿问着各房当家的:“时下新朝伊始,天子必当充裕后宫,哪个房里主动推荐自家孩子送去宫中上承天恩,下耀我族的?” 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但他们的心里都炸开了锅。 萧媞那刻顾不得别人的看法,只一刹那,便做好决定,出列两步正色说道:“我愿意。” 族长许是被她的冒失唐突和不知腼腆惊了一跳,欲要责怪,却被大人物的叫好声挡回去了。 “大人,但小女有一个条件,我要带上今日家中捕获的那只水猴子,一起前去京都。” 萧媞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自己在那一刻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那位大人物就是莫名其妙认定了她,不仅允了她的要求,还说为了让她们经常相见,便把猴子撒进了新建皇宫中的人造湖里——西海池。 萧娘娘讲到这里,我不由得打断她:“猴子不是在后宫的西海里吗?怎么跑这井底下了。” 她又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没常识,地下的水本就有暗河,可以顺着水流游过来。再者,即使不通,水猴子越长越大,魁梧有力,双爪锋利结实,就这么点路怎么可能挖不穿!” “哦哦,原来这样。”我点着头,让我生起疑惑的还有那位大人物,便尝试着询问道:“娘娘,您说的大人物是谁呢?” 而这时,娘娘的眼神突然变得悠长了,她那还有些混浊的眸子,透出了远不可及四个字。 只淡淡的说:“陈年老事了,他究竟是成全了我?还是误我一生呐……” 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便心情跌入低谷转身进屋了,留下了一个落寞的背影和一段口气戚戚的话:“你想知道,便给你知道。他就是现今皇后的姐夫,现今皇上的堂兄,现今的北境王李灈。” 一连三个“现今”,将靶子定位到了那个马脸王爷身上。 所以呢?三十年前王爷选秀用来宫斗,三十年后王爷选秀用来屠杀,这其中的用意和转变,按已知的信息点,一时间着实连接不上。 光是目前我已知,被马脸王爷所迫害的,除了在离山死去的姑娘,萧娘娘,还有两个时空的凡玉菟。 想到这里,心里最大的疑惑被翻了出来。 对哦,我为什么不多像苏姑姑打听打听,另外一只小菟的事情……为什么我莫名其妙的替代了她? 若能把真正的她找回来,每准大家就能各归其位了。 十六章 弱子下瓦 尚宫局,只是宫中诸局诸司的一处。 而总领后宫事务的,却是「内官局」。 尚宫局既录属于内官局,又独立了出去。六尚大人禀事,直接跳过了内官局,直达皇后娘娘。 这也是封后之后,本朝的特殊景象。但也听闻,近年来,尚宫局所管辖的范围,在逐步被消减。 后宫各殿,近前理事者,伺候者,皆录属于内官局。 左相介绍过苏姑姑,她名讳苏晓,是内官局的一品大内司,总领局中事务。且兼任甘露殿的御前掌事。 而甘露殿之南的两仪殿,本是皇上举行内朝,日常听政议事之处。但自从圣寝甘露殿走水之后,在重建的这段时间,皇上便暂时迁来此处起居。 而我现在,正往这座神秘庄严的大殿走去。 嗯……我有些踟蹰。 两仪殿这么严肃的场合,我溜过来找苏姑姑,却是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会不会挨她骂呢? 我在殿下的汉白玉阶处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主意托人通传。 正犹豫着,却突然听见呜呜的大哭声。我寻着声音,悄悄从玉栏后探头,瞧见一位女子正跪在两仪殿大门口哭天抹泪。 我仔细瞧着是谁。 咦~这不是青鸾宫的周贵妃吗? 这时,又见大殿内走出来一位公公。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倒惹的周贵妃更加气急败坏!发着脾气,将手中擦泪的手绢团了团,砸了过去。瞧那阵势,就差没扔鞋底子了…… 周贵妃身旁的宫女上前去半拉半哄,劝她离开,可她还是不走。直到苏姑姑出现了,看样子亦是劝贵妃回去的说客。不知说了什么,贵妃这才不情愿的起了身,哭着跑下来了。 等她下了台阶,我便上去与她请安。毕竟一玉相赠,也是对我的照拂。 她瞧见我,刚收起的眼泪又下来了,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做久别重逢状:“小菟子,你的主意最多,快帮我想想办法,呜呜呜……” 周贵妃也就十八九岁,这个年纪呢,很多事情嘴上说懂,其实多半是只懂皮毛。如此一来,反而更容易行差走错,倒还不如完全不懂。 “娘娘,别哭别哭,怎么啦?” 我接过她身后宫女递来的帕子,抹上她的一大把鼻涕泡泡。 她啜泣道:“皇上自从加封我为贵妃以来,反而一次也没来过我宫里,真是莫名其妙!我来找他,他也是托词不见,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渣男? 一般情况下,不吭不响就不理人的,渣男无疑啊。 我该怎么拯救这个痴情少女?有情饮水饱真的是一种诅咒。 这节骨眼上,我只得随她一起来到青鸾宫,在外面说话到底不方便。 宫内椒墙含香,玉暖生烟,无有一处不绮丽。 而这宛若仙居的宫室即使再好,此刻在她的眼中,怕是也成了广寒宫。 我俩斜倚熏笼上,静静聊着此事。 我问她:“娘娘,皇上在你面前,会时常有撒娇幼稚的时候吗?” 她思忖了片刻:“似乎没有,倒一直颇为关怀于我,许多事情也是宠惯着我。他的性子素来比较稳妥平和,极少生气。只是这最近,却是冷了……” “那他对皇后呢?” 周贵妃露出了鄙夷的笑容:“尊敬。” 我捂嘴笑:“敬而远之的敬吗?” 哈哈哈哈,终于有个笑话一解她愁眉锁。 我继续问道:“那娘娘您加封贵妃的契机是什么?” 她将右手食指的指甲放进口中咯着:“这……那一晚皇上留宿我这青鸾宫,跟我聊起宫女婢子们时有懈怠之处,给我贵妃之位便有了协理后宫的权利,可辅佐皇后分忧呀。” “那您是如何分忧的?” “自然是严明纪律,违者严惩啊。光罚去永巷的便有十几个呢。” 我摇摇头:“不对……若真是如此简单,知会皇后一声不就妥了,何必多此一举。再想想,是不是皇上的真正想法你忽略了?” 贵妃歪了歪脖子道:“这……难道是皇上想借我的手,做些什么?” 我赶紧对她眨眨眼:“皇上想要什么?” 周贵妃俄而睁大了眼睛:“前阵子皇上还真有件不痛快的事!他御幸了一个奉茶宫女,连召三晚,想是喜爱极了。可是那宫女未等到册封,便被皇后身边的王内司以狐媚惑主的罪名给处死了。皇上的脸色因此沉了好几天。” 我托腮,对着周贵妃点点头:“这便是咯。” 贵妃惊讶一声:“啊??!!!原来是这样啊!他怎么不直说?这不是跟我见外了吗?” 周贵妃嘟起小嘴,脸色委屈。 得知了答案,她整个人片刻间就如释重负了,还笑骂道:“那个黑心肝毒妇,我早就与她嫌隙了,这下子好了,等我一逮到机会,便有她好看的!” 我不想就此事再说什么了…… 毫无保留投身于爱情的人,撞南墙拆南墙,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于是便与她就其他的话题随意闲扯一番,胡撸胡撸她宫里的猫儿雪奴,便告退出来了 离了青鸾宫,我心里扑簌扑簌的疼。 肌肤如此亲近之人,心却离得那么遥远。这个事实,我无法理解,更不会接受。 我低着头一格一格踩着地上的青石板,理着心里这团疙瘩。 正不防备时突然一声迎头痛喝,惊得我一个哆嗦。 “是哪处的奴婢,见了皇后娘娘凤驾竟不回避!” 我急忙退到路边行礼。还好还好,没像以前那样,听人说话就条件反射的抬头。不然,更加麻烦。 也是笑了,现在但凡有事,先低头就对了。 呵斥我的人,走到我面前,瞧了一眼我便哈哈直乐:“这近期大肃宫闱,这么不长眼的就该发配至永巷暴室了。你倒好!直接穿着最低等的宫服,想是也没有贬斥的空间了。” 我的眼前只有她们的衣摆和鞋子。 我看见一双明黄色金线绣凤的翘头鞋停在前头,我便知,皇后确实在场。 于是连忙赔礼道:“皇宫娘娘仁慈,奴婢初来乍到,进宫不久。方才瞧着地上的青石板居然干净的像是桌面,便看出了神。心里正想着,该是中宫皇后治下有方,才会连细微处也如此得体。却没成想,不小心惊了您的凤驾,还请娘娘宽宥。” “哈,倒是个嘴上抹了雀油的丫头。” 此一句,声音极其浑厚,看来皇后娘娘的体重,绝对在苹果之上。 皇后又言:“走吧王内司,人家都这样说了,抬手不打笑脸人。也是小错,再跟这丫头过不去,怕是有人要诟病本宫苛责下人了。” 被饶过的喜悦还未来得及爬上嘴角,便又听见身旁那王内司尖着嗓子:“哎哟,我的娘娘您快看,这奴婢腰上,带着青鸾宫的门牌玉佩呢!” 她继续不依不饶:“这得了贵妃娘娘赠玉牌的,貌似只听说过一人呐!那不是司言司的典言小大人吗?怎么又在你身上了?” 我心中已然火起! 此人果然尖酸刻薄。可只得压着情绪说道:“回王内司大人,奴婢之前确是七品典言,奈何奴婢胸无大志做事粗陋,便被贬去暴室伺候萧娘娘了。” 耳听得皇后冷笑一声,幽幽说道:“这身在暴室却可自由走动者,建朝以来你乃第一人。我方才瞧你走来的方向,像是刚离了青鸾宫。这身上又有那里宫门玉牌,想是证实了。” 皇后娘娘说话不急不躁,既能稳坐中宫,也必不是无能之人。 我本以为会有一场暴风疾雨来临,可是皇后却没再说什么,起驾走了。 只留得我在原处,几欲冒出一身冷汗。 我以为逃过一劫,便开开心心的去膳房小院挑了些零用零嘴,又与百事通小治闲聊墨迹了一会,才抱着一大篮东西蹦蹦跶跶的往回走。 刚看见暴室大院门口,就发现苏姑姑已然等在了那里。 我欢快的迎了过去,满脸甜笑道:“姑姑,您怎么在这儿?” 而苏姑姑见我回来,脸上却没有带笑。 她正色问我道:“你方才不是寻我来着?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把篮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想拿个刚搜罗的民间小吃给姑姑。可没来得及动手,姑姑就寒气凛凛的向我走来。 我大感不妙…… 她原本背着的双手垂了下来,而右手中,竟然握着一根手指粗的藤条。 瞧着像是在哪里临时折来的,冒着新鲜的树皮味道,柔韧十足,连水也不用泡了…… 我的脑袋轰隆一下子,完了,今日是注定要挨罚吗? “跪下。” 苏姑姑的声音不大,可口气却不得违逆。 我竟不知道我也有如此的一天,我居然被一个见了数面的长辈拿住了。人与人之间的感觉真的微妙莫测,说不清楚。 诚然,我毫无反抗便乖乖跪下了。 她走到我身后,我听见藤条划破了清风,化成一道霹雳,穿过夹袄透了进来。我感觉背上的皮肤燃起了火焰,要烧透衣服熔烬在这苍茫茫的季节里。 时间被拆分了,我从未把一刹那体会的如此细致。背上重复的笞打与叠加的痛楚,使我的身体扭曲成了难看的模样。 我本是直愣愣的跪着,结果被打成了跪坐。双手由扳着大腿,改为抓着地面。 太疼了…… 只觉得藤条铺天盖地。 我咬紧牙齿,绷紧身体来加持我的意志。拼命的忍痛,并咽下任何呜咽的可能。若疼哭了,有些丢脸啊。 一直强忍,忍的我头部钝痛。 这钝痛使我开始颤抖。一开始只是双手微微战栗,再是整条手臂,而现下已经波及到了肩头。 当我收紧全身,用尽全力,来抵御下一次抽打之时,我知道我快要跪不住了……再多一下,只用再多一下,我便会忍不住叫出声来!也许还会被藤条啃咬到趴下! 可是,藤条却在此时戛然停止。 我如获新生般倒吸了半口气…… 累极了,一放松歪坐在地上。蹭着地面挪动着身体,用双手抱紧了膝盖,蜷成一团,像个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兽。 姑姑把藤条一扔,依旧冷嗦嗦的问我:“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我的三魂七魄还未归,只有气无力:“不,不知。” 姑姑说:“两件事。” “第一,你前阵出逃之事。不仅害得膳房那两个放你出去的佣妇丢了命,而且使得你阿耶上书于左相赔罪。今天便也不再瞒你,你也本知你阿耶曾是左相的幕僚,因此离山大营之事,左相早与你阿耶保证,定护你周全。” “所以,一早就在离山营中做了安排。先是在那虎的食物里掺了少量的蒙汗药,又安排你最后一组出场,赶上药效发挥的时间。为防万一,还在兵卫中安插了死士。若那虎当时仍然凶猛,死士们便会择好时机,将袖中的剑弩瞬间齐发,救你性命。” “第二,今日你来两仪殿寻我却不通传,竟与那几欲浑闹御前的贵妃,在大殿阶下举止亲密!一路同行,且至青鸾宫叙话良久。你可知,若皇上知晓,会不会疑你在背后唆使贵妃有如此乖张之举?若其他妃嫔知道了,会不会疑你已经蹚了后宫浑水?宫中处处是眼睛,我既知此事,那么便会有他人知晓。你若再如此自由行事下去,不用太久,只怕谁也保不了你。” 我默默听着连番的训斥,一声不吭。 世界好像凝结了…… 可苏姑姑又温和了下来,半俯下腰,以手掌抚我头顶。她热乎乎,温柔柔的手突然使我泪如雨下,化作珠子咂在地上溅开了花儿…… “我给你带来几套换洗衣服,两床被子,托守卫给你拿进去了。真是三岁定八十,你不记事的时候姑姑还抱过你呢,那个时候你脾气就倔。” 我竟然不好意思看她,也不好意思说话。 “对了,你方才找姑姑是有何事?” 我张了张嘴又把字咽了回去。 她反而轻轻一笑:“那就等想好了,再找姑姑说罢。好啦,姑姑走了。” 她没有嗔怪我不回话的无礼,直起身,唤回远处候着的宫女们,安然走远了。 我还是抱着膝盖,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我感觉,彼方世界的小菟模糊了,而此方世界的小菟清晰了。 十七章 危机四伏 天空在预谋着一场大雪。 雾沈云暝,烟聚波属。积厚如茧,灰晦无际。 我瞧着头顶那方天愈压愈沉,心想若是大雪封门,怕又是要钻被窝好几天不想下床了。 暴室院内的小厨房平时有着少量的木柴或者粗碳可供烧用,倒也每日足够我坐两壶热水泡茶洗漱。只是雪一下,那些从不喝开水只喝井水的英雄邻居们,也得用到热水灌手炉暖被窝了。 这样一来,上头分给暴室的那一点分例,算是彻底不够用的。 我想了想,在枕下拿出因奥特曼赚来的积蓄。 现下准备抽出一部分,去置办一套炭盆火炉,再来几斤不错的木炭,把天气骤变的这几天先对付过去。 一连帮司饰司做了两个月的故事小册,除了每月典饰小大人给的三百文外,还分了一两银子的赏钱。 若是只靠“勤劳双手”,不指望后台势力或者姻亲联袂,一时间真得盘算着过日子。 萧娘娘凑了过来:“小菟,又要去私坊买东西呀?这次能不买橘子吗?” “那橙子?或者芦柑?你选一个吧。” 我脱口而出,没有正面回答,故意忽略她的重点,以说明继续“吃药”的不可撼动! 她一拍大腿:“哎呀,一连吃了两个月,虽然眼睛明了,可肚里有酸水呐。” 只得哄哄这个老孩子:“你乖啦,我给你买肉肉吃,中和下,就不酸了。” 她这才笑了笑,一边鼓弄她的手工去了。 除了上次她给我讲那半篇故事之时,我看到了她原本的性格模样。而其余大多数的时间,真的是神经受过很大刺激,精神面貌返老还童了…… 我找了在膳房做工,那位卢笛大哥的同乡来帮我操办所要物品。虽然司饎司官仓柴碳是供给主子们的,这个虽拿不到手,但我知道他有其他好路子可以拿来想要的东西,只要钱管够。 订金付完,瞧见厨内有刚出炉的烧鸡,便想起苹果啃鸡翅的模样。刚好今天又是苹果的休沐日,便买了两份。一份留给自己和萧娘娘,而另一份带去给苹果补补秋膘。 许久未见过她了,自从我来了暴室,这家伙只托人给我送过两次东西,竟也不来瞧瞧我。 我径自去了以前的寝所小院,见门虚掩着,便耍宝似得一推门想逗个乐,大喝一声:“嘿!是谁在这偷懒?” 坐在床上的苹果一惊,打翻了手中的药膏。那个圆盒子就骨碌碌,从桌上滚到了地下。 她既慌乱又愠怒:“谁让你来的?” 我急忙放下手中食盒,弯腰去捡那药膏,放在鼻边嗅了嗅,麻凉麻凉的。 “苹果,你怎么了?为什么擦药?” 她的态度很是冷淡:“没什么大碍,你也不是郎中,告诉你也没用。” 我这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直接就冲上去抓着她胳膊一撸袖子。只见她整条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红色小点,指甲痕一条条红色犹在,有几处已经被抓破渗血。 “我的天呐,怎么搞的?” 她将半张脸别过去:“就说让你不要过来,还不懂吗小菟?我怕传染给你!” 我松开她的手,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并未发热,又询问了是否会呕吐腹泻等不适,回答是无。 我笃定说道:“这不是传染病。任何并发症状都没有,一定不是病毒性的。” 我用现代医疗常识作着判断,一边安慰一边动手,直接剥了她的上衣。 我拿着油灯贴近了瞧,那场面简直使我头皮发麻。此时,我后背那些被苏姑姑创作出来的红蚯蚓也不再疼了,现在跟着苹果的节奏,一起爬啊爬,痒的抓心挠肝…… 我强忍着不适,仔细观察她背部所有的皮肤症状。细细密密的红点与手臂上的一致,若菜籽小粒,颗颗大小雷同,并非是馒头样肿块,也没有出现红圈圈或者红云状的病灶。 “并不是真菌导致的皮癣一类。” “也不是湿邪入侵生出的荨麻疹。” “知道了,是过敏!”我搁了油灯,从密集恐惧症当中将自己拔出。先喝口水醒醒神,疗愈下我的精神创伤。 我接着问:“多长时间了?” 苹果忍不住刺痒,不停的抓挠:“有半月余了,一开始只是些微发痒,却是一日痒似一日了。” 我追问:“可吃了什么新奇的饮食,或者接触什么新鲜物件?” 她摇摇头:“用饭是膳房集体配备的例餐,床褥也未曾换过,平时更没得什么赏赐。再说了,那点俸禄,并不够买什么新物件。” 我开始仔细搜检她室内的物品,各样都摸过,并不觉得有奇怪之处。 柜中的棉织物丝织品我亲自披上身试了一会,也无异常。 比着我离开的时候,房内确实没添什么新东西。我四下环视之间,将注意力落在了她的新制服上。 灵光一闪,我突然想起以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过的恶作剧玩具——痒痒粉! 还真的有可能啊…… 我把苹果拽下床,开始抖搂被褥,未见白绒沫子。然后拿了针线筐里的剪刀,把她刚脱下来的夹袄摊在桌上,一点点的拆线,直到露出里面的棉芯。便再拿着藤拍往那棉芯打去。 仅一拍下去,便泛起了白雾,直呛得人口鼻刺痒喷嚏不断。 我用手指拈了落在桌上的白色粉末,果然是绒毛状软糯细粉。 我郑重其事说道:“原因找到了,起因是岩棉粉。” 苹果讶异,凑过来仔细观察。 我接着道:“此物十分难得,是火山喷发后,火山口的岩石经高温炼化,从而形成了岩棉。而后,经人工收捡,再把它们打成细小粉末,这便是岩棉粉了。” “不知是谁如此歹毒,弄来这样的稀有之物,还藏进你的夹袄里。然后袄中的粉末,就每天通过你的走动,一点一点透过棉布渗出来。因为渗出的量不大,所以不容易被发觉,但足以引起过敏。此细末可钻进毛孔里,时间久了,伤及肌里,便可引起过敏性休克甚至猝死。还好,现在算是悬崖勒马了!” 我一边长篇大论的扫盲,一边把她这件衣服拿个包袱皮卷了:“苹果,知道是谁干的吗?” 苹果一脸的错愕,迟迟不能恢复。半晌了才红了眼眶:“小菟,我这段日子,还以为自己染了什么疫病,要全身溃烂而死呢。” 她抽了抽鼻子:“这宫人制服自然是尚宫局发放的,只是刘司言说我的尺寸偏大一些,便要晚两日才能发下来,于是就和别人不是一个批次拿到。没想到,竟然被人动了手脚。” 我蹙眉道:“刘司言?她前阵子对我二人,还是颇为耐心教导,怎么如今……对我如何也就罢了,你可曾得罪于她?” 苹果一脸无辜:“并没有呀。既为女史自然是誊抄记录的工作,我在此事上还是细心的。以前因是你的副手,倒常随你去后宫走动理事,现如今你也不在,连掖庭也未出过啊!” 我点点头。 把带来的烧鸡拿过来,打开盖子,瞬间香气四溢。还好,到底美食还能翕的动她的嘴唇。 我把语气放的很轻松顺道:“好了,现在人没事了不是,也是好事一件,值得庆祝!再不吃可就凉透了。” 那烤鸡在灯光之下,显得红润剔透,泛着喷香的油光。苹果撕下鸡翅大口啃着,一副加把劲给自己压惊的模样。 果然是一个叫人省心的孩子,哈哈。 她一边吃,我一边劝:“这个事儿呢,没那么简单,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是谁做的。到底人微言轻,只能先暂时按下,但我会知会苏姑姑的。你也是傻,有了事居然不去找她?” 苹果支吾着:“我,我还以为是自己得的病,怕说了遭别人嫌弃。” 我叹气:“咳,你也是个二货!” “嗯?啥是二货?” 我在想一个完美的回答:“就是很可爱很可爱那种人!” “好的哦,那我们都是二货。” “嗯嗯,都二都二。”我差点把自己笑劈叉。 像宫人制服这样的衣服,又不是年年改新款式,想必尚服局的仓库里大把。 于是兵分两路,我叫苹果去找百事通小哥,想办法弄两套新的出来。一定得悄悄着,不能让刘司言知道官服是换过的。 而另一边,我把添了岩棉粉的两件夹袄带出寝所,寻思找个地方先藏起来。 我路过尚宫局大院,瞧见门口的两个石狮,我记得左边那个石狮底座的背后有个缺洞,只是拿碎石堵上了。 我猫腰一看,还真是。 石狮巨大,我躲在其后,守卫也瞧我不见。于是,赶紧将碎石掏出,将那一包旧衣塞了进去。 就先藏在这吧。 最常见的地方便也是最容易忽略的地方。 搞定。 到底心中还是呵呵呵,竟然拿出这么昂贵的法子害人。这岩棉在现代,能够工业制成,并不值钱。可若说是在这个时代,那真是不晓得始作俑者花费了多少精力与金钱,才从哪个火山口挖了一些出来…… 不过要说起效果,这可真是高啊! 杀人于无形无色之中,以此时的医疗水平,怕是怎么查验也无从得知真正病因的。 我感觉到了寒意,若不是今日我及时出现,再拖上数日,苹果可能便要湮灭在这场即将迎来的大雪中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回来暴室,进门先把吃食搁下。因瞧着外头云翳愈沉,便又烫了壶热酒,再灌了手炉。张罗了一番,房内暖融融一些了。坐在银亮的「合和窗」前,我与萧娘娘开始小酌,一旁黄暖温馨的灯火,正舒展摇曳。 然将将传杯弄盏未多时,便听见门外有人唤我。 刚刚身上暖起来,并不舍得再出去将暖和劲儿尽散到风里。奈何那人似有要事,口气急迫,只得披上外袄应门。 开门一看,是个没见过的宫女。 她神色慌张:“你就是凡玉菟吧,这几日听闻得你的照顾,萧娘娘的眼病有所改善。我们熏风殿的许昭仪近来也是眼睛不适,还请姑娘前去看看。” 我讪笑着拒绝:“这,我并不懂医术。萧娘娘的眼睛能够好些,也是我歪打正着。还是给许昭仪传正经医官才好。” 她倒不肯作罢,口气也硬了起来:“姑娘,是昭仪的意思,我们底下人哪能做主。难不成叫姑娘去趟熏风殿,还得去请皇后娘娘的手谕才调得动吗?” 很好,一句话正说到点子上。 我目前确实忌惮着皇后,极其不想让我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她的耳边。若加深了她对我的印象,怕是不妥。 她见我迟疑,便趁水和泥:“姑娘莫要多想,只是叫你去瞧瞧昭仪的症状是否与萧娘娘一致,宫门落锁前我定送姑娘回来。” 我还没想好,这宫女便搀上我的手臂。 虽不想再出门喝风,但转念一想,印象中许昭仪似乎只是个安分守己的角色,应该问题不大。 虽说未曾去过熏风殿履行上务,但素闻她在嫔妃中颇为默默无闻,负面的风言风语也没听过。 想到这里,我便跟随她前去了。 十八章 雪虐风饕 头顶的云茧快要包裹不住凛冬之力,已无奈释出零星雪晶,只若针尖大小,洒在皮肤上,蓦然一点凉。 掖庭宫位于整个皇宫之西,若去前朝后宫必得经过嘉猷门。这次的路线与淑景殿未赴之约相差无几,亦是穿过千步廊往东,直到归真院。再以归真院为点,平时掖庭的宫人内侍一等,便在此处或左或右分流,前去后宫不同位置上值。而这熏风殿,便在后宫西海池之左。 我俩过了归真院,该向左转之时,那宫女偏要引我去归真院正北的彩丝院。 我疑惑,因这两处院落早已空置无人。 归真院因位于宫官宫婢日常出入内宫之处,人事喧杂,早已不安置后妃入住。 而它北面这处彩丝院,虽说围了一圈石山花木相对僻静,可到底位置不够讨巧。无非新帝初登大宝之时,新入宫的秀女暂住彩丝院待召待封,现如今已然空了三载。 我不解:“去这空荡荡的宫室做什么?” 只见宫女逢迎一笑:“昭仪生怕人多嘴杂,便在这里等候于你呢。” 我心里纳闷,真是小题大做! 那宫女前头引路,推开彩丝院的大门。虽是日日洒扫,可是没有人气的地方到底觉得阴风阵阵。 这彩丝院与别的宫室建筑不同,迎面没有大殿,进去便是宽敞的院子和北面的一座二层楼阁。 长方形的楼阁几乎占满了北墙,只剩左上角留有一扇闭锁的后门。而右边则是临墙三间廊房。除此之外,只剩几处盆景寥寥,并无其他建筑。 只见楼阁廊房皆未点灯,黑洞洞的,不像是有人在等候。 我刚想询问,未来得及开口,就突然被人从背后猛推一把。 力量之大,冲击的我往前趔趄了几步。还好这次站得直,不然又是一次嘴啃泥。 我又中招? 迷惑脸。 刚收住脚下我就立即转身回望,只见骗我来的宫女居然正在关门! 我立时飞奔过去,死死抓住门把手与之抗衡。就在我挤出半边身子快要逃脱之时,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了一人。 新加入一股力量,我的局面瞬间转为劣势。撕扯之中,我再度看见了那双印象深刻的薄眼皮,那张圆而不润的脸…… 我惊诧,又是你来害我? 虽然现在力量悬殊,我难以抵抗,但当外头二人齐心协力将我往里推的时候,我死死抓住了薄眼皮女子的一只袖子,如何都不放手。 沉重的大木门砰的一声,夹住了她的手臂。随之一声惨叫,她的手腕处瞬间血管爆裂,鲜血喷涌而出,跟着淋漓一地。 这场面,犹如血袋被踩爆…… 惊得我一丢手躲开老远。她们便趁机,把那血手抽了出去。而大门,咣当一声,锁上了。 门外传来紧咬牙关,恨我入骨的话语。话中的憎恨之意没有因疼痛而减少分毫。 “好你个小贱人!今天你伤了我的左手,我明天来捡你的尸骨。实话告诉你,也好叫你做个明白鬼!主子一心除你,你就今夜安安心心在这儿冻成冰疙瘩吧!” 发完了狠话,她们走了。 我疯狂的晃荡那门,可最多只撑开一条缝隙。通过门缝,瞧见她们两个搀扶着走远,那两身衣服,应是内官局宫女的妆配。 我心中也是恨极了,暗暗许诺:“好,这次我可记清楚了。等我出去,咱们来日方长。” 她们为了置我于死地做足了准备。 彩丝院中任何向外攀爬的凭借也无。没有绳索,没有靠墙的树木,没有能够挪动的垫脚石。 墙是两个我那般高,一尺那么厚。 我呼喊求救,只喊了两声我便认输。声音的穿透力还不如路过的鸟儿,它们至少还可以被我听见扑棱翅膀的声音。想来把嗓子喊破,也是无济于事。 我一圈一圈的巡视着。 楼阁与廊房的大门都紧锁着,就连窗户也从里面封死。 唯一的藏身之处竟是两处建筑之间的夹角,至少三面是墙可挡寒风,至少屋角飞檐略遮霜雪。 我默然站在院中。而雪,已经开始狂舞倾城了。 漫天而来的雪之灵,看起来简直是温衣暖被里的棉絮啊……那么一大片一大片的落着,可是伸手去接,却是冰凉。 凉透指尖,冷到心里。却又能发出一枚情绪的新芽来。就好像,你们认为我在这里痛苦受罪,可我偏偏去欣然去接受这场寒冷和大雪,又有哪里不好?何尝不可? 我哪里是白露日所生,我本是寒冬腊月所生的孩子,我出生在一个下雪天,那是一场连下三天的大雪。 我就莫名其妙的爱雪,怎么看,怎么爱。 我多享受一会儿雪的沐浴也是很好,当初我的灵魂误入人间,不就是雪载来的吗? 我就站在这里迎着它们吧,多么干净,足以涤净因爬墙而脏污黢黑的双手,因地面湿滑而沾衣的泥垢,因十年风月了无情而造就的困倦之身。 如果此生将在今夜被雪带走,我毫无遗憾。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能够顺便带走我转世千百轮回的古老灵魂,那将是何等的欢喜。 然微微发笑,笑叹这一心妄念。 雪若有知雪不染,风如有情风也宁。 短暂的低沉总会消化完毕,满满的求生欲也会爬满心头。 我得先活着离开,再谈乘风归去。 于是乎,先掸掉身上的雪,收紧衣袖,老老实实的躲进那个遮风的角落里。全身缩成一团,尽可能的保存体温。 真冷啊,地板和墙面全像冰块。现在给我一筐蒲草,也得能好受许多。 脚下已冻透了,寒意顺着小腿一路往上爬。 我看了下手表,而冻的红紫不堪的手背却先映入眼帘。 正是晚上十点来钟,罚跪那夜还有人予我披风,同我聊上半宿。而现在,还有整整一夜,我该如何挺过去…… 我把领口提高,将口鼻埋了进去。再拆开发髻,以头发护住耳朵。就这样,呼气哈气之间,还有些热流,不至于让整个人快速的冻透。 雪扑簌扑簌的落,只管在地上堆砌。我虽然闭着眼睛眯瞪着,但也能感知四周的积雪有多厚。 早该是睡觉的时间了,在这个没有电的时代,普通民众并没有熬夜的资格。如今,我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到点,就条件反射的哈欠连天,可是现在我不能睡,也睡不着。 不知道又熬了多久,寒冷侵浸到了骨头里。已经不是冷了,我感觉疼,好疼。可是却不似刚才那般寒战打个不止,哆哆嗦嗦了。 又慢慢的,身体趋于平静,呼吸和心跳好像都放缓了…… 这种感觉很像微醺。 冻的久了,也会醉啊! 我越来越不能控制意志,像是进入了休眠状态里,若一颗石头沉入了海底。 就在似睡非睡,半梦半醒间,好似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贴过来了。 是谁给我盖上了一张狐裘毯吗? 我试图转动眼球,可睁不开眼睛,只能感受这毛茸茸越贴越近,直到把我团团围住。我仿佛睡进了一只大棕熊的怀里,柔软,温暖,再不惧风雪。 我把最后的那点清醒泄掉,安心的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还做着梦。 又梦见甜甜猫舔我的头发了,她那带刺的小舌头像块砂纸,刺啦刺啦来回刷着。 清洁毛发是猫咪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当然,它们也会帮自己的心上喵共同清洁。 而我就是她心上的“人形喵咪”。 可她今天有点过分,竟然总往我脸颊上舔,像被老爸的胡茬扎了,刺痒刮痛的。 这不适感使我醒了过来。待缓缓睁开眼睛,借着满地的雪光,一只猫脸竟然在我的眼前。它的头,几乎与我的头一般的大!! 她那大舌头又刷了过来,简直遮天蔽月。在我的鼻子上刷了一道,舔走鼻尖上的落雪。 天呐!天呐! 甜甜??? “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变这么大?” 她知道我和她说话,下巴一扬,“喵呜”一声~ 我手一撑地,坐了起来。才发现我一直躺在她的身上。她一直蜷着身子,像是个u型枕般环绕着我。 而且……不只是甜甜猫一只,还有另一只大猫咪! 它担当起了被子的作用,“盖”在了我的身上。它通身白色,只有半边头顶和尾巴是蓝灰色,长得像个海盗。 我的个老天鹅啊!! 我感动至极,喜极而泣。它们竟是这样用自己的体温,护我一夜的周全。 甜甜和以前一样,一和她说话便发出“咕噜噜”幸福的声音。 我摸着她的头说道:“你又是怎么穿越来了?还穿成了“狮子”?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她轻喵了两声,声调婉转,是在告诉我,他们两个现在在一起生活。 没想到“一家人”竟然在这里团聚了。 看来,前些日子出现在窗台上的影子,真的是她。现在我明白了,甜甜猫该是顾虑着自己体型过大,不能轻易出现。 呜咽的寒风又把我吹回到他们两个的怀里,我们三个继续团在一起。现在我家甜甜这毛发,超级浓密柔软,怕是她睡到雪窝子去也不怕了。 我一直和他们说着话。告诉甜甜,若时间与地点妥帖,我就摇十二声铃铛与她相见。 并做手势,在她眼前忽闪忽闪比划着,比划出铃铛和十二的意思。就像她小时候,我用铃铛逗她那样子,她一定听的明白。 不多时,苍穹由银黑泛出一点蓝光。 天色欲亮,一夜的大雪还未停。 又过了两刻,不远处长街上,扫帚清雪的声音已经响起。 闻听这划拉划拉的扫地声,甜甜和海盗猫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我瞧了瞧它们的体型,除了长得和幼狮不一样外,大小可真的没有分别。 是时候了。我呼噜呼噜他们两个的毛,控制着不去想「离别」这个词,拍拍他们的背:“好啦,这一关过了,趁人不多,快走吧。” 甜甜又拿头蹭了蹭我,现在这力度可是差点把我蹭倒。 依依不舍之中,还是回望了我一眼。这才与海盗猫攀上廊房,沿着墙头跑开,消失不见了。 许是清雪任务繁重,这清晨第一班上值的人比平时早了三刻钟。 耳听哗啦一声,彩丝院的门开了。虽说此殿无人居住,但日常的洒扫还是要保证的。 我默默的往外走,一位宦官小哥迎头与我撞见。 见我如见鬼。 扔下扫帚打着出溜,摔得落花流水的跑了…… 也是,来打扫没人居住的宫室,一开门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能不跑吗? 难为他了…… 上天助我,早开门这会子时间,赶在了来捡我“尸体”的人前面。 我便双拳一攥,飞风一般的窜了出去。 外头的雪真厚啊,一步下去便如踩进了雪洞里,步履维艰。但我只能没命的跑着,吃奶也就这么努力了,生怕再出现几个陌生人把我提溜了去。 我的衣裙上,头发上,沾上了满满的雪花,狼狈如一个迷失在雪漠荒原中的不归人。 我该去哪里…… 回暴室?去找苹果?还是去找苏姑姑做主? 脑中如镜,突然照出一个人影来。 我该去的地方应该是青鸾宫啊,不仅我需要周贵妃,周贵妃此刻也需要我。 害我的人,单那股子急迫的狠劲儿,就太像北境王李灈了。何况到目前为止,要杀我的始作俑者,也只有李灈。再加上其他的迹象,能和这马脸王爷一条绳上的人,还能有谁?只有他的妻妹,皇后。 现在,只有周贵妃和我的矛头指向的是同一个地方了——中宫昭庆殿。 那枚青鸾玉佩此刻成了登天梯,直通到周贵妃的寝殿外。 贵妃尚未起身,而此刻,还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虚礼,我急切拍门喊到:“快!快拿一碗鸡血,泼到彩丝院去!” 十九章 造因得果 “有个叫凡玉菟的小官婢,昨天夜里居然死在了彩丝院。整片雪地开满红花,全都是鲜血……还有还有,早上一个小内侍前去打扫,看见了她的鬼魂了……” “啊?真的吗真的吗?她这是跟谁结了仇?” “说不清,低等官婢宫女,突然不见的多了。这好歹,还留个尸身。听闻有两个内侍宦官把她的尸身抬入了青鸾宫……” “听闻这姑娘护得萧废妃养好了眼睛,倒像是个好心之人。” “嗐,咱们这些人哪能算做人呢。” …… 未出一个上午,满后宫满掖庭,闲言碎语已经铺满了每个角落,并且持续滋长蔓延。 所谓舆论,也是双刃剑。利用得宜,它便不再是助长歪风邪气的的负面事物,而是可以扫除奸佞的正面力量。 这皇宫中大多数皆是卑微之人,如此唇亡齿寒之事,怎能不偷偷议论如沸? 不过,外头热不热闹,倒无需我费心了。 此时的我,正侧卧在青鸾宫的一张锦榻上,安然吃着一盏花蜜海棠炖雪梨。 经过沐浴熏香,再换上干净漂亮的薄荷色软呢裙小袄,还有第一次梳的精美灵蛇髻。 这些都源自周贵妃的关怀照顾。 与此同时,正有一队人浩浩荡荡的前去捉拿皇后身边的王内司。 欲除正主,先灭爪牙。 “王内司啊王内司,想必你的主子一个示下,这些聪明主意该都是你出的吧。只不过聪明久了,生出骄傲,错把别人低估!皇上虽托贵妃除你,可是你若不帮皇后害我,也不会被人这么快揪住了尾巴,本能够多活两天的。” 我鄙夷道。心声还有些娇蛮。 可惜这些话只能在心中回荡,没机会当面和她就事论事,掰扯清楚了。 此刻我也笑了。有些人就是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心一横,恶从胆边生,恣意加害他人。 可我竟然还想着跟这种人讲道理,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执着? 执着即是痴心,痴心后面跟着的词,叫妄想。 我把手边的茶水滴了几滴在地上,以茶代酒,全当送她一程。 致以一整杯?汝何德何能。 也该说说另一厢的别样风云。 周贵妃今日一改平常娇艳打扮,直装扮的庄重大气,以彰身份。 腰持协理后宫令牌,鸾仪整齐恢宏。 身后跟着的,是专事纠察惩处女官罪责的宫正司诸人,并一队羽林卫。一左一右,相拥护持。就这样,声势赫赫的扣开了昭庆殿的大门。 而皇后娘娘则携另一队龙武卫两厢对峙。 飘雪未止,天寒地冻,而双方阵仗争持,热烈如火。 周贵妃禀明来意:“启奏皇后娘娘,因何事要带走王内司,容妾禀来。妾宫中内侍有二,今日一早承旨去外头园子里打几只麻雀,用来喂食青鸾宫的猫。当二人路过彩丝院,只见门户大开,无意瞧见一群麻雀聚在院中地上,正在啄些什么。” 贵妃一低头,斜睨那两个内侍,小声一喝:“你们两个来说。” 随即队伍中的两个小宦官速度出列,跪地扣头。 其中一个头脑快的说道:“皇后娘娘,小奴两个拿弹弓瞄准了院里的麻雀,射中了一只,这便进到彩丝院内去捡。然而走近了却瞧见,那院子一角处竟然躺着个姑娘。血流一地,染红了白雪,这才知道,竟是撞见了命案现场!” 皇后从鼻孔里哼出气来:“血流一地,为何只有你们两个看见?” “回皇后,不是的。小奴一惊,自是喊叫出了声。外头负责洒扫的纷纷闻声而来,许多都瞧见了。” 皇后咬牙道:“好,暂且不论这个。说一说你们为何认定是王内司所做?” 小宦官接着讲:“回皇后娘娘,小奴们把那趴在雪地上的姑娘一翻身,好看看是哪处伺候的,是否是熟脸。没想到一推她,身子底下便出来个手帕,上面血书写着王诺丹三个字!这不就是王内司的大名。” 周贵妃此时把话接了回来,盛气说道:“这两个内侍,他们觉得自己是我青鸾宫的人,而且,妾也有着协理后宫之权不是?于是便近水楼台,干脆把那姑娘先抬回了青鸾宫。所以,现如今只得带王内司前去审讯问话。娘娘还是放人吧!” 皇后不以为然道:“听闻出事的,只是个最低等官婢,无品无级。这尊卑有别,上下有序,若走程序,此二人身份之差距,也不至于宫正司出面。寻旧例,由内官局调查便可。” 周贵妃浅浅嗤笑道:“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出事的凡玉菟虽说在暴室伺候,但这仅仅只是惩罚。作为她前度在尚宫局出错的短期惩罚。” “妾查实,尚宫局司言司的宫籍上,并未将她除名,依然在册。册子上的品秩是八品女史。因此,王内司涉嫌谋杀女官已是板上钉钉,自然要由宫正司带走调查。” 皇后咬了咬牙。 随即周贵妃一挥手,两个羽林卫便听令入门,逮捕那王内司。 此时只见她惊慌失措,扑通跪地,抱着皇后的大腿哆哆嗦嗦,不肯撒手。 皇后一脸无奈,既对贵妃地位日盛无可奈何,又对今日之事心中理亏。 现下既不占理也无证据,便只得暂退一步,凛然道:“王内司,你先随他们去,本宫自会帮你想办法洗清冤屈,不至让你含冤莫白!” 而那毒妇王内司,蓦然间就被反押着双臂,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声声不甘的呼喊,一句句苍白的冤枉。 可谓穷途末路,哀鸿遍野。 宫正司暗无天日的刑房里,大刑只用过两三种,王内司便一命呜呼了。 上头一心要她的命,便也不必大费周章。留着慢慢折磨致死到底缺点慈心,不如过一个审讯的流程,下了死手算妥。 也算以恶人的办法治了恶人,认罪书早已有人替她写好,句句在理,字字考究。把恶人的一一套作风搬过来,着实好用。现下,只拿着她的手指一摁血手印便轻松了事。 或许有人当问,用恶人的方法,不就也变成了恶人? 其实不然,办法无有对错,只是用的人有善恶。在不得已之时,但可参看结果与目的,便可灵活运用。 有言道——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其中真意还需个人慧根来领悟一二。 而关于谋害我的供词,自是不能写出把我骗进彩丝院欲将冻死的真相。现实总有残忍矛盾的一面,许多的真相往往伴随着证据的缺失。 只见供状上书:“罪犯歹毒狭隘,因龃龉小事,遂起杀心。遂将八品凡姓女史诱拐至彩丝院,以匕首刺其胸口,女史受创倒地,罪犯与伙同者二人匆忙逃窜。同犯皆为昭庆殿八品宫女,王平儿,徐海霞。” 我粗略看完罪状书,呈还给周贵妃:“娘娘,那两个宫女也抓到了?” 贵妃笑说:“这有甚么难的,你既帮我大忙,本宫自是帮你雪恨。经你描述,那个手腕受伤的叫王平儿。” 我轻叹:“若不是出不了门,我真想问问她,缘何第一次相遇就加害于我。” 可转念一想:“唉,算了。即使问了,也怕是蝉不知雪,夏虫不可语冰。” 而周贵妃却端详着我的气色,蹙眉道:“哎呀,你怎么脸颊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着实,我感觉我的身体已经蒸腾起来了,热气直往四面八方烘着。 我点点头,将锦被捂紧了些。 周贵妃却对我十分关切,像是不爱端架子之人。不仅为我催促医官煎药,又吩咐宫女,为我的床榻旁,添一个保暖的熏笼来。 我对贵妃报以感激的微笑。 身心俱疲,便躺好睡下了。 作为一个“命悬一线”的重伤者,接下来的任务,不仅要医好伤寒感冒,还得“缠绵病榻”一些时候,才足以养好胸前的“伤口”。 暖阁幽深,比不得暴室里窗前的小床,还能从窗户偷溜进风来。 现下里听不见雪落,闻不见风声,只剩下炉中瑞碳的小声辟呖…… 开始冬眠了。 乌升部被封了正二品昭容。 九嫔之二。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差点没把调羹吞进肚里。 在离山大营,我们被送入虎穴那晚,我可是亲眼看见那位身穿紫衣叫做乌升部的女子,被虎兽生生咬断了脖子…… 周贵妃忙着发脾气,把桌案下的瓷唾壶踢的咕噜咕噜满地跑。 她撒小性的时候可爱极了:“又来一个,又来一个!这边倒不往宫里接了,那厢还想着往宫里送!” 我赶紧帮忙熄火:“娘娘先别急。真是今天才进宫的?活脱脱的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难道还是一条狗吗?对了,算是跟你一波招选的秀女!” “啊?呃……” 我的嘴已经咧歪了,我也知此刻自己神色复杂:“谁送进来的?” 周贵妃粉拳一握:“乌氏一族的车队拿着名帖送来的。说是路上遭遇强盗洗劫财物,丢了大半盘缠被阻在地上,一连耽误了两个月。” 这…… 我的心上泛起层层涟漪,这又是唱的哪出戏?真假美猴王? 便也只能先开导贵妃道:“娘娘您又不是不明白,帝王之家后宫与前朝肯定是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西北藩国送来的女人,皇上如何能够拒绝?不如您就只想着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真是喜欢一个人,便在心中一点一滴喜欢着,不就好了?” 眼前儿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叹了口气:“咳,我不也是生气么!本以为办妥了事,皇上会第一时间来看我。” 喔~~ 我替她心算着时间。光我高热退了又起,不断反复,也是熬了两天两夜。如今每天喝着苦汤子,如今已第五天了,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一些。 瞧着她深坐蹙蛾眉,我便一笑道:“娘娘,您等着,明晚皇上他准来。” 二十章 凭虚公子 我“养伤”的这段时间,日子颇为平静,虽不能出青鸾宫的大门,但这对于宅女来说不是问题。 一波风云渐落,大家总要有口喘气的空当。 周贵妃又得了皇上恩宠。虽顾碍着皇后,未曾对她高调行赏,但据贵妃所说,情意更绵。 其幸福的模样自然整日里溢于言表,就连神采也焕发了几重。 因对我照拂,特赐我在其寝宫西偏殿将养。因此里常在晚膳后,便可总是听闻正寝内笙歌欢笑之声不绝。 每至御驾亲临之际,我便自觉回避,并不在二人眼前晃悠。只因心中明白,本是秀女一流其实尴尬。 但话说回来,这宫中的女子不外如是。 避嫌要紧,若不小心惹得周贵妃这个爱情最大的醋包子生出误会,可就不好了。 瓜田李下,不立于危墙,许是我刚刚学会的常识。不管是哪一种交好关系,还是不要给考验的机会,除非你热衷于品尝失望。 经医官散出我“重伤得救”的信息后,苹果和苏姑姑想是宽心了些许。前度苏姑姑还派来宫女几次,询问我的情况。 只不过我非但没听她前度的劝告,而住进青鸾宫这个事实,不知道苏姑姑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我有点担忧…… 而唯独叫我不放心的人,便是萧娘娘了。 她的眼睛渐好,恐怕是不会再给她配备婢女了。可我若不在,想必她的日子便没有那么舒坦了。但想到柜中还存放着不少铜钱,便也随即宽心,她并不是死板之人,自会用去打点生活。 于是便不想明日不思来处,放松下来与贵妃胡天胡地的在青鸾宫玩了月余,医官才说,是时候可以出去走动走动了。 此时已然是十一月中旬。 鸟儿南归,万象破败,唯一能想到的活跃颜色,便是花把势暖房内的花儿了。 既是散步总是随意,便悠着步子,去往后宫安礼门旁的内苑花坊。 照顾花儿的花把势是个五十来岁的仆妇和她的老生女儿。以前虽只见过一面,倒对这家人印象深刻。一家人姓水,便也是巧做滋养鲜花的意头了。她的小女儿年方十三,不仅生的曼妙,名儿也曼妙,唤做水司斯。 一近花房,便觉芬芳。从房内蒸腾出来的热气,萦的花棚顶上烟雾袅袅,颇有春色迷蒙,柳烟花雾之感。 进入花棚之中,处处便是供养给各宫的熏殿香花,逞娇呈美,缤纷错落。 哪有不爱花之人,就连《华严经》也有讲,花是表法之物,表十波罗蜜,简而言之,就是表「一切美好」之意。 试想,即使只从花丛过,亦可被馈赠满身香风袭袭,经久不退。由此窥处,可见一斑。 那水姑娘背朝外,正在里头伺弄着一盆含苞待放的丽格海棠。 又见她身旁,经花束半掩,隐约间像是个男子背影。再走几步,便看清是一名羽林卫着装的男子,正揪住她髻环上垂落的发辫儿顽闹。 闻听有人来了,水司斯打掉他的手,忙向我微笑请安。许是因为羞涩,脸颊变得绯红。她本就现出腼腆的心性,此情此景,倒让我坏坏的想起“烟视媚行”一词了。 那羽林卫也速度调整了做派,背手望来,我俩四目相对之时,倒让我惊讶一番。 原来是李成蕴。 他看到是我之后,亦羞臊难为情起来,略显窘态的对我笑着。没错,是属于他的笑容,那意味总有些假中含真,真中有假。并且奇怪的是,我竟觉得有点稚子无辜之感。 我客气道:“李公子,您怎么来羽林卫效力了?” 他亦语气轻和:“每日里骑射打猎,也是无聊,便寻了个公职,现任羽林郎将。现在倒是好在有了着俸禄拿,不讨父亲嫌弃罢了。” 我浅笑着。 又草草寒暄几句,我便借故出来。 水姑娘倒是勤谨,送我出来,并折了数支腊梅于我,笑言聊表心意。 我瞧着这几枝嫩黄,正吐芳蕊,惟妙惟俏。回去插瓶再好不过。 离了花坊未走出多远,李成蕴便从后头追了过来。 碰头第一件事,竟然是给了我一个脑瓜蹦儿。 我讶异他无端无故的亲近举动。不适之余,也难掩异色调侃道:“怎么,抛下屋里的红颜知己倒来找我,怕是不妥吧?” 可他显然没读出我的意思,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于我解释道:“咳,我便与她也是相识未久。只觉得此女虽乍看腼腆,其实里子鲜活,倒觉得有趣儿。” 我哂笑道:“那在下便提前恭喜李公子得一妾室,大喜大喜。” 他一个转身,转为面朝向我,倒退走着,活泼且嬉皮赖脸:“怎么,吃醋了?都是我不好。” “大白天里几个菜了?喝这么高。”我暗白了他一眼。 “本公子可是说真的,你瞧。” 他将缠在腕上的菩提手串展示于我看:“前几日逛鬼市,我一眼就瞧上这串了。待付了钱才发现,手串坠子竟是只小兔子。看来,我和小菟还是有缘分的。” 我捂嘴一笑:“你说话真好听,要是再真点,我就信了。” “我说的话有物证在此,物真价实呐”。 他见我不再作声,又接着道:“好啦,说点其他正事。我一早知你近来在后宫,可你不得出青鸾宫,我又身份有碍,未能及时与你见面。现下,倒是有件事要告诉于你。” 我看了看他的神色:“什么事,关于张瑞卿?” 他停下脚步,拉我在就近的马球亭中坐下,跟我讲起这事。 “你可知张瑞卿招供了什么?” 讲故事的人总少不了卖关子。 “什么呀?”,我并不吃他这一套,口气云淡风轻。 “张若卿至今还在与我们讨价还价,不肯彻底就范,若真动刑她便给出一死百了的态度。只称自己与那北境王只是契约合作,并非是其细作。因此里百般与她交涉,她才肯透出北境王前度选秀的真实目的。” 李成蕴拿出随身携带的香口丸嚼起来,他是一个细碎动作很多的人,似乎静坐是件别扭之事。 他口中嚼着东西,仍利利索索的说道: “十五年前,辛卯年春。北境王府中的一个侍妾与人私通,后被发现。因此府中主母北境王妃欲要处置于她,她倒身手灵活,半夜爬树离了王府。” “本来逃便逃了,可奈何这侍妾留下手书一封,声称得知关于王爷身世的一件秘辛,如果放过她还则罢了,否则定想办法鱼死网破。” “这话一出,那还得了!事件的性质完全变了。那侍妾即使原本尚有活路,时下北境王得知此情,自是下定决心,想尽一切办法追杀到底。” “派出去的人东搜西罗,直到年尾,才终于查找到她的下落。杀手经过日夜跟踪,选了合适的机会,用绳索直接勒死了。” “人已毙命,自是带着尸身回去交差领赏,可是验尸的仵作却说此女子不久前生过孩子。” 我有点明白了:“斩草要除根?” “对,聪明。”他的笑容又闪烁了一下。 “后来继续派人,在那女子住所附近多方打听,才得出确切信息。原来正是在数月前白露那日,她产下一女。只不过,那孩子满月后,女子便悄悄着人送走了,去处未知。信息到了这里,便断了线索。后面的,该是盲人瞎马,做了许多年的无用之功,以致北境王心热炽盛,生出奇计,狗急跳了墙。” 一时间,关于身份原罪的大把疑问好似突然就找到了答案。 我心中百种滋味,蹙眉说道:“所以他才和我们过不去……只是想来,他该是做了越描越黑,欲盖弥彰的蠢事。” 可徒然间又觉得残忍:“那侍妾腹中胎儿铁定是私通所来吗?会不会是王爷血脉?” 李公子倒也哑然:“这,想是北境王也不能说的清楚。” 确实,对于王爷来说,到底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带着所谓巨大身世秘闻逃跑的侍妾之女,手上不仅有可能握着自己的把柄,况且还未必是亲生骨血。宁可错杀不能失误也好,子嗣众多不足珍贵也罢,弃了便是弃了。 我又问道:“那么当年,声称发现侍妾私通之事的王妃如今身在何处?” 突然的发问似乎打了李公子一个措手不及,他刹那间的意外印上了我的记忆。 但他反应足够敏捷,很快以笑容掩饰:“那王妃还在受降城北境王府邸,王爷未曾携她一起来京。” 我象征性的点点头:“所以李公子是想告诉我,王爷身世暗藏玄机,是否是皇族血脉有待商榷。往小了说由他世袭王爵过于本不应当,或该废黜。或者北境王世袭一脉,对当今圣人大为不利。因此李灈为了掩盖事实真相,所以屠戮无辜,歇斯底里的保其地位,是这个吧。” 我一口气说完,偶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也无所谓且畅快。 他一咂嘴,嗔怪我到:“王爷的身世尚未查实,不可乱讲!” 我瞧着西斜的阳光打在这个美少年身上,镀上一层薄薄的光芒。如果他今日不刻意做出引导我思维的举动,倒真的是一派美好的样子。 自然,如此看法,我有我自我保护的成分在里面。 我将手中的腊梅递给他一支:“喏,你们两口子的花,还给你一支。没准是追这腊梅来的,好赖不赖,说了这么多鬼话……我可要回宫了,今夜青鸾宫有一道好菜要吃,告辞,回见。” 我转身便走,由得他在后头“啊喂啊喂”了几句。 我的直觉告诉我,此话不可尽信。 我明明记得,离山血宴那晚,马脸王爷瞧我们的眼神,几乎与瞧那只被割颈饮血的仙鹤无异。除了大仇得报的畅快感以外,还有着一种邪教祭祀的意味在内…… 在钻牛角尖之前,我停止了对此事的思考。 孰真孰假,时间早晚会把答案带到身边。 二十一 蛤蟆夜哭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今晚的小火炉不再是陶土锅子,而是我画了图纸,托工匠打造的黄铜鸳鸯火锅。 而菜品的工序,仍是我从旁指挥,宫人们主理制作的。 热气腾腾的麻辣汤底被碳火煮沸,虽说找不到辣椒,但有花椒、葱、姜、茱萸、桂皮、香叶等调料再吊以大骨汤,闻起来也是久违的味道。 而不辣的一面是用红枣,党参,配以鸡骨,做出的菌汤底。 将羊肉切成纸样薄片,还有新打的虾滑,各色小酥肉,还有一样吃火锅必不可少的神仙伴侣——炸腐竹。江西高安运来京城的腐竹泡发了之后,特意叫膳房炸好的。菜蔬不必多说,算是结尾时候的点缀。 一切就绪,当食材涮了数秒钟后送入口中,那种幸福感觉瞬间被点亮。 小贵妃原本仅对这样的吃法好奇,在试了几口之后,大呼好吃!便也亲自开涮,大动干戈起来。 我们吃的正高兴,殿门口突然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扭头一看,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手中还抱着我监制的奥特曼木偶。 许是玩的次数太勤,奥特曼的红漆已脱落了些许颜色,并不那么艳红了。 周贵妃一看那小子,却还心中欢喜:“呀,这不是三郎吗?怎么跑到周娘娘这了,快进来。” 三郎。 原来是许昭仪的儿子,未见其母,倒先见其子。 贵妃忙着招呼他进来,吩咐下人再添幅碗筷。 我有些想拦,可又来不及,人已经坐到席间来了。 这别人家的孩子,万一烫着了磕着了,麻烦无穷。贵妃非但不避嫌,还高兴的张罗招待……这份赤子之心,其洁白单纯,好似还没有三皇子成熟。 这三郎坐定后,恭敬的说道:“谢贵妃娘娘的晚膳。大哥二哥刚才不带我玩了,我正准备回阿娘寝宫,却突然听见了您宫里的笑声,就进来看看。” 贵妃夹了满满一筷子的涮羊肉与他:“周娘娘和其他姐姐们,就是吃了这个,才开心的,你也尝尝。” 这孩子老成乖巧,大口一试,就随着大人们的氛围称赞起来。 我回忆我五六岁的时候,许是因为脾胃虚弱,除了嗜甜如命以外,别的食物都觉得难吃。汤面是苦的,青菜更是苦中带涩。 而三郎的胃口似乎不错,周贵妃夹什么他吃什么。并不拒绝,也不嫌辣。 贵妃小可爱瞧着眼前小娃儿吃东西的模样,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我也想生一个这么乖巧的,皇上已经有四个儿子了,不如我给他添个公主吧。” 一旁周贵妃的乳母柳阿嬷赶快往地板上啐:“呸呸呸,娘娘您又胡说!都说龙生九子,想来这真龙,都是喜欢皇子的!” 我看着这一幕不禁咯咯直笑,柳阿嬷倒是更来劲了:“菟儿姑娘你说是吧,公主又不能替圣上分忧,哪会喜欢。” “是呢,是呢。阿嬷说的对。”我嬉笑着应和。 正说着话,小宦官又呈上来一个托盘:“贵妃娘娘,百越府老大人千里飞骑给您送来的蛤蟆。今天下午刚刚送到,小的瞧您正吃锅子,刚好配这一味!” “哇,有牛蛙。”我既惊讶又惊喜。 周贵妃眼睛闪着光:“我阿耶果真是世上顶顶好的阿耶,还记得我冬来吃暖锅之时,最喜食此物。” 我凝望着这一盘“奇珍”,蛙身整体较大,定是现代所称的牛蛙,反而被他们统称为“蛤蟆”了……想起那煮熟后嫩白弹滑的肉质,只觉胃口大开。原本以为,再也品不到这种滋味了…… 贵妃笑说:“这剥了皮,好像人腿啊!” 我瞧着那结实的大腿肌肉,线条分明,确实挺像。 我把牛蛙一只只送入辣锅中煮沸,需要略长的时间煮沸杀菌,才足以保证健康。 粉红色的“肌肉”在锅中翻滚着,烫熟后,先变成雪白颜色,而后,辣油再一点点入味上色。怎么看,怎么垂涎欲滴~ 可一旁三皇子却突然哭了…… 一圈人不解,忙问他为什么。 只见他抽着鼻子泪珠子吧嗒吧嗒:“呜呜呜,你们居然吃奥特曼的肉,你们是坏人,我要回宫找娘亲。” 这……小孩子的想象力真的是很丰富啊。 我赶紧哄道:“不怕啊三皇子,奥特曼是大英雄,而且个子很大,是不会被吃肉的。” 但一时间也劝不住,说到底,我对小孩来还没有耐心。 这孩子认了死理,边哭边闹:“我看见了,是奥特曼的肉,都是红色的肉。” 周贵妃一时间被他哭的手足无措。 到底是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便只得托柳阿嬷将他抱还给熏风殿。 这孩子拖着尾音的哭声像是鸣笛,走出去好远还能听得到。现在,剩下我们桌上几个人面面相觑了。 一顿开开心心的晚膳吃到一半被人扫了兴。 我本以为大家吃的欢喜,便可以趁机拜托贵妃,多打造几个在此时颇为昂贵的黄铜锅,也好给苏姑姑,苹果,萧娘娘她们试试。 只是现在,贵妃显得情绪失落,不迁怒于此已是不错了。 三皇子那句“你们都是坏人”估计打在了她的心上。好心好意的招待了一场别人的孩子,结果闹得宾主都不开心,她怎不知若换成别宫的娘娘,都是避之不及呢。 她嘟着小嘴:“我今儿可算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了。” 我暗中窃笑,我看你哪里是明白,只是满心里装着不甘心,发发牢骚罢了。 撤了膳桌,贵妃去找宫女云露玩女红去了。既然不闹着让我讲新奇见闻,我便得了空,心想着去找一趟苏姑姑。 今日是被医官宣告,可以行动自如的第一日。既被允许走动,若不去见她,也不合适。 惴惴不安的一路…… 我也在思考,我为何会如此在乎苏姑姑的感受?仅仅是因为,我想善待一个我印象不错的人吗? 正满脑门子官司,却在两仪殿之右的献春门,与苏姑姑刚好碰了个照面。 我马上站住,因紧张一时语塞。看了看她的表情,好知道她是喜是怒。 只见苏姑姑恬静一笑:“本官正准备着人传你。现下得了圣旨,要去新册的乌昭容处办差。你作为司言司之人,圣旨当由你宣读。” 我行礼接旨:“小臣遵命。” 我跟在姑姑身侧,跟随于我二人身后的,是浩浩荡荡的宫女与内侍。她们各个手呈托盘,上面全是谕旨赏赐之物。 乌升部喜爱紫色的事情再度得到证实,看来确有其事。 我只匆匆一扫那些赏赐,服饰类一水儿的紫,或浓或淡。就连皇上赐她所住的宫苑,也叫紫云阁。 这紫云阁位于后宫平面图右上角,远离了嫔妃们扎堆而住的西花园附近。 光走过去,就不知穿过了多少曲廊小桥,颇费周折。皇上将她安置在如此偏远之处,竟不知沾了这个“紫”字几分干系了。 进了紫云阁大门,瞧见快步出殿迎来的乌昭容,我的心中还是咯噔一声! 那长相与身高,与我在离山大营所见的乌升部并无二致。 此时眼前的女子神态自若,微笑中满是礼貌。见到我没有任何的讶异,也没有展现出见到熟人的反应。 奇怪的是,她一副不认识离山大营凡玉菟,却认识司言司八品女史凡玉菟的模样。径直于我面前跪地听旨,无有犹豫。 而此时我未着官服,也未佩司言司腰牌。对我的身份如此笃定,真是耐人寻味。 我与苏姑姑对视一眼,才接过一旁宫女呈上的圣旨,正色宣读。 圣旨中除了数十种赏赐外,还有对其乌氏一族的政策恩佑。 她听旨的时候十分认真,神情娴静。不再是离山所见,那个满身戾气的模样。 待我宣读完毕,她双手接过圣旨之际,我仔细瞧了一眼她的双手。 习练兵刃之人,皆是双手粗糙。而此时只见其双手细腻,看不出其他端倪。 怪哉。 苏姑姑走上前来,亲和一笑,语气温婉:“乌昭容,圣上口谕,今夜御幸紫云阁。稍后便有尚寝局一行前来伺候。下官等,先行告退。” 闻听此话,乌昭容羞涩难掩。 她一边对姑姑道着感谢,一边极其老练的拿了份御赐的金瓜子赠与姑姑作为茶水钱。这宫中门门道道的潜规则,倒是悉数知晓,十分上手。 只不过,被姑姑婉拒了。 此次苏姑姑携我来紫云阁蜻蜓点水,我自是知晓其意,该与我心中的疑惑一致。 出了门,遣散了身后大半的侍者,只留亲近三四。 我挽上姑姑的臂弯,小声与她讨论起来:“依小菟看,这乌昭容和之前的乌升部,绝非是一个人。但哪个是真正的秀女,暂时证据不足,无法断定。” 苏姑姑皓齿轻启:“你还看到了什么?” “她在入宫前,定是做过不少功课,至少做过关于我的功课。您瞧今日,我浑身上下哪处能够证明是司言司之人?她却对我的身份十分笃定,多看一眼也无,就知是来宣旨的。” 我把声音压的更低:“若大胆揣测,离山大营那位,像是真的秀女。” 苏姑姑神情认真:“乌氏一国,西戎草原,以游牧为生。你是说其神韵与气概不像?”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对呀姑姑,游牧民族,时常狼群出没,听闻其族之人各个神色警醒,眼神锐利。而乌昭容,颇有汉人之风。但话说回来,乌氏族长仅有此一女,如今出来个容貌如此相像之人,也是稀罕。” 苏姑姑点了点头:“那看来今夜,可没那么简单了。” “啊?” 姑姑是说,这“洞房”之夜,会发生什么么……这下轮到我迷惑不解了。 苏姑姑未做解释。 倒是凝望着我的发髻,浅笑说道:“发底青青,灵蛇骄娇。真是近朱者赤。在青鸾宫呆了几天,打扮就颇有周贵妃之味了。” 她抚上我的背:“虽说,姑姑已知晓你留在青鸾宫的缘故。但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明白,这个宫中,你真正的主子是谁。” “姑姑……你对我怎么也只讲三分话了。” 我发现我的语气有些撒娇。 姑姑也是一笑:“不是姑姑不愿意多说,而是你这孩子,是个凡事都需自己先想清楚,才愿意去做的人。一定的分寸下,姑姑倒也愿意留给你自己一些时间。” “嘻嘻……” 这个世界上如此了解我的人千里无一。可是,越是这种难得珍贵的时候,我越说不出话来。只闪着眸子,满眼睛的笑。 旋即姑姑又表扬于我:“我知你今日来两仪殿寻我所为何事。现如今明白有事要来汇报,也算进步一件。我已去过宫正司,审过那两个诱你进入彩丝院的宫女。事情由来梗概,已然明了。” “嗯嗯,谢谢姑姑。” 然后,我又将前度苹果身受岩棉粉,过敏一事,汇报给了姑姑。 却不曾想姑姑轻叹摇头道:“雪园小女,天资有限,她本人又无心向上。” 我把姑姑的手臂攥的更紧了:“不如就把她调到两仪殿,跟着您不就妥了。” 可却被第一时间拒绝了:“好了,许多事情并不是那么异想天开的。” 然后她的手臂揽着我,叮嘱我道:“当下来看,你既与贵妃融洽,共处一些时日也无妨。不论身在何处,都要懂得因时循势。而姑姑,也会多多留心于你的。” 步子轻轻,不曾扰乱夜晚的静谧。听着温言细语的谆谆善诱,走着走着,就会不自觉的往她怀里贴。 在青鸾宫门告别时,姑姑又理了一把我髻上的乱发。 啊喂,摸头杀。 二十二 一波又起 天光未亮,我正沉在纷乱的噩梦里。 我看见一个女子,被吊在了京都城墙之上。 就那么一根粗麻绳,将她绑缚悬挂。恶风一吹,还随之晃荡。她的嘴唇皴裂,布满了血口子。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光彩,只默然的看着眼前模糊的一片。 过往的流民货商,皆对着她指指点点。笑虐有余,怜悯寥寥。 看见此情此景,我不禁咬牙切齿。 这一咬,牙齿的疼痛层层迭起,直至倒海而来,使我不能自胜,蓦地惊醒。 我喘着粗气坐了起来,用双手理了理凌乱在脸上的发,“嗐!又上牙咬下牙,自己跟自己较劲了。” 许多时候,但凡睡得不安稳,都是如此。比磨牙还要更胜一筹,就差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可梦里看到的女子是谁?醒后回想,却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快到起床的时辰,多围在床上醒醒神儿。突然有宫女跌跌撞撞的跑到我的我的床前:“凡女史,您快去瞧瞧娘娘吧。” 我一惊:“贵妃怎么了?” 宫女一脸焦急:“娘娘四更时分便被皇上传去熏风殿了。奴婢们方才得了信,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三皇子病了。自从他从宫里回去,就高热不止,口中呓语不断,还说了一句‘青鸾宫吃蛤蟆,也吃人’。” 呵…… 我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翻身下床,火速穿衣梳头。 “怎么不早些叫我?” “来传娘娘的人只说皇上召见,别的一概没有透露,娘娘就没当回事。说白了,谁能想到出了这事。” 说真的,一开始我就预感不好。 我俩大步流星的往熏风殿赶去。曾经在我心中,许昭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角色,此刻我开始改变看法。 说不后悔是假的,又一次对人性的复杂掉以轻心,使我有些懊恼。 进了熏风殿,扑面而来的不是紧张焦虑的气氛,反而是一股股的浓醋味儿。我一路从前殿穿到后院,竟见有三四个锅子在煮醋熏殿。 此刻真成了正儿八经的——熏风殿。 皇上已去上朝,后院三皇子寝殿内,坐着乌黑眼圈的周贵妃和泪痕涟涟的许昭仪。 周可爱的样子有点呆,我不知她这几个时辰内遭受了多少的训斥。 她看见了我,把手伸过来,说了一句“你来了”便泪如雨下。 我急忙抱住她,安慰道:“莫哭,没得事。蛤蟆本就只是吃的东西,不至于吓成这样。” 我把擦泪的活儿交给其他宫女,便走到三皇子床榻边与许昭仪请安。 眼前的许昭仪是个皮肤白中透黄,身形高挑的女人,像一棵缺乏调养的树木,无甚气韵。 我自请坐在三皇子床边。他既然担心奥特曼会死,那我就告诉他奥特曼是不死之身,打算多列举几个这样的故事进行开解。 然而许昭仪却是千万个不肯,将帕子一捂嘴,又淅淅沥沥的哭道:“皇儿是在你们那受的惊,现如今青鸾宫的人可莫想再碰他。” 我无奈站远一些:“好好好,昭仪娘娘别再哭了。” 我在床榻两步之外,观察着三皇子的模样。只见小脸惨白,而嘴唇却是艳红。医官说,还伴有不时的惊厥。 突然之间,三皇子从昏迷中睁开了眼睛,跟着竟坐了起来,对着一旁的许昭仪说:“阿娘,蛤蟆怎么那么大,我怕……” 他用手比划着大小,得是个洗脸盆…… 许昭仪以为儿子醒了,正一脸欣喜的过去抱他。可情形却急转直下,本来三皇子还坐的好好说着话,就猛的一下子,全身陷入了疯狂的抽搐当中。手舞足蹈,双腿乱蹬,全身的肌肉紊乱,失去控制。 抽搐从激烈再到缓慢,所有人都吓懵了。我惊的后退了两步,而扑过去的许昭仪空伸着颤抖的手,却也不敢触碰于他。 三皇子踢掉了被子,脚后跟在床单上又用力蹬了两下,便身体一僵,瞪着空洞的大眼睛,不动了。 瞧见眼前一幕,每个人都倒吸着气,哆哆嗦嗦。 他身体的扭曲若一场无奈的呐喊,旁观者就这样目睹一个完好的生命进入到歇斯底里,释放掉仅有的能量后,一切戛然而止。 别人,也是自己。 人生有时候,竟是一场诡谲闹剧。 风平浪静后,每个人都往前走了走,想探知床上未知的答案。 许昭仪在医官从殿外冲进来之前探上了他的鼻息,随即她指尖的颤抖蔓延到了全身。一声哀鸣只刚刚过到嗓子还没冒出来,整个人便直愣愣的往后倒去了。 一群宫女从后面接住了许昭仪。这下可忙坏了太医署,兵分两路,两厢抢救。 只见太医令大人翻看了三皇子的眼皮,又把上了脉,立马行针抢救。 一番折腾后未见有效,也只能摇摇头。 那三皇子从不再动弹的那刻起。身子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神情扭曲,浑身僵硬。 他怎么僵硬的如此之快…… 张着的嘴巴再也合拢不上,放大的瞳孔是无底黑洞,无边恐惧。 我紧紧的闭上双眼,不愿意再看了。 那样的遗容论谁看了都会生起噩梦。 遗憾已经造就,恐怕无以挽回。 虽说许昭仪一定满心急切的要讨要公正,可是我亦知贵妃无辜,此刻,便绝不能再使更多人遭受不幸。 极速的思考,使我的脑中开出一片火树银花。 这样出离常理的事实摆在面前,我只觉匪夷所思。 明明只是吃了一餐大家都没事的晚膳,何以这般惨痛的结局?即使是看见剥皮的牛蛙,哭了一阵子,那也是气愤和伤心的哭泣,究竟和惊吓关系不大啊! 贵妃惊得连腰也挺不直,躲在我的身后偷偷的往床上看。 她是个大胆的人,可在生命的陨落面前,在放大的内疚面前,她噤若寒蝉至此。 她说话声音带着哭腔:“小菟,小菟,三郎真的不在了?” 我一鼓勇气拉着周贵妃便往外走:“我们先回宫。” 早已不知所措的贵妃任凭我往外拽,倒也是边走边回望:“回去真的可以吗?” “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认。不是我们的责任,何苦有罪似得站在那里,倒落人口实。” 一路从后院淌出来,我深呼一口气。一是振作下精神,二是品品新鲜空气。真不知这熏风殿里,害的又不是伤风之症,偏偏四下里煮沸老陈醋是以为何? 回来青鸾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贵妃的乳母一问昨晚送三皇子回去的情况。 柳阿嬷本也是实心之人,被猛的一问也是一头雾水。 “这,这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抱着那孩儿往熏风殿回,一路上又气又闹,一直叫嚷的是咱们吃了奥特曼的兄弟。咝……还说啥子来着?” 柳阿嬷突然一顿:“对了,我记得临到了熏风殿大门口,他还气呼呼的说,要去找神堂里正打坐的阿娘,让他阿娘把这事告诉神仙,好惩罚我们来着!” “我当时就直捂嘴笑啊,真的是气也不是,乐也不是。矮矮的一个小人儿,倒是主意不小。” 我蹙眉:“没别的了?一路上也没再碰见什么?” 柳阿嬷两手一摊:“这夜灯初上,走趟熟悉的夜路还能有什么新奇的。” 我点点头,告诉昨日晚膳所有在场的人,不必多想,但凡上头问话,只用实话实说便好,千万不可自讨嫌疑。 我们忙着洗白,而周贵妃却一直在旁边发呆,半晌从嘴里蹦出几个字: “他说我是妒妇。” 然后伸手抹了一把清泪:“也罢了。”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往香塌上一歪,合衣睡下了。 让她安静安静吧,此时多做宽慰也是无用,我交待寝殿的宫女将她看好,不可留她独处。 望了一眼她沉静的样子,下却纱帘,我缓步退了出来。 偏偏在此时,大家正五内俱焚,门卫却来通传,乌昭容前来向贵妃娘娘晨定问安。 这青鸾宫的掌事嬷嬷前些日子告假,两个大宫女又被贵妃撵出去了,柳阿嬷等人也不是管事的……现在贵妃精神又颓,我倒一下子成了最清醒得力之人。 闲云野鹤如我,好不适应。 原本我想替贵妃回绝,称病不见。可所来之人偏偏又是乌昭容,这个诱惑实在有些大,便只应道:“快快有请。” 乌昭容今日脱去了胡服,改为一身日常的齐胸襦裙。夹衫子之外,套着件紫貂坎肩,竟穿出了一身的混搭。 她见我看着她的时髦模样,便先笑道:“凡女史可莫要见笑,京都阴寒,既没得骑马动弹,又穿不惯你们的短袄夹袄的,只得这样凑合了。” 我暗暗一笑向她问好:“乌昭容晨好,快请。” 我引她入正殿入座,而她已将随侍的数名宫女留在了殿外,只身一人入来。 她径直推掉茶水,爽利索问,是否有马奶茶一饮。 她的直接让我有些意外:“昭容,这一味还需茶房现做,您请稍等。” 我招呼宫女再上一品奶豆腐,这个素日里也是我爱吃的。于是带了笑脸说道:“今日里贵妃娘娘蒙受些误会,现下里精神倦怠,不适睡下了。倒不知乌昭容所为何事,可与下官说来,定当转告。” 乌昭容双眼一黠:“不,我不是来找贵妃的,是来找你的。” 我吃惊一笑:“来找下官?乌昭容何时认得下官的?” 她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是,来找你。也很早就知道了你。我便也开门见山了。” 她从主位上下来,凑到了我的身边席位,几乎算是耳语道:“私下与你邀约,倒不如直接拜访来的合情合理。况且,我今日行的,也是嫔妃首次‘得幸’之后,向中宫及贵妃理应的参拜之礼。” 我只得点头:“是,您接着说。” “我在入宫之前,随从们与我做了数月之久的准备。自是提前将这宫中的人与事,了解过一遍,好尽量对凡事做到心中有数。” “年仅十四岁,便做到七品的典言小大人,我怎会不知。你的画像,其实也早就入了我们乌氏情报机构的册子。” 听到这里我不禁暗暗发笑,以古代的简笔线条画,真的能看出来,分清楚,谁是谁吗? 她见我不够相信,便接着道:“我自然有我了解你们的原因和办法,说这些其实不重要。言而总之,我想说的是,我相信你可以帮我!而我,也可以帮你!” 我将眉毛高挑:“昭容是想让下官做些什么呢?” 来上马奶茶的宫女眼力见十足,见势匆匆离去。乌昭容托杯呷了一口,感觉温度适宜,便畅饮了半杯。 待砸了砸舌,品完后味,她才正色说到:“昨夜皇上,并未真正御幸于我,只是宿在紫云阁一宿。我想请凡女史帮我找出原因。” 我宛转一叹,将眼神从她的身上拿开,洒向了门外:“昭容为什么认为下官愿意相帮呢?” “因为……”,她将声音放的神秘且笃定。 “入宫前,凡玉菟姑娘脑中的那道迷题,我可以帮她找到答案……” 二十三 未雨绸缪 乌昭容说:“这个世界上,做人可以做个七窍玲珑空心人。但是做事,却需要实在二字。” 而乌氏一族负责情报的“月勾门”,可担实在之名。 我心中直叹,原来这个时空的凡玉菟竟能录入乌氏的“生死薄”,看来也是个能惹事的“怪力少女”。 乌昭容声貌从容,似乎在展示着相交的诚意。言辞间不见闪烁,就连其国内这样非黑非白的组织,也不吝相告。 数十年来,疆土不大的乌氏在西北数国之间可以久盛不衰,左右维系,单是情报准确这一项,就是一样国本基石。 只是管理严密的月勾门,三个月前内部突然爆出了细作。有人受害,有人叛逃。此事波及之深,牵连甚广,以至月勾门不得不解散重组。 作为乌氏国首领的女儿,也遭此事所累。甚至导致自己来京的车队遭遇洗劫,路途多舛。而且因为月勾门几个骨干的离去,至今都未能查出是何方势力从中梗阻。 我听着她阵阵有词,心中又对乌升部这个人物,加盖了神秘印章。 言毕了,她主动站起身来:“凡女史今日不必答复于我,我也总要留给你考虑的时间。我且透一样信息于你,十日之内,大荔国必来犯西北边境。” “这是我勾月门解散之前探得的密信。到时我值不值得信赖,自然揭晓。不多久留,告辞了。” 我站起身往外相送,才发现她昂首阔步之间,步速之快,竟使我需快做几步小跑,才可相应。 这双腿之矫健,若说是草原女子,便也没差。 如果说昨日里我判断她身份的标准是谈吐神态间夹含儒生之气,不够离山所见那位朔风凛冽。可如今一叙,便再度将我拖入了迷茫不清当中。 既说十日,那就十日之后再看此事。 而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要想办法应对接下来皇上或对贵妃的处置…… 我想起三皇子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于是唤来昨晚呈上牛蛙那道菜的小宦官,问询道:“你既管理青鸾宫内小膳房,也自是对食材之类颇为了解的吧?” 他快速的点点头:“是是,小的原本也是掖庭局膳房任职的,跟着师傅学过三载的厨技,自然是应有的食材都见过摸过。” “后来上头特意挑选出一批人手,分配到了各宫小厨内。因小的生在南方,所以分来了青鸾宫。” 我点头:“你可知,什么食材跟剥过皮的百越蛤蟆极像,却又大过它不少的?” 小宦官嘬舌眯眼,细想了半天,只犹豫的道:“百越蛤蟆身形,算是同种类中最大的。除非是幼时有所耳闻,个别荒郊野地里,会有蟾蜍成精,竟一口水壶那般大。” 旋即他又抓耳挠腮:“小菟姑娘,这到底不过是乡野杂闻,柳仙狐仙黄仙倒是真有,只不过这个嘛……小的并未亲眼见过。只怕是,少之又少,不足为信呐……” 我叫他退下了。 其实自己想来也是,这两栖类难道宫中还有人吃蜥蜴鳄鱼的吗?何况还带着尾巴,到底不十分相似。 或者并不是吃的东西,三皇子是不是撞见了其他的可怖之物?又是在哪里撞见的? 这样的疑问涌上我的心头。 我站在西花园的铃铛阁上往熏风殿方向瞄。 只见熏风殿前各路仪仗,人头攒动。 进进出出之人步伐慌乱之余,甚至能依稀听见许昭仪断断续续的哀哭之声。 想必皇后此时已经驾临熏风殿,正巍巍然主持局面。业已听了满耳的片面之词。 我心中的不详之感逐渐壮大,这青鸾宫上上下下,连我在内,怕是皆逃不过一场审问。 我火速下了铃铛阁,要赶在青鸾宫失势之前,利用好这段时间。 我换套衣服,不至于被守卫看出我曾在晨间来过一趟。 换下尚宫局制服,着常服在外走动,就像个低阶御妇采女之流,便于行事。 我默默的一路低头前行,跟着人群,混在淑妃仪仗之后,再次进了熏风殿。 时下四妃九嫔,能来的全都来了。也都不在正殿呆着,一股脑儿全往后院涌去。 熏风殿中值守的宫女与内侍,人手哪里足够,只见四下里忙着迎来送往,上茶添水,手忙脚乱。 我便得了这个空,在其正殿,东西偏殿,左右廊房,来了一场大检查。 翻箱倒柜不至于,但是明处暗处,我全过目了一遍。无非只是寻常摆设物件儿,还真没瞧见什么诡异之物。 寻找无果,只能再一次从回忆中抽丝剥茧,反复回想所有人说过的话语,猛然想起三皇子口中的神堂来。 呵,这所谓的神堂,该是昨晚他回宫后找其阿娘,第一个去的地方吧。 神堂佛堂一类的屋舍,向来小而隐蔽,会设在主人自认为极其稳妥的地方。一来因为个人的隐秘需要安全空间,二来是缘着对信仰的敬畏,不容旁人随意踏足,规避亵渎。 于是,我将注意力瞄准了许昭仪的寝殿。 正殿的座位之后,越过两顶华丽的雀羽执扇,便是寝殿的门了。 然而,门上的精致小锁,截断了我进一步调查的方向。我只得及早的退出,以免被可能进来的人撞见。 出了大殿我便又在其外围走了一圈,亦无甚收获。此时后院,人数之多比肩接踵,更不用去。 今时便只好作罢。 这几个时辰下来,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守门的侍卫们早已松懈下来,出来之时倒也毫无难度。 我托着腮坐在熏风殿不远处的一颗梨树下。 石头砌成的树围子冰冰凉凉,毛织料的裙子在这冬日里并不顶事,照样是寒气顺着小腿直往上来。 每日里在殿内呆着还好,出来一阵子,双腿便不由得冻得发红。我真的好想做条老棉裤啊,只不过在这宫中,有失美感的穿着并不被允许。 这大概是我第两千八百八十八次打退堂鼓。 我真的不知我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价值?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要走完,让我出现横加干预,这是所谓的使命吗?却更像是一场“怨憎会”…… 在二十一世纪做个无聊的现代人挺好的呀,有想法可以在一个小领域里奋斗,没想法也可以坐吃等死浪费青春。 虚度光阴和岁月静好之间,所差的不就是心甘情愿一词。 而我现在,山雨欲来风已满楼,我却无从应对,这种深深的无力感着实使人丧气。 我把双手往后一撑,支着肩膀抬头看看天。今年的冬天一直就这样阴郁着,灰蒙蒙散不去的云似乎也心中含怨。 双手按在半黏的泥土上,可是,却突然感觉有个干呼呼,像是硬橡胶的东西在我手指尖上蹭。 一开始不以为然,只挪了挪手,可是很快那个感觉又回来了,并且加快了扭动速度……这时我感觉,那物体微微有些粗糙。 “是谁还来烦我?” 我怒视着一回头,然后一声尖叫,声带都几欲撕裂。 我此刻人如其名,俨然成了一只大兔子,被惊吓到上蹿下跳。 那那那,竟然是一条黑黄斑纹的蛇! 平生除了怕鬼便是怕蛇啊! 那玩意除了恐怖以外,长得可是有够恶心啊!! 我撒央子拔腿就跑,跑的跟“越狱离宫”那夜一样的快…… 回来青鸾宫,我用澡豆洗了半个时辰的手,心中的膈应才稍稍去掉了些。今日里气氛不快的众人,见我又蹦又跳的疯跑回来,总算是被逗的笑逐颜开一回。 午后苏姑姑托人来传话,三皇子之殁,可收敛介怀,稍后有变。 「今日早朝,从清晨辰时起,到午后未时仍未止。北境十城暴雪成灾,流民四窜,冻死饿死之数难以统计。更甚者,其间还衍生了暴徒匪患,自勉为王之事。种种迹象看来,至少一两日间,圣上便顾不上后宫是非了。」 这一席话使我悬着的心略略放稳了些。好吧,好歹明天天亮之前,暂缓为安了! 令人愉快的是,苹果也来看望我了。 我用各色水果,煮了一道果茶,招待苹果。 许久没有在别人面前这么如此放松。 苹果将脸埋在水汽之中,闭上眼睛,长长的滋溜一口,像是在排解心中的不快。 “你怎么了?” 她叹气:“咳,你可知灾情与匪患最是凶猛的地界,却是我的家乡。动乱已起,我全家赖以生存的那间小铺子,怕是难保得住。父母幼弟若断了生计,我便不敢再往下想了。” 刚说完这段话,她便湿了眼眶,呜咽说道:“我说怎么那么奇怪,原本半个月与家中通一次书信,现如今已一个月了,也没收着回信。” 我宽慰她道:“苹果,不如去求一求苏姑姑,让她托人替你打听打听情况。” “求过了,姑姑也应下了。只是探听归探听,靠别人帮扶能保得几时?也都赖我没本事,自己家人也护不周全。” 我明白她的难处。 莫说她每个月只守着死俸禄,得那二两银钱。就算是我隔三差五想辙赚来的那点填补,也无非只是使用度宽裕些。 若是指望这些不靠任何借力的来钱方法,想安置几个大活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个时代,对于女人来说最能安身立命的凭借是什么呢?我上下轻磨着牙齿,咯吱咯吱。 算是解压,也是一种思考状态。 嫁人! 我握住苹果的衣袖:“苹果,这宫里宫外,可有你中意的良人?” 二十四 探奥索隐 苹果说,她其实不是特别理解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在一起。 只不过大家都这样做,形成了一种规矩模式,一种人间法则。 她这话一出,我便笑了,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以前到高三的时候,才知道喜欢一个异性是什么感觉。 在此之前,我只认为这是两波不同的物种。别说做朋友,话不说也没多大问题。 喜欢一个人呢,就是那天晚自习的教室很无聊,那晚天空的月亮很平常,那个夏夜还是热到汗水湿黏。可是你就百无聊赖的四下闲看,突然瞧见对面墙角有那么一个男孩,一瞬间,你觉得所有的平凡和不美好的都值得了。 我将这种体验告诉苹果,也告诉她,极其极其幸运的话,第一次喜欢的人便是注定在一起的那个。而不幸运的话,还不如对情之一字从不开窍。 “我不愿陷入麻烦。”苹果的神情永远都有一种从底子里透出来的平静。她接着道:“若有可托付之人,就可以履行妻妾的责任。至于书中情爱,不欲招惹。” 我托腮望着这个真正十四岁的少女,感觉一个人的幸运体质并不是来的毫无缘由。她清楚自己要什么,或者自己不要什么。 但无论怎样的选择,都基于本心丰盈。而不是唯独希求外物充盈自己,以求满足。 送走了苹果,也知晓了她最近的生活,还算安稳。 也是,皇后满处的心思,正放在对付周贵妃和我身上呢。 转头回来,瞧见睡了一整天的周可爱终于起了。她命人拿了酒,上了酸梅鸭,炙虾子,又开始招呼我们一群人共同开宴。 未饮人先醉,贵妃还带着睡腔说:“我一个南疆百越长成的女子,如今却也觉得北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是真来劲!来来来,快入席,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好好好。” 瞧着贵妃那娇憨样子,我们憋着笑入了席。 酒樽已全部换成大酒碗,就这样每人一碗,像极了梁山好汉痛饮摔碗的场面。 周贵妃扬颈灌下一碗,两股水流顺着嘴角淋了一身。大口的吞咽呛的她咳嗽,咳完了还竖起大拇指笑称痛快。 氛围一下子烘上来了,我与柳阿嬷,宫女云露,内侍嬴牙,纷纷举杯。 人一喝高便爱胡诌海侃。聊到今日我为何飞风似得回来,我便把遇蛇一事又添了几分颜色演讲出来,惹的一圈人鸡皮骤起。 唯独内侍嬴牙幽幽的说道:“这寒冬腊月的,蛇虫不都冬眠了,小菟你使了什么方法,把它引出来的?” 我已经喝的半醉,迷离中我扯着嗓子也开始怪腔怪调:“诶?你若不说我还真忘了!是该冬眠的呀,看来这条蛇不是一般的蛇,是柳仙!” 她们兴奋的拍着桌子:“柳仙柳仙!听说遇仙可以许愿。快快!小菟你前方带路。我们也要去一瞻柳仙的尊容!” “好勒!” 我飘飘然站起身,说走便走。 就这样,我们五个人借着酒兴,悠哉到路上。前头唤了俩宫女打着灯笼,我们在后面踉踉跄跄勾肩搭背。此刻也忘了什么尊卑有序,皆成了一帮江湖兄弟。 周贵妃和柳阿嬷开口唱起了百越小曲,婉转悠扬,迂回在黑夜的后宫花园里,别是一番风月。 我聆听着这份天籁之声,声声切切,揉人心肠。 宫女云露大概是喝的最少的,可也是手舞足蹈的为贵妃伴舞。嬴牙诙谐亦有才,竟用口技模仿出乐器的声音,为此调伴奏。 一时间里,声情更茂,其乐更融。 我们后宫民乐团就这样吹吹打打,来到大梨树下。 我一指:“喏!看见没,土里头有个洞!” 她们纷纷探头过来,叽叽喳喳。 我就着灯笼亮光,适才发现这树下的泥土有一块好像刚刚被翻过。土质松软,颜色浅淡。 我指出这个新发现:“快看快看,有人挖过这土,是不是他把柳仙给惊出来的?” 周贵妃小嘴一撅,一巴掌拍在树干上:“嘿——,来拜个柳仙,也有人排在我们前头!哼,我们也挖!” 嬴牙从一旁捡了几个干树枝,我们人手一根,嘻嘻哈哈的捅了起来。挖了半晌不够来劲儿,就亲自动手挠拨。 几个人将玩土玩的真开心的贵妃扯开,醉酒之际也不忘保护她的纤纤玉手:“娘娘您一旁静候佳音,有小的们在,尽管把柳仙儿给您掏出来。” 贵妃撑手一跳,坐上了树围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对坑洞满眼期盼。 “哎哟。” 嬴牙冷呼了一声。 “怎么啦怎么啦?” “这里头有个硬东西,差点划伤了我的手。” 跟着我们找来了半个瓦片,慢慢的把土一点点的扫开,最后挖出来几大块透明的碎琉璃。 把碎片一拼,即使上面沾满泥土,亦可见它晶莹剔透。扑鼻而来的,还有未失的浓郁酒香。 原来竟是个双耳琉璃酒瓮。 柳阿嬷叹道:“是谁如此奢靡,把如此昂贵的琉璃瓮打碎,偷埋于此。质若雪莲,宫中少有。” 在外面呆的久了,热汗已落,此时我已酒醒了大半。 我瞧了瞧这琉璃酒瓮,又瞧了瞧离此最近的熏风殿,感觉两者之间必有联系。便将我的怀疑告诉了他们。 我们一群人达成共识,便开始蹑手蹑脚,一改之前豪放模样,将此物带回了青鸾宫。 回来宫中,先将酒瓮碎片上的尘土清掉,再用鱼鳔胶将其复原。 每个人皆围着它走了两圈,挖空记忆也遍寻无果。 唯一的信息就是,可以确认此物是曾经京城第一巧匠的谢世之作。老先生驾鹤西游,年湮世远。 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 再也没有第二个匠人可以烧出如此精品。 按理说,这样的器物完整之时才值钱,碎了便是碎了,与打碎的瓷碗无异。若按照其余的废弃物品一般处置,才是寻常。 若是值得入土,有了仪式,如贾宝玉将林黛玉所赠的琉璃绣球灯推入河流,实为水葬。那必定是珍贵奇特之物,往往不欲与人所知。 而瓮中酒香未散,树下泥土新翻,便可确定是这几日内所生之事了。 只是不知是怎样的好酒堪配这样的酒瓮。 看来,瓮虽珍贵,酒更甚之。 转天晨起,便有信儿来。 后宫甘露殿后侧的佛光寺,为三皇子设了灵堂。 按照宫规,贵妃并不用向皇太子以外的皇嗣施礼。于是便由我和柳阿嬷暂代青鸾宫,前去上香聊表心意。 佛光寺内白练交错,素服青烟。正殿之中僧道两团一左一右,皆在唱念诵经。 点燃三炷香,插在了香炉之上,诚心祈祷。 只是我二人的祭拜,不知是否会影响他过身后的心中清净。要知道不合宜的好意,也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我合掌为他念诵一段《心经》,正投入之时却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抬头一看。 又是李成蕴。 似乎爱做点小动作是他的专属符号。 他倒大方,还带来些金纸银纸糊的元宝与器玩,与我一并于三皇子烧了。 瞧着他来来回回翻着火盆中的冥物,我倒感觉出玩耍的意味,不由得奚落他:“嘿,玩火尿裤子。” 他扑哧一笑道:“你可不懂了,这冥币一类,定要烧的彻底完整。要不然人在底下,拿到的银钱是缺损的。” 我不屑的小嘴一撇:“嗯,李公子果然是人精。” 他蹲在地上,转着眼珠瞧我:“我发现了,你对我颇有意见。” 我将最后一捧元宝一股脑丢进了火盆里,浅笑道:“怎么会。此处叙话总归不妥,我在佳蓝亭等你,有事相商。” 我与柳阿嬷兵分两路,叫她前往熏风殿看看许昭仪的情况。 而我便在亭中等待李成蕴,此时借用左相一流的力量,想是正当时。于彼于此,想必都是好事一件,他们不也正等着我主动低头,好言相求的么。 李成蕴来的时候古灵精笑着,整个人洋洋洒洒,不被一物所羁绊的模样。 我突然有些嫉妒他。有的人,真的用天之骄子的姿态,大摇大摆在你的面前,吸走了天地精华,散发出万丈光芒。就连反射出来的余光,也像是你从未拥有过的华彩。 虽然,我有着自己的光。 可属于他的,更像是一种命运偏心的抉择,偏爱到日月皆予惠泽。 我吁了一口气,抚平自己。虽有嫉妒,但不怨恨,更不会损毁。 他开口说话的语气,总像在品味一场趣事般,充满探索的兴致。 “小菟姑娘约我至此,可有什么赏心乐事?” 我安静说道:“三皇子过身蹊跷,另有原因,此一件可算乐事?” 他敛却嘻笑,转为认真的模样,听我将所见所闻一一复述。他静静听讲之时睫毛低垂,不停把弄着手上的扳指,做思考状。 他的眸子一闪,极其快速的做出反应:“你是说,打破的琉璃酒瓮,与三皇子之殁有密切关联。那除非,酒中便有他临终前所说的——大型蛤蟆。” 我点头:“是!我揣测了许多次,只感觉两者之间,这样的对接方式,可能最大!” 他思忖道:“只不过,这只‘大蛤蟆’现在何处,还真不好论断。” 我亦叹道:“是啊,若是已被销毁,这件事情怕是永无真相大白之日了。” 见我惆怅,他不知愁的笑容旋即挂上两颊:“担心什么,若真牵连与你,我便在这京城大摆蛤蟆宴,瞧瞧能吓死几个?!” 二十五 不疾不徐 起雾了。 这几天清晨的大雾,五步之遥,人脸不辨。 影影绰绰的,到午时方散。而此时节,昼短夜长达到极致。下午晚膳之前,天便黑了。 我的身体莫名其妙的不适,昏昏沉沉,因此只觉得这两三天,恍然都在昏暗里。 只知前日里,皇上圣驾出宫,去京郊大营参观骠骑大将军所设的边陲防御沙盘,苏姑姑便也随圣驾前往。是否归来,尚不清楚。 这样一来,虽给够时间继续查蛤蟆之事,却也少了一个关键的通气之人。 事情进展基本陷入了僵局,前去熏风殿搜宫是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李成蕴知会我,他已命守门的羽林卫严密观察诸人来往携带之物。 事情多些人来办,到底省劲。可我的状态越来越差,正走着路,就想倒头就睡。 不知是否是因为陪贵妃连续酗酒的缘故,困乏之极,一身酸肉。 午膳后我又把自己扔到床上,想起离乌昭容所说的十日之期,还有遥遥数日。睡意迷蒙上来,只觉凡事无需挂心,皆可退散,庄周晓梦迷蝴蝶才是最大。 睡得香甜,进入梦境的层次很深,整个人就如同一枚未发芽的种子,沉寂着,不太能感受生与未生。 被云露唤醒的时候,我睡的正沉。 极度困乏使声音也哆嗦成了绵羊音:“什么事?睡觉睡觉。” 她又摇了摇我:“小菟快起,皇后娘娘昭庆殿传你,一并还有司饰司掌司,典饰等几人。” 浑身真的好难受,我勉强坐起来,感觉每个毛孔都是闭合的,皮肤干到快起了层。 简单洗了把脸,此时整个人颇为迟钝。该是会被问询蛤蟆之事,只是把司饰司也拖过去,不知是何用途。 癔症难醒,快进入昭庆殿大门的时候,我还在回味着锦被的柔软。 今日的状态简直一塌糊涂。 大殿之中,司饰司的人跪了一地,我先在门口愣看了几秒,方才走进去。 这昭庆殿不愧是中宫居所,多以金色与正红装饰,显得气派庄重,贵气十足,宝座之后两顶繖扇也是金光闪闪。 我不紧不慢的模样似乎打乱了她们的气氛,浑然生出一种各做各事,各说各话的状态。 我悠悠的上前跪地请安。 在宫里时间愈久,一双膝盖越黑,它们算是交待出去了。 皇后还未说话,我身边却“扑通”扔过来一个人,吓了我一跳。 我扭头一看,是典饰小大人…… 她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双手血肉模糊,面如土色。 我心中一惊,这是怎么了? 皇后字正腔圆:“杨典饰,刑已用过,还不将你们谋划之事和盘托出?” 她惊恐的眼睛避掉我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道:“皇后娘娘,下官招认,两个月前凡玉菟偶然听我说起司饰司正为皇子们器玩之物进行筹备,就主动与我交好,百般说服我采纳她的主意。” “所以,这个奥特曼玩偶,其实是凡玉菟一手设计,一手监工的。而宫中流传的那些奥特曼故事册子,最本初的一本,也是她亲手完成的。” 她整理好狼狈的姿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转为跪姿。双手支叉着,血肉模糊的五指不能合拢,那模样叫人不忍直视。 然而不忍直视的,还有她接下来说的话。 “因为下官与她年纪相仿,就把凡女史当好姐妹,又一时误信了她的巧言令色……所以,曾以为她是单纯为了帮助下官……是我愚钝,受她蒙蔽!” 皇后的声音提了一个调门:“她蒙蔽了你什么?” 她的瞎话说的也是顺畅:“那时下官以为她帮我完成一样任务,出于感谢,除了应承她的几百文银钱外,还带了些果品酒酿与她。所以,我们二人那天酒吃的多了,她酒后吐真言,便悄悄向下官讲出了她发明此物的真实意图来!” 她已经把我这个当事人绕晕了,我几乎怀疑她说的是真的,而我的记忆是虚假的……我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般,继续往下听着。 “凡女史先反问我,这奥特曼玩偶的样子,仔细看来像什么?” “下官当时想了想,就说这模样第一眼看上去着实奇怪,而且并不亲切。” “她听了哈哈直乐。直说到此物看起来如果亲切才怪呢。” 杨典饰继续绘声绘色道:“接下来,凡女史的神情变得有点狰狞,她说此种创意,来自于她曾经见过的一具尸体!” 哈哈哈哈,我已经忍俊不禁。 这故事编的,比奥特曼还精彩。 上头怒视一眼我的窃笑,又对杨典饰发话了:“大声说,什么尸体!” “凡女史说她早年在刑狱里,见过一个脸上带有铁面具的大盗。那面具早与皮肉长在了一起,拿不下来。因为罪孽深重,当地的县官判了它剥皮之刑。因此,那人除了面部,全身都被活活剖了皮,露出红烂烂的肉来,令人作呕!” 杨典饰越说,咬字越铿锵有力。好像这些凭空捏造的事实,已成了她的虔诚信仰。 “所以,凡女史将这一幕铭记心中。直到那一天她认为时机到了,造出这怨毒傀儡。皇子们公子们皆是幼子,日夜与这傀儡为伴,怕是早已被阴魂叨扰,时常受惊。因此三皇子,定是被这傀儡引来的不祥之物迫害了!” 哦~~ 原来织了这么大一张网,褃节儿在这。 杨典饰继续描补道:“对对,凡女史说了原因。是因为不满选入宫中,所以伺机报复,瞄准小儿便于行事罢了!” 不错,连动机都给我安排好了。 声声切切,切切声声,终于白话完了。 一场以假乱真的演说告一段落,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我身上挪。 皇后一拍宝座扶手,我甚至能听见她戒指断裂的声音:“凡玉菟,你可有话辩解?” 我此刻其实啥也不想说了的……这编排出来的故事戏剧性强,逻辑严密,滴水不漏,跌宕起伏,越听越上头……我还辩解个锤子?这样一件艺术品般的诬告证词,简直精彩到我这个含冤之人都想配合演出了…… 这是出于一种对匠人精神的尊重与感动之情啊!! 我自顾自的思考,进入了另一种状态里,谁说话也成了耳旁风。 要说是专注思考也行,要说是整个人迷了也行,此时只觉已从这个世界剥离出去。 “抬头!看着我说话!”皇后一味大声呵斥。 那我便配合着抬头,瞧着皇后的脸。 原来,她的眼睛很大,鼻梁很高,仔细看来五官颇为端正。只是胖……水肿且松软。而且这虚胖越往下半截越严重,以至于我先前对她形成了大腹便便的印象。 而且黄面皮下不见润泽,眼神浑浊,时下又怒气充盈。她整个人的状态,糟糕极了。 我专注于这个亚健康的病人,不顾其他,往前挪了两步,继续盯着她看。 皇后已被我整得一脸懵逼…… 我回来一点感觉,灵巧说道:“娘娘,您是不是极喜吃糖?达到以甜食充作正餐的地步?每日里倦怠易乏,夜半流有口涎。下官可帮您想办法摆脱体丰,让您逐渐回归少年时候模样。” “但这需要时间。就如同小臣今日,百口莫辩,若要自证清白,这也同样需要时间。还请皇后娘娘相信,小臣是一个不爱说谎之人。” 我的一席话使昭庆殿宁静了下来,我看见了自己的光芒。我也知道,她们同样被我的光芒拂照了。 皇后娘娘从戾气的巅峰解脱下来,平静了许多,对我点头道:“好,你既鸣冤,本宫便给你洗脱罪责的机会。许你一段时间,望你达成今日之诺,否则数罪并罚,必当严惩!” “明日起,你便每日前来本宫殿中报道。” 我爽脆答道:“是,小臣遵命。” 然后告退出来,并不需要再看司饰司那帮蠢材一眼。 想必我离开后,现在里头所做的,则该是三令五申,将今日审案一事,暂行保密了吧。 昭庆殿位于后宫以西,回去青鸾宫需越过金水渠,走上一座巧夺天工的木拱桥。 当走到桥上最高点,远远瞧见贵妃她们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周可爱跑步的时候忽闪着裙摆,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我向她挥舞摇摆着手臂,告知她一切安好。 然后身体便突然无力,颓了下来。方才为了应付皇后,该使我消耗太多。 我觉得心脏颤悠着,左手的脉搏也跟着颤动了一下,像是有一条电流通入身体。 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左手上的腕表,时间下午三点十七分。 然而眨眼的缝隙,再瞧上去,分针竟突然快进了八分钟,时间更改为了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这是为何? 与此同时,我的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我只能沿着拱桥木栏,溜着它蹲了下去。 我这手表中的石英电池,原本还有一年半的寿命,不可能是突然坏掉暴走吧!可是我既然不曾触碰调时间的扭键,它为何能在一眨眼间跳动了八分钟之多? 难道是我今日魂不附体,所以两眼昏花了吗? 我的头好疼。 我靠在栏杆上,将手指插入头发,使劲摩挲着头皮。 睡,只想睡。 我感觉到贵妃她们已经冲到我的身边,众口乱启,在与我说着话。虽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可是她们的声音却那么远,我有如溺在沉沉的水中,无力答复。 不再坚持了,我出了一口气便睡了过去。 然后,我来到了一条长廊上,白与蓝的墙壁与地板,伴着静谧的灯光。到处是消毒水的气味,左右手两排的房间,上面全是数字编码。 我跟着感觉进入了一间编号为一七二五的房间。 别的都模糊,在一张乳白色的桌上,见到了我的手表。 它孤独的躺着,时间指向,三点二十五分。 二十六 龙舌兰蜜 不不,我不是晕倒了,我是真的睡着了。 因为还做着梦呢,就是瞌睡到动弹不得。 周可爱说当时怎么晃我也不醒,直到听见我微微打起了鼾,这才把心放下。 醒来后的我龇牙问道:“我居然会打鼾?” 一圈人点点头:“是的。” 我的天呐,我的肺功能一向很好的,这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吧…… 柳阿嬷来了一句:“有时候困倦到极致,是会如此。” 终于有点安慰。 毕竟睡个觉呼噜震天响,快把墙推了的能耐,我还是真不想拥有啊! 嬴牙告诉我,是他背我回来的,然后我模模糊糊呓语了一句:“一七二五。” 原来,这个门牌号是真实梦见过的。 我反复去回想那个梦,以及手表上的时间。 空旷狭长的走廊和号牌一七二五,那该是医院。 这么说,我在曾经那个空间,我来处的地方,还以某种状态存在着。或许是病重之人,或许是飘荡游魂。唯一可以认定的是,我的手表,它突然之间快进了八分钟,定然是有人调整了它的时间。从而从另一个空间,传递到了这里。 两个世界的感知和联系,太过渺小,微乎其微。 “意外坠落”发生的时候,我后脑朝下从高处跌落。这便是我关于那个世界最后的记忆。 哪堪回忆?心中丝丝厘厘的痛又来牵扯。由生至死,我在那个世界中的所谓「快乐记忆」,回首间也只成了一场虚空。 好比蛛网落满了尘埃,被风一吹就散了。 今夕往昔,每个时代因大环境不同,其给人带来的苦痛困惑形式不同,但分量对等。 佛言佛语称之为受用相同。 所谓自由的现代世界,偏生的将人关在所谓的学校里,一关二十年。 这样的软禁之祸,实为我心中一恨。 他们不仅为“我”和“更多的我”,设置了有实无名的监牢——学校。除此之外还有困难模式——寄宿学校,地狱模式——一个月才双休两日的寄宿学校。 并且无孔不入的给洗脑,给传播失智的言论,企图控制对善恶的判断,因此再造几所心的“囹圄”,将自己层层包围。 又是什么能够叫人不惜熄灭双眼的亮光,从此戴上两架窗户,成为一个看东西都不能自理的天性丧失者。 本是造化钟神秀,却因为迷失本心,所以暴殄天物? 他们却说,这是社会法则。 那为什么,不多尊重一点自然规则呢? —————— 我心中一股脑儿的吐槽完了,才发现自己除了疲惫不堪之外,也有些烦躁易怒。 眼前熏笼里的碳火汹汹,散发出的香料味道浓郁的使我有些反胃。 可是北风呜呜呼啸,使我没有熄灭它的勇气。 送碳的宫女进来了,瞧见我咳嗽作呕的样子,关切的说到:“小菟姑娘,你这是前几日饮酒过多,肝火旺盛了吧。那今夜烧炭的量减半可好?这样火气就下来了。” 我忙着难受,只点了点头。 她将碳盒打开,往熏笼里细细添了一半。我瞧见剩下的另一半,觉得有些异样……今日这瑞碳颜色,怎么比平时乌沉了许多。 我拿起一块,仔细的研磨。 怎么如此酥软黏腻? 我的天!这碳被浇水了!!! 怪不得我困到老娘都不认得了…… 水分过多的碳经过燃烧,会产生比平时多几倍的一氧化碳来!我这是轻微的一氧化碳中毒啊!若不是及时发现,明天早上我这条小命可能就呜呼哀哉了! 我握着那碳恨不得把它掐成粉。 身旁的宫女唤着我:“小菟姑娘,你怎么了?这碳末子进了指甲缝里,会腌着痛,可莫要再抠碎了。” 我松了手,将手中的碎块丢回了碳盒里。 控制着语气尽量平和:“没事,你先下去吧。这半盒碳就留在这里,要是半夜冷了,我可以自己添上。” 她莞尔一笑:“好,那姑娘可莫烫了手,小人下去了。” 她一脸的云淡风轻,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待她走后,我第一时间冲到贵妃房中检查她用的碳,却直戳戳的被贵妃的睡态吓了一个激灵! “呀!” 我一声叫喊把贵妃从睡梦中惊醒。 四目相对,我俩看着彼此踢腾几下,场面很是幽默~ “娘娘,你吓死我了,你怎么睡觉还眼睛半睁,翻着白眼呢?我还以为你……” 贵妃急忙揉搓着双眼,“是吗是吗?”然后焦急的小声嚷到:“完了完了,以前会不会吓到过圣人?” 我回答道:“那可说不准。先言归正传,我刚才差点以为娘娘您中了湿碳的毒,整个人背过气去了。” 随即五个人的大会再度召开,我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讲了一遍。 大家一致觉得奇怪的是,怎么唯独我房中的碳火是湿碳,而别人房中的碳却是完好无损。 再往细了说,整个青鸾宫,只有我得了娘娘的照拂,能够与她分享西域进贡的「瑞碳」。至于柳阿嬷的房中,也是按惯例,使用的则是稍次一些的「螺碳」。 看来,是有人故意在瑞碳中做了手脚。 可是这暗中的黑手,究竟要害我还是贵妃,一时找不准答案。毕竟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我并没有使用瑞碳的资格。这苗头更像是指向了贵妃,而不小心误伤于我。 若说是皇后设法除我,今日昭庆殿中她的计策已铺开,叫停的也是她本人。所以,她并没有必要如此。 再说了,中宫的力量是绝对的,压倒性的,该不屑如此阴险。 讨论良久,我们确定了一个办法,来暗中探个究竟。 嗐!等待水落石出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真是人有人愁,国有国患。 此到西陵路五千,烽台列置若星连。 欲知万骑还千骑,只看三烟与两烟。 烽火台传信,夜间点火,白天施烟。台台相连,从夜半燃到了清晨,才把西北战事传到了京城。 皇上就昨日返宫,现下又折回了京郊大营。藩国犯境,欲留待军中几日。升帐理事,将军情一并先知,紧握时效。 国在家前,此时传回青鸾宫的圣旨,态度一改。 圣旨对贵妃之父——百越王爷,进行了嘉奖与勉励。 夸其守边勤勉,兢兢业业,投袂荷戈,如是之词通其全篇,不多赘述。 「且因念百越王之功,特提升贵妃宫中分例与中宫无异,赏各类珍宝一百件。」 这脸变得跟玩儿似得。 那么现在,不管三皇子之事真相如何,皇上心中对贵妃的怒气,也只能按下不提,暂时雪藏了。 贵妃接过圣旨,喜不自胜:“阿爹既然能给圣人效力,也是我百越周氏一族的荣耀。” 众人纷纷前来向贵妃道喜,按照贵妃的习惯,自是大方的对这些人赏之又赏。 我站在不远不近处,看着贵妃鲜花一般的笑靥。算了,能够开心,总归是好的。 她的事告一段落,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对于我来说,乌昭容说的话成真了。 不过去见她之事还是先往后放放。现在首要的事情,是去中宫请安。 也是机缘巧合,我不久前在青鸾宫的库房里,瞧见了两罐龙舌兰蜜。贵妃因不爱食甜,便将这极其难得的珍品搁置了。 我当时好奇着拼读了盒罐上的字母,才确定它是龙舌兰蜜。 也是由衷一惊,此蜜非常难得,即使在二十一世纪也非常宝贵。因它是糖尿病人极其适合的食疗之物。 在此时,它必定漂洋过海而来!属于少之又少的经贸产品。此蜜甜度是普通蔗糖的四倍,而糖分却是其四分之一,对于皇后之症,再好不过! 经过数次对皇后体型的观察,以及昨日近距离阅其容颜。我便确定,皇后娘娘脾脏虚弱之极,甚至有初步的糖尿病之症。 若问我何以判断,只因见过同类人,体型症状如出一辙。 而尽可能减少糖分的摄入,则是当下首重之事。 像这样简单的医疗常识,在古代完全空白。平素肯定是开些草药汤子,以调养僭越治疗。 我带着这两罐蜜糖,前来昭庆殿报道。 皇后娘娘听了我的鬼话,今日精神了一些~ 脸上身上少了些戾气,她舒服不舒服的不打紧,别人看起来真的舒服了不少。 我行礼问安,将所带之物,呈于案上。然后不卑不亢的说道:“皇后娘娘,这便是您要服用的良药之一。用法非常简单,将您一贯所食用甜食中的砂糖,换成此物则可。除此甜料外,您不可再食用其他。” 皇后娘娘端详着龙舌兰蜜罐,似有不明之处:“哦?此乃何物?与砂糖有何不同?” 我努力收敛着气场,让自己看起来柔软温顺像只咩咩羊:“娘娘,此物为南洋小国所产的花蜜,口感甚甜。然而不同之处在于,砂糖多食,会对身体极其损害。而此蜜却可避其缺点,多食无妨。过些时日,您就可见成效。” 然后我申请,传来了太医正与负责皇后饮食的主事,当着合宫上下,亲自示范,将龙舌兰蜜饮下两酒樽之多,以证明其无毒无害。并将此蜜之用量再三叮嘱左右其人,以免疏忽纰漏。 皇后瞧着我忙前忙后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我感觉出了她的笑容中,有些满意的神色。 哪有不爱美的女人呢? 直到诸项事宜,悉数交待完毕后才退了出去。 此时,满嗓子还是甜的心慌。齁甜齁甜的啊。 可是这对于昨日诬告之人所付出的代价,算是不值一提了。 宫内从不缺新闻,那昨日被拶指的杨典饰小大人于当晚便被抹去品级,从司饰司贬去永巷了。 兔死狗烹一词,并不仅是好人受害的专属名词。某些人干了墙头跟风的坏事,照样不能幸免。 就算被逼无奈又如何?本意不愿又如何?结果恶毒,全盘恶毒。并不该因为所谓原因而忽视恶毒事实。 只是从未有过龃龉,也曾朋友一场,到底心中酸涩。 如果当时我想个别的方式来钱,也学学别个儿做些手工,宫内宫外转卖些时兴头花,不引出这场玩偶之乱,是不是很多事情便不会发生了?三皇子也不会死,贵妃也不会被骂妒妇,我也不会被出卖,太多太多了。 一片五味杂陈的乌云飘上了我的眼眸,我双手搅着帕子,愀怆望着眼前的路,整个世界因着我的悲伤,正一点点的变形着…… 二十七 乌氏之女 据查,许昭仪几日间连上三道文书,请旨为三皇子“配骨”人殉。 皇上以乾周朝从建朝以来,秉承宽仁于民之心,从未设殉葬制度,故驳回了两回。 再上第三道文书时,许昭仪便也不得不退让一步,不再请求以活人殉葬,恳请圣上拣选近来一段时间去世的官家女儿,择优者与三皇子配对姻亲,同葬墓穴。 皇子停灵七日后便要入棺大殓,而身在京郊大营的圣上并不能亲自送一送亲生儿子,许是心中惭愧,便降下恩旨,准许配骨一事,由皇后娘娘督办。 圣旨来由细末,我既是司言司之人,调出原档查阅翻看,自是稀松平常。 我在许昭仪的字里行间,看出了此事只能成功不许失败的迫切意味。 文字的组合是一种信号,完全能够透露出书写之人的情绪状态来。 而现在,离三皇子盖棺出殡还有两日,倒不知谁家女儿可以当选。 至于是真选了夭折贵女,还是把活人充数,究竟是得了“王妃殊荣”或是“惨遭横祸”,幸与不幸之间,怕是不好论断了。 一旁的苹果神神秘秘的凑过来,平时一惯没有小女儿情怀的她竟然脸上一片娇羞桃红:“兔子,你那日问我,有没有中意之人。我这几日想了想,倒是发现和一人挺聊的来,而且,他对我似乎也不太一样。” 我扑哧一笑:“是谁是谁?” 她咬了咬嘴唇,圆润的下唇嘟嘟弹着:“嗯~,你也认识的,外膳房卖货的百事通百小治。” 我挑眉:“哦?是他呀。” 也是,以苹果的交际圈子,日常见得最多的男人,便是小治了。 我问道:“他对你有什么不同,你倒说来让我听听。” 她又抿嘴笑,脸颊的肉往上走着:“一开始的时候,倒没过多留意。只是每次去他那里买果品,针线,碎锦缎什么的,他总是多赠我不少。” “一开始婉拒过几次,总不好没端端多拿人东西。只是下一次再去了,他还是与我多添斤两。只说着常见我自己一人,他在这宫中也常是自己,互相帮衬罢了。就这样一来二去,说上话了。” 苹果眉飞色舞。这是每一个女子谈起中意之人,都曾经拥有过的神色。 她接着道:“日子久了,开始互相了解,添了信任,关系也就近了。有次他甚至半开玩笑的说,他阿娘就喜欢丰腴壮硕一些的女子……” 空气中漫溢着幸福的滋味,幸福到我不忍心打断。 这宫中的女官,宫女,官婢,能得以婚配的,屈指可数。且要由位高权重的主上赐婚,哪里可能自由做主。或者,你的良人有足够能力,可以带你脱离宫籍。 看来,她对这些规则,并不明白啊…… 我无奈的鼓了鼓腮帮子,把声音降到最轻柔,生怕打击到她:“也好,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谋划今后的出路了。先想想看,怎么有了自由身再说。左相这边我估计求情无用,刚刚叫我们如今了宫,哪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苹果听完,热情瞬间凉了下去。 我怎不明白,她最想解决的问题——将家人妥善安置,再一次陷入了“此路不通”的囧地。 但我最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她对小治,真的动情了。 而百小智那个人,咳咳。 该处理的事情总要一件件的办。 我例行前去中宫问安后,便沿着小路,绕了一大圈,才转去了紫云阁。 在这宫中,我最大的一件利好便是行事自由了。每日里独身一人四处办差(晃悠)的,怕是没有第二个。 也算求仁得仁。 心之所向,也要要付出相应代价。 就好比选择逆风而行,就不要抱怨有诸多阻逆。但是,你可以把阻逆不放在眼里。 紫云阁外竟罕见没有侍卫,扣了门报上名字,宫女直接笑着将我引入门,连通传这一项也省了。 这里的主人又是个不端架子的。 入来后,乌昭容正在院中,调教着一只幼鹰。 她换回了胡人装扮,紧袖窄衫,满头的细发辫儿上穿着各色珠子。 “胡人多散发”,结成的一头散辫,纤长而均匀。看起来活泼洒脱,亦使女子添了娇怯温柔之感。 没错,我也喜欢这样的发型。 乌昭容笑道:“凡女史似乎总对我的容貌和打扮颇为好奇。” 我笑着施礼。 她竟还礼于我,目光烁烁:“我知你会来。” 随即将我往殿内请:“关于你的疑问,咱们可以好好聊聊。” 未在厅堂待茶,径直去了她的寝殿。 关好门窗,她竟然当着我的面解下外衣,将整个脖子肩膀暴露出来。 她薄唇轻启:“我就不唤你官称了。小菟姑娘,你既总爱往我脖颈上瞄,那现在,给你看个仔细。” 我有些不好意思。 透窗而来的光再穿过纱幔,柔软如羽,抚上她的肌肤。 即便我是女子,此景之下,也觉美好之尤。 我走近两步,好确认她颈间是否敷有厚脂,掩盖了老虎的齿痕。 可是,没有。 肌肤平滑,一切了无痕。 她转头:“可看仔细了?那现在该轮到我发问了,你何以如此?” 我浅笑:“昭容,三个月前,我见过与您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且目睹她由生至死。而且,她的致命之伤,就在脖子上。” 乌昭容缓缓的坐到妆奁台前,对着镜子将扣子一个个系好。一边整理衣衫发辫,一边平静的说道:“那是我的孪生妹妹。” 我讶异:“呃?” 我立在她的身后,也通过镜子瞧着自己。不够清晰的人影儿里,照出了彼此身与心间的距离。 乌昭容接着道:“其实,能够活到前些日子,已经是她命大了。在我们乌氏一族,双生胎向来被视为不祥之兆。因此约定俗成,定下了一样规矩。将双生之胎为长的留下,为幼的抱去野地里喂狼。” 我挑眉:“那她后来是如何幸存的?” 昭容平淡说道:“就连我们乌氏得知她还活着的时候,已经是在十年后了。原来给额吉接生的产婆之一,竟是别国派来我部落的细作之妻。他们得了二公主,带回了其国土暗中培养。至于目的,就是煽动仇恨。” 乌昭容转过身来,直直的瞧着我:“因此里,我这二妹,自十二岁起,就成了敌国的爪牙。对我母族连年征讨,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我又问:“你可知,她的兵器是什么?” “双手弯刀。她身手敏捷,再配上那对难得的奇兵,可谓是珠联璧合。” 她口气之中的默然使我感到不适,随即问道:“您不问问她为何丢了性命?” 乌昭容却不屑的笑道:“这其一,你若肯说,便自会说与我知。这其二,我已经告诉过小菟姑娘,我乌氏勾月门重组在即。无需太久,这四个月来所有未知的情报,便会一一寻来,到了那时,我自会尽数掌握,了然于心。” 我点了点头,倒也觉得她的谈话态度带着诚意。 于是,我也将真话摘了一句与她:“昭容此前的问题,我现在有一言可以相答——我对您的疑惑,皇上也有。” 乌昭容哈哈笑了:“看来,这几个月风云骤起,天也变了。” 她旋即将眼珠转向我,我就用俯视角看着她的一双细眼,读着其中意味。 她似乎以前就听闻过“我”,口中说着:“其实,小菟姑娘也变了。” “原先古怪偏僻,醉心道术,曾以一计障眼法,吓退凉苏县数十个悍匪,浑像是半个仙家。如今倒像是道法尽失,变成了只能靠绞尽脑汁来上下应对的凡胎肉身了。” 我咧了咧嘴道:“勾月门里竟然有我的信息,不知算不算一桩荣幸。不过,即使你自认勾月门情报准确,可是若说完全了解一个人,怕是太过片面。” 乌昭容站起身:“你还是不够信我。” 然后她从一旁的暖炉中,倒出两盏酥油茶。为使我放心,她先饮了一口。 我笑着接过,与她一起盘腿坐在了白狐裘毯上。 她呼着杯热气,饮的畅快。因嘴里裹着食物,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你承不承认都好,我不和你争论。但是你来京之前,默默研究了整整三年的移魂之法,这个总没说错吧?” 我静默住了。 移魂之法? 所以我的灵魂,就是被一场邪术召唤至此的?那么现在,凉苏县凡玉菟的魂魄,飞去了哪里? 我浑身的血液因惊讶沸腾着,在皮肤表面形成了隐隐的灼热。 乌昭容看着我的惊讶神色,有些不解。还好,她不知穿越一事。 跟着,她宽慰我道:“小菟姑娘不必吃惊或者担心,所谓道法仙术,皆是正邪两用,不必怕被人知道,惹上邪术害人的污名。何况我勾月门,作风清明。” 她拍上我的肩膀:“放心,此事无人知晓。何况此等级别的法术,你是否能得其真章,尚且不论。而我等凡夫,也就听听名字罢了。” 紧张之时,我时常屏住呼吸,直憋到心跳异常,才发现忘记呼吸已久。 我喘了口气,为套出更多关于身份之谜的话,便故意应道:“嗐,其实你说的也没错。研究了太多高深之法,却没掂好自己的分量,险些走火入魔。钻研道法机关的心,也逐渐淡了。” 乌昭容笑了,与我言说:“这便是我一开始说要告诉你的关节秘事。你所研究的换魂之法,勾月门之人在另外一个研习者处,探得了一事。” “不过,也是个残章。只知行此术之时,需要奇怪的银色蜡烛,而将其点燃所需的火种,必须为「纯阳之焰」。就是夏至之日,正午时分,在一未知之处取来的火种。” 我笑了:“果然是残章片段,若只是这样的毫厘进度,只怕有生之年也不能探得真章了。” 她敞亮一笑:“关于此秘法探得的信息,虽说太少,但也悉数告知小菟姑娘了。” 她的眼睛,没有现出心虚躲闪,在眼尾笑的时候,高挑着。 “那现在,小菟姑娘愿意将我的问题,做一些补充吗?” 我也舒展了笑容,捋着话头。 和聪明的人聊天,其中的较量与拉扯,不可不谓风起云涌。 二十八 心有呢喃 婚礼,亦称“昏礼”。 男子属阳,女子属******礼是“阳往而阴来”,因此黄昏之时常被定为嫁取吉时,取阴阳合和之意。 而“配骨”,则在夜间子时举行。红漫十里的迎亲队伍,接来了中书侍郎家新丧未久的女公子。除了时间紧促,其余流程排场,皆按照皇子大婚之规举行,六礼完备。 外头敲敲打打的喜乐声在熄了灯的寝殿里显得格外诡异,我裹着被子想象着那对新人的面容,不由得毛骨悚然。 仪式办便办了,还好没有整个后宫与皇亲国戚前去吃“喜酒”一项,不然这样的酒席可是难以下咽。 几个时辰没歇着了,长夜漫漫,似有敲打到天亮的劲头。我用被子半蒙着头,以期减少鼓乐唢呐的聒噪。只是越想睡着,睡意越无。 而这时,青鸾宫门守夜的侍卫托宦官来我门前通传,外头有人见我。 算了,既无睡意,还不如趁兴夜游一番。 穿戴整齐出了青鸾宫门,本以为是乌昭容亦被吵的睡不着来找人说话,而眼前之人,却是一身值夜装束的李成蕴。 我徒然笑了:“这样宽容的宫禁,怪不得杨玉环与安禄山作‘三日洗儿’呢!” 月光下他也能笑出白牙:“哈?杨玉环是谁?” 我赶快摆手:“没得没得,我随便说说,瞎杜撰而已。你这个时辰来找我,是趁夜要协助我逃出宫去,了我心愿吗?” 我开玩笑道。 他摇头直言不是,倒不像过去那般再与我逗趣几句,扯着我的胳膊便开始小跑,直往佛光寺去。 我俩攀上佛光寺后墙的云阶,再踩着墙面凹洞参差不齐的砖石,然后扶着房檐,跳到了佛光寺二楼廊上。 悄悄的半蹲下来,正好看见佛光寺宽敞的大院子。 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棺椁有三,李成蕴叫我看最小的那副。 那是一副规格较低的棺椁。因此时未到盖棺吉时,棺内大敞着。 其他两棺内各色陪葬的金器宝物,正借着灯烛之火烁烁发光。而唯独这副,不仅陪葬宝器较少,最主要的是,里面好似空荡荡,不像躺的有人。 我俩猫着腰溜着栏杆,往前悉索了几步,以求再看清些。 到近处了,睁大双眼努力观瞧,才发现那棺椁中竟然是个婴儿! 婴儿!看起来未满月的婴儿! 李成蕴低声说道:“我带你来,就是叫你看这个。” 他解释道:“这第三副棺椁里的人,声称是为皇子找的‘侍妾’。但有亲信方才来报,今晚的送亲的队伍,仅有一个棺椁,并没有此‘侍妾’在内。想来,这婴孩死尸,该是早在许昭仪手中,方才一并安置下的。” …… 我的嘴巴惊讶的能吞下一枚杏子。 旋即脑中灵光一闪:“女婴泡酒?” 我把我的疑问原原本本告诉了李成蕴。 李成蕴听我一说,立即找来在场的一名内侍,让他找一个机会接近那婴儿尸体,看个究竟。 不多时得来的回信儿,果然如此。 那婴尸酒气甚重,使人掩鼻。又浑身干瘪,皮肤纤维化,几成僵尸模样,看那过世时间,绝对在三年以上…… 事情的大致过程已然揭晓。 推测的情景复原如下: 许昭仪用那宝贝琉璃瓮将此女婴泡酒,至于是活着泡还是死了泡,是不是现杀的,新鲜与否暂不知道,但总之是泡了酒。 这婴尸酒有何深意暂不详细,只被许昭仪秘密存放在她的神堂内。不时拿出来祭拜或者饮用一两杯,其余时间皆妥当的存放着,爱护有加。 可是自己的儿子虽然一天天的长大,许昭仪却以为小孩什么都不懂,以为他仍不知小神堂的存在,更不知自己的儿子知晓她偶尔前去礼拜的日程安排。 直到那一天,三皇子哭泣着去小神堂找自己的阿娘评理,以致不小心看见了琉璃瓮中的婴儿尸体。 那尸体皮肤破败,显出肌肉纹理,在神龛红烛的映射下,像极了火锅里面煮沸的百越蛤蟆…… 然后他一个吃惊,整个人摔倒,顺带将琉璃瓮也摔破,刹那间酒水崩迸溅!流的到处都是。 李成蕴接着说道:“所以第二天,也就是三皇子去世的那一天,熏风殿熏了一整天的老陈醋,就是为了掩盖酒味!” “对!” 此时,之前所有探得的线索如散珠,于现在契机成熟,轻松串成了项链。 我问李成蕴:“如何告知皇上实情,为贵妃洗冤?” 而他却突然神色清冷了下来:“为她洗冤?我可没有说过。” 我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贵妃是贵妃,我们是我们呀。两厢的事,并不相干。” 我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跟我一起忙前忙后干什么?” 他赖皮起来:“和你一起了解下许昭仪的真实为人,有多大的水平本事呀!以后没准对咱们有用。” “你确定?” 他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确不确定的。” 说话间他伸手帮我挪了挪拖在地上的裙子,裙角不小心沾在了一滩污水上。 我趁势一甩裙子站了起来:“谁和你是咱们!你不帮贵妃质证,我来帮。告辞!” 我起身便走,方才怎么爬上来的,现在得怎么跳回去。 他站在房檐子上抱着双臂:“诶~我说,上次那个不听安排私自行动的,坟头草可比你还高了……” 我不理,径直走了。 贵妃的事情到底不再是急茬儿,现在总算是得了空,可以回去暴室大院,瞧瞧萧娘娘。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心情。每日里若思虑过多,整个人放松不下来,只怕见了别人再影响了人家的心情。 萧娘娘一见我就兴奋的跳到桌子上,抱着我各种揉搓。 我甜笑道:“娘娘,一个来月没见,您的身手这么矫健了?” 与以前一样,她高兴的像个老孩子:“哎哟,还不是菟子留在柜中不少的银钱,才叫我能天天吃上鸡。” 她一拍自己的胸脯:“还得跟你汇报,我有老实听话哦!百小治那里的橙啊橘啊,几本一半都是我吃的。现如今,眼睛更明了!” 我哈哈笑着,“那就好。” 检查了之前预定的铜炭盆和螺碳,不错,一切如我所愿,可以帮她度过这个凛冬了。 萧娘娘高兴完又哭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好好的正吃着酒呢,说出去一趟,怎么现在才回来呢!” 这一句话直惹的我热泪盈眶。 我努力克制着情绪。若我也由着感情释放,那只剩两人抱头痛哭的份了。 也是这一瞬间我决定,今晚留宿这里,多陪陪她。就睡在我靠窗的小床上,然后,哈哈,多说些逗乐彼此的疯话。 找人捎信回青鸾宫,我便与萧娘娘将上次未完的酒局续上。 小菜几碟,果子几品,新烫的热酒满杯添上,酒香袅袅直窜到房顶,再一圈圈旋转下来,将我二人团团围绕。 我俩围坐在床上,碰杯几个来回后,便开始手舞足蹈,以筷敲杯,好不热闹。 我说,娘娘,您今天叫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于是我便讲起一件俗之又俗的民情悲喜来,讲给萧娘娘听。 “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媳妇都和婆婆是天生的敌人。我的阿娘自然是由我记事那天起,便明里暗里,渗透给我——奶奶是不好的。” “措辞从不过分,但是那话中之意,年纪再小也是可以听的明白。” “小孩本就和阿娘亲,这种亲的程度,是连阿爹也比之不得。那么自然,会对奶奶疏离,会忽略关于奶奶的一切爱意。” “奶奶采来的凤仙花,她素来唤这花儿叫“小丹红”,用绣花帕子包了,放在我房间的桌案上,说染指甲正好。阿娘看见了,却说,这花染上去斑驳丑陋,只有外头乡间孩子,才爱用此物,扔了去吧。” “我自是选择听取全世界最亲的阿娘之话,抓起那些新鲜的花瓣儿,在院子里撒在了天上。我旋转着,身边有嫣红的花瓣雨落下,我终于做了一回幻梦中的花仙子。” “后来,草地上的残花被奶奶看见了。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来巡查的,她只是路过,又是个过于懂花的人,一眼就瞧出来是她采来的。她没有高声,只是敛着怒气问我:‘给你染指甲的花瓣,你都扔了?’” “多少还是有些惭愧,我喃喃说道,阿娘说现在不时兴了……奶奶没有再继续追究。如今回想,奶奶的心中其实有一块极其宽厚淡泊的润土。她只是很平静的,带有缓和气氛的意思,仿佛在安慰自己也在安慰于我的说道——也是啊,现在应该是不时兴了,不用就罢了。” “「罢了」,是奶奶经常会说到的一个词,比方在我因故吃不下去东西之时,她也会说,「罢了」。 “这是个多么美好的词,它装着最有智慧的三个字——「不强求」。说完罢了,她身影淡淡,从我家的后院,离开了。” 我揉搓着酸涩的眼窝,向萧娘娘讲着这样一件往事。造化弄人,很多时候你想要的珍贵品质,却会在无数个曾经,奇奇怪怪的没去紧握。 不强求于我的奶奶,和事事强求我的阿娘。 为什么我对她们的爱,那么天差地别。有时候该给的的反应,更像是反过来了呢? 可我也明白—— 用奶奶的心意,造就的那场花瓣雨,因为爱的注入,它终究没有辗作成泥,而是活成了另一种成全。 二十九 吐故纳新 醉酒醒来的时候,油灯上的小火苗只剩下最后一星儿光亮。 天外的月牙透过朦胧的窗纱,是浅白的银轮。 黑夜正准备卷起,泛上了蓝色的花边。 离起床的时候还有一阵儿。我将枕头半枕半抱,微微伸个懒腰,脚尖在滑溜的褥子上蹭蹭,浑身真酸呐! 可当我准备再续一段美梦时,听见萧娘娘咂嘴弄舌,继而冷笑嘲弄道:“哼,你就是死不足惜!现在你的亲生儿子当了皇帝,也没为你追封名号!他只认太后为他的亲阿娘!你就在地底下,慢慢哭去吧……” 萧娘娘断断续续说完了这些,才又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太后? 只听闻太后与太上皇,夫妻二人目前一个为老道一个为老尼。分门别派,各自修行,互不相扰。 这其实算得上新奇一件,对外,自是不能将此坦白于人前。 太上皇禅位了随他自由,可哪有太后娘娘离宫去当尼姑之事,可谓前无来者。 而官方说辞无非是太后娘娘一心向佛,在宫中长期斋戒闭关,概不理后宫事。圣上孝极,自天子往下,皆不可置喙叨扰,妨碍太后静修。 若不是萧娘娘发梦呓语,太后这个名词,几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 嗐!这个老孩子也是个敏感如针尖的人。单从她的记忆力极好这一点,便可知那些非好非坏的曾经,都已结成疙瘩,日日夜夜硌痛着她。 在这一点上,我也算颇有体会。比她好一点的是,我会一波一波的消化。 回去青鸾宫的时候,我将柜中存着的灈缨香和匕首带上,然后将随身的钱袋与萧娘娘留下。好说歹说,承诺只要能抽出身,就每一旬过来探望她一次,这才勉强哄住。 真的没撤,我总不能告诉她,再继续呆在暴室,你家菟子可真的会被人做成一道“红烧兔肉”,丢了小命。 三皇子大殓之后,便是下葬仪典,从宫中将棺椁送至陵寝安葬。如此一来,从佛光寺到永春门,落在一路上的纸钱,恍如又下了一场白雪。 前度发现的女婴尸身,这一件可以证明贵妃无辜的证据,我原本以为,它随着葬礼的落幕,一并长眠于地下了。 然而葬礼仪式结束后,我收到了李成蕴托人送来的一张字条,上书“移花接木”一词。 观此四字,我心中总算安然一乐。 虽不知他如何操作,但想必婴尸是定然留着的。有这张底牌在,贵妃便于此事上,有洗清的机会。 闲暇之余,我学着苹果往家里写书信,问候家中的情况。 至于地址,所幸是凉苏县县衙收件。不然我还得四处打听自己家的地址,只怕叫人笑掉大牙。 既来之则安之。这个世界的家人,也是不可多得的家人呐。 而且,毕竟昨夜突然想念起奶奶。 彼方世界的我,奶奶已然过世了。而当下的奶奶,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并且健在?我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 如果恰如所料,这可是一个极好的弥补机会。 写好后,套了两个信封,以免破损。封口处用多几个火漆封缄,省得被人看了去。缺乏安全感这件事可以体现在各个方面。 我捋了捋眼前的这几件事。 信寄出了。 皇后娘娘在配合调养中。 周可爱不仅没得到惩罚反而得到了嘉奖。 乌昭容听了我的劝,择时机从侧面告诉皇上孪生妹妹的旧事。 水浇瑞碳的毒计,我们正在放长线钓大鱼。 一时间,所有静待结果的事情都安稳有序的进行中,日子变得畅快轻松起来。 时间是一场冬雪一场晴,雪水化了融进土壤,再在天上转身成云。 风在前几日来的少了,于是就逮住一个日子撒起脾气,由着性子痛痛快快呼啸一场! 而昨夜的那场雪,不到半日就被吹的踪迹全无! 佛晓之时还是雪国之色,半日未到,背阴角落业已成了一片干土。 这得是多大的一场风,我厚重的猩猩毡斗篷都被扬的老高!怀中彰满了透明的力量,吹鼓的我振翅欲飞一样。 流风混乱,股股交错,它并不安心只往一个方向吹。再杵在外头喝会儿风,脸就要皴了。 又干又冷的冬,天上洒着金光的日头只是副空皮囊,暖意太过熹微。 现在,离过年只差三天。 腊月二十七,宫里过年的年货都发放下来,红灯笼连成串儿,极尽一切张灯结彩。 浓厚的年味儿瞧着便是满满的喜兴。 皇后娘娘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在以龙舌兰蜜替代了糖,又配了几道冬瓜草药饮来排出身体多余水分后,减脂的效果算是看到一个明晃晃的初步成效。 年下新衣的尺寸,使皇后娘娘脸上乐开了花儿。 昭庆殿里今日也在搬凳搭梯,忙着结下灯笼红海,到处热闹。来的次数多了,也就免了通传,也免了只在正殿见我的故作姿态。基本上,跟昭庆殿宫人打声招呼,什么寝殿花厅,我也都能够自由行走了。 熟识起来的宫女瞧见我来了,笑着打招呼:“小菟来了,皇后娘娘在书房写对联呐!” 我甜笑还礼。 如果不是马上要发生一件转折,我还以为我已经和她们融入到了一起。 皇后的书房外无人看守,我欲掀开厚厚的毡帘向娘娘问安。却与此同时,冷不丁听见娘娘的奶娘,承欢嬷嬷说起了我的名字。 我感觉不妙。 下意识的,把毡帘只留个缝隙,往里面偷看。 “娘娘,那个凡玉菟您打算放过她了?” 皇后搁了笔,那混了金粉的墨不小心弄在了手指上,她接过一旁递来的热帕子,捂了上去。 热水润上冻了半晌的手,使她舒服的浑身一哆嗦。 缓解了写字的酸,她长吁一口气方悠悠开口:“那小丫头不是正帮我养着身子呢。” 承欢嬷嬷的嗓音一直有些男相:“王爷可催您三四次了,在离山大营就叫她逃出生天过一回,现在又攀上青鸾宫那贱蹄子,早晚是个祸害。” 一向情绪颇为平稳的皇后有些不耐烦了:“打住吧,日日同一句话啰嗦。” 我的心情此时还不算太糟,还天真的以为我和皇后的龃龉可以化解。 然而情况急转直下,到底使我的心重重摔在了地上。 耳听皇后说:“本宫自有安排,待她调好了本宫的身子,将她那点小伎俩都撒出来完了,定除不赦。你说这宫中的医官倒都是吃闲饭的,试过的纤体方法,倒不如这黄毛丫头的野方子。” 而且说话的语气,像是不忍伤害得力干将的心般,填上了乖哄之色。 这一席话使我脖颈的汗毛变成了针,茂密森森的针,寒光闪闪的针,刺入我的脉搏中,使我的心脏不规律的悸动了几下。 而后腹内又升上了一团火焰,越来越往上窜,只灼烧的胃内翻腾! 不行了,我捂住嘴,即刻间快跑几步,扶上旁边的墙干呕起来。 呜哇呜哇的吐着…… 还好清晨吃过的甜藕羹颜色还可以接受,说真是花花绿绿色彩鲜艳,一定得使我“羞愤而亡”…… 肚子里清空了,可恶心不止,又淅淅沥沥呕出不少酸水胃液来。 我在外头惊天动地哇哇的吐,惊动了书房里头的人。 承欢嬷嬷撩帘一瞧,马上用袖子遮捂上口鼻,扭着胯骨骂骂咧咧,揪着不远处的一宫女的耳朵提了过来。那宫女痛的低哼,手上正为过年结彩的金银丝线拖了一地。 待骂完了眼里没活儿的“懒驴”。承欢嬷嬷对我这个敌人还留有一丝表面上的客气,捏着腔调说道:“我说凡女史,身体不适可以跟娘娘告假啊,怎么吐到咱们昭庆殿来,这大过年的。” 我本用帕子正擦着嘴,看见她那副嘴脸,又一阵恶心直涌上来。只得用最快的速度行了揖礼往外跑去。 我一边往外冲一边吐,像极了一个奔跑的浇花壶。 然后一口气,跑到了后宫以东,人烟僻静的山水池旁。瞧着一汪素滩烟波浩渺,心情始才平复。 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日子,我过够了。 这样无休无止的被算计谋害,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时至今日,也该从根源上着手,解决问题。 你既要赶尽杀绝,或者我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三十章 一岁除夕 我为皇后娘娘研制了一味新药。 能够确保她在最后,美丽一场。 将黄芪,茯苓,桂枝,槟榔皮等一类运化水湿的中药材焙炒之后,再细细研磨成粉。 然后将同等分量的蜂蜜“炼蜜”之后,与药粉搀在一起,像是和面般揉成均匀的团状。 最后是挫条与和丸。 当然,这活计在我的指挥和药师的专业下,制作的十分精细。确保每一丸不大不小,用水送服时,尺寸刚刚好。 蜜的用量偏少一些,这样下来,整个“霄水丸”颇为硬实,并不惹人有咀嚼的欲望。 这样,我藏在其中数颗里的“特殊佐料”,才得以轻巧隐蔽。 于是就每隔一日,呈给皇后娘娘三颗。 算着日子,差不多再过半个月,就能收获一条肥硕尸体了。 当我端着这份新药,在年三十清早向皇后娘娘做新年贺词之时,她的眼中有满满的渴求。 她的声音总是这么浑厚:“凡女史,这可是你替本宫制作出的瘦身新药?” 我强拗出来的顺眉顺眼,连自己都不忍直视:“皇后娘娘,小臣挖空心思才想出了此方子。您只需按时服用,效果很快便有。” 她的双眼闪着光,充满了重回人生巅峰的希望。 我在她的注视下,先试吃了其中一丸。用水服下后,我还砸了咂嘴,做出回味无穷的模样。 瞧见我试药的痛快,她很满意。 瞧见她吃药的喜悦,我很满意。 这第一日呈上的,自然全部是没有“特殊佐料的”,后面的那些药丸子呢,我就等着叫您慢慢品尝。 不过放心,不是快毒,也不是慢毒。 诚实如我,说它特殊,便真的特殊。 除夕至,今夜万春殿合宫宫宴,共同守岁。 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场面。出席之人,包括所有后宫命妇,部分女官,部分内侍。 人数之多,打眼一瞧可了不得。这平时都在名册上便也罢了,今日聚集在一处,如此拥挤壮阔。 灯火通明,灿比晴天白昼。笙箫管乐,难敌人声鼎沸。 骨瓷的盘儿,白玉的碟儿。闪光的银筷,嵌宝的壶儿,全部一股脑上了流水的席。吃不完的果鲜,品不尽的肉香,饮不到头的玉液琼浆再满上。 托周可爱的福,我坐在她的席桌旁。贵妃一位乃四妃之首,位于极好的位置上,观赏节目。我们看着戏台子上的侏儒戏目不转睛。 大伙儿都被这些小矮子们的顽皮诙谐逗乐了,一波一波的喝彩声此消彼长,好不欢乐。 而此时,一个男子声音从左边传来。 不知怎的,只闻其声,我就不喜此人。 但是但是,我的左边,该是皇上吧……我咬了咬嘴唇,告诫自己,怎么能够讨厌皇上呢!!! 我偷偷往左边上席瞄了瞄。 皇上与皇后同坐正席,正举杯对饮。 我未敢直视龙颜,也不敢观望的太久,又速速收回了目光。 “好!赏!” 正席处爆发了一声响亮喝彩。 我再度扭头看去,于万千音声中寻找着那一份又熟悉又讨厌的声音。 我愣住了。 这个人,我去!!!他也穿越来了??还如此好命,穿成了狗皇帝??? 冤家路窄啊,此处也能相逢。我发出苦命的唏嘘声。 很快的,狗皇帝发觉有人在盯着他! 他就势儿猛一转头,与我四目相对,眼神交锋,电光火石! 我眼眼满心的厌恶,此刻只想自剜双眼,在这也能看见这方块脸?(方砖叔~) 而他竟然还跟以前一样,看我的眼神都没变。睁着他那双天生的桃花骚眼,用暧昧的眼神打量我,等同视奸。 呕…… 在皇后娘娘察觉我二人正在目送“刀刃”之前,我急忙收回眼神,转头继续看节目。 可已经不大能看的进去了。 心中嘲讽,为何台子上再演“从军戏”呢,不如演一出“狭路相逢”好了。 为了离那货色远着,我与柳阿嬷换了位置,挪到另一侧去了。等黯去自己的身影,只管埋头吃喝。 有时候大吃特吃,是一种减压放松。 晚宴一直到丑时方止,也就是半夜一点。 皇上与皇后按例先行退场同归后寝。因着每逢重大节日和每月初一十五,皇上按制必去中后休息。 所有人做最后新年祝语,跪地恭送帝后先行回銮。还要跪他,我满心不忿! 瞧着二人华服的拖尾远了,我终于能顺顺畅畅换口气。 真是令人头大。 没料到,这时被苏姑姑华丽丽的叫到一旁。 她盯着我,责问起来:“你竟能如此放肆。方才不仅敢于直视天颜,眼中还满带不敬之色!你可有解释?” 我支吾了起来。这该如何解释嘛,难道我要说,我穿越过来之前就认识他,并且有过节? 我一脸作难:“苏姑姑,这……,怎么又被您看见了?” 苏姑姑一戳我的脑门:“你这小东西,忘了我是干嘛的?圣人是我的主上,他的一举一动我自然提心留意。” 我咬了咬嘴唇:“圣人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因为曾经我二人有过龃龉,所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把圣人误以为是他……就,不太和颜悦色……” 姑姑呼出一口怒气,严肃不减,凝视我道:“你这般横眉怒目,冲撞于上,圣人定是看了个完全。意外的是,圣人竟未动怒。要知道,从未有人敢如此忤逆于他!今次只能算你走运!下一回再敢这样,只怕你小命难保。” 我快嘴一句:“他不仅不怒,还高兴呢。” 苏姑姑一咬牙,抬手欲打我后脑,我赶紧一躲,巴掌拍在了我的发髻上。 “啪嚓”一声,头上的玉簪跌落在地,碎了。 姑姑怒斥:“你且自己掂量着!圣人今日不发落,不代表忘了此事。明日如何,就要看你的福分造化了。” 姑姑厉声说完,转身走了。 我看着地上那破碎的白玉簪,那本是一只精雕细琢而成的小白兔。此刻,兔耳摔断了。 我心中微凉。 那是我穿越到此处之时,头上就已戴着的,也是我的第一支发簪。后来遇到许多华丽的,也不及这一枚带给我的感觉美好。 该是我的「双生火焰」,另一只小菟的随身之物。我可以感觉的到,它寄托了赠予者的一片情真,只是现在,辜负了。 我把它收好,默默藏回了妆奁匣最底层。 大年初一。 前朝有恢宏的百官朝拜,而后宫又是一整天的大戏可看。 戏台子在后宫置了好几处,原是“闹新年”,便允许宫人们,自由玩乐一天。 周可爱身为贵妃,除了清早参拜了皇后,余下时间,就开始接受其余后宫妃嫔的参拜。我在一旁瞧着周可爱客套中夹杂着不耐烦,不由得笑出了声。 直到丧子未久的许昭仪进了青鸾宫大殿,贵妃才提了提自己的精神。 那本就个条颀长的许昭仪,如今失落萎靡,显得她探颈驼背的毛病更严重了。 她的眼圈黑青,面色蜡黄,只有气无力的问完安说完祝福语,便自请退下。 贵妃与我一合眼神,随即说道:“许昭仪莫莫急着回去,本宫瞧你精神欠妥,忧心忡忡,该是被前事所扰。” “年节之前,扬州刺史进贡了一座送子观音。此种上吉之物,现下再适合你不过了。本宫便做主赠送给许昭仪,望昭仪得其庇佑,再添龙子。” 许昭仪只能面上带了笑谢过贵妃。 在这宫中,赏与罚一样,没有不领的道理。 贵妃右手一抬:“快快免礼,既是如此,便差人亲自送往昭仪宫中的神堂吧。” 许昭仪顿了顿,只得行礼谢恩。 于是,我和宫女云露便托着这尊观音,一同随昭仪回了熏风殿。 原来上次寻之不得的神堂,竟然藏在了寝殿背后,处在与后院夹墙的一个位置。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间杂物房。 然而入了门,里头别有洞天。 我竟不知她对于泡酒有如此之大的兴趣。房门两侧的柜桌上满是玻璃瓮。里头各色昆虫蛇蚁,令人头发发麻!这药酒泡的,真是“口味齐全”。 再往里走,三面的墙上镶着大大小小的神龛,供奉着各路鬼神,多达十几位! 我能认出的有注生娘娘,三霄娘娘,财神,甚至还有一个狐仙……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神龛与神龛之间,是由博古架相连。 博古架又名多宝格。顾名思义,多是放些古玩,玉器,珍宝一类。既可以做房内装饰,在必要之时,亦可作为房间的隔断。 可许昭仪娘娘的风格品味就是不一般。 她偏生的不放这些通俗寻常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奇形怪状的鬼画符,不可捉摸的法器…… 还有瘆人的骨制品! 用骨头做成的不只是器物,就连暗窗上的帘子,也是由碎骨串成。 但见骨上血迹斑斑,伤痕比比皆是。骨块之大,像是牛骨。 室内昏暗,再加红与蓝色的桌布颜色冲撞着,只觉光怪陆离。再加上阴森诡异的摆件,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浑身寒意。 我抱着送子观音的双手渗出了汗,真的想放下就走,一刻也呆不下去。 云露扯了扯我的袖子:“正过年呢,这多晦气!这屋子,哪像阳间啊。” 三十一 前尘今事 这神堂带给人的不适感,差点使我忘了所来的目的。 我清了清嗓子:“云露,来,供上菩萨。” 云露做出诚敬的模样,双手接过我怀中的观音像,与许昭仪一同,小心翼翼郑重其实的将其放入一座空置的神龛内。 我四面瞧瞧,不禁发笑。这么多的鬼神,能拜的完吗? 让云露咋咋呼呼去引开她们的注意力,我借由这个时间,做参观的模样走走看看。快速选了一个外貌看起来穷凶极恶的神像,将握在手心的字条悄悄压在下头。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可东张西望。与做小抄的学问一样,只大大方方的将字条从袖中滑到指尖,于抚摸端详神像的空隙,安放妥当。 现在起,这张字条便如一粒种子,皇后娘娘“被人诅咒”的证据,就落在这里扎了根。 —————— 大年初一,所有的戏台齐番开唱。后宫统共设了四处台子,哪处都是人潮涌动。 今日里,戏台下,各宫嫔妃往往是不来的,全部是叽叽喳喳的宫女们乐开了花,更像民间的年会市集。整年下来,宫女只这一日有此恩典。 现在,她们自行选了喜欢的节目,围凑在戏台下,直堵的水泄不通。 本来忙完熏风殿的事,我去找了一趟苹果。可是寝所内不见她人。问了别个,亦不知她去了何处。 这大年初一,外膳房与司膳司不少外包执事都暂时歇假了,跟百小治躲在一旁风花雪月该也不会。 没想太多,只管自己先乐呵。 我习惯于在人群中做一个随时抽身的旁观者。若不是感情过硬的陪伴,我宁愿一个人在这急竹繁丝,欢声笑语里穿梭而过,片叶不沾。 我正在陌生人堆里看节目看的投入,突然一双手拥在了我的腰间。 我一惊,心里直骂是哪个登徒子?却发现,那人不是旁的,而是一身打扮朴素的乌昭容。服饰之简单,完全看不出她是堂堂二品的内命妇。 她笑说:“怎么,吓了一跳?我就知道你在这!” “昭容,您这好奇心也忒大了吧?” “嗐,人多的地方才像过年。就不允许我凑凑热闹了?” 我笑道:“昭容喜欢跟底下人一起玩?”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乐趣,一味高姿态也是累事一件。对了,这句是我的汉人师傅教的,这老头子的学问还行,如今倒能使我跟你们掰扯几句。” 因着知晓彼此的一些秘密,这使我二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朦胧的连接。 她又向来礼尚往来。比方说,当她按照我给的建议,取得了皇上的一些信任,得了名副其实的宠幸后,也悄然知会我:“圣人应该和左相一脉的交好非同寻常。” “明白吗?比你之前所认为的,更进一步!” 人群笑浪,一浪高过一浪,她趴在我的耳朵上喊着,恐怕我听不见。 震得我连忙堵上耳朵。 她哈哈直乐,笑的前仰后合。乐完了拧了拧我的脸颊:“白透像荔枝,这么薄皮儿的姑娘,更是要多加爱惜,连我都想替你护着这皮肉呐……” 我憋笑。 这家伙居然调戏我,我嘟嘴道:“昭容,别闹。” 正和乌昭容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扯着,青鸾宫的一宫女从人群外“游”了进来:“小菟姑娘,娘娘口谕,今晚皇上将在青鸾宫设宴,命你一同参加。” 我一听,饭还没吃,就差不多饱了。 此处简单介绍一下狗皇帝在另一个世界,是个什么形象。 彼时认识他时,他是在校老师。而后了解到,他就是一个利用职位之便,各种勾引女学生,而后断不负责的一个人。 所以之前,我对于周贵妃的遭遇再理解不过。 渣渣嘛,利用完了你,吃干抹净,再在别人面前败坏你的名声,来一波出卖。 咦…… 我使劲揉揉头皮,想起他就头皮发硬! 晚膳很快来到,仅有三人,在贵妃座次之下,备了个膳桌于我。 狗皇帝称是“自家小酌”,斥退了所有伺候之人。 进膳过程,我的眼睛一下子也没往皇上那边抬,只听着贵妃一直在活泼的说个没完,硬是没冷场,真好。 主菜上的差不多了,皇上悠悠开口,温柔一贯属于他的伪装色:“爱妃,朕想品尝你亲手点的茶。” 贵妃想也没想便答应了:“您在这等着,马上就好。” 她小跑出去的时候,步伐满是欢快。 支走了贵妃,该来的废话还是来了。他的语气真是丝毫没变:“抬头看朕!” 我屏住一口气,无奈抬起头。 “你们这批秀女,一早便有画像呈到朕跟前儿。朕对里头那个模样最稚气的,极有印象。画中之人,无辜纯真。可昨日一见,始才发觉,原来此女人小鬼大,傲慢无礼。就连看朕的眼神,也敢有嫌弃之色。” 我怔住了,许多问号在脑中飘过。 他不认识我? 他不是穿越来的? 我挤出笑脸站起来一福身:“禀圣人。小臣昨夜初见天颜,意外发现您与我一个旧识容貌相似。因对他印象不佳,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冲撞了您,乞请恕罪。” 他笑了笑:“坐下说话。” 然后又口气平和的说道:“既作误会,朕姑且念你年幼,不与你计较。” 我讪笑:“皇上不与小臣计较,是小臣的福分。” 他咧嘴浅笑:“你前阵成功离宫出逃的事,当真叫人啼笑皆非。早知你如此心性,托鹿呦鸣通知你时,应该多解释几句的。” 呃! 我的脑中高速回放着宫墙甬道之上鹿呦鸣的话——“今夜火起之时,淑景殿有贵人相见。” …… 我猛然一惊:“圣人便是那位贵人?” 皇上点点头。 嚯!所以皇上因全盘知晓离山之事,所以才一度对乌昭容置之不理。 原来,不是左相要火烧甘露殿谋害皇上。而是大家选在在那夜共谋大事,从而火烧甘露殿做为掩护。 虽说我没有出现,但那场密会还是如期举行了。那么就是说,我并非是主要与会人员。 如今才明白是我误会了左相,有些愧疚,随即吞吞吐吐道:“那夜召我前去,本来安排给我的任务是什么呀?” 他举起酒樽一笑。饮酒如饮水。 这模样真熟悉。 前世今生,两个人的形象不住在我脑中切换,闪的人头晕。 皇上微微打着酒隔儿,带了丝嗤笑:“任务?你的任务就是安生呆着。不说之前了,说说最近,皇后三番几次要至你于死地,你可怕了?” 我低下头:“谁不怕死呢。” 他哂笑:“若你当时听话赴约,前阵子所遭的罪便可免了,如今也算是自作自受。” 他挑眉,似在告诫,似有嘲弄。 接着他的目光突然一变,邪魅说道:“现在给你个新任务——替朕除了皇后。” 我瞪大眼睛:“以我之力,蚍蜉撼树?” 皇上哈哈笑道:“朕可不管,你自个儿想办法。总之,事要做成。” 他的口气变得有些逗弄:“你若不答应,或事情不成……那就,来朕的甘露殿做通房宫女罢了。” “如此一来,每日都好瞧见你,叫你必须保持画里的模样,再也不可顽皮耍赖。” 我又惊又怒! 这一刻,我真想把桌子盖在他那张方脸上!哪哪儿你都这么借势嚣张? 他知我敢怒不敢言,盯着我笑道:“君无戏言,凡女使领旨谢恩吧。” 我沉着脸咬着牙:“小臣领命。” 场面凝固之时,耳听一声娇嗲:“圣人,快尝尝这盏白雪青梅。” 「谩摘青梅尝煮酒,旋煎白雪试新茶。」 我心生鄙夷,就这样的狗皇帝,贵妃的一片冰心真是白瞎了! 三十二 溶溶我心 阿爹回信了。是的,我还叫不习惯「阿耶」这个时代感鲜明称呼。 拆开信,看见「奶奶」这两个字,在白纸黑字间,简直能生出金光来。甚至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为之跳动。 信里说奶奶日日念叨,百年后要把手上戴的几个宝贝大金戒指传给我。还百般交待着让我尽快处理完京中的事,争取早日回家。 回家,这个词使我满怀憧憬。 信里还提到,让我转告苏姑姑,她失踪多年的二弟突然回了家。 原来苏姑姑还有一个弟弟,这些年竟被奸人掳去,在云中城为突厥人为奴。自由身一失就是十年有余,千辛万苦才终于找准逃跑的时机,南下还家。 他先是躲进了北疆边境「受降城」。又辗转了半年之久,在阿爹与我回信那日,方才寻回了家,大出人所料。 时下,苏家老夫人看着少爷,日日高兴的合不拢嘴,说着重振苏家总算有望了。 我将信中关于苏家的内容誊抄了一份,打算交给姑姑。 这样的家事悲喜,并不方便口述,还是留一个私人空间给苏姑姑消化才好。 甘露殿快要重建完毕了,我去寻姑姑的时候,瞧见她正在甘露门的望楼上往远处眺望。 春节刚过,太阳的力量就大了许多。业已与冬日不同,照在自己身上暖烘烘,照在别人身上灿晶晶。 苏姑姑此时是那么夺目悠远。 她穿着杏色间栌黄的衫裙,裙角在高处柔风中轻轻漾动。年近四十,她仍是一位佳丽,依旧是一身的不俗不染。 我悄悄上了望楼,生怕步子重了打断姑姑的凝思。也想恶作剧,吓她一跳。 我应该是第一次如此细致的观察她的背影,淡然凭栏于此,站成了一种仰之弥高的模样。 姑姑的身量高我很多,她约摸得有一米六八那般高。基本上,我的头顶只到她的下巴…… 看她的时候,需要抬眸仰视,往往会迎上她极有温度的目光。她给我种种的“强大之感”,叫我不知不觉间对她生出了依赖。 她的头发生的真好,如今依旧是黑油滑亮,不见一丝霜雪。 离的近了,我小跑过去大喊一句:“呀!” 姑姑先是一惊,回眸瞧见是我,随即笑了。 我也轻盈笑说:“在苏姑姑的身上,便可证实一句话——时光从不败美人呐。” 人说话的时候若有笑容,对方一定能够知道。 她的面容泛起开心的红光,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今日不跟姑姑犯倔,姑姑倒不习惯了。” 我趁势从背后抱住姑姑,像一只猴子抱住大树,“姑姑在这里发什么呆呀?” “在想着你今日这么嘴甜,是兔子成精,在讨什么封呢?” “嘿嘿,姑姑,昨天皇上在青鸾宫跟我叙了一话。上次甘露殿火起的缘故,我大概知道了。我想问问,如果这件事过去了,我能离宫回家吗?” 我感觉姑姑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很是轻微。我猜想,姑姑也想家了。 我便接着腻乎道:“姑姑,宫中伺候的人这么多,要不然咱们两个,到时候一起回凉苏县可好?” 姑姑轻轻拍了拍我箍在她腰上的手背:“这事情可没有那么快过去。在这宫中各局各司,北境王的势力和人脉罗织广布,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皆在暗中蛰伏,伺机而动。” 我点头:“姑姑,我也是这几日才知晓相爷是帮助皇上做事的,是不是有些晚了?该是凭空给大家添了乱。” 姑姑柔和的声音中生起了喜悦:“现在能够明白,也是孺子可教。不过,大的事情有大人来做,而你这小人儿,只需听话就好。这前朝后宫风云诡谲,不经意倒是把你卷了进来,所以,你更需规矩谨慎,这也是对你自己的保护。” 姑姑的道理义正词严,听起来无从辩驳。只是我一想到当今皇上的真实品性,便不由得生起疑惑…… 难免心中龃龉——他值得这么多人为他卖力么? 我也双手扶上栏杆,好一并看看姑姑的视线所到之处。 一探头,风儿就蹭上了脸颊,鬓角的碎发轻轻的飞扬。 我缓缓说道:“姑姑,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但您,不能生气呀。” 姑姑噗嗤一声笑了:“你且问。你有问的权利,姑姑我有打的权利。” “啊?姑姑你……” 姑姑直视着我:“还敢问吗?既然你自己也清楚我可能会生气,那这个问题就不当坚持再问。在宫中行事说话之前,若学不会三思。那么,打的就是这种人。” 我嘟嘴:“在姑姑这也不行?” 姑姑正色回答:“不行。” 我把欲将脱口的问题——“皇上是个好人吗?”,咽回了肚子里。眨了眨眼睛,换了种方式说道:“姑姑,您在皇上身边当差,多长时间了呢?” 姑姑的思绪凝上峨眉。 人在回忆的时候,眸子总是陷的很深。 停顿了一会儿,姑姑方才开口说道:“姑姑十四岁进的宫,这在宫女中并不算早。也不像你,进来便有品级。且那一批被选入宫者,人数众多,争抢便也多。但因姑姑素来做事有眼力,就在进宫次年,被安排在当时的一位才人宫中伺候。” “宫里还住着四皇子,便是如今的圣人。那时圣人仅有两岁,我算是看着他长起来了。圣人没了亲生阿娘之时,不过五岁。” “后来,是如今的太后娘娘收养了他。姑姑便也随着一同,去了太后宫里。当中自是百般的曲折不易。” “因此里,圣人也是个有心事的人。大多时间看上去平和稳妥,但难免看待事情敏感。人皆不易,莫说天子。所以姑姑劝诫于你,你可切莫胡乱生出偏见!” 我惊叹:“哇,圣人今年二十六岁。您进宫,也二十四年了……那是如何见过我的呢?” 姑姑说:“你出生在辛卯年。辛卯之前是庚寅年,那一年姑姑的阿耶病逝。而姑姑在那时已经是太后宫里的三品侍中,又加主子宽宏,赐了我还家丁忧三载的恩典。” 正说着,姑姑又突然叹气:“唉……后来又因一事,便多留家了一年。” 姑姑旋即看向我:“所以,你刚才所问,事成之后可否还家,那就看,你可否让圣人恩佑于你了。到底你是以秀女之选入的宫,放秀女还家,还无先例。”接着姑姑双眉轻轻一飞扬:“当然,眼前之事,棋若下的好,姑姑自会帮你说项。” 我的双脚垫着步子,激动不已,拽着姑姑的胳膊连番欢腾。 这一嘚瑟,袖中的信便也跳动起来。 “姑姑真好,还帮着小菟说话,叫小菟高兴。小菟也恰好得知一事,也能让姑姑高兴高兴。” 说罢,我把信取出,放在姑姑手中 姑姑微挑眉,“这?” “姑姑您且自己看吧,小菟先告退,不耽搁姑姑在这消遣啦。” 我笑看着姑姑,跑开了,还一个完整的天地予她。 上次说过的马球球场,其旁边,有个球场亭子。 一般情况下,李成蕴传递给我消息,常在此处碰头。 大年初五这日,他告诉我,经羽林卫中内线查访,以及内官局的线人禀告,许昭仪并没有将贵妃所赠的送子观音丢出,倒是日日烧香顶供,做足样子。 而且,我湿碳中毒之事,是个小宦官所为。经查,那个小宦官辗转了三处,最初在皇后宫里方差,游到许昭仪那,不知又怎么安排进了青鸾宫。 我用手指托着下巴,凝思道:“那看来,曾经企图把我在雪夜冻死,许昭仪便和皇后搭伙在一起,脱不了干系。倒是一开始,扮出被人嫁祸的模样,反而洗了嫌疑。” 李成蕴背手瞧着亭檐下的鸟巢,缓缓说道:“在这些事情中,许昭仪仿佛一无所得,并且赔上了儿子。” 我点头:“还真的是哦。她究竟图什么呢?难不成贤妃之位有空缺,皇后应承了她什么?” “许有这个可能。” 此时的石凳坐久了,到底会升上来寒意,心里也被捎带着一冷:“会不会她们谋划的事情,还有许多我们没有发现的。” 我抬头问道,可是李成蕴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突然抬高了声调,变了个人似得说道:“小菟姑娘,我看此处甚是僻静,半晌都不见一个人影。不如初八夜里亥时,我们一同约在此处赏月可好?” 我欲要站起身来摸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 可他却趁两步跨过来,用手臂将我一揽。我失去重心,整个人跌入了他的怀中。 “别动,有人。” 李成蕴小声的告知,才阻止了我的挣扎。 我就硬着身子,咬牙配合着姿势,没有再动。 而李成蕴倒像是假戏真做,刮了刮我的鼻尖,绽放出一脸坏笑。 我的眼睛半眯着,眉头深蹙做躲避貌。 因怕我乱动,他把我揽的很紧。在我快要呼吸不上来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 我赶紧大喘了几口气,没好气的瞪他几眼。 他瞧着一旁干黄的灌木丛,忿忿不平的说道:“敢把眼睛安在我的身上,小心我来一场将计就计。初八那晚你在青鸾宫呆着哪儿也别去,看我怎么收拾这帮小老鼠。” “小老鼠?公的母的?快告诉我他什么样?” “嗐!你记得大老鼠就好,小老鼠记不完的。散了散了,北衙今日还有事情。” 言毕他与我一挥手做道别,便转身走了。把刚才鼻息都打在我脸上的事抛于脑后,浑不提了。 我踢着路上的鹅卵石,心中有些介怀。瓜田李下,况且又被别人瞧见了,没准又是麻烦一场。 那颗萤白的鹅卵石咕噜噜滚到了石山旁,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光之物跳进我的眼眸。 我定睛一瞧,怎么地上有一枚红玉镶金的海棠发钗呢? 刚才的“眼睛”,除了有小老鼠,还有一个未被发现的女子? 三十三 不祥征兆 前度大荔国对西北边境的侵犯,到如今已鏖战近两月。 敌军借着北边连天雪灾,内忧之际又生出外患。先是大肆搜刮边民的家产财物,而今又欲攻破城池,侵占边塞要城。 敌方的骑兵太过于剽悍,极善战伐。数次对阵下来,我乾周朝的步兵可谓节节失利,溃不成军。 暂无对策之下,安西大将军只得领兵退转据守,紧闭城门拒不出战。一做缓兵之计,二可耗敌粮草。 当所有的女子,包括我在内,都未将前朝之事略萦心上时,乌昭容却绘制了一套兵器样图,呈给皇上御览。 兵器名曰“陌刀”。 身长九尺,顶端尖锐,像是长矛与长刀的结合。言而总之,上砍人头,下削马腿,极其适合步兵使用。且因其长度,可挺在身前,遇有骑兵,更宜直刺而入。 皇上与一众将军细细品评此兵器后,大喜过望,当即敕令工部督造二十柄,先行试练。若堪大用,再投放到前方战线去。 如是看来,这皇后以下,四妃之一的贤妃之位,乌昭容指日可待了。 对位分介怀的,首当其冲使我想到的,就是皇后和许昭仪。这二人也是忙乱,前要对付周贵妃,而今又多了个乌昭容。要对付的人,可谓是应接不暇。 不过,近来皇后还有一件大事——忙着臭美。 每当我前去昭庆殿送「霄水丸」时,看到最多的,是皇后「顾镜自揽」。 皇后对自己日渐消瘦的身形日趋迷恋,妆容发髻更是一日精美过一日。这人一旦有了希望,精气神儿就全提上来了,再不若从前那般破罐子破摔。 说白了,如今的她,对比着别人胖还是胖的。但若比量着她之前,基本上换了个人儿似得。 很多时候,女人的心中都只能装得下一件事,女人的「专一」其实可以反映再各个方面。那么,现在的她满心都是对美丽的向往,会不会忘记争斗? 我在心中默默想着。 我甚至生出了一种希求,“你我都停手吧,不要再互相伤害了,趁现在还来得及!” 止战停戈是多完美的事,你已是皇后,非常可以了,自此好好生活不好吗? 但是,有些人的相遇,就是为了不死不休…… 她的一段话,打破了我对和平的妄想,使我快速的清醒:“凡女史,你近来为本宫操持,功劳甚巨,煞费苦心。不如,本宫安排一个助手于你,帮你制药,也算是替你省些心力。” 我行礼谢恩:“为皇后娘娘做事,小臣不敢忝居功劳。过了元宵节,青鸾宫也有一事需要小臣来忙,娘娘既然垂爱小臣,便在那个时候安排下来吧!” 我的回答,使她满意的笑了。 我也笑了,嘲讽的冷笑。 淑妃娘娘托人给我送来了一盘香辣卤鸭头! 那个送东西的大宫女姐姐盘靓条顺,温温柔柔,说话慢条斯理:“小菟姑娘,娘娘特意交待了,不叫用官称,没得显拘谨。今日咱们宫里制了这川蜀味道的鸭头,平素里大公主最是爱吃。装盒的时候,淑妃娘娘竟偏偏想起姑娘了,说是觉得姑娘跟公主有几分相似。娘娘便揣摩着,也给姑娘送来一份,没准试了也喜欢呐。” 哦? 这一长串的话如同绕口令。要知道,我和淑妃娘娘到现在为止,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呀…… 这位颇面善的姐姐一手一个食盒,伸到了我的面前:“喏,两个一样,姑娘挑一个吧。” 我忙着道谢,然后随便拿了左边的。 她笑着与我点头:“小菟姑娘,那我先走了,还要去趟「公主院」呢。何时得了闲,来承香殿叙叙话也好。” 我也甜笑说道:“内人慢走,托内人替我答谢淑妃娘娘的心意。” 对于陌生人,半生不熟之人,礼貌客气总不会错。 我提着食盒转身回来。 坐到青鸾宫的院中石桌凳上,打开食盒盖子,肉香滚滚,勾人食欲。 只是,眼瞅着这一大盘香喷喷的鸭头,有点不知所措。 吃?不吃? 有毒?没毒? 想吃吗?想。 敢吃吗?这…… 嬴牙凑了过来:“我早就跟底下那帮崽子们说过,咱们宫里论人缘,小菟当得第一。” 我拍他脑袋:“你也来打趣我!” 嬴牙嘬着牙花子:“这淑妃娘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的口水已经快要滴下来了:“嬴牙,你先说这能不能吃吧!” 他咧着嘴笑:“哼,看我的!” 说罢他徒手拿了一个,竟然囫囵吞枣的搁进嘴里大嚼起来! “呀嘿~小嬴牙,倒不知,原来你还挺胆大啊。” 他叽里咕噜吐出了几根骨头,意犹未尽咂了咂舌:“真好吃!我看你也是被她们整的草木皆兵了。方才我在一边瞧着呢,放心吃吧!再说了,谁害人会这么明目张胆。” 我点头:“嗯嗯,说的有理。” 然后我也对着卤鸭头风卷残云起来,最喜欢品尝的部位,当属肥美的鸭舌呢…… 就在一整盘要吃完的时候,一根尖利的小骨头冷不丁扎进了我的上颚! 咝———— 我忍痛将它急忙拔下。尖刺上已带了血迹,口中也随即涌起血腥味。而痛楚已经把人多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刚才的美味之飨,瞬息乍变成此刻吐出的血唾沫,我的心中突然生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是谁要出事? 是自己,还是苹果有恙,还是李成蕴今夜——也就是大年初八夜里的计划有了问题? 我不知道。 但今夜他的私自行动,或许本来就欠缺考虑。我一定是觉得哪里不妥,才会跟着联想。一时间,我觉得应该去试图阻止。 而后我在玄武门附近找了一大圈,包括羽林卫轮休之所也都一一找过,可奈何今日就是寻不见人,问他的同值,也都说不知去向。 正当我准备调转身来,去找苏姑姑禀告事由之时,在路上撞见了花把势的女儿,那个小官婢——水司斯。 她关切的询问道:“凡女史小大人,您这么着急是怎么了?” 我瞧着眼前这个明艳又颇显稚嫩的小姑娘,她又与李成蕴交好,应该不会做危害他的事情。 于是,便小说告诉她:“水姑娘今日内若见到李侍卫,就替我转告他三个字——‘恐生变’,切记!” “而且,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将手拍在她的肩上,以示郑重。 她点头如拨浪鼓:“小大人放心,婢子若见到郎将大人,定当转告。” 我记下了她此刻水光滢滢的眼睛,看起来很是真诚。 我对她重重一点头,便拔腿走了。 之后去寻苏姑姑,甘露殿和内官局皆不得。 今天是约好了集体消失? 一时间我心中无名火起,真想把以狗皇帝为首的左相一流全部批评一遍!既然安排我为你们做事,为什么不给我配备相应的人手信差呢?究竟是谁不信任谁! …… 四处奔走,我已浑身是汗。累的气喘吁吁,瘫坐在清明渠畔吹吹风,打算等汗落了,再去找苹果。 然而事情巧便巧在,眼前澄澈见底的渠水上漂着一个荷包。好奇牵引着我,我便顺着它流向的方向紧赶几步,想把荷包打捞起来。 不过,水流湍急,它到底走远了。 然而却因此瞄见,前方渠边几株枯黄的花树藤萝中,露出半个人的身影。 瞧着那身尚宫局制服和体态,隐隐约约我感觉那人是苹果。 于是就往近处凑了凑,随即听见有两个人说话。 “梁女史,那新鲜的东瀛海货即将运到外膳房百小治处。三日内,便可着手行事了。” 鹿呦鸣的声音! 虽然我只和他见过一面,但是我记得他那清秀的声音。 另一个人启口:“鹿公公,事要是做成了……那许诺好的事情,可要兑现呀。” 我猜的没错,果然是苹果! 鹿呦鸣带点嗤笑声说道:“梁女史总是急着邀功,真不像是与咱们齐心协力之人啊。” 苹果有些结巴:“不不,小臣不是这个意思!还请主上放心,定当全力以赴。” 枯藤丛中闪过一道白影儿,鹿呦鸣甩了一把拂尘。 这是公公内侍们,常有的动作。就像甩出了自己的不满情绪般,随即畅快说道:“诶诶~,这样说话,不就对了。那我先回了,你仍然留意着记号。按老规矩,若有出现,按约定会面。” 鹿呦鸣转身,苹果竟然对他施了揖礼……到底品级无差甚几,竟不知她为何如此唯唯诺诺。 人走了,她也如释重负。长长吁出一口气,摇了摇脖颈,扒开花树丛,迈了出来。 我抱着手臂准备要捉她。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一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我脆利的发问:“谋划什么呢?” 她咬紧牙关,不欲作答的样子。然后猛吸一口气,转身便跑。 跑? 我让你跑! 苹果还能跑得过兔子不成?! 三十四 爱莫能助 我三步并做两步,轻轻巧巧便把苹果堵在了清明桥上。 “跑呀!跑呀!没路了吧,现在只能往渠里跳了!” 苹果憋的脸通红,左右看看,好像明白了自己跑步的速度着实慢于常人,便做放弃状,单手插腰喘气道:“好啦好啦,再不跑了,真累。” 我揶揄道:“见我就跑,我还当你这劲头,真的会化成大鱼游走呢!只怕渠水太浅,你再搁浅了不成。” “菟子,你这嘴!有时候真坏。”苹果鼓囊着两腮,微瞪着我。 我双手一拍:“别打岔,快交待鹿呦鸣指派了你什么?” 苹果浑身都是抵御貌,又嘟嘟囔囔:“不,不说。” 我蹙眉:“你魔怔了吧!我已听了部分去。他完全压了你一头,倒是你,还在恳恳切切,落尽了下风。还有这计划,恐对你不利。” 苹果口气萧索:“这是我的事情,你去忙你的吧。” 我直接高光上身,一步跨过去双手掐着她的脖子,威逼利诱道:“你敢不说,我就告诉贵妃,你在我面前造她的谣,说大不敬的话。” 我加大了手劲:“说不说!说不说!是挨罚还是坦白交待,你选一个!” 这家伙性格宽厚的像个软糯面瓜。 如果说算得上欺负,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被我掐点已经红苹果快变成了紫茄子,不停咳嗽道:“我说,我说……” 我这才送了手。 她往后趔趄一步,撞在了桥栏杆上。因为体重的关系,栏杆被震的抖了抖。 她气喘吁吁,喉咙不停吞写口水,还想与我讨价还价:“那,那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能插手进来。” 我继续威势逼人:“快说!” 接着她支支吾吾道:“小菟,怕是你还不知,过年前我便被调去了司膳司的内膳房,不在外膳房了。品秩仍然是八品女史,紫云阁的膳食由我携领配送。” 我恍然大悟:“住处也搬了?我说呢,过年时候去司言司寝所找你,只见大门紧锁。” 苹果点点头:“是啊,你可别怪我告诉你不及时。你如今不是在青鸾宫就是昭庆殿,那两个地方我哪里好近前。” “哦——”,我拉着长声:“鹿呦鸣刚才提到的东瀛水货,是一种内陆人都少见的食材吧。大概,是想让你掺入乌昭容的饮食里?” 苹果一脸惊慌,双手摇着:“别,先别这么说……” 旋即她急忙解释道:“你别以为这是下毒!鹿公公说了,此物毒性不强,只是与避子汤差不多。” 我哂笑道:“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下毒二字?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苹果的处境着实进退两难,一边自圆其说,一边心乱如麻。 她握上我的手,可怜巴巴道:“我的好菟子,无论如何,咱们不都是别人手中的线牵木偶么?” “听主子的安排,也算有个靠山不是?若再被主子弃了,那可更糟糕,许多事情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一席话下来,我就知她的心事并不比我少。 现如今的大致情况已见分晓,想必上头觉得留她在司言司无用,便调她去了「司膳司」做事。 而究根结底,或许就是为了今日这所谓的计划而做的准备。分派给她的事情,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替罪羊”的角色已经在前方招手了…… 而这些光我明白不重要,紧要的是如何让这个正五迷三道的人清醒。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多问几句,她望了一眼天色后着急起来:“哎呀,糟了糟了!传晚膳的时辰怕要误了,我得走了。” 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转身跑开了。 她并不轻盈的身影还未淡出我的视线,便开始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有点悲从中来,像是普通的跑跳对于她来说都显的吃力。那么其他方面呢?谁真正理解她有多作难。 贵妃可谓是个酒腻子。 每餐都需拿酒下饭,时不时的还会在午后,闲夜,小酌一番。 我一回到青鸾宫,她便与我夸口:“今日皇圣人竟赏赐了一壶千金难得的「猴儿酿」。” 所谓猴儿酿,原是山中诸猴采摘百果存于一树洞,作为越冬粮食所用。但是,若当年冬季食物充沛,仍可采食到新鲜之物,猴儿们便会将储存过的“粮仓”忘了,抛诸脑后。 然后这一洞果子逐渐发酵,自自然然间,酿成一洞百果酒。 此类天然野酿,实属机缘巧合,可遇不可求也。 贵妃兴致盎然的与我介绍此酒的百般珍贵,待用完了晚膳,又拖着我与她对饮。 本也是身上乏了,吃些东西后更甚,饮上几樽许可一解疲累,也只当是好事。 贵妃今日不仅顾着给自己添满,还一直顾着我。接连的碰杯,四五樽饮下,我的双颊已开始红云灼烧,真的是不胜酒力。 而她就不同了,沾酒就出汗。 遇到这样的人奉劝各位在酒局千万别和他较量,因为喝酒流汗的人就是传说中的“千杯不醉”。 不仅不醉,带着酒意还显得皮肤更润更透,再添几分娇俏。 而我真不能再喝了,我开始推脱。 因为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还是因为今日午后预感不佳,尔后又便寻不到人,因此和赢牙等几个内侍约好,今夜戌时末,陪我去球场亭子“走一圈”。顺便带着猫儿雪奴,以“寻猫”借口,看有没机会去阻止李成蕴的行动。 然而贵妃不放我走…… 百般说辞,不依不饶,非要黏着我。我只得硬着头皮,再饮上三杯。 喝多的临界线已踩上了。 我不得不耍赖,开始装醉,口舌不清含糊几句无关痛痒的“醉话”,然后便往酒桌上一趴,假寐起来。 吼吼。 现在,任是你再把我摇晃,我也不起。 贵妃喊我半天,见我没反应,只好自斟自饮。 一边软软哼小调,一边嘬嘬饮琼浆,喝到最后摇一摇酒壶,酒根儿也不浪费呀~ 彻底喝完,方才伸着拦腰起了身。步履娇无力,晃悠着回她的寝殿了。 我听着她的脚步,七,八,九……倒! 再听扑通一声,贵妃真就倒在了塌上,酣眠入睡。 十日里有七日,我都是陪着贵妃饮到最后的酒友,所以,她从酒桌到睡塌几步路,我都已经悉数清楚。 她倒下了,我就解放了。 我正欲出寝殿,门却突然开了。 刚好与一人撞了个对脸。 我一看,是皇上。又是那个剑眉大眼,桃花微波如触手,到处摸的男人。 他只走进来一步,好端端的寝殿便装满了动物的荷尔蒙,含蓄又骚气。天知道人家竟然能把这样两个词揉杂的如此之好。 他瞧见没喝倒的人是我,脸上有些诧异有些挑弄:“哟,寡人只知贵妃好酒量,原来有人是深藏不露啊。” 我不自在的与他福神行礼道:“圣人玩笑了,小臣饮酒的量,不及贵妃娘娘的一半。” 然后他的面皮一转,神色由松弛改为严肃,清了清嗓子道:“你们的主要任务到底是侍奉主上!日日见贵妃过量饮酒,过则伤身,也不做相劝。” 本想溜之大吉的我,又有人来堵路,此刻已烦躁起来。 只好醒着头皮对付道:“是,圣人说的极是,小臣下次定当力劝。” 虽说我没抬头,但隔着空气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得意洋洋,呼吸都变得舒展延绵。 他不作罢,继续挑刺道:“那今晚的错漏,也当一罚!” 尼玛…… 他在我眼前踱着步子:“罚你什么好呢?” 我的天,那口气之玩味,简直是戏弄。 “好了,念你平时也算尽心,便就罚你在床帐五步之外,为寡人和贵妃守夜好了。” 啊? 天知道这男女二人同宿,竟然需要别人这么近来守夜?就算我不羞,你就决定不害臊吗? 我要吐了。 我暗暗咬着牙齿,计从心来,对狗皇帝说:“五步是吧?” 他点头:“没错。” 好勒,凭借着我的舞蹈功底,我就直截了当往门口方向劈了五个叉! 呵呵。 余光中,我看到渣男的眼球快掉了下来,下巴也基本张到极限,快脱臼了。 经过这五步,已经退到寝殿门口了。 我收敛着反击初步成功,喷薄欲出的喜悦。口气礼敬说道:“圣人金口玉言,说是五步,小臣便行了大大的五步。倒不知这样的五步,可还算数?” 皇上牵着嘴角,一脸狗比,叹为观止的点了点头。半叹半恼半笑的说道:“好好好!你真厉害!行行,你今晚就在门口处妥妥守着,若我夜半不见人,你仔细着。” 容他放完狠话,总算消停了! 旁边的宫女嬷嬷们见了此情此景,已快憋笑憋成肺气肿…… 她们强忍着一脸的抽搐,侍候皇上洗漱更衣,手脚无有一个不利索。很快完毕后,狗皇帝钻进被窝抱着贵妃睡下了。 呼…… 这算是遇见的什么破事! 我靠着寝殿大门,瞧着黑幕中仅有的几盏夜烛。 萤火微茫,点点昏黄。 无尽长夜再次向我招手。 我偷偷看了一眼手表,已是戌时末了。想来今夜以我之力也就只能如此。 我有想过将此事告诉皇上,由他背后护持。 可是话说回来,除了不好的预感外,没有任何证据去指出靠近李成蕴的危险是什么! 就靠我捡来的那一枚红玉海棠发钗吗?没有半点说服力! 算了,我的地位已是动辄得咎。 但又有点不甘,如果真的生出坏事,这明明可以及时扭转的。 我站在那里如芒刺在背,局促不安。 直到听见外头钟楼亥时的钟声想起,浑身的血液在此一刹那冷却了。如同沸水遇冰河,冰封雪盖。 或好或坏,已然开场,什么都来不及了。 三十五 环环相扣 梦回橙在屏风曲,雨霁梅迎拄杖前。 轩窗之上梅影横斜,皎皎月光掩映成辉,光束轻透,铺在地上宛成一泓白纱。 熏殿的新橙搅着梅香,阵阵扑朔,馥郁凝宁。 假使塌上那缕浊气不在,倒更会觉得此情此景怀风抱月。 见那二人睡着了,我便也松懈下来,寻两条毯子一铺一盖,靠在大门上依稀睡去。 未多几时,半梦半醒间听到院中脚步悉索,再由远及近,层层扣门,直传到寝殿中来。 外间的灯烛已亮,我闻声急忙开门,是皇上身边的崔常侍漏夜而来。 皇上好似睡的不沉,已然醒来。 崔常侍急忙禀告道:“启禀圣人,皇后娘娘在马球亭子抓住了两个偷偷幽会的宫人。” “本以为是哪两个不检点的宦官和宫女,罚了也便罢了。可谁知竟然是羽林卫的李郎将和花房的官婢!” 皇上斥道:“李郎将多了去,是哪个?” 崔常侍瞧着皇上脸色说:“李相家三公子。” 皇上从鼻孔呼出气来。 崔常侍接着道:“皇后娘娘说,要是换了别人,便做主处置了。可事关左相之子,不敢随意定夺。若说放了,又不能枉顾军法。只好带了二人前来青鸾宫,有请圣人亲裁。现下里,皆在正殿候着呢!” 我在一旁听的清楚。 花房官婢?水司斯? 没有搞错吧…… 她替我劝人,把自己劝成了当事者。这是什么神仙转折。 崔常侍又接着说了段叫人笑破肚皮的话:“圣人,更奇怪的是,一同还捉了个男扮女装的,竟然是羽林卫的陈参军。” 咳咳……世界更多彩一些了。 贵妃还在睡着,皇上披了外袍就往正殿去,我连忙跟上。 狗皇帝肩膀真宽阔,像极了大盾牌,脚步声噔噔铮铮,迫切而又严肃,把气氛渲染的紧张起来。 正殿中,皇后翘首等待着皇上高座亲审。 前排跪着的三人,一个泪水涟涟,一个满脸愤懑,一个令人捧腹。 他们其后也呼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是李成蕴的人和抓获他们的龙武卫,两波人正暗中较劲。 而皇后的装扮也是家常潦草,还真的像临时被叫醒的模样。 皇后待皇上坐定,方才开口:“圣人,臣妾方才接到龙武卫紧急禀报,说是几次巡查发现,球场亭子近来成了一些私情密会者,暗度陈仓风花雪月之地。” “统领大人便想着此风不可长。为免人人效仿,于是便派了人加班加点巡查。于是今晚,竟将蕴公子和这粗使女婢拿了个正着。” 皇后瞧着皇上脸色暗沉,遂把声音压低少许:“这,不知究竟是误会,还是缺有其事,还是由蕴公子来申辩方好。” 这大方话还没落地,她已不甘心了,又接着道:“不过,若说这是误会,那这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算是……” 皇后故意把尾音收住,引导众人将她吞掉的话脑补上。 皇上声色俱厉:“李成蕴,朕给了你羽林郎将之职,就是方便你行此等荒诞事的?” 李成蕴紧握的双拳硬的像块石头,恨不得把地板砸碎:“回圣人。臣下亦是得了线报,说是有人欲诬陷臣下有男女苟且之事。” “所以才与陈参军商议一计,叫他扮演女子,佯装幽会,好引出始作俑者。” “而这花房官婢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球场亭子,臣下不知。想必只是夜来闲逛,误打误撞罢了。” 皇上冷笑一声,然后走到陈参军的面前,抓着他华丽的飞天髻,瞧了瞧他猴屁股的妆容,嫌弃的大嘴直撇。 然后怒嘲道:“来,陈美人,轮到你说。” 这场面任谁看了都得笑岔气。 我按着抽搐不已的腹部,快憋出了内伤。 那陈参军一脸委屈貌:“臣,臣下确实与李郎将商讨过此计,由臣假扮女子,好引蛇出洞。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啊。” 皇上从鼻中呼出一口气,转身问向水司斯:“你这官婢,为何深夜去了那方尴尬之地?” 水司斯声音呜咽:“婢子今夜要在花房值夜。无聊的紧,就想着在门口散散步。没成想误了郎将大人的计划,还生起了这般误会。” 皇上闻言,沉思着。 这三人说辞一致,一时间无有破绽。 皇上转身:“皇后,你看。他们口径如此一致,你又不由分说就抓了人。匆忙之间,许是真的误会。” 然后皇上一拍座椅扶手,对着后面的侍卫们厉声道:“向你们两波侍卫密告者是谁,胆敢如此放肆,欲行挑拨离间之事。” 皇后一时间没了头绪,又不愿就此作罢,于是叫在场的侍卫,一一提上口供来。 仿佛在拖延着时间。 果不其然,承欢嬷嬷很快便带了几个宫女,入了正殿。 速速跪地后直入正题:“启圣人皇后,下官刚才为了扫清误会,便做主搜查了此女婢的寝所。在隐秘处发现了两样信物,一并带来了。” 话声落,一个宫女手捧着红漆小盘呈到御前。 一枚血玉扳指,一只刺绣荷包。 那荷包绣工未完,图案意像简单,几朵祥云下是一潭池水。 我的脑中哄的一声,糟了,这两个人到底见了光! 皇上拿起那枚扳指,照着灯光仔细瞧了瞧扳指内圈所刻的小字。是的,大户人家的首饰,多有着府邸的名号。 看毕了,皇上将扳指重重一掷喝到:“李成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成蕴额头上的汗晶莹着,只见他一闭目一横心,俯首一礼道:“臣招认,臣平日里确实和水姑娘互有好感。可是我二人之事,与今夜之会并无干系!” 皇后娘娘哈哈笑道:“那蕴公子的意思是,今夜所约并非是这水姑娘,而是另有其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但马上又落了。这毒皇后减肥大事未完,还没这么快要针对我吧…… 李成蕴快答一句:“不是!今夜之事始末,臣下已解释过了!” 皇后点头:“归根结底,即然私情已有,何时期约不是约呢!蕴公子前途无量,怎好做出此等违反军纪,有伤风化之事,不知……” 皇后看了一眼皇上,忖度着分寸,然后话风稍转:“其实本宫觉得,以蕴公子的模样家室,何样的闺秀良娣不容选择?怎么会看上个如此低贱之人,想必定是遭受了纠缠吧?” 水司斯开始梨花带雨,又不敢出言分辨,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皇上沉沉一声:“来人,把这狐媚之人拖下去,处死!” 我瞪大了双眼,只觉心寒齿冷!难道这两情相好投桃报李之事,只成了一个人的责任? “圣人饶命!饶命!”水司斯凄惨的求饶着。我听着这声音,只觉得心中簌簌雪落。 侍卫正往后拖着无力反抗的她,李成蕴往后两步,拦下了。 “圣人,娘娘,此事臣也有责任,乞请饶她一命,臣愿将她收房为妾。至于违了军纪,臣甘领责罚。” 皇上咧着一边儿嘴角笑了笑,大致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然而我从他的侧脸看去,只觉得他的细微表情极其复杂,藏着几种深层的情绪,尚需仔细琢磨一番。 皇上顿了顿才开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叫他们封口便能封口。你若求赐一个低贱婢子,那对你的惩处,你可想好了?” 李成蕴握着瑟瑟发抖的水司斯,一咬牙道:“臣确定。” 皇上起身大声命道:“把李郎将暂押内监,明日巳时,玄武门外鞭刑处置!” 一众领命:“是。” 然后皇上看向皇后,淡淡说道:“这女婢脱宫籍之事,你来料理。”说完此话就一甩袖子大步流星,连后头贵妃寝殿也不再回,径直回他的甘露殿去了。 龙武卫上来几个将李成蕴往后拖拽,他和水司斯的双手牵扯不住,断开之时,还一个伤心的哭,一个装作没事的笑。 我在一旁看的动容。 突然想起一句——「芳华少年尚小,别情离愁已老。」 情之一味是为猛毒,能叫稚气顿染沧桑。 三十六 鞭挞之楚 纷闹了一场直闹到后半夜,熬夜过了头便不再好入睡,整一夜都是浅浅眯着。 我的脑中反复捋着整件事,自始至终,抽丝剥茧。 第一,向皇后告密的主谋是谁? 第二,这个背后主谋,才是灌木丛中那双眼睛的真正主子。 第三,尚宫局,内官局等女官之署,与王亲贵胄相好者向来有之,并无明律阻止。唯龙武卫羽林卫这样的皇城禁军守卫,才有军令律法明禁。所以说,此事针对的主要之人,便是李成蕴。 第四,遗落红玉海棠发钗之人会不会是另一双眼睛?或者与本案存在什么联系? 第五,莫名其妙出现在现场的水司斯,为何知道李成蕴亥时就在球场亭子?下午遇见她之时,除了“恐生变”三个字,我再无透露其他。会不会她又见过谁,或者受谁利用? 但如果怀疑水司斯也是整个事件的棋子,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昨夜若不是李成蕴决意将她收房,那此刻小命已然休矣。 只是昨夜还未来得及询问她几个问题,她就被承欢嬷嬷第一时间带走了。据说锁进了她的寝所内,离宫之前暂时禁足。 这样一来,我还要想办法去会面一次水司斯,当面对质一些疑问,方能逐渐揪出背后那位手眼通天的撒网之人。 直到天擦亮了,我才觉得睡意袭来,头脑由一夜的兴奋始回平静。算了,今天给自己放个假。自从我来到这个乾周朝,正儿八经的懒觉一次也没睡过。 我决定弃了早膳,一觉睡到大晌午,来一场身心的疗愈。 随后便睡的香甜,我正置身于云端翩跹遨游,却突然猛转直下,跌进一个冰窟里。 冷的一个激灵,猛然惊醒。原来,是有人掀了我的被子。 我迷迷糊糊:“谁啊?几点啦?再睡会再睡会。” 然后我就像一只小猫,被揪住了后颈皮。 “睡睡!我最讨厌睡懒觉的人!” 咦?怎么是苏姑姑的声音! 我赶紧坐起,苏姑姑已拿来衣裳,直往我身上套。没睡醒之中被人按着拽着摆弄着,很被动的穿衣感觉,像极了小时候晨起要去上幼儿园的时候。 这感觉叫我突然陷在了一种美好之中,从被遗忘的田野中被拉回。我完全没有动作,穿完衣服又被她脱去妆台梳头,全程皆在品味这久违的感觉。 她改了我的灵蛇髻,又梳回双螺。手法温柔。 突然发现恰到好处的任人摆布也是一种享受。 直到耳边又传来责怪:“还愣着!巳时你要与我一起在玄武门监刑!” “哈?监刑?” 苏姑姑此刻从袖中掏出一枚颗大光润的珍珠发簪重重宛在了我的发髻上:“对。” 一瞬间我清醒了不少,打李成蕴是来真的? 我本以为刑罚李成蕴只是光打雷不下雨,走走过场。可现在叫人去观刑不就是真枪真棒来一套实实在在么…… 玄武门外那座宽敞坚固的点兵台接受着四季的日晒雨淋,岿然不动。 今日里阳光正浓,万千金束打落下直晒的人微微冒汗。 出了玄武门,人声喧哗,羽林龙武两卫不当值的将领卫兵皆拥在此处,无数铠甲反射出来的亮光刺痛着双眼。 越过人潮,往前走去,一展高大的木质刑架摆在点兵台上。 这可真是不讲情面,公开处刑啊! 我不禁疑问:“姑姑,圣人为什么如此?蕴公子到底是左相的儿子。就算是摆出秉公办案的无私样貌来,罚了便是,为何还要当众现眼!” 姑姑示意我收声,倒没有训斥我,只说皇上自有他的圣意,不容得随意置喙。 杂音喧哗突然变小,几排卫兵前后夹拥着李成蕴出来了。 我的眼神一路跟随着他,除此无谓的关注外,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走上台来,上衣全部褪去,光膀子的他飒然上了刑架。 而他还是一脸不以为然,甚至玩世不恭。背对着台下,站到了踏脚处。傲然举起双臂,任由掌刑者将他的双手双足牢牢捆绑。 充满好奇的神态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就连此刻,也不忘左顾右盼。 当发现我站在点兵台一侧时,还调皮的对我眨了眨眼,好似他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全不介意。 当他的手腕脚踝被绑妥了以后,四条麻绳再往四个方向一拉,整个人呈一个火字型被固定在了刑架上。瞬间变作撞了蛛网的飞蛾,动弹不得。 看到这里我便难过了,人生百态,太多的东西不忍直视。 皇上身边的崔常侍来了,宣读了圣旨,整篇绕口文字言而总之写的是「法不容情,以儆效尤」八个字。最后宣布处刑数量,鞭刑五十。 人群中惊叹声哄的一声沸腾了!我也惊得樱口圆张。 天呐,五十下牛皮短鞭是什么概念!我简直不敢细想! 我立刻瞧了一眼苏姑姑,她紧锁的眉头想必与我一样的困惑。 而李成蕴深呼吸了一口,似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负责执行的监刑官大喊一声:“鞭刑开始。” 站于一旁的刑兵出列一个,手握刑具,走到了李成蕴的身后,右手高高将皮鞭举起。 为了蓄力,刑兵的右脚往回掂了一步,身子右扭,将重心往远处放,然后再一回身猛抽下来! 只见短鞭如黑色的闪电霹雳而来,划过足够的距离,形成足够的力量,再重击在毫无遮挡皮肉上。 噼啪一声,震彻心扉!直骇的人头皮发麻。 那平坦的皮肤先是有一道痕迹深深的陷进去,呈现白色,然后再一点点的红涨,直到鲜红的血液悄悄渗出,一点一滴的往外流出。 物伤其类,就算观看的人,也没消化好这第一鞭的痛楚,第二鞭又呈迅雷之势来了! 我紧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的时候,两条比邻的血痕就那么真实又残忍的绽放着。 李成蕴的后背原本颇有肌肉,只是在血口子的对比下,开始显得弱小不堪。 鞭声持续响起。 我拽着姑姑的胳膊请求道:“姑姑,咱们回去了成么?” 早已经将眼神从刑架上收回,瞧着远方的姑姑轻叹道:“姑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而来,还要将此监刑过程,回禀至皇后娘娘。” 我心中抱恨:“好啊这个母猪虫,不叫自己宫里的人来监刑,倒派了你我,是何用心!” 姑姑瞪了我一眼,没再说话,只淡淡的盯着前方。娥眉犹蹙,皓齿紧合,尽量敛藏着她的情绪。 台子上还在噼啪的打。 李成蕴的臂膀已经在颤抖了,因疼痛而流出的汗水使他浑身若水洗了一般。 二十鞭落下,伤口横七竖八,几乎将整个背填满。血肉模糊,淋漓不堪。再加上脖颈留下的汗水流进了伤口里,想必又是再次的腌痛。 我真怕再打下去,会伤到他的脊椎。只也眼眶生疼,鼻子一酸。此情此景,见者难免不伤心。 此时行鞭的刑兵换下,由第二位补上。 真是有够可以。军法有规定——为了保证刑罚的力度,每至一定数目便更换施刑者。 就连这点上也走章程,我们这位皇上果然是我曾经认识的那般虚伪无二,装比第一。 第二个行鞭的上来,瞧见整个背满目疮痍,无从下手,许是顾及着他的身份,便看向那监刑官。 监刑官的胡须抖了抖,瞧了一眼气喘吁吁的李成蕴,略略皱了眉,便做主点了点头。 行鞭者得了授意,便一转鞭峰,鞭子便没有再重叠在已有的血口子上,只往下抽去,打在了臀部上。 响亮的鞭子隔了一会儿再度落下,苏姑姑忍不住又往刑台上看了一眼,见换了个地方打,遂隐隐间长出了一口气,似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谁又不是这样呢? 听闻背部受鞭过多,可露出森森白骨来。这打了臀部,无论如何也不若打在背上那般要害。 齐刷刷连着三鞭,蕴公子开始吃不住疼,快咬碎的牙齿也不能尽悉吞下低吼声。 未及十鞭,那落栗色的裤子就被鲜血濡湿了。衣料开始破损,我又开始跺脚,我的天,数目还有一半呐! 蕴公子那紧绷到僵硬的身体已经开始放松了。刚刚通红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只半睁半合,如同跌入了梦里,似乎浑身麻木,一切皆为泡影,好似已然不太能感受到痛楚了。 昨日那男扮女装的陈参军打断了行刑,已然跪地,向监刑官请命了。 而监刑官却叫人将他拖下去。只喝道若再有求情者,一并惩处。 正当左相之流报团起哄之时,突然听见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片刻间一对人马出现在了刑台之前。 那为首的男子一身便服,一件简单的乌金色袍衫,亦衬出他英武俊秀。 一片腿,从马上跳跃下来,只见身姿挺拔。 他郑重看了一眼李成蕴,然后来到了监刑官面前,一躬身将手中的卷轴呈上。 他的声音清亮:“太后娘娘懿旨,特赦我三弟,有请大人亲览!” 听到这里,我心中那关于担心与痛惜的阴影,如被阳光照拂,正开解消散。 无论如何,罪不至此之人之事,得到了宽宥保护,这该是冥冥之中被给予的力量吧! 三十七 陈年医案 李成蕴被松绑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恍恍惚惚。 没由的他站稳,底下一群人一哄而上,端着他的腹部便将他脸朝下抬了起来,然后跟着大公子的人马,前簇后拥着送走了。 他所过之处,地上便淅淅沥沥的淋上血滴。我别过头,不忍再瞧。 不过是王亲贵胄瞧上一个婢女的无聊事体,毫无新意。羽林卫又不是前线军队,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该像触犯军法般严苛处置。 皇上对于此事用力过猛,令人侧目。 参观完毕,回去复命。 直到在昭庆殿瞧见皇上当众搂着皇后的水桶腰秀恩爱之时,才想起这或许是一出苦肉计。 虽说皇后娘娘在逐步调理下,渐渐算是有了腰,能叫皇上有个放手的位置了。但这绝对不是皇上对她徒增感情的原因,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而即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也不过有着大多普通女子的心思——渴望得到夫君的关爱。 而此时,我第一次瞧见了她显出小鸟依人的模样。 一个演的忘我,一个傻的认真。 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我和苏姑姑立候在殿中良久,这二人才从蜜里调油里醒来,刚刚发现我俩的存在…… 苏姑姑将方才刑罚的过程有条不紊的口述一遍,说到太后传旨赦免之时,我看见皇上怒火燃眉,瞳仁中似有火星迸出。 皇后入戏太深,满眼都是皇上,只闻她音声温柔道:“圣人,太后娘娘也是瞧着蕴公子长大的,哪里舍得他遭受这般皮肉之苦,您就体谅下她那份心吧。” 皇上俄而一转神色,唤着皇后的爱称:“梓童果然堪当天下母仪。” 我像吞了一整瓶可乐,气儿直往上涌,打了个虚嗝儿,不料引来了皇上的注意。 他又是一脸兴致盎然,像见到新鲜的物什儿般瞅了我几眼,随即说道:“凡女史总是奇药致胜,不知皇后身体的调理,还需多少时日?” 冷不丁有此一问,我跟他对视间读出了他的意思,人的细微表情往往传情达意最是厉害。 “回圣人,今日大年初九,待十五元宵节那日,小臣为皇后娘娘特制的霄水丸便可服最后一剂,后续效果将更进一步。至于第三幅药是什么——要稍加观察些时日,小臣方能根据娘娘的情况对症下药。” 说完后我闪了一下眸子,探一探他的意思。 他向来眼波流动,弯弯绕绕,里头有九曲流觞。 水流转个弯,便又是一样心思。奈何不是个俊美人物,空有一双多情眼。 而此时,我感受到了合作配合的意味。 他接着道:“凡女史单此两件奇巧疗法,已是金玉在前。想必配一剂鞭刑药膏,也是不在话下,若能使受刑的皮肤完好如初,朕对你重重有赏。” 未叫我答话,他转而拉住皇后的双手:“寡人想着平素里太医署的药膏即使能使鞭伤治愈,也总免不了留有疤痕。蕴公子到底年纪还小,留着满背的伤痕怕是被以后的娘子介怀。罚是罚了,寡人与你若不稍加体恤,怕是伤了左相这老臣的心啊。” 皇后在温柔攻势下无比配合的点了点头:“圣人说的极是,要不把太医正也送去左相府中,为蕴公子治疗吧。” “也好也好,梓童的想法很是周全。” 皇上看向我,一边不忘拍着皇后的手背:“不如凡女史也尽快制好药膏,与太医正一同去左相府中瞧病如何?” “小臣听圣人的。” “那好,元宵节那日你伺候完了皇后娘娘服药,朕便着马车送你们过相府会诊,可有异议?” 他好像在故意支开我,我有些意外还有些微微惊喜。行礼道了遵命,便与苏姑姑一同退下了。 若说去除疤痕,在二十一世纪医疗中便是红光蓝光激光,再者就是激素类药物。而现在,最便宜取材研制之物,便是芦荟胶了。 还好,依稀记得自制芦荟胶的做法。 我在太医署翻看着医书,看看能不能再添几味药材进去。 医书阁中排排书架云屯森立,罗列有序。有许多我看不懂的古本,甚至还有难得一见的竹简书。 年深日久,竹片褪色。卷卷堆砌在角落之中,裹上牛皮纸,便是另一个年代。 想来医士们早已将竹简上的内容,悉数誊抄入纸本之上,不然怎会将它在此一丢,任它尘封破败。 就好像没必要去捡的回忆,就让它在那里陈酿成酒,灌醉昨天。 我一路翻阅,书阁的最里头,是间没上锁的小屋。身体里附着的好奇宝宝还是探出了头,指引着我前去推门。 “吱扭”一声,门开了。 是一小间通风与日晒都不错的抱厦。 三面的墙依旧是满满的书册。我随手翻了几本,让我惊讶的是,这间屋子留存的竟然全部都是去世之人曾经的诊治医案。 因病而亡的,死因千奇百怪。意外去世的,往往颇有前奏。 而在我一目十行之后,难免瞧见几个感觉眼熟的。比方说——丁亥年董才人几番肝气郁结,邪火炽盛,以致日夜难寐,月事瘀滞……而关于她的医案,在那年冬天戛然而止,后来只字未书。 这该不会是萧娘娘的死对头,皇上的生母吧? 丁亥年,距今已有十九年,这时间又与萧娘娘进入暴室的时间吻合,想必正是此人了。 还有一个医案上书,罕见怪病者。戊戌年尚宫局邱尚宫俄然体虚,面如白灰,伴有晕厥,初时常出鼻血,而后竟双齿松动,牙龈血流不止,待过世之时,头发竟已脱落了大半…… 症状仿似是某种重金属中毒,堂堂五品尚宫竟也遭人毒手。 看了几页,年头已远,都是太上皇那一朝之事了。尘封已久,也大多没有再翻开的必要了。 我重点翻了翻今朝的,自皇上登基,这五年来的亡者医案。 其数目犹然惊心,五年来已近百例。 而这些,只不过是登记在案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就医资格。 罹患病痛,后宫的嫔妃命妇和品级的宫官才可以宣太医。 相对有身份之人尚且如此之数目,更莫提那些不入品级的女史宫女,至于永巷暴室杂役中人,更不堪设想。 我翻到了皇上登基次年,也就是壬寅年的一条医案,不禁让我瞪大了双眼。 「壬寅年冬月二十四,梁婕妤浑身骤起血色红疹小粒,奇痒无比。其称入冬之始便觉浑身瘙痒,以至于夜夜沐浴更衣,仍不见好转。又梁婕妤身孕已达五月,医官等考虑龙嗣之故,皆对内服之药慎之又慎,只以“风团清”“白糯膏”等数种外敷之物涂于肤表,暂压痒疴。」 「腊月初一,梁婕妤痒疹之症更甚。已由腹背扩散至全身。其痛痒之感使之痛哭发狂。无奈之下,圣人命太医署用尽一切手段先行治愈婕妤,至于腹中胎儿但听天命。」 从腊月初二至初六,皆是每日服下了几剂汤药,行针艾灸,药浴泡澡等记录。 至壬寅年腊月初七,梁婕妤痒疴未见好转又骤然昏迷,气闭衰竭,牙关紧合。 「腊月初八寅时,经过彻夜行针急救,不着成效,医术用尽,梁婕妤六脉渐消,无力回天。」 看完了统篇,叫人叹息。 这不就是过敏性休克嘛! 初病之时,与之前苹果的红疹之症毫无二致。 难道是同样的人将岩棉粉的计策用了两回? 这本书上的内容至关重要。 或许,也只有我才能识得这条医案其中的罪行门道。于是,我便悄悄将这本《壬寅年出诊录事》揣在了怀中,偷偷夹带出了太医署。 它将与苹果那两件藏起来的棉袄一样,有一天成为揭开罪恶的关键证物! 三十八 乖僻邪谬 大公主在子夜的秋千架上唱着歌。 秋千架儿多高,她便用力荡到多高,荡起的风儿齐唰唰响。她乐的咯咯直笑,心情好了,便开始咿咿呀呀唱着童谣。 “河蚌出,采珍珠,一采采到人眼珠;红饴糖,流满床,美人的肚子开了膛……” 这些仅属于她的童谣,兴致大发的时候便津津有味的哼唱着,不选时机,不分昼夜。 若不是公主院中的宫女偷跑了一个出来,哭喊求饶着周贵妃把她调去别处,我还当真没听过这档子事。 原来,淑妃娘娘的大公主,竟然如此…… 贵妃问着地上的宫女:“你怎么不去求皇后娘娘?照顾大公主的人当初是她亲自选的,本宫插手替换,岂不是又要遭人臆测。” 那宫女一脑袋磕在地上,额头即刻红肿起来:“贵妃娘娘体恤,奴婢刚才去寻过皇后娘娘,门口的侍卫说圣人今夜宿在昭庆殿中,奴婢不敢打扰,所以才不得不来叨扰贵妃娘娘。” 贵妃瞧着她那狼狈样子,侧目道:“你应该伺候大公主时间不短了,不是也该适应了?” 那宫女声泪俱下:“贵妃娘娘,奴婢实在是不堪折磨。大公主无论何时何事,想起一阵是一阵。前日里突发奇想,拿剪子铰了另一宫女的半片嘴唇,说是太厚了不好看。” “昨儿一天拿着饭碗,每块青石板上搁一粒白米,整整忙活了半晌还不叫收拾,直到院内地板搁满了。这下总该消停会了吧?原来这才刚刚开始,叫奴婢们来场比赛,每人一排,挨个将米粒用舌头舔起来吃掉。速度最慢的那个,公主便用两根葱插到他的鼻孔里,直辣的那小内侍两眼通红。” 哈??前儿个淑妃娘娘说我和大公主有三分像是几个意思??难道她火眼金睛看出来我有此种精神病潜质?? 话还没听完,已经深深的震撼了我。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梗着脖子满脸不解。 这宫女用袖子抹了一把泥泞的脸颊,接着道:“最主要的是,这两天公主吃着淑妃娘娘送来的卤鸭头,吵着好吃,竟然说哪天懒得活了,就把自己的头卤了请大家尝尝……这,奴婢太害怕了,奴婢实在受不了了!” 她又连着几个响头,直砸的地板噔噔响:“贵妃娘娘,您把奴婢降品级调用,哪怕贬去永巷,或者逐出宫去,哪样都成,若要让奴婢回去,奴婢只有死路一条了。” 贵妃本就心软,瞧着眼前这在崩溃边缘转悠的人想是又生怜悯,一时间纠结起来,无法平衡住局面。 柳阿嬷接过一句:“你既然是内官局七品宫女,上有公主院掌事,再往上,有内司大人。不如,你还是去找这些顶头大人才妥。” 这宫中习惯的踢皮球作风可见一斑。我传你,你传他,踢来踢去的许是能够把人绕的忘记还有球门这件事。 现在又把球踢给了苏姑姑,我只觉得大可不必。 此时若是恩准了她,那么公主院中其他宫人岂不是要争相效仿。若是暂缓决议,放情绪即将失控之人回去,没准被逼急了再做出些傻事。 不如就折中一下。 我弯腰对周贵妃耳语了一番。 贵妃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决策。于是断然拍案,大声说道:“大胆奴婢,你今夜当值,擅离职守,藐视宫规。且诽谤主上,罪加一等。着二十板子,暂压内监,明日交由宫正司处置。” 上来的守卫利索的把她拖了下去,极快的,外头响起了清脆的行杖之声。只听她惨叫了两声,便好似被堵上了嘴般,只剩下嗓子中展不开的低沉呜咽。 贵妃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架势已然卸了,她嘟着小嘴,摇了摇头,眉宇神色间又恢复成了心思单纯的模样。 只悻悻的口气:“柳阿嬷,知会宫正司一声,给她安排个去处吧。” 柳阿嬷答道:“是。不过——,这大公主的事儿,咱们还是少沾惹。” “她亲娘还不叫她住自己的承香殿,把她扔去了公主院。圣人更是不准她出席任何宴席,又从旧年开始,连公主院的门儿都不让她出了。自己老子娘况且如此,与咱们何干!” 我疑问道:“这大公主年龄几何呀?” 柳阿嬷用着市井俚妇传闲话的神色说道:“十岁了!圣人十七岁大婚那年怀的她,一开始真可谓是千般娇宠,万般呵护。” 我扬眉眨眼:“那现在为何这般模样?” 柳阿嬷撇嘴:“都说啊,是胎里带的!” 随即她赶紧摆手捂嘴:“莫提了!菟姑娘也莫提了!这在宫里也算一件忌讳。” 我心中龃龉,“胎里带”,“都说是”? 绯闻这种东西,越是偏重于倒向一方,答案往往越不足为信。 原本离元月十五越近,我应该越紧张。 然而突然之间,后有皇上撑腰,前有灯会可期!叫我心安之余,还滋生了些小兴奋。 这种感觉像是饮了只够微醺的酒,但是效用却连绵悠长。 我往百事通百小治的鱼缸中投喂鱼食的时候,还心心念念向往着元月十五京城大街的热闹。 除此之外,还能再嘲笑逗趣一番李成蕴挨打出丑。 鱼缸中的小鱼儿嘴巴圆张抢走了鱼食。不知为何,它们突然一惊,四散沉入水中,尾巴溅出的水星打在我的身上。 与此同时,我也把自己惊了一跳。 这是我今天第几次想到这个人的名字了? 不过也罢。 成长便是教会你对所有的事情坦然。 消化掉一次挫折,就能增加一份力量。 得益于这个道理,我感觉到了受用无穷。 我拍了拍满手的粟米饼渣渣,将这些残羹完全留给鱼儿。 已经瞧过了一遍它们的模样,都是些常见的鲶鱼皖鱼之类,并无新鲜罕见的鱼种,我要寻找的“东瀛水货”并不在此列。 我起身走到百小治的摊子旁。 这家伙见来人是我,很是自觉的装了满满一纸托的什锦蜜饯递到我的手上。 他今日的笑冒着傻气:“嘿嘿,我们雪园的好姐妹,以后要吃零食尽管来。” 这话看似近了,但其实比往日多了丝防备。 我手上这用硬纸卷成的锥形桶真好,方便好用。我就这样举者它,边绕着圈儿打量百小治,边往嘴里扔蜜饯,吃完一颗再来一颗。 他被我看的不好意思了,搔搔脸颊,呵呵笑道:“小大人今儿这是咋了?” 我说道:“仔细瞧瞧眼前的小哥儿,看他到底如何带梁雪园出宫成家呀!” 百小治的脸上一阵青来一阵红,未敢正视于我,低下头,回避又生气:“人不可貌相,您小看我了!” 我瞧着他气愤的样子,忍笑道:“听卢笛说,你和他是同乡。来到这京中后,是如何谋得这份差使的?还敢在宫里挑媳妇。” “不过话说回来,混迹于这样复杂的场合,不失为一种本事。” 他叹口气道:“嗐,不过是图着我三分察言观色的能耐,认识一位贩卖鲜货的商人。跟着东家不辞辛苦的干着,时间久了,许是觉得我不会得罪人,他就将宫中卖货这件巧宗儿派给了我。” “喔~~原来如此”,我拉着长腔,假模假样的我点着头。 我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遂以正式的口吻说道:“那不知小治,有无想过在公门寻份差使呢?” 他笑叹道:“小大人又取笑我了不是!一无学识,仕途无路。二无武功,参军无望啊!” 我盯着他的眼睛道:“我阿耶是为知县一位,虽不是高官大吏,但是安排一个站班皂隶,衙役捕快,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眼睛中快速有光闪过,然后未耀跃太久,便被自己压了下去。 我乘胜追击道:“不说别的,单是这捕快出一趟差,拿一个人,那也是原告被告双方都得打点铺路。这银钱真可谓日日得来如水流啊。倒不知你,有意还是无意。” “这……大人的意思可是,愿帮小人引荐吗?” 他说起话来,表面浅滩试水,稳扎稳打。可是皮肤已更有血色,显然已动了念头。 我正色:“自然如此。但肯定有交换条件,只要你保证离开梁雪园,从此一别两宽,再不相好。” “如是,我便修书两封,一封你携带在身,是为你见到我阿耶的条子。另一封我会寄回府中,为你陈情引荐。” 他没有作声,沉沉思考着。 我从一旁的廊房内,寻来了一套纸笔,当着他的面书写了一张「请见条子」,盖上了因当时选秀,随身佩戴的名讳印章。 字条写妥,我折起来放在他的面前,红色的印痕力透纸背,刺眼夺目。 随后我又郑重其事说道:“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虽说你每日在宫内当差的几个时辰只能在膳房内活动,但有着日日能够离宫返家的自在。” “所以,你并不懂得雪园的真实处境!好了,言尽于此。何去何从,你来定夺。若我自明日起便在宫中瞧不见你,我们的合约即为生效!” 他看向我,即刻又将眼睛挪开。然后再看向我,再挪开。 我疏疏浅笑,飘飘离去。 于隐约间,我听到了纸张握在手中的沙沙声。 像小虫翻动着泥土,像夏蝉震动着翅膀,那个人亦如此——无孔不入,生机盎然。 当我过了嘉猷门,回青鸾宫之时,突然想起「公主院」其实就在我的右手边不远处。 右拐进了安仁门,眼前便是与圣寝甘露殿比肩一线的千秋殿和公主院。 这宫中的苑室,没有一处不风雅有情。瞧着满满花树绕青墙,等到春日里,净是粉霞满霜天罢! 我轻挪小步,未敢惊了此处镇守的“土地公公”,只怕生面孔唐突了他。 把话这样说,就成了一种美好的矫情,比生硬的真实动听了不少。 而这“真实”已然化身成为我心中的一个小精灵,他在那里唧唧喳喳:“凡玉菟你来这里干什么!凡玉菟你又在没事找事!” 他太聒噪了,我就停了脚步。想静一静,问问内心真实的声音。 去,还是不去? 此刻,我已经可以看到那座传说中高大的秋千架了!它比院墙还要高出一丈,结实的麻绳垂坠而下,纹丝不动,静谧的等待玩耍的伙伴。 莫说是九岁的公主,就算是我,也想坐上去,好好的飞一场。 就再走近几步呗…… 就在近处瞧瞧,瞧瞧就好,瞧瞧就能缓解好奇。 于是,我便悄然来到了公主院的石墙下。 —————— 满壁雨痕水墨白,斑驳罅隙苔藓青。 被人遗忘的地方,是其他生命的乐土。一切都安静的出奇,我沿着墙根儿观察着苔藓的长势,我从未见过如此茂密的苔藓。 青碧欲滴,鲜嫩压玉。 竟能够在这冬日里以蜿蜒的身姿,得以留存。 我细细品赏,于不经意间,发现院墙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这是个……狗洞? 确实只能够小猫小狗通过。 我蹲趴下来,往里头瞧去。 可刚往洞里洒去目光,却差点吓得我喊妈! 人脸!有一张人脸出现在我面前! 我大声惊呼!这一下子手也软了脚也软了,爬起不动,只能四脚乱踢。 然后那张脸就开口说话了:“这个小姐姐,我不是鬼呀,你瞧我是不是跟你一样可爱。” 哈???? 我趴回地上再次往那洞中看去,嗐!还真是个小姑娘的脸庞—— 那我就知道是谁了! 我惊魂未定,凶狠狠的说:“你就是大公主吧!好勇斗狠的那种坏蛋!” 她拄着脸回敬我:“嘿!我看你更是。” 我挑眉一仰脸,“才不是。” 她切的一声:“你唬得住别人,唬不住我。你跟我差不多,一半佛,一半魔。” 我大笑:“你懂个锤子的佛魔。” 她撇嘴,用手中的小铁铲子继续捅着石墙,像个小大人似得说话:“当然了,我表现的明显一些!而你呢,没有机遇释放罢了!” 她得意洋洋的瞥了我一眼,但其实没有嘲弄的意思,她就是爱嘚瑟,又下意识的试探人性罢了。 呃……看来我真的有些理解这种人。那么在某种角度上,应该属于同一类思维方式。 我继续逗她:“在下虽然没有公主位高尊贵,可是能到处玩呀!公主嘛,哈哈,撒了性子释放之后,还得用小铲子挖狗洞~” 她不理。然后思维跳跃,进入了下一个话题,冷不丁的说:“你!敢把手伸进来吗?” 我大概也带上了一股子邪楞劲儿:“嘿,这有什么不敢的!”说罢便把手伸了进去…… 她抓着我的手指揉了揉,毫无前兆之下,就用铲刃儿将我的食指肚划破,鲜血直流。 我一疼收回了左手,借着怒火,换只手以摧枯拉朽之势把她的胳膊拽了出来,取下一枚银簪,用狠了劲儿在她的指肚上划了个大口子,权当礼尚往来! “啊!”她疼的大叫。 没想到片刻后,却咯咯笑了:“你和她们不一样!他们都虚伪,碍于我的身份百般忍辱,不敢反击,甚是讨厌。可姐姐不同,我喜欢姐姐!” 然后她隔着后洞,竟然圆嘟小嘴,隔空亲了我一口! 呃,这个认知只走偏锋的小魔怪…… 姐姐也不过是仗势所为罢了! 三十九 动若脱兔 为了避免破伤风,柳阿嬷拽着我的手指,反复用药水冲洗着。 原本快粘合住的口子现在又炸开来,又蛰又疼,我不仅嗷嗷叫:“好了吧好了吧!” 柳阿嬷一边嗔怪一边为我涂好药膏,然后用薄棉布条把伤口包扎起来,在指背上打了个小结,叮咛我道:“可是不敢沾水。” 我嗯嗯的点着头,做出听话的模样,省的她再继续审问,谁用金器划了我这么深一道口子。 方才如盐腌痛间我也在寻思着这个问题——我为什么要信任这个小疯子? 而思考出来的答案,想必是源自小疯子说过“把我的人头卤了给大家尝尝”这句话。 卤自己的人头,而不是卤别人的,说明她心中存有着一定的“善根”和“没有分别”。若不然,在我回敬她同样一道伤口时,她缘何会不怒反笑呢?! 但是我还是错在,过分放大了她隐藏的“正面”,过分忽略了她裸露的“负面”。 就像贾雨村对于宝玉的“正邪两赋”论——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 大公主亦是此类。 其不近人情之举,现在宫中已是人人提防。 不在青鸾宫里的这一会儿,淑妃娘娘又差人送来了几大篮东西,吃的有甜酪,蜜饯杂果丝,酱卤鸭舌。玩的有毛毡娃娃,油纸风筝,七彩琉璃球…… 送这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又像是公主一份,我一份了。 这样的心思真别说,很是受用。 元月十五上元节,这一天终于到了。 我在皇后娘娘午后小憩之后,碎步无声,毕恭毕敬的将手中的托盘呈到了昭庆殿。 大殿中的皇后此时正被画师描摹入画。 她沐浴在刚刚破云而出的阳光里,千万缕金色将一身华丽的玫红色明霞锦映衬的艳泽夺晖。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倭堕髻梳的柔软自然,单向一侧俯偃,正如娘娘此刻慵懒闲适的倚在月牙凳上。 画师在一副颇大的画布上浓墨重彩,尽心把皇后娘娘的样貌跃然于纸上,绘影绘声绘出她崭露头角的温柔来。 爱使女人温柔,尽管这爱有虚假。 皇上安稳静坐在一旁,近来下足了血本,花费大量的时间,乍看去,像极了一对恩爱夫妻。 他对皇后暖言暖语道:“以前咱们画过帝后朝服像,如今再为梓童画一幅日常留影,这事已在寡人心中揣了好多年了。” 如是无聊的静坐本该打起瞌睡,可皇后依旧精神奕奕。因被皇上含情脉脉的目光包围,脸颊也显得绯红。 从臃肿渐变成丰腴,从受冷落到备受关注,幸福中的女人,气质转变的很快。 只不过这一切假象,很快就要随风远去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假的太久,大脑已经自动受到催眠,几乎叫人误以为这真的是一份温馨画面。 我晃了晃脑袋,从这气氛中醒来,启口道:“启禀圣人,皇后娘娘。今日这最后一剂霄水丸送到,愿娘娘服用后容颜更盛,圣心永隽。” 他们的目光纷纷抛来。 皇上先启口:“梓童,先把药服下,再慢慢画,不着急。” 皇后巧笑着拿过那五枚药丸,一颗一颗的以水送服。手上的戒指映着光束闪耀着,刺人双眼。 我说过——“不好嚼的,里面的药粉会染了牙齿。” 她求美心切,便十足听话。 待她服用完毕,我和皇上对视了一眼,以作示意。我看见他的眼中有一种力量正在腾云驾雾,比阳光还要耀跃。 我含笑垂眸。 行礼退下之时,这阴天乍晴的阳光更加明媚了,仿佛在透支着春寒时节的能量,以至炫目非常。就好像那个近来半月敛尽圣心疼爱的人,也在用最短的时间,透支着一生的宠爱。 而我的身后,关于那个女人的剧情,于我而言,已然落幕。 正如无边落木,萧萧直下,陷落入泥,再难复还。 玄武门的车马,已然等候多时。 坐稳了出发,我按捺许久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天呐天呐,我终于出宫放风了,我这只小兔子终于活脱起来!!! 飞驰的马车带着我和太医令,片刻间就奔离了厚重沉闷的宫墙,一头栽进了京城多彩的灯堆里。 这种感觉,像是无所顾忌的跳进了欢乐的波波池,那种满足无可比拟。 天已泛黑,街上行人开始稠了。既是上元灯节,各式花灯已早早亮起,用尽所有魅力往自家生意招徕来客。 趁节庆卖杂货的小贩儿也出来了,挑着担子,推着车子,百样琳琅,满目新奇。 绣样儿多到数不清的手绢儿,奇特材质配搭而成的珠花,琦瑶美玉雕成的首饰,巧夺天工的器顽……我简直要看花了眼! 人一多,马车就行的极慢。 我把上半身从车窗伸了出去,看见什么直管双手一搓,怀里一揽,自然有护送马车的陈参军付钱。 他气急败坏:“喂喂,我说,悠着点买啊!本参军就这点俸禄!” 我哈哈直笑:“别担心,圣人说他报销的。” 一提起什么“圣人”,我便恨不得把所有摊子端回家。瞧见他对皇后那副样子,原本皇后挺讨厌一人,硬是因为他叫人感觉可怜。 我赶紧摇摇头,算了算了,不想!现在是玩的时间! 若说这上元节的场面如何,满城花灯亮若白昼,一夜鱼龙舞上银河。此刻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当我一激动顺便从人家小孩的冰糖葫芦上咬了一口之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开心疯了。 那小孩倒不哭不闹,瞪着大眼睛瞧着这个“动若脱兔”的姐姐,一脸的难以理解。我嚼着那口酸甜,兴奋的跟那孩子挥手:“嘿,回见啦!” 同车的太医令幽幽开了口:“我说这位小女史,不如让老臣为你把把脉,瞧瞧你这气脉蒸腾,心浮气躁之症啊。” 我把头抽回来,哈哈笑着。出了宫就别再像宫里一样端着了!我从新买的宝贝中抽出几样年纪大些可以用的,塞进了他的手里:“太医令大人,既然今夜您不能在家团聚,这几样便送给您夫人吧。可莫要拒绝,也不贵重,只当玩物戴着有趣,图夫人一乐吧!” 太医令抚髯笑道:“你啊你啊,净叫人又好气来又偏生喜爱。” 我捧着脸:“谢谢大人。大人快抓紧时间,多看看灯呀!” 说着话我将马车左右两窗的帘子都开到最大,现在,整个世界可谓流光溢彩满月辉,火树银花不夜天了。 而当所见到的花灯都是花红叶绿,色泽自然之时,却突然一座迥然不同的人偶灯映入眼帘。 “嗯?这么奇怪。” 我叫车夫停下,跳下马车近处观瞧。陈参军见我面带异色,也即刻跟了过来。 这盏人偶灯,实在是太诡异了!关键是,它的模样还似曾相识。 只见它通体绿色,浓艳浅淡的绿,层峦叠嶂的绿。靠着色差,构成立体有致的面庞。 它浑身最夺目之处,是额头上带了个铁箍。铁箍直挤压的满脑袋的皱纹沟壑纵横,而那皱成疙瘩的眉头下,两颗往外突出的眼球叫人悬心,像是随时能被勺子轻易的剜去。 还有那朝天鼻的两个大鼻孔,又大又圆。匠人也是手巧,连鼻孔这两个窟窿眼儿也能糊的这般细致,构成了两个黑洞。我试了试,每个鼻孔真的能容纳我的一只拳头。 而嘴巴却是极小的,像孩童吸奶时候的嘴,像鸭子玩偶的嘴,鼓鼓囊囊,圆而外撅。 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来回细看。这才发现,这不就是离山怪塔那座叫我吓尿裤子的人偶吗? 不过是,之前的那个是泥塑成,浑身土色,如今的是绿色。没准那泥塑也只是掉了层绿漆……,至于形状,一模一样! 我不由得问道:“陈参军,你可知这人偶灯什么出处?” 陈参军交叉双臂抱在胸前,又上下打量了几眼,直摇头道:“这还当真不知,不过这是一人正在受刑的模样。” “受刑?什么刑?” “是一种轻可剜眼,重可碎头的酷刑,叫「猿猴戴冠」。那头上的铁箍可以不断拧紧,以此来刑讯。若犯人不肯招认,眼珠便随着铁箍的不断拧紧而努形于外,再用铁勺或者小刀一剜,眼珠就下来了。” 我听的胆寒:“咝……这么不吉利的象征,这店家怎么摆在门口啊?别人家都是摆着福禄寿喜财五神,这家倒好,也不怕招来晦气。” 这时一位老者从店内出来,只见他头戴软裹幞头,身穿翻领袍衫,腰挂几串钥匙,一副掌柜模样。 他瞧了瞧我们嗤之以鼻道:“你这丫头竟说胡话,这是咱们灯油蜡烛行业的祖师爷。” “市面上这几十年才兴起用的新蜡,就是祖师爷亲创,倒由得你们这些黄口小儿置喙。况且~,祖师爷离世后已羽化为银烛仙人,逢年过节的,自是得礼敬一番,以祈得生意顺遂!” 瞧着这老者夸夸其谈的样子,手指还对着人指指点点。我心中不忿,没说错啊,明明就是看起来阴森古怪…… 这过节呢再吓着人。再说,他且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哪里还能护佑别人。 于是,我便直戳戳的说道:“那您们的祖师爷,为什么会罹罪受刑呢?都说家丑不外扬,这倒好,还把受屈辱时的模样塑了出来。” 老者瞪大了眼怒火蹿腾,但畏于陈参军一身铠甲,未再做争论,只摔了半扇大门,没去了身影。 不过,话一脱口我便有些后悔了。到底他是一位老者,而且确实是我冒失在先,叫人家怒骂几句也就算了。 于是我急忙追了进去,选了货架上几盏造型好看的香蜡,招呼小伙计替我包上。虽说我心底还有个想法是想向老者打听着事,奈何现在陈参军在外侯着并不方便,只悄悄记下了此店家的地址和名字。 这家店名略带诙谐——“阿苟灯烛坊。” 那么由此看来,北境王李灈原来在怪塔中私供烛仙儿。 若不是今日见闻,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晓塔中所塑偶像是为何方神圣了。倒是不知左相和皇上对此事是否有所耳闻。 我心中默默揣摩着这件事,只盼尽快再和老掌柜攀谈一番。 在左相府门前下车之时,皇宫的方向燃爆了千朵烟花。 一早就听闻宫中吵嚷着这场惊为天人的烟火盛宴,说是征西将军进贡入京的奇工巧物,一路上光是小心翼翼的运送,就用去四个月之久。 彼时听闻我便心中嗟叹,西凉之地战火正盛,若是早些能把这些火药制成火弹,也能早见分晓了。 没见过的平民纷纷驻足,惊叹道:“瞧呐,皇城头上在下金雨!” “哎呀,真好看真好看!不仅有金色,还有红色!” “这是上天对咱们乾周朝的庇佑吗?” 听到此句,我不禁掩面而笑,惹的参军疑惑:“凡女史为什么又发笑?我们都觉得此景很是震撼。” 我莞尔:“有何喜祸,世人皆惯于求告于神佛。奈何神佛只是我等凡夫之榜样,而非庸恶之人的登云天梯。” “哈哈,姑娘的见解,立意新颖。” 我回眸一望,原来是鞭刑那日所见过的李家大公子。 他特意出门迎客,举手投足间尔雅端正,在与陈参军和太医令互为施礼后,便把我们请进了府门。 左相府内,自建筑到摆设,墨守成规,规行矩止。无一处粗简有失,更无一处极奢僭越。 种种细节,但可见左相之心性。 大公子礼貌说道:“家父此刻正在宫中赴宴。今日既是上元佳节,便在花厅摆了一席,略备薄酒,还望各位不弃。” 太医令接过话来:“大公子好生客气。吃酒事小,倒不如叫臣下,先瞧瞧三公子的伤势如何?” 大公子叹气直笑:“我这三弟,在床上趴了不足五天,便耐不住性子下床走动了。这会子,已然在花厅候着了。” “哇~”,我心中暗暗惊呼,这么快就能下地了。看来这鞭刑,也有真打假打,伤肉或者只伤皮的区分。 四十章 偷渡成仙 潇洒处,月淡又黄昏。 相府的花厅临着水榭,还伴一隅翠竹,正是一枝照水弄精神。 又竹里清香帘影明,隔着帘隙,瞧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儿。 以往活力无限的蕴公子今日里却安静了许多,碍着身上的伤,与太医令略略行了个未成形的礼。而对于我,态度一改,颇为正经外还有些爱答不理的,浅笑点头而已。 他的伤势还很严重,不能快速的抬手伸臂,也不敢塌腰而坐。只一味直愣愣挺着,像极了一只大鹅。 超过三人的聚会,再加有不熟识的人,我就习惯于默不作声。若有必要的说话,也是聊表寒暄,生分十足。最能吵闹的那一位今日也闭上了嘴,只剩大公子和太医令聊着大理寺内的特殊案子当做笑料。 我默默自斟自饮,酒至半酣之时,只见头顶一轮圆月高悬,溶溶色,淡淡风。每至十五就有此一观,就连月的情绪也并不相同。 两队侍者列队整齐的过来,爽利利加了一套席桌。 原是相爷提前从宫中回来了。 平时合宫宴饮,往往至子时才结束。婢女们伺候他去了外衣,净了手,方才入了席。 他开口之时我便探出是件“喜事”,因着口气的活脱。 “宫中今夜上元佳宴,刚刚开席未久,歌舞也不过进行到开场,皇后突然腹内绞痛,顷刻间面色苍白,大声哀呼,甚有掀桌打滚之势。圣人当即传差人将其送回后寝,宣太医署所有当值的医官皆往昭庆殿待命。” “勉强坚持着与咱们臣工同饮一轮,圣人便也耐不住担心,离席去了。” “咳!帝后都已退席,我等何来继续欢宴之道理,便也散了,纷纷离宫回府。” 闻听此讯,席间无一人不忍俊。 他们的眼光尽皆向我投来,只觉自己此刻有些锋芒过盛。 该是我的谋筹计策发挥了作用? 可,就这样赤裸裸的显露在别人面前。拿日若有枪打出头鸟的一天,真不知此时之盟友会置我于何地。 大公子举杯敬我:“据说凡女史于此事上效力不少,李成麒先干为敬。” 我亦双手举杯还礼道:“大公子言重,只是小小把戏,怎及各位大人运筹帷幄之智谋。” 左相冁然而笑:“你这小家伙可莫要在阿伯面前打官腔了,快说说你那霄水丸中,藏了什么方子。” 我不禁凝颦,然一味藏掖只怕不行,只细声:“那丸中,我藏了棉线。” 太医令道:“这食下足量棉线,确实有极大的可能引起肠道梗阻,治无可治。但是,却也不是万全之策,仍然会有极大可能,将棉线排泄出来。你是如何保证不失手的?” 我回避着他们的如炬目光。 低眉颔首,将我的方法未敢全抛,只说道:“那最后一剂的药丸中,棉线绑着极为细小的铁钩,所以……况且皇后娘娘向来脾胃失调,湿重则肠胃浮肿,于是,便更加容易了。” 太医令不禁抚掌大笑,左相喜眉上扬,大公子恍然大悟般拍案笑叹,他们三个的反应叫我一通脸红。 不过也算正常,大家的计划再进一步,算作庆贺。 而李成蕴却不同,他投来的目光使我隐隐有些寒意。 这个家伙是怎么了?而且在席间,相爷也未曾与他有过一言。 唤出歌姬与琴师,对着圆月奏上一曲,以助雅兴。 相爷与我和太医令说道:“圣人的意思,叫二位在我府中暂住两日,稍后便有人从宫中传话出来。” 我二人称是。也好,得了两日时间可以自由安排。 —————— 宴席结束,太医令随着李成蕴去了他的房中查看伤势,而我被婢女引到了女眷所居的后院,一处孑然而立的绣楼里。 我一直摩挲着藏在袖中的药膏,那瓶专门为李成蕴制作的祛疤痕芦荟膏。 而今日他一副冷淡的样子,致人于千里之外,并没有找到赠与他的契机,只能作罢。 何必勉强呢…… 随着婢女上了绣楼,此地风物绝佳。又裹着欣喜劲儿,推开窗子望着月亮。难得的闲适叫人放松下来,揉搓着锦被,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夜安睡无书,第二日清早听见楼下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是洒扫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一点点的苏醒。 为我打水梳洗的婢女穿着上好的衣料,像是从上房里临时调配过来的。 我打算出府门一趟,便好声好语的说道:“这位姐姐,人行在外,总想要安全一些。不如姐姐帮我找身男装可好?” 她笑看了我一会儿,便应承了。 这姐姐速去速回,拿回了一件白色圆领锦袍,上用金线绣着竹叶片片。穿好了再梳起油光的男子单髻,男子未及二十不用带冠,只清清爽爽的一枚发簪便好。 再一脚蹬进黑靴中,拍拍衣角,在铜镜中欣赏着自己。若不是身高差了一些,我也是玉树临风一少年嘛。 准备妥当,但怕有人拦着,更不好开口申请,只能自己找出府的机会。 凭栏望了一会子,瞅准看守角门的两个小哥偷懒的时机,我一闪身,便钻了出去! 嚯嚯! 现在,大路在我脚下铺开!我大跨着步子,直抒胸中快意。 吃了份民间的早餐,如尝小鲜。而后就径直去了昨见过的那间「阿苟灯烛坊」。 刚刚开了店门的老掌柜还在收拾着昨日灯会的旧摊子。悉数将未清之物拆下,指挥着小伙计忙上忙下。 人一上年纪,手就颤巍。我见势走过去抄起竹竿儿,帮他将招牌上悬着的一张纸片撩了下来。 老掌柜看向我:“怎么是你?快走快走,此处庙小,盛不下您。” 我满脸堆上笑:“这位翁翁,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昨个儿是我言语不周,今日里特地向您赔罪来了。” “喏~”,我举起手中的礼物,呲牙笑道:“这是茶铺子最好的紫笋茶,老翁翁真不请我进去喝一杯吗?” 在我的蜜语攻势,死缠烂打下,老翁翁耐不过,只得引了我进入铺子里,在窗前的茶桌处,烹起我带的茶来。 喜看人烹茶,更喜手法细致入微者,将烹茶上升为极好的享受。 我看的专注,亦激起了老翁翁的表现欲:“怎么姑娘,家中没有长辈教你茶道?” 我一叹:“嗐,今日得见老翁翁亲力亲为,实觉温馨。” 我便就着此话往下顺:“昨日回家后,小女突然想起曾经一事来。曾有一良师,偶然被一友人讽刺,小女当时就气急了,不惜与他理论一番。” “回忆到了此事,再联想昨日之言,只觉惭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知这位烛仙大人,是否会怪罪于我……” 老掌柜哈哈一笑:“姑娘既知惭愧,也是明事理之人,咱们哪里还能得理不饶人呢!姑娘宽心,祖师爷既已飞升成仙,自是不会对此等小事介怀于心。” 我做出惊喜的模样:“真的嘛!这太好了!” 我故意奉承道:“这祖师爷也是厉害,人中楷模!虽说只是一介制蜡烛熬灯油的平民,修为功德却远胜诸侯将相呐。” 老掌柜已经眉飞色舞,抚髯笑道:“自然。祖师爷在成仙之前,先立誓愿,誓要做满三万件善事。三万件啊,就算是一日一善,累积下来也需十年……” “哇!!”我连声叹道。 接着,在我的一番怂恿下,老掌柜的话匣子,一点点的在向我打开。 原来,老掌柜口中的烛仙儿,原名叫荀句,生于百年前。 家里世代以制灯油这活计为生,到了荀句这辈儿,一日里突发奇想,将几样材质熬化了倒入模具里,竟然制成了最早的蜡烛。 这蜡烛的光亮胜过油灯,且使用方便,储藏方便,很快成为了宫廷王府的上用之物。 因着这般利好,荀家有了不少钱利进账。 而后,世人之间,开始流行修道修仙。祖师爷亦受时风所感,有了成仙之想法。 偶然一夜入梦,竟机缘巧合,梦见一鹤发童颜仙人授之一法,可“偷渡成仙”。虽说名为“偷渡”,但却是一种快速便捷的修法。 那时南海鲛人为祸一方。所谓鲛人,便是半人身半鱼身的怪物,又名人鱼。 而梦中得来之方法,就是以鲛人熬油为蜡。再合入其他材质,制成之后,蜡烛表面便为罕见的银色。 取至阳之火为火种,再于夜里子半,摆阵施法。 既要成仙,必要历劫。 临场心有不诚者,或三万件善事未做足者,等等原因之下,仪式必有风险。 若法事不成,定被反噬。除当场毙命外,其魂魄会直下三恶道,十次轮回不得人身。 为避最糟糕的结果,可选择一亲近灵兽,取其鲜血均匀滴洒于法阵周围,此为护法。 灵兽不论猫犬蛇虫,鸡鸭狐豹,有缘者皆可。 若渡仙成功者,此灵兽便分走三成福慧功德。若渡仙失败,除了渡仙者减寿三十载外,灵兽会替你下三恶道一世。 渡仙者也要用三世来还债于此灵兽。 至于这三世如何还债,方式不尽相同。有夫妻养一智残小儿者,有爱人倾其一生被辜负者,甚至有一渔夫偏护一条大鱼者,业因复杂,不可尽述。 而祖师爷在一切就绪之后,于城郊一小院中行渡仙之法。 时值子半,围绕祖师爷的蜡烛火焰由最初的红黄,转为蓝绿,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而在此时,大门外竟然来了一群人在砸门! 千钧一发之际,祖师爷道心纯粹,不受外界影响。 仪式得成,绿光齐天,几乎将那夜的云彩也映成碧色。 破门而入的人们瞧见一团绿云中的祖师爷,因为害怕不敢上前。 这领头砸门的人为荀壹的舅公,因着一心想霸去荀家的财产,便诬告荀句以人油熬蜡,习练妖法。 他怂着那帮手拿农器的乡民,连夜将荀壹送到了县衙。 至于人油的来源,他们污蔑祖师爷将自己的老母害死,以尸熬油。 不孝可是十恶之罪。 再加上买通了县令,很快便判了祖师爷极刑——便是昨日陈参军所说的“猿猴戴冠”。 所谓“猿猴戴冠。” 就是先将人固定,再给头部戴上铁箍,后来越拧越紧,人的两只眼珠便会凸出眼眶。 铁勺一剜,眼球挖下,只剩两个血窟窿。最后,才会将其斩首。 可是临刑之前,祖师爷却在牢中凭空不见了! 而留的下,只有身上那身囚衣。 事至此处,便知祖师爷的渡仙仪式是为完成。 “人已飞仙而去,区区监牢怎可困住神通之体!” 老掌柜慷慨激昂的讲完故事,开始吸溜茶。 而我听后,只觉精彩纷呈,倒是对故事的真实性半信半疑。 “嗐,十年了!老朽只将这秘闻,仅仅告知了你一个外头人!没办法……突然觉得跟你这丫头投缘!” 我拿起茶壶,再与老掌柜满上:“翁翁,听您讲完故事,我觉得再没有比祖师爷爷更厉害的人了。那您说,祖师爷爷所用的偷渡密法,外间有没有人在偷学呢?” 老掌柜嗤笑道:“哼,那些都是蠢人!瞎胡乱来。” “知道这渡仙之法真章的,只有当年祖师爷的大弟子。哈哈,也就是我们这一脉!” 然后他眸眼炽热的看着我:“姑娘,你好像很敢兴趣啊。” 我抿嘴笑道:“确实道听途说了一些,对于其中玄妙,也想一解究竟。” 老掌柜轻叹说道:“只是你我萍水相逢,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再往细里说,还需要对姑娘多加考察。毕竟此术若被奸邪者拿到要领,后患无穷啊。” 我点点头:“是啊,老翁翁所言极是。” 老掌柜道:“你若有心,常来店中坐坐。” 看来,他以为我也是削尖了脑袋,四处找成仙之法的人。奈何。我只是为了解开心中的谜团。 四十一 红梅欺我 不知不觉间,在“阿苟灯烛坊”中与老掌柜攀谈到了午时,他还热情的留我吃了中饭。 老掌柜乍看性有傲骨,聊上几句,便也知他是多心之人。 我试着问他一事,将第一次逃出宫时,所遇到的神秘道观,讲与了老掌柜:“翁翁,那老道与您年纪相仿,据我观察,好似也在行此术。你可知道,那道馆在哪儿吗?” 老掌柜却摇头:“说起道观,这京城内外呃几处,老朽已去过无数回了。但没有一家像你所描述那么破败。这种地方,往往都是香火旺盛啊!” …… 连老掌柜也闻所未闻,那看来,地方之隐秘,非比寻常。 又闲扯一会儿,是时候告辞了。 出于客套,我便应承他,得空定来铺中再与他海侃一翻。 告别了老掌柜,离太阳下山还早。 我想起上次在城门旁羊肉馆遇见的西域商队。 当时藏进他们的车里蒙混出了城,醒来时车还在,人却没了。 关于他们的下落,至今未知。当时也是怂了一回,没敢质问恐怖老道,生怕被灭了口。可这心里,始终悬着这件事,没着没落,好不别扭。 于是乎,我又找到了那家羊肉馆,向店家打探消息。 可结果与我设想的一样,在城门口儿的食店每日客来客往,各色人等匆匆忙忙,谁还会记得呢…… 还好店小二与我多话一句:“这位哥儿不如去西市旁的斜街问问,那里是胡人的聚集地,想是有人记得这队货商。不过哥儿还是寻个伴一同过去方好,瞧你文弱,那处鱼龙混杂,遇着打劫的就不好了。” 我心中的退堂鼓又咚咚响起。 可是不敢自己过去,万一再把我像苏姑姑的小弟那样卖到了云中城,可如何是好。 瞧着下午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大半,我在路边吃了份鸳鸯凉粉,便晃晃悠悠的走回相府。 我试摸着将后院的角门轻轻一推,竟然开了……奇怪,这门怎么是虚掩的? 还有,看门的两个小厮哪去了? 这是老天帮忙,助我利利索索的出去,顺顺利利的回来吗? 我探着头往里看,静悄悄的,真好。 不禁心中畅快,哼着小曲儿往后院儿走。可是走着走着,好似从前头小花园里传来了哭喊叫嚷声。我急忙溜到路边,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先探探虚实。 远远瞧着,原来是几个奴婢家丁跪趴在地上正挨板子,求饶声不绝于耳。细细看去,伺候我梳洗的那名侍女也在挨打之列。 我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该是因为我溜出府去,惹得他们遭受池鱼之殃。 而前头做主发号施令的不是别人,竟是李成蕴。他此刻悠哉坐在条凳上,耀武扬威的俯视着脚边的一切。 我急忙冲上前去,大声说道:“三公子,你罚他们做什么?我不是在桌案上留了条子,说出去一趟便回来吗?” 李成蕴站起身来,向我走近两步,眸子深极了,像一片寒潭。口气奚落我道:“我堂堂相府,今日竟叫一个黄毛丫头说进就进,说出就出,当成了菜园子。拎不清的货色中,本公子只能先罚这几个没出息的,有本事的那个,这不是把她等回来了么。” 我瞬间火起,怒瞪着他:“你什么意思?你说谁拎不清?你又是什么货色?” 他侧过身去不再看我,对一旁掌刑的吼道:“这些奴才们,再罚十杖,重打!” 随即满眼便是木杖挥舞的重影儿,满耳都是噼里啪啦的清脆和呼痛求饶的吵嚷。 我从齿中挤出几个字:“丞相公子果然势大,好一副威风做派!不过这么快,就好像忘了自己刚刚才受过此等待遇。小事化大的皮肉之苦,只怕公子是最清楚,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他把眼光挪回,与我正面交锋,冷笑着点点头,阅览着我的表情,似乎想知道我还能再说些什么。 十杖很快打完,世界回归了安静。 李成蕴用指甲刮着手上的扳指,嘴角一抹邪笑的盯着我:“他们罚完了,轮到你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变了脸色。 他的声音不再亢奋,而是戏谑:“来呀,把这姑娘拿了。” 我转身便跑,可被一旁的家丁拦住,一人一边擒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前头的那张条凳上拖。我全力挣脱着,奈何此刻我像是一只被抓住耳朵的大兔子,怎么挣扎都于事无补。 踢腾的双脚很快被握住了脚腕,肩膀也被一人按住,而此时我还在为挣脱做着最后的努力,我凭感觉往肩上一抓,把按我之人的手背也抓破了。 李成蕴啧啧说道:“看吧,按不好她,你们也得遭殃。” 随即他们加大了力气,我的胸腔挤在硬实的檀木凳子上,就快出不来气儿。 “好了,用刑。”李成蕴好轻松的一声。 直见两个婢女从人群之后走来,一人一大把红梅花枝握在手中。 我既愤怒又愕然。那枝上的梅花开的正盛,红艳入骨,难道刑具——竟然是这两把红梅? 未及多想,身后已是飒飒秋风。 然却打在身上丝毫不疼,并跟着开出了一场花雨,直把那千朵梅心,万瓣红蕊挥舞的漫天漫地。 蹁跹之间,梅瓣或徜徉于我的白色袍衫上,红白相映,点点丹红雪里开。或在我的衣上留下一缕香魂便滑脱在地,使得褐土偏拥芳红。 还有的红艳不偏不倚,散落于我的发间,跟着轻轻一动弹,花瓣儿便抚着脸颊落下。将颜色留在了我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颊上,像是两团微醺的酒靥…… 我恨恨的抬头怒斥:“李成蕴!你刻意辱我!” 他突然蹲下来掐住我的脖子,目光如炬:“说!你为什么要让水司斯来马球亭子找我?” 我的咽喉被他掐的说不出整话,只能时断时续的说着:“不,我没有。” 可他似乎一早就认定我不是无辜,便也无瑕给我一个完整的解释机会,只忿忿的说到:“你以为你来了我们相府就是客?在宫中有个小品级就是正经女官了?我告诉你,你不过也是仰仗我们李家的奴婢。” 我要被掐的窒息了,面目通红,双齿已经不能合拢,拼命的喘气,喉中又作呕,直憋的眼泪口涎开始星星点点的往外渗着…… 身后挥打的梅枝早已停了,花瓣尽落,只剩光秃的枝儿,不堪再用。而按住我的人还未收手,未提供给我任何反击的机会。 体内的空气逐渐稀薄,李成蕴叽叽咕咕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影影绰绰间,感觉有个人影阔步走来,然后猛施一力,一把就提住了李成蕴的领子。 与此同时,束缚我的力量,在一瞬间释放了。 一切又回到轻盈。 我急剧的咳嗽着,而另一边,李成蕴的脸上挨了响彻云霄的一耳光,那脆响深刻而醒目! 心中适才有了点滴安慰。 还趴在凳上缓神儿的我,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李成蕴的衣襟儿仍被相爷提着。 他那轻微流血的嘴角,在瞧见自己阿爹之后,又扬成了惯有的弧度。并且声调撒娇的说道:“阿耶阿耶,您莫动气,小女史今日又不守规矩,私自出门上街。儿子这是吓唬吓唬她!” 好一出恶人先告状。 此情此景,若只是相爷在场,碍着陌生,我也还能坚强一下,平定好自己情绪。 奈何我在相爷身后瞧见了苏姑姑,这下不行了,再也控制不住了,委屈铺天盖地,只哇的一声,便嚎啕大哭起来! 四十二 弦外之音 一时间我哭的天昏地暗,两眼暴雨如注,找不着北,活脱脱成了个泪人。 一群婢女过来要把我从条凳上搀起来,我偏不,拽着凳子腿不依不饶。 我那意思就是,说把我按这就按这,说让我起来就起来? 就不,就不,就不,就不! 左相推开我身边的婢女,抚我的肩道:“可是打疼了?” 我见势哭的更凶了。 他继续安慰道:“小家伙在我府上受了委屈,怎样才能不哭,快说说看。” 我哽哽咽咽:“我要回家!” 左相明显有点作难,这时苏姑姑也不哄我,只说道:“相爷,她要哭就随她哭去。不愿意起来就趴着,来,你们几个,将她连人带凳抬回她房里去。” 我闻言只觉得一肚子的窝火,又丢了发泄的由头,更是气愤填膺!便握好了凳腿双脚乱踢,踢得那些家丁挨了我无数窝心脚!只可怜了这帮受气包。 满世界都是我气急败坏的呼喊,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这些人还真把我一个人扔回了绣楼里! 还托婢女与我传话:“苏内司大人让我转告姑娘,您要是想清楚了,肚子饿了,就自己去前院提海楼入席。今日厨里,得了一篓冬日里出膏的梭子蟹,看着很不错。” 梭子蟹?鲜甜的蟹肉,流油的蟹黄吗? 我一听有些馋了,只是想到李成蕴那副嘴脸,还如此冤枉于我,便没答话。从咯疼我的条凳上爬起来,一头栽在锦塌上,和衣而卧,先睡一觉再说。 酝酿睡意的时候我想起了苹果,说起这螃蟹,倒不知鹿呦鸣口中那批东瀛水货是否到了。 而我成功“劝退了”百小治,于他们这计划,是否会有搁浅之效,这几日着实无暇顾及。 那在苹果面前表现的非卿不娶的痴情男,在我诱之以利的第二天,便没再出现于膳房。 而我后来向顶替他差事的伙计打听百小治的去处之后,得到的回答是——“因事告假回乡一趟”。 后路没忘了留。不禁使人笑叹他的聪明。估计苹果那厢,也是被他巧言令色暂时维稳了。 呵,最现实的,莫过于男人。单说身边见识的这几位,哪个不现实?! 至于李成蕴,经此一事,就知不该和他交好下去。当需及时止损。论数他的行为,很多事情真的不用去分析原因,单看结果就好。一恶百恶,当可一笔抹煞。 我心里恨恨的想着。 有时睡眠就像是一只点水蜻蜓,让意识幻化成它,轻震薄翼,于湖心之间不经意一触,就轻巧泛起圈圈波纹。我一翻身,任凭意识出离,悄无声息就沉在了涟漪荡漾的梦里。 模模糊糊中,我感觉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我的额发,我跟随着手掌的节奏呼吸,一点点的醒来。 我睁开眼睛,看见苏姑姑坐在床边,正在用热帕子为我洁面。鞋袜和外衫已然脱掉,此刻的我正睡在暖暖的在被子里。 “姑姑,我阿娘呢?”癔症间,我恍恍惚惚来了这么一句。 苏姑姑的手顿了顿,随后轻轻说道:“菟小茶睡迷糊了?县令夫人早年便过世了。” “小茶?” 姑姑宛然一笑:“咳,小茶便是称呼自家的小丫头。这是姑姑老家的叫法,很久很久以前了,比举家搬迁至凉苏县,还要久。” “茶尖青青小幼,姑姑总觉得我是小孩。今日里,也觉得是我有错。” 说到这里,我又开始委屈。 她将帕子融进热水盆中,搓了搓。 语重深长的说道:“这是相爷第一次当众掌掴三公子。当时前有相爷的安抚,姑姑若再添油加醋,怕是叫相爷难堪啊。” 我紧紧抓着被头:“李成蕴今天说了,说我是李家的奴婢。” 姑姑不以为然的笑笑:“那到底是个愣头青。我们菟儿,本身也是高门之女。遥想凡县令当年,年轻有为,未及而立便做了大理寺少卿。后来因一事,才被贬去了凉苏县,做了区区一介县令。” 姑姑单眉一挑,小声对我说:“所以相爷对菟儿,一直极其照顾,当中始末,你还不心中明了?” 姑姑拿手指过来,轻轻戳了戳我的心口。 上一辈人的爱憎会,名利网,一下子以笼统的面貌,震彻而来。 那么话说回来,在相爷处所得的一点照顾和礼敬,不过源自阿爹曾经对仕途的牺牲? 我们爷俩要是一直这么伏低做小,听话为他李相家做事,那么越“用着上手”,主家就也能越尊重你一分。 他们,该是这样想的吧…… “嗐,姑姑,那点情分算得了什么。人走茶凉,哪里能对别人的‘感恩之心’抱有奢望。人家或者出于回报,或作补偿,但无非也是看心情吧……哪敢当真。” 姑姑欣然笑道:“就知你心中对凡事有一丝冷静认知,姑姑才好将大人们的事告诉你一些。不过,也不要把事情定性的太清冷,背后情况,你不知的尚多。” 我笑到:“那姑姑不妨再说些。” “好了,姑姑会择时机告诉于你。今日小花园的事,下人们如数向相爷交代了,那个水姑娘,已经派人去查她的底细了。” 我叹气:“瞧她十三四岁,有时神态纯的像夏荷露珠,反而在不知不觉中摆了我一道。何况,这什么来由嘛!我和李成蕴只是叙过几次话,不过尔尔!哪里值得她拈酸吃醋。再说,她竟然知道马球亭子的计划!” 姑姑眉眼一闪:“不过尔尔?” 我睁大眼睛:“当真,姑姑可莫多联想。” 姑姑俄倾一笑:“尔尔之间,三公子就是误以为是你给他使绊子,这才气大发了。若不然,也不会有如此出格举动。” 我…… 姑姑见我深蹙着眉,接着说道:“他只大你一岁,也是少年气性不懂事礼。加上这次马球亭私自行动,两件错事下来,相爷已经严厉申饬他好几日了。太医令说,他身上的伤口,由背至大腿,无一处好肉,动弹的久了还会开裂。难不成,再打他一顿?” 我垂眸:“也不是。” “他刻意欺侮我,但经由姑姑一说,也太过轻描淡写了……” 姑姑一手指点在我的脑袋上:“什么欺侮!两个小孩子打架罢了!他就是想办法撒撒心中的怨气,也不敢真弄疼你。” 可这。 所以现在事件的性质就变了?简化成了两个小孩打架,家长们做主劝架,以至两个人很快就要握手言和? 怒气虽消了一些,但我决定再不轻易理会他。 见我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不再纠结和李成蕴的龃龉,苏姑姑便告诉我,昨天皇后腹中绞痛了一夜。至今日早上,已面色如蜡纸,眼窝深陷,开始不断的呕吐。 把胃里吐干净了,接着吐肠里的东西。呕吐物呈泥状,且混有血丝,腥臭难掩。 太医署众医官查不出病因,只说症状像是误服了金刚石粉。便喝下菜油灌洗肠胃,但仍然只吐不泄,且又在呕吐物中,寻不到金刚石粉的影子。 按摩博士摸着皇后腹中一块块一坨坨的硬结,坚硬如石,可无论如何也疏通不得。忙到最后,还请来了钦天监前行法事驱邪治病。 皇后痛昏过去几次,又几次被痛醒。 弥留之际,遣出所有人,只剩皇上在寝殿内陪着,皇后用尽全力想说什么,可已经吐字不清。一声长长哀呼后,就一口气不来,晏驾西去了。 现下昭庆殿设上灵堂,停上三日,便可发丧于天下了。 然后姑姑郑重其事的看着我:“皇后之丧,首要之重,就是防备北境王借此由头生乱!” “不过今次国丧,北境王妃定是要携带世子来京奔丧,这也对他形成了一种约束。在此期间,宫中宫外,关节联络,百般事务,马上要忙起来了。此时你不能分忧,还要吵闹着回乡给大人们添乱,你可知错?” 姑姑的话与气势劈头盖脸,来势汹汹,压的我不禁往被子里面躲,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也不是无话可辩,只是在一些境遇和气氛下,感觉有些人有些事不容反抗。 我目光楚楚可怜,姑姑便不再嗔怪我了。 而后,我想起皇后,不禁胆寒,毕竟她的死是我直接造就的。 她去世前的凄惨模样经姑姑口述想必只是潦草带过。其死相定然是极其难看,要知道穿肠烂肚,五官扭曲,她的鬼魂儿莫不成也这般模样吧…… 我拽起姑姑的手腕:“姑姑,我有点怕,怕她晚上来找我。” “那姑姑今夜便陪你宿在一处。”她把我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别自己吓唬自己,政治之争,有时无关对错。但有纷争,就一定有人折陨,平常心看待吧。” 我点点头。 她给我掖好被子,轻轻拍着我:“你先睡,姑姑在一旁书桌写封信。” 我乖乖嗯了一声。 眼皮沉沉,随着她轻拍的节奏,我闭上了眼睛,好像回到了遥远的襁褓之年。 四十三 无宠小妾 冬日里睡觉,我时常蜷缩的像个小猫。 待被子暖了,再从蜷缩转为趴睡,用脸颊拱在枕头一角。 这夜拱着拱着,便拱到了温暖的臂膀,皂角香与花香揉在一起,笼罩着梦境里的那个孩子,使她安然的依偎酣眠。 一切都在安全感之上,恰如其分。 就让我永远在这种感觉中呆下去吧。 这夜不再是碎片一样的睡眠,不再时不时醒来。仅仅在五更天儿昼夜交替的时候,听到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 这雷声带着水汽滚动着,仿佛感受到了空中湿润的云。这才使我短暂的将眼睛睁了条缝,瞧了瞧紧挨着的苏姑姑那静谧的睡颜,又贴了贴她,合眼睡下。 快起床的时候,觉得身体右侧突然间空了…… 少了个依托的感觉,使我乍然而醒。 我赶紧找了找姑姑。 她正站在床边,已经将外衫穿好。见我睁眼,便说:“你再睡会,安排你午后回宫,姑姑先回去一步。” 然后,我就静默的,目视着她梳洗上妆,只把每一步都看的仔仔细细。好像潜意识里,想要把这些细节都牢牢记住,存于心海。 她是个极其整洁利落的女子,举手之间比那些上楼侍候她的婢女还要精准。 一圈的漱洗用具中,她找到了洁牙粉。以骨柄小刷轻蘸,然后以左手掌将口半掩,细细将每一颗牙齿刷干净后,再以花瓣水漱口,整个过程滴水未沾衣。 轮到伺候洗脸水的那一名婢女上前。 原本她欲要跪下,高举水盆侍候。然而姑姑没有接受这份待遇,只是示意她将其搁在一旁的六足面盆架上。 于水中倒入一些花露,她先是在盆中摊开削葱十指,由热水将骨节泡的灵活柔软——这是护手养甲极佳的方式。 然后取过婢女递来的面巾,于水中濡湿,以巾洁面,只见她那遇了水的皮肤更显白弹。 人人皆话我皮肤细腻,可若比着姑姑年轻时候,想是远远不及。 自下而上打着圈儿的搓洗之后,再连带颈部一并清洁敷热,最后接过另一方面巾,拭去面颊上的水珠,沾了沾手腕,便挪在镜前梳妆。 明镜里,圆而微倾的坠马髻腔调大方,又在堂皇富丽与简约端庄之间,恰到好处。 有道是: 眸映青蓝渐拂晓,丽人匀却胭脂膏。 新颜长流旧时影,一瞥弯黛云岫遥。 是日午时,一想起要回宫,我便心情沉重的不行!! 又瞧见使我“分外眼红”的李成蕴和陈参军在膳席对面叽里咕噜,不时还瞄我那么几眼,使我反感到胃口全无。 若不是李家大夫人在,我真想摔筷子走人! 每天都要顾及这顾及那,我也真的是心力交瘁……力量这个东西不是朝外释放便是朝内,压抑按捺的久了要么加倍的爆发,要么使人扭曲。不过现在,大部分的人则日渐佛系…… 嗐! 本欲起身离红尘,奈何影子落人间。 人间真的不是人呆的啊!!!过会儿回去我还得继续演戏,前去皇后的灵前哭丧一抱儿!我现在就想上桌子蹦一蹦,天天假笑也便罢了,还得叫你装哭!! 难道我要双手合十,默念心如止水一百遍吗?!! 我心里自己跟自己对话正嘀嘀咕咕,李夫人开口道:“凡姑娘,怎么停下了,是不合口味吗?” 夫人约摸五十出头的年纪,笑起来双眼如月牙,一副慈母仪态,怪不得能把李成蕴惯成这幅样子! 闻言,我只能笑颜敬答,托词小有不适,想略出去走走。 得了应允,我便暂时从夫人房里出来,溜达到园子里,沿着一条人工石溪走着,寻了处凉亭坐下,长伸腿透透气。 我抱着双膝,倚靠在石椅上正发呆,突闻一言:“这是哪家的小姐,竟一个人呆在此处,好似还有些闷闷不乐?” 真烦,又来一个。 光听声音,该是个二十未几的文静小娘子。 估计又是叫我替她出什么主意,去俘获相公的欢心。 可我嫌烦不乐意搭理,她又是从我背后而来,要不,装睡吧。 闭眼的同时,我想到了一出恶作剧。嘎嘣一声,我咬碎了口中的山楂浆糖,让红色糖浆顺着嘴角流下来,好像鲜血一般!然后半翻白眼,半张着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哈哈,吓不死你哦! 那莲步慢慢踱来,从我背后绕过凉亭栏杆,来在了我面前。 待站定了看向我,本欲要开口,就忽的从笑语盈盈的模样中转成大惊失色,猛退两步后,张嘴惊呼:“啊————” 她这一声长鸣像烧开的水壶,狭促悠长,附带着她不由控制的动作,狠命的跳着脚,在地上踢踢踏踏打着拍子,成为了哀呼的伴奏。 看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笑声喷薄而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愣住了。 待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杏眼圆睁,脸上气的青一阵来红一阵。 我的双眼早已笑出了泪花,甚至笑出了口水,手中的帕子乱挥着,一会擦眼角一会擦嘴角,乐的我恨不得拍大腿。 她怒言:“你!你故意戏耍我。” 我笑得往回抽着气:“哼,谁叫你扰我清净的?!我想自己呆一会子都这么难,走到哪儿被人盯到哪儿,可别说你来此是偶遇,不信!” 被我说中了,她的脸上讪讪的,有些难为情。 我翘着二郎腿晃荡着,摆出这种随心的姿势可真放松! 瞧着她为难的样子,我问道:“直说吧,找我做什么?别绕弯子。” 我开门见山,她倒欲言又止,不过忍了忍还是决定开口,很没有底气的说道:“小姐说的对。听说小姐来了府中做客,可妾又不能去找您。所以,这园子妾已经默默逛了三日,就是为了能碰见您,等到今时,才终于有了一个机会!” 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因此仍然挑着眉品评着她的神情话语,想知道她打算索取些什么。 而她垂着眉眼,谦卑说道:“城南十里亭有处十亩地的樱桃园,乃家父手植。每年四月中下旬,便是樱桃成熟的时节。妾想邀请小姐到时来园中一览,尝尝果鲜。” “哇……樱桃园!整整十亩……” !! 讲真的,我震惊了,一刹那思绪就跌进了无边无际的红软丝甜当中。 我的反应使她乍喜,欢喜道:“看来小姐愿意赏脸。” 我激动的上前抱住她蹦蹦跳跳:“好姐姐,能种十亩樱桃的,肯定是极好的人!只是你我初次相见,我连姐姐名讳都不知,为何邀请我呢?” 那姐姐婉转一笑,一双嘴唇虽薄而不显寡意:“妾是大公子的三房娘子,云姓,名丹姝。妾的父亲曾是凡大人的随从。” “旧年时,父亲便听闻小姐来了京城,一直想面见您和凡大人。只是父亲现在一介布衣,想见各位,很是作难。” 我疑惑:“姐姐为何不托大公子说项,再者,既然想见我阿耶,也可以去凉苏县寻他呀。再不济,书信也可。” 她的一双杏眼染上愁色:“小姐说笑了,大公子整年也难来我房中一趟。况且父亲,也根本离不了那个园子……至于书信,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说才好。” 睫毛翕动间,又是一个深闺哀怨之人。 这时候花园的另一头,传来了脚步声。 她慌张的四下看看,然后扑通跪下了,握着我的手道:“小姐切记,家父有密事想与凡大人当面呈报,兹事体大。今日一叙,小姐千万不要声张。若叫旁人知道了,丹姝想是小命不保!” 她瑟瑟发抖的双手和声声恳切的话语,把我惊住了。 我拉她起身:“姐姐的意思我懂了,我会想办法将此事告诉阿爹。” 并挤着眼睛安慰她道:“别担心,不就是一起去吃樱桃嘛!” 她大喜过望,眼擒泪光。 远处的人声近了,她松开我的手,退后两步福身道:“人多眼杂,不敢久处,妾拜别小姐。” 深施一礼后,她迈着小碎步,快速离开了。 我望着她藏藏掖掖,怵怵悄悄的背影。一身淡雅的薄柿颜色之外,醒目的唯独那方桃红帕子,在她手中焦急的,战战兢兢的半甩半握着。 心中不忍,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 刚才我这样吓她,好在这大中午的,没叫旁人听了去。 我吁着气,刚刚以为安全了下来,身后又是突然一句! “看什么呢?”李成蕴的声音。 咝……这相府的人都喜欢躲人家背后这一出? 我转过头来一脸愠怒,李成蕴倒是一改昨日的嚣张劲儿,语气轻快的对我笑道:“阿娘叫我寻你呢,说瞧着凡姑娘喜食甜,刚刚叫厨房准备了杂果奶酪浇,等你用完了再启程,这样回宫的路上口不渴。” …… 这堂堂一品诰命夫人,对我也太体贴了吧!! 这和云丹姝刚才所说的小命险矣,是同一座府邸吗??? 我牵了牵嘴角。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好吧,你们既然要把我捧到云彩眼里,那我就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四十四 风雨晦暝 昭庆殿中守灵的二皇子正披麻戴孝,用烧火棍不停翻搅着盆中的纸钱。 瞧见我用万分悲恸的姿势从殿外冲了进来,然后伏在灵桌前一阵表演,他也被我渲染的呜呜直哭。 眼看着这个七岁的孩子嚎哭声要压过我,我不得不用上语言攻势:“啊~~~皇后娘娘,还是您做主让我离宫几日任件外差,顺便算做休沐,怎么我一回来,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您就去了呢!!” 一旁主持法坛的钦天监正史与我使了眼色,随即我便挤眉弄眼的再弄出几滴金豆,才退到一旁。然后他手持木剑,挑了香炉炉灰高洒在空中,循环数次,其动作衔接若一段剑舞,煞是新奇。 随着最后一撮土的落下,监正以剑指地,大喝一声“现形!” 我随着木剑所指的方向一看,竟然在地上那层铺就的细细香灰中,逐渐现出一个乌红色的小人轮廓来。 像是从地下反渗的血,一点点的聚集,再伴着土色的香灰,和成了一片血污之色。 原本在寝殿侯着的皇上,闻声而来,仓促的问道:“如何了?” 监正五指并拢手心向上以手势敬引:“圣人,快请看。” 皇上愣了一下,然后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这,卿家有何说法?” 监正答:“回圣人。臣经过两日的推演,可确定皇后娘娘被人暗中行了压胜之术。” “可知是何时何地?” “臣断定,是近一年来皇宫所修缮之处,被人行了此术。” ———————— 我在一旁瞧着大家的戏都演的这么好,快憋笑憋出内伤来。 崔常侍躬着身子走上前来:“圣人,监正。这旧年里,前朝后宫,经过修缮或重建的处所,总共有一十六处。监正可否再提供准确些的信息,咱家也好着人去查。” 监正便又绕着那小人转上两圈,挥一挥木剑,口中振振有词,像极了我忽悠膳房老嬷嬷的样子。 然后他又掐指算来,口中呜呜啦啦:“唵嘛呢叭咪吽,大殿主梁之上。” 我已经乐的肚子疼了。 听罢,崔常侍极其配合的以笔列出这十六处宫殿名字来呈交御览。 我瞄着那张纸默默念出它们的名字来——甘露殿、文德殿、翰林院、司宝库、亲亲楼、公主院、尚寝局,鹤影宫、承香殿、西革门鼓楼…… 我的天,真乱! 见没我什么事了,脚下一滑准备开溜。 可迈出没两步,就被人叫住:“去哪儿呢?” 渣男的声音。 我一转身:“回圣人,小臣为皇后娘娘上过香了,现在该告退了。” 皇上背着手,步伐一撅一撅的走到我跟儿前,模样像大尾巴狼,声音却柔的像水:“你这司言司的人,日日在青鸾宫住着,怕是不妥吧。不如调去内官局,做你苏姑姑的属下,领一样甘露殿的差事。寡人呢,也能感受一下贵妃口中的‘菟女颇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咧着嘴笑道:“嘻嘻嘻,圣人,我这种人用一种方言说就是无帮衬搞搞阵,食野唔做野,做野打烂野。” 渣男眉头一拧,一脸便秘表情:“什么?” “就是不会侍奉人,只吃饭不做饭,再细的活儿也得出岔子,上杯茶也得给打咯。” 当他还回味在我的三脚猫粤语,开始模仿怎么发音的时候,我匆匆一句“小臣告退”,便急忙撤了。 虽不知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独一样对十六处宫殿检查,便不知要翻出多少花样来。 心中的“山雨欲来”很快表现成真——刚跑出昭庆殿的大门,便被一股邪风给呛了满口。 喉咙里好像灌满了尘沙,又痒又干,使我狂咳不止。 就这一下子,寒气便刮透了衣裳。早上还春雷滚滚,下了一会子的绵绵小雨。而现在,严寒又在片刻之间肃杀回来,终归没有销声匿迹。 冷雨说下就下,暗沉沉的天,昏灰中带着忽明忽暗的紫色闪电。闪电很小,雷声也不大,只有滂沱的雨声,哗哗啦啦。 往各个宫里张罗送晚膳的队伍,打起了褐黄色的油纸伞。官婢们低头俯背,全力护着食盒的周全,不惜伞角的水流倾倒在自己的后背。 地上溅起的水花翻成白色浅浪,沾湿了她们的裙边和鞋袜,再一点一点往小腿蔓延。 苹果或许没有那么惨,不用护着食物,不用考虑盘碗是否倾斜。她只用管好这一队人,如果有一人犯错,她便要首当其冲受罚。 我想,我之所以喜欢她,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不论当初我做了她十天的上司,还是我身在暴室,亦或我现在亲近权贵,她对我永远都是一个样子。 那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若说懂,我想没有人可以懂得过苹果。 回来青鸾宫,见了送膳食的掌膳岑琦,我瞧见雨水湿了她的眉角,不由得惦念起了苹果。 “岑司膳,司中女史梁雪园,近来如何呀?” “咳,那丫头虽踏实本分,却叫人觉得呆板。日日里除了干好差事,话也难说几句,还不是老样子。” “那……” 我其实是想问问,百小治走了后,她如何了。还有,那该死的东瀛水货,现在在哪儿! 正寻思着,殿外有个小宦官跌跌撞撞冲过来通报:“岑司膳,快去昭庆殿看看吧!二皇子晚膳刚用到一半就呕吐不止,喘不上气儿,现正大吵着肚子疼!” 刚上桌的我们唰的一声站了起来,恐惧的看着满桌子的菜。柳阿嬷为贵妃夹菜的手吓得一甩,将银筷扔出老远。 妈妈咪呀,再晚一点我们是不是也要中毒? 岑司膳急传人手,命令将贵妃的膳食再细细验一遍毒,随即告退冲进了大雨里。 嬴牙捡回了柳阿嬷扔的筷子,对着灯晃了晃,还是洁净的银色。 到这只意味着仅排除了砒霜罢了。 司膳司的饭菜可以被下毒…… 如此恶劣的事件直叫每个人心中惶惶。 对于我来说,还多了一层迷惑。不应该啊,就算要出事,明明前度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紫云阁呀! 岑司膳走后,我只顾望着无边无际的大雨发呆,回忆着苹果与鹿呦鸣的对话,试图解开里头的疙疙瘩瘩。 而后周贵妃梳妆更衣,昂首阔步的叫人准备轿撵。 她将那一身国丧的素服也穿出了气势,黑玛瑙制成的一整套头面,别具华光。特别是高高悬下的黑色耳坠衬着白皙的皮肤,有一种妖冶凌人之气。 有一瞬间,我以为周贵妃换了个灵魂。 “小菟,愣什么?现在本宫是后宫主事,得去履行当家人职责了,你也随本宫一同前去,多个人多份警醒。” “是,娘娘。” 说罢我跟上了她的鸾仪。外头的世界被这大肆铺张的冷雨浇灌的白蒙蒙,寒湿两气侵人肌理。 云露扶她上了步辇后,我却辇跟在了一旁。宦官们重重叠叠打着伞,不使一滴雨落在我们身上。但地上来不及进入水渠的雨水,已然汇成了小河。 亦步亦趋,水花四溅。 我抬手,随意指了个执伞的小宦官:“来,你来背我。” 我认为,我要选择成为“不湿鞋子”的那个人。 昭庆殿中,皇上抱着奄奄一息的二皇子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医官们取来大量的牛乳,示意皇上配合着灌他喝下。 皇上的精神有些崩溃了,大声吼道:“你们无用!刚才灌浓茶,现在灌牛乳,这么小的孩子,撑坏了如何!” “圣人圣人,听臣一言,这牛乳定不可少,一来洗胃,二来催吐。” 说罢皇上将二皇子往床上一搁,自己悲痛气恼无处发泄,便将外衫一撕,冲进了院子里淋雨去了。 哎唷,这窝囊蛋皇帝。 这下更多的人坐不住了,也往外冲,推推搡搡势要将皇上抬回来。一时间乱哄哄的一片,像个闹剧。 殿内的饭桌已被侍卫围住,提防有人趁乱动手脚,毁灭证据。送饭菜的官婢全被押在室内一角,各个抖若筛糠。 查问了昭庆殿侍候的人,只回答今日二皇子对一份「双色并蒂雪莲切鲙」很是喜欢,吃了不少。 切鲙?生鱼片? 我去,东瀛水货! 我瞪大眼睛看向那盘切鲙,拼盘太过惊艳,是一白一红两朵并蒂莲花,晶莹的白,剔透的红,取材于两种不同的鱼肉。 那红的是一种现代人常吃的海鱼。红虽鲜艳,然却无毒。想必有毒的,是那无辜的白。 看白色鱼片的肉质,还算熟悉,虽说我不敢吃,但吃过的人都说它极鲜极美。 爱上这种鱼肉的人,也许都喜欢追逐——越是不够踏实,越觉得欲罢不能。 只是在这个朝代,我要做第一个当众揭穿此鱼便是毒药的人吗? 我想我不愿做。 河豚之祸。个人因果,个人承担吧。 四十五 弄巧成拙 白练层层叠叠,悬在各处梁楣,若未化的积雪。 三皇子的丧礼犹在眼前,而如今,昭庆殿皇后停满三日,一国之母鸾驾宾天,举国哀恸,始由今日发丧。 丧讯一出,各路王侯皆要回京奔丧。 咽气未久的二皇子,现已停在了昭庆殿偏殿。两件丧事撞在一处,说句顽笑话,倒也方便了大家一同祭拜举哀。 二皇子去之前,肌肉就已发僵发硬,而后逐渐气息微弱,狰狞变形。到彻底断气时候,身体已经硬的像个木偶。 而当时去膳房缉拿所有涉案人手之时,发现此道“莲花切鲙”的厨子已经死去,死相与二皇子一致,皆是浑身僵硬。 此厨师的小徒弟在御前哆哆嗦嗦的说着:“师傅在最新的一批时令水货里,发现了几只不一样的河鲜。因二皇子素爱食鲙,今日昭庆殿的菜单又有一道切鲙。” “师傅看着此鱼肉质鲜嫩,该是进贡的新品,便选了两条回来试试。将其切片后,也是依例先行试吃。” “我我,我在一旁瞅着,师傅本来是尝尝,可没想到他吃上瘾了……筷子不离手,直叹鲜滑。因为吃掉的量不少,才拿了别的海鱼充上,才有了双色莲花。” “后来奴才出去一圈再回来,发现师傅已经倒在了他的厨间里。” 皇上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那是什么鱼?” 直吓的那小厨子磕起响头:“背部黄花儿,腹部洁白,有时候会鼓成一只球。至于名字,奴才不知啊!师傅也是说头一次见,因混在普通河鲜里,哪会想到它是有毒的,望圣人明鉴!” “查!继续给人查!” 翻来覆去,又将负责接收这批水货的岑司膳提了出来,其供词只说流程与往日一致,是按照定货单子来核对的,审阅有三,不会出错。 岑司膳补充道:“禀圣人,货单上将此鱼称作「东瀛蜡头」。臣下瞧着数量甚少,只有五尾,但也将它们单独置在一个池中。为何混了?臣也不知啊。” …… 我的记忆中,明明是这物被鹿呦鸣安排下来,该由那膳房外包部门的百小治接收。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才导致这含有剧毒的鱼走了官路? 原本,若无人插手,根本不会直接流入各宫贵人的餐桌。 要知道百小治的东西,只会卖给各处官宦婢仆。 这皇上与贵妃二人高座亲鞠,审问与刑讯一同进行。 我立在贵妃身后听的头昏脑涨。 受审之人翻来覆去都声称——是与平时一样的职务流程,竟不知缘何出了天大错漏。 …… 那些河鲜池子我看过,就位于膳房仓库的院中,管理颇严,非相关人员尚需持腰牌接近。 那些水池中的河鲜鱼虾,因很快就会被烹煮,所以池子皆是露天敞着,又一个个紧挨。莫非是因为下了半天的雨,使得池子涨了水,鱼儿就四处乱游混淆了? ——这一种无厘头答案突然涌入脑海。 整件事若如此推演,只怕皇上想害乌昭容不成,又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笑可叹。 除此之外,乌昭容的安危算是亮起了红灯。 听闻西北战事依旧吃紧,乌昭容研制的兵器“陌刀”经过试炼,也已投放到了前线。 到底于战事有功,何况有她留在宫中,亦是对西北乌氏的一种制衡与盟约。 至于除掉她,显然对于皇上也是弊大于利,却叫人看不懂了。 丧讯已发,按昭各路藩王当携眷于「成服礼」前按时入京,不得有误。 十日后为“大殓”,再过三日,便是“成服”。成服日群臣哀服入临,列班奉慰。 前头说过,皇上是太上皇留存的独子。而唯一的宗室藩王,皇上叔叔,便是北境王李灈。所谓北境,亦称为「受降城」。 其余归属我乾周朝的,属于军功立藩或者地方势力,南有百越府,西有兰羌族。 我翻看着地图,盯着兰羌的版图瞧了半天。它的旁边,没多远的旁边,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凉苏县啊。 好希望兰羌王进京的时候,可以顺路带上阿爹! 虽说在这个时空里还未谋面,可到底是可以互相仰仗(其实我更想依赖)的至亲呐! 算了,先想想吧! 我拄着脑袋,寻思着要不要给阿爹写信……这个时候各个官驿来京的车马定是很多,说不定搭搭顺风车真的能来呢。谁说白日梦就不能争取~ 只是我刚提笔,便又搁下了。 心里有些疙疙瘩瘩,我这“亲爹”什么模样什么脾性现在是一无所知。 当真见了面,这老人家能不能承受得了我“失忆”的事情,更是未知。万一再一激动,联想到失忆的傻姑娘以后没人要嫁不出去,诸如此类为人父母统一配备的焦虑,血压再一不稳,我岂不是罪过大大…… 想见又不敢见,心中好生折磨。 犹豫不决之时,手上更是闲暇无聊,便铺开了宣纸,在上面信笔涂鸦,想要能画出个答案来。 不经意间背后响起一句:“再过十日,凡姑娘怕是小命难保,此时此刻还有闲情鬼画桃符?” 我一惊:“哈?” 转身一看,走来的乌昭容一身的紫晶色,头上戴着紫虎皮鹦鹉羽毛点成的头饰,妆在精致的回心髻上,煞是好看。 她的口脂也是粉中微紫,盈盈笑着,带着一些高雅与莫测。 我在充满疑问不解的时候,神情便不自觉间眉头耸起,眉尾回落,大概有点无辜之态,所以每当他们看见我这个表情,总会泛上点慈祥之意。 “吓到你了?” 我回到:“昭容你这,青鸾宫也能随意进来了?” 她已在我书桌对面坐下:“嗐,贵妃这一会儿不在,我还不能通传来你房里?到底本宫也是二品昭容。” 我小声:“昭容娘娘,您刚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她脖颈微倾,侧颜看向我:“连我都怀疑皇后之死出自你手,那么北境王一系呢?到时候带着数万大军,乌泱泱的冲到京城要为皇后讨要说法,你当如何?” 我本想说已得了皇上的授意,可是动了动嘴,还是把话吞了进去。到底乌昭容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一直上帝视角保持中立,却也愈发使我难以对她产生信任。三缄其口,势必少不得。 她见我不语,又接着道:“本宫知道,若无人暗中为你撑腰,你那场昭庆殿的哭丧,也显得太过张狂了。急着告诉全天下,是皇后命你离的宫。自然,在有些人眼中,算是划重点刨除嫌疑。不过在本宫这里,老觉得有点欲盖弥彰。” 她的眉峰本就高,时下一挑,显得更强势势:“你想,若是到时候有人巴不得借你撕开口子,寻得兴兵动戈的由头。那么,你背后的人,或者左相,或者皇上,或者是我猜不到的哪位主子,大概会选顾全大局而顾不得卿卿性命罢?” 我矢口否认:“昭容娘娘想太多了。小臣岂有本事,更无胆量加害皇后娘娘。” 她站起身,悠悠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与我一样,原不该淌进这浑水里。所以,稍作提醒。至于是否采纳,凡姑娘自己决定。” 她平视看向我,想得到回应。 而我依旧寡言少语。她鼻息一叹,转身欲走。 我在她的背影后行礼:“小臣恭送昭容娘娘,谢娘娘关怀。” 她轻甩罗袖,快速跨出门槛,带着一丝生气离开了。 她的话确实有可取之处。 我想到皇后之死指向我的唯一证据,便是留存在她体内那几个米粒大小的铁钩了。 体外来查,绝对不会被发现。若是北境王一族拼着损伤凤体的罪责也要请仵作开腹验尸如何? 或者,数年之后,皇后的遗体化成了一架白骨,那么其腹内的铁钩,不就再次重现天日了? 不行,我得想办法,“毁尸灭迹”才好。 现在,是“神兽”甜甜猫出场的时候了~~ 早在风雪夜被困彩丝院的那晚,我与甜甜猫就约定好,摇铃相会。 她当时听了我的话,便“喵呜”的一声答应了。 想来它就扎窝在附近。 我猜,玄武门以北的宫廷园林——「北苑」,就是甜甜猫占山为王之地了。 说到这里我有些感慨,因担忧它的安危,从来是慎之又慎,不敢轻易会面。 外面的人都坏啊,一个个都张牙舞爪,皆是猎人。 四十六 心怀不轨 凌晨三点,我说不惯的寅时初刻,我像个幽灵般溜出了青鸾宫。 恐怕睡过了头,硬生生的熬到了现在,至于宫禁,角门的小锁哪里算个问题,多留一把钥匙自然容易。 我来到了北宫墙处的马球场外沿儿,这是离甜甜猫最近又最独立僻静的地方了,何况这种不住人的场所,守卫也只会潦草滤一遍,不会格外上心。 再者,马球亭刚抓了李成蕴和水司斯,闹过一阵风波的地方,往往安全。 我就这样悠悠晃晃的来了,带了点骄傲。 而这骄傲来自于——我正在接近自由。 此时此地,若论自由,谁可与我一比? 所以,我如果在人群中“跃起”,那一定不是目中无人,而是灵感乍现,正在感受自由。 如果我的世界只有自己,那么我认为,别人的世界也可以只有自己。 这个状态无意冒犯,就是感知。感知灵魂的重量,灵魂的来路,去处。轻盈或者沉重,分别或无。 灵魂不灵,常做迷魂。 它来自孑然一身,归于踽踽独行。 我现在,迎着月光沿着小路,心中便活跃的不行。玩心上来,捡来一块和粉笔一样的白垩石,在马球场大门上画了两只大王八。 四周探了探,该召唤甜甜猫了。 我用准备好的铜铃铛,“铃铃铃”,摇了十二声长响。 那只巨型橘猫很快来了,飞檐走壁,无声无痕间,就跳到了我的面前。 浑身又香又臭,不知道是有多可爱! 我俩进行着狂热的见面礼,她蹭我蹭啊蹭,我撸啊撸啊撸。 不多一会儿,我就像穿了身貂,一身的毛。 我将怀中的一包煎虾仁拿出来,席地而坐,和她同享。弦月皎皎,共进宵夜。 若说目前能在谁面前完全放松下来,可能只数甜甜猫了…… 我唧唧歪歪对它讲着近来发生的事情,她一直依偎在我身边,认真听讲,并以咕噜声作为回应。 说完了我自己,又聊起它的情况,再顺便帮它“检查身体”,耳朵,皮毛,尾巴,指甲…… 看她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生病。 令人欣喜的是,它近来因吃野味,变得健硕了! 见时间差不多了,我说道:“甜娃娃,去把那个死人的肠子掏出来!” 它的眼睛一闪,大大的黑瞳仁立即带上了捕猎之时的专注眸色。 若搁在以前,这样的对话一定惊悚又意外。 只是现在,“占北苑为王”的甜甜猫驾临之处,便可使普通的“野味”闻风丧胆,别说是屈屈一副死人的黑肚肠。 她“啊呜”一声答应我,从语调听出,她全然明白。然后又蹭蹭我作为告别,我与以前一样,与她额头顶额头,作为爱的信号传递。 然后她若神兽灵宠,四蹄一蹬,往远处奔袭,可谓神出鬼没,如风自在。片刻间,便没入后宫那片乌乌麻麻的建筑群中去了。 为了使一切看起来如常,不得不按照平日作息起床。 统共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只好用厚厚的脂粉来遮盖我的大黑眼圈。 竖耳细听外头宫人们的谈话,与我所预料的一致,传言已迅速发酵沸腾起来。作为总策划,作品被人口口相传,难免兴奋。可是,还要装作一无所知,这不能分享的感受当真别扭。 梳妆完毕,有意无意的路过贵妃寝殿,听到崔常侍向皇上禀道:“启圣人,今晨约摸是寅末卯初,皇后娘娘的凤体受了冲撞。” 皇上还睡意朦胧,带着哈欠说道:“冲撞?何谓冲撞?” 崔常侍接着道:“那会子正是后半夜,灵堂做经忏的和尚老道们,都念经念瞌睡眯着了。唯独有个小和尚说尿急,正欲如厕,却突然听见皇后娘娘身上有些窸窸窣窣的怪声。” “一抬眼,还没瞧清楚,只觉一道影子闪了过去。再追着那影子瞧,竟然是只野山猫,个头大的不行!它麻麻利利儿跳上了房檐,那口里啊,还叼着一坨曲曲弯弯的东西。” “然后呢?” 随后崔常侍压低了声音,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详细了。 效仿我听门缝的人又来了两个,嬴牙和云露两个已然将头贴在了门框上。岂料那门没锁,一个重心不稳便哐当推开了大门…… 这二人诶诶诶乱叫着,试图揪着对方保持平衡,最终一起摔进了房内。 我当场笑喷,以袖掩口,退到一旁哈哈直乐。 袍子还未穿好,腰间玉带只系了一半的皇上竖着眉头指向地上的两人,诘责贵妃道:“爱妃宫里的人,竟是这般没规矩?” 贵妃羞红了脸,压着嗓子低声呵斥:“你们两个,给我跪到院里去!” 这两人便连滚带爬的去跪着了。 我本以为没人得闲理会我,等皇上和贵妃的目光从门口挪开了,我便可以退下了。 可突然之间,狗皇帝居然大步流星的向我走来,我被他兴冲冲的模样唬的局促难安。 然后他一个吕布跳大,便把魔爪按在了我的后背上,手再一揽,我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把我拦腰夹在胳肢窝里,迈步就走。 我去!!! 您老人家是做什么?用老电影中把珍妃投井的姿势夹着我,是打算把我也投了井吗? 我拍打着他的腿,到处抓挠着,拼命抬头向贵妃求助:“娘娘,快救我!救我!” 只闻狗皇帝大喊一声:“谁敢跟来!” 我心中万分恐惧,以为是他发现昨晚之事,欲要把我扔去哪里问罪。 可……他却往我房间走去。 待进了来,顺带着一脚踢上门,再将我往塌上一扔! “呀——”,直摔的我头晕眼黑。 他扭了扭腕子,动了动脖子,一副累极了的模样,反而先怪罪我道:“你挣扎的真有劲!” 我惊的呼吸都忘了,惶恐的看着他。 可他只是嘴角一咧,皮笑肉不笑的说:“想什么呢?没事了。朕只是打算私下交给你一件任务。” 这还是私下?全青鸾宫的人都知道了。 用骚操作公然挟持我,并且进了女子闺房,只为了布置任务? 高啊,实在是高。 然后,他一板一眼的告诉我,现在要从宫中暂拨一些人手,去三位藩王在京中的府邸当差。因着他们在京时间不长,等丧事完毕,再调回宫中。 我眨着眼,惊魂未定。 瞄见他的宽阔肩膀,横绰绰,认真说话的样子,还有点稳重感,这实在与刚才的行为太不相符了。 “这北境王府,只怕将你生吞活剥了。百越王府……”他哂笑:“怕是也不妥。不如,你就与鹿呦鸣一同去兰羌王府,暂做一段时间的「中书舍人」。” 他并没有落座,只站着与我说话,反而在私下与我保持着较远的距离。 交待完了部分内容,看我一直懵懂着,这才走近一步,盯着我的眼睛,有些咄咄逼人:“你可知这中书舍人,负责什么?” 我回过神,小声答到:“与司言司各大人一样,掌管诏令、宣旨、接纳上奏文表等事,主要负责传宣圣旨。” 我顿了顿,领会了他的意思,却对她的态度有些厌恶,便与他眼神对峙:“自然,还帮圣人,随时传递兰羌王与眷属其人,有价值的信息。” 他满意的笑了笑:“一点就透,甚好。也不枉费朕叫你出去避避风头的好心。” 说完此句,他便转身离开,该与我轻轻关好了门…… 啊,这,属于他人格中彬彬有礼的一面? 人类真的是清奇复杂啊。 我整了整方才因为拼命挣扎而歪扭的衣衫,准备告诉贵妃我现在安全无碍,皇上只是找我叙话谈事。 可当我出了房门才发现,所有人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心鼓咚咚,大感不妙。 我小跑回正殿,想尽快看见贵妃的表情,是嗔,是怒,还是淡然。 只见她落寞的坐在椅上,知我来了,只侧着脸酸冷一瞥……她的神情,也变了,这是吃的什么歪门邪醋? 一瞬间,我懂了。 渣男皇帝做这个妖,就是不允许我继续在青鸾宫住下去了。 甚至,他的目的,不仅如此,不限于此。 四十七 醋海翻波 眼前的世界仿佛一瞬间结上了霜,浩淼寒烟聚成一道冰河,横行无忌。 贵妃哀伤的眼眸低垂,我急忙蹲到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实情与表像乃是天差地别。 她冷言薄语:“你无需再狡辩什么,圣人刚才已知会本宫,吩咐好生为你打点行装,明个儿便派人来接你,挪去别苑住下。” 笼罩在她鄙夷愤恨的眼神下,我像吞了一只大鹅在嗓中,无法说出口的话就在喉咙里扑腾个没完。 算了,保命要紧,现在哪里是透露我的去向之时。 于是我吞下了那只活蹦乱跳的大鹅,撂下一句:“娘娘,时间会自证清白”,便小跑离开了。 我有些失落的走在外头的横街上,不满的叹道,就连与友人交往,也不能够一帆风顺。 和周贵妃之间,或许永远留存着一丝裂缝了。再说苹果,自从支走了百小治,虽然寻不得空见她,可说到会面,心中不免有些怵头。 一时间漫无目的的溜达,不经意间来到内官局的门口。 往里面一望,大殿里座无虚席,高坐以下,宫人们排班肃列,整齐有序。 原来苏姑姑正在开会啊。 我走进院子,将自己隐在凉亭的柱子旁,饶有兴致的往殿内瞧去。 姑姑条理清晰的将元月份局内各职司职务所遇到的问题提出整改,且对下一月皇后丧期之间的职责变动进行了布置安排。 她说起话来简明扼要,掷地有声。 我更加欣赏她的作风了,这外在表现根植于内在气度。不会刻意为了获得他人敬畏,从而耀武扬威。不卑不亢,不矜不伐,张弛有度,因而反生出端正庄重之气,以使得人人皆对她敬而生畏。 而无能的大人们往往相反,恨不得每一刻都张牙舞爪,做足派头,生怕别人不惧怕于他。 不多时会议散了,先是宫人们有序的退出,随后各宫的掌事以及诸位大人,依次向姑姑做些汇报,不久也散了。 等了这半晌,终于等到姑姑忙完,我可以进去夸一夸她工作时候的样子真有魅力了。 然而当我准备起身,想去“突然袭击”吓一吓姑姑之时,那殿中一旁做集会记录的宫女搁了笔,巧笑着贴近了姑姑。 她将刚刚从正座上缓步下来的姑姑掺到茶桌旁坐下,然后双手抚在姑姑肩上不停捏着,殷勤极了。 姑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停下,然后牵着她的袖角,意思是叫她坐在身旁。 看到了这,我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那宫女笑着应是,但先沏好一杯茶,呈给姑姑后,方才坐了过去。 茶凳低矮又无扶手。所以,从我的视角看去,两个人基本是齐膝而坐,互相依偎。 我的心突然就酸了…… 然后,然后,苏姑姑与她说话的表情,竟然很是关切! 竟然,竟然,一边言谈一边帮她整理衣襟,还拈了一缕她鬓角的碎发掖在了耳后!!!! 此时此刻,柠檬山柠檬海山崩海啸,我泡在无边无际的柠檬汁里,快要酸死。 我一瞬间完全理解了周可爱。 天呐,她简直是个伟人好吗?!刚才居然还能耐着性子听了我几句解释! 她明明该第一时间把我扔出天际的好嘛!!!!!! 内官局正殿门口的盆景架上,有株硕大的盆梅,我悄悄溜过去,躲在盆梅后,透过枝条隙缝,散出我的带刺目光,瞧一瞧是哪个在跟我抢苏姑姑。 而当我看清楚那张面孔之时,不禁大吃一惊,那宫女竟然是前度给我送卤鸭头那个,我还曾说她颇为面善来着! 她仍旧喋喋不休的在与姑姑说着什么,好像在请教问题,沐浴在姑姑温情脉脉的解疑答惑之中。 二人谈话的氛围融洽愉悦,那宫女柔婉中带着点不明显的撒娇,哼哼,也不用太多,但凡你有一点撒娇的蛛丝马迹,我都能捕捉到。 她的眼睛还一闪一闪,那是她的星光我的刀片,把我剜的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可是这种程度的伤情它又埋藏的很深,不至于让眼泪立即奔腾而出,只是隐隐作痛,来路漫漫。 这个世界上的眼泪分为很多种,也会走不同的路不拘从何处而来。而这一味眼泪,滋味新颖。可此时此刻,它诞生了,萌芽了,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我预感到,因为这个宫女,我的世界可能会再添一道泪痕。即使,那是在将来才可能发生的事。 这话说出来显得矫情,可确实是此时的心声。 我就默默蹲在盆景后,恍惚间,我的元神出窍,盯住了身前那株梅。又逢瞧见这株梅花星星点点的红已成败落之势,心中更有一股无名火起。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承香殿是吧,淑妃娘娘是吧,原本我对你们的招徕没有兴趣,可是我现在,突然有兴趣了。 一切就等我履行完毕羌王府差事,回来之后再论! 有时候,人心变化,环境也马上跟着变化。用神秘学的理论来解释那便是一句——「万法唯心造,诸相由心生」,但念起念灭,没有纯善,也不尽恶,从来好坏参半。 是夜,我将寝殿的门,锁的紧紧,甚至还顶上了桌子,才乱梦纷纭勉强睡了一觉,因着心中没着没落,全无安全感。 转天起身来收拾好所有家当,再看一看我在青鸾宫住了三个月的房间,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又要进入下一阶段了。 我此时的状态仍然是曾经那个每年转一个学校的小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光仅此半年,便流连过多少地方呀…… 要走了,还落寞的发现,曾经要好的他们,几无人来相送。 唯独嬴牙过来了,他昨日在铁链上跪了一个白天,现下一瘸一拐的过来我房内,与我告别。 他帮我将几件匣子包袱汇在一起,恐怕我漏掉什么。 有时候异性之间的友情反而分寸感更好。此情此景,如果兜里有香烟,我真想和他蹲在地上,抽上一支。 他默默找个地方坐下,放松着翘起二郎腿,对我说道:“小菟,你若走了,我只怕这青鸾宫,便不如往日太平了。” 我扔给他满满一包铜钱,苏姑姑隔三差五送来的东西中,总夹带着这么一包。现如今,我也是个完全不愁零花钱的小盆友了。 “来,把这钱分成三份。我不在的时候,一份帮我照应着司膳司梁雪园,一份给暴室萧娘娘,还有一份,给你打酒喝。” “诶,菟子大人倒比咱宫里的掌事还要阔绰。”这家伙又坏笑着打趣我。 我鼓了鼓腮,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至于你的担心呢,大家伙警醒些就不碍得了。贵妃娘娘的地位也不是轻易能撼动的。不过嘛,若有什么决策,还是得劳你和柳阿嬷,多加看顾了……” 我咬了咬嘴唇,眼睛忽闪几下看着他,希望彼此都没说尽的话,可以通过一点默契来领会。 这时,云露捧着一个大木盒,气喘吁吁的进来了,随手往我的箱匣上一堆,只淡淡说道:“淑妃娘娘派人送来的,说是听闻凡女史要离宫去往别苑,便预备了些随常用品,说是不至于用得着之时,还要临时去寻。” 我站起身:“来人何在?还是答谢一句方好。” 云露暗瞥了一眼我的衣角:“刚叫她走了,今日青鸾宫做清洁,不欢迎外人。” 说完这句,她便甩着小手,直撅撅的走了。 嬴牙在她背后拍了一把空气:“唉,我说,你劲儿什么劲儿。” 但嬴牙还是一咧嘴替她解释道:“小菟你别理她们!这帮人,头脑简单,倒没恶意。” 我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有时候我的笑点低的过分。但此话,使孤零的我找到了一丝安慰。 须臾之间,我已坐上离宫的马车。 马儿的脚步无不欢腾,往日里但凡出了宫,心情总会好一些。 假如说,时下帘外春意正浓,该有多好。 只是这黏腻的冬,抵死难脱。年前的霜雪,以及年后的雨霾,潮气连绵。那新换上的冬衣穿够两三日,就好似蓄满了水汽。若再对着熏笼烤一烤,便觉浑身外干内湿,两气不融。 身体也跟着沉重,刚扬起的情绪随之跌了下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鹿呦鸣开口了:“今日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们的小大人出了宫,居然不撒欢打闹,反而低落叹气。” 我突然想起他对苹果说话的态度,那副捏软柿子的样子,不由得屁股一挪,坐远了一些。 “要你管!” 虽没瞧他,我也知道他的表情该是何如。水灵灵的眼睛一滚,那薄而嫣红的嘴唇努了努:“小大人不喜欢我?” 我双手拄着下巴继续看窗外,不想理会。 可他似乎不肯干休。形状卑怯的抚了抚自己的大腿,音声颤抖间却说出一段别有用心的话来:“我本想将这兰羌王府前身是什么,又何处闹鬼的情况告诉小大人,可小大人不爱听,公公我,便也不自讨没趣了。” 咳咳,要想骗人,先把你那忍不住试探的眼光全然收回去了再说。 还闹鬼?呵。 我慵懒的揶揄道:“既然同在兰羌王府,鹿常侍不仅为人说话阴气十足,更是美艳如妖魅,想必这鬼定碍于鹿常侍姿色,并不敢出来献丑,只怕羞煞于人前呢!” 他听见我那半损半夸的话,咯咯直笑,然后突然声调一转,像是不再逗我的模样,凛然一气道: “不碍得,莫怕,咱家已然带了足够多的府卫,回头便将鬼捉来给你看!” 四十八 庭院深深 眼前这座显贵之宅,堂阔宇深。竹影白阶下,空自寂寥,门可罗雀。 亦可做寻幽访胜观。 刚制好的青底描金匾额已然高悬,在此之前,旧门匾早已化在了尘里。 空了五载的宅院因着一向的保养修缮,倒像是昨日才腾空般,人声笑影犹在。 只是稀释了,吹散于翠竹林风,流落于泥花瓦下。 从大门一路慢步入来,未敢喧哗,只怕扰了旧主人遗魄的清梦。阵阵凉风,如轻丝袅袅,薄冷细微。不知昨日是谁的寒骨凉彻,直透到如今,也未好。 只有我的行囊最多,像个旅人,也似归人。 今日里,第一批来到者,可尽赏孤灯独月了。 春过半,夜旧寒,孤灯独帐陪月残。 思至此句,当即悔了。 因来如今越发“迷信”,再不敢说些薄命不祥之言,以免一语成谶……那时在彼方世界,信口胡诌过一句,“不知能不能活到今年冬天”,而如今已然应验。 当即“呸呸呸”起来,以期破解。 不过搬来新居,正是一心好奇,忙不迭四处观光玩乐,此间杂思乱绪,过眼便忘了。 “玉舍人,明日里丫鬟仆从调过来了,可得端着些仪态,有点大人的样子!” 耳听对我的称呼已改了,便抿嘴笑看鹿呦鸣道:“那你还是鹿常侍吗?我帮你改成花管家吧,更趁你这花一样的妙人。” 他用食指一咯下巴,俏丽一笑,与我打嘴仗道:“那可不用,咱家虽说目前是这府邸的掌事管家,可行不更名,不像有些人只能躲进兰羌王府,不然就真成了萧废妃口中的红烧兔肉!” 我的耳朵一竖:“嘿,我说!我和萧娘娘的玩笑话你怎么知道?” 他得意道:“别说这个,你每晚起几次夜我都知道。” 我上前掐住他的脖子:“好你个变态,居然派人监视我。” 也在此刻才明白,甜甜猫在窗前忽闪一下,便再也没敢出现的原因了。 他佯装吃痛:“啊呀啊呀,饶命饶命,监视你是保护你,先松开,松开。” 我也是掐不动了,龇着两排小白牙瞪他一眼。 他揉了揉脖子,嘀咕道:“再说了,又不是我的命令……” 我快言快语审问他:“既然如此,我被关在彩丝院一夜,怎么不来救我?” 他的音容马上正经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那两日值守在暴室的眼线,原来是皇后那边的细作,后来才查实的,已处置了。” 我嗤之以鼻:“呵,还说保护我。要是全指望着你们保护,骨头渣都不剩咯。” 他抱着双臂一哼:“用不着我们帮忙是吧?你自己都成?那内官局调拨给你的丫鬟,我叫车夫送回去便是。” 我疑惑:“丫鬟?” “自然,现在玉大人是六品中书舍人,怎么能没个丫鬟使唤。” “她是谁喔?” 我的脸上云淡风轻,可是心中已经乐开了花,有人来跟我说话,还能被照顾,满足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的“巨婴症”,自是好事。若不是不得已,谁愿意断奶呢,是吧~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往前看。 此刻,我们正站在前院大殿厅堂之前的空地上,等着数个车夫一趟趟的将我二人的行囊搬至此处。 那随着车夫一同搬着东西过来的,果然有一宫女,另还有一宦官。 那小宦官看见鹿呦鸣,如见老父,亲昵的唤到:“师父,人给您带到。” 这人细碎动作很多,一边说话,一旁推那宫女的手臂,示意她快些请安。 还好,那宫女是个有条有理,节奏叫人舒适的性子,不似锅中炒豆乱蹦跶。静好笃定的深施一礼:“奴婢见过玉舍人,鹿常侍。” 她约摸十七八岁,所带腰牌是内官局九品宫女的制式(九品宫女也是三等内人)。虽说在所有的品秩中,她是最低的,但比着绝大数无品级的宫人,待遇还是优越许多。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眼睛生的极好,是有福相的那种好。眼角粉肉包裹着珍珠般质感的眼白,未有血丝在上头。眼圈与印堂无有任何的暗沉,是整张脸最亮堂的地方。 不似我,幼时印堂发黑。 又见她体型微微有些敦实,身上紧致,仅是骨架不算纤细窈窕那类。看样子着实是个睡眠极佳,心宽开朗之人。 又有一副嘟嘟笑唇,嘴角天生上扬,满满喜色,应有着能说爱笑的一面。 我轻快道:“姐姐不必拘礼,你我本来品级也相差无几。” 她态度谦卑:“奴婢名叫冬休,玉舍人直唤奴婢名字便可。” 我扶她起身,觉得她这名字甚有趣味,便笑说与众人听: “这冬天休眠了,春天可不就要来了……冬休姐姐是我们的祥瑞,今夜可得好好让她多喝几杯!”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是夜,我们四人在府邸正殿摆了酒席,小酌一番。待几日后正主驾到,这厅堂正位,便不是我等小卒该呆的地方了。 冬休一开始不敢入席,只称恐怕僭越,磨不过我的死乞白赖,才终于坐了下来。 菜正香,酒正酣处,便是胡诌海侃之时。 鹿呦鸣遂将白日里提到的“鬼”,与我们娓娓道来。 —————— 这府邸前身,原是先右相的宅子。五年前太上皇禅位于当今陛下之时,右相下了大狱。 结党营私、贪赃枉法、鬻官卖爵、暗通盗贼,这四样大罪判了右相与其二子绞刑,所有女眷变卖为奴或充入掖庭,其家产全部充公抄没。 “你猜抄出了什么?”鹿呦鸣神叨叨的问我。 “各式珠宝金银,还有可当货币使用的胡椒呗。”我摇头晃脑的说到,已然进入了微醺的状态。 “嗯,除了这些,库房竟然存了大量的炉甘石!这玩意儿整整装满了三间屋子,真是奇怪,少说上千石。” 我疑惑:“这不是一味药材吗?常作外敷之用,可治荨麻疹风团,缓急痒之症。存这么多干什么?” “说的就是这个,这物虽说略值些钱,但好像并无大用啊。” 一边默默听着的冬休接过话头:“有不少脂粉商,也会在成货里添这么一样材料,涂抹后,可使皮肤萤白光泽。” “重金属有毒的!”此话一脱口,我却发现很难与他们解释明白,只能摇摇头,对她说:“你可千万别乱用此种配方,初时效果甚好,日子久了,皮肤可是每况愈下。” 她一惊:“玉舍人,此话当真?” 我醉醺醺,搂上她的肩:“姐姐,私底下叫我菟子便可。我说的话,自然当真啊!” 她暖暖一笑:“好好,菟子小大人最棒了。” 鹿呦鸣在那喂喂喂,“还听不听鬼故事了?” “听听听,你继续讲!” 于是他又一脸故作神秘,展开了下面的故事。 曾经人丁兴旺的右相府,一夜之间萧索败落,子孙凋零。 府中原本孙辈有七,五男二女。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七个孩子,从襁褓到弱冠,竟然在先右相下狱至行刑期间,先后夭折,且皆是死于意外。 我插话:“哈哈哈,意外?你们就是‘意外’,对吧?” 恐怖的气氛被打断。 鹿呦鸣把手一挥:“别闹,那个时候我还未进宫呢!” 好吧,故事继续。 那时府中有头脸的管家掌事,皆被抓去问话审讯了,年青的家丁丫鬟,又被牵走变卖。只剩了几个门房仆妇,还有个打更的老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家运败落,府中下人该做的差事也得照旧进行。那一夜更夫老冯刚刚上值,便看见行六的孙小少爷自己滴溜溜,从后院小跑了出来,手中正把玩着一柄尖细的花铲。 老冯气愤的骂着后院那些懒婆娘,连个三岁的娃娃都看不住,那正儿八经的模样,还惹得路过的一个门房窃笑。 也是心疼这孩子,毕竟一时间六亲全部被关在狱中,生死未卜。 他便放下梆子,抱一抱这缺了娘亲照管,已经开始玩泥巴的小家伙。 正哄着逗着,未曾料想,天上突然一道惊雷,然后一道紫光粼粼的闪电,正劈到院中,振聋发聩间,惊的那老冯手一哆嗦,便没再抱住,摔了那孩子。 可这一摔了不得,小公子手中的花铲竟直戳戳的插进了口中,穿透了孩子那细小喉咙,从后颈处扎了出来。 小公子连哭一声都来不及,手脚弹腾了几下,便淹没在了汩汩血泊中。 老冯当时就站不住了。 随即瓢泼大雨倾盆而至,与血泊融汇,血液便如水中红绸,漂零零,滑溜溜的游走了。 或许人一想到死,确定死,便又有了力量。 老冯即时振作了精神,站了起来,铆足了劲一头撞到墙上,当场而亡,后来仵作说,那一撞,竟然离奇的掀翻了半个天灵盖…… 这一府的人,似乎所有的意外都能赶得上。 更诡异的在于,自那之后,相传每逢雷电交加的雨夜,老冯的魂魄便会在小少爷死去的地方来回转悠几圈,再悄无声息的鬼影遁地,消失不见。 他就穿着自杀之日的衣裳,一身褐黄。带着那掀起口子的天灵盖,嗡嗡响满处晃,好似吟诵不熄的哀怨! 听到这儿,我们后背已生出凉意。 灵异之事,听听便罢。如今置身此地,只想着敬而远之,我弱弱的问道:“老冯的鬼魂,是在哪处院落转悠呀?” 鹿呦鸣一抬下巴一努嘴:“喏,就外面。” 啊?????? 我们三个听众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 他又一指,作为补充:“杏树坛旁,那块空地,至于那沾上脑浆的墙,右侧院墙便是。” 我们害怕又难耐好奇,纷纷往他所指的地方张望。 可是门口廊上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呼”的一声,那两盏高悬的大红灯笼,突然灭了。 四十九 一见如故 第一次见到念奕安的时候,天空笼霾的那场春雪,正跋前疐后,时而色淡了,时而色又浓。 我穿着与晦暗天穹一色的银鼠袄,恰巧的,他也是。 府邸所有该在场的主事与下人,在正殿院中,列队恭候着兰羌王爷一行。而他,就默默的跟在王爷的一侧,不像他的两位哥哥那般光鲜照人。 我俩面对面,就看着他一点点的走近了。他直视着我,我也直视着他。 若说大多公子哥的气韵是往上走的,冲发出去的,趾高气昂的。或者一些不遭待见,不受宠爱者,是炸毛的,是卑微在地的。这些人,都显得头重脚轻。 而他则轻快又稳重,气定丹田。好好的立,好好的行。 我想,我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而他,临着我的目光,神色变得腼腆。他的眼神未与我交锋,也未回避,只是薄薄的敛着。 那个分寸告诉我,他害羞了。 我会心一笑,生出人与人之间的好感来。真正会害羞的人,不多了。 在看他们,公子有三。许是随乡入俗,俱是京中打扮。 唯独羌王仍是辫发,戴着一顶镶宝插翎的毡帽,袍服外穿着件水貂坎肩,胸前一串银丝编成的珊瑚珠,脚踩一双赭色焰纹鹿皮靴。 成群结队的随从们,也都是兰羌装束。侍女们的制服尤为打眼,湖蓝色的长衫配以多彩的腰带,围着绣满花卉的围裙,瞧起来清丽非常。 王爷正值壮年,贴面的络腮胡有些蓬松,体板威武,笑声朗阔。 我与鹿常侍一众满脸盈笑,目视着他们从二门绕过“入门亭”,再走过宽敞的院子,阔步到我们面前。这说短不短的时间里,浅浅读出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已然足够。 我等整齐有素,作揖见礼:“恭迎兰羌王,世子,二位公子回府。” 兰羌王声若洪钟,抱拳道:“二位大人有礼,小王兰羌念氏一族,今携三子首次来京,以后还要仰仗各位。” 鹿常侍敬回:“王爷远道而来,旅途劳顿,先进寝殿安置片刻吧。一应物品皆已备妥,请跟随臣下前来。” 我与冬休退至一旁,瞧着早为各处寝院配置的丫鬟各列一队,跟随着诸位客人鱼贯而入,一个个涌入第三进院落去了。 先做安置,沐浴休憩,一洗风尘后,再以接风宴飨之,惯例当中。然虽有珍馐美馔,但国丧期间,一切宴席不可载歌载舞,做不得琴歌酒赋,只能浅斟低酌,薄饮几杯。 由此一来,只得靠两张嘴皮子暖场应酬。这种场面上的东西,我从来觉得乏味十足。 冬休见我嘟起小口,便逗我道:“小大人,你说这下雪的日子,鬼会不会出来,再吓着王爷他们。” 果不其然,我哈哈直乐。 因着想起前几日一股阴风吹灭了两盏红灯笼,我们四人嗷嗷惨叫的场面。 可笑过之后又有些后怕。 再说回那一晚。 当夜,我们照着鹿呦鸣所指的方向看去,他手指所画的圆圈圈里,一切都带上了诡异之色。就连那颗杏树,也像能结出骷髅头一般可怖! 然而更悚然的是,门口高悬的两个大红灯笼,突然灭了。 这可是无风的天气,就连树梢的枝条都丝毫未动,而灯笼却灭了。 只这一下子,我们四个尖叫起来像个喇叭! 然后齐滚滚的缩在一团,争先恐后的往桌子底下藏。 蜷缩了一阵,不闻外头有任何的响动。于是掀开桌布探出头,试着往外探探。 殿内一切如常,没有红爸爸蓝爸爸,诸如此类的恶鬼形象。 我们缩头缩脑的出来,瞧一瞧这灯笼是不是烛烧完了,只是虚惊一场。 或许只是怕鬼的心在作祟呢~ 然而刚迈出大殿门槛,只听见身后一声巨响! 回头一看,原来是房顶的那一盏巨型青铜吊灯掉了下来,直戳戳砸在刚才吃饭的圆桌上…… 我的老天鹅! 若是灯笼不灭,不曾把我们引出来,此刻砸中的,可是我们的脑袋。 圆桌整个倒塌,碟碗碎片四处迸裂。吊灯上满满的红烛,跌的炸开了,烛油像鲜血一般溅的满地都是! 闻声而来的守卫见着这场面,也是一惊,长吁着气瞧瞧地板,再瞧瞧我们,开玩笑道:“这真的是,差一点就替你们收尸了……” 大家正后怕,冬休的一席话倒冰释了凝固的气氛:“小大人,鹿常侍,咱们安心住下。按老一辈儿的说法,这是有保护神庇佑着呢!这几日奴婢代两位大人,每日晚间对神佛香供花供一番,作为咱们的回礼!” 嘿,挺有一套。原来她也是个会发光的人儿啊! 皇后之薨,按制度各级官员需着五服中最重一服——斩缞,于大殓成服礼日,进宫哭丧吊灵。再于下葬之日,再哀服送灵。礼为止。 昨夜的接风宴兰羌王爷形容收敛,似为表哀思之意,放声大笑亦无,恐沾惹不敬之嫌。 王爷三缄其口,大世子深沉寡言,二公子口无遮拦。叫我眼前一亮的,倒是三公子念奕安的交际之风。 整场应酬,都是他在调和气氛,使得大家融洽相合。即使这场晚宴收场的很早,倒也结束的顺理成章,不显尴尬。 大多时候,我厌极了许多人在酒桌上的那一套,可唯独是他,竟不知不觉被他带进一种恬乐的感觉里,颇为舒服。 如果见过真诚,那么虚伪一定无所遁形。 我在许久之后才略略明白,从那时起,念奕安便在告诉我一个道理,最高级别的应酬,是有一颗真挚的爱人之心。 而此时的我尚没有功夫去寻思这些。清早来,瞧见他们穿着一身粗麻布,准备入宫吊唁,正在顽劣的窃笑。 尤其看见念奕安将麻布穿在身,也理的最为板正之时,我就笑的更大声了。 他的眸子跌进一种因害羞而导致的羸弱颤悠里,对于我的嬉笑,他显得慌张无措。 一瞬间,我的心中泛起涟漪,觉得自己欺负了一个无辜的大孩子。 但我没有刻意的去描补,因为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毫不介意我的无礼。 而且更深层次里,还觉得和他有种自来熟,不需那么客气。 他礼貌笑道:“玉舍人早,今日要入宫,还不知宫中举哀之仪,还望玉舍人知会一二。” 我莞然:“公子不必担心,整个仪典每个步骤,皆有公公们带领,依样画瓢便是。” 他笑着与我点头,方才快行几步,跟上了王爷和哥哥们的步伐。 若说昔日的忙碌,忙则忙于各宫里的辗转,忙在那些启承运转之事。单论本职,倒是轻松。在宫中之时也不过每三日领一样司言司的差事,一旬一次的例会。 现如今身在王府,更得清闲。若王爷无奏事启请,皇上无圣旨宣召,仅有的职责不过是每日上奏一折书录文表,写写套话便罢。 鹿呦鸣带着他们入了宫后,我和冬休就坐在府中的花园里,无聊的直拿弹弓四处乱弹。 而这时,一墙之隔的外头,突然传来沉重的车轱辘声。 该是运送极重的东西,车的轴承咿咿呀呀。 车夫的鞭子打在马匹的身上,不算响亮,倒也不轻。马儿并没有因此加速,车轮仍旧是呼噜噜沉闷闷的声响。 我寻到院墙根儿,找到一扇闭锁的侧门,通过门缝往外看去。 原来这花园西墙外头,是一条六尺宽的小巷子,只容得下一辆马车经过。 那马车的木车轮不负重荷,就快要嵌进石板里了。拉车的马儿更是步履维艰,已使出了浑身气力。 从方才到现在,货车一辆辆的经过,连绵不断,络绎不绝,连成了一大串。 在看赶车人,彼此之间噤口不言,一脸警惕。 这一切使我生疑:“这是谁家的车队?怎么不走大路,偏偏钻这胡同,鬼鬼祟祟的。” 冬休蹲在地上,也正瞧的认真:“奴婢也觉得奇怪。走这偏僻小路,那也该是运到谁家宅子偏门暗门的货物,不大能见得光吧。” 我抬头望了望天,只见冷雾厚重。那昨日踌躇了一日又飘走的雪,这会子又回来了。 “咳,看来他们是要赶在下雪前,把东西运到。” 瞄了瞄手中的弹弓,灵感来了。 我叫冬休推着大门,将门缝撑到最大。然后把弹弓尽可能的往外架,掏出袖中专门的铅制弹丸放进皮套里,拉紧鹿筋子,瞄准迎面而来的一只马眼。 聚精会神间,用全力将那弹丸弹射将出去! 马儿啊马儿,你可别怨我,谁叫你趟进了浑水里。 还好,弹丸打在了马儿的眼皮上,没有直伤眼球。 被击中的马儿一声长嘶! 这声音直叫我吃了一惊。紧跟着,它四蹄乱舞,上蹿下跳! 本欲撒腿就跑,可碍于车套的重量,反而把马儿固定在了原处,成了手舞足蹈的搞笑模样。 车夫猛拉缰绳,奈何控制不住,在马儿的极力蹦弹之下,车身开始东倒西歪。 一阵趔趄不稳,车身渐呈翻倒之势,那被雨布盖着的货物滑动着,然后噼里啪啦压断了马车围栏,从上面滚下来一只只圆碌碌的大铁桶来! 骨碌碌,碌碌。 大铁桶倒在地上,从里头汩汩流出银花花的黏液来,直洒的满地都是。 不是水,也不是一般的液体。 它们有些汇在地上,像是银灰色的油。而未能汇成一滩的,则溅落成银色的“珍珠”,蹦哒哒溜的满处。 水银? 是水银。体温计摔碎在地就是这个模样! 这可是满地的水银啊。我数了数,差不多二十车的水银。 这是要做什么? —————— 这场混乱使同行的车夫齐刷刷的跑了过来。 可他们不敢声张,也没有将这闯祸的马儿毒打一顿。只默默将歪倒的大铁桶扶正,用小铲子将洒在地上的水银一点点铲回桶中。 我瞥向铁桶上的标签,奈何角度实在不顺,只勉强看到一个“府”字。 他们手脚麻利,把地面打扫个七七八八后,又撒上了一层薄薄的硫磺粉,好不留一丝痕迹。 搬回了铁桶,重新拴好了货物,安抚了马儿。东张西望了一阵,又警惕万分的开始赶路了。 我俩这才敢在门缝后动一动,再看一眼他们车怠马烦,厚墩墩的模样。 我心中呢喃,既然有个“府”字,不是民宅私用,那便好说了。 我拍了拍冬休:“快,通知门口守卫,跟上去一个。” 五十章 鲜衣怒马 从宫中传回的消息说,李灈今日在皇后的灵柩前悲声大放,不惜匍匐跪行,以头撞棺,示以悲恸。 细究起来,皇后不过是他的妻妹,而其悲态,竟夸张的如丧考妣。咬牙切齿间,誓要为皇后寻出死因,以慰在天之灵。 那么势必的,要求皇上降旨,严刑审讯一应服侍过皇后之人,包括我。 得了这个信儿,我想着压在许昭仪神堂里的纸条,是不是时候把这个“替罪羊”推出来了。 不过,李灈的种种做作姿态已惹得旁人瞧之不过,兰羌王嗤之以鼻的说道:“此人矫揉之态,定想是借题发挥。若说是服侍之人害了皇后,难不成整个太医署也替一群小小奴婢们帮腔助势?” 一旁的二公子眼神可爱:“阿耶阿耶,不是说那个凡女史是左相推介的嘛,没准此人借势兴风啊。” 王爷瞪他:“左相也容得你置喙?下去!” 然后他灰溜溜,往后退了几步。 我掩起神色,故作平淡的问:“那后来,圣人是如何回应的?” “圣人自是婉拒,不想留下苛待下人的名声。且叫崔常侍调前度的医案与宫正司审讯的供录与他,叫他自己看去。” “那北境王就此罢休了?” “当着群臣百官的面,他当如何,难不成违逆圣意不成!” 我逢迎一笑:“王爷说的甚是。” 从厅堂出来,鹿呦鸣又与我补充了些许。称圣人为了安抚李灈,已将昭庆殿伺候不周的宫人们尽数发落了,并声称我已被“贬至京郊茉城别苑服了杂役”。 听来听去,皇后尸身被甜甜猫开膛破肚的事儿,是秘而不宣了。 我不禁窃笑,而后问道:“他会不会私自带兵上别苑逮我去?” 鹿呦鸣抿嘴,脸肉扭成一种无所谓的模样:“那便叫他去吧。” 话还没说完,门房小跑过来向我禀告:“玉舍人,派遣出去跟踪马车侍卫,说是刚出了夹道巷子,就把人跟丢了。” 我差一点就当场骂了人。 这是何样的酒囊饭袋能把慢吞吞的大马车给跟丢了?? 我摆摆手:“下去吧。” 鹿呦鸣关切:“发生了何事?” 我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道:“你可知这近来京城内外,何处会用到大量水银?” 鹿呦鸣蹙眉一想:“皇后快要建成的地宫需用大量水银来制江河百川,别的地方该是没有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先别问。那这水银归何部门所辖?” “掌冶署。” “所以说是官货,不可私自挪用?” “那自然。水银产量极少,即使加上周边藩国,供给朝廷的量也不过是每年千斤。” 我被这样的产量惊讶了。 一滴水银是清水的十倍之重,所以每车紧装了两个大铁桶便使马儿负重难行。 可若说足足二十车,算下来那可是十年的官用之量,如此数目,直叫人咂舌! 我接着道:“今日下午,我在花园外墙的夹道,见过运送水银的车队?可是送往皇后陵寝地宫的?” 鹿呦鸣瞪大了眼睛:“不该啊!皇后陵寝选在了京外西北五十里的一块福祉,而水银又是从属地调来,何必多此一举,再绕进城来。” “况且,前几日圣人还面见过主持后陵修建的将作府主事,貌似提过一句,说是所有材料足备,已尽数运至修建之地了。” 我一叹:“通知上头吧,不是有人要私贩水银,便是要生一件大事了。此时诸侯在京,携带的军队又都驻扎在城外,只怕多事之秋,横生祸端。” 鹿呦鸣郑重其事:“还可见到什么细节?” 我答道:“应是哪路公侯官府在背后撑腰。水银桶的纸标上,书有一‘府’字。还有,你明日从府卫里挑一个机警的,随我出去一趟,或许能探出什么端倪。” 他婉转一笑:“哪里需要劳动玉大人亲临前往,交待下来,我等去办了便是。” 我笑答:“这件事呀,还真的是非我不可。” 话音方落,皮肤上突然感受到了盐粒子一般的东西打落下来,有些微微痛楚。 定睛瞧去,原是簌簌的小雪开始落了。 也许从此刻伊始,车辘的痕迹,将会被成功的掩入了这场雪里…… 我住的院落是极好的,就位于花园,名作水精域。 一楼为厅,可见百花垂影。二楼为寝,览尽四色更迭。 梳妆台前落地大窗,打开了走出去,便是一处露风高台。 我趴在窗前瞧着露台上一点点增多的积雪,像是糖霜铺了一层又一层,若再洒上蜜饯果酱,就成了吃不完的冰果子。 想着想着,我快要口水滴答了~ 冬休笑道:“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看雪看饿了的。” 我撅起小嘴:“也美呀,你看远景。这么快,就转了颜色。只是春雪,冰封不了湖面,倒觉得湖水更凉了。” “冰河底下的水却是暖的。” 冬休的音调,揉进了回忆里:“说起冰湖,奴婢的家就临着一泊湖。每年冬天,湖面的冰能有三尺厚。待到年下,乡亲们都会在湖心凿开厚冰,捕捞肥美的大鱼做年菜。想如今,再尝不到那种味道了。” “咦~,你是来自北边还是渤海郡?” “奴婢是受降城来的。” “那不是北境王李灈的封地吗?” “是的小大人,不过在北境王来到以前,家乡叫河外城,漠南草原也未被军营占去。” 接下来我便没有多问了,因着闻听她的语气愈显悲凉,生怕会惹了她的伤心事。 也是早有耳闻,李灈曾经为了向朝廷邀功求赏,将当地一些富商富农的家产强取豪夺。所得之物,一小部分呈送到京城,声称为讨伐匈奴所获。再为遮盖恶行,不惜害得一众家破人亡。 而冬休,该是这一波受难者中的一员吧…… 再说李灈,本是欺君害民的大罪,最后倒成了大功两件。其一为「讨伐匈奴贵族,从而受降于我朝」。其二为「间接削弱了突厥汗国实力」。并且为了歌颂自己的功德,连带着把一城的名字也改了。 这李灈处处行事高调,嚣张跋扈,却能够张皇如此之久,所以曾一度,倒叫人不敢对他轻举妄动了。 想到这里,再回忆离山那晚,左相见他滥杀无辜却只能忍而又忍的场面。始才发觉,这该是左相被他处处压制的原因之一罢——技巧在足够的力量面前,往往会无可奈何。 白雪皑皑的日子,最适合穿上大红色的哔叽缎袄子,配上淡一调的暗花锏裙。一来防雪濡湿,二来红白两色相映成趣。 唯独我不喜发上装饰太多,精心宛成的灵蛇髻流风余韵,只需一枚极妙的发簪点睛便可,珠花太多,反晦了灵动。 而冬休发上,也是青丝素淡。 我将妆奁匣中一枚蝶恋牡丹琉璃钗别在了冬休的双螺髻上,“喏,送你一朵人间富贵花。” 她喜笑:“常言说,人间富贵总腥膻。不过小大人赐的,一定甜而清香。” “啊哟啊哟,你也这么会说话?” “奴婢说的可是真的。看的出来,小大人没准是散财童子投生而来呢。” ……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我伸手咯吱她:“好你个冬休,转着圈的说我不珍惜东西!” 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大人最棒,这也能听出来。” 一路说说笑笑,我们来在了西城开远门附近的马市。 满地的雪泥儿打着滑,商户们抱来成捆的蒲草,铺路迎客。可人来人往,他们的黑脚印很快便印的到处都是,使我不由得撇撇嘴,生怕污了绣鞋。 这厢是贩马,那边是卖牛,满是难闻的牲口味。我的天!我甚至觉得马粪的味道有些辣眼睛。 两排的马栏看不到尽头,从小马驹儿到老马,各种颜色,各类品相,各种价钱。 来选马的人络绎不绝,翻看着马的牙口,捋着马鬃马背,与贩子谈着价。形形色色,三教九流,谈笑风生一浪接过一浪。 眼尖的贩子往各个好穿着的客人身边凑,问询着客官的意向。 有个身形瘦小,皮肤黢黑的贩子也围了过来,他笑成缝的眼睛之下,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待近前了,殷勤道:“这位官家姑娘,想要匹什么样的马呢?” 我拉着长腔:“嗯~,是这样,家父曾有一匹枣红银鬃的小马。这马最特别的地方啊,是两眼之间有块白色星斑。它对于我来说,可谓是一起长大的发小。” 尔后,我再一转悲伤貌:“可后来,马儿岁数大了,去了世。现如今,真想再买匹一模一样的。只是看了前头那几家,都没有……” 贩子大哥热情又自信,大拇指一竖,指向自己:“姑娘,您几位在这等会,我给问问去!这市场里,就没有我打听不到的马。” 我点头:“行嘞。” 随即,他便一头扎进供各店家喝茶休憩的木棚里去。雪还在下,正大片的飘落着,茶棚里的水壶沸腾,冒着白烟,方才给人一些暖意袅袅之感。 远远瞧着,他挫着皴皱的手,与端着茶碗的人说着话,似是无果,便又转到下一个木棚。这次不同了,很快的,便笑呵呵的小跑出来了。 “得嘞姑娘,还真有。” 他双手一拍:“也是巧了!刚好今个儿晨起,老胡家收了一匹这样花色的马。只不过不在这市场里,在他家后院拴着呢,我带您去瞧!” 说话间他蹦跶着前头带路,活泼极了,我不禁扑哧一笑,觉得可爱。 穿过几间马栏,左边有个巷口,拐进去第一间虚掩的院子,便到了。 进了院门,比肩接踵的马厩高高低低,草盖上已经落满了白雪。我挨个扫过,瞧见封闭的最好那间里头有匹母马,刚诞下了油亮奶气的小马驹。 “请,还在里头。”这贩子大哥礼数周全,摊着手掌一路引着我们。很快的,我便看见了那匹印在脑海中的马儿。 嘿,我们又见面了! 它正昂首挺胸,直愣愣站在围栏里头,轻轻甩着尾巴,梗着脖子,正与别的马比个子。 别比了别比了,你比人家高大总成了吧,你就是传说中的高头大马! 他好像认识我,头一歪,微微呲着牙,奶凶奶凶喔! 哪里都英俊,就是那只昨日被我用弹弓打伤的右眼,肿的鼓鼓囊囊。以至于眼皮半睁半合,可怜之间又有点像在抛媚眼…… 贩子大哥指着它:“就是这匹。不过姑娘您先听我说,它的眼睛啊受了点外伤,所以肿着,就没往马场里头牵,想着把伤养好了再卖。咱们收马的时候检查过了,没啥大碍,停几天便好,绝不是害了眼病,更不会成为马瞎子。所以,姑娘您觉得如何?” 我摸了摸它的马脸,它还一副要吐我口水的样子。 我佯怒瞪着这马儿,给这大牲口一点颜色瞧瞧,然后咬牙切齿的说:“就它了,怎么卖?” 贩子大哥被我的语气折腾的一头雾水,他搔了搔耳后,虽依旧笑么呵,但声音小了不少:“哈哈,姑娘,这马若说他的品相,可是匹良驹。您要是要,十三两银子。” 我敞亮一挥手:“冬休,付钱。” 冬休张大了嘴:“我说姑娘,您也不讲讲价?!” 然后她看向贩子大哥:“我说这位店家,是瞅着我们小姐千金难买心头好不是?万一眼伤治不好,没法子骑,慢说十三两,只怕三两也不值。这样,八两,不行的话,我们就再等等。” 贩子大哥作难的笑笑:“这位姐儿真是砍得一手好价。可这八两实在太低了,最低等的马匹,也没下过九两哪!” 我转身与跟随而来的府卫交换了目光。他与我点点头,示意并没有被可疑之人跟随。 我这才放心问道:“店家,牵这匹马来卖的,是生面孔还是熟面孔?是何打扮?或者你瞧着像哪一路的?如实告知于我,我便应了你这九两的价格。” 冬休已经配合的将九两银子从钱袋里掏出来,在手中上下扬着。 贩子大哥瞧着眼前的“诱饵”,嘿嘿一笑道:“不瞒姑娘,是个生面孔,头一次见。那打扮嘛……怎么说,虽穿的是哪个府里的下人模样,但小的瞧着气概不像,倒似个从武之人,腰里还别着把黑鞘兽面纹的短刀!” “可看清楚刀鞘什么纹路什么制式?” 他微微摇摇头:“小的对兵器不懂,不是很敢说,只是以前见过一位商户带着同样的防身武器,说是,突厥刀。” 看着他那挖空记忆的样子,他大概是实在不知了,我便叫冬休付了钱,接过了贩子大哥双手呈上来的缰绳。 我拍了拍马头:“大家伙,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马咯!” 牵着我的最新兽神,晃悠悠的回到马市街上。 人潮拥挤总难免,毕竟卖货品的地方,看的总比买的多。 跟随的府卫说道:“这突厥刀,现如今也不是什么新奇物什了。哪个武将家里不搁着一柄,今个儿,算是白来了。” 我瞅了瞅身边的“宝马”,哈哈笑道:“没白来,这家伙还有别的用处。” 没想到它的大眼睛珠子和我一对视,竟然流露出鄙夷之色。 “好喂,我要骑着你回府!” “来,扶我上马。” 府卫接过缰绳,我便踩着马镫子爬上马背,舒舒服服的坐进了马鞍子里。 冬休放心不下:“玉……姑娘,你会骑马吗?” “不会呀!可这不有人牵马吗?我只负责坐的高看得远。” 呼呼~~ 第一次坐在马背上,感觉有点兴奋! 没想到这只犟马的背这么平坦,还挺温暖,简直是行走的马肉电热毯啊。视野又好,看谁都是俯视,我简直要生出骄傲了好嘛! 一路得意洋洋,快要走出了马市街。它的表现还不错,步伐轻稳,在工作的时候,还是个认真的小伙子。 我的两条腿轻轻荡着,用鞋子轻轻擦着马肚,拍了拍它的鬃毛:“你乖哦,回家有好吃的,鸡腿,虾子……诶,不对,你是吃草料的吧?” 可我话音未落,它突然嘶鸣一声,然后拔腿就跑! 我大张的嘴灌满了风,呜呜呜吐不出字。 谁能料到它还有这么一手! 牵着缰绳的府卫被它扽趴在地,再被这疯马拖行了数丈之远!人磨在地上到底耐不住,还是送了手。 我的世界难以聚焦,满眼是攒动的影子,耳边是路人惊惧的尖叫。 我的双手紧紧抓住它茂密的马鬃,双腿加紧马肚,努力向前趴着,好找到一丝平衡。可它就是下定决心般,要把我从马背上甩下去! “你这只混蛋马!你给我停下!” 可他非但不听,反而更加激动起来!蓄力几步,猛地高高一跃,在平地上表演起“白驹过隙”! 我已经无力夹住马肚了,我已经开始从马鞍上滑脱了! 现在,只剩下两只死死抓住马鬃的双手,可是,就要坚持不住了…… 我好似被扬在了空中,红衣绽放,襟飘带舞,与雪同歌。 再一次,跌进不知方向的空间里,时间开始变得很长很长,长到所有的声音离我很远,长到心中从恐惧,变成了宁静。 像是踏上了来时的路。 难道就这样,原路折返吗? 五十一 春色一新 飘零的寒酥,待招的迷魂。 蹁跹之后,无力突破自身的重量,也学不会飞翔。 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 如我之力,微乎其微。不能逆转境遇,最后只能是一个重重跌回地面的结局。我在等着落地的一刹。地面是不是熟识的坚硬? 可是,未曾料到,竟好似一双大手接住了我……? 陷入混沌的我突然清醒了一半。像是濒死的人,提了一口气,便又活过来。 我看见苍穹上的白光,然后雪片旋转着,越转越快,直到周围的世界也开始旋转,然后便旋进了一个人的胸膛。 他也开始旋转,我看不见太多,只能看见他的襟扣,和天上地下流转的画面。 像是拉洋片,由快及慢,逐渐停下了。 意识是朦胧的,两耳全是自己喘息的声音,眸子一点点的聚焦,看回现实当中。 又是蜂拥而至的人头,我躺在地上三魂不见了七魄。 有人摇晃着我:“没事吧,没事吧。” 意识逐渐清醒,我意识到,一个人接住了被马儿甩在半空的我。他旋转着身子以卸掉冲击的力量,最后抱着我,一并滚在了满地的泥里。 不停与我说着话的面孔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微微有些棱角的鹅蛋圆脸,眼睛不算大,鼻子不算高,嘴唇有一点圆嘟嘟,肤色偏暗,可是整体却觉得看起来很舒服。 我缓缓吐出几个字:“念奕安。” 他笑了,露出不算太整齐的四颗牙齿。有人说,牙齿不够白利者,心肠柔软。 他轻声:“我还以为你被吓傻了。” 这时冬休也飞跑而来,将我扶坐起来。 我低头看看自己,袄裙全脏了,黑泥水沾的到处都是,十指因抓马鬃而灼的红亮,狼狈极了!羞愤极了! 随从们已经将那匹混蛋马捉了回来,一边勒着缰绳一边用马鞭恫吓着它! 可它还对我得意的小声嘶鸣了一声…… 受到一只牲畜的挑衅,我不禁又气又恼,双脚乱踢,哭闹起来:“今晚我要吃烤马肉!把它牵回去宰了!” 冬休连忙来劝:“不行啊,要吃也得查完事再吃呀!” “不查了不查了!现在我就要宰了它!” 念奕安拽着我的袖子:“小大人可是忘了,杀马乃是违法!你还当街吵嚷。不如将这贼马交于我,我寻个时机,偷偷把它给宰了,替你出这口恶气?” 光打雷不下雨的我停下了:“真的?” 他的眉毛一扬:“自然,我这就把它牵回去,先赏它一盘海带炒肉。” 说罢,他站起身,对牵马的随从说:“你,先带着马回府,好生理料它。” 那随从笑着,一抱拳:“是,小的遵命。” 念奕安回过身来看了看我,从亲信手中拿过他的披风,好为我遮挡满身的污泥。 但他没有越礼,只是将披风递给冬休。待冬休接过了,方才与我披上。 我见他一身黑色,泥污并不打眼,这才踏实领受了这番好意。 宽大的斗篷将我裹得严实,这才丛地上站起身。若不然下裙一屁股墩儿的污渍,更是难堪羞人了。 府卫们赶走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又叫了辆马车过来,送我回府。 这才想起还没向念奕安致谢,便掀开了车帘子。他应声回转的眸子轻盈而和煦:“小大人怎么了?” 我的口齿突然变得不如往日利索:“嗯……,三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他冁然一笑:“谁人不闻开远马市常有良驹,便过来瞧瞧。不成想,巧遇了。” 我突然觉得谢谢两个字显得有些生分,只逗乐道:“那可要小心了,今儿个老黄历写着专有疯马出没!” 我二人哈哈一笑,再与对方点点头,才掩上车帘,回身坐好。 第一次觉得,心中纵使有了阴雾之地,也可以放晴的这么快! 回来府邸,沐浴更衣。 始才靠在禅椅上缓口气,再握两把白雪,冰一冰十指间的红肿,好能快些散掉淤在皮下的血点。 在地上骨碌那么多圈,反而身上一点擦伤也无。想是曾被力所能及的保护了,而伤到的人,该是他…… 于是拭净了手,从药匣里选了一瓶跌打损伤药膏,正打算着人送到念奕安房里时,响起了扣门声。 我麻利儿的将药瓶掖进了袖里。 冬休开门,放进来一脸耍宝的鹿呦鸣。 “你猜,今天宫里有什么新事?” 我压着眉尾,提起眉心,阅读着他的表情:“怎么,像是有了喜事,但又喜的不够彻底……难道,贵妃有孕了?” 他的眼睛一闪光:“哎哟你真能猜!不过只对了一半,不是贵妃,是乌昭容~” 我的心里一震,松快的一震。 说话间他已经入了茶席,在不同的茶罐里挑了一味渠江薄片,就着落地大窗,琉璃白雪,烹一壶茶香。 可霎时间,却莫名将眼前之人,看作他人之影。 我使劲闭了眼睛,用力到睫毛都快扎进了肉里。再睁开,才发现是真的看错了,又觉得有些遗憾。 「此情此景,茶匙轻曳,化作腕间清流。公子尔雅,润于杳杳天雪。」 ——不该是这个浑人。 我奚落道:“你倒自觉,这罐茶我瞧着极少得,还打算留着。” “怎么突然小气了?”鹿呦鸣瞄了一眼冬休:“看来苏内司果真知人善用,分给你一个尖酸小抠包,好每日啰嗦你。见效的真快。” 我心中一叹,姑姑……有些想她了。 冬休笑着接过话:“鹿常侍也是有些夸张,奴婢家里是生意人,账目难免要求精准无误。行事上,许是延续家风了罢。” 不知不觉,话题偏离了太远。 我将主题拉回来:“乌昭容有孕几时了?” 鹿呦鸣口气松怠:“今日早膳刚用了两口便吐个没完,说是闻不得鱼糜小天酥的味道。后来医官去了,竟号出喜脉,胎儿一月有半。” 我想起皇帝一度想用河豚毒杀她的事,便讽笑道:“乌昭容若是怕鱼糜,也说得过去。” “啊?” “没什么没什么,那圣人是喜呢?还是喜呢?” 鹿呦鸣将烫洗好的茶杯往我面前一搁,咧着嘴角:“这是什么奇言怪语!圣人自然欢喜,连着殁了两个皇子,你说呢!” 我嘟嘴点头:“哦~~原来如此!子嗣着实是重中之重。” 我往前凑了凑:“这三皇子死于惊惧,二皇子死于中毒,近来可有将幕后真相抽丝剥茧,查个水落石出?” 鹿呦鸣滋滋的品着茶,眼睛翻着个儿,从杯口上方瞄着我:“有些事情不便细查,细查了也不便尽说。” 他的眼神让我有些担忧。 也许出于心虚,好似我遣走百小治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算着日子,若在路上没耽搁,这时候百小治应该已经到了凉苏县,拜谒过阿爹了。 饮完茶,他临走之时又想起一事来,冷不丁的说道:“关于那水银……京中官员太多府邸更多,若挨个查一遍耗时颇巨。但目前,暂无哪家私进水银的消息。” 我点点头,终于把他盼走了。彼此都是有话藏掖的人,聊起天来味同嚼蜡,毫无意思。 回来茶桌,我将鹿呦鸣用过的茶具用镊子夹进了托盘里,叫冬休搁远些去。 点上熏香,开一扇小窗,散去冗杂的气息。 窗口引风,热冷二气一汇,纷纷雪花就欢腾的灌进来了,啊哈,像是淘气的顽童们。 这大概,是冬天未及打点完行装,留下的最后一只雪尾巴了。 二月二日涉笔新,水仙竹叶两精神。 与幼时一样,总爱用水彩涂鸦,画着窗外的春色初上。 正在宣纸上点着针尖大小的满树绿芽,冬休来唤我:“小大人,有人在院外等你。” 色碟里的颜料原本淡了,本欲再添些,在这个节骨眼停下,倒也正好。正因不喜看到明艳的颜料被辜负,风干皲裂的样子。 我将画笔掷于笔洗。遇净水,流青花,绽碧云。色泽变幻,别开生面。还有了点“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的生机之感。 冬休抚我:“我来清洁,小大人且去。” 然后,我轻踮步子,下了楼阁。 刚出到院外露天之地,便觉气节一新。融融暖风正微扬起我的裙摆,摇曳的樱草色是一层又一层的绿波。 念奕安立在不远处。 依依杨柳卷着新芽,萌发于少年身旁。 一见他,我的樱桃口像是熟透了,裂出弯弯的口子,果汁甜笑:“原来是你。” 他闻声抬头看我:“特意来找小大人的,快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哦?是哪里,这般神秘……” “等下就知道。” 没再追问,随了他一起,从花园的角门出去,踏上了那条夹道宅巷。 狭长的巷道今有春光映衬,也显得活泼起来,不似初见之时的局促暗沉。 我与他并排行着,不知是哪处的琉璃瓦拨弄了日光,在地上照出一个个溢彩的光圈来,如同七彩的泡泡。 我二人不约而同下脚去踩,与光影争先恐后,哈哈笑闹。 雀跃了一阵,又见一大片从邻家院墙流泻而下的紫藤。 赏其婉约,我不禁跳起来去够。这一跃做足了势,铆足了劲,虽说没有够着,但从心劲儿来说,直觉身轻若飞! 见我如此,他也如此。 我脸朝后往前蹦跶,瞧他猛地一跳,手指恰巧触到,顺带将那紫色揪下来一缕。 他欢呼:“够着了够着了!” 然后加快两步,将含苞待放的一小截花枝,簪于我的发间。 紫藤花的花苞,像毛茸茸的穗子。我轻轻抚摸髻边那一缕温柔:“好看吗?” 他笑的极其灿烂:“好看。” 他似乎一时间想不起别的词语,只是朴实无华的说着好看。末了又添了句:“我知道有一处紫藤瀑布,待开的浓了,一起去看看吧?” 我盎然在春和景明里:“何时?” 他的笑容更明朗了,双颊上的轻微不安一扫而空:“还有一个月。” “好。” 我笑的莞尔,答的清脆。 五十二 二月二日 一路雀跃。这小巷看起来深幽,但笑声相伴步伐爽快,感觉并没用多少时间。 念奕安一扬下巴,示意我前头就是出口。 然后,收起胡同口打闹的幼稚小孩模样,变成了无意路过漫不经心的大人。 眼瞧着前面像是个丁字路口,但估摸着只有六七尺宽窄,并非大路。不过这方地多是大户人家的府邸宅院,出于各种考虑,设几道隐蔽的侧门,也可以理解。 深宅大院,地广人稀,与皇城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位于整个京都北轴。 若要去平洋闹市,从王府正门南行两条路口便是了。 而我们现在,一路往北而去。(从感觉上说,是这样的) 在丁字路口一右转,视野顿时开朗。刚在远处时以为相连的又是条甬长小道。而转过弯来,却是条大路。 而且……是一条有些眼熟的大路。 街上马车二三,东去西归者寥寥。我踟蹰着步子,不住张望,疑惑的问道:“三公子,我怎么觉得这条路这么像羌王府门前的清风街啊?” 念奕安笑了,手臂一指:“你瞧!” 我顺着看过去,霎时间全身的血液极速奔流,差点没把我吓的叫阿娘! 那前头五十步外,长方儿的青底描金匾上书着四个大字——兰羌王府。 !!! 我惊恐的看着念奕安,心里满是问号:“这是发生了什么?四四方方的大宅子若要绕回前门,不是应该转三个弯吗?怎么一个弯就到了?” 他一耸肩:“我也不知。这府邸从里往外看,着实是规整的四方。除非,我们刚才走过的那条墙外窄巷是个环形,许能如此。” 我一头雾水,苦苦回忆道:“可我们在巷中走了这么久,总体上路是直的呀!虽少少有倾斜,绝不至蜿蜒的程度呀……” 念奕安转过身,用指节敲了敲院墙,探探有多厚实,“着实离奇怪癖。” 我问道:“你是如何发现这蹊跷的?” “是你的小红马带的路呀!” “哈??你不是把他料理了吗?” 他一笑:“是料理了呀。刷净了毛,喂足了精料,再给眼睛上了药。这几日,活泼抖擞,得意极了。” 我撅起小嘴,心中生起一丝不快。差点把我摔死,一星点儿的惩罚也无,还为它开脱~ 他宽慰疏解我道:“不是我故意玩文字游戏。冬休告诉我,你买这匹马儿,是因为它知道一个地址,你需要它带路。所以我才替你先留着它。不好生照管引导,它怎么会如实交代呢?!” 我的眼波潺潺:“所以,它……” “所以,它昨日带着我从巷头转回了巷头。当时,它走到方才的转弯处停下了,还像人一般,用一种‘你明白了吗’的眼神看着我!哈哈,真是个马精灵!不过,这马儿要传递过来的信息,我目前还参悟不透。” “哼!” 我的语气或许有些娇蛮:“看吧看吧,带着你原地转圈!它就不能这么老实招了,要不然还怎么骗吃骗喝呢!” 念奕安一直默默微笑着:“放心,就算它是个马骗子,我也有信心让它慢慢交底儿。再说,这也初见成效了不是?若不是它,你我怎知这样的窄巷奇事。” 我继续嘟着嘴,略委屈的说道:“这府邸我算是怕了,不知道还藏着多少机关。当初负责建造的大匠何许人也,如此才华卓越!先右相一家死于非命,也算是对人家技艺的一种证明。” 念奕安大笑着双手一合:“你是指这宅院内外的构造像是被施了许多厌胜之术吗?我其实不太信这个,虽说风水有些道理,但他更像是心念的现影。” 我看见他的嘴唇有些干涸,许是不适应京城的干燥,就突然转了话头。 “二月二,吃茶果。不如找家馆子去尝尝?听闻茶果的花样口味只在今日最多,也只在今日才被称作‘富贵果子’。” 他极快的适应了我的临时起意,遂笑道:“这么好的意头,不当错过。” 于是,难得半日闲。 浮生掠影,洋洋洒洒,再漫春光里。 新开张的谪仙楼,当属热闹第一。 就连常在深闺的蝶粉蜂黄,今日也有不少与家人同至,欢聚一番。 谪仙楼建在城中明湖屿上,依水而筑,四面环水,桥带交错。踏上木桥,脚下噔噔作响,稚嫩新木如若少年心思。水光潋滟,湖风裹着湖水味道,酒旗旖旎,吹衫不凉。 路桥襟带着观景桥,目光眺去,一直往湖心延伸,三弯九曲,佳期美人在畔。还未进门,先自下往上而视,观景位上人影重重,座无虚席。 此时此地,坐在雅间倒显无趣,最宜在楼上大厅寻一视野敞快之位,与众人同沐万物初发之喜。 尚得一幸,我二人赶上个绝佳妙处,可览整片春湖。再看远些,十字街市依稀可见,似将京城民风观得一隅。 正值午膳时候,先来几样前菜配一壶淡酒。 我二人相识就如归,浑不见外。筷子下的随意,口中即便嚼着东西,也可尽情说笑,不觉间抛了一切杂思。 谪仙楼有谪仙人,只鸥鸟伴,两忘机。 把酒言欢,玩笑少倾。看见其他桌一家老少,携着垂髫小儿,我始才触景引话,随口问道:“三公子是何年生人?好似也快到成亲的年纪了。” 他慢慢嚼着一块雪婴儿。 在这儿说句题外话。看到这一品在今年年头才开始风靡京都的名馔,我不由得笑叹,其用料便是旧年贵妃爱吃的百越蛤蟆。去除表皮内脏,整只裹以豆粉烹熟,因所裹之粉色白,蛙肉弹嫩,状如婴儿,故名。 某些事简直是造化弄人。若再晚三个月,食用蛤蟆在京里得以普及,不知三皇子那件惨事,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扯远了。 开心的时候,总会有坏精灵前来捣乱。 念奕安吃完这一口,嘴里才得了闲:“年岁嘛,庚寅年九月,离弱冠之年还有五载。至于婚姻之事,曾有一位竹马之交,彼此家长常年撮合,奈何我对她并无此意。” 我歪头数着时间:“你大我十一个月。” 他说:“哦?竟是属兔的。瞧你瘦小,我还以为是蛇女。” 我轻龇白牙:“我最讨厌蛇了!!可怖至极!!” 他扑哧一笑:“兔子羸弱,不仅怕蛇吧,估计谁都怕,哈哈。” 我噘嘴:“并没有!我是内心强大孔武有力的那一只。” 他哈哈乐道:“没事,老虎面前你可以耍威风。” 这话一出,我俩同时愣住了。脸颊上泛起红云,而他,好似红的更胜一筹。 又谈到所慕之人。 他轻转眼眸:“曾经有一个,她是西南其他部族的首领之女。想来是我不才,遭其父母大力反对,遂下定主意不误人前程,就寻来本家堂妹演场戏故意叫她看到。而后,就不再有瓜葛了。” 我张着小口:“啊?这么简单就断开了。她没有再找过你?你们也都不需要对方解释吗?” 他嘿嘿一笑,脸上并没有乌云,该是已经把往事消化掉了,像是说起别人的事般轻描淡写:“没再找过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何须徒劳解释。” 我将下巴咯在手臂上:“如果是我,还是想互相把话说开,哪怕好好道别一场呢。” 他露出“柔软”的门牙:“凡事都有回应,对吗?我知你的意思。其实这事情看似斩断的是我,其实摇摆不定,寻机离去的是她。” 我点头:“我懂了。你选择,去成全她的选择。” 我和他相视一笑。 又蓦地锥心一痛。方才一开头,他说话中还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叹厚心难得。 他又启口:“那说说你吧,小大人有没有恋慕过谁?” 我夸张的,嗤之以鼻说道:“算是有,也算无。因为不再对旧事认可,便也可尽数抹去了!使被爱之人熠熠发光的,往往是爱人者的爱意。但不少人迷惑,身处爱中,就以为自己可以待价而沽了。哈哈,说多可笑。” 他点点头:“这便是关于自知和珍惜的学问了。”旋即说道:“小大人与我一样,颇有豪爽之气,也爱看侠客传里的仗剑走天涯吗?” 我不禁笑道:“爱看爱看!说到这个,更有一桩笑话。虽说我是女子,但打小儿崇拜的皆是男子们的偶像!每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故事,便血涌澎湃,激动的热泪盈眶!现在说起只能惹人嘲笑,就我这身板儿体力,握一把剑都嫌重,看来靠武力是镇不住坏人咯~” 他又与我大笑了一番才说道:“战场上呢,需要士气大作,同时需要智勇双全。但平素生活里,打架这个东西呢,时常不论技巧,也不只论力气。看的是谁不要命,这样最惹人怕。” “哇,有理!” 他看了看我,眼神转的静谧:“不过你嘛,知道这个就好了。女娃娃动手的机会,到底少有。” 我迅速答到:“女的都爱撕头发,指甲乱抓呗,毫无章法,全无美观可言!” 然后我俩又咯咯直笑,笑到浑身颤抖去了。 吃过热菜,侍应们撤走午膳盘碟,一整套“富贵果子”上了桌。 没细数了,层层叠叠,摆满了整张桌席。满眼的新鲜,数十种滋味,近百样花色…… 每样在碟中一点点,只够尝上一两口。再配着新沏的“神泉小团”,入口甘香,芬芳满颊,恰到好处。 有吃有玩,再耍过几把“彩选格”与“葫芦问”,直到太阳西垂时候。 真是满足的一天哇,我轻轻伸着懒腰, 车儿漫漫,跟着夕阳。我俩一左一右倚在马车里,神游在春暮晚色间。 橘黄色的光束把万物的影儿拉的很长,很长。 我们不知不觉眯上了眼睛,像是疯玩过后的孩童,下意识的想安睡一场。 五十三 乔装赴宴 回来房中,冬休有些着急的问我:“小大人怎么一去这么久?倒叫奴婢担心了。” 我面颊的肌肤一直微微向上扬着,带些笑意。一股脑儿就蜷进了小巧的美人塌上,半躺半倚,歇歇小脚。今日去谪仙楼是一路步行,到现在双腿还有些酸胀,许久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了。 “哪里用得着担心,难不成还有人把我卖了不成?” 冬休一脸教导我的模样:“可不敢在外头淘气,内司大人叮咛过的,叫我看好你。” 我接过她递来的热毛巾捂了捂双手,再递还给她:“姑姑还说什么了?” 冬休一笑:“内司大人不叫声张,不过我就偷偷告诉小大人好了。还说呀,小大人最喜欢趴着睡,这样不大好。叫我半夜多起来两次,看看你。若睡得不稳就给你翻翻身,怕你一口气提不上来。” 嗯? 我眨了眨眼睛。 确实如此。甚至有时在睡梦中会忘记呼吸,把自己憋醒过来。 就说呢,这几日醒来之时,竟躺着的姿势多些。 但仅仅和姑姑同宿过一晚,她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小时候也宿在一起过? 冬休打断了我的思考:“方才鹿常侍来找过小大人。说是明日北境王请其余二位藩王到府中作客,叫我们扮成兰羌侍女跟过去。” 我抬起困倦的眼皮:“为何?就算去打探消息,也用不着安排我们过去吧。北境王府不是也有宫里过去的人?” 冬休蹲在我身旁小声说道:“原本这北境王李灈若在京时,是一直住在离山大营里的。只不过这次王妃人等入京,才配备了王府与他们。虽说也安排了中书舍人和掌事在府内,但听消息说,这两人一个病了,一个不见了。” “呵,北境王府这么嚣张?” “不仅如此。王妃房里和小世子房里的丫鬟,说是伺候不周,杖毙了几个。但凡是上面拨给王府的人,一应没有好果子。而且,也只叫他们从封地带来的人贴身伺候。” 我不满道:“那叫我们去做什么?再做一轮炮灰?” “先容奴婢说完。念二公子着人接了娘子来京游玩,今日午时方到。如此,明日又有宴请,我们便被安排着跟随二少夫人前去赴宴。女眷嘛,自然是王妃招待。鹿常侍说,借此机会,叫小大人想办法弄一副王妃的墨宝出来。” 我撇着小嘴:“要这个做什么?” 冬休补充道:“鹿常侍说上头自有用处。只叫小大人尽管一试,成了有赏,不成也无罚。” 虽说为了那个在我心目中并不光明正大的皇帝再涉险境多少有些不甘愿,但一想起离山那夜老虎笼中满地的鲜血和白花花的肠子,我还是同意了。 转天下午,我与冬休在二少夫人房里,换上了兰羌侍女的服饰。 湖蓝色袍衫,衫长及踝,领镶梅花纹银饰。满头辫子,再戴一方绣花头帕,身有飘带,腿缠红绳,脚下一双似若小船的云云鞋。 兰羌贵族女子的饰品繁多,色彩艳丽。就连大丫鬟身上也是耳环,领花、银牌、手镯……一样不缺。虽说别致,在节日穿穿确实极好,可平时穿着,真有些“万条垂下绿丝绦”之感了。 二少夫人是个极爱聊天之人,这便是最好,有人能和北境王妃多说闲话,就能够提供尽量多的时间和机会于我,方便行事。 至于怎么取得墨宝,我不断来回思忖着。 若说设法找到书房,只怕有人看守。二来我对环境不熟,只怕横生枝节。至于第三点,就算成功溜了进去,可她若自打来京一字无书,也是极其正常的事情。 倒不如,设法让她现写一幅。 我思考着前前后后可能发生的情况,尽可能的做足准备。 出发之时,念奕安往我们这边看过来。 起初,他只觉得嫂嫂身后的侍女有些眼熟,盯着我半晌始才认了出来,遂笑了:“小大人又在耍什么新花样?招跟班小弟否?” 我低声了一些,强扭着自己说出这么一段话:“你老实吃酒便好。我只是跟过去,想探望一下在那处当差的一位友人。用原本身份过去只怕招惹麻烦,避嫌而已。” 在他面前,最自然的反应本是大大咧咧,大声的拖个底儿给他。 念奕安半信半疑:“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有人要去人家府里上房揭瓦呢。” 我捂嘴直笑。 二少夫人开始插科打诨,拉着我说:“小大人,我们家三哥儿平素说话可没这么想一出是一出。许是待你不同,他说起话儿来也不同了。” 被人泼辣说笑,念奕安有些脸红了。 瞧见王爷和世子过来了,二公子和二少夫人的笑声忽止。许是这念家二房,平素没少挨老王爷的训斥。 我见势隐在了侍女堆里。 上了马车。这一路上,二少夫人像只黄鹂,小两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看见一处便讨论一处。二公子一直开心的回应着她,浑然一副久处不厌的模样。 我突然觉得,念家的家风,真的很好。 北境王府原是前朝某位皇子的府邸,后来改做长公主府,前年时候长公主病逝才空置下来,而今又成了北境王李灈的住处。 对于李灈来说,未成年时一直居在宫中。刚行罢冠礼,便第一时间支了番地。现如今终于在京城有了个宅子,不知是何感受。 如若是我,该是再也不愿回那极北苦寒之地。 整整八个月时间都是凛冬的受降城,恐怕人浑身的筋骨都少有通畅之时。正如此次王妃进京,竟出人意料的带上了未满两岁的小世子,想必是惦念着这一方水土。 我将想法说与冬休。她点点头轻声道:“京中水土她自是喜的,因这也是她的故里。小大人您可别怕,咱们住的地方啊,原来就是右相府,曾经是她家呢……” 我心中一沉,原来我现在竟住在被自己亲手除掉的皇后家中! 我的天,不会有恶鬼索命吧!! 原“右相”——曾经的中书令。这个操持大局,负责起议朝政决策的中书省第一长官,在全家获罪之时,仅有两个嫁人之女得以漏网。 冬休正色说着:“关于右相一家的事情,宫里谁人,皆是讳莫如深。特别是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生怕触怒分毫。” 与此同时,“鸠占鹊巢”四个字飘进了我的脑海。然后的,我又在努力抚平心中隐隐的罪恶感。 心中的悲悯种子,在不合宜的地方发了芽,还是及早连根拔起的好。缺了智慧的“悲悯”,亦会流于“执着”,成为一样“烦恼”。 不过,关于如何收集王妃的笔迹,突然生了一个新主意! 计划方案又多了一项,直觉十拿九稳。心情便也松快了不少,得闲与二夫人一同赏起街景来。 一城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区域。北为皇城,南住贫民。而东城比之西城,讲究不少。就连道路也较之明亮整洁。 我这县城出来的“土坷垃公主”倒是逛不惯这冒着奢靡浮华之气的东市,瞧着路边高档商铺里的贵族女子,其妆容头饰,竟比不少宫中命妇还要花哨。但花哨的并不仅限女子,不少公子哥帽有簪花,腰佩折扇,其形其貌,不可不谓潇洒放逸,跌荡风流。 想那李成蕴,该是这些店铺的座上之宾,时常带着些秦楼楚馆的头牌姑娘来此添置,博得美人一笑。货品款式常新,其身边儿的人也是常新。 我摇摇头,还好还好,及时看清一人,躲过一劫,值得庆幸! 冬休许是瞧着我望着窗外亦嗔亦喜的样子,一旁小声笑着,而后拍了拍我:“小大人,就到了。” 李灈的长子有着与他父亲一样的长脸,在府门外相迎。 我和冬休只管默默跟在少夫人后头,打量着周遭环境。 与兰羌王府一样,都是六进的院子,过了二门绕过亭子便看见了厅堂。 李灈从厅中迎出。精神焕发,笑逐颜开的与兰羌王双方见礼,随即热闹客套的引着我等来在前厅。 我“随侍”进去,站在不起眼的位置,在暗中观察一切。 原本宴飨者三家,然而迟迟不见百越王前来,便也无法开席。一众就只闲聊着边关安防,番地管理,朝岁贡贺等一类我无心了解的话题。 站了不多时,腿就麻了! 原来做宫娥侍女这么累!正欲哭无泪之时,有一侍卫神色慌张,飞奔来报:“王爷,百越王他,他来了,还扛着条人腿!” 啊?嚯!! 五十四 王妃笔迹 伴着一众哗然,那位面黑身瘦的百越王怒气冲冲的将一整只白生生的断腿扔到了门廊下。 直叫人愣上几愣。 所有的男子簇拥过去,而我们女子直往后躲。 血腥气垢秽恶臭,令人掩鼻。我隔着人群瞄了一眼,只见那只裸腿截断处血肉模糊,并不规整,还连着弹蹦蹦的肉筋,像是先用刀砍了一半,再将腿生生拽下来的样子,惨状十足。 李灈黑着脸,强装镇定:“周兄,这是何意?” 百越王一口哑嗓,说着不标准的京话:“何意?你说何意!倒来问我。这不就是你埋伏在路上,准备半道上刺杀于我的人!” “周兄,周兄诶!这定是有误会,好端端的,我杀您干什么?!今日一聚还是我下的请帖,何必自讨麻烦呢!” 李灈摊着双手,忙不迭的澄清。其长子业已蹲下,检查着那段残尸。 “你自己看!”周王爷将一块腰牌扔给李灈。 李灈来回翻看着那块牌子,满面郁结说道:“不瞒周兄,此腰牌着实是我府上之物。但本王也实实在在没有下过此等命令!还请周兄容我两日,定举全府之力将此事查清,还周兄一个交代!” 周王爷覆手点头:“好!本王就给你两日时间。若你不能自证,咱们就御前相见!自然,若你真属清白,本王再上门赔罪。今日里的酒宴,就先免了,告辞!” 说罢此句,未容得一众劝勉相留,便掉头走了。 李灈叹气:“此尸其他部分何在?” 一旁的侍卫答:“还躺在王府外面的巷口处。” 李灈怒言:“还不赶快收了,速查此人底细!” 旁观瞧着李灈的委屈模样,当真像是难得真情实意一回,却被冤枉,懊丧之极。 念王爷和事道:“李兄也莫要动气,定是被这奸佞小人所诬,一查便知究竟!” 一向惜字如金的念家世子难得开口:“李叔叔,说到底误会而已,何须挂心,别扰了您的兴致。侄儿还等着喝您的美酒呢。” 念奕安从不夺其大哥的风头,在轮不到他言语之时,就一直默默候在一旁。 一众的安慰使得李灈捡回些心情和面子,遂强笑着:“既然如此,我们便只管入席,其他的,叫手下查去便是。”他手臂一展:“念王爷,各位公子,咱们花厅有请。” 念家人把气氛调试到其乐融融,拥着李灈一家,畅步而去了。 薄暮昏晓,天际玉轮初上。 另一边,府内大丫鬟一脸甜笑,引着二少夫人往后院走去。 后殿门前,两排落地红纱灯喜气盈盈。步入殿内,滴水百合暗芳倾逸。到处是红影照花,满满迎客之意。 王妃妆得一身华贵,衣香鬓影,谈吐客气。生得一副中等身量,不似皇后那般肥硕臃肿,倒挂着一张相近的脸。 王妃将怀中的奶娃娃递于乳母,笑着起身迎客。 我看了一眼那孩子,刚刚长出数颗小牙,还系着口水巾。大眼睛浑圆有神,模样可爱,叫人想捏一捏他的小脸。 乳母抱着小世子下去了。殿中款设的晚宴已在旧式案几上布好。每人一席,与京中逐渐兴起的大方桌摆宴大有不同。 旁边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与我差不多的年纪,已经自动坐在她的次席。见人来了也不吱声,只顾磕着案几上的葵花子。 二少夫人眼睛一亮:“这位是恺恺县主吧?听闻县主打小是个美人坯子,如今一见,浑是个仙女啊。” 王妃和县主皆是脸上一乐。 王妃轻斥道:“恺恺,还不问安?” 县主这才慢吞吞站起身,浅施一礼:“嫂嫂万福。” 王妃牵着少夫人的手将她送到席间入座,口中絮絮说道:“这孩儿打小娇惯坏了,你可别见怪。就这两年才给她添个弟弟,已经日日跟我埋怨,如今不偏疼她了!正打算给她找个婆家,好好管管她。” 县主把嘴一撅:“阿娘,您又来!逢人就说这个。” 二少夫人笑道:“不知县主生辰几何,我且想想哪家高门子弟,与恺恺年纪相仿。” 聊起闲天,王妃倒也说话敞快:“辛卯年五月初十。正是三伏天,月子里直捂的我一身痱子啊。所以说这孩子,净是讨债来的~” 哈哈哈哈,席间笑声一片。 我心中嘲讽,呵!倒是只大我三个月,若这恺恺也是白露日所生,难不成早就在离山会过面了? 又想起李成蕴曾在马球亭子与我所讲过的风月旧事。此时看来若说为真,倒也解释的通。遥想当年,王妃与一侍妾同时有娠,感觉地位受到威胁,设法将其除掉,这样的剧情也是老戏本了。 承蒙王妃关照,我与冬休此刻身为“大丫鬟”的身份,倒也分得离门口最近的一席位置,表面陪衬,暗里观察。 一旦开始热乎,二少夫人与二少爷一样口无遮拦的毛病开始显现,居然问起了我心中正想着的这件公案。 她快人快语:“听闻王妃您当年怀着恺恺之时,府中有个极不安分的小妾与人苟且。您可真是仁慈,只遣了她出门,竟没用家法处置!” 王妃闻言有些尴尬的笑道:“十几年前的事了,何须提他。当时怀有孩子,自是要多多积福。这平素里还要对神佛供养礼敬,莫说此时,更无杀生的道理。” 呀呼~,传闻从当事者口中说出,趋于真实了。 一转眸我瞧见了恺恺县主脸上的微表情好像嗤笑了一下,稍纵即逝。 掂着其中分量,妙不可言。 我便趁机接话道:“王妃娘娘信仰坚定,必定是乐善好施,虔心礼拜之人。