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皇妹貌美》 第一章 景宁公主 晋历四年三月,乾安帝在位已过了整整十八个年头。 过了春分,晋雍境内那冬日里积下的雪还未化尽,未尽的寒气让人冷的直打哆嗦。 都说京雍这个皇城比任何地方都要寒冷,其实不然,三月打寒,四月脱袄,就算是南方惯用的俗语,用在较为靠北的京都城也不足为过。 树枝的尖顶还残留些夜间留过的冰渣,微风一过便漱漱地落在地头,略为冻裂的街道上,石子稀稀疏疏,来往的生意人和百姓将手揣在围兜里,避开了街路上散落的暗黄色纸钱。 “呸,一大早就看到这什劳物,晦气!”街头的屠夫一打眼便看到了纸钱,于是将肩上的砧板稳好,朝着冒出草芽的排水沟里吐了口唾沫。 “哒哒哒……” 两头脖子上挂着白玉铃铛的黑马缓步行来,马嘴中吐出丝丝雾气,它们身后挂着一座青灰色的马车,白色琉璃顶,四檐镶嵌着几颗淡绿色的珍珠,下头挂着玉坠同流穗晃荡着,与寻常马车不同的是,这架车的扶手处有个碧绿的麒麟。 屠夫见着马车经过,连忙恭敬的低下头闪至一侧,这车身倒是一般有钱人家拿用的起,可扶手上的麒麟却并非寻常物,屠夫心下明白,这皇家的轿撵,可不能冲撞了去。 那青灰轿子极为稳当的踏在街上,转过了几个街角,应该是时辰实在太早,这人影稀少的街上冒出这么一顶轿子实在是有些突兀。 “吁——”身着沉暗蓝底襟衣的马夫将轿子停在了一座高宅朱红色的大门前,这门上的牌匾纹着几个烫金大字——景宁公主府。 见自家主子回府,门口的侍卫连忙开了门,一穿着浅绿对襟夹袄的高挑侍女便走了出来。 这便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其名书歌,她眉眼生的清丽,本是平易近人的鹅蛋脸,灵气的大眼睛,却被那通身冷清的气质所掩埋,手里还捂着一个雕花鎏金的汤婆子。 骄帘被随行的下人掀起,骄中人缓缓走了出来,只见她不同与往日一般穿着花哨,只是着了件用银线制出白牡丹绣纹的冬袍,外面搭了个雪白色的狐裘,便搭着下人的肩下了马车,她低垂着眉眼,轻羽似的长睫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雾气。 郁烨,晋雍长公主,赐号景宁,食户五千邑,是这皇帝最为宠爱的一个公主,今日她这般早便出门,便是亲自去刚刚丧了女的尚书家拜祭。 今日她的妆面也同衣物一般素净,鲜有出门不施粉黛之时,怪只怪这公主长得太过和暖,一张白皙的小脸印着如晶石般的大眼,鼻梁不高,但胜在小巧可爱,唇薄但形廓分明,淡樱色的唇珠点缀其间,虽这郁烨样貌在皇族世家小姐中不算最为上乘,但确实也是个美人。 许是她不满自己的样貌,每回出府都要将眉画细,眼尾描尖,刻意用赤红的丹朱点唇,让自己的模样更凌冽些。 的确,那上了妆的郁烨才符合她平时所行之事的风格。 “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这般冷的日子,为何不让下人代您去宋尚书府邸,还劳烦你亲自去一趟。”书歌立即迎了上去,将汤婆子放在郁烨手掌中,用带着略微不满的语气说道。 郁烨那淡粉色的指尖试了试温度,随后便将汤婆子紧握在手中。 “那宋家小姐孤在宫宴上见过几回,性子向来温和,孤甚是喜欢她,如今佳人早逝,于情于理,理应亲自去拜祭一二。”郁烨淡淡说着,已然踏进了公主府的正院。 书歌听完这话,也不回答,只是静静地跟在郁烨身后,这六年来,主子的行事风格她还不清楚,就凭这个理由,一贯不喜外出走动的公主又怎么会大驾光临他尚书府? 但她也不知自家主子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在一众下人恭敬的礼送下,两人穿过圆石青松,玉竹丛立的回廊,来到了这偌大的公主府最后的地界,这里同外面的布置不同,除了院落最外头的几株有些焉了的桃枝,这通往房中的两侧小径边都是去年还未收拾的菜枝,因着绿植都枯萎了的缘故,木架面上只剩下干巴巴的藤蔓,郁烨视线下移,看着素白的鞋面上沾了些泥,也没在意,便朝着卧房处走去。 同公主府其它地方不同,郁烨的院落是不许其他下人进入的,除了包括书歌在内的几个她特许的侍从。 走在后头的书歌见郁烨衣袖下摆沾染上些香灰,心中便十分不自在了起来,一心只想着等会儿帮公主解狐裘的一定要将那碍眼的灰掸去。 刚替郁烨打开门,这室内的陈设一览无遗,房中的物件简单,这正中央摆着张圆木小桌,周围放一两个黑雕花凳,靠床边是个书架,但也只摆了寥寥几本书,墙上连一件名贵的书画瓷物都没有,只有上回皇帝出宫围猎给她带回来的一张虎皮,还被这公主垫脚了…… 书歌看着她将狐裘随意丢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朝着早已备好的暖炉凑了过去。 “书墨有消息了吗?” 见自己的打算落空,书歌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有些踌躇地回话:“奴婢正要同您说这事,方才收到传信,书墨他……失手了……” 书墨作为她郁烨的贴身侍卫之一,武功那自然没话说,既然能从他手中逃脱,对方定也是带着几个高手。 郁烨盯着炉中烧着正旺的碳火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轻道:“看来孤还真不能轻看了那新皇妹。”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只是书墨赶去时扑了个空,那人没在护送回京的行队中,留下的轿子里……是一具死尸,而且据那人身上的配饰判断,应是大皇子的人。” 听到这话,郁烨停下了手中剥橘子的动作,微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兴味,“这么说,她是没跟着父皇派去的御林军回来,还留下个皇兄的罪证耀武扬威?” “确实如此。” 这下郁烨倒是有些好笑,心中也不免猜测起来,难道这新皇妹知晓有人会在半路截杀她? 她微微一笑,将橘瓣放进口中,这女人,倒是个聪明的…… “让书墨清理掉皇兄的罪证,虽孤一向不喜欢干这种替人擦屁股的事,但怎么说孤也是他的皇妹。” 郁烨向来不愿参与朝堂斗争,所有行动也只为了公主府,所以这番说辞书歌打心眼儿里是不相信的,加上郁烨此番不同寻常的做法,还是让她不忍询问出声:“公主……这是为何?” “不为何,皇兄太蠢了,孤看不过去……”吃完了一个橘子,郁烨用帕子擦了擦手,言简意赅答话。 书歌:“……” 其实郁烨对她下手绝非没有缘由,谁知道她这神经质的父皇这次搞了这么一出幺蛾子,就因为一个毫无根据的梦,便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多年前外出巡游留下的野情,要说是这晋雍内国的都还无伤大雅,偏偏他看上的是北侧蒙汉的女子,要说这蒙汉同晋雍关系有些暧昧,时打时和,近几年倒是冲突更多,因为它似乎同这晋雍的死对头楚颍结了盟。 这两国结盟的契机她也是知晓的,晋雍北境有蒋家猛将驻守,蒙汉的各族部落自然不敢贸然攻打,于是便将狼子野心放在了楚颍身上,若是不那楚颍太子带兵将他们连连击退,恐怕他们也是不甘于落个赔上割地百里的“结盟之礼”。 在这个节骨眼上拉一个蒙汉女子入皇朝内部,她那庸君的爹无所畏惧,可自己却无法安心,再者,暗探曾传信过来,蒙汉与楚颍都有人盯上了她大雍皇宫静安殿里藏着的东西,不过,想来既然大皇子出手,那他心中也是不安稳的。 毕竟,现下这朝中最可能继位的就是他,那静安殿的东西要是给丢了,他就算得了这帝位,也寝食难安。 “那还需要让书墨继续追吗?”书歌见郁烨正出神,便试探性问。 又稍微离那炉子远了些,郁烨便又将手伸向小案上呈着的红橘,“不必追杀,让书墨回来吧,这皇妹……孤认下也无甚干扰。” 既然主子不追究,那这事失败便不会影响她现下的计划,心知这一点,书歌点了点头,寡淡的眼垂下,直直落在郁烨右脚,方才在听公主吩咐的空档,便注意到她在挪动悬在榻上的腿时,动作略微僵硬,书歌轻叹一口气,来到郁烨跟前蹲下,作势就要掀开她的裙角。 “没发作,你无需查看。” 听到上头传来的泠泠声调,书歌置若罔闻,从怀中掏出一个方正的小盒,缓缓扭开,里面装着的是黑色的浓稠药膏。“这天日过寒,公主旧疾定是受了影响,需得上药。” 待书歌将郁烨的裤腿撩起,绣袜之上露出一截小腿,就在那右踝边,脚脖子之上横列着一道暗红色的伤疤,重新生长出来的嫩肉依旧满目狰狞,由这上往腿上看去,依稀可见黑色的血管与青筋交错纵横,一直蔓延至小腿处,这是毒素并未清净的后遗症,伤了筋脉,尤其难以根治。 郁烨见书歌动作,并没再出声阻拦,只是停下了拿橘子的动作,缓缓将头侧过,看向红雕木的窗匣,“这药抹上也没有作用,你看用了这些日子,该疼的半分都未少过,你还是还给那瞎子,将孤给他的炉子给讨回来,那可是自殷周留传下来的。” 可书歌权当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将注意力放在郁烨的伤处,她用食指沾了些盒中的药膏抹了上去,随后便开始慢慢地揉起来。 半响,察觉到伤口处被书歌揉药的动作而变得微微发热,郁烨轻蹙起眉,搁在案桌上的食指轻叩在桌面。“孤那驸马如何了?” “近日那吏司宋掌局看得严,驸马并未去皖香院,想是在房中困了几日,昨日宋府派人来送青团糕点,同奴婢提过几句,驸马……应是在温书。”书歌答话,加重了些手里动作的力度。 “温书?就宋澈那文盲看了也无用,宋家世代任文官高位这一传统,怕是要败在他手上”郁烨轻笑一声,眼尾稍稍上挑,“若哪日孤碰上了宋碣,定要他再纳上一房青蔻年岁的通房,再生个儿子教养,兴许还能拯救一下他宋家血脉,以免被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坏了宋家百年清誉。” “公主……”书歌站起身,将小盒收入怀中,无奈笑道:“宋公子可是您亲点的驸马……” 宋澈,吏司掌局的独子,也是她郁烨还未成礼的第四任驸马,郁烨名声不怎么好,人人皆传她孤傲清高,不好相处,尤其是那一张嘴,得理便从不饶人,上回这后宫的静妃就因为拾挪掌司局的宫人少了她几两贡碳,郁烨便趁着入宫直接去了慈云宫,当面责问静妃,把她气得险些就投了湖。 当然这脾气古怪不谈,最让人避讳的还是这公主克夫这一说,前三任驸马都不得善终,其中两个离奇死亡,这第一任嘛,宫中有传闻是个戏子,本来都算不上台面,公主自己也不承认,但这故事实在绮丽,加上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这戏子驸马的故事,也在皇家贵族中流传甚广,于是这胆大不怕死的第四个驸马,成了上至皇家后宫,下至街巷乞丐都关心的对象。 郁烨动了动脚,随即将双手撑在后身的榻上,一双眼睛藏着些讽意,她朝着书歌挑眉,道: “孤又没说错。” 对,您是没说错…… 书歌没在说话,她险些忘了,她服侍的公主那可是连皇帝都敢直面挑不是的主,若是她安静下来,绝对有仙人一般的神韵,可若是她一开口,那绝对会让与她作对,或是同她不对付的人无地自容。 “孤倒是忘了……” 就是这么浅浅的一声飘过耳际,书歌还以为郁烨是在同她说话,但抬眼望去,却见她已然侧卧在榻上,微磕了双眼。 “七皇叔做质子的时日已尽,这京雍,怕是要不太平了……” 第二章 长玥入京 今日的天着实阴沉,明明已过了日中,可这天还是暗的,暗灰色的云层将日头紧紧遮盖住,似乎不愿透出一点光亮洒在这雍都房楼上,街道上来往的百姓也只顾低头,步履匆匆而过,多数人脸上没有一丝喜色,似是脸上笼罩层愁云。 同街上行人一般挂着张愁云满布沮丧脸的还有瑞王府大皇子——郁明启。 晋雍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知晓,大皇子的府邸食邑同太子相当,但每个京雍的人,但凡是有点儿见识的,也都或多或少了解些内幕,大皇子终究还是皇子,那传闻中的太子也是确确实实存在。 太子并未居住在宫中,因为自小体弱,便赐了一等仆从,送到了郊外专门为他修建的皇家别苑中修养,要说这郁烨在宫中极受盛宠,也是受了这层关系的照拂,因为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子是她的同胞兄长——郁景治。 因为近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也确实对他不利,所以郁明启已经两日未曾睡好,实在忍不住,今日一大早便派人去将他老丈人司徒浩然叫了过来,这工司的老掌局好不容易赶了回春假休沐不用上朝,却还是要从被窝里爬出来,踏着街上的露水往瑞王府赶去。 “司徒掌局,王爷已在正厅等候,请随小人入府。”瑞王府的侍从早已在正门口等候,见司徒府的轿子落了地,便立即迎了上去,行过一礼后恭敬说话。 司徒浩然颔首,理了理因坐轿而乱的深绿色锦缎私服,而后随着侍从进了瑞王府。 郁明启本性喜爱奢华贵气,但王府内布置的却是高雅入清,什么青竹翠林,玉兰花径倒是布置的十分用心,原因就是在他自立王府那日,这戚贵妃,也就是郁明启的生母,特意派了几位宫人做监工,若是出现类似于珠玉入檐,金石堆砌的东西,便立即阻止修筑,这才防止这大皇子造出个“金”屋来。 年近六旬的司徒掌局往手心里哈口气,随即搓了搓手,随着侍从穿过白墙弄堂,来到了瑞王府的正厅,待带路的侍从为他来了门,司徒浩然一眼便看到了在正厅中央来回踱步的郁明启。 郁明启如今也是二十有四,府中只有王妃侧妃两位,尚无子嗣,他同乾安帝本就只有眉宇间相像,都生着浓长的眉,而脸形五官全然是照着皇贵妃长的,眼大而透亮,矮鼻厚唇,只是他颧骨处稍微突出,让他的整体轮廓硬朗些。 “臣,拜见瑞王殿下。” “掌局,您终于来了!”郁明启听见声音,便急忙转身走向司徒浩然,本想立即将心中的顾忌一吐为快,但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将司徒浩然迎上了坐。 “殿下的顾虑臣已猜出了七八分。”司徒浩然刚刚落座,便开口进入正题,“这七王爷不日便要回这京雍,朝堂势力,怕是又要动荡一番。” “不过殿下且安心,这几年七王爷留下势力差不多已被我们的人拔除干净,就算是他归朝,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乾安帝的子嗣并不多,除了郁玠郁烨两兄妹,长孙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安妃膝下养着的安华公主,其他就剩下两个尚在襁褓的娃娃,可那驾崩的太上皇就不一样了,包括这乾安帝就有十八个皇子,六个公主。 所以七王爷并非如今在位皇帝所出,按顺序来说,这七王爷郁怀瑾是乾安帝第十一个弟弟,乾安帝还未登基之时,就对郁怀瑾这个年纪最小的皇弟尤为疼爱,而登基后两人关系也并没疏远,相反更加亲厚,只是在三年前乾安帝突然一改常态,寻了个最荒唐的由头就将郁怀瑾送去楚颖当了质子。 各国议合留质之时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送往对国的质子必须是皇帝的嫡亲血脉,也不知这楚颖的皇帝是脑袋抽了什么风,居然就许了乾安帝留自己的皇弟为质。 这个七皇叔心里藏着什么野心,他郁明启清清楚楚,而时至今年三月,正好满打满算他留质三年期满的日子。 听到这话,郁明启稍微平静些,但眉间的愁云还未散去,“不仅如此,本王派去刺杀蒙汉行队的暗卫无一人生还,而且那女人生死未卜,据本王后派去调查的人传信,怕是让她逃了,兴许,还留下了把柄。” 司徒浩然将刚为他呈上的热茶端起,心中思虑片刻,便将茶杯送上了嘴边,“此事殿下无需担心,臣自有处理干净的法子。” “司徒掌局可不能再推到三皇叔身上,上回因户部那事,三皇叔已对本王不满,正寻着由头朝本王发难,如今要同他撕破脸皮实属不妥!” 郁明启口中的三皇叔郁广冀,也是朝堂中暗藏的一方势力。 “当然,殿下放心。”说完这话,司徒浩然便将手中的茶水放在身侧的桌上,又道:“臣听闻这楚颖太子谢予迟在宫中无故暴毙,岂非天妒英才,这楚颖皇子皆酒饱饭囊,一无所长,只有这太子确有惊世之才,一人带领三千精兵,却蒙汉四万兵力,此等谋略非常人能比。” “这不正是上天赐给晋雍的一个机会?”郁明启现下安心了些,便也坐了下来,“等他楚颖弱势之时,晋雍便可将其一举拿下。” “王爷。”一侍卫突然上前,朝着郁明启禀报:“贵妃娘娘请您入宫小聚。” 听到这话,司徒浩然便站了起来,朝着郁明启行礼,“既然王爷即要入宫,臣便回府了。” 这时的郁明启突然良心发现,把这老丈人一早唤来实属有些过不去了,他想起了自家王妃司徒芸昨夜向他提出回府省亲的话,便说道:“时日尚早,掌局可留下同芸儿用过早膳再回府,不日本王便会陪芸儿回府省亲。” 见郁明启提起司徒芸,司徒浩然紧绷的脸突然松懈了些,本来他无心将女儿送进这波诡云谲的朝堂局面来,只是形势难测,好在这瑞王对她并不差,也算是让这位老父有些安慰,思及此,他便朝着郁明启再行一礼,道:“谢殿下。” …… 是夜,不同与城中夜晚的灯火阑珊,京雍高瓦栉粼的外城上显得格外孤漠,值夜的守卫在哨台上面对着通往外界的路上左右环顾,无多时,便见一架马车自远处缓缓而至。 这么晚了,还有谁需的进城? 门口的守卫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直望向那逼进的马车,待看清之后,他们才发现这拉车的哪是马,明明就是两只瘦驴。 只见那架车之人松了牵绳,一个跃身便从车上跳了下来,这人身量高挑,一袭黑色劲衣绕身,腰间别着把黑漆柄的赤练弯刀,长发高束,漆点眸光,眉目间凌冽尽现,就算是不懂武的寻常百姓,也知晓这人绝对是个练家子。 “什么人?宵禁已过,外人不得入京雍!”守卫朝着那人大喊。 那黑衣人仿佛把这警告当作耳旁风,径直上前,那气势就像是将要攻城一般,眼见来人不听警告,还兀自上前,守城的两个侍卫已握紧手里的刀柄,戒备的盯着他。 约摸着离那两个侍卫大约是三尺距离,黑衣人自胸前掏出一块令牌,倏得丢在了其中一个侍卫的怀里。 心中正疑问着,那侍卫握住手中还带温热的牌子,便接着城楼上挂着的马灯看向掌上那物,待看清这令牌上的纹路与字面后,他不禁再三确认,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妥协。 “开门!放行!”侍卫朝着身后命令道。 尔后,那侍卫走到男人面前,将令牌重新递给了他,试探询问:“那车中,莫不是将军?” 见那城门被缓缓打开,黑衣人才转身,答:“非也,车中之人,是将军护着的贵人。” 他快速朝着驴车走去,等到停到那车架窗前,抬头,朝着木窗轻敲了两声。 “主子,已入京雍。” “无需停怠,直接入皇宫,还有,戾风,我方才教你的,都忘了?”这马车中传来的女声清冽婉转,如琉玉击盘。 被唤作戾风的男人顿了顿,淡漠的脸突浮起一层甚不明显的为难,显然是权衡一番,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卑职领命,公……主。” 拉动锁链沉重的声音渐歇,那嵌着铁球的城门大开,守卫将门口的粗木栅栏搬至两侧,好让这驴车入城。 戾风重新翻身上了车,拿起手边细长的柳条驱赶着驴,那两头驴甩了甩尾,哼噗一声才踏起了步子,朝着城门口走去。 等到马车过了门,慢慢消失在入城的街道尽头,另一个侍卫才上前问:“为何放行?” 那拦车的侍卫将刚才拔出的刀收鞘,望了一眼驴车离去的方向,答:“那人持着孟将军的军令。” “孟将军?”侍卫有些愕然,“不就是陛下派去蒙汉边境接长玥公主的人?莫非那车上就是长玥公主?可是孟将军去哪儿了?” “你有所不知,我听闻这蒙汉的行队在归京途中遇刺,行刺之人武功高强,这孟将军……怕是凶多吉少。” “哎……可惜了,这蒙汉来的长玥公主也算是幸运,还踏得上京雍的地界,不过这京雍城的豺狼虎豹,可不比外面儿少。”那问话的侍卫尽量压低声音,朝着伙伴吁叹一声。 “哐——”楼顶的铜钟被敲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殊不知这悠长而响彻夜色的沉闷钟声,也惊碎了多少静谧安详的美梦…… 第三章 鸿门宫宴 次日清晨,景宁公主府。 丝丝缕缕的微弱阳光从窗扉处透了过来,靠窗那案桌上的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白色蜡油凝固烛台四周,甚至还有些洒在了桌上摆放的书页上。 而那书页上明晃晃的印着两个大字——策论。 书歌则站在郁烨床边,只手扶额地看向床上的人,以及掉在床下的被子。 因这番场景已经不只发生过一回,所以书歌立刻明白了郁烨昨日在床上干了什么,她架轻熟路地拉开公主那金贵胳膊压着的枕头,什么花生瓜子壳伴随着话本一股脑的掉了下来。 这春晨尚寒,书歌实在是怕郁烨冻着,便连忙把被子扯了上来给她重新盖好,看着还在熟睡的人,她思量半刻,才开始轻轻推搡起郁烨来。 “公主,今日是去别苑看望太子的日子,您该收拾起了。” 见郁烨没反应,甚至还卷着被子朝里面翻了个身,书歌在心中独自哀叹,这种叫公主起床的麻烦事,还是留给书墨做才好。 书歌的容貌看上去冷清严厉,可心肠却是比谁都软,特别是对着郁烨,于是她端起放在床边已经变凉了的洗漱用水,准备去换些热的后再来。 可就算是第二次端了水过来,郁烨依旧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她便开始动手整理郁烨房间,故意将桌椅拖动出极大的声响,察觉到床上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书歌蓦得开口。 “三王爷一早便带人出了城,去向不明,奴婢已派暗卫跟踪。” 吱呀——窗户被打开。 “书墨一早来了信,说路程不远,今晚就会赶回来,他还说希望公主能记得太子殿下给您安排的功课。” 哐当——暖炉的炉盖掉在了地上。 “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昨夜公主的异族皇妹长玥公主已入宫。” 哗啦啦——书页被快速的翻动。 “书歌——”郁烨终于竖了起来,清亮的眼神中还掺了一些迷茫。“学书墨那些坏毛病可不好。” 含着点笑意的书歌来到郁烨床边,为她挽起泼墨长发。“好不好无伤大雅,关键是有用。” 趁着书歌去拿自己今日所穿的衣裳时,郁烨发了发了会儿呆,待到清醒时,便开始絮叨起来:“派去跟着三皇叔的人可以撤回来了,他这会儿出城无非就是去迎孤的皇叔。” “您是说会对王爷下手?”将外袍披在郁烨身上,书歌忍不住说话。 “那倒不至于,皇叔都快到京雍城脚下,他岂敢在这里下手,去迎七皇叔无非就是演场兄弟情深的戏码,不过……也不能排除他想要拉拢皇叔的可能。” 郁烨将手套进衣袖中,继续道:“这两位皇叔要如何动作孤是管不着,至于这皇妹……若她真的单纯只是当个如嘉遇一般的公主,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做个点头之交的亲人也未尝不可。” 郁嘉遇,封号安华公主,也是郁烨的皇妹,由如今的那位皇后所出,今年刚及十四,性格娇横,因着皇帝对郁烨的宠爱而时有不满,但是个喜恶都表现在脸上的孩子,无甚心计。 为了防着春寒入体,书歌还为郁烨套了层夹袄,但好在郁烨身量削瘦,就算是多加了层衣料也不显臃肿。 “去城郊别苑的路程稍远,公主在前厅用些吃食再动身吧。” “不用了。”郁烨摆了摆手,低下身往脚踝处系了个棉花制的护带,“去皇兄那里吃。” 离京雍城十里之外有座驿站,酒食打点都是最好的,这家主人还设了个极有诗意的名字——归遥,一般说来,若到了这里离京雍也不算太远,加赶些路程便也到了,除非是太过疲累,一般人不会在这里停留,但是这刚从楚颖回晋雍的七王爷郁怀瑾不同,他带着随行的侍卫便停顿在这里,预备明日进京。 许是时辰较早,这驿站中并没有几个客人。 “阿瑶。”郁怀瑾坐在驿站内的桌前,他身着一袭淡蓝云袍,袖口处绣着楚颖精致的飞拓纹路,眉眼舒展,尽是清润之意,好似早春的一枝白桃,俊雅无俦,郁怀瑾将小二呈上的热茶握在手中,朝着向他走近的人出声:“给皇兄带的礼都清点好了吗?” 来人是个梳着青黛流云髻的娇俏少女,细眉大眼,一颦一笑尽是灵动之意,她点点头,来到郁怀瑾身边站定,“都清点好了,一样不差。” “好,辛苦阿瑶。” “主子。”阿瑶脸上浮现起犹豫的神色,“我们不早些入京吗?这一路上对付了这么多刺客,阿瑶看您也应付的有些吃力了。” 郁怀瑾朝她笑笑,细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的纹路,意味不明道:“且再等一晚。” 说完这话,郁怀瑾便将视野投向了门外延伸至远处的路,三年的岁月似乎并没有改变这里什么,景致依旧……他将视线缓慢转移到了杯中的毛尖儿茶叶。 茶也依旧…… “客官!你点的豆沙糕来了!”戴着灰毡小帽的店小二端着盘糕点送到了郁怀瑾面前,随后便拎着茶壶朝着别桌走去。 看着桌上的豆沙糕,阿瑶眼睛放了光,就像是仅用眼神便把这糕点吞下了肚,郁怀瑾似乎对她的这幅样子已经司空见惯,便将这豆沙糕朝着阿瑶方向推了推。“给你点的,吃罢。” “谢主子!”阿瑶连声道谢,立马上手拿了一块豆沙糕放入嘴中,因吃的太快,糕点碎屑便从她的嘴角漏出,但立马又被阿瑶所察觉,眼疾手快的将碎屑捂住,重塞回嘴中。 门外,这云突然隐去了太阳,甚至还落下绵绵细雨,地面因雨蒙上一层浅薄的雾气,树梢生的那叶尖缓缓滴下水来,郁怀瑾望着这落得颓败的春雨,若有所思。 “也不知你进城是否顺利……”他启语低喃。 “哒哒哒……” 忽然外面开始由远至近响起了重重叠叠的马踏声,见这副架势来者甚多,阿瑶立马放下手里的糕点,不顾嘴边还粘了些,便立马护在郁怀瑾的身边。 “无碍。”郁怀瑾站立起身,朝着门外走去,手慢慢的滑向腰间的短刃。 待马蹄声越发明显,通往京雍的那条官道渐渐现出几个身着蟒纹青衣的卫兵,接着便是一架黑色车架随至,郁怀瑾抬眼往那几人所持旌旗,心下一片清明。 只见那赤底旗面上用金箔描成的一个大字——睿,再加上那赤练蛇的纹样,无需猜测,正是他三皇兄的府旗。 阿瑶明显也认出了这不速之客的身份,于是朝着郁怀瑾投去询问的目光。“主子,这……” “无需担心。”郁怀瑾看着向他逼近的人马,面色平静,清淡的瞳色中缓缓浮起一抹笑意来,“王兄之至,如我所愿。” …… 城郊三里以外,有一处名叫清篁的人工翠林,虽为近郊,但是环境是实打实的幽静安适,而这个地方,正是坐落着太子的行宫别苑。 这别苑外围的绿植且不说,就是这后院从江南移种的良竹便是耗费百金,但太子郁景治着实喜竹,便也是值当的。 由于方才落了雨,别苑的下人们才紧赶着将竹林中的午宴移进了长廊,这廊间有一方小池,到夏日会开一满池的白莲,池中还养着些赤鳞鲫鱼,于是这水面上不时冒出几个小巧的气泡出来。 细雨滴滴答答的落在池水上,激起一点点漩涡涟漪。 郁烨和郁景治对坐在长廊间的案桌前,相顾无言,郁景治同郁烨在容貌上有六七分相像,除去郁烨板起脸时独有的凌冽,郁景治那眉眼却是温润的,只是这太子因常年养病吃药的缘故,一张脸显得苍白了些。 这两人,一景治,一郁烨,就是他们已故母后,也是第一任皇后,由“金枝玉叶”而得,为这相差两岁的兄妹所取的平常,又较为庸俗的名字。 “这策论,你根本就没翻过。”郁景治仅仅拿起书翻看了两页,便直接下了结论。 郁烨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艾草青团,朝下微磕的眼掩饰了心虚,“近来事务较多……” 郁景治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将书放在了桌上,朝着郁烨身后的书歌望去。 “书墨又被她派出去了?”郁景治问。 书歌不说话,只是微抿了唇,见她这番神情,郁景治微不可查的叹了声,心知肚明,这不言……也算是一种回答。 “策论乃殷时赵大学士所作,陟罚捭横,分治策言,惊世之论,你应当多学。” 说到这策论谋略之法,郁烨从未学过,她处理事务都是按着她自己的那套路子标准,虽确实并不光明正大,但着实有效。 察觉到兄长的语气不愈,郁烨抬头,朝着郁景治一笑,带着哀求的声音道:“兄长再给我几日,好吗?” 若无外人在场,郁景治一向习惯郁烨唤他兄长的,这称谓,要比皇兄显得亲近。 郁景治低头,将盘中已剥好的虾肉夹起,放进郁烨碗里,有些灰白的唇微张,轻道一字:“可”。 而听到兄长饶过自己的郁烨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这谢字还未吐出一个音节,就听到郁景治接着说道:“但要罚,策论,五十遍,抄好下月十五过来交于我,我再考你内容。” “兄长……”郁烨哀怨地看向郁景治,想要再开口讨价还价,却被对方一个眼神给噎住,无法,郁烨只得将碗中的虾肉夹起,放进嘴中狠狠地嚼了几下。 “同宋家定下的婚期在几时?” 听到郁景治提起这个话题,郁烨提起了些注意力,但语气依旧恹恹:“六月十二。” “我希望这次能喝到你的拜礼酒。”本来是极为轻松的话题,可从郁景治的口中说出来却是十分严肃,对于郁烨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若他安分,这婚宴自然是能继续的。”郁烨答话。 郁景治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将手放置在膝盖上,正色出声:“晚晚,兄长无需你做什么,也可自保。” 见郁景治叫出了自己的乳名,郁烨扭过脸,硬声道:“我没有为兄长做什么,兄长未免多心了,我所行之事,皆为了自己。” “我说过的话你总是当作耳旁风,郁烨,朝中局势不是你能左右的!”许是因为见郁烨这般满不在乎的模样,郁景治加重了语气。 说完这话,郁景治便强忍住咳嗽出声的冲动。 一向善于呛声的郁烨这时却缄口不言,只是将视线投向了池中的游鱼上,这场兄妹之间的春日聚宴,注定又要不欢而散。 他知道郁烨心有不甘,虽然他郁景治是太子,可是谁都知晓,他确实没握什么实权,加上自己的身子他也清楚,常年一口药给吊着,能不能活到而立之年,那都是难说的事,若自己独身一人,死了倒是清清白白,可留下郁烨,他是怎么都放不下心来的,所以,为他找一个能托付终身的夫婿,也是让他日日夜夜烦忧的事。 这宋澈彻头彻尾算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郁景治怎么也想不通,郁烨为何就选了他作为驸马,可她一意孤行,就算郁景治如何劝导也不曾改变过郁烨做出的决定。 正在两人气氛僵硬之时,一个王府别苑的侍从走了上来,拘了一礼禀报道:“殿下,公主府来人了,说是陛下有昭,令景宁公主速速回宫。” “入宫?”郁烨竖握住手中的筷子,朝着桌上戳了戳,“就说孤已在皇兄别苑住下,不便回宫。” “是。”侍从得了令,便准备退身,却被郁景治叫住。 “父皇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你需得去看看。” “不用了,他定是又找到什么稀罕物,或者宫中又安置了几个美人,无非是让我去陪他‘观赏一番。’”郁烨没好气的回答。 就在这时,郁烨脑中一闪而过了个想法,便立即显得有些为难起来,待郁景治看清郁烨脸上的表情变化,心下明了,便对着侍从说道:“去为公主安排车马吧。” 的确,这个节骨眼叫她入宫,无非就是一件事——认亲。 书歌适时拿过了披风,为已经站立起身的郁烨系好,而郁烨侧朝着郁景治望去,说:“兄长,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你……好些养着身子。” 郁景治点头,同时也不忘了叮嘱:“还是需谨言慎行,这长玥公主若是好相处,便照拂一些她,毕竟是血脉之亲。” 郁烨知晓自家兄长就是这般良善的性子,可她不同,该铲除的,她会一样不留。 “知晓了。” 简单回了句,郁烨便转身,匆匆离去。 两个时辰后,郁烨便架着慢慢悠悠的马车赶到了宫门口,想着多拖一刻是一刻,兴许到了宫里,这宴会就散了,自己也不用去面对那个前几日还被自己痛下杀手,今日却要与自己姐妹相称的人。 可就在宫门口,郁烨就看见正掖宫依旧灯火通明,这时她便知道这宴会还未结束,于是回头,对书歌说:“你就在外面候着孤,孤去去就来。” 这句话倒不是什么说辞,她真的打算就露个面了就拍屁股走人。 “是。”书歌抱住郁烨的披风,又接着提醒道:“您可不能饮酒!” “嗯。”郁烨显然是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便推门而入,只是这踏进那正掖宫的一瞬间,郁烨全身上下的血液便凝固了起来。 只见一把鎏金破刃自她耳侧穿冽而过,只是分毫之间,旁人都来不及眨眼,那刀上携着的汹涌气劲便割破了她的一撮鬓发,待那墨发接触地面之时,气尽声止,最终,这把刀插入了郁烨随手带紧的宫门上,因为距离较近,都可以听清刀刃深入红檀木门的撕裂声,可郁烨目不斜视,直直地望向刀击来的方向。 “皇姐,长玥……对不住了。”说话之人声音细腻绵长,目光皎皎,琉璃似的眸子却没有半分愧意。 第四章 初见锋芒 郁烨从未想过,今日同这位皇妹一见面,便受了这么大个下马威,郁烨面无表情地转身,将插入门框中的刀给拔了下来,缓缓靠近自己身前的人。 美的张扬,便是她对这皇妹最好的形容词,她确实有蒙汉五官深刻的优势,较突的眉峰下是一双细长的凤眼,眼尾如点墨上扬,看人时似细腻而深情,琉璃的眸色若春水汪潭,鼻梁高挑,唇薄却唇形分明,当他勾起笑来,唇角下的那一点小痣便显得十分昳丽。 长玥身量修长,惹眼的红衣为她平添了些英姿飒爽的味道,但是……小鸟依人这词却完全在这人身上寻不见踪影,郁烨自认为在同龄女子间已不算矮的,可这长玥,竟足足比她高出了一个头。 可让郁烨多注意到的一点就是,她腰间束着一枚巴掌大小的青玉箫。 “晚晚吓着了?”这乾安帝坐在上头,身边坐着的是新纳的宠妃,而正候在后方脸被方才一幕吓得脸色煞白大太监孙籍则是抚着胸口,紧张看向郁烨与长玥的方向,而乾安帝则朝着下方的郁烨方向张望,说话的语气却没有半点担忧,似乎笃信郁烨没事一般。 郁烨平淡地将视线从长玥脸上移下来,便朝着乾安帝行了一个拜礼,才把刀朝着长玥递过去,道:“不劳父皇担心。” 只是……抬眼间,郁烨感到有一些不适,那便是来自这皇妹的目光,就在她收回视线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同她对上目光,除了感受到她当下较为明显的敌意,还有那么一点……不甘? “是玥儿的错,一时兴起舞刀,失了分寸,还险些害得皇姐受伤。”长玥接过刀,对着乾安帝跪了下来,语气似含着十足的歉意,可落入郁烨的耳中,却不是那种意味了。 长着一张妖艳风韵的脸,走的却是白莲花的路数? “确实。”郁烨径直绕过了地上的长玥,“皇妹往后可要注意些了,孤心眼儿小,可容不得旁人开这种玩笑。” 长玥抬头,朝着只留给她一个背影的郁烨急道:“皇姐若是介意,便用这刀刺我一回。” 听到这话,郁烨忽停了下来,转身问:“当真?” “长玥皇姐别理她!方才本就是意外,谁让她这时候进来的。”郁嘉遇从她座位处起身,朝着长玥的方向跑去,连忙扶起了她,“她就是这般德行,你若同她计较,那指不定得气死!” “玥儿起身吧,晚晚无事,她也不会同你计较。”乾安帝自顾自的往杯中倒了一杯酒,玩笑道。 郁烨则已在他们说话间继续走远,这时的她已经寻了一处位置坐下,抬手拈起颗葡萄放入嘴中。 “谢父皇。”说罢,长玥扶着郁嘉遇的手站起,朝着自己的位置行去,待她坐定之后,嘉遇也不愿离开,拉扯住长玥的手便开口撒娇:“皇姐给我说说关外蒙汉的趣事如何?” “好。”长玥轻笑一声,便开始讲述起关外的风俗逸事,而嘉遇则微红了脸,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看。 这时皇帝已换了批舞姬,正斜倚着身子观赏起伶乐坊新排的舞来,郁烨觉得无趣,于是朝着四周观望一番,却惊讶的发现除了她们三位公主,乾安帝就没再将其他人唤来。 这难道不是宫宴? “父皇。”郁烨开口,便朝着乾安帝的方向望去,“大皇兄和皇叔他们怎么没来?” 乾安帝用筷子击拍着桌台上的玉杯和调子,似乎正观舞的尽兴,便有些敷衍回答:“今日只是为了让你们姐妹见上一面,待你七皇叔回来,便办正式的接风宴。” “若是这样。”郁烨已经站了起来,“儿臣身体不适,就先行离开了。” 见郁烨作势要走,乾安帝心中疑惑,平常叫她来同自己呆着也好,普通宫宴也罢,郁烨总是会给他面子坐上这一炷香的时间,可今日……半柱香的时辰都没到吧。 乾安帝扔下手里的筷子,无奈的说道:“下次换个好点儿的理由,你这身体不适已经用过七八回了。” 郁烨轻描淡写的点了点头,明显已将乾安帝的话当作耳旁风,她绕过台上的舞姬乐师,抬脚朝着宫门口走去。 而正在给嘉遇讲故事的长玥见郁烨离去,便突然起身,朝着乾安帝走去,似乎是说了几句话。 “晚晚!”就在郁烨即将靠近宫门之际,乾安帝倏得叫住了她。 “父皇还有什么事交代儿臣?”郁烨声音极轻,却能让人听出些不耐烦的情绪。 乾安帝站起身来,拍了拍身边长玥的肩,也是这时郁烨才发现,就算是乾安帝也矮了长玥几分,这样的动作,倒显得有些滑稽。 “长玥既赐了名号,也该自立府邸,这宅子的位置,就由你带着她选吧。” 怀疑听错话了的郁烨转过身,疑问出声:“为何是孤?这事交与司礼局便可以了,京雍的大小府邸都记录在册,她要哪一处宅子直接定下即可。” “我想亲自去看看宅子的环境。”长玥慢慢走下台子,朝着郁烨靠近,脸上的笑意愈深,“那便要劳烦皇姐了。” “孤没答应。”许是这人的气势过于盛人,郁烨侧过头,挪动着步子后退。 “父皇,孤可以带着长玥皇姐看宅子!”嘉遇来到乾安帝身边,自告奋勇道。 乾安帝笑着摸了摸嘉遇的头,说:“你不可随意出宫,再者,太傅布置的业课你都做完了?” 听闻这话,郁嘉遇沮丧地低下了头,而乾安帝则硬着声音,对郁烨威胁道:“这等小事你若是做不好,这月俸便减去半成吧。” 此时的郁烨没管已经停在她身前,抱臂含笑的长玥,而是惊愕的看向乾安帝。 就凭这种事,就要减她月俸?想当初她当着他的面朝着后妃泼酒,父皇可是眼皮子都没带眨一下! 果不其然,父皇已经被这个新来的皇妹迷了心智。 “父皇要减便减吧。”郁烨冷淡地说完这话,便转身就要离开。 “减俸一年啊。”乾安帝斜着眼,估计拉高了声调。 郁烨迈出去的步子立刻停了下来,她强忍出心中的不适,转身朝着长玥露出一抹生硬的笑容。 “皇妹明日可有空?”这话从她口中出口,绝对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出来的。 面对此时脸十足黑沉的郁烨,长玥则心情明朗的笑答:“当然,若是皇姐作陪,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 等到终于从这加深“感情”的会面结束之后,吃瘪的郁烨郁闷地从正掖宫走了出来,待靠近公主府的车架之时,一道黑影便从车架上落了下来。 “公主,是否回府?” 听到这声温雅的音调,郁烨揉了揉额间,感觉愈发头疼,“书墨,你回来了啊。” 还带着夜间露水气息的书墨立在郁烨身前,就容貌气质而言,书墨可称得上眉眼如画,气韵佳成,他作为郁烨的贴身侍卫,原本是郁景治手下的人,后来被郁烨看上,硬抢了过来,只是如今看来,她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今日您在别苑太子所为书歌已经告知属下,所以今后这功课属下会更加盯紧些。”说到这里,书墨突然停了下来,打量着身前的郁烨,便看向站在马车旁的书歌,语调间含了些责问:“公主瘦了。” 