奴婢只知兰羌所拜之神,不知京中时兴拜哪路神仙,还请王妃赐教。” 王妃悦然一笑:“福禄寿三神,黎山老母,甚至后土,门神……再到这几十年才兴起的佛教,信者都有。究根追底,神佛各个相通。若你心诚,随缘供奉便是了。” 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哇——,多谢娘娘提点。那若说随缘,在我们羌王府中神堂礼拜即可。” “只是……”我话音一转:“我们兰羌王府别处都保养妥当,唯有神堂破败不堪,那神像啊,已脱了架儿。对了,还有几尊牌位,字体已模糊难辨,看不出祭奠的是谁家的长辈。如此败落,叫人心寒。” 听着这话,王妃的面颊抽搐了几下,流出哀伤之色,吁出几口气来。而后她若有所思的说到:“神像有损,应当修缮,以表诚敬。不过,你到底只是个丫鬟,只能求求你家二少夫人,看她可否愿意做主。” 二少夫人瞧了一眼我,顺着话说道:“我这大丫鬟,如我幼妹一般。修个泥塑,到底好说,我这就应了她!” 我赶紧起身行了个大大的万福礼,欢天喜地道:“谢谢二少夫人,谢谢王妃。那么,该用什么贡品呢?” 王妃满脸溢笑:“鲜花供,生果供,清水供,檀香供,抄录经文,均可。” 我还未来得及答话,王妃便转头对侍女说道:“去取我午后才抄的那份《南华真经》交于这丫头。” 我心中顿时一喜! 侍女很快就取来了王妃的墨宝,递于我的手上。 王妃郑重其事的对我说道:“回去后,就托姑娘替我将这套《南华真经》烧于神堂,聊表心意。” “是,多谢王妃赏赐。” 正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就刚戳了戳你的痛处,还没开口叫你赐下手抄的经文呢,你这就自觉的上交出来,托我祭拜你家的死鬼先祖,真是听话!真是配合呢! 哈哈,窃笑脸。 后半场的宴会帮着应付,匆匆了事。 一路回府,不予赘述。 在府邸的门口下了马车后,我下意识的往那条六尺夹道看去。 巷口黑不溜秋,黑咕隆咚…… 有一种感觉在指引着我。 我扯了扯冬休:“拿灯笼来,咱俩再去探探那条窄巷。” “哎呀,小大人,你不怕黑了?” 我嘬着嘴唇:“是有点怕,那就拿两盏。” 夜色渐浓,月儿未央,几缕云丝在头顶拖沓着,算不得一个晴夜。 我俩就从西边巷口进入,打算沿着那天马车队伍走的方向,再走一遍。 很快便来在花园角门,就是我用弹弓伤了马眼的地方。我隔着门缝往里看看,确定了是同一个位置。 真黑啊!几乎没有月光。 冬休手中那盏大黄灯笼,成了无边夜幕下的唯一明灯。我俩抄着手,怯怯的往前走着。 这家伙强忍着颤巍:“您不是和三公子探过一遍了吗?怎么还来,要不回去吧……吓人啊!” 我反倒有时胆大的惊人:“没探出什么一二三,再看看。” 七分灯影,三分月光。又走了几步,抬头远望,突然惊的我一头冷汗! 那那那,这这这,路——活了? 真的活了,变了样子! 那白日里看上去径直的小道,现在竟然变弯了,弯了…… 弯成了一个弧度,往右倾去。 见此场面如入阴司! 我硬着头皮,凛凛的说了句:“真的是有鬼。” 冬休惨叫一声,吓的跳脚:“鬼鬼鬼!在哪儿在哪儿?别过来别过来!” 这边儿还没跳够,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把,吓得我也跳了起来。 “啊——,救命啊!” 那人笑着:“哈哈哈,两个胆小鬼。” 我蓦地一转身,待认的清明了,我气不打一处来:“念奕安,你要疯啊!” 他仍旧笑个不停。 而我吃了这一惊,心口正发紧,只得拿手疏着胸口。 念奕安这才关切起来:“你没事吧。见你们溜过来,我原本打算默默跟着保护。瞧你们这么怕,只好现身啦。” 冬休已经快哭了:“二位二位,可不敢再折腾了,我可没想过我是有朝一日被吓死的啊!” 这哭腔很是诙谐,再度引发出我和念奕安的一阵狂笑。 捶胸顿足的笑完了,我一指前头:“瞧吧,变了!” 念奕安咝着一口气:“这真是神了!” 然后他左右拍打着墙面,直拍得嘭嘭响:“不该啊,这可是实打实的青石墙,怎么会自己挪动?” 我扑簌扑簌眨着眼,用脚踢了踢墙根,坚实无比,便玩笑道:“我们可能误入了他方世界。” 他扑哧一笑:“你这家伙真能闹,再往前看看吧。” 于是,我们三个继续往前走着。 这小巷右倾的弧度并不大,是不过巷子足够长,才显得往右弯转的厉害。 从感觉上来说与走直路没大差。 而此时,响起了涓涓流水之声。 细细听来,是从道路左侧,路西那间宅子发出的,该是墙根儿里头导水渠的声响。 念奕安伸开双臂:“你瞧,现在路宽一些了,不仅六尺。” “那就是说,左侧领居家的墙目前还是笔直的。” 他点点头:“可是从远处瞧,邻家的院墙是该随着咱们的院墙一并往右蜿蜒才对。过一会儿,再量。” 又走了近百步,再度丈量的时候,宽度则与刚才相差未几。 念奕安道:“你看。邻家的院子应该多出来一块。若一直是笔直的院墙,这里也该有块三角空地了。” 我拍拍西边墙面,再听那那导水渠之声,已然小了很多,隔得远了。 “怎么觉得这西墙变厚了,像是有两层?!” 说到此处,我和念奕安同时瞪大了双眼,头脑迅速转动。 难不成,原该有的三角空地,加盖成了一间三角小屋?! 五十五 谁人入梦 当真相降临到我们面前,一探究竟的心炽热着。 不知各位看官可否阅的明白,这府邸内外的框架结构。 我总述一遍。 第一点:兰羌王府后院(原右相府),整体俯瞰貌是个半圆。因此,整个六尺小巷是个半圆弧形。所以首次走这条路时,出现第一次右转弯便回到王府前门的现象。 第二点:半圆形的院子势必会在四四方方的地皮上,留下两个趋近于三角形的空地。 第三点:邻居府院方正十足。因此便依着邻家外墙,将空出的两块三角形空地,砌了起来,形成三角形的小屋。 而第四点,是一个疑问——为何只在夜晚才能将六尺小巷子看出原貌,而白天看时则完全不同,如若被施了魔法。 我在彼时做了一个简单的分析,这大概来自于匠人们的精绝手艺了。 其中原理,类似于现代科学中的「大小恒常错觉」。 将巷道左右两面石墙的石块,分配以不同大小的石块,再调整了地面的坡度。 形成右大左小,右低左高的形态。 再配合上白日里充足的光线,多方设计之下,产生了弯道变直的错觉。 这种错觉,越在立体的环境中越明显。 所以在夜晚,光线明显不足,立体感降到最低。因此这窄巷的真实面貌,才得以现形。 应用同一原理,最有力的案例就是游乐场的「艾姆斯房间」。 而这里,就是放大版的了。 到底是匠人的智慧啊,差一点就归咎于魑魅魍魉,灵异邪术了。 —————— “三角小屋”有道小门,上次经过,我们还以为是邻家锁死的角门。 我们三个兴冲冲的找到了这个小门。 门上盘绕的铁链已经锈蚀成了红色,而红锈又流到了门板上,年代久远。 而那大锁头却是新换的,看来近来必是被人动过。 “谁会开锁啊?”我问道。 念奕安从衣襟里抽出一条黑绳,上面坠着一个象牙短笛。 随后吹起笛来。 笛声迤逦悠扬,很是动听。这新鲜别致的曲调仅吹了一小段便停了,使人有些意犹未尽。而后他浅笑着对我们说:“人马上就到。” 果然不久,他素日的三个贴身随从,整齐而至。 见他们空手而来,我噘嘴道:“嗐,我还以为他们会拿把斧子呢!” 念奕安一笑:“哪里用得到斧子。卓奚,开锁。” 三人当中那个略瘦的,麻利的从腰间取了一根金属小棍,比挖耳勺略微大些。然后就将它伸进锁孔,未几,吧瞪儿一声,锁开了…… 念奕安耍宝似得说道:“如何?我这几个小兄弟,各个身怀绝技。” 我双手竖起大拇哥:“真是赞叹啊!不如我们改行吧,成为全国首富指日可待!” 他扑哧一笑:“好,我们也叫黑风寨如何?豪横霸气!” 我频频点头:“甚好,这名字值得拥有!” 一边贫嘴,另一边大门上的铁链已被哗啦啦的拿掉了。卓奚试探着,将门一点点的推开。 灯笼开路,我们慢吞吞的进了门,脚步踩着地上的光圈,一点点前挪,生怕屋内有什么机关。 行了十几步,前番的推断得以证实。 果然是一间三角形的房屋。 挑梁极矮,矮于外墙。房顶的用料简陋,能见稀薄的瓦片。 地上反渗着潮气,霉团若小孩尿在被上的云图,一朵朵,一圈圈,青而转黑。地上碎落的蒲草,有陈年腐烂的,有干燥新添的,都沾满了污垢。 三角形的屋子拖拖拉拉极长,像是个菱角,中段宽阔。 烛火迷蒙里,大铁桶出现了。 过膝高,一抱儿粗。 “就是这个。”我口气肯定。数了数,整整四十桶,不多不少。 灯笼一照,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鹿呦鸣毫无头绪了。 纸签上写着「右相府」。 得,往外找了半天,倒在自己家里存着呢! 可又是谁想到把这些水银存到此处呢……难不成在某些人心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铁桶沉沉,我一喜:“这些水银还没有被取走!” 念奕安道:“噢~~,原来你这几天,竟是在找这些。” “对呀。” 室内北墙传来一阵马蹄声,我通过闭锁的窗缝往外瞧瞧,确定窗外是北街了。 勘察完了地形,我对念奕安说:“行了,回吧。” 又觉话没说完,便对念奕安附耳道:“你还是装作不知道吧。免得趟了什么浑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可还明了?” 他清风一笑:“明了。不过今日帮了小大人这个大忙,让我想想,该让你怎么向我致谢吧。” 我眼眸流转:“那你慢慢想,哼~” 待将北境王妃手抄的经文,和水银的踪迹呈报给鹿呦鸣时。他轻拍着手,啧啧称赞于我:“我们玉舍人,真是一个人能顶千军万马!” 我唏了一声。 什么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总有些变味! 交待完了要交待的,便也懒得再看他的做作样子。一刻也没多留,回房歇息去。 一天下来累了,又受了些惊吓,躺下后脑中回溯这一日,想起在北境王府之时,与虎谋皮,到底心有余悸,有些后怕。 辗转反侧了良久,心口仿佛有颗小麦粒不时弹跳两下,这样难以描述的声音,也只有自己听得见。 也像是用手指捏了两下心房,微微的发紧之后,才慢慢回归正常。 直到心中的鲜血不聚在一团,温麻的流到四肢之后,才逐渐有了困意。 依稀入睡,岂料有梦入来。 我梦见了一个有浅浅酒窝的女子,只有在她笑的热烈,或者抿嘴叹气的时候,那酒窝才明显。 酒窝无酒也醉人。 她抱着我在一处院中赏花。我似乎是个婴儿,用还未完全出头的四颗门牙,啃着她那白玉无瑕的脸庞。口涎滴答,她也不恼,只喜悦笑着,皓齿丹唇在我面前划着红与白的影子,不寂不灭。 画面一转,我徜徉在竹编摇床上,像是刚刚醒来,可是突然想和一个大人开玩笑,于是就眼缝微睁,仍装作继续睡的模样。 然后又看见了她。那个云髻偏倚的她。 她穿着一身杏色,轻移莲步过来了。或许稚子的眼睛,看着世界总有流光。我就瞧着她身带光芒,轻轻伸出食指,来探一探我的鼻息。 确定了我还在呼吸之后,她才松下一口气,柔声说道:“睡这么久,也不知醒来吃奶。” 我闻言,就将眼睛睁大,想给她一个个大大的笑脸。 可是突然,天地变了。 我的摇床上面挂的璎珞不见了,现于眼前的不再是那个翩然女子,而是一个满脸刻板的妇人。 她见我醒来,也对我不多理会我。见我不哭不闹,便又走开了。 走就走吧,我只等我喜欢的人来抱我。 我就安静的在摇床里等啊等啊,可是想见的人儿,便再也没回来…… 小肚子也饿了,我终于找到了放声大哭的由头! 在我的良久哭嚎之下,终于听见了脚步声。 是她吗?是她吗? 可是我失望了。来在眼前的人,仍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小小的我已经尝到了什么是心痛,于是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尖厉哭喊之中! 嗓子和世界都仿佛崩裂了…… —————— “快醒醒!快醒醒!” 我被人晃醒。 原来,是梦啊。 梦醒时分,已是满脸泪湿,鬓发如洗。眼泪仍如泉水流淌,滑落到了脖颈间,无拘无束。 我喘着气,心痛不已。 冬休揽着我的头,开始给我擦泪:“做噩梦了吧,没事了没事了。” 我将袖子一把捂在脸上,这样抹鼻涕眼泪,最省劲儿不过了。 “这是梦见什么了?难过成这样……” 回归了现实,我清醒了一些,吸吸鼻子,呢喃说道:“我好像梦见阿娘了。但是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冬休轻拍着我:“小大人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吗?” “大致上是不记得了。可是若见到,一定会觉得她与别人有些不一样。” 哭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我一翻身,将床帐掀起一些,想看着落地窗外的夜色,转移心情。随即说道:“冬休,你去睡吧,我自己缓缓便好。” “自己在这没事?” “没事。” 我支走了冬休,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这话题,没法儿再继续了。 那梦中的女子,虽说我看见的没有十足真切,可是凭感觉,凭那身姿,凭那一对儿浅酒窝,我就知道,那不是苏姑姑吗…… 这样的话,叫我如何说与旁人。 再论这梦,属于旧景重现?还只是因为日有所思? 因为看见了北境王妃怀中的奶娃娃,所以在梦中进行了一场联想吗? 或者说,这是一场感应。 我不敢确定,也失了睡意,于是起身点灯,伏案上写了一封信,将疑问列在纸上。 明日一早,便寄回凉苏县! 五十六 牙人元婆 这日晨起,裙间的环佩玎珰使我突然觉得有些吵闹。 低头看了看,心中觉然秋冬已过,正是物换星移时~ 进宫那日,左相给我的包裹中夹带的一枚镂空五福佩,因觉得好看,平素里一直带着,时下只觉得和李成蕴腰间所佩的雕工风格如出一辙。 摘下来! 贵妃相赠的青鸾宫佩往日带习惯了,如今也该去了。 摘下来! 上元日出宫那天,狂喜之下一通乱抓,由陈参军买单,狗皇帝报销的银杏叶莲蓬子双坠儿玉佩,真别扭。 摘下来! 待将它们全部揪下来扔了一桌,觉得轻快! 昨夜信中,我书写的几点内容全是隐私之事。有对百小治近况的询问,有受云丹姝所托的转告,当然最为秘密的,肯定是自己的心事…… 遂觉得走平日的公文驿寄不妥。也正是碍于这个,怕秘密泄出,早该写的一封信,直推迟到现在。 如今想到可托念奕安帮帮忙,他许有别的路子。 等到鹿呦鸣带着他的小徒弟离了二门回宫奏事,我这才安然来到念奕安的住处外,命人通传。 他精神满满的出来了,带着与春天早晨一样明亮的笑。 即刻,我二人发现彼此的腰间皆是空空如也,愣了一刹。 瞬息后,相视一笑。其中意味,心领神会。 他盯着我的眉眼问道:“小大人怎么眼周泛青,昨夜睡得不安吗??” 我略低了低头:“许是想家了,就做了些乱梦。这不,连夜修书一封,就是过来想问问三公子,可有别的门路,帮我寄它回凉苏县。” 他的眼睛一闪:“凉苏县!小大人家乡居然是凉苏县!离我兰羌极近,也是来京的必经之地。嗯——,若不想走官邮,我便托近日回兰羌的臣属,替你带回去可好?” 我将信递于他。 潜意识告诉我,可以信赖。 他是个不爱窃私之人,接到信,直接叠起放入袖中,甚至连上面的收信人,也未细瞧。 自然,这次的收件地址,并不是凉苏县县衙,而是家中私宅地址。不在县中生活的人,该不会知晓我的身份。 其实,就算他知道,也没什么~ 我一定双目横波:“不知不觉间,三公子竟帮了我两件大忙,倒不知怎么感谢了。” 他一笑,便觉一切静好。 “举手之劳,言何感谢。再说了,我也恰好有一桩事需要小大人襄助。” 我口齿伶俐:“你说。” 他缓缓说道:“我一直在做些商贸。兰羌多茶山,我便想着开通一路买卖,把羌人的茶运到京中售卖。若是反响不错,再打开西域之路,那就更好了。此次来京,正是时机,我这两日托人找关系,得来一位‘牙人’的地址。” “想要在京中与各路正经客商搭上线,可靠的牙人必不可少。这位牙人在圈内颇有头脸,人称元婆。若是能与她谈妥,那么就可以由她将货物先在西市推广出去。” “据说,这位牙人以前是在宫中当差的。我想,小大人若能与我一同去,该能与她有些共同话题,方便契入。买卖,也是人情嘛!” 我点头道:“素闻这些牙人神通广大。说合贸易,拉拢买卖,代管经售,协议物价,就连和官府的生意,也多有牙人出面。着实,若她愿意帮谁多操一份心,局面自是不同。你既然觉得我合适,我也不推脱,尽量试试。” 念奕安笑道:“那便最好。今日圣人传召我等,待会儿还要入宫一趟,许是用过午膳才回来。那就约在今日午后,一同前往西市吧?” “妥妥的,没问题。” “那有劳小大人在府内等待了。” “无碍,那我先回咯。” 做了别,我将他的事挂了心,就立即向冬休打听那位元婆。 冬休听闻后,将眉头蹙成一团:“小大人,先容奴婢想想。” 然后她便在房中转着圈的溜达,掰着手指头,口中振振有词,自言自语,十足逗趣。 转够了三圈,终于开口:“若说是袁姓的老嬷嬷,有一位仍在永巷负责浣衣。倒是还有一个,前几年因为生病被遣送出了宫,可若说她是生意人,奴婢觉得不像。” 她搓着手,“我再想想,想想。” 然后双目一闪:“咦——,不会是曾经太后身边的掌事大人,苏内司的姑姑吧?” 我愕然:“啊?她们也是同乡或者亲戚吗?” 冬休摇头:“小大人理解错了,听我慢慢跟您说。” “这内官局所涉的职务,多是近前伺候。其中门道,细腻庞杂,细节上的活儿非得是手把手传授才行。” “所以重要的位子上,往往是由一位有资历的女官带着一到两个选出的小宫女,亲自教导。由于吃住一起,成了女官‘房里的姑娘’,那么自然而然,女官就成为了老师和母亲的角色。” “再说‘姑姑’这个称谓,可不是谁都能叫的。只有自己房里的姑娘才能称自己为姑姑。至于别个,只能叫官称,叫大人。” 我咬着嘴唇:“怪不得你们都称苏姑姑为苏内司或内司大人,原来如此啊。” 冬休扑哧一笑:“所以说啊,小大人能喊堂堂一品女官一声姑姑,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呢。” “唔……” 冬休接着道:“这往往啊,会在每一届刚采选的小宫女中选出一批好苗子,再由各位大人挑选。选出后,负责教养管束。待小宫女大些了,学成了,便择优录送至圣人,皇后,太后的殿中。” 我问道:“你如何能确定她就是元婆呢?” 她利索答道:“以前局中修宫籍的时候,奴婢看过几眼。就记下了内司大人的姑姑,也就是嘉寿殿的掌事大人,名讳中有一个元字。” 我点头:“喔~,原来如此。你可见过她?” 冬休答:“那得是七年前了,也是她离宫的前夕。那时奴婢刚进宫,怎敢抬眼瞧大人们。只不过偶然一次从侧面见过她的容貌,气质干练。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的右边眉头有一粒明显的痦子。” 痦子。 我将这个信息牢牢记住。 又问道:“是因为太后娘娘一心离宫修行,所以其宫殿一应侍奉之人,都解了职吗?” 冬休答:“并非如此。不再伺候这位主子了,分配到别处便是。由于掌事大人资历高,也就随之有了特权,便自请了致仕退休。主上恩佑,也就特例批准了。” “好,我明白了。” 咝……苏姑姑的姑姑,那这元婆就是自己人嘛! 下半晌,众人还在午觉,我和念奕安就捡着这份宁静,悄悄溜出府门来到了西市。 四通八达的巷子,都连通着这一方热闹之地。 西市的建筑是一座座的四方小楼,鳞次栉比。每一栋两到三层,栋与栋之间,于二楼有天桥相连。放眼望去,纵横交错。 一楼和二楼,全是店面,密密麻麻。店内店外,皆是客商,人头攒动。到处悬挂着的招牌幌子各有特色,引人注目。 以前来过西市,倒只在外围走走。如今深入进来,若逛迷宫。 念奕安数着楼牌号,确定了是哪一栋,带我登上二楼。踩着木制的桥板,咯噔咯噔。 东拐西绕,终于在一家叫做元荣商会的铺子前停下了。 许是寸土寸金,我们找到的铺子门脸儿极小。单扇的店门,门旁是个小窗。 我透过半透的帘子往里看,房内进深狭长。通道两侧是满满的货架,摆放着许多茶叶的样品。通到里头是一间方正小屋,坐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正在审着一本簿子。 她的眼睛应有些老花,左手持着一枚放大镜,右手拿着一杆子笔,不停的勾画着。 念奕安上前叩门,先轻叩一声,再稳稳三下,节奏不快不慢,声音不大不小。 随即从里头传来一声明朗:“来了,稍等。” 听脚步就知她身体不错。呼的一开门,这位老太太瞄了瞄我俩,然后把所有的目光都聚向了我。 眼仁半竖,瞳中带火。 我与她四目相对,先看了看她眉头。果如冬休所说,生了一粒痦子,是她了! 可是初次见面,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很是不解,眨着无辜的大眼。 她音声冷峻的问我:“苏晓是你何人?” 这冷不防的一问着实意外,也与想象中的谈话流程出入太大:“啊?苏…苏姑姑啊,我们是同乡。” 她冷笑:“姑姑,同乡?得,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讶异:“婆婆,您怎么知道的?” 她再度上下打量打量我,俄而拉下脸来:“是苏晓叫你来的?来干什么?走吧走吧,我不欢迎。” 元婆说话就要关门,我连忙解释道:“婆婆您听我说,今日里不是苏姑姑让我来寻您的,是我身旁这位友人带我来的。他是个生意人,初次来京,什么都不知道!何况,我之前也不认得您啊!今日里大家完全是误打误撞,可到底有缘者相聚,我也不曾料到,竟见到了未谋面的外婆!” 她的双颊抖动了两下:“外婆?” 我黏腻乖巧的说道:“您提起苏姑姑时候,一副怒斥晚辈的模样。又听闻姑姑的姑姑离了宫后在经商,如今看来您便是了。虽称姑姑,更是母亲。母亲的母亲,自然是外婆咯!” 岂料她登时红了眼圈,叹口气道:“你这一声外婆,倒叫我发现她还剩这么一丝好处!” 然后她好像涌起了极多回忆,一些话不说出口就不痛快似得,恨恨的说道:“谁曾想过苏晓那丫头竟是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也是我感情用事失了察,早该杖毙了她!” 我干笑着:“这……外婆您和姑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侧目道:“现如今你日日受她熏陶教养,只怕成了同一类人。算了算了,我并不想旧事重提,快走吧。” 我急忙抱住她的手臂,仰着小脸哼唧道:“外婆您仔细瞧瞧,我除了爱吃就是爱玩,还爱睡觉。除此之外,妆都懒得上,哪里有什么野心?十日里有七日都想出宫玩耍,以后可算有去处了,来这里还有外婆疼呢!” 她的愤懑卸掉了很多,神色嗔中带喜。 我就势推了推念奕安。 他被我们这一通操作整得无语极了。一时间专心看大戏,浑然忘我,一句话也不往里掺。 受了我的提示始才笑笑,抱拳一礼道:“元婆,我是经介绍而来的兰羌商人。此次特意登门,带来了一种新茶,不如先请一试,咱们再议?” 元婆看了看我们诚恳的眼神,终于点点头,小声一语:“进来吧。” 我跟在后头默默进去,就连脚步也收敛着不敢弄出动静,生怕哪里再惹毛了她,坏了念奕安的事。 外间里到处都是零碎的东西,我把呼吸也放轻,以免给震落下来。嗐,曾经的我是个到哪里都只管蹦蹦跳跳的人,是什么叫我学的谨慎了…… 进到内间,略宽敞了些,有几步挪动的地方。背面的墙角再延伸出去,有个后门,能通气进来。可环境到底局促,难免憋闷。 入了座,我离元婆很近,像个小孩依偎在她身边,观察着她的言行脸色。 念奕安客套寒暄之后,就一边讲述这茶的来历,一边着手烹茶。 此茶的制法与众不同,竟加了一些面粉与芝麻进去。眼看着新奇,鼻闻着醇香。 烹得了,一人一杯。 元婆在灯下摇着瓷杯,观其颜色。再用小匙上下翻搅,知其浓稠。最后放在唇边,小呷一口,似要将每滴都品一个细致入微。 她的下巴微微动着,把我们的心牵的扑扑跳。 念奕安瞧着她久未作声,有些惴惴不安。 但见元婆的嗓子滚了滚,将这茶咽进喉中,又斟酌起后味来。 她终于启口:“嗯,甚鲜。咸香新颖,不妨推广一试。” 耶!! 可我与念奕安还未来得及喜上眉梢,元婆又开口了:“不过,有个条件。你们若答应了,我才与你们谈下一步的合作。” 念奕安如履薄冰:“什么条件,您请讲。” 元婆意味悠长的看向我。 “将这小丫头留在我这里一日,明日傍晚酉时,我再送还。” 五十七 憎之始爱 念奕安闻听此言,当即拒绝:“女儿家家,岂能夜不归宿!” 说罢,便准备拉着我离开。 元婆冷笑道:“怎么?方才还称我外婆。被外婆留待一日,不过分吧?” 正不知如何化解之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谁啊?”元婆朗声问道。 可外头未答,只是又轻敲两下,表示人还在。 元婆脚步噔噔的去开门。不知这楼板是何材质所建,声音格外的脆生。 将那木门一拉,外头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儿,一身庄重贵气。 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心里喜也不是怕也不是——怎么是苏姑姑…… 然后门口处,又是一片火气嚣嚣。元婆和姑姑,二人就站在那里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剑拔弩张。 爱者,憎之始也。 爱之弥深,恨之弥切。 真不知这对“母女”经历过什么,一见面就好像互相戳到了对方软肋,大有“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意味。 元婆使劲儿一甩门,动作极大,然后瞟着眼,扭头就回。 那门荡了回去,直往姑姑身上撞,嘭的一声,姑姑用双手一挡,可算是抵住了…… 然后姑姑强压着气恼,转身把门关好,拉着脸往内间走来。“元姑姑,这么久才找到您,费了我好大气力。”苏姑姑尽可能平静的说到,但语气的强硬避无可避。 我和念奕安默默站着,被这场面整的无所适从。 元婆进来后绕过茶桌,坐的远远去了,仍旧暗瞥了一眼才说话:“寻我做什么,看见你我怕是连饭也吃不下!” 唔……这话。 只见姑姑的牙齿轻轻咬了一下,牵动了两腮,再一侧身进到里头内间来。 我的心咚咚直跳,完了完了,在这里碰见,岂不是要挨骂了。 姑姑进来便瞧见站在墙角,正小心翼翼的我。 她又目光扫了扫我身旁的念奕安,脸上一惊一嗔,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支支吾吾:“回…回姑姑,我陪念三公子来谈生意,就,没料想碰到了婆婆。” 考虑着姑姑的感受,我把外婆改成了婆婆。 姑姑脸上勉强带了笑容,口气客套了许多:“念三公子有礼了。” 念奕安恭敬还了礼:“苏内司大人安好。” 然后念奕安环视一圈说道:“倒是晚辈来的不是时候了。无意打扰了两位商讨家事,这便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访。” 说罢,他再与苏姑姑笑着点头,往门外退着步子。 我也脚下挪动,正打算跟着一块走了,离开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谁料姑姑一挑眉:“你去哪儿?给我站住!” 我闻言一激灵,立即站住了。 好似这样的氛围,一点儿明火就着。 姑姑对念奕安笑说:“三公子先回,我着时间送她回羌王府。” 念奕安看了看我,慢慢将目光挪开,只好先走了。 姑姑面朝元婆,在茶凳上入了座,直愣愣的瞧着她在书架前,不停打理着那些本子册子,完全对自己不予理会。 房间安静的吓人。 半晌了姑姑开口:“元姑姑,可否一谈?” 没人做声。 姑姑脸上也是快挂不住了,又直截了当的说:“我这次来是寻回我的东西,望您赠还。” 这句话依旧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我不忍让姑姑这么尴尬下去,便斟了一杯未凉的茶给姑姑端过去,搁在她手边,轻声道:“姑姑先用茶”。 可我这未经多想的举动,却正好撞上她的气头。 姑姑抬眼看我:“谁允你离府乱逛?谁允你与外男私会?” “我……,姑姑,我既在王府当差,与几位公子,定少不了有交际。友人之间,不就是一起共事,一起交流,如此才熟络的嘛。” 姑姑目光汹汹,我从未见过她有这么大的情绪过,然后将字眼儿从齿间挤出:“过来!” 我倒吸一口气,怯怯的往她身边走了一小步。好像不够,便又挪了半个脚掌那么远…… 姑姑登时一扯我的左臂,把我往下一扽,本就身形纤小的我又加心虚,自然脚下不稳,一个趔趄便趴在了她的左腿上! 然后腰部被其左手一揽,小腿再被其右腿一压,巴掌便往我屁股上招呼了…… 我真是又惊讶又意外,又害羞又委屈!身后的噼里啪啦如疾风骤雨,虽不算太疼,但此情此景,若对无知小儿的掴打,诛心之力更盛! 面朝地板,屁股撅高,如此这般对自尊心的碾压,不由得使我哇哇哭了起来。似乎只有这样幼稚的哭法,才配得上这样幼稚的打法。或许觉得把幼稚凑成了一套,大家面子上会好看一些;或许是因为催眠了自己,自己真的还小,这样挨打也没什么不妥的,好从心里上去接受…… 总之,我哇哇哭着。没有尖叫不是嚎哭,只是满满的委屈和一点伤心。 人一旦伤心,哭声便会奶声奶气,还有被自己呛到的哽咽。 可姑姑似乎还嫌不够,由打遍整个屁股转为只到一块肉上拍去! 这下是真的疼了,愈积累愈疼,我的全世界都是哭声和清脆的巴掌声,还有姑姑不时的训斥声:“叫你倔!不认错还犟嘴!” 我的意识好似变成了一汪潭水,水面被连绵不断的击打,漾起无边无际的水花。 或许是哭的惨了,或许是不耐吵闹,元婆终于看不下去。走过来将我抱起身,揽着我站远两步,拿袖子给我擦了一把泪。 我不敢看姑姑,只是目无定点,泪眼朦胧的收了哭声,转为啜泣。 元婆叹口气说:“你也用不着借由打孩子来跟我撒筏子。” 姑姑只道:“这孩子太气人,主意极大。咳,如今也知元姑姑您曾经教养我的难处了。” 元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从鼻中呼出一口气来:“你现在知道了?晚咯,没用处咯。”随即又斜着眼看了一眼姑姑,转而冷笑道:“算了!也素知你阳奉阴违的本事。这会子,想是又装腔作势,诓骗我这个老太婆呢!” 元婆轻轻推着我的后颈,把我带到她的书架前,继续奚落姑姑道:“还别说,今儿个我第一眼看见这孩子,举手投足间就有你的模样,你嫌她不就是嫌你自己个儿么!可是和她多说了几句话,我倒是觉得这孩子比你尚佳,有股子直爽劲儿。” 我怕再挨打,扯了扯元婆的衣角。 苏姑姑被她不停的数落驳斥的满面涨红。 这二人可真有意思,你们两个打仗为什么拿我当武器?受伤的为啥是我啊~ 想到这里,我刚刚收起的眼泪,又要落下。 元婆见势安慰我道:“啊哟啊哟,不哭不哭。咱们不说她了,婆婆等会带你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然后元婆看着姑姑正色说道:“好了,你不用再试图做任何努力来说服我。你想要的东西,我已赠给了别人。” 姑姑焦躁的站起身:“这物件岂能随意赠人?!母亲您真的不顾及一点情分了吗?” 在宫中说一不二的一品女官做久了,姑姑岂能不爱面子,如今抛下甚多,元婆依旧不买账。 元婆哈哈直乐:“母女情分?苏内司可莫再说胡话。今日里我只看着这小丫头的份上,才和你说上几句。不如这样,叫她陪我这个老太婆一天,好好跟我我说说话。没准我一高兴,能告诉你把东西赠给了谁。” 苏姑姑一脑门子的愁云难以舒展,听了这话一副死马权当活马医的神情,口气寥落:“那便叫她陪母亲一日吧。菟儿,你可愿意?” 我为了弥补一些本不该由我弥补的东西,便也利索点头:“听姑姑安排。” “好,你在这里听话。”然后苏姑姑对着元婆深揖一礼:“母亲,明日这个时候我来接菟儿。不在这里拘着惹您不快了,先行告退。” 随即姑姑带着门外的数位随从,悻悻离去了。 窗外开始擦黑了。 一楼的门面渐渐亮了,渐呈通明。而二楼则开始一间间的暗了下去,是收档的时候了。 元婆将手边的册子整理完毕,和蔼的对我说道:“好咯,忙完了,今个一天又快过去咯~” 岁数大的人,如此感慨仿佛成了常事。 我对接下来未知的“节目”充满了好奇,把刚才哭过的事也暂抛脑后,回归了活泼模样,由婆婆牵着手,一路雀跃。 此时的西市,是一片广袤灯海,车水马龙在其间畅游。 我们走进了一条满是桌椅的时鲜街。眼见一多半的位子,已有食客入座。各色各样的小吃飘香四溢,勾得我这个馋猫口水就要落下。 于是就每样买一点,一路从街头吃到了巷尾。吃得开心,心中快乐。 我突然想起了传言中的“鬼市”,便裹着满口的东西问道:“婆婆,人言说,这西市又名鬼市,是何道理啊?” 婆婆端着给我刚买的“蜜拥剑”(就是蜜糖腌蟹钳),在人潮之中大声说着:“不过是京外之人,口口相传,传的神乎其神罢了!夜晚子时以后的西市,就是所谓的鬼市。” “正儿八经的商户们打了烊,会出现一些走鬼在西市摆地摊。有贫民过来卖些柴火粗碳,有人收了估衣来卖。也有人在卖什么珍玩奇物,但是那些货总有赝品,真假参半,鱼目混珠的常有。还有些扒手盗来的东西,也会用这个路子销脏。不少来逛的人啊,都存了颗捡漏的心。” 我点点头,安然接受着婆婆的投食,嗷呜咬下她剥好的一大块蟹钳肉,鼓囊着小嘴不忘记说话:“啊~,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鬼市就是传说中的地下城呢!” 婆婆诡谲一笑:“地下城可不是鬼市,严格来讲,地下城是黑市。” 我眨眼道:“黑市,贩卖人口那种吗?” 婆婆答:“不止。还会住些流窜的匪徒,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不少的人呢,会选择地下城做库房,存储秘密。这地下城四通八达,究竟有多少条暗路,又通往哪里,没有人能够说得清……” 我樱口圆张:“哇~~,这么刺激的吗?婆婆可有去过?” 婆婆神秘的问我:“怕那种地方吗?” 我转了转眼睛,咬着下唇:“嗯…有人罩着就不怕。” 婆婆忍俊不禁:“好,待天黑透了,便带你去地下城逛逛!” 五十八 地下之城 月中登高滩,星汉交垂芒。 自南而北纵惯西市的咏安渠流水淙淙,引渠水在西市之东北角疏挖一“海池”,亦作为“放生池”。 放生池周边各种佛屋经楼,民风对宗教之信奉可见一斑。 太阳落下,这里变成了休闲之所。许多人吃罢晚饭,就沿着渠水两岸,散步消食,飨着初萌春意。 方才在人群中拥挤,热得浑身出了一层薄汗,现下跟着婆婆在岸边吹风,觉得舒服极了。 婆婆说不敢呆的久了,二月半里的风,还有些硬气。 于是又从石拱桥上折回,在高处瞧着那池柔韧的素水,入了夜来,海池一片只剩点点星光,人影已稀。 婆婆一指前头:“地下城的入口,便在海池那边。” 我张大了嘴:“哇~~,会有很多人知道吗?” 婆婆笑道:“自然不是了。知道其门路的十个人中,八个人便是婆婆这样的牙人。不乱传播,这也是牙行规矩。其余知情者,有贵价的的‘包打听’,某些蹊跷衙门的头子。总而言之,若非有圈内人引荐,生面孔的可进不去这地下城。” 我生出了疑问:“这地下之城,既在地下,应该本就缺光少亮。我们又趁着夜色过去,岂不是伸手不见五指,还怎么游玩呢?” 婆婆嘴角一弯:“谁说带你去地下城只为了玩耍?下头与上头一样,白日里才做生意,天黑一样要休息。婆婆要带你去办件事。” 我心中期待,一路跟着婆婆往前走。 到了放生池畔上,便是一圈模样差不多的楼阁,二层或者三层,檐角齐飞。 我们走到最里一栋经阁,门脸儿上并没有挂招牌,乍看像极了一家私宅。可往里瞧瞧,又觉得不是,因为有个大柜台正对着门口,还有个年青的小账房正在那里拨弄算盘珠儿。 刚跨进门槛儿,那小账房一抬头,喜庆一笑:“哟,元婆,您来了!快楼上请。” 元婆把手一摆,示意他只顾忙去,便牵着我的手上了楼梯。 二楼无人,简单塑了几个神像,两个功德箱,一间禅室,其余空间被木板隔开,不知用途。总之有些敷衍的意味,并不像是靠香火钱过营生的生意。 继续往上走,刚踩上几步楼梯,便听见三楼的吵闹。 等掀起楼梯尽头的油毡帘,亮光扑面而来。眼前是毫无坐相的男人们,油烟气臭不可闻,房内熏得是云雾缭绕,直叫我掏出帕子掩上口鼻。 这原来是一家私烟馆。 烟草在此时极其稀有,是从南洋海上,远道而来的极品,稀有中的稀有。 听闻京城中有能耐,有人脉开烟馆的不过三家,这便是其中之一了。 一眼扫过,只见各个烟客手里都拿着一节儿极细的竹筒子。约摸只有一指粗,两寸长。 从一头填上一撮烟草,待点燃了,再从另一头用嘴吸入。与后来的烟卷异曲同工。 我哼唧道:“婆婆,怎么来这儿,真污浊。” “忍一下忍一下。咳,这烟草也就一开始觉得呛鼻,待熟悉了,才知道是个好东西。婆婆可是抽过,很是舒坦。菟儿要不要试试?” “啊?” 我有些惊讶,原来元婆如此开明。 随即她一叹:“还是算了算了,你那假正经的姑姑若知道了,又得恼死我。” 咦惹,随时也要逮机会损一句姑姑,婆婆真是个幼稚鬼呢! 那些人正吞云吐雾,十足享受,顾不得瞧见旁人。我俩未入大厅,只在楼梯口一转,沿着走廊往内厢走去。 当我的眼睛从吞云兽们身上拔开之时,突然瞧见鹿呦鸣竟然在这儿。他穿着一身儿便装,与几个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角里满脸陶醉。 我顿时一喜。 嘿,小样儿,让我逮住你的把柄了…… 我快行两步,将身影匿去。 在走廊上拐来拐去,拐过了一个弯,又是条长走廊。 黄焦焦的墙皮,昏暗暗的油灯。我打起手影儿来,在墙上映出一只大兔子,慢慢张大了嘴,要吞掉婆婆的头。 “嘿~,呀!” 我比划着,往前一窜。 婆婆看在眼里,笑出了声。旋即比划出一只大老虎来,要和兔子对战。我俩就在廊上笑闹着,你追我赶。 走廊终于有了尽头,直通着个的露台。我正准备往露台上跳去,被婆婆揪住了后颈皮:“这边!” “啊呀啊呀,婆婆您在拎猫呢?” “嘘,别吵!” 婆婆一推墙面,动了,原来有个暗门。 进入门来,里头有座最古老的升降机。 四方的铁框架,三面的铁围栏。底座儿是与整个铁框架熔铸为一体的铁网,踩上去十足牢靠。 极粗的铁丝绳将这升降机悬挂在梁架上,四个角有四个大辘轳,是将人垂直运送的首要器械。 元婆拿了烛台上一盏灯,拉动了墙上垂下的一根麻绳。好似是扽了六次之多,才带我站上了升降机。 我扎好姿势使劲摇动着栏杆,看看质量如何。整座升降机便微微晃了起来,不算太稳。 婆婆轻拍我的手背:“别乱动!” 我撅起小嘴,心中嘀咕,真小气!铁打金铸的东西,要是能被我给晃坏了才稀罕呢! 铁链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升降机开始动了! 速度不快,一点点的告别地面,往下沉去,像是进入了矿井之中。 空间狭蹙,四周的墙体由木板变成了夯土。用指尖一戳,也没有沙土粒掉下去,十足坚实。 婆婆又来阻止:“竟这么多动,仔细擦伤了手指。” 哼,究竟是我多动,还是你婆婆妈妈…… 手中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着,升降机还在不断的往下,有点无底洞的意思了。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直听到铁锁的铮鸣声,伴着升降机的猛地震动,终于到底了。 有一个守门的男人迎过来,礼貌笑说:“元婆,怎么这么晚。” 元婆道:“轮你值夜啊!近来城里不安稳,可得劳你多费心。今晚就把升降机放在底下吧,若有人拉铃,你上去接。” 男子殷勤点点头:“好勒。” 我又开始雀跃:“婆婆好厉害,竟然能在地下城说上话!” 婆婆一笑:“看路,看路!” 前头的门槛一跨出去,我便惊呆了! 月亮! 穹顶之上竟然有一轮大月亮,若水做成的月亮,带着融融软波。 如此美轮美奂,令人神往。 我抬尽了头,身子转着圈儿,目不转睛的看,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只玉兔,无限的接近着广寒宫。 婆婆瞧见我的样子,大笑道:“傻孩子,把它当成月亮了吧!这头顶上啊,是海池。” “哦???” 婆婆手指着头顶讲解道:“海池的池底是一种透明的石头,所以说,能透来地表的光亮。白日里,如同太阳。黑夜里,就成了月亮。” 她又说:“地下城的日月足有七轮,当初的建造者,可谓是鬼斧神工。” 我连连赞叹:“海池池底难不成是水晶?怎么寻得这么多水晶的?” 婆婆说:“猜对了,确实是水晶。据说,这里本是一处硕大的白水晶矿。曾经有位大人物突发奇想,上下各挖一些空间出来,就逐渐形成了今日模样。” 我重重点点头,把这一眼万年的景儿记于心间。 再往前走,则发现地下城中的建筑,是第二个西市。 像被施了仙法般,就把地表的东西照搬下来,傲然耸立在我面前! 唯一外貌上与地表西市不同的,是每隔一段路,便有一段“通天石柱”,顶着上层,作为支撑。 还有,为了照明,路旁设有灯笼,婆婆说白日里一直亮着,到了晚上就灭掉六成,只为有需要的人照亮道路。 这地下,是没有风的。 也没有大树。 东张西望了好久,只有一些不喜光的植物,郁郁一角,或慵懒攀缘,或独自绽放,缺些生气。 别的都好,唯有地下城中的人令人畏惧。 迎面路过的行人中,有面带刺青的,鼻孔穿环的,缺手缺脚的,一脸凶煞的…… 还有当街玩死老鼠的小孩,以及衣着暴露的女人,正搔首弄姿,招揽顾客。 我有些抵触了:“婆婆,怎么这么多怪人!” 婆婆瞧了瞧我的表情,安慰我道:“没事的,他们并不敢轻易招惹旁人。都是些色厉内荏的草包,但凡能耐大点,也不能够住进这半拉墓地里来。” 我略微安了安心:“那您说的黑买卖,不是这帮人做的?” “当然不是。雇佣杀手,定向偷窃,人口买卖,等等。那些做黑生意的,都是白天从上头下来接单开工,一般不留宿地下城中。” 我忽闪着眼睛:“那这些黑生意,该不常有吧?这地下城的居民看起来也不多,何必建这么大房舍。”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个别衙门还会在这里置一栋产业,存放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不怕这些暴徒偷吗?” “存放的东西多是些大件儿的,经由别的入口搬下来,没那么容易被偷走。况且这底下的居民,多是外乡逃来京中的暴徒。住进来不容易,出去更难。何况他们也极少打算出去,都是准备死在这的。” 我接着问:“可是一路走来,并未见太多守卫呀,若真想出去,机会不是大把?” 婆婆笑答:“升降机每晚子半关闭,晨间卯时开起。值守的一队人,各个是高手。就算上得了升降机也不保险,方才烟馆里的那一堆烟鬼,有一半就是负责辖制地下城秩序的。” 我点头:“原来如此!” 此时已走出了一里多地,霉味儿越来越浓。空气的稀薄,使我不舒服起来。 婆婆瞧我有点打蔫儿,忙说道:“就快到了,很快就好。不过等会子,要听婆婆话。” 我说好。既然姑姑把我留在这,就表示她仍然是信任元婆的,所以应该对我不会产生什么危害。 转进一条胡同,又行数十步,在一处小院门前停住了。 婆婆拿钥匙开了锁,进去后,里面是个小民居,有左右中三间房子。 黑漆漆之下,婆婆一路摸着,又打开了屋门。 她不叫我点灯,火折子也不叫用。就这样,在黑暗里往里挪着。 耳听有金属叮当之声,好似一拧,跟着刺啦一声,又现出一个内间来。 我的天,我什么也看不见!这得是对场地多熟悉的人才能这么一气呵成啊! 她揽着我继续往里走,我害怕着,不肯挪步,又遭了被提后颈皮的待遇。 直到眼前现出一匣子的“小星星”来,我才从惊呼中安静下来。 无数的小圆豆豆,闪闪亮亮,有的还在轻微蠕动,烁出浅绿色的光芒! “哇~,这是萤火虫吗?” 婆婆答道:“不是,这是另一种虫卵。虽说看起来像极了萤火虫,但无非是它狡猾的保护色。待它们长大了,露出本来面目,就会用锋利的牙齿和三对利足,把人啃成白骨。” “啊……我惊恐的往后退了两步。” 婆婆继续说道:“这虫呢,尤爱食人舌头。所以叫做舙虫!” “画画的画吗?” “不是,三个舌头摞在一起的舙。” “唔。”我似懂非懂的,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哪个字。 婆婆又言:“来,把手递给我!” 我毛骨悚然:“做什么?不要不要。” 元婆一咂嘴斥我道:“不听话了?刚才答应我的这么快就忘了?” 说罢用力揪住我的手,强行拉了过去,吓唬我道:“不配合就把你留在这儿!” 我正颤颤巍巍说着不字,还没攥够力气逃跑,婆婆就已经借着虫身上那点荧光,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割破了我的手指!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我惨叫一声便呜咽起来,太疼太惊悚了! 婆婆挤着伤口,鲜血往下滴滴答答,洒在那些虫卵身上。霎时间,血液便被虫卵吸收进了体内! 方才浅绿色的荧光不见了,变成了一片血红。 我又惊呆了! 婆婆拿出帕子给我按住伤口,安慰我道:“好咯好咯,虽说疼了一下,可是未来十年,菟儿再遇到这些虫子,便不会被它们所伤了!” 我抽着鼻涕:“本来就没见过这种虫……,我躲着不就行了,何必遭这罪。” 婆婆将帕子在我手指上打了个结,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可知你苏姑姑在逼我交出什么?” 我讶异:“难不成姑姑要这虫子?” 元婆郑重道:“她要的不是这舙虫,而是一把‘钥匙’!” 她字正腔圆,嘴唇的开合夸张而深刻,重重冲击着我的耳膜。 “而现在,你的血,就是这把钥匙!” 五十九 以血为媒 舙虫,音同“话”。 存活在日光稀缺的地方,比方墓穴,地宫、枯井、山洞。 它以红色血液的活物为食。 在食物匮乏的时候,成千上万只便抱在一起沉睡,若一堵墙般坚固。而此时千万不要以为它们真的是休眠状态,但凡感知到活物的温度,便会在第一时间醒来,若沙堆倾倒般涌向那活物,直到将其啃噬干净。最后在白骨上,还留有斑斑牙印。 而在饱腹之后,舙虫便活泼起来。四处挖洞,祸患无穷。 元婆说,当初这地下之城的挖掘,就是这虫子的汗马功劳。 因而其数量一旦过于庞大,就该被大肆消杀一次。 然而成虫因其外壳的坚硬,又跑的极快,以致火烧水淹,刀砍斧劈,成效皆差。 婆婆口气郑重:“最后发现,水银能治它。水银是多好的东西啊,炼丹常备之物,可这虫不一样,沾在身上就死。” 听到这我捂嘴笑道:“那是一般人接触不到水银,都以为是好物。人若使用不当,也是沾身就死的。” “小丫头,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嗯,说来话长,但婆婆您得记得,一定要离水银远些。” 说到水银。 那么六尺巷三角房内藏着的二十车水银是用来大批消杀舙虫的? …… 我的神思被婆婆拉回,听她往下讲述着。 “为了利用好这舙虫,其数量便一定要严格的控制。” “所幸的是,其虫卵必须人血的濡沐,才能够得以孵化。” “而且一生只产一次卵。没来得及将虫卵收集起来的,都枯死了。就算得以收集,在给它们找到血主前,续命的养护也是极其复杂。” “所以,能够成功孵化的,仅是少部分。而饮了鲜血的,便认此血为主人。且一辈子都认得出主人的味道。” “因此里,虫活一世,十年之整,若遇主人,必不能伤。” 元婆拿着我的手指呼呼着:“现在给你讲清楚了道理,应该不怨婆婆了吧?” 我嘟了嘟嘴:“可是,只有那一木匣子虫卵,就算它们长大不伤我,也有可能遇见其他族群的成虫呀?” 婆婆一笑:“这世间的舙虫卵,只剩那么些了。现在又处在虫子们换代的时候,一切皆是缘分啊。今日喝了菟儿的血,再过一个月便孵化了。别看现在豌豆大小,等逐渐长成了,可像枚小元宝。” 听闻这体型,我只觉瘆得慌,随即问道:那这一匣子长成了,会有多少?” 婆婆一指房间:“喏,咱们这屋子,从房梁道地面,若它们全抱在一起,该有一丈之厚。” 我惊讶着:“那……婆婆打算用它们做什么?” “把它们安置某处,看护一样秘密。就像是一道活着的‘大石门’,防偷防盗。又到十年之期,旧虫将死,这些小东西们,就快要派上用场咯!所以婆婆说,你的血便是钥匙!” 我语气甜甜:“那——,是什么秘密呀?” 可她却将被窝抻了抻,往下一钻:“好啦,睡前故事到此结束,睡觉咯~~” 我不依,摇晃着她:“说嘛说嘛,菟儿还想听。” 可是呼噜声却响起了,竟然这么快就打起了酣…… 我有些生气了,小声嘟囔道:“哼!明明就是在想办法约束苏姑姑。为了给她使绊子,倒又把我拉下了水!” 装睡的人醒来了,把我按进被窝,半哄半斥道:“不许多想!这事情对于你或者她,都没有害处。快睡!” 床前的油灯被吹灭了。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方觉得睡房里的月色渐明。 我再三确认,我是回到了地面上的婆婆家里,而不是还在地下城中。肯定了一切是安全的,才慢慢放松下来,呼吸逐渐变的悠长,眼皮渐沉。 回想这一日,十二个时辰,从做噩梦到被割手指,连着哭了三回,我突然发觉自己性格上的变化。 这是怎么了?缘何爱哭了…… 想着想着,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意识如打破了壳的鸡蛋,滩了一床,淌进梦里。 转天起来,梳妆台前,婆婆亲自为我梳着头发。 她一边轻理着发丝,一边碎碎念说道:“小宫女和小女官,各个都是螺髻,不是单螺便是双螺。知你最近在外头任差想换个式样,可还是梳一个适合你年纪身份的垂鬟分肖髻方好。若是平常人家未出阁的小女,现在还得梳个双丫呢。” “好的哦,婆婆。” “以后你苏姑姑若说一句,你可不能还她两句。昨天打你,你可不屈得慌,略施薄惩罢了。婆婆年轻时候,也是气盛,处死过几个顶撞犯上的小丫头,如今年纪大了,想来只觉罪过。” “好的哦,婆婆。” 应付长辈们的“苦口婆心”,只管答应着,已经习惯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不过说到这里,我终于确定婆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明明还很在意姑姑,但当面说出的话,则没有一句中听。 对着铜镜瞧着婆婆的细致手法,所谓垂鬟分肖髻便是将总汇在头顶的发一分为二,左右各结一个圆环。挽出一种轻柔娇小之感,瞧上去稚气未脱。 官不至四品,便没有资格使用假髻。因此里,发式若仅靠自己的那点发量,十足受限。若不是刨花水定型的功劳,只怕再简单的花样也捏不出,只能软趴趴的耷拉在头顶上。 婆婆从妆奁匣最里头取出一枚锦盒,拿出一支引人注目的桃红碧玺葡萄发钗来,与我妆点妥当。 “初次见菟儿,这是婆婆的一点心意。” 我高兴起来:“哇,真漂亮。” 在见到这枚钗以前,我从不觉得花草造型的头饰有多好看。 而现在只肖一眼,便喜欢上了。 几片绿翡叶子陪衬着一小串浅桃红葡萄,配色不流于俗,极其雅致。妆在发上,葡萄轻摇,美好灵动。眼睛一瞧,还如吃到了葡萄的酸甜~ 我用舌尖轻抵着牙齿,左右端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副自赏模样。 只是此时难以料到,几个月后,竟因这枚发钗,衍生了一场风波。 婆婆揽着我的肩膀,把头凑过来,慈笑着说:“菟儿的眼睛怎么天生有些神伤之色,可怜见的。再加上这小口一点红,配搭起来,瞧着便觉不愿伤害。可这太过瘦小可不是个事,得抓紧长些个子。” 我笑答:“我从小都不高,也习惯了。婆婆觉得叫人不忍伤害是因为瞧的人好,若那人心肠歹毒,只会觉得更容易下手罢了。” “喔?倒是挺有见地。” 我转眸:“婆婆,您平时就一个人吗?可会孤单?” 婆婆笑容未减,只不过眼中闪过一丝寂寥:“在宫中当差了大半辈子,以前就没想过一朝还能出宫生活。近来倒是想着,再做几年生意,待老的走不动了,不如还去找老主子,一起吃斋念佛罢了。” “您是说,太后娘娘?” 婆婆点头:“是啊。老主子如今晨钟暮鼓,心也安宁。” “那婆婆跟菟儿的想法,倒是一致啊!” 婆婆点了点我的额头玩笑道:“傻孩子,以后你要做小尼姑,婆婆就留间禅房给你。” 镜中的我们,欢乐的笑成一团。 这一天里婆婆的生意格外好,不停的有客户前来谈事,而我则在店铺门外招猫逗狗了一天。 当苏姑姑的身影被夕阳拉的极长,走到我的身边之时,我正手握一小把鹅卵石,蹲在栏杆前,一颗一颗的往楼下瓷器摊子的花瓶里丢。 得空练练准头,是加强注意力的好方法。 隐隐中感觉有个人越来越近,我这才斜眼一瞄,看见来人是谁,便下意识的一哆嗦,直接从蹲姿便成了跪姿。(哎呀我这个怂比样子……因为跪的多了便把跪地不当一回事了吗?快醒醒) “姑姑安好。” 我小心翼翼的问安,没有抬头。 闻得姑姑一笑:“今日里倒这么大礼了!往人家花瓶里丢石子好玩吗?若你喜欢这样子嬉戏,姑姑等下带你去买一套顽具飞镖。” 嗯?一波娇宠突如其来。 我抬了一半的眸子又马上收了回来,小声道:“谢谢姑姑。” 挨了几巴掌罢了,倒也不至于记仇,只是脑中那条和姑姑相连的感情线被折腾的有点累,也有点尴尬,所以想暂时歇一歇。 姑姑领着我去向元婆道别。 这一对母女今日再见到的时候,便不似昨日那般刀光剑影了,都平和了不少。 婆婆将我往她身边一推:“喏,孩子原样奉还。你想知道的那把钥匙,便叫菟儿告诉你吧!” 姑姑眼中绽放着星芒,福身一礼:“女儿谢谢母亲体恤。” 婆婆一挥手:“起吧起吧!先别着急谢,快回去吧!” 转而又看向了我:“菟儿得空常来看看婆婆啊!” 现在的我不喜带上离别之色,只可爱一笑:“那是自然,还要来讨零花钱呢!” 六十章 小鬼现形 半人高的飞镖靶子,被两个丫鬟哼哧哼哧的抬进了我的房里。叮当当,钉了了墙上,好方便我随时玩耍。 靶子是由盘绕的麻绳结在圆形木板之上,再涂以颜料,很是多彩可爱。还有数十支尾羽缤纷的飞镖针,皆是方才精心选的,被整齐的码放在雕花的木匣中。像是卖花女身上的花篓,总想多看两眼。 姑姑再三叮嘱要注意安全,坚持叫器顽店的掌柜换上最不锋利的镖针。 除了买下这套飞镖以外,姑姑带着我将西市差不多逛了个三成。 我就乖乖的跟在她旁边,见我今日文静不主动讨要,姑姑就把一应好看有趣的小物什儿倾囊而入,什么假面木偶小风筝,空竹陀螺布老虎,胭脂水粉花裙子……足足装了一马车! 大人们说抱歉的方式是这么凶猛直接的吗? (画外音:菟子的小伙伴说,如果是这样请每个月打她一回,她愿意成为姑姑的出气包!汗颜!!开玩笑开玩笑!) 买妥帖了,在送我回来的马车上,姑姑抚着我的小手,问我怎么伤的手指。 于是我就将昨日所见,来龙去脉,以及何谓“钥匙”,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姑姑。 姑姑的脸上晴一阵阴一阵,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就此事上,便没再说什么了。我想知道的后半部分,也卡在了这里,暂时按下了。 到了王府门口,先传小厮丫鬟们来搬东西。姑姑抚了一把我发上的小葡萄,柔和的说道:“葡萄谐音可是‘不淘’,元婆婆的心思,菟儿需得领会啊。已故皇后的陵寝就要修好了,定于三月十五日下葬,也就是下个月了。完了此事,即刻接你回宫。” 我眼神羸弱的点点头。然后抱着刚买的大布老虎与姑姑道别,转身之际,我好像突然理解了姑姑为何那样子揍我的举动。 正如我昨日的梦境一般,会不会在彼此的意识里,我的年龄有两个? 一个是身体年龄——十四岁。 而另一个年龄,则永远停留在她离开凉苏县的那一年——两岁。 在她的千沟万壑的心间,还存着另一个我,乳臭未干的我。所以,对心中的小孩打打屁股,或许也没什么。 当然,这种推测也可能只是我的自我安慰。 最近老是觉得心脏不大舒服,不时会心跳加速。还有气短微弱,隐隐作痛,好像就连呼吸都要加把劲儿。 夜半眠时,上牙咯下牙,咯的厉害,时常痛醒。醒来后,直隔着脸蛋儿揉牙齿,再伴着头昏目眩,还有着不太平静的肠胃。 难受难受。 我坐起身来,心口又是噼啪两声,若打了两个闪电,带着一丝嗡鸣。心头跟着微微一麻,再之后,凝滞的血液才开始往全身流动。 老天爷该是跟我一样,也是心脏不适了,甩出一道闪电来。明明在天际,又一下子划落在我的窗前。 滚滚雷声是他加速的心跳,只是这“病症尚浅”,比不得夏日的轰雷掣电。 想起鹿呦鸣说过的——每逢雷雨日,就会有小鬼出没。 那么,春雷算吗? 我唤醒了冬休:“快,叫人去盯着前院儿。雷电来了,鬼要出来了!” 冬休揉着眼睛:“小大人快安心睡吧,昨日下午你没回来的时候就安排妥了。鹿常侍得了钦天监的消息,说是今夜有雷雨。” 这哪里还有睡意,我站在露台上往前院儿的方向看去,此时一切还很平静。 又闻头顶一记闷雷,雨点儿便开始落了。 好奇心驱使,就非得撑了伞去看一眼。再说了,心里对这鬼算不上怕,大有可能是冒牌货!就算是真鬼,只捡雷雨天出来,那也是个傻鬼,聪明不到哪儿去。 冬休无奈,只得跟了来。可到了正院儿前说啥不敢进了,我只得将她生拉硬拽。 离的近了,瞧见安排好的人手全部隐在廊下,花坛,石雕之后。我便也择一位置蹲了下来,隐蔽好后,才悄悄露出眼睛,观望等待着。 渐密的雨滴使得油纸伞愈发沉了,水流从伞檐儿沥下,不留神就会打在裙上。 我身后的冬休不爱凑这热闹,完全将自己扣在了伞中,恨不得做一顶蘑菇。 俄顷,一道闪电宛若蛟龙突然袭来,击在了西边院墙,夹墙根的那颗大枣树之上。 只见一股紫色的电光闪着霹雳,绕着枣树盘旋而下。 导电体是什么? 想来是树上缠着的那根铜丝。曾经无意发现之时,还不解其用,此刻方才明了。 片刻后,叫人血脉贲张的一幕出现了。 直见从枣树下的墙缝里,吱吱扭扭出来一个侏儒大小的鬼影。 这是…… 在场之人无不倒噎着气,我的心脏也开始咚咚锵锵。 我半眯眼睛,蜷缩着身子,只敢透过指缝往鬼影瞧去。 可是,那“鬼”却步伐缓慢,还有点憨态可掬,没有一点想象中的恐怖模样。 借着雷闪之光,鬼影一身儿的土褐色,与传闻中更夫老冯的衣着相同。 隔着雨帘,那面貌看不清楚,但那头颅仿似一颗长歪的土豆,坑坑洼洼,毫不平整。 明明是一件破烂的外衫,穿在那侏儒身上就成了长袍子,双腿比常人短了一大半。 而脚下又若踩了风火轮,不需抬脚行步。直挺挺站着就可以往前移动。 移动的范围并不大,就在院子西侧那块空地上左右辗转,来来回回统共也就三五米的地方。 这家伙,怎么像是个机器人呢? 我想起我的小米平衡车来,这模样步态,完全就像是踩在平衡车上呀。 弓弩手射出一记冷箭,乓啷一声,正中它的右肩。 那家伙毫无反应,仍旧仓仓啷啷满地扭着。 果然不像个活物。 我知会不远处的鹿呦鸣:“带网了吗?快网住它!” 鹿呦鸣就以蹲着出溜了过来:“你觉得行?能网的住?万一激怒了它!” 我一咧嘴角:“要吃你早就吃了!快下令吧。” 跟着一声令下,数个侍卫将雨伞一扔,抻出一张大网来。 他们单手扯网,脚下如飞,利索的往前一扑,巧妙的将网一拢,那侏儒即时便被困在原地,只能发出“嗡嗡”的声响了。 侍卫们转着圈,再将大网牢牢的捆在它的身上。 “火把!快点火把!” 其余侍卫闻言,速将火把点燃,而后一拥而上,举到了侏儒身旁。 到了揭晓庐山真面目的时候! 我也凑了过去,瞪大了眼睛观瞧。 待看分明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笑! 啊这,哈哈哈哈哈哈哈…… —————— 原来,竟是个木头做的傀儡人偶! 用颜料画上口眼鼻唇,再裹身衣裳,脚底下连着个做工复杂的双层架子,架子下装着几枚木轮。 所有人都吁出一口气。 但很快的,所有人都开始不解——就一个木偶,它是如何走动的?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机关术啊?”众人议论道。 我也觉得惊叹。这个时代,竟然有引闪电为动能的机械?制作它的人,该是怎样的能工巧匠! 待雨过天晴,白日里再来瞧时候,将作府的匠人们正在热火朝天的讨论研究。 我也对这个造型丑陋的木偶仔细翻看了一番。 木偶两只脚下的板材之下,一左一右竖向固定着两大块金属片。金属片的下半部分插进了板材夹层中的绿矾液中,通过数条金属线相连。 叫人确认了,那两片金属与我想的一致,着实为一块铜片,一块锌片! 我大概明白其中原理,这傀儡的底座是个最古老的「铜锌电池」! 年深日久,这电池里微小的电量该早已消耗殆尽。可偏偏每逢雷雨天,院墙头的那棵大枣树总是能引下闪电,因此给这电池充入了少量的电力。 有了电,就发动了构造里的“电机”,连动了“齿轮”等一套装置。所以,这个机械就能在地上骨碌骨碌的转悠会儿。 我这枚理工科渣渣,只能将这用电的原理与匠人们讲到这里了,叹气。 他们听的半懂不懂,又是第一次听说“电池”这个概念,满是崇拜的叹道:“制作它的人,真是鬼斧神工,鲁班在世啊!!” 念奕安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我演说,眼中有光,脸上带笑:“小大人怎么懂这些的?” 我只能信口胡诌:“嗯~,以前偶然看了本怪书残本,里头有一段提过这个。后来再找此书,却不小心弄丢了,好生遗憾。” 可我也是有不解的,挠挠头问道:“这傀儡是如何能安然藏在墙缝里的?修缮王府也没有被发现吗?这一整年下来,刮风落雨的,也早该怄烂了。” 一匠人抬手指到:“姑娘去墙缝处看看就明白了。这大枣树以里的缝里,安了道细窄的金属门,里头竟然有一块封闭空间给这木偶藏身用。平日里被藤蔓遮着,何曾注意。” “再说了,修缮也多是补些瓦片,描漆画金。房梁墙体这些主要结构是没有动的,因此里不曾发现,也是有的。” —————— 我的心中到底还是埋进了一份疑虑和畏惧。 这样近现代的工业技术,何以在此时出现?究竟是哪位奇人在这前右相府中,布下了如此多的“奇门机关”? 我告诉鹿呦鸣,还是早一点把这背后的匠人揪出来为好。 他昨日里能制造出“行走的傀儡”,恶作剧般无伤大雅。到了明日,也许就会奇技害人了。 加上近来所出现的许多讯息,炉甘石,二十车水银,舙虫……它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 我眉眼颦蹙,未解开的疑问,还隐在一团迷雾里。 六十一 蝶舞蜂忙 小园东,花共柳。红紫又一齐开了。引将蜂蝶燕和莺,成阵价、忙忙走。 春天一层层的将自己描红画翠,就是给姑娘们绣扇扑蝶用的。 主角儿是我,春是画布。 “扑到了何如?” 我摇头:“趣味全在扑不着上。” “原本要帮你捉呢?看来就不必忙活了。” 正与一只蓝羽蝶玩着捉迷藏的我“败下阵来”,它晓梦的翅膀越过绿枝,翩跹去了,而倩影尤在。 我忙着玩耍——又成为了他眼中的风景。 闻他又言:“倒是第一次见在花丛中取闹,却不曾摘花的姑娘。” 我对他无拘束的笑着:“有道是今生向善容貌美,前世佛前供花人。供花尚且如是,想必护花更甚。所以说,我的来世,该会比今世漂亮~” 他亦笑的自若:“这样的说辞,该是看了什么经书吧?你哪里会想这么多,也不是刻意求得什么漂亮,只是真正爱花,才不摘花。” 我瞬时有些感动。 “还有呢,若把花摘了,蜜蜂们上哪儿采蜜去?你这个馋猫儿可就没蜜糖浇吃了。” 听罢,我咯咯直笑,闹腾起来,用小石子丢他。 他正斜靠着一块小石山。 待闹的累了,我也凑到石头上坐下。 皮儿太薄,阳光一晒便会双颊通红,还有灼痛之感。现下用扇子扇起凉风,凉丝丝的好不惬意。 念奕安温柔的眼神笼罩而来,突然说道:“咦,小兔子。” 我一惊,抬起眼眸:“你知道了?” 这下轮到他不解了:“知道什么?我是说你头上的那枚发簪,竟是枚小兔子,原来还有长成这样的大珍珠呀,难得一见。” 喔~,说的是我的小兔簪啊…… 还是那日玄武门外看“鞭刑大戏”之前,苏姑姑为我梳头之时赠与我的。 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上,偏偏长了两个兔耳型凸起。再用两粒极小的红宝石嵌在上面作为眼睛,真是小菟之化身,叫我喜爱之极,便也日日戴着。 我咳咳一声,咬着嘴唇道:“还以为,你知道了我究竟是谁呢。”然后,我扯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中,慢慢的写下了我的名字。 他细细体会着一笔一划,随即笑了:“噢,原来你就是是李灈的小通缉犯。” 我有些愠恼:“你……” 也突然有一丝后悔,若他知道皇后之死出于我手,会不会……我不敢往下想了。 可他又马上说出一段让我安然的话:“其实数年前我就猜到,圣人有心除这李灈。所以皇后之薨,也是必然。你这马前小卒,既然能被安排出来避风头,要保护你的人定不会少,放心吧。” 然后他的脸颊一红,慢吞吞的说道:“谢谢你的信任,你既信我,我定不辜负。” 我拄着小脸,抿着嘴,笑看着他。 此时冬休飞跑过来:“三公子,小大人,王爷正到处找你们两个呢。百越王家的小县主来了,不知为了何事一直哭哭啼啼。偏偏二少夫人又出门去了,也没个女眷能安慰一句,快去前厅看看吧。” 百越王的小县主,那不就是周贵妃的妹妹嘛。 入了前厅门来,看见那娇滴滴的小县主十二岁左右的模样,梳着丱发——两个小髻配着两个垂寰,发丝细软没个魂儿。 脸上泪水未干,仍在抽噎。 王爷焦急的开口道:“玉舍人,安儿,正要与你们商讨此事,可又人人不在。百越王未奏禀圣上,就领了驻扎在城外的兵,前往离山大营找李灈讨要说法去了!” 我一惊,“还是为了前度刺客之事?” 王爷拍案说道:“咳!又生了另外一事,现如今赶在一起,才惹的百越王大动干戈!” 王爷转而看向小县主:“姑娘,事件起因你说只能告诉府中女眷,可能说了?” 我赶紧递了帕子给小县主:“可莫要哭了,再哭就没你的贵妃姐姐漂亮啦!往日在宫里,周贵妃有什么心事,就只和我说。所以现在,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也可以说给女官小姐姐吗?” 小县主本就着急,也就趁势落篷,附耳于我小声说道:“昨日下半天,我与两个丫鬟悄悄出门逛逛。不曾想遇到一个浑身酒气的登徒子,约摸十七八岁,说要即刻带我走。我不肯,便…便掀,掀我裙子,拧我脸蛋,吵嚷着自己是北境王手下归德郎将之子,谁敢不从他。”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跑脱的?” 讲到这里,小县主始才敢大声,当众说道:“有个丫鬟捡起一块石头,猛然楔在他的鼻子上,他一吃痛才丢了手,我们三个疯也似的跑,他还在后头喊人要追,便只能躲进一人家的牛棚里藏了许久。那个满地的牛粪,今日我还觉得臭。” “想了一夜,没忍住委屈,就把前前后后跟阿耶说了。阿耶一听便暴跳如雷,前几日本就因为北境王生了一场大气,于是抄起兵器便出了门!都怪我一时欠了考虑。” “阿耶一直脾气暴躁,我不想让他与人闹架!” “可,我跟在后头又追不上,更拦不住。今日里哥哥又刚好不在,跟着皇上去了茉城别苑。府里的掌事和舍人还在宫中没回来……” “初来此地,没有亲友,想找人求助就首先想到了念阿叔这里。阿叔您就帮帮阿耶吧。” 王爷听罢点点头,安慰县主别慌,传近卫过来问道:“今日里,北境王可在离山?” 近卫答:“禀王爷,北境王跟着皇上一并往茉城去了。” “他带了多少人随行?” “约摸三百。” 王爷扶髯:“只三百……传令下去,集合府兵五十。安儿,你与我便服轻械,去一趟离山。” 念奕安即刻严肃答是。 随后王爷交待与我:“玉舍人,本王去维稳一下局面。这小县主,就劳你看顾了。” 我正色答道:“王爷只管放心前去。” 父子二人与我交换了眼神,便巍然转身出门了。一边大步流星,一边与参军商讨着进一步的接应计划,策略布置。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吁出一口气来,为何时日总是不太平。 想着此时的离山大营,两波势力定是僵持不下。北境王一方骄纵跋扈,百越王一方暴躁如雷,正如同天雷勾了地火,非整出大动静来。 无论如何,只愿该平安的人,平安就好。 一整天下来,我尚且是惴惴不安,更不用提小县主,完全是食不甘味,如坐针毡。 从上午等到午膳,从下午等到日落,直到酉时末,才遥闻大门处响起错落不断的马蹄声。 他们回来了! 小县主撒开步子就往外迎,焦急万分的心情一刻也不能多等。 念家父子一身的汗湿,洇透了后背。 衣裳上的污渍和血迹隐约可见,叫人看了十足担心。 “王爷,公子,如何了?怎么瞧起来有些不妙?” 二人累极了,气喘嘘嘘,摆了摆手,“先喝口水!” 接过丫鬟们递来的茶水,一通豪饮鲸吞,连用数杯才止,敞坐在椅上倒腾着气儿。 待气儿平了,王爷开口对小县主说道:“你父亲无碍。今日双方虽说动了手,也有些死伤,但好在南衙禁卫和我等到的及时,制止住了。圣人得了飞马传书,也就半路折回,亲审了此事。” 我和小县主异口同声:“审理结果如何?” “圣人直接在离山大营升帐鞫谳,涉事的归德郎将被贬为了飞骑蔚,判了其子一百军棍,流于登州苦役三载。” “至于那前度刺客之事,没了线索,尸身也无人来认,只能继续盘查。” “而两位王爷未经允准,私动兵戎,也是一样罪过。削这二番养兵饷银三成以为惩戒。” 咝,看来皇上削弱番地的意图已经初露端倪了。 小县主听罢,用手疏着自己胸口,自我缓安慰道:“阿耶身体无恙便好。” 念王爷又说:“那驻扎在离山大营中的将士三万有余,你阿耶今日虽带了五千人马,可到底悬殊。今日本王和安儿,也算是拉了一场偏架,制住了几个架秧子起哄之人。要不然待火烧的更旺,后果可不堪设想。” 小县主即刻起身为王爷行了个肃拜大礼,王爷连忙将她扶起。 我问到:“王爷,今日死伤多少?” “一开始以弓弩叫门,死了些看守。而后营门开了,又来了数十回合的单挑比试,打死方休。兵分两路,去攻后门的,有一小波的持械乱斗。这双方总共加起来,得有近千。” “那也不少了!” 我再度看向念奕安,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 他会意,用一个稳稳的微笑表示他没事。 王爷看向小县主:“孩子,你阿耶这时间也该回府了,不如送你回去?” 她小鸡啄米似得点了点头。 于是,披着满天星斗,我和念奕安一同送她回在南城越王府。 叩响大门,来应门的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门房,门口的守卫也无一人。 往里瞧瞧,漆黑一片,鸦雀无声。 小县主察觉出了异样,着急起来:“这……人呢?阿耶和哥哥呢?” 那门房一脸难色:“二小姐您总算回来了!王爷和公子今日出了门就没了信儿。方才又闯进来了一批禁军,把所有的丫鬟家丁,赶羊一样赶走了!” 六十二 耍混放刁 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打听,方得知那百越王在皇上亲审之后,诸方散去之时,又于心不足,调转马头再度闯入离山大营。 直接策马进了大帐,一枪挑了那涉事的归德郎将。 枪头贯胸而入,立毙其于马下。 百越王犹恨恨的说道:“此人教出的儿郎既为登徒浪子,他也定是宵小之辈,留他狗命作甚!胆敢损我百越府清誉,一枪了结于你,已是本王宽宥了!” 百越王之子追来之时已晚,人已被杀,只得保护其父飞骑突围。 出了离山大营,父子二人自知闯下祸端,于是追上皇上的车辇,主动请罪去了。 对于此等抗旨行为,皇上自是大发雷霆。震怒之下,当即下令将这父子二人由南衙禁军押解至大理寺看押。 二人当时未多做辩驳,一副任凭带走的模样。且喝令手下,带自己的人退回京外营中,不得生事。 至于稍后作何处置,便只等圣裁了。 ———————— 闻听此讯,小县主又开始啼哭。 哭啊哭,哭的浑身直哆嗦,断断续续的说着:“都怪我不好,阿耶本不打算带我来京的,都是我非要跟来,呜呜呜呜呜……” 我和冬休拄着脸,已经被她折腾倦了。 她又不肯去二少夫人房里,非跟着我回到水精域。这大半夜的,刚哄住,一会儿又不行了。反复几次,把该劝的话都说尽了,实在是没话可说,只能等她自己哭累了作罢。 本以为不再搭腔,她也就无趣睡了。可谁知没人理她,反而来了劲,由低泣转为了哭嚎,还一嗓子低一嗓子高! 果然是一家人啊,有点周贵妃的意思了。 任性是吧?我这个暴脾气!在我面前玩我剩下的是不是?我唰的翻身下床,拽着她的手臂就把她往露台上推。 “哭去吧哭去吧,在外头尽情的哭!” 我吧嗒锁上门。就让她在外面好好凉快凉快,清醒清醒。 “自己琢磨一下,是哭有用?还是动脑解决问题有用!”训斥完了这一句,熄灯躺下,万事大吉。通过落地窗,见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望天儿。 咋不哭了呢? 呵,遇事只会哭的人闹起人来也不厉害。我一翻身,找到熟悉的趴睡姿势。耳根一清净,瞌睡就来了。 快睡着的时候依稀听见冬休悄悄开了露台门,把她带到了外间床上,轻言劝慰了几句后,便都不再做声了。 转天起的晚些,小县主已顶着哭肿的灯泡儿眼,不由得被我嘲笑了一阵儿。 这时候鹿呦鸣来了,一脸怪笑的对我说:“玉舍人,院门外有人找你。” 哦?难道念奕安来寻我,不小心和鹿呦鸣碰了个正着,那这碎嘴子可有的发挥了。 我踟蹰着下了楼,来到院外,当看到那个人不是念奕安而是李成蕴的时候,我的脸瞬时掉了下来。 他先开口,表面扮做礼貌友好,仁儿里全是蔫坏:“有一阵子没见到玉菟妹妹了,最近可安好?” 我皮笑肉不笑:“当差而已。李公子是来府里拜会王爷吧,可是寻错了前厅?” 他一拉长腔:“不——是。” 然后变戏法似得拿出一个银蓝釉的小盒子来,在手中上下抛着:“你瞧,这是什么?” 打眼过去,盒子后面是他依旧俊俏的脸庞,只是如今看来,只觉过目则忘。 若说这盒子,我也认识。 他的招牌笑容又来了:“是你留在绣楼上的东西。后来丫鬟归置房间找到的,说是一盒芦荟膏。我想了想,应是上回为了给我治伤疤,特意制的。” 我挑了挑眉,一副那又如何的神情。 李成蕴接着嘿嘿笑道:“都赖我,没能叫你送出手。” 然后他打开盒子,话音一转:“不过,我一直用着呢!平时里耍弄刀枪棍棒,难免受些小伤。别说,还真的顶用!” 我觉得没必要和他闲扯,就四下里望望,但一时找不到离开的由头,只无奈应付一句:“许久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李公子快回吧,万一再被谁看见了你我说话,再陷害你一回可就不妥了。” 李成蕴一咂舌:“玉菟妹妹可别介怀了,上回都是哥哥我不对,不该误会你。现如今已知晓是水司斯撒了谎,所以,有些不愉快就当它没发生过可好?” 提起水司斯,我心中就燃起一团被欺骗被设计的火苗! 那晚龙武卫在马球亭子捉到她和李成蕴,被皇上处置了之后,我还去找过她两回。虽没见到人,我竟然还是一片好心,以为能问出些什么,好替他们求情…… 如今回想,当真搞笑。 见这李成蕴磨着不肯走,我出言讽刺道落:“怎么,如今是水姑娘不水灵了,还是李公子玩腻了,又得了闲来招惹旁人。若是有差事吩咐,还请示下。至于别的,大可不必,在下身份卑微,担不起您一口一个妹妹的。” 他有些急了:“我是来看望你的!” 又嘀咕道:“再说那水司斯,之前因为我一意孤行,在圣人面前非要纳她,才得了恩准。如此一来,就算后悔,也不能再违逆。” “她本身就是粗使官婢,这又赶上国丧,就随便接来了府里,配一住处养着而已。现如今已了解了她的为人,自是防着,面都未见过几回。。” 我嗤笑道:“公子家事,何足对外人道。” 他见哄不住我,便耍起混来。 迅速往我身边一凑,冷不丁揪下了我的小兔发簪,撒着欢举到空中,得意的对我笑着。 我当即恼了:“快还给我!还给我!” 我去抓他的手臂,试图要回。但凡是什么不重要的物什儿,我早就转头走了。 我往左够,他就递到右手。我往右抓,他又递回左手。 我气极了,对他的胳膊一通捶。他装模作样,嗷嗷呼痛:“杀人了,杀人了。” 追赶了一阵子,他突然放低了胳膊,我便趁势夺了回来。 而这混不吝也借机揽了一把我的肩膀。 待我退后一步,怒视着他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念奕安不时何时来了,正站在远处,垂着两手,神伤落寞的看着我…… 沃特玛! 这样的狗血事件为什么会上演! 我正要跑过去解释,可他却一转身,箭步如飞的离开了。 李成蕴凑过来:“哟,这是谁啊?他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话中有话,带着挑衅。 我怒视:“李成蕴,你故意的!” 他一背手,拽拽的笑道:“就算故意气他,又当如何呀?” 我摇摇头,对这不可理喻之人无话可说。随即一咬牙,转身回房。 鹿呦鸣正扯着小县主的手下楼,告诉我说:“县主央求咱家带她进宫。咱家一想啊,不妨就让她在青鸾宫住下,也叫她们姐妹二人团聚团聚。 我听了便更恼了,这会子的不速之客竟无一个好东西!此时带县主进宫,姐妹俩一见面一委屈,脑子再一热,指不定又去找皇上求情去了,没准使百越府更为被动。 我瞪着小县主严肃的说道:“姐姐只劝一句,此时动不如静,你只需老实呆着不要添乱。你若执意去,那姐姐也无力阻拦,你自己考虑吧。” 言尽于此,我踏着步子噔噔噔的上了楼。 事情的最后,王爷做主拦下了小县主。 而我去找念奕安时,有丫鬟说道:“公子不在房内,大人另择时间再来吧。” 我留下口信:“元婆那里已交待妥当,三公子但去无妨。” 我揣摩着这事,李成蕴明显是知道我最近和念奕安熟络的事情了。 可知会他的人,是鹿呦鸣还是姑姑? 再者,我的身份究竟有什么玄妙之处?如今能使得高高在上的李成蕴对我一改往日态度,甚至不惜自讨没趣。 呵,这背后,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 可别说是因为“喜爱”。 我已被告知,世俗的喜爱会与利益并存。无所贪图的喜欢不过是电光朝露,一刹昙花。 可…… 还有一个人,他是念奕安呀。 六十三 偶遇贼人 转眼间五六日已过。 这日清晨,收到了阿爹的回信。 心中的那种迫不及待,那种不安与期盼,直惹的人花枝乱颤。 然而,回信的内容,则一度使我陷入迷茫之中。 关于苏姑姑的那一部分,阿爹只说是与苏家交好,正巧当时二十多岁的姑姑丁忧在家,该有孩子的年纪膝下空无一人,心情可知。只见我幼时生的粉雪可爱,十分讨喜,又因我生母早丧,因此里出于爱怜,不时常串门看望于我罢了。 看了这一段,我的眉毛耷拉成了两条垂头丧气的虫子。 难道,真的是我一厢情愿,单方臆测…… 可若如此,为什么元婆婆第一眼看见我,便联想到她?何况,姑姑对待我的细微动作和眼神,我还是觉得不一样! 阿爹会不会在说假话?要知道,长辈们骗起孩子,各个可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轻车熟路,手到拈来。 算了,我保留质疑的权利。 而后提起百小治,阿爹却说从未有此名姓之人拿着我写的条子求见。 这就诡异了,是生是死,人在何方,竟能凭空不见了? 好像一些事情,早已出离了我的控制范围。或者说,根本就未曾在我的手掌心呆过。 又在最后,终于有一喜事! 阿爹告知我,已得了旨意,四月间要来京都述职,我不由得雀跃起来! 可是可是,见了面说起话来,我这横空出世的女儿,穿帮了怎么办? 正当我巴不得有个人来跟我讲讲凡玉菟和凡县令的前尘往事之时,还真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了。 拜无聊的日子所赐,念奕安又不来找我,身边还多了个跟屁虫小县主,好吧人家叫周婵牧,后文将用小婵(小缠)替代。哈哈哈,人如其名此言不虚。 我们三个实在府中呆够了,楼阁之上遥望外头的清风街最近每到下半天便开始热闹许多。想因为天儿一日比一日晴好,如今已换上了单衣,而外面卖甜品凉茶的摊子,自然也该摆出来了。 “可口的五色饮嘞,一尝忘不了~~” 摊贩们嘹亮婉转的叫卖声每日里飘进了深宅大院,馋猫们心中痒痒,跃跃欲试。 心中念着,只出去一小会儿!一笑会儿! 何况,如今出了门哪里还敢走远,净惹事生非了,代言人小婵可谓是刚刚现身说法,情肠动人。 便只在这一串摊子七八家当中随便选了一家坐下,凉棚下瞧着街上各色人等,桌上稀松平常的一碗甜品总能吃出不一样的味道。反正有一种心情叫做外面的凉水也总要比家里好喝的。 小老板一旁介绍着——五色饮,扶芳叶为青,楥禊根为赤,酪浆为白,乌梅为玄,江桂为黄。 听起来煞是新鲜,好像味道都很好的样子,便每样来一壶试试。 再要些核桃果仁,小老板就这样来来回回的上着东西。 冷不丁他开口了:“这位穿铃铛花衫子的姑娘,可是凉苏县县令的小女?” 我一愣,瞧了一眼我白底蓝花的衣衫,方才抬起头:“店家可是唤我?” 他干瘦的脸上绽着笑容:“是,小的是唤您。方才就瞧着眼熟没敢认,可越看越认得清,您如今还是听了县令的话,来京城了?” 我脑子一转:“嗯……是呀,你怎么知道?” “咳,小的前年过年时候,在您府上当过几个月的粗使小厮,小姐您日日里只跟自己玩,不认得我是应该的。” 我示意他坐下:“既然京中能再遇见,也是缘分。我以前也是年幼无知,如今倒觉得与友人一二聚聚,很是得宜。” “咳,每个人脾性都不同也是寻常。您还研究那些奇书异术吗?” “这……”,我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 可他却一拍腿哈哈大笑:“小姐您当时整整两个书架的书籍,全被老爷扔到院子里烧毁,小的当时也在场,可不得违命,一把火足足烧了半晌,那么多珍本孤本,可惜了。” 小婵也替“我”惋惜,拉着长腔:“哈~~,那姐姐岂不是要心疼坏了!” 店家把话接的及时:“那可不!平素里半拉仙人似得小姐,当时和老爷吵闹的声嘶力竭,嗓子都哑了。听丫鬟们说,后来硬是将小姐锁在房里半个月,正过年呢,走亲访友也不叫去!大人还说什么,叫小姐来京里交由谁看管来的……最后逼得答应了,才放出来。” 咦?我不是被李灈逼迫皇上贴出的告示召来京城的吗?难道是和阿爹命我来京的想法,撞在一起了? 见我不怎么出声,他蓦然停了,讪讪笑着:“啊哟我这个快言快语的毛病,小姐是不想再提了吧!” 我急忙笑道:“不会不会,现如今再提这旧事,倒也是不一样的心境了。” 小婵撇着小嘴:“什么奇书异术,你怎么不说旁门左道呢?姐姐该是喜欢读经书修仙术吧,这有什么不好的?!姐姐的阿爹真小气!” 店家笑了:“嘿!这小姑娘真是伶牙俐齿。你换位想想,这世间的父母哪个不希望自家的儿男学问好,能有个仕途功名。女儿家贤惠懂事,觅得良婿。至于别的,说翻了花,都有点不务正业的影儿吧!” 我扑哧一乐,这年纪最多二十岁的小摊主,说起话来倒一套一套的。我接着问他:“那店家怎么不在府里做下去了,倒想起来这京中做这苦力小生意?” 他嘿嘿一笑:“不单是做这个,不同季节来些不同买卖,如今这清风街住的人逐渐多了,小的便看准了这里。哈哈,以前虽说在府里谋得差使,可心中老想着来京城逛逛,许能光景不一样呢!” 一提起生意,冬休倒来了兴致,便拆干果边说道:“我这几日里瞧着这一排摊子,粗略算算,你这一日的流水差不多一百二十钱到一百五十。一千钱为一两银子,一个月刨除成本,留最多三成的利,净收入不过一两稍多。” “不过,从下个月始,再至炎夏,添些砸果冰之类的,可是翻几翻咯。” 店家眼睛一亮:“这位姑娘可是心中有一本好生意经,竟说的一点不差。” 茶饮用的差不多了,看着人来人往也看腻了,该回府了,虽还想问些什么,但是又当着这两个丫头,何况若问我爹长什么样子,那实在是太过分了…… 于是掌管钱袋的冬休付了钱,我们三人正准备离开之时,那摊主唤我来到一旁,对我低声说道:“当日焚烧小姐爱书之时,小的瞧着珍贵难得,悄悄藏在怀里几本。本是瞧着书名好奇,什么《蛟人录》,什么《血契通本》,想着收藏着,可到底我这个粗人既看不懂,更用不上!今日既碰见了小姐,自当奉还。” 我寻思着这几本书会不会告诉我更多“点银烛”的秘密,便喜悦道:“如此便多谢于你了。” 然后他胳膊一抬,指着东边说道:“小姐您看,清风街前头北拐,有个毛利胡同,往里走数着,左手边第九户院子,是家小客栈,也是我最近的住处。明后几日我这摊子是我表叔来照应,您就来客栈门口,托小二喊我出来便是了。” 我一听,倒也不远,便点了点头,记下了他的名字,离开了。 然而当我回府跨进大门门槛之时,仅那一刹,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小摊主的神色很是希望我去客栈是为其一。他呈饮品上桌时候的手法有些生涩是为其二。他口中的书籍是顺手牵羊还是偷窃而来尚不明确是为第三。 便当即吩咐几个府卫,告知他们地点与时辰,找一身走卒贩夫的旧衣裳穿好,跟在我身后,佯装成前去投宿之人。总之,见机行事。 过了一夜,辰时初刻。 我闪着眼睛问冬休:“交待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她笑么呵:“小大人~,奴婢问过他房里的丫鬟了,只说最近时常去外边骑马,满头大汗的回来。要么就是去经办他的生意呀。” 我一掌拍在冬休的肩上,郑重其事的模样:“好姐姐,趁现在还早,快替我去找他一趟。就说小大人我去毛利胡同客栈贼窝了!只说这一句,至于来不来,随他。” “喂喂喂,小大人你真的假的,先别走,跟奴婢说清楚啊!” “听我的,你快去!” 瞧了瞧今日几个府卫的打扮,还不错,就是这仪容太干净了。我叫他们在地上抹了一把灰,搁头发脸颊上揉搓揉搓,脸上沾了尘,头发油泥蓬乱,这才有几分下苦力者该有的样子。 随后便稀稀落落的前后走着,全当不认识。 这毛利胡同路过之人,瞧上去就不像是老实安分的住家人家,各个流里流气,好似瞧见个女子很不容易似得,皆要往我身上瞄上几眼。 数着数,找到了那间客栈,满是尘土的大门挂着脏兮兮的帘子,乔装的府卫先进去一个。 “小二!小二!” 店虽不大,却很硬气,店小二正漱着口,嘴里呜呜啦啦:“喊什么喊什么,大清早这么大声,有人没起呢。” 府卫声称住店,便自觉的往大堂里一坐,端起茶壶来。 我敲了敲门,客气说道:“劳烦小哥儿,传唤住店的冯二马。” 那店小二一扭头,一脸的横肉乱抖,蛮横又狡黠,瞧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睛中满满的猪油,贪婪阴狠之色溢于言表,压着心中的奸笑说道:“姑娘等会儿,他住后院的单间,我去寻他来!” 其实在这个节骨眼,我明明应该转身便逃。 可还是自恃带了几个人,洋洋自得,并没有把已经预知的危险,放在心上…… 六十四 互明心迹 初升的太阳抖搂抖搂身子,开始挥洒光芒,门上的灰尘被镀上了圣光,就连这腌臜小客栈亦被白日染白了几分。 泥土块得了加持,也能做几天黄金条。 等人的这一会儿,思考者凡小菟又开始了她的哲学之旅~ 冯二马略略蹦跶着出来了,手中倒还真的拿了几本封好的书。 主动向我问过好后脸上笑的灿烂,将书递于我的手上道:“小姐回去慢慢看。” 嗯?这样简单利索就完事了? 我亦谢过他。就点点头,转身缓步离开。 心中满满的不可置信!本以为他不是人贩子就是要绑架我勒索一笔钱财,少说也要跟我带来的人来一场打斗吧。可……就如此……雁过无声? 随我而来的府卫见无事发生,便继续保持路人状,悉数散开了。 走到了巷口,回到了清风街上。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手中紧紧攥着这几本宝贝,因着迫不及待,便当街撕下牛皮纸的封皮,想立即翻看一番缓缓心瘾。 直觉告诉我真的是孤本珍本,光从外观来看,纸质和装订皆是一流的水平,虽说旧了,光彩依稀。 捧在手心,刚刚去翻动书页,还未完全展开,却突然一道鞭子电掣而来,一声响亮,手中的书被抽飞在了地上! 我的拇指也遭了殃,火辣辣的疼。 我一抬头,又惊又气:“念奕安,你做什么?” 他却快跑快来,扯着我往一旁迈了一大步,然后用马鞭一指地上:“快看!” 我低头一看便只觉后背发毛,那几本书如同自燃了一般开始冒烟,未及一秒便转为了黑烟滚滚,热浪蹿上了一尺之高,速度之快令我瞠目结舌!虽隔了些距离,但闻那燃烧气味,鼻腔与眼睛亦隐隐有些腐蚀烟熏之痛! 几个随从以袖挡脸,火速将那几本仍在燃烧的书籍,踢去了墙角。 念奕安把我一推,“扔”给了随从卓奚:“你看着她。其余的,跟我来!活捉那贼人!” 我还未开口,他便带着人跑进了胡同里,闻声而来的府卫们亦聚了过去。我心中着急,生怕他不认得谁是冯二马,欲要跟去,又被卓奚拦下。 “可莫要添乱去!公子从昨日就开始打探这贼人的信息了。小大人和小县主在那摊子吃东西时候,公子便在远处瞧见那人有些鬼祟。” 我瞬时有些羞愧,听闻有人能告诉我心头急切想知道的事情,便可以欠缺考虑到如此地步。 虽站在胡同口,已能听见里头叮叮咣咣的喧嚣之声,遥看那冯二马竟上了墙,正在房檐上四蹿! 念奕安一等也已经爬到了房顶,有向其投掷瓦砾的,有加快步子试图赶超的,可那冯二马精瘦的身躯此刻十足敏捷迅速。从这家的房顶跳到那家,高矮长短之间如履平地,浑然一个,在天是窜天猴,在地是地出溜! 不过,总归是双拳难敌四手,当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四面八方叫他无处可逃之时,念奕安一甩马鞭,声势烜赫,挥在空中煞是好看。鞭绳若有灵,恰好卷在他的脖子之上,收臂一扯,便将其整个人重重掀翻在地! 随从们蜂蛹而上,将其五花大绑,等着他们押着冯二马走出巷子的时候,那满脸横肉的店小二也一齐被绑了出来,此时已被捶的满头大包,被揍成了猪头。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念奕安看着我,无可奈何的笑道:“你啊!” 吩咐卓奚先押他们去审问,我二人随后再至。于是便在街上慢慢走着,心情从刚才的跌宕,转为安适。对于瓮中之鳖,我倒没有趁机再丢两块砖的兴致。(嗯,侠客都这样式儿~)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手还疼吗?” 我这才忆起这回事,抬手揉了揉,“没事,一点红肿。” 他笑叹:“你有时竟比我想象的要皮实,小脸儿和眼睛差点被灼伤,没事人一般,倒不怕了?” 我嘟哝着小嘴:“许是经常刀山剑树里晃悠,竟也习惯了,这半年多来,鬼门关参观过好几回呢!” 他看我的眼波此刻流转了一下:“你这样一说,我竟想带你回……”,他一顿:“回凉苏县呢。” 我的心里化开了一颗糖,轻轻问道:“你不误会我了?” 他腼腆一笑:“着实误会了几天。不过说来你就莫要取笑于我,就在前天夜里,突然忆起孩提之时,阿娘阿爷曾经在我面前恩爱打闹的样子。细细回忆,你当时的背影与气韵,并不若阿娘那般欣喜飞扬。始才发觉,事有蹊跷。” 不知何时开始,和他说话的音色开始变得幼稚:“咳,你的阿爷和阿娘,真好……” 他用手指咯了一把下巴:“这话怎讲?” “好的父母亲便是最好的模板榜样呀,可以一生受其灌溉。” 他的眉毛微微起伏着,正在尽力感知着我说出此话的来由。 随即我对他爽快一笑:“好啦,跑题了。那人你该也知是谁了,那日夺了我的发簪不还,故意引逗于我。说到底,你只知我在回避他便是了。” 怒色冲上他的眼眸:“竟也能时时寻到你。”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阿爹本是他家的幕僚,我进宫就得品级仍是仰仗他家。关键,阿爹将我强按头,为他家当牛做马,能有什么办法?逃了一日,又被逮回来。申请还家,开口就被驳回。如今府门口吃份甜饮,也能被哪一路的神仙算计了……唉,天大地大,小兔子却没个踏实的草窝。成语里还说着狡兔三窟呢,我和雪园,乌昭容她们,算得上最惨的一届兔宝宝了。” 我这一席话又逗的他怒中带笑,笑中生怜,非可怜之怜,乃是心疼怜爱之怜。 “小菟,我带你回去!先安心等待一阵,容我想办法。” 他第一次叫我小菟。 也是第一次说出肯定的话来。 我心中一颤,轻轻,又深刻的点了点头。 我,真的要相信他了吗? 王府马苑里,审讯着刚刚逮到的冯二马与店小二。 还好是蒙着眼睛押进来的,他们并不知此处为何地,这几个随从办事,真合人意。 此刻这二贼被绑在马棚的木柱上,浑身已经是青红紫褐黑,成了调色盘。 卓奚呵斥:“说吧,对着姑娘再讲一遍你为何害她?” 冯二马一脸的淤肿,倒还有些臊于见我,只垂着脑袋告饶道:“小姐饶了小的吧,小的真是一时见钱眼开,鬼迷了心窍。” 接着他啐了一口旁边被捶成鼓包的店小二:“都是这王胖海,平日里跟我闲扯,净吹牛。我便一不服气,声称以前当过衙役。可这一扯谎就停不住了,后来他知道小的是在凉苏县县衙当的差,就眼睛一亮!说是能给小的介绍个活儿干。” 另一随从踹了一脚那王胖海:“轮你说了!” 这蛮横之人如今也塌了架儿,癔癔症症,口齿不灵:“是是,小人说!小人说!” “小人的一个远房表姑在宫里当差,约摸二十天前,拿给小的一张画像。只说这画上的姑娘是凉苏县县令的闺女,生性顽劣,最近就在这清风街住着,定是时常出来走动。她知道小的在这一块里混的熟,吃的开,便叫小的想辙常在路上观察着,盯上了……” 他吞了吞口水,磕磕巴巴的接着道:“若是盯上了,就,就想办法对姑娘下手,断胳膊少条腿,眼瞎耳聋,或者叫她破了相都成。只说是,没必要弄死……” 念奕安比我激动,恨的牙痒痒,指着他道:“接着说!把你知道的不吐干净了,今日剥了你的皮!” 王大胖带着哭腔:“这位爷爷,小的都是原样照搬,一字不敢漏一字不敢假。她她,我表姑,给了五十两银子的定金,只说是事成了还有二百两的赏银,这才一时起了歹心啊……” 他突然抬头望望天儿,“对了,对了,这该午时了,快叫小的回客栈吧,也能戴罪立功呐!” “戴罪立功?” “是是,表姑本来稍信儿,说是今日午时,来我店中一趟!” 六十五 故事大会 我们再度折返小客栈,在王胖海房里的内间儿,找到了他的表姑。 那老阿嬷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空气中飘着皮焦肉熟的气味。 走近了两步只见她的头发近乎烧完了,而脸庞,前胸,双手,则呈一片焦炭模样,一套衣裳也整整被烧掉了一半。唯她倒下的位置都是硬木桌椅硬石板,没有可燃之物,不然这整个房间也要不保。 嚯!多行不义必自毙之现世报专场吗? 靠墙的铜制珍宝柜子开着一扇抽屉,锁孔里还插着一串钥匙没来得及拔出。 桌上半翻着的一个精密的匣子还在微微冒着烟,其工艺像是套娃,数层密封,最里头还有未烧完残留的粉末。 王胖海拍着大腿往地上一坐,嗷嗷哭叫道:“啊哟我的天老爷,这算什么事,您这好端端的动这黑沙做什么!” 然后他爬过去晃动那老妇,好似还存着一口气儿! 我们亦速速围了过去。 当真正看见她那张脸的时候,只觉胆寒肝颤。微微翕动的嘴唇里头才能看出完整的肉,除此之外可见之处再无一块好皮。 焦黑与红剌剌的肉斑驳在整张脸上,她努力睁开快黏合在一起的眼皮,开口有气无力的说道:“是胖海回来了?” 呃,看见这里里外外的惨样,我这才后怕起来。 王胖海晃悠着她的胳膊,没料到那老妇竟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给了他一嘴巴,才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一伸腿不行了。 呀? 这一顿操作惊呆了众人。临终前不是应该交待交待私房钱存在哪儿的吗? 我突然想起:“快快,搜她的腰牌。” 拿到那腰牌一看,竟是司制司的一个老裁缝! 这低品阶的女官尚无出宫的权利,莫提这不入流的仆妇一个。 只是出了这等子事,只怕是不能叫死人开口说话。至于放她出宫来的上级,她听命于谁,背后的始作俑者,怕是又断了线。 吩咐府卫将这老阿嬷送还宫去,以谋害兰羌王府中书舍人的名义,直接交给宫正司。 再叫念奕安的随从们,将这王胖海押至衙门,细查这厮,定能抖搂出更多的罪行。 至于冯二马,暂且留着,还有用处。 叫人将他从马苑里松了绑,给伤处擦了药,在附近的一处酒楼订下一桌酒菜,瓜子花生小板凳,一切就绪,只等听故事。 他臊眉耷眼的进来了,连连作揖。 “坐,坐!” 我语气松懈,他更是一脑门子雾水。 我看了他一眼,开门见山的说道:“原本呢,打算将你与王胖海直接绑到衙门,不过念在也算是旧相识,偏生的想着能不能也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激动的欲要跪地叩谢。 “先别先别,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他此时的笑容之逢迎卑微估计亲爹娘看见了都不认识。 我接着说道:“你既说曾是我府中家丁,可我着实也不认识你,那几本书没看着呢,又烧了。倒像是谎称家丁蒙骗于我。说!你是不是个惯偷,还在我家偷窃了什么?” 他还是跪下了,哀声道:“小姐明鉴,小人除了干这一件错事,真的没沾别的。” “好,那我问你,我家中还有几口人,都是谁?平素里做些什么?有何爱好?” 他连珠炮似得说道:“有老爷,老太太。夫人早逝,老爷一直没续弦。前些年老太太为老爷张罗个小姨娘,可……” “可什么?” 他抬眼怯怯的看了看我:“可小姐您扮鬼作妖的,把她折腾回了娘家,小的离府的时候,她还在娘家住着,也一直未有所出……” “对对,您还有叔叔一家,在折冲府担任旅帅,管着三百人一团的兵。” 我不禁掩嘴直笑,我们家也算是在文官和武官的两大阵营都成了垫底的了,简直是我南周朝的坚实后盾啊! 他有些惶恐:“小姐您笑什么?” 我压了压笑意:“不关你的事,你接着说!” 他点头如拨浪鼓:“是是。还听闻老爷曾有一长子,小姐未出生前他便过世了。至于原因,小的真不知道。这府里就这些人了。” 他挠了挠脸腮:“老爷平素处理完公务,便喜爱去折冲府找二老爷切磋武艺,因此里身体一直健硕。喜食生果,喜饮茶。老太太逢年过节会想起他的大孙子哭一会,大多数时间还是闲适的,最爱侍弄花草。” 而说到了我,他就有些作难了,恐怕惹我生气,在努力整理着措辞。 “小姐您就往房里一钻,或者大晚上在院子里一通鼓捣,也没人知道是干啥。还爱去山顶云彩眼儿里,说是采气。” 我动了动眉尾:“打络子绣花样儿,书画种花,或是烹茶小点,可有我会的?” “得看心情,有时候您看老太太做这些女红,您也拿着玩玩。小的认为……您要是学,立马的事儿,您就是非要跟老爷对着干。” 冯二马见我脸上堆了笑,他也附和笑着:“哈哈,小姐,是挺可乐的。老爷一高声,还没罚您呢,老太太就即刻出来护着,拿着笤帚疙瘩佯装打老爷,口中念着,就这一根独苗,几岁的孩子,不许嚷着吓着了。” 我开始哈哈直乐,冯二马见状,演说的更有兴致了:“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扫地,听见老爷大声斥道——娘亲诶,这么些年了您能不能换句词儿,她已经十来岁了,不是几岁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放声大笑!直笑的满眼泪花! 待笑完了,我对他说:“行了,说了这么多,便也再信你一回。记住了,就在老地方安生呆着,有该让你做的事,我着人来通知你!我先回了,你便自己在这里,好好吃顿午饭吧。” 在他的千恩万谢下,我起身离了这酒楼雅间。 念奕安不解的问我道:“干嘛饶了他,这种谋害旧主子的人,处于流刑都是轻的。” 我莞尔一笑:“且等着吧,留着他,这宫里的始作俑者,才会露头呢。” 念奕安一叹:“这一层真这么重要?他既然比旁人对你知根知底些,以后害你的手段也自是技高一筹。我怕的是这个!今日里不就是如此,除了熟人,哪个会想出这样的毒计?” 我撇了撇嘴,觉得他说的也很有道理。 “好了,我先派人盯着他几天,若短期内见不到其他线人,便了结了他。以自己来钓鱼,哼,就你能想得出。” 我将闪烁的眼眸抬起,看向他:“当时你怎么知道,我手上的书有问题?” 他轻轻点了点我的脑门:“你啊,粗心!这正是今日一早探得的消息,正准备去找你,冬休就来了,你倒跑的够快!这小客栈的王胖海,表面上是店小二,也是半个掌柜,还偷偷在地下城,卖他制作的黑沙。这个小客栈,也是黑沙的交易地点之一。” “买走黑沙的人,就将其偷偷洒在人身上,夹在书页里,藏在炉灶内,等等,近些年官府记载的案子里皆有此一笔。还有这黑沙的主要成分,有铁粉,蛭石,热解碳,在加一定量的铜粉!平时只能保存在密闭的器皿中。若充分见了空气,后果你已经知道了。那老妇遭了更大的剂量,便就一命呜呼了!你嘛,我再晚来一步,哈哈,我还得带着你上长生山,找雪灵仙妃治你的小脸儿!” 我瞬间来了精神:“长生山?雪灵仙妃?好美的名字!是何来历?” 念奕安耍宝似得神秘说道:“这是我们兰羌传说中的一位仙子,她是天后娘娘的养女,有着半仙半魔之身。一些缘由,被封印在长生山至今。然而其仙法卓绝,可令一切破损的容颜肌肤得以复原,甚至能够肤若凝脂,有冰肌玉骨之美。若要寻她,不易。若求得恩赐,更难。” 我樱口圆张:“哇~~,神乎其神!可有人见过仙妃?” 念奕安嘿嘿一笑:“反正从我记事起,还没有一个人求见成功。” “哈?你是在拿个神话骗我呢!”,我攥起粉拳往他身上捶。 他边笑边躲:“没骗你,没骗你!是真的。带着一样你觉得妥帖的礼物,在长生山底,向山巅的一枝雪莲跪拜有三,便会有一支仙雀飞下来,绕你飞翔数圈。若它衔走了你的礼物,便是仙妃择选了你,只需稍待,便会有仙使来接你上山了~” 我睁着大眼睛:“没被选中呢?” 他学着我撇嘴的模样逗我:“没选中,就原路返家,下一年再来!” 我又问:“那除了驻颜之术,仙妃还愿意为凡人行其他法术吗?” 念奕安凝神想了想:“还有一样,但闻言需条件交换,代价深重。可求她施法通灵,与死去之人,再见一面,再叙一话。” 我不禁心中一激灵,所求此事之人,其心境直叫人不忍卒读。 我揉着眼睛假哭:“这个请求,实在是太惨了~~~” 他又笑了,眼睛闪起小星星:“这就要哭了?那我可不敢再讲雪灵仙妃的故事了,招惹个鼻涕虫,没得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不行,讲~快讲~!” 于是在园子的跷跷板上,你一头,我一头,坐在上面聊起了这位未曾耳闻的仙子。 一个聚精会神的讲,一个津津有味的听。 六十六 少年意气 长生山巅,缠云带雾,不见真貌。山之半腰,白雪皑皑,冰洁渊清。有传仙人,五指拈花,拢于一处,山始成矣。 缥缈仙宫,只闻其名,偶夜色瑛盘,素蟾低照,幻雾里薄薄一渺。软玉宫墙,雕栏檐飞,妃与仙雀宛转其中。 遥念当年,切切于心。 雪灵仙妃原本只是一凡俗人家所生之女。 然而曾有一位名声赫赫的巫师曾告知其族,祖先墓地风水有异,利女不利男。若族内所出的长女,在长大出阁之后,祖坟便会护佑女儿和女婿,以使自家衰落。若想家族繁荣,代代相传,便有个不成文的家训,每房里若生长女,定不能使其存活,溺毙冻饿,数代循之。 到了仙妃出生的时候,家中已经遵从祖训九代之多,果不其然,家中日盛,一别贫瘠。 可仙妃之父生性良善,平日里对猫儿狗儿甚是爱护,更不用提处死亲生骨肉之举。 妃落生之时呱呱啼哭,小包被未裹上身,就被涌进屋来的妯娌婆姨轮翻确认性别。 看见是个女儿,便要求其父母按祖训处置。而其父态度坚定,仍以全力保下了她。 就这样,女儿成了爹爹的小棉袄,出趟门也要带在身边。 指间流沙,一晃十二年。妃的父亲得了肺病,日夜胸痛。缠绵病榻仅半年,便在一个清晨,发现他已安静的离去了。 没了硬气的靠山,家族的人又吵着近几年光景不好了,便执意要处死这个克父败家的灾星。 大摆仪式,又请来一法师,求了三把桃木剑,刺妃心堂,只求灭其三魂七魄不留一丝一毫,彻底杜绝孤魂怨鬼的索命报复。 见妃血流如注,满堂始才心安。愚昧之恶,偏私之毒,无以复加。 待血流尽,仍胸插三剑,按法师指引,择凶煞之地匆匆下葬。 佛曰: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因缘际会,谁料那法师竟是一天人幻化而来,当胸而入的桃木剑更是注入了天人的千年修为。 妃如受万虫啃噬而不能动弹,不死不活的在棺中躺够三天三夜,而后脱胎换骨,起死回生。有知微之力,获不坏仙身。 其族之人目睹那金光仙雀,口衔一片白云,啄开棺木,唤妃乘之,而后扶摇直上,电光石火,匿形无踪。 而后之事,半仙半魔,困陷长生山,百般由来处,则不与凡人所知了。 我拄着脸听念奕安讲完,却迟迟不肯从这个故事里出来。 他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还回味呢,小傻瓜!” 唔…… 我长出着气,捂着胸口:“咳,想着仙妃所遭受的创伤,我竟也觉得心口疼。” 念奕安笑了,随即表情也陷入一丝沉重中去:“不知死活,如同活埋的那三日,若是我,不知精神可否崩塌。” 我突然发现,念奕安的心中,也潜藏一些悲剧色彩,悲情人物的影子。 反惹的我笑了:“哈哈哈,你倒比我还悲天悯人!男子汉家如此的,头一回见呢!” 他也笑了,带着些害羞。 冬休提着裙子踏踏踏的小跑过来,每次一找人就这个模样。 “小大人,三公子。刚才左相府派人送来两封请帖,给你们二位的。” 我俩接过一看,竟是李成蕴发来的生辰宴请,上书三日后酉时,于东市香坞楼一聚,只邀同龄友人,劳驾赏光,盼能尽兴。 看了一眼我便合上了:“切,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不去。” 念奕安却挑眉说道:“人家大大方方的下帖子,言辞客套,若不去岂不是失礼于人。管他何为,有招拆招便是。” “咳,何必呢。你若跟他说过话,便知他是个凡事不达目的不罢休之人!” “无妨。” 我知念奕安有了被挑衅的感觉,为了某种尊严,便也是劝不住的。 三月初一说来就来,我二人带着两份薄礼,前往约定地点赴宴。 香坞之华丽盛景,远在我意料之外。大厅里歌姬舞伎,技艺绝尘,在高悬的彩绸之间,飞天徜徉。数十步外,又有伶人鼓上起舞,鼓点阵阵,与弦乐交融成曲。 侍者引我们入楼上极奢一包厢,不认得的公子小姐,已来了二十有余,在一张长方大桌上围坐一圈,聒聒噪噪,好不闹腾。 一侧演艺台上已有乐师演奏,而台下之人正扎堆儿玩着游戏。 一看见这场面我就生畏,和陌生之人玩的投入尽兴,恕我不能理解。 刚赢了一把的李成蕴高呼着跳起来,然后欢实着走来迎接我和念奕安,将我二人带到他的身边位置坐下。 呃,其余之人除了谢参军,竟是一个不认识,我的尴尬癌又犯了…… 而我身边的念奕安倒是十足自然,与一圈人相互介绍,未尝一会便融入了他们的氛围当中,受邀参与到棋牌等游戏。虽叫我一同玩耍,而我第一反应便是连连推脱。 人这么多,听别人说话都费劲,还玩游戏…… 所幸上了酒菜,大家一边开动一边看节目之时,我才始觉松快一些。 喝了点酒,李成蕴便开始起哄架秧子,直叫撤掉酒樽,直接上海碗来。 然后命人击鼓传花,浑浑的说道:“今儿个我生辰,不分彼此,要玩就玩大些!只玩十五轮,花停在谁手里,男的就亲一口姑娘,去外面拉一个也成。要落到女子手中,那便找一男的趴在地上做你的大马,骑上走几步!若寻不到人配合你,那只能罚酒了,每人一大海碗!” 我去,这个混世魔王! 可在场之人,竟然纷纷拍桌同意,兴奋的嗷嗷直叫。 而此时,于何人脸面,却又走不掉。 我皱着眉看着念奕安,他说没事,能喝。 随即鼓点响起,一朵大红花在人手中速度传流转。 前两次落鼓,那二人还真的拽进来两个歌姬,一通亲吻。 只不过第三次,挑事情的尾巴就按捺不住了,落在了念奕安的手中。 念奕安站起,双手捧碗,满满的喝光。众人鼓掌,叹道好酒量! 再开一轮时,花儿落在一小姐身上,她便当即揪起一个人的耳朵,骑上了大马! 十轮下来,已落在念奕安手中三次,我知道,他将该落在我手中的次数,替我承担了。 一旁有人开始起哄了:“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旁边那姑娘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吗?亲她!亲她!” 念奕安仍旧满脸堆笑,将酒喝完。 三大碗下去,我已见他双颊通红,略有不稳了。 玩到了最后一轮之时,眼看要停的花又到了他的手中,我便一把抢了过来!果不其然,鼓点骤然停了! 全场的人目光向我投来,像是准备要看一场大戏。 我将红花往桌上一丢,捧起大碗来,说道:“祝李公子生辰快乐,我便干了!” 我看了一眼能装下我脑袋的海碗,眼睛一闭,仰脖痛饮,席间就开始哄闹! 已经有些头重脚轻的念奕安来夺我的酒碗:“我来替你。” 他们敲桌的声音更大了:“不能替!不能替!” “不如你就趴下,给这姑娘做马儿吧!” 我笑着摆手,不好不好!我能喝完! 席间开始喝倒彩,“咦~,好没意思!”“都一起来了,真能够装模作样。” 我不理会这些言语,只管往下咽着酒水。这今日的酒并无什么甜味,满满苦涩,喝了一半我便呛住了,咳嗽不止。 念奕安夺下我的酒碗,掷在桌上。 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 李成蕴装出一副半醉的模样来到我的身边:“怎么,玉舍人,最后一轮了你可不能坏了大家的规矩啊!” 我借着酒劲儿说:“不行了,再喝便吐了。不如,你趴下,我来骑你这匹小马?” 席间又爆发出了狂笑! 果有三四个好事者喊到:“蕴公子,趴下!蕴公子,趴下!” 那李成蕴还真不嫌臊,当即便撸了袖子跪趴成一匹马,对我大笑道:“快上来吧!” 我…… 有人喊着:“姑娘要是骑了蕴公子,想是得把蕴公子一并收了才好!” “哈哈哈哈哈……”,在场者又是一片哄笑。 妈个鸡,早说什么了,根本不应该来的好嘛! 我一咬牙,一跺脚,拽着李成蕴胳膊起来:“行嘞行嘞,我哪里敢把左相公子当马,这碗酒,我拼命也喝完,成了吧?!” 我端起碗便灌,李成蕴不依:“不带耍赖的啊!人都趴下了,没有起来的道理!” 念奕安也来夺我的酒碗。 一时间三只手争持不下,那海碗东撞西撞,咯噔一声,突然撞到了我的嘴上,牙齿咯了嘴唇,当即流出血来! 念奕安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他夺过那碗便砸在了李成蕴的头上!一声脆响,碎片四裂! 席上炸开了花! 过来拉架的人大多没有出力,都在等待着这场热闹变的更加热闹!何况两个气极的人,更不是轻松能拉的住的。 不知哪只手将我推到了一边,那二人便扭在一起厮打起来,一时间杯碟匙羹满天飞舞,眼花缭乱,乒铃乓啷! 我看见念奕安的右手正血流不止,而李成蕴的头上也是淋漓了一片,便冲上去试图将二人分开! 我往门外拽着念奕安,对他嚷道:“不能再打了!回府吧!” 本以为会有人控住李成蕴,可得了闲的他从桌上抄起一把剔烤肉的刀,往念奕安砍来!我尖叫之余,念奕安一躲身子,还是生生的砍在左边手臂上! 不过后来才知,还算躲得利索,只是划破了衣服和一层表皮。 看见这一幕,我的腿当即软了,蹲在地上,一颗心咚咚咚要跳出来。 恍恍惚惚间又好像看见李成蕴挨了一脚,往后趔趄了几步,被众人扶住才没有撞到桌角。 我强撑着站起来,用帕子系在念奕安受伤的臂膀上,有气无力的说:“可以了,足够了!再打事儿就大了!” 唯独谢参军够些意思,扒开前排的人,用全力将李成蕴拦腰抱住,示意我二人速速离开! 我摇摇晃晃的推着念奕安往楼下去,楼梯两侧已经满满是观礼的人,随着我俩走动的位置,一路行着注目礼! 又见他满手的血,我简直如行走在云里,脚下一片绵软。 可只能强打精神振作着,直到走到香坞大门口之时,却发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水司斯。 多日不见,她愈发明艳了。 看见我便瞪大了眼睛,虽有些颤巍,可不曾料到竟将手中的一节儿空心铁棍就甩在了我的身上,生疼生疼的。 “又是你!听闻我家相公今日宴请了女宾,又是你!我便是来打你的!” 我瞬间腿也不软,头也不晕了! 冲上去抢过那棍子便对着她一通的抡! 小我一岁,比我还纤瘦,还能让你上脸了不成! 她旁边的丫鬟过来护着,而我一棍在手,谁挡敲谁!我大概是用上了所有的核心力量与爆发力!只抡的她们三个嗷嗷直叫! 轮到念奕安劝我了:“可以了可以了!再打事大了!” 这才住了手,我用棍棒指着她的鼻尖说:“小贱人,回头我还得撕烂你的嘴一回!” 发够了狠,我拿走了她的“兵器”继续防身,和念奕安走在了弯月似镰,人流如潮的大街上。 六十七 家有家规 沿街找了家医馆,进去处理下伤口。 有着药香或檀香的地方,我会感觉到很舒服。这种静谧感,是花香果香不能比拟的。花香生热,果香生馋,哈哈。 我坐在生凉的木板凳上,俯在桌上看着老郎中一点点的清掉念奕安双手双臂的血渍。有晚风吹来,很是清新,轻轻吹过他的伤口,他的疼痛也会减轻很多的吧~ 方才那一刀划破了袖子很是吓人,现下经过检查,伤口竟然不深,更没有伤到经络。也是庆幸。 虎口的伤口是海碗碎片割的,双拳的血肉模糊是捶李成蕴捶的,我吁出一口气来:“嗐,没事就好!你刚才真是个小疯子!” 他笑着,方才动过的怒气还未全消:“这样的人早该修理了。” 我拄着半边脸歪着头看他:“奕哥哥真帅。” 我这一句,使他受宠若惊。 当一个人的情绪往内收敛的时候,往往比外放要深刻。 念奕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有的喜欢都深住眉间。 相顾而笑。他的轮廓在我眼前高大了起来,直到满眼都是他。 我开始觉得,我的世界,不再独身一人了…… 我二人慢慢行过几条大街,拉长的身影是心中草长莺飞的绵绵情意。脚印化作一枚枚印章,刻录在共同走过的大街小巷。 悠回王府门前,将要踏进门槛的时候,念奕安突然一怔,站住了。 扭头对我说:“我应该要受家法了。只两件事嘱咐你,第一件,切勿替我求情。第二件,不要为我担心,皮肉之苦而已。” “啊?” 我张大了嘴讶异说道:“受家法?凭什么呀!是别人挑衅在先,你已经一忍再忍了,向王爷解释陈情,该能免的。” 念奕安笑叹道:“小菟子,每家家风不同。从小到大阿爹都在告诉我,罚我的是家训规矩,而不是爹娘。所以,一经触犯,必不纵容的。” 我突然对这种观念肃然起敬。 可一看他双手还缠满了绷带,便由亮晶晶的东西在眼睛里打转。最近这泪窝,是越来越浅了。 我吸了吸鼻子说道:“你既然不愿意躲。那趁有时间,在身上加个棉垫子去。” 他哈哈一乐:“你啊!当掌刑的是吃闲饭的呢?好了,不多想了。” 他的预感真准确。 进了二门,便看见院中灯火通明。 王爷已在堂屋前正襟危坐了。大公子、二公子、二少夫人、管家近侍等皆立在两侧,无人敢出声。 一家丁手中握着的木杖五尺之长,漆的油光锃亮,格外打眼。 这场面当即震住我了,看的人浑身打怵。 所谓家法森严,沉重严苛,像是过堂受审一般。 念奕安轻推了我的手臂一把,把我推到了一边。而他快行几步,跪到了羌王爷的面前。 王爷启口:“回来了,可闹够了?你在外斗殴的事传回府中的速度,倒比你人回来的还快。” 念奕安模样恭敬的低着头:“孩儿有错,知错。错在不该跟无礼挑事之人讲理,赌气,意气用事。至于其他,孩儿无错。” 王爷哼的一声,顺带看了一眼我,我不由得躲闪着王爷的目光。 再转回双目,看着态度坚定的儿子,高声一句:“好——,有担当。” 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家法有违,自己说,犯了哪一条?” 念奕安回话:“家法第十五条,言行不慎,妄作是非,饮酒滋事,斗争伤损,各笞十杖。” 王爷怒而有制:“你既自知,我便不再多说。总共四十,来呀,行家法。” 我深蹙着眉,心中满是疙瘩。眼前只见二少夫人在用手指绞着帕子,谁能不胆寒呢? 念奕安往后跪行了两步,跪直了身子,一副咬牙硬扛的模样。 掌刑的拎着板子过来,甩开膀子往哥哥的下半截儿盖去。噼啪听了响儿,那旁边报数的,跟着大喊着,一。 我能感受的到,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疼的! 可我如何能阻挡得了王爷教子?若真去阻止,亦不是哥哥的意愿。只看到第三板,我便坚持不住了,双手一捂住耳朵,哭着跑开了。 可是捂的再紧,也能听见竹杖呼啸而来,重击在他身上的声音。他的痛楚被自己深深锁在了喉中,实在按捺不住了,便低呼一声,声音小到没有人可以听得见。 跑回水精域,我抱着冬休一通哽咽:“为什么?有的人已经做的很好了,还是要挨打?人为什么被要求十全十美?为什么!” 冬休拍着我的肩膀,扶我坐下,安慰我说:“许是所有家训的初发心,都是希望错者改过,贤者更贤吧。” 我用帕子抹着脸:“可这分明是长辈们的执着!什么是错?什么是贤?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立场不同,都会因时而异的。” 小婵人小鬼大的端着零食凑过来给我吃,忽闪着眼睛嘟着嘴说:“可是,姐姐喜欢的还是在这样家训下长大的奕安哥哥呀~,而不是喜欢自由不羁的成蕴哥哥。” 这…… 我惊看着随口一言的小孩,如梦初醒。 我是不是有了一些,享受到果子的鲜甜,却痛骂栽培辛苦的糊涂想法? 转天一早,我穿好制服,应王爷要求,一同去左相府上门致歉。 可是大门一开,一辆马车便在府门前停了下来。 竟然是相爷赶在我们出发前,把李成蕴绑了来! 相爷揪着他身上的麻绳,提溜到王爷的面前,呵斥道:“你这畜生!还不向你念叔叔赔罪!” 话没落便一脚踢在他的膝窝上。那头上裹着布条,伤口还一片红的李成蕴一脸怒气,怄的满面通红,不情愿的被踢跪在地。 王爷赶紧上前扶他:“使不得,李公子快起。” 转而满脸暖笑春风:“相爷这是做什么!小王本欲过府,怎料兄早来一步,惭愧惭愧!我这不肖之子昨夜里被行了家法,不然定叫他亲往,兄既来,正厅待茶,快快有请!” 相爷一叹:“唉,弟真乃小题大做!打孩子做甚!哥儿之间打架,稀松平常,你我年少之时,是何模样?” 二人互道着不是,携手往前厅去了。 李成蕴没理我,甚至头亦未多抬,黑着脸,像个行走的粽子,也跟进去了。 我站在大门口,无意的往远处望望,北归的大雁刚刚醒来,又结成了队,在晨光中穿梭。 恣意的抻一抻我的侧腰,再涮一涮。许久未跳舞了,基本功也告别最基本了……想起练功便练功,心血一来潮,直接就在门口拿了个大顶,搭在墙上一个拱桥,倒着看一看这世界。 还真的有一人由远及近,朝我走来了。 “小姑娘,你这青天白日的嘚瑟什么?哼,我也会。” 嘿…… 开口这声音是个岁数极大的老婆婆,却好像比我还幼稚,谁嘚瑟了? 她将手中那个箩筐一扔,就在我旁边也拿起了大顶…… 然后头一转向我,嘿嘿一笑。 满脸的皱纹却有着活灵的眼睛,花白的头发乱蓬蓬,一脸的夸张表情。嗯,生理年龄七十,心里年龄七岁。 腿一蹬墙,我便下来了。控的太久,裙子一直往下出溜,若露着里头的裤子,到底不好被人瞧了去。 她见我不玩了,便也下来了,拍了拍手,对我略略略,做着鬼脸。 这时门房闻声出来了,马上轰她走。 “去去去!玉舍人可莫要理她,从咱们住进来,这疯婆子日日在府门前捣乱。” 我不禁笑了,今日始才见着,该错过了多少乐子。 老婆婆不瘦不胖贴骨膘儿,一身的衣裳满满油光,就快看不出底色来了。可那精神之活跃,我说真的,许多困顿的青年都不及。 她压低了气声,偷偷问我:“这是右相府吗?” 我惊了,竟还有人问这种问题。 “以前是,怎么了?” 她突然焦躁起来:“什么以前是!是就是是!又在骗我!我就是来问问,中书令他……” 她又一转娇羞貌:“他,何时纳我,接我进府啊?” 可我未来得及答话,她便又开始小声啼哭:“嫁衣裳红的很呐,可他说不要我,就不要了。” 我被她这随时情景对换整得水土不服就服她。 然后又,哼哼哈哈,一通阴笑。 跟我凑的更近了,眼神带上了毒刺,得意的对我说道:“我可知他私藏吃肉傀儡的秘密,密密麻麻,数不过来。” “正室我都不求,若连小娘子也不给,我便去御前!告他一个包藏祸心的大罪。” 我一惊:“吃肉傀儡?” 她眉飞色舞:“对呀,还当不知道!他藏傀儡的地方,还是我阿爷主建的呢,真笨~”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起舞般,忘形离去。 我跟着她走了几步,想再问她些什么,她却只管哼唱不成调的小曲,当我不存在了。 六十八 无常迅速 吃肉傀儡。吃肉傀儡。 我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名词。 装神弄鬼的傀儡是见过了,至于怎么个吃肉法,一时还真不好判断。 等到午后,我和小婵,冬休,三人成行,一同去探探奕哥哥。 午睡还未起的时辰,府中后院安静静的,这时节穿着两层单衣裳,也觉得热了。 应门的丫鬟见是我们,笑盈盈的说:“姑娘们来了,哥儿正无聊的紧呢。” 这院里几株芭蕉竟生的极好,到了夏季,定是绿幕遮天~ 推开镂花门,进了内间儿,一身中衣的伤员正趴在床上鼓捣着一套鲁班锁。 见有人来了,缓缓抬起头,笑了。 小婵跑的最快:“奕安哥哥还疼不?” “不多疼了。争取明儿个就爬起来……”,他的眼睛转向我:“带你们放风筝去。” “好喂~”,小婵雀跃起来:“早就听闻京城春日里时兴放风筝,太好了!” 我不禁嘲他道:“这下半截肿的跟发面糕似,穿裤子都困难,净说大话了。” 直惹的他们哈哈直笑。 我坐在他床前的凳上,给他打着扇。 扎着两个丫髻的小婵又开始人小鬼大,抚着哥哥:“奕安哥哥我给你疏疏背,我以前挨打了,阿娘就用手这样替我顺顺,说是去肝火。” 念奕安枕着双臂,开心的笑道:“哎哟这顿打真没白挨,一大一小两位仙女来照顾我,赚大发了。” 我坏笑道:“你竟也贫嘴了!来,冬休,把带来的药拿出来,给他上药!” 他咻的抽过被子,盖在身上:“不给不给,看了可是得收钱呢,一百两起价!” “呀,你这屁股怕不是镀金的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欢快笑着,卓奚打外边慌慌张张的进来了,喘着气说:“宫里有太监来了,好像是要带走小大人,现已经寻过来了!” 我和念奕安大惊失色,他用胳膊将我往后一揽,示意我坐在他身边。 可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已经涌了进来。 我抬头一看,领头者是皇上身边的崔常侍,而后跟着五六人之多。 崔常侍表情严肃声音洪亮:“玉舍人接旨吧!” 我跪下听旨,念奕安悄悄拽着我的袖子。 “圣人口谕,兰羌王府六品中书舍人玩忽职守,行为不检,煽动他人寻衅斗殴,敕令其革去中书舍人一职,速召回宫,即刻执行。” 我感觉一柄无形的剑正劈在我的眉心,我疯狂摇着头:“不不不,下官的差事还没有做完,不是要等到皇后娘娘下葬之后吗?怎么这么快!” 崔常侍皱着眉头:“玉舍人可是听不懂?需要咱家再宣一遍吗?” 我的眼泪竟直接撞出了眼帘:“还是劳公公宽限几日,总要给我收拾东西的时间啊!” “玉舍人的行礼包袱,鹿常侍已经在为你打点了,很快便妥。马车已在府门在等候,还是这就跟了咱家回宫,不耽搁时间了。” 我握住念奕安伸来的手,看向他,他忧伤的眼睛在看见我流泪之后,便立刻红了。 他试图阻止道:“这位常侍大人,玉舍人做事素来稳妥,怕是各中有些误会,我念氏诸人,都喜与她共事,不知可否做主留她!” 崔常侍一牵嘴角讪笑道:“怎么,圣人召回一个小小的下臣,还要经过讨论商议吗?公子可莫要丢了分寸。” 我和念奕安的手紧紧牵着,身体不住的颤栗。 小婵瞧这场面,哇的一声哭了:“不要!你们不要带走姐姐!要么我也进宫去!” 她这一哭,更是乱了。 见我不动,崔常侍身后二人已过来扶我。 念奕安支起来上半身,忍着伤口的疼痛牵我入怀,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为我擦着眼泪:“不哭,就先回宫去。” 我涕泗横流,声音抽搐的说道:“可是刚还说去放飞筝呢!还有,紫藤瀑布,还没看呢。” 他在我耳边最轻柔又最肯定的说道:“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呢,等娶了你,每一天都可以。不能闹,回宫吧,我会想办法联系你。” 我笑了,又幸福无比的笑了,虽然嘴角一上扬,泪滴子便流到了口里,可品出的竟不是苦涩。 我身边的两个人将我往后一扯,这力量将这怀抱断开了。哥哥也被顺带着从床上拉出半个身子,他痛的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又马上一脸温暖。对我点了点头,坚定的,向我传达着四个字——一切无碍。 我退着步子,溺在他的目送中,虽几步之遥便到门外,但是若能多看一眼,便是盛景无数。 身后的,那使我欣喜的一切,此刻皆已安住在我的心间。 它加持着我,灌注着力量。 出了后院,我便坚强了起来。 奕哥哥不在身边的时候,为了我们,也要坚强啊! 也笑话了一下自己,本以为如今对情之一字百般斟酌千般小心,临事方知一别难! 何时已铭了心,刻了骨…… 阳光正好呢,就如哥哥所说,哪里都没有变! 抬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正弥漫着杨柳的气息,我平复着自己,振作着精神。 冬休始才敢触碰我,用帕子帮我擦着脖子。我这才发现,脖颈处一片湿黏,再一低头,前胸洇湿了一片,满是泪痕。 府门外三辆马车,有两辆已经装满了我的东西,检查了,全都在,水精域该被腾空的干干净净。 这么突然。 想到这,脑子还是轰鸣了一下。 举手弹指之倾,三十二亿百千念,念念成形,念念生灭,无常迅速。 鹿呦鸣幸灾乐祸的上下瞧着我,蔫坏的笑道:“这哭成这样,演的是哪一出生离死别呀?” 我瞥他一眼:“怎么?你羡慕了?谢谢喔。” 他脖子一拧,像个麻花,瞪着我:“嘿——,行,本来还想帮你等会子求求情,现在看来,倒是咱家咸吃萝卜淡操心。也好,省事了~” 话说到一半他便双臂交叉,抱起了膀子,娘们唧唧。就这一出,在首次见他之时,竟然还觉得他颇有阴柔之美,嚯,是我太善良! 我嗤之以鼻道:“不劳动鹿常侍求情了,本来挨顿骂呢,您再一求,我可得挨打了!” 哭唧唧的小婵和安静的冬休,皆扑哧笑了。 我牵着可爱丫头的小手,走到一边对她交待着:“方才有件事忘记说了,你记下,替我转告奕安哥哥或者卓奚。” 小婵的睫毛还沾有泪星儿,嗯嗯答应着。 “咱们王府大门口,每日清早会有个衣衫褴褛的疯婆婆路过,她有个秘密,跟王府里发现的傀儡有关,多加打探。” “姐姐放心,我一定转告。”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婵也放心,姐姐一定尽量让周贵妃和你相见。” 宫中来的人,开始催我上路了。 她吸了吸鼻子,又撅起小嘴:“我喜欢玩的人,又见不着了。” 我一叹:“二少夫人和几位大哥哥,都能陪小婵游戏的。好了,姐姐走了,下次见了有礼物呢。” 我笑看着她转身,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马车。 再看一眼翠竹掩映的王府,那高高的石阶门槛,那筛下来柔滑的阳光。墨玉小狮和梁柱上的雕花,婉转的,是沁人的林风,是温脉的流觞,是不被时光所束的经纬纵横。 下却窗帘。 云淡风轻难相及。路悠长。 六十九 我的名字 宫门是一道分界线,它隔开一个世界,就连阳光的颜色,也隐约不同。 那些在脑中隐去的触点与记忆,俄然被唤醒,这里的条框在眼前无形的铺开,我像是被卷入了莫大力量组成的洪流中。 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只是这道洪流中的沙石,无非有的,可以激起浪花。可总归要被更大的力量,淘洗剥蚀,送去远方。 获取更高层次的力量,达到逆流而上,这便是灵修之人的课题了。 我越来越能感知身体里另外一个凡玉菟。这两个自己融汇在一起,却又好像不知不觉间生出第三个我来,怪哉,妙哉。 跟在崔常侍身后,瞧着他琥珀色的蟒服,繁繁复复好几层的中单,将那宽身粗腰也是绑的拘拘束束。 好像在这宫里,就是肥肉也不得自由。 被带到了甘露殿,瞧见皇上正在中书侍郎呈阅的诏书上画敕。崔常侍一摆手,示意我近前拜见。 我收敛着自己,颔首低眉,施礼问安。好赖,也得装一会儿~ 皇上拿着朱笔在手里转了个花,瞧见了我,很有层次的一笑:“哟,寡人的小功臣回来了?” “小臣不敢。” “起来起来,到这儿来。”他拍了拍自己的书案。 我试摸着走过去。 他绕有兴致的看着我,像看一只被捕获的小动物,还能再做什么困兽之斗。 大概是数完了我此时的情绪有多少种,始才面上似笑非笑,而神色又急转直下,咻的将一摞文书摔在我的面前。大声斥道:“这就是你办的差!日日的奏表皆是无事安好,竟全然没搜检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的胸口嘭嘭直跳:“启圣人,念家之人着实安分,无有悖言乱辞,更无异动。” 他冷笑:“呵,我瞧你的心力,全用在鼓动两位哥儿为你斗殴滋事上了吧!” 我的怒火唰的一下便起了,是我鼓动?难道不是某人寻衅在先? 我真想把眼前这个长了暗疮的方砖脸砌到墙里去,抠都抠不出来那种!可是可是,只能忍着!!! “敢瞪寡人?” 他一探腰一伸手,使劲掐住我的脸蛋。 我耐不住:“呼呼呼~,疼啊。” 他加了把劲又拧了一下,才松了手道:“在外间议论如沸之前,寡人还是及早的撤职换人为妥。差事办成这样,尚宫局司言司你也不用再呆了。” 我喜上嘴角,难道撤销宫籍,遣返回家的机会来了? 皇上五指弹着桌面:“咳,已知你生性不管事,上茶打破碗,该怎么安置你呢?” 他的眼睛又扫过来,邪魅一笑:“正好,寡人身边缺了个小书女。代朕笔,批阅修改奏折文书,每日来书房伺候,还要随寡人五日一早朝。” 我锁眉,只觉责任之大:“回圣人,这不是女尚书的职责吗?” 皇上笑道:“是也,小书女是为尚书副手,如今女尚书空缺,这一职便全权归任于你了。” 我急忙推辞:“这……小臣对前朝政事一无所知,不敢忝居此位。” 他将将拿过一本奏折,准备继续览阅,听我所言,语气一沉:“任你此位,定有寡人道理,不必多言。苏内司,把这劣徒带下去好生教导,五日后御书房当值!” 不知何时,苏姑姑已候在书房门外。她听宣入来,施礼领旨。 而后,将我带出了甘露殿。 姑姑今天穿着官服——一身紫色缎面袍服,胸前后的方形补子绣着云纹仙鹤。衣领,衣襟、袖口,嵌着搭配合宜的宝石。腰缠玉带,配蹀躞、金鱼。头戴幞头官帽,帽檐和帽角上是整圈的珍珠,高雅干练,好看极了。 可是她也留了个背影给我…… 我想开口和姑姑说话,被冬休轻拍了一把,对我比划着:“嘘……” 我这才完全注意到旁边数个宫女的走姿,各个收着下巴,目视前方。腰身直立,脚尖向前,不可偏移。步子虽小却极其方正,走在路上,无有声响。双手摆放亦有规矩,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叠放在胸腹之间。 这般谨慎整齐,使我一惊。 我也不由自主略收正蹦跶着的脚步,有的时候,我走路看天儿,十足活跃…… 怪不得刚才甘露殿的小宦官看见我跟着姑姑走了,对我意味深长的笑笑,此刻算是乍悟——我以前猴子称大王的日子,是不是到头了? 压迫感随之而来。苍天啊大地啊,请听一听我这底层人民的呼喊吧~~ 出了甘露殿一路向东,过了佛光寺与神龙殿,便是内官局了。 进到局中大殿,苏姑姑高座于上,一旁还有几个我不认得的女官。 冬休悄悄告诉我:“正式拜见,行肃拜大礼,说官话。” 我只身走上前去,心中拘谨。平日里见了姑姑没大没小,如今当众装模作样,好生尴尬…… 晃晃悠悠的跪下,双手交叠举在眉前,然后弯腰行礼,口中说道:“小臣凡玉菟,原司言司八品女史,拜见苏内司大人,以及各位女官大人。” 我感觉她们全部忍着笑,我感觉后背开始长毛了……尬的长毛…… 姑姑开口说话,好像只剩上下级关系一般:“好了,你既调来我内官局,今后便应事事勤谨,遵守规矩礼法。往日里你在尚宫局如何,毋须多说,素知姜尚宫与陈尚宫碍着左相,贵妃娘娘,甚至是本官的情面,对你从未深管。由即日起,如何行事,如何言语,这当中的奖惩赏罚,你且自己掂量。” 我低声:“是,小臣时刻谨记大人教诲。” 姑姑看向一旁道:“覃凤仪,今明两日,叫她熟背守则,熟识礼仪,了解局中人事事务。带她下去吧。” 背书?天啦噜!今天已经快要用晚膳了,还算一天吗? 副座一位着朱红袍服的女官领了旨,笑着对我说:“菟儿随我来。” 我撅着小嘴委屈巴巴看了一眼姑姑,她轻轻一瞪我:“本官到时可是要逐项检查。” 我灰溜溜的跟着覃风仪来到一旁的书堂,这么多的小书案和坐席,该是平时培育新选小宫女的地方吧。 然后同样的书册也与我发了一份。呃,时隔多年,又开学了…… 覃凤仪说话极为柔和,教导也很是耐心,好像每个“妈妈”身边都有一个这样一个和气开朗的阿姨。循序渐进,先是与我介绍到宫中女官的等级。 覃凤仪谈辞如云,只靠口述,便简单勾画了一副女官等级框架出来: 一品:宫大内司(总领宫中事务) 二品:宫作司(执行宫中事务) 三品:女侍中(皇后,太后,协理后宫者身边的执印女官,同管后宫嫔妃)、掌事(各宫殿领事,负责分发其所掌之处宫女俸禄及职务分配) 四品:女尚书(相当于皇上身边的秘书郎兼管理文书事务,暂时空缺)、凤仪女官(掌嫔妃风纪礼仪,及内官局女官礼教领事)、宫正女官(宫正司领事,不录属内官局) 五品:尚宫(尚宫六局总管,姜尚宫大人便是其一)、宫教博士(教导所有宫女各项技术)、女书史(掌内官局人事登记入册)、首等内人(尊等宫女,皇后与四妃各一) 从五品:司账(掌局内银钱项目)、司薄(掌局内公文文书,会议笔录)、礼教司仪(凤仪女官副职,掌新入宫秀女及宫女之礼仪教导) 六品:司侍(尚宫局二十四司领事,曾经的顶头上司刘司言便在此列)、主管(包括永巷主管,御花园主管,佛堂主管,以及五品以下群居嫔御住所主管)、小书女(女尚书的小助手,现在便是我啦~~) 七品:典侍(二十四司副职,曾经我做过十天的典言小大人便在此列)、一等内人(一等宫女,伺候五品以上后妃)、 八品:女史(二十四司掌文书等,前度我的挂名官职便在其列)、二等内人(二等宫女,伺候后宫嫔妃以及女官大人) 九品:三等内人(三等宫女,伺候低阶嫔御以及低阶女官,冬休便在此列) 无品级:无品阶女史、低等粗使宫女、官婢,数量广大,两千人有余。 听她娓娓道来,脉络清晰,我便也很快记下了主要的人事分布,至于一些从品,覃凤仪说日久便熟,不多赘述。 她见我听的认真,记的极快,面上便更带喜悦,唤小宫女拿来一壶清甜的薄荷玫瑰露奖励于我。 覃凤仪又说,之前尚宫六局的六位尚宫虽是五品,却是直接向皇后娘娘禀事,实际权利倒与内司大人成比肩之势。如今已全然按部就班,按品级就事,不可逾次超秩。六局有何奏请,先行各自拟撰,呈交大内司审核修润,批准之文书,便发给宫作司执行。 且如今尚宫六局二十四司所辖管的范围日渐缩小,人数亦是精简。只负责各宫主子的外围之事,近前之职,全然已由内官局接替。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随着尚宫六局权利的滑落,甚至有着将来撤销的可能,皇帝仍留我在那里,总归行事不够得宜灵便罢了。 一转念又想到姑姑,她每日里要担负的职责,许是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 初进宫之时,姑姑的权利还与六局尚宫,以及同位的王内司分庭抗礼!仅仅半年,障碍全扫,我不由得想起元婆婆说过姑姑的话。当然,问罪王内司,设计皇后,我“功不可没”。这有意无意间,帮了皇上,也帮了姑姑。如今这些连在一起回想,心里滋味杂陈,对于姑姑的情感,也愈来愈层层迭迭…… 太阳西沉,落霞一片橙红,拥挤的云偶尔露出一角白光,明煊如镜。书堂暗了,覃凤仪将刚讲了一遍的局中守则放在我的手中:“菟儿,今晚多读几遍,内司大人素来要求严格。明日辰时,准点来此处,先与刚采选的宫女共上一课。” 我离座行礼:“谢凤仪大人教导,菟儿告退了。” 可刚准备迈步,我便停下了:“大人,菟儿的住处在哪儿……” 覃凤仪一笑:“喏,你阿秋姐姐等你有一阵儿了。” 我转身一看门外,一个高挑的姐姐,十八九岁的样子,正站在廊下对我甜笑……呃,不就是给我送过卤鸭头,给苏姑姑捏肩,我说过她面善的那一位么。 我不解:“姐姐?” 覃凤仪揽着我的肩把我送到门外:“你如今也是内司大人房里的孩子了,私下里称呼,阿秋自然是你的姐姐,回吧。” 喔?那就是说阿秋和姑姑同吃同住好多年了?? 我……摔! 阿秋的热情简直十里春风都不如她,立马牵着我的手妹妹长妹妹短,我睁大眼睛认生的看着她。 这样的亲热,我只在幼时跟姥姥回老家的时候见过。换言之,那是个还很淳朴的年代~虽说我不适应,但不可否认,阿秋确实一副真挚的样子。 我浅浅对她笑笑,盛情难却,便也说声阿秋姐姐好。 出了内官局,走了没多久,就来到了整个后宫之东。在横路上往北一拐没多久,便见有一小院屹在月泉以南,大门向西而开,名为月池院。 阿秋向我介绍:“这便是咱们的住处了。” 我问到:“内官局其他的大人也住在此处吗?” 阿秋摇头,一指右下方东南角一隅:“看见了吗?那一片房舍是内官局的寝所,其余大人的小院与寝所比邻,皆在那个方向。不过有些侍中大人和一等宫女,会应主子要求,时常宿在各个殿中。” 我转眸:“姐姐是什么官位呢?” 她温婉一笑:“承香殿淑妃娘娘身边的首等宫女,位五品。两个月前,开始做些掌事的副差,如今奉茶此等轻活儿亦是有人替了我。当职的时候,只帮着掌事大人做些事情,辖制宫人。陪伴娘娘下棋练字闲聊罢了。” 我一歪脑袋:“并不清闲。” 月池院的门开着半扇,进门便看见有两个粗使宫女在修剪着院中的绿植。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么大一株碧色欲滴的女萝草,亭亭如盖,每片叶子皆生来是千丝万缕的细条,缠绵悱恻。其枝叶间,嫩黄娇幼的菟丝子缠绕其上,细长连绵,难理轻丝同处生,连绵万条不断绝。 缠绵又加缠绵。 她们修剪的动作大了些,惹的阿秋斥责:“混账,大人最喜的绿植,岂容得你们大动手脚,全不爱惜……” 她们受责和认错的模样,我已经无暇顾及了,眼前满满是与我名字有关的画面。 有诗云: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生子不知根,因谁共芬芳。 中巢双翡翠,上宿紫鸳鸯。 若识二草心,海潮易可量。 这院子的主人,竟是如此浪漫…… 七十章 时光变慢 “果真是缘分。” 阿秋看看我,再看看那一拢菟丝,憬然有悟般一笑。 正对门前,菟丝缠女萝,半人高的石山将其与南墙的玉兰树相隔,那一片空中白玉,安谧在枝桠间。 大门虽向西,但院中的房室格局仍旧是坐北朝南。 转身往左走,却未见素有的,作为影壁之用的小凉亭。 只显的一片院落更加宽敞。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石桌,几个石凳,构造小巧,像极了民家所用,颇觉亲切。 两侧厢房各有三间。西厢为阿秋的房间。西厢之下又有着两间较为矮小的廊房,是另外几个小宫女的住处。一道游廊与前厅相连。 再看前厅,同是三间,然深阔高大许多。中央为厅,西间用膳,东边的那间单独改为一室,门亦朝南,为姑姑的书房。后寝紧挨其后,为姑姑的睡房。 阿秋说:“姑姑最爱干净,尤重书房。除了打扫,伺候笔墨,其余时间不可随便进入。” “不过~”,她话音一转,抿嘴笑道:“若冷不丁被唤进书房,十有八九是有一杯热茶要喝,日子久了妹妹便知,能够少进去也是好的。” 我鼓着两腮,只顾瞧姑姑书房门窗外,那数株初开的西府海棠,花面粉白,花背嫣红,若娇小飘逸的女子,靥粉鬓绿。而未开的骨朵,只见胭脂点点,既香且艳。 一隅海棠,一隅桂树,错落相连。树下安了一席凉塌,但见此物,就知夏日不远。 眼睛从左至右,看了一圈,再跟着桂树,来到了东厢房。我便知是我的住处了。望着里头熟悉的人影儿,一看就知是冬休在张罗布置。 摆膳的人从前厅撤出来。阿秋牵着我的手:“先吃饭吧。” 进了厅中一看,满满的桌子,空空的房间。我抬眸问:“姑姑还未回来吗?” “姑姑近来不是在甘露殿,便在局中用膳。圣人近来对后宫的诏喻不少,姑姑要修润安排。皇后葬礼就在眼前,乌昭容胎像又不稳,一位婕妤一位采女始传有孕,局中又刚刚采选了一批宫女。百般的事情,应接不暇。” 阿秋一边帮我盛着羹汤,一边不快不慢,语气轻快,将我近来不知的情况,说了一个遍。 “贵妃娘娘呢?” “青鸾宫禁足当中。” 唔……竟不觉得意外。 聊着宫里的事情,小小的肚子很快就吃饱了,别了阿秋回到了东厢房,进门的厅儿往里去有个小间,被屏风所隔。 我将手左的两扇小门一推,便见一间清雅的睡房。正对房门开了一扇圆窗,透过绿窗纱可见那一隅桂树,正掩映着粉雪香影。 窗边是梳妆台,铜镜打磨的镜面如水。我的数把发梳和妆奁盒子,已归了位。再旁边的净瓶头面盆架雕工精美,挂着崭新的面巾。 睡房后部中央,摆着一张正方大床,床头向外。三面儿的矮栏,像是大号的摇篮。从房顶悬下一顶圆形床幔,素纱倾泻,再加一圈彩色璎珞点缀。床头案几上插着几支在院中刚折的花枝,并几盘各式样的饴糖。 临右墙摆着一套衣柜条案,析出浅浅的花梨木香。 最靠门的地方是一张书桌。书桌上一排的笔筒,里头装满了毛笔。毛笔之上的香药墙,端端正正挂着一副劝学图,满满叫人读书识礼,墨染黑潭的意图…… 好吧,我老实背内官局守则,总行了吧。 背诵了一会儿,却发觉冬休未在我跟前儿晃悠,正好奇是什么情况之时,隐约从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之声。 走出去将头探进隔间里一看,只见她蜷缩在床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赶紧凑过去:“这,是谁欺负我们了?” 她赶紧抹掉眼泪,坐了起来:“小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奴婢竟不知道,奴婢有错。” 我感觉有些心酸:“就我们两个人,你何必这样奴婢奴婢的自称。如今我说的最多话的,倒是姐姐你了。” “小大人可不敢再这样讲,您这样称我,岂不是让阿秋,不,颜内人,脸上无光。” 我感觉她意有所指,便问道:“怎么?下午我听课的时候,她为难你了?” “不不,奴婢失态是因为方才得知一同进宫的小姐妹去世了,所以才……小大人千万不要多想,我这就打热水去给您洗漱。” “啊喂……” 见她不说,我便也不想再勉强。洗白白后躺在新鲜的床上,心中默背了两遍守则,天才刚刚黑透,困意却早早袭来。 一翻身,念奕安的脸庞好似在我眼前笑了笑,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昨夜香坞打架的缘故,身体酸沉的很,半夜里模模糊糊觉得腿部抽筋了好几次,可又极困,没来得及醒过来,便继续沉睡酣眠。 直到耳边响起:“起来上课啦!” 我这才一激灵醒来,“几时了几时了?” “离辰时还有两刻。” 我啊的一声,一骨碌下了床,火速穿戴梳洗,口中叼了块糕点,撒腿便往书堂飞奔! 冬休跟在后头拿着我的书册,亦是忙不迭的小跑。 “怎么不早些叫我呐?” “小大人你昨晚又没说!方才有宫女特意来提醒,我才知的。” 终于终于,在最后五分钟里,冲进了书堂。 喘着气选了个后排的空位坐下来,才有空四下瞧瞧,满当当的房间内挤下了百人之多。 冬休告诉我,这些新采选的宫女年龄从十岁到十七岁不等,太小了不懂事但便于栽培,大一些有些习性难改但学起来理解力强。 总而言之,以十二十三最佳。虽说二十五岁至三十岁之间若得了旨意可以离宫嫁人,但是这项条律也基本成了一纸空文。 冬休叹口气:“基本上进来的,都出不去了。有一半在离宫之前就折损了,还有一小部分做了女官不愿出的。因此里,最后请了旨,顺利出去的,寥寥无几。” 我知她在叹去世的小姐妹,便随口问道:“她是谁呀?我可认识?” 冬休默默,小声说道:“小大人认识的,她叫李云露。” “云露?周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云露?” “是……” 我感觉不妙,青鸾宫定是出过大事了。 喧闹的书堂突然鸦雀无声,只见覃凤仪携几位礼教司仪和宫教博士进来了。 然后在听了一通长篇大论之后,很荣幸的列队到了庭院中,练习了一上午的站、立、坐、行、跪、福身礼、肃拜礼、稽首礼…… 骄阳当空,当我头顶着瓷碗,再撒一把辣椒面就快熟了的时候,只见冬休坐在旁边的凉荫处看着我略略略的笑。 我回敬了一个鬼脸,便得了覃凤仪一个警告。 没过一会儿,吹黏在脸上的头发,又得了一个警告。 若得了三次警告,便要出列挨五下板子!人家好歹也是六品小书女了,当真要脸啊!! 当一个跟着一个,继续顶着碗,绕圈练习走姿的时候,可乐的一幕出现了。最前面的一个小宫女一时不稳,往后跌倒,便马上呈现多米诺骨牌之势,呼呼啦啦,乒铃乓啷,人儿一个接一个的倒,瓷碗一个接一个的碎,滑稽非常。 我笑的前仰后合,俨然忘记了头上的碗。只觉头顶一松懈,那青色瓷碗便倾斜不稳,欲往下跌。 我这时才紧张起来,天呐天呐!碗打了岂不是要第三次警告了! 可我身后突然有一只无影手,从旁接住了那碗,快速定了定,没等别人发现,便又稳在了我的头上。 而她头顶上那盏,已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 她认出了我的身份不同? 我正欲询问她为何,她却先开了口:“你再有一次,便三次了。我还有机会。” 我瞧了瞧她,与我差不多的年纪,内双的眼睛,嘴唇右上方有颗小小的黑痣,倒挺别致。而浑身到处,透着一股男儿气。这种感觉和乌昭容的胞妹,那种凛冽的“女壮士”之感完全不同。 我问她道:“你叫什么?” 她答的爽快:“林燕子。” 我轻轻一笑,只用了半边嘴角。这笑容,十足没有分量。 继续审视她道:“你以为帮了我,我就会报答?如果——,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量呢?” 她一耸肩,并不是很在乎的模样道:“每受罚一次,便会记录在案一次,会影响以后的考核,分配的职位。今日我未得到警告,只是好心帮你。你不领情,是你的事。我帮不帮,是我的事。你与我之间,本也不相干的。” 嗯~,在这宫里,难得听到如此硬话。 礼教司仪们整肃着队列,我们便重新归了队。至于瓷碗被打碎的,自然算作一次警告。这样一来,那柄毛竹小板子,怕是要打劈了。 覃凤仪宣布,未警告三次的解散,回归寝所用膳午休。满三次的留下受罚。 其实说归说,我心中还是对林燕子生出些好感。虽然,我只当这无聊的课程糊弄过去便罢,可林燕子倒像是一副为别人着想的厚道用心。这样的性格,其心真挚,也未可知。 热的紧,我也坐到凉荫处,歇会劲儿。瞧着那背影也男儿态的林燕子在大宫女的带引下,列队离开了。 而这一边,排队受罚的另一半。正一个个轮流走到礼教司仪面前,俯身弯腰,扳住自己的膝盖,摆出一个趁手的姿势,清清脆脆挨着每一记板子。 我真怕哪一下打猛了,会整个人栽一跟头。 打出了泪,又不敢哭出声,她们无奈的模样看了十足醒神儿。 不由得嗤笑道:“切!这么多人受罚,溜走一个又如何。” 冬休道:“哎哟,这里可不敢再叫小大人呆了,你要在这,非得策反了她们不成。” 我笑着咯吱她,打打闹闹的,出了内官局。 七十一 一事一情 再说说衣裳的事儿。 大晌午的阿秋把我拖到她的房间,“敲黑板”道: 宫人的服饰按品级各有不同。 无品级,窄袖上衫,中腰下裙。宫女着浅蓝,女史着正蓝。官婢着浅灰,银灰,深灰。仆妇着灰,褐,靛蓝。 那么此处不得不恭喜穿过灰衣裳的我和水司斯小朋友成功突围…… 七至八品,衫裙与上同,配对襟半臂。服色红白相间,尚宫局以红多。宫闱局以白多。 自六品往上皆着袍服,其制式在胸前后各有一方形补子,可通过上绣图案得知官职品级。又名补服,补袍。 六品浅绿袍,领袖腰为白边。绣鸬鹚。 五品正绿袍。绣白鹇。 四品朱红袍,领袖腰为白边。绣大雁。 三品朱红袍。绣孔雀。 二品浅紫袍。绣锦鸡。 一品正紫袍。绣仙鹤。 自四品至一品,上职之时皆着官服官帽。 而五品六品,官帽重要场合或庆典方戴。平日里因需要近前伺候,方便得宜为上。 好比我吧,跟着圣人三日一朝会才戴。若在书房侍候,便无需。 而发髻,除了低品阶的单螺、双螺,也只能梳些规矩的云髻,园髻,分肖髻,元宝髻等,不得高髻飞天,招摇过市。 阿秋口气郑重:“得知了种种的门道,便认得清尊卑次序,心里能有一道尺度分寸。” 未时两刻,也就是下午两点。在我去和书堂上课前,阿秋利用一半的午休时间,又给我恶补了这些。 我最不喜琐事,已然是一脑门子官司,惆怅的问她:“该都讲完了吧?” 她叮咛道:“可千万不能不耐烦!奉茶、梳妆、陈设、插花、叠衣、铺床、伺候更衣、沐浴,这些都不用你学,已然轻松极了。熟记了人事常务,背下了局规守则,接下来便要了解文房四宝,善用笔墨纸砚,学着如何书房伺候了。还有,作为小书女,字体可是要一等好的~” 我当即便要翻白眼晕倒了,前面写那几封家书所用的繁体字已经用尽了毕生功力……当初写奥特曼说明书故事辑还有萧娘娘的帮助,这今后可怎么办是好…… “好吧。” 我用手搓了搓眼睛,洗了把脸,“背上小书包”无可奈何的上学去了。 来早了近两刻,远远瞧着书堂里那一丛青葱之色已经开始分门别派,扎不同的堆了。 最大的“部落”约摸有小二十人,扎在一处簇拥着一个手舞足蹈,风风火火之人。 挑唆着被自己收服的无脑小手下,对别人呼来喝去,一副自封班长的模样。 一瞧那体态神色,便知是个“放刁撒泼”之徒。咳,一肚坏水,悍妒他人,对这个品种,我还是很容易辨识出来的。 气场一对峙,她也盯上了我。 然后她抱着肩膀,拧着脖子,从人堆里走出,来到我面前,“诶~,我说,为什么咱们都穿制服,就你是便服?” 我掸了掸衣袖,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她一人听得到。继续装相说道:“这便是你没有眼力了。覃凤仪大人这几日肩膀不适,我发现北边的白湖边,有一味药草,开着一簇紫色小花。这在我家乡,可是一味治肩颈疲累的良药,将花瓣摘下,捣碎了外敷,效果甚好。” 我故作骄蛮:“昨日里去采,不小心叫毛毛刺划破了制服,这才脱下去缝补的。因此向大人请示着便服,未尝不可呀。过会子下了课,我还要去采一些,够量了便呈送给大人呢。” 又不屑的看了她一眼:“哼!到时候大人定觉受用。” 然后我一甩裙子,摇摇摆摆的走开,径直进了书堂,洒洒脱脱的入了座。 然后便瞧着那功利熏心的蠢人,悄悄的召唤了三四个“小手下”,不吭一声溜出了宫闱局院子。 啊哈哈…… 我已经难掩笑意了。轻轻咳嗽了几声,为将要破口而出的笑声做着掩护。 抬头一看林燕子正倚在我斜前方的书桌边,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嘴唇欲言又止,似乎已将一切了然于心。 我对她挤了挤眼。 她扑哧一声笑了,与我说道:“总算有人能治治她了。” 我挑了挑眉:“怎么?她也不是你的对手啊,何苦忍耐。” 她嘬了下牙齿,一耸肩膀:“惯用武的了,宫中施展不开。用文的,还不适应。” 她这回答彻底点燃了我的笑点,我拍着桌子哈哈直乐,“来跟我坐,坐我旁边。” 外面的人渐渐涌进书堂,纷纷坐下,我还未来得及告诉林燕子我的名字,覃凤仪和司仪大人们便进来了。 开始点名答到,那五个出去采药的药童,也快回了吧。 想着接下来的场面,我已经迫不及待,挠了挠林燕子的手心,她忍着笑,回敬于我。 正偷偷闹着,只见外头一位常侍,揪着那领头宫女的耳朵,直揪的她龇牙咧嘴,脚步踉跄。 就这样保持大快人心的样子,一路给揪到了书堂的门口,后面的几个小喽啰吓得哆嗦索索。 常侍道:“覃凤仪,可是你处的宫女?” 覃凤仪走出去:“是我局中之人。敢问李常侍,不知她们犯了何事?” 李常侍手持浮尘,指着跪地的几人,气的直哆嗦,腔调细长:“何事?!这几个东西竟然跑到白湖旁去摘……去摘淑妃娘娘特意为大公主祈福的凤目莲!特别是这个……” 李常侍指着那领头之人:“她还站在一边指挥着人家摘,摘了递来,她来捆那些花儿。你,你们做大人的,是怎么当差的?属下竟如此无法无天!” 覃凤仪怒视着地上的几人,呵斥道:“黄宝儿!你做何解释!” 她痛哭道:“小的冤枉!小的是受了别人的诓骗,她说您肩膀不适需要这一味药草,小的一心想着孝敬大人!便误信了这话,请大人明察!” 覃凤仪蹙眉:“本官却有不适。是谁告诉你这话的?” 她发狠的往我身上一指:“是她!那个穿便服的。”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我。 我不慌不忙的站起来说道:“禀告大人,方才小的与黄姑娘闲聊了几句,便不觉说道——经过观察,您这两日会不时揉搓肩颈,因此料定少有不适。后来只说道大人您繁忙辛苦,我们小的希望您能珍重身体。至于其他……小的便再没说了,许是黄姑娘媚上逢迎之心急切,弄巧成拙也未可知。还望大人明鉴。” 覃凤仪目光一扫:“可有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孰真孰假,起来作证。” 满书堂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候林燕子站起来了,我的心怦怦直跳。 “启禀覃凤仪大人,小的听到了。我身边这姑娘,说的是实情。” 覃凤仪点头。 那黄宝儿呼冤不停,大声求告。 覃凤仪俄然一转身,呵斥道:“住口!来人,将她们五人脱下去,每人手板三十,于院墙外跪铁链至亥时,以儆效尤。暂留局内,留待查看。” 她们到底识相了点,未敢再辩,哭着被拖拽到院中去了。 李常侍冷笑一声,似对处分程度有所不满。覃凤仪笑着引常侍门外叙话,不知说着什么,不多时便也携小宦官们离开了。 一下午的课程便在学习墨的知识,种类几何,产自何处,珍贵平贱,如何分辨,如何研磨,如何取用,如何保存,如何清洁……百般的细节,细细讲究起来,竟也是繁芜庞大。 酉时散了课,覃凤仪单独又开了一会儿小灶于我,这才放风回了月池院。 进了院门便见前厅灯火通明,我心中一暖,姑姑终于得空回来吃饭了! 满桌肉肉的香味从房中溢出,我小跑进去,果然瞧见姑姑正在净手,准备用膳。 “姑姑!” 我扑过去抱住她的腰。阿秋一旁笑着。 姑姑放下毛巾,轻轻拍了一把我的后背说:“好了,先吃饭。” 我入了坐。一桌三个人,有些家的意思了。 “姑姑,你真忙,一个人竟当两个人用了。” 姑姑浅浅笑道:“所有事情,赶在这个节骨眼了,忙过就好。” 我一转眸:“我知了,最近没有皇后娘娘理事,周贵妃又是个不管事的,所以……” 阿秋踢了踢我的脚。 姑姑转头盯着我看了几秒,我不由得低下头扒饭。 心中嘀咕着,怎么她们好像不喜欢饭桌上聊天的样子呢? 走着神,饭粒子扒掉了一些在桌上。 我完全没注意到这是不应该的事,在过去的时代,米饭馒头都是整碗整个扔的……可,却又讨了姑姑的一脸严肃。 她左手点了两下桌面,对我说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捡起来吃掉。” 我的情绪跌落下来,没敢再说话,筷子也没远伸,就着阿秋为我夹的菜,把那一碗米饭吃干净了。 饭后饮茶,用完了一盏,便被姑姑领到了书房。 我默默跟在后面,低头进来,可还是没忍住四周看看。进门右侧先是一张坐塌,塌前矮几上摆着熏屋的水果。塌后一扇轩窗,将海棠香影儿尽收。 书房后侧,整面后墙与半边右墙,两面儿的书架,书本卷轴装的是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挨着右侧书架的,是一盏不宽的多宝格,从上至下五层,放着几样精致的玉雕器顽。 关键有样吓人的东西——正中间最直观处,摆着个三层的戒尺架。三把大小不一,长短宽窄也各有不同的檀木戒尺,威赫凌人。 可姑姑顺势抽了一把,往书桌上一搁。 檀木尺配着宽大的檀木桌,光滑而坚硬,紫檀的颜色和光感,把严肃的感觉烘到了极致。 姑姑面东而坐,拿起册子,对我说:“局规守则二十条,背吧。” 我吸一口气,使内心平静如水,有条不紊的逐一背诵出来。 姑姑比对着册子,点了点头:“不错,一字不差。” 我一喜。 接着被提问女官职务品级之类的问题,我也一一答出。 通过书房与客厅之间的小窗,我看见了阿秋对我轻轻拍手,点头微笑。 我也对她一笑。 姑姑的神色还算满意,看着我道:“看起来用心听,用心记了。” 我正准备把心稳稳的放下来,姑姑神色一转:“今日课前,几个宫女去白湖堤摘凤目莲之事,是你在背后鼓动吧?” 我心中一咯噔,却也不服,这事儿如何能够再度过我一堂呢…… 我微微噘着小嘴:“已经当众向覃凤仪解释过一次了,若再解释,话还是那话。” 姑姑抄起尺子,“伸手。” 我眼中立马泛起泪光,委屈巴巴的说道:“姑姑不去惩罚那些媚上欺下的坏人,反倒来罚无错之人。何况,花又不是我摘的,更不知是谁的花。” 姑姑压着怒色:“你自以为无辜是吧?她们谄媚逾矩是真,而你鼓动怂恿亦真。且不管你是何发心,单论结果,毁坏淑妃娘娘精心栽培的昂贵花草是不是事实?这结果有没有你的一份原因?说!” 我被呵斥的又怕又气,不知是哪一种情绪多些,竟使我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带着轻微的哭腔说道:“可惩罚泼焊不良之人,总要有些代价,再名贵不易,也只是些花草。” 姑姑一咬后齿道:“无大无小!先说惩罚她们,即使该罚,也轮不到你来。再说那些花草,贵人主子们只会认为,今日你敢毁坏主上的花草,明日你便敢蹬鼻子上脸毁坏主上的性命。” 姑姑将戒尺抬起来,语气坚决:“伸手!” 我抽着鼻子,准备伸出右手。 姑姑又道:“左手。” 我颤颤悠悠的伸出去,一点点张开手掌。 然后尺子挥的快速,噼啪一声,正中手心。 我连忙将手收回,右手捂着左手,放在嘴边吹着。这一惊使我噙着的泪掉了下来,轻轻跺脚呜咽了两声。 “谁让你躲的,继续。” 我揉着手心开始小声嘤嘤嘤。 这个时候阿秋推门进来抚了抚我的背,随即跪下替我求情道:“姑姑饶了妹妹吧,刚来咱们房里第二天,您就罚她。何况,这事情并没闹出什么动静,淑妃娘娘方才还只说都是孩子,一时贪玩也是有的,并未生气。姑姑就不要跟妹妹计较了吧!” 姑姑一横眉:“怎么今日里你也多话?出去,不然连你一同罚了。” 阿秋不敢再阻,退出去了。 姑姑看向我。 我知拗不过姑姑,便咬牙又把左手伸了出去,别过头来。 又是一声脆响,我抱着手哭出声来,可只哭了两声,便赶紧收了,哽咽说道:“姑姑见菟儿十次,有五次都是要打一巴掌的。如今半个月没见,想姑姑了,可热乎笑脸没见,又是一顿打!今天这事,是那领头的宫女挑衅,问我缘何不穿制服在先,我才想着教训她。覃凤仪知道我背后有您,还叫她们几个跪在院墙外惹您看见,撺掇您罚我。若姑姑也不疼呵菟儿了,估计彩丝院雪夜之灾,和昭庆殿被皇后娘娘拿着木玩偶故意非难这种事情,便又要日日有了。” 姑姑呼出一口气,气韵柔和了下来。 她静默了一会儿,放下了戒尺。竟意外的拉我入怀,抱着我坐在了她的大腿上。 双臂揽着我,拿过我的左手,轻轻揉着。温和说道:“彩丝院叫你在雪地蜷缩了一夜,是姑姑的疏漏,姑姑每次想到这事,也是心中一紧。不过皇后借口发难你那天,圣人得了信儿便前去救你了。” “只不过你这丫头自己办法想的快,圣人快要走到昭庆殿宫门之时,便看见你摇头晃脑的从里面出来,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圣人还嘀咕说你无礼,后来知道你伤风病了,便也没放在心上。” 我一抬眼帘,睫毛上的泪光便一闪,“真的?” “自然。所以除夕夜,姑姑瞧见你看他的神情有些不敬,方才说了你几句。你想想,这前前后后,许多事情,是不是你有很多不对在里面。” 我又底下了头。 “好了,摘花一事,便不再罚你了。但姑姑讲的道理,希望你能够用心想想。”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右手背:“留着右手不打,原是叫你练字的。姑姑可是拜读过菟儿的字体,真可谓是春蚓秋蛇,小鬼画符,乱七八糟。” 我咯咯笑了。 “来,趁还早,姑姑教你临一贴字。” 七十二 初写黄庭 桌上铺好书画毡垫,洁白的宣纸便展开了。 姑姑拿出一本《黄庭经》,于我讲道:“若练小楷,用此经贴入门,乃是一惯之法。此经许多书道大家皆留有范本,且经文教人爱惜身体精神,洞悉人与天地日月的关系,内能修心,外可修身。” “嗯嗯,是,姑姑。”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姑姑搬了张圆凳坐我右边,开始纠正我拿笔的姿势,手把手的教我如何悬腕,如何运笔。 指力和腕力的灵活运用,基于头正,身正,手正。百般的提醒矫正,姑姑仍是耐心不减。 叮嘱我记下如何发力,便一笔一画的开始临帖。 可仍旧是深一脚浅一脚,根本无法控制柔软的笔尖。该细的地方被涂上了两道黑眉毛,该聚的地方画成了大劈叉。 姑姑哈哈笑着,仍旧继续讲解。告诉我不要贪快,每一笔都要聚精会神。 我用力感知着我和毛笔之间的连接,我明白,若要写的好,便需要人笔合一。不仅书道如此,任何的艺术门类亦如此。 感觉来了些,便很快灵力覆在了笔尖上,再写下去,觉得趁手多了。 姑姑夸我:“好,就是这样。” 我笑望了一眼姑姑,她上扬的凤眼大而有神,星光奕奕,略深的眼窝和挺拔的鼻尖相应出特别美好的模样。 我尽量保持着这种感觉,可临了半幅《黄庭经》,便肩酸手痛了。 姑姑让我停下,拿过宣纸仔细的又看了一遍,对我说道:“好了,今天就练到这里,循序渐进便可。每隔一日,你便来书房一趟,慢慢教你。空余的晚上,也不能闲着,要把所学的字帖,尽心抄上三遍,算是留给你的功课。可记清楚了?” “记下了,姑姑。” “明后两日你继续去书堂学着伺候笔墨,后晚检查。” 她拍了拍我的肩:“好了,去玩吧。姑姑还有两份公文要审。” 我起身跟姑姑道了晚安,便准备蹦跶出来。 “哦,对了。” “怎么了姑姑?” 姑姑认真说道:“今日里姑姑生气,还有一点是因为,姑姑不想让你惹事树敌,只愿你安生长大,知道了吗小祸精?” 我给姑姑一个甜笑:“知道了姑姑。” 走到院子里想着姑姑的谆谆告诫,揣摩着安生长大和严格教养之间的关系——这一点表面上有些矛盾,又好似相辅相成,一时间我竟也想不明白。 还有一点疑惑的地方,我好像确实每到一个集体,便能用最快的速度生起硝烟纷争来,宿敌竟是这么多的么…… 唉! 回来东厢房,一进门就看见阿秋正和冬休聊天。 阿秋抬头:“妹妹回来了,快,叫姐姐看看手心。” 正说着话便扯过了我的手,打算给我上药。 “咦,倒是无碍?”阿秋抬眼看着我,一双不大的新月眼带着关切。 我一出溜便躺到冬休腿上,这早春没什么好吃的水果,拿了一颗腌青梅在口中嚼着,咔呲咔呲说着:“好不容易才得了赦的。” 冬休拿着冰帕子给我捂着手呼呼。 “谢谢姐姐方才为我求情。” 阿秋笑道:“是姐姐应该的。原是姑姑疼惜妹妹,若罚别人,断无中途免了的道理。” 我眨着眼睛嘟着嘴说道:“别人竟不知。但感觉,定是没怎么罚过姐姐的,尺子崭新的一样。要不然,这么几年,早该想办法将它藏起来了。” 阿秋捂嘴笑:“藏尺子?这便只有妹妹才能想起来了。”然后她话音一转,“承蒙姑姑看得上我,才把我留在身边,自然是不能给姑姑添乱添堵。五年来,挨训不少,若说挨打,仅有两次吧。” 然后她又像教育我般说道:“以后我也得多提醒监督着妹妹,少惹姑姑生气。妹妹早些睡吧,明天还有早课呢。我回了。” 她轻轻关上门,刚到院子里,便听到她连连唤着宫女芸豆,祥顺,给姑姑准备的洗澡水如何了,浆洗的衣服如何了,连番的查问。 刚刚对她生起的一些感谢开始飘走,如今这院子里她便是二当家了…… 转天起来上了一天的书堂,学了研墨,开笔、掭笔、洗笔、护笔。 瞄了黄宝儿她们几眼,双手掌肿的跟癞蛤蟆似得,心中还是偷偷一乐。 但彼此经昨日一役,都消耗了精力,今日里皆文静收敛着。其余旁人,也被杀鸡儆猴了一番,以至今日里,课前也无人敢交头接耳,扎堆结党了。 下午散了课,离晚膳时间还有一会儿。我和林燕子便自然而然的汇在了一起,结伴走着。 她摘了一枚柳叶放在唇上,吹着哨子。我听了会儿,竟然还能成调。 这柳叶哨声极其清幽,竟还有些西域之感。 “哇~,倒是有趣,我也试试。” 我也摘了一片,学着她将柳叶折起,一吹,浑然只有空气擦过的声音。 “啊哟,怎么这么难。” 林燕子得意洋洋的看着我,竟然吹出了一片蟋蟀叫声。 我马上掌声鼓励。 她把树叶拿开,对我说道:“你选的叶片就不对,要新鲜完好的,肉不能太厚。” 她抬眼在柳下一望,极快的选了一片给我,“喏,这样的。” “你把嘴唇润润,双手拿着叶子两边,吹的时候,双唇不可碰到叶片上去,悬空着,掌着远近。吹的气儿还得匀速,太猛叶子就倒,太轻了叶子不震动。” 按照她说的方法一试,嘿!果然能出声儿。 正玩的起劲儿,突闻身后脚步声哒哒哒哒,像几匹撒欢的小马。 转身一看,一个未满十岁的姑娘正疯跑过来,一手拿着一支大号的火折子,一手吊着一尾大红鲤鱼。 后面几个宦官宫女正追赶着她:“停下!小祖宗快停下!” 一对上眼神儿,便知是熟人。 “大公主?” 她拽着我的衣裙,笑盈盈的说道:“原来是小坏蛋姐姐,快挡着我。” 嘿—— 然后在我和林燕子的身前身后蹿着,跟追上来的人躲猫猫。 那宦官急的一脸通红:“我说公主奶奶,您把这锦鲤赐还给小的行吗?这佛光寺放生池里头的灵物,可是不能宰的呀。是淑妃娘娘为您祈生辰平安特意放生的,您这……” 大公主掂着那鱼钩晃着,锦鲤的鱼唇往下溢着血,“嘿,就不给你。我还要烤了吃呢。” 说罢就把那火折子往鱼的嘴里杵,鱼儿被烧灼的连连动弹,嘴上的伤口子撕的更大了。 宦官赶紧跪地,求告道:“您就饶了小的们吧,看管吉物不周这罪过,小的们担不起啊。” 待伸手去抱那挣扎的鱼儿,争抢中公主来了兴致,揪着那宦官的头发便要去烧。 林燕子看不下去:“我说这泼皮孩子,毫不讲理是吧!” 大公主将脸一扬:“你也敢来管我?” 然后抱着两个小膀子,把下巴仰到了天上。 我揪了揪林燕子的衣裳小声道:“这可是公主。” 然后抢在她开口前说道:“咳,素来知道公主做事有公主的因法,不妨说说,如何能放了这鱼儿吧~” 大公主提着眉毛,满脸桀骜不驯道:“我只不过在鱼池旁边,想看鱼儿会不会吞火,这帮废物可就被点了命门。那着急的样子,看着太有趣,比这鱼儿好玩多了。那自然,要游戏一番了。” 她将那鱼唰的扔在地上,佯装要踩,对跪在地上的人说道:“拿走也可,谁给我表演口吐火龙,我就准了。” 这…… 无有一人不面面相觑。 这时林燕子嗤的笑道:“这还不简单。” 说话她夺过公主手中的火折子,吹一吹,把火吹的极旺,蹿出苗儿来。 然后从腰间解下来一个小皮袋子,含了一口里面的液体在嘴里,轻轻漱了漱,抬头斜对着天儿。 将火折子快速的在口里一过,马上举远,只见花火先从口中点燃,然后喷薄出来两尺之远! 我们看惊了! 她喷完了这一口,淡淡说道:“这得晚上才好看,现在天刚开始暗,效果不行。” 已经挺行的……那火龙的长势,跟以前在电视中看到的无有不及! 林燕子以胜利者的姿态,看向大公主道:“如何?该叫他们走了吧。” 那宦官见势,抱过大鲤鱼,道着感谢,见公主没再阻止,一溜烟跑了。 公主的神色变的欣喜,好像找到了什么难得的小玩伴一样,拉着林燕子的手道:“宫女姐姐还有什么好玩的?我以后想日日都和姐姐玩耍。” 林燕子故意摆出得意凌人的姿态,拍了拍手上灰尘,不齿说道:“谁要和你玩呀?你最喜玩耍别人,这样太过时了!还是公主自己一人慢慢享受吧,小的告退!” 我抿着嘴笑的不行,林燕子一拉我的胳膊,便将我拽走了,留下公主一个在原地独自彷徨。 我俩一路小跑,生怕那小作精在背后熬的一嗓子再哭了,就麻烦了。不过倒发现她吃了没趣,还一个人敛着,回头一望,有点垂头耷脑,失落模样。 我问燕子:“你这些江湖本事,竟是在哪里学的?采选来的宫女,不都得出自士人良家?” 她一垂眸:“爹娘嫌生了我又是个女子,赔钱货,又不想等我长大出嫁妆。便把我一早卖给杂耍班子,前两年在街上正卖艺呢,碰见了叔父。他看不过,给我赎了身,养在他家里,又归了良籍。” “原本只说是到了十六岁给我许个人家,奈何婶母又病了,瞧病的花销越来越大,大哥哥便又一心把我往外赶。正不知去向,还好,上个月得了宫中采选宫女的信儿,我和叔父商量,觉得也是个去处。” 她轻轻一叹:“原本来应选,是把我刷下来的,也是啊,我瞧着便也不是温顺模样吧。” 我忙问:“那后来呢?” “后来考官大人,在复核的时候,看见我的档案薄上写着善玩技艺把戏,便觉少见,以能够取逗主子为乐的由头留下了。” 我笑道:“倒也福之所倚了!” 她认真点点头道:“所以,方才还得谢你提醒,我这脾气差点给点着了。如今只一心学业,盼着半年后经过考核,能够分个不错的去处,上了职便能有份例银钱了。” “小菟你呢?新人培训的前五天,怎么没见过你呢?” 她说话的音色叫人感觉很沉静。突然发现,我比着她,声音活泛的简直像枚银铃:“咳!我和你们不是一批次的,也不是采选宫女进来的。是去年初秋征召的一批秀女。” 她很惊诧,俄而笑道:“那也该是位采女,才人了呀!怎么没有充了后宫?” 我避而答到:“也是说来话长,但总有出色的,乌昭容便位居二品后妃了呢。” 她拉着长腔:“哦——,我想起来了,当时官府还贴了告示来着,只要辛卯年白露日之女,我那时还玩笑说,若晚生半年,便也不用审核,直接能做娘娘了呢!” 我哈哈笑道:“不紧要,不紧要,如今也来得及!明日里燕子穿上袒胸纱衣,在圣人面前转一圈,不就成了?!” 她轻拍我道:“你还真是个小坏蛋!不亏的公主如此唤你。” 打闹了一路,在街口我称想起别的事来,便和她道分两路,回了月池院。 饭桌上,最晚赶回来用膳的阿秋笑着对我和姑姑说:“今日倒是奇怪了,大公主跟淑妃娘娘说,看上了一个宫女,非要了去。” 我扑哧一乐:“天呐,林燕子要遭殃了。” 姑姑佯笑着看向我:“你又知道?” 我一脸无辜:“方才看见了嘛。” 阿秋补充道:“姑姑和妹妹猜猜后面怎么样了?” 姑姑笑而不语。 我脆生接道:“是不是先约法三章?” “对!叫秋儿意外的是,为了要那宫女,公主竟然答应了娘娘叫她去上书房的条件。不过,娘娘也宽限,只说是先坚持够了半个月。半个月里,好好读书,不惹事,不气先生,便允了她。” 姑姑说:“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胁之以威。人人皆适合呐。” 阿秋利索一句:“秋儿记下了,谢姑姑教导。” 嗯??我难道也要这样应答殷勤么,不这样会不会显得没有礼貌…… 我心中正嘀咕着,姑姑却又对我说道:“瞧你秋儿姐姐多把姑姑的话放心上。做事说话,以后学些她的勤谨和缓。” 我不自觉的嘴角往下溜:“那菟儿学姑姑不好吗?” 姑姑笑了,慢慢说道:“你这放逸脾性,净是这么些年纵的,幼时就该着手修剪。” 我…… 哑口无言。 虽没再分辨,但心中只觉得,不拘教条,心中逍遥,让自己快乐一点,又没去霸占别人什么,有什么不好吗? 用过了晚膳回来自己房中,正一笔一划抄着《黄庭经》,冬休鬼鬼祟祟,十分神秘的的走了进来,甚至探了探窗外没人路过,才悄悄的塞过来一封信。 我大喜,差一点就蹿了起来,极小声问她:“谁送过来的?” “羽林卫的一个小侍卫送来的。” 我打开信封,只觉满纸的的温柔,字间含蓄有情—— 卿卿小菟,见字如晤。 七十三 天降红雨 露台微风,寻踪而往。唯剩一月,清辉渺茫。手捧纱一泓,落指间,独影难双。 他去过水精域了,对我说,只剩下满屋的月华。 我曾有多次,在露台上贪着晚凉。可时节未到,久处体寒,只想着若是再等等,夜醉清风,该有多好。 昨日我思,今又换他。 一时间,我倒想饮一杯酒了。情肠一绕,便成了个大人。 又突然想起和周贵妃住在青鸾宫的时候,几乎夜夜醉饮,倒也不失为一种怀念。不过我这不合格的酒徒,只喝甜酒。 所幸如今,十酒有八皆甜。 信的末尾,他交待于我,一直在跟进府门外疯子婆婆进行查问,得出一件不祥之事,信中不便细表。且劝诫我,皇后娘娘下葬之日,尽量避免随队跟去陵寝地宫。 我想了想,大行皇后安葬之期定为三月十五日,而今三月初四,还有十一日。 此次皇上为表重视,决议亲自送葬至京北陵寝,超越了以往帝至宫门的旧制。 因例,宫内外各处官员,自四品始,至一品,再加皇亲国戚,王子公主,皆需亲往。 据传到时的送葬队伍至少会有一千五百余人,白幡遮天,连绵十几里地。 所以说,届时我这刚刚上任的小小六品,很大几率该是轮不到我去的。再说,同行人数如此之多,若还有险情,难道是天上下刀子,地上裂口子不成…… 其实,若能有机会前去,说不定还能得见一面。 我拄着脸,看着眼前的字帖发呆。 三月初五,这一天被圈上了记号。 这一天,下了一场红雨。 从早起便觉得天空发红,到了前半晌,窗外已然是红彤彤的一片。 书堂的我们已经禁不住外面的奇特天景,张望不停。正在教课的博士敲着桌子,这才暂拉回我们的注意力。 可实在是太诡异了,满天如同刷上了鲜血!云层越来越厚,像是新杀的肥猪肉,血肉模糊。 若说美吗?这样的感觉,心中生不出诗情画意。 滴答,滴答。 雨滴开始落了,咂在地上,红的,若一滴鲜血四溅。 直叫人突然的心惊! 林燕子悄悄的说:“这是天界屠了龙,还是诛仙台上谁掉了头……” “咦惹,怪瘆人的。” 我双眉微曲,瞧着外面的地砖就一点点被染红。 心不在焉的等到散了课,所有人一股脑的往外冲。可到了廊下,又不约而同住了步。 汇聚的血河,只怕会染红了绣鞋。迸溅的血雨,滴在衣衫便洇出一朵红莲。 远眺望去,整个皇宫都在被这颜料冲刷。无边无际,是鸽血石穿成的无穷珠帘;晦冥变化,是黑砚台勿掺了殷红朱砂。 冬休撑了一顶极大的伞来接我了,我把裙腰提了提,踏进了天漏里。 我感觉这雨水有着淡淡的腥味,伸手接了一滴,便在手心留下一道痕迹。路旁的白湖今日可是要改名了,原本以湖堤为汉白玉砌成而得名,时下一改往日洁白模样。就连湖中的水,柳上的叶,它色的花,着物皆赤色,无有不染。 所有的鱼皆浮在水表,张大了嘴,好似在拼命呼吸,不时翻腾着,想跃出湖面。 我讶异道:“这雨怕不是有毒吧!” 这时候又轮到冬休镇静了:“怕什么,这也一个多时辰了,若是有毒,大家便一起去世好咯。” 然后她又觉得自己失言,用手指打着自己嘴唇:“呸呸呸,如今奴婢这嘴怎么也没个把门的了。” 我被她逗的前仰后合,但还是直往伞中央凑,直觉告诉我,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雨定是哪里有危害。 中午在床上正睡得迷迷糊糊,还做了个短短的梦。醒来便不记得梦见什么了,等再闭上眼,那些鱼儿若袋子一样张大的嘴又浮现于脑海。它们,该是缺氧了吧,出不来气儿被憋死的感觉,该有多痛苦。 我猛然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 水猴子!萧娘娘的水猴子! 鱼儿若缺氧,水猴子也定然缺。我的天,这时候水猴子岂不是要爬出来了?若还在湖底,被憋死了,萧娘娘便也活不下去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瞧着外面雨已暂停,心中的那股子担心推动着自己,顺手拿了条绿色的床单。又怕这雨继续下,另拿了一把伞,确定了院中所有人还在午觉,便悄悄出了门。 萧娘娘说,当时水猴子是被丢进后宫西侧的西海池中喂养。而且,后宫这数个湖渠水池,也只有西海离暴室的那口水井最近。 我便决定去西海找一找它。 横跨后宫,从东至西,跑起来也要一刻钟的时间,可没有办法,我只能迈大步子争取时间。 喘着气到了西海边,时下天地尤红,所有的绿植如泡在血液里良久,污浊不堪。如我所料,水面上大片的鱼儿翻着白肚子,尸体连连。 我绕着西海,回忆着萧娘娘讲过的水猴子模样,努力筛检着湖堤上的一切。 哪里有一坨白毛带绿的家伙。哪里有一坨白毛带绿的家伙。我心中念叨着…… 不过,也该被染成……粉红了吧……? 不负寻找,我果然在草窠子看到了一个粉红的墩布! 我轻轻走近了,却又不敢太近,万一他发起怒来要吃我,可得留着供自己逃跑的安全距离。 轻轻唤着:“嘿~” 它一惊,本来正啃脚指甲啃的有滋有味,时下不由得往远处挪了几步。 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高大呀,也就约摸一米四吧,不过瞧那臂膀,却是我的腿一般粗。 我轻言轻语和它说着话:“小猴子,我认识萧媞,是她的朋友,我是来看你的。” 它见我没有攻击它的意思,好似听懂了一般,慢慢转过身来,抬起头看着我。 我这才看见它的面容。 头是人一般的大,除了嘴巴略尖一些,脸上长满了白毛,其余地方跟猴子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是黑白,或许发怒了才是传说中的赤红?当然,露出的四只獠牙,锋利坚固的紧。 我把床单拿出来,然后展开,披在了自己身上,为它做了一遍演示。 然后便将床单丢给它。 猴子学样,果然灵验。 它麻溜的披在了身上。 我指了指旁边的小桥,小桥底部的莲叶开的极盛,将下面的桥洞遮掩的密密实实。 我折了根树枝拨开莲叶,告诉他道:“你躲进去,乖乖呆着!晚上我给你送果子来。” 它果然通人性,用床单掩着自己,爬进了桥洞。 是日下午,书堂的课暂停了。 因得整个皇宫一片狼藉,负责洒扫的官婢和宦官不够用,便调了这波宫女应援。 这人手都在外面打扫,况且还要打捞各个池中死去的鱼儿,我生起了隐隐约约的担心。要是发现了那个不起眼的桥洞……咳! 我在房里玩着飞镖,尽量不去想它,因知多想无益。 不多时,院里的几个宫女便沸沸腾腾的回来,又好似带回一个沸沸腾腾的消息,坐在外面的石凳上开始窃窃私语。 我心中一紧,连忙跑了出去。 还没介绍过她们。这月池院除了住着姑姑,阿秋,我和冬休以外,另还有四人。 两个三等宫女,两个无品级粗使宫女。 她们负责着姑姑和阿秋下职以后的近身伺候,整个院子的洒扫,以及小厨房偶尔的菜品粥汤。 而姑姑当值的时候,一向有另外四个宫女,随行姑姑出入甘露殿,两仪殿、宫闱局,这四人住在宫闱局寝所,不在院内。 光姑姑身边每天都跟着这么多人,更别提那些后妃娘娘们了,长期以往,个人的时间少得可怜……难道,她们不觉得碍手碍脚吗? 好了,画面切回来。 眼前的四个人,聪颖的芸豆,细致的祥顺,有双巧手的景珍,少年老成的桦萝。 我凑了上去,芸豆马上为我让了座。 然后她们挤眉弄眼的说道:“方才宦官们下湖打捞死鱼,竟然在西海池打捞出一样吓人之物,小大人猜猜是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试问道:“是个没见过的?” 景珍一拍手:“居然在底下的淤泥里,找到了一副白骨。” 我这才略略放下心:“哇!可有认出是谁的?” 祥顺接过话:“听管理西花园的常侍说,那骨架的左手,还带着个金镯子。最主要的是,这信儿传开没多久,圣人居然亲去看了……” 接下来便没人吭声了,似乎都对当初圣人生母之事知而不敢言。 一直默默听着的桦萝开口了:“快瞧瞧,咱们院里到处都是红渍,还没清理完竟得空扯闲话。快动起来吧,没得再受了罚。” 说罢她们便与我点点头散开,去南墙的玉兰井打水,准备冲刷院子。 想起我藏着的那本陈年医案——《甲辰年出诊录事》。皇上的生母怎么称呼来着,对,董才人。 联想到萧娘娘的处境,又觉得疑惑,皇上居然留着杀害自己生母的人至今,当真是件稀罕事了。 天上的浓云未退,今日的天竟在晚膳前便黑了。 我拿了一包果子,去给水猴子送饭。 待走到西海,池边已经设起了香桌香炉,各样的贡品摆的齐整,明灯长亮。 是何情况已然明显。 我站在藏水猴儿的桥上,装作漫不经心看风景的模样,将那包果子,一个个的丢进了桥洞。 瞧见伸出来一只毛绒绒的手去捡骨碌到边上的果子,我才放了心。 我从桥上弯下半个腰,凑的离桥洞近些说道:“小猴子呀小猴子,我不能来的太勤,你省点吃~” 突然之间,一只手触到了我的背。 我大惊! 是谁要把我推下湖去…… 七十四 黑手是谁 一声尖叫不曾出声,身体便漾在了风里。 在落水之前,我尽全力扭转着身子看向罪魁祸首,奈何只看到一个穿常服的女人身影,她模糊的半张脸冷笑一句:“让水猴吃了你,贼丫头!” 其余再看不到,听不到。 噗通! 我大头朝下,冲破了天与水的分界面,栽进了水中。 粉红的水波纹外面是半边粉色半边已暗的天。 我不知我在扑腾挣扎,还是静谧的随波飘荡。 水里的声音全变了!我好像什么都听不到! 胸闷气短!下意识的张口呼吸,奈何湖水咕噜噜的往口中涌来,我喝了几大口,开始慌了,扑腾了几下。 潜意识告诉我还是要静下来,于是,我便像一只水母,在湖下飘摇,天地轮转。 慢慢的慢慢的,身子不再动弹了,便脸朝上浮了上来,我吸了一口气,身子又沉了,再次往下落去。 恍惚之间,觉得身子底下有一只大手托住了我。 是水猴儿!水猴来救我了。 它就托着我,一点点的往西海池边上游。 我的整个头可以露在外面了,虽说意识有些迷糊,但慢慢感觉,快碰到湖堤了,我伸出两只手,试图扒住堤岸。 这个时候,突然一个绳套飞了过来,套住了我的手腕。 与此同时,隐在水下的水猴松了手,默默游走了。 岸上的人用绳子将我拉了上去。 我躺在泥窝子里,有人在按压我的腹部,很快的,大口的水便喷了出来! 我咳嗽了几声,眸子才得以聚焦。 眼前是个圆圆乎乎的老宦官,他眯缝着眼睛,一副眼神不多好的模样。 盯着我的脸半天,竟认出了我来:“哟!这不是刚去苏内司房里的姑娘吗?怎么如此不小心!” 啊?您是因为近视所以十米之外人畜不分!?没看到我是被推下来的? 可嗓子眼还有湖水般,涩剌剌的使我说不出话来。 老宦官吩咐身边两个小徒弟:“快,把姑娘扶起来,送回去。” 前半截路可以说是被架着走的,许是缺氧了太久,头脑混沌,双腿无力。后半段路吸够了空气,缓回了神儿,这才不需要人家的支撑,能慢慢的走了。 当我一头水草一头泥,满身染的粉红沥喇着水,回来的时候,姑姑和阿秋登时搁了筷子大步走了出来。 一旁的老宦官不知是真老眼还是假昏花,还说着浑话:“老奴前一眼还瞧着这姑娘站在桥上丢石子玩呢,一会子没看,就把自己当石子儿给丢进了湖里。还好她能扑腾着到岸边,老奴和徒弟们这才把她捞了上来。内司大人,您房里的姑娘要是在我辖制的西花园出了事,老奴可担待不起啊。” 说完了瞎话终于带着徒弟滚蛋了。 垂着头的我抬眼看看姑姑和阿秋,姑姑眼中带着火星。而阿秋看看姑姑又看看我,也带了点怒色。 原本,我还以为能够被担心体贴宝啊贝儿的一回…… 看这形式,下一秒我要面临的可能是一场她们母女二人的混合双打! 可是我又不愿意在此刻说出是被人推了下去,再等等,等到水不红了,猴子住回去以后再说! 情急之下,急中生智。我往地上一蹲,假呕起来。 可这一装相不要紧,突然联想到满湖里泡过的死鱼和刚打捞出来的白骨,胃里果然翻江倒海起来,然后哇哇哇的往外吐着没倒干净的湖水! 阿秋赶紧蹲下来拍着我的背为我催吐,紧张道:“喝了这么多脏水可怎么是好!桦萝,快去太医署叫女医来。” 桦萝小跑着去了。正在一旁举着铜盆罚跪的冬休也跑过来,用帕子擦着我嘴角和身上的呕吐物。 可我这越吐越反胃,越觉得这脏水腥膻,到最后吐无可吐只剩干呕。 直到女医来了,将我扔进了药浴盆里,灌下一大碗竹苓汤来杀死脏水的细菌和虫毒…… 我这才从心理上好受一些,没那么恶心了,便也止了吐。 奄奄一息的坐在澡盆里,闻着苦而清爽的药香,直到手指和脚趾被泡出了褶皱,才依依不舍的爬出了澡盆。 冬休在帮我反复擦干湿哒哒的头发时候,我便趴在床边睡着了。 可我把心肝脾肾都快吐出来的事情并没有能够影响今晚日程表里的练字一项…… 正睡着被姑姑提着后颈皮弄醒了,命我吃完半碗果蔬粥,马上坐到书桌那儿去。 我浑身如电流涌过,困啊累啊! 撑着吧。 转天覃凤仪给我上了一天的小课,将小书女该做的一套讲了个完完全全。 简而言之,参与朝会旁听是以了解时事政局,从而襄助皇上批阅奏折,代笔文书的时候,不至于一无所知。 大部分奏疏的朱批无非只是写上“朕批准”“朕已阅”三个大字!毕竟朝事决策早已由中书省拟定,呈交御览过一道程序,最后再由左相——门下侍中,带领的门下省进行再度的审核或者封驳。 被封驳的奏折文书便发还于中书省,不再起议或更改修润。而通过审核的,则发往尚书省执行。尚书省下负责执行的部门,便是工,兵、吏、户、刑、礼,六部。 这国家之事大大小小,就算折子仅在御前一过,那也是数量颇巨。 我便是代笔写那三个大字的小秘书了。 那……我只先把这几个字,练的极佳,不就妥了? 吼吼,也没有前几日想象的那么难嘛! 自然,除此之外职责还有两件。 其一:伺候御批笔墨。 其二:对直达皇上的文书和大臣上奏的密折,进行整理和存档。 咳咳,今后可接触到的东西,也太核心机密了,圣人怎么对我这般信任…… 先不想别的,单在心中盘算着这五日学的东西,对于明日的上值,还算有点底气。 下了学,我在空荡荡的宫闱局大殿兜了一包果子和点心,去探望水猴子。 听闻今日百十辆水车运了不少山泉水来,将那池中的脏水换了一部分,估计明日,水猴子便又可长时间在水下呆着,住回老家了。 然而到了西海池,只见昨日我落水的小桥边上,堆满了人。 我飞奔过去查看,只见一人倒在地上!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一身砂黄色衣裳,脖子上四个触目惊心的大血洞正往外汩汩流着鲜血。 地上的一滩越聚越大,几乎快要把她漂起来了。 她还没死。 胸口喘息着,手指弹动着,不愿合上的眼睛充满了求生欲。 凭借着昨日看见的那一丁点侧脸和神韵,我便可以确认这是昨日推我落水的那人! 呵,这小水猴,昨天没有第一时间来救我,该是去观察这行凶者的样貌,记下她的气味了! 虽然解恨,但见这惨状,还是心中好生别扭。 一队龙武卫和两个医官跑了过来,我悄悄的往桥洞方向退。 我见缝插针,往桥洞里看。 猴呢??? 猴不见了…… 我再瞧瞧这西海池里的水,基本上正常了。 嘿嘿,猴儿该是替我打击报复了坏人,回家了。我把果子一股脑丢进了西海池里,免得被别人瞧见我行踪诡异。 正准备上岸,却瞧着姑姑和宫正司的人,全过来了。 我不禁弯腰爬进了桥洞,从另一边儿悄悄溜走了。刚走出没多远,那队侍卫便开始在四周搜捡起来,看一看有没有罪犯留下的痕迹。 嗐!那兵器痕迹一看就是我家水猴的靓丽牙齿好嘛! 不过,倒在血泊中的女人虽没见过,却是有些身份的模样。 晚上传来的信儿,得知那女人伤势过重,医官来了也是回天乏术。只躺在湖边干嗷嗷着,血流尽了还不愿死,走的时候还双眼瞪的如牛铃! 而她的身份——鹤羽宫的总管,位居六品。 鹤羽宫就在西海池以北,住着五位采女。因此里她需日日经过西海一角的那座小桥多次,乃是寻常之事,并非特例。 若说这鹤羽宫,我从未有过交集,就连当初司言司的宣旨差事,也并未领过一件。 况且后宫嫔御众多,最末等的八品采女所居之处,也基本上是半个冷宫了。 唯独近日,其中之一的张采女有了身孕。 事发之时,又是那总管拿了张采女的尺寸,去司制司为她定做几身孕期的衣裙。 一提起司制司,我马上想到了误拿王胖海的黑沙,被烧糊了的那个老仆妇。 这两个人,皆想要害我。只不过一个暗中布局,一个该是恰巧碰到了…… 我问冬休:“你在宫里的时间长,这总管以前还有什么履历?” 冬休将眼睛转了半圈道:“奴婢进宫之时,记得她最早是青鸾宫的三品掌事。未有一年,不知因何事被降了职位,调到司制司去做了七品典制,专管衣服裁制缝纫之事。据说,女红缝纫,本就是她的老本行。” 有些线索,慢慢开始相连。 还有岩棉粉事件,不知与她有没有干系…… 然后冬休揉着下巴,继续讲道:“好似今年元月里,咱们去王府的前几日,才将她调回宫闱局,担了这一宫的总管。至于契机是何,奴婢便不知了。” 我联想着这些关键词。 突然灵光一闪~ “冬休,后宫哪位娘娘嫔御,是出身司制司的?或者,娘家是做裁缝的?” 冬休愕然一惊:“小大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是谁?” “奴婢不敢说。” 然后便见冬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说出—— “德妃娘娘。” 呵! 那个年长皇上三岁,与周贵妃明面儿上已经撕破了脸,又拥有皇长子的德妃娘娘。 她来害我,仅仅是不想让我襄助周贵妃吗? 这是一道新问题。 七十五 事奉上朝 卯正四刻,天边鱼肚白未起。 而两仪殿,早已灯火通明。 崔常侍高呼一声——临朝! 两仪殿六扇大门齐开,百官依次进入。 我立在皇上的仪仗队中,再次正了正官帽,捋了捋官服。 得令始入。 列队最前的八个宫女手提八宝香炉,启步开路。 随之是头戴冕旒,身着龙袍的皇上。 其后是手撑龙袍拖尾的两位常侍。 再后本应是女尚书,既此位空缺,此刻便是副职小书女,我了。 仪仗的最后是六位宫女,手持六把孔雀翎五明扇。 面前的宝座台恢宏庄严,持香炉者于台下环侍左右,帝登台入坐,只见那龙椅上紫铜和黄金精雕的十三条龙,上下飞舞。 崔常侍立于帝右,我立于其右后方。 另两位常侍,一左一右侍立于宝座台两侧。 待皇上坐定,那六把五明扇才从龙椅正前方扬起,宫女们执扇于宝座台后。 百官始见龙颜。 我端端正正站在这至高之处,克己慎行。 眼前的百官,左文右武。 也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见到左相。身为侍中令,他位列左一。其次为尚书令与中书侍郎。 位列右一的武官,为三公之一的太尉。 皇上临朝再度嘉奖着这位新任的太尉。 他原是三品安西将军,就在二十天前,他刚刚彻底击退犯我南周朝的大荔国,一并扫清了西北边境的散勇倭寇。 如今召回京内,委任一品武职,配金印紫绶,赐豪宅大院。 皇上称将军已五十有三,不忍再置将军于西北穷荒绝徼之地。且安北,安南,安西,三处都护府之政又初设,更是需要将军此时回京,掌管全国军事。且论功论德,唯有将军堪担此大任。 我默默听着,听着清楚,也觉看的不迷糊。以往历史课上便讲过,许多个朝代,太尉一职位高而权虚。 平日无战事,这一品大员无非是皇帝身边的军事参谋,军事顾问罢了。 若有战事,一旦要用兵,皇帝掌握一半虎符,在外将军掌握另外一半虎符,两块虎符只有合一,军队才可调动。 许多时候,此官衔不过是个加号,在原本职位上加的一种荣誉而已。 还好当前国内部分州县还保留着“府兵制”,仍留着六所折冲府。这样算下来,倒还是有些差使可以做的。 我抿了抿嘴,未敢发笑。 竖耳听着百样政事,北部灾民业已安置妥帖,那趁机作乱的女匪首逃到了极北的云中城,等等。一通议论启奏至辰时五刻方止。 纹丝未动的站了一个时辰有余,朝会方散。 便也是极能考验身体耐力的时候了。 退出两仪殿的时候,听见崔常侍和皇上在前头的小声谈话。 崔常侍将自己的腰背压的很低,如同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拂尘一般柔软顺从:“圣人,那水猴子您宽纵了这么些年,如今再度伤人,您看?” 我手心一紧,抓了把袍服。 皇上搓着自己的手指,话有不满的说道:“又当如何?保那萧废妃的人犹在,屠了她的猴儿,再大闹一场,说些疯言疯语。朕的颜面可还能存?” 崔常侍急切道:“这太后娘娘身在宫外,哪里还能管得这许多。不妨……” 这老家伙双眼一动,斜目看过来:“你们都散了吧。” 我不得不退下,这老家伙对皇上出些什么馊主意,便不得而知了。 我三步并做两步回来房中,更了衣手书一封,交由我和念奕安的小信差。此种情况下,莫说水猴的命悬了,只怕萧娘娘也有危险。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托念奕安去京郊的平云庵,知会一声太后娘娘。 若说为什么非要保护萧娘娘。 我想,在我的意识里,和萧娘娘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可谓是我生命的净土。 旧年九月,暴室桃源,无罣无碍。 果不其然,就在隔日一早,太后娘娘乘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回了宫。 这速度之快,出我意料。 宫里闻讯炸开了锅! 整个后宫所有妃嫔和女官第一时间前往玄武门迎接太后娘娘。我在队列里瞧着,只见老太后年逾花甲,一头鹤发藏在僧帽里,并未剃度。一身的灰色海青素淡之极。 只见她手拿菩提子佛珠,被皇上亲手搀扶着下了车乘。精神尤好,腰杆挺拔,未有老态龙钟之像。 皇上扮演起乖顺:“母亲怎么不通知孩儿一声,孩儿理应亲自去接母亲还宫。” 太后神色淡淡:“何须那些虚礼,近来思绪不宁,得佛菩萨指引,老身便打算回来住上一些时日。” 淑妃与德妃马上涌了过去,行过大礼后一左一右馋着太后好生亲热。周贵妃和乌昭容则姿态寻常,默默跟在后头,一并围了太后移步嘉寿殿。 太后离宫五年,嘉寿殿原样保持了五年。这突然回宫,宫闱局便也立即调了曾经在嘉寿殿伺候的宫人回去,虽不能全部,也是有一算一,好供太后驱使方便。 次日得知,太后派人为几位太妃,包括萧娘娘在内,送了不少穿戴过去。到底算是向皇上宣告了态度。 我听后心中乐悠悠。不由得口中哼着小曲儿~,前去书房上值。 到了御书房,却见到北境王妃和恺恺县主来了。 我默默来到书桌旁边,一边整理文书,一边听她们的谈话。 原本,我从不爱去听别人在旁边说些什么,如今却也是环境改变作风…… 淑妃娘娘关怀的为恺恺剥着干果:“听闻这丫头最喜食这些果仁,来,淑娘娘替你去壳。” 一边哄着县主,一边与王妃闲聊些家长里短。半天竟也未听出来个子丑寅卯。 又聊到恺恺的婚事。 王妃一副女大不中留的口气说道:“再过几日,便十五了。女子十五当行笄礼,到了定亲的年纪。妾和王爷通过气儿,这大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皇上有意无意的往我这瞄了一下,眼神狡黠,对王妃说道:“据悉兰羌王念家的第三子尚未婚配。这家世地位,人品样貌,想是堪与恺恺相衬。” 啊这…… 我心中立时疙疙瘩瘩,郁结了起来。 恺恺接过话说:“我记得那位哥哥,三年前咱们一同去灵州狩猎时候见过,很讲义气,也很勇敢。” 然后她的眸子俄而一转:“不过,恺恺竟不知这男女之情是何感觉,若是阿娘不提这事,竟也是如何想不起的。” 王妃拍了她的脑袋一把:“净是胡扯,圣人若与你指婚在上,你竟然敢将私情与此并谈。” 一巴掌把她的大小姐脾气打出来了,干果摔在地上,撅起嘴来。 王妃本欲起身教训,淑妃急忙拦住,将恺恺带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拍着她的手背安抚着。 随即劝道:“孩子懂什么,王妃何必动肝火。” 跟着若玩笑般说道:“听闻那念家家教颇多,条条框框。咱们恺恺倒是在北境精习骑射,自由惯了的。一下子被拘束了去,只恐不适应。不妨考虑一下军武世家,本宫这儿,倒也有一人选。 淑妃娘娘看了一眼皇上,见没有遭到反对,便接着说道:“刚回京的太尉大人,膝下有一孙儿,年刚十七。性格爽朗,心量包容。最主要的,门第还是其次,关键太尉府在京城,以后可不就方便咱们娘儿几个探望恺恺了。” 王妃脸上有点喜色。看看皇上又看看淑妃,似在掂量着二位所给出的人选。 又闲聊了几句,王妃便说回府先与王爷商量,再作答复。 携恺恺行了礼,退下了。 坐塌上二位并未散,继续小声商量着什么。 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突闻殿外有幼儿啼哭之声。 接着崔常侍便抱了那孩子进来了。 只消一眼,直教人瞠目而视! 这不是北境王家的小世子吗? 那孩子哭的撕心裂肺,大鼻涕泡泡吹的满脸都是。 淑妃赶紧接过孩子,乖啊宝啊的哄着,用手掌捧着孩子的头,颇有温柔疼爱的意思。 然后请示皇上道:“那妾就带这孩子回宫了!这些时日,定当看顾周全。” 皇上认真点了点头,一副极其信任淑妃的模样:“爱妃先回,如此辛苦,朕一定多多陪你。” 二人相视一笑,恩爱满满。 我竟是第一次从皇上的眼中,看到了真情流露的部分。 …… 我盯着淑妃的背影发呆,而那小世子,不知是离的远了还是被哄住了,哭声已然听不到了。 皇上身板很是放松,悠哉悠哉的走近书桌,含着笑与我说道:“愣什么?可是想知道,怎么留下这孩儿的?” 我鼻息一叹:“圣人托鹿常侍命我拿到北境王妃的手书笔迹,原来是做这个的……” 他哈哈一笑:“是也!” 他握了拳头,抵在书桌上,抻了抻肩膀,吐口气,不屑说道:“先行支开李灈。再传王妃和县主进宫,意欲讨论指婚之事。而后将拓写王妃笔迹的假手书发到王府里,称太后娘娘想要看一看这侄儿,命乳母抱进宫来,便成咯~” 我有些鄙夷之色:“巧妙错开他们的时间,布局精密。且这负责拓写之人,可真是才华卓着,矫矫不群。” 皇上一转身,看着我的面庞说道:“朕身边之人,自是愈发得力!朕那日召回玉舍人的第一句话,便是称尔为小功臣。可是忘了?” 他手指肚托了一把我的下巴颏:“朕的话,你要细听。” 我动了动脑袋,不悦的脱离掉他的手。 他也不气不恼,咧着半边嘴坏笑着,一掀下裳入了座,开始翻阅奏折。 我正研着朱墨,使自己的心安静。 本以为皇上已稳下来认真理政,可他却俄然一抬头,有些神经质般的问我:“你说,太后突然回来,给我这么好的时机,是何缘故?” 我面上几粒细胞弹跳了一下。 但语气轻盈如羽:“太后娘娘已然说了前因不是,有佛菩萨指引。” 圣人提了提额头,不再言语了。 七十六 春日花宴 院儿里的海棠开的满了。 我坐在被花瓣环抱的纳凉塌上,看着花儿娇透的肌骨发呆,不肖多时,衣衫也沾了香意。 五日一休,今日里不需当值。我便也穿了海棠一般的衣裳,白色裙裾,是桃粉色的边。 恰若海棠初染。 亦是今年,第一次着纱裙。 香荫静谧,一声温婉似乎漾动了花枝—— “妹妹若再薄饮几杯,等双靥晕红,姐姐需得唤了画师来,绘上一副《醉卧海棠图》方好。” 我笑着望向阿秋,映着初上的阳光,身形丰润高挑的她着了一身樱草色,十足打眼。倒是第一次见她穿的如此鲜亮。梳着中等女官常有的朝云近香髻,一枚收敛的银流苏步摇,在青丝间曳动。 “姐姐才是美人,正儿八经的亭亭玉立,光这身高,便是我赶不及的……” 嗯,还是每个人口中的有德之女。不过,这后半句,我没说出来。 她和煦一笑,来牵我的手道:“大公主上学在即,今日里圣人为其安排的伴读女公子来承香殿拜见请安,淑妃娘娘略备赏花宴招待。” “因想着年岁相当的总能玩在一起,不至于叫伴读席间拘束,能够一起玩乐热闹。便叫我一同带了妹妹过去,刚好今日妹妹又值休沐,恰是巧了。” 呃,加班来了…… 阿秋下达完通知,即刻拽着我往外走。基本上征求我意见的姿态也是没有。 我加快步子才能跟上她的速度。 不由问道:“大公主不是一直被禁足在公主院吗?缘何放了出来。” 阿秋学着大人的眼神笑看我一眼:“你呀!禁足个一年半载是为惩罚。到底为人父母的,怎么可能不为公主考虑计议?” 我轻哼了一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公主发展成如今的性格,便也对这对父母的所谓‘计议’窥见一斑了。” 而阿秋却嘻笑我道:“理可不能这样讲,无缘不聚无债不来,各个孩子缘法不同。就好比宫作司大人知道你贪玩掉进湖里,还笑谈姑姑如今年岁渐有,开始喜欢热闹,选徒儿的品味也改成则了能闹腾的。” 我感觉被她噎了:“啊喂,姐姐。我那掉进去是有原因的。再说,我的意思是,有些父母嘴上说着为孩子计议,实际是为自己计议。” 阿秋停下步子正色看着我:“这话你对我说说便罢!若与你计较,这番论调可称得上忤逆。姑姑若知,饶不了你!” “我!……” “我”字的口型张了老大。 “这就算忤逆了?” 阿秋瞪我:“住口!” 我气呼呼的垂下头,阿秋用力扯了一把我,叫我不要磨叽。 心中很是龃龉抵触,曾经在青鸾宫,周贵妃也不曾这样和我说过话的…… 承香殿的院落是极大的,算是在院里另辟了个小花园。 一翼凉亭扎在花堆里,在里头摆上几桌简席,无有一面不是花儿,无有一席不临春景。 席间百样儿用鲜花烹制的佳肴,那壶酿桃樱香醇可口,只说是为年青女儿特制的,又叫“不醉人”。 伴读女公子也不过是小婵那么大的年纪,书卷气满满,说话也是老练。公主欲要和她逗乐,她倒一副不喜玩耍的模样,只和淑妃娘娘谈些读书启蒙的学问之道。 大公主这家伙为了讨得林燕子这个玩伴,也算是“煞费苦心”,安安生生这么多天,竟不知“憋坏”了没有。 我看着她在一旁坐不住的模样,不由得捂嘴窃笑。 谈了一会子话,淑妃娘娘命人摆上一口双耳壶来,叫我们投壶玩。 本正玩的开心,淑妃娘娘将我唤到一旁,极其温柔的与我叙话。 “小菟姑娘,娘娘首次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神和大公主时而颇像。便以为你二人的思想该有共通之处。但若说想法一类,小菟到底灵心慧性,娘娘这公主可谓是目无尊长,桀骜难驯。娘娘只是想着,小菟许是能比着咱们,多了解公主几分呐!” 我甜笑回话:“娘娘可是谬赞了,方才路上还遭了阿秋姐姐一通训斥。其实说来也简单,无非是性子里浑不知世间法,也不懂长幼有序有何珍贵道理。虽觉人人平等,但又难通人情。最喜黑白分明,有一说一。自然瞧着那些口不应心,话说三分的人虚伪至极。” 我眸子一转,看了看娘娘的神情,但见她微微点着头,便接着把话说完:“所以,公主平日里苛待下人,该是因着厌恶她们这些。而林燕子,对公主相对坦白,公主反而受用。” 娘娘的眼睛闪着,好似明白了一些,接着问道:“所以调拨那宫女过来,看来是好事了?” 我低头凝思,浅声道:“小菟不知。人之执念,念头变化,心之不足,小菟说不好。公主有持势,可也该有所畏惧。关键之处,可能还是在于娘娘和圣人吧。” 淑妃娘娘粲然一笑,摸着我的头道:“小菟倒是提醒娘娘了。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此时有宫女走了过来:“娘娘,为王妃家小世子请平安脉的医官来了。” 淑妃牵着我的手道:“你也一同来,娘娘瞧着你今日双唇发白,不妨一诊。” 随即娘娘又关切的看了她们一眼,生怕一会儿不在眼前,公主再闹出事来。只见此刻由阿秋哄着,三人在花树间耍起了彩球。这才放了心。 我二人起身来到旁厅,奶娘抱着小世子也过来了。 今日来请脉的小医官年纪不大,一副清清秀秀的模样,我看着他,浑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便也问他一句:“怎么未有师父带你过来?” 他眼眸轻轻一抬,睫毛如帘,口齿清晰:“额,回姑娘的话,卑职学医七载,师父说是时候试着独自出诊了。” “哦?我瞧你也没有多大呀,竟是个老医仙了。” 他礼貌一笑:“姑娘说笑了。卑职年十五,因跟着师父早,便也略略多些经验。” 我说道:“你也是辛卯年生人?” 他睫毛一垂:“是。” 我不自觉记下他的样貌,记下他的一举一动。他十指白皙纤长,搭在小世子肉墩墩的手腕上,秉心静气,十足认真。尔后又摸了摸小世子的脑后,脖颈,手心,脚心。 淑妃娘娘问:“如何了?” 小医官答到:“并无大碍,许是之前哭闹的久了,怄出些痱子来。突然变了环境,也有些积食。无需用药,卑职开两道食疗方子便可。” 娘娘点点头,拿过我的手,将自己的帕子搭在我的脉上:“来,也替这姑娘瞧瞧。平素里宫人都是司药司的女医看顾,今日本宫可得比一比你们太医署的水平。” 小医官又是礼貌一笑,继续把诊问脉。他本就清汤寡水的面容配着一身天青色官服,更是澄澈。不过不知我的脉象出了什么问题,他的神情泛上一层涟漪,继而平复了。但随之,微波再起。 如此一会儿,方才住了。语气祥和的说道:“姑娘有一些贫血之症,先天和后天因素皆有,日常定要多食菠棱菜和鸡肝猪肝方好。而且……” 他顿了顿,睫毛一眨:“而且,姑娘须知注重保养,情绪稳妥为上。” 呃。 这是几个意思? 他随之神态放松:“姑娘若是不怕吃药,卑职可开道补气血的方子。若不喜,食补也好。” 我正准备说,食补好食补好。被淑妃娘娘厉声抢去:“这小医官也是,哪有人喜欢苦汤子的?竟然还问。速速去开药吧!” 小医官领命,执笔写药方去了。 完事回来的时候,他那走路的姿势,一闪之间,我又觉得留有印象。 到底,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呢? 他收拾着医箱,与淑妃娘娘告退道:“明日卑职再来,跟进小世子的情况。” 然后退将出去了。 这倒好,好赖不赖的给自己赚口药吃。 我自是知道幼时害过贫血,但那也是三四岁了不吃辅食所致,如今三餐还算正常,何必多此一举。淑妃娘娘也不过是聊表心意罢了。 跟她们一起用过午膳回来月池院,三日后为大行皇后送葬的名单下来了。 因后位空缺,方才圣旨来宣,由淑妃娘娘暂管后宫,苏内司大人留宫协理。 因此里,送葬仪仗姑姑不去。 可名单上也无阿秋,唯独有我。 倒也真是圣心难测了。 再说前两日北境王妃得知小世子被骗进宫来,再度折返皇宫之时,是被新调拨去嘉寿宫的掌事女官给堵了回去。 到底也要以太后娘娘的名义,称想多留那孩子几日,全当以后再归平云庵留个念想。 那自然,派嘉寿宫的人应对最为妥当。 王妃怄的双目通红,想哭又不敢哭,想夺更夺不回,跪了许久反得了申饬,无奈之下帕子一捂脸走了。 太后知道此事也并未嗔怪皇上什么,只是屏退左右,自己在房中好生打坐了一番。 呵,这圣人的帝王心术,如今愈加运用自如了。 眼看离山屠戮之夜的罪魁祸首将要得报,我却没有曾经想象中的那股高兴劲儿。 有一种感觉告诉我,长期与深渊做着搏斗,会不会自身已在深渊当中,也未可知。 还有那个关于北境王出逃小妾的传闻,我们生辰之日的密码……如是云云,还没有还原清楚,而投射向李灈的箭弩,已经按部就班,正式迸发了。 七十七 淑妃推恩 转天的早朝,工部尚书向皇上回了一样水利改建工程。 细细听了,原是关于离山后崖的当归涧。 当归涧?莫不是此方小菟跳下,而我穿越过来的那道山涧? 其名当归,意味深长。 这山涧流下的泉水一直被山下的农夫灌溉了麦田,极好的水质不得最好的利用,实为可惜。于是便由下起议草拟,若能引了山泉水进皇宫,作为饮水之一,则是物善其用。且无需再日日去北苑园林用水车大量拉水回来,亦能缩减人力物力。 而农夫的灌溉用水,另修一渠绕半边山脚,引附近河水而来,便是两边兼顾,各得其所。 此议项从御批核准到开建,再到如今已完工,百般的顺利。 此时玉陛下众臣高呼:“真乃天子圣德,感召日月。” 呃,原来你们说这个是歌功颂德的? 下了朝,整个上午便也空闲。午后方去御书房当值。 用了早膳,口中无味,突然想喝一杯陈皮洛神花茶!想起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便觉口中生津,打算去太医署买上一包。 出了月池院,一路往南去,很快左手边便遥遥望见内官局的寝所和另外几位大人的小院。 继续向南,是条宽阔的横街。过了这道内庭与内朝的分界线,便是硕大的内尚食院。跟掖庭的膳房不同,那里负责内侍省,尚宫局,永巷,暴室的例餐。也是许多食材的仓库之地。 而这里,负责的是整个后宫的膳饮。 太医署就在内尚食局旁边。四方大院,三面的廊房,中间儿的大厅坐北朝南,不时有学徒进进出出。 自进了大门,便是满满的药香。药香苦而回甘,甘而熨帖。 刚唤了药师为我抓几副花茶,便看见阿秋并两个宫女,站在院子的另一头。 于是拿了一包甘草梅给她:“姐姐怎么在这?” 她接过一笑:“听小世子的奶娘说,这孩子最近一直有些咳嗽。医官就建议抱来太医署,到药蒸房里熏艾,很快便能有效果呢!” 说罢她一指眼前的房间,果然从门缝窗缝里正飘着袅袅白烟。 我问道:“还是前日替我诊脉那个医官吗?” 阿秋答:“是他,名叫木佳。新一批医官中最出色的。” “哦~”,我略带思索的点点头:“姐姐怎么不一同进去,小世子不怕生吗?” 说到怕生,我联想到前几日那孩子哭的模样,明明是嗓音洪亮的一批,缘何今日不做声? 于是我便趴到窗边,尽量往里看去。 阿秋在我身后不紧不慢的说着:“对太医署还能有什么不放心。再者医官说了,里面艾草和热气同时熏蒸,只怕湿了我们几个的衣裳便不好了。” 这窗纸里头不知道还糊了什么,结实非常,我好不容易抠开了一点,往里看去,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心中疑惑渐丰,这烟雾浓稠之态是给小儿治病的?你若不说我还当是放了烟雾弹呢! 烟雾弹? 我心中突然一惊,大声道:“快快!快叫人过来!小世子被带走了!” 四下里皆惊! 另外两个宫女飞跑着去唤侍卫了。我和阿秋用力的踹着门,奈何撼之不动。 我撒腿绕到这间房后头,果然有一后门,一拉便开了! 室内烟雾太多,什么都看不见。蒸腾的热气扑了满身满面,熏的睁不开眼。 我强忍着进去寻了一圈,果然空无一人,竟不知道何时被偷偷从后门带走了…… 我大声问阿秋:“你们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她急得直跺脚:“快一盏茶了!” 我抹着脸上的水汽:“还来得及!快通知下去,封闭所有宫门!这时候应该还没出去!” “好好!” 我沿着药蒸房的后门溜着,寻到了太医署的角门。 那角门果然没有上锁。本以为能知道下一步的路,可一打开,竟是片空地,四通八达之下,该往哪儿去寻呢? 我已听见侍卫们奔突的脚步声,以及各色乱哄哄的议论声。这些忙乱从内宫里每一块响起,整个世界都好像沸腾了。 我靠在角门外的墙上闭眼观想。 整个皇城的地图在我的脑中摊开。该去哪呢? 往北是内宫,出北宫门要经过玄武门或安礼门,门禁森严,亦是医官罕走之路。 往西是掖庭,人多嘴杂,距离最远,不妥。 往东是东宫,目前未立太子,东宫闭锁。 那只能往南去了…… 他们这场筹谋定然是接力棒的形式,不可能由涉事医官独自完成。 那么,往南边人最多的地方是什么? 武德殿,大吉殿,本是留给皇子们成年前的住所,如今也是空置。 弘文馆和翰林院?对,那里有不少的校书郎,翰林学士,至于学徒更是数众。 那么他们的下一站,极大可能便该锁在这两处。 皇上和淑妃娘娘呼啦啦全部涌来了太医署,穿过角门在我面前来回踱着步子打着转。 我睁开双眼,阳光已当空,我揉了揉眼睛说道:“圣人,淑妃娘娘。若小臣没猜错,小世子现在应该被藏在一个大书箱里,试图被带出长乐门。” 圣人吼道:“都听见了没?快去!” 一旁的侍卫领命而去,几个小常侍也忽闪着跟了过去,简直疾如雷电。 我有点开始担心阿秋了,若人找不回来,有证据证明李灈自己偷回世子还妥,若是无证据,再被李灈反咬一口,后果恐是不堪设想…… 只见她与那两个宫女此刻正一脸惶恐的跪在淑妃娘娘身旁,而淑妃娘娘亦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双手搓着,无暇理会。 淑妃娘娘第一日管理后宫便出了这等子事,其心情可知。 但每个人都知道现在不是请罪认错哭泣处罚的时候,各个除了一身焦急,剩下的只有等待。 忙忙乱乱,搜搜检检一个上午,我们也就地于太医署大堂里等了半晌,到了午时才传来了信儿。 崔常侍一身老迈,倒着气儿跑了进来:“回,回圣人!世子找着了,果然躺在一个大书匣子里正睡着,因被灌了些微的迷药,便也不哭不闹,睡的极沉。” 皇上瞪眼厉色:“可是在宫门处抄检出来的?” 崔常侍又喘咳了一大口,老肺快要喘爆的模样:“十个宫门封了八个,各个检查仔细,均未得见。老奴是带人在弘文馆和翰林院搜查出来的,这每人一个书匣子,足足查抄了三百多个,终于查出来了。原来那罪人狡猾,想躲开风头,在酉时下学的时候,再与众生员一同将世子私带出宫门。” 一众这才略敛担心,脸上泛上喜色与轻松。 皇上喝道:“罪人何在?” “快了,龙武卫正押着过来了!” 话音刚落,大堂外便叮叮咣咣,两个拖着沉重手链脚链的人被推搡着进来了。 哐啷啷跪在地上,铁链的回声绕梁。 医官木佳嘴角已紫红一片,另外一个小贡生好似右臂被打断了般,直戳戳的垂着。 皇上亲鞫之下,二人也是咬定了是个人的行为,背后无人指使,宫外无人接应。 上了夹棍,把脚踝夹的血流满地,木佳仍是咬牙不招。 而那小贡生耐不住了,扣头在地求饶,将这事件始末供了出来。 称有一不认识的宦官寻来,与他们几人合谋,以重利诱之。同谋之人有太医署的医丞大人,小世子的乳母。 计划便是医丞大人派一个可信之人以问脉的方法接近小世子,再骗其出来,行这暗度陈仓之计。 贡生的声音哆嗦着:“罪员只知道这些了,后头的计划,便是接到了这医官提来的药箱后,将里头的孩子转移进书匣里,酉时再与其他贡生一起出宫。” “对,对了!当初是说那一班守门的羽林卫已经安排妥当了,定能护罪员周全,不被发现。这才一时间受了蛊惑!请圣人宽恕啊!” 他的额头又咂到了地板上,像是摔烂了一个苹果。 木佳双臂被侍卫押着,痛的前摇后摆。面色惨白之下而不忘咒骂这贡生:“好你个贼人,你定死于口舌生疮!无端端的冤枉师父作甚?师父与你何仇何怨!” 随即又带了医丞与乳母来,百般的刑讯审问之下,总算三份口供对上了。 吵闹了半天圣人也是烦躁,挥手道:“带下去。先不用移交大理寺,暂押在宫正司,待审了那一队羽林卫,再一并发落!” 侍卫来拖他们,我在木佳的脸上仍未看见害怕的神色,倒不知这人经历过什么,如此境地竟还能一副看得开的模样,竟也难得。 我从淑妃娘娘的座位之后来到皇上身侧,附耳说道:“禀圣人,那医官木佳,需得着人看好,不得使其伤口感染,暂保其命。” 可能因为头大的缘故,皇上的眼睛也特别大,转头抬眼看着我:“为何?” 我笑道:“他的身世定有秘密。不妨叫下官今夜先去牢中探他一探,应有惊喜。” 皇上窃笑着点了点头,唤一旁的宫正大人给我一道出入宫正司的令牌。 随即眼睛一眯瞧着我,又开启他的天然放电模式道:“朕的小书女今日可谓是汗马功劳。淑妃!你看着赏。” 他站起身,扭了扭肩颈,咯吱咯吱的,“朕先回甘露殿。” 说罢“踩着”满地的恭送,扬长而去了。 淑妃娘娘一个上午都是脸色讪讪,神貌悻悻,不免透出难堪和失落。 虽未得圣人的斥责,可依他的秉性,这事到底是先揣在心里了。 我既知,淑妃便更知。 圣人一去,剩下的局面“打扫”便由淑妃主持。 只见她拍了一把椅子扶手,手上戴的玉戒呯铃一声,几乎碎裂。 跟着大声喝道三个人名:“颜阿秋。孙诺。艾群。” 我急忙看了一眼副座上的姑姑,而姑姑却喜怒不形于色,脸上一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静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 阿秋三人行着最大的礼,拜跪俯身,手肘完全在地,等待处置。 我分析着情况。这淑妃娘娘素以体恤贤淑着称,何况及时挽回,本该不至重罚。然而此事本就特殊,又逢“新官上任三把火”。几样考虑冲撞在一起,还真难说…… 淑妃温柔的鸭蛋脸今日真是百般颜色:“在本宫身边伺候如此之久,竟能这般失察大意,全把本宫叮嘱之话抛诸脑后!” 地上三人呜咽叩首:“奴婢错了!奴婢有罪!” 淑妃娘娘将胸中之气吐出,神色松懈了下来:“本欲将尔等重罚,然在大行皇后丧期,少动刑狱是为祈福。且本宫初领后宫,亦想以仁心为表率。但罪不可纵,错便当罚。姑念在尔等一向安分勤谨,此等错漏又是初犯,便处罚俸半年,每人书一份谢罪书,于明日在内官局当众宣读!” 三人即刻吸着鼻子谢恩:“是,奴婢谨记!奴婢谢淑妃娘娘饶恕!” 我心中一叹,如此轻罚。 没错了,果然是淑妃娘娘的作风。若升职第一天就与平日的举止大相径庭,没准还叫皇上以为自己平日的贤淑是装出来的呢…… 此等心志,小菟佩服。 我正想着此事,突闻一句:“小书女,今日你功劳不小,不妨说一说,你想要些什么奖励?娘娘也好随了你的愿。” 哇…… 我上前行了万福礼道:“谢娘娘!小菟在宫中什么也不缺,就是偶尔想出去踏踏青看看山水,便想像诸位女官大人们,能有在不当值时候,自由出宫的权利。” 我偷瞄了一眼娘娘和姑姑的神色,马上接着说道:“但,但小菟不敢要的多,一个月能有两次,就足够了。” 淑妃娘娘示意我上前,牵着我的手笑道:“你竟是要自由来的,这愿望娘娘准了。” 我喜悦极了,正准备答谢,却见淑妃娘娘眉毛一动话音一转:“不过,本宫虽准允,内司大人准不准,就需要小书女自己去争取了。” “啊?这……”,我看看姑姑,又看看娘娘,轻轻晃了晃娘娘的手,做些撒娇模样。 淑妃娘娘声调温柔:“夏日将至,另赏小书女各式上品珠钗三盒,时新夏装十套。五套缭绫,五套纨绮。再附赏银五十两,聊作零用。” 心中又是一波意外,这赏赐太重。 我连忙说道:“禀娘娘,听闻那缭绫一匹千金,如此贵重,小臣恐担不起。” 淑妃娘娘拍了拍我的手背:“今日你为主上减免了一样大损失,定是重赏了,才更能鼓励旁人为主子尽心尽力~” 说着话,她站了起来:“好了,今日之事诸位看在眼中,各自心中也应有所体悟。喧闹到现在,午膳怕是也要凉了,速速散了~” 言毕,众人行礼。 也依次从太医署回了。 七十八 夜探监牢 姑姑领了我们二人回房。三人各有心事,一路无言。 进了院门,常随姑姑那四个宫女就归了她们的住所,时下外人一走,我便知会谈要开始了。 刚进堂屋,阿秋便跪在姑姑的脚边,哭泣道:“秋儿今日惹了这么大的祸事,罪责深重。也给姑姑丢脸了,秋儿无用,请姑姑责罚。” 似乎憋了半晌的泪,皆在此刻决了堤。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沿着脸颊汇在下巴上,泛着透明的光。 我盯着姑姑的反应,心情与方才淑妃问她罪时截然不同,还有些小小喜悦——这下~,挨骂的人总算不是我了! 你犯错,我得赏~ 飘啊飘,小菟扳回了一局。 姑姑瞧着阿秋泪流不止的样子,弯下了腰,将手抚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说道:“你已受过罚,也已知错,断无一事二罚的道理了。莫再哭了,今后警醒注意便是。” 姑姑边说着话,边拉着她的手臂起身:“先用午饭吧。” 我在一旁倒吸一口气,睁大了双眼…… 就这,完事了? 不打不罚也就算了,训斥也无一句?居然还安慰? 阿秋赶紧用帕子擦了擦脸,搀着姑姑入了座,自己才归了位。 我有些不满的,用脚尖勾了勾圆凳,挪到合宜的位置,方才坐下。 阿秋眼带泪光,对我笑言:“今日最是要感谢妹妹!若无妹妹及时勘破,扭转局面,姐姐哪里有现在回房吃饭的福分。” 我假兮兮的笑道:“姐姐客气了,都是一个房里的。本以为帮人帮到底,回来还要替姐姐求情呢,没想到竟省事了。嗯嗯,也好。” 姑姑嗤的一笑,看了看我,眼中意味深长。继而说道:“小菟子今日拿了头彩,璀璨夺目,真是照了众人之眼啊。” 我笑嘻嘻的提了提凳子,往姑姑旁边凑了凑:“那姑姑奖赏菟儿什么?” 姑姑嚼着食物时候,几乎不出声音。而后她提了嘴角笑道:“你既刚说帮人帮到底,就赏你帮助秋儿完成她的谢罪书吧!没谁你以后也能用的上。” 我立时委屈起来,下巴硌在饭桌上,嘟起小嘴。 阿秋看着我们聊天,又恢复了平时的笑意。 姑姑夹了些菜放进我的碗中:“快吃,不然耽搁午睡了。” 我郁闷的开始扒饭。姑姑啊姑姑,想听你一句夸奖,那么难吗? “还有,淑妃娘娘赏你那三盒珠钗和五十两银子,姑姑先替你收着。那十套衣服过于华贵,只有节庆生辰时候可以穿,听明白了吗?” 我泪滴子都快落下来,然而闻听姑姑口气认真,只得说道:“是,菟儿记下了。” 以下是小菟的心声——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这是理想中,所谓的“顾虑”,被我踩的稀碎的声音! 下半晌御书房折子不多,便有空着人调了上半日的出入宫记录,翻看到了有意思的一条——北境王庶出长子李耐在巳时有过出入宫记录。 而事因是得尚服局司饰司宣,来宫中取走大行皇后晏驾之前留给母家长姐的手镯钗环等物,以留哀思…… 我不禁窃笑一番,来拿些纪念物也需要大公子亲来亲往,果然“看重”呐! 同样都姓李,这个李家比着左相李家,智力的差距可不是一点点。 待等到天黑,夜来愁入肠,人心开始脆弱之时,我提着灯笼,缓缓步入了宫正司。 美名其曰宫正司,不过是内廷监牢。 刨除外面的提审大堂,理事厅,及存放各后妃宫人犯错的档案库。 剩下的刑房和看押室,都在半入地下的地牢里,入来才知其阴森广阔。 昏黄的烛火,照的人心中惆怅。刑讯用的碳炉半熄着,已不再火红,黯淡下去。 许多人的性命就结束于此地。这使我想起另一个世界的火化炉,所以,人们最后一程的颜色,就是火将灭的颜色吗? 这里的每一物,皆是压抑。 往左一扭头,刑房里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在受刑。脖子和头发被绳索悬着,只有踮起脚尖强撑起身体,才不至于被缢死。 额。 为什么不一砖头拍死算了,还要虐杀。 典正嬷嬷将我领到一间看押房前,叮嘱道:“小书女只管去问话,若这厮不老实,您便摇铃,嬷嬷和看守们听声儿就过来。” 我推开那木栅门,满地的干草好像是新铺的,不见霉菌没有血迹。 医官木佳蜷缩双腿侧躺着,以臂为枕,见有人来了只是缓缓睁开了双眼,丝毫未动。 我坐在嬷嬷为我搬进来的矮凳上,瞧了瞧他受伤的脚踝。看来已处理过了,此刻已缠上了厚厚的白叠布。 我先开口:“小医官前日还为我诊脉开方,怎么如今全不认识了?” 他本不理我,又突然嗤笑道:“早知此事能坏在你手上,我就该当天开一剂猛药毒杀了你。” “啧啧啧!”,我砸嘴道:“想法不错哟,可惜错失良机了不是?” 他咬了咬牙,从鼻中呼出一口气来。满满意难平的模样。 我看了笑道:“如今,你竟然还有精气神用在气愤上。若我是你,便该想着如何能保一条小命了。” 他摆弄着一根干草,拽拽的说道:“我命如何,怎劳他人费心。” 我提眉说道:“莫不是,小医官还指望着那李灈来救你?” 他不言。 我接着说道:“可惜了~,谁会救一枚无用的棋子呢?但凡你有点能耐,也不至于半日就把小世子给找出来吧。” 那前日清风寡淡的少年今日里经此一役,即刻染了一身的哀怨愤懑之气。 看来“不经过历练的善良,并非真善”,而所谓的“淡然”亦如此,稍稍一摧,便乱了。 微微涌动的怒火搀着乱七八糟的情绪,他没忍住斥我道:“你懂什么?!” 我继续逗他:“喔?我懂的也不多,只不过知道,你我是同一日所生之人呀!” 我把“同一日”三字,咬的极重。 他猛的一惊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不安的看着我。 我扑哧一笑,原本我还不能十足确定,但瞧这反应,没差了。 与此同时,深埋在我心底的一粒火种,突然在此刻熊熊燃烧! 我狠狠说道:“这呆傻蠢笨的李灈,举全国之力寻找,原来是男是女都能给搞错!” 跟着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继续眉飞色舞:“难得碰见一个辛卯年白露日所生的男孩子,快说说你是什么时辰生的?我们也好分个长幼次序呢。” 他的脸憋的涨红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晃着小腿,一副娇蛮模样:“你虽外貌不似李灈,可是,却和你姐姐李恺恺,在举手投足,某个节点,形韵相像!真的是,光这一点惹我细思了两日,煞是头疼呐!” 他脸颊的肉往上抿:“还有呢?叫你作如此判断的原因,总不能只有一个。” 我哈哈一乐:“不错不错,开始上道儿了。” “着实还有另一原因。也是巧了,昨日不经意瞧见了你从承香殿出来,身边却是小世子的乳母相送,可是也送的太远了些,都送到假山旁边了。” “我这一不小心就起了好奇心~,略略走近两步,只听你们呜呜啦啦的说话,而听清楚的,只是二少爷这三个字。” “回来就不停的寻思,这北境王府有大少爷和小世子,这二少爷是谁呢?” “哈哈哈,我就在今日早上,才猛然发觉,这二少爷该是称呼的你吧。” 我盯着木佳的眸子笑道:“敢情儿是这帮奴才们为了利用木医官,为你编织了一个为父效力,得父承认,得以归家的美梦了吧?!” 他恼羞成怒的扑过来欲要对我挥拳,可奈何他双脚重伤行动缓慢。我身子一侧,他扑了空,撞在地上抱着脚踝嘶嘶呼痛。 我不屑道:“别闹了!” 费了好大的劲儿,我才把他拖回了草垫上。 我呼着气:“你真重。” 又学着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你若对我撒气,那可是错了。你们的口供并不完整,还有未曾招供的部分。但是,我还未向圣人禀告呢!” “今日巳时,李耐进宫,由他将小世子偷带出宫。这,才是你们的第一计划吧?” “奈何事情被发现的太早,城门十之有八紧闭,各个出入者连外袍都要脱了检查。这才逼得你们不得不放弃最快捷的第一计划,改为了第二计划。我说的,可还正确?” 他听我说完,蜷缩起身体,开始低声抽泣。 这…… 我们这一天生人,女的都是女汉子,男的都是娇滴滴吗?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哭个鬼哦你,实话跟你说吧。今次我来,表面为公,其实为私。我只是想弄清楚,北境王想方设法屠杀我们的背后原因,你不妨告诉我!没准你说了,我便不向圣人禀告你们的第一计划了,岂不是保全了你们的兄弟情分?” 我看了看他的反应,仍旧弹着泪花,就继续说道:“你若仍相信这几个奴才的许诺,甚至是李耐大公子的许诺,以为北境王能认了你,那你便相信去。在离山大营,我们十七个女子他已杀死十四个!” “木佳,他其实杀的是你!” “他已经杀了你十四次了,还缺第十五次吗?” 他捂起耳朵,低吼道:“别说了!别说了!” 世界回归了一片安静。 窄如刀面的窗户从外面透进皎洁的月光来~ 虫鸣还没有,偶尔听见的,依旧是远处铁链的回响声。 那泓月光慢慢打在了他的身子上,眼睛上。他轻抬眸子,瞳仁犹澈,还带着一丝纯真…… 只见他缓缓动了动唇:“罢了。藏了十年,憋坏了,说说也好。” 七十九 亲情存系 莫南草原的大峡谷里生活着一群狞猫。 体型若母狮大小,双耳尖尖,尖出一撮毛来,像是宫灯下面的穗子,迎风摇摆。 这狞猫凶猛异常,恩仇必报,就连猎豹野狼也畏它三分。既然算作“猫”,那最厉害的必是爪子上的功夫,其坚其利,再加身段灵活,可攀峡谷峭壁。 (插一句:难道甜甜猫穿越成了狞猫?) 在这峡谷里世代生活着“哥舒氏”一家。 只不过这氏族许是气脉问题,子嗣一直不多,倒也没有形成一个大的部落。 若说特别之处,则在于这哥舒氏领导着这群狞猫。 若用“豢养”一词,便会词不达意。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种至交好友。虽听命于哥舒氏,但基于一种代代相传的“恩情契约”,而并非收买驯养。 哥舒氏在莫南草原上颇有威信,因为他们带着狞猫守护着这一方水土不被外族侵占,不使牧民们流离失所。 那时,刚到封地的北境王李灈很快瞄上了这一片草原。 未动一兵一卒,只是想方设法接近了哥舒氏大家长的女儿,哥舒琴。 这便是那个传说中“红杏出墙”的小妾,女官木佳的生母。 后来的故事就是一出“鸠占鹊巢”了。成功占领莫南草原,拉开了私占民宅民地的帷幕。而后以致驱赶流民,苛捐杂税,屠戮富商,谎报战功……(这一段自然是我说的,木佳才不会说他爹爹不好。) 目的已达,恩爱渐消。 然而到底被王爷盛宠一时,僭越之处,王妃自是念念不忘。 又加草原人本就性格粗枝大叶,不经意间冲撞王妃的地方,也自然是被清清楚楚列在了“记仇薄”上。 辛卯年春,王妃与哥舒琴一前一后有孕。 而此时因为李灈和其母家已势如水火,已将其一家困于大峡谷中不得出。二人也基本上到了情感决裂的时刻。 此时的王妃再无所顾忌。 何况经郎中诊脉,自己腹中为女,哥舒琴腹中为男。除这“心腹大患”之心更是坚定。 于是买通郎中隐瞒了胎儿的性别,雇佣了一个小混混夜晚爬进哥舒琴的房间,再知会好了府里的小厮婆子,一通操持之下给哥舒琴安了个通奸的罪名。 随之把她扔进柴房,等待王爷“打秋风”回来再行处置。 可是却忘了,有狞猫的帮忙啊! 哥舒琴的陪嫁丫鬟悄悄溜出了府,带回来几只狞猫,在一个夜晚悄然袭击了把守的小厮,抓烂了柴房的门,护送哥舒琴翻了院墙,逃离了受降城。 木佳的眸子陷的极深,露出悲凉:“在我满月之时,本欲一起投奔在关内做小生意的表舅。然而阿娘怕有人跟踪,先行将我送去。她等确定安全了,再跟来。谁知道,便再无音讯了。” 他揉了揉眼睛:“自然,才满月能知道什么。如今也不清楚阿娘长什么样子……后来,表舅喝醉了,向五岁的我吐出这段往事,还将阿娘的手书和信物给我看了,我才知道。” 他又叹:“结果第二天,表舅便后悔了。可他以为我年纪小,以为我听完就忘了。哈哈!别说五岁,我生来记事早,不到一岁时候的某些场景也能记得住。” 我点点头:“能理解,我也如此。” 又问他道:“既然你一心想认父,为什么不在封地时就接近他呢?” 他摆弄着腰带:“在表舅的跟前儿,他如何能够愿意?” “后来随表舅来京城做生意,不经意认识了在太医署有差使的师父。我便想着能在皇宫里做事,定有一日能见着父亲,就开始从了医。也是巧了,未曾想到,师父原是与父亲交好的,我便捡个空,悄悄告诉了师父此事,希望他能够引荐。” 我笑了,真不知这家伙是一心想寻回父亲,还是寻回“二公子”这个身份…… 我继续问道:“那么传说中,你母亲逃走时留下的一封威胁北境王的书信,是怎么回事?” 他睁大眼睛:“什么传闻?什么威胁?我不知。” 我便将书信中以北境王“身份的秘辛”作为要挟的这一段说予了他。 他摇摇头,一脸鄙夷:“竟还有这么一段,我从未听舅舅讲起,阿娘留的书信中也无。” 随即又咬牙切齿道:“定又是那刁钻毒妇所为!” 问完了,我站起身,知会他道:“你若想保命,留好你的书信和信物,只说你同意配合偷出小世子之举,是为了接近李灈,想当面质问他一句——‘为何对你母亲和你这般决绝无情’!” “至于其他,所谓孝心,所谓跟随父亲,所谓替父操劳,只字别提。当然,亦不可说你要为母报仇!” 我整了整衣衫:“我走了,你仔细想想。” 他突然呜呜哭了,爬过来抱住我的腿:“求小书女转告父亲,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在,父亲一直是受那毒妇蒙骗欺扰,才使我父子不得相见!” 其声其茂,仿佛在说着李灈是有多么可怜无辜…… 我甩开他的手,厌弃的说道:“所以你的名字是哥舒木佳呢?还是李木佳。不,是李佳吧?呵,拆了李灈这二字一半为名,当真孝心一片。就是不知你阿娘若泉下有知,感想如何。” 他楞在原处。 我甩上牢门,懊悔自己方才还教他脱罪,这种人实不可相与。 天已晚了。 一路回去只见各个湖里都是闪闪星河~ 也听闻月池到了夏季里,会映出一轮好大好大的月亮。 可莫说等到夏天,就算是现在,也瞧着池里的圆月,比天上的还要大,还要明。 后天就是三月十五了,应该能和奕安哥哥见上一面了。我甜甜的想着。 回到房中洗漱完毕,换上寝衣,突然忆起姑姑今日还差一句对我的夸奖没说呢~ 于是乎蹑手蹑脚溜进了上房,再突然将头伸进了姑姑的帐子里。 姑姑的房间真漂亮啊,金银双色的床幔配着玫瑰色的被褥,甚是华贵。 正在用角梳按摩头皮的姑姑被我吓了一跳! 我跳上了床:“姑姑你头皮发紧吗?菟儿给姑姑按按。” 然后我坐在床头处,第一次摸到姑姑的头发,也是那么的柔韧。 姑姑眯着眼,放松起来:“原来你不只会捣鬼啊!还会体贴人。” 我嗲声道:“对别人就不会了,只体贴姑姑。” 姑姑笑了。 我溺进姑姑怀里,枕在她肩上说:“姑姑,您喜欢我吗?” 她点着我的鼻尖:“现在是乖乖的小棉袄,就喜欢。” “那,那,其他时候呢?” 我有些害羞的小脸微红。姑姑基本上知道了我的意思,不禁笑道:“别的时候啊,从心里也是喜欢的。” 我听了好生欢喜,轻轻凑上前亲了一口姑姑的脸颊:“我也喜欢姑姑。” 我看见姑姑的细微表情里有惊讶,有不适应,也有幸福。 便从心里知道,极其亲密高度的情感交流,对于姑姑来说亦是久违了。 我依偎着她:“姑姑抱着菟儿睡。” 姑姑剪断了床头桌上那盏蜡烛的烛芯,房间黑了下来,而这夜幕却如此温馨。 姑姑躺下来,揽着我的头道:“以前小菟子还裹着尿布的时候,姑姑也这样搂着几次,还给你讲故事呢。虽然你听不懂,却一讲,就睡着的快。” 我跟着姑姑的心跳声呼吸着:“现在听得懂了,再讲一遍吧~” “好啊。” “很久很久以前,山里有一家猎户,这对夫妻很是恩爱。但其妻身体差,调养到年将四十才生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生下来后却是先天不足,百般难养。” “只养到两个月大,就把这对夫妻熬的显出老态。可是孩子又病了,像是痢疾之症,依样开方,却是无效。村里的老郎中摇了摇头,称自己无能为力。” “那只得出了山去,再寻良医。男人便带了孩子出去了,女人留在家里。在外辗转三个月方回,孩子也大病痊愈的带回来了。” “女人瞧着这大胖儿子虽然欣喜,却也疑惑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孩子竟能病疴全消,体格大变。” “男人只是憨憨笑笑,称有菩萨庇佑,遇有神医。” “日子终于平静了下来。这孩子自此也是乖巧听话,健康长大。而且在后来求得了功名,得了官职。” “这对夫妻享福的晚年便也说过就过。老头子临终前拉着妻子的手说:老婆子,我这一辈子别的事都没骗过你,就有一件事骗了你,心里过不去啊。如今临了了,只想着跟你说说。” “变成老婆婆的女人笑道:说什么,我早就知道了。” 姑姑用手指轻抚了一下我:“那么菟儿可知道,老爷爷想说什么吗?老婆婆又在想什么?” 我已在半梦半醒之中,虽听得见姑姑的柔声细语,可是想动了动嘴说话,却没说出声来。 姑姑笑叹了一声:“咳,还是这么有效。” 然后她扯了被子与我们盖好,用搂着我的手胡撸胡撸瓢儿,便也静静睡下,呼吸越来越绵长起来~ 我的呼吸汇入了她的呼吸里,不知不觉间,全然睡去了。 八十章 皇后葬礼 是日,三月十五,皇后大葬。 冥币如雪,白练遮天。 一众披麻戴孝,脚踩白鞋,满头白花。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一应儿的素白。 天还未亮,仪式便已开始。当皇上在灵牌前烧上了三炷香,躬身拜了拜,便正式起棺。 送葬之人在内宫佛光寺外,已集结多时。此刻正式“启欑发引”,待送葬队伍行至宫门处,所有外臣于宫门“幄次”——按次序跟上列队。 自皇宫到陵寝地宫,路程近百里,皆为步行。不过沿途会搭设“芦殿”,以供送葬队伍休息。 整个队伍,前有引蕃人,次有卤薄仪仗队,再是抬棺椁梓宫的杠夫,而后是全副武装的侍卫。 侍卫之后便是以皇上龙撵打头的送葬亲眷臣属,皇亲国戚。 队列的最后为大批的和尚与道士。 粗略估计少说一千五百余人,不得不谓庞大震撼! …… 步行一百里地! 这个时候,好想拥有有一辆电动平衡车啊。 我在队伍里行着,想找一找念奕安在何处。可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打扮,面部又被遮挡进麻布里一半。这使我数次回眸,都不得结果。 这一路实在叫人崩溃,直走的我脚底生烟,眼前发黑。即使分几次在芦殿稍作歇息,但排队“方便”就占去了大部分的时间。 在路上走够一个时辰之后,就能听见有小姐公子,累的长吁短叹之声。 但这打扮谁也不认识,有谁那么牢骚几句,大家听了权当一乐。 后来我实在遭不住了,只得心生一计,假装体力不支晕倒在地。而后终于得了救,由几个身板壮硕的宦官轮番背着我走了后半段的路,喜大普奔。 我也就趴人家那宽厚肩头上只管闭目养神。 自五更天寅时起床(半夜三点啊喂),卯时正式出发,队伍直走到下午未时初刻方才进了陵墓地宫的地界。 背着我的人拍了拍我:“小菟子,快醒醒,要到了。” 咦?怎么是念奕安的声音? 我睡眼惺忪,从肩头看向他的侧脸。还真的是…… 我又喜悦又好奇:“怎么是你呀?” 他虽累但语气温糯:“我在后头瞧着前面有一人许是体力不支,被人背了好久,又见体格瘦小,总觉得像你!刚在芦殿休息时候,发现你被人搁在墙角的条凳上,睡得那个香啊!” 我哈哈直笑:“反正又不可能被扔到大路上,我只管睡我的。” 他接着道:“所以,休整完毕后,我便顶了那宦官的职,亲自照料下你。这队伍早乱了,人也到处站,喏——” 他抬下巴示意我往前看:“瞧见了吧,这几个都是学你的。” 我一直都在默默的笑,一觉醒来,在意的人就回到身边,满满的甜。 凤仪,司仪女官们开始整肃队伍,我从他背上下来,默默问他道:“你在信中说,不宜来此处,是为什么?” 他扯了一下我的袖子:“不好在人堆里说,并且,那疯婆婆话说的断断续续,我也只是推断。” 我往前边张望,可是除了白纸白布糊的仪仗,其余什么都被遮挡了。耳听哀乐大奏,便知仪式将启。 进了石牌楼,队列在变化,按照仪典的规制,各自分不同的区域重新列队。 此刻那高大的坟丘才豁然于我的面前! 而坟丘之下便是气派宏大的地下宫殿。这地宫之门大敞,此刻由和尚道士开道,先行进入,而后二十四个杠夫抬棺入内,再跟着是部分仪仗,接下来才是随行的所有皇亲眷属,官员侍从。 我心里暗暗一震,我们居然还要进去…… 太恐怖了吧!万一地宫大门不小心落了怎么办? 盗墓电影的场面此刻历历在目。现在还能再装一次晕倒吗?或者悄悄躲进不用入地宫的列队中…… 皇上也已下了龙撵,由崔常侍搀扶,大阔步的往地宫行进,不得不使我等一并跟上。 进了地宫大门便觉得阴风阵阵,阴气袭来。 “咦~~~,阴森!” 我的小声嗫嚅惹得念奕安一笑。 过了几道大石门,来到了地宫的中央广场。 这地宫算是把地上的昭庆殿搬到了地下。角楼、前殿、藏室、墓室、和甬道等。地宫大殿前,高悬明月珠为日月。龟油膏为灯烛,此刻已开始“长明”。 金银为凫雁,玉石为松柏,墓室穹顶上画着天文星图。地下有弯弯绕绕的人造湖渠——此刻还是空置,只等葬礼结束,我们退出之后,再用机械灌输水银,象征江河大海,川流不息。 念奕安小声跟我说:“这陵寝原是三十年前,前朝的皇帝为自己准备的。刚建到一半,王朝便覆灭了。于是就空置于此,风吹雨打几十载,倒也未伤根本。” 我讶异:“哦~,怪不得后陵不到三个月便可完工,原来是这样。” 队列停了下来,闻听正前方敲敲打打,法器齐鸣,入葬仪式已开始。 位于最前的皇上,正处于墓室,这队列熙熙攘攘排到我站的位置,连正殿都没进,就在外面的广场中。 前面在跳什么大神我也看不着,又不能放开了说话,无聊的紧。 看久了白色觉得眼睛刺痛,我低下头,无意识的用鞋子划拉着地板。 突然觉得脚下石砖不太一样~ 至于哪里不太一样,一下子总结不完全。只觉得石头本应该是坚硬平滑的表面,可这地砖踩下去,有一些踩在土地的感觉。有些疙疙瘩瘩,有些软弹,用鞋尖使劲搓那表皮,还能搓下一层黑褐色的黏土泥儿出来…… 我唤念奕安:“快瞧!这是什么。” 他低头,学着我用脚尖搓地,结果那黑泥不止是只有一层,只见越搓越多,很快竟然挖出一个小坑来。 我俩不禁面面相觑。 他弯腰捏了一点那黑泥,搓了搓,闻了闻,皱眉道:“竟有一些腐臭之味。” 哈? 我疑惑道:“这地宫不是应该全部为石头砌成吗?方得万年不坏。就算是泥土地,这黑乎乎,软黏黏的又不像是土啊……” 瞧着粘在鞋帮上的粘稠好像快能拉出丝来,只觉一阵恶心。 恰恰此时,一人碰倒了路边的烛台,七八只蜡烛哗啦啦的散碎一地。 本不算什么事,可溅在地上的火星却久久不灭,并且这地面好似可燃物一般,火团竟然越烧越大! 那原本打算踩灭火星的人吓坏了,蹦跳起来!一人骚动,十人慌乱! 片刻间我身边的人几乎全部跳起了踢踏舞!!!我感觉到地宫开始摇动,但很轻微,只是有一些头晕的程度。 所有人都忙着吵嚷,哄闹声已沸沸扬扬,我拽着念奕安意欲往地宫外跑去。 他摇摇头喊到:“人太多,路又窄,只怕挤不出去。” 说罢他把我往腋下一夹,扒开旁边的人,提溜着我跳到了干水渠里。 “这里定然最坚固,你先呆着,实在不行沿着水渠自己找路出去,我回去找父亲!” 说罢他便扭头跑了。 “喂喂喂!回去危险啊!” 他大喊一句:“听话!” 瞧见广场中央——我们刚才站的位置,那些火苗还在地上蹿腾,像数条火龙般绕在地上,扭扭曲曲,吓得他们六神无主!又有正殿,墓室里面的人往外挤,一时间冲冲撞撞,乱作一团。 眼睛还未看定,只听轰轰隆隆,那块地皮若倾倒的积木,若山体滑坡,塌陷了下去! 我惊的魂不附体…… 沉重的泥土撞裂声,嘈杂的歇斯底里声,甚至还有坠落之人在地洞之中空旷的回声…… 我还不能够相信,这是我亲眼所见。 那地皮被扒开的口子,一点点的放慢撕裂的速度,最后定格在了半个地宫广场大小。 坍塌停止了,所有人也安静了。 此刻,不敢动,不敢说话,生怕呼吸的大声了,会引起下一场的坍塌…… 八十一 白羽凤凰 仿佛有一双手在我心口弹起了琵琶。 无形的手指又“绷绷绷”的捏着血管,使脉搏猛的抽抽几下,“簌簌簌”收紧的声音从心头通向了耳朵。 几点轻轻的耳鸣,以致听到的声音忽远忽近。伴着心头肉的隐隐绞痛,一路往上延,舌根有些轻微的麻了。 而呼吸也好似只能进行到一半,吸进来的空气只能进到锁骨处,再往下就开始困难,融不进身体里。 我这是怎么了…… 眼前半黑半花,我扶着干水渠边缘,蹲了下来,双手双脚也是半软半麻。 但是很快,这种感觉就离去了。 重新恢复了呼吸顺畅,也不心跳紊乱了。 我站起来,看着前方地宫不若方才那般混乱,安静有序了起来。 便从这干水渠里爬出去,上前看看事态如何了。 大部分人都不敢在塌陷的地洞边儿呆着,退到了边边角落。以至于地洞边缘还有好些个位置,我大着胆子,往那边上凑,想看看下头是什么。 也想排除,掉进去的人里没有他。 我一边走一边掂量着脚下的感觉,没有坍塌的地皮部分,确实是由石头所砌成。 而坍塌的部分,则是由不明何物的材料,虚搭起的一层地皮,下面又是中空,站上去的人多了,不塌才怪! 而且,这材料里头还有可燃物。 那么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在这好好的地宫里挖了一个大洞,祸心昭彰! 走到了黑洞边缘,心中难免紧张。我蹲下身,确定脚下的石头地砖不会晃动,手脚并用的往前探着身子,瞄上一眼。 可这一眼使我定在原处,樱口圆张!目不转睛! 只见这无底黑洞之中正盘旋着一只发着荧光的白色仙鸟! 哇~~~ 边缘上的人纷纷发出赞叹之声! 太美了吧!!千丝万缕的白色羽毛婉转飘逸,姿态旖旎,从洞底一层层摇曳而上~ 那白羽间似乎镶有白晶碎钻,星光闪烁,银花迷离。鸟头上三支翎毛灵动跃然,面孔又秀丽美好…… 这是罕见的鸾鸟,还是传说中的白凤凰? 这时,有人把我往后拽拖了一步。 “还敢往下看!不怕头一晕栽下去吗?” 我一喜:“小安子,你没掉下去啊!” 他一拧我的鼻尖:“居然不叫奕安哥,改叫小安子了!” “咳,我是小菟子,你是小安子,多搭配!快说说刚才怎么跑脱的?” 他叹道:“方才这塌陷之处,地表全是火龙,谁都得往两边儿躲吧?难不成还站着被火烧穿鞋底,烧破裤子?” 我哈哈笑道:“原来这一把莫名其妙的火,还救了大家!” 他点头道:“是啊!将作府已采了那土样,在旁边就地开会,研究那土质去了。建设地宫的一应人等,这下有的调查了!” 周围又炸开了锅! 我们扭头一看,原来是那白鸟飞了上来,又霎时加快了动作,在这地宫之中打圈儿的飞翔! 可不知为什么,这鸟儿看起来却不若方才美丽华光了…… 弓箭手都来了。 但遥望前方几个老臣拥着皇上,纷纷劝道:“此鸟看模样是祥瑞神鸟,不好损伤啊!” 皇上瞪着他的牛眼,气的额上青筋暴起:“着你们重点督建三个月的地宫能给朕塌了,这还是祥瑞?!” 他怒喝:“射下来!寡人倒要看看谁能在天子面前装神弄鬼!” 弓箭手听命万箭齐发,可那鸟儿却愈飞愈快,呼呼啸啸,只成了一片白影。 我看到有两只箭扎在了那鸟儿身上,可是,它却不鸣不叫,仍然在穹顶之下打着转儿~ 只不过,圈儿越来越小,速度又慢了下来。 正在所有人疑惑之时,那鸟儿突然撞向穹顶中央那枚高悬的明月珠! 人们惊呼着! 那花瓶胆大小的透亮珠子一刹那就被撞落下来,跌落进那黑洞中。 而白鸟也如“使命”完成了一般,不再飞翔了,打着璇儿飘在了地上。 可以看见,它的一身洁白逐渐的变深了,等落到了离我不远处的地上,身上已变成了可怕的血红色…… 然后若被浇上了硫酸一般,滋滋啦啦的极速腐败着,再从血红便为黑色,最后烂成了一滩污泥。 我有些难过。方才还那么漂亮,一眨眼就成了这般,为什么?!为什么?! 有一老和尚走上前,瞧了瞧地上那一滩,掐指默算,随即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此乃仙兽白羽凤凰。只怕已死去多时了……只不过地表未开,深藏地下,尸身得存。如今地洞陷落,它得以遇空气飘翔而出。再跟着这地宫的气流磁场旋转,以致最后飘至最高之处,在撞坏了明月珠后,终被空气所腐。” 这…… 皇上走过来,不解问道:“缘何不在地下就腐烂,却会飘拂上来呢?” 老和尚从袖中掏出一条手巾,以手指捏住,往黑洞之上伸去,只见那手巾呼啦啦飘扬了起来。 随即说道:“这黑洞之下,定有悬虚。有一股气流往上冲来,至于是何缘故,贫僧一时间亦无法知悉。” 另一老道上前:“禀圣人,贫道看法与法师一致。不过,贫道建议,不必究根究底,只将这陷洞填满,以坚固大石修平这地皮,便妥了。” 一旁的左相,中书侍郎,六部尚书等,皆纷纷点头,讨论道:“是也是也,这天地间的洪荒之力,不得尽知,也不便凡人探知啊!” 皇上正一张便秘脸,负责陵寝地宫的将作大监前来启事。 只见他双腿不稳的一跪,口齿不畅的说道:“启禀圣人,经所有将作府官员讨论,以及问询过随行太医官。下官们以为这坍塌之处的地皮,并不是某种土质,或者石质。” 他抬眼看看皇上脸色,接着道:“而是一种虫子的尸体!” 我心中一激灵,是“舙虫”? 所有人都是一脸莫名其妙。 将作大监继续说道:“此虫已销声匿迹多年,名曰‘舙虫’。” 哈,果然是了~ 你们还不知道新一波舙虫的领导人凡小菟就在你们面前吧,嘻嘻。 “这舙虫外壳黑硬,口器尖利,六对毛足可黏在万物之上。在缺乏食物或者休息的时候,会成千上万只抱在一起,形成一面假墙。曾经有人发现了它们这个特点,便利用起来,可做宝藏密址的保护屏障。如今,想是在臣等动工之前,便有人挖了这大坑,用此虫充作地砖了!” “只不过,这虫不吃不喝休眠起来,最多半年。半年后若再不进食,皆会死掉。但死掉之后,其形成的‘假墙’仍然存在。只因其身体,含有大量的油脂,不易被风化!” 左相扶髯道:“怪不得方才竟能在地面烧起火龙来,原来如此!” 将作大监回道:“是,侍中令大人您说的是,着实可做此解!下官们研究了这虫尸的腐败程度,该是三年前死掉的。因此,曾于同一时间,有人悄然在这地宫做了手脚吧!” 那面相极为复杂,男有女相的中书侍郎开口了:“三年前此陵寝尚是废弃状态,无人看管,倒是谁如此极目前瞻,能算出今日圣人亲至,企图刺王杀驾!” 将作大监再度被此话吓到,对圣人扣头道:“圣人,臣亦不知啊!臣自领修建陵寝地宫以来,一直尽心竭力!就是,就是忽略了这一块地砖地皮……” 皇上不耐烦挥袖道:“行了行了,如何论罪,回宫再议!” 说罢,皇上大喊一句:“北境王!” 人群中突然安静,无人作声。 “李灈何在?” 皇上又唤,仍无人作声。 “哪位爱卿瞧见北境王了?” 众人小声议论,有一位常侍上前禀告道:“回圣人,方才黑洞刚落陷之时,奴才还见过北境王和王妃。” 中书侍郎呼道:“既不曾掉落下去,北境王何不应召现身啊?” 仍是无人应声。 我心中一哆嗦,小声一句:“他该是偷跑了吧!” 不曾料到我这低声呢喃,惹的众人回头看我。 片刻之间,突然有种嗡嗡作响的声音,由远至近,由外至内,经墓道涌入。 好似千万辆马车奔腾而来,欲要将我们重重包围! 八十二 险象环生 从墓道滚入地宫广场中央的,竟然是无数个铁球! ——探险一日游附送波波池礼券吗? 若铁球之海奔涌而来,这波浪中,隐隐现出三四个庞然大物,看清楚了竟然是几尊金属大犀牛。 犀牛的鼻子上长着一只大犄角! 叫我惊愕的是,那犄角的顶尖冒着电花! 我揉揉眼,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再度瞧时,只见那犄角上的电花越来越盛,紫蓝双色的电路正噼里啪啦…… 我的天,这和兰羌府的小傀儡,同出一人手笔吧! 这位匠人难道也是穿越过来的? 我本欲大声叫大家躲开那铁球,可脱口之际我又生咽了回去。这阵势还是先保自己吧,我不想那么伟大…… 我拽着念奕安,唤着念家人,小声说道:“快,快爬到边角落的假山上去,这铁球碰不得。” 念家人一脸不解:“玉舍人,这是为何?” 我急得直跺脚:“听我的!” 人群前排的人还在好奇,对奔涌而来的危险全无认识。 “趁有人身盾牌,快去啊。” 念奕安信我的话,搀起王爷便往假山上攀。 说是假山,不过是园艺石景,不足一人高,好在造型宽阔平坦,不是尖险之态。 人群中最外缘已经开始鼎沸了! 我们数人爬上去后登高望远,只见铁球所到之处,碰在谁人身上皆能引起一阵抽搐哀吼! 还好目前来看,电力没有那么大。只不过是四尊移动的大犀牛身上满满的电,传感到铁球处的量,不至于有姓命之忧。 念奕安对着人群大喊:“快躲!离铁球远些!” 地上的人又开始一波一波的东奔西窜,像是踢起了蹴鞠…… 瞧见皇上被那帮老臣又拥着,再有侍卫和宦官相护,折回了陵墓正殿,并“哐当”关上了大门。 四尊大犀牛已全然驶进了广场,这陵寝的构造本就是个下坡,如今释放这些器物,只用安上轮子,却也全不费功夫。 可糟糕的是,那负责往沟渠灌注水银的机械突然启动了! 河海沟渠本就在墓道与广场交界处,位于地势的上方。这猛然间释出的水瞧着却不是水银,而是清水!! 那水流若瀑布直下,滔滔不绝,瞬间就把沟渠注满了。水位高涨,哗啦啦的直往外溢漫,流的满地皆是。 我心中一叹,完了完了,水最能导电!本来那铁球单个独立,无非碰撞之中,带上点电。如今导电体连在一起了,不敢想象…… 冲在最前面的侍卫已有一圈倒下了。中电的“噼里”声,不敌一众恐惧的惊呼。 铁球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我无力的大喊:“快把流水和铁球往黑洞里引啊!” 可忘记冷静的人占了多数,他们只顾得上六神无主,被铁球冲撞的中电倒下,或者拼命往边缘儿上拥挤造成了踩踏…… 可塌陷黑洞的地方是最低洼的,水和铁球到底是要滚落进去的。 黑色的铁球和沾了泥的黄汤,像是满地的珍珠奶茶,倒入了大地妈妈的血盆大口中!而几尊大犀牛停在了广场中不再动弹,电力耗尽…… 演了一出人间炼狱。 始才发觉,今日之生机,竟全然拜这塌陷的黑洞所赐。 如若不然,以铁球之多,水流不止,即使没有被电死,也该被埋压于此吧…… 骚动停止了,所有人吁出一口气。 候在地宫之外的侍卫们纷纷入了来,一时间抬人的抬人,医治的医治…… 我捧着小脸疲惫的坐在石头上,呢喃道:“小安子,咱们回吧!不在这呆了。” 他拍了拍我的背说:“这个时候,支援的兵马也该到了,再等等就能回了。” 如他所说,皇上和那帮老臣要臣,先被送出了地陵。 其后便轮到我们了,有南衙卫亲自过来搀扶。 实在是累也累够,惊也惊够了,我无精打采的往地陵外挪着步子。 当蓝天再度盖在自己头上之时,我终于能够确认今天的历险记到此为止。 此刻数万的禁卫军已在陵园集结。 南衙卫将军来报,北境王方才假传圣旨,称得了召命,已带领王妃和一众亲信快马加鞭,正在赶回北境的路上! 皇上下旨:“着羽林大将军速速拦截,定要活捉!” 又有武官来报:“启圣人,离山大营的三万部队,在昨夜三更。便成功被太尉大人领兵控制。至今日午后未时,未有异动叛乱!” 原来,调安西将军入京加封太尉,并不全是架空其权利,还有此用~ 而此时又看见百越王,带着一群人马,从陵园门外长驱直入,挥鞭嚯嚯。 原本是羁押在大理寺待审,如今竟也成了扳倒李灈计划的一部分。嗯,有意思! 身边的小婵雀跃道:“是阿爷!阿爷什么时候被放出来了!” 那一向急躁的百越王今日更是面色赤红,爽利从马上跳下抱拳行礼道:“启圣人,小王已按照原计划,成功大败俘虏了李灈暗藏在附近的奇袭军队。总计五千人,已斩杀其大将,首级在此!” 嚯,敢情“敌我双方”的大计划,都在今日进行啊! 百越王说罢从马肚子上解下了一个包裹,献于皇上面前。 我一看那血淋淋的包布就快站不住了…… 念奕安拥着我,小声说道:“过一会我还有任务在身,一同为此事善后。” 他指了指旁边:“喏,接女官回宫的马车已经来了,我先叫二嫂嫂送你上车。” 然后轻轻弹了弹我的髻环,一笑晴空万里:“过几日要进宫拜见太后娘娘,我到时寻机会找你。好了,去吧。” 我点点头,对他噘嘴皱了皱鼻子。他又笑了,他的牙齿好看之处不在于“一口利齿亮白整齐”,而是看起来和他的心一样,态相柔软且善。 我和二少夫人寒暄几句,便对赶车的卫兵亮了腰牌,上了马车。 凭着自己瘦小,往那坐席上一躺,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直睡到转天的早膳时间。 印象中回到皇宫已然夜半,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好似被几个宫女抬回了月池院。 昨日一天的透支劳累和腹内空空,使我此刻在餐桌上大快朵颐。 姑姑看着我直笑道:“敢情饿了一天是好的,倒也不挑食了。” 我嘬着灌浆馒头里的汁儿,摇摇头支吾道:“不是呀,今日的东西特别好吃!” 阿秋被我的吃相勾引的直咽口水,逗趣道:“瞧妹妹这吃的香甜,倒也惹的我能多用半碗粥了。” 然后我边嚼边笑。 最主要是心中畅意~ 进宫那夜在天芙居酒楼,相爷说的那段话一直在我心里搁着——“关于你们的事情还未完。此事错综复杂,怕又牵扯甚广。现在无法告诉你们事体究竟。我先将你二人送进宫……” 此刻只觉得,这一件任务完成了。 早膳后有宫女来通知我去御书房一趟,圣人要我写一份离山大营那夜的笔录,以供对李灈判罪所用。 我一路步子轻盈,简直松快的像一滴晨露~ 进了书房,瞧见皇上和昨日那掐指神算的老和尚正在坐榻上叙话,我慢步上前,日常请安。 起身之际,那老和尚的眼睛突然盯紧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居然面露一丝惊喜之色。 嗯??? 他对皇上笑言:“这位该是后宫的哪位小主子吧?昨日好似也在地宫见过,按例后妃皆送灵至宫门方止,圣人还一路携带着她,如此宠幸,也好也好。” 啊喂,只是这会不到上值时辰没穿制服,别误会啊。 皇上一愣,随即斜着眼看我,眼神在我身上跳了跳。戏谑道:“法师看走眼了,这就是个黄毛丫头,发育不良呢,没人要的!” 我…… 朝你马哦!(太后娘娘对不住,不是故意捎带您,情绪需要) 小姐姐我如今是比穿越来之前矮了不少,可穿上鞋也有一米五八好吗? 我心中自顾自骂着。 老和尚略皱了皱眉,但随即又抚平,问我生辰八字何许。 皇上好似觉得老和尚对我说话的语气太过客气,不屑抢答道:“就是去年李灈死乞白赖上书,招的那批秀女。咳,也作为当时他同意回京的条件,朕才允了的。” 老和尚点点头,继续问道:“那姑娘出生的时辰是?” 我就信口编了一个时辰:“亥时。” 可他的神情却有着“如他所料”的意味,对我点点头道:“姑娘且去忙。” 然后就当我不存在般,在我的背后继续讨论我道:“圣人如何不将她曳练椒房,充了后宫呢?” 我差点就跪了,心里默默祈祷道——求您了,千万别听这妖僧信口胡沁! 还好圣人的反应没让我失望,他一直面带讥笑。 我坐在书桌上往他们方向偷瞄,看着皇上那幅样子,又满意又有些想挠烂他的脸…… 可不知那妖僧又低声说了什么,突然使皇上的神色严肃了一下! 不过随即他摇摇头,站起身道:“法师竟是一派胡言了,寡人倒不信这个!走吧,两仪殿来议事的几位元老重臣该到了!” 二人迈步出去,我对他们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而此时,一无所知的我,竟不知那妖僧已在圣人心中,埋下了一根毒刺。 一根午夜梦回,让他辗转反侧的毒刺! 八十三 吃扭扭酥 我问姑姑:“姑姑可知道我是什么时辰出生的?” 她略顿了顿:“亥时。” 我直接将口里的茶水喷了出来:“还真的是亥时呐!” 姑姑疑惑:“怎么了?” 我面带委屈的说道:“方才御书房有一妖僧,非问我的生辰八字,还问圣人,我是不是后宫的小主子。神神叨叨的,讨厌极了。” 接着我把事情经过对姑姑讲述了一遍。 姑姑微微蹙着眉道:“那老和尚是耶伽法师,负责大行皇后在佛光寺的经忏法会。近来时有伴驾,与圣人谈些佛法治世学问。” 姑姑眼波流转:“不过——,身为出家之人,说些置喙后宫的话,那可就不应当了。” 我快速的点着头:“对呀对呀。” 姑姑道:“不过圣人对他这话不屑一顾,便先随他去吧。” 这话结尾处,姑姑一提眉。 我看见姑姑神色写的有“我自会处理”几个字。虽没说出口,但心领神会。 姑姑抚了抚我的背:“今日方知昨日在地宫那般危险,早知如此,便做主将你从名单上剔除了。原以为做着侍书一职,多见识仪典是好的。嗐!以后姑姑绝不让你再涉险境。” 我抱住姑姑暖暖笑了。 羽林大将军用了一整夜的时间,追赶至今日天明。与一早埋伏好的另一路军队两面夹击,将往北逃窜的李灈活捉了回来,并王妃,其长子李耐,与三千名士兵。 现已将此三人关押在大理寺。 另外受降城的北境王府已降旨查抄。那早两日便被往北送的县主李恺恺,和留在受降城的其余侧妃小妾与小姐们,均已被拘,候审当中。 我在御书房听着近臣一会儿一趟的启禀,看着一道又一道关于此案的最新奏折,心中百感交集。 是日下午的书桌,被这些摞的山高的折子搁满了,基本将我和皇上埋在里头。 皇上审过一遍的全扔给我,光是“朕已阅”、“朕批准”、“朕敬纳”,这数个字,我已经要写吐了。 胳膊酸的很,我搁笔揉了揉,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圣人,前度小臣禀告的二十车水银之事,没有下文了?” 皇上“哼”的一声:“你还说呢!差点坏了朕的好事!” “哈?” 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查案子查到自己家里来了!那是寡人悄悄下旨,用清水替换了灌注地宫江河的水银,暂时寻一地方给藏起来。你倒好!竟给破了密。” 我龇着小白牙:“为什么呀?” 皇上说道:“寡人自是知道那李灈想在地宫行叛乱事!量大的水银毒性极强,自然要换掉。” 我眉飞色舞:“噢~~,原来这是一出计中计。先昭告众臣,圣人您亲往送葬至地宫的消息,引得那李灈上了勾,动了在地宫动手的想法。” “然后故意让他掌控了灌溉水渠的机械。再表面对他宽松,任他策划布置,绝不打草惊蛇,而后一举剿灭……” 皇上没等我说完,将奏折往桌上一掷,伸个懒腰说道:“朕懒得和你这黄毛丫头废话。累了,歇息一阵儿去。” 我窃笑道:“圣人别走啊,小臣还没问清楚呢~” 他摆摆手,比划了一把刀吓唬我。 我也趁机休息休息,用杯果饮,再去一趟位于角落的“溷轩”。 甘露殿就是不一般,“方便”的地方起了个这么的雅称,里面干净非常,满满的香料和鲜花…… 想当初我在暴室的时候,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这个,往往无法承受了,就溜去小松林解决问题,咳咳。 方便完了回来,路过偏厅,不经意听见皇上轻言一句:“苏姐姐,许久没吃到你亲手做的扭扭酥了~” 纳尼,苏姐姐? 我马上站住,想听听下文。 随即传来姑姑的声音:“圣人竟还记得。既然想这一口,下官明日做了便是。” 皇上的音声软的瘆人:“阿娘刚走那几年,好长时间无心饮食,全是苏姐姐和元姑姑费尽心思做些花样儿的点心吃食于我,想叫我多吃一口是一口。” 姑姑道:“圣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我隔着屏风,依稀看见皇上的手指相互挫捏着,注意力全投在姑姑身上,一副想说什么又羞于启齿的模样。 而姑姑正坐在一旁核对着甘露殿所有宫女“春季补”的银钱。 半天了方才抬头,看了看皇上那欠巴巴的样子,笑言道:“圣人如今不也颇为照顾下官。” 只见皇上叹道:“咳,莫说内官局,整个后宫被你辖制,也没什么。” ??????? 发生了什么?我有点晕…… 难道姑姑和皇上之间有着微妙的“姐弟之情”? 一个二十六岁,一个三十有八,差了十二岁!若再多几年,可是两代人了。 只见姑姑拿着数本册子,站起身来。抿了抿嘴看着皇上道:“圣人这样说,可是叫下官无立足之地了。能为圣人尽心做事,已是下官的福分。局内有事待议,下官先去了。” 态度表明之后,未忘记有个温和的结尾:“扭扭酥,半边玫瑰,半边白杏。” 然后福了福身,离开了。 皇上吞吞吐吐,又瞧着姑姑的背影笑笑。 而我基本上一口老血也快按不住了,强扶着心口,脚下无声的溜回了书房。 我突然觉得,自从第一次见皇上,我就暗暗瞪他,一瞪瞪到现在,他之所以能够包容,很大程度是因为——看在和姑姑的情分上? 这实在是一个叫人无语凝噎的发现。 第二天上午,姑姑还真的在小厨房忙活起来了。 甜香飘满了整座院落~ 我站在一边儿目不转睛的看着面粉一点点的成为贝壳一样的扭扭酥。 果然做了两种口味,一半搓入酸甜玫瑰酱,红白相间。一半搀入白杏牛乳,在表面洒上杏仁儿碎,白雪糯糯。 口水快把前心打湿了…… 我伸手想拿一块,被姑姑阻了:“还热!” 完事后,装了两盘,对我说道:“这一份是留给菟儿秋儿的。” 我欣喜的接过来。 而后姑姑把另一份放进食盒里,净了手,更了衣,提着往甘露殿去了。 呃。 其实,原本,围在小厨房除了想吃,也是想问问,皇上到底为何说那样别扭的话……可始终,又问不出口…… 算了算了,或许皇上自己已经说过了,没了娘亲后把她当“姐姐”,可能男人在“大姨爹”期间,也会犯病吧…… 上次去太医署抓花茶喝,结果抓出了一个案子来~ 本来是想着就近去找苹果的。她既然调去在司膳司做事,那定然是在太医署旁边的内尚食院上职。 今日难得好时候,还能捎带李灈将要受报的好消息给她。 我垫着步子来到尚食院,可所有体面的殿舍都找了,一个个瞄去,不见她人。 然后便入了厨房。这时间离着饭点还有一阵,这会儿只是一些厨师在准备着食材,也未见苹果。 我又跑到后院来,逮住一个小官婢问道:“可知道梁雪园在哪儿?” 她一怔,然后往我身边一指:“这个就是。” 我一转身,我的天呐! 苹果正蹲在地上,穿着一身灰色衣裳在烧火! 我的眼睛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急忙蹲下去鉴赏着她!像鉴赏一樽大神! 只见她满脸满手的碳黑,头发上还飘上了柴火渣滓,用手背一抹鼻子,又擦出了两道黑杠杠! 我梗着脖子,膜拜道:“苹果!你为什么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她这才蓦地一转头:“呀!怎么是你啊,小菟。” 随即她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憨憨的说:“我刚正想办法烧火呢,竟没注意你来了。刚做这个活儿,还不太会!” 我鼓着两腮,笑也不是,不笑也忍不住:“你不是负责紫云阁乌昭容处的摆膳吗?” 她脸上神色平常,继续捅着柴火道:“那可是老黄历了!好似元月底的时候,我就从八品降到了无品级,一开始还是负责文书,就这么一步步的,烧火来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爆笑着坐到地上,手脚拍地,笑的直擦眼泪! 她眨了两下眼睛:“笑什么呀?不都是工作。” 我抚在她的肩头,清了清笑嗓:“对,你说的没错。就是成了挖煤的黑熊怪,我忍不住。” 接着拍了拍她:“快说说,到底是为什么被贬了!” 她一噘嘴:“因为元月里,鹿常侍叫我去掖庭膳房的仓库里,拿‘东瀛蜡头鱼’给乌昭容的寝殿做观赏鱼,我记错了时间,晚去了一日,就……” 然后她揉了揉屁股,始才委屈说道:“还挨了三十板子呢。” 我一惊:“这鱼并不是让乌昭容吃的?而只是说观赏所用?” 苹果道:“鹿常侍前后两次找我,计划不同。第一次是说仓库收了鱼,转到百小治那里,我再去拿,取鱼肝放进乌昭容的饮食中,有避子不孕的作用。” 我蹙眉:“那第二次呢?” 苹果答:“百小治留了封手书给我就消失的第二天,鹿常侍只说计划有变,取来丢进乌昭容的观赏鱼缸内便妥了。” 我仔细搜捡着当时二皇子误服“东瀛蜡头鱼”去世的回忆…… 这糊涂计划又交给了迷糊人去办,到了如今,还像是一团浆糊。当初所谓的结案,了结的,也只是表面。 真正害二皇子的幕后操盘者,定有一人。但是,皇上还一副不急不急的模样,那么我这个局外人忙什么,还是安心的去吃我的扭扭酥吧~ 八十四 怪塔解密 乘上马车,再往离山。 今夜押了李灈过来,叫他指认屠杀无辜女子,“人祭”一案的现场。 当再度进入了那座下窄上宽的怪塔,这次却没有往上登,而是由李灈带路,一圈圈的往下走。 细铁锁将李灈捆了个结结实实,脚铐上还挂了个铁锤,不仅走的慢,而且哐哐啷啷,咯咯噔噔。 上次若待宰的羊羔,被赶着进来,何曾注意到这塔不仅有地上七层,还有地下七层。 最前头的小卫兵将壁上的灯点亮,不知那灯油里添了何样物质,燃起来光线发白。 我走在人群的最后,跟着姑姑,像是她的小尾巴。 那李成蕴原本和相爷并排在前走着,不知怎地也磨叽到了后面,开始在我身旁捣乱。 一会儿揪我的头发,一会儿故意在转弯处撞我。我始终避着,不予理睬。 他不作罢,故意踩上我的鞋子。 当我看到绣着小白兔的新鞋被踩成了小黑兔,怒火彻底被点燃,对着李成蕴一顿“拳打脚踢”! 他嗷嗷的躲着,挑衅我道:“诶诶诶,打不着打不着~” 一众回头看向我俩。 相爷瞪着李成蕴道:“孽障,再生事我扒了你的皮!” 姑姑蹙眉:“你们两个怎么一见面就打?” 我装哭道:“呜呜呜,李成蕴偷袭我,欺负我!” 姑姑闻言就来提我的后颈皮,“你俩离远些罢!” “啊哟,姑姑姑姑,我自个儿走……” 我忍着脖后颈的痛狠狠怒视李成蕴,他一脸得意乖张,对我比了比小拇指。 我本欲告状,可突然袭来的一阵冰凉之气,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间,衣衫已凉透。 这越往下走,空间越大。每多走几步,便愈冷几分。自第五层始,便是大冰窖了。 一块块的大冰砖透白晶莹,摞的满满当当,冒着萦萦寒气~ 鼻子嗅着这冰雪味道,敏感起来。我抱着膀子,牙齿直打架,哆哆嗦嗦间伴着小小的喷嚏。 走在前面的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以及御史中丞。“三司”长官齐在,相互一视,问询李灈建这冰窖是何用途。 那李灈的音色素来暗哑,如今大势已去,更见消沉。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拖着沉重的步子,有声无气的说道:“难不成本王全部用来砸冰吃的?自然是储存东西!” 那嗓音洪亮的刑部尚书斥他道:“废话!本官问你,你就如实作答,好叫书吏存录!” 一旁跟着的书吏,低着头只管在册子上实时做录。一边顾着墨盒,一边下笔如飞,将三司长官和李灈的对话,逐一登记。 当下到最底一层,呈现在眼前的,简直是一座“水晶宫”。 冰雕的殿宇,冰雕的桌椅,就连灯罩也用冰雕成。 满眼都是冰冷的雪光。 李灈嗟叹道:“本王这层神殿,这方神坛,今日也好叫你们涨涨见识。” 他指着铺地的石砖,咬字狠狠的说:“这!是本王从沙陀运回的天肌石,火烧不燃,冰冻不裂。若有破损,还能自行修复!与这样特质的天赐之物同修道法,是为最佳。” 哎哟,这么厉害的? 我赶紧蹲下来,拿手指去捅。这石头怪不得叫天肌石,触感还真的有肌肉的软弹。 我用指甲往下钻,没费多大力气,竟然钻出一个洞来。我闻了闻这石头的碎屑,竟然有一种乳香味!这……莫不成是冰淇淋吗? 李灈看到我破坏他的宝贝石头,呵斥我道:“喂!你这兔崽子,住手!” 一旁的谢参军不屑说道:“王爷该是受人诓骗,大损财资了吧。什么天肌石,这铺地的其实是白鳝泥!当然,如您所说,确实防火,是一剂颇强的防火材料。” “但是,哪有这么神乎其神了。什么会自动复原,不过是这白鳝泥质地疏松,又加这冰窖湿气重。此泥遇湿就体积膨胀,若条件允许,甚至可胀为十几倍之大。自然摸起来柔韧有黏性。泥嘛,都能捏的!” 这样的解释惹得一众笑声连连。 李灈的鼻孔被气的大张,能插下两根筷子。 我趁机说道:“难不成北境王屠杀我等无辜女子,也是因为上当受骗,误信奸人所致?” 他反而喟然长叹,一副不与“宵小”争论的模样。一转身,往里头走去。 里面的厅室布置了一张圆形的法坛,可供一人打坐,实在走火入魔了倒下,也能躺一会儿的大小。 法坛之后的冰墙雕了一张人脸! 我瞧了瞧那模样,一脸狰狞,眼球凸出,不就是“银烛仙人”么! 原来,整个事件还有这第二个诱因。 法坛周围有六根冰柱,放着六样物品。最显眼的一根上,放着一盏白琉璃瓮,里面的红紫色液体已被冻成了冰。其他的放着有桃木剑,有纸符,有香炉,有供果,还有一把摇铃。 银色蜡烛正式出场了! 绕着法台,满地的烛台,我数了数,竟然多达四十八支。 李灈潇洒的一指那瓮道:“你们要找的十四个女子的尸身,全在这了。瓮里是血,这一圈的银色蜡烛是她们的人油熬成的!至于别的边角料,早扔了。” 哈?我瞬间毛骨悚然。 接着他补充道:“十四个人的心头血,存了这么一坛子。可道长说,还差四个人的。若达一十有八,按八卦来算为一加八等于九也,上吉之数!” 说罢这话,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我赶紧捂着自己心口,往姑姑怀中蹭。 李灈面容可憎的说道:“本王算了算,加上这兔崽子和小胖子,还有那个什么乌昭容。这才不过十七副心头血……” “嗐!” 他一声叹息:“想是天命,不该叫本王完成这渡仙仪式。” 左相问道:“原来被王爷半路带回的女子张瑞卿,身份是假的。” 李灈一咧嘴:“她只不过是本王的细作。” 刑部尚书轻蔑说道:“王爷已是位高权重,一方诸侯!缘何于心不足,轻信巫师之言!” 李灈突然歇斯底里:“你们怎知本王的胸怀!这十几个人看似是死了,可是她们从此有了更大的价值!待本王成了仙,她们便可做我身边的仙童!享有本王一半的天岁和福德!” 他转而又指着我道:“按你们若说,若行这渡仙之术有罪,那快抓了这兔崽子啊!她进京时候的包袱里,满满的渡仙笔记,不信你们看!” 他搓着步子,从一旁的角落里拎出一个木箱子,摔在我们面前。 “都看看!都看看!还是把这小东西趁早处死,防患于未然吧!当时有手下,莫名其妙把这一箱子物什呈了上来,原来一看,竟是同道中人啊!其中的某些篇幅,可是叫本王的仙师,也觉望而不及呐。” 我的脸青一阵儿红一阵儿,天呐,双生火焰凡小菟二号,你以前到底研究了什么???今日叫我来背锅…… 左相道:“你休要牵扯别人!孩儿的把戏玩意,岂能与你这恶积祸盈之人相比?” 李成蕴一副看耍猴儿的模样,笑问道:“别说别人,说说你自己。你这偷渡成仙的怪招,谁能保证仪式成功呢?若不成功,难不成陪王爷一起进畜生道,投了马胎?” 李灈啐了一口,癫狂的说道:“有我仙师主持法事,怎会失败!唯独就是‘祭品’尚缺,本王这才不得已,试图控制皇帝,待夺回这三个祭品!再放归圣人!” 大理寺卿嗤笑道:“王爷如今,竟然把刺王杀驾,攻袭玄武门的大罪,全然归咎于如此单纯的缘故。实乃荒唐之极,叫人啼笑皆非啊!” 李灈双眼满布血丝,捶胸顿足道:“只怪第十八个辛卯年白露日的女子找不到!不然,就算是暗杀,也要早些挖了她们的心出来!” 我听着这赌咒一样的话,只觉得后怕。 刑部尚书说道:“王爷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了!若按你方才所说,既然‘祭品’还差一人,何必心急如焚的起兵叛乱,试图闯进内廷,抢夺乌昭容娘娘与另二女呢?!” 大理寺卿补充道:“况且……还在地宫内外,布置了两个月余。” 李灈瞪大双眼,一时语塞:“我……我……” 刑部尚书厉声斥道:“哼!休拿这妖法邪术的说法,试图遮盖你谋朝篡位,犯了十重罪之首的事实!” 一旁少言的御史中丞开口了:“尚书大人勿要动怒,此行本就是为了‘人祭’一案来的,还是多问问此案之事。” 随即他看向李灈,语气平和的说道:“敢问王爷,为何单单选了辛卯年白露日所生之人,还定要是女子。此之为何?” 对对对,终于问到点子上了,御史中丞大人靠谱!! 李灈无奈,无力的坐在那圆法台上,揉了揉双眼,支着沉重的头说道:“原本~,童女皆可。但此日生人,她们的八字对这法事有所助益。” 他搓了搓脑袋:“何况……” 一众笑问:“何况什么?” “何况,可以清理门户。” 姑姑说道:“如此说来,王爷认为侍妾‘哥舒琴’腹中的胎儿,是为女胎了。不过近来,宫正司中,押着一个辛卯年白露日所生的少年。他口口声声称,想见见他的父亲——王爷您。” 李灈猛然抬头,瞪大了双眼,双唇大张,满满的不可思议! 姑姑道:“那少年今日已由宫正司移交大理寺了,稍后王爷就能见到。父子二人,也可一诉衷肠。” 此时,李灈突然一头撞在了一根冰柱上! 我吓得惊声尖叫。 一旁的侍卫马上将他拉住。他额上的鲜血顺脸而下,像是几行血泪。口中念着:“弄错了,弄错了……” 刑部尚书示意:“带走吧。” 于是侍卫押着这狼狈的李灈,先行拖走了。 我悄悄溜到“我”的箱子那,先打开看看。只见里头满满的书本册子,还有一串铜香囊,并一些日常用品。 我抱了它,跟在大人们身后往外走。悄悄的护着,如获至宝。 这里面,可有着连接两个世界的路哇! 八十五 时空密函 “我”的神秘宝箱被姑姑没收了,放在她的书房里。 此刻,我正在书房门外转悠。 门是锁的,那四个宫女才有钥匙。我往外提了提窗户,有重大发现,嘿嘿,窗户没锁。 爬窗跳进去不费什么力气,但要清理掉窗台上的鞋印。 我在书架的底层把箱子找到,满怀憧憬的开始拜读凡小菟二号的作品。 统共六本手抄录。当看到册子上的字体时候,我惊呆了,跟我之前的手迹一模一样。我是穿越到另一世的自己身上了吗? 翻看了一阵,结合之前灯烛店老掌柜所讲的“银烛仙人”如何渡仙的故事,便在原有基础上补充了一些信息。 启动仪式的蜡烛究竟为多少支?原来,是根据每个人的本命属相来算。那么去年小菟二,跳当归涧的前一夜,实际上离十五周岁还差几天,可因为属相为兔,仍旧算作十五支。 最重点的,咒语是什么? 我匆匆翻着手抄录,想快点把这最神秘的部分抖搂出来。终于,在其中一本找到了咒语的内容!使我激动的双手颤抖! 可是再往下翻,我又给跪了……满满不认识的字符,三页之多! 天书啊…… 我无奈的咧了咧嘴角,将六本册子码好。整理的时候突然从包书的桃花纸里掉出一封信来。 我眼前一亮! 正欲打开看时,突闻书房门外钥匙叮铃的声音。糟了糟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急忙将信往怀里一揣,速速将箱子放回原处。此刻,翻窗户出去已来不及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扫视书房,并无屏风衣柜这等藏身绝妙之处,情急之下只得躲进了大书桌底——朝内一侧的洞洞里。 呼…… 我轻轻吐着气,听见姑姑的迈着熟悉的脚步声进来了。 她直接坐到椅子上,开始批阅文书。 我蜷缩在桌底,只和姑姑的腿有一木板相隔,实不敢弄出动静。 挤眉弄眼,咬牙坚持。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姑姑怎么一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啊? 天气渐热,此刻半封闭的环境又密不透风,我的汗水已经层层往外渗了。头靠着木板,手抱着双膝,睡也睡不着,动也动不得。 把我难受的快要翻白眼,索性心一横,爬了出去。 爬出去就是椅子,我抓着把手,嬉皮笑脸的喊着姑姑。 姑姑看了我一眼,眼神继续回到了公文上,平常的说道:“藏不住了?” 我一愣:“啊?姑姑,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笑叹道:“你日日吃甜食吃酪,身上一股子甜腥味,我打进门就闻到了。” 我赶紧揪起衣服闻了闻自己。 没觉得啊…… 姑姑搁了笔,端过来了那箱子。问我道:“你来是想拿回这个的吧,我倒要看看,你以前脑子里天天想的是什么。” 我欲要起身,姑姑的目光投射过来:“别起了,先跪着吧。” 呃,小菟二,我恨你。 那宝箱被翻了个底朝天,暗格里还藏着几本古籍,也被搜了出来。 姑姑每翻看一本,就把一本摔在我的面前。 我已经快要气死了。 姑姑胸脯上下起伏着,声音严肃起来:“听你父亲说,自从学着认字开始,好书是一本不看,净看这些刁钻杂本!” 然后她开始翻看小菟二做的手抄录,我心里一叹,完了。 “银烛仙!你还当真研究这糊涂可笑之事!” 姑姑怒视着我:“凡县令说你性格乖僻,孤介不群,不与时合。我原本还不太信,只因着瞧你在暴室之后的行为表现不至如此。如今看来,倒没屈说你。” 我嗫嚅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那样了……” 姑姑接着教育道:“这三十年来所谓渡仙功者,未闻一人。却不知有多少贵胄富商,家破人亡在这所谓的银烛仙仪式上。各个做人还未做好,就想着成仙之事。如此认妄为真,荒诞不经!若像李灈一流,贪图做仙人的权利物欲享受,不过是蠢钝之人。” “但若是自命不凡,以为清高嫉俗者,实则离经叛道,种种不肖。如果再不服管教,那可真该活活打死了!” 最后这句话,姑姑盯着我的眼睛说道,目光炙热。 可,小菟二没准真的是清旷超俗啊…… 我穿越过来的事情,定是跟她的仪式有关。 心里话归心里话,但知硬杠需要付出代价。脸上只得带上笑,哄姑姑道:“姑姑莫要动气,那些都久远到自己也忘了。如今菟儿大改了不是?” 姑姑见我乖顺,神色舒缓了下来,把箱子往我的方向一推:“若真改过,拿这些书册去院中烧了!走,我亲眼看着。” 我心中清明,这些册子留不下了。 还好翻看过一遍,整体轮廓在脑中印下了。我借着搬动木箱的空隙,偷偷将那三页咒语撕了下来,藏在袖中。 院子里支起了火盆,阿秋和冬休她们也围了过来,观赏着一个“洗心革面”的少女,烧掉她“不务正业”的过去。 纸张遇火便卷曲,烧出大大的黑洞,再成为灰烬,随着热流扬起屑子。 我望着眼前蹿腾的火苗发呆,蓦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姑姑控制了。而且,她对我的控制,还在一步步的加深着。 正如此刻,我的表现足够让她满意,她便满足的喜悦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再给一颗糖般说道:“听话了,才敢带你到处玩。两日后太后宫里有宴席,随姑姑去。” 这颗糖真诱人,我是真的想去…… 我基本上是躲进被窝里,才偷偷拿出那封掉出的书信。 当我展开对折的信纸,刚刚看见第一句,就觉眼前的白纸黑字,于一瞬绽放恍惚,似若迢迢星河。 眼前眩晕了片刻,点点微茫。 但见信中所书: 「阅此函者,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于观想中,但见他方世界之己,命在旦夕,而意念盼生。又逢我一心修行,厌离婆娑,欣求极乐。特行替身之术,续汝之命,亦替我尽此方之世未尽之责。千般诸事,定数在前,毋需劳心。汝若望归,当归涧寻。」 「另,你我兄长之尸身,于西明寺塔碑下深埋。其二,余下六册手抄,只为障眼所用,其中颠倒。点银烛,在于移魂,非渡仙尔。世人蒙昧,以讹传讹,不得真章。」 「仅此奉闻」 我愣住了。 这一纸薄笺,看得我惊心失色。旋即悲从中来,却又难以名状。 我捏着信的手,颤抖着,微微麻凉。再往字里行间看去,却发现上面的字淡了。 我快疯掉了。 拼命抖搂着那张纸,仍是无力挽回,直到那些字体,全部消逝不见…… 我崩溃的哽咽两声,又马上停下。 冬休听见动静,冲了进来。见我对着一张白纸发呆,摸了摸我的额头。 “小大人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对一张纸闹情绪?” 我只是空洞的睁着眼睛,没有定点,颤悠悠的问道:“冬休,你可知这世上有什么墨水,自己会消失?” 她摇头:“不知。” 我又问:“冬休,你可知西明寺在哪儿?” 她亦摇头:“不知。” 可我清楚的知道,我绝不会看错。那些都是真的,真的。 我拉过被子躺下,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内心只觉得有一种无名的恐惧…… 另一个我,还预知了什么? 究竟为何,抛下一切,也要逃离。 耳边传来阿秋和几个宫女在院子里的玩闹声。 她们叽叽喳喳:“听说了吗?方才传说一件幽默之事。” “什么什么?快说啊!” “圣人不是托耶伽法师看一块风水之地嘛,欲要建成‘国寺’,为其生母安魂追福所用。” “是哦,下红雨那天,打捞出来的那副骨架,一直在佛光寺的内殿停着呢。” “嘘……你们小声点。接下来呢?” “哈哈,耶伽法师看中的那块地,好巧不巧的有一部分,是尚书令薛家的后花园。本来也是公差,结果那杨家的那个幼子,最是讨厌和尚,带着家中小厮,直接泼了耶伽法师一行僧人满身的粪水!现下里,都传开了。” 嘻嘻又哈哈。 我心里一个激灵,要建寺庙? 会不会这就是信里所提到的西明寺啊! 八十六 旧案了结 转天起来,我就精神抖擞了。 「汝若望归,当归涧寻」 看来,哪天实在混不下去了,还有一条退路呢 我心中美滋滋,用舞姿出手圆胸,配合着为我穿衣服的冬休。 她笑道:“今儿个可是奇了怪,怎么没有起床气了?” 我抿着嘴,得意的一脸狡黠,扭了扭腰身道:“突然觉得,又自由了些。” 冬休提了提额头:“咳,小大人的觉悟咱们可是赶不上了,我还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东东呢!” 我瞧着镜中自己这身儿浅绿色配白边儿的六品官服,也觉得比往日好看了一些。 “穿上它,立马就得端着姿态。这就是不自由,人被身份给控制了。” 我正了正头上的绉纱官帽,看着帽耳朵上的珍珠寥寥几粒,比着大人们的成色差远了。 又悠悠的说道:“但身体如此,心可以不被控制。就好比帽子上的珍珠又少又稀,可是你觉得和一品的制式一样,也和没官帽的无二致。这样,心就自由了。” “但这种自由呢,太初级!” 冬休的五官往一起拢去:“啊?” 阿秋不时何时站在我的门口,捂嘴笑着:“妹妹又说胡话了。若觉得什么阶层都一样,倒和大街上乱窜的天生弱智儿像了。它们就是不管冷脸热脸,逢人就笑,这不是傻,还是什么?” 我心中一叹,“没有分别心”这个概念她们大概是领悟不到的,便也懒得分辩,只道:“算了算了,和你们说不清楚,我上职去了。” 今日早朝,御审北境王十恶罪之案。 那曾经狂纵的李灈和清爽的木佳,未出几日,就被糟践成了两个浑身黑泥儿的“跛足道人”。 并一群亲信将领,参军给事,一排排押了进来。 皇上道:“哪个是监造大犀牛的?出来给寡人瞧瞧。” 哈,这也是我好奇的。 后排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白面书生出列了,瞧上去没受什么刑,动作顺畅。跪地之时,还带着些傲气出来。 皇上问道:“你建造那庞然大物,并无数个铁球一起发动,伤人的原理是何?” 那书生垂眸,淡淡回到:“此乃小生已故去上师父的不传之技,当年被在下千方百计窃取了来。粗略来说,由铜,锌,明矾液搭配组成,可产生与天上闪电一样的物质。人畜触及,轻则浑身麻痹,重则心肺骤停,体内体外伴有焦灼。” 皇上粗粗的换了一口气:“那么,需要的大量铜和锌,你是哪里来的?” 书生看了看李灈,接着说道:“受降城的漠南草原有个铜矿。” 喔~~,怪不得不抢占漠南草原不罢休。 “至于锌,是由原右相府内,存贮的大量炉甘石,经泥罐所炼出的。” 我这才想起《开工天物》上,着实有这么一段记载,然而此时此地,根本就无“科学”二字,这发明者的才华,也太精绝了吧! 一旁的御史中丞启禀道:“圣人,此子乃是原中书令的私生子。不知为何,六岁便跟着当年名噪一时而又行踪神秘的百鸣匠为徒。当年全家问罪之时,也是因此成了漏网之鱼。而且,坊间传闻的右相府闹鬼的傀儡,亦是出自此子之手。” 皇上一直歪着头看着那书生,时下点点头,绕有兴趣的问道:“你为何助贼人行叛乱事?” 那书生面色平静:“父家除了我,全家灭门,甚冤。不必再审了,小生该说的也都说了,有死而已。” 皇上似笑非笑:“你倒视死如归!不如,将你这精绝技术,尽数说出,或者派给你几个学徒,替朕带出几个人来。朕能免你一死。” 书生不以为然道:“先师之遗愿,便是将此技术灭绝于世上。先师一直信奉一话——有什伯之器而不用,有舟舆而无所乘,有甲兵而无所陈。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如此,人们才会安贫乐道,不会冒进讨死。” 随即他的表情转为苦笑:“在下立过一誓,只背弃先师遗愿一次。断不会一错再错!如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还望圣人赐死。” 皇上习惯性的叹气咧嘴,无奈又不耐烦的神情已经灌注在了他的肌肉里。只见他摆着手道:“拖下去拖下去,想办法让他吐出来。” 然后侍卫们就把他提下去了。 随即开始审问下一位少年,皇上亮声:“木佳,可是见到你父亲了,感觉如何啊?” 只见那家伙机巧的答到:“凭空幻想,南柯一梦。见了父亲一面,便心满意足,不敢奢求其他。” 皇上呵呵笑了。 跟着,崔常侍呈上了两道密折,一封是在旧年翻修过的大殿主梁上找到的,一封是当年的知情者上奏。 揭露了那个让李灈日夜心惊的“身世秘闻”,原来,李灈的生父实为自己的叔叔。也就是太上皇的三弟,不知因何早被处死的三弟。 早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说到底,肥水没留外人田。到底还是他们李家人,怕什么呢?势必要将小妾哥舒琴的孩子处死,就是怕泄露这个丑闻啊。咳! 最后,列了李灈的十大罪状。钦定于十日后斩立决。 听到这三个字,只觉刺耳。 其长子,王妃,一干将领谋士,一并问斩。 念县主李恺恺年幼,贬为庶民,永不再入皇族玉牒。其余侧妃侍妾庶女,一应没为官婢,发配永巷。 木佳流放岭南。 当论到那只有两岁的小世子时,皇上犹豫了下来。一众大臣力柬斩草要除根,不妨给一个绞杀的决议。 我听到这里,头脑一阵嗡鸣。 皇上听到这里,拍案而起,大声说道:“容朕三思,今日,就议到这吧!” 散朝了。 我经历过的“离山大营屠杀案”,终于在此刻,敲定了。 我不知心中有着几分的泄愤解气,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不若往日挺拔,放慢了脚步,晃荡荡走在路上。 还是以“杀伐”来了结了另一场“杀伐”。但是,若不这样,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进到内廷的横街,正准备回居所,迎头撞见一人。 我一看,周贵妃。 如今怎么面黄肌瘦,眼神涣散? 我急忙请安,自然,在她跟儿前养成的习惯就是意思意思就行了。 “娘娘,你这是?” 她一看是我,愣住了,小菟两个字说了一半噎了一半,登时泪流汹涌。旧日的娇蛮之色已剥去了一大半,如今显出了凄然哀苦之色。就连打扮妆容,也是草草了事。 我急忙为她擦着眼泪:“如今这是怎么了,只是两个月未见,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得。” 她抽噎道:“两个月未见,云露已经被打死,柳阿嬷也已然在宫正司关了一个月了,我来找圣人求情。” 我急忙劝道:“现在不是时候,圣人正为北境王小世子如何处置焦心,不如我随你回青鸾宫,好生分析分析。” 她还是很听我的,挽着我的手臂,一副寻得了依靠的模样,不由得让我可怜起她来。 可突然从路边窜出一只小猎犬来,对着我俩一阵狂吠! 周贵妃小声惊呼,“啊,又是这死狗,德妃怎么连个狗都看不住。” 周贵妃越怕,那狗越往她身上扑。我一开始只是拍巴掌,想要引开它,可它仍然扑腾着要袭击周贵妃。 只得佯装踢它,欲把它速速赶走。 这狗也是少见,还会见人下菜碟,看了看我的脸色后,以为我不会真的伤害他,就继续找机会往贵妃身上蹿。 贵妃也是,怎么出门也不带个人呢? 我被扰的烦了,用力一脚踹在了那狗身上,顺带踢飞了鞋子。 那狗嗷嗷两声,虽不敢再过来了,但对着我的鞋子一通啃咬。 我去! 这时耳边响起一句:“哎哟,小书女踢的好!我们娘娘昨天还说这狗欠打呢,您就替着教训了。” 我扭头一看,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嬷嬷,梳着矮髻,还带着朵小红花。 这些嬷嬷们位置特殊,不是后妃们带的奶娘,就是娘家跟来的保姆,虽没有品级,却又和主子亲近,最是难缠。 她弯着腰捡回了我的鞋子,拍了拍灰,语气矫情着:“坏了,小书女的鞋子被这畜生咬破了几个洞。不如,随奴婢一起回趟褔德宫,换一双?” 我拿来与自己穿上,婉拒道:“不用了,一双鞋子而已。” 只见德妃牵着她那条狗过来了。 果然是一处的人,头上的颜色好多。 她的气质很浮,像是脸上的浮粉,虽笑着,却生不起亲和之感。 “本宫刚在一边都听见了,咱们这福德宫上下,好几个都是绣娘裁缝出身的,弄坏了小书女的鞋子,哪有不赔一双的道理。” 说罢,就亲手上来扯我。 周贵妃欲要来阻,我便笑言没事,叫她先回青鸾宫,晚些再去找她。 呵,青天白日的,去你一趟福德宫又如何,还能吃了我不成? 一路随了去,刚入了院子,德妃便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了,屋都没让我进。 嗓音挑着:“去,看准了这丫头什么鞋号,拿一双漂亮的,合适的。” 我也只无言等着。 片刻后,刚才那嬷嬷果然拿回了一双绣样精美的新鞋。只是,当摆在我的面前之时,却发现,它小了! “红花嬷嬷”翻着眼皮说道:“奴婢见小书女脚儿小巧,便精心挑了这双,快试试吧。” 我冷笑:“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穿小鞋?” 德妃一掷茶杯:“好大胆的丫头! 本宫好心赐你绣鞋,你还不领情谢恩!来呀,你们伺候她穿鞋。” 我未做多少挣扎便被冲过来的嬷嬷宫女淹没。有人抱我,有人拽我的腿,直把我按坐在地上! 然后摁肩膀的,摁腿的,强行穿鞋的…… 天呐!这鞋子为什么这么扎脚? 伴着我的一连串尖叫,那小一码的鞋子终于套在了我的脚上。 我感受到鞋子里满满的小刺扎入我的脚底!有的慢慢钻进皮肤,有的一蹴而就,如若钉板之刑。 钻心的疼痛使我撑在地上扭动着身体,半天了才知要把脚蜷缩回来,去脱掉那鞋。 “谁叫你脱的?” 德妃将她那一柳弯眉挑的更高了,满面惬意的看着我道:“穿着它,滚吧。若是敢脱下来,本宫就治你不敬之罪。” 我已疼的满面涨红,脚底的刺痛一路上行,整条腿都浸泡在了苦涩颤抖之中。 我强咬着牙齿,一点点的爬起来。每一步的挪动,都使那些木刺,钻的更深一些…… 伴着她们兴高采烈,志得意满的讥笑声,我步履蹒跚的走出了福德宫的院子。 八十七 大意轻敌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每一根利刺在血肉里蠕动。 走多了几步,当利刺完全嵌入了,它们像是寻到了安稳的母体,不如方才闹的热烈。 脚底在尽量适应着它们,尽量免疫着伤害。 轻轻的走,慢慢的挪。出了褔德宫门十几步远,还是走不动了。 我扶着外面的柳树,气息短促,冷汗直落。 然后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小菟,这是怎么了?” 我抬头一看,林燕子!这是上天派来的救兵吗? 我该怎么形容她? 矫健硬朗的一个瘦子美女?但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吗? 她背着我走,完全不觉得累的模样。 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小声嗫嚅道:“燕子,我之前没对你坦诚很多,你生气吗?” 她道:“你也没有刻意隐藏什么呀,若满世界的昭告你已是六品的小大人,还不得惹来许多闲话。正常,正常。” 我嘻嘻一笑:“你理解就好。嗯,你怎么在这啊?” “刚刚被淑妃娘娘传去问话了。” “是哦,大公主一心要你,如今半个月的考验期也到了。那,你愿意吗?” 林燕子说话的语气显出她有些疲累了,把我往上提了提。说道:“愿意。为何不愿意?早几个月拿俸禄例银,还是八品内人。做个孩子王嘛,难什么。” 我的脸颊安然的贴着她:“也是喔,分配到别处,估计还不适合你呢。咳,有道是物以类聚,蛇鼠一窝,臭味相投呐。”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这比喻,蔫坏!看来德妃扎你是对的。” 虽说疼痛的冷汗未落,但已然在回去的路上嘻嘻哈哈。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月池院上空回荡着我的惨叫~ 脱了袜子,所幸的是,没有大面积出血,但满满的血点也是惊心,像是未绽放的花蕾。 女医说,就在院子里拔刺,看得清,处理的干净! 我上半身窝进椅子里,双脚搁到石桌上,等待着接下来的恐怖时刻。 身体紧绷,难免的抗拒。 冬休拿来枕头叫我抱着,压着我的肩头。芸豆和祥顺按着我的双腿,恐怕我吃不住疼,给女医一脚…… 那反着光的银镊子贴近我的脚底之时,我快把牙咬碎了,不由得将脸埋进枕头,不忍再看。 刺埋的太深了,还要用针挑。 我大喘一口气,叫苦不迭。发出的声音不能用“哼唧”来形容,我觉得方言“吭叽”更为传情达意。 哼唧的程度还浅,可我已经吭,吭,吭了,这简直是无法忍耐的前一秒…… 姑姑和阿秋迈着大步从外面回来,看见我正抱着枕头“吃瘪”,赶紧过来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此时刚好第一根尖刺猛然拔出,痛苦漫出了眼皮,我吱哇一声哭道:“德妃干的,姑姑快替我报仇。” 姑姑看向女医。 女医拿着镊子,把拔出的东西给姑姑看道:“还好还好,不是铁钉绣花针一类,只是细小的木刺。” 姑姑听我讲完整个事件经过,皱着眉头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跟某位娘娘过于交好,以免叫别个认为你站了队。不听话就这个下场!” 又一根利刺拔出来,我委屈的喊疼。 姑姑走过来抚摸我的脸,用手指和帕子给我抹泪:“乖孩子,再忍忍。” 我不知是如何挨到一根根的木刺拔出,又在消毒的时候,整双脚泡入麻辣的药水中良久。 承受了这么多,最后却被告诉,早在当初,冯二马那件事。在我们送那个被黑沙烧死的老嬷嬷去宫正司之后,就已经知道是德妃派遣的人对我行加害事了。 姑姑抱着我安慰道:“德妃娘娘如今呢,只是想给你一些苦头吃吃,置于其他惩处,便不会了。” “为什么?” “你想,曾欲伤害于你,但失了手,搞得圣人亦知悉。如今贵妃已失了势,今日又给足了你颜色。今后不再触她霉头,便不会再针对菟儿了。” 阿秋附和道:“是呀是呀,用这样的路数,就是想警告妹妹罢了。” 我眼前朦胧:“那姑姑的意思是,这亏只能吃下了?” 阿秋先不满了,不悦之色上了眉头:“妹妹!那可是德妃娘娘!你叫姑姑怎么为你讨公道啊?去问责一位正一品夫人有没有给一个小小女官使绊子?不荒唐吗?” 这连珠炮似的数落,好似全世界只有她最关心姑姑。 本还在委屈里泡着的我说道:“我没说去问责,我只是想商量怎么应对,好不吃哑巴亏。” 阿秋又道:“在宫里伺候的,就你不能吃亏了?” 我怒道:“你不要偷换概念。” 姑姑打断我俩的龃龉:“好了,秋儿先出去,叫她们分一些午膳给妹妹拿进来。” 阿秋马上对姑姑甜笑道:“秋儿刚才就交待过了。那——,妹妹好生休息吧。” 说罢,从我房间离开了。 我往姑姑怀里钻了钻:“阿秋姐姐总是这样,好似整个院子都没她殷勤。” 姑姑轻拍我道:“好了,你们几个就属她最年长,还不能教导你们几句了?至于今天的事,只能到此为止。当然,如果德妃若还想有行动,姑姑也不会任她妄为。你可听明白了?” 我抬眼望了望姑姑,又垂了垂眼帘,点点头。 姑姑笑说:“睫毛真长。” 然后吩咐冬休好生照看我,便也出去了。 好在木刺细小,也许是我的恢复力惊人,转天起来双脚就好了大半。 我扳着脚底看了看,不再渗血,这样的伤处应该也不会结痂,只不过表面还肿着,看得到密密麻麻的小红点。 我下地试了试,嗯,感觉还行啊。 外面如酥的小雨洒着,我最喜微雨和雪天,此刻,哪里还坐得住。 携一纸油伞而不撑,一半惬意的来到了青鸾宫,还是得马上脱下鞋子,晾着双脚呼痛一番。 贵妃问道:“这可是踩了仙人掌了?” 我笑答:“踩着豪猪了!强行给我穿一双鞋,里面全是木刺。” 贵妃的眉毛差点成竖的:“又是那个市井刁妇,粗鄙无双,当年圣人可是有多猴急,偏能把火泄她身上去!” “啊哈哈哈哈哈。” 我大声笑着,在坐塌上打着滚。又可以叫回周可爱了,久违的感觉啊! 笑完了方知这殿内冷清,便问道:“娘娘,这人呢?” 贵妃亲手烹着茶,如今淡扫蛾眉,提起一些事来,说话也是淡淡:“哪儿还有几个人呢,剩两个宫女,一个跟儿前的,一个粗使的。对了,嬴牙还在。” 我差点爆粗:“不是吧,你到底是四夫人之首啊,是如何混成采女级别待遇的?” 她一脸萌哒哒:“自然是靠本宫源源不断的努力和持之以恒的决心呀!” 我笑的喷出了口水。 我端过只有青鸾宫才有的青梅子茶,满足的喝上一口,觉得什么都还在。便对她说道:“得勒,既然咱们想这么开,不如就这样过日子吧。” 她滋滋的呷着茶,如今举手投足更是不羁:“我也觉得。只是想救回柳阿嬷。此事要成了,便就这么过吧。” 我皱眉:“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可爱道:“说来也简单,还记得咱们的计划吗?送给许昭仪的那尊送子观音之时,顺手压在她神堂里的那张字条,本打算指使她对大行皇后行了诅咒压胜之术的。后来你去了王府,这事就搁下了。” “然后呢?” “后来,直到听到嬴牙打探回的消息,才知是这样:有一日德妃去了那许昭仪处,我竟不知这二人何时开始私交的。又不知为何,请出了大把神像,不再供奉了。于是,就发现了你和云露压的那张字条。” “整件事,先由许昭仪告发,还是在皇后小祥日祭奠的时候,当着李灈的面儿告发。声称是在我送的那尊送子观音之下,寻到的厌胜之术字条。” “当时便有德妃在一旁煽风点火,又加李灈怒不可遏。圣人只得审问此事,去神堂的只有你和云露,当时又称已将你贬为行宫官婢,早做了处置。只拖了云露出来刑讯。” 贵妃的眼睛上了忧伤之色:“云露许是知道,那样的情况下,招与不招都活不了了……便把所有的罪责一并揽下,声称是一己所为,无人指使。这才使圣人只治了我驭下不严之罪,薄惩罢了。而云露,当时就被乱杖打死了……” 她的眼睛没容下滚动的泪水,低落在杯里的青梅上。 擦了一把,接着苦笑说到:“嗐!后来都怨我不死心,也不识时务,非要闹着给云露鸣冤什么的,又把柳阿嬷给闹进了宫正司。许是还用得着父亲,面儿上贵妃的位子还留着,别的一应缩减了。这不,太后回宫时候,才解的禁足。” 瞧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再想起那同样可爱的,生气时候撅着小嘴的云露,心里满满不是滋味。 更有愧疚。 我揉着酸涩的眼睛道:“赖我!原本在皇后殡天之后,就该着时机处理这纸条了。要么向圣人‘揭发’许昭仪行压胜之术。要么,想办法销毁。而我,一直不够重视,才使得她们反咬一口,害了云露。” 贵妃挪过来,抓着我的手臂,噤若寒蝉道:“小菟,别这样说,办法是咱们一群人商量的。你突然被派离了宫,当时我又误会你。许是,你想说的话,都被我给拦住了吧……” 我俩趴在茶桌上,歪着头看着门外淅沥的春雨。 跳跃着,迸溅着,冒着一丝春寒。 也想着,下一步的计划。 八十八 星眸朗夜 我被打扮的一身可爱! 蝴蝶蓝色的衫衣萦着紫光,像是多染了一分霞色。樱粉的襦裙,恰若将一湖粉钻穿在了身上。 虽说不出这衣物的名字,但闪闪亮亮之物,总会叫所有女孩多注目一分。 又配以金质项圈,垂坠下来的碧色莲佩再穿数个玉环,直逶迤到膝盖。与胸腰两侧系的带子相映成趣,飘逸玎珰。 虽说未出阁的女子和低级女官的发型非常受限,但青丝挽成了玲珑小巧版的百合髻,如此,头顶的两个小髻环便有了装饰珠钗的空间了。 姑姑上下瞧着我,满意说道:“今晚虽说是带你去看节目玩乐的,但也不能让我们菟儿逊了颜色。” 今日,其实是太后娘娘的寿诞。 但太后极要求素简,莫说是大操大办了,甚至信儿都没有多传,不过是寻常家宴的级别。 进到嘉寿殿门口,里面的喜色吉庆已是烘闹渲染,迎面扑来。 几位朝中大员的外命妇带来的哥儿姐儿,唧唧喳喳玩成了一团。 跨过门槛便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找到了念奕安,而他也是,四目相对,粲然一笑。 硕大的长方桌,赴宴的人一并绕圈而坐。姑姑把我领到一个位置,交待我安生待着,便不知她干什么去了。 我看了看,周婵牧,李成蕴,大公主都在。 后妃中只来了四夫人九嫔,和那个有孕的张采女。如今,肚子已显了怀。 再看同样有孕的乌昭容,许久未见身姿丰盈了不少,瘦长的脸型有些肉了,整个人润了起来。而她的腹部,倒是和张采女差不多大小。而最大的变化,是神态,竟然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她可是与我同一日生人,可就要当娘了??我的天诶,少年怀孕,对母子两个会好吗? 那么这个事情我就不得不吐槽狗皇帝了。他可真是“口嫌体正直”的代表人物。前一秒洞房夜还晾着人家,还要用河豚毒杀人家,后一秒就变了……也不杀了,改观赏鱼了,还制造个小人出来…… 男人心,海底针啊! 乌昭容看到了我,脸上满溢笑容,竟然挪过来坐我旁边,热情的说道:“小菟,许久不见。我只顾着养胎,平日出门也是极少的。” 我嘬着嘴唇,看向她的肚子,疑惑的问道:“什么感觉啊?” 她嘻哈一乐,半捂着嘴告诉我:“医官说,还要再过半个月才能有胎动,但是,我已经能感受到他很久了。” 我咬着手指:“啊?那是怎么感受啊?” 她用幸福的表情想了想:“嗯~,身体累,肚子沉,伴着孕吐,腰也有些酸了。” 我倒吸一口气:“呃,这都是不舒服的感受吧!” 她又笑了:“参半。还有呢,能通过脐带,感受与孩子的连接。” 我龇起小牙:“脐带?这都行啊。” 我有些悚然,轻“咳”一声,噘嘴道:“你不觉得你还是孩子吗?” 她眨了眨眼,“其实有了便也有了,以后是个伴儿啊”,随即她压低了声音:“我既没有周贵妃那股子以爱情为生的劲儿,家乡又在天边。长日无聊的,有个念想有个寄托吧。” 我突然共情了乌昭容心中的空旷寂寞,这才理解她一些了。又联想到她之前总爱寻我,大概也是想找个说话的人。 我点点头,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 耳边传来一阵热闹,我抬眼望去,太后今日终于没有穿海青,着了一身寿星服,被一众簇拥着,从后殿出来了。 一边是淑妃,一边是姑姑,两人搀扶着太后娘娘,送入了主座。圣人依在太后身边就坐,一团和气。 我这才忆起,姑姑曾经是太后宫里的侍中啊,也该是感情深厚。 德妃今日,头上的花冠像顶着一个花篮,当真是“落英缤纷”。虽殷勤着想往太后跟儿前挤,却莫名围不进去,被所有人暗暗排斥在外。 我不禁讥笑。 她这不被任何人正眼瞧的怨气,怎么前度选择了往我身上发呢? 真是无知者无畏,小菟若现了真身两米八!既然你以为我好欺负,那么,我只能让你学会点什么。 众人纷纷就坐,流水的碟儿,百十样儿的前菜便上来了。 节目开始,先是圣人为太后准备的《麻姑献寿唱剧》,这大概是最早版本的戏曲了。 几个暖场节目结束,我与周贵妃眨了眨眼睛。 伶人们退下,周贵妃站起致贺寿辞,敬酒,并端庄说道:“下一个节目,是妾为圣母太后准备的。太后娘娘您皈依佛法,此诚此敬,妾心感佩。特准备了一舞,名做《千手观音》,望太后笑纳。” 而后重击两掌,临时搭起的舞台帘幕渐起,从两边地面上冒出了袅袅白烟,惹得一众喝彩惊呼。 恰好舞台在我的背后,虽需扭头观看,也能第一时间观察演出情况。 哈哈,那几大盆冰块掐着时间从冰窖中取出,在方才贵妃致辞的时候,再给冰盆套一个更大的容器,倒入热水。于是冷热交替,自然是白烟袅袅,有如仙境了。 时间紧促,只够两天时间排练,所以人数不宜太多,总共远了八名舞蹈演员。从内教坊悄悄调来五名伶人,再加青鸾宫的两名宫女,为了突出搞笑喜气效果,还把百八十万不情愿的嬴牙编入了队中。 打头的,是宫女秀秀。在我给她狂打强心针下,她现在从容镇定,摆着起范儿舞姿。 必须要用熟面孔打起青鸾宫的招牌啊! 而后是几个艺伎,算是舞蹈美感的主力。 另一宫女其后,嬴牙压场,算是最后的彩蛋。 音乐起,舞蹈起。 穿着金色舞裙的演员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将我与她们编排的舞蹈,活灵活现,淋漓尽致的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每次队形的变化,都有小小的喝彩,而当千手观音的经典动作——开屏,展现之时,场面达到了鼎沸! 我满意极了。即使有些微的瑕疵,但舞蹈有的时候不在于动作标准,而在于传情达意~ 在舞蹈的最后,嬴牙小哥满脸娇羞的打了一个圆场。如我所料,一阵大笑。 最后翩然的落定在了舞台中央,与领舞秀秀背靠背坐下,双手合十。 所有演员亮相,舞蹈结束。 我跟大家一起,欢呼着快把桌子拍烂。 太后看了这节目,亦合掌了许久,看着贵妃赞叹道:“我的儿,劳你有心,太殊胜了!” 贵妃赶快起身行礼:“太后娘娘谬赞,妾也是受人指点。” 太后拉着她的手,眼睛里还满是激动:“喔,是谁想的这等善巧主意呢?” 贵妃默默道:“回太后,是妾的保姆柳嬷嬷。她年轻时候,通些舞技,便一早跟妾说过,读佛经体虚,与舞艺融合,便偶然想出了这样的编排。” 太后点头道:“那她人呢?老身可得好好赏她。” 贵妃道:“回太后,前些日子妾任性冲撞了圣人,嬷嬷怕我受罚,便自己顶了去。如今,还在宫正司……” 太后顿了顿,神色严肃了些,但思忖了片刻,便转头对皇上说道:“孩子,若不是大事,且放她出来吧。” 皇上一笑:“听母亲的。” 贵妃立即跪下大礼叩谢,太后唤她起身道:“罢了,对从小跟到大的保姆观照,人之常情。快去坐着吧,咱们,接着乐~” 一众听了这一句,纷纷举杯,场面再度热腾回来。 周贵妃含泪看了一眼我,我对她点点头。 这其中的把戏,太后这把岁数,定然知悉。不管是真善还是假善,她总是要表现的“慈悲”。拿准了这个特点,再加场面烘到了这种程度,便也是情之难却,面子也难却了。 后头的节目,便都是为了宴席而准备的“配料”了。 主菜刚上,又是一通助词贺语,太后赶紧示意大家坐下。 这第一筷,还等着太后先动。 可不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悬在半空的筷子突然停下了。 眼神像席间望来道:“好似大理寺少卿家的姑娘也来了,哪个是啊?” 席间闻声,站起了一位小姐。 太后马上笑着摇头:“看我这老糊涂,许多年都没改过来口,我说的是另一个。” 小声的疑惑声起。 姑姑突然推了推我,我这才冷不丁的一惊…… 说我呢? 我踟蹰的站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情况。 太后看见我便眼睛一闪,赶紧对我招了招手。 我颔首乖乖的走了过去,福了身。 她抓住我的手腕,上上下下打量着,眼里似乎还有泪光,叹道:“真像啊!和你父亲长的真像!” 我一脸无辜,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看完了我,又突然唤道:“念家那个小小子呢,快来~” 念奕安也是一脸意外,同样披着众人的目光,走了过来。 太后娘娘一手牵着我们一个,说道:“有人在我面前絮叨着,说你俩般配,如今这么一看,还真是对儿金童玉女……” 太后没说完,皇上开口打断了:“母亲,今日您才是主角,两个晚辈的事情,私下再议吧。” 太后咧嘴笑叹:“哎哟,年纪大了,还不是得抓紧时间,操一操你们的心。老身每想起这凡家,这心里就……” 这次被淑妃“及时”打断了,她走过来,一手搭在我和念奕安肩膀上一只,喜笑颜开的说道:“妾身也喜欢这两个孩子。如果谈及大事,不得招了念王爷和凡大人一同商讨才好?咱们先用膳,明日妾身就替您一并张罗了。” 太后这才点点头,看看我,又看看念奕安,笑着让我俩先行入座。 此刻我和念奕安默默的对视了半眼,又不敢多看,可心里那份悸动,倒也全然顾不得别人的各色眼光,各色情绪了。 下面的宴席,一如平常。 吃席吃了一半,我借故出来,等着念奕安。 等待总是漫长,我在小花园里摆弄着树叶,突然一个拥抱,猛的将我举个高高。 我咯咯笑着,而他趁势转着圈,越转越快,好似我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世界在我眼前幸福到模糊,我乐的忘乎所以,好似全世界就只剩下我和他。 累到举不动了,便把我扛在肩头,歇一歇,再来几个猛转。 我已经快笑岔气了。 最后放我下地,我拽着他的手臂前仰后合道:“原来,你竟也是个没分寸的!不怕有人看见吗?” 他笑的清爽:“看见就看见呗,我们光明正大,怎么不能看了!” 我仰望着他的笑容,此时他背后的夜空幕布,正好有一颗星星极亮。 该是从他的眸子里,跳出去舞动的一颗呀。 八十九 变色兰花 宴席散了,远远瞧见周婵牧窝在她姐姐周贵妃的怀里,开心的回青鸾宫了。 我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我和阿秋一左一右跟着姑姑,往回走。 夜晚的横街很静谧,即使会有路过的大人与姑姑相互问好,但每个人的脚步声,都听得清。 阿秋哼唧道:“今晚若不是轮我当值,真想和姑姑一起赏节目啊。” 姑姑笑道:“宴席有的是,或者下次带秋儿出宫去看杂耍。” 阿秋声音兴奋:“好啊好啊。” 然后挽着姑姑的手臂,甜笑着。 我斜眼看了一眼阿秋,倒比姑姑还高出两指,总得有个一米六八那般高,可是起腻起来,只叫我觉得肉麻的紧。 呵,不就是带我看个演出嘛,这也要跟我争风。 我抓紧走快些跟上,不然又成小尾巴了。 姑姑泠然一句,“菟儿来”。 我眨眨眼,辨析着姑姑的情绪。待走上前,姑姑摸着我的头问道:“你当真对念家那三公子有意?” 乍然这么问,我有些无所适从:“唔……他人很好,是我喜欢的那种好。” 姑姑嗤的笑了:“少年时候的喜欢,往往太过天真。” 我答:“不,是成熟的。是知道自己为何喜欢的。” 姑姑又问:“若要和他在一起,可是要去西南兰羌的,菟儿舍得姑姑吗?” 我抱住姑姑:“不舍得。要不姑姑也一起回凉苏县吧,我们的家都在那啊,还和兰羌城墙之隔。” 姑姑浅笑:“你倒是会安排!” 阿秋嘀咕:“姑姑去哪儿,秋儿也去。” 姑姑声音有些严肃:“好了,一个个净说胡话。她不懂事你也不懂?” 阿秋马上认错。 我正窃笑阿秋挨了骂,闻听姑姑又言:“还有菟儿,定亲之事我和你父亲谈过,你年纪尚小,只说是一两年内先不做计议。” “如今太后也只是兴起,随口提起一句,暂且还是莫当一回事。何况,这等大事,本也就轮不到你发表意见,听明白了吗?” 我的心中咯噔一声,情绪退减了下来,姑姑好像不是很同意…… 我垂着头默默走着,不再说话。 阿秋一向话不算少,只听她又窃窃道:“咦~,姑姑,差点忘了说,只觉得今日里贵妃大有不同,说话也不横冲直撞了。竟然,还能想出个巧宗儿,赦了柳阿嬷。您怎么看?” 姑姑哂笑道:“还能有什么,军师回来了呗!” 姑姑说罢,睙我一眼,我控制着表情,尽量无声无息…… 只剩下懵嚓嚓的阿秋,疑惑的自言自语,“军师?” 我可算知道,姑姑当初在众多小宫女中选了她,看上的,不过是顺服听话省心了。 晚春丽阳,兰花露浓。 冰根碧叶绕以粉紫色的剔透玉瓣,安逸幽独。许多含蓄意,清潜入夏凉。 花期良久,夜来闻香,当伴美人安睡。 那日在福德宫,目光所及之处,看到最好看的东西,便是院墙边儿上,那十几盆兰。若说德妃浑一个庸脂俗粉,唯独她喜欢兰花一件,倒叫她不彻底暗哑无光。 经打听,有时前晌,有时后晌,德妃会将她精心养护的兰花搬出来,晒晒太阳。 我托念奕安寻来一样“宝物”,也可说是一种“花瓣”。打算用此物,使她那十多盆兰花,开的“再艳一些”。 傍晚,在她们将兰花回收到寝殿之前,我与嬴牙过来,叠罗汉踩到了他的肩头,攀着院墙,往下洒落了那一匣的“花瓣”,等待它们,自动长在花茎之上。 轻松完事。 拍了拍手,就等待着出结果吧。 第二天午后,我在御书房上值。 狗皇帝微微带些酒气,双眼迷离的过来了。 若说他和贵妃的连接与共同爱好,寻思了下,也就是饮酒了。两个酒腻子能从早膳就开喝,一天三顿下饭用。有时还得再来几樽当宵夜。 今天不知是心里爽还是心里苦,难得能睡一觉还有些薄醉。 我看了看他那桃花眼泛着粉红,赶紧低下头,只觉浊气太重。平素里我也不爱和他聊闲话,而他若说什么,也时常断头断尾,话说一半就收住了,再道一句——“和你这无知小儿说了,你也不懂。” 而今日,从过来书房就开始盯着我,目不转睛。 我烦极了,强挤出一丝笑脸:“圣人可是有什么事吗?” 他嘿嘿一笑,又嘶的吸口气,满脸疑问道:“朕原本,还以为你喜欢李相家那孩子!那孩子生来漂亮,京里喜欢他的女公子,可是不少。怎么偏你不同,看上个相貌平平的小庶子呢?” 我笑道:“圣人自是比小臣清楚,有些东西,无关样貌,无关身份。他只是他,仅此而已。” 他冷笑一声。 “行了,你父亲四月十五日左右到京述职。太后娘娘提过的事,届时再议。” 我抬眸,看见他起伏不定的情绪。不禁把我带入迷雾疑云中去,你这反应,不至于吧!又没让你喜欢奕安哥! 不多一会,报讯儿的来了。 福德宫的小宦官蹿了进来:“启禀圣…圣人,德妃娘娘,出…出事了!” 皇上一停笔:“先把舌头捋直了!出什么事?” “德妃娘娘午觉起来,发现自己被兰花咬了!” “啥?” 皇上五官扭曲的,像是第一次吃到榴莲。 我的头快笑掉了!可只能拼命忍着,脸蛋儿已经颤个不停,只能喘喘气,轻咳两声。 那小宦官答到:“是的!是兰花一样的东西咬的!一觉醒来,十个手指头上的肉快被啃食完了,身上也被咬了许多口子!圣人快去看看吧!” 皇上咬着牙摇摇头,扶案起身,扬长而去。 唉,此刻福德宫凄美的惨叫和可怜的哭泣,我算是无缘见识了! 但消息传来的素来很快,听闻,见识德妃惨相的宫女,都吓哭了。 我也往甘露殿的宫女堆里凑:“怎么了怎么了?” 故事主讲人——小树姐姐,得了说相声的真传,开始绘声绘色的跟我们讲道:“我的天呐,单看德妃娘娘的双手,还以为她已成了白骨精!” “啊!!!!!” 我们一群小声惊呼。 “别闹别闹!听我慢慢道来。方才午睡刚起未起之时,德福宫的红花嬷嬷发现她这主子,怎么今日,迟迟不醒。” “于是就完全掀了那半敞的床帐,定睛一瞧!这一瞧不要紧,直吓的红花嬷嬷是胆战心惊,魂飞魄散!” 我随着她们认真的听着,津津有味,好像我不是当事人似得。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啊~ 小树接着讲:“只见那床榻上,一片血泊!德妃娘娘露在外面的双手,已是血肉模糊,白骨森森!” 小树把一只手比划着,五指并拢往前钻:“像是被虫子,一口,一口,又一口,慢慢啃食成这样的!那没吃完的肉红剌剌的,伤口凌乱,还挂着点皮,提溜在那!” 我们捧着脸:“呃……什么虫啊?” 小树的手势极能带动情绪,示意我们安静,而神情亦表演到了一定境界:“再瞧那凉被之上,竟然是一堆跟粉色兰花瓣儿一模一样的东西!” “可细细一瞧,那东西居然会动!原来,还有头有身,有铡刀一样的足,有翅。通身儿的颜色,好看!真好看!白中有粉,粉中有紫,剔透的跟兰花一般无二!” 一众唧唧喳喳:“就是这东西咬的?叫什么?” 小树的鼻孔鼓起,正色说道:“是,它们的口器和足上,还带着血迹呢,正所谓人证物证俱全。” “后来,太医署和司言司的人去了,验证了半天才知道,那咬人的东西,竟然叫——兰花螳螂!” “兰花螳螂?”大家兴奋的嚷道。 小树夸张的点点头:“对,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这是一种会变色,把自己伪装成兰花的螳螂!它们的身体变得极其像兰花瓣的构造和颜色,而且根据兰花的种类不同,螳螂的种类也不同,颜色还能随时跟着花儿变来变去!” 哇哇哇,好厉害啊! 我也变成了小迷妹,一并起哄着。 有人问道:“这样的稀罕品种,是怎么去到福德宫的?” “还在查!竟不知从何而来!但可以确认的是,它们平时附着在花茎上,伪装花儿。夜伏昼出,肚子饿了就出来觅食。那十几盆兰花,刚好就在德妃娘娘的床边,也是误打误撞了!” 一群人倒吸一口凉气。 又有宫女提问:“可是,被虫子一咬疼,不就醒了吗?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小树撇着大嘴,晃着食指:“这就是非凡之处了,这个品种,最厉害!在捕食的同时,会散发出一种让皮肉麻木的液体,不知疼痛!且人又在睡梦中,自然情况严重!” 听众们长叹一声! “唔……那德妃娘娘的手,只怕以后不能再拿针绣花了!” “还做绣活?双手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个事呢!” 还没聊完,有放风的小跑过来:“快散了快散了,圣人和苏大人回来了。” 不到一秒,这八卦的圣地,偏厅,就已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 我心中平静。 拿绣花针之人,本该是带着赋予他人温暖与美丽的使命。 而时至今日,害我有三,是时候以直报怨,收回你这天赋了。 九十章 一本画册 李灈人头落地后的第五天,是我最后一次在宫里看见李恺恺。 她先是拜别了太后,又来御书房拜别皇上。 我看着她,心中隐疼。而她如今,只有一脸的淡漠。个中变化,好似距离上次在御书房见她,差了十年。 潦草叙话那么几句,说着以后的去处。从此跟着奶娘,在城南的一方小宅里过活。又得太后娘娘照拂,可每年领三十两银子作为生活贴补。 对于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言,一年三十两,不过是凤毛麟角,担一餐饱饭罢了。 皇上脸上有些尴尬。只说到底是血亲,有什么危难的,一定要送信儿回来。 恺恺皮笑肉不笑,末了了,请求道:“可否让小书女送我出宫门?” 皇上看了一眼我,准允了。 开始西斜的太阳是橙色的。 洒在少女的身上也本该是活泼的。 而恺恺,好像只是将光芒背在身上,再也穿不透她那颗凝固的心一般。 她很客气的对我说:“听闻去年我父亲要杀你,今日特意代父向你陪个不是。他已西去,做孩儿的,只愿多替他消些罪业。” 她的眼睑低垂,怯生看我一眼。 我伴着她在长街上缓缓走着,步子在默默数着每一块的地砖。有一只鸽子从眼前飞过,白羽也镀上了一层鲜艳。 我亦轻轻说道:“县主放宽心吧。现在不都过来了,活在当下才好。虽说曾经很是计较,只是如今有了这结果,也觉得心中不适。到底,还是希望没有杀伐的吧~” 她笑了:“他们总是争个没完。” “喔,对了。”她俄然转头看向我。 “前些日子不小心听见了阿爷阿娘的谈话,提到了你们凡家。” 我眉头挑起,眉尾下压,充满疑惑。 “我这才知道,当时咱们这乾周国,开国的五家元老,还有你们凡家。” 我樱口圆张:“啊?” 恺恺又点点头:“没错的。这五家按当初的长幼次序,分别是皇李,白家,原右相孟家,左相李家,你们凡家。” 随即她讥笑一声:“现如今,这五家生死之交,真是星落云散啊。倒也都是祖父一辈的事了,如今唯一历经过开国之役的,仅剩左相一人。” 我问到:“白家目前在朝中担任何职?我怎么从未听过。” 恺恺答:“这是他们弟兄五个当中,唯一的女流,也是二姐,名讳为白宪昭。” 随即一段故事,从恺恺口中款款流出: 三十五年前,女相乱政。 曾经五人共谋天下,得胜后,守前约,由大哥即位,荣登大宝。 二姐位临女相。于外,上朝听政,参权议事。于内,总领一切后宫事务,皇后之权亦落于她手。 太祖皇帝临位三载,病疴缠身。于是那女相便借此之机,挟势弄权。且又与当时的骠骑大将军沆瀣一气,一时兵权在手,权倾朝野。呼群结党,图谋篡位之事。 其中过程不祥。 许是上天不助,结果是莫名其妙的败了。而后太子殿下登基,便是如今的太上皇了。 可这一国之律法,倒无夷女子三族的条律与先例。 这女相又行事不检,据传与三四个不同的男子,各有私生子女。经一番调查,处死了其后辈中,年纪较大的,已成气候的。至于其他的,便不得而知了。 自此朝中,再无女相。御前略沾着政事的女尚书,也是许久未立。 说到此处,李凯凯看了看我道:“如今你这个小书女,算是最贴近前朝的女官了。不知圣人为何让你担任此敏感之职,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尚难定论。” 我嘟起嘴:“只不过能看见折子罢了,侍书而已。” 她盯着我的制服:“你的绿色袍服呢?” 我淡淡答:“只在伺候上朝的时候穿。平素在书房,只着与内人一样的红白色衫裙。袍服太过正式,原也是苏姑姑不叫多穿的。” 恺恺笑道:“你们有这个意识就好。” 我问道:“县主可知我们凡家,缘何衰落的?” 恺恺讪讪道:“直呼我名字便好。我素不爱听人闲话,父母亲所聊的,我也只是路过听去了几句。好似是凡大人官位于大理寺少卿之时,年轻气盛,办错了什么案子,又在太上皇面前出了什么犯上之言吧。”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宫门就在眼前,李恺恺叹了一口气,从包袱里取出一本画册来递于我道:“除了我的一些旧用品,旧书本,王府被抄的一块布都不剩。今早被赶出来之时,才在书摞里发现了这本画册。女相的故事,还是我方才在马车上看了几眼。” 她笑道:“这里头,我略略瞄了瞄,还有你凡家之人呢。权当是我的赔礼之物,如今……旁的也送不起了。” 我赶紧把画册往怀里一贴,安慰她道:“恺恺的礼物很是贵重,喜欢极了。” 她与我对视一笑,点点头,再与我挥挥手,做了再见。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这个一瞬间失去所有世俗光芒的姑娘,正是因为她的那一份不羁,才得以坚强的吧。 我迫不及待的翻开了画册,而画着的,刚好是开国前五年的历史。 极厚的牛皮纸上,画作精细艳丽,人物活脱,好像下一秒就从纸上跃起,向我盈盈走来。 我看见了那女相,神态强势,气质贵重,仪态万千。好似其他人都成了这主角人物的陪衬。 我找了找,找到了那五兄弟同框的画页,有一个眼睛最大,气宇轩昂的,该是我凡家人了吧。 我一边看的津津有味,一边回到了月池院。 见姑姑刚从阿秋房里出来,正经过游廊回上房,手里还把玩着一把折扇。 迫不及待分享的心情,使我雀跃跑了过去:“姑姑快看,好绝伦的画技,快帮我找找,哪个是爷爷和阿爹。” 姑姑接过册子,翻看了几张。我还等待着她有一个喜悦的反应之时,却见她平静的神色俄然震怒,双目圆睁,脸色已然是青一阵红一阵,切齿间双目已窜出火来…… 从没见过姑姑这么生气。 我讶异,刚倒吸了半口气,后脑勺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不,不是巴掌打的,是折扇柄抽的! 我登时眼前一黑,接着金星闪闪,天旋地转。 第一时间捂着后脑勺,往下蹲去,以求找个安稳的姿势。可实在是太晕了,我跌坐在地,手臂包住自己的头,难受的我前俯后仰,双腿蜷缩,门牙紧合,不知东南西北。 与此同时,耳边爆发了姑姑的怒斥:“孽障!你是何意思?” 我哪里说的出话,后脑勺好像裂开了一般!待稍微减低了一丝晕厥,剧痛继续复苏,持续袭来。 从头骨到头皮,连带着经络血管,可怖的痛楚四散开去。泪水当即决堤,又伴随着对这一切未知的恐怖,使我只能挤出小声的嘤嘤哭声。 阿秋跑过来揽着我:“姑姑,不好打头的,要打就打别处吧。” 她又去拿被姑姑摔在地上的画册,翻看着说道:“这是什么啊?怎么把姑姑气成这样。” 可不知怎地,阿秋略略看了,也恼了,训我道:“如今所有女官,你自知姑姑位置最高。又拿这几十年前乱政女相的东西呈给姑姑,你可是含射姑姑也有篡权夺位之意?!” 我依旧是头晕到眼睛只能半睁,而阿秋气势汹汹,掀着我,又往我大腿上扇了几巴掌。边打边骂:“如此大不敬!” 全家都要打我,我彻底无助了。 我一手撑着地,往远处退了一步,想唤冬休来救我。 姑姑用扇子指着我:“你说!是何缘由?说不好,我今日便打死你。” 游廊的栏杆有着好几道影子,不时还会旋转晃动,我的双眼涌着泪水,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一片白茫。强敛着自己,寻到姑姑的影子,微微抬头之际,泪珠又划过鼻子,强吐出一行话:“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李恺恺给我的。她说……说,这上面有凡家人。” 话到此处,无边委屈,直哭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姑姑后悔了。 她赶紧蹲下来拥我入怀,轻轻抚着我的后脑勺,柔声哄着:“是姑姑误会了。菟儿乖,疼坏了吧?咳,你怎么那么会戳人心窝子呢。” 然后掬着我的腋下,把我抱了起来,揽入了屋里。用帕子湿了几番,来回给我擦着脸和手。 我惊魂未定,心伤犹在,有些轻轻发抖。 又闻阿秋小声惊呼:“呀,肿起来一个大包!” 我听见,更难过了。 姑姑马上散开我的头发,趴在桌上,点灯来检查。 那块地方,只要轻轻的碰触,就会连带着脑仁儿,一起疼。疼极了我便一番颤抖,呼喊不出口,就连说话的声波,也会把我震的头晕。 着女医过来,开了些安神的汤药,还有些消炎的药膏。只说道,虽没有破皮出血,但鼓起的包,半个鸡蛋那么大,有些惊人。且因伤在脑后,尚需观察,不宜过早进行活血化瘀疗法。 我从姑姑与女医的交谈声中,听出了她潜藏的害怕和无措。 可我顾不上其他,太阳穴一阵热辣,跟着胃部翻涌,哇的一声便将方才喝的茶水吐了出来。 女医听了脉说道:“小书女只是太过头晕,脉象倒无大碍。” …… 这一夜,我虽静默着。但待遇好像是个三岁孩子,被喂着吃,哄着睡,还免了每日的书法作业。躺在姑姑的床上,被按摩太阳穴使我舒缓,闻薄荷香使我醒脑。 床边还围着两个宫女守夜,生怕我夜半犯了脑疾,一命呜呼连个抢救的机会也无。 不由分说的过激惩罚和无微不至的补偿安慰,成了姑姑在我心中最新的标签。她在“我”,这个她认为可以控制的角色面前,渐趋真实——极致而又独断专行。 曾经第一印象的恬淡与和蔼感,只是因为那时候还不熟吗? 所以,是不是“亲生的”,都这样? 我自我安慰到。 九十一 兔耳酪坊 此时,我不住的往马车窗外张望,再兴奋又不安的坐好,心里的小鼓咚咚打着。 阿爹昨夜刚到的京,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天呐天呐! 姑姑看着我的模样,直笑。 然后叫我枕在她的腿上,趁还有一会子时间才到,借机给我揉揉脑瓜儿。 近来每日里,被抓去揉脑瓜儿都是必要项目。 我躺在坐席上,脸朝外侧枕在姑姑腿上,然后她便用光滑的手穿过我的发丝,找到那块肿包。先轻轻探探它有没有变小,然后松一松它周围的皮肉,使得血液循环畅快,加快散瘀消肿的速度~ 从后脑再揉到脖子,每次把我胡撸的都快要流下哈喇子,放松睡去。 也有些念头会像小冰晶一样跳出来,比方说那句“要打死我”。但是姑姑的“好”使我依恋沉溺,我只能选择性遗忘某些瑕疵,不去理会。 马车走到东市以南,拐进了一条安静又宽阔的巷子里。 最后停在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前。 我跳下车,疑惑的张望着宅子的大门,“姑姑,这是哪儿啊?” 姑姑答:“这是凡家的旧宅子。” 呃……只有我不知道! 应门的门房看见了我,马上欢喜道:“小姐回来了?” 我连忙点头问好。 院里的两个婆子两个丫鬟也赶紧围过来,百般的亲昵,我只能连连配合。 进堂屋之前,我还担心等会儿认错了爹,捅了大篓子该怎么办。可是刚跨进门一步我就知道这担心是多余的,第一眼瞧见的那位四十多岁男子,跟我太像了啊!太像了! 我赶紧扑过去抱着阿爹的脖子,蹦跶着,再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嗲声说道:“阿耶,我想死你了!” 阿爹对我这一通操作搞得满脸惊讶又惊喜,好像在说——我的天这是我生的那个吗?怎么改了性啊? 可这时突然传来了哭声…… 我转头一看,方才旁边的一位男子正跪在姑姑面前,二人相拥而泣。我的心里有些感伤,第一次瞧见姑姑落泪。 院里的婆子连忙去搀他们两个,笑说道:“啊哟,苏家姐弟,见面了不是高兴的事吗?别净忙着哭啊。” 原来是姑姑那个被掳去云中城,给突厥人做了十几年奴隶,刚逃回来不久的弟弟呀。 我赶紧去打圆场,手中拽他口中唤着:“舅舅,舅舅!快起来!可别再哭了,男子家成了小哭包,可是羞羞脸呐!” 二人扑哧一声,被我逗笑了。 坐下后,其乐融融的氛围上来了。 我瞧着阿爹,头发已有一些白了,但双目炯炯,鼻子高挺,一张有棱角的帅脸! 爹爹年轻时候该是玉树临风一少年哇~ 再看舅舅,三十出头,却和姑姑不怎么像。不知是不是做奴隶卑躬屈膝了太久,身上隐隐有些软糯之气,眼中带怯。 饭桌上畅饮几杯,欢声笑语。 阿爹为我夹着菜,又敬姑姑道:“我真没想到菟儿这孩子如今能这般乖巧,大出所料。都是苏内司的教养功劳!我原以为,她会悖逆不断,出逃不断,也是好生头疼了一阵呐!” 姑姑亦举杯笑道:“凡知县可是言重了!我倒觉得她不及之前来信所说的邪枉怪异。” 我窃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顺则成凡逆成仙。高频的小菟已经以某种姿态处在看不见的地方了,现在的是低频的初级版本~ 阿爹哈哈笑道:“那是你没见过她之前的模样。在她眼中,我等都是凡夫俗子,不相与为谋,只恐染污了道骨仙风。” 姑姑看了我一眼:“她在我这,试试。知县就是太纵惯她了。” 我赶紧转移话题,免得再继续背大锅。 “阿耶,你这次来京呆多久啊?” 爹爹答:“如今先等待圣人召见,看是何事体,商议后才知。” “奶奶呢?奶奶怎么样?” 爹爹破口而出:“知道我进京,连花都不侍弄了,非跟着来。好劝歹劝,劝不住,我这还是五更偷偷启的程。” 我蹙眉:“啊?那奶奶岂不是要气坏了。” 爹爹笑叹:“为父我再带着个老小孩,还办不办事了?” 舅舅接话说道:“老夫人是怕小菟在京里受委屈,三番五次的说要接回家。去年选秀女之事,从州府下来了上差,未表明来意,却先翻了户籍记录信息。倒先把咱们知县大人的小姐给翻了出来,次日就往京里送。” “老夫人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又生怕你误会是大人和老夫人在背后出的主意。老夫人就是想当面跟小菟说——你被送往京里后,大人可是动用了一切人力,为你张罗斡旋啊。” 我点点头:“菟儿后来是知道的,叫奶奶和阿耶忧心了。” 爹爹拍了把我的肩膀:“叫贼人将你置于离山险地,为父我心中有愧。虽说那段时间也在逼你进京,但只是想将你搁在姨母家,叫她教你些女德女训。” 我疑惑,看向姑姑:“姨母家?” 我以为跟姑姑有什么关系。可姑姑却说:“是知县夫人的胞妹家。” 呃,这个遥远的“知县夫人”,名义上的“阿娘”……我怎么觉得那么生疏! 我这时脑子一抽,冷不丁的一句:“县令夫人真的是我娘吗?为什么我觉得阿娘另有其人?” 爹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舅舅也呛出了饭粒。 姑姑抿嘴半笑半嗔:“你不经夸是不是?知县刚说你好,你就开始胡言乱语。” 然后她推了推舅舅手臂:“行了,吃的差不多了,带她出去玩。稍后有客来访,提醒门房和小厮们警醒些。” 哼,有什么大事,还不叫我俩听! 再说了,是我带着这个胆小舅舅玩还差不多! 我说躲在门外偷听,舅舅不依,说想吃东市的豆沙酪奶卷。 我想了想,舅舅是个小可怜,便同意了。 又是每月十五,月朗星稀。 地上亮堂极了,不打灯笼,也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再说,有东市那一大片华彩夜灯在指路呢。 我拽着衣带,在地上跃动出影子,问舅舅道:“舅舅如今是跟着阿耶做事吗?” 舅舅答:“是呀,做着小吏呢。” “舅舅为什么被掳去云中城?可能说说?”我迫不及待问到最好奇的问题。 他默默道:“小菟真想听?听了,该是要怨舅舅了。” 我摇头:“不会不会。” 他挑眉:“那我说咯?” “嗯!” 然后舅舅目视远方,眸子里有化不开的结:“因为他们把我,当成了你长兄。又把你长兄,当成了我。” “所以,贼人本想掳走你长兄,杀掉我灭口。但是,却不小心,弄反了。” 我怔在原处。 舅舅抓了一把天上的月亮,继续说道:“十三年前,你刚刚两岁。你长兄年十六。距离凡大人被贬斥,已有五载。” “当时太上皇不忍见凡家唯一的男丁埋没乡野,便敕下一道恩旨,召他反京,封他为羽林卫的羽林郎,掌一队羽林宿卫。” “而我当时,亦是少年气概,想来京中一闯。但那时家父因病过世,家姐亦守孝在家,本就不是出来的好时机。然我不听劝阻,执意跟着你兄长,一同来了京。” 我听着往事,不知不觉间,已进入了东市。人潮开始拥挤,装潢华丽的街道,已向我们展开。 路人欢乐的气氛,叫我差一点忘记,我在听一个人悲伤的呢喃。 舅舅突然停下了讲述,指着路边的一家奶酪店说道:“小菟快看!这家店竟然还在呢!” 我看到着家老字号的招牌——兔耳酪坊。 嘿!有意思。 舅舅赶快牵我走向这家门脸儿不大的小店。就在廊下的凉桌处坐下,点了方才说的豆沙酪,奶卷,还有三色果砖。 店家热情的说:“想是熟客了吧,单子没瞧,就点了咱家的招牌。” 舅舅表情复杂,也有些激动,点着头道:“是啊是啊,上次吃,还是十三年前的雨夜。” 我的眉毛又拧成了小虫子:“舅舅是说,这是和长兄的最后一餐吗?” 他揉揉双眼,眼睛微红,叹口气道:“是啊。那夜微雨,天已寒了,我二人就在这街上走着。蓦地瞧见了这家铺子,他说,看见了招牌,突然想起了妹妹,想进来尝尝……” 舅舅还是有滴泪落下了,但马上擦去。接着说道:“从没听他说过,想吃什么甜食。那夜就偏偏与往日不同,进来一通的吃,吃完了说着,好一些了,不多想家了。” “我那时还笑他,平日里乐呵无边,今日怎么突然思家情切了?真没出息,不想着如何立功一件,将大人调回京来。” “直到后来我才想通,人要是遇到生死变数之前,该是冥冥中有感应的吧,他应该是感应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我的眼睛已经濡湿,鼻水也隐隐冒了出来,在鼻腔里头轻轻淌着,像钻进一条小虫子,痒痒的。 我用手指关节拭了一下眼角和鼻头,好不动声色,好不去加深这份伤情。 舅舅接着道:“那时很晚了,店家把最后一份,全卖给了我们,满意的收档了。我二人就抱着膀子,往家里溜达。谁知刚出东市,就围上了一群黑衣人,各个身穿软甲,蒙面持刀。” “二话不说,痛下杀手。我们全力反抗,但两人哪里是十几人的对手!余光里我见他身中了一刀,鲜血窜了起来。我也被捅到了肋下,再挥右手,便是切齿的疼。” “我俩就拥在一起,被他们围在中间,那个为首的杀手被你哥哥伤了,额头到眼角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他们继续攻击,而我俩只能对着眼前的一切乱砍!真的是乱砍……雨水和血灌了一眼睛,什么都快看不清了。” 我紧张着:“那后来呢?” “后来,实在反抗不动之际,突然又奔涌过来一行人马,口中说着突厥语。” 舅舅低下头:“说来惭愧,我有些羡慕你长兄的羽林郎之位。那一天,便把他官配的剑别在腰间,哈,虽不能及,也想象一下。” “或许就因我拿了你长兄的佩剑,导致那帮突厥人以为我是他,立刻突围来掳了我,绑在了马上,带走了。” 他轻轻捶了下桌子:“当时不明所以,我只趴在马背上呼号为何,但突厥人无一理我。我强睁眼望向你兄长,只见他已倒在了地上。雨水在夜里都成了黑色,看不见血了……” 我凝色问道:“是不是那一夜过后,长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舅舅点点头,满面愧色。 又戚戚说道:“我立时被抓去了云中城,对此间事,再无所知。到了那里,对我审问之后,才发现竟可笑的抓错了人。但又无法放归,便做了十几年的养马奴。” “逃出来后归了国土,但无颜面对你们凡家人,便在外流浪了数月。最后想到,或许只有我回来了,将当年之事说予大人,才有为凡贤弟报仇雪恨的机会啊。” 我瞧着正稠的灯火,怅然说道:“倒不知我阿耶,如何得的兄长死讯。” 舅舅说:“大人前阵告诉过我,当时残杀现场,有一商贾目击。只说是一剑穿胸,难再活命。尸身当即便被那帮黑衣人拖走了,去向不知。” 我抽抽鼻子,听着这遥远到像梦一般的往事,有些梦魂颠倒之感,一时间不知何谓现实,更不知阿爹的午夜梦回,是何心境。 恍惚间一个人的脸映入了我的眼中,一张四方脸,一撮小胡子,带着顶黑幞头,关键的是,他的右侧眉头斜划了一条伤疤,跨越鼻根,直到左眼角。 我屏住呼吸,瞪大了双眼! 极速推了推舅舅:“快看!” 九十二 拴住今生 刀疤男进了旁边的酒肆。 酒帘下隐隐有胡姬来迎。舅舅叫我在奶酪店坐好,他去去就回。 我紧张的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跟踪这种事情,不属于舅舅的能力范围,他整个人石墩墩像个牛,还不如让我去呢。 到底,我也曾经从配枪守卫的军区大门,蒙混出去过。(学校军训被关到那里的) 我突然想到,这面带刀疤之人,该是极其惹人注意,他若常在东市晃悠的话,应该很多人都有印象啊。 于是就笑容扬起,语气轻松的与奶酪店的掌柜攀谈起来:“这位伯伯,小女方才见一男子眉心处有一刀疤,煞是惊吓!他是何人,难不成以前做过匪徒不成?” 掌柜嘿嘿笑了:“姑娘可是猜错了。他乃是金吾卫的旅帅,保咱们东市这一块平安。” 我垂眉:“金吾卫?负责京城巡警的金吾卫?” 掌柜答:“对,没错。姑娘该知这京城十二卫分为北衙和南衙。北衙最有权势的是羽林卫,守卫皇宫,可谓是圣人亲军。” “那么这南衙,最有势力的就是金吾卫了。不仅同守皇城南门,与北衙相互牵制,还负责保护皇室出行,掌管京城日夜巡查警戒。” 我受教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这旅帅,是什么品阶呀?” 掌柜手上边忙乎边答:“从六品。这一旅一百人,掌十个小队。 我心中龃龉,还不如我哥哥“羽林郎将”位置高,到底还是从五品的禁卫。 我叹了一口气。 接着道:“那看来掌柜与这旅帅倒是很熟识了。” 掌柜答:“咳,所有的禁军官爷里,论到好说话,张旅帅可是这个!”说着话,他竖起大拇指来。 我错愕:“啊?看起来很凶的呀。” 掌柜一甩抹布,笑叹道:“你小姑娘家的不懂,看人不能只看样貌,虽说那道疤有点别扭,但还是追捕贼人时候留下的。” 好气人。 我强敛着没拉下来脸,对掌柜点点头。然后嚼了一块没吃完的果砖,拄着脸对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发呆。 不经意间,我看到一个半生不熟的身影。 李成蕴。 怎么是他? 我的意思是,他怎么也会有失魂落魄的时候?这种情绪,好像不该属于这个集光环于一身的人吧。 我没叫住他,不打算打招呼,只是看他从我眼前划过。他的肩膀上灰溜溜,像是一个刚被大巴掌呼晕的小男孩。那巴掌足够铺天盖地,已经打的他蔫头耷脑,六神无主。 这只是比喻。但他的状态,不外如是。 没有骑马,没有随从,甚至也没有名媛相伴。就这样一个人,微微的低着头,默默的走着。很快的,便在路口不见了。 我撇了撇嘴,只叹什么都有的人,更会装可怜。 舅舅头上带着汗珠回来了,我估计是吓的。 “怎么样了”,我赶快问到。 舅舅说:“打听到了,那个男人三五日便去酒肆一回,常找一个叫朱酒儿的胡姬陪侍。” 我眨眨眼:“先不要打草惊蛇,不妨先从那胡姬入手。平时刀疤男一定醉言醉语,跟那胡姬讲过不少东西。” 舅舅喜上眉梢:“诶,不错。小家伙倒随了长姐了。” 我眼前放光:“舅舅说啥?” 他用指节揉了揉鼻子道:“长姐未诞育孩子,已把小菟视为己出了。” “哼!” 又来这个。 我思忖着,哥哥被深埋在西明寺塔碑之下的事情,还是停一停再告诉他们。一来圣人召阿爹进京意图尚不明确。二是那西明寺刚开始动工启建。 快到家时,瞧见客人的马车还在门口。大门开了半扇,几个小厮正在廊下玩骰子。 那车顶的围布趁着月色,好生熟悉。好似以前天天见着一般,可猛然一下,又想不起来。 舅舅听话的很,拉着我说:“客还未离,我们再等等。” 偏不。 我撒腿就跑,往院子里窜。舅舅就在后面抓我。大而威猛抵不过小而灵活呀,我随意转弯,直听见身后的大家伙哐哐嗵嗵,将院里的木桶打翻。 “哈哈哈哈哈”,我边笑边飞跑。 舅舅发着狠:“兔崽子看我不逮着你!” “来呀来呀,大铁牛。” 最后在花丛边被逮到,他一把倒提起我,抓着我的脚踝,把我头朝下拎着,吓唬我道:“还跑不跑了?嗯?不听话把你吊树上去。” 可我只觉得有趣,做倒吊人挺好的嘛,看看反面的世界,仍尖声笑个不停,玩疯了。 余光中从正屋出来了人影,在地上拉的好长。 “苏昼,不是叫你把她带远些吗?”姑姑有些训斥他的意味。 舅舅赶紧把我放下来,挠挠腮帮子嘿嘿说道:“我以为,时间够久了。这出去一趟,还打探到一点消息。” 我意犹未尽,往舅舅后背上一扑,让他驮着我,笑嘻嘻的说:“原来舅舅叫苏昼啊,若再往下排,是不是该有苏暮和苏晚了?” “菟儿!”阿爹打断了我。 我这才想起,家里还有客人呢。这才安静的跳下来,躲在舅舅胳膊之后。 叫我大跌眼界的是,站在后面的客人,居然是念王爷! 这是什么神秘莫测的剧情? 念王爷看见了我哈哈笑道:“原来她就是凡知县的女公子啊,早先她在王府里当差,一时间倒没敢认。” 到底是念奕安的爹,我急忙褔了福身。 随即王爷一转身说道:“凡兄,苏内司,那今日就先到这里,改日再叙。” 他们送王爷出门去了,我心里暗丝丝的高兴,难道,谈的是我和念奕安的事? 舅舅突然凑过来,挤眉弄眼的说道:“我知道你在想啥,太后娘娘说的那话是啵?虽说那话已到处传了个遍,但舅舅还是要说一句——别臭美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捶着舅舅手臂:“你才臭美!你才臭美!” 阿爹和姑姑回来的时候,看着我的神态,有些一丝一毫的回避和不好开口之相。在我们汇报完刀疤男的事情后,却也没有主动告诉我什么。 所以,全部都让我自己猜吗? 一夜过去。 转天先回到宫里,午后随着皇上一起去南书房,看一看大公主和大皇子第一天上学的情况。 说到这大皇子,之前一直随着远嫁到高句丽的霫阳长公主他国游历,以增见闻。 本该在皇后大丧之际归来,倒又被别的事绊住了脚,至两日前方归。 瞧了瞧大皇子一副知书达礼的模样,真的很难相信他是德妃的儿子。 德妃今日也来了,双手还缠着厚厚的白叠布绷带,像个木乃伊,使我憋笑憋的五脏六腑都要震坏了。看来,不似宫女谣传的那般白骨森森嘛,若真被啃干净了皮肉,只怕得要剁手了…… 少傅在讲桌前做着开学演讲,圣人淑妃和德妃也各个坐在前头的书桌上,陪着自己孩子上着人生第一课。 突然间,余光中伸出来一只手,在后门处划了划。 我感知到了信号,悄悄溜了出去。 阳光下,正是我脑海中的那个人。 “念奕安,你怎么来了?” 他一说话就露着可爱的牙齿:“大皇子的伴读,是我一好友。我随他一起来的。” “喏”,他提了提手中的书匣,“只称我是书童便是。” 我抿嘴笑着,和他一起溜到了旁边阁楼上。 许久没有登高望远了,好似只要和念奕安在一起,目光所及,便是绵绵几万里,柔柔方寸间。 我们提着书匣,步子郎朗悦悦,一口气上了三楼。 到顶了,朝着眼前的一览无遗,长呼一口气! 刚好是北苑的方向。我指了指那片缥缈中的绿丛,“你可知道,我在那里,有个秘密?” “难道是那边的嫩草,特别肥美好吃吗?” 我哈哈一笑,“那里住着我的好伙伴,很多次,我都想和你一起去看看它。” 他扳着下巴思考道:“不如,我们偷偷跑去北苑,去探望你的好伙伴。” 偷偷两个字触动到了我,我嘟着小嘴:“我们两个只能偷偷吗?” 他叹了口气:“问过父亲几次,他从不做正面回答。” 我转眸看向他:“我这边也是。” 跟着我俩依偎在了一起,我靠在他的手臂上,他就稳稳的让我依靠。对这目前的情况,还不算很失望,因为还没有正式的批示下来。可又有着隐约的不祥之感,好像每一个人,对我俩的事情,都有着一种不同的心思…… 我突然问他:“怎么去?” 他笑了,“傻子,有我想办法入宫来看你就好了,你老实呆着。” 我忽闪忽闪眼睛。 他又问我:“小菟,你说我,只是想从事些经商贸易,无心仕途,甚至家中的世子之位想也未想过,这样……他顿了顿,“符合常理吗?” 我转眸答道:“常理是什么?大多数人的想法和做法吗?如果所做的事情,没有伤害到别人,而且让自己高兴,那有什么不好。” 他说:“自从来了京城,我感觉自己有些无力。” “元婆婆那边的贸易谈妥了吗?” 他点头:“妥了。” 我抱着他的手臂说道:“你真好。还愿意把没那么坚强的时候,说给我听。” “但我知道,在该坚强的时候,你是这世上最坚强之人。”我轻轻,将这句话说完。 他话语诙谐:“完了,被看穿了。快用你的观微之术,来瞧瞧我还给小菟带了什么?” 我当即掐指:“嗯~,经小仙女观想,此物可戴在身上,睹物思人~” 他大笑:“你还真行!喏~~”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串白玉珠子,以粉线穿就。 他说:“这玉是极品羊脂,关键,倒不在于这个,而是每颗珠子上雕刻着一种草。” “这种草,只有兰羌有。唤作长安垂心草。名字好,意象也好,表示小兔子,有窝呢。” 他蹲下来,亲自为我戴在左脚腕。 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一刻。他那么认真的,努力的,将珠串的两条绳子归拢翻转,在指间缠缠绕绕,打了一个牢固美丽的凤尾结。 我的脸颊是有热度的,整个人的灵魂分子是散落的。 戴好了,被两根小绳子累到脸红的他笑问道:“是不是有些好奇,为什么是脚链。” 我抿嘴:“对啊。” 他嘿嘿一乐:“我也自私一回。这样子,不仅这辈子,下辈子也能找到你了,可不管你愿不愿意啊!” 这是一个古老的仪式——拴住今生,系住来生。 仿佛这一辈子,心中都没有当下这么安稳。 我又倚回他的臂膀,悄悄说道:“如果,天黑之后你能来,我便把北苑的好伙伴叫来给你看,这样子,我们之间就又少一个秘密。” 他说,“好。” 然后又刮了一把我的鼻子:“不公平,我对你,可没有秘密了。” 九十三 升官加职 大朝会上,我直直侍立在玉陛之上,像是头顶连着一根线,被人拎着。 而阿爹此时,正在宝座台下卑躬屈膝,谨小慎微,目睹这些,心中好不是滋味。 阿爹年青时候,该是脾气很大的,如今年月渐增,风霜渐浓,倒把他磨蚀的疲惫沧桑了。 但到底是我阿爹,瞧着仍是不若别的大人油腻混浊,双目依旧是龙马精神。 阿爹条例清晰的将近年来,在凉苏县推行的养农新策,府兵政改、倭寇抵御,等等诸多政绩,一一做着总结汇报。 皇上听罢,满意的点点头。 我知这一切绝非临时起意,这“点头”无非是整个计划中,某个篇章的句号罢了。 只不过,是谁设的棋局,谁是棋子,抑或是一场局中局,这些于当下,都未可知。 阿爹述职完毕,中书侍郎从左侧坐塌上站起。来到宝座台下,手持笏板躬身道:“启圣人,梁州太守亦上书嘉奖过凡知县做事雷厉风行,成效显着。” “且经户部校勘,近十载以来,益州人数每年都呈上涨之势。以致全国的六所折冲府,唯有凉苏县这一所,所招府兵人数达于标准。” “凡知县高瞻远瞩,早在任职前期,就大力开发良田,再分发下去。以使府兵们农忙之时,放归他们于自家田地干农活。农闲之时,便回折冲府训练军事武艺。并且一人入兵籍,便减免全家的征粮税。实现了圣人先前所主张的‘军农合一’,若有外敌入侵,便可第一时间平地召集一支军队,进行抵御!” 皇上哈哈笑着,而后正色说道:“这凉苏县虽附属于益州,然其面积之大,竟占全州五分之一。其边境线,又大量与吐蕃和兰羌接壤,兰羌不用多说,已是我朝附属国。只是这吐蕃国近来,似有蠢蠢欲动之象。” “朕思忖再三,决定推行一向新的政令,为防止边陲各异族进犯,特设防戍军镇,名为‘蕃镇’,再设‘节度使’一职,赐‘旌节’,是为全权印信。可对当地折冲府和其余部队,全权调度。” 四下哗然,小声讨论不断。 皇上又言:“不妨就叫这凉苏县先行一步,其余地区,逐步施行划分。着凉苏县更名为西川郡,凡知县擢升为西川节度使,同掌民政与军政事,官五品。” 这番议策,如同一串爆竹,在每个人心中炸开了花! 这…… 我心中大喜之后,是对未知大大的疑惑。 阿爹原地连升两级? 我突然成为五品官的女儿了? 莫大的恩惠? 为什么对阿爹委此重任,是因为阿爹没有儿郎,不会为了权利冒险,成不了大的气候吗? 还是说,就是为了让阿爹去打仗。 我看了看左相,他始终没说话,神色瞧不出什么。倒是中书侍郎,一口一个的圣人深谋远虑,鉴往知来。 而阿爹,是欢喜的。 我想,无论如何,这便足够了。 散了朝,甘露殿的宫人们便开始恭喜我了。 “小书女,令尊高升,可喜可贺。想来不久,小书女也要晋升,堪匹配这贵重出身了。” 我微笑着还礼,“客气客气,托您吉言。” 虽说前朝的品级稍显混乱,三品的权势高过一品二品。但阿爹刚刚被封的五品,正式公文还没下来,哪里就来的贵重? 哼!这帮人类,见风就歪。 这个时候,日子还显得非常有序。 呃,我的意思是,有序之后,往往跟着无序,或者……人心的混乱? 下一件高潮的事件,发生在第二日清晨! 