来不及等书歌反驳,书墨便接着说道:“明日属下会去厨房吩咐下去,在公主的午膳中多加一道肉食。” “咳咳。”郁烨连忙出声,将书墨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天色是晚了,孤觉得有些冷,书歌书墨,回府吧。” “好。”书墨应下,便搀着郁烨上了马车,待她在车中坐定,书墨便退了出来,见书歌也要进马车中去,便将她拉住,书歌见到书墨一副凝重的表情,便也坐在驱马的位置上。 “何事?”书歌低下声询问。 书墨敛声,朝着车帘的方向瞥了一眼,道:“瑾王爷要去拜访太子殿下。” “这……你为何不告知公主?”书歌说话,脸上浮起惊异的表情。 “驾!”书墨驱起马匹,摇摇头,转而淡声答话,“太子给我传了信,告诫我先将此事隐瞒下来。”书墨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也知晓,公主……是不会允许七王爷靠近太子殿下的。” 话已至此,书歌也无话可说,她们公主同瑾王郁怀瑾自三年前交恶,也只有宫中极少数人知晓,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昔日情同兄妹的两人,曾达到郁烨持剑,直指郁怀瑾胸口的境地。 只是这其中原由,除了太子,竟无一人知晓。 书歌静坐在一旁,书墨也不再说话,将视野投向前方的路上,专心行路…… 就在郁烨的马车离开不多时,另一架马车便缓缓而至,停在了正掖宫门口。 待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一袭白衫素衣的郁怀瑾便下了马车,这宫门好就好在有几道通路可走,马车可从西正门入,也可从东正门出,他的马车自西门入,自然就与从东门离开的郁烨错开。 前方有宫人正换着路旁照路灯笼中的蜡烛,而郁怀瑾若有所思的望着长长的宫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子。”阿瑶从马车中探出头来,欲跳下马车,“需要阿瑶陪您入正掖宫吗?” “不必,你在此等我便好。”郁怀瑾回答。 阿瑶闻言,便连忙拿起备好的披风,还是跳了下来,将下摆有些破口的披风递上,说:“天寒,主子先披上,阿瑶就在这里等您。” 郁怀瑾点头,便接过了披风,披上系好后又将从马车上带下的礼盒拢在怀里,朝着朝向正掖宫的宫道走去。 大约行了没多久,刚刚送乾安帝正宠的那一位妃嫔回宫的大太监孙籍便认出了郁怀瑾,他连忙带着身后的小太监迎上了郁怀瑾,附身行了个拜礼。 “瑾王殿下,您终于回来了,这入宫为何不使人支会一声?老奴好使人派人去迎您!”孙籍道。 “本王赶回京雍之时天色已晚,这时也是直接入宫,所以并未来得及禀报皇兄。”郁怀瑾笑着答话。 “那殿下快快随老奴入宫,陛下这会儿还在正掖宫中饮酒,如今见您,可指不定有多欢喜。” 孙籍喜笑颜开,又见郁怀瑾怀中的物件似乎沉重的紧,便连忙指挥小跟班接过东西,这才提着照灯,带着郁怀瑾朝着正掖宫走去。 而正掖宫中,郁嘉遇已趴在桌上哈欠连连,乾安帝还在朝着坐在他身侧的长玥诉说他与长玥母亲的旧事,话到情深处,还忍不住抹了两把热泪,而长玥则是应和,真情目露似的在关键住递上一杯饱含安慰的酒。 “若不是知晓你母亲走得这般早,朕应当亲自去接她回宫。”乾安帝握住长玥递过的酒杯,说罢便仰头饮尽。 长玥见状,便出声宽慰道:“母亲与父皇所遇已是有幸,如今母亲早逝,想必心中也是记挂着您。” “七王爷入宫觐见——” 这门外的侍卫通报一声,便打破了两人的忆旧时光,而乾安帝则是微怔片刻,急忙宣人进殿,长玥则是摸了摸食指的玉戒,抬眸看向缓缓走入大殿的人。 “拜见陛下,吾皇万安。”郁怀瑾跪立在地,将双手放置额前伏地,行了一个大礼。 “怀瑾起身吧,许久不见,你倒是对皇兄见外了些。”乾安帝站起身,走下台前扶起了郁怀瑾。 “皇兄,如今我自外域归来,理应行此拜礼。” 乾安帝看着更加瘦削的郁怀瑾,目露些许怜惜,只是连声道:“回来便好。”说完这话,乾安帝似乎想起了什么,便接着说道:“你回来的也是恰当,朕刚将长玥接回宫,所谓是双喜临门。” 郁怀瑾将视线慢慢投向朝他走来的女子,“臣弟在途中便闻得皇兄寻得失散多年的皇侄,今日先在此恭贺……” 这话还未说完,郁怀瑾便猝不及防地惊愕在原地。 “长玥拜见皇叔。”见郁怀瑾有些失神,长玥倒是镇定地见礼,随即朝他温和一笑。 “你……便是长玥吗……”郁怀瑾立马转变了神色,重新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 乾安帝并没有注意到两人间那一点异样,只是哈哈笑道:“你看,她是不是同蒙汉的倾月年轻时长得十分相似?” “确实如此。”郁怀瑾回话地十分流畅,却没人注意到他语气中那一丝牵强。 第五章 陪寻宅府 夜分明已经深沉,可总有些地方依旧人声鼎沸,舞乐升平,若是单单看那一条街道,会发现这地方同白日完全是两种模样,倾乐坊,顾名思义,这街巷多是青楼酒肆,馄饨摊贩,街边站着几个青楼女子,不主动上前拉扯,只是冲着来往的客人露着令人沉醉的眼神,酒香浓厚,迷了人眼,醉了人心,甚至驱散了早春的寒气。 虽是极为热闹的一道街巷,却也是鱼目混杂,人员杂章的地方,见一两个醉汉横列在街旁,或者悍妇骂街,也是十分常见的事。 这倾乐坊最有名的青楼,当许皖香院,但这皖香院也是它自己那一套规矩,正厅中规中矩,高台舞榭,而它二楼往上的地方便称为“红楼”,是专门接待达官贵人的场地。 这红楼有一处房间称作茶室,布置的相当雅致,琴台熏炉,一方小案放置于中央,供人谈话喝茶,但凡是会享受又愿附庸风雅的客人,在这茶室里喝茶必会点上一位技艺高群的琵琶女,可今日不同,这最内阁的茶室中,两人相对而坐,言语谈词间皆是凝重。 “你确实行事稳重未曾引起注意?” 房内烛台上燃起的烛灯将室内映照地明亮非常,可清晰见到这案桌前坐着的其中一人正是当朝睿王郁广冀,而另一人则面覆红脸獠牙的狰狞面具,低眉垂首,向郁广冀回话。 “王爷放心,我虽还未近得他身,但只要顺利,且不说能取得信任,但总会有下手的机会。” 要说这睿王,虽都为皇叔的辈份,年岁却要比郁怀瑾大上一轮,四十年的岁月似乎未曾在他面目上留下许多衰老的痕迹,雄姿英发,眉峰肆扬,只是较为明显的是他右鬓角留下了一撮青灰色的发。 郁广冀哼笑一声,将手里所持的,用香檀圆木制成的假核桃转的咔咔作响,语气不屑道:“他们都是极为敏锐的人,你若是志得意满,让他们寻到纰漏之处,有你的好看!” 那戴着面具之人听到这话,低眉顺眼,连连恭敬答话:“王爷放心!” 第二日,郁烨像往常一般在书墨唠叨声中醒来,她茫然地盯着头顶的帷幔,将书墨的话从左耳收入,右耳放出。 “公主作日应下长玥殿下去相看府邸,所以您需早日准备。” 在书歌的催促下,郁烨浑浑噩噩地系好内衫,回道:“孤病了,无法出行。” 书墨负手,看向明显在耍赖的郁烨,语速和缓,可说出的话却是极其生硬:“属下已经听说了,公主若是减一年月俸,那么吃穿用度都将缩减,这古轩斋您是不可再踏入一步了。” 这郁烨什么金银财宝,首饰玉件都不甚喜爱,独独痴迷于古物收集,莫看她房间简陋,其实就在她床榻后方,便修了一间隐秘的密室,其间便藏着上百件珍馐古物,大到瓶壶字画,小到熏炉耳坠,各式各样的物件琳琅满目。 “书墨,你顺着孤兄长也就罢了,怎么还同父皇一个路数?”郁烨别过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书墨。 “属下所行之事皆是为了公主,不论在同谁一路的说法。”书墨毫不掩饰地直面郁烨挪揄又带着讽意的目光,言之凿凿。 “在回京雍之时,属下已经查明这长玥公主在入宫前确实只是一位普通的农妇之子,并无实力背景,也并无成为细作的可能性。” 直接忽略书墨的眼神,郁烨穿戴好便就着碗漱口,来到铜境前坐下,准备开始上妆,“她恐怕并没有看上去那般简单,虽暂时无法查出她的问题,但……孤总觉得她身上藏着东西。” 还有一种让她有些恐慌,难以言表的熟悉感,下意识的让她躲避这人,可是这种奇怪的感受,郁烨从未对他人提起过。 “书歌。”郁烨出声。 “公主,何事?”书歌上前。 “既然躲不过,便主动些吧,你派人入宫一趟,定下辰时同长玥看宅子。 “是。” 大约一个时辰后,郁烨便同长玥两人对座在马车内,她的马车极少请别人坐过,打心眼儿里郁烨也不愿同长玥坐在同一张小榻上,便叫下人临时改了车内格局。 本来长玥给她的感觉就极有压迫力,如今两人同在一处密闭的空间内,郁烨更是感觉有些无地自容,长玥倒是坦荡,他双手环臂,微挑的眼打量着身前假意镇定喝茶的景宁公主。 若是旁人不开口,郁烨是绝对不说一句话的。 “皇姐,你今日打算带我去哪处地宅看看?”兴许是察觉到这一点,长玥便率先开了口。 郁烨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将目光放在了好整以暇的女子脸上,可也只是片刻,郁烨便移开了目光,转而将视线放在桌前茶盏的纹路上。 “孤所知的地宅也不过尔尔,先相看几处,若是不满意,便再令他们为你寻几处。”郁烨一开始便是敷衍了事的打算。 “我说皇姐……”长玥突然欺身,双手撑在小茶桌上,靠近了身前的女子,“你觉得,我容貌如何?” 听到这话,郁烨将手里的杯子攥紧,按耐下心中的不适感,朝着那与自己不过两拳之隔的脸望去。 瞥见她琉璃色的瞳孔中映照着自己的有些惊愕的表情,郁烨强忍着后退的欲望,平静下来,不可否认,长玥的脸不是一位女子该有的昳丽,但这张脸却是她所见最好看的,不如说五官眉眼都恰如其分的长在了她的审美上,但是……她内心的潜意识中认为自己应该离她远一点。 “皇妹确实是个美人。”郁烨终于将头偏至一侧,垂下目光,也不知为何,她便这样地坦然而言,好似这话也是曾经自她口中脱出一般。 原本是想对着她相对于女子而言,过于“英挺”的外貌讥讽嘲弄一番的。 “可有些人偏生记不住。”长玥重新坐正,声音轻若羽絮,但语气间分明有些讥意。 这话如细若毫丝的微风一般,落在了茶水漾开的水纹上,却未清楚落进身前人的耳旁中。 哐啷啷,一声鼓声如惊破碎石般乍起,随即便是阵阵锣响应声而落,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处,响彻了整个京雍的市街,但凡在这京雍居留几日的人都知晓,这单皮鼓配着檀板一响,就是这最大的戏楼鸣觞苑的开戏响。 曲板响,伴锣声,便是入戏。 郁烨同长玥的马车正好经过这鸣觞苑附近,以至于这戏曲的咿呀声清晰传入两人耳中,随着曲转承合,婉转声落,那台上的青衣语调嘁嘁,婉转低凄,如泣如诉,楼里的这青衣明显已成了角,这一转一和的唱调皆是情真意切,感人非常,可长玥听着明显不满意,那好看的长眉挤在了一处。 “湘女怨,这青衣没唱好。” 这句话倒是说的清晰,让对面的郁烨收入耳中,她倒是对戏不甚了解,可此时她就是知道,还有人比她唱得更好。 令郁烨没有想到的是,长玥情绪来的快,消散的也快,在郁烨再次看向她的时候,长玥已经恢复了神色,只是她此时的注意力放在了郁烨脸上。 曲唱依旧,那婉约的乐声还透过挂起来的车窗,萦绕在两人之间。 “皇姐觉得这曲子熟悉吗?” 见长玥又向她发难,郁烨刚放下喉咙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目光不瞬地盯着身前之人,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摇摇头。 “也对。”长玥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白净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沿着杯沿轻轻摩挲,视线从郁烨方向收了回来,道:“你只会记得能为你带来利益的人。” 这倒是事实,没什么反驳的余地,但是按着郁烨的脾气,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在嘴上输了他人。 “皇妹倒是了解……”郁烨准备反唇相讥,但是她的话还未开个头,便听到轿外传来了书墨的声音,“公主,驸马在这街上,身边似乎还带着一位女子。” 等到郁烨抬头,从窗隙中望去之时,见到那宋澈身边正是皖香苑当下红牌姑娘洛凝,她微眯着眼,看那两人大摇大摆的在街口谈笑风声,宋澈更是不惧路人的目光,将香凝拢在怀里。 这下倒好,京雍又有茶余闲谈供人取乐了。 郁烨面色微沉,准备忽略而过,可当她无意间撇见长玥之时,就知晓她已然看清了自己的神色变化,便用一种挪揄的目光打量着她。 “驸马。”车架上的书墨跳下车,朝着宋澈走去,他先是行了一礼,随即开口,“本朝历代无驸马纳妾的先例,想必宋掌司也是知晓的。” 宋澈方才正揽着洛凝在这街上游荡,自得其乐,他本就不顾同皇家相传有克夫之相的公主定下的婚约,但迫于压力不得不从,风流成性的宋澈近几日被关地早已耐不住性子,所以趁着宋掌司进宫述职之际,忙得邀请这老相好洛凝“交流”感情,可洛凝今日需得出门寻香粉,本不愿太过张扬的他出于面子,还是硬着头皮出来了。 可是时运不济,这走出皖香苑还没几个街角,便碰上了景宁的车驾。 见书墨已开始转着弯儿地教训自己,宋澈倒也识相,便将同洛凝拉开三步之远的距离站定,似乎又掸了掸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低眉顺眼的赔笑:“书侍长,我今日同洛姑娘只是偶遇,得知她出门相看香粉胭脂,便想着学习些,也为公主挑选一二。” “公主的妆匣自有宫中专门的嬷嬷准备,不必驸马操心。”见宋澈一副笑脸讨好的模样,书墨也不禁硬了语气。 这话传入马车中的郁烨耳中,引她轻声哂笑,宋澈这脑袋,也是转得挺快。 “原来是皇姐的驸马。”长玥出声,顺势掀起她右侧的轿帘,“我可要看看是何等人物。” 郁烨见她这番动作,不禁微蹙起眉心,却也没有阻拦,只是就着敞开的视野看向外面。 而宋澈那边,不时出席宫宴的他也知晓这郁烨生人勿近,旁人莫扰的脾性,今日时运不济,正碰上了撞口,这下只有小心翼翼,期望今日的景宁长公主心情不错。 正当他上扬着头,提起喉咙眼观望着车上之人的动作时,却见一抹明显高于郁烨的深红身影率先踏着马架越了下来。 “我还以为这驸马定是玉树临风,有着谪仙似的模样呢。”长玥上下扫了一眼,便轻蔑的脱口,随即回头同郁烨擦身而过,故意停在她的身边,“如今看来,倒也不过如此。” 若是旁人听到这话,定是以为长玥这是故意膈应郁烨长公主,但郁烨此时却没有听出这意味,而是似乎听出了她口中一种自负和满意的口吻。 而宋澈则还迟迟未反应过来,只是痴痴地望着长玥离去的方向,眼中明显已经失了神。 宋澈的这幅痴迷的模样落在郁烨眼中,若往深而宽阔的潭湖中掷了一颗石子,明显掀不起波澜,但荡漾的波纹却扰了它原本平淡如镜的水面。 郁烨抬眼,终于正眼看了一回这个数月不见的驸马,见他脸色依旧苍白,厚重的眼袋与乌黑下垂,让原本有几分英俊的脸廓瞬间显得粗俗起来,郁烨淡淡的垂目,见他腰间悬挂着那翠绿色的荷包,便迅速的缓勾起一抹笑来。 第六章 此女非彼女 “驸马倒是有心了。”郁烨忽然上前,面对着宋澈,似笑非笑。 郁烨这副表情让宋澈不免有些心惊,宫中人人皆知晓郁烨朝着某人露出这种笑容,便是要受劫了,可是此时不知如何反应的宋澈只好硬着头皮回话:“宋某能替公主分忧,自然是三生有幸。” “孤知道你今日不愿碰上孤,不过你实在是触了霉头。”说着,郁烨又朝着洛凝望去,轻扫一眼,便道:“你半大个字不识一个,看女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这洛凝自然是不敢抬头同郁烨直视的,当下听到这话,不禁瑟缩着后退一步,头垂地更低了。 也许是真的没有意识到她说话如此直接,宋澈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接话,好在长玥此时靠了过来,直接隔开了两人,说:“看来皇姐还需处理此事,那我便去那楼上等你吧。” 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长玥指的地方,正是皖香苑所在的地方。 见郁烨目光中带些不愈,她轻笑一声,道:“皇姐多想了,我只是想在那地方旁的酒楼歇息片刻,尝一尝这中原的酒。” “也罢,但若是你乱跑,孤便撇下你回府。”郁烨淡淡道。 “皇姐放心。”长玥缓勾起一抹笑容。 话罢,见长玥身影远去,郁烨移开目光,继续看向呆在原地还在思索如何作答的宋澈,说:“书墨,去皖香苑,把洛凝姑娘赎出来,送到宋府吧,驸马既未入皇室族谱,收个房倒是无伤大雅。” “公主。”书墨出声,“驸马早已过了收房的年岁。” “那大雍律例可有规定男子收房的年纪?”郁烨反问。 的确,虽然男子收房大多在十六七岁左右,但大多是约定俗成,也从不摆在门面上谈论。 书墨搞不清郁烨此时的想法,也只好答话:“并未。” 此话一出,这旁边看热闹的百姓皆议论起来,无疑不是猜测公主此番用意如何,但不过片刻,他们立马得出了结论。 公主都死了三位驸马,若这位不好好供着,跑了怎么办。 “公主!这如何能使得!”宋澈虽面露为难,严辞声烈,可心中已忍不住浮起一番喜意,原来这传闻硬软不吃的景宁长公主,居然是通情达理的主。 洛凝也听清了郁烨的话,忍不住跪了下来,惊愕抬头,目露惧意:“求公主绕过小女子吧!妾身身处风尘,却也心甘情愿,入宋府,确实并非妾身所想!” 先不说这花心的宋澈对她能上心多久,而且入了宋府,说不定待驸马同郁烨完婚之后,她这青楼女子的身份,就落个被赶出宋府,发配奴籍的下场。 这话一出,路人也开始同情起这洛凝来,要是入了官家,这命运就不由自己了,要是这公主一翻脸,暗中处死一个籍籍无名的眼中钉也是容易非常,但当下处理了这个女人,是就不可草草收场了。 宋澈见状,虽心中实有不适,但还是道:“公主,还请您收回成命。” “烨儿确实强人所难了。”一道低淳的嗓音传来,恰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郁烨侧目,一眼便看见了挽着自家夫人的睿王郁广冀朝她走来,而睿王妃则是含着笑,待靠近郁烨之时,便立即见礼,随即亲切地抚上了她的手,睿王妃刘媛,乃是户礼掌司之女,十八之时嫁给了郁广冀,同他夫妻二十多年,便也是相濡以沫,感情极深。 “看来睿王叔今日兴致甚好,都有空来看热闹了。”郁烨牵起一抹笑来,但眼神却含着淡淡疏离。 “烨儿怎么同本王如此见外,本王是见你被他们为难,故而过来为你主持公道。” 公道他是住不住持郁烨不知道,但是既然他想掺一脚,那必然是带着目的来的。 “公主殿下。”一身青荷素衣打扮的刘媛轻拍了拍郁烨的手,劝慰道:“女子虽应遵从妇德,但过于大度也是不好的。” 郁烨感到手上的温度有些不适,便不动声色的抽回手,转身对着宋澈道:“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驸马回去温书吧。” 宋澈仰头,脸上闪出一瞬间的错愕,在触及某人的神色之后,随即反应过来,连连拱手说:“谢过公主!” 三人见宋澈快速脱身离去的身影,神色各有不同,而一旁还跪在地上的洛凝还紧紧揪着手里的帕子,貌似惶恐,她不知这位掌握着生杀大权,还性格难测的公主,如今还会怎么处置自己。 可恰恰相反,郁烨似乎没有心思处理她,相对于今日出的丑,她身边这个男人倒是棘手的多。 “烨儿,今日既已遇上,不如同本王去玉篁楼喝杯茶如何?”郁广冀开口。 “不了。”郁烨直接回拒:“今日受父皇所托,带着皇妹长玥相看宅邸,不可怠慢,烨儿先谢过皇叔相邀。”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睿王妃刘媛已经来到地上的洛凝跟前,低声扶起她之时,又低声说了几句话。 话过,洛凝的神色安定下来,乖顺地站在了刘媛身后。 眼看这郁烨转身就要离开,郁广冀将手里的檀木核桃转了几圈,眼角的笑意愈深:“长玥公主这入京雍的一路……可谓是凶险异常啊,本王奉陛下之命查这行刺凶手,今日初见端倪,两批刺客之中,本王倒是见到了几位熟悉的面孔。” 这话音未落,郁烨向外踏出的脚步微滞,而书墨则目光深沉地看向自家主子,手不自觉的滑向了他腰间的青玉短剑。 郁烨虽已预料到长玥会将遇刺一事说出来,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个庸君父皇,可能就仅仅因为郁广冀的一件玩物,或者是几位美人,就将查案之权交给了他。 见自己的话已经奏效,郁广冀又不紧不慢的继续道:“这玉篁楼新出了一味茶点,本王相信皇妹定会喜欢。” …… 就在郁烨被迫请去喝茶之时,早已有两位“贵人”率先来到了茶室上座,在茶香缭绕之中,他们沉默地对座在一处,谁也不愿开口说话。 待有一人持杯斟茶,耐不住性子的一方终于开了口。 “予迟,你说你要进京雍,可我从未想过……你竟是以这种方式……” 郁怀瑾朝着身前容貌相同,可装束声调截然不同的好友打量片刻,还是抹去不了心头那一抹惊疑。 “我知这番决断甚是草率,但是这个法子是最为稳妥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会以假死,入这京雍以此脱身。” 郁怀瑾盯着如今的长玥,也就是谢予迟那上了些妆而看起来美艳的脸看了许久,似乎是在努力适应他不相称的外貌与声音。 “那你下一步如何谋划?”郁怀瑾疑问出声。 思嘱片刻,谢予迟背靠长椅,抬手,盯着自己手袖掩盖下拇指大小的垂叶状青色滴玉看了一会儿,便缓缓将它连着缠绕的红绳取下,放进怀中,道:“要等那群人真正出手还需得些时日,如今……” 随即,只闻清脆灵转的女声在室内回荡开来,却难掩凌云之势。 “就先助你夺位吧。” 第七章 茶楼之谈 郁怀瑾听到这话之时,并不感到任何的吃惊,他枕戈饮胆,忍辱负重,花费六年来谋划的一切,谢予迟知晓的清清楚楚,只是作为好友,这京雍的浑水太浊,如洪水过境后留下了布满尖石细枝的淹河,他不愿为了自己就让他沾上泥沼。 “若你出了什么事,我无法同楚颖交代,这京雍,还是尽快脱身为妙,你要找的东西,我自会为你寻到。” “放心,在京雍自保,我还是有些自信,但那什物既然是我的责任,也该由我寻回。”谢予迟拢了拢袖子,准备站起身离开,毕竟郁烨那边的事快解决完了,他不能躲在这里。 “宸之。”郁怀瑾见谢予迟起身,突然叫出了他的字,斟酌片刻,才道:“你同郁烨……是不是有什么过往?” 此时的谢予迟并不言语,细绒羽翼般长睫下琥珀的瞳眸染上了一层阴翳,他眼波流转,最终也只答了一个:“并无。” 他们两人之间向来无所隐瞒之事,但郁怀瑾总有些错觉,他认为谢予迟在郁烨身上,对他隐去了某些他不愿言说的事实,而且这事实,还与郁烨脱不了干系。 “晚晚派人刺杀你一事,我替她向你道歉,这三年来,她除去的人不在少数,行事也越发波诡云谲,就算是我也有些看不清她心里的想法。” “你为何不担心她被查出来?”谢予迟突然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郁怀瑾的神色立刻变得晦暗不明,“无需我担心,自会有人保她……” “这位长公主的确不容小觑。”见郁怀瑾话中有话,却不愿多说,谢予迟顿下步伐,语气淡淡:“有益则利,无用则弃,人命对于她来说,不过淡如轻鸿。” “宸之,她不是这般的人,我认识的晚晚,所行之事皆有原由。”郁怀瑾解释道,可此话一出,他又暗淡了神色,声音低哑下来:“至少三年前是如此。” 谢予迟没再回话,径直走向门口,他抬手推开窗扉处是金凤游云的雕花房门,暂且放下心思,出去继续当他的长玥公主。 刚下楼,谢予迟便杵立在茶楼门口犯了难,方才为同郁怀瑾谈话能够做到不显眼,他特意支开戾风,可是如今……看着十分相似的街巷条条,似曾相识的旌旗店面,谢予迟索性走了回去,寻一处无人的桌椅坐下,若无其事地唤来小二上茶。 而故意久坐了一会儿,故意同谢予迟错开时间的郁怀瑾这时才带着侍从走了出来,瞥见谢予迟脸色紧绷的端坐在一处,便心下明了。 戾风不在身侧,谢予迟又找不着路了。 他目不斜视,直接缓步而行,待走出了这玉篁楼门口,他才对身边的侍从道:“你先在此处街道候着,若见了戾风回来,便直接回府,若没有就去景宁公主府,让他们派人把长玥公主接回去,就不用去直接寻公主了。” 更确切的说,是应该避开郁烨。 那侍从听闻,便俯首,立即称是。 谢予迟当然希望戾风能快些回来,毕竟他需得快些回到郁烨身边,免得又惹她生疑,可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就是,只是坐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迎着门口便看到不远处两位身着华贵之人,带着大批侍卫朝着这茶楼走了过来,其中一人便是一脸如鲠在喉的郁烨。 本想着顺势上前,同郁烨“偶遇”,可谢予迟下意识就打消这想法,如今他方才入这京雍,许多人都并未谋面,需得谨慎对待,而能郁烨老实随行,那她身侧定是皇室中人,而且郁烨还不敢轻易忤逆。 抱着此番想法,谢予迟便趁着茶水还未呈上之际,便往设有屏风的雅间小室闪身而去,待小二端着茶水归来,这桌前的美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可小二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连忙把头上的青灰布帽戴端正,放下茶具,将注意力投向已踏入门槛的两位贵客。 “小人见过睿王爷,啊……景宁公主!”掌柜连忙迎了上来,瞥见这睿王身边,还站着一个方才正成为茶楼中百姓谈资中心的郁烨,他明显有些惊讶,便又极快的反应过来。 “去去去!清客!”掌柜高声招呼着小二。 “不必。”郁广冀出声阻止,“照例安排二楼雅间。” “好!请王爷公主随小人上楼!”掌柜言笑晏晏,躬身为两人带路。 这玉篁楼虽处闹市,可布局巧妙,若是客人想要观赏街道景致,便可选择右侧临窗小廊,若是喜静,便可以直接前往左侧内间,这内间四面都是由紫檀实木所制成的墙面,晋雍气候阴湿,紫檀不易生长,所以这大量的紫檀木,是这玉篁楼的老板不远万里,花百金从楚颖运来的。 而郁广冀自然而然地带着两人往内间走去,并在掌柜的引荐下,顺势点了几份茶楼有名的点心。 踏入内室,郁烨便被那桌面摆放的白玉刻纹茶杯吸引去了目光,但也只是一眼,她立即就失去了兴致,白玉茶具在素来崇尚青玉的晋雍十分少见,若是碰上,那白玉物件定是有一定年份,但眼下摆放的东西,明显就是京雍私下哪个小作坊烧出来的,虽模样精致,少了岁月的打磨沉淀,也不过尔尔。 不过……让她放上个百八十年,说不定会有些价值。 待掌柜关门离开后,郁广冀一眼便看见郁烨在盯着那茶具若有所思,道:“烨儿喜欢就带走吧,本王购下送于你。” “谢过睿皇叔,但是这东西不必了,烨儿只是见这白玉少见,故而多望了这么两眼,细看之下,却发现这东西材质取用的是普通黏土,而非高岭土,遇光有些暗黄,便说明烧功也差火候,只有这雕纹还有一丝可取。”郁烨回答。 就这白玉茶具整体而言,只是用普通瓷土烧出的瓷就玉身通透,色泽光滑,应算得上是中上之品,却让郁烨贬得一无是处,可见这郁烨眼光刁钻极端的程度。 在郁广冀打量茶具的功夫,郁烨已经坐定,开口道:“皇叔有什么话便直说吧,睿王妃在这街上购置物件,太久了想必也是累的。” “既然如此。”郁广冀来到郁烨对面,掀袍而坐,“本王也不同烨儿拐弯抹角。” “烨儿想对这北蛮女出手,本王自然不会干涉,但明显的多余之举,烨儿还是少做为妙。” 北蛮女,就是对长玥的讽称,既然他已经说到这番程度,郁烨就是傻子也该知道郁广冀当下话中是指得什么了。 “三日前郁明启的瀚光殿秘密处死了个谋士,便是本王的人,他蛊惑郁明启出手本是不易,而此番失利,本王又损失一名眼线。”见郁烨沉默不言,郁广冀接着说话,语气轻缓,但已有了些威胁之意:“烨儿既然为他抹去痕迹,那也只有景宁公主府的人可以为此事负责了。” “怎么?”郁烨看向郁广冀,眼中浸着冷意,“皇叔想出尔反尔,拿公主府的人做胁?” “烨儿你该明白。”郁广冀不动声色,“本王需要的是个听话的皇侄女。” 郁烨早就明白,她同郁广冀暗盟的关系早已如履薄冰,这几月来她以封地冻害的原由少给了睿王府的粮草供应,也谢绝了帮他陷害刑部司徒家的要求,这次她帮助郁明启抹去刺杀痕迹,已经触碰到了郁广冀对她的忍耐底线。 轻触那白玉杯,待它清凉触感顺着指尖传来,郁烨垂下眼帘,淡言道:“父皇身子骨尚还硬朗,皇叔这就忍不住了?” 就算是在这隔音的内室,郁广冀还是被郁烨大胆且直接的话吓了一跳,待平复之后,他微眯着眼,将手中的假核桃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引得桌面一震。 “郁烨!你怎得如此口无遮拦!” 可郁烨却似忽略了郁广冀的紧张与愠怒,淡定地抬目而言:“若非如此,那皇叔为何要急于扳倒我大皇兄?您比我更清楚,这京雍,到底是哪匹豺狼回来了!” 话已至此,郁广冀也恍然而悟,若现下除去郁明启,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扫平障碍,或许,这番结果也是他乐见其成,坐山观虎斗,随即溅血踏虎尸,占得晋雍这片“巨林高山”。 “就算我并未帮大皇兄收拾烂摊子,皇叔您敢像今日一般向我父皇请去查案一权?用这极为明显的证据揪着我的大皇兄不放?” 加上郁烨方才这一番话,郁广冀已没了当初责问的心思,的确,要是真的所有证据都指向郁明启,而他还上赶着查惩皇嗣,明面上是匡扶法治公正,但也是明摆着给皇帝心上留刺。 郁广冀将手里的假核桃放进怀中,持杯而坐,沉默思索了半响,又试探性问道:“除了这一点,烨儿是否还有其它原由要帮他?” 此时,郁烨终于含着一抹惨淡的笑意抬头,与郁广冀对视,“大皇兄曾答应我,能助宋澈那个半点墨水都无的废物坐上吏部长司的位子。” 郁烨的这个回答倒是让郁广冀出乎意料,他没想到,郁烨对宋澈竟已如此上心,不过他心下明白,郁烨的此番做法也确实顺理成章,毕竟作为堂堂大雍长公主,谁也不愿自己的驸马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小剧场: 郁烨:你不是路痴的话,就自己回去。 谢予迟(长玥):当然,如此甚好。 于是郁烨前面走,后头就跟了个貌似在逛街却不时用余光瞟着郁烨的“小”尾巴。 第八章 长玥入府 谢予迟正坐在隔间中,杯里的茶水已凉,却没有被动过的迹象,从隔间外频频有人投来热切探寻的目光,见他容貌绝色,又无护卫在侧,便想细看一番,只是衣着华贵,光看其衣料,这蜀锻云锦可不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因着这一缘故,倒是逼退了些想向他搭话的男人。 当长玥公主这一回,谢予迟倒是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女子单独出门的不易,可他却不知,并不是寻常女子能像他一般引起注意的。 见郁烨与其跟随得那人上楼迟迟未下来,谢予迟不禁生出了径直出去的想法,但理智告诉他若是又像前几回饶进巷子里走不出来,那又确实是耽误时辰。 抬手,谢予迟犹豫地伸向那杯自己自始至终都为动过的茶水,最终还是放下,他倒是想去寻着法子偷听郁烨谈话,可是今日他这一身女眷的穿着打扮,的确不便行这隐秘之事。 啧,晋雍的茶水实在寡淡,谢予迟心道,难道是这南越地带还比他们更加缺乏茶叶不成?一杯茶就浮了几片茶叶尖。 喝惯了浓茶的楚颖太子终于在饮了几日的茶味儿淡水之后,终于开始表现出无比的嫌弃。 未几时,茶客来往间,一青衣的高挺男子走了进来,他微垂着头,四处寻觅自家主子,终于见有一小室颇为引人注目,便心下清明,朝着那室走去。 “公……小姐。”戾风走入隔间,垂手而立,此时她倒是懂得审时度势,立刻换了称呼。 “查到了什么?”知晓戾风已归,谢予迟出声询问。 “一年前确实有一楚颖舞姬进入京雍,但随后便下落不明,有传闻她入了官宦人家作妾,也有人言她被进献入宫。” “但……”戾风续道:“其确切的身份还并未查探出来,只知她刚入晋雍之时,其名浣娘。” 谢予迟入晋雍,并非只是为了躲避楚颖的盘杂势力,也是为了来这晋雍寻找楚颖国都荥阳的城防布阵图,一年前,楚颖护国赵将军被人暗杀,他手中所持的城防布阵图便下落不明,谢予迟也曾怀疑过这暗杀之人是晋雍派来的,可失窃一年之后,晋雍却无进犯楚颖的动向,所以他大胆猜测,这布阵图定还未落入皇室手中。 当然,他入京雍的这个目的还从未对郁怀瑾提起,此事重大,出于私心,谢予迟不可能同他人提起,而且,他此番入京雍助郁怀瑾登位也是真心实意。 就在谢予迟暗自部署下一步的计划之时,戾风却兀自低声提醒:“您需尽快离开,方才宫中来人,书墨已先行回府应付,属下赶来途经公主府之时,见书墨已将宫中内侍送走,不时便来接公主回府。” “你可知所为何事?” 戾风回答:“不知。” “嗯,我们……就先回景宁公主府看看。”谢予迟神色忽然放松,薄唇缓缓勾起。“日后长玥再同这皇姐,好好磨合才是。” 黄院宫墙,静谧无声,今日的天气尚好,特别是午后之时有些洋洋洒洒的日光散了下来,融化了积雪,消融枝头上的冰凌。 多数妃嫔会选这个时段午睡片刻,因为这时的乾安帝肯定还被迫困在御书房,慢吞吞地在上午就该批完的奏折前消磨时光。 而永慈宫内,皇后秦氏还在忙着手里的针线功夫,郁嘉遇实在喜欢乱跑乱窜,动不动便摔倒磕坏膝盖,所以她特意从库房支出一张去年秋猎所得的鹿毛,为嘉遇绣一对护膝。 “殷歌你怎得还没走?本宫都说了你舞笙殿的月俸不会涨,还熬在这儿做什么,有这个耍赖的功夫,还不如滚回你那狐狸窝睡一觉。” 皇后秦氏全名秦棋画,是原皇后逝去后乾安帝娶的续弦,秦家官仕低下,如今秦氏家族子弟最高的官位也局限于史官,但秦家商贾出身,财大气粗,花费重金打点,将秦棋画一路送上才女选秀,并提出若她入宫为妃,便自贡三十车担黄金充盈国库,将秦家两条私用通外商路收归国用,就是这样,说话刻薄粗鄙,同她名字大相径庭的秦棋画成了宫妃,还一路晋升成了皇后。 而这殷歌,容貌美艳,魅惑至极,她来头也十分简单,在乾安帝南下巡视之时,直接将作为青楼头牌的她带了回来,赐了个丽妃的称号,从此风尘女子便锁入宫门,金銮殿上黄袍加身的男人成了她唯一的恩客。 殷歌昔日的目标就是嫁给家中金银珠宝堆积成山,有花不完银子的男人,当初在乾安帝表明身份,并许诺答应带她回宫之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男人身后可是国库啊,那金银还能少了? 可是入了宫她才发现,在宫里头得的东西,居然比在楼里还少!若非宫妇再不可出宫,她倒还真想干回老本行。 “皇后娘娘!我近日时常感到头晕心悸,需多加些俸钱购置药物调养……”殷歌一边揉着太阳穴,状似虚弱,那风情万种的眼却不时打量着皇后的反应。 “收起你那些伎俩。”皇后白了身前斜倚着的女人,手中的针线翻飞,“比郁烨那丫头还不会找借口。” 早些年,殷歌在这宫中只来了一个月,便发现这皇后才长着黄金灿灿的大腿,于是她便紧抱不放,不时来这永慈宫“喝茶”。 殷歌将放在头上的手放了下来,若无其事的捻起桌上备好的一块点心,用她涂着红唇的嘴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几下,便道:“她倒是许久没入后宫了。” “烨丫头那脾气,也不知那北蛮进她公主府后会发生什么。”想起宫人所言,长玥一来便差点砍了郁烨的那档子事,秦皇后停下了缝线功夫,一拍大腿:“不成!本宫得去找皇上说道说道。” “晚了,那圣旨早入公主府了。”殷歌将最后一口点心咽下,随即挑起兰花指用帕子擦起手指来。 “反正还是要为长玥公主寻一处独立的宅子,就几日的功夫,不会出什么大事。” 见这事木已成舟,秦皇后也只好作罢,继续拿起腿上的皮毛缝绣,可缝了两针,她又忍不住朝着身边的侍女腊月问道:“嘉遇呢?” 腊月俯首答话:“禀娘娘,公主这时应该还在箫尚书家中。” “又去找那书呆子了吧!这混丫头也不知害臊!”秦皇后恨铁不成钢的低骂一声,随即高声道:“吩咐近卫,给本宫把安华公主带回来!” “是。”腊月退身而去。 与此同时,身心俱疲的郁烨才坐着马车回到公主府,她刚应付完棘手的郁广冀,此时只想好好的回房瘫倒在床,可接下来从书墨口中得知的事又确实让她闹心。 “今晚内务府的人应该就会将长玥公主的东西搬过来了,属下擅自将长玥公主的房间安排在了沁央阁。”书墨的声音自马车外响起。 “为何离孤这般近?”郁烨微微直立起身子,疑惑出声。 “其他院落太小,也常年未使用,用来接待长玥公主实在不合规矩,若公主不适应,也请公主暂且忍过几日。” 郁烨此时心头一片沮丧,这下倒好,她就要过上与长玥同住一片屋檐之下,日日相见的日子了,而且有长玥在,她做什么事都要束手束脚,谨慎行事。 思及此,郁烨忍不住微叹一声。 “得快些给这麻烦找到住处,然后让她尽快离开公主府!” 第九章 暗潮涌动 虽不满乾安帝做出的决定,可如今也无回旋的余地,事已至此,郁烨已经做好了忍受长玥打扰,生活不宁的打算。 她的应对之法也十分简单,那就是选择直接忽略,权当没这个人在侧,可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似乎就在入府第一晚就在挑战她的底线。 也不知她是无心还是故意,反正忍一时风平浪静。 大概吧…… 半个时辰过去了,隔壁器物哐镗撞响的声音还在继续,已经卸去妆容发饰的郁烨,看着镜中清丽的面容几近咬牙切齿,便将手里还握住的琉玉簪掷入妆匣,站起身朝外走去。 “书歌,随孤去沁央阁看看!” 待郁烨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赶到沁央阁之时,只见长玥倚坐在榻上,手里把玩者一方彩陶酒壶,眯着眼打量底下在摆放桌椅器具的下人,而风则静默的立在长玥身侧,沉寂无声。 两个下人抱着一对插着白梅的青玉高瓶分摆在门口两侧,正放下,却听见长玥突然出声:“右边的瓶子歪了两寸,要对好摆正。” “圆凳四个,端正放在方桌两侧,要对放。” 也许生为游牧蒙汉子女的郁长玥并无甚讲究,可他谢予迟忍受不了。 说完这话,他抬头,一眼就瞥见了站在门口,脸色黑沉的郁烨。 此时的郁烨衣着素白,不施任何粉黛,娟丽带着三分稚气的面容显露出来,她脖颈瓷白,对襟领口遮盖住那时不时露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朱砂小痣来,此时的郁晚晚,就是这么个干干净净,透透彻彻的人立在那里,一如往昔。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谢予迟连忙移开了视线,将手里的彩陶酒壶放好,朝着郁烨走去,“这么晚了,皇姐到访所为何事?” “没什么。”郁烨浅淡地笑了笑;“孤只是看看皇妹拆房子需不需要帮手。” 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有所指,谢予迟倒越发坦荡,“我来此处赘物不多,这些都是皇后贵妃所赐,若不搬入摆放周正,反而显得怠慢了她们的好意。” 看看,这理由找的真是天衣无缝,郁烨在心中微哂,但来都来了,不做些什么出口气,郁烨担忧自己今夜会失眠,于是她环顾一周,便顺着长玥的话头道:“今日孤实在无什么睡意,就帮皇妹参考这房内摆设吧。” “多谢皇姐好意,但天色实在太晚,皇姐还是早些……”谢予迟是绝对不会相信郁烨会有这么好心,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便见郁烨环臂,好整以暇的来到门口处,将那右方原本放好的花瓶朝内挪移了半寸,这样下来,这花瓶两边看似对称,可从内朝外看,这花瓶就是偏斜着的。 做完这事后,郁烨抬头,果然见长玥墨眉轻蹙。 “这桌凳也不是这般摆的呀。”说着,郁烨又朝着那桌前走去,三下五除二的将凳子移了位置,原本两两对称的圆凳,一侧放了一个,另外三个挤放在另一边。 