冬休素来睡得晚又起得早。 这日天刚擦亮,突然听见我东厢门口,洗脸盆直接被扔了的声音…… 乒铃乓啷,一阵乱响。再嗡嗡嗡的打着旋儿,直闻那铜盆骨碌个老远。 谁没事扔洗脸盆玩?冬休也不是粗心大意随便打翻东西的人呀。 我迷糊着爬起来,一身寝衣晃到外面。 然后……然后……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圣人?” 我讶异的张大了嘴。 他一身儿常服,满身酒气,双目困倦呆若木鸡,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眼白有条条血丝,像是一夜都没有睡了。 然后他瞪了眼我:“没你的事,回房去。” 然后就径直去了上房,进了堂屋。 我和冬休直惊的面面相觑,赶紧上前劝阻道:“圣人可是醉酒了?您九五之尊,私下来女官的房里,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他用手指戳了一把我的额头:“怎么?寡人小的时候,苏姐姐就常睡在我的寝殿外间,如今为何不可?” 他什么也不顾,直管往后寝里闯。 胶着之际,后寝的门开了。 姑姑已穿好了衣裳,挽了个最简单的家常云髻。匆忙之下,青丝只靠一支钿头钗固定。 姑姑淡淡的看着眼前的人,轻启皓齿:“圣人可是又在撒孩童脾气?” 然后对我摆了摆手,示意我退下。命冬休将前厅的灯点上,做一道醒酒果腹的糯米圆子来。 狗皇帝就一屁股墩在了坐塌上,眯着眼看着姑姑。 这种反感像吞了一只蛤蟆,而且蛤蟆腿还耷拉在嘴外踢腾着恶心我。 咬了咬下唇咧着嘴,转身出来,心中仍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又感慨姑姑辛苦,被一个这样的货色缠上。 …… 过了早膳时候,他还不走! 我们的早膳差点没蹲院子里吃。我心里直骂道:“你不要脸面,我们姑姑还要呢!” 终于终于,崔常侍急的跟尾巴着火了似得,火急火燎寻了过来。 小声呼着:“哎哟我的万岁爷,您不是说一会儿就回嘛!” 我跟进堂屋,只见狗皇帝在坐榻上躺着,呼呼正睡。 姑姑正坐在一旁,手执针线缝补着一件香囊。看见崔常侍了,极快收了针,交于他道:“这是圣人平素随身佩戴之物,许是哪位娘娘所赠。方才他使小性子揪扯下来,崔常侍还是替圣人拿好吧。” 崔常侍接过,立即唤几个内侍,去搀扶皇上。 狗皇帝迷迷糊糊间,看见是一帮来催命的,好生不耐烦,硬着舌头说道:“敢把我来这的事儿说出去,非把你榨成油!” “是是是,老奴定把我这嘴拿大头锁,牢牢锁上,绝不透露一个字。” 几个人搀着晃晃悠悠的皇上,坐上外面的肩舆,抬走了。 人走了,姑姑长出一口气。 我远远看了看姑姑,只见她情绪不佳,便没敢置喙。 待姑姑去上值了,阿秋才跑过来于我说道:“妹妹你方才,好在没多话,不然姑姑可是要尴尬再三了。” 我蹙眉:“他怎么能往我们这跑?” 阿秋赶紧嘘的一声:“不是一次了,前些年也来过。” 我撇撇嘴,表达不屑,施以嘲讽。 当下情况,不能再任由下去。我决定,先探一探皇上的虚实。 是日午后,在书房伺候。 我瞅准时机,轻唤一声:“圣人~” 他抬起眼皮:“你想说什么?” 我忽闪忽闪眼睛:“圣人可是喜欢苏姑姑?要不要小菟帮您劝劝?” 他嘶的一声,咂了嘴,又歪着头看着我。似笑非笑道:“你打算怎么劝?” “那自然是见机行事,往心坎儿里劝啊。” 他凑近了些小声道:“你个黄毛丫头又在盘算什么呢?你姑姑也敢卖了?” 我噘嘴道:“我见姑姑独身一人至今,也想多个人照顾她。今日小菟,其实是替姑姑高兴的。” 皇上咬着笔杆,做思考状,第一次和我以聊天的语气说话:“小菟你知道吗?我其实就是想要她能像以前那样对我……这种感觉,可以做夫妻,但更多的,好像又高于夫妻!但是,若只是别的关系,又觉得不够。” 越是心里话,越羞于见人。关键词上,他说的含糊。 我接道:“咳,我懂,依赖嘛。” 皇上抬眸:“你真懂?” 我点点头:“自然了。有些感情必须要靠肢体的亲昵来体现,对于不同性别的成年人来说,唯有男女关系这一条路咯。” 他十指交叉于下颏前,脸上带了惊喜:“你真是个小鬼头!” 然后像个急吃糖的小孩般揪了揪我的袖子:“那你说,朕直接下旨怎么样?封她为贤妃。” 我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急忙反应过来,岔开了正确答案,试图把他往偏路子上引:“依小菟对姑姑的了解呢,只怕遵旨了,也难免寒心和冷漠的。若贸然得了人,却磨蚀了过往情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的情绪又急转直下:“嗐!你说的,便也是我纠结的所在。” 素知皇上柔懦寡断,一个拖字决,在他这里可以解决很多棘手问题…… 我便应付搪塞道:“圣人莫慌。不然,小菟和您双方配合,分别找时机,与姑姑谈一谈关于以后的打算。圣人可以将自己渗透进她的未来里呀,一步步来。” 他笑了,并赠送了我两道宫禁令牌。称上次我向淑妃讨要这恩典没被允准,就赠我两次出宫玩耍的机会。 我雀跃着谢恩。 ————— 收好了牌子,我脑中暗流汹涌,胸中磨刀霍霍! 呵,姑姑没准是我的亲生阿娘,你想娶我娘? 滑天下之大鸡啊! 我的脑中电光火石,想着对策。首先,得让圣人忙起来啊。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去内教坊选舞姬之时,看见过几个风情女子,其香艳,叫我看了都垂涎…… 还不知,圣人体验过没有呢? 我狡黠一笑,计上心头。 九十四 樱桃红了 樱桃。 此二字很美。 读音也美,意象也好。 众果莫相诮,天生名品高。人们爱它,总比爱别的鲜果,多一点。 熟时香浓,形儿娇。金盘之上红珠转,贝齿轻咬,染了一抹口脂膏。 但凭想一番,舌尖透酸甜。 昨夜被告知今日之行,激动的我大半宿都没睡着。 「京南十里亭,十亩樱桃园。」云丹姝的这句话,藏在我心里许久了。而今日,正是得见这十亩樱珠彤丹的时刻! 也是第一次出城门。 城墙是那么的厚重,以夯土与青砖垒砌而成,穿过进深数丈的门洞时候,感觉一阵清凉。 我好奇的趴在马车窗上,看个不停。 舅舅胡撸胡撸我的羊角髻丱发,笑道:“小丫鬟,来啊,给舅舅捶捶腿!” 我哼的一声:“姑姑给梳的,说是民间习俗,未定亲的都得这样!” 姑姑打掉舅舅的手:“还提这个,我好劝一阵子。以往天天打扮的纯熟老成,净在外面给我招惹人。” 我垂下眼眸,心中不悦。我知道姑姑的意思,暗暗责怪我招惹了念奕安。如果他以为我幼稚,没准就退避三舍了。 阿爹附和道:“听你姑姑的话。” “嗯。”我不情愿的答应着。 可摇摆的思绪终于被漫天的果香覆盖了。 马车已奔赴在路旁满是樱桃树的乡间小道上。那枝头上的红色果串儿映着跳跃的阳光,点点丹心,生在碧油的叶间,活泼非常。 这样的盛景,丰盈,看了后心中也丰盈。 樱桃园的主人住在樱桃园深处,只用简易的木篱笆做院墙。木门上一匾,上书云家果源。 马车驶入了院内,我们依次从马车上下来。满面春风迎上来的,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童,梳着与丱发差不多的总角。 两口子连忙行了个大大的揖礼,阿爹赶快去扶起。那老伯泪眼婆娑的开口道:“大人,卑职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那大娘过来拉住我的手,用她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脸,手茧把我剐蹭的都有些疼了。 她也是激动说道:“这就是咱们小姐吧,从落生还是第一次见呐。” 姑姑推我,“快叫人啊。” 我赶紧说道:“大娘好,云伯伯好。” 房舍简陋,正屋三间泥土房,搭着毛草盖。偏屋两小间,是柴房和厨房。所以,也就干脆不把我们往屋里引了,直接以院中的大凉亭作为待客之处。 许是这方土地本就有几块大石头,现下已被打磨的光滑平坦,成了宽阔的大石凳,几乎如坐塌那般尺寸。配着这已经热起来的晚春时节,坐上去颇为舒服。 三面儿的石凳围着一张长方形的大木桌,桌上略略有几样烹茶的器具和茶叶罐子,还有几只打眼的新茶杯,好似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云伯说话的时候胡须颤颤的:“这樱桃园也三十来年了,以前只叫下人们打理着。哈哈,如今没成想,自己都搬进来十多年了。我们这小小子,还是在这果园子生的。” 阿爹叫那男童坐在跟儿前,问他叫什么。 他也并不认生,大方回答:“云上洲。” 阿爹一笑,“好名字。” 云伯又看着姑姑:“苏小姐,咱们也得十年未见了吧?” 姑姑笑道:“是啊。诚没想过,二位竟一直在京城南郊住着,还以为一早还乡了。” 云伯叹道:“故园早已不在,处处可为家咯。” 我心中疑惑,姑姑与左相一直颇有交际,为什么云丹姝不找姑姑,告诉其父母的下落之事呢? 于是,便插话问道:“姑姑不知李相家大公子的小妾,就是云家女儿吗?” “有些耳闻。只等着别人亲口告诉我呢。” 姑姑挑着眉,看向云伯伯。 云伯讪讪说道:“只因说起来,到底尴尬。这早年间跟李相家订的婚事,拖拖拉拉到三年前,相爷才勉强应的约。硬是把我这大姑娘,拖到二十二岁才过门。” 姑姑眼睛眨了眨:“云大哥为自家孩子,也是煞费苦心。” 云伯苦笑道:“嗐!孩子们都被我连累了,为了不牵扯出来我这个早该死的人,嫁孩子过去也是草草了事。一顶花轿抬过去了算,仪式都未敢办。” 话刚开个头,云大娘手呈一个大托盘过来了。托盘之上,是数只白瓷盏。 她热情极了,先放在我面前一盏,我一瞧,立时满口生津~ 满满一盏的蔗浆浇樱桃! 白盘映着红玉珠,裹在冰晶雪莹的糖浆里。樱桃还是去了核的,直接用小匙擓着吃,简直是超大口的满足! 而后又是几道以樱桃为主题的菜品点心,有樱桃肉,樱桃炖水鸭,樱桃毕罗……末了了,还有开盖飘香的樱桃酒。 云大娘说着:“从去年那一波樱桃里啊,挑了最好的果酿成。酒坛子一直保存在屋后地下,刚挖出来的!” 我一尝,酸甜更佳,便也贪杯了。 直把自己喝的双颊透红,微醺薄醉。姑姑不叫我再饮,拿个小篮子给我:“自己从枝头上采摘一些鲜果子去,我们带回宫里吃,不要走太远。” 我拿着小篮子晃晃悠悠的进入了樱桃林。 这樱桃树真是得天地之造化,生的是不高不矮,我这小个头,一抬手,还能触及到不少的枝桠。枝桠上,全是沉沉的果子呢。 我选了色泽最剔透红亮的果儿。这林子深处,樱桃的品种也不尽相同。有的果子表皮,不尽是全红的,而是红白相间,真像我此时醉酒的小脸蛋儿啊。 贪心每一株的味道,便每棵树上,只摘数枚。我将它们连柄摘下,这样能够保存几日。 采着采着,一回头,找不见茅草屋了,整个人迷路在这樱桃林里了。 可我也不怕,许是有酒劲儿,许是感觉美好,我就继续体验着当下果香满身的感觉。 突然,我瞧见了一棵不太一样的。 我惊讶的瞧着它。它是那么高大,茂密,亭亭如盖。 结出的果子虽不若别的树上摞成了串儿,稀稀疏疏,却每一颗樱桃,都大的像小灯笼一般! 天呐,这究竟是樱桃,还是沙果啊! 我踮起脚尖,摘了一颗,手绢儿擦擦,就往口中送。 咯吱一咬,果汁四溅,溅了几滴在衣服上,像是染上了胭脂。 惬意极了,酒醉也突然更上头了。 我便往这棵树下一坐,靠着树根,跟随着酒意和睡意,瞧着眼前儿的绿叶和被送入天幕的红珠,极快的睡着了。 像是进入了梦境,因为眼前的世界多了一圈浅红色的光圈。可又不像,因为又显得过于真实。 我梦见了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 皮肤的状态告诉我她有四十来岁,盛装艳抹,蝉鬓回鹘髻,形式华丽。戴着最高规格的十二花树头钗,珠眉金靥,口涂乌膏。 裙,衫子,披子,全是金色。郁金香金,金橘金、砂金、乌金,流波参差。 她就静静的看着我,我讶异道:“女相?白宪昭?” 她笑了,华贵逼人。而后又一转严肃,傲气凌人,启口道:“无知小儿,竟敢直呼本相名讳。” 我大惊之色:“您……您不是,早就不在了吗?” 她一指我靠着的樱桃树:“这棵树便是本相。它长在我的身体之上,吸食我的血肉为养,才长得如此茂盛,结出如此硕果!” 啊?? 我当时就快吓哭了! 也有些反胃!我吃了人血滋养的樱桃? 呜呜呜,救命! 她见我害怕,捂嘴窃笑。又向我走近两步。 我支支吾吾:“您,您是埋在这吗?” 她颔首:“是。当初我受寸蹀之刑,唯有这果园子的主人乔装而来,为我收尸,埋在这块荒野之地。未敢有坟丘,只立了一小块石牌为碑。” 我赶紧围着树找了找,果然有。 她接着道:“因受刑之前,吃了此果,误吞了果核。后来,便从我的腹中,长出了一颗樱桃树。他不忍锄乏,便由着此树长大,越长越茂。最后,干脆修了这樱桃园,来保护这棵我幻化的樱桃树。” 我怯生生看着她:“那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我抱着膝盖,蜷缩在树根。 她走到我身边,蹲下,捏着我的小脸斥道:“找你有什么事?树上总共有一百零八颗果子,你吃了一颗,如今数目不够了,可如何是好?” 我一听,是来讨债的,可是已经吃掉了,可怎么办? 要不然,跑吧! 可还没站起来,便被揪着耳朵,推回了地上。 如此几次,我只得蹲回树根,泪眼汪汪道:“相国大人,小女不知究竟,不知者不怪嘛。” 她气势凌人:“难道你父母没教过你,损坏侵占了他人之物要赔偿,做错了事要认罚吗?” 我揉揉眼睛:“相国大人不妨明示,小女该如何赔偿?” 她浅笑说道:“原本,这一百零八颗果子,果熟蒂落,自然落地之日,便是我投胎之时。如今,只能继续再做这孤魂野鬼了。” 我脑子一抽问了一句:“相国原本是要投胎到哪家去呢?” 她凛凛道:“后宫张采女腹中。” “啊??”我愕然! 话没说完,女相突然一句:“有人来了。小家伙,改日再叙。” 然后眼前的红色光圈不见了,我突然又感知到自己跌回了沉睡之境。斜倚树干,酣眠在甜风里。装果儿的篮子倾倒在身边,红珠子撒满了一裙子。 是舅舅过来寻我。 他见我睡得正香,笑了笑,横抱起我,回去了。 九十五 哥哥之殁 云大娘在石凳上铺了层毯子,怕熟睡的我着凉。然后舅舅把我轻轻放了上去。又在头下搁了一只干花枕,香气袭袭。 这觉睡得好生奇怪。 明明闭着眼睛在梦境,可是周围发生的动静,又全部知道。 包括,长辈们的谈话。 原来,曾经哥哥在京任羽林郎将的时候,是云伯伯在旧宅子里做的管家,哥哥出事后,他未报信,更未报案,竟然私逃了…… 阿爹到底旧愤难疏,质问他道:“缘何不知会一句便没了行踪?难道我儿的死跟你有关?既然逃了,又为何后来返京,还试图投奔左相。” 云伯语气羞愧:“大人,您听卑职慢慢说。” “癸巳年八月,卑职记得清楚,天儿已经没热乎劲儿了,可公子一直贪凉,日日里冲凉水澡饮冰茶,搞得出事的前几日,还有些伤风之症。那夜突然大雨,家里的婆子想着公子下职回来,恐要淋湿身上,还为公子准备了驱寒的姜茶。可是,等啊等啊,等到了子时,还不见公子回家。” “我和两个小厮就出去寻,什么也没见着。心里想着,到底是年轻的哥儿,没准酒肆赌局里玩去了,也没太担心。嗐!” “第二天一早,外面胡同里有人开始碎言碎语,说是墙跟处留着几缕血迹!我这就慌了神,马上四处打听,打听了半日,到北衙问了才知,今日公子未曾告假却缺勤,中郎将亦在四处拿他。” “折转回来,我去他房里仔细翻找翻找,希望能知晓些他平日的行踪,没准躲哪去了。可是却发现,他在搜集资料,想要推翻旧案。就是大人您,被贬谪的那个案子。” 姑姑立即问道:“可是得了什么线索?” 云伯爽利答到:“公子每查访一处,皆有笔记,抽丝剥茧之下,查到了一个人。具体来说,是一个刚刚剃度未久的僧人,俗名为潘佑权。” 我心中一惊,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耶伽法师! 云伯接着说:“我继续往下翻看笔记。公子对当年这名噪一时的「狞猫案」,重新做了分析。” 嗯?狞猫案?跟狞猫有关? “当时旧的案宗是这样。张御史与陈主薄,于张家偏厅夜半饮酒。第二天张家人报案,称张御史颈部被利器所伤,直切掉了小半个脖子。浑身其余地方,亦有多处伤口。” “按照案发时间,现场,人证物证,以及仵作验尸。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了陈主薄。且凶器,被认为是一把弯钩镰刀,于陈家厨内找到了相同的数把。” “大人判陈主薄斩立决。就在刚刚被处决的第二日,张家又一人被伤,仍是同样的伤口,而这次却有目击者,及时阻止了凶手。而凶手,竟然是一只小豹般的狞猫!全家合力围捕,终于用箭射死了那狞猫。” “于是,陈家人便不依了。那专管朝廷马政的太仆寺丞,亦是陈家人。于是上书弹劾大人。后来的,大家也都知道了。” 云伯咳嗽了几声,好似身体不怎么好的模样,又接着道:“而公子所查出的线索,其一:这僧人潘佑权早前,竟然是陈家的门客。第二:传说中,这狞猫只听命于「哥舒氏族」,这一族的人,有个极其好分辨的特点。那就是其小脚趾甲,不若我们这般完整,他们是一分为二,从中间裂开,呈两瓣状。而那僧人,便是如此。” “从迹象上看来,这潘佑权之名,恐怕亦是化名!此人掩盖出身,来头不祥,手段阴狠之极,目的难测啊!” 舅舅听到此处,一拳捶在桌上:“岂有此理。云大哥说的不假,凡公子当时确实背着众人,暗自里行踪神秘。原来竟是偷偷查出了这危险之事,连我也瞒着!如今看来,只怕是被这妖僧设法灭了口!有朝一日生擒了他,定叫他死的难看!” 阿爹声音颤抖:“我竟不知何时与人结下的仇!”,又诘问云伯:“你既知如此,缘何今日才说?” 云伯抹了一把鼻涕:“大人啊!卑职确实是贪生怕死,只怕凶手会连我也一并灭了口,这才立即出逃的。可走时藏好了线索匣子,就是为了先等着风头过去。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为大人着想。公子已去,不可复生。您那时在凉苏县的处境刚刚安稳下来,以您的脾性,卑职也不敢告诉啊!” 云大娘从屋里拿出了一个匣子,放在桌上:“公子的这匣子东西,老云一直当宝贝收着。就是等着有朝一日,亲自呈还给大人。” 阿爹和姑姑翻看了一番,默默无言。 我感觉是时候“发表意见”了,于是想要醒来。 可是可是,若被梦魇绊住,怎么都出不去。 我努力瞪着双脚,手指在石凳上乱抓。 这时听见云大娘笑道:“快看快看,小丫头在发癔症呢。” 然后一圈人,皆爆发出了笑声。 舅舅走过来捏着我的鼻头:“喂,快醒醒,快醒醒。” 我憋气憋的难受,还是醒不来。 只闻舅舅大喊:“呀,有条蛇!” 我哇的一声便坐了起来,手脚乱踢,“在哪儿在哪儿?把蛇赶走!快赶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呜呜呜呜…… 我的哀嚎声被他们的笑声淹没了。 意识到被耍了,我的小拳头又捶在舅舅身上:“大铁牛也会骗人!” 舅舅佯装被我捶的一头包,嗷嗷叫道:“谁叫你怕蛇的。哎呀哎呀,疼死了,杀人了!” 姑姑把我扯回去,给我理着睡乱的头发。我拿来哥哥留下的匣子,也扒着看了看。 “咦,怎么没有僧人潘佑权的画像呢?只说身高七尺(一米七),年过而立,面庞长圆,眉若缠龙,头若橄榄……” 我瞬间笑到喷出口水! 我是随了哥哥的幽默感吗?! 我看向姑姑:“姑姑,您觉不觉得,这个僧人,很像宫里的耶伽法师?” 姑姑脖颈微斜,一脸沉思:“你这样一说,还真的相似。那耶伽法师年近五十,岁数也对得上。如今虽是膘肥体壮,但……呵,头顶到底明显。” 我继续问道:“那西明寺,如今建的如何了?” 姑姑说:“与尚书令杨家的地盘纠纷谈妥之后,如今图纸已出,工部正在大力督建。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垂下眸子,心里估算着云家人的可信度,觉得还是单独和姑姑阿爹说才好,便摇了摇头,只说:“那耶伽法师能跟随圣人,可见能耐不小。” 阿爹饮完一杯茶,只道天色已晚,旧案子亦需慢慢查清,急不在一时。 于是,便携我们,与云家人告辞。 云大娘又热心的奉上几大篮的樱桃,说是小儿子方才为我们摘的,千万笑纳。若不及时享用,再过几日遭一场大雨,这满园子的果子,就该过季了。 太阳已经斜入了枝头,从树丛的缝隙间,穿来最后的光。 天地暮色,一片暗黄。 回程的马车上,我踟蹰说道:“阿爹,姑姑。做梦,你们信吗?” 我把双生火焰的来信,嫁接给了梦境。 “什么梦?”二老异口同声,神色一致。 我正蹲在地上,将手埋入车夫采购的米粒里玩,仰头看着他们,别有一番美好感觉~ 我竟有些不忍心打断这样的氛围。 在用心铭记了这一刻后,我小声说道:“我梦见,哥哥的尸身,深埋在西明寺塔碑之下……” 阿爹和姑姑瞪大了眼睛。 舅舅凑过来摸我的额头:“小菟子,难道是刚才树下睡着吹了风,发烧了?” 我拿开他的手,“哎呀,没有没有。是真的!反正西明寺图纸也有了,又在动工当中,不妨阿耶您请示工部,试试也好呀!” 姑姑不以为然,斥我道:“这也能信?净给你阿耶添乱!” 阿爹一抬手:“诶,既然梦见,定有因缘!到底,能叫鹤儿移入祖坟,有一点希望也得试试看啊。” 鹤儿~ 我方才在哥哥的笔录缀名处看到,哥哥叫凡中鹤。 我心中怅然,凡中之鹤,人之才俊,阿爹曾对哥哥倾注了多大的希望啊! 不像我,一只“玉兔”,只需成为嫦娥怀中,那只乖巧的小白兔。 ——我隐隐感觉,被赋予的初级生命灵数,便是如此。 九十六 姐妹争宠 回到宫里第一件事,便是检验一下我的舞姬们今日的练习情况。 既然打算给皇上添点乐子,那么,当时说行动就行动。 早在打定主意的当即,便从内教坊选了三个“人间水蜜桃”。 此处邪恶脸。 不上值的时候,就亲自为她们排练舞蹈。 什么舞蹈呢?来段椅子秀吧。 窃笑。 随便来几个简单动作——圆胸,八字胯,大小波浪,甩头,钻啊钻啊钻~ 就该钻的皇上心痒痒吧…… 到底,这都是他们没有见过的撩人之姿呢! 先叫她们多加练习,等跳出味道来了,再择机“献”给皇上。 溜进内教坊,找到排练厅。我的三个越努力越幸运的宝贝儿还在练习呢!她们已经充分领悟到学习的机会珍贵,就业的方向难得。 如此踏实省心,这不禁使我这个老师感到无比欣慰! 然后传来乐师,在妖娆的音乐下,验收开始。 直见她们白腿半掩,桃波涌涌,表情享受,媚眼如丝,像三只毛毛虫般以木凳为中心,爬啊爬,蛹啊蛹的时候,我知道,这作品,要成熟了! 椅子秀就要搞掂了!那么,该由谁,替我引荐呢? 我啃着手指想了半天,突然发现,最近好像没怎么见鹿呦鸣嘛! 这家伙每日里都在忙什么呢?每个月就那么三两银子的俸禄,就算是平时投机取巧,找点巧宗儿,还有个徒弟孝敬,到底也不过是甘露殿的六品常侍而已。 位置有限,他能开出什么花呢? 关键是,人家居然有银子去烟馆,抽那价值千金的南洋烟草。 这在此时,可是大多皇亲国戚都没碰过的高档货啊! 不行不行,我得跟踪跟踪他。 果然,在两日后,于后宫的司宝库,逮着了他。原来,他在监守自盗,偷了好些个库房里压箱底的摆件出去卖。 当被我发现,他那张白生生的小脸立即发了青,壮着胆子问我:“你想怎么样?” 我咂咂舌,要想保密,便需答应引荐水蜜桃给皇上的事情。他爽脆应承,并且还嘻嘻哈哈的,“咳,这等小事,菟小爷只管找我嘛!” 呵呵呵,以你的脾性,拿你一粒儿芝麻,你也得寻思着如何找补回来。此刻装什么大方…… 万事就绪,第二天的晚膳之后,鹿呦鸣以内教坊特意为接下来的端午家宴,排了个新节目,先由圣人过目的名义,成功将那三名舞姬,送入了甘露殿的偏厅。 我站在甘露殿外,听到里面的音乐响起,心中感觉到踏实多了。 这一夜,三个舞姬,直到三更天,才出来。 阿秋也挺有意思。 拿到我们带回的樱桃,喜中带点闷气。 吃醋了。 可她又不好表现出来。或者,自己也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只是眸子神伤了片刻,然后欢笑着和院子里的宫女们,一同品果子,边吃边假笑。 她一定以为,我和姑姑出宫摘樱桃都不带她,受冷落了。 我有些共情到她的委屈,本想解释解释,可一想到前几天她和姑姑“通同一气”打了我几巴掌,就立刻作罢了。 谁叫你当时使我感觉无助的,哼! 晚上就寝的时候,冬休神秘兮兮的过来跟我说道:“小菟,快猜猜阿秋正干嘛呢?” 我一脸人畜无害:“嗯?拜月还是求雨啊?这几天真热!” 冬休捂嘴直笑:“什么啊!她刚顶了芸豆的差事,正给大人洗脚呢!” “咳!真孝顺呐。”我喃喃道。 冬休眉飞色舞:“这两日奴婢都看在眼里呢,阿秋各种殷勤,看来你这姐姐,是要和你争宠呢!” 我内心毫无波澜并且有点想啃凤爪:“争去呗,我倒是好奇她能使出什么特长呢!” 说到这里,我突然灵感大发,打算腌制一道菜,来讽刺讽刺颜某秋同学~ 以下是小菟私房秘制柠檬酸辣凤爪做法: 「选上等优品白皙肥美凤爪一斤,切块后冷水下锅,放入葱姜,香叶、八角、桂皮、花椒、料酒,开火煮沸。」 「去除沫子后,再煮沸一刻钟,捞出镇凉水。再度捞出后,就可以放入蒜末香菜一勺盐两勺糖香油适量白醋陈醋酱油少许!」 「最主要的是放入柠檬啊!切成薄片后放入!搅拌均匀!」 说起这柠檬!还是我好不容易托掖庭膳房的百事通接班人替我找到的!听说是“打劫”了南洋商人。 腌制了半日,我尝了尝,味道不要太棒棒! 剩下的柠檬,我干脆做了蜂蜜柠檬茶,蜂蜜+柠檬片+红茶!然后给阿秋那杯里,又滴了不少白醋~ 天呐,我难道是个小天才? 晚膳的时候,我把我的作品开心的呈上饭桌。 “姑姑快尝尝,菟儿新发明的菜色。” 姑姑一试,点头说好。 喜笑颜开道:“很是别致。竟用稀有的柠檬入料,将这酸涩利用的恰到好处。这样的做法,还是第一次见。” 我听了,甜笑如蜜,姑姑一直喜食酸,此种做法,自然容易取巧了。 “姑姑喜欢,菟儿最高兴了。还有蜂蜜柠檬茶,姑姑也试试~” 说着,我从一旁端来准备好的琉璃杯。 也把为阿秋特制的,放在她面前:“姐姐也试试。” 阿秋喝了一口,从嘴角淋了几滴出来,皱眉说道:“怎么酸苦酸苦的!” 姑姑疑惑:“嗯?并不会,我怎么觉得酸甜合宜。” 我马上说道:“姐姐最近可是肠胃不大好?因为肚里酸,所以觉得什么都是酸的?还是传医官来瞧瞧,再不治,可是要成柠檬精了。” 我对一旁的冬休眨眨眼,她一直强憋着笑。 姑姑关切她:“当真味觉不佳?是不是这几日劳累的?我就说了,你下了值好生休息,姑姑这里有人伺候。” 阿秋已经心中憋屈的快哭了,我赶紧招呼冬休:“快,给姐姐撤了,换杯纯蜂蜜水。” 然后阿秋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挤出笑脸:“谢姑姑关心,秋儿可能这几日身上来了,所以……无碍的。倒不像妹妹,不知葵水的难受。” 我去??你怎么知道我没来大姨妈的…… 话说,自从我换了这个身体,得知这老亲戚迷路了走丢了,还高兴了一段时间!不仅没有姨妈,上面也只是两个小包包,下面也是光溜溜的……别提有多舒服了,完全没有发育带来的负担啊! 姑姑愕然抬头:“什么?可是真的?” 我笑说:“没有便没有嘛!多省事安心。” 姑姑神情正式起来:“当真幼稚,什么叫没有便没有。大多数女子十二三岁就该有的,你已十四岁过半。” 冬休马上替我说话:“大人,也算寻常。有一些十七八岁才初潮,应该是未到时候。” 姑姑叹道:“那毕竟是少数,我竟也把此事忽略了。先吃饭,明天带你瞧郎中!” 我登时僵硬在原地。 晚饭后我质问冬休:“是不是你透露出去的?” 她马上赔了笑:“嘿嘿,小大人,奴婢经常和芸豆祥顺她们一块儿洗衣裳,好似是不经意说过一嘴,被阿秋听去了吧!” 我已握紧粉拳:“好啊,我给她吃酸的!她让我吃苦的!” 第二天果然被揪上了马车。 今日姑姑还带了阿秋,两个人“押”着我,去看名满京城的妇科圣手明郎中! 我一路哼哼唧唧,以示不从,还是被提溜了进去,并且对我进行了“屈辱”的检查…… 完事了,明郎中明老太笑呵呵的说道:“器官齐全,并无大碍。各人体质总有不同,此小女略有一些生长迟缓之症。夫人您看是静待时日,叫她自然长成。还是开几贴药,补一补这不足之处。” 姑姑果断说:“开药。” 嗷嗷嗷啊,每天喝苦汤子啊,还要每个月四分之一的时间都要在不方便当中,救救孩子吧! 阿秋添油加醋道:“妹妹可是要谨遵医嘱,已明说了你生长迟缓!以后姐姐我,可是要每日监督妹妹好好吃药,以免偷奸耍滑,倒了吐了的,岂不是浪费了姑姑的心意和这良药!” 姑姑点点头:“对,是得有人监督着,秋儿可是要看好妹妹。” 阿秋笑道:“姑姑放心。” 当我看见明郎中的小副手,提过来大量的中药,像一团被子那么大之时,更加愤懑于胸,不禁干哭了两声。 又惹来了一众“耻笑”…… 春夏之夜,清凉习习。 姑姑履行前诺,带阿秋去夜市街头看杂耍。走索顶竿傀儡戏,吞刀吐火耍流星。 我本就有些郁闷,又个子矮腿没人家的长,步子一慢,又成了小尾巴跟在后头。 听着阿秋欢快的笑声,直泪眼盈盈恨恨道:“好你个阿秋!你等着!” 这时,天上突然炸开了一枚烟花! 声音之大,使我一惊。 金雨银花还未散开,又见一盏硕大的孔明灯飞至了半空。真的是硕大,若热气球一般。 于此同时,那盏灯坠着的小篮子里,爬出了一个小婴儿! 一瞬间,人群沸腾了。 九十七 谑笑科诨 一时间,绝无仅有的“好戏”开场了! 不是节庆,这夜市原本只是三五人成群走过,并不算拥挤。而现在,附近的人一下子全往那巨型孔明灯下涌。 姑姑赶紧回头,扯紧了我,恐怕我被人群冲走了。虽然随行的,还有两个内侍随从。 我们一行也慢慢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那巨灯连了条长麻绳。而持绳子的人,正站在一家两层酒楼的屋顶。 那是个旖旎艳丽的女人,未足二十。见人们都聚来了,开始泣诉,嗓音尖亮。此情此景,颇有沉鱼出听的意境。 “各位街坊们,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且停停脚,听我小妇人一言。” 此时那在半空中的小篮子正晃晃荡荡。里面的婴孩,已经摸索着探出了脑袋,双手也已伸出,在半空中正玩的开心。太叫人为他捏一把汗! 有围观者呼喊道:“先把孩子放下来!” 那女子不理,自顾说道:“各位,这孩子的生父,可是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下面有人起哄:“谁啊?谁啊?” 女子接着道:“孩子的生父,就是侍中令左相爷家的三公子,李成蕴!可是,他不认我们娘俩。今天,就在这,想请诸位评评理!” 啊? …… 不过说到这种事情,乍看起来,确实像是纨绔子弟的作风。 一时间议论如沸,众人的口水都化为了滚烫的热油。各种惊讶,各色言语。 我震惊着看向姑姑,她亦是神色诧异,当即命一个随从,去京兆府带人过来。 女子继续泣诉:“今日里,他李家人能过来,认下这孩子还则罢了。若是拒不负责,小妇人便同这孩子,一并坠了楼,摔死完事!” 说罢了哭天抹泪,直牵的那巨型孔明灯摇三摇。 几匹快马踢踢哒哒,在人群中劈开了一条路,直闯了进来。 是李成蕴和相爷,并几个随从来了。 李成蕴一下马,便指着那女子破口大骂:“贱人!好不知廉耻!一载半之前,我只碰过你一次,之后从未听你言语。怎么如今给我变出个十个月大的孩子了!你诬我是孩子父亲,空口无凭!” 女子厉声反击:“一个月前我就找到了你,同你讲了缘由!为何如今才带孩子出现的缘由!我虽是教坊出身,也是卖艺不卖身,只委身过你一人。说白了,若这孩子是他人的,我何必找你!” 李成蕴冷笑:“谁知道你这贱人是何意图!”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兔耳酪坊看见李成蕴垂头丧气的事。难不成,他当时就是因此,变成了被霜打的茄子? 女子听到这些,便往房檐上走,嘴里喊着:“行!你既不愿承认!我也只能以死证明清白!” 噼啪一声,房檐上的青瓦,掉下来了一片! 相爷那张脸早已是挂不住了,摇摇头招呼那女子道:“姑娘,莫要激动,你先下来,咱们慢慢谈。本相我,定给你公道。” 女子闻言,才站住了:“相爷此话当真?众人皆可为我作证。” 相爷压着掌,宣誓着和平与稳定:“当真。” 女子这才往后退了一步,开始慢慢往回收着麻绳。 那早已登上屋顶,准备救人的几个民众,也纷纷过来帮忙。一点点的将巨型孔明灯,往回拉。 然而,世事难测,就在离屋顶仅有一丈之遥的地方,突然一阵阴风袭来,吹向了灯中的火! 灯中的燃料本就所剩无几,火苗渐弱,遭风一吹,立即灭了! 只见孔明灯极速往下坠落!那些人一扽绳子,装婴孩的小篮子便翻了…… 可怜那孩子还以为是好玩的游戏,仍咯吱咯吱笑着,然后整个人摔在二楼栏杆上,碰撞之下,又往下弹来! 人群以伸出数双大手,去接这孩子。 然后,接到了。再一检查,孩子的天灵盖,已经在栏杆上撞碎了,嘴角流出血来。 所有人已经懵了,包括李成蕴。 我听见姑姑叹气了。很多人叹气了。 屋顶上那尖叫号哭的女人倒是被人控制住了,正往楼下带。 而此时,我冷静异常。 相爷到底对我有恩,此刻,总要为能够改变的东西,做些挽回! 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将酒楼门口那做摆设的玫红色芍药摘下一朵最大的,立刻簪在发上。 再扯了扯衣襟和裙腰,使其变成低胸式样。从阿秋随身带的胭脂盒里,抹了个大红脸蛋儿。 然后扭着屁股,往前去。 姑姑在后面唤我:“你干什么?” “姑姑放心。” 我扒开人群,妖里妖气的去堵那刚刚下楼的女子。 我上前抓着她的衣裳就直接开始矫情:“我说姐姐,妹妹劝过你多少次了,不要走这步险棋,你非不听!如今可好,我大外甥就这样没了!” 说完了我就蹲在地上做作大哭。 “这……”,人群再度开始了议论。 那女子还犹在梦里,问我道:“你是谁啊?” 我急忙捧着她的脸,晃着道:“姐姐,你是悲伤过度傻了吗?我是你认的妹妹啊!” 相爷带来的随从,把我俩往相爷面前赶。 我趁机甩着帕子,往相爷脚前一跪。 相爷认出了我,虽满眼惊讶,但按了下来。 我求情道:“相爷!这位公子!二位饶了我这姐姐吧!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想给孩子找个有头脸的父亲,能过好日子罢了!” 那女子扑过来欲要打我,被随从们按住了。 相爷配合着我演戏,斥问道:“那这孩子,并不是我李家血脉了?” 我用帕子扭捏着擦了泪:“不瞒您说,去年姐姐服侍过三公子后,又被个胡商骗去家中,后来两人常有来往……这才有了身孕的。” 我继续装相,抽着鼻子:“今日这大外甥遭了横祸,想是我这姐姐怀了歹心,立刻受了报吧!” 我一气呵成,将李相家的脸面,尽量拢了回来! 相爷看向那女子,喝道:“真是胆大包天!” “相爷相爷,看在我说实话的份上,请您开恩……” 看大戏的人们顿时觉得剧情不若想象中的精彩,“咦咦唏唏”的,纷纷长出着气……但还是不舍得散。 直到京兆府的人来了,驱散了他们。 清了场,姑姑才走过来。 演的怪累的,我也叹着气,赶紧拢好衣裳,将头上的大花拿下来扔了。 姑姑抿着嘴,过来先拧我的脸。然后强敛着笑,用帕子擦着我的红脸蛋。她大概此刻,“爱”我给的惊喜又“恨”我过分调皮…… 相爷一副对我刮目相看的模样,点着头,眼中有光,是欣赏也是感激。 李成蕴已经笑的蹲在了地上,直捂着肚子,惹的相爷一脚踹过去。 阿秋却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像是看一只小魔怪。在她心中,我好像更贴近于一个坏人。 因为事关左相府清誉,于是就在这酒楼里要了间房,并京兆府来的京兆少尹大人一同在内。押了那女子,先进行一番审问。 问了半天,那女子仍不改口,抱着那没了气儿的小孩一副生无可恋之态。 相爷仔细瞧了瞧那孩子容貌,检查了手指脚趾,摇了摇头,只说:“襁褓小儿,像与不像,难看分明。” 我没敢走上前,既不忍瞧见,亦心中害怕,听闻小小婴灵最是凶悍。 李成蕴这会子没敢说话,人少的地方,想是相爷也不会再给他多留面子。 场面陷入了胶着。 姑姑说道:“既然,此女非说是委身了蕴哥儿,才诞下孩子。可这生产未足一年,便腰身纤纤,这身体恢复的速度,快的叫人起疑。不如,就先从最基本的验起。” 姑姑命随从道:“去找一个稳婆来,我倒要看看,她是真生过,还是假生过。” 嘻嘻,姑姑好厉害,这办法当真巧妙。 女子竖眉瞪眼:“不!你们这是在辱我!” 相爷劝道:“姑娘莫慌,此法也是不得已而为。当下情况,若换做你,该当如何呢?” 未多几时,稳婆来了,叫来几个酒楼的侍女,强行给她验了身。其中吵闹撕扯,辣泼之态,不堪描述。 查清后,稳婆上前回报:“各位大人,此女虽不是完璧,却从未生养过。” 呵…… 那京兆少尹闻听此言,站起来对相爷行了叉手礼:“左相,既然如此,那便与贵府没有干系了。如此看来,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这女子,行这诽谤污蔑,居心叵测之事。不妨,由下官将她带回衙门一审。” 李成蕴幽幽说道:“不仅如此,还有这婴孩的来历,说不定是拐子处买来的。以及,当街闹事,败坏风气之罪。” 相爷又斥他:“畜生,哪有你说话的份!” 然后走向那女子,坐在她面前,语气温和的说道:“你一个流落教坊的姑娘,做下此事,定是有难言之隐吧?” 那女子知道骗局已被拆穿,干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只是冷笑。 相爷道:“吾家早年,亦有一小女,粉雪可爱,调皮之极。五岁那年,一日在后院里玩,偷偷和厨房婆子家的女儿换了衣裳。为了溜出去,买冰糖葫芦。” “两个小孩商量好了,一起从仅有两人看守的角门冲出去。自然,小厮抱错了。我那孩子溜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如今瞧见你怀里殉命的这个,老夫心里就想起了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女子轻哼:“您不必跟我说这些!我做下此事,完全自愿。”然后看着京兆少尹道:“好了,可以将我押走了。” 我心中怅然。 让一个女子能够含笑饮鸩酒的,往往只有爱情了。 我对姑姑附耳说道:“不妨,先假意放了她。秘密跟踪一段时间,查出她的心仪之人,便是其上线了。” 姑姑斜看我一眼,咧了嘴角浅笑。拉着我站起来说道:“李相,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回了。我另有一事,还请借一步说话。” 相爷将我们送到楼下,姑姑小声告知他道:“据查悉,南衙金吾卫的旅帅之一,有一名唤张巢的。他不仅涉嫌杀害凡家公子鹤儿,而且该与今日之事有关。他平素与两个风尘女子相好,一个叫朱酒儿,一个叫蓝素昔。楼上的那个,该是后者。” 我咯咯笑着,插话道:“这张旅帅是有什么怪癖吗?找女人也得是一红一蓝。” 姑姑瞪了我一眼。继续对左相说道:“而且,这张巢还有一个妹妹,叫张果,就是后宫的张采女。” 相爷扶髯,点点头道:“本相知道了。” 姑姑一转眸,又问:“今晚左相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相爷答:“吾与蕴儿正在一街之外招待同乡。” 姑姑嗤笑道:“贼人定是估算好了时机,设下圈套。” 二人随即交换了眼神,完全是多年的老搭档,未说的话,心领神会。 相爷转而看向我,摸着我的头道:“今日多亏了菟儿,改日伯伯可是要好好奖励奖励。” 我甜笑着说好,与相爷行了揖礼作别。 九十八 伶牙俐齿 “姑姑,为什么现在查到的消息,或者有什么行动,都不告诉我了呢?” “以前也没告诉你呀。谁叫你曾经自作主张,只好关你去暴室,吃点苦头。” 我低下头:“那为什么……” 姑姑笑我:“为什么让你参与行动是吧?圣人明说让你解决了皇后,其实是逗你,也是试你。没想到,你还真答应了。” 我的两颊突然绯红。 我曾经以为,我简直是整个计划的中流砥柱啊,如今看来…… 然后姑姑道:“不过,快捷的揪出王内司的罪行,却是菟儿的功劳。别看她一惯讨嫌,但从不犯明错。” 我撇着小嘴:“这哪里是功劳嘛,明明是苦劳。” 姑姑笑的更大声了。 阿秋早就坐上了马车,见我们终于回了,叹口气道:“姑姑,叫秋儿好等。是什么大事呀,叫妹妹听,都不叫我听。” 我嘴坏说道:“当然是件重要的大事,我们讨论着把阿秋姐姐卖去南洋。这样的模样人物儿,能有个好价钱呢!” “你!”阿秋怒视着我,然后扭头看着姑姑委屈道:“姑姑,妹妹能这么说,就敢这么做,不是玩笑!您得管管她。” 我扑进姑姑怀里,枕着姑姑的腿,对阿秋略略略:“谁跟你玩笑了?我们都收到定金了,明儿个就把你送到人牙子那儿!” 姑姑一直不说话,好像在故意观察我们两个吵嘴。 阿秋看看姑姑看看我,从鼻中呼出气来:“行,可是你说的。后天一早,若我还在宫里,没被卖掉,我就按犯了说谎的过错罚你。” 我不屑:“哼~,你有什么资格给我立规矩,你说的不算。” 她越来越气:“我是你姐姐,自然有资格!” 这个时候,姑姑的手臂正好揽着我的脖子,我躺的别提有多温馨了,只慵懒道:“切,就大我三岁而已,装么做大。” 阿秋的影子映在马车顶角,刚好在我眼前,她的胸部起伏着,但没有再说话了。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不屑置辩。 我合上眼睛,从睫毛的缝隙中看着姑姑的下巴,就快睡着了。 马车内安静了下来。 姑姑这才开口:“吵完了?还吵吗?如果不吵的话,我可要定输赢了。” 我又把眼睛开了条缝,看见阿秋的影子也扭过来了。 姑姑说:“单论这场口舌,菟儿赢,秋儿输。今天有奖有惩,规则与平素不同,回去就知。” 嗯?这是几个意思? 回来的时候,已经戌时了,离平时熄灯的时间,只差两刻钟。 按照姑姑方才说的那话,我们两个自然而然被带到了书房。 我突然有些后悔了,不该当着姑姑面就和阿秋龃龉。 关上门,我们两个默默站着,没处拿捏。 最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姑姑去拿戒尺了。 那三层的檀木戒尺架,我平时路过,都要侧侧身子,绕远一点。 我以为要打我,正准备滚地板抵赖,可不料想,姑姑却径直朝阿秋去了。 诶? 哎嘿! 阿秋一脸惊诧。 姑姑严肃说:“既分输赢,赢的有赏,错的当罚。”然后厉声一句:“跪下,伸手!” 阿秋立时就想痛哭。 可强忍着,眼泪瞬间涌出,流到颤抖的双唇上。无奈又痛心的伸出左手。 可我好像并没有特别高兴,虽有一些得意,但也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感觉。我攥着自己的小手,悄悄往一旁躲了躲。 姑姑对阿秋说:“二十手板。敢躲一次,加五个数。” 然后戒尺在她伸着的手心点了点,试试位置,便挥下来了。 “啪。” 我跟着这声音一躲。 在这夜晚,显得格外脆响。 然后那戒尺就在我的视野中幻化成了一道黑影,一只颤动翅膀的黑蝴蝶。 黑檀木与皮肉不停的撞击,使我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揣着一颗紧张跳动的心。 姑姑就保持差不多的力度打她,并没有因为她的难过模样,放水轻饶。 我感觉每一下,都打在她忍耐的边缘上。 阿秋没有躲,也没有求饶,就是流泪。然后嗓子里是未成型的哭声,嘴巴半咬着呼痛声。 手指本能的缩了缩,又再度摊平,迎接着下一板。 她为什么不求饶呢?这是属于她的倔强,还是她认为求饶无用,或者,她就是这么实在…… 我也不敢替她求情,心中只觉得今次的赏罚有蹊跷,还是不出声的好。 唯独最后一板,姑姑加大了力,打的她吃痛不住,哭叫一声。 足足二十手板打完,阿秋的整个手掌已是通红,最中央的部分已是连片的血点。 她颤抖着,用右手包着左手,看着自己的伤处百般委屈难心,眼泪滴答在逐渐肿起的手掌上。 姑姑放回了戒尺,我心里一舒…… 然后姑姑看了一眼阿秋后,就望向了我。她从怀中拿出钱袋,取了几枚银瓜子,似笑非笑的递给我道:“今日菟儿有赏,知你平时爱买些零食玩物的,拿去做零花吧。” 我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不敢去接。 姑姑拿着我的手,将银瓜子放进我的手心,轻柔摸着我的小脸道:“好了,你先回房睡觉。”然后眉毛一挑:“不要让姑姑抓到你在偷听。” 我赶紧点点头,对姑姑褔了身,马上拔腿跑了。 天呐天呐! 姑姑的表情太有层次了,叫人怪害怕的! 我冲回了房内,抱着冬休,一顿哼唧。 “在姑姑这得赏,是这样的吗?” 冬休不解,我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冬休听了,冁然说道:“依奴婢看呢,许是大人觉得,她连自己的小丫头妹妹都应付不来,以后堪能委以重任呢!大概是恨铁不成钢,才打她的。” “而这赏呢,应是赏小大人能言巧辩吧!” 我正啃着食指指甲,听她一说,顿觉豁然开朗,一掌拍在她的肩上:“真是当局者迷啊!我竟然迟迟没想到这一层。冬休,你真是本小爷的解语花,喏,你看。” 我扬着手中的银瓜子,“想吃什么,跟小爷说,明儿带你喝花酒去!” 然后我们两个就嘻嘻哈哈疯闹着,在一张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买了两壶荔枝雪糯酒,带着冬休去青鸾宫找周贵妃这个酒鬼。 爱酒的人,才一起喝着香啊! 只见贵妃又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坐在殿里,一只手托着头,发泄般的扔着羽毛箭,没有一根儿投进壶里。 我蹦跶着进去:“怎么自己啊?小婵呢?” 她抬头一看是我,笑逐颜开,赶快伸手招呼我:“快来快来!呀,还带了酒啊,太好了吧!” 我们四仰八叉,毫无坐相的围着案几,怎么舒服怎么来。柳阿嬷去小厨房做了几道小菜,满面春风的端过来坐下,一起开怀畅饮。 我属于三杯就脸红,贵妃则是一饮就流汗。这样的,千杯不醉。 冬休初时拘束,喝了一会儿,也放开了些。 嬴牙看着我们,无奈的说:“你们喝你们喝,这青鸾宫总要留两个清醒的人吧。” 啊哈哈哈哈哈。 我和周可爱放肆的笑着,无拘无束。 海扯了一阵,说到耶伽老和尚,我和贵妃同时啐了一口! 贵妃嬉笑怒骂:“这头乱拱的肥猪,前一阵就是他告诉许昭仪,该一心信奉佛菩萨,别再供奉那些怪力乱神。这才在请出塑像时,发现了条子,害死了云露。” 我嗤之以鼻道:“光从此种邪说,就能看出他是个歪曲佛教真实意的妖僧了,佛教讲究圆融!圣人居然与他为谋。” 贵妃鄙夷道:“三天两头的撺掇圣人这那的,还非说那个周采女的生辰八字对圣人有助。这才把快放发霉的周采女给掏出来,临幸了一番。” 我挑眉:“还有这事?如此置喙后宫亵渎女眷,实属张狂。前阵子,还问询了我的生辰八字一番,他不搞事情,怕是着急!” 柳阿嬷撇嘴道:“娘娘,小菟,你们还不尽知呢!那老货平时看见宫女们,就色眯眯的,暗盯着人家脖子胸脯看。” “咦……” 我们连忙抱着膀子,恶心连连。 我哼了一声:“要是有机会,我可真想收拾收拾他!” 贵妃用筷子敲着碗边,嘬着牙齿道:“嬷嬷,那老货最近不是忙着修西明寺吗?今日可在宫里?” 柳阿嬷答:“在呐!这不要五月初五端午节了,佛光寺又在准备祭祀仪式。库里总要拨钱下来,那老货岂能放过这捞一把的机会。” 贵妃窃笑道:“前几日啊,小婵在我这,那丫头竟然还给我带了几枚家乡的鱼尾葵,我们百越人,又叫它痒痒果。” “只需钻一个小口,挤出一点汁液涂在皮肤上,很快就能痒的人百爪挠心,哭爹喊娘!” 我大喜过望:“真的?那我们……就试试去吧。” 我坏笑个不停。 贵妃也是极感兴趣:“好啊好啊,走,痒死那猪妖!” 喝的晕晕乎乎的冬休劝道:“会不会又惹事啊!” 我拽着她起身:“教训一个毫无官阶的臭和尚,又何不可?快来。” 我们三个借着酒兴,半走半飘,悄悄溜进了佛光寺的后院。 这后院不过是一排禅房,不分正房和东西厢。 我们挨间瞧了瞧,都没人。唯有最中央那一间最大的屋子,门是虚掩的。 我推开个缝,往里瞧着。 这里头比想象中要深,几道屏风将这间大屋子隔了几个功能区。我隐隐听见,有水花儿的声音,还有人在唱歌~ “老东西好像在洗澡。”我分辨出了声音,悄悄说道。 贵妃嫌弃道:“这老货真骚,青天白日里洗澡,还唱着淫曲儿。” 我强憋住笑,和贵妃在一起真的是分分钟欢乐到爆裂。 轻轻推开门,我们两个鬼鬼祟祟的进来,由冬休在门口放风。 那大澡盆在第一道屏风内。此时,他正背朝着我们,掬一捧水,以为自己是美人出浴般,滴撒在自己的猪肘子上自我欣赏。依稀中可见那洗澡水上,还有满满的花瓣…… 令人兴奋的是,他的僧衣和鞋子,正在我触手能即的地方!哈哈。 我伸伸手。 贵妃将一枚痒痒果拿出来,用发簪捅了个洞,慢慢递给我,用口型跟我说:“小心点。” 我点点头,仔细接过来。 我找到了他叠放好,准备换新的袜子,均匀滴在了他的袜筒里。 然后再拿来一枚,滴在了他的裤裆里…… 我基本上已经憋笑憋的脸色铁青,要窒息笑死了。 完事后,再将他的衣裳原样放回,对贵妃挤挤眼点点头,一起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然后找草堆丢了果子壳,好生净了手。再折回佛光寺前殿,在佛前上香拜了拜,祝福佛菩萨身体安康,顺便等待着一会儿的好戏。 九十九 个中变化 妖僧洗了白白,自我感觉芳香四溢,走路带风的出来了。 见到了装模做样,佛前忏拜的贵妃,走上前来问好。双手合十躬下腰去:“阿弥陀佛。” 贵妃亦双手合十:“法师好。” 话音未落,只见那妖僧突然面部扭曲,像拧麻花一样,斜眼歪嘴,嗷嗷跳脚! 我跟贵妃挤了挤眼睛,传送下得逞的小星星。 妖僧小跑几步,想第一时间跑回后院。可实在是太痒了,当即墩坐在地,也顾不得众人的眼光,直接脱鞋脱袜子,然后抱着自己的脚丫子一顿乱挠,就差没啃上了! 贵妃悄悄在我耳边说:“这痒痒果沾到身上一滴,就能叫人痒的六亲不认,别说滴了那么多。” 我捂着嘴笑,然后牵了冬休,跑了上去。 “耶伽法师,这突然是怎么了?”我语气关心。 他难受的龇牙咧嘴:“痒!怎么这么痒!” “啊?这么奇怪?我替你看看。”我趁势观察他的脚指甲。 然而他的两个小脚指甲,竟然是空缺的…… 我多看了几眼,确认没有看错。 而他只顾着抓挠,眼见那双胖脚,已是条条红色抓痕,渗出血来。可他仍不解痒,一边吭哧着,一边继续。 这个时间,贵妃手持了两根香烛走了过来:“法师,你这奇痒,倒像是中了蛊毒蛊虫,听闻它们怕火,不妨用这香烛,烤一烤?” 他许是痒的神经错乱,病急乱投医,竟然一把接过。 在脚丫子周围烤了烤,不起效,所幸心一横,直接将火苗戳上了脚底板。 “啊!!!!!” 他发出了痛并快乐的呼喊后,又嘀咕道:“好些了,好些了。” 所有围观的人皆被这神奇滑稽的一幕弄笑了。 我们三个已经是前仰后合,笑出泪花。 这佛堂主管和两个小僧人这时才跑过来,焦急的问道:“怎么了这是?” 那与我同为六品的佛堂主管姓何,也是个精干的女人,平时带着一点强势。此刻却神色紧张,眼神愈发柔软,命那两个小僧速速抬起师傅送回房里,又唤宫女去传医官来。 贵妃斥道:“传医官?宫中规定,无品级者,皆无诊医资质。何总管这是第几次僭越逾矩了?” 她的眼睛都在妖僧身上,这才发现人群中有周贵妃。马上跪地请安道:“贵妃娘娘安好。您怎么没带仪仗就出来了,请恕下官无礼之罪。” 贵妃俾昵道:“问你话呢?谁给你的胆子,给他请医官的?要瞧病是吧,出宫瞧啊。” 何总管解释道:“娘娘,圣人一直对耶伽法师颇为看中,又在主持西明寺的建设。虽无品级,已有国师之实。” 贵妃嗤笑:“本宫竟不知我乾周朝何时有了国师,难不成是何总管给封的。得了,托宫女去给法师拿几副药。至于你,先对本宫不敬,而后行越权之事,本宫就罚你,在这日头底下,跪上两个时辰。” 然后贵妃娇哼一声,一拂袖:“咱们走。” 我和冬休跟在后面,抿着笑离开了。 出了门贵妃大呼痛快:“原来借由宫规教训人,这么得意的!” 我们三人又是一阵欢笑。 是日晚膳,我在饭桌上见到阿秋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好像一日之间,成熟了五岁。 其神态举止,比着以往稳重从容了好多。 呃呃呃,就连散发的气场,就好像在说:“姐姐我已经升级了,现在下副本打怪,特别对付小兔子精,施一个技能死一片……” 我幻想着这场景,不由得愣起神儿。 姑姑刚更了衣出来坐下,“这是梦游哪里去了?” 我连忙回了神,嬉笑着往姑姑身边凑,小声说道:“那耶伽法师的两个小脚趾,没有指甲。许是他要掩盖自己哥舒氏的身份,故意弄没的。” 姑姑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又带上笑,摸我头道:“好孩子,今日是你休沐,还利用这时间获知了讯息。原来,有什么热闹场面,我们家菟儿都是在的。” 我垂下眼眸,姑姑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而且,她虽然脸庞儿在笑,可是眼睛却没有笑。 虽说有不解,有疑惑。但是姑姑对我的温和与关怀未减,我便也没有想太多。 第二天吃过早饭,阿秋端着中药,带着三个宫女,把我挤在了墙角。 脸上平静坦然的说:“这中药七日为一疗程,一天服用两次,从今天开始,由我来监督妹妹服药。” 我睁大了眼睛,由于身高差,我还得仰视着她。 她的语气比以前坚定了好多:“我劝你还是乖乖喝完,不然今日,你也出不了这门。” 可这药在我看来,简直是灭掉我少女时代的毒药,我心里一万个说不。 阿秋拧着眉毛:“喝不喝?” 我对峙着不说话。 然后她叹口气道:“那你就可别怪姐姐对你来硬的。” 我眼睛大大瞪着她,瞳孔恨不得吞掉她。 只听她说:“你们几个来,把这药给她灌下去!” 我开始东碰西撞,大喊着:“冬休,冬休,快来救我!” 可她一直在外围被桦萝挡着,进不来。 我惨叫连连的被人抓住,按到地上,有人捏鼻子,有人扳头掐嘴,有人按手按脚。 虽用尽全力挣扎,可动弹不得,连尖叫都叫不出。 阿秋端着药碗过来,用银匙舀着汤药,压着舌头往我喉咙里灌。灌一口,给我缓一口气,再接着灌下一口。 我如受刑一般,感觉自己像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药喝了一半,阿秋见药碗不满,不会轻易弄洒了,就直接用碗往我嘴里灌。 此刻靠翘起舌头是挡不住药汤的,水流倾泻而下,我除了往下咽别无选择。试图挣脱的尝试,无非就是让寥寥几滴,从嘴角分流,淋落到衣裳上。 “咕咚咕咚……” 在别人看来,时间或许很短,对于我来说,好像咽下了一个水库。 灌完了,她们松开了我,马上用帕子给我擦着脸上身上的药滴。 我委屈的大哭起来…… 那几个宫女赶紧逗我:“哪里就这么严重了?” “药哪儿有不苦的?” 我心里直骂,你们知道什么?我不喝的原因你们又不懂! 阿秋又来劲了:“都不要哄她!身有不足用药医是为道理。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不懂事,她就是故意不讲理。” 三个宫女听她一训,纷纷散开了。只有冬休过来揽着我。 阿秋蹲下来看着抽泣的我道:“我决定还是要说话算数。前个儿晚上你说要昨日卖了我,既然今日我还在这,那只能治你的说谎之错了。” 我看着她,紧咬着牙齿。 她审视着我的表情,仍不紧不慢的说:“你也看到了,这院里的宫女在你我之间,是听谁的。念你初犯,给你个选择。是趴到我的腿上挨打,还是认真跟我道个歉。嗯?” 我知我今日必落下风,撇撇嘴,抽抽鼻子,低下头只好道歉:“姐姐对不起,菟儿不应该故意挑事,惹怒姐姐。” 阿秋点点头:“好,我就当你认识到自己的不是了。” 说罢,她起身离开了。 冬休扶我起来,与我换了一套衣裳。 我气呼呼道:“是姑姑教的她怎么做!姑姑为什么要这样?” 说罢,我又咔咔咔的哭起来。 冬休说:“怎么可能!奴婢看在眼里,大人最偏疼你了!” 我鼻涕一把:“那她为什么突然变了?” 冬休明亮的眼睛轻轻转动:“奴婢估摸啊,大人教她做人做事,如何驭下,肯定是有的。叫她监督你吃药,该是个对她的考验。如果这等小事都做不好,那还叫她跟着承香殿掌事嬷嬷学什么?可这话说回来,今日多亏是品级高过小大人你,院里几个丫头才听了她的。” 我轻哼一声:“不就是高我一品么,神气什么。” 冬休说:“她可是首等宫女,不用值夜,没有杂活,就陪着淑妃娘娘,代掌事做些小事。” 我吃着手指:“那就是说,姑姑果真栽培她,升职只是时间问题了。” 冬休点头:“是啊。别人都为了升职尽心努力呢,只有咱们一天天不当回事。” “咱们别有怀抱。”我默默说道。 午后在书房当值,张采女挺着大肚子过来了。 我瞅着皇上,想是最近被那三个水蜜桃掏空了身体,整个人虚弱弱的。一看见又来了一个,怪腻乎人的,脸上不禁生起厌烦。杵着椅子把手将自己撑了起来,头重脚轻的去搂着她:“果儿怎么来了?天儿越发热了,更是要休养。” 张采女有点他哥哥的结实劲儿,骨架儿可不细小,倒是一张脸略有姿色,声音也颇好听:“今日这腹中孩儿不停踢我,妾忍不住,想亲自过来,叫他阿耶也瞧瞧这孩子有多调皮。” 我突然想起樱桃树下梦鬼之事,不禁毛骨悚然。 若那梦是真的,你这孩儿只怕是要死在腹中,活不下来的。 而此时,俩人还正摸着那大肚子,有说有笑。谁又知道,这里头居然是被剁成碎肉的白宪昭。我看着这一幕,如看恐怖片般,倒吸寒气。 皇上问:“还有多久能见到咱们孩儿?” 张采女答:“旧年十一月有的,还有两个月,初步估在六月底。” 皇上点头,哪壶不开提哪壶道:“那还真的与乌昭容的产期难分前后了。” 张采女哼唧道:“圣人~,长子您已经有了,我们两个为您生的孩子,谁做哥哥都行。” 皇上坏笑道:“你就那么确定都是男孩?朕可是想要一个乖巧可人的小公主。” 张采女还未答话,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惊雷。 直震的人心中一惊。往窗外看去,已在片刻间乌云压顶,这殿里速度黑了下来。 “这天儿怎么说变就变。”宫女们嘀咕着,开始点灯。 「再遭一场大雨,满园的樱桃就该过季了。」 「等到这一百零八颗樱桃自然长成,果熟蒂落之日,便是我投胎之时。」 这两句话突然在我脑中出现,若咒语般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天上轰隆隆滚着暗雷,顷刻间迅电流光,大雨入注。耳边是千万雨滴支离破碎的声音,哗哗啦啦,无边无际。 不知怎的,张采女开始呻吟,并且愈演愈烈,直从坐榻滚到地上。 “疼,好疼。肚子,我的肚子!” 皇上吓疯了,眼睛都快要瞪出来:“来人!太医!快传太医!” 内侍宦官们得令,撒腿就跑,去太医署的,去司药司的,兵分两路。 宫女们全涌进了书房,抬着不停打滚儿的张采女,往寝殿里挪。 我瞧着她那痛苦之态和已经被血洇红的裙子,心中恻然。 这就是拼命让我喝“成长药”的目的么?拿血洗澡就是被认为的正常人生? …… 我在电闪雷鸣的昏暗书房里,发呆了好久。 一百章 画册说话 女人的哀鸣声太尖刺可怖了,听多了会做噩梦。 我没有往寝殿那边凑,只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檐下水花飞溅。 打落樱桃的大雨,原本是白宪昭的三魂七魄全部入胎之际。然而因我搅黄了这仪式,入胎未成功,所以导致张采女突然腹痛,有了小产之兆。 我的思路,莫名其妙的这样走了…… 我赶紧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自己跟自己说道:“喂,快醒醒,真信了这神神鬼鬼了吗?那说不定只是一场梦!” 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小声念着:“没有鬼,没有鬼,没有鬼……” 突闻一声妖里妖气:“哟,这是为张采女祈祷呢?小书女什么时候又和张采女交好了。” 德妃坏女人! 我克制一下嫌恶的表情,睁开眼睛,看见她的双手仍缠着绷带,却还是不辞辛苦的过来,看一看别人的笑话。 我行揖礼问好,并解释道:“不是的德妃娘娘,小臣只是害怕这雷声,向雷公祈祷,不要再打雷了。” 她俗媚一笑,倒像是不记得给我穿过小鞋似得,将那“残肢”搭在我的肩上,“来来来,咱们也进去瞧瞧。你跟本宫说说,她是为何突然要滑胎的。” 最讨厌这种心里要弄死你,身体又跟你亲近的。我嫌弃的后背直起汗毛,马上挣脱掉了,笑说道:“娘娘手上有伤,不宜多动。” 然后又答到:“张采女本来和圣人正说着话呢,毫无预兆,突然就身体不适了。” 德妃点点头:“行吧。”然后便和红花嬷嬷围进去了。 我在外圈儿听着里头人说话,鹤羽宫负责照顾张采女的内侍和宫女们全被带了来,正在审问。 最里头床榻上,张采女已经喊叫的没有力气了。床边围着几个稳婆,都在忙活,从床帐里递出来的铜盆,一盆盆全是血水。就这样,光我看这一会儿,就有三四盆端出来。 我摇摇头,这样的情况,胎儿若能保得住,那才是稀奇。 到了下值的时间,我没再多留,速速回了。 晚膳之后,灌药大军又来了。 正不由分说过来按我,我连忙伸手示意:“自己来!” 然后我端起那晚药,硬着头皮,吨吨吨的一饮而尽。 真苦啊!又酸又苦又怪! 她们几个看着我直笑。阿秋抿嘴道:“这就对了,知道被人强灌的难受了。” 胃里被这苦汤子刺激,流下的口水拉着长线,还混着药的颜色,又淋在衣裙上。 阿秋过来给我擦着,剥了糖塞我嘴里。好似要多观察我一会儿,生怕我这反胃模样,她一走我再偷偷吐了。 “你为什么要那样?” 她突然诘问我一句。 我愣了一下,知道她在说我冒充歌伎的事。便带着些冷笑回答:“怎么?姐姐是觉得我诽谤诋毁那女子了?” 阿秋表情认真:“若那女子所说为真,你岂不是颠倒黑白。” “可她说的是假的,我也刚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阿秋不齿道:“你这是碰了运气。虽说你想帮左相家挽回颜面,可若等事实查明,清者自清。” 我扑哧一笑:“如何清者自清呀,若当晚看热闹的人群散了,不出一个时辰,全城都得知道左相家的丑事,并且只会是刚掏的茅坑——越闻越臭。” “就算事实查明,张贴布告,宣布那女子诬陷敲诈,蓄意设计,你以为民众就会相信了?他们只会说相府势大,掩盖事实,沽名钓誉,富贵不仁。” 我一口气儿,把这话全部抖搂了出来。 阿秋眨了两下眼睛,略略思忖,又道:“出这样的事情,一定与那李家公子行为不检有关,你何必全然将过错的帽子扣到女子头上。相对的和稀泥也好,何必赶尽杀绝。你的一番话,足够使她臭名远扬,就算做歌伎粉头,恐怕客人们也避之不及了。” 我躺在床上慵懒道:“权宜之计啊姐姐。矫枉必须过正啊姐姐。” 她鼻息一叹:“小小年纪,善恶还不能分辨清楚,就先会这等子心术。你若想使坏,定然比其他人容易太多。” 我俄然坐起来,盯着这个叫人头大的姐姐,蹙眉道:“你想太多了吧。我什么时候打算使坏了?” 阿秋严肃说道:“恃才傲物,欺凌弱者,这是人的劣根性。你素来鬼点子多,且以为荣。又爱咋咋呼呼,喜与偏僻性格之人相交。所有的迹象都在说明你很容易做坏事,做错事。” 呼…… 我吐出一口气倒回枕头上,装睡起来。 阿秋把我掀翻过来,盯着我的脸说:“你不要将我说的话不当一回事,有空了自己想想,免得以后吃苦头。顺便告诉你,姑姑只是没说,不代表她没有这样想过。” 说完了这段话,她终于走了。 我的老天鹅啊,我以后要经常面对她的碎碎念吗? 今日的睡前故事,是冬休与我讲述听来的小道消息。 耶伽法师的一双猪脚经过反复捶打,持续虐待,已经肿成了超胖加大码,现如今只能穿超大号木屐了。 当时被抬回禅房,便叫小弟子们拿来绣花针,进行针灸。灸完了再把脚放入装满酒的盆子里,进行泡制。而且有个小僧特别上道,还扔进盆中几片生姜,大概是受到名菜「猪脚姜」的启发吧。 前前后后差不多折腾了一个时辰,双脚总算不痒了。 奈何宽衣休息的时候,解下了“兜裆布”,再度坐回床上的时候,屁股和腿当间又开始痒了。 这个位置可是特殊啊,那是抓不得挠不得!两个小僧为了保持师傅是一个健全的男子,只得“违逆犯上”,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这样一来,耶伽法师的喊叫,不仅惊动了整个佛光寺,直嚎到了外头的横街上。 因贵妃娘娘不叫就医,医者不知症状只开了些不明就里的药膏,随便敷敷。 说到最后,冬休捂嘴小声嘀咕道:“听闻整整一天,他下身儿肿的尿都尿不出来。” 我俩笑的快把嗓子哑掉。 原本我以为忘记了男子还穿兜裆布这回事,白白浪费了一个痒痒果。却没想到由裤裆沾到了床单上,到底是安排上了,哈哈。 睡前兴奋了一番,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睡意。 但是却睡得极其不踏实。 隐隐中好像听见有人小声叫我:“小菟子,小菟子……”见我迟迟没醒,便语气粗重了一些:“喂!兔崽子,起来尿尿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还是深夜,睡房里只点了一只昏暗的夜烛,依稀能够看见点亮。 可,呼唤我的声音还在持续…… “是谁?”我惊恐问道。四下看了看,冬休已经回外间睡了,房里只有我一个啊。 “小菟子,我在这,我在这……” 我直起鸡皮,竖着耳朵找寻声音的来源。书桌?空空如也。但是……却好像在书桌周围…… 我下了床,慢慢挪过去,隐约感觉是书桌旁的小书架有声响。 我的书不多,除了几本小人书,就是字帖。 那声音又嚎一句:“这呢!” 我差点白眼一翻背过气去——画册说话了! 还是那本李恺恺送我的画册,害得我后脑勺肿了十天大包的画册。 我赶紧将它抽出来,翻开!找到了女相白宪昭头像那一章。 然后,惊恐的一幕出现了,那头像“活了”,正表情生动的看着我! 我吱哇一声将画册扔了老远,真的是活见了鬼! 她又开始说话了,带着点怒气:“死孩子,把我给捡起来!” 见我不动,她奸笑着威胁我道:“哼哼!你若不捡,我就要开始喊叫了,告诉她们你豢养了小鬼,我看你姑姑不打死你。” 听了这话,我气急败坏,冲过去对着那画册就是一通乱踩,跳起来踩,“叫你厉害,还厉害不?厉害不!” 然后,然后,她真的开始喊叫了,拉着长声:“有人在吗?快来人啊!我是凡玉菟养的鬼,你们哪个比较好吃啊?我先吃条人腿垫垫……” 卧槽啊!!! “嘘嘘嘘!!!!!” 我瞪大了眼睛听她半说半唱,终于暂时认输,示意她停下。 “大哥大哥,不不,女相国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我翻开画册,蜷回床上,用被子裹着自己只露出眼睛,生怕她从画中跳出来。 她窃笑着对我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原本我还正想着附到哪里来见你呢,没想到你竟有我的画册。” 我撇撇嘴,无奈道:“我不是故意的哟,拿到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她正色说道:“好了,话归正题。上次在樱桃树下,本相就告诉过你,还会来见你的。今日,你亲眼所见张采女滑胎,可原本,这该是我正式入胎的时间。现在,只能亡羊补牢,告诉你如何补偿于我。” 我瞧着她活灵灵的眼睛,“那么,方法是?” 她郑重说道:“原本,乌昭容腹中的孩子,是我今后的臂膀,可助我兴起一片基业……” “啊?您还对皇权念念不忘呐。” 她斥我:“不要打断我说话。” “然而,现在因你贪嘴,导致天数生变。对于我下一次要投生的胎命来说,乌昭容腹中的孩子便更改成了我的劲敌。所以,你要替我,想办法去除掉那孩子!” 我樱口圆张:“啊?你叫我去杀一个无辜的小孩?” 她咄咄逼人道:“这,便是我今日来到,要通知你的事情。至于如何操作,你自己安排。只告诉你,速速办理,我会不定时来提醒的。” 然后她又轻哼一声:“我知道你这小崽子脾性,一觉醒来,又以为是做了梦吧?” “那我告诉你,明日清晨,露珠未落,院中的菟丝子会开满白花。届时,但可一瞧。” 说完这一句,未容我置辩,她活灵活现的样貌,便从画像上隐去了。 一百零一章 人心斤两 一惊醒来,天微微亮。 我立时冲到院子里瞧。只见那株幼绿的菟丝子,真的开花了。 昨日还是白色的花苞紧闭,竟然一夜之间从缠缠绕绕中开出五瓣的朵儿来,簇簇拥拥。花托聚拢,像是匠人雕的花头玉簪,摘下来,就可以一绾青丝。 早起的景含惊讶的过来了,口气稀奇:“咦~,竟然比往年早开花了半个月!” 我一抬头:“真的?” 她点头:“没错,奴婢记得真真儿,旧年五月中旬才开的。” 我心里一时间马蹄疾疾,有被厉鬼索命之恐,掉头回房,摊开信纸与念奕安书信一封,叫他五日后,来玄武门外接我。 惴惴不安的换好袍服。今日是五月初一,每逢朔日望日,都有大朝会,在更前的太极殿举行。 一路揣着心事,晃荡到了甘露殿,皇上好像还没起床,一群的宫女端着洗漱用具,在寝殿外排成了长龙。崔常侍揣着拂尘,在一旁徘徘徊徊,嘀嘀咕咕着,一脸着急。 我走上前:“崔常侍,圣人今日是?” 他跺脚一叹,把我拉到一旁说道:“自从前度小鹿子那家伙带了三个伶人过来,这圣人是一天比一天沉溺酒色。今个儿五更天,这寝殿里还是一片笑语,能按时起来临朝,才怪呢!” 我抬眸:“崔常侍也不劝劝?” 他大嘴一撇:“谁敢劝啊?圣人叫这甘露殿伺候的人闭紧了嘴,若敢把这宠幸伶人的事儿传去了后宫,或者太后娘娘那,一并处死!嗐,搞得本公公我,想找个人劝劝圣人也难……” 我思忖一二,既然能惹的崔常侍来跟我絮叨,那看来最近确实有点过分呢~,哈哈。 我只劝道:“崔常侍还是宽些心吧,到底只是夜间召幸一番,并未册立位分。想来,圣人还是留有理智的。” 崔常侍吸着气点点头道:“如今只盼着,能够早些厌倦了好。” 我暗笑,厌倦了?这些女子的把戏最多,平素只是缺个露脸的机会。 临朝的时间眼看就到,寝殿的大门这才开了。宫女们鱼贯而入,崔常侍见此,也小跑着进去了。 最近的政事还算平静,除了西南边境。仍是遭吐蕃所扰,是非不断。但目前的态势,还只是寻隙滋事的程度。 今日大朝来的官员过多,我一直在遥望着阿爹,他淹没在后边,只能看见一点点身影。回凉苏县,哦,现在是西川郡,上任的公文已经下来,一时间也随了阿爹的立业之心。 只不过,我原本以为的,会谈起的我和念奕安之事,如今若风浪被抚平,颇有按下不提的意味了。 下了朝我正打算回去,结果那三个水蜜桃在路上等我。 如莺燕环绕,将我请去了一旁无人僻静处。 为首的那个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进我的手中:“这是小的几个,孝敬小书女大人的。” 我笑道:“这可是圣人给的赏?到底是你们招人疼才得的,自己留着便好。” 她们红唇乱启:“不不不,若没您的提拔之恩,小的们哪有今日的福分呀。大人千万收下,要不然,还以为大人当我们是外人呢!” 我也莞尔:“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拒了。你们三个最近和圣人处的可好?” 为首的答:“欢乐有余,只是觉得,圣人好像只与我们行乐,无有半点收房的意思。” 另一伶人补充道:“是啊,说到底,有个最低的名分,可保长期无虞不是。” “是呀,难不成有朝一日有了新人,我们还得回教坊不成……” “小书女大人,劳您再指点一二吧。” 说着话,她们三个跪了下来。 我赶紧叫她们起来:“无需这么大礼。” 我想了想她们三个的境遇,皇上不过是与她们消遣享乐,以此来抵心中的「不可得」之苦。虽无爱意,但皇上还是有着心肠柔软的一面,到底是待人有些温度的。 于是我告诉她们:“想必你们也知圣心如何,既求名分,其他的就不要贪心妄想。” 她们卑弱说道:“小人们哪敢奢求爱情或者专宠。” 我点头:“清楚便好,我说的要听好了。” 她们点头:“我们一定听话。” 我有条有理的告诉她们:“第一,保持低调。今日这种玩到五更天,惹得圣人起不来床的事,千万不能再发生了。可以在前半宿闹的尽兴,这样子他累了,便也能早些睡下了。” 她们听的无比认真。 “第二,崇拜他。平素的话题可以宽泛些,谈谈民间趣闻,谈一谈他的子民有多爱戴他。总之,要让他听些跟别人反馈过来的,不一样视角的东西。需知,圣人的内心,是不够自信的。” “第三,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若每日里,圣人只觉得你们嘻嘻哈哈,满面笑意,自然不会生起帮扶之心。不如偶尔趁势佯装生气,佯装委屈,讨得更多好处,但千万不可贸然去讨名分。此方核心不在于‘哭’字,而在于‘会’字。其中分寸,只能你们自己掂量。” “第四,日久生情。” “第五,设法怀孕。” 我环视她们三个:“好了,说完了。” 她们三个拼命往脑中录入着,恨不得做个手抄笔记。 正说着话,我突然瞧见前头佛光寺的后门有吵闹声,探头一看,是那何总管正揪着一个宫女掌嘴。 我挥挥手对她们三个说:“先散了散了,我还有事。”于是就从假山后出来,探头探脑的迂回向前,去瞧一瞧究竟。 两人正打的热闹,丝毫没注意有人来了。 那宫女已被打的双颊通红,跪在地上哀求道:“何姑姑,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四处乱窜了。” 原来还是何总管的徒儿。 何总管手指戳着她的脑袋:“我告诉你,要不是念在你是我房里的,立时就处死。” 宫女边哭边点头:“是是!谢姑姑恩德,馨儿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看见。” 何总管又恨恨的拧了拧她那快被打烂的脸,厉声道:“给我在这跪着,罚你一天不许吃饭。” 呵,这何总管可是真厉害。 宫人素来极少掌嘴,因为脸上若带了伤,如果被皇上看到,那就是“惊驾”! 嘶……这宫女馨儿,是四处乱窜,发现了什么好事吧? 我顿时生起了好奇心。 我啃着手指往回走,寻思着其中道理,这佛光寺日日是何总管在主事,现在又来了三个和尚常驻。这男女一见面,能被撞见啥呢? 嘿,该不会是那何总管与耶伽法师有什么私情吧? 我扑哧一笑,又洞见了一个秘密。 回来吃早膳,只有阿秋一人。 “姑姑呢?” “姑姑今日早两刻用餐,内官局四品以上的大人们有晨会。” 我往阿秋身边凑了凑:“姐姐,六品的女官,对下面的人,有生杀之权吗?” 阿秋吸了一口气,侧眼看我:“怎么,你要杀谁?” 我急忙摇摆起双手“不是啊!我就问问,好奇。” 阿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也许是感知到了我的“诚恳”,随即说道:“自四品始,往上,皆有此权。五品六品,比方说你我,是没有的。我等是有位无权。需得是一处的总管或者是一局的尚宫,有位有权者才可。但若处死有品级的宫人,定是要向内司大人和宫正局呈递文书的。 “自七品到九品,莫说生杀予夺,即使是惩戒权也无。” 我嘟着小嘴:“喔~~,我明白了。” 原来人家何总管,还真不是装大尾巴狼呢! 阿秋提眉:“你又在谋划什么?” 我眼神无辜:“真没有!” 阿秋嘴角一牵,学着姑姑的样子摸着我的头道:“既然你对处死宫人感兴趣,姐姐就告诉你。有的毒杀,有的绞死,有的杖毙。死后多是拿破席破被子一卷,由内侍省奚官局拉出去随便一埋。你若敢乱来,有了这一天,姐姐我会给你好好妆裹的,好歹裹你的那条被子,得是全新的。” 我凝视着她,听着这段言之凿凿的警告。然而依旧不疼不痒,思维跳跃,我眼前这个人,还是曾经那个温婉的她吗??? 我捧着碗赶紧把粥喝完,立马跑了,顺便撂下一句话:“你少吓唬我。” 我把得的那一锭银子找人拆分了,扔给冬休十两。 哄她道:“好姐姐。帮我做两件小事。” 她摩挲着雪花银,笑眯眯的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菟小爷尽管吩咐~” 我嘻嘻笑道:“你从入宫以来,也该有很多小姐妹吧,是时候带她们喝点果酒,吃些炙羊肉,熟络一下感情。顺便告诉她们,佛光寺宫女馨儿亲口跟你说过,她师父何总管和耶伽法师,二人情意缱绻,彼此爱慕,‘师父也算老有所依了’。” 冬休捂嘴直笑:“小大人这招真是有趣,这个倒简单。第二件呢?” 我骨碌骨碌眼睛道:“你想办法得一件何总管的肚兜,从她房里的宫女处买也行,顺手牵羊也行。总之冬休你家是生意人,知道这与人做买卖的学问。” 冬休点点头:“听起来倒不算难,奴婢保证完成。” 我们两个心甜意洽,眨着一只眼睛,迎着一缕光线,将食指对在了一起,以为契合。 哈哈哈…… 没笑几声,冬休神色稍转,静静说道:“小菟,早膳时候阿秋说的话,奴婢是听到的。奴婢觉得,阿秋有动过让你死的心,或者,她觉得你该死。” 我一惊:“为什么?” 冬休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她的话,简而言之,就是‘你不听话,我来替你收尸’。最起码,她的脑中试演过你死的场景。你想想,哪有咒自己家人被处死的道理。” 我还是很疑惑,啃着指甲:“应该是她认为我性子不规矩,所以严厉警告吧?她只是觉得坏人该死,对事不对人。” 冬休一副“你有所不知的”表情,又说道:“可是小菟在她心中就是未来的坏人。贴近于坏人。” 我继续啃指甲:“这个我也有一点感觉。可她还没有敲定自己的想法。而且,她怎么想,我也并不十分在乎,因为我不是那种人。” 她叹口气:“小大人还是有些天真,善眼看人,不知谗言的厉害。小大人刚还说了,我是生意人。那么,最知人心的斤两。” 呃…… 冬休的这番话,使我陷入了翻来覆去的思考当中。 一百零二章 白骨还家 挖出哥哥白骨的那一日,太阳格外的大。 好似上天在用骤升的温度,来烤化阿爹心中那块寒冰。也好像在说,我让你们流些汗来,就会忘记流泪。 西明寺忙碌的工地上,建造材料堆的满处都是。那一块塔碑将设之处,做下标记,几个工人正拿锄镐耒耜,一点一点往下挖土。 我们围了一圈,瞧着原本平坦的土地,一点点的被刨成大洞。翻出的新鲜泥土是湿润的,堆在外面,渐成小山。 已经挖出一人高了,下面的工人喊道:“大人,并没见人骨,还继续挖吗?” 阿爹看了看我,我连忙说道:“一定在这儿,说了,是‘深埋’。” 阿爹点头,朝下面喊到:“继续。” 然后一锹一锹的土,继续往外飞起。 左相也附和:“菟儿素来有灵气,既然她说在,一定有她的道理。” 姑姑抿嘴道:“只怕大家白白被她消遣了半日。” 我噘起小嘴:“姑姑,您老是不信我。” 她点了点我的鼻尖:“行,这次就看你脑中的奇灵异说管不管用。” 李成蕴又开始耍贱,他热的不行就蹲着走过来,躲我的身影后头,叫我给他挡太阳。又素来多动,口中不停嚼着渍丁香,还递来两块给我。 我不接:“才不要。” 他揪了揪我的裙边儿道:“干嘛,前几天还当街救我,今儿个又变脸啦?” 我弯下腰小声鄙夷他道:“哪个是为了你哦?还不是看在相爷的份儿上。” 他坏笑:“你就承认了吧!在你念小哥那儿,你可没有这么勇敢。” “真是厚颜无耻……”,我小声嘀咕道。 他迎挫折而上,又扯了扯我:“喂,我跟你说件事儿。” 我不耐烦的看向他:“什么?” 他站起来附耳对我说道:“我听说,你们凡家和念家,好像暗中真有婚约。不过~” 只见他的眼眸狡黠一闪,我瞪着他,声音不由得放大了:“不过什么?” 姑姑和相爷同时扭头。 “你们两个老规矩,离远些。”姑姑一把将我扯到旁边。 相爷一扬手中的马鞭,把李成蕴赶走了:“休得欺负菟儿!” 大铁牛舅舅却嘿嘿嘿乐了:“这俩是欢喜冤家吧!” 我愕然转头:“舅舅别乱说,他跟谁都这样。” 李成蕴拉着长腔:“嘿——,你很恶劣嘛,竟损本小哥清誉。” 我嗤之以鼻笑着,还没来得及回怼,只听土坑里人声传来:“有了!有了!” 我们呼啦一下子全涌了过去。 在边缘儿往里看,坑深已经差不多三米,近乎于两个我高。瞧见一根刺眼的白骨躺在泥土之中,我一时间只觉眩晕。 阿爹当即就跳落下去,徒手开始扒土。 我一瞬间就湿了眼眶。 再小的土铲,在爹爹的心中,也是会伤到哥哥的吧…… 我欲要爬下去一起,被姑姑拦腰抱住,挣扎了两下就哭出了声。 只有李成蕴这个破坏气氛的来了句:“你哭太早了!还没确定是谁的遗骨。” 然后他和舅舅也扑簌簌的跳了下去,一起用手开刨。 我不忍看,不敢看,然而心声又告诉我看下去。只得看两眼一扭头,模糊泪眼之下,见那副完整的白骨,逐渐现出轮廓来。 阿爹先仔细端详了整个头骨,叹口气酸着鼻子说:“是鹤儿。他练武的时候,不小心撞掉了半颗虎牙。” 入土太久的人,原来每块骨头,是散开的。 他们小心核对着每一块,与随从和工人们小心翼翼的请出,放在早已备妥的棺椁里。 我说要近前看看,姑姑揽着我来到棺椁处,我扒着棺木往里头瞧。 浮土之下,哥哥的骨头真白啊,一看就是少年的骨,埋在地下多年,依旧带着青春之气。他的牙齿很漂亮,极其整齐,牙质白亮。除了阿爹说的,右侧虎牙,断了那个牙尖尖。 我不敢看眼窝那两个大洞洞,那里太黑了,一点生命的迹象也无。就是在表示着两个字,死亡。 以此种面貌,再不相见的死亡。 余生路过,再也无我的死亡。 ———— 我用手指摩挲着棺木,像是在安抚着哥哥。 我还想多看几眼,感受与他意念上的连接。好通过他的骨,知道他的音容笑貌。 但姑姑把我拖走了。她说,好了,再看,你该做噩梦了。 我突然发现,姑姑对哥哥,完全是后妈的作风…… 阿爹的眼睛就一直红着,擒着泪,于不经意处挥洒一滴,再掩去声色。我不知道这个铁铮铮的汉子,在此刻忍得有多辛苦。 午时之前,哥哥的骸骨全部清出,搭上了诵经布,先挪回了家中。 前番一别,再度归家,一隔十三载。 翻箱倒柜从来都是我的特长。 晚上在姑姑书房上写字课的时候,姑姑有事出去了一刻。 我便临时来了感觉,瞧见满满当当的两座大书架,该有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珍本奇书吧! 万一翻出来一本比乌龙院还好玩的呢~ 我就凭着感觉,一层一层的翻找。在最隐蔽处的那格,发现了一个精雕细琢的木匣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个尺寸偏小的画轴。每个都系着小巧的络子,跟我帐子上的一样精致呢。 我拆开一卷,一看,惊讶了。 画中是一个小姑娘,樱桃小口一点点,正骑在一个硕大的布老虎上。 再看落款——「丙戌年白露日凡玉菟五岁龄纪。」 是我! 我刹那间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连忙拆开其他的画轴。全部,全部是我。从出生到十四岁,这里就有着十三副。 而最前的两幅,是合影。其中之一,与我曾经的梦境重合。那个美好的女子怀中抱着只有四颗门牙的我,在花圃旁依依笑着。 其余的十一幅,便只有我一个了。 这是阿爹每年找画师,在我生辰之日所画,寄给姑姑的吧……所以,缺了旧年的十四岁周岁纪。 那在暴室大院过的十四岁,彼时,还对一切,一无所知。 我正看的激动不已,姑姑轻步回来了。 “我定找时机,改一改你这不听话的性子。有没有三令五申,姑姑的东西不可以随便乱翻?” 我以为自己拿到了姑姑是我亲生阿娘的证据,仍兴高采烈的一转头看着姑姑问道:“姑姑,你是我阿娘吗?” 却见姑姑脸上带了怒色,柳眉倒竖,斥我道:“装好,搁回去!” 姑姑的反应使我大出所料…… 我连忙把画轴卷好了,码顺了,物归原位。然后讪讪的坐回书桌前。 姑姑的怒色平静了下来,语气寻常的说道:“你和秋儿既是养在我房里,我自然是你们的母亲。如今,已不下三五人说我偏疼小的,忽视大的。怎么,你还于心不足,想要亲上加亲,全然将我独占去了不成?” 我连忙哼唧道:“姑姑您莫听她们乱说,都是见不得别人开心,吃饱撑的,指手画脚别人家的事,撺掇别人教训孩子。” 姑姑浅笑:“哦?那你的看法是?” 我闪闪眸子:“姑姑何时忽视姐姐了?菟儿瞧着,姑姑对姐姐计议深远着呢。” 我一转话音:“话说回来,也不是为了独占姑姑,到底阿秋姐姐和您相处的时间更长……只是,若姑姑不是菟儿亲生阿娘,怎么会对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念念不忘,留有如此多画像呢。” 姑姑一刮我的鼻子道:“姑姑在家守孝那三年,光替你换尿布就不知有多少次!那时怀里抱着个咿咿呀呀的你,只觉得是亲生的。回来宫里,免不得时常想念,就每年讨来一张画像,瞧瞧小菟儿长什么样了。” “那您说,县令夫人何时去世的?” 姑姑一点我的脑袋:“这也能忘?你刚出世两个月,夫人犯了喘疾去的。” 我把下巴搁在书桌上,默默说:“原来这样啊……” 姑姑将毛笔递给我:“来,继续写字。” 再一次的探问被驳回,然我心中依旧觉得,答案不是这样。 作为一个三眼轮极其有力的人来说,我相信我的直觉。 翌日听见了两件稀罕事。 张采女经过了三天的诊治,居然保住了胎儿。现在只一心一意在鹤羽宫将养,有专属女医全天候陪护。 闻听此事,只觉荒谬。甘露殿今日还有些血腥气,其落胎之兆搞得满城风雨,如今说没事便没事,简直在玩变戏法嘛。 而另一件,佛光寺何总管升官了! 直接跳过了姑姑内司大人,也跳过了暂领后宫的淑妃娘娘,更无太后娘娘懿旨。而是,由皇上提拔的…… 皇上原意是,国寺将设,大兴佛法,以遏制道家炼丹异术之邪风。 故,与佛寺相应一切之事物,皆需擢升其位,以示庄严。 因此,佛光寺六品总管,平地抬了一个品秩,成了正五品。将原本比肩的永巷主管,花园主管,鹤羽宫(采女宫)主管……全抛开了距离。 皇上的这波操作,真的是,特立独行呢~ 甘露殿宫女小树,相声表演艺术家那位,见了我就撇嘴说道:“小菟你有所不知,昨日值夜的宫女们说,耶伽老和尚呈给圣人一套全新的经书,说是天竺来的,博士们刚刚翻译圆满。叫圣人欢喜的不行。” 我瞬间就明白何主管为什么升官了,谁人背后张罗,一清二楚。 我嘬着小嘴问道:“那经书叫什么名字?” 小树转转眸子,挠了挠额头:“叫……叫华什么经……《华严经》。” 咦~,居然是教世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的华严哦! 这时鹿呦鸣笑咪咪的凑过来了,耍宝似得跟我们说:“方才圣人与淑妃娘娘商定,端午祭当天举行一场活动——为新经‘华严’征一条开经偈。届时由十位大学士做评委,入选者,有大赏!就算只拿了前十名,也是各赏银五两。” 听到有钱拿,马上又围过来几人。 小树问:“什么是开经偈?” 鹿呦鸣答:“咳!所有的经书,在首页都会一首五言或者七言绝句,总共四句,这就叫开经偈,也叫偈子。在念诵整本经书之前,都要先念诵这四句偈子。” 我嗤笑他道:“你美滋滋什么啊?难不成你要参赛?” 他佯装瞪我一眼:“怎么了?鹿公公我就不能作诗了?圣人说了,谁都可一比!再说了,那可是大赏。” 我手指咯着下巴窃笑。又问他:“你可知,现在都有谁报名了?” 鹿呦鸣摇头晃脑,神色伶俐的说:“高位的娘娘和女官们,公公们,自然不会参加了,总得保持仪态啊。” “无非就是几个才人,宝林、采女,还有咱们这些品级的人了。说到底,也是个过场游戏叫大家乐乐。假如没有一首妥当的,自然是靠十位大学士和耶伽法师共同拟定了!” 我俾昵道:“耶伽法师?他的腹中怕不是诗书,而是一大盘卤下水。” 哈哈哈哈哈,大家直乐。 鹿呦鸣扑哧一笑:“好了,我就通知你们一声,有没有一起去报名儿的。” 她们唧唧喳喳:“在哪儿报名?” “这场仪典,是淑妃娘娘主持,她已派人在佛光寺门廊设了报名处。” “好啊,一起一起。” 两三个胆大的拥着鹿呦鸣就往外走。 我脚底发痒,略想了想。 不妨,要不,我先去看看热闹好了。 一百零三章 运筹帷幄 佛光寺外人潮涌动,但看热闹的居多。 此刻小菟菟就是其中一个。 端午将近,淑妃娘娘也在佛光寺亲自巡查,与尚仪局两位尚宫,还有那满面春光的何总管一起核对端午祭的事项安排。 阿秋一副忙里忙外的样子,于淑妃娘娘身旁张罗着,诸多琐事逐一向娘娘汇报,怀里抱着要批的文书条子。 我悄然看着这一幕。若淑妃娘娘有朝一日册立为皇后,那么阿秋该是三品侍中了吧。 没办法,女侍中之位,仅皇后与太后身边各一。 做着差不多的差使,跟着皇后就是侍中,跟着贵德淑贤四妃,那只能是「首等内人」。 淑妃的位置,也一定程度上与阿秋的前程绑定了。 想来,阿秋也明白这一点。 我心里突然就流入了一滴冰水。 我一向与周贵妃交好,倒不知我这位姐姐,有没有把我当成她升官之路的假想敌呢? 天呐天呐,这么重要的信息点,我以前居然完全视若无睹…… 阿秋也看见了我,像是在人群中瞥见了熊孩子一般,以为我要扰乱公共安全秩序。走过来审问我道:“你在这儿干嘛?” 我也疑惑:“我,我为何不能来了?我随鹿常侍过来瞧瞧。” 她突然带了一丝哂笑:“你要报名?哈哈,妹妹的字写成那样,原来还会作诗。” 我被偏见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满眼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并且,心中多多少少,还是被激了。 她意识到自己失了言,马上哄回我:“哎呀,姐姐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你不会,只是以为,你不喜诗歌之类。” 我也不甘示弱:“那不妨,我们来打个赌。若我参赛,拔得头筹,你便叫我一天姐姐,我称你一天妹妹如何?而且,还要把脸画成大花猫,在月池旁大叫三声「喵喵喵!我是颜阿喵!」” 阿秋瞬间就恼火了,本就在太阳底下晒的脸儿发红,此刻更是添足了颜色。 她咬着牙点点头,一副小样儿看我怎么收拾你的神色,不啻说道:“若你拿不到头筹,该当如何?” 我眉毛一压,一脸萌态,闪着无辜的大眼:“但听姐姐安排。” 她咧嘴一笑:“好,我若赢了,你需熟背整本《孝经》。并且,把咱们院子北墙处的杂草全清了。” 我一嘬小嘴:“喔——,原来姐姐是想将我劳动改造啊,没问题没问题。” 阿秋正色:“好,一言为定。” 说完此句,她转身走了。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嗐!这次就得让她知道啥叫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然后嘛,我扭着兔子尾巴,来到比赛报名处,在一长条名录的最后,写上凡玉菟三个字。顺便瞄了瞄以上的姓名,咦,还有两个姓“释”的,这该是耶伽老和尚的徒弟。 这一对儿师兄弟的名字相当炸裂!一个叫释力嘉,一个叫释多甸,真真儿的好名字啊!(士力架和士多店) 笑得我肝肠寸断。 午睡的时候,冬休耍宝似得给我变出一个布包。 “喏~”,她一叉腰,脑袋一歪,手指一点。 我打开一看,是个大红肚兜兜,绣着一对儿恩爱鸳鸯。 嘶……很多人的小衣都是浅色的,倒是这何总管正经的外表下,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呢。 “怎么得的?” 冬休眼睛一眨。我最喜欢看她的眼白部分,若杏仁的质地,温润白糯。 “这何总管往日只是六品,不像四品之上的大人们,有单独的院落。现在仍和她那唯一的徒弟馨儿,住在内官局的寝所里。所以她们的衣裳,都是拿去浣衣局浆洗的。” “奴婢见那馨儿今个晨起,一瘸一拐的往掖庭宫去,就猜着是送洗衣裳。奴婢就故意撞了她一下,脏衣篓子撒了一地。一时间地上五颜六色,蹦出了好几个大红肚兜。帮她捡起的空当,顺了一个呗。” 我问道:“她丝毫没察觉?” 冬休神秘的答到:“还真没有。那馨儿整个人怔怔的,脸色又差,像是害了大病一般,目光呆滞。” 我一骨碌眼睛:“五月初一晚上开始散布的桃色秘闻,到今天也两日了,应该能传回何总管耳朵里了吧。” 冬休一点头一蹙眉:“是啊,看来馨儿可是惨咯。” 我俩目光一合,决定弃了这午睡,听听门缝儿去。 邪恶脸。 我还是第一次去到内官局的寝所。 与之前我住的尚宫局寝所没什么大差,都是大院套着小院,整排的廊房,一屋挨着一屋,密密杂杂。 冬休带着我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僻静处。我四下张望着,是整个大院儿的边缘。通过院墙头,能看见墙外种着几株硕大茂盛的合欢树。 冬休指了指:“就在最边上,单独辟了三间给她。还盖着树影儿,夏天很是凉快。” 这会子午休伊始,到处安静非常。说真的,要不是捣鬼太过于吸引人,谁背着潮热的太阳出门啊。 (不过嘴上说是捣鬼,心中早已是曲曲连连的为兄复仇之心。) 我俩将准备好的苍蝇拍举起,假装在院中打苍蝇用作掩饰,提防被别人瞧见,生出嫌疑。 于是,就慢慢靠近了何总管的房间。 听起来,里面的人还没睡,有些寥寥的脚步声,而且……好像还有猫! 我蹲下去往前挪,挪到门口,通过那一丢丢的缝隙往里瞧。 不出我所料,真的有猫! 那是两只浅褐色带有深色圆斑的小猫,看样子也就三个来月,正在吭吭哧哧舔着一大盆羊乳。带刺的舌头一卷一卷,往外拨溅着水花儿,直洒的地板上全是奶星子。 它们耳朵尖尖,并从最尖处生出一撮毛来,长长的垂着。像是前几天姑姑给我梳的丱发,从羊角髻上垂下来两绺儿发丝。 我定睛观瞧,狞猫啊! 叫爹爹遭贬谪的“狞猫案”一直未能翻案,哥哥也是因为查到了狞猫和潘佑权的线索惨被灭口。现如今,这是罪魁祸首感觉技痒难耐,高处不胜寒,所以故意送人头吗? 然后屋里突然的一声哭叫,吓了我一跳。 我抚了抚胸口,继续看。 何总管揪着馨儿的耳朵,从里屋揪了出来,踹在了地上。用手指指着她的鼻尖低声斥道:“不许给我哭出声!” 馨儿满口黄连说不完的苦,抽抽搭搭求饶道:“姑姑,馨儿真的没有在外头乱说。馨儿怎么会那么蠢,抹黑姑姑,不也是抹黑自己么。” 何总管抱着膀子,脸色青紫继续审问道:“前日里我罚你在后门跪了一天,可有遇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吗?” 馨儿先是摇摇头,后又点点头,口齿不清的说道:“有遇见几个,都是闲话,馨儿只说是没当好差事,才挨了罚的。” 何总管用鼻子叹着粗气,咬着牙摇摇头,命令馨儿站起来,挽起裤子,露出小腿肚。 然后弹了几下舌头,把那两只小狞猫唤了过来,再一指馨儿的腿肚。 两只猫儿得了授意,马上欢快的用爪子在馨儿的腿肚上挠了起来。一猫一腿,好不乐乎。 片刻之间,馨儿疼的前仰后合,泪流如注,空张着嘴从嗓子里冒出啊啊啊的哭噎声。 用人腿做猫抓板,给猫磨爪子,何总管挺有一套啊! 随即,她的血从细小而凌乱的伤口一点点渗出,血珠一点点的鼓大,而后聚成饱满的一滴,顺腿滑下,直划的满腿血道子。最后,再洇红鞋袜。 看到这里,我心中有如五味瓶打翻。馨儿到底无辜,利用了她的内疚感开始啃咬着我。我想,一定找时机补偿她。 见馨儿快倒下去,何总管喝退了猫儿。那两只小猫也是极其听话,这下子吃饱了玩好了,就跳回一个草编篮子里,呼呼去了。 何总管上下瞧着馨儿的可怜之态,虐待完了到底生出一丝不忍,但无论如何,心中的恼怒更胜一筹。只咧着嘴角继续问道:“这样了,还不招吗?人人都说,是你亲口传出去的,不是一人两人!难道,所有人都在栽赃陷害你不成?” 馨儿抓着裙摆,跪在何总管脚边,有气无力说道:“姑,姑姑,您不也没有明查,只是在听大家伙以讹传讹。要不查查吧……对对,我突然想起来,耶伽法师的大徒弟释力嘉一直颇为自负,跟我说过他师父若能做国师,他也能。馨儿想……他没准是想取而代之的吧!因此,若是他想了此等计策,也未尝不可……说句不该说的,这种事情,还是佛光寺的人知道内情的可能大呀姑姑……” 何总管听了馨儿这番话,冷静了下来。又直愣愣的盯着馨儿半天,才弯腰扶她起来。 面上也带了点愧色,语气温和了不少:“唉,你可别怨姑姑,这等事牵扯太大……” 一边说着,一边扶着馨儿于一旁坐下,清理伤口去了。 趁这机会,我赶紧趋着往后退几步,招呼一旁掩护我的冬休,极速的溜走了。 于此同时,我身体里那个狡黠的小孩儿又往外探着脑袋,连环之计浮出~~ 不过,按搞笑程度来说,不像计策,更像是一出恶作剧。 既然是端午祭,那便有粽子,有法会,有赛龙舟,有放生……今年,还加了“浴佛”一项。经打听,算得上是打水仗了。 以名贵香料泡水,先行灌洗佛像。而后由一队演员出场,其余有兴趣者也可加入。用清水相互冲泼,以示洗去霉运灾病,这便是“浴佛”了。 离仪典还有两日,所有的人都在为这节庆做着准备工作,不得不谓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目的。 而我一方面和周贵妃打好了招呼,一方面将一张字条偷偷塞入了大徒弟释力嘉房里。 若他真的如馨儿所说,心存觊觎,那么这天降的利器,他应该会用的上。 一百零四章 诗偈大赛 端午节热热闹闹的开场了。 一大早,各房的姑姑们,就开始给自己的姑娘们戴上五彩绳。脖子,手腕、脚腕,无一漏下。发髻也缠上了红丝带,丝带上还有两枚镀银铃铛,泠泠作响。 姑姑拿着毛笔,蘸了雄黄酒,在我额心间轻轻一点,笑说着:“雄黄一抹,虫豸不叮。” 耳间和手足心也要抹一些,完事了,身上再挂上数枚香囊,走起路来香风飘飘。虫子们闻见了,就跑远了。 轮到阿秋的时候,她满脸不好意思道:“姑姑,我这么大了,不点这小孩的东西了吧。” 姑姑笑道:“再点一年,明年就不点了。” 说着,轻扯阿秋手臂,叫她与我并排蹲下。也在她的额间,画了个水滴。 姑姑很是仔细,确保画的不偏不倚。画完了,看看阿秋再看看我,左右端详着,然后笑说,有着两个画儿一样的孩子。 这一刻,我的肩头,有吹拉弹唱的小精灵舞蹈呢。 太阳升起,祭典由佛光寺开始。 我和冬休牵着手,喜色洋溢的从院里出来。一路上,碰见了许多甘露殿的宫女。姑娘们各个彩绳缤纷,每一房里,彩绳都有不同的打法,争奇斗艳。我们欢笑着,互相道着端午安康。 我无差事操持,此时和冬休成了最舒坦的人。与来参加「开经偈」比赛的人,一并在佛光寺院中候着,很是自由。 佛光寺从大门到廊下,甚至每一展窗户,都悬挂着艾叶。 大殿金像前的供桌上,摞着山高的粽子,空气里铺满了糯米的香甜。 皇上,太后,皇子公主,四夫人九嫔,再从婕妤到采女,后宫几乎来的是齐齐当当。直从殿内排到院中。 不过,内命妇总体来说三十人而已。许多妃嫔之位皆是空缺。我们这个皇上,在爱惜名声方面,做的是相当不错了。 说起这「端午节」,本起源于上古先民择“飞龙在天”吉日拜祭龙祖,祈福辟邪。后来才注入夏季时令“祛病防疫”的风尚,至于其他拜屈原,或者是现在的拜佛祖,皆是一种“因时制宜”。 梵钟一响,巳时正,仪典始。 由司仪宣读了端午祭辞,在诸僧的念祝之中,贵人们依次上前,敬香礼拜。 此时闲暇,我特意在人群中找了找释力嘉和释多甸。那耶伽老和尚的身后,只有一群从宫外临时调来的小沙弥,这两位大弟子想必正准备比赛事宜,无暇顾及。 当我和释力嘉眼神对上的时候,他便知道,是我递给他的纸条了。 这大概是一种意念相通的力量。好吧,也可以说是蛇鼠一窝的默契。 (顺便说一句,在小菟的心中,很多词都是没有褒义贬义的,传情达意之用罢了) 他坏笑着,眼神笃定的对我点了点头。天啦噜,我二人只是数面之缘,未曾说过一句话,这便组队了?人真的是因利而聚啊,我自嘲道。 大殿的贵人们上香完毕,列队走出,全部摆驾到佛光寺北的太液池畔。今日在那里搭设了高高的观礼台,三面的观众席,可将诗偈大赛,龙舟大赛,一览无余。 我们参赛者也被各自分发了号牌,随行其后。一时间浩浩荡荡,来到了正式会场。 太液池是整个内廷最大的人工湖了。而且堤岸坡缓,即使失足入内,也不至卒然溺水。 当下已见五条龙舟在浅水滩齐备。五条龙舟,五色各异。龙口衔着碧绿艾草,龙身系着五彩花结,龙头放着红色大鼓,硕大的鼓槌儿包着红布。 赛龙舟的男子们是从羽林卫和龙武卫选来的。他们穿着与自家龙舟一样颜色的短袍和半臂,露着半截儿胳膊,正在岸边等候。 皇上,太后、淑妃娘娘、耶伽法师,十位大学士,在观礼台上入了正座。 报名的人只接受前一百个,我的号牌是九十九。 现在,台子上排放了一百张小案几,崔常侍引着我们进入,每人一案。 微风吹着案上的宣纸,阳光将一切都照的炫目白亮。 我在最后一排。坐定后,四下里望望。娘娘们坐在右侧观礼台,女官大人们坐在左侧观礼台。 姑姑瞄见了我,有点讶异,随即笑了笑。阿秋伺候在淑妃之后,算是站在一个极显眼的位置,看见我时,也是牵着嘴角笑笑,一副“今日就让你知道天高地厚”的意味。 我没在怕的,转着毛笔,就等着锣鼓一敲,比赛开始。 耶伽法师起身致辞:“端午佳节,万物值此皆盛。我朝蒙福,今得正法传入。今日之诗偈大赛,机缘成熟,庄严殊胜。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劳各位施主,四句为一偈,于一刻钟内写下参赛作品,立时开始。” “镗……” 铜锣金鸣,沙漏开始计时。 我摊开宣纸,仔细的给毛笔蘸上墨汁,用姑姑教的书法,有条不紊的写下这字字珠玑的四句: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武则天的这四句偈子,人称佛教第一开经偈! 智慧巧妙,千余年来,无出其右。 我就不信摘不得桂冠! 我工工整整的写完,确保一字无误。再按照规定,于角落缀上名字。待墨水全然干了,轻轻卷起,放进锦袋中。 这才抬头看看别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有备而来,多半已顺利完成。交头接耳间,神色各异。有气定坦然者,亦有紧张不安者。 铜锣再响,开始收卷。 我们起身离案,站在观礼台下等待结果。 穿插这个间隙,内教坊送上了一舞,名叫「娃娃射五毒」。这端午五毒,即为蝎、蛇、蜈蚣、壁虎、蟾蜍。由五个小男孩扮演,形神兼备,好生有趣。再由另一批身背弓箭的孩子设法抓捕。 翻腾跳跃几个回合之后,五毒纷纷“中箭倒地”,其憨态幽默,令人捧腹。 待小伶人们退了场,诗偈大赛便开始宣布前十名了! 此时内心不由得咚咚咚激动起来! 崔常侍于台上高声念到:“十佳者请上台,分别为:吕才人,叶采女,鹿呦鸣,释力嘉,释多甸,黄宝儿……” 我正掰着手指头数人数,突然听见了黄宝儿三个字,怎么有点熟悉啊,好像是跟我“打架”那个? “孟小树、寇湄、薛满满、凡玉菟。” 呼…… 怎么最后才念到我啊! 我一抬头,披着众人的目光,心中得意的走上台去。 覃凤仪大人开始当众朗读我们前十佳的诗偈,为之后的头筹之选,作为公示。 当读到释多甸的偈子,耳听那四句——「耶娘菩萨善如水,伽南香引禅心归。是日蒙受华严光,佛之意兮祖之髓。」 我抿嘴暗笑,这个一向软糯的小师弟,果然被他师哥安排的妥妥当当。也不负我苦思冥想,做的这首藏头诗。 我们一排十人,默默站在台上,听着两旁喁喁私语,各色讨论。当念到最后一首之时,音声渐如沸,添了点惊喜赞叹。 心头再一阵美滋滋~~ 十位大学士经过激烈的议论,将第一的名字写在一折空白文书上,呈交给皇上。 揭晓答案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皇上翻开文书一看,脸上露出意外又嗤笑之色。动了动嘴角笑笑,手指搜了搜鼻头,又下意识的摇摇头,递给了崔常侍。 崔常侍接过,高声宣读道:“此次诗偈大赛魁首,《大方广佛华严经》开经偈入选偈子的作者为——凡玉菟!” 哇!小菟子人生的高光时刻之一!聚光灯在哪里?欢呼声在哪里? 我禁不住的雀跃,第一时间看向阿秋,只见她满满的惊讶和不可思议,像是吞下了一个杯子般怔在那里。豁,全胜而归。 观礼台上,一众哗然!跟鞋又是连连的喝彩! 此刻,我听见姑姑周边的女官大人们,皆在向姑姑道喜。 淑妃娘娘招呼我走向前,眉开眼笑的拉着我的手说道:“便知你聪敏好学,你为魁首,惬心贵当。娘娘毫不意外。” 然后她的手一摊,招呼佛光寺何总管呈上奖品。 红布一掀,一座金光闪闪的佛像简直能刺痛双眼。 观礼台上又是一片哗然。 淑妃娘娘大声说道:“此次拔得头筹者,大赏足金佛像一座。” 我连忙施礼道谢,再小心翼翼的接过这块金疙瘩。还好还好,该是空心的。不然这么一尺之高,我该是端不动了。 接过赏,退回到队列中。其余九位也各自拿了五两银子的赏钱,我们才依次下了台。 下来后,我第一时间把金佛递给了冬休。叫她先将佛像送回月池院,供在堂屋里为好。 此刻,观礼台上的贵人和大人们,开始用些茶点,少做休憩。两刻钟之后,便是赛龙舟了。 支开了冬休,草草应付着他人对我的道喜。然后溜到了周贵妃附近,和她使了使眼色。 一百零五章 端午龙舟 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莺。 两岸罗衣破晕香,银钗照日如霜刃。 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 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蜺晕。 …… 五条彩龙已在太液池中奔突,伴着高亢的鼓点,船桨齐刷刷的往前划动。观礼台上或者台下的欢呼声,皆随着气氛而热烈。 太液池畔也是挤满了人,不需上职的宫人内侍悉数来了,闹哄哄的一片。偶尔不在整齐肃列当中,也是别样一番风景。 “咚跶咚,咚咚锵……” 满耳的热闹喧腾。 周贵妃已不在观礼台坐了,现下与我,嬴牙,柳阿嬷一起,全部站在台下的池畔浅滩处。当然,释力嘉也在几步之外。周围早已安置好了十几个大水缸,供一会儿“浴佛”使用。 我们无心看龙舟,只瞄着耶伽老和尚。 我悄悄问释力嘉:“那几个小沙弥可靠不?能不能看的住他?” 释力嘉眼睛看着赛龙舟,凑近了对我肯定说道:“放心吧,全力围着师父,定不叫他得了闲暇跑掉。” 我噗嗤一笑:“那就好,我们这边就少出人力了。” 释力嘉问我:“姑娘为什么有此想法?” 我笑答:“厌恶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也可。总之,两不相容。” 我抬眸:“法师是为何?” 释力嘉利索说道:“师父德行有失,难配其位。” 我心中暗笑,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人群中炸出的欢呼鼓劲儿声,将我的注意力拉回了龙舟大赛现场。 只见红色龙舟与蓝色那条齐头并进,难分伯仲,正全力冲刺终点线。 比赛现场准备了五种颜色的手花,支持哪一队的,就戴上哪一队的颜色。赢了的,每人可分得一块端午烧猪。 而现在,简直成了红蓝两队的烧猪之争了。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在到达终点线时,红队以早半米的距离超越了蓝队,取得了胜利。 那些手戴红花儿的人,为自己能吃到烧猪,不不,为自己取得小小的胜利兴奋雀跃着。哈哈哈,差一点就嘴坏了。 当红队代表上台领奖的时候,我才发现居然是李成蕴。 他从人堆里跑过的地方,有小迷妹夹道欢迎,这么斩少女的吗? 到了台上,因离的较远,淑妃说些什么已经是听不清的。只见到赏了一艘玉雕的小龙舟像,并一整只烤猪,由四个人抬着下来,才完成了礼品的颁发。 最后一项,“浴佛会”。 司仪敲着铜锣,表演“浴佛”的伶人们上了场,简单的舞蹈之后,便开始了疯玩一样的泼水。 站在近处的人群兴奋了,许多也加入到了打水仗当中。我们一群人往后躲着,以防被水沾湿衣裳。 是时候拖耶伽老和尚上场了。 在人头攒动之中,找寻着那个大和尚的身躯。他那身儿浅灰色的绸缎海青淹没在人海中,不时只能看见一些剪影。 释力嘉个子不矮,他踮踮脚一挥手,示意那几个小沙弥一并拖了耶伽进来打水仗。 就算是个胖子,一人也不是四人的对手,很快的,便被小沙弥们连哄带拽的拖进了泼水的区域。 伶人们见这“大德高僧”来了,纷纷起哄架秧子,用瓢盆舀着水,往和尚们身上泼。 四个小沙弥手舞足蹈,迎着水花。唯独耶伽老和尚在当中一通焦急,几欲突围离去。 奈何人撞人,人挤人,又得四个小鬼缠着,一时间如何也出不去。 又要敛着脾气,维护高僧的仪态,这下瞧着他,当真是满满的无可奈何。 提前安排好的一个伶人看了看贵妃,得了示意后,直接一铜盆的水浇在了耶伽老和尚胸口!而其中一个小沙弥顺势一拽,将他的衣襟拽了个四方大开…… 突然间,世界安静了! 只见老和尚袒肤露背,里面穿着一件大红肚兜兜! 我们几人在此刻,难掩邪魅一笑。 司仪大人走上前去,满脸尴尬的问道:“法师,你这是?” 耶伽满脸涨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四个小沙弥赶快跪地磕头:“对不起师祖,对不起师祖。徒孙们一无所知,净顾着跟您耍闹,竟失了体统!” 老和尚欲要穿上衣服,被贵妃喝住:“慢着!” 贵妃带着盛气走了过去:“耶伽法师,圣人既然有心尊你为国师,那么自然是看中你的德行韬略。怎么?原来私下里,法师竟是个有女装怪癖的妖人?” 耶伽双眼冒着刀子。 (不过,怎么恼火也不为过。方才借贵人们休憩的两刻钟,这红肚兜还是我们威胁他穿上的。) 贵妃接着冷哼道:“你这宵小之徒竟然伪装圣贤。欺名盗世,诳时惑众。如今,还敢欺瞒到圣人头上来了,真是大胆!” 释力嘉赶快走上前去,佯装求情。 观礼台上诸人见这厢生出事端,纷纷起身赶来,一睹究竟。 当皇上和淑妃看见耶伽老和尚满怀香艳的时候,眼睛珠子也快要掉将下来。 耶伽躬身解释道:“禀圣人,这佛教千百种修炼方法当中,有一样叫做「密宗」,既用男女双修之法,反向操作,断除淫心。贫僧我,只不过以穿女装,略略试行此等心法。在此处解释不清,不妨容贫僧退下更衣,稍后自会求见圣人。” 我接话说道:“法师此言差矣,凡俗之人还需守五戒十善,更无需提法师此等具足比丘戒者。即使是行所谓密宗心法,那也是要在修持戒律清规,达到畅通无碍,不觉拘束的品行才可。” “只是近日……小臣倒还听来几句关于法师的桃色秘闻,想来,这戒律……法师守的并不是很足呢!” 皇上瞪眼问:“什么桃色秘闻?” 我双眸一垂,腼腆说道:“圣人,这种绯闻,小臣怎么好意思讲的出口。再说,也是道听途说。不妨,叫第一个传这话儿的,佛光寺宫女馨儿,出来讲讲吧。” 皇上鼻息一叹:“此人何在?!” 青鸾宫的宫女们早就押来了馨儿,此刻一把将她推到了御前。 馨儿吓得哆哆嗦嗦,跪地说道:“启圣人,奴婢冤枉,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青鸾宫宫女秀秀一掀馨儿的裙摆:“圣人,请您亲自过目。” 众人一看,只见馨儿满小腿的伤痕通过白色亵裤透了出来。 秀秀接着说道:“启圣人,宫中皆在传耶伽法师与何总管有私情之事。想必这腿上的伤,也是何总管对她的惩罚和威胁吧。毕竟,何总管既是馨儿顶头长官,又是师父。只有何总管最轻易罚得了她。” 淑妃看向何总管,叱责道:“可有此事?” 何总管矢口否认。 我清声道:“既无此事,缘何耶伽法师,穿着何总管的小衣?” 何总管切着牙齿,怒斥我道:“凡玉菟,你休要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之物?” 我一指衣角:“喏,绣着个小小的何字呢。该是平素去浣衣局送洗,较好分辨吧。” 一众闻听我言,纷纷往那衣角看去。 皇上看了,摇了摇头。还未说话,有一大学士前来启奏:“禀圣人,下官刚接到一封举报信。信中举报诗偈大赛参赛者释多甸诗作有问题,藏头四字‘耶伽是佛’。事体不小,特来请旨圣裁。” 皇上怒不可解,喝道:“羽林卫,把耶伽法师带走。”然后甩袖转身:“淑妃,苏内司,剩下的你们处理。” 淑妃与姑姑行礼说是。 侍卫们押了耶伽老和尚,随着皇上带走。释力嘉和那几个小沙弥也装模作样的跟在后面,去做“人证”了。 这端午祭典开到最后,还爆了个大瓜,想必已经足够喂食大众了。 常侍们早已开始遣散宫人,现下,不相关者,皆已退去。 姑姑厉声问责道:“苑馨儿,事情源委,想必你最清楚。还是当下招了,免得本官传宫正司用刑!” 馨儿看看姑姑又看看何总管,闭上眼睛一副绝望神色,流着泪扣头道:“内司大人,奴婢五月初一那日一早,有事情要回何总管,然而佛光寺前院遍寻不得。于是,便去后院一找,结果撞见了何总管正在耶伽法师房里……” 姑姑挑眉,继续审道:“在房里如何?说清楚!” 馨儿吸了吸鼻子,再不敢看何总管,只继续默默淌泪道:“瞧见他们二人只穿着小衣坐在榻上,正在笑谈。后来,何总管便将奴婢提到佛光寺后门外罚跪。可是,可是何总管到底是奴婢的师父,奴婢真的没有传绯闻,嚼舌根啊!” 姑姑转眸看向青鸾宫宫女秀秀,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苑馨儿腿上有伤?” 周贵妃抢答道:“苏内司不妨问本宫吧,是我等瞧着馨儿走路一瘸一拐,便托人抹了她的裤管子瞧见的。” 姑姑客气的笑了笑:“娘娘所说,下官自是相信。只是苑馨儿口口声声说不是她传的话,为了整肃宫闱不良风气也好,下官到底有责任,将这背后搅弄风云的人找到。” 我心里一激灵,姑姑不要啊,再查就查到自己家了…… 淑妃说道:“周妹妹,苏内司,不妨多叫几个宫女过来,问一问她们最早听见这话,是通过谁的口?这样一层层上去,总能找到第一个。” 周贵妃护持我道:“唉!妹妹我的看法倒和二位不同了。现在的重点不应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胆敢在佛光寺圣地私通吗?” “怎么,奸人做了错事,还不叫别人说几句了?这悠悠之口,有时候传的可是正义之词。” 而此时,何总管却哈哈笑了起来。 音调讽刺的说道:“淑妃娘娘,苏内司,依小臣所见,不用查了!造谣传谣的人,就在这站呢!” 她指向了我! 我耳朵一鸣,但要极力保持镇静。 何总管指着我说:“前番儿耶伽法师得了奇痒之症,就是这丫头和贵妃在场。今时今日,怎么就偏偏泼湿了法师的衣裳,又是这丫头和贵妃在场。” “就是她!”何总管红着眼睛咬死了我。 我连忙委屈说道:“淑妃娘娘,姑姑,请明鉴。菟儿只是和贵妃娘娘投缘,一起玩耍罢了。” 贵妃连忙揽着我的肩膀,痛斥何总管道:“大胆奴婢!自己不认错还胡乱攀咬!你是说本宫也有意陷害你不成?” 淑妃经过忖度,沉稳说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在证据面前,苏内司全权办理此事吧。” 姑姑正色呼道:“来人,将何总管,苑馨儿,并其余佛光寺宫女,一并带回内官局。” 何总管的双臂立时被两个宦官押住。临走之前,还要再咬我一口,红着双眼撂下一句:“苏大人,有道是慧极必伤。我瞧你房里这孩子灵气太过,不是人间凡种。我断她活不到成年,定会夭折!” 我下意识的往后趔了趔身子,就好像她下一秒会化为怪兽撕咬我一般。 一向尽量平和的淑妃忍不住了,斥她住口。 姑姑冷笑道:“那就不劳动何总管费心了,这孩子本官会好生看顾的。带走!” 然后呼呼啦啦,一群人被押走了。 贵妃见事情差不多完成,牵了我的手道:“既然如此,妹妹便先带着小菟退下了。今日午后,我俩说好了一起耍叶子戏呢!” 淑妃笑着点点头。 我不太敢看姑姑,只低头轻声说道:“淑妃娘娘,内司大人,菟儿告退。” 然后和贵妃一溜小跑,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我们才放声大笑。 这个节过的,不要太好! 一百零六章 狸花猫妆 一整日的疯玩,夜里就睡的香甜。 只是夜半的时候,又被那本画册咿咿呀呀的吵醒了。 有过前番经验,今次便也不十分惊悚。 白宪昭忽闪着那书:“兔崽子,速速替我办事,听见了没!听见了没!” 我没好气的叫她闭嘴:“别搅人睡觉!” 然后她怒了,要给我一点颜色看看。就刮起了一丁点邪风,把夜灯吹灭了。还阴笑了两声。 我吓得连忙将自己捂进被子里,狂喊着冬休。 冬休持着蜡烛来了,再度把小夜灯点燃,问我可是做噩梦了。 我连忙问她:“你刚才,有听见其他人说话吗?” 冬休疑惑摇头:“没有啊!” 我拉着冬休不丢手,“一起睡,有鬼。” 冬休不可思议道:“啊?这可是奇了,奴婢只听奶奶说见过鬼影儿,我还真没见过。” 我往冬休身边蹭,跟她说道:“真的有鬼。你可知开国时期的女相白宪昭?” 冬休一手为我打着扇,一手去掀开我身上的被子:“热不热啊你!”然后她轻轻说道:“那个被施了极刑的女相啊,听闻她在世时候,就住在咱们西边儿的玄鹄宫。到现在那处宫殿还是闭锁着,干脆日常洒扫都免了。听有的宫人说啊,有时晚上路过那里,能听见叹气声,哭泣声,甚至还有几声荡笑……” 我牙齿直打架:“她不是死三十五年了吗?如今还冤魂不散?” 冬休睥睨道:“是不是冤魂还两说呢,若不是她一心想当女帝,怎么会得一个这样下场,死相也太差了。说白了,假如有人构陷她,皇李家到底也要念些旧情不是。” 我嘟嘴:“几十年前的事情,谁知道呢。就算是冤假错案,这案宗估计也要被虫蛀鼠咬了。再说,一介女流,想要为她翻案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只不过,她最近好像缠上我了……” 冬休张大了嘴:“啊?” “真的,她老是想方设法见我。” 冬休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呀。” 我“嗐”了一声,心中沮丧,我也本该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冬休又提醒我道:“我们私下说说便好了,白日里可不能拿出来讨论,你忘了上次缘何挨打的?” 我不自觉的揉揉后脑勺,一翻身儿睡下了。 清晨的时候在饭桌上。 我想开口跟姑姑说说被鬼缠上的事,但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 只得旁敲侧击道:“姑姑,您还记得我在樱桃树下睡着的事吗?” 姑姑一抬眸:“记得呀。”随即姑姑笑着逗我道:“那野地里没准儿有虫蛇虎豹,就是怕你被拖了去,才叫人去寻你的。” 我支吾道:“若我说,没遇到虫蛇虎豹,遇到鬼了,您信吗?” 姑姑瞬间脸上改了颜色。 好像,我一提到神鬼灵异之事,她就会生气。 阿秋抢着笑了:“哈哈哈,妹妹是想向姑姑讨什么利好呢,编出这样的话。” 我气不打一处来,嘟着小嘴浅瞪着她:“才不是!” 姑姑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测谎一般,问我:“然后呢?” 我低头:“然后……我在树下莫名其妙睡着了。有一个鬼从地下出来,她说我阻碍了她投胎,要我补偿她。” 我不敢提白宪昭这个名字。 姑姑听了,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行,那你就和这鬼好好商量商量,如何赔偿人家哈。司中还有要事要办,你拿这话讲给咱们院里丫头们玩吧。” 姑姑搁了筷子,祥顺和桦萝前来侍候漱口更衣。候在月池院门外的宫女和内侍们见姑姑准备妥当,纷纷跟在其后,左右两列齐齐整整的贴着姑姑去上值了。 我趴在饭桌上手拄着头,旁观着这一幕。只觉得人间之事,忙忙碌碌,反而显得缥缈虚幻。 阿秋接过景含沏的茶,呷了一口悠悠说道:“妹妹你可要小心了。别看姑姑好似平静,其实是真生气了。” 我一压眉毛:“哦?姐姐自以为通达人情,可怎么昨日的打赌,却输给了我呢。看来,人力到底有限,怎么就夜郎自大,全然不屑灵异之力呢?” 我接着坏笑道:“你说对吗?秋儿妹妹。” 她差一点喷了茶,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又恨恨的点点头:“好,愿赌服输,今日我就称你一天小菟姐姐。” 我咬着下唇站起来,眉飞色舞说道:“妹妹在这等我一会儿,姐姐去拿颜料来。” 旁边的几个丫头听我俩的对话已经瞠目结舌了,我也就要笑出声来。 我拿回了一托盘的好东西。胭脂膏,金靥膏、乌膏、眉黛、铅白,还有一串铃铛。 “冬休,快帮秋儿妹妹梳个猫耳髻,你看着梳吧。” 阿秋已经面色青紫,我才不管。只拖了圆凳往她面前一坐,憋着笑问道:“妹妹想做只什么颜色的猫呢?” 阿秋气呼呼的,但又要保持仪态,只说:“但听小菟姐姐的。” 我捂嘴窃笑:“那我可就自由发挥了。嗯……就做一只别致的狸花猫吧。” 我先用金靥膏给她涂了一脸黄色作为打底。然后用乌膏,给她画了两个朱黑色的大眼圈。 我边画边乐,快要喷出口水。 确定了黑眼圈一大一小后,用眉黛在她的额头写了一个“王”字,并且解释道:“现在是猫脸上画王字——虎头虎脑。” 再勾勒出鼻梁和猫嘴,从人中一道儿黑下来,在上嘴唇两边一拐。猫的嘴瓣儿,可是往上翘的。 每边儿脸蛋儿,再添三根胡须。 最后,拿铅白在胡子周围来几个点点,更是生动形象了。 冬休为阿秋梳的猫耳髻也差不多了。我再给两个“耳朵”和脖颈各戴一枚铃铛! 差不多完事了,我站起来看看这作品,马上捂着肚子笑岔了气,直笑的躺在地上打起了滚儿,浑身抽筋,简直要笑的筋脉寸断…… 冬休和其他几个丫头也基本上笑哭了,都在互相拉扯着前仰后合,抹着眼泪。 我实在是不行了,再笑就要笑死了。爬到餐桌处扶着凳子站起来,搓着脸上的笑泪,抽抽鼻子缓缓神儿,然后颤抖的说道:“来,下面进行第二项。” 然后我去搀阿秋起身,往外走去。 她倒是一直情绪稳稳的,一副心甘情愿陪我玩到底的架势。 景含好像有些看不过了,忙不迭问道:“小菟,还去哪儿啊?出去叫外人瞧见不大好吧。” 我赶紧招呼她一同随行:“不怕不怕,就院子北边儿的月池,快来!” 然后我们一群簇拥着全出来了,来到了月池畔。 阿秋倒还记得台词,问我道:“喊三遍儿是吧。” 我抿着笑点头:“对对。” 然后她短暂的难为情后,还是开启嗓门,尖细的喊出: “喵喵喵,我是颜阿喵~” …… 哈哈哈哈哈。 月池对面路过的人站住了,一脸懵逼的看着我们,我要咯咯咯的岔气了。 喊完了,阿秋一背手,倒是输人不输阵的问我:“还有什么吩咐啊,小菟姐姐。” 我学着她平素的样子,把手搭在她的肩头道:“妹妹可不要生气哦,今日你我都不用上值,除了咱们院里的人,都不会知道。好啦,你去洗洗脸吧。” 阿秋却说:“洗它干嘛,我就带着这妆容吧,也好到了中午,叫姑姑看看妹妹的杰作呀。” 哟呵,威胁我? 本就是你同意打赌的,还想扯上姑姑跟你撑腰。 我便带上笑说道:“到底只是玩乐而已,姑姑不会不理解的。既然妹妹说到这里,烦请中午替我跟姑姑知会一声,周贵妃邀约我去青鸾宫同进午餐,午膳就不在房里用了。” 我扭头看向冬休:“劳你替我盯着秋儿妹妹,中午的时候,可不能叫别人添油加醋去。” 然后,我悠哉哉的回房换身漂亮衣裳,杏色衫子绿罗裙,肩搭丁香帔子。把双螺髻拆掉,悄悄梳回了灵蛇髻,簪上几枚杏白玛瑙叶子钗。薄施粉黛,装扮成了一位碧玉佳人。 哪里是去青鸾宫,不过是托周贵妃帮我遮掩半日。 皇上赏我的出宫令牌,今日可是要用一个了。 顺利出了玄武门,没走几步,就看见念奕安和我们的小红马,已在等候着我了。 巧了,他今日也是穿着杏色的袍子,上绣着文雅的团云,在宫墙下的影子里,清朗笑着。 十多日未见了。 我踮着脚尖走过去,像是一步步踩着云阶。 他一伸手,端着我的腰就把我抱上了马。然后他踩着马镫一胯,握紧缰绳,一扬马鞭,小红马就跑了起来。 马儿驮着我们,扬进了风里。他声如柔风:“现在这马儿可听话了,再不用担心摔下去。” 我笑说:“是听你的话吧,没准一会儿就要跟我瞪眼呢!” “谁让你眼睛活像枚葡萄,马儿只是要媲美而已。” “嘿~,小安子。三日不见,也学的贫嘴滑舌了。” 他嘿嘿一乐:“坊间多有男子作诗给心上人,博得红颜一笑。我倒不会这种讨巧办法,只能守拙了。” 我被他环绕着,满满都是他身上的薄荷熏香味道,“谁说都喜欢能言善道的,我就喜欢某人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他点了点我的鼻尖,又极快的揽住了我。 从皇宫一路南下去往街市,身边的景儿唰唰的往后退着。这个世界只有蓝天白云,极速往后略去的水墨画布,奔腾的小马和笼罩着我的他。 一百零七章 玩火酿祸 一路上,我将白宪昭闹鬼的事情,讲与了念奕安。 “你信吗?” 念奕安说:“信。就算是假的,我也信。”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色未改。 “嗐,你呀。所以,我想把那棵树砍掉,这样,伤了它的元神,想是就回地府了。” 念奕安说好,先去看看,再见机行事。 我俩在城南吃了些东西,又买了几样不同的锯子,就策马出了京城,往京郊十里亭奔去。 我好奇问他:“你不怕毁坏了人家的果树吗?” 念奕安郑重其事的说:“既然是个樱桃园,定然成千上万株。锯掉一棵,还小菟子不再害怕,怎么算也是值得!” 我转头,轻吻上他的脸颊:“谢谢你的偏爱。” 他红了脸,有些颤抖的说:“若不是偏爱,又怎么能称得上是爱。” 我没再出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安然的靠进他的怀里,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摸索着记忆,樱桃园很快就找到了。 我们将马拴在一颗槐树下,拿着工具,越过竹篱笆,悄悄潜进了樱桃林。 上次的丹珠挂满枝,如今已经全然落了。只剩下绿油的叶子,静谧在这夏日里,等待着来年再惹人流连。 但一时间,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寻了。只说道:“那一棵,要特别一点,老成一点,叶片厚而有光泽。樱桃树虽都不大,但那棵却有瓦罐一样粗,茂盛许多。树下,应该还有一小块石碑。” “那只能站高处看看了。”说完,他爬上了一棵果树,攀着树枝,四处瞄着。 半晌了跳下来说:“还真有,这边。” 他牵着我,已定位好了方向,我不擅长的事情,他全部擅长。当我再度见到那棵“扑朔迷离”的树时候,我确定我的认知是清醒的,而不是曾经产生过幻觉。 念奕安绕树一圈,看了看地上的那座极小的石碑,念出了上面的字——「白夫人之墓」。 他神色静默的说到:“还真的是。想来你这梦,必有来由。” 我拿来锯子,试探性的沿着树根锯着。这树皮比着旁的果树,也是显得粗糙皲裂了许多。 咯呲,咯呲……吱扭,吱扭…… 树皮与锯子摩擦出了刺耳的声响。 念奕安抓着锯子另一端,加了把劲儿。突然,呲的一声,一道红色液体喷了出来…… 天!是血? 我俩扔了锯子,赶紧往后一躲! 不可思议的看着这树呲出的鲜血…… 这是真的吗?是在逗我吗? 可溅在地上的血液醒目的存在着。我拿着树枝搅了搅,放在鼻子周围闻了闻,一股子腥味。 念奕安也嗅了其味,我俩不禁面面相觑。 他拔出佩剑,一剑劈在头顶的一道枝桠上,树枝应声断裂。劈断的地方就像人被斩断的残肢,一时间鲜血飞溅,像爆掉的水管,往外呲呲喷涌,达数尺之远…… 我俩看着这一幕,无所适从。就连衣裳,也被溅上了红点。 我支吾道:“它是活的吗?” 念奕安皱着眉头:“当真是诡异。难道这树一半是植物一半是动物?” 我叹道:“这下岂不是遭了。” “不管它。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过有红色汁液的树。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决定要锄了这树,还是坚持原先决定吧。” 我踌躇道:“这可怎么办?若拿锯子锯,我俩岂不是要变成血人?” 我俩同时眸子一闪:“烧了它!” 又突然被这默契惹笑了。 我俩折回城中,打了一桶油。又在茶坊里歇歇脚。 再回去的时候,已经夜幕初上了。 当拴好了马,提着油桶往那树走去的时候,我竟然发现——我有点兴奋! 天呐,这是十宗罪,二十六个「恶」心所起了现行吗? 念奕安也很兴奋,我俩相视一笑。 满满的坏笑。 到了树跟儿前,拿油瓢精心的舀出油来,然后慢条斯理点点滴滴的淋在树干上,尽量确保不浪费一滴。 特别是在皲裂的缝隙处,要特别关注一下。当然,树枝也要照顾的到,毕竟相对来说,更易燃一些。 念奕安驮着我,我骑坐在他的肩膀上。再由他抱着油桶,一瓢一瓢的递到我的手上,再由我来往上泼洒。 如此二人分工,二人合作,感觉工作效率很棒。 将整棵树刷了一遍之后,只觉得它更加油亮丰腴了。 真的没想过人生的第一次bbq居然是烧烤一颗樱桃树。 然后又捡来了一些干草,将油桶擦了擦,放在树根周围。毕竟好孩子要学会节约,不能浪费。 哈哈,万众期待的一幕要来了! 念奕安掏出两个火折子,一人一根。我接过来,跟他额头抵了抵额头,邪魅笑笑。 然后两个人鼓起腮帮子,呼呼的吹着这火折子头,直到看见红彤彤的火点亮起。 我俩呲着牙扮着鬼脸,心里因高兴激动蹦蹦直跳! 慢慢的,有仪式感的,将火折子凑近了树干,然后吸了一口气便将火头往那树皮上一戳,瞬间一条火龙便燃了起来! 我俩将火折子伸到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位置,你这妖怪树,燃烧吧! 在擦黑的夜色中,它很快成为了一棵火树,熊熊的火焰烧的如此热烈。“火树银花不夜天”这句诗正是形容当下的吧! 我俩哈哈笑着往后退了几步,观赏着眼前盛景,到底看看它是如何烧焦,烧的炭黑。 火苗一直往天上蹿,树叶和树干已经全部燃起来了!橙红色的伞型火焰像是火神的头发,而噼里啪啦的声响就如同他发中的虱子被烧焦的脆响! 然后火神的头颅摇了摇,烧成灰的发丝往下簌簌的剥落着。还有一部分轻盈些的,化作黑烟滚滚。 正高兴着,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大喊:“走水啦!洲儿,快取水去!” 我赶紧拉着念奕安:“园子主人发现了!” 念奕安拍拍手,揽着我往外跑去。然后我二人跑几步回头望两望,仍然欢腾着,满满的意犹未尽。 可是忽然,一阵风起了。 这阵风扬起的沙土,一下子便迷了我二人的眼睛! 念奕安第一时间拥我入怀,躲着这股子邪风。 我迅速的揉了揉眼睛,吐了吐口水。这沙土居然还灌了一嘴。 可这风没有停,我竟不知在夏季还能有这么大的北风。 我俩在风里捉摸着往外走去,逆风而行。好不容易翻过了竹篱笆,找到了大槐树。树下的小红马已经有些惊了,似乎也被这反常的妖风吓到了。 念奕安拍了拍小红马做以安慰,便抱我上马。我二人用最快的速度逃离着现场。 马儿一直逆风奔腾,乱糟糟的风吹的我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当下意识的被过脸,往后看时,我的心咯噔一下,惊呆了! 我大呼:“遭了遭了,着大火了!果园烧起来了!” “吁——” 念奕安叫住了马儿,牵了牵缰绳,让马儿调转头来。 我们俩就怔在了这里,瞧着那被风刮起的大火已经蔓延了一大片果树! 可是风还在刮,竟然呜呜作响。火龙用最快的速度将没有烧着的地方吞噬着,好似真是一刻之间,远处已成了一片火海! 我焦急问道:“我们要回去救火吗?” 念奕安摇摇头:“这火势,这风速,就咱们两个人,无济于事。” 我快哭了:“想是完了,园子主人被埋在火中烧死了怎么办!他们还是我阿耶的故交啊!” 念奕安冷静说道:“人应该能跑的及,东边不是有条小河么,他们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那……果园没了啊,他们拿什么过活?” 念奕安说道:“这个不用你担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是我做下的,我明日打听了这果园值多少钱,悉数银两赔给他们就好!” 我抬眸:“真的?” 他肯定说道:“真的!”然后又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事态会恶化起来。” 我嘟嘴,内心生起愧疚:“毁了人家十多年对果园的用心培育。早知道,还是锯了的好。” 念奕安敲了敲我的小脑袋:“锯了的话,树根还在啊。这样最起码,能烧死了!好了,别乱想了,这果园的主人姓甚名谁?” “姓云。云伯伯的名字我不知道,但他有一个幼子,名叫云上洲。” 念奕安郑重点点头:“好!我记下了!明天一早我就着手处理。” 他回头望了望城门方向,风还很大,刮的他呼吸都不通畅。只好倒着气对我说道:“我们要回了!再晚一点,京城的大门要关了!” 我点点头。 然后我们调转马头,迎着风往回赶着。 算是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城里。再多吹一会儿,只怕要变成土地爷的亲戚。 进了城门,有了建筑群的遮挡,风显得略微小了一些。 街上提前收摊的小贩儿咒骂着这天气,女人们的裙子仍被吹的飘飞乱舞。店铺前的幌子,刮拉刮拉的响着。 念奕安吁着气:“宫门亥时关闭,还好,还有一个时辰。” 经大火一闹,我也有些累了,放松的靠在他怀里。 就让马儿放慢了速度,在街市上走一会儿吧。 一百零八章 两小无猜 如今难见上一面,分别又在眼前。 我默默说:“时间真快。” 念奕安轻轻说道:“有件事情,我想着还是需要亲口告诉你。总比叫你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好。”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抬眸问他:“什么?” 他说:“首先,小菟子听了不能闹情绪哦,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不会让它发生。” “好了,我不恼。你说。” 他的头微微低下:“三日前父亲找我谈过,说到订婚之事。我竟不知你我念凡两家,几时让我与你堂姐订下过婚约……想来,是临时起意,也未可知。” “呃……这。” 我轻轻叹口气说:“怪不得前番,那倒霉的李成蕴见了我话说一半。怪了,他竟比你我还先知道。” 念奕安锁眉:“这些长辈们在谈些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我连连点头:“对呀对呀,不瞒你说。四月十五那晚,念王爷见过我阿耶,你可知道此事?” 他摇头:“并不知情。说白了,王府里的许多机要,我也是无权过问的。上有世子大哥,还有嫡出的二哥。因此,我喜从商贸,父亲也并没有干预阻止。” 我笑问:“近来你的生意如何了?” 念奕安眼中带上星星:“甚好。有一条线打通了,兰羌特产的数种茶叶,已有西域客商大批拿货了。且在京中销的还不错。不过,目前仍是别家代理。我筹谋着,在京中开一家商行。” 我一闪眼睛:“不止是茶叶喔,其他的特产都可以。你可知,南洋来的烟草?还有,你可以托人去海外进一种红色的尖小之物,名为辣椒。味辛辣可做调料,定能大卖!” 念奕安轻点我的脑门:“你的脑袋瓜儿这么多旁门左道的?” “那烟草我也试过,初时只觉呛口,若多吸几次,便能生出瘾来。此物说是提神醒脑,强身健魄,我看并不尽然。贵族的奇巧玩意罢了。现如今,京中的几家烟馆,背后的来头可不小。” 我说道:“你的分析倒没错,烟草确实只是消遣之物罢了。这烟馆背后的老板,你可知是谁?” 念奕安神秘说道:“东市的那一家,听一个经商的友人说,正式的老板是一男一女。再往前推,这家烟馆,最早可是女相白宪昭的生意。” 我大惊:“天呐!所以,我和你说白宪昭,你才没那么惊讶。” 念奕安点头:“我在生意场上到底多应酬,有些人喝醉了,管不住嘴的。” 我动了动眉:“西市那一家呢?” 念奕安说:“那一家更是神秘了。何况,还连通着去西市地下城的入口之一,来头莫测。唯一比较清楚的,就是南城那家,也是三家规模最小的。老板是太府寺少卿,这算得上是公开的秘密了。” 我惊讶道:“从四品的太府寺少卿,尚书令杨家的长子哦。还是……淑妃娘娘的弟弟。” 念奕安提了提眉心点点头:“所以说嘛,我在京城开烟馆,岂不是自不量力了。” 我巧笑道:“不怕,这世上没传入乾周朝的东西多些呢。你要记得哦,一定好卖的东西叫做辣椒!辣椒!” “好,我明个儿就托人打听,小菟子说的都对。” 我俩相顾而视,心里的麦芽糖拔出了丝。 念奕安勒紧缰绳,我们在一家成衣铺前停住了。 通过明纱窗,念奕安指着里面一套衣裳:“小菟快看,这一套蓝天白云,穿到你身上定然好看。” 他抱我下了马,牵我进去了。 掌柜正准备打烊,见有客来,依旧满脸堆笑的欢迎。 念奕安指着那一套。 云白色窄袖衫子,搭配天蓝色渐变的双层纱裙。裙腰处蓝若晴空,依次往下与白色交织,成云丝缠绵之势。蓝愈来愈淡,颜色走到了裙边,又回归成了一片云白。 从远处看,真的是一套蓝天白云。 “可有我们小娘子穿的尺寸?” 掌柜笑答:“有有有!这一款,今个儿晚上才摆上的。就是小姑娘穿着好看,所以尺寸啊,都做的小。” 念奕安笑逐颜开,又从一旁的货架上选了一个精致的白锦“佩囊”。这便是此时的包包了,用现代语言来说,与布挎包的样子几乎一样。 然后,一并递给掌柜:“劳驾与我们装好。” 我看见了展品柜上的陶瓷摆件,扯了扯念奕安。 然后他也露出了惊喜神色。怎么就那么恰好,那是一匹小红马上,驮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 念奕安捧起它,对掌柜说:“这个,也要了。” 踩着时间点,回到了皇宫门口。 我突发奇想:“要不,咱俩就在这坐上一夜吧。明个儿一早,你我便也被舆论水到渠成了。” 念奕安哈哈笑着:“天马行空的傻兔子。你我被打断腿也就算了,我们父母的脸面,该当如何。” 我抬眸:“有道是,快准狠啊!” 他轻轻吻了我的额头:“不闹了,快回去吧,我看着你进门。” 我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他的笑。记下后,拿好了刚买的宝贝,默默转了身。 虽没有回头,但我知道,我一直身披着他的目光。 玄武门的侍卫们正在交班,我出示了令牌,只觉得一看见这厚重的宫门,浑身都有点沉。 我低着头,默默的向里走。这个时候才记起我已经出来整整大半天了,若被姑姑逮着问话,怕是不容乐观。 我三月初二住进的月池院,如今五月初六。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也了解了姑姑的特点,一般不和她硬犟,便总能安然过关。 我正想着事儿,突然被身后一男子喝斥道:“站住!” 本来就想着火烧果园的事心里疙疙瘩瘩,被人一声大喝又吓了一跳,蓦地烦躁起来,只不耐烦的回怼一句:“你是谁呀?” 这男人的身旁马上有人开始挑礼了:“大胆,竟敢对羽林大将军不敬!” 男人抬了抬手,手下们便得了授意退下了。 然后这彪形大汉就威风凛凛的向我走来了…… 天!光这气场就秒杀我了。这身高总有一米八三,矫健魁梧。虽说两腮微微有些络腮胡子,却不是莽汉之态,而是武将雄风。 看年纪接近四十,长相尤可。一双鹰眼,眼神锐利,眼光常闪。 他如一座山堵在了我的面前,打量着我,严肃问道:“你可是叫凡玉菟?” 我讶异了。但是摇了摇头。 他挑眉道:“还不承认?!本将军可是认得你。说,谁允你独自出宫的?” 我因为看他,脖子抬的好疼:“我有出宫令牌啊。” 他一抱双臂:“从哪里得的令牌?” 我往后挪了一步,牙尖齿利说道:“我不告诉你。” 他嘴角一牵,带着点笑意,眼睛也是半笑半怒,开口说道:“从来都没有见过哪个小宫女有此特权的。你这令牌,莫不是偷来的?” 我眉毛一竖:“才不是!圣人赏的。我能走了吗?” 不知为何,我竟然不觉得怕他。 他接着教育我道:“独自出宫,甚晚才回,你当真是欠缺教训。作为小茶,也该庄重文静些。行啦,你回吧。” 我福身离开,但心中的疑惑直蹿天灵盖。 小茶…… 菟小茶…… 旧年在李相府绣楼,姑姑也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 用「小茶」代指小女孩,此乃某地的方言。良久以来,只听过羽林大将军和姑姑会用。难道他们两个,有什么渊源…… 溜回房里竟然一夜太平,冬休说姑姑一整天忙碌不堪,并不能腾出精力来与我计较。 她打来热水与我梳洗着,“到底是在青鸾宫玩久了些,又无耽误正事,想来无妨。” 我美滋滋的洗完白白,将新衣服挂进柜中,又把我们的陶瓷娃娃,放在了条案上。如此,日夜守着我,想是睡梦都要甜上三分。 而且这一夜,白宪昭好像真的魂飞魄散了一般,全无动静了。 转天下了值回来院中,见姑姑正坐在院里石凳上纳凉。 她看见了我,笑着挥手招呼我过去,一伸手:“来,坐腿上,叫姑姑抱抱。” 我当时就化作了不能独立思考的小幼稚,黏着姑姑就坐下了,抱着姑姑脖子开始撒娇。 姑姑笑说:“菟儿的文采竟比姑姑预料中的好太多。前两日不得闲,今日问问菟儿是如何做到的呀?” 我嗲声嗲气:“嗯~,以前看过一些佛经,有过一些感悟。所以,随缘写下的吧,菟儿诗才不行的……” 咳咳,给自己留点后路。 姑姑点头:“原来如此,这说法,倒像是佛菩萨把着你的手,下笔挥就的。” 我咯咯一笑:“对呀,灵感一事,不可捉摸。” 姑姑又扬起眉毛:“你昨日给秋儿画的狸猫妆,姑姑看了,甚是诙谐。” 我垂眸:“姑姑可有生气?” “她既愿赌,便要服输。何故生菟儿的气?对了,倒有一事需得问问你,何总管的绯闻,可是你传出的?” 我心里马上一惊…… 招,还是不招? 现在气氛这么好,好像招了也没什么…… 可,若自己坦白了,冬休怎么办? 天呐天呐。 头脑在短暂的风驰电掣之后,我小声儿细细糯糯的说:“不是菟儿。” 姑姑目视着前方,点了点头。 神态悠远极了。 阿秋这时候也回来了。姑姑同样招呼她过来石凳处坐下,然后跟她说道:“秋儿,姑姑打算给你调个职位。” 我依旧窝在姑姑怀里,作为相对得宠的一方,得意的羽毛无形舒展着。 阿秋很是意外:“姑姑,您准备怎么安排?” 姑姑口气平静:“局中缺了一个管银钱账目的司账,不妨由你来做。” 我一听,口上虽未说,心中却觉得,这职位不是应该给冬休担任的吗? 姑姑这是下的什么棋…… 阿秋面带难色,眼眶就要红了,但顿了顿,还是说道:“听姑姑安排。” 姑姑一边儿摩挲着我的小手,一边轻斥她道:“怎么,你还敢不满?” 阿秋一委屈,眼泪吧嗒就滑到了脸颊上,抽着鼻子说:“不知是秋儿差使哪里做的不好,反降了半个品级。” 姑姑冷哼一声:“我今日完全撤去你的品秩又当如何。我有没有让你好生看管菟儿?小你三四岁的妹妹,你都管不住。由此可见,你不擅于管人,还是来管账吧。” 阿秋伤心极了,跪下来分辨道:“姑姑一向珍爱妹妹,秋儿哪敢深管。她又顽劣不堪,监督她喝药,转个脸的功夫,她就要吐一口。昨日声称去贵妃娘娘处,一呆就到了锁宫门的时间才回,秋儿难不成要去青鸾宫抓她么。” 啊喂,我又被当了靶子吗? 姑姑叹道:“我上次教导你的话,竟也是白说了。分寸拿捏,心中无数。你还是先熬炼几年,暂不用学如何掌事了。明日你在承香殿做好交接,后日去局中上值。” “还有,昨日你顶了个花猫脸,在月池旁学猫叫,被谁看去了不好,偏偏是福德宫的人。不到两个时辰,闲话就传到了我耳边。我房里的大姑娘,如今叫别人笑谈一番,可真的是……” 姑姑摇了摇头,也不顾阿秋的委屈哭泣,依旧冷嗦嗦的说:“如此失仪之事,就罚你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好生思过。什么时候跪完了,什么时候再吃饭。” 姑姑的这一番言语使我迷惑,我越来越看不清姑姑的真实目的了…… 也对阿秋生出愧疚,开口求情道:“姑姑,是我们玩游戏才导致的,如何就是失仪了?您绕了姐姐吧。” 姑姑牵着我的手,柔和说道:“姑姑自有道理。来,我们去用膳。” 我溜溜的跟着姑姑,再转头看几眼阿秋。 猛然之间,我无比想念奕安哥。 这个世界上,能够全然说实话又两不相弃的,便只有他了吧。 一百零九章 小打小闹 我啃着筷子无心饮食,不时往窗外瞄。 姑姑笑问:“怎么,内疚了?” 我支吾:“姐姐其实挺安分守己的。” 姑姑没有理会这个话题,只夹菜与我:“近来暑热,胃口都会差上不少,但也要尽量多吃些。” 我捧脸:“姑姑我想喝牛乳。里面要加冰块,再添入几种水果粒,还有桃花酱。” 姑姑对景含一使眼色:“去做。” 又转眸与我说:“这个天气里,牛乳倒是难存,我特意吩咐内膳坊每日为我们房里留上一些,知道菟儿喜欢。” 我高兴的不行:“姑姑对我真好。” 姑姑笑着摸我的头:“还是菟儿好养,有吃的有玩的就哄住了,也不跟姑姑计议品秩官位。” 我一脸无辜,闪着大眼,好像我不乖乖听话,就辜负了姑姑对我的夸奖一般。 而且,心中也没底起来,何总管的事,姑姑真的不怀疑我了吗…… 晚膳后,“牛奶冰”来了。 景含一向手巧,她做的调配刚刚好。白色的牛乳里,飘着透明的小冰晶,粉色的桃花瓣儿和几颗绿晶葡萄,几个黄桃丁,糅杂在一起,色泽可人。 分量有限。我给自己留了一小半,给阿秋姐姐分了一大半。 于是就端着大盏的琉璃杯,给院子里罚跪的阿秋送去。 今晚闷热的很,院中也是一丝风也无。她在承香殿上了一整日的值,回来便接着跪着,一定热坏渴坏了吧。 其实姐姐是个娴静的美人。如果她可以少对我有些成见,我也愿意去喜欢她。 我小心翼翼的走到她身边,她一直“直戳戳”的跪着,一脸疲惫,人中处挂着薄薄的汗珠子。 我蹲下来悄悄说:“姐姐,姑姑去书房批公文了,你跪坐一下,偷偷懒啊。” 她没理我。 然后我把牛乳冰捧到她面前:“姐姐,我特意为你讨的。你喝点吧,会好受许多。” 她还是不说话,只眼中无物的看着前方。 我去拉她的手,想让她接过杯子,“姐姐你知道我的,只是玩闹玩闹,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吧。” 她手指碰到杯子的那一刻,突然咝的一声,反手一推,杯子一滑,顷刻间整杯牛乳倾倒而出,直洒了我一身。 我惊呼一声。 她怒视着我:“你要冰死我吗?女子食冷不好,你也不懂?父母责,需顺承。你偏偏还要怂恿他人蒙混过关,当真是个坏坯子!” 我提着湿哒哒的裙摆,正往下淋着水,讶异的看着她:“你不是前几日还吃冰粉了吗?” “那能一样吗?一小碗经过咀嚼,已经热了。你这一大杯喝下去,还得用五脏六腑暖它。” 我撇着嘴,一身的湿黏狼狈又难受,也委屈了起来。 冬休见势走过来,将我拉走了,小声劝我道:“她正气头上你招她干嘛。你们两个啊,底子里不对付,我估计还有的闹。” 我泪眼朦胧的说:“早知道给你喝了!牛乳是无辜的,被她变着花儿的撒气!” 冬休捂嘴直笑:“多少东西抓着就给人家了,却来可惜一杯奶,奇怪的小菟子。” 脱了整身被牛乳弄脏的衣服,洗漱一番,换上了白色的寝衣。 冬休心血来潮,突然说:“闲来无聊,不如我们剪纸玩吧。” 剪纸? 我上次玩还是小学的劳动课上。 便马上来了兴致,“好啊好啊,姐姐你来教我。” 她拿来了一些白纸和单面红纸,两把剪刀。教我道:“最基础的呢,纸得是正方儿的。先将一张纸对角折两次,然后反过来,对边折两次。以这几条线相交的点为中心,顺着折痕的势儿,手这么一掐……” 她拿着纸,演示起来给我看。 “把它掐成一个大三角后,最远的两个角儿,再度对折……” 我跟着她的步骤,马上学会了。 她看了看我折的,说好,“现在呢,就可以开始剪了。初学嘛,在最外剪个花边,当间剪几个半圆,三角儿的。先试试感觉。” 我听她说的,随意给红纸来上几剪子,再一摊开,嘿——,还真的比想象中好看的多!真的好像过年的时候,窗户上贴的窗花啊! 冬休说:“最简单的你先玩着,我给你剪个财神爷出来。” 好~ 冬休真的是生来做生意的啊……咳咳。 我开始自己鼓弄,凭着感觉剪了一个雪花。嗯,还不错。 但是玩着玩着,淘气又现了形,我抽了一张白纸,剪了一个骷髅头出来。 这个最简单了! 剪一个脸的形状,再挖两个大眼洞,一个鼻孔洞,一张弯嘴。戴到脸上,刚好瞪眼呲牙,或者伸出舌头来~ 哈哈哈哈哈。 我把鬼脸面具往脸上一贴,拍了拍冬休。她正剪的认真,不经意转头瞧我,啊的一声惊呼。 然后我二人捶着桌子搭着肩,一通大笑。 越闹越觉得好玩,我把发髻一拆,头发披散下来。再把面具沾上水,糊在脸上。 冬休瞧着我:“嗯嗯,不错,有点厉鬼的意思了。” 我对镜观瞧,看看还缺点什么。对对,还缺点血。作为厉鬼,七窍出血该是标配嘛!于是我取了些胭脂膏,拿清水稀释调匀,在眼鼻口周围略滴了两滴。嘿嘿,真像! 装扮完了可不能浪费啊!得出去吓唬人才是正道。 眼瞧着对面西厢与廊房的灯都熄了,我们也把自己房里的灯灭了大半,营造出气氛来。然后蹑手蹑脚的来到院子里。 冬休忍笑忍的脸都肿了,手掌压着嘴,坐在台阶上看我如何扮鬼。 夜色下,我一身的月光,刚好能现出“鬼影儿”来。 我“飘”到芸豆祥顺的房间门口,开始笃笃敲门。我故意把节奏敲得很静,很沉闷。 里面有人说话了:“是桦萝吗?大人有何吩咐?” 我不出声,接着继续笃笃两声。 “怎么不说话?” 我不理。 里面响起了趿拉鞋的声音,匆匆几步后,芸豆开了门。 当她迎着月光看见一个头发凌乱,小脸煞白,吐着舌头的“女鬼”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一声歇斯底里,惨绝人寰的尖叫即刻划破了黑夜! 我当下就忍不住了,哈哈狂笑着坐在地上,直笑的肚子疼。 芸豆往后大跳了几步,吓得踢飞了鞋子,正飞到了院中。 “怎么了怎么了?” “有鬼呀,有鬼呀!”芸豆蹲在地上抱着头,哀嚎道。 祥顺和另一间廊房里的景含全部冲了出来,看见瑟瑟发抖的芸豆和“满地打滚”的我,都愣住了…… 阿秋本也开了门,一听是我在笑,马上又关上了。 我按着肚皮,恐怕它笑爆炸,和冬休的笑声一唱一和。她见我笑她也笑,而我闻她笑,直笑的更狠了。 桦萝从堂屋出来,口气端正的问道:“发生了何事?大人叫我出来问问。” 冬休清着笑嗓,赶紧打圆场道:“没事,你跟大人回禀,就说是几个丫头闹着玩呢。” 桦萝看见了有一只笑闹的鬼,先是一惊,很快发现是我后,不禁皱着眉疙瘩,拢了拢鬓角的头发。怫然不悦的走过来蹲下,口气不解的问我道:“吓人有那么好玩吗?” 哼!她的反应真没意思…… 然后我撑地板起身,对她呲呲牙,假咬她一口,就垫着步子回房休息了。倒是冬休还在外面跟桦萝啰里八嗦了一阵。 第二天,我收到了念奕安的来信。 这次来信如此之快,定是告知我火烧樱桃园的善后之事。 拆开了信,目光去到字里行间之时,我的心便也咚咚咚跳了起来。 他说,大火将九成的果园付之一炬,唯独保留了院子附近的那一小片。又加后来风向突然变化,因此房屋无碍。附近的村民见有火起,亦速速赶到,帮着灭了明火。 可中间却有一道插曲。 有两个贼人趁乱生事,趁火打劫。洗劫云家财物的时候,云伯全力阻止,被贼人用柴刀砍伤了胳膊。 伤势严重,手骨整整断了一半。现如今仍在城中医官里医治,不知那条手臂能不能保得住。不过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念奕安说,现在已由随从卓奚出面,赔付了果园。又多给了一爱,供云伯养伤和其全家半年的吃穿用度。也报了官,将那二贼人画了像,正在缉拿中。 至于果园起火的原因,只得由卓奚说是骑马赶路,因一时肚子饿便在路边烤起了白薯,又遇大风,这才引起了大火。 我看了整封信,心里虽揪了一把,也算是舒了半口气。好歹云家三口人没有被火伤,性命无虞。现如今得了赔偿,也该能生活下去了。 还有,希望伤了元伯的小贼,能够早日落网。 我把他所有的来信都秘密放在了一个小匣子里。匣子分为上下,而上层,则是我没事捡来的漂亮石头。 这宫里面不定哪天,从路边,从湖畔,会碰见比珠宝可爱多了的小石头。有粉色,奶绿,莹白……造型也多了,有的像小葫芦,有的像小桃心。当然,其中有一枚最特别珍贵的,是我收藏的月光石。 发着神秘蓝色光芒的月光石,那道泛出的光,是一道星河。它似乎更能代表上层的力量,玄妙的灵感,以及跨越现实的连接。 我是异度他方来的小菟子,他是这个低魔世界的小王子。我们之间,不是完全在被神秘牵引吗…… 原本就想着,回他一份礼。如今看见这块月光石,便有了主意。 我来到司宝司,选了一个合眼缘的匠人,吩咐把它雕成一枚小兔子,再配上白色丝穗,制成腰佩。 然后,就送给奕安哥。 想到此处,我的心情便飘进了蓝紫色微茫的星空里,吐纳喘息间,都是皎皎流萤。 一百一十章 不解之缘 在京西祖坟办了哥哥的葬礼。 说是祖坟,不过是从翁翁那一代算起。 仪式并没有通知什么人。李相千年带着李成蕴。只不过这次,我见到了传说中的姨妈和姨丈。 姨妈在坟地大放悲声,哭一会她可怜的大外甥,又哭一会她命苦的姐姐——传说中我的挂名娘亲。然后没好气的从姑姑怀里揪过我,“来来,给你长兄再磕几个。只有你比他小,要多表些敬爱之意。” “咣咣咣……” 我的头被姨妈按着磕,已经要脑震荡了。 “啊啊啊!!姨姨,疼啊!我刚才已经拜过了。” 姨妈又抽着鼻子开哭:“啊——,我的鹤儿啊,身下连个晚辈也无。我早说尽快给你娶亲,没人听啊!呜呜呜。” 她终于松开了我,我的眼前直冒金星子。原本肃穆悲伤的葬礼,在她这么夸张的演绎之下,气氛都有些变了。 所以阿爹说,以前安排我入京跟姨妈学习女德女训,属于一种幽默吗? 后来姨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规劝着姨妈,这才安生了一些。听闻姨丈担任六品的国子监博士,负责教导监生,听起来倒是个两袖清风的职差了。 仪式结束后,我们去谪仙楼一聚。 阿爹敬着大家,只说都是自己人,也不说甚客套话。今日宴饮一番,明日打点好行装,后日便启程归凉苏县了,大家无需再送。 我听到这里就嘤嘤嘤了。 不是矫情啊,这个时代车马太慢,一别千余里,可谓生死契阔。下次再见,阴阳两难说…… 阿爹赶紧笑着搂我的头,手上还端着酒杯。喝的双颊双眼通红的他眼里也带了点闪烁,但脸上还是畅声笑着:“哎哟我这幺妹知道疼人了,以前看见她阿耶我,恨不得都躲远些。” 众人哈哈笑着。 我只管撇嘴哭,大铁牛舅舅还和李成蕴嘲笑着我。 最后阿爹只得劝道,争取年下的时候,带着奶奶一并回京都过年。 我好不容易从抽泣中挤出两个字:“真的?” “自然真的。阿耶要是食言,就像小时候一样给你当大马骑。” 在反复与我保证之后,我才收住哭声,只剩下泪光盈盈。 席间姨丈与李相闲聊起前番儿歌姬大闹街巷的事,相爷说道:“本是一名唤做张巢的金吾卫旅帅,常年烂赌,便勾结其姘头蓝素昔行勒索事。又与人牙子买卖幼儿有所牵扯。如今早已被京兆府拿了,供认不讳,本判了流放岭南酷暑之地,岂料在牢中不耐虫鼠,病死了。” 姨丈叹道:“此等奸人,咎由自取,十足活该。” 我悄悄问阿爹:“只查到了这一层吗?到底张巢与哥哥的案子有关,没有再往上去?” 阿爹只说:“你小孩子家,休管大人的事。” 我不依:“那潘佑权呢?可确定了是耶伽老和尚?他背后是谁?” 阿爹暗眯着眼,小声告诫我道:“阿耶已知晓你在宫中联合周贵妃,几番捉弄那老和尚之事。你若再自作主张,这宫中可没有奶奶护着你。” 我讶异的看了一眼姑姑,原来她知道的事情比我以为的要多…… 我心中有些黯然:“菟儿也想帮帮阿耶查案子。” 又想起念奕安,关于我俩的事,好歹太后娘娘开过口。而他们,似乎全然无视,只字不提。我如今愈来愈觉得,他们真的把我当幼稚小孩了吗?还是说,不允许我有自己的思想与选择…… 这样的感觉,使我的内心深处有些没着没落。 这顿饭吃了许久,最后躲不过依依惜别。 回宫的马车里我躺在姑姑的膝枕上,想起方才大铁牛舅舅对姑姑的不舍之态,遂问道:“姑姑,舅舅怎么跟你一点也不像啊?容颜和性子,都不像。” 姑姑正翻看检查着我的耳朵,干净如她,不允许任何地方留存污垢。只听她平静的说:“又不是双生子,浑然不似也是有的。” 我脑中又跳出羽林卫大将军,他究竟和姑姑是什么关系?难不成,姑姑当初就是因为他才一意回的京? 可,又不敢直接去问,如果抖搂出来那天我出宫的事儿便不好了。 不过,许多东西,他们越是瞒着我,我越是好奇。 我去司宝司取回定做的腰佩,刚刚揣好。就在路上碰见了大公主和林燕子。 她们两个今日,泥猴一般…… 见了我犹如见了拜把子兄弟,忙拉着我归了她们的队。 “这大晌午的,你俩干嘛呢?”我用手遮着头顶的太阳,对这俩二货表示着嫌弃。 大公主兴奋不已,拽着我说:“小菟子,你知道什么是「叠宝塔」吗?” “那不是杂耍的一项吗?干嘛,你跟林燕子学会了?” 林燕子赶紧摇着头摇着手,对我挤眉弄眼。 我一惊,盯着大公主,“你想干嘛?” 我的话刚脱口,她立马加快跑步速度,溜进了掖庭的膳房。 这个时辰正是尚宫六局和内侍省的宦官们用午膳的时间。 我和林燕子在后面狂追着她,大公主这个家伙是属窜天猴的吗?跑的比兔子还快也就算了,竟然小燕子也追不上。 她麻麻利利跳进食堂,跑到最里头打饭的台子处,然后当着我俩的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死老鼠,揪着尾巴对着一大堂数百人喊到:“都不要吃了!大厨子不小心把死老鼠焖进了菜里!里头还有耗子药呢!” 我和林燕子直瞠目结舌! 我看她手上那老鼠嘴角还带血,不禁恶心反胃,捂起嘴来。 林燕子欲要冲过去把死老鼠夺下来,大公主又兴奋着嗷了一嗓子,掂着老鼠就往人堆里撞,只比划着往宫人们的饭碗里搁。 一时间吃饭的人堆里炸开了锅! 有直接扔了碗筷的,有吓得摔倒在地的,有呼啦啦往外跑开的。人多可是门小啊,一时间人挤人,人撞人,果然是叠宝塔…… 林燕子本身就略瘦,也揪扯不住她,她活泛的简直像个小跳蚤! 光是拿死老鼠吓人还不够,玩了会又从另外一个袖管子掏出一条小蛇! 我一看见蛇也就基本上丧失行动能力了,头晕晕的扶着一边的台子,先靠会儿。心中嗟叹,我干嘛认识她撞见她喔!!!若有熊孩子大赛,此刻凡小菟甘拜下风。 宫人们一看见小蛇,叫的更惨了!试问有几个对蛇不怵头…… 别人越害怕,大公主越来劲。揪着蛇尾巴直往宫女们的脖子上缠,有个被她捉到的倒霉蛋已经吓晕过去了。 本来好好的食堂,现如今已经被她搞得人仰马翻。这宝塔叠的,更具规模了。 可宫里哪里容得她胡闹太久,极快的速度,羽林卫和尚食局的大人们便过来了。 几乎一刹那就平息了骚乱。 这时,我又看见了羽林卫大将军。这两日他是得了什么闲,不“坐帐军中”却“亲临一线”。 将军和尚食大人了解了情况,正命女官强行抱她回承香殿。 她这时往后一溜,直戳戳的过来找我,用刚才抓了死老鼠和小蛇的手扯了扯我的裙子,焦急的对我说道:“小菟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这时直管躲,而她直管贴近我,用嘴型告诉我:“玄鹄宫关着一只白凤凰!” “啊?”我甚至觉得我听错了…… 可来不及再问,大公主已经被扑过来的两个女官强行抱住,往外走。林燕子正慌张的跟在一旁。 大公主勉强从别人强制的怀抱里回过来头,神色无比正经的对我点了点头。 她的神色使我错愕……那是一个十岁孩子不该有的沉重…… 她眸子里的悲伤和无奈像一汪千年不化的寒潭。映的人,彻骨凉。 我的心揪了一下,随即它好像放慢了速度,半边身子微麻起来。 一座似曾相识的人山又堵在了我的面前。 “你怎么在这?” 我回过来神,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大个子,轻声说道:“路过。” 他眉心一皱:“几个宫人都说,大公主一行三人,前后进来这膳房食堂的,是你不是?” 我赶紧摇摇头。 岂料他怒哼一声,掂着我的一条胳膊就往外拎。 我惊讶抗拒着,双脚乱踢,可基本上真的是被他拎着走的,只有脚尖着地,大臂被他掂的生疼生疼。 我咿呀呼痛,叫他放手。他并不管,一路把我提到了嘉猷门的门楼上。 在这离地面近两丈的高处,他一托我的腰,直接将我悬空举了出去! 我惨兮兮的大叫! 他大声斥道:“招不招?再不老实,我就把你扔下去!” 他一手仍然拽着我的胳膊,而另一边就只靠他另一只手拖腰,来维持平衡。 我就躺在他的手掌上,动也不敢动,像一只被放在高处的小猫,僵硬的躺着。因为怕掉下去,气也不敢喘了…… “说不说?”他摇晃摇晃了我。 我吓得肝胆乱颤,哼唧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声小如蚊:“说说,路上碰见,只是劝阻公主……” 我开始发抖,呼吸也是短促的,可依旧不敢动,只能看着浩瀚无际的蓝天,阳光明晃晃刺进眼里。 然后他的手臂开始挪动,我眼前的视野也移动了。 他终于把我放了下来。 再度踩在地面的感觉使我觉得不真实,整个人因为恐惧依旧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我大概脸色都变了。而后感受到身体血液的流淌,双腿一软溜着石栏蹲在地上便哭了。 他接着训斥我道:“你敢伙同大公主一块胡闹!我这就叫苏内司来领人,非让她痛责你一顿!” 我甩着泪摇摇头,噎着气说:“不是的,真的是为了阻止大公主乱来,才跑着追赶她……” 面前的人山干脆也蹲了下来,就等着我哭完。 许是见我被吓坏了,他的语气平和了下来:“行了,本将军就信你这一次。不可再与大公主亲近交好,听见了没?” 我点点头。 哭过的眼睛模样可怜,他瞧着我,轻笑了一声。然后摸了摸腰间,居然摸出一块糖递给我。 我抬眸看着他,小心翼翼接过来,他的眼睛真实笑着,眼中之光颇有温度。 我冷不丁的问他:“大将军,您和我姑姑,以前就认识吧?” 他神色意外,但找补说道:“同是宫中当差,自然认识。” 我眨眼道:“该是很熟识才对。不妨您告诉我,我绝不乱说~” 他端起来架子,一边拉我起身,一边说道:“真是得寸进尺!回去!” 我嘟嘟嘴,跟将军道别,下了门楼。 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与姑姑,交情匪浅。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给糖。 一百一十一 电光缱绻 上回说到的白凤凰,还是早先在陵寝地宫得见过一次的“惊艳”。 而今日大公主偏偏只告诉我,玄鹄宫里有白凤。 她的这句话“滴答”一声,就渗到了我的心缝里。半日里,叫我思绪蹁跹。 可是,前番惹下火烧果园一事,如今还会心有余悸。亏心难免,只想着老实几日。 如今天黑的很晚,晚膳后,天还亮着。 我在院中踱着步子,想着这其中的联系。 白凤凰与白宪昭,都姓“白”……又住在以“黑”为名的宫殿里,听起来,极有神话色彩…… 这时,院子门口来了一个脸生的小宫女在招呼我。 她对我摆摆手,“小菟出来~”。 我疑惑着走出去。她说,北边山水池旁有人等我。 我心中当下一喜,是念奕安! 这位置极好,再往北是乌昭容的紫云阁,以西是夜间无人的司宝库,而东边更是一座观景的楼阁。妃嫔们的住所多在内廷以西,因此,更是少来这东边儿的花园了。 静谧鲜光,小山浅水,语入花间。 穿过月池,经回廊北去,山水池铺开在眼前。 水色袍子的少年正坐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玩着芦苇杆。杆头上,还吊着一只刚刚用青草编好的蟋蟀。 自守淡泊,安然若素。他就清遣的在那里,我从未感受到一个人的神与身,再与自然,可以契合的如此之好。 血肉之躯只是他轻盈灵魂的暂时宿主,而他的灵魂,又何需宿主呢? 可我尤喜他的皮相。因为品相,是灵魂的外在显影。 他感觉有人来,回头看我。 我的笑容也轻柔在了他的眸子里,漫散在了湖风中。 我想,若乘风化雨,我可以略略追一追他的步子。 贴近他,如呼吸一口气般甘平。 “怎么来的?” “随二嫂嫂一起拜别太后娘娘,我就跟来了。” “拜别?” 他点头:“是。后日父亲和哥哥们就要启程回兰羌了。” 我的心头动了动:“那你呢?” 他的眼神跳了一下,跳到地上,再跳回来,轻轻闪烁:“我也先跟着回去。回去铺垫一些事情,做好安置,就来京城开商行了。” 我又有了笑:“需要多久呀?” 他也跟着我笑:“短则五个月。” 我略低下头,点了点。我知道,光一来一回在路上,走快了也要一个月。 我从怀里取出赠他的腰佩,脸上泛起羞涩。太少正式赠送别人礼物,很紧张…… 我有些结巴:“你,你喜欢吗?” 他喜形于色,从我手中接过。对着天际最后一点光线,注视着那枚月光小兔。 还好,我的礼物拿出来,看起来不差。今天夜里的第一道星光,由此石开始,洒向了他。 “这是什么石头?我怎么从未见过。” 我说:“可还记得我宿在元婆婆家那一日?借那个时候,我在楼下玉石铺淘来的。在我从前所处的世界里,它叫月光石。” 他将腰佩认真系好,随之问道:“从前?” 我俩挽着手,闲庭信步。 “你信吗?我以前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关于这里的记忆,只是从去年夏末开始的。有些人,比方说与我一同进宫的苹果,她只以为,我是跳当归涧失忆了……” 我音声宛转,只对他说话,才会有泉水泠泠的安惬。 念奕安眼睛闪着,坏笑道:“原来,我竟与一个小仙子在一起。” 我补充道:“真的。其实我们未曾了解过的事情,还有很多。” 说着,我将手腕上的小铃铛脱下,就对着渺渺夜色,铃铃铃的摇了起来。 “长长的摇十二下,我的好伙伴才会来。” 念奕安直直的看看我,稀奇又期待。可他,从来不觉得我古怪。 摇完了铃儿,我俩踢着脚坐在湖边石凳上,等待着甜甜猫来。 天边突然打了一道闪,跟着滚滚的雷声翻涌而来。 我俩同时望着天,看着雷电的脉络,心中毫不慌乱,也没有要躲雨的意思。从来就很喜欢下雨天。 “我倒不怕下雨,不知道甜甜猫会不会因此爽约。” 念奕安说:“原来是只猫啊,为何不养在宫里。” 我躺在他的肩头,只管仰头看电闪:“可它不是一般的猫啊,而是一只小狮子大的狞猫。” 念奕安跟我脑袋撞脑袋:“这就厉害了。官府十几年前就下令禁止饲养狞猫,还进行过大力的补杀。” 我叹气:“自然知道危险,我从不敢在白天召唤它……若不然,也不能轻松用两只小狞猫幼崽,威胁那耶伽老和尚穿上肚兜。” 他扑哧笑了,笑完了又劝我道:“今后我和你父亲都不在京中,你要再有什么小动作,可要三思。” 我心中隐隐作痛:“嗯……阿耶也这样说了。嗐!” 轰——嚓——! 一声霹雳惊到了我。 我身子微微一震,念奕安即刻搂抱我入怀。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紧紧闭上眼睛。眼泪还是悄悄溢出来,沾在他的衣服上。 不舍得他啊。 雷声遮盖着我的默默哭泣。 念奕安挑着声调:“诶~,来了来了,快看。” 我这才斜脸往外瞧。是甜甜来了,猫最怕水,可她并没有因为暴雨将至而爽约。 我赶紧蹲下来张开双臂,做出要抱它的姿势。 她是一只优雅的猫,无论走跑蹦跳,都像一位小娘子。她本就生的四脚踏雪,跑起来,划出白色的重影,像是白裙的涟漪。 “唔……就是它了。”我胡撸着猫头,向念奕安介绍着。 “狞猫也有这么温顺的?不可思议。不是说要从小驯养,才懂听话吗?”奕安哥尝试着去摸它。 我小小的得意:“嘿——,我们这才不是训出来的,天然跟我亲。” 然而当给甜甜猫胡撸毛,胡撸到肚子的时候,我却发现,她肚子大了…… 我一惊:“天呐,她有宝宝了!” “啊?”念奕安圆张着嘴。 我示意甜甜猫躺下,去检查她的肚子。我的个老天鹅啊!不仅有宝宝了,而且快生了! 可它浑然不知我的担忧,依旧卷着身子,半露着白肚皮微微打滚,表达着它极大的信任。 我们与它亲昵了不多时,雨点开始落了。 为了不使它的毛发淋湿,我告诉她:“你先回北苑避雨吧,等你差不多生了小孩,我经常找你,给你准备羊奶喝。”说着话,和它顶了顶头,它得了授意,蹭了蹭我便离开了。 大地成了个瓮子,头顶连天暴雨若蔗糖浆浇灌下来,虽迷进眼睛里,但浓甜稠密。 细腻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很快积了水,一脚下去,鞋子湿了。 于是,就干脆踢飞了鞋,光着脚乱蹚。天水真干净,我甚至闻见了冰川融雪的味道。情之所起,心中恣意。我踢起了水花,溅了他一身,他大笑着,也踢起水花,回敬着我。 再一声雷响。 震的人心肝儿颤颤,身体深层沉睡的“小虫子”也蓦然被唤醒! 我突然来了一种感觉,扑上去踮着脚尖,狂吻着他。 他一愣,瞪大了眼睛,随之也与我共同沉沦进深海当中。 我俩就疯狂的啃着,像是只有深吻才可以制造出氧气,才可以在深海中续命。 我的心狂乱跳着,乱抓着他的衣领。他紧紧扳住我的头,我的后颈,我的后胸。 我已经丧失思考,那数层薄衣像是缚身的茧,此刻再不允许有任何东西阻碍着我们。 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外袍是怎么被扯下的。而我的衫子早就被淋的湿透,再与他揉搓在一起,现下早已是衣衫凌乱,袒肩露背,只剩下小衣。 一直吻一直吻,由站立瘫倒在地上。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在水窝里吻,翻滚着吻,双鱼玉佩两不相离的吻。地面的鹅卵石和匝下来的巨大雨滴是一层层的触点,它们使得皮肤之下的血脉更加偾张。 身处天与地与海的漩涡里,没有此方也没有彼岸,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只有当下,就是这一刻这一秒,这一秒一刻便是真实,是真相,是没有保留倾尽所有。 我们的身子贴在一起了,是鱼,是花,是一片云,是千里江川。是一把长矛贯穿彼此胸腔的痛楚,是平生夙愿达成的欢喜,是濒死之际的无限安宁。是今朝的晨露亦是此刻的闪电。 可…… 天旋地转突然降低了速度,只剩下我一人在此中流荡…… 然后我的身子被人托着猛晃了一下,坐了起来。 醒了。 我睁开眼,高热的体温骤然降落。 雨滴打在他裸露的上半身,迸溅的水花咂进了我的眼睛。 他赶紧找到我的衫子为我披上。 我喘着气,胸脯上下起伏,我低头看了看,两个小山包也挂着水滴。 滴答……滴答…… 我几乎可以听见心里的那一滴水,吧嗒一声,时间,又开始走动了。 他颤抖着吻上我的额头,气息凌乱的说:“再等等。等等我小菟子。” 我读出了他的懊丧,心中一疼连忙抱着他说:“好,都听你的。” 谁等谁,都好。 一百一十二 因利承便 御书房里,我鼻子微酸,隐忍着几个喷嚏,使它尽量蛰伏。 “啊……啊嚏!” 耳边一声巨响,倒是狗皇帝痛痛快快的打出来一个。 这一下可不行了,仿佛这种东西会传染。我也控制不住,尽量吞着声音,只“啾”的一声,用袖子掩住了。 皇帝抬着眼皮看向我,他看我的眼神从来有些挑衅:“哟呵,你这热伤风,可是要赖到寡人头上了。” 我正准备接上他的玩笑,却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好红。 “圣人,您的眼睛怎么了?” 他一怔,起身去拿了一个铜镜,对窗观瞧。 “诶——,怎么这么红,午休起来还未发现。” 他揉了揉眼睛,猛眨了几下,疑惑说道:“朕幼时得过红眼病,那时只觉红肿刺挠。今日却不一样,不疼不痒。” 崔常侍闻言赶快甩着拂尘过来了:“哎呦我的万岁爷,好端端的怎么害了眼疾。” 他小跑过来,抚着皇上的脸庞定睛观瞧,长吁道:“这再红点,就成血葫芦了!不行不行,赶紧宣太医。” 旁边的鹿呦鸣得了令,走去书房外一唱:“龙体不适,双目红翳,着御医进。” 再往下一阶的小内侍马上领命,答是之后飞跑而去了。 皇上没把红眼之症往心里搁,继续翻看奏折。倒是鹿呦鸣对我使使眼色,欲要引我出去,我便也借故跟过去了。 走到圣寝后院,鹿呦鸣摘了一片花叶,在手中搓着,像是要把它搓成泥。 只见他神色有些凝重说道:“最近的情况有点糟啊,你猜圣人缘何如此?” 我半开玩笑道:“眼红目赤,难不成看了什么不当看的?” 他提着嘴角,但没笑出来,将声音压的最低:“我无意间发现,圣人在服用媚药。一早听闻,媚药服多了,便会导致血脉贲张,甚至爆裂。想来可怖……而且圣人服药之事,别人还未必知情。” 啊? 我的眉毛像扭动的虫子,讶异极了。消遣消遣不就妥了,竟能如此不可自拔? 怪不得脸上暗疮痘痘那么多,瘾大啊…… 鹿呦鸣已经把那枚花叶捻成一团,正像他此时的愁眉。 我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好奇又搞笑,逗他说道:“如何,人家吃媚药,倒把你愁坏了。如今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鹿呦鸣斜睨我一眼,嘬舌叹道:“嘿,你还是个没心肝的。你就不联想到,是那三个舞姬怂恿的?最起码,多少也有那三人缘故。若真的龙体有恙,你我可就牵扯进来了。” 我一挑眉:“那媚药,不会是你悄悄呈给圣人的吧?” 他眼睛一瞪,细皮嫩肉的脸颊泛起些红润:“别胡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由我引荐舞姬,本就是受你的威逼胁迫。” 我哂笑道:“嚯,司宝库都快被你搬空了,我还替你兜着!你这边要是事发了,罪责深重啊。” 我说完这句,他暴走般的摘掉冠帽,挠了挠头。 我直往后躲:“喂喂喂,你干嘛。头皮屑播种呢?!” 在整个头被挠成鸡窝之前,他终于止住了,低沉的说:“最开始只想着,先借用库房的东西,回头还上。” 我哈哈坏笑:“可别逗了!这种事一旦有开头,还不是穿着裤子尿尿,止不住的流。” 他转过身,浅瞪着我:“咝——,你是妖怪吗?平时在苏内司面前嗲声嗲气的,在我们这儿,倒是判若两人。三十六种鬼当中,你真像那种说神话,做鬼事的「神通鬼」。” 我不以为然,料这种促狭人素来也没好话,只说谢谢谬赞。又想起白宪昭来:“那树底下的鬼叫什么?” 他直截了当的说:“却有这么一种,就叫「树下住鬼」,有时显其灵异,愚弄世人,以为是树神呐!” “唔……”,我点头,又顽笑道:“那你是什么鬼?该不会是食烟鬼,或者是贪财鬼吧?” 鹿呦鸣听了这话,也不发愁了,与我追逐起来。正打闹之时,崔常侍过来了,斥责我俩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闹腾!医正医丞、淑妃、昭仪昭媛全在前厅围着圣人呢……” 然后他走近两步,小声知会鹿呦鸣道:“圣人口谕,将三个舞姬安顿妥当。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办了。愈快愈好,不得有误。” 鹿呦鸣傻眼了:“崔公公,这安顿妥当是哪个意思?是送出宫置一处外室,还是给暗中处置?还是……” 崔常侍冷哼一声:“小鹿子,你不是最会揣测圣意吗?人既然是你送的,现在这屁股,自然得由你来擦。详细意思嘛,咱家不知,你自个儿琢磨去吧。” 说完这话,崔常侍扭着粗粗的腰裹子,回正殿了。他那身材,中间一整圈的腰带是凸出来的,倒是只有个装饰的作用了…… 鹿呦鸣看着我眼神怨怼。我不禁幸灾乐祸,哈哈直笑。 他抱着膀子说:“我可不管,事情是你我一起做的,你也得说说看法。” 我灵机一动:“依我看啊,圣人的意思,是想把她们三个藏起来。不妨,鹿常侍把她们三个剃成小尼姑,安置在佛光寺可好?” 他大睁着眼睛,半晌了才闪出光芒:“哎哟,奇计啊!” 而后又带上坏笑:“这剃成了尼姑,又换了个样子,僧与妓的结合,这样的冲撞……天呐!圣人若再召见她们,有的可不止是新喜劲儿了。” 我捂嘴笑道:“听闻,新剃的头皮,简直像天鹅绒一样柔软呢。” 鹿呦鸣不住的点头:“不错,如今这佛光寺,已由太后娘娘接管,只允许男比丘于大节庆之时入驻。又从她往日修行的平云庵里,刚刚调来一个老尼做住持。时下这佛光寺,早课晚课,经忏诵念,只闻其声,已是“满园黄鹂鸣翠柳”了。掺几个尼姑过去,恰如时机,恰到好处啊!” 我不禁问道:“对了!端午那日圣人大怒,押着耶伽老和尚等人,回来甘露殿亲审,都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何处置,这几日却也哑然无声了。” 鹿呦鸣面有嘲色,与我讲道: “端午祭之日,圣人本是龙颜大悦,岂料发生了那样狗血之事。涉事之人,又是自己一手扶起来的国师。” “虽说圣人意识到了耶伽是个败絮其中烂肠肚儿的邪僧,但并没有因此迁怒由他向圣人普及推行的佛教。圣人对佛教之虔信,由外看来,近乎到了前缘深种的地步。” “押回甘露殿,圣人犹敬他为高僧,即使获了罪,也未叫他施跪拜之礼。先审那首‘犯上无礼’的藏头诗,将耶伽二徒弟释力甸发还给僧团,由长老们商议处置。” “而耶伽法师,犯了邪淫之戒条是‘确凿无疑’的事实,那老僧最后只得含泪承认。但只说两个人从来只敢暗中相合,不敢张扬。而身穿何总管小衣之事,乃是遭人威胁。” 听到这里我心一惊,他竟然敢提威胁二字? 当时我和周贵妃商议,为了保全两个无辜的小狞猫之命,才特意不揭露他们二人豢养狞猫,包仓祸心牵扯旧案的事。只想着留待日后再处理。 我拧着眉头:“然后呢?” 鹿呦鸣表情夸张,学着耶伽法师的口气说道:“圣人,容贫僧分辨几句。是周贵妃娘娘与小书女凡玉菟二人,非逼的我穿上这女子衣衫。只说到若不然,便找机会寻个错处发落了何总管。贫僧只想忍一时之辱能够息事宁人,没成想,中了她们二位的圈套啊!” 唰的一下,我的血液直往头上蹿! 我恨恨说道:“这老奸巨猾,到底了,还要反咬我和贵妃一口。” 鹿呦鸣叹道:“嗐!你也无需介意。这中间曲折,圣人并没有计较。后来召贵妃来过甘露殿,又当着苏内司的面把这话聊开了。贵妃说是看不惯那老僧置喙后宫,觊觎宫女。因此巧施一计,使圣人看见他的本来面目罢了。” “圣人当即表示予以理解。而且,贵妃在圣人面前,再三请求不能因此事处罚于你。圣人也点了头。这不,你又无事一身轻了。” 我揪了揪自己的耳垂,嘟了嘟嘴,只想着耶伽妖僧应该与猪头肉一同烧制了算…… “处理结果呢?” “取缔了他国师的称号,罢黜了他西明寺住持之位。且圣人有意将他从僧团除名,只等长老们商定了。从今以后,即使是僧道,只得在前朝与圣人叙话议事。就连圣寝,也不得而入了。” 我傲娇说道:“倒没白忙活。就是何总管,还押在宫正司中,不知何时定罪。”又想起那野心勃勃的释力嘉,遂问道:“新晋的国师是谁?” 鹿呦鸣答:“目前接任耶伽差使的,乃他的大徒弟释力嘉。但是,他前番婉拒了国师之号,只说不敢忝居。” 我扑哧笑了,表情鄙夷,这大概是我今日听到,最大的笑话了。 正说着话,院子里突然有一只色彩鲜艳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归了亭阁间搭建的巢。 我又想起一事。 “鹿呦鸣,不妨你我再做个交易。” 他抿嘴坏笑:“说吧,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我凑近了他:“你到底手下有几个听命的小内侍,比我权利大。帮我查查,张采女腹中的是人肉骨血?还是一块枕头。而我呢,可以告诉你一个补缺库房漏洞的方法。并且,赠银二十两。” 他眯着眼瞧我,笑弧半弯,勘察着此话的真假。直见他双眸盈润,睫毛如帘,这皮囊生的清异秀出…… 半晌了,他点头:“好,还是老规矩。” 一百一十三 冬休炫技 阿秋自从得了调令,整个人就闷闷的。 那天傍晚遭了申饬,罚了跪,第二天一早再见她时,眼睛肿的只剩一条缝,像是被蜜蜂蛰了…… 这少说也得哭半夜。若说垂泪到天明,对于我这小心眼的姐姐来说,也不意外。 其实,说她小心眼,不是指她心胸狭隘,而是她的心……很小。装着门门道道的规矩,装着对世界浅表的认知。 几番吵嘴,只是彼此性格上的冲撞。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姐姐,但我不确定她的想法…… 从书房下了值,我顺路去内官局找姐姐一起回去吃饭。 临近月底,又到审核局内该月账单明细,统计做账的时候了。姐姐这几天埋头在账房里,昨日回来的时候,菜已冷了多时。 我蹦蹦跳跳的跑进内官局大院,迎面碰见林作司、钟作司大人,还有覃凤仪大人。 “呀,是小菟儿,可是来寻你姑姑的?她方才去了承香殿。” 我赶紧乖巧的福身行礼,故意忽闪了两下眼睛,把自己的表情凹的软萌讨好。没错,长辈们都喜欢晚辈这样,她们管这个叫机灵,叫聪明。 到底碍着姑姑在,就装一装,随了你们的意,让你们高兴高兴又如何。 “大人们安好。菟儿是来寻阿秋姐姐的。” 林作司看见我喜欢的不行,就像平时我在路上看见了别人带的小宠物。走上来就把手掌放在了我头顶双螺髻的中间,其实对于不够熟的人这样做,我有觉得被冒犯…… “这孩子我越看越喜欢,倒是叫内司大人近水楼台先得了去。过几日,这新选的一批小宫女就要考评,我得选个菟儿这样的。” 另外两个大人哈哈笑着。 我也抬头羞涩笑笑。 一旁的钟作司说:“方才与新选宫女们上课,本官问了她们一个问题——「做学问之时,若状态不佳,该如何应对?」此刻,倒突然想听听你如何作答了。” 我抬眸看了看钟作司,她是个颇为中性且冷面的人。这种人,心肠要比脸孔热的多。 我便清脆软语道:“回钟作司大人,如果是菟儿的话,就把手头的事儿先撂下。去水边走走,玩玩水,或者干脆沐浴洗澡。因为水的意象为「智」,多跟它接触,淤塞的头脑,便流通了。” “不过,这里的智,并非智慧之智。乃是世智辩聪,只算小聪明。就好比菟儿现在的回答,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大人们多多指正。” 我闪着睫毛佯装怯生,卖足了乖。 三位大人相视一笑,包括钟作司的冰块脸,也化开了一些。 林作司摸着我的小脸:“哎哟这小嘴儿甜的。这题啊,考的可不仅是答案,还有说话的章法。”然后轻拍了我的肩:“你姐姐在书堂后面的账房,快去吧。” 我施礼告别,活泼的跑开了。 听见身后覃凤仪道:“如何?我就说了,这丫头对答如流。说的话呢,还直往人心窟窿里钻。” 钟作司说:“这种也好。但我我选,还是想要踏实守拙的孩子多一些。” 林作司道:“嘿——,你这木头疙瘩。” …… 后面说什么,就听不到了。我小嘴一撅,有些反感。 仿佛她们站在长辈与上司的位置上,就可以像评价一样东西一般,去评价一个人,而且语气自然。 不过,我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偏颇。我心中最真实的反映,还是太注重本源,而忽略体相。 有言道:道为体,术为用。有道者术能长久,无道者术必落空。 阿秋正在账房忙的头晕眼花,算盘珠子上都沾了汗。 这炎热的天气里,账房又位置隐蔽,四下不透风,真是蒸笼一样。 司账有二,另外一个做的年头久的,神态自若,得心应手。而刚刚来的姐姐,一副手忙脚乱。 在我软磨硬泡之下,她终于愿意先回去用膳。当然,要带着账簿子一起。 她大概跟我一样,对数学无能无力…… 刚把筷子一搁,茶只喝了半杯,她就把一大堆纸纸张张的在院里的石桌上摊开了。 随之而来的算盘声七零八碎,不成一片,极显生疏。 我趴在一旁瞧着,只见她算了一笔,记下。再算,再记下。如此反反复复,最后得出的总数,每次都不同…… 她无奈之极,长出着气,白皙面皮扭出的神情哀怨疲惫,眼睛茫然的看着前方。 廊下的冬休正在清洁着一大堆我房里的摆件玩物小人偶。每个拿出来细致的擦一擦,去去角角缝缝的灰尘。 当她看见了阿秋愁眉苦脸的这一幕,不禁走过来说道:“颜姐姐,不妨让我替你算算?” 阿秋揉着太阳穴眼睛半睁,寥落的说:“你来,你来。”然后挪了屁股,坐旁边去了。 然后,高能的一幕开启了———— 只见冬休一捋账目,按顺序利利索索往左手边一码。然后哗啦抓过算盘,右手那么一扔,算盘在掌心之上打着璇儿凌空翻转。 像是宝剑出鞘,于掌中挽了个花儿。当凭感觉那么一抓,算盘再到她右手的时候,已经调整为她认为最舒服的位置。 接着清脆响亮的算珠声整齐有致,节奏欢快。像是铿锵有力的鼓点,直震慑每个人的心扉。 我看愣了,院子里的人也纷纷驻足。 冬休快速翻看左边的账目,口中默读着数字,可谓雷厉风行。右手有如六指琴魔,完全不用目视算盘寻找算珠,一直在盲打。 速度之快,节奏之明,动作之风流倜傥,技术之纯熟老练,大有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 我从来不知看人算账能够如此好看! 她并不用每算一个事项就暂时记下再汇总,而是心中有纸笔乾坤。全神贯注,凛若霜雪,藐周身万物。 入耳的清音是一首动人心魄的乐曲,以翻飞的纸页为伴奏,跟随着拍子,在褃节儿处戛然为止,群响毕绝。 只见冬休轻吐一口气,平常说道:“五月份内官局的总支出为九千三百四十六两五分二厘。” 满坐寂然。 就连刚刚回来的姑姑也在一旁站定,静静看了良久。 冬休见大家默不作声,不好意思讪讪笑道:“怎么了?是担心数目不对吗?放心吧,我没有算错过一笔账。” 我满脸崇拜的站起来,双手按着冬休的肩膀轻晃着她道:“人才呀!我的天呐!你太厉害了吧!” 冬休看见我的嘴张的能吞下一枚杏子,连忙捂嘴嘻哈一笑,双颊泛上红润道:“小大人忘了?你还说过我出自商贾世家呢!这从小就接触的营生,无他,唯手熟尔。” 院里其他几个丫头也围上来一些,唏嘘赞叹,夸奖着冬休。冬休被突如其来的推崇搞的有些懵。 姑姑也笑了。 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这般的笑容。这是一种认可。 端午祭我拿了「开经偈比赛」魁首的时候,她虽然也是笑着,虽然也高兴,但不一样,不够真实认可……而现在,她认可了冬休。 只见姑姑走过来,注视着冬休。在我的印象中,这样的注视也是第一次。 冬休有点紧张。 姑姑面带笑意说:“很好。务必保持。”然后又对她点了点头,便径直回正房了。 姑姑此话,字虽不多,却有分量。冬休闻言,全然处在受宠若惊里了。 而此时,没有人能够有空顾得上阿秋的喜怒哀乐。我不经意的一转头,才发现一旁的她拉着脸,神色落寞,情绪已跌宕下去了。 “无名小卒”借着她的差使临场发挥,游刃有余毫不费力的成了主角。她的痛,谁又能知呢。 一锭银子二十两。 上次拆开给了冬休十两,又买了些零食玩意,所剩并不够付给鹿呦鸣的。于是,我溜了溜眼睛想了想,瞄上了比赛得的奖品小金佛。 小金佛自从领到,便被供在了正屋的前厅里。无人的时候,我溜了进来。在佛祖的莲花宝座上,我每隔一片花瓣,就掰下来一片。这样均均匀匀,才不会被轻易发现。 “佛祖啊佛祖,您都懂的。信徒小菟子一来是为了查实白宪昭鬼魂所说的话和张采女之事的玄机。二来呢,甜甜猫不是要生小猫咪了嘛,我需要用钱给它准备羊奶。有朝一日,条件允许,再庄严您的法相。” 我口中呢喃。揣好了金花瓣,给佛祖呈上一杯清水,表一表小菟子的用心,如水纯净,绝对不是自私自利而为之。 水有八德,清水供佛,平等清净。 一百一十四 龙体抱恙 当我走进御书房之时,我看见皇上正半卧在坐塌上,与何总管的两只小狞猫玩。 嗯哼????这是什么情况。 冲到嘴边的字眼被我及时咬住了。此话,并没有那么好开口问的。 皇上看见我来了,抬了抬眼皮说道:“朕去过贵妃那了,见她养的这两只小东西特别通人性,便带回来训训,以后陪朕打猎玩。” 我真想挠挠头…… 和贵妃早先说好了的,将它们送出宫找个人给照料着。可她竟然完全没当一回事,浑然不晓得其中的利害。 我问道:“圣人,这狞猫,不是十几年前「狞猫案」之后,就禁养的吗?” 皇上的眼皮耷拉着,依旧在耍逗身边的小猫。他听我之言,眼睛珠滚了滚,嗤之以鼻道:“那都是父皇在位时的旧制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说到底这猫儿不过是头脑简单的畜生。当时的狞猫案,总归是训它们的人使了歹心,猫儿只知听令,它们懂什么!” 我突然对狗皇帝生起了一丝感激之情,闪着眼睛说道:“圣人,您心中居然如此开明。” 他嗤的笑了,抿嘴说道:“小菟子说出这话,也当真不易。你从第一次见朕,就三毛二性的。若不是苏内司说过你是她的干女儿,视为己出,想来朕早已发落过你了。” 我心中滴答,干女儿……原来姑姑妙用了皇上对她的情意,一早就为我种下了一道护身符。 所以,曾经耶伽老和尚有意叫皇上将我充做后宫,他才会那样的抵触抗拒…… 好爱姑姑。 我把漂浮的思维拉回来,带着笑说:“圣人,初见您时。惊觉龙颜和曾经一个相处不愉快的故人有几分相似,于是就失礼了,小菟并不是有意为之。” 皇上点点头:“行了,朕不爱计较这些零星小事。” 我跟着小声试探道:“圣人,难道您不奇怪,何总管和耶伽法师,为什么要饲养狞猫吗?” 皇上略略思忖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怀疑耶伽与旧时的狞猫案有牵扯。” 我软语说:“是。” 皇上皱皱眉头,咝了一声,只对我说:“朕知道了。书案上那两摞折子朕已选出,都是简批即可。去吧。” 挪步前,我看了看皇上的眼睛。虽不若前日那样血斑殷红,几乎滴出血来,但依旧是病疴未退。 鹿呦鸣满脸奸笑的拉我往鹤羽宫方向去。 我脚步踟蹰:“我可不进鹤羽宫大门喔,本来就住着好几位采女,人多更是口杂了。” “哎哟,没打算带你进去。跟我来。” 而后,我们登上了鹤羽宫东北方向的一处四层楼阁。 时下站在西花园的最高处,目光所及,可穿透对面楼阁的窗扉。 我凝聚目光往里看去:“不行啊,这哪里看的清楚。” “别怕,我有一样神器。”鹿呦鸣眼睛一眨,从袍子内,掏出一样东西来,炫耀在了我面前。 “哇——,望远镜!太稀有了,你怎么得来的?” 他一脸得意:“司宝库什么没有?这还是太上皇时候,东戎进贡的,我刚给找出来。” 我笑道:“你这司宝库首领内侍真没白当,物尽其用啊。” 他眯着一只眼,看着镜筒,调节着焦距远近。差不多了,才递给我:“你来看看。” 我高兴接过来,别说,偷窥使人兴奋。 “咱们正对着二楼那一间,就是张采女的寝阁。她日日都在房里呆着,我已经观察两日了。” 我嘻嘻坏笑着,通过圆形的镜筒,圆形的画面展开在我眼前。 一间看起来就芬芳馥郁的睡房,虽说和四妃的宫殿比不得,但也布置的颇有韵致。里面锦笼纱罩,琴萧花瓶贴在墙上,几枝花束子与红桌布红绡帐相映成艳。 重点的一幕出现了,但见张采女发髻只是半梳,散松着半头青丝垂在腰际。穿着件品红色的寝袍,就在房内踱来踱去,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鹿呦鸣也是眼尖,隔这么远他都能看见那红影儿,悠哉说道:“每次都是这么晃悠着,要么就是神态烦躁的鼓弄会儿手工。” 只见张采女身姿轻盈,弯腰挪步间,无有其他孕妇那种扶腰咧胯的动作。又看其腹部,虽说鼓着一个包,但她无聊当中,还轻捶了两下…… 过往的认知使我摇了摇头,泠泠说道:“这哪里像个快足月临盆的人。” 鹿呦鸣叹道:“如今这宫里的秘密,又开始多起来了。” 我生怕只看一次认错了,便与鹿呦鸣甜言商量到:“鹿大人~,你这望远镜,可否借我多用几天啊?” 他拄着自己下巴抿嘴笑:“那可是要出些保养费用。” “嘿嘿,早准备好了。喏~” 我把一片金花瓣放在他的手中道:“要是多了,就不用找零了。这望远镜,我玩够了再说吧。” 鹿呦鸣眉花眼笑:“好说好说。” 我拿好了望远镜就要走,他在后面啊喂啊喂:“不是要教我如何补缺漏洞的吗?” 我回眸低声道:“补什么缺,等搬空了,点把火就完了。” 鹿呦鸣眼睛一眯,表情随之刮上了邪风。 其实,我原本是想让他拿着藏头诗的把柄,去勒索僧人释力嘉的。然而想到这释力嘉虽然权欲熏心,无情无义。但此特点到底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软肋,日后若有需要,便有拿捏之处,也无需如此之早和他撕破脸。 于是,我便突然改了主意。参考了晚清傅仪皇帝查检库房之事,随意推搡给鹿呦鸣这样一个粗暴直接,行之有效的办法。 至于如何做,敢不敢做,全看他咯。 我拿着望远镜边走边玩,嘿嘿,能看见远处之人的表情举止,当真有趣。 回月池院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藏在假山包围里面的玄鹄宫。我驻足下来,往那茂密森森的花树丛中望去。 此刻有了望远镜不要太好! 那已经被藤萝攀爬的若鬼屋的宫殿出现在圆溜溜的视野里,写尽了沧桑与神秘。 宽厚的木门皲裂着,锁门的粗铁链绞着蛛网。雨淋墙头皴,纵横氤氲浓。无有一处不斑驳。 镜头一路巡视,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姑姑…… 而且还有一人,我仔细瞄了瞄,原来是羽林大将军。 如我所料,他们果然熟识,此刻两人神色凝重,不知正聊些什么。 前番听冬休说,他名讳谢添,行年三十九,身下仅有一子。 然而路上不时有人路过,都在好奇我手中之物是何。我只得收住动作,以免叫别人洞察了他二人的叙话密谈。 我突然发现,若拿这望远镜多看几日,关于皇宫的野史也要多出几本了…… 近来姑姑好似有些心事,时常不回来用膳,而且频繁出宫。见了我和姐姐,话也不多。总之心情不佳,搞得我撒娇的机会也无。 而阿秋新换了差使,忙的昏天黑地昨日可知。一时间下来,和我吵嘴的人突然没了,还有点不适应。 然而今日到底是有件开心事,皇上既然对狞猫不设下防备。那么,上行下效,风气将成。我和甜甜猫见面的次数岂不是要增加了。 内心按捺不住的高兴,真的不想多等了! 用了晚膳,内膳坊着人送来了我预定的羊乳。今天,算是第一次不用为了见她而小心翼翼熬到很晚。趁着初上的夜色,在月池旁把甜甜猫召唤而来,叫她美餐了一顿。 看着她快要爆炸的肚皮,我知道,小猫咪的诞生,就在这几日了。 五月最后一天的凌晨,甘露殿慌成一片。 皇上躺在龙床上,嗷嗷呼痛,叫苦不迭。 所来人数之多,几乎踏断了甘露殿的门槛。这半夜起来穿衣裳,又加心上慌乱,拿手指当蜡点的人有,衫子穿反的人亦有。 阖夜传召太医署的所有精英骨干,而后宫诸位娘娘,除了淑妃,一律被挡在了门外。崔常侍拧着嗓子出来训话道:“太后有令,圣人抱恙,不宜吵嚷,各位娘娘们请回吧~” 周贵妃蛾眉倒蹙,既嗔且怨:“为什么淑妃可以进去,反倒本宫不可!若论位分,本宫可在她之上!” 崔常侍浅笑描补道:“娘娘您多虑了,这跟位分无关,淑妃娘娘生养过孩子,知道如何照顾人。里头还需要老奴呢,老奴先进去了。” “你!!!” 贵妃用手将腰一叉,怒视着崔常侍的背影。 我赶紧对贵妃摇摇头,指了指自己。 她得了示意,才略略压了压火气。 原本与我无关,奈何跑来唤醒姑姑的宫女太过脚步慌张轰轰烈烈,我便也满揣好奇,做个小尾巴悄悄跟在宫女们后头过来了。 随着姑姑一路大步流星的进了甘露殿,步子之快荡起了裙摆,殿内摆设飞速向后退着,我感觉我要跑起来了。宫女内侍从身边成群划过,端药的端水的洗帕子的各自为战。 我未随其他宫女分流,只跟在姑姑三步外,先来到了偏厅。上夜的宫女此刻悉数在此。 姑姑严正问道:“圣体何恙?” 大宫女兰内人一脸难堪,低声说道:“龙根受损……” 啊????? 我扑哧一声,只觉啼笑皆非。这消息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啊! 姑姑的神色也复杂起来:“这……缘何如此?” 兰内人红着脸说道:“圣人半夜醒来小酌,突然惦念起了那三名舞姬,就传来鹿常侍,折腾了半晌,把那三人找到又暗中送了进来……” “后来,奴婢们都在门外伺候,听的房内本是欢愉之声,俄然之间圣人一声惨叫,奴婢们冲进去一看,直见那地方已流出血来……” 兰内人话没说完,突然看见姑姑后面是我,脸上更是尴尬:“小菟子怎么也在,速走,你不能听这些的!” 姑姑这才发现我跟来了,猛然一扭头,满眼怒火的盯着我,我见势不妙,拔腿跑了。 撒丫子跑出来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天呐!” “我的妈诶!” 这一撞劲儿可不小,我俩往后趔趄几步,被弹出去老远。瞧着那人晕头转向的扶了扶自己的巧士冠,原来是鹿呦鸣。 此刻相见,如同队友相会,格外默契。眼神相视之间,一同蹿去了后院,找个僻静处研究当前的情况。 舞姬之事已公然暴露,是何对策,急需商榷一番。 一百一十五 月华如洗 鹿呦鸣摸了一把头上的汗,吁着气说:“不算太糟,不算太糟!圣人不是被舞姬弄伤的,而是被猫。” “猫?” 我樱口圆张,舌桥不下。 鹿呦鸣叹气道:“是啊,对对,说来难以启齿……圣人跟那三女行乐便罢了,养猫也没问题。可偏偏,将两只小狞猫养在寝殿里,说是朝夕相处,早日认主人。不知怎么的,两只猫儿就突然扑上来,对那个地方抓了几爪子。” 闻听此言,我有如酩酊大醉。 “猫咪素来只会去捕捉快速跳动的东西,圣人这是……”我也是臊的一脸红。 话没说完,突然听见猫咪的惨叫声。我心中一震,完了!两只小狞猫怕是要性命不保。 踩着这凄厉之声,我俩飞也似的从后院绕到前院,就在甘露殿外的空地上,当我再度见到那两只小猫的时候,它们已倒在血泊。 它们幼小的身子被装进渔网里,现如今已被乱棍打死,头颅破碎,腹部爆裂,小爪连弹腾一下也无了…… 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鹿呦鸣急忙过来捂住我的嘴,把我往隐蔽处拖:“你不要命了?还敢哭!” 我吭吭哧哧哭不出声来,只憋的心口痛。可鹿呦鸣把我的嘴捂得更紧了,抖擞了我一下,厉声说:“还哭!抬头看!” 我这才把目光放回,只见那三个已经剃成小尼姑的舞姬被侍卫们从佛光寺押过来扔在了地上。 这一眼,我便收住了泪。 三人还穿着灰色的海青,颤颤巍巍间尤露着媚态。肌肤之盈润,到底不像长年食素的真正出家人。 太后娘娘被一众搀扶簇拥着走出来,一脸愤怒。她身边的老嬷嬷走上前来,给三人每人一耳光。 清澈响亮,惊醒了远处的鸟儿。 更像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叫你们在场每个都因玩忽职守喝一壶! 太后大发雷霆:“淑妃!苏内司!这就是你们两个管理的后宫?” 淑妃和姑姑闻言立刻跪下请罪。 我心中害怕,担心姑姑会因此担受什么罪责。 可这时崔常侍溜溜的出来了,一脸难色的启禀道:“太后娘娘,圣人敕下口谕,叫老奴出来传旨。” 然后崔常侍正了正颜色,代圣人之口宣道:“此事乃朕一己所为,朕当罪己。所有罪责与甘露殿上下人等无关。今日情形,不可传入前朝。钦定如此,不再复议。” 我突然一暖,原来皇上,真的顾惜姑姑。可……可,我依旧不允许他对姑姑进行打扰! 太后的胸脯起伏着,虽火冒三丈,当下听了此谕,神色郁结,吞了冷羹一般。 崔常侍赶快描补道:“太后娘娘,圣人宠幸这三名舞姬之始,便严命于下,此事若敢从甘露殿传到后宫去,主事者处死,其余人等连坐,严惩不贷!所以,并不是下官们渎职,实乃圣意如此。” 太后的情绪俄然转的平静,摆摆手说道:“罢了,圣旨已下,老身岂能抗旨不尊。何以立身,何以兴国,圣人心中自是明白。至于做与不做,做好做歹,也并不是我这后宫老妇所能辖制的。” 她伸手示意旁边的老嬷嬷:“扶我回宫吧。倒不如回去平云庵,落得个清闲自在。” 淑妃和姑姑立刻要去搀扶太后,只被冷漠挡开了。 喧闹了一场,此时天际才泛起鱼肚白。 至于那三名舞姬如何处置,顶多押至宫正司。去了宫正司,便在姑姑掌握之中了。 一时间,所有的担心好像又随晨风散去了。 而关于将狞猫养在阳光之下的希望,仅用了数日,便再度黯淡了。 太后娘娘是可以做到吃斋的人,她下令打死两只小猫,想必也是经过了强烈的内心挣扎。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不得不去接受现实。想想别人的不易,也是对自己的安抚。 当内膳坊又把羊乳送来的时候,我才惊觉今日忘记取消预订了。 嗐!送都送来了,况且甜甜猫现在正需要营养,我只能选择往后推时间,等天晚再召它过来了。 房中写完一贴字,鼓弄鼓弄满条案的玩具,终于到了熄灯的时间。我这才提上奶壶,悄悄溜出院子,往北边月池走去。 夏季的清晨和深夜再舒服不过,白天一整日的暴晒在此时已散去了热气,地面凉生生,再加池塘晚风,蛙叫虫鸣,清凉的水气抚在脸上,惬意极了。 月牙如勾,映在月池里,成了一弯月牙船。 这泓池水之名,便因此而来。 池边的小兔子看着这船儿,只想跳进去坐一坐,好摇进湖心里,与天上明月两相皎洁。也看一看,蟾宫是不是真的有玉兔所在。 自然多静谧,仿佛我摇铃铛,也能在水面点开波纹。 虽然我们去不到天上,但此时甜甜猫也成了“地上月宫”里的一员。它仿佛也从水面而来,倏尔闪烁到我面前。 看见它腹部平平,步履重归轻盈,我不禁大喜过望:“哇,宝宝们已经出生了呀!真好真好,我们甜甜有几个小棉袄了。” 它蹭蹭我,嗅嗅奶壶。我便打开奶壶盖子,开始欣赏它饕餮风云。 “呱哒呱哒呱哒呱哒……” 喝的那个香甜。 它的小舌头卷进奶中,灵巧的收舌头吞咽。这家伙向来聪明,并不会像别的猫一般,把羊乳洒落出去。 喝完了,饱登登的,又咕噜噜的被我揉搓揉搓,便让它尽早回去了。想着嗷嗷待哺的那几小只,心都要化了。 我提着空奶壶蹦蹦跳跳着回去,不禁哼起了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嘹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呀!姐……姐姐。” 阿秋就站在院子大门口看着我。我怔住了,心中大觉不妙。 她冷笑道:“狞猫喂完了?” 我心里的那股血直蹿到手心脚心,一刹那,浑身凉麻。 我呆呆的怔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神智告诉我需要马上清醒,于是我便清醒了,淡淡的说:“姐姐看错了吧,哪里有猫。” 她嗤笑我道:“别装了!你最近经常趁着夜色溜出门去,我已经悄悄跟了你四五日了。这橘色白色相间的大狞猫,也是第三次见了。” 我瞬间火起,冲上去揪着她的衣襟道:“你凭什么跟踪我?!” 她的冷笑中带了得意,拍上我的手臂道:“我的好妹妹,把你管好了,我就管好别人了不是?”然后她神情一肃,横眉怒目呵道:“松开!跪下!” 我的眼泪就快被气出来,只与她僵持道:“你不乱说,我就松开。” 她鄙夷道:“你现在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再不松,我可就要喊了。等下,整个院子的人都会知道。” 我抽了下鼻子,无奈的松了手。接着只好服软,与她跪下来,央求她道:“姐姐行行好,不要告诉别人,姑姑也不能告诉。这只狞猫很好很好,千万不能被针对。” 话越说越动情,眼泪已流了下来。 阿秋用两根手指戳着我的脑门:“你刚才不是挺厉害吗?还厉害不了!” 她的手劲儿很大,戳的我直往后仰。万般不满也好,只能忍着。 我连忙认错道:“姐姐对不住,刚才是我一时冲动。再不敢冒犯姐姐了。” 她拧着我的脸,蹲下来看着我道:“我还当你什么都跟姑姑说呢,原来,连姑姑那里,你也敢有所欺瞒。那我真要好好想想,你口中所说的好狞猫,有几分真实度了。” 我抽泣着:“姐姐信我一次吧。再说了,这么久以来,并无狞猫伤人的事件出来不是。” 此时,我的脸已被她拧的生疼。她许是怕把皮肉拧紫,被人瞧了去,这才住了手。又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道:“今日一大早,甘露殿外就杀了两只,主上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我若帮你隐瞒,岂不是惹了包庇窝藏之嫌。不妨我这就回了姑姑去,也算是检举有功了。” 我连忙拽着她的衣裳:“姐姐不要!” 呜呜哭了两声突然计从心来,于是倒了倒气儿说道:“姐姐若护持菟儿,菟儿就帮姐姐立功一件。” 我抬眼看了看阿秋的反应,只见她的神色没有抗拒,我便心中一喜,接着说道:“今日医官会诊,为圣人列出了几样药方。其中有一样药材古籍有录,叫做「死人指」。名字虽然不好听,可是古籍记载,对所伤之处,疗效极好,是其他药材所不能及。不过,药库里却无此一样。” “妹妹记得这死人指的模样。等明日,妹妹就与姐姐找寻此药材。宫中的树丛苔藓背阴处这么多,绿植又茂盛,说不定,宫里就能找到呢!” 阿秋犹豫道:“你说这药有奇效,可如果有毒,还当如何?” 我陪着笑脸说道:“姐姐无需担心,得了这药材,先交给太医检验不就好了。若他认为可以入药,姐姐不就表了一份对上勤勉之心。” 阿秋若有所思,但迟迟难下决定。 最终,该是她认为想改变现状,便轻轻点了点头,语气警告我道:“好,我就暂时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不要想着耍花招!若是寻不得此药材,或者功效无用,你可就不要怪姐姐公尔忘私。” 我拼命点点头道:“是,姐姐。菟儿记住了。” 她斜着眼看了看我说:“行了,别跪了,起来吧。当真如此恭顺才好。” 我眨着无辜的眼睛,装了装可怜。她的眼神也随之柔和了一丝,叹口气转身回房了。 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我虚假的表情垮了下来。事牵甜甜猫的生死,我清楚知道,她已越了我的雷池一步。 晴夜长明,月华如洗。我不自觉又抬头看了一眼可爱的月儿。 盈盈正当空,如钩亦如镰。倒都是,锋利之物了。 一百一十六 送入云端 我用一个上午,翻遍了草窠子烂木头。 一直在寻找“腐烂死尸的黑色手指”,有时候也像“脚趾”。 这种植物,学名叫做「多形炭角菌」。一株在末梢开五个叉,形似指头,顶端还有“指甲”。 若是不知此物者,在林间碰见它,往往会大惊失色,误以为发现了死尸。因为它真的太像太像了。 不负寻找,在我的裙摆被泥土弄脏之后,终于找到了一株。我把它摘下,拿帕子包好了,带着姐姐去了太医署。 医官面露喜色,用小刀切下一块,清洁过后放在口中试验咀嚼,最终点了头,称可以入药之时,我和阿秋也同时精神奕奕起来。 呼…… 我心里的大石头好像暂时搁下了。 医官又说:“此药实乃真奇少得,特别在北方,更是凤毛麟角。若再得一株,一个内服一个外用,想是更佳。不过无妨,此药我已派了医士,四处去寻了。” 阿秋并没有见好就收,也毫不知此药难找,又应承下来,说再去找来。 我撇撇嘴,特别想说——要不你亲自来? 她见我昨晚之话所言非虚,在回去的路上,手搭上我的肩道:“小家伙,你要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我抬眸:“姐姐,是你对我有偏见。我其实很爱说实话,做实事的。” 她有些默然,随即又道:“姐姐即使对你有不满,也是为了你好,更是为了姑姑好。你这样的祸精,我只怕你做出什么错事来,牵连姑姑。” 我的心中一颤,原来阿秋也不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全凭一己喜恶。她心里满满装着姑姑。 我好像,也有一点理解她了。 不过,随意打着“为你好”的旗帜,我并不认可。 为了稳住阿秋不去告密,我一边乖乖顺顺的为她找第二株「死人指」,一边殷殷勤勤待她两三日,还做奶茶给她喝。 而她在我面前,也是摆足了长姐姿态。都好都好,只要甜甜猫和它的孩子安全就好。 这日晚膳,姑姑更衣后叹着气入了座。 好似,在此间隙,还看了我一眼。 这几日,姑姑不似前段时间尘务萦心。心事虽缓解,但情绪却依旧有些起伏,而且看见我,总有些欲语还休。 时下虽微微叹气,倒是在饭桌上神色舒缓了不少。但我知道,她眉间依然有东西凝在那里,没全然化开。 姑姑开口问我:“菟儿最近的差事做的如何?” 我回道:“嗯……圣人最近不是眼疾未舒,身子又不能多走动嘛。但政事历来就由中书省门下省把持大局,因此需要御批的折子暂时压着也无妨。菟儿还是每日完成简批的那一部分。” 姑姑点头道:“圣人经过数日将养,眼疾已无碍。”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问一答,我倒不知姑姑想说什么了。尔后她又问了阿秋的差事做的如何,可还适应,诸如此类。但语气却比和我说话之时松快了不少。 气氛有些怪,我默默吃着东西,听着她们两个的笑谈。 饭后饮茶是规矩也是习惯,我端起茶杯放在嘴边泡着嘴唇,手指摩挲着杯子,眼睛观察着她们两个的粘合度。 人的心念是变化多端的东西,但阿秋对姑姑的态度,却很持恒。即使前度遭了摔打,委屈一场,但于阿秋来说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照样对姑姑是亲昵恭敬。 我觉得我做不到这样,可能我就比较“记仇”一点了…… 姑姑看见我的指甲,想了想说道:“小孩子家留那么长作甚,藏污纳垢。来,过来。” 她伸手招呼我,然后又把我拉到她的腿上坐下。 突如其来的亲近使我在甜蜜之外有些不安。 可她温柔的攥着我的手,这使我很快的安然下来。捋了捋手指,唤宫女拿来剪刀,开始小心翼翼的为我剪起指甲。 姑姑的手是那么柔软,做起事来又是那么细腻。把着剪子走着弧线,不歪不偏,剪下来的部分,全是一个个月牙儿。就这样一个挨着一个,精细的剪。 我感受着当下,感受到姑姑的凝神吐气,感受着坐在姑姑怀里的感觉。如果可以,真的就想永远窝在这里。 可是谁又能知道,在接下来不短的一段时间内,这是我最后一次安逸的在姑姑怀里了。 剪完了,全部被剪的光秃秃。 我晃着手心手背翻看:“哎呀姑姑,削葱指不秀气了,圆乎乎的,好幼稚。” 姑姑笑我道:“手这么小,还削葱指!” 姑姑又问:“菟儿上次沐浴是什么时候?” 我眨眼:“昨晚呀。” “那今晚也洗一遍。” “好诶~”,我开心极了。宫中规定,只能三日沐身一次,能每天洗澡再好不过了。 于是这晚,宫女们提了好多桶热水,配着花瓣和精油倒进大澡盆里。而且还是在姑姑的房间,被姑姑亲手洗香香,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搓了好多遍。 澡盆水汽蒸腾,花香氤氲。我在里面泡着闹着,拨起水花洒到姑姑身上,她也笑着。 洗完了,被硕大的浴巾包裹着。我躺在榻上,只露脑袋出去床沿儿,姑姑开始为我擦干湿淋淋的头发,用了许多条毛巾,将水湿全部吸走。然后就用木梳梳,反复的梳,直梳的全然干了,发丝像瀑布一样的滑了。 同样滑的,还有绸缎床单。极其软的,是鹅羽枕。闻着娘亲的味道,沉醉在无限被抚摸当中,只觉得万千宠爱不外如是。什么名闻利养,当下皆可抛却。 我软糯说:“姑姑,好想每天都这样啊。好爱姑姑。” “会不会有一天不爱了?” “那怎么会,菟儿永远爱姑姑。” 姑姑的呼吸打在我的头顶上,我继续往她怀里钻着,又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刚想起来,明天我们赶在一起休假了。难得如此,我们出宫去玩吧?” 姑姑轻拍我的背:“明日事明日再议吧。不过明日午后,你可不要出去。姑姑有话和你说。” “好……” 我什么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只觉浑身如置羊水中,脑袋放空很快便睡着了。 一夜很快快去,醒来之后,姑姑说临时出去一趟,很快就回,又嘱咐一遍让我不要乱跑。 我开心的回到自己房间,拿出我的蓝天白云新衣裙穿上。 既然要出去玩了,就要穿上最喜欢的衣服,这样才和心情搭配。再说了,虽然奕安哥的心意宝贵之极,但一味将它珍藏,并不能算做自己拥有,穿在身上才算。 穿上此衣,有如身在云端。我是飞翔在碧落云烟里的人儿啊。 就这样,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只盼着午后谈完事情,一起出去。 等待的情绪起初紧张兴奋,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而后在兴奋之余,多了一些坐不住。可是等到午膳时间,还不见姑姑回来,就有些焦急了。 啊呀啊呀,还要等多久呀…… 但午膳还是要吃好的,不然哪里有力气好好玩。吃完了一头闷在床上,心里的活动是——“嗯,睡一刻钟,睡一刻钟。姑姑就该回来了。” 可期待与等待交织着,哪里睡得着。 这个时候,阿秋进来了。扯着我的手臂道:“妹妹,随我出去一会儿。我在白湖池边的石山上,瞄到了一株,好似真的是那药材。” 我的天,真的是烦死了…… “姐姐,你不是见过吗?去采下来不就妥了。” 她凶的很:“不行!你认得真切,快来!” 说着便把我拽起来,往门外拖。我想着采一株药也费不了什么时间,就随她去了。 那座石山约摸三米多高,顶上平坦,生着许多观赏树和青苔。 正午时分骄阳当空,明晃晃的阳光往下直晒,像是要烤焦一切。而这座石山,却被绿植盖出了浓荫。 阿秋指着上头:“我方才回来时候隐约看见的,要爬上去。”说着话,她带头踩着石阶往上攀。 我无奈,只得往上提了提裙摆,手脚并用,选一个缓坡,把着石壁参差处,一点点的上去了。 石山的另一边横断而止,一颗碗口粗的合欢花树歪在陡峭之处。 严格来说这棵树是躺着长的,向阳的一面枝干肥硕,顶着的伞冠直蓬到了凌空处,满满淡红色的合欢花。 曳曳婉约因风动,粉茸小扇扑清凉。 而伸向地面的枝桠营养不良,孱弱扭曲,掺着杂草。果然就在这草木堆里,长着几根黑乎乎的“死人手指”,模样惊悚。 我们小心翼翼的走去边缘儿。 石山上面满布青苔,滑溜溜的。我蹲下,仔细看了看,说没错。阿秋高兴的采下紧握在手中。 她认为大功告成,出了一口气。随即看了看我,意味深长的说:“妹妹,你可不要怪姐姐。狞猫的事,我前日和姑姑说了。” 我愣住了,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有如被五雷轰顶…… 她面不改色,继续说道:“那大狞猫每次都是从北边而来,再回到北边。我猜,它该是在北苑驻了窝。昨天通知了看守北苑的侍卫,在大力搜查之后,在一处石洞里,抄到了几只出生未久的小狞猫。不过大的那只,还是叫她逃了。” 我咬牙切齿道:“你把它的孩子怎么了?” 阿秋不仅行若无事,反倒责怪我道:“妹妹!这样的害人之物,你还惦记着做什么!” 她不屑我的情绪,继续挑眉道:“把那几个小猫崽怎么样了?我也不清楚。你既然不依不饶,就自己去问羽林卫吧。” 狂烈的担心之后是遭遇背叛的痛楚! 这痛楚如同电流滚过全身。就在身里体荡漾着,撕扯着。 我戏谑说道:“姐姐向来自比为好人。原来好人在你这里,竟是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之徒。” 她站起来,面色愠怒,教育我道:“你休要不知好歹。我竟然还在姑姑面前帮你说话,只说你是爱惜猫狗才喂食几次。早知如此,就该免了。” 我冷笑道:“那我,还要谢谢你这个小人咯?” 她恼了,又猛戳我的脑门:“你什么态度?!” 我带着半分晕眩,看着她背后的天幕,蓝的正好。正是天蓝云淡,一尘不染。 可是,怎么好有这样一个人一个障碍,杵在我的面前,挡住我欣赏「美好」的视线呢? 我的双手突然之间充满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它促使我往前一步,用尽全身之力,推向眼前的障碍……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那个人也好,一片树叶也好,什么东西都好,往后退了一步就踏了空。双臂疯狂的想抓住什么,但这不啻于痴心妄想。那团衣影在断崖处的天幕上闪了闪,便坠下去了…… 而我也因为用力过猛,重重摔在石山上。双手将将能撑住边缘儿,差一点就将自己带落下去。 我喘着气,冷淡的看着地上那个满地打滚的人,还发着聒噪的惨叫声。 这时,一行人从两旁的树荫遮蔽处,现了身。 我浑身凉了。 是姑姑,她后面跟着大把的宫女和宦官。 整整半日出宫游玩的期待,在此刻付之一叹。 我转眸看回天际。余光处花叶疏疏,拥着那片空悠悠的蓝天。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颜。长啸亦何为,谪仙何处…… 一百一十七 沉入泥潭 小人阿秋此刻变为惨人阿秋,咿咿呀呀在地上蠕动,口中喊着:“我的腿!我的右腿!” 一时间唤女医的,唤担架的,询问状况的,声不绝口。 姑姑在狠狠看我一眼后,先和一群宫女们簇拥过去,照管起阿秋。 然后我落入了包围圈。宦官们从石山的四面八方往上爬,我逃无可逃,就差爬到合欢树上了。 我被登顶的“丧尸”揪住,然后提溜着我递了下去,下面留有几个人张着双臂来接。 我蹦跳着,如自己的本命神兽,想要挣脱:“姑姑,姑姑,姐姐怎么样了?我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却撞到了姐姐。” 姑姑为阿秋抹着眼泪和满头的汗,俄然转身向我走来,只见她面红筋涨,双眼已然紫红。 我心里咚咚咚直跳,因畏惧而睁大眼睛。 她的微动作告诉我,她现在就想对我对手。但是她控制住了,只切齿说道:“狼崽子,还在满口谎话!我今日便处死了你。” 我倒吸一口气。 然后她对宦官们喝道:“把她带走!先关进我的书房。” 马上一阵天旋地转,我被人扛着就走。自尊心上了线,我反抗道:“我自己走,自己走!” 可他们浑若没听见,直接把我拎回月池院。一进门院里的五个丫头全出来了,哄闹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我喊着冬休:“冬休,冬休,去找周贵妃!姑姑要杀我!” 还未喊几句,我便被塞进了书房里,咣当一声,门锁上了。 嗐!我叹口气。 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翻窗逃吧,有人守着。口渴了,有人递茶。想尿尿,给你端唾壶…… 装自杀?下不去手。 反正姑姑是一定不会真的处死我的,等下我好好认错,再来个悲伤过度晕倒~ 嗯,完美。 想到这里,突然有些瞌睡。本来午觉就没睡,时下哈欠已经袭来,我把书房的帘子拉好,躺倒在坐塌上。 这个时候发现,在外面闹了一场,我这身儿蓝天白云衣裙,已经飘来乌云了。真费衣服啊,没关系,洗洗就好。 凉席挺舒服,骨碌骨碌,一翻身侧趴着,很快睡着了。 我梦见书房的门开了,洒进来的阳光明媚清凉,姑姑清水一笑,说现在就出宫去玩…… 我高兴极了,咯咯笑着。 然后梦境碎了,我突然被人揪着后颈皮,拽坐起来。 蓦然的惊坐起,感觉脖子后的那块皮要掉了。 我看着眼前的画面。天还大亮着,姑姑站在坐塌前,手里拿着一沓纸一封信。书房门口有两个宫女,一个是桦萝,一个虽见过但不熟识。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看向姑姑,软软说道:“姑姑回来了,姐姐怎么样了?” 她已经从暴怒中平静了许多,我看到她的情绪里跳出来一丝不忍。便趁热打铁,爬到塌边抱着姑姑说:“姑姑你累吗?菟儿给你捏捏肩。” 然而,我却被推开了。 被推开那一刹,我的心中一凉,眼泪就盈了眶。 姑姑坐下来,把手中那封信撂在我的面前,寂然说道:“这是你伙同念奕安烧云家果园的事,三日前我已收到了此信。因着京兆府捉到了那两个趁火打劫的小贼。便也是那二贼供出来的,一少男一少女,样貌如何,纵火过程,悉数清楚。我也查了当日的出宫记录,问过了当值守卫,你也确实持令牌有一个往返,时间对得上。” 我翻了翻信,我现在撕碎它还来得及吗? 姑姑又把那摞纸放到我的面前,继续说道:“这是三个舞姬的供录。关于你的部分,今天上午,我做主拦下了。” …… 这是天要亡我吗? 姑姑牵着嘴角,音声冷清:“耶伽法师何总管之事,我给过你机会,叫你自己承认,你充耳不闻,抵赖到底。” “还有私养狞猫,谋害长姐。你说,你这样的孩子,还能留吗?” 我抽泣着往姑姑怀里钻,“姑姑,都是有原因的,您听我说。烧果园是因为突然刮了大风,本来是只烧一棵树。那棵树下埋着白宪昭的尸骨,她缠上了我。” 姑姑的身子一震,随即嗤笑道:“又闹鬼了是吧?为什么偏偏就你见过鬼神,我等都无缘得见?!” 我一吸鼻子:“都是真的!还有舞姬之事,菟儿的初衷是为了不让圣人打扰姑姑!” 姑姑一挑眉:“喔?我竟不知我的事情轮到你来做主了。” “还有,散播遥言是因为哥哥。方才头脑一热,推阿秋姐姐下去是因为她过河拆桥,不遵承诺!她动手在先!” 姑姑冷笑一声点点头:“好,真好。为了几只猫,你敢加害长姐。再过几日,岂不是要杀父弑母了。” 我泣诉道:“不——!不会!” 姑姑轻叹:“这五六件事下来,单独摘出来一件就能处死你。我原本打算,在今日午后,好好教训你一顿。但现在又多添了两样大罪,姑姑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也再容不得你。今日一并把你打死了,省得以后这世上长成一个祸害来,我也免了这抚养孽种之罪。” 我紧紧抱着姑姑吭哧着哭:“姑姑不要,姑姑也不舍得菟儿,求求您饶了我……” 姑姑态度寻常,轻拍了我道:“姑姑自然舍不得,可也无奈。等你去了,就把你埋在你哥哥旁边,姑姑会每年在你生辰时候去看你。” 听了这句话,我瑟瑟发抖的不成样子。 姑姑使眼色给两个宫女。她们两个得了授意,从坐塌旁边,把那条捋着塌沿儿搁着的春凳抬了出来。 家具搬挪的声音,四条凳腿落地的声音,响彻在我的背后,使我毛骨悚然。 我记得那条凳子十分好看,像条琴凳,长方很板正,四条腿还有繁复华丽的雕花,上面还有柔软的鹅羽垫。 它怎么看,也不像是用来打死人的冰冷之物啊…… 我还蜷在姑姑怀里,抓着她的衣裳不丢手。但姑姑并没有任何揽住我的动作,两个宫女一阵冷风走过来,抓着我的手臂根就往下拖。 那桦萝身形紧实结实,此刻像一头牛拉扯着我……我满脸惊恐,还揣着一丝希望看着姑姑,伸手去够她……我如身在泥潭,希望她可以抓着我逐渐陷落的手…… 姑姑不为所动。 我绝望的唤着:“姑姑,母亲……” 很轻巧的,我被按趴在春凳上,一只有力的手按着我的后心。可身下的感觉是柔软的,这种触觉和心情的冲撞使我快要产生错觉来…… 世界真实吗? 但现实告诉我世界很真实,我被掀了裙子,褪了亵裤,那本来就薄如蝉翼的白色亵裤光溜溜的堆在膝盖处。 最让人羞耻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猛然一凉,而双颊却热的滚烫…… 姑姑去拿戒尺了,她选了那把两指厚,一臂长的过来了。 压倒性的强硬之下,我势单力薄的技巧不值一提。 时间从这一刻变慢,在我完全没做好准备之时,那要将我打成两半的一击已经重重甩了下来。 这一声噼啪有多响,已经无从计议。 皮肉如热油滚过,然后力量穿透进去,好像直扪在了骨头上。 我的全身猛然收缩,头颈往上抬着。在这一刹那,透过书房门穿透进来的阳光打在我的眉心上。 我恍惚了…… 第二下打在另一块地方。我的身体现在是泥捏的,遭受捶楚的那一道痕迹,好似扁塌了下去,变形了。 第三下抽在大腿上,双腿经络猛的一麻,血流不均匀了。 第四下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哭。可还是尽量忍着,咬着牙吭哧吭哧带着哭腔:“姑姑好疼,好疼。” 我说疼,打的反而好像更来劲。 “啊——”,我痛苦叫着,手脚并用,开始扭着腰躲避。 可是身后只有无尽的笞打捶楚,躲无可躲。皮肉上一层又一层叠加的疼痛使我再也不能忍受。 我四处抓挠,拼命往回抽着手去挡屁股。两只脚丫也是疯狂乱踢,踢飞了鞋袜,踢的小腿上的那双手快要按将不住。 就连沉重的凳子,也好像微微晃着。 责打暂停了。她们用两条手帕绑住了我的手腕脚腕,再捋顺了我的身子,重新按住。跟着那无比坚硬的戒尺,像是灌了铅的铁一样,继续挥落下来。 被绑的时候我已用尽全力去阻止,奈何无济于事。 此刻完全被动,心防彻底崩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拼命的呼喊。 “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姑姑饶命!” “以后我听话,什么都听姑姑的,再也不敢不听话了……” “我跟姐姐认错,一定尊敬姐姐……把我当只小猫小狗放了吧……” 再卑微的求饶,换来的依旧是下半截身体快要支离破碎的疼。从尾骨以下到膝窝上方,这么大一片地方全部火烧火燎,犹如刀剜,就像要把所有的肉打烂,剥出白骨,再把骨头打碎一般! 我的哭喊声由痛苦转为凄厉,撕扯着嗓子,像只哀鸣的鸟儿。 喉咙已要喊破……泪水鼻水口水汗水齐下,衣袖上,凳垫上,全然被打湿。无尽的液体呛着我的口鼻,使呼吸也困难起来。但姑姑不会让我呛死,在看到我无法换气之后,会略停停,叫我喘口气再接着打。 初始时整个身体在剧烈的燃烧,而现在,体温已经骤降,浑身也湿透了。 我是个在滩涂搁浅的鱼儿啊,张大着嘴拼命的求生,不,是求不疼!死亡的恐惧在极端疼痛面前,不得现身。 我疼的无可奈何,本能的想用牙齿去咬手臂。这时我看见我洁白的衫子,想起奕安哥。我保留了一丝理智,不能咬不能咬,这是我们珍贵的回忆啊! 那能怎么办? 我试图尽量抬头,将额头往凳子上撞。撞吧,撞晕了撞死了都好。 可柔软的凳垫又破解了我的意图,桦萝见势,果断用一只手按住我的头。 我心中暗嘲,你们做的好绝。 我的侧脸紧贴在凳子上,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意识一闪,好像晕过去了一刹,又被强烈的刺痛唤醒了。 刚才是钝痛,而现在,是刺痛。 我已经哭不出声音,也说不出话来。只默默轻唤着姑姑…… 外面拍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刚才是因为我的吵闹,所以没听到吗? 院里的几个丫头好像在替我求情,好像又听见了林作司的声音:“苏大人,不能再打了……” 而这个时候,我已经觉得没有那么痛了。突然心中觉悟,我还浑身紧绷,较着劲儿做什么? 然后我便骤然一放松,吁出一口气,半合上眼睛,一切就随他去吧…… 我自己的世界安静了,她们如何,也再跟我没有关系了。 隐约的意识告诉我,桦萝按我的双手震颤了一下,然后还探了探我的鼻息,紧张的问道:“大人,大人,她不动了……真的要打死吗?” 姑姑并没有回答,仍是打,排着打。 浅安的状态来了,我看见了念奕安,他笑着,我喜欢的样子笑着。 一笑青山蓦,再把江湖描摹。 心头的幸福涌上一丝酸楚,念奕安,我等不上你了。 我动了动唇,无声嗫嚅了一句:“等我死了,就别给我换衣服了。” 又突然想起姑姑,临了了,我在这里走一遭,这个世界的亲生阿娘是谁,好像到底没答案了。跟着又联想到我许久未见,来处世界的妈妈。这两个世界的母亲,都在我幼时,离开过。 于是,我便又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自从你走后,我再也没有长大过啊……” 我知道,这两句话,他们都没有听见。但是不说,我有遗憾。 然后,更大的安宁感来了。 虽然全身冰凉。但觉得下半身还流着热乎乎的汗,每一次的挥打之后,一滴汗珠就被震成了无数滴,有如春风化雨…… 我沐浴着零零星星,连绵不绝的温暖,安然入睡了。 一百一十八 我今入病 我如趴在一潭死水中,寒凉,潮湿。 叮咚—— 耳朵上空有一滴水匝落,在我意识的空谷里,寥落一响。 死寂的水潭容纳了它,可仍未点起涟漪。这水重的很,以使我的身子能够悬浮在上面。然而,心一动,身就沉了,像是系着块石头,开始往下陷。 逐渐的,水漫上了我的身体,漫过我的腰身,到达脊椎处,撩拨着我的命门。 一个寒战。 我的眼睛开了条缝,眼前是白茫模糊的一片。 我在哪儿…… 我的手指动了动,触觉丝滑。跟着手掌也会动了,我摸了摸,摸到了柔软之物,像是枕头的角儿。 我把眼睛再睁大点,看见枕边儿的小玩偶,还有一个布娃娃,而所看到的物体,都像被抹上了一层猪油。 我伸手去够那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布娃娃,我好像记得它。与此同时,看见了自己的粉色寝衣。 原来,我没死。原来,我还在这里。 我抬不起头,也动不了,身子重的很。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可是发现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发不出声音来了。 然后,我眼前的床帐动了动,这帐子好像比平时,又厚了一层。跟着被掀开,现出一个人影。她蹲了下来,盯着我的脸,然后面露喜色:“小菟你终于醒了。” 是冬休啊。 天好像很晚了,灯却亮的刺眼。 我努力动着嘴,只能用气说话:“我的衣裳呢?” 她一愣,回答道:“奴婢这就给您捡回来。” 我心里一动:“扔了?” 她连忙陪着笑哄我,可眼里好像带着点泪:“没事啊,别担心,奴婢给你将它洗干净,一定跟新的一样。” 我说好,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而后冬休出去了,但呼啦啦进来了几个人,七八只手捧着我,将我从趴姿稍微侧了侧,支起上半身,然后调羹和瓷碗碰撞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勺温热挨到我的唇边,可刚才说的两句话已经耗尽了我的精力。 我不动,然后被掰着嘴,压着舌头,送入口中一点白粥。 我也不会咽。 也许意识消沉,心灰意冷吧。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心理准备,现在又是何苦来。 直到被顺了喉咙,我才生理性的有了吞咽动作。极其作难的四五口后,我又睡着了。 梦境错乱,又是一场连绵天火,世界都被烧成了橙色。 一股更大的力量在支配着我,使我不能自已。 真正清醒是在第二日上午换药的时候,再度的切肤之痛,使我一瞬间冷汗淋漓。 人也全然醒了。 我撑着头往身后看去,其惨烈貌使我吓了一跳!两条大腿黑紫不堪,三四条血口子泛着莹光,仍在溢出血水。 屁股更不用说了,全然烂了,许多地方皮已经没了,红剌剌的嫩肉翻着花儿!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何谓皮开肉绽。 原来,昨天影影绰绰里,那溅在腰间的温暖春雨,不是汗水啊…… 我心中凄楚,左侧脸埋回床上,一边看着女医上药,一边眼泪滴答掉下,砸在床单上,声音重重的。 也什么都明白了……自从那夜在马车里和阿秋姐姐吵了嘴,姑姑就动了要痛打我的心思。而后她故意纵着我,是想看看我还能放逸成何样……而我,还误以为那是偏爱…… 剪指甲,给我洗澡,是在忍耐了计划了一个多月后,为痛打我做的最后准备……她前一霎将我送入云端,转脸的功夫,就将我抛入泥潭…… 眼窝处的床单,全湿了。泪还温热,像是我的余温。 身旁的女医见我无声泪流,叹口气说:“你得是多淘啊?叫你姑姑把你打成这样。” 我无话。难过之余,还要对猛烈的蛰痛咬牙坚持。 冬休蹲下来抚着我的头发,为我抹着泪,担心又乖哄的对我说道:“小菟,千万忍忍,一会儿就好。你的嗓子,可不敢再哭出声了。” 我知自己已近乎失声,声带有撕裂之感。 换完了药,冬休神神秘秘的拿给我一个包裹,高兴的说:“你的奕安哥寄来的匣子,今晨收到的。” 这一刻我才觉得自己开始活回来了,心中无限温暖。马上打开了来看,都是他在回程路上,沿途买下的风情小物。 几本画工妖冶的小人书,几块漂亮的石头,几样民间的小玩具,一件蜡染外衫,一袋龙须酥。压轴的,是一封带着他体温的信。 蜜糖调墨,满纸爱语。跟我说了沿途风景,见闻趣事。 看完了,我把信贴到心口,脸上终于带了笑。 冬休趴在床边拄着脸看着我,也笑了:“那现在,可以老实吃东西了吗?” 我微微点头。 这个时候才发现,冬休的脸上有个巴掌印,嘴角还破了。 我指了指她受伤的地方。 冬休眼神跳动一下,略低下头,表情套着表情说道:“做奴婢的挨一耳光稀松平常,倒是没为小大人叫来周贵妃,奴婢心里难受。” 然后她赶紧嘻哈笑着掩饰情绪,用手指尖点着泪,但整个过程都在笑个不停:“不提这些伤心事了,现在我们就好好养伤,尽快好起来。” 说罢,她为我端来了蒸蛋羹白灼虾子,还有蔬果粥。略略吃了点,她又为我梳头擦脸,然后坐在我的床头,开始拿着小人书讲给我听。 我揉着肿成单眼皮的眼睛,静静听着。突然之间,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些幸运的,遇见了许多最好最可爱的人。 伤口在挨完打后的第五天,才不轻易开裂流血。 在此之前,微微翻身,也会炸开一处口子。 莫说穿裤子,就连被子也是设法蓬起来盖的,不能贴身。若是贴上了身子,便会和血肉黏在一起,那就无异于重新撕掉一层皮来…… 没有发高烧,入夜便开始低烧。身体不可,而精神尤胜之。 噩梦每睡皆有,惊醒夜哭。 来替冬休的宫女们见不得桦萝,见她就哭。 虽未见姑姑,然偶听她在院中说话,便会瑟瑟发抖,跟着啜泣不止。 几乎日日夜夜都拉着冬休的手臂,不叫她离我半步。 如此草木惊心,精神恍惚了半个月,才略微好了一点。至此,勉强能够下床,对镜观瞧,人已消瘦一圈。 天热的出奇,我每日在室内不动,也能感受到无比的闷热。 大晌午时候,冬休为我打着扇,扇着扇着,她趴在床边睡着了。最近当真是累着她了。 心静自然凉,我也默默趴在枕上,闭目观想。观想是个好习惯,它可以帮助自己找回灵力。好吧,以世俗论,灵力做灵气和力量解。 突然觉得鼻尖一痒,我睁眼一瞧。天!是李成蕴!他正拿着一只狗尾草给我搔痒痒。 我睁大眼睛,用沙哑的嗓子问道:“怎么是你?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他带了点坏笑:“苏内司啊。” 我蹙眉:“瞎说,不可能。” 他眸子一闪:“真的啊!方才我在外面碰见她,说想来看你,她没回答就走了。所以,我就来了。” 我嗤笑一声:“呵,这也算?” 他厚着脸皮:“自然,这叫默许。” “呵……” 我把脸又埋回枕上,不知什么又勾扯出我的伤心来,眼泪又扑簌落下,肩膀微微颤抖,心里也怨——为什么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偏偏是你? 他有点无措:“喂喂喂,不至于感动成这样啊!小爷我来看你,举手之劳。” 我拿着枕边的娃娃砸他:“没脸没皮的。” 冬休醒了,看见坐在床边凳上的李成蕴有点惊讶,问了安,出去端茶了。 李成蕴凑近了说道:“你看看你混的,如今没人疼了吧。要不,我来疼你?” 我揣着泪水瞪他:“你再这么说,就出去吧。” 他也不生气,仍笑着:“这屋里够热的,不利于伤口恢复。怎么不安置几盆冰块呢?” 我默默说:“那是贵人主上们才有的待遇,我岂能有。” 然后他掏出两锭银子,递给冬休,摆出一副霸道总裁姿态说道:“行,没得供给,咱们自己去买!不就是俩臭钱儿么!”然后看向冬休:“现在就去,多来几盆。” 冬休谢过就出去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可不得不承认,此举在此情此景之下,十分打动人。 出于礼尚往来也好,我对他的态度才略略平和了一些。 他的牙齿白的非常,笑着对我说:“有件高兴事要告诉你,你哥哥的案子,有起色了。” 我眼睛一闪:“真的?” “真的。圣人下旨羁押了耶伽法师。经查,那厮的俗名确实叫潘佑权。也逮捕了几个相关之人,包括南衙金吾卫,张巢的数个亲信。现在,三司正全力调查此案呢!” 我绽放出了大大的笑容。 李成蕴轻叹道:“能叫圣人决定查这旧案,虽有别的因素,也到底跟你几度翻扯,牵出那耶伽老僧诸多丑事脱不了干系。最起码在告诉圣人,你们凡家之人对此案介怀于心的态度。” 他看见我惨兮兮只能趴着的模样,眸子带上一丝怜色:“所以,于此事上,你定是有功之人了。关于你挨打,若说是因为颜阿秋,我倒更觉可笑。她本是外人,贫贱之家出身的贱婢,何来忤逆长姐一说!” “云家果园?烧他两棵树玩玩不行?小爷我宰了云家那老小子又如何,家奴罢了。因这几样无聊小事,苏内司却痛打于你……做何道理,我是不能理解了。” 听他一席话,我的委屈铺天盖地,直撇着嘴,吸起鼻子来。 他拍了拍我的背,安慰我道:“可千万别胡思乱想,什么事也没有!过两天等你养好了,哥带你出宫玩去。” 我泪眼朦胧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活力一笑,其明璨璨。 一百一十九 得了颗球 是夜,星儿眨眼,郎霁晴明。 月池院里空荡荡,只剩我和冬休两个。因我平时不愿见人,只借此空隙,在门外廊下铺了厚厚的软垫,吹吹晚风,看看流萤。 身上结了厚厚的痂,像一层壳子,使我行动依旧不畅便。但感觉已然是好了太多,能小心翼翼的坐会儿了。 “她们人呢?” 冬休垂眸说:“她们都去乐艺台,给大人过寿去了……” 我默默,抠着指甲。原来,今天是姑姑的寿辰啊…… 我骤然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又觉心头凄凄。人心当真复杂。 冬休说:“那阿秋的腿已经好了大半,三几日前就能歪歪扭扭着走了。今日也跟了去,还利用前番修养的时间,给大人准备了一份亲手做的礼物。倒是咱们……” 我抬头,眺望夜色,目光悠远:“不了,想来姑姑也是不愿见我的。如此刚好,不见,我便也不怕了。” 冬休的表情郁郁:“小菟,打完你后,大人的眼圈整整红了一日。她最近看似对你不管不顾,可能只是,为了给你加深记性吧。” 我的手指戳着下巴道:“她只是心疼阿秋吧,毕竟,她们相处的时日更长。” 冬休摇头:“不会。经奴婢以前观察,大人看你的眼神,和看阿秋的不一样。” 我不以为然,泠泠说道:“怎样都无妨,反正我也要回家了。” “回家?” “嗯,我已想了好几天,打算给阿爹手书一封,叫他想办法接我回去。” 冬休蹙了眉,面色凝重道:“小菟,若是大人知道,你这么大气性,要负气离开,不知道她还要多恼火呢!不好这样啊。何况,她早前就跟奴婢们示下过,若你敢犟,闹什么不吃不喝,就叫奴婢们尽管回了她,她不介意再打你一顿……” 我鼻子一酸,声音颤悠:“那能如何,我的梦里都是她说要杀我……” 冬休靠过来揽着我的头:“先不提这些了,再将养一段时间心情就不同了。从别的角度说,这不是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每天都玩玩玩吗?” 我这才破涕为笑。 天空划过了一颗流星。 闪亮闪亮的,拖着雪光一样的尾巴~ 冬休惊呼:“呀,快许愿!”然后马上双手合十。 我仰头瞧着,它由第一眼的惊艳,逐渐变得诡异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流星好像朝我们落下来了!!”我赶紧拍着冬休胳膊。 “啊?”冬休睁眼惊呼。 可头顶的那道雪光速度极快,我俩根本来不及躲闪,仅一刹间,就以摧枯拉朽之势砸了下来! 我瞪大了眼睛,樱口圆张……那白影儿似乎燃烧了空气,火树银花般,“砰”的一响落了地! 可这不算完,跟着那落地的物体又弹回了空中…… 就这样“嘣蹦蹦”,像个橡皮球,上下弹了数个回合!我和冬休的头也跟着上下摆动了数个回合! 这东西弹的劲儿逐渐减弱,最后“噔噔噔噔”,骨碌到了我的脚边。 这才有机会定睛观瞧。 它就是那么一个“圆不溜秋”——球!白色的球!汉白玉一样颜色的球! 我二人面面相觑,又确定这球不再“异动”,这才挪挪身子,用手指去戳它。 嘿———— 还真的是橡皮球一样的手感啊! 我把它捧起来,大小很合我的手,差不多是儿童足球那么大。但是要比儿童足球重的多,论质量,论触觉,当真与橡胶无异。 可是,这个时代没有橡胶啊…… 那么它到底是个什么东东? 我站起来拍了拍,拔了冬休的发簪戳了戳,球表毫无痕迹,这质量…… “冬休,拿锯子斧子来。”有东西引走了我的注意力,就一瞬间忘记我不能淘气这事。 “这……”,冬休有点犹豫,但还是哄着我:“那可得悠着点。” 然后她从院儿南墙的杂物房里,拿了工具出来,我俩就合作着,一人一头,锯那球。 咯吱,咯吱。 空喇了一阵,那球还是完好如初。 “冬休,你来劈!”我把球放定在地上,拿两块砖夹着。然后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看会不会蹦出一个哪吒来。 冬休举起斧子,还有点犹豫:“真的要劈吗?” “劈呀劈呀。” 然后冬休屏气凝神,眯着眼睛,“啊”的一声给自己鼓劲,就用力劈了下来。 斧头刃挨着球的时候,梆的一响,冬休双手一震,斧子就被弹飞了,连带着冬休也趔趄几步,轻摔在地上! 冬休呲哈着,“麻了麻了!手给我震麻了!” 我忍俊不禁哈哈狂笑,笑的伤口都要裂开了。 再看那球,纹丝未动! 我咂嘴叹道,不错不错,又结实又滑溜还好看,够我玩一阵了。 这时远处传来笑谈之声,我心一慌,抱了球欲要回屋:“她们回来了,快进去快进去!” 冬休过来夺了我的球:“不行,这东西来的奇怪,不能让你自作主张。我去请示大人先。” 眼看外头的笑声要溢进院门,此时对于我来说简直像洪水猛兽。我也不再计较球不球的,此刻躲起来比较重要。于是一转身挪着小碎步,赶紧回来床上蒙上被子,好堵上耳朵屏蔽她们的声音。 我不想接触外界……所有的人事物都显得恐怖…… 冬休回来的很快,掀开我的被子疑惑道:“不热啊?” 她笑着:“球是你的了。大人原话说了,‘既然是捡的,你们玩去吧’。”然后把那球擦擦干净,放在了我的玩具堆里。 透着灯光,我再度观察着它,白糯细腻,像块软玉,质感叫人觉得舒服。不过,它莫名其妙的从天而降,定有来头。 可着实不像有生命之物。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出现发生,都有着前因后果,并且环环相扣。但我此刻更愿意相信,这是上天送给我的小玩具~ 大面积的伤处开始发痒…… 痒的我不停的去抠。主要是,抠一块痂下来,特别好玩有快感,当真是恶趣味。 冬休一天要阻止我二十来回,直说再这样,就给我戴上手套。 “没长好就抠掉,会留疤的呀!” 听了这句,我才稍微安份点。只等着再养多几日,就可以大面积的去撕,一把过足瘾! 我的伤处日渐好转,可冬休这几日,眼中却不时有些哀伤之色。特别是在为我检查完伤口之后。 奇了怪。 我不禁问她:“怎么了?我伤的最重那几日,你倒是乐观坚强。如今要大好了,反而难过起来。” 她挤出笑容说:“嗐,奴婢也会有心事的时候嘛!不打紧,过过就好。” 这眼看六月将尽,近乎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的精神世界完全是冬休在撑着,如今蓦地见她颓了,我的情绪又一刹那跌落谷底。 她拿来我的蓝天白云衣裳,小声说道:“小菟,奴婢好不容易给清理好的。前几日怕拿回来勾起你的心事,如今看你情绪尚佳,不由得叮嘱你一句,千万放好了,别再穿它。” 看见这身衣裳我的眼睛就酸了,将它抻开,透光来看,裙摆上的脏污痕迹,到底隐隐约约点点滴滴了…… 我叠好,将它悄悄藏回衣柜里。然后发现衣柜里少了点什么…… 我的后颈生了一丝寒意:“我装信的木匣子呢?” 冬休嗫嚅道:“打完你后,大人就顺便把整个东厢抄了一遍,有关念奕安的东西,全部拿走了。” 我心头凄楚:“盒子上层,我存的小石头也拿走啊?” “大人说,那是乡野孩童才玩的东西,一并扔了。” 我含着泪点点头,走到条案处,找了找我们的小红马摆件,果然不见了。 我恨我心宽,竟如今才发现…… 还有!还有我的脚链!念奕安亲手为我系上的“怀恋”! 我迅速低头,往脚踝上看去,空空如也。 我胸中的火直接蹿升,冲的自己头晕目眩,双手发抖! 我跺着脚,闹了起来。扑回床上,扔掉所有的布娃娃,捶打起自己的腿来!此刻,我是只被人剪了爪子的小猫,是只名副其实的小白兔。作为毫无还手之力的底层动物,连几样小东西的去留都要受人支配!这一腔怒火,除了能够拿自己撒气,还能对谁撒呢? 冬休扑过来抓住我的手,焦急说道:“千万别闹!到了今日,你还不了解大人吗?她个性极强,警慧多谋,说一不二,不容得任何人违背她的意愿。” 我摇着头:“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冬休用力握着我的胳膊,握到我有些疼痛,红着眼厉声劝诫道:“你听我说!那一日,书房的门开了,你趴在那一动不动,血肉模糊。你的衣裙上,地板上,溅的全是血点子!把你抱回房里,奴婢们是哭着把衣裳给你换了,擦干净浑身的斑斑血迹……” “幸亏清理伤口的时候你没醒,不然光是剪下坏掉的皮,就得让你哭的撕心裂肺!” “我把这些说给你听,也是为了让你长记性。以后如何与大人相处,当需心中有谱,千万谨记!” 看着她恳切的眼神,我恢复了一些平静。 谢谢冬休,她厚意待我,我又岂能让她为难。便喘口气,尽量调节自己的表情,用上许久没爬上嘴角的乖萌甜笑,轻巧说道: “你别急,我不闹了。其实,也没什么好闹的。我和奕安哥,岂是丢了几样信物,就能影响到的!” 一百二十章 从今一别 心中零散之人,不该在下午入睡。 醒来后房间暗了,整个人盖着黑暗,空荡荡的一片。仿佛在这世上,只剩孤身一个。 心里空旷的害怕。 我慌乱的唤着冬休,带着哭腔:“冬休,冬休,你去哪儿了……” 然后睡房门开了,有人持了蜡台走进来,“小菟子醒了?就说叫你起来呢,饿了吗?” 我愕然惊坐起,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人,心中预感很差。 “你是谁?”我小声询问着。 那人把灯都点亮,我看见了她的面容。是个三十四五岁的女子,一副吃过苦的样子,脸庞贤惠,身材不瘦不胖。 她亲和笑着对我说:“小菟,我是刚调来的,以后负责照顾你。” 我心头一震:“冬休呢?” 她没接这个话题,口气乖哄:“今晚上有你喜欢的龙井虾仁,先吃饭吧?” 我摇头:“你告诉我冬休呢,我才吃……” 她笑道:“她临时有些事情,出去一趟,过会儿就回来了。” “真的?” “真的。” 她把晚膳端到我的床头条几上。见我仍疑惑着不动,就开始喂我。 我被动张着嘴,味同嚼蜡。 没吃几口,听见院中宫女们闲话。 “诶,你们知道吗?小菟的阿耶要领兵打仗了。” ———— 我的脑子一下子就充了血! 后面她们再说什么,已经被嗡嗡的耳鸣覆盖了。 我气的发抖,喂我吃饭的女子见势夺门而出,喝散了她们。 我心中歇斯底里:“好你个狗皇帝!就刚给一个审旧案的幌子,象征性的安抚臣心,便如此急不可耐,狗窝里存不住干粮的,叫我阿爹给你卖命!” 此刻我只后悔挠咬他的两只狞猫太小了!我怎么不换两只大的给他! 新来的女子看着我的神色,试图劝道:“不用担心,听闻圣人给西川郡拨了军队,粮草,兵器,总之,应有尽有。而且你父亲向来「性果敢尚武事」,又有你叔叔一家跟随,无需挂碍。” 我斜眼看着她:“要不你去领兵吧?反正应有尽有。” 她眉心皱皱,抿了抿嘴唇,坐下后又将饭碗端到我的面前,细语说道:“日子要过,饭也照吃,你开开心心,凡大人才不会在战场上分心。你说是吧?” 这句劝还像个人话。 于是,我又配合着强咽几口。然后就摇头不吃了,抹了抹嘴,又问:“你不是说冬休一会儿就回来吗?这不是过了一会了。” 她对喂我吃饭有执念,调羹仍在菜里拣着,挑出虾仁来要塞我:“听话,你看你瘦的,再吃一点。” 我躲开,她追。逼得我手背一挡,调羹“当啷”,就掉在了地上。 她心疼坏了那点食物,微微有些生气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实话跟你说吧,冬休回不来了,被调走了。” “什么?”我声音一颤,眼泪瞬间决堤…… 下午的时候她还跟我说笑着啊,就这么,走了?突然走了? 我的泪痕挂了满脸,像脉脉的小溪,往下流着。 这女子看见我睁大了眼睛躺泪,有点手足无措。赶紧给我擦着,还想伸手来抱我。 我甩开她的手,对她哭嚎道:“你走!快走!我没让你来!我只要冬休!只要冬休!” 她退后两步,叹口气,无奈的看着我呜呜痛哭。 正哭的痛彻心扉天昏地暗,模糊中听见一句话透进耳中:“我还是没打够你!” 我顿时收住哭声,惊恐的转头看去,姑姑冷嗦嗦的走了进来,戾气逼人。 二十余日未见,与她同时出现的,还有那把沾过我血的戒尺。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愣住了,不敢再哭,惊看着垂在她手中的尺子,呆坐在床上瑟瑟发抖,而流下的泪,已变得清冷。打在衣襟上,滴水成冰。 姑姑启口:“我给你拨来的人,我自然有权随时调走,还容得你说不?你需得知道,她被调走之事,全然由你一手促成。你还有脸哭闹?” 姑姑知我害怕那把尺子,脸上似乎还带了点哂笑,轻轻提起它:“听说你这几日能走能坐,皮肉已愈合了。没关系,再打烂它便是。” 我眼无定点的看向前方,包括姑姑在内,全然是一片影子。我下意识的开始往后躲…… “怎么?知道害怕了。你以为你做的错事,再加上现在的表现,是挨了一顿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不用我多说了吧,自己趴好。等我说到第二遍的时候,我就拖你去院子里打。” 我目瞪口呆,全然傻了。 新来的女子开始和稀泥,一边把我放趴下,一边说道:“我们小菟子不是不听话,是吓坏了。听姑姑的话趴着,姑姑就不打了。” 我全身麻了,像是死掉的木头,脸埋进枕头里,心脏开始绞痛。 姑姑在告诉我什么是言出必行,不轻不重打了一下,那本就清晰的记忆再度被放大,我抖若筛糠。 我要吓破胆的样子似乎使她满了意。 然后,她扯了把我的裤子,看了眼旧伤说道:“既然还未好全,我便暂且将这第二次责罚给你挂着,留待观察。” “新来这位,你需敬称她为玫姨。虽是照顾于你,但你不得对她不敬。可记住了?” 我的世界已经是心跳在打鼓,伴着这鼓声,我拼命点点头。 姑姑终于得见我的顺服,不再训诫。一转声调,对玫姨柔和说道:“你随我出来一趟。” 随即两个人便开门出去了。 我心跳紊乱,气短。吸入的气好像只能走到一半,入不了心肺。我抓着床单挣扎着,努力排解这极大的不适。 双手摩挲着,突然在枕下摸到了一封信。 我一喜,赶紧拿出来看。 打开后,信封套着信封。外面的那层,是冬休写给我的,她熟悉的字体展开在我的眼前,就像是她这个人在我面前一般。 「小菟吾友,与你相处数月,已知你为世间纯真善好之人。待人接物,不以贵贱而异。权利二字,从未略萦于心。此番得咎,即便有错,然无有一件全因自己而为之,件件皆为他人。相熟一场,我心足矣。此次分别,能奈其何,然去处妥帖,当替我宽心。另外一书,乃五日前所得。鬼使神差之中,冬休逾矩拆之,阅后辗转难眠数日,而今不得不交付于你。惟愿阅后,万务珍重。」 万务珍重? 里面夹的这封,该是念奕安的信啊。近来二十多天,他的音讯全无,而以前不出五日,总有来信。我算着他到兰羌的时间,也该有一段时日了。心中本就惴惴不安,如今这是…… 我慌乱不堪的拆开里面那封,不是念奕安的字!是他的随从卓奚写来的。 字里行间,有那么一段话,像是活的,第一时间跳到我的眼前,而后横撇竖捺化作了千万根针,直扎在我的心上: 「六月初五日,奕公子闻听茶民受山洪围困,亲赴救援。塌天暴雨,湍急嘶吼。公子忘我救人,突遭一股激流冲袭,卷噬而去不知踪影。余等遍寻三日,终在山脚溪间寻获,此时公子已全身冰凉,气息全无,唯手掌紧握腰间之佩,颜面含笑……」 我握不住信纸,也不再有泪。满世界都是我张口呼吸的声音。 咝哈……咝哈…… 房间变得极大,我变得极小,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仓库之中。 然后,一只透明的大手直接破胸而入,握紧了我的心!所有的血液阻塞了,我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我捂着自己心口,它从前胸疼到后胸,压榨一般的痛,像是要压断胸椎肋骨。掏心的手也不再是一只,从背后又多出一只来,就这样一正一反,撕扯着那颗心…… 牙齿钝痛,牙关发紧,整个下巴区域开始僵硬,然后这股将人拉入地狱的痛楚从牙关穿上了双耳。 双肩双臂像被抽了麻筋,身体畸形扭曲着。 我努力往上爬,越过枕头扳着床头,想去拿床头条几上的水杯喝口水,可,可我做不到了。那一刻,我看了眼天,瞪大眼睛,万念俱灰,“我活不成了……” 生理再拼命的呼吸,也没有气儿可以进来,于事无补。我的脸直朝下塌去,整个上半身就挂在了床头围栏上。 我像个死尸一样挂着,动弹不得。不过,不用很久,我便会是一具真正的死尸。 一开始虽动不得却依旧品尽痛楚。后来,意识漂浮了。 不悲了。 念奕安…… 我的意识唤着他的名字。 “嗯,和你一起走,也好。” “终于能每天都在一起了。” 处在濒死阶段,对身体的觉知,已不复存在。 未散去的意识知道玫姨回来了,她惊讶一声摸了摸我,探了探鼻息,快跑着出去呼喊着:“大人,大人,孩子没气了,没气了!” 在空中飘忽的自己怒骂起她多事,然后集中注意力,抓紧时间,往外飞去…… 此刻灵魂化作一心离开的蝶,煽动翅膀,一定要赶在捕蝶网来到之前,越过这一方天。 心心不停,念念不住。 佛陀说,临终前最后一念,决定你投生何方。 一百二十一 魂魄不全 飘飞未几时,画面一转,好像回到了以前的世界。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早在青鸾宫小住,煤炭中毒那一次。 我此时站在一个门口,也像是时空的交界处。往左看,铺开了一条白色走廊,光影浮掠。往右看,悬空着几只彩色铃铛,黑夜微茫。 而右边,好似有人在呼唤着我。 我想往左走。 于是便决定,和右边的人告个别。于是我往右一步,像是踏过一个门槛,进入一个画面中,眼前的蒙蒙白雾里,现出几张模糊人脸,看不清是谁。 应该就是她们呼唤我吧,于是我轻启口,跟她们说:“我回去了。”然后干脆转身,再踏着那门槛出来,毅然决然的往长廊中走去。 又是这家医院。 我寻找着一七二五的门牌号。 但这边的一切也不清晰,到处仍是雾。有光的地方,更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浅色系的世界,没有任何艳泽,但却觉得温和。 我不知道找了多长时间,看见多少陌生人,他们每个都穿着条纹的病号服,百样病色。 终于,找到了那间病房。我走进去,看见靠墙的那张床,躺着另一个我。她的床头放着一大捧香槟玫瑰,此刻,正沉睡着。手上带着一圈醒目的橙色腕带。 为什么我在乾周国那么久了,而这边还在医院? 我摸了摸另一个我,意外发现,我现在的身子可以和她重叠。 我坐到床上,思考着,“要和她全部重叠吗?” 这是不是就表示,我穿越回去了。 那么,若全然回到了过去,会不会忘记念奕安的存在? 一时间难下决定。 忽然,窗户上一闪,我看见了一个人影儿。便立时站起,追赶出去。 这个人影好像是念奕安啊! 他大踏步的往前,我在后面努力的奔跑,就想追上他,看看是不是念奕安。 沿着走廊再度追赶到了尽头,铁门吱咛一开,眼前是一圈又一圈的螺旋楼梯,嵌在一片一片云里。 那人握着扶手往下去,我也跟上。我大声唤他:“你是念奕安吗?停一停,和我说句话呀!” 他不理,只管一圈一圈的往下走。我此时才发现,这座旋转楼梯,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而且,他只是穿着现代人的衣服,留着现代人的短发,是什么让我觉得他就是念奕安? 心中一疑惑,信心便不再坚固。一分神,脚下一乱,蓦地摔滚下去。在参差的梯阶上砸了几个来回后,我整个人摔出了楼梯,掉进了云彩眼儿里。 ————— 我的身子猛然一个激灵,醒了。 我睁眼,昏暗的灯光,熟悉的璎珞。 我坐起来,姑姑正靠着三四层软枕,摞的高高,倚在我床头睡着。床尾的地上还睡着景含。 我下了床,鞋子也没穿,穿过厅中,发现女医正睡在坐塌上。光脚走到门外,体会着地面的温度。廊下看天,月儿西垂,后半夜了。 院子里的夜灯还点着,一切都很清晰,不再有雾。看了看地上,自己有影子。哦,原来我不是鬼啊。 折身回房,迎面撞见……玫姨?我还是游魂状态,没理她。 她大喜过望,“孩子你醒了!谢天谢地,终于醒了。” 我站在梳妆镜前,瞧见身子在寝衣里晃荡。头发上下分开,下边的垂着,已过了腰。上半边头发挽了两个羊角髻丱发,绑着我奶奶最爱的红绳。 “曼妙”的是,额心正当中,被剪了一撮刘海!没看错,只有一撮! 我摸了摸这撮“呆毛”,有点疑惑。玫姨赶紧解说道:“这叫「留孩发」,咱们想尽一切办法,也得把小菟留住。” 哦?不是有人从来不信鬼神迷信之说么,如今连野方子也用上了。 这时候,姑姑和景含醒了。姑姑直勾勾的看着我笑,眼睛闪着泪光。 但我并没有因此有所触动,反而玫姨抹着泪,呜咽说道:“你一口气不来,心跳停了三回,差点以为留不住了。大人寸步未离守了你一天两夜,直到今晚,医官说你脉象稳了些,大人才敢在你旁边合会儿眼。” 哦。 我面无表情。 玫姨接着絮叨:“赶巧了女医刚从你姐姐房里出来,要不然,可得误了时机。最快的速度施针救你,行了百十针,见你手指会动了,微微睁眼了,大人本来一喜,谁知你撂下一句‘我回去了’,就又没了气。这一下子,可把大人伤透了,我从来没见大人哭那么伤心过……后来,女医说你心跳稳了,只是意志不愿意醒,大人就又哭了一场……” 我默默站着,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般,心中波澜不惊。 姑姑示意玫姨不要再说,过来揽着我:“大家都饿坏了,陪姑姑吃点宵夜如何?” 我点头。 灯点亮了,很快从小厨房里端过来一桌小菜茶点,我把身子伏的很低,趴在桌上闷头吃。她们见我这般模样,更欢喜了,有夹菜的,有胡撸头的,我反正只负责往嘴里送,嚼了吞咽就是。 觉得肚子满了,把调羹一搁,低头开始抠手腕上的银镯——不知何时被戴上的平安镯。 从这天起,我成了一只傻兔子。 我好像脑子不大好使了。 甚至都没有为念奕安哭一哭,就自动锁上了任何关于他的思绪。如此作风,非傻不能及啊。 我就每日玩着我的球,要么在院子一角玩,要么在院子外玩。只自己跟自己玩,院里的几个丫头,与我风马牛不相及,我并不主动理会。 有时家里来了客人,比如其他大人来找姑姑,我也装没看见,仍在玉兰树旁忘我的玩,嘿嘿乐着,并不像以前那般问安取悦。 她们怔怔的看着我,再小声讨论:“这孩子是不是被打傻了……” 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我依旧玩自己的。球玩累了,就开始玩泥巴,然后在饭点被玫姨拖回用膳,再絮叨着我成了泥猴之后,开始塞我。执着如她,一定要把我塞撑为止。 除此之外,还每天在午睡完,再给我添一顿下午茶…… 嗐!为了报答你的苏姐姐把你从永巷捞出来的恩典,这么殷殷勤勤的喂食我,当真令人感动呢。 无意听来一句,十几年前有人为阿爹起了一卦,声称其膝下的孩子皆活不到成年。自从我犯了心疾,这句旧话又被她们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 姑姑该是觉得此说几乎应验,所以表面上开始对玄学不那么傲慢无视了。见她与玫姨一同翻着日历,算着离我的生辰还有几日。 “还有二十天啊。”她叹道,似乎在她心中,认定再过二十天,我达到了十五岁,过了女子成年之期,就可以破了这个“谶语”。 她依旧在努力去破别人的“道理”,只是在“怀疑期间”,蛰伏等待着罢了。所以,这并非她的真实心意,更不符她的真正性格。况且还有一点,我并没有再惹她不满。 我的傻病日渐严重。 这日走在院子里,突然蹲下捏了一捻土搁进嘴里。没别的,就是想知道土的滋味。 正准备往下咽,玫姨“诶,诶诶”着来抠我的嘴,用手指抵住喉咙,“吐,吐,吐!” 试了试咽不下去,只得吐了两口,“呸,呸”。 玫姨这才松手,“傻孩子,脏不脏啊!” 我只平淡说道:“挺咸的,怎么不拿土来炒菜呢!” 玫姨眼睛珠都快要掉出来,正在院子里忙的丫头们也怔住了,对我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我反正拒绝和她们对视,爱怎么想怎么想。 不过我开始发现玫姨的厨艺确实不错,这几日在她的美食诱惑下,我逐渐发现除了吃零食,吃饭也有点乐子。 她可以把红烧肉做的又咸又香又甜又滑,呈半透明状! 我奶着声调和她聊天:“姨姨,你以前在永巷里是做什么的呀?” 她正坐在屋檐下,一边为我制着兜兜,一边说:“针线房里做缝缝补补的差使。” “你说布料挨这么多针,它会疼吗?” “怎么会疼呢?布料又没有生命。” 我说:“说不定有生命呀,只是挨得针多了,拆拆改改多了,变旧就是变老,破损就如丢了命。” 玫姨一笑:“绝佳的绣样是有命的,可也是绣娘一丝一缕的魂魄附在上头,因此看着,才鲜活流动。” 这话我很喜欢,原来,她不全然是个庸妇。于是凑过去,看兜兜上的绣样。 她笑道:“这是五毒绣样,以毒攻毒,消灾消病。”又跟着轻叹:“多年做着粗使线活,手粗了,活儿也粗了。” “嗯?没有呀,比我其他衣裳上的绣样细致的多。” 她话音有些悲凉:“以前,一根丝线可以劈成六十四根来用。如今,减半了。” 我瞪大了眼睛,有被折服到。 然后玩心上来,拿着另外一根针往那兜兜上穿了几个来回,随即五只毒虫里居中的大青蛙就长出了胡子。 我哈哈笑了,滚在地上。 玫姨抿着嘴,并不气恼,只说到:“这孩子,你以为这乱针我就改不了?” 直看见我坐地上不动,她才起身来拽我。我赖着不起,越扯我就越往地上躺去,一直对她扮鬼脸傻笑。 她被我逗弄的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刚好好说两句话,又开始犯傻。” 我就一直躺地上晃着她的胳膊,直到自己也笑腻了,才溜去一边。 耳听玫姨望着我的背影叹口气:“这是鬼门关外走一遭,三魂七魄没回来全啊。” 一百二十二 闹作一团 天大地大,玩球最大。 这颗天降神球太好玩了,拍起来手感好,软弹嫩滑,隔壁家玩蹴鞠的鼻涕孩儿都要羡慕哭了~ 我站在院子外对着墙玩,又拍又踢,自己兴奋了半晌,直玩的浑身冒汗,刘海也被打湿了。 玩累了蹲下来喘口气,球没拿稳,骨碌碌溜到了一人的脚边。 看见那紫色的袍服我就心里一震,是姑姑。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她弯腰捡起来,笑着拍了拍,想要跟我一起玩的模样。 我已不自觉变了颜色,畏惧的看着她,手腕间的小麦粒又跳脱起来。 三步外的玫姨给我使使眼色,我这才反应过来,嗫嚅道:“姑姑安好。” 姑姑读出了我的怯生,有点失落,淡了笑容,把球递还给我,胡撸一把我的头进门了。 记忆种下了条件反射。因为一看见桦萝就哭,一看见姑姑就抖,便一直没有回上房吃饭。因此这几日,见面时间极少。 桦萝因此日日躲着我走。而姑姑每晚都会拿个小玩意或者一包小吃食到我房里,和玫姨略坐坐聊聊闲,看着我在一旁痴傻的鼓弄玩具。 或许正因为白天和姑姑眼神对视过,这日半夜我又做了噩梦。 梦中她铁青着脸在我脖子上绕了一根白绫,一遍又一遍的说要处死我,处死我…… 我在梦中崩溃痛哭,被玫姨唤醒的时候,泪水已湿了枕头。她把我托起来给我顺着背,“不怕了不怕了,做梦了做梦了。” 我哀哭道:“她要杀了我,杀了我。” 谁料我哭的太痛吵醒了姑姑,她穿着一身寝衣走了进来,坐到床边,先笑着说:“如今大了,反而成了个夜啼娘。”然后眼睛闪着光充满了对被理解的期盼:“母亲怎么会杀了孩子,只是吓唬。” “看见她”就是收住哭声的灵丹妙药,我不敢再嗷嗷叫。 她试图接着哄我:“过段时间就是菟儿的生辰了,你想要怎么过?叫梁雪园和林燕子一起过来吧,是去乐艺台点出戏,还是?” 我囔着鼻子说:“她们过来会抢我的零食……” 这一刻姑姑的脸上现出了不可思议。她的微表情告诉我,从此时起,她开始怀疑——我是真的傻了。 于是,一场家庭会议召开了。 整个院子的人到齐,在正厅团团围坐,开始讨论我的病情,要不要去看一看脑科。 我在上房门外台阶上坐着摆积木,已经摞的很高啦! 因着被吩咐,只能在她们视线范围里玩,不能走远。所以,如此不避讳我的面儿就讨论我,可能是因为她们以为傻子听不懂吧。 死敌阿秋假惺惺的说:“如今妹妹变成这样,也有我的一份责任,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对她不够宽容。以前只觉她狡黠不驯,如今痴痴傻傻的,倒还不如从前呢!” 说着话,她就要去抹泪儿。 姑姑说道:“现在不是提以前的时候。菟儿这状况,你们都怎么看?” 玫姨接过话:“依我看啊,找个神婆道士的,给孩子瞧瞧魂儿掉哪了。我这几日里,每天晚饭后都围着咱们院子给叫魂儿。想来,该是在假山那就开始受了惊,我今晚叫叫去。” 别说,玫姨将传统民俗演绎到了淋漓尽致。 一向卑怯的祥顺附和道:“应该有效,奴婢家乡,都兴这个。” 景含性巧,听她细语说道:“奴婢觉得,郎中定是要瞧的,拜访名医为主,玫姨说的法子为辅。如此双管齐下,方不误了治疗。” 芸豆和桦萝:“对对,最好如此。” 姑姑吁出一口气:“这次召大家来,商量为次,原是想看看,有没有一人觉得菟儿是不傻的。既然每个人都看法一致,散了吧。” 然后一群人立马灰溜溜的走了,谁也不敢触苏大人的霉头。 她们从我身后而过扬起了风,差点把我的积木震倒! 顺理成章的,出宫瞧病的马车没多久就飞驰在宽阔的大路上。 趴在窗户往外看的习惯没有变。看看别人的生活,是怎样的一种风貌。 窗外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跟我梳着一样的羊角髻,绑着红头绳。我盯着她瞧,她盯着我看。我看见,她的左边泪痣处,有块红色的梅花痣。生动娇艳~ 此刻,她正挽着一位妇女的手臂,依依而笑。我又看了那妇女,她半笑的眼睛就那么一转,白眼珠多于黑眼珠,有点四白眼的味道。 一晃之间,好似突然变成了一双凶狠的狼眼!青光冥冥! 我一震,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去之时,马车已走远…… 我心有余悸,又仿佛意识到,如果不是玫姨也一并随行,我非常有理由怀疑姑姑是要把我送到深山老林里喂狼的呀。 然后我就莫名其妙把这个设定认成了事实。 于是我便扭头,贴近身旁的玫姨,附耳对她说:“姨姨,哪天要是我被单独带出来,一定要去有狼的地方找我,我被丢在那了。来早点,还能找到四肢,狼是先从肚子开始吃的。” 玫姨一愣,又不禁捂嘴大笑:“你这孩子,是怎么想到这儿的!” 我俩同时感受到了对面投来的幽幽目光,姑姑默默的看着我和玫姨的“说笑”。 也是,以前总是围着她转,她有些不适应吧。 在西市一家名为延寿堂的大医馆停了车。 大大的门面,高高的台阶,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 一位鹤发白须的老医官在诊案处等着我们,已候多时的样子。 他的眼睛有些浑浊,满手的老年斑勾画出年迈的枯槁。少了一份红润之色,只觉垂垂老矣。 我候在一旁,姑姑和玫姨先与老医官嘁嘁喳喳聊了一阵,交待了基本情况,才牵着我的手领到他的面前。 他笑着叫我坐下,音色干涸。可能这位老先生专治“癔症智障”太久,整个人已经被各色患者榨干掏空了。 然后,就开始观察我的神态,问我问题:“你的乳名叫什么呀?” “小菟。” 我有点想跑了,我也不至于不知道自己名字吧,这是庸医吗? “你最喜欢的动物是?” “小猫。” 老医官扶髯:“那你会把小猫扔给狼群吗?” 哦……玫姨把我刚才说的悄悄话抖搂出来了……她没有把我当朋友…… 我轻轻答:“不会。” 他又问:“那你是如何相信,你母亲会把你丢去喂狼呢?” …… 我不能得罪姑姑。 就只说道:“因为有个寓言故事,叫《狼来了》,坏小孩是要被喂狼的。” 全场静默。 回答不在预期,他们的情绪波纹在上下荡漾。 老医官随即笑道:“这寓言好,前儿个翁翁才与小孙子讲过。没事了,你去玩吧。”然后使眼色叫人把我带去一边。 这时医馆的一个小学徒端了一个大笸箩从旁边路过。一不小心,里头入药的青橄榄哗啦啦洒了一地。 我连忙兴奋的去捡,这满地跳动的青绿色太诱人了! 耳听身后老医官说:“小女心智薄弱,噤若寒蝉,眼神空洞,反应略迟。与夫人所述情况相符,症状着实为遭受连番惊吓刺激,极大哀伤所致。一时瘀滞于五内,不得疏解,才有混乱言语,失常举动。” 她们道:“这当如何?” “情况尚有回转之地,不至太糟,不建议开药。小女虽近成年,但有天真一气,日日若服苦药,心情不佳,只恐不利肝气疏解。休再刺激于她,好生将养便是。夫人本当在责打她之后尽快修复关系,奈何反其道行之,以致情况恶化。” 姑姑叹气:“嗐!先生有所不知,此女顽强,素不听话,不轻易知错。需得一次治住了立下规矩……我也是为了让她痛改前非。” 我握着满手的青橄榄,正帮那小学徒往笸箩里捡,不时丢一个互相砸着玩,已经高兴了起来。听见她们如此正儿八经的谈话,都挺有理的样子,只莫名有些好笑,我已走出,你们倒站在原地…… 我没兴趣再听,就往前挪了几步,去捡那枚视野中最肥硕的果~ 腌渍后的橄榄冒着青涩酸甜之味,肉质晶莹透亮,我瞧着手中的大果,口水已经要流下来了…… 然后我就把它拿到嘴边,上下门牙刚轻轻一嗑,突然一只大手扇了过来,打掉了我手中的橄榄。 我惊的大叫! 然后那人拽着我的胳膊根就把我提了起来,拎回诊桌附近,开骂道:“苏晓!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你糟蹋成这样,去捡地上的东西吃!” 我这时才发现她是许久未见的元婆婆啊! 我甜甜喊她:“婆婆,你怎么在这。” 她把手中刚包的一提药放在诊桌上,捧着我的小脸目光盈盈的问我:“菟儿,你现在怎么看起来那么呆,还傻笑,是不是你姑姑把你打成这样的?” 我听见此话撇着嘴哭了两声。 元婆就炸了,冲过去指着姑姑的鼻子骂道:“你就可着性子作吧!别人不知你的冷酷劲儿,我可知道!这凡家我也是故交,你不想好好带她,就送回去吧,何苦虐待她!” 我想起元婆婆岁数大了,要照顾老人。于是我就为她搬来了凳子,让她坐下骂。 她摸了一把我的肩头,“好孩子,婆婆不累。” 姑姑涨红了脸,与她的姑姑分辨道:“元姑姑!还别说您也有责任,女医说您赠菟儿的红碧玺发钗,因她经常戴着,催发了心疾!没准是因为心跳停了许久,她才到了今日境地!” 元婆婆精神饱满中气十足:“哦!你还倒打一耙!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你日日带着!她有什么隐疾你不去留心,还来诘责他人!” “翻脸无情的……无情的!”元婆婆一边呲牙骂着,一边巴掌往姑姑胳膊上招呼! 玫姨赶紧来劝架,三人哄闹成了一团…… 我眨眨眼睛,十分关心婆婆的手会不会疼,于是看见诊桌上压纸的镇尺,就拿来递给婆婆。 婆婆抓过去,就拿尺子往姑姑身上劈了两下。 姑姑好像也基本要气的背过气去了,怒视着元婆:“当着下人和孩子的面,您是做什么?!” 元婆喘着粗气,搁了尺子拿上药,拽着我:“菟儿我现在就带走,过几日我把她送回西南去,省得惹你心烦!” 然后一场规模宏大的「抢人大战」开始了…… 两波的随从见势纷纷加入各自阵营,一二三哨声吹响开始抢人!每边拉着我一只胳膊,先是拔河,把我拉扯的是往左一步来,又往右一步!然后开始夺腿,夺肩膀,夺脑袋,我的双脚已经离了地,我好像要被五马分尸了…… 医馆里的人都成了看客,有大笑的有摇头的。 不知谁在我大腿腋子处拧了一把,我嗷的一嗓子哭叫了两声! 我感觉元婆婆那边好像先撒了手,然后玫姨一把将我夺了去,揽着胸腰不丢手!这一刻,不得不称赞这乡野村姑型的战斗力…… 元婆婆咬着牙用手指点着姑姑和玫姨,“你们两个真行!我今天怕惊着孩子我才罢手的!姑且再让你们带菟儿两天,我今晚就写信给凡家,人家知道情况,定是要接回去的!” 我赶紧对元婆婆点点头,表示认同! 婆婆不放心的看了一眼我后,甩袖而去了。 一百二十三 医心治病 迟日浓花午,闲云小阴天。 站在太极门城楼上,看着将要出征的将士。羽林大将军谢添之子刚拜了宁远将军,带兵去西川郡援助阿爹。 现在,是出征前的仪式。祭祀礼毕,是誓师典礼。 从皇上至兵丁,群情激昂。礼乐鼓声大作,人心振奋。 那二十一二岁的小将军,雄姿英发,一身戎装,满眼坚定。直叫人想起一句话来——「受命忘身,龙骧麟振,前无坚敌。」 我突然生出了一种羡慕,想象着自己也是男儿身,一时间竟激动不已。 我趴在石栏杆上眼圈红红,眼看着仪典结束,将军拔剑领兵出征,恨不得现在就随了去。但没有人了解我的情绪,姑姑胡撸着我的头说:“不担心了,不担心了。凡大人如今又得一良将,胜券在握。” 她舍得带我出来看此仪典,原是为了给我“治病”。 看着眼前的军队渐行渐远,直到末尾的人影也不见了,沉重的宫门哐嗵一声响狠狠关上,那刚才使我兴奋的一切,又散到了云里。 抬头看天,一场大雨将至。 典礼完毕,仪典台上的人悉数散去,谢添将军此时也上来了城楼。看见那座吓唬过我的人山过来,我自觉往旁边退了几步,蹲到墙边去抠鞋面上的绣花。 我知谢将军本想逗我,但见我此举,生出了讶异。盯着我看了半晌,再不解的看回姑姑。 姑姑比划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 “这!……该不至严重吧!”谢将军微微嗔怪姑姑:“早就想说你了,你怎么没轻没重。” 我暗中发笑,其实你俩差不多。 姑姑避开话题:“冰儿首次出征,你也真舍得他去。” “该历练历练了,吐蕃军也就这三个月的活泛。到时大雪封山,断了粮草,就是蚱蜢不言冬了。” “那接下来,可得是一场鏖战了。” 谢添笑叹道:“哈哈,我儿定能事成。”说着话,他有力的一掌拍在石栏上。 我不禁动容,若哥哥活着,这话也是阿爹能挂在嘴边的吧。 姑姑口气泠泠的说:“你这份心,我倒是没机会操了。” 谢将军笑道:“菟儿的可爱,倒叫我想再生个小女了,你还不知足。” 姑姑说:“儿郎淘气便也罢了,我定管的少些。” 鞋面上的线头已被我抠断一根,一扯,整片花叶都零散了。 这时玫姨来了,扯着她亮堂的嗓子:“哟,多年没见谢将军了,公子前程可期,给您道喜啊。” 我抬头看看两人的反应。谢将军略笑笑,姑姑微蹙眉:“怎么现在才过来,带她回去吧。” “好嘞~”,玫姨殷勤笑答,就过来牵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凭栏的两人,远眺貌如出一辙。 我心里一激灵,比着大铁牛舅舅,从作风到神态,他们两个反而更像兄妹…… 快走回内廷的时候,玫姨神秘兮兮的跟我说:“孩子你猜猜,前头谁在等你?” 我抬头一看,一个圆乎乎的身影站在神龙门旁。 苹果! 她扑过来握住我的手,一脸关切道:“小菟,听说你病了,我的身份又不能在内庭乱逛!一直见不了你,可把我急坏了。” 我大笑着:“那现在?” 玫姨接过话:“大人吩咐了,让这丫头多陪你玩玩,我就把她找来了。” 我垂下头,感受到「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意味。 苹果那气概,于此时再度成了我的坚实后盾,就好比曾经她背我回寝所一般,现在一牵我的手,说可别再闷闷不乐了,我们去烤肉串吃! 我有些感动,只有她不说我傻,只说我是“闷闷不乐”。 她带我去了内膳房,在套院的僻静处里,摆放着一座铁丝网烧烤架。架下搁了碳火,已经穿好的食材放在一旁的冰盆里镇着。 各种口味的酱料瓶里放好了刷子,我闻了闻,竟然还有鲜花酱。这一堆张罗的极其丰富,我心里好久没这么满过了。 “先来生火。”苹果拿起大蒲扇,开始扇那碳火,直到碳烧的红通通。 我默默看着她熟练的动作,“苹果,你现在还是在做粗活吗?” 她挂着汗珠的笑脸一抬头:“对呀,我就是俗话说的‘烧火丫头’。” 我哈哈笑了:“每天能玩火,挺好!” 玫姨在一旁打下手:“小菟快看看,还想吃点什么,我去拿来。” 我看了看那一大盆荤的素的,已经饱了一半。但有些想支开玫姨一会儿,就说想吃芋头,烤到软糯香甜的芋头! “好勒,乖乖等着。”她好不容易听见我说说想吃点什么,高兴的去了。 苹果开始为我烤制羊肋条,肥美的羊肉滋滋冒着油水。 我捧着脸看她忙上忙下,咳,这么久了,她的神色一直都那么云淡风轻。随即问她:“苹果,你父母怎么样?家里的布坊如何了?” 她跟我的傻笑相差未几:“嘿嘿,不瞒你说,是百小治拿出了他的五十两积蓄,帮衬的我家里得以重新开张。要不然,被乱匪洗劫了一番,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惊讶:“百小治?他不是失踪半年了吗?” 苹果脸上带了甜笑:“原本我也为这事伤心了好一阵子,可阿耶在来信里说,有一男子找到铺子里去,略坐坐闲谈一番,走了之后才发现他留下一个钱袋。一打开,五十两!” “我就猜着了是他!并且在前段时间,意外收到了他的来信。他不知我如今调来了此处,信件也是转了几个旧识的手才到我这的。” 我犹豫说道:“那……他可有告诉你现在身在何处?” 因他当时拿着我亲手书写的条子不见的,我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苹果凑近了我,“我悄悄告诉你,他本来三令五申不叫我和任何人说的。他就在京里,有时会去东瀛。” “你看!”她把自己颈上的那条项链给我看,“他从东瀛带回来的。” 我眯眼:“这京中各地的商会既隐秘又报团,那么说,他原来跟东瀛的一路货商可谓是同道之人,同群打伙了。” 早前皇后之子——二皇子中毒之死的真实凶手,好像浮出水面了…… 苹果将食材翻了个面,得了个空隙溜过来挨着我坐下,小心翼翼的说道:“小菟,你说我该跟他走吗?他叫我想办法脱了宫籍。” “啊?你要私奔啊!” 她的脸唰就红了,“也不能这么说嘛,有些事情,也是要自己争取的。” 我咬着食指:“脱宫籍,我还没有做到,倒是你勇奋当先了。今当刮目相看,失敬失敬!” 她羞涩:“你别打趣我了,帮我想想办法如何?” 我垂下头,「动了歪主意等于被打死」,这样的意识已经住进了我的脑海里。一时间,我左右为难,困惑难言……拉扯纠结了几个来回后,我又胸痛了起来……从月牙凳上滑下,捂着心口趴在凳上泪光盈盈…… 这可吓坏了苹果,她赶忙顺着我的背:“这是怎么了!” 玫姨冲出来赶紧掐我的虎口和人中:“啊哟我的小祖宗,一会儿我不守着就不行!” 我大口喘着气看着天,天上的乌云稀稀碎碎,却又萦萦绕绕,像是我身上还未完全化开的淤血…… 那铺天盖地被笞打的感觉又来了!一下接着一下,没有喘息之隙,躲无可躲!就连皮肤最表层的脉络也开始疼痛起来!我甚至闻见了自己发上的香味与姑姑书房的熏香一致! 我痛楚的低吟,气息越来越短。 一场原本应该有趣的烧烤生生被我毁掉,苹果见我此态呜呜的啜泣,玫姨却给了她一个嘴巴:“你哭什么!你方才与她说了什么?” 我用尽全力说了三个字:“不赖她。”便手脚全然软了,往下倒去。 旁边的宫女们唰的围了过来托着我,很快的,我被一个宦官横抱起来,小跑着回月池院。此刻我头上的红绳在风中飘荡着,好像这一道护身符,不再顶用了…… 我的意识还没全然模糊,一路回去,余光中见过的没见过的人脸虽百样,但讶异却一致。我成了件“趣事”,被人品味咀嚼着。 内官局有个穿绿袍的大人说:“何总管的眼力当真毒辣!现在看来,这丫头还真是夭折之相。” 另一人说:“你看你,非得说出来!咳,老天爷有时也很公平呐。” 她们就是这样聒噪的人。 被放回了床上,我说:“我的球呢?” 景含马上拿给了我。 我就挨着球躺着,调息再调息。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当下非常需要它。其实自己的潜意识也有一些觉知,因为每当我接近它,一种安静祥和的力量会上来,缓释着我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病痛…… 果不其然,我的状态没有再跌落下去,在女医赶到之时,四肢已经能动了。 我已经不再认为它仅仅是天上掉下的一块有弹性的石头之类……它的磁场与力量,太过神秘莫测。 我用胭脂和眉笔在球上画了一个笑脸。 从今天起,好好爱惜它,再也不拳打脚踢了。 一百二十四 旦夕祸福 一声惊雷,震动了乌昭容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张采女的“肚子”也跟着闹腾起来…… 我甚至站在廊下,都可以听见紫云阁传来的惨叫声。 玫姨往我身上披着长衫子:“就要出暑了,这雨水已经凉了,非要在这赏什么雨景,再受了寒湿!” 无边雨线散珠帘,入眼灰白一片。 这个夏季,过的潦草且刻骨。大量的情绪还来不及消化,就像结出的苞米被收藏了起来,好似在等待冬日无聊,介时拿出来掰一掰,数一数。 乌昭容和我一样大啊,她居然在生孩子……这使我不寒而栗…… 阿秋和桦萝穿着一身蓑衣从外面回来,我赶紧用雨伞一挡,正面避开。然后她们两个竟然径直走了过来。溜着伞边,看见她们捧着一篮水果说道:“妹妹,这是乌昭容母家嬷嬷入宫陪产之时,一并带来的红柰果。说是家乡习俗,产妇临盆之日将此果赠给三童男三童女,取顺利抱得金童玉女之意。这一篮说是留给你的。” 说完,她放在地上走了。腿脚挺利索的啊。 我盯着这篮新奇的水果,心里只想说:“我才不敢吃,只怕你碰过的有毒。” 可这果子红的通透,很像后来市面上的沙苹果,但是观其样貌,更为弹糯。果皮上因为落上了雨滴,衬映的更加可爱了。 我想,不如去喂月池里的鱼儿吧。 然后我搁下球,提着篮子就冲进了雨里,雨滴落在脸上舒服极了。踮着步子跑到熟悉的月池畔,踩上礁石,往里头丢果子~ 果子砸到池中的大石头,炸出红白双色的花,花瓣飞溅着,好看极了! 鱼儿张着大嘴游过来,像是许多小口袋。还引来了两只水鸭,嘎嘎抢食。 我欢笑着抓了果子继续往石头上砸,迸溅的果汁和雨水交融,全部都成了甜的。 然而一声刺人心扉的惨叫声能够顿时麻掉味觉,再瘆的人汗毛竖起! 在决定去探望正在产子的乌昭容之前,我被玫姨捉了回去。她数落着裹着大澡巾浑身湿淋淋的我,然后把我扔进了泡着姜片的澡盆里。 擦身子代替洗澡这么久,已经快忘记泡在水里是何感觉了。在玫姨认为涮干净了我的寒气后,才把我打捞出来,摊在床上为我涂抹消除疤痕的药膏。 我猜得到那两块地方「板花」累累。 耳听窗外雨小了,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跟着姑姑阔步进了我的房间,兴冲冲的问我:“刚才的果子呢?可吃了?” 我吓得欲哭,以为又做错了事情。玫姨打圆场道:“那东西生冷,喂鱼了!” 姑姑一闭眼长出一口气坐了下来:“没吃就好!” 我瞪大了不解的眼睛。 阿秋脚下发软的冲进来,跪在地上就哭:“姑姑,秋儿不知内情,果子只是紫云阁的人送来的,我转交罢了!” 姑姑闭眼揉揉太阳穴,一副忙累极了的样子。 玫姨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姑姑叹道:“那果子有毒……一个时辰不到,殁了四人。” 说罢此句,姑姑又一脑门子官司的出去理事了。只剩下空跪在地上抽搭的阿秋。 我后怕了起来,这果若是其他人拿给我,我定然会吃的…… 到了晚上传来消息,紫云阁算是乱了套。官话称乌昭容因年幼有娠,根基薄弱,诞下一死胎。又因红奈果之事,被禁足宫内。身边那位陪产的乳母嬷嬷,已被带去宫正司。 而同时生产的张采女,则得上天福佑,诞下当朝的四皇子。 此时太后和圣人大喜,后宫同贺,已晋封张采女为五品才人,于皇子满月之时行册封礼。 我听了此讯,结合前度查来的疑惑,心中嘲讽。看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不知乌昭容此刻,是何样心境。 到底是同一日所生之人,已登极乐的,流放岭南的,苦里找乐的,神魂颠倒的,失子之痛的…… 如今成了一只只飘零燕…… 算了,乐在当下就好,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将我的玩偶铺在床上玩了一阵过家家后,睡着在了玩具堆里。话说“过家家”这种纯靠脑补想象还自得其乐的游戏,此刻再适合我不过。 夜半起夜回来,突然发现床尾有个绿光莹莹的东西,像是萤火虫的颜色。我凑近一看,樱口圆张:“哇~~~是我的球诶!它怎么会发光啦! 我来回端详着它,咬着手指。嗯……这该不会是哪位神仙不小心丢失的法器吧?已经开始现出神力了! 然后抱着它,在床上滚着咯吱笑了半晌! 转天起来,我说想去看看乌昭容。 玫姨拒绝:“刚死了小孩的地方,晦气。坚决不能去!” 我说出去走走。 玫姨拒绝:“昨天红柰果之事害的死了八个,中毒十几个,太乱!不能出去!” 我愕然极了,不由得想起苹果:“那!那昨天与我们一起烤串的宫女,是否无恙?” 玫姨说:“哎哟,这果子可是紫云阁的人当「红鸡蛋」往外送的喜礼,谁会想起一个粗使丫头啊!倒是嘉寿殿,承香殿、福德宫和临照殿都中了招。经查,果子竟是被洒上了「雪上一支蒿」的毒液。还好昨日下雨,果皮淋了雨水冲掉了不少。要不然,略尝尝的人也危险咯~” 我眨眼:“大公主和大皇子如何了?” 玫姨一摆手:“都逃了一劫!倒是临照殿陈修媛来宫中小住的幼妹不行了。还有李灈老鬼留在太后宫里的小儿子,那孩子耍着果子当弹珠玩,玩了一会儿就咽了气。” …… 我心里戚戚,他到底没能活下来。 我抬眸:“那这最后一份送去了谁那里?” 玫姨拍了下手,眉飞色舞的说:“那真是巧啊!东瀛小国「倭国」来京的两位皇子就前天被圣人安置在前庭的崇迎殿。小的那个年十一,刚好凑齐了数。这下子可好了,人家小皇子躺在床上,圣人拨了最好的太医救治,正极力安抚呢!” 我龇着小牙,想着乌昭容,这明显是被“借刀杀人”了。谁会蠢到吵吵着送人家东西,再用自己送的东西去害人…… 再看这毒手的指向,想必就是让皇上断子绝孙。至于其他人,只是捎带或者是连环阴谋,尚不可知。若不是皇上前度子嗣凋零,说不定也轮不到别人。 而且,整件事情更像是临时发挥,事成不成的,幕后黑手似乎并没有对此举过多在意。 就是这样随意一笔,往往才难留下线索,反而有了雁过无声之效。 我幽幽问道:“哪处中毒的人最少呀?” 玫姨笑道:“咱们这啊,零蛋!” 我被她的反应与神态逗乐了,突然觉得不妥,应该反过来问:“不是啊!那,哪处中毒死伤的人最多啊?”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咝……好似是承香殿,据说当时淑妃正管着公主背诗,就直接叫拿出去赏给宫女们了。还是几个粗使宫女,平时鲜果都没碰过,自然是稀罕的不行。即刻分着吃了,当时就栽地上四个,昨晚又抬出来三个。这种毒银针验不出,说来还是苦命人更霉头些罢了!” 然后她又捂着嘴哈哈笑道:“倒是福德宫那帮泼妇遭了报,那红花嬷嬷我与她从进宫就不对付,现如今真是恶人偏有恶人磨。阿弥陀佛,死不死的也就算了,到底得让她大病一场,吃吃苦头!” 我凝眸:“那就是说,承香殿中毒之事闹的声势最大,却都是无关紧要之人。” 玫姨眼睛一闪:“诶,孩子!你会分析事情了,这是傻病要好了吗?” 我忽闪忽闪眼睛,抓了抓后脑勺,好像今天着实没有大脑猛拐弯,想去做些怪异举动的想法。平时感觉来了,心痒的很,不跟着那股劲儿不行。 然而神清的感觉只维持了半日,午觉起来觉得空气里混着一种酸涩,直飘进了鼻子里,然后我就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玫姨有些气恼,“无缘无故的哭,你想闹些什么?” 阿秋不请自来,笑着对我说:“妹妹怎么又成了个泪人,要不说说怎么了?” 我顾不上理他们,只一个劲儿的哭,而且越哭越伤心,这情绪来的完全没章法,我自己也搞不太懂,就是生理性的哭啊哭。 见我哭的肝胆俱裂,玫姨突然一拍手:“遭了,莫不是菟儿身体弱,被鬼上身了吧!这两日宫里死鬼冤魂这么多,绝对是了!” 阿秋张大嘴:“啊?这可怎么办?要不我去把佛光寺的离念法师请来?” 玫姨推着阿秋:“快去快去!” ……若说我房里的灵异之物,只有一样。 我滴答着金豆儿把白宪昭的画册找了出来,平时它一直藏在一本厚书里。 当我再翻到那页她穿朝服戴凤冠的画像时,却只见一张白纸,里头的人不见了…… 一百二十五 内有隐情 离念法师,呃,我觉得叫离念师太更朗朗上口…… 她来了后,拿了块玉佛牌于我双目前过了一遍。又在我太阳穴,人中,眉心等处,抹了杨柳枝上的水。 许是好奇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也就渐渐不哭唧唧了。 随即问我的生辰八字。 玫姨比我还清楚的答到:“这每年白露节气所在的日子都不同,菟儿是辛卯年八月初八。八字是辛卯、丁酉、己亥、乙亥。” 师太掐指一算,面色如水的说道:“此八字中仅有火一位,虚浮无根,又被冲克太过。五脏中,心属火,小女只怕有心疾。” 玫姨头点的厉害:“对对付。” 师太说话慢条斯理:“小女日元为「己」,己为湿土,最喜食甜,当需克制。此八字难得,但是……” 师太看了一眼我们。 阿秋说道:“法师但说无妨。” 师太接着说:“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八字,小女此命造带煞,及笄前后,凶之又凶,当需时时谨慎。冲破了此关口,贵气无双。” 我拄着自己小脸,看她说的能不能跟我了解的易学知识对得上。虽说我信天地玄机,但我不一定信某个“神算子”,这宫里的人都知道我最近凶之又凶咯…… 玫姨问:“可有化解之法?” 师太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斗胆一句,不妨跟随贫尼,静居寺内,晨钟暮鼓,可一改气运,消病减灾。” 师太的话刚落,姑姑就从外面走了进来,提眉说道:“哦?那按法师这样说,佛弟子该各个福寿绵长才是。” 师太轻轻一笑,站起身来,与姑姑问好。继续合着掌,客客气气说道:“至于其他方法,可做「红线流舟」法事。平日可多着红衣,如今带有红头绳便是极好。切记以静代动,「好事」不如「无事」。” 她又在指节上点了一点:“贫尼已于方才谈话间起了一卦,若说有灵异之物,确有一样,倒是被小女偷偷藏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我,玫姨已冲过来翻我的床垫:“刚才就藏了这个是不是?你当我没看见?” 然后就把画册交给了师太。 我吓得赶紧钻进被窝里,蜷成一团缩在角落,只剩一双眼睛露着打探情况。 师太用指肚细致的摸了摸纸页,缓缓说:“这本画册子,有些杂乱诡异的力量。贫尼一时间竟无法道个明白,容我将它带回佛光寺,于打坐观想之后,再来拜访解释。” “先行告辞。”师太笑若青山。 然后三人就把她送出了院门。 待折返回院内,姑姑当即就在院子里发了火,怒斥她们道:“你们简直胡作妄为,全然不知我的心思!我除了要改掉菟儿的不听话,还要改了她亲近玄学的毛病!本来已叫她忘了一段时日,现下好了,简直是温故而知新嘛!一个个,人还没有做好,就给我装神弄鬼,当真是糊涂!我今天把话挑明了,我只要菟儿成人,不要她成仙成佛,包括秋儿在内!以后谁敢再有此举,不要怪我重罚!” 我已全然躲进被内,笼罩在姑姑疾声厉色的惊惧之下,虽隔着被子隔着屋子,一言一词依旧掷地有声。 玫姨和阿秋小声戚戚的认着错。 阿秋的举止使人迷惑,她向来以姑姑最大,岂能不知姑姑最厌恶什么。今日与玫姨忙着来张罗此事,当真是给自己找骂挨……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出于特属于她的「责任心」。凡事用之不当便会叫人感觉它来的“大可不必”,甚至节外生枝。 夏天还未走,秋未正式来。 秋老虎高高在上发着威,直热的人打了井水,冰葡萄吃。 我蹲在大铜盆旁,正吃的津津有味。从院外闯进一个大宫女,忙不迭的喊到:“劳妹妹们通传,求请苏内司前往承香殿一趟。” 景含小跑着去了上房。阿秋见了熟人:“这是如何?这般着急忙慌。” 那大宫女说道:“方才趁着午休时间,大公主竟然拿剪子绞了淑妃娘娘的头发!张嬷嬷按着公主磕头认错,公主又捅了嬷嬷一剪子!圣人现在横了心,公主今日不认错便要撤其玉牒!娘娘叫我来请苏大人前去一劝,到底圣人平时愿意听苏大人说两句。小菟姑娘一起去吧,娘娘说你跟公主素来能说上话。能劝住一个是一个!” 我嘬着葡萄肉正吸果汁,看着这大宫女急的直跳脚,阳光照在我们莹白的皮肤上,筛出了手臂上的小绒毛。像小奶猫一样可爱。 我神游物外,心力不允许我多管闲事。直到姑姑阔步出来,叫上玫姨,拽着我就走。 啊喂~,我赶紧再拎起一串冰爽爽晶莹酸甜才舍得走。 到了承香殿我才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 大公主被掼在地下,流出的鼻血已经湿了前胸,还在从鼻孔里往下滴答。 她此时与我平时的呆滞目光无二,不哭也不喊疼更不为自己擦血,只默然的看着远方。 崔常侍一群正跪在皇上脚边苦劝。姑姑也走了上去,福身到地为公主说情。 我看见那么多血,嗡的一声就耳鸣了。 承香殿的宫女有人上前给公主止鼻血。圣人喘着粗气,一脚将那宫女踹在地上,暴跳如雷道:“我看谁敢管她!这畜生死便死了!” 淑妃早已被宫女搀坐在一旁,一头长发被剪的长短不一,乱七八糟,有两处若被狗啃过,竟然还露着头皮……不知是不是被气过了头,正呜呜咽咽的被人舒着胸口。 芝焚蕙叹,物伤其类。 我心中的一个点被触动,于是调集了自己所有的精气神,信步走到皇上面前道:“圣人,小菟去劝公主认错。” 然后,我来到公主身边蹲下,背对着他们,确保看不到我的口型,极低声幽幽的说:“你一定讨厌死你阿娘了!所以才这样做。我可算找着一个比我还心里苦的人了。怎么,现在是任杀任剐?跟我一样,认输了?” 公主看向我,然后挪挪屁股,转了个圈,与我并排坐着,用手背抹了把鼻血。 “小菟,刚才阿耶要用棍子打我的头,被拦住了,真遗憾。” 我轻笑:“你不是想死,只不过想解脱。我之前也这样,可是这些人很厉害,他们能够随意操纵我们的生死,由不得自己来选择。” 公主说:“所以听说你傻了,但我猜,只是装傻充愣。” 我往嘴里送着葡萄:“我不知道,只觉魂魄悬浮。既然之前没死成,以后只怕是要顺服听话,甘居人下,不然还会有好打要挨。” 公主说:“那可以想办法改变现状!” 我点头:“对。公主既然懂得劝导我,怎么不劝劝自己呢?” 公主的眼神一刹那活了起来,好像悟到了什么,又带些无可奈何的说:“罢了,今日也已探得答案了。” 然后她一转身,爬到皇上面前,叩头在地。 倔强如她,只怕说句服软的话,比登天还难! 所有的人开始打圆场:“公主知道错了,给圣人您赔罪来了!” “是啊是啊,公主得了教训,再也不敢了!” 皇帝有了台阶,便也顺坡下驴敛住了暴怒,口气冷肃道:“既然她不懂惜福,那便不用享福了。从即刻起,送她去永巷蚕丝房。不许人伺候,一应按官婢分例供给。若有不服偷懒,当照宫规处置!每十日带她来见朕一次,观她真正改过后,再提出来的事!勿复再议!” 撂下此话,有如板上钉钉,皇上甩袖而去了。 一群人呼啦啦上来用湿帕子给公主擦着鼻血,血已自动止了一会儿,现已干涸了一脸蛋一脖子。 树荫下很是凉快,风一吹,觉得整个身子都单薄了一些。 公主一直坐在地上怔着,然后被人扶起,当即就将她送往永巷。 我已困意缱绻,回来月池院倒头就睡。 醒时已黄昏,我总习惯鼓弄鼓弄枕边的玩偶再起身。醒醒盹儿,不然猛的坐起会头晕。 红衣裙的布娃娃靠着白色的球坐着,红白相映十足夺目,我不禁想起冬日的踏雪寻梅。若有机会,自当流连忘返。 当手指触碰到它们时,我觉出了异样。 咦——,球怎么硬了。 我抱过来拍拍,弹性大不如前。除了表面依旧是光滑细腻,而质地犹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可是因为几日没有玩它,就石化了吗??? 于是下了床,把它往地上一砸!跟着“嘭”的一声,声音暗沉极了。也没有高高的反弹起来,只略弹了两下便在地上木木楞楞的骨碌着。 我怅然若失——玩具没了?? 我不依不依。 于是带着哭腔嚎道:“玫姨玫姨,我的球该上锅蒸一蒸,蒸一蒸!” 一百二十六 宛若新生 小厨房里,祥顺烧着火,玫姨把球放进蒸屉里,我满怀期待的看着! 就等着蒸一刻钟,大白球像刚出锅的大白馒头一般,喧软好吃。不对,好玩! 玫姨嘟囔着:“长这么大岁数,头一回见蒸这玩意,关键还不知道蒸的是啥!” 祥顺捂嘴笑:“自从小菟来咱们月池院,奴婢们的见闻可谓一日多似一日。” “可不是么,真是摊上个活祖宗。” 我撅着小嘴,只管叫她们絮叨,一心只在一会儿的成果上面。 大蒸锅冒着白烟,我想象着水汽已经浸入球的内层,满怀憧憬。 可是……锅里面发出了声响,“噔噔噔”,球不老实了,好像在蹦跶? 我瞪大眼睛看向玫姨,她也是同样的好奇表情看向我。然后,锅里的动静更大了! “梆梆绑”,蒸屉子发出抗拒声。“砰砰砰”,锅盖被顶的乱抖擞。 然后球开始大踏步,飞天跳,在锅里面上下乱撞,一时间整个蒸锅都好像有掀翻之势。 “啊——”,我们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然后一声巨响,锅盖飞了…… 球从蒸锅里蹦了出来,直撞到房顶梁上,再反弹下来,在地上跳了跳就开始满地骨碌,像是呻吟着热坏了一样! 等骨碌到水桶旁,它好像知道里头是水,就轻轻一跃,跳了进去。在桶里晃了晃身子,因惬意而直抽搐。够凉爽了,终于消停,安生的呆在水里不动了…… 祥顺吓坏了:“它是活的啊!” 我走过去伸手进水桶摸摸它,“咦~,还是硬的,一点儿没变。” 玫姨猫着腰掂了掂我的后领口,像是要把我挪远一点,不可思议的说:“我的老天爷,这是什么怪物,怕不是个蛋吧!” 我看着这圆不溜秋,眨眨眼:“那这蛋也忒圆了。从天而降的蛋哇,更有趣了!” 玫姨说话就要提走那桶:“我看还是尽快扔了去,里头是个什么东西还不知道呢,多吓人了!” 我赶紧往桶上一趴把球抢出来就往睡房里抱:“才不扔,留着它是得了许可的。” “哎唷,行行,要孵出一条大蛇,你可别哭!” “才不哭!再说了,天上才不会落蛇蛋。” …… 一夜无书。 转天清晨还睡的迷迷糊糊,好像谁在挠我的头发。 我用手扫开:“谁呀,再睡一会儿。” 可没消停多久,又开始了,像是冷不丁被人拿钉子戳了下头皮,也像小时候被姥姥家的公鸡啄了一下。 啄了一下。 哈?啄了我的头皮???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啄我的坏蛋也愣住了! 四目相对,不,三目相对! 我俩都大叫一声! 怎么有只白色的小鸡站在我的床头!而且只有左眼和左翅!怪胎吗?? 小鸡也有点怕,双脚弹腾,却“铃铃”叫着。呃,鸡叫不是叽叽叽吗? 我赶紧去找我的球,在床下发现了它,已经碎成两半。 我去! 这球还真的是个蛋!这家伙就是从球里“破壳而出”的! 我瞪大了眼睛凑近了它,可又怕它啄我眼睛,就用手指上下护着,只露条缝。 这真是个大家伙,刚破壳而出就是半成的公鸡那般大小。除了是个怪胎以外,单看有翅膀有眼睛的一面,还挺好看。 毛色白亮,灵秀翩翩。 嘴喙一个小尖尖,白中带青色,而两只有力的脚掌粉嫩,完全没有因为特殊的身体构造失去平衡。走起路来,气宇轩轩。 然后它又对我铃铃叫了一声,音调柔和,走过来窝在了我的身边。 嘿~~ 我顺势儿摸了摸它,羽毛很滑腻呢。 然后拿了一个苹果给它,它就用喙开始啄,哇呜哇呜的吃了起来。(这好像形容甜甜猫比较妥,但可以表达吃的香) 嗯,好吧,蜻蜓点水般优雅的吃了起来。 玫姨走进来看见了,扯着亮堂嗓子:“唉哟这是什么怪物,快扔出去!” 我赶紧护着,拿被子圈着它,“不行,我要养着它,我这就去申请。” 我小跑着来到上房前厅,姑姑已更了衣准备去上值。我感觉前方有一个无形的结界,我踌躇在门外。 鼓了好大的勇气,我颤悠悠的走到门口,夹着膀子怯生生的问道:“姑姑,我能养小鸡吗?” 姑姑满面笑容,“哪里来的小鸡呀?” “还,还是前阵子那个球……它原来是只蛋,刚才孵化出一只白色小鸡。” 姑姑的峨眉微漾,仍是笑着,然后伸开双臂:“来,过来抱抱姑姑,就允许你养。” 啊,这。 我低着头,连呼吸也变的极轻,慢慢挪到了她的面前,回忆着以前的动作。然后松垮的抱着她的腰,头也不敢再贴于她的锁骨处。 以前自然而然的动作,如今百般别扭。 我轻声说话,以做好确认:“小鸡只有一只眼睛一只翅膀,也可以养吗?” 姑姑双手揽回来,托着我的头,将我们两个帖紧一些。 我害怕的抖了一下。 姑姑说:“只要今后它不伤人,就能养着。” 我说:“谢谢姑姑”,然后就放下环绕她的手臂。 她轻拍我的肩膀:“去吧,姑姑要去上值了。” 我闻言赶紧小步子悉索往外去。余光中,一旁稳如老狗的桦萝露出了姨母笑,那意思,仿佛见证了我和姑姑的初步和好一般。 因为它不会飞,所以我才叫它小鸡。 除此之外,它跟小鸡一点都不像。 头上的三根翎,灵舞巧动,像极了白孔雀的羽冠。眼睛炯炯有神,淡泊物外。翅膀和尾巴生的仙气飘飘,风情万千。 我跟它说:“你的小嘴尖尖,每一片羽毛也尖尖。不如你就叫「尖尖」吧。” 它叫了一声,表示同意。 声音也好听,有渺万里层云之感,根本不是凡禽俗鸟能够相比。 我抱着它,坐在玉兰树旁新扎的矮秋千上:“尖尖,你一定是摊上了一个大头虾粗心的娘,竟然一边飞一边产蛋。结果自己的崽掉下来了,都不知道。害你那么高摔下来,摔成个怪胎,也不会飞了。” 尖尖在我怀里安静着,神色悠然。用小喙轻轻啄着我的手,痒痒的,逗得我咯咯直乐。 它只吃鲜果和嫩叶,小虫子是不碰的。而且两日才方便一次,自己扑棱扑棱唯一的翅膀,信步闲庭的去院外找一块偏僻地方,方便完了再用土盖上。倒是把猫咪的特点也学去了,还能不能再聪明一点! 两三日间,尖尖就长大了一圈,抱着软软呼呼,它的羽毛也是愈来愈华光四溢~ 玫姨也开始接受了它:“嘿,挺好!够干净的!有它替我陪你会儿,我也能腾会手,给你做秋衣冬衣了。” 这一日,我和尖尖按例,在院子外玩。可能最近她们根据观察,认为我的傻病好了一些,活动范围给我扩展到了门外附近。 院子门朝西开,出来后是一条南北向的路,路北通往月池,路南两三百步是「南二横街」,平时内官局寝所的一部分人上下职需经此路。 而院西则是块空地,矮矮的几处石山和不高的围墙,将这一块分隔开来。往西眺望,就可以看见苍苍茫茫的玄鹄宫坐落在那里,破败的叫人恍惚。 我本想回房找出望远镜一瞄,可今日尖尖对外面的世界格外好奇,大踏步的往南走去。 看着它雀跃的步子觉得可爱,一开始也没理它,可它却越跑越快。 我这才着了急去追它:“尖尖快回来!有人会把你捉走烤串吃的!” 它还是跑,不多时就撞到了几个宫女身上。那宫女堆里炸开了花,喧闹着,提着尖尖唯一的翅膀:“哇!这是什么怪鸡!” 我急忙追出去,伸手去抱:“别揪它,会疼的!” 她们手臂一甩,抓着尖尖背到了身后。尖尖痛的直叫! 我瞬间恼了:“快还给我!” 其中一个宫女一抬头,我才发现是黄宝儿。 她也认出了我,脸带哂笑道:“哟,这不是小书女吗?” 旁边她的一条狗腿子附和道:“这六品的就是高咱们一头,随便蹿出来一只鸡,都是她的。” 黄宝儿翻着白眼笑道:“这屁股开花的六品小大人,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一群人起哄:“啊?真的吗真的吗?” 黄宝儿得意又挑衅:“自然是真的。听说被打个半死,现在还在房里养伤。” 我咬牙说道:“黄宝儿,你再乱说我撕烂你的嘴。” “呵,无颜承认?也是,之前那么威风,这种事情可真是羞于启齿啊!” 我扑上去抢回尖尖:“还给我!还给我!” 她们吵闹着:“不给不给!” 片刻间,我和她们已扭打在了一起!她们虽然不敢明面上跟我对打,但手上使了不少的暗劲儿。 她们往外推我,我就直管拽着黄宝儿的裙腰。有人为了分开我的手,暗中掐我。我一疼,就开始一通乱踢,脚下不稳倒了地,也把黄宝儿带到了地上。然后我俩就开始滚地板,我去撕她的嘴,她抓我的头发,胜负难分。 忙着打架,尖尖已被扔在地上,从这个人的脚下踢到另一个人的脚下,不住的嘤嘤惨叫。 正闹的不可开交,耳听身后朗悦一声:“喂!你们怎么几个欺负一个,停手!” 她们瞬间停住了,黄宝儿趁势被拉走,然后她们抓着尖尖扔向我:“还你的破鸡!”然后各个一溜烟的跑了。 可怜的尖尖带着满天鸡毛一并飞了过来…… “咻——————” 然而,没有落地的“啪”。尖尖被我身后的人接住了。 我赶紧爬起来,回眸看去。 我愣住了,泪水涌满眼眶。 念奕安? 但一霎之后,我知道,他不是。只是眉眼和唇角,生的有三分像他。 他走过来把尖尖递还给我,带着温柔如云的笑:“你是哪处的小宫女啊,受了欺负还是要向宫里掌事回一句才好。你生的瘦小,免不得有人恃强凌弱。” 声音和语气也像啊!我的泪滴沉如晶钻,挂在下眼睑,映着夕阳的光,闪闪夺目,摇摇欲坠。 他眸子里的星星此刻是我的泪光,他乖哄我说:“不哭了。你可是要回内官局寝所?我送你到门口吧。” 我轻摇了头,震下泪珠,挂在颊上。然后,指了指月池院。 “哦?原来你是伺候苏大人的。”他左转走了一步,引我一同回去。 我低头默默捋着尖尖的毛,为它拍着灰。想多看身边人一眼,却又害怕。 很快到了门口,他轻声:“你回去吧。” 我抬眸看他半眼,就马上收回了目光。 他终究不是他啊…… 他顿了顿,有点腼腆,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如念奕安之昨日,欲语还休。 我回来院子,站定一处,听他脚步远了,方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 玫姨拿着缝了一半的小袄冲出来,“哎唷,这是谁惹我们了?头发怎么还跟鸡窝一样了?!” 我张大嘴嚎道:“她们把我的小鸡打了一顿!!!” “谁啊?谁那么大胆!跟姨姨说……” 说? 我想说的是,我想念奕安了啊! 一百二十七 归去来兮 第一次为念奕安哭一哭,却是在这般情况下,猝不及防的发生了。 我曾以为,要等到一串紫藤枯,一片闲云走,一滴朝露曦,我才会感时落泪,唤醒这口死去的泪泉。 如同对他的缅怀,灿烂且悲。 然而,引起我泪流不止的,却是一个不相关之人。如此,怎叫人不生恨。 我靠着秋千绳,长日斜倚于此,仍是宁愿相信,所得讯息根本不是事实。我还在等他的来信,只不过他现在暂时呆在一个闭塞不便的地方,传不出来消息。 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念奕安,以叫我谈一谈他,聊以慰藉的契机也无。 其实在以前,也没有人提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最后那封信,在我心脏停止不能动弹之前,用全力塞进了床缝里。所以,并没有人知道我同时害了相思症候。她们只觉得,我与他渐行渐远渐无书。 却无人知我,水阔鱼沉何处问。 尖尖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心事,它有时会带着动容的眼神看着我。头顶上的三根翎往前一垂,就表示它也有些悲伤。 我笑说:“你也懂?” 它微微点点头,然后叫两声。 尖尖一日日的长大,叫声的穿透力也更强了。它的叫声,也总会引来一些鸟儿在院中驻足。 并且,这两日夜晚,好似有奇怪的叫声从玄鹄宫传出。依稀之中,拉着长长的声调,悲宛凄凉。我猜着,许是里头关着的那只白凤凰不堪清冷,呜呼哀哉~ 尖尖的听觉是灵敏的,每当它闻听此声,就会变得躁动不安。 种种的好奇浮上心头,特别是脚边又有蹭来蹭去的尖尖从侧面催促着我去寻找答案。 于是,我找出来望远镜,爬上院门外半人高的假山,趴在围墙上,往玄鹄宫看去。 墙,檐顶,藤萝。 还是墙。 “唔……”,我轻吁着气。 突然一句话从身后传来:“在看什么呢?” 我一惊猛然转身,鞋底在石头上溜了一下,差点摔下去!还好被我及时稳住了。 如今胆子竟愈发小了,这一吓,面皮紧张的通红。那个像念奕安的男子快步走了过来,虚张着手臂,只怕我跌下来。 我靠着围墙站好,撇了撇嘴,鼻子又酸了。 他扑哧一笑:“你怎么这么爱哭?” 随即又补充道:“但其实皮的很,这么能爬高上低。” 我揉揉鼻子:“你是谁?可是兰羌来的?” 他眼睛一眨:“不是呀,京城人士。我叫薛莫皟,与「莫责人非,常思己过」的莫责同音。” 我垂下眸子,有些失望:“哦……不是他的亲戚……” 他疑问:“谁?谁的亲戚。” “没什么。” 他又做恍然大悟貌:“姑娘既问了,我便如实相告,淑妃娘娘确是家姐。” 我凝眸:“原来曾经西明寺圈地,痛打耶伽老和尚的人是你?” 他牵着嘴角一笑:“这样的事迹你也知道。”随即他摇了摇头:“不过,这数月前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只因六月份害了一场大病,昏迷半个月有余,醒来后亲生爷娘都不认得了。” 他比着口型:“所以,他们都以为我傻了。” 我与他相视一笑,这一笑带着两个傻子的默契。但笑容也很快消散在风里:“原来六月份遭遇一劫的人,那么多。 他说:“姑娘也病了?确实,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高处的风把我鬓角的一缕发吹到了双唇间,我捋了捋,把它掖回耳后。天儿不同了,皮肤干燥的感觉像是刚刚哭完,被眼泪微微腐蚀的腌痛感。 不经意间,又走神了。 他看出了我的精神恍惚,凑近了我略略带了丝坏笑,接上最初的话题:“其实,我也对玄鹄宫好奇,听说里面关了只飞不起来的白凤凰,有个老宦官每日都前去喂食。” 这时玫姨的身影从院子内露了出来:“菟儿,你上那么高干嘛?下来。” 我赶紧撑着假山跳下来:“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去了。” 他抱着双臂歪着脑袋:“你叫菟儿,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又看了他一眼,“走了走了。”然后小跑着回去院中,只怕再晚一点,明日院门口也不给我出了。 我现在的活动范围,仅限月池院和门口。 她们一直关着我。 压根不提叫我回去上值的事。虽然,我只是想看一看西南战事的折子,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仕途心。 “不是说让苹果和我多玩一玩吗?我能去找她吗?” 玫姨停住针:“现在不行了哦,你不能受刺激。外人再冷不丁说到什么,是要坏事的。” “我已经好了,心不慌不跳了。” 玫姨抿着嘴:“你说可不算,得听女医的。” 姑姑就不用去问了,玫姨就是她的传声筒。再说了,出了小院子,到底离不开皇宫这个大院子。 我蹲在地上一边和泥巴,一边盘算着这事。 傻病没好全表示打傻子没用,心疾没好全表示不能刺激我。咝……这等于免罪金牌,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啊……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如趁此机会稍微勇敢一点,完成这许久没完成的心愿? 于是,一个大计划涌上心头——我要带尖尖回家去! 打定主意,整个人精神的不行!双眼在夜里都能发出光来! 好在我之前有先见之明,把从金佛身上掰下的金花瓣和最后那道出宫令牌藏了起来。 撬开东厢外墙角的地砖,把它们取出。再缝了个布兜背尖尖用。嗐,日日看玫姨做针线活,也早看会了。 带上钱带上尖尖就足够,日常物品衣裳什么的,随买随换吧。 我看了看老黄历,七月廿八,宜出行。 我在书桌上留下一张字条: 「姑姑,玫姨。小菟带着尖尖回凉苏县了。会在路上小心,勿挂。」 然后选了一身绿衫紫裙布衣裳,耐磨耐造。尖尖也配合的跳进布兜里,再带上两个梨子。于是,整装待发。 天未亮,院中夜烛刚熄。我背上行囊,打算自此悄悄离去。 在关上门前,我回望了一眼上房和院中的菟丝藤。姑姑,那个我心中的姑姑,已经随着念奕安一同去了。 我同时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终天之憾已就。 再见了,这里的一切。 我在玄武门滋味万千的等待着。 时辰到了,“轰——隆——”,侍卫们推动沉重的大门,外面的世界一点点铺开,与我入宫那夜瞧着它一点点关上,成了一场轮回。 然后既紧张又兴奋的往外迈出第一步! 出示令牌,被一只手接过。 然而等了许久,不见回音。 我一抬头,只见那人咧着嘴角笑着。 又是薛莫皟…… 他把令牌递还给我,官腔一句:“放行。” 我激动不已,收回令牌,大踏步的往外走去,感觉门外有彩虹也有鲜花。 但他跟了上来,不停的问我:“你要去哪儿?告诉我呀。” 我不理,他絮叨个没完:“怎么看你像出远门?你去哪儿?我也去!” 我登时站住,不耐烦的吼他:“回家!回西南!去不去?” “去!”他大声一句。 然后他掉头就跑:“你等下我!” 我才不理,大清早遇到一个神经的。 卯时宫门开,这与我平时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半时辰。我要趁大家还以为我在熟睡的时候,尽可能走出最远的路! 汲取上次出走未遂的经验,不可以在京城逗留。我已提前做好了规划,走到前面民巷里,包一辆车,从皇宫以西的开远门出去。 我脚下飞快,但身后哒哒的马蹄声更快。 我惊恐的回头,还以为是“追兵”已至,却没想到,是杨莫责骑着马追了上来。 他伸手:“上来吧!” 我瞪大眼睛:“你疯了吗?” 他口气洒脱:“我已经和他们说了,出去一趟,归期不定。” 我扑哧笑了。 他晃了晃在我眼前的大手:“唉呀,磨叽什么,快!你一副着急模样,现在又不怕耽搁了?” 我脑袋一歪,也是!他说的有理。既然有人送上门要帮忙,我干嘛拒绝呢? 于是我一伸手,被他拽上了马! “驾!……” 鞭子一挥,马儿狂奔。若逃离着东方渐阔的鱼肚白,一路向西! 一百二十八 凌花船渡 一口气出了开远门,又接着往西行了三十里地,我们坐在一个小茶棚处略作歇息。 马儿跑的太快,累了。而我一大早吹足了清凉晨风,倒是精神抖擞。 好久没用上我的手表,我看了看,还不到七点辰时。离被发现出走,还有两刻钟。 我瞧了瞧四周一并赶路的人,有不少车把式在等待客商。我说:“薛莫皟,等下我雇一辆马车或者搭顺路车就好,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这一段!” 他搁下茶碗,目光清澈,但比着念奕安还差一点点:“干嘛?这是要过河拆桥?” 我正视着他:“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撇了撇嘴:“你以为我火速冲回去换下铠甲,牵了马跟你出来,不是认真的?直觉告诉我,今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咧了咧嘴角:“拜托!我们才见了两面,今天权当第三面。” 他一挥手:“咳!有些人,见一面就足够了。” 我白他:“油腔滑舌。” 他认真起来:“我跟别人说话可不这样。” 我没再和他斗嘴,搁了几个钱在桌子上,起身去问一旁的车把式。 “这位大哥,雇辆车到益州凉苏县要多少银子?” 那身形消瘦的把式说:“哟,姑娘,那里可是正打仗呢,一般人都不爱去,乱!” 我笑道:“既然正打仗,想必出来的人多,大哥回程的时候,还能载多一位客商呢。” 车把式挠了挠头,头发上带着幞头巾,蒙着一层薄灰。他皱眉说道:“这路程也远啊!姑娘一定要走陆路吗?要不把您给送到凌花渡,您走水路下去?在大船上还能休息,少了颠簸,景儿还美!” 我一听沿江南下就来了兴致:“凌花渡在哪儿?可有天险?可有匪患?” 车把式大笑着,露着微黄的牙:“那怎么会!这条水路是入蜀的老路,以前陆路修的没这么顺时,老一辈都走的这条水路。从这儿启程,明天这个时辰就到凌花渡了。” 薛莫皟在一边附和:“这也行啊!有船下去,我的马也能歇歇。” 我想了想,觉得可行。于是和车把式谈好了价钱,带着尖尖上了车。 虽没怎么搭理薛莫皟,他仍心情美好,一直在马车边兴高采烈的跟着。不时与我聊着天:“喂,某只兔子,明明骑马过去就行,非得再坐车,好自大骄傲!” 我斜倚在车门处喂尖尖吃梨子:“防备你呢看不出来?原本一路应该平稳无事,没准你成了最大反派,也未可知啊!” “嘿——,是你把我拐跑的!” “那你麻利儿回去,天下太平。” “不回,就不回。” 他耍着赖,骑了一会马累了,便也赖到了车上。马车现在套了两匹马,一时间觉得车程轻快多了。 拿出刚才在茶棚买的炒松子,剥着吃打发时间。 薛莫皟也抓了一把,但剥出的仁儿,又全部倒回了我的手心里,然后凑近了我小声道:“我说,你这小宫女说回家就回家,这算是离宫私逃吗?” 我品着松仁儿甘香,不以为然:“可能算吧,毕竟宫籍还没除。”然后学着他的口气:“我说,你这羽林卫好好上着值,说跑就跑了,你这算是无故旷工吗?” 他也神情悠哉悠哉,扔了一粒松子到嘴里磕着:“旷工就旷工。天大地大,出来游历山河,方不至蹉跎了时光~” 我哈哈大笑:“哎唷,行,真有你的。” 他对我眨眨眼:“放心吧,我定助你顺利返家。” 我突然心里一暖,可我没有看他,胡撸起尖尖的毛来。 颠颠簸簸一天一夜,全身骨头已快散架了。终于在第二天黎明之时,到达了凌花渡。 尖尖在布兜里张着嘴正嗷嗷睡。而刚刚,我应该也是这幅模样。 下了车,青草香蒸腾着晨露,扑面而来。 一抬眼,水雾江风共袅袅。 蒲萄水绿摇轻棹。两岸草烟低。青山啼子规。 眼前山不尽,山外水无头,水上乌云悠。 淩花渡不大,设施陈旧,码头的木板刚踩上去一步,就咯咯吱吱。船还未来,已经有十数个旅人在等待着船家。 车把式说:“两位略等等。这渡口每日只有一班船,辰时启航。千万别乱跑,要是错了时间,还得多等一日。” 我们点头,车把式拿了车钱,与我们挥手告别。 山雨说来就来,冰丝细雨缠缠落下。我赶紧仰起脸,算作今日的洗脸漱口。 薛莫皟笑了,学起我的样子。 水珠蹦跳在皮肤上,舒服极了。 有路人向我们招手:“喂,那小哥儿小姑娘,可不敢再淋了,船程得七八天!要是伤了风,可没处开药!” 听人劝,吃饱饭。我俩哈哈笑着,牵上小马,背好尖尖,提好沿途买的吃食用品,和等船的人一起躲进毡棚底下。 江川毓秀,空谷静谧,仅有沙沙雨声。 安静些好,安静些好。若此时再叫我听见马队呼啸而来的声音,我许是要跳江游回家去了。 不过已经一天一夜,还未见任何追兵的痕迹,心中不禁感慨:“这次出走,也太顺了点。” 在我和薛莫皟的意识里,只以为宫中不过是丢了个小小女官和小小侍卫,不足挂齿。 始料未及的是,宫中已骤起风云。淑妃和姑姑在我二人出走的当日,足足在甘露殿跪了一个时辰。而后,宫中派出了两波人马开始搜寻我们的下落。 不过,其中曲折。 而且此次出走,倒使我鬼使神差的躲过了一劫! 至于来龙去脉,又为何一石激起千层浪,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吹着初冷的江风,有薄雨潲在身上,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衣衫。有尖尖在背后窝着,还算暖和。此时感觉,炎夏带给人的烤炙闷热尽数散去了。天地滋养,心中抚慰。 一老翁翁见大家干站着无聊,遂开口道:“你们可知,这凌花渡之名,是何出处?” 在场人皆答不知。 他捋了捋花白胡子,悠远说道:“早先啊,这渡口栽满了凌霄花,因此而得名。每年夏到秋,对,就是这个时候,凌霄花开的最艳啊。这花形若喇叭,内芯儿鲜红,外表橙黄,再配着这一处水天,瞧着就叫人心中生暖。” 有人问:“如今缘何不见踪影?” 老翁接着说:“凌霄花要搭在竹棚上生长,也需有人时常打理。最初时候,这处码头旁有一户人家,已经在此住了好几辈了,种了好大一片凌霄花。这凌霄本可入药,所以不时有药贩子来收。” 有人嘴坏:“是不是,后来药贩子和这家的姑娘好上了?” 他们哄笑着。 老翁斜睨那人一眼,继续道:“你说对了一半。当时众人皆说是这家的姑娘先恋上此男子,我看不然。若不是药贩子存心不良挑引在先,单单纯纯一姑娘怎么喜欢一个乌漆腌臜的货色。”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药贩子踩了狗屎,走了大运,居然小人得志成了一个人物。姑娘就惨咯,被人始乱终弃,留在了这渡口,心里伤悲掉了魂儿,日日跟地头的蛇虫玩。” “然后就生了件怪事!” 故事讲到这,所有人都来了兴致,皆目光闪烁的看着老翁翁。 “姑娘就莫名其妙的,跟蛇亲近。直到有一天清早,爷娘唤姑娘吃饭。可姑娘没见着……而姑娘的炕上,躺着一条大蛇!橙黄色的大蛇!” “啊?!!!”人群喧闹起来。 老翁翁伸出食指点着:“这跟橘子皮一个色儿的大蛇见人来了,也不怕。倒是那老两口当时就腿软走不动道儿!蛇就默默下了炕,爬了出去。从那天开始,外头的凌霄花藤,天天挂着一条橘皮大蛇!” 老翁嘿嘿一笑:“真真儿和凌霄花差不多的颜色,一般是隐着身子在花丛里的。但有一次我从竹棚子底下路过,脖子上一凉,竟是那蛇的尾巴搭了下来!吓得我哦,撒央子就跑。” 人群里有笑的,又怕的,有鸡皮疙瘩掉一地的…… 有人问:“是姑娘变了蛇?还是蛇吃了姑娘?” 老翁摇摇头:“这事成了一桩悬案。但可以认定的是,姑娘不见了。而多了一条灵性十足的蛇。老两口见这蛇通人性,一直收留着。后来发现,她还会说人话,但只会说「是」与「否」两个字!” 听到此处,我樱口圆张:“哇~~,那岂不是有人来占卜了?” 老翁看我一眼:“对!十里八乡的听说了,都来问事。老两口倒还因此,赚了不少。” 随即他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好景不长啊!各色传言多了,那位大人物为了使这陈年丑事销声匿迹,便把这凌霄花园跟那户人家一夜之间夷为平地,蛇也不见了。如此一来,真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一众年青的皆附和:“是啊!是啊!若不是老翁您说起,我们还当真没听过。” 老翁又叹:“自然,本来经历这事的就少。如今四十年过去了,更是没人提起了。” 薛莫皟叹道:“建朝伊始,发生的邪僻事还真多。” 老翁笑说:“是也!这李家入主皇宫时,闻听人说,还有一对儿白凤凰在前开路呢!” 我双眸一闪,心中一动。 一对儿白凤!玄鹄宫关了一只,另外一只,该是在地宫陵寝,曾被惊艳过的那一只。 遥望前方江面,一片红叶由远及近。 “船来了,船来了。”人们纷纷提起行李,呼啦啦往前挤着,做起登船准备。 一百二十九 沿江而下 我随扁舟顺流下。一衣带水,瞳剪千层碧,身沐百里风。 江上清风把头上丝带吹的远飘,而身上,早已有了这洛水秋的味道。 双层的客船,底下是通铺,二楼是几间上房。此时身缠俗银数两,倒起了不俗的作用。 我与薛莫皟每人一间。而他的小马,安置在船尾。也随了我们,沿洛水一游。 两岸盛景太美,诗歌不能尽录。除了「览物之情」,我们在二楼晾台撑张桌子,叫上对脾气的人,玩了足足几日的炸金花和斗地主。 没看错!现裁的硬纸片做成的扑克牌,新教他们的玩法,再加上和薛莫皟的配合,三四日间就赢了两三百钱。 掂着这一大串铜钱,成就感呼呼啦啦。 同船的行人大多好相处,但是偏偏那个在渡口与我们讲故事的老翁翁有些奇怪,跟他相处的越久,就越觉得此人不若最初时的那般侃侃而谈。 而且……他来过的地方,我总觉得少点什么。好似一开始跟大家打成一片,只是为了方便他四下乱窜。 今日牌局已散场,又赢了一桌子散钱,我笑嘻嘻把战利品归着总,但数了数:“不对啊,少了三十文。” 我扭头问薛莫皟:“钱少了,刚才是不是老翁又来过?” 他正用小刀削着一把木剑:“对啊,他偷偷拿走几个。” “咦——,你看见了还不制止!” 他一脸懵懂:“咱们赌钱就是玩玩,被拿走几文也碍不着什么。而对于他,那么大岁数了,或许是有什么难处。” 我把头一歪:“我的天,姑息养奸倒被你说的慈悲为怀……若真是缺钱,他干嘛不住大通铺去!” 然而当回到客房,却发现尖尖不见了! 我大喊着尖尖的名字!心脏即刻砰砰乱跳! 薛莫皟闻声冲了进来,这才一跺脚:“又是那个老贼!我出去找!你看看别的东西丢了没!” 我马上跟了出去:“就是怕丢东西,才什么都没带!房里都是些吃的用的,不打紧!” 第一反应就是冲进厨房。果然!尖尖被绳绑住嘴叫不出来,而热水已经烧好了,马上就要开宰了! 薛莫皟一把将尖尖夺了回来递给我!然后拎住贼老翁的脖领子喊到:“大家伙都过来瞧瞧!这个老小子是个贼!谁缺东少西的,赶紧去他房里抄一抄!” 一时间人声鼎沸,纷纷往二楼涌去! 那老翁开始讨饶:“我说哥儿!您松手!松手!再不偷了,再不偷了。” 我鄙夷骂道:“瞧你这老爷子人模人样,一时间的还当你是体面人!没成想,如此不堪。” 我还记得他讲过的故事,原本还想问一问,故事里的“大人物”是谁,如今看来,只怕全是他杜撰的罢了! 这时人们又哄的涌入,直接把贼老翁抬到外面剥了个一干二净,将他的钱袋分的一个子儿也不剩! 老翁哭道:“你们住手!有的是我自己的,是我自己的!” 没有人再愿意相信他,我抱了尖尖,上楼去了。 这夜风急浪大,雨打船遥。 贼老翁在隔壁房里哭的凄凄。 薛莫皟听不下去,提了一壶酒,拿了一碟牛肉,去了他房里。 老翁抹着鼻涕:“我承认,我是偷了几文钱,可就是这姑娘赢的银钱我多拿了几枚。他们的,我就没怎么动~” 我白他一眼:“是,你专挑我下手,不仅偷我的钱,还要吃我的爱宠。”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褶子凹出了黑沟沟,讪讪的说道:“这不是好几天没碰什么荤腥了么……” 然后他用手捏了碟中的肉,香喷喷的吃了起来。 薛莫皟摇摇头,“行了,咱们回吧。” 正欲起身,却被老翁叫住了。 他委屈巴巴的说:“二位慢走。我见姑娘对之前那故事最为好奇,姑娘是不是想问,那个大人物是谁?” 我挑眉:“如今你的话,谁还敢信呢?” 他双手齐摇,连忙解释:“不不,老朽虽是个贼,也是讲些道义的。听我说了,二位再选择信与不信。” 薛莫皟敬老,与他斟上一杯酒。 他仰脖一饮而尽,沉吟一声道:“那位人物早就不做跟药材相关的活计了,后来所做的职位,任谁也料想不到,竟然从了武职。如今,他已年迈,其子已是金吾卫大将军了!” 薛莫皟惊讶:“啊……这!你是说卫国公张老?” 这卫国公,以前随侍上朝的时候,倒是没少见。着实是个黑黄面皮的,但五官尚可,到了老翁嘴里就成了“乌漆腌臜”。 老翁一杯杯的直管闷着酒:“嗐!老朽看二位乔装出来,该也是哪户高门家的孩子。同是在朝为官,还是得多提防那老货一家。” 我窃笑道:“想必老翁在年轻时候与卫国公结下梁子,如今是不惜利用一切机会,为自己洗雪心头之恨呢。” 老翁喝的眼皮泛上红云,眯着眼晕晕乎乎说:“老朽恨那老货是真,那老货猪卑狗险也是真。”说完此句,一打哈欠,竟靠着墙就打起了呼噜。 瞧着他那副邋遢样子,我与薛莫皟牵了牵嘴角,从他房间离开了。 船儿摇啊摇~ 今夜江上的风浪大的有些吓人。雨下的一阵急,一阵缓。冷雨敲窗,淅淅沥沥。 原本这样的天气最宜裹在柔软的被子里做个甜梦。只不过人在客船,心为客心。 自打出发那日,一直是和衣而眠。白天玩闹的再尽兴,一躺在床上,到底睡得不安。 莫名无眠,我轻步走到船头,想看看浪花。 浪花无有尽头,以同样的姿态翻滚着,黯月黑水,照明的船灯成了一盏孤灯。 走出的路远了,我才意识到,曾经的他们,我是不是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 苹果,萧娘娘,周贵妃,冬休,林燕子……还有……姑姑,我真的不爱她了吗? 我不知道。 我的裙摆和长衫被江风吹的飘摇而起,此刻,我觉得自己像只风筝。牵着我的那个人是阿爹,他使我的前方变得没有那么未知。 这时开船的人走出来一个,看看天,看看浪,叹口气说:“马上就到巫婆岭了,阴雨天遇黑水,只怕又有麻烦事咯。” 我睁大眼睛:“巫婆岭?” 船家说:“是啊!黑浪一起,不好的预兆啊。” 我怔住了…… 几乎话音还在耳边回访,江下游就顶头驶来了十几艘小船,直将我们的大船在他们的港口逼停靠岸。 这波“水匪”不管男女,各个头戴黑头巾,真真像极了巫婆。他们操着听不大懂的方言,将整艘船的人赶上了岸。 薛莫皟拽着我的衣袖,一直把我往身后藏。 夜正黑着,他们打着的灯笼随风摇摆,明灭闪烁着。光照熹微,四下都看不清楚,我们只是按照指引往前挪着步子。 船家一直在一旁喊到:“没得事啊!没得事!不是打劫,更不要咱们性命!等一下和山民们配合就是了!” 如是一遍遍的安抚人心,才使得一众没有刀兵相见。 算是一直沿着江岸,未走太远,便见一处山洞,洞中篝火明亮! 带头的“巫婆”往里一指,命令我们进去。同行探头往山洞观瞧,只见里头布置平常,光亮平常,这才稀稀落落的往里进入。 然后只在书里看过的一幕出现了…… 洞中有个巨大的石案,案上散落着一滩饺子馅。饺子馅的旁边是一副完整的人骨架,骨架血迹斑驳,还沾着没有剃干净的碎肉。 这是,天葬? 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巫婆过来了,许是看我人瘦小好欺负,先朝我走来。手中端着一个黑瓷碟,碟中是两个血忽淋剌的眼睛珠。 我的胃已经在翻江倒海。 她对我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我也没听懂。 船家翻译道:“他们族中有声望的长老会在去世后,被这样的方法处置肉身。老鹰雨天不来时,就会挑选异族的人吃下。特别是两只眼睛,最为看中。他们认为给最年幼的吃,会擦亮双眼,去选择一条最好的投胎之路。姑娘,你就忍忍吧。” 我捂着嘴,晚上吃的东西已经到嗓子眼了。 薛莫皟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没事。 随即他嗤之以鼻的说道:“也是,已经雷雨两三日了,老鹰是该躲了起来。不妨,我给你们召唤来几只!” “啊?” 我满满惊讶。 只见他从腰间取出一截儿小木笛,放在唇边轻巧一吹,悠扬深邃的笛声随即穿透大家的耳鼓,往更高更远的地方渗去…… 一曲未完,几只硕大的老鹰扑腾着翅膀冒雨前来,于洞中盘旋几圈后,似乎明白召唤者的意思,降落在洞穴正中的石案上,开始啄食那一滩碎肉! 更多的老鹰来了!而且各个英武非凡,像是鹰群中的领头佼佼者。 巫婆们一个个大喜过望,围着石案和老鹰一圈圈跪下。双掌合拢,口中默念起他们的助生辞来! 船家抹了一把汗,长吁出一口气来,对薛莫皟行了个叉手礼道:“总算没事了!” 在场所有人亦深怀感激,对薛莫皟谢了又谢。 而后,巫婆的领头人对船家笑说了几句,便叫我们离开了。 一场原本大动干戈也怕是不能解决的难事,竟然被薛莫皟化险为夷了。 我第一次在他身边雀跃起来,“你太棒了吧!怎么做到的?” 那船家凑过来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兰羌人?只有兰羌数个大姓氏族,才懂得和鹰交流啊!” 薛莫皟又是神色懵懂:“非也。只是一场大病后,莫名其妙就懂了这些。”他嘿嘿一笑:“我也觉得奇怪!” 我樱口圆张:“哇!怎么你病了就得了异能,我就没有?!” 他一歪头:“谁说的?你得了尖尖不是。” “咝……对哦,原来鬼门关走一遭,人就会在某种程度脱胎换骨啊!” 他又拽起我的袖子:“快回吧,傻兔子。” 我心中一抖,“傻兔子”,念奕安也这样叫过我。 …… 回到船上,这一夜,思念起了念奕安,泪又沁湿了枕头。 但萦于心的愁绪总会在第二天暂时退散,牌局又起,继续一天的哄闹。 如是忘却时间又过三四日,随着一天又一天空气湿度的变化,我知道,已入蜀地。 客船又在一个清晨,停靠在了益州以西的天水渡,至此,船行结束。 老翁铭感薛莫皟赠了他一些盘缠,偷偷将自己于京中的地址留于他。并且夸下海口,若在京中有失窃之物,托他定能寻回。 此时,尖尖的个头,布兜已经只能装下半个它了。 歇息如此之久的小棕马一踏上岸就昂首嘶鸣! 精神焕发中驮起我们。马鞭一响,扬长而去。 一百三十章 成功还家 到家的那日,是我生辰的前夕。 我探着头往院子里看,有一位瘦高的老妇正在打理花草。她头戴抹额,花白的头发梳成矮髻。从发簪到戒指,各种首饰一样不落。 这个年纪,本该如此。 满庭的花草姹紫嫣红,逞娇呈美,开的太好。老妇人的衣裳上鞋面上,香蕊同绽放。 她喜欢颜色,也没有再比她更爱花懂花的人。 我从门后跳出来大喊:“奶奶!” 她一怔,收住培土的手,缓缓抬起腰扭头:“唉哟,我的小乖乖,你怎么回来了!” 我扑上去抱着奶奶,她身上真香,满满的香料混着鲜花味道。 她举着沾满花泥的手不往我身上碰:“奶奶去洗手,去洗手!饿了吧?给你拿东西吃!” 家里婆子围了过来,搬凳子的,端茶的,拿热手巾给我擦脸擦手的。 奶奶看着薛莫皟:“乖乖,这位是送你回来的车夫?这么年轻,看着不咋像哦。” 我捂嘴大笑,清了清笑嗓道:“差不多差不多,跟回来的保镖。” 热毛巾在脸上擦了一圈,黑糊糊的,回来的这一路可谓是风尘仆仆。 “奶奶,外头怎么一大早就没人了,阿耶呢?” 奶奶忙前忙后,刚吩咐厨房多加几道菜,又端着一大盘点心放在我跟前儿:“如今外头天不黑就宵禁了,不叫外出。因着战事,城里的人许多也都投奔了外地亲戚。你爹在城西军营呢,带着苏家那小子,还有刚来的什么宁远将军,你二叔,黑天白夜的御敌作战呢。” “敌军到哪儿了奶奶?人数有多少?” “城门外十五里驻扎着,已经攻了两次城门了!人数八万有余。” “探子可有探清敌情,果真八万?还是虚张声势。” 我心里害怕,若真八万多敌军,不少了。像是传说中的什么五十万大军,八十万大军,往往只是为了造势,夸大其词。 奶奶叹了一声:“我也是听你爹议事的时候说起的。”然后她一拍大腿,喊着家中小厮:“银喜,银喜,快去通知老爷!就说小姐回来了,明个儿又正好赶上生辰,铁定得回来给孩子过生儿!” 小厮应声就跑着出门了。 未多一会儿,热菜刚上桌还没摆齐,阿爹和大铁牛舅舅就踏着大步子回来了。 我正准备往阿爹身上扑,却只见他面有怒色,拦腰夹着我就往外走:“小东西,还敢自己偷跑回来!现在你就给我回去!” 旁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被阿爹扔到了大门口外。 我坐在地上正欲张嘴哭,又被大铁牛舅舅捡了回去,重新提溜回了院子里。 奶奶手中的笤帚疙瘩已经就绪,满院子追着阿爹。果然与早先冯二马描述的一般无二。 我噙着一点泪星笑开了花。 “老夫人,老爷,先吃饭先吃饭。”老妈子们一旁劝着,这才纷纷入了座。 大饭桌就摆在院子里,借着秋凉,很是惬意。 奶奶气吁吁责怪着阿爹:“偷跑回来的又怎么地?我早就想把孙女接回来了,是你拦着!非拦着!” 我赶紧往奶奶臂窝里凑:“奶奶,我不回京!” 奶奶把桌上的菜往我面前挪挪:“不回!这回说啥也不回!” 阿爹生气一句:“娘!您也跟着胡闹……”随即阿爹摇摇头摆摆手:“行行,先吃饭吧,等下我再跟您说。” 薛莫皟见识了别人家的吵闹,一直腼腆的坐着,有些尴尬。我赶紧介绍道:“这位叫薛莫皟,是刚认识的友人。他也是一名羽林卫,我这次回来,亏了有他的协助。” 阿爹这才想起家里来了客人,轻拍脑门道:“唉哟,只顾着家常里短,倒是把贵客怠慢了。”又与婆子说:“快拿好酒来,今日定要好好款待这位小兄弟!” 薛莫皟站起来礼貌的与阿爹和舅舅行了叉手礼,问了好。 别看阿爹嘴上生气,但不停隔空给我夹菜,又问我明日生辰喜欢怎么过。 我想了想,遂悠哉哉说了句:“我想上阵杀敌一天!” 所有人当场喷了饭。 铁牛舅舅抹着口水嘿嘿嘿个不停:“诶,我说,兵器你能拿得动吗?” 我嚼着糖醋肉:“谁说杀敌一定要用剑劈刀砍?虽然……这种方式确实够爽够来劲!” 我嘬着门牙,幻想着这种切人如切菜的感受! 吃罢饭全家乐融融的笑聊到很晚,才回来睡房,接着又翻箱倒柜了整整半宿。 必然得找找双生火焰曾经的讯息。 衣柜里同样是白绿蓝三色的衣裳居多,被褥是粉的,妆奁盒里许多崭新的首饰,还有几只华丽的手镯,好像都没动过的样子。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一对银镯,一只链表,一串金镶玉铃铛。戴满了,戴不下别的了。 这串铃铛特别有意思,不想让它铃铃作响的时候,就拧一圈铃舌,马上就消了音。而召唤甜甜猫的时候,再拧回来便是。 若说这串铃铛的出处,还是在二号小菟的匣子里发现的。我见它如此机关巧妙,精致无双,便一直随身带着。我猜,这一定是双生火焰留给我的礼物。 书。手抄。信函。 我一直在找这三样东西。 可是找到现在,被翻出来的东西,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书本字条。 我无奈往床上一倒,看着头顶的帐子发呆。这所有的布置和京里的房间有点像,而且依稀发现,头顶众多璎珞里头,有一枚陈旧到脱色的…… 我站起来凑近了瞧,绳结的打法与其他的皆不同。 思绪跳跃,我突然想起“奶娘”。诶~,许多人都有奶娘跟着,我的奶娘呢? 我唤来梁嫲问道:“我有奶娘吗?” 梁嫲一咂嘴:“小姐您小时候不是问过,这又忘了?早就被家法严惩一顿后撵走了。” 我眨眼:“为什么?” 梁嫲撇嘴道:“哪个门户人家的孩子吃奶不吃到四五岁啊。你那奶娘可好,偷懒摸鱼的,当着人前才给你喂奶,趁人不在给你喂米汤子。那等于是就吃奶到两岁多些,搞得你现在个子都不高。” 说着说着,梁嫲动情,抹起了泪儿。 天呐,可以吃咪咪那么久的吗?真的好幸福。 我接着问:“我那奶娘,是不是眼睛一个双一个单?” 梁嫲讶异:“哟,这你都记得。撵走她的时候你就四岁。” 我点点头,确定了初春故梦的真实度。 躺回床上打了打滚,小手往紧窄的床缝中抠去。 嘿! 果然在最熟悉的地方,探到了什么。手指一夹,咬着牙往后拽起。 一本只有十几页的书,而且……又是本天书! 全是象形字。我勉强认出「逆空铃」三个字。再往后翻去,在最后一页,看到一张粗线条画像。 这……画的是…… 我惊觉,这不是我手上的铃铛吗? 一圈儿总共五颗,牵牛花模样的小铃铛。外层白玉,内里包金,铃舌一触,空谷回音~ 我接着研究书本上的字,用食指一行行划着全力猜想,口中嗫嚅——风、雪、雷、雨、冰…… 对对对!是这五个字。 这意思是说,每一枚铃铛,分别对应了一种属性? 我张大了嘴,哇~~!这首饰做的太有心,太有灵感了! 如得至宝般,一边把玩它,一边睡着了。 转天起个大早,半亮的天凝着晨雾。 家里为了我的生辰,布置了许多插花,鲜果和彩灯。奶奶笑说:“还没妆点好呢,乖乖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坏笑着,当然是为了缠着阿爹去军营啊~ 最后在我的死乞白赖下,阿爹拗不过我,只得寻了件最小巧的软甲与我穿上,三令五申道:“想去营里见识见识,就必须得听从命令,不可玩闹儿戏,不可随处乱跑,记住了吗?” 我拽着阿爹胳膊:“记住了,记住了。” 薛莫皟跟大铁牛舅舅聊了半宿,就这会子功夫已经熟的不行,也一并跟着去了。 驰马从城中心到城西军营,据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 我坐着高头大马,一路上见者回避,皆向我投来羡慕且畏惧的目光。我得意洋洋的靠在本地最高长官的怀里,好生的狐假虎威了一次! 今时已白露,白露为朝霜。旦夕秋风多,清晨散马蹄。 我在雾影中穿梭,带着一脸笑,最是欢喜。 一百三十一 守城风云 城西大营原本是折冲府的练兵场,阿爹说如今为了战事已扩建,连绵六里地,安置了五万士兵。 我一惊:“才五万啊,敌军不是八万吗?” 阿爹神色平静:“无妨,吐蕃军长途跋涉,一个远征一个守城,军力已大相径庭。”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瞧着大营已在眼前。晨间军营造饭,炊烟袅袅升起,与头顶未散的雾融为一体。 飞驰进军营大门,跳下了马,有马倌来牵马。马还未走远,就有副将来报:“禀都督,两个时辰前起了雾,城中尤可,城外雾气是城中数倍之大。探子刚刚来报,吐蕃军趁此机会,有一小支军队有异动,在城北的护城河边外三里地处逡巡,谢将军方才已带人去了。” 阿爹皱眉,当即肃声说道,“再派出五百精锐,沿城墙去寻,回护谢将军。” “是!”副将领命下去了。 接着,我跟着阿爹见到了作战沙盘,一起巡视了营中诸部,还与将士们一同喝了碗白薯粥。 粥锅巨大,支在伙房外,大家吸溜溜喝着粥,再配上几个香喷喷的锅贴,吃的津津有味。生火的木柴霹雳啪啦,燃烧起来有着特别的松木香。 而后又随着他们一同登上城楼甬道,这敦厚无比的城墙写尽了年岁,我抚摸着土石混合的墙壁,感觉自己在它面前太过幼小。往边境之外了望,只见青山隐约,全部笼罩在白雾里。城外地皮上的草被踩的斑驳嶙峋,已起枯黄之势。一条大路在更远处分成几个岔口,伸向远方。 阿爹和几个将军们走在最前,边巡视边议事,大铁牛舅舅与我落在最后,步步不离他的视线:“可不准掉了队。” 我嘟嘴:“这么紧张干嘛?” 他眯眼一笑:“谁叫你太皮的,一时看不住怕是要起鬼主意。这可是军营,敌军在前。万一敌军来犯,我方要应战,乱起来你再丢了!” 我眨眼,认真说道:“我也是有分寸的,才不会无端闹事。” 大铁牛舅舅捂嘴笑笑,看见了我手腕上的铃铛,拽着我的胳膊说:“诶?怎么不会响啊?快弄响它,叫我好随时知道你在周围。” 我咂咂嘴:“好吧……” 五颗铃铛随便选了一颗拧响,对着舅舅晃了晃,铃铃铃,“这样总行了吧!” 舅舅好奇:“哇,真是新鲜,如此小的一颗,声音就这么清鸣~” 我在甬道上蹦跶走,腕间的铃儿响不停。 不多时,感觉起风了。 再看天际,白雾替换成了乌云,而远处迷人眼的雾茫,极快散去。 雾突然一散可了不得,一扭头,便看见远处有大片白色的物体正蛹动过来! 我一声惊呼:“敌军来了!他们穿着白色衣裳!” 所有人扑到垛口(了望口)观望,阿爹大喊:“起鼓!准备御敌!” 只需片刻,弓弩手门纷纷冲上城楼,扎好位置。舅舅把我往下拖:“这里危险,快回大帐。” 俄然之间,呜的一声,飓风大作,直吹的人睁不开眼!舅舅摸着瞎把我按到甬道尽头的角落里,把头盔摘下来给我戴。 “这什么妖风!” 舅舅以袖挡鼻,半天才说的出一整句。 “这……这赶上塞北关外,云中城的恶风了!” 呼————呜———— 风怒吼还带着拐弯,蜀地本来尘土不多,而此时土粒子已经开始往鼻子里钻了。还裹了些碎石子树叶子,直往人身上拍。 一股子风后,天上的乌云厚的可怕。抬眼往天上一看,只见乌云堆里刮起了漩涡,这漩涡越刮越大,越刮越快,逐渐的,形成了一条风柱,一点点的变阔变长! 黑云压城城欲摧。云体愈发低垂,宛如末日!那圆锥样的黑色风柱,是漩涡口与大地连接的脐带,正肆虐滚动而来! 士兵们纷纷大呼:“龙卷风来了,龙卷风来了!” 我蜷缩成一团,隔着城墙那孔小小的射箭口往外看。 “白色大虫”已经越来越近,龙卷风从云上而来也是越来越近。 敌军的阵营发出冲锋声,声欲震天。破门的大车运着一根大树根,云梯车威风赫赫。与此同时,有人正装填着火罐,有人正准备箭弩。看这阵势,他们只需再前进一百五十步,城楼上便会迎来剑雨和火海。 敌将凛凛坐在战车里,而龙卷风落在了护城河处,涡起了河水,搅着水花逐渐成了一条水龙,漫卷到了城墙上。我甚至已看见城墙的土壁被剥掉了大把,卷进了风里。 我心惊胆寒,难不成今日敌军破城,乃是天意? 舅舅担心我害怕,对我说道:“从来守城易,攻城难。莫怕!” 然而糟糕的是,那方才出城巡查城北的谢小将军此刻带兵正往回逃窜!只见他们个个挂了彩,背后跟着一大队骑兵喊打喊杀! 舅舅一拳垂在城墙上:“这!” 然后,城楼主将台前,闻听阿爹大喊:“快开城门!” 随即跟着铺天盖地的劝阻声:“都督,不可!城门一开,势必一场恶战啊!” 阿爹为了保住谢添之子,一意坚持:“传令下去,速开!” 手下无奈,只得领命。 城门轰隆隆的开启,谢小将军于出征时候的威风已然不在,如今只剩全力挥鞭打马,进城逃命。 敌军一看大门开了,眼都红了,将破门用的大车一松手,人潮急奔狂涌! 谢小将军与身后的人马前脚进城,敌军的前锋便接踵而至。 “关城门!快!” 关门的命令极速往下传,呼喊声几乎掀了天!可为时已晚。剑雨已来,而城楼下涌来的敌兵正鱼贯而入,势如破竹。 一时间,各色声音齐齐冲进耳鼓!冲锋声,阻击声,刀戈金鸣,马嘶风吼,万箭扑簌! 火罐已经开始往我脚边落了,霹雳啪啦!炸开的碎瓦片嘣的到处都是! 初次目睹,这样的场面已经使我愣住了,我只感觉舅舅拥着我,而我抬眼处,只能看见舅舅的铠甲…… 战事白热之际,薛莫皟不知道从哪儿匍匐了过来,他手中拿了一个盾牌,挡在了我们身前。 我一扭头看他,只见他的脸庞已经划伤了一道儿,血珠淋漓。 可这不是问候的时候。我们三个静默的等着,等待弓弩手和火罐兵的用具耗尽。 军营里囤守的战士们已经出来了,我可以感知到人声的浩大! 龙卷风更大了,呼号着,直吹到城门处! 那风卷足足有两丈之宽,若是吹到城楼上,怕是墙塌土陷,凉苏县今日难保! 可那风如有灵,我许愿,千万别动了……它居然真的不再挪动。只刮到城门前方,稳稳的停住!一时间,还未进城将要进城的敌军被此风阻挡!牵连着他们,吞噬着他们,几个小兵已被卷起,像是纸片人般在风中踢腾着四条腿,再被甩的老远…… 所谓天赐良机,不外如是!趁此空隙,城门终得以关上,再顶上千斤重的石轮。将三分之二的敌兵,挡在了城外。 我方弓弩手反击的机会已来,将士们纷纷从盾牌下出来,跟着站班就位,短弓巨弩,朝着墙外发射。 我松了一口气。 下面上演的,该是一出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了吧。 时间概念变得模糊,不知双方血战了多久。 我的意识随着那股龙卷风,东西摇摆,吹个不停。直到城外的敌兵节节败退,城内的兵器不再铿铿锵锵。 风也住了。 舅舅抱我起来:“吓傻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被牵着手,往台阶下走去。 满处都是血泊和尸体,一只砍下的胳膊就搭在扶梯上,满处的血腥气令人掩鼻。 成群结队的士兵在打扫着战场,拽着敌人的尸体像是拖着一条死狗,堆在了军营里的练兵场上,业已堆的山高。 只是我军的死伤之数,也没有那么乐观。伤兵满满当当晃悠在眼前。 谢小将军臂膀上缠着绷带,与他的一队部下,全部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大帐旁。只见他垂头耷脑,想是他知道自己中了敌计,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 舅舅叹口气:“这谢将军擅自出城,可是违反了军纪。” 我抬眸:“啊……这,会严肃处置吗?” 舅舅弯腰对我说:“他爹是谁啊,斩不了杀不得,兴许要他将功补过而已。” 又听一旁传来一阵喧闹,探得了才知,原是俘获了一名敌军小将! 阿爹深沉的脸色终于有些上扬的趋势。 那敌将身形彪悍,二十八九岁。押着他的士兵瘦高,看上去像两只螳螂绑着一只浣熊。说话间,就把他押到了阿爹的面前,一踹膝窝,跪在地上。 阿爹问他:“败将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一咧嘴,不啻说道:“本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哥舒瀚!” 众人一惊。 阿爹突然变了神色,表情复杂的问道:“你是哥舒辰的独子,瀚儿?” 那敌将疑惑,抬起头来:“是也!又当如何?” 阿爹叹气道:“这……你为何效力于吐蕃?哎!你爹他没死,当下就在营中!” 不知何时,一位松形鹤骨的老道已出现在人群之尾。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他缓步上前,一身的道袍灌满了清风。 我扭头看他,登时心中一跳。 这……不就是我第一次离宫出走,中了迷香,将我抓回去的那个老道吗…… 一百三十二 法器现身 然后,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着众人的面哭成了一只喇叭。 还是往外喷着水的喇叭,涕泪俱下。 老道揽着儿子一副淡定模样。但我一直对他心有芥蒂,目光只想从他身上挪开。毕竟与他第一次照面就是满嘴黑牙吐苍蝇,这印象太过于深刻…… 俘获敌将又无意促成了骨肉相见,今日这奖品可谓是买一赠一。 阿爹先是与众部下在大帐中开了会,交待了部署安排。而后就邀请他们:“今日小女过生,家中略备薄宴,又逢你父子重聚,还当一贺,一同家走吧!” 骑上马,我对阿爹哼唧道:“我不喜欢那个怪老道,他有迷香,还抓我回宫!” 阿爹轻轻怪我:“你不说爹爹倒是快忘了,你这擅自出走已有两回。今日是你生辰,爹爹不责罚你。但先生可是此番战事的军师之一,你休要任性。” 我悄悄告诉阿爹:“他手上可是沾了无辜血,还熬人油,做银蜡。” 阿爹瞪我:“胡说!道长日行一善,怎可能草菅人命。” 我急了:“是真的,我中了他的灈 缨香,看见他和道童在熬人油。而且人油不应该是黄色的吗?他们熬出来的,居然像是猪油!再制作出来的蜡烛,是神秘的银色!”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吃过的「黑金流沙包」,包子表皮的金色,是食用金箔。 我有如偷窥了天机:“对了对了,那银烛,许是表层又裹了一层银箔!” 阿爹嘴角一牵:“不如等下,你亲自问问你辰伯伯?” “我不敢。他杀我灭口怎么办……” 阿爹哈哈笑道:“去年北地胜州雪灾,你辰伯伯带着几个弟子,于灾区呆到年后方还京。他通奇门演卦,测天气明阴阳,今时有战,又来襄助爹爹。你胡乱做了场梦,就信以为真,真是荒唐。” 我噘嘴:“这哥舒氏不是漠南草原以及南突厥的大氏族吗?缘何做了道士?” 阿爹答:“如今这哥舒氏,剩不了几个人了。就在你哥哥出事那年,两大哥舒氏部落均遭到军队屠戮,来者不明。混乱之下,逃出之人寥寥无几。你辰伯伯当时是族里的巫师,去山中采气躲过一劫,后来几经辗转,才归了道门。” “可……如果这样说,也只不过十二载,便与阿耶您和左相如此交好了?” “大人们的事,不必悉数叫你知道。” 话还没问完,已到家了。阿爹抱我下马,轻拍我的背:“去,通知奶奶,家里来了客。” 跳进二门我便愣住了,院子里有一个妇人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她们看见了我热情招呼:“菟儿回来了,快过来叫婶母瞧瞧。” 我走过去,莞尔笑笑。然后不自觉的,便去看那位年纪大些的姑娘,只见她头上众多发钗里,隐约着一朵小白花。 我眼睛直盯着不转,诧异问道:“这是?” 婶母闻言变了脸色,哽咽说道:“你堂姐许了那念家第三子,亲事就刚刚定下。没料想,那孩子竟是个无福无寿的,叫你姐姐成了个望门寡!这如今……婶母这心里……” 轰隆一下,我的脑中闪电飞光,浑身发软,蹲了下来。 