她将视野放在桌面上,只见茶壶边并列摆放着两个精巧的茶杯,郁烨故意拿起,随即假装手抖,那杯子便直线落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应接而起。 “真是不好意思,摔碎了皇妹的杯子。” 心知郁烨是在故意找茬,谢予迟不动声色,他看着仅剩一个的杯子,勾唇道:“无事”。 还挺能忍,郁烨心想,早在进门之时,郁烨看见这房内摆放过于对称的陈设,她便知晓应该怎么让长玥不舒服了,这世上人有千千万,怪癖也是大同小异。 明知这屋内的正主已有些不悦,那些下人偏生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上前阻拦。 “唔……这床幔上的青色流穗倒是精巧,皇妹不介意给孤分一个吧。”说着,郁烨便直接朝着谢予迟的床边走去,作势就要扯上其中一只吊穗,却不想就在她即将够到之时,便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攥住了手腕。 “皇姐未免太过肆意了些。”谢予迟目光灼灼,但笑意未落。 而郁烨却直接对上谢予迟的视线,皮笑肉不笑道:“皇妹原来这般小气,连这么个小物件都不舍得?” “若是平日送于皇姐倒是无甚,可今日……”谢予迟凤眼一挑,缓缓拉长了声调:“我偏要留下这东西。” 见两人气氛有些不对劲,包括书歌在内的一众都不知如何是好,去劝阻两人不要暗自较劲的话,又怕他们牵连到自己身上,不去吧,又怕她们动起手来。 不知是哪个有些头脑的下人,见郁烨朝着沁央阁的方向过去之时,就连忙跑到库房去叫了书墨,这时他适时赶到,在一群下人眼中彷佛神祗一般降临。 “原来两位公主已这般亲近,这是要……携手同眠?” 听到书墨的话,谢予迟立马松开了手,而郁烨则松开了吊穗,哼笑一声,道:“书墨你是看账目看瞎了眼吗,若是这般,你还是回别苑,去孤皇兄那儿养老吧。” “公主说笑了,属下还未到退职的年龄。”说着,书墨又来到谢予迟跟前,深鞠一礼,说:“今日公主所为确实欠妥,还望长玥公主海涵。” “无事,想必也是我失礼在先,扰了皇姐清静。”谢予迟回话,语气间尽显歉意,却让一旁同两人拉开距离的郁烨嗤之以鼻。 “明晚陛下为长玥公主同瑾王爷设下的宫宴,还望两位公主好生休息。”说完这话,书墨便朝向郁烨,“特别是您,公主。” 郁烨满不在乎的扭过头,对着早已退至门外,同其他下人一起还在看热闹的书歌喊道:“书歌,孤乏了,回去。” “是,公主。”书歌应声。 见郁烨这尊大佛已然消失在门口,书墨叹了一口气,又转身对谢予迟作了一揖,“景宁公主性子刁钻古怪了些,往后还需您多多担待。” “自然如此,皇姐也是真性情,我们蒙汉女儿都是如此。”谢予迟点头,抱袖回话。 “既然如此,那属下就先行退下,不扰公主休息了。”书墨话毕,便带着一众下人退了出去,谢予迟则目送几人离开后,便来到床榻上坐下。 “主子,今日是否外出?”戾风走至谢予迟身侧,询问道。 “罢了。”谢予迟一个翻身便躺了下去,顺手把彩陶酒壶丢进戾风怀里,“今日休息。” 景宁公主府一扫方才两方咄咄逼人的紧张氛围,如今变得安宁异常,可宫内晨曦殿的气氛就不是那么轻松了,戚贵妃望着手中郁明启呈上的书信,描着牡丹印额的眉心紧皱在一处。 出乎意料的是,同公主府一般,戚贵妃同郁明启这两人忧愁的源头倒都出自一人。 “郁烨她是什么意思?威胁?哼!我倒是看她有什么能耐,还敢威胁到你头上!”戚贵妃信手一扬,那密信就飘落在了地上。 “母后。”郁明启摇头,将地上的信纸捡起,放至烛台烧尽,“儿臣派去的侍卫确实是她处理的,才不至于令郁广冀抓住把柄,儿臣……也不知她此番行为是出自何种目的。” 戚贵妃思索一番,才缓缓道:“她郁烨近年来一直都是胳膊肘往外拐,帮着郁广冀那个老狐狸,今日用这条件威胁你,估计她藏有什么阴谋。”话罢,她又气愤地指着郁明启骂道:“你这又是出什么风头?细作还用的着你抓?这下倒好,人弄错了,还给旁人留下把柄!” 郁明启有些委屈,便低着声音反驳道:“儿臣暗中得信,这几日将有蒙汉细作将入京雍,夺取晋雍皇藏图,这外域之人入京雍皆有限制,所以……儿臣才怀疑到长玥身上。” 皇藏图,是乾安帝曾经在一众皇子面前所言之物,说这****有一笔丰盈宝物藏至皇陵,是他所统盛世之时积累下来的财富,以留后嗣备用,防不时之需,但这藏宝之处机关重重,若不持皇藏图,擅入者皆命丧九泉,而且这皇藏图,只留给世代皇位继承人。 乾安帝倒对这些财宝不甚在意,反正到他继位,国库还算得上充盈,怎么说也够他挥霍。 “母后,那儿臣到底应不应允?”郁明启瞄着戚贵妃的脸色,小心询问。 戚贵妃看着郁明启恭敬垂立在前,便开始细细思虑起利弊得失,最后她站起身,走至窗前,敲了敲右手边的案桌,不屑道:“暂且应下,反正宋澈那人,往后在吏部掌司的位置也坐不稳!” 谢予迟:“登堂入室,近水楼台先得月。” 郁烨:“月黑风高,隔壁对头宜杀人。” 谢予迟:“???” 第十章 暗潮涌动2 常言道,遇人合眼缘,相交看人品,若是相看两生厌,相处之下也暂时难以缓和,而且人需得忍耐之事十有八九,对于脾性好的人来说当然无碍,但对于脾气不怎么好的的郁烨来说,针对她与长玥之事,她的内心情感复杂,同长玥呆在一处,实在是让她如坐针毡。 当下这情势就是这番状况,一大早郁烨便被叫醒,来到这正厅同昨日还在争锋相对的人吃饭。 但不同于她,对面的人似乎不是这般难受的情形,如今的谢予迟已较好的适应了郁长玥的身份,虽装作女子让他确实有些困难,可这些问题也基本可忽略不计。 谢予迟端坐优雅,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自己碗里的粥,似乎已经完全忽视自己身前紧盯着他,不断散发冷气的郁烨。 “若是看着我能让皇姐食欲大增,我也不介意日日让皇姐瞅着。”此时被粥浸润的唇一张一合,清冽的女声便流泻而出。 “皇妹想多了。”郁烨收回目光,用筷子狠狠插起块玫瑰酥放入嘴中。 出乎意料,她昨晚并未听到隔壁有什么动静,便试探性说:“入春了,什么虫蛇都冒了出来,皇妹的住处靠近一方密林,孤只是担心皇妹昨日是否睡的安稳。” 谢予迟当然知道郁烨说的是什么,昨日他即将入睡,便忽然察觉有人在他房外鬼鬼祟祟的游荡,因断定这人并无武功,他并未立即出手,也未唤来隔壁的戾风,只是留心防备这人动作。 他预想了许多对付自己的法子,下毒,蒙汗药,却没成想,那人居然是从缝隙中塞进了几条蛇。 谢予迟眼疾手快,捏住还未来得及游走的蛇七寸之处,思虑片刻,又寻了个布袋将这三条蛇困住,随手就往床下扔去。 蒙汉少见蛇虫,郁烨倒是想到了一个吓唬小姑娘的方法,可他不是女子,自然不会被几条没有毒的小蛇所影响。 只是……谢予迟总觉得,郁烨针对他的所作所为,太过小孩子气了…… “若皇姐想要回那几个小宠物,去我房中带走便是。” 郁烨没有回话,她满不在乎地扫了一眼神色寡淡的谢予迟,又将筷子伸向了盛着玫瑰酥的碟子,只是,在她夹住一块玫瑰酥之时,却见另一双红木筷子也夹住了同一块。 这桌上只有两人用餐,郁烨想都不用想这双筷子的主人是谁。 一块玫瑰酥而已,让就让了吧,思及此,郁烨收回了筷子,便见对面的谢予迟若无其事地将玫瑰酥放入嘴中咬了一口。 许是觉得这玫瑰酥有些甜腻,谢予迟面色稍显为难的将这东西咽了下去。 见郁烨又将筷子伸向了绿豆糕,谢予迟犹豫片刻,还是拿起筷子也伸向那绿方碟中,毫不意外,这两人又夹住了同一块。 “皇妹同孤倒是心有灵犀,这么多吃食不夹,偏生抢孤筷子上的一份儿。” “皇姐多虑了。”谢予迟微微一笑,手中的筷子却没有挪动半分。“凑巧而已。” “我就要吃这块,你放不放。”郁烨被那胜负欲所占据,这次居然径直将称呼都直接忽略。 谢予迟对上郁烨不善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不放。” 候在一侧的书歌与戾风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自动忽略了自家主子在饭桌上近乎幼稚的争斗行为,书墨没来……他们实在没这个魄力去制止二人。 好在也只是僵持了一会儿,便有皇宫来的掌事宫女入了公主府,她们特意前来,主要是给长玥公主送上今晚宫宴的华服。 无法,谢予迟被迫松了筷子,去前厅接待宫人,至于最终将绿豆糕收入自己碗中的郁烨,也只是看了那糕点一眼,却没有兴趣吃下了。 “公主,大皇子已应下条件,是否有其他安排。”见这正厅只剩下她与郁烨二人,书歌便靠近郁烨,低声询问。 郁烨缓缓放下筷子,用白净的巾帕擦拭着嫩笋似的指甲,缓缓开口:“无甚其他,一切照旧。” 夜总是到来的十分迅速,人群的攒动让寒冷的空气中涌上一阵暖意,此时的宫道车架来往甚多,除去常人行路,多是达官贵族入宫的马车,今日是乾安帝特设的宫宴,难免人员冗杂,混入一些有心之人,所以这御林军分立两侧,军甲匕剑束身,时时戒备周围人群。 “主子,今日的宴会你需得多注意些。”阿瑶坐在车架上,询问身后马车中的郁怀瑾,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郁怀瑾细长的手指摩挲着袖口花纹,这身上许久未曾穿过的深紫青云绣纹华服,穿惯了楚颖西缎绸子,如今此般顺滑的触感倒让他不适应起来。 今日乾安帝按例要对他这三年归来的质子进行赏赐,也会恢复他一些作为王爷的特权,但是……定会有各方势力进行干涉,他能恢复多少朝堂政权,到底还是拿不准的。 他残留的蛰伏势力倒是依旧留存,只是要壮大起来,恐怕还要多费些时日,郁怀瑾想起前日郁景治所言,心头莫名萦压着一道阴霾。 但是如今也只得随机应变,宫宴下的暗潮涌动,谁是最终的弄潮之人,只得拭目以待。 离郁怀瑾车马两里之外,便是刚刚才从景宁公主才驶出两辆的车架,因着宫里特意派来了马车,郁烨今日才得偿所愿,与长玥分坐了马车。 掀开车帘,看着街道周边的摊贩,郁烨微磕着双眼,点点灯色从长卷的睫毛间轻洒而出,点缀在她艳色的唇上。 “书歌。”郁烨出声地突兀,倒让书歌没有反应过来。 “公主,奴婢在。” “你认为长玥身边那侍卫武功如何?” 书歌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红顶青穗马车,她眼神暗了暗,坦诚道:“奴婢不如他。” “料到了。”郁烨放下轿帘,目光游离至正前方,“若是书墨对上他,也不一定能赢,再者,长玥自身也会武。” “公主,今日……睿王是否会向陛下禀报长玥公主行刺一案?”书歌有些犹豫的询问出声。 半响,才听轿中传来一道低沉的浅音。“无须忧心,如今孤对他还有利用价值,睿皇叔暂时还不会动公主府。” 第十一章 暗潮涌动3 正掖宫,珍馐酒食落于以皇榻之席为中央,朝外两侧排开的案桌之上,在这个呈“工”字的广阔宫室中,左右两侧专门令匠人挖出了三个八尺左右的小池洼,每个池中都养了几条肥硕且鳞片光滑的红鲤鱼,有宫人特意喂食,而大臣的食榻就放置在这个池水之间。 前方则用玉石铺出一条足足能容纳几十人的弄台,就是为了欣赏歌舞所用,宫内四周的墙壁上也镶嵌了烧制的瓷石,为了使乐声在室内更加明显,乐师等人则安置在庭中斜后方,以薄纱所隔。 这正掖宫建造之时的图纸便是乾安帝亲自所制,同御花园一样,都特意参考了江南苑庭局格,不得不说,乾安帝在政事上无甚关心,可在这享可一事上可谓是做足了功课。 还未到开宴之时,但是已陆陆续续有几位朝廷要员正坐其位,作揖谈话,这些各部的掌司尚书似乎一点都不害怕乾安帝看出来些什么,他们光明正大地和自己同一阵营的同僚相坐,而且都心照不宣地将靠近乾安帝的位置留出来,预留给他们的势力之首。 因为今日的宴会是有主人公的,所以离帝席最近的左右两处,自然是留给了郁怀瑾和长玥。 未几,郁明启便带着他的王妃司徒芸进入正掖宫,扫视周围一圈,最终走向了司徒浩然与宋碣之处,这两人分别是吏部与刑部的掌司,也算得上他郁明启的左膀右臂。 “臣等,恭迎殿下,王妃。”司徒浩然与宋碣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两位大人落座吧。”郁明启笑应,颇有一副礼贤风范。 还未等郁明启和司徒芸坐定,他们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见礼声。 “参见睿王殿下!” 听到这声音,郁明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郁广冀来了,他掀袍坐下,一脸不愈地看着神色肃清的郁广冀携刘媛走近。 “明启见过皇叔。”郁明启起身行礼。 “多日不见,启儿倒是越发精神了。”郁广冀笑着答话。 “皇叔说笑了。”郁明启拱手,“春闱在即,侄儿日日忧思这试题与官员择选之事,今年与往时不同,告仕的官员多集中在礼部一司,可人才分配不可集中在一处,倒有些难办。” “皇侄不必忧心忡忡,本王相信你的能力,官仕安排定不在话下。” “皇叔过誉了。”郁明启嘴上这般回答,心里却忍不住诽谤,只要你不横插一脚便万事大吉。 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郁广冀与郁明启两人早已开始物色参加科举的能人贤仕,对他们亲厚相待,礼遇有加,若他们在考试中拔得头筹,便可收归已用。 照理来讲,既然郁明启能负责春闱的主要事务,那他便有诸多优势,但其实不然,虽春闱形式与官职清理由他负责,但最终取用与职务安排都是由右相国杜靖伦所掌控。 右相国杜靖伦,乃朝堂中少见的一股清流,两朝元老,忠君之臣,不站对,不依附于任何势力,一心辅佐乾安帝,也是由于他的存在,所以这朝堂之上才有片刻的安宁,不至于因各方夺势而乌烟瘴气。 只是杜靖伦年事已高,近日都告病在家,也有几日未曾上朝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是照例简单的寒暄过后,郁明启和郁广冀便分侧而坐,静待宴会开始。 正掖宫前,一架黑顶马车缓缓停驻,随即身披褐色高领披风的男人在随行侍卫的搀扶下,踏稳马车蹬子便走了下来,他已近不惑之年,鹤发白须,脸上布满的皱纹是年岁的笔笔篆刻,但这人虽已苍老,还带着病容的苍白,可是眼神凌冽异常,神情肃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相国杜靖伦。 今日他本不愿前来,但托着病体而来,一是皇帝勒令,二是他也想见见三年前被迫入楚颖的瑾王。 “相爷,属下在此等候,您早些进去吧,免得受了寒。” 杜靖伦摆摆手,算是应下,他咳嗽一声,便理了理几日未着的红褐官袍,准备朝着正掖宫门走去,而离他车马不远处,郁烨同长玥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待两人下轿,便正好同杜靖伦碰了面。 “臣参见景宁公主,长玥公主。”杜靖伦躬身,朝着二人行礼。 虽未谋面,但京雍之人都知晓如今长玥公主暂住景宁公主府,今日入宫,也应是一同。 “相国不必多礼……”郁烨率先回答,礼过,见他挺直身板,郁烨又犹豫道:“您……身体好些了吗?” “谢公主挂心。”杜靖伦的声音暗哑,却含着些许冷意。 郁烨不愿碰上的人,这杜靖伦便是其中之一,杜靖伦早先为他皇兄郁景治的太傅,经纶大道,治国之术皆为他所教,郁烨幼时常常黏着郁景治,也顺其自然成了杜靖伦的弟子。 成长的数年间,杜靖伦对他们兄妹俩殚精竭虑,只是后来时局变幻莫测,太子之位成了摆设,郁烨身陷囹圄,暗中搅弄朝局,她所做不义之事,为杜靖伦所知之后,这师徒两人的关系,也就此决裂。 杜靖伦的思想同郁景治如出一辙,皆是要郁烨安身立命,可郁烨偏不。 知情的人认为他们只是政见不合,却不成想,郁烨从实质上就是与杜靖伦这种正义之士南辕北辙,至少,郁烨自己是这般认为的。 “孤府中有几味御赐的调养药物,明日会送上相国府。”郁烨说道,却不料被杜靖伦一口回绝。 “臣身体已大好,无需公主费心,臣,先行一步。” 说完这话,杜靖伦便朝着两人行了一个告辞礼,便孤身朝着前方的宫道走去。 一直在旁沉默不言的谢予迟目送那相国而去,神色恭敬,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杜靖伦,还在杜靖伦未至相国之位时,还只是个出使外国的谏官,那时他年龄尚幼,却也被他父皇带入朝堂听政,而杜靖伦当时因楚颖同晋雍边界之争,作为晋雍议方入楚颖皇都。 楚颖同晋雍主要在一些无主之城上起了争议,双方都不肯让步,想着作为一方领主,楚颖的官员是存了些欺辱的心思,但杜靖伦在朝堂上以一人之力,舌战群儒,引经据典,言辞有条不紊,就领土边界一事毫不相让,呵退十三位楚颖言官,最终达成和议。 如实来说,谢予迟对这杜靖伦存着敬意和拜识之情,只是身在不同国家,这身份……也着实敏感。 “我们走吧。”郁烨出声,令谢予迟收回目光,正要回一声好之时,他却突然瞥见郁烨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神情。 那种神情,谢予迟从未在郁烨这张矜傲的脸上看见过。 “你……”谢予迟想要开口,却突然停住。 “什么?”郁烨面色沉静的斜眼瞅他。 “无事……” 等到郁烨两人进入正掖宫内,这宫宴也快开始了,只是在入门之时,郁烨就感到十分的不适。 这宫内大大小小数十道灼热目光,都落在她和谢予迟身上,不过,多数还是冲着这身为长玥公主的谢予迟去的。 都说赏惯了南方小家碧玉的美人,如今来个美艳张扬的异族公主,倒是令众人耳目一新。 而谢予迟身着一身大红华服,脸上始终挂着和暖的笑容,朱红的点朱唇勾起一抹上扬的弧角,正好牵动他唇下的一点小痣,显得妖媚异常。 第一十二章 变故突现 入殿之后,谢予迟徐徐朝着前方而去,他生来便是受人瞩目,无论是样貌还是能力,当下这般热烈的注视自然对他来说习以为常。 待他站定,淡淡扫过坐上的乾安帝,同其身边面色沉静的郁怀瑾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开口,同郁烨一道行礼。 “长玥,郁烨,见过父皇,皇后娘娘。” “起身吧。”乾安帝大手一挥,慈目注视二人,秦皇后先是看了长玥一眼,最终将视线放在郁烨身上。 见她并没有什么为难,秦皇后放下心来。 “赐坐。”乾安帝开口,指了指他右侧的座位。 “谢父皇。”长玥谢礼,便朝着那处位置走去,却发现郁烨并没有同她一道,而是转身,朝着最下处后方的隐逸角落而去。 “皇姐?”谢予迟出声,郁烨却没有搭理他,再看座上两人,似乎对郁烨的态度习以为常。 “她一贯如此,皇姐不必管她!”这时,郁嘉遇已经从她的座位处跳了起来,拉过谢予迟朝着他的座位走去。 被郁嘉遇拉至座位处坐下,谢予迟却依旧看向郁烨的方向,只见她独坐在那角落,神情默然,淡淡目光落在自己桌上,仿佛这殿中与她分隔出两方世界。 “看看,还是这番孤僻的性子,脸冷的跟个阎王似的,谁愿意同她一道,还不得活活吓死。” “对呀对呀,还以为长玥公主住进去,是她突然转性了呢。” 就刚刚坐下的功夫,谢予迟身边已有些皇室命妇在窃窃私语,虽明面上她们不敢同郁烨相对,可私下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这也是郁烨的那些传闻流传至广的原因。 “说什么呢?公主也是容你们乱嚼舌根的!”郁嘉遇耳尖,自然也听到这话,便随意抓起盘中一块糕点,朝着身后说话的两人丢去。 这宫宴可不能闹开,思及此,谢予迟便要出声阻拦,却有人先与他出手。 “公主不可!”少年纯澈的声音响起,随后便是一双洁净的手及时按住郁嘉遇的手,“这于礼不合。” 这时谢予迟才注意到嘉遇身边还有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衣着素朴,面色秀气,书卷味十足。 “哼!箫云泽,你为什么拦我!”嘉遇不满,朝着身边的箫家公子发难,箫云泽为嘉遇伴读,自她十岁便伴及身侧,两人感情笃深。 箫云泽显得有些为难,便拉过郁嘉遇,低头,压住声音道:“皇后娘娘看着您呐。” 嘉遇的声音还是大的,虽有舞乐声作掩,但秦皇后还是听到了从她那方传来的声响。 在秦皇后明显警告意味的目光下,郁嘉遇讪讪地收回了手,端端正正地坐好。 乾安帝喝着酒,同秦皇后低声说话,而台上已换了一批舞姬,此时宴会伊始,台下皇子官臣之间还是较为自由,相互谈话敬酒都是可以的。 郁明启同几位敬酒的大臣寒暄几句,便拿起一杯酒朝着谢予迟的方向走去。 “今日是本王第一次同长玥皇妹相见,近日事务繁多,未能登门拜访,今日得了机会,便将此物作为见面礼,还望皇妹喜欢。”说这,郁明启就从袖中掏出一方白色锦盒,放在了谢予迟身前。 “多谢皇兄。”谢予迟笑迎,将锦盒收下。 见这长玥公主态度和缓,郁明启便放下心来,至少这刺杀一事,这个看起来毫无心机的皇妹还未曾知晓,这也就说明,这郁烨和郁广冀还没有将这事披露出来。 “听闻这蒙汉女儿酒量都是不错的,所以这皇兄敬的一杯酒,皇妹能否赏脸?” “自然。”谢予迟接过酒,便扬头喝下,待这清酒顺着他的喉咙而下之时,谢予迟却借着眼角余光看向郁烨那处。 不知何时宋澈已经赶到,他坐在郁烨身侧,笑意艳艳,讨好似的为郁烨斟酒。 “皇妹果然豪爽。” 谢予迟将那不经意的目光收了回来,转而朝着郁明启一笑,“皇兄过誉了。” 与此同时,郁怀瑾那处倒显得冷清多了,因着他如今地位着实尴尬,那些官员大多有所顾忌,便没有人敢上前搭话。 “瑾王爷。”一道浓厚的嗓音响起,来人正是杜靖伦,他喜静,又念及他身体的缘故,乾安帝给他安排了一个稍微清净的坐处,少人打扰。 看到杜靖伦,郁怀瑾连忙起身行礼,恭敬道:“杜相国。” 杜靖伦见郁怀瑾如今越发沉稳,周身气度也不复当初稚嫩,倒像是被磨砺的越发端重,眼神柔和却难掩那一丝凌冽,如蓄势待发的锋剑,令人心生畏意。 “这楚颖一行,王爷定收获良多。” 郁怀瑾拱手,语气平静到:“楚颖治国之策与晋雍些许不同,治大国如烹小鲜,两者比较而究,也是相得益彰。” 其实郁怀瑾入楚颖,也是受了诸多排挤与侮辱,多来自同龄的贵族子弟,而自同谢予迟相识之后,便有他护着,再无人敢惹。 “本王一回京便听闻相国病了,如今您身体如何?” “谢瑾王爷挂心,臣本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这病痛袭身自为常理。”杜靖伦回答,“况且,如今春闱将至,臣也考虑告老还乡了。” “不可。”郁怀瑾竟是下意识脱口,随后便生出些后悔,这杜靖伦为朝堂殚精竭虑,倾付一生,如今年岁已高,又病痛缠身,怎能自私地将他还困顿于朝廷上。 “是本王冲动了,相国的决定也是应当,皇兄感念相国这么多年对晋雍所做之事,也定会为您安排好后生。” “臣所为皆是职责所在,倒不必陛下多行赏赐,只想回家乡看看,抱身回乡,落尘故土。” 郁怀瑾看着身前老臣眼中已不似当年,渐浑的眼中浮起丝缕疲惫神色,不禁心中感叹万千。 “王爷,这往后的朝堂,您须得保持清明,严明戒律,暗潮难测,也……应保全自身。”杜靖伦口中似有万千话语叮嘱,却也只是吐出这几句谏言。 “天子在上,切勿轻视。” 此话言罢,杜靖伦便告礼离去,留脸色些许凝重的郁怀瑾在原地。 文官死于谏,武官死于战,可对于郁怀瑾来说,这杜靖伦临末的一句话,却此文官的死谏还要来的沉重。 再看谢予迟这边,在他向郁明启回敬一杯酒之后,郁明启也没有过多停留,直接朝着乾安帝和郁怀瑾的方向去了,而也是这时,谢予迟才从嘉遇口中得知,昨日同郁烨一起入了玉篁楼的人,居然就是睿王郁广冀。 他也派戾风查探过,这睿王正是负责查他遇刺一案的人,难怪…… 谢予迟心下清明,怀瑾对于此事欲言又止,就是知道这睿王会为郁烨隐去行刺这一事。 郁烨是睿王那边的人,可睿王……却是郁怀瑾最大的敌手,顺理成章,也是他谢予迟的敌人。 “长玥皇姐。”身旁的郁嘉遇突然出声,唤回了谢予迟的思虑。 “何事?”谢予迟含笑,低声询问身边的郁嘉遇。 “嗯……”郁嘉遇微抿着嘴,朝着他手那方看了看,随后小声说道:“你要是不喜欢这筷子,我换一副好看的给你。” 闻此,谢予迟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自己竟将手中一副红木筷子生生折断,那断裂的顶端已然落在了桌面上。 “无事。”他索性松手,将断筷放在桌上,转而看向盘中,“我为你们剥些核桃可好?” “不劳烦公主了,我自己可以,也能……剥嘉遇公主的那份儿。”年纪轻轻的箫云泽这时却明显洞察出谢予迟情绪的一丝不对劲,便小心回拒。 “我想吃皇姐剥的!”郁嘉遇鼓着腮帮子,故意同箫云泽作对。 “无碍,我给你们剥就是。”谢予迟只手拿起一颗纹路滑润的核桃,咔嚓一声,那核桃便分裂成两块。 在谢予迟把核桃仁捻出,递给郁嘉遇之后,便接着去拿第二颗,可还未等他触到,便看到一群身着考究,样貌各异的女子朝她靠拢。 “鄞阳郡主范书亭见过长玥公主。”一桃色襦裙,斜云飞髻的清丽女子缓缓而来。 “臣女工部尚书之女周汐见过长玥公主……” 尔后,陆陆续续有几位贵女做了自我介绍,谢予迟虽不愿同这些女人打交道,但奈何如今身份有碍,也只得耐着性子听她们说完,而且还要露着笑一一应下。 而对于这些自诩为京雍贵女的人来说,长玥便成了她们新一个拉拢巴结的对象。 第一十三章 突变乍起 这生长有限的几年间,郁烨审量过形形色色的人,看过许多的笑容,这嘴形上扬的动作,看似简单却也考究非常,讥、讽、悦、喜都能通过这表情体现出来。 可这人的笑容…… 郁烨淡薄的目光放在谢予迟的脸上,随后收回,不屑地想道。 假,假得令人生厌…… 你看他虽愿同那些人一处,笑意浅浅,眼中却没带半点放松,更含着些许排斥,她暗中同她们拉开距离,不经意躲避亲近的动作,例如那范书亭碰过的杯子,她是再也没拿起过。 观察人确实是她郁烨下意识进行的动作,却不是人人都能入她眼,令她生出趣味去揣测的。 “公主,我尝这酒实在有些头晕,可否离席去吹吹风?”宋澈是个不安分的主,在位上实在不舒服,便有了出去转转的想法。 这身边的美人虽好,但敌不住冷啊,相比郁烨,那宫内艳丽的小宫女更能惹他心驰神往。 郁烨抬起酒杯,将唇微微润湿,随后点头道:“去吧。” 似乎是得了赦一般,宋澈立即行了个礼,便从侧门而去,这一动作虽然并不引人注目,却还是落入谢予迟眼中。 “箫云泽!这里要熏死我了,我要离开!”郁嘉遇故意用手捏住鼻子,拉起箫云泽的袖子,穿过这群莺莺燕燕,朝外蹿去。 “公主!”箫云泽一边稳住身形,还不忘踉跄着步子同谢予迟她们告礼,才被郁嘉遇带了出去。 范书亭倒是直接忽视了郁嘉遇的排斥动作,继续向谢予迟搭话,“长玥公主宿在景宁公主府,定是有诸多不便,不如来我郡王府住几日。” “不必了。”谢予迟轻笑,“我的东西都在那里,而且,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 范书亭略显尴尬,随后一个眼神示意,她身边的尚书之女便接话道:“景宁公主性子冷清,怕是把公主冷落了去。” 想起那晚她来自己房间做出的幼稚行径,谢予迟微微沉吟片刻,便回答道:“冷清吗?我倒不觉得。” 一众贵女见她这番模样,也不是油盐不进的主,可就算她态度亲近,却也不是明显要同她们一道,所以她们觉得这长玥公主,也是实在棘手。 也是这个时候,谢予迟才察觉到,这些人是来拉拢她进入所谓的京雍贵女圈的,而且他还发觉,这个事实上有些可笑无聊的圈子,明显将郁烨排除在外。 不过想来郁烨的那个性格,定是将她们得罪了个透,也不愿同她们惺惺作态的混迹。 范书亭犹豫片刻,状似要接着再劝,却听到乐声戛然而止,随后便是大太监孙籍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 “长玥公主,瑾王上前听封——” 这话刚落,众人瞬间清明,这宫宴的重头戏,终于是要来了。 在乾安帝的授意下,孙籍手持圣旨,继续念道:“郁长玥,直取其名讳,封长玥公主,赐琉玉三对,西南蜀锦百匹,琅彩瓷器百件,食邑三千,追封其生母为贤妃,念贤妃早亡,现将长玥挂于皇后名下。” 谢予迟连忙跪下,朗声道:“儿臣接旨。” 台上乾安帝满意地点点头,对皇后柔声道:“玥儿就交于你照顾了。” “陛下放心。”秦皇后浮起笑意。 “瑾王入楚颖三年,功绩甚效,今加封亲王,加邑一千,赐南海鳞珠,青琅玉如意一对,蜀锦百匹,珠宝一箱,恢复旧职。” 曾经的郁怀瑾手中有两把明面上的利刃,一是这保护这京雍上下,乃至皇帝近身的御林军,二是独立这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之外的监察司,至于这暗刃,便是户部,只是他作为质子入楚颖,户部的掌司在他离开一年后便被大皇子换了人。 此话一出,倒是让朝臣倒吸了一口凉气,郁怀瑾回宫,皇帝不仅没有趁此机会削弱其势力,反而官复原职,放任他重新发展,这不是让朝局这趟水被搅得更浑吗?大皇子和睿王明争暗斗还不够,还要加个郁怀瑾? 这皇帝怕不是被酒灌昏了头吧…… 可一旁的杜靖伦倒是同其他变了脸色的人不同,他神色平静,似乎早预料到乾安帝这一决定。 “陛下。”吏部掌司宋碣率先站了出来,“瑾王回宫尚早,诸多事宜还未准备妥当,而且监察司与御林军事务繁杂,这时复职,瑾王殿下恐怕一时无法适应。” “那爱卿以为如何啊?”乾安帝将手支撑着头,百无聊赖的望着下方的宋碣。 “臣认为,应当先为瑾王殿下安排些事务较少的职位,日后再言其他。” “留卿啊,你认为呢?”乾安帝直接叫出了郁怀瑾的小字,询问出声。 郁怀瑾起身,面色出奇的镇定,他向前行礼,缓缓道:“宋掌司所言有理,臣弟……谨遵皇兄安排。” “这圣旨都下了,总不能让朕言而无信,既然如此,那就让瑾王休息半月后再入职吧。” 宋碣愕然,这不是跟他没说一样吗,宋碣细细揣摩起方才的话来,他方才的意思是希望皇帝另给郁怀瑾寻职务吧…… “陛下……”宋碣再言,却被乾安帝出声打断,“好了好了,这舞姬新编的舞朕还没见着呢!本是宫宴,政事明日上朝再议!” 见乾安帝似乎已有不悦,宋碣便没再说话,同郁明启对视一眼,便重新坐在了自己的席位上。 众事平息,所有人归席,那身披彩羽的乐姬鱼贯而入,她们皆腰环帷幔,手持红梅,足尖一点,便是轻舞缓步,窈窕曼婷。 待她们行礼站定,便是乐声起,只是突然之间,那琴师的第一声乐音还未响起,一个太监便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跪在乾安帝身前,惊恐万分道:“陛下!宋驸马溺死了!” “什么?!”乾安帝剧震,随后下意识看向郁烨,只见她也惊愕万分,眼神满是不可思议,倾倒的杯子中酒水流满案桌,并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而方才还忧思甚虑的宋碣则是六神无主,直接跌坐在地上。 “你细细说来!” 那小太监发着抖,竭力稳住声音道:“起……起先,奴才们只是听见御花园湖边有宫女叫喊,便过查看情况,待到了那处,只见湖中漂浮一人,正是驸马,而……那宫女显然已吓丢了魂儿,嘴中……嘴中直叫喊……” “叫喊什么!”乾安帝怒极追问。 天子动怒,让小太监吓得直接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哆嗦道:“她……只叫喊……有……有鬼!” 郁烨:“四杀完毕……” 谢予迟:“???我不是还在的吗?” 第一十四章 暗潮之下 御花园,湖心岸旁,春寒并未散去,这靠岸的湖边吹着风,寒气就像要渗进人骨头里似的,直嗖嗖的钻进人衣袖中。 前一刻还同宫女调笑的长公主驸马宋澈此时躺在草地上,全身湿尽,脸上却是惊恐万分的神色,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突出,嘴巴大张,似无声呼救一般,眼角下的黑乌并未因水的浸泡而褪去,相反,因为面容失去血色,他眼下的阴翳明显非常。 这宋澈尸体身侧,还是被宫中侍卫所钳制住,头发散乱依旧使劲挣脱,想要逃离的宫女红桃,她嘴里不停喃喃自语,一双眼状似恐惧的看向来人。 乾安帝提前散宴,将一众女眷赶了回去,只留下郁烨和同样不愿离开的谢予迟。 见太医在那宋澈尸身上观察半响,又伸手按压各处,乾安帝便问道:“太医,如何?” 待太医起身回话,还穿着他那身散着酒味儿青绣服的宋碣,立即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宋澈身上老泪纵横,而郁烨毫不避讳地跪坐在尸身侧,神色空洞的望着毫无声息的宋澈,众人一见,又免不了唏嘘感叹。 太医又收好了器具,用白方巾净了净手,这才跪下道:“驸马喉中积水,四肢渐僵,虽溺于湖中,却……” “怎么?你倒是接着说啊。”乾安帝面色不愈。 “虽驸马毙于湖中,死因却非溺毙……而是由于遭受巨大惊吓使得心悸出血,呼吸窒停而亡,此外,驸马还有一定程度的肾脾破裂。” 总而言之,人不是淹死的,而是给活活吓死的,可是一个好端端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被吓死? 听见周围已有窃窃私语,乾安帝皱眉,大手一挥,道:“将宋驸马尸首暂收太医院查验,鬼魅言论皆为荒缪!朕会令人查清此事,今日到此为止,传令下去,宋驸马突发急病而故,所有今日知晓此事之人不可将此事外泄,也不可造谣!” “晚晚。”乾安帝神色犹豫,将地上的郁烨扶了起来,轻声安抚:“你今日便回去吧,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宋碣,朕自会给你一个答复。”乾安帝又朝着宋碣说道。 “谢陛下……”宋碣抱着自家独子的尸首,已然是悲痛欲绝。 “父皇。”郁烨望着乾安帝,眼中噙了泪,“我……不知,为何事情会到如今这般田地。” 乾安帝见郁烨似要落下泪来,便拍了拍她的背,说:“无事,一切都交于朕处理。” “皇兄,先让烨儿回去休息,今日天色已晚,先将那疯魔的宫女关押,我会连夜派人审问。”郁广冀连忙上前,语气中满是关怀。 “广冀说的是。”乾安帝对郁烨道:“今日你受惊了,便不回公主府,直接去皇后的永慈宫住下。” 郁烨点点头,朝着郁广冀投去一个虚弱的笑容:“还劳烦皇叔尽快查清此事,好为孤的驸马做个交代。” “自然。”郁广冀轻言回话,却在抬头那一瞬间,敏锐地捕捉到郁烨眼神中泛着的冷意。 这一旁看热闹的郁明启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望着宋澈几人的方向,心中思绪翻飞。 对于这宋澈怎么死的,他是一无所知,但宋澈死了,对他倒是无伤大雅,若宋碣致仕,他自有人安排入吏部,任掌司,而且……还不用顾忌同郁烨的约定。 想到这里,郁明启倒轻松了许多。 谢予迟静立在不远处,神色如常,在旁人的注意力之外,他已同身侧的郁怀瑾将几人对话尽收耳中。 “第三个了。”郁怀瑾意味不明地说道。 “什么?”谢予迟询问出声。 “除去坊间传闻的第一位同郁烨有露水之情的男子,这景宁公主,已经死了三个驸马。” 这事谢予迟自然知晓,因着以前尚在楚颖,所以他暂且未记,也并未详细了解前两位驸马的身亡缘由,如今第三位死在自己跟前,倒有些一探究竟的想法。 “你说,这与当下局势有何关联?” 看着郁烨重新恢复了一贯冷清的模样,郁怀瑾微攥手里的衣袖,回答道:“宋澈身无要职,也无背靠势力,此事应与皇室斗争并无关联。” 谢予迟不言语,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地上那宫女红桃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今日的接风宴已散,众人皆陆续离宫,京雍市街上,阿瑶在马车前驱马,而郁怀瑾则在车轿内闭目养神,细想之下,今日宫宴算的上是不欢而散,但对于他郁怀瑾来说,此番目的已达成,他的官职恢复,事态已按照自己的预想发展,若照此下去,不出什么差错,一切计划便可按部就班的进行。 只是,郁烨这事,他必须同景治商议一番,郁怀瑾知晓,按照郁烨的脾性与行事风格,她定不会将事情原委告诉郁景治,而是同皇帝一个托词,说这宋澈是病死的。 思及此,郁怀瑾开口,朝外面道:“阿瑶,出宫,去皇家别苑,我要……”却未料想,阿瑶却是先一步截断了郁怀瑾的话头。 只听阿瑶屏气,紧张道:“主子,这四周有异。” 阿瑶常年习武,耳目警惕非常,虽这街道两侧看起来无甚异常,可诡异的氛围还是让她察觉出了端倪。 郁怀瑾今日走的这条街在平日也算的上是繁华街市,可现在却是家门闭户,连街道上寥寥几人,也是步履缓慢的行人。 “驾!”阿瑶突然扬起马鞭,驱使马飞快向前奔去,“主子持剑!有刺客!” 就在阿瑶声落之际,一柄尖刃便自郁怀瑾右侧横刺而来,他动作迅速,后仰躲过便从座榻下掏出一把短剑,欲掀开轿帘而出,却被刀刃逼退,无奈之下,他位列轿子中央,警惕防备四周刺刀。 那几人目标明确,正是轿中之人,可他们并未一涌而上,而是分批朝着马车逼近。 “阿瑶,前方街口右转,应有御林军巡视。” “是!”阿瑶一掌击中刺客胸口,随即夺过另一人手中短刀,顺势插入欲爬上车架那刺客胸口。 “何人在前私斗!”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音粗狂的男声,此时,那几个刺客相互打了一个手势,便跃上房顶,四散逃离。 待看清前方有两名巡逻的军士持剑朝着自己方向奔来,阿瑶放下动作,对轿中人道:“主子,此番行刺大约二十来人,从手脚来看,并不是江湖人士,多为府卫。” 郁怀瑾缓缓坐下,重新将短剑藏于榻下,心中已有了推测。 今日行刺之事应当只是给他一个警告,并非夺命而来,至于警告的内容,便是宫宴之事,但是……郁怀瑾勾起一丝冷笑。 这一路上的性命警告就未曾断过,他还怕这小小的刺杀? 第一十五章 初见端倪 夜已沉寂,一扫方才宫中嘈杂的环境,由于今日发生之事,闹得宫中人心惶惶,巡夜的宫人持着灯,两人作伴在宫道上巡视,只是这夜色故意同他们作对,春寒袭身,不时几声惊雀鸣声,让人平添些惧意。 不时出现几位巡夜的宫人,还有几个侍卫守在分路口,他们的身影沉浸在夜中,在昏暗的烛火下,若影若现。 “听说今日御花园的静心湖闹鬼了。”一身着浅绿袄襟的宫女拉了拉身边的伙伴,眼神警惕地朝着四周巡望,末了,便靠着身边的伙伴,低声说话。 那女子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责怪道:“明知我害怕这些,你别说了。” “是真的!”她攥紧了身边人的袖子,越发神秘兮兮地说:“今日侍宴的姐姐们都说那驸马并不是突发急症,而是被吓死的哪!” “前……前方就是太医院吧,我……我们快些回去吧……”声音已有些颤抖的宫女推搡了一下方才说话的人,连忙拉扯住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嗵……”那太医院门口突然传来了似乎是瓶罐倾倒的声音,在这相对安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那两个巡夜的宫人被吓得险些尖叫出声。 “没……没事,只是东西倒了而已。”一人声调已颤抖,却还是朝着靠近太医院正门的方向缓慢靠近。 另一个安抚似的拍了拍身侧人的手,同样颤着声音道:“对……对啊。” 咔嚓——不知是哪儿的屋瓦片掉落了下来,引起一声脆响,这倒好,经过这么一吓,那两人便立刻打定了逃离的心思,于是她们战战兢兢地转身,加快速度连忙逃离这附近,也就在她们转身之际,一道黑影迅速闪过,极速地跃上房顶,落入院落中。 翌日,伴随着卯时早朝的钟鸣声响起,郁烨出奇的起了个早,坐在桌前洗漱。 “书歌,拿那描眉的笔来。” 书歌这时正为郁烨整理着匣蔻,听罢,便以为郁烨是要描眉,于是她将一只短小的黑端细笔递给了郁烨,却只见她将笔放至眼下,随意描了几笔,接着便两手一抹,原本白净的眼下生生留下两道黑乌的印迹。 “方才皇后娘娘派腊月来传,让公主同长玥公主一同用膳。” 昨夜郁烨未回府,长玥自然也一并留宿永慈宫。 “知晓了。”郁烨收拾妥当,满意地看着自己身前镜中的模样,随即起身,同书歌朝外走去。 