我并没有再犯心疾,只是正常人受到刺激浑身颤抖或者双脚无力的程度。只需要缓一缓,就会没事。 但是身边人的反应比我的程度严重了十倍。许是他们知道我在京中发过心疾的事。 一时间呼啦啦全围了过来,无数只手托着我。然后有人扶我的后颈,有人来掰嘴,要往我的嘴里塞一颗药丸。 直觉告诉我不妙,我挣扎着不吃,用手来挡。 她们拽开我的手,各种劝:“这是道长炼制的漱心丹,听话,吃掉!” “吃了就不发病了!能好能好。” “是啊,是啊,小姐最乖了。” 有手指强戳到我嘴里,那么抱歉,我只能开咬! 耳听一声惨叫,一个婢女捂着手指往后退了两步。 嘴巴得了空,意识也醒了神,我站起来生气喊道:“我没事了,这是什么劳什子药,我才不乱吃!” 阿爹走过来:“不行,你辰伯伯为了给你研制此药,闭关了整整十日。吃一颗,能保你一年无虞。” 奶奶也好似中了他的邪,走过来附和道:“是啊是啊,常给奶奶请脉的医倌看过道长的方子,没有人不说好的。” 我撇嘴,瞪着那老道。 他一扶髯,做出畅然一笑的模样:“丫头可是还在记恨伯伯将你抓回宫的事?因此里捎带着连治病良药也不吃,这可不该。” 随后,他又叽里呱啦的,给我讲了半天此药的取材和效用。 我就剩捂起耳朵,不听不听了。 只有薛莫皟在一旁劝:“别逼她了!小菟不愿吃,定是她认为不需要此物。” 但与我想法一致的,人单力寡。当奶奶亲自拿着药和水来喂我的时候,尖尖鸡从后院冲了出来! “嘎吱吱……唧唧唧……” 对着老道就是一通啄! 老道躲,尖尖追,刹那间可谓鸡飞狗跳! 尖尖的弹跳能力愈发好了,嘴喙直去啄那老道的丹田处,在场之人大多笑的是前仰后合! 小厮冲过来要逮尖尖,我呼喊说不。 阿爹许是觉得失了待客的礼数,愠恼起来,斥责我道:“你养什么不好,偏生养了个怪鸡,我这就叫厨房炖了它去!” 我气的双脚乱跺,然后拿过药捂进嘴里,抱着茶杯就“吨吨吨”喝了个精光。 掷了杯子,“这下总成了吧!” 然后我夺过尖尖,跑回后院,再不理他们了! 我坐在后院小亭子里生闷气,气的用手去拍小飞虫,这时候才发现手串还在铃铃作响。 不过,声音怎么哑了许多,空谷回音哪去了~ 我拧着铃铛舌,把它旋了回去,不再响了。却突然瞧见,铃铛上的图案不见了…… 呃? “在把它拧响的时候,上面好像刻着什么的呀。”我自言自语道。 我翻看其他四枚铃铛,还有三枚有图案。像是什么标记,什么符号,有点眼熟…… 正因为铃铛表层是白玉,图案刻的又小,不够打眼醒目,以使我从前没有过多留意,只以为是装饰用的花纹罢了。 如今看的仔细,直叫我的脖后颈冒起寒风,这…… 这不是画着「逆空铃」那本书上的象形文字吗?! 风,雪、雷、雨、冰。 这五个字,铃铛上还有雪,雷、冰。风和雨不见了…… 我回忆着早晨看见的那个字符,又找了房里的书对比,我不禁瞪大了眼睛!消失的真的是风字。 天啊天啊! 我早晨拧响了「风」铃,龙卷风就来了。这其中的联系是? 难道,难道,这手串是件法器,可以召唤四时天气?! 所以,当我希望龙卷风停在城门处阻挡敌军进城,不再乱刮的时候,它真的停住了。 那么,再往前推,我第一次使用这串铃铛召唤甜甜猫,是与念奕安相见的最后一面。那天那夜那场迷人眼的大雨,是开启了「雨」铃,而召唤来的吗? 那夜的雨好像真的是随着心情而变的啊!我心中激动,雨就落的大。我愿化作天地,水乳交融,它就呈泼天之势。最后人沉静,雨就渐悉微弱…… 一时间,我的神思游离于物外,如入仙境,只剩不可思议。像是见到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炉中的六丁神火继炼出了如意金箍棒后,又炼出了这玄之又玄的逆空铃…… 我长出一口气,缓缓将思绪拉回。甚至还有一点后怕,若是今日不小心拧动「雷」铃,岂不是要轰雷掣电,敌我双方都岌岌可危啊! 随之,我又笑了。 一是笑差点「遭雷劈」! 二是笑得了这样的物件,遇到这样的事情,神秘过了头,太像是假的~ 嗐!不管怎样,现在对此有了初步发现,尚需证实。 我将所有铃铛的铃舌都紧了紧,生怕万一哪个松动了,再引来一场无妄风波。 独处带给我精与神的复元。 薛莫皟悄悄溜了过来,坐到我对面,双手一托腮问我:“那药真吃了?” 我一咧嘴坏笑道:“才没有,在这呢!” 我指了指袖筒。 他说:“那就不用再气呼呼了。凡大人既然愿意相信这道长,也定有原因。都对你是一番关切之意。” 我嘟嘴:“我知道。但大人们往往习惯于用头脑去分析事情,而过于忽略直觉。那个老道,我觉得有诈!” 薛莫皟上牙磨着下牙,思考了片刻道:“这方外之人,如此攀缘朝政军事,想来其心不纯呐~” “对!” 我感觉有了共鸣,两眸清炯望着他:“我也这样觉得,如此不本分。松形鹤骨之下,装的该是颗狼子野心。” 薛莫皟“嘘”的一声:“不过,依我所见,这场战事,老道该也有立功之意。短期之内,想是无害。” 我摇摇头:“不行,为免养虎为患,我一定要设法提醒爹爹。” 说着话梁嫲小跑着过来:“开席了开席了,花厅里都齐备了。苏家老夫人也过来了,给小姐带了份大礼呢!” 嗯?苏家老夫人,那就是姑姑的娘亲。我闪着眼睛,想象着她的样子。 一百三十三 生辰快乐 我换上了花衣裳,一身的红配绿。头上也戴上了几朵鲜花,奶奶说,过生就要喜庆,颜色多了好。 然后推着我的肩进了花厅:“小寿星来了!” 花厅里面“人满为患”,所有人喜气洋洋,齐声贺喜道:“恭贺小寿星长大一岁,知书达礼,步步高升!” 我的小脸蛋泛起红云~ 被这么多人关注着,有些害羞呐。 打眼一扫,厅里布置的像过年。奶奶把好吃的全部替我搜罗了来,我看见初下的橘子被做成糖葫芦,觉得最有兴趣。像一盏盏小灯笼睡在盘子里,亮澄澄。除此之外,宴桌最中央还卧着一只大龙虾。 来宾一个个送上礼物,我逐一答谢。 苏家老夫人笑的一脸花儿,跟大铁牛舅舅像的不行。她握着我的手,叫随行的丫鬟呈上礼物。 我一看,是件白裘,皮毛细腻之极。 苏老夫人介绍道:“这件宝贝可是婆婆偶然得之!用料也是一般人万万料想不到的,不是白狐毛,是取大企鹅腹部的皮毛制作而成。” 我刚抹的小红嘴唇张的圆圆:“啊?这也行?” 苏婆婆拍着我的手背:“这企鹅腹部白毛,极轻盈又耐严寒,防雨雪还防雷电!” “穿上还不遭雷劈?”我倒吸一口气,赞叹不已!这刚刚还说了雷劈这茬儿,“护具”就来报道了。 婆婆和奶奶哈哈笑着,牵着我的手入了席。 席间百样笑话笑谈,使人呛了饭。那彪汉子哥舒瀚原来是个逗比,从他嘴里讲出的笑话段子诙谐的不行。 他说当初遇大屠杀死里逃生从大峡谷出来,随便坐上个车居然到了播仙镇。因为不尊重一只牦牛被罚捡一年的牛粪,结果为了超标完成任务,跑到了吐蕃人的地界边上,又被吐蕃人抓走了。 而后又干起了给牦牛梳毛的活,因孔武有力,粗中带细,每天撸过的牛比别人多出一倍。慢慢成了养牦牛的小官,最后就混到军政里头,不再打理牛了,开始打理人。 他啃着大骨棒:“我哪里还敢回来啊,定是当朝有权有势者要灭咱们哥舒家,还不如就呆在吐蕃。隐姓埋名的事,咱可做不来!” “哈哈哈哈哈”,我一听他的语气就大笑,明明值得悲伤的事被他一讲,倒显得幽默更明显了。 阿爹说:“如今安心回来吧孩子,你爹也在军中效力,等着一同为朝廷立了功,为哥舒家雪恨有望。” 他吃着吃着又嗷嗷哭:“好生惭愧啊……我竟然攻打自己亲爹!才知道凡都督是凡叔!” 一圈人又笑又劝,好不欢乐,这是个情感充沛的男子啊! 长寿面端了上来,只见清汤大碗里,躺着一根囫囵的粗面条。奶奶说:“擀了一个时辰,这面是又结实又弹,来!这得一口气吃完,不能在嘴外咬断。” 舅舅起哄道:“来,舅舅驮着你,叫大家看看这根面条有多长!” 我兴奋起来,坐大马再好玩不过。我骑上舅舅脖子,然后嘬着面条的一端,叫他们递着面碗慢慢的放下。 天呐天呐! 我像是吐丝的蚕!这根丝线直从半空高拉扯到桌上,还没个完! 我双手并用捏着面,吸溜着,按照奶奶的说法,一点点的把面吃到肚子里去。 呲溜~ 最后一口。 我呼出一口气,他们对我响起掌声,“成了成了,小菟以后消灾长寿咯。” 此刻,他们皆是彩虹里出来的人~ 吃罢了饭开始在院子里放烟花,形状不一的火花在擦黑的夜幕下闪耀非常,如同绽放的心情。 只是阿爹说,不能燃放飞的太高的,以免被误作为战事的讯号。 舅舅说,大烟花不能上下放,就东西着放。于是用石头压着炮仗筒点燃,然后烟花从东墙蹿到西墙,炸出满院子的红星星绿月亮,直笑的人嗓子都哑了。 我已全然淹没在欢声笑语,幸福甜蜜里。这形容词用的直白而真切。有个心声在说,真好,请永远这样下去吧。 万千宠爱,不外如是。 心无挂碍,安然无事的过了一个生辰。 第二天一早便来了一队人,把薛莫皟抓走了。 外头吵吵闹闹,说是薛家派来的人,抓小公子回去。薛莫皟穿着一身象牙白衣,原本应是玉树临风一少年,奈何此刻落得一个上蹿下跳,少侠气概未成而中道崩阻的模样…… 被反绑之时还在对我喊着:“小菟子,保持联系,我记下你家地址了。” 我嗯嗯答应着:“路上好走啊~” 然后,我也被带到厅里,气氛严肃,像是县衙里升堂,只差喊“威武——”了。 阿爹审我:“你和薛公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把前前后后概述了一遍,并保证没有说谎。 阿爹深思状牵了牵嘴角,接着说道:“今日再容你在家一天,多陪陪奶奶。明日一早,苏昼送你回京。” 我即刻就慌了:“阿耶,我不回去。” 阿爹吼我:“不回也得回!”又说:“早在你出走那日,圣人便下了一道圣旨,册封你为郡主。原是为了与倭国王子和亲。” “啊???”我张大嘴,能吞得下一个包子。 在我哀嚎之前,阿爹赶紧打断我:“别闹别闹,听爹爹说完!” “岂料你当天一早竟来了个出走,后头还跟着个薛家公子。如此一来,第二道「和亲圣旨」便降不下来了。” “尔后曲折,暂不细说。如今和亲之事已了却,卫国公的小孙女替你顶上了。” 我要爆裂的心稍安了下来,气喘嘘嘘说:“既然已了却,更不用回了。” 阿爹一拍案:“混账!” 一旁的奶奶赶紧劝:“小点声!别吓着孩子。” 阿爹声音压低了些:“封你为郡主已成事实,圣誉为上,岂能朝令夕改。你到底要回京谢恩!并将……” “并将擅自出走,以及缘何与薛公子同行一路的事,解释阐明于圣上。” 我撇着小嘴疑问道:“爹爹又不姓李,我这郡主从何而来嘛!” 阿爹说:“宗室之女如今只有大公主,可尚年幼。李灈之女被废为庶人,两位长公主身下全是男儿。因此只能从异姓王爵,异姓侯爵之下选女加封了。” 我眨眼:“那也轮不到我呀。” 阿爹说:“你有所不知。你翁翁原本是武德王,只不过后来取缔了世袭罔替之权。” 我冷笑:“所以临时要找替死鬼,就找到我身上了。” 阿爹瞪我。 奶奶也是一脸的不情愿:“要我看,也并不是一定要亲自返京,上道谢恩书就好。” 阿爹急了:“娘诶,她到底是偷跑出来的,怎能不送她回去请罪。儿子刚升了官领了一方军政,这还没居功呢,就要自傲了吗?” 我不依:“不要——,回去要挨打的,苏姑姑会打死我的!” 奶奶闻言一愣,连忙问我:“她打你了吗乖乖?” 我拼命点头:“打了打了,现在身上还有印子呢!” 奶奶马上变了脸,抱我坐她腿上,开始带哭腔骂道:“这贱蹄子!我把孙女养这么大一指头没碰过,她说打就打啊!” 阿爹指着我厉声说:“你问问她都做了什么好事?该不该打?自幼顽劣到十四五,被狠狠教训一顿也不屈她!” 然后阿爹把我拽到前厅外:“去,找丫鬟们玩去,我跟奶奶有话说。” 我双手拢到嘴边喊到:“奶奶,可疼了可疼了,都打出血了。我不回去!” 喊罢我便跑了,留奶奶去对付阿爹。 闲静了下来,再看着天空发呆。蓝天白云如斯,日日皆新,永远都不会破损脏污。 只不过有时,它会换件衣裳。 我叫上丫鬟:“走,陪我出去逛逛。” “你说,咱们凉苏县是去兰羌的必经之路吗?” 丫鬟声音清脆:“是呀小姐。不仅如此,兰羌人若采购用品或者做买卖,都会先来咱们县。若不是打仗,平素大街上热闹着了。” 我微笑:“那就好。” 然后绣鞋就压上了石板路,步如柳絮轻,与天上的闲云相合。漫无目的,安之若素。而脸上,始终微微笑。 丫鬟生了好奇,问我道:“小姐在想什么?这神情状态,奴婢还见过一次,那人竟与小姐一致。” “哦?是谁呀?” “就是兰羌王府,念家三子呀。五月末的一天,奴婢出门添置东西。就瞧见他,在咱们府外的几条街上来回走着,风轻云淡,气定神闲,还一脸的幸福满足。那忘我的劲儿,跟小姐一样的傻呢……” “哟,哈哈,奴婢失言了。” 听她此话,眼泪簌簌,但仍是笑着泪流。 「我欲走遍此城的大街小巷,惟愿与你的脚印重合。」 念奕安,原来你也如此。 一百三十四 兵不厌诈 意想不到的是,奶奶居然被阿爹说服了。 我向阿爹请求道:“菟儿这次出走就默默告诉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一路上担惊受怕,爹爹别送我回京。” 阿爹抚着我的肩:“近来几乎每日与京中都有飞鸽传书,你姑姑说了,是她有些方法过激,以后再不吓唬你了。你这次出走,她也有责任,故不会责罚于你。” 我觉得意外:“真的?” 阿爹点头:“真的。并且你姑姑说,她亲自接你回去,在「倦城」和苏昼碰头。” 我低下头,抿了抿嘴想了想。 “可是……宫中规矩繁多,菟儿也不想受那份束缚,只想呆在家里,陪着奶奶。爹爹您就允了我吧~” 阿爹说:“爹爹不是告诉过你?今载过年前后,没准全家一起进京。你再坚持几天,到时候接你回家。” 阿爹一直耐心哄我,我也不忍心再反驳,只是有些失落的说:“刚在家呆了两天……” 奶奶在门口叹口气:“是啊,我也说叫乖乖过了中秋再回。” 阿爹接着劝:“战事吃紧,这两日我时常离了大营已是不妥,听爹爹话,如今是大孩子了。” 灯光打来,我几乎可以看见睫毛垂下的影子:“好,我不给爹爹添乱。” 确定自己要返京的那刻,眼皮还是酸了。 回来家中两个白天三个晚上,家里的房屋都没认齐…… 八月初十,又是一大早,护送我的大部队就来了。大铁牛舅舅带着三个随从,一个车夫。马车上套了三匹马,这「并驾齐驱」,似乎要跑出「十万火急」的速度。 奶奶偷偷抹着泪,把随行的东西给我装了一车,包括那件企鹅毛裘衣。 尖尖已经长成了一只白色大鹅,扑腾着翅膀凑着热闹。 阿爹闪烁着双目,又安慰交待了我一番。我趁着睡意未醒,蜷进了马车里。睡不足就醒盹儿很慢,这特点真好……若真清醒了,我该是要改变主意,不愿再走了。 可是若真不走,我又该如何达成?以死相胁吗…… 奶奶把头伸进马车:“乖乖,听话啊,路上想吃啥喝啥,要说啊!” 我轻声说好,便缩了缩身子,做出很困的模样。阿爹搀着奶奶挪走身子,下却车帘,泪还是流了。 挥鞭打马,车子动了。 我裹紧毯子,引着自己入睡。 是的,我能睡着。很多时候,睡眠对于我来说不是享乐,而是一场逃离现实的短暂死亡。 待一觉醒来,有些不好的情绪已被我雪藏。我已可以用第三者视角看待这一切,有如在平行世界中穿梭,告诉自己,某一方暂停,某一方开启。 尔后,我又可以踢腾着两只脚丫,坐在马车前方,和舅舅说笑着。 走陆路北上,白天呼啸千里,夜间投宿驿站,倒是还能双脚沾一沾地面,尝一尝店家秘制的酥皮烤鸭。 八月十四日夜,中秋节的前夕,抵达了倦城郊外。 此时我一如这座城的名字一般倦怠,连天颠簸赶路,浑身酸乏不已。 城外树林,隐隐瞧见前头一队车马,乌压压的随从一大片,前面有人提着一排的灯笼,照亮了路,引我们过去。 这阵仗叫我有些害怕。 我拽了拽舅舅袖子,舅舅说:“你先在车上等会儿。” 走近了,舅舅下了马车,我通过帘缝悄悄的看,对面马车上下来两个人。 是姑姑和玫姨。 我的心鼓又起,咚咚咚咚。 他们说了一会话,舅舅折身回来,来带我下车。 我怕的直躲,被舅舅掂了下去,一路推着我,把我推到姑姑面前。 余光中,姑姑穿着一身烟灰色,神色严肃,浑身冒着无形的气焰,压的人喘不过气。 舅舅又轻推了我一把。 我知趣的跪下,嘴巴打结的说:“姑姑安好。” 姑姑默默看着我,良久了方说:“小东西,装傻充愣了这么久,每个人都被你玩弄在了股掌之上。” 我赶紧摇头:“不是的,离了宫后,菟儿才神清了许多。菟儿知道惹姑姑担心了,菟儿知错。” 姑姑口气凛凛:“当真知错?” 我点头:“真的知错了。” 姑姑叹口气,扔给我一个钱袋。 我疑惑,这是……然后试探着微微抬头,看看姑姑的表情,再看看玫姨。 姑姑沉着脸,玫姨焦急的来回搓些手,对我摇摇头。 姑姑开口了:“今日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心服口服跟我回去。从今立下规矩,你需事事恭谨听话。我依旧会对你严加管教,有错必罚。” “这第二,素知你叛逆成性,你若还向往自由,那今日就给你一个自由的机会——跑吧~” 我愕然的看了一眼姑姑,又马上低下头。 耳听姑姑接着说:“你若跑出了我的视线,从今往后,我便不会再管束你。你是回凉苏县,还是四方游历去,全凭你意。就拿上这钱,权当你路上的盘缠。至于圣旨之事,不用担心,我自会向圣人解释。” ??? 我满脑袋的问号。 真的可以选择自由? 天,我以后可以无拘无束的呆在家了? 我的手指蠕动,想去接近那钱袋。 大铁牛舅舅对我弹了一下舌:“菟儿。” 姑姑马上打断舅舅:“诶~,叫她自己选。” 我精神大振,血液奔腾起来,全身的劲儿都往手脚上铆。 三,二,一,我抓了那钱袋转身便跑! 耳侧风声呼呼,我是一只狂奔的野兔,用尽吃奶的劲儿向远方冲刺! 就等我冲出她的视线以外,就可以坐回舅舅的车,一同回家了!从此天大地大,任兔逍遥。动力在心,浑身轻快,简直能飘去广寒宫一捣灵药! 可正当我如同长出翅膀要飞天之时,耳听舅舅一声大喊:“长姐!不要啊!!” 我根本顾不上去想他为何大喊,一心奔跑。不过身后却有奇怪的“簌簌”之声!只一霎,全身好似被无数个石块连番重击,直把我砸趴在地。 我摔出了一人之远,荡起了地上的灰尘,手肘和膝盖摩擦在碎石子之上,火辣辣的刺痛。 我瞪大了眼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剩下满满的茫然无措…… 跟着舅舅扑了过来,护着我。 我懵头懵脑的扭头,看见身边散落着许多支箭。箭头换了,不再是铜刺,而是打磨好的石块。 舅舅拿起一支箭看了看,嗐了一声折断了它,摔在地上。 这…… 所有的一切都难以置信。 姑姑走过来,口气清冷嘲弄:“继续跑呀。” 我咬牙站起来,踉跄跑了两步,箭雨又来,舅舅拔剑替我遮挡。可惜不敌,又被一左一右两根箭击中膝窝,再度摔在地上。 双腿麻了。 姑姑斥他:“苏昼,你给我退下!” 我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微微呻吟,怒火攻心,想努力爬起来,再遭一支箭正中手肘。手肘处本有一条麻筋儿,其痛麻难受,使人张口无声,甚于刚才十倍。 整只手臂失了灵,我扭曲的在地上蛹动。 姑姑走到我身边蹲下,冷笑道:“跑不动了?小东西,你输了。” 我抬起头,往左斜睨怒视着她:“你骗我。” 姑姑嗤笑道:“何来骗你?是你自己选择放弃。再者,兵不厌诈,试一试你,便知你不是真心知错。” 我恨恨咬着牙齿:“骗子!” 然后她以雷霆之势反手给了我一巴掌,手指骨节配着戒指,重重抽在了我的嘴唇上。 她目光灼灼:“你敢对我切齿?” 这一巴掌我毫无准备挨了个结结实实。先是嘴角一疼,然后浑身一紧张,牙齿狠狠的咬在了被手指拨过来的嘴唇上。 齿尖在嘴唇内外扎了几个洞,疼的人浑身一哆嗦,口中立马腥咸起来。 口水往外淋漓,我呸呸吐着,月夜下看不见地上的颜色。我用手背一抹,手背有了一道乌红的暗影。 我愤怒悲怆的往前爬着,口中呼喊:“阿耶,奶奶,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姑姑提着我的后颈皮又是一巴掌。 但我已经不知道巴掌落在哪里也忘记了疼痛,也没有被打脸之后的自尊受创。而有的,只是满满的愤怒! 我想起爹爹的保证,他是那么郑重其事的说姑姑不会因此事打我。被欺骗的感受摧心剖肝,情绪又如热火烧油,我乱骂哭喊道:“你们都骗我!把我骗回宫!都是骗子,无耻!” 巴掌又抽过来! 我趁势往地上一躺,双手并用疯狂挥舞抓挠着!我的意识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灵魂游离,只是生理性的反击阻挡!但好像面前那只带着风的手掌要更有力一些。最后我将手肘一抱,紧紧的扣在脸上,哀呜不止。 然后那劈头盖脸的巴掌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将我掀翻了接着打。我不知道打我的工具是什么,是树枝?还是剑鞘?打了多久,打在哪儿,身边的人都说了什么,疼与不疼,最后是为何停的,我统统都不知! 我只知道一片混乱,情绪已近乎崩塌。尔后我眯着眼歪拧的侧躺在地上,看着旋转的星空。 一声“带走”,我被戴上了脚铐,再被扔进马车。 然后他们似乎在忙着搬东西,马车动了的时候隐约听见舅舅呼喊:“长姐,我在云中城十二载,明白了一件事——人不能总吃苦!苦多了,就不认识甜了!对小菟,莫苛责啊!” 而我此刻躺在地板上,像躺进了棺材里,以为再埋一抔土就恰好。 呜呜咽咽,呜呜咽咽。 听见最大的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像只空谷里的鬼———— 一百三十五 孤女岭村 有一滴水落在我的脸上。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一丝眼缝,对着月光,发现姑姑在哭。 我正枕着她的臂弯,浑身裹着毯子。外头好像凉了,温差不小。 她温柔抚摸着我的脸,我的嘴角。 原来,她心疼我。 我像是看见了白月光…… 某一瞬间,一句“娘亲”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马车颠了颠,使我脚上的镣铐钉钉响了响,意识便又拉回了现实。 怎么办?她仍然是我接下来生活的「宿主」,握着对我「生杀予夺」的大权。逃跑已经试过了,爹爹和奶奶都没有将我从她手中夺走的力量。或者说,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内情,叫他们坚定的把我交给姑姑。 “上天垂怜”,还算赐予了我一些宿主的情意。 然后我顺势而为,借着姑姑的悲色,也可怜兮兮的哭了一声,泪光闪闪。 她赶紧轻轻拍我:“哎呀,是姑姑把菟儿弄醒了,接着睡接着睡。” 我嘤嘤说:“好疼。” 她抚着我的额头:“再睡一觉,等我们到了地方,给菟儿搽了药,就不疼了。” 马车好像在爬坡,不像走的官路,不禁疑惑:“姑姑,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姑姑说:“顺路去一处故里,睡吧,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玫姨从另一边的坐席上折起身:“大人,要不叫孩子睡这边来,你也歇歇。” 姑姑摆摆手,接着开始轻拍我入睡。 我闭上眼睛,将姑姑的「好」与「坏」在心中切割清楚。此刻,屏蔽坏的,留下好的,享受着世上寥寥无几的好——有几人会如此哄一个年过十五的大孩子呢。 只能把心态搁成这样,不然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一路崎岖,马蹄兢兢,走到了后半夜。 山路是越来越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路面坑洼,峰高峻险,坡道愈加难爬。 穿过了一个幽深的山洞,又往前禹禹行了两三里地,终于现出一个村落。 有人一直在村口候着,见到有车队,脚下轻快的迎过来。为首的好似是族长,与姑姑见了面,脸上满是笑,带着口音说:“等了三个晚上了,终于等来了。” 然后那一队村民用火把为我们的队伍照着亮,马车始才一辆辆慢吞吞的进了村。 我好奇的趴在车窗上看,也太古典古朴了! 村口几座碉楼七到九层之高,作为了望御匪之用。再往里走,民居多为两三层的小楼。规格不同,高矮不一。横七竖八的石梯和木梯搭的满眼皆是,极其随性。 房舍拥挤,比肩连袂。用石块砌成的墙体一层叠着一层,像是千层饼,缝隙挨着缝隙。瓦是黑瓦,路是石路,户与户之间四通八达,巷道深幽诡秘。 村中亦少平坦,地势起伏,邻里之间参差错落,甚至巷道之上还能凌空搭建房屋。因此放眼望去,整个村落满满当当的丰盛之感,又有迷宫的耐人寻味。 马铃,车辘,脚步,在静谧的夜里奏着叫人难忘的回响。 而后,马车在一处较宽敞的平台处停下了。 要下车了,可脚铐使我难堪,我默默把铁链往小腿上捋了捋,好不让别人看见。 但我过虑了,有随从过来,直接横抱着我进了一间大屋子,其速度之快,就好像只要我的双脚一挨地,就会跑了似得…… 屋里有两个婆婆,跟出去张罗着。从马车上拿了些日常用品,换洗衣裳下来。 我四处打量着,矮桌矮椅矮木床,构造简单,略有雕花。 桌上是粗麻桌布,放着油灯,一套崭新的茶壶茶杯。放了几碟子山核桃,青枣,还有柿子。 头顶是木顶,墙面与从外面看一样,黑灰蓝的石头原色。钉着几枚钉子,挂着床刷子,一副绣图,一个木刻的娃娃。娃娃穿着彩布衣裳,用绒绳做的头发披散着。 床很宽阔,被褥都是老粗布,我摸了摸,虽然有些硬,但也透气舒服。 床旁边是木墩底座的衣架,衣架旁是面盆架,盆子里打的有水。 我赶紧去搓洗搓洗我的小黑手,沾了水,疼的我“呲哈”一声,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可能因为摔在地上而擦花了。 然后我才看见了袖子上有血…… 好大的一洇坨血渍,虽已经全然干了,可还是泛着咸腥。 我抬眸看向镜子,然后吓了一跳。 我几乎是个花脸猫。 右嘴角是紫的,嘴唇有一个口子。脸蛋儿,颧骨,有几块红印。离近了仔细端详,鼻沟里还藏着血迹。 袖管子裤管子一撸,手肘小腿全花了。一条条细长的伤口像是乱打的细雨,浅浅的割伤了皮肤。膝盖上重了点,但口子已经开始凝固了。 我把手巾濡湿,蹲在地上,默默为自己擦着伤口上的灰。 可能这样显得可怜,姑姑进来看见了暗叹一声,叫人打了数盆温水为我擦洗。清理完伤口,再涂上一种棕色黏稠的药膏。 这还没完,村民婆婆端上来了一大碗草药,姑姑接过递到我的面前,哄着我喝下。 一碗清汤寡水,上面还漂着不认得的树叶,我害怕又疑惑。 姑姑说:“不苦的。菟儿今日情绪有起伏,此汤可以安神去惊。” 我知道不喝也得喝,不容拒绝,只好配合。乖乖喝完,这才安生躺下。 我小心翼翼的问:“尖尖呢?” “院里呢。” 我被挤在靠墙的位置,姑姑睡在外侧。她说山里冷,然后把被子给我掖的很紧。 但她没有为我去掉脚铐,也不管我戴着硬邦邦的铁舒不舒服,搂着我的头,睡下了。 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说是一剂安神汤。 其实,是安眠药。 躺下很快眼皮便沉,睡意来的如山倒,而且一个梦也无。 但或许千算万算,她们把尖尖忽略了,每天清晨,尖尖都会轻啄我的头皮叫我起床。 今日亦如是。 我被尖尖啄了两下,条件反射,已经半醒了。模模糊糊中感知到她们把尖尖打了出去。 我想睁眼坐起来,可是发现眼皮紧的如黏了胶水,浑身如电流滚过,其酸其麻根本动弹不得。 怎么下半身凉凉的,好像没盖被子,直觉告诉我哪里有些不妥。 我强提精神,才感觉到有人正掰着我的大腿缝…… 我去!这是干什么?! 我努努力合腿,可是无济于事。有手指仍在掰着那个地方,尽可能往两边分开。 我顿时明白了。 我是和薛莫皟一起回的凉苏县。在别人看来,是孤男寡女在一起了数日。这是悄悄检查,我是不是完璧之身。 所以,叫我喝下那剂汤药,好不动声色的进行。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传来:“没问题,还是童身。” 玫姨长吁着气说:“我就说了,大人您多虑了。” 她们这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为我提上亵裤,盖好被子。 姑姑说:“这小东西还算留存一份懂事。你看着她,我去祠堂与族长议事。” ……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到,药劲太大,顶不住了。 待醒来的时候,日头已高起。 模模糊糊回忆起她们的举动,这才羞耻的红了脸。我揪了揪被头,擦掉流出的泪。如果我不是童女之身,她们是不是就把我留在这山里了? 我尽量安慰着自己,不使自己乱想。就把这件事,当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吧。 穿衣服的时候发现脚铐没有了。是啊,要是被村民们看见,岂不是大家都脸上无光。 随便吃了两口东西,被玫姨拉去门口跟几位婆婆婶婶一起扎堆晒太阳。我坐在离她们远了几步的石块上,闻着特属于这个村子的气息。 山里的太阳在中秋时节已经单薄的多,一如晕晕乎乎单薄的我,病殃殃的。 眼前的平台子上,几个身体皮实的小男孩还穿着短袖衫褂,正在玩石子儿。见我正吃着糖霜金桔,纷纷凑了过来。 孩子王问我:“你是新来的客?” 我说:“是啊。” “那你是姓白还是姓元?” 我嘬着金桔里的果酱:“哦?为什么这么说,姓氏多了去。” 孩子王看了几眼我的零食,咽了咽口水道:“我们村只有这两个姓,向来关门闭塞,从不与外人相交。就算是添置物件,也只不过每一季派人出趟山。所以外面来的客,也该是本姓啊!” 我递了一个金桔给他,他眼睛发光,双手捧着接,像是在接过什么宝贝。 那半颗透明的橙色成了他的掌上明珠,瞧了好久,才拿起来轻轻的咬了一点。砸着舌头,尽情的品味。 其他几个孩子围的更近了:“好吃吗好吃吗?” 孩子王表情夸张的点点头,对我呲着大白门牙笑笑。 我说:“还想吃吗?那你把你们村的事告诉我,我就再给你一颗。” 他将剩下的大半颗丢进嘴里,开心大嚼着:“咱们村叫「孤女岭村」,建村已百年。最早全是白姓,后来才来了元姓。因此村内,也一直是这两姓人互通嫁娶。” 他压低了声音:“我偷偷告诉你,我们白姓比元姓厉害,还出过一个大人物呢!” 我的眉尾一提:“白宪昭?” 他点点头:“对啊,姐姐你也知道,我就说了,回来的客一定是咱们村的后人,你还不承认。” 呃…… 但我没有当面非跟他撇清关系,只问他:“还有呢?” 他四下看看,接着说:“这些都是我自个儿听爹他们说的。还有呢,当初我大爷爷二爷爷还有五爷爷,也在京里当过几载的大官呢!后来家道没落,又逃回了咱们村了。” 我蹙眉:“那元姓呢?” 孩子王说:“也有出去的,不过,没啥大名头。” 我心中结下了蜘蛛网。白宪昭,元婆,姑姑,甚至还有谢添,他们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关系…… 我转转眼睛:“祠堂在哪儿?” 孩子王一指:“这平台子再往上走,全村最大的屋子便是了。你娘一大早就过去了,姐姐想去找她吗?我带你去。” 我赶紧点点头,又撇撇嘴,指了指旁边:“她们不让我乱跑。” 孩子王笑说:“咳,这不是好办。”然后一拉我的手对她们喊到:“四婶,九婶,我爹说了,叫我来喊这姐姐去祠堂。” 话音未落拉着我便跑,后面玫姨欲要追,被几个妇女劝下了,她们方言浓郁:“莫慌,莫慌,跑不丢的。” “咱们村啊,进出都难的很。” 一百三十六 芝麻开门 孩子王带我爬上了祠堂二层的小阁楼,趴在地板上,隔着栏杆往下看。 “我平常偷听我爹议事,就是在这。” “你爹是族长?” “是啊是啊。” 我把一整包金桔给了他:“慢慢吃,我那还有别的口味。” 他开心的不行:“姐姐真好。你们要是经常能来,就更好了。整年都没个客,连个新伙伴都没。” “嘘……”,我示意他安静,竖起耳朵听听底下厅里在聊些什么。 祠堂大厅里坐着族长,另三位元老中二男一女,还有姑姑。 一人说:“真没想到,那虫尸竟然对疖疮背痈有奇效。长在背上一拃长的大脓包,涂上了就能拔出脓来,好的甚快。如今咱们又掺了山茶油,茉莉花露,将它制成「虫脂膏」,涂起来带着清香。” 另一人补充道:“不仅如此。从旧年开始,还发现这膏子,红伤口也能用。涂上它,去沾生水都不怕,保准能防止溃烂。” 姑姑咝的一声:“当真?” 那位长老阿嬷接过话:“自然当真。咱们孩子昨晚搽的就是这个,方才您看过不是,膝盖上的口子已好了大半。” 姑姑若有所思:“如果,真是对红伤口有良效,那此药或可担大用。” 闻听此言,我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手肘。咦——,还真的如他们所说,见效极快。 族长说:“这方子已在咱们村用了五六载了,断不会错。” 姑姑问:“如今按胭脂盒大的一份例,能出多少盒?” 其余几人掰着手指口中默算:“差不多……差不多三百盒。这东西啊,能放得住。” 姑姑说:“可以,就先这么多。倒是名字粗疏了些,不如更名为「凝肤膏」。” 凝肤皎若雪,明净色如神。 余者纷纷称好。 这时孩子王趴在我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不仅如此呢,有一样奇效他们怎么不正面提……这膏子男女皆可用,擦在准确的地方,能够避子。” 我表情懵懂的看了看他。倒不是我刻意装无知,只是现在的角色需要。 而且这个“角色”,我应该要进入很久。 下半晌族长带着我们一行人,往村子的后山走去。 后山,就是「孤女岭」,孤岭单峰抚云尖。 随从跟来的极少,只选了三个亲信。基本每次和姑姑出宫,都可以看见他们三个。倒是有几个村民,用木杠抬着一头山猪。 孩子王也跟来了,和他爹前头带路,拿着个竹竿不停敲敲打打,到处探着。 山腰处满地的小花。 有酢浆草,有各色的山菊花。我最喜欢奶白色和浅紫色的,瞧着至真可爱。 我选了开的最好的朵儿,连花茎一起折下,汇了一把。然后又捡了些干花藤,编成一个有提手的篮子,再将采来的花朵在蓝中插好。 于是,一只曼妙的小花篮诞生了! 我带着一脸无邪的笑捧到姑姑面前:“姑姑,菟儿送您的花篮~” 姑姑一脸惊喜,赶紧接过去,胡撸胡撸我的头,又抚摸着我淤紫的嘴角。 她说:“你要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我挽着她的手臂贴近了,没做声。 她又问:“你怨姑姑吗?” 我垂下眼帘,逗说道:“姑姑觉得十年没有带菟儿,想要弥补。倒是先把菟儿缺的打给补上了。” 姑姑哈哈直笑又马上带起怜色:“好孩子,你要是能理解姑姑一分,姑姑也觉得欣慰。就像昨天那情况,你说是不是不打不行。” 我以目光去收下姑姑的目光,表示认可,听从。 得到一些体谅和沟通,使姑姑心情大好,整个人的气韵都不同了。 一路往山顶去,双腿走的直发酸。 在面西的盘陀石下,现出一个山洞来。 洞口不大,有一条山溪流水潺潺。迈过它,里面走上十几步,便全然暗了。 准备好的火把点了起来,不小心烧到蛛网上死去多时的小虫子,噼里啪啦。 洞中潮寒,空气是闭塞的,能闻见各种各样腐败的味道。走了一会儿,才见里头别有洞天。像是吃过的薄皮麻团子,虚膨起来好大。 头顶伸下来如大冰凌一样的石柱,鳞次栉比。 然后大洞套着小洞,又现出三个不一样的洞穴口来。不知它们分别藏着什么,通向何处。 有一只老鼠吱咛咛的跑过来,进了右边的洞。姑姑说,不是右边。 最后,选了左边那个看起来最幽黑的。 前方似乎满满的未知,因此走的奇慢,用竹竿敲敲,往前挪挪。 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光把的光不如刚才亮了。 一具浑身长着绿毛的尸体躺在前头,我惊的一喊! 姑姑赶紧捂上我的眼睛。 族长说:“咦?这是谁……村中并无失踪人口,谁人竟潜入咱们村,还往这洞里来。” 接着他们用竹竿翻搅着那死尸的衣裳,奈何全部已烂成泥,杆子一捣,就碎了。 唯见一个银制腰牌,被随从们收下了。 再往前走,有散落的人骨,年头已久,被风化的严重。 洞中一拐弯,是一个苏氏园林圆洞门一样的构造,只是挖的粗糙不平。跨过石坎儿,地面又是一条暗河,两尺宽罢了。那水极清,水底一只小虫也无。 很快迎面而来一座“墙”,横档在眼前。 族长过去拿手抠抠,肯定的说:“是,是这东西。” 我明白了,是「舙虫」。 然后他赶紧吩咐村民们把带来的猪肉放下,指着石坎儿说:“快快,退到那!退到那儿!这虫子闻见有活物,一百个数内必醒。” …… 我知道我作为“钥匙”,要遭殃了。 姑姑又捂着我的眼睛,使眼色叫随从过来。 “乖,忍一下啊,很快的。” 我强咬着牙,收敛着委屈,被长针刺破了耳垂。 好像挤出很多,而后他们在血盅里拿手指一蘸,于左右手背上各抹了一道。 窸窸窣窣,滋滋啦啦…… 像是沙堆倾倒的声音,无数只虫足开始动了,它们从抱成一面墙的状态下分解开,打着滚散落一地。然后像黑色的沙尘暴,席卷向地上的那只死猪! 大快朵颐,风卷残云!所过之处皆成白骨,眼看一只巨大的山猪已经吃到了头部。 我吓得说:“它们够吃吗?会不会太饿不认我的血为主人啊?!” 姑姑拍拍我,一指身前的随从们:“咱们带着绿矾液呢。” 然后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舙虫们将那山猪从头到脚啃了个一干二净后,攻击力突然减弱了。一个个像是大肚弥勒似得,只是慢慢涌到我们的前面,由最前排的嗅了嗅味道,确定了以后,掉头便回! 其他的虫子若得了命令,也纷纷“班师回营”,遵守秩序的往路两边一靠,让出一条路来。 “哇,也太神了。”孩子王感慨着。 族长说:“此虫果然认主,嗐!这只认一人之血也是刁怪,还得是鲜血。以前只是听说,今日总算得见。以它们的数量,只怕将咱们所有人吃掉,也是不在话下。” 姑姑叹气说:“这以血孵卵的法子,现如今只有元姑姑一人知晓了。” 玫姨说:“我看元姑姑还是疼大人,不是她做主以这一批新虫替下上一批旧的,换了血主。这个山洞,还得有年头进不来。” 族长说:“这如何替换,其中更有门道了。” 姑姑泠泠说:“时机成熟罢了。数十年没孵过新虫,这最后一批卵若再置之不理,此虫便要灭绝了。” 我心中生起疑惑,“血主”,那么上一任血主应该不在人世了吧? 定是那位血主在这洞里藏了什么,然后以舙虫为“锁”,以自己的血为“钥”。 后来可能人死了,钥匙便丢了…… 说着话,已走到此洞最深处。在一个石桌上,放着一个铜匣。 拿斧子劈了锁,姑姑叫我们退后。只有她一人翻盖去看。 我眯着眼,隐约看见里面有诏书,有一块鱼符? 不不,好像是个小兔子呀…… 而后我惊了,这难道是「银菟符」! 我在御书房看过——「太祖二年,停竹使符,班银菟符,发兵之用。」 可……如今兵符已改为了铜鱼符,这银菟符还有何用? 我继续偷着看,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不知是何的令牌。 姑姑简略翻了一遍,将铜匣搬起,带着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说:“回吧。” 一百三十七 兔子拜月 “姑姑,这座山不该叫孤女峰啊。” 姑姑看看云海,看看一地翠毯,看看我。突然发问:“你想他吗?” 我轻声:“谁?” 但这一个字,泪线便滑下来了。像是牵挂,牵的绵长。 我大概是第一次这样子流泪,震到了姑姑。她蹙着眉头看我,表情郁结,似乎不知从何劝我。 我置身花海,任山风拂起我的发带,飘扬摇曳。 天与地之于我的连接,便是他与我的连接。 我虽浅笑也丰盈:“姑姑莫为我担心,我只当他时时都在。” 姑姑的眉跳了一下,轻抚我的额头说:“是不该叫孤女峰,有菟儿陪着姑姑,我们改称它为母女峰吧。” 我莞尔,笑看向姑姑。 她很美,并且尊贵,如果不是被现实所累,这座山或许该因她而更名为神女峰了。 我狠狠记下她现在的样子,人淡如菊。眼睛里没有计谋和决断,表情不用去层层剥茧。 但我想,她要去做的,是触摸一团天火。 我说:“姑姑心之所至,不在这一山一树一云影间。” 她说:“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人很难去转境遇,而境遇最能转人。又有言「心行处灭,言语道断」。人的心思言语,并无最对,也无最好。” 我讶异的看着姑姑。 她笑了:“怎么?你以为姑姑没看过佛经?还是对姑姑的了解太少啊。” 她揽着我的肩膀,告别一蓝一青云海间,往山下走去。她告诉我:“你是抓着一件事,容易投入太深的孩子。这些经文,是教人从另外的视角看待问题。不叫你接触佛与道,是认为你现在没有辨别能力,容易行差踏错。” “回京去,多读些姑姑为你准备的书吧。” “好。”我乖巧的答应了。 大月亮悬在天之南。 大月饼搁在桌子上。 黄澄澄的两个大圆,遥相呼应。 磨盘大小的蒸月饼,里面包着枣子,芝麻,瓜子仁。一层一层的甜蜜,再一牙一牙的切下来,分给每个人吃。 族长的婆姨笑不拢嘴:“这接风宴倒是和送别宴一起吃了!我就说,多住两天呐!” “对啊对啊。”所有人附和着。 姑姑一遍又一遍的解释:“京中诸事繁多,不是闲人闲不得啊。” 婆姨看着我说:“这孩子差不多十三了吧,水灵灵的,随了娘子的神韵。” 哦? 看来我真的发育不良。也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是得努力长长个子。 姑姑就势笑答:“有十三了。就是性子不像我。” 她们哈哈笑着:“是啊,一定爬高上低,把自己摔的一身彩。再这样下去,等出了嫁,未来的婆婆可得被你气死了!” 我记得四五岁时,也被姥姥和邻居们这样逗过一回。当时幼小的自尊心就炸了,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一群人可以若无其事的去讨论另外一个人。那时我跺着脚暴跳如雷:“我才不要婆婆!” 然后我错愕的发现,我对来处世界的记忆不知何时变少了,模糊了……那帮邻居都是谁?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我闭上眼,猛的摇了摇头,想把头脑摇清楚。但还是想不起来,记忆的链条出现了空白,很多记忆,已然丢失了…… 我惊恐的发着呆,然后被推了一把:“快谢谢三奶奶。” 我这才把神思拉回一些,站起来接过三奶奶递来的山桂花酿,礼貌的道了谢。 席桌上热闹,但越不相干的热闹,我就越容易抽离。 我了望着墙头上的月亮。 墙头平坦,披着月华,像是铺上了一层白练。 月亮大的惊人,像是下一刻就要盖在大地上。也美的惊人,月亮娘娘把夜云织成衣纱,往身上一披,润黄色的皮肤就添了一分迷离。 悄悄的,好像一只大白兔爬上了墙头。 它机灵又谨慎,走到墙头中间,面朝东南方向,突然两只前腿一提,站了起来。 天,它活像个人,站了起来…… 然后两只前爪一拢,如人作揖般,对着月亮拜了三拜。 “哇,兔子拜月。” 我惊喜的脱口而出。 声音虽小,可一石惊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朝着我望着的方向看去。 他们疑惑道:“在哪儿?在哪儿?” 我一指:“就在墙头上啊,刚拜完月,现在正打坐呢!” 他们又来回看看,纷纷说道:“什么也没啊……” 我赶紧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去的时候,大白兔仍然在双爪合十着坐念。 我惊愕的说:“你们都看不见吗?” 所有人皆不可思议的望着我。 族长的婆姨过来拽着我的胳膊:“来,咱们走近点,你给嬢嬢指指是在哪儿?” 我自自然然的走到墙根处,指着那面高墙:“就这里顶上。” 现在看那兔子看的更清楚了,个头超大,估摸得有十几斤,浓密的毛,黑色的眼睛。 大白兔知道我走近了,停止打坐,转了转身体,依然是站着的,对我提了提它的胡须肉垫,像是人微笑一般。 我开心的对它说:“你跟我一样啊。” 它眨了眨眼睛,然后放下两只前腿,沿着墙头跑开了。 它不见了,我的眼神才收回来,对着嬢嬢说:“它走了。” 大嬢将我带回席间,皱着眉头道:“这孩子是不是撞了什么邪啊?今天是不是去山洞被鬼祟给跟上了?” 又有人说:“这八月十五乃是至阴之夜,又传说是许多精怪修仙的绝佳时候,兔子拜月也有耳闻,可这……怎么就让丫头一个人瞧见了?” “真是咄咄怪事。” “是啊是啊,苏娘子,孩子是不是体弱多病啊?这阳气一弱,就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姑姑斥问我:“你是不是又在装神弄鬼?你想干什么?” 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真的没说谎。” 玫姨一摸我的耳后根:“哎呀,发着烧呢!” 她这一说,我始才感觉自己浑身发烫,还隐隐头疼。我睁大了眼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出现了幻觉。 我被玫姨先行带离了酒席,族长婆姨招呼着大家继续陪侍姑姑,也跟了过来。 尖尖正在啄院子里供桌上的柿子,吃的香喷喷。它的样子又遭了别人龃龉:“哎哟,丫头你还是少接触这些怪物。” 我噘嘴,直戳戳说道:“它又没做坏事,为什么非要两只翅膀两只眼睛!” 玫姨瞪我:“你又嘴硬是吧,一会儿你可别哭。” ??? 也许发着烧的缘故,我也是心火正盛,又被人呛了一句,一气恼抱着尖尖脱了鞋子和外衣裳,就钻进被窝去生闷气。 可很快又被拖出被窝,拽到了床边。两个人不由分说就扒了我的中衣,只剩下肚兜兜。 大娘拿着一枚铜钱给我看:“丫头,这铜钱刮痧,一能治病,二能驱邪。你听话啊。” “喂喂喂……”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那沾过香油的铜钱就开刮我的脊椎骨。“蹭蹭蹭”几下,干搓的感觉就来了,我喊到:“再蘸点油啊!” 她哈哈笑说:“不是不滑,是你疼了,忍忍!” 然后她就对我下了狠手,一只手按着我一只手狂刮,像刮鱼鳞一般,非要搓下我的一层皮来不可。 我咬牙忍到了极限,开始挣扎,玫姨就来按我的头,威吓道:“伤风要是不及时治住,后半夜再烧的厉害,明天耽误了启程,咱们就把你留在这。” 我一听,想起今晨被偷偷检查的屈辱之事,倍感委屈,遂哇哇的哭了起来。 我哭,她们乐。 她们越乐,我哭的越大声。我哭的越大声,她们越乐。 场面一时间达到了一种鸡同鸭讲,无法沟通的境地。 大娘笑的直喘气:“那就把她留下吧!刚好我生了两个小子,正想要个姑娘呢。” 呜呜呜呜呜,哈哈哈哈哈,声浪要掀了房顶。 姑姑一推门:“你们这是干嘛呢?院子外都听见了。” 玫姨赶紧回话:“给孩子治病呢。” 姑姑过来瞧着我叹气:“要不轻点?又大哭一场岂不是耗费了元气。” 大娘用手指拨弄着我的肩胛骨:“哭会儿好,叫她再哭会,哭能疏肝气,你瞧她这几处堵的。” 话音还没落,只听大娘一声惊呼:“这!” 姑姑忙问怎么了。 大娘用铜钱扫着我的后颈处:“我的个老天爷啊,是谁给丫头的皮肉里扎进半个鱼钩!” 一百三十八 结一段缘 再次被陷害的应激和鱼钩被挑出来的疼痛将我的体温推上了高峰。 我浑身烫的像个火炉。 唇舌已经被自己烤干了,不停的口渴。 原本说连夜启程争取天亮进城找医馆,奈何外面竟下起小雨。众人劝说天黑路滑,这才作罢。 我已烧的半晕,影影绰绰的躺着,额头覆上湿帕子,再被温水一遍遍擦着臂膀和脚心。 村里唯一的郎中一早来了,拿小刀在后颈处切了个极小的口子,将一个圆弧形的银钩子挑了出来。我只看了一眼,着实是鱼钩挂鱼嘴的那一半,并且极细极小,比女人的耳环钩还要小上许多。 姑姑反复问着我:“谁对你下的手,可有印象?” “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我声若细丝,越来越没力气。 大娘舒着自己的胸口:“哎哟我的天,是个钩它还呆着不动,这要是根针……可就说不准游离到哪儿去了!” 郎中观察了半天,幽幽的说道:“这恐怕不是普通的鱼钩,而是一枚江湖术士的「剥魂钩」。这是有人,要取走丫头的魂儿啊。” 四座皆惊:“取魂?” “是啊,趁人不备时,将此钩刺入大椎穴。初时便觉头脑混沌不清,举动反常。而后愈演愈烈,或失心疯癫,或痴迷呆傻。也有的人状态反复不定。待此钩在体内呆够七七四十九日,则三魂七魄皆被剥浮,悬荡而不附体。再用「引魂针」刺入百会穴将魂魄导出,拿此人常用之器皿盛魂儿。” “这女孩子嘛,胭脂盒儿,铅粉罐儿,香露瓶儿。娘子回家看看丫头的东西少了啥,就知是不是身边的人所为。” “主要是因为,这器皿需要提前以无根之水浸泡干净。自然,这不是绝对,术士也未尝没有别的容器。我瞧这钩子在丫头体内有一段时间了,之前可是有过神智恍惚?” 姑姑正捧着我脑袋的手,抖了抖。 玫姨应声说:“不瞒郎中,之前正因为这个瞧过病。当时只以为此症是由惊吓和心疾而起。” 郎中扑哧笑了一声:“若本来就在病中,精神不佳,于是趁她不备,在不知不觉中刺入钩子,岂不是容易的多。” 大娘吵嚷着:“那方才,就她看见了什么兔子拜月,该就是因为魂不附体,才看见的不干净东西吧!” “对对,有可能。” “应该是这么回事。” “幸亏取出来的及时啊!” 此刻身边儿的三奶奶大嬢嬢,七姑八姨皆处在对神秘玄幻的畏惧之中,唯独姑姑还清醒着。 她口气沉稳:“郎中,当下重点还是把这高烧退了吧!药煎的如何了?” 大娘按着大腿站起来:“我出去瞧瞧去。” 我一翻身,把眼睛埋到姑姑的手掌里,睡着了。 八个时辰之后,你会在倦城的大街上,看到一个叫小菟的姑娘,追着一只大兔子。 我脚下生风:“喂喂喂,别跑啊!你不是要和我回京吗?” 它在拐角处看了看我,摇了摇它的两个长耳朵,像是在与我摆手道别。 然后一溜烟,跑到城河边上,钻进草窠里跑了。 玫姨气喘吁吁的劝我回去:“行了行了,它的来它的走,皆是它的主张,你就随了她的意吧。” 喔……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它。 别看我此刻生龙活虎,她们说我前一夜,发烧烧的不省人事。 灌了药也没用,整个脸红的像是猴屁股,浑身烫的可以煎鸡蛋。 还有人用了退烧土方子,雨地里逮了个蟾蜍用帕子包了放我胸口,结果把蟾蜍热的直跳舞。 后来情况可能真有点糟糕,一众就开始劝了:“苏娘子需得学着宽慰自己啊,这些都是天命……很多妇人在娘子这个岁数还能生养呢……” 搞到最后姑姑也叹:“这孩子从小就难养。” 突然院子外有瓦罐呯嚓一响,碎了一地。开了房门一看,是几只兔子,叼来了几把“兔草”。 兔子跟班儿们散了,领头的大白兔没走,用爪子挠挠草药,再挠挠石臼。 郎中她们明白了兔子的意思。也可能着实没了办法只好信了它们的邪。 于是就用山泉水浸渍了草药少时,再绞取了草药汁液,灌我喝下。 噔噔噔噔~ 奇迹发生了,一刻钟后,烧就退了,脸也不红了,呼吸也平顺了。 但那只大白兔一直没走,钻进给尖尖临时搭的窝里,直卧到天亮。 启程的时候,姑姑玫姨觉得这大兔子救了我一命,缘分殊胜,就顺便带上了路。可它初时安静呆着,直到我醒后,它便躁动起来,打算回了。 ———— 它的圆球尾巴消失在了视野中,我默默:“你既一心回去,那便有缘再见吧。” 我猜,我经历了传说中的“兔子讨封”。 它一定是一只有些修行的兔子精,昨晚障碍了别人的眼睛,只我一个可以看见它。 然后我说了句——「你跟我一样啊」,它就讨封成功。所以,它离修炼成人,应该快了! 正因如此,它才带着“孩儿们”,来给恩人报恩了。 没准过几天再见之时,大白兔就成了一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翩翩公子哇! 想到此处,我咯咯坏笑,被玫姨拽回了马车。 四十八个时辰后,我被带到甘露殿“谢恩”。 自然是谢大慈大悲的皇上加封我为郡主之恩。 我这郡主可谓正儿八经的挂名郡主,没有封地,没有府邸,没有例银…… 当看到圣旨,我的封号为「承欢郡主」时,我几欲笑喷! 承欢膝下?这名字一听就是抱着父母大腿哪儿哪儿都不去的意头啊!这哪里像是和亲郡主的封号啊!!狗皇帝是怎么想到的?又嗑仙丹了吗? 再看看卫国公家小孙女的——「东延郡主」,这就对了嘛!而这时,也在甘露殿撞见了同来谢恩的她。 她今日来谢的,是由「郡主」提为「公主」之恩。 但凡和亲,和亲之女必得是贵中之贵。仅仅「郡主」是不够的,这也基本上是除了生而为帝女外,其他女子能够成为「公主」的唯一机会。 这位新晋公主眼中带火的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克制了情绪,回到她彬彬有礼的假面中去了。 卫国公,这位敢于对一条橙色大蛇始乱终弃的壮士老张头,对此事的看法还未知是喜是怨。 若是怨,我可又结下了一家仇敌…… ———— 腿好累啊! 人家在我后面来的,都走了。狗皇帝还变相让我在一边罚站。 我无聊的左右磨着小牙。 他终于走过来,脸上表情多重:“朕的小书女,好久没见了啊。” 我低着头:“小臣,小臣不是一直在生病嘛……” 他凑近些揪起我的耳朵:“你厉害啊,竟然未卜先知的逃跑了,朕想打发你还打发不走了,反讨了一个郡主当~” 这话说的,呸呸! 但也只能解释道:“小臣知道错了,也受过罚了,请圣人宽恕。” 他撒了提我耳朵的手,坐回软榻上,一边剥山核桃一边幽幽的说:“以前还能跟朕对上几句嘴,颇是好玩,如今这认错的能耐倒见长了。看来,你真的是被打怕了。” 说到这里,我配合的泛起泪光。 又见皇上有点失落的说:“鹿呦鸣也被贬去内侍省了,如今朕身边,只剩些木鱼脑袋的,毫无趣味。” 我张张嘴,想提周贵妃,可还是咽下了,免得得咎。 然后灵光一闪,尝试着说道:“小臣还没得到回来上值的消息……要不然,小臣可以跟您玩斗地主。” 他瞬间来了兴趣:“何为斗地主?” 我低下头:“说起来麻烦,但比叶子戏好玩的多,还省事。” 他嘿嘿一乐:“这好说,朕明日就叫苏内司安排你回书房。” 我眼珠溜溜转了半圈,看看周围:“姑姑会责怪我自作主张的。” 他玩心起来的时候,像个大顽童,即刻就一挥手:“嗐!朕自然说是书房奏折数巨,应接不暇。” 我敛着笑,与皇上告退出来了。 然后尽可能的压下喜悦之色。 若问为啥? 那不是甘露殿外,玫姨和景含正眼巴眼望的等我呢!她们对我寸步不离,步步紧跟,如影相随…… 我被“软禁”了。目前的我,不能自发踏出月池院一步。 一百三十九 暗流涌动 阿秋的差使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她许是还以为我是迷懵的小菟,于是在五内俱焚,抓耳挠腮之际,把我当成了“树洞”,向我吐露了她不敢对别人讲的心声——这月的账目有三百两的亏空。 我眨眨眼:“每一笔支出不都有发奉条子吗?” 凉爽的天气她憋出一脑门子汗:“是啊,各项的条子都一一核对过了,和库银一比,每次都是少这么多。” “那究竟是条子丢了,漏了记录。还是银子直接不见了?除了姐姐,谁还能直接取走库银?” 她叹气:“姑姑,还有林作司与钟作司。” “要不姐姐去征求下姑姑的意见?” 她把毛笔一搁,揉起自己的太阳穴,烦躁不安的说:“我还是等下回账房,把所有的发奉条子和收条再捋一遍吧。” 我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担心是内官局管理层有了舞弊之举,甚至怀疑是姑姑挪用了。 可若是大人们挪用,那也往往是巧立名目,上下串通。凭空不见的可能性有些小啊。 「少府」每个月初一皆会拨给内官局一万五千两白银作为开销备用,再于每月二十五日封账,将账目呈递于少府。至于月尾那几日的账目,皆顺延至次月。 如今结账之日又近,凭空短了三百两,是够愁人的…… 然而次日,阿秋的样子全然好了,也不急也不燥了。 我好奇问她:“姐姐的账目理顺了?” 她神色悠然说道:“唐司账把今次月结接手了,她说下个月要告假一旬,因此和我调了班。” “那……这?” 她的回答没把重点说出来。 她把剥好的瓜子仁放我手心里,随即领会了我的神情:“账清了,她说有一张发奉条子不经意间夹带进别的册子,因此漏了一处,已经补上了。” 我觉得蹊跷:“具体是漏了什么呢?” 阿秋仍不停嗑着瓜子:“她忙的很,只说回头再与我细言。嗐,终于能让我松快一会儿了。” 我轻叹:“这份差使真是难为了姐姐。” 她笑了,带着点自嘲的意思:“前几日姑姑出宫接你那几日,账房还出了个岔子呢!” “这个月往各宫发放月例银子,不知为何,偏偏送去福德宫的出了问题。例银统共四百多两,有一半竟然是镀银的铅块。她们宫的人原以为是掌事红花嬷嬷中饱私囊,这下子可闹开了!据说一宫上下的人竟毫不顾体面撕扯了起来。” “最后林作司出面处置,又批了文书叫账房去少府以假换了真才了事。” 我听着好笑:“那少府送来银两,接收之时,不曾验明真伪吗?” 阿秋说:“都是码好包妥的,向来只点数目。银锭上皆錾刻有「少府监」字样,与市面上的官银规制也不同,谁敢拿去宫外私用。况且也从未出过鱼目混珠之事,也便习以为常了。” 我心中龃龉,私用肯定是可以私用的,哪儿有花钱办不到的事啊,黑市是干嘛的…… “嗐!贵圈真乱。” 阿秋杏口一张:“啊?” 我捂嘴:“嘻嘻,没什么。” 阿秋眉眼一闪:“呀,对了,妹妹你来。” 然后她带我进了她房里,拿出来一串项链,说话就要与我戴上。 “这是早先知道妹妹要过生辰,姐姐特意为你备下的礼物。还拿给姑姑看过呢!姑姑说了——‘浅青绳儿穿着粉月牙儿’,既好看,也是个好意头。” 我低头瞧了瞧,绳扣之间是许多个桃皮颜色的玉质月牙儿,小巧玲珑,别致而含蓄。这玉,该是名为「和田桃花玉」。 我项上只戴了枚小银锁,多添一串也无妨。 阿秋十指温柔,在我后颈处给绳儿打着花结。我正准备道谢,却突然感觉到,她的手指抚过了我的大椎穴。 我一激灵~ 大椎穴,那刚刚取过钩子的地方,我再敏感不过。 抚过了一趟,又折回来,再有意无意的用大拇指拨弄着,用指甲刮蹭着,像是在寻找着那枚银钩的轮廓。 当她摩挲了一会儿,发现银钩不见的时候,纤纤玉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虽看不见她的脸,但大多数时候,人的情绪是共通的,可以感触的。 其实她已经很巧了。 饰物的绳结为了美观,打法繁复。整个过程之中,她其余的几根手指除了战栗的时候顿了顿,倒一直没停过。 “好了~” 她笑着把我推到镜子前:“妹妹可还喜欢。” 我看向镜子,但发现镜中的她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我长时间对视。 我浅笑:“喜欢,可好看了。” 然后她拿了一本书给我:“妹妹去看书吧,姐姐休息一会儿。” 我拿了书出来,随意拨弄了两下,竟然是我常看的小人书。咝……她什么时候也看这些民间的连环画本子了…… 房里呆闷了,来院子里溜溜。口中不忘念念有词背着今晚要交的窗课——《蓼莪》。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 我的天,让我背诵《鹤鸣》篇,用处也能大点吧! 我叹着气,望着院墙头发呆。口中无意识的溜出一句——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念奕安,你现在在哪儿啊? 心声没落,墙头上突然露出一个脑袋。那脑袋开口说话了:“怎么,这是想我了?” “与你「泛泛杨舟,载沉载浮」的人来了!” 我又惊又好笑,睁大眼睛看着那家伙,真想让尖尖啄他一脸花! “怎么是你?” “听闻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啊!” 我看着他一脸人畜无害的笑,遂也笑了:“你被捉回家后,没事吧?” 他在院墙上趴好,扎稳和我聊天的姿势:“没什么大事,我就说趁兴去趟西南游历。我爹就说西南盛产竹笋,既然我喜欢,就请我饱餐了一顿竹笋炒肉。” “啊哈哈哈,你爹爹真幽默。”我笑的前仰后合。 他四下里看了看:“你还是不能出门吗?” 我一耸肩:“是啊!要写字背书交窗课,大概是要先取得信任吧。” 他手指一勾:“你过来。” 我走近了些,听他幽幽说道:“这苏内司也是个角色,背地里她也不是什么正派人,倒是天天对别人那么苛刻。” 我瞪他:“不允许你这么说姑姑!” 他一抿嘴:“我是怕你被她故意给愚化了。真的,据说她经常和谢将军悄悄出入东市的天芙楼,那里俨然成了二人的私会之地了。” 我压着怒火,反诘他道:“你这是在哪儿听来的?” 他沉默了下来。 我做转身貌:“你若不说,以后也不用来找我了。” “喂喂,别走啊。”他叫住了我,从怀中掏出一袋糖果要递给我:“知道你喜欢吃甜的,外头新出的琥珀糖,嚼起来弹牙呢!来,拿着。” “不拿!” “嗐!好吧好吧,我可是把小菟当自己人才说的,再者,你也一心想逃离苏内司,估计你俩也没那么交好。” 他小声:“我在我姐姐宫里听来的。” 我抬眸:“原来你姐姐喜欢盯着我姑姑的行踪啊。” 他不以为然道:“我姐姐既然总领后宫之事,对女官自有监管之权。”跟着一牵嘴角,有些迷惘:“不知为何,我一见你就藏不住话,以前好似不这样的。” 我接过他的糖果,拿出一颗津津有味的嚼着,嘴上一边儿哄他说好吃,心里一边儿暗暗嘲笑他道,这个坑姐的货色! 晚上交窗课之时,我向姑姑汇报了这两件事。 姑姑眉毛细微的拧了拧,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对我说:“姑姑知道了,不许你再对其他人讲,记住没?” “记住了。” “去吧。” 我讶异:“那……阿秋姐姐要害我的事情,姑姑只当没发生吗?” 她抚我的头:“是不是个误会?姐姐为你戴项链,免不得碰到那里。” 我摇头,又描述了一遍,用请求的语气,希望姑姑能明白我的感觉。 姑姑说:“你需得知道,光凭所谓的‘感觉’,这个可不能算作证据。再说了,你的感觉毕竟带有偏见。姑姑养了秋儿将近六年,还是了解她的。” 我撇嘴:“人是会变的……她这次没得逞,下一次我不知何时就死在她手上了!” “好了,姑姑会留心的,她也不敢!”随即姑姑叹了一声:“你们两姐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融洽相处呢!” 我感受到姑姑的不悦,遂乖巧的说:“姑姑别不开心,菟儿不闹了。” 姑姑笑了:“这才乖嘛!” ———— 可我心里想着,等着,我一定会找到她害我的证据。 一百四十章 大人之威 我在院子里教尖尖跳舞。 “丁字步,重心往前脚掌放。双腿夹紧,转开。注意气息,试着用丹田吸气,一点点的吐气。好,定住。” 尖尖学的有模有样,我围着它走了一圈:“不错,越来越有子午相了。” 它现在出落的有点像小孔雀了,尾巴和翅膀皆长出翎毛来,一抖身子,就漾起蓬松的白雪。 玫姨嘟囔着:“我看你还是窗课太少,跟鸡玩的比跟人都热闹。” 然后她拽我进屋,给我换衣裳:“得了通知,申时内官局大会。在册的,不当值的都要去。” 这身红白相间的宫女制服好久没穿了,如今不知被玫姨用什么法子浆洗过,颜色竟洁白鲜亮了许多。 玫姨换上了与青鸾宫柳阿嬷一样的绀青色袍服。着青色蓝色表品秩低,但袍服又表身份。 嬷嬷们虽没有官位,但受人尊重。 这次内官局大会,竟然连月池院的粗使宫女也去了。如此大的阵仗,还是第一次。 人山人海拥挤在内官局大院中,人声鼎沸。 内官局大殿门前,台阶之上,于中,左、右,摆放着三座贵重的圈椅。尤以中间最端肃凌人。 凤仪女官维持着秩序,领所有人依队列站好。与太极殿大朝会规模一般无二,皆分左右站班肃列。 我站在右侧第四排左一的位置,视线尚可。 每一排少说四十人,一水儿的制服齐齐当当。回头往后察看一眼,乌压压的人头,十数排有余,密密层层,直排到了内官局大院南墙。 大门内外,侍卫森罗。队列前后,宦官齐整。一个个笔直矗立,神情严肃。 压迫感油然而生,今日这大会,恐怕不简单。 全场肃静,站立了少时,凤仪女官大声宣布:“内司大人至,作司大人至。” 接着,姑姑穿着她正紫色嵌宝镶珠的一品官服从大殿中走了出来,高视睨步,仪态轩昂。 跟随她其后的钟作司和林作司此刻显得黯淡许多。 姑姑步态稳重,缓缓入座。待坐定了,二位作司大人才于左右坐下。负责会议记录的女侍书默默就坐于一旁小桌案,笔墨纸砚已准备妥当。 所有人福身行礼,口呼安好。而后,场面安静的听得见一根针落地。 我偷偷抬眼看,只见姑姑气韵天成,锋芒微露。她略迟了迟,品评了所有人的敬意,方轻轻抬手:“免礼。” 众口齐呼:“谢内司大人。” 这等十足官威,叫我一瞬间怀疑,这是我姑姑吗?? 姑姑启口:“此季度已过半,今次局内大会,召尔等前来,一为总结归纳,作为秣马厉兵,砥砺笃行之用。这二来,为了整饬伦纪。近期各部差使,纰漏百出。人浮于事者,以权谋私者,瞒上欺下者,如是等等,尽悉皆有。今日,定要遏一遏这些不正之气。” 姑姑微微转眸:“钟作司。” 钟作司得了授意,拿起几本文书,起身与一众作了管理层所施之制与新策成效的报告。 而后,后宫各宫殿掌事女官,各省部主管女官,尚宫局六尚,一一进行了述职报告。 耗时冗长,听的乏味。 我已神游物外,正打算着托人去制一副扑克牌玩,这时耳听覃凤仪一句:“把人带上来!” 原本面向前方的人群,此刻皆转为面左和面右而立。我也跟着转了身,看见两个脏兮兮的女子被带到台阶之下。 看仔细了,才勉强认出,其中一个竟然是何总管! 她在宫正司被羁押了三个月,已是满身满脸的污垢,头发像是烂墩布一般半贴半蓬在头上。 看来今日,是要当众判决。 接着秦凤仪历数了二人的罪行。何总管秽乱宫闱,豢养狞猫间接导致龙体有损之罪早已是人尽皆知。而另外一个获罪的女子,却是紫云阁乌昭容入宫陪产的嬷嬷。 所谓种种确凿的证据,将她意图以红柰果毒杀皇嗣的事件定为了铁案。 她一脸淡然,似乎看明白了这一切,分辨喊冤已成徒劳之事。 公宣了罪行,秦凤仪恭谨的姑姑回禀:“二人罪状皆已画押,还请内司大人裁决。” 姑姑一派端正,铿锵有力的说了两个字:“杖毙!”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帽翅因此晃动一下也无。她的面不改色使我心里落了一滴冰水,眼泪就掉了下来。 宦官们呼呼啸啸从后面涌来,两个掌刑的拿着大杖。那两根木杖,从地面到男人的肩膀那么长,大臂那么粗! 我甚至觉得一杖下来,人就会一命呜呼。 那何总管被押着双臂,往地上按。死到临头她仍然不服,歇斯底里喊道:“秽乱宫闱的多了!苏晓你个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 姑姑峨眉倒竖,一掌拍在圈椅扶手上:“掌嘴!” 然后一木杖就卷着风直落落的挥到了何总管的嘴上,她未说完的话被打到戛然而止!一刹间鲜血四溅,鼻血连带着打落的牙齿喷了一地! 我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全场皆是暗暗的惊呼。 何总管遭了重击,整个人懵了片刻,醒了醒神后依旧不肯就死,趴在地上还寻找着她的牙齿,口中呜呜咽咽絮叨个不停,但没有一句话可以听得清。 宦官们再度提压起她的胳膊,然后掌刑的将大杖举过头顶,卯足了劲儿抡了下来。漆红的大杖此时化作一条结实的巨蟒! 一声沉响,一声哀嚎。 大杖打在身上的声音可怖的紧,甚至杂糅着骨头被打碎的声音! 似乎为了将杀鸡儆猴做到极致,并不是双杖齐下,而是就这么一杖一杖慢慢打着。从腿开始打,一步步往上,直打到腰。 棍下无生机,要死不得活。 三十杖下去,地上一前一后两滩血汇到了一起,不规则的往四周流淌着…… 探了探彻底没了气,果然如阿秋所说,掂着腿拽到一旁的破席上,一卷就被抬走了。 一旁等待用刑的另一女子看了这全程,已然有些呆了。 被人拖趴在地之时,神态恍惚,默不作声。 我别过了头,不忍再瞧。 大概掌刑的也知道她冤,手下仁慈,速速结果了她,打到第三杖的时候就已没了声。 我泪眼朦胧,回头再看她之际,已被卷进了席子,死相要比何总管安详的多。 结束了吧,能让我们走了吗? 我看向姑姑,她带有一丝释放的神情阅览着庭前的画面,但并没有将要结束的意思。 “淑妃娘娘至。” 听内官局大门口一声高呼,半副皇后的依仗入了门。 几位大人立即起了身,所有人跪地行礼。那带着血污的地面,也速度被撒上了草木灰。 淑妃娘娘今日盛装而来,排面可观。她亦光彩照人的走到高坐之前,姑姑敬意十足的搀扶她入了高坐。 宫女们又抬出一椅,放在淑妃之右手旁,姑姑才坐下。 淑妃启口:“听闻今日内官局大会,本宫也来亲览一番,瞧一瞧在本宫治下,各部是否井然有序,遵规守章。” “苏内司,近来各部之纰漏,问责到哪了?” 姑姑恭谨答:“回禀娘娘,该查问账房与福德宫例银之事了。” 淑妃点头:“好。” 覃凤仪即刻宣:“唐司账,刘司账,颜司账,三者何在?” 然后这三位就出了列,于庭中跪下。 阿秋厉害,这回又有她。 姑姑口气严肃:“唐司账,你乃账房主事,自是你责任最大。本月拨给福德宫的月例银子当中,二百六十两为假。你一句不知详情便想搪塞过关,只怕宫规不许。” “本官休沐结束返宫之后,已命宫正司大力审查,已确定纰漏不在少府。那么如此,定是被你账房之人,中饱私囊了!” 那唐司账二十多岁,短小精悍。此时努力压着自己的焦虑,说话难免有些慌乱:“回禀淑妃娘娘,内司大人。下官冤枉!” “下官向来按旧例接收少府拨来的银款,只作清点,也只在各宫发奉的时候再行拨出。这当中时间,库中的银两是动也未动的。也许……是负责运输的兵卫们,监守自盗!” 她长吸一口气,眼珠左右溜了两下:“还有,还有一件疑惑。八月初七,颜司账支走了三百两。发奉条子上书——经上指示,冬日将至,为粗使宫女采购一批冻疮膏药,以免耽误干活。许是,许是颜司账借此机会动了歪心也未可知!” 姑姑眉眼瞬怒。 而林作司抢先开了口:“大胆!若无证据,你可知这是污蔑之罪!” 我心里一激灵,三百两?阿秋前度所说,对不上数的三百两? 阿秋惊呆了,慌乱无措,叩头在地道:“淑妃娘娘,大人们……” 但话说了个头,被姑姑呵止住了:“住口!还没有问你话。” 阿秋收住声,含着泪默默跪着。 姑姑问向唐司账:“还有什么?但说无妨。” 唐司账左右看看高坐上所有人的神色,鼓了鼓勇气说:“账目上一清二楚,颜司账支出了三百两。如今采购的药膏未见,银子也不知哪里去了。” 她装出叹气的样子:“像冻疮膏这种小东西,拖一拖时间,许是大家都该忘了吧。” “何况,她此次开了银库后,才出了假银两之事。原本这银库,只有下官一人可以进入,直到颜司账调来之后,才多了一人有此权利。” 林作司道:“哦?唐司账的意思是,颜司账不仅巧立名目,贪污了三百两。而且以假换真,又盗取了二百六十两。可是这个意思?” 唐司账点头如捣蒜:“是是,下官真是此意!” 随后林作司向淑妃说道:“禀娘娘,这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司账,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敢一人侵吞五百两有余,莫不成……” 我明白了,有人设局,要攻击的终极对象,是姑姑。我瞧着姑姑的神色,她一直在默默听着,观察着,冷静依然。 淑妃抬眸,白皙的脖颈扭动着,白的刺眼。 “莫不成什么?” 林作司眨了两下眼睛浅笑道:“莫不成有人在背后指使,导致这孩子莫敢不从?” 淑妃提着眉头,皮肤开始往上扬:“颜司账,你可是受人胁迫?你若如实招来,本宫可算你功过相抵,也念在你昔日伺候本宫的份上,赦你无罪!” 唰———— 所有人的视线射向阿秋。 我的心里窝进了一根刺。看看姑姑,看看阿秋。 姑姑冷峻的盯着阿秋,我说不出来那种眼神。期盼,伤情、信任、担忧、理解、吞噬……每样都有一点点。不多不少,一定在啃咬着姑姑的心吧。 那种痛感,丝丝缕缕。 而我亦如置身在轻漂脆弱的竹筏上,只觉稍微一动,就该沉了…… 一百四十一 唇枪舌战 如果每一点目光是一颗星星,那么此刻阿秋的身上,则是星河流转。 恐惧慌乱的她四下看看,然后突然提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是下官与唐司账串通一气,设法侵吞库银。奈何事情败露,她便将罪过甩给下官一人承担!” 场面一时沸腾了! 我第一时间看向姑姑,她的细微表情中有“欣慰”二字。 覃凤仪大声申饬:“肃静!” 人群才安静下来。 淑妃娘娘挑眉冷笑:“哦?那颜司账倒是说说,你们两个将侵吞的库银,藏到哪里去了?” 阿秋从来没有这么坚强过,只见她不卑不亢的说:“唐司账为主谋,下官只是从犯。至于银两的去向,是她告诉下官,等设法换成了普通官银后,再与下官分赃。” 淑妃咧着嘴角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唐司账,你可有分辨?” 唐司账快速点头:“有有有!这颜阿秋纯属是污蔑攀咬下官!事到如今,下官也不得不说了,自从库银出了问题,下官亦上书至了宫正司。因此,司正大人已暗中侦查此事良久,据闻,已查得了消息。” 淑妃点头:“杨司正何在?” 然后人群中出列了一个,穿着板板正正的正绿色袍服,跪地道:“下官在。启淑妃娘娘,唐司账所言不虚,经下官着人查访,在东市天芙楼的一间上房内,搜出了五百六十两白银。” “白银上皆錾刻着「少府监制」字样,由此看来,这应是内官局短缺的五百六十两库银了。” 我嗤笑又担心,真是扯线头一般啊。看似不起眼的开头,如今已扯出了一个大窟窿。 林作司开口:“那这天芙楼与颜司账是何关系?为何库银在天芙楼被查获?” 她发问时机总是恰到好处。 杨司正的眼珠在低垂的眼皮下动了动,有备而来的说道:“经金吾卫来报,这天芙楼和颜司账并没有关系。但——,与苏内司有所牵连。” 该来的还是来了,终于点题了! 但我之前通过薛莫皟之口提前知道了此事并呈报给了姑姑,她应该有所防备吧! 与此同时,我的脑中已电光火石,飞速思考着该怎么样救姑姑…… 淑妃以惊讶的语气斥道:“大胆!堂堂一品内司大人,岂容得你毁谤!” 那杨司正说道:“下官不敢。事情碰巧,宫正司中接到了一笺密函,上面检举了另一件丑事。因此,这才查到了天芙楼!不曾料想,竟无意扯出了库银之案。” 林作司厉声:“是何丑事?莫要吞吞吐吐!” 杨司正顿了顿,似乎有所迟疑,但还是下定了决心说道:“密函在此,请淑妃娘娘,诸位大人们亲览。” 宫女将她从怀中掏出的信笺呈给了淑妃。 淑妃扫了几眼,便将信递给了姑姑,玩味着姑姑的神情道:“苏内司,你来看看?” 姑姑双手接过,沉着脸看完信后,起身跪在了淑妃身边。 我见姑姑一下跪,便带着泪珠子恨恨的咬紧了牙齿,恨不得冲上前去把她们几个当糖人嚼了! 姑姑蹙眉说:“淑妃娘娘,请容臣慢慢分辨。” 淑妃马上去扶姑姑,假笑道:“苏内司不必如此,站起来说。” 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今日若你不能自证清白,本宫治下,也断然容不得擅权妄为者处在如此高位!” 姑姑听命站起身,反问杨司正道:“查获的银两何在?不妨当庭对质。” 杨司正遂命人将那两大箱银子抬了上来,一掀盖子,明晃晃的雪花银! 姑姑高声道:“既然意指是从本官于天芙居的房内查出了这批银两,那么是否为少府所制,尚需验证。” “来人,宣二位少府丞。” 我心中一喜,姑姑果然有所防备。 少府丞该是一早就候着了,极快的来到庭前,按吩咐对银两查验。 逐一祥查,细致之极。并将验过的银子,分两堆搁置。众人皆不明所以。 验毕了,少府丞之一行礼道:“启禀淑妃娘娘,内司大人。这五百六十两当中,有三百两着实为少府所制。另二百六十两,是为赝品。” 人群又开始低声的哄闹讨论。 姑姑点头:“二位暂请歇息。” 然后转身对淑妃说:“娘娘,这二百六十两赝品,本是内官局退还给少府的那一批。原是臣为了追查库银之案,从少府特意调出的。不成想,竟误打误撞,被金吾卫搜了去。” 淑妃,林作司,杨司正,唐司账。她们的脸色有些变了,不若刚才那般洋洋得意。 淑妃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那么剩余的三百两呢?苏内司有何解释。” 姑姑敞亮说道:“其余三百两,确实是臣从账房支出的,也的确是为了采购冻疮膏所用。” “只不过臣因为告假休沐,逾了些时日,耽误账房拿到收条。许是因此,便误认为是臣贪污了这批库银。” 姑姑抬头:“来人,将储在物料房内的药膏悉数搬出。” 原来,从孤女岭村带回的凝肤膏是填这个窟窿的…… 淑妃的双眉已歪拧,瞧着一大堆白瓷盒装的膏子,轻咬着牙拿了一个检查着。 姑姑补充道:“禀娘娘,此药名为「凝肤膏」,配料稀有,药效甚佳。除了治疗冻疮,亦对疮疖,红伤口有效。伤处以它涂抹,沾生水也少感染溃疡。” 林作司开始陪着笑:“啊这……大人真是细致入微啊,为宫女们采购个药膏子也是这般用心周全。” 淑妃将手中那只瓷盒搁回了托盘。 姑姑吩咐:“先撤下去。待散了会,分发给各宫掌事。” “是,大人。”搬着大盒小盒的宫女们齐声答道。 淑妃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阿秋:“苏内司,为何颜阿秋的回答,口径与你并不一致?” 姑姑答:“这孩子并不适合这份差使,做起来百般为难。因此账房出了错,又遇今日这情况,只怕是一时急不择言。待散了会,臣便撤了她的职,定将其好生惩处。” 呼———— 我心中直叹,原来姑姑完全清楚阿秋跟算账不对付。 从把阿秋调进账房到现在,姑姑这是又下了多大一盘棋啊…… 这个节骨眼,有宦官小跑着近前来报:“启禀淑妃娘娘,三品诰命夫人「谢张氏」求见。” 谢添将军的夫人来了…… 淑妃眉头一抖,带上讶异:“宣。” 然后那一身礼服,穿戴整齐的诰命夫人端雅而来,飘飘下拜:“淑妃娘娘万福,臣妇给您请安了。” 淑妃问:“谢夫人,怎么这个时候进宫了,可是有急事?” 谢夫人落落大方:“娘娘,臣妇确有急事。近日来耳闻一些杂音,说是苏内司与家夫关系密切,时常共同出入天芙楼私会。” 淑妃脸上带了笑:“原来夫人也听说了,今日可是来叫本宫与你做主的?” 谢夫人礼貌笑笑:“娘娘误会了。此事攸关家夫声誉,臣妇是特意前来澄清的。” “苏内司与家夫,打垂髫小儿之时就相熟。二人从来都是友人关系,可谓异姓兄妹。” “至于二人缘何同行出入天芙楼,此乃因为,天芙楼背后的东家,实为我夫妇二人与苏内司。” “这……”,人群纷纷交头接耳,圈椅上的人也是面面相觑。 谢夫人接着说道:“臣妇不善经营,一直以来,皆由家夫与苏内司主事打理。这如今,看管自家生意倒还招来了闲话,倒叫臣妇不知公道何在了!” 杨司正问道:“谢夫人,下官查询过,天芙楼于衙门的备案,填写的可并不是几位的名讳啊!” 谢夫人笑道:“这位大人许是宫里呆的久了,外头的情况知的少些。这官宦人家做买卖,明面上的掌柜皆是亲信,管家,亲戚等。一是免得走露风声,叫客官们觉得店大欺客,二是为了避些口舌麻烦。” “名虽未登记。但地契,房契上,都有着我夫妇与苏大人的「私章」。各位还需验证一番吗?” 说着话,谢夫人便从袖中掏出契纸来。 淑妃的脸面早就挂不住了,只见她冷嗦嗦说道:“罢了!原来只是误会一场。” 姑姑面有嘲色:“娘娘,臣的清白可证得了?” 淑妃点头,伸手去牵姑姑的手:“苏内司,本宫也是维纪心切,今日委屈你了。” 林作司又变了脸,对着阶下呵斥道:“杨司正,唐司账,你们好大的胆!事情未查清楚,就敢责难于苏大人!” 唐司账已然颓了,叩首在地,口中大呼冤枉。 姑姑肃然道:“冤枉?今日诬陷本官之事,库银贪渎之事,唐司账之责,可谓是抵死难逃了!” 姑姑话音刚落,一队宦官列队而来,手里皆捧着大大小小的布袋。 为首的近前来告:“启苏内司,奴才们于两刻钟前,在唐司账的房内,搜查出了大大小小五个袋子。打开一看,足足二百六十两。” “已尽悉验过,皆是少府监制!” 姑姑转身对淑妃行揖礼道:“娘娘,最后短缺的二百六十两,臣已寻得了。” 淑妃盯着唐司账,咬着牙,摇了摇头。 地上的她手脚并用爬上前来,“咣咣咣”向淑妃磕着头:“娘娘救我!娘娘救我!下官没有,银子不是我藏的!” 淑妃脸色阴晴不定,唰的站起身:“苏内司,既已水落石出,这如何惩办,自有你秉公处理。本宫全权交给你了。回宫!” 唐司账开始嚎叫:“娘娘!您不能不管我啊!娘娘!!” 淑妃甩袖走了两步,见谢夫人在一侧,勉强带上笑:“谢夫人许久未见,既然今日入了宫,那便承香殿小叙一番吧? 谢夫人温婉答道:“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此二人先行退场。 今日这淑妃,可谓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一百四十二 凿颠之刑 大会中场休憩两刻钟。 我和阿秋跑到大殿内室找姑姑。 姑姑正坐在软榻上揉额头。阿秋扑通跪在地上,抱着姑姑的膝盖就哭诉道:“是秋儿有错!原先您把我调离承香殿,秋儿心中还有些怨气。如今看来,是您一早察觉到淑妃等人对您有异动,这才将计就计!” 姑姑揽着她的头安抚道:“这不是没事了,外头人多,莫再哭了。” 我在一旁看的泪光盈盈,玫姨一推我:“快去劝劝姑姑和姐姐。” 我一走过去,情绪也上来了,扑过去抱着姑姑的腰。我俩就这么一上一下抱着她,委屈道:“姑姑今天遭数人围攻,菟儿着急坏了。” 阿秋本就抽泣难敛,见我过来又抽出一只手搂住我,再度痛哭起来。 受场面打动,我也嘴一张,哇哇的哭。一时间,我们三个抱做一团,哭成一片。 姑姑噙着泪:“好好,都是我的好孩子,关键时刻知道向着姑姑,没白养。” 玫姨赶紧把我俩拽起来:“这在外头呢,你俩再把姑姑的官服哭湿了!” 听了这话才暂收哭声,我赶紧回头去找帕子给姑姑擦衣裳下摆,抽噎着说:“姑姑就是要继续体面的收拾她们!” 姑姑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尖。 上了茶,略做小憩,大会继续。 姑姑再度从大殿出来的时候,依旧容光焕发。 揣林下风范,再度坐回了她的正位。 入了座。三位大人的面上各有颜色。 林作司讪讪的,卯些劲儿唤着宫正司主事: “陈宫正,你手下的杨司正所查的案子,竟然是一场子虚乌有!你这个宫正司首领,做何解释?” 陈宫正正色答:“回林作司。杨司正所接之密函,以及暗中之行动,无一经下官指示,更未得批准。库银案竟能一时间将矛头指向内司大人,不可不谓捕风捉影,以下犯上。” 陈宫正转头,捩看着杨司正:“尔私自行动,究竟是何居心?还不一一招认!” 杨司正咬着牙齿,负隅抵抗道:“小臣只是尽一份职责,从天芙楼查获的银两,也不是无中生有。至于密函之事,只是一时间无暇禀告宫正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陈宫正冷哼一声:“狡辩!”随即将身子摆正,对姑姑行叉手礼道:“苏内司大人,对于此等逾矩僭越,包藏祸心之徒,请您尽管发落。” 姑姑客套一笑道:“这宫正司虽隶属于内官局,但向来是独立为政。司中人事,自然是宫正大人来裁决。杨宫正就莫再推脱了。” 陈宫正道:“是,下官遵旨。” 然后起身喝道:“来人,把杨司正押至内监候审。” 咳咳,又了结一个!我的心中又开起了一朵小花花。 此刻跪在地上的唐司账已然是哆哆嗦嗦,抖如筛糠。 姑姑转眸:“林作司,这地上之人,今日犯了何罪,你来说说?” 林作司讪笑,瞪着唐司账说道:“此徒大罪有三!” “一为监守自盗,贪渎库银。” “二为栽赃他人,诬告长官。” “三为蒙骗淑妃,欺主罔上。” “此三条大罪,条条按律皆当处死!” 人群的哄然和唐司账凄厉的求饶声响彻云霄! 覃凤仪摊掌维持肃静。 姑姑往左转视:“钟作司,你怎么看。” 一直默然无话,严肃沉稳的钟作司答:“下官附议。” 姑姑点头:“好,既然二位看法一致,又有宫规在上,法不容情!唐司账所犯之罪,罪行明朗,性质恶劣。为不至人人效而仿之,本官揆情审势之下,今日只得用重典严惩,以儆效尤!” 姑姑吸了一口气,睥睨众人道:“这杖毙,绞刑,鸩杀,想必大家也都看腻了吧。今日,就来点不一样的。” 所有人瞪大眼睛瞧着姑姑皓齿慢启,字正腔圆的说道:“传命下去,赐她「凿颠之刑」!” 哗———— 惊讶之声一浪盖过一浪。 我眨着眼睛一脸懵懂,不解其意。 宦官们上来便将唐司账白绿相间的袍服和官帽扒了,只剩一身麻白色的中衣,再将其往庭中央拖去。 她全力挣扎,鬼哭狼嚎,扑腾的像只待宰的大鹅。踢飞的鞋子如同打落的鹅毛。 林作司大声呵道:“堵上她的嘴!” 我嗤笑。 一个沉重的石墩被抬放在大庭中央,石墩上面连了个圆形石柱,碗口般粗细。 宦官们将她按坐于石墩上,背靠石柱。石柱的高度,刚刚到她头顶以下两指处。即刻用麻绳一套,从后颈挽着花儿缠过双臂,便将双手牢牢的反向交绑在了石柱上。 双脚,腰上,肩膀,又各缠了数圈麻绳,看起来是稳稳妥妥,非人力所能挣脱的开。 身子准备妥当。掌刑的拆了她头顶的单髻,还手巧的将头发一分为二,来了个直戳戳的中分。然后拿着两股头发,再度交缠于脑后的石柱,并配以细麻绳,绑了个结结实实。 这下子,头也不能动了! 只见唐司账紫红的双目恐惧的瞪着前方,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因被堵了嘴,只能从喉中发出呜呜哀呼。 然而下一幕使我脚底生汗,浑身一飘…… 一根锥子,一把锤子,被行刑者的大手握着高举,亮在了所有人面前。几个掌刑的穿了一身黑,想是如此便不被鲜血染红,有碍观瞻。 那铁锥子一揸之长,细尖粗尾,最粗的地方像个蒜杵。然后握着它,在唐司账的头顶比划了比划,便被支在了卤门处。 位置选好了,行刑者左手握锥,右手握锤,像是敲核桃一般,先上下试了试锤子的劲儿,再猛的一锤,铁锥的尖儿就凿进了她的头顶。 呲———— 她的头顶顿时形成了一眼细小的喷泉,像刚爆了条缝的水管,呈伞状往外呲着血雨! 我小嘴微张,舌头呆住了。 唐司账的那声惨呜使人的身子凉了半截儿。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一只末路的野兽。 行刑者双眼如鹰隼,全神贯注。两腮的肌肉鼓起,手背上的筋线暴着,再度抬手…… “嗙”的一声! 金属又撞击在了一起,眼瞅着那根锥子又凿进去了一段! 我捂着自己的头顶,又开始流泪。 感觉头顶钝痛,若也被凿了个洞,冷风直往里灌。 这一声哀呼比刚才更甚!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哭爹喊娘更凄惨的词,她用尽所有力气去嚎叫,好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来一个人,一个神,一个鬼来救她! 现场惨状,在此击之下,有一股血窜出一米之高,在天幕上一晃,再飚飞到一旁的宫人身上。 有人惊呼。 我用袖子捂着嘴,呜咽的哭了起来。 身后的玫姨揽我入怀,“姨姨带你先走吧,再看下去,你再犯了心症。” 我点点头。 最后一眼看唐司账,她满脸是血,身着血衣,地上到处是喷溅的血花儿。就连行刑者的脸上也是红星子。 锥子已经不用再扶着了,已经牢牢扎在头顶上了,直直矗立。现在行刑者双手把锤子举高,打算狠狠一击…… 但画面戛然而止,被玫姨的手指挡下。她捂着我的眼睛,另一手捂紧了我的耳朵,拥着我拨开人群退场。 从指缝可以看见好多人脸色乌青,年纪小的也挂着泪,然后那声“嗙”的重击在蓄势许久之后,还是透过玫姨的手掌钻进了我的耳朵。 我脚下一软,心扑通扑通乱跳。 那受死的人不会喊了,我也走不动了。 虽然绝大部分的宫人都可以保持冷静,但,站不住的人还有…… 我或许是幸运的,不用瘫倒在地无人理会,颤栗之中有人将我抱起,我迷迷糊糊的看着那人的脸,心头一喜:“念奕安,你回来了啊。” 然后我便温糯安心的窝在他的臂膀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热度。 夕阳的光是白的,一路照着我。所过之处,皆是柔软如锦的白光~ 一路回来月池院把我放到床上,他还乖哄的对我说:“好生将养。” 我点点头,答应着,拽住他的手臂:“你又要走吗?何时回来。” 他说:“我一直都在啊。这是你的闺房,我不便久留。我就在房门外守着你,等你缓过来。” 我说,好。 然后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别饿着小红马,它还要驮我们去看紫藤瀑布呢。” 他顿了顿,说好。然后三步一回头的出去了,走进了眼前更密的白光里,那光顺滑的像流水—— 跟着我听见宛转的短笛声,我嘴角弯弯——你回兰羌的这段时间,又学会了一件好玩的呀…… 我躺在床上亦真亦幻的笑,玫姨用清清凉凉的药油揉着我的人中和印堂。她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从塌边捧了一抷空气,再轻拍到我的身上,口中念念有词:“小菟回来了,回来了~” 我还逗着玫姨:“玫姨你别急……” “念奕安回来,我便也回来了。” 一百四十三 鼠食银烛 晕乎劲儿过去了,我把自己蒙进被子,特别是要把头顶盖好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晚膳没碰,只喝了一杯牛乳。玫姨看着我的样子叹口气。 姑姑带着笑进来,热乎乎的手捧着我的小脸:“吓着了?” 我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她用指肚抹了,说道:“日日关着你,见不得几个人,倒把胆子给养小了。从下个月初一,回书房上值吧。” 我糯糯“嗯”了一声。 阿秋也进来了,也坐在床沿儿,隔着被子抚我:“妹妹不是一向最胆大么,恶人遭了报实属活该,不怕啊。” 我又“嗯”了一声。 阿秋转眸问道:“姑姑,购置凝肤膏的花费,应该不是库银,可是您自己填补上的? 姑姑道:“是啊。有人设下此局,破局也要有些代价。” “呵,真行。几人串通支走了三百两,反诬在您的头上。” 姑姑笑叹:“所谓嫁祸,不就如此。” 阿秋仍然抱打不平的口气:“您怎么一早就知道那笔银子是以冻疮膏的由头支走的?明明封账那日,唐司账才临时造的册啊。当时还骗我说发奉条子不小心夹在了别处,方寻到的。” 姑姑说:“嗐,每年这个月份,就该支钱订冬衣,置冬货,查一查库房哪一样短了缺了,也就差不多知道了。” 阿秋撇嘴:“置办冬货这些本是库房主管做的事,非强盖在姑姑头上,也不嫌生硬。” 姑姑嗤笑道:“从小物件上开始挖亏空试水,倒也符合常理。” 阿秋一吸鼻子:“今日她们胁迫引诱我污蔑姑姑,真叫人有些后怕。”话说到末尾,开始带了哭腔。 姑姑轻轻一拍她:“都过去了。”然后又看向我,教导道:“经此一事,你们两姐妹应该明白,凡事要相信姑姑,不能对姑姑隐瞒。宫中人事,凶险诡谲,现在懂得团结的重要了吗?” 我和阿秋齐齐点头:“懂了。” 姑姑双手并用,揽着我和阿秋的脑袋,一手拧着一人的后颈皮,直把我俩疼的哭了也没丢手。 “真懂假懂啊?” 我俩吱哇乱叫:“真的懂,真的懂了。” 姑姑这才撒了手:“这就算作保证,姑姑记下了。” “行了,今日我也乏了,都早些就寝。”姑姑揉了把我俩的脖子,再来回看了一眼我俩,便起身出去了。 九月初一,当我时隔三个月再度回到甘露殿上值的时候,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银烛! 大大小小的烛台上,形若珊瑚或花树的烛台上,所有的蜡烛由以前的黄烛换成了银烛! “啊,这?” 宫女小树许久没见我,拉着我不松手:“这是「内给事」特供给御用的银蜡烛,十足好用!比尚寝局一贯使的红烛黄烛还足贵!别的多少烟重气腥,这个全然不同。点着了更亮堂,火苗儿还润,味儿也清香了许多!” 我头皮直发麻:“那这蜡油,是什么油可得弄清楚呀……” 小树挑着眉心:“那能是什么油啊?牛油羊油,最贵的不过是鲸油。” “是人油!” 背后一声吓了我一激灵。 皇上笑呵呵的走过来,看见我变了的颜色哈哈直笑:“瞧给这怂包吓的!” 小树附和:“对呀对呀,你现在怎么战战兢兢的?” 我的手指抓了抓衣摆道:“圣人您别开玩笑,没准,还真是人油……” 他咧嘴坏笑:“朕没开玩笑啊,你们哪个若是犯了错,就捉你们熬蜡油。” 一边的崔常侍逗趣道:“哎哟,那老奴可得多留神,万不敢犯错。我这一身膘,熬出的蜡油得比这帮丫头们多上好些!” “哈哈哈哈哈。” 甘露殿笑声一片。 没笑的人除了我,还有一个小宦官。被我揪出他神色乌沉的暗瞄了我一眼,两只眼睛像躲藏在隐蔽处的狼。我如芒刺在背,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 “都在笑什么呢?” 门口出现了一位丰腴的丽人。 原来是张采女。哦,人家现在是张才人了。 皇上欢喜的去接她怀里刚满月的四皇子:“哎哟哟,快叫阿耶抱抱。” 那孩子双眸明亮,下眼睑一道明显的卧蚕,肤色偏黑,比皇上还黑一些。 我与其他宫女一同向她行了礼,便回到书房,开始捣弄书桌上的蜡烛。刮掉了最表层那层银色,里面的蜡揉在手指尖,果然是细腻非常。 闻了闻,竟然是香草味! 我的天,一时间使我食欲大发,怀念起香草冰淇淋的醇香!! 我凑近了,有对蜡烛咬一口的冲动。这时耳听一句:“可是傻病又犯了,小兔子变成了小老鼠,吃蜡烛喝灯油呢?” 我猛吸一口气:“姑姑你说老鼠是吃蜡烛的?” “是啊,怎么?” 我恍然大悟道:“遭了遭了,那个老道,就是你们说的辰道长,他可能豢养了奇怪的老鼠,而且……而且供奉「半截观音」!” 姑姑戳我的脑门:“胡说什么?谁是半截观音。” 我着急解释:“就是传说中的一个老鼠精。”然后,便将曾经我中了老道的迷香之后所见所闻,悄悄告诉了姑姑。 并说道:“这银烛许是老鼠爱吃的紧,单独供给甘露殿,没准为了引来老鼠,再发了鼠疫。” 姑姑笑道:“你以为宫人们都是吃闲饭的?莫说是甘露殿,从甘露门就没有老鼠能进得来。” “别浮想联翩了。至于那辰道长,此人来路本就玄虚。你刚才所说的,休要再对他人讲起。” 我听话的点了点头。 穿堂风一过,吹开了书房的门。 我不经意的抬眸,看住了。 只见一位身着绿纱衣的男子携风而现。飘摇身,被夏绿翡翡。顾盼目,流春水茗茗。 仙之来兮峨眉扃,曳素衣兮游紫庭。 其容色甚清,玉貌雪肤,眉黛如山。 溶溶漫步来,待走的近了,银牙轻启:“侍书姑娘,劳驾取出彩墨来,在下要为圣人聊做涂鸦一卷。” 我取出纸笔画彩于他。他礼貌答谢,于书案另一头坐下,提袖露皓腕,指压狼毫笔,在宣纸上款款勾勒。 我托腮望他,十足好奇。妙人作画,又可成另一副妙作。 见其画技纯熟,下笔有神,行云流水间,一副双子射雁图挥洒而就。他端详着画作,添几笔描补,更使画物鲜活如生。 完成了,瞧他面露满意,似是一笔不增,一笔不减之貌。他用镇尺将画幅压妥,启请我道:“再劳您替我周全一二,莫叫旁人动了去。待墨彩明日全然干了,在下再来拿。” 我眨眼,欣赏着眼前“美色”,逗他道:“那可说不好。” 再瞧那画儿,原是两位男子,身形一个方正一个修长,我便狡黠笑道:“你画的是自己和圣人吧?哈哈哈。别处都好,就是……” 说了一半我故意刹住,捂着嘴哈哈直笑。 他面露羞色,叉手对我轻轻一躬道:“拜托了。原是圣人临时起意,命在下当即画来。若不然可在舍馆画妥了再呈来,不至烦扰于姑娘。” 我抿嘴点头:“行了行了走吧。” 他刚出门,我好不容易憋着的坏笑就忍不住了,笑的我直拍桌子。然后敛着笑泪,拿笔蘸紫彩,在画中皇上的脸蛋上,点了几个点点。 啊哈哈哈,皇上这张千年烂痤疮脸,这粒粒红紫色的坑洼若不细心添上,画作岂不是要失真了!举手之劳,不用谢了喔! 结果这事儿在第二天进入一个小高潮。 两人相伴前来看画,当皇上笑吟吟的开始品鉴,只见那表情由喜转怒,再由怒转成委屈,头一低,把画一掷,调头就走。 这……怎么有点像受气的小媳妇啊! 美男子赶紧拿画端瞧,然后气汹汹的瞪我一眼,就极快的撵出去了。 我对他吐吐舌尖反击,嘟着小嘴问小树:“这人到底是谁啊?活像个演青衣的伶人。” 小树对我挤眉弄眼:“秘书监的少卿,圣人新封的。跟你的郡主之号差不多,你懂吧。” 我夸张的比划着口型:“啊?luan童?” 小树一牵嘴角:“南风之好,现如今,已成了时髦。” “怎么认识的?” 小树看了看周围: “这得从七日前,圣人去了一趟新建成的西明寺说起。” 一百四十四 虚以委蛇 自从把太上皇的董才人追封为了太妃,安葬到了西明寺,皇帝每一旬便微服出宫一次,前去拜祭。 那一日秋风愈浓,宜景宜人。 他又扮做民间某君,戴了顶簪花帽,附一附花郎徒的风雅。(基于小树转述的基础版本,小菟做的粉饰解读) 顺便说一句,若是李成蕴知道堂堂圣人都模仿他的路子,不知道又傲物成几何…… 某君与住持释力嘉一同用过斋饭,便悠悠然寺中闲逛。尔后见一曼妙女子,只觉其质其貌与往日所见过的女子不太一样。 骨是不同骨,皮非寻常皮。 举手抬足间,别样容姿。 某君春波漾动,当即就起了不轨之心,托小宦官寻了那女子来,称要茶话一番,谈诗论赋。 二人来到茶室,坐下了,某君对女子一派委婉的赞颂之辞。结果那头戴牡丹的女子一开口,竟是男子之声。 四下愣住。 此时某君才恍然大悟,如此百代绝伦之色,岂能是女人所能拥有?这么漂亮,早该知道他应该是个男孩子啊! 屏退左右。 后来茶室中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外人就只能细细推演了。 听到此处,我亦心中疑惑。前度“龙根”才被两只不懂事的小狞猫撕咬抓伤,这到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除非负责出工具的另有其人…… 我与小树又心领神会,窃笑了一番。 首等宫女兰内人看到我俩偷着坏笑,便猜到了一二,走过来训斥道:“都是圣人脾气太好,惯的你们这群小崽子无法无天。” 小树马上佯装正色,对着兰内人一福身:“兰娘娘安好,兰娘娘教训的是。” 兰内人恼羞成怒红了脸,扑过来揪小树,小树就绕着桌子跑,欢腾成了一片。 两人闹的兴起,便忽略了许多事,不注意一脚踏进了书画缸里,只听“吱咛”一声尖厉,小树连忙收了脚,吓的蹦出老远! 然后几只白毛老鼠夹着尾巴从书画缸里跳出,满屋乱窜! 啊!!! 一时间书房内,外头的偏厅里,尖叫之声此起彼伏。 宦官们拿着网补子冲进来,满屋子逮老鼠。崔常侍甩着拂尘哎唷道:“这日日洒扫的头发丝都没,怎么能生耗子呢?!” 我第一时间看向烛台! 银蜡烛引来的,跟我预想的没错! 这藏在了一处的老鼠乱窜,似乎震动了它们的鼠王,紧接着耳听吱吱吱,在鼠王的指挥下,那躲在其他隐蔽处的老鼠也全都蹿了出来。 成群结队的白毛鼠满地出溜,有大有小,有肥有瘦,长着长长的牙齿。有的还从地上爬上坐塌,一通乱咬。 我吓得站上了凳子,就差没上桌子了。 老鼠开始咬人了…… 耳听外头有人呜呜惨叫:“啊,老鼠咬我!” “我的腿!!!” 所有人随手抄起什么就往脚边乱打,口中嚷嚷:“打死你,打死你。” 哄哄闹闹,咚咚嗙嗙。整齐安静的甘露殿好似成了浣衣局,到处都是洗衣棒槌乱抡的声音。 这场打鼠大会持续了一刻钟才结束。 当所有人聚到大殿的时候,我才知道,皇上和美男遭了头鼠袭击。 当时二人正在抚琴,不知怎的,那悬着的装饰琵琶内胆里,竟然也爬出了两只,且体格硕大。 毫无防备,手背上生生被狠咬了一大口,血流不止。美男去揪扯那鼠,也被反咬了一口。 而后甘露殿当值者每人遭了一通审,交待完了当事经过,这才被放出来。而那因踩了一脚惊动老鼠的小树,以及负责洒扫的宫人,就惹上了麻烦,我离开甘露门的时候,他们一批已经被带到了大殿前的空地上。 嗐!又是一场血流满地。 是夜传来消息,遭了鼠咬之人,连同圣人,全部高烧不止。 姑姑一直没回来,想必又是在甘露殿忙的团团转。 我问玫姨:“在孤女岭村的时候,白兔们为我叼来的草药,姨姨可知道是什么?” 绣花针在玫姨的指间翻飞:“就是野地里的蒿子,一种兔草。话说真是物从其类啊,你这只小兔宝儿吃了兔草,竟能病好。” “其实,我知道那草是什么,就叫青蒿,最能杀菌退烧了。” 玫姨一瞥眼,告诫我道:“前头的事情是天大的事,自有天大的人去负责,轮不到你凑合。” 我会意:“那好吧~” 玫姨说:“菟儿,姨姨的一卷水红丝线前天被秋丫头借去了,现在要用,你要回来去。” “好勒。” 我掂着步子蹦哒着去姐姐房里。西厢房门没锁,一推便开了。 厅里暗的,睡房里点着灯,门没关。 笃笃笃,“姐姐。” 我探头进去,她一抬头,将手中一物匆忙掖在枕下。 “妹妹何事呀?吓我一跳。” “玫姨让我来拿丝线。” “哦,条案右边第二张抽屉里。” 我走过去拉抽屉,骨碌碌,只见抽屉里一只透明的白琉璃瓶。 我心里一咯噔,这不是我的香露瓶吗?曾经周贵妃赠我的,现如今香露许多,何时丢的竟都没注意。 阿秋匆忙下了睡塌:“哎呀呀,我忘了,是左边。” 我还没看仔细,她“库通”一声把抽屉关上,拉开了另一个,速度拿了钱递给我:“在这呢,回去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姐姐是不是拿我的东西了?” 她知我已看见,便就势大大方方道:“你是说那个白琉璃瓶吗?你以为你是家中小的,好东西都只能在你那?这是我的东西。” “哦?姐姐从哪里寻得的?我也再去添置一瓶。这一味调香娇冶,留香持久,奈何差不多用完了,又不是京货,不好得啊。” 她直愣愣的眼神与我对抗着:“这我还真不知道,不然,妹妹去问姑姑吧。” 我小牙一咯:“行啊,这可是你说的。” 她不以为然的站起来,开始利用身高优势俯瞰我:“是我说的。” 我灵机一动,唰的跳上她的睡塌,从枕下抽出她藏的东西。 一看了不得,一只荷包,绣着一对比目鱼。 “哇哇哇,姐姐这是有了心上人,在绣信物呢!” 她过来夺:“还给我,还给我!” “不给,就不给。”我把荷包背到身后,摇晃着脑袋。 她愤怒的神色突然一转,柔和下来,神秘的对我说道:“妹妹若帮姐姐保密,那么作为感谢,姐姐就告诉妹妹一件密事。” 我闪着眼睛:“什么密事?” 她伸出小拇指:“拉钩才作数。” 我略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便勾上了她的小拇指。 然后她揽着我说道:“我知道你呢,很在乎朋友。旧年选秀,与你一同进京的那个丫鬟,你应该心里也惦记着吧。” 呃?丫鬟,从没有人提起过啊…… 我顺着话往下捋:“是呀~” “我回想了那段时间,有次左相与姑姑会面,姐姐无意听来一句,把谁的贴身丫鬟,从秀女所住的驿馆送去了太仆寺做了驯马女。” “现在再回头看,肯定是送了你的丫鬟啊。” 我圆张着嘴:“哇~,应该是了。这样分析没错。” 天呐天呐,我终于找到了那段神秘日子的当事者之一,我穿越过来的秘密,「点银烛」的秘密,终于有点线索了…… 我巧笑着把荷包还给阿秋:“我绝对守诺,放心吧。” 她笑着抱抱我,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在这样一个狗皇帝挨了鼠咬的夜里,竟好似有人在笑…… 从院子的上空飘来,带着回音,有点吓人。 我竖起耳朵,辨别声音的方向。 北边。 我借口带尖尖出门口拉粑粑,一路往北边摸索。然后在月池和山水池之间的一张石桌处,看见一个女子边饮酒边笑。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乌昭容,这附近住的,也只有她了。 我悄悄走过去,只见一身紫衣披着秋月,更显阴冷。 “乌昭容,你这是出门吓鬼吗?” 她见有人来,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掷了酒壶扯着我的手就开始蹦:“小菟子,是你啊!我的天,终于瞧见一个我不想杀他的人了。” “嘘嘘嘘,可不好瞎说!” 她已半醉,神色不屑,随即望着天,水面的涟漪如同她抽动的唇角,颤栗的牙齿。 “如今我这条命,有了跟没有一样。每逢夜晚,我那死去的孩儿就来找我哭!妈嬷也找我哭!” 她歇斯底里的嚎了一声又马上刹住:“哭哭哭!我就日日哄着他!烦了烦了,今日就躲远着,不想再听他哭了……” 她摆着手,步履阑珊,坐回凳上对着壶嘴又饮了一口,眉毛一提:“如今,就等着生病的人,病死呢,哈哈。” 我知她心病当需要心药医。 于是也坐下,为她的酒壶盖好孩子,盯着她的眼眸说:“乌昭容可有见过张才人的孩子?” “设法去见见吧,说不定,昭容的想法就全然变了。” 一百四十五 聚首重逢 鼠疫。 他们将其美化为——热症。 各个宫殿封禁了。尽可能的隔离,避免相互传染。为了减少人员流动,上值的人全部减半。 到处洒着刺鼻的药液,甚至还有不少地方开始熏艾熏醋。 但这传染的恐慌只维持了两天。 两天后,除了那几个被老鼠咬伤的人病入膏肓,并未再添一例。 真的是罕见的白毛鼠,罕见的情况。 宫内要灭鼠,内侍省抓了一大批猫运进了宫。 我闻讯后百般哼唧着去看。玫姨拗不过,只好依了我。 西花园围着人,但是不多。六只大木栏里装满了各色的猫咪,百媚千“喵”。 猫栏门上绑着红绸,主事的唱道:“吉时到”,一拉那红绸,门就开了。 哇哦,猫山猫海,奔涌而出,我兴奋的直拍手! 正回味无穷的欣赏着猫波翻涌之时,眼前一亮,一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个大身影! “甜甜!” 我惊喜的大叫。 我的老天鹅,你怎么在这里头? 它仿佛明白现在拥有了公开现身的资格,就唰地扑了过来,我狂喜的张开双臂,接住它后原地转了几大圈。 “哎哟,转不动了,转不动了,真沉啊!” 玫姨看愣了神:“我的天,这是个猫王吧,这得三四十斤啊!” 我骄傲的说:“是呢是呢,我们大着呢!” 甜甜跟我亲热了片刻,然后“说话了”,各式的喵喵呜,再以不同的音调来传情达意。然后对着甘露殿方向抬了抬大脑袋。 我会意:“你去吧!晚上来月池院!” 它再看了一眼我,跟上了猫咪队伍。 阳光下,它橘色加白的毛泛着油光。这色泽在狞猫当中算是独一无二了,活脱脱以英短的特点,包括八字脸,套到了狞猫的身上。 接着,生了件巧事。 狗皇帝病症每况愈下,一个太医就做了狗头军师,从某一本古书里找到一个方子: 寻头顶长角的马,又名独角兽。再寻一个会唱歌的女子,以歌声催独角兽小便,后取其新鲜马尿,烧开后冷却,以此泡澡,数日症状见缓。 然后呢,还真的在太仆寺找到了一匹。再然后呢,又从不多的驯马女当中选了一个会唱歌的,连人带马一起接到了宫里。 没错,不偏不倚的,就选中了那名丫鬟! 那时,我刚拣选了简批的折子从书房出来,就与端着尿桶的一个女子险些撞个满怀。 那女子一看是我,泪都飙出,尿桶一搁,抱着我就哭道:“小姐,是小姐!怎么在这儿见到你了!” 诶诶诶,有尿有尿,我咧着嘴直往后躲。 她有些讶异:“小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毛栗啊?” 我第一时间想起了糖炒栗子,糖渍栗子,是吃这一味的季节了! 回过神,我带她来到偏门的台阶上坐下:“你就是随我来京的丫鬟?” “对啊。”她瞪大眼睛:“这也能忘?” “没忘没忘,就是我前些日子害了几场病,许多东西都记不清楚了。”我接着问道:“你是因何被送到太仆寺的?” 她嘴巴一撇:“奴婢也觉得奇怪,仔细想想,可能是因为我看见了那个人。” 我疑惑:“什么人?” 她说话的时候,圆润的嘴唇饱满的像小柿子,两颗歪斜的门牙却不难看。 “那时咱们住在驿馆,您几乎每日都被人接出去一趟再送回来。这来接您的人,并不叫奴婢跟着。” “有一日,你被送回来时候,脸色差极了,说是悲恼万分也不为过,下了马车径直进门。” “奴婢在不远处看着,瞧见马车窗帘被掀开,露出了一位贵妇人的面庞。她想叫住你,似乎有话未说完,但你并不理睬。然后那位妇人就发现我,和她四目相对时,我简直脊梁发毛?” “回来房内你整个人就坐着不动了,一言不发,就盯着窗外那片竹,从前一天傍晚盯到了转天凌晨。奴婢千方百计的询问事由,你就是不出声。” “后来小姐您应该是做了个决定,便不再自己跟自己较劲了,喝了半碗米汤后上床躺下。” “然后我就在廊下洗衣裳,备不住过来了一批人,二话不说就把我绑走了,连跟您打声招呼都不让,真是把我吓个半死!” 我问道:“那贵妇人是何模样?” 毛栗回答:“她真的像一朵黑玫瑰,美而凌人……” 她还没说完,耳听身后一句呵斥:“我说怎么找不到人,原来在这里偷懒!” 毛栗赶紧对来者点头哈腰:“胡嬷嬷,已熬好了,方才还烫,奴婢就想着晾它一会子。” 这胡嬷嬷我从未见过,一张冷脸带着固执,固执里还有点泼辣。我面露不喜问她道:“你是谁呀?” 她看了看我的制服,稍微带上点笑:“这位内人,老奴是太仆寺总领驯马女的掌事,今次领命进宫,是负责为圣人准备浴汤的。” 我笑了,芝麻绿豆大点的官儿通过她的嘴,倒说的气势磅礴。真是自信强,派头大! 胡嬷嬷一转头,又训毛栗:“还不快去?!” “是,是。”毛栗答应着,小跑而去了。 我抱着折子往回走,薛莫皟就如同天降神兵一般出现在了我面前。 “小菟,咱们乘船南下时候玩的扑克牌,我给你做了一套正经的!不用再用硬纸皮将就了!” 我心一悦,速度接过来。 一整套金色的扑克,闪闪发光! “用什么材料做的?” “将柔韧的竹子削成薄片,保留了它的轻薄弹性,再刷上优等的金漆,防水防腐。最后把数字还有那个你说的什么字母,烤在上头。” 他一打响指:“乒铃,大功告成!” 我谢过,然后驻足停下,在路边的藤蔓上顺手一采递给他:“薛莫皟,你的名字,总让我觉得是一朵白色的花。” 他眼中流露出惊喜,缓缓接过。 风吹萝藤,也抚过我嫣然的笑,却又无情道:“薛莫皟,别把心思放在我这了,去走你该走的路,认识你该认识的人。” 他滚烫的情绪刹时间冷了。 我对他半笑着点头,然后再看了一眼摇摆的藤,默默转身走了。 我心中空明,眼中含泪,总不能因为他有那么一点像念奕安,再继续耽误人家下去。 只是也心疼自己,从今往后,“捕风捉影”聊做慰藉也不能够了。 相思之人在何处,河柳边,凉月下。又是何时,热闹骤冷时,欲诉开心时。 我永远会有意无意走到月池旁,在念奕安等我的那块石头上,坐一会儿。 未读过他墓碑上的字,我仍然觉得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书房翻了所有的折子,吐蕃军两月余攻城不下,转头奔袭兰羌去了。 那么在他的家乡,现在是怎样的局势?虽然还未有呈报,但我亦隐隐忧心。家若存,他便还有出处。 对私心而言,我就还有寻他之所。 那日定要登上凉苏县城楼,也本是为了往他的方向,望一望。 乌昭容知了这块地之好,也时常过来。 她轻问:“你也有萦思之事?” 我指着丛中笑答:“如今花也重瓣,相思自是重重。” 她笑了:“这话,怎好是从一位梳着双螺髻的姑娘口中说出。” 我摸着自己头顶,那两髻之间,刚刚够卡住一只手掌。遂把头发放下,让它散落在晚风里。 “没有簪钗的束缚,松散多了~” 她听我言,也倾泄下一头云瀑。脉脉说道:“发线如心,青丝馆正之时,便不复垂髫闲悠。” 我哈哈笑道:“谁说只有‘垂髫’闲悠,部分族群,甚至江湖上的不羁客,游散仙,亦有披发。” 闲聊间,又见一个身影姗姗而来。 走近了,方认出是孑然独身的周贵妃。酒不离身,她手提两壶,笑容盈盈。然而看清楚她面庞的第一眼,我便湿了眼眶。 一道伤疤蜿蜒在她甜美的脸上。 像一条丑陋扭曲的虫子伸着懒腰。 她用往昔一般无二的口气说道:“来,有好酒!” 一百四十六 哀矜勿喜 “六月初,那夜正睡着,突然感觉一阵刺痛。往脸上一抓,一只黑身红足的蜈蚣。” “可已晚了,它所爬过之地,已经留下了毒液。起初红肿痛痒,而后皮肤就坏死下来,留了这么一道歪歪扭扭的疤。” 我和乌昭容齐问:“是谁在背后谋害?” 贵妃摇头:“查不出来。青鸾宫里本就只剩些最亲信之人。何况,圣人对于我的事,也并不十分在意。” 我细看那条触目惊心的疤,从她右脸太阳穴旁,延伸到了颧骨,一根手指那么长。虽敷着一层厚粉,依旧能看出一条凹凸不平的粉肉瘢痕。 “对不住啊小菟,你叫宫女来寻我之时,正好是我遭遇此事后的第一个白天,那时我想死的心亦有,便没有宣那宫女入殿。后来才知道,你受了重罚。因此,也一直有些羞于见你。” 我默默:“事情都凑到一块了,这可能就是该来的躲不过吧。” 三人欢闹共饮,酒壶很快见了底。 周可爱乌昭容这两位如今同病相怜,勾肩搭背的一起去紫云阁了。 我揣着绵绵酒意,如踏云中,悠悠晃晃的往回走,影子里看见我的长发就那么飘啊飘,薄风一吹,青丝翻涌。 正当享受着这份微醺之时,有窃窃私语被吹进了耳朵。 哦?是谁? 我四下寻着,发现月池以西有两个人影。 我悄悄靠近了些,蹲在池边看看究竟。 “公子近来时常在附近晃悠,连我都发现了。” 咦……阿秋的声音。 “颜内人怎么也出现在这里?” 哦,薛莫皟。 荷包原是为他绣,千针万线绾君心呐~ 阿秋声音有些怨气:“不瞒你说,因为在此处能遇见公子,就是为了问你一问。” “问什么?” “你为何一场大病后就如同不认识我了一般,反而天天黏着那个小丫头?” 薛莫皟低下头,侧侧身子,带上回避貌说道:“别说内人了,一病之后,家中父母兄长,也几无印象。这与内人,更记不得有什么前缘了。” 阿秋带上哭腔:“借口,明明是你变了,就装做失忆。那个诡计多端的黄毛丫头有什么好?竟让你像被勾了魂般。” 薛莫皟轻轻吁叹道:“颜内人失言了,关于你的疑惑,本人已解释过两回。至于其他,也不该由内人置喙。何况,她又是内人的妹妹,内人更该口下留情。” “若无他事,先行告辞了。” 薛莫皟转身欲走,阿秋悲呼道:“以前在承香殿公子对我说的话,一句都不算数了?” 薛莫皟拱手:“记不得了,抱歉。”说罢扬长而去,只剩阿秋落寞一个。 我看的直咋舌:“真有你们俩的……”同时胸膛又直咚咚作响,完了完了,这下子阿秋一定认准我是死对头了! 我揣着担忧之心去向姑姑求助,凑到她身边小鸟依人。 “姑姑,姐姐的抽屉里藏着我的琉璃香露瓶儿。” 姑姑眸星一闪:“那瓶竹筒形的白琉璃香露?” 我点头:“是呀是呀,被我无意中发现的。姑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主要的不是她偷东西,是跟我脖子后的鱼钩有关呐。” 姑姑浅笑:“那瓶是你姐姐的。” “呃?” 姑姑捋着我的睫毛:“有一回秋儿对姑姑说,「妹妹房里的一瓶儿香露真好闻,洒在身上,心情都是好的。瓶儿也好看,冰雕玉砌」。” “姑姑当时见她一脸憧憬,心想着这孩子有过的好东西不多,就留了份心。后来在东市一家铺子见着了,就买了一瓶给她。” 我发散的情绪收拢了些:“喔……是这样呀。” 姑姑点我的鼻尖:“你这小东西,还好你是悄悄对姑姑说。若是今天你当着姐姐的面说她偷你东西,姑姑可是要生气了。” 我身子一震,撇起嘴用最小的声音说道:“可是我那瓶却不见了。” “你自己的东西不保管好!” “鱼钩的事姑姑真的不怀疑吗?” 姑姑正色道:“我的想法需要向你一件件如实上报吗?我再说一遍,我不会由得她胡来。” 可是要保命的意识是每个人的底线,不是光靠嘴说就能够去相信,去认定。 我一抽鼻子:“姑姑是觉得前几日内官局大会,姐姐维护了姑姑,所以不舍得审她吧。” 啪的一声! 我的背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我一愣,顾不得背上的火烧火燎,又气又惊,嗷嗷大哭起来! 玫姨听见我的狂嚎赶紧进来上房,从姑姑的怒目之下把我往外带,一边揽着我一边和稀泥道:“孩子不懂事我跟她讲讲道理,大人累了,早些歇息吧~” 推着我出了门,口中絮叨着:“看吧看吧,你就听话不了两天,若我晚去一步,你又得屁股开花。” 尖尖鸡赶紧扑过来安慰我,直等到我收住了泪,它居然像人一样叹了口气:嗐!人形四脚兽终于不闹了,可是叫本王操碎了心。 而对于我来说,本以为选择顺服和取悦可以暂时换来依靠,安全和仰仗。但此刻,这颗心开始淡了…… 圣寝的门开着,我往里面偷瞄,皇上脸如蜡纸的躺在龙塌上。 侍中令左相,德妃,大皇子,跪为一堆。 尚书令右相,张才人,襁褓里的四皇子被乳母抱着,跪为另一堆。 他们身后,还有三师三公,六部九卿。 一个个张口闭口:“保洪图社稷,巩国祚延绵,望早立太子。” 我又咋舌,这曾经算是半个敌人的德妃,一夜之间,又变成了“朋友”。其实也早有预兆,如今十一岁的大皇子已自立门户,迁去了中庭的文德殿居住。而阿秋在被撤了司账之位后,又变回来了尊等宫女五品内人,被拨到文德殿伺候。 跪地之人挨个进言,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皇上终于顶不住垂下眼皮,摆摆手道:“先退下,容朕思量一番。” 众人瞧着龙塌上的有气无力,交头接耳后,才告退出来。 我赶紧回书房,没想到德妃和李相却来找我。那长着内三角眼的德妃笑盈盈的握住我的手:“凡姑娘,早先是娘娘脾气不好,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跟你生了些矛盾,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我假笑着点点头,看见她的一双手疤痕累累,不过好歹,肉是长回来了。 李相说:“菟丫头,有些日子没见了,这差使当的可还辛苦?” 我笑答:“写几个字罢了,不辛苦。” 李相这老爷子永远是笑眯眯,精神郎健,眼波流动,好似含着一捧陈酿的酒。 他又道:“今次你阿耶,该是要打了个大胜仗咯。根据来将哥舒瀚提供的敌方讯息,已将他们连连大败。” 我闪着眼睛:“敌军不是改道去兰羌了吗?该是想夺地据守,做长期攻城注备。” 李相哈哈笑道:“兰羌地势陡峭,沟壑纵横,处处是瘴气天险,若想攻占兰羌,不啻于侏儒观场。” 我轻叹:“嗐,还是不要轻敌了好。” 德妃又笑,拉着我对李相说:“哎哟哟,这冰雪聪明的劲儿,有哪个丫头能比得过?” “咝……要不然,就给咱们大皇子做媳妇儿吧!哈哈哈。” 我吓了一大跳,脸色唰的变了。 李相打圆场道:“哪有直接问孩子的?再吓着她。” 贫嘴的德妃捂嘴直笑:“是是是,相爷说的对,我这嘴啊,老是没把门的。” 李相拍了拍我的肩道:“行了丫头,德娘娘过来就是为了跟你解开误会。你还小,还不理解大人们。那我们,就先回了。” 我恭谨的向他们行了礼。 待送走了,我站在檐下眺着远方发呆。 我已十五了,到了及笄之年,没准哪一天,他们就真的突然把我指婚给谁了…… 惶恐铺天盖地的袭来,我甚至开始希望,大皇子选不上这太子之位! 狗皇帝啊狗皇帝,你现在还不能死,你要是活着,我还能多当几天自由人小菟。 于是,我来到暴室之前的那一大块湖泊地里,开始找青蒿。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会子的时间,我采到了一大捆。拿布包了,偷偷的抱回月池院。在小厨房里叮当五七一通捣弄,用纱布绞出了一大碗青色草汁。 近来甘露殿本就伺候的人少,趁宫女换职,我悄悄溜到了皇上的龙帐里。 床上的人已经半死不活了,熬了五日都未退烧,现如今,我可算知道啥是面如土色。 我摇着他:“圣人圣人,醒醒,快醒醒。” 最后死命的晃,他才醒,睁开眼缝,开口作难的样子。 我凑近了对他说:“圣人,你想活吗?小菟给您送药来了,这药啊,上个月才刚刚救了我一命。” 他勉强吐字:“什么药?” 我扳着他的身子咬碎了牙,才把他推坐起来。 拿着大靠枕给他垫好了,他勉强能撑住头。 我端出这一大碗绿色,捧给他看:“这是青蒿汁。青蒿是一种兔草,也是一味太医们没有发现的良药。” “您看。” 我抱着碗仰脖喝了一大口。 “一定没有毒的!您要是信我,就喝!” 我把碗送到他的嘴边,他顿了顿,眨眼点头。 然后我就一手端碗,一手扶头,慢慢喂他全部喝下。 他许是知道此番一劫,或许大限将至,便也尽量一试吧。 喝光了,我扶他躺下:“圣人圣人,说不定一会儿就有起色,您自己得坚强,千万别泄了劲儿啊!” 他点点头,突然有一滴眼泪滑落。 我心里一动,第一次觉得高高在上之人,也不过这样可怜。 “圣人怎么哭了?可需要找几个人来给您说说笑话?” 他摇头。 “那小菟就先退下了,我还得再去采一批青蒿呢!” 转身之际,他半伸着手想留我:“你提过的斗地主怎么玩?” “快给朕,说说呀。” 一百四十七 茶炉暖色 于是,龙塌前撑了个牌桌。 叫上小树,宦官小侯,三足鼎立,势要分出胜负。 “圣人,您看着啊,看会儿就会。” 我给他们讲了玩法,先带着他们试玩了几局,然后就开始定规矩:“输了的,是脸上画道儿,还是贴纸条?” 皇上的情绪好转了些,抢着说:“贴纸条。” “好勒!” 然后半个时辰下来,小树和小侯就变成了长须老人,墩布成精,直教人笑掉大牙。 所有人往寝殿里围,“我也要试试,我也要试试。” 淑妃,姑姑和太医进来的时候,我们还在高呼:“对十!” “对圈儿!管上!” 一行人一脸迷茫:“这是在干什么?” 崔常侍帮着解释:“新棋牌,新玩法,丫头们正给圣人闹乐子呢!” 姑姑一看带头人是我,眼中火星冒起。而淑妃倒是巧笑倩兮的往牌桌旁一坐:“这怎么玩啊,教教淑娘娘可好?” 皇上好似对淑妃的态度有变,见她来了,往被窝里一钻:“先散了吧,朕今天累了。” “是。”我们领命准备退下。 姑姑准备把我掂出去的手也已经准备好了。但皇上好像预知了这一切,一转眸:“小菟,明个儿午后你就带着牌过来,朕也试试。” 我嘴角一咧:“是,遵命!” 颔着首,带着份与姑姑抗争胜利的喜悦,我们几个丫头小步子挪了出去。 出门没多远,就听太医喜悦呼道:“呀,圣人,您的烧基本上退了!” 我听到更乐了,嘻嘻嘻嘻,而且有一种感觉告诉我,皇上会不会比姑姑好相与的多? 带着这个疑问,我决定继续试试。当然,“试”的意思不是戏耍别人,而是保护好自己。至于“如何试”,当然得真诚与关心啦~ 毛栗站在甘露殿侧门外的石山后等我。 “小姐,小姐。”她声若小猫。 我闻言过去:“你怎么躲在这?” “胡嬷嬷不叫我跟各位宫人说话,她说我是野鸡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抿嘴笑:“这胡嬷嬷倒是日日殷勤,只许她放火,不许你点灯啊。” “小姐,您如今既然跟了那位贵妇人,请您为我说项两句,放归奴婢回凉苏县吧,回去伺候老夫人,也是甚好的呀。” 我愣住了:“……你是说姑姑??” 她战战兢兢:“这您也忘了?这几日我在远处瞧着苏内司的面容,确认了几次,就是她。” 轰隆——,我气血上涌,耳朵仿佛听见了虫鸣。 这就是说,“小菟”在入宫的前几天见过姑姑数次,那为什么,李相将我送入宫的那一夜,还要装作不熟识,甚至为我做了一遍介绍…… “小菟”没有曾经的记忆是真,可是姑姑有啊,她为什么表现的如此怎般?! 毛栗见我愣住,摇晃我道:“求您了。” 我先应承了她:“我试试吧,但你不要着急。” “毛栗,既然你以前跟着我,应该知道我在看些什么书,研究什么吧?” 毛栗扑哧笑了:“换魂术啊!” 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带着她来到附近的佛光寺侧门。如今这所内廷的佛堂,真可谓是晨钟暮鼓,一派宁静。 我俩找块石头坐下:“好了,可以讲了。” “嗐!就是近年来民间以讹传讹的银蜡烛偷渡成仙仪式,小姐您好似知其真章。” “那蜡烛着实是人油熬制的。但是此人油,非彼人油。” 我张口:“然后呢?” “这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癸卯年,二月初二花朝节,奴婢陪着您去城南踏青。” “春花初绽,姑娘们,妇人们,老妪们,都出来染一染这春暖花香。人群中,就出现了那么一个奇丑无比的妇人。穿着一身蓝花花粗布衣裳,衣衫褴褛,敞着一只胳膊,脏兮兮的,形容疯癫。” “她身上长着鱼鳞,银晃晃的鱼鳞,从脖子开始,斑驳着一路往下,然后整条胳膊都长满了麟。” “而且那条胳膊还是烂的,她就通过烂疮往外挤着血脓。路过之人,没有一个不避她远远的。唯有小姐赠了一袋银钱与她,说让她瞧病。” “那丑妇呲着黑色的牙,掂了掂钱袋,口中念念有词:「赠我三两钱,还你三两肉」。” “说完这话,丑妇拿着腰间小刀往大臂上一削,一大块就下来了,连肉带皮。撕了块布包着,就要递给小姐。” “这谁还不愣住啊!我的天!她见小姐呆住了,就把肉往小姐提着的花篮子里一扔,扬长而去。” “小姐回过神后,认定此人此事定不简单,便带了那块肉返家。翻遍了咱们县的藏书楼,经过推演,才猜到可能是传说中的秘术。” “后来小姐谎称那块肉是鲸鱼肉,也确实像啊!找蜡烛匠制蜡,不多不少,只做了三根。” 我讶异:“才三根?” 之前听苹果说,围了整整一圈,少说十几根蜡。且李灈和灯烛店老板那里也说,是做法之人年龄几何,蜡烛数量就几何。 毛栗点头:“对啊,错不了。第一根,您不是给一只猫用了?” “一只橘白相间的大猫?” “您终于想起来点了。咱们进京的途中,收养了一只晕倒在路边的大猫。可那猫病疴太重,住进驿馆后,还是不见好转。眼看快不行了,您就按照汇总的法子,装模做样的给它施了个法。” 我问道:“施法流程是怎样?” “咱们带的火折子,是端午节午时半从天上引的火种,仪式还要刚好在子夜进行……” 话没说完,一把大手突然从我俩的头顶乌压压而来,抓着毛栗的头发就往远处拖,口中叽叽歪歪道:“你这小蹄子,又叫我逮着你了不是?没事就跟宫人们胡咧咧,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我赶紧冲上去试图分开她们:“这是宫里,容不得你这样蛮横撒泼。” 胡嬷嬷硬气说道:“小书女这是要越俎代庖?” 我冷哼:“都躲到这来了,你也能找着,巡捕营里真缺了你这一号人物。她本来是我的丫鬟,和我说说话,有何不可?” 胡嬷嬷眯着眼,口气泠泠对我说了一句:“就是因为做过你的丫鬟,她才多了麻烦。” 我没好气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吵闹之际,又来了一人。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因何在此喧哗,嗔怒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回眸,亦对她双手合十:“离念师太。” 得了空隙,胡嬷嬷便快速的把毛栗拉走了。我欲去追,被离念师太挽留:“小菟姑娘,随她们去吧。贫尼得了一饼好茶,可愿入来试试?” 我见如今寺内檀香袅袅,一派清正之气,便也心往神驰,随着师太漫步而入。 后堂有一间新置的茶室,竹帘半掩,声光映蔽。 刚掀竹帘,师太便挥臂一指:“瞧,你可认得这猫儿?” 我引目看去,是一滩“霜糖橘子”。猫女甜甜,此刻竟然安然睡卧在墙边的草编蒲团上。 我喜悦看向师太:“它怎么在您这?” 师太携我于窗边入座,细语说道:“昨夜捉了一宿老鼠,累过头了,白天就一直酣睡。昨日我在二楼糊窗纸,它跟了过来,跳到栏杆上,见你从外面路过,便对我喵喵几声。” “因此我便知道,它该是跟你熟识。哈哈,这灵物,叫声会拐弯有声调,跟人一样会说话儿呢。” 我亦悦然,柔声道:“这两三日,我夜夜在月池院等着她,可不见踪影。原来,竟是来了您这。” 师太着手烹茶,她说话的声音叫人听了心里安静。 “内廷放猫捕鼠的次日晨早,我正在做早课。这家伙就来了,自己寻了一隅角落,就安然睡下。黄昏之际醒来,与我沟通一番。待入了夜,又出去了。” “转日一早,就再来。我想啊,它既愿意相信这佛光寺为可安眠之所,贫尼我,也「与有荣焉」。” 我默默垂下眸子:“看来,它是觉得月池院不安全啊。” 师太笑道:“小菟切莫多思,猫儿所怕之人,其人也定怕此猫。氛围两不相容,何必勉强。” 我点头:“师太可愿叫它在这里长住?” “那就看它的意向了。” 我喜眉笑眼:“师太真好。这样我以后,就能经常来看它了。” “你若愿来,于我这个出家人而言,也是功德一件。” 我看着离念师太的眼睛,满是慈祥。笑的时候,就只是在笑,气纯心一。 一顶茶炉初沸,咕噜噜拱着盖子。水泡儿破了,水烟升腾,袅袅于窗边,融散在翠竹绿屏。 我体内的一魄便也跟出去了,同住进了那片竹梦里。 一百四十八 杯弓蛇影 鬼鬼祟祟给皇上送了第二回青蒿汁,瞧着他拧眉喝下。 “圣人,这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哦。” 他笑道:“哦?不想让朕公开嘉奖你吗?” “嗐,这只是小菟个人对圣人的心意,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瞧了瞧我的表情,遂笑道:“行,准了。朕就说是泡马尿泡好的。” 我捂嘴笑:“这个好。” 这好像,还是我俩第一次笑到一块去。 寝殿外负责放风的小树喊道:“发药丸子咯。” 听到这个指示,我赶紧告退出来。 自从甘露殿兴了鼠疫,为了增强宫人的体质免疫力,司药司每日发放一颗褐色药丸。我拿到刚分下的一颗,其硬其坚,想着再存多几日,就可以玩弹弓了。 兰内人坐在偏厅嗑瓜子,小树围过去:“这蜂蜜炒的就是香,兰姐姐一天都吃去了两斤。” 兰内人一呸瓜子皮:“你这浑嘴坏舌,我就刚刚坐这。殿中无事,干杵着啊。” 小树牵我坐下:“咱们也歇歇。” 我鼓捣起桌上的新茶具,一套精致的青花瓷,茶洗里面有山水。也就那么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我存着的另一丸药——在老家时,辰道长炼制的「漱心丹」。 从随身带的香囊里取出,拿小刀切开,一分为二,见里头也并没有什么特殊。请来殿内女医帮我看看成分,她闻嗅了半天,只说:“确实是一剂保心药。” 又叫另一太医来看,仍是此言。 一时间,我疑惑了。难道……是我先入为主,想多了? 玩心不减,我把已揉碎的丸子丢进茶洗,添进热水,开始用茶针捣弄。 搅啊搅,看着它一点一点融解。然而化开的杂质没有往下沉淀,反而像油一般,直往水面上漂。 然后那些浓浓淡淡的药糊糊在水表形成了四种颜色,有米色,有黄,还有浅褐深褐。这四种颜色随着茶针的旋转,正逐步汇成一幅图。同时,还泛起了……光? 光。 我是不是眼花了?我赶紧揉揉眼睛! 然后使人瞠目结舌倒吸冷气的一幕出现了!表面飘着的药像是咖啡拉花,现出了一副人像! 我惊呼一声,那人像不是旁的,是白宪昭!从那本旧画册里“逃跑”的白宪昭! 她们两个凑的更近了:“怎么了怎么了?” 我颤颤巍巍的指着笔洗:“刚有个人脸。” 其实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像已转瞬不见了…… 她俩上下瞧着:“没有啊,哪有?白生生的水。” 嚯!这颗“仙丹”真厉害,连一点药渣颜色也不剩,一切就这样雁过了无痕啦? 小树笑谑道:“该是哪处的人影透过玻璃啊镜子啊,反射过来了吧?哈哈哈哈哈,瞧你这一惊一咋的,自从被苏大人吓破了胆,‘杯弓蛇影’都给整出来了!” 我白她一眼:“兰姐姐说的没错,你这舌头健壮刁蛮,撒上花椒孜然,比烤牛舌还鲜嫩多汁呢!”虽和她逗着,但心中着实杂草滋生,生起恐惧。 这时,胡嬷嬷一阵风进来,口中念着:“哎哟,别提烤牛舌了,昨日我才吃了一堆烤炙,今日这嗓子直冒烟!” 她看见茶洗里的水,眼前一亮:“哎哟,晾好的白水啊,赶紧叫我喝一口!” “诶诶诶~” 来不及阻止,胡嬷嬷端起来便鲸吞牛饮。 “这不是茶杯,这是茶洗,不能喝的!” 她不顾,直管抖动着喉咙,咕咚咕咚往下咽。 在我们三个的注目之下,她一气儿喝了个精光。然后把茶洗往桌上一搁说道:“咱们糙习惯了的,比不得姑娘们金贵细致。渴的紧了还管什么茶洗茶杯。哈哈,何况太仆寺的茶杯茶碗,比你们这的茶洗都大。” 喝足了就手背一抹嘴,转身出去,对粗使的宫女吆五喝六:“提浴汤的都机灵点,别洒地上了。” 兰姐姐藐视道:“上头居然允许这等粗鄙之人出入甘露殿。” 小树说:“嗐,还不是因为那马尿浴汤的活计,换你,你来吗?一时罢了,这两天就到头的事。” 而我顾不得和她们一同调侃奚落,已全然出了神。这颗“仙丹”,这抹鬼影,居然阴差阳错的进了胡嬷嬷的肚子…… 若问我为何忧思,这还得往回说。 昨日于茶室里,我不知不觉睡去了一刻钟。 醒来时,身上盖着薄毯,全身正窝在竹椅里。睁眼,茶安安烹好。 离念师太轻呼我:“醒了。” “我怎么又睡着了?”我慵懒坐起身,整了整头发。 “小菟姑娘的精神经常这么游离?” 我摇头道:“最近不若之前那么频繁。许是一时放松,便睡过去了。” 师太将细盐添入茶中,与我递了一杯过来:“上次从你处拿走的画册,无端空白的那张,应是住进过孤魂野鬼。因它无地可居,无根可依,便以画中人为身,逃出去了。” 我一惊:“这也行?纸张还在,它连纸片人都不是。” 师太抬眸:“这叫「影子鬼」。” “在能映出影子的地方,以影子的模样现身。比纯粹是灵体之时强大的多,不单只能在午夜出来了。” 我愕然:“天呐,是不是它想害谁,就去克害谁的影子。” 师太一笑:“聪明。” 她见我紧张恐惧,随即安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心。此鬼刚刚得了影子身,道行尚浅,不足为惧。只是日后,却是难说。” 师太瞧了瞧我的气色,又言:“贫尼疑惑的是,不知此鬼用何法吸食了姑娘的精气神三宝,得以成此身,又致使姑娘元气大伤,一度精神萎靡。” 我正踌躇着要不要告知师太,我颈后被刺入鱼钩之事。见一小尼姑恭顺入来,通知太后驾到。因此这场小聚,便也提前散了。 —————— 而现在,胡嬷嬷喝下了白宪昭刚刚现身过的水。这,后续如何,实在难以捉摸。 还有那漱心丹,竟能化作无色无味,着实诡异。 这两者是单独存在,还是互有关联…… 一时间,脑中问题多多,迷雾重重。 自从内官局大会阿秋维护了姑姑,两人黏糊的不行。 得了闲就在一起说笑,又是捏肩捶背,又是梳头试新妆。根本不用看,空气里就飘着她们满溢的母女之情。阿秋这也算是爱情失意,亲情找补了。 但我如今就很是平静了,好去呗,好完就得松你的皮,到时候让你哭的很有节奏。 晚膳前姑姑坐在软榻上,见了我俩,拍了拍身旁的塌垫,阿秋唰的就坐过去了。而我静静的,想着已有人过去了,就没往出凑。 然后俩人就开始“秋儿在文德殿情况如何”,“姑姑今天累不累”等十万个为什么。 我趴在饭桌上等菜,赶紧吃完了,好带尖尖鸡出去放风。 然而阿秋得偿所愿之后还于心不足,贱嗖嗖的挑事情:“妹妹啊,这几天你也不跟姑姑说说话,还生气呢?” 我枕在手臂上看着门外发呆,回想着白宪昭的事,头也没回。有时候呢,我只是沉浸在某种思考状态里,拔不出来。 膳房的人过来,把八道例菜摆上桌,我就半伏着闷头吃。有道奶煨芋头我多夹了几下,然后,一道闪电呼啸而来,打落了我的筷子。 我惊住了,饭桌上也安静了。 反应过来才知道那道闪电是姑姑手中的银筷,她斥我道:“只抱着这一样,你玫姨和姐姐都不敢动了。” 玫姨赶紧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放在我的手边说道:“哎呀不打紧,这道菜也就是孩子喜欢的口味,咱们可不爱,是不是?” 阿秋附和着:“是啊是啊。如今我也大了,吃牛乳能长个儿,都给妹妹吧。” 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我从未想过吃几口东西也会如此。 而这时,阿秋已经把那道菜挪了挪位置,放到了我的眼前。 姑姑命令宫女:“撤走。这道菜今后不许上桌,不惯她这挑食的毛病。” 玫姨笑呵呵的给我夹别的:“来,别的也好吃啊。” 我含着泪勉强又塞了几口,难以下咽,便搁了筷子道:“姑姑,玫姨,姐姐,你们慢吃。我吃饱了,先退下了。” 起身离开时又被叫住。 “闹脾气是吧?”姑姑冷哼一声:“行,既然你不乐意好好吃饭,那干脆就别吃了。” 她环视一圈道:“拿走她房里的水果点心,饿她两天!这两天里谁敢喂她一口,加倍惩处。” 我转身出来,行啊,不吃就不吃。 转天我抱着尖尖鸡睡到日上三竿。 嚯嚯,反正也不用去早饭桌报道。起来后喝杯热茶,在门口晒晒太阳给尖尖梳梳毛。 “真是我的漂亮孔雀!” 我逗它:“会开屏吗?” 它抬头咯咯叫着,抖一抖尾羽,瞬间羽海溶溶,像是冬季落满了雪的柳树,摇一摇,雪花儿就簌簌飞落~ 玫姨问我:“饿吗孩子?” “不饿。” 其实脾胃虚弱的人,本来就经常感受不到饿。 她咂舌:“你这破性子,真打算饿两天呐?去跟姑姑求个情的事儿。” 我避左右而言他:“这也是一种听话。” 我没说太多,带着尖尖出去月池旁溜溜,顺便拿上个小铲子,去挖点野菜。 天大地大,岂没有我小菟子一口草吃?! 一百四十九 饥肠辘辘 荠荠菜生命力旺盛,晚秋时节也是有的。 整颗菜像个大花,八面炸着,十足好认。 反正绿绿葱葱,平素只当是池堤旁的植被,与鸢尾混长在一起。 连菜根儿也轻轻刨起,捋好码顺了放进小篮中。我挽着袖子蹲在地上,亲近泥土,沐浴阳光,还有尖尖鸡作伴,使人不禁感慨:时光美好! “在干什么呢?” 我不理来者,只顾继续为午餐努力。 “你怎么不理我?” 他瞧了瞧篮中之物,扒开草丛去找一模一样的。然后一揪,整块泥土都带了出来,再往我篮里一搁。 我蹙眉:“哎呀,你不要瞎胡乱拽。菜叶都被你拽熟了。” 他惊讶:“这是菜啊?” “对啊。” “你要吃这个?” “嗯,没饭吃。” 他闻言捧腹大笑,滚到地上去:“啊哈哈哈,你居然没饭吃,真是比笑话还好笑!” 我抓了把泥砸他:“那就笑死你好了!” 挖的差不多了,我提篮就走。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喂喂喂,这就回去啊?” 我头也没回:“不是说了吗?别再来找我。” “谁找你了,这是偶遇!” “我信你个鬼。” 我停下脚步斜睨着他:“你和阿秋的前尘往事我已经知道个大概了。怎么?偏生就盯上了我们房里的人打算戏弄个遍?真有你的!” 他深拧眉头:“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没再说话,转身回来准备下厨。 院里的海棠果熟了。 从春天海棠开花的时候就期盼着这一天。我站上石凳,在枝头间选了最红的。很快,又攒了一碗。 来到小厨房清洗了去核,再用砂糖腌上。 可是要做油盐炒荠荠菜,是要生火的……在这方面,一点经验也无。算了,就吃白灼的吧。 拿了炉上的水烫了烫择好的菜,拌入精盐少许,香油两钱,白胡椒粉一捻,闻了闻,也是喷香。 端着我的两个小菜回房慢慢享用,玫姨看见了居然又是一通狂笑。笑声引来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阿秋,紧接着,她也身体力行的对我进行了一番嘲笑。 我才不理,就当着她们,依旧吃的满嘴流油,一脸满足。 本以为,对付两天就过去了。如果实在想吃点别的,可以再去找金佛借片叶子。 然而当我从书房下职回来,却惊奇的发现,小厨房锁了门,海棠树上的果子全没了! “啊,坏人!都是坏人!”我连蹦带跳怒吼着。 桦萝强忍着笑过来:“小菟,转告大人的话,咱们院里的食材柴火,一律不能给你用。圣人大病初愈,明个儿去西明寺还愿,从现在开始,就让你好好在屋里思过,哪儿都不准去……” 我恨恨的点着头咬碎了牙。 瞄了一眼她们所有人在上房里吃香喝辣,我哼的一声甩门进了屋。 到了该熄灯的时辰,我的肚子第一次咕噜噜的叫。 我翻个身趴着,这样压着就会好受许多。 玫姨过来抚着我:“饿的不好受了吧?”然后偷偷塞给我一个鸡蛋。 我在手里摩挲着它,叹口气:“白水蛋太腥了。” 玫姨轻拍我一下:“这个时候还挑!听姨姨的话,趁现在都没睡,找姑姑磕头认个错。你这小身子骨,这么折腾可经不起。” “不去,饿死就饿死吧。” 玫姨吹灭了灯:“那你就熬着吧,晚上饿的睡不着有你哭的。” 我把鸡蛋搁到一旁,放空自己全心入睡。 平生最讨厌两样食物——白水蛋和韭菜猪肉馅儿饺子。(打出这两个词就觉得味道扑面而来) …… 但被玫姨说准了,半夜饿醒的时候,胃里一阵酸痛,整个肚子全然扁了。 从枕下摸出两颗糖,颤抖着塞进嘴里,感觉好受了一丝丝。 可是片刻后又不行了,饥饿感排山倒海而来,我下了床,找到那枚鸡蛋,两手并用剥了鸡蛋壳,大口吃掉了它。 然后,噎住了。 食管一阵的憋痛,赶紧就了口水往下顺,像是吞下了一块石头。觉得自己,好狼狈。 有气无力的躺回床上,想阿爹,想奶奶,想大铁牛舅舅,想念奕安,想哭。 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天亮醒来的时候,发现尖尖鸡啄伤了自己的翅膀,正在往我的唇里滴着它的血。 一时间情绪刹不住了,抱着尖尖鸡大哭起来:“你这傻鸡,有你这么傻的吗?!” 它什么都明白,眼神中流露出来劝慰,像是在说:“没关系的,只要你能好受一点。” 呜呜呜呜,人不如鸡啊! 我哭的伤心,玫姨以为我饿坏了,搓着手一跺脚,出门去找姑姑求情。 耳听院中姑姑冷声说道:“记父母仇的就该饿死。桦萝,盯紧了,她吃上一口,我唯你是问。” 听了这话,有一刻连遗书怎么写我都想到了。只是看着尖尖我又流下了眼泪,还要照顾它长大成鸡,还不是死的时候。 玫姨抹着泪回来抱我入怀,埋怨道:“大人好狠的心。” 我躺在玫姨怀里,抽泣着安慰玫姨 她一吸鼻子笑了:“太气人了,” 我被逗乐了,咯咯笑起来。 她轻拍着我,哼着小调,呼吸绵长。 我的呼吸也跟着绵长起来,睡意又来了。 脚步窸窣,进来查岗的桦萝看见这一幕,呆住了。玫姨嗤之以鼻说了句:“望梅止渴也容不得?” 桦萝吁出一口气,轻言道:“我给拿两个果子来吧,您不说我不说,只当没有的事。” 玫姨道:“那就多谢桦姑娘了。” 这月池院里,出了通风报信的人。就因为这两个果子,罚了玫姨和桦萝两个月的例银。 不过,这是后话。 而现在,我开始接受水果的投喂,还是被热水泡过的。玫姨说空着肚子,不能吃生冷。她又看了看窗外:“九月中咯,要变天咯……” 桦萝坐在一边默默道:“是啊,要立冬了。最难熬的季节要来了。” 玫姨笑道:“你倒是把粗使丫头们的话给说了。” 桦萝叹道:“嗐,以前在家,种地挑水,什么活儿没干过。” 玫姨说:“你们现在好的多。我们刚入宫的时候,冬天就一张薄被片子,两个丫头挤在一个被窝里,这样就能盖两张了。” 桦萝说:“那得赶上心思好的姐妹,有的半夜抢被子,照样冻醒。” 玫姨笑了:“你们猜猜当时跟我睡一被窝的人是谁?” 我抢答:“不会是德妃吧?” 玫姨拍我:“这鬼丫头。” 桦萝叹道:“还真的是啊!” “是的。要不是话说到这儿,也很难再提起了。曾经最好的小姐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大概明白了,她们两个应该有段故事是这样——因为选择了不同的男人,所以生活的轨迹也伸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晌午的时候我还有体力在院子里走走,瞧着南墙的玉兰树,如今秋花凋敝,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树干。若花儿还开着,我真想尝一尝白玉兰的味道! 但从下半晌开始,我就窝在床上不动了。也饿过了头,胃里不多难受了,正是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眯瞪到了晚上,不知道几点了,耳听一句:“香喷喷的大馄饨来了!” 然后一双手把我从床上拖了下去放到了塌桌前,胡撸着我的头:“热度刚好,不烫嘴,快吃快吃。” 姑姑的热情使我倍感陌生,但馄饨的香味已使我把持不住,拿过调羹抱着大海碗就是饿虎扑食,直到把汤水都吃了个精光。 吃完了才感觉到了肚子撑的圆涨,姑姑抱我坐她腿上给我擦着嘴:“还敢记恨姑姑吗?” 我感到如今填饱肚子都要仰人鼻息,鼻子一酸嘴唇一抿,颤抖了两下把眼泪憋了回去。 玫姨赶紧来“提醒”我:“孩子,快跟姑姑讲讲你哪里错了。” 我感觉有一道光照在了额头上。 错哪了? 错只错在,我人微权轻。 一百五十章 指日可待 我病了太久了。 我要好起来,像三个月前那么生机盎然。 只有我的位置高一些,我才不至于被人辖制到如此地步。纵然,那个人是我的母亲。但是,在她加膝坠渊,全权控制的态度之下,要么靠自己活成个人,要么就在她之下,活成个小动物。 这话也是她说的,她抱着我,心情还不错,以为我吃到了她恩赐的馄饨就会幡然醒悟,就会明白一衣一饭皆是由她而来,就会懂得她有着支配我的权利。 然后我说了一些她想听到的,末尾了,像个小羊羔似得伏在她的腿边:“姑姑,您让我背的《蓼莪》篇,我现在才懂。” 她面露欣慰,也是胜利的喜悦,居高临下的胡撸着我,对玫姨说出她的名言:“孩子们就是小动物,不给他吃点苦头尝到代价,他就不知道自己犯了错,不知道该顺服谁。” 玫姨笑笑:“是,大人说的在理。” 姑姑捋着我的额心一撮毛道:“菟儿,姑姑问你件事。你的纸牌游戏是在哪儿学的?” 我支吾道:“是……是在回西南的船上,学来的。” “哦~,那快拿出来,也教姑姑玩玩。” 我有点意外,眨眨眼,遂拿出扑克。玫姨摇着手不玩,便补上了桦萝。 讲了最基本的,如何洗牌,切牌,发牌,叫地主,便开始试玩。 姑姑闪着眼睛问我:“技巧是什么?悄悄告诉姑姑,姑姑找时间带你去北边滑雪。” 我心领神会,便简单说了点记牌控牌的技巧:地主出单,那么地主上家可以用a来顶他,这样,就可以知道地主大小王和二的数量以及几种结构。地主若出对,下家顺一个,上家再用一个中等对子来试地主的牌。比方说上家出对十,对勾,地主如果敢压,就表示地主的大牌很多。反之,则表示他的小对儿很多。不建议给地主出对儿的机会,最好用单牌拆乱。在打牌的同时,一定要记住十和七有没有出光,这样就知道剩不剩顺子了。 …… 最后我笑嘻嘻的说:“有些专业赌徒善于出老千,什么瞒天过海,蜻蜓点水,二鬼子抬轿……发给谁什么牌,从哪里切牌,都是可以控制的。与变戏法异曲同工,都是以手法手速来掩人耳目。” “言而总之,无他,唯手熟尔。” 姑姑扑哧笑了:“若是把我的小菟儿扔去坊间,再遇高人指点,马上就横空出世一个小败类啊!” “姑姑……您!是您让我说说门道的。” “哈哈,姑姑逗你呢。” 阿秋嗅到热闹溜过来,正经的跟二五八万似得说道:“呀,姑姑,您也惯着她在这开赌?” 姑姑一咂舌:“你看!什么赌?这是戏玩。秋儿要试试吗?” 阿秋赶紧摇头:“秋儿素来不懂这些。” 玫姨笑道:“别看秋姑娘年纪不大,倒是老气横秋的。” 桦萝开玩笑道:“这不是人如其名嘛。” 姑姑抿着笑看了一眼玫姨:“做长辈的,偏心了啊,我就喜欢咱们大姑娘的正经劲儿。” 我暗暗嗤笑没敢吭声,这表面正经的人不仅喜欢给人扣帽子,若办起心黑的事来,比谁都厉害。 玩了十来局,姑姑搁了牌:“好啦,姑姑明白了,该歇着了。”又环视了一圈突然说道:“对了,九月二十一是秋儿的生辰,没剩几天了,秋儿想怎么过?” 阿秋赶紧凑过来依着姑姑蹲下,笑盈盈的说:“天芙楼不是姑姑开的嘛,秋儿竟然没去过,想尝尝那的菜。” 姑姑点点她的鼻头:“你啊,这还不是好说,准了。” 呵,这天芙楼倒是我来到此方,第一家进的馆子。那凭空出现在马车里的张瑞卿,究竟是哪一方的细作,如今是更迷离了。 罢了,多遥远的人了,要不是提到这家酒楼,我基本就把这个名字遗忘了。 人都回房了,玫姨笑眯眯的问我:“孩子,赢美了?听说甘露殿的人都玩不过你,今晚大人也连输啊。” 我小白牙咯着嘴唇,敛着得意。 玫姨一边给我拆着发髻,一边叹道:“真是个傻孩子,姑姑让着你呢!” 我一愣,一撇嘴:“才没有!” 玫姨正色道:“姨姨在一旁瞧着大人的牌呢,前面的不说,就说最后两把,大人有好牌没压你,让你走了。” 我气极了:“那是她不熟悉玩,忘记了!” 玫姨语重心长道:“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第二个比你姑姑聪明的人。你啊,还三天两头的想和她较劲儿,嫩着呢!” 切,她有她的章法,我有我的路数。 但我嘴上没说,只腻乎:“姨姨陪我睡。” 躺到塌上,我又去掀她的上衣,头往里头钻。 玫姨轻拍我一巴掌:“你还上瘾了是吧!” “就吃就吃。” 请不要怪我没羞没臊,一含上那颗柔软的肉球,就如置身娘胎,安详不过如此。 御书房里,皇上问我:“今次你救了朕,想要什么奖励啊?” 我提了提凳子,凑近一点,伏在桌上瞧着皇上的眼睛,闪着真诚无比的目光:“圣人,小菟不想总是受罚挨打。” 皇上吭哧一声,提着眉笑谑道:“这等私事,朕可管不了你姑姑。说来朕私下也是喊她一声苏姐姐,朕小时候,也没少听她说教。” 我赶紧说道:“管得了的管得了的。您想啊!如果小菟的品秩高一点点的话,就有宫规来制约……” 皇上眯着眼坏笑着打量我:“咝……你想做女尚书啊。” 我不好意思的垂了垂眼眸,无辜的说:“是。” 他揉揉眼周:“这可不是品秩高一点点了,连跳三级。不过——,小书女之上,也着实只有尚书一职。” 我默默:“这仅仅是小菟的想法而已,还得仰仗圣人做主。” “朕问你,与朕一起得热症的阴少卿是如何好转的,你也与他送药了?” 哦,原来是美男啊。 我摇头:“并没有。” 圣人一咧嘴:“那此人来头果然古怪。嗐,朕总是后知后觉。” 我捂嘴笑:“有时候小菟也这样,因为总是不愿把人家往坏处想,从复杂里看。” 圣人眼睛一闪,随即说道:“罢了,朕应了你。” 我立刻从凳子上蹦起来高呼万岁! “不过,朕提拔你,总要有个说辞由头。朕想了一道惠民新政,刚好缺个人将它提出。不妨,就由你来做,先行呈送文书给朕。待门下省签署了这本章奏,朕就以此进行封赏。你看如何?” 我怯怯的问:“是什么新政呀圣人?” 然后圣人从抽屉里拿出了精心存放的一折草拟递给我看。 我惴惴不安的翻开,结果一看,心就落了地。原来,是一套以「和离」为主的新政,另包含了几个小章程,比方说:仅订婚未嫁娶而夫亡者,无需守孝。夫丧寡居者,可自行改嫁。 如是等等,条条例例,字里行间写的是功德无量。 我突然有些愧疚以前称他为狗皇帝,心生感动的赞叹他:“是小菟浅薄,从没料想到圣人有如此胸怀。” 他听了这话并没有自鸣得意,只是带上一丝苦笑:“这些,无非都是寡人娘亲的生前夙愿罢了。” 我对他行了个大大的揖礼:“小臣领命。小臣定帮太妃与圣人达成愿望。也代天下女子谢过了!” 而后,我依稿书奏章一折,字斟句酌,以不使一处生歧义。在落款处,郑重其事且无比有力的盖上了我的名章。 一百五十一 阿秋过生 毛栗的话还没有说完,但我找遍了她,都不见踪影。 “为圣人准备浴汤的胡嬷嬷呢?” 内府局的宦官答:“哎哟,小书女晚了一步,咱们局里今日一早派了马车,送胡嬷嬷她们还太仆寺了。” “呃,淑妃娘娘不是嘉奖了她们,打算留宫伺候的吗?” 那宦官神色一变,带了些神秘,半掩着嘴低声说道:“小书女大人有所不知,那胡嬷嬷生病了,一个头肿的有两个大,牛头马面的,好不吓人!” “是何病症?” “暂不清楚,这不就发还太仆寺治病去了。” 我点头谢过,心中默默,她这病,不会跟误食了漱心丹有关吧…… 边走边想问题,突然挨了一记脑瓜崩儿! 疼的紧。 我瞪向那个有贱爪儿的人:“薛莫皟,你有完没完!” 他见我有怒色,怔住了,带上难为情的神色:“可能……,我手重了些。你也用不着生气啊!” 我一指他背后:“你看,有几个宫女一路尾随着你呢,还是注意下作为薛郎将的仪态。” 他一回头,那几个朱红裙子哗的散了,边跑边兴奋的嚷:“唉呀天呐,我看见他的脸了!” 薛莫皟一脸无辜:“不对啊,她们平时只对李成蕴这样啊!” 然后他突然恍然大悟貌:“对了对了,这李郎将最近告了假,被左相关在家里温书,要准备明年正月里的科举呢。” “怪不得呀,呵!都说男子水性杨花,我瞧女子也一样。” 听了这话,我哈哈大笑道:“贺喜贺喜,薛郎将冲上了榜一,新封了花郎徒,多当几天就适应了!” “你说什么呢,拿着别人的喜欢去粉饰门面,我可做不来。”他溜溜的跟着我,个子虽高我一头,气韵却矮我一寸。 我问他:“你怎么不参加科举?” “父兄长姐都有提议,但我不喜官场。其实有想过,做做生意~”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多像是心中人说的话啊。 他那双算不得大,眼型也不够漂亮的眼睛,带上了念奕安的眸色——简单。 但他的睫毛甚长,鼻梁也高挺。嘴唇亦是丰厚有肉,但多了一样唇线分明。突出的下巴修饰的脸部轮廓耐看有型。 确是比我心中之人好看许多,如今承载了那些宫女们的寂寞旖梦,也在情理之中。 我心事起伏,突然发问道:“你真的在意我?” 他一愣一喜:“自然了。” 我直视着他的满眼炽热:“你失忆的事情没有骗我?” 他慌着解释道:“初与小菟相识,我便说过今年六月害了一场大病。所以,关于你姐姐的事情,当真囿于解释。” 我点点头:“好。反正,我也忘记过许多事情,只当你和我一样好了。” 他高兴笑着。 “不过……” 他浮上一些担心:“不过什么?” “不过,前两天姐姐和我谈心了。她说,虽然你最近拒绝她了两次,但她心中还是认为你们是有旧情在的。人嘛,都会有分心的时候,她愿意等着你回心转意。” 薛莫皟的眉头扭在一起:“嗐!现在的问题是,我根本不记得这个颜内人是谁!” 我附和道:“是呀,我也这样子反问过姐姐——「没准薛公子是真的记不得呢?」” “结果姐姐说:‘他都是装的。若真记不得我,那干嘛还留着我赠他的信物,应该返还我才对啊!若要一拍两散,就当如此。” 薛莫皟道:“她的信物?行,我回府后好好找找,一并还了她。” 我轻叹一声,带上怜悯之色:“薛莫皟,其实姐姐也不容易。二十一号是姐姐生辰,我们要在天芙楼为她庆生,要不然……你也来吧,叫她开心一场,之后再把话说清楚。” 薛莫皟道:“这不太好吧。” 我的眼眸楚楚可怜:“姐姐说了,如果真的要一刀两断,那么在分别前,希望你能圆了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做妹妹的,也不忍心她连这点儿小心愿也落空吧。你看,这是我第一次拜托你。” 他一股勇气:“行。” “全是看在小菟的面儿上我才去的。” “说好了就不许变卦咯?” “我向来守信。” —————————— 小菟的心声:嘻嘻嘻! 九月二十一说至便至。 明日就是立冬了,这阿秋生在秋冬的边缘儿,这可能就已经暗喻了她是个处处靠边儿站的人。 虽说她今日浓妆艳抹,华服霓裳。但在人堆里打眼一瞧,她仍不是最醒目的。 连景含和桦萝都带了出来,就为了让气氛热闹。 气派华丽,歌舞不休的天芙楼里,我们选了间位置极妙的雅间。 房内挨着大厅的一面墙全是帘子,卷起,便可将厅中歌舞瞧个仔细。而我最喜的,倒是这间酒楼的另一特色——房间连着露台,望风饮月,再好不过。 阿秋贴着姑姑在主位旁边做好,我就随便一抽凳子,坐在了她们的斜对面。 谢添将军笑着进来,不过,它现在的身份更像是这酒楼的东家来照顾客人。 他看见了我,满面欢喜,掐着我的腋下就把我举在空中飞了两圈! 我又惊又喜,咯咯大笑。 姑姑连忙扯我下来:“如今可不小了,哪有还让叔叔抱着的。” 谢添一咂舌:“什么叔叔?外气了吧!孩子,叫大舅。” 我一想,反正现在满世界都知道姑姑和谢添是“结拜兄妹”,那这样称呼也在情在理。 我便把头一抬,甜美的喊着:“大舅。” “欸!” 大舅连忙答应,哈哈笑道:“这孩子终于复元了!喜欢吃啥,叫厨房给你上齐了。” “谢谢大舅,我爱吃甜的,虾子,螃蟹。” “好勒!”大舅抚着我的头,对姑姑说道:“你们好好玩,我去别屋招待一声。” 姑姑对他一挤眼:“快去吧。” 坐回来时瞧见阿秋的情绪不好了。又加主菜没上就先饮了几杯下肚,阿秋面色潮红,一改往日之收敛,直接问道:“姑姑,为什么您身边的人都喜欢妹妹?都关注妹妹?” 话音没咽,就嘤嘤的啜泣起来。 我心里嘲笑:傻子阿秋,我是亲生的啊,你个猪。 一桌子的人难得见阿秋使小性子,皆哈哈笑道:“哎哟哎哟,吃醋了。” 姑姑搂着她的头轻拍着:“可姑姑最喜欢秋儿啊!”然后拿帕子给她蘸着泪:“再哭妆可就花咯~” “我这大姑娘亭亭玉立的,谁人还会像逗猴子一样逗你呢?只能去逗那小不点不长个的呀,你说是不是。” 勉强哄住,阿秋才算收住了泪,还抽抽着鼻子,叫姑姑给她擦。 咦…… 我转过脸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给玫姨看,玫姨半笑半敛着一揪我:“老实点。” 这边儿还没擦干净泪痕,门口来了个客。 我心里一乐,刚只是失了一血,这个才是送命的。 薛莫皟毕恭毕敬道:“苏内司大人,听闻今日颜内人生辰,特来同贺。” 我欲起身打圆场,不料阿秋如弦上之箭,唰的站起身,先慌乱无措的摸摸头发,点点眼角,再两步并作一步走上前道:“你来了。” 然后回头与我们介绍道:“这……是我的友人。” 姑姑客气道:“薛公子既然来了,快请入座吧。” 桦萝赶紧让了位置,叫薛莫皟挨着阿秋坐下,侍者进来添了副碗筷,再斟满一杯酒。 姑姑与他闲聊寒暄着,主菜纷纷上来了,帘外歌声高起,惹得大厅中的客人连连喝彩。 精美无比的寿桃拼盘被两人抬着放到了席桌最当中。 往盘中一看,小寿桃数有十九,又着十九个造型,绘上十九种花纹。真可谓叹为观止! 玫姨呼着:“给秋丫头贺寿咯!” 我们纷纷站起,举杯向她庆贺。姑姑将第一枚寿桃取来,放进她的碟中,口气宠爱的说道:“孩子平平安安又长一岁,姑姑高兴!” 而后一人一句吉祥话。 “祝颜内人顺遂如意。” “愿阿秋吉星高照。” “祝姐姐喜乐无忧~” “秋丫头永远漂亮,成个大美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群人的笑浪淘淘,涌着她将那颗寿桃吃个一干二净。 再度碰杯之后,我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启口说道:“姐姐,前度薛公子与我同路去西南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介怀!原是薛公子想离京历练一番,岂料赶了巧,半路碰见了。” 我带上甜笑:“许为因为菟儿是姐姐的妹妹,薛公子才碍着姐姐的情面照料一二罢了。” 阿秋粉面含春,娇滴滴的说:“妹妹说这样的话,倒叫姐姐不好意思了。” 其余人皆斜着眼皮,看看阿秋,看看薛莫皟。 阿秋见场面安静了下来,便轻扯了一把薛莫皟的衣袖含羞道:“姑姑,您之前不是问过秋儿吗,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然后,她便低下头来,羞人答答。 薛莫皟变了脸色,叹口气解释道:“今日在下来为姑娘庆生,只是为了达成姑娘的一个小愿望,并无他意。” 他左右看看,行叉手礼道:“虽为寿宴,也是各位的家宴,在下不宜久处。既然主礼已行,就不妨碍各位赏节目论家常了!先行告退。”说罢,他就起了身。 阿秋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怎么这样?” 她的眼眶里,小圆围着大圆转,大圆是眼球,小圆是眼泪。整个脸都红紫,蝤蛴细颈上,筋都爆出。 见此情景,我磨着小尖牙打发着得意,生怕控制不住会笑出声来~ 薛莫皟对姑姑一躬身,退却两步,径直离开了。 阿秋欲追上去,奈何意志崩塌,只一步便停住了。 双手一捂脸,蹲在地上就嚎啕大哭起来…… 直哭的是惨绝人寰,鸟兽尽散! 一百五十二 千金一刻 这一夜我们都宿在了天芙楼,由侍者将我们安置进了三楼的客房。 当时姑姑见此场面,起身拍拍屁股就离了席,斜睨一眼阿秋撂下一句冷嘲:“我还当你真的会撵出去呢。” 其余人忙不迭的劝慰蹲地上的泪人,我才不理,悠哉哉坐着吃螃蟹,真是黄多味美啊! 回了客房她还在哭,连玫姨也亲自上阵,传授她过来人的经验教训。 配螃蟹的热桂花酿喝的有点多,我窝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后,发现她们四人还盘腿在坐塌上,聊个没完。 受好奇心的驱使,我便趁隙溜了出去,然后一排排的客房挨间听窗户,哈哈哈。 听了整个三楼,不见姑姑,她和大舅挤眉弄眼的上哪儿去了?一晚上都不见人。 溜上了四楼,第一感觉是灯烛暗了不少。迎面而设的水景池中,绵软的水流正从一只巨型仙鹤的口中脉脉流出,再落回池中,水声潺潺。 绕过水景池往里走,只见这四楼虽也是客房,但入住的客官更像是常驻于此,或者说,浑像是一层宿舍。 我学着侍女的模样,揣起手低着头走路,小碎步碾着,碾到了最里头的一间。 推拉门,方格窗,我似乎听见了姑姑的笑声。 那声音,比着平时多了一些…… 柔媚? 找到窗缝,我蹲下来扳着窗户往里面看。 里头好大,满地皆是光华的木地板,摆设精致。放眼看去珠帘丝幔,红烛摇曳。 一张小案几置在远处,有二人凭几而坐,坐席上还坠着装饰用的玲珑骰子。 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姑姑一身黑纱曳地,酥胸微露,皮肤白的发光。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总之,衣香鬓影,恰如毛栗所喻——像是一朵玄色玫瑰。 她雪腕轻旋,为身旁的男人添上一杯酒。 但那男人背对着我,隔的又远再加光线暧昧,一时间并不能看出是谁。反正,不是大舅。 然后,那男人一扭头,看见他的侧脸之时我惊讶了。 这不是吏部尚书嘛!! 我正心中犯嘀咕,耳听身后一句:“好看吗?” 我下意识的回答:“好看。” ……这才猛然一惊,速速一回头,直见一排五六个人横空出现…… 我缩在墙根惊恐的看着他们。他们个个着褐赭色的外袍配着面纱,只露出一双警醒的眼睛,正抱着膀子凝视着我。 他们其一去敲门,姑姑随之应门。那人拱手启禀道:“苏娘子,抓到一个小细作。” “哦?什么样的小细作,我瞧瞧。” 当姑姑瞧见在地上团作一团的我时,一点点惊讶后笑了,对我招招手道:“这个小细作我可认识,今个儿亲自带来的。” 我搓着手指走过去,生怕因为撞见了什么而遭了打骂。 但姑姑似乎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温柔的把我领进房内,叫我跟公孙叔叔问好后,坐在了案几一旁。 “一会儿不见姑姑,就来寻姑姑啊,真是乖孩子。” 姑姑的语气使我心里更加发虚,我呢喃道:“是,如果打搅了姑姑会客,菟儿这就走。” “不急。”姑姑抚了一下我的背:“刚得了一味好酒,清甜可口,给你尝尝。” 说着话,姑姑在一旁的酒柜里,取出了一金壶,斟了一杯递给我。 我不安的接过,看着姑姑的眼睛,眸子里满满的不容拒绝。她摸着我的后脖颈,好像马上就要扼死我,“快试试,要是喜欢,就叫采购再置一些。” 罢了罢了,我心一横眼一闭,仰脖喝下。 刚放下杯子,便觉眼前昏花,我使劲眨眨眼睛,然后身体失了力气,无意识的一歪,感觉有手掌接住了我。 “来人,抱她回三楼客房。”这是意识消失前,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但我没有被迷倒太久。 依稀中有人唤我凡姑娘。 我睁眼时候,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卓奚?” 他点头:“是我。” “奕安哥呢?”问出此句,眼泪汪汪。 他一低头:“公子的事我慢慢跟你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回去晚了该被怀疑。方才苏娘子给你喝了「千金一刻」,这是一种可以抹掉人一刻钟记忆的酒,价值千金。” “你晕了后,我领命抱你回房,这才得了机会,用针刺破你颈部几个大穴放血,以不使酒效入脑。” 听了这话,我才发现自己正半躺在楼梯转角处。 我不解问道:“你怎么会跟随了姑姑?” 卓奚答道:“嗐,兰羌呆不得了,算是因缘际会吧。先不多说,你快装睡,我送你回房。” 我随之眯上眼,卓奚一挎我的膝窝,再度把我横抱起来,轻声告知我:“这千金一刻可是极损记忆,苏娘子竟也舍得叫你喝下。你若得空再来,只在一楼命店小二唤我下去即可,我就住在四楼。” “好。”我眯了条眼缝看着他,想着他以前时时追随着念奕安,就像他的影子…… “到了。” 我完全闭眼,女人们的声浪冲进耳中。玫姨声音高亢:“哎哟,刚还在屋里睡着,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卓奚答道:“方才姑娘寻苏娘子去了,又贪了几杯,醉了。” 躺回床上的时候,我心中隐隐作痛,姑姑啊姑姑,就因为我看见了那个男人,你就如此待我吗? 恐怕,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吧。毛栗说我在入宫前几日就与你数次会面,你是不是还抹掉过一次我的记忆…… 想到此处,眼鼻酸胀,泪水鼻水开始肆虐,直往下流。 可这一切心伤,只能偷偷的进行。若是被发现药酒无效,不知会面临什么未知。 一夜过去,转天还睡的迷迷糊糊时候,有人就用热乎乎的手把我从被窝里扶坐起来。 我睁眼一看是姑姑,下意识的一抖。 她把一件全新的带白狐毛的小红袄往我身上套:“隔壁绸缎庄的王夫人方才特意送来的,说是昨日瞧见我带孩子们过来了,算是一点心意,快试试合不合身。” 这东一脚西一脚的,整得我有点懵。系好了盘扣,她端详了一番:“不错,不愧是吃这碗饭的,眼力够准。” “外头变天了,就穿着吧。” “啊?昨天只是穿两件衣裳啊。”我眨着惺忪睡眼,绵绵说道。 玫姨提了一把领子走过来,抽抽着肩膀道:“咝——,是冷了,听话穿着。” 姑姑把袖间的白狐毛与我捋好,双眼一探究竟的问我:“昨晚在姑姑房里饮的酒味道怎么样?” 抛砖引玉,玉来了。 我只好装迷糊:“不记得了,听姨姨说,我喝醉了。” 姑姑点点头:“快起来,吃完早饭回宫了。” 这时阿秋穿了件水蓝色的小袄出现在我眼前,颜色雅致。 她的眼睛肿成了单眼皮,像是两条红扑扑的肥虫子夹着黑眼珠,成了眯眯眼。 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指使着我,我便一指阿秋道:“我喜欢姐姐的那件,清新好看。” 阿秋一扭头盯向我,恼了。带着一脸悲愤,速度去解扣子,然后把小袄扔在了我的面前:“行,你喜欢。都给你,都给你成了吧!” 我赶紧把水蓝小袄抱过来:“你不要我要。” 好像,现在只要能气一气她,怎么小性儿都成。 玫姨开始夺水蓝小袄:“这是姐姐的那份!再说了,你穿上大,晃荡着多难看!” 我不给,她按着掰我的手,这才夺去,嘴里嘀咕着:“这孩子。” 然后玫姨笑着哄着给阿秋穿衣裳,她起初还不肯,撵了两三处,这才伸臂穿衣。玫姨上上下下给她打理齐整了,夸一句:“秋丫头这水蛇腰,穿了袄子也这么细,可叫姨姨喜欢坏了。” 但凡我们俩纷争的时候,姑姑一般都默默看戏,任由我俩闹,好像于她来说,这是个观察品性的好时机。 嗐,大家都是武林好手,各有一套路数。 玫姨打发好阿秋,回来圆场,瞅着姑姑笑叹道:“这做老二的,体格上武力上比不过老大,心里有危机,所以明面上看着是抢东西,其实是争怀呢~”她把手一挥:“哈哈,家家都是这样!” 姑姑淡淡一笑道:“她玫姨倒是比我会带孩子。日后她俩再闹,你就多管管,我也能省一份心了。” 话说的好像没什么,但语气有点怪。玫姨也听出了当中的杂音,但依旧满面笑着。 用过早膳站在天芙楼门口等马车,瞧见一批背着书箧,头戴斗笠的书生正往这边走来。 我疑惑道:“诶?科举不是年后正月才开始吗?这些生员怎么现在就来了。” 一旁的掌柜答道:“小姐有所不知。这回改了规矩,所有生员十月前就要到京,亲自至贡院报道,并逐一画像,以防替考舞弊。” 我瞧见那几人当中有个眉眼惹人的,遂一推景含:“快物色一个,没准中了头彩,以后成了官夫人呐!” 景含脸一红:“小菟!你又打趣奴婢。” 那队书生也注意到了我们,颔着首往我们这边瞧来,谨慎非常。 当中有一个圆眼小胡的,一副足智多谋之像。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端着袖子,看其神其貌,像是既懂灵活变通,又能审时度势,颇有收放自如之态。 当他看见了姑姑,遂慢下脚步,目中含光,规行矩步的走到我们面前,双手一作揖,礼敬道:“贵人娘子,这厢有礼了。” “小可观这几位姑娘,只怕娘子家中,当有一件家案要了。若不尽早化解,只怕愈加恶化,枝节横生。” 我看看他,再转头看姑姑。只见姑姑一挑眉:“哦?是吗?给我一个留时间听你说话的理由。” 那人再度躬身:“这个就简单了,因为贵人您,正需要一个通达权变之人,为您打杂呢!” 一百五十三 心尖宝贝 秋风吹尽旧庭柯,黄叶丹枫客里过。一点禅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 我从佛光寺探望甜甜猫出来,出门第一脚便踏在了秋叶上。噼啪一声,惊飞了一只落单的鸟儿。 薛莫皟正蹲在路对面等我,见我出来,他带着一身寒风过来了。 开口第一句:“小坏蛋,你敢利用我。” 我扑哧笑道:“瞎说什么,创造你和姐姐相处的机会呀~” 他拉着脸。 我对他一挥手:“到饭点了,快去吃饭吧。” 他抬胳膊一拦我:“行啊,随我一起去承香殿用膳吧。” 我转眸叽咕道:“说胡话呢……” 他随之一笑:“我也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一转眸:“嗯?说来看看。” 礼尚往来,若能相帮,便也不欠他什么了。 “大公主前个儿把蚕丝房里的成蚕给油炸了一批,做成了沙琪玛,看来过年前从永巷得赦回内廷是悬了。明日是十日之期,她会到书房拜见圣人,希望你能帮着说句话。” 我点点头:“我尽量。但若公主她一时起了灵感,我可保证不了场面会是如何。” 薛莫皟一揪我的发髻带上坏笑:“不错,还是同类了解同类啊。” 我白他一眼道:“我回去了。” 只是与我说了几句话,他的笑容马上生动起来,与我挥手道:“回吧,小可爱。” 我怔住了,我骗他,他还说我可爱…… 一日之间,天气冷转的可怕。 今晨刚穿上的小袄吹了一路风,已经觉得不顶寒了。 我缩着小脑袋跑回月池院,一进门又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 堂屋门口房檐下,跪着一个人,光着雪白的脊梁。 这是? 我倒吸一口气默默走到院子当间,才看出来跪着的是抽抽搭搭的阿秋。倒是穿了件杏黄色肚兜,怪不得从后头看,与裸体无异。哦,还有一条白色衬裤。 姑姑抱着膀子在门槛处站着。四个宫女大气不敢出,皆在一旁侍立。 这时,玫姨从院南墙的杂物房拿了一根小竹棍出来。 我后背起了汗毛,夹起了兔子尾巴,想回东厢避避风头。就连尖尖鸡也嗅到了异样,接到我后一溜烟儿躲了。 姑姑对我招手:“过来,一会儿还有你的事。” 我灰溜溜的走到台阶下,瞧着阿秋泛着白光的皮肤和落在地上的泪滴子。 姑姑眉眼冷峻,语气寒凉:“没出息的东西!上赶着一个男人,把人家弄的将你往外扔都来不及。是我一直高看你一眼,以为你是个得体自持的孩子,不成想自尊还没有个头儿高。你给我在外头丢了多大的体面,今天就让你挨多丢脸的罚。” 然后姑姑对玫姨一使眼色。 玫姨上前拽着阿秋的胳膊把她往东拖了几步,面对墙跪下。然后,就去解她的裤带。 扒了衬裤,露出仅到大腿的亵裤,阿秋死活拽着裤腰,泣不成声的哀求道:“姑姑,给秋儿留一点颜面吧。” 姑姑波澜不惊的说道:“做了多没廉耻的事,比着照搬下来,罚到了身上才能懂。” 玫姨抚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在咱们眼里,秋儿永远是孩子,前几年姑姑不是还给你洗澡呢。跪在这黑灯瞎火的,看不真切,听话啊。” 阿秋把额头抵在墙上,皮肉在墙上磨着,好似一副想撞死的模样。 在乖哄逼迫之下,伴着无可奈何的尖利哀嚎,终将她下半身的遮挡褪个精光,抹在膝盖上。 现在真是雪白的脊梁连着雪白的屁股,再连着雪白的大腿,白玉无瑕的皮肤一望无垠,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此时的我情绪尚可,早前也是光屁股打的我,如今也算是公平了。甚至我还从审美的视角端详了她身体的曲线和凹凸。 她跪的笔直,把屁股夹的超紧。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最后的一亩三分地可不能沦陷。 玫姨拿起小竹棍,正当我以为要开打的时候,小竹棍换了个路线,从她的两腿间伸了进去,往上滑到大腿根。然后,玫姨松手了…… “夹好了啊,就半个时辰,要是掉了可得重来。”玫姨拍了把她的屁股蛋儿,算是鼓励也是告诫。 啊哈,这也行???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 我看不见阿秋的脸,不知道姑姑的视角看到了怎样的表情,总之姑姑盯着她的头脸观察了好一会,然后从胸中释出一口气说道:“你踏实认罚,便是真心知错悔改,明个儿你还是姑姑心尖儿上的孩子。若你心里想着寻死觅活,那你便死去,姑姑也不跟你计较这几年的养育之恩。到了地府里,你也不用再提咱们母女一场。” 然后姑姑收回目光,斜看着几个宫女:“留一个人看着她。夹完了棍,再于院中跪一个时辰。” 玫姨摸了一把阿秋的头,带着暖场的笑过来,掺着姑姑道:“行啦行啦,孩子也乖了。桌上饭菜要凉了,先用膳!”说话的同时,赶紧对我招招手挤挤眼。那意思是,快来亲近亲近姑姑啊…… 我已经不想往姑姑身边凑了,她对阿秋说的那段话,细思极恐。我感受到被一张黑色的大嘴在不知不觉中生吃活剥。它以自戕果为诱,在先尝到一点甜后进行反噬,从而使你越陷越深,直至将全部身心献祭出去。 但是场面敏感,难免有池鱼之殃,在我的升官计划没落实前,出于自保,我还是走了过去,颤抖着嘴唇往姑姑怀里贴:“姑姑,我害怕。” 玫姨往屋里推着我们:“先吃饭先吃饭。” 好不容易坐到饭桌上,我泪光莹莹做尽可怜姿态,姑姑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我的表情发笑,就是吊着我的一片悬心不说话。 我生怕她发落我,结果直到搁了筷子饮完茶,她起身去了书房,也没有跟我“算账”。 这是在磨我的气焰么…… 玫姨搂着我回东厢,跨出门槛转头看了一眼阿秋。寒风中她浑身已冻的红紫,背着脸梗着脖子强撑着自己,那根竹棍在两腿间颤颤悠悠~ 守着她的芸豆站在一旁搓着手,冷极了。 玫姨叹口气道:“若不是今个儿大人又听见了秋丫头的闲话,也不至如此。”随即胡撸着我的毛儿警告我道:“你可都看见了,这也是你的前车之鉴!男女之事上不仔细,丢了女儿家的好名声,这都是轻的!” 我一直在揣摩着今晨遇到的书生与姑姑说了什么。 当时二人去了内室叙话近两刻钟,声称是要破一桩我们的“家案”。我一度以为,是跟我脖后被刺入鱼钩之事有关。 但若真的如此,那此人也太神乎其神了。 我说:“姨姨,你觉得鱼钩是姐姐刺的吗?” 她语气坚定:“绝对不是。” “可我觉得是她。如果退一步的话,她至少知道这事。” 玫姨嘬着牙花子往窗外看去:“这芸豆作为秋儿的丫鬟,可真是称心称职。你瞧,正抹泪呢。” 我从坐塌上起来也扒着窗往外瞧,见芸豆用手量了量风向,站在阿秋的上风口处,用身子挡着点寒风。 这会子,她已提上了衬裤,跪在院里正当间。 而天空,好像开始飘起零星的小雪…… 冬天正式来了,可叹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姐姐会冻死吗?”我往玫姨怀里钻,仿佛自己也遭受了刺骨之寒。 “就一个时辰,快了。” 我去掀玫姨的上衣,玫姨不给:“也不怕人笑话!” 我开始撒赖:“不怕不怕。” 玫姨玩笑逗我:“没喊过娘不准吃。” 我心里一激灵,想着上房的那位无论如何都不肯认我,便心里一横心头一硬,对着玫姨奶声喊到:“娘~~” 玫姨的身子也是一抖楼,她没想到我真的喊。并且整个人完完全全被这一声憾住了,不再阻止我的动作,囔着鼻子含上泪拍着我的背:“你这浑孩子,真是有奶就是娘啊!” 我在屋里拱着一对太阳。 阿秋在院里喝着一壶北风。 但是,她的太阳也很快来了。 从书房走出来的人拿了件披风,过来包住了她,然后揽着她一同进了上房。再然后小厨房里忙起来了,忙着烧大量的热水,给她泡澡驱寒。 阿秋做了选择,她选择做姑姑心尖上的孩子。 我也彻底明白一件事,姑姑要的就是四个字——「心悦诚服」。 次日一早,尖尖在我床头闹唤个不停。 我哼唧道:“尖尖啊,天还黑着呢,你心疯什么呢?” 它不依,不把我啄出热被窝誓不罢休。 “吃坏肚子了吗?好好好,我带你出门拉粑粑。” 我爬起来套上袄子,顶着鸡窝头去拍廊房的门,唤祥顺起开大门。 没错,自从我离家出走之后,夜晚大门一律双层大锁。 门一开,外头竟有一人杵着,还背着大包袱。 当我看见她的脸时,我差点背过气去! 白宪昭? 白宪昭的脸! 祥顺问:“你是谁啊?” 她开口了:“是苏大人将老奴从太仆寺调过来的,刚到,刚到。” 我的天,脸是白宪昭的脸,声音却是胡嬷嬷的声音! 一百五十四 官拜尚书 我被关进了一个大木箱里。 被活埋的感受包围过来,我捶打着箱盖,惨叫连连。 我哭,也听见外头玫姨在哭:“您这是要憋死她吗?” 往前说一刻钟。 比平时早了一些时间从书房下值回来,刚走到堂屋门口,听见芸豆在低声打小报告:“大人,前些日子您罚小菟饿肚子,桦萝和玫姨偷偷给她吃了两个果子。并且……玫姨还引逗着小菟嘬她的奶。” “还有这事?” “不仅如此呢。小菟自打吃过一回后,好像上了瘾,天天缠着玫姨。昨晚上我陪阿秋在院里罚跪,听见她们屋里说话。小菟为了吃奶,还喊玫姨娘。奴婢觉得,这事有点骇人听闻,就想着跟您汇报一声。” 我恼了,切齿道:“好你个嚼舌根的!不仅舌头厉害,还长了个顺风耳哪!” 然后,我就被塞进了大木箱禁闭。罪名之一是——“为什么接近你的人,都能做出不成体统的事来?” 窒息感愈来愈强,幻觉也越来越甚。我感觉箱子在一点一点的变小,马上就能把我全身榨碎。我手脚并用,在箱子里拳打脚踢,木板发出笃笃的声响,库通库通不及我恐惧的喊叫。 玫姨把头磕在地上:“大人,是我一时生了妄想,孩子嘬口奶,我就能想起以前我当娘时候的开心事,是我的错啊!” 我在歇斯底里惨叫一声后没了动静,完全蜷进了箱子里,大口呼吸着,抽搐气短。 北风裹着雪星子从昨夜下到现在,但我此刻出了一身的汗。 我安静了,她们便也怕了,担忧我一命呜呼,便开了箱子把我掏了出来。 我不会动,眯糊着,意识飘到了一个时辰前,那是与此刻截然相反的新生与温暖。 一个时辰前,皇上握着周贵妃的手,在书房里做画。 自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曾经的迷惑者似乎明白了谁是真心以待,素心相赠之人。 画会儿画,他摸了摸周可爱脸上的伤疤,眼里尽是心疼。 但周可爱是满足的,她说:“原来上天叫妾破了相,是为了换得圣人的心,妾觉得值。” 皇上没有说“以前亏待你了”这样的客气话,就是抚着她的伤疤,再翻箱倒柜的为她寻复颜的药膏。 这一切看在我的眼中,暖极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本该有的回应虽然姗姗来迟,可到底是来了。 大公主被带来的时候,脸上皴红,小脸儿头发上全是灰,像个泥猴。 皇上盯着她问:“最近怎么样啊?” 那皮孩子有时候说话也很正经:“回阿耶的话,蚕丝房的活儿干着还行。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好的习气。仔细想来,大部分的事情其实毫无意义。” 周可爱逗她:“哟,大公主这是看破红尘了不是。” 那孩子就一抬头,盯着贵妃看了半天,然后说:“我阿娘若像娘娘一样就好了。” 皇上扶着下巴笑道:“你喜欢周娘娘什么?” “简单。” 皇上眼睛一闪:“那你愿意跟着周娘娘吗?” 所有人愣住了。 周贵妃叹气:“圣人,虽说妾喜欢女儿,但只怕淑妃姐姐会伤心的。” 皇上一抿嘴:“孩子不跟着她,还能正常说几句话,越跟着她越胡闹,说来蹊跷。” 大公主似乎比以前圆融了一些,想了想说道:“女儿愿意。” 皇上对周贵妃一眨眼:“你想要的女儿,有了。” 贵妃眼里起了雾,连忙谢恩。 我在一旁看的欣慰,真好,何须我再去劝,他们一家人自己和解了。 —————— 人中的疼痛使我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该是方才大公主换了娘,我又喊了玫姨娘,激到了姑姑吧。 不能占有就处死,是她方才一闪而过的潜在念头。当然,一弹指顷浮生过,此念不牢不坚。毕竟情况还不至糟糕,还能够斩断萌芽。 还有,她恨我“有奶就是娘”。 我一直闭着眼,迷离的图像在我脑中翻涌,我焦急的说道:“别叫胡嬷嬷住进来,她是鬼,是鬼。” 耳听玫姨说:“没有没有。大人把她安置在大皇子的马苑里了。” 我冒着一头冷汗嗫嚅:“大箱子是她带来的,她带来的。” “不是不是,是咱们今个儿收纳单衣裳的箱子。” 听了这些,我才气息回归绵长,镇静下来。默默劝慰自己,再等等,很快就好。 九月二十五日的大朝会在编钟的清鸣下拉开了序幕。 以我之名呈启的奏折进行了廷议。我下到宝座台下,当庭做了陈述,阐明了此番礼法革新的用意以及影响。 左相称此居心厚德,眼光前瞻。 表面上是夸我,实际上,赞誉的是圣人。 奏讲完毕,我退至一旁,等待着门下省和尚书省各位大人们发表政见。 到底不是什么日月换新天的改革,上又有皇上引导话锋动向,极快的,这本奏折通过了廷议。待发至尚书省审批之后,便可交由礼部执行了。 我凝神静气用尽勇敢,帮自己也帮皇上办成了一件事,心中之灼热,锻就成了一股新鲜的力量。它浇筑在了我的骨血里,成了源泉宝藏,供我日后取用。 朝会之上,又得了另一件喜事。西川郡的战事已接近尾声,大捷就在眼前。 阿爹带兵与兰羌王汇合,再令谢小将军袭敌尾部,三面夹击了吐蕃大军,以至再度挫伤了敌军元气。 散了朝,心中晴明。此刻,我只用等待加封女尚书的圣旨来到。迎面的寒风变做清风,直抚的人长出神仙骨,身轻欲飞。 我五日仅穿一次的浅绿色袍服还没脱下身,就有宫女来唤我:“小菟,大人叫你。” 心儿一颤,感觉事情不妙。 我把玫姨的手拿开。呵,这官服,我还就先不脱了。而且我依稀发现,近来长高了一些,穿着它着实彰显气度。 昂首挺胸的去了上房,气势跟端坐在上座的人对冲着。 她见我气昂昂而来,眼中的火星迸射而出,厉声道:“孽障,还不跪下!” 好吧,跪就跪。 我一掸下裳,大大方方的跪下。 一旁的人皆睁大了眼睛,瞧出了我不同往日。 她眼睛一眯:“你敢干预政事,真是不知死活!” 我行叉手礼道:“姑姑,此事内有隐情,但内情是何,暂不方便让您知悉。” 她一推椅子扶手站了起来,一步一响走到我面前。 我转了转眼眸又启齿道:“姑姑,您现在不能杀我。新礼政推行在即,您要处死了发起之人,那么此政便无法明正言顺实施,民众又当如何揣度。毕竟,圣人对此政十分重视!” 姑姑一弯腰扳着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不错,学会用圣人压我了。” 我面色平静垂低眼皮道:“不敢,小菟说的都是实话。” 她把我的下巴捏的更紧了:“小东西,我没说要杀你啊。但我今天,可以让你哭的比上次挨板子还惨。” 她一推我的下巴,松了手。然后口气松弛的对宫女说:“去,把那根带刺的荆杖拿过来。上回打到最后,才破了层表皮出了一点血,就这还吓破了胆傻了一阵。这回得让她见识,第一下就流血是怎样的感受。” 玫姨几度要插话插不上,现下听了狠话,噗通一跪地抹着泪道:“大人,这样打孩子难道您不心疼吗?就算干了政,不也是圣人默许的吗?” 姑姑怒火骤起,呵斥道:“女子干政早已是大忌,她竟敢以身试法!莫说女相,就连女尚书也是三十五年来未设一人!一会儿一时的你当没事,今天第一个出头的,换个天日就成了断头的!这个孽障生有反骨,我就得一层一层给她剔了。” 玫姨推我:“快求姑姑,说你再不敢了,快说呀。” 我沉默着不说话,想着如何继续拖延时间。 在此期间必须感谢去拿荆杖的桦萝,她足足寻了一刻钟不止,还没回来。 场面就这样僵持着,直到耳听大门被扣响。 我心里一喜,救兵来了。 景含去应门,跟着司言司的人进来了,公差双手呈着圣旨入了堂屋唤道:“内官局六品小书女凡玉菟接旨。” 我的气息凛然而上,抵御所有。对着圣旨跪的端正,双手一拱,听着洋洋盈耳的奉宣: 「朕谕敕曰。今六品女官凡玉菟自入上书房当差以来,恪尽职守,机敏应答。今又呈启新政,较德焯勤。朕唯治世以仁,尔之行藏甚符朕心,故擢尔为女尚书,置朕左右,可参政议。尔当悫励是命,慎终如始。钦哉。」 我高声领旨,叩头谢恩。 送走了宣旨差,我嘴角带着一抹笑,抬头对姑姑说:“姑姑,圣旨您也听到了,现在重罚小菟,只怕不合时宜。” 姑姑神情复杂,似笑非笑叹道:“不愧是我的孩子,果然厉害。” 然后话音一转:“不过,你以为你做了三品尚书,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了?” 我颔首答道:“自然不是。宫规有定,处置四品及以上女官,内官局不设全权。若姑姑一心惩罚小菟,那就呈文书至内廷主理淑妃娘娘与宫正司吧,待批下来,小菟听任宫归处置。” 余光中,阿秋和几个丫头一直保持着张口结舌。 姑姑抿笑点头:“你以为一身朱红色镶珠嵌宝的官服是好穿的?待你发觉撑不起的那天,你就知我今日所言。如今提醒已晚,待折了你稚嫩的翻云覆雨手,姑姑我就在此静待你登高跌重。你且去吧。” 闻听此言,我气的直咬牙,一福身道:“谢内司大人提点,下官我一定竭力保全这顶官帽,才不负您栽培之恩。下官告退。” 却步转身之际,我看了一眼桌上刚拿来的荆杖。粗比小儿手臂,上头连着的荆刺两指之长,尖利如针,七七八八枝杈在杖身之上,触目惊心。 果然是一样叫人破皮流血的好物。 我收回目光,大步流星的出来,仰头看着天上流动的云,笑容与五味杂陈的泪花,同时绽放了。 一百五十五 灿然一新 量体而裁的新官服穿在身上的时候,我感到珠光宝气,贵不可言。 华彩丝线绣的孔雀补子,周边嵌着的是一圈儿各色宝石,映着阳光,闪闪夺目。官帽更是气派,盈润的珍珠比一品的大人少不了几颗了。 玉带蹀躞,金声冰碎。 珑璁仙子髻,绰约道家妆。 对镜自赏,轻问玫姨:“这袍服穿的可得体?可能撑得起来?” 玫姨笑着上下打量一番:“近来真是长个儿了,跟姨姨差不厘咯。” 我比了比以前在墙头留下的身高刻度,足足高了三个指头。用现代记法,也有一米六了。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她们的小尾巴。 从此以后,我的差使也不仅仅是代御笔在文书奏章上画敕画可,处当简批,而是可以加入我的意见。 当我衣冠体面,身后跟着两队新拨的宫女宦官,从南二横街携风而过之时,那些曾经喊我小菟儿的四品大人们,脸上真是百般颜色。 那些暗地里讨论我活不到十五岁笄年,居心叵测者,如今遭了现实有力的反讽。 可叹今非昔比,日新月异。 当上女尚书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内官局宫人名册。 翻阅再三,不见冬休其名。 ……连宫籍也除了? 胸中烦闷,几欲掷了簿子。女书史复我:“早在六月末,此人便不在册了。” 那么第二件事,我就着人将芸豆送进了宫正司,好审一审这鱼钩谋害凡尚书之事。 芸豆被抓走的时候,呼喊着阿秋。只奈何阿秋正在文德殿上值,姑姑又在局中对新选宫女们考核,抓走的是利利索索。 玫姨围着我絮絮叨叨:“哎哟,孩子,你这是要把咱们院里改革一番不成?” 这句话倒提醒了我,然后,我便命跟随我的新宫女们将阿秋的房间抄了一遍,看有没什么其他谋害我的嫌疑之物。 我抱着膀子,美滋滋的瞧着阿秋的房间被抄的纸片乱飞之时,院里进来一个人。 李成蕴。 他英俊的笑脸,齿如含贝。 我眉头一抖:“李三公子,你出入我们院落,如至家中啊。” 他的大拇指拨弄着食指上的戒指,语气熟稔的说道:“哥哥来贺你升官之喜啊。” 我轻轻一撇嘴。 他的神态素来调皮,脖子一歪:“上回已经安排妥在你生辰之日大办一场,哥哥我还为你准备了好玩的节目,不成想你来了出闯荡江湖,倒叫咱们的心意落了空。” 我眯眼看他:“那你今天是来给我讲道理的?” 他嘿嘿一乐:“听父亲说,你把苏内司气的三天茶饭不思,面目黧黑。”然后他凑近了低声:“你真厉害,那么个气焰嚣张的女人,如今也被人治了。” 我哈哈大笑,拍着手前仰后合。 他佯装斥责我:“嘿嘿嘿,你母亲被你气死了你就这么高兴?” 我瞪他:“她怎么样我并不知,如今每餐得了单独份例,不在一处吃饭了。所以,也见不着。” 他一眨眼:“不错啊,等我登了科,入了仕,我也要把我家那老家伙气病一场。” 我扑哧一声,又快笑成了羊角风。 玫姨笑不拢嘴的拥过来:“哎唷,这孩子的模样人品响当当啊。菟儿,就让人家这样站着啊,快进来看茶。” 我指挥宫女们:“仔细搜,暗匣里藏着的物件儿,都给我找出来。” 宫女们声如黄莺:“是。” 交待妥了一起进东厢厅中烹茶,那李成蕴又在玫姨面前表演起殷勤。别看他嘴上厉害,其实,他并不会放过叫长辈喜欢他的机会。 烤了茶饼,碾罗成末,候汤初沸加盐,二沸投茶,加以环搅,三沸则止。十数道工序,李成蕴亲手烹来,精巧细致,便可知他心细如发。 玫姨饮了一盏,赞他手艺,然后起了身,瞧了瞧我俩,眼中有物的笑说:“姨去上房一趟,你俩说话。” 聊到他近来备考的情况,他一咧嘴,嘴角快与眼角合在一起:“我这舞刀弄剑的还挺上手,文章嘛,想要达到文不加点,香草美人的境地,我说难。” 我嘬着茶道:“嗐,但凡能过线,榜尾也罢。” 他把头一低:“那也不成,到底还得顾着体统脸面。” “还有你啊,未通政事,却居尚书之位,日后拿起朱笔,当做一字之慎。” 我转眸看他:“啧啧啧,终于说到正题上了。若是我向圣人请辞此位,你们该是更满意吧。” 他笑道:“这句话是代我爹捎给你的。至于我嘛,自然是支持玉菟妹妹,待日后你权力稳健,直接封哥哥我一个状元郎做做啊,还考什么考!” 我二人嘻嘻哈哈闲谈一阵,又约了冬至日过李府食饺子,这才送他出门。 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念奕安和他打架的事,心里突然一揪,若不是那场架,我应该不会从王府调回宫那么快。 环环相扣,缘何酿就今日局面? 有宫女过来:“大人,奴婢们等您好久了,搜出一把奇怪的镊子来,您瞧。” 我接过宫女递来的小铜盒,里头铺着棉絮,棉絮上躺着一支银镊子。于普通镊子不同的是,它的顶端有刃,极其尖利。像是镊子与小刀的结合体。 “奴婢刚才用手捋了一下,没想到顶端如此尖锐,直把奴婢的手指都划个口子。但别说,够快,不怎么疼来着~” 我一咧嘴角,这物什儿跟那枚银鱼钩太像一套的东西了。就是等着时机成熟,用此镊再度于神不知鬼不觉中取出鱼钩吧。 我把铜盒递给桦萝道:“东西你收着,等姑姑回来,你就按现在所听所见,如实呈禀吧。看在姑姑的份儿上,我暂时给阿秋留一点余地。” 桦萝叹口气接过。 我斜睨着她:“事情之后续,我等着你来回话。” 桦萝低头:“是,奴婢知道了。” 看着这个曾经隔三差五用眼神和表情教育我的大宫女如今变得低眉顺眼,心中自是一番怡然。 一连几日,天上都蹁跹着一只粉紫色纸鸢~~ 鸢尾拖着长长的飘带,把人的心一并漾到了天上。 我“闻香寻花踪”,瞧着纸鸢飞扬的方向,闲庭信步,慢慢去索。 越来越往前朝去了,过了大皇子住的文德殿,出了文德门,便是一片空旷的广场。 广场之中有一小楼,是为「史馆」。纸鸢的线,就是从这小楼上飘出。 我踏上楼梯,楼梯的木板经风吹雨打,如今已有了咯吱声响。古朴和年岁向我铺开,我身心受用。 蓦地发现,我是如此热爱旧的东西。 咯噔噔,登到三楼顶层,一个白衣少年席地而坐,手中拿着线轴,看着纸鸢出神。 四目相对,他得偿所愿的说:“猜到你会来。” 我浅笑:“薛公子好兴致。”随即伸手去拿线轴:“给我玩玩。” 他赶紧递给我,眼睛因为害羞有些闪烁:“你梳这随常的飞仙髻真好看。” 我的手指弹着线,线蹦蹦直响:“还能再放一些绳子吗?” “可以呀。你悠着劲儿,一点点的松。” “好。”我慢慢旋转线轴,将纸鸢送的再高一些。再对着天感叹:“嗯……清明时节的风筝,却是秋天来放,遗世独立呀。” “若是喜欢,还管它应不应节。不过,应了节气,便正式,便名正言顺。” 我扑哧一笑:“你说话倒时常含点悲色,倒不知你平素净胡思些什么了。” “想的多了,有时候想万一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便一个人躲进深山老林里去自生自灭。” 我哈哈直笑,笑中突然心疼,而这种心疼又似曾相识,这不是奕安哥的悲天悯人,多愁善感么…… 我默默,良久不说话。 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我便把心情一转:“薛莫皟,你不是说想做生意吗?” 他看着我:“对呀,考察过一段时间了,还没决定做什么。” 我一转头带上灿烂无比的笑容:“不妨,你我合作。你出大头的资金,我出大头的主意。你可不亏的啊!我的主意,保管赚钱!” 他带着上扬的嘴角:“是什么好商机?” 我歪着小脑袋绘声绘色道:“我们就开一间中等的酒楼,就像大型的食肆,仅提供酒菜,不提供住宿。” “我们的招牌,我们的特色,就是店中的菜肴。我打算,从南洋买进一样特殊的佐料,如此,菜品的味道,就能有前所未有的变化!” 他闪着眼睛听我把脑中的生意表述的活灵活现,真实存在似得,不禁笑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那咱们这第一步,从哪里开始呢?” 我算了算日子:“明日轮到我五日一休沐,如今又得了进出宫门的权利。就从明日开始,先去拜访一人,她能帮我们买到这种佐料。” 薛莫皟郑重一点头:“好,就这么定了。” 一百五十六 移商换羽 元婆在她那间摆设满当的小屋里翻弄东西,我隔着窗子甜声唤她:“元婆婆。” 她一转头,满脸是笑,高兴的过来开门:“哎哟哟,怎么是我的小菟儿啊,你怎么来啦!” 我抱着她:“我来看看婆婆呀。” 她抓着我的手上下瞧着,眼神喜悦:“咝……这几个月没见,长高了!快进来,快进来。” 热乎了半晌,我把画好的辣椒图给元婆看:“婆婆,见没见过这种东西,尖尖的,弯弯的,有红有绿,大小不一。” 她端看着图,讶异说道:“这……这不是吐蕃人的一味毒药吗?名叫「唐辛子」。” “啊?婆婆可是见过?” “前两年去过一趟吐蕃边境,见过此物。当地人说,此物粘上皮肤便痛辣不已,因此认定它乃是一味毒药,服下之后,定使五脏六腑灼伤耗损。” 我笑道:“不会不会,就看如何用它了。婆婆可能帮我搞到一些?” 元婆蹙眉:“你要它做什么?” 我摇晃着她:“唉呀婆婆,它不是毒药,西洋那边管它叫「番椒」,是可以入菜的!这东西竟然吐蕃有生,当地人不识货罢了!” 结果哼唧了半天,元婆也不应允,只说我这个脑袋在打歪主意。 初战受挫,我不得不转换战术。 想到如今自己阿爹倒是跟吐蕃“打成一片”,这近水楼台先得月,为何不拜托自己爹爹为我打听一番呢?! 于是,我便手书三千字,图文并用,将番椒介绍了个完完全全,将自己想要购置番椒的意图说了个明明白白。算是写了一个可行性报告给他。 数层信封妥善装好,封上火漆,打上加急,以公文的形制递了出去。 薛莫皟已经在东市西市两头跑了,想找到一间价钱位置都合适的门面铺子,也不是易事。 尽管东奔西走,但心中充实有力。 忙碌使人得以释放,除了勤恳上值,其余时间便一头扎进生意的筹谋里去。 这一晚带着满身臭汗回来月池院,进来就闻见苦涩的药味。 我喊玫姨:“姨姨,我回来了,我想洗澡。” 喊了两遍,人才从西厢过来。她黑着脸说:“你姐姐撞墙了……” 我一挑眉尾:“哦?撞死了?” 玫姨一抿嘴,生气道:“怎么说话呢?!” 我提了提额头:“如今丑事败露,羞愤自尽嘛。” 玫姨一叹气,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宫正司审了芸豆,姑姑审了阿秋。审出的结果是:在我心疾病发昏迷,游走鬼门关的那两日,阿秋不忍见姑姑伤悲,便带着芸豆前去钦天监求签问卜。 因而,得遇一个小道士。 那小道士一通游说,将一铜盒赠予阿秋。简而言之,小道声称银鱼钩是为法器一件,可使品行不端之人从此改过自新。并非我们在孤女岭村所听之「剥魂勾」取魂一说。 待将它刺入人大椎穴七七四十九日,再以银镊取出,如此这般,附着于脑髓中的邪祟便被清除干净,自此人儿通透,明理向善,孝顺父母。 我听到此处捶着桌子笑,打着滚儿笑,手舞足蹈着笑!! “啊哈哈哈,完了完了,吃猪脑也补不了阿秋的脑子了!” 玫姨一掀我的上衣,给我捏着脊,手上加了点劲儿:“你姐姐这是关心则乱,她就是太在乎大人了,今个儿边哭边说,自从来了个不省心的妹妹,不忍见姑姑时常因你操劳伤神。” 我假装呕吐:“哕……” 玫姨继续说道:“大人发了狠话审她,她坚称对你没有杀心,不惜以死自证。” 我嗤之以鼻道:“谁知道呢,说不定只是她的脱罪之计罢了。” 玫姨提高了一个调门:“额头都撞烂个窟窿,血剌剌流,绑头的布条洇湿了一把,这哪里还是演戏!菟儿啊,你姐姐是做了糊涂事,可她的动机到底不坏,就是念着能叫你乖顺听话,改改毛病。” 我腾地坐起身:“玫姨,她把自己当做谁了?她是站在什么偏颇狭隘的角度来判定别人品行不端?就因为她足够蠢钝,眼光粗浅,水平太低,所以看了一星半点自己不能理解的表面现象,就不知所谓的论断别人吗?!” “再者就事论事,是她刺的我,不是我刺的她。如今受害者反而品行不端了,是何道理。” 吐泡泡似得说完,趿拉着鞋进了睡房,“我要洗澡。” “等着等着,你这小杀才。” 洗得一身香,熄了灯靠在大软枕上看尖尖在床头雅步曼舞。 它新丰的羽翼映着院中夜灯,忽闪着,若天降夜雪,一片皎洁。又恰若一屏半开的羽扇,往身后偏倚。后有拖尾,日生夜长,今已倾泻在地。 我轻声细语:“不叫你尖尖鸡了,叫你尖尖鸟好不?” 它发出啾啾啾咯咯咯的声音~ 此声难拟,总之,很是好听,一点也不聒噪。如今长大了,也不再像幼时嘤嘤而啼。 西厢房人声又起,两个女医被送出来,正叮嘱着什么。 我拉过被子半蒙着头,丝毫不想理会此间纷闹。自从当上女尚书,睡眠极佳,噩梦皆退。 尖尖扑棱扑棱它的单翅,似有欲飞之势,就站在我的床头栏杆上,往外划了一步。可,起飞失败,还是落了地。 它很失落,垂着头在地上打着转儿,努力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它大概以为,是自己的羽翼不够丰满吧,可现实的情况,却是缺了另一只翅膀…… 我心疼的抱它回来:“不飞了,咱们不飞了。你还是尖尖鸡,这世上最享福最漂亮的小鸡。” 宫正司发了处置回函,征询我对芸豆的处置意见。 除了跟阿秋合伙刺我鱼钩,还有因她打小报告导致我被关进大箱子,直恨的我咬牙切齿,便画了两个字“处死”。 一个区区九品宫女的审栽也就到此结束了,手笔一挥,干净利落。 而关于阿秋,桦萝向我回话道:“大人称这是家事,自有家法处置,无需宫正司介入。” 我冷笑一声,抬眼说道:“如今以死明志卧病在床,哪还有家法的事。罢了,你下去吧。” 这时姑姑暖笑着进了我的房:“谁说的,待她头上的伤好了,就打她板子。” 这才发现,我和姑姑已差不多十日未说一句话。 我抹过头,不想与她有眼神交流。她态度温和的坐在我身边道:“如今发落了芸豆,气也该消了吧。” 她习惯性的想摸我的头,但是发现我改了发型,不再有放手的位置,便又缩了回去,抚上我的背。 “出了口气,也该消停了,不继续闹了吧?” 我悠悠道:“姑姑说哪里的话,我的作为,皆是经过深思熟虑,桩桩认真,绝非胡闹。” 她收回了手,语气正式了一些,施展起她的水磨功夫:“菟儿可明白「骑虎难下」一词?这权利就是老虎。你可知如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娃娃尚书,稍不注意,便有羊入虎口之险。” 我未做声,她继续说道:“姑姑只想着把你养在身边,这给你个差使做,无非是叫你增些见闻阅历,学会识人做事。咳,早知如此,过了北境王之事,就该把你放在宫外养着。可姑姑又是担心,那样不能时时照管你。” 我呢喃道:“本来就可以让我呆在凉苏县。” 姑姑从鼻子呼出一口气:“叫你留在京城,也是你父亲的决定。” 我心里一凉,“哦”了一声。 “姑姑这是跟你商量,就辞去尚书一职如何?你本就对仕途官位不上心,如今全然是为了跟姑姑赌气,真是小儿心性。” 我嘴角一牵:“只怕前脚请辞,后脚姑姑就会把我打个半死。” 姑姑哈哈笑着:“那姑姑保证不打你呢?”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姑姑的雷霆之威,我还算得上心知肚明。” 姑姑反问道:“你若有了恶行的苗头,还不及时遏制,小惩大诫,等着酿成大错吗?” 我往坐塌上一歪,以靠枕遮脸,假寐起来。不想再继续谈了,这个话题其实永无止境…… 她依旧声音温柔:“此番也是姑姑忽略了菟儿的感受,可是这做母亲的难处,只有体会过才知。你自己好好思量思量吧,姑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给我戴上懂事的紧箍咒,她起身出去了。 我心中清明,自己既无掌权之好,又无经纬之才。不然为何筹谋着坐贾行商呢? 但是,即便要请辞,也不是现在,而是在我羽翼既成之时。 今以为然。 一百五十七 母女反目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生意的事情忙了一阵不见起色,倒因为西南前线的奏报再度得了嘉奖。 事件详情还得慢慢说起。 军营里的伙头军混进一个敌军奸细,试图用一毒计来扭转全线溃败的局面。 无巧不成书,敌方所选投毒之材,竟然是「唐辛子」。而且这密谋投毒之事,又早一步被窥探发现。 于是就在这种情况下,番椒被添进了军营的伙食里。 这歪打正着之举,使士兵们大喊饭菜味美好吃,不过这是后话。 因着我的番椒说明书早到,阿爹就横空有了“先见之明”,于是将计就计,发布密令使士兵们假装中毒,做腹痛打滚,五内灼热之态,引得吐蕃军中了一出「计中计」。从而使得敌我双方的最后一战提前告捷,直杀得他们尸山血海,一溃千里。 剩却几个残兵败将,往来路方向逃窜去了。 捷报传来,满朝大喜。 只等班师回京,犒赏三军。 圣人心情大好,对我先行嘉赏。许我郡主之实,尚「从一品爵待遇」——良田十倾,每年银钱一千四百贯。 接到圣旨的时候,我愣住了。突然之间,有地有钱,成了地主小菟…… 当我站在天高地阔一览无余的田埂上,脚踏黄土,心中安定。 田庄管事向我禀告道:“郡主,咱们这十倾地刚播种了小麦,到了明年芒种,会有个好收成。” 我弯腰,捏了一把松软,捻一捻,叫它慢慢吹散在饱含泥土芬芳的风里。 这些皇家田地从来是圈选了最肥沃的,在拨给我之前,一直有农户们照管。我想着,过段时间,可以分一些地出来种番椒。而现在,我需要对这片田地做的,更像是坐享其成。 游赏了一遍田间地头,掸了掸鞋上的泥土,与随从们来在了天芙楼。 生怕掌柜的认出我,今次出行特意男儿装扮。唤店小二传卓奚下来,在此过程,既期待又害怕,心中忐忑,坐立难安。 怕的是,若他不曾开口说出奕安哥的死讯,那么在我的心中,还可以留有一丝侥幸。 瞧着卓奚爽步下楼梯的模样,我总觉得他前面还有个无形的身影,在对着我笑,对着我张开双臂。 “小红马如今拴在后院,要不要去喂它一把草料?” 我眼睛酸了,点头说好,吩咐随从们不要跟上。 穿过大堂,便是宽敞的后院。厨杂工们有在搬东西的,也有三两个扎在一堆聊闲天的,因着不是饭点,里里外外稀疏安静。 高大油亮的小红马仍是昂首挺胸的站在马厩里,傲娇极了。 我抚上马儿的脸,强忍着泪往肚里咽。 卓奚拿来草料:“公子爱极了这匹马,后来,我便骑着它回来了京城。” 我压着声音:“奕安哥真的不在了?” 卓奚默默:“是啊,公子如今躺在青山中,姨娘三日就去看他一次。” 我深蹙眉头,闭紧了双眼,背过脸去,眼窝变成了涨水的河滩。 “上次凡姑娘问我缘何跟随了苏娘子,其实,我是有意为之。” 我揉着双眼:“为何?” 他长叹了一声,回忆的翅膀轻轻飞起。 ——————— “六月初五,已经是暴雨的第三日。” “头顶的巨闪像是狂躁的龙,一道紫电,整个天儿都紫了。” “早膳刚吃了两口,就有属下急急火火的跑来,声称公子所辖的两座茶山皆爆发了山洪。公子摇头道:‘既是天灾,无可奈何,待雨过天晴,再做打算。’” “那两座茶山,一名东耳,一名蜉蝣。其山势位置,基本是不可能爆发山洪的。但属下说道,两座山以蜉蝣的水患更严重。好似是炸开了大口子,肉眼看去,竟从里头反涌出滚滚水流,再配着连天暴雨,因而就成了山洪。” “公子将茶山划了不同的区域,分包给了不同的茶民,就跟国中的佃户一般,统共有个主事来管理。可那主事又偏偏汇报,有五个新来的小茶工上了山,还带上了两个茶民家的小孩在前带路。” “这下可好了!引得茶民们成群结队的上山寻孩子,结果突遭洪水来袭。全被困在了山上。” “公子之心性,岂有不管之道理。即刻带了一应亲信属下,往茶山而去。” “事情的结果……凡姑娘已经知道了。只不过当中的蹊跷,就与那五个茶工有关,更与那山顶莫名其妙炸开了大口子有关。” “雨住了之后,我等往山上去寻,山顶就有了个无底洞,往下看去只见深渊。五个茶工不见了踪影,而在山涧沟里,发现了那两个孩童的尸体,仵作验了才知,是摔死的,不是淹死的。” “而唯一的线索,就是在舍房里,那五个人不小心留下的半块地图。” 卓奚从怀中掏出一物,我接过那一小块羊皮地图,打开细细观瞧,却没看出什么异样。 我疑惑的望着卓奚。 卓奚一指,指向地图上不起眼的一个图标:“这其实是一个组织的标志。一般人看了,往往会以为这不过是一副打猎图。” 我看着那由一对儿小鸟组成的图标,只见鸟的脖子处一个是蓝毛,一个是红毛。我问道:“这是什么鸟?” “靛颏鸟,分红蓝两色。” 卓奚继续说道:“没了公子,我也无心再在兰羌。牵了红马漫无目的的上了路,不知不觉的就进了京城。托人到地下城打听,「包打听」没说别的,只给我指了天芙楼。” “于是就设法留在了此处,后来在四楼,见过那五人当中的一个。这便是我跟随了苏娘子的原因了。只是公子之事的详细还未知,我也正寻机会接近那当事者。”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这么说,是姑姑派去了五个人不知去茶山做什么,才导致了奕安哥的死……” 卓奚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两眼通红,满含悲色说道:“属下只不过是想着你和公子两情相悦一场,应该把他的事情跟你说个清楚……” “至于其他,凡姑娘千万别多做联想。毕竟现在,事情真相还远没有水落石出。公子究竟是被推下山崖,还是被连累而亡,只得由我慢慢查来。” “我这脾气也是拧,公子对我有大恩,如今无以为报,只能尽些绵薄之力了。” 一通对话,我浑身麻木的走出了后院。 缓了很久,半边身子才慢慢有了知觉,而另外半边,仍是麻的。 然后就要了酒,几大罐的酒,和随从们举杯痛饮! 这一天,我喝的酩酊大醉…… 左腿绊右腿,右腿绊左腿的回到了月池院,整个人只靠半分感觉找到了自己的房门,眼前的一切,都是带着重影儿,东倒西歪的。 我一推门,门好似要掉了。我一歪,歪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人嗓门儿亮:“哎哟你个浑孩子这么晚才回来,穿成这样你干嘛去了?还喝成了一滩烂泥!” 我眯眼提眉,舌头有些打结:“玫……玫姨,喝酒得劲儿,再拿一壶来,咱俩喝会儿。” 她把我扶到坐塌处,我一头就栽在了上面。 我伸手在空中抓着:“酒,酒,快!快!” 然后玫姨拿来了热毛巾,给我擦着脸。把我拽坐起来,将一杯蜂蜜水放在我嘴边,却说道:“喝吧,这是甜酒,味好着呢!” 我哈哈大笑:“姨姨你把我当三岁小孩骗的吗?” 可是马上由笑转哭,我噎着气,开始砸东西,见到什么砸什么,手忙脚乱,乒铃乓啷!一切所有尽在破灭当中! 砸了一通,口中愤懑喊着:“我没娘了,从今天开始,我再也没娘了!也没母亲,也没娘!我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野地里长的!” 我在摇摆的空间趔趄,从厅里砸到睡房,看见我床头的红裙子布娃娃,我掂着它就甩向了条案上的玩具堆里。 那些我曾经的最喜最爱,噼里啪啦倒了一桌,摔了一地。 我对玫姨大喊着:“都收走,都给我收走!” 我呜呜呜的哭道:“再也不玩了……再不玩了……” 多半都是那个人买给我的东西,我再不要了。 心中的痛楚与悲怆使我双手发抖! 睡房门口,那个人走来了,她弯腰捡起了一个小木偶,把它的胳膊腿兑上,放回了条几。 我挂着满脸热泪瞪向了那个人,她的眼里也隐隐有泪。 她启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咬牙切齿:“我知道。我在说我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母亲,没有娘了。” 她嘴角一牵:“哦,还好。我只是你姑姑。” 我与她针锋相对:“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是你害死了念奕安!我也不会再喊你姑姑!一句也不会!” 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深吸一口气,带上报复的快感,血液与情绪一样奔腾,流遍了全身。 她缓缓走上前两步,盯着我的脸,彼此两双眼睛就这样争锋对峙着。 她郑重其事的说:“小东西,我保证,我会让你对现在的言行认错。” 我不屑着强硬着:“你只管放马过来!” 她拂袖而去,我在她的背影之后,再度将玩具掀了一满地! 一百五十八 洛阳之邀 关于政治,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公主和亲。 为东延公主远嫁和亲举行了盛大的仪典。倭国王子按制接到公主后,即刻启程返东,待远渡重洋返回倭国,再行婚礼大典。三聘六礼,举国之气派。 第二件,储君之选。 朝廷上下,两派分庭抗礼,各执一词。究竟是大皇子还是四皇子位即东宫,已是争的白热焦灼。 御书房里,皇上怒气冲冲的扔飞了折子。 “上了朝争,下了朝还在争!真是叫人头疼。” 我看着皇上的脸色道:“圣人是不想将此事提上日程吗?” 他揉搓揉搓眉眼,叹口气道:“还看不出小老四什么脾性……” 我转转眸子笑说:“圣人自可定夺。百天的娃娃,还没抓周呢。就算离三岁看八十也有些日子。况且,圣人如今也康健。” 皇上摆弄着朱笔,口气幽幽:“若是有什么由头,将议储之事延后就好了。如此便能避开这帮老臣的锋头,暂且搁置一阵。” 这时候,太后娘娘来了。 虽未着时常穿着的海青,但仍是一身灰麻素净,脑后的矮髻只别着两枚雕凤的乌木钗。颈挂佛珠,浑身不见一点珠光宝气。 我们赶紧起身行礼。 太后的声音低沉:“还没进书房呢,就瞧见皇帝你愁眉苦脸。这是京里呆的久了,浑身不畅快?要不跟为娘我,去洛阳一趟。” 皇上将太后搀扶到软榻坐下道:“母亲,可是父亲来家书了?” 哦? 太上皇在洛阳啊。 太后说道:“是啊,就方才收到的。信上说秋日里染了一场风寒,这病榻前无有儿孙围绕,突然觉得少些什么。就命老身带上几个孩子过去给他瞧瞧,住上几天,尝尝这含饴弄孙的甜处。” 皇上蹙眉:“这凛冬将至,老君山上定是寒冷无比,听闻九月初金顶之上就飞霜落雪。几个皇儿尚且年幼,怕是耐不住这严寒啊。” 太后笑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为了迎接咱们去,洛阳刺史刘鳄奴这小子已经做好了安置,烧用不尽的瑞碳已运上了山。他即日就启程,来亲迎车驾。” 皇上哈哈笑道:“如今他也是四十的人了,母亲还唤着他小名。” 太后也笑:“喊习惯了,改不了咯。皇帝也一同去?” 皇上想了想:“一去少说半个月,只怕儿子空不出这么多时日。” 太后道:“自当国事为先。为娘这一行,也得带上小老四。都已经通知下去了,为孩子们准备好一应之物,乳媪奴婢的,一并带上。” 皇上道:“母亲安排吧,就是路上颠沛,万务小心身体。” “放心吧,咱们走慢些,自是稳稳当当的到地儿。” 老君山。有第一仙山,无双盛境之称。山高景美,巍峨于云海之中,但是叫襁褓小儿也过去,未免劳心费力。太上皇这老头子,也不是个省事的主儿。 太后对我一招手:“菟丫头,你过来。” 我搁了笔,从奏折山里起身过去。 太后笑着牵我的手:“你也一同去吧,皇翁翁可是在信里提到了你爹,提到了你。知道你这独苗如今在宫里,也叫一并带去瞧瞧呢。” “我……” 话还没说出口,太后的眼睛已经笑成了月牙:“行啦,你也打点下行装,带两个用得惯的人准备着。” 我这!计划开店的事正忙着呢。 可太后懿旨不可违,我只得去交待薛莫皟,手头上的事别搁下。 他抱着手臂笑呵呵的说:“刚下了随行护卫名单,我也去。” 我眉毛一抖:“这事儿奇怪。” “为何?” “哪有大冬天叫妇孺儿童兴师动众的,只怕动机不纯~”我瞧着庭院中干枯的花儿,口中默默。 而他的眼里却带上期待:“去看仙山白雪,雾凇云海,如置身琉璃天宫,难道不好吗?” 我一耸肩:“好则好矣,只是现在,总觉得不是玩的时候。再说了,遇不到雪呢?只在山顶「上清宫」里吹几日黑风呢?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薛莫皟戳我的肩膀:“喂喂喂,别瞎许愿!”跟着又言:“小菟子心眼儿有点多,怪不得人家说狡兔三窟。” 我白他:“少来,这么明显的事。” 他劝慰我道:“有太后娘娘在,别挂心了。我得去趟承香殿,自从公主跟了贵妃,我这长姐不可终日,我得去劝一劝。” 我转眸:“那大公主什么态度?” 他扑哧一笑:“我估摸她是投错了胎,如今在贵妃处乖巧可爱,这青鸾宫,时时有笑声传出呢。” 唔~~ 那可真够羡煞旁人的。 就连我听了,也跟着心中一暖。 三日后,洛阳刺史到京。 当我第一眼看见那个豹眼阔腮的汉子时,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那藏在他笑容之下的浑浊,是这般说不清道不明。 在所有的宫女中,我挑了景含与我同行。直觉告诉我,带上她会比较妥当。 启程的那日,天儿大晴着,晴的叫人从袄子下透出细汗来。 明晃晃的太阳地儿里,大公主闹着热,把自己脱的只剩两件单衣。贵妃哄着,薄嗔着:“来,把小袄穿上,敞着怀总行了吧!” 大公主竟听她的话,伸胳膊套了进去。又扑进贵妃怀里,黏黏糊糊说着悄悄话。 大公主,大皇子,四皇子。眼前这三个有娘的孩子皆在与自己的母亲爱语惜别。 小别不过数日,尽是依依不舍之态。 我在一旁无声瞧着,心中有些荒芜。这荒芜“草长莺飞”,却不是二月的天。 景含将行李在我们的马车上搁好:“小菟,你瞧瞧人家的东西带的,可谓是应有尽有。咱们只带了一身换洗衣裳,可真的是……” 我咂嘴:“跟你说了很多遍了,东西少,人就来去自如。” 整装完毕,纷纷上了马车。周贵妃竟然眼里含了泪:“去看过翁翁,就跟翁翁说早些回啊!” 大公主将上半身努出车窗:“我知道了。”末了回身时,又看向周贵妃,磕巴着说:“你也照管好自己……” 不知为何,她的表情蓦地沉重下来,看的人心里一疼。周贵妃闻言点点头,竟以帕子捂脸,哭泣难止。 德妃奚落她:“哎哟,周妹妹这是刚当上娘,习惯习惯就好了哈。” 车队出发,风行雷厉的驶离皇城。从京城东门而出,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浩浩荡荡往前去了。 纵使天湛如洗,但这个时节,仅有松树留存着老迈的绿,除此之外,一切都枯黄。 陌上无花开,大雁尽南归。 半路上的一场寒风又带了冬雨来,直叫人裹着被子蜷在车里。大公主和其宫女林燕子耐不住路途寂寞,跑到我的马车上来,哆哆嗦嗦着说:“太冷了!捧着个手炉已不顶用了!” 也就是这么一场大寒,太后病了。突然之间,唯一的大人卧病不起,像是羊群失去了牧人。 我担忧的说:“咱们原路回去吧。” 随行的金侍中撑起局面,以气势压我:“小尚书,就快到了,到了洛阳行宫,太后等着用药浴哪。” 她是太后身边的正三品女侍中,代掌凤印,相当于太后的第一秘书郎。出身大家,资历匪浅。 我抵触道:“敢问金侍中,皇爷爷缘何深信刘刺史?他的出身,乃至整个人,我认为有待商榷。” 金侍中的态度完全不把我当盘儿菜,像糊弄孩子般笑答:“小尚书这话就顽皮了。虽说刘刺史生的寝陋臃肿,但性子直率随和,不当以貌取人。” 我冷哼,殊不知,面由心生。 未过多久,高阔厚重的洛阳城墙就铺开在眼前,像是要过一道天门。 我抬头看着穿凿不烂的巨物屏障,定是加高加固过了。 当城门在身后重重关上之时,我心中嗟呼:“糟了!” 我看了看身量体态与我最相似的景含,生出一计。此刻,携她而来的真实用意,才自我的潜意识中浮出。 “景含,从现在开始,你是小菟,我是你。” 一百五十九 浮光流萤 洛阳行宫的殿宇飞檐上,有几只寒鸦正咕呱咕呱的叫。 夕阳收尽了它的颜色,夜幕降临,吞并了最后一抹彤云。 殿阁里瑞碳正红,铺设如新。住处安置妥当了,我们纷纷围在了太后的身边。 她咳的凶猛,精神疲倦,常年茹素使她的皮肤头发失了光彩。此刻眼中混浊的瞧着我们道:“不打紧的,都退远些吧,别叫我的病气过给你们。” 奶娘先抱四皇子回了房。剩下我们三个,手拄着脸瞧着皇奶奶满身的难受。 刘刺史的夫人跑前跑后,担心的不行:“不过三四日的路程,车上也打了密实的围子,透不进风来,殿下您怎么……” 太后倒噎着气咳了一大口,这声咳嗽像是熬干的水壶,发出干涸的长鸣,连带着肺也要震碎了。 当那方白锦帕从她口上挪开时,我们皆瞪大了眼睛! 血。 我第一次真实看到别人吐血,乌红色的浓血掺着痰液,搅合成一坨,还拉着黏丝…… 除了惊讶,胃里当即不适起来。我捂着嘴,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宫女们呼啦抄全围了上来,一旁的太医赶紧过来检视那口血痰,神色凝重之极:“殿下,您肺里生了肉瘤,怎么如今才叫下官们知道呢?” 太后咽下一口热水:“瞧你们大惊小怪的!老咯……这就是老人病,治不好的,只能养着,熬过一时算一时,那就干脆不说了,再搅弄的宫里人仰马翻……” 大皇子哽咽着:“赶紧给奶奶开方子,开方子呀!” 原来,太后执意来洛阳,许是因为她意识到,这是和太上皇的最后一面了…… 刺史刘鳄奴在寝殿外大声问询着太后的病况,呼呼叹着气,像一只失意的狗熊,背着手踱来踱去。 我支使景含:“去,以我的身份去问问那黑胖子,太后娘娘病了,可否让太上皇下山一叙……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景含点头:“奴婢知道。” 与我换过装束的景含大大方方的去了,片刻后回来道:“刘刺史说了,太上皇早先发愿,未练成内丹之前,绝不下山。” 我抿嘴发笑,完了,太上皇可能要埋在山上了。 是夜,不熟识的风吹着各大殿的门。 我扒着门缝往外看,随行来的羽林卫虽然一队队按部就班,可是洛阳守军的人数,也不相上下。 待休整一日,太后精神好转,便赶赴到了老君山。 大批的羽林卫皆留在山脚处安营扎寨,跟随上山的,仅有百余位的近前行走。 只说太上皇示意,来人太多会混杂山中清气,外缘过多,道心则不一。 峰林奇观,十里画屏。 曾几何时在“另一世”路过此处,留存在记忆中的,仅剩这八个字。今日一看,无尽石阶有直达天宫之感,高耸入云,竟与那模糊的记忆重叠不上了。 我抬尽了头,层层阶梯叫我看花了眼,不禁嘀咕道:“怎么比以前高了这么多!” 薛莫皟走在我身旁接话道:“你可是做梦的时候来过?一直都是这样……” 我瞟他:“你不是失忆过了吗?你又知道?” “哼,昨天我翻看了县志,上书此处最早之时可谓一片孤城万仞山。但万仞是没有的,两千仞有余。” 我默默心算,一仞约等于一点六米到一点八之间。那么算下来,就至少三千二百米。 呼着山雾开始往上攀登。 太后诸人皆坐在一顶特制的登山轿上,由四个轿夫抬着往上走。 我也有。但如今身份互换,便把这份利好给了景含。自己充做小宫女,跟着轿子累的呼哈呼哈直喘。 薛莫皟看着我的模样笑出了声:“这天下还有这种人,你说你图个啥?” 我大口换着气:“好不容易来一趟,亲自爬上去才……才不虚此行。” “行行行,你的意思是五味俱全才完整。” 后来实在累的不行,我开始手脚并用。 他拽着我的胳膊,“要不我背着你?” 我瞧了瞧他,摇了摇头:“算了吧,你要是不小心摔跤了,我二人可是要滚下山崖去了。” 他的瞳仁儿好像一下子竖了起来:“你这么不信任我?” 我于台阶上坐下稍作歇息,放眼远眺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盾去其一。” 凡事都有一样不可知,便要留一丝余地,一线生机。 两只硕大的花蝴蝶振翅飞来,从山门而下,于半空回旋。 叹其绝色,惹得人群惊呼连连。 双蝶所过,在空中划出一道彩影,斑斓自炫,如白日流萤,拂身一掠,彩星似落。 蹁跹往复,在太后的轿子前猛然一回身落地,竟然化作了两个小道童。 二道童头扎总角,额点朱砂,一身绣花小道袍,对着太后双手合十一礼:“小童代师父恭迎各位贵客!” 太后的笑声苍劲如松:“好好好,这郭仙师的戏法儿又精进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两个道童的身子一飘,变回了蝴蝶,飞回山上去了。 伺候在一旁的刘刺史乐呵呵:“殿下真是好眼力,又被您给识破了!” 这是戏法???我与薛莫皟在后面看住了,一时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此时,一位道长从阶梯之上而来,黑发黑髯,芒鞋鹤氅,手持麈尾。 卯酉簪下那张脸笑如春山,快步来在太后轿前,欢声说道:“老太后,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然后轿夫起轿,老道就手扶轿栏,一并护送登顶。 不出一千阶,上清宫便以恢宏之势展开在了眼前。 虽是古旧建筑,青瓦石墙,但不失气魄。 两排道士和侍者迎候在前,我只默默扮起样子,搀扶景含下轿。自是有人问起我缘何这般,只说打赌输了便是,到底蒙混得了不认识的人即可。 白烟缭绕,伸手就能摘云。道宫的屋檐,亦徜徉在云中。今日天阴,观云海绝妙。睥睨八方,层云叠嶂。云遮千里,雾锁万峰,叫人生出尘缘尽了之感。 皇子公主们第一时间吵着要见皇翁翁,而道长先行将我们安置于后殿,告知道:“各位贵人,先请于此处稍作歇息。待用过午膳,于申时在亮宝台会见先圣吧。” 大公主缠着薛莫皟在内室不叫出去,哼唧道:“舅舅,舅舅,方才道长的变戏法我看出了一点玄机。那两个道童的声音,其实是他的腹语。” 大皇子接话道:“还有一点,幻化出来的影子,是道长从袖中抓了一把什么,撒在了空中!” 一旁布置茶点的道童笑道:“那是后山「流萤树」上的叶子。师父十五年前就开始培育此树,今初长成,方才是向贵客们展示成果呐!” 我们异口同声:“流萤树?” 太后恍然大悟道:“哎唷,老身想起来了!以前郭道长提到过。此树最是有趣,每片树叶竟是活的,能变化各种颜色。每一片指甲盖那么大小,银箔一样轻盈。采一捧下来,于抛洒之际告诉叶子你想要的图画,它们就会合了你的意。完成后,再飞回树上!” “哇~~~~~” 这比含羞草还灵呢! 大公主当即就坐不住了:“我这就去后山看看!” 道童说道:“公主莫要着急,仙树没见过各位,认生,叶子是采不下的。” “那怎么办?!!” “明日一早,取晨露浇灌它时,公主您代手,树就认识您了。” 公主小嘴一撇:“还需要一天呐……” 太后抱着公主坐于腿上:“午后不是要见翁翁嘛!听说你给翁翁带了礼物?” 公主眼睛忽闪:“对呢!翁翁保管喜欢。” 太后咝的一声:“诶,上回你见翁翁时,还不记事的吧?” 可公主表情得意:“记得呢!别看那时未满三岁,可记得清楚。” 然后她以小大人的口吻说道:“特别的情景总能记得住。况且,我和翁翁之间,还有个小秘密呢!” 一百六十章 飞鸽传书 太上皇面见我们的时候,像是上朝,像是法师开经说法,就那么高坐于上。 我们仰着头看着他,还有一道纱帘挡在眼前。虽说薄如蝉翼,但已看的不十分真切了。 大皇子大公主在席垫上坐不住,扒弄着帘子:“翁翁,翁翁,我们来了呀……” 阁内的熏香味道奇特,甚至有些呛鼻。四皇子好似不适应这味道,开始呱呱啼哭。 奶娘喔喔拍哄着,欲要抱他出去,此时太上皇才渐渐把半眯的眼睛睁开,把奶娘叫住了:“来,抱来给孤瞧瞧。”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 但是哗啦一下,其他两个孩子,也都围了过去。 我仔细观察着这个神秘的人物。和圣人很像,年近六十,其萎靡老态与太后之病身旗鼓相当。 未及花甲,不当如此。 对比左相,六十有五,瞧起来却是年青健朗,精神矍铄。 太上皇抱着襁褓,看着里头那张小脸,虽说开心,但情绪不浓郁,半晌了说道:“这孩儿眉骨颇高,肤色又黄,怎么有些胡人之气。” 太后在一旁打着圆场:“儿大十八变,这么小,长长就好。皇帝小时候,还一脸皱纹哪,活像个小老头。” 此话惹的其余两个孩子哈哈大笑,太上皇笑望过来:“一眨眼的功夫,璇儿和益儿长这么大了。对了,你俩谁大来着?” 大皇子语速一直较慢,比不过公主:“翁翁,我比弟弟大二十天,这您也忘了。” 他拍拍公主的胳膊:“翁翁记得一个是腊月,一个是正月,挨的近呢。” 他们一家人围在一处谈了好久的家常,我和景含坐在一边,默默瞧着。太后如今的状态愈加差了,没说几句话,竟然靠着软榻打起盹儿来。 半晌了,太上皇的目光往我这边瞧了过来,看了看我和景含的打扮,对景含招了招手:“凡家姑娘也过来。” 而这时,有人却扣响了阁门。 “先圣,禀先圣,丹药房里出了点问题,请您过去瞧瞧。” 太上皇立马起了身:“孩子们,翁翁去一趟,等到晚上,带你们去金顶观星。” 那神奇的流萤树像是搁在眼前的糖果,不尽早吃到嘴里,惹的人着急难受。 我,薛莫皟,大公主李璇,三人成行,悄悄的往后山寻去。 一路上奇花异草说来颇多,但都静默的呆在花圃里。仙花难开,仙果难结,大概是普世的规律。 踩着小石阶逡巡四顾,果然瞧见后头篱笆栏里,栽着一颗特殊的大树。 树干粗而短,树冠像个大绒球,远远看去,整棵树就像一株巨型的绣球花。 青绿蓝白紫粉黄…… 许多种颜色杂驳在一起,流彩渐变,娇妍雅致。最醒目的是,泛着荧光。 我们欢腾的跑过去,跳进篱笆,站在树下张大了嘴,惊艳不已。 密密麻麻的小叶片,瞧起来柔软如羽绒!! 一伸手抚它,手边的叶子就全部蜷缩起来了,裹起了曼妙姿色。手一拿开,它才缓缓张开。 试着去摘一片,可那小东西还会动。手近,它远,就跟你玩着捉迷藏! 公主跳起来去够叶子,可无论如何都摘不着。 薛莫皟说:“看我的!” 然后他手指一戳,戳在树皮上:“我给大树挠痒痒,看它如何~” 啊哈哈哈哈哈~ 然后,然后,大树真的痒了,摇摆着身子,扭动着树干,所有的叶子颤动着,一时间,光波飞转,往下掉落千万点彩星,如入银河! 我们跳跃起来,开心的像个三岁孩子! 继而突发奇想,我捡了一树枝往树洞里捅,那树抖动的更狠了,像是打喷嚏,“阿嚏”一下,震下了大量的叶子。 叶子雨像从笸箩里倾倒而出,一笸箩跟着一笸箩,全倒在了我们的身上!一时间玩疯了,手舞足蹈,三人扑通通倒在地上,用衣裳去“生擒”那些游离的精灵~ 可……不愧是小精灵,皆从指尖滑过,一片片一星星的飞回了树上~ 我们三个闹了一阵,热的出了汗,靠在树干上喘口气,看见了半空中一只正扑腾翅膀的鸽子。 公主启口:“那是信鸽吗?” 薛莫皟看了片刻答道:“还真是。” 公主说:“飞鸽传书不是常用于机要之事吗?这道观里还能有什么大事。” 薛莫皟笑道:“我的公主殿下不是驾到了吗?这就是大事。” 一下子我嘲讽他的心都有了:“薛莫皟你是傻白甜吗?” “什么?” “说你的脑瓜不舍得转一转!” “呵,这只能表示我和你在一块的时候是放松的!” “当心我把你卖去当两脚羊~” “那我拽着你一起下锅,你皮儿薄,比我熟的快!” 大公主过来推搡着:“啊呀,你俩斗起嘴来没完了,信鸽刚飞走两个,又回来一个,这也太多了吧,快看!” 顺着她指的方向,果然见另有一只肥鸽子风尘仆仆的回来,许是旅途劳顿,在空中忽高忽低的,像是飞不动了。 我随口一句:“这时候要是有把弹弓就好了~” 两个人唰的一转头看着我,皆斜眼坏笑。 然后,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 流萤树竟然听从了我的指示,千万点光斑汇成一道彩桥,在空中幻化成了一只弹弓,对着那信鸽弹出了一枚“石子”。 石子到时,信鸽应声落地。 “哇!太了不起了吧!” 我们三个唰的站起来,扑向被打落在地的信鸽。方才那一击,伤到了它的翅膀。几片羽毛飘散在地上,正咕咕哀啼。 第一时间找到信鸽腿上的空竹管,从里面掏出纸条来。 他俩争着看,我不给:“我给打下来的,我先看!” 然而,当字条展开,上头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之时,我的头“轰”的一声懵了,瞬间小脸煞白! “怎么了怎么了?” 薛莫皟从我手上夺走字条,小声念道:“除掉凡玉菟,暴出凡中鹤之死的幕后主使。落款,虾皮。丙午年十月十七。” 公主道:“前天发出的信号!为什么要杀小菟姐姐?!” 我长出着气,尽可能的平复着心绪,没有说话。薛莫皟倒是咬着一口银牙:“此地不可久留,我这就送你下山。” 我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颤抖着,伴随着咚咚心跳:“我一早就预感此行有问题!只是我走了,景含就危难了!” 薛莫皟突然斥我道:“你和她互换身份之时,不就预备着这一险,行了,别虚伪了!别人看出来了只是不揭穿你!” 我的脸蓦地红了!我不知道这其中掺杂着多少比例的恼羞成怒! 我将恐惧化成了怒火,狠狠盯着薛莫皟:“你才虚伪!我和她换身份是为了遇到情况便宜行事!” 他怒目圆睁,从眼睛里蹿出火星,像是一只闻见血腥发狂的狮子般吼我:“住口!上次你利用我的事儿还没跟你算账呢!” 我又惊又气大喊到:“你个混蛋!” 他额上的青筋爆出,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按着我的头就要堵我的嘴,我挣扎不过被帕子塞了一满口! 热泪哗的一下就流出来了,可他不作罢,反剪着我的胳膊将我提到一旁,拆了花圃边木桶上的麻绳将我的双手反绑,就这样继续把我往外拎。 此时又加双臂关节的巨痛,却因嘴巴被堵只能发出低哼。 一旁的公主也吓坏了,扑过来拉扯着薛莫皟:“舅舅,舅舅你怎么这样对姐姐?” 薛莫皟凶着公主,语气恐怖:“你给我回后殿去,没你的事,再来阻挠腿给你打折!” 公主呜的一声,停在原地开始哽咽。而我就被他连拎带拽,像赶犯人一般,将我一路拖到了上清宫外的山门处。 我涨红的眼睛还没看清楚有多少层守卫,就猛然被薛莫皟踹倒在地! 这一脚直踢在我的膝窝处,我连趔趄都来不及也就直接扑在了地上,荡起了一层尘土!差点摔破了下巴! 此时我心中的激愤和怨恨达道了极致,从喉中发出嗷嗷的狂哭之声! 然后他在我背后大跨一步过来,再度掂着我背在身后的手腕,生生的给我提了起来,并开口怒骂着:“你这奴婢,竟然敢偷公主的首饰,我看你有几条命赔!” 原来…… 那在火山之巅的愤怒就突然急转直下,我的哭喊之声急剧降低。但就是因为不怎么哭了,脑门上又挨了重重一巴掌! 就这样,以挫伤自尊的方式使我维持住了这场哭戏。 他仍一边怒瞪着我,一边对守卫们说:“刚捉到的,真是家贼难防!我这就把她带到山下营中处置!在山上刑讯,会有损上师们的修行功德。” 那帮刘刺史的守军瞧了瞧满身泥土穿宫女服的我,笑呵呵的。一个领头的极具猥琐的说道:“这使唤用的小妮子犯了错,郎将大人把她赏给兄弟们玩玩不就妥了,弄死倒是浪费了。” 薛莫皟正色道:“一派胡言!你不顾全刘刺史的声誉,我等羽林卫还要脸面呢!” 那领兵挨了数落,嘿嘿讪笑着:“在下跟郎将您开个玩笑不是。行了,不耽误郎将办差,您请吧。” 他们再度打量了我一番,确定我足够狼狈卑微,便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一个出口来。 “走!” 震彻耳膜的一声吼,吼的我浑身一激灵。 薛莫皟再度像对待处流刑的犯人一般,拽着我往前推搡。 下了数十步台阶,他又凶狠一句:“走这么慢,磨蹭什么!” 然后他的咯吱窝一拦我的腰,把我悬空夹起,大踏步的往山下走去了。 一百六十一 骤起风雪 在半山腰,我把薛莫皟捶成了猪头!! 当时他见走远了,也没人跟来,就找了处隐蔽的地方把我放下,迅速松绑。 我第一时间去取堵嘴的帕子,吐出的口水拉成了搅搅糖,难受且尴尬,袖子往脸上一抹,满是泥灰。 他赶紧蹲下来扶着我的手臂:“没大碍吧?哪里可有伤着?” 我别过脸去,转身欲走。 但他扯着我,我走不开。他把手一滑,握着我的手腕往他头上敲,笑嘻嘻的说道:“现在你可以报仇啦!” 呵,是你叫我打的哦! 然后我攥紧了拳头,直往他头上砸,力气小不解恨,我就跳起来捶! 他挨了没几下就嗷嗷叫,抱着头躺倒在地打滚:“啊哟哟,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要出人命咯……” 瞧着他的诙谐样子,我笑了两声。但是画面马上又跳回他方才的恶劣模样,笑容顿时僵住。 我垂着头找了块石头坐下,撸起裤管看看膝盖摔的怎么样了。 右腿还好,左膝淤紫,亏的冬裙为缂毛料,穿的够厚。 他又溜溜的跟过来蹲下,瞧见我的腿,面有惭色,拍着我裙子上的泥土道:“快别难受了!你想想道理,此事需得当机立断,若当时由着你去犹豫,错过逃离时机怎么办!”然后眼眸一闪:“可把我心疼坏了~” 我把小嘴一撇。 他转过身子,拍了拍自己肩膀:“来,我背着你,抓紧时间下山。” 见我不说话也不动,他正色了一些:“再不上来我可要继续夹着你走了,只要你不嫌难受。” 我想到刚才的胸闷腰疼,四脚乱踢的无措,只得一揽他的脖子,挂在他的背上。 然后,那感觉竟然有点美好。就像贴着一个小火炉,在寒气潇潇的山宇间,伴随着他匀速不颠簸的脚步,悠悠晃晃,叫我生出了安全和我不愿承认的依赖…… “咦~,下雪了。”他惊喜的一句。 我抬眸看看,真的是了。雪神将手中的仙草一挥,白色冰晶已漫天掩地。 他叹道:“本来观雪景是佳事,可现在若被大雪封了路,就麻烦了。” 我叽咕一句:“今年是丙午火年,火最旺了,难不成要物极必反……” 他扑哧笑了:“你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是跟雪说话。” “哼,你这小嘴真犟。” “你才是犟驴!” “呵,犟驴要罢工了,把你扔下山去!” 我气红了脸带着哭腔:“我就知道你等着这一遭!” “喂喂喂,我跟你开玩笑呢!不逗你了不逗你了。” 又莫名其妙的斗了一会儿嘴,山风和雪都大了。 石阶上已经开始打滑,出溜一步可了不得。我只好从他背上下来,互相搀扶着继续往下走。 之字形扭转的山梯不算太陡,但从来都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小心翼翼走了半个时辰,眼瞅着无边大地落了白,但山脚依旧遥遥在前。 飞雪打着璇儿的往下漫,已经由最初的小雪晶变成了鹅毛大雪,沾的满头满身,直淋成了雪人。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一片安静唯有雪落之声,连一个打柴的都没碰着,像是一瞬间从市井闹市走入了蛮荒雪国。 当连轱辘带爬终于从最后一阶迈出,下脚一踩,雪埋住了鞋面。 我吐了一口气:“终于落地了。” 然后嘴边的这团白雾不再飘散,而是呼气成冰,往地上坠去。 这么短的时间内,气温骤降,天寒地冻。 此行总共从北衙和南衙诸卫中挑选了三千人随行。现下一半留在了行宫,一半在山脚之下扎营。 然而寻到了大营之时,却发觉里头异常冷清。 薛莫皟讶异:“人呢?” 那一座座的帐篷全都盖上了厚厚的雪顶,烧火的柴堆全部熄灭了,悬挂的水壶在风里摇摆。 我俩飞奔进各顶帐篷里找人,不见人踪。 案几横斜,物品散乱,似有打斗过的痕迹。 我冲将出去:“你可有见到人?” 他皱着眉摇头:“没有!你呢?” “也没啊!” 不妙的预感席卷而来。可是又不敢放声呼喊,只能再四下找找。 我小跑起来,冷不丁被脚下的石头一绊,整个人就趔趔趄趄淌起了地上的雪浪。 然后白雪之下,翻起了红色! 我睁大了眼睛惊呼:“有血!地上有血!” 薛莫皟闻声双眉一横,以剑柄把地皮扫出,果不其然,又见斑斑血迹。 他咬着牙齿:“出大事了!” 我踢开地上大片积雪,看出一些血痕往大营深处的方向拖行延伸。薛莫皟一拉我的手:“走,前去瞧瞧!” 我俩趟风冒雪一路狂奔,终在一处大坑洼前蓦然驻足,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万人坑! 横七竖八的尸体摞着尸体,将一片洼地几乎填平了。扭曲的身子,淋漓的残血像是搅在大盆里的凉拌菜,冒着死寂之气和隐约的酸腐。尸山上的皑皑白雪抹去了这画面大半的血腥残酷,只要再晚来一会儿,这场杀戮就要全然湮灭在这暴雪之中了!! “还有人活着吗?”薛莫皟对着人坑大喊,我也跟着呼喊起来。 然而不闻空谷回声,喊声仿佛跟着雪花一并散落了。 茫然无措之时,突然瞧见死人堆里有一只手掌在挥舞! 我的天! 薛莫皟第一时间冲过去跳下尸堆,将那摆手之人从中拖出。 那人肩膀上挨了重重一刀,砍穿了配甲,血溅的满脸。薛莫皟看清了他的长相,高兴的说:“小獾儿,你还活着!太好了!发生了什么?” 小獾儿有气无力的说道:“约摸一个时辰前,突然来了一批野军,为首的大喊一句诛杀逆党,就直接对兄弟们大开杀戒……”他的眼泪奔涌而出:“大伙儿瞧着天将大雪,都正在拾柴御寒。毫无戒备的,他们来人又多,就这样,全给屠了!全给屠了!” 他愤恨的捶着大腿,痛心疾首。 “我见势不可挡,只好装死。野军们速战速决,将兄弟们杀尽了,再拖来这坑地里……这场大雪真的是,帮了这帮佞人啊!” 我听的心鼓咚咚,薛莫皟怒上眉头:“他们究竟是谁,可有什么前兆?” 小獾儿叹气:“要说有,还真有一件。拨发给咱们的粮草本该先行到达,谁知今日至午时还迟迟不到,饭都没吃……” 薛莫皟切齿道:“刘鳄奴这厮果然有问题!” 这时,一小队人马从远处而来! 我们闻声,赶紧匍匐着身子,观望来者是谁。 待看清了,薛莫皟大喜:“无碍无碍,是龙武卫的黄将军。” 那黄将军一身风雪,满目凛然的策马来到之时,看见空空如也的山营喟然长叹! 薛莫皟迎了上去:“黄将军,大事不妙!山下据守,悉数被杀。” 那黄将军一甩披风下了马,握着腰间配剑走动观望,面目通红青筋暴涨道:“我等刚从行宫突围出来,就剩这么二十余人了!这洛阳守军可不紧紧是在册的三千人,只怕十倍还多!” “这?!” “山上皇嗣与太后如何?” “我于申时五刻下山之时,上清宫并无大动!岂料这山下已是天翻地覆了!黄将军,现下该当如何?” 黄将军攥紧了双拳:“这刘刺史叛心昭然,今次凤驾来洛阳,定是他筹谋划策已久!咳,想来,他是要以诸位皇嗣为人质了!” 薛莫皟剑眉深拧:“若按将军这般分析,想来皇嗣们和太后暂时还算安全。将军有何打算?” 黄将军一拍左肩上的落雪,眼神发狠道:“那刘鳄奴不是也在老君山上么,不妨我等悄悄潜上山去,生擒于他。辖制了这首贼,还有扭转之机!” 薛莫皟抬头看了看天,点点头道:“天色欲晚,又逢大雪,再等等,此计适合夜间行动。在此之前,尚需细致计划一番。这样,先命几人去林中打猎,充做晚膳之用。” 黄将军爽脆应允:“好,先填饱肚子,再做商议!” 然后,我们就一通忙活,分工行事,将帐篷扎在了山脚一侧的隐蔽处,扶着伤员小獾入来清创。再从旧营里搬出柴薪,棉被,各种用具。 然后就在硕大的帐篷里,升起了篝火,悬上了锅灶。 干柴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爆着火星子,红彤彤的火苗带给人无穷暖意,我把冰凉的小手伸过去,舒坦的人眉间一跳,胸中生花! 一百六十二 铤而走险 打来的野山鸡用树枝串了,在篝火上烤的滋滋冒油。 再均匀撒上细盐和胡椒,肚里的馋虫都活跃了。 薛莫皟把大大的鸡腿撕下来递给我:“这个要大口吃才香!” 我让了让黄将军:“将军先吃吧。” 黄将军哈哈笑道:“咱们此行就是来保卫郡主和皇嗣,郡主莫要客气!” 呃,他居然认出来我了。 薛莫皟用小刀给一众分着肉,顾不上自己,问黄将军道:“回京可有其他路可走?” 将军饮下一口烧酒:“往西去可是秦岭八百里山脉!往南跨过伏牛山,再到南阳,兜了个大圈子。最便捷的,还是从洛阳返京。” 薛莫皟一脸作难:“那这如今,洛阳城的守卫,还不是坚如铁桶。” “当时从行宫突围,我等就直往南来。一来护主心切,这二来,洛阳城门必有重兵。” 薛莫皟道:“今夜绑刘鳄奴的计划尚需计议。除此之外,需得设法送郡主和小獾出城。” 躺在羊皮上的小獾赶紧说道:“保护郡主就好,无需管我。” 我想了想说道:“若是没有封城,尚可蒙混出去。” 黄将军道:“有消息可知,今日城门早在未时正就早早关闭,正是他们准备动手的时辰。至于明日是否封城,还未可知啊!” 而后他站起身,来到帐篷门口,一掀帘子,呼号的风便冲了进来,一霎之间整个人就被乱舞的暴雪包围了。他不禁叹道:“这样的下法儿,今夜这老君山,该如何攀的上去……” 有个士兵从外头抱了一捆柴进来:“将军,雪太大了,快没到膝盖了!” 薛莫皟掰断了一根柴火:“这刘鳄奴究竟是何目的,难不成他想割地为王?!” 黄将军抱着双臂,宽厚的肩膀阻止了想进来取暖的“雪蛾子”。 他晃了晃脖颈,关节嘎吱作响,依旧深沉的盯着外头说道:“依我看,正是如此。” 薛莫皟用刀扎着一小块肉送到嘴边:“所以说,主上们全成了他手中的筹码。呵……这厮!” 有位参军说道:“薛郎将,您是如何带郡主下山的?不知是否可再用此法,把二位皇子给偷带出来。往严重了说,真到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时候,只怕要弃车保帅了。” 薛莫皟一咬牙,把刀扎在了砧板上:“嗐!我与郡主下山另因一事,谁曾料想到山下天已大变!” 我一转眸,小声说道:“先别着急,这老君山如果咱们上不去,那么守军们也上不去,至于刘刺史,也下不来。这厢,不妨先搁着。” “今日洛阳守军的任务完成的不费吹灰之力,几乎把我方诸卫全歼。想必这会子,已卸下心防,一个个正在军营里喝酒吃肉,高歌庆祝。今夜喝醉的人,该不少吧。” 众人相视一笑。 薛莫皟眉毛一耸:“再配着雪天儿红炉,那就睡的更香了。” 黄将军搓着下巴思考着:“二位的意思是,夜半潜入敌营,偷几张腰牌几套盔甲,再酌情而动?” 我和薛莫皟同时点头:“是。” —————— 尔虞我诈,兵戈铁马,一众做了番部署规划,留下二人看护我和小獾,他们在亥时左右,跨上了马,踏雪而去了。 帐篷内安静了下来,我裹起被子蜷在简陋的木床上打算睡一觉,人无论如何也要休息啊。 调整着呼吸,摒除掉心中的担忧,把传入耳中的啸啸寒风当做乐曲,便很快打起了哈欠。 就当睡眠的锁正准备嘎嘣一声儿与梦境连上之时,我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哭声。 是女孩的哭声?还是夜猫的叫声? 我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一直在呜呜大哭。 我呼叫侍卫:“你们快听,营地的方向有人在哭!” 他们腾地从半眯当中清醒过来,侧耳倾听之后说道:“还真的像是。” 我疑惑道:“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女子找来营地呢?” 侍卫其一披上了蓑笠:“郡主别慌,属下过去瞧瞧。” “好,注意安全。” 不及多时,侍卫领回了一个小人来。 我注目一看,吓了一跳! “我的天,怎么是你啊!” 浑身雪泥儿的大公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扑过来:“我偷偷下山来寻驻军,怎么一个人也没啊,可把我给吓坏了!我以为我要冻死在这荒地里了!” 我赶紧替她脱下濡湿的外衣:“你身边跟着十几个嬷嬷宫女,上清宫外又有重兵把守,你怎么下来的?” 她接过侍卫递来的杯子,吸溜着热茶,抽着不通气的鼻子说:“姐姐都见过我挖狗洞了,我这每到了一处老是下意识的找狗洞。就在后院里找到了一个,窄的很,差点把我卡住!爬出来后从山的一侧往下溜了一阵,再回到山阶上才下来的。嬷嬷她们以为我睡了,只剩两个值夜的,我就偷溜了。” “你太大胆了吧!滑下山坡怎么办?”我把声音放低了些:“还有,你下来做什么?!” “山上要出大事了,我想报告给奶奶,结果奶奶服了药睡着怎么都不醒!试着跟金侍中说,说了没几句她就不理我了……” 我赶紧问道:“什么大事?” 她四周看看,先问我:“舅舅呢,舅舅去哪儿了?” “他因事出去了,过会儿就回来!”说这话的时候,我心中没底,扑通扑通担心起他来。 大公主附耳说道:“好,那我先告诉姐姐。刘刺史居然得了翁翁的示下,要割一大块地出来,以洛阳为始,东到渤海边上的青州,北到代州……地名儿太多,别的记不得了!璇儿不懂这些争地盘的事,可他们竟然说要以我和两个弟弟为质,以此要挟阿耶。翁翁为什么要这样?” 我看着公主满眼的不解:“这些你是怎么听来的?” “舅舅把姐姐捉走以后,我在原地站了好久才突然悟出来是怎么回事。而后就对这上清宫的郭道长起了疑,想去丹炉房请示翁翁。” “那丹炉房好难找啊,我溜着墙根尾随了一个道童,曲曲绕绕的才寻见。然后躲在了丹炉房外间的一个大花瓶后,就听见翁翁和刘刺史在聊什么一方统辖……总结起来,就是方才我告诉姐姐的了。” 我真的是满满疑问,这太上皇放着一朝不理,偏偏来做道士。如今还和别人筹谋来分裂自己亲儿子的江山基业,是何道理啊? 我眼眸一转,除非……这个太上皇是假的! 我随即问道:“公主,你有没有觉得皇翁翁有点不对劲?” 最起码对于我来说,我和我爹长的颇像,再论他和我爹的熟悉程度,居然认不出我来。 公主眨眨眼睛:“我只见过翁翁两回……今夜山顶上风太大,说好的带我们观星也没了音讯。我总觉得翁翁过于冷淡了……” “你和皇翁翁之间的小秘密方便告诉姐姐吗?” 她垂下脑袋,默默将鞋子脱掉,捂着自己的凉脚丫。 我笑道:“没关系,自己的小秘密不愿说多正常了。快去篝火处把小脚烤暖,咱们抓紧时间睡一觉。” 她点点头,顺便拿了自己的湿鞋子也放在火堆旁烤着,然后坐在小胡凳上,对着火苗抖抖脚趾,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在这种情况下,能安睡一会儿仿佛成了难得的恩赐。 当被叫醒的时候,天光已发蓝。 “薛莫皟,你回来了啊!”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注视着他。 一夜的惊险对于我来说只是睡一觉的事,而对于他来说,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身临其境,焉能体会。 可好似他浑不在意,笑的极暖:“早回来啦,已经睡了一觉咯,快套上这民女的衣裳,送你和公主出城。” 我接过一身粗棉布衫裙,套在宫女制服外头。 大公主也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舅舅,舅舅,你昨夜干什么去了?” 薛莫皟认真的对我俩说道:“昨夜的行事还算顺利,潜入敌营拿了一道校尉的令牌并几套守军铠甲,现在你们就扮做亲属,送你们出城,等下切记不要害怕,以免露出马脚来!” 大公主点点头:“好好,这个简单,充大象我经常玩的!” 薛莫皟胡撸了一把她的脑袋:“你啊!自己偷跑下来反倒把我悬着的心往下落了落,真是个鬼灵精~” 我整理着衣装,瞧了瞧帐篷内外:“黄将军呢?” “我二人商议妥当,两头行动。黄将军带着人于一个时辰前上山了。” “连带着将军才一并二十五人,可能成事?” “跟去山上的那百十个御前守卫皆是京中高门大户的子弟,想必刘鳄奴不会轻易对他们下手。北衙有专属的信号声,不同的鸟叫代表不同的意思,待将军他们攀到山顶,会用此法联络。待信号一出,守卫们便知事有危急了!” 我点头,但无论如何,此时的老君山顶,都是险之又险。 小獾儿揺了揺受伤的臂膀,咬了咬牙:“薛大人,要不我留下吧,今日里只怕拿不动刀剑,跟着走尽是累赘啊!” 薛莫皟正色道:“都听指挥,速度快点,这里走到洛阳城门,尚需一个多时辰呢!” 听见一声呵斥,我们纷纷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将棉被抱到外头的露天马车上。 咳,天雪虽小,仍旧簌簌,一夜之间香车不在,成了逃难的人。 一百六十三 一曲阳关 车辘在满地的白雪上划出两条深深的印痕。 马儿艰难的走着,进了城来路上积雪有人清扫,这才能小跑几步。 公主坐在敞天的马车上盖着条大花被子哈哈直乐,新喜的不行。但我没坐,太寒碜了……乡土气不能再到位了…… 我和薛莫皟同乘一匹高头大马,另外两匹小马套上这车,拉着公主和小獾儿,还有一名侍卫负责赶车。 他们都换上了洛阳守军的盔甲,不时摸一摸腰中偷来的令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当那道把西方天幕一分为二的高大城墙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不由得收紧了浑身的寒毛。 如人所料,城门闭锁,偷来的腰牌终有大用。 成队的守军趟着墙边过膝深的雪,往墙上糊着告示,敲着锣大喊道:“自今日封城,开期未定,奔走相告咯~” 本来欲要出城的庶民全部被遣退了回来。担旦儿推车的,大包小包的,都议论纷纷的叹着气往回走。 他们一个个缩着脑袋,整个人因为寒冷而佝偻着,男人的幞头,女人的发髻,都蒙着层灰。绵袍是稀有的,因为棉花量少,出脚力的人家有套脏兮兮软踏踏的棉袄棉裤已是幸事。不少的人,还以“纸衣”御寒。 我对公主说:“快瞧着,学学他们得模样,等下扮的像些。” “好哦~”,公主露着门牙笑,还斗鸡眼,学着痴呆儿的模样,叫人忍俊不禁。 薛莫皟轻斥她:“什么时候了,还闹!等下过城门,都安静些,但也别怕,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好好好。” 路过一家卖胡饼的门前,刚出锅的新饼子冒着焦香的味道! 我不禁回头望去,咬了咬嘴唇。 薛莫皟笑了,唤来掌柜:“有什么风味的?” 那掌柜笑道:“胡桃馅儿,葡萄馅儿的,还有白饼,都裹着香芝麻呐!” “每样来五个。” 掌柜赶紧拿纸包了递过来,我们接过饼子分而食之,外脆里软,别提有多好吃了! 然后,我们就咔嚓嚼着,装作若无其事饿模样前去过关。 守门官狐疑的看着我们:“哪里的弟兄?可有令牌?” 薛莫皟取下腰牌递于他:“我乃是第三营的翊麾校尉。” 守门官将令牌正反两面都细看了一遍才还了回来:“校尉这个时候出城做什么?难道不知今日未时,韦都尉要亲自点兵?” 薛莫皟笑道:“自然知道。不巧有二位表妹前阵子来做客,今日闹着要还家,只好送她们回去了。路途不远,未时前必能返城。” 守门官和部下的眼神齐刷刷打量着我和大公主,见我俩一心啃胡饼,吃的一脸饼渣,还有未梳过的乱头发,便也没有起疑心。极快的将眼神拿开,一努下巴:“放行。” 还未来得及高兴,一声“且慢”叫人的脖耳梗如电掣过,更添寒意。 只见从门楼之上背手走下来一人,面庞长窄身形偏瘦,留着两搓八字胡,神态悠然,嘴角含笑。 一众守军行礼:“韦督尉!” 他注视着薛莫皟,眼角的笑纹极其明显,饶有兴致的口气说道:“我当是谁在这门口热闹,原来是尚书令家的小公子。这一年未见,您怎么成了翊麾校尉?” 我的头发好像要竖起来了。 薛莫皟咬紧了牙齿,一时间无言以对。 那韦督尉眼睛一转,来回看看,笑着说道:“堂堂郡主和公主在此,竟落的当街啃胡饼。薛公子,你这照应不周啊!”随即他一摊掌,指尖朝着一家酒楼:“天寒地冻,属下还是请各位入暖室,享一番招待吧!” 然后大批守军蜂拥而至,生生将我们围去了酒楼。 作为“俘虏”,待遇确实不错。 好酒好菜招待着,暖炉侍应一样不缺。 外有重兵把手,事已如此,我便一通吃喝,徒心劳力也是枉费。 黄昏的时候出了太阳,夕阳照着一城白雪,金灿灿好不辉煌。我从西窗子往外看,光也铺了满身,像是什么东西,即将走到尽头。 “你说,我们会死吗?” 公主也趴在窗边:“姐姐不会死。” “为什么?” “因为姐姐的阿耶手握重兵,刘鳄奴何苦为自己添麻烦。他的目的,只是据守一方为王。真杀了姐姐,岂不是为自己再树一敌。” “可昨日的字条你也看见了。” 公主莞尔:“我想了想,那张字条绝对不该在这个时机出现。想必,是他们内部出了问题,或者信息有误,或者内鬼使诈。” 我喟然一叹:“原来你懂这么多。” 她抠着手指甲:“有些事还是想不明白的……” “比方说?” “我娘……算了。”她把嘴边的字眼咽了回去又问我道:“姐姐,你说我会死吗?” 我的一滴泪潸然而落:“那要看是谁带兵过来,也要看圣人的意思。” 她嘟起小嘴:“我竟然第一次觉得,大实话没有那么好了……” 我轻声一笑:“公主剪淑妃娘娘的头发,也是因为她不讲实话吗?” “也是,也不是。”她托着小脸:“我只是想着,头发难看了,就可以少出门,少做事。” 我点着头:“喔~~原来公主不喜欢阿娘的一些作为。” 她转眸仰视着我,眼里有星星:“我和翁翁的小秘密就埋在承香殿那棵大石榴树下,等回去了我就带姐姐一起看。” “好呀。” 余晖斜烁着我们的笑脸,我觉得这一刻,我俩是世上最漂亮的瓷娃娃。 被带离酒楼的那一天清晨,没有太阳。像是犯人被押赴刑场。 已在房内混沌两日,也不知薛莫皟被关在了哪里。 上了城楼,放眼望去,一切使人眼前大亮! 大军来了!无尽的人马浩浩荡荡,自城门之下百步外,列卒周币,星罗云布,好似将洛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眼观来将为何人,原来是大舅谢将军和左相,我挥舞手臂:“我们在这,我们在这!” 公主随着我一起呼喊:“快来救我们!” 兵临城下的气势让我觉得,即使纵身一跃,也有千万只手将我安稳接住。可是那道护城河打破了我的幻想,此刻河上的吊桥已被直直悬起,形成了一道棘手的阻隔。 城楼上,一名守军小跑而来,手中提了一个木匣。 “禀都尉,请您过目。” “打开吧。” 只一眼,我就腿软了。 一颗人头!血淋淋的一颗人头! 我意识到那是黄将军的头,既已身首异处,双眼还大睁着! 守军们从背后扶住我,顺势儿将我放进了一只大竹笼里。 公主疯狂的吐着,将腹中的东西倾倒一地,然后,她也被装进了另一只竹笼里。 我俩一左一右被吊挂在了城楼上,黄将军的头用麻绳绑了头发,悬在了门楼的正当中。 我浑身麻木,抱膝坐在竹笼里,瞧着眼前一格一格的天儿愣住了。 依稀当中,大舅怒吼着:“奸贼韦奉!刘鳄奴何在?尔等绑架皇嗣,要挟圣人,又诛杀朝廷大将,已是死罪难逃!十万大军在此,现在是尔等最后投降的机会,或可放你家中妻儿老小一条生路!” 韦都尉身旁的副官喊道:“谢大将军,你当需心中明白,此时两军对阵,是为谈判!将军可莫再大放厥词!” 大舅呵斥道:“想割「都畿道」,「河南道」两处自封为王,圣人说了,痴心妄想!” 那韦都尉探了上半截身子出来,声音颇文雅:“谢将军,我二人早已得了太上皇的授意。只是将这两块地方划分出来,交由我等自治,行道教大兴之策。实际上,仍属于乾周朝的国土。将军还是速速向圣人请旨吧!” 西北风吹的竹笼直晃悠,手背上起了一层干皮,我俯视着千军万马,心中对于这一遭隐隐发恨。 相爷身边的一位谋士呼道:“城楼上的,听好了,不妨你们先交还公主和郡主,也算你们谈判的诚意。” 韦奉道:“诚意自是有的,尚书令家的公子亦是俘虏。看在我与薛家有些交情的份上,就先放公子回去吧~” 然后城楼下大门开了个缝,扔了一个人出来。 薛莫皟将自己身上的捆绑除净,没有踏上吊桥,而是站在城楼之下瞧瞧我再瞧瞧公主,左顾右盼。 城楼上的人再喊:“看见了吧,这就是我方第一步的诚意。” 相爷的谋士回道:“都畿道,河南道两处,一个近京畿防卫,一个主农业通渤海黄海。都是要隘之地,两处皆割,你当知并不实际。韦都尉还是与我等谈些可施行的吧!” 韦奉嗤笑道:“左相真当我等为无知小儿可欺侮哄骗,说要这两道,便是这两道。怎么,今日不见血,二位就要低看我等一眼不成?” 大舅火上浇油的脾气敛不住了,怒吼道:“你敢!若你动公主郡主一根寒毛,我今日就屠进城去,将尔挫骨扬灰!” 韦奉低吼:“来人。” 锃锃锃数声利响,守军们拔剑而出,剑刃比划在了悬挂我们的麻绳上! 我将指甲硌进手心,上下看看,地面离我五米有余,跌落下去,难有生机。 谋士呼道:“都尉莫要冲动。既然刘刺史与你守卫洛阳已久,不妨赐刘刺史节度使一职,掌都畿道军政大权。你看可好?” 韦奉准备开口,此时城楼上冲上来一个矮黑胖子,沉哑的嗓音像是一头熊:“还跟他废话什么,咱们也该以血祭旗了!” 话音未落佩剑已出,像风一样削断了我头顶上的麻绳!这一霎,我思量着该以什么姿势落地,可以死的利索又爽快。 时间又变慢了,我感觉到了整个竹笼猛然失去与麻绳连接的动势,开始一寸一寸的坠落。 我好像正扑向我军的怀抱…… 余光中,悬挂公主的麻绳也被斩断,她紧随我其后坠落着…… 听到人声如沸,看见人潮涌来,我将自己蜷缩成了个球。人啊,还是不想死,永远保护着脑袋。 我抓紧了竹笼,甚至觉得笼子落地之时我可以借力一跳! 一格一格不完整的画面如今更加晃动模糊,一切都成了影子! 我感觉快到地上了。我咬紧了牙,攥紧了手,将自己缩到了极致。但恍惚中,我似乎觉得有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向我冲来! 然后,突遭一下横向的撞击! 竹笼携着我改变了路线,成了个摇摆的锤,往另一侧飞高! 是有巨响传来,然而落地的不是我,不是我。 像荡秋千,荡飞于半空。悠啊悠,耳边莫名响起公主曾经在秋千上唱的歌,那诡异又充满童声的歌谣在我的世界里咿咿呀呀: 河蚌出,采珍珠,一采采到人眼珠; 红饴糖,流满床,美人的肚子开了膛…… 红饴糖真的来了,我在流转飘荡之际,看见了不远处喷溅而出的红饴糖。它越汇越多,在结了一层冰霜的硬土地上,肆虐流淌。 薛莫皟从我附近的地上艰难爬起,嘶吼着奔向大公主。 他徒手撕开了那只竹笼,将血泊中的公主抱了出来,当摸到破碎而柔软的后脑勺时,他高昂起了头,目视上天,口中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干嚎! 眼泪生理性的往下流,还轮不到情绪上场。 吃了一嘴的乱发和眼前灰茫的冬色,与地上的红色花朵,一切皆成冰。 当秋千逐渐停止了摇摆,我抬头看着,原来,悬挂我的除了麻绳,还埋着两条坚固的铁索。 在与地面一人之高的位置,降落本就会自动停止。而薛莫皟扑过来救我,在他猛然一推之下,才导致竹笼的摇摆。 我浑身颤抖,我还活着! 刘鳄奴怒斥着韦奉:“你做什么!为何私自做手脚!” 然后韦奉低声与他解释去了。 我攀着竹笼开口处,爬了出去,跳到地面。然后趔趔趄趄,在冰土上打着出溜,吐纳着满口白霜,扑向了大公主。 “李璇,李璇,你的歌儿,再跟姐姐唱一遍吧……” 一百六十四 事皆前定 彼时夕阳下,那个孑然一身的小人儿,或狂喜,或狂怒。 而现在,那张脸是从未有过的从容。 睡颜静谧,只是这一觉,不知何时方醒。 城楼上大喊:“喂——,都听着!我方态度极其明确,今日放归郡主,并允准你们带走大公主的尸身!若三日内未接到分封领地的圣旨,下一个死的,只能是某个皇子了!” 然后护城河上的吊桥吱吱呀呀的放下。 薛莫皟满眼血丝浑身颤抖着抱起公主,艰难的挪着步子。我搀扶着他,生怕他随时会倾颓在地。 待过了吊桥,我方的人狂涌而来,将我们扶至车上。 虽未回头,但知激愤的士兵在用全力阻拦吊桥悬起,又有成排成列的弓箭手对着城楼万箭齐发。 直到城楼上响起婴儿啼哭声,场面才再度回归安静。 四皇子也被捉到阵前了。 我倚着马车里的软垫,刚才高空坠落时,那些令人眩晕的画面又闪了出来,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而后在大舅谢将军的怒吼之下,撤军十里,驻扎在了城郊。 大帐里,一群人拉着脸没有出声。 大舅生气的样子颇吓人,我打算出去看看薛莫皟。他此刻守在停放公主的帐篷里,八匹马也拉不出来。 一声“站住”呵止了我。 左相笑了,示意大舅小点声。对我口气温和道:“菟丫头,来,告诉伯伯老君山上的情况。” 于是,我把前情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 听罢之后,左相叹道:“这刘鳄奴虽说粗中带细,善察人心,但脾气一来,到底不失武夫的莽撞。若不是韦奉这个智多星为他筹谋,在背地里搅弄风云,我等如今也不至受制于人,被牵着鼻子走。” 大舅冷哼道:“如今看来,太后只怕难洗清白。” 我错愕:“太后娘娘不是病了才想来洛阳的吗?” 旁边一副将哈哈笑道:“郡主还是年少天真啊!这二老可是一辈子的冤孽,年青的时候就相看两厌,老了老了无缘无故的,哪可能还会……” 大舅一瞪他:“当着小辈瞎说什么!” 那副将即刻收了声。 左相摇头扶髯道:“此番敌计正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一谋士说:“事已如此,万不可再折损皇嗣,不妨就先假意允准,日后再使计回转斡旋。” 左相支我出去:“菟丫头,现在营中并无其他女眷女侍,你敢不敢替公主简单擦洗擦洗?” 我即刻答应了。 蒸腾的热气扑到脸上的时候,我的眼睛又开始湿润了。 我端着铜盆拿上一沓手巾,来到了公主身边。薛莫皟就那样趴在公主的塌上,眼睛直愣愣,面色如灰。 蘸湿了一条,我轻轻擦去她面颊上搅合成坨的血渍。巾子红了,就丢弃,再换另外一条新的。 我始终告诉自己不要多想,这孩子只不过是睡着。 擦到她小手的时候,我发现,人已经开始僵了。噙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死亡正在宣告着它的真实面目,冰凉凉,硬邦邦。人会变成木头,再化成泥,直到飘进风里。 我不敢劝慰薛莫皟,我甚至连话也不敢和他说。 而他就一直静默着,眼中始终无物。一旁的两份饭食早已冷却,动也未动。 我为他披上一张毯子,便无声的逃离了。 他恨吗?如果恨,是恨他自己还是恨我? 他后悔吗? 我摇摇头,欠这个人的情分,更多了。 冥冥之中,他做的事情都那么像是接替念奕安做的,为什么会如此…… 风呜的一声,吹来刺骨寒。 鼻子麻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然后这喷嚏,就断断续续的打到了京城。 翌日一早,左相便着人先护送我和公主的遗体返京了。 一路无书,我就这么不停擦着鼻涕眼泪的直进了宫门。到底是伤风还是伤怀,连自己也说不清。 使人泪奔的一幕还是来到了,贵妃和淑妃等在玄武门处不知多久了,两人只摸了公主一把就双双哭晕过去。 皇上在甘露殿躲着不敢出来,我向他回完话,他的手掌一抹脸,泪从手腕偷偷溜出,哀噎的说:“这孩子从五六岁开始,朕对她不是打就是骂,是朕对她不够好。” 崔常侍红肿耷拉的眼皮快盖住了整双眼,自己边抹着泪边劝慰道:“圣人,这人啊,年龄越大,烦心事有时候越多。少年夭折对公主来说未必是件坏事,您还是反着想想,多宽解宽解自己!” 皇上长吟了一声,像个懦弱丧气的大男孩:“是朕失了策,万未料想到刘鳄奴那厮如此狠绝!” 德妃和张才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存搓着手来回转悠,此刻倒也轮不上她们哭了。 我见势不必久处,便告退了出来。 此次出门转眼就过了十多日,心中惦记我的甜甜猫和尖尖鸡。 脚下生风的回月池院,一进门瞧见姑姑和阿秋正坐在正午的暖阳低下蓖头发。 两个人依偎着,亲密无间,我突然由衷感慨,世界太平,岁月静好。我不在的时候,她们又回归了以前的开心模样,可能我真的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院子里…… 姑姑看见我,笑颜立马掉了下来。阿秋也是,仿佛她难得的美好生活又受到了打扰。可出于一些不得不的世俗人情礼貌,她假笑着说:“妹妹回来了呀,此行甚险,可把姑姑给担心坏了。” 我没说话,对她们一福身,便往自己的房中去。 热情欢迎我回家的只有玫姨,她兴奋无比的迎了出来,攥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肩满是开心的说着:“孩子你总算回来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总算平安无事的度过了这一关!” 我也往她身上靠,坐在软榻上不由得把脸埋进她的怀中。比温暖还温暖,比柔软还柔软。 “姨姨,好累啊。这十天风雪里摸打,成了逃难的流民。” 她捋着我的头发:“我们小菟子是好孩子,所以得神明庇佑,总能逢凶化吉。现在回来了,就没事咯。” 我闻见满屋的香味:“是什么这么香?姨姨做了油面茶吗?” “鼻子真灵,就算着你回来的时间,前半晌刚炒的,这就给你煮一碗来!” 我一笑冒出个鼻涕泡:“好喂!” 而后配着玫姨亲手烙的油饼子,热热乎乎吃了一大碗。 吃饱了我弹弹舌:“啧啧啧,尖尖,尖尖~” 可是喊了好几遍,也不见鸡影儿。 平时听见我的脚步声都会迎来的啊,今天怎么回事? 当我瞄到厅中墙角,发现它的小窝——那个木箱子不见了,我才惊觉不妙! “玫姨,玫姨,尖尖呢?尖尖呢?” 玫姨从小厨房里冲回来,面有难色的说:“孩子啊,你那鸡跑了。” 我的气血直往上涌,一瞬间暴跳如雷:“什么跑了!你们把尖尖怎么了!”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是姑姑把尖尖鸡处置了,直接冲进院子里,怒目汹汹心跳加速的大声质问她道:“我的尖尖呢?” 姑姑也是唰的一下怒火上了眉稍。 阿秋一副正义上身打抱不平的模样:“妹妹!自从你启程后,你那怪鸡白天叫晚上叫,吵的人睡不着觉。宫女们有天拿着笤帚扫了它一下,它就扑棱扑棱翅膀飞了!” 我青筋都暴起:“你胡扯!它就一边翅膀,飞什么飞?!是不是你们把它杀了?是不是!” 我几乎是哭喊着说完这段话。 桦萝和玫姨过来拉扯着我,各种的劝:“真没杀,真没杀!那天确实能在半空中扑腾两步,它现在跑的快了,姨也没追着,瞅着它往西边儿去了。” 桦萝道:“尖尖着实不时叫唤,惹的玄鹄宫里的那只白凤也跟着叫,它们两个就这么一唱一和的!后来听几个小宦官说,尖尖攀着藤蔓,跳进玄鹄宫了!” 我大喜:“玄鹄宫?我这就把尖尖接回来!” 然后撒腿就往外跑。 玫姨在后面唤道:“喂!玄鹄宫可是禁地!快回来!” 我跑的风在耳边呼啸,直接冲到了玄鹄宫门口,唤来负责喂食白凤的老宦官:“开门!” 他陪着笑脸道:“哎唷尚书大人,没有上头的旨意,咱家可不敢自作主张啊!” 我夺了他腰间的钥匙,呵他道:“你给我让开!” 然后冲过去扒着那头落满尘的大锁,用钥匙在里头好不容易别了半天,才听见嘎嘣一声! 呼呼啦啦解掉成捆儿的大铁链,急得那老奴在一旁直跳脚:“哎哟喂,您!您这!我可怎么对掌事回禀啊!” 我吐字连珠:“回什么禀?!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我养的鸡跳进去了,找到就走!” 终于把扭结如羊肠的铁链尽数拆了,一推大门,门头上的一堆土直接落在了身上。 我捂着嘴咳嗽着,大踏步的迈了进来。 里头全然是废弃冷宫,神秘古城的姿态铺开在眼前。灰尘,杂草、野藤,斑驳的破碎的一切。 我在鬼气森森的庭院里住下脚步呼喊道:“尖尖,尖尖!” 然后,叫我不敢相信的一幕出现了。 尖尖和另外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鸡并排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准确来说,是尖尖和它的“镜像人”。 尖尖是左边有翅膀眼睛,另外一只是右边有翅膀眼睛…… 它们两个太像是一整只白凤从中间一劈为二!而且现在,它们两个好像还紧紧连在了一起…… 我赶紧扑过去晃着左边带翅膀的尖尖:“这是怎么回事?” 再摸摸两只鸡的连接处,是整整半边身子的毛羽结在了一起,手指再往下探探,有一部分皮肉已经长在一处了! 我蓦地坐在了地上,哭泣道:“这可怎么办?你怎么跟别人粘在一起了?” 那老宦官悄悄把门关了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大人莫要伤心,难道您没有听过比翼鸟吗?” 我一惊,即刻收住悲啼瞪大双眼:“比翼鸟?” 「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飞止饮啄,不相分离。死而复生,必在一处。」 鹣鹣,音同尖尖。 原来,我给你起的名字,竟是这般的命有前定! 一百六十五 素心若雪 “比翼鸟不是深青色带红的吗?” “所以才误以为它是白凤。” “那这……” 老宦官暖乎乎的一笑,与我追溯着往事,我抱着完整的尖尖鸡静静的听,周身都贴着它松软细腻的白色翎毛。(虽说,还不适应它有两个头……) “很久很久以前,太祖皇帝入主皇宫的时候,天上便是这一只双头的白羽鸟领头带路。当时,老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着实太像凤凰了!可它又有两个头颅!相士说,大吉兆里藏着大凶。开国神鸟却有两个头,只怕日后一国将出二主。” “有人奏本呈书于上,禀告了与老奴一样的看法——只不过是一只颜色特别的比翼鸟罢了,寓意夫妻恩爱,龙凤呈祥,后宫宁便前朝宁,根本不是甚么乱权之象。” “可太祖皇帝处在那个位置,其想法也定不是我等可以明白的。他防患于未然,将一切有疑点的人悉数降权甚至处死,然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三年以后便是名噪一时的女相乱权事件。” 我不禁笑道:“那前度肃清八方,倒是为女相白宪昭做了嫁衣裳。” 老宦官眼前一亮:“凡尚书竟然知道白宪昭?事过云烟,上一辈的人都讳莫如深,不敢再提,小一辈知道的可是少之又少。” 我点头:“道听途说罢了,后来呢?” 他接着讲道:“那女相也是个英豪人物,奈何栽到了自己人的手里,遭了身边一个女亲信的出卖。” 老宦官突然意识到话太多了,便顿了顿,支吾两声笑了笑:“后来呀,女相被诛。她住的宫苑如今怎样您也瞧见了,栖息在此处的白羽鸟在当时也成个了棘手问题。” 我快语一句:“难不成,一剑从当间儿给劈开了?” 老宦官眼睛一闪:“对!” “那时太上皇初即位,血气方刚,声称若真是神鸟,斩了定不会死,于是就在两个鸟头的正当间儿那么一劈,结果……嘿!两半儿各自还能活!” 我还是惊讶了:“这也行!”又不禁庆幸道:“幸亏劈开的对称均匀啊,要是偏了斜了的,可不好说。” 老宦官嘿嘿笑着,许是他每天一个人守着这里孤单坏了,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您真逗乐。再往后,这鸟一半身子就依旧留在这宫里,我一看管此处就是三十五年。另外一半,扔到了一个前朝的废弃帝陵里去了。” 喔,果然是皇后陵寝所见的那只。 说到这,他表情落寞极了。 “老公公,是他们欺负老实人吗?这个冷门差使,怎么只安在你头上。” 他拍了拍自己那身破旧的制服,试图将褶皱抻平,叹口气道:“怨不得旁的,前朝留下的人,内侍省规定不给升迁。当然,也是老奴我太笨。” 我劝慰他道:“可别这么说。看你谈吐,该也是读过不少书的。” 与此同时,我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老宦官想找个主子跟随,今日又恰好和我说上了话~ 我这才开始打量他:“五十多岁的年纪,面黄肌瘦,有个比喻,像本活着的史书。” 这时玄鹄宫的大门有人扣响:“有人吗?里头有人吗?” 我一听,是玫姨的声音,便抱着尖尖站起身:“老公公,这比翼鸟我抱走了,放在我院里养。” 他焦急起来:“哎哟,尚书大人,这叫老奴怎么交差呢!” 我郑重说道:“放心,我自会处理。”又看着他的眼睛道:“今日你通融给本官的方便,本官记下了。” 然后,我抱着尖尖,迈步就走。这个几十斤的大家伙,还挺沉。 老宦官在我身旁吞吞吐吐:“那这,这,还得您替老奴向上头说明清楚啊!” 我大声说:“放心吧!” 玫姨看见我抱着尖尖出来,惊讶连连:“哎唷我的天,这咋两个头,变样了啊!哟……另一边翅膀也长出来了!” 然后,径直回了月池院,就声势赫赫的在院里趁着阳光给尖尖擦洗羽毛,向所有人宣告着尖尖的重要。 当我再次在御书房见到跟我打过几回架的黄宝儿时,她正哭的泪水涟涟。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她是黄将军与外室所生的庶出女儿。 皇上抚慰她道:“你父亲因公殉职,实乃众臣楷模,朕今后必会善待你们黄家。” 黄宝儿一边叩头一边谢恩。 “内官局前阵的考核已过,将你分配到了何处?” “回圣人的话,得诸位大人照拂,奴婢现在是八品内人,在临照殿伺候陈修媛。” 皇上抹了一把下巴:“陈修媛,朕许久没看过她了。”然后他回过来神来:“八品不过是二等宫女,有些委屈你了,但你入宫时间太短,又不宜位置太高。这样,就提你为一等宫女吧。” 黄宝儿对待主上全然变了个人,没一点不可一世的劲儿,叩头之殷勤迅猛能把眼泪甩出老远:“谢圣人恩赏体恤。” 皇上叹道:“你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孩子,为何选择入宫侍奉?” “回圣人,奴婢到了定亲的年纪,因母亲身份卑微,其实很难配得良婿。所以心一横,只想着指望自己能混个一官半职,长长体面。” 皇上笑道:“你这份自强之心倒是可嘉。行啦,回去吧,跟你主子说一声,今夜朕去瞧瞧她。” 黄宝儿满脸笑容:“是,奴婢领命,奴婢告退了。” 瞧着她那扒高踩低的模样,简直将“对上奉承攀附,对下欺侮压制”做到了极致。我不禁心中嗤笑,但凡你做点文书管理类的差事,也能自称「小臣」了,可奈何到了宫里,你照旧是「奴婢」。 皇上一转头俄然问我:“你笑什么?” 我即刻收住细微的表情,委婉说道:“臣觉得黄将军一身英勇直爽之气,高义薄云。这黄内人,倒与其父浑然不似。” 皇上默默一句:“朕这几个孩子,最像朕的,当属大郎。” 然后,他在此刻做了一个决定。 洛阳之事的谈判结果出了,封刘鳄奴为洛阳王,如他所愿,掌都畿道,河南道两地的军政大权,以附属国之待遇每年对朝廷上供。 然后,换回了大皇子,留下了四皇子作为质子。 当然,这些都是大白话,圣旨之上极尽修辞,皇榜告民书更是粉饰太平。 太后自选留在了洛阳,其余一应人等开拔回京。 归来后,左相和谢将军第一件事就是来向皇上请罪,三人在书房聊的热泪纵横。 大皇子跪地不肯起,直说着留下四弟,心中有愧。 皇上噙着泪对这个儿子点点头:“好孩子,无需自责,待你长大了,替阿耶夺回四弟如何?” 大皇子咬着牙,以势在必行的气势说道:“儿子遵命!儿子一定救回四弟!” 我在一旁看的百感交集,这圣人如今二十七岁,生过一女四子,如今凋零到仅有一子在膝下,他又该是何种滋味。 人回来了,消息也全都回来了。 两军阵前悬于城楼,薛莫皟选择救我而不救公主的事情在宫城若疫病传播,物议沸腾如滚滚热油。 淑妃病中惊坐起,冲到甘露殿,大庭广众之下扇了薛莫皟两个嘴巴,诘问他到底被我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连亲人的安危都不顾! 那个面容憔悴的少年就直戳戳的跪在地上任她打,丝毫不躲,末了了将我撇的一干二净,自己担下了全部。 他说:“当时郡主那一边的绳子先被砍断,所以第一反应就是冲过去救人顾不得其他,直到听见一声巨响,这才意识到公主也跟着坠落下来……” 解释完就是认错,“但凭处置”。 淑妃骂完了便叫他滚,顺便一指我:“还有你,本宫不想看见你!” 然后,我也跟着“滚了”。 我小跑着追上薛莫皟,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愿意和我说话吗?” 他站住了,吐出一口气来,不似以往那般热情:“你想说什么?” 我心情复杂的问他:“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选择救我?” 他泛上一丝僵笑:“我已经解释过了,你该也听见了,我不想再说第十遍。” 撂下话他就大步向前走。 我小跑着才能与他并肩:“你这样,我该怎么还你啊?” 他眼睛没看我:“素心若雪,不计回报。” 我停住了,亦是被他的话震住了。 我怔怔的复述着他的话,将这八个字,一笔一划写进了手心里。 一百六十六 从中说项 更糟的信息传来了,薛莫皟被薛家赶出了家门,不承认他是家中一员。 而我这一边,淑妃是恨定了我。现在,有些忧心皇上和贵妃会不会迁怒于我。 我苦思冥想,寻找着弥补的方法。 而这时候,那刚刚复宠的陈修媛却帮我说了句话。 虽见她的次数不多,但也足够印象深刻,前阵红柰果还毒死了她入宫小住的幼妹。 这个比皇上还大几岁的女子相貌平平,带了几分韵致。扇形髻前插了把木梳,颇为端庄。薄袄之外套着件鱼子深红缬长衫子,下着银泥彩绘檀色绒裙。看人看眼,不是个庸人。 她笑的时候两个嘴角一弯:“妾听闻昨日淑妃娘娘在甘露殿大发脾气,还把火烧到了小尚书的身上,圣人您不会也怪罪小尚书吧?依妾看,小尚书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呢!” 皇上呷了一口茶道:“哦?你到是说说,她功在何处。” “洛阳之险,小尚书乃是被拖累进去。而后又以身涉险,试出了刘鳄奴一众的心中忧患。” 我听着这些话,心中感激。 皇上一看她的眼睛,遂亦笑亦嗔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近几日也于众臣讨论过如是问题。他敢于跟朕撕破脸,却想维持好与各路侯爵的关系。其心可诛,万死难赎。” 然后,两人凑在一处紧挨着,拍了拍小腹,说了些悄悄话。 陈修媛离开的时候,对我点了点头,我报以鲜艳的笑容。 转天,我决定登门临照殿拜访她作为回礼。 宫女通报后,陈修媛竟然在正殿门口亲迎我。 与她一福身,她双手握住我的手,赶紧带我进暖阁坐下,吩咐宫女们将圣人新赏的紫笋茶拿出来。 我辞让道:“修媛您太过客气了,小臣今日不请自来,还希望没有打扰到修媛方好。” “哪里的话,这平日里除了盼着能侍候圣人,就是盼望着能来个人多陪陪我。” 我客气道:“昨日御书房内修媛替小臣说项解围,心中感激不尽。” 她一边忙着张罗茶点,一边笑道:“可别官称的叫了,没得显生分。咱们这宫里子嗣少,小一辈当中仅有大皇子和郡主你了。以后常来坐坐,给嬢嬢这添点孩子气儿。” 我唇角勾起:“您也会用嬢嬢这个词,您也是蜀地人?” 她把盛放点心的银盏往我面前挪了挪,用川音说道:“土生土长的川北人,离你县里不老远,屋里还有个哈儿管家。” 我被她逗得哈哈笑着。 笑谈了一阵,我拄着脸问她道:“嬢嬢为什么帮我?” 她稍微正了正神色:“因为我想着啊,咱们是一起的人。红柰果之事郡主没忘吧?听说当时也给你送了去?” 我点头:“是的,那一天莫名其妙玩心大,全给喂了鱼。” 她垂着眼皮:“郡主不觉得幕后之人还在逍遥法外吗?” 我默默:“当时正在病中,不及多想。再说了,自有大人和主上们审理。” 她把手放在我的背上,悄悄的说:“你好好想想淑妃这个人。还有一点,不知道郡主有没有发现一个规律。” 我眉眼懵懂:“什么规律?” 她面带神秘:“以前大公主每次有顽劣之举惹得圣人大怒的时间点,郡主你好好想想……” 我愕然:“嬢嬢的意思是,公主闹事之前或之后,总是伴随着另外一个恶性事件?” “对了!”陈修媛一拍大腿:“最早时候你没进宫,先不说以前,就说这最后一回,公主她干嘛平白无故绞了亲娘的头发?还有,还有她那首怪歌儿,那里头都什么词……若不是有人教她,便是她亲眼所见……” 其实,我并非没有怀疑过这些。 但现在,也只能继续装聋作哑:“嬢嬢这样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小菟也想不通,她膝下既无皇子,又位列四妃,何必与人相争。” 修媛笑道:“这人心复杂,我觉得她自己也难琢磨的透。这不是,自个儿亲闺女也看不惯她。” 综上修媛所言,再结合那一天夕阳映雪,公主提起淑妃的样子,确实可以如此一推。 我浅浅附和道:“嬢嬢的意思我明白了,现在小菟只希望淑妃娘娘可以谅解我。” 修媛随即话锋一转轻松:“嗐,嬢嬢说这些也是给你提个醒儿,见不得你这么好的孩子受她针对。” 我也一副亲昵模样:“谢谢您体恤。嬢嬢如今又得圣宠,何时添个龙子,叫大家伙儿一并热闹热闹?” 此句话惹的她面若桃花,神色飞扬起来:“子嗣之事,还看天意。” 这时双手捧着果盘的黄宝儿从外面进来,喜笑说道:“奴婢昨个儿还梦见了,咱们临照殿有了添丁之喜。” 修媛听了这话,虽敛着情绪,但已是喜不自胜。 黄宝儿放下果盘,意外的对我行了个大大的揖礼:“郡主,以前几次冲突顶撞您,都是小人的错。小人每到一处,生怕再受欺侮,所以就出于自保,做了些糊涂事,还请您宽恕。” 她突然低三下四的认错也使我有些难为情起来,虽讨厌极了她往日的做派,但现下难免心里一软,只说道:“人与人之间不对脾气也是常有的,快起来吧。” 她诺诺的谢了谢我,才站起侍立在一旁。 陈修媛提着眉毛说和道:“前阵子我听说你二人有过龃龉,还严肃训斥了她一番!” 我腼腆笑笑:“都过去挺长时间了……” 然后修媛一叹气:“这个黄丫头也算得上命苦之人。她父亲官职不高,一直是龙武卫的六品校尉,洛阳之行才刚刚挂上个散官将军,就罹此大难。若不是因着她如今是功臣之后,今日就得当着小郡主的面惩处她一顿。” 我摇了摇手:“嬢嬢,黄将军去的不幸,令人痛惜。在洛阳之时,他还护卫过我。于情于理,还是要善待黄内人的。” 陈修媛与我添上一杯茶:“小郡主有此宽容之心,嬢嬢更是喜欢你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捂嘴一笑:“那嬢嬢就多来御书房坐坐,看看圣人,也看看小菟。” 她大大咧咧的一句:“冒得问题。” ———————— 这场叙话倒叫人觉得不难受。 托词书房还有些文书没整理妥当出了临照殿,许久没路过的西海池摊开在眼前。 水猴子! 我第一反应就是它。 这个白毛浮绿水的小妖怪可真是世界上最窝囊的妖怪了,天天呆在水底下以素为生,而且还要背负骂名饱受诟病! 想想它的心境,估计也快立地成佛了。 我撩拨着水面,小声唤道:“小猴子,小猴子。” 断断续续的唤着它,不多时,水面上果然露出个白毛头顶。 我欣喜起来:“小猴,是我,是我。” 它觉得安全了,才一点点露出整个脑袋,一点点的划向岸边。 我想起随身的锦囊里装了几颗兰花豆,便掏出来放在手心里等它来取。 看见它的毛毛手有些褶皱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它的岁数,这家伙也得四十多岁了。 它小心翼翼的拿走一颗,放进嘴里嘎嘣嚼着,还微微点着头。 “好吃吗?五香味的~” 然后世界好像有个天雷炸了…… 它居然开口说话:“好吃。” 我吓得一撑地往后墩了一步,我那葡萄大眼都要瞪出来:“你,你,你会说话???” 水猴子双手扒着岸,表情也丰富起来,说话的声音浑然是个小男童:“萧媞在井沿儿上告诉我了,假如她不在了,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菟子,我才敢开口的。” 我愣了半天才缓过神儿,终于明白萧娘娘风雨无阻也得每天凌晨候在井边是图个啥,怪不得那么大奔头,原来是有个小鬼可以聊天。 我随之一笑,把声音捏的跟它一样幼稚:“萧媞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哇?” 它挠了挠脑袋:“不知道,只记得那一天暴室的人都在烧纸衣,西海池边儿上也有人偷偷的烧。” 我也跟着它挠头,嘀咕道:“烧纸衣……那该是十月初一寒衣节。她身体不好了吗?” 水猴扒拉着我的手心拿豆子吃:“她那天说的话我总听不懂,零零碎碎的,什么太后一走,她也会走……” 我愕然:“她就没出过暴室,怎么知道太后会走?!” “你去问她呀,菟子。” “好好。”我把剩下的兰花豆全部留给了它,起身往暴室去了。 一百六十七 借尸还魂 萧娘娘对着旧年我为她添置的碳炉子纳鞋底,双眼眯缝起来,大针来回戳着,一副吃力的样子。 我赶紧走进去:“萧娘娘,您眼睛一直不好,何必干这伤眼睛的活儿。” 她见是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拽着我的手臂不丢手。 “哎唷,是菟子,菟子来看我了!娘娘天天都盼着你来啊!” “娘娘,我这数月来各种杂事,托人给您送的东西,都收到了吧?” 她引我坐下:“收到了收到了,能有新衣,能烤上火,全拜菟子所赐。娘娘算着你的年岁呢,你这么大的也该订婚了,有时候望着天儿就想啊,小菟子是不是已经嫁人了,没空来看娘娘了……” 我调皮笑道:“娘娘,我不嫁人。没来看您是因为我先前在兰羌王府做了一段差事,后来又病着,还回了趟凉苏县。” 娘娘关切说道:“怎么病的呀?嗐,不过你这身子骨,以前瘦小的像一根豆芽似得,也难怪。” 再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若说起今年已过去的这十个月,只怕两天两夜也讲不完。 我嘟着嘴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娘娘,我见过水猴儿了。” 萧娘娘鬼魅一笑:“它跟你说话了吧。” 我点头:“嗯。它为什么会说话?” 萧娘娘放出回忆的线:“这水猴儿,还真的跟我讲过这一遭。你听过借尸还魂吗?” 我瞪大双眼:“借尸还魂?” “是。” 萧娘娘将炉子边儿上的烤橘子翻了个儿,与我娓娓道来。 “小猴子曾经是羌族人。” 只听这第一句,泪就想流。 “羌族每个村寨的山后都有一片神树林,被视为山神之所在。神林禁止砍伐,也不能在其中放牧和采药。每逢节令,村寨定期进行化祭。” “人常会犯同样的错误,妄自尊大,不敬神灵。听说关内贩茶可以赚钱,村民们经不住诱惑,便大肆砍掉神树,全部种上茶叶。” “小猴子六岁那年春,茶叶丰收,然而采茶工却大大不够,便把垂髫小儿也充做了一份人力。年纪小贪嘴,喜寻甜草来嚼。还发现,越高处的甜草汁水越多。就这么,一路的往上爬去。不多时,竟然到了山顶。” “眼瞅着乌云来了,滚滚春雷咕隆着。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山顶的凹洼处积上了雨,竟然土石开裂,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天坑。不大,就像井口。” 我眼睛闪着光:“山顶炸开口子……那山是叫蜉蝣山吗?” 萧娘娘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一抽鼻子:“一位故人死于此处。” 她的眼中生出悯色。 我赶紧笑着:“没事,您接着讲,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小猴子一怕,就偏生的掉了下去。再有意识的时候,周身雾蒙蒙的一片,仅能看见一块白色的大石头。” “那石头幻化成了一个白发白须,白衣白履的老人,他告诉小猴子,他是守卫羌人的白石神,虽已枉死,但念及其身有福德还未享尽,可有一次去到将死之身,借尸还魂的机会。” 我疑惑道:“那他,为什么不选择人身,要选择猴身呢?” 萧娘娘答:“选择人身,那就要远离父母,甚至有抹掉部分记忆的可能。小猴子一心想回到父母身边,白石神就说了,其父母周边同一时间并无寿限已至将死之人,除了家边池塘里的那只水猴子将要临盆。” 我哈哈哈大笑着:“这就有些诙谐幽默了!” 萧娘娘也扑哧笑着:“这孩子也就倒霉,你托生成个水猴谁还能认识你。后来村民将那水塘改成了鱼塘,抓住了水猴一家给扔去了十里外的大湖。辗转想回家就迷了路,直到和我碰见!” “当我知道它会说话,和我成了最好的伙伴,年深日久,倒是更离不开我了。” 我听着这段玄妙离奇的故事,感慨良深。半晌了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这才问道:“娘娘,您为什么说太后一走,您也要跟着走啊?” 她低下头抿了抿嘴:“前些日子无意听见外头的看守闲聊,说是太后要带着皇嗣们去洛阳。我就知道,她这一走,就不会再返京了。” “为什么?” “老一辈人的事了,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那您怎么说您也要走了?” “岁数大了。”她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肋处:“这一块蛄蛹着疼,半年多了,有时候疼的直冒汗。” 我默默,若是五脏六腑出了问题,那在此时皆是回天乏术。 话未说完,外面走进了几个人。为首的是承香殿的孟常侍。 这个大宦官一天到晚都带着一张笑脸。 它见了我,先问候我道:“哟,尚书大人也在此处,咱家这边有礼了。” 我正色道:“孟常侍怎么屈尊大驾来这暴室?” 他笑眯眯道:“回尚书大人,淑妃娘娘命咱家传萧氏往承香殿一叙。” 萧娘娘拿了个橘子站起身,把炉子封好:“走吧,公公前头带路。” 我疑惑的看向他们,萧娘娘一脸轻松笑说着:“菟子,你回去吧,娘娘没事。今个儿,终于能出去走走咯。” 我也从暴室出来,看着天色渐晚,然后心口一跳,突然住下步子。 借尸还魂? 同在蜉蝣山,同是雨天,同有天坑。 有没有可能,奕安哥借尸还魂到了薛莫皟的身上? 我浑身的血液沸腾了,想到薛莫皟被赶出了家门,应该就住在玄武门处的侍卫寝所里。 于是兴致冲冲的寻到了薛莫皟的那间廊房。 “噔噔噔。”就连扣门声也是我心跳的化形。 薛莫皟开门时披散着头发,穿门而过的风扬起青丝,黑瀑如水,像是天上的神。只是浑身酒气和乌眼圈伴着形容消瘦,叫人知道他仍是凡胎肉身。 他眯了眯眼看清是我:“你怎么来了?” 我跟着进了房间,帮他扶起桌上东倒西歪的酒瓶子。他的房内还挂着一把古琴,拖在地上的素纱帘上有一方瓷瓶,插着几把他亲手削的木剑。 “你来跟我道别的?”他冷不丁的一句。 我觉得奇怪:“此话怎讲?” 他又提了一壶酒灌了一口:“方才颜阿秋来过,讽刺了我一番,还说它妹妹凡玉菟早已被暗暗许给了别人,叫我死了这颗痴心。” 我瞬间火起:“听她胡咧咧!我成亲与否,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置喙。” 薛莫皟坏笑道:“你不知道这事?” “我知道个鬼啊!” 他嘴里呜呜啦啦话不成句,双手突然按着我的肩头,就要把我往床上推。 哐当一声,我的头直撞床板! “啊……”我捂着头次哈着。 他笑了,笑着往我额头上吻,身子也往我身上压。 我那飘在旖梦里的幻想泡沫瞬间破灭了…… 你怎么可能是奕安哥?我怎么能把你幻想成奕安哥? 我抓伤了他的脸逃了出来,空睁着一双眼,噙着无比失望的泪水,荡在了干冷的北风里。 一百六十八 不落人后 我拿出藏好的字条,在信鸽身上搜到的那张。 再看了一遍上面的字——「除掉凡玉菟,暴出凡中鹤之死的幕后主使。落款,虾皮。丙午年十月十七。」 哥哥当初只不过是个有位无权的羽林卫郎将,为什么惊动了这么多人要出掉他。按大铁牛舅舅的说法,当时统共有两波人,那么各自背后的主使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唯独可以确定的是,一波与云中城的突厥人有关,而另一波只查到了金吾卫张巢处就戛然而止。 洛阳城的刘鳄奴所掌握的,究竟是哪一波的信息? 信息点都像散珠子,还串不起来。 我给阿爹写了封信,告诉了两件事。第一,字条内容。第二,老道哥舒辰为我特制的心疾药丸,被胡嬷嬷误服之后,面容变作了旁人。 另一边,我托随从去地下城找“包打听”,问一问这“虾皮”为何方神圣。 又为了将尖尖鸡养在月池院,我批了条子给内侍省,将那负责看守玄鹄宫的老宦官提升一级,好堵上他的口,免得吐露出白凤如今就是尖尖鸡的事情而横生枝节。 处理完了这些杂事,我心中惦念着在马苑的胡嬷嬷,想去看看她那张怪脸。 于是带了几个人,来到依北宫墙而建的马苑。这里曾经是西内苑,前些年这里只是片园子,后来才改为一处小马场,供皇子们操习骑射。 天气晴好,鬃毛油亮的马匹戴着华贵的马鞍,正被驯马倌调教着。 见我入来,速速对我行礼,另一手还握着缰绳。 “尚书大人,可是闲来无事,过来跑跑马?” 身份所限,我不得不摆着大人的架子,浅笑道:“不用了,过来巡查下马场的情况,近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马倌回禀道:“一切如常,属下们也是各个殷勤警醒。” “那便好。你且忙你的,本官随便转转。” “大人请。” 应付掉一些虚礼,阔步走向跑马场。 进了大门,一片开阔平地铺开在面前。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在骏马上奔驰的女子,她一身黑色的骑马装,梳着简单的峨髻,挺直着腰身。一手挽缰,一手挥鞭,架势风流,气势从容。 骏马疑流电,丽人与风行。 待看清了,我才发现,这女子原来是姑姑。 一霎间,我对她的情绪,又变得复杂起来。 她骑累了,放慢速度,一勒马缰,甩腿从马背下来。随侍者竟然是胡嬷嬷,速度过去牵走了马儿,引着她于休息台坐下,呈上帕子给她净手擦汗。 二人有说有笑,激起了我的疑惑和试探之心。 待休息了一阵,姑姑再度跨上马之后,我命人传来了胡嬷嬷。 她满面堆笑的过来对我施礼问安。我洋洋洒洒的坐在马场边儿的圈椅上垂着眼皮,鼓弄着一支羽毛箭。 见我不说话,她接着道:“小尚书可是想学骑马,嬷嬷教您,学会了,就跟姑姑一样煞有英姿。” 我冷语:“把小字去掉。” 她嘿嘿讪笑着:“您这,都是老奴说秃噜嘴,有错有错。” 我嘴角一牵:“凡是称呼本官为小尚书的,都是没把我当正经大人。胡嬷嬷身在马苑,也有了这习气,倒不知这股子风儿是从哪传到你这的。” “不不,您多虑了。” 我抬起眼皮,看着她那张使人发怵的脸,白宪昭简直是冤魂不散。 “本官问你,你的徒儿毛栗呢?” 她一拍大腿:“嗐,您怎么惦记起她来了,那丫头不听使唤,撵出太仆寺了。” 我横眉竖眼:“现在人在何处?” 她眼珠转转却说道:“老奴并不知情。” 我哂笑:“不说是吧,掌她的嘴!” 一旁的宫女听命,大步上前一耳光抽的她满眼冒金星。 我玩味的看着她,此时这张脸除了形状是白宪昭,神韵之卑微才是本来的胡嬷嬷。 “说吗?” 她带着红通通的巴掌印,难堪的说道:“禀尚书,好好的驯马女她干不好,该是被调去某处干杂役了。” 我怒斥:“再打!” 然后她的右脸也被印上了五指山,对称了。 马场其余的人皆纷纷看来,羞的胡嬷嬷臊眉耷眼。 姑姑骑着马“驾”的一声过来了,在马背上睥睨我道:“小尚书这是作甚?官威撒到马苑来了。” 她几乎是含着笑说完了整句。 我胸中的一把火熊熊燃烧,原来小尚书这称谓起于姑姑之口。 我正了正颜色:“内司大人,下官只是教训一下这苛待下属,颐指气使之人。自然,还有她对下官的恶意欺瞒。” 姑姑挂着晶莹汗珠的脸上带着对我的不屑讽笑,显得有些可恶,她继续用着不以为然的口气:“胡嬷嬷,她想知道什么就告诉她。” 胡嬷嬷对她毕恭毕敬:“是。”这才转回身对我说道:“毛栗这奴婢随着供给关塞的军马队伍,去受降城了。” 嗡的一下,血液上了头。 我与这股子力量对峙着,也带上一抹笑:“内司大人,如今胡嬷嬷长了一张别人的脸,您留她在宫里,当真以为年深日久,没有人能认得出?” 姑姑的脸色瞬间严峻起来,直戳戳盯着我。 来不及说太多,阿秋带着大皇子一人一匹马进了马场。那大皇子扑过来搀走了胡嬷嬷:“嬷嬷,骑射师父教的马术跟你的不一样,我倒觉得你的方式更有趣一些,再于我讲讲吧。” 然后她们就直接将我略过,谈笑风生的回到马场当中,尽情享玩去了。 新宫女小珂明白我心中的憋闷,劝慰我道:“大人,有些事情您也可以无视,毕竟您的真正主上,是陛下呀。” 我心火稍灭,像流入了鲜活清凉的水,嘉许她道:“说的在理。” 御书房里,两道奏折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呈给皇上:“圣人,您看。这两地刺史不约而同上折在说同一件事。” 皇上接过,阅了两遍,感慨道:“如今遗弃女婴之风不减还增,这可如何是好……” “小臣也早有耳闻,特别是灾年前后,生下来就被溺死者不在少数。甚至某地还有一个弃婴塔,塔中的幼小尸骨堆成了山,野狗每天在附近转悠,争相啃食被弃的女婴。” “咝……养活一个幼子能耗费甚么财资?这些刁民,目光浅薄,自以为占不到女儿好处就泯灭了为人父母的慈心!” 我想了想道:“许是还有另一方面。刚刚诞下的小儿,该是也没有什么感情。再加屋中拮据,许多人为了过活,不肯干这雪上加霜之事吧。到底什么层面的人,都有其相应的生存法则。” 皇上鼻子一哼:“亲生骨肉,还能草芥其命,莫提于国有用。想来还是需命各州严管此事。” 我机警说道:“咦~圣人,您看这个主意如何。可以根据平民的收入划分出一部分特困户出来,这些人家但凡生了女婴,就发放二两银子,并登记造册。再使吏员不定期进行家访,查勘女婴情况。对于领过银子又私自处死遗弃女婴的,再进行严惩。” 皇上一边点头一边蹙眉:“可这二两银子,并不足以使女婴长大啊。” 我柔声说道:“但足够管庶民全家吃穿用度半年有余,也可省下添置些家禽器物。至于这批银钱的来由,可发动当地官员,以及乡绅富贾,成立一个善庄出来。当然,详细如何,因情则变通矣。” 喜色上了皇上的脸颊:“这主意甚好,你先拟定出来,再交由门下省审度。” “是。” 我喜悦的摊开文书纸笔,将此项政议分条列项,一一表述清楚,署名加印,再以朱笔替上画可,归拢在了发放至门下省的奏本一栏。 掌案宦官于每日申时末,将御批悉数呈送至皇宫前朝区域的门下省。 左相侍中令和二位门下侍郎,及诸多谏议大夫,中书舍人,皆按班于此处当值。 今日,陈修媛在这个时辰过来了,与皇上撒娇道:“听闻妾身父亲今日在门下省当值,许久没见父亲了……” 皇上喜她弯钩一般的笑唇,抚了抚她的唇角:“这点小愿望好说,就叫掌案公公带你一并过去。不过,时间不能过久。” 陈修媛高兴的像个孩子,真真儿属于会向男人撒娇的女子,全然没有贵妃的娇蛮。搓着手夹着膀子,半垂着脑袋抿嘴乐笑,年纪和容貌在这般俏皮又柔软的姿态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她轻扭着身子:“那妾去了。” 皇上露出了姨母笑:“去吧去吧。” 她出门的时候还不忘跟我打招呼:“郡主,我先走了。” 受尊重的感觉一下子来了,我喜悦回礼:“修媛嬢嬢慢走。” 她对我和圣人抛下一个明媚的笑容,这才一转头,一身橙衣如一道橘光,虽略微抚过,倒把整个书房都给暖热了。 一百六十九 逆案重揭 这日早朝,我的目光落在了卫国公张老的身上。 别人口中那“乌漆腌臜”的卫国公除了皮肤黝黑,他的体型怎就叫人觉得怪异? 胸部腹部两处鼓鼓囊囊,像是塞进去了什么…… 武官出身,不论高矮胖瘦,往往体实肉紧。这卫国公虽已年近六十,臂膀与双腿的架势瞧起来硬朗不减,可偏偏胸腹两处与体型浑不搭配。 待下了朝,我将这个疑惑说与小珂,小珂睫毛眨了眨,对我小声说道:“奇怪的事还有呢。奴婢以前是专门伺候前朝国宴的,您说,这哪里有武将不喜饮酒的,可这卫国公偏生的不一样。特别是端午宴,略坐坐便一副浑身难受的模样,退去内间直睡到宴席结束。” 我兀自笑了,难不成他是白素贞? 但突然想到他和一条橙色大蛇的故事,我不禁毛骨悚然了起来…… 于是,我设法调来了卫国公的档案,细细翻阅。 哪一年入仕,升迁情况,经手政事,逐一详细。 然后,整整一页的记录好像发着光,闪耀进我的眼中。 「太祖六年,时任金吾卫大将军一职,经手谋逆女相白宪昭夺权一案……八月二十四日夜,于东市篮子大街别苑,缉捕白宪昭并一应亲信二百零九人……其长子负隅顽抗,就地正法……」 「此次清缴叛逆共五百七十七人……含白宪昭之子女共四人,另有一幼子二幼女下落未知……」 我看的直摇头,五百七十七人被捕,那么东市的狗脊岭刑场便有五百七十六颗人头落地,所剩的主犯白宪昭则是在那京中最繁华之地被千刀万剐,割肉离骨。 册子还未离手,甘露殿宫女小树一路蹦跶着跑过来唤我:“小菟,呀,不是,尚书,你也太厉害了吧,你是怎么认出马苑的胡嬷嬷就是白宪昭的。” “啊?”我一脸不解。 小树习惯了和我没大没小:“啊什么啊?不是你前日在马苑教训了胡嬷嬷,还认出她是谁来着?” 我不禁语结:“这……你听到了什么?” “唉呀,外头都传遍了。我刚听来的,原话是‘凡尚书惩戒了苛待属下的驯马倌胡嬷嬷,并发现这胡嬷嬷竟然与谋逆女相白宪昭容貌一致,怀疑当初的人犯被掉了包。’” 我脑袋嗡的一声,讶异的站起身来:“真是这样传的?” 小树一抿嘴:“这还有假,要不你自己问问去。” 我速度召来小珂等几人,询问此事,他们无一不如是回答。 糟糕的预感袭来,究竟是谁拿我当枪使,行了这「假手于人」之计! 当时在场的人都有谁……难不成是姑姑?不应该啊,胡嬷嬷还是她调进宫来的,与大皇子一样,皆说喜欢她的马术技巧,又和她走的颇近……所以,这一来何必自讨麻烦,染了包庇人犯的嫌隙。二来,此举岂不是害了胡嬷嬷。 阿秋?她应该不认识白宪昭。 那…… 嗐,回想当时在马苑的场景,数个休息台也有十几号人,皆被他们看在眼里。 我开始懊丧,责怪自己行事太过大意,缺乏思量!心里五味杂陈,郁结成了疙瘩。 这等大事没有不惊动圣上的道理。 宫正司第一时间缉拿了胡嬷嬷,皇上也御驾亲往宫正司观审。 我一头雾水一头包,万分纠结要不要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如实禀告于上。可是这一来,老道哥舒辰的邪药方却要曝光,他近来又与阿爹走的近,万一影响到阿爹可如何是好…… 我急的团团转,在路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几个随从不明所以的看着我:“大人,大人,您这是?” 可这些纷乱的担忧却难讲出口,巧的是胡嬷嬷的年纪又着实与白宪昭相仿,若白宪昭还活着,今岁也差不多六十了! 到了这个岁数还精神抖擞身体硬朗的老嬷嬷真可谓少之又少……真的是,所有的奇怪条件共同构成了今天这诡谲的局面! 另一波人怒气冲冲的走过来,将我拦在了路上。 是张才人。 她横眉竖眼,开口便是:“凡尚书,你为何要与我伯父过不去?” 我蹙眉:“才人伯父?哦,卫国公啊,臣并无此意。” “并无此意?整个宫里都传遍了,你污蔑我伯父以假换真,将那真的逆贼偷换了出去!” 我冷静解释道:“张才人莫要中了他人奸计。臣原话不是如此,更加没有主动散播舆论。此番,想是被有心者利用。给臣一点时间,容臣好好想想两全之法。” 张才人冷笑道:“素闻凡玉菟牙尖嘴利,今日可算是见识了!如此狡辩,不过是自作聪明,你当那日在马场之人都是眼瞎耳聋?” 我努力保持着礼貌:“臣正要去宫正司参审胡嬷嬷一案,张才人不妨一同前去,听一听质证者如何说。” 她咬牙说道:“我也欲要去面见圣人,参你这污蔑朝臣之罪!”然后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向前去了。 污蔑朝臣之罪,我被震住了。 事态之恶劣已在迅猛叠加!我突然意识到,若查出胡嬷嬷不是白宪昭,那么此谣言便成了“欺君大罪”! 那么此时的我,已无限接近数种罪名,犹如站在悬崖峭壁之上,一个不小心,便是万丈深渊之险。 我打了打精神往宫正司行去,接下来如何应对,只得见机行事了! 宫正司大殿前,一左一右两个铜雕,青毛独角,怒目圆睁,慑人胆魄,名为獬豸。 獬豸以「法」化身,善于公断,能分是非曲直,通于人情世故,表「正大光明」四字。 只奈何这上古神兽不在人间已久,若它尚在,不知会海清河晏几许。 我仔细步入殿中,里头已有数十号人列班左右。圣人和陈宫正高坐于上,淑妃不在场,姑姑位列右一,我于右二的位置坐下。 目光相对时,只觉她眸深似海,面目难测。 张才人从对面洒过来的目光像是要把我灼烧。 我闷下头,眼观鼻子鼻观心,在脑中预演着接下来会展开的对话。 呼呼啦啦,铁链叮当,手脚已加重铐的胡嬷嬷被人驾到了大堂正当中,然她的神色尚可,没有较浓的情绪。 卒吏宦官手施一礼:“禀圣人,嫌犯已带到。” 皇上点头,揉着太阳穴对杨宫正抬抬手:“你来。” 候等旨意的杨宫正称是,然后转身正色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胡嬷嬷耷拉着眼皮:“老奴是御马苑驯马倌胡琴。” 杨宫正审问道:“你既是胡琴,缘何与谋逆女相白宪昭容貌一致,年龄一致?” 胡嬷嬷答:“回大人的话,老奴前些日子来宫中伺候御用浴汤,任务完毕之时,乍生了怪病,头面肿胀足足一旬,而后,就变为了这副模样。内侍省一并负责此差事的几位公公,可以为老奴作证。” “传!” 然后,几个宦官从人群之后出列,跪倒在地,然而所述证词却与当时真相有所出入。只说道:“这胡嬷嬷当时差事完毕,得了赏后,便自称身体不适,只求速速离宫。至于其头面是否肿胀,因她以布遮脸,奴才们并不知情。” 我愕然,他们这明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当时还是他们告诉我胡嬷嬷肿成了牛头马面! 胡嬷嬷见场面不对,开始急了:“大人,宫正大人,老奴病中的模样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们怎么能装没看见呐!” 杨公正一拍案:“住嘴!本官还没有问话于你!” 这时,有几个羽林卫从外面小跑而入,匆忙行礼并喘着粗气:“禀圣人,宫正大人,属下们在太仆寺胡嬷嬷曾住过的寝所里,搜出了这个东西!” 他们从匣子里拿出一物,我定睛一看,竟是人皮面具! 全场哗然。 杨宫正一脸严肃:“竟有此物!” 继而看向一众:“哪个会使用此物,给她戴上看看!” 更没想到的是,林燕子居然也在场,她走上前来,毛遂自荐道:“宫正大人,奴婢原先在杂耍班子呆过几天,明白这人皮面具的戴法。” 杨宫正满意的点点头:“好,你尽管试来。” “奴婢遵命。” 林燕子讨来几样工具,包含的有全套的戏妆、女妆用具,还有面粉,蜂蜡,大小不一的毛刷,等等。 然后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就押着胡嬷嬷,扳好她的头,强行将她固定妥当。 林燕子叫人用黑布将化妆场景围起,并解释道:“各位只需观看成果便好,若看了过程,则前后对比就不明显了。 然后她钻进黑布,上下其手。通过影子可以看出她已在胡嬷嬷的脸上大刀阔斧,一通摆弄。 等待的时候全场死寂,我甚至呼吸都不敢放松。偷偷看了几眼姑姑,她一直面如止水,静坐着。 没有太久,大概只有一刻钟,林燕子从黑布里出来:“已完成。” 皇上郑重一声:“开!” 然后黑幕落下,像是东沉的黑夜,那“粉墨登场”的胡嬷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度换了个样子! 我樱口圆张,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一样!和她从前的容貌一模一样! 张才人已经顶不住这变化蓦地起身,近前两步细瞧,满眼不可思议,指着胡嬷嬷的脸,颤颤发抖着。 皇上的眼珠子也猛地要瞪出来,但他长出一口气,嘬了嘬唇角,又落回了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里去了。 杨宫正冷哼,目光锋利:“胡琴,你现在还有何话可辩?” 胡嬷嬷几乎要把地砖磕烂:“冤枉啊!老奴冤枉!这啥子人皮面具根本就不是老奴的东西,别说碰过,听都没听过!” 杨宫正转头请示皇上:“圣人,您看,此人自辩之言无力,如今种种证据皆已明确。” 皇上略做思忖,看向了我。 我顿时心鼓咚咚。 “凡尚书,你是如何认出胡琴即是白宪昭的?” 此情此景,我不得不昧下许多:“回禀圣人,臣以前得他人赠送一本画册,上竟有罪人白宪昭之相,便无意记了下来。臣前日在马场所言,言下之意仅是好奇为何这世间有如此相像之人,不成想会牵扯如此之多。” 杨宫正哈哈一笑,抢先说道:“这凡尚书年纪尚小,三十多年前的人事她最多略有耳闻。幼稚之言,层层传开,倒是歪打正着,重揭了这逆案。” 圣人点头。 而后抬头宣布:“今日之事,再涉太祖六年女相谋逆大案,现将案犯移交大理寺。并将当年此案主审主理官员,逐个排查审核,一并发还,三司会审!” 所有人起身行礼:“是,陛下圣明。” “散了吧。” 皇上的片刻英气极快卸下,留给诸人的背影里,混杂了沉重与淡泊。 一百七十章 夜半笙歌 回来房里就抱着枕头哭了一场。 我心里明白,这件事指向的人不是我,但也太令人后怕!若是一开始就向我问话,想来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而且我从来不知道,有朝一日我也做了这保全自己,不敢说真话之事! 思及此处,更是伤心泪流。 玫姨凑过来:“姨都听说了,看吧,姑姑警告你的话可有错?高位像不像骑虎而行?” 我抹干净了眼泪,抽抽鼻子,肩膀轻轻抖着:“那也得坚持下来,要不然太窝囊了。” “行行,那你明天回来接着哭。”玫姨捏了捏我的胳膊:“你瞧,好不容易胖那么一点,又瘦回来了。” 搞笑的是,还真的被玫姨说准了,第二天回来果真又哭了一场。 起因还得慢慢说。 书房里皇上一边和陈修媛下围棋,另一边用腾出来的左手揽着贵妃。 贵妃倚在他怀里像一只猫,而陈修媛毫不吃醋,瞧着二人的恩爱模样,还俏笑着逗趣。 我看在眼里,只觉乏陈无味。 所谓左拥右抱,齐人之福,到底是皮肉之享,触不到“头顶三尺”。 这一点上,就说到菟子我的毕生追求了,桩桩件件,都是希望够得到三尺外的世界。 氛围本算融洽,直到张才人哭哭啼啼的过来。 进门就往皇上身边一跪:“圣人,妾思虑了一宿,总觉得哪里不对!您想啊,若胡嬷嬷真是白宪昭,平日里用人皮面具易容隐藏身份,那为什么偏偏在宫里,最不应该露馅儿的地方暴露了真实面容呢?!这并不符合常理!” 皇上在棋盘上落了一子,眼珠都没转,淡淡的说:“你能想到的疑惑,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的官员们也能想的到,无需果儿操心了。” 张才人不依,抽搭着鼻子:“圣人,伯父入仕几十年来,无不尽心尽责,妾只怕今次是有奸人使计,叫伯父凭白受这冤屈。” 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斜捩了我一眼。 皇上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陈修媛低头看了眼她,脸上带着轻视的笑:“张才人,圣人近来烦心事可不少,姐妹们刚陪着开心会儿,你又来添堵,不应当啊。” 我暗中窃笑,也对陈修媛的好感增了一分。 张才人讨了个大大的没趣,只得帕子抹了脸,勉强笑着:“是妾关心则乱,求陛下体谅。” 皇上一摆手:“罢了罢了,你来替朕将这盘棋下完。宁远将军接风大典快开始了,来人,更衣。” 随后宫女们列队入来,贵妃和修媛也没闲着,一并伺候皇上换上朝服。 我也一并将官服官帽穿戴整齐,随驾往太极殿去了。 盛大的仪典不输出征之时,且更添洋洋喜气。 尚仪局于殿庭设山楼排场,摆九龙对仗,礼乐钟鼓唱楼于两侧。我随侍在高台之上,瞧着“百万雄师”气贯云天。只觉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谢将军红光满面,瞧着自己儿郎骑骏马背长枪,手握缰绳一步一个脚印豪气归来,荣誉之至。 可是阿爹却没有一并进京,奏折上书,大败吐蕃军扫清敌寇之后,需加紧恢复西川郡的农事经济,阿爹作为一地节度使,考虑以民为先,申请年后正月再返京复命。 阿爹之陈词恳切,皇上自当允准。因此今日里,便只剩宁远将军一人之风采。 可我心里却有一处空落落的,阿爹两次答应我携奶奶来京过年的承诺,到底食言了。 仪典完毕便是国宴,正殿,侧殿,甚至廊下皆是宴桌。按品秩不同分以不同的席位,就连所坐之物,亦有绣墩,蒲墩,毡席之区别。 谢小将军,名谢冰销,是谢添舅舅的独子。酣饮三杯后,诸人便也不似开宴之时拘谨,他便开始高举酒樽,挨个敬酒。 我处在一大群男人的席上,甚是别扭。他行到我处,嘿哈笑着:“玉菟表妹,你我还是首次有说话的机会。” 我与他碰杯:“恭贺表哥建下首功。” 他笑叹道:“上回短短一面,表哥还被五花大绑,说来惭愧。” 我喜笑道:“表哥以身涉险,才有了后头的瓮中捉鳖,俘获敌将。自此,敌军阵营才像被撕开一道口子,接连溃败,怎的也要归功于表哥呀。” 他一刮我的鼻子:“这话真中听!” 我认真问道:“我阿耶最近怎么样了?原本说好的来京过年。” 表哥凑近了说道:“你还不知道吗?你要有小弟弟了。” 我瞪大眼睛:“啊?” “嗐,你家的叶姨娘身怀有孕,数个郎中瞧了,都说是男喜。” 我的天灵盖有如电流滚过,不敢置信道:“我上次回家的时候,还没见什么叶姨娘。” 表哥哈哈直乐:“那是怕你这小阎王闹事,凡都督提前将叶姨娘送回娘家去了。” 我已鼻子酸了:“所以,为了保证孕妇安全,不宜长途劳顿,就不来京过年了……” 表哥看我变了颜色,疑惑道:“怎么说着说着不高兴了?这难道不是喜事一桩?” 我落寞无比的说:“是是,是喜事。” 他一拍我的肩:“兄长我去敬酒,你多来家里玩。” “好……” 我绷着情绪应下,但已坐不住了,提前离了席,直奔回月池院,又是抱着枕头一顿哭。 嗷嗷嗷嗷嗷嗷呜~~ 玫姨笑着过来:“哎唷,这又是谁惹着我们了?” 我泣不成声:“我爹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玫姨抱我入怀抚着我的额头:“这是哪门子的话,都养这么大了,不会扔了你的。” 我哭的撕心裂肺:“已经扔了!他预谋很久了,把我扔来京城两回了!现在可算是知道原因了。” “什么原因啊?” “他喜欢儿子,马上就要生出来了。”说道此处,我更是嚎的震天响。 这时阿秋立在我的门外捧腹大笑,然后闻声而来的桦萝也跟着笑。 玫姨趁势说道:“你现在可算体会到你姐姐的心情了。” “秋丫头,过来。” 阿秋推门而入,强憋着笑说:“妹妹这个哭鼻子的尚书大人,叫别人知道了,羞不羞呀?” 桦萝跟着戏谑:“如今爹不疼,娘不爱,别说是尚书,论谁也得哭一哭啊!” “哈哈哈哈哈。”她们三个爆发出敞亮的笑声。 我又悲又恼,红着脸说:“你们!你们幸灾乐祸。关你俩什么事?出去出去。” 玫姨像是母鸡的翅膀夹着小鸡般揽着我的头:“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你还跟姑姑这么犟下去不?到时候,都不要你了。” 我瞬间止住哭声,沉默了下来。 理智也马上回来,心中清楚知道,这是两码事。 可是,有一样是真的,我之所爱,皆已渐行渐远。 夜深后、寒消绛蜡,误碎月、和露落空庭。暖吹调香,冷芳侵梦,一晌消凝。 床前一盏盆梅,飘着暗香,卷我魂思,重入曾在羌王府小住的日子。 小楼水精域,夜夜可嗅百花初绽之息。我站在那面琉璃墙处,瞧着窗外星辰璨落。那方平台上花影儿堆积,慢慢汇成一个人的影子。 人影渐清,两双手抚上透明琉璃,想要摸一摸对方的脸。 “念奕安。” 他不为所动,眼中无物,僵冷的眼神直接穿过了我,往远处望着。 “你看不见我吗?” 他没有开口,但我却听见了一句不知从何而来的回答:“是你看不见我。” 我睁大了眼睛,似乎又有歌声传来,不知是何处戏子,或者哪位酒仙,凄凄婉婉吟唱着——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然后这两句词就没遍没数循环着,直到将自己憋醒。 我抓着被子坐起,短暂的呼吸暂停使整颗心怦怦直跳。我揉了揉头发,又是一身的汗,口中发苦。 于是,趿拉着鞋子到小厨房去找一口甜食吃。 突闻从远处传来寒栗栗的歌声: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 乍一惊,原来,这不是梦里的歌谣。 一百七十一 虐海奇情 大半宿的失眠让我想到一个主意。 能让自己好受的主意。 「如果小弟弟离阿爹远一些,那么便会情感生疏。这样,爹爹被全然抢走的几率就会大大减小。」 甚至有点坏坏的期待——要是掳走大铁牛舅舅那波人再把小弟弟掳走,那就好了!不过~,还是妥善安置他比较恰当。 念头已生,只期寻得施行计划的机会! 想到了解决办法,人也就重新精神起来,起床后还不禁哼起小调~ 天气愈冷,晨间的窗户已冰花凝华,玫姨把为我做好的新冬衣成摞的抱了过来。 我打眼一瞧,不禁蹙眉:“姨姨,怎么这么多粉红的呀?” “粉红的穿上身瞧着乖呀,软软呼呼。” 我挑了一套杏白色的缎袄和外衫穿上身:“我时常要在书房上值,不好穿那么弱势的颜色。” 玫姨笑道:“给你裁衣的时候,哪想过能做了尚书。不打紧,还有几身别的色儿,粉的在家穿。” “唔……” 我瞧着镜中的自己,额心的一撮毛刘海终于长长了。前段时间一直用刨花水将它抿起,如今终于能顺势梳上去了。我选用简单大方的头饰,曾经日日戴着的小兔簪和葡萄钗,已搁进匣底多时。 当目光扫过自己的面部轮廓时,心脉突然一跳。 双颊嘟嘟的模样收住了许多,显得脸型分明了,在这分明里,我俄然看到了姑姑的影子。 吖,这。 我轻呼。 玫姨停下为我梳头的手,读着我的惊讶。 她笑了:“真的是跟着谁像谁。” 我一眨眼睛:“是啊,越来越像阿姨了。” 「阿姨」是个正儿八经的古词,与「阿耶」,「阿娘」,是为同一批的用语。 一瞬间,我觉得奶声奶气的「姨姨」不足以匹配我的成长。 然后只管看她笑:“又犯浑了,净瞎说。可不能像我,像我的话,只能是个小绣娘了。” 小珂她们在外间摆着早膳:“大人大人,昨夜可有听见歌声?” “有啊,咿咿呀呀了半宿。” 玫姨说:“我也听见几句,如今内教坊的伶人越来越张狂了。” 小珂神秘兮兮道:“玫姨,不是伶人,是那位殷少卿,带着位随从夜半高歌呢!” 我暗自一笑,在我瞧来无甚魅力的皇帝就因为身份,倒成了人人争食的香饽饽。 是日,踏入甘露殿就闻琴声袅袅,不绝如缕。 我来在琴室外,想问询东延公主的请安折子该如何批示。只见小树正蹲在地上扒门缝。 我轻呵她:“嘿,是谁在这里鬼祟!” 她一转头,“嘘”的一声,然后提提眉,比划着口型:“快来看。” 我禁不住好奇,遂悄悄的往室内探去。 鲛绡帐后,那未及弱冠,清汤挂面般的殷少卿正半品君心半抚琴。 皇上盘坐在炭炉边的棉席上,一边执钳烤栗,一边摇头晃脑,应着节拍。 突然“啪”的一声,琴弦断了。 皇上放下火钳,双手握在一起,盯着殷少卿道:“曲有误,周郎顾。怎么,少卿觉得昨夜的表现还不够,现下要以弦断来引起寡人注意?” 那殷少卿心中一慌,脸上尴尬,遂连忙起身,跪于皇上面前。穿着白袜的脚丫像是两只小白鼠,在袍裾后动弹着。 “小臣一时分神,碍了陛下清听,糟蹋了这上好的琴弦,小臣知错。” 皇上冷哼一声:“为寡人抚琴还能走神,看来此情不真。” 殷少卿叩头:“不不,小臣是突然害怕,想着下回见您不知是何时,因此急躁了起来。” 我有些嗤之以鼻,想当初初次见他,还觉得是个倜傥人物。如今这般唯唯诺诺,倒不知他意欲何为了。 皇上这才带了半分笑:“自打得了那鼠疫热症之后,寡人才猛然发现,平日越顺服周到的人,在那个生死关口却是最能透出冷漠来。殷少卿该也是这般吧?” “陛下,陛下,不是如此。当时小臣也在病中,后来又被挪回了舍房,这才没机会御前尽心。” 其实,我知是圣人对鼠咬银蜡之事仍旧存疑。虽事后处置了相关人等,但仍有一丝挥不去的怀疑落在了这殷少卿身上。 殷少卿继续回旋解释,表着忠心,并且自请责罚,“既作知己,但求不弃。”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绪凌乱,没处拿捏,两只小白鼠便弹动个不停。 皇上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遂带上玩味表情,一脸坏笑:“少卿的认错态度可谓是俯首帖耳,只是这一对玉足如此好动,不够虔诚,待教训它一番,想是能安生些。” 殷少卿闻言竟然带了点喜色:“是,是小臣体态不端,请您处置。” 说罢,自己脱下白袜,转为面朝里跪着,双手撑地,身体撅趴,将一双白净净的脚丫并拢,完全露出,摆放在棉席上。 远远看去,像是一双汁水富足的白萝卜。 皇上脖颈一歪,主意上脑。然后起身,将那根断了的弦取下,捋了捋,打了个对折。 “这可够疼的。”小树轻言。 皇上将那琴弦先在他的脚底滑了滑,直痒的人儿笑出声来。正在笑声未断绝之时,突然峰回路转,扭转态势,琴弦化作一道霹雳,拖着白影儿,甩在那一对白萝卜上。 “唔……”,美男殷少卿发出一声低噎。 脚心以最快的速度红了。 如是从脚跟到脚尖打了一遍,皇上摇摇头:“这琴弦不好用,打出的花儿些微凌乱了。”然后一转头,对着门外说道:“小树,去找一根细竹条来。” 我俩吓得浑身一激灵,冷汗都要冒起,原来,他知道门外有人…… 小树顶着一头包哆哆嗦嗦去找刑具,很快的很快。我藏在门后不敢动,生怕再把我也揪出来。 皇上识出了小树的畏惧,反而好言安慰:“不打紧,你既愿意看就留下看,这点小事朕不介意。” 这是怎样复杂的性格!——我心中直叹。 小树垂着头退下几步,与他们关上门,侍立在门口。 这根毛衣针粗细的竹签子边缘锋利,叫我想起来牙签羊肉这道名菜。 又坏坏的觉得,即将发生的一幕亦是秀色可餐。 只见竹条的顶端在每一个脚趾豆上都点了点,撩拨了片刻后,再挥舞落下。 疼痛使那香尖儿一绷一勾,待消化了,再安生下来,预备着下一鞭的熨打。 琴室里风声呜呼,席上的人儿也呜呼。 吃不住这连心痛,身体开始扭动。像是冬冰将融的春波,连绵起伏,暗里汹涌。 皇上打的投入,连牙齿都在用力。大臂带小臂,小臂带腕子,像是要把竹条嵌入肉里。 “啊——”,一声痛呼,那双白萝卜被割出了一道白色的口子,片刻后,血珠从裂口中冒出。 窄窄的一道红浆,像是浓稠的糖汁。 皇上对此很满意,就继续“绘图”,加大了力道。这一鞭,差点使人痛的往前一窜,并发出挠人心肝的压抑哀呜。 声调凄楚,却有那么一丝丝的享受,身体前后波涌,肩胛紧绷,臀峰高撅,手指在棉席上抓着…… 这动静呼呼啦啦引来了不少的人。 兰内人和崔常侍以为龙体有恙,神色慌张的将门一推,悉数愣住了。 皇上抬眼转眸:“瞧你们,大惊小怪。”又给殷少卿的头上一巴掌:“谁允许你嚎叫的,给朕憋住!” 然后,皇上的神态变了,像是要展示自己似得,动作幅度变得夸张,演戏般继续挥打下去。 所有人肃穆站着,若在对一场盛大仪式进行观礼。 森森目光之下,脚底逐渐多的血痕均匀有致。令人无语,又别开声色。 忍痛的人儿嘤嘤咛咛,哼哼唧唧。 这场仪式伴随着温吞灯光,好一片香艳旖旎。 最后,直将这无辜弱小的白萝卜打的汁水四溢,才罢了手。 挨打的人儿满脸是汗,趴倒在棉席上,娇喘无力了。 此刻,头和脚丫,两头晶莹。人蛹如虫,媚眼如丝。 皇上搁了竹条,眼珠里若长了触手,对地上的每一寸细细把玩。又如同表演结束,谢幕般的瞥了宫人们一眼。 然后,端水的端水,拿药的拿药。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肩头不知何时凉了,像是落上了一层寒霜。 可是心里却有一股诡谲的热气儿飘飘荡荡。 眼里,脑中、心间,每处的感受纷繁不一。更有不可计数的情绪,从深埋之中得以破土萌芽。 悲与乐,痛与享,无望通于有望,百千味糅杂一处。 我强大的洞察力使心之小船载负上了沉重的东西,虽能理解,但一时间不能接受。 于是,默默隐在宫人堆里,仓惶而逃了。 一百七十二 有恃无恐 尖尖鸡跑到了海棠树丛后转悠,我赶紧溜过去打算把它带回来。敏感之地,不宜久留啊。 这时不小心听见了后寝的谈话。 “大人,那孩子越来越像您了。再这样下去,迟早得被眼尖的认出来。”玫姨的声音带着担忧。 “她不是跟她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另一边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 “哎哟,那您可是当局者迷了,您可以问问桦萝。” “咝……当真?” “那脸盘儿,那神韵。现如今娃娃气儿渐退,个儿又高了点,您仔细瞧瞧。” 我心跳震荡~ 呵,原来真的有个人生了我,抛下我,不承认我。 你们都捂得不赖啊!让我猜了这么久,到底没有怀疑错嘛! 行,你们乐意装就继续装着,我也扮做不知道。 与此同时,一种强力的“有恃无恐”走上了心头!又恰逢看见她书房的门开着,一份感觉便悄然驾临~ 我噔噔噔走进去,直奔多宝格。 正做清洁的祥顺被我吓了一跳:“郡主,您干嘛?” 我不理她,直接上手去取架上的檀木戒尺。 晨光从东窗打进来,将这块深沉厚重的木头照的纹理清晰可见。我甚至觉得,它还残留着我的血渍! 我手臂震颤,看见这把尺子就会不自觉的心跳加速,身后一紧。 然后我鼓足勇气,用尽全力,手持两头往下一压,大腿就势往上一顶,释放出汹涌的恨意! 跟着“咔嚓”一声,戒尺应声而断! 大腿的疼痛在此刻完全不叫事儿,精神上那直冲云霄的快意若喷泉迸发! 哈,我畏惧的事物又消失了一样! 然后,我将一分为二的它,一把丢在了姑姑的书桌上。 除却这一把,另有两把偏小的,一并拿下来踩断处理掉,噼啪噼啪,干净利落。 祥顺不敢阻我,只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我踢飞了地上的碎木头,意扬扬兴冲冲的走了出去,抱上尖尖鸡回房了。 不多时,上房就传来怒斥之声。 听闻动静我便开始哈哈大笑,乐的直在坐塌上打滚。 玫姨一脸怒气的回来,盯着我道:“你非要把姑姑气死?” 我乐的上气不接下气:“她自己要生气的,我也没办法。” “去给姑姑道歉!” “不去不去。” “无法无天了你,看我不收拾你!”说话玫姨就来拍我。 我跟她耍着赖,身子翻来翻去不叫她按住,骨碌着紧挨于她,咯咯笑道:“姨姨最疼我了,才不打呢,把我打坏了,谁给姨姨养老呢!” 她扑哧乐了,原本气红的脸上更换成了笑意。 嘻哈了一阵,又正色说我:“小杀才,你这段时间冲撞姑姑多少次了?还不老实点,姑姑都给你攒着呢,哪一天吃亏的还是你。” 我嘟着两腮:“那我可以不叫这一天来到啊~” 玫姨压低了嗓子:“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以为你本事大的很是吧。” “不大不大。” 玫姨墩着脸:“你自己说,你不敬长辈有没有错?” 我把脸埋进玫姨软乎乎的胸脯,像是小猫拱奶似得拱了拱,没有说话。 玫姨见我这般,便说道:“自己也知有错,可能改了?” 我一脸甜笑直起身:“姨姨您说什么,我没听见。”跟着站起身往外溜:“我去御书房一趟。” 糊弄了出来,闲庭信步,刚到南二横街就遇见了逆向而来的黄宝儿。 她看见了我,快走几步,有些着急的来在我面前:“郡主,奴婢正找您呢。” “怎么了?” 她四处看看:“借一步说话。” 来在了背处,她才启口:“不好了。张才人向圣人谏言,凡都督拒不班师返京,是不愿意交还虎符,拥兵自重!” 我心里咯噔一声。 但还是尽量保持平静:“你怎么知道?” “是修媛娘娘叫奴婢转告您的,再三叮嘱,务必防患于未然。” 我点头:“知道了,替我谢过陈修媛。” 黄宝儿与我告退道:“那奴婢先回去了。” 瞧着她步履匆匆的背影,我对她的话和用意起了疑。虽说目前黄宝儿对我的态度一改从前,但到底见过她的本来面目。 我摇摇头,还是静待观察,不能轻举妄动。 突然,眼前横过一朵白玫瑰,挡住了满目萧索,还有扑鼻的香气。 我转头,看见熟悉的面庞。心里带了点反感,扭头便走。 “喂,别走啊!你听我解释。” 我急于打发他:“有什么好解释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猴急猴急的。” 路上已有一队宫女看了过来,我生怕再传起谣言,步履如飞,就差跑起来。 他紧跟其后拿龙眼干丢我:“我要真决意那样做,你以为你能出得了门?” “真是虚伪啊,先探探我的虚实嘛!前一日还说着素心如雪,不求回报,后一日就要吃人了。” “这是两件事!我只是担忧,你我有外力所阻,就脑袋一抽,以为那样可以水到渠成……” 我猛地站住,这句话……我怎么那么熟悉。 是我说过的,我对念奕安说过的。 出于移情,对于他的解释,有一点相信了。 他嬉皮笑脸的凑到我面前,拇指一压小指:“我发誓,我要对凡玉菟有邪念,就叫天上的雷打了我。” 还来不及多说,阴沉沉的天果然滚了一声冬雷。 薛莫皟顿时一脸懵圈! “啊哈哈哈哈哈……” 我捧腹就笑,直笑岔了气:“老天有眼啊,某人百口莫辩了。” 这时候,我看见阿秋从巷子里转进来,便有心戏她一戏,把腿一蹬直,装作腿麻了的样子,喊痛道:“哎呀哎呀,腿麻了!好难受,呜呼呼……” “怎么好端端腿麻了,我给你揉揉。”说话薛莫皟就蹲了下来,开始捶捏我的小腿。 “再往下,脚踝附近。” “好好。” 他轻揉我的脚踝,远远看去,有点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意思。 阿秋看见了顿了顿,接着装作十分平静的路过,但那份介意已经悄悄上了脸颊,唇角眼角都暗暗的往下拉着。 待她进了院门,我一下子收回了腿:“好了,不麻了。” “真没事了?你怎么一会儿一变。” “你不也是。” 薛莫皟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图:“东市那间最有名的兔耳酪坊店你知道吗?” 我眨着眼睛:“知道啊,怎么了?” “它隔壁那间铺子要转让,恰巧刚贴出告示就被我瞧见了。你看看这图,是铺子里头的格局。” 我拿过图纸,只见门面小,里头别有洞天。一楼径直往里走通着一个室内的花园,花园上封顶,开天窗,有二层。属于圆筒子楼的式样,站在花园处往上看,是一圈的栏杆,栏杆后为一间间房室。 “以前这里是客栈?” “对,是一间小客栈。改装成餐馆挺合适的,能分出七八间雅室。” 我扑哧一笑:“这格局,很适合做闭门生意嘛。现如今找来大量的番椒不易,那么做餐饮便没有特色……这若论来钱快……”我转了转眼睛:“不妨,开间娱乐城吧!” “什么是娱乐城?” 接着我开始演讲:“就是集餐饮,娱乐、休闲、商务,全方位为一体的综合化一条龙服务场所。包括且不仅限于吃饭饮酒,喝茶会客,洗浴按摩,赌博耍牌。” 薛莫皟认真倾听,半笑半疙瘩的说:“那就是说,我们需要招聘厨子,茶师,侍者,还要请「温泉监」的汤池匠来坐镇,再聘用一批按摩博士,这还有赌场……那就再来几个荷官!看场子的更不能少,还得一并打通黑白两道。” 我嘬了嘬嘴唇:“嗯……好像这一摊子是挺大的!” 薛莫皟说:“不妨简化。” 我抱着膀子悠悠转转,细细说道:“那就棋牌室馆。”见薛莫皟不太理解,便拍他道:“嗐,就是美名其曰的赌场,整体都上一个档次。” 他扑哧笑了:“你的斗地主玩法,早就憋着用上场是吧?” “不止斗地主,我脑袋里装的奇巧玩法多了去。” “那不妨出宫去看看铺子,再细细合计?” 我想了想:“也行。” 于是,我回房换上男装,带上小珂几个,冒着将落的雨夹雪,意兴盎然的前往东市了。 一百七十三 凛冬将至 “冬天打雷雷打雪,十个牛栏九个空。” 只出去了半日,这句民谚就听见了数次。他们说,今冬定是苦寒。 冬至日马上就到,自冬至始便开始数九,进入正式的严冬。 坐在马背上,伸手接了一滴冰雨,它落在我带着红色印泥的食指肚上。 主意落地,房契已签,凡小菟的生意就要热火朝天的做起来了。 这个时候我无比的想念冬休,若是她在,账房的事务,该交由她管了。 片刻的分神被马儿一颠即刻拉回,我握紧了缰绳,浑身紧张,生怕它把我摔将下去。 “行不行啊你,要不还坐回马车去。都没在马场练过,非要骑着上街。”薛莫皟担忧的望过来,再挨得近些,将它的小棕马与我的小黄马并驾齐驱。 “稳得住就成。”我不甘示弱的答道,并且觉得骑马踏雨,别有一番风情。 未多几时,便感觉与马儿之间产生了一种交流,这使我放松下来,可安心与人畅谈。 正聊着生意的细节,迎面走来了一匹黑色骏马。 马上一花簪男子着了件海棠红的披风大氅,包着身前的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两人就这样团在一处,仅一双手从披风里伸出,握着马缰。 我轻声:“哟,李成蕴。” 他也看见了我,吁停了马,贝齿朗笑。悄悄将裹着女子的披风松开,脸上还有点讪讪的。 “真是巧啊,竟在此处碰见了玉菟妹妹。” 呼他哥哥我觉得别扭,只说李三公子好。 李成蕴看了看薛莫皟,连一番客气也无,开口便是泼皮:“原来我妹妹身边这位是薛公子啊,方才第一眼,我差点误以为是那个兰羌王的庶子。” 我立时瞪向他。 薛莫皟淡淡一笑:“李公子说的该是念家三公子吧,仅有耳闻,未曾见过。” 接着李成蕴扮作无辜:“哦,也是。倒是我看花眼了。”随之,又是一笑。 李成蕴这个人可谓是万里无一,我从未见过假笑如此灿烂之人。回转眸来,又与我说:“妹妹着男装出来,又当街与外男会面。这些叛逆之举,我这个当哥哥的,可是要说你一句‘不该’了。” 我一牵嘴角,寡淡说道:“三公子误会了,我二人是有正事在谈。雨雪渐大,现正抓紧回宫呢。” 他闪亮的眸子一眨:“也是,妹妹快回去吧。勿忘先前之约,冬至日过府来。” 我点点头:“那先告辞了。” 离开前,我看了一眼他马上的女子,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毫无羞涩,一双勾魂眼来回瞧着。 擦肩而过时,风吹开了那一团浓郁的香气。我挥了挥手,将它打散了。 走远了些,我摇了摇头。 “这李成蕴虽未成亲,小妾就已有了三房,外面更是相好无数。谁以后做了他的正妻,那得是倒了天大的霉。” 薛莫皟扑哧一笑:“这种事,一来一往,你情我愿的。况且,想要与他春风一度的,不在少数。” 我脑袋一歪:“也是。长了张讨人喜欢的脸,嘴巴也甜,出手大方,性子又活跃好动,着实是个迷惑人的材料。哪个女子稍微一晕头,得立马中了他的情花剧毒。” 薛莫皟问我:“小菟为何总能看的这般清楚?” 我陷入了回忆里,寥寥说道:“因为得见过真心,所以辨的明假意。” 薛莫皟的脑袋一低又一抬,俄然说道:“我知道念奕安。”停了停又说:“我的用心,不会比他差的。” 我无奈说道:“别闹了。只你那酒后一件,就差的多了。” “快回吧,不早了。”我无视他的落寞,马鞭一挥,冲向了无边的冰花白絮里。 这一夜,久未跳舞的我突有所感,拿着一把鹅羽扇,在院中和着雨雪起舞。 我的四肢纤细,腰肢曼妙。将腿控起,直搬入耳后。拧身平转,探海踹燕,裙子在流风回雪中飞扬,像是一朵白色的水之花。 哪里还有寒冷,直跳的热气蒸腾。发间的白色飘带奔逸绝尘,亦如我,另一个我。 我跳了许久,只有满头雾水的观众,没有热烈欣赏的掌声,我将此舞献于自己,也献于被绒绒雪花抚弄的弯月。 “好的东西不会,会的全是颠三倒四”,耳边的杂音此时不足以影响我,只觉得释放之后浑身轻松,顶着浑身大汗,一头扎进被窝就睡着了。 翌日五更起来上值,才发觉浑身的酸痛如同将自己钉在了床板上。 是啊,太久不舞,连筋骨肌肉都不适应了。 腰酸背痛的来在两仪殿参与朝会。侍立在龙座一旁神思飘忽之时,却突然见金吾卫大将军出班启奏,弹劾我阿爹推延返京之事。 我头顶如响了一记炸雷,浑身瞬时麻了! 金吾卫大将军,卫国公的长子,张才人的堂哥。 他跪在地上担着架子一副义正辞严,正义凛然的样子!满口的军纪理法,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黄宝儿昨日之言竟然不虚。 满朝文武另有附议者一二,逐渐三五成群。各个张牙舞爪,不把阿爹污蔑成第二个北境王不罢休。 而后,驳斥其言者亦是攒三聚五,直在朝堂上论辩风生,吵做一团。 两派势如水火,难分上下,最后被皇上一语呵止:“罢了!休再争论!凡都督到目前为止,恪尽职守,并无半点逾越之处。至于这暂缓返京一事,也是朕亲自批准的。今日就到这吧,散朝。” 见皇上态度明确,我噗通的心才稍安,遂恨恨的惦记起了张才人。 无尽青砖,附着湿漉漉的寒霜。 雨夹雪阴郁连绵,时断时续,星星点点,唯有烧心的人才在风口辗转。 乌昭容正在紫云阁的院子里,拉扯着一把弯弓。 箭矢无刺,就那么一根棍棍直射了出去,扎穿了百步外枣树上的燕巢。 我站在门槛处,惊于她的技术,也笑说道:“昭容的戾气,可是不小啊。” 她转眸看见我,一副自己人到家的样子:“我还当郡主夸我孔武有力呢,转念一想,该不是这个力。” 我吭哧一乐,这种友人间的配合,叫人心情松怠:“我这两日,倒与昭容一般憋屈了。” “哦?是么,快坐下与我讲讲,没准听了旁人比我还惨,我就能够松快松快。” 我往院里石凳上一座,拿了个梨子咔哧起来,裹着满口的汁水,含糊不清的说:“具体什么事呢,没心情说。就是你我这心中憋屈的根源,目前在同一个人身上了。” 乌昭容叹口气:“原本啊,我的事日夜劳心,算是个急茬儿。现如今,四郎在洛阳呢,一时间毫无头绪,无处下手。” 我挑眉:“总有回来的那天吧。等回来了,口口声声叫那个外人为阿娘,那个时候再计议,岂不是晚了?” 乌昭容猛然望向我,目如鹰隼,满面严肃。 我只管啃着梨子:“再一处不妥当,叫四皇子误会了昭容损害了他们母子关系,昭容情何以堪呢……” 乌昭容眼角的皮肤跳了跳。如今情绪不佳,整个人的肤色更是暗黄如麦。 她启了启沉重的牙关,瞳仁儿一竖:“那依郡主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我勾勾手指。 于是,我二人凑在一处,开启了一场低声密谈。 一百七十四 拱火烧心 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水草已被困在了上头,拿手指一戳,冰就破了。 指尖冰凉,我哈着气,轻呼道:“小猴子,小猴子。” 夜幕初上,天色墨蓝,周围静谧的只剩细雨冰丝沥沥落下的声音。 如玩闹般将冰洞一点点的戳大,直到冰下面有一根手指与我的指尖碰上。 “哈哈,你来了。” 它的毛脸儿一笑,用鼻子嗅嗅。 我掏出带着的龙眼干:“喏,拿着慢慢吃。水里冷吗?” 它小声:“水面上冷,水底还行,我睡在泥窝窝里。” 我轻声:“你能给我讲讲白石神吗?” 小猴硕大的眼睛显示着孩童的明亮:“你想见他老人家?” 我捂嘴一笑:“若能见到,自是再好不过。” “他是雪灵仙妃的师兄,若想求见,可往长生山托喜鹊传音。” 我眉心瞬间有一股灼热,忆起念奕安与我讲过的故事——雪灵仙妃可施法通灵,与死去之人,再见一面,再叙一话。 我眼中的雾蒙如落上了寒霜,直到有一团模糊的光点映入,我才将它揉去。 对岸有二三人打着灯笼,我赶紧对小猴说:“快走,有人来了。” 小猴一听声儿,马上缩进了湖里。 侍卫们一队队由远及近,脚步声踢踢踏踏,那领头的大喊:“在那,在那!就是那怪物!” 我连忙对小猴呼道:“快逃!逃远点!” 然后站起身跨上桥面迎向奔来的侍卫,斥道:“你们干什么?哪里有怪物?” 那带头的羽林卫中郎将一笑露着牙花子:“凡尚书,咱们奉淑妃娘娘之命,要捕获这危害宫人安危的水猴子。” 我打眼一扫,见他们抬着一张大网,有几人已经脱去铠甲,正准备往水中跳。 我喝止他们:“且慢!这西海池圈养水猴子是为太后娘娘懿旨,也是圣人首肯过的,怎能说捕就捕。” 中郎将面带不屑:“这淑妃娘娘如今位同中宫,自是有约束后宫诸事的权利,尚书您还是不要干涉的好。” 然后他不顾我的阻拦,对手下们手臂一挥:“下水!” 然后噗噗通通,七八个只着中单的侍卫若下饺子般跳进了西海池。他们肩背锋利的八爪钩,腰间别着匕首,一个个带着坚硬的护腕。 我急的五内灼热,十指扳着桥栏,焦急的往水里看去。 浪里白条们搅弄着一摊湖,荡起的波纹使浮冰碎裂,一块块一片片往下沉去。 两岸积聚的侍卫越来越多,他们手中的火把将这一片水映的红光点点,如中元节千万只水灯祭奠亡魂。 水性再好也耐不住天寒水冷,下水的人又纷纷冒了头:“大人大人,底下太暗了,现在天色已晚,不如择个晴天再来捕吧!” 中郎将拉着脸:“这后宫池湖水系四通八达,换一个时候这水怪不知道又游去哪里了,再探!” 侍卫们只好领命,再度没入水中。 观此情形,我终于能稍微松下一口气来。 前头鹤羽宫的大门开了,两个宫女围着张才人走了出来。她揽紧了斗篷,缩着的脑袋带着快意的笑容:“我说外头怎么这般吵闹,原来中郎将大人正为民除害呢~” 我斜睨着眼瞧着她这幅尊容,有一种给她两巴掌的冲动。 她捏弄着嗓子:“要我说,下去逮这水猴饶有风险,不妨把这些池子里的鱼都打捞出来,饿死它得了。” 中郎将笑道:“张才人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法子总得一个一个的试。” 湖面又翻起水花,潜水的人伸出半个身子,被风一吹瑟瑟发抖,嘴也开始不利索:“大……大人,这水底实在太大了,卑职游了百十丈远,只觉得这西海池直通宫外啊!” “直通宫外?” 所有人不约而同发出疑问,又对这莫名鬼祟的西海池产生了三分畏惧之心。 中郎将一招手:“罢了罢了,今日就这样吧,我看你们几个也耗不住了。” 听此命如得赦,他们一个个游上了岸,在其他侍卫的帮手下拧掉身上的水,披上遮风的毯子。 中郎将一挥手:“回!” 上百名侍卫便回身撤离。我也转身走开几步,却被张才人叫住。 “慢着。” 我凛凛一回头,冷眼看她意欲何为。 她浮夸的一笑:“啊哈,为了探视这水猴,小尚书竟然一个人也不带!传言不虚,你果然喜与畜生亲近,难不成是因为……同属一类?” 她身边的宫女们爆发出放浪的笑声。 我抿嘴嗤笑道:“张才人叫住本官只为了冷嘲热讽几句?可莫要再如此了,圣人应当不喜尖酸刻薄之人。” 她瞪着鱼泡眼:“闭上你的乌鸦嘴!圣人喜欢谁轮不到你来说话!” 我哼哈一乐:“才人恼什么,还是学会适应吧,你自己也清楚,今后孤枕独眠的日子兴许还长着呢!” 她拿手指我:“你!”又逞强的笑了笑:“我乃四皇子生母,圣眷正浓,明日我便回禀淑妃娘娘,治你的大不敬之罪。” 我继续拱火道:“嗐,才人说的有道理,你已为圣人诞下千尊万贵的四皇子,功劳甚伟。但为什么,仍是个小小的五品才人呢?” 她猛吸了半口气,噎在了咽喉。 我往前迈上两步,声音稍微柔和些:“九嫔的位份虽已满,但四妃当中,还有一个贤妃之位空着,难道才人不配这妃位吗?” 她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然后我语气一转,带了点嘲虐:“配不配的,别人说了可都不算。想是陛下圣心,早已将此位留给他人了。” 她蹙紧眉头眼中带血:“谁?” 我戏谑一笑:“那张才人就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别把功夫放在跟臣作对上来,毕竟你我的身份,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呀。” 瞧着她脸上对我的愤恨已被成功转移,我看了看天:“该摆晚膳了,就不陪才人在这喝风了,先回了。” 于是对她点点头,转身便去了。 呵,这个蠢货,正愁没口子下手呢,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翌日起来,想起昨日在乌昭容处看见的那几条河豚。 年头时候皇上送去紫云阁的所谓“观赏鱼”,倒还被她精心养着。 提起河豚,我便想到百小治。想到百小治,便想到了苹果。 这家伙有一阵儿没见了,不知最近如何。 又加心中揣着事,就来在内膳房寻她。 厨房后院的地面湿漉漉,檐下是一圈的大炉子,笼屉里呼隆隆往出冒着白烟。那个胖乎乎的身子穿着一身蓝灰色,正蹲在地上烧火。现如今老练了,不会再抹得浑身碳黑。只是寒风硬朗,已把她的脸蛋薅的红紫。 我急忙走过去:“哎呀,不擦点面脂膏的吗?脸要皴了!” 她抬头一见是我满面欣喜:“菟子,呀,尚书,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呀,一直忙着自己的事,疏于见你了。” 她在围裙上抹抹手,一时间兴奋的没处拿捏。 我把宫人给我上的热茶递给她:“快暖暖。” 她接过茶杯,用整双手围住杯身,吸着水汽道:“是真冷啊。自打立了冬,天天在这露天后院吹风,擦什么面膏都不顶事,一会儿就刮干了。” 我压低声音:“你还盼着脱离宫籍出宫不?” 她嘬了一口茶点点头,但有点无可奈何道:“只是这对于我来说,挺难的。” “跟百小治如何了?” 她的眼中生出了光芒:“时常通通信,他只说叫我静静等待。” “他仍是东瀛和京中两处跑,倒腾东西卖?” “嗯。其他路子的生意老早都有人做了,他只能另僻一路,不过到底本钱不多,小打小闹罢了。” 我瞧着苹果没有一个心窟窿的样子,直替她忧虑:“假如出了宫,你就打算不清不楚的跟了他?” 她知道了我的意思,垂下头:“还是……先回家去的好,终身大事,还得父母点头。” 我哼笑一声:“瞧你这劲头,他两句话就能改你的主意。” 她有点惭愧,也有点抑郁:“菟子,你说,我从来什么事都不爱计较,会不会错了?别个都是一心往上走,单说你我,一起进的宫,如今却是天壤之别了。”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贱兮兮的浪笑:“同一天生的人,差别怎么那么大呢?!” 我一转头,竟然是鹿呦鸣。 遂好奇道:“你怎么在这?不是被贬去了内侍省吗?” 他一嘬桃花唇:“没错。不过现在,咱家跟在殷少卿身边伺候。”他一打响指:“又熬出来了!” 我眉毛一提,略眯眼睛:“有意思~” 苹果有点怕他,赶紧问好:“鹿常侍。” 略寒暄了几句,见那殷少卿从内厨走出来,提着个食盒,该是亲自下厨做东西来着。 鹿呦鸣便与我告退,小跑着跟了上去,二人在一起,一个“清水人格”一个“妖艳尤物”,风吹袍舞,浑然搭配出了“更逢仙客下瀛洲”的画面。 我收回目光,问苹果道:“你们这传递信件物品的私活儿是由谁包揽的?毕竟宫女们一年才得家属会见一次。” 她凑近了,秘密说道:“是内侍省掖庭局的一位卢姓公公,对了,你好像认识他。” 一个遥远的名字从脑海中浮出:“可是叫卢笛?” “是他。” 原来,是我曾经在暴室呆着的时候,给我送过腊肘子的卢笛大哥。自从出了暴室,便再无得见的机会。 我点点头:“行,我知道了。你的事情,我会替你留心的。” 离开之前,我叫来内膳房掌事,命她给苹果调一个略轻松的差使。 虽说我如今有除其宫籍的权利,但对于百小治,我对此人是一百个不放心。 这个小喽啰,拿了我的手书条子便跑了,鬼鬼祟祟,阴阴诈诈。 随后,我传来了卢笛并手下的随从,命他们根据苹果寄件的地址,把百小治给我生擒回来! 一百七十五 运筹谋画 御书房里,暖气吹人酥,淡嗅墨莲,香袖提笔,纸笺拾得两三句。 我的字如今写的愈发好了,倒是不负春夏间的数月勤练。 彼时姑姑手把手的教我,又细心检查窗课,如今回忆起来,仍觉温暖。 我瞧着湿润的笔尖,和它书下的横竖撇捺,提顿藏露,注意力钻进了笔锋里,走神了片刻。 画可画敕结束,落完最后一笔,我将整叠的文书摞好码齐,将狼毫笔掷入笔洗,看它在水里墨缕成花。 透过窗棂往偏厅瞄瞄,见姑姑坐在软榻上,听兰内人回事。看她好似肩酸背乏,有心替她捏捏,可是一想到如今我二人的隔阂,便踟蹰住了。 她做了狠事,我说了狠话。这个结,我一直回避着,还没有正式想过化解。 可又当如何化解呢?您派去蜉蝣山秘密行动的人掳走了茶民的两个孩子,这才使得上山寻子的茶民被困于山洪,又促使念奕安前去解救,以至惨案发生。 我摇摇头,无措的坐回椅上,伏在案上发呆。 皇上一脸笑意的回来书房,很少见他这般高兴过。 我笑问他:“圣人,可是有什么喜事?” 他阔气气噗通一坐,浑身的气息都飞扬着:“陈修媛给朕立了一桩大功,她命在洛阳的二哥暗中掳来了刘鳄奴的小儿,如今质子一换一,四郎回家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我眸子一闪:“那果真是天大的喜事!” 皇上点着头:“是啊,整个后宫能与朕分忧解难的,头份当属陈修媛。” 我亦称赞道:“修媛娘娘慧心无量。” 在这情绪上佳的节骨眼,我借机说道:“圣人,关于我父亲,您可不要误会他呀……” 皇上将眼睛从奏折里挪开:“你忧虑甚么?你父亲不是已再度上表陈情,朕也体恤他老来得子之心。” “而且……”他眉眼一压,神情邪魅起来:“京中不是还有你这个质子在么。” 这话前半段虽喜,后半段堪忧,再不中听也只能附和笑笑:“圣人,您真会开玩笑。” 他搁了奏折,伸了个懒腰:“朕可不是开玩笑。身为人臣,即使不存二心,他也应懂得瓜李之嫌的道理。” 我垂下头,心中疙疙瘩瘩。 然后他突然一转头,盯着我的脸目不转睛,直把我看的一头雾水。 然后他启口了,声音变得极轻咬字却极狠:“咝……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乱跳起来。 但见他原本红光满面的脸霎时间阴沉下来,什么都没再说径直出了书房,留我望着那宽阔背影惊惶难安。 得,一个秘密,快不是秘密了…… 可是人,往往都存着侥幸之心。一来希望皇上的怀疑只停留在怀疑,二来希望有其他力量可以叫他扭转这个看法。 于是回来月池院,我想通过玫姨的口,传话给姑姑。 到底更不想让此事曝于人前的,是姑姑。我可悲的发现,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可我还在为她考虑,以她的目光丈量问题。 