待郁烨到达永慈宫前厅,谢予迟已经到了,皇后端着一杯莲子羹端坐在正上方,看见郁烨进来,于是将带着些许忧虑的视线投向她的方向,而嘉遇靠着谢予迟而坐,看见郁烨走进,本想站起身来说话,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忙的捂嘴坐下。 谢予迟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碟中的一块糕点,他只是淡淡地朝着郁烨方向投去目光,随后收回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孤并未整晚哭泣,又不是某些小孩,自己不争气,玩具被夺了只知道回宫哭鼻子。”说话间,郁烨来到秦皇后对面坐下。 “郁烨,你真讨厌。”听清了郁烨说的话,嘉遇哼声,将头扭过一边。 “行了。”皇后将手里的碗放在桌上,一眼就瞄见郁烨眼下的黑沉,斟酌片刻,对她说道:“这次之事……看来这宋家的孩子也与你无缘……要不……你明日同本宫出城,去檀香山的若寒寺拜拜,再请主持给你看看。” 这驸马几次三番的出事,让秦皇后也不禁对这命煞克夫一说将信将疑。 佛道神明之类,郁烨向来是不信的,但若是他们存在,第一个惩治的也是自己这种人吧。 郁烨正想着找什么托词拒绝,便听到皇后接着说:“罢了,这几日还是外出为妙,近日刺客猖狂,你瑾王叔一回城便摊上这事儿,还是安生些吧。” 突然见秦皇后提起郁怀瑾遇刺一事,郁烨微微提起了些精力,不过也是片刻,她又恢复了平日漠然的神情。 郁怀瑾遇得刺客还少?不过在京雍城内这么光明正大的行刺,倒是少见,不过这般不带脑子的行动,还正是有个人符合这种行事风格。 遇事冲动,定力不足,这不就是她那大皇兄的做法,只不过若是这事真是他做的,倒还轮不到她们关心,自有戚贵妃想法子替她善后。 “皇后娘娘。”腊月从门外走入,来到秦皇后身侧。 “打听到消息了吗?”秦皇后出声询问,方才她命腊月去唤郁烨之后,就让他直接去前宫打听昨夜审问宫女的结果。 “回禀娘娘,那宫女红桃,昨日撞墙自尽了……应该是什么都没审问出来。” 闻言,谢予迟恍然抬头,在瞥向郁烨方向之时,只见她一脸平静的喝着粥,置若罔闻。 第十六章 真相难测 刑部掌司局,刚刚换上红黑暗纹朝服的刘章和步履匆匆地踏入了门槛,从宫外一路赶来,他后背与额前不断冒出冷汗,那本来象征贵气的顺滑布料贴在后背,却反而加重了刘章和的不适感。 这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发生了宫女红桃自尽,瑾王遇刺之事,不仅如此,皇帝还偏偏将这两事都压在了他刑部的头上,因着这事都牵扯到皇室,所以今日一早他便被皇帝召进宫议事,这不,刚出了宫门,他又被睿王唤回了掌司局。 “刘掌司来的早啊。” 见掌司局中那抹青蟒纹袍,刘章和心头一紧,便哆哆嗦嗦的跪了下来,“臣……参见睿王爷,今日一早陛下便命臣入宫,实乃无奈之举。” 不用想,郁广冀也知道乾安帝将刘章和召进宫是为了什么。 “也不知你刑部的人竟是怠惰因循,吃了饱饭便不思进取的蠢货,这么一个女人,难道都看守不了?” “王爷啊……”刘章和将头伏得更低,“臣原以为她只是疯魔,没想到竟会生出寻短见的心思,那宫女撞得急,守卫还来不及开门进牢拦住,就……” 郁广冀愤哼一声,拂袖转身,道:“那女人疯疯癫癫,嘴巴倒是缝得紧,本想着略施刑打便能吐出些东西来,如今倒落得个死无对证的结果。” “殿下……这宋驸马不学无术,也无甚作用,您为何执着于寻出真相?”刘章和扬头,试探性的询问。 “哼,本王自有安排。”郁广冀恨声回答,其实在昨晚宋澈身死之时,他便有个几个怀疑对象,但是郁广冀自诩行事谨慎,而且此事定无三人知晓,可是如今宋澈这枚棋子拔除,也只得算是功亏一篑。 得知那宫女红桃出了事,郁广冀今日一早便去太医院查探消息,最终也只得到一个心悸猝亡,无其它疑因的回答,可是这撞鬼一说,怎能令人信服! “起身吧。”望见刘章和头上的官纱,郁广冀悠悠开口,将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旋了一圈,见刘章和起身整袍,便接着道:“这宫内御花园不是寻常地方,不可派人大肆搜查,本王会奏请陛下在宫内寻找知情之人,但……这也是最后一步。” 刘章和顿了顿,道:“睿王明智,可如今事态频发,陛下也不断向刑部施压,昨晚瑾王遇刺,虽主要罪责加在了御林军巡查不利,可这查清行刺真凶之事还落在我们头上。” “大人!”突然有个刑部侍卫走了进来,见睿王也在,便连忙恭敬行礼,“睿王殿下。” “何事?”刘章和问。 “太史院的宋太史带着一群人堵在了吏部掌司宋碣的府门口,说什么杀女之恨,要严惩宋澈。”侍卫抱拳回答。 “这两宋怎么闹起来了,宋太史家的女儿不是自缢而亡?”郁广冀发问,不过随即一想,他也立刻明白了个大概。 尽是坏事的蠢货! 郁广冀丝毫不在意逝者为大,只知宋澈已经将自己的计划彻底毁去。 “先派人过去游说,就说由刑部出面交涉,会给两方一个满意答复。”刘章和摆摆手。 “这……恐怕……”刑部侍卫露出明显犹豫的神色。“且不说太史的身份,同他随行的还有太史院的仕子,一同受了宋澈蛊害女子的家户,大多都是京雍有头有脸的皇商,要拦……” 在一旁将这话收入耳中的郁广冀心下有了新思虑,宋敬瑜,名义上的宋太史正三品官员,实则不过就是个管理太史院的教导先生,不涉朝政不说,就连上朝都是极少去的,可不得不说,这朝堂上大半的官,都是他给教导出来的,要说话语权与地位,宋太史绝不可小觑。 发生这种事,大族世家一般都会选择隐瞒,直接闹上门,也确实不像他宋敬瑜的做法,而且那些女子的人家,怎么会突然一涌而上,突然向宋碣发难?这平白的毁去在世之人的清誉不说,宋澈人都死了,如今治罪又有什么用。 “走吧,随本王去看看。”郁广冀将手负在身后,语气淡然。 第十七章 愈加复杂 郁烨本以为习惯之后,她同长玥之间的氛围就不会依旧这般怪异,可事与愿违,无论她如何尝试思考些其它的事,都无法忽视来自身前之人审视的目光,就像当下这种情况,两人同乘一架马车回府,就免不了要面对着面。 自从她第一眼相见之时,郁烨就没由来的从长玥那里感知到敌意,难道她确已知晓自己曾经派人去刺杀她,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答应入住景宁公主府? 羊入虎口,意欲挑衅,还是打算虎口拔牙? 此时,回程的马车内氛围一时有些沉寂,车外人声鼎沸,同车内似乎隔成了两方天地。 向来能轻易洞察人心的郁烨,此刻却摸不透面前的人,有些烦闷的她当然没有心思说话,只是微磕着眼,将目光放在面前小案桌上的雕花上,少有的放松了神思。 “皇姐平日不喜熏香,或者……携带香囊?”谢予迟开口,狭长的眼微眯,原本抱臂着的双手顺其自然地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这十分突兀的一句话,让有些神游的郁烨一时没有听清,只是模糊听到香囊两个字眼,她颔首,磕在案桌上的袖下,手指微微地卷曲。 “孤不喜佩戴这些什物。” “原来如此,那皇姐对调香一事也毫无了解,对吗?”谢予迟接着问。 “对。”郁烨别过头,长舒一口气,声调坚定。 终于,谢予迟不再说话,并没有紧追不舍的意思,而是全然将心思收进肚里,郁烨则不同,貌似镇定平静的外表下,思绪却如千条丝缕排开,开始串连起她头脑中每个细碎的片段。 一时间,两人一间的氛围有些奇怪,似相互防备,又似在相互试探。 “你尽快定下一处宅邸吧,这样对你与孤,都好。”郁烨波澜不惊的话传来,在马车中回荡开来,谢予迟没有回话,让郁烨一度认为他是故意没听到,却没成想,他似乎只是刚刚从思虑中回过神来,才扬起头,朝着郁烨柔和一笑,道:“好。” 这么直率的回答倒是让郁烨有些出乎意料,不过细下想来,若是这长玥确实有所图,那也与景宁公主府无关,与她郁烨无关,景宁公主府没有什么可图的东西,至于郁烨这个人,除了一身的坏毛病,也没有什么值得人去花心思接近。 “今日时辰尚早,皇姐不如同我去聚春楼吃些东西,我见皇姐心情不佳,吃些东西,外出散散心也是好的。”谢予迟突然提议道。 郁烨皱眉,如乾安帝所言,昨日她的驸马才“暴病而亡”,今日就见她悠悠哉哉的去聚春楼吃饭,传到宫中,又不知要被议论成什么样子,只不过她名声本就已经够糟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不过她为什么要特意陪长玥去吃饭? 看郁烨露出的表情,谢予迟以为她是忌惮礼数而为难,便缓缓道:“新丧了驸马,就连饭也不能吃了吗?还是说,皇姐还是害怕别人在你背后议论,戳你脊梁骨?” 可是就这么十分明显,又毫无意义的挑衅举动,郁烨向来是不吃这一套的,她忽视谢予迟投来的刻意目光,硬声道:“若你想去,就带着你的侍卫去吧,孤会派人来接你回府。” “是吗”长玥作遗憾状,“我听闻皇姐素爱古玩,念近日在景宁公主府多有打扰,便想着把陛下赐我的那只前商琅彩对玉赠给皇姐,可皇姐的意思,并不愿同我相处……” 谢予迟低下头,长睫微垂,状似委屈。 而她没说完的话意思很明显,你不陪我吃这顿饭,东西也别想得到。 听到这用意十分明显的话,看似并不在意的郁烨却停下了步伐,她驻足原地,似乎是在做思想挣扎。 其实轮到晋雍这一朝历,这片土地已轮过了十三个王朝,以年岁时日为计,这些朝代更迭也不过七百个年岁,就像是这土地遭了诅咒一般,暴戾好斗,又受不了安逸之时,也许晋雍这地界上生长的人,身体中就流淌着好斗的血液,殷、商、桀、汤……古物而言,当然也是朝代越早,成色越完整,价值就越高越稀有。 但不是多数人喜爱收藏古物,有些模样奇怪不说,老东西,又旧又无用,可能也只有像郁烨这样爱好独特的人视若珍宝。 “其实,孤也觉得有些饿了”踌躇片刻,郁烨终于开始动作,她微红着脸,本已越过谢予迟许远的距离,又慢慢磨着小步退了回来,她实在不是想要服软,只是那只玉是她明时暗示很多次乾安帝也没得到的东西。 怪只怪这东西对她的诱惑实在太大。 “你……当真要送给我?” “当然。”谢予迟看着站在他身侧,十分不自在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他的郁烨,笑意自唇角边蔓延开来。 宋府,雕花红木正门此时被紧紧关闭着,而门前以墨玉头冠束着夹杂着缕缕银丝的白发,身桌青灰士子服的宋敬瑜跪在台阶之下,脊背挺的笔直,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将陈罪书奉上,他身后是十几名太史院宋敬瑜座下弟子,同宋敬瑜一起跪坐在这里,也是为了帮助他讨回公道。 今日春意回暖,温度一反常态的升高,时辰似已到了正午,日头也烈了起来。 那些同宋敬瑜一等人守在宋府门口的商户,不耐烦的四处走动,手中拿着皆是借据欠条,所以包括宋敬瑜在内之人都是来讨债的,只不过有的讨的是钱债,有的人讨的是命债。 再看宋府态度,原本守在门口的家丁不敢赶人,只能躲进了内宅通传主人,那门口上还挂着半垂的白幡,以及对挂着的丧葬灯笼。 未几,一位身量高挑的老管家便开门走了出来,众人见出现的不是宋碣,心中不满愈深,其中嘴最快的便是皖香苑的老鸨,她将手中的欠条高高扬起,假意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唉声道:“这宋大人不出现,想必今日大家也是白来这一趟啊……” 那管家直接忽略老鸨的阴阳怪气,直接来到宋敬瑜身前,低下身,打算将他扶起:“大人,我家公子尸骨未寒,您能否担待些,先回府。” 那宋敬瑜身形不动,明显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第十八章 疑心渐深 一个颇为胆大的玉器商人走了出来,因离宋敬瑜近,自然将宋府管家所言收入耳中,他哼笑一声,道:“宋大人家的公子是命,那太史家的小姐就不是命了?太史家的宋小姐下葬还不过半月呐。” 这话一出,倒让那宋管家脸青一阵白一阵,欲扶起宋敬瑜的动作也是顿时堪滞住,而听到那玉器商说话的宋敬瑜,脸色更加黑沉。 “今日我便把这话说开了吧。”那管家直起身,高扬着头瞥向众人,“太史家的千金待字闺中,鲜少出门,我家少爷怎么会同她相识,更别说……害得她自缢而亡。” 此话一出,宋敬瑜立即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那说话的管家,他知晓今日可能会遭遇阻碍,却没成想这宋府竟然直接否认其事。 “我自认宋掌司是明辨是非,敢于担当之人,未曾想他竟包庇孽子,宋澈无视礼教,诓骗我女与他相好,却弃之如敝履,女儿家清誉如命,但我却宁愿她苟活于世,却没成想……” 三尺白绫,悬于梁上,不过片刻,便香消玉损,一同消逝的,还有她腹中未成型的胎儿。 宋敬瑜双手握拳,直接锤击在地,似有手骨碎裂之势,却难掩他心中悲凄,宋敬瑜依旧并未起身,目眦尽裂地盯着上方高高在上之人,恨声道:“宋澈既已身亡,我并非要求如何追究严惩,但宋府应引咎其罪!给我太史府一个交代和歉答!” “对啊!你宋府公子的为人还不清楚吗?太史之为人大家都清楚,他怎会拿一自家姑娘的清誉污蔑于你!” “驸马又如何,不知还有多少家世清白的姑娘坏在他手上呢!”众人皆高声附和。 在宋敬瑜声厉言激之时,郁广冀与刘章和带人恰时赶到,于是那些商户明显露出喜色,连连围上来行礼。 方才这两人已将此事全盘收入眼中,对于此事,郁广冀微微拢袖,心中思虑蔓延开来,此事本没有达到刑部该管的程度,他们也无法从中干涉,但是经由此事而使宋碣与太史府交恶,他们倒是乐见其成。 只是宋澈既亡,他必须找个其它法子对景宁公主府下手,今日之事……也不失为一个契机,只不过这推波助澜之法,他必须去问问他的好皇侄郁烨了。 郁广冀对着刘章和朝向跪在地上的宋敬瑜抛去一个眼神,刘章和顿时心领神会,连忙走到宋敬瑜身前,低下身规劝。 “今日既是驸马丧期,为何你们要来此闹事?”郁广冀朝着那群商贾发问。 “睿王殿下,刘大人,不是我们无故闹事,只是那宋驸马在我们楼里欠下的债实在太多,小本经营哪经得住这么大额的赊账,今驸马早丧,若不向宋大人讨回,这……岂不是死账了吗?” “是啊殿下!”皖香苑的老鸨也来插话,“宋驸马在我楼里欠下的账已累计百两,都是洛凝的辛苦钱,那丫头可怜的紧……总不能让他白白轻薄了我们姑娘吧。” “睿王殿下!”那宋府管家见宋敬瑜油盐不进,便也来到商户跟前,“我家大人怎会不认账,只是我家大人因痛失爱子,如今缠卧病榻,无暇处理此事。” “你们且安心。”郁广冀淡淡地扫了那宋府管家一眼,便开口安抚众人,“宋大人定是明理之人,不会白白让你们蒙受损失,而且今日本王既已知晓,若宋府置之不顾,本王定会向陛下禀明事实。” 这话说的巧,即是解围,也是威告。 这句话就像一颗定心丸,让前来讨债的人平静下来,既然这睿王殿下明显表示不会坐视不理,那么他们再不依不饶就过不去了,毕竟睿王殿下的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 “既然睿王这样说了,那我们也便回去,谢殿下体恤我等商贾百姓。”说话间,这些人又接二连三地向郁广冀行礼,随后便三三两两的离开了。 而那边的刘章和似已将宋敬瑜劝服,跪在地上的士子们也接连起身。 “睿王殿下。”宋敬瑜紧握住手里的陈罪书,在刘章和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朝着郁广冀走去。 “臣知晓今日所为不合礼数,只是为人父,若不能为丧女讨回公道,实在内心难安。” 郁广冀斟酌片刻,回道:“本王体恤你丧女之痛,只是此事并未本王所辖范围,确实不便出面,见那宋府下人的意思,这宋碣似是打算竭力否认,不过陛下素来敬重太史,绝对不会让您心寒。” 听到这话,一旁的宋府管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想将这一切连忙上报给宋碣,却碍着郁广冀等人都未离去,只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既然如此,臣明日自会禀明陛下!求陛下为臣之女讨回公道!” “太史大人!”那宋府管家想要说话挽回,却被郁广冀一个眼神吓得立马噤声。 送走宋敬瑜这群人之后,今日的闹剧就这般草草落幕,见宋碣依旧没有出面的意思,郁广冀便同刘章和准备打道回府。 刘章和上了睿王府的马车,朝着刑部掌司局的方向行进。 坐在车榻之上,刘章和捋捋胡须,思来想去,还是将从到达宋府便一直藏在心中的疑问给说了出来。 “殿下,臣对一事困惑已久。” “说。”郁广冀此时将一兵书握在手中,谈话也并不打算移开视线。 “且不言身份,宋敬瑜也是极为重视家世清誉,礼数周道的迂腐之人,若是按着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定会将此事算盘隐瞒下来,为何今日却不顾众人议论,直接找上门来讨要公道?” 郁广冀没答话,将手中的兵书翻了一页,并未抬头。 见郁广冀没有立即答话,刘章和试探出声:“难道真的是感情使然?” 又沉吟片刻,他才终于淡淡抬眼,轻道:“应是有人煽惑,或者……确实有一个说服之人真的有此能耐,能是枯石生裂,让如此顽固不化的宋敬瑜也改变想法。” 话及此,郁广冀的眼眸如沉入黑夜的陨落星辰,索然暗淡下坠而逝。 聚宴楼,谢予迟同郁烨坐在二楼最内侧的厢房内,也许是有心无意,谢予迟似乎特意找了一处远离街市的房间,除了小二从楼道轻过的步伐,便再无其它声响。 菜满满当当点了一桌,郁烨却没有动过一筷子,只是眼神放光的看着谢予迟递过来的锦盒,可谢予迟明显是想吊足郁烨的胃口,他不紧不慢地打开那盒子,让她看了一眼,便又收了回去。 那对玉由上好的和田玉所制,玉通身暖白,散着淡淡莹光,两枚合在一处,玉上的纹路便成了一朵绽放的合欢花,系玉的红绳末端,还串着一小颗雕成莲子的青玉珠。 谢予迟眉眼含笑,刻意忽视郁烨投来的嗔怒目光,言简意赅道:“吃饭。” 努力压制不满的郁烨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在对方不动如山的神态下妥协,顺服的拿起了筷子。 郁烨挑最近的菜夹起尝了一口,便当下筷子,将细削的手伸了过去。 还未动筷的谢予迟见郁烨的动作,明知她是在敷衍敷衍自己,却也不恼,他心知若是把那对玉给她,郁烨肯定会立刻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于是谢予迟慢条斯理的拿出锦盒中对玉的其中一枚,放在郁烨手心。 “皇妹只打算送孤一枚?”看着手里孤单单的一方晶莹剔透,珠圆玉润,没有一丝瑕疵的和田暖玉,郁烨蹙眉。 “这玉唤作凝思扣,配为左右一对,是爱人之间分持一枚,你我两个女子拿着算什么事。”郁烨用握住玉的手轻扣桌面,“是你不懂这对玉之意,或是你后悔了,不想送于孤?” 谢予迟微滞,那清亮的眸间眼波流转,勾出一抹讽意的笑来,随后他缓缓收回手,重新持筷,不再看向郁烨的方向,半刻,才轻道:“皇姐把这桌子上的菜肴都试一遍,我便把剩下的那玉给你。” 眼神暗了暗,郁烨欲言又止,天晓得她多想径直起身离去,不屑一顾地将玉丢进那人怀里,可想着宫中有个又吵又傻的丫头快到生辰了,这东西可作诞礼,便吞下那一口气,重新拿起筷子。 候在一侧的书歌见郁烨并未离开,便挑了挑眉,不禁有些愕然,短短几日,这长玥,倒真的知晓如何拿捏住软硬不吃的景宁长公主。 这一顿饭吃了许久,郁烨食量原本是正常的,只因前些年吃药伤了胃,那时为了续命,神医瞎子给她下了剂猛药,药剂刺激她什么都吃不下,就算吃下最终也是连着胃酸吐了出来,后来胃稍微养好了些,可食量也是恢复不过来了。 郁烨没有挑食的习惯,但同样也没有特别的喜好,这一桌子十几道菜,她勉强自己多动了几样菜,便再也没有下筷的心思了。 望着还未动的几道菜,郁烨一脸苦大仇深,剩下那菜上悬着的筷子迟迟没有落下。 