是啊,堂堂一品女官大人,被曝有私生女,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麻烦…… 我尽量使语气显得漫不经心:“玫姨,今天圣人说我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可我觉得,除了有了些姑姑的干练,有了些姨姨的细致,至于别的——,还是跟阿耶一模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我有属于我的卑微和自尊。这卑微和自尊又同出一路——你们都装醉,我何必独醒。 玫姨脸上的表情别扭起来,僵笑道:“嗐,圣人的意思,估计是说你长大了。” “嗯,兴许吧。明日冬至,晌午我要出席宫宴,而晚膳李成蕴邀我过李府去,就不在家里过节了。” 玫姨叹口气:“咱们一院的人,有多长时间没有一桌吃过饭了。” 我随即笑道:“叫我算算啊,自打我当上尚书吧,九月二十五到今天十一月初六,一个来月罢了,不久不久。” 玫姨有点生气:“你还掰指头算!越来越没心没肺!” 时下有一队宫女入来院中,传桦萝道:“圣人临时决定薄暮时分启程至京南斋宫住下,以便明晨于「圜丘」的祭天大典不慌赶时间。内司大人随驾,不及回来打点,劳动姐姐您替大人归置些备用之物,交由奴婢们吧。” 听此言我眉角一抬,非要让姑姑随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推门问道:“一并随驾的还有何人?” 为首的宫女答:“回尚书大人的话,还有大皇子与淑妃娘娘。祭天大典本应是中宫参礼,如今后位空缺,便由淑妃娘娘代中宫行祭。” 我点头:“知道了。” 又瞧见小厨房里祥顺她们在准备羊肉猪肉等几样荤素,我回转房内问道:“阿姨,内膳房明日定送饺子来,何必再劳动自己?” 玫姨的面庞从来都是笑脸多:“这过节得有个过节的样子,自己动手的更好吃呀。也想叫你们试试姨的手艺,待明儿晚上你回来,留几个给你。” 我也欢喜答道:“好勒。” 说到这,我突然想起一事。 合宫上下多有节庆补贴,但也仅对于有品级的宫人来说。余者虽比暴室的情况略好,不至于无晚饭吃,可到底也是些粗饭蔬食。节庆下主上们庆贺,底下人遭罪,一天劳顿下来,热饭恐不及吃。 如今身在尚书其位,权该谋一二利好与人。 于是我唤来小珂,吩咐道:“我现下批两张条子,你拿去内外膳房两处。明日冬至,所有无品级的宫女,女使、内侍、官婢,每人皆可领十五只羊肉饺子应节。这批费用,单独汇总一个账目于我,算作我个人的私账,不入官账。你现拿去三十两,分派两处,待账有了,多退少补便是。” 小珂眼睛一亮:“大人恩泽。我那一同进宫的小姐妹有在底下干活的,多长时候连肉星儿都吃不着。” 见人心生感念,我亦觉得颇具价值,将条子银钱备齐,命她尽快去了。 玫姨在一旁吁叹不已:“你可是有钱了是吧。照你这样式儿,年下呢?上元呢?” 我往她身边一蹭:“姨姨,过节嘛,我想让大家伙儿都高兴高兴。” 玫姨一盯我的眼睛:“别个都高兴了,单漏了你姑姑?” “我……” “你说呀,你不最能言善辩?” 我沉吟良久,只说了句困了。 转过天来,一大早小珂就递来一折文书。 “大人,事情妥了,底下人刚呈上的。” 我翻开一看,共十三人的签名画押,遂满意笑道:“这乌氏的「勾月门」果然办事利索,数日间,就寻得了十三人。” 说到这十三人,身份不一,但都年至黄昏。统归下来,原都是伺候过前女相白宪昭之人,如今流散在外,被这勾月门察访寻出。留下名姓地址,书上原来职分,待我将名册设法叫圣上御览,便可作为“重揭逆案”的有力证据了。 近来阅大理寺奏疏,案情进展缓慢,年代久远,缺人少证,难以验明正身,现下问题该当迎刃而解。 不论胡嬷嬷之冤屈,但凭她沾惹上这档子事,就难以善终。何况借她生事者,另有其人。如今我也只好搭一趟顺风车,借她之身,摇一摇这卫国公的地位。 我自量力,不做蚍蜉撼树之举,只为能早日定罪于他而添砖加瓦。 我预感哥哥的案子会随着此案揭开真相。其亲侄张巢是为杀害哥哥的凶手之一,我就不信这卫国公老贼能置身事外。 现下,该由谁将此文书呈交御前呢? 我静坐在房内,沉思不断且默默等待,不拘多时,院子里响起了欢笑声,宫女们若枝头的麻雀叽叽喳喳:“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张才人手下的大宫女挨了陈修媛宫人的打,现下她带着一帮人,打上临照殿去了。” 我窃笑,等上了。 真是衔尾连头,无缝对接啊! 一百七十六 冬至人情 我即刻传了覃凤仪一同前去临照殿劝和。有这位掌内廷风纪礼仪的主事在,若有任何发落奖惩,都更言之成理。 到了时,只见素日“寒菊生池苑”的临照殿一片纷乱,大门旁的花架上原有数十盆金英寿客开的甚好,现下已被悉数打落在地,花泥裹着花瓣儿,被踩踏的满地尽残香。 张才人喘着粗气正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被宫女们捏肩捶背,该是刚刚交战过一阵,耗损了体力,累了。 陈修媛见我们来了,从殿内而来笑脸相迎,吩咐看茶时,还不忘有张才人的一杯。 覃凤仪道:“修媛无须客气。本官与凡尚书前来,原是为了整肃宫闱。请问修媛,是何缘由,竟能这般损及体统?” 陈修媛看向张才人,又回转眼眸说道:“倒无大事,两个丫头嫌隙拌嘴,推搡几下。这才叫张才人生了误会,以为是我在背后撺掇撑腰。哎,奴婢们不懂事,咱们做主子的需得知情达理。” 张才人听此言腾地站起身,破口骂道:“敢情就你知情达理,别个都是胡搅蛮缠?推搡几下?我那宫女也是个俊俏模样,现如今被打断了半颗牙齿,修媛也太避重就轻了吧。” 而后,覃凤仪审了生事的两个宫女,分别罚了。又叫陈修媛统计宫内损坏之物,好将这一桩事回给淑妃娘娘定夺,却是被陈修媛拒了:“罢了罢了,几盆花而已,移栽别处,还能养活。” 张才人身边的宫女接话说道:“二位大人莫要听陈修媛一面之词,这一地的碎陶片,也有临照殿诸人的功劳。哄闹间,亦有人往才人身上使了暗劲儿。”然后她一撸张才人的袖子:“瞧啊,手臂上几块红紫。” 我心中暗笑,这可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覃凤仪两厢维持了一阵,这才叫一众散了。院中的杂乱,始才清扫起来。 陈修媛邀我去殿中小坐,命人添了碳火,上了茶果。 她叹口气道:“真不当惹此等人的晦气。” 我轻声说道:“可是张才人与修媛有过前怨?” “也已相安无事数年,不知怎地,近来每次见她,愈发横眉竖眼。” 我神色淡然:“这人与人的矛盾,要么因情,要么因利,总之有个来处。修媛可是威胁到了她什么?” 陈修媛摇了摇头:“要说她纯粹看不惯,也是有的。无非近来洛阳那事,略帮圣人消了消心头火,这就不得了了?她到底是四郎的生母,气焰长些,即使品级不如我,也无非是一时的事。” 我笑道:“这便是了。不过修媛也无需说这自轻之言,圣人昨日还在书房赞许过您,若论分忧,您是头一份!” 陈修媛喜上眉梢:“真的?” “自是真的。但观圣心,修媛晋升四妃,指日可待。” 她扑哧一笑:“郡主可是尽捡些好听的寻我开心呢。若说四妃,淑妃德妃都有所出,贵妃又乃一方诸侯国之女。以我母家出身,位于九嫔已是忝居了。” 她虽自谦着,可这话到底甜到了心坎里,眉宇不自觉的飞扬。 我一副劝慰模样:“嗐,这从来高位有德者居之,修媛慧心慧德,为自己打算一番,实乃常情。” 尔后,又略略闲谈几句,我便叹口气,称宫宴在即,这两日书房又堆积了大把奏折要审,作势要走。 修媛问道:“怎么看郡主面有难色,可是前朝的政务有决议不下之处?不妨,过了这三日冬至休假,便有陛下圣裁。” “嗯。”我有些支吾:“圣人也为大理寺的案子烦扰啊……罢了,不久坐了,改日再叙。” 陈修媛起身相送,眉间有物的问道:“可是胡嬷嬷的案子有棘手之处?” 我带了回避之色笑笑:“也无大碍,时间问题。” 离了临照殿,走了百余步,神情才放的冁然起来。 祭扫,升陛、奠玉帛、荐毛血、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燔燎、赐胙,九项祭天仪式于圜丘结束,龙撵又携百官返宫开宴。 其间百般应酬不消细说,丹陛雅乐无需听看,唯独细细留意着卫国公和陈侍郎二人。 席致一半,见一宫女来在陈侍郎身边耳语几句,他便左右看看,离席去了。 那宫女还算面熟,方才还在临照殿见过。 我带上一抹称心的笑,只祝这对父女能够早日事成。 钟鼓馔玉不足贵。随便拨弄几口垫垫肚子,一散席即刻返回月池院,唤来小珂吩咐下去,将晨间呈来的人证名册,交在一人的手上。如是,便只等着“闻香寻踪”的人登门了。 这边刚交待妥当,李成蕴便来了。 一撩门帘:“玉菟妹妹,可准备停当了?” 我回首看他:“换身衣裳便好。” 他坏笑道:“自己人,我看这样就成。匀脂抹粉的,不及妹妹素面好看。” “沾了宫宴的酒气,到底要对府上大人们礼敬些的。”说了这话,我才想起答应去他府上吃饭欠缺考虑了,冬至可是个大节,我过去算个什么说头…… 只是现下再拒已晚,只得敛下些许的尴尬,随他一同上了路。 经过东市之时,我特意瞄了瞄我和薛莫皟的铺子装修的如何了。见匠人们有序的忙着,心中又增多了一份安稳。 可是这棋牌馆的招牌还未想好,到底需等着灵感一现,或者请个风水先生赐下几个字来。 正美滋滋在脑中规划着生意的事,马车已穿过人潮,来在了李府门口。进了二门,不曾想李家夫人带着一群丫鬟仆婢亲自前来迎我。当即握住我的手,揽着肩膀,热情非常:“凡姑娘,哈哈,如今得叫郡主了,嬢嬢常叫三郎邀你过府来,好叫咱娘俩说说体己的话。这一等,直从夏天等到了冬天啊。” 我暖笑道:“夫人真是客气,原是做小辈的不懂事,早该登门拜访,向您问安的。” 她敞亮笑着:“不妨事,今后常来走动便好。” 进了夫人房里,她招呼我坐下,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又一抿嘴笑道:“大半年的功夫,就快要长成个大人了。上次见你,还是个小不点。可就一样,还是瘦。” 我白齿咬红唇,腼腆起来:“许是骨架子小,不多瘦的。” 夫人又说:“花园里戏台子一应都搭备妥了,待用过晚膳,咱们一块瞧瞧你三哥哥准备的拔头歌舞戏有甚地精彩。” 李成蕴接话道:“儿子瞧了整个京中的剧乐,就这个班子的活儿最是玩艺。” 说话间两三个珠光宝气的妇人进了屋门,各个喜笑颜开。其中有一位年纪轻的,约摸十八九,小家碧玉之姿,手里抱着个大大的果盘格子,统共装了几十样的零嘴儿。目光滑向一侧,见她腹部高高隆起,已是大月份了。 李成蕴见人进来,连忙活泼的去迎,眼中似有关怀之意,速速从那女子手上接过东西,放在桌上。 那三人围上来:“妹妹好啊!早听说妹妹要来,如今可算盼着了。” 我随即站起身来。 李夫人赶紧与我介绍道:“这是你大嫂子,这是你二嫂子。”然后指到那一个有孕的道:“这是你二哥房里的莫小娘,嬢嬢想着她跟你年龄离的最近,又是个齐整孩子,就叫过来一并热闹热闹。” 我笑着与她们问好:“两位少夫人见礼了。” “这可使不得,当是咱们向郡主问安的好。” 我一直注意着称呼措辞,这家人说起话来,也显得太亲近了。 李成蕴明眸烁烁:“方才瞧妹妹的眼神,就差一点贺我做父亲之喜了。” 我一捂嘴,扑哧笑着。 李夫人瞪他:“这浑孩子,你又胡咧咧啥,快去瞧瞧晚宴备的如何了。” “诶。”李成蕴应下去了。 当下一众闲聊欢笑了一阵,李夫人又牵着我的手,意味深长的说道:“郡主,你原先不是和三郎挺能说得上话的,怎么到了后来,一见面就拌嘴闹架呀?” 一旁的大少夫人接话道:“都那点岁数,不打闹才怪呢。” 我轻言答道:“都是些不打紧的事,已过去了。” 可李夫人不打算放松,满眼的认真:“哎唷,依嬢嬢看,是不是那个水姓的妾婢叫你俩生了嫌隙?” 见我不言,她接着道:“嬢嬢更是不喜那个耍歪掉猴的货色。”然后与我凑近了:“嬢嬢今个儿悄悄告诉你,那妾婢头顶上另有一主子,你可明白了?” 又轻拍着我:“就是如此,才勉强纳了。若是别的由头,你看我叫不叫她入李家的门。” 我一直颔着首,略略点了点头。但心里只想着:这关我鸟事?跟我说这些干嘛…… 而后吃席看戏,此间家常聚会不需赘言,倒只是听相爷说话间,有年岁渐长,告老致仕之意。 待戏罢了,夫人又安排李成蕴送我返宫,千叮万咛叫我拿上一大盒她准备的新燕,补一补我这体怯之症。我暗自无语,女子难不成都得珠圆玉润才好? 道了谢,告了几个来回的别,终于坐上马车,离了这份喧嚣客套。 一百七十七 一念之间 走到半道儿,路边装潢豪华的铺子里,触目可见琳琅珠玉,脂粉钗环。又想起玫姨的话,心里一动,不由得叫停了马车。 我想送姑姑一份礼物,虽说念头浮起,令自己有些难为情。 逛了几家铺子,什么上好的西域香露,玫瑰式样的耳环,保养身子的合香手串,掐丝缀珠的小袖炉……零零碎碎的精致小物件统共选了两大包,高高兴兴的一路抱着,心里期待能换得姑姑一丝喜悦。 兴奋又忐忑的回来月池院,满脑寻思着该说怎么样的话赠出礼物,一推东厢的门,看见姑姑也在我房里,正和玫姨围着暖炉议事。 我连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姑姑突然起了身,大步流星就迈了过来。 我瞪大双眼不知她要做什么,只知她面色冷峻手起掌落,直抽了我一耳光。 一声清脆巨响,跟着就是左脸的火辣,以及左耳的嗡鸣。 没有任何防备的我还宝贝似得抱着两袋礼物呆站在原地。一瞬间所有的精心寡意跌宕进风里,热泪滚烫,在眼窝里闪烁着怒视于她。 她少有的一身儿红色,艳丽,侵略,带着傲视貌。一咬后牙,汹汹道:“你仔细给我听着!宫规之所以是宫规,就表示它能将秩序约束到最合情合理。你无视秩序,变着法儿的积累人望,一心挑尖儿。难不成其余的大人和娘娘今后都要学你自掏腰包不成?若不呢?便会有人说尚书大人慈怜体恤,我等薄寒不仁,苛待下级!如此不识大体,全然小儿之见!” 我默默吸着鼻子,把眼泪往肚里吞,脸上泛起一丝冷笑,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脱离了对峙,以最快的速度更换表情,甜笑甜语着向玫姨走去:“姨姨,今天过节,这是菟儿特意为您选的礼物。” 我把无视二字,演的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玫姨的表情复杂极了,但条件反射的接过了我双手递上的礼物,支吾道:“这这,我的老天诶,你们娘俩是要干什么?!”又翻翻礼物:“这么多东西,是不是有一包是姑姑的呀?” 我挽着玫姨的胳膊,用无辜的口气说道:“都是姨姨的呀。” 余光中那个红色人影儿在愤懑之余添了一丝失落,夺门而去了。 玫姨一时无措,被我拥着坐在塌上,“姨姨,不是说留了饺子吗?” 她不自然的笑着:“有有有,孩子你等会啊。” 然后她麻利的去了小厨房,我伸出冰凉凉的手在暖炉上烤着,蹿腾的小火苗在我的泪眼中分身成了好几个。 不多时,温暖的声音裹着诱人的香味回来了:“快趁热,水饺、蒸饺、煎饺,各三个。半夜了,不敢多吃,再积了食。” “嗯。”我乖乖答应着,拿起筷子嚼的津津有味。 她瞧着我眼噙泪光大口大口的模样,劝我说:“不好再闹别扭的,你仔细想想姑姑的话,可是大有道理。” 我嘴里包着饺子,好似也并不能品出是什么馅儿的,只含糊一句:“她只是找茬打我罢了。” 玫姨声音严肃了一些:“找茬打你,你也不亏!这些时候你对姑姑可有半点尊敬之情?!” 耳听玫姨也不向着我,忽闪了半晌的痛泪终于落下一滴,流过还在隐隐发烧的面皮上,涩涩的。 玫姨觉得话说狠了心软下来,拧了一把冷水帕子给我呼呼:“敷会儿啊,可不能留下红印子。大人也是的,打孩子脸作甚么,明个儿我得和她谈谈。” 我嗤笑道:“打背,打手,打头,打屁股,打嘴,打脸。一回比一回心劲儿狠,下回就该一根绳子勒死我了。” “她恨我。”我静静的说。 “小杀才能不招恨吗?” 玫姨把事态极尽可能的淡化,轻轻戳戳我的脑门:“也就是姨脾气好,每处容着你。可冷眼瞧着,你和姑姑许多地方却是一类的人啊。” 我不可能听得进去她说的话,只觉得沉重感一点点吞噬着我。 玫姨打开布包,翻看着一件件的礼物,叹气说道:“瞧,还说没有姑姑的。玫瑰花样是姑姑最爱的,还有这小袖炉。姨天天四门不出的要这袖炉何用?这不都是要送姑姑的吗……” 听了此话,悲从中来,随即伏在姨姨腿上,安生的流了一场泪。 冬至假期还有两天。 起来化个浓妆,收拾收拾便出发前往铺子,查一查施工情况。 刚踏入大门,便看见眼前一人背手而立,于室内花园的月门处,披着天窗流下的光,一身灰衣,高俊脊梁。 我仿似再见故人,欣然向他奔去,穿过昏暗的堂屋,直向那一方微光。 近前了,那人回首,对着我清澈的笑。 这一刻,我想让他抱抱我。于是双臂半展不展,神情半喜半藏。可又身心分离,先行一步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紧跟着的,是他突突的心膛。 我抱着不丢手,像是要把他勒到窒息。我深呼吸着,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满身的沉香。 像是充电一般,当我觉得电量开始够用了,握着他衣裳的手才松懈下来,再猛吸口气,推开了他。 他往后趔了一步,神色满是不解:“你……一热一冷的,怎么了?” 我回归以往的娇蛮貌:“没怎么,天冷,暖和暖和。” 他一撇嘴,看着我,半晌了说:“今日厚施浓艳,你是不是哭了呀?” 我瞪他:“有什么好哭的!” 他微笑:“分明是哭了,眼皮都肿着。” 被人看穿的感觉叫人恨的牙痒痒,遂握紧了拳头往他身上砸:“那你也哭,两眼睛哭成桃儿才好!” 他“吭”的一乐:“肯定还挨打了,所以出来报复无辜~” 我体内的血直蹿腾,皱着眉狂捶了他两下,坐到一旁生闷气。 他笑如和风:“喂,装修已七七八八了,叫我日夜在这盯着,浑像个泥猴,你倒托大,快四下看看满不满意?” 遂领着我,从最里头看起。 原先室内花园的小石山悉数挪了,靠着最里搭起一座舞台,供平时演艺歌舞所用,舞台之下将会设立四个活动的大棋牌桌。 花园外围的一楼原本是一间间的客房,如今把门板全部去了,只为半封闭的隔间,凌花窗已换成了透明的琉璃窗,仍是每间有棋牌桌,桌子大小,座椅塌席之规格,皆按房间布局而分。 而二楼原有的一圈儿客房改为了六间雅室。除了更换窗户,形制则保留了雅室的私密性。 内有后厨,可提供简单茶饭果品。而后院便为私房禁地。刚入门的堂屋则是柜台,换筹码的工作台和休息区。 我满意的笑道:“真是一家内容丰富的高端赌场啊!” 薛莫皟道:“订做的数种牌卡这两天就能拿到。现在,可以开始招兵买马了。”又一转头唤道:“小獾,招聘的告示贴出去没?” “方才就贴妥了。也托几个兄弟,介绍可靠得用的人手来。” 嘿,这哥们儿也在。 我关切的看向他:“小獾,肩膀上的伤好了没?” 他乐呵道:“谢您关心,在洛阳军中时候,薛公子就请来医倌给治着,如今已大好了。” 他一边清理着杂物一边笑答,见我对他点点头,又利利索索干活去了。 我抬眸看向薛莫皟:“你真是好维持儿,人家好歹也属于十六卫的一员,倒来给你做苦力。” 薛莫皟叹道:“别看他是笑着的,他那条手臂算是废了一半,如今使不得刀剑弓弩,只能干些轻活儿了。” 我一时默默,洛阳之变,所有的当事者中,或许我是最安泰无虞的那一个。 且仅仅才过去半个多月,我已将它抛诸脑后。 “你近来回过薛府吗?”我目露同情。 他却嘴角一勾,挑逗我道:“回去作甚?我可不想如你一样,三天两头被松松皮。” “喂,你作死啊!”我一脚飞起,他趁势一躲。 正打闹着,突然进来一人,一顶蓑笠掩着大半边脸,怀抱一柄宝剑。 那剑我眼熟的很! 这人又脚步趔趄,走动间有血滴沥在地上,还没到跟前儿,扑腾就摔倒在地。 我二人见此人来路不明,一时并不敢过去扶他。 他气息奄奄,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凡姑娘,救我……” 我愕然而惊:“卓奚,怎么是你!” 一百七十八 卓奚负伤 “他是谁?” “奕安哥的亲信。” 薛莫皟知了来者何人,当即唤手下把他抬进了后院。见地上淋漓的血点,速速命人清了。 疲惫不堪的卓奚在昏迷之前,看见薛莫皟的样子吃了一大惊:“公,公子?” 然后就一口气卡在胸腔,整个人噎着,不省人事了。 小獾拿来金疮药止血带剪刀等一应物品,“大哥,郡主,这里我来吧。想是外头不好应付。” 我二人回转堂屋,迎脸儿就撞上了追兵。 那五六个人满身杀气,领头的说道:“劳驾问一声,可有见一个戴斗笠的黑衣男子进来?” “本店还未开始营业,不曾招待任何客官。”薛莫皟口气随常。 另一男人把双臂一抱,脸上讽笑着:“不对啊,咱们可是眼瞅着他拐出篮子街,上你们这来了。” 我笑道:“那不妨去隔壁奶酪坊瞧瞧,那里满座是客。” 那男人开始轻吼:“咱们找的可不是老幼妇孺,有几个男子吃酪的?休要转移正题,赶快把人交出来!” 薛莫皟冷哼道:“哥几个是哪一路的?小店不及开张就来闹事,何时得罪过几位?” 领头的男人看了我几眼,眼睛一睁笑道:“哟,这位不是苏娘子的小女么?属下向小姐问好了。” 我一耸肩,果真是天芙楼的人,便睥睨貌道:“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快快退下,别污了我这新铺子的风水。” 他满脸堆笑:“小姐,属下们要找的人可是个奸细,偷走了几件生意机密,小姐不会不顾及苏娘子的利益安危吧?” 我点头:“说的在理。不过什么黑衣男子,还真的没见着。你们几个不信,就留下来吧。铺子装修,正缺人搭把手。” 其余几个作势要往里进,被这领头的拦了:“小姐这样说,属下们只好信了。” 我一仰脸:“慢走不送。” 这数人遂一脸的不忿,却也行礼离开了。 见他们走远,我俩才回在后院。 一推门便是满屋的血腥气,小獾还在替他处理满背的剑伤,最深的一处,还在汩汩冒着鲜血。 卓奚口中含着醒脑丹,痛的满头大汗。 “不是有了化名儿吗?如何被发现身份了!”我焦急的问道。 卓奚喘气道:“我也不知,一惯谨言慎行,只一夜之间却被认定成了细作。” 我疑惑:“卓奚,你混入他们的组织,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你可有事情瞒我?” 他吃着痛,豆大的汗珠扑簌落下,眼睛半睁半眯:“没有。前情如实告知过姑娘,皆是因为公子。” 提起公子二字,他如梦初醒般抬眼看着薛莫皟,盯了半晌眼神又晦暗下去,抿抿嘴唇道:“眼前这一位,竟差一点叫我认错人了。” 我扑哧一笑。 薛莫皟脸上郁结,但仍礼貌的自我介绍了一番。 二人见过礼,又谈起被追杀一事,这才粗略的说起:“那蜉蝣山,他们去蜉蝣山的目的,被我发现了。原来那是个金矿山……” 我的眼睛都要闻金发光:“金矿山?” 他点头:“没错。山顶的那个大洞,就是挖矿的矿洞。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玄乎,还什么一开一合的。” “可……既然承包它作为茶山,先前你们竟不知有个大洞?” “那处生的奇怪。山顶本平坦,唯多出来这么一块高突,浑像个大坟茔,需得爬上去才能看得出来。况且上头野草疯长,谁能想过还藏了个大洞。” 我想起水猴子的来历,这个矿洞,已至少三四十年了。日月更替,斗转星移,或许地势变化,也是有的。 薛莫皟与我看法一致:“国中现有的官矿,从未听过此处,那真是年代久远了。” 卓奚一咧嘴:“别说你们了,就算我们身在兰羌,也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处金矿。也就是几个孩童调皮,无意间发现了那个洞,又恰好遇上了前来搜寻的特使,这才被掳上山去带路,造就了后面的事情。” 我眉心蹙着一团疑云:“但还有一点,山洪之日,矿洞为何会倒灌出水来?” 卓奚摇了摇头:“这就是最令人费解之处了。” 薛莫皟道:“按你所说,并不是什么悠关大事,何必对你痛下杀手。” 我冷笑道:“想是有人知道自己误杀了念奕安,怕兰羌王爷知悉后带来麻烦,所以杀人灭口吧。” 卓奚直叹:“也许吧。”然后目光复杂的看着我:“凡姑娘,这另一边是你姑姑,我是不是叫你为难了?” 我沉吟难言,只嘱咐他们好生照料卓奚,便起身来在外头,吹吹风,静静心。 回来宫里,一摸床缝,我藏着的那封信不见了。 信上落款人为卓奚。 这也是此名唯一出现过的地方。 好你个颜阿秋!又是你! 我当即就冲进了她房里,掀了她正在吃的干果盘。 “颜阿秋,你是不是又偷偷进我房里了?” 她突然被吓了一跳,搞得手忙脚乱,看了看满地洒落的果仁,气的红了眼圈:“你太过分了!这是我给姑姑剥的!” 我一拧嘴角嘲笑道:“真是殷勤啊!你这么孝顺,该改称呼了,叫她阿娘吧!” 一群人哄的进来开始劝架。 我气势汹汹:“都少废话。我只问问这颜阿秋,是不是又拿我东西了?” 她瞪圆了眼与我对峙,还带了丝不以为然的笑:“你说的是那封信对吗?没错,是我呈给姑姑的。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来问。前两天要换厚床褥,我帮了把玫姨的手,就发现你的信了。这才推想到你跟姑姑大闹一场的缘故!也是顶呱呱的好,还揪出了一个人名儿来!” 见她这般理直气壮,我恼的牙龈都痒:“你这没脸的!偷看别人的隐私还这么仗义执言!” 她大声道:“是啊,看别人的东西是不对,可你不是别人,你是我妹妹!你对我不敬是你的错,但我不设法引妹妹学好就是我的不该!今个儿我还就非得给你摆摆道理,那个什么卓奚你见过几回啊?就这么信任他!他接近姑姑的目的你真的清楚吗?他的居心你真的明白吗?当真是无知。” 我冷笑道:“我不学好?我是坏人?你是眼盲心瞎,还是脑袋被驴踢了?今日你这口才竟是突飞猛进,想必这些话在心里已酿了多时吧!你装,接着装!口口声声为别人考虑,其实打的全是小算盘。这一出心术把戏,蒙的住别人骗不了我。你这种人,言伪而辩,居心甚险,谁要是信你的话,那才是遭了你的利用!” 她指着我便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你是狼崽子一点不假!” 我还击道:“从来都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但其实呢,你所有的行为都在加剧矛盾。照照镜子,别再自我陶醉,没有自知之明了!或者大方承认自己,就是虚伪恶劣罢了!” 我二人在两堆人里相视而战。她的胸口起伏,接着斥道:“单就说一点,百善孝为先,从你数次忤逆姑姑来看,你就是个不肖女。现如今还要强词夺理,满嘴胡缠,姑姑怎么不把你扔去宫正司送忤逆!” 听了此句,我突然灵感迸发。 也自醒不该失了大人架子,与她白费唇舌。 不过话说回来,方才还是习惯性的当她是半个姐姐,本来倒没想着把事件上升一个层面,如今看来倒也成了顺风吹火之事。 于是,我一咧嘴角坏笑道:“多谢提醒。” 转眸唤来小珂:“替我拟旨。内官局五品内人颜阿秋着降为七品,仍留原处录用。” 一百七十九 各自为政 柳州刺史,昆州刺史,二人几乎同时上了一道密折,直达御前。 「南地百越王此一月间与东南数小国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据探子截获讯息来报,已从六诏之地借兵至少万余,不日将抵。臣只恐重蹈洛阳之覆辙,望陛下早做决断。」 皇上阅后深锁眉头,嗟叹道:“附属小国百越仅在岭南道之西南一角,向来偏安一隅,如今见有例在前,自恃险远,桀骜梗化了不成……” 我略思忖了道:“仅是密报,且并无正式证据直指其罪。有无可能,只是百越王与六诏之一二起了冲突,或者围魏救赵此类。再比如,仅仅是「观兵大阅」,甚至是祭祀仪典。以他百越之力,心存异动岂不是螳臂当车。” 皇上沉思道:“话虽如此,但又有几人甘心安于当下?只怕是狼子心肠未可知。异动已初现端倪,还应防微杜渐。” 我心中默默,开始担心起周贵妃。 “你父亲延缓返京复命,倒歪打正着派上了用场。”片刻后,皇上笑看我一眼。 “陛下的意思是?”我有些惴惴不安。 “凡玉菟,替朕拟一份文书来,着你父亲为使臣,前往百越视察军政民情,带兵几何,叫他处当酌情。再另发一道给云南刺史,任何最新情报,皆致凡都督一份。” “圣人不召几位丞相侍郎商议一番?” “暂时无需,就按朕意。” “是。”我蹙眉应下,也不得不应。 但看似简单的圣旨,当中未言明的圣意,可谓是避影敛迹。 既是作为钦差使臣巡访一方,自无带兵甚巨的道理。但圣人之意又明明需要父亲领军前往,以备不测。 若百越王真有异心或许还好,若是无,到时咽不下这口委屈闹到了朝堂上,朝廷这顶乌漆油亮的大黑锅岂不是阿爹背定了…… 如此难做的差事,动辄得咎,极易陷入进退两难左右得罪的境地,简直是冬瓜上霜两头光! 我愁眉不展了半天,下笔艰难。 遂试着回旋道:“圣人,岭南道亦有两所折冲府,每处府兵一千二百人。再加上边防戍守,城中守军,足以使小小百越不敢大动。不妨差昆州刺史为使臣,到底近水楼台,熟识当地风土。” 他却摇头:“明明只动一处便可,何必集一道之力,徒增劳动。况且边防戍卫,岂是能轻易抽调的!” 我本就不深谙政事,现下被驳,无力再辩。又思及若叫中书省拟旨,或许其审词度句,更不利于阿爹。不妨就自己斟酌拟来,到底还要发到门下省审查签署。有李相把关,该也不会太过差强人意。 「门下:敕令西川道节度使凡永平出使百越,代朕巡狩军政民事,问抚边防戍卫。前闻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此六诏国龃龉不合,乃至兵戎相见。今忧其战祸蔓我边境,损西南疆土,特准凡都督领兵同行,若遇突发之情,权当便宜行事。诏书如右,符到奉行。」 写到“领兵同行”,这个“兵”字,我忖量许久。这兵与兵之间,自有不同。 阿爹手中目前掌有两种不同之兵。一为「府兵」,二为「募兵」。 府兵乃出自折冲府,属于“兵农合一”旧制。平时农耕,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无有军饷,武器马匹干粮需要自备,仅豁免赋税徭役。 募兵则为职业正规军,所募皆是良才精锐。是为常备兵,而不同于府兵的征发性质。军饷一应齐备,赐地分屋。 那么府兵,自是由一方掌军政大权者控制。而募兵之调动,必需虎符。 现下圣人只说了一个“兵”字,倒是达意不准,分出歧义了。 可若向圣人问清此话,他若只讲府兵,那该当何如?区区数千人随阿爹前往,假如老君山下屠戮之事重演,那将不堪设想。 回忆起百越王生撕他人大腿的秉性,我轻轻摇了摇头。既然圣人口谕只有一“兵”字,我便只书一“兵”字,审度如何,修改增删,交由门下省诸位臣工便是了。 拟写完毕,我呈交御览:“请陛下过目,哪处不妥的,臣再重新拟来。” 皇上接过,看了几行脸上带了笑意:“不愧是父女连心啊。” 我惶恐又尴尬的笑笑。 我们这位思维跳跃的皇帝突然就犯了老毛病,当即转移话题:“问你啊,你是喜欢阿耶多一点,还是阿娘多一点?” 我收敛着表情,微笑答道:“臣自打不记事时阿娘就过了世,自然是跟阿耶亲一点了。” “哦~~~”,皇上撅着嘴唇,似笑非笑,拉着长腔。正欲再问我什么之时,陈修媛笑盈盈的进来了。 她挨着皇上坐下,把眼光投到皇上手中的文书上。 目光如炬的扫了扫,一目十行却又瞧的真切,遂转头看向我笑说:“尚书的字愈发好了,书房有你帮手,真替圣人分了不少辛劳。” 我与她福身道:“修媛娘娘谬赞了。” 皇上把文书递还我:“如此便好。” 我接过,将它码好,只等着掌案宦官来取。 一旁的陈修媛从怀中拿出三本册子,在皇上面前晃了晃:“圣人您猜,这是什么?” 窝蜷在塌上的皇上握着脚踝,瞧着陈修媛调皮的笑,满满的放松:“又给朕出迷题了,你的聪明主意最多。” “猜嘛猜嘛。” “嗯,那朕猜,又是叫朕高兴的物什儿。” “对啦!您也太棒了吧,又猜中了。快看看!”说着话,陈修媛双臂一抻将册子直直的递给皇上,那动作活像个小孩。 我简直惊讶了,这讨男人喜欢的本事,可谓是本届后宫翘楚。 皇上接过翻了翻,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这,十三个女相白宪昭的亲信名单……” 又打开另两本:“咝……每个人的详细供述都有。”他一抬眼:“你从哪儿弄来的?” 修媛说道:“妾在京兆府的三哥探得一条消息。曾经那白宪昭的同乡,有一云姓的,在京南十里亭有处樱桃园。妾派人查访到那里,果然见一招牌上书「云家果源」。” 听到了这儿,我暗自带上狡黠的笑。 听她接着道:“后来,经过一番洽谈,恩威并施,这才使他老老实实交出了这旧名册。妾想着既然替陛下分忧,就一不做二不休,全然查清楚得了。于是就根据名册上的地址,逐一登门,叫随从们审了当年之事,这才搜罗了将白宪昭验明正身的一系列证据。” 修媛不停打量着皇上的表情,揣摩着他丝丝厘厘的情绪。 皇上半边嘴角笑着,点点头:“着实是功劳一件。可有一样,朕得审审你了。” 说着这话,皇上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老实交代,这大理寺苦无证据的事,怎么传到你耳朵里的?” 修媛一撇嘴撒娇道:“陛下您忘了,前一回您在我殿里痛饮,跟妾聊过这么几句来着。当时您半分薄醉,说着卫国公天天在您面前一副元老做派,连赐的御酒都以身体不适推脱了。又闹出这胡嬷嬷一案,您……这谁能不疑他未曾用心办案呢。” 皇上的脸色旋即轻松了:“是了,朕怎么忘了这茬儿。” 听到此处,我才心中敞亮。怪不得略和她提了提圣上忧心胡嬷嬷一案,她就忙不迭的出手查访落实去了,原来是有持恃在前。 这正所谓是,机会往往留给有准备的人。 皇上一抬头,大声道:“来人。” 崔常侍应声而来。 皇上将三本册子递于崔常侍:“着将人证证言交给大理寺卿。传旨下去,叫他前去卫国公府带人。” 崔常侍唱喏退下了。 而我的心中,也唱起了欢歌。 一百八十章 公主魔盒 无际高天上的云排成了一条龙,挂在头顶一个白日。宫人们唧唧喳喳,皆称祥瑞。 我也抬头看了许久,像是玫姨的云海龙纹绣样,别的都行,唯独少了四足。 这更像是条蛇嘛! 然后,淑妃有孕的信息传遍了整个皇宫。祥瑞以神速应验了。 乍听此讯,难以置信。 大家虽嘴上没说,但心里都揣着一些个问号。 想当初圣寝里两只小狞猫那尖利如刃的爪子可不是盖的啊! 如此敏感脆弱的地方一度成为了“猎物”,那就……这么快好了?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或者精神方面的应激不举之类? 强啊。 还是说当时害颜阿秋差点摔断腿的稀罕中药——「死人手指」真起了作用? 这治病的细枝末节大庭上难以叫旁人知悉,另一方面或许因着淑妃这块土地过于肥沃,种子擦个边就落地生了根,但不管怎样,这颗种子算是种上了。 来在承香殿贺喜的时候我特意瞧了瞧圣人的颜色。狂喜之余,掺了一丝深藏的疑虑。 直到太医令附耳对他悄悄说了些什么,眉宇间的凝雾这才化去。 我不禁坏笑。 淑妃穿着一身儿宝石绿,围在熏笼旁,正被众星捧月。再配上满面红光的孕色,瞧起来生机勃勃。 薛莫皟也耷拉着个头来了,他想往淑妃身边凑凑,又不敢。 而淑妃心情大好,对这幼弟一改前番的疾言厉色,主动招了招手:“小皟,来。” 殿内人多嘈杂,我嫌喧闹,便来到院中,找一找大公主曾说过的石榴树。 树下埋着她和皇翁翁的秘密。 于是,在前院的小花园里找到了那棵水桶粗的树。树皮苍老,拧着麻花似得结,在半人高的位置,分出了三个大树叉来。不是“挂灯笼”的时节,已落尽了叶。 我瞧了瞧树根周围紧实的土,到底是在人家院子里,我也不好直接开挖吧……于是便命小珂:“把薛莫皟叫来。” 片刻后,薛莫皟拿了个铁锹过来了。 他眼冒桃心的笑说:“我的小仙儿,这棵树怎么得罪你了?小珂还叫我带了武器来。”然后看了看我脚踩在树干上的模样,说了句:“真可爱。” 我捂嘴一笑,行,是真爱。然后对他说道:“这树底下藏着件秘密,挖挖试试。” “好,我从来都信你的邪。” 然后这高高的半大男人吭哧吭哧半天,挖了一整圈,简直把大树的根须都刨出来了,才挖出一个小铜盒。 我兴奋如得至宝。 拍拍铜盒上的土,打开后里头是块折叠的油布,打开油布找出一张对折成疙瘩的纸,上面写着:「秘密在狗洞之下」。 嘿,大公主这个小坏蛋,干的一手好特务的活儿。若是别人挖了这条子出来,还不知道狗洞在哪儿呢。 埋好土,薛莫皟跟着我从承香殿出来:“现在能告诉我,你在折腾什么了吧。” 我小声:“大公主曾经告诉我的,关于她的一件秘密。” 薛莫皟听见大公主这三个字,眼里掠过一丝悲色。 天已暗了下来,北风呜呜的刮,声音若一段凌乱的哀嚎。 我领着他们两个,往无人的公主院走去。 远远就看见那座高高的秋千架。悬挂的铁链在风里正摇摆不停,小珂有些怕了。 “郡主,天要黑了,咱们明儿再来吧。” “来都来了,就是要这天晚人稀的时候。” 薛莫皟拎着铁锹默默走着,沉沦在回忆中说道:“我大病之前的许多事情,第一件回忆起来的就是璇儿,想起她存了最爱的零食,拿给我吃的样子。” 我提眉问他:“以前的事记起来个七七八八了?” 他摇头:“只是些断断续续的零碎片段。” 我嗤笑道:“是不是还记起你的颜内人了?” 他坏笑:“说对了,我都打算和颜内人重归于好了。” 我呵呵笑着:“去吧,赶紧去。” “嘿嘿,不逗你了。算是有那么一两个模糊的片段吧,她跟我说:‘姑姑喜欢上了一个身量未足,人小鬼大的丫头。我可瞧着她一肚子坏水,要是能把她调来承香殿使唤,也好被我磋磨磋磨。’” “喔~怪不得呢!以前淑妃娘娘总打着让我多和公主多接触的主意,倒都是她在背后使劲。呵,还想磋磨我。” 薛莫皟用空拳接着笑咳:“该是长姐觉得一物降一物,没准你能把璇儿给治了。也是奇了怪,以前这话应该是穿耳就忘的,如今关于颜内人的记忆,倒全剩她对你的讨论了。” 我白了他一眼:“谁知道你话里真假,一直假装失忆骗人。”然后我小步子飞起,有些不爽的往前走着。 他跟在后头:“喂喂,走那么快!又不信我了是不是,早知道不跟你说了!” 一股坚硬寒风从背后吹来,可钻不进厚实的袄子,直聚成了一只手,将人往前推了一把。 但裸露在外的头被猛冲了一下,跟着就是一股痛楚,痛的人有点想哭。 我赶紧用手捧起额头和后脑勺,小珂见势,将自己的毛领边解下,替我缠在头上。 几百步之遥,天已半黑,我沿墙找到了那个未挖成的狗洞,一指:“就是这了。” 薛莫皟抱着膀子:“这么厚实的墙能挖的穿,真是难为我璇儿了。可这洞太小,铁锹进不去啊。” 小珂蹲下来把手伸进狗洞探了探:“这土底下该有墙基的,应该埋的不深。” 接着找了些碎瓦片开挖,果不其然,大概只有一拃深的位置,挖出来一个同样的铜盒。 迫不及待打开一看,我直接撂了那盒子。 眼珠。 人眼珠。 囫囵的人眼珠。 根本就来不及尖叫,只从喉中咽了一声,舌根就硬了。心脏成了没有固定好的花炮,四头乱撞。 “什么啊这是?”薛莫皟扑过去捡了起来。 小珂揽着我,给我上下舒着心口。 “嗐!是颗像眼珠的石头!”说着,薛莫皟捻着眼球上的红线,在我眼前晃悠。 小珂见我脸色已变,赶紧把它推开:“拿远点!郡主心疾调养了几个月,可别再犯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能蹲在地上,满世界都是“砰砰砰”的声音。 这一难受,等缓过来劲儿,已是两个时辰后。 尖尖鸡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每当我和它贴近,身心总会觉得轻盈许多。 舒服了,不心悸了,才对准灯光,仔细摆弄着这颗以假乱真的眼珠子。 奶白色的球体,琥珀色的眼仁儿,还有乌黑的瞳孔。若不是手感如此光滑坚硬,我仍然难以确信此时有这么技艺精湛的匠人可以将一块“玩物”制作的如此逼真。 我按了按瞳孔部分,吧嗒一声,活动了。 这又使我胆儿一颤。 然后眼黑部分可以拨动,像是球中球般,转到了背面之时,那半透的琥珀珠上俄然出现了两排小字。 字小如蚁,眯着眼都看不真着。 还好我有神器望远镜。于是翻箱倒柜,把它给找了出来。 找好角度,调了半天,在那份透明神秘的视野里,终于把字认清。 「蚌坡下,晒银滩,采珠人。」 当即便想到公主童谣的前半句——“河蚌出,采珍珠,一采采到人眼珠。” 前后定有关联。 我赶紧问玫姨:“姨姨,可知道哪处地方叫蚌坡的?” 玫姨从外间走进来:“不曾听过。” “那晒银滩呢?” “哟,这名儿阔气,要是知道在哪儿,还不去捡些银子花花。” “呃……那,京城内外什么地方产珍珠呢?” “这河蚌生存的地方,得有浅水滩,有泥沙,还得是静水。水中饵料越充沛啊,养出的珠子越好!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不过也是,该给你合两副珍珠蜜丸来服,按按你的魂魄。” 我抱着玫姨的腰,将头贴紧:“姨姨,我的感觉很糟糕。” 玫姨笑道:“这是咋了?近来最得意的人,不应该是你么?” “我说不清楚,一切都太复杂了,所有平静的表面,里头都是浊流滚滚。” 也许,我有些后悔了。大公主的秘密,或许本应随着她一并长眠于地下。 而如今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里头储藏着的邪恶,已经暗暗释放了…… “不多想了,你的铺子不是快开张了,姨明天悄悄地去找个相士,好好的问个吉日。” “行。” 提起生意,心里轻松了不少。待有了别的依靠,后宫这一摊乱事,就能风起扬尘不沾衣了。 一百八十一 伴君如虎 卫国公下了大狱。 朝会上,除了旧逆案被认定为私放钦犯,还被数位大臣俱本弹劾其余几样罪过。 我在龙座旁看的真切,听的舒畅。前几日这卫国公还领头参我阿爹,现如今局面扭转,真是大快人心。 薛莫皟的父亲尚书侍郎倒是帮卫国公斡旋,慷慨陈词了一番。 最后左相拿出了杀手锏,只见他正了正衣冠,从坐席上起身,出班在前,手持笏板启奏道:“禀陛下,经臣不断查访原羽林卫郎将凡中鹤被害一案。如今已摸清了脉络,信而有证,而这证据,便再指卫国公。” 听此一言,血液如沸。 皇上挺直了腰身:“哦?凡中鹤之案于今夏重审之时,不是查出金吾卫当中,有一张姓旅帅是为罪首吗?左相的证据从何而来?” 左相浅笑:“回陛下。说来难堪,起因倒是件丑事。卫国公府有一家奴,从教坊买了一粉头,宠溺有加。不料却被国公瞧上了眼,这赌近盗、奸近杀,一来二去的,主仆之间就互生了杀心。后来,家奴醉后将主子的旧事抖搂了出去,幸而被查访的属下们得知,这才有了主要的人证。现下,此奴正被臣拘着,只粗审了,称卫国公出于私怨,这才对凡家之后下了杀手。” 皇上道:“一并发往大理寺审理。” 临散朝前,薛侍郎的一段话再使场面陷入了僵局:“圣人,卫国公府是为东延公主母家。若轻易处置,则前番与倭国和亲之于社稷的功劳,怕是会动摇啊!” 余光之中,皇上狠狠的握了一把龙椅,咬了咬牙说:“案情先由大理寺审理,稍后再由朕亲鞠。今天就到这吧。” 崔常侍一挥拂尘,唱了句:“散朝,退食自公。” 而后,大殿外的钟玉之声响起。 每次朝会结束,群臣都可在宫内用一餐朝食。 我来在两仪门外的廊房,寻找用餐的左相。见他们的餐标还不错,羊肉菜酒,一应俱全。 我玩闹着溜过去,一把抢过相爷正要下手拿的羊排,在他面前扬了扬,哈哈笑着。 他慈祥笑道:“这孩子!都是三品尚书了,还这么顽皮。” 我在旁边坐下,重新切了一根,抹好胡椒递给相爷,然后一起啃了起来:“诶,挺好吃呀。我的这一份朝食从没领过,亏了亏了。” 相爷乐的面泛红光,问我道:“丫头是来问哥哥的案子吧?” 我抿嘴笑道:“相爷总是为父亲和哥哥平反旧案,小菟心里感激。” “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凑近了小声道:“李伯伯,我瞧处置卫国公有圣意做主导,却不知其中内情。” 相爷眯眼看我:“了解圣心如何就妥,身为臣工,自当为圣人分忧。至于其他,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我嘟嘴:“您也对我打马虎眼。” 然后想了想,又问道:“圣人是不是怀疑卫国公跟洛阳之事有关?” 相爷一咂舌,即刻抬手示意我停下:“有些事情,知道了并非好事,听话。” “哼。”我假装生气。 相爷脸色正式了起来:“伯伯有一件事需得警告你。春闱新科在即,就在年假之后。马上就要腊月了,又到了定考题之时。这每一届考题,皆先由吏部预拟,再由圣人选定。你现在亲近御前,若说谁能提前将考题过目,便有你一个。” 我沉静了下来,一脸难色:“李伯伯的意思是,让我悄悄把考题泄露给您,好让三公子高中?” 相爷轻斥道:“胡闹!这可是腰斩的大罪!” 然后他敛了敛语气,回归平和:“伯伯之意,乃是要你慎微慎独。每届科举,不知有多少人无所不用其极,行这泄题卖题之事!你如今算的上御前红人,届时定有居心叵测之辈,想从你这儿得知题目,你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原是此意。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谢伯伯提醒,我定会谨慎小心。” 所谓春闱科举只是俗称,其正式之名为「进士科」。 凡应试者谓之为“举进士”,中试者才称“进士”。 提起考题,不日就在书房见到了吏部拟呈的五十道。这些题目,涵盖了军事、政治、经济、教育、律法、外交等范畴。 皇上将在其中选定五题出来。这五道考题统称为「时务策」。 我粗粗过目一遍,每道题仅是题目就是长篇累牍,意蕴深奥。 皇上用了整整一日斟酌比对,最终以朱笔勾了五题,才将试题发还给吏部。而留在御书房的存档,则被锁入秘匣,与机要奏折,一并存入了书库中。 我瞧这“机关重重”,甘露殿又是“耳目众多”,只感慨即使要从御书房偷出题目来,只恐难上加难。想必旧年泄题舞弊的案子里,该都是从吏部或者主考官手上流出的。 皇上处理妥当此事,瞧了瞧我问道:“凡尚书若赴考,可能及第?” 我惭愧笑答:“每科仅取三十,应试者不减千人,臣倒无此信心。” 皇上哈哈大笑,然后又咝着气叹道:“你实乃最幸运之人,不是生徒也非乡贡,更莫提登科,甚至书都没读过几本,却能够御前参政,打了十年寒窗苦的脸啊。” 我心中暗暗不悦,轻声分辨道:“圣人如此看轻于臣。虽说臣做不出什么拍案叫绝的文章,可也是殷勤奉上,应答如流。自然称不上什么微言大义,可也算妙言要道。” “哈哈哈,妙言要道,好一个妙言要道。”他一边乐,一边点着头,松垮的踱着步子,意味混杂的说道:“这会说话过了头,顶得他人无话可说,就不全然是优点了。着实可爱,也着实可恨。” 我惊的变了神色,马上行礼道:“是臣失言,一时恃宠而骄,请圣人降罪。” “得,你既知错,谁又没个年少轻狂时呢,朕不跟你计较。起来吧。” 我欢喜的,讨好的对圣人甜笑着:“谢陛下天恩。” 他起初也是笑着的,随即龙颜又变,话音一转:“不过——,朕待你虽不薄,你可知最根本的缘由?” 我垂下眼眸,不敢再妄言,只说道:“还望圣人点醒。” 他咧嘴轻笑:“倒没什么,闲来无事说这么一句。”而后又摇摇头,唤崔常侍道:“摆驾临照殿,朕去瞧瞧陈修媛。” 撂下有头没尾的一句话,再加上这莫名其妙的态度,皇上拍拍衣裳离了书房,留我呆在原处冥思苦索,百般揣度。 但我明确感知到一点,因为阿爹延缓回京,圣人的心中存了疑,捎带着我一并设下心防了。 忙完了公事来在甘露殿外一角儿的玉阶上吹吹风。 室内香碳熊熊,倒烤的人有些燥热了。 一队羽林卫穿着明银色的盔甲在周围巡逻,他们帽檐儿上的红缨子跳动着,是这个枯竭冬日里,少有的一抹亮色。 然后,有个少年一如红缨子,步伐活泼的走来了。带队的他见我孤零零立着,叫属下们先行一步。 “我的小大人,发什么呆呢?” “看一看侍卫中,有没有什么美男。” “嘻,美男来了。” 我扑哧一笑:“有人的面皮儿真是越来越厚了。” “那可不,某人一会儿娇痴貌,一会儿冰山脸。脸皮不厚可受不了的……” “问你啊,你们北衙几卫不是在捉水猴子吗?捉的怎么样了?” “捉住了,杀了。” “啊???” 他乐的不行:“逗你呢!还没捉到。天儿太冷,水性再好的下水,也扛不住一刻钟。” 正说着话,有一侍卫跑来禀道:“薛郎将,后宫西海池等湖泊里,今日突然漂出来许多河蚌,您过去瞧瞧吧。” 河蚌。 闻言我一并跟了过去,势要探探究竟。 一百八十二 河蚌弄波 我们赶到的时候,西海池边儿上已经围了一大片人。 许多宫女宦官正拿着网兜子捞河蚌,还有的直接卷了裤腿,下去浅滩摸的。 听他们叽叽喳喳嚷道:“这冬天儿里的河蚌最肥,捞回去先热水一绰,把那颤巍巍白嫩嫩的蚌肉取出,与咸骨一起焖了,出锅时候再加点蒜苗儿,哎哟那个味儿!再鲜嫩不过了!” 听罢,我吞了吞口水,用手指戳了戳薛莫皟。 他憋着笑:“我叫人给你逮。”然后一推旁边那侍卫:“捞两个大的来。” 我把手掌一合,差点雀跃起来。 小树牵着兰内人的手也从甘露殿溜了出来,过来一拍我的肩:“到的早啊!哪里有了新鲜事,总有咱们薛侍卫为你打探在前。” 兰内人笑道:“成日家出双入对的,薛侍卫还不去求了淑妃娘娘,替你们做主。” 两人说罢,又坏笑起来。 我半分薄笑:“别个都忙着捞河鲜呢,倒是你俩嚼闲话都能嚼出肉味来。” 小树一拍手:“哎呀,倒快把正经事给忘了,这东西有年头没吃过了,想的很。走了走了。” 然后她一扯兰内人,就小跑着凑近了池堤。 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大伙儿都捞的热闹。这时候尚食局的几位大人来了,遣退众人道:“都散了散了。这些河蚌来路不明,岂能轻意入菜!” 人群里炸了锅,纷纷嘟囔道:“这河蚌都活蹦乱跳的,怎么不能吃了?” “对啊对啊,活生生的,要说是死的,咱们自然是不碰的。” 一时间,劝的人自说自话,维持不住。捞的人赤膊上阵,热火朝天。 那侍卫提了一网兜回来交给我:“个个肥美,尚书看着可行?” 我摸了摸带着细腻螺纹的蚌壳,每一个几乎是人脸大小:“甚好,有劳你了。” 我二人转身离了喧闹,薛莫皟送我回去的路上叮嘱道:“若真食用,可是得烀久一些,这些该都是宫外野塘子游过来的,怕有水虫。” “后宫水系,果真是通着宫外,起初我还不信。”又随即一乐:“说不定是你们把水猴子逼急了,它挖通了一条水路,自己逃了,这才给了河蚌们游过来的机会。” 薛莫皟沉寂下来,默默说道:“我悄悄告诉你吧,通着一个旧水库。” 我好奇:“你怎么知道?” “这事……薛家人比较清楚。” “那公主的歌儿?” “嗐。起初那个前朝水库负责了旧宫址的大部分用水。后来宫城大改过两次,早就不再引那处水源。再往后朝代更迭,一来二去,宫城的用水早已换成了南边引来的渠水,深井水,和北苑的甜水山泉,谁还能记得此事。而那座旧水库曾有个特别之处,就是窝居着一大群河蚌。这蚌种肥硕,产出过一枚眼珠大小的夜明珠。所以这歌儿,该是那浑孩子据此瞎编的。” “那后来呢?” “就是因为能产好珠,才将水库改成了采珠场。就说珠玑一词,多半的人都不知其意。圆形的为珠,异形的为玑。不论珠玑,只要是那一方水产的,就格外华光照人。但也并非取用不尽,大力开采了五六年,产量每况愈下,后来无珠可取,便也就彻底废弃了。” 我想到了那枚坠子上的九个小字,于是问道:“那这荒废经年,如今河蚌再度泛滥,会不会又有了采珠人?” 他挠了挠后脑勺:“要不,我带你去瞧瞧?” “咦,荒郊野地的,怎好与衣冠禽兽为伍。” “那就不去了。” “算了,再勉强信你一回。” “别勉强啊。” 接着,超凶的拳头就落在了他身上。 骑着快马一路往北走,从北苑外围穿过,进入了山脉之中。 云黄日曛,草木凋敝,万籁俱寂,冬山惨淡如睡。 硬风吹疼了脸,犹如枯枝将皮肤划伤。我将手搓热,捂住脸颊。 薛莫皟取下马匹上挂的酒袋递给我:“冷了喝两口,身上就暖了。” 我接过,嗅了嗅酒香,有点像旧年饮过的猴儿酿。 遂感慨空谷无花,新篘有酒,去年穷胜今年。 在小山歧路蜿蜒,转过三五重重,于山包夹空之地,一泊明湖现于眼前。 “这就是了。” 我二人下了马,揽着杂生的芦苇丛,往水边走去。 浮萍尽数枯了,像是一块块烂抹布瘫在水面上。一切都如此安静,不见半点涟漪,浑一副死水模样。 我摇摇头:“好吧,我明白了,河蚌们在这里饿了肚子,不远万里举家迁移,不成想坑里出来掉井里,成了大伙儿的盘中之餐。” “你这小贫嘴~” 我俩沿着水库边走了一会儿,发现皆是野地,没有蚌坡,没有晒银滩,没有采珠人。别说有人采珠,一丝人迹也无。 “唔……皇城以外,竟是这般荒无人烟。”我嘟起嘴,觉得白跑一趟。 薛莫皟拿着芦苇杆,打着黄草开路:“若说偷偷来捞蚌采珠的,没准会夜晚了来,白日里大致不敢。因这珍珠从来禁民私采,都是官办。话说回来,你寻采珠人作甚?” “大公主对我说过,皇翁翁离宫那年,和她有一桩秘密,跟什么采珠人有关。” 薛莫皟扑哧一笑:“那一年,她才四五岁。能有什么真正的秘密?该都是哄她的,这你也信。” 我看着他的眼睛:“采珍珠都是官办?那就是说「采珠人」是份正经职业了?” 他的眼波在我眉眼处流转:“着实如此,朝廷有专门的采珠局呀。庶民一旦加入,终身不可退出,若是私逃,则按逃兵一样论处了。” 我蹙着眉心:“我怎么从未听过采珠局?” “只是「将作监」底下一个极小的部门,也并不直接管辖,常分属于地方上,多是沿河沿海地区。那些地方土地稀少贫瘠,粮食不易种,所以许多百姓只有这一条路,就是替官府下河下海,潜水采珠,以珠易米。” 我点头:“原来隶属于工部。工部的奏折,倒是最少的。”又笑看向他,玩笑道:“尚书侍郎总管着六部,这底下的事,就连家中的小公子也颇懂门道啊!” 他嘚瑟的眨了眨眼:“别老说杂事,说说你我。” “你我有什么好说的?” “我虽不参加科考,但争取能在羽林卫早日立下功劳,从「郎将」升为「中郎将」。这样,凡都督应该会满意一些。” 我尬笑起来:“你这是?” 他口气认真:“你明白我的意思。听闻早前念家三公子一心从商,又身为庶子,凡都督和苏内司并不满意。即使太后提过,也是作罢,到最后只将你堂叔家的小姐许给了他……”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我并不想提这些,也没有再想过婚姻之事。” 已从水库绕了半圈回来,我甩腿上了马:“回吧,再晚一些,怕是有山中狼出没。” 他吁出一口气,跟上我的马:“既然你心里还有道坎儿,那我就慢慢陪你度过去。” 我无言,只任冷风乱鬓云。 翌日闻讯,从洛阳掳来的刘鳄奴幼子被送进了掖庭。 得皇上授命,我前去见一见这垂髫小儿,看能否查问出什么,一并将所了解的情况复命于他。 掖庭深幽,久不来此,只觉氛围令人窒息。在永巷与暴室之间的一处小院前住了步子,领头的宦官礼敬道:“凡尚书,这里便是了。” 还未入门,就有一股浓郁的霉味夹杂着恶臭扑来,我不由得掩了掩鼻。 宦官一边将我往里引一边笑道:“这掖庭宫属于老宫址,排水道老化破旧,一逢雨雪的天,往往反渗水入屋,所以潮气大了些。我着人给您拿个手炉来,添些香料,好使您舒坦些。” 我点头:“有劳了。” 这院子极小,十几步就入了堂屋,宦官们将干净的软垫铺于叠席上:“您坐,小的去去就来。” 我瞧着这破屋寒舍,陈设皆是旧式样儿。木材上的漆尽数掉了,案几上一只粗瓷茶壶,发乌的壶口儿缺了一块,像是豁嘴的人。 一名仆妇推着一个虎头大耳的小子从内室走出来,再按着他跪地行礼。 这孩子极不耐烦,好似对谁都怒气冲冲,吵嚷着:“别推我,别推我,你们这些贼人!” 我遂笑道:“好一个强悍性子!简直与我当初被抓进宫一样,都这么不情不愿。” 他抬起眼睛,性子使然再加眼睛又大,像是在瞪着我一般:“你也是被抓进来的?” 我撇了撇嘴:“是呀,简直是顺着捆来横着拴,五花大绑吊在二梁上!再皮鞭子沾凉水,狠狠一顿抽,我到现在都恼火的紧!” 身旁的宫女们发出一阵忍俊不禁的笑。 这小子一抬眉毛,虽气呼呼的但也有点怕了,不过嘴还是硬的:“你既恼火,为何不去报仇,来见我作甚?” 我带上得意表情:“当然是报过仇了!当时抓我进来的人,一个发配到煤山挖煤,如今已染成了昆仑奴。一个剃光了头发给寺庙当灯。还有一个砍去小腿,叫他学唱侏儒戏去了!” 他把嘴张的圆圆:“哇~~,还能有这么痛快的事!” 我夸张的点着头:“所以啊!主要是我不向蠢人学习,明白道理!来也来了,靠自己是出不去的,不妨就先留下好好表现,有什么想法,给自己计划着!” 我蹲下来,将袖中的两块梅肉递给他:“我看你啊,是跟姐姐一样的人。所以听说你被抓来了,就来看看,倒觉得挺合缘分。只是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相信姐姐了。” 这时宦官从外面入来,将手炉呈给我。 我接过捧在手里,咝哈道:“真暖和呀。”又见他衣衫单薄,鼻孔下流着一点鼻水,便把手炉放进他怀里:“来,你也暖暖。还穿着晚秋时节的单袄,这些人就冻着你啊。” 他捂紧了手炉:“以前下雪天也是从不知冷的……不知怎地,这几日老想把头和手往衣裳里缩。” 我哈哈笑道:“这是冻透了,肯定也没吃好。行了,姐姐刚才说的你好好想想,回头有时间了,带炙羊肉给你吃。” 我做势起身,刚走到堂屋外,就听他一句:“姐姐,我现在就想吃。” 我嘴角一牵,满意的笑了。 一百八十三 开张大吉 腊月初四。 我的赌坊「金玉城」正式开业。 金黄银白财源进,玉贵紫气满堂来。横批:财能通神。 一丈高的彩架上挂着十八挂爆竹,燃爆之后声赫喧天,直炸的满处飞红。亲朋好友致贺的扶郎花蝴蝶兰富贵竹开满各处。 我与薛莫皟站于门面两侧,手拉红绳,在掌声如雷的喝彩声中揭开牌匾! 随着红绸飘下,一桩心愿也随之落定。 开业致辞简短吉庆,首日迎宾,自是大礼回馈。毕竟是黑天生意,将在是夜子时,设有转盘抽奖,选出甲乙丙三等的中彩者来。 不经事,不知薛莫皟的朋友之多。近乎七成的来宾皆是由他邀约而至。闻讯自动来店帮手,忙前忙后者,亦不在少数。 李成蕴带着他熟识的一帮膏粱子弟也来捧场。店中三十种棋牌赌玩只叫他们略试了三四种,便一发不可收拾,也不再有暇帮着张罗,纷纷进房开赌了。 见此一幕甚是欣喜,我唤来上等女婢招待各位财神爷:好好玩吧,每日都来才好呢~ 李成蕴抱着膀子过来,弹了我一个轻轻的栗子,灿烂笑道:“瞧见没,特意选了一批散财童子败家阎罗给你带来了,还不好生谢谢哥哥!” 介于场面,我便也顺势甜言:“谢成蕴哥帮衬,真是记挂着妹妹我呢。” 他眨着一只眼睛:“能叫你改了口,值了,不允许再改回去!” 我笑着。 他四处看看又说道:“想做生意怎么不找哥呀?何必跟那小子合伙。” 未及回答,玫姨过来了:“哎唷,叫我好找。你老表谢哥儿带着几个兄弟来了,快去打个照面。” 我便又离了雅间,进大堂去了。 在人群里一眼就瞧见英气十足的谢冰销表哥。 他叫随从们呈上一樽打着彩结的镀金貔貅,正气朗笑道:“真是惭愧,兄长来迟了,祝贺表妹的铺子开张大吉,日进万两。” 我撅起小嘴:“这也能来迟,可是要罚酒三杯的。” 他哈哈笑道:“方才临时出了趟公差。接人举报,今日渡口处有十艘货船私自贩运珍珠宝石等物。带人去了,原是误会。” 我眨眼:“表哥也在金吾卫当差?” “是啊,宁远将军只是战时散官。父亲说金吾卫掌京城治安,三六九等大小人事皆能见识,更能锻炼于人。” “唔……大舅也是惯会难为表哥的。” 表哥乐了,但又憋着笑。 “不在这站着了,既然来了,也要好好消遣一番才是。”于是我引表哥并他的几位弟兄进入棋牌大厅,命小獾儿好生照应着。 好似片刻之间,店内无有一处不热闹。 柜台不停歇的算盘声将生意推上了红火之巅。 上下应对,左右逢源了一整日,直到转天四更才送走了最后一波客。 我等已熬的是眼圈乌黑,精疲力尽。奈何初五有早朝,只得洗把脸梳妆更衣,嗅一嗅提神醒脑的鼻烟,和薛莫皟卓奚他们交待几句,而后星夜赶路,拂晓回宫。 还未到开启宫门的时辰。这也是我首次与诸位臣工一起等候在承天门外。 朔风呼啸,护城河面的冰寒光如剑,已把人冻得了无睡意。考勤官拿着“卯册”,逐个点名,列队的官员听见自己的名字,一一“应卯”。 耳听身后传来着急忙慌的跑步之声,不知是哪位大臣路上耽搁了,现下生怕迟到,匆匆赶来。 不料天黑灯瞎,轿夫一脚踏在了桥面的溜冰上,这下可了不得,只见那四方轿撵一歪,像是倾倒的笼屉,直翻进了护城河里。 一时间众声哗然,呼救者哄闹不已,诸侍卫下水翻波。 忙活些时,这才知道落水者竟然是金吾卫大将军——卫国公的长子。 我窃笑,想是近来府中不宁,主子和下人一并神思恍惚了,竟然能出这等令人啼笑皆非的岔子。 于是,这朝服湿透,又被河冰划伤的张将军只好托考勤官告了假,稍后再补呈文书于上。 围着左相的陈侍郎(陈修媛的父亲)摇了摇头,小声议论道:“这卫国公府气数将尽,人心惶惶啊。” 相爷气定如松,略笑了笑:“时也、命也、运也,非吾等之所能也。” 陈侍郎看着相爷,笑的暖热:“老师又自谦了。” 相爷笑嗔道:“你啊你啊,得闲寻空的,什么都要往老夫身上扯。” 我好奇问道:“原来陈侍郎是李伯伯的学生呀?” 那陈侍郎点头道:“凡尚书所言不虚。当年赴京赶考,时兴举荐之风。我便将平素的得意之作整理为卷,呈到了相爷府上,没成想竟得青睐。知遇之恩,只得时时铭记,不敢相忘。” 我有些讶异,快言一句:“老师和学生如今只相差一品,当真是垂爱有加。” 相爷斥我:“你这孩子!陈侍郎自是政绩杰出。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简单道理都不懂了?实乃童言童语。” 陈侍郎倒是豪不介怀的模样:“老师勿怪,老师勿怪。” 我垂下眼眸,其实,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并没有说出来,常言道,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 卯时的鼓声响起,我等停止了谈话,分列两队,依次入了前朝。 朱红色的朝服在身,嵌满宝珠的官帽在首,光这两样,就足能抵霜风雨雪。 刘鳄奴的小儿子说,他见过一套更璀璨闪亮的衣裳,比我身上的朱红色厉害的多,是明黄色的!穿上它,就如同被塑了金身,就如同地上的神佛! 我彼时拄着脸,看这七岁小儿吃羊肉吃的满嘴流油。 “哦?那衣裳可是你阿耶的吗?” 他徒手撕着羊皮:“不是。那屋子放着的物什儿都是传家宝,平日不允许入内,是我偷偷瞧见的。” “传家宝啊……看来你们刘家,一直是高门大户,不像姐姐家,穷。” 这小子嘿嘿一乐:“姐姐家是做什么的?” “村野乡民,种点白菜挑到城里卖卖。还好这菜冻不坏,不至于冬日里闹饥荒。” 他把羊骨头啃的干净,吧唧着嘴说:“骨头缝里的肉最好吃了。”这才想起接我的话:“阿耶说过,我生在好时候了,不像他幼时,大冬日里还要往冷坑子里跳,潜水采珠呢。” 我瞬时寒毛一立:“采珠?你阿耶做过采珠人?” 他见我异色,不解的眨眨眼睛:“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娘说了,英雄不问出处。嘿嘿。” 我恍然大悟,“采珠人”三字,九成是暗喻刘鳄奴其人。太上皇早在离宫之际,就已预知他暗藏反心。 可洛阳之变已成事实,现下探得前由前兆,为时已晚。 只是当初为何将这惊天秘密交给了咿呀学语的大公主,或者这样做有什么微妙缘由,现如今看来,不知何解。 回御书房复命之时,我仅把获知的部分内容回禀于圣上,比方说关于刘鳄奴的喜恶,常去之所……而关于这一点,我暂时保留了下来。 我不能够全然说出这样做的原因,甚至头绪有些混乱,但清楚知道,有一种莫名力量在驱使着我。 一百八十四 冬莲花开 京南的水仙码头开了一朵冬莲。 若雪塑成,浮于薄水。 引得大批人前去做猎奇一观。 当国子监为使监生出外采风,作诗歌词画一用,而封下了半个码头之时,热闹达到了最顶峰。 国子监监生,所招生源大体上说只有两个来处。一为权贵之后,二为才子之首。 天底下一半的位面之子聚首一处,若鲜花引蝶,招来了不少特殊的“看官”。他们目光灼灼,对月台上赏花咏赋的少年们一一打量。私声讨论着哪一个前程可期,又是哪一个可“招为良婿”。 有一个唤作笃龄的监生,生于广西合浦县。因写的一手好字,又诗才斐然,被当地州府奉为翘楚,推举至此。 这日,其他生员皆于水畔言欢,而他犹嫌不足,叹曰:雾中看花,不见全貌,少些滋味。于是,泛舟一叶,划开七八步,漂向水中莲。 近前了,把桨木搁好,俯身在一侧船栏,近观了少顷。尔后满目憧憬,屏息凝魂,双手若捧至珍之物,捧住了那脆生的莲瓣。 润、柔。 无可匹之的触感。 他数了数,一共十九瓣。 佛经中说,人间的莲花不出数十瓣,天上的莲花不出数百瓣,净土的莲花千瓣以上。 “可,只是十九瓣,就美好至此。世间芳草,谁堪比莲之轻盈……”他叹道。 然而,现实往往会告诉,我等所爱之物本来平庸。正因为注入了喜爱,才给原本的庸物镀上了一层华光。亦如此时这反季而开的莲。 这监生将头凑的更近了,欲要一嗅莲之清芳。 然而所有被人为虚构出来的美好假象将在下一刹崩塌瓦解! 谁能料想竟有一条舌头猛然从莲花蕊中吐出,直扑向那凑近的人首!绕颈一圈后,那舌头的顶端卟的一声吸在了颈血管上! 而后冬莲就这么咕咚咕咚,饱饮起了监生的鲜血。 所有人惊的尖叫震天。监生笃龄恐惧到了极致,勉强直起身,呆梗着脖子,五官扭曲,疯狂去撕扯脖子上的舌头。 可这肉红色的舌头弹性十足,像一根皮筋,无论如何拉扯,只会变长而不能扯断。 监生发出绝望的嗷呜大喊! 而莲花因为喝了人血,原本雪白的花瓣开始变的粉红,再到桃红,再至嫣红,以至红的妩媚,极尽妍态! 幸好码头上的一个佣工正在附近打捞水藻,便连忙划船过去,长镰一挥,唰的一声,舌头应声而断!整个“莲花”也合瓣为苞,沉入水中去了。 监生抓了一把脖子,终于将附着的吸盘一样的东西薅了下来,握在手中黏糊糊的,红噜噜的,一张小嘴还在不断吸吮…… 脖子上的血洞止不住血,染红了青衣。在一众将他拖回月台时,人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晕厥了。 我的姨妈——阿爹的妻妹,泪水涟涟的对我讲述了上面这段故事。 她书了拜贴递进宫来求见我,好救一救姨丈。 “我心里这个怨啊,你说他就一届博士,穷教书的,干好书院的分内差事就完了,非得没事找事,去采什么风!可话说回来,你姨丈也是一片好心啊,以为这景不常有,最是能引人诗兴大发,这才做主带了监生去了码头。没成想,出了这档子事!现如今受伤的那个命在旦夕半死不活,本就要被主薄大人问责的,要是再摊上人命,你姨丈可就完了,呜呜呜……” 我赶紧纠正道:“姨妈可千万别这样说,怎么不是分内差事了?况且带监生出来,也定是经过录事批准的,绝非一人之责。说到底出了这档子妖邪之事,归咎于人祸总是牵强。京兆府可在侦查之中?” “在查在查。昨个儿下午生的事,傍晚时候京兆府的人就来了书院,对在场的人挨个做了口供笔录。”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刚散朝回来睡了两个时辰就被人火烧火燎的叫醒,整个人还混沌着,哈欠连连的道:“昨天初四可真热闹。我看您不用着急,现下把那个受伤的监生救活为先。失血过多嘛,输些血就好了。” 姨妈一脸疑惑:“啥?啥是输血?” 呃,人还没醒,秃噜了嘴。 可是这样的疗法在时下不易,既无医疗工具,又无法侦验血型。于是凝眸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这监生的父母可在京中?” 姨妈答:“有一老父。” “嗐!这就好说了。” 我画了个注射器图型。标明尺寸大小,至于材料,用银和树脂。然后交待给小珂:“拿我的手谕去一趟司制司,今日之内务必给我做好,不容有误。” 小珂应声去了。 姨妈咧着嘴:“呀,这,有何用?” 我讲演道:“儿郎缺血,父怕丧子。所以把父亲的血抽出来一部分,再注入儿子的身体,岂不两全其美?!” 又抚着姨妈的肩头:“但是,任何的医疗手段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绝对起效。现在呢,姨妈赶紧回去,叮嘱医官务必设法让他活到明日,待用具制好了,就有了一丝转机!” 姨妈笑着,抹干净残留的泪痕:“行行,姨这就回去,把存着的老参给他煮了,吊着命!” 我送着她:“您跟姨丈都安安生生儿的,本就算不上咱们的罪过,切勿担忧自苦。” 姨妈感激的握着我的手:“哎,你外祖母家门第矮,姐夫又在西南,现如今能指望上的,只有你了孩子……” 我安慰道:“放心吧,我会将此事酌情处理。也是我粗心,应该时常去家中探望的。” 姨妈又噙了泪:“有你这话,姨的心里好受多了。那明日,你可早点来啊!” “只要用具到位,立即赶过去。” 百般哄劝,始才将她送到了宫门。看着马车扬长而去,我长出了一口气。这近来,自己愈发是个大人了。 刚回来坐下,就有随从来报:百小治抓到了! 我这个精神,当即出宫,来在了自家赌坊金玉城。 迈着朗步冲进后院,一把推开了柴房的门。 地上的人被反捆着双手,正靠在柴堆上磨绳子。 我冷笑:“百事通,好久不见了。” 他瞪大眼睛看了我半晌,好像不敢相信是我似的:“哎哟,凡姑娘?”然后哈哈笑道:“我还当是哪个同行抓了我下黑手呢,原来是你,真是叫我虚惊一场!” 旁边的随从给了他一脚:“大胆!还不拜见郡主!” 他嬉笑着,跟以前去他的摊子买东西一样的笑容:“对对,您是郡主了。数月前看过皇榜。嘿——,我咋一时忘了呢!郡主安好!” 我蹙眉道:“百小治,别跟没事人似得。那你自己说说,本郡主为何抓你呢?” 他的笑容有点凝固,一副思考如何应对的模样,又带了些委屈:“郡主,当时不是您叫我离了苹果吗?我这听了您的话,不在外膳房卖货了,还不成吗?” 我一拧嘴角:“本郡主是看在苹果的情分上才客客气气问你话,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从们闻言拿出了几样刑具扔在了地上,对我说道:“郡主,您且在院中等待,别在这污了您的眼。” 我垂下眼皮瞄着百小治:“说吗?” 他上牙咯着下牙,神情犹如便秘,难为的说道:“郡主……一开始欢天喜地的拿了您的条子准备入蜀地,可是刚出了城门,眼泪就止不住哗哗的。走了一里地,再往回走半里,犹豫了一个时辰,这才决定了,还是舍不得苹果,也舍不得在京城操持了这么久的营生。” “后来,就跟义父,也就是我的老板,商量之后,开始做东瀛到京城的这条商道。真没骗您,不信您问苹果!” 我蹲下来,支走了随从们,仅留了卓奚一人在旁,这才小声道:“你离宫前我亲耳听到,那批东瀛私货银蜡头本应由你接货,在你处存放。可为什么。最后会走了外膳房的官货途径?” 他垂下头,有些丧气:“那一次,是首次跟东瀛人做生意,也是鹿呦鸣托我向东瀛人订购这鱼的。并且谈妥,何时何地送至掖庭宫外。至于为何外膳房的官账里也有预定,小的着实不太清楚。唯一能肯定的是,接替我差事的那兄弟并未收到此鱼。后来听说宫里因为食鱼闹了风波,才仔细回想了一番,我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是有人顶了我的名,冒领了那批银蜡头。” 我轻轻点了点头,结合之前的迹象,我预估该是鹿呦鸣这厮做了冒领之事,又设法使这鱼入了官册。 所以说,原本为了先养着,择时机毒杀乌昭容。后来因暴雨出了岔子,鱼儿借着鱼缸涨水跳进了别的鱼缸,以至毒死了二皇子……这事办的,有些蠢。 我踱着步子思虑着。其实,我也是希望百小治能尽量是无辜的,毕竟苹果的一颗心还扑在他的身上。 “百小治,我批给你的条子呢?交出来,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你走,甚至,成全了你和苹果。” 他弯了弯腰点着脑袋做磕头状:“谢谢您,谢谢您,条子在我住处的瓷枕里搁着呢!取来就成!” 而后,百小治口述了地址,我便着人前去了。 一百八十五 变身医官 “超大号”的注射器握在手中,冰凉凉的,威风飒飒。 我抽了一管水,往外呲着。 看见水注流畅,我满意的点点头。尖尖鸡也爱凑热闹,高兴的围着我,扑腾着翅膀跳的老高。 这可吓坏了玫姨和宫女们:“天爷嘞,我的小姑奶奶,这又是什么劳什子?” 我使坏道:“新刑具,也是测谎仪。抽你们一管血出来,实诚的人,无碍。而说谎的人,就会浑身抽搐而死!大奸大恶的,则会变成丧尸,长出大獠牙,每天晚上蹦哒哒!” 说着,我玩笑着把大针头往景含胳膊上比划。 景含吓得抱头鼠窜,嗷呜求饶:“郡主郡主,使不得,使不得呀。” 玫姨皱着眉:“忽悠人吧,最多弄出来点血而已。” “要不我们去拿阿秋做做试验?” 玫姨瞪我:“可不敢啊!我跟你说。” 说起这阿秋,自从被我降了级,近来安生多了,也不敢来我的屋里乱窜了。 玫姨过来夺走我的注射器:“你再欺负秋丫头,小霸王似得,家里的人都不喜欢你!你大舅前两天可是来过,谈起你最近的态度,有些恼火。” 我噘嘴嘟囔:“不喜欢就不喜欢呗,难不成我活着就为了讨人喜欢?” 见开不起玩笑,便也觉得无趣。遂吩咐小珂把注射器泡入浓酒里一宿,经过杀毒明日好医病救人用,玫姨这才稍放警惕,把注射器交还了回来。 是夜,我绸缪着今后的打算。 现在,拿着郡主的俸禄,也正式做起了生意,生活依靠是有的。 待明日去到国子监,了解了姨丈的案子,再用两到三日处理妥当,该是没有问题的。 之后,我就可以向皇上递交辞呈,卸下这所谓的权势之位,出宫而居了。 就住回东市旁的凡家宅院,带上尖尖鸡,从佛光寺接回甜甜猫。从此蓝天之下,一小人,一小鸡,一小猫。静看四季更迭,安守一往如常。全家乐融融,何求其他?! 至于玫姨要不要跟我一起,到时候再问过她吧…… 做下决定,我翻身从塌上起来,燃起灯烛,伏案写了辞呈文书。细致折起,夹进了桌角的书里。 也许这样的安排已经在我脑海中预演了多时。所以下起笔来,以致行云流水,不费思量。 因此,翌日一早宫门刚开,整个人是带着喜悦出去办事的。 凡事早一步了却,便能早一步成为“闲云野兔”。 国子监位于皇城根儿,院落沉沉,占了半坊之地。门口有一座硕大的孔子像,未及入内,就被浓郁的书卷气息氤氲环绕。 学堂里已点起了灯,几个勤学者在晨读了。 穿过前院来在寝所,那名受伤的监生笃龄气若游丝的躺在塌上,嘴唇像是涂了铅白,无有血色。 室内之人纷纷对我见了礼。我将治疗之法讲述于众人。 “不能保其万全,只可尽力一试。” “老翁,这针头有点粗,你忍着。”我将牛皮筋绑在监生父亲的手臂上,取出明晃晃的注射器来。 姨丈和另几位监生赶紧去撸自己袖子,踊跃道:“郡主,要不然抽我等的血,老翁年岁大了,只怕撑不住啊。” 我抬手阻止:“这你们就不懂了。人和人的血是不同的,只有亲生父母的血,才能和子女相融。若是用了外人的血,差不多等同于饮鸩止渴了。” 他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两个医官表情复杂:“敢问郡主,您是从何处得知此等疗法?” 我笑道:“嗐,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偶然听游方的仙医说过。” 说着话,我拍了拍老翁的肘窝,青紫色的血管已经很明显了。也并不觉得怕,好歹先前有过给自家猫咪们打预防针的经验。 于是我握好注射器,斜向插入了老翁的血管。感觉位置差不多了,不再往前推针头,开始缓慢的抽起血来。 老翁龇牙咧嘴,极力镇静,但由于惊怖,森森冷汗像是泉眼般,只往下沥拉。 抽够大半管,拿来棉花球抵住,猛地将针抽出,老翁已经吓得头晕了。 “好了,开始输血,你们把他的胳膊抬高。” 我再找准监生的血管,一点点的把血给他注入体内。 如此循环往复十次,输入的血我估摸着也有四百毫升了。于是清洗器具,收工。 老翁揉着被扎成马蜂窝的手,不放心的问:“行了?可够了?” “主要是不敢再抽的多了。你今日好吃好喝养着,说不定明后日还要再抽一次。要是运气好,这点血,也足能够救他了。” 老翁又谢过恩,守着他儿子去了。 姨妈姨丈引我来至厅堂,着人上了早膳,正商量着后续如何,一碗小米粥还未用完,就听远处有人欢喜的喊到:“醒了,人醒了!” 姨妈高兴的没跳起来,一提裙子甩着帕子,就往寝所里回。 姨丈笑道:“你姨妈就是这个急性子,没有一时能存的住气的。” 而后老翁等人是如何的千恩万谢铭记五内不多赘述,倒是难得来国子监一回,于是院内玩赏了半日,又和这老翁与监生笃龄略聊了聊。 “听闻你等是合浦人氏,儿郎求学在京,怎么老翁也在京城呢?” “就这几日才刚到的。在老家得了个信儿,京城高价收珍珠,比平时价高三倍,这才不远万里带着珠子,亲自跑一趟。” 我一惊:“老翁一家是采珠人?” 老翁点点头又摇摇头:“合浦的珍珠是最好的南珠,细腻器重,浑圆多彩。在我小时候,一家子都是专门的采珠人。后来不知怎地,官府的采珠局半废半弃,也没有专门的差官来管理辖制咱们了,每年如数交珠即可。这一众在册的采珠人全部放了羊,好在是,他们对私采私卖明止暗许,大伙儿的日子,也就不至于拮据。” 我接着问道:“老翁带来的珍珠可有卖掉?卖去了何处?” 他垂头丧气道:“瞧着就是一处普通民宅,矮屋低门楼。但主家来路大,毕竟能出的起这大价钱。不知怎的,收珠儿的地方不仅看货,还看人……” “还看人?是何意思?” “门口把门的几个汉子五大三粗,只叫青年壮丁进去。老幼妇孺的,珠子再好,都不叫进。我这正想着叫小儿送珠子过去,兴许就成了,又出了这事。” 那刚刚缓过来一些的笃龄咧着嘴笑笑:“阿耶,我这不是好了,明个儿就送珠子过去,定不叫您白搭了路费。” 我觉得不对劲,于是问那私宅的地址。 老翁答:“就是水仙码头附近,水仙街丙字号院。” 我错愕,这不是……跟百小治所给的地址一模一样?! 我急忙起身出来,带着随从们火速赶回金玉城。 一百八十六 本来无意 进来金玉城大堂,就与迎出来的薛莫皟撞了个对脸儿。 他一脸焦急:“打清晨我就在找你!” 我即刻就明白了:“卓奚他们是不是还没回来?” “一直没回。” 我一咬牙:“百小治呢?” 一随从答:“还在柴房。” “去审他!”说话我就往后院去,薛莫皟跟在后面啊啊喂喂:“你派人出去办的什么差?也不跟我说一声!” 一脚踹开柴房的门:“百小治,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他四仰八叉躺在蒲草堆里,闻声伸了伸懒腰,张大了嘴打着哈欠道:“郡主,您怎么又生气了?拿到条子了吧,该放我走了吗?” 手下薅着他的衣领子给从草里揪了出来。他咧嘴直叫唤:“哎哟,哎哟,手脖儿脚脖儿被绑了一夜,麻啊!!” 我冷峻道:“你给的地址到底有什么玄机?为什么派去的人一夜未归?” 他一怔:“能有什么玄机……就是我和义父的住处啊。” 我压了压眉:“那你义父最近在做何买卖?行程是什么?” 百小智拿手背搓了搓鼻子:“小的出了趟远门刚返京,就被抓到您这了。这不曾回家过,怎知家中近况。生意人来回倒腾些新货品卖卖不是常有的事吗?郡主您这是……” 我看向随从,他们拱礼道:“禀郡主,这小子说的没错。哥几个查访了他许久,昨日刚一进城门,就逮过来了。” 我恨恨的说:“留两个人继续看紧了他,其余的跟我来。” 当我等一行来到水仙街时,只见大批的金吾卫已将路封了。 他们敲锣大喊道:“官府有旨,今明两日,水仙街到水仙码头全部封闭,擅闯者,斩!” 我和薛莫皟径直骑马上前,出示了腰牌,那领头的卫官笑道:“原是两位大人,自是能进的。” “放行!” 我问道:“缘何封路?” 卫官压低了声音:“码头莲花成妖害人的事,两位总知道吧?现在上头一面封锁消息,杜绝以讹传讹。另一面,只得封了码头,好纠察此案。” “知道了。”而后我挥鞭打马,火速奔向水仙街丙字号院。 这一方小院竟然藏在一处旮旯里,叫人好找。 当所有人威势赫赫齐声冲入之时,屋内却已没了人踪。 乱糟糟脏兮兮的屋里,桌椅板凳横七竖八。一床烂被子从塌上耷拉到地,沾满了花生皮子。 所有人将这前后五间房子翻了个底朝天,仅寻到了一枚珍珠。 我点头:“看来此处高价收珠,确有其事。” 薛莫皟拿过珠子,对窗一瞧:“看这品相,颗粒大而质地不够紧密,该是东珠,而不是南珠或西珠。” 我的目光落到了案几上,下意识的摸了一把茶壶。 茶壶尚温。 “人刚走不久!” 我恼火的砸了两个茶杯:“瓷枕呢?百小治的瓷枕呢?” 随从应声去寻,扒出来一个青花瓷枕拎了出来。 我下手一掏,摸出一个荷包,打开一瞧,果然是我批给他,用于见到阿爹的「请见条子」。 卷好了,放进袖内密囊里,心里憋火的事总算少了一件。 薛莫皟突然嘘的一声! “快听,是什么声音。” 我等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发觉不远处依稀有人声呼救,还伴着莫名其妙的空旷回音。 循声而往,蹑手蹑脚来在了后院。再仔细辨别,好似在墙角处…… “井里,井里有声!” 呼啦一下全围到院角那口窄井,再往下瞧去,只见一个人正攀着井绳,悬空在井中,抵死坚持着。 一众喜悦起来:“是卓奚。” 将他从井中拖出,人已然浑身湿透,冻的是脸青唇紫,牙齿咯咯吱吱打着架,手骨节早已僵住了! 连忙生起火堆,叫他围火而坐。所有人向他投去焦急而殷切的目光,都迫不及待想知道发生过什么。可他冻的透透的,烤了半晌火,人才缓过来一些,始能将字连成句,犹含糊不清的说道:“要出事了!这处的买卖不简单,主谋来头不小,还有倭国人……他们在预谋发动一场起事!” 我等眼仁竖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獾儿呢?” “我和小獾儿昨日傍晚到的,觉得不对劲儿,就藏身偷听了一阵。不小心踢掉了一片瓦被人发现,把小獾儿捉去了。而这院里,愈晚人愈多。无处可逃,先躲进了厨房,后来只能躲进这井里。方才,约摸半个时辰前,这帮人收拾了行装,全部挪走了。” “那起事怎讲?” 卓奚裹紧了斗篷,不住的哆嗦,喝口热水才接着道:“这小院最近可是来了不少人,明面上是高价收珍珠,实际上算是招兵买马。那些前来卖珍珠的,全是各地逃亡而出的采珠人。一旦抓回去全得按逃兵处置,死罪难脱的那一种!” 我蹙眉:“那就是说,有人把这些亡命徒汇聚在一处,啖以重利。欲行图谋不轨,犯上作乱之事?” “是,是。”卓奚有气无力的答道。 “约有多少人?”薛莫皟问道。 卓奚摇头:“不好说。他们在此处打着收珠的幌子少说半个月了。每日里人来人往,光昨日我藏身那一会儿,就来了五六个。特别是只有壮青,或者孔武者有首领派头的,才能进的了屋‘看货’,也应证了他们的图谋。” “他们搬哪儿去了?” “不知。” 薛莫皟摇摇头道:“不对,这不对!” 我们转眸看向他:“哪里不对?” 他正色说:“素闻长期潜水采珠的,听力都有受损。况且他们只是擅水性,并非是擅兵刃格斗。若招此类人发兵起事,岂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微微点头:“这样分析倒是合理。而且这高价收珠的消息,在采珠人的圈子里可谓传播甚广,就连远在合浦,年逾花甲的老翁也知道。” 一众默然了下来。 薛莫皟拍着卓奚:“你再仔细想想他们说过什么。”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操着一口东瀛话,听不懂呐。”卓奚又愣了愣,突然眼睛一睁:“施粥……对了,听见一句西明寺施腊八粥。” 虽说不明所以,也唯有先记下这些散碎信息。 钟楼的钟声响起,午时已至。 我吐出一口气:“我该回宫了,未时还要书房上值。” 薛莫皟说:“走吧,一起出门。你放心回宫,后续的事情交给我。” 一众掺起卓奚往外走。 我胸中烦闷,恨不得用马鞭把门口的杨树抽成大花脸:“原本捉那百小治只是因为区区小事,谁知又无意撞破天机。若是小獾儿无碍,这滩浑水真是有多远躲多远。” 薛莫皟安慰我道:“他们既然带走了小獾儿,想来不会害他性命。今日里你也是特殊,平素并不见你这般焦躁。” 我咬了咬银牙:“一句话说不清楚。事情总来找我,叫人生恨。” “其实,我也有些不安。至于为何,说不上来。” 骑马从小巷子里拐进水仙街,远远就瞧见码头上围着大批的僧道。 各种仪轨法坛,经幡贡品,可谓是山海排场,耀彩壮阔。 只是阴霾的高天儿显得人格外渺小。他们对着苍穹跪拜诵念,看过去像极了一群乞讨者,希求能够感通上层的能量。 再不济的,更有临时抱佛脚者。其本心,只是利用神佛,而非亲近神佛。 正欲挪开眼眸,突见码头远处飘来一小舟。 舟身恰似一片霜叶,白色的船篷前隐约立着一位道袍仙子。竹竿一截,撑水滺滺。 同时的,一曲玉碎天音,声动梁尘,越风而来。 一百八十七 心寒齿冷 码头上的趣事得闲再叙。 只是现下一脑门子官司,没有心思旁骛。 一路喝风从城南回城北,特意路过西明寺看一眼。寺门外,果有成串儿的粥棚被搭建到一半。今日初六,离腊八施粥还有两日。 挑一正干活儿的僧人问了句:“这位小师傅,今年又不是灾年,没听说过哪处闹了旱涝饥荒,怎么备下如此之多的施棚?” 僧人合掌笑答:“女施主所言有理,但今载本寺初设,方丈欲以国寺之名望,率先垂范,决定大开‘福粥会’,籍机弘法添福。受众也不再仅仅是灾民与乞丐,凡所到之人,不管士农工商甚至官宦贵族,皆可领得一碗福粥。粥会总共三日,届时也望女施主来此一飨,结下佛缘。” 我合掌回礼:“多谢小师傅厚意。” 离开后,我抿嘴笑笑,这释力嘉自从把他师父耶伽老和尚拉下马,自己这方丈当的可是有模有样。 由三司审理,中书省签发的对卫国公的决议处置递呈在了御书房。阅后,还是不由得身子一震。 一介国公,说杀就杀。王权威势,令人胆寒。 皇上幽幽道:“念他过往有些功劳,在牢中秘密处决,许他自尽,已是给足他体面了。” 我挤出笑来:“是,圣人天恩。” “怎么,你长兄大仇得报,瞧起来并不十足喜悦呐……” 我赶紧站起一福身:“多谢陛下为哥哥遇刺一案主持公道,找出元凶,感恩不尽。” 岂料他神色一转,带上一丝轻蔑的笑:“你是得感恩寡人,不过——,你又是如何感恩的呢?” 我讶异的一抬眸,跟皇上的炯炯目光碰上了:“这,此话怎讲,请陛下明示。” 接着,他手中的一折文书,飞到了我的身上。伴着一声怒斥:“可是你做了什么?” 我赶忙去接,可是力道过猛,文书还是翻着瓤儿跌落在地,上面的两排字正映眼中:近日所查,坊间似有买卖进士科考题之事。题贩子时常出入数家赌坊烟馆,尤以薛侍郎家幼子与凡尚书所开之「金玉城」最盛,…… 我一惊,连忙跪地澄清道:“圣人明察,绝非是臣泄题卖题。科考事关朝廷兴衰社稷,臣怎敢犯下营私舞弊的大罪!事件尚未查清,许是个别牙人题贩作奸,出售假题也未可知啊!” 皇上冷笑:“呵呵,也是,但愿如你所说。” 我强笑着,点头如啄米:“谢圣人容臣分辨。金玉城不过开张三日,也没有时间成为不法者的据居之所啊,何来歪风最盛之说。想是客多而杂,一时对客源筛查管控不到位,才叫那些牙人题贩子混进来摸鱼。臣会加派人手,若再发现有此罪行,第一时间将他们扭送至京兆府。” “嗯——。” 皇上拉着长腔:“保证的不错。若只听你一面之词,朕简直相信你是完全清白的。” 如此别扭的话使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清者自清。若是京兆府、金吾卫要上门盘查,我等一定踊跃配合。” 皇上揉搓着下巴,满脸不以为然:“不急不急,什么事都要一步步的来。这会子,朕估摸京兆府的也该到了。” 听此言,我的头皮有如闪电流过,一阵发麻。 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祈祷薛莫皟可以应付得了这帮“夺命鬼差”。 “咝……朕该哪一日送卫国公上路呢?”皇上手执朱笔自言自语,整个人从刚才对我的不满之中抽离了出来,目光悠远,一脸凝思,“那就腊月二十三小年下吧,二十年前朕在这一日失了阿娘,也叫你们尝尝这等滋味。” 品圣言圣心,再使我的肩头落下一层寒霜,添了避君三舍之感。 酉初下职,身心俱疲的回来月池院。 就着几口菜喝了一壶酒,闷头就睡,大有一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咋咋地的豁然之感。 累了,三天睡了六个时辰,再大的事也等睡饱了再说。 尖尖鸡淘气,嗅着我的酒气吐吐舌头,我将它一揽:“别闹,睡觉。”然后我踢了踢脚丫摩擦摩擦褥子,充分感受被窝里的绵软柔滑,一放松,沉入了梦里。 我的梦境总是真切之极。 人物、情节、环境、包括感受心境,无有一个不清晰丰盈。 只是这夜睡着睡着,梦境就成了残碎片段,无限循环。 我梦见了白日驰马而过的一条路,西明寺外的那条路。南北向,三丈宽,车水马龙,行人纷纷。 平凡的,戴着幞头的男人们,相同也不同。辗转逡巡的,都长着同一张脸。他们拔高了自己的脖子,像是水塘里抢食的大鹅,希冀自己能够比别个高出那么一点点,好极早争取到饲养者手中的饵料。 这么多相似的人啊,他们在眼巴眼望什么…… 来喝一碗热粥吗?可也来得太早。 然后,这个声音就开始不断重复。 「来喝一碗热粥吗?来喝一碗热粥吗?来喝一碗热粥吗?」 …… 我的脑袋左右摇晃,终于将自己憋醒。 我大口喘着气,心跳扑扑的。 又在睡梦中忘记呼吸了啊。 人醒了,心悸也暂安下来,我理着方才的梦也理着思绪。 表哥说,码头有十艘船运送珍珠。 采珠人、高价收珠、倭国人、洛阳、刘鳄奴、金吾卫将军落水、卫国公、大理寺、西明寺、施粥、死刑…… 我眼睛一瞪,呼地坐起,探得的天机在脑中炸开来,流星四射! 我,我该说与谁听? 我披上袄子,趿拉上鞋,直冲去上房。 门口正守夜的祥顺披着被子围坐在后寝门口,见了我揉了揉眼:“郡主,您怎么了?” “我有话回姑姑,替我敲门。” “这还不到五更天,不是太要紧的事,明儿说吧。” 我懒得和她废话,一把推开了门小跑着进去,来在了姑姑床头。 姑姑已被我惊醒了,她疑惑的看着我,眉眼淡淡。 祥顺吓坏了:“大人恕罪,奴婢拦不住郡主。” 我呵她:“出去,把门带上!” 祥顺夹着膀子一溜烟的出去了。 “姑……”,我把称呼吞掉一半:“有件事需要告诉您,腊月初八,京城里许是要出一件大事!” 姑姑不紧不慢的坐起,披上外衣,语气平平的说:“是何大事?” 我激情说道:“金吾卫大将军和倭国人在密谋劫狱,救出卫国公。时间该是在腊八,趁西明寺施粥之时生事,搅乱京城治安,从而声东击西,实施计划!” 姑姑眨了眨眼睛盯着我:“你此言是有真凭实据,还是推测臆断?” 我吐出一口气:“不敢保证绝对准确,但十有八九。” 姑姑收转眼眸,静思了片刻,遂启齿说道:“那你将此事告之于我,是想由我转告圣人?还是叫我干涉朝政?” 我顿时默然了。 她薄笑:“本官主理的,是内廷后宫人事。前朝一应政务,不当由我参与置喙。至于检举密报,本在女尚书的责权范围之内。尚书的分内之事,自己斟酌定夺吧。” 我感觉吞了一口冰雪,无尽寒凉。 所以,除了同僚的关系,没有一丁点母女的关怀建议了吗…… 我静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再说些什么。 正欲挪步出来,房门“通”的一响,又被人猛然推开了。 立即转头望去,只见昏暗的烛光里,一人穿着蓝色的宦官制服,身影熟悉。 他开口道:“凡玉菟,把你刚才所说之事再从头到尾细细讲一遍。” 我等一惊,圣人! 一百八十八 一触即发 那个朦胧的身影将将踏进房内两步,又被某种力量羁绊,顾虑起来,踟下脚步。 姑姑看向耸肩缩背的祥顺叱道:“混账!还不带贵客往前厅看茶。” “是,是。”祥顺怯巍巍,去引乔装而来的皇上:“您请。” 那人影儿想要亲近的心没有得逞,但还是碍于面子,随祥顺去了。 我和姑姑整理好衣装也来在了前厅。 宫女们纷纷起来了,有烹茶的,再给暖炉添上碳,待烧的红通通,抬到了皇上身旁。 “凡玉菟,说吧,是怎么回事。” 我并没有和盘托出,只拣选些重要的信息见闻,禀告于上。 皇上抿着茶:“好,很好。不过朕瞧这背后主谋,不止是金吾卫大将军和倭国人,刘鳄奴也在其中。呵,这小子倒是不忘本,年少时候一起挖河蚌的兄弟们,如今还能听他调遣,怪有本事的。” 我小声:“圣人也知道他的出身。”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耐不住河沟子采珠场的艰苦,偷跑出来,卫国公偷偷收留的他。这种事瞒得了一时,还妄想瞒一世?呵呵。” 他们的前情旧怨一点点的展开。我接着问道:“那就是说,是卫国公一路提拔的刘鳄奴当上的洛阳刺史?” 皇上戏谑一笑,带了点自嘲的意味:“自然还有旁人。太后在明,蝼蚁在中,国公在暗。” 只言片语,亮点不少。我尴尬了起来,讪笑着。 但皇上似乎巴不得太后的丑事人尽皆知,也或许是在他的苏姐姐面前想要口无遮拦一番,总之意犹未尽,继续卖他们的赖道:“说是收养,不如说是亲生,奈何四十年前的老宫人们都基本死绝了,朕倒是有心一问……”然后他一歪头,看着姑姑的脸色,来了句:“是不是啊?苏内司。”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感觉他话中有话,另有所指。 姑姑的笑容温暖而不失距离:“圣人,如今不臣者将要伏法,旧事也当过去了。” 皇上夸张的哈哈两声:“他就是自己找死。前度洛阳之变派人去谈判,朕首选的就是卫国公。没想到他竟然在家装病,百般推脱。幸得胡嬷嬷一案,才把这老狐狸的罪过牵出个头来,给了朕下刀的口子。不过——,你说他当初特意留这白宪昭一命,是何目的?” 我心中暗笑,哪里是留白宪昭一命,不过是世有奇事。自打那游魂在樱桃林缠上了我,后来又变成了影子鬼,说出来真的没人会相信…… 姑姑答道:“人心善变,许是当时他以为,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利好吧。” 皇上点点头,俄然抬眸盯着我:“凡玉菟,此事不可再对任何人言说一字。朕天亮就布防下去,势必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过,要是你提供的信息有假,那朕可得好好想一想,你的居心用意了。” 我有如扛住了一块巨石,生怕被压倒! 本就知责任重大,才欲要和姑姑商讨对策。如今被皇上误打误撞听见,倒连选择不言自保的机会也无了。 我心忧胆颤,求助的看向姑姑。 皇上读出我的畏惧,一乐说道:“哟,苏内司,你这胆肥的小女也有怕的时候。”然后,他伸了伸手,想去握住姑姑的手,口中说着:“或者苏姐姐开个口,什么小错儿大错儿的,朕都能容着她。” 姑姑把手一抽,放回了自己的膝上,面色如水的说道:“为人臣的若是犯错,圣人依律处置了就是。” 我心中的火忽的灭了。 皇上的脸也蓦地掉了下来,他一推桌上的茶杯,呼的起身,迈着大步气冲冲走了。 几乎同时,姑姑也回房去了,脚步声远。 一切重归冷寂,那盏失去平衡的茶杯还在桌上打着旋儿,咕咕噜噜,如一只无可适从的陀螺。 天未亮就闻敲门声。 我连忙去应门,来在院门外,看着薛莫皟的一脸疲惫。 “不知生了何事,昨日我带他们回去金玉城时,京兆府的人已在了,还带走了百小治。” 我一抿嘴:“也算意料之中了。起因嘛,有人上书,称我们涉了科考泄题卖题之嫌。” 薛莫皟咬了咬牙:“原是如此。京兆府的人搜查了一番,不由分说,带人便走。后来我多方打听,竟无有从别人口中探得一字。” 我无奈笑笑:“想是有大人物要借题发挥吧,嗐,该来的躲不掉。” 薛莫皟凝视着我:“你好像突然之间变得不爱哭了。” 我怔了一下:“好像是喔,可能觉得没什么好哭的吧。” “知道是谁从中作梗了?” “也不全然,上书的是京兆府的一参军属官,唤作贺峥的。官场人脉复杂,虽知他上头定有人指使,但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是谁。到底是我们不曾得罪过人,如此一来,不着头尾。” 他叹口气:“实在不行,我只能回家去找父兄帮忙了,总不能空等着坐以待毙。” 我捂嘴直笑:“原来你我在关键时刻,都是这般没出息。” 他露出白牙笑着,挠了挠脑袋:“是啊,当初被赶出家门时,我也是发过狠话的。” 我一耸肩:“所以啊,拉不下三拜九叩、乞哀告怜的脸,我们还是自己呆着吧。” 一股子冷风溜着墙根刮过,带的一头一身的静电,碎头发都竖了起来。我咝哈一声:“不在外头站着了,进房里坐着吧,叫玫姨煮碗油面茶,煎个薄脆吃。” 果了果腹,热乎乎。 我俩搁了筷子,靠在坐塌的鹅羽软垫上,眼皮不由得开始打架。 瞌睡总是能传染的,我一拉毯子,分给薛莫皟半个,双腿一蜷,就薄睡起来。在我意识还没消失之前,已然听见旁边的酣睡声。 为了打探小獾儿下落和京兆府来人之事,昨个一晚他都没合眼吧…… 玫姨在一旁轻声嘀咕:“哎哟,这是什么样子。” 我勉强把眼睁开一条缝,迷迷糊糊的说:“这在厅里呢,怎么了?要不把他搬到阿秋床上去?” “浑孩子,瞎说吧你!你还要不要名声了你!” 我哼了一声:“李成蕴来您就欢迎,薛莫皟怎么就不行了。” 玫姨又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我实在是撑不住睡过去了,后面的话没听着。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我身边的一个小宦官叫醒。 “大人大人,不好了。方才甘露殿收到了云南的两千里加急,百越王称前往巡查的凡都督带兵数众,欲有灭他百越之心!现下已经据守城关,调兵遣将,两相对峙,战事一触即发啊!” 我脑袋嗡的一声,全身麻了。 薛莫皟也闻言醒来,看着面目僵住的我,握了握我的手腕:“别急!这些远邦王侯,圣上早已是忌惮多时。如今公然起衅,抵抗钦差入城,不当怪罪在凡都督头上。” 我坐直了搓了搓脸,把手指穿进了头发里,低沉说道:“圣心难测,派系纠葛,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我这就回薛府,就算把头磕破了,也得打探出些朝风动向来。” “薛莫皟,这……其实不关你的事。” 他回身看着我,笃定说道:“踏实呆着。我们不惹事,但是遇了事,也要早做准备。” 我的双颊一颤,吸了吸鼻子,满眼感激,点了点头。 他也郑重点了点头,推门而去了。 一百八十九 光彩照人 我明白,我的辞呈递与不递,相差无几了。 圣人的态度以及种种迹象表明,女尚书的位子坐到头了。 在解职之前,趁有权利在手,再做件事吧。 我着人通传过来苹果,问她道:“你还想去宫籍,出宫生活吗?” 她的手指捻着衣角,眼睛散发着复杂的目光,扫视着我沉郁的脸道:“菟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我一咧嘴角,没有心情带笑,只泠泠道:“你就说你想不想吧,无需问我。你若想,我现在给你批条子。” “真的可以吗?会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见此反应,我执笔便写。下笔如飞,利索的加盖上尚书大印。而后拿起条子搁在她的眼前,口气郑重的说道:“你应承过我的,一旦有机会离宫便回胜州家乡。若是你言而无信,在京中和百小治姘居,那你就别再说你认得我。” 苹果的眼中涌满了泪水,有感恩,有激动,有疑虑。她用手指点点眼角:“菟子,谢你。你……今日怎么不一样了,是遇了什么事吗?” 我有点严肃:“拿条子走吧。” 说了此句突然想起过往的岁月,同行进宫的那日,鼻子还是有些酸了,这才含上一抹笑:“若得机会,我去胜州找你玩。” “好。”她的眼泪已经默默掉下来,然后拿过纸笔,写了一行字,声有颤音的说道:“菟子,这是我家的地址,我等你来。” 我强绷着情绪,淡淡点头。 她对我行了个大礼,拿起条子红着眼走了。 我静坐着,眼睛直愣愣的发着呆。到底苹果是比我有福分的人,一身自由了。 自己给自己整理着心情。 待觉得可以了,我启口道:“小珂,给我更衣。” 辰时六刻内官局大会,还要体面的出席。 穿上我朱红色带孔雀补子的袍服,将头发梳成最简单的单髻,戴上那华光流彩的官帽。五分浓妆,更添成熟。 我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竟然首次发现,我对这一身官服,生出了与以往不同的感受。 眷恋吗? 但不足以概括,一时间也不足以体会清楚。 房门外,平素随侍身边的四个宫女与四个宦官已经在侯着了。我穿戴整齐,端庄气定的从房内出来,他们与往日一样,揣着手塌着肩,列队跟随。 我一如第一天当尚书的我,神采奕奕。 亦不再是第一天当尚书的我,因着脚下更是稳健。 心稳,脚下就稳。 不变的寒风从我的两颊扫过,毛孔竖起了小粒的疙瘩。但心有所持,脖要高昂,帽翅若动了,身份就会纡尊降贵。 那些青色蓝色的人影儿又填满了一整个内官局大院,红白相间的颜色在大殿门口堵着。 我目不旁视的径直前行,人群自觉为我让出一条宽敞之道。 我只能看见她们白黄不一的面皮和统一的装束,她们又像浪花,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的对我福下身去。 大殿里一左一右两排的座位上几乎满座,我依旧往前,在右一的位置坐下。 其上是一品和二品的女官之位。那左一,资历在我之上的,是淑妃宫里的三品掌事。 越在高位的人,就来的越晚。 待那二位浅紫袍服,一位正紫袍服坐定后,大会正式开始。 前头的流程与往时一样,各部各局各司轮流述职,再由责任女官总结陈词。 中段亦是对违纪者的议处,明正典刑,意在震慑。 然而今天却有一桩特别之事。 主持这一部分的覃凤仪立在位前,手中翻着奖惩册子,高声讽笑道:“大家有所不知,咱们这内官局可谓是卧虎藏龙,竟藏着一位女诗人,时至今日才冒出头来。这也算是,沙中埋不住真金啊!” 站着的宫人堆里开始哄闹。 “诗人?谁是诗人?” …… 上头坐着的林作司嗤笑了几声,依旧带着笑貌说道:“这可就新鲜了。覃凤仪,别卖关子了,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覃凤仪将身子半转过来,点头接了林作司的授意,又大声说道:“这个事情的起因呢,得从旧年腊月说起。当时西北与大荔有战事,圣人体恤边关士兵,就命整个掖庭缝制一万件棉衣出来。当时内官局领了两千件的任务,分发给了下头的宫女们。没成想,有个心灵手巧的,竟然在棉衣里,夹带了一首情诗!” 哄的一声,场面沸腾起来。 这事儿做的着实不同凡响,我也忍俊不禁,抿了抿嘴。 身旁的大人们许多已经笑开了花。 覃凤仪清了清笑嗓,接着说道:“先安静,先安静,我给大家读读这首诗啊。” 她翻开一页纸,吸了口气,憋着笑:“《一线缘》,诗名儿为《一线缘》哈。” 然后正了正颜色读道: 京中春信早,塞上雪融迟。 冷针伴棉线,宫娥心事起。 暖得苦寒身,征人可念伊? 三更若有梦,再把缘相系。 —————— “怎么样?诗才如何?”覃凤仪笑问着。 那林作司接话道:“诗才犹可,犹可。” 一旁的钟作司问道:“既然是夹带在棉衣中的诗,又早已运去了西北,覃凤仪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且能如此详细。” 覃凤仪答话道:“回钟作司,只因得到这首诗的士兵如今寻到了宫里来,势必要将此女找出。所以,下官才知道了此事,并了解到详情。” 姑姑蹙了蹙眉道:“此兵士,乃是何人?” “回内司大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募兵。也是他好运,今载秋天,从戍边调至了京中,被分派在了离山大营。算得上一个愣头青,自打来了京,就想尽办法托人往宫里打听。这不,就打听到了下官这里。看来,他不满足于梦中相会了。” 姑姑一牵嘴角,把半分笑容咽了回去,随即说道:“既是风纪方面,便由覃凤仪继续查问吧。” “是,下官遵命。”然后覃凤仪一转身,面向下首的宫女们,厉声说道:“本官说了这么多,是谁做的这事,自己站出来吧。” 全场静默。 所有女官的眼睛皆是左去右来,筛查着每一个低等宫女的神色。 覃凤仪冷哼一声:“想必一众都该知道,既入了宫籍,那么不懂安分守己,离经叛道行为不检已是违了内官局守则。再不自觉认罪,这便开启检举制。要是通过这法子被查出来,必定当众处死!” 言罢,场面死寂之中,人群突然被扒开,从后面涌出来一个着蓝衣的无品级宫女。 她容貌寡淡,柳眉浅浅,书卷气里带着点顾盼之资,有情而不风情。 她安静的跪在地上,虽说畏惧,但不至失态,稍有语结的说道:“禀凤仪大人,奴婢万死。但奴婢仅是一时兴起,从未想过事情能演变至此。奴婢有罪,一时欠缺思量,污了宫闱风气。但奴婢的居心真的没有恶意,还望大人恕罪。” 覃凤仪道:“律法论迹不论心,凭你三寸巧舌,也改不了你私递情诗的事实。此事关联后宫名声操守,为使众人不争相效仿,必须严肃处置以儆效尤。” 然后覃凤仪一看两旁宦官:“来人,将她褫衣廷杖三十,即刻执行。” 我心窝一动,觉得不妥。 那宫女已经在宦官的拉扯下被扒掉了外裙,凄厉求饶起来。 我立即起身,大声一句:“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看向了我。 覃凤仪凝眸道:“凡尚书,这是为何?” 我正色说道:“此事若说有错,错在两人,不当由一人承担。再者,与未知之人递诗一首,正如文人墨客画壁题诗,当属雅兴,怎能与私情相提并论?因此,这宫女的行为并不能算作逾矩。论心无完人,这件事意外发展至此,只是特例。” 覃凤仪有些恼怒,驳斥我道:“尚书所言偏颇。事情有因方有果,若不是这宫女种因在先,怎会自惹祸端。心存非分之想,便已是宫中大忌。自然已念及她未构成苟且之实,这才处以廷杖,已是法外开恩了。” 我嗤笑道:“让一年青女子去衣受杖,且是当众执行,这与判她死刑相差未及。三十廷杖下去,皮肉不保,无品级者又不得就医,覃凤仪以为她还能有生机吗?” 林作司倒抢来说话:“我说小菟儿,不是,凡尚书,按规矩人情,覃凤仪的处置完全没有过分之处。说到这无品级者不可就医,这是历来的老规矩了。怎么,你要因一人,改了体统不成?!” 听她当众唤我乳名,我已经是火冒三丈。仅喘口气,就开始口若悬河回敬道:“林作司这话可就失了位上者的身份,如此无视人命,难道就不怕得了苛待下属之名?方才所言,不见半点慈心,还是莫要讨这德不配位之嫌。先说规矩,这宫规里并没有哪一条言明了不能写诗抒情,诗是普通诗,情也是未起之情。其二人之关系,目前连普通友人都称之不上。再说您提到的人情,那就更不占理了。” “来寻找此宫女的士兵,定是立下了甚么功劳,这才调来京城。谁人都知,兵士守疆土保治安。若是因这区区未起之情,行事冷酷,只怕会寒了忠勇之士的心,到时于朝廷何益?于主上名声何益?只怕得不偿失!林作司可不当如此短视!” 啪的一声,林作司拍响了圈椅扶手,满脸怒不可遏:“你,简直放肆!此事之处置,原当就事论事,你休要歪曲事实,强行诡辩。还有,对本官的不敬之言,本官定会上书淑妃娘娘。” 钟作司看了看姑姑,劝和道:“凡尚书,后宫人事的管理审度,你到底欠缺经验。自以为有理,却未必合宜。若今日纵容了此宫女,那明日的情诗,可就不仅出现在棉衣里了。到时候再来制约,所耗人力,甚至人命,也就不止如此了。” 此话看似有理,但非要舍去一个罪不至此之人,侧重于术而失了道,究竟使我不能认可。 我也就定了心,绝不松口道:“钟作司所言有理,但还是忽略了一样。此事涉及两人,其中一方既为兵士,那么统归下来,整件事也涉了外朝政务范畴。如此,能给予决议的,只有本官这个既参朝政,又涉内廷的女尚书了。” 说到此处,我环视了一圈,气宇轩昂的道:“谁若对本官此言有异议,那么就请移步甘露殿吧。” 众人默然,纷纷将目光看向了姑姑。 我余光瞧见姑姑略动了动嘴,但并没有说话。 我便接着道:“好,既然众女官都默许了,那就本官下达处置决议了。” “女子身弱,如无必要,不当处以杖刑。着她永巷服杂役三个月,罚俸三个月,每日抄录《心经》十遍,于每月尾呈于本尚书。先定于此,以观后效。” 犯事的宫女哭泣着叩头,千恩万谢。 此刻,我是焦点,是光芒。 那些所有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有爱敬,有抵触。有仰望,有睥睨。有尊崇,有不屑。有感激,有仇视…… 光明的我会永远铭记。 而黑暗的,不重要了。 一百九十章 有人怜惜 尖尖鸡自从在玄鹄宫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后,模样大改。 原来只有左半边的它,与右半边“合二为一”了。最初用嘴喙将两半身体的毛发结在一起,勉强连接。到后来不知不觉,日生夜长,血肉便慢慢长在了一起。 有点惊悚的“双头鸡”也终于合成了单头。 我总算能安然的抚上它头顶的羽冠,吁口气说:“尖尖啊,前段时间你两个头,总是叫娘亲不知道看着哪个说话……现在总算好了。” 它唧唧两声,用尖嘴轻轻啄了啄我的手背。 由于怕别人说它是怪鸡,畏惧谣言的可怕,这两个月硬是连院门都没带它出过。 我正享受亲子时间,梳理着它柔软雪亮的毛发,这时外头来了几个生面孔的宫女。 进门了对我行礼道:“尚书大人,淑妃娘娘传召,请随奴婢们一同去往承香殿吧。” 我心中嗤笑,这林作司告状的速度可真快。 我刚要起身,那领头的宫女又说道:“娘娘说,听闻玄鹄宫的白凤被尚书私自豢养了,还请您一并把白凤带去。” 我一牵嘴角,遂叫小珂附耳交待了一句话,便叫其余两个宫女用披风裹着尖尖鸡,一并去了。 承香殿的门将将推开,殿内弥漫的生姜味直辣眼睛。 一旁宫女解释道:“尚书勿要见怪,熏生姜水是为娘娘缓解孕吐的。” 我走上前去,恭敬的对淑妃行了拜礼,巧笑着问安。 她正倚在暖塌上,将手从袖套中伸出:“来,坐到娘娘身边来。” 我往前挪了几步,没往塌上坐,只坐在了脚踏的位置。 “到底是宗室的孩子,就不称你为尚书了吧?郡主可知道,娘娘为何传你过来。” 我颔首回道:“并不知情。” “那郡主想想,今日上午,可有在内官局例会上出言不逊,以下犯上。” 我缄默了片刻,只得回话道:“娘娘,当时晚辈只是有理说理,就事论事,并无冒犯之心。她林作司虽说是二品女官,但是这些官员们,说到底都是为宗室效力的。孰为主,孰为奴,事实清楚。何来……,以下犯上之说呢。” 我笑中带刺的说完这句话,好奇淑妃该用什么话来驳我。 她停顿住了,抿着嘴半笑半嗔,眼睛盯着我的脸,目不转睛。 这淑妃的容颜气质从来能担得上一个“淑”字。 贵妃可爱,德妃泼悍,陈修媛聪敏,许昭仪庸懦,乌昭容豪爽。 这些围在皇上身边的大角色各有特色,但哪一个也没有她韵致淑雅,手段怀柔。 尖尖鸡这时在宫女的怀里呆不住了,扑腾了两下,掸掉了身上的披风。 淑妃眼皮一抬,看了看尖尖,又看了看我,吐口气道:“本宫真是对你失望。原以为你还算懂事明理,这才好言待你,指望你能坦然认错。没料想,在本宫这里你还敢高谈狡辩,心存挑衅。今日若不处置你,明日里谁都敢逞这口舌之能了。” 我悄悄磨着后牙,想着对策。 “去,承香门外跪着去!没有本宫的旨意,不许起来。” 她对宫女一抬下巴:“把这白凤送还玄鹄宫。私自豢养,成何体统!” 事关尖尖鸡,我紧张了起来,连忙求情道:“娘娘,不是的,它不算是玄鹄宫的那只!尖尖是我捡来的,后来它溜去过一回玄鹄宫而已。” 淑妃瞪向宫女们斥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带郡主出去受罚!” 一时间,一半的宫女来拉扯我,一半去夺尖尖鸡。 我心中大有着母子被强行分离的悲痛,情绪欲要崩溃之时,大殿的门扑通一声被推开了,冲进来一个高俊如青山的人影。 他步伐焦急,满眼担忧。我扑过去拉住他的衣角,伤心的蹲在地上,仰面含悲道:“薛莫皟,她们要把尖尖夺走,这是我的鸡,你可以作证的!” 薛莫皟看着我楚楚可怜,噙满泪水的模样,满是疼惜。 即刻拉着我的手腕来到淑妃面前:“长姐,您这是做什么?这只鸡是郡主的,刚孵出来的时候我就见过,送还给她吧!” 淑妃挑眉道:“哦?那倒是要郡主说说,玄鹄宫的那一只哪儿去了?” 两只合二为一的话哪里能说,定会越描越黑,我便一口咬定了不知。 淑妃冷笑道:“我还低估了这丫头的顽强。好,本宫这便命人去查玄鹄宫白凤的下落,若果然是这一只,那就不仅是今天的申饬了,必当重罚。” 薛莫皟呼出一口粗气:“鸡也好,白凤也罢,您何必因为一只畜生去为难一个人。” 然后薛莫皟起身,从一旁宫女手上夺回尖尖鸡,交还给我房里的人。然后对淑妃行了个揖礼:“长姐,既然如此,小弟我就先送郡主回去了。” 淑妃大怒,气的手臂都在颤抖:“混账!你放肆!” 我赶紧闪着眼睛说道:“不了不了,我还要在外头罚跪呢。” “娘娘,求您息怒,都是我的错,这就出去跪着。”我耷首含肩的往外退着,对随身的宫女们挤眉弄眼,示意她们先回一步。 瞧着尖尖鸡被抱远了,我才安心的跪在了承香门外。 冰凉点点。 冬雨,又开始落了。 不多时,殿内就传出了争吵声。 “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还能不能长点脑子?!” “我怎么没脑子了?” “你说,因为她,你和咱们薛家人闹成什么样了?” “长姐,璇儿的事情您怎么还记恨着郡主,您什么时候能明白这与郡主无关。” “璇儿?你还敢跟我提璇儿?要是带上璇儿的事,我今天就让她跪死在外头!” “您要跪死她,我也一并去跪死得了。当初没护住璇儿责任在我,叫别人替我受过,并非男儿所为。” “我告诉你,你迟早收了这一份心。你和她,断不可能!” “呵,有一日算一日,谁能保的了永恒二字。小弟我自从大病一场,就如同捡回条命,到现在都是记忆混沌,哪里还能指望活到什么大岁数。” “你,你这个不肖的东西!你现在这模样,真不如当时死了!” “长姐,莫再说气话了。请您饶了郡主吧,她那样一个弱小女子,能犯下什么罪过呀。” “她敢公然对上司大放厥词,言语辱蔑。今日一来,就连对本宫也敢心存藐视。种种行为,可还是你口中的弱小女子?” “您是对她生出了偏见。这底下的宫女官婢们,许多都念叨着尚书的好呢。” 这时淑妃的口气俄然清冷起来:“这样的人,断不能再让她掌权了。” 薛莫皟口气无奈:“您真的不了解她,郡主不爱权。她已在门外跪了一阵子了,尚书挨罚的信儿也该在宫人中间传开了,您想要杀一儆百的目的也达到了。小弟我就先送她回去,您要是还生气,等会子我回来,认打认罚。” 很快的,响起了开门声。 紧接着,便是茶杯打碎的声音。 薛莫皟看着寒风里微微发抖的我,大步流星的过来,弯腰把我“捡起”,攥着胳膊说:“回了”。 我摇摇头道:“不妥,娘娘还没有赦免,我不能对娘娘不敬。” 他拽着我只管走:“天又变了,等会子雨大了,或者再落了雪,你想冻僵在这吗?” 我被他半提着往前趔趄:“那我,那我该怎么向娘娘赔罪呢……” “回头再说吧。” 我声音颤抖着:“还好你及时出现。” 他暖暖一笑,又轻叹道:“听说以前长姐挺喜欢你的,若不是因为璇儿的事,她现在也不至对你改了态度。我得想个办法,叫她重新喜欢上你。” 我嘟嘴:“那可难了。” 他把我送到月池院门口,轻声一句:“别担心,我找两个承香殿的宫女交待一句,下次若再有这样的事,立即来告知我。回去吧。” 我抬眸看着他:“小獾儿的事怎么样了?” “都部署着呢。对了,我明天不在宫中当值,要和兄弟们出一趟任务。悄悄嘱咐你,明日就不要上街了。” 我宁静的点点头,笼罩在他的微笑里转身进门。 任务是何,我早已心知肚明。 腊八,“采珠人”的行动,该是要登场了。 一百九十一 腊八无声 五谷的香从旧夜飘到新晨。 陶瓮里封存的今冬初雪,在晨起化成了煮粥的甘露,将一粒粒硬实的豆子,熬成绵密的甜粥。 腊八粥要吃得早。 「早食粥,来年粮早收。」 我捧着手中的粥碗,思绪已经飞到了西明寺外。那一排的粥棚,也该冒起炊烟了。 然而,沸沸扬扬的喜讯儿始终没有传来。世界平静的像一潭死水,直到这一日傍晚,粥棚收了市,仍旧一切如常…… 我那纷乱复杂的心,惴惴不安了一日,然而最后,它也没能够等来酣畅。 特别在书房上值那一会儿,面对一样焦急,不停踱步的皇上,我连头都不知该怎样抬。 “还没信儿吗?”我静坐在房内,询问着小珂。 她刚从外面回来,摇摇头:“好似北衙的羽林、龙武等几卫,不少人悄悄回营了。但并未听到什么捷报。” 我叹口气,深坐蹙峨眉。不当啊,我的分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西明寺福粥会总共三日。或者,是明天?最迟也是后天了。 正低头凝思,甘露殿的崔常侍来了:“凡尚书,圣人传召。” 我心里咯噔一声,问询道:“崔常侍,什么事可否透露一句?” 崔常侍从鼻中呼出一口气,沉声说道:“小尚书啊,等会子圣人说什么,你可千万别辩,多听听圣人的意思吧。” 这句小尚书,却难得带了点暖意。 玫姨给我穿好披风,表情郁郁道:“不管什么事儿,多认错,少说话。” 我说好。 但也心中有数,若一个人存心要揭你的过失,怎么都会找到的,哪怕无中生有。 风很大,一味的在呼嚎。 它把雨丝刮的零星点碎,整整一日,只够把大地濡湿。现下入了夜,地面的寒气往上窜着,冻得人销魂蚀骨。 牙齿打架的回来甘露殿,皇上还窝在书房里熬油灯。 我上前请安,皇上直戳戳的盯着我,等了片刻方才启口道:“朕是太过抬举你们凡家了是吗?” 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圣人的恩德,臣和父亲一直铭感五内,此话讲来,倒是要臣一家万死了。” 他呵呵一笑:“万死倒不用,但依目前来看,是该一死谢罪了。” 我心鼓咚咚的睁大了双眼,但听到这句话,却好似并不意外。 自从阿爹延迟返京遭了弹劾之后,我就察觉到,敏感而善纠结的皇帝,起过杀心。 可我还是试图回旋道:“圣人是因为今天的行动没有结果而质疑臣吗?可臣上报过的,都是实情。” 皇上直接绕过这个话题,大声吼道:“百越王从六诏借兵十万,都是你父亲与他对峙的功劳!巡防啊,何谓巡防?倒叫人家堵着连门都进不去。” 这时,受传召而来的左相,中书令,门下侍郎,尚书侍郎等,一并到了。 皇上敛了敛语气,正了正坐姿:“卿家们来了,快快入座。” 一众行礼就坐。左相忙不迭的问道:“圣人急召我等,可是昆州又发来急报?” 皇上点头:“没错。朕真是不当派凡永平为巡防使,本是去暗查百越军政,现在可好,倒叫他百越借着带兵数众的由头,先发制人了!”又随即一掌拍向桌面:“召他火速返京,他竟敢上书推辞!” 左相说道:“圣人,凡都督身在前线,定是掌握着即时消息,该是他审时度势,认为此时不当撤兵啊。” 尚书侍郎,薛莫皟的父亲,嗤之以鼻的说道:“相爷诶,您老人家不掌六部,想是不清楚如今朝廷的开销用度。国库哪里还能再经得起一场战事,自然是以和为上!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其下才攻城啊!” 左相瞧了瞧地上的我,请求说道:“圣人,此乃凡都督之行事主张,与这小女何干?不妨叫她先回吧。” 圣人笑道:“你们以为她无辜?哈哈,来,你们瞧瞧什么叫狼子之心。” 说着,皇上把一本文书递在了臣工们的手上。 是我为阿爹拟写的那一章,可也是经过门下省签发的。 左相默默,咬着后槽牙,耳根在微微动着。 中书令阅后便讥笑道:“不是我中书省草拟的诏旨,机关诀窍常难避免啊。” 一旁的陈侍郎咝口气叹道:“这……「领兵同行」四字大有问题啊!领的是何兵?府兵?募兵?如此拟旨,歧义不小。” 接着,他马上跪地道:“圣人,臣有罪。此番定是凡都督见圣旨未写明此项,这才举大军前往。一切皆源自门下省对诏令审查不慎啊。” 薛侍郎笑道:“诸位都是把持政要的元老了。若只称,是审词酌句上的疏忽纰漏,只怕不能令人信服啊。” 皇上冷笑道:“想来,此番是凡尚书,门下一省,并凡都督,三方串通一气,早已暗中谋划妥当了吧!” 一声厉斥,相爷也急忙跪地:“老臣有罪,但绝无串通之说,更不敢存此悖逆之心。是老臣年岁渐长,头眼昏聩,如今身为一高官官,愈发不能胜任了。请陛下降旨,革去老臣侍中令一职,交由能者担当。” 相爷转眸看了看我,继续陈情道:“关于凡尚书,不过涉政两月有余,资历浅薄,学问不足。圣人就念她年少无知,又是武德王之孙,饶过她吧。” 我所有的情绪杂烩一处,难说难言,浑身颤抖着望向左相。 陈侍郎早已是流着热泪,叩首在皇上脚边。 皇上摇摇头,鼻息一叹:“现在还不是处置尔等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尽快商量个对策来。”然后抬眼问崔常侍:“太尉和骠骑将军怎么还没到?” 崔常侍麻利回禀:“快了快了,将军们不可甲胄上殿,在廊房更衣呢。” 皇上点头,然后目光凉薄的扫过我:“安排下去,把凡玉菟幽禁在宫正司书楼。” 左相神色紧张:“圣人,这……” 皇上吐字声狠道:“他凡永平若再有妄动,不遵旨处,就休怪朕不讲情面。” 我赶紧对左相摇摇头,双手抚地,对皇上和左相行了个拜礼,起身随崔常侍一并去了。 一百九十二 幽禁书楼 黯月孤云,冷寂寥落。 我矗立在小窗前,裹了裹衣衫。飞雨可见我抬尽的眼眸。 宫正司书阁小楼,我被幽禁于二楼。 楼层空旷,除了墙边一排排的书架外。在中间有那么一席坐塌,一张案几,一个炉子。简单之极。 塌上置了一床薄被,几上搁了一套茶壶,炉中添了半份红碳。 负责看守我的小宦官低声说道:“尚书,若您还需要什么,小的们尽量给您备齐。只不过这宫正司里不比外头,您也多担待着点。” “有劳了。” “那,小的们就在楼下呢,您有事知会,先退下了。” 小宦官含着背,揣着手,脚步噔噔作响,似要将楼梯踏裂。 我把游思拿回,不愿再观宫楼宇重,冽寒侵瓦,更漏消磨。 我挪步,又闻孑孑脚步声,咯噔,咯噔。 孤灯独影里,人儿忻长。 把铜壶悬在暖炉上,饮了一杯热茶,抻被躺下。被子硬的像是一张厚纸,不知是多少年的老棉絮,里头结满了疙瘩,半晌了都不觉暖热。 睡吧,什么都不想了,能困于书楼而不是牢房,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 合紧了眼一夜似睡非睡,被冻醒的时候天已亮了,炉中碳火不知熄灭了多久。 我伸了伸蜷麻的腿,抽了抽着凉的鼻子,耳听窗户上好似有石子丢过的声音。 念奕安?我第一反应是他。 我来在窗边,推开窗户,看见一片新蓝色的晨。地上半干的雨水洇成了花,吸一口凝成白雾的气,整个鼻子都快要冻掉了。 底下的人与我隔着一道围墙,站在墙外的路上向我挥手:“小菟,是我。” 我用手捂着冻疼的脸:“薛莫皟,你怎么在这。” “宫正司拒不让入内,只好寻过来了。听我父亲说,昨夜几位重臣商议,初步决定由骠骑将军携旨前往百越,顶替你父亲巡察之差,并拿回虎符,交接兵权。三两日内就能整军完毕出发,你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我心中默默,觉得局面没有这么简单。阿爹并非是不识大体之人,他决定兵临城下,定然有其重要的原因。 我笑着说道:“也可能,我出不去了。” 他果决说:“不可能。”然后用手指戳了戳自己胸口,比划着口型:“有我呢。” 我一直浅笑着,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可爱。又问道:“你们昨日的任务没有结果,今日可有继续进行?” 薛莫皟冻得直搓手:“一早谢将军就通知下来了,所有人就班按制,回归常态。” 我轻轻咬了咬牙。皇上对我的信任,荡然无存了。 这时,另有一侍卫跑了过来,口气急切:“薛郎将,你叫我好找。快去承香殿看看吧,方才听巡逻的兄弟们说,淑妃娘娘一大早就身感不适,现下已请来太医,似有滑胎之兆。” 听此讯,我闪过一丝讽笑。 薛莫皟面色一沉,又回眸对我说道:“那我先去了。” 我点点头。 临走之前,他丢进窗来一枚火折子。 我笑了。这家伙,难道是叫我烧书取暖吗…… 自下而上的脚步声是我得知时间的方式。 送来的一日三餐竟还有几样菜色。这会子,来了一个仆妇,给我送盥洗的水。 我从书堆里出来,将双手摊进热水里,暖得我浑身直颤悠。 净了面洁了齿,再坐回塌上,仆妇握着我的脚丫,轻柔搓洗着。 我与她聊天道:“这位可是宫正司里的典正嬷嬷?” 她笑道:“是,八品的宫正司典正。郡主您太过客气了。” “这份差使辛苦吗?” “嗐,谁不辛苦呢,平素里高声厉色的,干的都是审讯的活儿。一时干不惯这细活,您多担待。” 她倒是个诙谐幽默之人,我哈哈一乐:“那我可得庆幸,嬷嬷不是来审我的。” 她也笑着:“郡主到底是千金贵体,宫正司的刑讯,可落不到您身上。” 我默默:“是啊,千金贵体若犯了罪,往往是直接赐死的。” 典正嬷嬷的脸色暗了一下,劝慰我道:“郡主当这尚书,可谓是深得人心,总是为咱们底下人计议。奴婢觉得,该是能逢凶化吉的。” “借你吉言了。今日里外头发生过什么事啊,说来听听。” “这宫里头呢,淑妃娘娘的腹中胎儿该是保不住了,宫女堆里传的闹纷纷,说是因为自家姐弟吵架,硬是被气的动了胎气。太医和女医们会诊了一日,还是见了红。” 嬷嬷口气悠长的说道:“贵命多凶险,像奴婢们这些平贱之命,倒是许多能稀里糊涂平安一世的。” 听闻此讯我倒莫名有些欣慰,淑妃不得龙子,以后便会站不稳脚根,也削弱了她作为劲敌的实力。 想到这里,我突然愣了一下。劲敌,我一直把她淑妃当做是姑姑的敌人了,自打她以冻疮膏的份银诬陷姑姑贪渎之时,我便这样认定了。所以,潜移默化当中,我原是在为姑姑清扫障碍…… 思及此处,泛起苦笑。 也不知此件事在皇上的心中,我的责任占到几成。 典正嬷嬷接着说道:“今年啊,北边西边都没事,无战乱无天灾。就是这南边儿不宁啊。” 我眨着眼睛:“嬷嬷久居深宫,如何知道南边儿不宁的?” “南边冻雨成灾,房倒屋塌,禾稻冻死,果蔬全烂在地里,受灾的饥民难以计数啊。” 我大惊:“嬷嬷所说可是真的?为何甘露殿从未收到南方受灾的奏疏。” 嬷嬷嗤笑道:“真的,怎会不真。我那黔州的小侄子刚刚逃难到京城,投奔于我。我又能奈何,设法见了一面,给他些保命钱。” 我疑惑道:“黔州到京城,路程千里,若说受灾,那该是陆路难通,盘缠也不足呀。” 嬷嬷说道:“也是奴婢这小侄子命不该绝。一家人本就拮据,灾情一来,眼看就要冻饿而死。唯独他碰上了一波往京中运送珍珠的客商,人家竟愿意带上他,陆路水路这样换着走,在水路结冰的前夕,逃离了出来。” 我蹙眉:“如此说来,灾情严重,可为何见不得几个难民呢?” “小侄儿说啊,贵黔南部,湖南南部,再到昆州,这么方圆几百里地,皆是灾民,却被当地官员堵在本地,不得外出逃难。想来是,怕影响政绩吧。到底有句话,叫天高皇帝远。”典正嬷嬷压低了声音。 我想起阿爹奏表里的话:「气候反常,天寒雨冻,许有灾荒。届时军民缺衣少食,城防必然虚弱。此时最宜严守,以防百越肆机北上,攻城掠地,侵我疆土。」 可是这么重要的情报,却被几位重臣一笑置之,只称阿爹所言子虚乌有,心怀叵测。北地尚且气候温宜,南方何来冰灾雪患。 那背后的风又呜的一声,从南窗吹来。这样的彻骨之寒,可能比阿爹几分意冷? 嬷嬷拿棉布为我擦干净双脚的水珠,再用新带来的羊毛毯将我裹好:“趁洗的发热,盖妥了。” 接着她站起身,将窗子关牢。 见她回身于塌尾坐下,我一喜:“嬷嬷不走了?” “不走了,快睡吧。” 一百九十三 断头之灾 我在宫正司被幽禁了三日。 腊月十一日的清早,典正嬷嬷噤着唏嘘,为我薄薄梳妆细扫眉。 出去一趟,她就这样了。观她神色,我猜那最凛冽的冬,已来了。 完毕后,我被带离了书楼。 门一开,早已侯着的一队侍卫即刻簇拥过来,将我往外押送,唯一体面的是,对我未缚绳索。 我在寒光森森的铠甲包围之中,依旧高贵的走着。我是高高在上的云,不以他人百样的眼光而舒卷。 玄武门外,我掠过列队整肃的士兵,一排又一排,往前行去。 高高的点兵台上,骠骑将军正高声致辞,叙说着今次南行,不遵军法的五十条斩令。 声势烜赫,庄严肃穆。 当我立在点兵台下之时,看到台上一个大木墩,色泽乌暗,与铺地的木板融为一色。 砍头吗?要砍谁的头?我的? 矗立静思之际,骠骑将军誓师完毕。高坐于上的皇上冷言一句:“带凡玉菟。” 然后,我身旁的典正嬷嬷和另一侍卫,引我登上高台。 按礼跪地请安。 皇上瞥了瞥我,对骠骑将军说道:“今次南行,朕送你一物襄助。带上凡玉菟的人头去,看他凡永平还敢不交兵权。” 骠骑将军面带讶异,抱拳道:“陛下,凡都督并无造反乱军之实,此举会不会枉矫过激!” 皇上发狠道:“胆敢连驳朕两道召回令,是该给他瞧瞧何谓天子之怒。” 此言刚落,典正嬷嬷就解下了我红色的披风,将我的衣领往里掖去,好露出完整的脖颈。 我莫名的冷静,一把推开嬷嬷,抬首正色道:“圣人何以杀我?只因为此时的猜忌?阿耶大败吐蕃犹在眼前,三军还未犒赏,怎么却要先杀功臣之后了?!” 狗皇帝,对,好久没这样称他了。他瞪着两只血红大眼,紧咬着牙,爆着青筋吼道:“尔之罪孽,一死难恕!” 羽林谢将军,我的大舅,此时和薛莫皟狂奔而来,看了看场面,深跪在地乞请道:“陛下,陛下,万不可如此啊!若是凡都督一心为朝廷尽忠,却因君疑,遭受这骨肉分离的非难。一旦寒了臣心,向百越倒戈,一并反了我朝该当如何!” 薛莫皟亦是血脉偾张:“是啊!君逼臣反,只怕臣不得不反。” 皇上一拍龙椅扶手,站起来道:“这凡玉菟身涉三件大罪,已是十恶不赦。今时若她的项上人头能为国一用,也是他凡家百罪一赎。” 大舅激动问道:“敢问陛下,何来三样大罪?” “其一,涉科考泄题之嫌。其二,窝藏钦犯百小治之罪。其三,淑妃动怒小产,乃她犯上不敬之责。对了,还有其四,谎称多方联合,欲行劫狱之事。只此一项,就是欺君大罪。如何?朕要杀她,理由可还充分?!” 接着他朝我怒目一视:“斩!” 典正嬷嬷和侍卫立即就把我往木墩处拖,手推后脑,已将我头脸压在了木墩之上。 我小口微张,屏住气息,时间仿佛变慢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砧板上的感觉,难以尽述。脸颊触着木头的厚重,嗅着木墩上依稀的血腥气。脖颈处冷风一吹,也许利刃落下,该是一般无二的冰凉。 薛莫皟大吼着冲上台来,一拳打趴了缚着我的士兵,将我拽直身子呼嚎道:“圣人!请给我等自辨的机会!何况案子未立,三司未审!再者庶民犯了死罪,也是留在秋后问斩,堂堂郡主,怎可说杀便杀!” “大胆!给朕拿了他。” 怒吼之下,薛莫皟已被人生生拽开,反剪起了双臂。他用尽全力挣扎乞情,再被侍卫们按住头,压在了地上。 可他仍不罢休,挣的满面涨红,双膝于地上乱搓,口中哀呜不绝。 此情此景,使我红了双眼。 周贵妃和乌昭容也来了。 周可爱往我身上一扑,一身香暖抱住了我,急切说道:“圣人可是忘了小菟的好吗?您亲口告诉过妾,鼠咬热症,是小菟给您找来的奇方。” 皇上鄙薄道:“是啊!不然你当她的尚书之位是从何来的?朕已经恩赏过她了!” 乌昭容跪在皇上脚边:“启禀陛下,据我乌氏探子方才来报,国中南地,昆州一带数百里,连天冰雨之灾,冻饿死者不计其数。凡都督蹲守百越,定是此因,只怕灾情再引兵变啊!” 皇上面色一惊,往后退了半步。 乌昭容眉眼一垂:“妾请罪,不该置喙朝政。可我乌氏情报,从来都是居着利好之心。关于处置郡主之决议,望您三思。” 这时隐在点兵台之后的张才人现了身,她哈着寒气睥睨说道:“圣人,您可千万莫中了昭容的缓兵之计。我乾周大国,满朝重臣,无有一位上报南方受到冰患。他乌氏区区一西北小族,其情报机构竟能如此通达得力?口说无凭啊。” 我转眸看她,不曾料想,她身边竟然跟着一个颜阿秋。 张才人将阿秋领出,接着又言:“婢妾给您带来了一位人证,她可以证明金玉城出现的卖题之事,皆是由郡主主使。” 我目光如炬的看向颜阿秋,她回避着我的目光,半分怯意半分逞强的跪倒在地说道:“禀告陛下,奴婢乃是与郡主同住一处的七品宫女。因为皆是内司大人养女,平素里都唤郡主为妹妹的。腊月之初,郡主悄悄从御书房誊抄过一份考题。奴婢已从她房中寻找到了未来得及销毁的存档,便是这一份了。” 说罢,她变戏法儿似得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宣纸,打开后摊平在了地上。 皇上看了几眼,点头道:“是她的字。日日在书房,朕认得。” 我远远的瞄了瞄,不禁摇头厉声说道:“圣人,这贱婢血口喷人。我二人之书法,皆经内司大人教导,定是她仿我笔迹,构陷于我。” 阿秋忙不迭的叩头道:“奴婢不敢。奴婢未担文差,字迹根本是见不得人的。” 须臾之间,这玄武门外,愈加热闹。 就连陈修媛也像是卡着节点,庄重而来。 皇上一眯眼:“修媛怎么也来了?” 她环视了一圈,脸色亦做有话难言之态,跪地请奏道:“妾不应来此添乱,可方才得知一事,便心中急切,想要急忙求情陛下开恩。” 皇上些微不耐烦道:“何事?” 陈修媛皱眉道:“如今因诏旨生出歧义一事,龙颜大怒。但据妾查探得知,当时凡尚书发往门下的草拟曾有过一次改动。父亲门下侍郎曾将「领兵同行」四字,改成为「领募兵同行」。可是,最终得以签署的,仍旧是凡尚书草拟的那一份。至于父亲更改过的另一份,还存放在门下书库里,一查便知。因此,陛下若要问责处置,还望您对父亲网开一面啊。” 皇上嘴角一勾冷笑道:“想是陈侍郎惦念其恩师李相的情分,这才出头顶罪的。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谢过陛下,妾告退了。” 此人来此一晃,捅了把钝刀子,便又匆匆离去,圆满退场。 我哂笑着,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啊! 一百九十四 人命危浅 浮云朝露,人命危浅。 皇上扫视了一圈,口气萧索:“来求情的,话都说完了吧。”又低头冷瞥乌昭容:“朕还不知,你何时也与这凡家一伙贼子搭上了线。” 乌昭容急切道:“圣人,您一定要相信妾啊。或者您这就下令,查证南地是否有冻雨之灾!” 狗皇帝一脚踹在乌昭容肩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先仔细你们乌氏罢!” 扑通倒地的乌昭容满脸不可思议,眼神变得茫然起来。 大舅跪行了两步,抱拳苦劝:“陛下啊,陛下!叫骠骑将军先行,待查明情况,再杀不迟呐!” 皇上怒目圆瞪欲要驳斥,京兆府尹从远处呼着陛下,手提衣摆噔噔小跑而来,将一份卷宗双手跪呈道:“启禀圣上,钦犯百小治终于招认,是他谎称东瀛蜡头无毒可食,且宜观赏。这才蒙骗了内侍鹿呦鸣,从而误入了二皇子的膳食中去了!” 皇上咬牙切齿,以手点着卷宗:“都听见了吧!百小治身为重犯,凡玉菟先是对他连番查访,而后将他关于自家后院,拒不送官!不是窝藏还能是什么?!” “都不要劝了!朕意已决,今日就是她的死期,斩!” 被按在地上许久的薛莫皟又开始大声哀呜求情,分辨的话已经语无伦次。 两个刽子手登上点兵台,将一捆蒲草铺于木墩之前。再于蒲草之上,放了一个竹筐。我瞧了瞧竹筐的大小,装一颗头足够了。 我的头再次被按在木墩之上,典正嬷嬷抚了抚我的后颈,按着一处骨节对刽子手说:“可从这里下刀。”然后她还安慰我道:“郡主,不疼的,就一下的事。” 刽子手确认之后,转身去备刀了。 周贵妃先人一步崩溃,她尖叫着,百般要抱住我,可惜已被侍卫拉开。 她只好跪爬向皇上,声泪俱下道:“圣人,您于心何忍!她只不过十五岁,笄礼都未行!这回是我百越有错在先,不当处置他人啊,妾已每日修书给父亲了,他一定会听我一言的圣人!您饶了小菟吧!” 颜阿秋站在台下,在我的头朝向的地方,以手遮口泪流满面的哭道:“妹妹,你就放心去吧!等会子姐姐给你收尸,今后也会替你向姑姑尽孝的。” 场面是如此的纷乱,哭泣声求情声低笑声,声声不绝,可悲可叹,可笑可怜。 马儿的数声嘶鸣将左相和李成蕴也带来当场。 我只能从余光中看见他们,一切都是倾斜的。 李成蕴把脚步踉跄的左相扶到御前,二人跪下后向我投来焦灼的一望。接着李成蕴恶狠狠的瞪了刽子手一眼,那意思是叫他滚远些。 神魂不住的我突然泛上了微笑。为了叫我活命,你们认真的样子,我都记下了。 左相颤悠悠的从怀里掏出一物,抬着他那颗老迈花白的头对皇上说:“圣人,这是当年武德王为太祖皇帝挡下一箭,所留剩的那枚箭头。太祖皇帝说过,叫凡家好生留着,万不得已之时,可还他凡家一情!圣人,您看看,您看看!” 皇上突然蹦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喊道:“你们,你们都来逼朕是吗?!年代久远,还拿这什么不知所谓的箭头说事!” 然后他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张牙舞爪的冲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双手一托将我高高举起,口沫横飞:“这个孽畜,朕看只有她死了,你们一个个的才会如常!” 伴着一声怒吼,我被重重的摔在地上! 我的双眼难辨日月,也不知疼痛。 当我再度被揪着举起的时候,一晃之间,我好似看见了姑姑奔跑而来的身影…… 狗皇帝紧咬着牙,厄啊一声,用尽全力再度将我砸摔地上。我控制不了方向,这一下使我狠狠趴伏在地,双肋间的刺痛震彻而来,霎那间心胸两处如同万虫啃噬,疼麻酸胀不能尽述,血脉如同金蛇狂舞,心肝脾肺直往口中涌来。 丧心病狂的人还在喊着:“凭什么摔死的是璇儿!明明该是你!” 无数的嘈杂之音在耳旁嗡嗡,我的舌根无限腥甜,呜嗷一声,一大口鲜血从喉中狂喷而出,飞溅三尺以外! 前有凌霜梅,近有富贵花。满地的红色花朵肆意绽放着,怔住了一应看客。 而我胸痛不止,咳呕不停,惨惨蠕动。继续以血为墨,往地上喷洒涂鸦。 那个紫色的人影儿衣沾寒风,冲上来将我抱在怀里,颤抖着双手,来接我从唇角淌出的血流,不可置信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好孩子,会没事的,没事的。”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射来。我安心的享有这怀抱,也许是最后的怀抱了。 姑姑摇着头,意乱如麻,从未如此卑懦的说道:“圣人,圣人,看在下官伺候您二十年的份上,饶她一命吧。” 我已经很困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但依稀可见皇上怒色一转,带上一抹邪气的笑:“饶了她?她不过是苏内司的徒儿,一个养女罢了,没了不碍得。你若喜欢孩子,以后多养几个便是了。” 姑姑隐隐发抖:“不不,圣人,她不一样。您怎么罚她都好,贬为庶人也罢,求您给条活路。” 皇上发狠道:“那得看苏内司能不能给朕一个充分的理由了。” 我的侧脸贴着姑姑的胸膛,可知她心绪翻涌。 皇上见姑姑缄口无声,作势要来拿我:“再不说,这如花似玉的小脑袋可要切掉了。” 姑姑便将我抱的更紧了,颤悠说道:“理由,有。乞请圣人,饶过下官的亲生女儿吧。” 惊喜之下,我的眼前闪起幸福的星星。 我欣慰的笑了起来,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甜过。 这答案,我想了多久,等了多久。 我气若游丝,动动嘴唇,唤了声阿娘。虽然声音太小,娘亲不曾听到。 此一句话如响雷炸裂,人群中哗然一片。 说完此句,娘亲绝望的闭了闭眼,好似一生事业,尽付东流。 我瞬间愧疚了。 张才人在一旁哈哈笑道:“哟,这总领后宫的女官大人,可真会以身作则呀。” 然而狗皇帝拿准了机会,一副无耻之尤:“嗯,这个理由还行。不过——,苏内司的亲生女儿,与朕何干呢?” 娘亲仰眸,张皇无言。 但狗皇帝即刻又快语笑道:“那看来,苏内司是答应做朕的贤妃了。有了这层关系,莫说恕罪,朕还愿意将你生的野种,封为公主。” 他弯下腰,盯着娘亲凝滞的神情,半分得意半分严肃:“嗯?朕说的对吗?” 一弹指倾浮生过,娘亲深出一口气,整理着心绪,沉静说道:“是,下官遵旨。” “好,罪女凡玉菟,罢官留爵,数罪赦免。” 娘亲抱着我的身子往下一拜:“谢陛下天恩。” 皇上早已是大喜过望,高兴劲儿如同一水壶,浪笑沸腾着,直起身来大声宣告:“传朕旨意,册封内官局女官苏晓为一品夫人·贤妃,于上元佳节,同行册封之礼。” 紧接着无边兵卫唰唰跪地,齐声高呼:“贺喜圣人,贺喜贤妃。” 声浪之大,风从虎啸。 我的小命,竟是在这般情形里,保下了。 一百九十五 血泪盈襟 一群人围将过来,锦帕在我身上乱沾。 眼皮很沉,可是口中不断流出的鲜血使我无法入睡。 将我抱起的人开始小跑,围着我的人也跟着跑。我忍不住咳了一声,喷出的血点在乌沉天幕上悦动了一下,又落回我的脸上,衣上。 耳旁犹是低泣和慰藉之语。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无碍,无碍。 话虽如此,我也知书里曾写过「少年吐血,年月不保」一句。平生未见过自己这么多的血,心中巨大的无措恐惧,已难免生起灰心自怜。纵然伤怀万千,口中却说不出一字。 依稀听见点兵台上有兵来报——过去两个时辰,金吾卫张将军趁北衙于此点兵誓师之际,协同众多流民生乱起事,领兵从大理寺劫走了卫国公,现下已闯出城门,往洛阳去了。 我很想嗤笑一声,但是胸口一动,又是血丝黏黏。 狗皇帝听了此信,双拳紧握跺着脚,发出一声咆哮,其中懊丧自责之意,铺天盖地,歇斯底里。 薛莫皟自请领兵前去拦下,再之后他们的言谈就听不见了。只剩身边人急促的呼吸和凌乱的脚步声。 吧嗒,吧嗒,呼哈,呼哈。 玫姨看见我一胸口一脸的血时,当即号哭起来:“我的老天爷,这是要了命啊。出去的时候好好的,却这样子回来了。” 颜阿秋在后头大哭大叫:“姑姑,姑姑,我是怕妹妹祸连了您,这才跟着张才人作证的!我不知道妹妹是您的亲生孩子啊!” 玫姨当即揪着她的衣领子往门外推,大耳刮子一个劲儿的往脸上扇:“你是真蠢还是假蠢?!难道你看不出大人待你和菟儿不同!” 我被放到床上,头下垫的高高,太医说先不能平躺。 衣襟全被解开,女医们上下其手,检查着胸肋腹腔,一处一处按捏着,问询着我感受:“郡主,哪里疼就吭一声。” 我干瞪着眼看着房梁,像一块任人摆布的肉,动也不敢动,只怕再吐出更多的血来。 尖尖鸡哀鸣着,扑腾到我床头,可被人掂了出去。 而阿娘无助的立在一旁,将床边重要的位置,全部让给了医官。 关于死亡的气息总是这么忙乱而严肃。 我的胸腹一紧,感觉一股子气儿逆行而上。 当又一口血呜哇吐出的时候,我绝望的喊了一声娘。 她即刻扑在我的枕边,用手抚着我的脸,眼中泪光盈盈。 “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硬撑着说:“怎么会,前一阵那么不听话,还没跟娘好好认错呢,死不了!” 我轻轻一笑。这样的话如今听来,味道截然不同了。 “老实待着,配合太医诊治,娘一直在旁边,啊。”娘拍了拍我的额头,退后了两步。 经过三位太医,六位女官的联合审病把脉,初步得出是因为肺部挫裂而引起的吐血之症。 “苏大人,当务之急是要消炎止血。这不断的咳嗽只怕会让肺部的口子愈来愈大,所以,郡主待会饮下了汤药,只得设法让她睡去了。可这一睡又有风险,定要一霎不离人观察着呼息,假使出现血液倒灌气口的情况,下官也好及时干预。” 娘点头说:“按医正大人说的来办。” 一碗极黑极浓的药很快的端来,数双手把我捧起,娘端着药碗,我也就咕咚咕咚的喝下了。 被抚了一会儿背,这才放回高枕上,医正大人拿着一个湿润的帕子,开始往我的口鼻处捂。 我本能的想挣扎,但身子被按住,在闻到了一种奇特的清苦气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听到了有人在说话,那声音似从远处传来。 “苏姐姐,若这孩子保不住,朕一定集后半生之力来补偿你。除了天上的星星摘不下来,朕能给的,都给你。” 阿娘淡淡的:“圣人,您言重了。菟儿的高烧已退,能活过来的。” “那等姐姐行了册封礼,朕再选个好日子,叫尚仪局拟个好封号给她,以后贵为公主,享天下之养。” 阿娘叹口气道:“圣人,封菟儿为公主,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不想叫她受人非议,或遭朝臣纳谏。再者公主之尊,也不是菟儿能忝居的。” 皇上咂舌道:“贤妃的女儿,怎么做不得公主了?大不了,朕说她是你与朕生的,只不过朕被瞒在鼓里。” 阿娘扑哧笑了一声。 皇上说:“姐姐笑什么?” “您可只比她大十三岁。” “这有什么,民间十岁有子者大有人在。朕看一眼她。” 接着脚步声近,我把刚睁开的眼缝迅速闭上装睡。 他掀了掀被头,盯着我,带着愧疚说道:“她安静时候这么像你,朕那天怎么就脾气失控了呢……” 这狗皇帝黏糊起人来真是受不了。 “这几天姐姐照顾她也累了,朕先回去了。对了,待她醒来,替朕……给她讲讲道理,别叫她记恨朕。” 阿娘讪笑着:“这丫头怎敢。还是要谢过圣人体恤。” 说着话,阿娘送他出门了。 我这才敢把眼睛睁开,四下扫视着。 房内简直成了个神堂,各路神仙塑像,各种祈福的物品,在柜上桌上搁满了。甚至还有双老虎鞋和绑着红绸的大缸。 该都是别人送来为我保平安的吧,可这些东西也太神奇了。 阿娘回来看见我滴溜溜乱转的眼睛,赶紧过来揽住我的头:“小东西,你终于熬过来了。”说着话,她的鼻音重了些:“都怨娘,那一天去晚了。” 我也热泪涌出:“娘,你别哭……” 其他人闻声涌进来,都变得喜气洋洋。玫姨的调门还是那么高:“哟,终于醒了,不烧的说胡话了,大喜事啊,这娘俩还哭什么。” 大家擦干净了涕泪坐起来,我撒娇似得一指那口大缸:“这是干什么的?” 玫姨赶紧向宫女们招手:“快快,搬出去搬出去。” 阿娘笑着说:“嗐,给你冲喜用的。” 原来,不少地方未成亲者和横死者去世,都时兴“瓮缸葬”。这与给老者备下寿材冲喜一个道理。知道了这个,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差一点成为大缸里的腌白菜…… “我连个棺椁都不配拥有吗?”我有点委屈。 玫姨一咂嘴:“你看,现在还提什么臊气话。” 这个话头暂时被打马虎眼略过去了,但是关于瓮缸葬一话只是刚点了点题,后文再正式引出。 腊月十六日的傍晚,在我因为肺部裂伤引起肺炎,烧的七荤八素,呓语不绝之后,最危险的时刻,算是过了。 一百九十六 落雪有痕 “咳咳……咳……” 我一咳嗽,还会有混着血的口沫飞出。一天下来,衣襟上血点斑斑。 玫姨无奈,拿一方三角巾给我系在胸前,像是小孩用的口水巾。 我穿着棉袄棉裤窝在家里,连衫裙都未上身。好像只是一下子,活法儿就变了。 阿秋被玫姨和小珂连人带东西扔出了院门外。阿娘就此没说什么。 阿秋就裹着被子在门外不吃不喝的跪了两日,当然也可能是晚上偷偷挨着墙根休息,白天继续营业。 在第三天雪落无情,把她淋成了活雪人之时,她终于忍耐不住,思及保命要紧,歇斯底里的哭喊了一声,姑姑,总有一天您会明白,秋儿是最在意您的人之后,抱着她的家当,滚去内官局寝所了。 玫姨呸了一声:“现在卫国公府彻底完蛋了,待收拾完了张才人,有你这贱胚子好受的。” 看着无边鹅毛大雪潇潇直下,那个丧家之犬一趟趟的回来搬东西辗转腾挪,我发出了对灵魂的拷问——为什么相处着相处着,就相处成了这回不了头的局面?我对颜阿秋的最初印象,并不差啊…… 玫姨拉我回屋:“你看着她干啥?还嫌她害你害的不够?进来,咳咳咳的凑什么热闹。” 我小声:“她那份诬我的试题是怎么抄来的?” “圣人说了,已命宫正司对这一干人好好盘问。” 院里的其他几个丫头大气不敢喘,桦萝一副念及旧情行得正坐得端的态度,去帮了颜阿秋一把手。 回来后她叹口气:“也是可怜呐,挂在鼻尖的涕泪,都冻成冰了。” 玫姨不满,斥她道:“看好你的小主子是谁罢,说什么打嘴的话。” 阿娘走进来,问了我这半天的情况,笑着说:“晌午咱们吃锅子吧?如今闲了,下半晌再拿几吊钱出来,耍耍棋牌。” “好哦。”我欢腾着答应。 这两样大事,在雪天儿里做,是再好不过的。 大伙儿刚吃的舒服玩的开心之时,阿娘身边的姜常侍小跑着过来了。 他表情复杂但露着点笑么呵:“大人,有事向您禀告。南边发来急信儿,凡都督在接到第三道召回令时,撤了兵。可这撤兵的次日,百越王就领兵北上,现已拿下了昆州城池,对一地驻军大肆屠戮。圣人现如今收到军报,正在甘露殿大发脾气,谁也劝不住。” 我松了一口气,也瞬时带上一抹讽笑。何谓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真是活生生的例子。 阿娘语气淡淡的:“骠骑将军既然已经领兵南下,不日也该到了。军政大事岂是咱们能够擅议的,你下去吧。” 姜常侍凑到娘身后,给娘捶着肩:“嘿嘿,奴婢还没说完呢。听闻骠骑将军一行快到黔州之时,就已被冻雨拦住了。说来真是奇怪,就这么冰疙瘩配雨,断断续续下了近两个月,更奇怪的是,这灾情硬是传不到京里。那冰疙瘩啊,有时候能鸡蛋那么大,把士兵们砸的是一头包。路面上看着是层雨,一摸是层冰,当真稀罕。这无法继续往南去,只得绕道西川郡,打算从剑南道入昆州,现下又和凡都督碰头到一处了。” 我抬头:“西川可好?未受冻雨波及?” 姜常侍摇摇手:“没有没有,剑南道基本都无碍,受灾最严重的,就是黔中道了。” “这百越啊,位于南诏六国与昆州之间,现如今,只怕是百越王早已联合了南诏,共计侵吞朝廷疆土。” 娘嗤笑了一声:“行了,知道你的殷勤了,忙赶着过来禀事,好叫我的小郡主宽心是吧,回头定然赏你。” 那姜常侍抿嘴一乐,白嫩修长的手指捂了捂嘴:“大人说哪的话,您马上就是贤妃了,这两天,底下的人都在赌,谁是以后的皇后娘娘。您猜押谁的多?” 阿娘对他一瞪眼:“越说越不像话,下去。” 姜常侍识了好歹,把话收住:“那奴婢下去了。哦对,差点把正事儿忘了,奴婢主要是禀明一声,尚服局过会子要来给您量大礼的衣裳。” “知道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绪就消沉下来。娘真的愿意吗?爹是不是彻底失去娘了?父母同在一处的日子是不是永远不可能了?这个狗皇帝,千辛万苦的要当我小爹,如今还真的要梦想成真了,真是气煞活人! 娘的脸上也没了笑容,只说道罢了,你们玩吧,我去书房看会书,便起身离开了。 玫姨叹气:“大人的心事也重啊。” “菟儿,你今后可得好好孝敬你娘。娘为了保你,苦心经营的仕途都没了。” 我默默垂下了脑袋。 “笃,笃笃……” 这样的天儿,谁还会登门造访? 岂料来客是我万万想不到的,原来是念奕安的二嫂,今年年初在羌王府见过的二少夫人。 “天呀,您怎么来了?” “今日里进宫向圣人请安,就特意来看望凡姑娘一趟,听说你病着,可好转了?” 说着话,她看了看我胸口的巾子,叹口气道:“心肺上的病症,可得精心养着。万一成了痨症,那就糟了。” 我笑道:“嗐,痨症其实为一种传染病,不接触有痨症的人,无碍的。要年下了,少夫人怎么在京?” 迎在廊下,宫女们忙着为她把斗篷上的雪掸落,她朱唇一笑:“兰羌那么块地方,比着京中的热闹有趣,十中难一。便又央告了你二哥哥,来京里过年,上次没赶上上元灯会,这次定要补上。” “那仅有二位带着仆从住在羌王府吗?”我掀开门帘。。 二少夫人将手于暖炉上烤着:“唔,真舒服。是,对呀,王爷和大哥都忙着正事大事,就剩咱们一房是闲人了。” 我眨了眨眼,想着有些话,该怎么问。 待寒暄了一阵,少夫人放低了声音:“凡姑娘,听说三哥儿的随从卓奚,现在跟着你呢?” 我点头:“是,在我开的赌场里做事。” “你可知他为何在京?说白了,算是从兰羌逃出来的。” 我讶异,眉头扭结成了一团:“少夫人比话怎讲?” “六月初五那日啊,就是这卓奚,火急火燎的叫上三哥儿前往那蜉蝣山。当时三哥儿正在王妃房里,求着叫王妃想想辙,如何与你堂姐家退亲呢……” 我大睁着眼睛:“是卓奚来通知奕安哥的,不是其他属下?少夫人可是记错了?” 她一咂舌:“怎么会记错,当时我也在王妃房里。” 我心里一声咯噔,难道卓奚骗我?若是他讲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有谎言,那么后头的部分,断然令人不敢深思了。 一百九十七 疑问连连 我小声的叫娘亲。 “是您叫念家二少夫人来的吗?” “也算,也不算。” 我挫着衣角。 娘把眼睛从《古镜记》的书页里挪开,一双炯炯有神的重睑凤眼看向我:“怎么,现在是不是知道,不能尽信一面之辞了?” “卓奚,我会再问问他的。” “你以后自己在外瞎逛的机会不多了,你的铺子,还是想想怎么安置吧。” “娘,那是我的生意啊,我要好好经营的。” 娘哼笑了一声:“前阵子不是特有骨气,说着再不喊姑姑的么,如今又一句一个娘的。” 我笑说:“是不喊姑姑了,因为要喊娘呢。” 娘把我拽到她腿上坐下:“前番儿的事,与你解释一下。关于念奕安,我从来没派人去过什么蜉蝣山。只是后来你大闹一场,查了才知,确有几个手下探得羌地有那么个金矿,想发笔横财,就擅自行动了。不过归根结底,算是娘手下的人引起的祸端。但是你的愤怒,也是无本之木,你需清楚,婚姻之事绝不是你自己能够做主的。” 我心里想,我不做主,也不嫁人,这样总行吧。但没说出口,娘就接着说道:“还有秋儿,着实没料到她转了性子。你后颈被刺入鱼钩的事,也不是没有疑过她。只是当时想着你既然无碍,不妨再给她个机会,捂着不提,她该能够自省其错,悄然改正了。只是一来二去的,叫你生出了不安,便想着自谋出路,求得自保是吧?你的那些心窟窿啊,与狡兔三窟一式儿的,虽聪明,但更是孤清且独,丝毫不理解这些做长辈的心思。” “遇到事,彼此想法有出入了,就全然不信任娘了。你说,当娘的会害孩子吗?” 我喃喃道:“当时娘的看法可跟如今不同。那时阿秋刚刚当众维护过您,您对她的信任,带入了许多感情在里头,已经看的不够清楚了……” “这只是你的一己之见,娘岂是轻易能被笼络的。” 我试图解释为什么一心要做尚书,就说道:“因为恰好得了个机会,干脆就利用起来,手里若有些权势,也能够为自己打算一番了。” 娘盯着我的眸子:“那你打算的如何了?差点把小命都打算进去。” 我动了动嘴唇,半收半放话不能尽意的说:“要不是阿耶的事情,其他的,我定能处理好的。” 说到这里,娘把我推开,不理我了。 这一不理,就是三天。 她还是会一天三遍的问玫姨我的情况,会在太医来瞧病的时候守在一边,会仔细翻阅每天的医案,会交待宫女每日给我炖雪梨和燕窝吃,可,就是不和我说一句话…… “娘。” 然后我的话就像放了个哑炮,空等了半天响儿。 我悻悻的说:“娘不理我了。” 玫姨拍打着在暖炉前烤着的棉衣棉裤:“该!到现在了,还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挺对。” 我眸中有伤的望着窗外:“这一遭,时运不济。” 玫姨一咧嘴:“哟,你还文绉绉的你,全部归咎于触霉头?我也不理你,自己找丫头们顽去罢。” 找丫头就找丫头,反正刚才在屋里瞧着,她们好似在堆雪人来着。 我套上衫子裙子,怀揣了个大袖炉,穿上小棉靴,来在了院门外。 新调拨来的一批宫女各色各样,听说有几个会十八般武艺,是皇上特意给我挑的好玩伴,“实乃圣心眷顾”,呕吐。 踩了几步松软的雪,有个能叽喳的赶紧跑过来掺住我:“郡主,来跟奴婢们一起玩吧。这雪下的时间够久,积雪就特别干净,最是堆雪人的时候了。” “您瞧。”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一个高大之物,不是旁的,竟然是个一人多高的蜡烛。 上有烛芯,下有烛台,砌的跟真的一样。 见我面有异色,那叽喳皮说道:“郡主,前几日您发高烧时候,老说着蜡烛,绿色火焰的蜡烛。奴婢们根据您的呓语,就干脆给您堆个雪蜡烛玩。” 有几个也围了上来:“就说堆好了请您来看呢,您倒自己出来了。” 叽喳皮掏出个火折子吹燃了,耍宝似得说道:“郡主,我给您点燃去。” 我讶异:“雪蜡烛也能点燃?” “能~” 她腔调上扬,笑的灿烂,快跑着凑到雪蜡烛处,微踮脚尖,将火折子对准了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白色烛芯。 然后,哄的一下,着了! 那团硕大的火焰起初是黄色的,燃烧了三四秒后,突然变成了绿色!幽绿幽绿,而后甚至有些发蓝,像是极光的颜色! 火焰底下的雪翻涌着白气,云雾缭绕,不多时开始有少量晶莹的水珠融化,往下滴嗒。 但是那光显得冷,雪融的量也只是一层薄皮。 待那段烛芯烧完了,火苗便也灭了,白雪蜡烛,又重归前貌。 我不禁发问:“这是为何?” “郡主猜猜。” “难不成烛芯是棉布搓成条后蘸了酒,可若如此,焰色不当为绿呀。” 叽喳皮嘻哈着:“不是蘸了酒,是蘸了尖尖鸡的屎。” “啊?”我一脸嫌弃,又意外又好笑。 另一红脸蛋儿的宫女凑过来笑道:“郡主,您快处置她,她竟然唬您。” 叽喳皮赶紧描补:“奴婢是想给您逗个乐子。这烛芯啊,是棉条蘸上了许多白磷。方才突发奇想的,不仅能变个戏法儿叫您笑笑,还能使您‘梦想成真’,哈哈。” 我矗在原地静思,蓝绿色的火焰,且温度不高,着实是燃烧的磷粉。 而白磷,又是蜡状固定一样的存在。 思绪再往远飘,难不成苹果口中,小菟二号施法用的绿焰蜡烛,本不是普通的蜡,而是白磷制成的磷条? 还有乌昭容说过的,经查,点燃它的火种,需要是阳极之日端午节正午时分取来的阳极之火…… 曲曲绕绕,神神叨叨,这些奇言怪语,化简为繁,不说人话的背后,会不会只是为了把人绕糊涂?把人往沟里带? 所以,归根结底,会不会只是最简单的一句话——磷在高温之下会自燃。 那么,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事件?发生过的还是未曾登场的? 民间造此谣言数十载,其始作俑者,目的究竟为何? 再到愈演愈烈,发展成了熬人油取心头血制蜡烛成仙人的地步。这样的发展方向,可还在始作俑者的预料之内? 就连北境王一世跋扈,到底也栽在了这个上头。 那么小菟二号留给我的「时空密函」到底是真是假?为何我只看过一遍,那篇字就无影无踪。难不成是我的头脑产生了幻觉,或者是记忆的错乱…… 可信里的内容,却是犹在眼前——「点银烛,在于移魂,非渡仙尔」。 “移魂”,据今看来,此词也定有着最简单的解释,断不该再往幽深玄幻处想了。 一百九十八 劫狱之后 “郡主,郡主……” “愣什么呢,醒醒。” 许多只手在我眼前摇晃。 我回过神来,看着眼前那明朗如雪的笑。 宫女们呼啦把我一围,对薛莫皟说道:“薛郎将还是好生执勤去吧,再撵着我们小郡主,叫淑妃娘娘知道了,我们吃罪不起。” 薛莫皟尴尬起来。 我斥她们:“去,我和薛郎将谈生意上的事呢。” “不好不好,大人和玫姨都交待过奴婢们,不能叫二位碰到一处。” 我一拧那宫女的红脸蛋儿:“你们当没看见不就是了。” 叽喳皮赶紧说道:“对呀对呀,只是说两句话,有什么不能的,咱们远远看护着郡主不就得了。” 然后,她把一群宫女都拉扯到了墙根。 万物盖着雪被,薛莫皟头盔上的红缨子更夺目了。他打量着我的病颜,皱着眉说道:“前几日每次听到你的消息,我都捏了把汗。” 我无拘无束的笑着:“都是怎么传我的呀?” 他浅笑:“他们说啊,郡主肺腑摔出个大口子,血都要吐光了。这些事啊,都是有前兆的,早那么几日,她们院里的那株菟丝子就莫名的冻死了。” 我这才往门口正对的花圃里看去,果然,那黄绿色的藤蔓不知何时被铲干净了。曾经的痴缠攀附,如今只剩下孤零的女萝草,在积雪里,冒着叶尖点点。 我说:“谶语之论,信则有,不信则无。还是说说你去拦截金吾卫张将军的事吧。” 薛莫皟缓缓说道:“也是他们不当事成。腊月十一,他们趁南衙北衙许多戍卫都调来了玄武门,便趁机起事。” “先前通过收珠子募来的人手你猜是怎么用的?” 我摇头:“懒得猜。” “嗐,在大理寺那一带的大小路口,从高处抛下数十斗珍珠,呼呼啦啦弹弹蹦蹦的落个一满地,引得所有庶民上街去捡。真可谓是天上下钱雨,各个都使出了看家本事,直争的头破血流!这可比西明寺开福粥会伺机生乱凑效太多。” 我唇角一勾带了丝蔑笑:“当时提供‘施粥’这个讯息的,是卓奚。” 薛莫皟眉毛一挑:“你是怀疑,整件事里我们被掺和进去,都是卓奚在推动促使?也是因为他的引导,才对判断产生了误差?” 我踩了踩地上的雪,印出几个鞋印:“也只是怀疑。” “还别说,确有可疑之处,为何抓走的是小獾儿而不是他。藏身在井里?数九寒天我就不信他能坚持的过两刻钟。” “小獾儿找到了吗?” 薛莫皟一叹气:“还没有。这几日那帮采珠人的贼窝已经被端了,就是寻不见小獾儿其人。贼寇又多,审理起来,还要再费些时日。” 我心里沉重的望向远处:“卓奚为什么要这样?他到底是谁……” 薛莫皟眼仁儿一竖:“等会子下了值,我就去店里逮他!” 我抿嘴笑道:“恐怕人已经跑了。这些日子大家被事困住,我又触了龙颜,想来生意该是一落千丈。东家又不在,可有羊给店里的猴崽子们放的。” 薛莫皟扑哧一笑:“还真别说,从腊月十一到现在,我硬是被事绊着,一趟都没回去过。” 我肩膀一耸,随即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无奈到一定程度,竟莫名其妙的想笑。 笑罢了我问他:“那最后,是怎么将张将军拦下的?” “说来真是辈有人才出,东去洛阳,他们走的那条小道距离山颇近。离山大营里头有个九品校尉,正带着五六十个人在山下习练骑术。” “也就眼瞅着张将军带着那两千军士并数辆马车火速而来。这小校尉当真警慧,马上看出了这一行当中有逃犯,遂弯刀拐了马腿,使载有卫国公那辆马车倾翻在地。不仅叫他们耽搁下来,还火速从大营调了兵。” “而后这一行逃窜在前,数百个轻骑在后追赶,半道上已打了数仗耗费不小,再逢我带去的人马在岔路口一夹一合,没费多少功夫就给拦下了。” 我点着头:“喔~~,我大概知道那个九品校尉是谁了。” “谁呀?” “前些日子流传的情诗《一线缘》可记得?我感觉,这校尉就是当事之人。” 薛莫皟笑道:“哈哈,若真如此,还真是一桩才子配佳人的美谈呐。” 我突然感伤起来:“只怕,世间只有颠倒配,哪有才子配佳人。” 薛莫皟怔住了。 宫女们小声闹腾起来:“郡主郡主,玫姨出来了。” 紧接着就传出来一声亮堂:“叫我瞧瞧,兔崽子在外头安生不安生啊。” 我赶紧对薛莫皟挤眉弄眼:“回了回了。”然后小跑着进院:“姨姨是叫我回来吃药吗?来了。” “嚯,这回吃药,挺积极啊,是干了啥亏心事?” “没啊,没……” 到第五天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娘不理我了。 遂跟在娘后头:“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听我说,别不理我。” 可她还是对我不理不睬,直到给她跪下了,这才与我有了眼神交流。 “娘,我感激娘救了我,也愧疚拖累了娘。您本来是自由身,以后只能久居深宫了。” 娘俯视着我:“还错哪了?” “自从当上尚书,就叫娘一直悬着心。可是,就等着开了铺子后请辞的,我的辞呈都已经写好了,只差一个递上去的机会就出了后面的事。还有,枪打出头鸟,许多事我不当去招惹,管的太宽。” “你没有名字吗?谁允许你在长辈面前自称我的?” “是,菟儿记下了,也不当言辞激烈的顶撞娘。” 娘把我拉了起来,我以为她原谅我了。可她又将我后背一推,把我按于书桌上,隔着棉裤往身后拍了两巴掌。 穿的太厚,两声闷响。 我脸一红,心里咚咚咚的:“娘,您别打……” 娘盯着我着火的脸颊,审阅着我的情绪:“那么今后,娘的话你听吗?” 我硬着头皮先答应为敬:“听。” “娘管教你,服吗?” “服。” 娘哼笑一声,语气里全是不信任:“待你病好了,定要前前后后给你算个总账。这阵子该当如何,自己掂量着吧。” 我听懂了话中之意,这是明晃晃的警告。 我抠着手指甲,夹着膀子站在书桌旁。我甚至有些恍惚,太久了,太久没有这么低头耷脑了。 娘整了整我的小袄,把我咳上花儿的巾子又换了一条,说道:“好多了,血色淡了。”然后搂着我的肩:“宫里无趣,不如咱们去大舅家过年吧?” 我一喜一忧:“大舅好严肃。” “大舅拼了命的保你,咱们早晚也得上门致谢呀。还有,你不想和表哥表嫂聚聚吗?” 我支吾:“也想。” “行,那就说定了。今晚上收拾收拾,明天启程。” 一百九十九 两派说辞 何谓“粉雪可人”? 粉红小袄粉衫子,粉红裙子粉鞋子,像是将桃园里浓淡错落的桃花织成衣,穿在身。 我死活不愿再梳丫髻和双螺,玫姨只好退一步给我梳了个分肖髻,不忘坠上两枚粉绒球。 一推门走到院中,娘捧着我的小脸:“哎呀,真是个乖巧的粉团子。” 出发去大舅家了,娘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走在前,玫姨和丫头们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在后。 虽说路上遇见的宫人们都远远躬身行礼,但我好怕听来一句——原来尚书大人不过是个黄口孺子,以前都在拿腔作势。 —————— 谢府位于京西,与大理寺比邻。 舅母和表哥表嫂已早早候在大门口,见我们的马车停了,热乎乎的围过来,扶着我们下车。 舅母笑容洋溢:“苏妹子总算带着小丫头来了,一家儿的亲戚,硬是没聚的时候,这回啊,可逮着机会补补。” 表嫂牵着我的手:“头一回见表妹,果真是生的玲珑又标志。” 娘笑道:“可不敢夸她,这个祸精孽障可是愁死我了。” 舅母挽着娘往院里走:“诶~,还是不能这样说,丫头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以小见大的。” 入了厅堂,照旧寒暄吃茶。 我四下瞧着,大舅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潢,也没有什么书香之气,就是规整的干净非常。地面如镜,好像多走几步,都生怕给屋子染上尘埃。 洁癖方面,与娘简直一模一样。 门廊下悬着一排兰草,丫鬟们卷了帘子,叫它们晒晒太阳。 但闻嘁喳之声,一只七彩鹦鹉在笼子里蹦跳着,我来在鸟笼之下,把手指伸进去,不知它的羽毛有没有尖尖鸡那么光滑。 歪主意突然上脑,我邪笑着,把小嘴嘟成一朵,轻声教起鹦鹉学舌。 “小鸟小鸟,来跟我学——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这个愣鸟,干呜啦着,说的一点都不像。 为了让它学会这一句,以至于我后来每天都要教它几遍。 晚膳之前,大舅回来了。 他口中絮着:“如今这帮崽子们做事越发毛手毛脚,又是时候整顿整顿了。” 舅母为他解下披风,招呼丫鬟们赶紧端来净手的热水。 我小声向大舅问好,大舅淡淡的看了我一眼。 娘问道:“生了何事?” 大舅答:“倒也不是大事,阿妹你应该也知情。打秋天起,德妃吃了一顿螃蟹后,就患上了下痢之症,太医叫她服用蜂蜡疗愈。如今倒好,嗜蜂蜡成瘾。可蜂蜡稀有,宫里以及内府也调不出那么许多给她吃。” 娘扑哧笑道:“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圣人也是觉得她嗜味偏僻,不当由着她的性子,只叫她戒了作罢。” 大舅笑道:“成瘾之事,岂是容易戒的。如今她时常托福德宫的小内侍夹带着宫中之物送出宫来变卖,希求能在黑市换些蜂蜡吃,当真可笑。侍卫们抓到几回了,可这又是份难差,到底是一品夫人,叫人做难啊。今日里就因为此事,侍卫们和福德宫的人好一顿吵闹。” 听到这,我爽言一句:“上回招来老鼠的银蜡烛还剩的有吗?不如拿给她吃。老鼠既然喜欢,我估摸着味儿不错。” 大舅铜铃一样的眼睛瞪着我。 “那一日我听周贵妃说,是你擅自用青蒿子汁给圣人服下的?” 我轻轻点点头:“是……” 山一样的大舅走到我面前,指着我说道:“幸亏圣人无碍,若是因为你的主张龙体有恙,任谁也保不下你。” 我低下头,舅母赶紧示意大舅不要凶我。 大舅哼的一声,把手巾掷回盆里。 舅母说道:“这些年头,仿似好些个怪事都与蜡烛有关,着实离奇。” 大舅说:“最起码经北境王一案,人油熬蜡偷渡成仙的荒唐事没再听过了。” 我想起了阿苟灯烛坊,便小声说道:“大舅,东市有家名叫阿苟灯烛坊的,里头的老掌柜跟我讲过他们祖师爷渡仙成功的故事,就是用的银色蜡烛。” 大舅哈哈笑着,对阿娘说道:“瞧瞧你这浑丫头!邪教的贼窝她都能找到,还跟人家掌柜攀谈的不错呐!” 我讶异:“邪教?” “对呀!叫个什么烛仙教,表面上是灯烛坊,背地里拉拢了一群信众。掌柜那老翁自己还走火入魔着,其子才是正经教主,一日日的妖言惑众,诱人上当,诓骗财物。” 我捻着手指:“呃……怪不得再去找那铺子,就不见了。” 大舅厉声:“可不是,早就被京兆府查封了。” 娘对我招招手:“菟儿,来跟娘说说,你为什么总是四处乱跑,胡乱打听?难不成你还像以前一样,醉心仙术?” 我凑过去:“不是的娘。只是因为对这些传说有所耳闻,很是好奇而已。” 娘的眼神直透人心:“不仅如此,你定是知道什么。快说!” “我……真的没有。” “还有一样,你想方设法的找以前的使唤丫头毛栗干什么?” 大舅在一旁帮腔:“你娘问你话还不如实交代,非得家法伺候了才说?” 再三逼问之下,我索性将心中深埋的质问一股脑的说了出来:“那就先从另一件事说起。娘是不是给菟儿喝过一种叫千金一刻的失忆酒,为了抹掉菟儿的一些记忆。” 娘娥眉颦蹙:“什么时候的事?” “那夜在天芙楼。” 娘勾着嘴角摇头:“从未听过此酒。”旋即娘一拍案:“又是那个卓奚。我依稀记得,那夜你醉酒,是叫他抱你回房的,定然是她后来对你说了什么。” 我撇着嘴,把过往的委屈倾倒着:“是。就算娘不承认有这酒,但人家说的也不全错。娘要是没动过叫我忘事的想法,干嘛把我灌醉呢。若是喝醉了,看见过的听见过的,就可以定性为酒后胡话,撒酒疯。” 娘斥我:“谁叫你乱跑的!长辈们重要的谈话可是你能听的?下回你再这样,还是浓酒灌醉了叫你睡着去!” 舅母扯了扯我劝道:“丫头还跟你娘大眼瞪小眼呢!”又转头劝娘:“这也是苏妹子的不对了,喝过了头是容易忘事,可也伤脑子啊。” 娘说:“嗐,我当时也是怕她闹腾胡缠,情急之下罢了,一回两回的打什么紧。”又继续盯着我:“那找丫鬟毛栗呢?” 我嘟嘴:“这个也得问娘了,为何她去了太仆寺做苦役,本来是应该一路随侍菟儿的呀。” 娘一戳我的脑门:“你当真是脑袋摔坏了。当时你们那一批秀女到京后入住舍馆,娘派人试图把你暗中接出来,结果呢,都是那个丫鬟从中作梗,妨碍了原本的计划,更导致了你们提前五日被带往离山大营,你全然不知道吗?” 我惊讶着,不知是恍然大悟,还是应该更添疑惑。只好支吾道:“菟儿被北境王的人押去离山大营的路上,出过一件意外。” “什么意外?” “我失足踩空,掉下了山涧。” 在坐的大人们哗然了:“啥?还有这事!你怎么从来没提过?” 我接着道:“好像也没提它的机会嘛……不过,刚掉下去就被一只野兽给顶了上来,也因此晕厥了一会儿,导致我此前的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如同失忆一般。所以,找到毛栗,只是问问以前我忘记的事。” 娘长出着气:“你瞧瞧你,鬼门关去过几遭了?怎么就学不会谨慎呢?” 我咬了咬嘴唇:“那么,菟儿在舍馆住的时候,娘可亲自来过?” “不曾。” 我低下头:“毛栗说,见过一贵妇人,是娘的模样。” 大舅笑道:“这点大舅可以保证,你娘那几日随侍御驾在茉城别苑。至你被李相送进宫的前一日方归。还有那个丫鬟,去太仆寺的可不止她一个,但凡是秀女们带来的人,都被送去养马了。” 我迷茫的眨着眼睛。 如今这一切,竟成了两派说辞。天南海北,截然不同。 二百零零章 深夜会面 躺在暖被窝里。 “菟儿是信娘还是信别人呀?” 我把手伸进娘的寝衣:“给摸摸咪咪就信娘。” 娘把我的手拽出来:“不像话,多大了你。” “不管不管,谁让娘把我打小就撇下的。”我缠着非要摸,搔的娘哈哈直笑。 欢声笑语总是好的,不仅我心里甜蜜,也能叫娘缓缓心事。 几个长辈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得到他们心中有很沉重的东西,以至于气韵都显得阴郁。 —————— 转过天来麻将牌九一整日,说话又到了晚上。 不早了,一家人却围坐着呷茶,平日里从不叫天晚饮茶叶的。 舅舅打发表哥表嫂回房:“算不得甚么大事,你两个先退下吧。” 表哥有些不情愿,但是在说一不二的舅舅面前,只好施了昏定之礼后离开了。 可却不让我睡,还给我喝茶提神。 我打着哈欠伏在娘腿上,舅妈握着我的手腕,把我银镯上的旧红绳拆下,缠上新的。 最后终于有下人来报:“阿郎,人到了。” “谁?”我瞬间来了精神。 大舅说:“菟儿,等一下你只能旁观,允许你说话了才能说,知道了吗?” 迎着认真的目光,我点点头。 接着灯笼引路,我们来在了谢府东北角的一个小院。小院临着偏门,匾书花坞二字。 小小的院子石山如林,冬日里的红萼紫苔虽然凋敝,但仍可在细微处做茂盛之观。 就连屋门都好似隐在石影之中。 守门的几个看上去都是得用的随从,见我们到了,小声说道:“阿郎尽可放心,人带出来的顺顺利利。” 大舅说:“妥。好生在外守着。” 入了门,转入内间,昏暗的灯影儿里,一个人穿着玄色斗篷,在月牙凳上坐的直直溜溜。 守着此人的女随从也是男儿打扮,对我们施了礼,就顺手将那人的帽子面巾一摘。 我倒吸了一口气,胡嬷嬷! 我的天!把她从大理寺带出来作甚? 娘和大舅各拉一只凳子,坐在了胡嬷嬷身旁。娘启口对她说道:“你不用担心,今夜将你从狱中带出,原是有一件疑问要问你,只望你能如实作答。” 大舅也凝视着她道:“你听仔细,你究竟是白宪昭还是胡嬷嬷?” 场面瞬时寂然了。 我屏住呼吸,看着那脸上的灰结成了壳,嘴唇全是烂皮的胡嬷嬷怔了怔,然后嘴角一勾,脸颊上的肉一扬,轻慢的说道:“老身的名讳也是尔等能直呼的?” 啊?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胡嬷嬷,你装什么装…… 这冷不防的一句,叫娘和大舅一时无言。 半晌了,大舅说:“那你的意思是,你的确是当初的女相白宪昭。” 胡嬷嬷瞪着眼:“对,就是本相。” 娘转了转脸,浅笑轻叹:“既然答案如此,那只能将你送回大理寺了。原本想着,你若真的是胡嬷嬷,我等也不忍见无辜之人蒙冤抱屈,锒铛入狱。” 但那胡嬷嬷依旧硬气着:“哼,老身还以为尔等宵小能耍出什么新花招呢。” 说完此句,她有模有样的一甩衣袖,站了起来。 大舅与娘对视了一眼,便叫随从将胡嬷嬷带出去了。 人走后,两人问我:“菟儿,你怎么看?” 我咯咯直笑:“娘亲,舅舅,若是早问我一会儿,就不用将她从狱中提出来了,怪费事的!菟儿可以肯定,她就是胡嬷嬷,绝对不是白宪昭。” 娘侧目道:“你当时在遛马场的话中之意,可不是如此。” 我抿嘴笑着:“当时只是以为娘和白宪昭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联系啊!所以就,搬弄一句……” “你搬弄什么?” “那不是见娘对胡嬷嬷很感兴趣的样子么,而且,又是在她的容貌突然变成了白宪昭的容貌之后。至于后来风起的议论,绝对不是我传出的。娘可知道是谁传的谣?” 娘未及做声,大舅先问:“你何以这么确定她就是胡嬷嬷?” 我轻磨着虎牙:“说出来可是会挨骂挨罚?” 娘抿着笑:“但说无妨。” 我歪着头:“那好,菟儿敢说了。先前我回凉苏县时候,老道士哥舒辰也在,他当着阿耶奶奶的面,赠给我一粒治疗心疾的药丸。我对此人有疑,就设法将那药丸藏起来了。后来在甘露殿,一时无聊,把那药丸化到了茶洗中。恰逢胡嬷嬷给圣人备完浴汤出来,她说口渴的紧,抱着茶洗一通牛饮,拦她都来不及。” “后来,就听说她整张脸肿的有两个大。再后来,肿胀退了,容貌就莫名的改了。” “菟儿悄悄将此事写信给阿耶过,但阿耶对此事一直未有回复。” 二人的表情像是刚听完聊斋,娘摸了摸我的额头:“好孩子,没发烧说胡话吧?” 我一叹气:“嗐,菟儿说的都是真的。” 但是,我也只能说到这了,若再提什么樱桃树下,画像逃跑,影子鬼,白宪昭附身胡嬷嬷,那估计明天得给我喝一剂治魔怔的药了。 大舅摇摇头:“纵使饮下过这所谓的奇怪药丸,还是算不得铁证。再说了,即使改了容貌,何以偏偏改成了白宪昭的样子。菟儿也不过见过胡嬷嬷数次……我看这事,还是得查。” 娘接着说道:“这哥舒辰和其子哥舒瀚如今还躲在西南。他倒是机警,一早就预知了洛阳之事似得,早早就回避了。” 大舅嗤笑道:“当初就是因为他的撺掇,太上皇才下定决心离宫,后来却又不在一处修行。当真搞不懂他们。” 大概过了两刻钟,方才那个女随从回来了。 她近前复命道:“禀阿郎,苏娘子,属下方才已将她安全送回牢房。经这一路上的观察,她神色寻常,并无出现什么心虚后悔之态。” 娘转眸道:“她倒经得起试探。” 我大概已明白怎么回事,如果胡嬷嬷是胡嬷嬷,那么她必死无疑。如果胡嬷嬷是白宪昭,则有生还之机。 于是,我凑过去小声说道:“其实,这个事就看娘亲和舅舅的选择了。” 娘问道:“此话怎讲?” “如果想留住此人,那么卫国公一家恐怕就罪不至夷族了。如果要坐实卫国公一家的死罪,那么她,无论是谁,都得死。” “除了使手段偷人犯出来,当然,先不论此法之难之险。若是走官途,该是一生俱生,一死俱死的。腊月二十六日,她和卫国公一家就要在东市公开处斩了。只剩下三日的时间给娘亲和舅舅考虑了。” 娘和大舅第一次用看大人的眼神看着我,眼眸中闪着不可置信的光。 大舅眯着眼道:“如今卫国公夷族的决议乃是三司审毕,陛下钦定。菟儿难不成在御前有回转之法?” 我狡黠一笑:“有。陈修媛呈上的十三位人证证言,是为伪证。” 二百零一章 小小孝心 繁华闹市,自西到东。 我带着他们来在我的铺子金玉城,取回了那十三个证人的真实名册。 不曾想,铺子的生意又快速回归红火,满堂哄哄闹闹,全是银钱的响儿。 娘低声问我:“那陈修媛呈上的名册与证言,是怎么一回事。” “是菟儿着人买通了十三个老混子,男女都有,平日里居无定所的那种人,做完伪证便都跑了。” 娘笑了:“若不是圣人除贼心切,你这小伎俩可是蒙混不过去。” 我笑答:“圣人是除贼心切,陈修媛和其父陈侍郎则是立功心切,一个想为妃,一个想为相。如此一来,目标一致,反正是找个好由头便罢,谁还有空仔细斟酌呢。对了,开樱桃园的云姓一家去哪了?上次我过去,整个果园只有一个小工在看守,几本是没人照料了。” “你问云家人做甚?” “因为,为了使陈修媛的人拿到名册,就暗中给她引着路,还安排人冒充了云老翁呀。所以,娘要知道他们的下落,可是得叫他们藏好点。” 娘看我的眼神带了些欣慰:“妥,娘知道了。” 我引着娘和大舅来在二楼雅间坐下,叫侍者上几样招牌点心和果子露。做东招待长辈的感觉好极了。 不多时,得了信儿的李相来了,这次难得没有带李成蕴。 见了面,就胡嬷嬷的事情商议了许久,意见是各有出入。 我不太明白大舅的心思,遂问道:“舅舅,您总是想着保下那胡嬷嬷是何故?” 大舅牵着嘴角板着脸:“你小儿家的不懂。” 我有点急了:“怎么还觉得菟儿不济事呢,到底多个人多份力不是。设法留这胡嬷嬷,怎么看怎么得不偿失。她走到这一步,就算冤枉,也不是我等的责任呀。” 大舅一咂舌瞪了瞪我。 娘又开始想把我支出去:“菟儿啊,你总吵着什么蕃椒入菜好吃,如今可有此类菜色了?” 叫娘亲尝尝鲜是很重要的事情,我笑道:“有了有了,托黑市买到了一批,我这就去厨房给您做道小炒肉。” 出门前,我问李相一句:“相爷,前番奏疏生歧的事情,圣人可有处置门下省?” 李相慈笑道:“咳,伯伯致仕的文书已然呈送御前,今后门下省之权,当属陈侍郎一干人等了。” “呃……”,我眨眨眼:“相爷打算对此不加干预,听之任之吗?” 李相笑而不答。 娘说:“快去吧,长辈们自有计议。” 我转身出来,掩好房门。 下了楼问问掌柜和账房铺子近况,除了生意在之前萧条了七八日,其他还算平静。自然,卓奚不见了。 我摇摇头,情绪复杂。 “小娘子,薛阿郎这几日下了值就回来打理生意了,您来少些也无妨。昨个儿他一心欢喜,说着追捕张将军有功,已从羽林卫郎将擢升为中郎将了,就是这喜讯儿没能及时通报给您。”掌柜笑说着。 我听后愉悦的点点头:“那托我转呈一句,贺他升迁之喜,得了空为他隆重庆祝一下。” “好勒。” 交待完了一应事项,我来在后厨系上围裙,精心做了几样辣菜。小炒肉、青椒擂茄子、辣子鸡丁、虎皮尖椒。并叫厨子们睁大眼睛瞧着,早日学会了,也能成为铺子的一样卖点。 忙忙活活半个时辰,出品算得上满意。盛入银盘,再加上八道其余的菜品,叫侍女们列队托着,送入二楼雅间。 辛辣鲜香的味道一下子盈入室内,大人们嗅着这不一样的饭菜香,都期待的笑着。 我是目不转睛看着他们动筷的,特别是看着娘。见她试了一口,尝了之后眼中带上亮光,赞叹说道:“诶~,是有特色。” 我悬着的心这才开出了花儿:“娘再试试这个,配菜和做法不同,出来的辣味也不同。” 大舅配着酒大口吃菜,连连称好:“别说,很是开胃,以往我对白米饭不敢兴趣,今日配着这些辣菜,感觉能吃上三大碗。” 我高兴着:“那再好不过了,舅舅多吃些!伯伯也多吃!” 李相夸口道:“谁说菟儿只会翻精倒怪的,这干起正经事来,我那三郎都比之不过。” “哈哈哈哈哈”,大家伙齐声乐着。 下的筷子越多,我就越欣喜。娘吃了一会儿,感慨一句:“能得到孩子的精心款待,心里头说不上来的舒服。” 我对娘做着鬼脸:“这只是开始呢,菟儿以后要好好照顾娘。” “噢哟哟,这突然懂事儿起来,当真叫人不适应啊!”大舅逗笑道。 我左右晃晃脑袋:“才不是呢,其实老早就很懂事,只不过没被看出来。” 李相笑道:“那可藏的怪深的,说不定过会儿又犯了小性,懂事的模样又藏回去了。” “哈哈哈……,相爷说的极是。” “唉呀……才不是呢!”我被他们笑红了脸。 回府之前,我下楼叫人备马车,在大堂撞上了一队突厥人。 一个个生的膀大腰圆,细眼阔腮。虽说披散着的头发有些脏污毛乱,但看额饰,也该是有身份的人。 衣装大同小异,翻领胡服外罩着狼皮或貂绒的坎肩。也因此显得领头的那个戴幞头的蓝袍男子特别显眼。 他操着京中口音,对掌柜说:“把那一间带汤泉的大套房安排下来,我带这几位郎君好好消遣消遣。” 我当即哂笑起来,听这说话的口气,我还当他是东家呢。 掌柜讪讪着赔不是:“对不住了薛二郎,那间已被客订下了,这时辰也该到了。要不然几位在梦芙蓉如何?带汤泉的只有这两间了,虽说小了点,可以轮流着泡浴嘛。” 薛二郎?难不成是薛莫皟的二哥? 只见此人脸一沉,咧着嘴道:“我说花掌柜,你要是让我在人前丢了面子,你这份差使也就别干了吧。” 最烦这种蛮横无理的,我快步走上前,提着嘴角笑着:“这位客,莫非是薛家二公子?” 当看见他眼睛的那一刻,我怔住了! 为什么,他的眼神有点像阿爹,也……有点像我? 这人打量着我,反应过来笑道:“哟,这一位是郡主吧!久仰久仰。属下乃薛莫皟的二哥,只在户部挂了个闲差,郡主见礼了。” 说着话,与我行了个揖礼。 我犹在出神之中,强敛着心绪笑道:“既然是薛莫皟的兄长,那也是自己人了,不妨给你透个底儿。大的汤泉池,水温的补给可比不得小的。这寒冬腊月的,怎好叫宾朋们受冻呢,各位还是梦芙蓉请吧。” 薛二郎哈哈笑着:“素问郡主能言,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这一番话说的,叫人好生受用。罢了,就听郡主的。” 我也随即嘱咐侍者:“都好生伺候着。” 薛二郎道:“那属下们,就先进去了。” “请。”我笑着,与此同时,再度审视了他的整张脸。 消瘦的长脸型,淡眉鹰鼻,双唇极薄,可见阴狠之色。就是那双眼睛,与整个人的气韵很是违和。说白了,这样的人物品性,不当长出这么一双眼。 一家的兄弟,也就身量和薛莫皟相似了。 这行突厥人与我擦肩而过时,有一个老者目光死板的盯着我看,只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那高耸的颧骨之下,太阳穴和脸颊皆凹成了洞,可谓形容枯槁,浑像个怪人异士。 我拍了拍肩头的鸡皮疙瘩,问花掌柜道:“这些人都是谁呀?” 花掌柜撇着嘴说:“我也是听薛阿郎提过两句,他这二哥,每一年都要在云中城呆上两三个月。这回想是刚打那边回京,带来的友人吧。” 我回眸,目光穿过人群,再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雪藏在心中的一事跳脱出来,哥哥的白骨,曾深埋在西明寺塔碑之下。 那个位置,之前是个荒杂小巷,就在薛府的院墙根儿呀…… 二百零二章 法场异事 腊月二十六,难得长空冬晴日。 娘要带我去刑场看砍头。说是让我见识真正把头砍下来是什么样,好给我长够记性。 我浑身一冷,那典正嬷嬷在我后脖颈子划拉的感觉犹在。 玫姨唏嘘着:“哎哟,您再给她吓出个好歹!” 娘说:“不碍得,关键时刻我捂着她的眼睛。” 我不仅发怵,也不愿做吃人血馒头的旁观者,直躲着不去。 玫姨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她突然态度大扭转,眼里发光的说着:“诶——,红馒头治肺上的病啊,不如给菟儿买一个,去去病根儿。” 然后她们不顾我的吱咛,直把我拎上了马车。 随行的表哥笑着:“今日刑场周边的看台位置,都是需要一早预订的,大伙儿都当大乐子瞧的,表妹怎么还不愿意呢?” 表嫂直咂舌:“咦,说的都跟你似得。这杀人的事,到底瞧着心凉。” 狗脊岭刑场位于东市西北角,是一片高坡,刑台就设在十字路口正中央。 如表哥所说,未到午时,刑场周围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声鼎沸。 我们上了一家茶肆的二楼,留妥的一处小平台上,花生瓜子小板凳一样不缺。 掌柜的热情说道:“谢公子,得了您的赏儿,一早就把这最好的位置留给您了,几位好吃好喝好看。” 表哥蔫儿坏的问:“今个一天,这一圈子的生意该是最好的吧?” 掌柜呵呵一笑:“还不是都托您这种大客的福。” 这话说的,开张一次吃半年似得。 很快的,楼下的人海让出一条缝隙。 一长串囚车从缝隙里蹭进来,上头圈着的囚犯没有想象中那么肮脏,看来是经过梳洗更衣的。为首的就是那乌黑麻漆的卫国公,其次是张将军,依次往下,我数了数,统共二十二口人,一律将处斩刑。 没有黑沙帘遮挡,也不再是体面的自尽,更不再是一人之责。灭门之祸即将开幕上演。 拉到地方了,一个个被兵差拽着铁链子从囚车上牵下来,押到刑台之下跪好。 楼下的人讨论着:“这弃市啊,只能在秋分之后立春之前执行。还得晴天,不能是朔日望日各种节气。这过了年就立春了,要不是今个儿天晴,一旦错过了这几日,这张家人还能再活大半年。” “哈哈,说的极是。从朝廷对这案子审下的速度来看,对这卫国公府是铁了心的要除。” 三位监斩官入了坐,我看了看,有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御史大夫。 巡视了一圈,我猛然发现囚犯少了一个。 “阿娘,胡嬷嬷呢?” 娘压低了声音,抚着我头上的毛绒球:“突厥派来的小世子带着可汗之命,声称有一桩旧案需要与先女相白宪昭质证,便请求圣人,暂留她性命。” 我满怀惊讶:“这样也可?突厥人说话如此顶事?” 娘轻笑着,附耳告诉我:“不仅如此,朝廷每年还要向突厥上贡。那些所谓北地的胜仗,巧安人心罢了。” “唔……那国中的处境,真是内忧外患。” “嘘,莫提这些。” 一通鼓毕,监斩官当众宣读了判词。 二通鼓毕,逐一将囚犯提来验明正身。 三通鼓毕,身带三械的主犯已被押在阔斧之下。 四周的屋顶和树上都堆满了人,千百点目光与头顶的太阳一样亮堂。 卫国公一脸一身的呆滞,会走也会跪,就是整个人已成了个木偶。 表哥窃笑着:“这老东西不想死啊。” 表嫂说:“从个乡野泼皮混到卫国公,如此这般,说起来也算是好命了,人很难五福尽占。” 我呼出一口气,是啊,五福的最后一福,名为善终,便是“好死”了。 跟着,兵差把卫国公在木墩上放妥,一如我前番。 施令官一个斩字。刽子手便拎起利斧,在卫国公的脖颈之上瞄了瞄准儿,然后高举了起来。 青刃儿擦着惨白的光挥落之时,我捂住自己的脖子,吭唧哭了出来。 娘利索的捂住我的眼睛,我一时间化作很小很小,小到只能躲在娘的掌心里抽泣。 耳边全是兴奋又惊恐的高呼,在一刹间声浪冲上云霄,而后声潮回落,归于嘈杂。该是像那断裂的脖颈里喷出的鲜血,喷薄之后,落地有声。 表哥戳着我的肩:“快看快看,头掉了,眼皮还眨呢。” 我又呜咽一声,娘拍着我的背:“这么怕吗?你的胆子怎么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 只有我明白,我过分痛恨残忍。 现场突然议论纷纷:“诶,怎么回事?” “天啊,动了动了。” 同时的,已响起妇孺的尖叫声! 我甩着泪滴回眸一望,那段只有身体的死尸歪倒在地上,其一贯鼓鼓囊囊的腹部正剧烈抽搐着! 现下已顾不得看血溅三尺和滚在蒲草上的首级,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看着这惊悚的一幕。 表嫂声音颤颤巍巍的:“诈~尸~了?” 表哥咝着气:“这老货!真是白日见鬼。” 刑场周围人群翻涌着,有往前挤的有往后退的,有东奔的有西跑的。兵差的佩剑已经出了鞘,握在手里往尸身处试探。 三个监刑官业已站起身来,无不惊愕的望着地上的动静出神。 一兵差挑破了尸身的衣裳,紧接着,一条橙色之物猛地从破洞处钻出! “哇——”,全场哗然。 蛇!一条橙色的大蛇! 它长着蟒蛇的花斑,但蛇皮就是罕见的橙色。蛇头带着蛇身已出来了五尺之长,但仿佛受到了什么阻力,不能够完整的从里头爬出。于是,蛇头掉转,开始啃咬尸身的腹部!它狂舞着,卷着卷在地上乱扭,挣扎嘶咬开了衣裳后,卫国公的黑肚皮现于众人眼前。 始料未及,闻所未闻,所有人都怔住了。 大蛇还在撕咬扭动,像是在与一头野猪战斗!最后,它取得了胜利,生生将尸身腹部的一块皮肉咬下,始才完整爬出。 就这样,蛇身就这样黏连着卫国公的一块黑肚皮,在刑场上盘亘着打转翻扭,最后慌乱的择了人少的一角,飞速逃窜了! 二百零三章 突厥巫医 此情此景,兵差们各个空拿着刀剑,茫然无措。 蛇跑了,一众才回过神来。 大理寺少卿指着那蛇:“给本官捉回来!” 刑场下一队人即刻领命,去撵那蛇了。 远远瞧着,蛇在前头跑,人在后头追。蛇溜着墙根,拐进一条巷子中去了。领兵随即朝人群大喊:“哪个会捉蛇的?一并过来!事成重赏!” 然后乱哄哄的人群里钻出去了七八个庶民,乱中有序的喊着:“拿大棍,拿竹竿,拿渔网!” 还有人喊:“雄黄酒,哪家铺子出一瓮雄黄?” 吵吵嚷嚷一番,各自找到捕蛇的器物,这一群人便拐进巷子里去了。 再看回刑场之上,没了一块肚皮的卫国公可谓惨不忍睹,从肚中流出的血已将全身浸湿,新换上未久的赤褐色外袍愈加火红浓艳。 两滩血泊冒着腥气,被几个狱卒拿着蒲草略擦了擦,抬着卫国公的尸体下去了。而头颅,则被捡起扶端正了,脸朝外搁在准备好的条桌上示众。 张将军死的时候叫人心头一紧。 他昨夕的属下为他呈上一碗壮行酒,他就仰着头大口痛饮,不失气概。此番若不是他翻云覆雨,誓要救出卫国公,也不至沦落至此,赔上全家。 没什么值得我细看的了,到最后砍下的头排成排,装成筐。好似整个世界都是黏糊糊的血,这种印象久久挥之不去。 是夜,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走在乡野土路上,路旁是被行人踩成半秃的草。 满地的纸钱,并非是现下的铜钱银锭,而是他方世界的毛毛票。褐色一毛,绿色的两毛,紫色的五毛。一块的也有不少,但面值五块十块的寥寥无几。 满地都是这些毛票,揉皱破旧,如秋天的落叶堆成了坨。风一吹,搅着尘灰满地刮擦着,泛着土色。 我是欣喜的,梦里的自己还是个学龄前的顽童,哪还管毛票旧不旧烂不烂,能花就行。我扑在地上去捡,这个时候发现,大部分的钱都是缺角的,甚至还有花里胡哨的破洞。 嗐,虽说疑虑会不会影响花它,但还是先捡到再说。我就把上衣一兜,迅速下手,风有点大,毛票子随风起舞,被吹出去了好远。 好像还来了小孩来抢,我捡的着急了,正忙的一头汗时候,梦醒了。 我喘着气坐起来,发现天已大亮。娘和玫姨正在塌边盘一卷丝线。 我遗憾的说:“我梦见钱了,好多好多钱,满地都是,我正高兴呢……怎么没捡完就醒了呢!” 她们听完哈哈大笑。 玫姨说:“你是想钱了吧,小财迷。” 刚好走进来的舅母说道:“这种梦,可是有来头的。” 我眨眼:“什么来头呀?” 舅妈带上笑:“菟儿上辈子的人家,给菟儿烧纸呢。可是菟儿已经投胎,不在阴曹地府里了,所以拿不到这笔钱。因此阎王爷只能托梦给菟儿,告诉她啊,上辈子的亲人行孝祭奠呐!” 此种说法使我大感兴趣,我目光闪闪:“真哒?那他们可真孝顺。” “哈哈哈哈哈。”大家又笑了起来。 娘压着眉:“阿嫂您可别这样说,没根据的事,别叫她接触这些无稽之谈。” 舅母一抿嘴:“鬼神可不是无稽之谈。这可是老说头了,我小的时候也梦见过呐,后来岁数大了才没有的。估计是,祭奠我的孝子贤孙们啊,也老了不在了~” 听舅母说的这么有趣,我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我又问:“那为什么梦里的钱都是残缺不全的呢?” “这兴许是,一沓一沓的纸钱往火盆里扔,也没给你好好翻翻。” “哈哈哈……” 笑毕了,我猛然一惊,热脸冰凉下来。 既然是他方世界的毛票,那么就代表烧钱给我的人属于另一世界。所以,那里的我是不是已然死了,真正死了。我,再也没可能回去了? 我恍惚了。 虽说曾经的一切都遥远到可被淡忘,但说回来,从心里难免以为——纵使在这个世界死去,就会在另一个世界苏醒。 而现在,梦里说归路,实在无人知处。 意识到退路不在,整个人俄然沉郁起来,也绝对意义上开始后怕…… 整整半日里,满脑子都是人头到处骨碌的景象,鼻中又好似灌满了咸咸的血腥气。绵绵不绝,难以挥去。而后突然有一种恶心直往上顶,我疯狂咳了两下,哇的一声,一口唾液又带着鲜红的血喷将出来! 身旁的丫头们吓坏了,抖搂着帕子为我擦拭:“怎么又吐血了,不是好了吗?!” “大人大人,快来看看呀。” “怎么了?何事惊慌?”几个长辈从厅里冲出来,看着手里拿着逗鸟棒,蹲在地上狂咳的我。 我像是蜘蛛精,从口中拉出了数缕长丝,红红白白的,一直往地上沥拉。 家中又热闹起来。太医走了之后,他们正商量着不妨找找别路神医。 而我只安静的窝在娘怀里,柔软,无害,又可怜兮兮。 傍晚的时候,神医还真的来了。 宫里的小宦官带着一个突厥人入了门,殷勤可掬的对娘行礼道:“苏大人,圣人听说小郡主病情有所反复,特意派了刚刚来京的突厥神医前来看诊。您尽可宽心,这位药格罗大夫,平素里仅为可汗与得宠的世子们医病呐。” 我感受到了身边人的喜悦。遂抬起孱弱的眼眸,看清了那人。 呃?这不是,那一日我在铺子里撞见的古怪人么。 他那双死板的眼睛再度盯住了我挪都不挪,依旧不苟言笑,又像个痴人。 我把嘴一撇,噙着泪:“别让他过来,他会害我的!!” 家人连忙说我不懂事,笑着给他赔不是。 但这所谓的神医一直面不改色,沉沉说了一句:“郡主是早该命绝之人,是什么叫你存活至今?” 长辈们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场面凝固了。 他拿起案几上那条我刚用过的血帕闻了闻,闭眼沉思了片刻,方才悠远的说道:“我仿佛嗅到了「半生鸟」的气息……郡主,此鸟何在?” 我惊悸道:“什么是半生鸟?” “白羽,若乌鸡,若孔雀,若白凤。其形更似传说中的比翼鸟,分为两半可独活。” 所有人大惊:“尖尖鸡?!” 二百零四章 有名半生 “速速接来,速速接来。” “此鸟为郡主保身之物,赖它续命已久,今后万勿离它多时。” 所有人傻眼了,可是宁愿信其有不敢信其无,还是命人速速将尖尖鸡从宫里接了出来。 “大夫,那药方呢?”舅妈问道。 “有它已足矣,何须别处求。”药格罗大夫木讷的眼睛稍稍活动起来,又将目光挪回,一如穿透我般说道:“郡主只是凡胎肉身,吾何必害汝?” 唔~! 我的小嘴圆了起来,虽听不太明白其中之意,但看出了一些鄙夷。 呵,还不稀得害我,那不是最好嘛,皆大欢喜。 他又拱手对娘说:“苏大人,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娘应允,推着我来在了院中。 跟着,这药格罗开始唱念: 「半生鸟,半生了。」 「白半生,黑半生。一分二,二合一。白见黑时,善恶相替。阴升阳落,乾坤倒逆。除之除之,无尽无虞。」 娘眉眼处的细腻像是水中暗流:“大夫的意思,现下虽有大用,但此鸟一旦由白变乌之时,当除之以避凶兆?” 药格罗薄笑道:“此乃粗浅字面罢了。善与恶只是相对,富与祸终归相依。” 他再施一礼:“该说的都已言毕,在下告辞。” 娘客气笑着,唤表哥将他送将出去了。 我心里颤巍巍的抱着娘的腰:“娘,您别信这个,尖尖怎么会由善转恶呢。” 娘温柔的抚摸我的小脸:“娘从来不信怪力乱神,鬼话邪说。只要你乖,娘就准许你好好养着它。” 我不禁试探一问:“要不乖呢?” “那就做一盅老参炖鸡汤。” “娘!” “哈哈哈。” 大舅回来之后,舅母向他转述着方才之事,念叨着此人之怪。 大舅反而看法不同,与舅母掰扯道:“你们啊,看人最喜流于表面。真正的高手,往往不是名响四方,而是在其圈内,被同行奉为魁首。这药格罗大夫,有着独门的‘移花接木’之术,续断肢,晓阴阳,实乃第一巫医。” 我一乐调侃道:“幸亏只是晓阴阳,若是通阴阳,那可就吓人了。” 舅母吁叹着:“断肢也能续?如何续?难不成砍了他人的手脚给病者缝上?” 大舅答:“自有他的一套方法举措。” 我突然想起薛二郎那双不配套的眼睛,脑子一抽问道:“大舅,他可会移植眼睛?” 大舅扭脸看着我:“未与他细聊,你问这个作甚?” 我嘟了嘟嘴:“那薛家二公子与这帮突厥人交好的程度,瞧起来非同寻常。” “而且啊——”,我把口型张的大大:“菟儿觉得薛二郎那双眼睛是哥哥的。” 全家喷了茶…… 娘看了看我的气色,启口说:“你这会子吃过药舒坦些了是吧,你这话有什么根据?” 我软软糯糯的说:“娘~,菟儿洞察到的东西,哪次不准了?最多是有些偏差罢了。” 我又环视着身边每一个,好表达出我的肯定:“真的!大人们若不信,好好瞧瞧薛二郎那双眼和菟儿的像不像。自然,最好的参照是阿耶!我觉得更像阿耶一点。” 舅母咝的一声:“我说,那凡家鹤儿遇刺的事,除了查到卫国公的侄子张巢那里,后来还有没进展?” 大舅说:“后来三司审这卫国公一家,都是前逆之案与劫狱叛逃。到底是要置他们一家死地,攻其要害不就妥了,若再把这十几年前的旧案拿出,反而延误判决。” 我嘬着舌尖想了想,正儿八经的说道:“哥哥遇害之时,总共来了两波人。其中一波就是张巢带领的几个金吾卫,这个已敲定不提它。” “至于第二波,是突厥人,当时还掳错了人,害得苏昼舅舅在云中城当了十几年奴隶。那么可以确定,第二波要捉活口。现在又知道突厥有个会移花接木的巫医。所以说,当时他们抓哥哥去突厥,估计是要挖哥哥的眼睛给薛二郎换上。” 我继续聚精会神的讲着:“可是呢,突厥人原本的计划出了岔子,半路杀出来个张巢刺杀了哥哥。再到哥哥的尸身被埋入薛家院墙外,这一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菟儿就暂且不知了。” “但重点是,纵使过程崎岖,但是他们的目的都达到了。” 表哥噼里啪啦为我鼓着掌,不可思议的说道:“哎哟表妹,你不做探子可惜了!这样离奇曲折,动人心魄的案情你都能推的出来!” 表嫂说:“其实要验证表妹的推断也不难,查一查那薛家二郎是否患过眼疾便可。” 一时间大家讨论如沸,但是娘严肃了起来,压着一股子气儿道:“所以,你以后还打算自己做小动作,为你兄长查案子?” “我……” 全家又安静下来,耳边全是娘的训斥:“这桩旧案到此为止。凶手早已伏法,你还于心不足。鹤儿虽说是的你兄长,可他去世的时候你还不记事,你与他有甚的感情可言?我看你就是好乱乐祸,喜欢捅马蜂窝!一日日的信口胡诌到处惹事,都给你记着账呢!” 我委屈巴巴的,泪窝窝跳了两下,被舅妈揽去了一边:“大过年的,不兴训孩子,和和气气儿的。” “来,你同阿嫂一起,画几副好看的年画,明个儿可是要贴呢。” 刚涂鸦了一阵,进宫接尖尖鸡的小珂回来了。 抱着我的大护法还没怎么腻乎,就听小珂说道:“嗐,周贵妃当真是可怜。圣人降旨下来,将她降为八品采女了。” 我心里一凉,沉声问道:“为何?罢了,肯定是因为百越之事。” “着实因为这个。那百越王前度侵占了昆州犹嫌不足,现又大肆举兵,一路北上。” “骠骑将军难道抵御不利?他已然拿回了阿耶手上的五万精兵,再加随行的三万,人数可是不少啊。”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前线军报如今也落不到郡主的耳朵里,您还是安心养病,别惦记旁的了。” 我努努嘴:“也是。阿耶如今安分的戍守西川郡,这百越王的战火,总也烧不到自己家去。只不过,周贵妃的处境,只怕一日不如一日了。” 小珂连忙提醒我道:“您可得改改口,再不能贵妃贵妃的叫了。”跟着又叹道:“这为了权势目的不顾及血肉亲情的多了,郡主还是作寻常观吧。” 我只能默然。 这头话音刚落,就有府卫快跑着进了花厅,着急忙慌的对大舅说:“阿郎,阿郎,陛下有旨,着您速速进宫,参议南地兵事。” 舅舅与舅母和阿娘交换了眼神,丢下了手中的棋牌,一甩披风上了身,大踏步的去了。 二百零五章 张灯结彩 年画生动,灯笼红火,彩带纷扬。和家人们一齐动手张罗布置,年味就出来了。 新剪下的桃枝像是擦着香粉的窈窕女子。再从桃树上锯下两块桃木板,刻上“神荼”、“郁垒”二神,桃符就制成了。 桃符又名仙木,百鬼所畏。制成后先存放着,只等着正月初一一早,再挂于家中大门。 我攥着一大把鲤鱼结,一个个的往花树上挂。尖尖鸡仰头看鲤鱼结垂下的红穗,抖抖尾羽媲美,漾动如瀑。洋洋洒洒的白与热热烈烈的红,都是喜悦的颜色。 表嫂说带我出去逛年市,但娘说不叫我出去喝风。在家里等了许久,终于看见表哥表嫂抱着一大堆零食玩意儿回来了。 “妹妹,给你买的糖人。” “哇……”,我欣喜的接过,瞧着这硕大的糖猫咪,伸出舌头舔了舔它的耳朵。 然而,猛的一下,被娘夺走了。 我满眼意外。而娘已拿着糖人高高的插在树洞里,数落我道:“这东西能吃吗?也不知道是从谁的脏嘴吹出来的!真不知道干净。就插高点,做观赏用。” “唔。” 但我后来又鬼使神差的舔了一口,或许觉得吃外面没问题,可又被眼尖的娘看见,勒令我将糖人摔碎。 汹汹目光之下,只好摔碎。 我有些失落的看着糖人碎片,甜的东西不该沾了灰呀。 正垂头想着,冲来一个穿粗布花袄的女子,二话不说蹲在地上就捡,动作迅猛双手并用,将碎糖塞进嘴里嗷嗷的吃,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她的举动吓得我往后退了两步。 舅母赶紧过来,指着地上的女子说:“这是何人?” 管家和府里的婆子们闻声而来看了看:“这不是府里的下人啊,从哪儿钻出来的傻子?”说着话揪住她的头发,狠劲儿的往外拎。 二门处一个修缮游廊的木匠夹着膀子小跑过来,跪地求情道:“夫人,这是小人的孩子,她脑子有些毛病,您饶了她吧。这年下里都忙,没人得空看着她,这才不得已带来了贵府。一时没看住,就……” 他对女子招招手:“怜娃,来,过来。” 这疯傻的女子倒还听她爹的话,瞬间安静了下来,挪到木匠身旁,一边挽着她爹的胳膊一边舔手指。 舅母一摆手:“罢了罢了,带出去吧。” 木匠磕着头:“谢您了,谢您了。” 我好奇一问:“她是怎么傻的?” 木匠面带难色,叹口气说:“回小姐的话,不瞒您说,这丫头啊,是我跟她娘捡来的,打捡来时候就这样。不过也没舍得扔了她,就一直养到了现在。如今这么大了,没有人家儿会娶个傻子过门。嗐,我活一天,她活一天吧。要是哪天觉得自己不行了,就先一碗药药死了她,这才敢闭眼呐。” 一席话说的我酸了鼻子,我抬头道:“舅母,好可怜呐。” 舅母也是面有怜色,沉声说道:“管家,今后府上的木工活计,都给他吧。” 木匠推着傻姑娘的后脑勺:“怜娃,学爹磕头,谢夫人大恩!谢夫人大恩!” 岂料那傻姑娘突然蹦出来一句:“他们家还不如我家气派呢,凭啥要磕头?”然后就开始嘿嘿嘿的傻笑。 木匠气红了眼,一边赔不是,一边拽着傻姑娘却步往后。 这时娘走了上来,说了声且慢。然后来在傻姑娘面前,问她道:“你方才说,你家很是气派,有多气派?” 傻姑娘吃着手指:“就就就,就大呀,屋子高呀。” 娘浅笑问道:“是不是二门门亭之后,有座汉白玉的假山呀?” 嗯?娘说的这个景致,我怎么这么熟悉…… 傻姑娘的眸子开始变得很深,陷进了回忆里,声音飘忽的说着:“有个白色的山,家里也有小溪水,我说要买糖葫芦,他们不给……我就,就自己买……” 话语开始变得零碎,两行泪水已从她的眼中哗哗流下,像是冲毁河床的洪水。 随即她开始浑身发抖,双手捂着太阳穴,头痛欲裂的蹲到地上,眯着眼龇牙咧嘴。 娘叹口气,吩咐府卫:“着人去李相府一趟,只说有要事,还请相爷速来。” 我心里一惊,这是作何?忽闪忽闪眼睛,才想起相爷曾经讲过的一段往事,难不成傻姑娘是李府走失的二小姐? 娘对舅母耳语了一番,舅母马上改了神色,当即叫拿糖哄着这傻丫头,还命丫鬟们为她打水沐浴。 我在一旁默默瞧着,当把她身上的泥儿搓个干净,露出白生生的皮肉之时,其后腰部位一大圈的伤疤明显起来,像是被人取走了一只肾般,触目惊心。 傻姑娘顾不得旁人的目光情绪,只在水汽蒸腾的澡盆里,一口一口嚼着糖,大快朵颐。 洗完了捞出来,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再拉到暖炉旁给她烤着头发。整个流程下来,只要有甜食堵着嘴,她就不吵不闹。 当相爷和李成蕴出现在门口,看见这个头梳双丫一脸无知的傻丫头时,瞬时怔住了。 挪进屋的那几步是艰难的,那一时,相爷就是个年迈老人,说不出的哀悲与沧桑。 近前了,他蹲在傻丫头面前,盯着那张脸许久许久。 傻丫头感觉到了有什么不一样,把注意力从吃食上分离出来,回看着相爷。 四目相对,两张愈来愈激动的脸颊抽搐着,再到闪着泪,颤着牙。 相爷终于忍耐不住,双手抓紧了她的肩头:“孩子,是你,爹爹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此情此景,见者伤心。 可傻姑娘嗷的一嗓子,用力挣开了相爷,发了疯似得哀鸣惨叫。 相爷颓然一惊,差点跌坐在地,还好被李成蕴护拥住。 “这,这……”,相爷满眼的不可思议。 娘叫丫鬟们把傻丫头哄去了一旁,又唤来了木匠。于是,一圈人围坐在一起,开始讨论起尘封往事。 舅母问娘:“阿妹方才是如何看出来的?” 娘说:“这孩子走失的那一年,在太后宫里养过一段时间,我也是常抱的。当时已有六岁,容貌与如今差不太多。再加上她那句话,难免不联想至此。” 舅母点着头,问那木匠道:“那你说说,这孩子你是从哪儿捡来的?” 木匠的眼中一直隐隐含泪,他轻咳了两声才缓缓启口。 在不得不将往事的尘沙吹开之时,他是如此流连难舍。 二百零六章 红莲业火 那是庚寅年,十六年前盛夏的一天,日头已经斜了。木匠刚从一户人家做完工出来,不记得已出过几身大汗,浑身湿黏汗馊。那股子酸臭味自己都受将不住。 抬眼瞧见路边的「浴肆」,依稀听见里头大池子里的哗啦水声,再闻着香水气,也就心一横咬咬牙,打算花俩钱享受一番。这回,非把毛窟窿指甲缝里的灰都泡干净不可! 扛着家伙什儿进到浴肆,想着先方便一回就往后院去,但见院里的大树上拴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 打听了才知道,这是个小偷,方才从后门偷摸着溜进来,想摸客人衣袋里头的钱。 这事过去,木匠也没往心里去。可是三个月后的深秋,又从街角里见到了这个衣衫褴褛的姑娘。多瞧了两眼,遂发觉她已形容痴傻。 只是这么小的年纪能野逛着多活一季,令人感慨。遂又觉得彼此有缘,况且自己一直无儿无女,就当即将她领回了家。 木匠说:“并不是每一时都这样的。平日里可乖了,还会帮着她娘给雇户洗衣裳做线活。” —————— 我专心听着故事,可不知不觉间有人在摆弄我的头发。 虽说我已躲了几回,但那只手拍掉了又来。 我猛地一回头,发现李成蕴一脸坏样儿的往我发髻上插一根干草。 我当即一嗓子:“救命,李成蕴打算把我卖掉!” 长辈们正听着故事暗自抹泪,遂把我俩赶出了厅堂,叫我俩外头打去。 他皮实着:“玉菟妹妹怎么成日家对哥哥带着敌意,逗你玩玩而已。” 我白他一眼,指着门廊下的傻姑娘:“有姐姐在,竟然还顾得上妹妹。今个儿可是你们家认亲的大日子。” 他抱着膀子看着正在撕一盆花的傻姑娘,叹口气说:“为兄我也是心里烦躁,才闹着转转心情。以后家里添个她,可有得热闹。阿耶岁数这么大了,再被她折腾出个好歹。” “得,冷血动物。”我唏嘘着。 “啧,瞎说。”他又抿嘴一笑,凑近了我:“既然你这么仁义,不如过了我们李家的门,照料照料她。” 我侧目,又扮的一脸诧异:“呀,快看谁来了!” 趁他回头之机,我火速溜回了厅堂。 里头已经在讨论如何治病的事,娘抿着笑把我拉过去道:“我们这菟儿也傻过,来,快说说当时做傻子是什么感觉。” 哈哈哈哈哈,瞬时间一通哄笑。 我难为情极了,搔搔头说:“傻的时候啊,就是言行举止不太受头脑控制,都是下意识的反应。李家姐姐应该是走失在外之时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忧心恐惧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 “嗯……昨个儿为我瞧病的药格罗大夫不是突厥巫医么,不妨叫她为姐姐诊治一番。” 我似乎试图把一根线,往这巫医身上扯。 他们认可了我的看法,略商议了一阵,相爷就带上傻姑娘和木匠,回李府去了。 新春在即,夜里的猫儿也聒噪起来。 远远听着花园里有几只野猫在打架,声音凄厉,我不禁溜达了过去,想看看哪一只在受猫群的欺负。 红花花的灯笼影儿里,一只纯白色的大公猫求偶失败,正在被另外几只公猫围攻。 我驱散了它们,轻轻抚着白猫的头:“小东西,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突然花园角门砰的一响,好似有人从外头推了一把。 我大惊:“谁?” 四下无声。 唯有门锁哐当了几下。 白猫喵呜一声就跑了,可那门还在被人往里推,扑通扑通,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浑身寒毛竖起,蹲着往后挪了两步,撒丫子就往屋里跑。 “有贼,有贼。”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花园角门有贼,在往里推门,试着开锁呢!” 大舅听罢变了颜色:“花园角门?那道门早就从外面封死了!” 我瞪大了眼睛,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舅母赶紧站了起来:“哎哟,这是怎么一回事。来人,快去花园角门处看看。” 家丁看罢了回来,结结巴巴的说:“不,不是人!” “那还是鬼不成?” “是朵花!” “花?” “是的。小的将锁一打开,发现门槛和封死的墙根聚着一摊死水,那水上就长出个莲花模样的东西。花蕊子格外长,跟条舌头似得,正吧唧吧唧到处舔。” 我倍感惊奇:“可是与前一阵码头出现的吸血莲花一样? 家丁倒吸口气:“对对对,好像是这么个玩意。” 表哥来了兴致,去看了一圈回来后说道:“嗐,果然是那物了。先不理它,只要不挨得过近便不会伤人。待过了初一,就派人去京南的紫草坡,请蕊姑过来将它收走。” 我们异口同声:“蕊姑又是谁?” 表哥说:“封锁水仙码头的第一日,是我带着属下们出的差。那时正在码头,京兆府寻来了许多花把势,一同来琢磨那伤人之物是何。自然了,事出反常,和尚道士也是成群结队。” “下了许多网兜子要捞那物,半晌了没动静。最后有一道姑撑船而来,告诉我等,那花儿躲进河泥里去了。” 我这才想起,那一日我与薛莫皟一行在马背上遥望,是有这么一位出尘仙子溯水行舟,妙音咏歌,飘飘于人前。 “那后来呢?” “后来道姑登岸,自报了家门。称在紫草坡一处小观里静修,称她蕊姑便好。” “她指了指妖花盛开之处,从袖中取出一琉璃瓶,命人拿其下水潜在河底,打开瓶盖埋进泥中即可。” “如蕊姑所说,一刻钟不到,那妖花就被引出,在水面露了头。蕊姑持网将它捞出,缚紧了搁在她的小舟上,说道此花名为红莲,乃是从八寒地狱偷渡到人间来的。” 表哥哈哈笑着:“至于是不是阴间的花咱们就不好确定了,总之蕊姑声称物有两面,若能着心培护引导,定能祛其邪祟,还可做一善用。京兆府尹等几位大人商讨之后,兴许是出于对不明之事的敬畏,也就允准她带红莲回紫草观了。” “唔~~,当真是精彩。” 我们纷纷点头咂舌,唯独娘嗤笑道:“大千世界,万物繁杂,总会有些没见过的稀有草木。经你们一说,都成了神鬼之谈,也是荒唐。” 娘转眸,对满眼认真的我说道:“表哥编瞎话逗你玩呢,这要是还信,当真是跟李家姐姐一样痴傻。” 表哥会了意,也就捂嘴笑说:“对对,哥哥当神话儿讲给你听呢,可不敢真信啊。” 我唇角一勾,泛起狡黠:“既然没事,我去把那花摘回来插瓶。”说罢作势要走。 但又被拦了,“回来!该就寝了!” 我暗笑,看来娘心口不一啊。 “我说不该归于神谈,没有说它不危险吧,你还敢试探我。” 我一边被数落着,一边被拽回了内室洗漱去了。 这一夜我想了很多,娘对于神鬼之事这么大反应,试图对我全然阻断,不允许丝毫沾惹,会不会是她对曾经的“我”了解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 二百零七章 新年新象 初一到,穿新衣,戴新帽。 天蒙蒙亮就起了床,昨夜守岁又守到三更之后。尽管如此,新春的喜气儿已把人灌的精神抖擞。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小辈儿依次向长辈朝贺,呈椒柏酒,说祝福话,磕辞岁头。 当我把全家磕了一遍之后,荷包里的压岁钱也满了。 大门的桃符已经挂上了。新年的第一餐先饮桃汤,次上屠苏酒,啃上一口胶牙糖后接着吃五辛盘。‘敷于散’黏在舌头上不好下咽,但到底满心新喜,吃的就欢畅。最后是服下‘却鬼丸’和一枚鸡蛋。 元旦的第一道礼成,吃上这些特别的东西后,更为期待庙会上的小吃了。 西明寺外的庙会十几里长,各色亮眼的年货物件儿铺天盖地,无有一人不笑意昂扬。 我咋呼着,像个顽童般遨游在人群里,领头往前蹦跶。每个摊子前都要看一遍,绝不能有遗漏。 娘似乎也把我当小孩带,在我身后不停的说:“慢点慢点,看着点人,别蹿没影了!” 舅母笑着:“这么大了,丢不了!人牙子都是先盯不记事的娃娃。” 遥听娘说了一句:“最近愈发想要宝贝她。今年再过生辰,我就四十了,兴许是岁数的缘故吧。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根独苗了。” 说到这个话题,我不由得竖了竖耳朵,悄悄往后瞄了瞄。 舅母一牵嘴角,神情变得意味深长,拍着娘的手背说着话。通过她们的口型,我看出了谈话的内容。 “阿妹可就把事情想的窄了,你这……马上可是册封礼啊,到时候还不走一地说一地的事,再添一个?明面上是为皇家开枝散叶,其实呢,稳固的是阿妹在宫中的地位。阿嫂我认识个郎中,专擅助孕生子,过两天带你去瞧瞧,也好早日有喜。” 娘浅声:“阿嫂有所不知,当初诞下菟儿已是险事,何况那时候二十来岁尚且年青。如今,只怕产厄难免。” 我心里咯噔一声,眼前的热闹突然就不香了。 可舅母还一副安慰娘的模样:“这生过一回,第二回就容易了。先别想这么多,看罢了郎中再说。” 娘表情沉静,好似无有兴致。 我心中的恨意骤然之间连绵起伏,狗皇帝!不仅要做我小爹,还想要睡我娘?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逛完庙会,下半晌去拜访了几处府第,回来家中又是接待各路登门拜年的客。 除了初二去探望了一回元婆婆,一连五天都是如此。我试探着问娘:“娘,我能出去一趟,瞧瞧我的铺子吗?” 答案是,不能。 想出的计划受到阻碍,我心里憋闷着一股子火儿,想找个地方撒撒气。 于是,我想起了花园角门的红莲花妖,顿时泛起了一抹奸笑。 我准备了竹竿,炭盆、火钳、油盐酱醋酒、漏斗、马鞭、砖头、长针、铲子、麻绳、一块猪肉。 “小珂,这些刑具够吗?” 小珂一脸懵逼:“郡主是要对谁用刑?” “走,抬去角门。” 唤来管家开了锁,发现花妖正在睡觉。所有花瓣都抱在了一起,不明情况者,还以为它人畜无害呢。 我在小板凳上坐好,扶了扶防护服——表哥的盔甲,确保稳妥。 一场盛大的刑讯就此开始! 我用竹竿吊着那块猪肉在花苞上头晃悠:“花妖,小花妖,起床咯,有肉吃哟。” 花妖闻见了肉味,两尺长的根茎扭了扭,像是伸了伸懒腰。而后花瓣颤了颤,逐渐苏醒着,慢慢开了个口子。 我把猪肉坠进口子里:“怎么样,挺香的吧?” 花瓣抖了抖,蓬隆就打开了,花蕊里藏着的舌头冒了个头,轻轻舔了舔猪肉。 我把猪肉吊高了点,吩咐小珂拿着竹竿,听我指挥。 小珂也是聪明人,采用欲擒故纵的手法,一高一低的在跟花妖玩着拔河游戏。 妖到底是妖,心思单纯,完全不知道下一刻将要面临什么。 火钳已经在炭盆里烧红了,老管家的脸也笑红了。 滋溜的一下,花舌从蕊中吐出,再啵儿的一声,吸到了猪肉上,开始吸吮里头未放干净的猪血。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火钳,咵嚓卡住了花舌顶尖,吸盘的位置。 呲——呲—— 两道白烟瞬间冒起,花妖已吐掉了猪肉,浑身疯狂痉挛着,还发出吱咛吱咛的声音,像一只被鞋底子盖过的小狗。 “哇哈哈哈哈哈!”我们终于敢爆发出狂笑。 双手持紧着火钳,可这家伙力气还挺大,挣的我双臂乱抖搂,我喊着:“快快,把吸盘给绑了!” 小珂赶紧拿起麻绳,在火钳夹住它的位置绕了几圈,咬着牙给系了死扣,以防止它把吸盘收回去。 我奸笑着松下火钳:“哼哼,你终于落进菟爷的魔掌里了!” 那伸出一臂长的粉红色舌头从人脸大的花苞上耷拉下来,看起来像是一条硕长无比的羊舌,叫人想起酱卤鸭舌的风味。 这破花缓过来了疼痛,开始疯狂挣扎,跟我们村儿跳大神的一样兴奋失常。 我拿起长针就往它花杆上抽:“还给我嘚瑟?叫你嘚瑟!反了天了你还!” “小样的,最喜欢吸人血是吧,光捡好吃的来,今天就让你尝尝啥叫五味杂陈,妖生苦涩!” 接着,我叫管家握着它的吸盘提起来。再将漏斗插进吸盘的洞洞里,随后油盐酱醋酒一股脑的往里灌。 咕咚咕咚,眼瞅着它全部喝了进去,这才一松手。 这家伙花蕊和花蒂的部分已经涨大了两三倍,撑的快要爆炸了。只见它整株花摔到在地,“腹部”的液体翻江倒海四处乱鼓,最后一蓄力,像是将要窜稀的大肚腩一般,嘣的一声,黑水四溅,天崩地裂! 这一下子害得我们三人跳出了两大步,直怕它肚里的家伙什儿喷到身上。风平浪静之后,但见黑花儿到处,角门位置的墙壁地板已然是全部沦陷。 花妖已经瘫了,立都立不起来,成了一朵废花。 我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过去,睥睨它道:“还老实不老实了?还害人吗?” 它花杆子上的两片绿叶子像是手,搭在一处给我作了作揖。 然后伸手去摸自己的“头”,从层层花瓣里头,掏出了两枚桃红色的小种子放在了地上。 我拿竹竿捅了捅种子,查实没有危险,便用手帕包了,放进荷包里。 “行啊,挺上道儿的,知道进贡啦~孺子可教也。这样,等我弄清楚了这种子的用途,我再酌情考虑,要不要将你松绑。” 它听懂了,用大花苞给我点点头,再度作了作揖。 二百零八章 年假尾声 两粒“种子”,像两颗红豆。 我捏起一粒,在阳光下细细瞄着。 光看,是看不出个所以然的。只得唤来尖尖鸡,给它鉴定一下。动物的感官总比人的敏锐。 尖尖鸡胸脯挺起,如今好像知道了自己的价值被认可,成了高傲尖。 它把头埋进我的手掌心嗅了嗅,背着两个翅膀踱了踱步,又回来嗅了嗅,作思考状。 然后在前头扑腾起翅膀,边走边回头的引着我往谢府的马厩里去。 到地了,直见一间马棚里一公马一母马,一边晒太阳一边做不可描述的事。 尖尖指了指公马,又指了指我手里的种子。 我抿着笑,遂决定试验一番。于是趁公马一脸陶醉嘴巴微张的时候,吧嗒儿一声,把一粒种子丢进了它的喉咙。 公马一脸懵逼,扭扭脖子,发觉并无大碍之时,继续干活。 我跟尖尖鸡就在旁边等,我心里还嘀咕,这怎么什么反应也没有哇~ 默默等待了半刻钟,原本高速运转的公马逐渐慢了下来,然后一个长长的哈欠之后,就领悟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初级含义,兀自从母马身上下来,懒散的走去一旁,竟然卧倒睡觉了! 卧倒睡觉了! 马睡觉不是站着的吗?这看来,灵魂是被放空了! 转过天来,听见马倌向表哥汇报:“不好了不好了,公子最爱的红烈风好像不中用了!从昨个儿到今儿,硬是跟母马成不了事!” 表哥讶异:“你看错了吧?还是早就配上了?我的红烈风可是上品,这点小事怎么会难住它!” 马倌一脸无奈:“要不公子您自己去瞧瞧!小的不是在旁边守着,就是在不远处听着,确实没成一回事呐。” 表哥一甩下裳跨出门坎儿:“真是奇了怪!难不成是闹脾气,没瞧上这母的?” “兴许兴许。”马倌溜在表哥后头跟去了马厩。 我早已在一旁乐的满眼泪花,拼命捂着嘴不敢笑出声,耐不住笑意要把胸膛撑破,那股子气儿一突一突的,直把我笑到在坐塌上打滚儿,捶揉起胸口。 “呀!孩子又犯病了!药呢药呢!”玫姨大喊着过来将我翻个身儿,立马就上手掰嘴。 丫鬟们已经把护心丹、平肺丸啥玩意儿一应俱全都给端了出来。 我呜呜啦啦喊着:“没犯病!没犯病!是笑的!是笑的!” 娘这时从院子进屋揪着我,严肃问道:“是不是你对表哥的马动了什么手脚?” “没有啊没有啊。” “没有?那你幸灾乐祸什么?!” “就普通的乐乐,没别的呀。” “我还不知道你?!” 玫姨赶紧劝:“马匹那么高大,孩子能做什么,您多虑了。” 娘叹口气:“得,也是时候回宫了。再等两天,非把人家府里搅的人仰马翻。” 我哼唧起来:“啊?还没玩够呢,多住两天嘛。” 娘瞥我:“现在没机会了。” 玫姨又来劝我:“这已经初七了,大人回宫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呐。” 我撇嘴:“唔,那好吧。” 想到要回那人多事杂,烦文缛礼的地方,心里头说不上来的消沉滋味。 不过,在回宫前夕,我悄悄用铲子将花妖连根挖起,移栽进一个小花盆,偷偷的藏入了马车里。 初八一早,与舅母和表嫂依依话别。 舅母又拍着娘的手:“阿嫂说过的事,苏妹子多想想。嗐,下回再见,就得叫你娘娘了。日子啊,总得有模有样的过。”劝罢了,又来交待我:“越来越大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顾头不顾尾。圣人能容得下你在宫里,表明圣人有厚道通情的一面,菟儿也得懂得惜福才是。” 口中胡乱答应着,心绪早已不宁。 这十多天里宛如命运的恩赐,赏下一段七彩美好的时光。现下期限已至,归程一如漫漫黄昏路。 我目光涣散的瞧着马车外的早春之景,多少次都想说一句——咱们回西南吧,但终究不曾讲出口。 西南故里,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皇上听闻娘回宫的消息,竟然亲自来玄武门迎接。 他扶起正在行礼的娘,拉着手说:“苏姐姐出去的这一趟,朕觉得有半年之久了。” 娘没有再把手抽回,我瞬间就流了泪。 “圣人真会打趣下官。” “姐姐怎么还下官下官的,罢了,随你,待册封完毕,再叫你改。” 从后面看,娘的耳坠儿抖了抖,我知道她在笑,声音也夹杂着真真假假的笑:“圣人今日政事不忙吗?何必亲自跑一趟。” 皇上音声温柔:“嗐,方才朕去瞧了瞧延嘉殿翻新的如何了,为你准备的宫殿,一应都要最好。” 娘即时立住,行了个大大的万福礼:“使不得呀陛下。延嘉殿与圣寝同在宫城中线,本该是皇后的寝殿,下官怎敢僭越。” 皇上又把娘扶起来:“你怕什么?延嘉殿离朕最近不是?” 一旁的崔常侍见势说道:“圣人,老奴劝过您几回了,您瞧,贤妃是不是也这样以为。都明白您是一心想对贤妃好,可这后宫里还有其他娘娘呐,您怎么好让贤妃成为众矢之的。” 皇上一耷拉头,咧了咧嘴角:“朕看她们哪个敢做妒妇?!” 娘轻声说道:“其实,月池院已住习惯了,本打算向您请旨不挪动的。可这一出宫,竟给忘了,又劳动宫人们大费周章,下官有罪。” “姐姐说哪里的话,那月池院低矮小旧,太失体统。”他一转身,将双手搭在娘的肩上,审了审娘的神情,轻叹口气又带上像软芋头一样粉糯的笑:“姐姐不高兴了~” 这一句话,既在撒娇又很宠溺,使得我泪水凄蒙的眼睛又泛起了点点怒火。 狗皇帝接着说:“那不然——,观云殿可好?那处院落与月池院一样,也是依水傍云。姐姐可不许再说留在月池院的话了。” 娘正视着他宛然一笑:“听圣人的。” “好勒~,走,突厥人送来了一群傻狍子,这狍子肉烤炙起来,好吃到没边儿。” 然后,皇上牵紧了娘的手就往前走,那走势儿不仅甩起了胳膊,还直蹦跶! ??? 奶奶个攥儿的,这是何样的九五之尊…… 二百零九章 担责受过 回宫次日的清晨,我打着哈欠到上房吃早膳。 宫里的摆膳时间,永远这么准时,比大舅家提早了至少两刻钟。 内膳房饭菜的味道,一闻就知。我撇撇嘴,吃的腻腻的。 娘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叫人拿来我的医案,细细翻看着。 我正睡眼惺忪的捧着粥碗,突然听见一句:“菟儿的病情已稳定了,能受罚了。” “啊?”我差点把碗扔了,不可思议的看着娘。 娘对桦萝说:“今日你找覃凤仪一趟,找她拿个训诫宫女用的小板子。”又对同样惊讶的玫姨说:“今个内官局各司工作汇总与交接,事项繁重,应该晚膳后方回。睡觉前,把她带到我房里。” 我丢了筷子抱着娘的腰:“娘~,为什么要打我?若还是前度的事情,菟儿不是道过歉了吗?” 娘抚了一把我的额头:“因为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今日提前通知你了,也是叫你好生做个心理准备,别又惊着吓着。” 我情绪激动:“娘~~,您不是说要宝贝我的吗?怎么一回宫就变了!!!” 娘笑了一声:“这不冲突呀。行了,娘要去忙了。”说着话,她拽开了我的手,出门了。 我蹲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小珂不解的问玫姨:“大人这是……” 玫姨把几样小菜拌到粥里搅了搅,拉我起来:“吃饭吃饭。”又叹口气:“不熟熟她身上的皮,你当这一关能过得去?大人肚里的火儿,攒了几个月了。” 我呆坐着不动,玫姨用调羹往我嘴里塞,细碎念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逞完了英雄这就是代价,该你的。” 不知滋味的把粥咽完,我一如丧失了行动力,回房就躺下了。 双眼迷离中,太阳越来越高了,阳光打在床上。我伸手握了握,掌心空空如也。 叽喳皮和红脸蛋看准了机会,进来我房里跟我讲神话儿正逗我开心。突然院子里响起覃凤仪的声音:“方才桦萝寻我,恰好有事不在局中。她要的东西,我给送来了。” 桦萝吧嗒着步子小跑过来:“多谢覃大人,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那覃凤仪笑了一声,我听着尤为可恶,只听她说:“一说是要这东西,本官就捏了一把汗,小郡主可是又要遭殃了吧。也就想着,亲自来一趟宽解她几句。” 接着东厢的门就开了,嘲讽我的人进来了。 她坐到我的床边,笑的热情,上下扫视扫视了我说道:“过了个年,郡主的气色好多了。” 我不理她。 她轻叹:“咳,想当初郡主刚到内官局,课业还是本官教的,那时候多机灵懂事啊。后来掖着自己的性子,折腾的一出出,当真是叫人没了办法。年少又权重,真是管也没法管,劝也没处劝。到底是个姑娘家,今后可得学着点稳重周全,再不敢跟悍匪似得。你肺炎高烧的那几日来看你,整个人病的不成样子,你是自己瞧不见自己啊。放心吧,你大病初愈,你阿娘也就是给你个警告,不会真打的。何况……” 她压低了声音,挑着眉哄我道:“我选了个最小最薄的拿来的,打不出什么伤。” 我这才动动眼睛看了看她,沉声说了句多谢。 覃凤仪眉骨很高,笑起来有两个虎牙:“还有啊,那次例会,你把林作司驳斥的脸色乌青了两日,哈哈哈,直叫咱们暗里笑了她好一阵。你呀还是小,只知进不知退的。不过,覃姨有时候也佩服你,若是你长到了咱们的岁数,那得是多厉害的人物儿呀。但是呢,如今富贵已有,坐享其成便好,可是没有必要当甚么人物了。” 说着话,她点了点我的鼻尖。 这段话说的意义匪浅,仿佛她以为我怀揣着多大的野心。抑或是劝我再不要染指政事。 我蹙着眉头看着她:“覃凤仪多虑了,当初做了尚书只是为了躲阿娘的打,如今看来,还是没能躲得过去。” 她又是哈哈一笑:“过会子,我劝劝你娘。局中事多,覃姨就先回了。” “覃姨慢走。” 她走后,叽喳皮眉飞色舞的说:“郡主,挨打有什么好怕的?我教您诀窍。” 我眼睛一转看着她。 “您到时候啊,就憋着一口气,在心里数着数。可不能正着数,要倒着数。从十数到一,千万忍住了。” “然后呢,第一轮数完,再数第二轮。您会发现,差不多数到第三轮最多第四轮的时候,皮肉就麻了,不多疼了。” “哭啊喊的可是大忌,属于自乱阵脚。只要挺住,最难的时候很快就过。这口气若是松了,可就觉得极痛极怕了。” 红脸蛋在一旁笑到不行:“郡主郡主,这可是她多年的挨打经验,绝对可信。” 我终于被她们逗乐,咬了咬下嘴唇,嘻笑了几声。 心情刚好点,又听桦萝在外间跟玫姨交待:“您把她看紧点,备不住因为害怕,再躲哪儿去。” 玫姨搓着她的丝线:“喏,屋里两个丫头呢。” 我暗骂了一句:“真是有毛病,都是准备当节目看的。” 叽喳皮附和着朝门外一白眼:“郡主,咱不理她,人家桦萝本来就当自己是掌事的,啥都得操一遍心。” 红脸蛋儿抚着我额角的碎发,巧声的说:“郡主,不想了。奴婢瞧您耳孔有些碎屑,不如给您采采耳吧?奴婢家里以前是专门干这个的。” 说到这个我立马来了兴致:“好呀~” 这采耳又称小舒服,此时解忧再好不过了。 日头还是落下了,我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挨到现在的。 遥听外头成群结队的脚步声,我就知道娘回来了。 身子微微有些发抖,我搓了搓脸,一种难过浮上心头。懊丧,挫败,难堪一层层笼罩着我。 我抱着膝盖窝在床角,眼鼻已经酸楚,浑身又好像发烧了一般,隐隐刺痛。 等待“处决”最是难熬,又不知过了多久,笃笃的敲门声像是敲起死亡的钟声。 玫姨会了意,过来内室领我。 我把自己抱的更紧了,没有抬头看她。 “走吧,姨也没办法。” 我瞬间一股勇气穿上鞋子,罢了罢了,磨叽着反而叫人看扁。 来在后寝,一推门,只觉得屋子比平时高大了许多,也黑暗了许多。 娘坐在塌上正等着我,那种压迫感扑面而来,我一步一挪,缓缓走上前。 只是睡塌旁亮着几盏灯,没有其他宫女在场,娘的身边儿放着个一掌宽,一尺多长,带着手柄的小木板子。特别像拍打陶器的玩意儿。 略略观察着一切,我垂着头没说话。 娘对我一招手。 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 她扑哧一笑:“你的小手能挨多少下?”然后拍拍自己的腿:“来。” 我面颊颤抖着没动,她抬眼瞪着我。 本就是孤零零的承受这一切,我不想选择这种“亲近”,遂落寞的往塌沿儿一趴,深吸一口气。 可娘没依我,一切都要按照她的方式来。她一托一扯我的腿,把我拉过去横放到她的大腿上,麻利儿的一拽棉裤,我浑身跟着一个冷颤。 我感觉自己满身的鸡皮疙瘩,浑身僵硬着收缩着,恨不得练成缩骨功一般。 娘轻抚我一把:“不许绷劲儿。”然后上手把我的棉袄往里一掖,好使担责受过的地方没有任何的遮挡。 做好了准备,左手一按腰,一句“你最好老实受着”的警告之后,木板子就贴到了皮肉上,冰凉…… 我吸口气,咬着牙,木板子试了试劲儿就瓷实的拍了下来。 我用了叽喳皮的应对方法,开始数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板子再薄再小,它也是硬木头撞软肉。我紧抓着床褥,梗痛了脖子咬碎了牙来生扛这一切。 疼痛它就是个能挖空人的东西,十板子下来我就觉得自己的一块肉已经没了。 第二轮十个数换成了另一块肉,也没了。 娘略停了停,皮肉似乎得以喘息,才哄的一下着了。 玫姨见打红了,开始劝:“大人,要不然把肉揪起来拧,这样拍打容易打死。” 娘哼笑一句:“打不死,你没瞧她能耐大了,一声都不吭。” 然后,她似乎加大了劲儿,打在了臀腿之间的位置。我扭了扭身子,仍旧卯着劲儿,绝不把这口气松掉。 由于过度忍耐,头和眼眶开始胀痛,浑身开始出汗。我把憋回来的眼泪往下吞咽着——真的有眼泪往肚里流这回事。咸咸的,苦苦的。 但叽喳皮说的没错,挺过几轮的数,真的开始麻了,不像方才那般痛的揪心了。 扛过了疼痛,扛不住突然之间袭来的莫名情绪。它郁结在我的胸膛无处安放。 我的胸膛抖着,越抖越严重,越来越难以自控。然后我就开始吭吭咔咔的哭,如果这能叫做哭的话,因为它只是因为胸膛的疯狂颤抖而震动了声带那般,连光打雷不下雨都算不上。 前摇了半晌,这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终于从胸膛泄了洪,开始往上路涌来,从心窝抖到了肩膀,始才泪如雨下,啜泣难止。 我就挂在娘的腿上哭到一抽一抽。娘已不打了,可是打不打都妨碍不了这奔流的情绪。玫姨见我这般,拿块巾子垫在我的头脸之下,接眼泪用。 过了好一阵,我才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时候始才明白,那曾经的,所有关于尚书大人的尊严与荣誉,在今夜被全盘洗去,剥蚀一空。我是受人尊敬,被人认可,有权势地位,说话顶事的尚书大人啊,何以落魄至此!渺小至此! 那一切犹在眼前仿如昨日,可这一时却清晰知晓那已成黄粱旧梦。强大的落差之下,心神悲沮,怆然涕下。 我恍惚的趴着,梳理消化着情绪。 娘见我缓过来点劲儿,抹着我后背的汗说道:“挨阿娘两下打,就伤心成这样?” 我顾不上说话,转了转脸,可是当脸颊不小心贴到玫姨给铺上的帕子之时,那种羞辱又使我抽抽了一阵才平静。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不知道。”我也想了,以前的事情认过错,表哥公马的事娘要有证据当时就训斥了,所以,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那再给我想想!”跟着,娘又抽了我一板子。 这板子抽的我一蹬腿,吱咛了一下才说出话:“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看来你不擅自省啊。好,那我就问你,昨日圣人宫门来迎,你哭什么?” “我……” “你是为谁委屈呢?是为娘,还是为你自己,或者,是为你父亲?你不会以为,娘是你父亲的人吧?你既然这么喜欢哭,今晚上就让你哭个够。” 谈到这里,我的情绪改变了,又恼又怨的说:“娘委屈,娘不喜欢那个人。” “所以,今后圣人每次亲近娘,你都要闹脾气是吗?你可知后果?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别人看到了你的态度,就会认为这同样是娘的态度。再这样下去,你我在宫中的处境如何,一想便知。” 我意识到娘说的有理,便连忙认错:“我懂了,下回不这样了,一定改。” 娘说:“在这宫里,喜怒哀乐都要恰当。现在既然自己也知错,你需明白,这是由于你做错事导致的责罚,你应当应分的。还有二十板,你给我好好记住这一回疼。” 我不淡定了:“娘,别打了,菟儿真的记住了!” 这最后二十板,是被拘着腋下放趴在塌沿儿,玫姨按住,娘站起来抽的。 那木板子跟戒尺还不同,面儿够大,一板子下来疼半边屁股。 我的感受就是在剜肉,剔骨。 脆响伴着我忍耐不住的哭声响彻整间屋子,甚至整个院子,我终究回归到了因疼痛和畏惧的哭泣里。 许久之后娘才告诉我,只有足够的疼痛才能掩埋我那时的伤心,她明白我伤心什么,但更明白潜伏在我们周身的危险是什么。在当时的境遇之下,她不得不。 二百一十章 危如朝露 正月十一。 不临其境不知何谓处境艰难。 首朝未开,外有尚书侍郎带领数十位老臣跪在两仪殿外,不惜请出了皇上的老师——太傅前来坐镇,口口声声称阿娘为妖妇祸水之流,应当立即取消册封仪式,按秽乱宫闱,惑主之罪处死。 内有淑妃带着一应命妇,同跪请命。所到之人除了陈修媛,乌昭容,一心拜神的许昭仪以及被贬斥的周贵妃外,无论品级悉数在场。 皇上在玉阶之上气的青筋暴起,双目红涨。他大声咆哮:“都给朕速速退下!朕心已决,再有异议者,按抗旨忤逆论处!” 说完此句,一名御史立马就撞死在了玉阶之上! 那太傅叩着响头:“陛下啊!陛下!前有妲己褒姒之例,您当以史为镜呐!这妖妇苏晓,趁丁忧期间与人有私,诞下私生女,已是不孝。身为女官总领,知法犯法乃是不臣。再说年龄,她大您十二岁,却能使陛下倾心于她,这又是何样的玲珑手段。此人绝非善类,您纳了她在身边,定会后宫不宁前朝生乱呀!到时天怒人怨,朝廷的基业恐怕难保。” 皇上已经被气出了眼泪:“老师!您可是老糊涂了!不设法为南地战事出出主意,竟然得空干涉朕的情事家事!” 太傅快行两步夺来侍卫的佩剑,直接架在了自己的脖颈处,悲怆道:“陛下,您若执迷不悟,今日老臣就死在这朝堂之外,再尽一回这帝师之责!”又扑通跪地哭嚎道:“太上皇啊!老臣无能,劝不住陛下,只能先走一步了。” 说罢就作势要抹脖子,惹得皇上四脚乱蹦,呼喊拿下。 —————— 话分两头。 发生这些的时候,朝露刚刚被初升的太阳晒干。我正骑在院里的小秋千上乱荡,而娘正在廊下看书。 俄然之间,呼呼啦啦的来了一批龙武卫,领头的喊道:“奉淑妃娘娘懿旨,带走苏内司和郡主。” 然后在我惊魂未定之间,已经被簇拥着关进了宫正司牢房。 我扑进娘的怀里:“娘!怎么了嘛!为什么关我们!” 娘抱着我在蒲草堆上坐下,柔声说道:“娘暂时也不知道。不过,不怕!遇见天大的事儿啊,都得先镇定,心里想着转机,转机就也会想着我们了。” 我眨着眼睛:“娘,是圣人改变主意了吗?是不是他还是决定杀我,还顺带祸连了娘,就像,就像阿秋说的那样。” 说着话,我泛上了泪光。 娘安慰我道:“瞎说!兴许很快就把我们放出去了。”然后把我抱的紧紧的,揉着我的小屁屁:“还疼么?” 我吸着娘身上的花香味:“不多疼了,坐硬凳子会有点。” 娘逗我:“来,兜着裙子,叫娘再检查一遍。” 我咯咯笑了:“不要不要,羞死了!” 娘附耳说:“你个没长毛的小东西羞什么羞。” 我红着脸:“啊~~,娘真坏!” “哈哈哈……” 这个时候,真的一直想在娘身边幼稚下去,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我们的欢乐。 牢门呼啦一开,淑妃宫里的刘掌事阔步走了进来。 她凌人傲视,睥睨着娘和我。 然后嘴角一咧,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苏大人,奉淑妃娘娘旨意,治您的行为不检、狐媚惑主之罪,下官是来送您上路的。您放心,鸩毒一杯,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她一挥手:“来呀!” 七八个典正嬷嬷从牢门外涌进来,我尖叫着护住娘:“你们都滚!都给我滚!阿娘是圣人钦封的贤妃,若无圣旨,谁敢杀她!” 刘掌事叱道:“淑妃娘娘位同副后,有主理后宫主权,尔等遵旨办事即可。” 然后这帮老不死的如同吃了定心丸,有两个上来掰我的手指,都被我挠伤。纷乱之中,我用尽全力为之抗争。 一双粗糙的手要揽我的脖子,被我咬的顺手流血。然后她们也对我动了粗,几个去拉扯娘,几个来拉扯我。 当我的手指和娘的衣裳分开之时,我断了三片指甲,鲜血与涕泪齐下,寒蝉凄切。 我声嘶力竭:“你们敢动娘,我就杀了你们喂狗!” 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人推着肩膀按在墙面上,再有两个来扳头掰嘴。 鸩毒被端来了,一个该死的接过,就往娘的嘴里灌,我搅合着满脸胶泥将嗓子喊破:“不要——!我求求你们了,不要!” 喝一杯东西是多快的事啊,当酒樽变成了底儿朝天,还被晃荡晃荡,不使一滴浪费。 她们按着娘的手松了,娘顺着墙滑了下来,倒在地上。 按着我的手也松了,我扑将过去,扶起娘的头就去抠她的喉:“吐出来!娘快吐啊!快吐!” 可娘看了一眼我,就没有了反应,渐渐闭上了双眼。 我脸上的雨水浇在娘的脸上,我掰开她的嘴,用自己的嘴去吸,可什么也吸不出来。 万死的刘掌事吩咐人叫我拉开,摸着我的头冷言说道:“真是可怜啊!骨肉分离,能叫谁不动容呢?” 我盯紧了她,用我的一切记忆去记下这个人,好有一天将她挫骨扬灰。 她噗通一下推了把我的额头:“找你娘去吧,趁她还没凉,再让你抱会。” 我忙不迭爬回去,疯狂的摇晃着娘:“娘,您醒醒啊娘!” 可是,可是,两道红色从娘的鼻孔里流出来了…… 我不敢相信,蘸了点尝尝,腥的咸的泛着铁锈味,是血?真的是血? 我意志崩塌,竭力哀呜着。可又不死心,边嚎边摇晃着娘,给她掐人中,乞求她能够自己醒来,把肚里的脏东西吐出来。 这时突然一个人快跑着来了,喘着气冲到了我们面前。 我一看,是圣人! 他不由分说,一步就迈进来横抱起娘,大喊道:“这是怎么了?太医!宣太医!” 生的希望星火复燃,我急忙跟着,拽着娘的衣裳跑起,把哭腔往回咽着:“娘被灌了毒药,快找羊乳牛乳给娘喝下催吐!一定要快呀!” 皇上不知何时已流了泪,就那么甩着鼻涕一路狂奔,将娘直接抱去了圣寝甘露殿。 二百一十一 何谓转机 娘被搁在圣寝龙床上,面色恬静,一如睡去。 我挨紧了她,枕在她的心口上,突然听见了她扑通扑通的心跳! “娘还活着!还有气儿!” 圣人拽着御医从外面奔跑进来,他大汗淋漓的喊着:“快!给朕医好她!她要是活不了,你们全部陪葬!” 太医令库通一声放下医匣,上手就为娘号脉,直见他眉心一跳眼光一闪,又探了探娘的鼻息,掰了掰眼皮,咝口气说:“禀陛下,贤妃娘娘只是醉酒了……” “啊???!!!” 我全身的血液轰隆一下活泛起来,大喜过望,喜悦的眼泪再度滴答雨下。 皇上铁青的面庞也松懈了下来,不可置信的说:“只是……醉酒?不是被灌下鸩毒?” 太医令欢喜笑道:“千真万确!确为醉酒!” 这时候,宫人堆里出列了一个小宦官跪地道:“启禀圣人,本来用于毒杀贤妃娘娘的鸩毒,被奴婢悄悄换成了药酒,添了点蒙汗药。” 皇上神光焕发,搓着手高兴的无所适从,左右踱了两步:“天呐!真是苍天有眼!你乃何人?” 小宦官爽脆答道:“奴婢名叫天喜,在宫正司任职,是负责管理各种刑具毒药的八品内侍。” “好!好一个天喜!上天赐喜,真是好名字!朕记住你了!”然后皇上转眸:“对了,既然只是药酒和蒙汗药,贤妃为何会出鼻血呢?” 天喜说道:“为了使娘娘中毒的样子更逼真些,奴婢选用的药酒乃是海狗鹿冲浸泡过的浓酒。此酒大补,娘娘饮下的量又多,这阳热之气往上一窜,必然会流鼻血的。事从权宜,望陛下恕奴婢之罪。” 皇上喘着气点着头:“你不仅无罪,还有大功!朕忙过手头之事,再来赏你!” 天喜谢完恩退下了。太医也已经书好了一份醒酒清火方,命医士们煎药去了。 我激动不已的抱着娘,这种“起死回生”感觉,幸福的叫人眩晕! 皇上凑近床头,扶我去一边:“小菟,你的手怎么出血了,去包扎吧。” 然后,他为娘盖好被子,用热帕子给娘擦着脸上的血渍。许是看见鼻血还在往外渗,他又鼻子一酸,遂双眼红赤的看向寝殿门口的宫人们,面色狠戾道:“传旨下去,方才宫正司内,任何参与毒杀贤妃之人,一律处烹煮之刑。就设在南一横街,着所有宫人来看!即刻就办!” 崔常侍蹙着眉抿着嘴,唱喏之后一甩拂尘出去了。 我咧嘴一笑,这般快意恩仇,就连剥甲分肉的疼,都浑然无感了。 包扎完了手指,洗脸梳头,我便也精神抖擞的来在南一横街,准备普天同庆一番。 九口炖牛的大铁锅被高高架起,依次排列。锅内装着半锅清水,锅下围堆的木柴还未点燃。 一个刘掌事,两个承香殿宫女,六个典正嬷嬷。方才这九口子人还是凶神恶煞,如今已如死狗般被押了过来,每人分配了一口大锅。 我特意挪到属于刘掌事的那口锅前,笑看着她。 监刑宦官一声令下:“行刑!” 然后每个该死的由三个人伺候,先扒光了。 没看错,一丝不挂。 这宫里但凡皇上和侍卫不在场的地方,也就等于全是女人,何况又是罪犯,便也没什么有伤风化之说。 扒光之后,一把小刀挑了脚筋。 鲜血飞窜,人也即时站不住了。这才将她们一个个投入锅里。 锅沿儿高度定做的似得,刚刚到她们的胸腰处,水位差不多是肚脐的位置。这样不仅观看极佳,折磨性又极强,实在是讲究。 这才开始点火,小火慢炖,最是入味。 这么大的锅,柴需烧的旺,从膳房调来的烧火丫头竭尽所能,很快的,火苗便熊熊热烈。 锅里的人状态各异,有的呆若木鸡,有的痛哭不已,有的求饶哀嚎。但慢慢的,袅袅白烟升起,她们开始焦躁难安。接着的,是双手乱舞,扒着锅沿儿想往外跳,奈何脚筋已断,只剩两只前肢撑住,好似在做引体向上,个别体能好的,甚至几度欲要爬出锅来,奈何被掌刑的用竹竿捅回。 我来在刘掌事锅前,将她方才对我讲的话还给她:“真是可怜啊!骨肉分离,能叫谁不动容呢!” 她咬牙忍痛,淡淡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长出口气,一反寻常的往后一躺,将自己没入了水里。竟然是一副放弃求生只求速死,快些解脱的模样! ? 我瞬间看不懂了! 监刑的过来搀我:“郡主,您怎么跑到这里头来了,有柴火有沸水太过危险,您边上瞅着。” 我再看了一眼那刘掌事,她只有双手伸出热水,指甲在锅上抓了一会儿,就不动了。而别人,还在做大虾米,来回乱窜,正在锅中冲浪! 熟识的不熟识的女官宫女,对我热情至极,从监刑官手上接过我:“郡主郡主,来咱们这儿看。” 阿秋穿过人山人海,踏过层层声浪,来在了我的跟前儿:“郡主,姑姑现在怎么样了?可有脱离危险?” 我扑哧一笑,侧目看着她:“呀,你这突然不叫我妹妹了,我还有点不适应呢。” 她又哭成了花猫脸:“姑姑怎么样了?求您告诉我一声。” 我咧咧嘴:“死里逃生。但是——,备不住下一回遭人嫉妒陷害呀!你既然孝顺,不如想想,怎么从根源上替娘亲杜绝这等危险吧。” 我戳了戳她的心口,看着她点点头。 这时候飘来了一阵肉香,我直泛恶心,速速用帕子遮住口鼻,离了这露天食堂。 半道儿上撞见了薛莫皟,他表情复杂,一脸焦急。 “小菟,对不起!我代表长姐跟你道歉!” 我绕过他就走:“今后你我如无必要,还是不要说话了。至于铺子,我会每个月派人去取我的那一份红利。” 他跟在我后头:“我是我!长姐是长姐!” 我侧目:“不都姓薛吗?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我等你一个年下才和你说上话,见面就这样?” 我嗤笑道:“还好你我并没有什么牵绊,也算先见之明了。” 他情绪激动:“你没有,我有!很多时候,我都以为我们在慢慢开始…!” 我勾起一抹邪笑,走近了一步,抬眸看他:“表决心是吧?行啊,既然淑妃杀过我娘一回,那你就替我报仇吧,也杀她一回?” 他瞪大眼睛没说话。 我冷哼一句:“看呀,不愿意了。滚吧!” 撂下这句话的时候,我恨极了。也恨像极了念奕安的人,却姓薛。 傍晚的时候娘才醒。 皇上坐在龙床旁的月牙凳上,吻着娘的手,眼泪滴在娘的手背上:“我还以为,要失去姐姐了。” 他没有自称朕,而是自称我。 我站在床尾,看着娘依旧精神朦胧,缓了半天才能启口:“圣人,我还活着?” 皇上将脸颊在娘的手背上搓着:“活着!当然活着!好日子在后头呢,朕再也不允许别人欺负你!” 我红着眼眶,囔着鼻子说:“圣人,刘掌事今日说了,淑妃娘娘位同副后,今后只怕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皇上红着眼问我:“她当真这么说?” 我委屈着点头:“想来,在处置刘掌事之前,已做了案宗供词,圣人调来一看便知。” 皇上当即传杨司正过来,卷宗之上果然将今日前前后后记了个一字不差。 阅后,皇上哂笑道:“朕瞧她往日里作出一副淑惠模样,才叫她暂管几天后宫。不成想,已然自封副后了。” 娘的眼睛一片雾蒙:“圣人,不如放归我回西南吧……” “姐姐说哪里的话!你别怕,咱们不做贤妃了。要做,就做皇后。” 娘吃了一惊,抿嘴流下了一滴泪:“这可使不得!” 皇上站起身,抚着娘的脸,痛惜的擦去娘脸颊上的泪痕:“瞧你还晕晕乎乎着,你休息。朕现在就为你将一切安排妥当!” “小菟,好好宽解你娘。” 说罢,圣人一转身,不顾娘的劝阻,大踏步的往寝殿外去,唤崔常侍传礼部侍郎、宗正寺卿、尚仪局尚宫等一应人等,即刻书房议事。 我瞧着圣人坚定的背影,胸中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 我挪去娘的枕边,亲亲娘的脸。 她看着我笑:“我的傻孩子,眼睛都哭成单眼皮了,像顶了只蚕,真丑。” 我撇嘴:“要是娘真的走了,菟儿也活不成了。” 娘知道我的意思,但是避而不谈,只顽笑道:“那可不~,杀了大的,自然要除掉小的,这就叫斩草除根。今天这一事,原是叫菟儿学成语的。” 我咯咯笑着:“娘比菟儿还会耍贫,小时候肯定是个坏孩子。” 娘把自己的神情拗的调皮,我几乎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当然咯,坏菟儿在娘面前耍的把戏,都是娘玩剩下的!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娘作对!” 说着话,被捏了捏小鼻子。 我咬着嘴唇,大悲之后是这样的转境,美好华蜜,无以复加。 娘转眸轻声:“娘突然想喝你做的柠檬茶了,酸甜清凉~” 我欢欣说道:“娘等会儿,菟儿这就去给你做。” 然后嘱咐好一旁的宫女,蹦蹦跳跳的下去了。 再说回今日清晨两仪殿外。 老太傅心一横肘一开,欲要抹脖子,这个时候突然飞来了一块石头,砸中了太傅手肘的麻筋,乓啷一声剑落了地,侍卫们即刻将太傅火速按住。 来者没人料想的到,竟然是突厥世子。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正面和背面来看,截然不同。背影若黑熊一般魁梧高大,但面容却很英俊邪魅,像一只男狐。 他甩着手从廊下而来,对着玉阶之下的众臣哈哈直笑:“我说!你们汉人也太有意思了吧!一个女人而已,在我们草原可是想要就要!真男儿怎会怕女子成为祸水?真叫本王笑掉大牙!” 薛侍郎怒目而斥:“阿史那世子,请您慎言!这里议的是我朝之政,而非突厥之政,您该回避!” 世子爽朗笑道:“哦……原来讨论纳不拿纳一个女子也能成为贵国国政,还如此兴师动众,威逼要挟的,一个个真是酸臭腐气。薛侍郎,你是不是也要跟这老太傅一样,以死明志呀?” 薛侍郎涨红了脸,指着世子骂道:“我等所为,皆是为了陛下考虑,为千秋社稷计议!有道是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规劝陛下,乃是人臣之责!” 世子两腮一牵,忍俊道:“那若按薛侍郎的理念,本王看首当废黜的人该是淑妃娘娘嘛!想她背后母家有薛侍郎这样的人物在,他日诞下有薛家骨血的龙子,岂不是要外戚篡权?哈哈哈!” 薛侍郎口水都喷出:“一派胡言!休要污蔑我薛氏忠心赤胆!” 世子道:“反正这不都是臆测出来的事么?你能揣度他人,本王也能揣度你等。听闻这贤妃白衣一个,母家远在西南,其父只不过做过几年翰林学士。如此出身,竟叫你们如临大敌,我看你们也就是倚强凌弱。” 说完他摇摇头,转头对皇上说:“圣人,您跟他们着急上火个甚。怂恿了几个古板老臣来大闹,能死的已经死了。剩下这帮子人,惜命着呢。呵呵,难不成再以辞官来逼您?” 皇上听他所言,冲天怒火一点点的消解,到最后脸上也带起了不以为然的笑。遂对众臣口气鄙夷道:“众卿家可是做的这等打算?” 跪着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所适从:“这,这……” 皇上又言:“哪个当官当够的,尽管妄言,尽管孟浪,尽管气朕!反正新科在即,莘莘学子报名赴考者不下千人,想当官的多着呢!谁要是想让贤,就继续!” 薛侍郎吸口气深闭上眼,老太傅在众侍卫的辖制下跳骂道:“昏君!昏君啊!” 阶下之左,淑妃带着内命妇们各个往地上叩头:“陛下,陛下,您听听老臣们的肺腑之言吧!” 皇上嗤笑道:“看来不仅新科要开,也该再择些良家子进宫入侍了!” 此言一出,那些就势跟风的女人们戛然收声,只剩淑妃和‘敲锣猴上杆’的蠢货德妃继续祈请。 而这时,跟着娘的姜常侍并几个宫人呼啸而来,气喘大喊道:“禀圣人,贤妃被抓去了宫正司。性命堪忧,十万火急。” 皇上闻听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到:“羽林卫,将这些佞臣,一个个撵出宫去!” 而至于那些请命的妃嫔,多半自觉的散了。 时至我去准备柠檬茶时,淑妃德妃并三个低阶命妇,犹在两仪殿外直身长跪,决不罢休。 二百一十二 蜡染衫子 一日之间,狗皇帝成了友军。 册封娘为皇后的皇榜在翌日一早贴遍京城。各局各司日夜赶工,加紧筹备封后大典,日期如旧,定在上元节。皇上说,绝不推延一日。 阿娘自然是劝阻的,但皇上心意坚决,只说道:朕自幼就受卫国公、右相、太后那帮人辖制掣肘,如今,朕需要为自己和所爱之人,做一件事。 这也就说明,男人若真的爱一个女人,他会披荆斩棘,翻山越岭,力排众议,还笑着告诉你,这些都是区区小事。 “从今往后,你是朕堂堂正正的皇后,名正言顺的正妻。” 一切为了娘声名计议,我也由凡玉菟变成了李玉菟。 “小菟,从今往后,对外只能声称你乃皇后与朕所生,只不过早些年你娘按下此事,将你托付给凡都督抚养,朕如今才知此事。你生父那边,朕已经悄悄派特使前去慰问协谈了。” 我忽闪着眼睛觉得不可思议,但又很快反应了过来。嗐!不就是个虚名儿嘛!然后我就厚着脸皮扑到皇上怀里,假惺惺的喊了句:“菟儿知道了,耶耶。” 厅中众人,哄得一声笑了。 崔常侍说:“郡主……公主现如今愈发懂事了。” 皇上也被我逗得喜笑起来:“早知道你喊耶耶声儿这么甜,朕早该认你这闺女了。” “哈哈哈……” 一众又笑闹了一阵,皇上跟娘说先回甘露殿处理政务了,于是我等行礼恭送。 待人走了,我突然害怕起来。 皇上他到底是男人,如何能够完全不计较自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生过孩子?又怎么可能真正接纳得了我?特别是阿爹,皇上该对阿爹更加情绪复杂了吧! 现在只是现在,别看他现在态度如此,那只不过因为,还没真实得到娘。 我惶惶不安的看着满屋子满院子的赏赐,看着玫姨和宫女们脸上红润的笑,一切都这么恍然如梦。 我问娘:“这些都是真的吗?” 娘把指间的手串轻轻放回红绸为底的托盘里,平静说道:“真,自然是真。”然后转眸看着我:“小小人儿,患得患失个甚么?轮不到你来操心。”说着话,娘捏着我的手指拆了纱布为我换药,轻轻吹着断甲处的晶莹红肉。 看着娘的平稳笃定,我心里也稍安起来。 我把红莲花妖种在了月池的浅滩里。 这夜,我趁着月色通明,溜墙根来看看它。 到底它向我保证过再不喝人血,这才给它松绑的,不知道会不会口是心非,言而无信。所以,打算在暗中观察它一番。 过了年后明显暖和了,有下了值的宫女三三两两的在前面山水池散步。而衣襟相连的月池,素来是很少人敢近前的。 我默默瞅向那花妖,突然发现月池畔那块光洁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我心里咯噔一声,多熟悉的画面。最后一次与念奕安相见,他就是坐在这块石头上等着我姗姗迟来。 光线有限,看不真着。我往前挪了两步,见那人从石头上下来,也蹲着挪去了水边,正好是栽种花妖的地方。 他往里丢了什么,然后花妖就探出了头。然后,惊奇的一幕出现了! 花妖开始发出蓝色的荧光,花舌摆舞,像是水母在海里飘摇。 然后,它同样用花叶在花瓣里搔了搔,取出一粒种子,递于那人。 那人接过欲食,我赶紧站起来跑过去,可又不好说不能吃,只好扮做凶样斥道:“是谁?!在这里行什么鬼祟!” 笼罩在蓝色荧光中的那人一回头,我几乎晕厥过去! “念奕安?” 我双目圆睁,气息都已凝固,话不出口泪却先流,丝丝温暖在脸颊流淌,再滑进我的嘴角。 他静默的看着我,然后微笑,露出久违的柔软的牙齿。 我摇摇晃晃的走过去,伸出手欲要摸他的脸,就在我手指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刻,荧光兀自灭了…… 而眼前的人,已经从念奕安,变回了薛莫皟。 我猛地收回手,往后退着,咬牙飙泪道:“怎么是你?!怎么又是你!” 他没说话,又用手指触了触花叶,星河一般的光芒又烁动了片刻。在这一隐一现,一明一暗中,又是两张面孔的流转更迭。 我恨恨的吐出一行字:“原来,这妖花是你在京中各处种下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仍不说话,握紧了那粒花种,径自离开了。 而花妖一如做错了事般,卟嘚一声,钻回了水中。 我如见鬼一般往回跑,回来房中翻出了念奕安寄给我的最后一个礼匣。 几块漂亮的石头,几样民间的小玩具,一件蜡染外衫。 我连忙把衫子脱掉,换上这件靛蓝白纹的蜡染,对着铜镜发呆。 蜡染,以蜂蜡在白布上绘图,浸入靛蓝色的染料里,少时取出。再用沸水将布上的蜂蜡溶掉,洗净晾晒,就会成为蓝底白花的蜡染。 他为什么会给我寄一件蜡染?他遇到了什么?他想说什么? 突然察觉到的这一切冲击着我,使我头痛欲裂。 端川贝炖梨给我吃的玫姨一进门嗷呜一嗓子,掷下杯盏就来扒我的衫子,口中骂道:“我的姑奶奶,从哪儿弄来的衣裳!这蜡染可是一些地方送葬和祭祀时候穿的东西!真晦气!真晦气啊!” 一双大手动作迅速,拽了衣裳后按着我的脖子,命令我道:“给我往地上吐口水!快!呸呸呸的吐!” 我一时无法理解这一切,在我的印象中蜡染只是少数民族的特色服饰罢了,也就使劲挣着不肯:“把衣裳还给我,还给我!” 宫女们听见动静哗的围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玫姨把蜡染扔给她们:“把这衣裳拿去院里烧了!” 我冲上去就夺,身后人来挡。正撕扯着,叽喳皮劝了一句:“玫姨,您先别急着烧呀,还是问问清楚,是谁将这衣裳赠给公主的。奴婢听闻,某些神秘稀罕的部落氏族有这样一种传统——其人一旦预知自己大限将至,就会赠给至亲之人蜡染的衣物壁画,作为示意。” 闻听此言,我一张嘴,槌胸蹋地起来。 二百一十三 封后大典 太极殿前,玉路通天。 百官列其左,命妇位于右。卤薄仪仗队者千人,喜乐声撼八方,龙凤旗飘如锦海。 皇后娘娘,我的母亲,此刻她手持笏板,凤仪万千。头戴闪金璀璨的十二花树冠,冠两侧的「薄鬓」像是凤凰腾飞的翅。她身着帝青色的袆衣礼服,所缀的「晕翟」纹饰,若无数祥鸟翱翔在帝家皇天。 前有引礼女官,后有凤銮仪仗。二位红衣喜童手执袆衣拖尾,大皇子与我列在其后。我二人身着明黄礼服,头扎总角挽明黄发带,跟随着皇后娘娘一步一步,步步稳健的来在玉阶之下的受册台。 鸿胪寺唱赞官引百官先觐见陛下,而后承制官向陛下请示完毕,走下陛阶来宣读封后制命诏书。 其声嘹亮,振人胸膛。制书之言,恳切激昂。 皇后身旁的正史代皇后跪接册封诏书。而后,副史如上,接过执事官呈上的玉玺宝册。 正副史归原位,礼乐再起,在通通的鼓声之下,皇后一步一鼓点的迈上玉阶,慢慢的来在陛下面前。 陛下一伸手,牵住皇后的手,面南而立,接受一应人等朝贺叩拜。 我激动的看着娘亲站在高处,同声贺道:“帝后大喜,万民之福;龙凤合和,国祚绵延。” 侍仪官大声宣布礼成。 此刻,一切尘埃落定。而关于娘亲的后半生,这却仅仅是一个重大转折。 承天门上接受万民瞻仰,再起驾至圆丘祭天,最后来至东市旁的兴庆宫观上元烟火。 整个京城皆是灯海,全民之喜皆在加持祝福着娘亲的婚礼。 娘永远是笑着,无边无尽的红润笑容,亮泽的如同这城里彻夜不眠的大红灯笼。 而这一日的红火与热闹,也深刻于我的心间。 终究是住进了延嘉殿。 上百个喜娘喜婆哄哄闹闹在后寝张罗着最后一道礼——合卺之礼。我甚至还听见了喜童在凤床上翻滚的笑声。 我呆呆的站在院中暗处,看着那些衣着红艳的人渐渐退出,寝殿里的红灯慢慢暗了。 千百种说不出的滋味还是泛上心头,眼皮虽涩但还是告诉自己,娘是高兴的不是吗?那我也应该高兴。 我问玫姨:“娘会生个小弟弟吗?” 玫姨想也未想,脱口而出道:“那肯定了。” “那娘的身体?” “凤体自有神明庇佑。” 我哦了一声,眼睛滴溜溜看着新寝殿。高大,富丽,鲛绡帐吹口气都能飘起来,而床尾还有只镶翠嵌宝的黄铜孔雀给我骑…… 床真软啊,横着睡都绰绰有余,但我还是念着之前那个三面围栏的硬木床,半夜里翻个身手能抓到栏杆,握着点东西也能安睡几分。而现在,一翻身,只是空气。 我把值夜的小珂唤进来:“快陪我说说话,新地方,睡不着。” 她披着袄子搓着手:“不知道是不是因这上元一日太热闹,搞的人身上也暖洋洋的。这会子奴婢在外间候着,竟冻得慌。” 我喝着菊花栀子茶,吃了一整日的油腻和零食,口中热燥:“兴许要变天了呗,倒春寒还不是正常。” 然后她偷笑两声:“嗐,许是奴婢关心则乱了。过几天进士科开考,只求得风和日丽才好。若是连天大雪的,考生们在贡院一呆三日,该有多难熬。” 我带上坏笑:“哟呵,几时结下的竹马呀?叫你这般上心关怀。” “公主真会逗趣奴婢,不是旁人,是奴婢的长兄。” “家里能出个读书人,也是幸事。”话到这里,我突然脸色一沉,想起前番所谓的‘泄题’之事,俄然间察觉到了异样。 “小珂,是不是你偷窃了我御书房密柜的钥匙,誊抄了试题?” 她吓的扑腾一下跪地:“不不不,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 “小珂,现在是阿娘大喜的日子,我也不想和你计较。你还是老实招了吧。” “公主,您要实在不相信,就杀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见她顽固,便也想逗逗她吓吓她,于是取下窗前的一朵绸花,拆开了一看,挺长的。 我把红绸扔给她:“行啊,本公主赐你‘三尺红绫’,颜色上算是照顾你了。你过两天找个僻静地方再死,现在死晦气。” 她抹着泪拿着红绸跑出去来了,还引得玫姨一通骂:“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一会一往净房跑。就两个值夜的,那个刚回来,这个就去。到明个儿,咱们延嘉殿的奴婢们,都得再重新定定品级。” 这事过去,我也就没往心里去。只等着她什么时候想通了,来找我认罪。 听清早去后寝伺候起床的人说,她们进去的时候,皇上还躺在娘的臂弯里,睡的正甜。以至轻拍了才醒,“圣人圣人,吏部侍郎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要跟您商讨新科的考官是哪几位。” 皇上这才咩咩咩的醒来:“嗯……这个没眼色的,来这么早作甚。” 娘亲手给他穿着衣裳,他就像个孩子般用额头蹭着娘腻乎。 宫女们嘁嘁喳喳:“这不停的撒娇呐,万岁爷真是爱极了娘娘。” 我听了这话,嘴撅的老高,开始缠着娘,有如失落了一般各种要抱抱。 娘叹道:“夜班的走了,白班的来了。” 我咯咯咯的笑,娘捏了捏我的鼻子。 用过早膳,各宫妃嫔来在延嘉殿觐见,听皇后训话教导。 我故意在大殿磨叽着不出去,好凑凑热闹看看这些女人们的百样颜色。 淑妃是称病不来的,德妃一进门略行了个万福礼就往椅子上一墩。陈修媛是极有礼的,娘叫坐了才坐。 而当我看见周可爱——现在的周采女时,不由得轻轻叹口气,人的精神已经塌了架儿,再加上穿戴已然朴素非常,整个人一如老了十岁。 小宦官天喜升级成了延嘉殿一等内侍,仅在姜常侍之下。 他甩着拂尘笑的是一脸乖巧,安稳的来在娘身旁,与娘交换了眼神后唱道:“众妃嫔御妇,拜见皇后娘娘。” 那些“富丽闲妆”,“蝶粉蜂黄”整齐见礼,叩拜之间,有红光在殿内闪错。 我把目光穿过大殿,抛向远方,只见新阳初萌,霞落彤庭。一轮新日也。 二百一十四 小珂上吊 我想去趟羌王府,念家二少夫人应该还在京,想去问问她关于蜡染衫子的事情。 于是,就向娘申请:“我能出去玩玩吗?多叫几个人跟着也行。” 娘抬眸看我:“宫里多少人不够陪你玩的?非要出去也行,你看看是南地战事你能出谋化解,还是能把四郎从洛阳接回来。有好主意,阿娘赏你一天。” 娘在叫我知难而退。 我问道:“刘鳄奴的小儿不是早就关在掖庭了,难不成洛阳那边不答应以一换一?” 娘勾着嘴角:“刘鳄奴说了,宫中待遇优渥,圣人定能够把他的小儿养的高高壮壮,他十足放心。” 我当即笑了:“这刘鳄奴倒成了颗铜豌豆。” “军政上的事,我现在可不想参与。至于四皇子嘛,去地下城找个精干的人牙子,偷回来不完了。” 娘正哈哈笑着,天喜进门来报:“娘娘,出了件事。咱们殿里的奴婢小珂死了。” “啊??”我大惊。 “人是吊死的,就挂在承香殿后头小园子的树上。” 一股懊悔叫我上了头急了眼:“人在哪儿?我去看看。” “公主您还是别去了,死相挺差的。现在已经被奚官局收了尸,正由仵作验着呢。” 娘说:“去,派几个人盯着去,到底是延嘉殿的人,不好叫别个借此生事。” “奴婢已经安排下去了,只等着查实来报。嗐,说来瘆人,今个从五更开始落下小雪,到了清早宫人们去洒扫的时候,远远瞧见白雪树上挂着条红绳,那可真是打眼啊。” 我焦心的坐立难安,小珂啊小珂,我就一句话,你还真的去死了…… 片刻后桦萝回来了:“禀娘娘,小珂是被奸污之后,自杀的。” 我讶异:“被奸污?怎么会这样……” 桦萝看了看我,往前两步对娘附耳说道:“小珂的亵裤里,糊的是一片血渍。仵作婆子看了,麦齿刚破未久。” 我拽了一把桦萝:“有什么要避免着我谈的,我都听见了,不就女子身上那点东西么。然后呢?” 娘瞪了我一眼。 桦萝说:“然后,在小珂的手腕上,缠着一只小骨笛。” 说到这,我心里咯噔一声,小骨笛,我统共见过两次。一次是念奕安召唤卓奚所用。一回是在巫婆岭,薛莫皟召唤老鹰所用。遗憾的是,奕安哥的骨笛因着灯黑我没有细看,而薛莫皟那枚我倒看的真切,骨白如玉,当时把玩过,与我的无名指一般长。 桦萝接着说:“经过盘查,有人指认出这小骨笛的主人,正是淑妃娘娘的幼弟,薛侍卫。现在,人先行被带去承香殿了,圣人也去了。” 娘起身:“走吧,身在其位,当履中宫之责。” 承香殿照旧是药气呛人。 薛莫皟醉醺醺的跪在地上,一副未醒的模样。 淑妃点着他的脑袋:“你给我说说,你到底办了什么混账事?” 薛莫皟口齿不灵:“长姐,我这两日下了值就饮酒睡觉,能做什么事?” 崔常侍看了眼皇上,把那枚骨笛放在他面前:“薛郎将,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物件?” 他拿过瞄了瞄,这才往脖子处一摸:“咦?什么时候丢的?” “丢的?朕看你是酒后乱性,不小心拉下的吧。”皇上鼻子喘着粗气,申斥他道:“朕也是不明白了,妻不娶,妾不纳,反倒奸淫起宫女来。你是怎么个想法?说与朕听听。” 淑妃已经拿帕子捂了脸哭道:“真乃家门不幸。外头多少良家子眼巴眼望着咱们薛家,你倒好,净干这自毁前程,辱没声誉的事。” 娘劝慰皇上道:“陛下,此事只靠这一样东西,只怕不能定性。您素来爱重薛侍卫,前不久又刚升了中郎将,他怎么会置圣眷隆恩于不顾。况且,也并未听说他与这自戕的宫女有过什么前缘呀。” 淑妃一咬牙一牵腮,冷讽道:“说到前缘。这有前缘的,可是旁人。” 娘挑眉:“妹妹这是何意?” “何意?哼。”淑妃嗤笑着。 皇上牵娘的手一并坐下,沉声道:“淑妃,你可知你如今为何还是淑妃?朕只看在你连丧两子的份上,这才宽免了你的罪过。这如今当着朕面,你就敢不敬皇后,你珍重些吧。” 听了这话,淑妃更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薛莫皟不耐烦了:“得得,我听明白了。这等卑劣之事,断不是我所为。” 这时候又有宦官来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仵作又查出了一物,在死者口中,含着一撮头发,这头发,是被连根拔起的。” 皇上一指薛莫皟:“给朕检查。” 然后宦官们就扒着薛莫皟的头皮,上下寻找,果不其然,有蚕豆大的一块白头皮秃在脑后。 皇上怒斥:“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辩?” 薛莫皟眨了眨眼,酒已醒了:“不不,真的不是小臣做的。小臣这两日醉酒昏沉,真的什么都不知。” 而都于我来说,自打一听闻,就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莫名其妙。 毫无逻辑,毫无章法。 皇上转眸看娘:“皇后,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娘柔声说道:“虽然事关人命,但到底是那奴婢自己寻了短见。即使是薛侍卫一时有错,不过将她收房便好,何须如此。依妾看,事已至此,薛侍卫的声名要紧。着些银子,将那奴婢母家好生安抚一番,已是皇恩浩荡了。” 皇上点头,又瞧着薛莫皟摇了摇头:“前番左相家的三郎仅是招惹一个官婢,就受了军法五十鞭。至于你,原比他罪过更盛。” 娘劝道:“不可呀陛下,若依此惩戒薛侍卫,此事还不闹得人尽皆知。不妨——,外派给他一样苦差得了,也好出去历练历练。到底还是孩子,攻苦茹酸一阵子,他就懂得省身克己了。” 皇上捻着手中的串珠,思忖了片刻道:“羌王爷上书,禀告于朕一件难事,声称兰羌这一年来屡受吐蕃侵扰,望朝廷能拨给兰羌一些特殊物料。不妨,就叫薛莫皟押送这几车东西,去一趟兰羌吧。对了,顺便将周采女带上,交由骠骑将军。待将她挂在播州城墙上,好好震慑那百越王一番。” 听到此处,我脑中一热,连忙劝道:“耶耶,周采女向来对耶耶真情实意,死心塌地。到底是她父亲的错,周采女何辜呀……” 娘敛着怒气,对皇上解释道:“都是妾的不是,不该带这小东西过来的,回去就关她禁闭。” 皇上笑道:“诶~,皇后也不要对小菟过于严格了,她所说也是性情之言。”然后又转头看着我道:“这世上的真心啊,有时千金难求,有时一文不值,你不懂的。” 我垂下头,想起曾经在青鸾宫住时,做的那个梦。 万事皆前定,重来悟昨非。此身縻薄爵,何处避危机。 二百一十五 一尸两挪 一出承香殿,风卷着小雪吹了一满怀。 娘亲手心接了一朵六瓣冰凌,笑吟吟说道:“春工酿雪无端密啊。” 我心中踟蹰:“娘,会不会是我把小珂害死的?” “怎么这样说?” 我悄声将前情告诉了娘,并问道:“这泄题的事,圣人没有再追究了?” 娘音声沉静:“不是每件事,都有答案,都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张才人已经被褫夺品级,贬去永巷为奴。这事,毋需再提。” 我轻嗯了一声,那看来,颜阿秋看似无端端作伪证陷害我的事,亦无下文了。 天喜走上来跟娘谈着事,我跟在后头在薄冰地上打出溜。 薛莫皟突然追了上来,一抓我的手腕:“跟我来,我告诉你红莲的秘密。” 我一听,当即跟着他就跑。 身后的宫女内侍们就开始追:“公主公主,您去哪儿啊?” 回头瞥见有两人因地滑摔了个四仰八叉,倒使我皮的更来劲儿,伴着一通狂笑,和薛莫皟窜出了老远。 进到一处小巷里,探了探,人没追来。 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快说吧。” 薛莫皟喘着气笑道:“看来……,你是相信我的。” 我一袂脸儿:“哼,画人画皮难画骨,我是来听故事的。” 薛莫皟正经起来:“我先跟你说小珂的事。时间有限,我只拣重点说。” 他又四下看看:“昨夜刚过了三更,我下了值回寝所。路过延嘉殿后,就看见树上挂了个人。” 我蹙眉:“你等等,是延嘉殿后,不是承香殿后?” 他正色:“对!” “我近前了一看,竟然是你的贴身宫女。遂大感不妙,对她搜了搜身。果如所料,搜出一张血书。” “喏,这就是,你好生收着。”薛莫皟从怀里取出一张红洇洇的帕子,我连忙藏好。 薛莫皟接着道:“这要是敢清早被发现,又是一场风雨。虽然血书被拿走了,可是她吊死的地方当真对你不利。于是,我就搬着她的尸身,挪去了一个偏僻位置,好叫别人以为就是普通的自杀而已。” 我问道:“那后来怎么又挂到了承香殿后的?” 薛莫皟摇摇头:“这个同样是我的疑问。包括我的骨笛何时丢失的,我竟然失了察。” “我装醉的时候一直在回想此事。我推测,该是有第三个人对小珂的尸体动了手脚。而且这第三个人,应该是看见了我。所以,他才临时起意,见风使舵,诬陷于我。” 我点头:“分析的有道理。不过,要这样说的话,这个人应该盯你盯了很久了。而且你的骨笛,也是一早就得了手,只待时机来临。薛莫皟,你到底得罪了谁啊?” 他一耸肩:“鬼知道。” “谁恨你嘛?” “我从未为难过谁好吧!就算是兄弟间一言不合打了两拳,很快就和好如初了。” 我砸着舌:“咝,该不会是……” 我忽然收了声,将即将脱口的名字吞了回去。我想说的人,是颜阿秋!可……若真的是她,她虽然在报复薛莫皟,可到底也懂得把箭头指向承香殿呀。 薛莫皟问:“你想到了谁?” 我连忙摇头:“不对不对,我也想不出是谁。快说说红莲花妖吧?” 他拿出荷包里的那粒花种说道:“我也是见识过不少药草的。那一日你在月池旁遇见我,我正在研究这东西。细细嗅了,便知这花有致幻的效果。” “致幻?说详细点。” “民间有很多叫人致幻的药粉药剂你总知道的吧。这东西配方不同,种类不同,效果也有出入。有的勾起人的开心事,使人笑;有的勾起人的伤心事,使人哭。有的能使人发怒,有的能使人自残,我就不一一列举了。而这花,周身都有毒性,又以种子毒性最大。自然,我略知皮毛,其中详细是我前日去了紫草坡,找蕊姑证实的。” “蕊姑还说什么了?” “她说此花的毒性会使人心中所想之事浮现于前。类似于障眼法那般,根据中毒的深浅,幻象也会有长短。” 我蹙眉:“可这花种服下,似乎有避孕之效……” 他哈哈笑道:“何来避孕之说?最多是毒性太强,像是抽多了烟草,或者像得了癔症罢了。” 我回想了表哥的大公马,若这么说,似乎也说的过去。马儿服下花种,窝就窝里发癔症去了。 他嘴角一咧问道:“那一日我瞧你神色有异,盯着我的脸,一会儿喜一会儿嗔,你看到了什么?” 我瘪了瘪嘴:“你知道么,有那么一刹那,我还以为你是他的转世再来。” 薛莫皟的笑容掉了下来,像是脸颊的小雪将笑容冰封瓦解。 我无暇顾及他的情绪,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你接触红莲的时候,会发出蓝色的荧光呢?” “他在夜间,舒服的时候,本就是会发光的。用指尖搔一搔它的花叶,挠痒痒一般,它很受用。” 我点头:“知道了。对了,你怎么知道月池那里有一朵红莲的?” 他抿着笑:“我瞧见有一只小兔兔,趁夜深人静,悄悄种在里头的。” “咦惹,天天跟踪我。你这人没准还真有什么怪癖,离你远些保平安啊。” “好啦好啦,我要真是危险人物,回西南的船上早就把你生吞活剥了。” “唔,罢了。至于你长姐,劳你多劝劝,今后大家和平共处才好。” 他叹口气:“我尽量劝吧。也希望皇后娘娘,可以既往不咎。” “哼,小人之心。走了走了,过会子人就找来了。”刚走两步,我心里一激灵转身问道:“薛莫皟,你的那撮头发?” 他轻轻挠了挠头,叹口气:“莫说一撮,最近掉头发掉的厉害,也是奇怪。” “不会是白血病吧?” “啥是白血病?” “就……一种很难好的病,身体越来越差。” 他怔住了,眼中一片迷雾。但是很快又笑了:“不会的,该是被你折腾的,你可要对我好点。” 我撅着小嘴离开了。 回来延嘉殿当即就被扔进了小黑屋,外头的人说:“娘娘说了,公主心火大,总想弄鬼掉猴,就让您在这里头好好呆着,败败火气。” 我这会子才懒得管这些,借着门缝处的一点亮光,摊开了那封血书。 二百一十六 狞猫来了 【公主驯有一只狞猫,色橘体大。此兽性灵,懂人言遵命令,寄养于佛光寺。进士科开场之后,将由此猫往考场送答案于考生李成蕴,此事并有吏部尚书协同配合。】 我去??? 小珂,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何时筹谋的此事,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真够可以的!莫名其妙的自寻短见,还打算把我也拉下水。并且一语双关,把吏部尚书与阿娘、李相家交好的事情也交待个一清二楚。甜甜猫真是可怜,平时里探望它都得偷偷摸摸,如今还要被人栽赃陷害。 我合上血帕子,藏回袖中,长出一口气。 抬眼一看,才了解小黑屋的黑暗。手要是不扳着门缝,一星点的光线都没有。虽不至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三步以外,看不分明。 我摸着墙找到个凳子坐下,静思接下来该怎么安置甜甜猫。它现在这么鬼大一只当真是叫人作难,放在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是朝廷禁养的狞猫。嗐,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小小一只多好呀! 咦?会不会是离念师太生了歹心,以为现在和甜甜猫关系渐好,便使出这样的计谋。找来代笔写下答案后吩咐甜甜猫给某个考生送去,但是后来联合了“以死献祭”的小珂,试图将这样的企划与罪行移花接木到我们的身上? 呃,离念师太是这样的人吗? 正翻来覆去的想着,宫女叽喳皮的声音从门缝传来:“公主,公主,您怎么一点动静也没啊?” 我没说话,她接着说道:“是因为小珂的事儿娘娘关您的吗?这怎么能怨公主呢。奴婢觉得啊,小珂在死之前挺不正常的。” 我凑到门口:“怎么个不正常法?” “说她心事重重呢,更有点神经兮兮。在没人的地方啊,一会儿对着空气笑两声,还一脸期待。一会儿又掉下两滴泪来,再叹口气。从前天开始就这样,奴婢撞见过两三回。” “可有说过什么话?” 叽喳皮答:“这就没有了。小珂是公主的一等宫女,她怎么稀罕跟奴婢们说真心话呢。” 我咂么着,心中疑惑:“她一脸期待?” “对呀对呀,跟攀上个高枝儿似的,幸福着呢,然后再冷不丁的掉脸子。” 我一惊:“糟了。应该一大早就看好小珂的东西的,没准能搜出来点什么。这会子,估计该被人翻乱了。” “不急,新来的掌事大人把她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没查到什么。” 晚膳时分,我才从小黑屋里出来。 玫姨絮着:“说你精吧,有时候还挺傻。你哭喊两声不就一早放出来了,哪用得着从前半晌关到现在。” 我眨眼:“为什么呀?静坐一下挺好的。” “为什么,没听见说叫你败败火,这宫里头说叫皇子公主败火的,就是关起来,关到喊不动了为止。” 我哈哈笑道:“还当我怕黑呢,这招对我不顶用。还不是照样放出来了么。” “要不是天冷,非把你关到明天早上。” 正笑着,突然看见从外面回来的宫女对玫姨挤眉弄眼。 我遂觉不妙:“怎么了?一个个脸上抽筋了?” 有一个二货踏踏踏的小跑进来说漏了嘴:“玫姨玫姨,那只猫被逮住了,等处理之后再把公主放出来。”然后跳进门槛一看见我站在殿中,愣了神。 听了这话我浑身的血都往上窜:“猫?你们把我的猫怎么了?!” 宫女们各个噤口不言。 我随便逮了个人掐住脖子:“快说!快说!” 这宫女唧唧嘤嘤:“上午公主四下乱跑的时候,娘娘接了线报,说是佛光寺悄悄养了个野兽,还是公主的。” 我暴跳如雷:“好啊你们,一起来哄我。原来把我关起来是为了这个,猫呢猫呢?” “在在在,应该还在佛光寺门口,刚逮住。” 听了这话,我撒腿就跑。 到了的时候,只见可怜的甜甜猫在大铁笼里,已然受了伤,还在被两个小宦官拿棍子戏耍。 “都住手,都住手。” 近前了,看见皇上在一旁笑着:“这猫厉害,竟然快有母狮那般大!要不留着吧,搞个斗兽笼玩玩。” 娘说道:“圣人可是又顽心大了,太医令说,这猫已快成精,身上的东西能做药材呢。” 我赶紧扑过去拽着皇上衣角:“耶耶,别杀它。我保证,它不会害人,是好猫!” 娘斥道:“你怎么来了?”又瞪向我身后追来的宫人们:“连个丫头片子都看不住?” 宫人们认着错,皇上倒是饶有兴致的问我道:“你怎么证明它是好猫呀?” “您看。”我小跑到笼子边,伸手进去放进甜甜猫嘴边:“快看呀,它不会乱咬人的。” 我见缝插针对甜甜猫说:“你好好表现,很快就是我们母女的团圆之日。” 它喵呜一声,答应了我。 皇上说:“那可能,只是不咬小菟,朕可是遭过这玩意的罪。” 情急之下,突然灵感迸发:“咦~~,耶耶,没准它能立一样大功呢。” “什么大功?” 我凑回去小声说道:“派人着便服送菟儿和甜甜猫去洛阳,到时我会指挥它,让它把四皇子叼出来。” 娘又斥我:“一派胡言。若猫伤到了四郎,你的小命可赔不起!” 我连忙阐明道:“我说的可是真的,猫的嗅觉灵敏非常,很容易知道四皇子被安置在何处。耶耶肯定派人去打探过了,应该没有结果吧?不妨就用这个办法。不信的话,可以一试。” 皇上来了兴致:“怎么试?” “那,耶耶您下令先打开笼子。” “好,开笼!” 娘蹙着眉:“您还真的任她胡来?” 皇上道:“诶,皇后也别太认真了,大不了再逮一回。” 我笑道:“对啊对啊,再拿只大鹅来。” 没过多久,大鹅送到,我跟甜甜猫顶了顶头,谈了谈心:“来,叼着这鹅的脖子后皮,飞檐走壁的来一圈,给他们瞧瞧咱的本事。” 然后,甜甜猫就咬住我手里的大鹅,试了试劲儿,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走动了几步后就开始加速,一个猛冲跳上墙根的石山,再一个跃起就上了墙! 唰唰唰成了一道白影,在佛光寺的屋檐之上畅行无阻! 东奔西突之后,圆场返回,轻盈的跃停在我们面前,而口中的大鹅,还活生生扑腾着翅膀。 我仰着头一脸喜悦:“怎么样怎么样,菟儿说的没错吧。” 娘拉着唇角黑着脸。 皇上眯着眼,咝着气。 片刻后他说:“不妨,这样。朕选一批精武使者,送你们去洛阳,但是这猫只负责查出四郎的下落,至于营救行动,得交由使者来办。” 我大喜过望:“好喂。那,那事成之后,甜甜猫就无罪了吧,可以让菟儿好生养着吗?” 皇上抿着笑点头:“朕应允你。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得是事成之后。” 我信心满满的答道:“谢谢耶耶。” 二百一十七 绨袍之赠 洛阳营救一来一回耗时八天八夜,称得上速战速决。 绝尘而出洛阳之际,另有一批人马接应,事情办的是顺顺当当。所谓灯下黑,四皇子被幽禁之所,不是行宫不是老君山,也不是刘鳄奴一等的家中,而是行宫旁边一套不起眼的宅子——刘鳄奴私藏财宝的一处地库。 那间半地下室,每日里阳光只能照进来两三个时辰,倒是把皮肤黝黑的四皇子捂白了。 每至驿站换马,回程的路仅用了两日。 正月二十九的清晨,我骑着高头大马,踏在了京城的青石板路上。 路过贡院时,见大门前穿白袍带青帽的考生们分为两队,正依此接受入场检查。 进士科开始了。 我勒停了马,目光来回扫视,只见考生们的年纪十岁至六十岁不等,煞是新奇。 在人群里瞧见了曾经在天芙楼下遇见的那个八字胡男子,当时主动吸引娘亲注意力的那个。 瞥了瞥,又瞧见了李成蕴。今日他穿上这身素衣打扮,眉眼间多是不安,全然没有平日的盛气凌人,倒觉得有些惹人怜爱。 我策马过去:“三哥哥可是准备好了,预祝你榜上有名。” 他一抬头看见是我,笑了笑又瘪了瘪嘴:“公主怎么在这?可莫要打趣我了,心里正发虚呢。” 一句公主,惹的考生们纷纷扭头。 我捂嘴笑道:“原来三哥哥也不是每一时都当混世魔王的,竟也有怕的东西。” 那小胡子男人簇拥过来,领头行礼道:“庶民拜见公主殿下。旧年天芙楼下一面,不知公主可还记得在下。” 我浅笑:“免礼。自然是记得,当时你一语指破了我与姐姐将生有大不和,本公主记得清楚。” 这白士笑道:“庶民惭愧,当时见几位气宇不凡,尤其是夫人凤仪已成,这才想要卖弄一下。” 我挑眉道:“你既有察人于微的本事,想必学识定然不差,下回再见,只期廷试之日了。” 他眼睛一睁,满面受宠若惊,再度行礼道:“多谢公主抬爱。” 李成蕴一哼:“妹是特意不是特意过来给我鼓劲儿吗?怎的又和别人说上了话。” 一众正笑着,随行的宫女忙不迭的唤我:“公主,将军等您多时了,还是先回宫复命吧。” “叫将军先带四郎回宫吧,我难得在外,再多逛逛。” 这宫女附耳道:“奴婢听闻今日是薛侍卫押送物资启程之日,周采女同行。您不是素来与她交好,再晚一会……” “驾!” 我连忙挥鞭打马,与他们一挥手,冲进了风里。 将军带四皇子走承天门入宫,我单骑绕道玄武门。 就在门口,撞见了他们去西南的车队。 我跳下马,焦急的唤着周贵妃。 简朴的马车里,一只纤手掀开了车帘,里面的人笑道:“还没改口呢。公主,我叫周船静,相识一场,总该让你知道我的名字才好。” 听了这名字,我湿了眼眶。 舟船出海,风平浪静。寄予了多么美好祝愿的名字啊。 我跳上马车,紧紧的抱着她:“静姐姐,周阿叔和小婵都在南边等你呢,定然没事的。” 她抱着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声色悲凉的说:“只怕风浪不肯将息,我这叶小舟,岂有不翻覆的道理。” 我把右手上的银铃手镯取了给她带上:“你听我说,这镯上的五个银铃是为法器,是我偶然得来的。来处我也不知,但你定要相信。” 我把上面的符号一一指给她看:“这五个小铃铛,分别代表了风、雨、雷、冰、雪。前两个已经用过了,现在只剩下雷冰雪还没用,你记好每个所对应什么。自觉需要的时候,扭动铃舌,使它泠泠作响,便会将这一样天象召唤而来。关键时刻,没准会救你一命。” 她讶异道:“当真可行?” “你到时一试便知。千万记得摇动铃铛时,心中默念,好控制其程度大小,避免过犹不及。记下了吗?” “记下了,记下了。” 我又抱紧了她:“你好好活着,我还等着你把手镯还给我呢。” 她流着泪:“好,好,我一定。” 薛莫皟敲敲车窗:“小菟,我们要出发了,天黑的时候到不了驿站,可是要露宿郊野的。” 我抹了眼睛与周可爱挥手告别,用力的再看了她一眼,转身下了马车。 薛莫皟叹口气:“这一去少说月余,总有些担心宫中生变。” 我强挤出一丝笑:“只要你长姐不生事,我想日子总能太平的。” 他摇摇头:“嗐,原是我瞎操心,总归是你叫我有不放心之处。但一想来,你如今已不同往日,倒也轮不到我来保护了。” 我拍了把他的臂膀:“好了,出趟外差而已,何劳牵肠挂肚,婆婆妈妈的。一路上替我好生照顾周采女。” “得了,我们出发了。” “一路顺风。” 我默默退到路边,目送着他们的车队渐行渐远,在一拐弯处,消失于眼前。 泪花花又不自觉的涌出,这时间说过就过,什么都在改变。 红着眼回来延嘉殿。 庭院里静悄悄的,娘和玫姨,侍中大人掌事大人,一大群应该都去甘露殿贺四皇子回归之喜了。 就连今日的甜甜猫也是身披红绸,颈带红花,和使者们一同接受皇上的嘉奖,没准还会被封为“御猫”呢。 我就自个儿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笑一会儿,再抹两滴泪。 皇上说娘喜欢月池院的绿植花木,于是就原样种在延嘉殿里一批,海棠玉兰,菟丝子和女萝草,另外赐下了几十盆稀有的玫瑰堆在廊下。 院里一左一右两个白玉神兽正从口中吐着水,叮叮咚咚落在芙蓉池。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延嘉殿里,无有一处不繁盛。 只是这时候,念奕安、冬休、苹果、这些旧人都在,该有多好啊。 宫女叽喳皮和红脸蛋踏踏的跑进来:“公主,大伙儿都在找您这小功臣呢,您怎么自己坐在这儿啊。” 我抬眸问道:“乌昭容可有赴宴?” “不曾。叫她来做什么呀。万春殿里马上开宴,快随奴婢们一同去吧。” 二百一十八 想生龙子 半岁大的四皇子已会坐了,现在穿着虎头鞋乖巧巧的坐在木推车里,看着来宾嘻嘻丫丫的笑。 跟乌昭容一般无二的细小眼睛,唯独随了他爹的双眼皮。初生的两颗门牙刚露了个头,小小的人儿也能感受到愉悦的氛围,一直拿着玩具手舞足蹈。 乌昭容也来了,悄悄的站在万春殿侧门旁边,不敢进来。 我心中一股不忿,孩子回来,倒不通知亲娘过来,是何道理。于是起身就去扯乌昭容:“昭容既是来贺喜的,大大方方送上贺礼便是,躲在这里作甚么?” 她垂了垂头,仍然心中担忧的走进来,慢慢挪到四皇子的童车前,摸了摸孩子的小脸。 孩子看见她愣了,然后两只小眼睛盯着看了半晌,居然伸手要抱抱。 我笑了,低声道:“瞧,到底母子连心。” “我能抱他吗?”乌昭容小心翼翼的问。 “抱呀,你怕什么?” 听了我这话,像吃了定心丸,这才伸手把四皇子抱在怀里,脸上已然乐开了花。 另一边,一群人围着领队将军,听他讲述着营救过程。 “那座破宅院里,房矮屋低,谁知道机关都在地下。看守的人也不在明面上,各个扮做种菜的庶民,白天黑夜的在菜圃里转悠。我等探了探,每一班守卫竟然高达一百余人,可咱们为了不扩张声势,只领了三十人去洛阳啊。……。后来,有个从离山大营选入的良才,名叫展君的,声称人少好办事,自请携两个会飞檐走壁会开锁擅机巧的兄弟,夜半潜入。嘿——,没成想,就靠这区区三人,竟然事成了。” 将军口中所说的展君,就是“一线缘”事件的主人公,那个帮薛莫皟追回金吾卫张将军的九品校尉,展君。 我也告知了展君,那名宫女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模样,名字也好,唤做善生。 展君对我千恩万谢了之后,便也说道,待有些本事了,一定请命见到善生。 而现在,展君亦在万春殿内。 他在将军的介绍之下,跪地向皇上和娘请安,声音朗朗:“属下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皇上看了看他,点着头:“朕看这小将之威,果然不凡。今次你当居首功,说吧,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展君生得一副龙马精神,奕奕笑道:“回陛下。说来惭愧,两年前属下在征西将军的麾下仅仅是一名募兵。在上头发下来的军衣里头,得来一首诗作。后来听说,这批军衣皆是宫娥们亲手所致,属下也莫名对写诗的宫娥心生向往,这,才第一次动了立下功劳,调往京中之心。” 皇上听了哈哈大笑:“真男儿也,敢勇当先,又不失性情。皇后,小将所说的宫女何在?” 娘看了一眼我后,笑答:“此女尚在掖庭,妾这就将她传来。” 皇上一挥手:“不急一时,今后尽是相见之日。既然有这样一段妙缘在前,朕就做主,将此女赏给展君小将了。” 展君即刻叩首谢恩。 皇上命他起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挤眉说道:“小将前途无量,这今后身边的女子还能少吗?竟然以大功换这样的小愿,当真是个傻孩子。” 展君嘿嘿一笑,带着点淳厚:“属下出身草芥,总不敢求其太多。” 皇上笑着点头,似有赞其本分之色,然后吩咐崔常侍,着各位入席开宴。 我心中舒畅冁然,当初内官局大殿舌战群雄,全力保下宫女善生,这才促就今日之功,又使有缘人得以相见。而这些,都是世间极美极好之事。 宫宴结束,乌昭容并没有如愿与四皇子相认。 皇上说:“四皇子生母张才人已是罪妇,已无资格抚养皇子。皇后总领后宫,又有公主,不忍见她辛劳过度。这淑妃连璇儿都教养不好,德妃有大皇子,许昭仪不问旁事,乌昭容年青难当人母。唯独陈修媛配德配位。如是,便将四皇子交由修媛抚养罢。” 陈修媛红光满面的谢过隆恩后,抱着四皇子回临照殿了。 人走后,皇上凑到娘的耳边说了句:“朕本想交给姐姐的,但转念一想,朕还要与姐姐生一个属于咱们的嫡亲孩儿呢,定得是个龙子。” 然后这夜,皇上早早的就来了延嘉殿,后寝也是早早的熄了灯,他要跟娘努力生龙子了。 我坐在我的房内撕着碎纸,指尖带恨,心中带气。 玫姨见我这模样,絮叨着:“给谁拉脸子呢!又想挨打了是不是?叫你娘知道了,有你的好看。” 我恼的紧,抓起一把炒豌豆狠命的嚼着,嘎吱作响。 其实也疑惑,当初圣寝内两只小狞猫的战斗力应该不差啊,他那活儿还真的能用? 正想着,突然听见后寝里传出噼啪一声! 皇上怒了,砸了茶杯? 我唰的起身,小跑着来在娘的寝殿外。门口值夜的宫女一脸难色:“公主怎么还不就寝呢?” 我趴在窗边就听,宫女们就来拉扯我:“不好如此的公主。”我轻声:“都走开,我听听怎么回事,可是耶耶生阿娘的气了。” 宫女们用着气声说话:“没事的,陛下不是生娘娘的气。” 话音刚落,里头竟然响起了哭声。 呜呜呜~~~,啊啊啊~~~ 我被瘆的竖起一身汗毛,皇上竟然嗷嗷哭了???!!! 然后,娘就开始哄他:“不哭了,不哭了,乖乖的。”简直比哄我的时候还温柔。 这狗皇帝就像是娘的大儿子一般,哭的是抽抽搭搭,唧唧嘤嘤。 娘轻声说道:“可莫要心急,时日多着呢,总能好的。” 狗皇帝哭着说:“日日这样起不来,怎能不急。” 我扑哧一声笑了,吼吼吼哈哈哈,实在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娘莞尔道:“虽说暂时如此,可淑妃妹妹不也照样怀孕了。所以啊,咱们的龙子也定能遂愿而来。” 皇上擦了把鼻涕:“太医令几个说,那是因为龙液无损,精满自溢,被淑妃沾在身上,偶然成孕的。” 宫女们各个都快哭了:“公主,您是女儿家,叫娘娘知道您听去了这些,奴婢们就没命了。” 我憋着笑:“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去去去,一边守着去,你们何时见我过来了?” 耳听皇上又言:“看来,还是得用那突厥巫医的法子。” 娘说:“听闻这次突厥世子特意带这巫医来京,原是薛家大力推荐的。薛家何以如此确定?” 皇上说:“薛家二郎早先害了眼疾,几乎不治,就是这巫医用他的移花接木之法医好的。据说是寻到体质特殊之人作为供体,换上了供体的眼膜。早几日朕会晤过他,他说朕的根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龙根内的白膜因受损而退化。只需同样找到供体,切割下来一块白膜与朕补上,就可治愈。” 嚯!这样的医术,当真枯骨生肉,术精岐黄啊! 二百一十九 今年相聚 领队将军说带甜甜猫去离山大营玩一日,转天给我送回来。我心想甜甜猫如今已得到了官方认可,便欣然同意了。 结果次日下午,我如时等候在玄武门许久也不见猫回来。心中着急,踏踏的跑回延嘉殿差人去离山。 娘对我招招手:“菟儿,过来。” “什么事呀阿娘。” “来。”她一牵我的胳膊,抱我在她腿上坐下:“别找了,我已着人将猫儿送走了。” …… 我愣住了。 “它到底是野兽,养在宫禁之中,迟早是一桩祸患。” 我反应过来,强压着怒火:“又不讲信用,说好的话被大风刮走了。” “娘知道这猫儿此次有大功,也记得你说过它在山涧沟救过你。但一事归一事,懂吗?” “猫送哪儿去了?” “现在还不能叫你知道。何时学的稳重了,不再咋咋呼呼了,娘再告诉你。” 我有些绝望的摇了摇头。 可脑中一闪,蓦地想起一事,我大声道:“又哄我,又哄我!是不是把甜甜杀了,给皇上治病做药引?是不是?!您那一日还说,太医称猫身上都是药材!” 娘把右手指尖一拢,啪的拍在我的嘴唇上。 猛的一吃痛,我又愣住了,眼前是宫女们的回望,耳边是她的嗔怪:“我打烂你的嘴!你敢直呼皇上!” 接着,她把手凑的近了,又是一下。 我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哭泣,头直往后仰去,悲愤交加之时已习惯望天儿。 然后这个场面就变的特别奇妙,一个半大孩子坐在娘的腿上且被紧紧搂着看似乖宠,但另外一边被一只手上下瞄准不停打嘴。 宫女们吞吞吐吐的劝说和响在我嘴皮上的声音一样凌乱。 我挣脱了欲往外跑,身后传来一声怒斥:“给我拦住她!” 最后只好回在自己房中,抱住尖尖鸡大放悲声,为我的甜甜猫哭一哭送送行。 我蔫儿着在房内呆了两日,没有人来劝慰我,就连玫姨也没有。自从出过我被罢官的事,她就不大向着我说话了。 最后只有叽喳皮悄悄进来趴在我的床头:“公主公主,别伤心了。奴婢打听过了,虽说这几日太医署和突厥巫医皆在为圣人准备接骨术,但不曾听说杀掉狞猫做药引的事。” “真的?” “真的!奴婢问过甘露殿的小树和兰内人了,她们两个可是圣人身边的大宫女,您又不是不知道。” 我揉揉脸坐起来,这才觉得通体舒畅,活泛过来了。 “行啦行啦,前厅里头正在备海鲜锅子呢,是陈修媛特意给娘娘和公主送来的南海食材,那大龙虾,四五斤重呢。” 我撇嘴:“不吃。我不喜欢阿娘。” “哟,那您就还等着吃菜丝粥呢?有什么好丢面儿的,大皇子昨个儿不知道为啥,被德妃一痒痒挠打的顺嘴流血,您这算什么,蜻蜓点水的。” 我突然想起颜阿秋一直在大皇子的文德殿伺候,遂八卦心起:“叽喳皮,交给你一个任务,把这事打听清楚。” 叽喳皮眯着眼坏笑:“行勒,没准背后还真有什么乐子。对了,您咋老叫奴婢叽喳皮呢,奴婢叫纹竹。” “好的叽喳皮。” “哼。” 转过天来,不知又睡到了几点,反正也没人叫我。 我正在被窝里考虑要不要继续示威抗议,突然觉得额头一下刺痒。 “尖尖,你现在大了,可别用劲儿啄娘亲,受不鸟。” 然后耳边传来大笑声:“还睡呢!还睡呢!太阳都晒屁股了!” 我呼腾一下抬起头:“大铁牛舅舅?” “天呀,什么时候到京的?” “就现在,刚到。还不起来?” “就起就起。”我火速穿上衣裳,然后跳到舅舅背上,他像以前一样,背着我如同一只大马,踏踏踏的跑到了院里,逗的我哈哈大笑。 一位妇人从大殿里走出来:“我说苏昼,菟儿这么大了,你还往她屋里钻。” “哪里大了,背起来还是根豆芽菜。” 我大喜:“婆婆也来了!” 苏家外婆笑盈盈的将我从舅舅背上接下来:“来了来了,本以为菟儿会跟娘娘在宫门接咱们呢,谁知道只顾着在屋里怄气。” 我嘟嘴:“菟儿哪里知道您和舅舅要来,要不然,定然早早的列队欢迎。” 宫女们上了茶摆在院中的石桌上笑说:“老夫人说着要晒暖儿,这几日的日头光刚好是最舒坦的,大殿里头反而没外头暖和。奴婢给您在石凳上加了软垫,您好生歇着。” 婆婆笑道:“不坐了不坐了,从西川马不停蹄的赶来京中,一坐就是半个月,可叫我站会儿吧。” 阿娘走过来亲自端茶给婆婆:“娘,用茶。特调的陈皮白茶,给您开开胃,过会子能多吃上两筷子呢。” 我往舅舅身边一挪,故意避开阿娘的视野,小声道:“舅舅,您这次进宫,不走了吧?” 舅舅笑道:“不走不走,住到菟儿出嫁。” 我噘起小嘴:“冷不丁的说什么呐,不许逗孩子,孩子会当真的。” “哈哈哈,还有称自己为孩子的,真是笑死个人。” “舅舅,阿耶最近怎么样?许久都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了。” “你爹爹啊,在年三十儿给你生了个小弟弟。只说待小郎满月了,也来京复命。这个时候,应该也在准备启程了。” 我呛了一口空气:“弟弟……” 舅舅玩着茶杯,杯身反射出满满的七彩琉璃光。我眯了眯眼皮,觉得春光过盛,煞是刺眼。他看了一眼我,捏了捏我的鼻头:“怎么又撅嘴了?每次不痛快的时候,小嘴都能拴头驴。” 娘对舅舅摆摆手:“不理她,愈发会得便宜卖乖。” 婆婆咂了一下舌:“姑娘啊,你跟谁都会聊天,怎就除了跟孩子呢。商商量量儿的多好啊,你成日对她摆着架子,亲的时候是亲,恼的时候没个准儿。” 娘一边张罗着点心盒果盘一边笑着:“娘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来,快坐下,叫女儿好生孝敬孝敬您。” 婆婆喜气气的坐下,被她多年未见的姑娘亲手捏着肩,松散着一行千里的舟车劳顿,脸上笑开了花儿。 二百二十章 旧雨重逢 皇上过来延嘉殿后敬称外婆一声“岳母”。 外婆跟大铁牛舅舅赶紧行大礼,呼着使不得。 皇上将婆婆扶起入座,然后搂着阿娘的肩膀:“现在只有咱们自家人,没有什么君君臣臣。” 在封后大礼前,皇上就已追封生前仅是翰林学士的外公为正一品太保,外婆自然是随夫封为一品诰命。虽说外朝从来是正三品官员权力最大,但是封了一品,听起来也着实好听。 而这翰林学士一差虽属于近臣,但不设品秩。如此浩荡皇恩,又使得外婆舅舅再度跪地,再谢封诰之恩。 皇上看着舅舅:“你叫苏昼是吧?你早前在何处任职?” 舅舅恭敬答道:“回圣人的话,一直在凡都督麾下担任参军一职。” 皇上哈哈笑道:“小小参军也,如今你们举家来京,何须再返西南。不妨,朕就在北衙给你安置个差事,也好时常回来探望你阿姐。” 说着此话,皇上看了看阿娘。 阿娘笑容带香:“都听陛下的。” 热热闹闹的吃罢午饭,皇上又在延嘉殿睡过午觉,这才散了。 我缠着舅舅讲了一午后抵御吐蕃军的趣事,也想趁机打听打听念奕安。 舅舅叹气:“你还想着那小子呢?时间可不短了呀。” 我嘟嘴:“舅舅,最起码,一个人他不能突然成了个迷……” 舅舅咝口气说:“我们在启程之前,还真的听说了一事。念王爷自从念三郎离世后,时常三更惊梦,宿寐难安。看罢了郎中无果,只好寻族中的巫师。他们管巫师叫「毕摩」。毕摩最后给出的答复,竟然是念三郎的魂魄一直未入黄泉,仍在阳间所住,父子之间心生感应,所以时常难安。” 我的心里仿佛滴答进了一滴水:“他…还在。可是他的身子不是已经下葬了吗?难不成只有孤魂在人间飘荡?” 舅舅说:“没准真的如此。舅舅从小就听人常说,很多人在死后有放不下的东西,不肯走,便会成为一缕孤魂,呆在他喜欢的地方。” “唔……”,我托着下巴思绪飘飞:“那会不会,借尸还魂呢?” 舅舅勾着嘴角对我奸诈一笑:“兔崽子,你不会是怀疑上次那个,跟着你回家的薛公子是他的替身吧?” “你怎么知道我这样想的?” “这两人着实有三分相似,难免你这么想。”舅舅又哈哈笑了起来:“诶,你说,这薛公子前往兰羌送物料,这念家人要是和他见了,会发生什么?” “我也好奇这个来的,没准——,只有念王爷能解开这个迷局。” 舅舅给了我一个脑瓜崩:“傻孩子,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你想象的迷局。” 我噘嘴,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春雷。 又是二月初二,去年今日,我和念奕安在城南的谪仙楼上,览半城春色,一池湖光。 也是花朝了。这本是百花初绽的“扑蝶会”,只是今年春信迟,北归的大雁也遥遥无期。 但小雨已至,再由小转大。雨水洒瓦淅沥鸣,又像打更的梆子,从这一日的午后,笃笃敲打到第二天也未止。 我喜欢下雨天,觉得浑身都清爽的那种喜欢。 不顾寒冷,我正在延嘉殿前,细看花木上萌生的绿芽。再伸手捏捏,冷翠冰凉。这嫩幼将将诞生,就要承受这般苛待。 舅舅手持油纸伞,正与我一同顽皮,他用竹竿捅了捅大桂树上的鸟窝笑道:“菟儿快看,有两个麻雀蛋。” “咦~~~,掏下来叫我瞅瞅长什么样。” 正说着话,有个头梳丫髻穿戴华丽的大姑娘笑嘻嘻的跑过来,夺走了舅舅手中的竹竿,蹦跳着去捅鸟窝。 我刚认出她是谁,然而舅舅却先我一步,愣愣的唤了一声:“怜娃?” 我讶异:“你们认识?” 怜娃姐姐见有人喊自己,转过头来,也是愣愣的回望。 四目相对之时,两人竟然眼中起了雾,话哽在喉,翕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怜娃不可思议的摇摇头,然后扑过来抱住舅舅:“阿昼哥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舅舅情绪激动,一只手想抚摸她的肩头却又不敢,口中语无伦次着:“是啊,是啊,你怎么也在这?哈哈,你我还都能活着呀。” 气氛亦将我感染的激动起来,我笑看这一幕久别重逢。 李夫人在一群丫鬟的搀引下大步走过来,语气微怒:“怜娃,怜娃,娘说过什么来着,来拜见皇后娘娘,是不是应该安静守礼?” 怜娃姐姐的疯傻之症如今好转了许多,她立马松开环绕舅舅的双臂,对李夫人介绍道:“阿娘,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阿昼哥哥。” 李夫人怔了一下:“这位是?” 我连忙说道:“夫人,这是我小舅舅,是阿娘的弟弟。” 李夫人恍然笑道:“是皇后娘娘的阿弟呀。唉哟,公主,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 我搀上李夫人的臂弯:“下着雨呢,夫人和姐姐进去说话吧。” 上了热茶,我们围坐在一起,聊着当年之事。 “约莫是六年前,我在云中城的牛场里每天都干着同样的活儿,放牛,喂牛,捡牛粪。有一天,发配来了几个女奴,其中就有怜娃。哦对,现在该称呼李二小姐了。她那时候什么都不会,人人都说,她像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农场主本就对我们这些奴隶苛待,平素里还动辄打骂,莫说是个吃闲饭的了。我看不过去,就主动去教她怎么做事。接触了才知道,她原是神智与常人有些异样的。嗐,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年的境遇,我都感觉自己差点疯癫了,别说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 怜娃姐姐接着说:“我不傻的,真的不傻的。很多的事儿我都记得,可是脑子就容易一团糟,像是有个火种种在心里,它燃起来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不解问道:“李夫人,上次那个木匠,所谓姐姐的继父,不是说在姐姐小时候就捡回家了吗?那应该一直在京里,不该是云中城啊。” 李夫人叹口气:“那个木匠的话,三句里有两句真,一句假。那一日在谢府,木匠本以为怜娃闯了祸,会连带着遭受责罚,才演的一出可怜兮兮。”说着话,李夫人涌出热泪来:“是打小捡回家的没错,后来就把孩子卖了一回,真不知道那一家对怜娃做了什么,后腰处好大一块伤疤。” 阿娘问道:“那后来是怎么又回到木匠身边的?” 李夫人轻拍了姐姐:“怜娃,快跟皇后娘娘说说。” 怜娃挠了挠头,情绪开始焦躁起来。 舅舅连忙劝住:“别逼她,别逼她。她还不想说。” 一众会意,连忙哄了一阵,这才使她安稳下来。 舅舅手剥了一大块柚子肉递给她:“来,以前吃了阿哥剥的甜瓜就乖了,也不知道现在变了没?” 怜娃笑着咬了一大口柚子,直咬的汁水四溅,脸上带上甜丝丝的笑:“没变没变,阿昼哥哥待我最好,我只听阿昼哥哥的话。” 舅舅笑的明亮:“甜吧,阿哥再给你剥。” “甜,甜。” 舅舅继续剥着柚子,换口气继续说道:“二小姐后腰那块大疤,在她刚到农场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不过那时候看起来,是条新口子。盛暑时节,奴隶们的衣裳又是各个破烂,身上的肉永远遮不全乎。她就带着那么一条蚯蚓模样的伤口,红红肿肿的。我生怕那口子发炎,天天挖草药给她敷上。直到那一年隆冬,口子才正儿八经落成了疤,她喊腰疼的次数也才少了。嗐!” 长辈们听了这话,都抿着嘴,嘘着闷气。 看这伤口位置,再逢突厥巫医,移花接木之术。很显然,怜娃姐姐的肾被拿走了一个。 一时间,我心中反复,纠结难断——到底该不该将这真相说出来? 若是说,是明说还是暗说。 若是不说,我又能在真与假,扑朔与明朗之间,做些什么呢? 二百二十一 女娃秘事 阿娘问道:“怜娃,那一日在谢府你捡地上的糖吃,是不是在故意引起咱们的注意?” 怜娃姐姐搓着手指:“嗯……算是吧,也真的觉得那糖人可惜。” 李夫人听了这话,抹起泪来。 玫姨笑道:“孩子心里透着亮呢,知道都是官家府弟,兴许咱们认得她爹爹。我看啊,她的症状能治好。” 一众纷纷称是。 而我想着别的,不经意间出了神。 “菟儿,你邪笑什么?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娘厉声一问。 我赶紧摇摇头:“没没,我只是觉得姐姐的名字太稚气,这才笑的……” 外婆哈哈乐着:“你当你的名字不稚气?属兔的,起名儿的时候又临近中秋,就干脆叫小玉兔了。之所以用了草字头那个菟,意思是兔子有草吃。” 李夫人也笑着:“姑娘家多是一个乳名用到老的,不比男子,入学了有学名,长大了还有字有号。” 我嘀咕:“娘亲的名字为何如此正派?” 外婆答:“那是你外公说,名正则人正,不喜用闺阁软字。日出为晓,明智为晓。女子家也可与男子一般无二,就取这红日将升,晓光出云之意。”然后外婆又话音一转,有点哀色的说:“许是就因为这名儿的缘故,你娘打小就心气儿高。到了十二三,家里头开始讨论哪家的哥儿人物好。这被你娘听了去,她就不干了,非要参加宫女遴选。还跟咱们保证着,定能谋个女官当当。” 一席话逗的大伙哈哈直笑,娘的脸上也笑出了红云:“您无端端的,提幼时的事干嘛?” 外婆说:“还不叫提呢!你说,自打你进了宫,咱们娘俩多久才见一回?真是难心死我这个老太婆了。” 李夫人宽慰道:“如今不都好了,您二位就天天黏身上吧,都补回来。” “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哄笑。 晌午时候,叽喳皮神秘兮兮的来向我回事。 “公主公主,奴婢打听到了,您猜猜怎么着?” “少卖关子了,快说吧。” 叽喳皮低声说道:“大皇子挨的那一嘴巴,原是因为临幸了一个宫女。德妃娘娘大怒,已经将那宫女暗中处死了。” 我唇角一勾:“也难免她大动肝火,大皇子不过十一岁。” “是呀,当时文德殿里,是挨个的审,挨个的骂,什么小蹄子勾引爷们学坏的话全来了一遍。” “被处死的宫女是谁?” “据说只是个相貌平平,不大吭声的一个。这事儿德妃害怕叫圣人知道,担心对大皇子留下个不好的印象,一直默默处置的。就是德妃这脾气一上来,自个都忘了。娘俩不对付吵了几句,她当着外人面就给大皇子来了那么一下子。要不然,这事也传不到奴婢耳朵里。” 我想了想:“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么?” “打听来的话是这样说的。”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用罢午膳,李夫人放下了茶杯。 “怜娃,你三弟弟要出考场了,咱们还要去接,走吧?” 她抬眼看着大铁牛舅舅,依依不舍。 我趁机说道:“不妨叫姐姐多在宫里陪我玩两天吧。” 外婆她们也笑说:“是呀,孩子不想走呢,就多住两天。” 李夫人叹口气道:“我怎么敢把她留下,疯疯闹闹的,碍了娘娘的清静。” 怜娃小声:“阿娘,就多玩一天好不好,我一定老实听话。” 这边再三保证,这边客气的留,三令五申了半天,李夫人才放下心来,带着丫鬟们离了宫。 舅舅也和怜娃姐姐,去偏厅里说话了。 外婆偷偷瞄了几眼,带着份后悔说道:“这客套归客套,苏昼这,两人不会真的生出什么情愫来吧。” 娘说道:“我看难保。” 外婆小声龃龉:“这怎么好,虽然昼儿还没成亲,也不好娶个半疯子啊!菟儿,去,打断他们两个。” 我抬眸,音声乖巧:“那我就带姐姐在宫里逛逛,娘和婆婆好生劝劝舅舅?” 娘对我一摆手:“去吧去吧,不许往别的妃嫔门前溜达。” “菟儿知道了。” 我蹦蹦跳跳的来在偏厅:“舅舅,婆婆叫你过去一趟,聊一聊给您安排差使的事。” 舅舅看了看怜娃,又看看了我。 我笑道:“唉呀,有我陪着姐姐呢。” 南一横街的地面湿漉漉,残留的水洇似乎混着百合香。我哄着怜娃出来,说太医院有她念叨的无花果干。 她欣喜着:“方才还和阿昼哥哥聊起来呢,在农场时候,他总用攒下的铜板给我换这个吃,甭提有多甜了。过会子,我多给他带回去些。” “那自然是没问题啦~”然后我话音一转:“姐姐,你想和舅舅每天都在一起吗?” “我……”她害羞的低下了头。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妹妹我也有喜欢的人啊,只不过一时错过了,便再也见不到了。” “那公主是不是很伤心?” “当然伤心。而且没人倾诉,只好说与姐姐听,想来姐姐能懂。” “能懂。当时和阿昼哥哥分开之时,整整半年我都过不去劲儿。后来只好自我宽解,可往往前一刻告诉自己还有相见的希望,下一刻就掉入了绝望里。嗐,说到这,我的头,头又要痛了……” 我赶紧顺顺她的后背:“不想了,不想过去的事了。” 见她情绪稍安,我才继续说到:“当下才是重要的。姐姐既然想和舅舅在一起,就要从今开始计议了。” 怜娃一脸懵懂:“计议什么?” “我偶然听来一样消息,长辈们有意将一个宫女许配给舅舅。” “啊?” 怜娃闪着眸子,讶异的不行:“是谁?” “那我悄悄告诉姐姐的话,姐姐会不会一转头就把我卖了?” “我保证谁也不告诉。” “拉钩,这是我们女娃家的小秘密。” “好。”她伸出手指,与我拉了钩。 我接着说道:“是个模样俊俏,杨柳高挑的宫女,她叫颜阿秋。虽说是个宫女,姐姐可别小看她的身份。” 怜娃情绪跌宕:“也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么……哼!管她是谁,我回了娘亲,叫娘亲治她!” 我撇嘴道:“我以前也这样想的,她只不过是个小小宫女。没想到,来头挺大呢。阿娘因为她,还打了我一顿,至今身上还有块疤。” 怜娃又惊又恼:“一个宫女可以这么大能耐?” 我抽了抽鼻子委屈道:“谁知道呢!只怕李夫人也拿她没办法。何况她又每天在宫里,离舅舅这么近。再这么发展下去,她不仅要把舅舅从姐姐身边抢走,还会继续欺负我。” 怜娃攥紧了拳头:“她一个人难道还能把我们两个欺负了?她在哪儿,我去会会她!我在外头流浪这么些年,打架的事最不怕了。” 我连忙劝道:“姐姐,这可是在宫里,不好动武的。弄不好,你我还要挨打受罚。动武不如动文,要不,我们想个法子治治她?” 怜娃咬着牙:“什么法子?” “嗯……先容我想想。” 我揣着手踱着步子,片刻后眼眸一闪,对怜娃说出了小计划。 二百二十二 乱点鸳鸯 皇上撇着个大嘴进来延嘉殿,哐当一声坐在茶桌旁,端起半凉的花茶就牛饮一通。 娘忙不迭的劝:“茶凉了,不好再饮的。快快,给陛下烹新茶。” 皇上如今见了他的皇后,那是一点的外气都没有,一抹嘴道:“朕走的热了,这个极好。那药格罗大夫病了,朕方才亲自去大吉殿探望了他一眼。” 突厥世子来京,皇上为表亲厚,特意将他们安置在前朝的大吉殿。 内膳房和太医院再往南去,先是大皇子的文德殿。再出了文德门,才是大吉殿。 阿娘问道:“怎么病了?” 皇上摇头:“无端端的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十个时辰都在睡着。咳,为朕做的差事,又耽搁了。” 听到这里,我暗中一笑。 阿娘说:“春困是有的,可这也太严重了些。医不自治,太医们可曾瞧过了?” “只说是水土不服,阳气不足而被湿邪侵犯。” “过了年又多雨,停几日就好了。” 皇上对我招招手,叫我坐过去,亲手给我剥银杏果吃。这一下子倒使我难为情起来。 “耶耶,天儿还凉着呢,您怎么出了一头的汗呀。”我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 皇上笑道:“你这小家伙愈发乖巧了。嗐,还有另一事叫耶耶上火呢。” “怎么啦耶耶?” 皇上看了一眼娘说道:“那刘鳄奴自打接到四郎被救出的信儿,就马不停蹄的加盖洛阳城的城墙,一并整个都畿道河南道都加强防卫了。这货,贼心不改啊!” 阿娘说道:“前朝的事自有众臣为圣人分忧,如今的他,不过是困兽之斗。” 皇上鼻息一叹:“众臣,分忧的有,添堵的更多。前阵子因着瞒报南地冰雨之灾的事,统共处置了三州的刺史,并大大小小三四十个官员。朝廷如今是求贤若渴,这一回进士科,当要比往届多选入二十个名额才好。” 阿娘说:“历届登科之人,三十左右。如今再添二十,可不是成了白衣学子们的天大福分。” 皇上嘿嘿一笑:“皇后说话,朕怎么格外爱听?” 阿娘脸颊红润,大有桃羞杏让之色:“还不是您顾念臣妾。” 皇上一看娘的神态,眼波就流动起来,将一手心的果仁倒在了娘的手上,还回头与我笑道:“耶耶再给你剥。” 这厢正蜜里调油,我打算借机开溜之时,李成蕴来了。 春衫已经上了他的身,一身白枫色将他映的是神采奕奕。 他亲亲昵昵的对皇上皇后行了大礼,笑的极无辜,做出一副孩子气抬眸说道:“侄儿给陛下和娘娘问安了,再给二老拜个晚年。”说罢,又叩了个头。 皇上笑道:“这二月多的年可够晚的,净是来哄朕的压岁钱。” 李成蕴又做出一副被戳穿的负气样子:“哎呀,又被您给发现了。” 还别说,他这做派长辈们很受用,纷纷哈哈笑着。就连外婆也从偏厅过来,瞧一瞧是谁这样逗趣。 皇上叫他入座后问道:“今次科考,答得如何啊?” 李成蕴支吾着:“嗯……甲第是不敢想了,若能乙第有名,便是好的。” 皇上把声音一沉:“乙第也可,至少证明你用心学业了。若是这回敢落了榜,还是五十鞭子。” “啊???”李成蕴半做鬼脸,讶异着。再度惹的笑声一片。 怜娃从一旁过来:“三弟弟,你可是来接我的?” 李成蕴说:“没错,听说你不想走了?” 皇上看了看怜娃:“咝……这个就是刚刚寻回的二姑娘啊,今年也得?” 娘回话道:“今年二十三岁。” 怜娃被推着向皇上行了礼,眼中满是怯生。 皇上点头:“那可是不小了。” 李成蕴笑道:“阿娘说了,平素里只嫌我们兄姐几个长大了难在家,如今总算回来个小棉袄,可是得多穿着暖和暖和。时辰不早了,不在娘娘这里叨扰了,侄子就带二姐姐回去了。”又对我笑说一句:“公主改日过家里玩。” 我客套说好,一众又作了别,二人遂离了延嘉殿。 外婆目送着李成蕴说道:“这孩子当真是一顶一的俊朗,比着薛家那孩子好看多了。” 我鄙夷道:“那可不,人家凭这张脸迷惑的女子,可是下至八岁上至八十。” 皇上扑哧笑道:“看来他的美男计对我的小菟儿无效啊。” 我噘嘴:“其实很简单啊,有些人虽然相貌平常,但越看越能叫人生起欢喜心,亲近心。李成蕴并不是如此。看重皮囊不能说肤浅,但可以说浅表吧~” “哈哈哈”,皇上摸着我的头:“早就听闻你俩是小冤家。菟儿既能制住他,不如招为驸马如何?” 我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心里像漏了一块,回过神来迅速摇了摇头:“不,菟儿不嫁人。” 我没有功夫去关注娘和外婆的表情,但皇上只是冁然一笑:“咳,耶耶随口这么一句,看把你吓的。你还小,先不议了。去,找宫女们玩去,耶耶和你娘说说话。” 娘笑着把我从茶凳上拉起来,轻拍我的后背:“去吧。” 我气呼呼的出门来,没走几步又折回去蹲在窗边偷听,听来皇上这么一句:“征回洛阳迟早都要提上日程,派何姓之人前往征讨驻扎,需要慎之又慎呀。” 娘说道:“难道圣人不欲取缔洛阳王一爵?” 皇上叹气:“非也。盛世岂能有王爵?国之南北,西与西南,皆设有节度使。这如今的洛阳王,将来可改为【东都防御使】,此职不仅总领一地军政,亦是京城在东边的一道屏障,举足轻重啊。” “圣人有意再用李相一家,只是这李相仍为门下省第一大员,分身乏术,如何管的了洛阳之事呢?若是单用这李家三郎,恐怕过于年青了。” “左相申请致仕退休的文书呈送两回了,朕迟迟未允,此一次,还需好生计议呐。” 听到这里,我以为此事真的是随口一提,但阿娘的一句话再度使我血脉贲张起来。 只听她口气安稳的说道:“不过——,这蕴哥儿招为驸马一事,陛下倒是与臣妾不谋而合了。” “哦?姐姐把看法说来听听。” “嗐,臣妾总归是妇人家,能有什么看法呢。无非是觉得家世般配,又常在京中。就算孩子将来出了嫁,也不耽误母女相见啊。” 皇上哈哈一笑:“朕就知道你的心。但只怕孩子不能够体谅啊,你也瞧见她方才的反应了。” 娘莞尔说道:“竟叫她任性惯了,还有些时日,定把她的毛病给扳过来。” 皇上伸臂搂着娘:“不说旁的了,说说咱们……” 二人黏糊着,说悄悄话去了。 我吐出一口气,起身离开之际,始才发觉双手在疯狂的颤抖。像是个矗立风口,喝饱了西风的寒衣人。 二百二十三 三探怪塔 我面无表情的坐在秋千上,宫女们在两边悠动线绳,轻轻摇曳。 岳掌事新官上任三把火,到现在也没烧完,对着宫女们一通的告诫:“都悠着点劲儿,不能荡的太高了,摔了公主唯你们是问。”然后又开始在我耳边嗡嗡嗡:“公主呀,您怎么总是爱听墙根呢?这可是最后一回了,下次您再这样,下官一定当时就拦下,可不管您挨不挨骂了。” 我不理,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回旋乱点鸳鸯的事。 皇上从延嘉殿出来,过来东边的小花园,好似力大无穷,用单臂就把我抱了下来:“走,陪耶耶出一趟宫门。” 我连忙回望延嘉门,有一种遭人绑架的感觉。 “去哪儿呀耶耶,这都快该晚膳了。” “宫里的晚膳多没意思,过会子带你下馆子。” 于是,我沐浴着叫人浑身别扭,大气不敢喘的继父之爱,在数十个便装侍卫的护送下,直奔京郊东北的离山大营。 如今的离山大营守备着五万的中央军,为兵士新盖起来的寝所呜呜泱泱,放眼全是。 曾经叫我们十七个女子沐浴更衣的南小院如今成了将军们的舍馆。【怀真抱素】的匾额已然拆了,换成了【止戈为武】四字。 东头的练兵场精修了一番,高台上铺上了木板,兵器架密密麻麻的搁了一圈,正有几个汉子耍枪比武。 由于是微服出巡,我们在太尉的陪同下,略略巡视了一圈。最后,又走到了怪塔之下。 我一头雾水,更对这地方打怵。 怪塔仍然是封闭的,高耸直入傍晚的云里。没有翻修,没有改变,如旧的一切使我不寒而栗。 呼啦啦,大铁链被除去后,那股子熟悉的霉味扑鼻而来。 我往后退:“耶耶,我不进去了,不喜欢这里。” 他推着我的后背笑道:“在这里关的一夜还记着呢?不怕,带你进去是有要事。”说着话,他将侍卫递来的斗篷与我披上:“底下冷。” 前有六人打着灯笼,与二探怪塔的路线一样,不是往下,而是绕过一层的楼梯口,往下走去。 进入地下四层,是个硕大的冰窖,曾经存放着女孩子们的心头血。 本以为已经见底了,可是侍卫们挪动了墙边的一块大冰,一杆蛇形的把手哐通从墙内弹了出来。 然后集三人之力,推动了那杆铜蛇。 轰隆隆,一扇大门缓缓打开。 我惊讶:“这下头还有路呢?” 皇上笑道:“这底下大着呢,是前朝就设下的天坑地宫,就连那北境王都不知晓。” 我挪着小步子走到门边,乌黑的一片。待看的久了,百丈之下似有暗河。那水声凄清,潺潺冷意入人骨髓。 开路的人先进,昏暗的灯光打在干净如洗的石阶上。 石阶由窄变宽,走着走着,愈加空阔。约莫下了近二百阶,来在了一处平台上。 我捡起一块小石头,往黑暗里丢去,然而半天都不听回响。 天!这里头得有多大多深!我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心中的怯意到达了高峰,遂带着哭腔说道:“耶耶,别把我丢在这!” 我说真的,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会做出此举,但现在,一众却笑到站不稳。 皇上拍着我的肩膀:“若是为了扔了你,用不着这么费劲。” 太尉劝道:“公主莫怕,陛下带您过来,是为了处理先女相白宪昭的旧事。” 我吸着鼻子:“那关我何事嘛~” 皇上揽着我继续往下走:“这胡嬷嬷一案是你牵的头,所以今日方才带你过来。早先耶耶为了全力处置卫国公,便由着三司将那胡嬷嬷认定为白宪昭。说白了,朕也对其身份存疑,毕竟她在甘露殿为朕备浴汤时,曾亲眼见过此人。” “突厥人此次来京,明说叫朕留这白宪昭一命,由头是她可以破获一桩突厥旧案。可朕总觉得,借口归借口,背后并没有这么简单!所以,这胡嬷嬷是本人还则罢了,任由他们带走即可。若她真的是白宪昭,那是万万不能够带走的!” 我眨着眼睛:“那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马上你就知道了。” 又下了一二百阶,竟然落了地面。 脚下是沟沟壑壑,凹凸不平的石路。侍卫们用火折子点了灯座里的油,四下才亮堂起来。 左右环顾,就像是一处地宫,下葬帝王的地宫。 我们登上了一方大祭坛,坛有八个角,还有两个墓碑一样的巨石矗立在法坛边缘。 地上刻着看不懂的文字和符号,墓碑上也是鬼画符。 这地下太冷了,呼出的气凝结成白雾,往地面落下。一切都是这么鬼气森森,毫无生机。 我被冻得哆哆嗦嗦,无心再赏风景,印象中全是石头,哪里都是石头。 但不同颜色的东西出现了,法坛的正中央有个凹陷,数个侍卫近前,从凹洞里搬出了一个大瓮。 大瓮,陶土做的褐色大瓮。 太眼熟了,这与我肺炎那几日,冲喜用的大瓮一模一样!瓮口之宽,瓮身之大,可以塞得下一个瘦小女子。 我睁大了眼睛,隔着睫毛上的冰晶看着他们将大瓮的盖子拿开,然后拿来大锤,照准了边缘儿就砸。 噼噼啪啪,几声脆响。 大瓮碎了一半,现出两个死孩子来…… 我看了一眼头就晕了。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大的约莫四五岁,小的约莫三四岁。两个孩子头靠着头蜷缩在一起,肤为土色,不知死了多久。 太尉走近了两步端详了一阵,咝口气说:“亏得这地下极寒,保存的竟如此之好。” 皇上欲要近前,被随行的太医劝阻:“陛下!年头太久,不可近观,只怕染上邪毒!” 然后太医取出绢布遮住口鼻,绑妥了再拿出一副羊肚囊做的手套戴好,这才走上去摸了摸那两具尸体,而后说道:“冻得实实在在,全然是大冰坨子。也只能够在此处检验了。一旦搬回地面,定会在一刻钟内腐烂成泥。” 我身有不适,心也不适:“他们是谁呀?” 只闻听一句——三十六年前,白宪昭获罪之时,被处死的一对儿女。 二百二十四 阿弘阿芙 胡嬷嬷稍后也被押送到了塔下。 随行的另一个老嬷嬷一指瓮缸中的死尸:“你来认认,他们是谁?” 如今的胡嬷嬷当了一段时间的白宪昭,经过将养,一头的花白头发似乎黑了不少。而气质也变了,挺胸傲颈的轻甩斗篷,往前踱去。 只肖一眼,其后的放声悲哭就不赘述了,总之那声音摧人心肝。 她扒着大瓮,声泪俱下道:“我的孩子,我的阿弘和阿芙,没想到有生之年,娘还能再看你们一眼。” 我怔住了,难道她真的是白宪昭? 若不是的话,为何在一语未发的前提下就能快速认出,且其情其意,悲怆真切到如此地步! 皇上提眉问道:“白宪昭,这两个孩子的生父是谁?不知道他有没有成为当年的漏网之鱼呀。” 白宪昭用手抹了眼泪,又开始端着姿态说道:“他们的父亲?呵呵,只不过是逗我乐子的面首之一,我都不记得是哪个。” 在场之人皆是扑哧一笑。 皇上抿着表情清了清嗓子:“面首?当年最接近女相的,无非是翰林院未整改之时,所招揽的那帮擅琴棋书画的艺人吧。” 白宪昭笑道:“没错,曾经的翰林院不过是第二个内教坊,专养男艺人。怎么如今各个封了学士,还能参与中书省的议事呢,当真可笑!诶,不过,还有个意外不是。圣人您封的殷少卿,可不就是仿了古风,成了当下翰林院的一股清流嘛。” 皇上咬牙一怒:“大胆!” 一旁的老嬷嬷推搡了她一把,斥骂道:“陛下面前,休要猖狂。待突厥世子审完了旧案,你能不能得个全尸,可要看陛下的天恩了!” 然而这一席话倒叫我心中泛起隐忧,外公可不就是翰林院的出身么。按照时间来推,外公当年该也是名男艺人…… 那白宪昭又看了一眼孩子,咬了咬牙说:“你们当真冷酷!这么小的孩子不仅被处死,还被放在这祭坛里,连他们的魂魄都不放过!” 皇上摆摆手:“带走吧。” 押送白宪昭来的嬷嬷和侍卫们就开始拽她,然而她扑上那口大瓮,扒开了碎片,将两个孩子在怀里抱了一抱,这才放手离去。 她的背影,是一位母亲失去孩子的沉重,我不禁有些动容。 本就破烂的大瓮经过一番折腾,咔嚓一声裂开两半,相拥而坐的两个孩子也咣的一声往后倒去,如同冰块砸在了石上。 太医正回身禀告道:“圣人,您不妨和公主先回吧?接下来的检查和重新安放,都交给下官。” 此时我的注意力在一枚玉珠上。它刚刚由大瓮中滚出,咕噜噜溜到了我的脚边。趁诸人聚头一起商讨的空隙,我悄悄蹲下,赶忙用帕子包了放进荷包里。 耶耶推着我:“走啦,咱们去吃江南菜可好?” “甜甜的那种吗?好耶。” 我这才把心绳一解,畅快了许多。 “对了耶耶,不是有传闻说白宪昭的三个幼子,一男两女下落不明了吗?” “只是丢了一个,其余两个只不过没有当众处死,被用来祭祀了。” “那这塔下的祭坛是为了祭祀谁呀?” “山神。” “山神是谁?是个怪兽还是一个怪人?我曾经在子夜,听见怪塔自下而上传来一声巨吼!” “山神就是山神。” 回到宫里,我将那玉珠泡进硫磺水中一宿,好好杀一杀上头的陈年老毒。 转天捞起,我在阳光底下举的高高,细细端详着它。青玉,比鹌鹑蛋稍小,镂空雕花,应该是手链或项链的配珠。 外婆走过来看见我手中的珠子一怔,伸手拿了过去,细盯了半晌,眼中竟然冒出了泪花。 “婆婆,您怎么了?” “你这珠子哪儿来的?” “昨天耶耶带我去离山怪塔的事不是说了吗?就是我在那一对儿小孩的瓮缸旁捡的。” 外婆留下了泪,以帕挡面哭了起来。 “娘,您怎么了?”阿娘闻声也走了过来。 外婆赶紧拭掉泪痕:“没,没什么。” 我连忙说道:“婆婆看见我从祭坛捡到的一枚青玉珠子,就哭了。” 外婆斥我:“菟儿!休要再提。”然后脸上又带上勉强的笑说道:“这珠子该是那两个小儿身上的东西,我只不过睹物思人,想起了那两个孩子罢了。到底是见过他们的,一时感伤落泪,无妨无妨。” 说完此句,外婆搁下玉珠,抽着鼻子去内室了。 阿娘沉着脸盯了盯玉珠,又瞪了一眼我,直瞪的我心里发毛。 恍然间眼皮一跳,我似乎窥探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大瓮内,那一男娃一女娃若能活到现在,其年纪刚好与大舅和阿娘一模一样! 我的天!难道大舅是白宪昭口中的阿弘?阿娘是阿芙? 在谢府里深更半夜把胡嬷嬷偷偷带出问话的疑惑,突然就说得通了。而那两个孩子,只是替死之人? 我拼命摇了摇头,不敢相信,也不敢再深想了。 而且以阿娘的性情,此事万万不可在她面前提及一字。 午休起来,天喜匆忙来报。 “禀娘娘,钟内司请您凤驾至内官局一趟,说是所涉之事,不便呈送至延嘉殿。” 阿娘放下茶杯:“哦?可有说是何等事体?” 天喜凑近了些:“娘娘,钟内司接太医院秘密来报,称突厥巫医所患之疾,疑是中毒。为了不使突厥人借题发挥,此事不便声张,这才请您前去局中商议呢。” 阿娘点头,传人更衣。 我掩着坏笑,对娘撒娇,缠着同去。但凡不是大事,只要甜嘴两句装乖卖嗲,娘就会应允。 在皇上面前也是,之前身为尚书已有不少人以为我喜弄权术,野心勃勃。如今在他面前只管孩子气起来,他便也自然而然的把我当小孩看待了。况且,他还存着份视我如己出,表现给阿娘看的补偿之心。 而这巫医中毒之事,接下来对所涉之人能察验盘问到什么,则是对我办事功力的一个最新考验。 是否精进,是否严谨,马上就要揭晓答案了。 二百二十五 用人所短 一条油漆锃亮的长凳子被放在了内官局的院子中央。 两个典正嬷嬷押着颜阿秋从廊房里出来,然后一人一条胳膊把她拎上长凳,即刻拿麻绳捆了,浑身都不得动弹。 我咧嘴一笑,阿秋呀,也轮到你趴一趴这凳子了。 叽喳皮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方才底下人准备这廷杖的时候,奴婢一直来回瞅着呢。宫正司的活儿干的就是比宦官们细致,怕几板子下去将这贱人打出尿来污了眼冲了鼻,硬是叫她将身体里的污浊排干净了,以免冲撞了娘娘和大人们。” 我笑道:“可这,不是说尿就能尿出来的呀?” 叽喳皮捂嘴笑说:“嬷嬷们自有法子。拿来一个便盆,叫她蹲在上头。一个嬷嬷推着她两个大腿往旁边分去,另外一个嬷嬷就用两只手指猛推她的腹部,再那么一捏一按不丢手,人就哗啦啦的尿了。” 我扑哧一笑!原来见过宠物医生就是这样给猫挤尿的。 我二人笑完,抬眼再看前头,两个手持木杖的嬷嬷就过来了。 颜阿秋惊恐欲哭,完全不是她方才的神气模样了。 ———————— 一刻钟前,皇后、钟内司、覃凤仪、以及文德殿的刘掌事提来了四个宫女。 二月初四晚,文德殿大皇子与突厥巫医的酒宴,就是这四人陪侍。 其余三个指认了颜阿秋借着大皇子殿内读书烦闷,想寻一寻乐子的心思,将那突厥巫医描绘的神乎其神,这才引起了大皇子的兴趣,邀请了巫医前来小叙的事实。并且交待了在主子和贵人在酒半酣之时,颜阿秋曾打翻过巫医的酒樽。 一个宫女为了自清,慌乱的说道:“兴许,阿秋姐姐就是趁打翻酒樽的时机,偷偷下毒在了酒水里啊。” 阿秋当时平静解释道:“只因穿着便服,衣袖略宽些,这才不小心碰倒了杯子,奴婢当时认过错了。至于下毒,奴婢为何要谋害一个毫不相干的医士呢?” 钟内司厉声责问他:“害命倒不至于。这下的毒药,用量少时昏聩癔症,用量多时嗜睡难醒罢了。你的目的该不会是为了拖延巫医为陛下医病,使龙体不安,难育龙子吧!说,你的背后可有他人指使?” 颜阿秋还未说话,刘掌事先替大皇子和德妃描补道:“钟大人哪里的话,若说是这样的目的,您这话风吹向的是谁呀?话得慎重!可莫要误导了皇后娘娘。” 钟内司从来都是一个十足中性的存在,没有分毫女子的婉转媚态,更是些理工科男人的寡瘦之气。她说话的声调很低,有点像敲打木头的感觉:“本官只是依照常理推断,尚在盘问之中,对事不对人。今次请皇后娘娘过来,也只不过是担心牵连颇广,始作俑者位高,不得不如此罢了。” “颜阿秋,回本官的话。” 阿秋抬眼看了看坐在大殿正当中的皇后,但皇后面色如水,波澜不起。只不过,我从她的眼神中,到底捕捉了一丝丝对阿秋的柔软。 这份柔软从第一眼见到颜阿秋的时候就有了。 这个她养育过六年的大丫头,出落的愈发可人。虽说依旧是一套红白相间的宫女制服,但桃粉薄艳的妆容和眼角处两枚不易察觉的花钿都在说明她长大了。头梳单螺,髻上簪着一支小小的点翠金钗,像是主子新赏的。蝤蛴颈上带着细丝入肉的金链,一枚小金鱼徜徉在白皙曼妙的锁骨间,惹人注目。我想长辈们看到自己养育的孩子长大了之时,心里多少都会有些感慨的吧。 阿秋撼动不了皇后观审的态度,低回了脑袋,向钟内司回话道:“奴婢确实不曾做过此事。想那突厥巫医每日在太医院忙碌,少说碰过百十样药材,没准是自己不小心中了什么药毒吧。” 原本这解释无懈可击,奈何突然之间内膳房差人前来回话了。告知一众:二月四日向文德殿呈送了一煲酒后用的红豆粥,席毕以后撤下,没用完的粥叫内膳房的两个官婢吃了。其症状竟如突厥巫医一致,一连昏睡三天。 听了这些我心中暗暗嘲讽。我从红莲花处又讨来的一粒花种,加上之前存的一并两颗,全部托怜娃假装的宫女交给了她。她竟然给丢进粥里了。罢了罢了,那东西毕竟像红豆,笨人也只有这种笨办法了。 不过证据曲曲绕绕几个弯,到底还是指向了颜阿秋。其余三个宫女皆说,当晚的菜单是阿秋往内膳房下的,而大皇子素来不喜豆类,对这粥动也未动。 指证之下,阿秋泄了气,跪的不似方才那么气宇轩昂了。 皇后开口问她:“秋儿,你为何要这么做?” 阿秋眼泪盈眶,不及说什么之时,德妃又来了,在殿中半哭半闹说了一大段自己清白,惨遭嫁祸被泼脏水的话。说的词穷了才被皇后和大人们劝离,临出殿之时还指着阿秋道:“娘娘,您就处死这个贱婢!” 落回一个清静时,阿秋抽着鼻子,往前跪行了几步:“娘娘,真的不是奴婢做的,真的不是奴婢做的。” 覃凤仪叹气道:“这孩子不认啊。” 钟内司看了看皇后的脸色,有征求意见之心。皇后只说道:“既为公事,钟内司依律处置便是。” 钟内司点头,扬声说道:“文德殿六品内人颜阿秋,意图不轨,行为不善,且对罪行抵死不认。但念在后果较轻,罪不至死,现降为八品内人,着廷杖五十,以儆效尤。” 两旁的嬷嬷将阿秋拖出去后,钟内司转身正对皇后,低声说道:“娘娘,不好再查了。查的太多传入了大吉殿,只怕突厥世子借此生事。” 皇后点头。 而我,已经瞧瞧的溜出来准备看戏。 至于颜阿秋为何不爆出怜娃假扮的宫女呢?因为我叫怜娃装模做样告诉她:“上头吩咐你做这件差事,原是个机会。若做的好了,定能回你最想回的地方。信不信,由你。” 所以这一次,用的就是阿秋对娘亲的依恋之心。曾经的冻疮膏之事,小珂被挪尸之事,种种行迹皆在说明,这胜算大的出奇。 廷杖要执行了。 几个大人们搀着皇后走出大殿。 典正嬷嬷一掀她的外裙搁在背上,之后一盆水就往她的身上一泼。白色的亵裤湿透了,肉隐肉现。 掌板的一左一右站定,监刑的唱了一句打,噼噼啪啪板子就下来了。 阿秋很快便喊叫起来,那叫声中包含着不可置信的疼,再疼到满是恐惧,恐惧又裹挟着无法忍耐,而无法忍耐使她的身子想往一个地方钻。可是能钻到哪儿呢?浑身被绑的死死的,长凳无非是晃动晃动。双脚与麻绳和凳子较量着,最灵活的只有脚趾头和手指头了吧。 她的手指头是她此时所有希望的寄托,是全部力量的出路。她抓啊挠啊,几步外的我看见她的手指甲劈了裂了,血已经从指尖流出来了,可她定然是浑然不知的。小巫见大巫的疼痛,能顾得上哪个呢? 再往受刑的部位瞧,其实五六杖下去,亵裤上已经冒血花儿了。 血花儿从一点点的花苞,再匆匆绽放,盛开之后就成了红晕,直洇红了整整一块。 我是理解她拖着长丝的鼻涕和口水的,眼泪此时不再是流的,而是哗哗直下。 她开始喊姑姑了。 “姑姑救命,饶了秋儿吧!” “姑姑,姑姑……” 这个词一出,我的鼻子酸了,我曾经不也这样哀求着姑姑么。 一时间我发出了对自己灵魂的拷问——我真的恨极了阿秋吗?我恨她什么?泄题之事诬陷我?可为什么她没有得到处置,是因为背后有人安排她去做吗?这个人是谁…… 耳边更凄厉的“姑姑救命”拉回了我的注意力,我看见已经有血点从她身上飞溅而出了! 而这时,阿娘抬了手。 “罢了,到底是跟过我的孩子,饶她这一回吧。” 监刑宦官立即喊了收,然后上前交差道:“回皇后娘娘,钟大人,统共打了二十二杖。” 阿娘轻嗯了一声,再看了一眼阿秋,转身往外行去。宫人们连忙唱道:“皇后娘娘起驾。” 叽喳皮挽着我:“公主,走了。” 我也最后看了一眼阿秋,她整个人耷拉在凳子上,恍惚如灯。而空气中,则飘着咸苦的滋味。像是久违的海风,潮湿的有些腌人。 二百二十六 说说过往 我知道阿娘悄悄着宫女给阿秋送药了,也怕她如今处境堪忧不得就医,派女医给她治伤了。 我凑到阿娘身边:“娘亲,您会想念姐姐吗?要不然叫她回来吧。” 阿娘笑叹道:“叫她回来?不出三天你们两个又得打起来。而且她此前到底自作主张,做了难回头的错事。今次这番,兴许也是受了谁的指使。” 我眨眨眼睛:“只要她不再觉得我是坏人,菟儿能和她好好相处。” 可阿娘摇了摇头:“现在不比当初,回来延嘉殿也是奴婢。” 我窝进娘的怀里:“您和她相处的时间,其实比菟儿还多呢。阿娘,您把她当过女儿吧?” 阿娘捋着我的衣裳:“是啊,菟儿还在凉苏县的时候,有一天娘突然就孤单了,想要养个孩子了。刚好又逢新培训的小宫女待选老师,阿娘就在一大群孩子里,挑了她。” “娘亲为什么挑了她呀?” “那时太后娘娘刚刚离宫修行,娘这个嘉寿殿的三品侍中也就闲置了。当时内官局有如日中天的王内司,二品的钟作司和林作司,还有先皇后身边的侍中大人,各宫的掌事大人。娘那时候已无实权,地位更是不如她们。可当咱们一大批人站在这些待选的小宫女面前时,娘注意到,其中有一个一直看着娘。” “她就是阿秋姐姐。” “没错。别的孩子都在左顾右盼,或者只盯着那些有权势的大人们,唯独她目光不离的看着娘。娘就觉得,这小东西与我有缘。当时她整个人黄瘦,缺乏滋养,跟了娘之后才猛长起来。哈哈,哪里想过后来能长那么高。” 阿娘面颊的红润从妆容里透出来,眼角也向上翘着。我感受着香香暖暖的她:“娘亲,您说起姐姐的时候,是高兴的。” 阿娘依旧微笑着:“那几年是高兴,她可比你听话多了,处处都心疼娘。可是这人啊,心思难以捉摸,她越听话越跟娘亲,娘就越想念远在西南的小菟子。” “为什么呢?” “因为总觉得,自己亲生的要是也这样挨在身上,那得更甜糊了。于是我啊,就连写了几封书信给凡都督,想把你接到京里来。” “阿耶怎么说?” “你爹爹起初不愿意,说老夫人千万个离不了。后来又说,在家管不了你了,再这么下去,该要上山修道去了。” 我嘻嘻笑了。 阿娘接着说:“自然,他也是觉得我常在宫中,若叫你也呆在宫里,只怕惹祸上身。这才又讨论着,将你寄养在阿姨家。那娘肯定不愿意啊。就这么一来二去商量了一年多,反而磨叽到了一个最差的时机。李灈逼着圣人选一批特殊的秀女,就这么捎带了你。” 我垂下了睫毛:“可娘,迟迟都不愿意认我。” 阿娘搂着我,轻拍我的背道:“你也知道宫规森严,何况以你的性子,我怎敢轻易告知你真相。在你入宫之时,将你暂时安置在尚宫局只为避人耳目,打算过些时日就找个由头就把你调到内官局了。可是你非要闹,只好明面上罚一罚你,去暴室忆苦思甜去。你倒是能折腾,又自谋生路住进青鸾宫了。贵妃当时扒着你不放,可是叫娘头疼坏了。” 我咯吱咯吱的笑了。 “直到有一天和圣人无事闲谈,聊起了你,这才来了机会。我说早在家乡时候,你就认我做了干娘,求圣人把你安排出来。你这小东西倒好,还天天敢对圣人大眼瞪小眼,你说说你,有多不懂事?!” 我嘟着嘴:“可是娘也不顾菟儿的小小心灵啊,那个时候我对一切充满了恐惧,只有周贵妃敢明摆着罩我。” “你就没想过你的遭遇是你自个儿一天天的不懂安分,总要上天入地吗?” “何谓安分?进这宫里,菟儿从来没想过。” “你不想和娘呆在一起是么?不过也是,自打偷跑回凉苏县,娘就该知道的。” 我赶紧贴了贴娘:“不是的,那时候娘只是姑姑,虽说有时候很像娘亲,可需要模模糊糊的去猜。当时姐姐不喜欢我,姑姑痛打了我,我,就想离开了。可阿耶又态度坚定的把我送回来,我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还是得靠猜……如今有些明白了,是不是因为打算要把我嫁给李成蕴,娘和阿耶甚至是耶耶都达成了共识,所以才这样对吗?” 阿娘低头盯着我的眼睛,只说到:“你是我生的,你的一切我说了算。” 霎时间我的鼻子酸了,眼睛变得雾蒙蒙了。 “哭?你凭什么委屈?” 我颤抖着嘴唇,有两滴眼泪滑在了脸上。 “娘的一切,婆婆也没有说了算。” 阿娘的表情有些狡黠:“很遗憾,你没有我的能耐。”说了此句,她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口,然后低声说道:“下回你再惹的我对你动板子,屁股还要打流血。” 我情绪袭来,又恨又怒淅淅沥沥呜呜咽咽。 阿娘紧紧的抱着我:“你要哭,就给你哭。当初你元婆婆收拾咱们的时候,可是一声都不叫吭的。娘对你够好了。” 外婆从外面走进来:“唉哟,你怎么又把孩子弄哭了?” 阿娘笑说:“她耍性子呢。苏昼回来了没?今儿是他在神策军上值的头一天,也不知情况如何。” 玫姨过来帮腔道:“老夫人您别管她,公主经常这样。这要晚膳了,二郎应该快回来了。” 她们不再跟我搭腔,就把我箍在手臂里,肆意哭去。 而我原本想说,阿秋姐姐本就算义女,回来也封个郡主什么的,嫁给李成蕴就得了的玩笑话也没有机会,更没有必要再说了。毕竟连和我讨论商量的态度都完全没有。原本以为是互掏心窝的谈话,又成了这样的结尾。 这时候天喜踏着小步子匆忙来报。 “禀皇后娘娘,出事儿了!” 阿娘的脸色立马严肃起来:“何事?” “淑妃娘娘找来了几个人,包括谢添将军的养父母,一并往甘露殿去了。她说,谢将军其实是当年白宪昭的小儿,被底下的人调了包!还说,您二位其实是兄妹,您是下落不明的那一个!” 娘腾的坐直了身子,我也立马收了眼泪。满室的人面面相觑,眼里皆迸发出忧仇的火苗来! 二百二十七 旧事迷蒙 天喜刚刚报过此讯儿,崔常侍就来了。 “皇后娘娘,陛下请您往甘露殿一趟。” 皇后看了看外婆:“阿娘,咱们一块儿去吧。”又刻意强调道:“无碍。” 我也悄悄跟在宫女们后头过去了。 夜灯初上的甘露殿位于整个后宫的最高处,亮堂非凡。伴着初春满天萦绕的云丝,登上这玉阶有如登上画本里的天宫一样。 偏厅里头,几个庶民卑微如蝼蚁,跪伏在地上。 皇上正斜靠在赤黄软垫的龙塌上,淑妃于一旁正襟危坐。进门的时候谢将军也来了,他和阿娘眼睛一对视,依此入了偏厅。 一众行过礼,我悄悄的躲在赤黄的幔子旁边,隐去半个身子。 皇上开口了:“皇后,来,坐。” 他招呼娘坐在龙塌旁的圆凳上,然后看着娘说道:“方才淑妃带这几个人过来,说是质疑你和谢将军的出身,先听听他们说什么吧。” 然后才示意淑妃:“你们想揭发什么?开始吧。” 淑妃吸口气从小塌上起来,模样带着点内敛谦卑,但说的话却十足外放:“启奏陛下,妾早先就怀疑谢将军和皇后娘娘的关系非同一般,此二人有着异于平常的亲近。也曾经将侦查的方向走错了一步,误以为二人生有奸情。直到派下去的人四处查访,访到了谢将军的养父母那里,这才使真情明朗。” 淑妃一扭头,对跪着的一对老夫妻示意道:“二位老人家只需如实回禀即可。” 这一对老夫妻唯唯诺诺的点头:“是是,草民说,草民说。” 当中的老叟说道:“那一年初冬,就是先女相白宪昭遭了剐的那一年。这一日草民正在京外一百里地的凌花渡口坐船,看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娃被几个官兵模样的男人带着,也在候船。这船还没来,又从岸边窜出来了另一大群官兵,草民听官兵的们说话,好像是金吾卫。他们喊着——小的就是白弘,擒了他!” 淑妃补充道:“那个时候,罪臣卫国公正好是金吾卫将军。这白宪昭的三个幼子,皆随母姓。分别名为白弘、白芙、白月。” 老叟接着说道:“这帮金吾卫认出了护送男娃的一行人,当即大开杀戒。当时吓得咱们这么草民啊,抱头就跑,一口气都得跑出二里地去。后来远远看着船来了,官兵拖着十来个死尸走了,这才敢试摸着回来。” “一路上本平常,草民到了遂州下船的时候,竟然冷不丁的在人群里看见了那个男娃。草民记得清楚啊,绝对是同一个人!草民当时就想着,这个小罪犯竟然能趁乱跑了,还躲进了船里这么多天,不妨我就先收留他,等回头官府的告示一贴,俺们也能领个赏去。” “然后俺们就跟着这孩子,说上了话,收留了他。后来他娘心软啊,硬是改了主意,不肯将他送交官府。可这家伙到底是个狼崽子,养了他一个多年头,他竟然在一天夜里突然跑了,还偷走了俺们存着的一吊钱。直到前些日子有人寻来,问这个事,才知道这小罪犯竟然成了羽林大将军了。” 皇上问道:“可到底事隔三十多年,你是如何能确定谢将军就是你们的养子呢?” 老叟回首望着大舅用他粗糙的手指点着:“像啊!阔额头宽肩膀的,我养了他一年多,能不认得吗?!” 皇上抬眸看着大舅:“谢将军,你怎么说?” 大舅跪地道:“陛下。臣着实是出身遂州,年幼时候家里穷养不起几个孩子,便将我弃了,扔到了一家武馆门口。幸得师父见我一身好筋骨,是练武的苗子,这才收留了。臣自打四岁起就在武馆里习练,一直到十六岁进京来中了武举,这才一步步做坐到了大将军的位子。臣这些年来,没有父母,只有师父。臣的姓氏,也是随了师父的姓。他老人家年高,臣多次要接他进京享福,奈何他说在一方水土扎根了,不再挪动了。陛下若不信,请宽限臣半个月,这就把师父接来,再与这素未谋面过的人对质。” 那老叟气的脸色青紫:“你!你!吃了俺家一年多的饭,转脸就不认啊!” 大舅怒斥道:“大胆刁民,不知你得了旁人什么好处,竟敢血口喷人,诬陷于本将军!” 这武将的威势,已然震的两人蔫头耷脑起来。 淑妃抢话道:“陛下,这同在遂州,又同样是一段无家可归的故事,怎会有如此巧合。况且这老翁口中所说的,金吾卫于凌花渡口缉人的行动,早已登记造册,南衙档案库中有据可查。妾已经将这册子调出,请您御览。” 说罢,跪着的一个小书吏呈上了一本泛黄发霉的卷宗。 皇上看了看:“还真有此行动。”然后眉眼迷惑道:“可这前后也乱了不是,若按淑妃的说法,那就是卫国公此行未果,随意找个小孩搪塞交差了?不然献祭的男童从何而来?” 淑妃答:“卫国公全家虽已伏法,详情看似难追。但是妾几日前知道陛下前往离山怪塔之下的祭坛一趟,见过了那两个献祭的小儿。请陛下赎妾擅作主张之罪,押送胡嬷嬷前去的数个婆子里,有一个是当年白弘的保姆,她认了认,确定瓮缸中的男童,并非真正的白弘。” 这时跪着的一个老嬷嬷始才抬头看着大舅说道:“弘哥儿,法理在前,您就原谅嬷嬷我吧。” 大舅咬着牙,牵动了两腮。 皇上问她道:“你又是如何确认谢将军是你伺候过的白弘?” 老嬷嬷带点悲色似有不舍的说道:“胎记。弘哥儿的两腿间有一块青记,像是个闪电。” 皇上哈哈笑道:“唉哟,这等地方,你叫朕如何检查啊,这也太过折辱谢将军了。” 淑妃说道:“圣人,正是因为胎记在这等私密地方,不被旁人轻易瞧了去,这才使嬷嬷的话更为可信啊。” 大舅嗤之以鼻道:“胎记?臣在军中效力二十载,在外行军的时候,给臣搓过背的兵士也是有的。兴许叫哪个眼尖的看去了罢,如今倒成了诬陷臣的呈堂证词了。” 淑妃回首瞪着大舅笑道:“那就是说,这枚胎记,谢将军认了。” 大舅敞亮答道:“有的,自然能认。至于无有的事,下官是断然不会屈认的。” 皇上却一摆手:“行了,莫要吵嚷,这谢将军的出身淑妃举证完了,那你说说,怎么又怀疑皇后是这白月呢?” 我也心中暗笑,对啊,怎么能怀疑娘是白月呢,怀疑娘是白芙还差不多。 淑妃答:“禀圣人,皇后娘娘的生母并非是苏夫人。妾查了太医院的旧卷宗,也问过翰林院的旧人,当年苏大人和苏夫人尚在京中,虽确实育有一小女。但此小女在白宪昭受剐的当年频繁就医,就连京中的各处知名医馆皆瞧了一遍。而其所患之症,便是肺痨。得此病的小儿多半难以长大,就算苟活到成年,也不过是面黄肌瘦,枯干羸弱,时常咳血。再看皇后娘娘,素来康健,毫无半点得过肺痨的模样,这如何能说得通呢?” 外婆笑了笑说道:“淑妃娘娘,咱们后来不是辞去翰林院的差事,归了西南嘛。有幸得一游方神医指点,开了些虫啊草啊的良方,调养了年余,孩子的病竟然除了根。我还说着,若再见他,定要千恩万谢这位救命恩人呐。” 皇上握着娘的手:“皇后小时还得过这样的大病。” 皇后浅浅微笑道:“兴许是臣妾命不该绝。” 淑妃哂笑道:“圣人,妾的话还没说完呢。过去的老臣皆知,白宪昭闲暇时间必招翰林院的男艺人于那玄鹄宫中赋诗作对,弹琴欢哥歌,把酒言欢。这苏大人当初……,也是如此受白宪昭爱重,私下交好乃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因此,妾推断,他们的亲生小女难养,才偷偷抱走了白月归了西南,成了三个罪子中,下落不明的那个。” 皇上咝的一声:“原来关于皇后的检举,你乃是推断啊。” 淑妃跪地又言:“虽说是推断,但也是根据常情来判,圣人您难道不觉得,皇后娘娘跟谢将军无论是神韵走姿,或是性格做派,都更像是兄妹吗?再比对新任的神策军苏校尉,也就是苏家二郎,哪个更相似一些呢?” 外婆说道:“淑妃娘娘这就是无稽之谈了,女儿随父,皇后随了他父亲家人的模样了。这苏昼倒像了我,呵呵,没拣到长处。” 皇上皱着眉头:“淑妃,你这忙不迭的过来,误了一众用晚膳的功夫,就是来说说你的臆测,成何体统!” 淑妃急了:“陛下,妾举证了这么多,您怎么能说全是臆测呢!从当年到如今,日深年久,人证和物证皆在一样一样的消失。不抓紧带这几位证人过来,只怕夜长梦多,连这最后的人证也没有了。妾顺腾摸瓜,虽然只查到了这些,但就是为了表妾的心迹,以不使您受这一帮贼子的蒙骗。” 皇上牵着嘴角点点头:“淑妃这话,说的可真是大义凛然啊。可这如今胡嬷嬷成了白宪昭,她且一眼认出瓮中的男童是白弘,这又当何解。除非……” 皇上欠了欠身子弯了弯腰,盯着淑妃道:“除非,你能查出这胡嬷嬷只是假扮了她,而后的一切都是她在演戏而已。” 淑妃目光炯炯的看着皇上,然后叩头道:“是,妾领命。定要抽丝破茧,一查究竟。” 皇上摆摆手:“带这些人下去吧,今天所说的,朕都知道了。” 淑妃原本不甘心,但她也知证据微薄,只好一叹气,行礼告退了。 我曾经就说过,这事间的真实,很多时候都是缺证少据的。何况数十年已过,又何必抓着一抔尘埃不放呢。 而至于淑妃对皇后的大不敬之罪,皇上未有一言怪罪,反而撺掇着她继续查下去,查至胡嬷嬷的身份明了。 其中深意,想来是在拿淑妃一身,当一道朝廷与突厥之间的挡箭牌也。 二百二十八 雷霆之后 南地战场,播州城楼。 骠骑将军谨遵圣旨,将周贵妃挂在了城墙之上。 回京的战报里说,百越王首日见其女高悬,暂作退转。而于三日后,再度攻城。 城下弓弩手,城上持械兵,纷纷将利刃对准了这个因战事而被无辜牵扯进来的女子。如我旧梦一般,此时的她两眼昏花,奄奄一息。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道闪电突然从天而降,劈在了城楼一角。而后风云骤变,天幕转紫,大地混沌。一道接一道的霹雳发着滋滋的怪叫,不断的落在了播州城中。 中雷击者,一时间难以计数。街市之人,仓皇逃窜。焦肉之气,弥漫各处。 然雷电狂鸣难止,从一城波及开来,以使播州上下数个郡县皆笼于灾患。据粗略统计,因雷电走水的房舍大大小小四千余间,遭雷劈而当场倒地者,一万六千余人…… 宫中因此样战报,沸腾了。钦天监的各位监事,一早就入了甘露殿,层层议会,整日未歇。 我茫然无措的静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之南泛紫的云,怀疑着是不是我赠给周可爱的法器使用不当,出了此等大错。 这会子,每个人都忙碌非常。皇后也在大殿里招诸嫔妃议事,商讨着该如何为圣人分忧,以及集后宫之力对南地捐财拨款之事。 尖尖鸡伸展着翅膀,半跳半走的凑到我面前,眼神好奇,盯着我的表情看了半晌。 我对她伸出右手摇了摇,指着手腕说:“尖尖,记得娘亲以前带过的铃铛手串吗?是不是它捅了篓子?” 尖尖像人似的眨眨眼,思考后,对我郑重其事摇了摇头。 我吭哧一笑:“尖尖,你是在安慰我吗?” 尖尖舞了舞翅膀,先指了指天,然后把翅尖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佯装抹了脖子,应声倒地,还张着嘴,发出两声“惨叫”。 我忍着狂笑:“我的天啊,你在说什么,哈哈哈。” 摆晚膳的队伍来了延嘉殿,碗筷码齐了无人敢动,阿娘开罢了会连后院也没入,径直去甘露殿了。 每日三封的军报皆在说着百越军何样的不老实,以及战地的救灾情况。众人都以为这场灾害到此为止。 然而三日后的加急又把一众的情绪推到了高潮。 那些因雷劈而丧命者,竟然有四成的尸体在停放了两日后,从口鼻之中长出森森的白毛来。 当地的仵作剥开尸体的腔子一看,这白毛竟然是从心脏长起,像草植一般,发散到肺,再到肝脾胃肾,最后腔子容纳不下,只好从七窍之中蔓延而出。 且这白毛越长越长,似乎尸身成了供养的土壤。 播州刺史已经先一步下旨,凡是此样怪尸,尽皆烧毁。一时间播州城里火光冲天,东南西北四处烧埋大坑冒着滚滚浓烟。尸体长出白毛的程度也不尽相同,轻微的只是刚刚从七窍窜出了一星点,而严重的,就像是人变成了萝卜根一般,浑身都是煞白的根须。 再过两日,又有来报。那些遭受雷劈侥幸存活的人竟也从体内生出白毛!初时无感,而后五脏六腑奇痒难耐,再到白毛长出体内之时,已是痛痒参半,难受至极,使人以自裁而告终! 闻听此信,毛骨悚然。 宫人们皆掸子掸自己的身子,空挖着自己的鼻孔耳孔,像是也马上要生出白毛一般。 然而诡谲天象也随着这条军报的来到骤然而至。 京城的上空由蓝生紫。 这二月末的天原本是晴蓝如洗,色泽之幼嫩,像是花树上新生的叶子。 可就在这日,这个一切原本明媚动人的下午,京中的第一道闪电从一只风筝上引下,砸在了城南贫民窟里。 而后,稀稀落落的雷电接二连三在京中劈闪,所幸电流细小不至成大害,尚未有死伤者报至官府。 从京城再到各地,五步一告示,强行禁止雷电天出门。又不为了使民众恐慌,明令禁闭南地六州的城门,务必封锁消息。可有人的地方就有传播,消息岂能被完全闭锁,“遭雷劈会变白毛鬼”的消息不胫而走。无奈之下,朝廷又派各路官员士兵,处处维安辟谣,就连离山大营的五万驻军,亦是出动了一半。 如常的岁月从这一天改变了。 四时节令,也从这一天开始无常。 时至三月初,仅仅用了十日,工部已做好了数以万计的避雷伞,从皇宫和权臣府邸,自上往下派发。 然而恐惧的氛围已经在适应中消减了许多。 于室外走动玩耍之际,看见天空一转紫色,在玫姨和宫女们的呼喊之下,马上回来殿中即可。慢一点也无所谓,随行的宫女宦官,每人都配着一把避雷伞呢。 我也是皮了。每天狼来了狼来了的,谁能不皮呢。 见我在紫色的天幕下不紧不慢的回来,玫姨一戳我的脑瓜:“早晚你得成个萝卜。” 我嘟嘴:“我看也没什么好怕的,十天了,负责京城的雷公该是位有慈心的,还未使一人遭祸。” 玫姨絮叨着:“谁能保管下一回的雷电不会大?真劈到身上,后悔都来不及。” 我挨在外婆身上笑着:“那也不怕,我有婆婆给的企鹅毛大氅呢,防电防雷!下次出门去,我披着总行吧。” 外婆也笑了:“那衣裳是大冬天穿的,现在上了身,不捂出你一身痱子来!” 还未笑完,皇宫上方噼啪一声,震的人心里发了颤。 好一个魔幻世界啊,紫橙晕染的半空霹下青色的闪电,只在画本里才有的。继续落下的闪电分着叉,狂名尖号,又宛如人体贲张的血脉,一条条一丝丝映射到了天上。但为时不长,仅刺刺拉拉咚咚锵锵两刻钟,就如同雷公收了神通,紫雾退散橙霭落定,天空现出了原本的肤色。虽说蓝色中,裹着浓浓的阴霾。 我耸了耸肩:“今日份的节目表演完毕,请看客们明日再来。” 风平云静,一众正被我逗笑之时,外头传来了吵嚷之声。 详问了始才惊觉,方才的雷电,正中了文德殿。 二百二十九 人间虫蛊 旧年刚刚翻新过的文德殿,何以会引了雷下来? 原来大皇子每日里舞枪弄棒,将几支铜制长矛搁在了门口,一声霹雳穿越天际,随即一道紫闪打在了大殿的石板上。 然大皇子李益刚好从此处经过,传导入身上的电流麻痹了他的右腿,一时间竟晕厥过去。 皇宫中人如临大敌,各有忌讳。派遣进文德殿十几个医官后,连带着中庭的宫墙亦然紧闭了。 只不过最糟糕的事情没有出现,三日之后,其受伤的右腿虽说走路不稳,然而传说中的白毛并未从他的身体中长出。 日日来延嘉殿哭嚎哀求,请见儿子的德妃始才平静了下来。一众也跟着心安,原来,此白毛怪症并非是“一击即中”。 阿娘随皇上去文德殿探望了大皇子,又在甘露殿听了南地的奏报,半摇着头回来了。 坐定后刚呷一口茶,她蓦地抬眸,意犹未尽的看着我,半抿着嘴笑道:“咱们菟儿的生辰,又成了个迷啊。” 我眼眨无辜,外婆蹙眉问道:“怎么又拿孩子的生辰说事!此话怎讲?” 阿娘吹着香茶冒出的白汽说道:“南地奏报,经当地统计,播州一地所有身长白毛的死者,最小者年十五。再详细到具体日子,就是辛卯年白露日。以此日为界,后生之人,无有一例白毛案例,包括遭雷劈罹难或受伤者。” “啊这……怪不得大皇子平安无事呢!” “那这一年这一日,到底有什么玄乎?” 玫姨和宫女们纷纷问着,讨论声窸窣不绝。 沉默的外婆开口一言:“若说这一日有什么异常之处。我记得那天一大早,皇后初现阵痛似有临盆之兆。我打上房过小楼去,瞧见院子里的花木啊,都落了一层红露。” “第十五个节气,阴气渐重,露凝而白。这白露成了红露,也是唯一的异常之相了。” 皇后问:“阿娘,您怎么从未提过?” 外婆笑道:“这与旧年时候天降红雨有何两样?天地总有些我等凡俗无法理解之事,不肖一说。“ 我问道:“婆婆,那一场红露,看见的人多吗?” 外婆答道:“凡是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没了。当时忙着你娘的腹痛,不曾注意太多。只不过后来邻里街坊闲谈时提过两句,慢慢也就忘了。叫我记得最清楚的,倒是隔壁张婶的那句——哟,我还当是鸡血泼了一菜园呢!” 我们闻言嘻嘻哈哈的笑着。 而此时,一个对真相略知一二的人,正在入宫的路上。 约莫十个月未曾谋面的李恺恺一身粗布衣裳,被宫女引着来在我们面前。 她头戴两枚镀银钗子,鬓边配着朵吐蕊的藕色绢花。通身儿也是这一抹淡淡的藕粉,素净文气。不回想,不知其往日的骄慢。 皇后仍敬称她一声县主。 但她行了大礼后,尤淡淡说道:“皇后娘娘太过抬举小民了,您称我为恺恺便好。” 皇后神色和蔼,招呼她来在偏厅坐下,上了香茶甜果:“这些都是你们女娃娃们爱吃的。对了,恺恺爱吃干果,这便叫奴婢们呈来。” 跟着,两个花盏碟盛着十几样干果,搁到了恺恺面前。 她怔了怔,半晌了才伸出手去,拿了一个山核桃在指间揉搓。 皇后一招手,叫宫女们为她剥着果仁,另一边轻轻替她轻轻捋着头发,梳理着她压襟儿上的穗子。 如此的温柔如水,使我默默…… 皇上进来的时候笑道:“哈哈,皇后待别的孩子这么好,咱们菟儿呆在一边可是吃醋了。” 皇后含着笑:“她才不会吃臣妾的醋,整个心里都怨着我呢。” 皇上乐的直扑哧:“偶听来一句,你们娘俩若挨在一块聊天,聊着聊着保管能聊到恼,时常这样。当真是笑死朕了。” 皇后迎着皇上的目光暖笑道:“不说她了。恺恺此次宫门求见,说是为了一件大事。” 皇上坐定了道:“恺恺,是何事体,尽管说来。” 恺恺慢慢打开了话匣子:“这话,还得从前年的选秀开始说起。” “阿耶当初逼着陛下于国中选出同一日生辰的秀女,其因有二。之一就是前度所查出的实情,阿耶误认为侍妾哥舒琴之子木佳为女儿身,掌握着指向自己身世的证据,因此以此方将可疑者屠杀殆尽。” “之二,离山之事,死者共有一十四人。阿耶将她们的心脏剖出取血保存在冰库。明面上是误信了民间的偷渡成仙的妖法,以人油制蜡,以心头血作为祭品。其实,这不过是阿耶在最后演的一场戏,他故意布下的障眼法罢了。阿耶只不过是以为,辛卯年白露日所生之人是为【虫蛊】,他在为苍生除害罢了。” 帝后二人抿笑起来:“虫蛊?为民除害?” 恺恺蹙眉道:“陛下和娘娘莫要取笑。阿耶虽说做了许多罪不可赦的错事。但是他的心中,也有着为民建功,受人赞颂的渴望。” 皇上问道:“缘何说此日生人,是为虫蛊?” 恺恺点头:“阿耶早在受降城之时,不知缘何结识了一位游方野医。他曾经写下一段话于锦帕上,而后其人便不告而别了。” 恺恺从怀中掏出一物呈给皇上:“这便是那条锦帕了,王府被查抄之时,恺恺暗中留下的。” 皇上打开这条锦帕,只见上头铮然书着四排大字:辛卯白露,叶上红霜;蛇螫断腕,阳消阴长。人间虫蛊,从今生种。十五年期,瘟疫凶狂。 皇上悠悠念着,恺恺看了看我等的神色,继续说道:“阳消阴长是为女,虫蛊今中便被认定了是此一日。正是因为这四句话,阿爹才以为这些女子是为祸害,又恰巧和寻而不得之人双双巧合。急迫之下,这才威逼了陛下发出皇榜布告,好赶在她们成年之前悉数除去,以避这十五年期。” “恺恺一直对阿耶的做法存疑,但无力劝阻。自他伏法后,此事留在恺恺心中,这半年多来,一直有心查访。据探得的信息,这些人原本无辜,只不过被这四句话牵强附会,卷入旋涡之中。而真相,则是十五年前的这一日,南方多地天降红露,今时今日的白毛怪症,便是由这红露而起。” 皇上咝着气:“你这话,可有根据?” “那红露来的怪哉。细细验之,便知此露就是所谓的【人间虫蛊】。” 皇后问道:“十五年前的红露,从何而验?” 恺恺答:“回皇后娘娘,恺恺寻来了一瓮辛卯红露。” 二百三十章 皇后探病 凡是天水,露水为优。凡是露水,又以白露为上。 采露酿酒,出名酒。集露烹茶,产名茶。擅饮者无不偏爱。即使入药,也是一副宜煎润肺杀祟好药。 那一年的红露,在许多间酒坊的“收露盘”中,汇集成了一泓血色艳丽。 怪谲离奇挡不住人取之一酿的尝鲜之心。偶剩下一瓮留存,被如今的有心人寻得。 李恺恺千般叮咛,万不可以亲肤触之。 太医领命取去,检验了半日,果察出红露当中,有小如涓埃的游虫,类似于养蛊人的虫蛊。 至此方知,一旦寻找到灭蛊虫之法,则国中的白毛瘟疫将会得以扼止。 皇上大喜,集整个太医院与司药司之力,再招民间各路医士成立“除疫局”,全力以赴制出良方。就连突厥巫医也加入了阵营,倒使得为上所准备的“接骨术”一再延期,却也算是坏事之中的一桩悦事了。 当务之急,一切靠后。包括此样大面积落下虫蛊的起因,也只待稍后再查。 南地发雷电的频率,已减至原有的三成。而京城的上空,仍然隔三差五的闹一次闪电炸雷。但这是后话,现在太医们的最新奏报是:经过研查,凡是身染疫病者,皆是触碰过红露水而被蛊虫侵入肌理,透进六腑。 正如李恺恺所断。 此信一出,诸人心中敞快。 自信没有碰触过红露之人,对天上蛰伏未出的雷电也无了大半的畏惧。特别于北地人而言,忧心可消,一时间从宫城到皇城再到京城,一切皆回归有序当中。 三月初四,终于得来晴好一日,漫步游赏于花园春景之中,通体舒畅。 宫人呈来茶水生果,于花园设一席。我等绕圈而坐,晒一晒这刚好的暖阳。 皇上颇有温度的目视着他的堂妹李恺恺,笑问到恺恺此次建功,想要何样赏赐。 如今的恺恺浑身上下都是礼貌二字,她道过谢,颔了颔首,脸颊蓦地一红。 德妃吐着瓜子皮笑道:“哎呀,这看来,是有女儿心思了。” 陈修媛亦顽笑着:“瞧小妹这害羞之貌,该是被德妃姐姐说中了。” 皇后温语道:“你们真是能逗贫。都是自家人,恺恺但说无妨,有何不好意思的~” 李恺恺搓着衣角一边支吾一边察察众人脸色,兴许看见皇上的神态很是平和,这才崩豆儿似的说着:“我……我曾经对一人,有一见之喜。” 嫔妃们炸了锅:“谁呀?谁呀?哪家的公子?” 恺恺脸红的几乎发烫,但是她也不忍放掉这个众人皆高兴的时机:曾经的她相中了李成蕴兴许是小事,而如今早已不是往日。 “是……是……” 众人被她吊足了胃口:“是谁呀?” 恺恺一鼓勇气:“是李相家三郎,李成蕴。”说罢,她用双手遮住了脸。 “啊哈哈哈哈,原来是蕴哥儿啊!” “唉哟,咱们早该想到的。论模样家世,这蕴哥儿可是首屈一指。” “小妹与他也很是般配嘛。” 围在外圈的婕妤才人们,趁热正每人一句,嘁嘁喳喳着。 而当我听到是李成蕴之时,心中不由得一喜。天呐天呐,恺恺这救星来的正是时候啊!喜悦的同时,我将目光投向了皇上和阿娘。 阿娘未改笑颜,眼睫眨了一眨。 而皇上原本平和的神色,陷入了思考之中。随即正色道:“恺恺,这事上为兄倒没有什么意见。若要成亲,定是为妻不为妾的。然如今你已不在玉碟,朕需先行与宗正寺议讨。再者,涉儿女之事,也需与左相知会一声才好。你就稍待,等朕答复罢。” 恺恺起来福身:“是,恺恺都听陛下的。” 而气氛,也由此变得尴尬起来。扯闲的人嗅到了皇上的勉强,不敢再打趣。一众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过几句,便也散了。 而这份难堪,使得恺恺一身仓促,逃离般离开了花园,回到了她暂住的飞霜阁去了。 这一日下午,我正在自己的房内看话本,叽喳皮脚步无声的溜了过来:“公主公主,给您说件事。” 我把眼睛从书里挪开:“什么事呀?” 叽喳皮小声:“娘娘又去探望颜阿秋了。” 我一惊:“又?” “对呀对呀,二月中的时候就去过一回呢,当时奴婢想了想,没给您说。方才娘娘只带了几个人,又往东南边儿去了。” 我噌的坐了起来:“走,过去看看。” 我们两个飞跑着往内官局寝所去,岳掌事看见我能划出白影,赶紧一挥手叫宫女们跟上。 后宫东南角,进了大院是小院,气喘吁吁的问到阿秋住的那一间小屋,正位于某一排的最里头,门口还有棵石榴树。 我一推门,看见阿秋趴在床上,阿娘搂着她的肩膀,两人有说有笑的正剥早枇杷吃。 一口流着汁水的果肉刚被送到阿秋嘴边,二人抬眸望向了我。 阿娘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也问道:“娘亲怎么在这?” 阿娘看了看我的神色,垂下眸子将果肉搁进阿秋的嘴里:“我想【我的】大姑娘了,不行吗?” 这一句点燃了我。 哪怕您说我想秋儿了,我想大姑娘了,都好,为什么要加个我字呢?加个我字,对立感马上出来了,好像您和阿秋是一帮的,我是外人! 我的鼻孔都涨了起来,气呼呼的道:“阿娘早先不是这个态度的。” 我能不生气么,原先我以为阿秋做伪证害我,阿娘是真的介怀了厌弃她了为我着想了,没想到这只是一时的表面功夫,里子里是有多惦记她啊,还亲自往奴婢的处所跑了两趟! 阿娘峨眉一蹙:“我什么态度?但凡是私底下,你还得叫秋儿一声姐姐。” 阿秋连忙往上就了就身,勉强半坐起来:“娘娘,这可使不得。公主身份贵重,秋儿怎担的起。”然后还劝慰我道:“公主,娘娘只是念着旧时候奴婢一星点的好,这才屈尊降贵,来看奴婢一眼的,您别介怀!” 阿娘见她言辞卑微叹口气,捋着她的头发道:“秋儿啊,原本姑姑也是对你悉心培养的。现如今虽说身份有了别,可是其他,还都一样。姑姑挑个时间,把你调回延嘉殿去。” 阿秋流着泪对她的姑姑道了谢。 我也流了泪。到底在一起六年的情分,不容小觑。 阿娘见我哭了,愠怒道:“又哭是吧?行,你在这慢慢哭,我先回宫理事。”然后她拍了拍阿秋,交待一句好生养着,就站起身来阔步走了。 我撵上去,抓着阿娘的手腕:“阿娘,您原先说过的,不让她回来。” 阿娘把我推开。 我继续扑上去拽着阿娘:“您叫她回来,还给她害我的机会吗?” 阿娘又把我推开。 桦萝拥着我劝:“公主,这在外头,不好再闹了,宫人们都看着呢。” 可是我的情绪漫过了理智,再不管曾经尚书大人的架子,依旧不依不饶,非要立时找阿娘要个说法。 天喜满脸堆笑的对我又哄又拦,我已然哭闹出了动静,最后他一无奈对其他宦官挥了挥拂尘,一个大个儿硬是把我拎回延嘉殿去了。 犹记得路边一个老嬷嬷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人当了公主,难道都会成这样式儿?” …… 二百三十一 耳提面命 又是就寝前,阿娘把我叫到了她的寝殿。 我竖着耳朵,警觉十足。 但娘却温柔到令我意外。她拉着我的小手,把我拉到软塌上坐下。殿里灯火已经熄了,与她一样温柔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刚好薄薄铺在我们身上。 娘开口了:“孩子呀,听你父亲说,以前整年都难见你掉一回泪,可现在三天两头都要哭一场,看来这宫里,着实太委屈你了。” 我忽闪着眼,不知道娘想说什么。 娘和我对视一眼,接着说道:“因为南地的战事和突发的瘟疫,圣人忧虑吐蕃会趁机骚动,于是就命凡都督安心戍守西川郡,回京复命的事可再延一延。就势看来,没准上半年他是不会入京了。不如——” 我的心莫名其妙就咚咚响了起来。 娘说到这个节骨眼摸了把我的头:“不如,为娘送你回凉苏县吧?” 我瞬间酸了鼻子:“阿娘不要我了?” 她依旧温柔:“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去吗?回去也好,老夫人就算有了小孙子,也还是疼惜你的。那小姨娘诞下了男丁,兴许就扶正了,到时候她见了你,又多个女儿不是。” 我撇着小嘴:“不,刚和娘相认,我不回去。” 阿娘婉转的笑容收住了,眼神也清冷起来:“不回去?!你每日里百样的不顺心,千般的闹,目的难道不是回家?就这么说定了,明个儿一早,我就叫玫姨为你收拾东西,打点行装。” 我哭了:“您真的不要我了吗?我舍不得娘亲。” 阿娘口气笃定:“不留你在身边了。” 我从软塌滑下来跪在地上,抱着阿娘的腿哭出了声,哽哽咽咽的说道:“再也不闹了,再也不闹了,别赶我走。今天只是吃娘亲的醋了,觉得您没有想象中那么爱我。” 我的心里一阵绞痛,现在这些话不是再度证明了,她没有那么爱我么?可是脑海中一跳,想起一事来,遂扬起泪眼问道:“阿娘是不是在唬我?李玉菟怎好不在宫里呢?” 可阿娘嗤笑道:“曾经就寄养在凡家,今后接着寄养,有何不可?” 我摇着头:“不好不好,菟儿好不容易有了娘,娘别不要我!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娘呢!” 然后我就哭到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 叫我哭了会儿,她才拿帕子给我擦眼泪,开口道:“你可知你今日当街取闹,意味着什么?再这样下去,别人会说,皇后连自己的女儿都教养不好,如何总领后宫呢。圣人也会对娘看低一眼,这事你参考淑妃和璇公主就该明白。你出了延嘉殿的门,就代表了中宫的颜面,娘在这宫里恪尽职守,如履薄冰了几十年,唯独叛逆过一回,生了你这小崽子。不想前度到底是因为你,搞的声名有损,还险些丢命。但你不记教训,但凡对你放松一丁点,马上就预备着捅祸篓子。娘苦心孤诣的把你带在身边何尝容易,如今外婆和舅舅也来了,总算一家团聚,可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 我把头伏在娘的膝枕上:“菟儿知错了,明白了。只是因为太在乎娘了,所以乱了分寸,以后出了门,一定保持警醒,不给娘添祸。” 给我擦鼻涕的帕子眼看用了两三条,娘笑道:“敢情以前省下的金豆儿,都存着到娘这儿撒呢!” 我也破涕为笑,虽说眼里还噙着星星~ 娘扶我起来搂住我:“我就对秋儿好那么一会儿,你至于吗?” 我嘟嘴:“是娘说那一句‘我的大姑娘’气菟儿,要不然也不至如此。” 娘刮我的鼻子:“净赖别人!你可知当时你冲进来的表情,都要吃人了!” “唔……我没注意。” “前些天自个还说着,把姐姐接回来吧,能和姐姐好好相处。” 我垂了垂脑袋:“当时动了恻隐之心,说了几句漂亮话嘛!能问问娘亲对她的态度为什么扭转了吗?还是说,从来没把她的错当回事……” 娘训我:“又开始得寸进尺了是不是?再说一遍,凡事都有我的道理和分寸。她做了什么,娘比你更清楚。” “知道了。”我点点头。 “从明儿开始抄书,一天三十页,晚上我检查。若马虎敷衍,就自己收拾小铺盖卷。” “我会好好抄的。” 娘摸了摸我的软髻:“好了,今晚上,跟娘睡吧?” 我甜甜的“嗯”。 这一夜,我紧紧的依偎着娘,想起她以前总把手放在我的双螺髻中间,如此这般绵绵不休的细碎光影一段一段在脑中闪过。也,对她要把我送走的话,心有余痛。 转天我正满手墨汁的认真抄书,宫女来报,罚入掖庭的善生求见。 我欣喜的叫宫女带她进来,面对面方知,她是个如此典雅文气的姑娘。身材纤纤,竟与颜阿秋差不多高。 她对我行了大礼,目揣感激的说道:“公主,时至今日才能过来给您请安,奴婢谢过您前番搭救之恩。” “快坐,看茶。” 不知怎的,她给我一种很放松的感觉。我笑道:“如今可是期满得了赦?” 她恭敬答道:“回公主的话,就方才从掖庭出来。奴婢遵公主之命,每一旬皆试图求见您,可往往总因着各种缘由,不能得见公主。应承抄下的经文,悉数在此。公主生怕奴婢在掖庭小命难保,这才提出了如此要求,公主的厚爱垂怜,善生永生铭记。” 她将厚厚一沓宣纸呈在了我的书桌上,但见字迹娟秀。 我一挥手:“嗐,言重了,我也是做些自认为正确的事。前段时间我不是病着,就是在宫外过年,这又逢雷电四门紧闭,你自然是见不着我的。如今事皆已过,你也要出宫去了。” 善生含羞道:“也没有那么快。虽说天恩有旨,但也要等他……在京中安置妥当才好。” 我端详着她道;“那也快了,昨儿听耶耶说,展君在京城维稳之时,成绩卓然,已调他入了南衙金吾卫,升了中郎将呢。” 善生莞尔一笑,若芙蓉含露。 这时候,阿娘走进我的小书房检查课业,当她瞧见了善生,眼神光粲然一亮,吟吟笑道:“这不是展君小将的一线之缘么?” 善生立马跪地叩拜,口呼凤体万安。 阿娘叹道:“那一日在内官局隔得太远,不得细看。如今一见,果然是个体面明秀的孩子。” “谢皇后娘娘谬赞。” “今时从掖庭出来,是要回内官局报到吧?” 善生对阿娘满满的敬畏:“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欲前去。” 阿娘传来岳掌事说道:“皇妹恺恺回宫小住,飞霜阁也不好只有两个粗使宫女伺候。这丫头是个精细人,着她过去吧。” 而后领命谢恩,善生是满满的受宠若惊。 而此时,我们还对阿娘的真实用意,一无所知。 二百三十二 红露来由 太医令于御前呈报防疫局的最新进展,红露为蛊的起因将将探得。 “陛下。辛卯年白露日的前一夜,连贯川贵湘三处的武陵山,着了一场大火。并非引燃了山木所致,乃是有人在山顶的大石坑里,焚烧了一种昆虫。此虫名为舙虫,如今已经难寻,正是因此次焚烧近乎灭绝。” 舙虫?我的耳朵动了动。 但听太医令接着说道:“此坑长一里地,宽三丈,深六丈,蜿蜒天成。据知情者所述,当时难以计数的黑色舙虫被铁网裹着,填满了石坑。黑虫翻涌,宛若一条流动奔腾的黑色巨河。而后浇上油脂,黑河成了火河,浓烟滚滚飘荡方圆百里地。住在武陵山附近,对此事有印象的庶民说道:那一夜不知为何烟雾弥漫,如同烧秸秆般,使人难以睁眼。大火着着实实烧了将近一夜,五更之后大火才熄。因此第二日的晨露,川贵湘三地皆是如血一般的红露。” 皇上说道:“这舙虫我记得,先皇后的地宫中庭之所以塌陷,就是以这虫尸做了层虚搭的地皮。但既然此虫焚烧殒命,如何会给民间种下虫蛊呢?” 太医令答道:“如此这般数量的舙虫,彼时皆被有心人豢养。日夜以蛇、蝎、蜈蚣、蜘蛛、蟾蜍,这五毒为饲饵,经年如此,这些舙虫的体内皆已炼制出了虫蛊。虽经焚烧,蛊毒不毁,飘散于空中的细末遇水而活,再随红露而降。因此人身一旦触及,便会中蛊。” 皇上点头:“倒也说的通。民间下蛊之法,向来诡谲。不懂之人才觉得不可思议罢了。那这解蛊的方子可有了?” 太医令答:“防疫局已经汇总了十几道医方,都是有据可查的古方。现已推广至南地。是否真正奏效,尚需验证。” “这中蛊之人,为何遇雷才病发?” 太医令摇头道:“现在来看,并非如此。此一样说法该属前度的误断。二者不知因为甚么机缘巧合,竟然同一时间爆发了。雷灾仍是雷灾,而瘟疫如今成了虫蛊,也就没有了我等忧心的传染性。只是不知携带此蛊者还有多少,现下只能静待南地发回的反馈,再酌情制药了。” 皇上轻嗯着点头。 此时,佛光寺的离念师太殿外求见。 宣她进来后,施了佛家礼道:“陛下,贫尼想说说关于此疫的看法。” 皇上以礼待之:“法师尽管说来。” 佛家人一开口,总能给我一种心灵上的宁静,她慢条斯理的说道:“虫蛊侵人肌理,透进六腑。这心,为血之主,因此长出的白毛,便由心始生。有道是——【白露水,恶过鬼】。此一日温差最大,冷热两气,争夺冲撞,成掎角之势。人体在此日,最易有损。” 听到了这,我生起一种内疚,阿娘在这一日生我,所以损其身体,几乎酿就了产厄么…… “那么,该用极阳之时,来断绝此疫了。” 皇上和太医令讨论道:“极阳之时,那不就是端午日的午时吗?” 离念师太轻轻点头:“是也。今年本应是个吉祥之年啊,端午节正逢夏至,便称‘龙花会’。贫尼向陛下申请,今年的端午庆就在京中闹市举办这么一场‘龙花会’可好?煮极阳水,吃辟邪桃,再邀有名望的法师一并助念,祈福消灾。贫尼于端午之前,便能制出一种药丸。届时分派给众人,和着极阳水一并送服,贫尼自信,药可对症。” 皇上笑道:“好!法师既然这么说了,朕就应了你这龙花会!” 我好奇问道:“这样大的蛊祸,法师真有奇方?” 离念师太答:“公主难免疑惑,到时一试便知。” 皇上对我一挥手:“诶~~这解蛊首要是除疫局的任务,法师请缨上阵,其心可嘉。再说这龙花会,办这与民同庆的喜会,亦能昭显朝廷爱民之心。” 离念师太和太医令赶紧行礼,唱恩言谢。 二人走后,皇上对我招招手:“菟儿,耶耶叫你过来,是要给你一桩小任务。” 我眨眼:“什么小任务呀耶耶?” 皇上脸色沉静下来:“这回李恺恺进宫,带来的消息虽说立一大功,可耶耶不得不质疑,她一个小小女子家,怎能知悉这样的隐秘情报。何况以她本来的性情,并不是善察缜密之人。” “耶耶是怀疑,她背后有人在操纵指使?” 皇上点头:“差不多如此。你和她年纪相仿,能说上些女娃家的悄悄话。没事的时候,你去飞霜阁两趟。没准能无意获悉些什么。不过切记,莫要打草惊蛇。” 我咬着嘴唇:“菟儿明白了。可菟儿最近课业太多,兴许也探听不到什么。” 皇上摸我的头:“行了吧你!到底做过耶耶的尚书大人,知道你是个会办事的。” 我不得不应下,但也只说任我一试罢了。 刚跨进延嘉殿大门,就瞧见祥顺景含在般东西,大小箱子一个个,还有些洗漱用具。 再一扭头,颜阿秋抱着她的铺盖卷,脸上都累出了汗珠子。 她见我了,笑逐颜开:“公主万安。” 我牵了牵嘴角,默默回来我的书房。隔着窗户瞧见她们穿过后院,一点点将东西挪到正寝后面的‘后罩房’里去了。虽说是住在后罩房,但听外面的音儿,她又是自己一间。可别的宫女,都是两到三人一间。 我撇嘴道:“看来以后是丫鬟的身份小姐的命啊。” 久未向着我说话的玫姨也朝外头撇了撇嘴:“扔出去一回,又癞皮狗似的回来了,她就是黏定了娘娘。” 我双手按着桌沿儿晃着臂膀,抻一抻经络:“诶~~~阿娘也需要人家呗。” 玫姨呼着气:“娘娘兴许有她的考虑和计议吧。我倒是看不出来这丫头有什么用处,平平庸庸。若说长的好看,内教坊里净是比她妖艳的货色。” 我嘿嘿坏笑着:“姨姨可是说娘亲贪念美色了?” 玫姨喷出了口水:“你再跟我浑说!我那意思是她就容貌好这一个长处!” 我继续坏笑:“可是美的让姨姨都想摸一把?” 玫姨憋笑假拍着我:“写你的窗课吧!你这嘴要是安到奴婢脸上,那得天天变腊肠的份儿。” 说到这,我突然想起了叽喳皮:“姨姨,我这几天怎么没看见纹竹啊?” 玫姨吭哧一笑:“说到点子上了不是,有人成了真的腊肠嘴,出不了门了。她引逗的你横街上去闹,被崔掌事罚了。” “啊?真的啊!我得去瞧瞧她!” 说罢,我拿了几粒银瓜子往后罩房去了。 二百三十三 见机而作 正寝两侧是耳房,耳房与院墙间是小道。穿过小道,来在后罩房前。 一整排有十间,住着贴身内人和几个粗使宫女。岳掌事和代管凤印的于侍中在外虽有自己的小院,但也各自留了一间在后罩房。 换一句话说,能住在延嘉殿的,是最亲近主子的。其余的侍者皆是各有寝所,按班来殿中当值。 我瞄了一眼,对着正寝的那一间屋,颜阿秋透出来个头,正面带微笑钉着霞影窗纱。 我没走上前,一推右手边的门,瞧见叽喳皮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憨憨大睡。 我笑道:“可拣着个休息的时机不是,硬是睡不醒了。” 一声小小的呼噜声后她睁开眼,见来人是我赶紧坐了起来,半打着哈欠:“公主怎么到下房来了?” 我一看她的嘴唇肿的直往外翻,不禁笑到前仰后合:“唉哟,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真正的腊肠嘴呢!” 叽喳皮委屈着:“您还说呢!就今儿说话利索些,早几日硬是吃不了东西。” 我掏出银瓜子放进她的手心:“知道你受屈了,一点小意思,给你补补膘。瞧这两日,都瘦了。” 她把银瓜子往怀里一揣:“谢谢您。公主心里有奴婢,奴婢往后更是得效忠于您了。” “嘿嘿,你接着休息吧,就是这旁边忙里忙外挪腾东西,扰人清静。” 叽喳皮把厚嘴一撇:“她不是被安排去飞霜阁伺候皇妹了吗?怎么住回了延嘉殿呀。” 我一挑眉:“哦?此话怎讲?” “昨儿奴婢去太医院买甘草茶喝,路上撞见了女书史。她抱着一大摞各殿的宫人名册,不小心撒了一地。奴婢帮她捡的时候看了两眼,就看见飞霜阁的宫女有颜阿秋这个名字啊。” 我摇了摇脖子:“咝——,奇了怪了。行,我知道了。” 聊过几句我出了罩院,回去书房抄书了。 宫灯初上的时候,我抱着一大摞窗课来给阿娘检查。 只见宫人们各个在殿外候着,里头的人摈退了左右。 桦萝小声:“公主,您等会儿,陛下和娘娘正在谈事呢。” “唔……”,我也就抱着宣纸,立在了门口,但是脚下不老实,半步半步的往里挪。 终于挪到了勉强听见谈话内容的位置。 “这展君如今升了中郎将,圣人又赐了宅子,未及二十便能有这般成就。看这个苗头,他将来该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啊。” “这小子着实是个难遇的良才,机敏聪慧,胆识过人,该有的长处是一样不落。” “但臣妾有一样担忧,不知当不当讲。” “姐姐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以古为镜,有多少大将功高盖主,反压其君。若不及早辖制,难保不会有此一日啊。” 皇上默默了片刻说道:“姐姐说的在理。想来朝廷的几员大将,包括谢将军在内,无一可比他立功之快,成绩卓然呐。现下又是用人之际,骠骑将军与百越胶着不下,朕尤思着,派展君前去支援。” 皇后柔声一笑:“圣人既觉得他可堪一用,自有您的周全在里头。南地战事若能够了结,便是福国利民的乐事。” 皇上嘬着舌:“朕想起一段话——下有所求,其心必进,迁之宜缓,速则满矣。其不可制,果大才而亦诛。这里的满字,朕看不仅是满足之意,还有自满之味。” 皇后附和道:“臣妾说的便是这个了。其所立之功,乃是实实在在的功劳,不得不恩赏之,迁升之。幸如今尚属青涩,当杜绝其势大难制之患。” 皇上软软握着皇后的手:“皇后提醒的极是,着实当尽早设法,辖制于他。” “圣人可有主意了?” 然后二人就靠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 我又半步半步挪回了门口,片刻后二人议论完毕,始才谈笑风生起来,着宫人们摆晚膳。 我走进去问安:“阿娘,这是今日的窗课,给您检查。” 阿娘每日的检查并不是粗略一过,而是一张一张的细看。看毕了她说道:“今日的字仅是表面工整,但收笔处收的不稳,像是要跑起来似的。你说说,你人在书房,心上哪儿了?” “我!” 我的个天了,这都能看得出来? 皇上拍着手大笑:“哇哈哈哈,真是笑煞朕也!小菟啊小菟,在你娘的火眼金睛之下,你还是缴械投降吧!” 我嘟着嘴一脸无辜:“耶耶,您快帮我说说话呀。我只想着早些抄完,能够遵耶耶的旨意去飞霜阁一趟。可三十页过多,还是折腾到了刚才。” 皇上笑着拉我去桌边坐下:“先吃饭,吃完了再去。还有皇后,你天天叫孩子罚抄干嘛。” 阿娘亲手给皇上盛着虾茸银丝汤:“叫她修心养性。越来越大了,要知书明理呀。” 我拄着脸:“不大不大,永远三岁。” 皇上逗我道:“知道咱们菟儿心性小爱玩。明天进士科放榜,咱们微服出宫一趟可好?也好瞧一瞧这些举子们的喜气。” 我听了欢呼道:“好喂!太久没出宫了,这时节城里卖五色饮、豌豆黄的摊子都出来了!” 用罢了晚膳,去飞霜殿一趟权当消食。 这座小院位于后宫之北,花木深处。平时一直忽视这里,一来才知院墙上,墙外的石林上,皆是满满的藤蔓月季。再过一个月,这里便会满墙盛开红粉错落的花儿,像披了花仙子的彩衣。只不过现在,藤蔓黄中带绿,刚刚春萌。 我从这一头刚刚拐进来,突然看见另外一头来了个人,一副左右张望的样子。 我立时把自己隐在了石林后,随行的两个宫女也算眼尖,跟着我一并躲了。 那人确定身后没有尾随者,又往前瞅瞅,这才叩门。 借着开门时的那点光,我认出她是陈修媛身边的黄宝儿。 咦~~~,她来这里作什么? 门关上后,我蹑手蹑脚的过来瞄门缝。 善生把她迎进正房,李恺恺警惕的往外一看,跟着又关上了屋门。 我轻叹:“这可有意思了。”随即我把一宫女拉到一边说道:“画云,你脸生,没人认得你。你现在进去,看看能不能听见什么。” “门锁着呢,奴婢要翻墙吗?” 我转转眼睛说道:“大方叩门。你要是能参与她们的谈话,那便是最好了。见了面,你就说自己是陈修媛的亲信,平时为了避嫌,所以不在临照殿走动。方才有一句话忘了交待,修媛才特意叫你过来的。” 画云紧张了起来:“什么话呀?” “你就说,明日进士科放榜,修媛已设法约好李成蕴在花坞楼水字房小聚,傍晚酉时三刻,请皇妹自动去赴约即可。” 然后我郑重其事的拍了拍画云的肩膀:“你要是想继续做低等宫女,甚至获罪,本公主不拦着。但要是想做女官大人,就看这一回了。记住,随机应变,莫叫人家反客为主了。” 画云拼命点了点头,给自己打着气,前去叩门了。 我悄悄对一同来的景含说道:“速速回去通知天喜,叫他带几个人,在路上截下那黄宝儿,找个冷僻地方关了。” “公主,您自己在这成吗?” “快去吧,无碍!” 我一把推走了她,然后静默的倚在石山上,盯着飞霜殿门上,那一弯上弦月。 二百三十四 月下行动 差不多一刻钟,画云先出来了。 她亦警惕的转转眼珠,才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抓着她的手往前跑去,离得远些了才稳下步子:“如何了?” 画云咽了咽口水:“奴婢按您教的话说了,皇妹藏不住的喜悦,对我没了防备。黄宝儿难对付一些,但我端着架子,还跟她们聊了会儿。” “聊到什么?” “黄宝儿说,天喜原来是个贼人,因为犯下命案,这才入宫来做宦官避祸。” 我十分讶异:“还有这事?她如何得知的?” 画云说:“听她话里的意思,这信儿是京兆府里的人传出的。” 我想了想,陈修媛的大哥正是京兆府里的司法参军。接着又问道:“那她跟恺恺说这个作甚?” 画云眉头浅凝:“并没有直说。但奴婢认为,她们是想借皇妹的口,揭发天喜。但最终目的,应该不仅如此。” “还有别的吗?” “那黄宝儿对奴婢有戒心,头一句还是我进门的时候听见的,后来据此聊了聊。至于其他的话,目前想来没有什么信息点。” 我点头。 这时候幽暗的宫道有一行人脚下轻盈,小跑而来,趁着熹微的月光,我认出了天喜。 “公主,景含来报,奴婢就连忙带着人寻过来了。” “可有回禀阿娘?” “娘娘随圣人去了甘露殿,不及来报。” 我思忖着:“这附近,可有合适的处所?” 天喜四面望望:“不妨,就把人绑去先皇后的昭庆殿。那里赶着这两日晴好翻修一轮,大门未锁,也离得近。” “好。咱们就在这儿守株待兔吧。” 很快的,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从前头溜了过来。她似乎心虚,脚步凌乱。 我看准了:“是她!别整出动静!” “放心吧公主。” 待她近前了,埋伏好的数个宦官蹿将出去逮住了她,即刻捂住口鼻,抬去了昭庆殿。 这座空了近一年的死鬼旧居猛的进来还很瘆人,找了间位置隐秘的廊房,把黄宝儿掼在了地上。 天喜掏出一把匕首抵住她的喉咙,威慑道:“敢喊一声儿,小命可就没了。” 我走上前蹲下,瞄瞄她的神色口气凛凛的说道:“黄宝儿,你偷偷和皇妹私会,所为何事呀?” 她气喘吁吁,抖搂着:“公主,奴婢,奴婢只是奉修媛的旨,来给皇妹送两套新衣裳。” 我站起身,对天喜使眼色:“交给你了。” 天喜作势要划她的脸,她吓得哭道:“别,别!奴婢说,奴婢说!因为淑妃查到现在的白宪昭是假冒的,所以告知了陈修媛,想联合皇妹一起设个局,诱蛇出洞。” “哦?什么局啊?” “今晚…今晚只是头一次过来听听皇妹的话音儿,还没正式商量呢!” “那又是如何查出白宪昭是冒牌货呢?” “在尚服局查了陈年老册,发现旧档案有记载,白宪昭的鞋码为八寸,但胡嬷嬷的仅有七寸。” 我不禁咂舌:“厉害厉害,查到这一条,可真是花了大功夫了。”而后我神色一厉:“你方才说了引蛇出洞。那这蛇是谁呀?” 黄宝儿顿了顿:“就是胡嬷嬷呀。” 我嗤笑:“不对。” 天喜用闪亮的刀尖儿拨着她的眼帘:“嗯?不用再叫公主问你第二遍了吧。” 她大气不敢喘:“是想设局…设局指证皇后娘娘和谢将军就是白宪昭后人。” 我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们为何觉得皇妹可以共谋呢?” “因为,她对李公子有意。而公主您,是她最大的威胁。” 我不禁笑了:“你这回答也算利索。再说说天喜吧!” 黄宝儿双目一惊,旋即又平复下来:“罢了,奴婢一开始就觉得方才那宫女来的蹊跷。” 天喜诧异,斥问她道:“这……还有本总管的事?” 黄宝儿咧着个大嘴:“您,您以前的身份,被查出来了?” “咱家什么身份?” “公公您不是犯过命案吗?” 天喜拧着脖子咝口气:“不赖嘛!你们是想把延嘉殿一锅儿端啊。” 看到了这儿,我长出了一口气,唤来天喜附耳道:“事已至此,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别弄的难看。” 天喜轻轻与我点头,又悄声说道:“这为了避嫌,转移视线,可效仿小珂之死。那就请公主先行回避吧。” 我对宫女们使眼色:“咱们走。” 天喜完了事,回来复命道,假线索留妥,人已经投了井。之所以选择投井而非悬梁,是以免发现的太早,误了明个儿皇妹出宫。 阿娘半笑半不笑:“真有你们两个的。”又狠狠揪了一把我的后颈,警告我道:“今晚上你哪儿也没去,心疾稍有发作,躺下睡着呢。记住了没?” “记住了。那明儿还要随耶耶阿娘去看榜吗?” “明日照常。” 阿娘又对画云说:“今晚上你出的力,本宫记下了。但你已在皇妹面前露了脸,只能暂时将你安置在宫外一段时间。先委屈几日,公主的身边,正缺位六品侍书。” 画云满怀感激的施礼:“奴婢不委屈,奴婢但凭娘娘安排。” 阿娘点头:“行了,天喜留下。你们都退下吧。” 我行了昏定之礼,三步一回头的回来房中。 玫姨迎过来,手中端着杯煮好的枣汁,并一粒褐色药丸。 我心里一激灵:“什么药?” “方才你二舅回来一趟,特意给你送了药。他说是辰道长为你所制的良方,能把肺上的病除根。” 我赶紧退避三舍:“咦~~,我可不敢吃,我肺部只是挫伤,又不是病,早已大好了!”说着说着,我就来了气:“我都多次在信中告诉爹爹了,此人信不得!爹爹怎么还由着他毒害我呢!” 玫姨一口粗气:“旧年你服了他的治心药,不是没再犯过了?!便可知这是好药!” 我跑的更远了:“开玩笑,旧年那一粒药我压根就没吃。后来胡嬷嬷不小心误服,这才变了脸!” 玫姨一脸蒙圈,像是听了什么鬼怪邪谈:“孩子,没犯傻病吧?” 我气的直跺脚:“您说什么呢!我没病!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不吃!” “行,我就把你不吃药的事连带着撒谎,一并告诉你娘去。” 玫姨说罢就大步往外走,我赶紧撵了出去:“您还真去呀!停下,停下。” 玫姨边走边回头絮叨我,一不小心拌了门坎儿,手中那粒药丸嗖的一下,飞到了迎面而来者的口中。 天喜本来是笑着的,恰巧“咕”的一声,咽进了嗓子眼。 二百三十五 神也作难 喧喧车马欲朝天,人探东堂榜已悬。 十二街前楼阁上,卷帘谁不看神仙? 小玉菟公主殿下穿着一身豌豆黄色,趴在皇榜对面的酒肆栏杆上,往下瞧着数千人在端门处鱼贯而入。 “今科扩招至五十人呐,真是圣上天恩!” “中了,中了!” 有一个考生正式成了举人,欢喜若狂。 许多人皆在金榜前裹足流连,不愿离去。榜上有名的,想多看两眼自己的名字。而榜上无名的,一时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反复看着榜单。 大多数人确定了自己名落孙山,气恼长叹,各自忧伤。 微服的帝后二人坐在一旁,正饮茶说笑。皇上一指楼下:“快瞧这个,位于甲第,然仍是泰然自若,想是对这个结果胸有成竹啊。” 我看见一人,遂幸灾乐祸的回头笑道:“耶耶阿娘快看,李成蕴来了,蔫头耷脑的,怂的不行!” 皇上一伸脖子扫视了一眼,与我一同笑着:“还真是害怕不安啊。” 我嘴唇嘟嘟回来坐下:“您二老不知道,他平素啊,净是装的。其实内里头敏感胆怯,没有自信。” 可皇上的反应倒与我想要的截然相反,他只一笑道:“原来菟儿连他的心都看透了。” 我顿时无语,连忙解释道:“不会呀,只是菟儿看人的角度有时候不大一样……” “嘿,你既然不喜欢他,那耶耶就把他许给恺恺得了。” 我眼睛泛光:“好喂!耶耶说话算话。” 阿娘假瞥我一眼,对皇上说道:“您莫要逗她了。这孩子迷瞪着呢,哪里懂什么喜不喜欢。”又招呼桦萝:“公主要吃豌豆黄,叫上两个随从,街边逛逛去吧。” 我赶紧放下茶杯,欢腾着出去了。 下楼的时候和李成蕴碰了个对脸:“诶,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酒肆楼上?” 李成蕴贝齿灿烂:“一早就接了信儿啊,看完了榜,来这里报道。” 我见他容光焕发了起来,便笑道:“方才还打败了仗似的,这么快就好了,看来是榜上有名啊。” 他抿嘴一乐:“嘿嘿,总算能交差了。真是悬啊,刚刚乙第。” “哈哈哈,什么叫刚刚乙第,难不成是最后一名?” 他假装生气,双手往后一背:“哼,哥哥我不告诉你。” 我一吐舌头:“肯定是最后一名,估计还走了后门呢。哎哟哟,学渣一个!” “什么是学渣?” “我不告诉你。”说着话,我溜下了楼梯。 下半天回宫后,就忙着补窗课,三十页直抄的我两眼昏花。 抬眼望望窗外的新绿,好歇歇眼,瞧见天喜和几个宫女坐在后院的石凳上说笑。 我传天喜入来书房,问他道:“昨日误吞的药,可吐出来了?” 他一咂嘴:“唉哟公主,您昨晚上说它是尖尖鸡的屎搓成的丸,害的奴婢把胆汁都呕出来了。” 我喘出一口气:“吐了就好,这东西,可吃不得。” “为何?乃是一味毒药?” 我摆手:“不是。药丸可有按我的吩咐,送到一个信得过的太医那检验?” “今儿一早就送去了。” “我知道了。颜阿秋这两日在干嘛?搬回来住,也不见她上值。” 天喜悄声说道:“这您就别多问了,娘娘只说,她身上的伤势还没好全,叫先在房内养着。” 我嗤笑:“那可真够听话的,连后院儿都没来过。” “嗐,她也是怕您不是,可不敢触您的霉头。” “得了吧,我这公主当的,还没桦萝说话大声呢。” “嘿嘿,有道是母强则子弱,公主背靠娘娘这颗大树,乖顺一些是应当的。” 我抬眸:“天喜呀,你也是天胆,那一日在宫正司,你竟然敢救阿娘。” 天喜低了低头慎重说道:“天喜素来觉得娘娘可亲可敬,不忍见她遭祸。” 我正暗叹他三缄其口之时,有个小宦官进来禀告道:“喜总管,临照殿的宫人们开始到处寻那黄宝儿呢。见人就问,只说着彻夜未归,不见踪影。” 天喜掸了掸自个的衣裳:“嗐,叫他们找去。找着了,找不着,与咱们何干,咱们又不知情。” 那小宦官一窃笑:“小的知道了。” 我说道:“按理说,你的法子还真不错。没准儿是个水雷,把奸污小珂之人也能连带着炸出来。” 天喜咝的一声:“不是说这是薛侍卫做下的吗?公主就这么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我转了转毛笔:“你们啊不懂,有时候是非真假,不能只靠判断和证据,也要靠直觉和眼力。” “神了,我的半仙公主。那您在薛公子和李公子之间,更中意薛公子了?” 我哂笑道:“天喜啊,你是想套我的话回禀给阿娘吧?得了,你忙去吧。” “嘿嘿,奴婢就是随口一问,那奴婢告退了。” 刚提起薛莫皟,傍晚就收到了他的包裹。 一见匣子上的兰羌戳记,便使我心绪如麻。打开来看,其中物件以及摆法儿,又是眼熟非常。 小玩意深处,藏着一封信。拆开来看,只见他说经过路途流转,终于抵达群山之中的一块高原,高原之上民房层叠,羌王府位于最高之处,似有伸手抚云之感。 羌王爷和姨娘一见他,当场就啜泣难止。而后告遍族内巫师,竟称他身内住着念三公子的一魄。 看到这里,我双手一抖,信纸与泪滴齐落。 何谓住着一魄?那么其他三魂六魄又何在? 我将信纸捡起,继续往下读。 【仅因这一派神鬼之言,虽货物送到但暂不得离。我亦心生恻隐,遂应王爷与姨娘之邀,继续于府中小住一段,以慰其舐犊之情。】 【另,曾经公主所赠念三公子之兔形玉佩,未随公子一并下葬,现悬于他书房之内。姨娘有言,逝者不带生者之物,以免损耗公主气运。】 【二月廿二,花朝之日,姨娘携我去兰羌神所——长生山,请见雪灵仙子。奈何只见仙雀,终未能得见仙子。然同行者,竟有一老妪受召。】 【余者皆在山下苦等,以期老妪归来,可告我等所见所闻。幸而遂此小愿。长生山巅之貌,疏词漏句难以尽表,待我返京之后与汝细言。关键所在,乃此老妪代仙子转告世人:上界诸神战乱,才致下界染祸雷霆。待战火熄灭,民间亦安矣。】 我吁出一口气,人有不易,神也作难! 二百三十六 匆匆一会 黄宝儿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五天后了。 在临照殿诸人不断的寻找之下,终于从后宫东北角一口不常用的浇花井中打捞出了她的尸身。 人被泡的有点像海豚,白胖明亮,浑身肿大,面目全非。 宫正司的仵作婆子过来验尸之后,长出了一口气:“第二个咯,第二个咯。” 旁边的人问道是何意,婆子拉着长腔说:“人已非完璧之身,确系是淹死。该又是被奸污之后,自已投了井啊。” 看见了人就站不住的陈修媛听了这句怒不可竭:“去查!宝儿失踪那晚,所有能出没后宫的侍卫,全部给我列个名单来。” 倒是陈修媛旁边的一宫人眼睛滴溜溜说道:“修媛,奴婢觉得,自杀并非是黄宝儿的脾性,会不会是有人暗害了她。” 然后两个人就聚首一处,窃窃私语去了。 这一幕被看热闹的粗使宫人瞧见,回来延嘉殿当即上报了。 天喜道:“这陈修媛向来是好谋善断的,想必她还得折腾一阵,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我问道:“阿娘,恺恺和李成蕴在花坞楼一聚,可有套出什么话来?只要恺恺不和修媛碰头通气儿,旁的都好说。” 阿娘看了看殿外的天,阴郁沉沉,回转眼眸与我说道:“菟儿,你前几日不是在宫外买了许多零食玩意吗?拿上一些赠给恺恺吧,趁这天雨未落,快去快回。” 我不知阿娘的用意,但兴许是因为耶耶说过叫我多去两趟的话被阿娘记下了,我就听话答应了。 桦萝和几个宫女拿上一贯用着的避雷伞,陪着我一并往飞霜阁走去。 出了门才知乌云密布,大雨欲来。 花荫深处的飞霜阁在灰蒙天幕的笼罩下,显得神秘诡谲起来。 红色的大门只是在皲裂的旧门板上刷了层红漆,依旧遮不住它从里往外衰败的景象。门环也是生了铜绿的,一切陈旧如斯,倒像是里头住着个老人,而并非一位青春妙人。 来应门的又是善生,看见了她会叫人觉得舒服。她红润的唇洁白的齿宛然一笑:“公主?真是贵客啊!快快请进。” 她引着我们往上房走去,热情非常。恺恺见了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的挽着我入了坐。 善生还在一旁忙活,问询桦萝道:“公主喜欢用什么茶?奴婢这就沏来。” 桦萝只说:“随意就好,劳烦这位内人了。” 我轻言细语:“恺恺,如今我还要唤你一声小皇姑呢。原先见了我挺有话说,近来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并没有呀,只不过如今我的身份尴尬,在人前难免不自在些。” 我扶着她的手臂凑近了:“可有一些李成蕴的缘故?嗐,你放心啦,我对他无意。” 她的眸中闪出一丝意外:“听闻旧年时候,这李公子还因着拈酸吃醋,为公主打了一架呢。” 我笑道:“这都是误传。少壮男儿打一回架还不是稀松见惯,只不过恰好我当时在场罢了。” 她对付着点点头。 我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她面前:“前几日我出宫游玩了一趟,买了些宫中没有的玩意,特意留给你一份,没事把玩把玩,添份乐子。” 她摸着里头的东西,冷不丁一句:“小菟,你知道木佳的信儿吗?” 我口中的青橄榄差一点囫囵吞进嗓子眼:“你弟弟啊,你若不提,我就快要忘记这个人了……” 她轻轻点头:“是呀。我也不过和他两面之缘……也只知他被流放到南地,其余消息再不知了。阿娘被没为官婢,得病走了。如今只剩这一个至亲,也是想知道他的情况的。可又不敢问圣人。想来有些后悔了,那一日在园子里,癔症般的说了那样没羞的话,还不如求告此事,如今后悔也不中用了。” 我叹道:“你是觉得我曾经在御书房上值,兴许看见过相关的奏折吧?那这可有的想了,每日批阅的少说百余本,何况许多时间都是匆匆一眼,画可了事。” 恺恺轻嗯了一声,握着我的手:“那就劳动公主多想想了,哪怕只言片语也好。” 话音刚落,头顶就开始轰轰隆隆,若锣鼓罄铙齐备,马上要开奏一场天雨大乐。 桦萝根本不顾我们的谈话进行到哪里,望了望天立时夺步而来,一揽我的胸腰道:“要下雨了,公主该回延嘉殿了。”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桦萝拉了起来。便也只好对恺恺说:“我会替你好好想一想的,先告辞了。” “公主慢走。”飞霜阁的三个宫女上前为我等一行撑开伞,送出了院门外。 离了后我嘟囔道:“可真有意思,没头没脑的叫我来,又斩脚截尾的叫我走。” 桦萝紧揽着我,另有一宫女撑伞,就这么闷头往前去,没一个吱声的。 我恼了,转头欲斥她们。然而就在我扭头的一刹,无意瞧见一个小宦官把两根树枝别到了飞霜阁的门环上! “喂,你干嘛!”我惊呼。 岂料桦萝一转身,速度捂住了我的嘴:“公主可莫要大惊小怪。” 我瞪大了眼睛:“到底要做什么?” 桦萝推着我继续往前:“奴婢不知公主在说什么!” 我推了她一把,但身形敦厚的她仅往后趔了一步,而后叹口气对随行的宦官说:“公主心疾犯了,抱她回去!” 一声喏字,我就被横抱起来。麻烦抱我的人找一个俊男好吗?而不是这种铁憨憨傻大个!我愤怒的挠着这傻大个的脸,口中骂道:“奶奶的,你拎老子两回了!” 傻大个为了躲避我的无影手,脑袋成了拨浪鼓,咕噜咕噜摇着。我正觉得诙谐,伞角的天空闪过一道紫光,浓云被破开了! 紧接着,该是如雪灵仙子所说,上界又开战了。 咣仓咣仓,是几声前奏,而后从天上砸下一声巨响,震得浑身一麻!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响的雷!整个人都立时安静了,耳中回音不绝,心窝开始绵痛,正如她们所愿。 这时候,宫道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他们喧哗道:“起火了!起火了!快传水车啊!” 我拼命扭头,那一座花木深处的小院,燃起了熊熊大火! 二百三十七 调包之计 就这么一声震天巨响,飞霜阁烘的一下就着了! 一旁的宫人们喊到,砸到飞霜阁屋顶的那道闪,像是一条紫色的巨龙! 这火,就从屋顶极速蔓延,而到我挣着看时,已经连带着周边藤蔓一并燃了。好好的宫苑,片刻间成了火焰山,吐着长长的火信子! “快去救人呀!你们也去!”我焦急的喊。 但这一行没有一个听我话的,仍是抱着我往前飞步而行。桦萝紧随过来,用帕子捂着我的嘴:“公主身体有恙,还是莫要关心别个了。您再多言,需得想想后果。” 我怒不可遏:“你敢威胁我。” “奴婢不敢,但奴婢更在意公主的安危。” 说着话,用一件薄斗篷往我身上一罩,裹紧了不许我再动弹。 另一个大宫女在前面开着路:“都给我让开,让开!公主被雷惊着了,堵住了路耽误了诊治,唯你们是问!” 我默默念着,善生,恺恺,你们要没事啊……然后心窝一阵绞痛,舌头就麻了…… 后面的记忆开始模糊,依稀记得迈进延嘉殿大门后,他们发现真的把我咒病了之后就慌了。然后就是七手八脚的灌我吃药,在额头涂抹清凉的药膏。 我就一动不动的躺着,严重的心悸听不得任何突如其来的动静,还好有绵绵不绝的大雨啊,一直哗哗啦啦,给这世间一切的细碎动作,盖上了一层遮羞布。 阿娘来看我的时候,雨已经住了。 她坐在我的床边:“怎么还真的病了呢?假戏成了真。” 见我不言,她继续说道:“桦萝都跟我说了,飞霜阁走水,你非要去救,这才不得不强制你回来的。” 我翻过身背向着她:“别说了,我都看见了。有个小宦官用树枝别了飞霜阁的大门,那人虽面生,但也是阿娘安排的吧。” “哦?还有此事!你倒是详细说说,他面貌何样。” 我轻轻嗤笑:“阿娘的局倒把我也算进去了。如今假戏成真,岂不是更遂您心愿。只要我病着,延嘉殿就也是这场天雷的受害者。果真是个避人怀疑的好法子啊。” 不成想她却笑了:“我们菟儿会推理是长处,知道思考也是好事,可你不能冤枉娘啊。将作监方才回事了,说这飞霜阁为上一届大匠所建,设计存有漏洞,这才引了雷下来。如此,你怎好怀疑娘呢?” 我摇摇头:“罢了,就算真的是您做下的,我又能说什么呢。”然后鼻子一酸,鼓着勇气问道:“善生和恺恺如何了?” 阿娘抚了我一把:“你现在需要的是好生将养,莫要多思。娘还有事,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她起身出去了,玫姨叹着气进来捋着我的手指头:“还麻不麻了?” 我哀声说道:“麻,心里更麻。是我如今眼力不行了么,为什么对今日之事,不曾洞见……” 精神略好起来之时,已经是数日之后了。三月半的天,已然是百花盛放,杨柳摇曳。 身子被阳光一晒,直觉得外热内虚,头重脚轻。 刚刚换上的单衣免去了夹袄的累赘之感,但心里似乎从今多添了一件事,像是只多足的虫,在心里爬啊爬的。 叽喳皮的腊肠嘴已大好了,又凑回了我的身边,她见我趴在石桌上闷闷不乐,就用竹条编了竹蜻蜓给我。 好大一只啊,提在手里,像是个灯笼!我一边甩着玩一边问道:“纹竹啊,飞霜阁里的人怎么样了?” 叽喳皮笑道:“公主,这还是您第一次喊奴婢的名字呢。奴婢可以告诉您,但您可得收敛好情绪……” 我点头:“你说吧,我不会再叫你挨罚。” “诶,这样奴婢就敢说了。里头的人啊,都成了黑炭,面目全非。主仆四个,难分难辨,就连个子都缩了,缩的跟七八岁的小孩似得。” 听到了这,我捂住嘴一阵反胃,平复后,滑出几滴清泪来。 叽喳皮拿帕子给我拭着:“您看您,自己还在病中,还非得听这些。可要是不说,您又是百爪挠心。奴婢知道您的。” 我不解问道:“虽说是电闪火起,可大雨也很快就落了,缘何会烧成这般惨貌?” “当时奴婢远远看着呢,简直是水火两重天呐!底下冒着熊熊大火,上头是倾盆大雨。这水声呲呲,冒着滚滚浓烟。去救火的人压根就近不了前,烧着的不仅仅是整个飞霜阁,就连它四周的藤蔓丛也一并燃了。那一处就是以藤蔓月季造的景,这倒好,反成了送命网。这四个人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火网围着,怎会还有生路,想是极快就被浓烟呛死的。” 我默默:“若是呛死的,走的还快些,若是一点点被烧死,该有多绝望痛苦。” 我想起了展君,他千辛万苦想见的人,终归是见不到了。 「三更若有梦,再把缘相系。」 如今,他们只能如此了…… 我发着呆,叽喳皮轻轻推了我一下,小声道:“公主快看,颜阿秋入了正寝。” 我一扭头,见正寝的门,刚刚关上。 我俩对视一眼,便脚下无声的溜到正寝的侧窗下,悄悄往里看。 这一处窗子里头是大衣柜,从里面看出来,反而不容易发现外头的人。 叽喳皮不敢了,不敢再偷听偷看,与我示了意,退下去了。而我继续在窗角露出两只眼睛。 阿秋跪在地上,皇后坐在凤塌上。 阿秋谨小慎微的问过安,糯糯说道搬回来十多日了,时至今日才能见到姑姑。 皇后递给她一个册子,叫她看看。 阿秋双手接过,仍旧跪在地上缓缓念道:“丁未年三月初十日飞霜阁遇雷击起火死亡名单:先北境王李灈嫡女李恺恺、内官局无品级宫女冯翠翠,司徒禄贞、内官局八品宫女颜——阿——秋……” 我心里咯噔一声,阿秋也是愕然的抬起头:“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皇后端起茶抿了一口:“你还不懂么?有人代了你死。” 我瞬间笑了,直想捧腹大笑!凡玉菟还只是被咒病了而已,而颜阿秋这个人已经官方死亡了!哇哈哈,真是笑煞人也! 阿秋仍然是一脸懵懂:“姑姑,飞霜阁死的人,不是善生吗?” 皇后搁了杯子:“错了,你才是善生。” 阿秋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着。 皇后居高临下,抚着她的头道:“孩子,既然她代了你死,你就要代她出嫁。这是一桩好亲事,你要听话。” 阿秋流下了泪:“秋儿刚刚把窗子钉好了霞影纱,这是存放了好久都不舍得用的,以为回来了,以后能继续和姑姑朝夕想伴了,才把最好的拿来用。”她哭了一声,接着说道:“秋儿今后变成了善生,嫁出宫去,再也不能够在您跟前儿尽孝了。” 皇后口气温柔:“傻孩子,区区霞影纱,待你出嫁之时,我会给你如同亲生孩子一样的嫁妆。” 阿秋跪行一步抱着皇后的腿哭了:“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原本我和您二人一屋檐处的好好的,来了个妹妹,就把您抢去了一多半。后来妹妹可以喊您娘了,秋儿也想喊啊,可是秋儿不能够!再后来只求着能在您跟前儿服侍,可如今,什么都落了空!” 她呜呜的哭着,痛断肝肠。 皇后给她擦着泪,摩挲着她的后颈安抚道:“这普天之下的女子,有几个不嫁人的呢?等以后你有了夫君,还可以生几个孩子绕在膝边,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大乐子。你想姑姑了,就回宫来看姑姑,姑姑应承给你一道腰牌,可随时回来。” 她抽抽噎噎道:“姑姑,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不能换做别人了吗?” 皇后轻叹道:“正因为你是本宫的孩子,才特意将这份荣宠名分赐予你。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要对我尽孝,那便坦然应了这份安排吧。今后宫里宫外的,也是个照应,你可懂了?莫再哭了,再哭姑姑就要生气了。” 阿秋赶紧抹掉了眼泪鼻涕,抬眸看了看皇后,然后紧紧一闭眼,含着绝望叩头在地:“是,秋儿领命。” 皇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拉她起身坐在身边,手握着手说:“四月初二是个好日子,已定了这一天。那展君是个俊才,圣人也在皇城附近赐了他宅子。现在这展府已经送了聘礼入宫,府里上下也在操持着你俩的婚礼。待过了门,咱们秋儿就是一家主母,多好了!” 阿秋附和笑着:“是呀,姑姑看中的人,一定是极好的。” 皇后用帕子一点点的为她整理着哭花的妆容:“这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你呀多读读书,别忘了你是有些诗才的。” “秋儿知道了。” “诶~,还不改口?不提前操练操练,仔细过门漏馅。” 阿秋一脸强笑,声音颤抖着:“是,善生一定仔细温书,到底是喜欢写诗的人。” 皇后抱着她的肩:“哈哈,这就对了,真乖。” 我揉了揉酸楚的眼睛,自嘲的笑和感同身受的泪都化作了浑身的绵软无力,在我顺着墙歪在地上之前,尖尖鸡仿佛感知了一切飞奔而来,狠狠啄伤了自己的翅膀,将它的血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这抹血多好看啊,像是凝萃的玫瑰露,又奇效般立即渗进肤里,只在手背上留下了一圈圈淡色的玫瑰云…… 三百三十八 百无聊赖 为皇上行接骨术的大事在宫里紧锣密鼓的进行着。 南地白毛疫病逐步削减,防疫局的差使也略轻闲下来。 突厥世子来京表面上为了亲自采购丝绸绢布,而巫医的首要任务就是为皇上医病。按他所言,皇上体内“软骨白膜”有损,所以当行“接骨术”。 完毕之后,这一行人就要回云中城了。 突厥分为西、东两部,可汗的一群儿子各有封地。世子阿史那贺的封地硕大一块,可他就喜在我前周朝的边界之外云中城呆着。 我悄悄问过大铁牛舅舅:“以前可是他做主掳走的您?” 舅舅只说,身为农场的奴隶,哪里有见到世子的机会。 掖庭宫有一存冰之处,接骨术便被安排在这里。 外朝休朝二十日,由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大员主持朝政。而内里在皇后的把持下,一众内命妇向来只有安守度日的份。 淑妃和陈修媛暗中存心要对付皇后,然现如今的情势,则是无一人敢妄动。 接骨术在冰库行了整整一个白日,皇后就寸步不离的守在旁边一个白日。回来后又处理后宫诸事,直到五更才歇下。 但天一擦亮,便又起身往掖庭去了。 这般日夜熬油,十日如此。但皇后也只是偶有疲倦,大多数时间仍旧是精神满满。 我不禁佩服阿娘的精气神儿与体力,若换做我,走到路上都能一头栽地上去。 且在这千头万绪里,并没有妨碍她和阿秋不时谈话,进行系统化的开解引导。 而对于我的窗课,回回的检查并没有落下。也许为了表态度和彰显对阿秋的宠爱,就当着阿秋的面,以我写课业不用心的由头,痛斥了我两回。 骂到眼圈红了才作罢,责令我回房补写,写不好不许睡觉。 于是我就每天浸泡在纸山墨海里,写到极累了抬眼看看天儿,觉得日子变得了无生趣。 想找个人说说话了,我起的大早把一天的任务早早完成,来到了乌昭容的紫云阁。 进来后一股脑窝进软塌,叹气连连。 同样孤单的她见我来是喜悦的,备下她们乌氏特有的点心招待我。又瞧了瞧我的模样笑问:“公主怎么忧心忡忡的?” 我有气无力:“不是忧心,只不过感觉活得没意思。” “都说公主之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切供求应有尽有,何出此言呀?” 我一伸右手:“看见了没,拇指和中指上全是厚厚的笔茧,你就知道我有没有乐趣了……” 乌昭容笑了:“得,看来我是比公主自由的。”但她的口气很快一转悲凉:“自由的像个游魂,许多傍晚都在临照殿旁边转悠,就想远远看四郎一眼,哪怕听一听他的动静。” 我坐了起来,怜心她的酸楚。 她搅着茶匙,继续说道:“可是真听见了动静,往往就是在哭。他哭一声,我的心里揪一下,猜着他是不是受委屈了,饿肚子了。” 她点了点眼角:“罢了,不说这些伤怀之语了。想来陈修媛也是待他不错的。” 我小声:“昭容,你们乌氏只不过是西北一处小国,缘何圣人对你如此防备?” 乌昭容答:“虽说是小国,但是刚好位于朝廷通西域诸国的商贸之路上,也是定下了互荣之契的。人与人相交,还时常觉得自己比对方付出的多,这国与国之间亦如是。嫌隙是难免的。何况圣人也亲口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嗐,哪管曾经是什么雄鹰烈马,但凡落在这深宫里,往往就是做怨妇的份儿。” 她摇了摇头:“现如今我的模样,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我思维开阔道:“若不然,你跟圣人和离吧!这可是圣人自己主张的利女政策,只不过当时借我之手颁布的而已。”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能行得通吗?” 我嘬了嘬牙齿:“嗐,这就随口一扯。你若当真有离去之心,倒是可以盘算个具体办法。” “什么办法?” “不如——,你可以申请,去洛阳照顾太后娘娘。先待到宫外去,一步步的脱身。” “圣人能同意吗?会不会疑我乌氏与那刘鳄奴暗中相通?” 我眉眼一闪:“疑你才好呢,你仔细想想!” 她笑了:“是呀!如果没有疑心,没准还嫌我多事。若是有疑心,便成了一样动力,那便更要放我过去为饵,等待着收网补鱼的那一日……” “说的就是这个。到时候想捕的鱼没捕着,他也就乏了,哪里还有功夫搭理你这个流放别苑的无宠宫嫔。” 乌昭容扑哧一乐:“着实是个妙计!” 谈的火热我也就舒了心扉,开始品尝葡萄奶疙瘩,一边吸着里头的酸甜,一边说着:“但你可要想好了啊,没准你和四皇子可就见不着了。” 她默默了一阵,叹口气:“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如今我能留着一条命,也是因为我低调收敛,没有流露出夺回四郎之意。可一旦有了,只怕性命难保。我在这宫里无依无靠,没有半点夺回孩子的优势。我也明白,只要孩子能过的好,又何必执着于一己之私呢。” 我点头:“对呀昭容,你和我一般般大,十五岁半而已。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为自己打算是应该的。” 乌昭容冁然一笑:“是啊,生活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这帮人所难,出谋划策一番,遂觉得自己发光发热,精神饱满了起来! 自己一个人溜哒哒从紫云阁出来,绕过山水池就是月池。 我突然想念曾经的月池院了。 近前了大门紧锁,我扒着门缝往里看看,心里一暖,又跟着一疼。 对着门的菟丝子又活了,和女萝草痴缠在一起。叫我想起首次跨进这座小院的时候,祥顺和景含正蹲在边上修剪。 嘴角不禁泛起了一抹笑,有甜蜜,也有理不清的酸楚。 正看着,有一只手也推住了门。 我扭头一看,是阿秋。 “你怎么来了?” 她似乎带着与我一样的神情:“我要走了,走之前,再过来看一眼。以后我就是善生了,断无再来月池院的道理。” 言毕此话,两处寂然。各自看了一会儿各自的,姐妹两个时隔多日,又并排走到了一起。 回延嘉殿的路不长,也不短。我俩缓缓悠悠的走着,我问她:“你恨吗?” 她不假思索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我不恨姑姑,她是为了我好。” “唔……” “能帮助姑姑,就是帮我自己。就算是嫁出去了,姑姑在的地方就成了我的娘家。姑姑也说了,已认善生为义女。我想,咱们其实更近了。” 我看着前头笔直的南二横街,觉得身边的人一直都活在云雾里。这种迷惑与钝感,感染的我头皮有些发麻。 阿秋突然抚上了我的手臂:“公主妹妹,这普天之下,姑姑是最爱你的,你要听她的话。” 我无奈,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叹道,这普天之下,阿娘最爱的是自己。若有排序,前三位都是自己。 然而这样的话,终究无法说出口。 二百三十九 为人作嫁 阿秋出嫁的那天,一身青绿色的钗细礼衣。 此嫁衣层叠而规整,严肃有余而活泼不足。只不过时风如此,想来是把婚礼定为庄严的大事,因此最要突出庄重。 她头戴足够体面的金制花冠,冠嵌红宝绿翡,泄下流苏面帘,金波宛宛,漾动在她花钿浓妆间。 来送她的人没有几个,毕竟跟善生相熟的都是粗使宫女,过不来几处大殿。覃凤仪来了,她素来和皇后交好,也就连带着送一送这个她曾经照拂过的秋丫头。 皇后将锦盘里的双面绣团扇递到她的手上,又理了理她花冠上的流苏:“好孩子,母亲祝你和夫君琴瑟和鸣,螽斯衍庆。” 阿秋深深的看了皇后一眼,先说谢过皇后娘娘,然后鼻子一酸叩首道:“善生拜别母亲。” 喜娘和陪嫁的丫头过来搀扶起她,她以扇遮面,列队出了延嘉殿。宫门处已经有新郎官和喜轿在等了。吉时一到,鸣锣开路。仪仗红红火火,喜乐吹吹打打,合着暮色,奔向她的红烛花影里去了。 送到宫门的景含和祥顺回禀了情况,说善生顺顺当当上了花轿,新郎官满面出风的带着新娘子回府拜堂了。坐着等信儿的皇后和几位大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我默默旁观着这一切,别扭而奇怪。装束贵重,嫁妆不少,可仅仅在阿秋的小房内张灯结彩,其余地方,不过摆些喜糖喜果罢了。 是啊,只是嫁个特别些的宫女,所谓的义女也只是口头之盟。若真认作义女,少说也是个县君啊。 我摇摇头,落寞的走在庭院,看着天上的月牙,心中戚戚然,只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同一片天空下,南地与北地的月亮不知道相不相同。 但清楚的是,这一夜播州战场,百越撤了军。 从年前胶泥到四月,小小的百越虽有南边六诏的支持,可实力已经捉襟见肘,消耗不下去了。 百越王只好退而求其次,退兵据守昆州城。然就算如此,百越的版图已经往北边扩展数百里地。 昆州被侵,一时难收。朝廷目前也打不起攻城战,只好暂时收兵。待中央军养精蓄锐一阵,再做计议。 将养在龙塌上的皇上读了这本奏折,眉头舒了舒叹道:“朕和南地的将士们,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 皇后宽慰道:“陛下受命于天,自有上天庇佑。臣妾还是那句话,这些倭寇贼子不过是自戕之举罢了。” 皇上脸带红光:“皇后在朕身边,还谈什么贼子不贼子的,咱们该说说皇子了。” 一旁的宫人们皆会意一笑。 我睁大眼睛尴尬起来,欲要开溜,但被皇上叫住了:“菟儿,过来。” 我硬着头皮凑到他的塌边,他口气和蔼的说道:“想不想叫你娘给耶耶生个小弟弟啊?” 我只得卖起乖来:“想,生两个才好呢。这样就有更多人来孝敬耶耶和阿娘了。” 皇上听了哈哈直笑,旁边人也是热热闹闹。 “放心吧,生的再多,你也是老大,你阿娘不会偏心的。” “嗯嗯,菟儿明白的。” 皇后揽着我的肩轻轻把我往圣寝外推:“耶耶还需要休息,莫在这吵嚷了。” 我往外走,里头伺候的人也跟出来了大半。 只听阿娘轻声说道:“陛下,经臣妾多方查询,可以证实那胡嬷嬷并不是真正的白宪昭。” “哦?是何依据?” “臣妾着人走访了当年为她看过相的相师,以及伺候白宪昭洗漱的数个宫女,遂确定了一事:白宪昭其人先天有三十四颗牙齿,而胡嬷嬷仅仅有二十八颗。如此差距,断无是同一人的道理。” 皇上一笑:“既然如此,朕也就放心叫突厥人带这冒牌货去云中城了。” 我也心中笑叹,此次找到真相的灵感和契入点,该是陈修媛的鞋码之论扩展引发的吧。现如今,她倒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日子看起来如常,但一些埋线在暗中滋长,待它破土的那一日,便成了人生的折点。 乌昭容听了我的建议申请去洛阳行宫照顾太后娘娘,果然得了皇上允可。 启程在即,她在紫云阁有一搭没一搭的收拾着东西,我进来的时候,行李箱不过二三。 我咧嘴一笑:“昭容对这皇宫当真是没有眷恋啊,要带走的东西,仅仅如此。” 她亦是自嘲的笑:“当中的一多半,还是我入宫时候从家里带来的。其余就是些换洗衣裳,几样有趣的赏赐罢了。” 我颓然伤怀起来:“你也要走了,散的真快。” 她拿出了藏酒:“要不然,再陪我喝几杯?全当为我送行了。” “妥妥的。” 小案几上摆上小菜,我俩围在蒲团上,连连举杯。 “小菟啊,当初我对你示好交朋友,你还几度不愿意呢。” “哈哈哈,当时我且是惊弓之鸟,对别人的亲近一概都提防着。你一进宫,好歹就是二品昭容了。我呢,一个低品女官,动辄得咎,缺乏依靠。见了谁,都得看人脸色,说的也多是取悦之言。累啊,那时候真累。”说到这,我的眼睛湿润了。 “现在不就好了?到底你的忧心一半是多余的,皇后娘娘明里暗里关照着你呢。” 我摇摇头:“你没在我的处境,难以体会。就算今日,我心里也时常不安。罢了,说说你吧,待出了这道宫墙,前头可是一片好光景呀。” 乌昭容真心一笑:“还别说,我是千万个高兴的。当初父汗应了皇榜送我来京,原是做了件舍骨肉为乌氏的卑微之举……嗐,我等倒也不敢说求陛下领情,只是没想到却适得其反,惹的陛下百般忌惮……” 我挥舞着筷子:“别想了别想了,哪有那么多遂人所愿的。再说人和人之间本就业因复杂,有时候,仅仅是看不顺眼而已。” 乌昭容也是喝红了脸,摇头晃脑着,突然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一块小铜牌递给我:“小菟,朋友一场,感谢你的相帮,如今我要走了,留给你一样信物吧。” 我来回翻看着这块牌子,正反两面都有一弯月牙。 “这是何物?” “这是乌氏密探局【勾月门】的令牌,若哪日你有需要,可持此牌与勾月门搭线。” “如何联系?” “勾月门在京中的分址,就在西市十七号楼,名叫月荣丝绸庄。” 二百四十章 许家二女 新置下的苏宅在皇城东南角,离东市很近。 见我闷闷不乐,外婆把我带回了家,说是领着我散散心。 “孩子这个岁数啊,正是玩的时候,等以后出了门,就该忙着管家理事养育后辈了,哪里还再有玩的时候?皇后日日给她绷着弦儿,再把孩子憋坏了,我领着我的外甥女耍几天去。” 皇后乐的直笑:“一言为定,您多替我带她几天,叫我也歇歇。” 说这话的时候,延嘉殿里全是人。阿秋出嫁第三天,带着新郎官展君回门了,外婆和大铁牛舅舅也恰好进宫,谈笑风生间就我一个状态消沉,慢慢的顽笑话就围绕着我展开了,集体群嘲我如今是“狗都嫌”。 哄笑之余,就是展君处处在透露着对阿秋的关怀备至,说不忍心叫她操劳,叫她多睡多玩多买喜欢的东西。 我不用抬头就可以看见阿秋脸上的红润。一是害羞,二是她品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吧。新婚燕尔,蜜里调油,胜却人间无数的时候。只不过午夜梦回之际,当她想起自己是个冒牌货,那样的惶恐不安又是怎样的难以下咽。 所有长辈对展君都是夸赞的份儿,说是把干闺女嫁过去,嫁对了。 其中真真假假,客套与否我懒得理会,听过了半晌的漂亮话,用罢了午膳终于到了外婆家。 一开大门,硕大的庭院铺开在我眼前。 “哇,这得是六进的院子吧!” 外婆笑道:“本来说了,置一处三进的院儿就够住了,你娘非说要置个大的,好给你舅舅娶媳妇儿,等回来再生一群小孙子。” 我哈哈坏笑着继续和身边的大铁牛打闹:“好舅舅,我的舅母在哪儿呢?” 一提起这个词,舅舅明显沉默了一下,然后又对我做鬼脸:“哼,你个小屁孩问这干啥!” 外婆回头用手指点着舅舅:“菟儿,你来评评理,你舅舅非看上李家那个傻闺女了,你说说他像不像话!” 舅舅急了:“娘!这话您咋能跟小辈说!” 外婆斥他:“你也知道丢脸啊?还不叫我跟小辈说!就她那疯病,那体格,娶过来能不能生孩子都是一回事。就算是能生,再给咱们生一窝小疯子吗?我岁数大了,可受不了啥刺激了。婚姻成家可不是你两个人的事,关系到咱们苏家人今后的安危荣辱,长些脑子吧,啊——!” 我问道:“那婆婆可有看中的姑娘吗?” 说到这外婆咧嘴一笑:“我瞧着吏部尚书家的二小姐不错,稳当娴静。年纪上也不错,十九岁,总比十六七的女娃们懂事。” 说起这吏部尚书,我就想起阿娘和他密约饮酒的事,怪叫人心里疙瘩的,于是问道:“您老刚来京中,是什么时候见过他家的二小姐的?” “咳,婆婆最近闲来无事,时常去东市的梨园坊听戏。这吏部尚书的大娘子许夫人也常带着二小姐来,可不就碰见了么。” 我蹙眉:“官宦家的女儿很少十九岁还没婚配的,缘何等到了如今?” 舅舅笑道:“看吧,小菟都感觉其中有猫腻,您还一个劲儿的夸口。” 外婆拍了一把舅舅:“去!拿些钱给丫头们,上外头买点果子甜水去。”然后接着对我说道:“许夫人说了,二小姐幼时算了一卦,相师说不宜早婚,待延迟到十八岁后,则是旺夫旺己,大吉大利。” 我笑道:“这就是正儿八经的迷信了,说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巧用的说辞而已。” 外婆一撇嘴,不以为然道:“明个儿戏园子新上一出《踏谣娘》,咱们约好了去看。婆婆就带你去,等你瞧见了许二小姐,就知道她是个端正孩子了。” 转过天来下半晌,我们如时来在了梨园坊。 里头阔阔敞敞二层的戏院,一楼散座儿,二楼雅席。我们于正对着舞台的一处席上坐下,掌柜的殷殷勤勤招待寒暄,将各样儿的零嘴儿搁了一桌子。 外婆问道:“今天这出《踏谣娘》,可还是用的咱们最好的角儿?” 掌柜的笑容灿烂:“您就擎好儿吧,一应儿的红角,保管您满意。” 我笑了:“听掌柜口音,是燕京人士吧。” 他一拍手:“没错儿,小姐您是位有见识的。咱们这戏班子就是从燕京过来的,补一补这京里的缺,承您的喜欢,这才叫咱们这园子能站稳脚跟儿啊。” 外婆对他一摆手:“忙你的去吧,今儿肯定客多。” 他应答利索:“诶,两位吃着看着,有事喊小的们一声。” 人走后,外婆斜看着我道:“小家伙,你又想打听什么呢?你娘说的还真不假,一得空就三教九流乌乌泱泱的到处攀交情,也不管对方是个啥。” 我磕着瓜子:“没啊,没想打听什么,就聊聊……” “还说没有,方才进大门的时候一双小眼睛就盯着戏子的画报提溜几个来回,你这脑瓜里又在想啥?” 我未来得及答话,耳边一声亮堂:“哟,太郡今日来的甚早,是恐怕好位子被咱们抢去了不成?” 我一抬头,一位五十多岁的贵妇人满面悦色的走过来,后头跟着一个小有姿色的大姑娘。 她梳着和我一样的分肖髻,脑后也同样留下一绺头发用丝带缠着,梳成个小辫子。只不过我大大咧咧把辫子甩在了身后,而她将发辫柔柔顺顺的捋在了肩上。 外婆笑着招呼她们入座:“看说哪儿的话,最好的位子都给许夫人留着呐,今天可是得过把瘾来。” 许夫人看见了我惊讶道:“唉哟,这位是公主吧,外命妇许元氏向您问安了。” 外婆赶紧去扯福身行礼的两母女:“这在外头呢,都是孩子,何须施礼。” 我笑道:“夫人和小姐快请坐吧,若是叫贼人看见,把我绑了票可就糟了。” “哈哈哈,公主原来如此俏皮。”许夫人笑着入了座,与我介绍那位姑娘道:“这是家中的二女,名叫许薇莹,也是读过几本书的,想来能和公主聊到一起去。” 外婆哈哈笑道:“许夫人当真是抬举我们菟儿了,就她那马虎眼的学问,还用一提。” 我也礼貌说道:“二小姐的名讳当真好听。” 许夫人又继续谈笑客气了一番,这时台下锣鼓声响起,看客已坐了满堂,要开戏了。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戏台上洒去的时候,这许薇莹却在四下环顾,而后礼貌一笑:“公主、太郡、阿娘,小女我去更衣,即刻就回来。” 那许夫人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快去快回。” “诶,女儿遵命。” 说罢,这许薇莹双手绞着帕子,一步一展望的往楼下去了。 二百四十一 官银案起 我也借故跟了出来,总觉得虚实之间,哪里有些微妙。 许薇莹的步子很快,在一楼穿过人群,绕过回廊,竟然往后台去了。 这会儿戏子们正准备上场,小工们也是忙进忙出端水的补妆的整理蟒袍的,后台门口是一片糟乱。 因此里见两个小姑娘进来,都无太大的反应。 后台里头是横七竖八,花枪马鞭每一只都带着不同颜色的穗子,捋着墙排出了老长。各样大箱子掀个盖堆在一起,各样头面行头熠熠生辉,看的人难免神往,若不是想看看这许小姐搞什么鬼,我真想扮扮戏妆。 最里头的一处化妆间传来木门一开一合的响声。 我脚步极轻,像一只小猫慢慢靠近了倚在门外。 只听里头一男的捏着女腔说道:“许司丞,您三两两头的来催奴家,这样不太好吧。” 许司丞?何司的司丞? 她竟然是个女官?朝廷在册的女官鲜有抛头露脸在外办差的呀…… 许薇莹冷哼了一声:“在本官面前,收起你的阴阳怪气!” “哎唷,行行行。您是大人,咱们只有听话的份儿。给您说吧,底下人查着呢,其实那一批官银没啥问题。” 许薇莹压低了声音:“唯有西川郡这一处「铸钱监」呈到内府的银子比京造的还纯,他区区一个地方节度使,是如何做到的?这怎能不使陛下生疑!” 西川郡? 又是我凡家的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突然屋门咣当一开,从里面闪出的人影迅速扑到了我的面前,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低吼道:“谁在这里偷听!” 我睁大了眼睛,从紧塞的喉管里挤出几个字:“是我,我。” 许薇莹把手劲松了一些,紧皱着眉头:“公主?您怎么过来了?” 我把眉眼拗的无辜:“二小姐不是寻地方更衣吗?我也有些尿急,就跟了过来。” 她松了手,轻出一口气,掺着我的手臂把我带去一旁:“这边,这边,方才我也是一分神走错地方了。” 转身之际我看到了那戏子的侧脸,果真是我在戏园门口盯了半天的那副画像。当时就觉得此人的眼睛格外敏锐冰冷,不大像一个纯粹的戏子。 完事回二楼坐下,锣鼓正高亢,扮相出彩的伶人们列队在台上走起了圆场。 许夫人看见许薇莹就开训:“你去哪了儿了这么久!敢带着公主瞎逛我回府就打断你的腿!” 外婆笑着劝道:“夫人莫要太严苛了。今日人这么多,想来去更衣的人也多。” 我也作缓和道:“对呀,对呀,地方还叫我好找呢。” 舞台上一亮嗓就惹的满堂彩,前头坐着的夫人小姐已经有人往台上洒碎银子了。 剧目着实吸人眼睛,我津津有味的边吃边看,晃着脚丫好不惬意,偶转头瞥见许薇莹,她只是面色凝重的望着舞台上的一切,仿佛戏里的悲欢离合都入不了她的心。 看到了剧情平缓处,外婆和许夫人开始聊天了。 “太郡啊,我这二丫头瞧着温柔,性子上却有些男子的爽朗,不知小国舅性情如何,能不能多担待。” 外婆笑说:“下回我定叫他一同过来听戏,到时候一见就知。我这二郎打小就是好脾气,好说话的很,什么事都是笑呵呵的,会体谅人。” 许夫人脸上泛起了喜色。 事到如今我也大概知晓这许薇莹缘何年近二十尚未出阁了,忙着公差是一,性子男化是二,不拘于儿女情长恐怕是三。若大铁牛舅舅娶了她,想来可是妻管严的份儿。 但我却鬼使神差的附和道:“婆婆说的一点也不错,舅舅时常当大马给我骑呢,我也最喜欢跟舅舅玩儿。” 外婆笑着:“这孩子,再过两年我看你还好不好意思骑大马!” 我抿嘴一乐:“那恐怕就没我的份儿了,舅母和小外甥都排在我前头咯~” “哈哈哈哈,哎哟喂,公主这张小嘴啊!”许夫人拍手直笑。 许薇莹一直默默听着这一切,虽说该有的礼貌该说的对答不曾缺。 连看着两场大戏,顺便在戏园子吃了燕京风味的晚饭。半天下来,果皮瓜子皮吐了一大盅,这才散戏回府。 舅舅已从神策军下值回来,不知他忙了什么,搞得一脸一手黑黢黢。 我不禁噘嘴叹道:“舅舅啊,干起活来也别太实在了,您肯定脏活累活都往自己身上揽。” 他在盆里搓着手,轻声说道:“舅舅我功夫不如别个,才干也一般,再不多出些力,人家就会说舅舅我仰仗着皇后娘娘,在这北衙吃闲饭。” 我十万个不乐意:“这就是您自己想的太多了!吃闲饭?公爵官家的闲散子弟都往北衙南衙塞,您若还算是吃闲饭,像李成蕴这种的就成什么了?那简直是狗占马槽了!” 一席话惹的舅舅和外婆笑不拢嘴:“菟儿啊菟儿,你怎么总这样看待蕴哥儿啊?也别老说人家以前了,这不是中了乙第,马上要当官了么!” 我一撇嘴:“他当官也是糊涂官!他能干个啥?不如安排他到馆驿得了,平生最会玩,就让他为各国来的使臣安排节目,这才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外婆戳我的脑瓜儿:“过分了啊!他就大你一岁,跟你一样的心智,能要求他做成个啥?也得等他长起来呀!” 我一撇嘴:“三岁看八十!人家展君也不过十七八而已。” 外婆虚瞪我一眼,拉着舅舅在饭桌坐下,把几样热菜推到他的面前,舅舅跟着大快朵颐起来。 外婆拍了拍他的手臂:“昼儿啊,许夫人今个儿悄悄跟我说了。许家二小姐对这门亲事是心里答应的。许夫人的原话就是:别看她文静话不多,若要是不满意,态度可不是这样。娘现在就是等你点头,若是行,我这就进宫回禀娘娘去。” 舅舅的筷子停了,呼口气说:“阿娘,我知道您看上的人定不会差。只不过若我娶了别人,怜娃该怎么办……” 外婆恼了:“又是怜娃!又是怜娃!李家不是说了吗?只想着把那疯丫头养在身边安生度日就好!” 我坐在一边瞧着,心潮翻涌,私心是有的——从今日听来的话中便知,许薇莹奉命在查所谓的官银案,若她成了自家人,该是对我凡家有利的。 可是这份私心拉扯着我,心中钝疼钝疼的,舅舅明明喜欢怜娃姐姐!若我也为棒打鸳鸯添砖加瓦,那也对舅舅太过残忍了! 外婆一扯我:“菟儿今日也见过那许二小姐了,来,你跟你舅舅说说她是各样的人品,齐整不齐整!” 我面有难色的说道:“舅舅,婆婆,你们可知这许薇莹背地里是有官职的?” 二人同时间看向了我:“官职?” 我点头:“是!我方才想了许久,刑部之下是暗中设有一个「察事司」的,司中有掌司,作司。而第三把手,就是司丞,统领执行。这许薇莹,今日有人唤她许司丞。想来我的分析,不会有误。” 外婆一惊一叹:“哎哟,若真如此,这二小姐还是个有才能的人物啊。”然后又清清嗓子小声与我们说道:“你们这些小辈,难道就不懂我的苦心吗?首先,她乃是吏部尚书之女,吏部是干什么的?主官一众官员的官署,你舅舅娶了他家的女儿,今后的前途那不是又加了一层保障?凡事啊,都别让娘娘一个人为咱们家操劳,咱们也得反向为娘娘计议不是!娘家有了实打实的地位,皇后在中宫不是坐的更稳了!” “苏昼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没有你答不答应的份儿!明个我回了娘娘,紧接着就找媒人往许府下聘去!” 舅舅紧皱眉:“娘!您容我考虑两日不行吗?” 外婆一拍桌:“考虑考虑!自打我跟你说这事,时间可不短了啊!你也三十而立的人了,该懂事了!” 舅舅双手搓着头脸,一副焦心火燎的样子! 我扯了扯舅舅的袖子:“舅舅,要不然,就叫许薇莹先过门,怜娃姐姐嘛,后过门呀~” 舅舅眼睛一闪又一暗:“怜娃也是堂堂相爷之女,怎好叫她为妾。” “谁说为妾了?不是还有平妻一说吗?你们男子家,又不受困于择一夫而终,妻妾成群多正常了?难道你只娶了怜娃姐姐,就不纳妾了?现在无非是,多了个许薇莹而已。” 外婆一拍手笑道:“对对,就是这么个理儿!你瞧,小菟儿看的都比你清,亏你还是当舅舅的!” 舅舅正色说:“这样吧,我素来愿听凡大哥一言!若说心中佩服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今天接到信儿了,凡大哥正在回京复命的路上,三日就到!阿娘,三几日总能等的吧?” 我已经雀跃起来了:“爹爹要进京了!天呐天呐,怎么才告诉我呢!” 舅舅轻拍着我:“你呀!本想一进门就告诉你的,还不是被你们把话岔开了!” 外婆也点了头:“行吧,到时候咱们坐到一块,也算是各抒己见,一并商议。” 共识达成,舅舅这才拾起筷子,继续用饭了。 而我心中,已经美出了气泡泡,像是院子桃树上,刚刚结出的一粒粒小桃子,夜灯一照,甜美又梦幻。 二百四十二章 社燕秋鸿 南城门一侧,我和舅舅骑在马上,眼巴眼望着从南往北的车队。 一排排,一驾驾,都先围堵在了城门口。由除疫局的检查完毕后,确认无有身染白毛疫病者,始才放行。 若不出来走走,我还以为疫病之事全然过去了。只有身在驿道关口,才知来往者皆是头戴帷帽。垂下的白纱或黑纱将面部遮的严严实实,浑像个武侠世界。 等待爹爹的这会子,我和舅舅聊起了疫病。 “舅舅啊,除疫局最近如何了?它虽归南衙管,但你们北衙应该也通些消息的。” 舅舅正色说道:“还能如何呢,南地一直在严控,庶民不得随意流动外出。死人最多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至于现在,无非是每日里新增几个病员。除疫局的用药仅适于预防,对病发者并无实打实的疗效。” 我抬眸:“舅舅啊,你没有身染上虫蛊红露吧?” 舅舅抿嘴一笑:“忘了。那时候舅舅跟你现在一边大,也是十五,每天跟你大哥舞枪弄棒的,好不乐哉。那时候你大哥还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不时还带着我去偷看。那女子也是颇有意思,时常站在她家墙头等着你哥哥,哈哈……” 他一下子就把话岔到了如烟往事里,半天了回过神来笑问我:“要是舅舅浑身长出大白毛,你还跟舅舅亲吗?” “亲,一样亲。舅舅,你以前怎么没说过这事啊?” “旧年时候你还小啊,哪里好跟你提这些男婚女爱的事。如今你也大了,长姐都要给你物色驸马了。” 我嘟嘴:“可千万别提什么驸马不驸马了。那哥哥心仪的女子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一家突然从凉苏县搬走了。有人说是在外地发了财,有人说是家中阿郎中了举。” 我咝口气:“若真是中年中了举,可等于是走大运了。那一家姓什么啊?” “姓陈。” 我蓦地愣住了:“姓陈?陈家那姑娘是不是颇为丰润,相貌平平却有一股子媚劲儿,笑的时候唇角一勾,跟个弯月牙似的。现在应该三十岁出头吧?” 舅舅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小口圆张:“该不会是陈修媛吧!!!这也太神奇了!” 舅舅叹气:“我未见过那陈修媛。是与不是也就这样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我摇摇头:“当初哥哥执意来京中,一方面是为了阿耶的狞猫旧案,另一方面,会不会就是撵着这女人来的?” 舅舅却突然严肃一句:“好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不提了。” “唔……” “快看,来了来了。” 我一抬头,看见一行声势浩大的马队,跟着的两辆马车也是熟悉的车盖。 “爹爹到了!”我跳下马飞奔了上去。 阿爹一掀车帘,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闪了闪,跟着笑着抱住我:“好孩子,长高了长大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袭来,我在爹的怀里哭了起来。老话说孩子见了娘,没事哭一场,这句形容此刻再好不过。 舅舅与阿爹笑道:“您瞧瞧,您瞧瞧,没得还以为咱们苏家人亏待了她。” 奶奶见我哭了,她也直哭,一口一个好乖乖:“乖乖啊,这是咋了,是不是在宫里过的不好啊?” 我带着一脸眼泪鼻涕:“没有不好,只是想奶奶和阿耶了。” 缓了半晌才过来劲儿,爹爹从姨娘怀里抱过一个襁褓婴儿:“快看看弟弟,又白又净,多像你小时候。” 我抽着鼻子看了看,眼泪又掉下来了:“有了弟弟,您是不是就不疼我了。” “谁说的,爹爹永远最疼菟儿,弟弟只能往后排。” 我抿着泪,心中难免落寞,只怕这些都是面儿上的话。 这一夜回来凡宅,我和爹爹坐在回廊下看着天上的星星,斟满两杯酒,聊了很多。 “爹爹,为朝廷做事,太难了,您以后什么打算啊?” 他空手捏着核桃,沉声说道:“年前的事爹都知道了,差一点连累你了孩子。这以后啊,不知道,听命于圣上吧。” 我伏在桌子上声音沉寂:“圣人又起疑了,您知道吗?” 阿耶吁出一口气:“官银之事吧。这每个州府的铸钱司,都是由一地的节度使或者刺史兼任‘监制官’,爹爹身边有些个能工巧匠,炼银的水平自是精湛。虽一心为朝廷制些高纯的银锭,岂料又遭了人弹劾,称爹爹区区一方节度使,竟然广纳贤士,广收门客,甚至还私募士兵……” 我蹙眉道:“爹爹,那您到底做了这些吗?私募士兵可是大罪啊。” 爹爹一笑:“菟儿觉得呢?” 我摇摇头:“菟儿不知道,真的。时局复杂,人心各异,阿娘还有许多的秘密瞒着我呢,或许爹也一样。” 爹爹的眼角布满了笑纹:“爹和你娘不一样。爹爹最近时常在想啊,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世事寡情,善者终无功罢了。” 我的眼睛又闪起了泪光:“爹爹何出这样的伤感之言?也是,做狗皇帝的臣子,如何能不伤感呢。” 阿耶轻轻拍了拍我:“这话你跟爹爹说过便罢了。” 我挽着阿耶的手,枕在他的肩头:“我知道,我不想在爹爹面前说话还藏着掖着。” “咳,你这样的性子,以后嫁人了可怎么办呢?” 我扭过身子正对着阿耶:“爹爹,实话跟您说,我不想嫁人,您答应我好吗?” 阿耶刮了我的鼻子:“那做咱凡家的老闺女?幸好我还给你生了个弟弟,叫他养你老得了。” 我拍起了手:“好喂!就这么办!” 阿耶哈哈笑着:“傻幺儿,你现在是李玉菟咯!” 我一撇嘴:“才不是。刚好阿娘不想要我了,这次您回凉苏县,我也跟着回去。” “你娘啥子时候说不要你了?” “前段时间说的,她嫌我给她添麻烦,她一直都不喜欢我的。” “你娘的性子你还不了解?”随即阿耶嘿嘿一笑:“行,她要是真不要你,跟爹回去。只要你不再研究着学佛学道,爹爹还是能养活的起自己的亲闺女的。” 话说到这,我的泪珠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抽噎着说:“早知如此,您一早就该把我藏好了。躲过了秀女那一遭,您还是县令,我还是县城的土坷垃公主,咱们安安稳稳在小地方做山大王,多好啊。” 阿耶长出口气:“也该你娘不够喜欢你啊,你个胸无大志的小家伙。” 我猝然问道:“爹,您还爱娘吗?” 他顿了顿,也许借着半分薄醉,竟然悄声对我说道:“爱。爹爹这一辈子,就爱过这一个女人。” 看见爹爹留下了一滴清泪,我的心里也跟着一阵绞痛:“那爹爹当时没有劝住她留下么……” “劝不住,哪里能劝得住啊。你刚刚两岁,她就执意回京,只说着宫中才有她的前程。” 我嗤笑一声:“如今,倒算是如愿了。既然丢下了我们爷俩,后来又怎么想起我来了?” “这话说的,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会不疼你呢。她只是觉得在宫里站稳了脚步,就计划着接你到身边养着了。” “您还是向着她说话的。” “你终归还是小孩,不懂大人的难处。” “不说她了,说说爹爹,这次见了皇上,可有想好法子自证。” “咳,铸钱的匠人我一并带来了,应该无碍。” “说起这所谓的能工巧匠,老道哥舒辰在哪儿?” “尚留在西川军营,怎么了?” “我给您去的信件,没有看吗?” “又是药丸的事吗?哈哈哈,他制作的补方,爹爹还在服用呢,你若真有疑问,回头当面与他对质。” 正说着话,突然有人叩门。 门房将来者引进来,竟然是天喜和几个宫人。 他施过礼道:“公主,娘娘吩咐奴婢几个接您回宫。” 我急了:“我不回,阿耶刚刚进京,还没说上几句话呢。” 天喜说道:“今日除疫局刚刚上报,京中已出现了几例白毛病者,兴许从明儿开始,后宫就紧闭了,所以奴婢才星夜赶来,您快随奴婢回吧。” 话音一落,那几个宫人就围了过来。 我抬手给了为首的一个耳光:“滚!” “菟儿!听话回去,皇后娘娘是担心你!”阿耶起身推着我,把我往门外送。 我赖着不走,眼泪又落了下来:“阿娘这是干什么?她存心不叫我和爹爹相处。” “菟儿!不许这样说话没轻没重!”阿耶斥我一句,然后一拦腰把我抱上了外头的马车,抚了一把我的小脸后,自己退到了一旁,跟我一挥手:“听话啊。” 不知为何,这一刻我如同被下了降头,大有一种生离死别之感,嗷呜大哭着往外爬,声嘶力竭的喊着:“我不走,我不走,放我下去!下去!” 只奈何身旁的数个宫女交缠着我,赶车的已经挥响了马鞭,车帘半开半合,被风儿忽闪着,爹爹孤单的身子也在眼前忽闪着,像是风中的烛,明灭暗淡,将息未息。 “爹爹!” 我用尽力气哀嚎了一句,一股气噎在了喉间,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百四十三 有悖常理 “我的小宝贝啊,出去这么几天,可把娘想坏了。” 皇后坐在我床头,把我揉到她怀里:“路上怎么还背过去一口气去呀?多亏了随行的宫女有个懂医理的。这最近怎么老犯病儿啊?尖尖可真成了护身兽了,你瞧,才离了几天就不行。” 我惶恐的接着连珠蜜糖,生怕阿娘一时的温柔亲密不长久,转过脸来就变了颜色。 有宫女在旁边告着我的状:“公主和凡都督很是亲好呢,奴婢们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接回公主,临走的时候公主高呼爹爹,只怕几条巷子都听见了。” 但阿娘却一反常态没有责怪我,反而对那宫女一板脸:“下贱坯子,你们又想撺掇着本宫教训公主是不是,给我下去。” 那宫女吃了一大惊,连连认错后便退出去了。 阿娘掖了掖我的被角:“小东西,娘问你个事,你旧年时候,怎么会想着吸玫姨的奶呢?” 我尴尬了起来:“我……玫姨她……” “说呀,怕什么。” “我……就好奇,因为忘了是什么滋味了,试试……再说那时候被罚饿肚子,有点饥不择食的意思……” “那你现在还想吃吗?” 我睁大眼睛:“啊?” “内官局给四皇子选了几个奶娘,我也给你留了一个。” 我一口老血快要喷出来:“这这这,为什么?” “你不是喜欢嘛!娘疼你啊!再说王公贵族饮人奶补养的,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你要啃喝,还能再抓紧时间长长个子呢。怎么样?” 我没说话。 阿娘接着说道:“明天传奶娘过来,先试一回。” 我的心中有点咚咚乱跳,总觉得这背后没那么简单。 事出反常必有妖! 阿娘又说:“娘再问你件事?” 又来?我心中已然全部是问号了。 “什么嘛?” “乙巳年,就是前年你刚到京住进驿馆的时候,你随身带着的银色蜡烛是干什么用的?” 我后背一凉,挺了挺身儿:“您怎么知道的?这跟银烛有什么关系?” 阿娘正色道:“除疫局上报,京城新出的两例白毛疫病,一个是从南地偷偷进京的,另一个,则是这家驿馆的监事。” “经过审查,这监事从未入过南地,却能中此虫蛊,令人错愕。再问此监事这些年来,可否见过舙虫,当他见了舙虫画像,便回忆道在你们那批秀女入住驿馆之时,曾在某一夜看见了地上爬着成串的黑色虫子。虫子所过之处,皆在地上留下了血迹一般的红色黏稠之物。他以手指蘸了少许,断定并不是血。或许正是有了这般接触,才中了蛊毒。” “再问他缘何看见此虫,他的回答乃是子时巡夜,远远看见有一人影在后厨旁的小亭内,身边冒着一圈绿色火光,本以为是哪个侍卫逮来了萤火虫在玩耍没有在意。过了会儿再过去瞧,人不见了,地上却满满是蜡油。” 我眨眨眼:“他还说了其他吗?” 阿娘凝视着我:“没有了。娘是结合你以前的梦中呓语,才推想到亭子中那个人该是你!难不成,你提过的银色蜡烛,可引出舙虫来?” 我坐起了身:“阿娘,我说我不记得这些银色蜡烛的来历了,您信吗?” 阿娘摸着我的头:“还是在山涧沟摔的那一下?” “嗯,真的。不记得的东西太多了,就像记忆被挖走了。” 此时此刻,我也只能这样说了……就连这一点信息,还是当初苹果口述给我的。 娘捋了捋我的头发:“娘信你。我这小东西吃过的苦,娘时常都不敢回想。你也要记着,若别人问起,这勾了舙虫来的银蜡可与你无关。” 我正式点了点头。 她把我推躺下:“你该睡觉了。护心丹时常备在随身的荷包里,总算顶了个大用。耶耶今晚在甘露殿摆了桌小酒,等着娘过去呢,你好好睡,啊。” 说罢,她吻了吻我的额头起身出去了,又在外间交待守夜的宫女们多警醒些,公主身子不安。 我拉了拉被头,上面还留有阿娘身上的香露味,不禁叹口气,阿娘好的时候,是真的好。 守夜的大小宫女进来了,皆围在我的床边,用手指捋着我的背,极轻极柔,直把我送入了梦乡。 翌日起来用早膳,人还正迷迷糊糊着,玫姨一指桌上的牛乳:“来,先把这个喝了。” 我没想别的,端起银盏就喝,入了喉才发觉味道的不同:“咦?牛乳里添了什么呀?怎么更滑了,还挺清香。” 玫姨抿嘴笑道:“好喝吧?” “还行还行。” “喝的惯吧?” 我拿起筷子夹着小菜点点头,玫姨对一旁的宫人堆里招招手。 我这才意识到我喝了什么,一个饱嗝直往上涌! 我的天呐!嗝……! 一名二十多岁的年青女人穿着一身常服,窄袖的上襦包裹着她仙桃般的胸脯,整个人容光泛发,冒着一种母性的神采。 她近前了,跪倒在我面前:“民妇施巧巧拜见公主。” 我面有难色:“这……” 玫姨命民妇起身,喜悦的看了看她回头与我说道:“菟儿啊,这民妇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走这条路的。你若不叫她留下,她这份到手的差事可就飞了。到时候回到家中无米下锅,她和孩儿可都要双双饿死的呀。” 我蹙眉:“那就留下吧。” 玫姨连忙朝她挥手,这民妇满脸喜悦的再度跪在地上,连声谢恩。 远处侍立的宫人们都憋着笑,似乎看见十五岁的公主有了奶娘是件天大的乐事! 呵呵呵,我也觉得挺像开玩笑的! 只不过仅仅磨合了一日,等再转过天来,奶娘往我的身边一凑,宫女们把帘子一拉,我就吃上了最新鲜的养料,连把奶水挤出来的麻烦事都省了…… 我那原本羞臊的小脸,在玫姨的各种撺掇下,也从大红变得面不改色了。 然而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也不会白白有悖于常理一遭,其中的用意和目的,此刻我还一无所知。 二百四十四 身如浮萍 人乳又叫仙人酒,这里头全是学问。 选乳母,须择肌肤丰白,情性柔和,别无暗疾,不食荤浊厚味者,其**必酿白甘香。 大我十岁的施巧巧全都符合,她也年纪轻轻成了我口中的巧嬷嬷。 习惯了就成自然,我拱到她的胸前嘬啊嘬的时候,玫姨在一旁连连夸口:“这人乳啊,入心经,治瘦弱,安神养血,哪一样都最对你的症状。这先天不足又加心疾,喝上一段时间就调理好了。” 我停下来问道:“是谁想的主意呀?阿娘不是很反感这种颠倒之举吗?” 玫姨推着我的头:“再吃点再吃点。”然后才接着我的问题说道:“娘娘从来都以关心你为上啊,偶听太医们说了人乳的百样好处,就觉得不妨当药一用,总比叫你喝那些苦汤子好吧?!” 我点头,好像道理说得通了我自己也能放心吃了:“原来是治病的。” 玫姨笑道:“对呀。悄悄告诉你,圣人行过接骨术后,也是每日两杯人乳补养呢。” 我扑哧一笑,咬疼了巧嬷嬷。 她只是咝了一声,依旧温柔,用手抚着我的后脑勺说道:“从看见公主第一眼,我就猜她虚症不足,发育迟缓。说公主十五岁多了,我都不敢信,瞧着只十三那样。额头和眼窝都发乌,还心事重重的。” 玫姨笑道:“可不是怎的,她向来心事重,估摸着浑身的气血都消耗到了多思上头。现如今天癸还未至!旧年找郎中开过方子的,叫她喝一回药就打一回架,后来只好作罢。” 二人一唱一和为我洗着脑,我也就难得糊涂,隐隐约约间觉得这份温热甘甜越来越好吃了。 并且仅仅吃了五日,我就白胖了一圈,这不得不使阿娘和玫姨感慨选择正确! 停了近一月的外朝首开,我在大臣们退朝必经的两仪门外等着阿爹。 然而三三两两的臣工从我面前掠过,人几乎都走光之后,也不见阿爹的身影。 哪怕是遇见左相,也可以问上一问。但不知为何,今日左相也没有上朝。 幸而碰见了大舅谢将军,我忙不迭的小跑过去问道:“大舅,大舅,我阿耶怎么没来朝会呀?” 大舅住了步子看了我几眼:“公主,你阿耶在甘露殿呢,怎么在这显眼处问一个外臣呢?” 我又急又恼:“您干嘛也这样。阿娘嘴上没说,但心里是不愿意叫我再回凡宅的,我想见阿耶一面都不行吗?” 大舅对我拱手道:“公主,其中道理不用臣多说了吧?!凡家有幸奉养过公主数年,这便是他们的造化了,哪里需要公主过度感激呢……” “你!” “若无他事,臣先告退了。替我向皇后娘娘问安!” 大舅一直腰走了,我握紧了衣角,差点没蹦起来。 纹竹来劝:“好啦好啦,要不再想想别的法子?” “现在御书房的小书女是谁?” 纹竹揽着我往内宫回,想了想说道:“现在的小书女不再是从内官局拣选的,而是从候爵公卿的府中挑了两个博学多才的小姐。” “都是谁?” “一个是陈修媛的三妹,唤做陈硕。一个是吏部尚书的二女,唤做……” “许薇莹?” “咦,您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我嗤笑道:“呵,现在的小书女不仅染指政事,倒还涉及更广了!看来他们并不怕自家女儿步我的后尘呀。” 纹竹说道:“嗐,富贵险中求,若有机会,都是趋之若鹜的。再说了,您还真不是反例,您从小书女到女尚书再到公主,虽说中间出了险情,可到底化解了不是。您的过往是标杆呢!” 我扑哧一笑,捏了捏她的嘟嘟唇:“你这张小嘴啊,惯会叫人舒坦的。哎……” 纹竹见我又叹气,看我的眼神带了些怜色:“公主,奴婢知道您最近很消沉,真是谁有谁的愁啊。若奴婢是您,每天就吃吃喝喝啥也不想,这难道不好么?” “满足的不是吃吃喝喝,是内心的平静。你别看离念师太每日里粗茶淡饭,但她可以做到心中有着落。人总会觉得自己缺点什么,可若指望着外物来填补,满足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纹竹蹙着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我看着前头直挺挺的宫道,一道重门紧接着一道,仿佛这条路不再有尽头。 我想,我是真的抑郁的,对太多的东西,热情感骤减。 我笑的少,玩的少,对阿爹的担忧不再是惊涛骇浪,而仿佛身上挂着个千金坠,消耗的我无精打采。 我开始猜,阿爹是不是入狱了。 因为延嘉殿所有人都对“凡都督”闭口不谈。 我甚至试图去御书房找许薇莹,但是想到仅一面之交,也只好劝自己作罢。 至于直接去问皇上?那更是幼稚可笑。 百般权衡之下,所有的一切叫我觉得像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有劲使不上。 施巧巧看出了我的半死不活,她能做的就是抱来一个月牙凳放下,叫我坐低点好往她的胸脯趴。 丧乱的世界丧乱的我也就吃了两口靠在她的身上睡着了。 可说是睡着,耳边人说话却又能听得着。 “巧嬷嬷啊,你说这一关公主能过得去吗?她可受不了刺激的。” 巧嬷嬷一直把我揽在怀里抚摸我的脸:“要不然,还是告诉她吧。叫她一直这样憋下去,人的精神就塌架了。” 玫姨弹着她的舌头:“这可使不得呀。我的个天老爷,你说要是她不记得凡大人就好了。” 听到了这,我的眼角渗出泪线,往下淋漓。 巧嬷嬷给我抹着:“您瞧,兴是做梦了,在梦里都在哭呢……” 一众无言空叹了一会儿,皇后进来了。 她似乎也受不了我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就把常备的护心丹拿了两粒放在我的舌下,然后摇醒了我。 我睁开迷离的眼睛,看着阿娘浓抹鲜艳的脸,她双手按着我的肩对我说道:“菟儿,阿娘告诉你凡都督的事情。” 我把瞳仁儿放大了些,提了提精气神儿。 “阿娘派人接你回宫的那一晚,大理寺就把你爹抓捕入狱了。” “经查,你爹将五十万两雪花银铸造成蜡烛的样子掩人耳目,私藏在凉苏县的一处地库里。” “除此一样,还被查有其他两样大罪。在他入狱翌日过了第一遍审,当时并未动刑,但他趁当晚狱卒交班之际,在狱中畏罪自裁了。留有血书一封,只求放过全家老小。” 自裁了? “爹爹死了?” 阿娘对我郑重点了点头:“好孩子,你还有娘在,挺住,啊——。” 我的眼睛一放空,没有定点了。 阿娘拧着我的脸:“孩子,宝贝,你要不哭两声吧,别吓娘啊!” 我身如浮萍,下有水流撕扯,上有风霜雨打。 依稀间周围哭声不绝,我在这慌乱之中,静谧了下来,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埋入了泥土,冬眠了。 二百四十五 入梦生花 人心中痛苦,全身的肌肉会随之感到刺痛,如在高烧之中。 而若再深入一个层面,人已经不痛了,而是麻木。全身的麻木。这就像是我所说的“冬眠”。 我身上落着巴掌,耳边是一声一声的焦急——“哭呀,给点反应呀”。掐人中的手好似要把我的门牙按掉,我模糊的感知这一切,然而给不出任何反应。 再到后来有细针钻进了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的仍旧只是触感,什么酸痛一概不见,唯有麻痹。 女医轻声一句:“无碍,脉息未断,只是低沉无力。” 阿娘问道:“这可如何是好?可会继续恶化?” “此时还难说,就看公主的意志了。” 一辗转做了个梦。我的梦境向来清晰,而这一次的梦境却混沌不堪。 眨眼的功夫,意识又有了,继续听见床边人的说话,又是娘亲的焦灼之言:“药格罗大夫,明日一早你就要启程回突厥,现下若不是事出紧急,本宫是万万不会耽搁你收拾行装……” 那突厥巫医声音干瘪:“娘娘说哪里的话,公主有恙,为臣属的自当全力以赴。” “大夫先请吧。” 接着一双粗糙的手拨了拨我的上眼皮,盯了半晌后又看了看我的舌苔,在我的脖颈几处断了断脉。 “哈哈,公主醒着呢,她只是说不出话。属下说过,只要半生鸟在她身边,可保无虞。” 一旁的人瞬间就冒出了喜色,那波浪可以感知得到。 “大夫,可这说不出话来,也是个大问题啊。” 接着传来药匣翻动的声音,我的额面几处被点上了透心凉的药水。 而后巫医说道:“最迟明早即好。但有一样需注意,此药有负面之效,公主今夜,可能会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挂一串铜铃在寝殿门口吧,可辟邪化煞。” …… 事情巧就巧在这里,我不知算不算一种心理暗示,夜半鸡啼,灯烛昏黄之际,我睁开了眼。 心中的莫大痛苦仿佛被摘了去,我的双眸如被天水擦洗过,看东西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折起身坐在床头,与我共眠的巧嬷嬷正在酣睡,外间玫姨的鼾声像是轻轻吹过纸筒,发出闷闷的声响。 我的“多宝柜”突然就开了条缝,那件好不容易保下的蜡染衫子莫名其妙的从缝隙中掉在了地上。 我脚下无声的走过去将衣服捡起,披在了身上,这时候,铜铃轻轻响了。 我像是对着人一般,对着那铜铃嘘的一声,铃儿就没动静了。 我吁出一口气,真是的,差一点吵醒满地偷懒打瞌睡的宫女。 我只穿着袜子,缓步走到了院中,看见芙蓉池旁的白玉吐水兽突然活了!起初吓了我一跳,但它扑棱扑棱摇着头,将毛发理顺的样子十足憨态可掬,走到了我面前说道:“凡玉菟,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眼前泛光,竟然也不觉得害怕,一步就跨到了吐水兽身上,抓紧了它的鬃毛。 吐水兽说了一句坐好了,就四蹄儿一迈,冲上了厚厚的院墙,我嗷的一声惊呼,但是并没有撞在墙上,而是穿墙而过,在这层层叠叠的后宫中浑若无物的飞奔了起来。 我惊声连连,吐水兽也越跑越快,身边的一切都化为了白影,眼前只有要奔向的远方! 吐水兽似乎十步一街,再到后来的一跃一城,须臾之间,横行万里!天光亮了,阳光若是新雨之后,分明可见的光束打落下来,一束束围满周身。七彩跃动的世界不冷不燥,温和如斯,我们奔跑在了旷野之上,鲜绿的草色前头是一片浅紫色的结界! 冲入这结界之时,彷如进入了一个硕大的气泡,再往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紫色花藤! 紫藤花? 但见这紫藤瀑布从天而降,其高其大其盛,冁然如依傍着通天“建木”。你根本看不到它的来处,只知条蔓纤结随风,与树连理,屈曲蜿蜒。紫花流波遮天蔽日,海潮荡漾。映照在双手的光亦是紫色,吞水兽浑身褐黄的毛也蒙上了紫影儿,而眼前花藤深处,巍然立着一个身披紫霞的人。 吞水兽住了步子,我看清了那人,心底的一块硬茧动了动,被剥离了,露出红嫩的肉。 他走了过来,伸出双手要抱我下来。 我递过去双手,浑身颤抖:“念奕安,原来你没死。” 他还是和阳光一样清澈无比的笑:“我没死,说了要带你看紫藤瀑布的,说到做到。” 我从吞水兽身上下来,双脚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和他牵着手在紫色之间奔跑:“你既然没死,那躲到哪里去了?” “躲在人们找不到的地方。” “啊?连我也找不到了,你真狠心!” “哈哈哈,我就快回去了!” 我停下飞跑扑到他的怀里满眼星星:“什么时候回来?” “今年你过生辰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我雀跃了起来,伸出小手指:“八月初八,一言为定。” 他与我拉上了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微风拂过我们的脸颊,紫藤瀑布落下花雨,沾的满身紫色香屑。我们的瞳仁像是两张画布,将彼此的影像牢牢的印于其上…… ———————— “公主,您怎么睡在了这?” 我眼皮开了条缝,发现自己趴在院中的白玉吐水兽身上,身下一片冰凉。 身边随即围过来宫女,把我抱进了寝殿。 我回味着方才的梦,发现自己的手指会动了,鼻子嗅了嗅,全身还残留着忽而浅淡,忽而浓郁的花香。 展开五指,手心中还握着一瓣紫色。 它不是紫色的云,难以触摸。而是真真实实的一片花瓣,安然的躺在我的手中,表述着一个人,真实来过。 我坐起来,梳洗完毕,穿上一袭白衣,跑到阿娘面前:“阿娘,阿娘,我爹爹在哪儿?容我回家给他安置安置吧。” 阿娘担忧又意外的看着我:“他已经被运送回凡府,府中设有灵堂,你答应娘能稳得住,娘才敢着人送你过去。” 我郑重点头:“阿娘,我能受得起。” 阿娘眼里泛起一层薄雾,揽我入怀,附耳说道:“去给你爹说一声,那两年,娘过的很高兴。” “好。” 我也心中高兴,爹爹听了这一句,一定会笑的啊。 二百四十六 五十万两 家里大门连白练都没有挂,只悬着两只白灯笼。 一过二门才能看见铺天盖地的白,庭中花木也似在哀哭,这一种氛围刺的人眼生疼。 “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家里的老管家递来一套重孝丧服,我连忙套在身上。 灵堂前一只大大的火盆,叶姨娘抱着小弟弟跪在草席上,用烧火棍翻搅着纸钱。哭红的不仅仅是双眼,连带着她整个面部都肿了起来,整个人黄昏着,有气无力。 小弟弟仿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依旧坐在她怀里踢腾着脚丫。 停在正屋硕大的棺椁黑黢黢油亮亮的,我不敢近前了,只囔着鼻子问道:“奶奶呢?” 叶姨娘听人说话才知道有人近前了,抬了抬眼皮:“公主回来了,老夫人病了,在后屋躺着,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得过来了……” 我咬了咬牙:“这是自己家,别喊我公主!” 我行大礼拜了三拜,上了两回香,烧了一盆纸钱,而后才鼓足勇气来在停棺处,扒着棺沿儿往里看了看。爹爹静静的躺在里头,脸色乌沉,走的不算愤慨,也不算安详。 叶姨娘气若游丝的说道:“都说老爷是畏罪自尽,可这监狱里头平白无故哪里来的毒酒呢,呵呵……” 我讽笑道:“畏罪,畏的什么罪?” “三条。其一是贪渎罪,由呈送内府的官银引出的。奴家从来都以为,这金银铜制品纯度不高,才是有人刻意在中间营私贪污。不成想这纯度太高,反招其罪,真叫人觉得出其不意啊……” “这事只是个引子,后来所牵出的五十万两白银是怎么回事?” 叶姨娘把小弟弟递给婆子,长出口气说:“那银库应不是凡家私库,太具体的奴家也不知道,老爷也未与我提过此事。奴家只知旧年五月中旬,兰羌王念家三子来找过一趟老爷,给了数把钥匙托老爷代为保管。想来,这些钥匙该是这银库的了。而里头的银两,许是这念家三子的财物。” 我不禁倒吸凉气:“五十万两啊!这可是国库半年的收入!念奕安当时年仅十七,虽说经商数载,可说赚到如此之数实难叫人相信!” 叶姨娘摇摇头:“奴家不知呀。老爷当县令的时候,年俸禄不过六十余两。这才刚刚当了节度使一年,哪里可能有什么私银。凉苏县那地方不产丝绸瓷器,不产白盐矿石,又是区区一届县令,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如此巨数乃是贪渎所来。” 我蹙眉:“钥匙何在?” “还在老爷随身的木箱中,此次来京行李还未打开,人就被捕了。” “寻来给我。” 叶姨娘抬眸看着我:“小姐,您真的要?” 我点头:“放心给我。” 片刻后,一串铸鹰头的青铜钥匙沉甸甸的握在手心里,我用荷包上的锦带缠好了,放入了怀中的暗袋。 我理了理爹爹说过的话,而后问道:“此次进京不是带来了铸钱司的铸银匠人吗,人呢?” 叶姨娘咬了咬牙:“就是此人堂上质证,说老爷命令他将私藏的五十万两白银铸成蜡烛形状掩人耳目。目前,许是还在大理寺。” “他姓甚名谁?籍贯在哪儿?” “名唤吕阿昌,就是凉苏县人氏,一直在铸钱司为匠,习得一身好手艺,可枉为个人啊。” “三条罪过,除了贪渎,还有两样是什么?” 叶姨娘抹了把脸摇了摇头:“这第一日过审,只审了这头一样,其他两样还未来得及呢,就!”说到这,她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我安抚了她两句,又在病榻前伺候了半天奶奶,说了些叫她老人家振作的话,再跟管家讨论讨论爹爹的身后事,忙到了傍晚方才回宫。 四月半的天,又是红了樱桃时,忆往昔一家人在云家果园欢声笑语,那份甜味犹在嘴边。 咂一咂,品一品,再搅着苦水咽下。 我早就说过了,阿娘成了皇后,和她曾经如此密切过的爹爹如何能够全身而退呢……呵呵,起初预感来临时,我竟然停下了未雨绸缪的手,我在想什么呢?就是这份侥幸,对人性所抱有的幻想,害死了爹爹啊! 清醒吧!我告诫着自己。 身有负重,大步前行。这一天,旧梦彻底破碎,既然再也做不了县城的土公主,那么就安心做好前周国的大公主吧! 我眼底噙着热烈的泪,心中的气势已然虎虎生风,而我也知道,在把这一切宣之于表之前,还有一段艰辛的路要走。 进宫门的那一刻,脑光一闪。我发现如娘所说,这里可以找到一切。 天边夕阳明晃晃的照在宫道上,回延嘉殿的路上撞见了太液池旁的皇上和陈修媛。 他们两个一边逗红鲤,一边逗四郎。 四郎笑哈哈的,口中有刚刚冒出头的小白牙,挥动着的小手正学着大人的样子抓鱼食往水里丢。 陈修媛先看见了我:“哟,公主也在散步呐。快来快来,跟你四弟弟一起喂鱼玩。” 我走上前去对两人福身请安。 皇上打量了我的一身素白,眉头抖了抖:“菟儿是出宫了吧,刚从凡府回来?” 我垂眸低首:“是。” 陈修媛抚着我的肩:“公主呀,有些事要学着自我排解。嬢嬢知道凡都督养育了你不少年头,你对他定是感情极深的。” 我闪着眼睛看了看陈修媛又看了看皇上,抽着鼻子装模做样道:“菟儿从没料到爹爹会犯下此等过错,真的没料到……” 皇上叹口气,试探般的伸出手,见我没躲,这才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凡都督也是的,虽说依法要先由三司审理,可这定案尚早,朕更是想着对他网开一面,岂料人竟然短视起来,自戕于狱中,实乃令人唏嘘。” 陈修媛附和道:“是呀,圣人听闻此事亦是难过了许久,还发落了大理寺一干人等,这事上,你可不能误会皇耶耶呀。” “我就是伤心爹爹为什么舍得自杀,撇下我走了。” 皇上半真半假的哄着我:“菟儿啊,爹爹没了,你还有耶耶呢。” 陈修媛也笑说:“是呀,你现在不是也知道了,皇耶耶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啊。这养育之恩再大,可也比不过生身之恩啊。” 这一刻我差点没忍住笑了,大伙明知的谎话拿出来当真的说,可真的达到了一种自欺欺人的入化之境了! 但为了扭转局面我只得由笑转哭,演技上线,狂流着泪呜咽了两声:“嗯嗯,只是爹爹待我不薄,一时难免伤怀。” 陈修媛给我擦着泪说道:“血缘才更是连心呢。菟儿年前生病的时候,口中呓语了好几日,喊着什么银蜡烛,银烛。若不是菟儿提醒了耶耶,凡都督这件贪渎之案还不能这么快查到赃物呢!你看,你的小脑瓜明里暗里都是向着皇耶耶的,懂得帮他查案子。” 这用意歹毒的话如一记炸雷响彻在我的额头,炸的我双手一麻! 呓语银烛?是我阴差阳错促成了爹爹的死? 还有“血缘连心”四字,分明是在告诉皇上我终归是养不熟的外人! 这个所言所语,字字锥心的毒妇! 我强收着情绪,以啜泣作为掩饰,抹着脸答道:“嗯,知道了。在外头太久,奶娘还等着我回去呢,菟儿先告退了。” 陈修媛一惊一笑:“呀,这吃奶吃到七八岁的不新鲜,吃到十五六的可就少了呀。” 皇上也跟着嘿嘿一笑:“朕这几日不也饮了几杯,也是快要上瘾了。” 桦萝挽着我说道:“圣人,修媛,这一桩可是公主的心头好呢。旧年时候别看她在御书房当差有模有样,可回来屋里还要吸玫姨的瞎奶。为此皇后娘娘还好生责罚过她一回。近来娘娘听太医说人乳可治瘦弱,可拔身量,这才勉强允了她这幼稚癖好,等吃上些日子将养好了,定给公主断掉。” 皇上听罢抚掌大笑,一推我道:“快回吧回吧,莫要耽搁这大事。” “嗯。”我奶气一声,行礼退下了。走出未有多远,身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吧笑吧,越觉得我傻越好呢! 二百四十七 先生陈硕 “阿娘,按祖制,朔望两日中宫本可与圣人一同临朝,您怎么从来不去?” 皇后正在书房翻看着尚宫六局的文书,略抬了抬眼皮:“一同临朝?陛下无此要求。” 我凑近了,小声道:“那您就没想过?” 皇后将文书合上,半眯着眼看我:“小东西,你什么意思呀?” 我往书桌上一倚,撅着嘴说道:“如今御书房的两个小书女哪个都比我当初涉政的范围广,您不会不知道吧。” 皇后浅笑:“呵,这许薇莹和陈硕,又是哪个得罪你了。” “没…没得罪。” “本宫自然清楚。许薇莹不仅是六品侍书,也是察事司的六品司丞。警惠机敏,身上还带些皮毛功夫。那陈硕呢,自幼拜师,习得一手上佳的簪花小楷。何况又是陈修媛的二妹,前番因故解了婚约,便进宫来当差了。若说涉政,不及当初的小尚书。” 皇后拿着朱笔在文书上勾画着,我捧着脸出神了一霎:“要我现在还是尚书就好了。” “怎么,差点切断脖子的大刀这么快就忘了?” 我赶紧搓搓发凉的后颈,支吾道:“那前朝的折子可是在第一时间,且一本不落的看在这陈硕眼里了。看在她眼里,那不就等同于看在陈修媛的眼里。她一个嫔位,岂不是比咱们中宫知道消息的快。” 皇后凝神说道:“要不然把她调来给你?我的小公主身边,刚好缺个侍书。” “您不是应承了宫女画云吗?过了那件事,就叫她回来。” “你倒挺讲信用。你觉得画云可当一用?” “菟儿觉得还行。一个末流宫女,那一晚敢和飞霜阁两个周旋一刻钟,是个有胆识的。” “那就叫她在娘的书房伺候吧。这陈硕嘛,如此漂亮的簪花小楷可不能浪费了,明个儿你就准备好拜师吧!” “阿娘,我还得叫她先生?” 娘戳了戳我的脑门:“娘在圣人面前要她,缘故总要堂皇富丽些。咱们自然要以老师之尊礼聘,她也就‘却之不恭’了。” 我嘿嘿坏笑道:“娘的法子极妙。就是叫她进了咱们延嘉殿,还得提防着。” 阿娘眼神宛转的看着我:“人的性子呢,都需要时日去了解。听闻啊,这陈硕与陈修媛并非是一母所生。” 我跟娘相视一笑,然后钻进了她的怀里,软绵绵的说道:“娘亲,以后什么事,咱们娘俩都像这样好商好量的成吗?” 娘揽紧了我:“又喊娘亲了,知道跟娘是最亲的了?” “一直都知道。娘你就答应我吧~” 娘笑叹道:“你个小酒虫还想跟大人平起平坐啊?小事上没问题,大事上听娘的。” “那娘亲跟我说说巧嬷嬷的事儿吧,您分明是想有个由头叫她留在身边。” “哈哈,又被你发现了。你也知道,遴选入宫的都要是良家子,这成过婚的,要么做乳母,要么是永巷为奴,那只好是前一样了。这一回八十个妇人待选,四皇子那边没有要她,幸好菟儿好吃奶的前科在宫女堆里流传着,娘也就顺势而为了。” “她以前帮过您?” “算是吧,她们施家对娘有所助力,人也忠实。” 我点点头,瘪了瘪嘴:“您瞧,当初咱们月池院才几个人啊,这都能流传出去?” “人的嘴,漏风的鬼。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被传一传稀松平常。何况谁没有几个交好啊,交好传给交好,大伙便也都知道了。” “这话您说的真好。朋友也会有朋友,决定把秘密告诉朋友,也就别指望着他能保密了。” 娘拍着我的背:“是啊,有些话,是要学会烂在肚子里的。你要是能再懂事些,娘也有个小棉袄能多吐吐心声。” “我是小棉袄,您只管跟我说,我愿意襄助娘亲。” 两天后皇上领着陈硕来在了延嘉殿。 娘带着我欢喜的迎了上去。 “菟儿,看在你有心向学的份上,朕把你的小老师带来了。” 抬眼一看,我才认出这陈硕就是当初璇儿公主的那名伴读,仅有一面之缘。年方十七,一身老学究气的那个。 我赶紧行礼:“谢谢耶耶厚爱!”又对着陈硕施了躬身礼:“李玉菟拜见先生。” 陈硕满脸客气:“公主快快请起,何须如此大礼。” 皇后拉着我俩的手:“今后陈先生就是菟儿的老师了,你必要处处尊师重道。陈先生只管对菟儿严加教导,行保傅之责。” 皇上笑道:“皇后放心吧,这陈家见陈硕自幼勤勉好学,对她的教养不输男儿,最基本的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可称博学多才,亦精通楷隶草三书,尤以簪花小楷以为妙绝。” 我兴高采烈的说道:“是呢!一早听闻先生书道精湛,心中很是向往!这腹有诗书,才能像先生这般离庸脱俗呀。” 人没有不爱听赞美之言的,只要能夸到点上,寥寥几句,其人便会透出受用之色。 皇上说道:“不过朕的御书房诸事繁多,也离不开陈侍书,以后双日才来与你上课,单日还是要在书房上值的。” 我闪着无辜的眸子:“御书房不是还有许侍书吗?” 皇上道:“她也是另有他职,隔日入宫一次罢了。” 皇后笑道:“这样也好,陈先生能者多劳嘛!菟儿身体弱,学一日歇一日的甚好,免得再累病了。”然后一推我俩道:“你该上课了,记得需对先生恭敬有礼!” “我记下了!耶耶,阿娘,那我们去了。” “去吧。” 我们来在我的小书房,瞥见皇上和阿娘入了正寝,我不禁腹诽,这大白天的就往寝殿里钻,真叫人反感。 这和陈硕相处的第一日没聊什么,只是恭谨听话的上了一下午的课。 她着实是个有学问的,说话井井有条,教授知识也是章法分明。先是练字,在我快要疲乏之时,与我改换口讲了一篇骈文,以防止厌学。 而这骈文,就是四六文,以洛神赋和滕王阁序最为着名。而这一篇,是我从未听过的《北山移文》。 二百四十八 北山移文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标,萧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 《北山移文》作者孔稚珪假托山神的口吻写下了这篇讽刺檄文。 讽刺古人周颙是一个假隐士,自命清高,装模作样的研究佛法易理,先贤理学,然而在得到皇上的召令之后,就忙不迭的入仕为官,成为了整个北山的叛徒,也遭到了北山花草泥土,整个生态环境的群嘲。 总之,此文完全是用来讽刺假隐士的虚伪和丑恶。 起初听了此文,我进行了反思。反思自己会不会知行不一,会不会也“口说出家话,心是红尘心”。 而后转念问道:“先生,那这周颙入仕之后,可是贪官污吏?可有草菅人命?可有结党营私?” 陈硕将有些近视的眼睛从书本上挪开,回答道:“无有。” 我一合书本:“嗐,那不就妥了。这么一个好官还被人口诛笔伐,我看这作者才是小人呢。若周颙与他一样的小肚鸡肠,那不得写一篇《反北山移文》才是。” 陈硕的神情严肃起来:“那公主的意思是,觉得周颙并非虚伪之人?” “自然了。做过隐士修过佛法,就不能混迹官场了吗?山林中是修行,朝堂中也是修行啊,这并不冲突。做隐士时候是好隐士,做官的时候是好官,一心于当下,这才是会做事的人呐!” 陈硕抿了抿嘴,架着一副师者模样训斥我道:“要不然,公主来教导臣好了。” 我一低头:“不敢。” 她拿着根戒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教导我道:“此文是批判这假隐士不能始终如一,反覆无常,其心被利禄所染,不能保持节操。而作者亦是赞扬北山之中,曾经那些真隐士的高洁与对爵禄的蔑视。这易变节之人……” 而后吧啦吧啦三千字,全部灌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心中暗暗叫苦,果然是个老学究啊,脑子跟榆木疙瘩似得……虽说着实是“易反易复小人心”,可这文中对周颙的描述全部都是作者的偏见好么……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人们为什么对向善的人要求如此之高?人家达不到他们所以为的至臻之境就成了虚伪????…… “公主!臣讲到哪儿了?” 一声厉斥把我从神游中拉回:“讲……讲到……易变节之人,轻则背恩忘义,重则卖国求荣……” 陈硕吸口气,两腮牵动:“臣已经叫您翻开下一篇了。” 我嘻嘻嘻讪笑道:“这就翻,这就翻。” 陈硕走近了两步:“这第一日授课,公主就如此注意涣散,倒不知第二课第三课该当如何了。伸出手来,今日臣就要与公主立下规矩,但凡今后有任何溜号走神,敷衍塞责之处,皆要受到惩戒。” 我讶异的抬起眸子,看着陈硕坚硬如铁的目光。 “今次念在初犯,只打手板三下。若公主有不服不愿之处,臣这就禀明陛下和娘娘,公主的保傅臣担当不起,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我暗戳戳的咬咬牙,想了想原有的考虑,只得委曲求全,慢吞吞的伸出左手。 她毫不客气,举尺就打。 清清脆脆的三下,比阿娘以前打的还疼。 巧嬷嬷从外面冲进来:“哎哟,陈大人还真的打呀。” “嬷嬷……呜呜呜……” 巧嬷嬷抓着我的左手吹着,另一边揽住我的头:“不哭不哭,歇会儿啊,该吃一口了。” 陈硕瞪了瞪窝在人怀里的我,蹙了蹙眉头,仿佛在说你多大了还是个吃奶嘤嘤怪,丢不丢人。 “今日也差不多了,就上到这儿吧。窗课是用白话将今日学的文章译写一遍,教你分解的五个字,各临写五十。后日课前检查,公主可明白了?” 我抽搭着说:“明白了。” 她一福身,拿着书本笔册离开了。 晚膳时候听说她向阿娘请了罪,说是以下犯上打了公主手板,阿娘只说保傅行使职责,酌情处罚便好。 陈硕见这差事似乎没有那么容易辞去,甚至暗中叹了口气,也就不得不收了心,安生来延嘉殿上值了。 这一日,新科举人的殿试在两仪殿举行。 六十个进士科举人,年纪从十岁到六十岁不等。皇后和几位妃嫔亦于殿中观试。一并惹得几处大殿的宫女们争相往两仪殿凑,好见一见其中年轻有为的骄子有哪几个。 我先往御书房一趟找陈硕。上多了几堂课,在我的卖乖礼奉之下,二人的关系也稍稍亲近了起来。 圣寝甘露殿这会子没有几个人了,倒是御书房里两位侍书不闻窗外事,一心批奏折。 “先生,你怎么不去观看殿试呢?” 陈硕抬起带血丝的眼:“公主怎么过来了?案上还有几十本文书待察。” “我就是过来叫上先生一起去两仪殿呀,听闻殿试的题目极为有趣,所有的举子都是随机应答,从而选出前三名来。” 陈硕以笔尖蘸一蘸朱墨:“喔,这状元榜眼探花前三名,合称为三鼎甲,公主记下了。” “好,记下了。走嘛走嘛,看完了回来再批嘛。”我晃着陈硕的手说道。 许薇莹在一旁笑道:“不如陈保傅就先去吧,你这公主徒弟是想带着先生玩闹玩闹呢。” 陈硕哼笑一声:“她若是少些玩闹的心,稳重许多,如今这御书房还轮不到你我进来呢。” 我见陈硕没有起身的意思,便拿过待审的折子过来:“先生也知我做过小书女,这一套我熟悉,不就是在无关大事的文书上画可么,我来帮先生。” 陈硕拿笔杆敲我的手:“诶诶,放下。” 我心中暗骂着她装什么大头虾,另一边发现往御书房凑,多看看文书的打算也没那么容易实现,她毕竟摆出一副循规蹈矩,死板守旧的性子出来。 这时候许薇莹口中沉吟念出一段话来:“中书省拟,新任西川郡节度使为原凡都督麾下大将,哥舒瀚……” 我吃了一惊:“哥舒瀚,那个叛将?” 许薇莹问我:“为何称之叛将?” 我凝眸说道:“当初抵御吐蕃一役,这哥舒瀚本是为吐蕃效力之人。一日攻城未果被俘,竟与随军的军师哥舒辰老道父子相认。而后才归顺我军,协助凡都督取得此战之胜。可……虽说如此,可由这身份尴尬之人担此大任应有些轻率吧……” 座上二人眯起眼来:“那为何凡都督前番启奏的文书,只说这哥舒瀚已效力左右数载,出身仅为幕僚。” 我无措的摇了摇头,心中直叹,爹爹呀爹爹!您怎么什么都不和我说!这背后,您是否是中了那妖道父子的圈套啊…… 二百四十九 罗织罪名 先撂下哥舒瀚的事不说,反正谢家表哥和大铁牛舅舅当时都在场。而这看似明晃晃的真相到了御前,又能莫名其妙的换了个版本。 小树飞跑回甘露殿拿东西,看见了我依旧没大没小:“小菟小菟,你怎么在这儿呆着呀,快随我一起去两仪殿,这会子正热闹呢。” 说罢拉着我的手就往两仪殿跑。 到了此处,只见殿内人山人海。六十个举子每人一席,依次跪坐在大殿正当间。文武群臣按班如制,分于左右列座。 上首是帝后二人,妃嫔和许多诰命分于两侧,整个场面如同盛大的宴会。 吏部尚书,许薇莹的父亲许尚书正在主持着整场殿试,他从题鉴箱中随机抽出考题,正对下一个考生进行提问。 考题分为八个类目,也都是正儿八经的题目。而看点是各个考生的反应与对答。 阿娘见我过来,对我招招手,拉我坐在她的脚踏处,警告我道:“这样的场合,不许给我四处乱窜。” 坐在此处,龙案挡住了我一半的视野,伸长了脖子看了会,很快就酸了。于是我一掀桌布,钻到了龙案底下。 这本是性子里鬼马调皮的一面,并未多想,可钻进去后,意外发现脱地桌布里头缠着本密折。 不小心落在这的? 应该是。 这不经意间与布料团成了一坨,怪不得没被洒扫的宫人发现。 为何说是密折,因着仅是普通奏折的三成大小,仅有半个手掌之大,蜡黄封皮与明黄色的桌布混为一体,幸亏我眼尖! 此种密折我早先在御书房见过许多次,是各地要务官员或者钦差可以直达御前之物。 看见了它我便心鼓咚咚,感觉里头的内容非同小可。 把它从桌布里头解下,就着穿进来的微光一看,顿时一口气倒噎在喉间,血液只往两只眼蹿,吵嚷的世界凝滞了…… 密折上书:「奏启天听。微臣按陛下批示,已将特使运来的二十万两官银暗中送入念奕安托凡永平保管的‘永安商号’私库。再加其本有的三十万两存银,一共整五十万两,皆依库存旧样铸成银烛。坐实凡永平贪渎大罪时机已至。适时再择取任意两罪并罚,定不能使其再蒙生机。」 署名:「臣、哥舒辰。特使、虾皮。丁未年三月二十。」 一字一句,刺的我如万箭穿心! 把这密折藏进了怀里后,再也忍不住情绪,直趴到地上打着滚儿哭! 外头答题之人正声情并茂,我只管把悲声掖进臂窝里,我甚至还徒手拍着地板,只因心中万千悲愤,痛不堪言!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有宫女在掀桌布。 我努力将哭声调小些,往回憋去。两个宫女把我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阿娘伸手接我,把我拽回了脚踏处。 她有些动气:“怎么了?哭什么!” 我只好捂着头撇嘴道:“磕住头了!桌子底下磕住头了!” 阿娘瞪我:“你有没有体统了?你钻桌子干什么?!” “我……呜呜呜……” 闹出的动静引起了一旁皇上的注意,他听明我哭泣的缘故,直接哈哈大笑,惹得朝臣和举子们纷纷回头。 吏部尚书笑问:“陛下,您笑什么?可是这一名考生所言有不当之处?” 皇上弯腰一拽我的胳膊把我提到他身边,对着堂下说道:“朕的公主方才钻入龙案之下不小心磕着了脑袋,以使她梨花带雨,啼哭连连。朕觉得,此时此地,这也不失为一景啊!不妨就以此为题,加试一首诗。诗作如何,也算入三鼎甲的考评当中。众举子这就乘兴做来吧!” 一众官员即刻溜须附和道:“圣人好雅兴!” “陛下这临场出题,亦是对学子们的试炼啊!” “是啊,是啊!经过火炼,方显真金呐!” …… 殿上众举子纷纷恭敬的“瞻仰”了我一眼,然后一个个神态各异,构思诗作去了。 副考官敲响了钟罄,做诗计时半柱香的时间。 皇上笑着一推我,把我推回到阿娘的凤椅上坐下。 阿娘还没消气,说着回去再收拾我。 陈修媛在一旁笑道:“皇后娘娘莫要动怒,孩儿家没几个不冒失的。这一回啊,说不定还能通过作诗,选个驸马爷出来呢!” 阿娘也跟着一笑:“修媛净是拿孩子取乐。” 德妃一伸脑袋笑道:“嘿——,修媛家的小弟也位列其中呐,你这话不会是想给自家招亲吧?啊?哈哈哈。” 修媛一指举子中一个年纪尚小的:“喏,今年才十四。屁事儿不懂,就是一心钻学问。”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看向那个小举子的同时,他也看向了我。 紧接着,我二人就目不转睛的对视起来。 咝……这明明都是陈家人,我却莫名觉得他很好相处,怪哉怪哉。 他甚至站起身来,走到了陈修媛身边,对一众施礼后盯着我说道:“学生怎么觉得公主如此面熟……” 陈修媛黑了一下脸,那德妃扯闲道:“诶,面熟了好啊!这缘分怎么说来就来了呢,哈哈。” 皇后转头看他,一边用帕子给我抹着脸一边问道:“你叫陈诉是吧?” “回皇后娘娘的话,学生是陈诉。” 他谆谆有礼,谦和说道:“咱们陈家与皇后娘娘的母家都是同出凉苏县,难道祖上有什么亲戚不成?学生方才一见公主,偏就生出一种自家人的感觉,甚是微妙。” 陈修媛斥他:“大胆!你竟敢和皇后娘娘攀亲道故!” 陈诉垂头颔首,作揖道:“是学生孟浪了。这便与娘娘和公主告退了,暂回席间赋诗。” 皇后只是笑道:“无妨,同城本就算作一家,回去好生答题,本宫与你长姐都等着你的喜讯儿呢。” “是,谢娘娘美言!” 说罢,他退行了三步,而后才一转身回去席间坐定,提笔便写。大有胸中翻锦绣,笔下走龙蛇之势。 这时默默坐在皇上右手边的淑妃打了一声响亮的喷嚏,急忙帕子一捂脸满是羞愧。 皇上侧目看她:“淑妃啊,这四月已过半,你怎么还是一副病容。伤了寒就好生在承香殿养着吧。” 那久未见到的林燕子不知何时混成了淑妃的大宫女,她一搀淑妃,替主子跪下陈情道:“启禀圣人,若不是今日有此机会,娘娘总也见不到您。娘娘不是得了伤寒,而是肌体过敏,生出了许多小红疹出来。” 皇上口气冷峻:“春日里花粉柳絮满处,过敏也是有的。有病了找太医,跟朕讲什么!” 两人吃了个大大的没趣,告退离了席。而提到这满身的小红疹,我突然想起初进宫时,苹果遇到的痒痒粉之事,遂附耳告诉了阿娘。 二百五十章 殿试三甲 “叮……” 钟罄再响,作诗时间结束。 举子们一一交卷,封上名字后由十数位考官进行考评。许尚书将这些诗作一一唱念时,羞的我一脸红云。 篇篇尽是溢美之词,恨不得将我吹嘘成九天仙女,百花精灵。直念到一首七绝时,听起来才显特殊,只听尚书吟来: 【丫头双鬓结丫头,龙案底下翻跟头;】 【若问何故嘤嘤啼,爷娘不伴娇儿游。】 哄的一声,众人皆笑,满堂哗然。 “此诗有趣啊,甚是有趣。” “哈哈哈,爷娘不陪着游玩,这才使公主无聊,不小心磕疼了头,满满的阖家喜乐之感。” “意味是好,可是文采稍差。” “这纯粹是首打油诗。” 一时间,赞的贬的,议论纷纭。 直到后来出成绩的时候,我才知道这首玩乐诗是李成蕴做的,倒是瞬间觉得此人还有那么一丁点的诙谐幽默处。 日落西山,宫灯亮起。 殿试三鼎甲即将揭晓,两仪殿内的氛围也变得严肃紧张了起来。 主考官许尚书拿着名册来在了堂下正当间,高声宣读道:“丁未年进士新科殿试,第三名探花郎乃西华县人氏珂玉。” 人群中一举子闻其名,正了正衣冠,跪在了龙陛之前。 此人秀骨清像,眉目疏朗,高挑消瘦。而且姓珂……难不成他就是宫女小珂的兄长? 再说这“探花郎”,历来习惯,都是择相貌不凡者任之。 “第二名榜眼,京城人氏陈诉。” 嚯!!! 后妇席位间,所有目光齐刷刷的看向陈修媛,都与她小声道喜着。至于陈修媛不用多提了,自是一副扬眉吐气~ 这陈家却也是厉害,无论儿郎还是姑娘,还都出了有学问之人。 人人心目中敬仰的第一要宣布了! “魁首状元郎,江宁郡人氏高士鸾。” 待这状元郎出了列,我猛然认出他就是前番在天芙楼下,主动与阿娘攀谈的那个小胡子男人。且当初在贡院入场之时,也与我叙过几句。彼时说着殿试再见,已料想得到他于今时今日必放异彩。 新科三甲谢过隆恩,又接受众人庆贺。而后赐下宫宴,鼓乐齐鸣,直热闹到亥时方止。 宫宴上我喝了不少的酒,借着酒劲很是活泼。 我抢了阿娘的发簪,一蹦一跳的在前头:“阿娘,快来捉我,快来捉我呀。” “小崽子稳当些,再摔着了你可别喊疼!”阿娘关怀的口气很是轻柔,这一刻,我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公主。 一路笑闹着往延嘉殿回,但此刻有个身影,正站在明亮旖旎的宫灯下! 走近了看出来是陈硕,她穿着那身浅绿色的官服,已经这个时辰了,她还没有下值的样子。 我活泼的问道:“先生,您怎么在这?” 岂料她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对阿娘的仪仗行了个大礼,正色装容的说道:“微臣拜见皇后娘娘。漏夜前来,是为一事。今日御书房丢失了一道折子,想来该与公主有关。下午未时初刻,公主曾来过一趟御书房。还望娘娘为微臣臣做主,向公主讨回折子。” ???我愣住了,这又是哪一门子的事。 阿娘厉色问我:“李玉菟,可有此事?” 我赶紧摇头:“没有的,不是的!我去御书房只是为了叫陈先生一起去看殿试!” 陈硕冷笑道:“自然了,公主兴许只是在跟微臣开顽笑,偷偷藏了这折子。但您也应该明白,丢了奏章文书可是大事,还是请您不要再耍逗微臣了。” “没有的!我真的没有拿!”我大声分辨道。 阿娘一转眸对着陈硕斥道:“陈先生并无真实证据,就敢来我延嘉殿诘问公主,好大的胆子!” 陈硕遭这当头棒喝吃了一惊,跪在地上陈情道:“皇后娘娘息怒,微臣也只是怀疑,望您明察。” 阿娘目光汹汹的看了她一眼:“本宫瞧陈侍书似有眼疾,再加天黑灯暗,兴许是折子误放在了某处也未可知。你且明日回御书房细细找来,公主这里,本宫自会问她话的。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 眼见陈硕吃了个大鳖走了,我心里美滋滋的,最喜欢阿娘护犊子了! 我蹦蹦跳跳的凑回阿娘身边:“谢谢娘亲相信我!” 然而阿娘却侧目道:“信你?” 我睁大了眼睛,阿娘一把就拽着我的胳膊往里走,大步流星间我基本小跑了起来:“娘亲娘亲,手腕被你攥疼了……” 阿娘直接把我揪到了寝殿,一甩手把我甩到了地上,惊讶突如起来,我坐在地上退了两步。 “给我搜!”阿娘指着我吼道。 桦萝和景含几个速度过来对我上下其手,我想起了怀中还揣着捡来的密折,拼命挣扎着:“别搜!别搜!什么都没有!” 玫姨和巧嬷嬷闻声也赶来了,瞧着在地上撕扯成一团的我们很是不解:“娘娘,这是怎么了?这又怎么了?” “各个都是饭桶!给我按住了她!” 阿娘愤怒的吼,我尖叫着躲。而最后,尽管衣裳撕烂了,尽管手抓疼了,尽管气喘如牛了,怀里的那本密折还是被夺了去。 宫女们捂着满手的血痕,桦萝用手指沾了沾被我挠流血的下巴,然后将那本皱皱巴巴的小册子递给了阿娘…… 这一刻,我的三魂丢了七魄。 我心里明白的很,爹爹的死对于阿娘或许只是无关紧要……而我的杀父仇人狗皇帝却是她的正牌夫君…… 阿娘打开密折,细细看来。 我呼呼歇歇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的变差,变得恐怖,变得不像我阿娘…… 看罢了,她用寒冰与烈火交揉的眸子盯了我一眼,一抬手,将密折在蜡烛上点燃了! 我感觉那是哄的一声,好大好大的一团火!熊熊燃烧了许久许久,才化为灰烬,坠落到了地上! 我带着哭腔解释道:“娘!您看啊!那日期是三月二十,绝对不是今天我偷的!” 阿娘起身过来,蹲在了我的面前,捏着我的下巴言语坚硬:“既然都知道了,下一步,打算报仇?” 我疯狂摇着头:“不……不是……” 她冷笑一声:“不是?我还不了解你的性子?但凡你好骗一点,就不会得来这东西。” 我揪住她的衣角:“娘,您信我!不是我偷的!是今日在两仪殿龙案下捡来的。” 她站起身叹口气,默默走回床边,从床帐上解下了一条绳子握在手中,回首看向了我…… 二百五十一 勒死她吧 “轰……嚓……” 外头紫光一闪,雷声大作! 这一震,使我微微发抖起来…… 阿娘一步一步的迈向了我。 “娘娘,娘娘!您要做什么?”玫姨似乎看出了什么,已然哭了。 可那个背着闪电,身影儿高大的人冷冰冰的说道:“这个孽障很快就会使我苏家满门获罪,已知将有这一日,不如我现在亲手除了这祸根。” 房间昏暗的很,烛火被混乱的气流搅的摇曳不堪,窗外是明灭闪烁的电光,很亮!但暗下去的时候,就成了乌黑一片!再连带着人影也成了乌麻一团…… 可很快又亮了!亮光打在人的脸上,狰狞可怖! 这一切好似刺伤了我的眼。我忘了流泪,忘了哭泣,忘了分辨,忘了求饶…… 我只是本能的在地上挪着,脚蹬着地板,一点点的往后挪。 遥遥听见巧嬷嬷泣不成声:“娘娘,奴婢好不容易把她喂胖了一点……” 她和玫姨两个欲要走过来把我夺走,可被拦了,桦萝对她们郑重的摇了摇头。 我退到了墙角处缩成了一团,只会蹬着惊恐的双眼。 那个有绝对力量的人不可抵挡,也不可拒绝。她一步一步,越来越近,翘头鞋在木地板上走出了咯噔咯噔的声响。 时间的流沙瓶碎裂了。 又是一声惊天巨雷,她华贵的礼服还没有脱,颜色很鲜艳啊,鲜艳到残酷。 我语无伦次,意识错乱,我可能想说,我感受不到温度了…… 庞大的身躯再度蹲了下来,松垮垮的抱了抱我,以抽离了感情的语气宣判道:“是娘的错,娘从一开始就不该生你。你的命既然是娘黑的,娘也能收回。” 然后她手中的绳子就在我的脖子上绕了一圈,打了个活结后,两只手扽了扽。 她叫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拉着绳子的两端。 然后她抚了一把我的眼睛,叫我闭上,而后用双臂箍住了我,死死的箍住了我。 她轻声:“来吧。” 然后绳子噔的一响,我的眼珠和舌头几乎一下子就掉了出来! 我全身疯狂的挣扎,双脚生理性的乱踢! 我有多大的力,她就用多大的力,母女两个(如果还能够这样称呼的话)就在地上疯狂的扭动着,扭动着……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我只能奉劝一句要自杀的人,千万不要上吊,千万不要上吊。 我身体内的每一滴血都变成了爆竹,就这么憋在腔子里,炸又炸不掉,无处释放。 没有恐惧,只有痛苦。口中发出着沙哑浑浊断断续续的咯咯声,十足丑陋……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我不再有力气继续动弹了,意识从干瞪的两眼中逐渐出离。 仅剩的一点觉知叫我感觉到身下一片暖热。 我尿了。 依稀中,那个被挤在墙角的瘦小身子被松开了,她空张着嘴,舌尖微伸,双眼上翻。 要勒死她的三个人气喘吁吁,看着躺在地上的瘦小,为她解下了脖子上的绳索。 仔细看,瘦小的头脸和身子是两个颜色,分界处有一条浅浅的勒痕。 她们探了探她的鼻息,还不错,收手的正是时候。 她们揉着她的手心脚心,用薄荷油涂在她的几处大穴。 日日夜夜照顾她的两个妇人哭的泪雨滂沱,可怜她,也可怜自己的功夫差一点白费。 为首的女人在轰隆雷声的庇护下,居然开始放声痛哭。 为首的女人一哭,几个小喽啰也跟着哭。 但地上的瘦小逐渐觉得清凉了,将至的大雨已提前落在了她的身上。 小喽啰把窝在地上的女人搀扶了起来,劝到一旁坐着去了。 那两个妇人把瘦小抱了起来,挪回了东厢。 扒了凌乱衣裳,擦净满身尿水,放到床上灌了两粒药,把一只白色的鸡抓来放到瘦小的枕边。 人形奶牛睡进被窝,把瘦小搂在怀里,对瘦小敞开了胸脯。 瘦小不去吸,奶牛就把**在她的嘴唇上蹭,蹭了会儿瘦小好像明白了,才微微含住。 这一吸可不得了,这一夜,她差点把奶牛吸干。 吸的肚子涨涨的,又尿了床。 反反复复折腾到了天亮,但瘦小依旧是只睡一眼就惊醒。 醒也不是完全醒,就是没事翻翻白眼,再呼哧呼哧,口中咯咯咯。 特殊时期,奶牛为了做个好奶牛,不停的喝鱼汤吃燕窝。 可也耐不住瘦小继续这么造。 瘦小就是这么不知饥饱。可是一停下供奶,她就继续咯咯。 跟女医商议了,这才由奶牛喝下一碗安眠的汤药,化作**喂给瘦小。 呃,瘦小总算是被药晕了,奶牛也再熬不住,双双睡下。 听闻她们睡着的这段时间里,陈侍书前来请罪了。 她没找着的折子原来被许薇莹不经意搁进另一列分册里了。 皇后当时就流了泪。毕竟她原本以为这孩子明晃晃的偷了这种密折,势必惹的皇上知道衍出祸事。但没料想,事情不如她以为的那般糟糕恶劣。 皇后因此事把公主“唬”出了惊厥之症以及皇后心疼哭了的事情,又使得陈修媛前来延嘉殿赔礼道歉,并当众掌了自己二妹十来个嘴巴。 皇上也来了,指斥皇后对公主太过严苛。但看到自己苏姐姐泪如小溪水,安慰总比责问多的太多。 皇后的泪水里有什么呢?更多的是释然吧。她为了斡旋此事,应该是筹备了一宿到天光,到头来原是“半场”自乱阵脚。 为啥只说是半场,因为她的孩子毕竟是知道内情了。 “这破孩子,但凡你好糊弄些,我都可以骗你说这密折是假的,你爹爹是真实有罪的!” 可她不会真实后悔的,因为恫吓的作用,足以使这孩子安安分分好长一段时间。不,永远才好呢! 意识昏厥的时候我是瘦小,我也可以是任何。 但意识清晰的时候,我就是我。 又是天黑的时候,我醒了。这一天是被偷走的一天,我的人生也自此少了这么一天。 过去真的好像过去了,我很强烈的感受到我走入了新篇章里。 我起来,来在我东厢房的厅中,自主的吃着我的病号餐。我也对有着两个红肿**的巧嬷嬷说了抱歉。 吃完后传来净盆方便了一下,我也不再尿床了。 纹竹小心翼翼的看着我,我莞尔一笑道:“傻子,楞什么,叫两个小的来一起玩麻将啊!” 后面我就和小宫女们呼呼啦啦的搓牌,拿几吊铜钱作为赌资。 虽然所有人的心底,都是讶异和恐惧的,担忧我只是回光返照,只怕过一会儿就会跌入更深重的病里。 嗐,真是难为她们了!我也是为了安抚一众,嬉嬉笑笑,带头搞着气氛! 余光中,那个恐怖的人影儿在我的门外站了站,没有进来。 玫姨她们看着我这么快好了,战战兢兢半信半疑,脸上尽是乖哄的笑,但此刻,没人敢来做说客,没人敢为这段名存实亡的关系添线缝补。 于我而言,当伤痕熬成了疤,痛苦已在烟云之外了。 二百五十二 又是端午 五月端午说到就到,天儿热的很,已然换上了夏装。 离念师太在御前请示的龙花会将如期举行,这日一早用罢了早膳,后宫一众人都等皆要整装待发。 我原本说我不去凑热闹的,但是狗皇帝,我的假耶耶非牵着我的手去:“孩子呀,你最近也太安静了,以前不是最爱玩了吗?” 非要我去,我也不驳,反正都是无所谓的事。 他拉着我的手一路上了帝后的龙撵,还把我搁到了两人的中间坐着。 坐着就坐着,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淡漠。现在哪儿还有这么大反应。 或许十来日了吧,我倒是有跟皇后说过几个字的,大概都是“是”,“知道了”,“母亲安好”这样的词。 母亲这个词就是扯淡,最亲密的关系不喊最亲近的称呼,那可不就是扯淡么。 过节必备的五彩绳,点雄黄和佩香囊,一起来就叫玫姨给我安置妥当了,免得再劳动别人。 现下,帝后两个说着闲篇笑话,还用余光看看我有没有笑。而我只管抠弄着香囊,将里头的香料闻了个百八十遍。 狗皇帝摸了一把我的头:“咱们这孩子是伤心了,皇后,你也不哄哄。” 皇后素来在男人面前是极尽温柔的,她做出柔情万缕,吐气如兰的模样,一拦我的腰抱我坐在她的腿上:“怎么没哄呢,小宝贝你跟耶耶说说,娘哄你了没。” 我抖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假笑着对皇上说:“哄了,只不过现在长大了,该慎言慎行。” 皇后装模作样的刮了我的鼻子。我只觉得,若再不到会场,我又要窒息了。 龙花会场设在兴庆宫广场,就这么红彤彤的日头下,又挤满了人。 广场上五只巨鼎,里头正煮着“极阳水”,待午时一到,就取这极阳水送服离念师太刚刚研制出的“除疫药丸”,许可消灾解病。 巨鼎周边又是五座用蜜桃搭建的巨形桃山,各个粉白个儿大! 这与万民分食“辟邪桃”,也是今日龙花会的重头项目。 兴庆宫前下了撵,随行着上了二楼大殿。 二楼硕大空旷,整整三面的看台,两个马球场都不及。 硕大的后宫自才人以上全来了,外命妇各路诰命早已穿好礼服候在这里,现下见礼的见礼,问好的问好。 我无聊的紧,拎一把月牙凳在看台找了块日头照不到的位置一坐,身边的宫女纷纷去给我拿果子糖了。 放眼眺去,楼阁底下的差人们纷纷忙碌着,像是蚂蚁工厂,正合力搭建着一个世界。 边缘儿上的庶民更是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拖家带口,肩上扛着小儿,希求下一辈可以“高瞻远瞩”。不少货郎担儿也挤进了人群里,人多的地方,生计也总能好些。 “他们挤得很高兴呀……”我不禁叹道。 “是么?来,哥哥也带你去。” 我一扭头,是张俊郎的脸。我淡淡一笑:“是你呀。” 李成蕴的笑容之灿烂,可比五月的光:“不是我,还能有谁一来就找小公主呢!” 我噗嗤一笑,无奈的说道:“李成蕴啊,我往日只嫌你贫嘴滑舌,没料到还能有被你逗乐的一天。这也可见我的日子有多无趣。” 他调皮的对我一眨眼:“知道没有哥哥的日子无趣了吧。”他一拉我的手腕:“走,我方才见有个货郎担儿卖木头制的五毒,活灵活现的还能动,颜色又好,你一定喜欢。” “真的?”我惊喜的问道。 “真的!咱们快点儿,晚了就被别人买走了。” 他抓着我的手腕,我也跟着他飞跑起来,穿过人群咯噔咯噔的下了楼,径直往人堆里扎! 有如在人海中弄波,找了些时候,才找到了那个担红挑绿的货郎。 “就是他了。”李成蕴的口气像个小男孩。 我俩飞奔到货郎旁,果如他所言,硕大的五毒虫栩栩如生,且可爱之极。 我挑了个红色的大蜈蚣把弄,它如真的一般,段段体节,身上百足,全部会动! “也太灵活了吧!木头能做成这样,真是能人!” “快看,这条蛇也不错!”李成蕴说着就把一条硕长的假蛇往我肩膀上挂!我嗷的一嗓子:“我讨厌蛇!” 他居然没像往日那样继续作妖,只是赶紧把蛇拿走往自己腰上一缠:“嘿嘿,不怕不怕,你不要我要,最起码五毒也要凑全呀!” 我俩集齐了黑色的蝎子,绿色的毒蛇,青色的蟾蜍,黄色的壁虎和红色的蜈蚣,喜气满满的挂了一身。 “小菟儿,前头还有酥山卖!” 我按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见有个妇人推着个小车,车边挂着的桶中,搁着许多冰块。 拨开路人走近了瞧,那一碟碟的酥山有红的绿的,还有白色带着桃花浆的! 这应该就是此时的冰淇淋吧! 我赶紧点了份桃花酥山,在人潮中推着挤着小心翼翼的送入口中,似乎五识一下子就活泛了! 通体的舒畅叫我兀自滚下热泪来,我就这么滴着泪,再狂吞着酥山。 李成蕴看见我的模样怔住了,默默的停下手中的小勺,停了半晌说道:“我这,我这还是头一回见人被好吃哭的!” 我又扑哧笑了,差一点冒出鼻涕泡。然后用舌头舔了舔盘子沿儿上的甜浆,吸溜吸溜的,真不想叫这宝贝有一丁点的浪费! 李成蕴把他那份给我挖着:“你既然喜欢,就多吃点。” 我嗯嗯点头,继续风卷残云,将粗瓷盘儿舔了个底朝天。 吃美了,满足了,我用袖子一抹嘴,轻吁了口气。 李成蕴一歪头:“真是个土公主,也不使帕子。” 土公主三个字使我脑门如过电流。 我酸着鼻子往回走,想找个僻静地方安生哭一场。 “李成蕴,你别跟来。” 他在我身后慢下步子,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一丈之远。 到了楼宇之下,我一转角跑去了内巷,找到了一个墙角抱着一棵小树,见后面的人远远的,遂天摇地动的号哭起来。 实乃历落三生梦,忽而泪满襟。 二百五十三 念念生灭 悲声散尽,略整理了往外走,巷口的人正茫然的看着我。 他走过来,手中握着白绡帕子,许见我如一株弱柳,再满脸痕迹,心中感触。竟试着抬手,在我双颊拭着。 我抬眸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口舌也不如以往伶俐:“我最,最怕女子哭了,毫无办法……” 这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半放半收的问他:“你想吻我吗?” 他吸了一口气噎着,耳朵竟然红了。 我轻轻眯上眼睛,睫毛在眼缝前忽闪。 他的气息开始变得粗重,脚下凑近了两步,轻轻俯下腰,鼻息洒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感受他一点点的逼近,双唇对准了我的眼睛,就在马上触碰到眼皮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睁,把头侧开了一点。 “我们还没有……” 只说了这半句话,我垂下头绕开了他,兀自上楼去了。 我知道他在身后对我的注视,他有着怦怦的心跳,还有一种目的将达未达的骚动。 我挑选了他。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三分像念奕安,温柔殷勤的薛莫皟呢?因为薛莫皟就是“虾皮”啊。 经我判断,薛就是在老君山顶,飞鸽传书要除掉我,而后又临场变卦的虾皮。薛就是护送物料去兰羌,顺便送去凉苏县三十万两官银的特使虾皮。 回来兴庆宫二楼大厅,宫女们看见我就吵嚷了起来:“哎哟,大伙儿遍处找您和李三哥儿呢!” 我抬眼:“找我俩做什么?” “很快就要开场了,端午饮雄黄,要从小辈儿饮起的。这宗室侯爵与会的人中,公主几个是最小的呀。” “呵,那不还有大皇子在么。” “大皇子可一直都服侍在陛下娘娘周围,待客问好,恭谨有持,可挡一面了。” 我抖抖眉毛大踏步的去找刚才圈的地盘:“那关我何事?” 宫女们跟在身边絮叨着:“奴婢们的意思,您既然是公主,也得帮着皇后与那些命妇客套客套,这也是一桩礼数啊。” “呃,我不会。” 躲开人群坐好,李夫人过来了。 她拉着我的手,蹙着眉头面带安慰的说道:“孩子呀,昨儿我跟你李伯伯往家去了,凡都督的后事,伯伯一直操持张罗着,你也别太忧心了,哈。” 我笑道:“谢过伯伯和夫人。现下这个局面,二位怎么不躲远些呢,都知道我爹爹是罪臣。” 她咝的一声:“你这孩子,咱李家和凡家的情分,岂是别的府第能比的。孩子啊,你不会是怨咱们吧?” “怨?夫人言重了,我有什么资格埋怨他人呢。” 她拍拍我的手背:“这事上,你李伯伯不是没有出力啊。可这骤然入狱,是连咱们都料想不到的。头一天得来了信儿,伯伯他一大早就进宫面了圣,回来后也是筹谋了一整日,可奈何当天夜里,你阿耶就……当真是猝不及防啊!” 我也握了握李夫人的手:“夫人,劳您费心与我解释了。我心里明白,此事是极难回旋的。” 李夫人叹口气:“嗐,现如今你伯伯致仕在即,圣人已经允准了。他老了,权柄大不如前了。” 我抿嘴微笑:“夫人,伯伯他宦海一生,如今也是功成身退了。如此善始善终,是多少人望尘莫及的。” 李夫人眺望远处,眼神悠远了起来:“你大哥如今不过是从五品的大理正。你二哥是个无用的,就在武库掌管掌管兵器罢了,八品的武器令。三哥儿你最清楚了,如今殿试刚过,吏部委派的职位还没下来。你伯伯当了二十载的门下侍中,奈何生的孩子没有一个精于政治的,这便也是老天爷的安排了。” 我吁口气说道:“伯伯当真珍爱三位哥哥。没有强行把他们拔到紧要位子上,高位居险啊,若是驾驭不了,定被反噬。” “孩子你还是小啊。怎么会没想着把他们往高处送呢,奈何事多阻碍,无形中总被旁事掣肘。好比你大哥,是做过些时候的大理寺少卿的,奈何局势复杂,又滑回了大理正的位子上。” 我宽慰道:“夫人也别思虑过多了,时间大把,几位哥哥定是前途无量的。” 李夫人感慨道:“待你伯伯从门下省离休,以后就是陈侍郎当权了,局面更是难讲啊。” 我咧嘴:“这陈家人也当真是厉害。陈家大郎在京兆府是司法参军。三郎本在洛阳任职,掳了那刘鳄奴的小儿回来,升任了金吾卫的中郎将。我舅舅堂堂国舅爷,也不过是神策军的一名校尉。再说这陈家四郎,十四岁就已中了新科榜眼。男儿们是各个威武,女儿们也不差。大女陈修媛善攻心计,比德妃一类在御前有分量的多。二女现在又是御女,她的本事我也算是见识了。陈侍郎做低伏小喊了伯伯数十年的老师,不知对侍中令一位觊觎多久了。这一家人,必是今后的劲敌啊。” 李夫人看我的眼神突然带了些欣赏:“孩子,你比我以为的通透多了。咳,若你不是被凡都督牵连,女尚书一职你当之无愧啊。” “嗐,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本也无心政治。况且父女之间,没什么牵连一说。” “和你聊天,方知你颇为懂事,怎么皇后娘娘对你的管束如此严苛呢?听说前几日,娘娘又把你教训病了。” 我摇摇头笑道:“母亲并不这么认为。她只觉得我捩手覆羹,不知轻重,擅于得罪人。也赖我自己,谁叫我旧年这个时候,不小心闯了几件祸事呢。” 正说着话,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小男孩近前了。 “举人陈诉,向公主问安了。” 我侧了侧身,看着这个端端正正的小身板:“陈家四郎呀,快快免礼。” 他倒也不避讳李夫人就在一旁,暖笑着说道:“公主可千万别与学生的二姐姐一般见识,她在家里人人都喊她二木头呢。她这回冲撞了公主,阿耶也罚她了。” 我微微点点头,神色冷淡,但他未改笑颜,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呈给我:“公主替我瞧瞧,这画上的人是谁?”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立马锁了眉,很少意外。 他小声问:“这画上人的模样,可是凡都督?” 我点头:“是。”然后不解的盯着他。 他解释道:“近来总有一人入梦,昨夜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梦一醒来,我就赶紧画下了他。唤来身边几个小厮一问,有一个说颇像凡都督。因此,学生特意来向公主问正。” “你为何会梦见我养父?” 他用牙齿硌了硌嘴唇:“学生也觉得奇怪……就是莫名其妙的入梦来……” “不过既然如此,想来定是有前缘在里头。学生想问问公主,凡宅在哪里,可否允我前去祭奠一回?” “这……”我有些犹豫。 李夫人笑道:“榜眼既然有此心意,公主还是允了吧。” 我略略思忖,想着去祭奠一趟该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何况我也好奇他的真实目的,遂淡淡说道:“东市以南的毓秀街冬青巷,甲字号院。” 陈诉双手一拱:“学生谢过公主了。” 二百五十四 不慌不忙 凡所牵扯到节庆典庆,一律是繁礼多仪。 这与后世的礼乐崩坏形成两个极致,对比鲜明。 龙花会几十个程序过后,我已经厌烦的不行了。何况今年这以消灾除疫为主的典仪,远不及去年的诗偈大会和龙舟赛有趣。 离念师太研制的“消疫丸”人手一粒,我是照旧没有吃的。别人给的丸,我不放心。 下午仪典结束回宫的时候,皇后向皇上请示,先行离队回一趟母家。 这在宫禁相对宽松的前周国不算什么稀罕事,四夫人九嫔尚能每一季回母家一趟,更别提中宫了。 凤驾遮天盖地围到了苏府。 一进二门,大铁牛舅舅耍宝似得捂住我的眼睛,“给你变个戏法哟”。 只听他打了个响指后,缓缓将手挪开。 一团硕大又毛绒的东西冲入我的眼帘,我顿生一喜:“甜甜猫!” 我立马扑过去蹲下抱住它!脑瓜和脑瓜挨的紧紧的! 身后有人说话了,既对外婆说也对我说:“这小东西十来天没喊过娘了。现在把猫给你带回来了,就养在婆婆家,我允准你十天来玩一回。怎么样?现在能换一句娘亲了吧?若不喊,我等会还把猫送走。” 我别过脸来,把脸埋进甜甜的毛中,依旧没有说话。 外婆一咂嘴:“你急个什么劲儿……”又一拉我的手柔声道:“好乖乖,不会把猫送走的。来,咱们该吃晚饭了。” 我夺过绳子牵着甜甜猫,来到了花厅。 “婆婆,今日龙花会您和舅舅怎么不去啊?” “岁数大了,就不爱凑热闹了,也麻烦。你舅舅他还要上值呢。” “唔……” 和人说话我其实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我从菜盘中拣了块佐料最少的牛骨肉,撕碎了放在碟中喂给甜甜吃。 真好,它还是老样子,吃东西的时候细密的像个文静姑娘。 饭桌上另三个人聊的热乎,我只管和甜甜猫你一口来我一口。 “皇后呀,苏昼的婚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如今我等一言一行,底下的人都在审度动向。娶了哪家的姑娘,便会被认定与哪家结为一党。这事儿,还是请示圣人赐婚罢了。” “瞧你说的。再高的位子,那也首先是个人吧,为亲弟弟寻个良配,也是人之常情呐。” “阿娘,长姐说的也有道理。那许薇莹,儿子觉得并不十分合适。” 外婆把筷子一搁:“日子过过就合适了,除非你是存心不安分。娘说过,那许夫人对苏昼颇为满意。” 皇后笑道:“若那头在御前先开口,倒也行。” “嗤……皇后也太过爱惜羽毛了。” “阿娘是说我沽名钓誉,不关心自家人吗?” 外婆轻轻吁出一口气,语调又柔软了:“娘也不是这个意思,说话讲理也讲情,这件事上咱们苏家并无逾越之处。” 听到这我突然有点想念元婆婆,若现在换做她,言语尖锐犀利一针见血,也能压一压这擅专一切的人。说到底,无非是有她更唯我的考虑在里头。 一旁的玫姨插话说道:“那个探花郎,叫做珂玉的,我听闻什么司空家,工部尚书家,甚至是薛家,都看好了他作为小婿。娘娘,人家都不避讳这么多,您是不是多虑了……” 皇后捩了一眼玫姨,玫姨噤了声。 “咱们苏家人丁少,若多两个兄弟姐妹的,也能于我前后多个助力。” 外婆顿了顿,品了品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而后试着说道:“晓儿啊,你这肚子,还没个信儿?” 皇后嗤的一笑,抿着嘴摇了摇头。 外婆压低了声音:“圣人不是,怎么,还没养好?” 皇后也低声:“没准是心里有疙瘩,还得再养养。嗐,当着孩子呢,不提这个。” “唉哟,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你不生个正统的孩子,将来太后的位子可坐不稳啊。” 舅舅对外婆挤挤眼睛:“娘,长姐心里有数。” 皇后说道:“娘,我今年也四十的人了,本身就难受孕。” 外婆一撇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运气来了,一回就有。” 皇后一斜眼看着我,对外婆抬了抬下巴:“您想啊,我身子素来康健,伤寒都未有几回,结果还生了这么个病秧子,三天两头的大病一回。我于这子嗣上,不该存有太大的指望,免得劳心伤神,费些无用功夫。” 外婆愠怒道:“谁叫你不尽早打算的,若不是前番那事,你可是打算在那宫里做一辈子女官不成?” 舅舅赶紧打断:“停停停,您老又翻旧账。” 谈话到这,我的脑中突然蹦出一件前两天的事。 那一日午休起来,我背着日光坐在窗前发呆,巧嬷嬷朝我挤过来开始解上衣。 我淡漠的说:“别,我戒了。” 那时的她俯视着我,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的好皮子上,泛着莹润的光。然后她启口,对我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这飞禽走兽啊,为了长远计,往往会在每一窝幼崽里挑选一个最弱小的丢弃,甚至是从大树悬崖上推下活活摔死。兽类如此,但人却经常相反。反而会拣最弱小的那个重点看护,养在身边。” 我眨眨眼,不明所以。 她接着说道:“公主应该惜福,不能永远做一窝里最弱小的,茁壮起来才是正道。就算不为别的,单为自己的身子也好。所以,你还不吃吗?” 我瞧着她目光炯炯,听不懂的道理一套一套,最关键的是,此时的我不想和人争辩,也就顺应了她,贴近了,一张嘴。 画面闪回,我依稀察觉到,母亲之所以对子嗣方面这样不慌不忙,会不会是因为她还有其他的孩子? 是男?是女?是谁? 我见过吗?他在哪儿? …… 吃罢了饭,我想留在外婆家,于是笑盈盈的问舅舅:“舅舅,你不是说城西一家卖烧鸡的很好吃吗?是不是明天带我去尝尝。” 舅舅还未开口,皇后说道:“你舅舅明天还要上值呢。” 外婆过来摸着甜甜猫,捋了一把毛下来:“你瞧瞧,春季里这些猫儿狗儿净是掉毛。婆婆把这些毛都给你攒着,等你下回回来,婆婆给你织成一副挂毯可好?” “婆婆还有这手艺,那我等着看。” “好勒,赶紧随你娘回宫吧,过会子宫门就闭了。” 二百五十五 晋王回京 端午翌日听来两条消息。 一条是阿秋带来的,说是皇上命展君以及察事司诸人设法不动大军而解洛阳之难。 二条是天喜禀告的,说是将要离休的左相在御前请求陛下,将质押在西突厥的质子晋王赎回。 晋王! 我问玫姨:“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朝还有个晋王啊!” 玫姨一抿嘴,点点我的额头:“他做质子的年头,快跟你的岁数一般大了。因着其他几个皇子早早殁了,很多后辈都以为陛下是仅存的独子。” 我挑眉:“那他很大年纪了吗?是太上皇的几皇子啊?” “他岁数不大,二十二岁。九岁的时候就被送去西突厥了。嗯,是太上皇最小的儿子,六郎。” “那她的母亲是哪位太妃呀?” “是文太妃,也就是当今太后娘娘的胞妹,当年诞下六郎不久就薨了。” 我挠挠头:“真奇怪。既然自己的胞妹有儿子,她为什么要扶持陛下,一个才人的儿子登基呢?” 玫姨瞪我:“又开始说话没边儿了!主上们自有考虑!” 我一咧嘴角嗤笑道:“但凡问到节骨眼上,你们都是一样的态度。不回答,意思就是内有隐情咯。” “你这孩子!” …… 再往后数日,不时会听到有大臣上书奏表,将晋王接回的言论。皇后也是在御前极尽美言,说什么接回御弟,显我朝威的话。 状元郎高士鸾还为此写了个万字陈情书,就这么前朝后宫相互呼应,圣人终于拍板定案,一队谈判使就这么往西突厥出发了。 五月末的一天,我和大铁牛舅舅正坐在西城一处的马路牙子上啃烧鸡。 正啃的满手满脸是油,突然一袭马队呼啸而来。 那马蹄在地上咂出了金鸣声,惹的人驻足观看,似是北疆戈壁上的金戈铁马! 马队最前面那个年青男子一身赭衣薄甲,人与他胯下的烈马一样强壮。光是坐着,就比随从们高上半头。剑眉大眼,仪表堂堂,脸骨有棱有角,麦色的皮肤似乎饱经了风沙侵袭。 驰烈马的男子,头顶上空还跟着两只低空盘桓的飞鹰。 马队侧方跟着些文官模样的人,我认出了一个,是鸿胪少卿。鸿胪寺,主管外交。 “咦,这该不会是晋王吧!” 舅舅咬着鸡爪子:“瞧这风尘仆仆的模样,该是刚经长途跋涉从西门进来。” 这行人马在我们面前唰的过去了,荡起的尘土飘到了我的烧鸡上,我嫌弃的一瘪嘴。但目光还是下意识的追着前头那壮硕男子,追出了好远。 我试图在他身上摘录出来一些信息片影,哪怕丝丝理理。 这石头缝里突然蹦出了个晋王,又是小时候养在太后娘娘宫里的,那个时候,皇上和皇后也都同样在太后宫中,这其中,又藏着多少不被外人所知的隐情呢。 坏主意跳出,我故意趁舅舅不备问道:“舅舅,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吗?” 舅舅刚咽下一口鸡肉,差点没噎死。灌了口酒舒舒胸口,抬起巴掌吓我:“兔崽子,你想套我的话是不是!” “嘿嘿,什么叫套您的话啊,随口一问呢。” “对,只有你一个,待以后生了小皇子,舅舅就偏心小的去,谁叫你这么坏。” “哼!” 察见渊鱼者不祥。 即明察太过,知道别人隐私者,不详。 陈硕在书房与讲到这句话时,我顿觉冷汗直流,满满后怕。 那一晚差点被一根绳子了结,不就印证了这一桩道理么。 虽说前段时间闹了一出,但陈硕与我授课的事情并没有停下。我二人也在几位长辈的撮合下,“握手言好”。 而她也自知理亏,心里揣了份歉意,对我的态度温和了太多,甚至还舍得与我聊闲天了。 “公主呀,听说西洋有一种猫儿,通体灰色,可是与咱们这的狸猫一个养法?” 提到猫,我就来了兴致:“那不是灰色,官名是蓝色,叫蓝猫。一个养法儿的,多吃肉少喂谷物,不可吃洋葱与葡萄,也不能吃得太咸。” 她近视的眼睛偶尔也会闪烁:“如此我便放心了。京兆府查了一桩案子,案犯被捉了,家中的猫宠一时间无人饲养,便被大哥抱回家里来了。” “嘿,还有这妙事!没想到先生也喜欢猫。” “以前倒不觉得,自打看见这灰色的绒球子,短鼻圆脸十足可爱,便改了想法。其实我近来着实发现,我从前太过木讷了……” 我动了动眉尾:“先生自有先生的长处,何须这样讲。” 她把书本卷成一卷,在手中搓着:“惊厥岂是小事,微臣的二哥就是得了此症去的。当时因为我的武断成见,害得公主身涉险境,闻讯便心生懊恼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呐。再给公主陪个不是吧。” 我示意陈硕坐下:“都过去了。我当时好的也快,若不是你们说,我还不知原是此症呢。” 这边还没扯完,纹竹又叽叽喳喳跑了进来:“公主公主,尖尖鸡会飞了!” “啊?真的?”我撒丫子就往外跑。 院子里人堆之上,尖尖鸡扑腾着翅膀,歪歪斜斜的飞了一人多高! “嘿,小家伙,你还真的是鸟啊!” 尖尖高兴的不行,见我看着它更是兴奋,往延嘉殿外飞去。 我欣喜也担心:“慢点慢点,别飞太高了摔着。” 它在前头嘎嘎的飞,我在后头欢腾的追,只注意头上没看脚下,刚出大门坎儿,从石阶上往下跳,一下子就撞在一座人山上。 哐的一声,我几乎被弹飞了,那人一个箭步,一把揽住了我的腰,竖抱起我。 我二人四目相对,直愣愣的看着对方。 他笑了:“你是小玉菟!” 我眨眼:“你是晋王。” “咦,你怎么认识我?” “我见过你。昨儿在路边,你的飞马荡起了好大的灰。” “哈哈哈。”他一边笑着,一边提溜着我往里走。他个子真高,得快一米九了,我的双脚只垂在他的膝盖处。 我就如此近距离的观察着他,龙眼眼型,好深邃的双眼皮,刚刚刮过的脸,不再是昨日的胡茬森森。他的鼻梁骨上有个小小的结,虽说有一点点驼峰鼻的意思,可一点也不难看,反衬的他的容貌更有特色了。 我轻轻问:“为什么你也认识我呀?” 他神色调皮:“唔,招猫逗狗还逗鸟的丫头片子,还能是哪个哟。” 口气神态亲和的很,我不由得笑了。 宫女们跑在前头报着信:“娘娘,娘娘,晋王来了。” 当皇后跨出大殿的那一刻,像极了一位老母亲,面庞颤抖了半天带着哭腔说道:“让儿长这么高了啊……” 晋王把我往地上一撂,扑过去膝盖搓着地跪下,大喊着:“皇后,李让拜见皇后。” 皇后抱着他的头就泪如雨下,晋王抱着皇后的腰,哇哇的哭成了个孩子。 我被这场面震住了,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直到他们被劝进了屋,我还一如双脚踩进了淤泥里,站了良久未动。 二百五十六 捋捋脉络 “怎么回来的这么快?我还以为少说也得六月多才到京。” 晋王刚收了眼泪:“特使们谈判成功准予放行,就星夜赶路往家奔,逢驿站就换马。一来归心似箭,二来也怕西突厥再度变卦。” 皇后一直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此去一十三载,我千想万想,都没有料想到你能长成这般顶天立地的汉子。总以为吃穿堪忧,人也羸弱不堪。” 晋王苦笑了一声说道:“娘娘现在可是放心了吧?让儿九岁被送去哈密,过碎叶河的那一刻,我真正的意识到了娘娘赠我的临行之言是何样的分量。您那时候流着泪对我说,从此天高地远,一切都靠你自己了。这些年,再苦再难的时候,就是靠这句话过来的。我自己摸索着打猎,偷学了拳脚,驯马驯鹰甚至简单的针线我都会,带去的书籍也看的滚瓜烂熟。我得吃好睡好学好,就是等着回来的这一天。” 皇后又湿润了眼睛:“你受苦了,孩子。” 晋王一笑:“不苦,能再度回来看见娘娘和皇兄,不苦。” 我抱着门框看着殿内的一切,我感受到他们身上有一团力量是强大的,连接是紧密的,但,这只是此刻。 十三年的特殊环境根植在一个人身上的,定然不会全盘是正向的东西。就好比大铁牛舅舅,他眼神中的卑微,总是不经意的飘出,甚难拂去。 我突然联想起十几年前的一系列变故,回溯着时间线。 庚寅年,我出生的前一年,怜娃走失。皇后返乡。 癸巳年,我两岁。哥哥和舅舅来京任职,一被杀,一被掳去东突厥。同年年底皇后回京。 甲午年,皇后返京的第二年年头,晋王为质,被送往西突厥。 那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当时皇后执意抛下我和爹爹回京,是为了阻止晋王为质,然而最后以失败告终。 那么她当时返乡的原因真的是因为外公离世,得了恩旨回家丁忧吗?一个女官就算得爱重,可这恩旨也太宽宏大量了些。反向来推,越得爱重,岂不是主上越受用,越离不了人么?何以恩准三年之期再加一年,如此漫长。 所以说,丁忧会不会只是借口,而真相是,当时身为三品女侍中的皇后因故被软性解职了,不得不返家。或被主上离弃,或遇险暂避。 那她跟爹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看来,像极了一个官场失意的女人遭遇了一位男子的爱慕追求。人处在低谷时期,郁郁不得志,得到了另一个人的滋养濡沐,也就短时间里一颗孤心靠了岸,生起了安稳过日子的想法。 而后相恋有孕,生下了我。只奈何她始终有一点异心,拒绝了爹爹给予的名分,终究不想被“完全困住”。机会终于来临,两年后京中传来了信儿,危机解除或者主上改了主意,她心火再起! 再加宫中讨论着该把哪个皇子送走为质,在这样狂烈的牵引下,她义无反顾的踏上了回京之路。 !!! 我的分析才更贴近于现实啊。 还有,后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我? 那么我想,她在侍中之位一待十年,无降级亦无擢升,又遇太后出家修行,权利落空。此时,她再度仕途受挫,迎来了第二个疲乏期。 她累啊,长日无聊,一时间无所适从,只能静待时机。 在这期间,她也伺机与其他男子产生过或深或浅的情谊,既作助力又是消遣,比方说吏部许尚书。 但在宫中的时间总是太多。于是,身心无依的她挑了个小宫女作伴,可那个平凡的姑娘阿秋除了听话,显然无趣。 她开始怀念过去,想起了那个用两颗门牙啃她脸颊的小女婴,不是还有一年一张从凉苏县寄来的画像么。她思考,“她长大了”,“是像我还是像她爹”,不妨就写封信问问吧。 然后一两年的通信既是打发时间也有好奇,也有一点后知后觉的母爱无处释放,看信里说这丫头混的很,任性不羁还要修仙,她突然觉得“教育好她”是一种挑战,极其有趣。种种的情绪披上了责任感的外衣,充斥着她的内心。 后来总算见到了这丫头片子,咦,比想象中还好玩,总能变着法儿的叫我高兴也叫我生气!嗯,需要驯服的事物总显得格外迷人! ———————— 嗯,差不多是这样了。 小菟子就抱着门,捋出了这么个“鸿篇巨制”。 当我认为我的分析无限还原了事件过程和心路历程的时候,我看向她的眼神,更加冷飕飕了…… 当她发现我眼中有物的看着她时,我更是浑身一寒,嗖的跑了。 李成蕴那边的信儿还没等来,急于脱身的想法已经搅的我焦躁难安了。 对于皇后待我的好,我已然开始排斥,打心底里不愿再领受。甚至,每回见她如见鬼,能避则避,能远当远。 若能住到外婆家去也是好的。 于是,我想了些能让皇后讨厌我的办法,就从她的洁癖和强迫症开始下手。 然后,我弄脏了她喜欢的苏绣屏风,打碎了她用惯的茶具,把她最爱的茶叶全部煮了茶叶蛋,也把她亲手插的花打了一个稀乱。按她眼光来摆的物件肯定是要挪挪地方的,在花圃里故意踩上一脚泥我就立马去前厅印脚印。 一通不至使人发火但足够折磨人的操作完成,我想我应该被逐出宫去不远了。 当她第三十三回看见前厅果盘的位置更改了的时候,忍耐来到了临界点,对我招了招手。 别看我和她仅有五步之遥,但我知道此行险矣。不过我发挥聪明才智起来,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她挑眉脸色凝重:“说吧,你故意如此,存着什么坏心肠?” 我用蘸满了鼻烟的手指摸了摸鼻子,喷嚏即刻来到,于是也就这么毫不避讳直愣愣的打了一个痛快的喷嚏,口水都喷到了她的裙摆上。 她一躲,坐远了一步,赶紧用帕子往衣裳上拭。 我揉揉鼻子:“没呀,没什么,就是好奇宫人们的活计怎么干,所以就替替她们,不成想老出岔子。” 她的眼中果然冒出了一些嫌恶:“你就那么喜欢当奴婢?当卑下之人?” 我眨眨眼,还抠着指甲:“母亲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了。” 她咬了咬牙,然后眼仁一动,同样的有一抹狡黠溢出:“看来我的小公主身边人还是太少了。按制每个皇儿需保姆八个,奶娘八个,宫女十五,宦官五个。本打算开源节流,奈何这一项开支省不得。岳掌事,除了奶娘,明儿都给她补齐了。” 岳掌事在一边行礼答是。 我憋住一口气,不满也不能彰显,这时候承香殿的人请见。 所来是为淑妃愈加严重的红疹之症,恳请中宫应允薛家推举的郎中入宫瞧病。 二百五十七 同归于尽 淑妃的红疹之症在四月多的时候就已经相当严重了,熬到了五月末,倒不知道浑身是不是快被挠成烂肉。 皇后听了表奏,说道性命攸关,自然以医病为先,准了。 承香殿的人感恩戴德后退下了,我也行礼告退。 皇后侧目看着我带着一抹笑:“菟儿,如今你倒是不好奇了,也不揣测是谁在淑妃背后下的黑手了。” 我轻声:“事不关己,还是躲开为好。” “呵,学乖了。娘交待你一桩事。从明日开始三清观设法坛打礁七日,为文太妃祈福拜阴寿。圣人笃信佛教,便不参与这道教法会了,于是命你等三个皇儿代圣躬,每日下午去打坐两个时辰,你定要谨遵道长规程,莫要失了我中宫的体统。” 也行,去三清观坐坐,没准还真能败火,我也就利利索索的应承了。 这三清观,就位于佛光寺附近,隐在其东北方向的亭台楼阁间。 因着万岁爷崇佛抑道,三清观里荒凉的仅剩下太上皇时期的一波老道人了。 内府养着这波六七十岁的老家伙,道骨仙风、鹤发童颜的一个没有,各个都是老样昭然的昏聩老人。 晋王刚回来,又逢文太妃诞辰,到底是要举行个仪式,祭奠一番他的“挂牌母亲”。 第一日来在道场打礁,我有一种在跳大神的感觉。 道士们的行头实在太鲜艳多彩了,叫我有点害怕。 近来一向表现的成熟得体,可当一面的大皇子也生出了不适之感,他不停的和我对视,眼睛在说,他咋觉得阴森森凉嗖嗖的。 是啊,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在这观里却能生出寒意来。虽然是刚刚经过里里外外彻彻底底的大扫除,可熏香就是盖不住那股子尘土味和霉味。 我、大皇子、晋王,我们三个还能老老实实的坐满两个时辰。但被奶娘抱过来的四皇子可就不行了,惊哭连连,只在这里勉强熬过一日,就没再来了。 后面几日还算平淡无虞,打坐之时也偶有道士讲讲经书打发时间,唯独时间流向第五日的那一天,从晨起我就生出了莫名的不安之感。 心里头像有一只虫子,不停的爬啊爬。 在有灾祸之前,每个人都在做着他认为合理或者必须的事情。一如此时的我,借口不去打礁,就会失了中宫的体统。 道德也好责任也罢,无形的大山压在身上,预感所给予的提示往往拨不动困于现实的沉重身体。 再说了,自己也厌极了这强烈的不安和恐惧,自己也在说服自己呢,是呀,如今我到哪儿都是三十多个保镖围着的重点看护对象了,能有什么灾祸呢?肯定是我自己想的太多了! 如常顶着烈日往三清观走。 过了门楼后宫人们收了遮阳伞,前院一左一右两个小楼,一经楼一钟楼,穿过甬长的院子才是三清殿。 烈日如白刃从头顶上刺下来,我赶紧用手挡了脸,只觉得眼睛都能被刺瞎。低头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手腕白的像是刚拔毛烫开水的鸡皮,那银镯晃了一下,直闪的我双眸灼热,像是得了短暂的雪盲症。 也就是在迈下一步的时候,突然觉得右脚鞋内有一粒石子,也就即刻停下脚步,金鸡独立着去脱鞋。 就是这一刹那,我头顶上的气流剧烈流动着,有一个巨物从上方虎啸而来,几乎是擦着我的身子,咣的一下砸到了地上! 好难听的一声闷响,像是摔爆了一只西瓜。 我惊魂未定的看着脚边的巨物,始才认出她是个人,是个穿戴中等有点身份的嬷嬷。 她跳楼了。 刚刚从一旁的经楼上跳下。 她侧趴在地上,头骨酥了,血泊正一点点的变大,但还睁着壮志未酬、死不瞑目的大眼。 宫人们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哄的围住了我,把我扶去了一旁。 玫姨大喊道:“传羽林卫,有刺客!” 几乎是片刻间,外头如海啸般的脚步声奔涌而来。 我深呼吸,但又很镇静,就差这么一点点,我就会被她砸死,同归于尽了。 带队而来的羽林郎命人将坠楼者围住,再传了仵作过来。 另一队人马火速上了经楼,挨间搜索关于这“死士”的蛛丝马迹。 而我在思考呀,小菟我向来与人为善,为何招来别人这般的深仇大恨,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 晋王扑通通的跑过来,像上回一样提溜着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安静?是吓傻了还是不怕呀?” 我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死人的事见多了,习惯了。” 玫姨赶紧用帕子给我擦额头上的汗,亮着嗓子:“您就听她胡扯吧,没准过会子又得大病一场!您说这叫个什么事啊,来杀一个丫头片子,她是怎么想的!” 晋王正色道:“依我看,这事虽表面上奔着公主而来,可应该别有缘故。一个四十多岁的嬷嬷与十多岁的小孩结仇,不太能说得过去。” 一圈的宫人纷纷点头称是:“对啊对啊,晋王的分析确有道理。” 这时候羽林郎大踏步的过来,对着我们抱拳一礼,面有难色的说道:“晋王,公主,经书三楼的震字号房,这罪妇在墙壁上书了两行血书大字。” 晋王问道:“上书什么?” 羽林郎深拧了拧眉头,动了动嘴唇:“这!……不妨劳驾晋王,上楼一观吧!属下实在是讲不出口!” 晋王一甩下裳,阔步就走。 我额上的脉络跳了跳,也小跑着跟了过去。 噔噔噔的上了木阶,三楼的栏杆是如此的低矮。一只小木凳就搁在栏杆底下,踩着它拿准时机,一步跃下即可达成目标! 她够聪明了,知道近不了我的身,于是采用空袭……也已经考察了好几天了吧,了解了我的习惯,了解了我常走的路线,于是制定出了一场完美计划。 只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比着老天爷还是棋差一招。 转身近去震字号房,左手边灰白色的墙壁上一片红赫然写道: 「皇后以火山岩谋害我主梁婕妤,今时今日杀其女为主报仇。」 二百五十八 淑妃引战 梁婕妤,皇上登基第二年,死于红疹恶症。第一次看见这三个字,是最初在太医院为李成蕴制芦荟胶之时。那时候就如被神灵指引,偷偷夹带出了一本陈年医案——《壬寅年出诊录事》。 坠楼人,内官局所查,本名叫做唐密,人称唐嬷嬷。是梁婕妤的奶娘,随侍入宫。在梁婕妤死后,便被调去了永巷掌管蚕丝房。而且,她还是旧年那个受了凿顶之刑的罪臣——唐司账的本家。 宫正司在唐嬷嬷的处所,搜出了篇千字诉状书,上头分条列框的“揭发”了皇后的罪行,谋害梁婕妤的步骤。 简述之,就是现在的皇后,当时的苏内司从地下城买来了无人识得的岩棉粉,派亲信放置在梁婕妤的贴身衣物上,长此以往,便使她得疹症而死。 前文讲过,岩棉粉就是小孩们玩的“痒痒粉”,过量使用会导致过敏性休克而亡。 皇后看罢笑了:“本宫当时仅是一届女官,这与后宫命妇并无冲突,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何苦下此狠手呐!” 然后,淑妃一脸悲色的来了,在御前喊冤叫屈,声称被薛家送来的郎中瞧了,正是岩棉粉所致的过敏红疹。 她慷慨陈词:“妾近来安分守己,何时得罪过皇后娘娘了,您何须故技重施,置人于死地呢!” 狗皇帝听罢两腮动了动,说道当时梁婕妤毕竟身怀有孕,事关龙儿,还是要查个明白,也好还皇后清白。于是命人,将诉状书里头的证人传来。 我没想到,证人居然是先皇后身边那个说话极糙的“承欢嬷嬷”。 想当初她这欢脱的名字,还叫我暗笑了许多时候。 先皇后去了后,昭庆殿中的人皆没好果子。这回再见她,人已经苍老憔悴了许多。 她按在地上的手粗糙的很,叩了个头后,开始咬字恳切的吐露供词。 “同样是壬寅年,梁婕妤殁了之后,皇后从一个赋闲的三品侍中猛然晋升为一品大内司,这场翻身仗可谓打的漂亮。现在若问内官局的大人们,应该各个都记得皇后当时主张了一份政策,即,将宫花,宫绦等物,用明止暗行的办法在东市高价售卖,以此下去,内官局的银钱便不会只出不进了。这一项,看起来补的是官账,甚至盈利对高层的大人们皆有分红。但其实,填补的是先皇后的小金库。” 皇上皱眉:“说重点!” 承欢嬷嬷又叩了个头:“是是是,老奴马上就说到重点了!” “因此里。这一项举措在名头上成了先皇后提拔皇后的理由。但实际上,有更深层的原因。为先皇后除去当时盛宠又怀有龙儿的梁婕妤,这便是二人的契约了。现在先皇后早已凤驾归天,老奴也不怕将主子的事抖搂出来了。” 皇上生了些怒气,尚且押着,对承欢嬷嬷逼问道:“那么你,现在也算得上背弃旧主,卖主求荣么?” 承欢嬷嬷却正气凛然的摇了摇头:“不!老奴所为不求别的,只是后知后觉,先皇后甚至是罪臣李灈,都是遭受过皇后陷害的呀!老奴只是想,想再御前为他们正正名!” 我看了一眼皇后,她直戳戳的坐在椅上,手心握紧了扶手。 又看了一眼晋王,他眼都红紫,强压着心中那只要扑向老妇的猛兽。 皇上凛凛说道:“正什么名?” 承欢嬷嬷的气场与皇后的炯炯而视抗衡着,顶着压力继续说道:“皇后娘娘当上大内司不久,就开始对先皇后阳奉阴违,实难控制。一面培植着自己的羽翼,一面打压王内司。况且又兼任了甘露殿的掌事,日日与陛下相处,有了陛下您的支持,更使她顺风顺水。” 皇后笑道:“这话说的,虽说彼时本宫身为女官,但我等真正的主子只有一个,那便是真龙天子。自当事事以陛下为先。” 皇上的气色缓和了下来,盯着承欢嬷嬷道:“说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当时皇后为朕谋事,你等竟敢有怨言!” 这老妇把声音抬高了一调:“不全如此。皇后与北境王素来关系微妙。北境王人在受降城,那可是极北之地,何以会接触什么道术仙法,就是皇后推举过几个道人于他,不时教唆,这才叫他染上了炼丹修仙的恶趣。还有北境王返京统领离山大营,这也是皇后为先皇后献的计谋。” 皇上问:“此言有何证据?” 承欢嬷嬷拍着胸口:“我就是证据,我就是人证。还有王爷曾经尊称为仙师的那个黑衣披发道人,他本是皇后的亲信。您想啊,前年的十七个秀女,为何公主平安无事,这其中,缺不了王爷的故意通融啊!” 刹那间我恍惚了。 母亲从来没有与佛道两家划清界限啊,事实或许恰恰相反。 她懂得教派对人心的操纵力量有多大,所以,她明令禁止叫我远离。 皇后柔声解释道:“圣人,臣妾确实有在先皇后面前提过道家道士的好。以当时那个情况,北境王的势力可谓独霸一方,定然要想些使他分心的法子啊。” 皇上看了皇后一眼,点了点头。 他懂得,于铲除先皇后和北境王方面,皇后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承欢嬷嬷急了,差一点抱住皇上的腿:“圣人圣人,您千万要认出身边这个藏奸之人啊!她几番挑唆北境王南下侵犯皇权,必定心怀鬼胎啊!” 皇后睥睨道:“他堂堂一方王侯,还轮得到小小女官挑唆?荒谬之极!” 承欢嬷嬷讥笑道:“淑妃娘娘早前就指证过,您就是白宪昭的幼女白月。这么些年来,您见缝插针的搅弄风云,看起来似乎对您没有直接的利好,其实,您就是想叫前周朝乱起来,好为自己的母亲报仇吧!” 静静坐在一旁的淑妃这时候又跪了地:“圣人,这便是妾的看法了。再说回这火山岩的事,皇后定然是对妾怀恨在心,所以故技重施呐!” 皇上问道:“那么淑妃可有在身边揪出奸细来?” “九品宫女,唤做芸豆。” 芸豆还活着?我暗暗咬了咬牙。 二百五十九 不测之诛 “当初她就是伺候皇后娘娘之人。后来得罪了当时的女尚书被赐死,是妾见她罪不至死救她一命。不成想这是农夫与蛇啊,她来在我承香殿就是为了设局,也想讨好皇后回延嘉殿去。” 皇后哈哈笑了起来:“淑妃啊淑妃,你构陷本宫倒是长些脑子吧!这奴婢当初对公主存险心,这才处置了她。按照逻辑,明明是该憎恨我等才是,何以反其道再为本宫效力呢?” 淑妃一咧嘴角:“这便是皇后娘娘的高明之处了。公主赐死她的手谕下了两日,宫正司都未动此人。反有您的徒弟颜阿秋装模作样的来向妾求情,请求饶她一命,真是把妾当猴儿一般的戏耍。” 皇上听了半天,露出疲乏的神情,叫宫人上了茶,慢吞吞的呷着。 美美的喝了几口,嗓子发出咕噜噜的放松声音,然后摈退了左右,起身拿过了他的佩剑,搁在了桌上。 我寒毛森森的看着那柄剑,不知他意欲何为。 他悠悠的开口了:“皇后,别的先不论,就说这梁婕妤,是不是你使计杀的?” 皇后离座跪下:“不是臣妾。” 皇上面无表情的说好。 然后抬眼对我说道:“小菟,你背过身去。” 我心鼓咚咚,可是不得不转过身子。 身后没有响起宝剑离鞘的声音,却好似在,宽—衣—解—带! 片刻后,皇上说道:“看到了吧?朕的衬裤这么污红腌臜的一片,已经三日了。朕无脸和你们提起!” “陛下,这是为何?!”余者纷纷问道。 “为何?那得问问淑妃了,你薛家举荐的突厥巫医所鼓吹的移花接木之术,害得朕身体发炎,渗出脓血来,你安的什么心啊?” 仓啷一声! 跟着我猛然回头,在目光落定的那一刻,宝剑划着影儿从皇上的手中刺出,当即贯穿了淑妃的腹部! …… 我噎住了一口凉气,有点站不稳了。 淑妃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用手摸摸插在自己腹上的剑刃,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傻了,除了不可置信,且面如死灰…… 偏厅内外的人皆呆住了,皇上倒是一脸复仇的快意。他松了手,剑就扎在人身上一动不动,十足惊悚! 皇上对外头的人招了招手:“抬她走吧,没刺她胸口,应该能活。” 崔常侍一脸狗比的甩了拂尘,招呼进来几个小内侍,各个夹着尾巴把呆成僵尸的淑妃连人带剑抬了出去。 “你们都走吧,朕想静静。”皇上背对我们摆了摆手。 我们轻轻的行了礼,大气不敢喘的退下了。 出来偏厅,皇后吩咐崔常侍和掌事女官赶紧宣太医为皇上诊治。然后黑着脸,大步子出了甘露殿。 晋王拍拍我的肩:“小菟子,天晚了,我就不往内宫去了,你替我转告你娘,明日我再来拜见。”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又叮嘱我几句,又叮嘱了我身边的保镖大队几句,这才离开了。 何以解忧,唯有沉睡。 回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躺下了,嬷嬷们为我打着扇子,凉风习习入梦来。 不知睡着了多久,却被身边的笑声吵醒了。 耳听巧嬷嬷说:“小点声,小点声,再把丫头给吵醒了。” 玫姨还沉浸在什么乐子里,缓着笑气儿说:“哈哈,一时没忍住。你说的这事也太稀罕了,闻所未闻啊。” 巧嬷嬷见我的脚丫动了动,又拿起了扇子:“玫姐啊,她今天怎么睡这么早?” “吓的了,每回情绪不佳就嗜睡。再观察会儿,确保她真的无碍我再回屋。” “响过子时的鼓了,人常说啊,这子时阴阳相交,最是闹鬼的时候了。” 玫姨显然来了兴致:“诶,你说说,有没有见过鬼?” 巧嬷嬷用一种过来人的口气说道:“鬼没见过,鬼影儿倒是撞过。唰的一下从我身边过去,三伏天里冰凉透骨啊。说到这儿,我老家曾经出过一桩惨案,血腥的很。” “是什么?快讲讲。” 巧嬷嬷摸了一把我,看是不是睡着,把夏凉被盖在我的肚子上后,便缓缓道来。 “这事情发生在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年代里,距今四十多年了。我老家在西边的兰州乡下,这事就是在我们那个村发生的。那时候为充兵力,出过许多的娃娃兵,八岁的健壮孩子都能参军。” “就有这么一个娃娃兵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掉队了,一个人走到了我们村边上的田埂里。当时天色已晚,又是外乡人,就被一个看瓜园的坏老头盯上了。老头见他穿着当兵的衣裳,就猜着有军饷带在身上。出于劫财的目的,老头拿着锄头拦住了他。” “那娃娃兵本就饥渴疲乏,又举目无亲,自然害怕不敢反抗,也就把身上的军饷掏出来给了老人。” “本来这事到这也就行了,岂料老头突然反悔。于是快跑几步,撵上了那个娃娃兵。嗐,天天土地里干活的人,有的是劲儿。” “拦住后,他准备打死娃娃兵。娃娃兵跪下求饶,说自己是家中独子,求老头能放条生路。可说啥都不管用,最后还是被老人用锄头活活打死了。” “这事过了不久,就在老头的儿媳临产前夜,老头梦中见到被活活打打死的娃娃兵来到他家,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就在老头惶恐的时候,听到外面的家人喊,儿媳添喜了!” “他急忙冲出去问,问是大喜还是小喜,而后被告知是大喜。这老头瞬间就意识到是报仇的来了!” “你想啊,黄土埋到下巴颏的人了,神啊鬼啊早听多了。嘴上说着不信,其实心里怕着呢。” “遇上这事憋闷的不行,实在没辙,就把自己打死娃娃兵的事儿告诉了家里老婆子。两人一合计,梦终归是梦,到底家里添了个大孙子,还是值得庆贺的。即使相信这个就是报仇的来了,也侥幸以为今后只要好生的养育他,到时候功过相抵,孩子也就把报仇的事忘了了。” 玫姨听得入神,随着故事的高潮迭起不住的咂嘴:“是啊是啊,论谁也不舍得去掐死自己的亲孙子啊!” 话聊到这,寝殿的窗户呼的一声,开了。 惊的我打了个寒颤。 巧嬷嬷倒是我吓了一跳,连忙轻拍起我:“怎么睡得好好的抽了一下呀,没事啊,嬷嬷们都在呢。” 玫姨下床趿拉着鞋:“起风了,又要下雨了,我把窗子闩上。” 二百六十章 坟台村民 关好了窗子,玫姨又对外头值夜的宫女交待几句仔细雨潲进来的话。而后又兴冲冲的回来坐在床边,一盘腿道:“咱们继续,后来怎么着了?” 巧嬷嬷接着讲道:“好多年后,日子过得还算太平无恙,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祥之兆。这小孙子也十七了,说媒成亲,再过了三四年,家里曾孙辈儿又添了两儿一女,乍一看其乐融融。” “可这惨事说来就来,就在这一年除夕夜,娃娃兵投生的孙儿在全家都睡下以后,竟然起来在厨房磨刀。” “巧的是,他的小女儿积了食,想来厨房拿醋喝,没走到门口呢,就听见了磨刀声。再加上她以前偷听过长辈们的谈话,知道了投胎复仇这件事,便大觉不妙,自己一折身,藏到柴堆里去了。” “过了会儿,这个孙儿磨好了刀,随即提刀入室,一通乱砍!屋里头漆黑一片,也分不清是谁,就全当切西瓜一般!” “一家子,就剩个小女娃躲过了一劫。” “转天村里都早起拜年,唯独这家人大门紧闭,没有动静。亲戚们便翻墙入内,结果见到了屋里血肉模糊的惨象。” “叫人意外的是,这男人倒没有逃跑,一直坐在屋里,就跟刚完成一样活计般,平静自若的。后来,官府来人把命犯抓走,下入死牢,秋后问斩了。” —————— 玫姨意犹未尽的听完故事,拉着长腔说:“哎哟,这可真是一个惨字!那这家的小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巧嬷嬷答:“这小女儿如今二十四五了,跟我差不多的岁数。” “还在老家呢?” “早不在了,她家绝了户,靠亲戚还不是天天讨白眼啊。我悄悄的告诉您,听说她十岁时候就入宫来当宫女了。不过,自打我当了公主乳媪,还没见过她。” “哟,这要不混到几大殿或者成个女官,自然难碰见。再说了,这底下一年得死多少人啊,活没活着还是个事。她叫啥?我看看我见过这人不。” “叫香香,孔香香。” “那还真没见过,别的香香有好几个,唯独没有姓孔的。” “不知道了,没准使了化名,这谁说得准。” 她俩接下来的讨论没有故事精彩,我便又困了。 眼皮沉沉,半梦半醒。似乎听见了细小的雨丝丝落下,洒在万物上的声音。风也大了些,窗子被气流压的突突响。 突然之间,我感到窗外闪过一道影子,是个小女孩的影子! 我猛然惊坐起,朝着窗外尖声道:“是李璇,李璇回来了!” 她们两个惊讶的望了望窗子,白花花的窗纸上闪动着摇曳的黑影。 巧嬷嬷赶紧揽住我:“是树影,是树影。” 玫姨叹口气:“得,我也甭回房了,一并睡在这吧。不碍事的啊,就算是璇公主,你俩不是玩的挺好的吗?她回来也是探望你的,定不是别的。” 她们两个扶着我躺下,一左一右夹着我,像是两个盾牌般,着实叫人心中安稳了不少。 梦见李璇的人不仅仅是我一个,还有狗皇帝。 天擦亮,他冒着雨就冲到了承香殿,坐在李璇的床上嚎哭了一场。口中念着:“别怪耶耶没善待你娘,实在是你娘罪过太大!” 据说当时他身边的人成了陀螺,想劝也不敢劝,只有原地打转的份儿。 哭罢了,往淑妃的睡房门口凑了凑,只看了两眼,没往里进。 这嫔妃们有个三灾六难的,按例需向中宫呈报。 太医一大早就来回事,说到拔剑的情形惨不忍睹,一整夜都在止血消毒,凌晨才将伤口缝合,人因疼痛已然昏厥过去数次。 皇后郑重其事的说:“劳动太医正了,淑妃到底身份尊贵,与圣人也是多年情分,还望太医院集全力救治。” 太医正恭谨答是:“此乃臣的本分。”又顿了顿说道:“皇后娘娘,早前听闻公主发明了一物,名叫注射器,可将他人之血输入病者的体内,对失血过多有奇效。不知,公主可否将此物出借于臣,再教一教这使用之法。” 皇后哈哈笑道:“医正怕是听了什么误传吧?那就是小儿呲水的玩具罢了,用它医病救人太过牵强。若出了岔子,我等可担责不起啊。” “可,这……” 太医正本想在争取一番,但又即刻作罢,行礼告退了。 人走后,皇后讥讽我道:“你当你是鲁班附体,华佗在世吗?” 我垂了垂脑袋没说话。 跟着仍是数落,耳中生茧嗅觉却敏锐起来。 我觉得,连绵小雨中,总搅着些血腥味。 血雨腥风的日子,似乎悄悄来了。 晋王府是太上皇在的时候为他置下的,一直有专人看管,此次回来,略修缮了几日便住进去了,位置就在苏府隔壁。 我想去他府中玩玩,最终回外婆家…… 是日晌午,他和皇后皆一脸严肃在偏厅用膳,下了帘子闭了窗,仅留桦萝和天喜随侍。 连我也没能上桌,饭食是单独拨一份端来的,我趴在书案上,一边看雨,一边拿筷子叉虾仁吃。 别的没动,虾仁很快吃完,我亲手端着小盘子往偏厅来了。 他们正口若悬河的讨论什么,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看见了我,不满道:“你过来干什么?” “还想吃虾子……” “虾子虾子,我看你身边的人都是瞎子!不知道本宫和晋王在谈事?!” 跟过来的宫女磕头认错:“奴婢们万死。” 呵,我本来就是故意过来的。然后我大大方方的把虾仁全部装进了自己的小盘子中,口中悠悠道:“您也别怪罪她们。玫姨做线活呢,巧嬷嬷在小厨房吃奶牛餐呢,新来的其他几个嬷嬷被刘掌事拉去做思想教育了。剩下的这些个小宫女,怎么敢拦我呢?是吧,母亲。” 皇后瞪大了眼,晋王哼哧一笑道:“小菟啊小菟,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带点小性子啊?” “她近来没挨打,尾巴又翘起来了!” 我嘟嘴道:“皇叔救我,母亲又要打我了。” 皇叔两个字我咬字特别重,并在第一时间看了看他们的反应。 二人皆顿了一霎,紧接着晋王笑说:“小家伙,喊皇叔岂不是把我喊老了。咱们在李家故里,父和叔都可称为哥,你以后就叫我六哥吧。” “好喂,六哥。” 我亲近的凑到他身边:“听闻六哥现在有宅子了,宅子大吗?景致如何?” 他一刮我的鼻子:“小家伙,绕了半天是想叫我带你出去玩吧?行,过会子我带你回府看看。” 王府深宅没什么好描述的,这两年来,对青砖黛瓦的瘾,给我解了个全全当当。 招待我的人中,有个小媳妇模样的,我眼睛一闪笑道:“嘿,别看六哥以前不容易,倒还是苦中一点甜,原是有佳人作伴的嘛!” “你这小鬼,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宗正寺刚刚给了她名分,因为一直陪伴在侧任劳任怨,称得上劳苦功高,现如今已是本王的侧妃了。” 这小媳妇一身石榴红,恭恭敬敬的对我福身道:“妾身拜见公主。妾出身卑贱,本只是侍妾的位分,承蒙王爷抬爱,这才忝居侧妃之位,实在羞愧。” “咳,你又这样讲!你再说羞愧,那本王的脸也没处放了!” “王爷!” 随即她嫣然一笑:“不说了不说了。”又亲手端了鲜果和奶酥给我:“公主快尝尝,在哈密这些年倒有一样好处,学会做几样特色点心呢!” 我哈哈直笑:“侧妃也是个幽默豁达的人儿!我看,侧妃应该要年长于六哥吧?” 她灵活的手指正给我切着蜜桃,一牙一牙十足整齐,一副笑唇生来就带笑意,虽说眼睛极小,却瞧着更添喜色。 “是,妾今年二十有五,比王爷年长上三岁。” “哟,女大三抱金砖嘛!” 晋王哈哈大笑:“哎哟,你真是乐死我了。得,香香你好生陪着公主,我去书房等两位客过来。” 香香!我突然发觉,人听到过什么话,都是有深深的因缘在里头…… “您只管忙,晚饭想吃什么,记得叫小厮说一声呐。” “成,我去了。”晋王对我俩一眨眼,转身离开了。 我问道:“侧妃原来名叫香香,那是何姓氏?” 她将琉璃果叉递给我道:“贱姓孔,孔香香。” “我的天!昨晚上我才听过这个名字!听说你十岁就入宫了?” 她怔了怔,满脸不可思议:“公主竟然知道妾身……是,是十岁就参加了宫女遴选,但被分去了行宫当差。后来京中的晋王要出使西突厥,不知为何抛了身边人不用,反而从行宫挑了一批人随侍。嗐,当时宫女有五,宦官有十。后来光是在路上就死了两个,十三年下来,就剩下了妾和宦官三弦……” 我看着她回忆起往事的忧郁神情,不由得叹口气:“那过去,很难吧?” “难。刚过去的时候,那的人肆意欺凌王爷,咱们为了护主,啥样的屈辱没受过。”说罢了,她又连忙摇摇头,重新带上笑:“嗐,都过去了,免得提它再惹的公主也不自在。” 我点点头:“是呀,好日子这不已经来了嘛。那孔侧妃的家乡可是在兰州的一处乡下?” 她抬眸与我对视一眼:“是,在兰州底下的坟台村。” “坟台,坟。这名儿真叫人难忘。” 孔香香软软一笑:“因着祖上说村中有一座古墓,墓穴广大,深不见底。所以就取了个这名,妾也觉得不好听。对了,敢问公主,是何人在您面前提起妾的?” 我眼睛转了半圈,心想直说也无妨,遂讲道:“是巧嬷嬷说的。” 她睁大了眼睛:“巧嬷嬷……她姓什么?” “姓施。” 孔香香吞了口口水,吃了一大惊:“天,是施巧巧吗?施家的人,还在???” 我压了压眉毛:“是她。侧妃此话怎讲?” 孔香香细细的出了口气:“她是妾的发小,年纪上还要小我半岁。我来京的前一年,他们家就搬到了兰州城。乡亲们都说,他们搬家的缘故,是躲灾去了。” “躲灾?”我满是疑惑。 “乡亲们是这样说的,说那家人迷了心窍,引了一波盗墓贼去挖那古墓。起初瞒着所有人,每天夜间开挖,倒也无人知道。挖了一段时间,通到了墓室的外间,不曾料想,那墓室的黑色石门竟然,竟突然活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又是舙虫? 孔香香见我惊讶,连忙解释道:“真的,妾没有骗您!那门,本来看上去就是陈年的大石墙啊,可就哗的一下,散开了!散成了千万个黑色的石虫,满地的爬!走在前头的十来个盗墓贼一下子就被这虫海淹没了,吓得施家两父子拔腿就跑,亏得他们运气好,竟然又原来爬了出去!” “经过这事啊,他们一家就怕了,以为是惊动了墓主人,受了诅咒,这才举家搬迁的。” 我点点头:“我信。那后来呢?他们一家应该还回去过吧?” “回过,次年回去过一趟,这回啊,阵仗更大,好似是领着一帮当兵模样的人回来的。” 我不禁问道:“确定是兵士吗?” “应该没差。按队就列的,瞧着训练有素。” “他们此行干了什么?” “就屯兵在那古墓旁,花了差不多一旬的时间,竟然用细铁网将墓里的黑虫全部捞走了。您说神奇不?” 我符合道:“着实神奇!那他们要这虫做什么?” 孔香香给我添杯茶道:“那妾就不知道了,莫说是妾,乡亲们各个也都是目瞪口呆的,要那吃人的东西干啥呀……” “后来呢?可有再听过施家人的消息?” 孔香香说道:“也就在那一年冬天我进了京,他们有没有再回过坟台村妾不清楚。但是三年后,有一回跟行宫里的小姐妹们闲聊,聊起来说随掌事出门办事,看见了外头官府的告示,有一家姓施的一十五口全部问罪,满门抄斩岂不令人唏嘘!妾问了问主犯的名字,没想到竟然就是同村的施伯伯。所以说啊,妾方才还以为巧巧也不在了……” 我头闪灵光的问道:“孔侧妃,当初进村捕捉舙虫的人当中,有没有个披头散发的黑衣男子啊?像极了一个怪癖道士。” 她的眼睛一眨:“是有个道士模样的,但不是您描述的这模样。他岁数大了,瞧起来身量轻盈,还挺面善。” 我仿佛猜到了是谁,于是说道:“行,我回头拿一张画像来,你替我认认。” 二百六十一 重整旗鼓 六月六,晒红绿。 也就是今日时兴晒衣裳,晒被褥,晒书籍。 瞧着太阳升起,我帮手孔香香,忙的不亦乐乎,把王府里的家当底儿全部摊了出来,一时间院子里摆的是红颜六色,像极了二手市场。 东西晒到下午的时候,已经开始散出太阳的香味,被褥也膨大了不少,真是神奇。我学着香香用藤拍拍被子,拍了会儿又在被褥阵里玩躲猫猫,一顿你追我赶,再一次掀了被帘时,瞧见六哥带着客进来了。 客不是别人,是皇上和皇后。 我心里有点别扭,问安道:“耶耶怎么来了?” “哎,太傅和几个老臣领着薛侍郎天天堵着朕,实在烦得很,出来散散心。再说晋王府第落成,和你娘来贺喜一番。” 孔香香“如临大敌”,那个恭谨认真的模样,用尽全力招待起她眼中的贵客。 没人陪我了,我自己在院里拿着藤拍一阵乱打,好撒撒气。 可过了一会儿,阿秋和展君也来了,还带来了一个郎中和他的小徒弟。 原来今天是家庭大聚会啊! 吃罢晚饭,在院里摆上一套桌椅,切上几块西瓜纳夜凉。 内室里郎中开始忙了,晋王和皇后守着,其余人坐在外头,展君和香香撑得一手好场面,跟茶馆里头说相声似得。 过会子,皇后和晋王出来了,展君连忙问道:“陛下如何了?” 晋王道:“郎中果然丹青妙手,圣人用药后大感舒适,按医嘱先行睡下了。” 展君道:“这郎中是祖传的医术,再说了,汉人总会更了解汉人的体质多些,我等静观疗效吧。” 皇后笑道:“展小婿最是得用,但凡你出力,何事总能迎刃而解。” 展君欠欠身子拱手道:“娘娘谬赞了。” 不明情况的孔香香说道:“展夫人原来也是娘娘的女儿。” 晋王回头看了她一眼,阿秋赶紧解释道:“孔侧妃,我是娘娘的义女。” 皇后笑道:“之所以还未封善生诰命,是打算着补县主一爵给她,待陛下心情好些,本宫再于御前说项。” 展君和“善生”赶紧跪地叩谢。 我撇了撇嘴,呵呵,还县主,比县君还高上一级呐…… 聊着天,皇后突然想起一事,叫桦萝端来一个大锦盒。 打开了,是一排不同色泽的玉坠,皆绑着黑色丝绳。 “这是今日本宫和圣人在外头闲逛,在一家首饰铺里看见的十二生肖。因觉得好玩,便给你们这些孩子每人买了一个。” “来,让儿的小黄猴。” “孔丫头的小青蛇。” “展小婿的墨玉猪。” “善生的闪灰鼠。” 善生接过来的时候喜悦道:“这该是和田玉中的闪灰料吧,并不好找。” 都派发完了,皇后最后拿起来一枚红白相间的小兔子。 “这是菟儿的小红兔。” “你们几个都大了,戴不戴的随你们,就是觉得有趣买来玩的。这物什儿,小孩戴着可爱。” 他们笑闹着:“戴,怎么能不戴呢,这可是娘娘的舐犊之情。” 皇后坐到我身边要给我戴上,我生理性的排斥她,于是侧了侧身子嘀咕道:“脖子上还有长命锁呢,干嘛挂那么多!” 皇后不依:“这小小的一枚怕什么,本命生肖护身呢。” “都是小白兔,哪有小红兔的?红兔表示流血了,我害怕!” 一圈人安静了下来,纷纷看向我。 晋王对我挑挑眉:“小菟,听话。” 孔香香附和道:“红的多好看了,公主生的白,会趁的更白呢。” 假善生自以为是的劝道:“公主不知其中究竟吧,钦天监每年都会看所有主子的八字,红色对于公主来说是母亲的意象,娘娘是和公主亲近呢!” “听话啦~” 说着说着,她就上了手,还推我的胳膊。 我无名火起,握紧了拳头就砸向她,口中骂道:“关你什么事!别挨我!” 全场死寂一片,假善生一脸尴尬,展君看看我又看看她,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劝。 皇后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真是放肆!你以为在外头我就治不了你了?” 呵,我还真拿准了你在别人面前要保持凤仪万千。 不过心里清楚,嘴上得说别的:“不喜欢为什么要装喜欢,不是说人要诚实吗?” 皇后沉声:“本宫说的是你蛮横无礼!” 一圈人开始劝:“娘娘,她还小不懂事,再大点就行了。” “是啊是啊,慢慢教导。” 皇后别着气儿:“给姐姐道歉。” “姐姐?怜娃是姐姐,别的可算不上。” 皇后咬着牙对桦萝一招手:“把她给我扔出门外,叫她流浪去!” 桦萝一脸难色,一圈人劝的更热闹了。 晋王压着怒火:“小菟,你对你娘这般态度,还不认错?!” 我起身自己往门外去:“走就走,各位再见。” 晋王气呼呼大声斥道:“行,奴婢们不敢,这个坏人我来做,这就把你扔出去!” 他呼的站起来,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拎。 孔香香一路跟出来:“王爷,使不得啊!您怎么也跟孩子置气呢!” 他将我掂出了王府大门,又把我挤在山墙处问道:“现在可是最后的机会了,认不认错?” 我听见外面街上有小贩叫卖:“白糖糕哟,又香又甜的白糖糕,最后两块咯~” 我摇头晃脑:“我要吃白糖糕,吃完再认错。” 孔香香笑着:“那等一会儿,妾这就去买。” 我一扯她:“不,六哥去买!” 晋王压着火点着头:“行行,我去买。” 见晋王走远了,我悄悄退后一步,一蓄力猛的推向孔香香,然后自己转身就跑! 撒丫子的跑啊!耳边风声呼呼! 孔香香几步趔趄差一点摔了个嘴啃泥,反应过来大喊道:“王爷,快回来!小菟跑了!快回来呀!” 十万火急!十万火急!这回要被逮到肯定有生命危险! 我就这么没命的往苏宅的方向跑,身后有两个人风驰电掣的追!啊啊啊,百米冲刺嘛!生死时速嘛! 幸运的是,我在巷子口撞见了下值回来的大铁牛舅舅,我看见了他百般的委屈如山倾倒,扑到了他怀里抓紧了他的衣裳哭喊道:“舅舅救命啊!有登徒子撵我!” 舅舅一看果然有两个人光速而来,一手护着我一手拔了剑,对着来人吼道:“呔!大胆淫贼!天子脚下竟敢如此猖狂!实乃狗胆包天!” 听了这台词,我又扑哧笑了。 晋王慢下脚步,一脸懵逼的看了看舅舅,“国舅?” 舅舅怔了怔,把剑归了鞘,疑惑问道:“阁下是?” 我赶紧拽着舅舅:“咱们回家吧,别说这么多了!” 晋王自我介绍后,说要把我带回,我即刻可怜兮兮的躲到舅舅背后:“不跟他走,不跟他走!” 舅舅素来宠我,一拱手笑道:“小菟兴许是想念家母了,这才跑了出来,就叫她随我回去吧,劳您跟皇后娘娘交待一声。” 晋王无奈,跟舅舅双双拱手告别,临走前怒指我道:“你给我等着!” “略略略。”我朝他吐了吐舌头。 舅舅像往常一样,背着我往家去。 我趴在他的肩头上,始才感受到一种叫做亲情的东西,不自觉间淌下了泪。 舅舅声音温和:“小菟啊?你最近这是咋了?” 我抹干了脸颊说道:“我不喜欢她们家人,都太凶残了,豺狼成性。我要离的远远的。” “她们家人?李家吗?你不会把你娘也包括进去了吧。” “对,没错。跟您说话我不想藏着掖着。” “嗐,跟你娘闹别扭,那就多在咱家住住吧,隔开几天就好了。” “就按舅舅说的办,再也不回去了。” 在苏府好吃好喝好睡,还有甜甜猫相伴,心情大好,生活如蜜。 舅舅会在休沐的时候,带上我去李府接了怜娃姐姐出来玩,我们三个踏着夏日明媚,逛遍了京城的各处景儿,尝遍了各色小吃。 在这期间,唯一的不开心是爹爹葬礼的时候。 关于这一段我不想描述的太多,因为一言一字都是扎在我的心头的针。爹爹下葬时候,我亲吻了爹爹的棺椁,小声而郑重的向他保证道:“爹爹,我一定会为您报仇的!这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您稍待时日!” 葬礼后,我亲自打理起了金玉城。赚到了钱,还要送回家里给奶奶她们度日。 外婆和舅舅是信任我的,他们对于我外出经营店铺还算放心,他们懂得人与人之间本有的边界和距离。 一日在南城,无意看见了一家武馆。 硕大的一个“武”字木牌挂在墙上,不由得心生好奇,遂挪步进去看看。 进门就见有两人在擦拭武器,满处的刀枪剑戟,真家伙冒着凛凛白光。 再往里走,汗臭味扑天遮日,口号声赫赫声威! 院子里数十个学徒整齐有素的打着拳,扫视一眼,年纪从五六岁到二十几岁不等。仔细瞧来,皆是男儿,无一女子。 负责训练的大师傅见我穿戴不凡,严肃的脸上带了满满敬意,对我拱手道:“客莅临小馆,可是要添几个随身护卫?或者是?” 我客气笑道:“是有找护卫的心,没成想你处全是男子,这多少有些不便。” 大师傅压低了声音笑说:“女护卫向来就少,不过小馆内,倒有一女徒刚刚出师。客稍等,这便唤她前来。” 原本只是随便进来看看,但话聊到了这,我倒真的想见见她。并且,从心里萌生了一样想法。 前厅看茶,端起来晃一晃不够清透,便放下了。 我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他们的眼里,渐渐的,他们露出了一丝怯意。再精猛强健的汉子,也怕这个身背强权的小女子。 那个女学徒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穿着与男学徒一模一样的黑色练功裤,宽宽大大,脚踝缠着带子。 低帮布鞋里头是一双光脚,上身穿着件黑白花儿的棉布衫子,头梳男子式儿的单髻,绑着根蓝色头绳。 我问道:“别个都是红头绳,你怎么是蓝的呀?” 她不失腼腆的说道:“回客的话,小人不喜欢红色。” 我淡淡一笑:“亮亮你的功夫吧。” 大师傅一拍她,似是鼓励。 她也就当场耍起了全武行,总之,身手利落,反应灵敏。 完事了,我对她点点头。 她喘着气说道:“这位客官,其实武术不在于这些套路,而在于实战。大战三百回合是话本里头讲的故事,现实情况是,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击倒敌方。” 我笑说:“倒是个实诚人。你今年多大了?” “小人属龙的,今年十四。” 我点头,问大师傅道:“若我要她,你们这是何规矩?” 大师傅喜悦道:“可买可租。买的话便签卖身契,按律法买卖担保,这女徒身价值三十两。若租的话,一年起租,五两银子。” 听到了这,心里隐隐的疼,一个大活人啊,倒跟牲口市场用同一条律法。 我身边的随从嗤之以鼻道:“馆主可是看人下菜碟了,一个奴婢的身价往往是七两到十两,怎么你处如此哄抬物价啊?” 那大师傅皱眉分辨道:“这位小哥不知咱们武行的规矩,有功夫在身上,或特殊艺能在身,定是贵价一些的。”又对我笑道:“客应该是懂的。” 我笑着一抬手:“付钱吧,只要安分听话,我不会亏待她的。” 大师傅按着女徒就跪下:“还不谢谢主子!” “奴谢主子收养之恩。” 咦~~,听说奴可以对主喊阿郎或者娘子的,那我现在是有了个闺女了吗?啊哈哈,突然抬高了一辈儿啊!窃笑。 办完了手续,闺女带着她的小包袱,我领着闺女往外走,我美滋滋的说:“你以后,就喊我玉娘子。” “是,玉娘子。”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儿呢!” “奴婢没正经名儿,原先他们都叫我小六,要不娘子赐给奴婢一个吧。” “嗯,那就叫玉立吧!自立门户的立!” 玉立心喜一笑:“这名儿真好听,玉立谢谢娘子!” 《点银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 喜欢点银烛请大家收藏:点银烛新更新速度最快。 二百六十二 自立门户 先将玉立安置在金玉城住一宿。 转天清早去店中接她的时候,未入后院便听见咣通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哎哟哎哟的呼痛之声。 我一掀门帘,看见玉立的武把式还没收,对着地上的胖子仍然全副警备。 “嗯???哈哈哈哈给!” 我笑的快咽气:“二胖,你被一个小姑娘给撂倒了?” 二胖在地上哼哼唧唧着:“我说小娘子,这是什么人呐?方才我找斑鸠呐,她咋睡到斑鸠屋里了。” 我赶紧对玉立招招手,她也意识到生了误会,连忙过来扶二胖,有点发怯的支吾道:“玉娘子,奴一时大意了……” 我盈盈笑道:“好丫头,你比我以为的厉害多了。这二胖也是会些功夫的,竟全然不是你的对手!” 玉立羞红了脸,臊眉耷眼的站到了一旁。 我示意:“走,随我办事去。” 她整理整理衣裳跟了出来:“玉娘子,咱们去哪儿?” “去城南,会骑马吗?” “会!” 京城西南角的贫民坊里,藏着一个奴隶市场。 策马过去,繁华城市现出了它的另外一面。 华表之下,破衣烂衫。 低矮的木门楼上挂着“贱市”的牌匾,木栅栏围起的半条街,规制与畜生市场并无两样。 入了贱市街,路两边皆是头插草标的待售人口,有男童女童,有半大孩子,还有一些妇女。他们一个个跪坐在路边,神态各异。大多数的眼神卑微入尘,也有的表情麻木,偶见个别的含有耻辱愤色。 他们无一例外,皆被身旁的贩子向来来往往的客商介绍着。 所用之词颇戳心窝,什么细皮嫩肉捏豆腐,牙口齐整赛骡子,五短三粗如大龟,还有活的下马凳、香的吐痰壶……听到了这,我指着那个烂舌头贩子,怒斥道:“给我抽他的嘴!” 随从壁青连忙劝我:“小娘子,您微服出来,不好生事的。叫别个对您留下深刻印象那就不好了。” 我点点头,认可的看了他一眼。他说的极对,如今行事,定是得慎之又慎。 我转头对玉立说:“你是习武的,替我选些八到十岁的练武苗子吧。条件特别好的,大点小点没所谓。” 她得令下了马,开始对市场上的小女童一个个的摸骨。 摸了几个,还抛了石子叫她们夺,之后领过来一个道:“玉娘子,这个好,骨骼粗肌肉弹,反应也快。” 我点头:“好,壁青你去谈价。” 壁青前去和贩子交涉,这其中的不少贩子,正是孩子的爹娘。 我吁出一口气,摈除掉不适感:“玉立,你继续。” “是!” 半晌下来,在贱市逛了一个来回,买下了十五个小姑娘。价钱也不高,平均三两罢了。毕竟年纪不大,对于人口市场来说,买家还要带回去养活几年才能得用,所以价格低廉。 将这十五个孩子悉数装上了大马车,带着她们向下一站驶去。 下一站,是新居所,新门户。 “壁青,昨日我交待你的差事办的如何了?” “小娘子,城南的宅院租金都便宜,但西南角人流大,我寻了一处东南位置的,僻静,正合您心意。而且那房东要出远门,平素里不会回来晃悠。” “妥。” 壁青在前头带路,我等打马来在了京城东南的一坊,进入箕子巷,到达了一座小院前。 我左右观察了一番,四面通达,人流稀少,还离南城门之一的启夏门颇近。 壁青开了院门,引我们进去介绍道:“这院子虽规格低,里头倒不小。有前后两个院,够用了。” 刚买来的小丫头们欢喜的不行,像是筛豆子般哗啦啦的跑进来,又蹦又跳围着我问道:“玉娘子,玉娘子,这就是我们的新家吗?” 我笑道:“对呀,今后你们就在这里生活了。我对你们好,你们会不会乖乖听我的话?” 她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异口同声的说:“我们会乖乖听话!” “好!”我摸了摸手边的几个小脑袋,负责做饭的婆子从厨房迎出来:“玉娘子安好,晌午的饭早就做好了,一直等您带着孩子们回来,咱们先吃饭吧!” 这些小娃娃听见吃饭,各个舔嘴唇咽口水的望着我。 我一笑:“行,先排队洗手,然后在饭桌上坐整齐,不许争不许抢。” 她们听话极了,小孩们一贯拉着长腔:“好——。” 婆子得了授意,招呼她们:“来,跟婆婆来,排成一队。” 看着她们乖巧的样子,我突然发觉有这么一群小孩真是件开心的事。 这一日午后,我吃到了久违的大锅菜,味道亲切的很。 又在廊下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这帮孩子玩耍,被她们感染的通身活力。 这样的一种新身份也带给了一种滋养——我也是可以领导他人,独当一面的。与那个他人控制引导下的身份截然相反。 “玉立,壁青,斑鸠,今后你们三个就住在这里,教导她们习武练功。课时分工如何,你们三个讨论决定,我会经常过来察看情况。” 他们三个郑重答是。 我说话利落:“置于拨给这里的银钱,还由壁青主管。为这些孩子添什么必备之物,酌情购买。所有日常花销,必要条条记录,不可有糊涂账。” 壁青一拱手:“您放心吧,在金玉城我毕竟是二账房,这点子小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点头,转眸对斑鸠说道:“生活杂务就多劳你了,比方挑水买菜之类。” 斑鸠从来都是话没出口先露大牙:“得令。但是浆洗衣裳,洒扫庭院,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呀。” 玉立说道:“叫她们各人的衣裳各人洗,洒扫方面,给这帮孩子们分班值日即可。” 我笑道:“玉立一直是过大院生活的,你俩有什么不懂的棘手的,多向玉立讨办法。” 两人同声说好。 玉立望了望嬉戏的孩子们,问我道:“玉娘子,该给她们取什么名儿好呢?” 斑鸠呲着牙说道:“就按年纪,从一到十五得了,好记。” 我看着捕捉阳光的她们,安适浅笑道:“那也过于轻视她们了。我想起两句话——「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数声画角。」就从这里头选字吧。” 他们三个笑了:“当真中听。” 又交待了些时,见天色不早了,便也动身回去苏府。 二百六十三 回宫拜寿 苏家大厅里摆着一排贺礼,全部用红绸盖着。 “咦,谁送来的?” 婆婆眯着眼点了点我:“连你娘的生辰都不记得了?这不是别人送的,是后天你娘过四十大寿,婆婆为她准备的。” 我默默:“唔,六月十六啊,我也要去贺寿吗?” “诶?你还能不去?” 我依旧淡淡的:“旧年她过寿都没叫我,今年应该也不想看见我,我何必去讨人嫌呢。” 外婆端详着我的神色,牵了我的手坐下:“来,你跟婆婆说说,你对你娘到底有什么心结解不开?” 我噘嘴摇头拉着腔儿:“解—不—开—的!” 外婆目光炙热:“乖乖啊,父母爱幺儿,你娘的心里装的可都是你,她就是有时候手腕上强硬,你可得理解她啊。” 我也笃定的看着外婆:“婆婆,她恐吓杀我已经好几次了。说好听点是恐吓,其实动过真念头的。” 她一背脸儿:“婆婆不信。再说了,哪个当爷娘的没说过几句气话。明儿你上东市去挑些特色点的寿礼,不需要贵重,用心最重要。” 我声音无奈:“行——,我知道了。” 转天来在东市,这儿也是每天必来之处。 逛了几家绸缎庄首饰铺,感觉毫无新意。即使有当季新出的花样子,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何况堂堂一国国母,要什么都有,总要来点与众不同的吧。 嘿嘿,我突然想起了“整蛊盒”。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打开一个木箱,从里面弹出一条假蛇来,吓的那人直接蹦起,高声惊叫,场面也太有意思了吧!!! 还有多年没吃过的秀逗糖。我只管买些琥珀糖来,在上头洒一层酸柠檬粉就成了自制秀逗糖,哎哟哟,也是能叫母亲的心情有惊有喜的吧! 我可不坏哦,据说适当的情绪起伏能帮助人更大程度的感受到生活幸福。 于是我在一家器玩店定制了这么一个吐着大红信子的蟒蛇整蛊盒,又在糕点铺买了盒包装精美的秀逗糖,一切准备就绪,和着些七七八八的团扇饰物,悉数打包妥当。 六月十六,我和外婆舅舅先行回到延嘉殿。 节庆必然热闹,第一批的寿礼已然送到,业已在殿外排成了长龙。天喜正高声唱着某殿某府的礼单,岳掌事负责逐一记录。记录完毕,再由宫人们一趟接一趟的抬到殿中。 他们可真聪明,送来的东西小到一条帕子,也要记录在案。不过由于我们是自己人,便直接抬着东西进去了,未做详细记录。 进门先抱尖尖鸡:“小家伙,这几天娘亲不在,可能飞的高些了?” 它呤呤两声,扇动翅膀似要向我展示,我笑说不急不急,等闲下来再好好给我看。 皇后见了我喜笑颜开,就好像那一晚在晋王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甜呼呼的搂着我:“娘的心肝儿回来啦,这些日子玩开心了吧,有没有想娘呀?” 我低声:“是挺开心的。” 她似真似假的摸摸我的脸:“开心了就好,只要你爱玩,就由得你玩去。” 外婆在一旁说道:“皇后早这样不就得了,天天逼着孩子抄书上课的。”又一拽我:“赶紧给你娘磕头贺寿啊。” 我起身跪下,模样恭敬的行了大礼:“贺母亲四十大寿,祝母亲韶华永驻,福寿绵长。” “好好,有菟儿的祝福,娘真是心满意足。” 然后她又是老模样,又抱着我坐在了她腿上。我挣着要走,她倒揽的更紧。就连阿秋和晋王欢欢喜喜进门拜寿的时候,她还是继续揉着我这个人形团子。 ??? 我不禁冒起了许多问号。 这是故意在别人面前表现的对我宠爱有加吗?所以,您既然待我这么好,母女俩若有龃龉,那便全是我的不对了。您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阿秋假意瘪嘴,如今她嫁了人成为了一家主母,似乎自信了许多,也就大大方方的撒娇道:“母亲好生偏心,女儿也想被您抱抱,可奈何您的怀里,女儿是坐不下咯,啊哈哈哈。” 一圈人也跟着大笑起来,皇后逗她道:“比我还高大的个子,真是没羞了,来,你坐右腿。” “好诶。” 阿秋扭捏着挤过来,在皇后的左腿上假坐了一下,遂笑着挪到一边去了。 皇后一抬眼看着晋王:“还有你呢,小的时候也是经常缠着我,腿上还不坐,非要把裙子篷在两腿间做成个兜,说是坐进去像袋鼠。” 晋王笑红了脸。 我从腿上跳下来说道:“我让位给六哥了,要不要过来找找童年的回忆呀?” 他一戳我的肩:“这破孩儿,去你的。” 这会子没有外人,便很快聊到了淑妃。 阿秋问道:“这几日好似风声把的紧,我在外头竟然啥都没听到。承香殿那位怎么样了?” 皇后抿嘴无言,一旁的于侍中看着皇后似在默许便填补道:“人走了四五天了吧,穿肠烂肚的,若能医好才是怪事。” 我心里震了一下:“人死了?就这么死了?” “瞧公主说的,那可不是一寸半寸的口子,命里该着吧。”于侍中站的位置总是在有意无意的护着皇后,她原先只是内官局里管人事的五品书史,冷不丁的被提为三品侍中,不知跟皇后有着怎样的利益纽带。 晋王一边磨着茶饼一边皱眉:“那为何不发丧呢,怎么也是四夫人之一,何况其父又是手握六部的尚书侍郎。” 皇后沉声道:“所以说封锁言路,出了甘露殿太医院延嘉殿,你们哪个知道的?圣人一直未表态,只叫装裹了停到三清观去。本宫又不能深劝,便也只能搁着了。” 我多看了几眼阿秋,瞅瞅她是喜多,还是忧多。但见她的神色暗哑了不少,眉头浅锁做思考貌,倒是也不敢再开口问什么。 晋王说道:“难不成就这么拖着啊,拖一天是一天,就对薛家人称淑妃一直在闭门将养么?” 皇后轻叹:“这事还是少提,我等说不好的,一切以圣人的考虑为先。” 于侍中学着玫姨八卦时候的哈气声说道:“圣人的心情呐,跟他的身子有关,几位小主子心里都应该有数的。这最近用对了药,人舒坦了,精神也好,可说句不中听的,万一情况生变,谁心里不怕呢。” 皇后侧目:“于侍中,你的话太多了!” 于侍中一哈腰:“都是微臣的不是。” 这时候玫姨和巧嬷嬷欢天喜地的进来大殿,看着我说:“唉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回来了。再在夫人家里住两天,巧嬷嬷的奶水都要回去了。” 我唰的红了脸,难堪之极。 身边人无一不爆笑,皇后捏捏我的脸:“叫我仔细瞧瞧瘦了没,唷,黑瘦黑瘦的。快快快,带回房补补去。” 她一推,这俩人一接,直接把我从大殿支了出去。我回头一望,阿秋和于侍中也说笑着出来了,又剩皇后与晋王,不知在商议着什么。 二百六十四 寿宴赐婚 入暮,太极殿。 仙乐飘飘,环佩玎玎,宾客如云,酒香袅袅。 碧水色堪染,白莲香正浓。绿裙的舞姬们在白色纱幕间摇曳翻覆,若天女出画。席上的莲,慵懒延伸,将悠远的莲香透入了酒食里。 杯酒下肚,双颊微红。我伏案托腮,手拿着小银匙轻敲杯盏,与琴乐声铛铛附和。 李成蕴端着酒樽走过来与我同席坐下,神秘兮兮的说道:“小菟妹妹,悄悄告诉你,今日可不止一桩喜事。” 我斜睨他酒色上头的脸:“除了母亲过寿,还能有什么喜事?” 他往近处一靠,身上的香料盖住了本有的莲香,几乎与我咬着耳朵:“你我的事情,我跟耶娘都说了,他们二老应该各自在御前和娘娘面前提过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哼,先不告诉你,过会子就知道了。” 话说到这,他摇摇酒杯,和我干了一杯后去其他桌闲话了。我心里咯噔咯噔的别扭,莫不是我前番情绪跌宕起伏之时,对他示意的内容,要被提上日程了吧…… 果然在宴会最高潮的时候,崔常侍大声招呼诸位安静。 席间酒花迷离的众人看向上首,御桌后的皇帝兴致昂扬的宣布道:“适逢皇后大寿,就借着今日的喜兴,再多添上几桩喜事吧。” 众臣附和道:“陛下万岁,还有何喜事叫我等开怀呐?” 我竖着耳朵紧张满满,但见皇上一脸灿烂的说道:“众位都知道,朕这六弟从西突厥刚刚返京。今年二十有二,但尚未婚配。来,晋王,到朕的面前来。” 晋王放下酒樽,从席间出列,踩着满绣牡丹的赤黄色地毯,来在了御前。 他已薄醉了,稍有些头重脚轻的给皇上见了礼。皇上一侧脸对身旁人说道:“皇后,德妃,你们两个位分最高,膝下都有儿女,最懂为后生考虑。不妨你们说说,哪家的姑娘与咱们六弟最是般配。” 皇后一直展颜微笑,德妃被这么一问,好似提前就打好了草稿,难得开口如此端正:“回陛下的话,若问妾,妾以为太傅公羊家的嫡长孙女不错。这孩子年近二八,生的是端庄秀美,才德兼备,是个实实在在的名门闺秀。” 跟着皇后笑道:“倒是巧了,前些日子公羊夫人来见过臣妾,说拜托臣妾为家中的棉姑娘物色个良婿。依臣妾看,两个孩子很是般配。” 皇上哈哈笑着,对着席间的太傅说道:“老师,您觉得如何?” 那老头一改往日在御前死谏的硬臭模样,竟颠溜溜的小跑起来:“陛下,我公羊家若能与皇家联姻,实乃家族之幸。” 皇上点头笑说:“能得老太傅首肯,这便是六弟的福分了。棉姑娘何在?” 对面稠密的席间站起来一位着粉裙的姑娘,胸前也戴着一枚金锁。身量中上,体格匀称,应是长成了。她缓步走上前来,一举一动风仪秀整,果然不失贵女风范。 一头青丝半绾半留,层层珠花宝光四射,倒不见一枚钗簪步摇,看来尚未行过笄礼。普通女子与宫女不同,宫女自打进宫入侍,便可盘发戴笄。这也是自打我脱了女官籍,再也没有戴过簪钗的原因。 在场之人无一不在审评着公羊棉小姐,她也就举止从容的接着所有人的目光,于御前落落大方的见了礼。 近处瞧来靡颜腻理,皮相与骨相皆佳。 皇后看她的目光十足满意,甚至又瞄了一眼我对比对比,对皇上德妃等戏谑道:“瞧,同样是十五岁,把咱们公主比得跟小家雀儿似的。” 这玩笑暖场极好,人皆忍俊不禁。 老太傅笑着客气道:“诶,皇后娘娘哪里的话,公主乃龙珠凤胎,棉儿怎可与公主相提并论。” 皇上说道:“老师也莫要谦虚了。着降旨,晋王李让与公羊棉佳偶天成,朕今赐婚,惟愿二人夫妻伉俪,如鼓琴瑟。” 六哥和棉姑娘互看了一眼,同时拜谢隆恩。 皇上亦是满意,招呼他们道:“来,你们这一对先站到一旁。今日既然开了赐婚的头,那便把该当婚配的,一同指配了罢!” “内兄苏昼,来朕面前。” 席间开始哄闹,纷纷对舅舅道喜,说着贺喜国舅爷的话。 又算是意料之内,又算是意料之外,赐婚给舅舅的,是许薇莹,吏部尚书家的许二小姐。 母亲早前不是和外婆表示过了吗?自己在御前不好开这个口,可到底,她还是做到了。所以,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外婆脸上的喜悦无以言表,而我赶紧看向李相家的席位,好确认怜娃姐姐是不是当真不在场。若是她在,该是怎样的心伤欲绝。 好事成双还不够,还要成三,醉醺醺的李成蕴被唤到了御前。 这一时我如被箭击中,那种宿命的沉沦感围困着我,我变成了分裂的自己,一方面希望随了前愿,一方面又想逃离!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鼻子很酸胸膛乱跳,惶惶然不知所以。 皇上启口,无形中要被吞没的我在得知答案后错愕而又猛松一口气! 宣布的人不是我,是陈硕! 话音落定,李成蕴面容大惊,睁着大眼看向我。 我二人交换了眼神,同时看向陈修媛,只见她微眯着笑,一副喜兴。 原本起身恭喜的诸位宾客见李成蕴这般反应,就要吐出口的贺词皆被噎了回去。 皇上见此,不满上了眉梢:“蕴哥儿,怎么,你对朕的安排不满?” 李成蕴无奈的看了看李相和李夫人,甚至摊着手想问为什么。二老起身来在御前,一边为李成蕴开释,一边示意李成蕴接旨谢恩。 李成蕴额头爆着青筋,本就喝的满面红光,这会子一张脸涨的像是红脸关公,噗通跪地说道:“请陛下降罪,学生不能接旨。” 皇上拍案怒斥:“你好大的胆。” 站在一旁的陈硕灰不溜丢十足难堪,她跳跃的眼神一下子看向李成蕴,一下子满处乱寻,似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本来得意的陈修媛坐直了身子,蹙起了眉心。 皇上诘问他:“说,为什么!” 李成蕴拱手道:“陛下,学生不愿。” “这陈家二女学问一流,你们两家又数十年交好,哪里不合适了?” 也许是急火攻心又加酒气上涌,李成蕴欲要说话之时突然涌出来一个酒嗝,然后竟哇的一声,将腹内之物喷了个老远,甚至喷到了陈硕的裙子上。 陈硕往后趔了几步,掂着脏污的裙子退到了陈修媛身边,紧咬牙关含垢忍辱,而陈修媛的鼻子眼也都臊歪了。 李成蕴继续呕吐,像是个转圈的喷壶。李夫人用帕子擦也不是接也不是,忙的手忙脚乱。 一时间场面由严肃急转直下,全场哄然大笑,这闹剧任谁看在眼中都是忍耐不住了,直快把桌案拍烂。 李相怒不可遏:“这孽畜,真是家门不幸啊!” 一旁的两对新人呼啦啦围了过来,招呼宫人洒扫污物,扶李成蕴下去醒酒。 皇后化解尴尬道:“陛下,臣妾看蕴哥儿是喝醉了,这婚姻大事不妨待他清楚了再议。想来他醒了酒,定知酒后失态,向您负荆请罪的。” 李相和李夫人深施一礼,替子认错。 皇上便也勉勉强强就坡下驴道:“这无礼竖子,当真是白瞎了朕的一番心意。既然如此,朕意收回,今后再不管他了。” 崔常侍圆场道:“好啦万岁爷,这么丁点大的小童他懂个什么。今儿到底是为皇后娘娘贺寿,这还有许多节目没看呢!道州刺史贡献了一出‘奇人戏’,这就宣来给娘娘瞧瞧?” 皇上好奇:“素知有侏儒戏,何谓奇人戏?” 崔常侍笑道陛下看了便知,然后拍手三下,下头一层一层的内侍皆拍手相应,停了多时的鼓乐声便再起了。 二百六十五 放过彼此 奇人戏,好一出牛头马面,妖魔鬼怪。 伶人们高的如长颈鹿,矮的似瓦罐。还有三只胳膊的琵琶娘,四条腿的腰鼓郎,等等等等。 大多数人看的笑哈哈,恶趣味得以满足。少数者凝眸沉思,似乎在研究他们生成这般的因缘。 狗皇帝素来是复杂性格的担当,起初还从他的席上传来嚯嚯哈哈的笑声,而节目结束伶人行礼之时,他已然是脸带悯色。 他一指当间那个只有一米高的“陀螺少年”,半笑半怜的问:“你为什么能全身缩成一个陀螺模样在地上打转呐?” “回万岁爷的话,奴练了缩骨功,可以将自己缩成这么小。” 陀螺少年一开口,声音就老成了,看来真实年龄与外貌不符。 皇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陀螺高兴了起来:“奴叫吴三福,是珠光戏班的优等伶人。” “好!朕见你们各个都十足不易,不如就留在内教坊一段时间吧,过阵子大长公主要从高句丽回朝,到时候叫皇姑看看尔等还能演出什么新乐子。” 一旁的班主带头叩谢,大呼万岁。而后便逐一退下了。 说起这大长公主,是太上皇的嫡亲小妹,十八岁嫁去了高句丽皇家高氏为王妃,到如今已快三十载未回来了。论辈分,我需要喊她一声姑奶。 寿宴结束的时候已是子时,我打着哈欠只想早些睡觉,好明日回我的“玉府”,看看十五个丫头被安置的怎么样了。 嬷嬷们正给我擦着脚,醉意绵绵的皇后进了我的房,一把把我拽了起来,柔声说道:“小崽子真够脏的,也不叫她们打水洗澡,真不像我!” 我扑通一下又躺回床上,睡眼迷离道:“瞌睡呀,怕睡死在澡盆里,睡了睡了。” “不许睡!跟娘说说,今儿个你耶耶给蕴哥儿指婚,是不是吓了你一跳?” 我翻过身:“这有什么好吓的,不关我事。” 皇后嘻嘻笑着:“呵,说谎!李夫人什么都跟娘说了,说你对蕴哥儿改了态度,算是答应了。” 我怒气涨起,这个死李成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皇后点着我的额头:“咦咦咦,被说中了吧!不过自打知道你改了态度,娘这心里就猛地难受了!你猜猜,为啥?”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猜不出来,困。” “那娘就告诉你,娘不舍得了。”她像撸猫一般,把我从头撸到尾,叹口气道:“这么大点的小东西就嫁人了,多可怜啊。万一小孩再怀个小孩,定得把娘担心死。” 这话要是她以前说,我估计得哭死,但现在只是稍稍动容,很快就回归了平静。 玫姨戳着我:“娘娘多疼你啊,好好给正脸和娘娘说话!” 巧嬷嬷笑说:“公主天癸还未至,娘娘真是多虑了。” 皇后把我翻过来,拨开我闭着的眼睛:“你肯定是因着跟娘置气才转了态度的,其实还是一百个不情愿。所以呢,陈修媛跟陛下开口,便也随了她。” 我淡淡的看着她绯红的双颊,颊面上的花钿还贴的结结实实,没有一片脱落。笑着的时候,眼角的纹深了一些,也多了两条。上一回这么细致的观察她,还是在初临字帖的时候。 但我嗤笑了一声:“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不喜欢,您就改变了主意?只怕背后另有原因吧。嗯……可能先着力促成舅舅的婚事,至于其他,暂时顾不得。” 皇后却做开怀大笑貌,笑罢了凑近了,在我耳畔说道:“时局已变,前情未知,现在还不好和李相家多沾染。” 我咧嘴:“难道和他家沾染的还少么?” 皇后一挑眉:“若说这个,话可就长了。不提旁的了,快快快,把菟儿送给我的礼物搬来,叫我瞧瞧孩子的孝心。” 玫姨和宫女把硕大的整蛊盒搬到了床边,我开始抿笑。 皇后喜洋洋的去开箱,然后咻的一下,一只大蛇吐着信子从箱中窜出!扑棱棱,弹簧响动金蛇狂舞,一时间我这东厢尖叫不断,皇后吓得瞠目而视,呆如木雕!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捶着床打着滚儿的笑。 她们反应过来后,摸了摸整蛊盒里头的布蛇,恍然大悟道:“假的……娘娘莫惊,是假蛇。” 皇后指着假蛇,满脸的不可思议:“这就是你送给娘的寿礼?” 我嬉皮笑脸道:“对呀。还有一件秀逗糖呢,保管解了您喜食酸的瘾,现在要试试什么味道吗?”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失望和悲伤,但还要问个明白:“你是想跟娘开玩笑,还是故意作弄娘?” 我忽闪着让人发怒的眸子,轻描淡写的说道:“聪明如您,您说啥就是啥。” 玫姨看出了我的用意,眼中呲火。巧嬷嬷试图和稀泥,过来摸着假蛇:“娘娘您看,这小玩意挺新奇精致的,公主一定是为了变个法子叫您一乐,没成想吓着您了。” 皇后对她一摆手:“叫她自己说。” 我混不吝到底:“没什么好说的。要不,您再勒死我一回?” 说着话,我学着她上回把床帐的绑带绳子解下来,放到了她的手边。 她看看绳子再看看我,眉心扭成了麻花,咝咝叹叹的:“我真是越来越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生的那个!莫不是我的小菟另有其人,你是个冒牌货?” 唰的一下,我的背后阵阵凉意。是啊,你说的原本成立,我明明是半路来的,但为何这两年来,我却忆起梦见了那么多和你相处的画面!且都是两岁前的片影…… 她眨了眨眼,摇着头:“真不是玩笑,你跟本宫真的无有一处相像!” 她伸手握住了我的脖子,仔细打量着我的眉眼五官:“难不成,我的小菟早已夭折了,你只是凡永平和哪个女人生的野种,顶了我女儿的名字?恐怕你不是发育迟缓吧,而当真只是十二三的年纪……” 说着话,她簌簌流着泪。 我就安安静静的被她握着脖子,神色麻木,我不允许我的眼睛湿润。 玫姨哭了,她跪过来握着皇后的手:“娘娘,您昨儿还说这谣言只是无稽之谈,怎么现在自己也信了呢?!” 皇后松了我,然后一怂肩一摊手,彷徨无奈的苦笑道:“来,你们说,我还能不信吗?用这谣言来解释,太合理了!她干的事像是孩子对亲娘做出来的吗?太合理了!” 我又带上一抹嗤笑,哈哈,我只不过稍稍效仿了你的作为一点点,你就受不了了! “瞧,瞧,她还笑,她见我难受高兴的很哦。” 皇后指着我,闪着泪光对嬷嬷们说道。 新来的翠嬷嬷突然插话,且口气笃定:“娘娘,公主哪里不像您呀?两个人一瞪眼,一模一样。公主天癸来的晚,证明能长高个,再等等,她定能跟您这般高的。” 皇后紧绷的情绪松懈了一点,长喘口气,自己沾了沾眼角,不肯卸架子,眼睛盯着前面咬着字说道:“从明儿起,你爱上哪上哪儿,我不想再管你。” 撂下此句,人走了。当脚步声消失在远处,我的身与魂才流动起来,不觉潸然泪下。 如我所愿,我们总算能放过彼此了。 但似也终究,她找不到她的孩子,我找不到娘了。 二百六十六 玉宅话事 转过天来,我带上尖尖鸡随外婆回了苏府。 外婆心事落地,回来就开始张罗舅舅的大婚。皇上亦示意,喜事宜早不宜迟。三向既无异议,纳彩问名三媒六聘便会办的顺顺当当,月底迎亲不过是顺水流舟风送力。 隔壁晋王府也在忙碌,单是新调拨过来的侍女宦官,就乌泱泱排了半条巷子。 我骑马经过时,看见孔香香在刺眼的太阳地儿里忙着张罗,一张脸晒的通红,汗水已浸透了罗衫。 不容易呀,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前程奔赴。 来在我的玉宅,刚进大门便闻其声,眼前一堆小不点列着四方队形,正在玉立的带领下练拳。 各个白衣蓝裤整整齐齐,干净如云。 见我了,小云朵们开始叽喳:“玉娘子,玉娘子回来了!” 玉立冷面训话道:“我上回怎么教你们的,见了玉娘子该怎样问好?” 然后她们马上反应过来,齐刷刷的行了万福礼:“玉娘子安好。” “嗯~,不错,玉立师傅教导有方。” 玉立腼腆一笑:“既然做事,便要做好。” 我对着孩子们大声说道:“两天没见你们了,在新家吃得惯住的惯吗?” “惯——!” 童声一片淹没了我,几个小点的还踮脚蹦跶着。这种感觉好极了,躲进小院成一统,简直是山大王嘛! 我亲和又不失威严:“行,哪个若有困难了,有心事了,要对你们的三个师傅说喔。好啦,日头正毒,允许你们休息一刻钟。” “好!谢谢玉娘子。” 玉立警示道:“老规矩,听见小鼓声就集合。好,散了。” 她们听话的一拘礼,这才跑到荫凉处玩了。 婆子搬来藤椅案几,端上冰水凉果,我这才在东厢廊下坐下。 壁青从上房出来,几步跃到我的面前:“玉娘子,前屋收拾妥了,可作为书堂。可,真的有必要教她们读书写字?” 我莞尔一笑:“培养左右亲信,自然是会的越多越好。这十五个,还不知道最后能出几个呢。” 斑鸠邪笑着:“要采取淘汰制吗?每季度筛下来一到两个,好给良驹紧紧弦儿,更免得害群之马传染坏毛病。” 玉立侧目:“那淘汰的孩子怎么办?咱们玉宅定要是保密的,不好再卖给下一家。” 斑鸠一咧嘴:“宰了呗。” 玉立急赤白脸:“你真是残忍!” “你才是妇人之仁。”斑鸠与她杠了起来。 我陷入了思考:“玉立,你既然反对,就说说你的看法。” 她垂了垂眼皮:“我觉得,人总有长处。若习武方面不佳,总有别的能行,人尽其才是最好的。” 壁青哈哈一笑:“小玉立的话倒与我的看法一致,谁说特使一定得是个高手呢……有时候啊,最不起眼最平庸的,反而最大用处。” 我点头:“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这育人和用人啊,学问多着呢,我等也要试炼摸索。” 壁青一抬下巴:“您瞧,别看她们现在都是八九岁的小孩,其实个性已然跟明显了。” 我抬首望去,孩子们已三三五五扎成了堆,也有几个爱自己玩的,稚嫩的表面下,一举一动皆是内心的映射。 斑鸠沉声道:“您可别觉得我心狠,该狠的时候纵不得。这里头有两个啊,该挨顿收拾了。” 我噗嗤一笑:“你是说把别人当马骑的那个吧,还有谁?” “还有那个被骑的。” “呵呵斑鸠,真有你的。是啊,被骑那个要么过分懦弱,要么过分大度,这两点都要不得。不过,再等等,先安静观察她们能发展成什么样,再看如何处理吧。” 话脱了口,我才发现我得了皇后的真传。好吧,我承认她的手段着实有可取之处。 玉立微微蹙眉:“玉娘子,虽说脓疮烂到根挖才彻底,可要是它烂到骨头呢?” 我浅笑:“烂骨头的可是极少数。自然了,能治的治,不好治的用力治,治不了的,交给斑鸠就好了。” 几人哈哈笑了,壁青打趣道:“斑鸠是恶人,外号鬼见愁,对付个把小鬼不在话下,是不是呀斑鸠?” 斑鸠一呲他的虎牙:“去你奶奶个腿儿的!” 笑罢了,我放下茶杯:“行了,情况很不错。至于孩子们的学业,就每个月一考评,你们安排着。继续习练吧,我先回了。” 玉立敲起小鼓集合了孩子,壁青把我送出门外:“小娘子,薛阿郎今儿一早来了信,是寄到金玉城的。” 我半分自言自语:“薛莫皟啊,许久不见,在兰羌是躲舒服了。” “躲?他不是出外差了么。” “信上说了什么?” “署名叫您收的,并未拆封,您自己看吧。” “妥。” 我拿来信封,面带哂笑的拆开来,但见字字句句清楚的写到,经查,我爹爹的死与换回晋王回朝有关。但其所以然,信上未表。 我心里发恨,薛莫皟,你的话我还能信几分! 我打马回了凡府,家中的面貌平静有序了下来。 远远瞧见奶奶坐在堂屋抱着她的小孙儿,得着最大的慰藉。 我没有先进屋,而是到门房找到了管家。 这老管家,出生入死的跟了爹爹一辈子。 “南叔,我有事问你。” “小姐,您问。” “爹爹他,可有跟西突厥有任何的关系?” 南叔身子震了一下,缓缓出了一口气,陷进了回忆里:“老爷他啊,咳,其实更准确的说,是你翁翁,当年的武德王跟西突厥有那么些斩不断的关系。” “到底什么关系?” 南叔紧紧闭了闭眼:“小姐啊,原本你不问,我是打算这辈子不再提此事的。” 我握紧了他的手腕:“南叔,你说吧。既然我问了,这该是天意吧。” “是,是天意。” 他眼含星辰,口气郑重的说道:“当年突厥七姓内乱,你翁翁身为处月部的可汗,身受阿史那部、哥舒部的围剿,战败之后带领仅有的部下逃出草原,投靠了太祖皇帝。” 我双眼圆睁:“处月部?难道我是突厥人?” 南叔轻轻点头:“是,你是突厥人,咱们都是突厥人。” 二百六十七 处月部落 “南叔,我们姓什么?” “朱邪。但这只不过是汉译音,也可译为川阙。” “那凡姓只是化姓了?” “是。可汗追随太祖皇帝征讨,得来这前周朝的基业。原本有契,成大业之后,会助可汗夺回处月部。” 我紧咬着牙:“后来,太祖皇帝食言了!” 南叔点头:“小姐,你知道就罢了,往事不可提呀。” “处月部还在吗?现在由谁统领?” “当然在。现在的可汗,论血脉还是你的堂叔。处月部位于突厥之西,那个时候突厥由七姓统治,划分为七大部落。部落之间征伐不断,岁岁交兵。你翁翁战败出走,其弟重整旧部,一点点的壮大起来。后来本属一国的突厥被强壮的两大姓氏中分为二,成了现如今的东突厥和西突厥。东突厥的皇室是阿史那姓,而朱邪家已经是西突厥的皇室了。” 我斩钉截铁的问:“那么,西突厥可汗介意阿爹的存在,怕原本的正统打回故里,夺回政权。恰好朝廷的晋王在西突厥为质,于是两方密中商议,以爹爹的性命换了晋王回京,如果这样说,南叔可觉得说得通?” 南叔的双眼一亮,又激动了起来:“唉哟我的小姐呐,您这话说的可,可正是戳中了疑点!这些天来,我想破了脑子,都想不通万岁爷为何非要除掉老爷不成!照这样一说,这心里突然敞亮了似的……” 我心中消沉:“可在我的印象中,爹爹一直安分的为朝廷戍边,不曾觉察出他有什么举动会威胁到当今的朱邪可汗。何况一西南一西北,相隔万里,他们为什么紧握不放?……罢了,想来国与国间,氏族与氏族之间,利益层层交织,总有些扎根于深,难以洞悉的原因。” 南叔默默:“小姐,您别忘了,还有哥舒姓两父子从中作梗。这回咱们举家来京,一方面有老夫人要来看你的心,另一方面,也有那哥舒辰老道的百般撺掇。” 说到这,我猛然想起一事:“南叔可知道哥舒辰在京中的道观位于何处?” 南叔皱紧了眉头:“叫我想想啊,好似是听过几句……那道观叫什么来着?对对,得乐宫,离苦得乐的意思。至于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宫?不是叫什么观,是叫什么宫?” “对。” 我心下清明了一些,既然以宫字后缀,那该是在皇家某处行宫之内。 陪奶奶在家用罢晚饭,我就骑马回皇城。 我想到,当初来历不明的突厥人要俘虏中鹤哥哥,应该可以跟朱邪皇室挂上勾了。而晋王若真的是母亲的孩子,那么以爹爹性命换他回京,对母亲来言则是一桩欢天喜乐事。而她在推动这件事上,又占了几分几成的作用呢! 马儿飞快,就连流出的眼泪,也可以很快的被飞吹干。 回来苏府,看见李成蕴正无精打采的坐在花厅里,怜娃姐姐在一旁和大铁牛舅舅吃零食。 我笑道:“咦,你怎么来了?” 他一瘪嘴:“家姐吵着要来玩,我也就一起来了。不想在家呆,心烦。” “烦什么呀?” 他把一枚核桃捏的咯吱响:“还能烦什么呀!耶娘非叫我去御前请罪,答应和那陈硕的婚事。” “那你就答应了呗。” 他一抬眼皮白了我一眼:“嘁,别人这样说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这样讲!”说着说着,他更气恼了:“从哪儿冒出一个死鱼眼陈硕啊,猫三狗四的都想进小爷的门!” 我提眉:“嘿,人家可不是猫三狗四,是下一届左相的千金小姐,还是御书房的红人呢。” 李成蕴利利索索的从嘴里吐出一片瓜子皮:“呸,看见那陈家人就恶心。一个个其貌不扬的,生的全是算计脸。小眼儿眯那么一眨,一肚子鬼!过年时候你草拟的那份奏折,原本阿耶是修正过的,就是那陈老狗偷偷的用了旧版。这老货,舔了阿耶几十年的脚后跟,这会子又直接做圣上的哈巴狗了!” “哈哈哈,我的天!蕴哥你骂起人来挺有一套啊,以前还不知道你有这功力。” 李成蕴咧了咧嘴:“把人气急了,什么话说不出呀!” 旁边传来了笑声,我望了一眼怜娃和舅舅,对李成蕴挤眉弄眼道:“姐姐可知道了?我很是担心她。” 李成蕴吁口气小声说:“都瞒着呢,哪敢让她知道,虽说她这病一直在好转,可心智上,还没你大。” 我嘚瑟的掸了掸袖口:“跟我比心智啊,哼,你都未必比得过。” 他伏案嘿嘿的笑:“哎唷,也不知道是谁在龙案底下磕着了头还哭呢!” 我对他摆摆手:“你呀,只看到了表面,不知内情。那一天啊,陈硕还告我的状,害得我差点没被皇后处死。” 李成蕴皱眉:“你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再加上以前下死手的打你,我有时真的想不通了,真没见过当娘的能对孩子这么狠的。” 我捧着脸正视着他:“蕴哥,我问你个问题呗?” 他神色调皮:“你问呗。” “嗯……原先我只是个末流女官时候,李夫人就捧着我。难不成你们知道,我有朝一日能当公主?” 他灌了一口茶:“嗐,自然有你父亲的缘故,也有皇后的缘故。跟你闹过一次架后,阿耶说了,不管到何时,人品上唯一靠得住的人,只有凡阿叔了。” “就这?” 他盯着我的双眸:“不然呢,那你想听什么?” “别打马虎眼,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李成蕴默然了一下,一抬手压着我的头凑近了说道:“你知道玄菟郡吗?就是高句丽和朝廷的接壤处。” 我眨眼:“现在知道了。” 李成蕴接着小声道:“那是太祖皇帝给你翁翁武德王的封地,虽说取缔了这世袭之爵,但封地一直未收回,这也是皇李家对你们凡家的最后的一点承诺。所以你曾经被封为的郡主,算是应得应分的。毕竟,那时你为凡家仅有的一根独苗。” 我心波翻涌:“那这玄菟郡我还能拿到吗?” 李成蕴一牵嘴角:“旧年秋季,凡阿叔大败吐蕃,若彼时回京复命,陛下是合计好将此郡正式交付你家,封他回公爵,再带上你这小郡主启程往玄菟郡从新安置的。不成想,他迟迟不归又衍生连环事端,这陛下一时的好意酿到最后,一锅好饭变了质,开头和结局可谓是天壤之别啊。至于现在,呵,又回到了曾经的一纸空文咯~” 吧嗒一声,我落了一滴泪。 “又哭!” 李成蕴掏出了帕子:“这就是阿耶常说的时也命也吧,到底在那个节骨眼上有了儿子,谁能想到后来之事呢。不过啊……” 我吸了吸鼻子:“不过什么?” “不过高句丽并不老实,甚至比吐蕃还要难对付。这回大长公主不是要回朝了么,明面上是夫妇和离,其实啊,是大长公主被王室撵回来了。” 我咯咯一笑:“谁信你啊,嫁过去二十多年,生下的孩子也不会允许她被休弃。” 李成蕴坏笑道:“人快入京了,等你见着就知道了。” 二百六十八 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的车队浩浩荡荡的从远处驶来,飘飞的车帘在烈日下泛起了层层浮光。 宫女拿团扇给我遮住迎头的光,再等一会儿,我就要晒化了。 皇上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菟儿,皇姑今次自己回朝,高氏的皇子公主没有一人随她回来,你要对她有孝心,慰一慰她今后的思子之苦。” “那她不一定喜欢我呀。” 皇上笑道:“你只要像以前那样甜丝丝的说话,谁不喜欢呀?” 皇后本不理我,说到这突然半斜着眼说道:“天天充什么大人。” 我一咧嘴,心中暗讽,这世界真不公平,做家中老大的,永远没有小的时候。做家中老幺的,永远没有大的时候。 未言几句,车撵已到眼前,皇上带头前迎了几步,瞧着紫红色衣衫的仆妇们将一位身着对襟橘黄绉稠及膝长衫,下配一条黄红间色百褶裙,头戴黄绒牡丹,一旁各簪了三枚金钗朵的中年女子搀扶了下来。 “姑母,朕可算盼到您了。” 皇上欲要去扶那贵妇,结果她身旁的一名仆妇突然蹿到了前头,正对着皇上笑道:“小四郎,我才是你姑母,哈哈哈。” 我等怔住了。 那华贵打扮的往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大长公主担心路遇刺客,这才跟奴暂时换了身份。” “啊哈哈哈,没想到吧!哎哟小四郎,我嫁去高句丽那一年,你才刚刚落生呐。” 皇上反应过来抿笑道:“姑母的考虑着实周全。” 皇后和一众嫔妃整齐见礼,大长公主扫视了一圈,握着皇后的手说:“哎哟我的侄媳妇,你看上去比我想的年青多了。年初的时候京里来信,说是四郎封了个大自己一轮的中宫。现在瞧起来,你也就三十多岁,哪像四十的人啊!” 皇后有点尴尬,但还是笑容满面:“皇姑真是风趣,在路上走了一个月终于到家了,陛下安排了您年少时候的怀柔殿给您居住,快入宫更衣吧!” 听了这话,皇姑的面颊抖动了起来,带着点悲声絮叨道:“怀柔殿……怀柔殿……” 皇后温和的搀着她:“是呢,是呢,刚刚按旧样翻新过,跟早先啊,一个样。” 我打量着这个女人,虽说四十有六皱纹不少,但瓜子脸大眼睛仍然十足漂亮,很像唱越剧出身的何赛飞。她这活活泼泼的表象下,该是个辛辣性子。 家宴上,大皇子,四皇子,还有我,挨个被大长公主叫到她面前观瞧。 瞧了瞧,再从上到下摸摸掐掐,说着“都瘦都瘦”,还有“皇上已近而立,皇儿就这么三个啊”,最要命的一句是“皇嗣过少,这可是中宫失德”…… 这一句,可谓是正式得罪了皇后。 皇后忍到家宴结束,回了延嘉殿彻底拉下脸来,捏着茶杯发狠道:“这老妇当真猖狂,将将回来就敢给本宫难堪。” 但是她们之间的硝烟无需我参与,目前我只管好自己的事情便可。 然而五日后的下雨天,我刚刚在雷暴之前从玉宅赶回苏府,就见到屋内有一队宫人在等着我了。 为首的掌事女官笑道:“公主回来了,叫咱们好等。圣人口谕,念大长公主独身无依,着将玉公主予其抚养,以慰其心。” 我圆睁双眼:“为什么?” 她已经招呼苏府的下人们为我打点东西,灿烂笑着:“圣人旨意已经说的很明显了不是,叫您陪着皇姑奶奶,怕她寂寞呀。您在延嘉殿的奶娘嬷嬷们有一半已经调到皇姑那里了,就等着您回宫了。” 我往后退了两步:“我不去。” 外婆赶紧走上来揽着我小声道:“安生回去,只是陪陪皇姑,又不是不能出来了。” 我依然睁着抗拒的大眼,掌事女官拿着防雨披风一把给我披上,然后一群人半拥半抱的,直接把我架回了宫。 当宽大的斗篷帽子几乎遮住了我的眼睛,肩膀又箍着女官坚实的手臂,头顶还有硕大的黄色油纸伞之时,我看了见后宫太液池旁亦有一行撑伞人。 隔着白色雨帘,只见最当间的那个人是母亲。她就那样直耸耸的站着,目不转睛的望着我。 这一刹,似乎血脉骨子里最深层的一样东西动容了。 于掌事和玫姨张着嘴,好似在说娘娘,咱们回吧。 大雨使一切都变了形状,使一切都看起来飘渺无际。拥着我的人齐刷刷的行礼道了句皇后万安,然后就带我大踏步的右转而去。 我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她还是在原地站着,默默的,悠远的,望着我。 我突然没忍住哭了,掺着雨声,我悲呜不能语,直到被拖进了怀柔殿,始才发现眼泪已灌满了一耳蜗。 皇姑见了我,摸着我的脸道:“哟,这开开心心的一天,孩子你咋哭了?是不是不想陪姑奶啊?哎,你耶耶说近来你们两母女正闹别扭,所以才叫你过来小住的,要不然,你还回去?” 这句问话她并不真心,满眼的审度观察。 身边女官把我推到皇姑怀里说道:“公主贪玩,这冷不丁从宫外被接回来,以为不能到处玩了才哭的吧。” 皇姑哈哈笑着,摸着我的发辫儿问道:“是这样吗?” 我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最好静观其变,就狠狠心说道:“是。也怕姑奶不喜欢我。” 她眼仁中的尖锐柔软了下来,继续笑说:“你呀你呀,想出宫去苏家还不是简单,跟姑奶说一声就得。” 我整理整理情绪,开始适应周围环境,慢慢的,发现这皇姑有一样怪癖——爱对模样姣好的宫女上下其手,摸来摸去。 可若说她是个“磨镜”,又不大像,因为她从来不触三点部位。 晚上就寝,她凑到我床边非要哄我入睡,然后那一双“魔爪”就伸向了我,开始摸我的脊骨。 从上往下,一节一节的轻捏,捏了几趟之后,再把皮肤一寸一寸的抚…… 我默默琢磨着她的行为出处,像是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从前只知道不少人喜欢被抚摸,难不成喜欢摸别人也是来自同一个病根? 我试着问道:“姑奶,您这是皮肤饥渴症?” 她如微醺:“啥?姑奶不饥也不渴。” “那您这是……摸着别人心中舒坦?” 她顿了顿,轻声说道:“不瞒你说,摸着嫩乎乎的肉啊,心里特别踏实,有一种释然之感。白天摸了神清气爽,晚上摸了令人沉醉!” 我扑哧一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的手指停了下来:“打小就这样,有一年啊特别严重。” “哪一年呀?” “在我遇到心爱男子的那一年。” “他是高句丽王吗?” 皇姑嗤的一声:“不是。他是一个高大,勇敢,坚定的人。” “他在哪儿啊?” 皇姑坐了起来:“不说了,你该睡了,我叫巧嬷嬷陪你。” 而后一个人若被踩到爪子似得,风风火火的夺门而去了。 二百六十九 意中之人 皇姑对我倒挺好,出乎意料的好。 从高句丽带回来的特色胡服,头饰物件尽着我挑,每顿饭先叫我画菜单,并教我唱异国歌谣,讲了许多高氏皇庭的乐子事。最最关键的是,她不干涉我的自由,如此便可三两日出宫一趟,看看我玉宅孩子们的情况何如。唯独,她不喜我接近延嘉殿。 这一日,又是皇族们闲晃的一日。我如大多数人一般,给自己找着乐子。于是带着巧嬷嬷,先去马场跑了马,又看了会儿侍卫们打马球。突然想念掖庭外膳房的大食堂,便过去吃了顿新鲜的大锅饭。而后顺道去了趟教坊司,参观一下伶人们新排练的节目,如是晃悠悠闲悠悠,就悠到了宫门落锁的时候。 抄小道回怀柔殿,口中干渴便想起了怀柔殿后原是搭了些葡萄架为景的,遂扯着巧嬷嬷去摘葡萄。待小碎步溜了过去,冷不丁瞧见葡萄架深处有一个紫红衣裙的女人。 是皇姑? 她平素最喜穿芍药色调的衣裳。 “嘘……”,我示意巧嬷嬷伏低身子,而后隔着花丛,瞧一瞧她到底在干什么。 意外的是,我依稀听见了大舅谢添的声音,他嗔怪道:“你我都有儿女,自知为人父母的不易,您何苦如此?” 女人哼笑了一声。 着实是皇姑,她声音尖细,像一只夜啼的黄莺。 “何须如此?我着人传信于你两回,结果空等了两回。无奈之下,只好夺来你阿妹的女儿养着,这做大舅的,兴许才会着急吧?” 唉哟我去,她竟然知道大舅和母亲是兄妹? 大舅嗤之以鼻的笑道:“那孩子顽劣,您能替皇后教养两天也是好事。” 皇姑不甘示弱:“行啊,若你不向陛下请求,允准你我的婚事,这丫头就别想再回皇后身边。” 嚯!原来皇姑口中高大、勇敢、坚定的意中人是大舅啊! 大舅一喘粗气:“和您成亲,那下官的正妻该当如何?” 皇姑抱着双臂扭着身子:“本宫大度,着她降为妾室,就不赶她走了。” 大舅哈哈直笑,笑罢了一拱手:“恕下官不能从命,这就先退下了。” 皇姑急了:“如果,我不叫你走呢?” 大舅的口气冷若冰霜:“如今时过境迁,早先的事情,早已该放下了。” “你放下了,我没放下!”她一甩手肘上的披帛,差一点拂到大舅的脸上。 大舅躲了一下,转身就走。 皇姑炸了,快要蹦了起来:“谢添你个混蛋!你给我站住!” 这般情况之下,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计划。 于是赶紧冲过去抱住了她:“姑奶,姑奶,别吵吵!侍卫们该听见了!” 她扭过头来,惊讶的盯着我:“你怎么在这?你都听去了?” 我坦然应道:“听了一半吧。” 她的脸更加红了,恼羞成怒之后将会引起山崩地裂等连锁反应! 但我赶在她爆发之前说道:“姑奶别急,大舅的事儿啊,小菟帮您。” 怀柔殿里,皇姑屏退了左右,捏紧了我的手臂:“说吧,如何帮我?” 我开始侃侃而谈:“少年时期的相识,对于大舅而言,定然是铭记于心的。所以情分上的东西,姑奶无需过多追问。您要考虑的是,他现在的立场。您想啊,纵使他再位高权重,终归是臣,而您是主,是当今陛下的皇姑。叫臣子开口去御前坦明心迹,求陛下赐婚,陛下会怎么想,会怎么看他呢?” 皇姑凝神沉思,但情绪轻松了一些:“这,如今我与高氏王和离,已然是自由身。他与一个自由身的女子再续前缘,合情合理呀。” 我摇头:“不,这只是您的简单看法。可陛下会想到,这谢将军是否看上了您和高句丽的纽带关系,想要借您羽翼,充实壮大自己,当疑其不臣之心呐。” 皇姑的眼睛闪烁:“咦,还真是这样。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轻描淡写的说道:“叫大舅开口,不如您在御前开口。就像请求小菟过来陪您一般,陛下没准会体恤。” “可他不同意怎么办?” “您先试试,若是行不通,再想别的法子。” 她盯着我道:“小菟崽,你为何帮我?” 我面带无辜,往她身上一靠:“因为姑奶对我很好,我想叫您开心。” 她自负的笑道:“听说了,你娘对你过分严苛。是不是在姑奶这里幸福的多呀?” “对!我喜欢跟姑奶住在一块。” “哈哈哈,小样儿吧。”她笑着笑着,又用手开始轻捏我。而我也相当配合,就所幸往她的膝上一伏,像个享受慵懒的猫儿。 皇姑的首战失败已在我的预料之内。 次日下午,她气呼呼的从甘露殿回来,一屁股撂在塌上,开始长吁短叹。 我嚼着香脆角:“耶耶说什么了?” 她一咧嘴:“他说啊,谢将军已是妻儿两全、居家和美,不好再去旁生枝节、碍人清静。还说我,岁数大了,应该多去佛光寺找离念师太参学修身,安度晚年……” 我一口零食喷了出来:“哇哈哈哈,安度晚年!!!太好笑了吧!” 皇姑的眉毛快挑到了天上:“小菟,你说姑奶冤不冤,我才四十六啊,这可安度晚年了???” 我笑出了眼泪星子:“是有点早,民妇倒也罢了,您可是前周国第二尊贵的女子呢。” “那第一尊贵是谁呀?”她一侧目,以为我把她排在了皇后之下。 “那自然是太后娘娘咯。”我利索应答。 她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但压了压情绪轻声问道:“太后娘娘近来如何了?哎,我这回京太过急迫,本应该绕道洛阳,探望探望她老人家的。” 我答道:“挺好的。旧年时候虽说害了几场大病,但自打在洛阳住下后,精神头一天好过一天,又硬朗起来了。” 她开始美滋滋,似在预谋着什么。 我借机凑过去,轻唤道:“姑奶,姑奶,您在想啥呢?” 她如少女般咬咬下唇:“姑奶把你的话翻来覆去的想,这事儿啊,是得我自己做主导。这圣人既然不同意,那么在这等小事上,圣人应该还愿意听太后的话吧?” 我心里一喜,她的想法正中我下怀。 我甜丝丝的说道:“那肯定听了,又不是军政大事。但是俗话说的好,见面三分情。人啊,得常见面才有感情。您和太后娘娘同样是二十八载未见,她如何愿意降恩旨于您呢……” 皇姑又消沉了下来:“要不然,我去洛阳求她。” 我嗲声:“求求求,求人办事是最难的。人跟人之间,以心换心才是最好的吧?” 她双手捧着我的脸:“你个小鬼精,快说说怎么个以心换心法?” 我忽闪忽闪眼睫:“小菟刚才突然想到,有一个太后娘娘的心尖宝贝现下就住在掖庭呢。嗐,堂堂公子哥,成了个肉都吃不上的可怜虫。要不然,您对他施以援手、多加照顾,这样缓了太后的心焦,岂不就是以心换心了~” 皇姑瞪着喜悦的大眼:“谁?那人是谁?” “洛阳王刘鳄奴的小儿子。” 皇姑的情绪又跌宕下来:“啊?照顾那叛臣贼子的孩子啊!我可不敢。” 我挪走了看着她的眼睛,故作轻松的说:“您啊,不知道内情。您该也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吧?难道不知道她和刘鳄奴的关系?” 皇姑开始迷蒙:“关系?没什么关系啊!” 我转头对皇姑撇着小嘴:“那您,可真够大而化之的……” 皇姑把我拽回身边:“快说说,他俩什么关系。” 我摇头晃脑:“罢了,不说了,要是您说出去,小菟会遭殃的。” 皇姑立刻保证道:“孩子,你不懂我,姑奶这辈子是最讲信用的!现在就给你保证,绝不告诉你我之外的人,否则,就叫我再也见不到谢将军!” 我扑哧一笑,这皇姑可真够肝胆相照的! “好吧,那我就相信姑奶。”于是我附耳轻声说道:“听耶耶说,刘鳄奴乃是太后娘娘的私生子。” 皇姑倒吸一口气:“我的天,掖庭那个岂不就是太后的孙子了!” “嗯,没错。” 二百七十章 语意未尽 正聊着大事,玫姨来了。 她热呼呼请了安,亮堂堂的说道:“公主素爱食虾,今晚上延嘉殿摆了全虾宴,奴婢特意过来带公主回去吃顿饭,吃完了再送过来,皇姑可应允?” 皇姑看向我:“小菟想回去吗?” 我看了看两人,低头嘟囔道:“我不回去。” 玫姨握住我的胳膊:“哎哟我的小祖宗,娘娘正等着你呢。” 我心中质疑,怎么,这么快就不生寿礼的气了?但我还是狠狠心装模作样,挽着皇姑说:“母亲不喜欢我,姑奶比较喜欢我。” 皇姑哈哈笑了,搂着我道:“这几天真没白疼你。”然后得意的对玫姨说:“瞧见没,叫小孩亲近自己是多容易的事,真不知道你家主子是怎么想的。” “嗯嗯。”我赶紧附和的点点头。 玫姨直愣愣的诘问我道:“怎么,一顿饭的功夫,你不想你娘吗?” 但我还是拒绝了,她走之前目光灼灼,似乎在暗骂我是个白眼狼。 人离开后,我声音软软的问道:“姑奶,您好像也不喜欢皇后,为啥呀?” 她一抖眉头:“说不上来,我第一眼瞧见她就不喜欢这人。”然后又觉得自己失言了笑道:“嗐,不管怎么说,她终归是小菟的娘,哈哈,姑奶也不好说这样的话。” “那……昨天晚上,您说皇后是谢将军的阿妹,为什么这样讲啊?最多算是曾经的义妹吧?”我明知故问道。 “这,哎,不瞒你说,我在高句丽时得了一封淑妃发来的密函,信中提过二人可能是亲兄妹的话。这淑妃也是傻,难道我能帮着她去指证我的心上人其实是白弘?可笑!” 我差点没被皇姑的直言噎死,但继续装样道:“啥?谢将军是白弘?您咋知道的?” 皇姑赶紧对我嘘嘘嘘,瞧了瞧门外候着的宫人没有听见,这才压低了嗓音:“这穿开裆裤时候就认识的人,后来京中再见,我自然能认出来。小菟崽我警告你啊,这事你听了就全当没听过。要不是想着你不会害你大舅,我昨晚就得掐死你。” 我吐着舌头开始装死,又逗得她一顿的笑。笑罢了又接上了之前话题,正色的聊起刘家小儿的事。 皇姑自有她的顾虑和恐惧,但我也用话语直刺她的内心——为了爱情,值得。 她也自我宽慰道:“是啊,陛下只是圈养刘小儿为质,并没有说不能宽待于他。” 于是,往掖庭打点的人,很快就差遣过去了。 起先还只是往出送些东西悄悄照拂,没过几日就大胆了起来,趁着夜幕降临,带那刘小儿过来怀柔殿吃饭闲话。 这个曾经的小黑胖子经过半年多的冷待,已经只黑不胖了。 他自然是认得我的:“尚书大人也在这里呀?” 我干笑着,感慨这称呼太过遥远!跟着回答道:“对呀,常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待他跟我们混的熟了,便开始吐露心声,像头小牛一样哞哞的哭,说想阿耶阿娘了,想回洛阳了。 我暗暗坏笑,先哭着吧,等哭够时候了,就像烧得正旺的炉火,可做出最可口的菜。 木头人陈硕还是每逢双日便来与我上课。 守制如她,即使我不在宫里的时候,她也静坐在我的书房内,把课时耗完才走。 多拿一份公主保傅的俸禄,她便履行一份该有的职责,并且,毫不耍滑偷懒。在这一点上,我还是颇为敬佩她的。 仍是黄天暑热的一个下午,太阳要把窗外的叶片烤干。她抱着书本笔匣来在了怀柔殿,一进偏厅把东西搁下,赶紧用湿手巾擦了满面的大汗。 前番赐婚之时的尴尬,她仿佛已经全然抹去了,十足淡定。但我出于某种思量,还是悄悄问她订婚之事如何了。 她定定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出于礼貌说道:“原来公主如此关怀下官。婚姻大事全凭主上与长辈的安排,我听任就是。” 我承认许多时候我是狡黠的,现下依旧闪着眼睛:“先生自个儿对蕴公子可有属意?您别怪我直问,因为我听别人说呀,令尊是对李相心中有愧,这才想着联姻修好,冰释前嫌呢。” 我细看着陈硕的反应,她深呼吸了一口,神色凝重了一些,字正腔圆的答道:“家父向来视相爷为恩师,何来冰释前嫌一说。该上课了,请公主把纸笔备好吧。” 她倒守口如瓶,我只得把练字的元书纸铺在毛毡上。 课上到末尾的时候,陈家幼子陈诉居然来了。 十四岁的小少年清清朗朗,身穿着件正五品的朱红色官服。我目光一闪:“呀,榜眼这是当大官了!” 他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公主有礼了,学生现在被授了门下省五品的‘给事中’,日常在御前行走,顾问参政。” 陈硕一抬眼:“你过来作甚?” 陈诉轻声说道:“圣人寻二姐有事,小弟来唤二姐回甘露殿。” “随便打发个宫女宦官就可,何须你添事!” 陈诉垂垂脑袋:“因打算往临照殿与长姐小叙一话,既然顺路,便也来给公主和大长公主请个安吧。” 陈硕收了笔匣警告他了一番,便与我告退了。 人走后,陈诉始才松快下来,一下子坐到凳子上,嘘了嘘气。 我笑道:“真是奇怪了,在自家姐姐面前好生拘谨,反倒与我不生分啊。” 他伏在书桌上拄着头:“我一直觉得公主面善。” “嘁,小小年纪倒挺会与人搭话。” 他一正色:“是真的。”又顿了顿,眼神突然迷茫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的一句:“是很奇怪,为何在家中,除了修媛娘娘,其他人都跟我有些说不清的隔阂呢……反而……” 他把想说的话噎回去了一半。 我抬头看他一眼,被他的自言自语弄懵了。 是夜,一丝风也没有,蒸笼般的屋子把人赶出了门外。 现下宫道上宫灯点点,几乎各殿的主子都出来纳凉散步了。 我和纹竹在前头蹦蹦跳跳,一路上你追我赶,身上的汗越多,疯跑起来就越凉快,可一旦停下,那汗水就呼的流满身,只得再度快跑。如此循环,从怀柔殿跑到南一横街,已然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般湿了个透透。 巧嬷嬷比旁人多了两大坨奶水,走起来自是慢的多。她呼呼歇歇的追着我俩,叮嘱着慢点慢点,仔细着路。 我对她招着手:“嬷嬷快点呀,这个时间内膳房有给宫人制的冰酪,咱们也去分一杯。” 巧嬷嬷撇撇嘴:“你想吃什么传来就是,何必跑过去。” “嘿嘿,传来的味道不同。再说了,人多才吃得香。” 正往内膳房蹿,迎脸儿撞见了一行尚寝局的女官,后头的承恩辇里靠着个纱衣漫漫的妙人。我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嫔妃,乃是许久没见过的殷少卿,那个夜半高歌为了吸引皇上注意力的殷少卿。 此刻他静静然端坐在辇内,躲开了我的目光,含羞带怯。 我的惊讶溜出了口:“呀……” 为首的女官对我行礼连带着推开,对我身后的人说道:“快扶公主边上去玩,下官们是急差。” 我捂着肚子笑个不停,纹竹连忙对我嘘嘘嘘,便看着这承恩辇往甘露殿去了。 我口型夸张:“我的天呐,耶耶的病症好全了,可又能玩新花样了?” 纹竹对我挤眉弄眼:“您别乱说。奴婢听说,最近召这殷少卿两三回了。这其中可是有大说头的……” “什么说头?你个小坏蛋,老是吊我的馋。” 纹竹邪笑着对我附耳:“据说圣人的身子已然无碍,但是心里头有压力,每逢和后妃们相处便总想着子嗣大事,因此事有不成。召一召男面首,能缓心绪,便慢慢能够人事了。” 我捂嘴窃笑:“嘿,厉害哇。这你也知道?” 纹竹抿嘴:“嗐,前几日公主住在苏府,有些事情没听到。这主意最开始,还是善生县主两夫妇推举的名医建议的。” 我捩目:“当真封了县主。” 纹竹小声:“这般出身能混到这份上的,就她一个。又有消息来了呢,说是五月到现在,月信迟迟不来,兴许是有喜了。” 我牵了牵嘴角,打眼瞧见前头黑影里来了一队宫人,遂笑道:“不仅她一个,还有德妃呢。” 我的话音刚落,德妃的声音便朝我亮起了。 二百七十一 双月令牌 “菟丫头,来,吃冰酪。” 德妃一只手一杯冰酪,递给我了一杯:“这个本是给大郎拿的,现在不给他了,咱们吃,哈哈。” 我瞄了瞄她手上的疤痕,接过来笑道:“德妃娘娘也喜欢内膳房的冰酪呀。” 德妃口含着小勺:“是呀,给宫女们的冰凉供没兑多少牛乳,反而吃起来更爽口,清清甜甜的。” 我舔了舔冰尖儿上的杏酱,说着经娘娘手的特别好吃,日常卖乖。她见我这个样儿笑了:“唉哟这小馋猫样,养个女儿就是贴心,你弟弟可从来不这样。” 我和她并排走小声说道:“弟弟是大皇子,没准还是将来的太子,自然要有君上的风范了。” 说到太子,德妃敛不住笑,乐开了花儿,但还是客气客气:“陛下年青强壮,今后还会有许多皇子呢,定下太子,还早还早。” 正吃着东西,突然嗅到了一股恶臭。 我马上掩鼻,德妃拽着我就大踏步的往回走。 走了上百步,这才消停下,德妃左右看看,这才小声对我说道:“气儿是从三清观传出来的,里头停的人哪里经得起这炎天暑日,抹了再多药水都不行的。” 我不禁作呕:“这岂不是要生蛆了……” 德妃一咧嘴:“听说那蛆虫还是先从腹部的伤口处钻出来的。” 我浑身直发麻,叹口气道:“这死相也忒差了。” 德妃道:“你还记得璇公主那首童谣的上半句不,啥子红饴糖流满床,美人的肚子开了膛。谁料到能成了谶语,应到自己亲娘身上。她死的时候,惨着呢!死熬活熬了四五天,算是穿肠烂肚了。” 我蹙眉:“那这样秘不发丧,薛家人当真不怀疑?” 德妃道:“傻孩子,薛家人聪明着呢。到底淑妃也没留个一儿半女的,就算是被圣人处死了,难不成她母家还真的跟圣人翻脸,再丢了官位。” 一想到淑妃被自己的夫君一剑捅死,心中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便也默然道:“她该和您一样,是最早就开始服侍耶耶的吧?” 德妃轻叹:“是呀,我,淑妃,陈修媛是前后脚到圣人身边的。” “还有陈修媛。那资历够久了,为何还一直位于嫔位呢?” “你耶耶的性子你还不知吗?十足敏感。悄悄跟你说,陈修媛的初夜落红曾被一个老嬷嬷质疑过是鸽子血。这份检举就像个沙粒子,一直搁在圣人的心里头啊。” 我意识到德妃是想通过我把这话说给皇后听,便也顺着话说道:“原来还有这事。不过现在她应该是赢得了耶耶的信任,能够收养四皇子便是凭证了。” 德妃唏嘘道:“一时时吧。这十来年,她得宠一段,再被冷落一段,一直反复。” 我小声试问道:“娘娘您既然也记得这事……命察事司查查不就行了?” 她垂了垂眼皮:“你以为我有多大的权利呢?一举一动都要向你娘请示的,托人出宫去买蜂蜡吃,也得往中宫递文书。” 我做出关切模样:“娘娘您的下痢之症还没好全呐?” 她鼻息一叹,搂了一把我的肩:“菟丫头呀,娘娘求你件事。本来想着找你呢,结果半道上就碰见了。” 我眨眨眼:“您太客气了,我能帮您什么呀?” “你的金玉城不是有几道菜以番椒为佐料么。你既然有得来番椒的渠道,娘娘想托你买一些来,听说它与蜂蜡一样,能治我这病症。” 我莞尔笑道:“区区番椒而已,我下回出宫回来,给您带一些就行了。” “那就多谢菟丫头了。” 两厢作别后,巧嬷嬷对我撇嘴道:“公主,我觉得这德妃有诈。” “为啥?” “下痢半年多都不见好,那早该把肠子都拉出来了。整个人精精神神的,还能吃冰酪,有病才怪呢!真不知道她要这些东西是干啥。” 我瞧着手中的空杯子:“是哦,拉肚子的人谁还吃冰的。” 纹竹转着脑袋:“番椒奴婢不懂,但蜂蜡既然属于中药材,叫奴婢想想还能干啥……嗯,治烂疮,还能解蛇虫之毒。” 我心里震了一下:“解蛇虫之毒,那是不是可以说,可以避虫蛇。” 纹竹点头:“没错儿公主。早先有人在山林过路,身上会带着凤仙花避蛇,有钱人家,就会带一块蜂蜡。” 我陷入了迷惑,难不成德妃宫里养着蛇,又怕蛇乱跑所以用东西镇着……还有,她养蛇干嘛! 然而除了德妃,关于陈修媛的传言,却显得与我凡家休憩相关。何况大铁牛舅舅最早也说过,中鹤哥哥曾与她生有旧情。 转过天来我出了宫,直奔西市十七号楼,月荣丝绸铺。——乌昭容在临行前,告知我的勾月门联络点。 入来唤出掌柜,向他出示了乌昭容留给我的令牌。 他顿了顿,把我请到了内间,拱手说道:“这位客,为何有我勾月门的双月令?” 我答道:“受人所赠。赠与者说过,可凭借此牌,打听到想知道的讯息。” 掌柜礼貌的笑了笑:“是也,着实如此。不过不知赠予您令牌的人有没有说过,托我勾月门打听一事,便要如实回答我勾月门的一个问题。” 我侧目:“什么问题?” 他一拱手:“这问题或与您所托之事相关。客莫要紧张,只因我门下就是干这密侦的活计,自然要各路消息通达,所以,该以小换大。” 我嗤笑道:“掌柜可是在试我?赠予人讲过,此牌一出,众人听令便是。” 掌柜听了这话始才单膝对令牌跪下:“是,手下秦方听令。”又浅笑与我解释道:“方才着实是在验证客所言的真假。” 接着,他问我要知道何样消息。 我沉声说道:“去得来当今九嫔之一陈修媛的详细信息。你知道我的意思。” 这秦方郑重领命,与我约期三日。 三日后,六月二十八,是大铁牛舅舅与许薇莹的大婚之日。 我赶在婚礼之前插缝来了一趟勾月门,得到了三点信息。 第一:陈修媛在来京之前,与凡中鹤相恋有情,并有肌肤之亲。 第二:陈修媛与凡中鹤分离之后,却发现有孕在身,而后诞下一子。此子便是所谓的陈家幼子——陈诉。 第三:两人分离之故,乃因其父进士登科,入朝为官,便着送入皇子身边为嫔御,以期将来。 。 二百七十二 迎亲之前 正午,月荣丝绸铺的客少了,店家用饭休憩,整个纷闹的西市得以片刻的安宁。 暴晒的日光透过帘子,依旧烘的室内亮堂堂,货品区的百色丝绸映在墙壁上,流动的杂彩像是人的心事。 原来,从血缘上,我是陈诉的小姑姑。 所以,他前度无端端问来凡宅的地址,要去祭奠阿爹。所以,他有意无意的向我透露着,陈家人待他似有隔膜。 他是知道内情的吗?还是在猜。而对于我而言,即使听到勾月门的堂主秦方所汇之情时,依旧是不敢确信。 “秦堂主,证据是何?” 他默然:“我勾月门只查实情,不示证据。若示了证据,那么埋藏在各路的线人便会暴露,望您能够理解海涵。” 我点头:“妥。”遂拿出一钱袋轻轻放于茶几上:“劳动弟兄们出力了,这点心意拿去喝杯小酒吧,我先告辞。” “慢走。” 他最后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知道我是谁,但他未有明言,这便也是其门的规矩吧。 为了不使在外头的随从疑惑,另特意购买了十几匹相中的料子,仔细装了算作舅舅的新婚贺礼之一。 苏府门庭如市,铺花挂红。 堂屋里已搭好了拜堂用的帐子,舅舅一身正红,金簪花已然插在了喜帽上。 “望娘盘”已经抬到了院中,里头装着米面馍馍和一只鹅。 那鹅又白又肥,与聘雁一个意头,象征婚姻坚贞和谐。 仪式仍归宗正寺总管,司仪按制着将“望娘盘”先行,送至新娘子家。而后不出两刻钟,新娘子的回礼来了,是一条状如手帕的五色布袋,寓意五代见面。这五代人能见上面,着实是一件大欢喜。 迎亲要赶在日暮落下之后,婚礼便是“昏礼”。 所有来宾一遍一遍的恭喜恭喜,换得外婆与舅舅一遍又一遍的答谢。高朋如云,仪礼层层,人也已经忙昏了头。 我突然想到新娘子的嫁妆是早婚礼前一日就搬到夫家的,遂想去做做小动作,找一件东西。毕竟,贴身之物,也包括在当中。 于是就往舅舅的婚房去。 所有人都集中在前院,后院现下是不见人影。 我猜那些嫁妆应该摆在东厢耳房,一推门,果然如是。只不过各个大箱子都挂着锁,一时间竟叫我怀念起卓奚的开锁技术了。 宫绦碰撞之声叮了一下,我竖起了耳朵,察觉有极轻的脚步越来越近,我往大箱子后一躲,通过缝隙往门口看。 只见那人小心翼翼,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再左右看看有没人发现,而后便一侧身嗖的进来了。 是李成蕴。 怎么是他? 他进来后将门反锁,然后整个人放松了一些。目光扫了扫这些木箱,大的他没有管,而是挑了一个妆奁匣模样的小箱子搬到桌上,再从腰间蹀躞找到挖耳勺,伸进了锁眼。 虽不及卓奚厉害,但他鼓捣了一会儿,锁还是吧嗒一声开了。 这一箱满满的金玉首饰,他摇摇头,盖上了继续去翻下一个小箱。 我心中暗笑,这家伙想找的东西该不会和我一样吧?! 翻找了一会子,终于在一个发梳箱的夹层找到了一块腰牌。 将它仔细看罢,便用手边的一张红纸将那腰牌的图案给拓了。 这时候,我从大箱子后跳了出来,一声“嘿”,吓了他一跳。 他惊恐的扭过头来,发觉是我才长出一口气:“我的天,你是要吓死哥哥我!” 我揣着膀子笑说:“我可得审审你了,你要人家察事司的腰牌干嘛?” 他把红纸卷好放进怀里,挑了挑眉尾浑笑道:“原来这是察事司的腰牌啊,妹妹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装,接着装。” 他对我晃了晃脑袋,耸了下肩:“嗐,我这不是任职大理寺了么,正在察一桩案子,兴许与察事司某人滥用职权有关。但又不好打草惊蛇,便想来这个法子。咝……小菟怎么也在这?难不成你也在查案子?” 我把那块腰牌又拓印了一份,笑眯眯道:“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你我互不相扰,这一回,只当没见过好了。” 他猛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咬着字说:“小家伙,你给我老实点。” 我有点恼了:“去你的吧,小家伙可是你喊的?” 他装模作样:“怎么,我年长于你,还是你未来的夫君,为何不能喊了?” 我开门就要走,他按住门,对我伸手道:“把拓纸给我,不准你生事。” 我瞪着他:“李成蕴,原来你还是这幅样子!我还以为你多少有点改变,原来温和了几天就装不下去了。” 他目光灼灼:“我什么样子?不像薛家那小子般一直哄着你纵着你?事有大小,这事不能由着你,拿来!” 呵,反正今后许薇莹成了舅母,我想拿到她的东西还不是简单,何必非跟他一时争个高下。 于是,我把拓纸丢在地上,开门走了。 可没想到的是,他在后头收了手尾就赶上来拽住了我,直把我拉到了花厅。 撕撕打打刚进花厅里头,李夫人便冲过来训斥李成蕴道:“你这么拽着公主作甚!还不丢开!” 李成蕴对着皇后说道:“娘娘,我逮到公主私翻新娘子的嫁妆,想找察事司的腰牌。” 我环视一圈,晋王和孔香香,大舅和舅母以及表哥夫妇,阿秋和展君,这些最熟悉的人全部在场。 倏尔之间,我芒刺在背,浑身发寒。我嘞个乖乖,这些人中我得罪了一大半啊! 而他们,也是各个目光凛凛,硬如刀剑的看着我。 皇后启口了:“菟儿,怎么回事,跟娘说说。” 我左右看看,没说话。 “但说无妨,在场者都是你的长辈。” 我吸口气:“是李成蕴先偷窃腰牌拓花的,被我抓到后反诬给我。若不信,可以对他搜身。” 李成蕴笑呵呵的:“娘娘,侄儿是为了察案子。又不好惊动察事司诸人,还望各位替我保密。倒是公主一早就藏在耳房里,并且同样拓了一份。” 李夫人百般试图打断他说话,大舅母护着我道:“娘娘,今儿是国舅大喜的日子,孩子一时淘气,想看看嫁妆都是什么也是有的,罢了罢了,别审她了。” 晋王粗声粗气的指着我说道:“这丫头猖狂的很,给娘娘送不敬之礼,无视县主,把孔侧妃推了个嘴啃泥,还把我耍的是团团转。现下又出了这奇怪之举,这已经不仅仅是淘气了,该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我哂笑道:“六哥是想打我吗?想打那便打吧,我尽量咬着牙不吭气。免得舅舅大婚撞了哭声不吉利。对我好的人,我总想着能对他再好一点点。” 一段话尽,全场似乎凝固了。 二百七十三 达成契约 我或许巧言避开了责骂,甚至少挨了一顿打,但我很快识破了自己的虚伪。 许薇莹已经是舅母了,我利用她来达成目的,岂不是牵扯到了大铁牛舅舅。万一事发,后果不堪设想。想到了这,自愧的难受。 然后一瘪嘴,强噙住泪滴。 一圈人见我这副模样柔软了下来,我看见正前方的皇后笑了,耳边垂下的金步摇也跟着一起颤。她对我招招手:“瞧这委屈样儿,到娘这儿来。” 我静静的坐到她身边,她对我说:“没事了没事了,知道你是想翻翻有没什么奇巧物件儿。” 她这样的说话我未曾想到。 很快大家又接着闲话,这事便好似过了。 待到吉时,爆竹连连声震天,迎亲的队伍做红色长龙,踏着夜幕去接新娘子。我等也再补衣妆,将喜花戴妥,喜娘喜童和所有小辈的脸蛋嘴唇也搽得更红更艳。 新郎是要念过催妆诗,并且三请四请之后,新娘才会迟迟上轿。我钻到喜娘堆里,对着门外眼巴眼望。院里酒席上的宾客也坐不住了,都在等待着新娘子到来那一刻。 直到前头终于响起了高喧的人声:“新妇来了,新妇来了。” 喜婆喜娘一拥而出,彩色的人群把红妆新娘搀扶下轿,遥遥相望,她头上的花冠有一尺之高,虽隐在大红盖头下,依旧可见珠光闪动。 撒五谷、跨火盆、跨马鞍、行却扇之礼。新郎新娘脚踩正红地毯,从大门外一路来到了堂屋。 拜堂之时,外婆的眼睛是湿润的,难免使人动容。自己儿子三十出头的年纪才迟迟大婚,她的心中岂能不感慨。 夫妻对拜,舅舅看着新娘的眼神是深幽的,也许他在此刻还想着怜娃。但令人欣慰的是,新娘子却怀有喜色。 闹罢洞房,一应人退出来却不走,围在门边窗前听房。 喜婆说是有这个礼数的,要见证新人礼成。 我坏笑着钻到窗下,也往里头瞄。有人要阻,有人说着公主大了,想看就让她看会儿。 洞房花烛,龙凤床上的两个人已更了衣,青丝流泻在红绸寝衣上,面颊也红,正是羞臊。 舅舅有些无所侍从,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搓着,不知该往哪儿抬。 许薇莹大大方方的一笑,转眸轻唤了一声郎君,率先说道:“您可知我缘何同意这门亲事?” 舅舅轻声:“为何?” 许薇莹笑的婉约:“那我直言了。这京中的王公子弟,倒没有见过哪一个像郎君这般性子的。实诚又不傻,实乃独一个。” 舅舅扑哧笑了:“过日子,不就是实实在在,简单的过么。你嫁到我们苏家来,我会善待于你的。” 二十岁的年纪对于大部分女子来说,着实很成熟了。许薇莹的一举一动让我觉得她和我是两代人。她轻轻抚了一把舅舅的衣袖道:“不坐着说话了,咱们躺下,你跟我讲讲以前的事儿可好?” “好。” 舅舅不好意思的下了帐子,两人长伸腿的躺到了床上抻了抻腰,忙了一天,着实也累。 再往下喜婆们就不给我看了,把我送回了中院。 月朗星高,我长出了一口气。 听说南地封城解禁了,骠骑将军一行即日到京,也就表示着周可爱要回来了。 我正美滋滋的想着此事,玫姨不知从哪儿跳出来,把我拽进了母亲的房里。 看见母亲有意在等着我,我开始慌了。 可她笑着,先叫宫女打热水去,又为我解着头发,长发散开后,又把我脱的剩件兜兜,将脖子上的长命锁取下,压在了枕头底下。 全程我都没敢动,甚至有点微微颤栗。 水端来了,她还是没叫玫姨替手,要亲手给我抹身子。当她的手大面积触摸到我皮肤的时候,我惊的往后退了一步:“别。” 她也讶异:“怎么了?不叫娘碰你?” 身体的距离表示着心的距离,我着实抵触她如此碰我。 这时玫姨库通把毛巾按到我身上,然后像拽着小鸡仔一般擦洗,哎,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我这才安然下来。 她一边把我搓的站不住,一边对母亲说:“您没给她洗过几回,怕羞呢。”说着话她又开始暴力解我的兜兜,我嚷着说不洗了不洗了。 母亲似乎黯然神伤了起来,但她还是想对现状有所改变,就用湿了水的手抹了抹我的腰。 我开始无泪抽泣——太特么吓人了啊! 她恼了,呵斥道:“你就那么抗拒我?”然后推开玫姨,把我扒个精光强行的抹了个澡塞进被窝。 她躺下后叹口气:“哎,本来是要谈个事的,怎么又弄得哭一鼻子呢……” 然后一翻身搂住我:“来,咱们悄悄谈谈你爹爹的事。” 我安静下来,看了一眼她。 “你爹爹的事啊,得从组建察事司说起。旧年冬月,你还是小尚书的时候,就应该有所耳闻。” 我点头。 “此司专门为陛下侦查百官与民间的情况,算作是陛下安置在暗处的鹰眼。” “而这察事司的大司卿,又为中书侍郎之一的梁侍郎兼任。” 我问道:“哪个梁侍郎?” 母亲说道:“就是梁婕妤的父亲,梁力。” “淑妃指认您用岩棉粉陷害而死的那个梁婕妤?” “对。自从右相被诛,先皇后的母家王氏灭了门,中书省便一直没有中书令,而由二把手——两位中书侍郎把控。其一就是这梁力…” “其二就是公羊复。”我接话过来,随即笑叹:“这公羊复的长女公羊棉后天就要与六哥成亲了,看来这中书省马上就要效忠于六哥,甚至是您了。” 母亲轻轻瞪我一眼:“你再这样胡话,我可不与你往下讲了。” 我收了声。母亲接着说道:“这察事司为了讨好圣心,现如今已使各路官员人人自危。而诬陷你爹爹的三条罪证,便是这梁力与薛家主使的,其中还有陈家不着痕迹的参与。” 我的心中开始拉扯,薛莫皟来信说爹爹之死与换晋王回朝有关。而母亲却说乃薛家等人陷害。 完全相反的两出言论,该叫我如何辨别! 我蹙了蹙眉,尚叫我清楚的是,狗皇帝想让爹爹死是板上钉钉的!密折上的话已清楚言明! 但母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抚着我的眉头道:“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直把箭头指向圣人。但是孩子呀,你需得知道,人臣之言许多时候都是能辖制主上,左右思考的。这事儿啊,圣人也是被这三家利用了。” 我眯起眼睛,想说一句母亲是在为您的夫君开脱吧,但是没敢说出口。 母亲笑道:“这察事司啊,很快就要被免除了,小崽子也能雪恨了。好啦,你看这等大事,娘都说来给你听了,你还不跟娘和好吗?” 我眨眼:“您在骗我。若只是如此,又何须以死相挟。” “娘那时候是怒火攻了心,谁能想到那封密折当真是你捡来的!你想想啊,若圣人知道你偷了这等机密,知道你质疑他杀了你爹爹,想暗中报复,那是什么样的后果!娘就是想让你知道,死是什么滋味。” 我苦笑道:“这个滋味尝过太多次了,从我进京,死亡就是我的影子。”我翻过身去,看着前方的圆窗,月华昏昏,疏叶如筛,不由得叹道:“也怕死,也不怕。” 她捏着我的耳朵玩:“小样儿感慨起来装模做样的,两个多月没喊过娘了,快喊声娘。” “那您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嗯,借梁侍郎和察事司之名,设法告诉圣人,陈诉其实是陈修媛和中鹤哥哥所生。这样,爹爹就正式有个孙子了,也可含笑九泉。” 母亲又惊又喜:“诶,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托友人查来的。” “当真属实?” “属实。” “哈哈,我的小坏蛋,真是帮了娘一个大忙啊。” 二百七十四 夏季之尾 晋王的婚礼接踵而至,又是热闹了一整日。狗皇帝和大长公主在婚宴上喝的烂醉如泥,半搀半抬回宫的时候,七月初一的鼓声已经敲响。 突然造访的小雨在辇轿外拉成了白色细丝,我意识到今年的夏季要结束了。 清凉的夜风一刮,人的身子就从酒的燥热里舒坦了起来,皇上来了兴致,似也仗着近来患处得治,就那么一伸手,把一个却辇的宫女拉上龙辇,公然亲吻起来。 我们坐在其后的凤辇中,将这一幕看得个一清二楚。 皇后吩咐仪仗行慢些,作为回避,好留给前头的龙辇足够的隐秘空间。 然而话音刚落,就闻咚的一声巨响,那刚刚上了龙辇的宫女被一脚踢下来,在地上摔了个倒栽葱。 喉中的笑声喷薄而出,我赶紧一捂嘴。 前头那个烂醉的人直着舌头放浑话:“六弟大婚,喜床是被他弄的咯吱咯吱一通响!年轻朕几岁就这么大能耐了?朕也行!皇后——,皇后呀,朕今晚要跟你再来一回洞房花烛!皇后,你在哪儿啊,应朕一声啊!” 皇后的脸黑了,掀了帘子小声说道:“陛下,这在外头呢,还没到宫城呢。” “哦?还在外头呐!行行行……” 然后咕的一声,这人又打起了呼噜,其声之大,能把墙推倒。 玫姨把眉毛压成了一字:“娘娘,这近来可能成事了?” 皇后看了一眼我,斥怪她道:“你等说话越来越不注意场合了,真是上行下效。” 我含笑道:“若能成事,也不会把宫女踢下来了,明显就是不行。” 皇后把我搂过来放在腿上:“小坏蛋懂了不该懂的,是要被打屁股的。”然后又亲了我一口:“今晚上就搬回延嘉殿吧,叫你的嬷嬷们打发了那老妇就成。” 大长公主在她口中一直是老妇。 我抬眼:“母亲,我还得在怀柔殿住一阵子。” 她正色:“你喊我啥?” 我眨眼:“阿娘。” “为啥还要住一阵子?” “因为是耶耶的旨意啊,您违背了会惹得龙颜不悦。” “嘿,还在我面前打官腔,赶紧如实招来。” “因为…您不想知道她与高句丽是真和离还是假和离吗?我可是独一无二的小细作呀。” “哈哈哈,行,再叫你住上两天,有事第一时间告诉阿娘,明白了吗?” “明白了。” 回了宫,皇后搀着皇上,我搀着大长公主,各自往不同方向去了。 大长公主醉醺醺一双迷离眼,伸手接了一把凉雨,突然落了泪:“小菟啊,今日婚宴上我的席桌本和他挨着的,可他却跟人换了位置,我有这么讨人嫌吗?” 我小声:“男子家不都是这样,越是心里待人不同,越喜回避。” 她一摆手:“不,才不是,蕴哥儿就不这样,你瞧他今日成了你的尾巴了。” 我嗤笑道:“不是我说您,女人啊,要让男人以为他自己是一段关系的主导者。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由着他呗。用真心追一个男人,人家反而把你当成了老虎,躲都不及。如果您不是非他不可,他就心里痒痒了。” “吊他胃口?可,可我装不来呀。” “装肯定是难装的。李成蕴跟着我,还不是因为我是公主呀,您以为他是真心喜欢我?完全不是,男人比女人更务实。大舅最在意名声。说到头还是那一句,您二位在一块得名正言顺。” 她就那么一股脑在湿漉漉的石凳上坐下,也不叫宫人们撑伞,满满落寞道:“小菟啊,姑奶我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你个小丫头看的清楚。” “您这是干嘛?快起来呀。” “不,淋淋雨冷静冷静。对了,前儿我叫刘小儿写了封报平安的信,已经悄悄寄去洛阳了。自然了,包裹里头还有我对太后娘娘的请安折子。” 我安抚她说:“这就是了,咱们慢慢来嘛,”然后引导她道:“您说有朝一日太后娘娘再见着这亲孙子,还能不能认得出来了?在掖庭半载,人已改了个模样。八九岁的小儿变化就是大,随便扔到了男娃堆里,我估计是认不出来了。” 大长公主没心没肺的一笑:“哈哈,你才见过他几回啊,况且又不是血亲,血亲肯定能认出来的。” 我暗叹她的头脑简单,只得进一步的说:“本来是黑黑胖胖肥头大耳呢,现下竟能瘦了一半,就剩一对大耳朵了!有时候真怀疑,是不是伺候他的嬷嬷偷偷把这孩子给调了包,毕竟这宫里头也没人识得他,这事儿还真不一定呢!” 说到这大长公主终于受到了某种“启发”,突然神色一转,垂眸思忖了片刻,然后双唇微微抿笑,精神焕发了起来,假笑着对我说:“嗐,小菟你可是想多了。宫禁森严,哪能叫两个仆妇把人偷换了的。好啦,我也散完心了,回屋洗漱睡觉。”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嘘口气,离目标达成又进一步了。 莫怪我利用她。 以她这副德性,若不假意帮她,待她和笑面虎陈修媛联合一起,早晚要把大舅是白弘,母亲是白芙的事情爆出来。要么先下手为强收为己用,要么等着她兴风作浪祸害我等。除非大舅可以娶她,但这已是很难的事情。除此之外,和她的相处,不能够两全。 我亦发觉,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相遇,有时候早已注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夜过去,仍旧天雨蒙蒙。 起来得知周可爱回宫的信儿,我激动的撒丫子就往外跑,那脚下踏起的水花是绽放的心扉,多长时间了,我有多长时间没有真正的朋友了。 “周船静。” 我冲进青鸾宫大声唤着她。 她从正殿跑出来的时候一身布衣,满脸喜悦:“菟子,我还能见着你呀!” 我抓着她的两手蹦了起来:“当然能见着了!你走的时候我就说过平安无事的!” 她也跟着我一起跳,欢闹雀跃,一如落在裙上的雨。而雨水,又总能使人兴奋。 我贪恋此刻,夏季之尾,新季将始。 二百七十五 只求一夜 “百越现在怎么样了?” “你还不知道么,一直据守昆州不放。这一片土地,算是前周朝的失地,倒对于阿耶来说,成了开疆扩土。” “你夹在中间,真是不容易。” 周船静苦笑一声:“不可追忆啊,兵戎相见那些日子,我全当自己是个死人了。” “来报说,当真将你吊在了城楼上,迫使百越退兵。” “呵,差不多吧,是捆在城楼的雉堞上,以期掣肘攻城的百越兵。” “那…周伯伯呢?” “他?该放的箭没有少放一根,我的肩膀还留个洞呢。” 我默默,只得安慰她道:“还是有所收敛的,否则箭雨之下,捆在明处还不成了个筛子。” 她摇头,柳嬷嬷端来一壶刚烫好的酒,说雨天喝口热的吧。 酒香很淡,青鸾宫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名酩佳酿。内膳房送早膳的人来了,我瞄了瞄从食盒里端上桌的吃食,两碟蒸素菜,一碟羊肉豆皮卷,一煲白粥,一盘咸绿豆饼。 周船静笑道:“小菟你看啥,采女位份就是这样的分例,挺丰盛啦。” 我扑哧一笑:“羊肉卷里就一丝儿的羊肉,行,吃素保身段。” 领膳的人谄笑道:“公主怎么在这?您想吃些什么,下官立即着人送来。” 我咧咧嘴:“就这吧,挺好的。” 这些人行过礼下去了,我拿起一块绿豆饼嚼着,倒喜这又甜又咸的滋味,轻声说道:“吃穿素简倒没什么,可这反应了你今后的处境啊。” 她做了个鬼脸。 我拄着头仔细看了看她,肌肤红润,精神尚好,甚至比离宫之时丰腴了一点点,脸颊上那道毒虫导致的疤极其淡了,只是浅浅的一道痕。 我不禁说道:“诶,你这在南地的几个月,好像过的还不错。” 她拿着瓷勺的手停了下来,直视我道:“你看出啥来了?” 我怔了一下,抖了抖眉毛:“没看出啥呀,怎么啦?” 她出了一口气,往殿门口看看,见仅剩的两个宫女不在跟前儿,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小菟,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帮我,出个主意也好。” “什么事?” “我想复宠。” 我怔了一下:“都这样了,你还对圣人有那份心呀!” 她握了握我的手:“你相信我,只是复宠,跟别的是两码事。” 我疑惑着:“那现在的情况你可是了解了?他的身子,还有你俩的立场,想要复宠不是易事。” 她坚持着:“试一试吧,哪怕只是见上一面,过上一夜。” 就这个问题我俩商量了许久。 两日后的傍晚,皇上收到了一副画。 画中的女子纱衣泄地,若隐若现,露着侧脸与香背。口若丹珠,还噙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画是我画的,信差是甘露殿宫女小树收了五两银子答应送的。 小树在之前说了,皇上近来喜看美人图,甚至叫殷少卿自画了一副。但小树不知画中人是周船静,只叫脸生的太监告诉她——是一位自从册封都未得传召的采女罢了。 唯独落款处留下二人曾经的爱称——“小弥”。 于是当夜,皇上的一双贵足踏了快尘封的门槛儿,败落的庭院一夜之间枯木逢春。 周船静见了皇上,说了温柔谦卑的言语,但这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镂空的长衫里穿着件只到大腿的旗袍,还有一双见所未见的白色丝袜。 然后以酒为媒,兴致高昂,在激动处化作了两条鱼。 翌日再见她,她由衷一叹:“妥,任务完成,接下来见或不见,无所谓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既然暂时还不想告诉我,我也不打算戳破。 闲话中,她倒与我说了一事,说道昨夜圣人目酣神醉之时随口说了句话——“近来总觉得福德宫的蛇胆酒最是好喝,喝了喜悦,就连身上的不适都能忘却一会儿。明儿叫德妃给你送来两壶,疗一疗小弥的肩伤……” 啧,蛇胆酒还能忘忧疗愁,我倒是第一回听说。 下半晌时候我回了延嘉殿一趟,跟皇后提了一嘴:“德妃好像在私自养蛇,她居然不怕这玩意。” 皇后做思考貌:“养蛇呀……”然后转眸看我:“小坏蛋,听说你还命人给德妃送了两筐番椒,是何道理呀?” 我眨眼:“是她问我讨的。放心吧,送去的人当众试吃了几口,断不会诬赖我什么。” 皇后嗤的一笑:“那东西单独吃可是够辣嗓子的,娘想念你金玉城的招牌菜了,啥小炒肉,虎皮尖椒。天芙楼的厨子效仿过几回,都没有你做的好吃。” 我睁大眼:“酸儿辣女,娘不会又怀了吧?我不要小妹妹!” 话说到这儿,直听身后库通通的脚步声,又高声一句:“放心,你娘不会给你生妹妹的,她就没有给朕生孩子的心!” 皇后赶紧起身行礼:“陛下入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呢。您这是说哪里的话,臣妾日夜都盼望着能添个龙子呢。” 皇上挑眉:“哦?是么!那为何皇后夜夜都安排人爬朕龙床,反而自己独守空房,这也大度的过头了吧!” 我尬的一脸,退远了些。 皇后左右看看小声说道:“这不是医官的建议,多点新鲜人陪您,没准哪一个就能将您唤起呀。您可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所以来质疑臣妾。” 皇上冷哼一声,撂到了坐塌上:“是,风言风语向来不缺。朕一意立你为后,也是遭到了层层非议。现在街上卖菜的老头都说了,朕缺娘少教,净喜欢年长的女人。从皇后你,再到德妃,陈修媛,哪个都比朕岁数大。” 皇后夸张的一叹:“唉哟,这闲汉斗嘴净是混账之言,哪能够当人话来听的!这后妃嫔妾一百多个,还不能有三个比您年长的了?圣人喜爱咱们几个,是因为咱们更懂事些了,您说是不?” 三言两语一说,双手在肩头一揉,皇上的牢骚便没了。 紧接着大皇子来了,恭恭敬敬行礼道:“耶耶安好,母亲安好。今日耶耶约好的往福德宫用晚膳,这个时候还不见您过来,益儿特意来请您,怕您忘了。” 李益虽说年近十二,但个头不见长,浑身只见骨头不见肉。不过骨架粗厚,又是方脸,像极了他亲爹。 皇后逗他道:“是悄悄做了什么好吃的呀?也不叫母亲我一并过去尝尝。” 李益讪讪描补道:“是益儿欠思量了,这就请母亲和姐姐一并过福德宫吧,有鲜辣蛇肉一品。” 皇上抓着皇后的手,又对我使了眼色:“走,一块儿尝尝去。” 二百七十六 鲜辣蛇宴 上回进来福德宫,还是德妃憎恨我帮助周船静争宠,给我穿小鞋,扎的满脚丫木刺的那一回,一眨眼一年多了。 又见了福德宫特有的大片兰花,我突然想起了水猴子。这家伙在冬季的时候被淑妃下令捕捉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它,不知通过地下水路逃到了哪里。 会说话的小猴啊,多么的有趣! 人心杂、物心一,真心帮助它一回,就被牢牢记住了,后来还替我报仇,咬断了那推我入水的恶嬷嬷的喉管。 想到了这,鼻子有些酸了。对我这般保护,是人所不能做到的。 饭桌设在偏厅前的小花园,宫人们把纳凉用的冰盆摆成一圈,还在树上挂了满满的驱蚊香囊。 坐定后,身后的大羽扇拂动轻柔的风,将丝丝冰雾透到人身上。 皇后笑说:“德妃妹妹当真是盛宴款待呀,竟把三日的冰盆分例都拿出来给咱们用了。” 德妃的身上有着普通村妇的细腻和小家子气,她徒手将零散的枣子和葡萄搓了搓,以显得更聚拢,然后笑道:“俺们老家多有吃蛇的,前儿特意向公主讨的番椒,自创了一品鲜辣蛇肉。待会儿吃的热火朝天,辣汗直流,自是得多备凉冰降降温。菟丫头喜欢吃虾,这便刚又交待小厨房,再做一品鲜辣虾出来。对了,孩子,糖水是跟你弟弟一样要青桔饮,还是砸梨汁?”德妃问我道。 我鼓着两腮:“荔枝酥山可还有。” 皇后快言道:“荔枝早就过季了,这立了秋不能吃那么凉的,就跟咱们一样,饮些润燥的梨汁便好。” 我虽不介意,但还是夸张的嘟了嘟嘴,像是个小鸭子。皇上捏了捏我的鸭子嘴道:“你瞧瞧这幼稚劲儿,弟弟都要稳当过你了。” 我歪歪脑袋:“娇蛮是公主的共性,我得传承下去,是吧耶耶?” 皇上笑道:“嘿,你这一说还真是,别看皇姑这个岁数了,也仍有菟儿所说的娇蛮。娇是娇气的娇,蛮是蛮横的蛮。” 随即饭桌上一阵哄笑。 紧接着一队宫女将菜品一一呈上桌,那硕大的银盘里装着一段段浇红油的蛇肉,上面铺着几色的菜丝,虽香飘四溢,但一想到那是面目狰狞的蛇,我就有些怵头。 皇上咝的一声:“朕素问南地沿海地区喜食蛇,又有食在广州一说。可这真看见了剥过皮的蛇肉,还是不太敢下筷子啊。” 李益站了起来:“耶耶不怕,一入口便再难忘了。益儿给您夹菜。” 说着话他依次夹菜,到我这儿的时候,我把小碗一端,赶紧摇着手:“不不不,我吃虾就好。” 皇后笑着:“你姐姐有时候胆子小,不敢吃呢。”然后对着迟迟不落筷的皇上说:“臣妾试给您看,下了锅就是一盘菜,管它是鸡鸭鱼或是蛇呢。” 然后她轻轻一咬,眼神光就闪烁了一下,品了品轻叹:“甚是鲜美,肉质还泛起一种清甜之味。” 德妃的表情像是遇见了知己:“娘娘真是识货!” 皇上咬了咬牙试试,便也很快吃的很开心了。这两位主上一开心,就可以趁机讨要什么利好了。 德妃见势说道:“圣人,咱们大郎不小了,妾想着,要不要给他安排个小职位,出去历练历练呀?” 皇上一抬眼:“这还不到十二周岁,况且平时文武保傅加起来六人,课时已然很繁重了,益儿,最近的学业如何呀?” 李益恭恭敬敬的答:“回耶耶的话,各项课程都为优等。” “好好,你有心向学,耶耶心慰。但是年纪着实太小,派任你到前朝任职,也无非是作个翰林院编撰,最多是门下舍人,中书舍人这样的差事。简明的说,虽闻政实乃打杂而已。” 李益微笑着:“耶耶,儿子不嫌官小权低,只是觉得每日里闷在内宫,也想出去见世面,学做事。” “行,如此便允你一试,明日你到公羊复那里报道吧。” 德妃母子大喜过望,直接跪地叩首。 皇上对他们招招手:“起来起来,自家人在一块儿何须这大礼。如今国内动荡啊,洛阳,昆州这两处都是棘手的大问题。国库又空虚,旧年收缴李灈的那些钱全部投给吐蕃之战和南地疫病了。北边突厥不时虎视眈眈,每一年戍边的资费就占去了三成。那高句丽别看地方小,边城玄菟郡照样得重守。如此下来,也就搞的整个后宫要缩减用度。如今洗了三水的衣裳还叫你们穿着,朕心里也多少难受。阿耶为帝的时候,从后宫到亲贵,何曾穿过浣濯之衣。” 一口小圆子差点噎着我,我了个大去,原先再好的衣裳都是穿脏就扔,是我孤陋寡闻了。 德妃笑道:“圣人太过自检了。洗涤三回仍旧是好好的衣裳,咱们穿的舒服就妥啊。” 皇上一摆手:“诶,用度若能提上来,也就表示国库充盈了。” 我随口说道:“原来耶耶在愁钱的事啊。” 皇后扑哧一笑:“哟,小东西,听你这话,是能帮耶耶想到来钱的法子?” 皇上大嘴一咧,也扭头笑看着我。 我小声:“那说了,会不会成了干政啊,我不敢……” 皇上放下筷子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只管说,若是不妥,耶耶只当你是童言无忌。” 我看了看皇后,她对我点了点头,我这才放心了些,于是开始演讲:“发展商业,不再重农抑商。鼓励人民经商,甚至是跨国经商。提高商贾的身份,比方说商贾之女也可列为良家子。富商家中亦可使用丫鬟下人。这样就可以设立多种税收,比方说营业税、企业所得税、增值税、关税等。” “还有。以京城的东西两市举例。东市到了亥时末就要宵禁,而西市则有偷偷摸摸的鬼市,官府因着某些考虑,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可既然如此,为何不全然开放呢?不妨就在所有的闹市区建造一条商业街,店面原则上归官有,庶民可租赁,一年起租。如是便可提供全天性十二时辰营业,这样租金是一部分,店面登记费是一部分,税收也是一部分。为了鼓励大家争相租赁,可以免去前面一个季度的租金。” 说到这儿我停了下来,只见全场寂寂。 我竖着耳朵:“我我我……耶耶,阿娘,我说错了什么吗?” 皇上有点激动,唤着身边人:“起居注何在?起居注,可有把公主说的话全部记下来?” 一个老眼昏花满手笔茧的老宦官出了列:“卑职在,都记了,都记了。” 二百七十七 珍禽异兽 使国库增收的法子,问罢了我,又问李益。 李益说道:“听闻富庶之人多喜烟草,但是烟草又需从南洋高价购买,因此各地的烟馆寥寥,京城也不过只有三家而已。我前些日子偶然在古籍上看到,其实我国亦有烟草,只不过品种有些不同。我想,不如购进南洋的烟草种子,设置烟草局大力种植,如官盐一般官家售卖,便也是一项可观的收入了。或者,将我们本土的烟草开发出来,也可一试。” 皇上赞许的点了点头道:“亦是一个可做长远计的妙方。” 我轻声:“可……” 然字音未吐完就被皇后拦下了,她一揪我的衣角,轻轻摇了摇头。 原本我想说,烟草种植确实可行,只是此物生长周期近一年,又喜温,过高或过低的温度都会使烟叶的质量大幅下降,若是遭了霜冻,则完全作废了。所以要大量种植,尚有一段试验的道路要走。 但我也会了皇后的意,正面指出,或许会拂了李益和德妃的面子。 太阳西沉,蛇宴也吃到了尾声,我们逐一搁了筷子。皇上看着桌边那盘没吃完酥炸蛇皮,问了一句:“德妃,这蛇你是从哪儿得的?” 德妃笑答:“是长兄从老家漳州带过来的,北地的蛇没吃过,还是用熟识的蛇种入菜稳妥。” 皇上打了个大大的饱嗝,伸了伸懒腰,咬着牙签说道:“你母家人倒惯会养些珍禽异兽的。诶~,朕倒是突然想起来从卫国公衣裳里钻出的那条橙色大蛇,早已被捉去太仆寺,倒不像是传闻中那般会开口说话,一问一答做预言。” 德妃说道:“长兄身为从六品的太仆丞,已豢养那条怪蛇多时了,据说每日里一副心如枯槁,不欲久活的模样,瞧起来当真是令人捧腹。” 我笑道:“那蛇是个伤心的姑娘变的,有人的心智,总难以接受自己是个蛇身的!” 他们嘿嘿笑了,皇后笑嗔道:“净跟你耶耶一样了,传言怎足信。” 皇上摇头晃脑:“菟儿,益儿,趁现在天还没黑,不如带你俩瞧瞧那只蛇去,再顺便从太仆寺选两只仙鹤回来戏耍。” 我汗毛一立:“我不敢看……” “嘁,胆小鬼。” 父子俩饶有兴致,很快更了便衣,带人出去了。 小聚散罢,我问皇后道:“阿娘,您答应我的事情,什么时候办呀?” 她悠悠然走着,一只手抚着路旁的花叶:“着急什么。陈修媛倒一直对本宫敬重,暂也无有危害我等的举动。” 我提眉:“您忘了她派宫女黄宝儿找李恺恺密谋的事了,还要先捉天喜,说他为宦官前是杀人犯,想利用他撕开一条攻击我们的口子。” 皇后淡然:“这个局还没开始,不是就被你破了么。她还算谨慎,况且现在的局面,也没有必要与我等作对。” 我小声:“阿娘,陈家人一直着力把持前朝呢,不可由得他们壮大呀。” 皇后牵了牵唇角:“待到七月初五,左相就要从门下省退了。圣人给了他一品大司空的头衔,以后就纯粹拿俸禄养老了。但是这侍中令,也未必由陈侍郎担任,毕竟门下侍郎有两位,再者说,从中书省和尚书省调任官员未尝不可。陈修媛养育着四皇子,圣人心里透亮着呢,他也忌惮过早出现党派之争。” 她又捋了捋我额角的碎头发:“这个节骨眼上揭露她的旧事,反而会叫圣人的忌惮和疑惑转移,明白了吗?” 晚风拂过我粉白的脸颊,湿黏的汗渐渐消了。我点点头,认可了她说的话。然后,我轻声问道:“为什么,李恺恺非得死呢?” 她转回身子,继续往前漫步:“都说过了,那是天灾。” 我低头看着地砖上整齐的纹路:“是因为北境王家的余孽贼喊捉贼么……种下舙虫虫蛊他们有份参与,然后再跳出来揭出所谓的真相,希求李恺恺可以重归皇室,接着就能拉一把流放岭南的私生子李木佳。这样,北境王这一支就算有救了。” 皇后轻轻一笑:“分析的还行。” 我接着说:“那么,北境王李灈早就和老道哥舒辰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了。虫蛊的事儿,他也有份。话说这老道好似真的会些什么奇门异术,总干些叫人目瞪口呆的事。” 皇后一侧目:“你又从哪儿听来的?” 我嘟嘴:“反正我知道,或许淑妃真是冤枉的,您和他们两个也有某种联系。” 皇后吸了半口粗气噎在喉间,一揪我的耳朵:“小东西,你是在挑衅我吗?” 我捂着耳根轻声:“没有呀,反正阿娘也不是纯粹的好人。” 她也压低了声音:“你越来越大胆了,敢跟我这么说话,走走,回去挨打去。” 我一歪脖子:“我要回怀柔殿呢,姑奶还在等着我。” 然后我一搔她的腋下,她丢了揪我耳朵的手,我跑开几步对她挥手道阿娘再见,然后就一道烟溜了。 我故意钻缝溜边,甩开了跑得慢的嬷嬷们,跑到了西海池。 在那个熟悉的拱桥下,我伸手进水撩拨着,轻声唤道:“小猴,小猴,你回来了吗?” 半晌无回应,我从荷包里翻出一块蜜饯,咚的丢进了水里。 “小猴呀,我的猴儿,我的猴猴呢?” 终于,终于,在我的召唤下,半张猴脸露出了水面。 我大喜过望:“你啥时候回来的?” 它小声:“有一阵子了,但不敢出来,只能在后半夜时候在堤岸上呆会。”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上天保佑。以后没事了,淑妃死了,没有捉你的人了。” “听说了,池子里的鸳鸯都告诉我了。” 我笑的合不拢嘴:“这都行!!你们还能沟通呐。” 小猴眨眨眼皮:“自然了,我们有兽语。” “这半年你躲哪儿去了?” “我沿着地下水路,在京城来了个旅游。有一回游到了太仆寺,跟那帮珍禽异兽好聊了一阵。” “你们聊啥了?” “聊的可多了。矮马、鹞鹰、白狐等,都在计划着怎么获得荣宠,唯独新来的橙色大蛇不一样。” 二百七十八 猝不及防 “橙色大蛇说,它已经活了五十年,活够了。它第一个身子早已腐烂成泥,而第二个蛇身却至今没有衰败的迹象,很是难过。” “而且,还日日都得吃奇怪的花。” 我问道:“什么花?” 小猴从桥洞里头翻出它的宝藏,将一朵金黄色的花递给了我道:“这是当时它们邀请我一起吃饭,我存下来了一朵。” 我左右看看这朵花,喇叭形,也有点像百合,花丝卷曲,花蕊棕红。 小猴将身子隐在草稞子里,像小孩般拄着脸看我,原本童真的眼睛突然变了,极快的成了两只血葫芦。 我吓的往后一趔,不可思议的看着它。 它拨浪鼓似的摇摇脑袋,像是意识突然混沌了,口中低吟:“我怎么又这样,第二回了!” “小猴,你怎么了!” 它闻声猛地将目光一定,像一只嗜血的猛兽般盯着着我。 我站起来,一点点往后退。 而它,一步步的向前挪。 “你……你你……” 它又顿时往地上一蹲,咬紧了牙挤出几个字:“你快走,快走!” 我转身就跑,不明白为何它成了这般模样。但是它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智太久,又再次站起来,极其痛苦的喊叫了两声,在岸边歇斯底里的来回蹿腾。 嬷嬷们这时撵了过来,瞧见我身后发狂的水猴,扯着嗓子大喊着侍卫,侍卫! 我赶紧阻止:“别喊,别喊,水猴儿一会就下水啦!” 后来的记忆就凌乱了,嬷嬷们七手八脚围着我,而水猴从池畔冲过来,扑向它不熟识的人,咔嚓一口,翠嬷嬷胳膊上的肉就掉了一块,鲜血直喷! 我尖声喊着:“小猴你疯了!你快下水吧!” 可它不听,嬷嬷们先把我拽走了,而几个宦官与小猴撕扯着,要从它的利爪下把翠嬷嬷夺回来。 突如其来的刺激叫我的心噗噗乱跳,头也阵阵眩晕,耳边是呼啸而来的脚步声,侍卫们拿着各样武器来了…… 小猴已经全然成了只猛兽,它左突右冲,用利爪尖牙往包围圈外突围。 我急不可耐,但是所有的劝说都成了徒劳。没有人会听我喊些什么,他们只知道,这早该落网的畜生,今日总算露面了。 西海池边的人越聚越多,整个后宫似乎都化为了一锅热汤,沸沸扬扬。 追撵小猴的兵器乓啷作响,它在受了两下重重的刀伤之后,撞开了两个侍卫,从一角出逃,往掖庭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它是心里头明白自己要死了,所以再去见一回萧娘娘吗? 不觉之中眼泪浇灌了我整张脸,我喊着闹着也要跟去掖庭,但被人拦着,抬回了延嘉殿。 一路上我不住的哀求:“叫我去看看,叫我去看看,不是这样的,小猴只是病了,只是病了!” 而后来,无非是层层人山把我圈到了床上,用软用强都出不了我的睡房。 我不知道我闹了多久,只记得一身的汗水湿透了被褥,在力不可支后昏睡过去。 而惊醒的时候,天已亮了。 周围安静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我翻了翻荷包,取出那多金色花,对着它细细的瞧。 小猴是摸过它之后才发狂的,那么早先,它是吃下过这花儿的。这花,应该不能吃。 正想着,有人进来了,我赶紧把花放回了荷包里。巧嬷嬷她们把我当傻子哄,说着水猴儿就是水鬼,本身就是死物,莫叫我再为此伤心了。 在别人都闭口不提详细之后,纹竹悄悄的告诉我:“水猴儿当时冲进了暴室,和萧娘娘见了最后一面,身中数箭之后落了井。而萧娘娘,也紧随其后,投井了。最后只将那井,重重封死了。” 我僵硬的一笑,拭了拭眼角:“他们两个,终究能做伴了……” 恍恍惚惚的光影儿里现出暴室那一间我住过的屋子,彼时你们偶然坠入我的生活,而今时,又骤然离去。 这一切或都可轻巧的被抹去,只是我还缺了一点没心没肺。 “精彩纷呈”的水猴风波立时成了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连玫姨也说,是公主命大,奴婢们若晚到一步,就会成了那畜生的腹中之食。 玫姨也带了几个人去怀柔殿示了威,指责大长公主放任我在最危险的西海池玩耍,全然不负看护之责。 至此,我的东西全部被搬回,玫姨算是替皇后给了那“老妇”足够的颜色一瞧。 但对于我来说,此时离开怀柔殿误打误撞碰了最好时机。 因得永巷主管很快来报中宫,被软禁的刘家小儿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样相似的冒牌货。现推断,该是昨夜合宫侍卫忙着捕捉水猴的混乱之际,有人偷梁换柱。 皇上丢下了刚刚从太仆寺带回来的矮马和鹞鹰,亲自对“冒牌货”开审。 那个同样有着大耳朵的小男孩吓得直哆嗦:“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前儿个睡一觉醒来,就到了新地方,旁边还有个与我一般大的男娃。” 我在大殿前往里头瞄了瞄审问现场,没往里进,一转头明晃晃的太阳光刺了眼,一霎之间,如同辣油进了眼中,我揉着眼皮:“呀呀,眼睛疼,眼睛疼。” 玫姨一群哗啦围过来:“怎么了?怎么眼睛疼了?” 就这么短的时间,眼睛疼的我热泪直流,视野全然模糊了起来:“就是疼,疼啊。” “这,被太阳灼伤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跌坐在石阶上,巨痛使人抓心挠肝。 皇后从大殿迈着大步出来,扒着我的眼皮看了看:“全是血丝!快拿清水过来!” 她们把我挪到偏厅,叫我趟在坐榻上,她们扳着我的头用大量清水不断冲洗,而我还是疼的惨叫连连。 皇后怒火中烧:“你们就是这样照看公主的?她都碰了什么?” 嬷嬷们七嘴八舌:“如常的盥洗梳头擦面脂,今个儿连香粉和胭脂都没搽啊,这这这……” “头花是往日戴过的,衣裳是奴婢们亲手浆洗过的,这浑身上下的佩戴没有一样是新物,怎生的会这样呐!” 而我能感觉出眼睛肿成了桃,所看到画面渐渐不成镜像,成了一团一团红红绿绿的光斑。我哭喊道:“我要瞎了,呜呜呜,我要瞎了。” 大殿里正受审的小男孩这时跑了过来,大声说道:“可是碰了闹羊花?俺们村里就有这种花,不能入眼的。” 众人大惊:“闹羊花?” 我反应过来,摸了摸荷包。 眼尖的玫姨把荷包一把夺过去,将里头的黄金花朵倒在了地上:“可是这个?” 小男孩定睛一瞧:“对,就是这个!快用野菊花配茶叶煮水对眼冲洗,快啊,再迟点就要瞎了!” 二百七十九 小菟半瞎 野菊绿茶汤冲洗双眼约摸有半柱香时间,始才觉得不辣痛了。然而看东西依旧是一块一块的彩斑。 太医将粘稠的药膏涂满整个眼球,再用丝巾把眼睛蒙好了,叮嘱道:“一天换两次药,三日内不可用眼。” 皇后和玫姨把太医拉到外面,依稀能听见她们的问话。 “太医,这能痊愈吗?会不会留下病根。” 太医顿了顿,似乎不太肯定的说:“公主说瞧东西不成像,尚需观察啊。若换药的时候看东西如常,该无大碍。” 我静坐在房内,竖着耳朵去分辨所有的声音,刚刚成为“小瞎子”,耳朵就敏感了。 我会成为永远的瞎子吗?再或者,是永远的眼疾病人…… 我不敢多想,揉了揉鼻子。 她们从外面走回来,一人一只手抚着我,皇后安慰道:“没事了,太医说能好全。可不敢再哭了,把药膏冲掉了就不好了。” “嗯嗯”,我点了点头。 她小声试着问道:“闹羊花,是从哪儿得的?” 答案在我脑中过了过,发觉讲真话无用,何况小猴已死,为一个非人类正名也压根没有必要。于是我说道:“今儿一早耶耶不是牵了矮马过来玩吗?我从它的草料袋里拿的,因为瞧着好看。” 这时皇上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当真?崔常侍,去查草料!” 崔常侍快步去了,片刻后返回,似乎提溜着草料袋,呼啦呼啦的轻晃着,长叹着气说道:“回圣人,还真有!老奴翻了翻,里头还藏着两三朵呐!” 呃,我赌赢了。 皇上咬牙切齿:“这帮贼鬼,是想用这个法子毒杀朕吗!” 然后折身出去,在院子里就对着宫人们咆哮起来,宣太仆卿和南衙三卫的将军集体入宫觐见。 十个时辰之内,生了三件大事,任谁也如热锅浇油。 皇后把我扶躺下,柔声软语:“再睡一觉吧,啊。” 拍了拍我,她也出了我的睡房。 玫姨叹口气:“掖庭丢了这么重要的人,中宫难辞其咎,娘娘还得着手对北衙侍卫和各局各司逐一问话筛查,这事儿真是闹心窝子啊。人若能抓回来倒就无碍了。” 巧嬷嬷把尖尖鸡掂过来叫我抱着:“这是公主的护身兽,离得近总归是好。哎,这任谁长大都有个三灾六病的,这一回也算是能好好改改你那手脚乱捞摸的毛病。” 玫姨扑哧一笑:“瞧,最是好脾气的巧嬷嬷都说你了,这一遭可算是能长记性了。” 一黑夜过去,一白天来到,这给眼睛换了两回药,发觉看东西还是老样子。可我却有着异常的冷静,冷静的令人意外。 今日也迎来了首个秋凉的日子,离被窝的时候就能感觉到节气变了。 天似乎阴沉的很厉害,因为在丝巾之下,眼睛感受的光是黑蒙蒙的。 她们搂着我来到了庭院坐下,嚓的一声,大概第一片秋叶落下了。 我站了起来,寻着叶子在地上刮擦的声音,一步步的去寻。我想试试,没有眼睛的帮忙,可否能捡的到。 嬷嬷们应该把手伸的长长的,因为我会不小心碰到她们的指尖。我也伸着手,免得撞到什么,也好在要摔跤的时候保护自己。 走了三几步,方向感就无了,分不清哪里是东南西北。我定了定神儿,专心去听风弄叶子的声音。 然后慢慢蹲下,往我认为的方向去挪。十指沿在地砖上,一点点一点点,碰到了那片还没有干枯的秋叶。 我心喜,拿它起来合在手心里,回到石凳上坐下,再继续安静着。 过了阵子,又听见整队的侍卫从延嘉殿大门进来,佩剑和铠甲发出特殊的金属之声。 很快的,一个久违的声音响在了我的面前:“小菟,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还是吃了一惊。 是薛莫皟,他回来了…… 我竟然带了三分不知从何而起的激动,但压压了情绪说道:“你不是都看见了么。” 他的鼻音很重,带着鼓鼓心跳,直接扑过来摇晃着我:“小菟!发生了啥!” 玫姨赶紧打断他:“诶诶诶,薛郎将莫要激动,公主小病儿,过两天就好了哈。你是来寻娘娘的吧?娘娘方才去掖庭了,您稍待会儿。” 薛莫皟撑着腿在我面前蹲下,长出了一口气:“可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成瞎子了。”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儿到的京,今晨一早回羽林卫上值,只接到了搜查刘鳄奴幼子失踪的差事,而你的病况,还没来得及传进耳朵。” “哦……念家人舍得放你回来了?” “南边刚刚解除封城不久,你是知道的。此行五个多月,倒是在羌王府住了三个月。说真的,那可真是块世外之地,远离喧嚣,甚得自在。” 我直接问道:“永安商号现在谁接管了?” 全场寂然。 薛莫皟顿了顿才说:“你怎么知道永安商号的?” 我嗤笑:“呵,念奕安的商号,我不能知道么。” 薛莫皟道:“嗐,那商号刚刚打通从兰羌到京城再到西域的商路,念三公子就不在了。现下已被他长兄接管,到底念家的家业,都得去到世子的手里。……这么久没见,你也不问问我。” 周围的人哈哈乱笑。 我抿着唇逗他道:“还真有一事要嘱咐你的,你快是要倒霉了,被你祸害的宫女小珂,其兄长中了今科探花,将来有你好受的。” 耳边的笑浪一浪高过一浪。 薛莫皟乐的直吭哧:“得,看来处理完刘家小儿的事,我得把害死小珂的幕后黑手揪出来,卸了这黑锅。” 这时候胳膊上缠着布条的翠嬷嬷低声说道:“唉哟,那奴婢的尸首并没有发还母家,而是叫奚官局拉出去,埋到宫人冢了。这人已下葬多时,想再查到啥蛛丝马迹,可是难咯。” 薛莫皟道:“这宫里的案子,极难是独立的,往往互有纠葛,没准落手侦破点在旁的案子里。” 巧嬷嬷笑道:“真实生活里头,有时候比戏台子上还热闹。那奴婢我倒是没见过,但应该和眼前的闹羊花案和刘小儿失踪案扯不上联系的。” 我心里一惊,因得突然发现,这三桩案子的起头人,都是我自己…… 二百八十章 暴风雨前 刘小儿被捉了。 捉到之时人乔装在杂耍班里,正坐着大驴车往洛阳赶。 听说人当时一身哪吒的行头,身穿莲花衣,肩背乾坤圈,眉心还有一颗大红点,好不喜庆。 这杂耍班子刚刚出宫,就是前度皇后寿宴之时,得了皇帝赞赏的珠光戏班。 七八岁的小孩随便一唬,便什么都招了。 原来,大长公主倒也挺聪明,打听到珠光戏班要一路东去,就买通了一个精到伶人——会缩骨功的侏儒吴三福。由他带着刘小儿,等到了洛阳城,便可托付到“故交”的手上。自然,吴三福并不知刘小儿的真实身份,只被大长公主蒙骗说,是没入掖庭的一个小奴。况且又是重利之下。 珠光戏班把人夹带暗渡出去后,被安排的数个保镖便跟上了队伍。考虑到京城大门许会严格盘查,所以并没有分路而行。 而现在,珠光戏班一应人等被丢进了京兆府,刘小儿和大长公主被幽禁在了宫正司书楼。 这地方,夏季应该比冬季好过一点吧。 而闹羊花,太仆卿一干人给出的答案是,闹羊花少量食用,可提防畜类生皮癣。所以,太仆寺一贯都会在草饲中拌入此物。 皇上拍案而起,大斥撒谎。这时候陈修媛意外的站出来了,说道闹羊花确实可做药用,然而品种是有不同,掺入的此种乃是普通药用的十倍之毒。 而负责掌管草饲的又是德妃的兄长——太仆丞。 一时间双方在御前轰轰闹闹,不可开交。哈哈,大皇子和四皇子的储位之战,现下就已拉开帷幕了。延嘉殿倒成了叶不沾身之所。 二位在御前闹罢吵罢,又各自来皇后面前陈情。 那德妃送来了珍贵的治眼疾药材,好话说尽,大气不敢喘。 而陈修媛见了我就是一通怜悯之言,“公主无辜,还误打误撞替龙体试了毒。” 一个想自证清白,拼命诉说自家的委屈。一个想和皇后联手,搞垮强大的政敌。 而这太仆丞当真是无辜的吗?我看未必。陈修媛的目的不纯但话是有理,此类闹羊花何其毒也。 在彻查结果出来之前,合宫内外拥有着暴风雨前的平静。 刘小儿逮回来了,皇后的心情也好了,闲了就把我团在怀里。我脸上系着丝巾,只能安静的坐着。她一会儿捋捋我的手指,一会儿捏捏胳膊,笑着说:“做小瞎子难得乖巧老实,怎么摆弄都成。” 还说最近瞧着我脸庞长了,该是要抽条了。 我问道:“您不怀疑我不是亲生女儿了吗?” 她嘻嘻一笑:“谁让你当时惹阿娘生气的。不过你那整蛊箱后来再玩,还觉得挺有意思。” 早前的事情已叫我与她生分,也再也难生出向她撒娇的心,于是我打了个哈欠:“阿娘,我回屋躺躺,坐着也没意思。” 可她不叫走:“躺娘怀里睡吧,再大点,就抱不住了。” 我枕在她的臂弯里,腿伸得老长,开始假寐起来。天凉了,又从襦裙换回衫裙,她玩着我的压襟,目光不离我的脸。也许,就像是我看着熟睡的甜甜猫吧。醒来再有破坏力的小东西,睡着了也独有一份可爱。可爱的狠了,还想重重捏一把。 不多时,阿秋来了。今次她一个人,没有和展君一起。 我被捋在坐塌里头继续睡,皇后起身搂住她的二姑娘坐下(没错,从我的视野来看,晋王是老大,阿秋是老二,我是老三。) “秋儿,怎么今天想着回宫了?” 阿秋说道:“哎,公主妹妹瞧着真是一副可怜相。我在外头听说了,回来探望探望,她怎么总是多灾多病呀。” 皇后道:“哎,能怨得了谁呢,她自己不听话,总也学不会稳当。一口蛇肉都不敢吃,却敢接近野兽。多少的香花摆件不玩,非要去翻喂马的草料。” 阿秋道:“妹妹眼看十六了,还不是您太过宠她。” 皇后笑道:“我是打她轻了还是吓唬的少了?每回也记不住几天的。近来又学精了,会设法对付我了。今次吃了实在亏,我看她改不改。” 我听着心中默默,原来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归于竖子无知、整日胡闹的范畴。当真是无法相互理解啊。想到这,我的心防又拓宽了一圈。 阿秋哈哈笑罢:“不过话说回来,总是贼人太过可恨,必要严惩了才好。”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先不提旁的了,说说你吧,近来这展夫人当的如何?” 阿秋吸了口气:“母亲,展君他对我很爱护,好的挑不出理儿来,但我总觉得,他的心坎儿里总在质疑些什么。有时候会突然盯着我看,问他看甚么,又不说。嗐……” 皇后浅声:“这可就是你自己在心虚了。无论什么时候,你记住一条——你乃是圣人和本宫钦封的县主,他展家的主母就是了。” 阿秋嗫嚅着:“可,可到底要背个假名字。” 皇后没做声。 阿秋马上认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跪下认错:“是善生失言了,母亲说过这是权宜之计。再者,我顶了别人的福分,又领了母亲和陛下的大恩,不当这么不知足。” 皇后口气严肃:“这还差不多,莫忘了你是靠什么走到今天的。” “是,谨遵母亲教诲。” “起来吧。肚子怎么样了?不是说月信推迟了吗?” 唯唯诺诺的人轻笑道:“该是快两个月了,今儿起来用早膳时候恶心了一回,倒是没吐。府里的婆子说,怀胎的时候不孕吐,这孩子就是来报恩的。” “兴许还没到日子呢,多瞧瞧才稳妥。” 皇后当即着人去宣太医。 我躺烦了,学着猫喵喵喵,抻了抻懒腰。 皇后揉搓着我的脸:“快起来,姐姐回来了。” 我折起身:“善生县主,我倒是有一事想问问你。” 她坐到我身旁:“哦?什么事呀公主妹妹。” “当时宫女小珂之死,她手心里握着的小骨笛,可是你从薛莫皟的寝所里顺来的?” “这……妹妹怎么这样讲?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小骨笛。” “小珂的尸身被挪过两回,你有过参与,没准全程都看见了。当着阿娘的面,你就把实情和盘托出吧!” 二百八十一 穿针乞巧 阿秋突然暴跳如雷,狂吼道:“小瞎子,你凭什么冤枉我!” 我哇的就哭了,哭的委屈涛涛,肝肠寸断。 玫姨阴讽她道:“哟,县主也是吃闹羊花了?这般暴躁。” 皇后过来给我擦泪:“哎哟哟,这几天我们正担心眼睛呢是不是!不会瞎不会瞎。善生,你不是回来探望妹妹的?怎么如此欺负她!” 阿秋跟着哭了:“母亲,是我欺负她,还是她欺负我。别的事也就算了,事关人命,还又是件丑案,何苦把我也拉下水。” 绑着头的丝巾被取了下来,我睁了条眼缝,看见紫绸帕子在眼周点拭,心中顿时喜悦了:“咦,看清楚些了,不那么混沌了。” 玫姨喜悦的一探头,皇后笑道:“那也不能摘掉丝巾,问过太医了先。”于是重新给眼球上了药,绑好了丝带。 然后我对玫姨说道:“姨姨,我那个梨花木的多宝匣里头藏着块血书帕子,你找出来给阿娘看。” 玫姨答应就去了,稍后便把这物什递给了皇后。 这帕子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是薛莫皟说从小珂尸首的衣服里找到的,上书了一段话,前面的已经不重要了,而后面半段冁然写到——【进士科开场在之后,将由此猫(甜甜猫)往考场送答案于考生李成蕴,此事并有吏部尚书协同配合。】 皇后看罢,问我道:“怎么这会子才给我?” “因为当时我害怕叫您看见。” “现在怎么又不怕了?这东西从哪儿得的?” “是薛莫皟给我的。他说,小珂死的那一天夜里,人本来是吊死在延嘉殿后面的树上的,他第一回搜出了这东西,并搬着尸身给挪了地方,挪到花园的一角去了。结果翌日清早小珂被发现的地方,却是在承香殿后,还无缘无故多了个自己的骨笛。所以我分析,第二回挪动尸身的人,兴许是善生。” 皇后凌厉问她道:“是你么?” 我不知阿秋的表情是何,但她的声势弱了下来:“我……这……” 皇后诘问道:“支吾什么?现在都是自家人,还有何不好说的?” 阿秋声音颤颤的:“母亲,那时候我还在文德殿上值,小珂的死,乃是由大皇子和他的骑射师傅……做下的……” 皇后声音严肃:“事与大皇子有关?可他年仅十一,身边又不乏宫女,怎生的对别宫之人做出此举?” 阿秋小声:“他就是莫名喜欢小珂,但小珂一心等着自己兄长中举之后,能把她赎出宫去。后来大皇子知道她这个心思,就以其兄长考试名次相威胁。” 皇后问道:“那后来呢?” “因着母亲当时初封为后,德妃心中嫉妒,又怕您日后诞下嫡子威胁了这长子的前程,二人更是逼迫着小珂与他们相谋……这丫头,算是被逼死的。” “为何你今日才说!” 阿秋连声描补:“原本是想着尽快告诉您的,可一直不得见。后来这人冷不丁死了,我就想着一死百了,毕竟他们并没有捉到甚么关于您的实质把柄。至于这血帕子怎么出来的,我真的不知情,望母亲明察。还有,今次这闹羊花之事指到了德妃头上,女儿心里难免不欢喜,也算是对前番她的恶意打算,来了个现世报。” 皇后哂笑道:“死了一个小小宫女,就能牵扯出这么多人来。那方才菟儿给出的质疑,你是何说法?” “女儿一介女流,哪里能搬到动一具死尸,何况还得给她挂树上。” 我冷哼:“你不是一直对薛莫皟心生怨怼么,有了个好时机嫁祸给他,怎会不把握。再说了,德妃母子共谋的时候,你当时是什么立场呀?哼哼,叫我猜猜,当时肯定自以为被阿娘抛弃了,说些什么不利于咱们的话也未可知。有血帕子为证,顶上的信息说不定是你提供的。” 阿秋嘤嘤的哭,不惜赌咒发誓:“母亲,我没有。若我对您有半点异心,就叫我这腹中胎儿不保。” 皇后嗔怪她:“瞎说什么!” 这厢哭哭唧唧个没完,太医正带着一徒儿,并有司药司的两个医女一并来了。 这几个人算是与我们熟透了,见面就笑侃道:“县主有孕在身,怎么又在哭哭啼啼呢?可是又跟公主妹妹争宠失败了?” 大伙儿笑着,阿秋一吸鼻子:“谁说不是呢。” 医女先为她搭上了脉,一边断着脉一边劝慰道:“县主眼看要当娘了。这当娘的哪个不想叫大的领着小的,能为自己分些操劳,一家子和和乐乐。您和公主一见面就打,娘娘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啊。” 皇后笑叹道:“白医女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白医女静下来,片刻后扬声说道:“坐胎已一月有半,左脉有力,兴是个男胎。医正大人,您再来断断。” 时下周身的气流都明显流动起来,正所谓喜气洋洋。皇后又张罗着弄安胎气的衣胞符药与她,小厨房那炖着的血燕也端上了桌。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我心疯了起来! “丝巾能去了吧!天黑了,也够三天了!” 不及别人答话,我就把丝巾摘下扔了个老远,在院子里撒蹄乱跑。虽说眼睛看灯笼还有一圈迷糊的光晕,但不至于人畜不分了。 “哇哈哈,原来玫姨和巧嬷嬷长这么漂亮,还比以前年青了!” “好乖乖,你好了大伙儿都能松一口气。” 她们笑着,又见延嘉殿所有的嬷嬷和宫女们把桌凳搬到了后院,陈列瓜果于上。并有一香案,对着织女星而祭。 在点上了足够多的落地灯后,每人抱着一个针线筐团团坐下了。 我好奇:“这是干嘛?” 岳掌事应道:“今儿是七月初七乞巧节。时兴当着满天星星,各家的女子们围坐一团,以五彩丝穿九尾针,先完者为得巧,迟完者谓之输巧。今儿晚上的魁首,不仅能受到大家共同出资的礼钱,娘娘另有一赏呢!” 宫女堆里沸沸扬扬:“多谢娘娘。” 皇后坐在圈椅上身染月华,呷着杯茶酒:“既是节日,只为尽兴。虽是比试,更是玩乐,大家都不必拘着,今晚上没那么多礼数。岳掌事,开始吧。” 岳掌事拿起小手磬一敲,所有人立时开始。 只见她们各个十指如飞,先捻起五色丝线来。看样子一定要把线劈成最细的丝,在五色合一的时候,仍是纤细如缕。 我笑着嚷道:“玫姨玫姨,你怎么不参加比赛呀?这可是你的长项。” 她搬来一个月牙凳放在皇后身边,按着我坐下:“姨要是参加,可还有她们什么事呀,大家图个乐。” “哎呀,我就喜欢玫姨的狂傲,哈哈哈。” 我笑的摇头晃脑,皇后托着我的脑瓜放在了她的膝上,“小崽子这会儿又软又甜,娘最喜欢了。” 月明风清,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膝上的绸和月光一样柔滑。只是“叮”的一声,磬儿又响,比赛的魁首已出了。 二百八十二 虾皮现身 人堆里站起来一个年纪不大的针线宫女,是我房里的,平素跟着玫姨专司为我做衣裳。 今次她得了魁首,才记起是有一个这么不起眼的人。 岳掌事宣布:“好,得巧者为九品内人花萼。快到前面来。” 下头的纹竹和画云对我嘟了嘟嘴,我对她俩笑着吐吐舌头。然后一齐看着小宫女花萼迈着小步溜到了阶下,腼腆的一福身。 皇后笑着:“本宫最是喜欢有才能的孩子了,你今年多大了?” 她还泛着童声:“回娘娘的话,奴婢快十四了,跟公主一样也是八月初八的生儿,就是不同年。” 宫女堆里开始有小声的嘘声,似在嘲讽她逮着个好机会就跟主子攀近乎。 皇后拉我起来:“来来,比比你俩谁高。” 背靠背一比,皇后就笑了:“得,人家还小你两岁,竟是和你一样的个头。” 我撅着嘴回来坐下,纹竹看着我对她翻翻白眼,又惹的我一笑。 这小花萼颔首低眉的,但眼睛活泛:“娘娘,公主是您的掌上明珠,个头小点好,大了不好捧。” “哈哈哈哈哈。”人群中爆发出哄笑。 皇后的笑容没收过:“你倒伶俐。行,既然你跟公主同一个生辰,就赏你今年和公主一起做小寿星。你觉得如何?” 她兴高采烈的一跪地:“多谢娘娘抬爱。” 岳掌事从托盘中把礼钱赠给她,招呼她下去了。而后宫人们可尽情享用瓜果茶酒,再一起赏天上的牛郎织女,并有年纪大的嬷嬷们讲着各地过乞巧的风俗。 秋爽宜人的一个夜晚在清清甜甜里度过了。 转天一早,薛莫皟满满焦躁的找到我,忙不迭的问道:“小菟,淑妃哪儿去了?” 我一抬眸,看着他眼中的血丝,不知该怎么说。 他急不可耐:“你快告诉我啊,承香殿大门闭锁,连我都不给进。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无奈:“圣人是怎么说的?你薛家的长辈又是怎么说的?” 他皱紧了眉头:“都说长姐闭门养病,概不见人。” 我咧了咧嘴角:“那你就信了吧。” 他大声一句:“我不信!什么病是需要闭门养这么久的,何况病中不是更应该见见母家人才宽心吗?” 我未来得及说话,他突然含上了泪:“长姐是不是不在了?是不是!” 我用手遮了遮太阳,眼睛还很是怕光,一侧身望着远处说道:“既然大家都口径统一,便也没有我多话的份。” “小菟!你我之间还不值得说一句真话吗?!” 我回首盯着他:“薛莫皟,你是不是虾皮?特使虾皮。” 他身子一震,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般,怔了许久才支吾道:“我不是,你怎么怀疑虾皮是我呢……” 我冷笑道:“看呀,你我之间的交情并不足以说真话。你既不愿承认,也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他瞪大了眼,把我拽到石山后,深吸了一口气说:“好,我承认,我是虾皮。除了羽林卫和龙武卫,北衙与南衙中皆有一部分人直接听命于圣人,有其代号。我的代号就是虾皮。” 他望了望天,又直面我:“在老君山顶,那封飞鸽传书是我有意拦下的,因为信是我写的,字面意思是除掉你。” 我心里隐隐作痛:“为什么要除掉我?” “你也知道太后娘娘与凡都督亲厚,且太后又待刘鳄奴非同寻常。那时圣人怀疑凡都督与刘鳄奴结成一党,心怀不轨。所以,圣人命我私传一令,用你试一试双方的交情深浅。只是圣人未曾料到,刘鳄奴一方先下手为强,也未料到太后娘娘能如此心狠手辣。最重要的是,刘鳄奴手下大将韦都尉乃是个双面间谍,他明里效忠圣人,实际效忠刘家,这才骗的圣人舍得叫皇子和公主们同行,便才有了那洛阳之役!” 我凛声问道:“既然你领了命,又何必半路拦下信鸽,还装模做样的演了出苦肉计呢?” 他直戳戳的答:“我怕啊,既怕一万,也怕万一!万一那刘鳄奴真杀了你,可怎么办!” 我哈哈笑了:“但刘鳄奴一方不会杀我,只会装模做样的唬我演给朝廷看。装着我和李璇的竹笼,我的那一个是系有铁丝的。已然要和皇家翻脸了,是绝对不可能再得罪各路诸侯的。” 薛莫皟点头:“是,刘鳄奴迅速翻脸,信鸽的事情就连圣人自己也抛诸脑后了。要不然,我可是大罪!带你偷偷下山的那一路,我满脑子都想着回京后该如何请罪!” 我吁出一口气:“所以这事,我还得谢你的不杀之恩了?” 他一低头:“是我对不住你。这事上,我犹豫过。但现在我愿意坦诚相告。” 我转了转眸子:“既然愿意坦诚相告,那就说说你另送三十万两白银偷偷存入永安商号的事吧。” 他的眼中突然满含悲色,抿了抿唇说:“凡都督大败吐蕃有大功,本是封侯拜爵的事,但圣人又想叫他举家搬迁,前往东北玄菟郡戍边。那处苦寒,远不及西川郡气候宜人,若真派他前往,实质则为贬谪。做君王的如此对待有功之臣,只怕难堵众人悠悠之口,因此便设了一计,落实他贪渎之罪,便也有由头调其往玄菟郡去了。” 我的双颊开始颤抖:“那为何最后改为了诛杀?” 他蹙眉:“你没收到我寄到金玉城的信吗?” “收到了。” “那就是了,我说的还算清楚的。三十万两白银送到之后,京里又来了密折,更改了原定计划。用一人之命,换回本朝晋王,连带着签署了二十载的共战合约——若有一方遭外敌入侵,双方合力剿之,这如何不值呢。” 他突然扶上了我的肩,目光恳切:“小菟,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圣人封了你母亲为后,你阿爹如何还能再活!这是最本层的原因了!” 我落了两行清泪:“是,你说的有道理。那我的杀父之人中,也有你一个了。” 他咬着牙往后退了一步:“是,我认。但我保证,我会补偿你的,不管用多长时间,花多少心力!” 我摆摆手,无奈的笑了。 然后对他说:“行了,你既然愿意用真话换真话,我便也告诉你淑妃在哪儿,不过你不可叫旁人知道是我说的。” 他举起右手:“我发誓。” 我捻着手指:“你去三清观看看吧。” 他又瞪大了眼睛,郑重说道你我的事来日方长,便嗖的一转身,往东边奔去了。 二百八十三 前不搭后 几乎是刚踏回延嘉殿的门槛,就依稀听见三清观方向爆发出哀嚎之声,声波震的人身子发木。 正寻我的嬷嬷们顺势儿也往东边一望,但很快就下手捉住我:“上哪儿去了?都等着给你滴眼药呐!” 我挣掉了嬷嬷的手,不耐烦的说:“不是宫女通报过了嘛!急赤白眼什么!” 新来的七个嬷嬷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韩嬷嬷,外号就叫管得宽,现下她又一努嘴,对还负伤在身的翠嬷嬷说:“给她记下来,记下来,见过谁说过什么话,娘娘都是要翻看的。” 翠嬷嬷也就很配合,一回东厢,拿起笔就开始写。 我把册子拿过来一瞧,原来从我第一天害眼疾开始,关于我的日常言语行事就记录在案了。我一目十行,随便扫了几个: 【七月初五,辰时,公主与薛侍卫谈话,问到永安商号一事……】 【七月初六,未时,公主午睡之时口角流涎,脾胃虚症又盛,应加量母乳药饲。】 …… 刚才记的这条是,【七月初八,辰时,薛侍卫请见公主,二人小叙一刻钟方止。谈话内容不详。】 我哈哈狂笑着:“我的天呐,活脱脱的打报告小册,是谁起的主意啊?” 巧嬷嬷把册子从我手上拿走说道:“这是保育册,早就该有的东西,大皇子和四皇子亦是如此。” 说到这,一道电光从我脑中闪过。 咝——,大皇子的保育册上可都记着什么?他这几日,会不会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比方说,宫正司书楼。 要知道,两年前他可是游学到高句丽,和大长公主差不多相处了一年的时间,两人的情分应该是不薄的呀。 刚想到这,天喜小跑着过来:“公主,娘娘传您到甘露殿一趟。” 玫姨问道:“是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天喜连忙招呼嬷嬷们带我过去:“大长公主称自个儿事出有因,说公主能给她作证呢。” 我蹙了蹙眉,随着他一并去了。 甘露殿偏厅,远远就瞧见乌乌麻麻人头一片。 进去了,跪着的人像是笼屉上的包子,服服帖帖的窝在地上。 我小心翼翼的穿过“包子”,以不使鞋子踩到他们的衣摆,然后在皇上和皇后面前行了礼:“耶耶、阿娘。” 皇上一点头,对着大长公主说:“姑母,你把自辩的话再说一遍吧。” 我立到一边,低头看着大长公主,她一脸愁苦的半伏在地上,头上的钗环和假髻摇摇欲坠,脸上的肉紧绷而涨红:“小菟,你能证明姑奶是不得已的!我回宫没几日,就收到了太后娘娘从洛阳发来的密函,字里行间动之以情,希望我能看在亲情的份上,悄悄救刘家小儿出去。圣人,我真的是一时糊涂啊!这密折,密折当时怕被别人拿到,就给烧了,但是小菟是看过的!是不是呀小菟,快帮姑奶说句话呀!” 我迎着她的卑切目光,脑仁快速运转着,心中又厌恶——她怎么能编出个这么糟的理由呢?我若说是,岂不是更坐实了她和洛阳早就有联络,还会把我也整出个包庇之罪。我若说不是,她又来了个欺君罔上。她可真的是一个感情重于一切的天真人物啊,以为说自己顾念亲情皇上就能理解她?和我相处寥寥数日,就认定了我舍得撒谎来帮她? 天! 然而我害眼疾这几天又没有时机教她怎么应对,自己的计划也掉了一环链子,眼下情况紧迫,我便也只能先哭为敬了! 哭一哭,能多留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于是,我便抽泣了起来。 皇后转眸厉色:“哭什么!从实说来!” 听了厉声一句,我把哭戏演的更是逼真了,皇上一伸手拉着噤若寒蝉的我,沉声道:“是与不是你如实说,耶耶不会苛责你的。” 呵——,还想套我的话! 接着我抽抽搭搭的说道:“耶耶,菟儿有一次看见珠光戏班里那个叫吴三福的侏儒来找过姑奶。我偷听到几句,他好像是刘鳄奴的探子,想叫皇姑与他共谋什么。当时菟儿没多想,现下捋一捋,或许后来姑奶听信了他什么吧……” 皇上严肃:“嗯?姑母,可有此事?” 我暗瞄了大长公主一眼,她终于上了道:“是是是,我是被那贼人怂恿蛊惑的!” 皇上一歪脑袋,显然很是质疑:“那他是如何怂恿你的?” 大长公主又卡住了,怔在了原处,我都替她冒汗…… 终于,她激流勇对:“因为我思虑刘家小儿与太后娘娘亲厚,而太后早年又待我不薄,念及这些缘故,所以对幽禁在掖庭的刘家小儿照拂过几回。” “吴三福那厮兴许是打听到了这个信息,所以才托人拜见于我,指望着我与他能够合谋。于是,我便决定假意帮他!待吴三福将刘小儿偷出宫去,我再派人半路劫回。这样,不仅这重要的质子丢不了,还能坐实刘鳄奴一桩新的大罪!待将来捉他回京审判,便会敲定他再无活路了!只不过,北衙的人倒是早一步将他寻回了!” 皇上和皇后对视一眼,而后咧嘴笑道:“姑母原来还是个诡辩好手!怎么,现在又没有太后的密折了?” 大长公主点头如小鸡啄米:“圣人圣人,方才我心有顾虑,才想到这么一个借口来,望您恕罪啊。” 皇上嗤笑着:“哦?什么顾虑?” “怕,怕您斥责我!若是万一这刘小儿劫不回来,也是一罪啊!若有了太后娘娘批示,您就会多体谅我三分了……” 皇上抿着笑,而后一转正色:“错了便是错了,这罪证也不是靠姑母一人的说辞就能定案的。万幸的是,你该感谢是这质子追回来了。但是姑母与刘鳄奴是否为一党,尚需落实。行了,你先回去静养吧,也莫再费尽心思的请见朕,费朕唇舌了!来人,送大长公主回宫正司!” 门外的侍卫们哗啦啦的进来,押着大长公主就要走,她又急红了脸,大声喊道:“圣人,圣人!您就饶了姑母这一回吧!姑母冤啊!” 直到把人拖了出去,喊叫声还在远远回荡。 我悄悄看了一眼皇后,她感知到了我的目光,对我压了压眼皮,伸出指尖来。我便溜到了她的身边,躲在了她的宽袖之后。 地上跪着的人还有德妃、大皇子、太仆卿、德妃的兄长太仆丞、养矮马的马倌、大理寺卿、京兆府尹、以及太医正。 但闹羊花案还没钦审,只闻甘露殿外数声大喊: 求见陛下!卑职求见陛下!望崔公公通传! 二百八十四 狼烟乍起 火苗噌的就上了皇上的脸,他大吼一句:“叫他在外头太阳底下跪着,什么时候脑子不热了再来见朕!” 偏厅门口的宦官领命去了。 眼前跪着的一片人暗暗抬眼皮瞄瞄皇上,各是一份五内灼热的不安模样。 接下来钦审的闹羊花案,几个官员口述了案情,又有矮马的马倌明确指认,就是太仆丞定购的剧毒草饲,他带着地方口音,结结巴巴的说道:“普通闹羊花都是正黄,可这金黄哩,奴还是头一回见。哪知道差了点颜色能错这么大药劲儿,奴万死,求陛下赎罪啊!” 太仆丞几乎与德妃长着同一张脸,兄妹俩颧骨高圆,眉毛细长。他这会子基本上匍匐在地,哭哭咧咧着:“圣人,万岁!微臣一家出身贫寒,阿妹承蒙隆恩,才给微臣寻了个官职,我等怎敢不惜福,还有意加害圣上呢,望您明察啊。” 粗气从皇上的鼻子里冲出来,一旁的京兆府尹叱道:“方才太医正说了什么尔也听到了,吃了大量剧毒闹羊花的畜生,再遇另一味草药催化,便会先发狂,而后抽搐而死。若不是公主及早发现,待陛下多与那矮马戏上一会儿,定会被冲撞龙体!” 皇上用手捏了捏眉头,皮酸肉涩,后眯着眼对大皇子说道:“益儿,你是不是盼着耶耶早死,又趁四弟还小,你就可以登临大宝了?” 李益爬过来抱着皇上的腿哭:“耶耶,耶耶,不是儿,儿没有这样想过。” 皇上恶狠狠的看着他:“给朕收声!男儿家哭什么哭!” 然后,他自个儿又一转哀色,长叹了口气:“哎,谁叫朕只剩下这两个儿子呢。就算对朕居险心,朕还真能杀了你不成……” 众人默默之时,探花郎珂玉入了偏厅。 公子如玉,就连头发也是纤丝不乱。 他行跪礼道:“禀圣人,微臣请见于您,是因着微臣家妹——宫女小珂的案子。虽说卑微宫女,不足叨扰御前,然其死因,许与大皇子与德妃娘娘少有关系。” 皇上唰的一转眸:“什么关系?” 柯玉拱手道:“容微臣斗胆一言,家妹乃是被大皇子与其骑射师傅设计诱骗至文德殿,而后行了不堪之事。随后又多次要挟,命家妹吐露关于皇后娘娘的罪状,若是没有,无中生有亦可。” 皇上两腮一动:“你的证据是何?” 珂玉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呈给皇上:“陛下,此乃家妹留给微臣的遗书,字字泣血。正是因为受人要挟,怕自己影响了微臣的科考名次,她始才选择一死百了。” 德妃登时呼冤连连,说道此乃从无有过之事,那贱婢自己要去死,还要把他人拖下水来。 我心里冒出疑惑,这珂玉今日的来头颇为蹊跷啊。我看了看阿娘的脸色,她仍旧是一脸端正,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皇上的眼睛在信纸上粗粗略过,便递回给珂玉道:“仅凭一封不知真假的书信,珂探花就来问责,未免失了分寸吧!” 珂玉一叩首:“微臣有罪,但绝非恶意非难大皇子与德妃娘娘。手足情深,微臣只是想叫受辱而死的家妹得以瞑目。” 皇上提了嗓门:“那奴婢自尽已然半年,现下死无对证。何况,你也没有其他的证据吧!”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皇上转而袒护起大皇子来。 只不过他前番大张旗鼓的要审闹羊花案,许是叫诸人都被这股子风吹出了方向。 突然崔常侍带着太尉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那老太尉焦躁不堪的喊道:“陛下,出大事来了陛下!” 皇上一拍扶手:“何事!” 太尉满脸挂着汗珠:“刘鳄奴手下大将韦都尉今晨五更起兵,率七万大军一路杀进京都来了!他们声称昏君与妖后设计谋害大皇子,现下要废昏君、斩妖后,拥立大皇子登基!” 帝后二人唰的站了起来,所有人也像被拎着头发般挺起了腰身,竖耳相望! 德妃惨叫一声:“刘鳄奴这杀千刀的,是要亡我娘俩啊!”而后就一口气提不上来,昏死过去。 大皇子扑过去抱住他娘,自己亦是吓的面如菜色。 太尉又呼:“陛下!还当早做决断啊!大军从洛阳全力开拔,不出三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皇上一双眼都血红:“那都畿道和河南道两处,何时竟有七万之兵?!”然后一甩袍子大阔步的往外走,嘶吼道:“传三省官员与一应武官速到两仪殿!” 临出门时猛然一回首,指着德妃母子说道:“把他们两个,给朕押到宫正司地牢,重兵看守!” 留下鹰瞵鹗视的一瞥,皇上咬碎了牙往前朝去了。唯独大理卿火速跟上,留得剩下的一众怔在原处,心脉汹涌…… 宫女们拿来醒脑油擦在德妃太阳穴与人中上,人渐渐醒了。 大皇子哭着抱住皇后的腿哭道:“娘娘,母亲,您懂的,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啊。” 皇后把他扶起来,搂着安慰道:“大郎还信不过你耶耶吗?待事态平息,自会给你们一个公正的。现下只能委屈一阵,虽说是关押在牢房,母亲自是会多关照你们的,把心放宽。”然后对着侍卫招招手:“带他们去吧。” 侍卫们遂把颤颤巍巍的两人往外拖,大皇子一步一回头:“母亲,劳您在耶耶面前好言了,母亲……” 皇后点着头,目送着他们被带走,而后对跪着的一众人等正色说道:“闹羊花案,案卷规整妥当。先暂时这样了,都退下吧。” “喏。” 皇后也带我出了甘露殿,我的心里缠着团棉花,小声的问道:“阿娘,又有战事,这事儿怎么发展到大动干戈了?” 她吁了一口气:“这回的叛乱可非比寻常,稍有差池,我等皆是命丧于此的份。” 我低压着眉毛,“突突”,“突突”,一颗心都快要跳脱出来。 “不过,有阿娘保护你呢,别怕。”皇后突然摸着我的头,一句话击中了我,浑身如电掣过。 “而且,满朝文武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她指了指南方。 站在甘露殿外的高阶上,能将前朝望了个清清楚楚,那些朱袍紫贵们过了朝门,正健步如飞的涌入两仪殿。 二百八十五 防御工事 兵临城下之前,就连京城的鸟儿都往城外四散。 我骑马穿梭在前所未有的空旷街市上。行人已不见几个了,列队的兵勇像是一条条黑色的大蜈蚣整齐的奔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路两旁的商铺多下了门板,有个别胆儿大的小店,门还开着半扇。不足怪也,毕竟就连我的金玉城也暂时歇业了。 我快马来在了城南玉宅,一进门玉立就跑了过来:“玉娘子,这要打仗了,咱们可也带着娃娃们出城避避风头?” 我摆手:“用不着。他们打不进来的。” 玉立满脸着急:“万一呢,万一打进来呢!官府给民众们迁徙的时间就今儿一日,到傍晚封城之后,城门就再不开了。” 斑鸠抱着膀子笑着:“玉立你看你那胆小鬼样儿,玉娘子说打不进来,就真的打不进来。” 玉立侧目看着他,嘀咕道:“玉娘子又不是神,哪里能预知以后的事!” 斑鸠和我大笑起来,我四下看看:“孩子们呢?” “都在后院呢。今儿一早要打仗的消息传来,壁青和斑鸠就赶忙上街采购油盐米菜,总得囤点货。孩子们也是叽叽喳喳的,特殊时候,我就做主给她们放放假。” 我点头:“也好。我今次回来就是嘱咐你们一声,战时更要警惕,这种时候小偷小摸亦是最多。” 两人应是。 我在廊下而坐,壁青拿着账本过来了:“玉娘子,这是六月份金玉城和玉宅的账,您过过目。” 我接过来仔细翻看,又见薛莫皟的二哥记了两笔好大的账。我吁口气道:“怎么又是如此?小数目倒也罢了,每回竟是上百两的花销!跟你们薛阿郎提过这事吗?” 壁青一牵嘴角:“提过。但他不是也刚刚返京,估摸着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二哥补上。” 我合上账本:“从他的红利上扣,有多少扣多少!若还不够,拿下月的抵。还有第二条,今后开始,超过十两的赊账一律免谈。” 壁青笑道:“那您的表哥或者李家三郎呢?他俩也是常客,对对,如今还添了从西突厥回来那位。各个都是带着成群的人过来,难免挂个一两回。不过唯独一样,赊欠的银钱倒是三五日就补上了。” 我扑哧一笑:“得,第二条算我没说,各个都是我的亲财神爷啊,单不叫那薛二流子赊账,恐怕当场就得大闹一回,反倒影响咱们做生意了。” 玉立突然嘿嘿窃笑道:“原来咱们的玉娘子这么大来头啊,京城的富家子弟都是亲戚。” 斑鸠一戳她的脑袋:“你傻啊,能在东市开明面大赌场的,还能是咱们这样的出身?!” 我对玉立一眨眼:“当时选了你,就是喜欢你的心性单纯。” 而后我检查了十五个女娃娃的学业,细看了她们活泼而稚嫩的身影,便离了玉宅,往东城门去了。 各个城门都在紧锣密鼓的加防,沙袋固墙,掘土成壕。 听闻大铁牛舅舅所在的神策军负责东城门的防御工事,我便顺道过来看看。 这一天之内,从其他州府调来的军队正一波波,一簇簇的赶进京中。我与一身尘土的人们擦肩而过,逆向而行。 这时候,该走的庶民已然走的差不多了,放眼望去净是盔甲与战马。 还有长矛与陌刀的森林,弓弩码在城墙上形成的网,整车整车的羽箭如老翁灰白的头。 就算是一粒石子,都透着战前的压抑与肃穆。 舅舅正站在护城桥旁,右手狠狠的攥着佩剑的剑柄。我从他身后过来,轻唤了一声舅舅。 他一扭头,又是一脸的泥灰,声音依旧平和:“你怎么来了?” 我笑着:“我来看看城防增设的如何了?说不定能出出主意呢,不给您添乱。” 他露齿而笑:“小家伙这么关心舅舅呀。”又叹口气:“哎,若叛军兵临城下,不知能不能守住呀。” 我低头看了看纱带一样的护城河,抿嘴说道:“这河要是再宽一丈就好了。” 舅舅吭哧一叹:“护城河都有规制,何况京城乃是高地,所建的水渠是根据引流的大小,岂是那么容易拓宽的。” 我放眼望着四周:“舅舅,还是这些陈旧设备啊,那拼的可全是士气和武力了。” “那公主还想如何?”身后一声洪亮,是太尉来了。这曾经的安西大将军气势不输往常,年近六十仍是一身钢筋铁骨。他不似大舅那般魁梧,中等身量甲字形脸,煞气腾腾。 舅舅回头笑着,开始护犊子:“公主不懂兵事,大人莫怪。” 这厉害老头哈哈一笑:“咱在战场上习惯了,说话老爱大声,没吓到公主吧?” 我说着没没,但心里头咚咚的。 厉害老头面带骄傲的说道:“他洛阳的奶娃娃兵有个甚么能耐?可有打过一仗?咱们整个神策军都是老夫从西北带回来的,各个身经百战。今时他够胆生乱,明日我叫他没命归家!” 跟随着的手下们闻言都哼哈而笑,跟他一样的气派。 我问道:“那展君应该也是太尉麾下的吧?” 厉害老头更加骄傲的说道:“哈哈,没错。展小将可是老夫一手提拔上来的,只因着早一步荐他入京,这才没在我神策军里。金吾卫驻扎南城门,这回又是他挑梁的份啊。” 然后太尉一掌拍在舅舅肩上:“国舅啊,这防御工事,就多劳你在这里督查了!” 舅舅一拱手:“大人放心,属下定不松怠。” 我随口一句:“哎,要是有地雷就好了~” 太傅眼睛瞪的鸡蛋大小:“啥?地雷?何谓地雷?” 我眨眼说道:“就是把特质的火药匣子埋在地下,这样当步兵或者战马踩到,就会嘭的一声,炸了!” 所有人曲连着眉毛看着我,舅舅怕我胡言乱语,忙不迭的问:“可又是你自创的小玩意?战事可不能玩笑!” 然后我挖空记忆,手舞足蹈的说道:“有个民谣这样唱的——一块青石蛋,当中钻个眼,装上四两药,安上爆发管,黄土封好口,线子在外边,事先准备好,到处都能安,鬼子来‘扫荡’,石雷到处响,炸死大洋马,留下机关枪……” 二百八十六 敲山震虎 土地雷的外壳怎么做? 不仅仅是石头,可以就地取材。铁壶、酒壶、坛子、瓦罐。中间凿洞放入黑火药。再为了加强土地雷的威力,聪明的人儿就顺便在火药里放进砒霜、巴豆、狼毒、甚至是粪便。 土地雷虽说厉害,但也不能保证每个触雷的都立即毙命,但一切能使敌人伤口恶化的东西都可以填入,还有可以刺入肉眼的碎铁片! 完工后,把土地雷埋在土中或者置于隐秘处。 但现下引信是个问题,那就只能用最简单的火捻子作为传雷管了,需要放长引线,再射出火箭引燃,如此,便能砰——呯——呯的炸了! 到时候,敌军定然军心大乱,人仰马翻! 还有,这在城墙前所挖战壕则是与这地雷战术不谋而合了,到时候弓箭手便可在这里掩体。 工部侍郎听我绘声绘色的描述完,也激动成了个地雷,要乐炸了! “好主意啊!真是奇巧妙法!下官这就带领工匠人赶工制造!”说罢,他带着工部的人跨马就跑。 我在后头大喊道:“桑侍郎,桑侍郎,就算制造出来还要经过实验啊!” 他回头对我挥着手:“公主放心!懂了您说的基本原理,大匠们也都不是吃闲饭的!” 大铁牛舅舅抱着膀子看着我直咝咝:“我说丫头,你这是在哪儿听来的?” 厉害老头太尉抢先道:“可是凡都督教给公主的?” 一提起我爹,我立马高度戒备起来,怂着眉毛说:“不是呀不是,太尉久经沙场还不知这法子,别说只打过吐蕃一仗的养父了。是我以前偶然听一个西洋人说起来的。” 太尉满意的点点头,笑嗤道:“想来老夫这么大岁数,也就前年见过一回西洋人。没想到这些黄毛狗还有点小能耐,倒是小瞧他们了。” 这时身旁哄的嗡上来一群扛着铁锹的兵丁,对着舅舅大喊道:“苏校尉,苏校尉,钦天监来报说今夜有雨,您看这驻防的战壕可是等雨停了再挖?” 舅舅大声:“那还不是一样!要灌水怎么都会灌,接着挖!” 然后舅舅推着我的背把我送到了马儿旁:“菟儿,你先回去,恐怕这些日子我都不能回家了,你顺道跟婆婆和舅母交待一声吧,免得她们四下担心又没个问的地方。” “好!” 我紧张的看着舅舅,这时候突然害怕了。给别人说了那么多安心打气的话,轮到自己还是怕了。 我上了马,舅舅狠拍了马屁股,再一扬下巴笑着与我挥手。 “多保重啊舅舅!” 马儿带着我的话语,把声音拉了好长。 背着乌云刚踏进延嘉殿的门槛,只见尽数的妃嫔媵嫱皆立在前院聆训。 阿娘正严穆的站在阶上,庭中央还跪着两个。 我穿过她们头上穗穗垂下的旒苏或坠子,瞄了瞄两人。一个是漂亮无脑的桑美人,一个是天真未凿的铁御女。我曾经做小书女的时候听宫人议论过,这俩人的外号一个是小桑桑(骚),一个是铁憨憨。 这两个人自打进宫来因为十足各色而被皇上嫌弃,与最低位的内命妇一样,群居在鹤羽宫。 我沿着屋檐捋着边,慢慢走慢慢看。 于侍中代表阿娘开口了,对跪着的人拿着腔:“就是你们两个私下说叛军打进来就打进来,不碍咱们的事,咱们后宫的人跟着谁不是跟呀,对吗?” 两人自是不认,摇头摇的珠花直往下掉,桑美人声音清脆的像在敲玻璃:“娘娘,定然是有人诬赖妾!妾虽然两片嘴皮子爱吧嗒,可不敢说这样没轻重的话呀。” 铁御女虽说五官尚可,但像是练过铁肤术,皮肤糙厚的让人想不到她是将养在深宫的人,现下这黑黄皮子吓成了青紫,瞪着大眼只会附和:“是是,妾也是这样的话,妾冤枉啊。” 于侍中冷笑道:“还想抵赖。你们两个说什么歪话倒是钻屋里说去啊,偏偏坐在园子里说,被人告到中宫来,若再不认,定要从重发落!” 两人哆嗦了起来,这才不得以连连磕头认错,头上的珠花掉落了一地。 皇后始才开口:“朝廷平乱之际,我后宫定不能再生出任何事端搅扰圣心!若是不懂得规言矩步,任意放诞,那本宫也只好先履职责,再来顾念姐妹情分了。” 她往前踱了一步声势烜赫:“桑美人,铁御女,你二人赤口毒舌,不敬于上,不守妇德!既然是口舌上的罪过,那便用口舌来担责。宫正司,着施舌钉之刑。” 啊? ——我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阶下一片惨叫和纷闹。那宫正司的陈宫正大人启禀道:“娘娘,舌钉之刑亦有轻重,敢问数量是多少?” 皇后轻轻眨了下眼,饶有趣味的一侧脸:“陈修媛,这铁御女原是你的陪嫁丫头,不如你来说说,钉上几枚为好?” 陈修媛从椅子上站起来,是的,她是少数坐着的几个,面色难看却强颜欢笑的说道:“娘娘,妾不敢僭越。” 于侍中看脸色说道:“陈修媛,娘娘叫你说,你听命就是。” 陈修媛踟蹰着:“这……妾以为,可念在是初犯,一两枚就可。” 皇后嗤笑道:“好,念在初犯,今次就罚这两个罪妇每人一钉,惩罚罪者为辅,敲山震虎为主。” 说罢,皇后对陈宫正挥了下手。 那铁御女吓的跪将不住,桑美人厉声尖叫着:“皇后,我乃工部桑侍郎的侄女,叔父日夜为朝廷效忠,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怎好对妾施加如此毒刑!” 皇后冷哼一声,呵,侄女。 于侍中跨下台阶就给了她一耳光:“皇后面前咆哮,罪加一等。不打烂你的嘴免得你破相就是天恩,你反倒不识抬举了!你们还等什么,用刑!” 跟着,宫正司的典正嬷嬷们就在刑具箱里翻找起来。我往近处走去,躲在玫姨身后。 典正嬷嬷们找出两枚铜钉,放在了托盘里,并有几弯连着线的细鱼钩和一个模样别致的老虎钳。我不禁把嘴巴贴到了玫姨的肩后。 那穿着青褐色袍服的典正嬷嬷们像一只只母豹子,不管胖的瘦的都轰的围了过去,每边三个,死死的掣住了两人! 主刑的大嬷嬷端着那寒光森森的托盘过来了。待走到二人面前,她垂下肥溜溜的眼皮,口气松中有紧,极有派头的说道:“桑美人,铁御女,二位是自己伸出舌头来爽脆的钉上呢,还是叫咱们强制着,用鱼钩把舌头勾出来再钉呢?” 嘶——,这一个不小心,舌头岂不是要变成蛇的信子了,嘶嘶嘶。 二百八十七 舌钉之刑 桑美人哭的像只刺猬,浑身炸愣着。 声音凄厉,瘆人骨髓。 主刑的劝了:“这该受的罪是肯定要受的,老奴还是劝您二位配合些,莫再做些无用功夫,白吃更多的苦头。” 桑美人一脸汗涔涔,全身也汗涔涔,在嬷嬷的手里头直打滑。 我也汗涔涔,手心里黏糊糊,替她们发出小声的呼痛声。玫姨转转脸,悄声说道:“你怕个什么劲,这俩就是活该,造谣多次了,终于被逮个现行。前番说你不是娘娘亲生的话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我抬眼看着玫姨的侧颜:“是她俩说的?我还以为另有其人。” 一个典正嬷嬷两手稳住了桑美人的头,对她说,来。 她把一条嫩红的舌头吞吞吐吐,刚露个尖儿,就连忙再抽回去。反复几次,大嬷嬷不愿意了,遂伸出两只粗大的手指碰到了她的小嘴上,这样一对比,美人的两片嘴唇嫩的像是花蛤里头的肉。 手指拨开她的唇,敲了敲她的白牙:“再不伸舌,老奴们就要动粗了。” 桑美人颈子上的筋爆着,她颤颤的将舌头吐出。副手嬷嬷眼疾手快,用钳子“锃”的钳住了她的舌尖。 钳住了,就像夹住了蛇的七寸,想要再抽回可是没那么容易的。 她非但用力也抽不回,还被那只宽手腕拽着,将一条舌头越揪越长,要拔出来一样。 口水像是春融的冰,吧嗒吧嗒往下低着。砸到衣裳上滚成了丝,摔在地上滩成了河。 呜-呜-呜,她的喉中发出丑陋的声音,大嬷嬷将两个布条卷了,垫在了她后槽牙间,可能是免得她等下过度疼痛而上下咬合吧…… 副手嬷嬷用钳子提着她的舌头,正反看看,用帕子将舌头擦干。再用细毛笔沾了胭脂,在她舌头前区的正中央点了个点,然后将舌头往上挑起,再于背面点了个点。 一个明晃晃的空心钻子出现了! 吓得人群又是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钻子在红点前比划了一下,几乎还未来得及看清楚,钻子就穿透了整条人舌! 啊—— 叫苦连天的人发出小兽一般的深沉呜咽。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却不见什么血出来! 铜钉子最后出场,它很粗,两根牙签那么粗,那要比钻子细一点。 助手嬷嬷将钻子剪断,大嬷嬷将那铜钉尾巴放进了空心钻子的洞里。往下一拉钻子,一按铜钉,利利索索的把钻子取出,而铜钉已然整根没入舌中。 舌头已经够厚了,但铜钉的长度穿过去还有空余。细看了,尾梢还有螺旋。 大嬷嬷拿着托盘上的小小螺帽,通过螺旋给拧了上去。 如是,舌钉便钉妥了。妥,了。 控住舌头的钳子松了,掣住桑美人的嬷嬷们也松了。任由她滚在地上捂住嘴巴扭曲如蛇了。 并且告诉她:“美人好生受着自己的罪过,三日后老奴们会为您取下的。” 看了全程的铁御女几乎已经晕厥了,嬷嬷们也不强求她跪着,就叫她侧躺在地上行完了整个刑罚。由于人已经意识不清,活计干的是整洁快速,一句废话都无。那人也只是半梦半醒的哼哼几声。 了了差,主刑的大嬷嬷近前两步,跪倒在阶下:“行刑已毕,请皇后娘娘验刑。” 皇后点了点头,从圈椅上起了身,款行了一步:“众姐妹可是都各个睁大了眼,瞧见这出言不逊、枉口诳舌的下场了。想必经此一事,都已懂了这祸从口出的道理,本宫就不再多说了,唯念你们今后安守本分,一心侍候陛下。行了,天不早了,都散了吧。” 所有的妃嫔媵嫱整齐福身行礼:“谢皇后娘娘教诲,妾身告退。”而后各个却了三步,才缓缓转身往外走去。庭院当间打滚的那两个像是搁浅的鱼,一边吐着淡淡的血沫子,一边被自己房里的人抬走了。 我把舌头卷在口中,像是卷心菜一样,睁着大眼睃巡了一圈,最后落向大殿阶上的皇后。 刚才这一出,我可能有点怕她。可也不愿意承认这是怕,总之,她叫我紧张了。 她的神色缓和随常了起来,不再若方才那般高高在上。 但她一转眸,竟然对我招了招手:“过来。” 我竖着兔子毛上了三步台阶,走到她面前。她从怀里掏出一只铃铛手镯来捏在指间:“这可是你的东西?” “这,我看看……” 拿过来仔细看了,确实是我出借给周船静的那一只,遂鼓起眉头。 皇后说道:“方才议会之前,周采女满处找你,最后托纹竹把这东西还你,韩嬷嬷瞧着这东西古怪,就拿来给娘了。” 我小声:“哪里,哪里古怪了?” 一旁的韩嬷嬷凑近了两步:“这统共五个铃铛,每个上头都有个符号,越看越像什么旁门邪教的法器!” 我轻轻咬着牙,暗嗔周船静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不懂得当面还我!但其实承认它也许有召唤风、雨、雷、雪、冰的本事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可,南地的雷灾算到我的头上该怎么办! 我好像不能承认…… “怎么不说话?”皇后一把将手镯夺回,起手就拧上头的小铃铛。 我大惊道:“呀!不可!” 皇后一侧身把我挡了回去,继续去拧铃舌,很快的,铃舌拧动,铃儿就响了起来。 她摇晃着铃铛挑着眉,逗我道:“不可?有什么不可?这小玩意挺有意思,不如就送给娘吧?” 啊,这,我踌躇着,但还是乖声说:“戴着玩的东西,阿娘要是喜欢,菟儿就孝敬您。” 铃铛铃铛,铃铃铛铛,铃儿的声音拨弄着人的耳膜,似也传向了云霄。 皇后咯咯的笑,五指一撮,就往手上套。这么一个模样简陋的东西,比着她腕上足水头的翠,显得黯然失色了。 好不配套! “真舍得给娘?” 还在试探着我。 “怎么不舍得,我是那么小气的嘛?”我歪着脑袋说道。 皇后一脸坏笑,也对我歪了歪头,手拨着不断呤呤的铃铛说道:“那为娘可不客气了,谢谢我的小宝儿了。” 一片乌云在地上投了个黑黑的影子,正好盖在我们的身上。 玫姨指着天说道:“钦天监说今晚有大雨,您看,天儿说变就变了。” 皇后一起身搂住我:“该用晚膳了,进屋。给娘说说,今儿出宫都干啥了?” 我开始汇报着行程,跨进偏厅门槛的时候,不禁回望了一眼外头那被野兽吞没的天。 二百八十八 皇上的爱 这一回的晚膳吃的热闹,就像是大家心里都有一股子火憋的难受,要在饭桌上释放。 压抑啊,兵临城下的压抑,前途未卜的担忧,诸事繁杂的操劳,所有的情绪充斥在皇后和一众的心中。打从被窝里爬起来,皇后就要配合着皇上理事,这么一圈人又要配合着皇后理事。 大伙儿累,身累脑累,心更累。 便也不似往常再守着规矩,岳掌事、于侍中、玫姨还有桦萝皆上了桌。 酒,饮酒,甚地黄酒,果酒,茶酒,清酒全有。 连连干杯的同时,皇后手腕上的小铃铛还在响。只不过这声音比着谈笑风声,可以忽略不计。 我吃饱了挪步到窗前,跪坐在软塌上往外扒着看。 背后的人忙着推杯换盏,这阵势想是要喝到尽兴方休。 天上的一大块乌云像是把巫山搬到了天上。但它还未及盖住整片天。 地上还有着密密麻麻的光斑。这光斑也不亮,灰白灰白的,从云的缝隙里漏下来。 然后天上的巫山变大了,变厚了。只肖一霎就把光斑抹去,若天人挥了挥袖子。 但巫山是活动的,时大时小,光斑也时有时无。从有到无,从无到有。就这么反复了一阵,巫山变成了黑山,黑山里住着的黑山老妖召唤来了方圆千里的云泽瘴气,云泽瘴气汇聚成一块四四方方的大发糕,要盖到地面上了。 我有点害怕——我不知阿娘随手拧的铃是哪一个。若拧的是用过的风、雨、雷倒也罢,用过无效。可若拧的是雪铃或冰铃可怎么办? 要是雪,就成了七月飞雪。要是冰——,那该是下冰雹,还是会把这万物像冰河一般冻上…… 细思极恐,我连忙抽回了想象。 真是胡思乱想啊,它一个小小的铃铛手镯,哪里会有这档子神力!以往戴在身上,也只不过是心理暗示罢了。 和念奕安最后相见那晚有雨,——夏季突然雷阵雨不是很正常吗?!凉苏县守城有龙卷风,——只是那一块山多谷深,冷热二气相驳,形成了一阵“小漩涡”而已!南地雷灾就更不可能了,连绵了一个来月的雷灾,当然是雪灵仙子所说,源自神仙打架而已! 安稳好了自己,心也稍稍宁静了。 侍候晚膳的一个大宫女端着我的碗过来了,坐在我身边柔声道:“公主,您进的太少了,再吃几口吧。” 然后就夹着一块鱼肚肉送到我的嘴边,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外头,随意的一张嘴咬下那块鱼肉,大嚼了起来。 呃——! 疼! 我直接把鱼肉呕了出来,浑觉得舌头上刺了一根鱼刺。 我张着嘴,喉中呜呜。这宫女连忙搁了饭碗,掰着我的嘴紧张的不行:“公主别动,叫奴婢看看。” 玫姨冲过来一耳光把她甩趴下,然后抠着我的嘴直接拔掉了那根鱼刺。我往外漱着口水,伸来的帕子上留下了淡淡的血花。 本来刚刚高兴起来的皇后脸色又唰的暗了,她怒斥道:“贱婢,你是要卡死公主呀!” 大宫女哀声讨饶:“奴婢知错,奴婢方才将鱼肉捻了一遍,确认没刺了才敢喂给公主吃的,这这这,是奴婢一时心乱眼花!请娘娘恕罪!” 岳掌事怒气冲冲的走过来拎着她的后脖领子,指着烛台说:“去,手握着蜡烛跪墙角去,今晚上你就是夜灯,一回治好你这手笨的毛病。” 宫女流着泪去握烛了,很快滚烫的蜡油就会淋满她的双手。 但皇后依旧黑着脸,神情严肃,半晌了凝眉道:“感情是本宫今日罚了两个长舌妇,二人心生诅咒,咒到本宫孩儿身上了?” 从不相信鬼神之说的阿娘在打仗之前也心神不宁了。 玫姨笑着给我擦完嘴,一拦腰拍了我三下屁股,口中对着地板啐道:“呸呸呸,拍拍就不倒霉了。两个长舌妇受罚,没准吸引了长舌鬼过来凑热闹。这七月本来就是鬼月,有个把不顶事小鬼来淘气没啥紧要的,您只管宽心。” 皇后出了一口气,继续端起酒樽。 此时耳听院子里有内侍喊道:“天啊,下雪了!” 相应声此起彼伏,像是早晨的鸟儿,“下雪?怎么会下雪?” “是吗是吗?” 我赶紧跑到了院子里,看着半空中的白点潇潇直下,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愣住了。 屋里的人也都站到了廊下,谁人皆是满脸的诧异,“七月飞雪”…… 夜幕落下,气温骤降。 压在箱底的棉袄被翻出来套上了身。玫姨口中絮着:“哎呀,今年的新袄还没完工呢,先对付着。”然后继续围着饭桌喝酒。 皇上踩着一地的水泥儿兴高采烈的过来了,他仍是一身夏衣,而胸膛里的高兴像火般直往外窜。 见了我直接抱住飞了一圈,畅快说道:“好孩子,你真是耶耶的福星啊。” 皇后笑着问道:“是何事叫陛下如此开心?” “菟儿没告诉你吗?她今日出了个好点子,工部已开始全力制造御敌的地雷了!哈哈,雪也是好雪啊,这下了雪,还不得把敌军冻困在半路!” 皇后在皇上面前露出了悲伤之色:“臣妾心里直嘀咕,往常听人说,六月飞雪乃是有冤,现下还捏着把汗呐。” 皇上搂住她:“这可是姐姐多虑了,咱这是七月飞雪,天兵助力!这是喜雪、瑞雪,是上天赐下咱们的好兆头!” 皇后饮的薄醉,红红晕晕的就依在他的怀里,眼睛里突然迸出了泪。 那一点明晃晃的泪星当即刺痛了皇上。 这个满脸喜色的男人瞬间慌了,将怀里的女人搂的更紧:“姐姐哭什么?姐姐可是怕了?我们不怕。我在,你在。就算城破了,我不在了,也会在死前把你偷偷送出宫去。不哭了,啊。” 女人的肩膀在他的怀里抖了起来,他一斜下巴,用侧脸抵住女人的额头,两臂将女人缠紧了,往寝殿慢步挪去。 我不觉潸然泪下。 余光里,谁人不曾涕泗横斜? 我的心中也下起了雪,凌乱的雪呀,我是不是一直都低估了他对她的爱…… 二百八十九 防民之口 七月大雪的夜里,空无一人的三清观。 城防吃紧,不再有闲兵拨给三清观做看守。 老道士们早已觉得停着的那摊腐肉比自己还要臊臭,也各个挪到宫外住着去了。 薛莫皟感觉自己的心被劈成了两瓣,一瓣要用一身守得朝廷平安,而另一瓣,他要守护的朝廷,却一剑虐杀了自己的亲姐姐。 他求见皇上的时候,偏厅里正闹哄着大皇子的案子,紧接着就是兵事告急,而后凭着特使“虾皮”的身份即使能够到达御前,但口中想说的话吐到唇边几十回,也不得时机说出。 他也来找过皇后,皇后知道他的心疯,便也托词不见。 他的两只眼睛在暗中摸索着,上天做媒,风雪遮身,何不趁这一夜将淑妃的尸身从三清观偷运出来。先带回家,再葬了。 这时候,谁还愿意多管一个死人?即使哪日被发现,兴许也会叫人觉得,尸体化为尸水,流干了。尸体化为虫子的食粮,吃净了。 他不敢用被褥或者草席去卷姐姐,他甚至考虑挪尸的时候要不要用到铲子。躺了那么久,死去的身体会像个肉饼吧。 他拖着一只窄窄长长的棺木,那棺木简单的像个木箱,木质又轻,从地上刚刚积聚的雪里拖过去。 挪尸的时候他强忍着恶心。没办法,再亲的人看到如此场面,本能的就泛恶心。 过程不多表,连他自己都不愿记下是怎么把姐姐挪进木箱的。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昔日温婉清淑的脸。 这张脸他也恼过烦过,姐姐在维护心中的正义之时,温婉的脸就会变得面目可憎。但即使如此,在他心目中姐姐算是个好人。淑妃也坚定的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淑妃恨过,为啥那一天没有亲眼看着苏晓死? 那么多处死的办法偏生的要用鸩毒,再被一个小鬼将毒酒偷换了去。早知如此,何不以匕首刺喉沥血?…… 但现在的这张脸,既不淑婉也不可憎,唯有可怖,还会让亲者疼痛。尤感谢整张脸是防腐药水涂抹的最多的。形状还在。 人放妥了,在面上搭上一巾丝帕。薛莫皟拖着木箱称是自个儿的行李,拉回了薛府。 翌日一早,大雪皑皑,雪气里传来一阵阵清寒的惨叫。一声一声若被刀子剜心,直叫听的人浑身起了层冰霜。 檐下笼中的画眉禁不住乍寒,窝蜷在一角,也被这哭喊声惊醒了。 崔常侍和公羊太傅肩背着大皇子,顶着纸片大雪钻进了延嘉殿。背上的孩子全力挣扎着,歇斯底里的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去找我娘,找我娘——!” 公羊太傅抓着他的两个胳膊厉声道:“给我收声!收声!德妃犯了大罪,与其兄长用闹羊花加害圣上,从今儿起!她不再是你娘了!” “不是——!”字字从沙哑的喉中爆出破了音,“不是我娘干的!别杀我娘!别杀我娘!” 两人如同扛着个疯狂的羊羔,歪歪斜斜的进了大殿。 大殿里,帝后已经等待多时了。 见这阵仗,玫姨不叫我和尖尖鸡继续玩雪了,手心捧着我的后脑勺,一齐往大殿里凑。 崔常侍弯着老腰把李益放下,后脖颈子上两个牙印清晰可见。 “禀圣人,娘娘,大皇子带到。” 皇上瞪着大眼:“益儿,见耶耶和母亲也不问安?” 李益把牙都咬碎,葛铮铮的响。 公羊太傅按着他的肩:“跪下,请安。向陛下说明你的冤枉。” 李益狂抿了一把鼻涕,眼中恶狠狠,发着红光,又是咬着牙说:“我确实是冤枉的,我娘也确实是冤枉的!” 皇上强敛着怒气,试着安抚他道:“你还小,你娘的罪过你不知情。朕顾念在你少不更事的份上,今次宽宥于你。但是,你需要忘记德妃那个罪妇,从现在开始,皇后才是你娘!” 李益眼中的火星子洒了出来:“益儿的娘只有一个!” 皇上一指头怼着他:“放肆!朕太过宠爱尔等了是吧,原本你只能唤生母为阿姨,皇后才是你们的阿娘。快点叫娘!” 李益斩钉截铁:“不!” 皇上起身就是一耳刮子,把李益扇的一趔趄。 皇后连忙起身把李益拥入怀中,柔声说道:“您打孩子做什么!他一时缓不过劲儿,等等就好了。” 皇上继续指着李益:“你叫不叫,不叫朕现在就废了你!” 李益的面颊颤抖着,豆大的泪滴迸了出来,在皇后的轻轻晃荡之下,泪砸了一满脸。他看看皇后,又看看皇上,一瘪嘴,万分不愿的喊了一声娘。 “诶,乖。”皇后笑着抚摸他的头,想拉着他坐到自己腿上。但他一挣,噗通跪下抱住了皇上的腿:“耶耶,我听话,皇后娘娘才是我娘,那请您饶了德妃吧,饶了她吧!” 皇上叹口气,轻轻戳了下他的额头:“德妃与太仆丞的罪过已落实,有罪当惩,兴师动众的闹羊花案也当有个结局。”然后他一转身,对着皇后说道:“这阵子益儿就养在皇后宫里吧,朕先回甘露殿理事。” 皇后连忙牵着李益的手,叫他一并行礼,“恭送圣人。” 皇上走了,李益只得哀求皇后,救救德妃,救救德妃。 皇后倒不再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搪塞他,而是面露端正的说:“益儿,这世上的事有得便有失,有失便也有得。做本宫的嫡子,你更能坐稳东宫啊——。” 东宫?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李益也停下了啜泣。 皇后为他擦着泪:“怎么?没想到吧。我的儿,你很快就是当朝太子了。” 李益哆嗦了起来,我想那是兴奋的哆嗦。 “阿娘,为什么?” 皇后抿笑:“为什么?你耶耶是真龙天子,天子的计议不容得我等揣测。但阿娘有一点要提醒你,走到这个位子,你最好清楚你需要抛弃什么,握紧什么。若不然,德妃可就白死了,阿娘为你说项的心意也都白费了。” 李益惶恐而又满怀期待的点了点头,绪绪断断的说:“是,益儿一定谨记阿娘的舐犊之情,一定好好孝敬阿娘。”话罢,还是流下一滴含悲的泪。 皇后满意的笑了,对我一扬下巴:“菟儿,把你那些奇巧物什儿都搬出来,哄着弟弟玩玩。” “哦哦,好……”,宫女们赶紧去搬箱子,就这样,李益装模做样的跟着我玩了一半晌。 午后果有圣旨降下,张贴满城,再到全国。 【册嫡长子李益为太子,赐居东宫,仁为重任,以安万物。】 我惊愕的目睹着这一切,一切都那么的突然,那么的奇怪,又那么的合情合理,那么的水到渠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叛军起兵的旗号,先破了。 二百九十章 毛头孩子 一日将尽,山河枕白。 那些熟悉的人,立在各个城楼,再审一审城下的布防,而后目光深重的眺着不落边际的十方冰蓝。 入了夜,雪就不再是纯白的了,若被靛青颜料浇过一遍。巡防的兵勇是成队的黑色蚁人,在棉胎大地上施施而行。 天象异常的雪阻碍了敌军的进程,兵报称敌方粮草辎重遇泥地难行,已与大部队拉开了一段距离。 骠骑大将军和金吾卫大将军先行出战,两路夹击偷袭了敌军。敌军死伤不少,只是金吾卫大将军又受了俘。 初战下来,各有损失。但在路上拖延了敌军两日,工部的土地雷便造出来了。 桑侍郎和现下主管土木器械的李大司空在御前口沫横飞的描述着土地雷的威力,听得皇上满面红光。 李大司空就是原先的左相,李成蕴的父亲,七月初五刚刚从门下侍中的位子上退下来,本以为自此虚衔养老,不成想立刻肩挑了个主管制雷的重任。 看着他老当益壮的雄心和气派,就知其心仍愿长留朝堂。 叛军在外。——皇上和朝臣的斗志皆被激发了出来,摩拳擦掌。自打七月初十开始,皇上先是在前朝两仪殿日夜理事,和衣而卧。而后亲往城门,扎下龙帐,坐镇指挥。 妇孺在内。——外间的一切硝烟,都被高高的宫墙阻绝了。 心宽的妃嫔和嬷嬷们说道,各行其事,咱们这些女人孩子,老老幼幼,静等捷报就是。说话听音儿,日子如常,闻不见城外刀兵杀喊震天,还是秋爽果甜小扇扑萤的美妙活法。 七月的雪长不了,下了一天一夜声势唬人,结果太阳一出来两个时辰就烟消云散,连一点雪水都不剩。 而且格外的热,热的人换回薄溜溜的纱裙还是往下滚汗。 现下,我又得了个弟弟,一时间竟找回了久违的童趣来。 和李益玩了两天泥巴,我开始不相信以前的传言,极度质疑关于他两度奸污宫女的事情来…… 这小子,明明单纯又平凡,平凡的近于平庸,就是个十足听话的乖孩子啊。 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我总觉得弟弟在姐姐面前,有一种罕见的温柔和顺从。 至少我遇到的弟弟都是这样。 昨儿傍晚打完了雪仗,巧嬷嬷对我一挥手,我习惯性的把头扎进她的衣襟里,开始咕咚咕咚的痛饮起来。这在雪天,真是一道天然温热的饮料啊。 李益跟在我屁股后看见了,傻笑着一捂眼,绕到了巧嬷嬷背后,从指缝里露着一点点小眼睛笑说:“姐姐真不怕羞,这么大了还吃奶。” 我含糊不清的说:“这不是奶,这是姐姐长高个儿的药。你要不要吃?我把另一边让给你。” 他更羞的往后挪了一步,笑呵呵的等我吃完一起去耍木剑,全程都没往巧嬷嬷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上瞄一眼。 他白日里疯狂的玩耍为了忘记伤悲,但是晚上躺下之后,还是坚持不住了。又怕哭声惹了延嘉殿上下讨厌,听嬷嬷们说,自己蒙着被子如小牛犊般,哀鸣了半宿。 然后现下,又懂事的,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和我一起拿着软弓在院子里打靶。 后殿里的人把玩闹的我们当风景看,一边吃着糖浆浇蜜瓜一边评价着:太子明理识大体。也顺带夸了夸我。 玫姨轻声说:“嘿,小丫头挺会当姐姐的,带着太子玩的挺好。” 巧嬷嬷也悄声笑说:“是呀,我也正纳闷呢,本以为会耍小性哭鼻子,吃娘娘的醋呢。” 话虽听来,我只是不以为然的笑笑,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阿娘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咝口气:“那看来以前多是秋儿的不对了,菟儿连小的都不欺负,怎么会反向欺负大的呢。” 玫姨一咂舌:“哎唷,您才知道啊。小丫头是外邪内正,大丫头是外正内邪。” 阿娘笑了:“哪有这么绝对。快瞧瞧你偏心的,自打一开始见了俩孩子,就帮着拉偏架。” 她们哈哈笑了起来,我侧了侧头,看见玫姨笑罢了一撇嘴,表情丰富的说道:“我听奴婢们无意说起过,有一回大的逼着小的下跪,还掐脸戳脑门,戳的孩子一仰一仰的,这事您管不知道吧……” 阿娘一抬眸,带着意外:“还有这事?可知缘由?” “据说那是我去月池院之前的了,具体不清楚,但景含说大的日日想拿小的把柄,好私下处置。在您面前,也是大的老告状吧,可见她就不地道。反正我是没见孩子告过她的状。对对,还有往脖子里刺鱼钩的事,我要再不偏着点,大的还不把小的弄死啊!” 阿娘似乎叹了口气,唤我过去。 我把软弓交给一个善玩的小宦官,走到了她们面前。 她抚着我的手臂:“宝贝,你姐姐以前私底下欺负过你?” 我看了看她们又垂下头,淡淡的说:“阿娘,都过去了。那一回是她发现了我喂甜甜猫,所以就想借机叫我对她唯命是从。只是……” “只是什么?” 我回头看了看李益,小声说道:“您不觉得太子就是个不解人事的毛头孩子么,可前度传出来两回奸污宫女的传言……菟儿隐隐觉得,阿秋姐姐的话不实。还有我脖子里的鱼钩,也没那么简单,去钦天监打卦得来的法器,扎进皮里就能听话懂事?这个回答有些拙劣,但……您一直深信她,菟儿不能多说什么。” 阿娘小声:“关于太子,说这些还早。你们也是,今儿怎么集体指责起秋儿来了?” 玫姨咿呀道:“这不是话头都聚一块了么,怎么说她也是咱家的大姑娘,就算有错儿也是自家人说说罢了。” 阿娘牵了牵唇角,然后笑着圆场道:“宝贝,姐姐肯定不会对你存坏心的。她耍小性欺负你,你应该早告诉娘嘛。再说,现下她已嫁出宫去了,你也别计较这些旧事了。” 我内心哂笑,不是你先问的么…… 然后她一牵我的手,站起来道:“走,陪娘去一趟宫正司书楼,你先上去,替娘跟大长公主谈件正事。” 二百九十一 黄雀在后 宫正司书楼在我的记忆中,空阔,阴寒,破旧。 彼时脚下有冰,一步一响,噔噔,噔噔。陈年的木地板一年脆过一年,现下再度踏上,有一种快要塌裂的担忧。 皇后原说是随后再上楼的,可是她在宫正司外的小园子里就停下了,一摆手叫我进去:“去吧,大长公主老是传信出来说见你呢,她愿意跟你多说话。” 我轻嗯了一声,没想太多,脑中还叙着方才皇后对我耳语的话,提着食盒来在了书楼。 楼梯和楼层之间还是老样子,连个屏风也无。 大长公主正歪在仅有的那张坐塌上,把竹简书当成凉席铺在身下,手里鼓捣着一串宫绦,把苏散的穗子编了许多条小辫儿…… 我轻声:“姑奶。” 她猛地一怔,出乎意外的看着我:“小菟子,你咋来了?你终于想起来看望姑奶了?” 我走过去放下食盒,拉住了她的手:“姑奶,您怎么样?底下人可有难为您?我给您带了些好吃食。” 她一下子就哭了,徒手抹着涕泪:“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得这样能怨谁,也是姑奶我一意孤行,应该早一步跟你商量商量的。” 我挨着她坐下:“哎,偷送刘小儿出宫这么大的事,您也肯定怕小菟去告状。” 她眼睛躲闪了一下,“都过去了,现下只求你耶耶能宽宥我。孩子,可有替我说说好话,姑奶老了,老糊涂了。” 于是,我便开始做起说客,说服她致信给高句丽,请求世子借兵给玄菟郡刺史,助朝廷一战。这样,功过相抵,皇上也不会不念及姑侄之情。并且说明了——圣意如此,但此事还需以大长公主您的名义。 她现在已然是小心翼翼了不少,只说着容一日考虑考虑,我便又与她知冷知热的小叙一会儿,适才做了别。 出了宫正司,皇后一行正在绿荫里摇扇。 我过去时,宫人们自觉退后三步,待我将实情转述。 而后我问道:“为何非要以皇姑的名义?” 皇后私语道:“远邦小国,其心难测。叫他们自己人开个口,当少好些官方麻烦。就是这信还需字句斟酌,不能松一分,也不能紧一分。既要让世子觉得助其母十足必要,又不能使其认定我方施压威胁。” 我笑道:“那可难了,世子绝对认为在拿其母做文章,威逼利诱。况且,既然皇姑和高句丽王和离了,世子更会站在其父那一面,没准对皇姑不予理睬呢。” 皇后浅笑:“时局纷乱,这些小王们都想当乌蝇,分食朝廷这块肥肉呢。与其叫他们拢兵观望,不如借兵出来,许些蝇头微利。” 我嘟嘴:“政治复杂,我是不懂……嗐,姑奶说容她考虑一日。” 皇后点头:“也好,那你就明日再来,免得一时逼的太紧。” 然后带着我往回走,对我谆谆说道:“菟儿虽不懂政治,但懂人心啊。这人心其实就是政治。” 我嘻嘻一乐:“强能者的心也不会轻易表露,叫菟儿看个真切明白的。比方说,阿娘就是呀。” 她哼哧一笑,凤眼斜瞟:“小坏蛋,成日家暗戳戳的挖苦为娘。前一回说我并非好人,这一回又说我心机深沉,你是存心惹娘生气吗?” 我顿了顿,不知该怎么回话。 她牵着我的手,“宝贝呀,咱们母女一心,血脉相连,永远是这世上最亲的。娘自认最是宠你,有些事上,不要计较太多。再说了,母女间又有什么亏不亏欠呢?你说是吧。” 她的诚恳目光十足炙热,我忽闪忽闪眼睛想把这份热度抖落,轻轻说道:“可既然都是人,就有每个人的边界呀……” 她又笑了:“那你跟娘说说你有什么边界?一衣一饭都出自哪儿。是,你现在有金玉城,可还不都是在阿娘和耶耶的福荫之下开起来的?所以啊,别心有叛逆,你需知道你反抗的一切,正是你所仰仗的一切。” 她扶了一把我的脑袋:“走了,别愣着了。娘的话你好好想想。” 十三日后的下午,火红的日头仍在当空不坠。 皇上兴致昂扬的踏进延嘉殿。 阿娘亲手为他擦着脸颊上的汗:“陛下,您终于回宫了!日夜宿在城下大帐,怎是个长法!您就在宫中坐镇,保重龙体为上呀!” 皇上把手在冰帕子上搓了搓,坐在了风轮前头,拢不上的笑唇终于开启了:“战事要结束了!城池固若金汤,敌军已被土地雷轰的人仰马翻!最可喜的事,展君和谢添两个带兵从后方包抄了洛阳,拿下了刺史府!刘鳄奴那小子狼狈逃窜,躲到老君山脉去了!现下这两路大军正围山搜捕,最好将尔活捉回来!” 喜色唰的上了众人的脸,各个亢奋的交换着眼神,再一扑通整齐跪地道:“恭喜陛下。” “哈哈哈,都起来都起来。这些日子皇后替朕把后宫照管的井然有序,待战事完结,一并赏了!” 皇后喜不自胜:“陛下说哪里的话,这是臣妾的本分。那带敌军而来的韦都尉可还在抵死顽抗?” 皇上一摆手:“小小逆贼仗着私募的七万士兵,又以为朝廷刚刚打完百越兵力耗损、元气大伤,就想趁机肆虐!又受了东突厥的蒙骗,说好的两方合力,谁料到东突厥半道上又回去了!哈哈,实乃笑煞人也!” 皇后一蹙眉:“真为险事!若东突厥不半路变卦,我朝岂不要有颠覆之危!” 皇上点头:“着实!幸好与西突厥有盟在先,那厢刚刚一发兵,西突厥就吞了东突厥两个城,这才叫他们后方起火,掉头回身。不过根据后来的军报以及诸将分析,发现阿史那家也并不是诚心助力叛军,只出了五万老弱病残,精锐未动!算是观望之态吧!” 皇后轻舒着胸口:“那就好,这样臣妾就放心了。洛阳收复在即,先一步贺喜陛下。” 皇上搂了搂皇后,饮完一杯茶就站了起来:“朕回来就是跟你交待一声,免得你为朕焦心。行了,朕要回城下大帐了,不日就回宫。” 皇后将他往外送,他突然站住,一回头说道:“对了,还有一事。那高句丽借了三万兵士给玄菟郡刺史,助朝廷平乱,可他为何迟迟不来相援?已有数位大将奏本弹劾,参这元刺史想要拥兵自重了!皇后,据说请求借兵的书信乃是大长公主所书,可是你的授意?” 我愣住了,这事并非是皇上的指示? 皇后说道:“这……十多日前大长公主请求想发一封家信,臣妾就允了,还着人将内容逐字逐句察验过,只是寻常问候,并无借兵之言呀。” 皇上眉毛一提:“这就怪了。难不成是在信纸内做了手脚?或者半路被人偷换?皇后,你将此事彻查,明日与朕回话。” 皇后深施一礼:“是,臣妾遵命。” 皇上嗯了一声,大步流星的走了。 那个四方阔背在我的眼前摇晃不清。不知何时,泪水如胶般粘住了我的双眼。 我用手揉,满是滚烫。 巧嬷嬷一转头:“公主,眼睛又不舒服了?” 我不回话,恨恨的瞪着皇后。 …… 你利用我! 你连我都利用! 玫姨笑侃道:“唉哟,这是咋了?突然红了眼,这是要喝血啊!” 她们开始哄笑,她们不明所以,所以开始哄笑。 我一遮脸就往外跑,身后响起皇后的长鸣:“把她给本宫拦住,拦住——!” 二百九十二 十个板子 人群像逮耗子般挤住了我。 我暴怒着,对她们又踢又捶。 我就是想出去找周船静吐吐苦水,这都不行?这都不行? “我的个小祖宗啊,这是咋回事嘛!咋突然恼了呢!”嬷嬷们聚过来抱住我,我在她们的怀里一蹿一蹿,全力挣脱! 皇后冲过来指着我道:“孽障,你又犯什么浑!” 我对她咬牙切齿:“骗子,你个骗子!” 韩嬷嬷那张大肉脸在我眼前晃着,我抬手给了她一耳光:“都滚,给我滚。” 皇后大吼:“把她嘴给我堵上!绑了扔斋室去!” 然后我就像一只羊被反绑了手脚,抬进了小黑屋,咣当一声,门锁上了。 嘶吼,嘶吼! 我用全力发泄着满腔怒火,满地翻滚要挣开绳索。当突然感觉到累积的口水鼻涕堵塞了气管时,我猛地收了声!再哭下去,自己会被自己憋死的! 我安静下来,斜躺在地,让口鼻中的黏液一点点倾倒出来,总算能呼吸了。 动了动,身下湿黏,汗水已搅了一满地。 我一骨碌,换了块地板,然后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 梦里有紫藤瀑布,有我没去过的长生山,山上的仙雀有着碎钻一样的羽毛,华光熠熠。雪灵仙子的宫殿太缥缈了,视野再一转,云丝之下竟突然着了大片的火,霎时间火光冲天,我猛地一睁眼…… 热。 我满脸的汗油,耳边还有蚊虫在嗡嗡,可恶的是,它们在我的手指上叮了几个大包,钻心的痒。手脚再动动,绳索还是很牢靠。 又是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人影儿带着香风走了进来。 她蹲下掐了一把我的脸:“冷静了吧,还闹吗?” 我意识到我不服软会被关到明年这时候,遂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 “还乱说话吗?” 我又摇了摇头。 她抠出了我口中的帕子,扔到一边。 “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哭闹,难免有人回过神来起疑,太子也在一边看着,你说说怎么补救吧?” 我囊着鼻子:“我认错,我不该突然发脾气。” 她把我的脸一拨,于我脸对脸:“好。要认错,那得当众认错。知道怎么说吗?” 我的嘴唇颤抖着,又涌出莹莹泪光:“知道。” 她贴近了我说道:“没办法,这场戏你得陪娘演下去。” 然后她一转头厉声道:“来人,给她松绑,提到院子里去。” 傍晚之时,宫灯初上。 昏黄黄的太阳挂在树梢,有几只毛色不鲜的鸟从院子上方划过。 我的手脚还没从麻痹中复苏,人已经被拎到了后院中央。 我跪着,皇后在阶下的圈椅上坐着。太子怯怯的站在东厢门口,我的嬷嬷宫女们围了个圈,把我圈在了里头。 皇后摆着她严肃的招牌表情,目光自上而下的压过来:“你可知错?” 我缩着身子答道:“菟儿知错。不当突然发脾气,不当吵闹,不当对阿娘不敬。” 半分冷笑从她的嘴角闪过:“你为何发脾气?不妨说出来叫为娘和大家伙评评理。” 我暗暗咬了咬牙,酸着鼻子说:“阿娘应承过菟儿,说见了耶耶就向他请示给我建个紫藤花园子做生辰礼物,但耶耶来了,您没提这茬……” 皇后暗瞪了我一眼,玫姨皱着眉疙瘩说道:“哎唷,现下是啥时候啊孩子,造景不需要钱呀!” 皇后挑着眉梢:“那现在呢?你怎么想?” 我抽搭着说:“不要了。” 皇后喘了一口气,装模做样的说:“一座小花园说贵重倒也不十分贵重,你错就错在不顾时机、不顾情况、不顾事态的讨要!还有,你身边的韩嬷嬷那可是本宫都要尊敬三分的老女官,你竟敢目中无人,还对本宫出言不逊!今日定要重罚你,来人,传杖!打她十板子!” 我浑身一个冷战,瞪大了双眼! 围了一圈的人唰的跪下了,玫姨摸着皇后的凳脚,苦求道:“娘娘,那么厚重的板子孩子可受不住啊,您是想一板子打死她吗?” 巧嬷嬷红了眼:“娘娘,真要打,折根柳条打几下得了,怎么用得着廷杖呀!” “是啊,是啊,娘娘开恩,饶了公主吧。”其他人附和着。 可皇后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厉声呵斥道:“本宫说了,传杖!” 两个小宦官应声小跑着去了。 我缩成一团强忍着战栗,眼中放空,短促的喘着气。 耳边的求情声时近时远,我只感觉到头晕、头疼,像是发高烧般,一团野火快要将我燃烧殆尽。 片刻后,一个典正嬷嬷拿着一支三尺长的板子来了。 他们没有搬凳子,就抽了一张矮几过来,一群人把我按到了上头。 公主的待遇就是不同,挨个打也有许多人伺候,每只腿每只胳膊都有一双手按着、稳着、抚着。 玫姨握着典正嬷嬷的手腕,发狠的说了一句:“这可是公主。”然后一蹲下按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托着我的下巴:“孩子,疼了就喊出来,啊。” 裙子一掀,等待多时的板子破风而来,我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十板子打完,我已经喊不出来了。 朦朦胧胧里,皇后起身撂下一句:“把她抱到我房里。” 然后一滩泥的我被人收捡,乱哄哄的把我清理妥当后,放在了凤床上。 我记得剥了衣裳后玫姨喜悦的对我说:“不怕啊,没出血。” 我的眼皮没开也没闭,剩了条缝翕动着,虽迷糊但能觉察到她们七手八脚的慌乱,慌乱中又有序,那些灵巧的手指在任何时候都是分寸得宜。 我长吸口气儿,嗯——,今儿又过去了。 日子,真苍白啊。 医女好似给我搽完药,退下了。闲杂人等也退下了。但皇后的演出还没有落幕。 余光里,她轻轻抚着我的伤痕垂泪啜泣。 一股反胃袭来,我干呕了一声,也许是被她的虚伪所震撼,也许是因为脑子里的火焰太过猛烈,反正是干呕了一声,不过腹中无物,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趴睡在床边,将干呕带出的口水抿在了枕头上,不成声的嘟囔了一句——没想到啊,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居然是自己的娘亲…… 这局该怎么破?怎么破? 一直都在破,一直都在失败。 不破了,累了。想着想着,沉沉重重的睡了。 午夜梦魇,高热烧身,痴缠半醒的时候,我隔着眼屎瞄见巧嬷嬷要与我喂药的脸。一张有母性的脸。 咦~~~,谁说她一定是我娘呢?我娘会不会另有其人? 也许是巧嬷嬷,也许是玫姨,也许真的是阿爹的元配夫人,也许——不是还有一个女人,叫白月吗?白芙的妹妹,白月。 她在哪儿…… 二百九十三 疑心满满 典正嬷嬷的板子打的妙哉,只肖一宿过去,乌紫的屁股就消了一半颜色。 高啊!真是高! 玫姨再次喜悦的说:“真好,全打到皮儿上了,听着响但没伤着身子,也丝毫没破皮,分寸拿的好啊。” 我不禁笑了一声,拧着沉重的脑袋回头看了一眼,表皮下硕大的紫色血点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天女散花,还有几处硬血块,看着照样很吓人,不过比着那一回皮开肉绽,是轻了。 我的脖子支撑不住脑袋,又砸到了枕头上,头还痛,烧也没退。 皇后朱唇明妆挡在了我的眼前,笑嘻嘻的点着我的鼻尖:“这下踏实了?你说,是不是自找的?” 我点点头。 她坐到床边:“玫姨,去看看菟儿的药。你们几个去做一碗甜粥,蒸道虾仁春卷。再传医女过来给公主梳梳脉。还有,昨晚上巧嬷嬷累着了,告诉她多歇息半日,别忘了她的花胶鲫鱼汤一定要少盐。” “是。” 把人都支走后,皇后捏着我的嘴唇,直捏成了鸭子嘴:“小委屈,你看看你非要逞能,现在知道跟为娘硬碰硬的下场了吧?本来没一事!就算你有疑问,私底下问我呀,何须公然发脾气!我知道你怎么了,你在气恼阿娘利用你。可宝贝呀,我不是故意蒙骗你,而是若不那样说,这事情就该办不好了。” 我点点头,她说啥是啥。 她接着说道:“那老妇到底那么大岁数了,你别看她冒失,但这世上没有绝对的蠢人。你个小孩家家的说话给她设套,难免不够老道,若被她察觉,再起了疑就麻烦了。所以,得让你把话往真了去说。” “至于为什么叫你去,而不叫这么多亲信去,你是知道缘故的。你一声声甜丝丝的姑奶、姑奶、喊着,那个寂寞老妇哪里经得起呀,人但凡多了丝感情,就会少一丝防备,明白了吗?” 我抿了抿嘴唇,有点自嘲的笑:“明白了。” “这最后呀,借兵的事情,是阿娘的一样考虑。虽说先前没请示过你耶耶,但我会寻时机与他明说的。从现在开始,我不允许你对此事再提一字,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卖乖的眨眼点头,浑身热浪灼灼,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 她看见我的态度露出欣慰的笑,抚了抚我的背道:“傻孩子,本来是帮了娘一个大忙,结果奖赏被你折腾成了板子。不过,哪有不挨打的娃儿,打完了留个记性。娘现在去东宫看看修缮的如何了,再去御书房与两个侍书议些事,待午后,娘给你读本新出的传奇乐乐。这段时间,你就跟娘睡,有娘在不做噩梦,乖乖的。” 真是说了一段糖浇心口,意乱情迷的话啊。 她出门后,我叫人拿了面镜子过来,硬是揽镜自照了一刻钟! 我就是要看一看,到底与她有几分相似! 吃完早膳吃完药,睡意缱绻。我迷瞪着问玫姨:“姨姨,我怎么觉得我和阿娘长的不像?” 她用凉帕子擦着我的小脸,口气意外:“哪里不像了?脸庞、鼻子、某一时的神态,像的很哟。” 我嗓子沙沙:“并不那么像……” 她叹口气:“你又在想啥呢?娘娘厉害时候的样子肯定吓住你了,哎……” 我抓着她的手,似在梦呓:“姨姨,你的孩子呢?” 她默默的说:“那还是姨在司衣司的时候,有一回调到茉城行宫出外差,和一个人遇见,后来有孕。是你娘帮姨安排了半年的休沐,这才生下了那个孩子。但是没过百天,孩子就夭折了,那个人也跑了,流言蜚语也起来了。后来为避口舌,便在永巷的针线房吃了好些年的苦头。哎,都过去了,孩子,你娘是个好人啊,你不能误解她呀。” “嗯……姨姨你别伤心了,不是说儿女是缘嘛,缘来缘去不可留。” 她把我的手放进夏凉被里:“吃完药了,睡吧。” 嗯,我眼皮一沉,又昏睡了半晌,醒来的时候是被苏家外婆弄醒的。 她正小心翼翼的用冰帕子往我伤处敷,脸上的心疼之色把我带进了更深的迷局。 “婆婆……” “诶,乖乖醒了。可怜见儿的,你等着,婆婆现在就替你出口气。” 然后她转头责备起一旁的皇后:“你就掖着性子打孩子吧,打犯人一样的打吧!戏文里都说了,天欺地来草不生,父欺子来逃出门。你就等着菟儿逃了这家,不要你这个娘吧!” 皇后哈哈哈大笑着:“唉哟娘喂,您天天浸在戏园子,学来的挺多啊!真是笑煞我了!” “笑,笑,改明儿有你哭的。” 婆婆边骂边给我整理着冰帕。 这时候桦萝急切的进门禀道:“娘娘,宫正司来报,不知为何,大长公主今儿早上突然疯了!惊惊乍乍,穿戴怪异,满口念咒的,听不清在讲什么。” 皇后嗖的一起身,大步子出去了。 唔——,有人下手下的真利索。 原本家信之事,要查实了于今日给皇上回话的。现下主人公疯了,便也疯无对证了。 婆婆看见我的眼睛骨碌了两下,笑着说:“烧退了,精神头总算好些了。不碍事的,明儿就能下地走动了。” 我说:“婆婆,阿娘要是能随一点您的宽厚,该多好呀。” 婆婆笑着一咂舌:“可不能这样说,婆婆是个没本事的妇人,你娘可是靠一己之力照管着咱们整个苏家啊。” 其实我亦悲哀的意识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皇后不能倒台,她的背后是我最亲近的人,所有亲近的人皆在她的庇荫之下。 除了我凡家。 婆婆接着说道:“我知道她脾气上来时候那股子狠厉劲儿伤了娃儿的心,可是乖乖,她对你也是打心眼儿里疼。你还说呢,要她真随了我的庸常,哪儿还会有你啊!” 流泪太多,眼睛上还有雾气,我隔着一点白蒙蒙看着婆婆和蔼的脸:“您当初——,是亲眼看着她把我生下来的吗?” 婆婆扭了扭眉心道:“那不然呢?产婆在帐子里,我在帐子外,生下来哇的一哭,我就听出来是个女娃了~” 我疑心满满:“可……,阿爹的个头虽说中等,但阿娘的个子高呀,为何我到现在也不长个儿,只到阿娘的嘴巴处。有人说,我不是阿娘亲生的,我也不是十五六,而只是十二三。” 婆婆嗤的笑了一声:“说这话的人将来死了,可是要入拔舌地狱的。你生下来时候就特别瘦小,跟小老鼠似的,称一称还不到五斤。哎,这也怪你娘,孕期不好好吃饭,后来也没亲自给你喂奶。不过她现在不是补偿你呐,给你安置了奶娘。我仔细打量了,巧嬷嬷可是有一副好奶,再补些日子,保准长高个儿!” “但是,后来我不是就回了爹爹家嘛,兴许,我不是那个孩子……” 婆婆摸着我的头:“好啦,别但是,也别兴许了。这世上我从来没见过哪一个有我外孙女这样的樱桃小嘴的。单这一点,认不错!” 我一歪脖儿,堂叔家的姑娘之一,也是小口一点点,这是凡家血脉里的东西。不行,我得到别处打听试探去。 这时候门轻轻推开了,舅母许薇莹抱着个大布偶,笑艳艳的进来了。 二百九十四 战事告捷 小舅母许薇莹来探望过我,晋王妃公羊棉和侧妃孔香香也来了,各个都说着做长辈的不易,需要我多多理解的话。 孔香香和巧嬷嬷在延嘉殿一碰面,两人的眼睛瞪得葫芦那般大,然后手挽着手,在后罩房叙旧叙了小半晌。 几波人撤了后,得意洋洋的颜阿秋又来了。 她来的时候,我正挂在皇后的膝盖上被揉屁股。皇后说了,揉一揉,淤肿散的快。 正是因为皇后从来不吝在众人面前展示对我的宠爱,也一贯的护犊子,这才叫我沉浸在她的母爱里踟蹰至今日。 就算她以前要勒死我,我心底还是认为她是在吓唬我,所以恨也罢怨也罢,前提条件是认定了她是我的亲娘,所以一切的情绪都是对母亲这个角色的怨怼。而现在,我觉得,我可以把皇后从心尖上的位置往下放一放了…… 位置放低了,要求也就降低了,遂幡然醒悟,基本的相处还不是简单。和人处好关系那一套,我还算游刃有余。 情致害人。 思绪翩跹,被阿秋的贱兮兮打断。 “妹妹惹母亲生气,母亲怎么会不打你呢?总要学懂事些才好。” 皇后没动,继续给我揉着,招呼阿秋入座,口气关切的说:“这前三个月是最紧要的时候,你还是少些走动为好,当下应该放在第一位的,就是你腹内的胎儿。” 阿秋轻轻瘪嘴,声音矫揉:“可我想念母亲了,今晚上不走了,跟您多说说话儿。” 皇后问道:“展君怎么样了?” “人还在洛阳,最新的信儿说刘鳄奴和他的残兵败勇被逮到了。貌似昨个儿,他和谢大将军上了老君山,拜访了太上皇。” 皇后嗯了一声,拍了拍我的腿:“姐姐回来了,怎么不吭声呀?” 我小声:“姐姐好,在家里多住两天吧,阿娘老是念叨你呢。” 皇后带着满意的笑声:“这回挨完打,菟儿格外的乖,比往常都好,也不犟了。看来老话说的有道理,屁股打一打,岁数长一长。好啦,去找太子玩吧,他不时的问你呢。我跟姐姐说说话儿。” “好。” 我把目光从地上拾起,爬起来溜到院子,叩了叩东厢的门。 太子的大嬷嬷把我引进去,只见太子落寞无神的抱着膝盖,蜷缩在坐塌一角。 屋里昏暗,大白天的也下了所有的帘子。 我很理解这种感受,环境密闭昏暗些,叫人觉得安全。 他抬抬眼皮,颤悠悠的说了句:“姐姐,你能下地了,可大好了?” 我轻声:“不多妨碍走路。” 大嬷嬷说道:“公主,您这两天养在床上,一没人陪太子玩,他就这样了。” 我凑过去试摸着坐下,大嬷嬷说:“你们两姊弟玩吧,我去给你们炸一道核桃糖角吃。” 人走了,东厢房只剩我们两个,我叹口气:“李益,往常伺候你的人呢?” 他小声:“阿娘说他们不得力,要换一批新的给我,现下,就只有两个嬷嬷轮班日夜。” 他又说:“姐姐,前几日我央求和你偷着回福德宫给德妃上香,后来想想我都后怕,要是叫阿娘知道了……” 我转眸看着他:“我不就挨顿打么,你怕个什么劲?” 他有点结巴:“我,我,那一日姐姐的叫声太瘆人了,锥心一样。姐姐……其实我想说,我这个太子……我这个太子当不长的……” 说罢,他双手托着脸,呜呜低泣。 我顿住了,不知该说什么,他大概是通过观察皇后的言行,得知了皇后的狠戾。应该也意识到皇上封他为太子只是权宜之计,待缓过来劲儿,定有旁的计议。 但我能全心帮他吗?和他站在一面?也不能。 只能劝他,你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好好孝敬耶耶和阿娘。没有人不喜欢对自己有益无害的人。 我也不知他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别有目的,这样的话,不当对我讲。 八月初四,战事告捷。 城外的硝烟落定,叛军将领韦都尉被太尉斩于马下,两个副将一被炸伤,一被射死。骠骑将军追剿了无将之兵,残部举白旗投降,生俘的四万人全被押到了离山大营。 洛阳方面,展君和谢添与新任的洛阳刺史交接完毕,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气数已尽的刘鳄奴和病痛缠身的太后,随大军而押回。 现下,大理寺和京兆府的监牢被塞了个满满当当,城外遍野的横尸各被处理后,京城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早先离京避难的庶民一个个骑驴拉车,拖家带口的回来了,空空荡荡的街市开始复苏。 我站在金玉城门口,看着左邻右舍一家家挂起了吉祥结,绑好了红绸带,再将窗户门板擦的明亮,乐呵呵的准备复业,自个儿的心里受了他们的感染,也变得喜气洋洋。 薛莫皟抱着膀子摇了过来:“小菟啊,我想把羽林卫的差使辞了,一心打理生意了。” 我侧目:“正五品的武官郎将不要了,全职当四民之尾的商人,你可是在逗我?” 他吭哧一笑:“逗什么逗呀,厌烦了,就想当个闲人。” 我冷嘲道:“别呀,刚为我阿爹的死助了一臂之力,这个大功圣人还没来得及赏你呢,说啥也得再等等。” 他木着脸一转眸:“我解释过了,我一开始得到的命令只是为了叫凡都督迁到玄菟郡去。” 我一耸肩:“若原本计划如此,那玄菟郡的元刺史怎么安置?” “调回京来。” “你怎么知道?” “那元刺史本就该于今年回京述职。上个月又被好多人弹劾他拥兵自重,不来相援,人已被陛下火速召回了。我估摸这会子,他已经快到京了吧。” 我嘬着唇角,幽幽说道:“元刺史,姓元,出身不那么简单啊。 我想起曾经在孤女岭时,村长儿子说过那村里只有两个姓,一为白,二为元。元姓人与女相白宪昭息息相关。 薛莫皟坏笑道:“你又知道?再怎么不简单,也是上一辈的事了。” 我挑眉:“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简单法。” 他一歪头:“元刺史,本名元桐。与曾经的一品女官元内司是本家。而他的父亲,在世时曾任礼部尚书。其祖父在太祖皇帝的时代,担任过中书令,爵位为勋国公,比着你阿翁武德王低了半阶。” 我嗤笑道:“爵位无权,高上半阶又如何。这元家虽说不复当年兴盛,可能在几度乱流中保全自身,也是厉害。女相乱政之祸,他元家没掺和进去?” 薛莫皟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听阿耶说,他元家虽与白家亲近,但却免受了牵连。其中详细,怕也封存于年月了。” 我嘟嘴呼了口气:“薛莫皟,你想恳求圣人的事如何了?” 他掸了掸衣袖:“早已偷偷将淑妃带回家了。” 我睁大眼睛:“这你也敢?而且,还敢告诉我!” 他一耸肩,而后目光悠远的说道:“小菟,我长姐的死因有你娘的缘故,你阿爹的死因有我的缘故,现在我们两个扯平了,那就不计前嫌了好吗?” “不好!” 我咬着牙,跺着脚,兴冲冲的朝他嚷了一句,折身回了店中,摔烂了他惯用的茶杯。 二百九十五 元氏夫妇 八月初六傍晚,甘露殿来人传话说,元刺史携夫人觐见,圣上赐宴,通传皇后前往。 延嘉殿里众人本正商议着后日为玉公主庆贺生辰之事。 我托腮,瞧着她们七言八语,虽是我的生辰,但是我任何要求也没提,只说听从安排就可。 皇后更衣补妆,临出门前特意的看了我一眼,交待嬷嬷们说,换季时候最易伤风,今日用过晚膳就不用带我出去散步了。 嬷嬷们殷勤领命。我看了看殿外的花木,还很青油碧绿的叶子轻轻摇摆,今日虽有风,但并不算大。 宫女花萼在乞巧节时候领了赏,会和我一起做小寿星。玫姨做了两套一模一样的红衣裳。三层轻容纱制成的窄袖短衫子,下配红罗齐胸襦裙。裙上用金丝线绣着金凤凰,并嵌了许多红珍珠,等着那一日穿上。 花萼受宠若惊,口齿伶俐的她有些支吾:“玫姨,这也太抬举奴婢了。” 玫姨谨慎细致的钉着衣上的一珠一宝,语气松快的说:“这是娘娘的意思,你就踏实受着吧。” 花萼再把孱弱的眼光投向我:“公主,您会不会生气呀?奴婢从来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还望您明察。” 我淡淡的摇了摇头,不就是一套衣裳么。 这事无碍,但有别的事搁在了我的心里。 我来回品味着皇后出门前那个眼神,然后心中发痒,对那元氏夫妇好奇的不行。 于是,我悄悄对尖尖鸡说:“乖尖尖,帮我一个忙,带着太子的鹞鹰在外头飞一会儿。就通过甘露殿往南去,在大臣出宫的道上多盘桓一会儿,可别被人逮住了,也别飞的太高呀~” 尖尖鸡用翅尖搔搔鼻子,眨眨无辜的鸟眼。 我赶紧抚着它的头:“以三下哨声为号,你听到了,才可以飞回我的怀里。” 它啄啄我的手背表示同意,然后我对它使使眼色,它小步子溜到鹞鹰笼下,一扑翅膀啄开了笼锁,咛的一声,带着鹞鹰就冲上了半空! 现在的它,宛如一只白凤! “尖尖跑了!尖尖和鹞鹰跑了!快捉回来呀!”我大喊道。 身为护身兽的尖尖一飞可了不得,延嘉殿上下沸腾了,人流随着尖尖涌出了门,在宫道上狂奔起来。 我随着宫人奔跑着,“尖尖!尖尖!你要去哪儿?快回来呀!” 嬷嬷宫女宦官亦纷纷叫喊着,尖尖的名字在空气中飘荡,像是一出多重唱。 在甘露门处,得偿所愿,撞见了元刺史夫妇。 他们用罢宫宴,正被帝后亲自相送。 哄哄嚷嚷的我们惹了他们的注意力,皇后的脸色沉了下来。 岳掌事手按着腰腹,呼呼歇歇的向帝后行礼,指着半空中“卖弄羽毛”的尖尖说道:“圣,圣人,娘娘,这鸟不知为何突然飞走了,下官带人正撵呢!” 我趁机将手心的树叶放到唇边,吹了三声不太明显的哨子,尖尖会意,降落到了我的臂弯里。鹞鹰跟着尖尖,落在了一小宦官的肩膀上。 “这就是玉公主吧。”皇后身旁的那个陌生女人说道。 我远远盯着她,她跟皇后几乎一样的身高身形。锁骨分明,香肩平坦,胸背挺直,腰身曼妙。——活脱脱的衣裳架子。 皇后一身黛紫,女人一身霁色。一紫一蓝与头顶新升的星云互有照应,恍然若星星里走出的人。 我小步子走上前,先垂着眼皮行罢礼,再试摸着抬眸,当看到元夫人时,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怎么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 她是个奇怪的女人…… 她,她,她,她怎么戴着半幅面帘啊?一条金链从左耳廓拉出,连接到左侧鼻翼上,像是西域女人的面饰,只不过她把鼻钉换成了鼻夹!金链子垂着纤细密集的金流苏,遮住了半张左颊! 她的两只眼睛像是动过刀子,双眼皮疤疤痕痕的……相比之下,皇后的凤眼是那么硕大迷人……可她也是大眼睛,但却大的叫人别扭…… 她嘴角带着抹看不透的微笑盯着我,待唇角上扬的多些了,她疤痕眼皮和眼角聚了一湾松垮的鱼尾纹,有半分亲切,有半分诡异…… 只有右半边脸蛋儿最是正常。 她看起来没有皇后年青,而且皇后的双颊有两朵淡淡的酒窝,她没有。 也许只花了一刹的时间看了看她的脸,但我觉得有半晌之长。我倒抽了半口气,抱着尖尖退后了一步,极力管理着自己的表情,不敢再看她。 皇后说道:“菟儿,元刺史和元夫人也是你的长辈,你该向他们问安。” 皇上身边的元刺史赶紧说道:“使不得啊,使不得!公主千金之躯,下官携内子拜见公主!” 一左一右两个人整齐的行了大礼,我怔了一下说:“快快免礼。阿娘既然说二位是长辈,李玉菟向两位问安了。”然后我轻轻福了福身。 皇上笑道:“这孩子还真的乖了。” 元刺史喜笑颜开,夸赞我道:“素闻公主乖巧可爱,今日一见,尽得皇后娘娘之凤仪啊。” 我笑着和元刺史对视,见他满脸是笑目光笃定,亦是个深藏不露之人。再看他衣发油光崭新,但多少都有点刚经长途跋涉的疲惫之感。 男人一旦过了而立之年蓄上胡须,便有更多的细腻表情被埋到了须下。他的胡须就是这样的天然屏障,柔韧黑长,从下巴泻下的垂在胸口。而唇边是龙须般的两撇弯垂。 胡子该是特意修剪过的,虽显眼也不至太过张扬。离美髯飘飘还差了一些距离。 皇后听了这话一抿嘴,笑侃道:“这黄毛丫头有甚的仪态,本宫只盼她长大成人后如元刺史所言。” 夫妇二人笑着,元刺史道:“定然能的。现下就能抱着只白凤玩耍,非龙珠凤胎不能够也。” 帝后两个面色平淡的听着恭维话,皇上摸了一把我怀中的尖尖鸡,叹了一句还真似白凤。 皇后抚着皇上臂膀,对我说道:“行啦,既然尖尖回来了,你们回去吧。耶耶和本宫要带着两位贵客逛逛宫城,散散步呐。” 我赶紧行礼:“菟儿告退。” 而后跟身旁的诸宫人却了三步,先由着龙凤依仗过去了。 抱着尾羽垂拂在地的尖尖鸡往回走,心里还是葛铮葛铮的别扭。 元夫人的那张脸,把人的心思全给打乱了。 走上内廷的南一横街,身旁宫人们辛苦憋着的话匣子已经按不住了,要炸开了。 玫姨率先发声:“我的个天嘞,堂堂刺史夫人,怎生的那副尊容,远瞅着姿态还挺好啊。” 岳掌事叹道:“是啊,那遮住的地方不定怎样磕碜呢。往常宫人们被掌了嘴后要求闭门不出,就是怕万一被圣人瞧见惊了驾!现下居然明嗤嗤的赐宴,还与他们散步来着,眼看就要天黑灯瞎,圣人和娘娘再备不住叫她给吓着了!” 玫姨一边搂住我,一边把脸歪到另一侧继续口沫横飞:“你知道这元夫人的出身吗?” 岳掌事摇头:“尚不知。这元刺史在玄菟郡约摸十年了吧,这个好像是续弦儿。” 玫姨摇头咧嘴:“这世上倒什么稀罕事都有。哎,也兴许是他们成亲后,元夫人的容貌才……诶,你说,这该是叫热水热油烫的还是?” 岳掌事吁着气:“差不多,我瞅着也像,但也可能是甚么毒药水给腐蚀的。她那上眼皮子啊,特别像是皮肉黏在一起后,又被刀子给挑开的!” 玫姨耸了耸肩,故意颤了两下身子:“咦——,越说越瘆人!” 我听着她俩滔滔不绝的讨论,还有身后的三五成**头接耳,全是蝶乱蜂忙的嗡嗡嗡…… 我捋了捋心绪,偏向虎山行的决定,若有机会,定要看看她面帘之下到底是啥! 二百九十六 要见面了 念奕安,庚寅年九月生人,属虎。 他说过,我这只小兔子可以在他这头老虎面前耍威风。 若他还活着,马上就要十七岁了。 他长相普通,皮肤略黑,身高中等,和玉树临风扯不上一点关系。但不俊美的眼睛却有着世间难寻的诚挚与清洁,不够雪白整齐的牙齿托衬着他的心,温柔,柔情,对万物的柔情与悲悯。 一颗好心外包裹着可爱的“坏脾气”,是他不被恶人所欺的铠甲,是他这头老虎的霹雳爪子。 他痛打李成蕴的时候,就像老虎在斗豺狼。 爹爹去世的时候,他托梦给我,说我今年生辰之日,他就回来了。 他要回来了! 在我十五岁的最后一天,我想着这句话,激动不已,难以自制。 一年零两个多月,四百四十八天未见。 明日,待到明日,就能见到他了呀! 玫姨凑过来,摇着手在我眼前晃晃。 “咝——,咋一直在这儿美滋滋的,美啥呢?” 我托着小脸,目光从书房的窗外挪不回来,上扬的唇角,满面的憧憬…… 玫姨好似坏笑了一声,哟,这是在思情吧?这句话把我的注意力拉回,我抬眸看了一眼她,嘟了嘟嘴。 她神秘的问道:“赶紧跟姨说说,你在想哪家哥儿?姨给你保密。” 我撇嘴:“才没有。就算有也不告诉你,肯定转脸儿的功夫就说给别人听了。” 她笑着的脸突然正色起来:“可不能是薛家那个哦!” 我嗤的一声:“想什么呢。” “那是蕴哥儿?” “更不是了!” 玫姨歪了歪脖子:“那能是谁?你平日里就和他俩走的近了,也没机会跟别家公子说上话呀。” 我晃晃脑袋:“哎呀哎呀,别猜了。” 话音刚落,突然觉得有只手揪住了我脑后的小辫子!我呀的一声回头,看见李成蕴坏兮兮的一脸。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我赶紧揪回辫子:“你丢手!真烦人!” 玫姨热情着:“唉哟,蕴哥儿啥时候来的?” 他坐到我身边道:“方才陪母亲和怜姐姐来的,来给咱们的小公主送寿礼,怕明个儿来送礼的人太多说不上话,就提前半日。” 我伸着脖子往前头的正殿窗内瞄瞄,见怜娃姐姐正拿着太子的木枪耍把式。 玫姨见势抿着笑出去了,特意叫我俩独处。 李成蕴耀眼的笑容晃在我的余光里,今日头戴白玉簪身着白袍服,通体已被香料腌入味,可谓是狂蜂浪蝶,卖弄风骚。方才一路上不知招了多少翠翠红红,莺莺燕燕。 他的一只右手上戴着白玉扳指并两枚戒指,富贵骄人,倏倏倏在我的眼前抖动着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反感的讽道:“哟,中指戴戒,名花有主了,在我这里炫耀个什么。” 他停了下来,眉毛微皱,口气无辜的说:“哪里是炫耀了,就算是这个意头,那也是特意为你戴的。再说了,右手都是戴着玩的。左手是空的,你看。” 他向我伸出空白的左手。 我转脸,盯着他的脸。 咳咳,这张脸生的真是好,秀色可餐,看久了保不齐令人心中痒痒。 说真的,男女不能贴的太近,太近了会被阴阳和合的磁场卷进去。于是,我坐远了一点,对他冷冷的说:“今儿就跟你直说了吧,我又改变主意了,你也别再缠着我了。说来遗憾,现下的公主就我一个,你的驸马梦落空了。” 他靠在软垫上,拢拢头发,松松搭搭的说:“缠你?算不得吧。比方说围着月池院转悠的事我可做不来。你呀,太不了解我了,只以为我身旁的女子多。可你不懂,在我心里,她们都是一个样,唯独你不同。你不待见我,也不被虚幻的臭皮囊所迷惑,所以,我喜欢你。但是要说爱,我说不出来,因为没有日夜相处过,还不至于提爱。” 我哈哈笑了:“原来李三公子还是个慢热的人呀。” 他提着两条弦乐眉重重的一点头:“没错!” 我继续戏谑:“那你身心的步伐可太不一致了,跟女子相处,心还在百里外,身子已然如钥匙,钻了锁眼了。想来那帮身心同步的女子都是可怜人,私以为身子交付了,心便能交付,不成想多落个被始乱终弃的下场。” 他怔了一下,眼神意外,似是不相信我能说出这样的话。 跟着我也带上坏笑:“你也不了解我,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谁说我不馋你身子呀?我只不过觉得色欲全无意义,便自觉避开了。” 他睁大了眼,眼神从意外变成了不可置信,但是很快的,他缓和下来,上身往前一移,嘴角一勾,带着咸如海风的笑,挑引着一压眼皮,眸中邪光闪出:“小妖精,馋我的身子倒是早说啊,这还不容易……要不然,现下你我就下了帐子试试?” 我的话从牙缝里挤出,跟他继续较量着:“不用麻烦了,本公主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他把双手搭在我的左右肩头,呼吸重重:“这可就难了,哪家的公子不把头一回给自己房里的丫鬟或者出名的粉头,别想那么多了。” 说着话,他的鼻息已打到我的脸上,眼看要吻过来。 我用手一挡,挡在了两人的脸中央,耳听窗外一声厉斥:“蕴儿,你干什么!休要对公主无礼!” 我往后腾的挪了一下,慌乱的往窗外看去,只见李夫人,皇后,怜娃全都伸着头看着我俩。 皇后牵牵嘴角一转身,李夫人又瞪了一眼李成蕴连忙跟上,我酸着鼻子撵了几步,听见那李夫人小声说道:“娘娘,依妾看,不如早些把两个孩子的事儿订下吧。” 我转头怒视着李成蕴,指着外头说道:“你去,你去把事情澄清了,这就是误会!” 他抱着膀子混不吝的说:“是你要跟哥哥我较量的。现下被长辈们看去了,呵呵,开弓难有回头箭。” 我一副白牙咬的葛铮响,指着门口怒骂道:“你滚!赶紧从我眼前消失!我自己会跟阿娘解释清楚的!” 他不以为然的笑笑,往门外晃去,眼睛一瞟撂下一句:“这次平乱之战,我阿耶总领整个工部造了土地雷,功劳赫赫。陛下这回对功臣的赏,应该还包括你呢,我的公主殿下。” 我抓起茶杯就往他身上砸,他欢脱的一扭腰一闪身,咦咦咦的笑跳着跃了两步,对我一使鬼脸跑开了。 二百九十七 君魂相随 装潢布置过的南宫门——承天门,场面盛大,气贯长虹。 八月初八日下午,皇上登临城楼,犒赏三军。今次平乱之战的所有功臣,依次被嘉奖授封。 大会毕,将士没有散去,而是等待着稍后的庆功宴。 承天门广场上设了千余张席桌,将士们按队按班的早早入席了。广场边缘亦是人头攒动,一是百姓齐贺,二是场面少有,能够一瞻龙颜,对庶民来说是荣光泽被的大喜事。 我的生辰宴与这庆功宴同办。 这会子延嘉殿里,一圈的人正为我梳妆,青丝之间金饰闪闪,双腕之上金环璨璨,一只硕大的金镶玉项圈套在颈上,流苏垂泻。 点黛之后贴花黄,胭脂红彤小口如樱衣裙似火,整一个红妆娃娃。 宫女花萼的打扮与我一模一样,她怯生生的站在一旁。皇后招她过来,然后目光审视着我俩,眼中满意的问众人道:“你们觉得如何?” 于侍中笑道:“这叫不知者看了去,还以为是一对双生子呢。” 我没功夫研究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晨从第一批踏进延嘉殿送寿礼的人开始,轰轰闹闹至方才,我瞥尽了眼波,想找一找哪一个是念奕安。只是到现在,他还没有现身。 焦急和怅然若失撕扯着我,难道他非要等到今天的最后时候才……回来…… 他又当如何回来? 深宫他能进得来吗? 我有些懊丧了…… 皇后摸着我的头:“好了,走吧。” 然后一左一右牵着我和花萼,太子跟在后头,各乘肩舆往承天门而去。 城楼上琴瑟鼓乐,山海排场。 熟识的,不熟识的王公贵戚皆在城楼的席间候着了。见皇后驾到,纷纷跪地施礼。皇后一抬手,凤仪万千的叫大家平了身。然后在宫女的搀扶下,坐到了皇上的身边。——首席靠北面南,于城墙甬道搭上膝高的台子,上设龙座凤椅,坐上去,便能将城楼之下尽收眼底。 皇上嘿嘿一乐,伸手拉着我,猜谜似的说道:“咝——,这乍一看,还真不好认。朕猜这个是菟儿。皇后,朕说的可对?” 皇后甜甜笑着,眼波流转:“自家的孩子,您当然能认得出。” 皇上又瞄了瞄花萼,然后一指次席,叫宫女带我们去坐下。我偷偷斜倪二人,趴在一块正耳语,叽咕叽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一转头看着同席的花萼,“你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幺蛾子吗?” 花萼不安的神态从厚厚的胭脂里透了出来,声音软到有气无力:“公主,奴婢也不知。” 但是她的样子告诉我她在说谎。 我咧了咧嘴,不说就罢了。 这会子,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人不少。太子坐在我对面的位置大气儿不敢喘,只顾低着头用牙签戳葡萄。往日做出的那股子彬彬有礼独当一面的模样已然不见踪影。 远瞅着元夫人过来了,她的面帘在月光下波纹闪动。身姿美好,若一支敦煌舞毕,走下台来的舞娘。 她给帝后福了福身,绕了过来挨着我坐下。 我瞥见了皇后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满之色。 “元夫人。”我口气客套。 她蜜丝丝的笑着:“公主生辰快乐。今日大好的日子,我怎么瞅着公主似有心事呀?” 我半收半放看着她那张怪脸,小声说道:“谁都难免有挂心的事。嘻嘻,元夫人,可能叫小菟看看你面帘之下是何样?” 未等她做声我便动手一拨,一片枫叶状的红色疤痕落在了我眼中。 我咝了口气:“诶,这块疤并不难看,要不就别遮住了,没准还会流行起一阵子枫叶妆呢!” 她先是难为情,而后宛然一笑:“公主倒是说了句安慰妾的话。”然后她眼眸一闪,对我耳语道:“悄悄问你,你曾经可认识一年青男子,身高七尺多些,不胖不瘦的,肤色偏黑,眼睛特别有孩童之味。” 我心里咯噔一声,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元夫人,你的意思是?” 她仍旧附耳:“从你刚才上了城楼开始,我就看到这个人一直跟着你。” 我变了脸色,四面瞅瞅,如看怪物一样看着元夫人:“你说的是人是鬼?” 她笑着一摆手:“非人亦非鬼,像是天上下来的童子。” “我怎么看不见!” “你们都看不见,我能。” “你难道有天眼?” “拜这块枫叶疤所赐,它总是让我在夜晚看见人界以外的东西。所以,只好用开过光的面帘镇住部分异能,也好使自己的日子过的如常些。” …… 我迟疑着:“那,那你说的这个人,他现在在呢?” 元夫人一指:“他不能近前,喏,就在楼梯口处,远远看着你呢。” 说话我就站起身要去寻他,但元夫人一把将我拉回凳上,“别去!这城楼早被钦天监布下了法阵,你离他太近便会触发,没准会侵蚀他的灵魄。何况,你旁边的小替身可不是白来的。” “替身?” 元夫人的声音细小而清晰,若一只蜜蜂腿扎进我的耳朵里:“不然呢,怎可能无缘无故抬举一个婢子。” 我回头看看花萼,见她为避尴尬正和侍宴的宫女瞎聊,于是便放心问元夫人道:“她缘何能做我的替身呢?” 元夫人抿抿嘴:“其中复杂,她的生辰八字能为你挡灾,驱逐异灵。” 我睁大了眼睛:“阿娘怎么知道有灵魄会接近我?而且耶耶也好似知情。” 元夫人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我吐出一口气:“别的无所谓,那你能告诉我该当如何与他见面吗?” 元夫人望着前头,平静的说:“好孩子,人仙殊途,你不当与他再见。” 然后她一起身,不太合宜的摸摸我的头顶,要离开了。 我急得大声:“喂,那你何必告诉我!你就是在戏弄我!” 众人唰的一扭头,齐刷刷的看向我。皇后嗔怪道:“李玉菟!你吵嚷什么!” 元夫人一副温水模样,挪了两步到皇后身旁:“娘娘,妾身听闻公主擅舞艺,民间还流传着一副公主雨中起舞图。所以就逗了逗她,说过一会儿伶人的鼓上舞跳的更好。” 听了这话,诸嫔妃立即爆发出了浪笑。 二百九十八 真真假假 “嚯嚯嚯嚯嚯……” “哈哈哈哈哈……” 他们张牙舞爪放肆的笑如熊熊烈火,撩拨着我的底线。 终于笑罢了,皇上咧着嘴对我招了招手。 我没动,玫姨把我扶了过去。 这个狗皇帝说:“菟儿既然不服气这些伶人舞娘,不妨你亲自跳一支,叫耶耶和阿娘欣赏欣赏呀。” 皇后跟着说:“女子家该庄重得体,公然舞蹈不成体统,您就别逗她了。” 我挑眉:“别个说什么,你们就真的信什么吗?你们怎知她究竟跟我讲了什么。还笑,把我当一样物品来耍笑。弄个甚地替身唯独不告诉我实情,我真可悲啊……” 二人的笑容僵在半空,皇后一拽我的手腕:“李玉菟,乖了几天又打回原形了是不是。今儿是你生辰,别叫本宫罚你。” 皇上又带了丝笑:“皇后也别跟孩子上纲上线的,没准儿是女大不中留,才生出些微词的吧,哈哈哈。” 我挠了挠头,一刹间万念俱灰。 爹爹的死,与念奕安的不得见,皇后对我的无限折磨,还要对狗皇帝认贼作父、装模做样…… 我瞥见了城墙下的大水盅,一座为庆功宴特意准备的巨型荷花缸,我想跳进去醒醒脑子,醒醒我这被摆布的人生。也许还能意外的脱离这里呢,就算是旧日的期盼计议化为泡影,也在所不惜…… 于是,我一转身往前走,口中轻念着好没意思。 “你要做什么?”皇后见我步履缓慢,幽幽的问着。 呵呵,任谁也猜不到我想要干什么。我就在他们的目视下,走出几步后猛然加速,扑到护栏处奋然一跃!那些来抓我的手晚了半步,我就像是从枝头落下的花,在天地间飘飞了起来! 身后的尖叫嘶喊与我再无瓜葛,我感觉自己真的飞了,随着清风无意识的翻飞。飞了许久许久,眼前一会儿是千万点烛光,一会儿是千万点星星,美妙非常。 正飞的恣意,突然感觉一个怀抱将我紧紧揽住。我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影子,然后嘭的一声巨响,我与这个人影双双坠入水中! 从侧脸率先翻开的白色浪花一下子将我们吞没,他抱着我往下沉去。 这一刻我流下了幸福的泪,轻声说道:“念奕安,你回来了。” 咕噜噜的小气泡从我口中冒出,滚去了天上。 他的容貌在水中清晰可见,他久违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是,我回来了,却无法告诉你,只能在水中才能相见。” 我说:“那真好,幸亏我凌空一跃。” 他说:“傻兔子,你是知道我会接住你的吗?” 我说:“是啊,若不这样,今日便摆脱不了法阵和替身。” 他说:“可你的莽撞,叫原本能呆到子时的我,要提前走了。” 我哭了:“你别走。” 他吻我的额头:“若不走,我就会化为一股青烟了。” 我说:“你的去住是哪儿?” 他说:“我死后,就去到了长生山。替雪灵仙妃出售灵草。” 我哈哈大笑:“仙界也做生意啊。”然后又嫉妒了:“你是不是爱上了她,所以连我的梦境都不舍得来?” 他笑了,露出温柔的牙:“仙妃通三世轮回,心中无有性别,也无有男女情爱。” 我焦急:“那你还会再回来吗?” 他郑重:“京南的紫草坡生有一种甜草,你若能向蕊姑讨来此草,便可执它来仙妃处拜山了。兔子,我的力量要用尽了,撑不住了,我先走了。” 他又吻了我,最后交待说——别再说话,水会呛坏你。然后,他的轮廓霎时透明,消失不见了。 我伸手摸了摸他脸庞的位置,然后没有再听他的话,将水大量吸入身体。 哼哼,以前就是听你的,落了个两处分离。现下,就罚你求了仙妃去,也把我接到山上! 水好似胀满了我的胸腹,我开着眼缝,看见人手,看见硕大的网兜,依稀听见有人大喊:“找着了,找着了。” 我又吸了一大口水,意识不见了。 …… 当我再次拥有意识的时候,我正泡在一只大澡盆里。热气蒸腾,白烟袅袅。 惺忪的眼睛慢慢变的清晰,眼前竹帘外,正大雪纷飞。 一只麻雀扑棱棱翅膀,从横飞的雪片里划过。 转转眼眸,房内枫木色的地板铺着棉席,几张矮几上放着书本和笔砚,澡盆旁是红通的炭火。 我动动嘴唇:“诶???我这是又到秦朝了?” 然后眼前咻的伸过来一张脸,她诧异着:“说话了?醒了?” 我眨了下眼:“你是谁?” 这人突然就蹦了起来,“天呐天呐,公主醒了。” 公主?我他妈的还是公主?我没走? 方才不知道在哪儿埋伏着的人全部蹦了出来,在我眼前手舞足蹈,醒了啊,真醒了啊! 我动动身子,一片僵硬,动作受限。 我吭哧喊道:“别闹,我在哪儿?” 那张脸又咻的挪回我眼前:“您在公主府呀!” “公主府?啥时候有的公主府!” “您成亲了啊!圣人和皇后娘娘为您开的公主府,为您造的风水。离皇宫最近了,半盏茶的时间就到!” 我几乎要喷出鲜血! “我他妈成亲了?” 那张脸点点头:“是呀!您新婚燕尔,刚刚成亲半个月!” 我呲着牙:“半个月!现在是几月几号?” 那张脸呵呵的笑:“明儿就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 “哪一年?” “还是丁未年。公主喂,您状如婴儿四个月,只会吃喝拉撒睡,手脚简单动动,现下总算是好了!钦天监就说成亲能冲喜,还真把您冲好了!圣人和娘娘在腊八那天给您举办了最是隆重的婚礼,嫁妆排了几十里,全民都要披红挂绿的同贺。您的喜宴上,京城所有的全福妇人都来了,就是为了给你添福气,早点醒来啊!” 我喷出口水:“少废话,驸马是谁?” 这老嬷嬷呆萌的把脖子一拧:“当然是蕴哥儿了!” 我牙都咬碎:“这个畜生!连植物人都不放过!我的身子被他碰了?我这就去砍死他!” 老嬷嬷双手摇的像蒲扇:“没没没,没没。皇后娘娘有旨,公主尚小,犹在病中,不予同房。驸马他新婚之夜宿在花厅,后来从未在公主府过过夜,每回来咱们都看的可紧了。” “这还差不多……” 我胸口松了口气,而后猛然想到一事,遂神力附体爬出澡盆,咚的跪倒在地叩头道:“奶奶们,姑奶奶们,我醒了的事千万替我瞒着!若不然,我只能再死一回了!” 伺候洗澡的人们冲过来扶我,地上有水脚下一滑,下饺子般噗通通摔倒在地,估计也是心里慌了,纷纷把头与我磕了回来:“公主啊,您这样是在折奴婢们的寿数啊!使不得,使不得,瞒着就瞒着,咱们听公主的!” 二百九十九 卖鱼船家 裹好了袄子,我咬牙站直了看着窗外的雪。 雪映的屋内亮堂堂的。 “都说说吧,我当植物人的时候,是怎么过日子的?” 老嬷嬷笑说:“植物人~,公主您咋还创个新词儿呢。差不多把您摆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偶尔会自己骨碌一下,踢踢脚丫子。” 我翻了个白眼:“我怎么吃饭的?” “不会嚼东西,只能吃糊糊和奶。” 我砸着舌头:“啧啧啧,真够难为人的,还得一勺一勺的灌。” “不难为,不难为,这是奴婢们的职责。” “跟进公主府的有旧人吗?” “唉哟,老奴正打算说呢,您真想瞒着,恐怕也作难啊!巧嬷嬷,翠嬷嬷,花萼,纹竹,全随侍过来了。她们这会子不当值而已。” “那我会睁眼吗?” “会会,有时候睁开一会儿,但就像小孩,眼珠子没那么灵活。” “哦~~,这就还好。你叫什么?” “您叫我朱嬷嬷就行。” “好,朱嬷嬷,现在在场的人都登记造册,哪个敢把这事传到宫里去,一律重罚。” 朱嬷嬷一回身:带着那几个福身道:“奴婢们一定为公主谨守秘密。” 开始装相的日子并不好过。 小年下时候李成蕴过来了,跟我一起用了午膳。他吃,我闻。 他又极其混蛋的把虾子在我鼻子边绕了绕,然后一口吞下,对我吧唧着嘴说:“小菟子,吃不着虾了吧,谁叫你不醒!” 而我只能按照被码放好的姿势呆坐在椅子里,动不能动,目光放空,差一点流出口水来!心里还厌恶这个畜生,为了当驸马真是拼了,一个植物人妻子都要,绝,真绝! 人走后,外婆和大铁牛舅舅来坐了会儿,说些暖心窝子的话。当大铁牛舅舅背着我在雪地里行走想唤起我的记忆之时,我偷偷在他肩膀上落了两行热泪。 而后是晋王两妃。 再跟着玫姨来了,她给我揉着身子轻声说着:“孩子啊,今个儿小年宫里太忙,娘娘抽不出身来看你。哎,娘娘也是不敢见你啊。你还在宫里的时候,她天天晚上看着你房里的灯发呆。你如今在公主府,她还是盯着东厢发呆。呆一会儿,再对着月亮祈祷祈祷。孩子,你说说,你咋就那么狠心在她面前坠了楼呢?还是说,你真的是被那妖妇下了迷魂药,挑唆的你坠了楼?” “若真是因为这个,那妖妇也得了报应了,她被元刺史下了休书,又被太仆寺抄没为奴。这口怨气出了,你也该醒了吧?话说回来,你要真是因为怨恨娘娘,那姨悄悄告诉你,你娘心里头早就知道自己有些地方做错了,硬撑着呢。哎,你在出事前乖的反常,咱们咋就没有察觉到呢……” 她抽下鼻子抹了滴泪:“现下呢,好歹是保了条命,大伙儿都等着你好过来。姨不是不愿随侍过来,宫里头你也知道,多个人襄助娘娘总不是坏事。我估摸着我说的话你就算听不全,也能听去个一两句。自己给自己攒把劲儿,早点醒过来最是主要。再这么不走不动的,身上的骨肉可是要坏了,听话,啊。” 她给我翻了个身儿,拢了拢我的头发,然后走了。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我这才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 “朱嬷嬷,今儿还有没有访客了?” “应该是没了。” “好,找个宫女替我躺着,我出去溜溜。” 于是跟她们一通合计,我穿戴整齐从角门出了公主府。麂皮靴踩在及踝深的雪里,咯吱咯吱的响。 公主府就在南宫门的右下方,处在皇城中最贴近皇宫的一排建筑。一出门就能看见北边的宫城笼罩在雪雾里。 六部九寺的办公区和一些皇亲贵胄的府邸设在这皇城。少见商铺酒楼,多是推车的小贩儿在路边叫卖。 漫溢的雪气清香,苏醒的心儿舒畅。我从一个摊子上买了一支糖葫芦,咔嚓咔嚓的啃着,酸甜味美! 一边儿吃,一边儿沿着小路往南走去,一时间漫无目的。 行人寥寥,在这样的天气里,大多数人都在家中围着炭火吃灶糖吧。但我一点也不羡慕,现在的我只想有一片净土,多喘口气。 悠到了龙首渠旁,一只小船恰好驶了过来。 今年的冬似乎不多冷,这个时节了,水面还只是一点点的薄冰,船桨轻轻一拨,冰就破了。 船上装着几大篓子鲜鱼,银白白的鱼摆着尾,活力十足。渔夫将船系在船墩上,然后用一根木杵敲打起了鱼盆,铛铛铛的声响很快传了出去,引来大门大户的厨娘伙夫前来购买。 我在渠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安静的看着他们买鱼卖鱼的热闹。这热闹很亲切,或者正因为这热闹与我无关,才显得亲切。雪又开始落了,我将斗篷的帽子戴上继续欣赏美景,舒服又安全。 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他们和渔夫核对着订单,或讨价还价,再用水桶,或用钩子,带着看中的鱼走了。 洋洋洒洒的雪使迎风归去的人缩起了脖子,显得有点可爱。 不出两刻钟,整船的鱼几乎都卖完了,渔夫掂掂钱袋,丰盈的喜悦挂在他皴红的脸上。 他收拾着货底,还剩几条瘦弱的小鱼。他看了看我,然后在当中捡了一条最大的用草绳绑了,撑船到了我的身旁。 “小姑娘,你怎么自己在这干坐着呀,是不是来买鱼忘了带钱?这条鱼就送给你了,你拿着吧。每三天我来此处一回,下回您多帮衬着点生意呀。” 不好拂了他的热情,便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鱼,鱼儿还蹦了蹦。 “多谢了,船家也是个会做生意的。” 雪花飘在他嘿嘿笑着的脸上:“和气生财嘛,这些高门大户里的人都说着咱家的鱼比官贡的还好吃呐,您尝尝就知道了。” 我随口一说:“那谁家喜欢什么鱼,你可是最清楚了。” 他把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笑呲着牙:“嗐,沿渠卖鱼到今年第十个年头了,还算挺清楚的。要备货,肯定是紧着每一家的喜好。比方说前头的晋王府,府里的婆子最近定了好多的鲫鱼,直嚷着一个鲜呐!” 我被他逗笑了:“那看来船家的鱼果真是极鲜极美的。”又马上意识到,晋王府难不成有婴儿要喂养?但是没听说有婴儿降生啊。 “小姑娘,雪大了,咱先走了,您也早点回去吧。” “嗯,好。” 我和他点头作别,见渔船远了,便轻轻蹲下,将手里的鱼儿撒向了水渠。 三百零零章 面见蕊姑 装植物人装到第三日,我觉得没必要再这样下去了,也实在是憋不住了。 于是召来了所有近身的宫人,明确告诉她们,我醒了的事别传回宫里,若不然,上回从哪儿跳的就再来一回。 巧嬷嬷颤抖着两腮,似有千言万语不能尽表,也都答应着,“好好。可,这马上要过年了,皇后娘娘没准接您回延嘉殿守岁呀。” 我一摆手:“一概拒绝,就说我伤寒发烧,会传染人。谁若来看我,大伙儿都帮着演戏就成。对了,着人去苏府,想个辙把我的甜甜猫接来。” 交待完,长出一口气,我终于能正常生活了。 遂带着一队府卫,往京南紫草坡出发。 寒天阴冷,前几日降下的雪还未化。 走到城郊,马蹄就开始打滑,悠到小山深处之时,已近晌午了。 踏一段狼牙石阶登顶,眼见参差错落的紫色半隐在斑驳的雪中。“紫草坡”名副其实——紫草叶尖长且厚,一株株排列开来,漫布了整个山头。不知此草种从何而来。 紫色围卷之中,有一处小院,篱笆墙,小木门,三间屋子加盖着银熏瓦,檐头刻着莲花。 下了马来正要移步叩门,门却先一步开了。 头梳道家髻,身着紫白格道袍的蕊姑笑立在门口,单立掌行了道家礼:“今个一早,后院的花草就格外活泼,贫道便知有贵客驾临。等到现在,您终于来了。” 我浅声:“原来蕊姑竟有预知之能。” 她笑着,对着屋内一摊掌:“雕虫小技罢了,快快请进。” 我细看了此人,精神饱满气色极佳,五官姣好面如月盘,最特别的是音声婉转,不禁叫人回忆起她于码头捉红莲花妖之时,仙音飘飘的唱腔。 她的堂屋上一块木匾,写着“有花庐”三字。 室内陈设瑰奇,多设奇花珍异,琥珀虫皮。竹简书一卷卷绑着不同颜色的丝带,归置的明明白白。 简易的铜丝熏笼罩在炭盆上。她取下了搭在上头的一块棉垫,在草席上铺好了招呼我入座。 我假笑:“蕊姑真是周全。” 她又沏了花草茶来,用一琥珀杯盛着,暖在我的手心里。如是,她才于我对面坐下,轻声问:“贵客到此,是为何事?” 我半边唇角扬起弧度:“蕊姑既然能掐会算,该也知道我此行为何吧。” 她眨了下眼不失礼貌:“贵客是在奚落贫道吗?” 我说:“只是想看看你是有真神通还是假神通。” 她呵呵笑了:“贫道学识浅薄,只会栽培些花花草草罢了。至于打卦问卜,从来都是皮面功夫。若贫道是神算子,何须做这‘珠胎子’的营生。” 我抬眸:“什么是珠胎子?” “嗯,是我处的一种灵植。若是哪位女善人能够结缘一颗,便可将它置于脐内。如是,保生贵子贵女。” “贵为何贵?” “生辰八字贵重的贵。” 我冷哼:“何以见得?想来到此能够‘结缘’的,本身就是富家高户,那自然容易多生贵子了。蕊姑算是取了一桩巧啊。” 蕊姑似有不屑的笑笑:“客的话错了。首先,我处的珠胎子一年才成一颗,而结缘的礼金,也是各位善人随意给的。其次——”她的眼仁儿一转,打量着我。 我蹙眉:“其次什么?” 她带着不可捉摸的表情:“其次——,贵客便是从珠胎子而来呀。” 我瞪大了眼:“你胡说!” 她清淡笑笑:“贫道不打诳语。客若不信,便可随我到后院一瞧。” 我起身跟上了她,刚入后院,便觉异香扑鼻。 千百样我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曼妙绝伦,一部分竟像海底的水藻般当空而舞,枝条蹁跹。还有的花朵儿摇着小脑袋,正吸收着天地的滋养。 墙边有竹架,上卷一株藤,蕊姑伸手一指,就是它了。 我慢慢走近,讶异的合不拢嘴。 这藤的形状竟然若胎儿的脐带,灰白色中透着点肉红。然后,盘旋缠绕的大脐带分成了许多条小脐带,连着一个个半透明的胎胞!最小的若豆子,大一点的若李子,还有的已经隐隐约约可见里头有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密密麻麻的,挂满了整个藤架。 “呀……这!” 蕊姑说道:“莫怕!这并非胎儿,只是植物。你瞧,你离的越近,它们就摆动的越欢脱,知道自己的同胞回来了。” 是啊,“胎胞”确实在晃动,调皮的像是顽童。 我的表情和心情一时难以表达,蕊姑与我解释道:“这藤为珠胎藤,结出的珠胎子遇到了缘主才会真正成熟。成熟之时,果实的外皮会自动绽开,露出里面的小珠子。将小珠子采下置于肚脐,只肖一夜,它便会化开渗入母体内。” 我摇摇头:“这太难以理解了……不是说魂魄入胎乃是根据前世福德来定的吗?怎可以如此?难道这珠胎子里头寄宿着婴灵的魂魄?” 蕊姑笑着:“前世福德是因,术术干预也为因。珠胎子内并无婴灵,只有草木精灵,会帮助招来贵命者入胎。” 我吐出一口气:“反正藤是你种的,你怎么说都好。说到底,倒像是转运符一样的东西了。” 蕊姑道:“是了,可以这样讲。” 我提眉,玩味的看着她:“那蕊姑可知道,是何人过来求的珠胎子然后诞下的我?” 蕊姑抿唇:“贫道被师父传下衣钵仅七载,旧时的事便不清楚了。” 我心里暗叹这是个神婆,总能把话给自己圆妥。遂笑道:“罢了,我今日登门,是想来求一种甜草。” “甜草?客说的可是回甘?” “可能吧,反正别人就说是甜草。” 蕊姑把我带到花园一角,指着一片散着龙须的绿草说道:“这就是了,我处仅有‘回甘’与这甜字有些关系了。不过此物更是难得,三年左右才熟一株。”说了这话,蕊姑的脸肉暗涌起伏,强敛着笑。 我蹙眉:“你笑什么?” 她干脆笑出了声:“说来奇怪,这回甘都是男善人来求,胎珠子则是女善人。可最近全反过来了!前些日子有一男子点名要与胎珠子结缘,不成想事儿还真成了。贫道也正讶异呢,现下只盼着师父能早日游云归来,给贫道解解其中缘故。” 我压压眼皮:“男人得胎珠子作何?” 蕊姑一摆手:“前所未有之事也。只不过既能结缘,便只好随缘,任他将珠子带走了。” “那回甘是何用处?” 她正欲回话,耳听外头传来咚咚咚的敲门之声。 三百零一章 乞灵药石 蕊姑将我安置在内室,她去应门。 来者听声音不是旁人,乃是晋王,我的嘴角挂上一抹笑。 他急赤赤的说:“蕊姑,我将珠胎子带回后研磨成粉,敷于患处,果真有效!” 蕊姑讶异着:“哦?还真对骨蚀症有疗效?想来是里头的草木灵五行属木,木又属骨,这才有些助益的。” 骨蚀症?骨坏死?六哥居然有这病?但从未听他讲过呀…… 接着他长出一口气:“哎,效果虽然极好,我已不用忍耐胯部的疼痛了。可反作用也出来了!” 蕊姑问:“什么反作用?” “我,我,哎!真是羞于启齿啊!我这两个胸脯,膨大如女人,且坚硬如石。悄悄请了个郎中,说叫吃鲫鱼,能通散。为了遮丑,这阵子合府上下集体食用鲫鱼,哎,羞煞人也……”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和蕊姑早已是憋的两眼泪,待他说完了,终于忍不住爆发出狂笑。 我从内室出来,按着肚子前仰后合:“嚯嚯哈哈,六哥这笑话能叫我笑一年。” 他两只大眼一瞪:“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家躺着吗?!” 我若水草舞动嘚瑟道:“没没没,你并没有看见我,这只是我的影子~” 他站起来抓我,“装的是吧?你给我装!我这就把你拴到你娘面前请罪。”我闪身一躲笑闹着:“咱俩小偷逮住贼,谁都别说谁,还是互相保留秘密吧!若不然,六哥忙着下奶的事儿大伙就都知道了!” 他乌紫着脸指了指我,库通一声坐下,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娃子。” 我扑过去抱着他的脖子,摇晃着他:“六哥六哥,我刚醒四五天,你可要保护我呀,我只有你一个哥哥了。” 他的气场温和了起来,抬眸看我:“那你就打算永远瞒着吗?知道你娘因为你哭多少回吗?” 我噘着嘴:“这么久了,她没准都接受我病重的事实了,会把我忘了的。六哥,容我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吧。” 他呼了一口气。 “现在重要的是,把六哥的病治好。蕊姑可有法子?” 蕊姑的眼神从对我俩的打量中挪出,慢声说道:“这要给我些时间,查一查师父师祖留下的典着了。这位善人,您到底是练武之人,旁人总以为是练出的胸肌,总能再撑一段时日。待过了年您再来吧。” 六哥点头:“如是,那便听蕊姑所言。”他站起身一叉手:“先告辞了。” 我也对他挥了挥手。 “嘿——,你不跟我一道走?” “嘻嘻,我还有几句话,六哥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吧。” 所谓与花木“结缘”,便是刺下一滴血来,用树脂包了团成豆刻上记号,用一根红线绑了悬挂在花叶上。若草木精灵择选了哪一个缘主,便会用丝条将树脂豆裹住,这就结缘成功了。 我与回甘草做完这一套仪式,亦是静等着过完年出结果。 蕊姑告诉我,回甘乃是被老道老僧所求,补肾气助修为,女子家是用不得的,只怕会长出胡须。 我抿嘴笑:“蕊姑放心,我是替旁人求的。” 遂告别出来,看见六哥正抚着马脸,目光迷茫的看着漫山紫草。 我小跑过去,斗篷上的白绒球在我眼前打着架,“六哥,你似有心事呀,怎么了?” 他摇摇头,甩腿上马,与我并驾齐驱着,口中默默:“我已回京半载,现下仍是个闲散王爷,甚是无聊啊。” “当个富贵闲人不好吗?” “也好,就是老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哎,瞧着那展君少年风发,心中不是滋味。” “展君又升官了?” “是啊。平乱之战金吾卫大将军不是受了俘么,现下这个位子是展君的了。未及二十,三品武官,快与封狼居胥的霍去病比肩了,羡煞一众男儿郎啊。” “嚯!此人倒真是俊杰!” “谢添将军亦是不错,本就是羽林大将军,现在又有了大司徒的加号。国舅虽前番仅为校尉,如今亦是四品中郎将……这些还仅是身边熟识的几个,若论其他,平乱之战擢升受提者众多啊!” 我牵了牵嘴角:“嗐,六哥好勇,眼中全是武官之职,就没有考虑过文官吗?三省六部那可是朝廷的决策机构,正儿八经大权在握,一道战书下来,将士们就得提着脑袋上战场。” 六哥嗤的一笑:“现下三省六部热闹着呢。中书令设了两个,侍中令设了两个。相互制约之下,这陈家薛家公羊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对了,驸马也进了门下省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现在是散骑常侍。入能规谏过失,备御前顾问,出则骑马散从。” “呸,别提他。就他那份材料还为陛下规谏过失呢,我看就是个好听的小跟班,可别把陛下引到什么野窑子里去。” “哈哈哈,你俩真是欢喜冤家,冤孽夫妻啊。” 我赶紧一举手:“可别!有名无实,我也不认这个名儿,我还是孑然一身,谁也改不了这个事实。别说我了,六哥,你的骨蚀症什么情况?” “两年前,头一回胯骨疼。今年回京后,五六日就发作一回。发作的时候针刺一样,稍带着波棱盖都疼。没敢跟圣人和娘娘提过啊,生怕提了,更叫我在家歇养了。所以这事,你一定得替六哥保密。” “好,您也得替我保密。六哥,你那么高的个子,若是骨上有疾,可真是屈才了。” 他跟着一笑:“自从用了珠胎子,二十多天了一回都没再犯过,能治!” 我问道:“那是谁告诉你这个法子的?” 六哥面色一沉,扭头看了看我:“小菟,不瞒你说。是那个元刺史的弃妇在你坠楼之前告诉我的。” 我张着嘴倒吸一口凉气,腔子里都灌进了清寒的雪味道。 “本来我是不敢相信的,到底是她三言两语挑唆的你坠了楼,此妇妖邪无疑。但病疴又实在叫我忍无可忍,几欲发狂!就这么死马当活马医的过来紫草坡试试,没想到成了事。” 他又口气一转:“不过,而今这反作用已出了。得,我也不多想,现下就去太仆寺找那妖妇问问去。” 我打马紧紧跟上,六哥,我也去。 三百零二章 几句劝言 太仆寺中院,一间小办公房内,被传过来的疤脸女子浑身带着股腥臭气。 一套蓝灰杂花儿的仆妇衣裳,木钗薄履,蓬头垢面,袖套和围裙都湿漉漉的,像是刚刷过牲口槽。如今没了华服和面帘儿,脸上的疤一目了然,那片红枫叶像个大血块,上眼皮和额角的疤丑陋歪扭。 我藏在斗篷里,把自己包的只剩下两只眼睛一鼻子,正以为她认不出我时,却失算了。 她连跟六哥问安都来不及,冲过来抓住我的袖子,当时就泪流满面:“公主!你好了啊!上天有眼啊。” 六哥斥她:“大胆!你个罪妇!” 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手从我的衣裳上抽走,跪下问安道:“罪妇元氏拜见晋王、拜见公主。” “哦?你也姓元。” “是,是。”而后她继续哭诉:“公主,妾,不不,奴婢当时跟您说那些话,主要是想让您改日来找我!你,你怎么突然寻了短见呀!” 我眉毛一压:“你想引我去找你?为何?你见我作甚。” 她直索索的说:“就是想见你!就算无事,也想见你啊!” 我愣住了,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六哥冷声一句:“行了,别鬼嚎了,还想花言巧语为自个儿翻案。问你啊……” 六哥往前就就身子压低了嗓门道:“你前番介绍于我的治病方子,我使了。可为何胸部胀痛肿大,有如塞进了两颗石头窝窝?” 元氏道:“是药三分毒,总归有些副作用的,但并无大碍,用些补阳疏散的药,过些时日就好了。” 六哥往椅背上一靠咝了一声:“我说元氏,你的言行也太反常了些,还将自己弄到了这步田地。你图的是什么?” 元氏眼中悲戚的摇摇头:“两位只要相信,我对你们没有坏心就妥了。别的,不可说。现下我自己落成这样,也是应得应分。”又瞧着我道:“公主这一灾,多因我而起,不敢求公主原谅,只是若能给机会弥补公主,奴婢在所不惜。” 我一歪脑袋:“弥补?你能弥补我什么?” 她落寞的垂下了头:“是啊,我又能弥补什么呢。” 我亦轻轻的摇了摇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她那晚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我所看见的念奕安到底是出于自己的心魔,还是他真的来过。还有所谓的“甜草”,是否是我早前在别处看到过什么,种在脑中的影像。 我说,元氏,你夜晚能看见灵体的事情,我存疑。但那一时,我似乎信了。从城楼跳下的时候我浑然不怕,若是平时,站的高些都头晕恐惧。这一灾,命里该着吧。 她说,奴婢真的能看见灵体,甚至能在晚上看见人体中的病疴病灶。晋王的骨蚀症,也是她亲眼看出来的。 六哥的五官拧在一处,说:“小菟,这着实是一桩悬事。我身患骨蚀症连王妃都不知道,仅有香香和三弦儿清楚,他们两个,是不可能出卖我的。那一晚这元氏冷不丁的凑过来,附耳对我讲了这么一番话。呵,着实叫人一惊。” 我站起身,六哥,咱们走吧。 开了门,一股子恶风正吹过来,压的人喘不过气。 廊下挂着的大灯笼嘭的一声撞在柱上,顿时裂了个大口子。风灌进口子里,刺啦啦的响着。 与环境相衬的是元氏干涸的一嗓:“公主,要不然叫奴婢到您府上去喂马吧!” 我径直走了,没有再理会她。 公主府是从前的秦风苑改建修缮的。 矮床、矮榻、矮几。时光溶溶,仿佛在往回流。 老话说,离地近,接地气。嬷嬷们说,我该多沾点地气。 住在这,不仅有地气,还有“兵气”。南衙的什么武卫,千牛卫,金吾卫全在附近。每至三班交接之时,噔噔作响的跑步声,整齐划一的号子声,从东南西三面环抱而来。声音一起,便知道什么时辰了。 腊月二十九的清早,外头的兵卫刚交了一班,而府里的人正乐淘淘的张贴春联。 我素爱烟火气,便动手和大伙儿一块张罗。 公主府不算太大,只是五进的院落。贴着贴着,就一路贴到了西侧门。门大开着,两个小宦官在清扫外头的窄巷,一仆妇正抹着门板上的浮尘。 我笑嘻嘻的拿着大门神,伸手将它排到合适的位置上,用勺子挑了纹竹捧着的浆糊,仔细的黏好后欣赏着这份杰作,洋溢着小孩子般的喜悦。 纹竹见我高兴,试着说道:“公主,明儿晚上守岁,按制驸马爷要来的。” 我口气轻巧:“他不在他的李府,到咱们这来干嘛。” “规矩是这样,李家父母也要同来吃年夜饭的。除非您回宫去,陪着娘娘和圣人。嗐,普天下的女子,年三十能回母家的,也就您一个了。” “呵,你这意思是,不管怎么着我都得再装一天植物人是吧。” “差不多是这样。对了,还有一事,驸马的侍妾,那个姓水的,估计元月份就要生产了。到时候孩子诞下来,也会送到咱们公主府养着的,因为您是主母。” 我拍了两下手,跺了两下脚哭笑不得,然后拧着纹竹的脸:“大过年的,你能不能别说这些屁事来扰我的清静!都滚他妈的!谁要养他的狗崽子啊!” 纹竹涨红了脸:“公主公主,疼疼。这些事儿您可以无视,可都是礼仪规程啊!若不执行,奴婢们只怕没有好果子吃了。您要是醒着可以降下懿旨,可这对外还在称病,奴婢们怎敢不按规矩办事。” 我抱起膀子靠着墙思忖起来,随后嘴角挂上一抹诡笑:“倒也不全是坏事。水司斯那个贱人挑唆的李成蕴羞辱过我,还跟我打过一架,而今天道好轮回嘛。” 纹竹坏笑两声,给我捏着胳膊道:“这就是嘛!您想想,若是个女娃还好,要是个男娃,那可是驸马的长子了。等将来,您若是只能生小公主,那驸马的家业可都是这个孩子的了。所以,叫孩子跟您更亲才妥呀。” “喂喂喂,扯远了啊!我还没长大呢!净谈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 然而纹竹富有耐心的教我宅斗:“您这话说的,时间过着快的呢!就算这两年没有生儿育女的打算,再过几年呢?您可不能让那些贱妾和庶子们抢了什么先机去!到底公婆爱长孙,李家二老对孙辈的疼爱可不容小觑。所以奴婢瞧着,送孩子过来是好事,最好一落生就抱来!哼,连在那个贱妾怀里睡个囫囵觉的时间都不能给!” 我点头,口气利落:“行!着人留点心,按你说的办。” 我同意此事,倒不为别的,只是隐隐之中觉得,李成蕴一家腹有鳞甲,居心叵测。掌握着一个孩子,似乎能在将来某日多一样保障。 正欲进门,转个头的功夫看见北边巷口路过一匹高俊的青马,像是谁的马儿走丢了。 三百零三章 丁未除夕 青马的被毛,若蓝黑色的天鹅绒,十分罕有。 良驹总是难驯,我猜它定是趁主人没留意,偷偷的跑了。 于是一把好料将它诱到了马厩,天擦黑的时候,寻马的人来了。宫女通报,来者是展君。 哟呵,是姐夫啊。我心里想着,遂着人请他来在西花厅。 他见我支棱棱的坐着,脸上又惊又喜,拱手道:“公主大安了!臣拜见公主。” “姐夫,快请坐,没想到一匹马把你给带了来。” 他礼貌一笑,接过茶水轻呷了一口。他饱满的额头下配着一张英气的瓜子脸,眼神凌厉。听说少年起运的,多是瓜子脸。 “姐夫,姐姐最近怎么样了?” 他的牙齿几乎与眼白一个颜色:“善生她月份大了,近来走动吃力,便没有来探望公主。既然您醒了,想来大年初二便能在宫中团聚。” 我微笑:“姐夫,我醒来的事,不欲与姐姐和阿娘知道。” 他左眉一提,笑道:“哦?这可就晚了,既然被我瞧见,自然不能替你保守秘密。哈哈哈,公主还是个小孩啊,不知家人们为你担忧的苦处。” 我说:“听宫女们说,前段时间你们夫妻两个闹别扭了?” 展君沉了沉脸色,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哪有不吵架的夫妻。” “据说吵架的缘故是有人悄悄告诉姐夫,写《一线牵》的另有其人。嗐,造谣者众啊。” 他搓着手上的弓箭扳指。这扳指的用料就是朴素的黄铜,除此之外,无名指上还有一枚婚戒。随后闷声道:“既然都传开了,我也就不瞒着公主了,是有这样的质疑。但如今家室已齐,孩儿将诞,多思也无益。再者,许是我的疑心病吧。” “姐夫是个真汉子。”我不禁叹道。 他突然冲动的抓住我的袖子:“公主,你能告诉我真善生在哪儿吗?” 我被他问的一愣。 他连忙抽回了手,整理了情绪,补充道:“你放心,就算另有其人,我也照旧会待妻儿好的,这是我应该做的。可我就是想问问,那个人她在哪儿。” 我小声道:“姐夫,原本是想请求你帮我个忙的……怎么聊到这档子事了。” “什么忙啊还需要我帮。” “倒也是方才听闻你来寻马,我突然想起来的。年后我打算去一趟附属小国,但我的公主鱼符一直被阿娘扣着,所以想托姐夫帮我办一张‘路引牌’,牌子上的身份不要是我。” “这得去鸿胪寺拿牌子。”展君凝眸思索着:“现如今边哨对出入关的勘察十分严格,冒用个普通庶民的身份是很难办下一套通关手续的。非使节、高官以及入册的商队,出行国外甚难。早前偷渡的不少,而今严律之下,少有妄行者了。再者,你一行前去,随从定然众多,比不得我们男子敢独身而行。所以,还得登记个合理事由。若被戍兵怀疑你是细作,那可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我若去讨鱼符或者让府里人去办路引牌,定会被阻。就算是用公主府掌事的名义,这内官局的文书也难批的下来。” 展君笑了一声:“女儿家家的自己主意大要出使国外,况且还是公主,哪个敢给你办牌子下来。我也不敢。” 我摇晃着他的手臂:“姐夫,就你能帮我了。晋王在朝臣面前都说不上话。李成蕴就更别提了,我醒的事他都不知道。舅舅也不会帮我的。您就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 “哈哈哈哈,你要笑死我。”展君眸子一闪:“对了,有个法子,你去找永安商队啊!我估摸着你定是想去兰羌了却一桩心事,何须舍近求远,直接找羌王府的官商就行。” 我喜悦的双眼直冒星星:“是哇!我是知道永安商队的!那商行开在哪儿?” 心里一通难受,原本属于奕安哥的商行,我却不知道地址。 “就在清风街,你一去就看见了。” 我点点头,清风街啊,是我和冬休小婵一起吃过五色饮的清风街。是奕安哥带着卓奚抓捕过冯二马的清风街。是我俩肩并肩,走过的清风街。 展君叹口气:“行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带着马回家了。公主,方才我的冒失之言,你当没有听过吧,也千万别对你姐姐讲起。” 我亲自送他,把他送到府门外,“姐夫,有些事儿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好比我和念奕安,好比我和李成蕴。” 眼前的男人突然湿了眼,囊着鼻子说:“可你不是也想知道一个答案么。” 然后他一扭头,牵着大青马落寞的走了。月亮在马儿身上照出了清辉,油亮亮的,如他眼中的泪光。 我垂手而立,不觉泪下。 看书点墨,谈天论地,我熬了一宿没有睡。就为了在年夜饭之前沉睡过去,好装回植物人。 但年三十的爆竹声从清早响到了深夜。 确实也是睡着了的,但大片大片的爆竹又把我吵醒了数次。 第一回醒来的时候,是在饭桌边。我看见李家父母、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怜娃姐、李成蕴、哥嫂家的孩子们都在。 他们谈笑风生,趣话家长,吃的欢,喝的美。李夫人看见我的眸子动了动,开心的说:“我瞧着公主是快醒了,眼睛珠都活泛了,气色也好了。” 有个小女孩童言无忌:“奶奶,公主是因为不喜欢三叔才不醒的吗?” 她马上遭到了训斥,但李夫人笑着示意大嫂息怒。又看着李成蕴意味深长的说:“不是的孩子,你公主婶婶不是不喜欢你三叔,是你三叔浑浑噩噩,叫旁个不敢对他动心。” 我心中暗嗤一声。 而后怜娃凑过来,瞪大眼睛盯着我瞧。我怕被疯子识破,赶紧闭上眼继续睡。 第二回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戏台子。 不知道那混世魔王又请了甚么奇巧戏班,逗的满堂呼哈大笑。 第三回醒来的时候,头顶是烟花雨阵。 李成蕴抱着我站在庭中,我的侧脸枕在他的胸膛上。他居然吻了我的额头,轻声说道:“我的睡美人,你何时醒呀?今年的烟花又美了,你也看不见。” 我突然感受到了属于他的温柔,但我没有将自己立即拔离。就当他是我缘分深厚的异姓哥哥,在这里依一依,靠一靠吧。 丁未年,过去了。 三百零四章 拜长生山 当我见到雪灵仙妃那一刻,我的心事开始走向释然。 仙妃很美,但美这个词太过粗陋。她的美能点石生花。我记不清她的具体模样了,从下了长生山就记不清了,更别提此刻落笔之时。 与回甘结缘完毕留下礼金,回到家中做足准备,大年初八我就带着侍从跟着永安商队南下了。 行程如飞,千里迢迢,二月初二花朝节,镶着金边羽毛的仙雀从我手上衔走回甘草不久,我就登上了长生山。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一名仙童引着我踏上云霄石阶。脚下若有云,似乎几步就跃过山腰的山花,穿过了山巅的风雾,见到了缈缈仙宫。 我从世间的宫殿再到仙山的宫殿,仍惊叹于壮丽和美好。 长生殿白壁紫瓦,六个环抱不过来的通天巨柱支撑着矗高的殿宇。花树流芳,簇成一团团粉雾依偎在侧,扬下闪晶的绒絮。 静谧的,只有头顶成群的雀儿在煽动翅膀。 脚踏青玉为地,殿中以柔和的珍珠之光做烛火,万华宝座后,空悬着一把神兵宝剑。 那锋利决绝的剑刃叫人生出一种被斩于剑下都很安然的错觉。尽管它是利器,可莫名透着一种别样的善良。 仙童走路无声,使得我也步步留心。他一路引着我,慢慢走近那个衣有华光的天人。 见到雪灵仙妃的一刻心情难以言表,你真的会觉得她能普度众生,也真的发自心底想去依赖。 我只记得她一身白衣,一头银发,面容含樱。 她从宝座上站起来,她的音声是少女的音声,“尘世的贵客来此,即使不带拜礼,我也会见你一见。” 我的小小心思有了疑问,难不成神仙也趋权附势? 她了然我的心事,笑道:“小公主莫叹为仙者庸俗,天地人本是一家,仙者也需人杰来传颂。如是,人人才会向往上界的美好。先要有心归附,始才断恶修善,而后早升乐土。” 我口中调皮:“若不然,仙妃就将我留下,如此世间人更知王朝公主皈依门下,岂不是天大的美谈?” 她笑如碎铃,“纵使我叫你留,你也是不肯留的。” 然后她手臂一挥,在我的眼前现出一面水镜,淼淼寒波带出缕缕凉风,扬起了我额角的碎发。 透明的水带现出图案,流动的图案。 我认出了! 这是月池旁那块大石头!距离拉进了,水色袍子的少年正坐在那块石头上,玩着芦苇杆。杆头上,正吊着一只刚刚用青草编好的蟋蟀。 他感觉有人来,抬起头来一汪眉眼。 他笑了,他眸子里的那个姑娘也在笑。他们的笑散漫在湖风里。 这是我们最后一回相见的场景啊! 然后画面一转,山洪暴雨,黑云压天,全身湿透的他与三个黑衣人雨中博弈。水流湍急,体力不支,他很快落了下风。 打斗中我看见了一个黑衣人的脸,我瞬间血液沸腾!是天喜的脸,居然是那个宦官的脸! 几番推搡下,念奕安被洪水卷了进去,洪流一路直下,他最后摔在了山旁的深潭里! 画面再一转,满屏漆黑,然后漆黑中透出红光,一个水母一样的半透明东西似乎悬浮在水中,还连着根——脐带!这是婴儿啊! 画面猛地落了!水镜也消失了。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仙妃,她对我轻轻点头:“对,没错,他已投胎。因着不是灵体之状,你和他的最后一面,说不上话了。” “那他投胎到何处了?是男是女?” 仙妃轻语:“天机不可泄露。纵使投胎,他已进入了下一世。公主需知,此他非彼他,世上再无他了。” 我眼泪奔涌:“那前番元氏所说,就是妖言蛊惑了,念奕安没有在您身边做童子?” 仙妃摇头:“无有。真实场景你已然看到了。” 我不禁卑微的跪下哀求道:“请您提点我。” 仙妃舒了一口气:“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梦中见佛,即是入魔。公主困于魔障许久了,是时候唤醒沉睡的智慧了。” 紧跟着,她随手从身边的花叶上取下一滴甘露,在我的眉心处一点,霎时间,感觉头脑清明了,脑中紧绷的弦儿松了。 “好了,公主该下山了。这几句话的功夫,地上已经落日了。” 我倒吸一口气愕然极了:“果真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仙妃扬起唇角:“每一层天对应地上的时长都不同。我仅为一届地仙,在我处,一日为一月。童儿,带公主下山去吧。” 我对她行了礼,慢慢却着步子。 她目送着我,对我轻轻一摆手,将安心归去四个字种在了我的耳朵里,然后一转眼的功夫,我和引路童子已经在山麓了。 天,真的黑了。 童子对我双手合十躬了躬身,一转身踏了几步也没了踪影。我望着那条似有似无的云霄石阶,甚至质疑自己做了个梦。 再回首望着天上,星儿眨眼,月亮微笑。晚风将山花的香味染到了衣上。 我随手摘了几朵放进荷包,再踏下十几阶去,出了一道拱门后,才看到了清晨等待择选的地方。 那些一同来拜山的人全部散了,现下只剩下我的随从数个。他们似乎等的发狂,哗的围了上来,吵嚷着各种担忧。但我却只闻到了他们生火烤芋头的香味——美好的烟火气呀。 转过天来,我寻到了念奕安的坟墓。 第一回给他扫墓,却也是最后一回了。 那一年花朝后两心相许,今一年花朝后与君长决。我绕着那块土馒头洒了一壶曾经一起喝过的酒,然后靠着他的墓碑坐了许久,念奕安啊念奕安,你既舍得喝孟婆汤,那我便也忘了你吧。 回应我的,只有林间的虫鸣与粘腻的春风。 …… 在兰羌流转了数日,又在凉苏县飘荡了两日。 我回了凡家旧居,隔着大锁往里头看了看。 好像,好像这里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全部被截肢了!我曾是凡县令的女儿,刚好和附近小国的庶子搭配,念奕安也与爹爹早有交情,不惜将银库钥匙留给他保管。也许,也许无限完美的一切,都从我进京开始走向毁灭…… 我靠着老家的门板,席地而坐,再感受一丝余温。 身旁的随从看着我僵麻的模样,皱眉问道:“公主,明儿回京吗?” 我分散的眼光聚拢,聚成了一把刀刃。后天回,明儿还有一事要了。 三百零五章 杀人放火 哥舒辰老道和他的憨儿子哥舒瀚现在一为节度府内的判官,一为行军司马。虽早前暂为代管一方军政数月,而今已被朝廷新拨的节度使取代。 父子俩在凉苏县城关以北置了处新宅子,在凡宅的西北方,走路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入暮后,我和随从们溜到了他家院墙外,隐在了一颗大树后。 这次带了玉立和斑鸠同来,玉宅的女娃娃们交由壁青他们看管。 我抱着膀子小声:“很简单,杀父之仇,就是让他俩死,你俩说说法子吧。” 斑鸠舔着他的大板牙:“咝——,传说那老道不是会些奇诡道法么,还有甚么炼丹术,可不是个普通人。就以我三人之力可能行?” 玉立利索跃了两步,扒着墙头看了一遍后跳下来道:“玉娘子,这院子虽说只有两进,可门也不少,单单放火恐怕不能必杀。若说潜入行刺,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说话间,起风了。 我不禁感慨上天有眼。 “去,斑鸠带人去糖铺,把所有的糖沙都买来。” 他不解问道:“您要那东西是要甜死他俩?” 我扑哧一乐:“赶快去!我自有道理。过一会儿,还在这棵树集合。” “是。”斑鸠撒腿跑了。 “玉立,上树,看看侧门角门有没有落锁。” 玉立上树看罢,又沿着墙头探了一圈:“锁了,只有正门是开着,有两个门房,两个护院。厨房里坐着俩婆子,下房里有丫鬟说话的声音,堂屋和里屋的灯都没亮,贼父子还没回来。” 我点头:“真好,小院方便行事。玉立,过会子要多靠你了。”接着我对她耳语了一番。 斑鸠约莫去了两刻钟,很快带着两个人,每人手抱肩扛着三大麻袋糖沙。 我往袋中摸了一把笑了,真好,糖沙细腻成粉。 他们按指示先潜入了堂屋一回,将糖沙洒于墙边。然后又在堂屋的瓦片和梁上铺了一层。然后就是等,等着贼父子二人归来。 二月的天刮北风,温度骤降,看来又有一场雨雪将落。 风儿呜呜,不多时就吹的沙土迷人眼。 直等到亥时的梆子响过,哥舒两父子才醉醺醺的从外头回来。 接下来要办的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简而言之,待到二人回来于堂屋坐定后,埋伏在房顶的两个随从齐齐打落瓦片,将糖沙直接倒在二人身上。此时玉立用刀子划开最后一袋糖沙,直接从北窗丢入! 穿堂风一下子将堂屋里吹的白雾缈缈,糖沙密布!鼻孔里头发里,都刮满了糖沙粒子!贼父子二人反应过来之时,数枚火折子齐齐飞来,跟着数声闷响,爆炸之后堂屋蹿起了大火! 随从们扔出火折子的那刻就抽身而出,几步翻将出来拉着我就快跑! “事成了事成了,我见那老道胡子都烧了!”斑鸠呼歇着说道。 我们一口气跑回了凡宅,猛灌了几口甘甜冰凉的井水,靠着井台喘大气。 街上传来人群的哄闹,西北面大火熊熊的房子正冒着滚滚浓烟,我还算满意的长叹:“呜呼,嗐,跑死我了!你们几个没事吧!” “没事没事。” “火浪倒是冲了我一下,衣角烧坏了点。” “哈哈,我是跳墙逃跑的时候被石头刮伤了,无碍。”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我拍了拍他们的肩:“兄弟们,今日大恩我永不忘,回京之后就是你们的发达之时。我犒赏你们不为别的,就为咱们是一家人!” 他们见我激动,也激动了起来:“咱们这些下九流混混能得玉娘子赏识已是天恩,自当为主子出生入死!” 我与他们挨个击掌,一切尽在不言中。 玉立说:“方才我那最后一袋撒的匀匀实实!泼出的糖先是划成个扇面形,再直接扑到了二人脚下!哈哈,这一回,他们不死也得重伤。” 斑鸠吭哧笑着:“烧伤最是难治,重伤跟死也差不多了。我的天呐玉娘子,你这是怎么想出来的办法!方才咱们几个还都不敢信呢。” 风火本一家,我欣赏着继续壮大,蔓延肆虐的大火,揣着砰砰乱跳的心说道:“粉尘爆炸,面粉也可。但条件有限,室内粉尘的浓度达不到最好的程度,所以使用糖粉,因为它更黏着,着火的威力大一些。” “原来如此!” 他们咂舌兴叹,一随从说道:“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此地不宜久留,过会子定然会全县排查,设下岗哨,咱们赶紧想想脱身之计吧!” 我吁口气:“事出突然,我也是白天时候才想起这俩人,突然生了除贼之心。既然咱们是跟着永安商队来的,那便跟着永安商队回吧。” “行!” 接着我们撬开家门的锁,找来衣裳与他们四个换上,再度翻墙出去,往城南的永安商行分号寻去。 晃到街上我冷嗤一声:“嘁,咱们用不着怕,他们家猪一样的护院哪个看见你们了?没有吧。” 他们四个对视着摇头:“没有。” “那就妥了,谁敢诬陷咱们,还得治他的罪!” 商行分号的掌柜是念奕安当初的随从之一。 那时候卓奚太过显眼,虽没记住他的名字,他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我。一番叙旧再加下了一份大订单,便也很快谈妥搭顺风车随商队返京之事。 今次一来一回,在这官商的庇佑之下,波澜不惊,顺顺当当。 而我和念奕安的故事,也正式告一段落了。 没有曾经幻想过的借尸还魂,也没有真实的梦中再会。两只刚刚牵上的手,就被滚滚红尘生生扯断了。 哥舒家的大火在翌日就成了全城津津乐道的消息,在我们过了重兵把守的城门后,这位掌柜悄悄的对我说。玉公主,公子曾经交待过咱们,要保护你,如保护他一般保护你。 “昨日怕你起疑,才留下你的银票的。现在,你拿回去吧。”他从怀里掏出银票,放在我的手中。 我看着他笑着流泪。 “我叫南亭,每半年都要往京中一个来回,若下次有需要,您尽管报我的名字。还有卓奚,那家伙早就往京里去了,不知有没有跟您见过。他一意孤行,非要去京里讨个真相。哎,他虽魔怔,但也是一心效忠公子啊。” 我回望着冷雨中的凉苏县:“卓奚本在我处行事,但后来走了,不辞而别。” “公子给您买那件蜡染衫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公子说,他探得了哥舒辰老道通同朝廷两位贵人,多行妖术的事情。十几年前,就布下一盘大局,以虫蛊为祸,企图动荡人间。公子的话应验了,旧年春天的疫病之事,便是证据。公子那时就隐隐预感自己有灾,所以才莫名其妙的给你寄去这么件祭祀用的东西。哎……” 我苦笑:“我知道卓奚为什么走了。” “为什么?” 我摇头,没有答话。 这又怎么能回答呢?卓奚走时,正是我认娘之时。 “两位贵人”当中的另一个,也是我的亲近之人吧。 三百零六章 小儿笑笑 一身风尘冷,千里颠簸路,终于归家。 刚跨进寝殿大门,就发现李成蕴宽坐室内,正在蹲我。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他带着不友好的笑,目中有火,连戏带讽的说:“哟,回来了,旅程可愉快?” 我回敬道:“挺愉快的。” 然后转身去内室更衣,他撵过来把我挤到门板上,五官扭的夸张:“此行收获颇丰啊,不仅祭奠了旧相好的,还顺带手将哥舒氏父子搞的一死一残。那老道有多可怜你知道吗?一条胳膊一条腿被烧缩了一半,最后保不住只能截肢,现在成了半边人。啧啧啧,你可真有你的啊!” 我没忍住哈哈大笑,“还有这等赏心悦事,还当痛饮三杯!但到底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只是去西南游历一番罢了。” 他抓着我的手腕作势要往外拉:“还不承认?走,现在就进宫叫你娘审你!” 我大声道:“行啊,你去说呀,就叫皇后把我杖毙了吧!或者让皇上把我的头砍了也行!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的驸马可是当不成了!” 他摇晃着食指戳着我:“从大年初八跑到今儿二月二十三,从上元节再到清明节,这么多大节庆都是我替你瞒着!这一个来月我家都没回,还跟朝廷告了假,说带你去外地散心去了!真是胆大包天,你还知道回来啊,我正发愁要替你遮挡到什么时候呐!” 我抿着笑对他欠了欠身:“那真是谢谢驸马了。” 他猛然掐住我的脖子:“给我说,你杀人放火的事有没有被旁人看见!” 我咬着牙:“那该是没有的吧,若有人证,你也用不着质问我,把你的爪子松开!” 正不可开交之时,突然传来婴儿的响亮哭声,纹竹抱着一襁褓走了过来:“公主,快看看,您有儿郎了。” 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儿郎?我垂眼一瞧,襁褓里一小儿小脸圆圆,带着稀疏的胎发,正睁着眼睛滴溜溜的看我。 “咦,真是黑黢黢的。”我口中嫌弃。 李成蕴摸摸婴儿的小脸,弹着舌头逗着他,脸上幸福洋溢,对我也改了厉色:“小菟,以后好好待咱儿子,我给他取了个乳名叫笑笑,你觉得怎么样?天天高兴,字音同孝,以后也能好好孝顺咱们。” 我点头:“笑笑啊,不错,就笑笑吧,快乐最大。” 纹竹眉飞色舞:“公主,这孩子可乖了,一见您就不哭了,心里头爱敬您呢。您留了条子走后,奴婢们眼看瞒不下去了,多亏了驸马爷及时救火!这些天他净躲在咱公主府,眼看要憋坏了哈哈。” 李成蕴笑着:“先抱孩子退下吧,我跟公主聊聊天。” 纹竹一福身:“好嘞。那奴婢传膳了,吃着聊着吧。” 脱下满是尘土的斗篷,坐定在饭桌旁。 李成蕴亲手给我盛了一碗汤,口中幽幽的说:“府里下人只说你见过展君,我也是问过他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你这姐夫也是个奇才,就纵着你妄为。” 我痛饮一口暖热:“姐夫是可怜我,大概觉得物伤其类吧。” 他嗤笑一声:“如今心事可了?” 我摇头:“不提这个,都过去了。” “既然出远门,府里一个人都没带。你这脾性怎像个男子家。” 我咧嘴:“你现在知道了也不晚,今后你我就相敬如宾的过吧。想看孩子了尽管来,至于旁的,不能强求。” 他转着筷子,坏兮兮的说:“至于旁的,来日方长嘛。先说回哥舒父子的事吧,呈送到京的文书里说,经仵作对哥舒瀚验尸,发现他先是中毒后,又遭了一场大火。所以这前后,该是两拨人在动手。” 哈,我去!有没有那么搞笑! 我咔嚓咔嚓嚼着东西,显得漫不经心:“中的什么毒?” “是一种慢毒,无色无味。那一晚父子俩在外头饮酒到亥时方归,就是这顿小酒中了毒。仵作称,中此毒者,初时只觉头脑昏聩,反应迟钝,三日后才会毒发而死。” 哈哈,下毒者是哪一路神仙啊!有机会见面一定要拜把子啊! 若不是先把他们毒成了猪,蠢钝如斯失了机敏,也不至于将糖沙那么轻巧的倒他们一身!哈哈哈,我憋不住笑,连带着桌子都在抖。 “第二波人是你,第一波人又是谁呢?”李成蕴斜倪着眼。 我侧目:“你就慢慢猜嗷,没我的事。再说了,总归是这贼父子太不会做人,才人人得而诛之。” 李成蕴摇摇头:“算了,此事我也不欲再提。你记住,我带你往金州峡谷玩了一趟,别跟我说差了。” 我心里别扭起来:“他们知道我醒了?” 李成蕴笑笑,拿筷子敲我的头:“还不知——。我之前称金州山灵水秀,带你采采天地灵气去。初八走,今个回。你要是还愿意猫着不醒,就接着装。” 他又一歪头:“不过也不一定。公主府这么多双眼睛,保不齐皇后娘娘早就知道了,不拆穿你罢了。” 我耸耸肩。 吃完饭李成蕴说他回李府去了,总要赶着为先祖们补三炷清明香。 宫人们过来撤膳,备洗澡盆。 巧嬷嬷似怒非怒的来给我拆发髻,我顺势往她的怀里一窝,习惯的去拱她的胸。 纹竹嘻嘻的笑:“这当娘的跟儿子一起吃奶,可是要成个千古美谈了。” 巧嬷嬷笑嗔她:“你别逗公主了,名头上的娘算什么。若论这个,不少当娘的还比自家儿女岁数小呢。” 我嗫嚅道:“那小崽子以后长大了,也只能喊我殿下。嬷嬷,我才不要长大。” 巧嬷嬷摸着我的后脑:“不长大,不长大。早就知道你是个粘人精了。” 纹竹安慰我:“这变化虽来的太快,可等等就适应了。公主,娘娘趁您生病把您嫁出来,可不是趁人之危啊,真的是为了冲喜。您别多想。” 巧嬷嬷一巴掌拍她身上:“哪壶不开提哪壶!叫掌事听见小心你的嘴!” 听了这话我心中憋闷,又补偿性的往巧嬷嬷的衣襟里钻了钻,贴紧了她温热的胸脯。 巧嬷嬷拍着我的肩,纹竹继续打趣:“奴婢跟您说个笑话,乐一乐就不难受了。咱们笑笑小哥是个晚产儿,晚生了整整十日,体型巨大!生他的时候,折腾的那贱妾半死不活,生了两日才生下来。” 我扭头,看纹竹手舞足蹈,“咱们得了信儿去李府抱孩子,结果笑笑仿佛知道要来公主府似的,竟然还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可了不得,伤的那贱妾号啕大哭,啊哈哈,乐死奴婢了。” 我揉揉眼:“真的假的,说的也太神奇了,刚出生的娃儿怎么会笑。” “真的!奴婢不骗您,朱嬷嬷和翠嬷嬷也看见了。” 巧嬷嬷补充道:“驸马就是听说这娃儿笑的早,才脱口而出取个笑笑的乳名。二月初五的生辰,钦天监算了八字,说大可安心养在公主府,不冲不克,宜帮宜扶。” 我嘟嘴:“真有你们的,变着花儿的叫我接受这孩子,接受李成蕴。” 巧嬷嬷轻拍着我:“好啦好啦,又乱想!哪个叫你立马接受他们了,赶紧洗澡换身衣裳,头发都打绺了。” 纹竹给我脱衣附和着:“是呐,您有什么好愁的,驸马爷要是不乖,您休了他便是。” 我转转眼眸,思维跳到哥舒辰的老巢,遂着人去晋王府一趟,悄悄把六哥和孔香香请来。 三百零七章 私下会面 我挂着鼻涕虫围着毛毯窝在床上,颠簸了一阵子,到底伤了风。 啊——嚏! 口水喷雾状飞了出去,飞到了孔香香水红色的裙子上。 我赶紧用帕子抹了一把:“香香姐,怎么你自个儿来了。” 孔香香坐到床边,抬手摸摸我的额头道:“王爷他今儿一早带着府卫往西北边那个废行宫去了。公主要有什么事可先说了,我转告他。” 我睁大眼:“废行宫?可是你随行西突厥前,当差的那个行宫?” “对,就是那里。” “六哥可有说去做什么?” “不曾细说。好似嚷了一句去端了谁的老巢。妾还笑呢,那处到底是个荒芜的地方。” 我心里一激灵,难道六哥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问:“废行宫是不是有一道观叫得乐宫?” 孔香香忽闪了一下睫毛:“是有……,公主,怎么啦?” “我差不多知道六哥干什么去了。他是不是听旁人说起过哥舒辰老道?” 孔香香捂嘴窃笑了一下:“这不是他们哥舒家两父子的悲惨遭遇传回京中了嘛,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呢。早先就有人议论了来着,说到太上皇就是遭了他的游说才出宫修行的,现如今他反倒涉足官场,真乃妖道。” “那这一回祸事,耶耶是什么态度?” “圣人听闻他成了个半边人,没忍住笑了一回,叫吏部给他发下去些抚恤银子,好好医病就是。” 我嗤笑:“喔~~~,原来耶耶没把他当成左膀右臂啊。” “妾听王爷说,自从凡都督那事儿以后,圣人对他的态度大改,许是知道他的真实德性了吧!毕竟交好数十年的凡都督他都能叛,谁会……” 话说到这,孔香香猛的收了声,尴尬的看向我。 我微笑:“无妨,香香姐是把我当自己人,才这样说的。” 她轻吐了一口气,对我笑笑。 我说:“那哥舒辰早几年时候就住在得乐宫里,与世隔绝,想必是为了大行邪术。六哥该是探得了此讯,想趁这局势去翻翻他的老底儿。” 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一眼瞄去窗外目光悠长:“哎,你六哥白天黑夜的都想着能立个小功,好叫圣人看得上他,派下个差事做做。” 我说:“这一回肯定能翻出些什么来,其背后,也是牵连甚广呀。” “为何?” “这老道有草菅人命之举。用人油熬银色蜡烛,不知是作何。” 孔香香道:“说到这银色蜡烛,那北境王李灈活着的时候不是闹过一出用银烛和心头血祭祀成仙的事情么,可他已经死两年了,这妖法已经无人再信,民间也不流行了……这背后,还与哥舒辰有关?” 我磨着上下两排白牙:“估计不仅与他有关,还是他将这邪说传到民间的。搞的数十年鸡飞狗跳,害了多少家破人亡。此人也是厉害,擅会把握人的心理,想来就是为了搅动风云,使朝廷不宁。不过到底是自作自受,落得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下场。” 孔香香蹙着眉头:“哎唷,这说不好听的,扯出肠子带出屎,王爷这一去,可别先脏了自个的手,给自己招来麻烦就糟了!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派两个人去拦拦王爷。” 说罢,她急匆匆的走了。 转天下午,嬷嬷们矫健的舌头又掀起了风浪。 朱嬷嬷的嗓门不输玫姨,带着头的咋呼。待问了才知,昨儿晋王去了一趟废弃行宫,也不知是拆暗室时候还是掀地窖时候,遭了鼠咬。 现下高热不退,太医们都去了,恐怕又要诊出来鼠疫。 听到这我扑哧笑了一声。然后我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 我是幸灾乐祸?还是冷漠?一时间难以分辨。 我随口叹了一句:“唉哟,要不然我去看看六哥吧。” 巧嬷嬷赶紧拦我:“莫去。万一是鼠疫,被传染了可就不好了。再说这会子,圣人好似在晋王府探病呢。” “喔~~~”,我半点着头,继而摇头晃脑的说:“耶耶得过此症,看来是不怕了嘛。既然有贵人去瞧病,我这个无名小卒就不去耽误事了。” 可在家呆着也是无聊,于是我便换了身寻常布衣,带着纹竹几个出门去溜大街。 三月左右的天,不冷不热,不急不燥,最适合散步闲游。 我们隐在人群里,默默无闻,毫不张扬,从皇城去到东市,在我金玉城旁边的一条小吃街走耍,瞧瞧今年开春后,钻营的商人们出了哪些唤醒味蕾的新吃食。 当窝在人家凉棚底下啃茶糕时候,眨眼的功夫瞧见一个身怀六甲的贵妇人头戴幕篱,小心翼翼的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而后她左右瞄瞄,进了一家茶楼。 嗯?看走势儿怎么有点熟悉,好像是颜阿秋啊。她这是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走,跟上。”我交待几个丫头别闹出动静,于是跟进去了那家叫做春茗会的茶楼。 小楼布置的韵致典雅,踩着香阶上了二楼,一间间半敞的隔间悬着竹帘,将里头密语的人遮挡的若隐若现。 我们选了个能看清楚人来人往的位子坐定,点上两壶花茶一边细品,一边守株待兔。 不肖多时,赴约的人来了。 我唇角挤出的笑更添一分冷意。 呵,薛莫皟啊~ 这一对老相好感情是来叙旧的? 眼瞧着是差不多了……只见消瘦了一圈的薛莫皟径直走到最里头那一大间雅室,放下帘子后还仔细的掖了掖帘角。而后与摘了幕篱的颜阿秋面对面坐着,两张嘴巴四片嘴皮一开一合你一句来我一句,句句有回应。 纹竹蚊子嗡嗡般说着:“主子,奴婢想不明白了,他俩见面能有什么好说的。” 我笑道:“想不明白的事多着呢。人就是复杂,要不然怎么会有人心难测这个词呢。” 二人似有千言无语,呶呶不休。直到我们的两壶茶水喝完了,他们的会晤还没有结束。 我失了兴致,又觉得不值当着人过去偷听,遂一起身:“咱们走吧。” 下楼梯之时,我回望了一眼,两个人总算消停了一会,然就那么怔怔的看着对方发呆,也不管案几上已煮沸的壶水正噜噜噜顶着盖子。 后来我想了想,还是把此事告诉了姐夫。 三百零八章 展君悲语 我跟展君姐夫说这事的时候,他刚刚同属下开完会。走出官衙大门,绕到侧边小道,在走街串巷的小贩处买了两碗浆水面。 一碗递给我叮嘱端好,另一碗他单手捧着,蹲到墙边哧溜哧溜,像个老农民。真实的可爱。 然后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了过去。 他意外的一转脸:“哟,公主不嫌这样乡野粗鄙?你姐姐可从来不这样。” 面碗烫手,我小心的把着碗沿儿,说:“乡野粗鄙,看来这是姐姐埋汰姐夫的话了。” 他就着碗喝了一大口道:“坐相吃相,小的习惯,善生她时常提醒,在家时候我也尽量改了的,就是有时候也想松快松快。” 我轻笑:“我也觉得蹲着放松。”然后吃了一口面,被粗菜味道苦了一嗓子。 “呀,这像是在汤药里的煮的面呀。” 展君已经吃的剩了碗底,“你可能吃不惯,浆水菜都是苦的,可吃了人舒坦。主要在西北老家吃这一口吃惯了,想得慌。” 我把面给他拨了半碗:“那姐夫多吃点。” 他呼噜呼噜的吃完了,问我道:“兰羌你也去了,今儿来找我,是又在想什么新奇点子呢?” 我品着面,试图发现它的美味,砸吧砸吧嘴道:“姐夫,今儿想跟你说一事……,但也想了许久,不知该说不该说。” “来都来了,说吧。” “那姐夫别太在意,我只是觉得你有知情权。” 他把两只面碗收了还给小贩,走回来继续窝着,跟我一起看小道上稀稀疏疏的三两行人。 我轻声:“姐夫认识薛莫皟吗?” 他点头:“怎会不认识,薛侍中的三公子嘛。” “呵,他爹居然升官成侍中令了。” “然后呢?” “我……前天下午在东市一家叫春茗会的茶楼里,看见姐姐和他会面。二人聊了许久,我带着宫女们走的时候,他们看起来还没散的意思。” 展君猛吸一口气,压制着情绪。 我看着他牙关紧咬,凝着眉说:“姐夫别生气,也许是有正事在谈吧。只是我觉得他俩能有什么正事呢。” 他哼笑一声,站起来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然后他正了正武冠,架着膀子一头扎进了日头底下。 “姐夫,别说是我说的。” 我喊了一句,瞧着他大步子的走远了。 当天晚上,姐夫醉醺醺的扣响了我公主府的门。 我赶紧招待他到花厅喝醒酒汤,可他不要,硬着舌头说想再喝几盅。 我说好,终于有个能喝的了,我这许久找不到酒友,肚子的酒虫馋的很。 扯天扯地,烈酒喝了两壶,展君的舌头硬的吐字不清了。 他伏在案上,玩着一粒花生米,似哭非笑的说:“公主,去年往洛阳营救四皇子时候,与你相处了十余日,当时就觉得你是个好心眼的小妹。不成想,后来你真成了咱小妹,哈哈。姐夫这回来,还是想问问你善生在哪儿!我听人家说过,当时因为一线牵这首诗在宫里闹的很大,几个女官要处置善生,是你全力保下她的。我知道你看中善生,所以,你也能理解姐夫。妹啊,你就告诉我吧!” 我说:“姐夫,此事上有皇后,再上有皇上。你我一个为臣,一个为子,说了太多或者太清楚,恐怕反遭其祸。” 他干笑了两声:“你不用怕!是我要问的,别的消息也是我自己要打探的,与你何干。”然后他拿起一根筷子,叮叮当当的敲着酒樽,口中抑扬顿挫的:“我都已清楚明了。家里这位善生呢,原名颜阿秋,是皇后娘娘身为宫大内司时候屋里的姑娘,后来提为了义女。再往前呢,她在承香殿当差,便与淑妃的三弟走的近了,二人也有过那么一段往事。呵呵,今日我与她大大的理论了一番,你猜她怎么说的?” 我晕晕乎乎着:“说什么了?总不至于撕破脸皮吧。” “她的话句句逼人呐!我从未想过,我竟然能娶这么一个毫不讲理的女子。她说是我疑心病重,是我派人日夜监视她,是我让她嫁出宫来不能陪在母亲身边,是我害的她万般辛苦怀着孩子,眼看要拖垮她的一生!还有,也是我导致薛莫皟辞了羽林卫的差事。” 我拍桌大笑:“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呐!薛莫皟辞官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这这,我是真想不通,她是如何能把这些搭在一起的!她比一般人都要孝顺,我理解。可他为啥说孩子会拖垮她呢?我的孩子难道就不是她的孩子?她就这么不喜欢孩子吗?哎,太伤人心咯。” 我安慰道:“孕期就会敏感脆弱,姐姐兴许是说几句气话吧。” 展君一摆手:“她不是气话。当初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在家哭了三天。换作旁人,欢喜都来不及,她却是悲戚戚的哭不停。我当时没多想,只听嬷嬷们劝说女儿家心思多,担心我在她孕期纳妾。我当时是信了,每天准点准时的到家陪她。可陪多了,她又不耐烦。哈哈,现下算是前后对应上了,她不想生孩子,或者是说不想给我生孩子。” 我叹口气:“姐夫,你要给妹妹保证,你会像以前那样对家室负责,我才敢跟你多说几句。” 展君涨脸红面:“我是什么人小妹看不出来吗?” 我点点头,叫他稍等一会儿,然后去了书房,翻出善生曾经抄录的经文,整摞的,悉数的,拿给了他。 他双手接到,瞪大了眼看着上面的娟秀字体。 “姐夫,这是善生留下的唯一东西了,你收着吧。” 他的双手颤抖着,面颊抽搐着,打架的牙齿咯噔瞪,通红的眼睛掉下豆大的泪珠,砸在白纸黑字上,洇出一团团的墨花。 墨与泪的交融,是两个灵魂的交缠,因一诗便相知相惜的高度共鸣。 我也流下了泪:“善生酷爱诗文,生性高洁,是个内外都美的真美人。你们两个若在一起,便是传说中的美人配英雄了。” 展君把经文卷好了,抱在了怀里,面色悲怆的躺倒在坐塌一角,脸朝里伤泪长流去了。 见此状,我招呼宫女给他盖上毯子,熄了灯关好门,任由一个伤心人好好的伤心一回。 一夜无书,只听到从花厅传出来一阵低沉的哭声。 转天一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好日。 摆了早膳,姐夫坐在桌边挂着两个乌紫眼圈,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这时候,一个金吾卫校尉过来寻姐夫。 他急赤赤的直跳脚:“唉哟我的将军呐,小的们寻了一夜,您怎么在这儿呐!” “怎么了?”姐夫抬起千斤重的眼皮。 “昨儿您跟夫人大吵了一架出门后,夫人腹痛早产了,贺喜您啊!得了个七斤重的大胖儿子!” 姐夫的面色霎时间好了大半,激动的问:“几时生的?” “夜半子时。您还坐着呢,快回去吧!夫人诞下孩儿后又哭又闹,非把孩子撇下,自己回宫去。现下皇后娘娘已经在府里了。” 我赶紧一推姐夫:“高兴傻了,快回去呀!” 他回过来神嘿嘿笑了两声,头重脚轻的站起来,踉跄几步跟着那校尉阔步的走。 于此同时,他仍紧紧抱着怀中那一卷白纸墨香。 三百零九章 银烛照人 春天到了,又到了小动物们繁殖的季节。 太仆寺里,牲口们躁动,人也躁动。驯养倌们忙前忙后的帮适龄的马匹珍禽配种,活计倍增,人手杂乱。于是,就有人趁这个空当逃了出来。 带着马槽味的蓝灰衣裙下,那人倒是穿了双红绣鞋。两只小红船在裙波之下翻涌,虽说脏污,但还是别有一番春色。恰似土豆堆里放了个苹果,扎眼的紧。 她死命叩公主府门之后,我首先看见的也是那双红鞋。呵,身在陋室,心有芝兰啊。 宦官报:“公主,有一仆妇非要见您,是打出去,还是……” 我勾勾唇角,带她进来吧。片刻后,两个府卫把她押了过来。 一猜,我就知道是元氏。 她噗通跪倒在我脚前。这一会儿原本是刚用罢晚膳,正在院中附庸风雅祭春月。 我挑眉:“又是你。难道你不知宫女仆妇私逃,罪当处死吗?” 她倒平静的笑笑:“只要公主不缉拿检举奴婢,奴婢便可安好。” 我说:“你倒厉害。说吧,千辛万苦的来找我,有何贵干?” “奴婢想恳请公主,把奴婢留在公主府。” 我气不打一处来,弯腰指着她的鼻子道:“你有何德何能以为我能将你留下!要知道我坠楼的事,也有你的功劳!” 她左右看看:“还请公主屏退左右,奴婢才好告诉您实情。” 翠嬷嬷吁了口气:“这贱妇,你是想再度用妖言迷惑公主不成?!” 我笑说:“尽管说吧,这些都是我的亲信。再者,你已是死罪,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垂垂脑袋,慢悠悠的说道:“紫草坡的珠胎子,公主是知道的。但想来那蕊姑只将珠胎子与您做了一半的介绍,另一半,您不知情。” “然后呢?” “珠胎子的珠心,这东西,并非是藤生。而是专人用专法从女人的腹部取出,包进藤蔓的花苞里,如是,由小米粒大小,长成了龙眼核大小。” 我不禁笑了:“元氏的意思是,从女人腹中取出卵来,包进珠胎藤,再长为珠胎子,结缘之后采下置于肚脐,便可化成一个婴儿了?” 她闪着眼睛,似乎对于我的总结很是意外,抬眸看着我:“公主也太过聪明过人了,这也能猜的出来。是,河鱼有卵,虾蟹有卵,女人也是有卵的。只不过女人的卵太少,又深藏体内,不被世人所知。仅有高人懂此术法。但是,置下珠胎子后,还需遇男精元阳才可化成婴儿。” 我哂笑,问她:“你到底想说啥?” 她跪行了两步手抚着我的椅子,极小声说道:“公主就是珠胎子所生。而这枚卵,便是从奴婢的腹中取出。” 这一刻我只想给她一个亮堂堂的耳光! 但我压了压心绪,叫人拿祭桌上的香炉过来,取下一株点燃的香晃在她的眼前,“元氏,你的意思是,我乃是你种下的种子,借由皇后的肚皮诞下的,是吗?” 她咬咬牙:“是。” “行,看来你这脸还是被毁的太轻。”我杵着香就往她的脸上按,她用手一挡,火红的香头戳到了她的手心里,滋的一声,她疼的一呼。 但她即刻含着泪怒斥我道:“你不能如此待我!这乃是五逆之罪!” 我揉揉额头:“来人,把这个疯婆子押回太仆寺处置。” 早就看不过去的嬷嬷们过来就提溜着她,连撕带拽的往外拖,她奋力挣扎喊叫道:“公主,我说的句句属实啊!都怨我,都怨我啊,和你第二回见面耍了个小聪明,都怨我啊!去求珠胎子的女人,都是难生养的!你信我一回,信我一回啊!” 她若一只死狗般赖在地上,在被拖走之前喊得最后一句话是——公主你若不信,找一枚哥舒辰老道制作的银烛照一照!但凡是珠胎子所化的孩子,都附着一个草木精灵,照一照看你头上有啥!照一照啊! “照你娘啊!”朱嬷嬷给了她两个痛快的大耳帖子。 转天下午,晋王虎虎生风的过来了。 “哟,六哥这是大好了?” 他一挥手撇嘴坐下:“别提了,喝了几天的青蒿子汁,整个人都快喝绿了。” “你去得乐宫搜到啥了?” “只搜到几间密室,里头藏着不少的银色蜡烛和许多叫不上名儿的法器。听你说过那里有地窖,四处找来着。不成想掀开几块地砖,大群的白老鼠就蹿了出来,把我的腿当成火腿来咬!” 我捂嘴大笑。 六哥一转神色,颇为神秘的问我道:“元氏来找过你没?” 我眨眼:“她也找六哥了?” “是,昨儿晚膳时候找过我一趟。” “哦~~,那看来先去找的六哥,后来找的我。” “她跟你说啥了?” “一堆疯话,已着人押她回太仆寺了,谁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儿呢。她对六哥说啥了?” 六哥抿着笑:“也是一堆疯话。”然后,他从袖中抽出一个绸包,在我的面前打开了,是一支如同白银锻造的银烛。 我俩相顾而视,心领意会的笑笑。 然后不约而同的起身,来到一间昏暗的内室,门窗关好,点燃了那支银烛。 这银烛散着异香,可细闻了,又有着说不上来的腥味,又不似铁腥味,总之腥中带酸。 银烛的火苗起初只是寻常的橙黄色火焰,烛心处为蓝。可是不多时,烛火竟然如传说中那般,泛起了绿色! 鲜绿鲜绿。 直映的整间内室都泛着莹莹绿光。 六哥手执蜡烛贴近了我:“那疯婆子说要往头上照。” 我嗯嗯点头:“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然后六哥神色夸张了起来,张着大嘴不可思议的笑说:“哇哈,我的天,小菟的头上有棵豆苗!” “啊?豆苗???” 我赶紧拿起镜子,对镜一揽,我的天呐,悬浮在头顶卤门处的,真有一棵豆苗!苗儿稚嫩,苗尖儿一左一右两片嫩叶呈一个丫字,正依依轻摆~ 太不可思议了! 我的嘴张的能吞下一只鸡腿! 我赶紧把银烛夺来,抿着笑往六哥头上照,“叫我看看六哥附着什么草木精灵。” 光线在六哥的发上铺开,很快的,一个熟悉的农作物现出形状来…… 我扑哧一声喷出了口水!嚯嚯嚯的笑着拍打地板,“啊哈哈哈,六哥的头上有一株玉米穗!啊哈哈,看来咱俩都是属粮食的!怎么没有水果类啊,我的天笑死我了。” 六哥看着镜子也笑的四脚乱踢,成了个两百斤的孩子。 我俩正乐的呼天抢地,这时候门一推,李成蕴来了。 我抹了一把眼泪一把口水,拉他在席上坐下,“快快,看看小蕴子头上有啥。” 李成蕴一脸懵逼的坐下,瞪着不明所以的眼睛看着绿光银烛。 烛光接近了,可是照了半天啥都没有,空空如也。 六哥喷着口水笑叹道:“哎,看来蕴哥儿是真实人类啊,啊哈哈哈。” 李成蕴咧着嘴:“你俩在折腾什么呢?” 我俩笑的脸生疼,好不容易捂着脸停下,可胸中还是有喷薄欲出的笑意,但只能对他摆着手:“没,没什么。笑这绿色烛光罢了。对了,你这个时辰不是该在门下省当值吗?” 他说:“我的职位还不是自由些。我是回来告诉你一声,曾经的元内司返宫央求了陛下,赦那个罪妇元氏出奴籍了。” 我睁大眼:“元内司,在西市做牙人的元婆婆,她为何有这么大颜面?就因为她和元刺史是本家?” 李成蕴呵呵笑了一声:“看来我的小菟与那薛莫皟并不算太熟啊,你竟不知其母姓元。”又看了眼六哥,小声说道:“是她当年联合薛家等氏族,保得陛下在朝,而让晋王出使西突厥为质。陛下念了她这一份旧情。并且她今晨直戳戳的说了,元氏乃是她的生女。” 六哥鼻子一哼:“这老妇的手向来都伸的够长,这般岁数了,还是不服老。” 我淡然一耸肩:“赦就赦了呗,关我等何事,只不过是半个神婆,满口疯话的疯子。” 但六哥认了真:“小菟,那我们头上照出的草木算怎么回事?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我呼的吹灭了银烛——“是这蜡烛的古怪”。 三百一十章 青梅雨时 留六哥用罢晚膳,手执一盏宫灯亲自送他出门。 夜色清冷,三月初的晚上,还脱不下小袄。 宫灯的光晕打在间色毛呢裙上,打在云头履上,打在一格格的青石地板上。 六哥的黑色皮靴油光锃亮。 我突然想起一个商机来,若制出缎面靴子夏日里穿,则清凉舒适又彰显身份。用于女靴更能衬女子之温婉,必能大卖。遂说道:“六哥可想过做生意,我倒寻思出来一个赚钱法子。” 他嗤的一笑:“小菟竟是个财迷。你每年的俸禄和庄园的佃租,再有金玉城的红利,这些加起来可不是小数啊。咝——,你比咱们这些人都有钱呐!” 我抿嘴笑:“多赚些钱总归是好事,金山银山就是靠山。” 他哟呵一声:“我说小菟,你竟然懂得未雨绸缪,居安思危,比六哥我厉害啊。我这一天天的拿着岁俸度日,算是坐吃山空啊。” 我笑着:“六哥也太谦虚了。王妃公羊家家底雄厚,乃是一方望族,其下产业可不少。岳父公羊复大人又做了中书令,想来六哥拿到个一官半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六哥鼻子一嗤:“公羊家的人你也见识过,各个都是老顽固,硬臭硬臭的。现如今王妃回门,公羊家竟能以待客之礼对她,还惹的王妃哭了一场,觉得生分了。至于其他,你可想而知。” 此时毫不设防的,冷不丁从巷口传来一阵笑声。 转头一看,见一青衫男子提个书匣走了过来,近前了才看出是探花郎珂玉。他恭恭敬敬施了拱手礼后,眉眼一拧目光深长的看着六哥说道: “晋王与公主的谈话,学生方才没留意听见了几句。哈哈,晋王真是多虑了,皇后娘娘既然设法令您回京,必然不会就这么晾着您的。稍待时日,自有转机。” 六哥一怔,半分怒气半分恐惧的瞪着珂玉:“探花郎的话有些唐突冒失了吧?” 珂玉笑着摇头,一举一动皆风流,“哪里哪里,学生只是说了句实话。怎么,现下的人听不得实话了?” 我笑道:“那一时闹羊花案,在甘露殿我已见识过探花郎的风度与果敢。只是想问一句,你说话如此不知避讳,倒叫咱们不知你是快人快语,还是别有用意了。” 他眸如朗星看着我道:“倒是要先向公主补一句玉体安康了。您何时大好的,咱们竟不知情。” 我客气道:“区区小病,何须叨扰众人。” 珂玉道:“既然您提到闹羊花案,便该知从何时起,学生效忠于何人了。” 我挑眉:“哦~,我倒还是猜不着。” 他笑了一声。 六哥说:“既然今日偶遇在此,不如就到府中小续一杯,不知探花郎可愿赏脸?” 珂玉拱手:“学生愿往。” 我不曾前去凑这份热闹,与二人作别后折身回府了。 寝殿窗外从南地移栽过来两株青梅。 于是,雨便成了青梅雨,风便成了南香风。 我抚着叶间青白溜圆的梅子果,毛茸茸嫩乎乎,口中不自觉分泌出涎水,牙也酸倒了。 笑笑似乎又“缠”着乳母抱他过来,刚满月的小儿,就这么精怪。 乳母托着这孩子送到我眼皮底下:“公主,咱小哥想你了,半天瞧不见您,就得哇哇哭两嗓子。” 天儿出着太阳下着细雨,几乎要打在他的襁褓上,我淡淡看着他,依旧很陌生。 我问:“他哭的可多?” 乳母白的发光的脸庞笑着:“不多不多,孩子能吃能睡,夜奶就吃一回,太省心了。” 我点头:“也是啊,夜里没听到什么动静。” “公主,您试着抱抱他吧,来,一手托头,一手托屁股。” 我伸出手,手臂半伸半缩。这时候巧嬷嬷和纹竹快步过来朝我招着手:“公主,玫姨来了,玫姨来了!” 闻听此讯,我如同耗子见了猫,唰的一转身就冲回睡房躺下,顺便把沾了春泥的鞋子踢飞在床底。 继续装着,能装一天是一天。 闭上眼,听着她的脚步声近了,然后坐到我的床边不吭气了。 咦?怎么不说话? 这份静默搅的我内心不安,我翕动着眼皮,呼吸都有点乱了。 她突然捏住我的鼻子,戏谑的说:“兔崽子,接着装,我看你能不能再装的下去。” 那我就用嘴呼吸呗。 她又死命咯吱我,我痒的咯咯大笑,鲤鱼打挺的翻到一边,“别折腾了,我没醒!我没醒!” “起来!跟我回宫去!” 说话她就来拽我,我不走,她就来拧我的大腿。 巧嬷嬷连忙劝:“玫姨,您别这样,就让公主自个儿多将养一阵子吧。” 她突然哭了:“多气人啊,你说说。醒来了还继续装,折磨咱们这些人倒也罢了,还故意折磨她老子娘。”然后围过来抱住我,“老天有眼啊,这孩子还真有醒的时候!” 我给她抹着泪:“姨姨你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我都好了,但别叫我回宫成吗?” 她擤了一把鼻涕:“为啥?你娘在等着我把你接回去呢,她亲手下了厨,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还有扭扭酥。” 我对她摇着头:“姨姨你知道的,您跟皇后说一句,叫她忘了我吧。” 她睁着不可置信的眼:“傻孩子,说什么呐!什么叫忘了你,身上掉下的肉说忘就能忘了?” “那就慢慢忘。” 她哄我:“乖啊,你娘说了,她再也不打你了,今后什么事都顺着你。” 我无奈笑笑:“那就先从不见面开始吧。姨姨要是想我,就多来看我。” 她轻戳了一把我的脑袋:“还是个小杀才!” 我说:“这词儿许久没听过了,现在倒听来温馨。” 她叹口气,把我揽在怀里拍了拍:“姨呢,知道你对以前的事儿心有余悸。罢了,今个不回就不回,等你想通了,姨再来接你。你娘也说了,她想念她甜丝丝的小宝儿围绕在膝的时候了。哎,孩子变成这样,都是大人的错。” 我说:“也许谁都没有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玫姨突然掉下一滴泪:“起初都盼着你能长大点,脱了稚气。可若真的如此了,咋觉得有点揪心呢。” 巧嬷嬷来和稀泥:“玫姨您咋又哭了,是怕孩子大了您就老了不成。她在我这跟月子娃娃没啥两样,吃相可爱着呢。行啦,净伤点没用的心。” 玫姨抹着眼,与我们聊了一会儿吃了盏茶便回了。 人走后,巧嬷嬷面色认真的跟我说:“公主,你还不趁着皇后娘娘心有愧疚赶紧就坡下驴?若再跟她对峙着,磨掉了她想弥补你的心,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 我无力的摇摇头:“没用的,嬷嬷。我已经对她的行为习惯很了解了。待我好也好不了几天的,过后非打即骂,那还不如尽量的不见。不见了,便也没有摩擦了。到底有我在还能联合着李家,可就算把我贬为庶民也无所谓,回到凡家还有奶奶,我还是凡家的大小姐。” 青梅雨沙沙,下的大了。 待雨停了,就回家看看奶奶吧。 三百一十一 勺园斗鹅 一进家门,满庭芳草。我被花海包围了,一时间愣住了。 奶奶本正弯腰培土,一转头见是我,一边搓着手上的花泥一边小跑着过来握住我的手,她的眼泪鼻涕像是泉水哗啦啦的流。 只说了一句好乖乖啊,便泣不成声。 非要跟过来的李成蕴开始哄奶奶。他哄老人,向来有一套。 我讪讪的站在一旁,看着奶奶的呜咽,无所适从。 她满是皱皮的手上搅着涕泪,缓过来些了只简单说着:“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奶奶是个有智慧的人,不好的旧事,她从不主动提。 我笑着:“奶奶,原来玫瑰有这么多颜色啊,光是红的就七八种。” 她擦过脸,吸吸鼻子说:“这不是玫瑰啊乖乖,是月季。月季好养活,老能见开花的时候。” 她指着跟我介绍:“这一株玫红的是醉贵妃,这一株金黄的是黄和平……” 黄和平,这个名字叫我想起爹爹。 “黄和平啊”,我轻轻的叹。 “是啊,是叫黄和平。”奶奶说着,一手一人拉着我俩进了屋,翻出她存着的点心出来摆在桌上。 “吃啊,吃吧,都是好果子。” 我跟李成蕴拿的两手满满,一口一口的啃着,看见奶奶招呼后屋的小男娃过来。 小弟弟一岁多了,刚刚学会走路。 奶奶说,天天教他喊姐姐,喊姐夫。 我看着这个大眼睛的小孩子,像极了爹爹,甚至比我还要像。然后笑了:“奶奶现在有孙子抱,我也放心了。” 奶奶说:“我活着的盼头还能有啥呢,一是你,二是他。现在你成了家,蕴哥儿也是个体面孩子,奶奶我算是落定一桩心事。”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李成蕴表现的对我百般照顾。谈天论地的时候,他讲了许多逗老人的笑话。临出门的时候,他替我表心意,说以后每旬都带我回来一回。 这一回,也是我和李成蕴第一次牵手。 坐到马车上时候,他试着轻轻搂我,问:“找地方玩玩去?” 我说:“今儿谢谢你啊,能逗的老人笑笑,真不容易。” “你我之间言什么谢。咱们是去打马球,还是赶雅集,或者去斗鹅?” 我转眸:“斗鹅?输了的做成烧鹅吗?” 李成蕴扑哧一笑:“小傻子,上品的斗鹅最高能值五十两黄金,输那么一回两回,没几个舍得吃掉的。” 我眨眼:“那你的斗鹅值多少金?” 他缩着脖子笑笑:“不高不高,买的时候也就二十两。成本能不能回来,全看今日这一搏了!” “行,真是花钱阎王。” 说话马车改了道儿,往西城的勺园去了。 李成蕴给我介绍着勺园,此乃是御前幸臣“殿中监”米贺,米大人的私家园子。 我鄙夷道:“呵,殿中监,耶耶的衣食起居,敕诏传达自有专人负责,又生生多出来个殿中监,就是个吃空饷的米虫,没白瞎他的姓。” “所以才说他是御前幸臣啊,嘿嘿,就是负责岳父逍遥消遣的忠实玩伴。” “耶耶的玩伴不是殷少卿和鹿呦鸣么,啥时候添个米大人的?” “旧年秋天你生病之后,京中兴起了斗鸭斗鹅之风,这米大人擅于训鹅,偶然得了岳父赏识,似乎一见如故,便恩宠于他。到底不与咱们相干。由他设了个玩乐之所,闲暇时便多一个去处了。” “喔~~,怪不得这三个月我金玉城的营业额少了两成有余,看来是他抢了我的生意呀。” “小样的,你的生意够好了,总得换着玩才有意思。” 勺园里亭台轩榭,曲海悠扬,来客纷纷。 下马车的一刻头重脚轻了一下,摸摸自己额头和脖子,遂暗骂一句,妈的,又病了。 喉中又痒咳了两声,李成蕴看着我的神色:“又不舒服了?要不咱们回去。” “来都来了。” 走过一条水上浮桥,来到舒雁厅。舒雁,就是鹅。 被人填的满满当当的厅中,那位米大人正与各位来宾左右逢源。 此人长颈小头,黑眼珠多,白眼珠少。虽有些俊秀,但长的还真有点像鹅。他见了李成蕴眉开眼笑,拱着手道声驸马爷来了,又看了看裹在斗篷中的我,眼睛一闪的说道:“公主大驾光临呀,有您在,驸马爷的心今后就被您收的死死的了。哈哈,快快里面请。二位来的正是时候,再有一刻钟,下半晌的鹅赛就要开始了。” 斗鹅不在池中,舒雁厅里头阔了一个大大的沙土场,边缘是疏密紧凑的围栏。 我们与众人站到了围栏边上,一个鹅童抱着一只大鹅走了过来。此鹅身背灰羽,颈部的灰色有深有浅,似极了一个项圈。鹅童对李成蕴笑道:“阿郎,咱家的鹅最近时时仰颈高歌,煞有威风,小奴觉得今日稳赢。” 李成蕴笑着抚摸鹅的头,给它打气加油了一番。 我不敢碰它,怕被咬手。毕竟小时候被大公鸡啄过,农村三大恶霸不容小觑。 我抬眼巡视了一圈,人套人围了几层,多半都眼熟,还有薛莫皟的泼皮二哥。 这时候米贺带着两队鹅童进了场,他手执一把带铃铛的小旗,做了开赛致辞,约定今日的赌注为十两银子。然后一挥旗子,铜锣一响,所有参赛者将斗鹅纷纷丢入赛场,一时间百十只鹅嘎嘎乱叫,热闹哄哄。 我笑了:“原来斗鹅乃是群殴啊,这样一场下来,赢者可是能得千两银子了?” 李成蕴搂着我:“对,斗鸡才是单挑,赌起来不过瘾,这多来劲。” 米贺引着鹅群,似乎能与它们沟通,待站定好位置,一声令下,斗鹅们纷纷出击,乱斗起来! 斗鹅场中沙土飘荡,看台席上声浪迭起,一只只大鹅脾性不同,战术也不同,有的先挑弱者下嘴,有的先安静躲在一旁,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们的大灰鹅走位风骚,一路避开宵小们的挑衅,先按兵不动保留实力。眼看斗场最中央两只体格最大的战局已陷胶着,大灰鹅依旧在擦边溜缝,偷懒摸闲。 群鹅们斗了少时,只见鹅毛满天飞,有十多只已经败下阵来认了怂,从裁判位的孔洞钻出了赛场。 而剩下的大多半依旧战况激烈,难分胜负。 鹅似乎是相对文雅的动物,虽然也是用翅扑用嘴啄,但武斗起来并不会见血,而胜败的认定除了认输逃跑外,裁判自有一套路数。 呐喊了一阵,留在场中的仅剩十只了!其中就包括了我们的小灰。 我蹦着大喊:“小灰加油啊!去啄它们的耳朵!啄耳朵!” 李成蕴却揪着我的耳朵:“你倒是坏。” 我被他搔的一个寒战,抬眼看向他,他呼的下嘴吻了一口我的睫毛,我往外退了一步,紧咬着牙愠怒而紧张的瞪着他。 他即刻用双臂把我箍了回去,笑眯眯的说:“怎么,被郎君亲一口不是很正常吗?” 我莫名乱跳的心脏引动了全身的血流。人是不是都这样,本能里渴望亲近,渴望着亲密无间。 他坏笑一声,从肩膀处环抱着我,轻轻说道:“你的害羞,是真的害羞啊。咱们继续看斗鹅。” 我说:“那故作矜持的害羞呢,你们男的是不是觉得更可爱?” “哈哈,故意做低伏小,放低姿态,博取恩宠,怎么会不可爱。” 我推开了他的手:“狗改不了吃屎。” 他用力的抱回来:“喂,你也需要我哄骗你吗?不知为何,我想对你诚实。” “这是你新的求偶手段吧。知道我喜欢坦诚相待,便来投人所好。” “哎哟哟,又被看穿了,好羞臊哦。” 我扑哧一笑,白他一句没脸没皮。 他正打算蔫坏到底再说些什么,突闻斗鹅场中呷呷两声尖鸣,小灰和另一只大白缠绕在了一起! 我大跳起来直接撞了李成蕴的下巴,“小灰,成败在此一搏,推它!打它!” 然而当小灰渐成优势,快要把大白制的喘不过来气之时,它突然爪子一滑,如人噎了口气般噗通躺倒在地,弹了弹四蹄后,不动了…… 三百一十二 太辣眼睛 “小灰!” 李成蕴目光惊诧,一步跨进了斗鹅场中,我也翻了进去。 那只“反败为胜”的大白鹅扑棱着翅膀,昂首挺胸,去踩倒地的小灰。大白的主人竟然是薛二郎,他亦腆着腰,拽嗖嗖的扯开篱笆门,宽步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李成蕴摸着小灰,抬眼问裁判米贺。 自家的鹅童扑爬在地,检查着小灰的眼睛和口腔,急索索道:“阿郎,鹅儿被人下了芥末,这是被刺伤了眼睛,熏晕了过去。” “芥末?”我大声疑问。 “是,您仔细闻,它身上还有芥末味呢。” 李成蕴趴近了闻了闻,眼中起火:“还真是。”遂当即把头转向一边,瞄着那只还在骄傲环场的大白鹅,起身要去捉它。 薛二郎诶的一声过来拦,浑噩自大的说:“干什么呐干什么呐?再吓着我们家宝贝了。不服输是不是,赌不起就不要赌呀。” 米贺见势赶紧上来劝:“二位二位,莫起争执,容鄙人一些时间来做个公正评判。” 米贺拱手哈腰,招了大白鹅过来,手刚一探进它的毛里,就被薛二郎推开了。场下人嘘声一片,有的笑闹道:“怎么了,薛二公子,难不成你当真使了诈?”“是啊是啊,看样子果然心虚啊!” 薛二郎一叉腰把大嘴一撇:“咱有何心虚的!怕只怕这米贺碍于驸马爷的威势,故意偏帮,污蔑咱家大鹅。” 李成蕴一步过去握住薛二郎的腕子,迫使他松了手,大白被米贺接过。“你说,是不是你在白鹅身上藏了芥末粉,被我家鹅啄到迷了眼?” 薛二郎喷着口水大骂一句脏话,攥起拳头要往李成蕴身上砸。李成蕴涨红的一张脸欲要扑打向前。 这时候冲过来一个老管家模样的男人,他一把推开了薛二郎,快步往前将大白从米贺手上夺回,拎着鹅脖子对米贺摆了摆手后,瞪了一眼薛二郎退了场。 薛二郎一跺脚,用食指点着李成蕴,撂下一句你等着后,扭头走了。 众人又是一通嘘声。 米贺笑嘻嘻的抱起地上的小灰,给它掸了掸羽毛后,举着小灰说:“本轮驸马爷胜!” 那急于在我面前表现的李成蕴终于露出喜色,他牵起我向众人挥手,接受着大伙的喝彩。 而我无心众人的掌声浪潮,一直往方才退场的二人方向瞄。那叫一个泼皮无赖听话的男人该是在薛家十足有分量的人。 难不成薛侍中也在这勺园? 他在这干嘛?这勺园除了斗鹅,难不成还有别的勾当? 领了赌金,李成蕴高兴的像个小孩,走路都能蹦起来。 “回本了回本了!不仅回本,还有多余!哈哈,早前就听闻小菟是福娃,带上了必赢,看来还真有这回事啊。” 我压着一缕啼眉:“谁说的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嗐,酒场上弟兄们的顽笑话罢了。说开赌场的,必有赌运捞偏门。” 我恼了:“我竟然成了登徒子们的谈资?” 他连忙哄:“你恼什么,这还得赖你自己呢。那一回你带着念奕安打我,不就打赢了。薛莫皟那个二愣子还能吃你赌场的红利,不都是你给带的福么。哼,你老实跟我说,你心里还想着他俩不。” 我嘁的一声:“别提了。我都不提你提什么。” “走,上东市去,你要啥就买啥。” 我指指身后:“薛侍中在里头呢,你不好奇在干嘛?” 他顿了顿小声说:“你真当我经常来这纯粹是玩的?自有别的差事。” “什么差事?” “你个女子家管朝堂之事作何。” “不管就不管。” 过了两日,我听斑鸠说他偶然去勺园探访,无意发现晋王,珂玉,以及薛家父子几人集在一处,不知密谋什么。 我心中愈发觉得蹊跷,于是想找李成蕴一问,便去了李府。 这一时李家二老都不在家,接待我的是怜娃姐姐。 我问李成蕴在哪儿,这位小疯子姐姐挠了挠头,可可爱爱的晃着脑袋牵住我的手,公主随我来。 我便随她来到西花园后的一处小院。 她嘭的一推门,院中的两个丫鬟见了我一脸讶异,但脸色似乎即刻一转,蔫着坏并没有拦我。 我蹙眉:“这是哪儿啊?不太像蕴哥的住处。” 怜娃大大咧咧:“这是吕小妾的住处,我不喜欢吕小妾,咱俩一起把弟弟叫出来,不叫她跟弟弟玩。” “唔……”我住了脚步,但怜娃用力一扯我,直把我拉进了正屋。 我唰的红了脸,扭头便走。 怜娃还不明所以的大声道:“三弟,你俩在干什么呀!怎地不穿衣裳!公主来了,别搭理吕小妾了!” …… 我头也不回的冲出了李府,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又觉得羞臊又觉得丢人,不早不晚的看了一副活春宫! 这个浪荡东西! 我的一张脸就这么从下午红到了晚上,每每想起又泛起三分反胃,不时的要干呕一声。 晚上李成蕴来我公主府的时候,我还在喝着清凉茶败恶心。 见了他我就蹿上了火,对嬷嬷们吼道:“哪个放他进来的!自己找掌事领罚!下回不管谁来,都要通报!” 嬷嬷们口中应着,却纷纷退下了。 我一指门口,对李成蕴说:“赶紧走,别叫我看见你,辣眼睛。” 他抱着膀子歪着头:“你小题大做什么?” “滚滚滚,滚滚。” 他腆着脸凑到我身边坐下:“怎么,吃醋了?她是我收了房的妾,我也得不时去看她一回呀。” 我立起手掌:“停!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想知道,你也别再来恶心我。” 他贱笑着:“房事有什么恶心的?明明是一桩痛快事。你可是亲眼看见吕小妾有多受用了,这也是郎君我的本事。”又装的语重心长:“被你撞见了也好,算做对你的一次教导,总比嬷嬷们的口传清楚明白。” 我以帕捂嘴快步往寝殿去,他连忙跟上:“喂喂喂,你怎么回事!这世上的女子要都是你这样,日子还过不过了!” 话从我的牙缝中挤出:“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咱俩以后别再见了!” 我咣的关上门,他在外头抵住,剩了条门缝。 我怒骂:“你还要不要脸了!” 他推着门呼歇着:“这样,这样行不行,以后一个月我陪你半个月,再有六天陪三个妾,其他九天是我自己的时间。这样总行了吧?” 我用尽全力顶着门:“谁要你的半个月!我嫌你脏,听不懂人话啊,傻比。” 他厉声:“开门!” “滚啊!李春宫!” “你骂我啥?” 我懒得和他对骂,一脚踹门上,咬牙上了门闩,再推来桌子将门抵了个死死。 三百一十三 不谋而合 耳听外头嬷嬷们把李成蕴劝走了,我这才打开房门。 巧嬷嬷给我洗漱脱衣,把我搂进被窝。 我小奶般窝到她怀里,汲取着母姓的滋养。她口气乖哄:“闹什么呢?驸马说的也对,这世上的女子不都这样过的。” 我哼鼻子:“嬷嬷,说点高兴的。” “咱们断奶吧。” “啊?不!” “嘿嘿,你起初不是不愿意吃么,连哄带骗好长时间呢。” 我嗲声:“那~有时候是拉不下脸,有时候是闹情绪,其实心里还是有点点想吃的。” 她轻拍我:“你总和我睡一个被窝也不是个事啊,长大了,该和驸马同宿了。” “没长大,我要永远和嬷嬷睡。” 她摸了把我的胸脯,把我搔的咯咯笑:“你自己摸摸,最近小馒头是不是长大些了,个头也高了两指呢。” 我嘟嘴:“哼,我咋没发现,估计是鞋底子高了。” 她用最舒服的姿势搂着我,轻舒一口气:“罢了,其实仔细想想,还真没谁疼你啊。外婆舅舅再好,人家也是在苏府。夫妻更不用提了,没几个同心的。” 我被击中,含着泪:“嬷嬷知道就好,现在只有嬷嬷和我亲近了。你虽然只大我十一岁,可比娘还像娘。” 她抚着我的头:“自从进宫当差,家里的孩子就交由他婶母喂养了。而今倒觉得你更亲些,人啊,有时候也真是奇怪。睡吧,睡吧,嬷嬷在呢。” 翌日回我城南的玉宅,看了看丫头们的学业进度。 壁青与我报了金玉城的情况后,斑鸠抿着他的龅牙神秘兮兮的跟我说,那偷么聚在勺园的一堆人里,还有大皇子。 我心里一声咯噔,“大皇子?” “是啊。小的跟踪了五日,发现每日下午酉时,晚膳后的那个空当,大皇子就从东宫的小门微服出来,仅有的两个随从中似乎一个是他的骑射师父,然后一行就绕小路往勺园去了。晋王前几日也买了只斗鹅,而今已开始泡在舒雁厅,白天斗鹅,晚上饮酒作乐,做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最妙的是驸马爷,他虽经常往那处钻,可似乎和他们不是一党。” 我捻着宫绦上的穗子,想着前几日李成蕴跟我说的话,心里隐约不安,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你可有探知他们密会在勺园何处?” “穿过舒雁厅往北不是连着个荷池么,荷池上有个九曲亭,就在亭中。这荷池构造奇怪,水面向来是烟笼雾罩,旁人一眼望去,不细看则发现不了此所。” “嘿~,斑鸠厉害啊,你是如何发现的?” “嗐,还不是每次跟到荷池外,就发现几人凭空不见了。我就下水寻找,始才发现有此亭的。” “那要撑船过去了?” “水下有条机关暗桥。一转池边夔牛的牛角,暗桥就浮出来了。细细窄窄的,由一块块铜板制成,还能折叠。” 我抬头看了看天,和大伙吃了顿大锅饭,便带着玉立女扮男装,画了个粗眉,往勺园去了。 入了夜的勺园,依旧是车水马龙。 门口一左一右两排咨客有男有女,各个挂着营业性的笑,迎来送往。 安置好了马匹,我和玉立不叫侍应随行,只说首次光临,自行逛逛。 这时候舒雁厅灯光昏暗,另三个大厅主营围棋弹棋,行酒令,和曲坊。 按图索骥摸到荷池边,几个高大的守卫正站在夔牛处提神警醒。 我大大方方说道:“劳动几位带我去九曲亭,今夜与一众约好的。” 领头的那个眼中质疑,拱手道:“敢问阁下姓甚名谁,倒不曾听主人说有新客来。” 我笑道:“今夜之前临时通知于我,想来忘了知会哥几个了吧。怎么,我既敢来,你等还怕区区两人闹出什么乱子不成。” 他仓的一拔剑,驾到我的脖子上,说道:“事有疑虑,那只好先得罪了。” 于是他们一边用剑押着我和玉立,一边升起了机关桥,待走过了九曲连环,来到了湖心亭外。 笃笃笃,领头的敲门,一慢两快。 应门的人拉开个门缝,露出半边脸来。 “六哥,是我。” 他呼的一开门,呼吸粗重,瞪着眼瞅我。 “我能进去吗?” 他叹了口气,对侍卫们摆摆手,我和玉立便缓步进了这九曲亭。 亭内大皇子,珂玉,薛莫皟以及其父薛侍中,甚至还有骠骑大将军皆在,围坐一桌。他们紧张的看着我,眼中烈火炽热。 我一歪头:“你们怎么聚在此处呢?难道以为大隐隐于市,越热闹的地方越安全?可是不尽然哦。” 那珂玉一转神色笑道:“公主这是玩笑了,什么大隐隐于市,咱们几个只不过寻一处雅致地方聚一聚。” 大皇子说:“姐姐怎么寻到这的?来的刚好,阿弟我许久不见姐姐了。” “所以我说你们太过显眼了,连我都知道了。”我入座给自己斟上一杯茶,薛莫皟把果盘往我这推了推。 六哥过来抓起我的手腕:“你这孩子,瞧瞧你这什么打扮!喝完这口茶赶紧走吧,男子们说话,你掺和什么劲儿。” “别这么急着撵我呀!” 我狂闪着眼睛看了他们一圈,洋洋说道:“需要我帮忙吗?或许我也能出一分力。” 他们咧嘴笑笑。 六哥把我拽起来:“你不打扰就是帮忙了。” 我被拎到门口,但挣着回头认真说道:“我是说真的,大伙儿赶紧散了吧,下次再聚,千万要换个地方。还有,我方才所说绝对真诚。” 六哥亲自把我送出了九曲桥,站在荷池边他咬着牙点着我的脑袋:“你给我听好,若再这么莽莽撞撞不知轻重,仔细你的小命。” 我嘟囔道:“要是杀我,方才你们就杀了。六哥,我和你们是一伙儿的!” 说话我有模有样的把手搭在六哥的手臂上。 他拍掉了我的手。 我吁口气,告诉他玉立是我的亲信,并不在公主府做事。然后披着他凝重的目光,和玉立来在曲坊小坐。 侍应上了茶酒果品,我按例给了点赏钱。 然后就瞧着台上的歌女搔首弄姿,咿咿呀呀。 玉立有些担忧,附耳于我:“玉娘子,您方才就这么直捣黄龙,真不怕他们杀人灭口?” 我勾唇一笑:“灭我的口做甚,都是聪明人,他们自然明白我的立场。” “可他们的态度,不像啊。” “急什么。冷不丁的杀过去,他们自然要有些适应的时间。再说了,我亲涉险境,才显得此心真诚啊。” “我懂了,可玉娘子,若您与他们不谋而合,何不坐山观虎斗。” 我静默了一下,心中压抑,若他们今次不成,只怕日后难矣。 三百一十四 群策群力 金玉城的伙计来公主府捎信儿,叫我去店里一趟议事。 人一去到,就见薛莫皟枯坐在账房,一副等待我多时的样子。 我轻轻一笑:“薛三公子清减至此,没得以为害了大病呢。” 他拧着眉头看我,喃喃道:“怎么连称呼也换了,还是直呼名字吧……” “说吧,知道你有话要说。” 他站起身扯着我的袖子,一起来到后院外的一方平地上。他说在室内不好,免不得有人听墙根,这里好。 四周的楼台将我们包围,邻家商铺的后院都通到这里,从外围传来的哄闹声把这块地填的满满。 他启口了:“小菟,不管我们是否在议事,议何事,你不要参与。” 我咧嘴:“你应该知道我在猜什么。” 他点头:“知道,但若只是藏在心里猜,随便猜去。” 我莞尔:“你不会是他们的代表吧?来探我的口信和态度,难不成是要对我下手了?” 他吭哧一笑:“没错,正打算把你送到绑票的手上,公主丢失这样的大事,能叫他们找一阵子了。” 我心疯起来:“咦~~,要不然真这样吧!快,现在就把我绑了。” “你啊!” 他把欲要戳我脑袋的手收回去了。 而后默默问道:“你和——,驸马,过的可好?” 我把目光洒远:“和以前差不多。” 他垂垂脑袋:“其实,我观察了,也听过旁人的议论。他真的比以前收敛了太多,至少花街柳巷没再去过。” 我说当驸马是要辛苦些。毕竟现在有和离的政策。 “哈,那你的意思是,他不得已才如此咯。” “嗯,基本是这样。人的性子生成骨头长成肉,没那么轻易就变。” 他呼口气:“嗐,和离之政,这也是咱们这位皇帝所颁布的唯一一条善政了。” 我看着他笑笑:“叫我看,最根本之处在于,外族瞧着我朝懦弱,不时来犯。” 他说,主上无能,朝廷岂不懦弱。 然后我俩不约而同的噤了声,有些话还不便多说。 散了的时候他柔声软语,说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原谅他,我没有说话。 天暖和起来,终于脱下棉服,换上夹衣。 我抱着小狮子甜甜猫在青梅树下晒暖。 啊哟哟,你几岁了呀?我握着它的爪爪突然想起这回事。苦思冥想了一阵,终于忆起它而今八岁了。 不知怎地,现在一旦回忆起另外一个时空的旧事,头就愈发的疼。而且随着时间的深入,那些曾经的影像全部都模糊不堪。头疼目眩使人放弃回想,我拱着甜甜的橙色毛发发嗲:“嗯,甜娃娃,妈妈头好疼啊!” 在这个下午,太子不期而至。 他长大了长高了,一身白衣荡在梅子风里。 他捧着脑袋坐在对面的石凳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半晌了冒出一句:“姐姐,我能信你吗?” 我回望着他:“你说呢,你若不信,也不会来。” 他说那好,劳姐姐一事,四月初五午时后,想办法让皇后娘娘离宫缠住她,能缠一日是一日。也只有姐姐能办到了,我也会着人与姐姐接应的。 我惊于他的言简意赅。 他又说,姐姐放心,无论如何皇后娘娘安然无恙。 我轻笑,“这是枚定心丸啊。” 他也笑:“姐姐是知道我的处境的,人总想活着,活的好。我也知道姐姐的立场。谁都想不到,这一次我们做着比亲姐弟还亲的事。” 我眼中含悲:“部署好了吗?我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你。” 他眼睛闪着:“尽人事,听天命。夜半子时前,若姐姐见不到空中的红色烟花,那就请姐姐停止计划,今后好生孝敬二老了。” 他站起身,拱手对我深施一礼。 我郑重的还了礼。 他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不觉潸然泪下。 我心里百般想着“能缠一日是一日”这句话。 恐怕能做到如此,不仅仅要用缠了,还要用特别手段。 皇后的手到底有多长?她到底掌控着多少势力? 把皇后引到宫外是为了……宫城无主?那!皇帝也不该在宫中!所以他们动手的地方是在宫外了。 在宫外哪儿?难不成就是勺园? 恐怕是勺园了! 薛家人为何参与?想是淑妃之死叫他们察出自家要步卫国公之后尘。晋王为何一党?因为他想谋得权位。骠骑将军呢?周船静腹内的小儿给他带来了危险?最意外的是珂玉,明明闹羊花案时,他反向插了一腿,难道是在故布疑阵…… 德妃和其兄并不无辜?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人,暗地里还有哪些? 排山倒海的思绪冲击着我,感觉自己像是巨浪中的一叶小舟。 巨浪轻舟不用蒿,平生兴废几波涛…… 剩下的半个多月过的异常平静。 平静之下,任何一股无声的水流异动都在凝聚着海啸之力。 人心悬浮在腔子里,难以踏实,没着没落。 掐指头熬到了四月初五,这一日缝五,两仪殿还有中朝要开。虽比不得朔日望日的大朝规模,可也是朝臣们积聚的日子啊。 我在庭中绕着圈,一圈一圈,绕到了午膳时候门房收到了一个匣子呈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朵金黄色的花。计划如常进行。 难以下咽的几筷子后,我回到寝殿,更衣,梳头。 更上粉嫩嫩的可爱衣裳。 梳回俏皮皮的双丫发髻。 然后把藏着的辣椒膏拿出来,涂抹了一脖子一身。 药劲儿上来了,全身被灼的通红发热,我哇的一嗓子,回到了曾经的幼稚模样。 嬷嬷们冲进来,我哭叫着:“身上疼,疼!我想娘了,想娘了。” 不知情况的嬷嬷们哄我抱我,巧嬷嬷摸着我脖子上的红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有人说是食物过敏,有人说是花草过敏,而我一直哭着要娘。 “那嬷嬷送你回宫?” 我摇头甩着眼泪:“不,我害怕皇宫,我想娘。” 巧嬷嬷叫来掌事的:“快去请皇后娘娘过来吧,公主又害了病,要娘呢!” 掌事瞧了瞧我的满身红,龇了龇牙,然后紧张的大步而去了。 我继续做戏,窝在嬷嬷的怀里呜呜呜的像个悲伤的小动物。有宫女端来冰块要给我敷,但又被人拦下。 群口乱嚷着,不能瞎治啊,等太医!等太医! 这辣椒膏还掺了几样令人起红疹的药材,不肖一刻钟,浑身上下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红点点忽的出了一身! 她们见状,往宫里请皇后和太医的人又去了第二波。 此时步入假戏真做,极致的痛与痒交叠着,从外向内腐蚀着我。 我耐受不住,发出了惨烈跌宕的哀嚎,用指甲往自己身上重重的抠去! 三百一十五 乱起勺园 皇后来的时候,我的指甲缝里藏着血,胳膊上的几条血痕像是刚刚受过酷刑,明剌喇的绽放着。 我侧躺在床上,手脚还被嬷嬷们攥着,当痒到了极限,就突然不痒了。奇怪。 可总算舒坦了一些,像是刚刚过了个小山坡。痒藏回了毛孔里,疼痛又登场。 “小宝儿。” 皇后怜声一句,掀开我的衣服看看,口中叹着,天,全是疙瘩。 她摸着我的头:“娘来了啊。” 我张张嘴,娘。 医女们开始对我检查,太医在室外候着。先给我上了一身消痒的药膏。 然后用针刺了脚趾放血,我抬抬头,看见她们竟然拿个小碗在接,不由得呀了一声。 皇后坐过来抱着我的上身,连忙用手捂着我的眼,“不看啊,春来许多人都出疹子,过会儿就好。” 我故作委屈的点头,又嗅到了她身上久违的花香,浓郁入脑髓。 无精打采,接下来的半日我就一直窝在她的怀里。不可能睡着,她也不叫我睡,点着我的鼻尖:“不许睡,不许睡,之前睡了那么久,娘想看你醒着。” 她的手一会儿摸摸我头顶的两只角,一会儿摸摸脸,捋捋眼皮睫毛,捋捋手指头。 厨房在煎药,室内还置了熏炉,药味铺天盖地。 皇后的笑意几乎打在我的脸上,她对玫姨说:“这会子真可爱,随便摆弄的。嗯~,还是我菟儿最好看,葡萄眼樱桃口,怎么都看不够。” 玫姨说,娘看孩子心头肉,您这么长时间没见她了,得有多想啊。 想,我天天都琢磨着怎么叫她忘了过去不高兴的事。这回倒好,她自个知道想我了。叫宫女们进来吧,抱着菟儿回宫去。 听到这我闪起了眼睛:“阿娘,不回,您也别回。” “可后宫还有事要处理呀,娘不在,那些女人们不一定翻出什么花呢。” “回去了,我又会惹娘生气。” 说话我坐起来,从一个准备好的罐子里取出茶叶,亲手泡了两杯茶,“娘和玫姨试试,这种茶叶不用烹不用煮,简单一泡就别有滋味。” 她们笑着接过试了。 传个膳的功夫,两人哈欠两天,然后往我的床上一靠睡过去了。 嬷嬷们见此状眼中惊恐的望着我,我轻描淡写的说:“怕什么,娘和玫姨累了,让她们多睡一会儿。” 天已黄昏,余晖斜下,院中的花树背着落日,一花一叶成了黑影儿。 太医们先被打发走了,皇后的仪仗队全部窝在下房跨院。 随来的禁军有点难对付,但也没大碍,总之皇后睡着,至少会睡到后天早上,就算有人把她抬走也不济事,昏睡的人理不了事,也主持不了大局。 我嘴角抿着复杂的笑,眼睛不自觉地瞥着天,望着院墙外南衙八卫的檐角。 外头闹起来的时候,夜灯已通明,亥时的鼓不紧不慢的敲响,仿佛一顶大锤要把人骨敲碎。 这一夜,外头喧嚣不止,一队一队的禁卫源源而出,人的脚步通通,马的蹄铁哒哒,号令声震天。无数的火把如同上元节的灯海,把京城映的通明,把公主府映的通明。 随着外头反常的纷乱气息,诸人也如惊蛰后的小虫嘈杂起来。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来请示皇后的女官被我挡回去了两次,第三次是大铁牛舅舅带着一批人马硬闯了进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怒吼:“皇后呢!” “春困,睡着了。” 他吃了一大惊冲到寝殿探了探皇后的鼻息,长出口气恶狠狠指了指我,抱起皇后走了。 我瞧着乌泱泱的人冲进公主府,再冲出公主府,心中波涛起伏而面上冷漠。我扯开了自己的发髻任一头长发散下,踢飞了鞋子,光着脚接着在庭中转。 一圈,一圈。 嬷嬷、宫女、内侍,各个吓的脸色惨白,看着我的模样手足无措。 以子时为界,这子时,来的太慢。慢到让人白了头,眉发生霜。 勺园里刀光剑影,血泊满地的影像蹿到我的脑海里,我几乎可以听见金戈铮鸣与嘶吼喊杀。 我的肉身嗤嗤的钝痛,这绝不是药膏的效果,而是从骨髓里莫名发出的痛楚。 可这痛楚又夹杂着痛快,还有充足的希望与充足的失落。 喜悦惆怅不安焦灼种种,逼迫的我眼眶生疼,从眼角生出的两根筋线发散到太阳穴再到两臂,我是颤抖着的,轻轻微微的颤抖,很难看的出来。脚下出汗,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黏黏糊糊,晕上了一块块雾气。 那如同丧钟的子时钟鼓从鼓楼冲击而来,这一时,我全身凸起的寒毛突然落了。 尘埃落定。 红色的烟花未起。 输了。 可我如同赢了般长吁了一口气,在庭院中的石凳上躺了一会儿,看着朦胧的星星被笼罩在火把之光和硝烟里。 外头的红色街市还不曾褪色。 然而在我的心中,好似万事已然落幕。 我回房躺下,给床边的玫姨搭上毯子,后来也着实的睡着了。 我不知我缘何如此的平静。 转天一早,鱼肚之白,我就枯坐在殿内等人,等信。 公主府禁卫统领进来禀告:“公主,从昨夜酉时七刻到现在,祸乱还未平。” 我拍案站了起来:“到现在事还未休?” “是!” 然后统领告诉我,昨日傍晚圣人于勺园舒雁厅开斗鹅会,两个刺客突然冲到御前,幸好被随身护卫挡住,失了手。紧接着太子与骠骑将军带兵将舒雁厅层层包围,威胁圣人下退位诏书。 谢添闻讯率羽林卫火速赶来,又将此二人包围。 再往后薛家父子联合着卫国公之子——曾经被斩首的金吾卫张将军的旧部,再将谢添包围。 身为现任金吾卫大将军的展君,其麾下一时间叛了五成之兵,便带着剩下的五成系着黑色巾子前来救驾。 ……就这么套娃一般,京城十六卫套在了一起,几乎要把勺园踩平。 听到了这,事态变得喜感幽默。 “太尉带着离山大营的部队往洛阳和河南郡扫平刘鳄奴的余党去了,一时不能来援。” 我问:“那晋王呢?” 统领摇摇头:“未见晋王。可是现场莫名出现了不少着褐色布衣的民匪,不知是何人所派。” 我点头,听他往下讲。 “起初,圣人龙颜大怒,与太子二人各持一剑对峙单挑。可当两方的弓弩手全部就了位时,场面便僵持了下来。厮杀乱斗从圣人中箭开始,而后一发不可收拾,打到了现在还未见分晓,整个西城有如血海尸山……” 那种天赐的喜悦一下子在我眉眼炸开,但我赶紧收住表情:“圣人中箭了?” “是,僵持之际一只冷镖不知从哪儿飞出,正中圣人的左眼!可现下圣人仍在勺园,医者不能近身,哎!” 我眼前这个小武官摇着头,一副焦灼难耐为主上担忧的忠义爱国之心慷慨热烈。 我问:“元刺史呢?” 他怔了怔:“这……元刺史已返玄菟郡,五日前就出发了。” 我鄙笑的站起身掸掸衣裳。传命,集合府卫,同我进宫。 三百一十六 如此收场 宫城的守卫已经松了许多。能用的人,都调到西城了。 先回延嘉殿一趟,确认皇后还躺着。 躺着吧,躺着好。 然后我便直接杀到了临照殿。 不成想,有人先到了一步。 那个高挑有致的身影儿穿了身朱红色官服,正带着杨宫正和数名典正嬷嬷在审陈修媛。 我乐了:“哟,颜阿秋,当官了。” 她咬着训话的音儿一扭头,捩着眼看我:“是公主妹妹啊。你舍得回来了?对,没错,孩儿满月后我便回宫当差了,现下是母亲身边的侍中之一。” 我哼笑一声,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陈修媛道:“修媛娘娘,你好歹是二品的内命妇,怎么给这三品的女官跪下了?” 她涨红着脸别了别头,杨宫正接话道:“回公主殿下,侍中大人接到检举,事关皇家清誉,所以与下官一并过来审问。” 这时候颜阿秋知会杨宫正继续,扶着我的手臂把我带到了门外廊下。 她问:“妹妹来做什么?” 我说:“同有一事要审。” 她一咧嘴:“我知你我姐妹素来有些龃龉,但今日亦是要联合一心的。旧年你昏迷之际,这贱妇挑唆的陛下对母亲的身份起了疑,疑为白宪昭之女。除此之外,还疑甚么元刺史借兵之事与母亲有关,母亲处心积虑得到后位,激动之余,竟还当着奴婢们的面儿给了母亲一耳光。” 我挑眉,然后呢? “那一耳光十足狠辣,母亲的嘴角当时就破了,我都看在眼里。不过呵呵,打完后见母亲一落泪,陛下也跟着哭了。到底陛下对母亲是真感情,才没叫这贱妇得逞。” 我不解问道:“其实阿娘早就知道陈修媛的把柄,为何不下手处置?” 颜阿秋瞪着两眼:“母亲多善良了!” 听到这我差点没噎死。 阿秋抱打不平着:“她的那些把柄丑事连我都是知道的,可母亲惦念着她是四皇子的养母,又伴驾多年,怕处置了令陛下伤感,这才一直忍耐的。” 我佩服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阿秋激动亢奋:“现下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陛下被困在勺园还未归,母亲昏睡着……哎,国舅也是的,怎么能把治失眠的药误当做提神补药给母亲服下呢,也太粗心了。” !!! 舅舅……他自己担了,替我瞒下了…… 我平复着这一分难受:“先说正事啊,你打算怎么处置里头那个?” 她邪气笑笑,说了句假话:“有杨宫正在呢。” 这时候临照殿外呼啦啦跑过来一群人,传了一句话进来,我带来的宫女再小跑着把话送到我们耳边:“公主,将士们杀出一条血路,护送圣人回宫了,现下已进了宫门。” 我心口一紧,审问陈修媛的事只好靠后,对阿秋点点头就带着人大步子冲了出去,往甘露殿看看究竟。 甘露殿还遥遥在前,就见无数的文官和太医像是铁砂一般流入。 我随着杂乱的人潮刚入甘露门,就见满身是血的展君和几个禁卫抬着皇上小跑着进来了。左右照应着的大小宦官哭丧着脸,呼通通从我身旁划过。 皇上的身体盖着张桌布,头冠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左眼上蒙着一张白帕子,上头渗着血迹,看形状飞镖还未取,人只剩半口气。 人流随着皇上前进,根本不用走便被后头的人推入殿中。 我们扒看在窗外,太医正强忍着颤栗去检视伤口,过程不表,少时之后取下飞镖,太医嗷的一嗓子嚎道:“镖上有毒,有毒啊!” 一时间群臣跪倒在地,哀哭连天。 崔常侍拭着鼻子一甩拂尘,都哭什么哭,陛下是万岁,还没龙驭宾天呐! 众臣又纷纷收声。 我换了几口气,心绪凌乱的从人堆里挤出来,突然想到太子如何了,直狂奔出了承天门。 血迹从马蹄下开始,淋漓在宽阔的十里长街,有如航标,将人引向战场。 然而想去西城的心突然驻了足。 我疯了吗?我去作何! 然后我便扬鞭打马在官道上飞驰,高兴的像个疯子!狗皇帝要死了,爹爹的大仇报了! 这件事的结局: 骠骑将军带着八千军士杀出城门,往北边逃了。 薛家满门被羁押在大理寺。 晋王、珂玉本人未现身。 太子自刎于西城门。 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不愿被捕,在死前大喊,耶耶,我皇李家的气数尽了!然后,血溅当场。 京城十六卫折损一半,尤以金吾卫损失最重。 谢添重伤。 神策军大将军重伤。 那远在河南郡的太尉火速赶回,只来得及打扫战场。 后来我听说,原来圣人无端端赐给了骠骑将军一个免死铁券。当拿到此物,骠骑将军说——君叫臣反,臣不得不反。 纵观过往,凡得免死铁券者,皆无善终。敏锐的骠骑将军便警惕到了这一点。他认定,只有怀疑臣子反叛的,才会赐予免死铁券。 他们说,西城的尸体和血迹打扫了三天三夜还未完。 他们还说,勺园的主人米贺一把火烧了园子,将自己也葬身火海。 京城的宵禁提前了,从下午酉时便不许庶民外出。城门也闭锁,开期未定。 公主府掌事从宫里回来说道,圣人病重,朝政由三省与皇后把持。皇后的参政之权是皇上亲点的。 掌事居然笑着——展君流着泪跪在皇后面前请罪,声称驭下无方,竟对属下的异动失察至此,还请免去金吾卫大将军一职。 皇后与权臣自是对他劝慰宽解,而那站在一旁的颜阿秋却鄙笑两声。 杂杂嚷嚷之中,不经意就四月半了。 啁啾声里,一只黄羽的织布鸟悬着一枚草丝,正在梅子树上搭巢。我新奇的看过去,揪了一片叶和它戏着,咦~,这小家伙居然不怕人! 正玩的热闹,织布鸟突然煽动翅膀,噌的一声飞走了。 我被这一下惊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时,李成蕴风风火火的冲了过来,他抓起我的手腕吼道:“走!进宫请罪!” 我挣扎着:“请什么罪?” 他迈着大步子把我往外扽,口中怒斥,你自己干的事你心里清楚!皇后派来传你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你现在主动跟我过去是一回事,被我绑过去是一回事,被宫官带走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三百一十七 挑战权威 马车上。 我随口一问:“皇后会赐死我吗?” 李成蕴压着眉毛:“会吧。” 我点头:“哦——。那趁现在我给你交待交待后事,把我埋在爹爹旁边。尖尖鸡会飞了,甜甜猫更是厉害,它们两个没啥叫我操心的。” 李成蕴抱着膀子咧嘴:“那恐怕不成,公主薨了自然要埋在公主坟的。” “那就劳动驸马助我一臂之力,死后先把我贬为庶人不就成了。” “咝——”,他往前欠了欠身,伸长了脖子盯着我:“我说,都现在了你还不想想怎么请罪?” 我耸耸肩。 我曾经说了太多讨好人的话,取悦他人的话,为了生存的违心话,现在累了,不想再说假话了。一念断处,了了分明。 延嘉殿。 皇后在正殿见我。 她身边站着两个女侍中,一个掌事,还有玫姨。 桦萝等一群大宫女候在两侧。 每张面孔都那么严肃,每张椅子都那么严肃,每口空气都那么严肃。既严肃,又冰凉。 李成蕴牵着我的手往里走,一步一步的走。 他笑着,带着取悦长辈的笑。我第一次觉得,我俩竟在某种层面上如此相像…… 他爽朗的牵着我跪下,然后声音轻快欢乐,“孩儿携公主向母亲问安了。前几日母亲在公主府睡倒的事,公主一直内疚难安,孩儿便与公主一起来请罪了。” 我直戳戳的跪着,垂着脑袋目光清冷,看不见凤座上的颜色。 可我也知道那种颜色,面上假意,目光狠戾。 母仪天下的声音从上头压下来:“哦?是你们自己来的?” 岳掌事说:“娘娘,确实如此。” 地上的影子动了动,皇后从正襟危坐转为靠在椅背上,她说:“李玉菟,你既然来请罪,那就说说你罪在何处吧。” 开口之前,生与死在我脑海中过了一遍。 可这一刻,我就是想知道,她敢不敢赐死亲生女儿给天下人看。我就是想知道,她能不能担得起虎毒不食子的悠悠之口。最重要的是,我就是想要挑战她的权威。 我说:“亲手毒晕了皇后娘娘,使娘娘凤体受损。” “小菟,你!”李成蕴小声嘁喳了一句,声中含悲。 皇后说:“那这可是死罪啊。问问你吧,你为何要毒晕本宫?” 我凛声:“不为什么,就是想。” 皇后笑了一声:“想?这个回答当真豪气啊!” 李成蕴替我叩头:“母亲,皇后娘娘,公主她就是耍小性,并无加害凤体之意啊!请您明察!” 这时候大铁牛舅舅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跪地道:“长姐,长姐,那罐子茶叶是我送给菟儿的,是我不小心将这治失眠的东西误认为是普通茶叶,菟儿她并不知情!长姐,这孩子您还不了解吗?她不懂事啊,故意说这些话就是想试探试探您对她的心意!您要治罪,就治她的大不敬之罪,可她绝非忤逆,绝非忤逆啊!” 舅舅的连珠炮得了玫姨和几个大宫女的共鸣,她们开始找台阶给我下,也给皇后下。 皇后问:“李玉菟,是这样吗?” 我轻蔑的一抬头,和她四目相对,不是。 舅舅抬胳膊一巴掌,在我脸上印了个五指山。然后他故作暴怒的拦腰夹住我站起来,恶狠狠的说,我现在就带你回家教训,非打的你脱一层皮! 然后又抬头目光恳切声音悲愤的说:“长姐,您虽为皇后,可国是国,家是家。您终归是苏家的长女,是菟儿的亲娘。咱阿娘老了,见不得家人不好,见不得子孙凋零!逢年过节的时候少了一个,您不觉得难受吗!” 撂下这话,就呼嗤嗤扛着我走了。 “苏昼!” 皇后在后头咆哮了一声,李成蕴趁机混不吝的叩头谢恩。 舅舅把我带回了苏府。 他没有再打我,也没有罚我,把我放在婆婆身边,然后拿冰帕子给我敷脸上的印子。 全家人的眼里都有雾水,漆漆朦朦的。 “刚才情非得已,别记恨舅舅。”他拍拍我的肩膀:“这段时间就住在家里跟着婆婆,有婆婆护着,你娘也不会硬来。” 婆婆连忙说,对对,就拴在婆婆裤腰带上。她又抹了一下眼睛:“我也是没想到,大姑娘她怎么能这么心狠!” “娘——!”舅舅嗔怪一声。 舅母许薇莹在一旁端着冰盘轻声说道:“娘,公主,郎君,都冷静冷静吧,皇后娘娘在宫里近三十年了,她管人管习惯了,也杀伐果断习惯了。” 婆婆诘问着:“再习惯,对自己家人也习惯?” 许薇莹轻叹,没再做声。 过了两日,颜阿秋拽兮兮的来到苏府,那一身儿官服官帽理的是支支棱棱,平平当当。 婆婆护着我,瞥着她道:“哟,宫里的贵人来此作甚,若想欺负我们菟儿,我可不饶她。” 阿秋笑嘻嘻的一福身,也唤了一声婆婆。 婆婆冷笑道:“可别。我竟不知何时多了个外孙女,没法答应。” 阿秋吃了一鳖讪讪的,而后笑说:“太郡,下官过来是给公主送东西的。都是皇后娘娘给公主攒的小礼物。” 她一招手,后头的两个宦官把一个大箱子抬了过来,打开一看,确实是吃的玩的穿的戴的。 ???葫芦里又开始卖药了。 阿秋声情并茂:“太郡,公主做错了事,娘娘自当审问调查一番呀。但只是走个流程叫她知道教训,怎么可能动处死她的念头!国舅这样气呼呼的把公主带走,也不知道跟您说了啥,别再惹的您伤心误会。我今日代娘娘过来,就是来做个澄清。” 婆婆吐口气:“那皇后怎么不自己回来?差不多两个月没看我这个老婆子了,兴许我也没那么重要吧。” “太郡,现在这个时候,宫里可是一刻都离不了娘娘的呀。娘娘每日里子时睡卯时起,最多歇三个时辰,劳碌的满眼血丝,实在是走不开。” 婆婆马上担心起来:“唉哟,这么点灯熬油可不是长法,得抽空休息,也得多备些滋补清凉的汤水啊。” “有,有,下官们都在全心全力的为娘娘分忧。哎,公主妹妹若是能懂事点,也能帮娘娘分担一些。罢了,锁务缠身,下官告退。” 她深施一礼,眼中有物的看了我一眼。 三百一十八 送往农庄 四月末的一天,李成蕴和他父亲来苏府接我。 我这公爹从左相的位置上离休了一年,又重新回到了左相的位置。意气风发在这个老者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小菟,妥了,皇后娘娘不会再怪罪你的。”李成蕴笑着,牵着我和婆婆说了些大可安心的话。 从苏府出来上马车,车上有巧嬷嬷和翠嬷嬷在等着我了,还收拾了几个大包袱。 “这是?”我讶异问道。 左相若安抚似的对我和李成蕴说:“护送你们夫妇两个往城外农庄住一段时间。” 李成蕴皱着眉:“住多长时间啊?为何?” 左相一挥手:“别问那么多了,时机到了自然接你们回来。” 于是马车一路东行,用令牌出了城门,又曲曲绕绕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到了一处郊野乡下。 果真是农场啊,黄瓜茄子豆角架,丝瓜藤蔓绕墙挂。 这里连个府邸都不是,就是一处农家院,躲在菜田深处。石头砌的院墙倒也结实。 院中三间正房,东西厢各一间,再有就是厨房和净房。厨房外捋着墙堆着大量的柴火。 哪哪儿都乡野味十足,称得上简陋,但被两个婆子打扫的一干二净。 李成蕴的小厮挠着头:“公子,咱怎么住这来了?您能习惯吗?” 李成蕴还真不习惯,他一副无处下脚的模样,叉着腰咧着嘴不可思议的来回看。 左相把我们安置好了,就再三告诫李成蕴老实在这呆着,然后又拉着仅有的两个护卫叮嘱一番便回了。他走的时候,带走了马匹,带走了马车。那意思很明确了。 我怡然自得的在院门口朝远去的车队挥手,然后放眼一望无际的菜田,哟哟,真是舒坦啊,初夏的熏风带着瓜果香包围着我,吸一口,既甜又润,还含有农作物的灵气! 我欢腾起来,抱住巧嬷嬷上蹦下跳,嬷嬷嬷嬷,咱们到了个世外桃源啊! 巧嬷嬷捂着嘴哈哈大笑,我的小祖宗,你高兴就好! 乡下入了夜安静的很,晚上大伙儿打了会牌就被昏黄的烛火弄瞌睡了,也就早早上床睡觉。 我躺在嬷嬷怀里睡的极其安生,三年了,似乎从来没有睡这么安稳过,一夜无梦。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醒了,饱睡带来的是饱满的精神。 我依稀听见院外有木轮车走过的声音,还听见了几句乡间土话。我兴奋的穿上衣裳冲出院子一看,菜农们来了,他们在地头上采下成熟的瓜果蔬菜装进一辆辆木车里。 我跳到菜地里,跟一个面相和善的菜农说道:“这位大婶,摘下的菜都送往哪里呀?” 她从忙碌中抬头看了看我,笑道:“哟,这位小娘子是庄园主的孩子吧?这院子许多年都没人住了,您这些贵人们怎么想起住这来了?” 我歪头一笑:“嘻嘻,城里住烦了,来乡下玩玩嘛。” 她的厚嘴唇抿笑说道:“比不得贵人的雅致啊,咱们这些佃户平素精心打理着这份生计,每日五更就过来了。摘下的菜一部分运到早市上卖,有的送到附近的大门大户里。” 我问:“最近的早市有多远?” 大婶往西南方向一指:“沿着土路一直走,差不多两刻钟就是官道了。官道上再往南,找见一个三岔路,那儿就是早市,卖肉的卖菜的都在那。” “哦~,谢啦。” 大婶抬头一看天:“哟,不早了,明儿再聊啊。” 她跟我一摆手,厚重的身子把持着厚重的木车,沉沉的走了。一人开道,其他的菜农们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排成个长串串,背着刚刚墨蓝的天儿往远处行去。 我在地头扭了一根黄瓜直接进嘴咔嚓,一转头李成蕴抱着膀子盯着我,他拉着脸撇着嘴瞪着眼:“这样就吃了?” 我掰了一半给他:“你试试,一级新鲜。” 他接过舔舔,说道:“我倒不是没见过旁人这样吃,就是觉得粗鲁。” 我摇摇晃晃拽成个小鸭子进院儿坐下:“来都来了,还不入乡随俗呀!你不懂这种悠然~” 他轻哼了一声:“你觉得悠然是你不愁生计,靠这个为生的有个甚的悠然。” 巧嬷嬷拿梳子过来给我梳头:“蕴哥这回说对了,咱们乡里人啊,天天在地里吃黄土,累的几身臭汗后喝一瓢凉水,才有那么一丁点悠然痛快。不能有旱涝,苦苦经营到秋收了,储好冬粮,这才能松一口气。可心里的气松了,皮子又紧了,冬风一来,每日家缩着个脖子,浑身就没个舒展的时候。” 我嚼着东西呜呜啦啦的说:“你们说的是一事,我说的是另一事。多少权贵在上层汲汲营营那么多年,也是永不满足的,急流勇退享受这份悠然不好吗?” 李成蕴挤眉弄眼:“咝——,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指责谁呢?” 我一吐舌头:“没呀,在这儿过日子,我总算能说话不过脑子了。” 李成蕴突然目光悠远了起来,咦,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放松过…… 负责做饭的婆子是没当过差的,只会做农家饭。 一碗白菜炖粉条吃的我津津有味,搁下筷子我拉着李成蕴在菜地里奔跑。 指尖摸着菜架跑到北面,突见有片桃林,我呀的一声冲了进去,摘下枝头成熟的水蜜桃,剥了皮就吃的口角流蜜。 李成蕴被我感染的乡土起来,他选了个称心的桃子后与我一同坐在桃树根,从腰间蹀躞上取下小刀,一块块割着吃。 南风拂面而来,吹走面上的汗珠带来凉意。 一切都淡悠悠。 他深吸口气,似在自言自语,“松快了~” 我的话脱口出,如风儿自由,“李成蕴,你平时不敢说出口的话,现在敢说吗?” 他顿了顿,咯的咬下一块桃肉:“我有什么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像阿耶那样?不想。很多时候我都在问自己一句,我到底在干嘛。” “可你还是听了他的话,入职门下省,还做了驸马。” “我自以为反抗过,可最终还是应了他的安排。你不也是吗?” “我做过女尚书呀,差一点点就可以请辞还乡了。” “这差的可不是一点点,你以为你母亲会放你走?” “为什么不,从小没在一起,本就感情不深。我又不服从她,对她没什么用。” “这只是你以为。” 我搓着帕子:“所以,你因为心中空虚才花天酒地?” 他玩着小刀:“女人们可爱,解忧。但也是烂心的苹果,只吃外面最鲜艳最甜美的一口就可以了。咬的深了,就会咬到虫子。” 我大笑了一回,“喔~~,你果然肤浅狭隘,也可悲。可悲之处在于,吃到再好的苹果,也假想着肮脏的虫子。何况女人也不是苹果。” “难道不对吗?防着虫子,才能免遭虫害。” “得了吧,说再多的理由,也不过是你需要靠征服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来赢得自信。在别的方面,你一事无成。” 他转脸怒视着我:“你知道个什么,说话这么难听!她们至少因为我过了几天公主般的日子,这是一种恩赐,她们得感恩我!” 我咯咯笑停不下来:“看吧看吧,你这话就说明了女人能让你体会到自己有价值。你太需要被认同了,左相对你寄予了厚望吧,你被压的喘不过气吧,所以你就疯了,靠着玩弄女人来认定自己很厉害!” 他暴躁的站起来,“凡玉菟,你以为你又有多好!耍心机扮无辜,自以为是又狂妄!呵呵,勾引男人也有一手,薛莫皟就是你从别人手上抢过来的,你跟我差不了多少!我不跟你吵了,你这个人当真可怕!” 他一尥蹶子走了,我抓起桃核砸他——嘿!我最喜欢看别人恼羞成怒了! 三百一十九 周元通宝 巧嬷嬷见我和李成蕴两个不说话,咂嘴一句,这俩孩子。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被顽童逗乐的笑意。 翠嬷嬷也是个糯糯的慢性子,她挽着袖子,手臂上露着被水猴子咬出的伤疤,把菜里仅有的两根海参,一人一个的夹给了我和李成蕴。 李成蕴吭哧一笑:“嚯!没得还以为我李家破产了呢。” 一旁的管家说道:“公子啊,老爷说了,借机改改你那花钱大手脚的毛病,一切供给从简。” 李成蕴把海参夹回到翠嬷嬷的碗里,然后撇着嘴说:“不就是粗茶淡饭么,以为就能难住我了?” 管家掰着手指头,分配着接下来的花销。我噙着海参到巧嬷嬷嘴边,和她一人咬了一半。然后我对管家说:“是分过来的例银不够吗?我随身还有银票呢。” 管家笑着:“唉哟公主啊,近来票号柜坊不兑换银票了。” 我一惊:“啥?拿银票过去不给兑银子?” 他说:“是这样。朝廷下了皇榜,半年之内暂时不兑银票。若非要兑,得去官府提交事由写申请盖戳子,麻烦的紧。” 李成蕴冷笑一句:“变天了啊~” 管家站起身道:“没啥事需要公主驸马操心的,你俩好好处着不闹架就行了。”然后叮嘱两个护卫:“我往县里一趟换新币,你俩警醒些。” “换新币?”屋里人几乎不约而同的问。 “是,朝廷发布了新币【周元通宝】,得抓紧去换,十天后旧币就停用了。” 吃饭的人全部把玩起了筷子,谁都能嗅到朝代更迭的味道。 天擦黑的时候管家才回。 他呼噜着一头臭汗端起凉茶就饮,咕咚咕咚一番叹口气:“哎,兑新币的人真多啊,硬是在太阳底下排了半晌的队。” 我们翻开布袋,拿出一吊吊新币看,我的第一反应是,唉~,这钱怎么好像轻了。 李成蕴捻着一枚铜钱来回翻看,幽幽一句:“可不是轻了么,你瞧瞧中间那个方孔,比旧币大了一倍。” “嘿,还真是。” 管家说:“剪边钱呗,这也算是一种。只不过剪的不是边,是心,一样的。” 我扭着眉:“那就是说,现在的一文钱不值一文钱了,那物价,不就该上涨了……再说!拿旧的一文去换新的一文,民众们岂不是亏了。” 李成蕴嗤笑道:“是亏,血亏。少说贬值三成。” 翠嬷嬷皱眉一句:“那,庶民们就愿意吃这个哑巴亏?” 管家一挥手:“哎,现下物价暂时还未上涨,不过我觉得是快了。一方面是底下的庶民民智未开,他们许多不懂其中的门道。另一方面啊,就算知情,也敢怒不敢言。朝廷放权到了乡长,抓到一个散步反动言论的,都有赏金。” 我心想,国库这下子就充盈了,但也呲着白牙问道:“你去换新币的时候,真的没听到任何民怨?” 管家默默道:“公主是没去县里看,满城张贴着告示,告示上书,朝廷用人之际,全国募兵。凡家中有年满十五岁男丁且非独子的,皆要出一个青壮入伍。兵役期限五年,但凡是配合朝廷颁布新币的顺民之子,可减免两年,总期为三年。” 李成蕴听了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这样一对比,好像旧币换新真的仁慈好多!”可他旋即脸上挂上了羞愤之色:“这样的苛政,有我父亲的功劳!” 全场寂然了。 五月端午,去买粽子和香囊的时候,物价还如旧,算是叫民众开开心心过了个节。 到了五月初八,我缠着婆子一起去早市买肉,待屠户耍着剔肉刀对婆子报了价后,她口水都喷了出来:“啥?比往常贵了一倍?” 屠户咧嘴无奈笑笑:“没辙啊大婶,现在市面都是这个价,没有一倍,贵四成罢了。” 我拉着婆子:“咱们去买羊肉吧,我不爱吃猪肉。” 婆子拍拍我的手背:“小娘子喂,咱的拿手好菜就是红烧肉,正打算晌午给您烧一道呢!” 那屠户按要求切下一大块猪五花,用荷叶包了递过来收了钱,整个人喜笑颜开:“两位是今儿最大的客了,旁人一听涨了价,好些扭头就走的。这位小娘子可别觉得羊肉便宜,都一个样,该涨的都涨。我这两天货都没敢多备。” 我抬头,挂肉的铁钩子着实空出来许多。再左右一瞧,所有肉摊前都人形稀少。 早市上逛了一个来回,又选了条鲈鱼,买了些烧肉的香料,称了点糖角果子。至于蔬菜,家门口摘就可以了。 采购结束,我提着鱼蹦蹦跶跶的走着,婆子挎着菜篮子叮嘱我看点人,看点人。 晨风凉爽,这种凉意似乎是从上面落下的。落到了万物身上,再巧妙的由内而外挥发出夏天的味道。 下了官路是土路,这每日里被木车轧过的土路已然非常硬实了,走上去邦邦响。但也敌不过雨天,硬土被雨水一泡,很快就成软泥。菜农们在这时候就会换上高高的木屐。 刚和婆子聊到这,天就变了,似要有一场雨。 李成蕴从绿色菜田间的黄土带子上走过来了,他抬手要接鱼:“怎么不叫上我呀?” “早市上有腥臭气,你怎么会喜欢去。”然后我哗的一下把鱼丢到他怀里,撒丫子就跑。 他在后头抓着黏糊糊的鱼直诶诶诶,带上一身鱼腥气撵上来追我。我们追着赶着,一不小心连人带鱼摔在路边的豌豆丛里。 唔——,真柔软~ 一骨碌躺下,放眼望穹顶,蓝色的天被蒙上了一层薄透的灰纱。 李成蕴轻声,对着云彩说:“小菟,我今年十七,至今仍希望能捡到一块水晶或拔出一把宝剑,让我可以拥有神力拯救世界……” 啊哈哈,我狂笑了两声,突然觉得有点感动。 我抽了一下鼻子说,对不住啊,前两天我出口伤人了。 他说,说说你吧。 我说,世人相互倾轧,使我时常感到痛苦,我想去到一个纯净纯善的地方。 他翻身面对我,我也翻身面对他。 豌豆田里的豌豆丝在余光中颤动着。 “可我后来发现,既求不来水晶,也得不到宝剑,我就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活在父亲和长兄的光彩之下。” “而我一天比一天疲惫,一方面知道事皆前定,一方面又不肯认命。” “我以为你会得意于步步高升之中。” “我曾以为你什么都有,光芒碾压。” 我俩同时笑了。 他说,那看来,我们最想要的,都没有得到。 我说,你还来得及,你的心就是你的水晶,你的手就是你的宝剑。 他双目一闪,微微的笑。那你也来得及? 我眨眼,为何? 他点点我的额头:“你忘了?境随心转。” 我笑了,自叹修行不得力。然后眼神撞上了他的眼神,两个人突然发痴起来。 那挎着沉重菜篮的婆子呼嗤嗤的赶了过来,两个小祖宗,鱼呐! 就快要触碰上的双唇蓦地收了,我俩坐起来四下找着,诶?鱼呢,鱼跑了,鱼跑了~ 三百二十章 夏日碧野 吃过红烧肉听雨声。 认识了成熟的蔬菜,在晨间帮菜农和婆子们采摘。在太阳不算毒的时候,沿着田埂散步,赏着风儿掀起绿浪。夕阳落下了,就仰在院中的藤椅上吹晚风。 在清爽惬意的乡下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月。 京中的风起云涌不曾飘落到身边,然后突然在一天早上,管家抱着一大匹白布回来院中,吩咐婆子们裁好了挂上。 国丧。 狗皇帝死了。 他说,圣人眼伤不治,毒已入脑,乘龙升天了。 挂白练,换孝服,但即使如此,我和李成蕴也并没有被接回京中吊唁奔丧。 后来才知道,替我这个所谓的长女行丧礼的,又是宫女花萼。在有些人眼里,到底披麻戴孝颔首低头的,替身充当未尝不可。当然了,我所想到的只是表面。 而这一时刚吃罢午饭,我和李成蕴正踩着凳子,在葡萄架下仰着脑袋,择选哪一串更甜。 他说,国丧也不叫我俩参加,十足奇怪。 我咔嚓剪下一串递给他,悠悠说道:“想来是哪些地方对我二人不放心,所以才送到乡下以免生事。” 他接过葡萄放进篮中,揪了一颗一嘎嘣:“关键是你我能有多大劲儿,又能妨碍到啥,至于远离京都么,邪了门。” 我从凳子上跳下,“走,吃葡萄,吃葡萄。” 打了冰凉的井水镇着,我把双臂也伸进大水盆里,咝——,汗毛都起了舞,真舒服! 散走一份热腾的暑气,我对李成蕴眼睛一挤:“你猜,下一任新帝是四皇子还是晋王?” 他略思忖了道:“难说,这皇李家剩下的男嗣,除了这两个,还有个流放岭南的李木佳不是。” “嘁,不可能有李木佳的份儿。” “可~~”李成蕴斜着眼,“这一回你娘和我爹权柄在握,你以为他们舍得放权给新帝?哪个最傀儡,就是哪个。” “嘿,你说的有道理哇。虽说四皇子未满两岁不能亲政,可到底是乌氏的血脉。茶马路要通过乌氏的领土,他们并不好对付。圣人曾经就千方百计的为他更改生母,若立了他,只怕遗祸无穷。” 李成蕴接着道:“而晋王出身周正,业已成年,又背靠公羊家。正常来看,立他为帝的可能性最大。可若细想了,便觉得不会如此。” 我蹙眉:“可那李木佳到底是罪人之后啊,本就不在玉碟之内,单嘴上说是北境王之后有什么用。他的生母又早逝,死无对证。” 李成蕴呼口气:“这也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再找傀儡,也不该找个被定罪的,若是如此,岂不惹得万民质疑大行皇帝的圣明。” 我捧着葡萄串直接嘎嘣咬,哇,今年是因为雨水少吗?像新疆葡萄那般甜! “是吗?让我尝尝。” 说话他的脸颊贴了过来,在我唇上那么轻轻一吸。 我浑身打了个颤儿,连忙推开他。 去你的。 他说,葡萄娃娃吃葡萄,而我吃了葡萄娃。 我浅瞪他,这是什么浑话。 他牙齿排列整齐若石榴籽,笑着说,这哪里是浑话,是趣话。 “哼,留着给你的小妾们说去。” “嘁,提旁个干嘛,现在是我们两个的世界。” “那回京后呢?” “回京后呀……”他抻着膀子伸了个懒腰:“回京后我就把她们休了。” 我撇嘴:“谁相信哦。” 他选了一颗紫莹莹的葡萄,剥了皮喂我,沉声静气的说:“小菟啊,对于男人来说,爱和喜欢是两回事,相守和相爱也是两回事。” 我歪头:“女人也这样。” 他说,女人多傻了,对她足够好,她就会爱上。女人没有爱情。 我说,男人多傻了,对他足够好,他也不愿爱。男人没有爱情。 他扑哧一笑,眨了眨眼:“我不跟你拌嘴,纵使别的女人再傻,小菟最精。” 我点点他的脑门:“我还不跟你拌嘴呢,纵使别的男人再精,阿蕴最傻。” 他对我扮鬼脸:“我的乳名可不是阿蕴,悄悄告诉你,是阿嘟。” 阿嘟? “啊哈哈,阿嘟,肥嘟嘟、粉嘟嘟,是个小猪猪。可你一点也不胖呀,紧实的很。” 他戳了戳鼓起的两腮:“小时候脸蛋儿肉嘟嘟,就叫阿嘟了。” “真是个可爱的名字。” 他凑近了,耍宝似的说:“这名字十年没人叫过了,我只告诉了你一个。” “夫人和相爷都没再叫过?” “是呀,入学的时候就没再叫过了,怕旁人听去了取笑。” “嘿嘿,我以后天天叫你阿嘟。” “你敢~” 我站起身满院子跑:“巧嬷嬷,翠嬷嬷,管家,小厮们,李成蕴的乳名叫阿嘟,嘟嘟嘴的嘟~” 一圈人看着我们打闹笑个不停,欢闹的时光定格在了夏阳碧野中。 时间走到七月的前一天,京里来人了。 伤情已康复的谢添带着一群人马来了。 我们本正在一场夕阳雨后,在沟边捉泥鳅。这突然的造访,叫人倍感打扰与意外。 谢添看了看挽着裤腿光脚丫的我们笑了一番,戏谑道:“两月不见,公主驸马已成了乡野之人了。” 李成蕴提着网兜子跟他拱了拱手。 我只管低头往青石地板上印泥脚印:“大舅怎么来了?是来送供给的吗?” “非也,是来接你们回京的。今晚还有大雨,明晨一早再出发。” 我的心口突然一紧,莫名的恐惧通过一束目光送出,传向了李成蕴。他也皱了眉,小声呢喃一句:“这就回了?” 谢添笑了两声:“怎么,两位在这住习惯了,不想回去?” 我看见李成蕴的手抖搂了一下,他与我有着一样的不安,难以捉摸又真实的不安。 “敢问谢将军,京中可发生了其他……我和公主不知道的事?” 谢添一摆手:“待明日回京,自然知晓。” 说完这句他就大踏步往堂屋去了,留我和李成蕴在院门口面面相觑。 马儿拴在牲口棚中打着响鼻,繁华京都的影子已在眼前。 我的情绪一下子跌落下来,拽过网兜把刚刚捉来的泥鳅一倒,看着它们逃走了。 三百二十一 先皇遗诏 这是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从昨天天黑下到了现在,风又大,连厢房的窗纸都打湿了。 起来后大伙儿收拾妥包袱,嬷嬷望着门外的白色雨帘踟蹰着:“谢将军,要不等雨停了再走?” 他叫士兵们拿出来一把把厚重的油纸伞,“不等了,若是雨不停呢。” 我倚在里屋的门框上,头重脚轻的看着昏暗的室内,嗅着婆子们煮的醪糟蛋花汤。 巧嬷嬷摸着我的脖子把我带到饭桌上:“小迷糊,还没睡醒呐?” 我揉揉眼,气血不足是常事。 在农庄吃了最后一顿饭,我摸了摸桌椅板凳,摸了摸窗棂门板,然后李成蕴把我背了起来,送往院门口的马车。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撑着伞,我垂着眼皮看见前头的雨滴子砸在土地上,砸出了无数的小坑坑。 坐到马车上之后,我扒着帘子盯着这个短暂的家,爱流泪的毛病又犯了。 罢了,回去就回去,在我的公主府呆着也很好呀。 马车就顶着大雨,赶车人穿着蓑衣,车盖之上还响着惊雷,队伍在泥泞里留下了两条深深的印子。 到京。京中亦在落雨。 车队直入皇宫,走正门,换辇舆,入内朝两仪殿。 雨水卷着浪花儿从高阶上哗哗而下,湿透了抬轿人的鞋袜。 皇后、左相等几个近臣一身素服,居然站在两仪殿门口迎接我们,实在是受宠若惊! 那先前还威风八面的皇后拉着我的手走入殿中,站定在高高的龙座前时,她笑容可掬不急不躁有如春风拂面的说了一句,“我的好乖乖,后天就是你的登基大典了!” 嗯? 啊? 我和李成蕴一对视,即刻嚯嚯嚯嚯,哈哈哈哈,发出虎狼般的狂笑! 我俩笑的前仰后合,相互捶打着,差一点就要倒地打滚。 皇后拽着我,左相拽着李成蕴,他俩给一旁的崔常侍使了个眼色。 然后!然后! 崔常侍就摊开了手中的卷轴,端正不阿清了嗓子宣道:“大行皇帝遗诏。” 然后我俩就被拽跪在地。 崔常侍朗声唱念:“门下。朕以弱冠,祗荷鸿基。每惟祖宗之缔构艰难,念中外之始终匡辅。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今虽将寿终,朕亦愉悦至。然朕膝下子嗣稀薄,唯剩皇四子,念其年幼,难承宗祧,只恐外族欺扰。又有皇弟晋王李让,奈何其身有暗疾恐享年不久。为宗庙之社稷,朕愿开辟先例……嫡公主知军国事杰,听政明敏,孝友天资。虽为女子,但亦可奉承天地,内安百姓。而后可过继皇四子或晋王之子为嗣,延我李家皇脉。……宜令所司备礼,着嫡公主继皇帝位……朕设四大辅臣,望内外文武,爪牙之士,腹心之徒,合志同心,辅予朕女。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戊申年六月初八。” 我晕头转向:“啥?我没听懂……” 崔常侍从龙座旁下来,双手将诏书呈递给我。 我接过,当目光扫到【着嫡公主继皇帝位】一句时,犹如一块板砖盖在了我的脑门上! 我丢下诏书,晃晃悠悠的转身往外走,口中絮着,送我回公主府,回公主府…… 身边的所有人一个变成两个,我分不清哪个是真人,哪个是影子。然后脚下一软,两只手接住了我,把我扶到软塌上坐下。 左相叫闲杂人等退下,然后握着我的手腕:“公主,遗诏你已看了。毋需担心,咱们四大辅臣和皇后娘娘会全力辅佐你的。” 我大口呼吸着,一上午的车马劳顿再加雷声,本就把我震的心口不适,这一下子,感觉空气都不存在了。 皇后坐过来按着我的人中:“不怕啊小宝儿,你不是当过女尚书嘛,这皇帝跟尚书差不多的,就在甘露殿批批文书折子罢了。你若不喜上朝,那就只在朔望日开朝。一个月就两回,你坐在龙椅上听听众臣们的启奏和述职就好了,嗐,就是过过场面,凡是机要决策,当朝不能定案的。” 我推开皇后的手,干瞪着眼流不出泪。 我听见李成蕴咬着牙说,女帝当朝,那异族进犯或暴民揭竿而起的旗号不就能随手拈来一条?还有,就不怕晋王或四皇子带兵讨伐她篡位吗!你们是想让她死么! 左相冷眉斥他:“混账!你想到的,吾等就想不到吗?没你说话的份儿!” 我左手抓着左相的衣摆,右手抓着皇后的裙摆,给他们跪下了。我说:“别,别,放我一马吧,你们两个谁想当皇帝谁当,别拉我垫背,饶了我吧。” 皇后把我拉起来抱进她怀里:“这可是你耶耶的旨意,圣旨已下,绝无回转之地。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我颤抖着伸出手,巧嬷嬷你在哪儿,咱们回府吧。 一双软凉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我依稀感觉到她在无声哭泣。皇后把我的手拽回来攥紧了,粉饰太平道:“今后在朝臣面前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有人在前头带着你,不害怕,有娘在呢。在乡下两个月都没吃到虾子吧?走,咱们回延嘉殿,给你备足了吃的玩的,再试试冕服合不合身,跟娘好好说说话。” 我又回到李成蕴的肩头上,他背着我,把我背到了延嘉殿。 偏厅里依旧点着皇后最喜欢的瑞龙脑,她们见我迷迷瞪瞪的,又在里头加了一味薄荷。 宫人们拿药的空当,李成蕴对我附耳一句:“小菟,你别这样。不就是做皇帝么,他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动动手指,用食指划着不。 他又说:“你想啊,你若在至尊之位,你娘也得敬你三分的。” 我开着眼缝,断续呢喃:“没有那么简单。我若是女帝,你算什么?他们的目的,是个不见光也不见底的深潭……” 他笑着:“那我就是‘王——夫’呗,嘿嘿,你再封我个亲王当当。” 一口气难喘,我感觉心如生掏,抠着头皮抓着李成蕴吱咛道:“她若执意如此,我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她!” “嘘!” 李成蕴猛地捂住了我的嘴,你说什么呢! 他握住我的手,未及多议,玫姨的声音便在耳畔炸开了。 三百二十二 晋王大闹 “这是桩大喜事啊,怎么人成了遭霜打的茄子~” 玫姨贫着嘴,从瓶中抠出一大块药油,给我太阳穴和虎口几处揉着。 皇后和左相在外头嘁嘁喳喳私语完了,踏着步子咯噔咯噔的回来,听那脚步声,就知她心中亢奋难掩。 左相叫走了李成蕴,想必是进行思想改造去了。 皇后的脸伸了过来,是,劳累的眼有血丝,但皮肤是容光焕发。权欲是她的青春不老药。 “好点了吧?” 我睁开眼:“为什么不选晋王,他也是你的孩子。” 她神色一惊,蹙着眉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说:“自从晋王回京,你就开始叫我小宝儿,那就说明还有个大宝儿。” 她正色:“还有呢?” 我说:“也有人向我旁敲侧击,但主要还是我自己观察的。” 皇后竖了竖眉,接着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已然说过了,新帝人选乃是先帝钦定。” 我嗤笑:“钦定~,矫旨改诏才对吧。” 她掐着我的脸:“本宫再郑重告诉你一遍,遗诏乃先帝钦定,盖有玉玺,已得了四大辅臣三省认可,现已昭告天下。” 我长出口气,把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气力不足的说:“这段时间把我俩送到乡下,阿娘和左相在京中真是辛苦了,不知为了给我俩铺路,使了多少霹雳手段。罢了,我差不多也知道左相是怎么想的。渗透政策么,蚕食皇李家的江山,得一步步来。只不过,他有他的如意算盘,阿娘有阿娘的鸿鹄之志。” 皇后一副长辈模样笑道:“我不跟你个自作聪明的小崽子一般见识,你还明白我是你娘就好。你我母女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对你放心着呢,知道这些浑话你不会乱说。” 我说,那可不一定。 她不以为然的给我整理着衣裳,“那咱们娘俩就只能抱着死了。好了,也跟娘撒完脾气了,还有旁的委屈吗?要不然一并说说。” 我翻过身脸朝着里头,并没有认命,还在盼着转机。 然后闻见珍馐美馔的奇香,不禁坐起来扒着坐塌靠背,看看宫女们在摆什么菜肴。 她拨了拨我的发髻:“嘿嘿,还是可爱。” 可爱?我就不信我对你下毒一回,你还觉得我可爱…… 正思维发散着,一个人不顾阻挡,冒雨闯了进来。 他直戳戳踏进偏厅,在光洁的地板上印了一串湿淋淋的脚印。 我抬眼,是晋王。他僵着胳膊,梗着脖子,一副郁结在心,苦大仇深的模样。 皇后喊他:“让儿怎么回来了?” 宫女们过去给他脱鞋,玫姨笑呵呵的:“您这是冒雨从茉城赶回来了呀。” 他将人推开。然后迈着大步子兴师问罪般的冲过来,不由分说抓起我的衣襟,噌的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咬碎了牙:“皇后,为什么是她!搞笑嘛,怎么可能是她!” 一圈人都被他吓到了,我翻着眼珠看脖子边的匕首,那白刃雪亮,遂赶紧说道:“六哥,六哥,我没有跟你争呀,你要当皇帝我支持。” 他激动万分的把刀刃往我脖子上逼近:“你给我闭嘴!我就是问问皇后,明明我才是最正统之选!” 皇后沉着脸目光睥睨:“晋王,你可知你在做什么?要挟新帝损伤龙体,此乃大罪。” 他发着狂左右摇晃我,尖刃划过皮肉带来一阵火辣刺痛!然后暖暖的细流滑下,沿着肩膀滴答在地上。 我啊的一声惨叫,呜呜的哭。 皇后这才慌了,她压着手掌:“别别,让儿,他是你妹妹啊,你亲妹妹啊。” 他怒吼着:“什么亲妹妹!不是一个生父,何谓亲妹!” “可你们一个生母啊!” 皇后瞪大了眼,满面颤抖。 呜——,晋王也一嗓门哭了起来,像是只受伤的狮子。 “娘,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皇位给一个丫头片子也不给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儿郎!我就那么不入您的眼吗?” 皇后试摸着走近抚上他的手臂:“孩子呀,娘不是不把皇位给你,是娘没有这个能力。先帝遗诏是其一,四大辅臣的权宜是其二,就算你杀了你妹妹,或者杀了为娘,你也坐不上龙椅啊!放下刀放下刀,兄妹间就是闹个别扭,你妹妹也不会怪你的,是不是呀菟儿?” “嗯嗯”,喉中的字搅着含糊不清的唾液泡泡。 颜阿秋从外头办完差回来了,她见这场面冲进来就护着皇后,泪水一下子就狂飙出来,悲愤的斥道:“到底是母亲的两个亲生孩子,一个下迷药,一个亮刀子,你们怎么这样啊!你们怎么这样啊!有考虑过母亲吗!知道她的不容易吗!晋王,你这样做,是打算让母亲连丧两子吗?那就等于断了她的生路呀!” 一听这话,皇后便靠在了阿秋肩上泣不成声。 我感觉抓着我的手松懈了,右边的匕首也拿远了,然后我整个人一股脑摔在地上。巧嬷嬷扑过来把我拖远了几步,用帕子按紧了我的伤口,搂的我严严实实。 那一头晋王丢了刀子,双手抓着头发颓然跪坐在地,捶了两下地板哭嚎着:“我讨厌我的名字!李让!让!打小我就在让,直把身家性命都要让了出去!小时候比着哥哥们,吃穿玩具我让了。后来西突厥为质,我让了。现下本该是我的皇位,也要我让!娘,为什么这样啊,为什么所有的不公都要落在我的头上!” 皇后抹了泪蹲下,摸着他的头轻声细语:“让儿,莫争一口意气,来日方长。娘到底是一介女流,娘真的没有办法,娘对不住你啊。” 晋王闻言哇的一声,抱着皇后的腰就大哭。 两人抱头痛哭了半晌,然后钻到一处说了几句旁人听不见的悄悄话,晋王的情绪始才平复下来。 相互扶着起了身,洗了把脸又给晋王换下了湿衣裳,我的伤口也包扎好了,一群人这才围着饭桌坐下。 晋王垂着脑袋,皇后笑着环视大伙儿:“快看看,快看看,现在咱们一家几口终于不用在屋里也隐瞒身份了,真正团圆了,没太多的拘束了!” 一旁的宫人们附和着,是呀是呀,大宝儿和小宝儿这回总算照了明面,娘娘万福啊。 阿秋顺着造出的喜兴顶着气氛,故作吃醋的撅着嘴撒娇道:“母亲,他们是大宝儿小宝儿,那我呢?隔一层肚皮真那么重要吗?” 没料到晋王羞臊臊的说:“你是二宝儿呀,是吧娘。” 皇后的笑声添了一份宽心,她搂着阿秋:“是啊,你是我的二宝儿。” 一圈人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吃饭,吃饭。 三百二十三 我登鸡了 用罢晚膳,皇后一手牵着一个笑着说: “让儿,菟儿,这时间也过的太快了。若现在是十年前,娘三十一岁,让儿十三,菟儿六岁,那感觉跟现在又不同了。若是能把你们两个从小养在身边亲自教养,那现在的小矛盾兴许就没有了。” 说了这话,她来回看着我俩,想得到一些温情驯服的回应。 晋王突然忆起了什么:“今年阿娘的生辰没有过……” 皇后说:“国丧期间,还过什么生辰。倒是下个月又是菟儿的生辰了,总觉得去年给菟儿过生犹在眼前。”她一转头看着我:“两年前就说带你去北边滑雪呢,拖到现在,今岁秋冬一定去。” 我牵牵嘴角:“若真的有登基大典,皇帝出行可是浩浩荡荡,劳民伤财……” 她嘁的一笑:“这么快就知道操国库的心了?现下财政的情况有所好转,几处的亏空也给补上了。虽说新币之政有利有弊,但长远来说,是益于万民的。” “怎么个有益法?”晋王问。 “要重商了,新政中采用了菟儿先前的建议,提升商人地位,开启夜间商贸。” 晋王的眼睛黯淡了一下:“没想过妹妹还能想出如此政见。” “最可喜的是,在豫州发现了一处大盐矿,盐量巨大,监察使看了,呈报上说,少说能使官盐储备增加四成,如是盐价也可下调一些。亦可售往外族,茶马路上又增一项丰盈的收益啊。” 我抿笑:“真是运气好,时也命也。” 皇后看向晋王:“让儿,此次豫州盐池的盐铁使,辅臣们打算叫你担任。” 他眼睛一闪。 皇后拍了拍他的手臂:“行了,新官即将上任,盐法也需要革新,你回去起草一份新盐法政,也叫娘看看你的学识才能。” 晋王激动的跪地谢恩,然后轻声软语的与方才之事道了一回歉,再昏定了几句才却步离开。 我僵着脖子看他踏到雨地里,这会子雨水总算小了,淅淅沥沥的打在院中的吐水兽身上,再流入下方荷池,池面的荷叶若被踩了脸,就快沉下去了。 我跪下抓着皇后的衣角:“阿娘,这皇帝我非当不可吗?父权深入人心,若要如此,只怕想抹我脖子的人会越来越多。最主要,我志不在此。” 她挑着两缕蛾眉:“就是看准了你志不在此。女帝于史上并非是首例,前朝大彦国文帝便为女子。而今你的尊号定了,为安。” 我诘问:“是安天下的安,还是安人心的安。安的又是谁的天下?谁的人心?” 她没有跟我话锋相对,而是抬手搓了搓我的脸蛋:“小崽子认真的时候跟大人似的,有模有样。好啦,说到底你这小皇帝没实权,大伙儿从心里也没真的把你当皇帝看。就你自己想太多,今后你的日子跟往常没啥区别。行了,明儿一早温补礼仪规程,后天可是我们的大日子了!” 戊申年七月初三,是我这个傀儡皇帝的登基大典。 戴冕冠,着玄衣蔽膝,踩赤舄。六彩大绶,玉佩金钩。装束周正合礼,但我怀疑这是不是自己。 先往圆丘封禅祭天。 再归宫城,从承天门一步一步,走上太极殿的九龙宝座。 每一步都有人带领,每一礼都有人主持,每一句话都有人在旁知会。 我无数次产生尿遁的想法,永远晃动在眼前的十二串珠帘给眼前多罩了一层迷雾。 左右人海茫茫,鸾旗肃肃,伞扇煌煌。 丹陛大乐震震,震的我尿意更浓。 我只好把这一切都看做是一场游戏,自动将感情抽离。 宣即位诏书,授传国玉玺,登临高位。最后那一下,我被辅臣按坐到龙椅上。 似乎一切都只需我木呆呆的坐着,配给我的大宦官明常侍开始宣读大赦天下的恩典。 到了这,我突然想起薛家还在大理寺押着,等待着秋决。 我脱口一句——释了薛家三郎薛莫皟吧! 左相俄然一转脸,瞪了我一眼。其他三个辅臣摇头的摇头,挤眼的挤眼,小声的告诉我,不可呀陛下。 陛下。这个词在此时轻于鸿毛。 我一身的元气撑着一副骨头架子,熬到了仪典结束。 完事了,终于完事了,卸下了千金重的冕旒冕服,只一身中衣靠着床枯坐在地,累的我双目放空。 李成蕴溜进甘露殿圣寝,一张笑脸晃在了我的眼前。 他乐滋滋坏兮兮:“陛下万安~” 我瞪他:“私底下少跟我胡沁。” “嘿嘿,你瞧你一直站着坐着还累成这样,咱们这些人可是一直跪着,还三拜九叩呢,快瞧瞧,我的膝盖是不是紫了。” 我一翻白眼,长嗷了一声,伸着懒腰直往地上滑。他托住我的上身,诶诶诶的叫着,“这是干嘛?耍什么赖。” “阿嘟啊,阿嘟。朕累了,快给朕捏捏肩捶捶腿吧~” 他把我扶到床上,下手来捏,捏到酸痛处好不爽快!我幽幽的说:“想当初和大长公主住那几天,就老被她这么捏着,别说,有点怀念,她人在哪儿啊?” 一旁的纹竹说:“公主,诶诶不对,陛下,大长公主关到掖庭去了,住到刘小儿那个小破院里。” “高句丽可有表态?” 掌事说:“高氏世子想接回其母,已呈送过两封陈情文书。” 我点头:“现在御书房谁在伺候?还是陈硕和许薇莹吗?” 掌事答是。 我拄着脑袋,筹谋着今后的日子。 我说:“许薇莹乃是我舅母,不方便调用,把她换下。” “喏。那这个缺该由谁补上?” 我又想起了冬休。我这个一身才华却半路退场下落不明的朋友,此刻我是那么需要她,想念她。 我说:“陈硕得力,侍书的差事暂时由她一个负责吧。晚一会儿让她来见我。” 掌事带着宫女们退下了,我呼口气在床上打着滚。 李成蕴坐在床头悠悠的说:“哟,看样子咱们这位小皇帝有自己的想法啊。” 我盯着他:“左相跟你说了啥?” 他躺过来道:“阿耶说……叫我好好襄助于你,我乃第五大辅臣。” 我俩笑了一回,我抓紧了他的衣袖,李成蕴,也许现在,正是我们实现理想的时候呀! 三百二十四 意外发现 在农庄时候,李成蕴装模做样的说了一回他愿前周国的版图不再缩小,南地昆州可以从百越王手里收复,国防固若金汤,国之强名远播,使外族不敢进犯。 我笑的不行,这理想真大真忠贞爱国,话太过官方。 他嘿嘿的乐,说:“其实最原本的梦想之一,是想研究出一样比刀枪剑戟更厉害的兵器,像传说中的神兵那般,这样就可以更厉害的对付敌方与叛徒。” 我彼时问:“那你怎么不去工部呀?混到羽林卫和门下省作甚。” 他夸张的撇着嘴:“去不了呗,阿耶管他们叫铁匠。” “铁匠,哈哈哈。” 而现在,我枕在他的手臂上回忆着这段话,然后悄声提点他:“阿嘟,土地雷你已经知道了,也见识过它的威力。可是它只能埋在土中,或者固定在一个地方,威力还不够。如果~,把土地雷和烟火筒结合在一起,说不定就能将它发射到远处!比方说能击中敌军大帐,击中敌人城防。” 听了这话,他眼中的光芒一新:“哦呵,小菟,你真是我的福星,我得好好想想你这段话。” 我点点头,好勒,然后闭眼冥思。 我想,在其位便谋其事,他们认定我是傀儡,可我偏偏要做出点成绩来。但是这种想法,还不能宣之于口。 陈硕来见我的时候刚刚小睡醒来。 甘露殿圣寝这张龙床好不别扭,当半梦半醒想到狗皇帝就是死在这儿的时候还是猛然一惊。 见了她,还是喊她一句陈先生。 她小小一惊:“陛下,下官不敢当,直呼下官名字便好。” 几乎是一年未见,她的近视似乎更严重了,双眼微凸,有点像金鱼。 招呼她坐下看茶,我说道:“无妨的,到底先生做过我的保傅,还是敬称一句才好。先生可是要多多养护眼睛,再这样下去,只怕要趴到案上才看得见字了。” 她笑着:“日常的消遣便是多读两本书,也着实如陛下所言,该叫眼睛松快松快了。” 我问:“现下的四大辅臣,除了左相外,其他三个你与我做个详细介绍吧。” 她答喏后便与我一一讲来。 辅臣之首为左相。 辅臣之二为吏部尚书茳孺。戊子年进士科一甲第三,因出身普通,算是个地道的白衣公卿。时人曾评他——茳家郎好面相,金刚怒菩萨肠。此人气度凛凛,有时色厉行直。口辣而知余地,称得上谑而不虐。于数城办有善庄救济贫苦,口碑尚佳。又行事谨慎且果断,颇知进退,奉上有方,驭下有道,自从入仕以来还算顺风顺水,仅遭到一回贬斥。 听到这我心中窃笑,怪不得阿娘与他有些知音之情,原来是心性相仿啊。 我问:“如何的奉上有方?” 陈硕想了想说:“他的历任上司,多视他为知己。想来是言语行事,总能叩人心弦,正中下怀。” 我笑着点头,此人的读心能力十足高超。 辅臣之三为太傅公羊令。晋王就是他的孙女婿。前番对他有过交待,借用晋王的话就是又臭又硬,是个老学究老顽固。而今花白的胡子一大把,时常挺着他自命清高的腰杆子,一身典型的文人酸腐气。 我问:“缘何不叫其子公羊复为辅臣?他可是堂堂的中书令。” 陈硕顿了顿:“这……就是先帝的决议了。但即使四大辅臣议事,也不仅有他们四人,中书令往往是在场的。有道是,上阵父子兵。” 我点头。 陈硕接着说:“辅臣之四就是家父了,他目前为尚书侍郎。若要下官评价家父,只怕有失客观。但可以向陛下保证的是,家父心中有先帝,有朝廷。” 我看着她斟酌词句的样子,品着她的话中之意,仿佛在说左相是怀有私心之人。 我说:“现下朝局已改,我更是偶得此位。但是就算什么都变了,我们该做的事是没有变的。我看重先生,早先就知先生秉性刚正。只想着今后先生能与我一心,为民谋福利,为国谋太平。旁的激昂之言就不多说了。” 陈硕有点激动的看着我,郑重的说是。 待她退下了,我又歪到了椅子上,反刍着自己的伟大之言。 不禁又勾起一抹百感交集的笑。 夜半的甘露殿鬼气森森,我被这煞气染的睡不着觉,遂手执一盏红烛,于各个房内转悠。 正厅、偏厅、琴室、棋室、暖阁、御书房挨个走了个遍。 小件的摆设和幔帐都是更换过的,但大件的家具一如旧貌。我在想曾经的狗皇帝活着的时候,会不会一如我这般夜里丢了魂儿四下乱蹿。 来到新环境,了解新环境,人们最常作的事情就是翻箱倒柜,我也不例外。 我起手翻柜子,翻抽屉,翻书架,翻一切的边边角角,先对这些最隐秘的地方熟悉了,心里才会渐渐的不感觉害怕。 我翻到了几个没了香味的香囊,有绸缎的,有黄铜的,也有软玉的。上头还残存着送出者的能量。我感觉膈应,丢进了唾壶。 说真的,甘露殿真“干净”。它不似寻常人家,甚至像别的宫殿那般将被褥衣裳悉数搁进柜中。皇帝每日的穿戴,皆是宫人们届时呈送来的。 也可以说,皇帝在一定程度上很难保守秘密。何况,还有个劳什子的起居注。那就等于吃喝拉撒全部摊开在了众人面前,皇帝从来不是自己的,而是大家的。 我突然有点怜悯起狗皇帝了。 转了一圈,回到圣寝,看着硕大的龙床,愈发觉得清冷孤寂。 我用脚步丈量着龙床的大小,在量到床头一侧的墙边时,突然觉得脚下珰的一声,地砖发出了异响。 咦,这块砖底下是空的。 兴趣突然就来了! 我抠着砖缝,慢慢的把这托盘大的一块砖挪了出来,发现底下有个小小的暗格,再一取盖子,一摞花花绿绿的书现了身。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小黄书! 搬出来一看,果不其然~ 呵呵呵呵,书页上画面之大胆,言辞之激烈直看的我双颊发烫!我甚至觉得李成蕴这会儿要是在,我没准就把他办了…… 草草翻了几本,突然有一本不太一样的。 这本书好旧好旧,牛皮纸软烂的直往下掉沫子,再一看书名——《大彦简录》。 哦豁,大彦国,前周国上面的一朝,皇后前两天才提过。 我翻开书,扉页上用文言古语写着此书概要,文辞生僻,读之枯涩。 再翻几页来到正文,亦是一坨坨的脏污,一行行的蝇头小楷许多已经花了,看起来煞费眼神。 也就是那么鬼使神差,一行字冷不丁跳进了我的眼里。 ——【大彦国世宗文皇帝为女,乃世祖有意传位于卿。】 我掰着手指头,太祖、太宗、世祖、世宗,那文皇帝是第四位皇帝啊。嗯。和我一样。 眼睛再往下瞄——【文帝年十六登临大宝。】 哦?这么巧。 再往下看——【……仅在位一年余两个月,便自下罪己诏,禅位于其侄彦秀,后为高宗。】 【文帝于笄年之时西郊围猎,偶得一白色雏鸟,初似半边鸡形,又若仙鸟比翼,帝甚喜之,而后日夜不离。】 我的寒毛立了起来,这不是尖尖鸡么…… 尖尖鸡以前来过?一百年前就来过? 再往下看: 【大彦皇室有密闻,此鸟原名半生。此鸟降临,必有阴盛阳衰之祸。此鸟认主,必是女子登位之兆。】 【世祖皇帝不愿兵戈扰攘,便采用迂回之策,封此女为帝,以应天兆。】 【文帝禅位之后销声匿迹,宗正寺修册及史书中,无再有只言片语。】 【然坊间相传,大彦皇室诸人乃请高人奇士做法,将文帝暗中诛杀,后镇于离山之下。山有名涧,一线之天,其母念之,取名当归。悠悠母心,盼女来归……】 翻过页来是一张画像。文帝画像。 一个瘦弱的女子晃荡在层层叠叠的宽大冕服里。她有一双又圆又黑的眼睛,一朵比鼻子还小的口。 我合上书本,浑身流下的冷汗几乎结成一层冰皮,麻凉,麻凉。 三百二十五 事预则立 一年零两个月。 这是大彦国文帝的在位时长。 前面的经历和我都对应上了,那后面呢? 是不是我做皇帝的时间也只有一年两个月? 那,我退位了之后,会不会和她一样…… 我脑海翻涌着。她是被大彦皇室的其他人杀死镇于离山的,可,现下的皇李家没剩几个人了呀。 嚯嚯,那我就把剩下这几个也给灭了呗。 奸笑脸。 想到这儿,一身的寒意渐退。不管怎么样,请神容易送神难,就算是要个傀儡皇帝退位,也不是那么手到擒来,说办就办的。 我把书本摞好原样放了回去,谁也不提及谁也不告诉,免得打草惊蛇,只当我从来没见过。 翌日,是我正儿八经当皇帝的第一日。 上午我巡视了前朝几处,包括三省与翰林院,还去了少府一趟。 下午在书房安生批折子,逐一过目,一本不漏。 就这么不露声色的过了几日,我算算时间,是时候出宫一趟了。 微服回来玉宅找到玉立和斑鸠,命他们两个找几个流荡街头的碎嘴老婆子,把我在《大彦简录》里头看到的故事稍加改编传播出去。 预计如此下来不出七月,此一样脍炙人口的皇室密谈定能再传回宫中。到时候看一看皇后和四大辅臣的反应,我便也心中有数了。 李成蕴的大哥李成麒自然是升了官。 当我摆驾到大理寺的时候,他这个大理少卿正高坐堂上审理一桩大案。 他起身行大礼,我摆了摆手:“你忙你的,朕去偏厅钦审一人。” 朕,当着外臣的面自然是要称朕的,目前还未完全适应。 当我看见薛莫皟被提上来的时候,眼睛蓦地一酸。 那个本就高瘦的个子现在已经没了人形,一身的牢服像是两块抹布,满头的乱发用一根荆钗勉强挽着,整张脸黑瘦到脱了相,眼眶骨是那么的高。 他似是饿的,有气无力的跪下,喊了声陛下万安。 我强忍着泪叫差人扶他起来入座,先好酒好菜伺候着。 东西端上来了,他也没拒,动筷吃了会儿就噙起了泪珠子,他沉声说:“叫陛下看到罪人这副模样,真是惭愧。” 我冲过去坐到他对面,咬着牙说:“薛莫皟你真傻,那一天晋王和珂玉都未亲自到场,缘何你如此实在!” 他干涸的眼睛动了动,活了起来,仍用那股子温柔劲儿看着我:“陛下,那一番起事,本就非生即死的。我薛家与他们不同。卫国公满门被诛,刘鳄奴满门被诛,太皇太后失势剃度为尼,长姐淑妃像是一只牲口般被虐杀秘不发丧,这一切,我薛家曾经立身的一切都大势归去,只能殊死一搏了。” 我摇摇头:“我还是不太明白,若全意效忠于先帝,也不至步他们后尘呀。” 他也摇摇头:“傻丫头,还有你娘和左相呢,他们也不会饶了我薛家的。” 我正色说:“薛莫皟,你写一封自辨书,把一切罪责能推即推,我定要留你一命。” 他默默道:“不了。我怎能抛下家父兄长独生。” 我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薛夫人不是姓元吗?她可以的,她能在我母亲面前说上话。” 薛莫皟说:“太后娘娘已开过恩典了,将家中一应女眷贬为庶人,没有抄没为奴已是天恩。” 我拍案斥他:“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这自辩书你写定了,我会着人每日里向你讨要一回。我虽因养父之事恼你,但也知道你罪不至死。我先走了,你若还想见我,就老实听话!” 我刚起身迈步,他拉住了我的衣角,目中卑怯不舍热泪滚滚:“小菟,我给你买了件小礼物,早前就托你姐姐交给你,不知道你收到了没有?” 我的眼泪往肚里吞,咬了咬牙说:“待朕回宫找她讨要!” 然后拂袖抽身,再不敢回头的走了。 当坐到了龙辇上,我竟然始料未及的哭了一场。薛莫皟啊薛莫皟,在我最需要念奕安的时候,是你一直在陪伴我,宽解我啊。 回来甘露殿,我第一时间命人传颜阿秋。 她又是直直愣愣,规行矩步的来了。 她问安的话啰嗦冗长,未及她说完便被我打断,我狠斥道:“颜侍中,薛莫皟托你赠给朕的礼物何在!” 我的口气把她震了一下,她平复了一下意外之情,垂着眼皮说道:“回陛下的话,那是一枚金镶玉的发簪,簪上钳着一枚白玉小兔子,小白兔身边贴着一朵小白花。哈哈,下官一看,这不就是一件旖丽信物么,兔子是您,小白花是他。可他堂堂一个男子家,化身成了一朵小白花倒不知是何说头了。其中的深意,想必只有二位才懂。” 我冷笑道:“无妨,也可说与你听。有一回我二人慢步在南一横街,我随手摘了一朵藤蔓上的小白花递给他。我说,薛莫皟,我觉得你的名字像一朵小白花。因此,他便牢牢记下了吧~” 她的嫉妒之色还是上了脸,暗暗咬了咬牙继续说道:“陛下,下官确定这是信物,可当时您已经有了驸马,为了您的家室和谐,便回了母亲,把这东西交由母亲看管了。” 我走过去指着她的鼻尖:“颜阿秋,少拿太后压我。给你一日的时间把簪子呈上来,要不然你就老实回家做你的展夫人去,入宫令牌也别想要了!” 她俄然抬头盯着我,开始口出狂言:“小皇帝妹妹,您这才坐上龙椅几天呐,就不把母亲放在眼里了?” 我呵呵的笑:“怎么,你是准备再告我一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自打我进到月池院就开始告状,一路告到现在。” 她一勾唇角:“做姐姐的监督提点着妹妹也是母亲的意思。您要是不满意,您可以现在就掌我的嘴。只怕这打的难看了,也是打在了展君的脸上。现在朝廷上下都需要展君这个良将,您这做陛下的带头羞辱臣妇,恐怕遭人非议呀!” 说了这话,她嘻嘻的轻笑了两声。 怒气噌的上了我的脸,但我稍待就平息了下来,着人将宫女画云传了进来。 我背着手,使眼色叫颜阿秋看画云,尔后说道:“这丫头性格恬静,颇有学识,又生得毓秀大方,你觉得如何?” 阿秋蹙眉:“什么如何?” 然后我对着掌事大声道:“传旨,赐宫女奚画云给金吾卫大将军展君为妾,与主母共理家事,以抚良将之心。” 再看颜阿秋,她的一张脸扭曲成了麻花。 我弯腰戏谑道,我的好姐姐,若你不听话,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三百二十六 整顿吏治 转过天来颜阿秋就把发簪老老实实的呈送到了甘露殿。 但是想叫我收回成命可没有那么简单,有道是皇命岂可朝令夕改。 我捏着那支发簪,物华熠熠,但嗅到了一股子梳头油香,不禁问道:“不会被你戴过了吧?” 阿秋眼珠左右跳跳:“只是试试。” 我捂嘴窃笑:“你还想着他,恋着他呢?” 她沉沉摇头:“不想,也不念,对一个该死之人,想什么念什么呢。” 我侧目:“哦?当真?哎,这谋逆之人,重则千刀万剐,轻则大卸八块呀。姐姐觉得哪一种比较好?” 阿秋腮肉牵动着,表情意外的看了我一眼:“三司已定案,等待秋决,不是斩首而已吗?” 我晃晃脖子:“你口中的小皇帝,我,可以让他死的再难受点嘛。” 她突然一笑:“您才不会呢,若不然也不会向我讨要发簪。” 我盯着她:“嘿——,终于透出你的心声了,你是想让他活的。” 她不承认:“并没有。下官只是觉得相识一场,希望他能利索的走。” 我摆摆手:“那算了,本来以为你有这个念头的话,可以与你商量商量。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你退下吧。” 她踟蹰了一下,一张嘴开开合合的,这时候纹竹从外头快步进来了,急匆匆道:“陛下,有一事。” 阿秋见势退下了。 我抬眼看纹竹:“何事?” 纹竹说:“您不是叫奴婢们盯着动向么,前头门下省里,四大辅臣和太后娘娘汇在一处,开始议事了。” 我站起身,走,咱们也去。 门下省就在翰林院旁边,当初薛莫皟放风筝引我过来,也在这附近。 我带着三五宫人直入门下省办公区,内堂里头一圈人议的火热。 我阔步进去,笑道:“诸位都在呢,是何军国大事呀,也不通知朕来听议。” 左相笑着给我让了个主位,说道:“臣下们想着待议出个草案,再往御前呈送文书。” 我坐下:“不妨叫朕一听。” 下首的御史丞禀道:“陛下,臣奏请调整京城文武百官及庶人红白事。臣以为官员家中大办婚事或丧事,难免借机变相受贿行贿,堕败政风。若对此进行限制,将有助于政风的廉洁。” 我看向吏部尚书茳孺:“这可是吏部的治下范围了,茳尚书怎么看?” 那茳孺直了直腰杆,往椅子边儿上坐了坐,带着礼敬说道:“陛下,一应风俗乃是约定俗成之事,只剪一头,难免会开出别的枝芽来。臣以为从此方面入手,治标不治本,这一样也并非那么当务之急。臣以为,现下紧要的另有一事。——凡大小官员,皆重内轻外,无有几个愿到外地为官,特别是不愿到边鄙之乡、穷荒绝徼之地任职。那么结果就是,造成了现在京城及一些繁华之地官吏冗多,而有些地方则缺官少吏。” 我说:“这个好办,增加边鄙之地的官员俸禄,严格监察薪俸发放是否及时到位,对于上峰拖欠者,一律严惩。” 此话一出,有人赞同,有人质疑。 茳孺带上些对我的高看之色,沉思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公羊老头抚着他的花白胡子摇了摇头:“陛下此言乃是商人思维,以利诱之,岂不是要丢了为官者的本心。” 我鄙夷道:“老太傅此言差矣,官员亦是血肉长成的活人。是人就有人需,有人欲,你怎好有悖逆人性之想。只有内无生存之忧,才能全心对外办事。” 左相眯着笑眼一副和蔼可亲,看着太后说:“倒也有几分道理。着实,先去后顾之忧,再要甘心而往,才好一心为一方谋福。原先总是将贬斥者调往僻乡,这些人仕途失意,净忙着对月感慨,写些酸诗酸句。” 陈侍郎听了他老师左相的话,也浅笑道:“是也,下官也是看不惯这些人的德性,成日家自苦自怜,好似全天下的委屈都被他一人受了。这样的人怎还能指望他与民谋福祉,与国定天平。” 经过一番探讨,他们初步采纳了我的政见。 称此为——整顿吏治之始。 跟着我说:“御史丞方才约束婚丧喜庆大操大办的谏议,也可准奏。” 太后抬手说道:“不可。如此一来便会危及权贵们的利益。他们会说牵一发必动全身,朝廷欲要拿他们开刀。只恐人心难安,将生哗变。” 是啊,是啊,是啊…… 陛下登基不久,维稳才是当要。 朝廷目前可经不起任何的变动,改革靠后,休养在前啊。 他们纷纷说道。 我说:“可以先从皇家开始呀,上行下效,他们还有何话可说。” 太后笑着:“勤俭之风久矣,你耶耶那时就说,洗过三水的衣裳还得上身。若再缩减用度,那就太失皇家体面了。” 我撇嘴:“新帝登基,都有新一届秀女待选,朕还省了这一样开支呢。” 他们哄堂大笑,太后笑的直拍手:“啊哈哈,这可当真是省下了万两的白银呐。” 我说:“有帝便要有后,这不是阴阳和合吗?朕也要个皇后。” 他们又是一阵大笑。哼哼,笑吧笑吧,有个词可是叫做扮猪吃老虎。 太后笑红了脸:“那你跟娘说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皇后?是要男子还是女子啊?” 一旁的几个老正经这时候也顾不上堂堂仪表,笑的窜出了口水。 茳孺戏谑道:“那不妨封蕴哥儿为皇后,这样子只怕难成体统啊,哈哈。” 左相一转头笑指着他道:“茳郎又在胡闹了。” 我说:“朕打算选个女子为皇后。” 太后轻拍我:“越说越没边儿了。” 会议结束,我与辅臣们申明,下次应往甘露殿议政。 然后和太后一路出前朝往内廷走去,她搂着我问:“菟儿,天癸还未至?” “没有,不来也好,省事省心。” 她轻声:“只有来了天癸,你才能和驸马行合卺之礼呀。若不然可是一样忌讳,还是开几幅药吃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阿娘,叫我们两个早点圆房是左相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她笑了:“与夫君圆房不是分所应得的事吗?” 我郑重说:“我还没想好。再说了,到底无趣。” 她吐口气:“罢了,这事随你。说不定就是缘分未至,你也该当留着童身。” 我眨巴着眼睛:“阿娘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不懂就不懂吧。”她呼噜呼噜我的圆锥髻:“怎么日日都梳男子头,着袍服,还画了个剑眉!平素里着女儿装就好了。” 我说:“这样显得阳刚,有皇帝模样,人们才怕我。” 她哈哈笑了一回,我的小宝儿真是干啥像啥! 那哥哥呢? 你哥哥呀,娘总觉得他身上带着些皇李家祖传的犹豫劲儿,甚至还有点色厉内荏。悟性不如你,得多给他点正经严苛的历练啊。 我笑说,阿娘偏心,越是疼谁才觉得谁弱小。还把他生那么高个儿,把我生这么矮。 阿娘逗笑着一撇嘴:“那没辙,哥哥先来的,把为娘肚皮里的养分都吸走了,你个后到的,只能吃些残羹剩饭了。” 我一歪头,哼。 她搂紧了我,小样儿的。走,回延嘉殿去,明儿就是中元,知道你个小崽子怕鬼。 此刻,母女两个表面上有说有笑,一团和气。 可其实两个人心底各自盘算着什么,那只有天知道了。 三百二十七 焚纸传音 七月之半,夏秋交替,阳衰阴长。 中元之夜,我溜到太液池边,给爹爹和中鹤哥哥烧纸。 我小声默念:爹爹,哥哥,你们两个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这个皇位,我要尽所能的保住。因为有的时候,越在高位越能够拥有自由。但我要的也不仅如此,翁翁是武德王不是,我也得让别人瞧瞧,咱们凡家的血脉有多厉害。他们也肯定是知道咱们家人有多厉害的,要不然也不会百般的迫害您和哥哥。咱们随随便便做件事立个功,就功高震主了是不是。但现在,爹爹您的女儿就是这个国家之主,当然了,还不算实至名归,不过我一定会让万民知道,我这个女皇帝有多好。还有啊爹爹,有件事一直搁在我的心里。你们都说苏晓是我亲娘,可是后来我越来越怀疑了。但我现在也不想再计较此事了。也许帝王家本就能使一个人脱胎换骨,在这里呆的久的人,喜欢呆在这里的人,也都跟普通的爹爹娘亲不太一样吧。 不过也不能完全这样讲,民间杀子杀女的人也多。其实我有点看开了,有的孩子出生,只不过是借着肚皮生出来而已,其实他并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投胎而来的冤亲债主罢了。有高人说过,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是自己三魂七魄的一部分,待孩子降生了,便会回归于自己。那我显然不是别人三魂七魄的一部分了,我只是我自己,但我倒觉得在灵魂方面,和爹爹您的连接更多一些。我血液中的勇气,坚定,都是爹爹灌注给我的。因此,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您别说苏晓也有这些特质,即使有,那也和咱们爷俩的不一样。我心里头不想多喊她娘的,她一回一回的利用我,也永远不把我当成个人看,光这两点就能叫我和她离心了。 爹爹,您说,这四大辅臣和苏晓,我该先对付哪个呢? 总要把当权者一个个换成了自己的人,我才是真正的皇帝呀。可现在朝中,我一个坚实有力的爪牙之士都没有。爹爹,这一切好难啊。 我把所有的纸元宝纸莲花丢进了火堆里,眼瞧着火焰熊熊,青烟一定带着我的话,飞到了爹爹的耳边。 回来甘露殿,传奚画云入书房。 我问:“画云啊,再有三天你就要去展府了,有想说的话吗?” 她跪下道:“从入侍延嘉殿开始,陛下就对奴婢百般照顾。今时又赐下如此天恩,奴婢没齿难忘,唯有誓死效忠陛下才能报其万一。” 我点头:“问你啊,你喜欢展君么?” 她唰的红了脸:“陛下,这,待奴婢过了门,怎敢不爱重郎君呢。” 我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道:“那一日展君于我公主府饮酒,席间他可是多看了你两眼,而你呢,也小鹿乱撞般的差点打翻他的酒盅。” 她咚的叩头在地:“奴婢该死,是奴婢冒失了。” 我说:“你知道他为何多看你两眼吗?” 她紧张的摇摇头:“奴婢不知。” 我斥她:“与我直言。” 她睁了睁眼:“兴许,兴许奴婢与善生有一点点相似吧。” 我点头:“没错,你是见过善生的,你自然能看得出其中究竟。你二人皆爱读书,性子恬静,浑身散着墨香。展君他向往这种女子。可是呢,又不能学问太足了,毕竟一个乡野出身与书香门第并不匹配。互生爱慕者,往往需要经历相仿,心性相通。” 说到这,这丫头诚挚的望着我,乖巧聆训。 我拍着她的肩膀道:“早前于飞霜阁那一回,你协助于我的差事办的极妥,彼时我已认你为心腹。今次我愿意成全于你,你可懂我的深意?” 她略思忖了道:“奴婢定与陛下一心,监视着颜侍中,将她与展君的重要谈话禀告于您。” 我笑道:“这只是次要,重要的是,朕相信你会与展将军成为更亲的家人,那便也是朕的家人了。” 她点头:“奴婢懂了。” 而后我与她细谈叮嘱了一番,又着掌事的准备了一份不输当年颜阿秋的嫁妆。 安排妥了,我又手执一盏灯烛在黑夜的甘露殿转悠。 这段时间,登上皇位的区区十余日,每逢夜晚我就在空阔的殿堂里转悠。有时一身寝衣在宝座上坐坐,有时对着烛光里的影子发呆,有时翕动着嘴唇自言自语。 我千遍万遍想着无数的可能,无数的结果。 这一时,突然一个名字蹦了出来,陈诉。 对,陈诉。 我怎么能把他忘了! 我即刻更衣,交待巧嬷嬷和纹竹等人掩护我出去。我要漏夜去一趟临照殿。 因担心四处都是太后的眼线,连宫灯都没有提,就着昏暗的月光一路摸黑,摸到了临照殿。 陈修媛已经是陈太嫔了,但因为宫中没有新人进来,她们大多没有挪位置。 临照殿的大门一开,我便知殿中景象萧条,如今没了先帝,这些女人的开销用度便大大的缩水了。 我连忙扶起出来接驾的陈太嫔,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钻到了她的睡房。 “陛下怎么这会子来了?”她紧张而又热情。 我随意的往软塌上一坐道:“这私底下,陈嬢嬢还是叫我小菟吧。” 她招呼宫女上茶后握住我的手:“怎么了孩子,瞧着你还不适应这皇位呢?” 我说:“总得慢慢适应。上一回,颜阿秋有没有难为你?” 她呼出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左腮:“妾的牙齿被打掉了一颗。罢了,她只是误会妾欺负了太后娘娘,为太后娘娘打抱不平呐。” 我向着她说道:“姓颜的就是条疯狗,每日里听见个风吹草动就要咬人,连我都浑身牙印儿呢。” 她捂嘴笑了:“小菟这是说哪里的话,她们一个是您阿娘,一个是您义姐。” 我扭头看着她,沉声静气道:“陈嬢嬢,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一正事,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她看了看门口的宫女,叫她们退到殿外,然后凝眉说道:“你说吧,妾猜着也有正事。” 我小声:“陈家幼子——陈诉,是凡中鹤的儿郎吗?” 这一问如一根绣花针,直戳到了陈太嫔的心上。 三百二十八 剖心一言 陈太嫔的面皮儿好像开了个染坊,一霎间红黄蓝绿青蓝紫全有了,头上戴着的金菊步摇都跟着抖三抖。 我轻声:“你别害怕,虽说我彻查了此事,但没有损害你与陈诉之心,只是想多认个亲人。他到底是我的大侄子呢,虽说只小了我一岁。” 她的牙齿和舌头打着架:“丫头,你如此问我,我又该怎么回答呢?一个字说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我死倒也罢了,陈诉是无辜的啊。” 我挑眉:“那除非朕不在了,不然谁也动不了朕的侄子。爹爹也在天上保佑着陈诉呢。” 她湿了眼抹把泪:“都是冤孽啊。” 我说:“陈诉在门下省担任给事中,往常就在御前行走参政,而今却到底下打杂去了。我打算明天就把他调回来,每日里在御书房理事,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陈太嫔点点头:“如此妾身先行谢过陛下了。” 我说:“聊聊陈侍郎吧。早前我观察他有心直接效忠于先帝,为何后来又重归于左相门下了?” 她叹口气:“妾跟您说句明话儿吧,我们陈家人在朝中如履薄冰十五年,也以左相马首是瞻十五年,这实在是不得以的事情。先帝羸弱,轻虑浅谋,辖制住他的权臣和藩王杀了一个又来一个,无穷无尽。家父虽想直忠于先帝,奈何君上不懂使臣子定心啊。远的不说,就说凡都督还有薛家。忠直于先帝的都是何样的下场……” 听了这话,我无言默默。 陈太嫔咬了咬牙:“丫头,凡都督的死想必你已了解一二,太后为了换回晋王,撺掇的陛下害死了一方良将。而那薛家早年虽说与太皇太后、刘鳄奴、卫国公等为一党,可后来亦是撇清了干系,不可不谓赤胆一片。还有骠骑将军,在南地顶着疫病苦熬了数月,打得百越退兵千里,虽说昆州没有收复,但也是大功一件啊。可先帝呢,他都做了什么,他逼得他们一死两叛。而先帝的背后,有一只女人的翻云覆雨手啊。” 我酸了鼻子:“真的是阿娘么?” 陈太嫔嗤的一笑:“丫头,嬢嬢只能提醒你一句,早晚太后与左相要分崩离析,裂成两党,到时候你看看你是要娘,还是要驸马吧。” 我想起昨日阿娘那句——我与李成蕴说不定就是缘分未至,也该当留着童身的话,泪星便涩涩泛起了。我意识到,陈太嫔的话,也许是对的。 我说:“所以嬢嬢曾经暗示过先帝阿娘的各种心机与用意,但是先帝没有听取。” 陈太嫔无奈笑笑:“是妾身无用,当初太后娘娘宠冠后宫,先帝爱她几近疯魔。甚至爱屋及乌,待你比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好啊。” 我说:“不是嬢嬢无用,也不是嬢嬢的质疑无稽,是先帝不愿相信,不肯相信。” 她幽声道:“这便也是皇李家的气数了。” 我握了握她的手,站起身道:“谢谢嬢嬢今日与我剖心一言。那我先走了。” 她站起身目光灼灼:“丫头,今日的话若叫太后知道,我便也活不成了。但是先前你药倒她的举动,才叫嬢嬢有勇气与你说下这些。还有,无论你相信与否,凡中鹤的死与嬢嬢无关。否则,我也不会坚持留下陈诉了。” 我点点头:“亦是想与陈诉联手,做些挽澜之力,以不使我们这些小舟毁于浪急滩险。” 与她作别后,我悄声的出了临照殿,一个人孤影踩着月光,如若一只夜行捕食的狸猫。 初秋的夜已经凉了下来,夜风一吹,一串清水鼻涕就露了头。我摸了摸袖中帕子没摸着,不知何时丢了,就这么一路吸溜着回来甘露殿。 甘露殿灯烛昏暗,与我出来的时候并无二致。 然而当我刚迈进大殿的门槛,脚步瞬间驻足了。 大殿里,我的宫女和宦官跪了一排,一个个匍匐在地,像是整齐摆放的一溜蚕豆。 一抬眼,一个凛凛威风的黄衣女人坐在高位上,正在翻看我的起居注。女官们一左一右在她身旁排开,像是要升堂开审。 她把眼睛从起居注上挪开,压着眼皮看我道:“哟,回来了?今晚上我在延嘉殿等不着你,只好过来陪你,没想到扑了个空啊。” 我说:“不关奴婢们的事,是我心血来潮要自己赏赏水灯的,叫她们都退下吧。” 于侍中接话道:“陛下此言差矣。今日乃是中元鬼节,鬼门大开之际怎能叫您一个人到外头散步,被鬼魂冲撞了可不好。这些奴婢们玩忽职守,失了本分,理应该罚。” 我挑眉讽笑道:“鬼?你们不就是鬼么。大半夜的兴师动众搅得我甘露殿鸡犬不宁!” 太后轻描淡写的使了个颜色,于侍中就一声令下,罚! 两排女官唰的走上前,每人掂着一个宫女撸了她们的袖子,用早已准备好的木签子直戳到她们的胳膊上,一时间殿内惨叫连连。 我大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可是没有人听我的,木签子如凿子般直下,我冲上前嘶喊道:“别扎了,要扎扎我!” 太后勾着唇角一抬手,两厢的扭缠哭泣才渐止。 我咬着牙,一撸袖筒,朝她们伸直了两手:“扎我吧,来来来,随便扎!” 于侍中说:“陛下哪里的话,下官们怎敢损伤龙体。” 我笑着从一个女官手里夺下签子,丢到太后跟前道:“我猜阿娘会说现在不分君臣,只分长幼,那阿娘来扎吧。” 太后扑哧笑了:“菟儿,为娘现在可不敢打你,没得再坠了楼。你若想为奴婢们求情,那就说说你方才去了哪儿。” 未来得及说话,倒被玫姨抢了先:“娘娘,坠楼是因为有人撺掇,这一回估计又是听谁的撺掇去了。这孩子心善耳根子软,最吃人这一套,看紧点总没错。她要是再听人胡咧咧,我非拧她的腿根子不可。” 太后一抬手,“先听她怎么说。” 我怂眉:“已经说了,去池边看水灯了。” 她显然不信:“哦?为何有人说你往西边临照殿的方向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顶着压力道:“只是沿着几处水池,沿到了西海池罢了。” 太后沉声:“那只好传陈太嫔前来一审,提人!” 一女官应声而去,激的我心鼓咚咚,而这时门外突然来了一人,她扬声说道,太后娘娘,方才陛下是在妾身房里…… 三百二十九 因势利导 来人竟然是铁御女。 这是连我都不曾想到的事。 前面这个人一出场就被施了舌钉之刑,是陈太嫔的陪嫁丫头。 这个厚身板的女子走进来跪下施礼,恭敬笑道:“禀太后娘娘,妾身是来送还帕子的。” 然后她掏出了一方平整,呈给了宫女。 宫女拿起摊给太后看,说道:“还真是陛下的绣龙手帕。” 我想,她是看到了我去临照殿的,恰好的是,她捡到了我丢失的手帕。然后,又来替陈太嫔顶罪。 我背手仰头:“现在阿娘该信了吧,我着实是在西海池看水灯。只不过遇到了铁御女,去她房里说了几句话罢了。” 太后问:“既然如此,为何方才不提。” 我说:“只是怕阿娘多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太后目光尖锐的看着铁御女:“铁御女,本宫竟不知你与陛下还有交情,你们二人能聊些什么?” 铁御女答:“娘娘,妾身长夜无聊,既然偶遇了陛下,便邀请往妾身住处吃了一盏茶。” 那于侍中厉声一叱:“放肆!早前你便与桑美人乱嚼舌根子,编排些陛下并非太后娘娘亲生的胡话,而今又邀请陛下小叙,下官就不信能是什么好话!” 铁御女被喝的身子一颤,她垂了垂头强顶着脖子:“娘娘,妾身真的与陛下闲话几句。” 玫姨冲下来抡圆了胳膊给了她一耳光,指着她的鼻尖道:“贱婢,你又撺掇了什么,你是何居心!” 我过去把玫姨拉开,看向太后气恼的说:“她什么都没乱说。好了,问也问了,罚也罚了。铁御女和奴婢们可以退下了!” 太后的手指弹着椅子扶手,然后冷笑一声开门见山道:“行了,你俩也别演戏了,本宫还没老呢。今儿就把话挑明了,在这宫城里,哪个想要动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挑唆陛下,搬弄是非,那便是死罪一条。哼,有什么话,青天白日里不说,非赶在黑天半夜里说,那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今儿铁御女有胆子犯禁,明儿就有阿猫阿狗有胆子效仿。为了树立规矩,也只好严惩铁御女这个典型了。来人,把她拖到没人的地方,乱棍打死!” 我的血液唰的沸腾了,护着铁御女大喊:“太后,您为何草菅人命!” 接着如海的人群过来撕扯铁御女,我阻拦不住扑到太后身边苦求她,正纷乱之际,宦官天喜撵着小步子蹭蹭蹭的从外面进来了,对着太后附耳一言。太后严肃的眉眼先是一竖紧跟着又缓和了下来。 然后她看了看我,对着阶下说道:“既然陛下有意为铁御女讲情,姑且饶她一次,罚她禁足三个月。今儿甘露殿的奴婢们都受了委屈,每人多发半个月的俸禄吧。” 我嗖的立了耳朵,这是…… ??? 刚挨过罚的奴婢们手臂上还带着血洞洞,但一副感恩万千的模样退下了。 太后看着我的脸儿笑盈盈的,“菟儿,你素来体弱,为娘是真的担心你,方才就是吓唬吓唬她们。” 我含着下巴,心里清楚叫她态度扭转的原因是天喜带来的话。 她搂着我到寝殿坐下,把带来的面人摆到了桌上:“今儿中元,都时兴捏面人,驱邪避煞。你瞧啊,阿娘特意给你捏了个大兔子呢。” 我摸了摸那块穿花衣的面坨坨,最外层已然干了,但芯儿还很柔软。这份细腻通过指尖传到了心里,我小声嘀咕:“阿娘待人的好总有代价。原本是送面人的贴心之举,到后来却变了滋味。” 她刮了下我的鼻子:“还不是你淘气,为娘已然宽容大度多了,不知足~” 我一手玩面人一手拄着脸,等着她契入正题。 她也很快开口了:“小宝儿啊,听说驸马最近天天往军器监跑,还绘了个图纸拖着工部桑侍郎一起研究,说是要发明一样新兵器。你知道详细吗?” 我抿嘴笑笑,阿娘向来神通广大,何必来问我呢。 她说,问你多方便直接呀。 我伸伸懒腰,我不知道。您要是想让我探探实情,得答应我放了薛莫皟。 放了他?呵呵,那这一个条件可不够。 两个人狡黠的目光触到一起,那阿娘还想要什么条件? 她正色:“明日大朝,要托你之口下令,将元刺史调回京中。” 我笑了:“他不是刚回去两个半个月么,怎么,要他带着旧部和借来的三万大军,来京勤王?” 她眼中的芒刺戳入我的眼中:“没错。现在你我母女势单力薄,若无党羽襄助,必会大权旁落。届时莫说你我的安危,只怕外婆舅舅,还有凡家的老夫人和小公子,都将不保。” 我捶了捶桌子,哇哇吱咛一通乱嚎! 她静静的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半晌了,抚着气喘吁吁的我:“娘知道你怎么了。被一人掣肘尚且难受,莫说四大辅臣四个人了。我可怜的孩子。” 然后我就哭了,被她气哭了。 我掉着泪说:“阿娘的话把我堵的死死的,堵的我绝无说不的份儿。是啊,您言之有理,为了整个家族,稳固权势万千重要。可最终稳固的,是您这个垂帘听政的太后老佛爷呀。我算个什么呢?是您推在前头的挡箭牌啊!” 她拍我的头:“真是心胸狭隘!在九五之位的终归是你,娘是在为你辟路开道!” 我恼的泣不成声浑身发抖,她坐近了抱住我给我抹泪,“听娘的话。咱娘俩即使闹点小别扭,那也是关起门来的事。一旦打开了门,永远是一致对外的份儿。小崽子你当年在娘的肚子里时候,靠着一根脐带吸娘的血,而今剪了脐带,你就以为和原先不一样了?还是一样的呀小宝儿,娘在你身上费的心血不比怀胎的时候少啊。你想想现在京中的局面,咱们身边能用的人有几个?你铁牛舅舅平庸淡泊,也就谢将军这个义舅能帮衬点咱们,未雨绸缪不会有错的。” 我擦着鼻子道:“状元郎高士鸾,探花郎珂玉,吏部尚书许茳孺,甚至展君,都是阿娘的人。这只是我知道的几个,我不知道的还大有人在。” “你呀!前头两个六品七品的官儿,茳孺这个人可不是一言两语能说全的。展君倒是个好孩子。” “以什么由头调元刺史回京呢,玄菟郡戍边换谁接任?” “以问责之名调回,斥令他前番太子起事为何不调头来援。至于戍边大将,叫太尉去。太尉这个人好勇斗狠,一辈子打打杀杀习惯了。当初把他从西北调回就好不乐意,现下他知道能重回一线,定是乐的鞋底着火,肋下生翼。” “那四大辅臣反对,封驳了圣旨怎么办?” “待到明日,自有臣工在朝会上参元刺史一本,你借机下旨便是,其他毋需多虑。” 三百三十章 探望笑笑 首次临朝,脑子里想的最多是如何驾驭局面。 然而当随着前有八宝香炉,后有五明扇的仪仗队进入太极殿时,我竟然莫名的平静。 就像是温够了书本课业,便不害怕考试。 阶下的众臣也不再像登基大典时候那般可怕,到底都是人,不过都是些命好运好的人,若不然,跟大街上的庶民也没有两样。 随着明常侍的提醒按部就班的进行朝会,果如太后所言,兵部侍郎出班启奏,弹劾元刺史不来援助前太子之乱。 然后由我这个皇帝提议,将他调回京中治罪,着太尉往玄菟郡顶替玄菟郡刺史一职。 有人欢喜有人忧,四大辅臣当中只有公羊老头附议。——但凡是把道理讲的光明正大,大公至正,他就没有不同意的。——这便也是他好拿捏之处。 然后我随即想到了第二种原因,他多少会为晋王计议的,那么也就代表,他偏向了太后一边。 廷议激烈,赞成的与不赞成的各执一词。辩论了一会儿,那一开始反对的许茳孺突然话锋一改,绕着弯子说道:“臣突然想到,那元怀在玄菟郡呆的久了,会不会与高句丽私相授受,达成一些见不得人的盟约。若不然,高氏怎么放心借三万精壮给他。而且,哈哈,还期未定。” 此言一出,大殿里炸开了锅。 原先不赞成调他回京的下臣们倒戈了几个,启情对他进行严查严审。 时下,两方不同意见的人刚刚人数相当。 然左相依旧顶着喧闹,力排众议。他的维护者们亦是口若悬河,巧舌如簧。 群儒舌战了一个时辰,依旧是难见分晓。 明常侍提醒我先行退朝,容后再议。 既然僵持不下,便也只好如此。 散朝的时候若踩着众臣的脑袋飞出去的,像只鹤,像只真龙,像个会轻功的人在水上漂。 这也是我这个傀儡皇帝难得的短暂的睥睨天下的时刻。 我在想那些集权于一身的帝王该有多么呼风唤雨,高高在上。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每日里想些什么,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有过如此羸弱的时候。 眉头紧锁的回来甘露殿,太后已等着我了。她亲身为我更衣,我说,朝会廷议您应该都知道了,接下来该如何做? 她为我解开头发,轻轻梳着一头柔软。接下来啊,交给娘来办,不用你操心。你想赦了薛家那小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然后她一扭头,对着颜阿秋说道:“秋儿,你去一趟大理寺,这事交给你办了。” 我开心的说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快儿去接他出狱。 太后扯我回来:“那么着急做什么,放一个人出来是有程序的,可没那么快。方才驸马传信过来了,说想请你回一趟公主府,笑笑想你啦。” 我咧嘴直乐:“几个月大的娃娃懂什么想不想啊,何况我又没亲自带过他。” “你也该回去一趟了,和驸马他们聚聚,日常宿在甘露殿驸马也不能常过来,夫妻两个莫再生分了。” 说话她为我换上一身女儿装,梳了个两环的飞仙髻。 看镜中,因为头发太软,发髻就软趴趴的,又低又矮。我说,用刨花水捏一捏吧,捏高点。 她说,你还小梳那么高作甚,用假髻也不合宜,就这样吧。 我一歪头笑道,既然阿娘这回恪守承诺,我这就过去替您问问李成蕴个混蛋在摆什么乌龙阵。 公主府里,我似乎最关心我睡房窗外的青梅树。 这回一看,果子熟了,一个个清嫩发白,向阳的地方长出了红脸蛋,像是擦了胭脂,看的人满口生津。 摘下一枚一咬,酸甜的汁水溢满唇舌,味道极有层次,仍有些微发涩,吃完一粒,牙齿便也软了。 我舔着柔软的牙齿,乳母推着一辆竹制的童车过来了,她口中念叨着,母亲回来咯,母亲回来看你咯~~李成蕴拿着一支风车在前头呼呼啦啦,一直逗着笑笑那孩子。 我惊讶:“哟,他居然会坐了?” 乳母笑道:“陛下,小哥儿已经半岁了,到会坐的时候了,就是还坐不稳呐。” “天呐,他都半岁了……” 李成蕴把他抱起来递给我,我伸手接过。这也是我头一回抱他。 这孩子瞪着两只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胎发剃过了,只留下脑门上的一撮,浑身一股子奶香味。 他摇晃着两只小手似要抱我,脖子和双腕带着纳凉不生痱子用的玛瑙珠,鲜嫩的小嘴张着露着皮牙壳,咯咯的笑。 我仔细看着他像谁,似乎一点都看不出他生母的影子,倒是有三分像李成蕴。 我问:“你小时候也这么黑吗?” 李成蕴吭哧一笑:“反正不太白。笑笑也不算太黑呀,男儿家要那么白干嘛。” 乳母在一旁说:“陛下呀,您这两三个月不在公主府,咱小哥天天哼唧着奴婢们抱他来您的屋里,可来了还见不到您,孩子就得哭一场,每日如此。这孩子跟您有大缘分啊,生来就是孝敬您的。” 这话听来暖心,我也笑了,扛着这孩子转了个圈圈,使劲儿的举高高,和他疯闹了一会儿,我也被这爱笑的孩子染的嘻嘻哈哈。 七月的下午还很热,闹罢了笑笑就打起了哈欠,依偎在我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我团着这坨小肉肉静看了一会儿,看看眼皮,看看睫毛,摆弄了一会儿小手。他掖着的尿布突然掉了下来,一只小牛牛冲上了天。乳母笑的不行,伸手过来把他接走:“孩子是想尿尿了,奴婢去把他尿尿,您跟驸马也歇一会儿吧。” 暑热蒸人,这会子比晌午时分还要热。 我和李成蕴撂在了冰盆围绕的床上。冰雾气萦着纱帐,还未睡着就似在梦中。 可不停攀升的温度使得两人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我吁口气:“喝酒吗?” 他笑了一声:“喝,知道你肚子里养着酒虫。我也馋酒了。” 于是一壶壶被冰镇过的陈年清酿,鲜生果下酒菜被呈到了睡房。我俩于床边支了一张矮几,席地而坐,传杯弄盏。 可当我喝红了脸,喝高了兴,他伸手拿走了我的酒杯,与我换了一杯果子露。 然后说了一句我没想到的话: 到点了,别喝了。喝多了酒后乱性。 三百三十一 一具干尸 我怪笑着看着他,像是从来都不认识他。 他把杯中酒饮完,也搁了酒盏,与我说道:“干嘛这样看我?” 我说,新鲜了,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提提额头眨眨眼,把一张脸拗的调皮,“哼,小爷又不缺这事儿,对你个黄毛丫头提不起兴趣,免得你喝多了扑倒我。” 我丢一粒梅子砸他,“你又讨打是不是。” 他双手抱头做投降状:“唉哟唉哟,怕了怕了。” 我白他一眼:“也是哦,什么体格丰润的女子你没见过,试过高山险峰,心中已有丘壑,瞧不上一马平川也在情理之中。” 他嘁了一声,“逗你呢。越是走过千山万水,越是想有一方良田。” 我呵呵的笑:“说的跟你要浪子回头似的。” 他捏一根筷子敲打着杯碟,奏出一曲叮鸣。 然后出了口气说:“小菟,以前我对于女人都是先哄上床再说,但对于你,我头一回没有这样做。” 我捂嘴大笑:“是因为我不好哄吧,所以就改用深情策略?” 他又嘁了一声:“又来,早知道不跟你吐露心声了……” 然后他侧身一躺,靠在了床沿上,笑眯眯的说:“等咱的新兵器造好,拉到昆州试试去。” “图纸呢,图纸也没给我看看。”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纸递给我,我打开一看,笑了,他是个聪明的人,果然是一台大炮。 “真好!可圈可点~,竟还设计了相匹配的车架。” 他骄傲的说:“那自然了,如此庞然大物,必要方便移动才是。嗐,这可是郎君我在房内苦思冥想十日,又与桑侍郎讨论至今,不停修改才有的初步方案。现下,已着匠人们开始锻造了。” 呱呱呱,我给他鼓着掌,“阿嘟真棒!” 他眉飞色舞:“小菟,我给它取了两个名字,一个叫火铳,一个叫火炮,你觉得哪个好?” “火炮好呀。” 他嘿嘿笑着:“我也觉得火炮好一些,毕竟当时你与我出主意时候,说的可是将土地雷与烟花筒结合在一起。烟花来自炮仗,这个名儿更有意义。” 我问:“那火炮由工部往上呈送的文书里,打算实事求是的写明用途吗?” 他正色起来:“倒是还未有往上呈报,我还有点不想呈报。这目前算是我私有,也没有用官银,一直在用自己的积蓄。” 我歪头看他:“得,我知道了。李三公子在军器署造玩具,等造出来了用于打猎,一炮干到大狮子身上。” 他扑哧一声,紧跟着我俩窝到一处笑闹了一场。 红日夕下,天边坠着一只火鸟,彤彤的脑袋还往人间流连张望。 人们浑身像是披着火种子,灼闷的一身湿黏。延嘉殿的人全部搬了椅凳在院子里打扇。太闷了,一丝风都无,冰盆换过两拨都不济事。 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大铁牛舅舅也坐在院里,不自觉的脑袋垂了垂。 他见我这模样一笑:“怎么了小菟,原先见舅舅第一件事就是要骑大马,现在咋文静了?” 我在他们对面坐下,从冰盒里抽了根醍醐膏嘬着。 阿娘笑说:“你上回那巴掌把她打疼了,怕你了。怕点好,不然总跟你这个当舅舅的没大没小。我看今后说教她的活儿就交给你了,她听你的。” 我只管滋滋滋的嘬甜品,舅舅憨憨的笑着,“小菟本来就听话懂事,哪需要说教什么。小菟啊,舅舅要去江南一趟,要不是你要当小皇帝走不开,舅舅真打算带你和舅母一起去玩玩。” 我立马来了兴致:“我去我去,我最喜欢江南了。天呐,江南的秋天最是柔情。” 说着话,立马拽着舅舅的袖子晃悠起来。 阿娘冷不丁一句:“不忙你的朝堂大事了?你把陈诉陈硕两个人稳稳安置在御书房,为娘还以为你们三个要干下一番千秋大业呢。” 我说:“您又不是不知道,那陈诉其实姓凡呀,是我侄子呢。自家人帮自家人,有何不妥。” 舅舅咝的一声,蹦出一句川音,“沃地天老爷,我说那孩儿咋有点面熟,可下意识又不敢深想。” “蕴哥儿的事问了吗?” “问了。那就是他突发奇想的一件大玩具,打算以后打猎用的,前番京兆府不是禀告过嘛,郊野有虎狼伤人之事,兴许给了他什么启发。” 阿娘听罢,一弯蛾眉压了压。 我不理会她的疑心,自顾装迷糊。 这时候晋王迈着他的两条长腿,嘡嘡嘡的走进来,往凳子上一敦,抓着醍醐膏就咬,两口就吞下了一整根。 阿娘用帕子给他擦着汗关切道:“唉哟,风风火火的一天天,慢点吃,再冰着肚子。” 从我的视角看去,两人的额头和侧脸基本一样…… 舅舅拍着他的肩膀,叹了一句这大块头,又问:“让哥儿,几时动身啊?” 他抓了一块冰握在手心:“都备妥了,明儿就往豫州出发。阿舅,您上江南作何?” “你舅母如今没了官差,我也告假了三个月,打算带她出去散散心。” 我捂嘴一笑:“是外婆的主意吧,叫你们两口子出去游山玩水,顺便再给我们怀个弟弟妹妹。” 大伙儿闻言全都哈哈的笑,舅舅害起了羞:“这孩子!不过说的也对。” 晋王突然目光一闪说道:“咝,阿娘,阿舅,我突然想起一事。当时我在西突厥的时候,好像见过舅母一回,她难道是前来替先帝办事?” “什么时候?” “大前年,乙巳年夏。” “那一时西突厥还出了件怪事。碎叶城西行四百余里是千泉,这块地方是沙漠里难得的水土沃润之地,因暮春盛夏之时林华茂盛、泉眼千个,故而得名‘千泉’。朱邪可汗常来此避暑。那里的鹿群很是自由,都佩挂着铃铛,已经被驯服了,与人亲昵不怕人。” “那一回朱邪可汗算是施了个恩,带上了我一同来到千泉。就是在宴席间,见到了几个从国中来的差人,其中便有一个女子。” 舅舅皱眉:“你也见过舅母许多次,怎么现在才记起?” 晋王说:“嗐,当时她一身男子打扮,面色清冷,不施粉黛,席间座次又离我太远,看的不甚分明。前段时间偶然撞见她在御书房上值一身袍服,这才觉得哪里有点眼熟。就刚刚才忆起就是她来着。” 我好奇的问:“快说说什么怪事呀!” 晋王看了一眼我急迫的眼神笑着:“怪事啊,听我慢慢讲。我们当时下榻在千泉行宫里,他们的皇室行宫相当简陋,通着广袤的草地。草地外头有一泉口,被他们称作神池,至于其他的泉口应该都是没有名字的。” “那天饮宴到深夜,快子时的时候,朱邪可汗带着那几个来客,一起往神池走去。我也跟在后头过去了。西突厥的巫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半晌了才向可汗禀告,我模模糊糊听见一句——天上的‘奎木狼’来了,七年之聚,正映神池。” “那神池就汤泉池大小,可还别说,在星空底下当真好看,形状如弯月抱星,水面闪如银碎。巫师的话说完了,可汗等人就在池边站定,比划手势开始祈祷,就这么静待了约莫一刻钟,不明情况的皆是左右张望。然后神奇的就来了,顶空的一颗星星突然发紫,紧跟着地上的池水也开始变紫变浓,像是化开的紫玉流淌着,煞是赞叹。” 身旁的宫女们拍着手开始兴奋:“王爷王爷,后来呢后来呢?” 我这位哥哥就如同受了什么鼓舞般,眼睛在宫女们脸上巡视了一圈,换口气接着侃侃而谈:“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后头发生的可有点吓人了,你们可别害怕呀。” 个别大胆的宫女嚷着不怕不怕。 “后来啊,从国中来的差人搬出来一只长方木匣,打开后实属唬了诸人一跳。那里头,竟然是一具干尸。” 我的汗毛咻的竖了起来,“干尸……” 他表情丰富的点点头:“对,干尸!丝瓜络一样的颜色,又像烂透了的废铜破铁。领头的那个将干尸托出,然后给套上了件衣裳后,两个人就一前一后抬着那干尸,淌进了神池里。” 大伙都瞪大了眼安静的听故事。 他继续绘声绘色:“当时我也不知是作何。待他们进了池子中央,弯腰屈膝,缓缓的将那具干尸浸入紫色池水中,咕嘟嘟,水面开始冒泡……” 我哈哈大笑:“有点像南地的菜干猪肺汤嘛,是煮来给大家下酒吗?” 他“去”了一声,接着说道:“我说的奇怪事就是这了。——那水不知道有什么神力,片刻后,那东西就像龙眼干被煮发了一样,干瘪的皮肉一点点涨大起来。过程难以描述,画面也甚是扭曲,但最后,整具干尸复原了。” “复原了?!”听故事的人惊讶着。 “对,复原了。栩栩如生,除了人是死的,整个面貌恢复如初,那皮肤眉眼,瞧起来还是个俊俏佳人。” 然后他指着我笑道:“那小嘴,就跟妹妹的一样,玲珑的很。” 阿娘拍掉他的手:“瞎说什么!拿一具古尸跟妹妹比,晦不晦气!” 他一咂嘴:“娘~,这不是扯闲话呐,古往今来人这么多,哪个跟妹妹有点像不是很正常。” 听了这话,我半边身子有点发木。 我这哥哥见我面有异色,搡了一把我的手臂道:“哥说着玩呢,也没那么像,那女尸有个大鼻头,瞧脸盘儿似是胡人与汉人的混血。” “那后来如何了?”阿娘问道。 “后来画师给画了像,巫医们又把整具尸身涂满了防腐药水,再装回棺材里去了。” 舅舅摸着他刚留起的一部短须沉声道,此事当真诡异,我回去得问问你们舅母。 我说,不,现在就问。 三百三十二 掌龙武卫 舅母许薇莹过来后听了询问,却目光迷惑的摇了摇头。 “这是哪里的话,弟媳从未去过西北。莫说西突厥,就连凉州甘州都未到过。虽说我是先帝的特使之一,但所办差事,绝无此项。” 她声貌寻常的向太后说道。 晋王讪讪的笑了笑:“那可能是外甥儿记错人了,到底舅母是位少有的干练女杰,也是看气韵觉得与那女子颇似。” 许薇莹浅笑:“让哥儿谬赞了,无非是我打小练了几套花拳绣腿,会简单操习刀兵罢了。如今我的功夫已落到国舅之后了。” 舅舅嘿嘿一乐:“几番比剑,还不是娘子让着我呢。” 话说到这,无人不笑,一家人其乐融融任谁都觉得快意祥和。 用罢晚膳,天已黑透,却不是一个晴夜。憋了一下午的闷热之气在此时化为了乌云片片,笼的星月难以露头。 众人散了,舅舅舅母伉俪情深,肩并肩往玄武门方向去了。阿娘和哥哥坐在一处聊着明日出发豫州,担任盐铁使的相关巨细。我径自出来,沿着南一横街往东走。不知怎地,我想去一趟内官局,再查一查冬休的信息。 刚刚走到内廷以东,身后呼啸过来个人影一把将我抱了起来,然后甩着我转了个大圈圈才放下。 我定睛一看,是晋王。 “哥哥,你干嘛!吓我一跳!” 他笑呵呵的样子像极了他娘,“阿妹啊,还生哥的气不?脖子上的伤我看也好全了。” 我撇嘴:“这天黑灯瞎的能看出个什么,离近了看还有条细疤呢。” 他哄我道:“那一日哥哥情绪崩溃,你就别和哥哥计较了。等哥从豫州回来,给你带一味祛疤的良药。那豫州不仅出盐,还产枣儿,有一种枣花蜜涂在肤上,甭提有多养润了。” 我轻哼了一声:“哥哥不害我就成了。” 他嘁的一声牵着我的手,影子像极了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兄妹。 他小声:“你还对干尸好奇不?哥跟你说啊,方才舅母的话不实。哥的眼神儿可比一般人好,看的比一般人清,断不会认错的。” 我提眉:“她既然不愿承认,兴许是有不方便之处吧。” “悄悄跟你说,那具干尸是文帝。” 我把眼睛睁大:“是哪个文帝?” 他眼睛一挤:“还有哪个文帝,前朝的唯一女帝,文帝呀。” “你怎么知道?” “嗐,反正哥知道。最近京中兴起来一则传言,不知妹妹听到了没有。” 我摇头,问是什么传言。 然后他就把半个月前我着人传出去的话复述了一遍。文帝之死的故事经过改造润色,情节已然更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了。 我带上惊讶之色:“这,这这,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会步她后尘吗……” 我这哥哥装模做样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有哥和阿娘在呢,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把文帝杀死镇于离山之下的事情,绝不会再有第二遍!不过哥一直对你登基帝位的事情担心啊,你一个女儿家,在这样的位子上要承担的太多。” 我莞尔一笑:“那我把皇帝让给哥哥当?” 他控制着情绪但细微表情却是美滋滋的:“这话咱们兄妹私底下顽笑顽笑便也罢了,哥哥怎敢觊觎皇位。” “唔……”我淡淡的。 “咱们的皇宫呢,本来是前朝大彦的皇宫。只有中轴上的几大殿重建了,可其他的地方,都是旧样修缮了而已。” 我眨眨眼:“哥哥想说什么?” 他伏低了身子把头跟我凑到一块,抬手一指:“文帝当年就死在宫城西北角,不偏不倚,正在墙角。” 我屏了一口呼吸,他笑着拍了下我,“好啦,哥要出宫回府了。” 他与我话中有话的扯了一通,作别后转身沿着通往前朝的南门走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还想对我——杀人诛心…… 翌日,漫天的流言灌入整个皇宫。 宫人们三五聚在一堆,讨论着文帝,讨论着傀儡皇帝我是否会步她后尘。并且相互比对着听来的几个版本是否有出入,是否还有自己漏掉的精彩细节。 我召了四大辅臣和太后进御书房,开门见山的说:“前朝文帝的传说你们也听到了,是非真假难以定夺,但有句话说的好,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大伙儿先说说看法吧。” 他们必然是笑谑一番,将此归于无稽之谈。并说定要揪出这传谣之人明正典型,不使陛下劳心。 我说,劳心为次,主要是惊心啊! 诸位良辅还是帮朕想出个安心的策略来,好使朕能踏实坐在这方龙座上,不需惶惶终日,担心性命难保。如是,也可表明大家的忠心。 这……这…… 他们停顿,犹豫,一时无话。 我说,朕倒是想了个主意,“从今往后,御前龙武卫直接由朕统领,不归北衙辖制。你们觉得如何?” 左相拱手道:“陛下。臣与太后娘娘乃是您的至亲,公羊太傅与许茳孺许尚书也可算为亲属,陈侍郎又为臣的学生。如此关系,怎会对陛下有二心呢?” 我冷哼:“天家皇室不讲至亲,更别提姻亲联袂的裙带关系了。该论君臣的时候便论君臣。朕虽是个傀儡皇帝,但把控一禁卫军并不过分吧,平时微服出行或者郊野打猎也方便许多。诸位不会如此吝啬吧?” 几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太后笑的温柔万方:“孩子,这蕴哥儿造武器是为了打猎,你要掌权龙武卫也是为了打猎,你们两个是商量妥了打算聚拢权利,做什么军国大事?” 我抖抖眉毛:“别说军国大事,这天下的大事小事都由臣工们担着的,朝廷惯例一直如此,先帝也没有事必躬亲。我说了,而今这传言使我生畏。为了杜绝逼宫发生,掌握龙武卫势必重要。还有了,批文书奏折之余,总要玩点皇帝玩的嬉戏。” 听罢,那许茳孺一歪脑袋一咂嘴:“也好。这龙武卫本就是御前亲卫,听陛下调用的,而今陛下对其多了个统领管理之权,与往常相差不多。” 左相一捩目:“说的倒是轻松,这龙武卫虽比不得保卫宫城的羽林卫权势那么大,但却是最亲近御前的,一旦生出什么小人奸佞,怂恿的陛下认奸为忠,窃取了权利,到时候可就遭了。” 我挑眉:“左相不相信朕有识人之能?” 左相欲要分辨,李成蕴走进了书房。 他笑的光耀:“阿耶,您就听陛下的吧。陛下圣心安泰了,才能君臣融洽,这也是一国之风水呀。” 接着众人坐下来细商,议出了一个每人都算满意的方案。 ——龙武卫由朕亲领,但龙武卫正副将军,需斟酌调配。 换句话说,就是正副将军需要换上他们满意的人选。不过这与我而言无妨,原先的将军,我也并不熟稔。 三百三十三 三人之争 龙武卫将军来向我报道的时候,我垂眸一看,是个脸生的武官。 我看着他的名册,“金无相,丁酉年武举第一……” 他端正跪着拱手道:“是臣。” “年仅二十有八,真是年轻有为。”我抬手看座,然后问道:“你前先在哪里就职?” 他谦卑坐下:“回禀陛下,臣原先是横海节度使,今年五月刚刚调至京中,赋闲了两个月,于昨日任了龙武卫大将军。” “哦~,那离渤海很近了,听说金氏乃是横海名门,此回入京就职,会不会思念家乡啊?” 他腼腆一笑:“为国尽忠,不拘在哪儿。此番擢升,感念陛下天恩。” “金将军的名字颇有禅机,倒不像个武官的名字了。” “因着家父钻研佛法,便给臣取了此名。意在叫臣懂得世间万物,无常变化,不可永保。有相皆是无相。” 我惊喜的如见了宝:“如此,金将军可与朕就佛法促膝一谈了。” 他目露意外:“哦?陛下也学佛。是了,是了,您于前年的开经偈大赛得了魁首,臣早有耳闻,哈哈,见了陛下倒突然忘了。” 这一时我仿若得了个知己,直与他在书房内敞快聊了半晌。 纹竹兴冲冲的跑进来:“陛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我侧目看她:“你愈发咋呼了,什么不好了?” 她热红的脸一笑:“当奴婢的还不是都随主子。薛莫皟出狱了!” 我提眉:“出狱了不是好事吗?他在哪儿,传他来见我。” 纹竹手摆的像蒲扇:“见不着啊见不着,他被送到京北的一处什么,什么密宗的欢乐禅寺,叫他剃度出家呐!” 我口水都喷出来:“啥?欢乐禅?密宗?” “对啊,对啊!” 我噌的站起来:“快与我更衣。这踏马的是个什么鬼地方,难不成是捉他去和老尼姑们搞双修,这帮淫驴骚鸡!” 纹竹拿来常服与我换着:“陛下,啥是双修?” 我咧着嘴嫌弃道:“唉哟,说出来磕碜,就是通过男女和合术作为修炼成佛的一种方式,基本上算是巧立名目行淫乱之事。” 宫女们听了我的话大多面带异色,纹竹嘴巴瞥到了耳根:“咦~,这也太恶心了。” 换齐男装,便带着一队龙武卫往北边山林里飞驰。 刚到那欢喜禅寺,就听见院内一通打闹,扑扑腾腾的,有木桶打翻的声音,还有凌乱的脚步。 直接踹开大门,见一群老尼姑正在满院子追打一个小秃驴…… 这场面引的我等破口大笑,啊哈哈哈哈哈!薛莫皟啊薛莫皟,你太可怜了吧! 满院的老灰驴听见这放肆的笑声纷纷转头,有个歪嘴的老货本想指着我等叫骂,但看清了我等的阵势,把伸出的胳膊又蜷了回去。 我强抿着笑大声斥道:“老尼姑们,你们何故欺负一个鲜嫩的小和尚?” 薛莫皟一张脸涨的通红,捂着脸跑到了院墙根,蹲下来就呜呜呜的哭了。 我叫随从们撵走了那些骚鸡,带着笑跟到了墙根。伸手摸了摸那张新剃的头皮,柔滑的像天鹅绒,又爆发出了惊心动魄的笑声。 他呼噜着自己的头,想把我的手呼噜掉,肩膀一直颤抖着,泪雨不止。 我继续笑:“嚯嚯哈哈,小和尚小和尚,几日不见你成了个嘤嘤怪啊。” 他用袖子抹了把泥泞的脸抽搭着道:“莫打趣我了,莫打趣我了。” 笑罢了我抽了抽鼻子,这会子时间声儿都笑岔了。我蹲下来递帕子给他,“好啦,幸亏我来的及时,要不然你可就……你可就失身了,哈哈哈。” 他擦完了脸一条帕子湿了个透,红通通的眼睑包着可怜兮兮的眼珠。 我拉他起身,从随从头上摘了一个幞头给他戴上,“闻听你的遭遇,我便来搭救你了,跟我走吧。” 他却摇摇头:“陛下,我得赦的条件便是剃度为僧,在这里修行。” 我踮脚给了他一个栗子:“我说接你走就是接你走,啰嗦什么。” 说话我拽着他的手腕就往外拉,躲回佛堂的骚尼姑们又涌了出来,噗通通跪下行礼,为首的住持手掌合十道:“陛下误会了,方才是这小僧不愿意烫戒疤,咱们才要强捉他的,并无他意啊。” 我鼻子一哼叱道:“混账!这寺内净是尼姑,怎好留个和尚!如此岂不败坏了我佛教声名!我瞧着这儿就是个是非之地,还取了个欢乐禅寺的淫秽名字!” 老尼姑一脸真假难辨的尴尬:“陛下,陛下,这欢乐两字只是法喜充满的意思,绝非世俗所谓的淫秽之意啊。西明寺释力嘉国师与贫尼们交待妥了,叫咱们好生教导着这位新来的小师傅,还为他单独辟了间小院。” 我背着双手:“修行便罢了,朕就是闹不明白,何不把他留在西明寺呢?我看,就是送他到你们这密宗邪地搞双修的!” 尼姑们哄的一声沸腾了,各个光瓢儿拨浪鼓似的拨棱。 这时寺庙门口响起一句话——陛下,你又在这里闹什么? 是李成蕴。我说:“你到的正是时候,就替朕带薛莫皟先回西明寺,给他安置一间上房,烫戒疤的事稍后再议。” 他背着手晃到了我跟前儿,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不满的说道:“陛下怎么如此关心他。” 我挑额:“朕愿意。” 他的腮帮子咕噜着:“已经对他网开一面赦了死罪,来寺中修行已是他的大幸,你还于心不足。” 我冷哼:“修行倒是选个正经地方啊,何苦糟践他!” 李成蕴傲然的一转头,目光睃巡了一趟庙宇,直言不讳的:“是啊,就是要糟践他,和姑子们住在一起,名声定也臭了坏了,如是他便再也不会叨扰陛下了。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前脚走,辅臣们就派我来劝你。陛下还是听劝吧,若不然,只能把这小子阉了,去当宦官!” 我怒指着他,你敢! 李成蕴转身,目光锋利的盯着卑怯的薛莫皟,跋扈的说:“我只是来传话的,敢与不敢的,陛下去跟辅臣们说吧。呵呵,也别以为你的人能护得住他。” 薛莫皟小声:“陛下,您别管我了,我就在这里住下,无妨。” 李成蕴眼中凶光迸射,一口利牙咯吱了一声,突然扑向前去朝薛莫皟抡起了拳头。 情急之下,我仓啷一声拔出佩剑,直把剑锋砍向了那条出击的手臂! 三百三十四 一剑霜寒 白影儿挥下,留存的理智令我猛地收手! 然而溅到脸上的血液温凉,激的全身一哆嗦。我愕然的张大了嘴。 李成蕴嘭的倒地,伴着一声长嚎。 我惊恐的垂眸看他。他扭曲的身体蜷在地上打滚,左手捂着右臂,而右臂的鲜血往外喷着,所幸,手没断!手没断! 那飞溅的血汩汩不停,沥的他玄色的袍子上明明晃晃…… 我的手一软,佩剑当啷掉在地上。 他的随从们哄的冲上来,用一条布带绑住了他的大臂,然后如蜜蜂抬蛹般将他抬走了。地上的一个血泊拉成了线,连向寺门外。 撕扯着神经的低吼哀呼越来越远,我定了定精神,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塞到薛莫皟手里,“而今这一闹恐对你不利,你拿着钱跑吧。” 薛莫皟利索的将银票塞还给我,“我不走,这一走就再难见你了,我不走。” “你神经病呀!”我咬牙痛骂他一句,将银票扔在地上,转身阔步而去。 太医院。 李成蕴的伤处正在右小臂,骨头连带着皮肉被切了一半。 满身是血,满地是血,到处是血。 我怔怔的站在他躺着的医塌前看着医官们忙碌,手足无措。 左相看过他儿的伤势,拄着额头坐到了一边,一言不发。 身后,两厢的随从各自护主,各有说辞,向太后阐述着起因过程。涌进房内的人越来越多,另三个辅臣,中书令,司药女官…… 太后听完了禀告,堂堂的走过来推了一把我的后脑勺,厉斥,跪下! 我趔趄了一步,咬咬牙道:“朕是天子,谁也不跪!” 太后憋着恶气站住了,这时候李夫人哭哭啼啼的进来冲到医塌床头外,抱着她儿的头双手颤抖:“儿啊,儿,娘来了,怎么弄成这样啊!呜呜呜呜……” 左相狠斥她:“谁让你个妇道人家来添乱的!再哭给我回去!” 斥完了,又黑着脸窝在了原处,动也不动。 人手忙乱一阵子,给他清了创,上了药,包扎完毕将伤肢固定稳当,一大群太医才腾开了手暂退,为他煎药去了。 太医正回话道:“陛下、太后娘娘、相爷,驸马的骨伤深入一寸,所幸这剑收的及时,未伤及骨髓,只是断了骨表。下官自信凭所学医术,可保驸马恢复如初。” 太后吁着气,“这就好,这就好,接下来的医治养护也万万不能松怠。” “是。”太医正行过礼,退到一旁的药房去了。 李成蕴直戳戳的躺在塌上,气息沉沉,脸色惨白。他把眯着的眼睛睁开望着我,向我伸出了左手。 我挪步过去,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 他咽了口唾沫,胸口起伏着说:“小菟,我输了,输的惨烈。我从未想过我会被喜欢的女子砍上一刀。咱们在农庄的两个月都是假的吗?咱们说过的理想,在一起的开心,都是假的吗?”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红了眼,“你为了护他,不惜对我拔刀相向。罢了,我为你做的改变你从来也看不见。既然都到这份上了,咱们和离吧。” 他抽回了手,将头扭到了一边。 “好。”我的声音平淡笃定,即使心中酸楚。 一直枯坐着的左相大步子上来,往他的头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孽障,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还轮不到你与陛下提和离!” 这一刻我看见李成蕴有豆大的泪滴滚下,李夫人见他儿哭了,又咛的一嗓子,母子俩哭到一处去了。 左相从难看的神色里挤出来半点笑,拱手对我说道:“陛下,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当下情绪不佳,说出来的胡话您听听便罢,千万别往心里去。今日是他的错,是他猖狂,竟敢在御前动粗。待他好些了定会想清楚自己的不是,到时候再给陛下赔礼道歉。” 我的目光掠过左相苦笑的脸,看着李成蕴口气泠泠:“朕已对你很是包容了,没有赐死你的几个小妾已属天恩,你当知足。” 说罢我转身径直离开,回到御书房里,望着窗外出神。 甘露殿位置极高,前朝一座座四角勾起的屋檐像是建筑的微笑唇角。 青瓦对着阴天,静谧对着流云,一排排人影儿对着天上成行的大雁。 天已然暗了,是大雁归巢的时辰。它们经过一天的飞翔与捕食,心满意足。若是人的心能有这么容易满足,那该有多好。若是人也生有双翼,那该有多好。 咯——嘎———— 雁鸣破云穿耳,听的人有忘我之感。 我不停敞望着一方天宇,太后静静的站在了我的书房门口。 我没有挪开眸子,没有理会她。就这样,她看她的,我看我的。 半晌了她终于启口:“你叫我对你有了新的认识,原先我只以为你娇弱顽皮,虽有些微的反骨,但剔掉了就是个乖巧的宁馨儿。今日我才发现,你是一只老虎。” 我抿嘴笑笑,“但我猜阿娘现在准备做个打虎人。” 她也笑了一声:“那你可要仔细了,从虎落成猫,不过一线之间。” 我挑额,“天子乃是真龙。不过还是谢谢阿娘提点。” 她淡淡的一转身,脚步松弛的走了。 翌日,御书房接到盐铁使李让的奏疏。 上表:豫州盐池,玉洁冰鲜,不劳煮,成之自然。经测评,初估豫州盐池可采十年,每年出盐量可达六千万石至八千万石之间。 我惊叹:“八千万石,如此惊人之数!” 一旁的陈硕开始默算,“一石为一百二十斤,那么八千万石为九十六亿斤。目前合国上下每年用盐量约四十亿斤。如此算下来,今后这盐产除了自用,还剩下一大半可以销往外邦。果真是天助我朝。” 我说:“还有旧时的盐矿呢,合总算下来还不止这个数。国库总算要充裕了。” 陈硕说:“一石为十斗,当前的盐价为五百文一斗。一斗约有十二三斤,刚好是五口之家一个月的用量。” 我眨眨眼:“九品宫女的月银不过二两,这还是叫庶民艳羡的好差事。那些收入不足二两者大有人在,如此,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样大花销啊。” 陈硕道:“早前下官听辅臣们商议,准备将盐价下调两成,不知能否落实。” 我用牙咯着嘴唇,手指敲着桌子,此时正是为民减负,收尽民心之机! 三百三十五 交心交面 这天晚上,洗完了澡的我穿个兜兜跳到床上,同样香喷喷的巧嬷嬷已经靠在床头等着我啦。 宫女们回避退下,闭上了寝殿的门。 这是我每天最轻松甜蜜的时刻,若说此一时是小孩的举动,小幼化的人格,我并不十分认可。人到底都是复杂的。 这一番操作下来,对我相对于充电。 可她阻了,说我愈发大了,只怕被人误会有特殊之好。要改。 我不依。 巧嬷嬷头一歪温柔的看着我,“非要这样,嬷嬷得罚你三个巴掌。” 我噌地抬起头,“为啥要罚我?” 她眼中坚韧,但只把话说了半句——“有的事你做的不太恰当。”——又解释——“是你自己说的喝奶的时候只是小菟子不是小皇帝。”——这些话完全没有触到我的逆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忍放掉叫饫甘餍肥的机会。磨叽着,手还轻触着。 她笑着坐起来,把我从她的身上搡下去,我趴在她身旁正彷徨着,她一只轻柔的手就放到了我身上。 我突然觉得,她这样的手拍下来,还不就是搔痒痒嘛。 然后我就放松的趴好了,闻着室内的熏香,微微闭起眼睛。 一开始她的指尖只是划过我的肌肤,但觉得经过的地方微微发热,如电流般分散出去,身上排排的毛孔也一开一合,皮表不由得微微收紧。此一时,是一种指尖与皮肤的温脉交流。 但这不是虎狼之词,人心的深层总有个洞。似乎总想找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去填满它。或者偶然被什么填满片刻。 “你想好了啊?不后悔?” 我轻嗯了一声。 我感觉到她抬了手,然后——“啪”——轻轻的一声——肉弹了弹——像用勺背击打了果冻。 疼痛像丝线那么丝微,在肤表灼了灼,极快的,像是发散了,又像是在那块肉上永远留了个印子。 第二下拍在左边,两块印子对称了,好像心的天平也正了。 停顿的时候我深吸了口气,在受力之后不由得挺直伸长的身子摩擦着滑腻的床单,又带给我一个激灵——我的两只脚踝在一起搓了搓。 见我不动了,姗姗而来的第三下才脆生落下,落在了第一回的右边。——心的天平又歪斜了。 这样的惩罚哪里是惩罚,明明是按摩,是集中了温柔与专注的奖赏。但由头还是惩罚,现在,结束了,她的一只轻柔手来回揉着,像是在抚平水面的波纹。 完事了,得偿所愿,我开始拱~ 可就这一刹,我的鼻子一酸,松了口,咛的一声哭了。 咽咽咽咽的哭。 巧嬷嬷咔咔的笑,“这是怎么了,被打哭了?又不疼。” 我呜呜的说:“打的太轻了。” 她的笑声放大,“怎么,还得把屁股打烂了才好?” 我摇头甩泪:“原来还有这么轻的,还能这么轻的……” 她抚着我的头发:“嬷嬷知道你的意思了。有时候不在于疼痛,在于羞耻。书上不是写了,君子耻之,小人痛之。” 我抽搭着鼻涕:“不羞耻,还怪舒服的。” 她仍然笑着:“不羞耻你哭什么呀?不羞耻又委屈什么?” 我撇嘴拉腔,咛——,“是委屈,自从当上皇帝以来都委屈……” 她叹口气:“哎,哭出来就好了,这么多天来嬷嬷都看着呢,你紧绷着弦儿,释放出来了,就好了。” 我伏在她的心口上,我软软的耳朵以及软软的头发,世界也变的柔软。 她拍着我的背:“能答应嬷嬷一件事吗?” 我点点头。 “明个儿去李府看看蕴哥儿,你可是真的伤着他了。” “那他要是给我尥蹶子,把我赶出来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不会的。嬷嬷陪你去,到时候他要是甩脸子,咱们扭头就走。这总成吧?” “那好吧。” 为了展现皇帝的威仪,我还是一身男装,也没有给李成蕴备什么礼物。 倒是巧嬷嬷准备好了一匣子上好药材,一食盒新花样点心。她轻声说,“哪有去探病不带东西的。” 去到李府,李夫人的状态已好了太多,笑着把我们引到了李成蕴房内。 床榻上,他的右手被牢牢固定在一旁,两只脚高高翘着二郎腿,一股子躺不住的架势。 见我进来了,他把看着的话本直接盖在了脸上,仰面装死。 李夫人过去叫他,“陛下来了,醒醒!你娘子回来了!” 巧嬷嬷招呼宫女把礼物放在桌上,道:“这是陛下对她郎君的心意,自家人就选了些体己之物,不消什么花里胡哨的。” 后头她们聊她们的,我轻轻走过去李成蕴的床边。他看了我一眼还是将脸一歪,冷冰冰的。 我说:“再躺两天,躺两天就可以下地多走走,把手臂挂在脖子上。” 他没说话。 我抽了张圆凳过来坐下,上身伏在他的床边,脸颊贴到了他的床单上。像是能通过床单感知到他的深层情绪。轻声说:“阿嘟,我这不是半路收手了么,本意并不想弄伤你的。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薛莫皟早前在洛阳城楼救过我,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百般安慰我,用尽所能的逗我开心。所以,我是感谢他的。” “他虽然是先帝的特使,也是太子起事案的帮凶,但对于我来说,他罪不至死。我现在是小皇帝了,想赦免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却依旧那么难。” “所以,你那一拳头即使打在他的脸上,也不会太过严重。可是你当时的言行举动激怒了我。我这个皇帝做的再傀儡,也是想要体面和威严的。眼下事事受阻,事事争斗,非大开演武场不可得。一言九鼎、君无戏言这样的词在我这里成了个笑话。就连你也不理解我,也不帮着我点,还在他们多人面前枉顾了一个皇帝。” “哎,这些话我只能小声的告诉你一个人。老话儿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如今更糟糕,是再苦再难都得往肚里咽,没得说出来讨人耻笑。也莫说别人了,就连自己都觉得耻辱。” 我直起了身子,“好啦,也来看过你了,该说的话也说了,你好好在家养着吧。我出门前随便扫了一眼今天新呈送的文书奏折,有一本写着今年给东突厥的贡银又该交了。呵呵,凭什么向这帮北夷子伏低做小啊。我先回去了,回头再来看你。” 我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起身带着巧嬷嬷离开了。 三百五十六 两事并行 往东突厥进贡,便要持臣礼。使臣不仅要送金银财宝过去,还要对着阿史那王邦邦磕头,这于朝廷来说不可不谓一耻。 我嗤笑着用朱笔在奏疏上打了个大叉子! “早先厚赠以图和平,而今国力渐强,不准。” 坐在书案一侧的陈硕陈诉两姐弟齐齐的望着红艳艳的大叉子,各自蹙起了眉。 陈诉问:“陛下,这今年的岁供,您打算彻底驳回?” 我点头:“没错。已然称臣纳贡了数十年,早就该在统一中原后便动手处置此事,竟然拖至如今。” “可这……可这旧年光白银还进贡了百万两,今岁彻底取消,恐怕引起轩然大波。”陈诉一副沉思貌:“不然,也可一步步的来,缓步而施。陛下既然最反感持臣礼,便先以长揖不屈节取代跪拜,贡银每年递减。这样也可谓是一桩对策。” 我这小侄儿的思维倒是慎重。 我说:“直接驳回到中书省,叫他们重拟了过来,看看这些大员们的说头,或许能谋出别的方案。” 小侄儿应是,把这本奏疏归到了另一沓中,而后笑道:“陛下一副自信十足的模样,难不成是做好了吓退东突厥的准备。” 我抿着笑:“李成蕴在兵器监造的那部火炮如何了?” “下官早前听说此物,便知它不仅仅是用于打猎了,倒也只是心中猜想着。铜铸的大样物件儿,没这么快,估摸着最早也得到九十月份才能制出。” 我拄着脑袋轻叹,“还需要这么久呀。” 笔杆子不离手的陈硕笑道:“已是雷厉风行了,这回驸马爷的奇思妙想没准儿真能顶个大用。” 我点点头,问:“豫州盐池那边如何了?几时开始动工采盐?” 陈硕瞄了一眼堆积如山的文书道:“下官估摸着新奏疏快到京了。晋王已上任盐铁使十余日,这新官上任都是极有奔头的。” 我说,“陈硕,替朕拟旨,关于新盐政的的补充。盐价降至原先的七成,于各地的盐政巡院删除冗员。另外听说偏远地区时常少盐,盐商们嫌路途遥远怠于运货,且借机抬价,那就先行将大量官盐运送过去储存起来,待缺盐时就把盐拿出来销售,平抑盐价。” 陈硕的眼睛闪了闪,认可了我的主张,便草拟了起来。 只是我知,待文书发到了尚书省,又是阻力重重。 然虽困难不顺畅,但总要一点点的攻破。 两件并行的大事压的人喘不过气,八月初一的大朝就此两桩又是吵的口沫横飞,朝堂有如市井般嘈杂哄闹。因着我死死不松口,给出的廷议结论便是“再议”。 下了朝更完衣,只觉得头皮紧绷的像块石头。身体内的无名火蒸的人想出去透透气,于是晃晃悠悠的,不自觉晃到了青鸾宫。 处在内廷以西的宫殿本来就少,跨过那条曾经常走的小桥,那座种了南国花木的殿宇仍然是一个安乐窝的模样。 入门的一刹我调皮起来,清清嗓子道:“朕的爱妃呢?朕的周爱妃何在?” 许久不见的柳阿嬷提着一药罐子迎出来,“哎呦,是公主,是陛下呀。主子在里头呢,您进,您进。” 我三步换成两步蹦跶了进去,进门就差点被药气冲了一跟头。 我撇嘴:“周船静!怎么如今你也天天抱着个药罐子!” 迎出来的她小步子拽着我的手坐下,一张发黄的脸指了指自己的小腹:“月事淋漓不尽,没得办法。而今是一点酒都不敢碰了,我的陛下,你这回来可是要失望了。” 我关切道:“说啥呢!我找你难道就是为了喝酒吗?你知道我有多焦头烂额的,要不然早来看你了。” 我突然想起她曾经怀了孩儿的事,不禁脱口而出:“孩子呢?” 她猛地与我对视一眼吐口气:“罢了,想来当时你帮我引来先帝的时候,就已经猜出来了。孩子三个多月大的时候流了,我这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我挤眉弄眼的:“当时骠骑将军协助前太子起事之时,有那么一会子我还当他是为了你们娘俩。” 她惯常的往塌上一靠晃晃脑袋:“想什么呢!这世上旁的女子也都没你的福分,不管是念公子还是薛公子或者李公子,哪个都围着你团团转,比不了啊,完全比不了。说句旁观者的话,在令男人掏心挖肺的本事上,你还真随了你娘。” 我磕着瓜子嘁了一声:“我的傻姐姐啊,你也得弄明白男人对你的好是真付出还是假付出,付出的是廉价还是昂贵。别整的人家刚示个好,像野狗般撒泡尿,你闻着骚味就上头了。” 她哈哈的大笑,“我的天呐,这话真糙,可是理明啊。不过,我听了便也是听过了,学不会的。” 我扫着我俩身上的干果皮:“学不会就去他娘的吧,你现在养病要紧。孩子咋没的?哪个毒妇害的你?” 周可爱又扑哧一声:“净是坏事见多了,啥都往坏处想。是孩子自己停胎了,不长了,也就流了呗。” 我歪头看她:“那岂不是有点糟,而今你连个伴儿都没了。” 她伸手指了指空旷旷的大殿,“小菟,你瞧。你刚来的时候,是我青鸾宫最鼎盛的时候,你也是一步步见识着如何冷清败落的。要说我是人,也算个人。要说我是鬼,也像个鬼。而今我连个太妃都不是,也算是忝居在这青鸾宫里了。每日家只剩柳阿嬷和两个粗使宫女,一个宦官,还没有一个县主的人多。还记得赢牙吗?我曾经的贴身内侍,那个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小东西,帮你放兰花螳螂咬德妃手的那个。” 我点头:“记得呀,怎么了?” “他与我大礼跪拜做了别攀高枝儿去了。好像在太后娘娘那领了个密差,往西南去接哥舒辰老道回京呢。” 我直犯恶心:“接那个半边老残废回京?还密差!” 周可爱耸耸肩:“还是赢牙的小对食说漏嘴的。” “还透露啥了?” 周可爱顿了顿,用手搓了搓手臂好似在掸落着鸡皮疙瘩,“好像是离山天坑祭坛,瓮缸葬的娃娃该换新人了。” 三百三十六章 往东突厥进贡,便要持臣礼。使臣不仅要送金银财宝过去,还要对着阿史那王邦邦磕头,这于朝廷来说不可不谓一耻。 我嗤笑着用朱笔在奏疏上打了个大叉子! “早先厚赠以图和平,而今国力渐强,不准。” 坐在书案一侧的陈硕陈诉两姐弟齐齐的望着红艳艳的大叉子,各自蹙起了眉。 陈诉问:“陛下,这今年的岁供,您打算彻底驳回?” 我点头:“没错。已然称臣纳贡了数十年,早就该在统一中原后便动手处置此事,竟然拖至如今。” “可这……可这旧年光白银还进贡了百万两,今岁彻底取消,恐怕引起轩然大波。”陈诉一副沉思貌:“不然,也可一步步的来,缓步而施。陛下既然最反感持臣礼,便先以长揖不屈节取代跪拜,贡银每年递减。这样也可谓是一桩对策。” 我这小侄儿的思维倒是慎重。 我说:“直接驳回到中书省,叫他们重拟了过来,看看这些大员们的说头,或许能谋出别的方案。” 小侄儿应是,把这本奏疏归到了另一沓中,而后笑道:“陛下一副自信十足的模样,难不成是做好了吓退东突厥的准备。” 我抿着笑:“李成蕴在兵器监造的那部火炮如何了?” “下官早前听说此物,便知它不仅仅是用于打猎了,倒也只是心中猜想着。铜铸的大样物件儿,没这么快,估摸着最早也得到九十月份才能制出。” 我拄着脑袋轻叹,“还需要这么久呀。” 笔杆子不离手的陈硕笑道:“已是雷厉风行了,这回驸马爷的奇思妙想没准儿真能顶个大用。” 我点点头,问:“豫州盐池那边如何了?几时开始动工采盐?” 陈硕瞄了一眼堆积如山的文书道:“下官估摸着新奏疏快到京了。晋王已上任盐铁使十余日,这新官上任都是极有奔头的。” 我说,“陈硕,替朕拟旨,关于新盐政的的补充。盐价降至原先的七成,于各地的盐政巡院删除冗员。另外听说偏远地区时常少盐,盐商们嫌路途遥远怠于运货,且借机抬价,那就先行将大量官盐运送过去储存起来,待缺盐时就把盐拿出来销售,平抑盐价。” 陈硕的眼睛闪了闪,认可了我的主张,便草拟了起来。 只是我知,待文书发到了尚书省,又是阻力重重。 然虽困难不顺畅,但总要一点点的攻破。 两件并行的大事压的人喘不过气,八月初一的大朝就此两桩又是吵的口沫横飞,朝堂有如市井般嘈杂哄闹。因着我死死不松口,给出的廷议结论便是“再议”。 下了朝更完衣,只觉得头皮紧绷的像块石头。身体内的无名火蒸的人想出去透透气,于是晃晃悠悠的,不自觉晃到了青鸾宫。 处在内廷以西的宫殿本来就少,跨过那条曾经常走的小桥,那座种了南国花木的殿宇仍然是一个安乐窝的模样。 入门的一刹我调皮起来,清清嗓子道:“朕的爱妃呢?朕的周爱妃何在?” 许久不见的柳阿嬷提着一药罐子迎出来,“哎呦,是公主,是陛下呀。主子在里头呢,您进,您进。” 我三步换成两步蹦跶了进去,进门就差点被药气冲了一跟头。 我撇嘴:“周船静!怎么如今你也天天抱着个药罐子!” 迎出来的她小步子拽着我的手坐下,一张发黄的脸指了指自己的小腹:“月事淋漓不尽,没得办法。而今是一点酒都不敢碰了,我的陛下,你这回来可是要失望了。” 我关切道:“说啥呢!我找你难道就是为了喝酒吗?你知道我有多焦头烂额的,要不然早来看你了。” 我突然想起她曾经怀了孩儿的事,不禁脱口而出:“孩子呢?” 她猛地与我对视一眼吐口气:“罢了,想来当时你帮我引来先帝的时候,就已经猜出来了。孩子三个多月大的时候流了,我这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我挤眉弄眼的:“当时骠骑将军协助前太子起事之时,有那么一会子我还当他是为了你们娘俩。” 她惯常的往塌上一靠晃晃脑袋:“想什么呢!这世上旁的女子也都没你的福分,不管是念公子还是薛公子或者李公子,哪个都围着你团团转,比不了啊,完全比不了。说句旁观者的话,在令男人掏心挖肺的本事上,你还真随了你娘。” 我磕着瓜子嘁了一声:“我的傻姐姐啊,你也得弄明白男人对你的好是真付出还是假付出,付出的是廉价还是昂贵。别整的人家刚示个好,像野狗般撒泡尿,你闻着骚味就上头了。” 她哈哈的大笑,“我的天呐,这话真糙,可是理明啊。不过,我听了便也是听过了,学不会的。” 我扫着我俩身上的干果皮:“学不会就去他娘的吧,你现在养病要紧。孩子咋没的?哪个毒妇害的你?” 周可爱又扑哧一声:“净是坏事见多了,啥都往坏处想。是孩子自己停胎了,不长了,也就流了呗。” 我歪头看她:“那岂不是有点糟,而今你连个伴儿都没了。” 她伸手指了指空旷旷的大殿,“小菟,你瞧。你刚来的时候,是我青鸾宫最鼎盛的时候,你也是一步步见识着如何冷清败落的。要说我是人,也算个人。要说我是鬼,也像个鬼。而今我连个太妃都不是,也算是忝居在这青鸾宫里了。每日家只剩柳阿嬷和两个粗使宫女,一个宦官,还没有一个县主的人多。还记得赢牙吗?我曾经的贴身内侍,那个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小东西,帮你放兰花螳螂咬德妃手的那个。” 我点头:“记得呀,怎么了?” “他与我大礼跪拜做了别攀高枝儿去了。好像在太后娘娘那领了个密差,往西南去接哥舒辰老道回京呢。” 我直犯恶心:“接那个半边老残废回京?还密差!” 周可爱耸耸肩:“还是赢牙的小对食说漏嘴的。” “还透露啥了?” 周可爱顿了顿,用手搓了搓手臂好似在掸落着鸡皮疙瘩,“好像是离山天坑祭坛,瓮缸葬的娃娃该换新人了。” 三百三十六 两事并行 往东突厥进贡,便要持臣礼。使臣不仅要送金银财宝过去,还要对着阿史那王邦邦磕头,这于朝廷来说不可不谓一耻。 我嗤笑着用朱笔在奏疏上打了个大叉子! “早先厚赠以图和平,而今国力渐强,不准。” 坐在书案一侧的陈硕陈诉两姐弟齐齐的望着红艳艳的大叉子,各自蹙起了眉。 陈诉问:“陛下,这今年的岁供,您打算彻底驳回?” 我点头:“没错。已然称臣纳贡了数十年,早就该在统一中原后便动手处置此事,竟然拖至如今。” “可这……可这旧年光白银还进贡了百万两,今岁彻底取消,恐怕引起轩然大波。”陈诉一副沉思貌:“不然,也可一步步的来,缓步而施。陛下既然最反感持臣礼,便先以长揖不屈节取代跪拜,贡银每年递减。这样也可谓是一桩对策。” 我这小侄儿的思维倒是慎重。 我说:“直接驳回到中书省,叫他们重拟了过来,看看这些大员们的说头,或许能谋出别的方案。” 小侄儿应是,把这本奏疏归到了另一沓中,而后笑道:“陛下一副自信十足的模样,难不成是做好了吓退东突厥的准备。” 我抿着笑:“李成蕴在兵器监造的那部火炮如何了?” “下官早前听说此物,便知它不仅仅是用于打猎了,倒也只是心中猜想着。铜铸的大样物件儿,没这么快,估摸着最早也得到九十月份才能制出。” 我拄着脑袋轻叹,“还需要这么久呀。” 笔杆子不离手的陈硕笑道:“已是雷厉风行了,这回驸马爷的奇思妙想没准儿真能顶个大用。” 我点点头,问:“豫州盐池那边如何了?几时开始动工采盐?” 陈硕瞄了一眼堆积如山的文书道:“下官估摸着新奏疏快到京了。晋王已上任盐铁使十余日,这新官上任都是极有奔头的。” 我说,“陈硕,替朕拟旨,关于新盐政的的补充。盐价降至原先的七成,于各地的盐政巡院删除冗员。另外听说偏远地区时常少盐,盐商们嫌路途遥远怠于运货,且借机抬价,那就先行将大量官盐运送过去储存起来,待缺盐时就把盐拿出来销售,平抑盐价。” 陈硕的眼睛闪了闪,认可了我的主张,便草拟了起来。 只是我知,待文书发到了尚书省,又是阻力重重。 然虽困难不顺畅,但总要一点点的攻破。 两件并行的大事压的人喘不过气,八月初一的大朝就此两桩又是吵的口沫横飞,朝堂有如市井般嘈杂哄闹。因着我死死不松口,给出的廷议结论便是“再议”。 下了朝更完衣,只觉得头皮紧绷的像块石头。身体内的无名火蒸的人想出去透透气,于是晃晃悠悠的,不自觉晃到了青鸾宫。 处在内廷以西的宫殿本来就少,跨过那条曾经常走的小桥,那座种了南国花木的殿宇仍然是一个安乐窝的模样。 入门的一刹我调皮起来,清清嗓子道:“朕的爱妃呢?朕的周爱妃何在?” 许久不见的柳阿嬷提着一药罐子迎出来,“哎呦,是公主,是陛下呀。主子在里头呢,您进,您进。” 我三步换成两步蹦跶了进去,进门就差点被药气冲了一跟头。 我撇嘴:“周船静!怎么如今你也天天抱着个药罐子!” 迎出来的她小步子拽着我的手坐下,一张发黄的脸指了指自己的小腹:“月事淋漓不尽,没得办法。而今是一点酒都不敢碰了,我的陛下,你这回来可是要失望了。” 我关切道:“说啥呢!我找你难道就是为了喝酒吗?你知道我有多焦头烂额的,要不然早来看你了。” 我突然想起她曾经怀了孩儿的事,不禁脱口而出:“孩子呢?” 她猛地与我对视一眼吐口气:“罢了,想来当时你帮我引来先帝的时候,就已经猜出来了。孩子三个多月大的时候流了,我这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我挤眉弄眼的:“当时骠骑将军协助前太子起事之时,有那么一会子我还当他是为了你们娘俩。” 她惯常的往塌上一靠晃晃脑袋:“想什么呢!这世上旁的女子也都没你的福分,不管是念公子还是薛公子或者李公子,哪个都围着你团团转,比不了啊,完全比不了。说句旁观者的话,在令男人掏心挖肺的本事上,你还真随了你娘。” 我磕着瓜子嘁了一声:“我的傻姐姐啊,你也得弄明白男人对你的好是真付出还是假付出,付出的是廉价还是昂贵。别整的人家刚示个好,像野狗般撒泡尿,你闻着骚味就上头了。” 她哈哈的大笑,“我的天呐,这话真糙,可是理明啊。不过,我听了便也是听过了,学不会的。” 我扫着我俩身上的干果皮:“学不会就去他娘的吧,你现在养病要紧。孩子咋没的?哪个毒妇害的你?” 周可爱又扑哧一声:“净是坏事见多了,啥都往坏处想。是孩子自己停胎了,不长了,也就流了呗。” 我歪头看她:“那岂不是有点糟,而今你连个伴儿都没了。” 她伸手指了指空旷旷的大殿,“小菟,你瞧。你刚来的时候,是我青鸾宫最鼎盛的时候,你也是一步步见识着如何冷清败落的。要说我是人,也算个人。要说我是鬼,也像个鬼。而今我连个太妃都不是,也算是忝居在这青鸾宫里了。每日家只剩柳阿嬷和两个粗使宫女,一个宦官,还没有一个县主的人多。还记得赢牙吗?我曾经的贴身内侍,那个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小东西,帮你放兰花螳螂咬德妃手的那个。” 我点头:“记得呀,怎么了?” “他与我大礼跪拜做了别攀高枝儿去了。好像在太后娘娘那领了个密差,往西南去接哥舒辰老道回京呢。” 我直犯恶心:“接那个半边老残废回京?还密差!” 周可爱耸耸肩:“还是赢牙的小对食说漏嘴的。” “还透露啥了?” 周可爱顿了顿,用手搓了搓手臂好似在掸落着鸡皮疙瘩,“好像是离山天坑祭坛,瓮缸葬的娃娃该换新人了。” 三百三十七 能担得起 周可爱的话音还没落多久,便有属下汇报,那个废弃行宫的道观得乐宫,又见灯火之光了。 想我初来乍到这个世界,那一方境地真可谓是唬了我一个大跳。 而离山天坑祭坛里的一对儿娃娃,亦是叫人记忆犹新。里头那个女孩是外婆的真正女儿,白芙早已顶了苏晓的名字三十余年,真不知她若走到意气挥墨叱咤朝堂的那一天,她够不够胆还原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一对儿娃娃里头的小男孩,是大舅白弘的替死鬼,尚不知姓甚名谁,是何出身。 祭坛里的娃娃该换新人了,这则消息显得惊悚又可笑。 我往延嘉殿去,阿娘又在书房里批文书。——所有后宫与掖庭的文书,至今仍然要全部由她过目,批改的是一丝不苟。 我轻轻一福身:“阿娘。” 这个永远妆容精致、珠玉满头、手握权笔的女人一抬眼,带上一抹符合身份的微笑:“哦~,陛下回来了,快坐,为娘很快忙完。” 我再次扫视桌案,不同封皮颜色的文书堆积如山,不比甘露殿的少。遂稍有讽意的说道:“阿娘如此勤恳,宵衣旰食的,何不过两天宽心日子。” 她一勾唇角:“我的孩儿尚在甘露殿勤于政事,握发吐哺,当娘的怎能落在后头。怎地也要管理好整个后宫秩序,不给小宝儿添忧呀。” 我半顽笑道:“怪不得您不给我选皇后呢,是怕分去了权利呀。” 她的善琏湖笔在墨碟里蘸了蘸,面色微澜的说:“小宝儿是嫌为娘权利太大吗?” 一句直言倒是呛住了我,我问:“您接哥舒辰老道回京作甚?他曾经给南地种下的虫蛊还不够祸患吗?又打算生什么妖邪之事!” 她把最后一本文书腾的合上丢到了一摞子上,将笔掷入笔洗里,接过宫女呈来的湿帕子净了手,起身牵着我到茶桌旁坐下。在重新摆弄了桌上的插花之后,终于开口了:“离山底下镇着个妖邪之物,还需道法压制。虽说阿娘厌恶术术,然有时也得遵循惯例。你也说过,困于离山怪塔那一夜子时,闻见一声长嘶异响,便是那妖邪之物发出的。” 我眨眼:“哥哥出发豫州前告诉过我,说那离山之下镇压的不是旁的,确如传言所说,镇压的是前朝文帝。但——不过是个死了上百年的人,若说她能折腾出来什么,我还真不信。” 阿娘握着我的手开始给我剪指甲,她的肢体永远是一副亲近之态。剪下了一个完整的月牙,她说:“不仅是文帝,太祖皇帝带着白、凡、孟、李四家兄弟破了大彦国时,最后一个哀帝也死在了离山天坑里。他死前预言有二,一是这五家兄弟必会手足相残,二是这五家必会后嗣凋零。后来呢,如他所言,先是白家满门被灭,而后是先帝的结发皇后母家,孟家。再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如今预言之一已应验。预言之二亦是基本照应。往前说,你耶耶的几个兄弟薨的只剩下晋王一人。子嗣稀少,一辈不如一辈。而祭坛中的两个娃娃,直白了说就是安抚亡魂所用。五姓早有盟约,每逢三十年拿一对儿女出来祭祀,可以化解诅咒。” 我鄙夷:“这种说法呢,说他准也准,说他不准,也不准。政治手段罢了,无非是想压制哪一姓所找的借口,美其名曰。” 阿娘哼笑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我挑眉:“那这回祭祀的男童,该是四皇子吧?女童呢?从哪家选?” 她抿嘴,满面揣着笑。 这时候颜阿秋从身后走来,行了随常礼直接动手烹茶,笑么呵的说道:“这祭祀的女童嘛,不如就用妹妹吧。” 我猛地扭头瞪着她:“你敢与朕没大没小,别故意讨罚!” 颜阿秋看看阿娘,仿佛在找有人给她撑腰,阿娘一只手又抚到了我的头上,直索索的说:“要不然就把菟儿给祭了吧,省的再有人气我。” 轰隆一下我的血液沸腾了,“我已成亲了,又不是女童!” “是童身的都算。” 我瞪大了双眼! 她俩哄的笑了,啊哈哈哈哈,吓着了,吓着了! 两人露着一口白牙前仰后合,乐的直颤悠,笑罢了阿娘搂着我说:“好啦,逗你的。不过跟你说个真事,十年前选定的新祭童,还真的是你和蕴哥儿。” 她长长吐出口气:“可这俩孩子太可爱了,都舍不得啊。” 我一瞬间就懂了李成蕴在长辈面前的讨好谄媚,原来竟是这样的凄惨出处,不禁红了眼眶。我曾以为他什么都有,却不曾知道,他的骨子里刻着如此深沉的恐惧忧惮。 所以他早早的就学会钻女人堆了,失了童身就可免于祭祀,是这样吗?生生的活成了一个浪荡子,是这样吗? 我的泪水涓涓流出,悲悯于斯,生者皆苦。 颜阿秋咯吱咯吱像个鸭子:“母亲母亲,陛下哭了,到底还是个小丫头呢,您还说她是老虎。” 阿娘为我抹着脸,笑说:“任谁见了我们这一汪泪眼,都得生起几分怜意来。小可怜,本该日日在娘膝下承欢,却被推到前朝当皇帝,真是难为我们了。来,你悄悄跟娘说说,当了一个月皇帝什么感受呀?” “倒是只求我的政改可以顺利颁布,好歹都是为民谋利好的实在之策。” 她顿了一下,“其实娘也发现,你的想法新颖凑效,只是彻底取消东突厥纳贡,显得鲁莽冒失,急功近利了。” 我说:“朝臣们说了,建议贡银每岁减之,可即使如此,照样会使东突厥不满,没准还会拿使臣开刀。既然要改,当断则断,若是胶泥的久了,夜长梦多。我希望阿娘可以支持我,新兵器要铸造好了,若是东突厥够胆威胁挑衅,那便一举制服。” 她拍了拍我:“一举制服?难道,你要靠蕴哥儿新制的那个武器?菟儿,你们那个叫火炮的东西,威力当真有那么大?” 我说:“只需静待时日阿娘便知。在时间上来说亦是充裕,每岁虽然九月间由使臣带着银两贡品出发,但到地儿也要年底了。而今年年底之前,火炮顶能研制妥当。自然,千万保密,切不可将火炮的信息流入外邦。” 她的目光审度着我眼中的自信坚定,沉声说道:“若是今年拒不纳贡,国北边关定有战乱。你若执意如此,打赢了便好。若是打不赢,便会有更耻辱的谈判,到时候的贡银可就不仅是每岁百万两了,而且,你这个小皇帝可是该下罪己诏了。你能担得起吗?” 我说,万民会认得清一个做好事的帝王,百官们也当容得下一个判断失误的君上。当然了,我不会判断失误。 所以,能担得起。 三百三十八 离山祭祀 “你既然敢下保证,阿娘就信你一次,襄助你一次。”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支持与力量,感激的站起来拱手弯腰,施了个男子之礼:“朕谢过太后娘娘。” 她笑着伸手扯我回去坐:“小宝儿得力,擅于做事,娘有时候也欣赏。但还是丑话说在前头,若那个所谓的火炮造出来不顶用,纳贡之事还是要用辅臣们的决议。” 我点头,“我同意。即使方才在朝会上的争论,我所说的也是先给我三个月的时间。” 阿娘竖起手,“好,以十月三十日为期限,你还有整整三个月。” 我与阿娘对掌,“一言为定。” 谈完了纳贡再谈回离山祭坛。 我表示还是不要滥杀无辜了,妖邪之说无稽。 阿娘扑哧一笑:“而今咱们娘俩的论调全然反过来了。对于鬼神之事,可以不信,但不可不敬。” 颜阿秋把茶烹好,一人一杯,插嘴道:“陛下,您有所不知。那三十年一祭乃是太祖皇帝身旁的大国师设下的阵法。而今已然逾期五载了,没有了新童供奉,离山这座结界已然要压不住妖邪之力了。” 阿娘点头:“着实如此,太尉秘密来报,离山已经裂开了条大缝。” 我蹙眉:“裂了条大缝?有多大?从山麓一直裂到山顶?” “没错。你登基的那天子夜,离山大营一阵晃乱如同地震,转天早起便发现,一条一指宽的裂缝从校场处开始,直达山脚。就像是个大年糕被刀刃切开。我等找国师法师们商讨了,皆说是法阵将破,趁早修补。” 我咯着牙咧嘴:“妖邪之事是有,可我相信他不敢冒犯皇家。不如将离山大营迁出,这座破山,随它塌去。” 阿娘拍拍我的手臂:“好啦,此事只能秘密处置,算不得正经政事。你关心着前朝就行了,这些叫我等处理。况且——” “——四皇子不除,你在拥护他的人口中永远难逃篡位之嫌。文帝可是被本家侄子杀的,你不是最忌惮这个么!” 听了这话我心里木敦敦咯噔噔的难受,一时便再无勇气为祭祀阻挡,只眼睛望着前头,清清冷冷的说:“还住在月池院中的那一回,就是差点把我拿去祭祀吧……” 阿娘一脸安慰我的神色戏谑道:“你心肺重伤,高烧不退,都以为难保了。本就是只祭祀小羊,只好搬来个瓮缸吓吓你,结果不就把你吓醒了。” 本是个深沉的问题被她说的轻松一笑,阿娘的说话水平惹人敬佩,手段又远在我之上。 在这些日子里,二人亦近亦远,亦亲亦疏。伴随着时明时暗的较量,似是而非的合作,还有那甩不掉的生身之情与害死爹爹的隐隐仇恨,这一切都使一段母女关系通往了一个未知。 心中搁着拿四皇子祭祀的事,缠绵悱恻,难以排解。 我不相信祭祀一说,我明白所有的真神真佛都不需活人来供奉!佛前有供花、供果、供香、供清水的,可从来都没供活人!佛道一家,道家也不会如此! 若真的活人祭有效,那必得是邪魔恶鬼! 我无数遍的想着对策,想着化解之法,想着能救一救四皇子,可又怕,怕文帝的前车之鉴,怕这个正统的皇四子长大了就是我的死期。 如此这般的举棋不定,压的我生出了一分逃避之心。 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如注如灌,如一条条宽面洒进锅中。 在书房忙完,回来偏厅撂在软塌上打滚儿,口中哼唧呜呼。 巧嬷嬷走过来给我捋着毛儿,把我腰间的蹀躞和玉带去了,“成日家男儿装,带着这些叮儿咣当的,费不费劲!” 我翻了个身,“嬷嬷,传两个男艺人过来唱个曲儿,说段儿书。” “哟呵,要男艺人?” “不然呢?男的说书更诙谐。” 不多时,两个模样俊俏的年青艺人带着琵琶师和打板儿的来了,我眯着笑窝在巧嬷嬷怀里闲眼欣赏。 室内弦音铮铮,窗外雨声滴滴,好不惬意。 曲儿唱的勾进心窝,几曲毕,开始说书,说了段云中城的女匪传奇。 只是笑语伴琴声,不知外头正发生着什么。 后来才知道,这一时陈太妃正抱着四皇子在大雨中求见我,求我保四皇子一命。 她被甘露门的侍卫所挡,她被众人推搡。 她的凄厉哀求被雨帘切割的断断续续,但依旧灌进了宫人耳中。然灌进了宫人耳中,却传不到我这皇帝的御前。 大雨毕的时候,雨水已清扫了一切,更莫提那不留痕的哀声与脚步。 闷在甘露殿听曲儿赏舞的逃避了两日,我终于下定决心处理离山祭坛的事。我召来龙武卫将军金无相,命他带兵随我去离山祭坛一趟,查一查情况,辟一招解决之法,不使人再无辜枉死。 金无相拱着手弯着腰神色踟蹰,“陛下,臣以为,不用去了吧……昨日刚刚行过祭祀大礼,事情已尘埃落定了。” 我腾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行过祭祀了?为什么无人向我禀告!掌事,为何不禀告!” 殿内的女官噗通通跪下:“陛下,您好不容易从政事中松快两天,下官们怎敢打扰。” 我指着她们大骂:“是哪个叫你们瞒着我的,是哪个!” 外头的明常侍甩甩拂尘弓着腰小跑进来,一脸哄孩子的表情:“我说陛下呀,这早前您也没提过这事不是,没说要干预不是。旁个替您解决了这棘手之事,也是为了叫陛下安心呐。” 热泪哗哗的往外狂飙,此时我想杀人的心都有,我发着抖问道:“金无相,祭祀的男童女童是谁?” 金无相垂着脑袋小声道:“这……是四皇子和李相家的女儿李怜娃。” “怜娃姐姐!” “是,是李怜娃。” 我疼痛的鼻孔张了老大:“怎么会是怜娃姐姐!她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怎么会被祭祀!” 掌事和几个女官哄的围上来扶住我,对金无相摆摆手叫他退下,然后与我解释道:“陛下,陛下,祭祀的女儿也要从这五姓中选,还能选谁啊!那李怜娃疯癫,死便死了,以她一死做了件利于朝廷的事,也算死得其所!” 我头晕目眩的墩到椅子上,伏于桌案发出了声声恸哭! 三百三十九 祭祀小羊 当时随侍过去现场的人告诉我: 祭坛撑起,火焰熊熊。牛头、羊头等一应祭祀之物齐备。 主师半边人哥舒辰老道身残志坚,坐在轮椅上被小徒弟们推着。他身着八卦衣,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指挥着左右大摆龙门阵,玄玄乎乎,神神叨叨,如入地府,难以尽表。 四皇子和李怜娃打扮的像是年画里的娃娃,一身新衣,男红女绿。被小道们抬着进来。兑了神水,每人灌下一碗后就没了挣扎,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被塞进了一个大瓮缸中,四肢交缠相抱。 盖上瓮盖,用泥封好。替换了早前那一对儿祭童,安放妥当。 …… 我听着这话不住的摇头,冷血残忍至极。 …… 李成蕴来找我的时候憔悴不堪,两张眼皮肿的能夹死一只蚂蚱。 我仔细看看他的右手,关切的扶他躺下,多躺躺对骨裂没有坏处。 他摇头叹气,声音干巴的说:“家里阿娘已经病倒了,我也是两日都难入睡。我这姐姐究竟是什么命啊!与其如此,我倒宁愿她没有被寻回,在外头流浪,至少能保住一命。” 我也是神情恍惚的望着前头,“你阿耶怎么说?” 李成蕴干笑一声:“他个主使人能说什么。咬咬牙一狠心,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都祭了!如今事毕,他算是了了一桩心事,结三五朋党日夜饮宴,大作庆贺!” 我苦笑:“也许他疯狂喝酒是为了麻痹心痛吧。” “这老东西!”李成蕴一拳捶在塌上,“他那颗黑心怎么会痛!为了弄死四皇子,不惜陪葬怜姐姐!他说了,怜姐姐是没人要的,养在家里早晚是一个祸害,干脆就舍了她,早死早投生。” 我灵机一动:“李成蕴,快起来!咱们现在带人到祭坛去,没准将瓮缸砸开,怜姐姐还活着!” 他长吁口气:“我去过了,重兵把守,进不去。” “那从山麓找地方进,有个当归涧,我想从涧底能通往祭坛!” “当归涧?”李成蕴转转眼珠子,“你可知涧底是什么?十丈的深潭,你会游水吗?能游过去吗?多少善泳者都溺毙在此。哎……” 这则消息又如一记重拳砸到了我头上。 双生火焰的来信说了,汝若望归,当归涧寻。 可这十丈深的冰凉一下子就漫过我的头顶,也淹没了我归去的路。 我颓然的倒在了塌上,两个人落寞无力的躺着。 他说,“小菟,原本祭坛里的娃娃是我们俩,你知道吗?” “三日前才知道。” “我五岁时就知道了,所幸当时偶然听见了长辈们的谈话。” “从我知道这事那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求生,尽我所能的讨巧可爱。我曾无数次的想着,那个与我一样被择选好的小女孩什么样。她在哪儿,她是谁,她是不是也与我一样正在担忧痛苦。” “那时候的我弱小无助,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我知道了此事。想倾诉的时候,就特别想念这个与我同脉相连,同病相怜的小姑娘。” “后来你来京了,但我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你,并不知道你就是那个我曾念叨千百次的人。后来和你闹了架,阿娘来训话,顽笑里说了一句——两个小冤孽,幸亏没把你们两个塞一个瓮缸里,要不然还要从阳间打到地府去不成。” 听到这,我如吸了一口花蜜,咯咯的笑了两声。 他接着说:“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凡玉菟小娘子就是与我患难与共的那个人啊。可是后来你跟念奕安好了,我是又气又酸,我想着明明咱俩才有更紧密的连接,有更深的宿命交缠,你怎能跑去别人身边了呢!” “再往后,我探得了长辈们的意思,知道你早晚是我的妻,我心里的一个结这才通了。给晋王和国舅赐婚的那一天,陈硕还出来插了一杠子,当真叫我嫌恶的不行。再说那薛莫皟,既然你与我解释了,我便也打算再计较了,男子家挨了妻子一刀就挨了吧,虽说确实是伤着我了。” 我抚了抚他的伤臂,然后躺到了他靠近我一侧的臂弯里,继续听他说。 “你坠了楼,闻听了对那元氏的审问,得知是她拿念奕安对你撺掇暗示了一番,迫使的你心绪大乱、举动失常,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了一阵子。但我坚信你是会醒的,和我有了婚书就一定会醒,因为咱俩是注定在一起的祭祀小羊,同生同死,这份宿命的力量比旁的都大!” “嗐,小菟,其实这些话我原本不打算说的……” 我抬眸:“为什么不打算说?是因为男子家好面子,觉得说出来像女子么?” 他眨了下眼皮,默认了。 “那为什么现在又说了?” 他面颊一抖,有泪水在内奔突翻涌:“因为我难受呀……” 他侧了侧身,紧紧的搂住我。 然后两个原本的祭祀小羊就相拥着流了一场痛泪。 今年的八月初八成了万寿节。 我特意吩咐了不必大办,也无需百官同贺,只是亲近之人在一起小聚了便好。 热闹喜庆的晚宴结束,太后搂着我叹了口气:“菟儿,为娘最怕给你过生儿了。前年你出走,去年你坠楼,好歹今年是顺顺当当安安稳稳的过完了。” 我和她一起走到万春殿外,站在高阶上看天上的明月。 我伸手托举这弯玉轮,喃喃道:“又快八月十五了,可是大铁牛舅舅不能回来团圆,他正在江南与舅母徜徉水乡呢,真好。” 太后的笑脸一扭,月华衬着她白瓷般的肌肤,眸里装满了晴夜的星星,“怎么听你这语气,有点伤怀呢?” 我嘬着嘴笑笑:“舅舅没能娶怜娃姐姐过门,心里一直难受着。所幸舅母大度,对于舅舅不时探望怜娃的举动并没有说什么。这一回怜娃蒙难,不知舅舅知道了作何感想,又有多酸楚。” 太后说:“你舅母大度,是因为你舅舅处理得宜,分寸得当。他如此勤勉之人,愿意告假带舅母游山水,这也是他对她的回馈。叫他多玩玩吧,你这个小舅舅打小就一心里装着别人,难得叫自己享乐一回。” 我轻声说:“阿娘,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最起码我现在好好的站在这里,而不是被封进了瓮缸中。” 她长长的吸了口气抱住我:“小宝儿,这个谢字叫娘心里一暖啊。你也是头一回感谢娘,既然明白了娘是一心护着你的,这就好啊。” 我靠近了她怀里,轻声泠泠:“可是您害死了小宝儿的爹爹。” 她的身子震了一下,但她还是坚持说:“没有的事。我就知你又听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听话啊,相信娘,也要相信哥哥。这世上咱们三个是最亲的了。” 我把脸深深的埋入她的衣裳,嗅着特属于娘的心口花香。 三百四十章 步步为新 月儿圆缺,缺又圆,满宫明月梨花白,飘萧松桂秋。 一转眼,即到九月中。 豫州盐池按期动工,已产出了第一批盐。新盐成色极佳,品质上承,户部尚书品了新盐满面笑意,连连叹好。 这一回的盐铁使落在哥哥头上,可谓是得了个巧宗儿肥差,毕竟不拘派谁过去,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立此一功。 看他呈送回京的奏疏,百般卖弄自己的功劳,字里行间就飘起了他的神采飞扬,我不禁掷了本子,连嗤带笑! 倒是还算会做人,表了表他作为兄长的姿态,与我运回了两大车的豫州青枣。枣子酸甜多汁,脆牙爽口,粒大如李。 接下来便是盐价之争,停滞了两个月的廷议是时候有个定论了。 而今我这个皇帝当了一段时日,得心应手了许多。已经更加适应了这个新身份。 我与众臣直言:“早前的周元通宝众所周知,皆为剪边钱。民众不傻,自是知道吃了朝廷的暗亏。新币一颁,市面上的米面菜肉皆涨价了三至四成,而今盐产剧增,也是时候下调盐价,做些利民之举,收一收民心。” 此一时,豫州盐池已向众臣证明了自己的丰饶。于是众臣的看法便往一面倾倒,纷纷附议于我,敲定了我于新盐政添加的数条款项。 未曾料到此事走到这个时间点上竟然水到渠成,我终为庶民推了第一道恩典,也于龙椅上,露出了第一张满意笑脸。 元刺史——元怀,到京请罪。 他十足配合,配合着太后演戏,有模有样的给出了前度不调头增援平乱的理由。 所谓在京述职将近半载,边关不可无人,特别是生乱之际,更需有人把持国门。 左相冷哼一声:“而今就不劳元大人为边关忧心了,太尉已顶了玄菟郡刺史的差事。现下豫州盐池缺了个掌斛斗的度支副使,襄助盐铁使晋王理事,不知元大人可愿往啊?” 那元怀恭恭敬敬的领旨:“下官愿往。” 这位堂堂戍边大将,由武官被贬成了个小文官,要往盐池去测量监管盐的称重,他倒无有一点失落之色。 我心中起疑,到底是此人深藏不露,还是太后对他另有许诺。此一时还下不了结论。 销声匿迹多时的疤脸元氏出了场。自从她脱了奴籍,一直跟着在西市做牙人的元婆婆。 这一日元婆婆带她回宫,与太后小聚。 元婆婆一见我就攥着我的手不丢开了,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叹口气说:“好孩子,如今又大了一岁,怎么还跟棵小树苗似的啊!瞧这身子单薄的,才就长高了这么一点点,都是被你娘压的了。好好一女孩家家,生生被推到皇位上给这一帮子人遮风挡雨充作前锋,真是苦了你了。” 我伸手搂着她:“婆婆,也没有太苦,其实谁都不容易的。” 太后咧咧嘴:“元姑姑,您怎么一见我就说话带刺儿呢!早前几番想接您回宫养老,您都不理,今个回来不是探望我跟菟儿的吗?就别说那些糟心话了。” 元婆婆拉着我坐下,揪了一把旁边的元氏道:“太后呀,我今儿主要是把你元晴妹子给你送回来。我老了,牙人的活儿也觉着累了,打算回孤女岭颐养天年,所以元晴还是得跟着你。” 太后十指不停摆弄着茶具,勾着唇角说:“姑姑,您在京中呆了大半辈子,再回那山沟里去怎能适应!就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我知道,您就是想把她往我身边塞。我可不敢,她哪里是省油的灯,没得再把我孩儿折腾个三长两短。” 元晴听了这话跪到地上:“阿姐,我早已知错,您就原谅我一回吧。” 太后的眼皮都不抬,旁边的女官和玫姨皆撇起了大嘴。 元婆婆静气的说:“落叶归根,人一老就特别想念故里。我六十多了,没精力照顾后辈了。她已成了元怀的弃妇,除了依靠你还能依靠谁啊!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太后娘娘就收留了她吧。” 说话元婆就要起来下跪,我连忙扶住了她。 “婆婆,您言重了,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想元氏在外头置间房子好好过活是不成问题的。而且不在宫中,才是自由之身呀。” 元婆婆拍拍我的手背:“孩子啊,一家人总要在一起才好啊!你们都瞧瞧元晴这张脸,再嫁出去是难了。也快四十了,后嗣上是没指望了。你让她自己住,她那点体己钱能管上几时?有个三灾两病的,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她抹了一把脸,红着眼看向太后:“太后啊,看在我曾经照管你十几年的份上,你就答应我吧。姊妹间再有前嫌,而今悉数摒弃了,还是好姊妹。” 太后把茶果推到了元婆婆面前,道:“姑姑,元晴她心思多着呢,她从来见不得我这个姐姐的好。幼时跟我抢您,大了跟我抢男人,现下又绞尽脑汁的跟我抢孩子。前些日子从太仆寺偷跑出去,跑到晋王府砸门,对着我儿一通胡扯。她自作聪明,以为能蛊惑成功,结果我儿转天就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了。呵呵,还有她这张脸是怎么毁的,她自个儿一清二楚!”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看向元晴,她仍然跪着,疤瘌眼皮底下盈满了泪水,扑簌簌流到左脸的枫叶疤上,她抹了一把,含着委屈抽噎道:“阿姐,是我错了。当年文太妃往一盒花黄膏里下毒,然后将它赏赐给了姐姐。我亲眼看到了,可我没有说。当时心里怨着,心想着总该轮到我在主子面前露露脸风光一回了。可后来不知怎地,那盒花黄却到了我的妆奁匣子里。我也是粗心,毕竟盒子都差不多……后来把膏子擦到了额头和眼皮上,容貌就毁了,毁了……” 太后冷笑道:“是啊,阿姐我得来了个好东西,便想着赠送于你。去你房中的时候你不在,便搁进你的妆奁匣子了。起初知你毁容,我又气又恨,一心想着揪出毁你容貌的凶手。不成想在文太妃死的时候,她恶狠狠的咒骂我,她说——苏晓,你终不得人心,连你一同长大的都看不惯你。记得那盒花黄膏吗?本宫下毒的时候元晴就在旁边看着呢!——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啊,我把有人当妹妹,有人从没把我当姐姐呀!” 元婆抬手就给元晴一耳光,怒斥道,为什么你从来没对我说过! 那厢哭着,这厢太后的鼻子又一酸。一伸手把我拉到身边揽住,声音酸涩道:“就因为这些前事,我才总觉得小的会欺负大的。当初我当宫大内司的时候,屋里养着菟儿和秋儿。我虽明面上宠小的,但内里更信大的。俩孩子争吵的时候,我就在一旁默默看着,总觉得小的带着点与元晴如出一辙的猾狭劲儿,为此我没少责骂这孩子!” 听了这些,我的胸脯一起一伏,暗吐了口气。 元晴突然不哭了,抬头直索索的问责道:“阿姐,菟儿就算真的猾狭那也是自己的亲孩子,您怎能把她跟个养女一视同仁!” “好啦!!!”元婆婆阻止道:“都是三皇五帝年间的事了,已过去了提它作甚!太后,人我已经给你带来了,你要不留她,就自己动手赶人吧。我走了,不和你们吵吵了,真是头疼。” 元婆婆起身行了个礼,大步子往外迈开。 元晴扑过去抱住她的腿,哭喊道:“母亲,您别走。” 元婆婆叹口气,声音沉沉:“元晴啊,我已经把你送过来了,太后娘娘留不留你,只能看你的命了。她要当真不留你,你就自己找口井跳了吧。母亲只能帮你到这了,车马在宫门口该等急了。天黑前还要赶到客栈,明儿一早的船。” 太后面色讶异的站起身,往门口挪了两步:“母亲,您这就走了?这就回孤女岭了?” 元婆婆侧了侧脸,将一双冷目一捩:“谁是你母亲!奴婢可担不起!” 一语毕,她推开了元晴,大跨步的走了。 然后这两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女子突然垮了,垮成了两个小孩子,各自哭着撵着去追赶自己的母亲…… 这一幕触动了人心,直摧的人潸然泪下。 元婆婆还是走了,太后顾念着她,遂把元晴留了下来。 但也只是在后罩房辟了一间给她,没有差事,往后只和奴婢们同吃同住。 亦对她三令五申,有任何乖张逾矩之处,皆按宫规严处。 且这话并不是说说看吓唬她。 就在她住进延嘉殿的第三天,就挨了顿打。 我刚从御书房回来跨进后院,就见玫姨和于侍中拖着她直接踹倒在地,两人各甩着一根毛竹批子咻咻的往她身上抡! 她呜呜惨叫着,一抬头看见我在看她挨打,脸颊唰的红了十足羞耻。 玫姨和于侍中掂着她的胳膊不使她乱蹿,边打边骂:“你这贱妇!叫你不老实!叫你不老实!” 她穿了身宫女的暗青色常服,拖在地上左右擦灰,因为疼痛一颗头颅上下摆动着,好似实在忍不住了,抬头对我张了张嘴,但终究把话音儿咽了回去。看她那口型,好似在说——来帮帮娘啊。 我虽感觉无稽,但瞧着这副可怜样心里还是一软,走过去扶走了玫姨劝道:“这又是怎么了?没得在这里吵嚷!叫旁人听去了还以为咱们延嘉殿天天责打奴婢呢!” 玫姨喘气掐腰把手一指:“瞧见没,瞧见没,娘娘的书房,这贱妇刚才偷偷钻到娘娘书房里去了,定是在动坏心思!” 于侍中又啪啪啪啪的连抽了几下终于松了手,同样喘着粗气说:“娘娘就是心软,要是下官,才万万不会留下这个包藏祸心的东西。” 元晴整了整衣衫,然后揉着自己的手臂解释道:“玫姨,于侍中,方才我过去书房,就是想写副字,闲来打发打发时间,真的没有旁的心思呀。” 我对她摆摆手:“你回房吧。” 她欠了欠身退下了,看她那背影本也是个排场人,如今却落得不如一个奴婢体面。 玫姨朝她啐了啐:“丫头,你净帮瞎忙。你忘了她怎么对你的?早点逼走了才好。” 我说:“阿娘既然愿意留下她,说不定本有着大缘分呢。你们也别太过分了,小心适得其反。” 两人听了这话一头雾水,我便也摇摇头不言了。 兵部军器监。 李成蕴一大早就冲到我面前直嚷嚷,咱们的大家伙制好了! 现在,看着这大家伙,体型快占了半个冶炼间呢,哈哈,夸张夸张。 我们抬手抚摸着它,这坚实的铜皮肤,骄傲的长炮管,敦厚的车轮架,嚯嚯,好不气派! 李成蕴一抬手,“推出去,推到空地上,咱们试试头一发火弹!” 耶——!我激动的拍起了手。兵部侍郎招呼着兵卒们往外推火炮,车轮碌碌转动,十足灵活。 军器监后院校场相当宽阔,地面铺满了细沙。 研制多时的黑色弹丸从火药箱中取出,装填进了火炮里。李成蕴拿过一支火把,洋溢着激动的笑脸,对我眨眨眼道:“我点了啊?” “点!” 我激动的喊道。 然后火把朝下对准引药火芯,滋啦啦,药芯点燃迸射火花,我们蹦跳着往后退了三步。 呲——磅!——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那黑色弹丸往外弹出,在飞翔了片刻后膨的落地,再轰隆一声,炸了! 地面的沙粒伴着火药星子扬起,荡的人满脸尘沙!糊焦之味从四面而来,熏的人直掩口鼻。但心中的欢乐是按捺不住的,李成蕴大喊着成了!成了!扑过来用没受伤的手臂夹着我甩了一圈! 待尘埃落定,也不耳鸣了,我走上前察看火弹的距离。 可……只有两丈之远…… 兵部侍郎看着我蹙起的眉问道:“陛下,怎么了?火弹顺利射出来炸了,还有什么不妥吗?” 我摇摇头,指了指这两丈之地说道:“你们不觉得射程太近吗?若是攻击敌人,得把火炮推到多近的地方才成。不行,还要改进,要增加射程!” 李成蕴回到火炮处弯腰检视了引药匣子,说道:“引药已悉数燃尽了,若是再加量,恐怕内部空间是不够的。” 我说,“这引药又叫发射药,它的原理是点燃后不爆炸仅产生高热气体,气体压力压的那弹丸以快速发射出去,但又不致破坏炮管膛壁。” 兵部侍郎迅速点头:“是是,陛下真是博闻,确实是这个原理。” 我说,“恐怕不是引药的量不够,而是威力不足。” 他们对视了一下点点头,便再开议会,各抒己意、各用己能,全力以赴开始解决引药的问题。 三百四十一 少府风云 少府,掌皇家一应用度。 且收藏地方外邦一应贡品,备宫廷之用。 下又分为五署三监。早前爹爹的官银之案提过的铸钱监就在其列。 这一日我突然想起金玉城的生意许久没有打理了。随即自己笑笑,如今我打理着天下这盘大生意,自然是忽视它了。 而后又心血来潮,想去少府监银库看看,数一数我这位大东家此一季的营业额。 刚更妥了衣裳准备出发,户部侍郎请求面圣,便只好传了他入书房。 我端坐在龙塌上准他平身赐座,待问了事由,他拱着手,目光如炬道:“陛下,我户部管理全国财政,而少府的银钱也皆由我部拨给。” 我点头:“着实如此,张侍郎前来不会只是说这个的吧?” 他急促了吸了口气:“陛下,皇家供应先由户部拨给少府,再由少府拨给内官局与内侍省。但臣偶然得知,这三头的账目,对不上。” 我俄然转头,盯着他的眼睛:“张侍郎此话当真?朕素知内官局于每月二十五日封账,将账本以及多出的银两呈回少府。少府再于每月初一发下本月的预备用度。你认为哪个环节对不上了?” “陛下,户部与少府的一环对不上了。臣前番与内官局司账大人小叙,得知这内官局呈送给少府的账目,仅仅是少府呈给户部的一半。简言之就是,内官局花十万两,少府所报的就是二十万两。” 我蹙眉:“你是说,少府有官员中饱私囊?” 他拱手:“陛下赎罪,这目前只是臣的推断,并不敢着实去查。您知道,是太后娘娘管理着内官局,而少府监大人又是太后娘娘的亲信。所以,臣才来请示陛下。” “查!”我斩钉截铁的说道。 “朕与你一起查!今日本就说想往少府一趟,看来这一趟是去定了。” 于是传来了内官局的司账总管,一并起驾奔往少府。 秋已浓了,糙风扫枯叶,步辇轧着咯吱咯吱的响声来在这座墙壁厚上三倍的院落。 院中别有洞天,穿过前庭办公区域,但见后排的库房鳞次栉比,所存之物归门别类,牌标上皆是不同的记号。 少府监岁大人带着我等一行依此巡揽,先看了宝器玉器库,而后看了绢缎织物库,而后是保险更严格的金库,最后走向最宽阔的银库钱库。 刚刚转过路口,忽见迎面走来一人。 她身着镶白边的绿色官服,头戴六品官帽,她生着一张珍珠般光泽的脸盘儿,一双有福眼,一张嘟嘟笑唇,一副与我一般高的身子。 我的血液直通到手心,甚至隐隐生汗。 我不可置信的张着嘴,“冬—休”…… 她起初没认出是我,直到撞上了我的目光才惊讶的睁大了眼,马上眼中潮水涌涌笑容升起,“小大人!” 我瞬间就眼中模糊,小大人,她还唤我小大人,我多喜欢听这三个字呀。 我扑过去抱住她,简直要蹦起来,“天呐,你居然在这儿!你居然在这!我应该早就知道你在这儿的!” 她反应过来赶紧福身,“下官给陛下请安了。” 我抓着她的双手拉起来,“请什么安啊,我的天,我终于找着你了!我为了找你,把内官局的名册都翻烂了!” 但她眼中泛起了怯意,垂着脑袋看了看我身后的张侍郎和岁大人。 我扭头:“张侍郎,你与岁大人往前厅去吧,有什么疑问,你这个长官尽管审来,审罢了明日到御书房回话。朕现在遇见故人,不知道要小叙到什么时辰呢。” 张侍郎行了个大礼:“臣领命。陛下,臣得了您的口谕,那便放胆一查了。” “张侍郎秉公去办。” 我牵着冬休的手儿甩呀甩,甩呀甩,像是两个刚刚下学的小孩子般甩着胳膊一通欢闹。 她抿着嘴唇,起初还不适应,但很快就随着我一同掂起了步子。如昨日一般。 到小厅里坐下,我揉揉她肉乎乎的小脸:“冬休,你快说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想我。” 她一直都是个文静的人有着文静的语气,但此刻眼里含着星星格外动人,“想。怎么会不想呢?特别是我离了月池院第二天,就听说你突犯了心疾日夜抢救,奴婢还以为你挺不过去了。” 我想起了当年分别的那一天,不禁泪水凄凄。 “早知道,关于念公子的那封信,奴婢就留着了……定是您阅后悲不自胜,才发了心疾的!” 我抱住她拍了拍,“也不全是因为知道念奕安的死讯。就在同一天里,你走了,爹爹又领命上战场,阿娘再度对我打骂相加。所有的事儿冲到一起,便差点儿把我的小命冲毁。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我已康健了许多,再也不会三天两头就大病一场了。” 她蘸了蘸眼泪:“是啊,灾灾病病的哪能紧咬着一个人不放。后来知道您成了公主,招了驸马,又当了陛下,奴婢高兴啊!” “别奴婢奴婢的,一见我就打回原型了呢,你如今也是堂堂的六品女官了。” 她笑了一声:“嗐,在宫里的时间比在少府的时间长的多,当了两年的少府银库司账,可还是觉得跟您在一起的时候开心些。” 我嘿嘿一笑:“冬休,这回叫我找着了你,我可再不丢手了。你现在拾掇拾掇,跟我回宫去。你既算得了账,也能管的了人,我身边缺个女侍中呢,就是你了!” 她先是欢喜的一笑,而后踟蹰起来:“陛下……” “私底下还叫我小菟。” “好,小菟,你知道的,我被调到这里是太后娘娘的旨意,你就这样接我回去,恐怕太后娘娘会怪罪下来。” 我轻哼:“而今的我可不是当年的我了,才不会任她拿捏。又不是封你做太妃公主一品诰命的,区区一个女侍中我还做不了主了?” “小菟,可没有府衙的调命下来,奴婢还是怕给您添麻烦……” 她的担忧惊惧更加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正色的说:“好啦,圣旨就是调命,别叽叽歪歪的。” “可就算要走,还有差事要交接……” “那就带着你的账薄子,到甘露殿交接!”我转脸对候在亭子外的人说道:“替朕把她的东西归置妥当,即刻回宫!” 很快便归结好了大包小包。时隔两年,我重新挽起了冬休姐姐的胳膊,兴高采烈的回家咯~ 这天晚上,我和冬休紧挨着吃饭饭,一个澡盆洗白白,打了个水仗后穿上一模一样的寝衣跳到床上! 我幸福的嗷嗷直叫,“巧嬷嬷,巧嬷嬷,这是冬休,是我最好的小姐妹,以前我养伤的时候,只有她日夜守着我,给我做小点心,想方设法的逗我开心!以后这张大床就咱们三个人睡了!啊——,太好了吧。” 我嘻嘻哈哈的躺倒在她们两个中间,一左一右的抱着两只手臂,若喝蜜糖喝醉了,飘到了云彩眼儿里! 正咪咕着,寝殿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我们三个吃了一惊,齐刷刷的抬头看去。——太后带着她的一群女官哄的涌了进来,乌乌泱泱的。 她满头的珊瑚步摇剧烈摆动着,“这龙床是谁都能上的?都给本宫滚出去!” 我腾的坐了起来,与此同时巧嬷嬷和冬休连忙下床趿拉鞋,退着步子随着那一群女官出去了。 门刚从外头关上,她指着我就破口大骂:“你这个蠢货!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你那么蠢呢!” 我的脸唰地热了,怒火蹿腾! 我挑眉:“太后娘娘擅闯朕的寝殿太过失礼了吧。” 她冲过来狠戳了我的脑门:“李玉菟!那岁府监可是我们自己人!你就让张侍郎把他抓走了?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我咬牙瞪着她:“张侍郎所说有理有据,我也只是允准他先行查问而已!” 太后嗤着鼻子:“先行查问?呵呵,今日下午他调了户部的大小司账过到少府,对着所有账本一一查点,现在他手握着所谓证据,已经把人押到大理寺了!李玉菟啊李玉菟,我就回一趟苏府的功夫,你就给我捅了这么大个篓子!” 我出着粗气:“既然张侍郎能查到证据拿人,那就表明岁府监有罪!对于有罪的官员,本当问责!” 太后气的破了声:“罪证?他张侍郎带来的人也是各个好手,各个都是跟算盘珠打一辈子交道擅于做明账暗账的天才,叫他们查账怎会编不出一套罪证呢?他张侍郎可是左相的人啊,他是想从少府下手盘剥咱们娘俩的权呐你懂不懂!你啊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难道你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就开始向着夫家了?行啊,你就让你那个公爹继续霸揽朝政吧,到时候换他儿子登基称王,你就冷宫里呆着吧,啊——!这还是好的呢,恐怕冷宫的门没见着,咱们娘俩,咱们娘仨,咱们全家,就要变成刀下之鬼了!” 我睁着惊慌的眼睛胸脯起伏:“今日午后张侍郎面见我,说内官局司账总管与他叙过一话,两人简单核对了从户部到少府再到内官局的账,说是三头对不上,有经手官员贪渎之嫌,疑是少府之人。所以我才一同去了趟少府。而后遇见冬休了,我便着他去查……但我以为只是先查问,没想到他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的拿人了……” 她磨着牙看我,直摇头:“呵,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心里嫌恶为娘把持权利,嫌恶为娘独断专制,所以旁个寥寥几句就把你给策反了,你就真信了人家的叵测之言,就如此轻易的中了人家的计呀!我告诉你,这些都是你对娘的偏见!那岁府监虽是我的亲信,我也总领着整个内官局和内侍省,但你娘我不会这么目光狭隘,去贪渎这一星点银钱!我从没想过我会被自己的女儿这般质疑,这简直是对为娘的侮辱!你听着,今日我对你真是寒心,真是失望透了!” 她撂下狠狠的一段话扭头而去,呼的拉开了门,对着跪在地上噤若寒蝉的人儿厉声道:“冬休,听说少府九月份的银钱账本你都带回宫了,是吗?” “是是,奴婢这几日正在盘账。” 太后长出了一口气:“这就好!穿好衣裳随我来,连夜给我查!这回要是查不妥捋不明,你们整个少府官员都脱不了罪!” 呼啦啦,一群人大步流星的走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寝殿吸着安静的空气,突然心儿一伤撇起了嘴,然后呜呜的哭了。 巧嬷嬷小跑过来抱住我,“好了好了,娘娘是真的气急了才对你说了几句狠话,没事的,明儿就解决了。” 我躲进她怀里哭的不行,抽抽噎噎的说:“我不适合当皇帝,不适合……我早说了我不当的,他们非要赶驴上架,现在好了吧,一个不小心就是这样,这还没做错旁的大事呢……” 嬷嬷给我擦着泪,暖和和的笑道:“这咋赶驴上架都用上了呢?这普天之下上哪儿去找我们这么可爱漂亮的小驴子。不哭了,就算是尧帝舜帝,他们在十六七岁也做不好一个帝王的。他们一个二十多登基,一个三十多登基,你还小呢,历练的时间长着呢,这可就灰心了?” 我吸吸鼻涕:“可书上把他们写的丰功至伟,心怀天下,我好像没他们那么伟大……” 嬷嬷扑哧一笑:“你也说了是书上写的呀,书上肯定捡好话写,能夸张则夸张,神化了呗。哎,皇帝他也是人啊,有七情六欲的人,依嬷嬷看,我们小菟子已经把皇帝当的很好了。” “真的?”我闪着眼睛问。 “那可不是~,批奏折批的又认真,降了盐价,补定了新盐政,还造了火炮。你自个儿数数,在位三个月就干了好几样大事呢。” 我擦干脸不掉泪了,“那~~,有人夸我吗?” 她抱着我拍着摇着,“当然有人夸了,前儿嬷嬷不是休沐回了趟家么,走到路上就听见有人说啊——这新登基的小女帝倒还真行呐,新出的官盐质量更高却降了四分的价。——还有人说啊,本以为女帝不顶用,而今瞧来,不旦自动免了大肆选妃的一项,还少了好些打猎享乐的铺张之举。你听听,这不都是夸奖么。” “嘿嘿。” 我美滋滋的笑了,羞臊的往嬷嬷胸脯里钻了钻。 “真是个小孩,高兴都藏不住。” 她弹了弹我的小发髻,把它拆下来理顺了,抱我躺下入了梦。 三百四十二 晋王越权 少府和内官局两处盘账,算盘珠子劈里啪啦打到了大天亮。 太后是一夜未眠,盯紧了每一项收支归总。 这一日天阴的可怕,愈是光线晦暗,愈显得账房灯火通明。听女官说两头账目已清,太后携冬休等人带着成箱的账本子往大理寺去了,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小声嘀咕:“朕也要去吗?” 明常侍和掌事劝道:“陛下无需前去,和那些老狐狸打嘴仗,恐怕陛下还不是对手。” 我心绪沉沉:“老狐狸……户部张侍郎和大理寺少卿,那大理卿呢?” 明常侍说话的时候字正腔圆,“大理卿啊,这位大理寺的最高长官乃是直忠先帝的人,原先一直辖制着属下李成麒,陛下是知道的。而今左相当权,其长子李成麒早已位居少卿,虽是副职,但而今分量与正职不相上下了。” “那……太后能成功解救少府监岁大人么……” “这个,老奴可说不好。” ————— 五日后有奏疏呈来——户部与大理寺咬紧了岁大人贪赃枉法。——虽说九月份账目没有问题,然五至八月的账目,足足短了七十万两白银——三司已联合开审,不期将有结果,届时涉案官员一并按律惩处。 我无力的搁下奏疏,明白他们是想把少府官员来个大换血,皆换上左相的亲信。 呼————,我出口气,眼睛无神的盯着前头发呆。 这一回,太后失了少府。 我问冬休:“这一回少府诸官员可是遇了冤假错案?” 冬休默然了片刻,而后答非所问道:“太后娘娘已然尽力了。他们先下手为强,早一步拿了重要文件。陛下,莫说少府,就连那户部,甚至各省各部,哪一个都不是清水衙门。有些灰色操作,本就是官场寻常之事。无非是谁要对谁下手,但看谁的手段高明了。” 我说:“你这几日跟在太后身边为少府出力,辛苦你了。那……太后心情如何了?” 冬休垂垂头:“脸色不是太好。” 又说:“方才晋王快马加鞭的从豫州任上赶回来了,他进门就直说,听闻太后受了欺负,回来几日与母亲撑腰。” 我咧嘴笑笑,“那他们此刻正在延嘉殿欢聚呢?” 冬休点头:“差不多吧。不过晋王回来,应该还有一事。下官刚才听了两句,说是那盐铁副使不听调命,现已做主将他关起来了。” 我挑眉,看向书桌旁的陈硕:“盐铁副使不是李成蕴的大姐夫么?” 陈硕道:“是的,陛下。此人本名何杨,为从五品的户部郎中,今次领了盐铁副使的外差。” 正讨论着这人,御宦官从外头急匆匆进来,呈送了两本从豫州发回的折子。 打开一看,一本是元怀发的,一本是豫州刺史发的。 二人皆在上表同一件事,只是态度不同,一为通报,一为弹劾。折子上书——晋王先是关押了副使,而后竟不呈报便私自下令将他斩杀! 我看的一惊,“斩了?” 陈硕接过折子一阅,皱起眉来:“这,纵使何杨私卖官盐,可盐铁使并无生杀之权啊!” 我从鼻中呼出粗气:“明常侍,传晋王过来!” 一刻钟后,明常侍又遛遛的回来了。 “陛下,晋王他,正与太后娘娘议事,说是无暇过来。” 我腾的站起身,“行,架子够大,朕便亲自去请他!” 我带人箭步如飞的冲入延嘉殿,偏厅里正准备着晚膳的鹿肉锅子,鲜香扑鼻。母子两个宽坐在软塌上紧挨一处小声嘁嘁。 我移步过去厉声道:“晋王,朕宣你入书房,你当耳旁风是吧?” 太后抬眼皮看我一眼把头侧到一旁,那晋王却带上可恶的笑:“妹妹,这快用晚膳了,明常侍没说叫你一同回来吃锅子吗?” 我指着他道:“你的差事当的好啊,区区一个盐铁使就敢斩杀五品大员了!” 他站起来歪歪头:“又当如何?哥哥我乃一品亲王,还杀不得一个罪臣?” 我怒吼道:“那何杨即使有罪,你尽可奏本弹劾,押回京中来审,何以潦草定罪、越权行事!还有,你既称他有罪,证据呢!” 他哼了一声,“证据我已带回,你自己看吧。” 他指了指桌子。 我拿起一沓文书翻了翻后递给陈硕,“陈侍书,你来验一验这证据是否合理依法!” 陈硕接过,退到一旁仔细察验去了。 这时候太后冷笑了一声,“他革我亲信官职,我儿斩他女婿头颅,这桩买卖不亏,不亏~” 我怒而竖眉:“阿娘!律法在你们心中无足轻重是吗?” 她冷眼一瞥:“阿娘?比着让儿,你倒真像是别人家的孩子呢。让儿虽有些许莽撞,但那何杨也是罪有应得。” 我大声道:“何谓罪有应得?三司未审,他晋王就能代表我朝律法了?” 陈硕慢步过来,颔首道:“陛下,下官已察验一遍。何杨之罪乃是从盐池中选了些品质不入官的次品,私自售给黑盐庄,所得赃款已有一十二万两。” 晋王插嘴道:“没错,着实一十二万两之多,我已命人将赃款封箱运回,不日就到京。” 陈硕接着道:“除了有被缴获的脏银物证,卷宗上有人证七人,皆是盐铁司下属官员,证言状子上已签字画押。并另有捣毁黑盐庄所得的证人证言。” 晋王听到这得意的笑:“怎么样妹妹,你现在不会怀疑哥哥我滥杀无辜了吧?” 陈硕接着道:“按我朝律法,早在太祖皇帝之时,官员贪渎或义脏百两白银,便可处死。到先帝年间,先帝推恩,把数目提高为一百两才可定死罪。” 晋王意气风发的站起来手舞足蹈:“听听,听听,这贪脏之数够他死十回了!” 陈硕接着道:“然,这证据卷宗尚未得司法认可,若说取证不够公允,证据真假难辨尤可。晋王可谓是罔顾司法,逾越犯上。” “你放肆!”晋王指着陈硕就大骂。 陈硕涨红了脸,我对她摆摆手,“你带着证据卷宗先回御书房。” 桌上的锅子开了,玫姨过来招呼我们入座用膳。 我坐过去拿起筷子,在调料碟中搅了搅,悠声道:“明儿个朝会,想必参晋王奏本的不在少数,我说哥哥,你想叫朕保你吗?” 他涮着肉片看了太后一眼,然后呵呵了两声:“妹妹,你不会想把哥哥也送去大理寺吧?照这样下去,咱们自己人可快要全军覆没了。” 太后接了晋王的眼神抿着笑,颇有讽意的说:“让儿,那你可得好好求求你的陛下妹妹了。吃完饭咱们娘俩都给她跪下,求求她心头上长二两肉,疼一疼咱们自家人。” “哈哈哈哈”,晋王放声的笑,声音洪亮。 我压着怒气:“阿娘!即使是少府的案子,我也不会轻易叫左相他们定案的!今儿刑部和大理寺的奏折呈到御书房了,要对岁大人革职流放,我打算驳回,再着一批人重审!” 太后挑着蛾眉:“重审?你拿什么重审?到时候一帮老臣群起而攻之,非骂哭你不成!少府短的那七十万两银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乃是先帝挪走的亏空。先帝悄悄办过察事司,办过特使司,开销用度能从哪里来?还不是从少府来!而今这公然的秘密,却成了攻击少府的利器。” 我疑惑着:“既然如此,何不挑明了为先帝所用?怎需拿人顶罪!” 太后嗤笑一声:“傻不傻。早先的知情者而今皆矢口否认,不承认先帝挪用,你怎么办?” 我差点摔筷子:“那左相一流就是耍无聊咯。” “对,就是耍无赖。亏得你哥哥用彼之道还施彼身,替咱们扳回一局,不使新盐池也落在他手中。这回啊,岁大人也是险保一命,可底下的官员们就要丢脑袋咯。” 我深呼吸缓了缓情绪,而后说道:“罢了,为了不使无辜者冤死,这个锅我来背!阿娘也别再怨我骂我了。明日朝会,我就说是我这个皇帝挪用的,这个钱,我自己补上!” 晋王嚯的一声,口中的食物都要喷出来:“我的天!妹妹诶~,你这么有钱的吗?七十万两啊!公主的俸禄核算下来不过每年三百两!” 我勾勾唇角:“我金玉城开业两年,这点钱还是有的!去农庄前交待钱掌柜又盘了个铺子,卖缎面靴,生意也是红火的飞起。” “高,真是高!” 晋王搁了筷子,对我竖起两只大拇指!口中啧啧的对我摇着他不可思议的脑袋。 太后神色一转明媚一笑:“小宝儿,娘也是心急了才呵斥了你一顿,你既然愿意弥补,娘便也收回先前的话。听巧嬷嬷说你还哭了一场,都怨娘这脾气大了些。来,吃肉肉咯~” 她亲手涮了一筷子鹿肉给我放进碗中。晋王看见开始撒娇,“娘,娘,您闲着,我来动手,最该多吃点的是您。” 他们的心情好了。 吃罢饭,太后伸手捧着我的脸,用拇指揉着我双颊的泪窝,笑的有多甜就多甜。 “不往心里去了哈,我们一点儿都不蠢,还会理解人了。乖得呢~” 玫姨在一旁哎呦道:“娘娘啊,您刚才和晋王搭伙儿奚落这孩子,我都怕把孩子给弄哭了。” 太后狡黠又天生媚态的一挤眼:“哪有!刚才她那气势汹汹的劲儿,我还当她要处置让儿呢。俩孩子都是我的心头肉,哪个受委屈我都见不得。” 我淡淡的说:“行了,御书房还有事,孩儿先行告退。” 起身后我瞄了一眼晋王:“哥哥随我来吧,到书房讨论一下明日朝会上如何应对。” 他看了看太后,太后对他摆摆手,“去吧,跟妹妹去吧,把方才娘交待给你的话再和妹妹商量商量。” 于是,我带着晋王回来甘露殿。 半道儿他还得意兮兮的与我戏谑道:“妹妹啊,你前几日可是把阿娘气的不轻。你要不是陛下,你要不是方才想出了弥补之法,我这个当哥哥的真想一掌拍到你头上。” 我侧目:“哦?哥哥的一掌可是不轻啊。” 他活动着手腕子张扬的说:“就你这小身板,我能一巴掌把你的头打掉。” 我冷笑。 进了甘露门。 刚走到大殿阶前,我猛地一转身盯着他道:“鞭子和板子,哥哥更愿意挨哪个?” 他猛地一惊站住了,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我背手厉声,对着庭中龙武卫大声道:“来人!把晋王拿了!” 侍卫领命过来把他按住,他疯狂挣扎着口中大骂:“李玉菟!李玉菟!你敢打我!” 我龇牙冷目:“你敢罔顾司法,藐视君上,今日朕便治你一治!剥去衣裳,脊杖五十!” 庭中震天响的喏声高过了他的叫嚷,我目光狠厉的对宫人们喝道:“四门锁起!哪个敢往后头延嘉殿报信儿,即刻打死!” 侍卫们把这晋王拖趴在地,他仍然是满口呜呼,拽了他的外袍,一身儿的腱子肉露了出来。 五尺长的两根木杖轮流抡到他的背上,发出闷闷的巨响,像是一把大锤敲打在了牛身上。 他喊叫不停,我便下令堵起嘴来。 然后看着这被拖倒的肉山在地上匍匐扭动,皮肉上的紫痕一条接着一条,很快就铺满了整个脊背! 我大喊:“给朕用心打!” “是——。” 估摸着刚过二十板,他那张白花花的人皮已经淋漓出血了。但人的元气还很足,喉中的呜嚎一点也没减轻分量。 明常侍的鼻子眼都拧在了一处,苦蛤蟆一般扭着腰肢过来劝道:“陛下,陛下,可以了可以了,这样的打法再打下去,只怕会伤筋动骨啊。” 我嗤笑:“他自恃强身板魁梧,五十杖怎能放在眼中。今次他敢斩杀大臣,敢拿朕的脑袋开玩笑,再不治治,可是要无法无天了!” 木杖划着黑影儿侧身落下,并没有破风之声,我便知下手实在。此一时也是检验我龙武卫是否忠诚之机,想那金无相将军与我几番书房细谈,而今果真是个可信之才。 耳边的闷响一直持续,连绵不断,捶衣捣药般修理着那一块硬皮子。仔细看,已然血肉飞溅了,脊椎两侧的两条背肌成了烂肉,红色的汁水噗噗向四边洒去砸落在地,真乃触目惊心。 我背了背脸,不去看他。 又闻他呼声甚惨,腔调变了。 呵,打变了声儿。 疼变了声儿。 不过这种经历我是熟悉的,太后也是熟悉的。 忽而人声没了,头不摆身不扭了。掌板的侍卫顿了一下望着我,“陛下,还有十杖,可这……” 我回首咬牙横心——那就再加十杖!脊背挨不了了,就打在臀上!打在腿上! 三百四十三 瞻情顾意 没有人会想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晋王挨完了打,被宦官们用担架抬着,往太医院走去。 这一夜薄雾微雨,如酥落下。 在南一横街转向太医院的路口,晋王影影绰绰里看见前头宫灯影儿里,出现了一个着月色衣衫的女子。 他后来说,他看见了仙女。 这个如微雨如月色幻化的女子撑了一顶红伞,飘飘的身影离自己近了,近了。 她推开了宦官为他撑着的牛皮伞,将自己的红伞递了过来。 耳听一句空灵天音:伤成这样了,满是洇红,便用红伞的红,遮一遮吧~ 这一遮,不仅遮住了他的身,还有他的心。 他没有看清她的容貌,却无比清晰的记住了她的味道。他后来说,那是一种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那样的清冽与那样的富有激情。他从来不知道,这两样截然不同的气息可以如此完美的糅合在一起。不,不仅是糅合,是碰撞!是他的魂与她的魂的碰撞! 他后来说,养伤期间便叫调香师去配那种味道,可是无一准确。 他后来说,他伤好后闻遍了百草,嗅遍了鲜花,寻遍了香料,可无一对应。 他找她,满宫城里找她,他拿着红伞满宫城里找他。 直到最后才想起问那一夜的宦官。始才得知,那个月影儿微雨里的女子是先帝的女人。 她叫周船静。 ————— 现下,这段爱情故事只是后话,不妨先说一说另一个人的爱情。 大铁牛舅舅苏昼旅行归来,京中已是深秋。 立冬在即,第一场雪还未落。 秋冬似乎比春夏给人的印象更深刻。绿荫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枯叶蝶内外翻飞,散落各处。 马车的马不是一匹倦马,而是一匹饱食了江南鲜嫩的油亮水滑马。 车里的人稍有困顿了,虽是一站一停一游赏,可尽兴之余,也带上了满足的疲惫。 京中的烈风呼的吹开了马车窗户,舅舅伸手去关的时候,看见了路旁一个身影儿。 怜娃! 他第一时间认出了他!怎么会认不出她呢? 可是身影在路口一闪而过,在翘首以望之时,已匿去踪迹。 他心里觉得古怪,李家人怎会放心叫她单独出门呢? 马车到站,与外婆小叙一话。他便急不可耐的带上江南特产往李府去了。 青天白日里,只有那个李家二郎在家。他这个八品武器令一贯悠闲,便有闲情款待了他。 待听明情况,他噌的站起来,摇头连连:“不可能!怎么可能?我方才还在街市看见了她!” 李二郎瞪大了眼,但旋即便带上苦笑,戏谑国舅看花了眼。 他摸了摸带给她的东西,垂头耷脑的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坚持着走出人家家院子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为她哭一哭。 他只是骑着马,绕着四衢八街转啊转,一直转到了深夜。 ————— 嫁出宫去的奚画云回宫来与我禀事。 我仔细端详了她的气色穿戴,倒觉得满意。不禁笑问:“展君待你如何?” 她含羞笑笑:“回陛下,将军他待我甚好,但奴婢想,将军是一贯待人好的。” 我笑着:“哦?那他待你家主母如何了?” 画云说:“伉俪情深的,自然是他们夫妻二人。作为妾,对他们自然是敬重为先。” 我哼笑:“好啦,在朕面前说甚得客套话。” 画云顿了顿,说道:“陛下,颜侍中一门心思都扑在宫里,三两日回家一趟也是宿上一夜,转天一早便回宫了。目前家中大公子是由奴婢带的多些,但奇怪的是,奴婢倒没见她有什么嫉妒之色。她似乎一直对大公子和将军都是淡淡的。” 我说:“正常,能想得到。听说前两日她还偷偷跑到欢乐禅寺看望薛莫皟了。这普天之大,在她心中只有两人,一是太后,二便是他了。” 画云抿抿嘴。 我赶紧交待她:“不过这话,你可不能告诉展君啊,免得争执不和。” 画云郑重说道:“奴婢不会的!奴婢何必挑唆这一对面子夫妻呢。府里的婆子说,早前将军还因为这些苦恼了好一阵子,就算知道她并不是善生俩人吵了一架,然而因着有了公子,将军也是像往常那样对她热乎。只不过更像是热脸贴冷屁股。而主母她,更是不羁起来。” 我笑问:“有多不羁?” 画云道:“嗯,先是改了称呼,直接回归到本名儿上。然后就,分房睡了。她在家的时候将军都是先紧着陪她,也表示说想再生个孩子。不过都被主母婉拒了,只推脱说劳累。” “那你呢?” “奴婢过了门后,谨小慎微。还是那句话,这当妾的,对郎君也要敬字在前,奴婢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如是把着分寸,将军自然待奴婢宽厚。主母虽没正眼瞧过我,但也没有刻意为难过我,日子便过的简单顺心了。” 我叹道:“画云啊,你这番话让人起敬。多少人家的小妾都是作天作地,作鬼作妖的,难得有你这般心儿清楚的。我也真是没有看错人。” 画云微笑:“陛下谬赞了。奴婢今次回宫,是在府里听到了一段话,特意向您禀告。” “你说。” 画云四周看看压低了声音:“将军与友人在家中小叙,说了这么一段。前番离山祭礼,有人买通了一个小道士,把那个祭祀的瓮缸锯烂了底儿,从里头能够打破的程度。好像是,给那个李怜娃留了条后路。” 我蹙眉:“还有这样的传言……后路?这能算什么后路。就像把人丢到井中再扔根绳么。再说把人塞入瓮缸之前,先闷了一碗毒药不是。” “奴婢听说,那只是蒙汗药。” “蒙汗药就更惨了,人醒了再活活憋死在瓮缸中。就算是把缸底锯条缝儿,人也很难从那么狭小的空间发力呀。你还听到了什么?” “旁的就没有了。将军他们也只是一言带过。但国舅回京那天,在街上看见李怜娃了,后来骑着马寻了半夜呢。” 我咂舌:“咝——,真是奇怪。这事朕还不知道呢,你怎么知道了?” “是国舅来府中找过将军,想叫将军以金吾卫之力在京城多个心留意着。” 我点头:“这也是~” 想舅舅所属的神策军只管北衙皇城的事,皇城以外还是得托金吾卫。 画云告退后我细细的盘算着这事,不自觉的寒毛竖起。 怎么突然觉得这事由残忍变得妖邪了…… 说回晋王受罚后翌日的朝会。 我这个皇帝自认了调用少府库银,将一桩轰轰烈烈的大事瞬间改了性质,由贪渎变成了暂借。而“涉案主谋”岁大人又成了为君上担咎的忠诚义士。 左相一等听了我的话张口结舌,头上顶着问号,估计腹中还揣着骂娘的腹诽。 虽不甘心吃瘪,但天子都说拿私房钱补上亏空了,一时间便也无话。 至于岁大人等放归少府,也与左相妥协三分,下旨少府的副官由他遴选委任。 这厢商议妥当,他们攻击的方向自然对准了晋王。 我就势在朝堂上大斥了晋王一番,但话锋一转,只说昨日已重惩了他,而今养伤期间,容后再议。晋王所呈送的证据卷宗与脏银,一并交由大理寺,由大理卿并盐池度支使联合复查。 随后便下令散朝了。 一切暂归宁静。 我又站在书房窗前往远眺望,看着灰色的天和出逃的雁。 “许多天都没见到太阳了。”我轻声。 冬休捧了一盏姜茶递到我手中,“是呀,连着阴天阴了半个月了,下雨也是下那么两星子,云便散不去了。” 我呼口气,“这该又是憋着一场大雪呢。” 冬休一眨眼,“小菟,你不是最喜欢玩雪吗?” 我笑了,“对呀对呀,今年初雪时候,咱们宫里就办一场堆雪人大赛如何?五人为一组,前三名有大奖~” 一旁的宫女们哄的闹开了,“好喂——!陛下!奴婢们这就报名~” 我也骤然雀跃起来:“纹竹,你与掌事说一声,叫她通知内官局,堆雪人大赛今个儿就接受报名了。太妃太嫔,宫女宦官,仆妇嬷嬷,不论谁皆可参加!” “是,奴婢这就去。”纹竹撒着欢跑开了。 冬休捂捂嘴:“有您这样的陛下,这宫里的城墙都一下子年青了。” 我吭哧一声:“我的好姐姐,就你能沉住性子,看那帮丫头们兴奋的。” 她揽了揽我的手臂带上正色:“小菟,你真的打算拿私房钱填亏空?” 我嘟嘴:“不然呢?这一回,我的积蓄也全砸进去了。不过稳朝局、安人心、免冤屈、行孝道,也算值了吧。” 冬休看了看我的眼睛,她的眼神儿里好像在说——你就不怀疑吗? 我抿嘴笑笑,看回了窗外:“先帝已去,太后说是先帝挪的亏空,我就姑且当成真的吧。到底早前的账都成了无头帐。从今往后,再有纰漏,必当明断。” 太后从晋王府回来的时候红着眼圈子。 她见了我抹了一把额头,舒了舒情绪,但一副表情里似对我有千万的难以理解,口气失望又悲愤:“菟儿,你就对你哥哥下这么重的手呀?” 她摊手:“为什么啊!是因为他拿匕首割伤了你的脖子,你记恨?还是说你恨娘,恨娘打过你,你就报复到哥哥身上,嗯?” 我说:“并非心存报复,纯粹是惩戒!犯法是一,犯上是二。但终归还是护着他的,若不然,今儿在朝堂上我便允了左相的启奏了。” 她又揉了揉额头,“行,陛下说的没错,到底还是顾全着他的,否则已押到大理寺受审了。本宫代晋王谢谢陛下!” 我说,“阿娘,您也没必要对我冷嘲热讽的,大道理您还不比我清楚?我虽是他的妹妹,但更是他的君上,这层道理阿娘必然是明白的,怎么偏偏到了我这儿,您就开始装糊涂了呢?还是说,您到底是把我这个皇帝当成了您的私有之物?” 她俄然一转头睥睨着我,字音儿从牙缝中挤出:“五十脊杖啊!你想打断他的脊梁骨是不是?黑心东西!” 我嗤笑:“难不成要打屁股?屁股可是耻部,最抹人面子。堂堂亲王男子汉被打烂了屁股才惹人笑话,我是要罚他,不欲辱他。” 她厉声:“打哪儿也不能五十之多!还说不欲辱他,兄长遭了幼妹当众杖打本就是一辱!” 我呼口气:“我不跟您打嘴仗了,我回来就是问问您哥哥的伤势如何了。” 这时玫姨端了两盅金银花乳酪过来:“娘娘,孩子,先吃口酪。秋干气燥,吃了这一品火就败了,人也润了,说话也就不夹枪带棒了。我得先劝娘娘两句,孩子若是不重罚让哥儿一回,也是堵不住众臣之口的。一顿皮肉之苦,总比甚的降爵撤职的好。让哥儿也是从来没把孩子当个皇帝看,那说话啊,眼神啊,都要压孩子一头的,要是换成旁的帝王,不早就龙颜大怒了么。就说先帝,哪个敢给他脸子瞧呢。孩子自从坐到这个位子上,吃了都是没趣,遭了多少不敬。那帮辅臣对孩子说话的模样,就差直呼名字了。” 她把小银匙放到我的手中,说道:“但也得劝劝小陛下你啊。罚归罚,惩归惩,可也得悠着点。今儿我随娘娘过去王府看了,板子打的伤那可不比旁的,可不是裂开几条口子的事,脊背上好几块肉都没了。你想想,当时瞧着兴许就伤了表皮,可内里有烂肉啊,太医挖了烂肉,可不就成了坑洞么。哎,别说娘娘瞧着心疼,我看着都心疼。你们到底是一母生的亲兄妹,到底得懂得手下留情。” 玫姨这话叫我吃了一惊,我垂了垂头说道:“我倒着实没想到会打到这个程度,只想着让他趴个十天半个月而已。” 太后冷哼一声:“你没想到,你怎么没想到。是哪个喊着四门锁起,用心狠打的。” 说完这话她搁下瓷盏,一拂衣往书房去了。 我默默的坐在原处,后悔和歉疚纷至沓来。 玫姨坐下与我细声:“小杀才,而今厉害了是吧,凡事留一线其实是为自己好啊。你忘了哥哥刚回京的时候,还抱小孩似的抱着你玩。他不是真的不敬你,他是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在他心里头,你就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罢了。” 我的耳朵动了动,仿佛接收到了什么。 玫姨接着道:“有一回啊,他还跟娘娘说——我瞧着妹妹比同龄女子瘦小太多,是不是胎里不足啊。不过也无妨,有我这个又高又壮的大哥,没人敢欺负她。——你听听,他是真把你当妹妹的,上回割伤你,那是他真的被逼急了。” 我吐口气细想了想,我承认,我从未真正把他当成兄长。 我试问自己,这是不是一种冷漠。 然而我还是相信,对一个人的定位,定然是双向的。 而后我摇摇头说道:“姨姨,这话乍一听感动,可是经不起推敲。而今的他早以为我夺了他的皇位,触犯了他的禁忌,什么哥哥妹妹的只能往后排了。这些旧话您也别太当回事了。他不比大铁牛舅舅,也许没人能比得上大铁牛舅舅。” 我把目光挪开,看着门外的夜空,心中惦念着舅舅此刻,是不是还在走街串巷的寻找他的怜娃。 三百四十四 生死有灵 太尉去了玄菟郡,离山大营这一批中央军换车骑将军统领。 我和大铁牛舅舅及李成蕴带着龙武卫赶往离山,车骑将军听明来意后带着一张笑脸说道:“陛下,而今新制虎符一式三份,若想打开祭坛大门,至少需双符相见。无有虎符,臣不敢妄动。” 我一歪脖子:“其余两份何在?” 他拱手:“一在太后娘娘处,一在左相处。” 我嗤笑:“这虎符本来一式有二,而今破成三份了。原本其一该在皇上手中。如此看来,他们两个才是皇帝啊。” 车骑将军笑笑:“陛下、国舅、驸马,既然来了,不妨随臣巡防一圈军营啊,看看在臣的治理之下,咱们这些精兵们的锐气。” 我放眼眺望整个军营,眼见前头校场上操习的兵士整齐有序,便就势嘉许了他一番。 待出了大营,我十指紧攥,眼中泛出势在必行的目光。 我转头道:“你俩这就灰心丧气了?既然上头进不去,咱们就走老路子!” 李成蕴和舅舅眯起眼,“什么老路子?难不成还是瞄准当归涧?” 我点头,然后向金无相下令道:“金将军,带着朕的令牌传命武器监,运来足备的火药。当归涧潭深十丈,溺死善泳者无数,早该对它进行改造了。着匠人于潭沿儿低矮侧炸开一大口子,引潭水外流。” 金无相接过令牌,行礼跨马,绝尘而去。 李成蕴扑哧着笑,挽着我的手臂一同下山,往山麓位置的当归涧底而去。 从山坡大路横直转弯,便是杂石山路。 前头凹凸不平,黄草丛生,蜿蜒的小溪水卷着黑乎乎的碎叶往脚下涌来。 “来,舅舅背你。” 我笑嘻嘻的跳到他的背上,“那我就不客气了,得抓紧机会呢,再过两年就不好意思让舅舅背了。” 舅舅的笑声中带着苦味,挂心怜娃的苦味。 李成蕴在一边跟着笑道:“小菟,你看这么多人疼你。” 我嘟嘴:“哪有,只有舅舅和外婆疼我。奶奶不常见,她想疼也疼不着。” “看吧,一说就一串人,还说不是。” 舅舅赶紧“嘘”了一声,后面跟着这么多侍卫呢,少提凡老夫人。 走了一里多地,“一线天”从穹顶劈下,将大山一角分断为二。 当归涧到了。 我抬尽了头往上望去,涧宽一丈,有山溪呤呤落下在地面汇成了一池深潭。潭水湛蓝无比,像是把夏日的天切了一块安放此处。 曾经的双生火焰在这里坠下,甜甜猫是怎么攀着绝壁把这副身体顶了上去呢?哎…… 我沉浸入了深远的回忆,耳中全是山溪飞扬打入潭中激起波漪的声音。也似乎听见了我这副身躯,久远的,在山涧上飞闪而过的低吟。 我俯身捧了一泓潭水,沁凉噬骨,山沟子里的风一刮,不禁打了个寒战。 尘世间哪有这么入骨寒的风,这条山涧有着通往异度的能量,便也带上了遥远的苍凉。 李成蕴见我面色有异,蹲下来问我,你怎么了? 我盯着亦活亦死的潭水,悠声说道:“如果当初,凡玉菟从这里失足落下,没有得灵猫相救,你猜会发生什么?” 舅舅在一旁笑了:“那就什么都不一样了。自从小菟你来京,好像咱们苏家的气运一下子就变了。也许没有你,舅舅我从云中城逃不回来,你娘也不会当上皇后。诸多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总觉得啊,你这个孩子是来咱们苏家报恩的。” 我说:“也许什么都不会变。没有我,北境王照除,王皇后照死,舅舅照样能回来,阿娘也照样会当上皇后。” 李成蕴拿着一根草在我面前戏着:“若是那天你死在了这,最亏的是我啊,我注定的妻就没有了。” 闲聊着足足等待一个多时辰,金无相终于带着火药匠来了,工部桑侍郎也紧跟在后头。 这个桑美人的叔父见了我就开始表功,“陛下,接到您的旨意臣就带着匠人来了,一刻都没耽误。您是想把这潭水尽数引出是吗?那臣就先和匠人们勘勘地形,稍后与再与陛下回话。” 我点头:“桑侍郎尽管去忙。” 这一日颇费周章,深潭爆破成功已近黄昏。 瞧着汩汩的潭水从缺口处滚滚流出,卷着浪花吞着草叶,汇成了小河往山谷低势处一去不返,我终于露出满意的笑。 而这十丈深的当归涧底,像是石头巨人张开了他幽深的口。 大口的上颚处兀自现出了一个大洞,弯着腰看看,这大洞似乎通往离山内部。 桑侍郎叹道:“还真有一条密道。” 舅舅大声:“拿绳子来,把我吊进洞中。” 李成蕴紧皱着眉:“国舅,这一个不小心,岂不是要摔落潭底。” 舅舅一挥手,“无妨,潭底还聚着少量水,不至于伤人性命。” 紧接着侍卫们在全身缠好了绳索,于舅舅一起,好不容易进到了那个洞中。 他们落了地与我们挥手道:“着实有一条暗道——!陛下——,要不然您与驸马先回吧,我们这一探不知道要多久,这里留些侍卫便好。” 我说,我也要下去。 他们拗不过我,只好听命。 山洞没有什么特别的,阴风阵阵,黑蝙蝠倒挂在洞顶,被脚步声一吵,扑啦啦的飞走了。 几个侍卫打着火把开路,在每一次转弯的地方都做上了记号。 冷,无比的冷。 春捂秋冻,这时节还是一身夹衣,遂各个夹起了膀子。 在如同迷宫的山洞里绕了约莫一刻钟,带路的人不停的敲着石壁,终于在一个转弯后豁然开朗,一座山中之城骤然登场。 黑呀,真是黑。火把所照之处只能看见脚下的路。抬起头去,隐隐看见半空中有一处平台点着熹微的烛光。 我兴奋的喊道:“那就是祭坛了!” 他们纷纷点头,“应该是。祭坛留着长明灯呢!” 九曲十八弯终于到地,此刻这一幕不知算不算众所期待的一幕,答案即在眼前,心鼓咚咚里包藏着千头万绪。 舅舅双腿颤抖着,脚步零碎着绕着这座原型祭坛冲到瓮缸处,他伸手触了触,赶紧弯下腰看看坛底儿有没有打开。 原封不动。 桑侍郎搀扶着舅舅,侍卫们得令去开封瓮缸。 瓮盖打开,我深吸口气挪步贴近。 先是看见了缸沿儿之下的黑发,然后是白色发青的额头,然后就是半张如雪覆盖的脸。 在这滴水成冰的山洞里,她的皮肤表面结了一层冰霜。 舅舅好坚强,他努力的站住,想伸手去抚怜娃的头发,然后就在手指触到发丝之前,咻的一下,那一双眼睛睁开了! 睁眼了! 怜娃睁了眼! 所有人哄的往后了一步,只有舅舅还双手扒着缸沿儿瞪着大眼。 怜娃看着舅舅说了一句:“你来啦。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我已在城南十里紫草坡化为了一株铃铛草。愿将我采撷,日日长伴君。” 说了这话,她重新闭上了眼,舅舅大喊一声怜娃,声动空谷,回声缈缈,催人心肠。 再探她时,气息全无,人如木石。 这一奇闻压在人心头良久。 良久无言。 唯剩嗟叹。 初雪来了,戊申年的初雪在千万人的念叨声里婉婉而来。 这一年的雪莫名带着丝麝香味,凉中凉,清里清,透中透。凉凉玉屑花,清清冰骨碎,透透水晶心。 天上雪女轻抖袖,人间此画已留白。 我拄着脸趴在窗户上,瞧着无边无际的大雪簌簌落下,像是一片片轻盈的羽毛落到心上,治愈,舒缓。 不能更温柔。 巧嬷嬷在我身后一手一只耳朵揪着,“小菟子,冷不冷呀,耳朵都冻红了!” “不冷,一点都不冷,反而觉得暖。” “真是个愣孩子呀,若冻坏了,可别吵着药难吃。” 我拉着嬷嬷的手一起靠在窗台上,“嬷嬷,你也一起看看呀,我从来不知道从甘露殿看雪这么漂亮。” 嬷嬷鼻息轻叹,呼出一口热气,即刻化成了白雾飘散。 “是漂亮,这甘露殿啊,是睥睨天下的地方。就算前头的太极殿和两仪殿都比不得。” “为什么?那两座可是开大朝和中朝的地方。” “因为甘露殿宿着真龙天子,是护法神最多的。” 我莞尔一笑:“那嬷嬷说说,护法神长什么样?” 嬷嬷说:“有天晚上我起夜啊,迷迷糊糊里看到有一条五爪金龙盘桓着殿宇,龙头正枕着寝殿的上方,正是仔细观察着任何风吹草动呢。” 我歪歪头:“真的吗?好像也有些道理。自从我宿在了甘露殿,抱尖尖鸡和甜甜猫这两个灵兽来,它们都好像有点害怕呢。” 嬷嬷嘻嘻了两声,接着说道:“然后金龙就对着我说话了,他说了,你代我转告李玉菟小家伙,叫她好好听话,孝敬长辈,恭敬哥哥,要不然明年的甘蔗将会枯死,让她吃不上糖果!” 我哇的一声跳了起来,叽喳不停:“啊——!嬷嬷太坏了!居然骗我,骗我!” 她抱着我哈哈大笑,双手揉搓着我的小脸蛋,“好啦,嬷嬷逗你玩呢。不过,你真的不去看看哥哥吗?” 我噘嘴:“只怕去了也是拌嘴的份儿,还是叫他安心养伤吧。待这雪下够一夜,明儿就开始举行堆雪人大赛了,我还得做总裁判呢。” 一夜过去,雪厚如棉被,堆雪人大赛如期举行。 举办位置就在甘露门外的大片空地上。 三十个参赛队伍拿着铁锹等一应工具,整装待发。明常侍宣布了比赛规则,一声号令之下齐齐上场,约定时间为三个时辰。 时间一到,将会有五位裁判决出今日三甲。 我穿着水红小袄跳进了雪地里,东边帮手西边参谋,兴致高昂,乐不思蜀。 一色的雪白中跳脱着我这枚小红点,自然了,还有许多蓝点点、绿点点、紫点点,各色游动的点点构成了一副活色生香的《戏雪图》。 那不,宫廷画师们坐在甘露门处,正在勾勒这难忘的一幕呢。 我一手牵着冬休,一手牵着周船静,在每一组初具规模的雪堆前流连,猜测着即将诞生怎样的雪偶。 三个人呼呼哈哈的,吐着快乐的云烟。 周船静突然脸庞一歪,目中光彩熠熠,“后悔了,早知道我也参加了。” “现在也不晚呀,你想堆什么,我俩来帮你。” 冬休笑道:“当陛下的参加可是违规呐,有您在,谁还敢得第二。” 我把冬休推到周船静面前:“那她来帮你,快说说你想堆什么?” 她美滋滋的笑:“嗯~~,我想堆一匹小马,马儿背着一顶红伞。” 我嗷的闹起来:“这个好!可也太难了吧!快快快,你俩先铲雪,我再叫三人过来合为一组。” 紧接着,第三十一组参赛者聚齐了。 当参赛者的手指变的跟冰雪一样凉的时候,所有的雪人现出了它们的清晰轮廓。 在雪地里站久了,鹿皮靴也不再顶事,寒气直漫到小腿。 巧嬷嬷端着手炉过来递给我:“瞧瞧,瞧瞧,冻得缩脖子缩脑的,跟猴儿似的。” 我捂着手炉次哈着跺跺脚,“陪着他们才有意思啊,冷着也舒坦。” 嬷嬷眼皮一压,坏坏笑道:“现在觉得好玩,等入了夜这么多活灵活现的雪人聚在大门口,可是很吓人的呢。” 我夸张的一噘嘴:“嬷嬷又在逗我,我这回才不上当。” 她揽着蹦若筛豆的我:“真的,嬷嬷劝你一句,比赛结束后最好把雪人都拆了,若不然,雪人活了就糟了。” 我张大了嘴:“雪人也能活?” 她对我忽闪忽闪眼睛:“嬷嬷真不骗你,万物若是偶得了天地灵气,便会成精成妖。这甘露门真不是寻常之地啊。” 我瞪大了猎奇的眼睛:“那就活一个两个给我瞧瞧呗。” “瞎说。” 巧嬷嬷神色转的认真起来,她扫视了一眼茫茫人群,目光从一个雪人身上跳到另一个身上,跳了一圈把目光挪回,对我煞有介事的说道:在嬷嬷小时候,家乡真发生过一场雪人复活的邪事! 三百四十五 雪人与唇 这天晚上,停了一天的大雪又下了起来。 我上身卷着被子趴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小宝宝。 嘿嘿嘿,自己的身体宿着好几个年龄呢。 巧嬷嬷见我自己在咯咯咯,伸头看来:“傻笑什么呐?” 我笑眯眯的说:“嬷嬷,你看我像不像在襁褓里呀,我有时候想着,人如果永远回归到婴儿的状态,那该有多好。” 与此同时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如婴儿般修行。 巧嬷嬷笑道:“小样儿吧,诶,对了,你生辰时候谢夫人送过来一块宝宝佛羊脂玉坠,说是表至纯至真、柔性无欲的意头,要不然给你拿来戴上?” 我欣喜:“好呀!” 嬷嬷把那块拇指肚儿大小的玉坠用红绳绑了,给我戴到脖子上,手指细腻腻捻着丝绳,打了个蜻蜓结。 “好啦。” 她捋着我的后颈笑说:“咱们也是想一出是一出,冬天里戴玉,怪凉的。不过也是个护身符,原先的长命锁在成亲时候摘下来了不能戴了,小脖子空了许久了。” 我说:“总也无暇打扮的。你想想今年,年初我去了西南,回来后没多久就是太子起事,后来就去了农庄,再就是国丧,又莫名其妙的登了基就日日男装。嗐,越发不像女子家了,别的千金小姐每日里合计化什么妆梳什么头都得费老长时间,我每天里都在忙个啥呢。” 嬷嬷弹着舌头:“哟哟哟,方才说话幼稚的不行,一眨眼又成个老人家了。敢情在一岁到一百岁间随意切换呐。” 我又嘻嘻嘻,“谁叫人家是小仙女呢。嬷嬷,你白天提过的雪人活了的事,跟我讲讲呀。” 嬷嬷说,那是在她七岁的时候。 那一年初冬,老家坟台村下了一场过膝深的雪。 她和发小孔香香在清早一起背着筐篓子,到林地里去挖野菜。 雪后的雪里蕻最是好吃了! 挖了满满一篓子后,两个小姑娘手牵手兴高采烈的回家,在半道上又遇见了方才见过的大雪人。 也不知道是谁竟把雪人堆到荒地! 吓人的是,那雪人的脸方才明明正对着北面,怎么现在对着南边了呢? 两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由得猫着腰,好奇又小心翼翼的往前看看究竟。 这雪人比七岁的姑娘要高。 但结构最为传统,由一大一小两个雪球组成身体。双手是两支树枝。两颗黑石头为眼睛,一只胡萝卜为鼻子,剪了块月牙红布为嘴巴。 细看了,总觉得表情有些狰狞。 她们心里害怕,赶紧拉着手走了。 可还是觉得后背发寒,下意识的一回头,雪人又变了一个方向,正目送着她们! 这一下子可了不得,两个姑娘哇的一嗓子拔腿就跑!呼呼歇歇的奔回了家把这事儿跟长辈们说了,长辈们却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后来村里便传出了雪人咬人的事。 那肥硕的大圆球子咕噜噜的滚动,撞见了落单的村民,一张布口里面竟生了牙,扑上来就是一口。 牙尖如锯齿,伤口深寸余。 只不过,这个时节再人心惶惶,来年一打春积雪化了,那个雪人便再也没有出来过了。 听罢,我张大了嘴:“哇~~,好精彩啊!那现在咱们的雪人要是都活了,那可就热闹了。” 嬷嬷一咂嘴:“又乱说!不能瞎许愿的!” 我摇头晃脑:“就许愿,就许愿。” 就话音刚落,突然听见窗外如地震一般嘈杂起来,轰隆隆,轰隆隆,紧跟着便是人鸣马嘶! 宫女们哗啦啦冲进来喊道:“陛下,嬷嬷,不好了不好了,外头的雪人活了!活了!” 我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我这是金口玉言了?我这张嘴开光了? 我披上袄子趿拉着鞋就往外冲,身旁的宫人们护着我,一并飞到了甘露门处。 眼见的场景我一生难忘,所有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各色各样的雪人绕成了个大圈轰隆隆的奔跑,荡起的雪沫子铺天盖地,如雪崩般扬的人满头满身,睁不开眼! 天地之间如龙卷风过境! 雪人们奔跑的动静如同千军万马,零碎如沙的雪粒子被卷在气流里,行成一个大旋涡。 没有人敢冲上前去,闻讯而来的大批羽林卫皆是目瞪口呆的盯着这一幕。 这旋涡呜呜呜少时,那今日得了魁首的仙鹤雪人带头跃起,身后的小弟们跟着仙鹤大哥一个接一个,从一道道宫墙上一跃而出,呼通通,砰砰砰的,风卷残云的往南跑了! 我撵上去喊道:“喂——,你们是谁!你们要去哪儿?” 嬷嬷们哄的冲上来把我扯回寝殿,各个龇牙咧嘴面无血色。 可我却一点都不感觉害怕。 大宫女们呼天抢地喊着宣钦天监监正和佛光寺住持上殿。但我仍伸着头,试探着往外看。 雪尘还未落定,雪人们的狂奔之声还依稀可闻,只是越来越远。 所谓国师、法师,连夜到齐。在甘露门处大摆法阵。 嘈乱到三更天的时候侍卫来报,找着雪人的去处了! 它们撒丫子乱跑绕着京中蹚了一圈之后,冲进了晋王府。 我大惊:“然后呢?” 侍卫支吾着:“然后那些雪人们全部,全部……” “全部什么!” “全部跪倒在晋王府院中。有一只手拿毛笔的雪人还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什么字?” 侍卫左右看看,硬着头皮说道:“写了万岁二字。” 我的心在身体里晃荡了一下,眉头紧锁。 众人们闻听此信,无一人敢吱声。 我说:“再着人去查,将地上的两字拓印了与朕呈上。” 侍卫领命去了。 我回到床上躺起,裹好了被子将自己放空,深度的去感受这件事。 冥想着到底是什么超自然能力能使雪人复活,并且像被提前安排好了一般,有着固定的路线,有着特定的目的。 此一事将会在明早于整个京城沸腾。 如我所料,民间解说天生异象,此兆预示着晋王才是我朝真龙天子。 之后朝廷粉碎民间绯闻的说法是:那一夜京中起了龙卷风,恰好将皇宫的雪人卷了,沿京城吹了一圈,恰好吹到了晋王府。 而整个事件,经过舆论的煮沸,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呢? 必然是晋王了。 看表面就成了——授天命得民心。 受益者往往是主使者。始作俑者必是晋王一方的人。 是太后,还是他自己,或是他背后的高人策划了这场诡谲离奇? 我想过有没有可能是左相,是他设计挑唆我和晋王的关系,借我的手除掉晋王。 但随即摇头。他不可能拿民心来冒险一赌,他纵然是个老狐狸,但也是个隐忍待时,绝不冒进的老狐狸。 ————— 物议沸腾被朝廷压下,而晋王府跪倒一地的雪人当夜就遭了大风被吹花了轮廓。不再有命附体,也像是从来都没有活过。 转天雪后放晴,满地雪水汩汩,许久不见的灿灿金乌挂在头顶,一场倒秋热使昨晚的一切都销声匿迹。 十月初一大朝会。 晋王所涉的豫州盐池诸事查清,那被斩首的何杨所犯之罪皆被证实。然晋王越权之举,不得不予满朝一个处置定案。着革去盐铁使一职,罚俸半年。 北地边关受降城一代良民又遭东突厥散兵侵袭,掳获牛羊壮丁数目不等。 失地云中城一直由阿史那世子统辖,据探子来报,近来城中驻兵紧急集结,似处在高度警戒的备战之中。 而第三则大消息是关于在逃骠骑将军的,彼时他带着八千兵士冲出西城门往北而去,业已确定投奔了西突厥。 听了此讯我心中舒畅了一些,还好是西突厥,而不是东突厥。 紧接着,左相就出班启奏,请旨问责北部几州刺史,究竟是如何连八千人都阻击不住,竟使他们通关出逃的。 文书着中书省拟来,接着便散班退朝了。 退朝后左相跟了过来,对我这个儿媳拱拱手恭敬笑道:“陛下,臣斗胆问一句,雪人的事——,您怎么看?” 我抬手摘了头上沉重的冕旒,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妨左相先说说看法吧。” 他微笑道:“若说归咎于风,这世间怎有这么邪乎的风呢。若说归咎于雪,那更是荒天下之大谬。可是这雪人如马狂奔,也着实是许多人瞪着大眼亲自瞧见的。怎就不偏不倚,偏偏绕城一圈惹了庶民注意,而后又整齐有素的去了晋王府,再跪倒一地呢。若说是高人施法,这宫城自有天龙布下的结界,寻常的妖邪和法术不能近身。于是,臣便想到了一物。” “何物?”我目光锐利了起来。 “书中记载,这世上有一种雪猴子。如人形,如猩猩,通体白毛,四肢矫健可蹦跳两丈之高。臣这几天日夜琢磨,总觉得会不会是有人驯养了这些雪猴子,命令它们于夜间偷偷钻入雪人之中,而后就装神弄鬼,演了那么一场好戏呢。” 我蹙眉,道:“左相这样的分析倒是趋于常规。然,甘露门有重卫把守,那些雪人可就是在甘露门外的空地上,若说有三十来个人样大小的雪猴子出现,怎会不被发现呢?” 左相抚了一把胡子眯着笑眼,口气缓如温水的说道:“那——,陛下可得想想这帮近卫是否可靠了。不过,到底是臣的推测,具体还是要陛下明断。” 我点点头:“朕知道了。左相一言,倒真的把整件事从天上给拉到地面了。” “哈哈,那臣先告退了。对了,三郎造的火炮而今已试用有三,火弹的距离又增加了两程。而今能从校场东头打到西头了。” 我双手一握,兴奋了起来:“那具体是有多远?” 他饶有底气的说道:“二百步。” 我欣然笑道:“二百步,相当不错了!没想到短短半个月时间,就改进到如此优秀!” “三郎如今日日在军器监浸着,又拉上他二哥一起为火炮出力。这兵器虽然威力大,也是险啊,老夫只怕哪天不小心炸了膛。” 我安慰道:“左相多虑了。工部的匠人最熟知其中原理,每次使用前多加检查,定不会有纰漏。二哥既相帮着立了功,也是时候提提品秩了。八品的武器令做了这么些年,可别再把人的志气给磨没了。” “那如此,就多谢陛下隆恩了。” 午后,我穿着一件孔雀绿的袍服,背着手慢悠悠的朝李成蕴走去。 百步校场,亦走出如沐春风的姿态。 他刚试发了三枚火弹,远远就看见他黑黢黢的小鼻子。 “阿嘟”,我脆声唤他。 他抬头看我时,就那么一瞬间看住了,两个瞳仁盯紧了我不放。 我的笑容绽放在初冬的明净阳光里,风儿卷着鬓角的碎发轻轻飘扬。 “怎么了?” 他回过神站直了,搓了搓脸颊的灰,然后笑的有光。 仍带些怔怔的走过来,一开口白齿吐字:“小菟,你穿绿色真好看。” 我歪头:“我穿红色不好看吗?” 他说:“也好看,可就是不及绿色好看,真是鲜翠欲滴的人儿啊。” 我拉住他的手:“好啦,别贫了~,你是在这校场里天天看着黑炮黄草,瞧见绿色眼前一新了而已。” 他还在细瞧我,然后附耳道:“不止眼前一新,还心里一动。” 我嘟嘴:“哼~,真是张口就来。快洗把脸去,带我在这附近逛逛。” 一盆清水洗出一位佳公子。 他牵着我的手从校场小门出去,漫步在了外头的草坡上。 我关切问道:“伤口好了吗?可会觉得哪里别扭?” 他故意撇撇嘴:“没好全呢,像是有个记号刻在伤处。” “那我给你揉揉。过会子忙完了,咱们去吃大骨头,以形补形。” “好,晋楼的牛棒骨最好吃了。用小刀切下,一片片牛肉带着牛筋晶莹剔透的。” “何不抱着啃,那样才过瘾呢。” “不,我想抱着啃你。” 他一张怀抱将我揽入怀中,炙热又轻柔的含了含我的鼻尖,目光一触之后,他的唇焐到了我的唇上,柔滑伴着热气,激的我,浑身一抖。 三百四十六 螳螂捕蝉 如果这一天笑笑没有生病,也许我们就滚了床单,红绡账底卧鸳鸯了。 这一时公主府里,烛花哔哔啵啵,两双迷离眼相望交缠,此情无酒也醉人。 就当两副热腾腾的身子刚刚贴近,门外婴儿震天响的哇哇哭声把房间灌了个满满当当。 乳母抱着笑笑心急火燎的进来了:“陛下、驸马,小公子病了!这高热骤起,摸着直烫手啊!” 我二人赶忙坐正了,李成蕴伸长了胳膊:“来,叫我摸摸。” 手刚一触到笑笑额头,他就咝了一声,“我的天,你怎么照顾孩子的!是不是雪天着凉了!” “不曾啊不曾,而今天冷了奴婢们都是留着一百二十个小心,绝不会着凉的。” 另一嬷嬷说:“没准儿是萌出乳牙的缘故。” 听着这孩子的凄厉哭声,我连忙叫大宫女宣太医,“速去速回!这么烧下去可容易烧傻的。” 李成蕴抱笑笑入怀,他还是哭个不停,小嘴撇的瓢一样,伸着一双肥胖小手看着我。 我抿嘴笑了,把他接过来揉进怀里,像是抱小猫一般抱着他。 哭声渐小,转为奶声奶气的哼哼唧唧,我用帕子拭着他的小脸,“哎哟哟,眼泪鼻涕哈喇子搅在一处了,真是个小脏孩儿。” 他鼓了个大大的鼻涕泡后,神色一转,笑了。笑的时候看见上边皮牙壳露出了两个小点点,“嘿嘿,好可爱的小牙!” 李成蕴一根手指点着他的小脸:“这浑小子,从来都不叫我多抱的,我瞧着你今次就是故意搅黄你爹你娘的好事~” 我轻推他:“说什么呢,孩子生病也是卡点生的不成?也是把他自己留在公主府太久了,总也见不着咱们,我干脆把他带进宫得了。” 谁料这孩子竟能听懂话,咯咯笑了。 我和李成蕴惊讶的不行,真是个小作精! 李成蕴抬眸看着我,对笑笑说道:“听见没,你娘说带你进宫呢,你快问问娘,说话可不能不算数啊。” 我吭哧一声:“行啦行啦,知道你也想叫我多带带孩子。都说这孩子与我缘分大,我便顺势而行吧。今后就养在宫里,也能早些濡沐一下环境。” 我把笑笑带回宫的第二天,太后不满意了。 她淡淡瞧了一眼坐在童车里的虎头虎脑,凝眉道:“你干嘛带他进宫?” 我耸耸肩:“活娃娃呀,多可爱了。再说把他自己留在公主府显得可怜。” “那就把他送回李府去。” 我眨眼:“阿娘,您怎么对他有敌意呢?” 她轻出口气:“我小宝儿还是童身呢,带着个孩子娘看着别扭。” 一旁纹竹小声道:“娘娘,这按规矩,陛下确实是笑笑的阿娘呀。” 太后怒而斜倪:“下贱坯子,可有你说话的份,出去掌嘴!” 掌事拽着纹竹就出去了。 我气恼道:“您何必这样!而今对我不满意,就责打我身边的人!” 她转了神色变的温柔,一揽我坐下:“菟儿,你也不仔细想想。他李家人一开始就兴高采烈的送这孩子到公主府,现在又怂恿的你把他带进宫来。像不像一步步鸠占鹊巢啊?” 我眨眨眼:“无论如何,按先帝遗诏,继位者也是哥哥的儿子。他李家纵使心存妄想,便也只是想想的份儿。若说防微杜渐,这个半岁的娃娃能顶什么事。悄悄告诉您——” 太后把眼睛一眯,“你说。” 我附耳说道:“我想关心这孩子是真。可这孩子在咱们手上,不也是个辖制李家的手段么。” 太后嫣然一笑:“菟儿这句话不错,留在宫里当个小质子,倒也行。” 我说:“对呀,李家大郎二郎都是生的女娃,笑笑可是他们家的长孙。”然后我趁势对身旁宫女说道:“去,跟掌事说饶了纹竹吧,拿瓶好药给她。” 太后此刻还是眯着笑,没多说啥,然后思忖了少时,对我说道:“但娘说的也是真心话,娘本来就想叫你在膝下承欢,婚姻之事再过几年。” 我嘿嘿一笑:“娘是怕做了外婆,自己就显老了吧。娘爱美的小心思,菟儿最清楚了。” 她刮了下我的鼻尖:“今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许久没听到你这样甜乎乎的跟娘说话了。” 我吐出口气:“阿娘,我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我居然梦见大舅了。他背对着我,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只是微微侧转头半分回眸,后来这梦就醒了。我今儿一直反复想着这事,您说,他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呀?” 娘的眼仁儿一转:“你大舅谢将军啊,今晨一早他往南边茉城去了。” “去茉城作甚?” “茉城的官田都种着甘蔗树,现下到了收甘蔗的时节,谢将军襄助大司农去查验今年的收成了。” 现下听来,不过是件寻常外差罢了。 两日后茉城有飞马来报,羽林卫大将军在甘蔗田中遭到官奴行刺,已在性命垂危之际。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蹿到了头顶!慌忙传阿娘过来御书房。 报信的小将呈上了谢添的腰牌,快语说道,谢将军强撑着一口气,要亲自面见太后,不及问他来龙去脉,阿娘勉强镇定着说道:“备车!本宫这就亲往!详细与路上再讲!” 我着宫女为我更衣,欲要随行,但阿娘却抓着我的手臂严肃道:“我的陛下,那茉城既然埋伏着刺客,不知还藏有多少人布了多少陷阱。茉城已是险境,你万万不可涉险,就安心留在宫里吧!” 她转头对贴身大宦官呼道:“天喜,传旨下去,着三千神策军与本宫随行。中郎将苏昼留守京中,不可擅动。” 我朝阿娘的背影喊道:“让舅舅跟着保护您吧?或者,让展君一并随行!” 她头也没回,对我摆了摆手。 玄武门处火速集结了三千人马,阿娘与一行亲信领着这三千人出发,护驾的武官是神策军大将军。 他们轰轰烈烈的刚走,我便陷入了不安之中。 一双手来回搓着,热汗冷汗一齐冒。一双脚没了着落,踏在地上像是踩在棉花上。 这时候有宫女来传话——“驸马请您往军器监一趟,说是火炮研制成功,接下来便可批量铸造,叫您参谋着,要不要增大火炮的尺寸。” 我摆摆手:“传话给李成蕴,火炮之事稍后再议。” 宫女前脚出门,颜阿秋后脚赶来,她热锅上的蚂蚁般焦灼难耐,额头上直冒汗:“陛下,您怎么就让母亲这样去了?谢大将军都遭了刺客,茉城不可擅入啊!” 我长吐口气定定心神:“阿娘兴许是焦急了!不成,传命展将军,速带五千人马增援!” 一旁的明常侍皱着眉头:“陛下,这兵符只在太后和左相手中,您调不动金吾卫啊!” 我怒吼道:“那就叫龙武卫去!” 明常侍苦着一张脸摇着两手:“万万不可呀陛下,龙武卫乃是御前亲卫,怎可擅离职守。” 颜阿秋一跺脚:“我去,我去找展君,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从未见颜阿秋如此气派过,她愤而一转身大踏步的冲将出去,明常侍在后头撵着:“颜侍中,颜侍中,稍安勿躁,先让陛下通传了左相拿调命啊!您要是逼着展将军带军离京,那可是大罪啊!私自调兵如同谋反!” 颜阿秋一摆手:“谋反也要救太后!他若不去,我就带孩子死他面前!” 我站在阶下,瞧着那个充满力量,全心护一人的她突然有点动容。 遂抬抬下巴,“着人拦住她,切不可意气用事。” 而后传左相入宫,得到的答复是——今日一早左相带人往豫州盐池巡访去了。 我愤而拍案,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个老狐狸! 话分两头。 地方行政一般分为——道、州、县三级。 郡只在边关区域才有,时兴时废。 茉城为县。 它离京城不远,往南走二百余里地,半日就可到达。 太后和神策大将军一路飞驰,在落日之际进入了茉城城门。 这座小城居民颇少,大多住着官田的官奴。这一方沃土种着甘蔗树,以及供给皇家的鲜花。因此全年下来芬芳百里,尤以茉莉最佳,便取名茉城。 茉城的皇家行宫就盖在茉莉海中,经过漫长时光的侵浸,行宫里的一砖一瓦都变香了。 只是这一时刀戈骤起,使得花田都遭了池鱼之殃。 彼时谢将军在花田旁的甘蔗林里,满心被丰收的喜悦所染,浑身是少有的满足和轻松。看着官奴们整车整车的拉走挖出的甘蔗,他随手从中抽了一颗,使劲儿一掰,甘蔗拦腰而断。用牙劈掉甘蔗皮,汁水丰饶的甘蔗肉白生生的泛着丝丝清甜,任谁都要大嚼一番。 就是吃甘蔗吃的太认真失了警惕,甘蔗林的一帮混进官奴的贼人互相对视后发了暗号,溜溜的小跑上来一匕首插到了谢将军的胸膛上。 ———— 茉城行宫还留守着医官和宫女宦官。 这些人如被封存的草药,已经闲的发了毛。 从甘蔗场去到县衙太远,便就近将谢将军送往了茉城行宫。着医官们诊治。 飞马报信的小将在路上向太后禀道: 谢将军一刀入胸,生命垂危,已挪到行宫全力医治,只是情况凶多吉少,不容乐观。 然而当太后惴惴不安赶到行宫的时候,却发现谢将军连带着所有羽林卫都不见了。 医署里,医官们正清理着医疗器材,杂物篓中残留着带血的棉纱绷带。太后惊而询问:“人呢?谢将军不是性命垂危了吗?” 医官答说虽一刀刺胸,然谢将军配有牛皮软甲,一刀下去仅伤了一指之深,清理完伤口就连忙抄农家小道回京了。 “回京了?” “是的娘娘,将军发现有人趁乱偷了他的腰牌遂觉不妙,快马加鞭的带人回京了。” 这时太后身旁有人发出阴森的冷笑:“太后娘娘,您中计了。” 然后这个报信的小将仓朗一拔剑,刺向了她! 京中,御书房。 李玉菟小皇帝——我,在汹涌的不安和愤怒之后,脑子中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念头不测而至,突然使我冷静了起来。 咝——,此时大权在握的两个人都离了京,若是他们都回不来了,那我这个傀儡皇帝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了~ 哎嘿,这会不会是天赐良机啊! 可叫他们交权岂是易事,即使控制得住人,逼迫的一时交上虎符,可若放虎归山定留后患啊!若想成功,必须一击即中。 我的心轰的震了一下,一击即中,置他们两个于死地吗? 我即时又陷入了沉重的迷茫之中,弑母杀公爹? 李成蕴的老父好说,他算个什么东西杀就杀了。可太后—苏晓—我的母亲——我的生母? 我是不是她亲生我说不准,但她好几次动过处死我的念头,还害死了爹爹! 我疯狂的挠了挠头皮,敲定主意。 于是,我先传来金无相耳语一番,委派给他一个秘密任务。 而后正准备传展君,他倒十万火急的先一步来了。匆忙进门跪地,就与我讨论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我对他说道:“朕没有金吾卫虎符,调不动你金吾卫。但可命你暂领龙武卫,带两千兵马往茉城去,迎接太后归来。” 展君面色凝重道:“陛下,臣听闻了谢将军遇刺之事便第一时间进宫面见陛下。臣怀疑这是左相设下的局。臣请求,带上李笑笑小儿一起,以备不时之需。” 我挑眉:“你倒直言,直接点了左相大名。不过李笑笑我不能给你,你见机行事吧。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姐夫可真是个忠诚之士啊,只是太后还利用着你的忠诚。善生为何死?又为什么是颜阿秋来顶替,姐夫心中自当有数。好了,调兵的文好,这是龙武卫的虎符,你一并拿去吧。” 展君接过两物,但目光严峻的看着我,道:“陛下方才的话是何意思?难不成接应是假,派臣协助刺客一流为真?” 我带着冰冷的笑:“话已讲完,展将军自己掂量吧。好了,即刻出发。” 他一脸凝重的行礼退下了。 我喘口气,把僵硬的笑脸收回,心中吟道:苏晓、阿娘,我又给您送去一把刀,也为您铺了一座桥。是刀,还是桥,但看您的人品,和天命了。 三百四十七 不做傀儡 展君他不知道我在龙武卫做了什么安排。 带两千人马过去茉城的一个副将已清楚查证他是左相的人。到时候若左相的势力占了上风,此人必会为其主谋事。 我下了虾兵蟹将进茉城这口锅,就是为了让他们煮成一锅粥。 只是展君走了不久,我坐在椅上突然哭了。 阿娘,就算你不死,我也要让你尝尝死的滋味。——这句话也是你对我常说的。你加诸给我,我加诸给你,多公平了。只有你真切知道了这种感受,咱们才真正的“母女连心”啊。 哭的直抖搂,巧嬷嬷走过来安慰我。我抱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衣裳里,竭力冷静着。 “没事。”我抹了一把脸,然后传金无相进来:“金将军,朕方才说了你不用慌,展君往茉城支援了,你另有安排。” 他的急迫态度,应证了另一条消息,他乃效忠太后与晋王之人。前些天遵了圣旨痛打晋王,不过是为了不过早暴露。 他跪在地上用力拱着手:“陛下,是何安排?您这就下令,臣定当全力以赴。” 我说:“左相涉嫌行刺羽林卫大将军。现集结龙武卫三千,兵分两路去阻击逮捕左相。朕与你同行!” 他的一声喏字极有分量,激动亢奋,不辱使命。 我速速换了一套骑马装,与他火速冲到了玄武门,集合之后立即发兵。 金无相带着一路人冲出东城门扬长而去。 而我则带着另一路人悄悄隐在东城门城楼,提防着这只老狐狸并没有真的去豫州,而是藏身哪里半路折回。若真如此,就在城门生擒了他! 画面有三。 夕阳当空的时候,太后在茉城遭了伏击。 而左相和一队近卫行了一天的路,正在官道旁的一家酒肆二楼小酌三杯,去去旅途疲惫。 他晃悠悠,晃荡着杯中清酒,酒儿晃,头也晃,再美滋滋的抚一抚髯须。他的亲信刚刚把谢将军遇刺和太后往茉城去的信息传到,自以为计划缜密无有纰漏,自然乐哉。 只是他还不知那批被买通的官奴恶徒行凶失了手,仅把谢添刺的轻伤而已。 既做山中狼,自有狼狈为奸。现下豫州刺史已在接他的路上了。 豫州盐池在豫州最西,快马一日便到京。这老家伙的车队虽慢,也不过是再多出半夜的功夫。 一日后,众将护送重伤的太后回来了。 祸起的那一日谢添十万火急的带人抄小道回京,半路得了太后遇伏的消息,便当即勒转马头来援。 茉城行宫里刀光剑影一片。 那个对太后拔剑相见的小将首先砍伤了她的左肩。原本那剑是旋着花直接去削脖子的,只是太后身后的天喜灵敏一推,脖子没中,肩膀中了。 而后乱作一团,就被伏兵挤在那间小小的医室中难以脱身。 …… 我心中忐忑的与龙武卫副将军交待妥当,策马回宫。 延嘉殿还在眼前就已闻哭声一片。 我从来没见过宫人们能哭这么惨,像是担心大树倾倒一片猢狲散。 门外堵着数十人不叫进。 院内站着相关男眷。 入了寝殿一放眼,外婆、舅母与许夫人、晋王二妃、谢家女眷、元晴、颜阿秋、女医太医、内官局诸大人,来的是一应俱全。 我几乎是扒开人群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太后面无血色气息微弱,一床薄被子轻轻盖在身上,肩头的厚绷带极其打眼。 她睁着一条眼缝想说话似没有力气,于侍中会意劝大家道:“太郡,王妃,各位都别哭泣吵闹了,娘娘想让你们静静。” 一圈人始才收声。 我掀开背角看看,见她右肋和大腿皆有刀伤。 此时的我安静非常,看着她像是看着个陌生人。轻轻坐在床边凳上,听女医向我禀告情况。 总而言之,重伤,一时要死也没那么容易。 我又看了一眼她不施粉黛,半梦不醒的脸,遂转身出来。外婆拉住了我的手臂:“菟儿,你咋不拦住你娘呢?你怎么不跟舅舅商量呢?” 我舒了舒外婆的背:“婆婆,我哪里能拦得住阿娘呢。京中到茉城不过半日路程,要援助也快。我不是派展君过去了。” 外婆擤了一把鼻涕,摆摆手道:“你去忙吧,这里有婆婆们守着呢,你娘没事,啊。” 我点头出了延嘉殿,展君从院中随了出来。 走到旷地上我停了步子,静心静气道:“展将军,有话就直说吧。” 他走上来与我拱了拱手,一副长辈的气派:“陛下,目前的结果您满意吗?” 我哂笑道:“何谓满意?哎……就叫她好生养着吧,估摸着要缠绵病榻一段时日。” 展君咧了咧唇角:“陛下倒是厉害,而今太后娘娘和晋王都有伤在身动弹不得,您又派金将军去逮捕左相了。短短三个月,朝堂风云又改,您已开始紧握权势了。” 我挑眉:“做帝王的,紧握权势不应该吗?姐夫的口气怎生的那么奇怪?他们两方既做鹬蚌相争,怎会没有渔翁得利。现下,我倒是挑明问问姐夫了,今后是效忠于朕,还是打算继续效忠于太后呢?” 展君呼出一口气道:“陛下,臣先跟您笼统说说茉城的前后。” “那一天臣带兵冲进行宫中,见神策军与茉城戍卫已打成一片,此一时神策军落了下风,臣身旁龙武副将军竟突然反了,偏向了茉城戍卫一方。臣敢问一句,这些人,是陛下另行安排的吗?自然了,这个疑问目前只揣在臣的心中,还未向第二人说起。” 我故作惊讶貌:“哦?原来龙武副将军是左相的人呀。朕就这样被蒙在鼓里,真是一险!后来是如何化解救出太后的?” 展君抿嘴笑笑:“若不是谢将军掉头来援,臣与太后便回不来了。” 我望着干枯的枝桠舒展在丁香灰的天上,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姐夫,此事上既有立场,也有对错。我的初发心,是站在一个帝王的角度,而非个人私欲。我派你过去,只是为了给太后铺一座桥。我知道,你定有能力脱身的。” 展君也叹了口气:“原来在陛下心中,并没有封死太后娘娘的归路。也罢,臣自以为是陛下的姐夫,所以多说了这么几句。本来是想劝陛下一劝,顾念着一分母女亲情。那龙武副将军已被臣当场诛杀,陛下大可放心了。” 我笑了:“那就谢谢姐夫为我铺路了。” 他郑重拱了拱手:“臣知道陛下的鸿心,也明白权利统一的必要。” 我点头:“目前的形势,左相尚在豫州,身旁伴着亲卫与豫州刺史。京城十六卫有近半由他把控,关键时期,展将军务必为朝廷守好金吾卫,看护好京城治安。若有异动,第一时间来报。” 他领命退下了。 在御书房又会见了大舅谢将军,阅了各种案情文书,交待他抓紧时间搜集更多证据,坐实左相之罪。 忙完了辗转反侧睡了一夜,翌日一早我便又来在延嘉殿。 太后还未睡醒,颜阿秋卧在地板上头枕着床沿儿,一只手搭在太后的手背上。如是,病者轻轻一动便能将她唤醒。 外婆也没有离宫,就合衣躺在寝殿的坐塌上,睡颜里也是担忧。 大宫女桦萝轻轻起身对我“嘘”了一声,用蚊子嗡嗡的声音说道:“叫娘娘多睡一会儿吧,夜里疼醒了好几回。” 我慢慢走到床边,看着如此威风的她也有这么虚弱的一面。 这种种,谁之罪? 她似乎做了噩梦,突然眉头紧扭了起来,在片刻的呼吸凌乱之后突然睁开了眼。 她眼中似有白雾,半晌了才看出眼前的人是谁。 颜阿秋也醒了,赶紧揉揉眼说道:“母亲,我传女医给您换药。”然后就忙不迭的出去了。 我面对面看着那一双明眸凤眼灌满了病容,启口道:“阿娘,觉得如何了?” 她的表情微微扭动,带着一丝笑意说:“看到娘这样,你是高兴还是难过呀?” 我眨了下眼睛:“看到娘这样,难过。看到太后这样,高兴。您说,复杂不?” 她缓慢的咧开嘴笑:“小崽子,娘做梦了,你想叫娘死在茉城。” 我哄的一下子酸了眼眶,而后避而不答道:“阿娘,交出兵权吧,如今左相被堵在京城之外,在他统领的千牛卫和左右骁卫行动之前,我们务必掌握先机,派兵镇压。而我仅有一个龙武卫是远远不够的!若今次打不垮他,日后险矣。” 她眼珠一动,那上扬的眼角里竟然有些暖意,“还别说,我的小宝儿真会把握时机。我真是把你们兄妹两个生反了。” “阿娘,先别说其他,晚一时就添一分风险呐!” 她收了表情,正色问道:“若我不交兵权,你是不是就要弑母了?” 我大声:“娘!” 她深呼吸一口闭了闭眼,而后看向于侍中抬了抬下巴:“将金吾卫和神策军的虎符给她吧。” 说了这话,她提了提被头,将半张脸藏进了被子里。 我转身,欣喜的接过沉甸甸的虎符,像是把大好河山都握在了手中。 我说:“娘,离山中央军的呢,一并给我。” 于侍中过来掀开被头问了问,然后摇着头从匣中掏出了最后一块,那最大的一块,呈递到我的手中。 此刻心满意足,我将它们归入匣中,端好了往外走去。 一抬头,见外婆和颜阿秋皆半张着嘴呆站着,我无暇搭理她们的错愕与怆然,守好了虎符大步流星的去了。 时间不等人,当下就召集了众将军御书房议事,今日势必要有拿下左相的定议。 为求速度,只能略过三省调令文书。虽说少了文书,所调之兵便数量有限,但于当前局面之下,已是众将认可的上策。——若交由三省办下调令,胶泥时间不说,三省大员定会全力掣肘。 而后降下圣谕,命信使前往豫州,宣左相即刻返京。 另一边于城中城外布防,必须拦住他派往京中调兵的信使,必须在他跨进京城大门就立即逮捕! 议会毕,刚到正午。 一切巨细安排妥当,将军们领命而去。而我便只需静坐御书房,等待消息了! 随便用了几口午膳歪在书房软塌闭目养神,李成蕴在殿外请求觐见。 宣他入来,我看着这个十月天汗流满头的人不禁笑了:“阿嘟,你可是吃了百年老参,浑身热成这样?” 他满面焦急的凑到我身边:“小菟,晌午时候开始封锁城门,满城禁卫行兵列队,还有许多暗哨埋伏在我李府,你是要干嘛?你是打算对我父亲动手?” 我翕动着眼皮:“阿嘟,前儿谢将军遇刺,太后遭伏击。金将军就往豫州去了。昨儿太后重伤归来。这种种的迹象不是很清楚了吗?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他被我问的一时无话。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老实跟我交待,你父亲派人刺杀谢添的事,你可否知情?” 他隐隐咬着牙:“仅凭谢将军抓的那几个官奴所言吗?这乃是一面之词!是有人施了苦肉计,故意陷害阿耶!” 我说:“是否冤枉审了便知。况且还有其他证据。再者,就算打眼一瞧,恰好茉城生事,他就去了豫州。恰好金将军赶到,豫州刺史便护住了他。恰好逮住了行凶的官奴,人家就指证了他的属下。哎,怎叫人不生疑呢。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只是怕他拒捕才做了这么多准备,他到底兵权在握,我也是为了免兴兵戈。” 他摇摇头握着我的手腕:“小菟!陛下!你不能这样!阿耶若是入了大理寺,太后与晋王一方,定会置他于死地的!这其中道理不用多说你也清楚!” 我目光泛起灼热,盯着他的眼眸说道:“李成蕴,朕是天子,虽然曾经是他们的傀儡,可朕不愿意当下去了!你爹也好,我娘也罢,只要谁凌驾在天子头上的,定然是朕的敌人!朕说了,你爹是否有罪,朕会秉公审理,依法处置的!” 他站起身欲愤然离去。 我厉声一句——站住!这段时间你哪儿也别去,就宿在甘露殿吧! 三百四十八 与子成说 李成蕴若小豹子般蹦了起来,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我哈哈直笑:“你再蹦,你再蹦,接着蹦来给我看看~” 他简直要气炸:“你想软禁我!” 我对他摇头晃脑使鬼脸,明常侍赶紧过来扶住他:“驸马爷驸马爷,您静静心舒口气,可不能跟陛下大呼小叫的。笑笑小哥儿在后殿呢,要不然先去看看孩子?” 说着话明常侍把他拉走了。 我交待下去把他看好了,这几日就让他宿在笑笑房内,甘露门也不要出了。 晚上的时候我拱在巧嬷嬷胸口充电,每逢这个时候她的目光就特别慈爱,一只手如常的给我捋着毛,极其享受的看着自己的作品一点点的被供养。 这一时她抚摸的手突然停了,尝试着说道:“菟儿,嬷嬷能说句话吗?” 我支吾道,你说。 “嬷嬷只是有些担忧,这世上有得便有失,你真的不怕影响家人关系,还有和驸马的感情吗?” 我松了口抬起眼,一骨碌转身躺下:“嬷嬷,我现在不想想太多,我只能跟着心走。” 她搂过来:“你这股子冲劲儿是从哪来的?你不是不爱权利吗?”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毕竟一时真的难以作答。 然后我笑道:“嬷嬷要是为太后鸣不平,就像上回那样再罚我三个巴掌吧。” 她扑哧笑了:“我的天,哪还有人讨打的,悄悄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我抱住她:“旁人的打是打,可嬷嬷的打是按摩,叫人享受啊。” 说了这话,打了个沉沉的哈欠,整个人便如巨轮入海般沉睡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几乎耗干了自己,费尽了唇舌,燃透了精力,全靠意志顶着一口气与逆向的能量作战! 我在劳累不堪的时候歪倒小憩,在传信官的匆忙步伐里惊醒,在持相反意见的朝臣面前咬牙坚定,在事有不顺的时候殚思极虑! 我快要忙哭了。 真的,非亲历者不可感知。 我没有功夫和家人或者李成蕴说感情谈是非,只有一件事,平朝堂,拿权利。 十月初十的那天,左相终于不堪压力,不敌局面,从豫州归来。下马车步行入城门,而后被禁卫送入大理寺。 听了这消息,我心中的气吐出来半口,但紧接着又给自己与诸臣压了把劲儿,越是再快事成的时候越不可掉以轻心,以免功败垂成! 逼他自己投案,乃是陈侍郎出的锦囊妙计。 做了左相十五年的学生,没有人比陈侍郎更加了解左相。 他说:“陛下只管明令施压,再不领旨返京,便治他抗旨之罪!” 将军们疑惑:“陈侍郎不怕他设法调兵起事吗?若是京中再有刀兵之祸,朝廷既不堪重负,我等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啊!” 陈侍郎摆摆手:“诶~~,吾等既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左相自然知道自己也无。凭下官对他的了解,他没有十全把握,必然不会冒险。现下领旨归来,所获之罪尚小,若是兴兵作乱,则一局败满盘皆输!他还要留给自己东山再起的机会呐!” 正是这样的一席话才给了我和众臣决心,召回令一天一发。权宜再三,左相终于选择了“暂退”。 ———— 三司会审。 所有的人证物证书信,敲定了左相设计刺杀谢将军之罪。 然而于茉城伏击太后,乃是茉城县令为讨主子欢心,好升官加爵而将计就计,趁乱摸鱼的狗胆包天之举。 明察之后,一应罪者按律处置。 我本也不欲置左相死地,便将他革职罢官,削爵为民,发配原籍。 尚留其长子次子三子官位,府邸不予抄没,罚银五十万两。 拍板定案,一桩大事,正式结束。 至此,我拿到了剩下的兵牌虎符。 权势在手,乾坤朗朗。 大功告成,骤然清闲下来之后,我突然发现家里人都对我淡淡的。 太后的伤势未好,外婆是寸步不离,一应亲戚也在凤塌前轮流伺候。 我抱着一大捧亲手剪的鲜花走入寝殿,外婆悠悠一回头,一句冷淡的陛下来了,就再也没有说话。旁人行了礼接走鲜花,我轻轻坐在太后病榻边。 “阿娘,伤口如何了?” 她捋着被头面无表情,眼皮都没抬的说道:“虎符我已给了陛下了,你还来做什么。” “我终于得闲了,前左相李壬已经被送回原籍养老了。忙完了自然第一件事要来探望阿娘呀。” 她带着微微的冷笑:“哦,那就恭贺陛下更进一步,权柄在握了。” 我怒道:“您阴阳怪气什么?这皇帝不是我要当的,可既然把我推到了这个位子上,我就得恪尽职守!” 外婆抹了一把又红润起来的眼睛,拉了把我的胳膊:“好了孩子,莫再对你娘大声小气的了!她是你的长辈啊!你娘的伤口好些了,但是整条左胳膊还是麻痹的不行,哎,你就别气她了,让她好好养着吧。” 我吐口气俯下身亲了口娘的额头,我说:“阿娘,其实您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以前我怎么孝敬您,今后还怎么孝敬。您觉得没了对我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权利,所以才不开心吗?” 她突然哈哈的笑了,笑的满口白牙都可以看得见,然后眼睛瞧向一边讽刺道:“细想来,孝顺这两字何曾跟你搭过边儿,无非是小一些的时候一张甜嘴哄的人心里软和,而今这唯一的优点也是早没了。都莫再提了!前朝待办的事情还多,陛下还是挪步甘露殿吧,别误了你的正事才好。” 我摸了摸她的手,她挪了,我说:“曾经有一友人说过,我是狼妈生的小兔子。现在您变成了兔妈,我成了小狼。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总会轮流转的,等娘适应了就好。您将养着,我先走了,明儿再回来看您。” 我刚出了门,元晴遛遛的跑了过来。 “陛下,贺喜陛下,陛下掌握大权,我真为你高兴啊!” 我一歪头:“真的?你没有像她们一样在心里埋怨我?” 元晴睁大了眼:“她们本就不该埋怨陛下!陛下为皇李家和苏家制住了这个大敌,可是功劳一件啊!她们怎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我抿嘴一笑:“行,那就谢谢你的恭贺了。” 我大步离开,她还是不懈的跟在后头:“陛下,我能叫你小菟吗?说到底,我可比你口中的玫姨亲的多。” 我笑着:“怎么个亲法啊?先前在公主府的胡话可莫要再提了。若说你是元婆婆的养女,那只不过算是个远方阿姨了。” 她快走着牵上我的手,将一物放在了我的手中。 我驻足,捏起那物一看,是一串璎珞。 宝珠璎珞带风垂。 它由碧绿丝线穿成,宝与宝之间打着精致的结。 我突然发现这打结的手法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咝——,元晴,你给我这个干嘛?” 她暖暖一笑:“小菟,阿姨知道你喜欢绿的,也知道你一直忙的困倦。这上头的宝珠与玉石都是助眠的,你回去挂在床头,能睡的更香甜呢。” “你这打结的手法怎么如此奇特?就连玫姨那样的巧手都没见她打过。” 她泛上得意之色:“那自然了,这种月牙结是我自创的,一直守好了没有赠给其他宫人,便也无人学去了。” 我吭哧一乐:“你倒有心性天真的一面,不错,比你那个姐姐可爱了不少。” 她愕然愣住,我对她笑笑便离开了。 这个时候,不妨说说晋王。 伤已养了半月,而今不多妨碍行动了。 这半个月,晋王府的人为了给他四处搜罗调香师,已经忙的人仰马翻。 他斥那些人无用,而后拿着那把红伞,踌躇着进了宫门。 他问了一圈,得知那一夜微雨中的仙女是先帝的女人,名叫周船静。 挨了小皇帝妹妹的一顿狠打,他骨子不服心里不服,但嘴上不得不服。碍于皇权,只好暂收了面儿上的嚣张。 他脚底发烫全身冒汗的在青鸾宫门外徘徊,东来一趟,西去一趟,可就是为自己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叩门理由。 又怕被人看见,只好躲在了青鸾宫的侧门处。 在门阶上坐下,而口中直想仰天长啸! 天啊天,你就看看我吧,看看我这份心情吧!我李让从来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可是这一回不一样,您就开开眼,可怜可怜我吧!也叫我高兴一回,满足一回吧!我是真的爱她呀,我看见她的那一刻,她就把我的心肝脾胃都掏走了!请您把我的小亲亲,小心肝,送还到我身边来吧! 这些话通过意识发散了空气里,惊走了一旁捕食的麻雀。 他身后的侧门吱咛一声,开了。 他惊诧转头,与一张可爱娇媚的脸遇见了! 这一见,千年的坚冰要融!这一见,枯死的花儿再发! 那张似有病色的娇媚脸涨红了,那一弯似蹙非蹙的忧愁眉舒展了,那一双悲喜相加的望夫眼明亮了! 她自从见了他,也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夜半唱歌,辗转反侧。 她根本就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若非要说,她闻见了特属于他的气味。虽说当时他满背鲜血,气喘吁吁的伏在担架上,狼狈可怜。可她就是越过了血腥气,嗅到了他身上不一样的味道。 他说她的气息,糅合了极致的清冽与激情。 而她说他的气息,竟然是咸奶油混合着黄土的味道! 可就是这两样奇怪的东西掺在一起,就让她莫名丢了魂儿。 四目相对了不知多久。 可爱女人终于颤抖着嘴唇启口:“你不在外头晃悠了?” 这句话像一根锥子扎到男人身上,剧烈的羞愧使他差一点逃跑,可他还是双腿牢牢的钉在原地,那层脸面上的防线突然就攻破了,他心中打鼓的说:“你看见了?” 她吸口气:“看见了,你东一趟,西一趟,可就是不敢叩我的院门。”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我……” “别说了!周船静,我要你!” 男人扑了一步,一把抱紧了她,口中嗫嚅不断:“我终于见着你了,终于见着了。” 女人象征性的反抗一下,但很快就软在了他的怀里,眼中的泪水如洪水激流奔涌而出。 而一张脸上,热泪亦是排山倒海。 两个人就那么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拥在一起,似乎这么多年来的委屈都可以坦坦荡荡的向对方洒去。 因为对方能懂,也只有对方能懂。 他们是绿豆缸中的两颗红豆,此刻相遇了。 他们哭湿了对方的后心之后,被柳阿嬷拉回了殿中。 他们就算坐在塌上,也是一刻不断的手拉着手。看了看满桌的酒菜,再看了看彼此的眼睛,遂站起身手挽手入了寝殿。 天地和合,水乳交融。 一头青丝与塌上的绸缎床单皆被揉乱,满身的汗水还往外冒着蒸蒸白汽。白汽淡了,俩人叠在一起一骨碌,将床单紧紧的缠在了身上,包裹在一起,像是双胞蝴蝶藏进了茧中。 “真好啊,像极了永世不分离。”周船静喘着气声儿无力,像是退潮的海水抚平了沙滩。 两个人起伏的胸膛互相顶着。 但却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她一抬眼皮,他睡着了。 他睡的深沉,像是从来没有睡过觉一样。 周船静心中一悲,男人,都是这样的吗?就算是自己弹动着身体从床单里爬了出来,也没有将他惊醒。 ———— 李让醒来的时候,一抬手摸了摸身边的女人,什么都没有摸到后便猛然惊醒。 他看见周船静已穿戴整齐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自己。 他腾的坐起身,弄疼了后背未脱完的痂,他咝了一声后温柔道:“静儿,你怎么不睡呀?你怎么坐那么远?” 周船静清冷一句:“事也完了,也到了你要走的时间了。放心,我不会纠缠你,我也没有本事纠缠你。” 李让不明所以的站起来:“你说什么呢?什么要走,什么纠缠。” 周船静沉声说道:“你自然是要走的,我的身子你已经得到了。” 李让会意,哈哈大笑道:“静儿,你是怕我抛弃你啊!我李让今天进了你的门,这辈子就不走了!要走,也是你跟我一块走!” 三百四十九 尖尖病了 京城的医馆里这两天堆满了人,还各个都是官家权贵。 倒没别的大毛病,就是觉着耳鼻眼瘙痒。痒劲儿上来的时候,喷嚏配眼泪花,耳朵被挖耳勺给捅穿了。 但痒劲儿也不是每时,一阵一阵的。 这家伙可让京城的名医们都棘了手,这是咋回事呢?检查了,也并无病灶,更不像是得了什么瘟疫或毒疹。 甘露殿的小宫女聚在一起,把这桩事当笑话给我讲,描绘着几十上百的人猴子般抓耳挠腮的搞笑场面。 我一边听笑话,一边抱着丝滑柔顺的尖尖鸡在怀里抚着,小家伙这几天总是打蔫。原来总是喜欢夜幕落下后出去飞一圈再回来,可最近也不飞不玩了,就躺在地上四脚朝天张着嘴呼呼大睡。负责照顾它的宫女说,一天要睡十个时辰…… 厉害厉害,睡觉冠军非尖尖鸡莫属。 正是它这份睡姿,我方才乍看过去,还以为它死了呢! 甜甜猫吃完了一大盆牛肉配虾粒,扭着屁股晃了过来,匍匐在我脚下,开始清理自己的毛发。 唉哟,这一上一下两份柔软,真的惬意呢。 一宫女说:“陛下陛下,您说甜甜怎么不吃尖尖呀?按理说,猫可是吃鸡肉的。” 我咯咯咯的乐,纹竹带着红扑扑的脸轻拍她道:“你傻呀,这两个可是灵兽,怎么可能同类相食。尖尖虽然明面上叫鸡,可其实是半生鸟。它们两个关系好着呢,还团在一处睡觉呢。” 说话甜甜站了起来,两只前爪按在坐塌上,伸出舌头舔了舔尖尖。 带刺儿的舌头一翻开尖尖的毛,我突然瞧见它雪白的毛发里,生出了少许的黑色短绒毛。 “诶?这怎么回事?白鸟要变黑了?” “奴婢看看。”纹竹凑过来扒开尖尖的密集羽毛,“嘿,还真是。” 纹竹忽闪着两只眼睛想了一下,立马说道:“陛下,这是喜兆啊!您记得在谢府过春节那一回吗?您那时候心肺上的病症正严重,来了个突厥巫医,唤做药格罗的,他好像说过一段什么话来着。” 我回想着:“着实有唱过一段打油歌,唱了什么半生鸟,半生了。白半生,黑半生……白见黑时,善恶相替,阴升阳落,乾坤倒逆……” “对对对,奴婢也记得有这么几句。他这意思就是,尖尖由白变黑的时候,就是女子坐天下的时候了!所以才阴长阳消,乾坤逆转啊。” 哈哈哈,一圈的宫女嬷嬷们乐了起来,夸纹竹这丫头解释的妙。 我抿着唇看向饲养尖尖的宫女:“你可知它何时开始长黑毛的?” 这宫女答道:“回陛下的话,奴婢是在您登基之后才接手尖尖鸡的,按要求每日与它梳毛一次,在头一天就看见了几根黑羽,所以奴婢还以为它本来就有,就没有当一回事把此事禀告。这三个多月,黑羽的数量增加了一点点,就像老人家的花白头发似的,若不是大面积的长,就看起来没多大差别。” 尖尖听了这话呷呷两声,然后长伸了腿又睡着了。 宫女轻叹:“陛下,它可能是玩累了吧。从十月初它就每天晚上飞出去,快天亮了才回。这眼看到月底了,总算是不乱跑了,兴许也是怕冷了吧。” 我点头,轻抚着甜睡的尖尖看向窗外,外头干冷干冷的。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光是冬天的颜色,就让人只想躲在屋里,哪里都不去。 晋王妃公羊棉一脸焦急的进了宫。 她跪在太后的病榻前说道:“阿娘,王爷七日未归家了。出门前跟小厮交待了一声,说是出去一会儿寻个人,便直到现在。棉儿心里担忧的紧,王爷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也不叫侍卫随行。这几日府里下人将他常去的地方找了个遍,可都寻不着人影。” 太后将汤药饮罢,再用甘草茶漱了口,用热毛巾擦着唇角的药渍。她抿抿嘴,苦笑道:“人常说父母堂上坐,儿女绕膝行,享一片天伦之乐。而我今日就想问一句,要孩子作个甚呢?我好的时候便罢了,现下一边担着自己的病痛,一边还得为他们操心。行了,你也别多想。二十三四的人了丢不了,玩够了就回家了。” 公羊棉不安道:“阿娘,毕竟王爷是孤身在外头呀。棉儿怕他像谢将军那样遇了刺。” 太后朝我一摆手:“外头的事你找陛下。” 公羊棉转了转身面向我道:“陛下,阿嫂请求你调些禁卫出去寻一寻王爷,王府真的人手有限。” 我说:“七日前哥哥不是进宫了么,我好似见他在甘露门闪了一下。” 太后说:“是来了,七日前来看我一回,但瞅着也是一脑门子官司,略坐坐就走了。” 我转头问随行的宦官:“那一日晋王在甘露门晃什么?可有说过什么?” 为首的那个说句陛下稍待,就小跑着出去了,片刻后回来,一脸难色的说道:“陛下,这,那……” “什么这这那那的,有话快说。” “那一天晋王找着几个抬他去太医院的小内侍,问一名女子是谁。那几个不长眼的还真的如实相告,说她是先帝的周采女。” 我差点喷出口水,太后和公羊棉差不多血压都高了。 我站起身,笑声呼之欲出:“这可不能兴师动众了,我亲自去一趟青鸾宫看看。” 太后恼红了脸:“站住!你个姑娘家去什么?!刘掌事带人过去!若真在那,即刻把俩人给我绑来!” 一盏茶后,李让和周船静俩人牵着手来了。 刘掌事推了他一把:“我的爷,好好跟娘娘说道说道。” 他哼了一声,然后牵着周船静噗通跪倒在地,大大方方的说:“阿娘不必着急抓我,本来我和静儿就商量好过会子来面见您的。阿娘,我和静儿已定下一生之好,我要娶她进门为王妃,请您成全。” 颤抖不已的公羊棉听了这话,帕子一捂脸哭着跑出去了。 我哈哈笑个不停:“厉害厉害,这爱的浓情蜜意羡煞旁人啊!”说着话我对周船静挤挤眼,她想笑但勉强忍住了。 太后仰头靠在床头揉着太阳穴,笑谑道:“行,我看这也是你们皇李家的老传统。旁的女子不爱,就爱自己爹的女人。那你要娶她为王妃,公羊棉怎么办呢?” 李让郑重说:“孩儿想过了。她若是想归母家,我便与她和离。她说还想留在王府,那就降为侧妃。正妃为静儿。没办法,依律诸侯无二嫡,家中无两妻。” 太后呵呵冷笑了一阵,然后目光睥睨的看着他:“你倒还知道律法。娘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你要和她好,就偷偷把她带回府去,从此更名改姓,以侍妾身份侍奉。这是娘做的最大让步,听明白了吗?” 李让激动的一抬头:“阿娘!静儿也是百越的郡主,怎好叫她如此委屈。” 太后冷哼:“委屈?她不是爱你么,受点委屈不是应当。好了,你们走吧,再与本宫废话,本宫只能赐死她了。” 我对他俩使使眼色:“哥哥,周姐姐,快回吧。” 周船静摇着他的手臂:“李让,走吧,已经很好了,我不委屈。” 我这哥哥倒是委屈的撇撇嘴,甚至红了眼,然后俩人一起给太后磕了头,谢了恩,牵紧了手走了。 玫姨揽着公羊棉的肩膀给送了回来,她已哭成了个泪人。 太后握住她的手说:“好孩子,为娘给你摆平了。他俩好,就让他俩好去,咱们就瞧着能好几时。你安安生生的做你的王妃,替郎君好好照管着王府。行了,别哭哭啼啼的,拿出你的姿态来,一并往青鸾宫去帮着手打点打点行装。明儿这青鸾宫就封了,周采女现已因病暴毙,她从今往后只是你府中的一个奴婢。懂了吗?” 公羊棉抽搭着说:“阿娘,我懂了。谢谢阿娘为棉儿撑腰。那阿娘好好周全身子,棉儿明天再来看您。” “去吧。” 哄走了公羊棉,太后摇了摇头,叹一句都是冤家对头,哪个都不如秋儿。 说秋儿,秋儿到。她带着女医进来了,暖阳一般的笑着:“母亲,早该换药了,硬是被他们拖了半个时辰。” 宫人们七手八脚的围了上来,为太后宽衣。我看见了那润白肌肤上红剌喇的口子,心儿一抖。 我突然噙着泪,从另一侧爬上床来,伏到她伤口前小声说道:“阿娘,您疼不疼,菟儿给你呼呼~” 我轻轻吹了口气,眼泪差一点滴到她的伤口上。 可她搡着我的额头就把我推走了:“装什么关心!扮什么奶声奶气!又想博什么好!” 我尴尬的一咬嘴唇,玫姨又推了我一把:“远点远点,别碍着女医上药。往前人家说一般大丫头心里实,二丫头嘴上甜,我还不多信。这一回我可就亲眼见着了,这么多天来,都是你姐姐在这鞍前马后的,你就动动嘴的份儿。” 我默默爬下床,穿上鞋走了。 我不想和你们说话了,我要去和巧嬷嬷和冬休说。 刚回甘露殿,扑面就是香暖之气,瞧见我就欢喜的人儿围坐一圈正在剥杂果果仁,研红枣干。 “哟,我们菟子陛下回来了,怎么嘴撅这么长啊?” 我围坐过去伤心道:“我再不往后头去了,每天都讨没趣,光吃没趣都吃饱了。” 巧嬷嬷搅着香喷喷的石臼:“快闻闻,今儿给小没趣制一道茶汤尝尝。” 我突然一喜:“茶汤?你们从哪儿学来的?这可是燕京特产呀。” 我正捧着佐料闻香,尖尖鸡咯咯咯的从后殿跑来,两只脚丫歪歪斜斜,像是喝醉了,眼看要摔倒。 我赶紧接住它,“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发烧生病了呀?” 跟过来的宫女说:“陛下,尖尖今儿一天都吃不下东西,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了。” 我把我的大白鸡抱起来,掂了掂好似还轻了,它一双睛里是寸寸缕缕的疲惫忧伤,我心痛呼道:“宣太医!宣太医!尖尖病了!” 明常侍扭着肥胖的腰身:“哎唷,这不是得宣兽医嘛,太医估计不顶事啊。” “都要!都宣来!” 我哆嗦着抱紧了它,脸贴到它的羽毛中,感受到了他纷杂不稳的状态,我的预感坏极了。 ———— 医者会诊,给出的诊断是,尖尖操劳过度、五内虚弱、失养难调了。 我看着它的眼睛哭道:“尖尖,你操劳个什么啊?我操劳便也罢了,你操哪门子的劳啊!” 饲养尖尖的宫女突然落了泪:“陛下,怪不得呢。我说它前些日子怎么总在偷偷的观察您,看着您忙碌不堪的样子这只鸟就像人一样的叹气。” 我抓起她的手腕:“还有呢!混账,你怎么不早说!” 宫女嘤嘤哭道:“陛下,您前段时间忙于朝政,奴婢们只想着让您多休息一会儿,怎敢拿蝇头小事劳您的心。还有,还有就是,它每天飞出去之前和回来之后,都要在您的寝殿门口看您一眼。走的时候心事重重,回来的时候才稍见轻松。直到您处理罢了左相之事,拿回大权,这只鸟便也跟着如释重负了一般,后来就开始嗜睡了。昏昏沉沉一天比一天严重,可奴婢只以为冬天浓了,它也要冬眠了。现在看来,这一个夜晚连着一个夜晚,不知它在外头干了什么才操劳至此的。” 这是我第一次处罚宫女,我红着眼呵斥她滚出去罚跪。 这时候尖尖用她的前翅按住了我的手背,然后对我摇摇头,示意我冷静。 我长吐了一口气,清泪落下一串。 “尖尖,你在外头做了什么?” 它呷了一声,又用翅膀搔了搔我,用它的小嘴啄了啄我,尔后就昏昏睡去。 灯烛在我眼里开成了一朵朵蒲公英,漫无目的的絮儿飞散不定。 我想起,曾听离念住持说过的一段话——有人愚痴,若过度思慕一人而念念追随者,便常会投生为禽鸟牲畜。 可就算投生为畜生,它们也要和思慕者再续前缘。 情之至也,概莫能外。 所以尖尖,你为了我,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里,振翅到天明,你究竟做了什么…… 三百五十章 它的献祭 我又缝制了个布袋,但凡出门时候,就把尖尖鸡背身上。 往前它是我的护身兽,现在我是它的大护法。 尖尖从来都是吃些花草甘果,这回煮了参汤炖了燕窝,就想着能让它多喝两口,补补虚劳症。 甜甜猫学会和笑笑玩了,闲暇时候叼着笑笑的后脖领子满殿跑,这孩子就心疯的咯咯笑。乳母一开始还吓的不轻,后来也习惯了。 巧嬷嬷笑叹:这甘露殿要成动物园了。 我歪歪头,就差水猴子了。 嬷嬷神色顿时一惊,啥? 水猴儿…… 她吐了口气:“我还当你说雪猴子呢。” 我起了疑:“嬷嬷怎么对雪猴子这么敏感,是知道了什么吗?” 她摇摇头:“前左相一等不是说雪人复活是雪猴子搅的事么,所以嬷嬷方才听岔了。” 我咧嘴坏笑,扭到她身边:“可嬷嬷方才的表情告诉我,你一定知道点什么,快说说吧。” 她默然了片刻,然后拉着我的手臂坐下,小声说道:“我估摸着啊,是有雪女出现了。” “何谓雪女?” “有女天赋异禀,或者后天偶得了一种神力,可以凭意识操控白雪。但也仅限于落地的白雪罢了,类似于仙家的障眼法,一般提不上什么大用。” 我眨眨眼:“还有这样的人!” 嬷嬷点头:“有的,这世间的怪人可不少,只不过都隐藏着而已,不动声色的时候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我问:“那嬷嬷是不是猜到雪女是谁了?嗯——,叫我想想,雪人假扮天兆蛊惑民心,利益指向了晋王。那就是说,雪女是晋王身边的人了。” 嬷嬷轻拍我的背:“这只是嬷嬷瞎胡说的,当玩笑听听便罢。” 我说:“可若真要逮捕雪女也难,若按嬷嬷所说,她只凭意识来操控,搜集证据可谓是捕风捉影了。” 嬷嬷叹:“若猜测属实,只求她不要再生事了。” 我筛着嬷嬷的眼神,坏兮兮的说:“这个雪女,嬷嬷认识。嬷嬷从来不是个多事之人,定也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 她的神色突然一紧张,然后故作轻松道:“嗐,真的是猜测。谁叫我迷信呢,总是信些神啊鬼儿的。” “嘿嘿,嬷嬷,你还想骗过我啊。我知道是谁了,孔香香对不?” 她的眼睛突然瞪大了,一团红云上了脸颊,然后长出了口气说:“孩子,嬷嬷是一心想护着你,所以这才,没兜住。不过!你给她一次机会吧,别处置她!嬷嬷从小到大的姐妹就她一个了。” 说罢,她就要与我跪下。 我赶忙抱住她,鼻子一酸:“嬷嬷,你别给我跪。阿娘都没有奶过我,都是你奶的,你就是我半个娘。” 她揉了揉眼:“孩子,嬷嬷不是跟你讲过老家遇雪人的事么,可还有后半截儿没跟你说呀。那个雪人长出了牙齿四处咬,后来被咬中的人大多都死了,活下来的只有香香一个。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有了动动心念,能挪动白雪的本事。但这不是她告诉我的,是有一天我上她家寻她,在篱笆墙外偶然看见的。当时真是吓着我了,吓得我拔腿就跑,浑以为她也变成了妖怪,好长一段时间都绕着她走。” “那后来呢?” “后来她还是跟往常一样来家里找我玩,采了山果和野菜也照样给我送来尝尝。观察了一阵子,才觉得她没多大变化,这事儿便就藏在心里了,再也没提过,主要是也不敢提。” 我靠近了她怀里:“但现在她利用异能襄助晋王,嬷嬷为了护我,还是把埋在心底的老秘密说出来了。” 嬷嬷囊着鼻子:“哎,好在闹了一场雪人并没有起什么轩然大波,若是朝臣们也被这假天兆给蛊惑得出了不利你的事,我恼也得恼死她!但现在事情既然过去了,就放她一马好不好?” 我说:“只要她见好就收、下不为例,看在嬷嬷的情分上这回就算了。我早前还觉得她童心贪玩,竟还入宫来参加堆雪人大赛,岂料是另有目的。” “放心,嬷嬷这两天往晋王府一趟,设法警告警告她。” 一天早上醒来,伸手摸了摸枕边的尖尖,它凉了。 我坐起来,看看床边给它做的好吃的,一动也没动。 我拢拢头发,觉得这一定还是在梦里,都没醒呢。 我下了床,出去进来走了一趟,再抱起它,可还是凉的。 只一瞬间,我就湿了脸。 我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就是觉得全身生疼,要化成一滩苦水。 嬷嬷和冬休在旁边怔住,然后她俩深一步浅一步的过来蹲下,试摸着抬手摸尖尖。 尖尖的眼闭的紧紧的,可嘴巴还半张,像极了睡半酣的模样。但我很快就看不清了,全是模糊,一层又一层的白茫糊满了我。 甜甜察觉了,它跑过来,舔了舔冷掉的尖尖。然后对我喵了一声,突然一口叼住尖尖的后颈子,摆了下尾巴就如朔风般奔出去了。 她们赶紧去追,我依稀听见她们喊它傻猫,“傻猫!傻猫!你要把它叼哪儿去!给寻块儿地方埋了,小菟还能去看看它呀!” 我无力阻挡无力追赶,就是一直僵坐着,用自由落下的苦涩液体将自己包裹成茧。 我三天没说话,也三天嚼不动东西。 到第四天的时候,我把从前收集的尖尖的羽毛悉数找出来,托匠人给我做一个与尖尖一模一样的毛毡。 甜甜把尖尖叼走之后,到现在也没回来。 我想,这个大灵猫一定在忙于处理尖尖的后事,一定在用它们灵兽的方式给它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去处。 十一月了,处在大雪的节气里,立冬吃饺子的热闹也如期在前。 只是我觉得我的身子徒然重了,好像是命元被抽走了一部分。是啊,越圆满才越轻盈,而越亏损越沉重。 我强顶着精神头的在御书房批阅了今日的奏折,和大臣们谈论了眼前的政事。幸而也都是待处理的小事,朝廷安稳,世间太平。 李成蕴被放归后许久没进宫看我了,听说得了令旨还是日日浸在武器监忙着制火炮。三司也已经核准了批量铸造火炮的奏本。 他不想见我便不见吧,但后头的太后不管如何还是要去探望探望的。 我裹着棉披风往延嘉殿去,一路上劈头盖脸的北方催的我咳嗽连连。干风往鼻子孔中钻,一时间呼吸都难,略吹了这几股子风,袒露的面皮头发都像山坡的荒草般失了养。 玫姨看见我的时候吓了一跳:“我的老天爷,这是咋了?几天不见怎么黄瘦黄瘦的!” 其余人嗖的转头看向我,那被爱情滋润的容光焕发的晋王幸灾乐祸的说道:“哟,妹妹回来了,小王给陛下请安了!听说帮着治好妹妹心肺之症的护身兽尖尖死了,妹妹这不会旧病复发了吧?” 外婆一巴掌拍他肩上,胡咧咧什么! 我冷笑道:“瞧把哥哥得意的,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朕身体好着呢,只不过情绪欠佳,缓缓就妥了。” 太后盯着我细瞧:“菟儿,没事吧?尖尖是护身兽的说头只不过是突厥巫医一家之言,你心肺上的病好了快两年,应该是除了根的。” 我微笑道:“是啊,阿娘说的对,本来就是虚妄之言。一个人的身体怎能是一只鸟决定的。” 阿娘笑说:“本来说今年冬季带着几个孩子往皇李老家滑雪去呢,我这一伤一痛的,今年又耽搁了。” 外婆接话道:“去那么老远的苦寒之地作甚,都快接近北边边塞了。滑雪是好玩,可就痛快一会子,在那住着十分不便,冬天市井都能冻上。” 我问:“老家是哪儿?” 阿娘说:“灵州以北,受降城以南,听你婆婆说的那么夸张。家乡有处小雪山,滑着甭提多有趣了。娘年青时候随驾去过一趟呢。” 哥哥缩缩脖子:“我是不太敢兴趣,在西突厥的时候看雪玩雪实在腻了。阿娘为何惦记着那里,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太后揉揉左肩眼睛陷入了回忆里,缓缓说道:“我就是在那怀上的让儿啊。那时候太宗皇帝要给娘名分,但被雯贵妃以死相阻,后来诞下了让儿,名头上也成了她的孩子。” 哥哥坐近了点,环抱住阿娘:“娘,你受苦了,想来娘在当时能保下一命,也是不容易的事。” 阿娘说:“是啊,光做低伏小还是不够的。亏得那时太皇太后和元姑姑护着我,要不然可挺不过那一关了。” 外婆听了背了背脸,又心疼又生气:“我又要多说你一句了,好好留在西南留在苏家,过一辈子的安逸日子不行么?自讨苦吃,该不该你的!” 阿娘对外婆说:“娘,咱们一家本身就是京中人氏,去到西南简直等同于逃难。我知道您和阿耶都一心惦记着有一天重回故里,可到了最后能享福的时候,他老人家却不在了。” 看着外婆欲要落泪,我连忙哄劝道:“婆婆,而今都大好了,昨儿听说舅母好似有孕了,可能确定?” 外婆神色一转,笑道:“估计八九不理十了,但月份还小,过几天还得再号一回脉我才敢正儿八经的通知你们。” “哟,娘,您倒能藏得住话呀。” “是呀婆婆,这大喜事都不说。” 外婆叹口气道:“不敢说呀,怕喜事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这才体会到这些年来外婆一直过的战战兢兢,总是害怕失去。 笑谈了几句,阿娘又说:“其实我想回一趟皇李老家,是另有一事要办。” “什么事呀?” “这一支儿成了皇室,当年太祖皇帝的那些叔伯兄弟们,也都各有一支留在当地。而今皇位由女子坐了,我只怕那些人心中不服,借故生事,若联合起来东西突厥那可就麻烦了。不如将他们从北边迁出,分散几处安置了,也算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我低头思忖着:“阿娘,虽说祖上同支,可传下来三四辈儿了,别说他们不在玉碟,就连最小的勋爵都无,皆是庶民。根本就没有资格打什么匡扶皇李家的旗号,在说在我之后由谁即位,先皇遗诏说的很明确了。” 这时候李让呜呼了一声:“娘,婆婆,你们说我府中的二妃怎么到这会子肚皮都没有动静呢?” 阿娘摆摆手:“别打岔,都年青着呢,有的是时间。菟儿啊,娘的话你仔细想想吧,这点子隐患现在解决十足容易,别拖到难办的时候。” 我点头,我知道了。 一身朴素女装回家看了看奶奶,又回了城南玉宅一趟,带了玉立出来,往一家有名却隐蔽的医馆里去。 不得不承认,我觉得我的状态可以看看郎中了。 进来医馆约了位名医,与她来在二楼。刚上了楼就听见楼梯口那一间诊室传来一声痛快的喷嚏声。 这动静叫人惊了一跳,玉立为护我怒骂了一句。 “客官小声。”郎中笑道:“里头是张大人,勿要得罪为官的贵人。因着给大人用了极刺激的鼻烟儿,所以声响大了些。” 我问:“楼下也有个喷嚏不绝的,这是怎么了?” 进了诊室坐下,郎中笑道:“客观还不知道吗?近来京中许多高官都生了七孔瘙痒的症状,这查了许多天呐,竟然发现他们的七孔里皆藏着一缕黑色羽毛。” 我浑身一震,俄然大惊:“黑色羽毛?” “是啊。最早还是咱们医馆发现的。用镊子在耳中寻找,竟然揪出了一条轻若柳絮的黑毛。自打黑毛拔出了,七孔便不痒了。哎,咱们这些当郎中的都是必学易经、必懂玄学,这回事没那么简单,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下了降头。” 此时,我的一张嘴半开,僵在了空中。 表情似笑似哭,也僵在了空中。 尖尖,我懂了,我懂在审理左相的时候,为何意外的没有遭到左相一党的大力反对。 你用你神奇的黑羽种到他们身上,就是为了让他们听话对吗? 你看我夙兴夜寐、殚精极虑、誓不罢休,所以你就献祭了自己帮我达成目标,是吗…… 三百五十一 姑奶回忆 坐在医馆的冷塌上了喝了一道安神茶,这才将手腕递给了郎中。 这位女郎中浑身的皮肤都好似被浸出了药气,她是一个很像药材的人。这样的描述或许笼统,但却是我这一刻真实感受。 医者从脉象了解病人,再通过外观其形而知其内在。 她目光复杂的看着我:“客官,你这小小年纪何以气滞心痹如此,这心脉的症状可是胎里带的?” 我双眼干涩的看着前头,道:“我不知道,我自打来到这个地方,就觉得不太对劲。两年前最是严重,但调养了一阵子,以为好全了。” 她听了我似在呓语摇了摇头:“瞧你头戴簪钗,应该是刚刚及笄吧。可有夫家?为何如此忧劳?做郎中的只能开药为你缓解症状,但你自个需要明白医病先医心。” 我微微笑道:“最主要是前些日子一亲密友人过世了,我才状态如此的。就劳郎中为我开一些安神舒心的药丸吧。汤药就算了,嘴里头不想吃苦味。” 她点头,而后装着大小药丸的各色小瓷瓶儿就塞了一袋子。 回宫后我把药瓶藏好了,断然不能叫她们知道我的情况。 就算是巧嬷嬷和冬休也要能瞒一天是一天,哪个一激动关心则乱宣了太医,局面就不堪细想了。 李成蕴在又一个刮大风的阴天来了,他进门客客气气的行了礼,直言道:“我是来接笑笑的。” 我转头往后殿看去,我说:“你抱走吧,到底是你的亲生儿子。” 片刻后,笑笑的两个乳母两个嬷嬷带着大包小包出来了,李成蕴用一个硕大的棉披风将笑笑裹的严严实实。 我走过去逗了这孩子一下:“啊哟哟,乖咯,跟你爹回家咯。” 听了这告别之言,这孩子嗷的一个尖嗓就哭了起来,还似乎在襁褓里蹦跶着,一窜一窜的。 李成蕴怒斥他:“哭什么哭!吃里扒外的东西!” 我身旁的朱嬷嬷不愿意了:“驸马这是哪里的话,难道跟陛下亲近就是吃里扒外?” 李成蕴瞪了她一眼,抱着孩子拧头就走。 笑笑在它肩头上要哭断了气,哭声里夹杂着许多,包括但不限于愤怒、伤心、不愿。 我摇了摇头,笑叹这孩子到底跟我是哪一路子的缘分。 然后我传来了陈硕,“陈侍书,替朕拟旨,革去李成蕴门下省散骑常侍一职,调往武器监,委少监一职。” 陈硕很是惊讶:“陛下,这武器少监只是从八品。” 我声音凛凛:“那又如何?他既然志在此地,便长期为武器监谋事吧。” “是,下官这就拟来。”陈硕却步退下了。 我带着三分恼意坐到软塌上,叫宫女把炭盆挪近点,用竹签穿了水果烤着,全当撒气。 冬休凑过来帮我在果子块上刷花蜜,小声说道:“小菟,我知道做帝王的不得不强势,但你不孤单吗?别的女子可都念着愿得一心人呢。” 我笑道:“你可有中意的人了?若是没有,咱们身边可全是孤身女子了。瞧瞧陈硕,还有这一大屋子的宫女们。” “你怎么能跟宫女们比呢,再说陈侍书也是个意外。而我今年已二十了,至今也没体会过周船静和晋王的那种爱烈如火啊,你说那是什么滋味呢?” 我笑道:“自己碰见另一个自己的激动与满足吧。不过有道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没几个人如他们那般幸运,往往都是单方面热情罢了。” 冬休若有深思的点点头:“这位周采女,以前的周贵妃,从来都是个感情充饭的痴人,而今总算是达成所愿了。” 我苦笑了一下:“根据我的观察,情之所至不是人间之物。若是悖逆了规律,便会有深沉的代价。” “她不是已经有代价了么,听说改了个化名叫周静儿,一应的身份都没有了。她母家百越的情况,又是一言难尽,小菟,你想过收复昆州吗?若是去攻打她父亲,只怕又要失个朋友了。” 我哈哈大笑:“嚯嚯嚯哈,而今总算明白了何谓孤家寡人。从明儿开始我就在朝臣面前自称寡人得了,太恰如其分了。” 我晃晃脖子,心思马上又回到了朝政上头,是啊,昆州还要收复。不过在此之前,要先集中精力,过了向东突厥停止纳贡这一关。 几日后,我宣了大舅谢将军,户部侍郎和武器监正副长官入书房。 李成蕴也在其中。不用正眼看,就知道李成蕴心里还是一团窝火。 我直截了当告诉他们,抓紧时间再造三台火炮来。赶在东突厥尥蹶子前,带着火炮往北境受降城去,来一场兵事演习,给他们看看我朝的颜色。 看罢了,他们就知道该不该对停止纳贡的事心生龃龉、伺机异动了! 曾经的大长公主而今高了一辈便多加了一点,成了太长公主。 她托人一层一层的给我传话,想面见我。我便允了。 这一日,她来在了甘露殿,有点谨小慎微,又带着往常对我的热乎劲儿,“陛下,小菟崽,我就知道你愿意见姑奶的。” 我看着她如今的朴素老态和少女童真的表情糅杂在一起,莫名觉得有点好笑,我说:“姑奶在掖庭过的如何?” 她坐下了撇撇嘴:“还能怎么样,那里可是人住的地方!又潮又冷,连个火盆都没有,小菟崽你看,姑奶的耳朵都冻伤了。” 我凑近了看看,“嘿,还真的是,耳垂边上烂了。内廷的人怎么能这么对您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您到底是皇李家的嫡女。” 她吐口气:“旁的就不说了,姑奶就是想求你一件事,送我回我儿郎身边吧。若不是我当初一心想见那个人非得回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我斜斜眸子:“高句丽世子呀,他倒修了几封书信过来陈情,也想接您回去呢。” 她眼中大喜:“真的吗真的吗?真不愧是我亲生的啊,到底没忘了他娘。” “但是~”我语气一转:“若是送您回去,您家世子借着咱们对您照顾不周的名头侵扰我边关玄菟郡该怎么办?朕可不愿浪费兵力呀。” 她的脸色陡然掉了下来,有些生气道:“那你直接说吧,要什么条件?” 我轻声笑笑,把气氛带的轻松下来:“姑奶,先问您件事,您在宫里是老资历了,应该见过白宪昭吧。” 她点头:“见过,她死的那年我九岁,白弘七岁。” “她是何方人氏?” “灵州人氏,与咱们皇李家是一个地方的,要不然哪里结的金兰兄妹,又哪里会一起打天下呢。” “她跟东突厥可有什么因缘?毕竟前年时候,阿史那世子接了那个冒牌货白宪昭回云中城了,这事你应该有所耳闻。” “听说这事了,但也没敢吱声是假的,原来你们都知道她是假的啊。” “哈哈,姑奶怎么认定她是假的?” “那时候白弘已经被白宪昭的旧部带走逃了,可我还寻思着会不会在白宪昭的刑场上见到隐蔽着的白弘。所以,行刑的那一天我亲眼瞧着,从头看到了尾。到底曾经和白姨处的也很近乎,她被扒了衣裳千刀万剐的时候,身上的疤啊痣啊看的一清二楚。难不成剁碎的肉还会在拼一块复活么?自然是假的了。” 我咂舌道:“原来姑奶还有如此大胆的一面。” 她扑哧笑道:“姑奶干的哪件事没胆了?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人围在刑场边儿上,都得被氛围鼓动的细看。我那时一个小姑娘家,还不知道酷刑是怎么施的,更是心疼白姨,她受刑时候的表情啊,我到现在都能梦见。所以我就讨厌你娘!讨厌的紧!” 我蹙眉:“关我娘什么事呀……” 她咬咬牙看着我说道:“姑奶虽不聪明,可也不傻,别以为我啥事都看不出来,你定然知道你娘就是白芙的!当年就是这个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拿了一份重要文书检举了她亲娘!” 我浑身一震:“啊?啥?” 她摇摇头道:“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她的行事作风你自个儿清楚,要是故意视而不见姑奶就没啥好说的。坏种子都是天生的。” “那阿娘为啥要检举她阿娘啊?” 姑奶嘿嘿一笑:“那你得去问她了,咱怎么能猜得出来人家在想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亏得苏家人念着白姨旧恩,把她认作自己孩子,偷偷带着她逃往西南了。定居在凉苏县就是因为挨着兰羌,方便再往外逃。” 我叹口气:“那时候阿娘尚幼,兴许是被谁鼓动了也未可知。” 姑奶说:“再怎么鼓动,才六岁的小娃啊,都能有勇气干下这事,着实是我这等凡夫俗子不可理解的。后来她长到十三四的时候,还够胆再回来,我当时在宫里偶然撞见她那可真是吓了一大跳,我就知道她这次回来是抱着大目的的!若我不是早早的被一道恩旨嫁去了高句丽,你看我怎么收拾她!” 我抿了抿嘴有些默默,“姑奶,您也真是爱打抱不平呀。别气了,说说白宪昭跟东突厥的因缘吧。” 姑奶的目光变得悠长。 她伸手探了探炭盆上的火苗,搓了搓她干燥的手背。她手指上的戒指式样旧了,我便也想到高句丽那块小地方,应该是没有什么贵重东西的。 她缓缓启口:“这其中详细,我也只能把听到长辈们所说的拼接起来了。” 我赶紧嗯嗯。 她慢慢的讲来——“那时候西突厥皇室一脉朱邪汗王因不敌内乱,带着一批人逃命出来,走到灵州地界就打听到了有一支起义军,便是咱皇李家了。后来聚到一处,这朱邪汉王就化了汉性为凡,便有了后来的凡家。这西突厥的人啊,擅于与狼或者其他猛禽沟通,有一回在冬日雪山地里,救了一匹被受伤的小狼。” “给那狼养好了伤,留了一冬,来年春天把它放归山野了。这狼通人性,后来差不多每个月都回来探望可汗一回。直到有一次,俩月没来了,可汗还直犯嘀咕,结果下次再回来,口里竟然叼着个小孩。” “亏得是盛夏时节啊,要不然那孩子还不得冻死饿死。据说瞧着才两个月大。” 我听的有趣:“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肯定不知道是从哪儿叼来这么一个孩子,起义军大营里又都是男子家,哪个会养孩子呢,于是这任务就交给了五兄弟当中的老二,白宪昭。” “白姨那个人吧,其实白芙是随了她,可她比白芙要强一些,强在哪儿呢,就强在厚道那一点上。别看白姨面上儿厉害,其实心肠可不错。自然了,她没她闺女那么谨慎,后来打下天下享起福来,整个人就稍显放纵了。” “唉,不过这扯远了。当时白姨已经有了个大儿子了,她就说既然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一样,多个小碗的事。后来过了一年多,东突厥寻找丢失小世子的人来了~” “反正中间的过程不知道,结果就是因着这个狼娃娃,东突厥帮着咱起义军攻打了大彦国,建了前周。但咱们也不欠那东突厥啥的,每岁都有大量的宝物银两进贡,一来几十载,那点情分也还上了。何况,还护了他们阿史那可汗呢。”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现在的阿史那可汗就是那个被狼叼来的娃娃。” “对,就是这样。所以说啊,后来白姨在京中挟势弄权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仰仗着自己跟阿史那可汗的这一情分。两厢底下的机密书函可不少,一并抄了出来都成了呈堂证供。” “前年阿史那可汗听说白宪昭没死,竟然派了自家世子过来协商,非得把那个冒牌老妇带回去。明面上说的牵扯甚么案子回去审问,都是实打实的鬼话,他就是顾念着那份旧情。” 我歪歪头:“那时候阿史那可汗还不记事呢,怎生的会对这么一个短暂养母这般深情厚意呢?难道阿史那家就不怀疑,是我方起义军设法偷来的孩子吗?达成契约我倒是能理解,各图所需嘛。至于感情,我倒是真不敢信。” 姑奶闪着两眼细盯着我,半晌了叹口气,“孩子,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你能被推到帝王的位子上,而我却到老还活成了这个样子。你不容易被情所蛊惑啊。” “但姑奶说的也是真实听来的,据说那小孩就记住了白宪昭带他在小雪山滑雪的场景,念念不忘。” 我蹙眉,小雪山,滑雪啊…… - 三百五十二 潜滋暗长 太长公主说了白宪昭和东突厥的关系,我就可以逐渐分析老马倌胡嬷嬷那个冒牌货在云中城能兴什么风,作什么浪了。 这与下一步停止纳贡,并使东突厥闭嘴应该有所益处。 而后我安抚姑奶先暂待时日,等朕通知高句丽,最好叫世子亲自来接您。再吩咐宫人把她的一应供给给足了份,莫再苦着冻着她,她便高高兴兴的谢过我,回去了。 天黑的早了,掌灯时分外头的北方吹动窗棂开始呜嚎。 我身上乏、头皮紧,便拆了头发松散下来,往坐塌上一靠:“传个篦头待诏过来吧。” 少时,经常与我沐发梳栉的那个待诏内人来了,她一身还带着寒风气,身后随着的小徒儿一路走来已冻的哆哆嗦嗦牙齿直打颤。 她准备好一应物什,一双被温水泡软的手这才轻柔的抚上了我的头皮。酸痛解乏的舒爽感登时传遍了全身,我轻喘着气感觉到了脖子的痒麻,口气松快的与她攀谈道:“篦头房的差事可繁重?” 她柔声答道:“回陛下的话,往常若是宫中有幼子幼女,剃头的活计总多些。现下清闲,奴婢巴不得能忙一会子呢。” 我说:“头发太长了已过了腰,为朕修剪一些吧。” 她劝道:“陛下,现在太后娘娘尚在病中,过些时日再修发吧。今儿奴婢给您好好的用花汁子润润发,冬季里容易干燥。” 我笑了一声,好,静下心来听见有胡琴丝竹之声,我问:“是哪里的热闹?” 纹竹过来说道:“是从后头延嘉殿传出来的,今晚上晋王国舅颜侍中他们都在,摆了个家宴,这会子戏子正咿咿呀呀呢。” 我默默,淡淡的说了一句好吧。 冬天的风无休无尽,也从来不厚此薄彼,不管是贫屋还是豪门。 城东郊一家农户住在撂天地儿里,四面无大厦遮挡,狂劲的寒风似乎能从北墙灌进来。 屋里的人跺了跺脚,痛骂了一句这鬼天气,他娘的屋里比院里还冷!用柴火好不容易烧了一壶子热水,最主要还是得用来喝。现下忍着心疼倒了半壶,洗罢了脸赶紧把脚伸进盆里。 咝——哈,真暖和啊! 这一双脚一天都没开化儿,这下子总算舒展舒展。 家里的幼子,名叫云上洲的,从野地里溜溜跑回来,皴脸蛋儿的小孩子捂着手,喊着手被篱笆刮伤了。 云家老两口瞧着孩子那一双全是冻疮的手,叹口气:“他娘,我越来越想念咱家樱桃园啊,要不明儿我往李府一趟求求大姑娘,把咱果园还给咱。” 女人抿了抿嘴:“又开始胡思乱想了,那一回凡家的混蛋丫头一把火烧了果树不打紧,硬是把咱一家给暴露了。你还去李府呢你,姝儿的夫婿可是大理少卿,仔细着他把你抓捕归案。” 男人怪她:“什么混蛋丫头,这可是你乱叫的。那丫头早就改姓李了,现在是谁你不是不知道。” 女人撇嘴:“哟哟哟,方圆五里地就咱仨,还不叫人说句话了。” 男人长出口气:“咱们这样不是个事啊,得谋个出路。” “怎么谋?李家是投奔不成了,难不成投奔凡家?舔着脸说把俺们收留了吧,算是赔俺的果园了。” 男人突然一拍大腿:“嘿,对了!我咋早没想起来呢,凡家老夫人早就回京了,咱们何不投奔了他们去。” 女人把眼睁的大大的:“这,真能成?” 男人胸有成竹的说道:“能成!当年引着凡老太爷跟起义军搭上线的引荐人,可是咱家阿翁。他们怎么这也得念着这份旧恩。” 这个时候,门外来了一个官差,他听见了云家夫妻二人的谈话,嘴角泛起一抹邪魅满意的笑。 欲要推门的手立马收回,转身从这破院出去,跨上马踩着风离开了。 冬至。 开罢大朝会与群臣赐宴,酒行十二遍,礼毕方出的时候已是下午申时。 暖烘烘的日头把玉路青瓦铺的明璨炫目。 蓦地一热,从袄子里渗出一层虚汗,整个人便头重脚轻了。我不觉顿了一步,长喘着气扶着宫女在路阶上坐下,拽了拽衣领子,好能喘上几口新鲜空气来。 宫女蹲在我面前急迫的问:“陛下,怎么了?可是身子哪里不适,这便宣太医来瞧瞧吧。” 我抬了抬手,呼歇着说用不着,穿的太厚了,热的。 明常侍抬头看看太阳,又看看我:“陛下,这刚太阳出来一会儿,您咋能热成这样呢?您歇着,不想说话先不说,我给您打会儿扇。” 我长伸着腿靠在石墙上,再遇着小风一吹,这才神清了一些。 李成蕴从转角过来,看来是一路撵着我的,他神色不解的走过来问道:“你坐这儿干嘛?” 我咧嘴,等你呢。 他勾着一边唇角,与我并排一坐,挥挥手叫宫人回避。 人散远了数十步,他声无波澜的说道:“小菟,我想带着第一架火炮提前去受降城,谢将军可带着快试好的三架稍后而至。” 我侧目:“为何?” 他理着自己的衣袖:“既然要大开兵事演习给东突厥看,不应当有人先到一步做个规划安排么。” “也有道理。你想要何时动身?” “就明日吧。” “明日!那现在就得给你批公文。” 他看着我郑重点点头:“批吧,叫什么护卫送行你来安排。” 一同来在御书房,经过思虑,调了离山中央军的一位偏将军并两千兵马与他随行。 他拿了公文就忙不迭的要随文省去,我挑眉喊他:“喂,路上注意安全。冬日里若遇风雪,定要提前打算。” 他快速点着头说好,大步迈出去了又一转头道:“我想了想,还是把笑笑送到公主府了。这孩子实在是个怪胎,看见水司斯就跟看见屠夫似的,直往她脸上抓,能哭岔了气。还噗噗的往阿娘身上吐口水,哎……我走了。” 他摇摇头,大踏步的随着宦官前去,无比匆忙的想早一刻盖上尚书省的大印。 我问陈硕,“你说,李成蕴他慌什么?” 陈硕抿嘴笑笑:“依下官看,驸马是一副想要出外散心的样子。估计这段时间来受了不少夹板气。” 我又问:“那我把他父亲降为庶民,发配到荒僻乡下度日,他有多恨我?” 穿过窗户的阳光打在陈硕那双模糊迷离眼上,她赶紧一眯一揉,眼角肉红剌喇的。拿帕子沾去了被阳光刺出来的眼泪,始才回话道:“陛下,他总能想明白的。与皇权抗衡者能落得一个这样的结局,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我无奈笑道:“恐怕他恨我的点,是站在了身为郎君的角度。一个男子家,总不甘心受制于妻室的。” 陈硕说:“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但凡在外头,驸马都要持臣礼。但陛下已给了他极大的体面了,至少在我等这些近臣面前,他还是大呼小叫的直呼您闺名。所以说啊,他是自己的一关过不了。” 听着陈硕不卑不亢的说了这中肯的话,我对她的欣赏又增加了一分,遂笑问她:“陈侍书,我瞧你每日忙于差事自得其乐,姻亲方面陈侍郎就不催促吗?” 陈硕笑着,自我调侃道:“家父家母包括家姐,没有一个不催的。也在不时物色着人选,有一回人家的哥儿说,陈硕此人还惦念着当朝驸马呢,所以才不舍得离开御书房,便把家母婉拒了。” 我扑哧笑了:“若是旁人我定然相信,可陈侍书不会。” 她睁了睁眼:“为何陛下这么坚定?” 我说:“你平时一言一行无不耿直啊,刚正的像个男子家。” 她笑说:“下官也觉得如此,倒像是男儿魂投到了女子身上。小时候篦头婆子给下官剃胎发,要是旁的孩子早就哭的不行了,可下官就安安生生的坐好了给她剃。剃罢了她还忍着笑问我,你咋不哭呢?我当时就很是不解的看着她,这不疼不痒的,为何要哭呢。甚是不解,不解啊。” 听罢了我哈哈狂笑,“陈硕你太有趣了!” 她玩着笔杆子继续笑着:“莫说剃发了,就算是脑袋磕了个大包也是不见得哭的。痛一会儿就作罢的事,再去废气力哭,这不更亏了么。” “啊哈哈哈哈,那我得向你学学了。但有时候哭两声,爹娘不是会加倍的对我们好吗?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呀。” 陈硕摇摇头:“家里一应吃穿爹娘都是与兄弟姊妹几个平分的,何必想着多得个一星半点呢。可就算有薄厚,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有这脑力还不如去钻营点自己的喜好。” 我点头:“是啊,你是个喜欢向内心探索,依靠自己的人。” 她正经说道:“其实陛下也是。下官自打跟了陛下作事,才知您胸中原来有山水,往前直以为是个……” 我捧着脸:“是啥?” 她腼腆笑笑:“哈哈,钻营颇精,陛下莫怪,莫怪哈。” 我哈哈大笑,笑的痛快时激起一阵咳嗽,然后发现手心里喷出的唾液有点点微红。 当年狗皇帝赠给我的肺挫裂又复发了么。我歪歪头,既意外,也不意外。 用帕子擦干净了手,孑然的走到殿外皱起眉头。 也许原本就注定了我最多是个傀儡皇帝。但我誓要逆流而行,尖尖便帮我逆天改命。 是我的执念害死了它,也将要害死自己了吗? …… 正发着呆,耳边响起一句清朗——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 我愕然一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儿,只不过他少了一头黑发。 “薛莫皟?” 他站在阶下,身如林风,笑如晨露:“是我!陛下安好呀。” 我激动的迈向他:“你怎么进宫了?你不是在欢乐禅寺的小跨院修行呢?” 他清水一笑:“嘿嘿,我又还俗了。” 我看了看他一身儿常服:“是啊,是啊,我说怎么没穿僧衣呢!怎么还俗的呀?谁的旨意?” 他眨眨眼:“阿娘求了元晴阿姨,阿姨又求了太后吧,所以就把我放出来了。还给了差事,回来羽林卫了!” 我叽喳着抓着他的袖子:“我的天呐天呐,我早就说你了,安心在羽林卫呆着!你瞧,折腾这么一大圈,不还是官复原职了!” 他垂了垂脑袋,小声说:“倒没有官复原职,现在只是羽林卫的一个普通侍卫罢了,不是郎将。” 我嘿的拍他胳膊上:“可以啦~,慢慢来,有朕这个当朝皇帝在,还怕没有升官的机会啊!” 他笑着:“那就谢过陛下了。方才太后娘娘叫我来给你报个道,我便来了,还传了一句话过来。” “什么话?” “娘娘说,国舅夫人后天生日,在苏府里小办一宴,问你去不去?” “当然去了!” 他笑了:“那好。怎么话里带着点气啊?方才站在这,还一副眼泪往肚里流的模样。” 我瘪瘪嘴,两个嘴角垂到脖子了快,“薛莫皟,你不知道。现在全家都不怎么搭理我呢,把我孤立了。” 他像以前那样抱着膀子一歪头逗我道:“哼~,两年前你不眼巴眼望着他们能够少搭理你些,现在这不实现了。” “切,又不一样,谁不盼着一家人融融恰恰的。” 说到这我突然想到一事,猛然诘问他:“薛莫皟,你骗我!” 他一摊手:“我又哪里骗你了……” “你认识我的时候谎称失忆了,可根本就是在骗人。” 他的脸颊陡然上了羞色:“哎呀,我也是要面子的嘛,但确实大病一场昏昏沉沉的好多事都记不太清。主要是……” “主要是啥?”我叉腰噘嘴问道。 “主要是,那一日黄昏,在南二横街,不经意当中,看见一个樱桃娃娃被一群小宫女欺负,但还死不认输奋力抗争的样子,那一种天然可爱和天生顽强一下子就把我击中了!”他用力叹了一口气:“甚至是,击穿了!人说五雷轰顶是遭了天谴,我那一时就觉得天谴真好,多来几下吧!” 我哈哈哈捂嘴大笑:“这么夸张的吗?” 他目光深长的摇头:“一点都不夸张,那一时我才知道,我对颜阿秋的情意,比不得对你的一丝一毫。但又心中对她歉疚,不知该怎么面对,最后逼得自己寻了一个蠢法子来解决。主要也是怕你知道了我和她的前情,对我有不好的看法。” 我鼻子微微酸了,听了这一席温暖之言有了些许触动,睫毛便跟着心闪了闪。 他看着我的神色笑了笑,眼中温柔疼惜,又被他所视为的可爱所迷醉。 我拍了个掌,“喂!看见我就发痴,看我不治你大不敬之罪。” 他动动眉毛:“怎么治呀我的陛下?” 我坏笑道,嘻嘻嘻,然后背着手看着天,“罚你再做一袭纸鸢,要足够的大,足够的强,要让全京城都看的到,甚至能带着我飞上天~” 三百五十三 落荒而逃 薛莫皟顶着个赤裸裸的小光头走了,冬休过来与我并排站着。 “小菟,你俩认识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但他撵着你回了一趟西川的事我还是有所耳闻的。这个人待你的好和念公子的不一样,他这个人似乎……,更柔韧一点,不如念公子心眼直。” 我说:“你这个词用的不错,他着实柔韧。要换做李成蕴,你敢给他剃个光头,他绝对不会这么若无其事的走来走去。再看薛莫皟,面对别人的异样眼光能够如此平静,就能窥见他内心的强大啊。” 冬休低声道:“好像你对他比对驸马还要热络一点。” 我说:“细想来,我和薛莫皟还没有吵过一回架,最多就是我骂着,他听着。这份温柔,任哪个都拒绝不了啊。” “也是。”冬休默然着垂了垂头,“小菟,其实有件事我不应该瞒你。” “什么事呀?” “少府的事,我……” “你帮着太后和先帝做了两年假账是吧,结果被户部带人给查了个底儿掉。” 她闪着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我说:“差不多吧。说是先帝调用了库银,可背后还深深隐藏着另一人呐。那个人藏的够深,许多事都叫先帝在明面上承担了所有。除了少府银两,还有晋王回京,再比方说前太子后期养在了延嘉殿。种种都是两个人有商有量的。夫妻连心这句话可不是假的,只要利益还捆绑在一起,关键时候自然一致对外。” 她忽的跪下了:“陛下,奴婢有罪,辜负了您的信任。” 我摇摇头:“你快起来吧,你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拿私房钱补上的七十万两漏洞,一是为了不使阿娘遭到朝臣非难,二是为了不使连你在内的一众棋子变成炮灰。事儿都过了,不计较了啊。只是阿娘若以后再想动这方面的心思,我可不给她补窟窿了。” 冬休起了身吸吸鼻子,说道:“上一回在延嘉殿,陛下还遭了玫姨她们的讥讽,说颜侍中实在孝顺,您是表面功夫。而今看来,她们真的不懂陛下的厚意吗?” 我说:“懂与不懂的谁知道呢。到底还是颜阿秋比较合她们心意。” 太阳将落,风一吹又激的我一顿咳嗽,冬休推着我:“快进屋进屋,别在这儿晾着了,自打立冬来就气色很差,又不让宣太医,哎。” “你叹啥子气哦,还不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哟哟,又开始说这些神道儿话了。” 舅母许薇莹办生辰。 一大早玫姨就拿了一套新缝的袄裙过来了,给我制衣赏的习惯她还一直留着,也像以前那样直戳戳的把我从被窝里往外扯,“起了,起了,早点过去替你婆婆张罗着点。” 骤然一醒触着棉被外的寒凉,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后一下子又被熏热的袄子裹住了,我睁眼一看,又是红衣裳! 我拧巴着眉:“咋又是红的呀!连元晴都知道我喜欢绿的。” 她用极快的语速嘟哝道:“喜气日子不穿喜气点?!今年得的一等好料就属丹红,又轻又暖,怕你冻着不是。旁的颜色总得多给你娘制几身儿,还有宫里的几个太妃,不得再往晋王府苏府送一些啊。” “得,红的是拣剩下的。” “瞎说!你要日日穿男装赖的了谁,都给你制袍服了。但也好,袍服简单,省了姨的功夫。” 我突然喉口一阵拥堵猛咳了两声,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到了衣襟上,时下突然想到,穿红衣,是有它的好处在啊。这要是别的颜色衣裳,我的病症就该被发现了。 此一时,还只以为这轻微咳血仍是肺挫裂的原因,治好了伤风咳嗽就好。却不知是心脉衰竭的开始。 苏府里,一应男女老少服饰华贵,就连下人们也是衣着光鲜。 舅母许薇莹已经被孕气罩着了,怀孕的女子总与其他人模样不同,打眼一瞧就不一样。 我见大铁牛舅舅一副笑不拢嘴的模样,遂悄悄四下看看,看看有没有怜娃化为的铃铛草。 并无。 满庭尽是富贵花,独无素姝铃铛草。 我低头笑了笑,是啊,无福之物怎能进有福之家。 “陛下,低头沉思什么呢?怎么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许薇莹口气温和的询问我。 围坐在院内晒暖的人哄的笑了,外婆说道:“咱们在自个儿家呐,还陛下陛下什么呀,叫她名字。” 我笑说:“要操心的事总是不缺的,今儿舅母过生儿,我也不说啥客套祝词,就恭贺舅母和舅舅双喜临门吧。” 外婆嘘了一声:“默念叨,默念叨,你们心里知道就行啦。” 众人点点头,不约而同抿着笑。 许薇莹问:“娘娘,您的伤势可大好了?” 阿娘摇了摇左肩:“养了一个月,差不多了。之前麻痹了五六日都没直觉,我还当这条胳膊要废了呢。” “那现在呢?可能用得上劲儿?” 她抬起手,上下翻翻手掌,贴近了身旁的我戏谑道:“十有八九吧,这力道还能把菟儿打的哇哇哭。” 我唰的一下红了脸,而他们皆爆发出狂辣的笑。 一时恼怒填胸,我站起身就走,他们在背后嗷嗷的喊,“哟,这是生气了。”“你们也是,她到底是当陛下的,给孩子留点面子。” …… 我来在舅舅书房,想写一封信。 前几日太长公主与我讲到的小雪山还搁在脑中。她提到了滑雪,而阿娘也是三番五次的说到滑雪。白宪昭带着不记事的阿史那可汗滑过了雪,就一辈子念住了她的恩,莫不是这滑雪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说头? 也许我不费这精神也无关紧要,可就是莫名其名想打探个究竟。 但提起笔来又踟躇住了,灵州,谁在灵州? 我思索了半晌,突然想起苹果家乡离灵州最近!不如就让她私下与我打听打听灵州小雪山的事情,就不交与官差做了。 书信一挥而就,盖上私章,封了信皮。绕开围坐着聊闲的人们,带上纹竹从侧门出去,一路向南来在街市,找了家邮驿站。 这两年,国内的驿道新辟了许多,庶民邮寄东西书函已经十分方便了。 柜台内的小伙计收了信件收了银钱,然后一脸谄媚又神秘的笑道:“这位客官,小站新出了一款新的火漆,您要不要添两盒啊?” 我咧嘴笑道:“封信笺的东西要那么多作甚。” 小伙计挑着两条眉毛说:“咱们这种火漆可是不一样,但凡是信函,都需要保密不是。往常的火漆,拿小刀刮了再融热,还能给黏回去,咱们这火漆完全解决了这个可能。” 纹竹一嘻哈:“哟呵,这么神奇。” 小伙计夸张的点点头:“没错,独门秘方,只能加热融化一回,谁要是偷看了信想再黏回去,可就做不到咯。” 我觉得好奇:“拿来与我一看。” “好嘞。” 我接过那雕工精湛的小木盒,里头是白色的膏子,上头浮了一层银色。摸了摸润润的,我问:“怎么是这个颜色呢?” 他说:“现在是银加白两色,可融热了就成绿色的了。但第二回融热,就会变回原来的颜色,而且还失去粘性。” 我想起晋王曾经拿到我公主府白色刷银的蜡烛,也是冒着绿光,似乎跟这个很雷同。遂蹙眉问道:“为何会变绿,添了什么?” 小伙计嘿嘿一笑:“客官这样问,可是要砸小站的生意么。” 我叹口气,“得,我要两盒。好用下次再来。” “得勒~,一共六两银子。” 纹竹瞪大了眼口水都爆出来:“啥?这么贵!” 小伙计把火漆包好了递过来:“姑娘别大惊小怪了,里头的配料可是从百越以南,六诏之地运来的。您想想成本啊。” 我随口一句:“那地方能产什么?倒是听说有毒蘑菇,吃了能致幻。” 话从口出,我一个激灵,突然发觉自己是不是无意间说出了真相! 那半边人哥舒辰老道的银蜡烛,是不是一种致幻之物! 十一月快到中旬,谢将军带着试炼好的三架新火炮往受降城出发了。 李成蕴那头发回的文书上说,一路天晴未遭雨雪,行程顺利,预计本月下旬就可到达。装着火炮的大木箱一直伪装妥当,虽路遇细作探子,但未出纰漏。 我合上文书,满意的靠在椅背上。出门就风和日丽,是个好兆头。 刚高兴一会儿,明常侍小跑着进来了:“陛下、陛下,户部桑侍郎、大理寺少卿、御史中丞,他们带着十几位大臣,在甘露门外请求面圣!” 我看他一脑门子汗,遂觉得不妙:“公公为何如此慌张?可知他们目的?” 明常侍一张脸拧巴着:“好像,好像是请求为原左相李壬翻案。” 我差一点把手中的笔掰断,咬着牙道:“不见!” “好好好,老奴这就把他们驱散。”明常侍刚迈出两步,我便改了主意,“回来,宣他们在阶下候着。该处置的事情,还是早一步处置。” 这厢宫女与我理了理衣发,搬了圈椅搁在正殿门外,我慢步踱了出去端正坐下。 “众卿这般兴师动众,是何事体呀?” 我一直端着架子端着话音儿,若是两年前我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这副模样,一定会哈哈大笑。只是现在,怎生的能笑的出来,人家连群结党,已是打上门来了。 为首的御史中丞禀明了来由,着实要与前左相翻案。 我冷哼:“前左相雇凶行刺羽林卫大将军之案,已是经三司审定的铁案。并且当时各位并无激烈反对。而今这才刚过了一个月,怎么又改了看法呢?” 桑侍郎拱手道:“陛下,臣等原先也觉得此事蹊跷,只是暂时没有搜集到有力证据,便不敢置喙陛下的决断。现下经查,原先的人证证词不实之处,涉案的信件,亦为伪造。所以臣等恳请陛下能下旨重审此案,还原一个真相。” 我凛声说道:“桑侍郎是说涉案之人翻供了是么?朕怎么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操纵。” 桑侍郎严肃道:“陛下,堂堂一届帝王怎能凭空臆测而不看证据!陛下若真的怀疑,那么此案开启重审即可,孰是孰非,孰奸孰罔,彻查便知。” “是啊,是啊,求陛下下旨。” 我握着椅子扶手咬碎了牙,狠斥道:“不准!” 然后他们就排排跪下,口中唱戏一般——陛下,左相乃是朝廷肱骨,又居四大辅臣之首,请您看在他为四朝老臣的份上,请您下旨重审,以不使臣等寒心呀——!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此时万般的悔恨涌上心头,我是何等的不识大体,当初竟然没有趁势将他斩立决! 耳旁的声浪一遍,一遍,起起,浮浮,冲的我耳鸣连连。 我晃晃额头醒醒神,朝他们嘶吼道:“你们要逼宫是吗?” 然后就开始老僧念经般的——臣惶恐,臣不敢。然后又回到了方才的咒语当中。 我起身咬牙喊道:“羽林大将军已往受降城去了,就算重审亦需他本人在场,此事稍后再议,散了!” 我撂下这句转身就走,还强撑着一副架子昂头挺胸,但我知道,我此刻落荒而逃了。 回来寝殿就直接躺下,裹上被子泪花就瞬间冒出。 巧嬷嬷看见我这副样子连忙过来搂住我,她长叹了口气:“这些老滑头们着实难以对付,还有时间呢,好好想想对策。” 我咬着嘴唇泪水潸潸滑落,我哽咽着说:“是我不顶用,是我害死了尖尖。” 嬷嬷不解的眨了眨眼,“这是哪门子的胡话,你不会是病了吧?来,摸摸头。” 她一咂舌:“你看,还真的病了,直烫手呢!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啊,不觉得头疼吗?赶紧宣太医。” 我慌忙的拉住了她:“别,别宣太医,就熬两幅伤寒药喝了就成。” 她对宫女摆摆手,宫女小跑着出去了。然后与我换上寝衣,将被子掖了个密不透风。 尽管如此,却觉得暖不热棉被,甚至冷的微微打摆子。 我正上下牙咯咯噔噔的躺着,太后带着一脸看似关切的笑来了。 三百五十四 从谏如流 当我的心远一分的时候,我就想称她太后。当我的心近一分的时候,我就想叫她阿娘。 现在,她一只手盖在了我的天灵盖上,像是要把我封印了似得。 “小宝儿,方才打败仗了是吧,被那帮老东西气的生病了。” 我瘪嘴咬牙坚强着,“等我伤风好了,我再好好处置。” 她笑了两声,“当真是可爱。今儿有十几个人,下一回就能有几十个。甚至会在大朝上与你分庭抗礼!娘这回可是利利索索把兵权交到你手里,叫你放手去做,可如何呢?朝政没有你想的那般天真,以为把那只大老虎贬为庶民就真能行得通?他们当时按下蛰伏,只是为了轻判,而今已开始反扑了!” 我嘴硬说,那又如何。 她嗤笑着:“那又如何?你要不清楚后果,现在难心什么。” 我悲声道:“反扑的不仅是他们,阿娘也要反扑了。” 她哟的一声,“怎么,你还后悔没把为娘给杀了吗?” 巧嬷嬷赶紧打圆场:“娘娘,小菟怎么会这么想呢,连她公爹都给留着生路,别说您了。” 阿娘继续用她的手掌盖着我的头:“娘想到一个方法,说来给你听听啊。你呢,这两天把伤风发热给养好,就往灵州去吧。祖制上有一条,新帝登基后都要回乡祭祖的。不仅是你要遵循祖宗规矩,连先帝也是如此。你祭祖之后,就寻个好由头,顺势儿把皇李家的旁枝从灵州迁出来。如娘上回所说,以免他们和东西突厥私相授受。” 我说:“这算是逃跑吗?” 她揉了揉我,“这是暂避,以免他们三天两头逼到甘露殿。这一摊子娘给你收拾。” 我问:“为什么不是阿娘来襄助我收拾,而是要把我支走。” 她伏低身子贴近了道:“实话同你讲,娘的人可不会真的听你的话。小东西,你有你的羽翼吗?就靠陈硕陈诉这两个毛头孩子?就算稍带上他们父亲陈侍郎,你觉得力量足够吗?况且你不在,你哥哥也能出一份力。你要是还在他眼前晃悠,他分分钟记得那五十脊杖的事。” 我摇头,不,我不走。这是我的江山。 哈哈哈,你的江山。你的江山要被李壬那老家伙杀回来了!他已侵浸了四朝,权势渗透到各省各部盘根错节,羽翼遍布各洲各道!不过说话回来,先前你逮捕他受审之时,娘还以为你力弱,众寡难敌。没料到还挺顺利,他的那帮鹰犬竟然没亮爪子。不瞒你说,娘一直叹着此事怪哉……然后呢,果不其然了吧,嗯?人家当时瞧着你兵贵神速便暂避一回,这不立马反扑了!今日不过是试试你的水,正菜还没上呢! 我又想到尖尖,眼泪不觉落下。尖尖死了,它用黑色羽毛种下的降头也没了力量,所以恢复了本有的局面。 她抹了一把我的泪,呼吸打到我的脸上:“瞧,你也就是嘴硬,可心里不知道有多害怕呢。” 这时候站在寝殿外的大铁牛舅舅进来了,他坐到我床边说道:“小菟,听你娘的话吧。方才那帮大臣觐见的时候,舅舅恰好和你娘在一起谈话,听闻了这个,便当下商量出一个对策。叫你去灵州祭祖的建议,也是舅舅认可的。你但凡在京中,诸样决策还需你打头在朝堂上与众臣博弈对抗,你担不住啊。你暂避灵州,便有他人代你这个小皇帝出面。小菟,你的小嘴儿再灵,那也是跟长辈们吵吵嘴的份。对于大事,就成了卵与石斗!” 我悲声,“舅舅是说我自不量力,可朝廷兵力都在我手上。” 舅舅叹口气:“现下这个局面,处理起来绝非易事,软硬都不可。若你想着用雷霆手段派兵镇压这帮大臣,那可是想错了。一不小心被他们安一个帝王失德的帽子,便会一石激起千层浪,没准还会逼得你退位。再说了,何谓兵力尽在你手上?单靠虎符吗?你岂不知有的大将血气方刚,势要效忠于旧主,不听虎符调遣的。” 我无奈的闭了闭眼:“是我年纪太轻,还未来得及扎稳一个帝王的根基。” 阿娘笑了一声,点点我鼻尖:“你知道就行。” 舅舅把手搭过来轻拍我一把:“好啦,也别把事情想那么遭。到底把李壬贬为庶民再进行处置,这比直接把他从高位扳倒要简单一些。小菟前番的功劳绝对没有白费!” 听了这一份认可也算是当下的安慰,我点点头。 舅舅看着我的脸,接着轻声道:“后儿启程去灵州怎么样?舅舅派手下最可靠的亲信随你去。去祭祖也是一等一的大事啊!你在那头把事办妥,舅舅一等襄助你娘在京中把事办妥,这可不是逃避,而是两头行动!一切妥当后,你不就可以安安心心回来继续做你的小皇帝了。” 我没搭腔,犹豫不决。 舅舅笑了:“好啦,别犹豫了,舅舅何时不为你着想的?你就算不相信你娘的话,还不相信舅舅吗?” 我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好,我相信舅舅。” 他们两人立时笑了,然后又暖言暖语的安慰了我一番,叮嘱了我一番,眼瞧着我把退烧的药喝完把我安置睡下才迟迟出门。 昏昏沉沉里,他们吩咐嬷嬷为我准备棉服皮靴的声音从殿外透进来——灵州严寒,命司饎司准备足够的银骨碳带上!——太郡赠给小菟的那件企鹅毛裘衣也给带上! 启程之前我回了一趟家。 进门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穷酸样的人正跟奶奶一起给院里的果树扎围子保暖。旁边一个发黄如草的小男孩正小跑着绕圈圈。小弟弟凡虎子跟在他后头,屁颠屁颠的。 我虽不喜拿穷酸喻人,但他们反应出来的面貌着实穷酸贫困。 看了几眼我才认出,“呀,这不是云家人么。” 他们听声一回头,奶奶即刻喜形于外,“乖乖回来了,快进屋进屋,外头冷的很。” 我蹦跶着挽着奶奶进屋坐下,宫女将带来的新衣料放在案上。 “奶奶,这些料子您跟虎子过年做新衣穿,这是二百两银票,您拿好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千万别省钱,不花光我跟您急。” 奶奶拍着我的手背:“天呐,我这岁数了能买啥呀,家里啥都有,你还每回都给这么多!” 旁边云家夫妇咧着牙嘿嘿嘿的笑着:“小姐是孝敬您呐,赶紧收好吧。” 我看了他俩一眼,客气说道:“早先误烧了樱桃园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俩蒲扇似的摇着手,奶奶笑着说:“你小孩家的淘气罢了,不妨事。咱家里刚好缺个花把势,还短了个婆子,正打算叫管家出去招人呢,他俩就刚好投奔过来了,算是巧了。” 我笑着:“奶奶愿意留他们就留吧。奶奶,我明儿要往灵州一趟,今年年下定然是赶不回的,但我一定争取早点回来。” 奶奶半张着嘴:“不在京里过年了啊?” “是啊,没办法,现在我被架到那个位置上,大事小时一箩筐。” 奶奶点着头:“乖乖,说句良心话,你在这个九五之位,奶奶一直怕你累着。可也觉得心里出了一口恶气啊!想你翁翁活着的时候,咱家可是住在气气派派的武德王府,你生下来就该是郡主的。可后来世袭的爵位没有了,你爹还被下派到西南做了区区一个县令,这么些年,你总算是为咱们凡家挣了挣脸!” 我吁了一口气说:“奶奶,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就是要证明一下咱们凡家的血脉比别人能干。可是现下勤勤恳恳的在这位子上呆了四个月,就知有多难有多险,有多焦头烂额了。” 奶奶一睁眼:“苏晓那蹄子不是襄助你呢么乖乖,还有苏家那二小子,忙的累的都叫他俩干去,咱享清福。” 我吭哧笑笑:“奶奶也别太为我忧心了。不提这些了,近来您身体如何?虎子能识几个字了?” 奶奶笑说:“只要有花种,奶奶身子就硬朗,盼着一拨拨的花开,盼着你回来,盼着虎子长大,盼头多着呢,我才不舍得死呢。你弟弟那臭小子呀,跟你小时候一样鬼机灵,旁人说过啥话他听一遍就记住了,还学过给我听呢。来来,虎子——,你不是说有悄悄话跟阿姐说吗?” 小虎子滴溜溜跑过来,人小嘴巴倒利落:“阿姐阿姐,你总住在宫里咋不回家住呀?” 我笑着逗他:“你不怕姐姐回来跟你抢玩具吗?” 他眨着大眼睛:“不怕,奶奶说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有一份,阿姐也有一份。阿姐是大小孩,我是小小孩。阿姐,你跟我来呀,昨儿上街看中了木马摇椅,还给你买了一个呢。” 哈哈哈,我被这小屁孩牵着来到内室,果然见两个一摸一样的摇摇椅并排放着。 我赶忙骑了一个上去,勉强将自己装的下,就和虎子一起驾驾驾的骑回了前厅。 他们哄笑着,奶奶脸上的那种喜悦我一辈子都记得住。 吃罢了饭,那云叔压着眉毛试着问道:“小姐,您这往灵州去,是去皇李家的故居吧?” 我斜着眼看看他,“未必。” 他讪讪一笑:“我不是在套您的话,就是怀念灵州北的那片旧村落了。村子挨着一个小雪山,每年遇了第一场雪,雪就不化了。那山坡缓平,再下上两场雪,就到了村民们最欢乐的时候。不管大小老少,都在得闲的时候爬上山顶,再踩着踏板直滑到山下,甭提有多带劲了。” 我说:“踩踏板可是需要功夫的,一个不小心还不翻着跟头摔下来呀。” 他乐道:“村里的娃娃们不大点儿就学会踩踏板了。不过您想玩,也有别的玩法,坐在踏板车上就行,叫一个老把式在前头带着。” 我轻轻一笑,“那定然极其有趣了,犹如雪中飞~” 云叔兴奋的说:“还能见着雪山彩虹哩!我看见的那一回离的远,彩虹也小。听说最好看的一回,是几十年前了,一弯的七彩,琉璃镜儿似的,把整个雪山都包住了。” 我有些神往了:“若真如此,可谓奇景。” 旋即他又嘿嘿两声:“小姐要是方便,可以带些灵州特产回来给老夫人尝尝。” 我说,那是自然。 又陪着奶奶东拉西扯了一会子,看着天不早了,便从家里出来,也带上了属于我的那一份玩具木马。 晚上在甘露殿,我跨在木马上摇着,看着嬷嬷宫女们把归置好的包袱放在明面上,不禁撇了撇嘴。 掌事的找我禀事,看见我泰山压顶般欺负着小木马,没忍住笑着说:“陛下,随行的有巧嬷嬷、翠嬷嬷、朱嬷嬷,女官有下官、冬侍中。宫女有纹竹、花萼等人,总共六名,宦官有……” 我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安排了就行。” 临行在即,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小法器铃铛手镯,遂打发掌事到延嘉殿把手镯索回。 过了少时,太后和晋王一并来了,见我坐在木马上一通大笑。我咧咧嘴:“有什么好笑的,奶奶给买的玩具,怎么都爱玩!就算我五十岁了也要玩!不能辜负奶奶的心意!” 晋王一噘嘴:“阿娘,你也欠我一匹木马,啥时候还啊!” 太后一拍他:“没羞没臊的!去,你求你妹妹给你坐会儿。” 我一翻白眼:“才不给咧,就他那个子还不得压个稀碎。” 晋王今个儿精神焕发的,连步调都不一样了,他过来蹲下笑看我:“这一会子怎么瞧着妹妹跟变了个人似的,打我五十脊杖的威风样子哪儿去了?” 我未及说话太后就斥他:“你又来了是不是!过去的事儿还在提!这才是你妹妹本来的样子,她前一阵子那可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呢!” 我噌的从木马上站了起来,心中恼怒,“我放松一会儿就不成了吗?谁鼻子里插大葱?您还拿乡土话来讽我了!” “诶诶诶,别气别气!哈哈,娘是听玫姨她们说多了,就跟着学了这么一句。小宝儿,明五更就要启程了,这回娘跟哥哥还有舅舅都不能陪你,出门在外的有什么需要只管调遣护卫。恰好谢将军也在北边,返程的时候我命他到灵州去接你。” 晋王美滋滋幸灾乐祸的一句:“那就祝妹妹一路顺风啊。” 我咬牙道:“你什么口气!朕是听从了舅舅意见,先往灵州办事的!完毕后还要去一趟受降城,主持兵事演习!” 说罢,我一把从太后手中夺回我的铃铛镯。 “是是是,陛下英明,从谏如流!为兄提前恭祝陛下顺风顺水,马到成功!”他抿着笑,与太后对视一眼。 其眼神,耐人寻味。 三百五十五 有鬼吐火 车队刚驶出京城,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噌的站起来大喊停车,停车,朕要回去! 歪在两侧的嬷嬷们睁开了眼,主子诶,您又闹什么? 我推开马车门,朝着在前面带队的丁将军喊道:“停车!朕要回去!” 他叫停了队伍,勒转马头走了过来:“陛下,怎么了?可是忘带了什么?” 我摇头:“不是,朕改变主意了。” 丁将军皱眉:“可,灵州那边下了通报的,合村的人都已做好了接驾的准备。谢将军也得了旨意,这……” 身后的嬷嬷们赶紧劝:“好啦好啦,知道你现下心绪不稳容易胡思乱想,可驸马还在北边呢,你不是要和他一起兵事演习吗?” 这时候下面一个光头的小侍卫骑着他的马走了上来,我一看是薛莫皟,“你咋随侍过来了?” 他调皮笑笑:“微臣现在没有头发,搁在宫中影响皇家体面,所以就干脆随着往北出外差咯。嘿嘿,陛下要是不想去,就跟微臣一路四下逛逛去?叫花萼充当了你便罢。” 丁将军扭头斥他一句。 我白他一眼道:“哪个要跟你四下逛逛。”然后嗖的回来马车内坐下。 掌事女官对丁将军摆了摆手,“继续赶路吧。”然后又劝我道:“陛下,您现在要是再回去叫朝臣们知道了就该说您小儿脾性、朝令夕改了。您不是最讨厌旁人如此看法吗?太后娘娘和国舅都交待好几遍了,京中叫您尽管放心,您就别多想了。” 巧嬷嬷拿来斗篷把我一包:“好啦,这天还没亮呢,嬷嬷搂着你再睡会儿啊。” 时下,所有的力量,硬的、软的,全部裹挟我往北走。莫名想做个抗争,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斗篷也是柔软的棉花,一贴身温暖极了,整个人也很快被马车给晃睡着了。 灵州路远,皇李故居祈佑县又在灵州以北,下到他们那座小村落时候已经是十二天后。 腊月深冬,北地苦寒,再加孤村偏僻。 到了地儿在千呼万拥之中下了马车,有如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窟里。 那种寒凉彻骨之感前所未有,村长和大族长带着全村行了跪拜大礼,而后笑容满面的迎上来百般寒暄。在欢声笑语的簇拥之下,下榻在了留给每朝帝王回乡祭祖的“行宫”里。 说是行宫,不过美名其曰,但也算是全村唯一的一座三进院落。 我裹的像一只熊般站在院子里,遂看见那传说中的小雪山正矗立在村西。 那是一座矮山,三面陡峭一面极缓,因为气候严寒又加冬来多雪,现下已白衣素裹。山顶的厚雪反射着镶金的阳光,璀如碎钻,一片华泽。 有小孩三五成群,但见他们依次踩上踏板手撑滑雪杆,长长一声“哦呼——”就速滑下来,那号子声杀出雪雾,穿过甘冽的空气,直透到耳朵眼里。 瞧见他们身姿潇洒,我不由得一拍手觉得甚是痛快。怪不得阿娘老念叨着滑雪,这任谁都能激发出心底的那一片纯白童真。 但村里的大多数小孩都忙着看热闹呢,现下正围在院子门口,各个登在门槛儿上朝里头眼巴眼望。 我笑着走过去,问这帮泥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他们雀跃起来一通乱喊,知道知道,您是陛下。不对,即是陛下也是公主!你才不对,当了陛下就不是公主了!你才不对…… 我哈哈的笑,好啦好啦,你们怎么这么爱吃手呀?各个都漱了一手的唾沫。 有个小男孩说:“听大哥哥大姐姐们说,京中的陛下回来了,我们就能吃到好些没吃过的东西了。” 我扑哧一乐,连忙招呼宫人们把带来的点心果子发给他们,一群小孩美滋滋的抱了一满怀,人小鬼大的说着陛下先歇着,咱们去看看给您宰的羊好了没。然后孩子王就带着队跑了。 当夜在祠堂开了宴,全村来齐了,约莫四五十张席哄哄闹闹。 大碗菜大碗酒,烤全羊一只只架在篝火上,为了多加几道菜,还凿开冰湖打了不少鱼虾。 负责招待的妇人热呵呵的端上来一大盆熬小鱼:“陛下,快尝尝,这是咱们这儿的特产瞎牙子。” 我正要动筷,被巧嬷嬷拦了。她夹了一条到自己碗中,去了鱼头鱼脊鱼尾,把小小的两块鱼背肉夹给我,鱼肚子自己留了。 我疑惑着。 她看着我说:“此鱼没吃过的人可是得谨慎,特别是血多位置的肉。” 我好奇的问:“为啥?” “鱼如其名。这种鱼天生眼瞎,为了生存下去,血液里就生有一种致幻之物。若去的不干净,人能连着好几天产生幻觉。你尝尝就行了,莫要多吃。” 我眨眼咧嘴:“咦~~,这里如此缺乏食材吗,还是说太过嘴馋。” 一旁的人听见了笑笑:“肉质鲜美啊陛下,您尝尝就知道了。” 略吃了两口待到宴席散罢,我等一行踩着干崩崩的土路往回走。夜里的地面已经被冻上了,脚底直出溜。 这时候一抬眼,看见西边的小雪山顶有一星篝火,我讶异的一指:“你们快看,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山上!” 村长抬头一看,大惊失色,连忙回身招手对着村民们说:“快,抄上家伙,跟我来!” 一时间呼呼啦啦,十几个壮丁跟着村长往西边去了。 我不解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村妇讳莫如深,一男娃儿口快说道:“陛下陛下,山顶石洞里住着一个老伯伯,他能从口中吐火呐。” 我张大了嘴:“啊?那是人吐的火啊!不是点的篝火?” 妇人连忙拦住那孩子,凑过来与我小声说道:“陛下,您要是不问到,咱们也不敢说这事。三十多年了,雪山背风一面的山洞里就住着这么一男子,咱们啊都说他是吐火鬼。” “何为吐火鬼。” “咳,就是一种鬼的名字。五内有火毒,有火种。这火种啊,就在他腹内烧啊灼的,过一段时间就发作一回。可他也难啊,只有把这毒火吐出来,他的肚子肠子才不会被烧焦!” 我咝着气:“还真有这样的啊!他究竟是人是鬼?” 小男娃又搭腔:“不人不鬼的。” “去,找你哥去。”妇人斥他,然后继续小声道:“若说他是鬼吧,他也没伤过谁。老一辈对咱们千叮咛万嘱咐,说莫要伤他。听说他一开始住进去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呢,这四十年过去了,也成了孩子口中的老伯伯了。” “可若说他是人吧,这哪个人能口中吐火呢?怪的不行。” 我说,“呵,那村长他们带着家伙什儿上去是干嘛?” 妇人答:“会吐火的东西谁不怕啊,要辖制住他怎能不带点防身的东西。这得赶紧制住他,万一火吐的多了融了雪山,咱还怕雪崩了把整个村子盖住呢!” 我捂嘴直笑:“这小山头的雪啊,盖不住村在,阿嬷可是太过于担心了。” 转天起来,我打算登上雪山,拜访一下这位“吐火鬼。” 薛莫皟听见信儿跑的比谁都快,滑雪踏板已经背在身上了。我扑哧直笑:“你就等着呢吧?” 他摸摸头上的裘皮帽,“在路上走了十多天,天天听人家说滑雪,这不终于盼到了。” 于是带上一队兵卫,带上纹竹,换上特质的钉子靴,往小雪山进发。 出了村子往西一里多地就走到了雪山脚下。这山兴许只有百丈,通往山顶的小路平平展展,路上的白雪早被踩的瓷瓷实实。 上山咯~,滑雪咯~~ 我带头往上爬,后面的人紧跟上来。 薛莫皟这个坏蛋开始跟我比赛,看谁先跑到山顶。我这有了好玩的也如神力附体,嘎瞪嘎瞪铆足了劲儿往上蹿。 爬到半山腰处,脚下的雪更厚了,浑身也热透了。我呼呼歇歇的捧了一把积雪揉揉,用口一吹,吹了薛莫皟满身。 他带着浑身的雪沫子抖抖腿,嘚瑟的说道:“小菟,我真喜欢雪啊。好像有雪的地方,咱俩总能在一块儿。” 我拍拍手,“走,赶紧上去,不知道吐火鬼起床了没有。” 他把眼睛一眨:“你怎么不回应我呀。” 我拽拽的往上走,嘲讽他道:“你还是谨言慎行吧,当心我郎君找你的麻烦。” 他跟着一旁窃笑:“哟,都呼上郎君了,恐怕你当面可没这样叫过他。” “那可不关你的事。” 他夸张的捂了捂心口:“啊!心好痛!这是被谁伤了!” 我又被他逗笑了,“去你的吧,快走快走。” 在山顶附近沿着昨夜的脚印,找到了那个山洞。 极其小的一个洞口,刚刚有我这么高。薛莫皟往里头探了一步,不禁弯下腰来。 他用滑雪杆敲打石壁:“有人吗?有人吗?” 声音通到里头,传来小小的回声。侍卫们抽剑离鞘,一个并一个猫着腰走入洞内。 我跟在其后,借着太阳初升的微光往里头看去。 略行了数十步,看见蒲草堆里躺着一人。说那是人,仅从墩布般的脏头发和五官能看得出来,整张脸煤黑煤黑的。他一睁眼,终于看见了白眼珠。 打头的侍卫呵他:“喂!起来起来!昨晚上的火是你吐的啊?” 那人惺忪着睡眼一掀蒲草,坐起了上半身,一开口那声音吓了我一跳,呜呜啦啦的浑一只野人。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说的啥啊?听不懂啊? 然后听见一声哈哈哈大笑,吐火鬼突然从蒲草堆里蹿出来,跳到了我们面前,一身的破衣烂布。 薛莫皟朝他压着手掌:“别激动别激动,咱们是来看望你的。来来哥几个,把带来的好酒给吐火鬼大哥呈上!” 酒坛子将将搁到地上,他扑过来就打开盖子,抱着坛子就咕咚咕咚。痛饮了几口把坛子一搁,咝咝哈哈从嗓子的声音。 老交际家薛莫皟蹲下来,礼貌笑着:“大哥喂,您会说话吗?” “会啊!” 这吐火鬼突然冒了一嗓子出来,奇怪的声音如同鬼叫,吓的人一激灵。 “唉哟,大哥还真会说话啊!小弟给您见礼了。大哥,您怎么自己住在这啊?” 吐火鬼大哥把大嘴一瘪,一副山大王的模样:“怎么,你要是想留下来,我可没有意见!平时给我打打猎,挺好!” 薛莫皟拱拱手:“大哥,咱们昨日才刚到贵宝地,昨晚上见识了您的风采,今儿特意来拜见。您能再施一施吐火的本事给咱们开开眼吗?” 老大哥一摆手:“那火要是说吐就能吐,俺就下山找一份烧火的差事了!就是不一定啥时候发作,浑身天天燥热,俺才不得不呆在这凉快地方!” 我赶紧点点头,是,是挺凉快的! 薛莫皟恍然大悟道:“哦~~,大哥就是五内燥热,这才不得已宿在这小雪山里呀。那您是从小就这样了吗?” 大哥的情绪跌落下来,苦着一张脸如吃了黄连。 他说,那是四十年前了。 他本名师旷音。年十五时,就已经是名满灵州的第一乐师。他唱歌的时候,天上的鸟儿会飞到周围,年青的男女都会驻足倾听。 但当全城的少女都为他疯狂的时候,他却爱上了一个不起眼的女子。说不起眼,那只是别人的看法。在他眼中,她是那么的特别,那么的不与人同。 那个女子长着一张冷脸,却在看他唱歌的时候默默微笑。有一天在艺馆里一曲唱毕,别人尽是欢笑,而她却流下了一滴清泪。 泪落心惊! 这颗泪滴不仅打在她的脸上,也打在了他的心里。 只有她懂我啊!只有她能听出我欢快曲中夹杂的悲愁。可他也是懂她的,因着在万千人中,他唯独读懂她的眼泪。 后来两个人见面多了,女人说她要随着同乡人干一桩大事。 讲到了这,他顿住了。 怔着一张痴脸半天,目光闪烁如风中灯烛。 他说,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我为了她吞下了一枚火枣子。这火枣子烧坏了我的歌嗓,烧穿了我的五脏六腑,也焚尽了我和她的未来。 三百五十六 滑雪与蛭 吐火鬼大哥的故事略惨,但用他的诡异声调讲出,只觉得滋味异迥。 我低声问:“何谓火枣子?” 他用一只爪子般的手戳了戳自己的肺管子,“来历我也说不上来。它在这儿呢,这东西就在咱的双肺之间游啊游,在快要吐火的时候,他就往上走,在喉头的位置。” “这还能感受的出来啊。” “当然了!一粒火种子要在你体内烧着烫着,你也得感受出来!” “那它现在在哪儿窝着呢?” 鬼大哥摆摆手:“白天它都歇着,没了光才有动静。”说话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我这刚被它折腾了一宿睡下,你们可就来了。” 我说:“不见光才有动静啊,来,你们把洞里的光堵上,叫我看看这火枣子是怎么蹿的。” 一众嗤嗤的笑,然后用肉墙把照进洞口的光挡了个严严实实。 吹着了个火折子,瞄向鬼大哥裸露的胸口,“大哥,在哪儿呢?” “别着急别着急,叫我感受感受。” “嘿,动了,动了。”鬼大哥用指头一指自己的左前胸,“看,看,是不是有个鼓包?” 薛莫皟伸着头看过去,“咦,是有个豌豆样的小东西在弹腾……” “是么,是么,别挡着我。”我推开他的光脑袋。 定睛一看,还真是,那个小鼓包在皮下扭动着,像黄土地里的地鼠。 薛莫皟快声说道:“大哥,这家伙为害你这么久,我给它逮出来!” 话音儿没落,他以迅雷之势用手指捏住了那枚火枣子,“大哥,捏住了,给它割出来?” 鬼大哥呲牙咧嘴:“我这逮了几十年了都没逮住,你咋一下子就捏住了?” “我也不知道啊!您忍着点疼!” 薛莫皟赶紧从蹀躞上取下小刀,就在他的胸口肉上一剜,血滴流在满是黑泥儿的肉上先不说,直见那刀尖处,一枚亮着光、火种般的小东西露了个头。 “快快快,谁随身带有瓶子。” 一侍卫说着我有,两步迈上来伸来一个小瓷瓶。 薛莫皟屏气凝神,牙齿一咬就把那小东西剜进了瓶子里,再立马用塞子封好! 嚯————! 人群炸开了,真有你的啊薛莫皟!众人纷纷叹气。 鬼大哥睁着大眼,“这这这,真弄出来了?我的老天爷爷呀,当初我看过多少名医郎中,又打又拍又用针引的用药水逼的,可都不济事啊,你这,哎哟……” 鬼大爷两手作揖,朝我们来回的晃,“真是我的贵人呐,真是我的贵人呐。” 薛莫皟问:“大哥,现在体内还觉得灼热吗?” 他一摸自己的胸口,始才反应过来喜形于色,“哎嘿,好啦,不灼也不热了!” 瞧他那兴奋的样,差不多想撒丫子狂奔一圈! 我问:“大哥,你这所谓的火枣子是怎么沾身上的?” 他呼呼吼吼的,声音兴奋且夹杂着对往日的余痛:“是我自愿的……” 我们从山洞出来,望着眼前的雪海。又像是站在了夏季的乳酪酥山之上,鼻中总能嗅到一丝甜味。 感知到甜味,紧接着一惊,悄悄往外漱了一口喉中物,一坨浅红砸进了雪中。我连忙用脚踩了。 薛莫皟惊而回头:“你吐了什么?” 我说,“气候不服,喉头干痒。” “可是留鼻血了?痰中怎么有红色。” 我轻松笑笑:“每日清早挖鼻子可是一件乐事,今儿挖的用力了些。” “你啊~~”他伸出大手揉了揉我的白狐裘帽。 放眼看去,村里的小童们已经成群结队的扛着滑雪踏板上山了,他们朝我挥着手,“陛下、陛下,您来这么早啊!” 我挥手回应:“是啊,快来教教咱们怎么滑呀~~” 他们快跑着涌了过来,叽叽喳喳的小鬼头们开始讲解踏板的用法,有机灵的直接说:“您别学了,就坐踏板车吧,叫大毛在前头给您当把式!” 日头升高了些,晨光普照,映的一片白云流光溢彩,快铺到了我们身上。 一只黑白间色的黑颈鹤从水墨画中脱身,似天地染就,一个猛子扎进了彩云里,刹那后吟一声长鸣,搅动了七色云光傲然冲出! 我仰头望了望此刻良景,美好无限。 大毛搬来一块大踏板车放在滑道的位置,“陛下,您坐上来,抓紧两旁的扶手。” “好嘞。”我跃跃然坐了上去,盘紧了双腿,只等下一刻如风自在。 薛莫皟嘻嘻哈哈着,“这板车这么大,还能坐下一人呢,我在后头为陛下护航。”说罢他也挤了上来,围在我的身后,一双手握上把手,用整个臂膀包紧了我。 大毛在前头坐好,撑紧了粗实的滑雪杆,“那我发车了哦?” “发车!发车!” 走喽————! 大毛拿杆子一撑,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身下的踏板车如同奔腾起的魔毯,令人又兴奋又害怕的尖声大叫! 眼前泛起两排高高的雪浪,往左右溅去,冰晶乱花扬满天,掉进了脖子里猛然一凉。 凛冽雪风擦脸而过,热烈胸膛欢呼而出的白气刚刚飘出就飞向了耳后! 身后的坚实牢牢拦着我,着实是稳稳的后盾。 雪央中高速滑落,声嘶力竭的释放着淤塞在胸中的一切,我的尖声欢呼如黑颈鹤般刺出迎头浇来的雪雾,一切都溢于言表,一切又浑若不在。 擦耳之风缓了,踏板车渐停,而我的心脏依旧噗噗乱跳。 我在这一时突然无比想念李成蕴,他怎么不在呢?我背后的人怎么不是他呢? 我愣起了神…… 薛莫皟掸了掸满身的雪,把手伸向我——小迷糊,还愣着呢?没玩够吗? 我长出了一口气,乱撞的心跳开始平复,可又不忍将它平复。 李成蕴,等我到受降城,我就吃了你! 选了一个吉日,在村落祠堂办了祭祖大典。 礼毕之后我就吩咐下去,准备明日往受降城出发。只是今日,还要与村长族长商议外迁之事。 将在京中议好的方案告知他们——蒲州与鄜州皆是水土优渥,适宜居住之地,且离京城又近,没必要在这僻野荒地继续顶风受冻。这也是太后娘娘等人的关怀之心。 他们的意见分成两波,一时争执不下。 我便通知他们,朝廷发下的外迁文书已经下到灵州府了。稍后灵州刺史便会前来与诸位详细洽谈。 与会完毕,踏出祠堂之时长舒了一口气。 直觉得近来紧绷的那根儿弦稍稍松了一点,生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我想,除了知道尖尖帮我大忙的真相导致了不少的灰心之后,也是累了。前几个月着实太累了,就颓丧颓丧,歇一歇吧。 复杂的心境又感念起来在北地的好。 我扭扭脖子,掂着脚步回来院中,进门又欢跳着抱住巧嬷嬷,“嬷嬷,嬷嬷,在外头比在京中轻松多了!这政事办的与旅行一般,明儿咱到了受降城更有意思,到时候咱们一起看看四架火炮的厉害,突厥人肯定得吓破胆!” 嬷嬷坏笑着点我的鼻子,“嬷嬷看你是想驸马了吧。” 我一嘟嘴:“哼!谁想他啊!那个属驴的家伙。” 嬷嬷拉着我的手往内室坐下,沉声问道:“小菟,今儿一早,嬷嬷发现你藏着不少药丸子。” 我装懵懂:“什么药丸子呀?” 嬷嬷拿手一指,“喏,你的零食匣子底层,埋着足足六瓶,各种颜色的小瓷瓶。” 我赶紧笑道:“嗐,我当是什么呢!是预防伤风,润燥生津的。北地干燥严寒不是。” 她的一双杏眼一压:“真的?我可不信。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犯了旧疾瞒着大伙呢?” 我摇头:“绝对没有的事。” “悄悄告诉嬷嬷,嬷嬷替你保密。” 我拉着长腔:“哎呀——,真的没有嘛,旧疾一个心症,一个肺挫裂,那么严重的病症再复发了,我不得天天咳血啊!” 嬷嬷掏我的衣袖:“叫我看看你的帕子才知道。” 我笑着把帕子掏出来,“看吧,看吧,干净的吧,可有一丝血星儿?” 她翻转着检查,眼眸陷入深深的疑惑,又叹口气,像是把不安的心略往下搁了搁。 启程往受降城时候又是一个五更天,在村民相送的灯笼影儿里,远远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躲着人群藏在远处,对我们遥遥目送。 我掀开马车车帘问旁边的薛莫皟:“那枚火枣子可带好了?” “带好了。不过经我这么多天的打听,这火枣子又名火蛭。” “只听说过水蛭……” “跟水蛭差不多,就是能通过皮肤钻进人体的一种东西。只不过水蛭吸血,火蛭不吸。” “那它不吸血进入人体干嘛?” “哼,暂时不告诉你。” “嘁,还想跟我卖关子,我才不好奇。” “好,谁憋的难受谁知道。” “薛莫皟你就搞鬼吧,多少人都取不出的火蛭反叫你取出了,你等着,回头再好好审你,大刑伺候。” 他一仰头,嘚瑟的做了个鬼脸。 我又回望了一眼,“你说,吐火鬼大哥为什么不愿意把他的故事讲完呢?” 薛莫皟轻悠悠的说,谁心里,都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吧。 国门边关,如在异域。 黄土墙,黄土路,黄土连天。见不到几棵树,有也是褐色树皮爆裂开,露着粗纤维的肉。 路上行人稀疏,约莫十里地下来,所见之人屈指可数。 我以帕挡脸往外看,一股风一抷土,把马车荡的像是古墓之物。 “今冬是缺雨水吗?怎么干成这样啊?”我直觉得嘴唇脱水,鼻孔干痒,一张脸都要皴了。 丁将军回话道:“陛下说的没错,受降城一带百日都没有雨雪了,都盼着能下一场大雪呢。要不然辛勤种下的庄稼可就要养不活了。就算是平时这一带亩产量也不高,莫提现下这个情况了。” 我眯着眼看着头顶干巴巴的日头,太阳虽大却不顶用,成了灯烛之辉。路边偶有的枯蒿子上着冻,而大量的野草已被磨光了身子,剩下一截儿根须扎在土里,半死半活。 下了帘子躲进马车,从暖壶里湿了条帕子捂在脸上,肌肤遇水如饥似渴,都快能听见咕咕喝水的声音了。 冬休笑道:“这就受不了啦?快到年下那几天才是最冷的。” 我突然想到,“嘿,冬休,这是到你的家乡了呀!” 她抿抿嘴,笑的有的沉重:“是啊,十二年没回来了。只是人归故乡,却无故居。” “冬休,总能找到些亲戚老友的,到时候我给你两天假,你随便逛逛去。” “好。”她目露感谢。 巧嬷嬷拿走我的湿帕子,连忙抠了大块的面脂膏给我搽着:“湿润的皮肤最容易被风薅了,多抹点香香。” 我仰着一张小脸给她抹,旁边的翠嬷嬷笑呵呵道:“别说她那一脸嫩呼呼了,连我这张老皮肉也快遭不住了,都觉得脸皮子能撕下来一层!” 朱嬷嬷笑侃道:“怪不得早先那个北境王妃不顾旁的,得了奔丧的信儿就马不停蹄的带着孩子回京吊唁呢,这地方就不是人呆的呀。” 冬休悠悠道:“其实原先不这样,也许是漠南草原毁了的缘故吧。我离家的时候,咱们走的这条官道还是绿叶荫荫。” 我讶异道:“那这改变也太大了吧!漠南草原何时被毁的?” 冬休闪烁着眼睛:“小菟,你没想过甜甜猫是从哪里来的吗?这些大狞猫啊,原先只有漠南草原大峡谷里有。可他们为何外逃了?就是因为草原被毁了。自然,除了受降城的人,都不知道这事。” “为何被毁?还是那个北境王李灈捣的鬼?” 冬休叹口气,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薛侍卫捉的那个小火蛭可不是世间独一份,要是想找,直管上大峡谷里找去。那些小东西们啊,每天晚上连成一大片,远处看还以为是火烧原野了呢!” 所有人霎时间来了兴致,“这东西这么多啊?” 冬休撇着圆嘟嘟的嘴点头,“那可不是。成片成海的,各个都等待着宿主呢,没人敢接近。宿在了谁的身上,就是吐火鬼的下场。因着它们就是火种子,那漠南草原还能好么……” 嬷嬷们嘁喳低语,这是闹妖了呀~ 我挠挠头,“这么大一桩事居然没报到京中!” 冬休努努嘴,默默道:“妖邪之事呢,朝廷知道也是秘而不宣。何况这些火蛭们还算老实,就窝在大峡谷上下,不往外跑。恐怕那个吐火鬼大哥当初就是为了何事擅闯峡谷,所以才被火蛭沾身。” 哇——— 所有人张开了嘴,纷纷交换了眼神,“那种地方他也敢闯?” “谁知道呢,但也不奇怪,为了一个念头飞蛾扑火的人也常有。何况四十年前,火蛭数量还少,他兴许是存了侥幸之心吧。只是后来,火蛭的数量年年增长,而今已把漠南草原烤成沙漠了,连带着天雪都不来了……” 三百五十七 肥肉飞了 受降城,大名鼎鼎的受降城,在我脑中回荡了三年的受降城,今日终于得见容颜。 它的南城门比我想象的低矮,但敦实双倍。黄土胚子造的墙表,就连城墙甬道亦是黄土砌的。风一吹,从顶上直掉土粒子,荡了人满头。 大舅谢将军已在城门处等候多时了,接到我们的车队便继续往城内走。我满心好奇不再坐马车,骑一匹高头大马跟大舅并行,睁眼瞧着这满城的土黄色。 “真是稀罕啊~京中的冬季可比这边颜色多。” 大舅咧嘴一笑:“你瞧,路人都看着你一身雪貂呢,他们盼白色盼了许久了。” 我嘻嘻笑道:“听说了,城民都盼着大雪。不过我这可不是雪貂,是企鹅腹部的白毛做成的裘衣,婆婆特意给我准备的。” 大舅逗我:“哟,不愧是眼瞅着长大的,待你可比晋王厚。” 我撇嘴:“才没有呢。我前番向阿娘要了兵权,全家都心中怨怼,还没细问过大舅什么看法。” 他嘿嘿一声:“想套大舅我的话啊,这不,往这么大老远的来了,可不就是效忠你这个小皇帝呢。” “嘁,大舅也是一副哄孩子的口气。难道你觉得接下来的兵事演习只是赔朕耍个乐子,不算是个震慑东突厥的好策略?” 他摇摇头:“此计可谓是个奇谋了。大舅都好奇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总能剑走偏锋啊。” 我叹口气:“可莫说是你们了,就算是满朝朝臣,也没几个怕我的。难不成非得杀几个人才好。” 大舅吭哧的乐:“帝王立威,那可得陛下自己琢磨了。咱们能说什么。为舅我已经建议过你将那左相斩立决了,你不听啊。”然后他一斜眼抿笑看我:“你模样可爱,叫众人怕你也是个难事。为舅我还想生个你这样的小女呢。” 我笑道:“大舅只有表哥一个,是得再添几个。说说正事吧,近来东突厥听了咱们兵事演习的事,是何反应啊?” 大舅一指北边,“受降城外就是东突厥的领地了。阿史那世子已经接到了邀请函,带兵从云中城出来驻扎在边界呢。届时演习大开,就叫那帮突厥狼看看前周的虎豹之威。” 我开口骄傲的笑,前头的风一刮,吹了满口的沙土。 呸呸的吐了两口,扫视了一圈道路两侧,发现这里商业凋敝,大都是民居,开门做生意的没有几家。 “大舅,住在受降城的人是不是许多都外迁了?在这样下去,恐怕要成空城了。” “这里的天气你也看到了,谁不想着出外谋生路。当年那北境王李灈虽说是个罪臣,但他活着的时候,受降城的情况可比现在好多了,最起码他稳住了这里的城民。” “大舅是说杀错人了吗?” “无论如何那也是先帝的决议,自然了,有左相的鼎力支持。” 我哂笑道:“先帝也是可怜,自家亲叔父做大,日渐猖狂,他也是忍无可忍了。而左相当年身段柔软,自以为是真心襄助,岂料也有异心。时间变了,什么都在变。想我初见左相时候,只以为他齿德俱尊呐。” “哈哈,齿德俱尊,就算时至今日,他的羽翼依旧觉得他是个年高德重、值得追随的长者。” 我歪歪头:“也是,立场变了。到底在我心中,还是不自觉的偏向太后。” “太后,你喊她一声阿娘还这么难啊。你娘为你改变挺多的,到底她没亲自养大过孩子,经验总要慢慢摸索。” 我咯咯的笑:“我对阿娘的看法早就变了,初见她时还不认得,也是一顶一的好印象,只觉得她另人敬畏,招人亲近。如今回想,兴许是我在离山老虎笼中吓破了胆,于是在蒙受了别人的三分暖意后就感恩戴德,涌泉相报了。” “你这是什么话!听着又叫人生气还有些可怜,说的跟旁人对你一点点好你就受宠若惊似的!” 我吸了口气:“其实真的是这样,别人看不出来罢了。” 大舅勒勒缰绳:“得了吧你,我看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家中你最小,谁不是哄着护着的。就说说你表哥冰儿,还有你哥让儿,老早的就当他们是个大人了。” 我耸耸肩:“谁知道呢,临到大事上,才知道到底疼的是谁。” 马儿左转,原先的北境王府铺开在了眼前,现在已经挂上了节度使府的门匾。 李成蕴和节度使并一众当地官员,正站在门口静静等待。 府邸大门的朱漆看样子是新刷的,又有两盏大红灯笼彤彤如日,不见上头有一丝落尘。 官员们行了大礼后迎过来,亲手勒着缰绳扶我下马。 寒暄过后在前厅禀事——四架火炮已调试妥当,各项准备已然就绪,演练场就在受降城北门两国之界的空地上,业已由围栏圈起,布好了石板制成的炮弹靶子,并有活牛两头。演习将在三日后的上吉之日举行。 我点点头,然后一挥手:“把活牛撤下吧,莫要随意杀生,牛儿是种庄稼的功臣。” 节度使笑道:“陛下仁慈。但用了活物见了血,叫突厥人身临其境,震慑效果才更佳啊。” 我蹙眉。大舅说道:“牛儿贵重,陛下之虑不无道理。就把两头牛换成死囚吧。” 一众纷纷叹好。 我心里一惊,睁大了眼:“换成死囚,那可是会被炮轰的血肉横飞,太过残忍了。” 节度使和桑侍郎开始劝:“陛下,朝政大事,需舍小节而取大义啊!” “是啊,是啊,那些死囚本就是刀下之鬼,砍头比着炮决能好到哪儿去。” 见我踟蹰,大舅对我说道:“无妨,吩咐下去只选俱五刑的死囚,如此一来倒还死的快些了。” 我吁出一口气勉强答应,令众臣退下了。 李成蕴一直默默站在一边,一语不发。 没闲杂人等了,我歪着头看向他,嘟着嘴朝他伸了伸手。 他叹口气拧头走到茶桌,开始动手烹茶,我过去坐下,静静的看着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阿嘟,你怎么不说话?” 他从鼻孔里呼出一口气:“说什么呢,也许要说的话太多,就干脆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笑了,“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赌气。阿嘟,京中的官员们正全力为你爹翻案呢。” 他默默说:“接到书信了,已经知道了。可那又如何呢?你这个皇帝都被赶到北边来了,在京中,就叫他们两虎相斗吧。” 我悲从中来:“两虎相斗必有一伤。阿嘟,为什么会这样?” 他搓了下鼻子:“我怎么知道呢?本来我以为今年什么都变好了,又成功的制出火炮实现了一个烧在心里的愿望,可这就,莫名其妙就走到这一步了。” 我说:“把你调去武器监降了职你会在意吗?我只想着你志在此处。” 他吭哧一笑:“这是其一,其二我就不说了,你我心知肚明。到底还有个驸马都尉的爵位,这一样怎么没给我削掉啊?” 我莞尔笑道:“削了这个,那可就代表和离了。我知道,你我不会和离的,除非你……” “除非我什么?除非我再去亲近三个小妾,或者再宿花眠柳?” “对,你要敢,我就不要你了。” 他涮洗着杯子哼笑道:“那赶紧吧,我改不了的,石榴裙下命难逃,我也是要这样死的。” 我瞪大了眼:“你当真?” 他回敬我道:“当真,怎么不当真。” 我呼的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探进了他的衣襟里,“行啊,等回京我就把跟你有染的女子全部处死。在此之前,我得先吃了你。” 他的脸唰的红了,把我的手往外拽,我扑上去一口啃在了他的嘴上,牙齿打架之时我几乎咬破了他的嘴唇。 他推开了我。我俩喘着气四目相瞪,火星迸溅。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口水里带了一丝血,他咝了口气说,“你个小疯子。” 水壶的热水开了,笃笃的顶着壶盖,我揪住他的衣裳就往内室拉,“走,跟我走。” 他不走,我拼命拽,他像是一座压抑不住的火山终于爆发,反手揪着我揪到了房内。宫人们讶异的回避了。 门刚刚踹上,我俩就相互撕对方的衣裳,穿的太厚千层万层层层剥去踩到脚下,两个人小兽一般发出了嗷嗷的低吟喘息。 接着两条火热的身子贴在一起撂到床上,我如蜂儿吸蜜一般再度啃上了他的唇。 他紧紧揽着我,气喘吁吁的把话挤出,小菟,你是为了补偿我吗? 我狠抓着他的肩膀,老子从不欠你的,何来补偿,我早说了馋你身子! 他激烈的回吻我,馋啊,好啊,叫我试试你这个发育不良的小东西能不能叫我像蹚进鱼塘一般出溜滑~ 我说,行啊,没问题,也叫我看看你这一杆秤能不能称出来我的体重~ 他说,我今儿非把你称明白了,你这个混蛋女子。 我说,我今儿才知道你上面和下面一样好看,你这个混球男人。 他有些歇斯底里的向我身下滑去。 …… …… 就他妈刚刚探完了路,内室的门被嘭的一声推开! 掌事的带着几个嬷嬷冲了进来,吓得我俩一哆嗦赶紧围上被子。 我大喝道:“大胆!你们干什么!出去!” 掌事的一脸正气刚正不阿的斥责李成蕴:“驸马爷,您就这么猴急燎火、急不可耐吗?夫妻两人圆房是为仪式,要有喜婆喜娘主持合卺之礼,坐床撒帐,点龙凤花烛长明一夜的。您现在这个情形破了陛下的身子算是什么,礼不成则婚姻不谐,不被喜神所祝福!您休要太过自私,太过儿戏了!” 我咬牙说道:“既有婚书,其他的都是繁文缛节!休要再废话!” 她凛声笑笑:“陛下此言差矣,无礼无以立也。”她利索索指着宫女们:“给驸马爷更衣!” 李成蕴黑着脸自己披上袍子,踩上靴子就出去了。一宫女从地上抱起他的其他衣裳撵了出去。 我长出一口气,库通靠在了床头,摇着头冷言一句:“掌事啊,你真是太后的一条好狗。她把我嫁给他,却又派人盯紧了不叫同房。呵呵,用心良苦啊。” 掌事的走过来,把我的衣裳捡起,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您怎么骂下官都成,下官只是在尽该尽的职责。甚么虚词下官就不多说了,您自个儿清楚现下的局面。他李家朝不保夕,您得给自己留着全身而退的机会。说不好听的,万一您怀了他的骨肉,那将是一大麻烦。旅途累了,陛下歇息一会儿吧,下官先退下了。” 她带着人呼呼啦啦走了,巧嬷嬷坐过来理着我的头发,小声说道:“羞不羞,嗯?掌事刚和嬷嬷宫女们后院开个会,你就和驸马忙起来了,赤条条的啊,差一点就来晚了!嘿,你这个小家伙懂的挺多啊!咝,咱们哪个都不曾对你教习房中术,你从哪儿学会的?” 我没说话钻进了被子里。心中隐隐回味着方才的热烈,而肌肤只剩下热烈被击散后的残汗。 嬷嬷拿热毛巾伸进被窝给我擦背,伏低了耳语:“你肯定是听谁说那事儿的美妙了,可嬷嬷作为过来人告诉你啊,绝没有想的那么舒坦,第一回疼的很,你不是最怕疼吗?” 我低声,“嬷嬷别说了。” 她砸了下舌:“你看,连嬷嬷的话都不信了吗?那疼的跟被待宰的鱼肉躺在砧板上似的。” 我不言语,她擦到下面要扒我的两腿,“叫我我看到底中招没。” 我赶紧躲了,生气道:“没没没没没,你们不是看见了么,没中招!” 她一哼:“不叫看是吧,等你睡着了嬷嬷再看。告诉你小丫头,不许再乱来。” 我闭眼:“找个小宦官,叫他避开本地官员,去一趟漠南草原。看看是否如冬休所说,每日夜间火蛭成片结海。” “好,行。” 哈欠袭来,“我睡会儿,通知主管漠南草原的官员,叫他前厅等着问话!” 三百五十八 眉心一点 一声尖叫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睁开眼天已半黑,那个进睡房来点灯的宫女手持烛台,哆哆嗦嗦的站在门口,口中结结巴巴,火,火! 嬷嬷们循声而来,什么火!什么火!大惊小怪的吓着陛下唯你是问! 那宫女指着我的身子,“火,奴婢方才看见一个小火点跳到陛下头上了,一转眼就不见了,不见了!” 我大惊坐起,满头满脸摸摸,什么也没有。但反应过来只觉眉心一片灼痛! 我捂着大喊,疼,疼啊——! 所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睡房点了个通明,一看我的额头全部张大了嘴。我对镜一瞧,额心正中多了个红点! 眉心一点红! 我惊而大叫——我不想变成哪吒呀! “快宣太医,宣太医!”她们吵嚷着,我用指尖触了触那枚红点,有淡淡的血迹沾到了指腹上。 太医来后也束手无措,根本就不知其中病理。方才持烛的宫女说:“该是火蛭子,该是火蛭子钻到陛下身上了。” 我本已有了些许猜测,现下再被人一强调,心中立马波涛翻涌,泪珠齐下。 闻讯而来的李成蕴、大舅、甚至薛莫皟都冲了进来,“可觉得五内灼热?” 我摇摇头:“暂时还不。呜呜呜,我是不是要变成吐火鬼了?” 薛莫皟赶紧摇着两只大手说:“不不不,不会!雪山遇见的师旷音大哥五内灼热是真,夜不能眠是真,可口能吐火是假!那只不过是他吸引人上山的把戏。他无奈躲进雪山纳凉,又想引人过去为他医病。我没有戳穿他而已!” 我意外惊喜的问道:“真的?我真的不会变成吐火鬼?!可还是变成哪吒了!” 李成蕴仔细瞧着我刚刚上过药的眉心,“这……恐怕火蛭就是从这儿钻进去的!太医,钻进脑中可怎么是好!” 一时间耳鸣轰轰,我猜想自已接下来非死即傻,遂万千悲忧阻塞满腔,蒙进了被中再不出来了。 耳听李成蕴诘问薛莫皟:“听说你会处置火蛭子,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薛莫皟争辩着,后来一群就去外头理论了。 这一夜不知是怎么过去的。 转天起来,我用指腹按压着自己全身,都没有摸出火蛭的身影。也不像师旷音那般能够感知的到火蛭的存在。也许……是它初来乍到还不适应新环境,所以暂时蛰伏了? 镜前梳妆,女医陪侍在左右,我又看了眼眉心的红点,不由得落下一行泪。 “现在觉得如何?” 我摇摇头:“虽没有旁的感觉,可这块红疤算是留下了。” 巧嬷嬷抹走我的泪滴,笑嘻嘻的安慰我说:“嬷嬷觉得这个红点还挺好看的,水滴形的,又正在眉心,显得我们皮肤更白净了。” 我还是抖着脸颊撇了撇嘴。 “好啦,体内既然没有不舒坦,就是万幸。眉心这一点,就只当是化了个妆点个花钿是不是?说不定哪天就消掉了!你不是要会见主管漠南草原的官员吗?他昨天下午就在外面等待了半晌,后来听说你病了就退下了,今儿一早又来了。你看,要见他吗?” 我打了打精神,见。 这位长使与我前厅叙话。 他诚敬问道:“陛下,龙体可安好?” 我叹口气,不欲说的详细。只道:“昨夜算是虚惊一场,长史只管先说说漠南草原的情况吧。” 他拱手道:启禀陛下,漠南草原现下虽不至成为荒漠那般严重,但已与戈壁相差无几。土地养分流失严重,渐趋沙土化,杂石盘亘,牧草枯竭。至于起因,众相关官员一致认为是火蛭泛滥所致。 我问:“就从来没有想出过治理火蛭的对策吗?” 长史答道:“陛下,此物遇霜冻冰雪不死,又于每年仲夏大肆繁殖。这些年来,微臣等人可谓是将能用的方子用尽了,可就是不见成效。偶然能捉到一只来以利刃杀之,非旦无用,还能把它一切为二,变成了两个去!” 我听罢,传来了薛莫皟,既然他能够生逮一只,没准知道对付它们的办法。 薛莫皟听罢我与长史之言,静默了片刻,而后默默说道:“长史都是研读过周易的,为何没想过五行相生相克之法呢。草原牧草为木,木来生火。因着木多,才致使大面积寄居火蛭。但火又生土,又土多晦火。依在下拙见,待漠南草原完全沙漠化不见生机,这些火蛭便也无栖身之所了。届时该会自动死亡殆尽。” 长史连连点头:“此言有理!早前微臣查火蛭的源头,记载在案的时长区区四十年,且留存下的旧档案亦是只言片语。苦于最早时候没有及时遏制,才会演变成如今局面!” 我摇头道:“若是漠南草原变成沙漠,受降城一带百里也要跟着遭殃。光是等待恐怕不是上策,若到时火蛭非但不死反而迁徙了呢?” 薛莫皟口气笃定的说不会的。 我挑眉:“为何你如此确定?难不成你知其究竟,把你知道的说说吧,就从如何捉住第一枚火蛭开始说起。” 薛莫皟长长的换了口气,“昨夜我已与驸马讲过一些了,他没有告诉陛下吗?” “无有,还未见到他人。” 薛莫皟说:“捉住一只火蛭不难。它白日里几近休眠状态,只要就可,再者它怕骨刀。这漠南草原有个大峡谷是众所周知的事,火蛭便是从地下而来。它们依赖这一块水土,除非找到人体宿主。” “火蛭与舙虫一般,都是一种妖虫,有千年之历史。舙虫十年一找血主,而火蛭则是百年。火蛭的上一任主人,便是早前居住在大峡谷的哥舒氏了。” 我惊而怒道:“又是哥舒氏!半边人哥舒辰老道还在京中呢,看来是要把他绑来处理烂摊子啊!” 薛莫皟笑道:“真正的血主已死,哥舒家也都更名改姓,不剩几个了。我方才为何笃定火蛭不会迁徙,是因为它们夜晚在露天之处活动,而白日里都要躲回大峡谷的深洞里去。那口洞穴也许只有哥舒家的人知道大小,知道究竟了。自然,这些话都是听家中阿翁说的。” 长史说道:“陛下,微臣突然想起一事。大前年天降红雨,草原上的火蛭一日之间就死了不少。当时底下兵吏还捡回来不少的虫尸呢,火光烬散,如蝌蚪模样。” 我蹙眉:“我清楚记得天降红雨那一回,天龙被屠了一般,宫中的花木如血沁过,逼的水中群鱼都缺氧而死。” 薛莫皟咝口气说道:“既然早年南地下红露为焚烧了舙虫所致,那么天降红雨没准异曲同工呀!” 我点头:“是,此言有理。那哥舒辰老道大量屠杀舙虫,就是为了使这火蛭肆虐!” “现下,如果能放出一批舙虫回到漠南草原,没准可力挽局面。”薛莫皟郑重说道。 会见完了相关官员,昨日派遣出去打探的小宦官回来了。 他啄木鸟似得笃笃点头:“对对,确如冬侍中所说,一到月出,火蛭便成片结海。如火烧原野稍见夸张,但着实是灯海点点,要是不明所以者,还觉得挺好看呐~” 他这句好看惹怒了我,我说,来,你来看看朕的眉心好不好看! 宫女们赶紧对他挤眉弄眼,他怕索索的抬了抬眼皮,然后目露惊讶:“陛下、陛下,您流鼻血了……” 我低头一抹,一手背的血。然后血珠子滴滴答答,砸落一地。 接下来的两天,我鼻孔里塞着帕子,喝着一壶接一壶的败火茶。 一日里少说流两回鼻血。 我无可奈何的坐在椅上,仰头望“梁”兴叹。血热,手脚心再不凉了。 睡觉时候巧嬷嬷搂着我,眼中有悯色可还是没忍住笑了,“丫头啊,往常夜里搂着你跟个冰疙瘩似得,要暖半夜,这两天成了个小碳炉了,哎哟,真热乎。” 我说,“听嬷嬷这口气,我被火蛭附身是好事了?” 她扑哧一声:“小可怜,到底多灾多难的。可这一回,嬷嬷总预感不是个坏事,觉得你体质好了。知道玫姨为啥天天给你做红衣裳吗?钦天监说你属阴土,命盘里金水又多,寒湿一片。红色是给你补火呐!这回莫名来个火蛭,说不定歪打正着了。” 我气喘如牛:“拿火蛭害我的人查出来了吗?可是薛莫皟?” 嬷嬷拍着我:“不是说了嘛,驸马亲自查了,他捉的那一枚还在瓶子里。至于近身伺候的这些,一一严审了,但全部连院门都没出过一步。这事啊,玄乎。” 我吁口气,自叹命苦。 “别多想了,走一步算一步,总能找着解决办法。已传命京中运舙虫来了,待撒到了漠南草原兴许就有成效,到时又是你这个皇帝的一大功劳。再说你这身子,把心放宽,哪里严重了?” “流鼻血流了三日了,还不算严重?” “今儿就流了一回,在好转了。赶紧把事办完回京,名医都在京中。 她安慰着我睡下。以为我睡着了,就自己悄悄起来坐到窗边抹了一会子泪,又取出一座小观音像拜了拜,祷告了一番。 大吉之日,更礼服,带冠帽。 兵事演习就在今日。 所有人看着我眉间的红点都夸耀好看,但他们的眼睛骗不过我,他们怜悯极了。 我整顿好了精神,“今日不提旁的,一心操练起来,定要在东突厥面前展够国威!” “喏!”众臣的呐喊声震天响,士气上来了! 以朕为尊,气宇轩昂阔步朗朗的来在演习场,两排山海排场足备,鼓声大作,惊的数匹突厥马儿嘶嘶长鸣。 阿史那世子,那个熊背狐面,英俊邪魅的男子,亦昂首傲然,带着他的一行属下与朕等迎面而会。 他率先一拱手:“小公主,一年多未见,你已是陛下了。千里迢迢来此,不胜辛苦吧?快坐快坐。” 我没有回礼于他,略抬手指了指主座:“世子先请,即是我朝书邀请函请世子前来,自然要尽地主之谊。” “哈哈哈,那本王就不客气了。”他迈步一跃,于右侧主座坐下。 我一抿笑,还算识趣,于是便于左侧坐定。而后两厢的将军重臣,在下首依次入座。 阿史那世子笑侃道:“陛下,早先前周所制的陌刀就已在战事上立了大功,虽说我突厥未试过这陌刀的厉害,但自以为比着咱们的百万铁蹄还是差些。到底战场上比的是孔武有力,反应敏捷,杵着那一杆子长刀笨笨的,怎有我突厥弯刀灵活厉害!” 我笑说:“早就听说过东突厥弯刀配战马何样威风,此种兵器配合着战马的冲击之力,可将力道发挥至极致。” 他自鸣得意着:“着实如此,陛下果然有眼光!今时我等又听说了这火炮,盛情难却只好过来看看,只希望过一会儿这所谓的火炮能够有些新意,能叫咱大开眼界一番。要是跟放烟火一般听个响儿,那可是绣花枕头不中用了。哈哈。” 我笑道:“稍后世子只需静静观赏,相信新制的火炮不会另世子失望。” 主事官上前请命:“陛下,各部已准备妥当,兵事演习可能开始?” 我端正说道,开始! 主事官高唱领命,一回身对着下首抽出了配剑!大声道,戊申年十二月十八日受降城兵事演习——现在开始! 大鼓擂动,通通巨响,节奏缓慢庄严。 但见眼前长宽各二十丈的演习场从正门跨进来四排士兵,他们四人一组,将准备好的石板靶子安放在演习场最左,列为一排。 紧跟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死囚被绑缚到两个能活动的木制刑架上。 阿史那世子嚯嚯一笑:“哦哟,看来还真的有好戏了!” 接着,以李成蕴为首,指挥着军器监的兵吏将四架盖着大红绸的火炮依次迎入演习场。 人群爆发的雷鸣之声几乎盖住了鼓声,余光之中,东突厥一行人见到了这大家伙不约而同的坐直了身子,目瞪口呆的猜测着红绸之下到底是何机关神物! 三百五十九 鸡声断爱 一声遮天盖地的火炮之鸣,震撼人心。 炮弹靶子应声而碎,炸为一股石雨,沙沙沙,纷扬落下。 我转头问阿史那世子,如何? 他还没回过神来,一双眼紧盯着满地的碎石块,口角微开,半晌了凝眉说了一个急促而惊讶的“这”。 主事官再度挥臂,余下三架火炮迅速装填完毕引燃药信,嘭嘭嘭三声连珠巨响撞开空气,霎那之间,黑影在半空划过,与炮弹靶子碰击电光火石紧跟着翻涌起团团浓尘土雾,石头渣子冲出土雾做散花之舞,唰唰唰溅落十数米之遥。 大臣们或拍桌或鼓掌,赞叹连连。 士兵们高举长矛,打气声嚯嚯。 东突厥的人皆面有异色,或惊讶或好奇或激动,有的按讷不住喝一彩者被世子瞪了一眼。然他自己又跟着摇摇头,再点点头,对我咂嘴称叹:“好!果然不同凡响!” 我笑道:“看来世子也是有眼光之人。接下来要处决死囚了,朕倒是害怕看见这般惨烈景象,不知世子作何感想?若是世子忌惮此种场面,就到此为止?” 他哼哼一笑,手指搓着下巴:“厚石板造成的靶子尚且灰飞烟灭,这人的血肉之躯若挨上一炮,啧啧,还真的惨烈之至啊!不过无妨,本世子胆大,只管试来,也叫我看看这人身是当即变成碎肉还是焦化成碳!” 我闭闭眼,这帮嗜血之徒! 主事官见势,对着场下一挥手。 两个早已在活动刑架上被捆好的死囚被兵士们推动就位,我见李成蕴暗暗叹口气,然后朝下首发号施令。 人身被炸成千万块碎肉的场面不必细描。 完毕,突厥狼们尖声吹着号子,欢腾的比谁都热烈。但他们无非是心有不甘,不服气落了下风,只好在士气上找补。 演习场上的士兵清理了现场,而后并排列队,在主事官的带领下向朕做报告。 一套规程下来,我满意的宣布兵事演习圆满完成! 礼毕之后,便是今晚的篝火晚宴了。 既是迎宾宴,更是庆功宴! 今日身体状况尤佳,一整日陪同阿史那世子谈论两国邦交下来,尚能精神满满。 甚地鼻血、咳血,都没有在今日出来为逆捣乱。 天黑后的篝火晚宴就设在演习场,露天举行。 饮酒吃羊,听歌赏舞,观两厢武士做摔跤之斗,选一等射手哪个能百步穿杨。 酒正酣时,阿史那世子亲自下场到火堆前狂舞,引得李成蕴薛莫皟一等年青官兵尽皆欢闹。 这时,一个亲信宦官与我耳语一通,使我刚刚轻盈的心重重的砸落回去。 李成蕴举一支火把,向我尽情挥舞招手。我受他感染,亦激动亢奋的从座中站起,欢笑着参与其中。 一通群魔乱舞,所有人都松快了起来。 招呼他们吃着喝着,李成蕴拉着我的手向外跑去,爬过外头一个沙坡,两人站在最高之处,看着宴席场中喜乐喧喧,篝火熊熊。 他满足的长吁一口胸中气,既对我,也对这片大地大声喊道:“小菟!演习办的漂亮!我真是心满意足,心满意足啊——!” 我挽着他的臂弯,“阿嘟,多亏了有你,才能造出这么厉害的火炮,才能叫午后的会谈那么顺利,才能叫朝廷省去了一大笔贡银!你是我的功臣!” 他双臂抱紧了我,“而你是我的星星~” 我笑着,在他怀中仰头,指着天上:“哪一颗星星呀?是这颗?还是那颗?” 他拥紧了我抬头,和我一起望天说道:“你是全部的星星,哪一颗都是你。他们从今天开始,在我背后议论我的时候,就会说,他是那个主持造出四架火炮为国建功的人了。而不再像是以前那般……” 我咯咯的笑,“若以前那般也没什么不好,京城第一簪花郎,何其美名!就算有些杂声,也是嫉妒之辞~” 他微笑道:“那就让他们嫉妒去吧,现在只怕更嫉妒了,哈哈哈。” “是呀是呀。”我雀跃着。 他亲吻了我的额头:“小菟,等回京,我要亲自布置,把最后一礼和你补上,咱们长明龙凤花烛,烧上一天一夜。” 我霎时间热泪盈眶,“阿嘟,你走吧。天南海北,你想去哪儿都成,京中就别回去了。” 他惊诧失色:“为何?” 我的鼻眼五味乱泼,“方才接到个信儿,你父亲一派已落了下风,晋王假传圣旨,在两仪殿外斩杀了十六位重臣,他们皆是你父之人。” 他浑身颤抖着说:“那又如何?我说过,叫你娘我爹这两头老虎随便斗去,咱们是咱们!” 我挂泪如面:“阿嘟,晋王敢假传圣旨,证明他已得了太后一党的授意,朝廷风云恐怕要大改了。至于其他,我暂不多想,只是有一桩,我已火蛭入脑,也许活不多时了。” 他与我一并热泪直流:“那更要快些回京了,咱们明日就回!京中有最好的名医和最好的药,薛莫皟不是说了火蛭怕骨刀么,也许用骨针就能把火蛭引出。” 我戳了戳自己的眉心,“怎么引啊?这可是在脑中啊,一个弄不好,只怕小命呜呼更快罢了!不仅是这一桩,你已知尖尖鸡死了,它是因我而死。它死后,我的心肺之症又犯了!我偷偷寻医问药,千万保密都不敢叫太后一等知道,只为能撑一时算一时。我这个皇帝坚定的杵在她们面前,咱们还能有一丝主动之权。” 他一张嘴,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我二人双双抱住,坐倒在沙坡之上,任泪水成河。 我泣不成声的拍着他的后背:“听我的,明晨一早你就走吧,趁现在还有出逃的机会。若是回京,后果难卜,你父亲此次若败,定是满门下狱,你怎能全身而退?只可恨我这个皇帝终究是傀儡,我保不住你呀!是我无能!” 他声嘶力竭的喊不,“不!是我无能!也许,也许败的不是我爹是你娘!到时候你还是我的妻,咱们一家还是团团圆圆的!” 我说,“若是太后落败,你父亲也定然不会饶了我的!莫说再做你的妻,只怕给我一刀死的痛快都是奢侈。你说的没错,如果你父亲赢了,你可以再回来呀!只是现在的局势不是偏向你的,所以,先逃开避一避吧!” 他说,“我不走!我还要护送我的火炮回京!我还要护送你回京!我要看着你把病养好!或者,你跟我一起走!” 我大声:“我是皇帝!做一天皇帝有一天的使命,我不允许自己跑,天下也容不下一个跑路的皇帝!” 他也大声:“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说,“朕命你走!朕这就下旨,命你带上亲信往高句丽一游,那里的高氏世子是太长公主的亲生儿子,朕已经为你布置妥当了!待你在高句丽住下,朕的亲信便会亲自送太长公主回去!他们若敢把你押送回来,那就一命换一命!” “小菟——”他哀嚎一声便再说不出话,哭到地上无力的抓着沙子。 我痛斥他:“没有一个人真正把我当皇帝看,李成蕴,你也要这样吗?请给我一点点尊重,这次按圣旨行事!听懂了没?听懂了起来接旨!” 他不起,我哭喊道:“你聪明一世,怎么现在傻了!只是叫你暂避,听不懂人话吗?你哭成这样是觉得生离死别吗?你要也这样认为了,那我才是死定了!我的病自有太医诊治,你非要留下你会看病吗?你的火炮你放心,我替你好好带回,妥善安置!它们永远是你李成蕴造的,谁也抢不了你的功!听见没,起来接旨!” 他以手覆面,哭的脖颈通红,半晌了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慢慢爬起来弓着背跪着:“臣接陛下圣旨。” 我欣慰的笑了,抱回了他,“这样才好。” 夜风吹拂着沙坡,卷起一旋旋的沙浪。 我二人相依偎着,看着下面演习场的篝火渐熄,红彤彤人高的篝火已经变成了小火堆。 坐在软和和的沙上,心儿与飘起的发都变得无比温柔。 我亦温柔的说道:“今儿是小年下啊。你知道吗,旧年我从沉睡中清醒,也是小年下那一天。第一眼,看见竹帘外飘着大雪,恍如隔世。” 他轻柔的笑:“坏菟子,醒来了,还骗我骗了那么久。” 我吁口气:“谁能想到,一年后的同一天,你我坐在受降城的沙坡上,耳鬓…厮磨?” “嘿嘿,是,耳鬓厮磨,星空之下,一双一对。小菟,自打你来府里撞见大发脾气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别的女子了。我说不清为何,只是觉得叫你生气一场,不值。” 我笑:“有口直言,真好。你我曾经相见的次数那么多,可大部分都用来吵嘴了,如今回想,哈哈,可笑,似乎又觉得很是可惜。” 他揉着我的手心:“不可惜,我这一辈子就和你吵嘴这么多。就算曾经气的要死,如今也回甘了。” 我说:“回甘回韵,自留余味。” 他说:“不止余味,茶正好时。” 我们浓情暖笑,在沙坡上继续相拥,直到月儿西陲。 差不多半眯半眠之时,李成蕴的亲信赶上来禀道:“陛下,公子,车马行李都备好了。” 听了此言,身体惊醒时分带着钝痛,我们牵着手,来在了军营外。 这些天,他一直和兵士们宿在军营。此刻所有人梦中正酣,一对离人却分别眼前。 他不再哭了,坚强的笑笑:“那我可就领了圣旨,往高句丽考察一趟哦,陛下若有需要,可是要将我火速召回呐!” 我笑着一拍他的肩头:“妥妥的!朕勉强放你出去游玩一番,还等着你回来与我当牛做马呢!” 他一拱手亮着嗓门:“喏!在家我是马,在军器监我是牛,一辈子都为小菟当牛做马!” 我们哈哈笑着拥抱,他深吻上我的唇,像是要把舌头噙断,像是要把我的魂魄吸入他的身体。 一声高亢的鸡叫响彻在凌晨大地上,我轻轻推开他:“天快亮了,走吧。带好公文,放心我,放心笑笑,一切放心!” 他狠狠的咬了咬牙与我点头,一双泪眼强敛着不使泪滴落下,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他一鼓勇气拧头离开,甩起袍带跨上赤马。 他低吼了一声,一甩马鞭! 马儿带着刚刚脱口的“驾”声瞬间远去,孤单寥落的一队随从紧跟其后,冷峻的铁蹄踩着冰凉的长街,冲进了晨雾里,影子不见了。 我对着远走的一切摆了摆手,再见了李成蕴,江湖路远,今生已过,也许后会无期。 我僵在半空中的离别手还未收回,只听身后赶来了一队零碎马蹄。 “陛下,您为何命他往高句丽巡查?是想放他逃走吗?” 我孑然一转身,张开了双臂挡住了追来的马队。厉声大呵道:“谢将军,你竟敢置喙朕的决议!朕着他为特使往高句丽巡查,自是朕的主张,自有朕的考虑!” 大舅谢将军连马都不下,焦躁的与我拱拱手:“陛下,京中平乱处在最关键时期,您放走了罪臣李壬的三子,他若去哪里搬了救兵该当如何?” 我冷哼:“谢将军多虑了!速速带人退下!” 他凛声:“不可!臣定要追他回来!紧要之时,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你若非要抗旨,那便先把朕拿下吧。” 我默默走上前去握紧了他的缰绳,奋力拉住,带着一抹无奈的笑回望了一眼李成蕴的去向。 真好,走的真快。但再快一点吧! 正拉扯着祝愿,猛觉心口翻涌,头颅绞痛,喉中一呛扑哧一口,满腔的鲜血喷向了无辜的小马,把马儿的眼睛都浇红了。 紧跟着两管鼻血成为温脉的泉水,哗哗长流。 鼻梁也湿润了,从眉心一点滑下的热度从鼻梁掉落,与鼻血汇在一起,再绕过下巴,湿透了脖颈。倒像是清晨用热水梳洗。只是风一吹,寒热交替。 香甜的、咸腥的、热烈的、冰凉的。 依稀中惊声万缕,无数只手扶住了我,帕子片片洁白然无从下手。 我仍旧坚定的勒着马缰,看着李成蕴离开的方向,护他平安,也护着自己不知何时所起的真情。 —————— 黎明之前,血泪盈襟,鸡声断爱。 三百六十章 故事答案 不曾来得及在这受降城走一走,回京的车队已经浩浩荡荡晃晃悠悠出了城门。 巧嬷嬷谴责了大舅好几天,丫头把鼻血憋了一天给按下了,你刺激她干什么!现下抱着我迷迷瞪瞪的脑袋,依旧忍不住絮起这句话。 那一天凌晨,血液把企鹅貂的前胸染成了粉红。人面晃动成影里,我就是拽着缰绳不丢手,直到听见大舅说罢了,这才一放松。后面如何止住鼻血的,已经在七手八脚人声嘈杂中模糊不清了。 本说是在节度使府过年,只因为我的病情,害的所有人在春节将近之时也得餐风饮露在茫茫归途。 除夕的那一天在官驿,一份饺子一份药,这些天来一概如是,吃多少饭,就吃多少药。 要跨呱呱年,绑起红绳结,派下利是钱。 可爱的嬷嬷们拿了利是,又每人回赠了一个吉祥荷包给我,挂了一满襟。 他们欢闹成团,而我窝坐在棉席上,一条脖子似乎撑不住脑袋,歪着头看着所有人。 薛莫皟的冬瓜脑袋长出了毛,快成寸头了,我不禁笑道:“光头和寸头,乃是对颜值的一大考验呀?” 他凑近我:“啥是颜值?就是把容貌等级化的意思吗?” 我眨了眨眼。 他嘿嘿的笑:“小菟钦封我好看,那我愉悦领受。”旋即,他又闪着眼睛说:“虽然,我没有驸马好看,可是你让他走了,今后只要你愿意,我陪着你呀?” 我咧嘴笑笑。 他又忙不迭的说:“你别光笑啊,我薛莫皟也是最讲信用的人!从你离宫出走那一天早上,我就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这话,落地成金砸出了大窟窿,这辈子都算数。” 我默默湿了眼:“要我死了呢?你也一起死?别说傻话了。” 他皱眉:“你才是说傻话。被火蛭附体的人,都能感受的到火蛭的动静。既然你感受不到,就说明事情乐观。也许只是宫女看走了眼,把蜡烛的火星儿当成火蛭了。” 我笑说:“那眉心的红点你怎么解释?” “嘿,北地干燥,你热气长了个火疖子呗!” 身边人听去了这话皆笑了,“薛侍卫这话说的好,就凭你这张巧嘴才逗她一乐啊。” 他抓住我的衣袖:“别拒绝我。他不在的时候,我在。他若回来,我退。只要能陪着你过掉不开心的日子,我就高兴。” 我笑:“薛莫皟,你上辈子是不是欠我的呀,这辈子就非得上赶着还,何苦来。” 他点头:“没错,你要是不给我还债的机会,那可是要憋死人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可不能眼睁睁看我憋死呀。” 我长出一口气,“罢了,我知道了。” 除夕的烟花不比宫里的好看,色彩寥寥花型单一,但却是薛莫皟和冬休他们亲手燃放的。 我想起旧年李成蕴抱着装睡的我说,我的睡美人,你何时醒呀?今年的烟花又美了,你也看不见。 而今烟花依旧美好,却不知你人在天涯何处,静看门前谁家闹礼花。 鸡叫头一遍,满城爆竹催。特属于新年的火药香满是阖家欢乐的味道。 旧岁又除,己酉年来。 元月十三日夜,时值子时,到京。 在北地看不见的雪,京中又落了。 黑夜深藏不露,吐出大片飞霜。繁华京中的大道两侧搭建起了许多彩灯雏形,各家商户又在为上元节做起准备。 灯笼串盖满了整面山墙。依稀可见的红色灯布外已落上了一层白色盐粒,沙沙沙,幽静如一副会流动的画。 见雪就高兴,我趴在马车窗户上,一路赏雪玩雪,咯咯的乐。 巧嬷嬷对雪长叹,天上的雪娘娘呀,您就多下一会儿吧,这丫头像是雪里生的,一见雪就活泼。 不怕冷的小手接着雪花,薛莫皟见势下马,在路边抓了一把给我,“这可够多了吧~” 我笑嘻嘻,把它们团成雪球,滚在双手间捏成了个小雪人。 雪片初落时候最是浪漫,也最是惊喜。大地还没有全白,露着斑驳的青石砖。风儿刮过,在地上吹起白蒙蒙的雪雾,当看作风与雪的共舞。 一路从城门看到宫门,也总是看不够。 到玄武门之前,随行的所有士兵被将军们带领着各自归营了。只剩下大舅与羽林卫。 “到家咯~~”嬷嬷和女官们的声音带着落地的疲惫,搀扶我下马车。 我不经意的看了一眼玄武门外的点兵台,半人高的木台子上虽说同样刮杂着积雪涌成堆,但还是隐约瞥见了残消不久的刀影兵戈。 沉重的大木门开起慢步归来,这四方围墙以内的雪都袅袅婷婷了不少。 长途跋涉的疲惫身正想着回寝宫泡个热澡好好睡一觉,但在甘露门撞见了等待多时的灯笼排场。 太后、晋王、国舅、一排女官,甚至还有几个近臣。 太后走上来笑道:“本宫的小公主回来了!咱们在这儿等了你好一会儿。好啦,既然平安到家,随娘回延嘉殿吧。” 我心里轰隆一震,遂抬头睁眼:“你说啥?公主?延嘉殿?” 她仪态万方的笑着:“自然了。本宫的公主自然要养在娘的延嘉殿了。” 我竟然笑了:“什么意思?我不是皇帝了?” 她眼睛一眨:“对呀。你不是下了密折给晋王,令他诛杀十六位朝廷大员吗?此事一出,已遭满朝诟病,你在受降城之时不是自动下了退位诏书吗?” 我捧腹大笑,笑弯了腰。笑罢了直起身子,“退位诏书何在?朕怎么不知道。” 一旁明常侍耷拉着眼皮,呈上来一卷轴。借着宫灯一看,长篇累牍,罪己诏与退位诏齐下,已果真盖妥了玉玺大印。 我扫视了一眼所有人,就连大铁牛舅舅都不敢触碰我的目光。 我把卷轴扔到了他们脚下,点点头,“我明白了。” 原来我的玉玺有双份,只怕早前让给我的兵符也是双份。 此刻我想说千言万语。我凡玉菟无意被人推到帝王的大位上,从第一天开始,便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为民谋福,为国谋平安。所做之事,无有一桩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清明了盐政,吓退了突厥,发展了商业,甚至,也为你们铺平了道路。都罢,都罢了。我本不恋栈权力,这皇权大位,既夺便夺吧。 千言万语,化作无声。 我平静的一转头,拉着身后的薛莫皟,“咱们走。” 薛莫皟什么也没说,随我一转身,与我手牵手一并离开。 ———— “你要去哪儿?”身后长声拉起。 我们不理,接着往前走,被大舅伸臂拦住。哦,他终归是谢将军。 我喘口气说:“既然我不是皇上了,那便是天地间一闲云野鹤。放我走吧。” 晋王在后头哈哈大笑:“我的好妹妹,你可忒天真了!这古往今来哪个退位的皇帝能做闲云野鹤的?收了你的糊涂心吧。” 薛莫皟一揽我:“微臣送公主回公主府。” 巧嬷嬷抱着我的行李跟了上来:“丫头,嬷嬷随你一起。” 太后身边的于侍中讽笑道:“施巧巧,你不会忘了谁恩准你入宫伺候的吧?公主吃了你两口奶,你真把自己当个娘了?” 我紧紧闭了闭眼,雪片打在睫毛上,刀风割在脸颊上。 再睁开时,谢将军已脱了自己的披风,就把我像春卷儿似的一裹,扛上了肩头。 我目光呆滞的看着薛莫皟被押跪在了雪地上,然后其余的人成群结队被宫灯所护,呼啦啦跟了过来。 延嘉殿里灯火通明,几十号的大臣围在院子里。 看见了我,皆目光回避。 谢将军把我放在坐榻上,叹口气站到了一旁。 我蜷在一角,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他们进来了,在我面前站成一排,自高而下俯视着我。耳听晋王说:“阿娘,妹妹至少动了两回弑母的心,留不得了。” 苏昼舍得启口了:“不曾有的事情!长姐,您要不愿再见她,我把她带回苏府去。” 晋王说:“她身上到底流着凡永平的血,跟咱们可不是一家人,舅舅莫要养虎为患啊。她区区十几岁就如此难对付,要是能活到咱们的岁数,恐怕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呵呵,难对付…… 我到底还是输了,输在了轻信于人。轻信了我曾经最信赖的大铁牛舅舅。 太后蹲下盯着我的脸:“菟儿,你跟娘剖剖心窝,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弑母?” 晋王唉哟一声:“阿娘~,她派往茉城的援兵故意掺了李壬的人,如此明显了您还问!” 太后对他抬手,示意安静。 我咯咯一笑抬起了眼眸,直戳戳的回看向她:“弑母?何来的母呢?既到如今,我便再不藏着掖着,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我压根就不是凡玉菟。真正的凡玉菟在当归涧坠崖死了,我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被甜甜猫一头顶上来的。我顶了凡玉菟的身子,来这里游历一场,现下已是归期了。” 他们静默如冰,空气安静的能听见雪落之声。 我接着说:“早先相士给凡永平算的一卦没有错,他的儿女着实活不到成年。凡中鹤死在弱冠之前。凡玉菟死在及笄之前,只活了十四岁零六天。这不?都应了卦象。但我还是得叫他一声爹爹,他着实是我在这个世界的亲爹爹,但你们,什么都不是。” 我淡然摇头,继续说道:“我借着凡玉菟的身子在这里呆了三年零五个月,见识到了各位的嘴脸,已是够了,真真儿的够了。苏晓、苏昼、李让、谢添,我本身与你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世上本无失忆之说,我说我忘了旧事你们真信?呵呵,细想了便知。今日落到了你们的手里,该觉是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请记得,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听罢,太后瞪圆了眼问巧嬷嬷:“她真的火蛭入脑,傻了?” 巧嬷嬷从袖中掏出了几条血帕子扔到坐榻上:“娘娘,您要实在计较,也不必杀她了,她活不久了。” 太后看看血帕子,摸着我的脸,一双凤目眼精光四射的盯着我的眉心一点:“菟儿……” 我咬着字眼道:“老头子临终前拉着妻子的手说,老婆子,我这一辈子别的事都没有骗过你,唯独有一件事骗你了,心里过不去啊。如今临了了,只想跟你说说。已变成老婆婆的女人笑道,说什么,我早就知道了——你带回来的孩子不是咱们亲生的那一个,当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孩子呢?” 我一咬牙一伸手,拽断了太后颈上项链,珠儿砸砸,滚落一地。 我热泪涌出,“当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孩子呢!当孩子的,怎会认不出自己的亲娘呢!你我做了三年的母女,今日情断,如同此链!” 太后错愕的脸呜呼一声,双手覆面抹了抹脸,接着发出莫名其妙的断续哀呼,晋王拖着她到对面椅上揉心口去了。 苏昼走过来握紧了我的胳膊:“小菟,小菟,你别这样,是舅舅对不住你,是舅舅失信于你。你别说这些鬼话叫大家害怕,也别这样伤你娘。她若真想处死你,何必还来问你呢?她就是想听你乖乖认个错,就像以前那样乖乖的,啊—。” 晋王哼道:“舅舅,我看她是装神弄鬼,装傻充愣的想要开罪呢!都别中她的计!” 我吐口气,重新闭上了眼,将自己深深的埋进衣领里。 有个女官幽幽说道,也许,真的有借尸还魂一说。据说公主的性子在进宫前后天差地别,真的有可能啊…… 然后就是脚步挪动,巴掌打脸的清脆之声。 声音还没销,疤脸女人元晴冲了进来,抱住我就大哭:“孩子,孩子,他们要杀你是不是,不怕,有娘在呢!那苏晓根本就不是你娘,我才是你娘啊孩子!你真的是我腹中之卵所化啊!孩子,你睁睁眼看着娘,娘现在就带你走!咱们娘俩不稀罕当什么陛下公主的,只要咱们娘俩在一块儿沿街讨饭都是香的!你起来,跟我走!咱们现在就走。” 我始终没有动,也没有睁眼。 她失望哭喊着:“我的天呐,这是什么命啊!孩子,你真的不信娘啊!” 我不知道宫人们是如何把她拖出去的,只觉得拉长颀长的号子,很远都没有消散。 注:老头子和老婆子的故事,在第七十九章有前情。 三百六十一 小菟病逝 这些天来,有很多双手摸过我的头和身子,其中就包括半边人哥舒辰老道那双脏手。 他拿了一枚极细的,不知从何物身上所取的骨针,慢慢从我的眉心一点刺入。 酸麻胀痛,然痛的不激烈。 我从眯着的眼缝里看着那那张貌似鹤发童颜的脸。他吟吟笑道:“公主,贫道知道,你认为我是个妖道。但是今日,贫道是来搭救于你的。” 我哂笑:“哥舒老道若真有这通天本事,何不把自己的断肢续上?” 他面无涟漪,“此乃贫道一劫啊。虽说当年辛卯之年,贫道于南地多处种下虫蛊。然此乃天神之意,于我入定之时领此敕令。” 我哼笑:“行吧,天神之意。” “公主,贫道赠予你的灈婴香呢?” “你的东西不敢碰,扔了。” 他笑了一声:“速速寻出点上,可保你魂魄不敢离窍。” 太后在一旁听着,“快快,快翻出来。” 宫女们哗啦啦的去了。 我咯咯个不停,“哥舒辰,我只对你的银烛感兴趣,说说其中门道吧。” 他把骨针从我眉间取出,缓缓说道,“此烛可使健硕之人产生迷幻梦魇,但却能替重病之人暂为续命。” 我随口一诈,“我怎么听说,此烛乃是移魂夺舍之物呢?” 他一抿笑,悠悠答道:“人有三魂七魄,公主先天心症,是为缺失一魄。所得神鸟尖尖,乃是这一魄所化。所以,公主与神鸟在一起则魂魄尚全,因此健朗。尖尖既死,魂魄不全,心症又来,且引得火蛭攻身。若说此烛移魂夺舍,倒也真有几分道理。万不得已之时,再做点银烛仪式,或可引你丢失的一魄来归。” 我摇摇头,闭眼睡下了。 血流将尽,病入膏肓。 我的身体和精神如一只冬季的蝉。 能下地走动的时间也在逐渐变少,好一点的时候,我就趴在东厢的窗边,看着院中的吐水兽和来来去去忙碌的宫女们。 晋王在准备登基大典了。除此之外,我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况。 所幸在劝说李成蕴出逃的那一夜,我借着最后的一点帝王之权,派冬休早一步回京。再与斑鸠玉立他们接头,悄悄将太长公主送回高句丽。现下,心中只等着冬休回来与我回话,了却这最后一桩心愿。 从窗内一角看着这个世界,那是所有人的狂欢伊始和一个人的落寞收场。 我也在窗内见过许多曾经的家人们,只是他们和她们都是在路过东厢的门口之时,胆怯的望上一眼,并不敢真正进来看我。 太后一天三遍的进来,说的全是关切病情之言,关于其他,无有一字。只是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巧嬷嬷请示过,说带我回凡家,或者回公主府养着,被她们掌了嘴。 然后巧嬷嬷就带着一脸的巴掌印儿抱着我,在窗边的坐塌上抱着我,微微摇晃满是慈爱的抱着我。 我说嬷嬷,没想到最后只剩下你一个。 她轻轻的笑,“傻丫头。若无舐犊之心,双乳的奶汁怎会向你淌淌而流。既有舐犊之心,便是一辈子。” 我笑的甜蜜,我说,“嬷嬷,前几天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你要相信我。我的妆奁匣子最底层,藏着一条特别的手链,上头啊有个小圆盘,圆盘里头有一圈数字。等我死后,这件东西你替我收着吧。这个东西不叫手链,在我们那个地方叫做手表。是看时间用的。哦,还有一条泰银的项链,最不值钱的东西,你一眼就能找出来了。嬷嬷,这两样东西才真正是我的,其他的,都不是我的。你明白了吗?” 她的眼泪掉到我的脸上,“嬷嬷看见过那两样东西,当时还好奇呢,怎生的如此奇怪,堂堂公主怎会有如此廉价的首饰。现在啊,嬷嬷懂了,那是我们小菟子从另外一个世界带来的。对了,你在原先的那个世界里,叫什么名字啊?” 我说:“可笑的是,我在另外一个世界也叫凡玉菟,真的是样貌一样,名字也一样,写的字都一样。所以,才能够避开一众妖道的法眼吧,不至于露馅儿。但我在那里要比现在高,没有现在这么瘦。” “哈哈哈,当真有意思啊。那你还记得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说,“自从过来之后,原先世界的回忆一点一点的模糊不清,遇到事儿上拼命回想,烧的脑痛才能想起来一些。我依稀记得,那一天是从高处坠落了。然后就是到了一块混沌不清的地方,见了许多的房子,可都进不去。后来天又塌了,再度落下。一睁眼,就到了当归涧旁。苹果说,是一只小虎样的怪兽把我顶上来的,那就是甜甜猫了。” “喔~~,原来如此。原来在很早很早之前,小菟子就把碧落黄泉都走了一遭啊。” 我点点头,“对,没错。”然后感觉到鼻尖流出暖流,“嬷嬷,我又困了。” “困了,就睡吧。” 她老练的把我的身子往上提了提,好使头颅高出心脏。再老练的用帕子按住我的鼻翼,为我止着血。 上元之日的灯海烟花没看着,那一日昏沉在病榻上。 而元月三十日晋王的登基大典似乎比上元节还热闹。 天未亮,从窗外透进来的喜悦和喧闹声就把我从沉梦吵醒。嬷嬷把东厢的门关的死死的,拿来水果切给我吃,“他们乐他们的,咱们乐咱们的。嬷嬷觉得,咱们两个人,比他们成千上万人都能过的高兴。” 我的笑容真实,不掺杂任何杂质,吃着她投喂我的水果,“真甜呐。闹了一圈,最想得到的终归是有了。” 嬷嬷含泪笑说,“小丫头只想要一个家,一个甜甜蜜蜜的家。” 她起身拿热茶的时候,突然惊喜起来,“快看,快看,有人放风筝!” 我唰的一下热血沸腾,“在哪儿?我也要看!” 嬷嬷又把我抱到窗边坐塌,指着天上,“看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筝!这风筝……是一只小白花背着一只小兔子……” 我看见了,多漂亮的风筝啊!那么大,至少一面房顶那么大,飞的高高的,全城的人都可以看见了吧! 我笑望着被窗格切成一块块的风筝,它飞了很久,很久,从清晨飞到了午后…… 就是午后,我高热猛起,满世界都是血腥之味。 我放松的躺在床上,对巧嬷嬷交待了所有能交待的话。 又看了一眼我的风筝,薛莫皟兑现承诺的属于我的风筝。然后一闭眼,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 回光返照的时候是在午夜了,我睁开眼,被嬷嬷扶起身,摸了摸房内的烛火,吃了一块奶酥,饮了半杯果茶,听着东厢厅中,嘈杂人声在讨论着我的后事。 然后再躺倒嬷嬷的膝枕上,耳边就有银铃之声了。 铃铛铃铛摇啊摇,摇到了家中阿嬷笑~;阿嬷本来爱生气,被娃娃闹的没脾气~~ 从纯净的铃声,再到童趣的儿歌,唱罢了,又换成天音醉人的男女对唱: 人生本坦荡,谁使妄倥偬。 直指桃李阑,幽寻宁止重。 …… 吐掉了一口气,下一口气没有再来。 当我的身体重新获得自由之时,回头望见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抱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身子,用一条条湿帕子轻拭着她的小脸颊。 小脸儿没有丝毫血色,一味的惨白。但她是静谧的,安详的。 我触了触自己,可以触摸的到。但是再摸烛台,便化为了一股轻风,拂的那烛苗明灭闪动。 这时,通的一声,一只橘色大猫破窗而入,直接跳到了我的脚下。 我看了眼甜甜猫,又赶紧回望床上的人。床上的女子揽紧了那个小身子,惊恐的看看甜甜猫,恐怕这只傻猫再把小身子给叼了去。 于此同时,我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小。 甜甜猫盯紧了我,然后喵呜一声调转身子伏在地面,再回头急切的望着我。 我明白了,它让我骑上去。 我最后看了一眼巧嬷嬷作为告别,毅然决然的骑跨到了甜甜猫身上,搂紧了它的脖子。 这个时候,大批的宦官手持着木棍冲了进来,“抓住它!抓住它!” 我说,甜甜,咱们走。 甜甜一蓄势,噌的就从破烂的窗棂跳了出去。 在跳跃而出的那一刹,一个侍卫猛挥胳膊,一棍子打在了甜甜的嘴上。 这一下子了不得,甜甜猫摔落在地,差一点也把我甩下去。但甜甜以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跳上了侍卫的脑袋为踏板,在他额头留下了数条深深的血痕之后我们跳上了屋顶,然后,自由了。 皇宫,皇城,京城,一切渺小如斯,皆被我们踩在脚下。我伏在它背上咯咯大笑,“太有趣了,比坐过山车还有趣!” 它用喵呜回应我,然后四蹄儿奋力,从一座屋顶跨到另一座屋顶,世界流动,景色成影,灯火如蛾。 待狂奔终止,我认出了这一方花园。 京南十里紫草坡,紫草坡上紫草观,紫草观内有花庐,有花庐中灵草园。 甜甜猫把我放下来,爪子指着珠胎藤狠盯着我,连声喵喵狂叫。 我见它满口鲜血,虎牙已经断了,心疼不已。 身穿紫袍的蕊姑将麈尾往我身上一拂,“快去,莫误了时辰。” 我吸了一口气,和甜甜对视一眼确定了它的坚定,然后走到了珠胎藤下。 一朵大花苞霎时间绽放了,不及我思考,花叶滋生漫长,如一只大手裹住了我。裹啊裹,卷啊卷,就成了一枚半透明的胎胞悬挂在了脐带形的藤蔓上。 我看了看自己,只有种子那般大。 再捅捅包裹周身的透明薄膜,软软的滑滑的黏腻的。 哈——,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扒着这透明房子看看甜甜和蕊姑。蕊姑点头,甜甜也跟着点头。她们的目光温热笃定,满是欣慰。 哈——,哈欠撑满了口腔。 我安心的将自己一蜷缩,伴着胎胞内的五色之光,祥和的进入到一场安眠。 —————— 时过境迁。(画外音:喂喂喂,也没有那么久好吧。) 好吧。 同年二月廿二,花朝节。这一天是紫草观全年中访客最多的一天。 一大早,紫草坡被封了山,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个女客。 蕊姑持道家礼,半分寒暄半讽刺:“天家贵客莅临小观,着实排场齐备,不同凡响。” 那贵妇人品出了话中味,依旧笑道:“蕊姑,今日前来,是为一求,若能如愿,必将重金酬谢。” 蕊姑浅笑一声,请坐看茶,“来我处者,皆有所求。女善人有何心愿,尽管明说。” 贵妇人叹口气抚了抚小腹:“我身怀有孕,是为腹内胎儿所来。人皆说胎儿满三个月就可安保,只是我这已四个月余,近来却屡次落红。” 蕊姑伸手掐中贵妇人的脉搏,细断了说道:“儿女是缘,然缘分不可强求。女善人这一胎难保。” 贵妇人急了,“是,是,我知道这一胎难保,身边的郎中都这么说。所以才来找您,听说您有保下胎儿的回天之力!” 蕊姑浅笑道:“回天之力?女善人太过夸张了。” 贵妇人握着蕊姑的手腕:“一定有的,不是说能求来一枚珠胎子就可安然无恙么!上个月我刚刚失去一个孩儿,现下腹中的这个,您千万开恩,为我保住啊!” 蕊姑抬眸:“此乃天意,女善人难道要逆天而行吗?即使有珠胎子可与您顺利结缘,恐怕腹中孩儿的婴灵,也不是早前那一个了。” 贵妇人一张脸掉了下来,而后马上摇摇头:“孩子既在我腹内,便是我的孩子。如您所说,能来的皆是缘分。再者又未降世,即使婴灵换了,到底会由我亲自将她诞下!这不,说了一圈,还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呀!” 蕊姑一笑:“女善人既然一腔赤诚的要保下这个孩子,那便试试吧。请随我来。” 贵妇人点着头,连声道谢。 蕊姑领着她来在屋后灵草园,指着木架上盘旋着的草木脐带说:“这便是珠胎藤了,若要结缘,要先取您一滴血来。” 蕊姑用针刺破她的手指挤出一滴血,用树脂包裹,团成小球刻上记号,以红线绑了系在一颗珠胎子上。 “女善人,事已完毕,接下来请您安心等待。若是珠胎子成熟,那便与您成功结缘。若非如此,也请您顺应天意。” 贵妇人忙不迭的问:“还要等多久?” “半个月后,三月初九,您再来我处。” 三百六十二 前尘今朝 京郊在早先修了一片公主陵,埋着曾经的大公主李璇。 后来,凡玉菟也被埋了进去。但墓碑上没有刻她的名字,而是刻着她的封号。 有人说,这里头只是埋着她的替身,宫女花萼。而她真正埋在了她生父旁边,墓碑仅刻着凡家小女四字,连生卒年月都没有。 玉公主病逝后,宫中杖杀了她的所有近侍。只剩下掌事女官和乳母施巧巧。施巧巧拿了俸银,拒绝了赏钱,悄悄带上玉公主的遗言和几件遗物离宫回家了。 下葬时候,她的头上戴着属于嫡公主的九花树钗,寻常的首饰全部陪葬,至于用过的一切衣物棉被则几乎焚毁烧尽。 但这是元月三十日魂归之后,又七七四十九天后的事了。 冬休与斑鸠玉立护送完太长公主归来的时候已经三月初,离凡玉菟去世已过了一月。她在灵堂上了香后与太后请辞。也许是太后不想再看见与凡玉菟有关的任何人,便顺利的脱了宫籍。后来她就来在了金玉城,替自己的旧主和逝去好友打理起了这份生意。 这世上从此少了这么一个人,万户依然各有悲愁。 这宫里自此少了这么一个人,天家依旧歌舞升平。 李成蕴在高句丽被世子收留,成了个尸位闲人。家没了,父亲死了,发妻又亡,事业毁于一旦。他便也莫名其妙的捡回了曾经花天酒地的日子,尤更胜之。 某一年,他在饮了烈酒之后,死在了一个名妓身上。 “石榴裙下命难逃,我也是要这样死的。” 他应了自己说过的话。 说回己酉年。 蕊姑与苏晓约定,三月初九紫草观。 这段时间,凡玉菟就被悬在藤上,在风中咿咿呀呀的荡着秋千。虽说睡着的时候总是最多的。 甜甜猫一步未出紫草坡,它夜以继日的观察着珠胎藤旁的一切动静。在早春的晨光升起之时,它从屋檐走着猫步沿到藤架上,卧好了伸出舌头,舔一舔那个将要成熟的透明胎胞。好似在说,天亮了,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化成小种子的凡玉菟就会伸一个长长的懒腰,打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揉揉眼睛,和甜甜猫与这个世界道早安。 除了甜甜和蕊姑,小婴灵的声音旁人是听不见的。 蕊姑也会在清晨弄草浇花之后逗一逗她。一戳动透明胎膜,里面的两只小手还会回应,推啊推的,好玩极了。 蕊姑知道现在的她五识不全,记忆封存,因此状如婴儿。好在的是,三魂七魄终于全了。 三月初九,坏女人来了,隐约的不详之感冲击着小婴灵的心。她在胎胞之内大跳大闹,晃动的藤茎遥遥摆动。 可骄傲的坏女人却心中一喜,她还以为这枚珠胎子见了她高兴的手舞足蹈,唱起欢歌呢。 甜甜猫被蕊姑斥令躲去一旁,当它又见了这个坏女人之时,暗暗的喵呜诅咒。 “蕊姑,珠胎可成熟了?可结缘成功?” 挂在半空的凡玉菟一听这话,吓的浑身发抖,整个胎胞都跟着颤。颤啊颤的,包裹着自己的花叶绽开了,啊啊啊,透明胎胞也要打开了,啊这,啊—— 在落下之际,被蕊姑接进了手心里。 蕊姑将话通过手掌传递给了这个小种子:“好娃娃,你在这一方世界的时间还没到呢。睡吧~” 她轻抚了这颗黑色珠子,把它装进锦袋中递给苏晓,笑道:“今春来的七十九个求愿者,唯有两位顺利结缘,女善人便是其中一位了。今夜睡前,将它置入脐中,待到明晨一早,便可化至体内。” 苏晓双手合十给蕊姑施了礼,千万感谢,留了足足两盘的金锭。 人走后,蕊姑看着金锭嗤笑了一回,一伸手摸到了甜甜猫头上:“阿甜呀,你说咱们要这么多钱干嘛呢……” 甜甜喵的一声,马上叼起一只金锭,蕊姑扑哧一笑:“哟,给你的小主子攒钱呢?真是个聪明猫啊,不过你小主子何时缺过钱啦?而且放心吧,她今后的身体康健着呢。” 甜甜咬着金锭发出一声愤怒的呜呜,蕊姑又笑,“嘿,还生气了,你可别怨我又把她送回到那一户人家。她和他们的缘分本就未尽呢。若不是尖尖失去主张犯下错误,凡玉菟这个身体到现在还活着呢。只不过,八年幽禁和换名再来,你觉得哪个更好呢?” 喵——呜~~~~,甜甜猫悲呜一声,耷拉下了耳朵。 己酉年是个生孩子的大年份。 大国舅苏昼在五月二十九得了一对双胞胎儿郎,老太郡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盼了十几年的大孙子终于来了,还一下子来俩。 紧接着,六月初六,当朝太后诞下了一个小女。这小女生的极快,刚刚阵痛三个时辰便顺当当的落地,哇哇的响亮哭声点亮了整个延嘉殿。产婆和女官们替主子开心,也是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光听这小公主的哭声,就知道身板儿结实啊。 太后怎生的能这么快放心?她心里知道,这孩子其实早生了一个月。刚剪了脐带就忙不迭的叫太医们为小公主检查身体,太医们皆喜笑颜开,娘娘,公主体重逾七斤,脉搏有力,先天齐备得天独厚啊! 太后拍拍胸口,流下一串担忧落地的幸福眼泪。 自此民间有传言,高祖皇帝遗腹之女怀胎十二月才诞生,必是天家贵命啊。也有人听罢连连摇头嗤之以鼻,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怎生的有怀胎十二月之说,只怕是我朝太后与人有私,再给这皇李家添一顶绿帽罢了。 再往后八月,皇帝李让的贤妃孔香香诞下一皇儿,是为皇长子。 九月,周贵妃又诞下一子,是为皇二子。 是的,勉强算是历经三朝,周船静又再度回到了贵妃的位子上。她又住回了她住惯了的青鸾宫。周船静和周静儿一字之差,但周贵妃和周贵妃却一字不差。 皇李家的桃色秘闻有增无减,从不缺少。 古制云,满月于孩儿赐名。 大国舅的两个儿郎,一名苏夼,一名苏川。 小公主的闺名,李乐姬。 给两个皇儿取名的时候,李让说阿舅家的川字用的不错,磅礴大气。于是跟了风,给大郎取名李卅。 当选到了这个卅字,贤妃孔香香暗自神伤,皇后公羊棉悄悄抿笑,周贵妃喜上眉梢。卅,一”与“川”联合起来表示“一生一世顺从王者”,哈哈,这顺民的一生在出生伊始就被安排的妥妥当当。 但二郎就不同了,李梁。肩挑大梁的梁,架海金梁的梁。 若是以为太后以接近四十二岁之龄诞下小公主就可以安享度日了,那可是大错特错。 未出月子,她就在床上摊开朱墨批阅文书。而且现下批的可不仅仅是后宫的文书,乃是前朝的文书。 李让这个皇帝不多管事,自打登基之后图新鲜安安生生在御书房坐了半个月后,就开始声色犬马,带着周贵妃四处打猎,斗鸡马球一样不缺。 到底凡玉菟这个傀儡皇帝还算做了几样利国利民的大事,为朝廷今时的大好河山铺了路。光是造出的火炮便能保这一块国土许久的安定。 虽说太后很忙,但是她今次与往日不同。 她珍惜这个晚来女,也想试一试亲自奶孩子的感觉。于是便亲自为李乐姬哺乳。而这当中,似乎还掺杂着潜意识里想对小菟的补偿。虽说她再不愿意主动提及小菟,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 人总是这么奇怪,总会在一个孩子身上弥补对另外一个孩子的缺憾。 另外还有三名乳母,四个人的奶水源源不绝的吸入李乐姬的小肚子里,这个孩子便像吹糖人一般的鼓起来了,白白胖胖,肥美健硕。 阿娘在床上笔走山河,小乐姬就躺在一旁咿咿呀呀。这个孩子总是自言自语,小眼神有的时候清澈,有的时候还会盯着什么东西看的认真。 “哎唷,你也能看的懂啊~” 苏晓暂搁朱笔,逗弄着她的小脸。小脸胖成了个大包子,两颗葡萄大眼如同河蚌里的大珠。 “我们重睑双皮的,真好看。” 玫姨趴在一旁乐呵呵的,“是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哎哟哟,我们是世上最有福的小公主。” 一开门,颜阿秋走了进来,她亲手端着一盅果子酪,“母亲,拿井水略略镇过的,您还没出月子,不能吃太凉的。” 苏晓接过,将瓷盅捧在手心,“这天真热啊,我后背都捂出痱子来了。” 玫姨笑着:“那也不敢扇扇子,您先吃,吃罢了我给您涂些痱子粉。” 颜阿秋拿湿帕子擦了一把汗,“外头真热,下火一般,我们小乐姬还在襁褓里,热不热啊。” 说话她抱起了这个小妹妹,眼中多了些宽厚暖意,不再若看凡玉菟的眼神那般怨怼嫉妒。 对于李乐姬来说,她记得最近都在干嘛。 睡觉睡觉睡觉,然后就是吃奶奶。之前在肚里的时候,天天游在水中,踢着肚皮从这头飞到那头,每日的娱乐活动就是荡秋千和数手指。 最初还是鸭蹼形的小手,后来慢慢就分出了五指。 除了娱乐休息,她也感受到了胎狱之苦。母体吃一口凉的,她就冻的直哆嗦。母体吃一口热的,她就如被开水烫过。母体又最爱吃酸的,还没长出来的牙都快给酸掉了。 但她也对自己的前尘旧事,有着丝微的记忆。 咦~~,我怎么好像不是头一回进这家门呀? 咦~~,眼前的这个大姐姐以前好像不这样,以前看见我就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的,不行,有危险! 于是李乐姬把小嘴一瘪,哇哇的哭,顺带事儿一使劲儿,尿水透过薄薄的襁褓,流了颜阿秋一身。 啊哈哈哈,满屋子的人笑了起来。 甜甜猫也跟来了,随时在暗处观察,这一刻,这只懵懂不通人事的大猫对人类的行为再度迷惑了起来。 小菟一死,怎么这个家看起来特别像个家呢?可是李乐姬也是小菟,为什么我这只猫都能认得出来,你们这些至亲却认不出来呢? 猫咪摇摇头,继续伏在房梁一角。 李乐姬满月的时候,苏晓抱他回苏府。 苏家那俩小子也刚刚满月,三个娃娃并排躺在童车里,全家人的喜气洋溢,连庭院的花儿都沾了喜气,绽放的别说有多浓烈。 老太郡亲自托最好的匠人打了三枚长命锁,一个挨一个的给孩子戴上。戴到李乐姬这儿的时候,这个当外婆的先是激动,而后莫名其妙的噙上了泪。 她这两滴泪一闪,全家人都静默了。 他们读的出来,这个老太太想起小菟了。 苏夫人许薇莹打着圆场:“唉哟,阿娘,孩子们都满月了,您还欢喜的正当头呢。可不敢哭,今儿是大喜的日子。” 老太郡抹了把眼:“这哪儿是哭啊,外头的阳光晃进来了。别说满月了我高兴,我这得高兴一辈子呢。” 一群人笑着扶住老太太入座,“是的呢,等孩子们会叫奶奶婆婆了,您更是欢喜。” 可老太太还是长叹了口气,看着苏晓道:“大闺女呀,你可改了吧。孩子都是好孩子,就看你怎么养了。你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式儿的,我这个当婆婆的可是头一个不愿意!” 苏晓又气又笑:“阿娘,怎么样您都看着呢。自打乐儿一落生,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天天都是膏药贴身上的。” 老太太一嘟嘴:“这还差不多!女儿家从小就该玩到大,被疼到大,略识得几个字就妥了,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吗?”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老太太往远挪了几步,怕几个月子娃娃听见,然后指着苏昼小声说:“二小子,多少人夸你是好人我可不管,你到底对不起那个最信任你的孩子。若不是你这张笨嘴耍能,把她撺掇到了灵州,她也不会,不会……” 说话老太太一抹脸,又哭了起来,边哭边絮道:“你给我听好了,三节两寿的,你给我向那孩子赔罪去!你给我烧高香也好,求神拜佛也好,你得求得那孩子的原谅!我告诉你苏昼,还有苏晓,还有你们一个个的,各个一把岁数合伙欺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你们是怕了是吧?怕她一年年的长大,把你们辖制的死死的是吧,呵呵,你们嘴上不说,但我门清儿!……那个孩子聪明无双,到了了还是个童身,所以到了地下那也是个精灵头小鬼。小鬼最是难缠,免不得不时回来看看。她要是看见咱们这么宠爱俩小子,这么宠爱乐儿,保不准伤心嫉妒!小鬼一哭,怨气就得缠在孩子们身上,到时候这三个崽子就难养了!” 一圈人咧嘴蹙眉:“娘,您叨叨的这都是啥?” 老太太狠狠的瞪了他们,“我说的话都给我记清了,都给我常怀忏悔之意,没事向孩子念叨念叨自己的不是,别装的跟她从没来过一样!还想着抛却脑后呢,就你们精,就你们能!人啊,就是狂妄自大,可眼光看不过三尺!我这话啥意思?举头三尺有神明!三界众生,都瞅着你们呢!” 成人的自大之心虽说难以割去,但苏昼耳听训斥之时,一直垂着脑袋。他胸中的愧疚潜滋暗长,但他心中清楚,也许,道歉也是对那个孩子的二次伤害。 也许,有些事一辈子不用道歉。因为,不配。 三百六十三 厚此薄彼 嘚——驾——!!! 亮堂的小奶声回荡在院子里,“马儿快跑,马儿快跑!” 李乐姬骑在小宦官背上当大马,满庭院溜达。 苏晓坐在檐下看着笑着,叮嘱道:“小心点小心点,你们几个要多留心啊,可千万不能把公主摔了。” 当大马的小宦官咯咯说道:“娘娘,您放心吧,奴婢这匹马儿稳着呢。” 骑了一会儿马,四个同岁大的小男娃呼啦从延嘉门涌了进来,“小乐姬,小乐姬,快走快走,外头有肥鸭满地乱跑,咱们去逮肥鸭!” “好耶~~”李乐姬一下子就从大马上跳下来,跟着两个表哥两个侄儿就蹿出了门。 这后头乌压压跟上了人,慢点,慢点——。 这帮鸡年娃娃五岁了,因为一般大,虽说是两辈人但也是直呼名字,喊来喊去。 这五年来,未起战争,未出叛乱,边疆安定,四海升平。前周朝踩着凡玉菟的身体,喝着凡玉菟的血,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李让过着他轻松逍遥的皇帝生活。苏晓成为了垂帘听政的实权皇太后。而公羊棉这个中宫皇后一直就在太后身边打下手。 五岁的李乐姬开始学认字。认了阿娘,阿耶,婆婆,阿舅,哥哥,弟弟…… 她聪明,学的快,也记事儿早。苏晓为此得意洋洋的不行。 然后就是认名字。知道别人的名字后,这个熊孩子五岁就会给人起外号了。 五个小人在外头没玩多久,震天响的哭嚎声就从外头拉着号子进来了。 乐姬跑在前头,一手的黑泥,当当当的冲进了苏晓的怀里。 “怎么了?谁在追你?” 紧接着,四个男娃的乳母牵着小手进来告状了,“娘娘,娘娘,公主刚才打人了。” 苏晓一抬眼,四个被牵进来的男娃有三个哭的鼻涕拉拉,苏夼一嘴泥,苏川被挠破了脸,李卅最惨被打出了鼻血,李梁倒是安然无恙还跟乐姬使着眼色蔫着坏。 苏晓一压眉毛扮做严肃:“乐儿,是你打的吗?” 乐姬把腰一叉:“哼,大川和小川抢我的鹅,我当然要打了!三十向着他们,被我和梁子收拾了!” “嘿,你个小崽子,你怎么那么霸道呀?快去跟哥哥们赔不是。” 乐姬把嘴一撅:“才不要!是他们先和我争的!” 几个乳母在一旁劝:“罢了罢了,孩子们打个架稀松平常。” 大川和小川的乳母轻戳他俩的小脑瓜,“你俩也是的,连个女娃都打不过,怂不怂?” 话一出,两个孩子暂停的哭声又开始了。 苏晓叹口气,似乎觉得乐姬不管不行了,自从半岁抱她出宫玩,见了许茳孺就直接薅胡子抓脸,这几年也是破坏力惊人。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成个泼皮辣子了。 于是她一伸手,把乐姬掂到了膝盖上,直接抹了裤子。 李乐姬不懂要干嘛,但骨子里的预感告诉她此事不妙,遂咛的一声开始哼唧哭泣。 苏晓举起的巴掌刚要落,可看着眼前奶豆腐一样的小屁股,整只手就像灌了铅再也使不出劲儿,只轻轻的抚到了小屁屁上。 响都不响。 但李乐姬嗷的一声,哭的撕心裂肺。 这一哭,苏晓的心都跟着碎了,涌出的眼泪噙满了眼眶,马上抱紧了嗷嗷的哄,“好啦好啦不哭了,谁叫你欺负人的,现在知道打人有多疼了吧?” 一旁的嬷嬷乳母们咧着嘴,嘴上在笑眼中却说,这能叫打吗?您搁这儿拍灰呢?然后她们抚着几个小脑袋离开,“好啦,公主已经得了教训了,你们也不许再闹人了,这事过了。” 懵懵的大川挠了挠头,“难道脱个光屁屁就是得了教训呀!那我以后就不穿裤子了,光着屁股到处闯祸……” “你这浑孩子!” 吵闹的孩子们走了,苏晓抱着乐姬陷入了迷惑。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自己的孩子,我却舍得打她?同样是奶豆腐一样的小屁股啊,我把她打的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紫,最后打出血来还觉得挺解气……虽说,虽说事后也会后悔和心疼,可我,我当时是怎么下的手呢? 五年了,她第一次深刻的回忆小菟,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发生的。 这天晚上,苏晓在静室里点燃三支香,手持菩提珠盘腿坐在蒲团上,消化着萦绕心中的疑惑与隐痛,也念一念那个逝去的孩子。 李乐姬在外头玩腻了玩具,钻进静室来直接去拱她的胸脯。 苏晓睁开眼,温柔说道:“方才乳母不是奶过了吗?没吃饱吗?” 李乐姬直管拱,哼唧道:“我要吃阿娘的奶奶,阿娘的有花香味,她们的都没有。” 苏晓解开衣襟抱着喂,虽说现在已经嘬不出什么来了。 一边吃,一边骨碌着大眼睛,“阿娘,你自己坐在这儿干什么呀?” 苏晓抱着她轻晃轻拍,“阿娘想起你姐姐了,阿娘不曾奶过她一口呀。” 李乐姬眨眨眼,含着**含糊不清的说:“姐姐?阿秋姐姐吗?” 苏晓顿了顿,吁口气:“不是,是小玉菟姐姐。” “咦,小玉菟?” “是,她属兔的。所以就叫小玉菟了。” “那我属鸡的,就叫小乐姬。” “嘿嘿,这也能猜得到,真聪明。” “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不在了。你出生的那年,她生病走了。” 李乐姬感受到了阿娘说这句话时向下沉去的心,也便据此第一次感知到了死亡的力量。她也沉沉的问:“那小玉菟姐姐什么样子呀?” “她啊,跟你的眼睛一样圆,跟你的嘴巴一样小。但她瘦弱,长不高,从小又难养,三天两头的生病。不比我们有福气,我们长到五岁,就伤风过两回,拉过几回肚子。咦,今儿早上教你学的诗,会背了吗?” “会了会了,我这就背给阿娘听。” 接着,童声童气,咿咿呀呀。 苏晓对小菟的一丁点怀念很快被打断,一丁点的伤怀之心也被这个眼前看似更聪明的孩子所冲淡。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小菟聪明,但乐姬更聪明。在苏晓心中,小菟留存的唯一优点已被乐姬取代。 好的总是轻易取代坏的。 东西是,孩子也是。 三百六十四 贵妃产厄 周船静被李让独宠五年。 得太后施压,李让不得不每月十五在皇后公羊棉房中,勉强之下,公羊棉在鼠年终于诞下了三皇子。 虽排行老三,但为嫡子。而今业已两岁了。 自从这个嫡子出世,李让终于卸下重担放飞自我,日日与贵妃良辰美景,久处不腻。 这一时初夏,周船静不经意看见在花园里逮鹅的李乐姬,根植在心底想要一个女儿的念头又如竹笋破土,冒出了尖儿。 晚上撑一矮几在院中对月小酌,她声音娇嗲的轻哼了一声。 李让扑哧一笑,“静儿,又怎么了?可是又想去西郊打猎了?” 她一嘟嘴:“西郊那片林子还不够野,打不来什么珍禽异兽的。小鹿狐狸的,都快被咱们给捉光咯~~” “那你想去哪儿?咱们明儿就去。” 她手指弹着杯口,“我想~~,想吃老家的山竹了,酸甜可口,有着白生生的果肉,像小女娃如雪的肌肤一般。” 李让一挤眼:“你这是想生个女儿了吧?这不好说,咱们现在就造一个。” 两人即刻依偎在一起,滚到了地席上。 一夜春宵之后,种子深重。未出三个月,太医们又集合在了青鸾宫,声声贺喜,寸脉沉尺脉浮左脉有力,该是女胎。 周船静激动的跳到了李让身上,李让抱着她就轻轻甩了一圈,两个人不论何时何地如胶似漆,看得身旁来贺喜的皇后满心醋意。 十个月后,又是一年早春。 青鸾宫里一声惨叫,孩儿要临盆了。 片刻之间,周船静的尖利嘶喊声响彻了整个后宫,她几乎没有叫过陛下,一句接一句的郎君,郎君! 李让连大朝都没有上完,听见宦官传来的信一抹冕旒拍拍屁股就跑,呼呼歇歇的冲进青鸾宫看着床榻上打滚的静儿就手忙脚乱的抚上她的脸,“郎君在,郎君在呢,你最坚强了,咬咬牙,咬咬牙咱们的女儿就出来了!” 周船静疼的汗如雨下,满身颤抖:“郎君,我这回感觉不太一样,真不太一样。生梁儿的时候虽说,虽说疼,可是顺着疼。这回是逆着的,逆着的啊!” 产婆钻到产被底下半天,带着满手的血拱了出来,“陛下,娘娘,宫口开了八指了,快了,快了。” 李让被她青白脸色吓的直哆嗦,可极力安慰着,“别乱想,别乱想,你这是关心则乱。” 然而周船静这回的感觉没有错,愈来愈紧密的阵痛之后,产婆在底下嗷的一嗓子,爬出来左右看向女医求助:“这,恐怕是要难产了,胎儿先出了左脚!” 紧接着满室嘈杂,女医把胎儿出来的左脚又慢慢塞了回去,干脆产被也不要了,直接暴露着圆鼓鼓的大肚子,两人在那肚皮上磨豆浆一般,使劲搓动打着转,好让胎儿的位置调过来摆正。 周船静的惨叫要把喉管震裂,哭喊道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呀! 李让自乱阵脚哭了,抱紧了她的头压住她的手:“再忍忍,再忍忍,好事多磨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女儿啊咱们的小公主要来了!人都说乐姬是开国以来最福气满盈的公主,我看咱们的小公主才是最有福的那个!她的福气都在后头呢,我和你的福气也都在后头呢。” …… 到了后来,周船静精疲力尽,只剩喘着粗气,用不上力了。 产婆和女医拼命打气鼓起,娘娘,现在可不是送气的时候啊,再加把劲儿,加把劲儿! 周船静只是衰弱的听着,身体不再受自己使唤。 李让早已是泪流满面,静儿,用力啊。现在才是用力的时候。静儿,别放弃,别放弃…… 太后来看了一趟摇摇头,撂下一句,让儿,听听产婆们怎么说吧,然后就走了。 产婆得了点底气,始才拉着李让到寝殿外说道:“陛下,现在这个情况,只能保小了。再耽搁一会儿,孩子就要在肚里憋死了。” 李让咬着牙:“那贵妃呢?” 产婆支吾着说:“贵妃力气用尽,身体不支,现下唯有剖开肚子,取出孩子,您看?” 啪的一声,产婆被一耳光拽倒在地,并被恨恨的踏上两脚。 李让朝寝殿大喊:“把肚里的小崽子给我宰了,一块块的割,把它一块块给我割出来!若贵妃有恙,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半昏迷的周船静闻言长呜了一声,张大嘴呼呼喘气。 半晌了,她抬抬手,拉着李让的手。 “郎君,我现在才明白,上天给一个人的快乐是有限的。这五年,花光了我一辈子的快乐,所以,用到头了,老天要带走我和孩子了。” 李让泪雨滴答,“瞎说,朕是天子,天子不允许你死!别说五年的快乐,咱们还要快乐到老呢。” 周船静微微一笑:“到老遥不可及,这五年只争朝夕,足够了,我心满意足,此生无憾。” 李让抱着她哇哇大哭,“你无憾,我有憾。花了二十三年才遇见你,一朝为盟,终身有契。你要先走了,我的余生只会以苦为伴,抱撼终天。” “好,那我活着,我活着。” 她摸了摸他的脸,“你把我再抱紧点,已经春天了,怎么还是这么冷呢。” 好,好。李让把绒被扯过来,把她包的紧紧的。 两个人窝在一起,互相安慰着不哭了。只是一抬眼,那个巨大坚硬的大肚子还鼓在眼前。 产婆和女医们摇摇头,心酸垂泪,口中絮叹,这腹中的孩子像是来索命的。刚拿了刀子准备割肉剔骨,她竟然躲了进去,钻回了小腹深处,动也不动了。 ————— 黄昏残阳,雀鸟归巢。 黑压压的树枝上发出小到看不见的嫩叶花苞。 周船静下体的血已经不留了,干巴巴的凝在了床褥上。 两个紧拥着的人,泪颊也干。 李让在极大的痛苦当中清醒,清醒了又糊涂,糊涂了再清醒。身体也疼到麻痹,麻痹之后接着疼,疼完了又是麻痹。 他叹口气,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今年刚好三十而立,却好像已活了一辈子。 罢了,静儿,人的一生本来也不是太长,咱们很快就能再见…… 三百六十五 亨嘉之会 昏暗的甘露殿,只点了一盏孤灯。 李让歪在大殿的龙椅上,左手握拳托着头,一动不动。李乐姬从外头当当当的跑进来,凑到了大哥身旁。 她的一双小手扒着龙椅把手,伸着脖子去看大哥的脸。 哇——,她登时吓了一跳。 “哥哥,哥哥!” 李让猛的惊醒,一双朦胧眼看着李乐姬。 李乐姬奶声说道,“哇,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哥哥死了。” 李让抿唇笑笑。 苏晓紧跟其后走进大殿,身影儿在地上拉的很长。她看见李让这副样子吁口气:“儿啊,你就打算这么消沉下去?不吃不喝不叫人伺候,三天了,也该想明白了吧。” 李让坐直身子揉了揉脸,“阿娘,我没事。也吃了一碗米糊。” 小乐姬拍着小手,“哥哥,我最近也是老吃米糊,你怎么跟我一样呀。” 李让逗着她的小脸,“因为米糊糊不用嚼啊,哥哥这几天没力气,嚼不动东西。可小乐姬不是长牙了吗?小牙还挺厉害,听说咬伤了李卅的耳朵呢~” 小乐姬把嘴一撅:“是三十他弄坏了我刚堆好的贝壳塔,所以才教训他的。” “嚯,三十,你倒会给人取外号。” 苏晓笑道:“是我告诉乐儿卅有三十的意思,小娃们这样记得清楚。让儿啊,快起来别窝着了,该吃吃该玩玩,为娘已经通知了礼部,开始着手准备选秀大典了。你身边人不多,总得多挑几个绵延子嗣的。” 李让点点头却也听话,“娘,叫我自己再待会儿吧,其他的您安排就成。” 苏晓拍拍他的肩,牵着乐姬的小手走了。 乐姬知道宫里又死了人,死的是大哥的心上之人,所以他,一蹶不振?这个词是该这样用的吧~ 乐姬仰着小脑袋,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但是自打知道还有一个姐姐叫小玉菟之后,她每次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心中透着一种古老的苍凉。 于是,这个神秘的名字深深的印在了乐姬的脑中,挥之不去。 这一日,五个鸡年娃娃又如寻常那般满宫乱跑,呼啦啦跑到了掖庭,在一条条宫人寝所的小窄巷里玩躲猫猫。 哼,这回我一定要躲进一个最好的地方,叫你们谁都找不到! 东拐西走,撞开了一道破旧的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迎面院内坐了一个老嬷嬷正做针线活。 老嬷嬷满脸惊喜,“哟,是乐公主呀,您怎么跑咱们这儿来了?” “我们在这儿玩呀。”乐姬摸了摸她的绣花绷子,绣样上的一只小白兔跳进了眼中。 “嘿,小白兔,我第一回见有人绣兔子。” 老嬷嬷把绣花绷子藏了,轻轻笑道:“是啊,许多年了,宫里都不让用这个绣样。今儿一时无聊下了几针,就成了个白兔。” 乐姬挠挠头:“为啥不让用兔子绣样,是因为,是因为小玉菟姐姐吗?” 老婆婆讶异道:“公主知道她了?” 乐姬点头:“嗯嗯,知道。老嬷嬷,你给我讲讲这个姐姐吧。” 嬷嬷叹口气,摇摇头:“其实没什么好讲的。玉公主打眼一瞧就是一副早夭的相。那时候宫里有个何总管就当众说过那孩子活不到成年。本来也确实如此,丙午年心疾之症几乎没熬过去。所幸上天开恩,她偶得一只白羽神鸟,为她续了三年的命。后来那鸟不知怎么地就死了,玉公主也跟着薨了。她比不得我们乐公主,我们乐公主龙头凤额,丰颔重颐,双目有神,活力十足的。她不行,身子太差。虽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又不懂藏拙,算是被这份通透给反噬了。哎,兴许本就不是人间之物,所以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了……” 听了这一席话,李乐姬心中有说不上来的滋味。也一时没心思和大小川他们玩,跟着寻来的乳母往回走。 走到瑞雪殿的时候,看见贤妃孔香香正在外头的小池塘边闲坐。她手指勾着一片刚发的柳叶,就那么一闪之间,乐姬看见了那柳叶在她指尖飘了一下跳了个舞,又神奇的落回了手中。 乐姬雀跃着跑了过去叽喳道:“孔姐姐,孔姐姐,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孔香香唰的红了脸:“公主,什么再来一遍?” 乐姬雀跃着:“方才啊,方才我都看见了,柳叶飘了,柳叶在指尖飘呢~” 孔香香笑道:“哪有的事,方才一阵风刮过,这么轻的柳叶当然会被吹起来了。” 乐姬噘起小嘴:“唔,原来是这样。”然后像小鸭子般左右摇摇身子,“我还以为柳叶会听孔姐姐的话呢。” 孔香香摸着她的小脑袋,头上绑了许多只小粽子,“乐儿,姐姐想问你一问,你为什么总是和梁儿一起欺负李卅呀?” 乐姬把嘴也撇成了小鸭子,“哼,谁欺负他呀!是他每回偷偷使坏,还老把一双冰手往人脖领子里插,真讨厌!” 话说到这,乳母赶紧抱起乐姬,跟贤妃打了几句哈哈就走了。 孔香香僵坐原地呆若木鸡,是啊,自己儿子打生下来就体寒,当年被雪人咬过的寒毒至今都没退,还传到了儿子身上。 那一年宫人们随侍凡玉菟去北地受降城,孔香香托了一人给自己捉来两枚火蛭祛寒毒。可那人办事不利,后来酿成大祸,这样一桩秘密深埋在心中数年,一直饱受折磨。 哎——,她长长吐了口气,祈祷着没有事发的那一天。 刚回来延嘉殿小乐姬就叽喳,“阿娘,阿娘,我刚才看见孔姐姐可厉害了,会作弄柳叶。” 苏晓乐不停:“乖乖,什么是作弄柳叶呀?怎么个作弄法?” 乐姬揪揪头上的小粽子,“额,嗯,不是作弄,是操弄?” 苏晓蹙眉,“什么?操弄?是不是操纵呀?” 乐姬啄米般的点点头,“对对对,是操纵。柳叶可听话了,在她手指尖跳了个舞呢。可她不承认,这有啥不好承认的~” 苏晓一双疑惑眼看向身边女官们,女官们各个凝眸沉思,于侍中先开口了,“娘娘,所谓童言无忌,别看孩儿们小,但说的话可是最真。这孔贤妃着实奇怪。” 苏晓抱乐姬坐下问道:“有何奇怪之处?” 于侍中垂了垂眸子,蹲下来说:“昨儿下官听来一事,还是瑞雪殿的人传出来的,前些日子下雪天,孔贤妃夜半难眠,自己开了窗子对着雪地出神。可这门都没出,地面上的雪地居然写上了俩字。您说,奇怪不?” 一众满面惊色,苏晓把乐姬递给颜阿秋,“去,哄着妹妹睡一会儿去,天天晌午不睡觉。” 乐姬四蹄乱踢,“不不,我也要听,还没讲完呐。” 苏晓摆摆手,颜阿秋抱着她大步子往外迈,这孩子又响起了掀动房顶的任性哭嚎。 因此事听来非同小可,苏晓不愿意叫乐姬过早见识太多丑恶。 “你们哪个还听到了什么?”苏晓问。 一宫女说:“奴婢听管浆洗的宫人们说,没有见过这么勤快的主子。每回月事之后,淋上经血的衣裤床单,都是孔贤妃自个儿清洗。” 所有人咂舌,“这有啥奇怪的?她也是奴婢出身,没准自己拾掇自己拾掇惯了。” 宫女摇摇头:“恐怕不是如此,据说淋上的血放上两天,能结一层霜。多奇怪啦,室内冬来全是炭盆熏笼,存放的脏衣怎么会结霜呢。” 哎唷,这! 一旁的玫姨咯嘣咬断了缝春衣的线,僵着一张脸神色大乱,“我的天,真的?” 大伙看着她瞪着的大眼不解,玫姨喘着粗气愣愣的说道:“天老爷,我突然想起以前那个巧嬷嬷说过的话了。她在离宫那天,对我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宫中有人身中寒毒,需要火蛭来医病。这句话当时听了便也听了,只以为是那巧嬷嬷的混乱之言。可现在这前后一联系,乱了乱了,这里头藏着桩大事啊!” 苏晓咬牙牵腮,一双凤目火苗窜动,隐隐含上泪光,狠斥道:“吩咐下去,着太医为她请脉!都给本宫查,查个底朝天!” 六年来,冬休每一日都在为小菟断案。分析着究竟是谁放了一只火蛭拿走了小菟的命。 然冥思苦想,仍然是毫无头绪。 糟糕的是,那一日下午她得了假回乡去寻故人,并不在节度使府。如此一来,所有的言辞都是道听途说,而非亲身经历。 她后来询问了所有的亲历着,把他们说过的话都汇成了一本册子,得空就拿出来翻阅,希望能得到什么启示。 然而这些言辞多少真多少假,又有多少是人为臆想添加上去的,就不得而知了。最最糟糕的,小菟当初的所有近侍皆被杖杀,如今死无对证,这些茫茫证词再密密麻麻都显得苍白无力。 薛莫皟始终是个寻常侍卫,下职之后就回在金玉城,吃住在店里。六年过去,他也不过二十四岁,但一直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瞧上去说他三十大几都不为过。 这一时,店门刚开,未入夜赌客们都没来,他呷着一牛皮酒囊,咕咚喝了一大口,把唇边的小胡子都打湿了。 两片嘴唇天天碰到的不是烟草就是烈酒,干裂洇红,与一张黑黄愁容脸两厢分明。 他斜靠在柜台上,品品酒味转头看着冬休理账,“冬休啊,小菟也不在了,你还这么勤勤恳恳一丝不苟是干嘛呢?瞧见你这副认真样我就烦。” 冬休哼笑,“就你好,你这副吊儿郎当的衰样最好看,你还是死了得了,每天浑身冒着晦气,我都觉得影响生意。” 薛莫皟扑哧一口呛了酒,“奶奶的,真是环境造就人。在咱们这赌窝子里呆久了,你也出口成脏了。” 冬休依旧人与算盘合一,清脆的算珠噼啪响在心中,还能腾出嘴来与薛莫皟笑侃,“是又如何,而今我才知道说粗话的好处,太特么松快了。我告诉你啊,甭管小菟在哪儿,她的生意就是我的生意。保的正每天的盈利,若是小菟回来了,啥都没有还能有钱。” 薛莫皟库通一声下巴戳在桌上,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冬休,“冬休!小菟真的会回来吗?” 冬休斜眸看了一眼他,“会!我要是不说会,拿什么东西吊着你这条小命呢,你说是不是?” 薛莫皟刚刚璀璨起来的目光又黯淡了,他长吐了一口气,又开始一口一口的仰脖儿灌酒。 这时玉立带着一个女孩进来了,如今的玉立已经长高长大,更是一身凌厉,活像个女刺客。 而随行的女孩则是玉宅当中的女娃娃之一。 小菟曾经在贱市买了十五个小女童。 玉立走进柜台,礼敬说道:“冬掌柜,这女娃叫玉角,是十五个当中身手最好的,先带来给店中驱使。” 冬休细看了一番玉角,点点头便叫店里伙计带她熟悉环境去了。 薛莫皟欠揍的一转头,“我说玉立,你咋跟冬休一样傻,还天天手把手教功夫呢?” 玉立拍拍手往矮凳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又抓了把瓜子磕着,扑扑吐着瓜子皮侃道:“莫说是教她们功夫,小爷我还三两不时的回去拜访师傅,增进下本事呢。就薛叔你原地打转。诶~,后院的驴赶紧给下了磨吧,把您拴上去刚好。” 薛莫皟听罢笑歪了一张嘴,“我怎么那么稀罕你俩这一张贱嘴呢,不骂我倒还真缺点啥。” 玉立猛磕了一下,恨恨的磨了磨牙齿,“冬姨,凶手查出来没?” 冬休收了账本子,利索一句,“没有,按理说也都算是亲信,实在想不出是哪个。没准凶手也被杖毙了。” 玉立一哼,“玉娘子当时也太过谨慎了,去受降城倒是带上我啊,我特么当时要在,莫说什么狗屁火蛭子,就算是灶王爷来了我也得一泡尿给他呲走了。” 薛莫皟笑的牙齿毕露,“我说玉立,你拿啥家伙呲呀?要不叔的借给你用用?” 玉立呼的一伸手,“拿来吧!拿来呀?真是奶奶个熊的,玉娘子过世的背后,真特么是一双黑手接一双黑手的推动,每个环节都把人往死里卡!毫无生机啊!太特么让人心疼了!” 一番嬉笑怒骂,三人的心又疼了起来。 刚做东施效颦揉揉心口,从店门外凛然走进一人。 他一身黑衣头戴斗笠,腰佩一剑,浑身寒气森森, 他开口,我回来了。 三百六十六 以为丢了 薛莫皟缓缓起身,看向男子的面容。 瞪了半晌,口中讶异,“卓奚?” 男子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扑了两步一拱手,“薛兄弟,请恕我当年不辞而别。” 薛莫皟拍了拍他的膀子,“卓兄弟,究竟是何事才让你一去八载,嗯?当年不是说好了共同打理金玉城的吗?” 两人在二楼一间雅室坐下,推杯换盏,聊起了时隔八年的话。 卓奚说,当年得知凡玉菟认了母,成了李家公主。便不得不走了。只因为当朝太后乃是杀死他家念三公子的主使之人,这样如何还留得下。 “那而今为何又回来了?” 卓奚说,心中歉疚。得公子嘱咐,要保护好凡姑娘,然而却失了信。对不住公子的在天之灵。 听了这话,薛莫皟默默良久,长出了一口气,“卓奚啊,而今公主已逝,此约也可作废了。你不拘得在咱们这店中消磨时日,这块地方,我们几个守着就成,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卓奚抿了口酒:“这八年我跟着自家商队,跑的可远了,原来茶马路有那么漫长,竟然能通到一个叫红海的地方。沿途见识过不少,跟兄弟们走走停停,小日子过的还不错。直到上个月回了京,才知道凡姑娘已去六载。” 他摇了摇头,“我当初还以为,不论如何她是她娘,总能保她一世平安的吧。如今想来,只觉好笑……” 薛莫皟苦笑道:“这俩可真是一对儿苦命鸳鸯啊。念公子千辛万苦的把兰羌的特产销往京都,再销往西域及外邦。好不容易打通商道了,人没了。玉公主更厉害,已保了这前周朝六年国泰民安,可人也没了。庆功宴上没主角,成果净叫别人给捡了。这世道~” 卓奚看着薛莫皟:“薛兄弟,你也苦啊。” 薛莫皟摇摇头:“我苦个甚,有吃有喝,混着挺好。虽说家没了,但这金玉城已是家。” 卓奚说:“我心已定,就留下了。” 两人各舒一口气,碰了碰拳。 几乎每个夜晚,甜甜猫都慢步在宫殿屋脊上。 很早之前,它就想潜入瑞雪殿,咬死那个火蛭案的始作俑者。但蕊姑对它三令五申,她们的事当需自己来解决,不允许灵兽插手,以免重蹈尖尖之覆辙。 它潜伏在暗处,从乐姬出生等到乐姬六岁。这六年,它许多时候会因为乐姬的可爱而暂忘她是小菟时候的苦。 那时候乐姬咿咿呀呀躺在摇篮里吃着小手,受万千宠爱,它也多想跳下来用舌头舔一舔她呀。 今夜,甜甜猫对她的思念尤盛。每日相望不相近,这怎么不是一种折磨呢? 于是,它下了房梁跳到大衣柜上,再慢慢的走到床边。 凤床上躺着苏晓和乐姬,坐塌上躺着乳母,门边还有两个卷着毛毯的宫女。 它走路无声的来到床边,前蹄一扒,深情的看着小乐姬。 也顺带势儿看清了苏晓。 呵,这个女人怎么永远都不会老呢,四十八岁仍然是一头黑发,一身儿浅玫红的寝衣在月光的抚摸下,显得甭提有多旖旎华贵了。 切,甜甜猫若人一般咧咧嘴。 然后凑近了,闻着奶香喷喷的小乐姬,用舌头舔了舔她的脸蛋。 刚舔没两下,小乐姬突然醒了。 借着月光。乐姬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这个毛茸茸的大猫头,她一惊,但马上一喜,“咦嘻,有猫咪~” 甜甜怕这孩子哭,麻利儿的躲到床下。可是小乐姬非但不怕,还觉得亲近有趣。于是自己一骨碌坐起来,爬下了床拱进了床底。 呜呼,大猫咪,大猫咪,你从哪儿来的呀? 小乐姬的小奶声轻轻的,问着甜甜。 甜甜这时候流泪了,好一场久别重逢。它围起身子,把乐姬卷住,也不敢呼噜噜,直用大脑袋蹭。 小乐姬被毛茸茸包围,喜悦的捋着身周的毛,摸摸大猫耳朵,摸摸大猫爪子,小声嗫嚅着玩了一会儿,身子厮磨了一会儿,孩子一个哈欠很快的睡着了。 依偎了许久,甜甜知道自己要走了。 可是再把她叼回床上只怕动静太大或者再弄疼了她。于是小心翼翼的起来,叼了一条小被子给乐姬盖好,自己窜上了屋梁绕到后殿,一蹬腿撤了。 天擦亮的时候,苏晓一翻身,下意识去摸身边的乐姬,可是摸了个空。 她忽的坐了起来,四下看看,立时五内俱焚,“公主呐,公主不见了!” 这一下子可了不得,延嘉殿的所有人当即掉了魂儿。 有道是走夜路多了总会遇见鬼,自己害人害多了,总怕被人害。 苏晓的第一反应必然是乐姬丢了,有人趁夜偷走了乐姬。 随便穿了身衣裳绾了个髻,擦擦脸就从寝殿冲了出去,当即召集了龙武羽林两禁卫,封锁宫门,满处查抄,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当夜上值的延嘉殿宫人们已悉数在院中跪好了,失职之罪,寒蝉若惊。 苏晓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在大殿转了多了个圈。 苦等了一个时辰,有宦官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结巴的说不完整一个句子,“娘,娘娘,掖庭内仆局的一个大大大水车里,发现了一个女童,谢将军已过去了,还没确定是不是公主。” 脑中轰的一声,苏晓差点没站住。 但还是缓了缓气儿,打了打精神拔腿就往掖庭冲。 到了地方远远就看见一辆大水车旁围满了人,地上铺着一张被子,上头躺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身子,还同样穿着一身粉红寝衣。 苏晓浑身麻了,被人扶着挪了过去。 谢添赶紧拦住,“娘娘,娘娘,您不能看。您先一边等着,叫乳母们来认认吧。” 女官们稳好了苏晓,乳母们胆颤儿的走了过去,当看见那小身子血肉模糊,双眼被挖,整张脸都被毁了的时候,各个嗷的一嗓子,昏的昏,吐的吐。 苏晓见这场面,一声尖叫,哭喊着我的乐儿,我的乐儿,扶我过去,扶我过去啊! 正不可开交,哭声震天的时候,颜阿秋抱着乐姬跑了过来,旁边还跟着呼哧呼哧的玫姨。 “母亲,母亲,妹妹找着了!妹妹在床底下找着了!” 所有人被刺痛的神经突然松了,大汗一落,然全身依旧狂抖,苏晓如同劫后余生般伸长了两手冲上去,玫姨连忙解释道,“我就觉得事儿没有那么严重,就回头到寝殿找,这丫头正在床底下睡的香呐~” 苏晓抱着乐姬嚎哭,“你要吓死娘啊!你要吓死娘啊!呜呜呜呜。” 乐姬见这场面,又见阿娘哭的这么伤心,便也哇的一声哭了。小小的人儿只是香喷喷睡了一觉,怎么一觉醒来,大家伙儿都成这样了呢…… 苏晓将脸上的泥泞抹去,顺手丢掉帕子,把乐姬的头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在一众的围护之下趔趔趄趄的归往延嘉殿了。 惊心未定,她还顾不上理会其他。 太后一群走了,谢将军和一众侍卫看着地上的死尸满脸沉重,这血肉模糊的小女娃是谁,又为何如此惨死再被人丢入大水车。 于是当即下令,通知各处的掌事来认。 仵作验尸,确认此女年在六至七岁间,双眼在死前就被生挖,该是她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被当场发现。又怕她乱说,便先行威胁,并且割了舌头。后来该是又觉得不够保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直接将人杀死毁其容貌,好不被迅速辨认,给凶手脱罪留够了时间。 再根据尸体状况分析,此女该是死于昨夜三更左右。 周边之人无不连连摇头,叹息凶手狠辣。 那厢紧锣密鼓办着案,这厢磨刀霍霍的罚着人。 延嘉殿前院,廷杖板子划着影儿,打的那昨夜上值的宫人哭爹喊娘。 还特意用了小杖,非得打足够了数,八十之多,才好解这一场心头之恨。 小乐姬摇着苏晓的胳膊:“阿娘阿娘,为什么要打她们呀,是我自己钻床底下的。” 玫姨气哄哄的说:“就是打她们,一个个懒驴上磨的,公主掉了床她们都发现不了!养着这帮东西就是吃饭用的吗?!” 苏晓的面色还未缓过来,胸中那颗心依旧砰砰跳个不停。 她一手抚着乐姬小脑瓜,一手抚着座椅把手,又冷不丁的想起方才地上惨死的小死尸,在自己治下还能出现这两桩纰漏,心中千万恨意。 乐姬读出了事态的严重,但心里想要维护那只大猫咪,便把猫咪的事藏在了心中,一个字都没往外说。她看着院中的酷刑场面,小小的心田居然坦荡了下来,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权利的美妙。 她忽闪着眼睛问,“阿娘,我也能像您这样打人吗?” 苏晓捏了她的小脸,“你是一品嫡公主,当然能了。只是你现在还小,处置宫人难以服众。等你长大了,谁做错事,你就可以按规矩处置他了。” 她继续问:“非得按规矩吗?要是就想打呢?” 苏晓邪气笑笑,抱着她附耳说道:“一定要有理由,要不然会给自己添麻烦呢。要没罪名,就安一个罪名给他。总之,你身份尊贵,低贱者随便就是一个大不敬之罪。若是身份相当的,那就动动脑袋想个办法,引导他自动犯错。或者仔细观察派人盯着,寻出他的错误,只要是人,就会有缺点,就会犯错。” 乐姬唔的一声点点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人生的第一堂权谋课上的寓意深刻又浅显易懂,小乐姬高兴的拍拍小手,“阿娘,您真厉害,乐姬好喜欢阿娘。” 苏晓扑哧一笑,“为人处世的学问多了,你只要听话,娘慢慢教你。” “好哦,乐姬一定乖乖听话。” 一说到“听话”,苏晓的心里比蜜还甜,这孩子崇拜自己,不仅聪明嘴甜还听话,真是生的值,生的好。 转过一日,宫正司主事查出了一条信息。 昨日掖庭惨死大水车的女童是两个月前被鹤羽宫的一个关姓老嬷嬷拉着小手带进宫的。 现下的鹤羽宫住着当年狗皇帝的一应旧人。 那一朝的人,除了陈修媛。其余不管是当初的嫔、婕妤、才人、还是美人、御女,全部被清到了鹤羽宫。俨然成了一个数十人群居的大杂院。 昨日发现尸体,不到两刻钟便传遍了整个皇宫。然而鹤羽宫的那帮旧人却没有一个敢出来认尸。 审了关嬷嬷,她承认这个小女确实是由自己带进宫的。 一个远房亲戚塞给自己二两银钱,叫给孩子在宫里谋个差事。她见钱眼开,便立即允了。带进宫来成了一个为鹤羽宫倒恭桶的一个官婢。这小女每天晚上要帮着送换下的恭桶到掖庭,前晚上一去,就没回来。 杨宫正大声叱她:“混账,六七岁的娃娃倒的动恭桶吗?还不从实招来。” 关嬷嬷被厉斥吓了一跳,身子震着抖若筛糠,然后哐哐哐的磕头:“宫正大人,老奴说的都是真的,倒恭桶一般是内仆局的宦官们负责,但这丫头太小了,没背景也没品秩,别的位置上也不好安排,就每天让她伺候着小主子如厕,一早一晚跟着送恭桶的车一起,帮着清点数目罢了。” 杨宫正眼焦一聚,“你既然是桑美人房里的人,那么就说说桑美人平时是如何待这孩子的吧。” 关嬷嬷倒吸一口寒气:“大人,大人,桑美人绝对跟此事无关。老奴知道,仵作说她被人挖了眼割了舌是因为窥见了主子的秘密,可一个伺候如厕的小官婢能窥见什么呢?再说了,桑美人又能对一个官婢如何呢,厌恶了打发走了便是,何苦虐杀她……这事儿依老奴所看啊,定然是内仆局的宦官们生了什么怪癖,所以把这孩子折磨致死啊。” 杨宫正鼻子一哼:“这个就不劳你多虑了,前晚上一应负责恭桶刷洗和运送水车的宦官都在内监押着呢。本官问你的是,桑美人,还不明白?” 而此时,桑美人听说关嬷嬷被带走了,立马心一横,更衣梳妆,前往延嘉殿去举报一桩大事。 三百六十七 记忆乍现 若说周船静属于娇蛮可爱,那么桑美人则是娇俏玲珑,并且年纪颇小,而今不过也才二十有八。 这样的尤物若是安置在别处,没准也是独房之宠的份。只不过当时跟着狗皇帝,一开始就受尽冷待。 她在地上跪的腰杆挺直,今儿一股子不卑不亢的模样,声音依旧清脆的像是在敲玻璃:“太后娘娘,妾身来拜见您,是为检举揭发一桩大案。” 苏晓端坐上方的睥睨貌如常:“好,那你便详细说来。” 桑美人牙齿一咬:“妾房内的小官婢惨死,宫正司各处严查,还押走了妾的乳母关嬷嬷来审问。但是娘娘,您想啊,那官婢年仅七岁,尚是个孩子,容易跟孩子说的上话儿的,必定年龄相仿。” 苏晓挑眉:“哦?接着说。” 桑美人重重点头:“十日前,大皇子李卅拿着只弹弓要打雀儿,追来了鹤羽宫。后来闯入了我房内,与那小官婢碰上了。兴许是缺少玩伴,当即就一牵小官婢的手,俩孩子出门玩了。” “五日前,那小官婢在净房伺候妾,托着妾的裙摆跪在地上小眼睛乱提溜。妾一时好奇问她一句,你在想什么呢?她说,大皇子带她去瑞雪殿玩了。俩人趴在静室外,偷偷看孔贤妃在玩一琉璃瓶子。那小孩儿童言童语的说,没想到萤火虫还能在白天出来呀。我说,萤火虫啊,黄黄绿绿是挺好看。那孩子说,不是黄绿的,是红的。” 桑美人叩头在地:“娘娘,兴许就是这孩子看到了这个才被灭了口!红色的萤火虫?那是什么?妾细想了,这东西描述起来,怎么跟玉公主所遭的火蛭那么相似!所以,妾冒死前来检举,求娘娘明察,求娘娘放过关嬷嬷,她是妾在宫里唯一的亲人了,求娘娘开恩。” 苏晓听罢,快捏碎了凤椅把手,即刻下令往瑞雪殿拿人。 孔香香被带进延嘉殿的时候,李卅紧抓着她娘的衣角哭哭咧咧,拉着的鼻涕流到了衣襟上。 她的一张脸的到底生的温柔,而今含泪委屈,跪在地上行礼问安,越看越叫人生怜。 苏晓叹口气:“香儿,你虽不是中宫,但到底也算我的儿媳。现在母亲传你过来,你也该知道缘故吧?不妨自己招认,母亲也好从轻发落。” 母亲这个称呼孔香香可担不起。 她伏在地上啜泣道:“太后娘娘,此事绝对有诈。卅儿虽说和那小官婢玩过两回,可没准是被有心人看去,故意为卅儿和妾设下的圈套。您想啊,尸身丢哪里不好,枯井里或者埋了,都难以发现。可凶手偏偏把尸身丢入大水车,那势必会被人发现。还把尸身容貌尽毁,弄的如此惨烈,背后之人的目的就是叫事态惊动到您这儿啊!” 苏晓一勾唇角:“你的话也有三分道理,本宫也不会只听一面之词。死一个官婢事小,先说说火蛭的事儿吧。” 她倒吸了一口气满目恐惧的抬了抬眼,马上拨浪鼓似的摇头,声泪俱下:“太后娘娘,妾有错。妾幼时得了体寒之症,四处求医问药的,可总保不了多久。” 苏晓说:“这个事儿为你请脉的太医已经禀告过了,说你体质极寒,能孕育孩子实属侥幸。” 孔香香抽搭着:“是,是。因为体寒之症,早先听人说,若能得来几枚火蛭子装入瓶中,每日以此火光敷一敷五脏六腑,便会得治。所以,妾动过得来火蛭的念头,也是刚刚得来这东西……” 苏晓质疑:“刚刚得来?” 孔香香答:“没错,着实是刚刚得来,是陛下心疼妾,派人去漠南峡谷捉来的。毕竟当年运了舙虫往漠南草原后,火蛭灾害得以控制,这东西也是越来越难寻了。” 苏晓更加质疑:“你就不怕火蛭从琉璃瓶中窜出钻到你体内,步了玉公主后尘?” 孔香香一脸难色,不知该怎么作答。她当然不怕了,半冰半人之身的雪女怎么会怕火蛭。她除了能用意念操控落雪,而今更加精进,已经开始尝试操纵柳叶了…… “说话!”苏晓厉斥。 “太后,我……” “还有,你既然如此了解火蛭,当时是不是你设计加害了本宫的菟儿,说!” 她噗通通叩头在地:“太后,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呀……” 李卅看见她娘这样,一张嘴哇哇的哭。 这时候李让进来了,他吁着气坐到了太后身旁:“阿娘,您别审她了。那琉璃瓶中的火蛭,确实是我悄悄派人给她逮来的。既然能做药,便心想着凭她试试罢了。” 苏晓转眸侧目,李让抿抿嘴接着说道:“孩儿在西突厥之时若没有香香在,您也见不着我了。她对我有大恩,而今还为我诞下孩儿,旁的一点点小错就算了吧?” 苏晓一咬牙:“旁的一点点小错?她现在涉嫌害死菟儿,菟儿到底是你妹妹!” 李让一拍腿:“阿娘!菟儿身中火蛭的案子当年可是没少查,把那帮近侍审了足足月余也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最后才将他们一一杖杀。当年香香还在晋王府,只是我的一个侧妃,她怎么可能如此手眼通天!至于小官婢惨死,儿子觉得另有其人。香香没有必要将她虐杀了之后再丢进大水车故意给人发现。” 他起身给大后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儿子就先带香香走了,我亲自问问她,问出什么立马给您回话。” 苏晓冷哼,“行,你只管带她去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本宫会接着查下去,若真是她主使害死菟儿,本宫饶不了他。” “是,孩儿谨遵懿旨。” 李让躬身,却了三步拉着孔香香退下了。 这一场纷闹被小乐姬躲在屏风后看了个一清二楚。 人走了,乐姬溜达达来到苏晓面前,睁大了眼睛品着苏晓的脸色。 “阿娘,别气呼呼的,乐姬想看阿娘笑。” 苏晓抚上她的脑瓜,“小乖乖,你最聪明,你一旁听着,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故意问她,想考量一下这孩子。 乐姬一歪脖子,转了转眼睛,凑到耳边小声说道:“我觉得呀,是香香害了小菟姐姐。” 苏晓吃了一惊:“为什么?” 乐姬一脸可爱的小神秘:“因为我听说小菟姐姐做过皇帝。” 苏晓问:“那为什么是香香呢?” 乐姬扭扭小屁股:“因为香香爱慕哥哥。她想让哥哥做皇帝。” 苏晓猛吸着气:“你怎么看出来的?” 乐姬嘟起小脸蛋:“感觉~~~” 苏晓扑哧一笑,点了点她的鼻尖,“还感觉呢!感觉可不算数,得有真凭实据。” 乐姬一动眼睛:“那我为小玉菟姐姐找找证据。” 玫姨在旁边叹口气,“娘娘啊,乐儿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有几分道理。您想啊,当初是在菟儿离京之后,您才和一众密谈让她退位的事。可在此之前,这想法您只是揣在心里的,没准真的有人等不及,来了个双管齐下!只不过那厢更狠啊,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 苏晓听罢默默,乐姬瞪圆了两只眼睛,她不可思议的看着阿娘和玫姨,简直不敢相信耳朵听见的! 天呐,不管是哥哥还是姐姐,不都是阿娘的孩子吗?阿娘怎么会帮着哥哥让姐姐退位呢? 小小的她有着大大的惊恐,心儿遭了重重的一击。但只是默然的去消化着这一切,巨大的沉重之感让这个六岁的娃娃安静了良久。 但孩子终归是孩子,很快便欢脱了起来。 这一日她又马儿撒蹄,满宫里乱跑。颜阿秋和乳母在后头跟着,“慢点,慢点,这小疯丫头。” 当当当,跑的真快!只把后头的人撵的气喘吁吁。 在月池旁的一个旧院子前,小乐姬一个猛子嘭的去推那扇斑驳的大门。 门锁上缠着铁链进不去,可乐姬非要进去,颜阿秋龇牙咧嘴的拉着她头上的小粽子,“走了,走了。” 乐姬不依,眼看要倒地打滚,“我要进去看看嘛,进去看看!” 阿秋叹口气,这地方许多年都没回来过了。其实,自己也有一点怀念。 于是在乐姬的闹腾下,找来掌钥的开了门。 大木门开启的沉声闷响穿透了两个古老的灵魂,阿秋猛地落了泪,乐姬只觉浑身一激灵。 那株缠绕在女萝草上的菟丝藤映入眼帘,而今已茂盛的不成样子。 条条花丝尽蔓延,拖的满地嫩绿。 小乐姬惊诧的往前挪了几步,摸了摸菟丝藤。藤丝柔软卷曲,恰似美人鬓角。她对这一切又好奇又熟悉。 旧时光影,温暖如归。 乐姬架起两只小膀子,伸着脑袋像纸鸢一般在院子里飞跑了一圈。从南边的玉兰树钻进西厢外的游廊,绕到堂屋穿过海棠树,又跑到了东厢门口。 她突然站住了。 哇——,我好像来过这里。 小乐姬的这句话吓了她们一跳,阿秋赶紧抱起乐姬,好了,看过了,可以走了吧? 不,还没看完呢。 阿秋着实被这话吓到了,为了早些催促她走,便打算吓唬吓唬她。于是一抬手,指着苏晓曾经的书房说,“你要不听话,可是要像小菟一样挨打的。她曾经就在这间屋子里被狠狠打了一顿,打的可狠了,屁股都打流血了,哭喊声院子外都听得见。你也想这样吗?” 一束白光从天而降,直入乐姬的眉心。 一刹那,乐姬仿佛忆起了前尘。 她,小菟,她是谁?我,我是谁?为什么我记得我走进过这间屋子,我我我,我当时穿着一身儿新衣裳,衣裳是蓝天白云,是头顶的蓝天白云。衣裳……我的衣裳呢…… 我的衣裳被掀开,后来就是很疼很疼,再后来红色的血点子溅了满身……还有一个大姐姐……那个大姐姐说,衣裳被扔了,可又捡回来了……捡回来了,在哪儿?我放到哪儿了? 乐姬张大了嘴,一双眼睛带着隔世的忧伤,脑中的画面如此真切,身临其境!都是真的,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哇的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如山洪爆发,连带着自己都被埋进泪海之下。 乐姬觉得自己如被牢牢的锁在一个梦境中,她用歇斯底里的哭喊去冲破梦境,可是再努力也冲不破。她的意识无比混乱,混乱又充满力量,冲击得她小小脑瓜生疼生疼! 只剩泄洪一般的哭!她也只能哭!她什么都做不了…… 梦境是茧,包裹着自己不停的收小,要窒息了。 又是两座大山,将自己紧紧的夹在当中。 胸口如压了千金磨盘,要活活把一颗心压爆了! 乐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延嘉殿的,她哭的忘记了自己在哪儿,忘记了现在是谁。 乐姬的长嚎声从内廷以东拖到了内廷中央,像是一个行走的喇叭。 苏晓听声跑出来的时候,看见阿秋慌张错乱的抱着哭成泪人的孩子,心里一揪。这孩子怎么哭这么痛,从没哭这么痛过呀! 怎么了怎么了? 苏晓接过孩子瞪着怒眼责问,阿秋扑通跪到地上解释:“没事,没事。只是刚才她跑到了月池院,非要进去看,便进去看了一回。就哭成这样了。” 乐姬依稀听见了谈话,嚎哭道,“小菟,小菟,小菟浑身是血,小菟的衣裳呢,衣裳呢!” 苏晓即刻迸出眼泪,抽了一只手狂甩了阿秋一耳光:“你跟她讲了什么!” 阿秋也呜的一声哭了。 原本她只是想吓唬吓唬乐姬,虽说她这个人有时候缺心眼,有时候也有坏主意——想卖一卖小菟的赖,让她死了也出出丑,可是她真没想到乐姬能哭成这个样子。 她声泪俱下,“母亲,我错了,我不应该在乐姬面前提小菟,可我没提过衣裳的话啊。” 这边乐姬依旧是只大水泵,喷泉一般往外喷着泪雨。 苏晓抱着她嗷嗷嗷个不停,抱到偏厅解开衣襟,将**塞到乐姬口中,“好乖乖好乖乖,不哭不哭,咱们吃奶奶,啊—。你再这样哭,就要吓坏娘了,不哭了啊。” 乐姬还是大张着嘴哭,也不含**。 一帮人站在旁边直咂嘴叹气,“那院子这么些年没人气儿了,不会是小菟回来被乐姬看见了吧。” “是啊是啊,小孩子天眼未关,总能看见些咱们看不见的……” 说到这乐姬被口水鼻涕呛了,狂咳嗽了两声。 哭了太久消耗太大,她小猫一般哼唧了几声,含紧了**睡着了。 三百六十八 生有原罪 狠狠的一耳光把阿秋打疼了,疼不在脸上,在心里。 她几乎是第一次这样灰心。 她找了块角落坐下,看着新萌的花草,看着稚嫩的蜜蜂,浑身突然累了,多年来积攒的疲惫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原以为,死对头小菟过世了,她便成了苏晓唯一的女儿,就算不是亲生的,可也是被她养大的,终于轮到她成为最亲近的那一个,孝顺跟前。可是没过多久,乐姬出生了。 当年她对小菟做过许多手脚,还听信一个小道士的话买来甚么所谓的夺魄勾,趁小菟病的昏沉刺入她的后颈。勾子无用,还被人骗走了二十两银子。这是好不容易存下的月俸钱,可是她全部的家当啊。 可现在,她对乐姬从来没坏心思。这么几年,她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顾不上,却每日里在延嘉殿帮着带乐姬。不带乐姬的时候,也是为苏晓处理一应事项,无不用心。 我这个长姐就算对小菟不合格,可对乐姬真是问心无愧呀。——她心里叹道。 若是以前,她一定会恨不得去掐死那个小崽子,现在,这种愤怒显然被磨平了。只剩下疲惫。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还是受万千宠爱的一个。 “呵呵,我算哪门子长姐呢,都是我自以为罢了,终归是个奴婢呀。”阿秋心中自嘲,也头一次看到了真相。 不,其实自己老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一直不愿意相信,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突然想念起了展府,想立即归家和展君说咱们以后好好日子吧。想立即对自己疏于照顾的亲生儿郎说,娘回来了,娘以后哪里都不乱跑,就一心在家。 就像苦恋薛莫皟,许多年来不过是一张单相思。那么对于这个认定的母亲,似乎也是一场爱而不得。 异途同归,她捡起一树枝在地上写了这四个字。 树枝翻起泥土,笔痕深深。 正在她为自己打气,将要做一个离去的决定之时,苏晓寻过来了。 苏晓哄乐姬睡下,在凤床四面用被子围起了高山以免她再度掉床之后,听女官们说阿秋捂着脸哭着跑出来了,便出来寻。 这个大姑娘窝在延嘉殿外山墙一角,高挑如柳的她蜷成一团抱着膝盖,目光直直,眼中冰凉哀伤,整个人沉浸在漫漫思绪里。 “秋儿。”苏晓柔声唤她一句,人也似乎没有听见。 她蹲过去,把手抚上她的脑袋。她摸她头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双温柔手在她的脑门上摩挲,“我大姑娘的头发生的真好,又黑又韧的,到秋天就二十七了,长大了,能梳高髻了,娘给你存了套漂亮的钗环头面,本来想等你过生儿再给你的,现在只好提前拿出来哄哄我们了。” 听见娘这个字,阿秋心里触动,呆滞的眼睛活络起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流。娘,多么可望不可即的一个称呼啊…… 苏晓见她滴泪成串,徒手给她抹着泪:“好啦,不难心了。方才也是一时着急了才打了你一巴掌,可不准那么小气的呀,被娘打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阿秋颤动着双颊,撇嘴睁着眼,害怕一眨眼就泪滴落下。可即使她敛着这汪泪泉,泪水还是涓涓流淌,润湿了满脸。 她的双唇也颤:“这个字……这个字,我跟在您身边十几年,从来都没有……” 她猛吸了一把鼻涕,把哽咽声掖回了喉中。 苏晓会意笑了:“傻孩子,原来你介意这个啊,你既然想叫阿娘那便叫吧,从今儿开始,咱们称呼就改了,我本来就是你娘呀。” 苏晓揽着她的头,阿秋就咛的一声哭了。双肩在她怀里颤抖不住,所有委屈的眼泪尽数流淌。她哭的很痛,能从胸膛里头发出回声,闷闷的,嗡嗡的。 苏晓顺着她的背,“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这么些年憋了很多眼泪吧,但你自己也知道的,当初你和菟儿,娘总是更信你多些。现在乐儿还小,娘也是担心呀,怕一个不小心她再像菟儿那般生病了,那可怎么办呢……” 阿秋伸出双臂紧紧回抱着苏晓,小声颤颤担惊受怕又梦想成真的喊了一声“阿娘……” 阿娘两字起声有力,字音儿又收的短促,还裹着未尽的余音。这样的恩泽她还不敢相信。 “唉!”苏晓明亮亮的答应了。 这声唉是一座灯塔,火速照亮了阿秋缱绻不安的心。这片刚刚还悬浮的心总算落定。 她喜悦着,这场泪流到尾声,由苦化甘,脸上黏着的不再是咸苦,而是幸福的粘稠蜜糖。 “好啦,别在这儿窝着了,回去。”苏晓拽她起来,拉住了手。 阿秋拭干净挂在下巴的残泪,吸吸鼻子抿抿唇,从哭红的脸上绽放出花儿般的笑,带着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苏晓见她笑脸,满意的点点头。 她被苏晓拉着手回屋,离开的时候掂了掂小碎步,快速的用鞋底将方才写下的字抹去。 异途同归?才不是呢!呸呸呸!真是的,我方才怎么会这样想呢! 此时的她知足万千,千万知足。 一个称呼,一句阿娘,得以救赎。 疤脸女人元晴抱着凡玉菟的墓碑哀嚎,嚎了一阵儿累了,靠在墓碑上,吹着还有点凉的春风,望着眼前浅绿的原野。 野花发了芽,开出嫩黄色的小花,在微风中依依摇摆。 “小菟儿,宝宝,你怎么就不愿意认娘呢?你泉下有知,终于知道你是我腹中之卵所化了吧。宝宝,你说说,你当初怎么就至死也不相信娘呢……你连眼都不愿意睁……” 说到这眼泪又流下了,泪滴滑过到了嘴里,还是咸苦的滋味。 这厢品着永远化不开的哀愁,背后响起一句曼妙女声,可说的话却叫人生气。 “一辈子了,你还是一点都不了解你姐姐。” 元晴猛地回头,看见一袭紫白道袍飘飘,衣带和袍边上绣着七色莲花,梳着道家髻的女子不施粉黛,清水模样。有道是真水无香,自有一股仙家气韵。 “蕊姑?”元晴蹙眉。 蕊姑对她浅浅微笑。 元晴诘问:“您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蕊姑拂了拂衣袖,享受了片刻清风,道:“凡玉菟怎么会埋在这凡家祖坟呢?公主墓才是她的栖身之所。你在这儿哭了半晌,却只哭了一套衣裳。” 元晴瞪眼大惊:“不是埋在这?” 蕊姑点头:“所以我说,你一辈子都不了解你姐姐。不管是生是死,她都不会让那孩子归了凡家。” 元晴叹气:“罢了,人言说灵魂通感应,祭奠她不拘在哪儿。” 她又猛的伸长了颈子抬头:“蕊姑,您告诉我,这孩子为什么到死都不肯认我,还是因为坠楼之事吗?” 蕊姑将眼前一切尽揽,绿草摇曳在她眼中,“非也。那孩子聪明,早已认出了你等。在她看来,无论是白弘、白芙,亦或是你白月,都是沆瀣一气,都同一副嘴脸,一副德性。所以,也没有必要再继续探究,或者再重新认谁做娘了。到底她和白芙处的久些,也是白芙的身子将她诞下的,即使最后和她扯珠断情,那也终归和你没有一丝情分。” 元晴不甘心,“可她是我腹中之卵,她到底是属于我的。” 蕊姑抿嘴笑笑:“当初你为何来求珠胎子,又为何将珠胎子置入白芙的脐中,你的目的你自己清楚。本就居心不纯良啊。” 元晴沉重的点点头,“是啊,一朝存邪念,终生跑不脱。我也是自作自受。那,那我现在,能再把小菟给生回来吗?” 蕊姑遥遥头:“不能。” 元晴焦灼问道:“为何不能?” 蕊姑侧了侧身子,眺望了一眼远方山雾,缓缓道:“珠胎藤要死了,再也不会有珠胎子了。” “为何?那不是神木吗?为何会死!”元晴要瞪出来。 蕊姑悠声如水:“珠胎藤已活了一百一十一年,到时候了。万物皆有死期。千百年来,世人无不盼贵子,此念堆积的多了,便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正是一株藤吸收了这份执念,才修炼成了一株能产贵子的妖藤。” “既求极贵重,不能尽善尽美。从大彦朝的文帝,再到凡玉菟,这些所求来的贵子,各个登临尊位,或未及人臣,或权倾天下。即使不能入朝为官,也是一代才子。贵重已极,总有一缺,或无福、或早夭,潦草结局。” “所幸的是,这株妖藤修炼百年,修为精进一步,终于明了道法,以最后一颗珠胎弥了百年所憾。最后一子,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五福俱全。” 元晴惊诧着听完一席话,仍作痴人一问:“既然珠胎藤已明了道法,为何蕊姑不为它寻一个长生的法子呢?救救它,也能救救我的孩子呀。” 蕊姑淡淡然而笑:“你可知那离山祭坛,祭祀百年,祭的为何物?” “何物?难不成祭的不是传说中的山底神兽,乃是……这根藤?” 蕊姑点头:“对。珠胎藤的根茎绵延百里,从离山脚下而起。百年前此妖藤生发,几乎震裂了离山,赫赫有名的当归涧便是当时的裂缝。每回珠胎藤生长壮大,便会有类似龙吼之声从山底传出。” 元晴呼嗤嗤的点头,“是是,小菟说过在离山怪塔听见了巨声怪吼。离山的军士也说过,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怪声从山底传出,原来是这根藤的缘故啊!” 蕊姑接着说:“当年,大彦朝国师观风水察星阵,然修为有限,浅测离山之底伏在着一巨龙或怪兽。因此,建离山塔,镇之。修祭坛,祭之。而至于祭祀之物偏为皇家或权贵子女,这便是政治之丑陋了。” “祭与不祭,都阻挡不了珠胎藤的生长。而今救与不救,也都阻挡不了珠胎藤的死亡。俗世之死不为死,元晴,你的孩子已得了极好的去处,你当可安心。” 说罢此句,蕊姑拂衣欲走。 元晴起身,落寞一句,“蕊姑,就…这样了?” 蕊姑没有回首,淡然一句,“元晴,你与我相交数十年,这番话也是最后嘱托了,你不可再造次。白芙曾经就已说过,她总能在小菟身上窥见与你一模一样的猾黠,这才在心底难以对那孩子生起十足信任。小菟之死业因复杂,其中不免你的干系。我走了,世上将无紫草观,你我有缘再见~” 蕊姑行却几步,山风一吹,她飘飘然的身子便隐在了山雾里,消失不见了。 元晴追了故人一程,一伸手,扑了个空。 她心中无比空旷的坐回到墓碑旁,吸一口雾气,回溯着历历往事。 二十四年前,小菟出生的前一年,年值庚寅。 她嫉妒胞姐白芙为皇上生了一个儿郎。虽说尚未得到位份还被撵回了西南,但她觉得,以姐姐的性子,总有翻盘的一天。 于是,她也想生一个孩子。然那时容貌已毁,得到圣宠已不可能。于是,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她想生一个贵子,一个比皇儿李让还贵重的孩子。 机缘巧合,终于打听来了紫草观和珠胎藤。 她只身前去,向蕊姑诉说了自己想法。 蕊姑说,珠胎子有数种用法。一为保胎,二为转胎,三为种胎。每一样做法不同。前两种需要取出血液与珠胎子沟通,看是否能结缘。而第三种不需结缘仪式,但要从腹中取出胎卵,种入胎胞之内,看是否能成熟。 若是成熟,则取下存置,自选一个合适时机使用。 而且,可置入他人脐中,另他人代自己产子。 得知了这个诀窍,元晴邪念再起。 她告了假,不远万里回去凉苏县,以探望之名接近白芙。 到了地方了解情况,她心中窃喜,自觉一箭双雕。现下连男人都不用找了,凡永平相貌上佳,以自己胎卵与其阳精结合,定能生出一个漂亮孩子。哈哈,到时候白芙若知道千辛万苦生出了别人的孩子,那滋味可想而知,解恨,解恨呐! 一个夜晚,姐妹两个同眠共枕,谈着幼时时光,聊着闺中蜜语。在白芙睡着之后,她悄悄的从枕下取出了准备多时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的放进了姐姐的肚脐内。 十月怀胎,分娩之际,白芙接到了白月留给她的信。 看过之后,白芙全身颤抖,愤慨痛苦的诞下了那个孩子。 不足五斤重的小菟子呱呱落地,生下来就心跳微弱。 她发着恨看了一眼那个满脸皱皮的丑陋小东西,不打算奶她一口。 说一不二。 她和她的母女之情,始于恨,归于恨。而她和她的母女之情,因着伴随降生的利用,所以至死,她都视她为无物。 孩子与母亲的关系,就是孩子的命运。 小菟子,生有原罪。 三百六十九 爱出爱返 苏晓做了个梦。 躺在枕上,头不停的晃,像极了挣脱不开的噩梦。 她梦见了小菟,她第一次梦见她,如此真实。 梦回小菟登基大典的那一天。礼毕了,回到甘露殿,这个孩子不愿意宿在龙床上,慌慌乱乱的吵着怕鬼,怕鬼。 “哪里有鬼呀,白天可有小皇帝模样了,怎么现在又犯了老毛病,闹什么呢?”梦中的苏晓在寝殿门口拦着赤脚在地的她。 这孩子总是怕些别人不怕的东西,也总是不怕别人害怕的东西。 她一直吵着有鬼,龙床上死过太多的人。 “那也是你耶耶,有什么好怕的。”苏晓把她搂到床上,盖好被子,“甘露殿是全新布置过了。哈哈,知道你怕这个就有法子治你了。听话睡觉,再胡闹就把你关奚官局后院去,那儿每天都摆着从各司接收的尸体,等着天亮开宫门了,再拉出去烧埋。” 小菟瞪圆了眼。 这梦境一点都不模糊,真切如斯。 苏晓笑着:“娘逗你呢。不过那个地方,娘待过一夜。那是二十二年前了,当时文太妃设局,待娘诞下让儿充作她的孩子,就打算毁约灭口。亏得身边人捎来了信儿,那便只好将计就计,产后装死了一回。于是,娘就带着刚刚临盆的身子,在死人板上躺了一宿。那股子腐臭的味道,娘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小菟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快到天亮的时候,你元婆婆打通关节,把娘偷了出去,关到一间小屋里,一关就是三个月。出来的时候,文太妃已经薨了。” “她怎么薨的?” “那时的文太妃本就是强弩之末,与她的胞姐太后娘娘交恶已久。再加两人都未诞下男嗣,好一个明争暗斗势不两立。中间就不说了,周周转转的,太后收养了四皇子,也就是你耶耶。而保下娘的交换条件,就是让儿永不争夺皇位。这让字,就是太后娘娘给取的。” 小菟无邪的眼睛眨了眨,“还得每时每刻提醒着。” 苏晓叹:“是啊。哎,都过去了,现在又要改称呼了。她已成了太皇太后,而娘也成了太后。这称谓,显人老啊。你现在知道娘吃过多少苦吧?也都是你难以体会的。所以别怨娘行事严肃,娘自认对你们几个孩子柔软了太多,特别是你!” 小菟的眸子低垂:“那不是照样把我打的皮开肉绽。” 苏晓泛起了温柔的笑,在现下的枕上,从枕上透进梦里。“打戒尺可是有技巧的,先削着打,再正着打,把皮下的血拢到一处就容易打裂开。其实那天并没有打太久,一刻来钟罢了,不给你留点小伤,你哪会知道代价。不过后来打完了,娘就后悔了,大夏天的把你打破了皮,最怕伤口发炎。可为了给足你教训,娘就咬着牙不去看你不去哄你,心里矛盾着呢。有时候你睡着了,娘就在房门口转悠,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进去摸摸头,摸摸手心脚心,确定没发炎发烧,这才把心放下。” 她瞧见那孩子的眼泪往肚里流,她倔强的说:“这一回我认了,我确实胆子奇大做错了几件事。可那十个板子,我不认。” 苏晓在梦中的辩思也很敏捷,“你看秋儿可敢忤逆我一句?再说说哥哥,前儿他给我闹这一出,还割伤了你的脖子,我回头就得治他,上豫州给我摘枣儿去!他俩可是动辄遭贬斥的份,小宝儿啊,犯错能用皮肉之苦来抵,这代价是最轻的。” 脑袋又开始在枕上晃了,浅浅月光筛进窗子,抚在她蹙紧的眉头上,她无比分明的听见那孩子在梦里说——“可最主要,你利用我,曾经利用,现在也在利用。你利用我,所有人都在利用。白芙,我知道你是白芙,我也知道元晴是白月,我什么我都知道,都知道……还有,叫我做皇帝就是最大的利用,可我偏不!我要做一个好皇帝,休想再利用我……” 梦境开始摇晃,眼前的小脸满脸悲愤,她小嘴凌厉,无数遍的厉斥着利用、利用、利用…… 苏晓头痛,无比的痛,就好似对面那张小嘴能吐出针来,一根又一根的将自己刺伤。 在梦里憋到极致,一个激灵猛地醒来,苏晓瞪着房梁大口喘着气,热汗已将全身湿透。 她用被子将满脸的汗揉掉,一翻身,落了泪。 这个梦裹挟着她所有畏惧的元素,将自己惊了个透透彻彻。 菟儿,我的小宝儿,你梦里来看娘,也在怨娘吗? 苏晓热泪痛流。 当年,白月留下的信,她嘴上说不信,可心里终究是信了。 乐姬在身边翻了个身,苏晓立马伸手把她拨回来,怕她又滚到床边。又一串热泪滴答,我曾以为我待你们三个是个严母,可直到小小宝儿乐姬出生,我竟然变成了慈母。 我把对白月的不满和怨怼,转嫁到了小宝儿身上。 凌晨五更天,苏晓突然懂了。 只不过,小菟之死包含了她多少权欲熏心的推动,她永远也不会承认。 前段时间,苏晓叫玫姨绣一扇双面苏绣屏风。 而图案,是全家福。 而今雏形已定,苏晓打眼往那扇半透明闪着银光的绣品上看去,微微笑目光流转,轻启朱唇说一句,把菟儿也添上吧~ 玫姨怔了一下,转脸看着苏晓,“娘娘,您看,添在哪个位置呀?” 苏晓定定观察,绣样中的自己坐在圈椅上,背景是延嘉殿正殿。右手抱着乐姬。秋儿站在身后左侧,右手抚在自己抱着乐姬的右臂上,左手隐在椅子靠背。自己身后右侧,是让儿,他也按着椅背,左手自然垂下。 所有的人都是蜜丝丝的甜笑。 “把菟儿添到我的左腿边吧,她坐在阶上,小脑袋靠在我的左膝上~” 玫姨眼睛湿润了,“好,娘娘说的这个位置刚刚好,方才我一怔住,却一时不知该添哪里好了……” 苏晓点点头,笑着一转身摸着乐姬的小脑袋。 她带着同样怔住的小乐姬,来在院中花树下学诗了~ 娘一句,女一句,咿呀跟读。晨风清清,海棠花树又开了,粉雾朦朦。墙边新移的一株无花果树长势良好,也许在不久之后的初夏,又能摘一碗攒蜜的无花果呀~ 京南十里紫草坡,紫草坡上紫草观,紫草观中有花庐。 甜甜猫看着蕊姑把一切归置妥当,又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灵草园。曾经所有的仙草奇药都被人求走了。 那架珠胎藤,在这春里落尽了叶。灰红色的草木脐带失去了生机,变得干黄成褐,像是腐败的肉。 喵~~~呜! 蕊姑笑笑,“阿甜,你不舍得走呀。” 大橘猫跳上桌来坐下,眼中留恋不舍, 蕊姑声长,“是时候咯~,该走咯~,我看管了这藤一百余年,总算任务完成。即便如此,这家伙也没少给我惹祸。特别是乙巳年,它多年没吃到活祭品,就给我一声吼,把异域的灵魄和精灵都给招来了。什么从地狱来的业火红莲,还导致连你小主子在内的,一应珠胎子所化的孩子都受到了影响,出现了记忆紊乱。她和另一个自己,两厢的记忆弄混了。现在妖藤死了,还当一贺,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些奇事了。” 甜甜猫睁大了眼,通过喵喵叫问道,“她不是穿越来的?不是被一个同名同姓的夺了舍?” 蕊姑摸摸她的耳朵,“当然不是。平行宇宙、他乡世界之中还有另一个她。不仅有她,还有另一只甜甜猫呢。同脉感应,特殊情况下便会记忆交叉。” 甜甜波浪波浪脑袋,“呜呼,我以为我也是穿越来的!” “傻猫咪,你是凡玉菟自小悄悄养大的灵兽狞猫,她被送往京中,你一路跟过来的。那一时在官驿,苏晓微服出来,带她出去吃过几顿饭。就是吃饭的功夫,小菟撞见了苏晓和谢添,许茳孺一等在密谋拿了皇李家大权。哎……苏晓便想方设法叫她忘掉,就用了哥舒辰妖道的办法。买通丫鬟毛栗在半夜骗她出来,在驿馆小凉亭摆了一圈银蜡烛,只为了抹她记忆!她中了银烛之毒,后来记忆就紊乱了,还不时生出臆想。所幸,智力没有受损。” 甜甜愤怒的嗷嗷嗷叫,甚至一双前爪露出了利刃。 蕊姑为它捋着毛,“乖猫咪一心护主,还跟人搏斗呢,结果搞了一地的血!非但没有扑灭银烛,还叫自己也同样中了毒。现在我说完了,你可能回想起来了?” 甜甜猫的眼神变的悠长,陷进了宽敞的回忆里,片刻后瞳孔一亮,清明了。 蕊姑拍拍她,“阿甜,在我们回去长生山之前,你还有最后一桩任务。去吧——” 甜甜郑重的点头,跳下桌子拔蹄飞奔,身影化为一道白光。 京中一平民之家,施巧巧正在院中打水洗衣。 一只大猫腾的从屋檐跳下,落到了她身旁。 “咦,甜甜!”施巧巧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呀?” 甜甜喵的一声,伸出左爪。左爪在半空中摇了摇。 施巧巧眨眨眼,“这是什么意思呀?” 甜甜见她没有会意,便四下转转,咬下一片兰花叶结成了环,套在了自己的小爪上,又跟着摇摇。 施巧巧蹙眉道:“你是问我要,银铃手镯?” 甜甜赶紧点点头,扑出出的点头。 她俯下身问它,“你要这个干嘛?” 但见甜甜一脸焦急,便长叹了口气,自知这只猫此来必有深意,她也深信兽不比人,应该没有邪念。 她回身来到屋内,翻出精心存放的大箱子。一层层的锁打开,将心中宝贵拿了出来。小菟说属于她自己的遗物只有这几样了。 她摸了摸似乎还带有小菟温度的银铃手镯,不舍的递给了甜甜。 甜甜一口咬住,蹭了蹭施巧巧,定定的看了看她给她信心,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施巧巧站在院中一路目送着甜甜离开,热泪长流。 此时的宫中,宫正司查出了新证据。 孔贤妃孔香香跪在太后面前,默默哭泣。 杨宫正禀告道,早在孔香香初入宫女名册被分到当年的废弃行宫后,便与老道哥舒辰十分交好。现下,又在孔香香的瑞雪殿中,搜到了两人近来的书信。且经宫女指证,早在小菟去世之年还有另一封,以火蛭可治寒毒之法乃是哥舒辰所授。 听到了这儿,太后苏晓终于决定彻底的铲除这个曾经的有力帮手。——这个襄助自己搅弄风云,蛊惑太宗皇帝出家为道,在南地种下虫蛊做人间大乱掏空朝廷,引诱北境王李灈修仙法炼丹药走火入魔,设计在甘露殿安放银烛引发鼠疫,且银烛毒药的原料必使人油才可发挥药性。又暗中谋划坐实凡永平之罪迎回晋王,站在最前方于离山主持祭祀的得力干将,哥舒辰。 她挥毫泼墨般潇洒一挥手,传令下去,往得乐宫拿人! 这个老道士曾经是小道士,在是小道士之前,他只是一个哥舒氏逢难,流露街头被白宪昭所救的可怜人。白宪昭一去,他效忠其女白芙,唯命是从数十年。终是鸟尽弓藏,作走狗之烹。 然对于苏晓来说,当他用自制的毒药银烛帮着抹杀自己孩儿记忆之时,她就在心中萌出杀掉他的念头了! 人是那么复杂。自己伤害自己的孩子可以,可若是别人帮着伤害了,还是会恨!一如杀子之仇! 哈哈,事外人知,这份恨不过是她自己走出内心愧疚的一条阳关大道。 ———— 苏晓凛凛的看着阶下的孔香香,冷声道:“说吧,你听信了妖道所言,后来都做了什么?” 孔香香一抽鼻子,一只瘦鼻显得更加消瘦,整张脸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太后娘娘,妾承认,那一年玉公主北巡,妾着实托了一个人,看能不能为妾捉来两枚火蛭子医病。可最终也没捉来。” “混账!”苏晓拍案,把茶杯打落下来。 正在这时,玫姨慌慌张张的从后院冲过来,嘴里喊道,“娘娘,娘娘,我方才在桌上发现了一物,不知道是谁放这儿的。这不是,这不是菟丫头丢了的银铃手镯吗?您还戴过两天那个。” 苏晓的注意力被打断,伸手接过这镯子。 五枚不会响的小银铃摇摇摆摆,她摸着这旧物,下意识的拧动了一枚铃舌,叮铃铃,叮铃铃,摇之发声,声音清凉。 呃的一声,孔香香捂紧了胸口,她忽的站了起来,两眼发直,想要迅速挪动跑跳起来,然而嘎吱吱,自己的身子僵硬了。 那从内滋长到外的嘎吱声极小,却穿透力极强。 嘎吱吱,嘎吱吱,所有人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大活人呆住不动,然后从口鼻呼出凉凉白气,满面发紫,然后吱的一声,整个人冻上了! 冻上了!一动不动! 唯独剩一对嘴唇还能翕动,她想说出什么话来,可话不及脱口,就噌噌噌有冰雾结了满脸,满颈子,满身,满手。 就那么活生生的成了一座冰雕!一个冰人! 白气袅袅啊!像是夏日里从冰库搬出来的冰…… 所有人啊的大呼,呼啦啦围住了苏晓。苏晓瞠目结舌,不及反应过来,又听身边玫姨大呼,哎呀呀,不得了,我的手好冷,好冷啊!也要冻上了,也要冻上了! 这几声呼,苏晓猛地反应过来,她自己拿银铃的手也凉了,也冻僵了! 她十万火急腾的站起,用右手将方才拧开的铃舌急速关上,一拽一扔,镯子被丢到了数米开外。 铃响停止,半晌过去,这帮人若冻僵的手脚终于缓了过来。 然而作为雪女的孔香香却回天乏术,阳光一晒,脚底连在地上的冰一融,这冰人直戳戳哐当倒地,摔掉了两个耳朵。齐生生的两个耳朵。 苏晓大喊,“这个铃铛有鬼,有鬼!今日能冻人,上一回,上一回我戴它,还催动了六月大雪!这是个什么东西!” 宦官从地上将镯子捡起,“娘娘,奴婢这就把它拿到钦天监去,查查是什么东西。” 一众女官忙不迭的挥手,快快拿走,快快拿走,莫叫它再害人,莫再害人啊! 也是同一时间,金玉城的三个话痨子又坐在一起打诨插科,相互损着闹笑话。 薛莫皟和玉立砸核桃嗑瓜子,但冬休勤谨惯了,一边笑谑一边收拾柜筒。 冷不丁翻出了一封从未拆过的信。 看了看年份,六年前己酉,是从北边胜州寄来的。 “小菟的信!小菟怎么有一封信在这儿!” 薛莫皟吐了瓜子皮叹口气说,“是啊,是苹果寄的,只不过信到的时候,小菟已经看不到了。咱们也从没拆过。” 冬休唰的撕开火漆,一头把脸埋进了信里。 一旁薛莫皟还埋怨着,你看看,你看看,就你不知道尊重他人隐私! 冬休一口气读完,又把胸中气火速吁出,斩钉截铁道,我知道杀死小菟的人是谁了! ………… 外面大人们有多千头万绪,孩子的世界总能轻易寻来悠闲。 今日发生过什么,小乐姬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今儿是学堂开课的头一天,大小川和三十与梁子,都去翰林院南书房上课了。 于是她便拉着乳母的手快跑,去接他们下学凑热闹。 小乐姬头上的粽子丁丁一个个,衬在春生的阳光里,光辉无限,甚至令人感动。 走到翰林院外,迎面碰见了一个小男孩,两个人站住了。 四目相对,目光仿佛把对方看透了。 乐姬睁大了眼睛,“你,是谁?” 小男孩儿嘴巴微张,眼睛一眨不眨:“我,我叫李犹笑。犹笑白云多事在。你呢?” “我叫李乐姬。” “快乐的乐吗?” 乐姬一点头:“是同一个字,但是读天上的月。” 说话,她一指天。 “呀,快看,天上有晚霞。”乐姬雀跃道。 乳母笑着揽着俩孩子说,“哥儿,这是乐公主。公主,这是李梁的伴读,是陈侍郎的亲戚。” 乐姬嘴里答应着,蹦蹦跳跳一拉小男孩的手,“走,我们站高一点看。” 说话,他们上了一座旧阁楼。那座念奕安为凡玉菟戴上踝链,拴住来生的阁楼。 两个小人凭栏远望,两只小脑袋被夕阳映的黄茸茸金灿灿。 “哇~~,晚霞成了一只大橘猫!”男孩喜悦不自胜,不知是该看天上的云霞,还是看女孩眼中的霞光。 女孩晶眸烁烁,“笑笑,天上的大猫我见过!” “什么时候见过?” “我悄悄告诉你,你会保密吗?” “一定保密。” “那你发誓!” “我发誓,一辈子守护着这个秘密,若不然……” “若不然怎样?” “若不然,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到这,男孩莫名其妙的流下了泪。 女孩见他哭了,一嘟嘴,用小手给他抹着,“不哭了,我相信你。是在有一天晚上,大猫来床边看我了,我摸过它,抱过它,就跟天上的大橘猫一模一样!” 男孩说:“我也相信你!因为我梦见过这只大橘猫!还梦见银铃声,还梦见了……” “还梦见了什么?” “嘻嘻,先不说……” “快说!” …… 咯咯咯,哈哈哈~~,一只白雀从两个孩子身后飞过,从他们黄茸茸的发间,飞向橙天上的大猫~ ———— 所有的失去,都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归来。 致此文。 (第一部完) 致读者的话 首先感谢这十七个月里小宝宝们的陪伴。 虽说《点银烛》这本书粉丝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位。还分布在起点,甚至在微信读书等平台。 开这本书的时候,我在养病期间。所以自己也能感受得到,起篇偏沉郁。我相信这是一个好故事,但是我的经验和水平还不足以将她讲述的很好。 特别是早期的文字,节奏缓慢,凡事都要细写,后期尽管加快了节奏,但前期的硬伤还是留在那里。我大改过前面70章前的章节(后面的我也会慢慢修改),在改的时候自己都陷入了迷惑。 哈哈哈,我时常看着自己的文字,研究我当时在想什么,甚至研究自己在表达什么……。思维发散且深入,并且不时跳跃。当时就有一种感慨啊,我太难为我的粉丝宝宝了,你们是怎么坚持读到后来的。毕竟连自己都读着吃力。 我印象最深的是叫“火火小青子”的宝宝,她给我留了不少留言。至于后期话少了,我猜测可能是走向太气人了,哈哈哈。 爽文当道的年月,没能够让宝宝一爽有些遗憾,我争取下本书来弥补。 但是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走向,我也是有一些深意的。 其实要写的话全在文中。而这一篇致读者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写来。算作与宝宝们的沟通了。 八月份苦干一个月,把她写完,原以为写完应该是轻松释然,然而却自打写完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忧郁了。这是我苦心孤诣诞生的第一个孩子,虽说养育过程有很多问题,所有问题都统称为经验不足,但不论如何,她还是长大了完成了,有了她自己的生命。 至于结尾为什么写“第一部完”,而不是“全书完”,我想这样子会让自己好受一点。 千万不舍,给自己留条尾巴。以后可以续上尾巴,也可以不续。因为,全文的发展走向已经很明显了。 我也想过,有一天把这个故事重写。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看过我书的朋友说,我写的坏人都不坏。是的,全篇都没有出现过一个真正的恶人,每一个都是那么值得被原谅。究其原因,一个是在我看来,确实如此。还有一个原因是,第一人称写文代入感太强,人又在病中,想对自己好一点……哈哈哈,总之,这本书最大程度的治愈了自己,但身为一个作者需要满足读者这方面就欠缺了。 我已总结了很多,更谢谢宝宝们的陪伴。也许后面会改笔名,但不会换马甲,我永远不会抛弃第一个孩子。新书存稿中,很快再见。 樊钰生 2021.09.04 凌晨一点文学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