坐在郁烨对面的谢予迟也只动了几样素菜,一抬眼便看到郁烨憋屈的模样,他无奈的叹口气,说:“皇姐不必勉强自己了。” 说话间,谢予迟又从袖口中拿出另一半玉,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这下吃惊的倒是郁烨了,她知道这长玥向来不愿同她让步,也不知今日是出了什么稀奇事儿。 看着桌前面色平静的长玥,郁烨抿了抿嘴,伸手将玉拿了过来,同时也放下了筷子。 “吃这么少,难怪像个竹竿似的,往后下一任驸马晚上见了皇姐,恐怕会吓丢魂。”谢予迟似乎也是用餐完毕,正优雅的用手帕擦了擦嘴,上下打量郁烨一番,最终下了结论。 这次郁烨鲜少的没有回嘴,只是让书歌拿着装上对玉的锦盒,心满意足地朝外走去。 第十九章 狭路相逢 也许今日郁烨出门没有来得及看黄历,导致她今日刚走到这聚宴楼间,迎面就遇上了清河郡主范书亭与周汐等人。 她们几日相约出游,方才相看完胭脂水粉之物后,便想着来这聚宴楼尝一尝新出的糕点。 “臣女见过长玥公主……景宁公主。” 范书亭几人一眼便看到了身量高挑的谢予迟,只是瞥见郁烨之时痴愣了片刻,似乎是对出现在这等人多密集之处的景宁长公主感到十分诧异,随即反应过来,便连忙行礼。 谢予迟朝这两人微笑点头,而郁烨则是不咸不淡的扫了几人一眼,那目光如同打量砖墙一般。 而范书亭似乎对郁烨的反应习以为常,只是忍不住诽谤这两人性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知为何竟然这般相安无事的相处,还一同来这聚宴楼吃饭,貌似……感情甚深? “今日在此得聚便是有缘,请两位公主屈尊纡贵,不如同我们一道吃些点心?” “不去。”郁烨不打算同这些自称京雍贵女的人虚与委蛇,便打算直接绕过她们下楼,而谢予迟则是道了声抱歉,便也要随着郁烨离去。 遭遇冷遇的范书亭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可藏在袖口中的指甲已经慢慢陷进了肉里,明明就是承着乾安帝对她母后的一丝愧疚,她便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明明应该在当年为了晋雍就该身死边凉,她却苟且偷生,大摇大摆的回了京雍,明明……她害死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本可以从自己的心上人变为夫婿。 似乎是察觉到了范书亭那细微的一丝情绪变化,周汐便用极轻的动作拉了拉身后那人的衣袖,那人了然,便在郁烨经过她之时迅速从裙下伸出脚腕,故意绊向郁烨的脚踝。 若不能明面上同她作对,那么害她出这么一两回的丑也是未尝不可。 只是这人动作并不那么机敏灵巧,还未来得及勾住她的脚脖子,而是踢到了郁烨的脚侧上。 可没想到的是,似乎就是这么在旁人看来并不严重的一脚,竟然让郁烨闷哼一声,直直的朝前倒去。 谁也不知道,那人这么轻轻巧巧的一踢,便正好伤到了郁烨的旧疾,郁烨只感到一阵如食蚁啃咬似的钻心阵痛自脚踝处传来,疼得她后背发凉。 也就是在她没有支持住,作势就要曲膝摔去之时,一修长的手臂自她小腹掠过,只手便将她横揽住,郁烨顺势后退,靠上一个有些温软的胸膛。 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长玥将自己抱住后,郁烨大脑一片空白,随即感到有些糗然,那种奇怪的感觉胜过疼痛,她居然被个女子这般暧昧对待…… 谢予迟也是眼疾手快,下意识的去揽住郁烨,这时低头瞥见郁烨的发顶,便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谢予迟想要立即推开她,只是他突然察觉身前的女子似乎并不是被绊倒这么简单,所以他迟疑片刻,缓缓松手,并顺便扶正了她的身体。 “多……谢。”郁烨磕磕巴巴的吐出这两字,忍住痛意再尝试着站稳之后,她回头看了那群女人一眼,目露寒意。 “公主赎罪!我们……此乃无心之举!并未故意……”范书亭低下头,声音带着些颤意,可郁烨却没有从中感到她们丝毫的愧疚。 “若是嫌腿脚太长,不如去刑司大牢截去一段如何?”郁烨冷笑出声。 听到这话,那几个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女人瞬间垂下了头,连连后退,眼神中浮起惧色。 “皇姐,你……”谢予迟目光下移,视线游离在她的脚上。 “走吧。”见谢予迟正光明正大的打量着自己的下方脚踝处,郁烨突然有些慌意,她略微狼狈的抬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地走路。 书歌方才吓得险些将手里的锦盒都丢了出去,这时又害怕郁烨不良于行,便打算上前搀扶,可想起郁烨平时叮嘱她的话,只叫书歌左右为难。 “若非孤实在支撑不住,你便来助我,平日些许不便也无可厚非,只是别让他们看出来孤腿脚的问题。”郁烨如是说道。 的确,这事除了她与书墨,就连郁烨的亲哥哥郁景治也不知晓。 可书歌还是免不了担心,只觉得对郁烨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死逞强活受罪,公主心高气傲,不肯在他人面前显弱,也不知她因这脾性吃了多少苦头。 最终,书歌还是没有上前,只是放缓了步调跟着郁烨和谢予迟下楼,坐上马车绝尘而去。 这太史宋敬瑜大闹宋府之事已经闹的是沸沸扬扬,近几日实在是意料不断,就连茶楼里专报时事的说书先生也不知先挑哪件事来将才好,虽然这两宋交恶这一消息是街头巷尾皆知,可这故事的主人翁宋碣还躲在卧房中不知如何是好。 一开始宋碣还打算偷偷从后门溜走,寻办法找大皇子郁明启求助,可现在这事居然落在了睿王与刑部刘章和手中,再去找郁明启不就是明摆着给他扯后腿吗? 大皇子党都知晓,今日郁明启可是专门在清水竹楼设宴,招待即将参与科举的士子们,说是交流诗词歌赋,文章典籍,也脱不了拉拢人心之嫌。 若是此时让大皇子与他这个与德高望重的宋太史有杀子不共戴天之仇的人扯上关系,那还不得让郁明启“广纳贤才”的计划黄了一半去。 所以这宋碣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府中藏上一日,然后再另做打算。 第二十章 科举新试 这是晋历元年以来赴试士子最多的一年,天下人才济济,熬过寒窗数十载,不赴京一试,可堪蹉跎了往昔埋头书本的日子? 到底是京雍繁华,迷了多少青年自诩清明的眼,使得众多士子愿在这里搏上一搏,看尽雍容华贵。 可谁都没有发现这高城吞人吃血的模样,似乎已被这京雍鲜丽的外袍所蛊惑,也不知晓他们目之所见的琳琅红火,许是经由鲜血洗涤出来的。 清水竹楼,这个诗情画意的茶坊,此时也开始觥筹交错,响起靡靡之音,云歌舞绣之中,郁明启位居首位,同礼部的几位侍郎谈话,这过程中,也不乏有些胆大的士子,刻意来到郁明启和几位官员身前敬酒,谈吐间蹦出几个华丽词藻来夸赞郁明启的才能风度。 谈茶论道,赏酒赋诗,一片和谐之景。 只有一人似乎同这景象格格不入,他着一抹修身的粗布青衣,身量挺直,墨发高束由一玉簪固定,眉眼清润,端着一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气质,但他神情严肃,入鬓长眉微蹙,脸色实在是不怎么愉悦。 “廖云淮,你别总是冷着一张脸,今日若是你能得被大皇子垂青,那前途无量啊。”沈言手持酒杯,朝着身边之人低声耳语。 廖云淮稍稍后仰,拉开与同乡沈言的距离,不耐道:“你明说只是吃茶,却带我来了这大皇子的宴上。” 这宴席的意思还不明显?如今朝堂党争愈演愈烈,他廖云淮可不愿陷进这浊流中。 不附党争,是他父亲千叮咛万嘱咐的,也是家门为官祖训,廖家曾也身列朝三品官员,只是到祖父之时看清官场波诡云谲,稍有不慎便是杀生之祸,所以才致仕远居。 沈言啧了一声,抬手倒了一杯茶水持在手中,朝着廖云淮递去:“喏,这不是茶?” 神情默然的廖云淮推开了沈言送上来的茶水,掀起衣袍便要起身离席,却被眼疾手快的沈言一把拉住。 “你做什么!这个时候离开,那完全就是不给大皇子面子啊!” 廖云淮见自己被攥紧住的衣角,眉心皱的越深,此时也有几人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沈言便连忙站起,揽住廖云淮的肩膀想要强压着他坐下,却发现这人力气甚大,他那点力量似乎是蚍蜉撼树,没有将他丝毫动摇。 不过他也不是第一天同廖云淮相处了,这个看起来极瘦的男人,却有些可堪恐怖的力气,第一日同他相见之时,他便是看着廖云淮几乎是用一只左手就将重达百斤的大米拎了起来,右肩上还抗着三袋…… “兄弟。”沈言朝着那几个看向他两人的士子笑笑,打着哈哈道:“你原来是要去茅房啊,我陪你,这酒喝多了,尿急,尿急!” 用古怪的眼神盯了挂在他身上的沈言片刻,廖云淮便在别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之下,拖着身上的累赘从后堂绕了出去。 刚出了这竹楼,不情不愿离席的沈言被廖云淮扒拉了下来,沈言看着走在前方青年笔直的背脊,无奈的抓了抓头,连忙跟上去哀叹道:“到了京雍,你还是这个杠头的模样,这可不行,往后入仕是要吃大亏的啊。” 自顾自走路的廖云淮将沈言的唠叨当作了耳旁风,心里只想着早些回客栈,将策论下篇的论世继续看完。 “多行不义必自毙,廖家二郎愣头青。”沈言轻声嘀咕一句,有些不舍的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供给酒水的地方,长叹一口气,还是跟着廖云淮的脚步离去。 同时清水竹楼中的郁明启在得知宋碣门前发生的闹剧之后,这宴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下来,只因郁明启气愤地朝地上狠狠掷去了一杯酒。 “殿下息怒。”那通传这消息的侍卫跪在地上,周围一片寂静。 郁明启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连忙换上笑容,朝着众人道:“诸位不必在意,只是持酒杯手滑而已。” “是是是。”一旁的礼部侍郎连忙打着圆场,安抚众人,但此时的郁明启因为这事,是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迎合众人了,只想着赶去宋府询问状况。 “殿下不必担忧。”那侍郎也算郁明启的半个心腹,此时他重新倒满一杯酒,送至郁明启身前,道:“商贾闹事不必烦忧,左右不过是为了钱财而已,至于太史……那是宋澈惹下的麻烦,而他如今已亡,现在也死无对证,况且那宋掌司,最多落个教子无方的骂名。” 也许是真的被这一番话说动,郁明启静下心来思考片刻,遂觉得确实有理,便立即放宽了心,继续将心思放在当下的宴席上。 春夜降临,寒气腾升,风林树叶簌簌作响,一痕纤月坠落西山,宅院僻静之处,清露慢慢汇聚凝结成珠,挂在景宁公主府院落中的青嫩叶尖上,几位侍女为园中小径的照明灯换上烛火后,今日之事已告一段落,便也准备回房休息。 在回房的路程中,她们迎面遇上了自皇家别苑赶回来的书墨,他带着夜间独特的清寒气息,径直朝着郁烨的房间走去。 而此时的郁烨并不在房里,而是顺着她床铺下的地道,来到了自己存放古物摆件的密室。 这密室并不大,可暗红色的木架却排的满满当当,木架上放着的自然都是她费尽心思寻来的宝物,而且种类繁杂,算得上是各色各样的物件都位列其中。 这密室一般都由郁烨亲自打扫,旁人别说碰,就连进这地也不是不许的。 她算了算距离郁嘉遇生辰的时日,发现应还有半月有余,便打算先将这对玉放在这里。 正当郁烨将锦盒摆放上木架之时,便听到从上方穿来了三声敲击声。 半刻钟后。 “怎么,给孤的皇兄打完报告就回来了?”郁烨关上地道入口,一边擦手,一边掠过站在她案桌前的书墨,坐在小榻上给指甲涂上正红色的丹蔻。 书墨对郁烨阴阳怪气的语调早已习以为常,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还带着体温的纸袋,恭敬地放在桌上。 想都不用想,这一定是城北处卖的糖炒栗子。 “说吧,皇兄又带了什么话。”郁烨淡淡地瞄了那栗子一眼,继续涂指甲。 “太子殿下希望公主能亲自去别苑给出一个交代,关于这次再次意外身亡的驸马。”书墨淡声说话,但故意在“再次”两字上咬重了字眼。 “知道了。”郁烨朝着未干的指甲吹了吹,这才朝着那袋栗子伸手,她衡量了片刻,思考这指甲颜色会不会被栗子壳刮去,最终还是决定先尝几颗再说。 “公主,让属下来吧。”似乎是察觉到郁烨的思虑,书墨上前,主动为她剥起了壳。 “不用。”郁烨拍开了书墨的手,嫌弃道:“孤自己剥的才好吃,你回去休息吧。” 被嫌弃的书墨收回手,但并未离开,只是将视线落在郁烨的脚踝处,犹豫出声:“属下今日听闻公主在聚宴楼旧伤复发,可有大碍?” “无事。”郁烨头也没抬的答话。 书墨颔首,看着郁烨认真的一点点剥来温热的栗子壳,露出橙黄的熟仁,他又沉默片刻,才准备退身离开。 “明日属下会吩咐厨房重新减油少盐,补药也再加一味,还有公主……避免修复的脚脉受凉,您明日需得再多穿一双袜子。” 书墨的老妈子技能重新发动,在离开之时还不忘再三叮嘱。 郁烨不说话,朝着书墨的方向丢去一颗栗子壳,这便表示她记下了。 与此同时,与书墨一前一后进入景宁公主府的,还有被谢予迟派出查探消息的戾风,为了不引起这公主府主子的怀疑,他特意隐避身形,绕开了所有下人,最终才回到谢予迟房中。 这时的谢予迟正查看郁怀瑾给他送来的朝局势力分析,以及……一张京雍城的地图,方才感到戾风进来,才略微分神。 顺着地图左手处望去,只见那图纸边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京中情况似有变动,但你寻的那女子,我会竭力助你找到。” “如何?”谢予迟说着,又将目光停在描述郁烨势力的字眼上,只觉得那“郁广冀”三个字十分刺眼,他想,那刺杀一事,想必也是郁广冀使了手段瞒下的,难怪留卿提及此事时欲言又止。 “宋碣并未做出反应,也未见他去寻郁明启,宋敬瑜呈陈罪书一事是由郁广冀,以及刑部掌司刘章和平息的。” 这宋碣的应对之法也在谢予迟的预料中,只是明明坐等着宋碣做出反应再随机应变即可,可这郁广冀却突然横插了一脚进去,这让他不得不怀疑,郁广冀这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谋划。 “还有一事……”戾风禀明消息之时,罕见的停顿了一下。 “直说便是。”谢予迟察觉到戾风那一刻的迟疑,便抬起头看向了他。 戾风继续道:“坊间传闻,景宁长公主连丧三位驸马,是因公主欠下的情债所致,公主早些年去边境时,许了一位貌美戏子,但公主背信弃义,在风流一度,玩弄了戏子之后将其抛弃,最终……戏子不堪屈辱,含恨而终,由此景宁公主便被怨魂缠身,所有驸马也不得善终……” 其实戾风也不知道如何将这事恰当的禀报,只好将那说书先生的话逐字逐句的记了下来,再复述给谢予迟听。 对于当年之事,作为谢予迟贴身侍卫的戾风也只是略知一二,虽然事实并不像那说书人那般夸张,可有些情况,确实也是真实发生过…… 而听到这“戏子怨魂作祟”传闻的谢予迟,却突然显露出一抹清冷的笑意,眼底似乎萦绕着让人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第二十一章 事件始结 戾风将今日查探到的消息禀报完毕,便走出谢予迟的房间,这时大多数的公主府侍从已经睡下,只有几个府卫在各个院中巡看,戾风准备像往常一样在谢予迟房间周边寻棵树闭目养神,却在抬头之时,意外瞥见一抹黑影飞快的自高墙后掠过,轻松翻出墙院。 而且,从这人的动作来看,他的武功身手绝非常人。 刚想要追去,戾风思量着是否先要去告知谢予迟,可看那人功夫,若是自己耽误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定会失去他的踪影,于是戾风立刻做出反应,寻着那道身影赶去。 跟了一会儿,戾风察觉那人洞察力也异常灵敏,遂不敢跟的太近,只能大致保持着可以判断他前进的方位,而且戾风肯定,这人既然出自公主府,那与景宁公主肯定脱不了干系。 夜晚的京雍街市渐渐安静下来,那收摊最晚的混沌摊也已经擦净了桌面,准备把炊具收进屋内,空荡宽阔的街路上只余几声悠远绵长的打更声,不时掺杂着倒在路边醉汉的低骂呓语。 谨慎跟踪前人的戾风放缓了步调,因为他发现那人在警惕的向后张望了一次,便开始向着狭窄的巷口行去,根据多年的经验,戾风知晓那人是在故意扰乱他自己的路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察觉到戾风的存在,只是干那一行的习惯使然。 想来那人也是十分谨慎的,因为戾风已经跟着他走了几十条弯弯绕绕的小道,却依旧摸不透他最终的目的地。 终于,许是已经确认无人追踪,那人似乎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行去,而且动作越发疾快了起来。 戾风愈加隐秘了身影,也随之加快速度,他运起轻功越过道道矮墙,最终停在一个阴暗巷落里,微微抬头,他便看到自己追踪的身影进入了一个令他有些尴尬的地方。 那便是京雍最大的妓院——皖香苑。 这下戾风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追进去,虽然他以往也曾跟着谢予迟进入那种地方完成任务,可要是单独进去,他不一定能像自家主子一般处理好突如其来的变故。 其实戾风今年也仅仅二十出头,面容清秀俊逸,只是万年不变的面瘫脸,加上过于凌冽的目光,让他脸上笼上了一层令人退避三舍的寒意。 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查清实在无法交代,于是戾风打定主意,从那皖香苑较低的侧楼进去,尽量做到不被他人发现,若是让人看着了,就直接击晕便是。 可还没等他行动,三只尖锐的飞刃便破开黑夜,直接朝着他的面门击来! 反应极快的戾风迅速后退,那飞刃便划过他的黑衣下袍,深深地钉入地面,不等戾风再次反应,数十枚根极细的银针席卷而来,快速而精准的直刺戾风各个足以致命的穴位,他立刻拔剑,以极快的剑法挡下银针。 紧接着,这巷中便响起一阵叮叮铃铃的落针声。 见暗器不成,那人直接上了拳脚,动作快且狠绝,也是在这时,戾风才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这人有些纤瘦的身量,不过在两人对峙之时,戾风不敢轻易放松,他心知若是武功稍逊之人,或许早在那三道飞刃就命丧于此。 “书歌。” 戾风下意识地叫出这名字,只见那人在听到这话后,动作越发狠戾,似有同他拼命之嫌。 就在那人使出暗器之时,戾风其实心中就已经暗暗有些猜测,除去对武功高强之人养成的敏感,他还在细枝末节处寻出了端倪,与书歌共处一室之时,他便细心的注意到书歌在为郁烨奉茶之时,曾露出她手上虎口处生着的一层暗黄色的厚茧,专于暗器之人,都习惯以手虎口处持刃,再借力击出。 相互交手几个回合,相对持剑,武功并不逊色的戾风来说,仅仅手握着一把袖刀的那人渐渐处于劣势,当然他也似乎并不打算久战,在接着以极快的动作抛出几根银针之后,便一跃而起,跨过院墙就着蜿蜒曲折的梯道离开了。 而刚刚抵挡住银针的戾风收回长剑,黑眸微凝,望着那人刚刚出现的方向若有所思。 次日,在天色已经明亮,宫墙高楼处的鸣终响过三轮之际,一日例行的早朝便开始了,因为昨日之事,今天朝堂的氛围注定不会轻松。 果不其然,当乾安帝坐定,朝官拜礼之后,第一个奏事的便是久不露面的太史宋敬瑜,而他即将奏请之事,朝堂上的几位都心知肚明。 可是奇怪的是,昨日还“缠卧病榻”的宋碣,今日却在这大堂之上站的笔直,没有丝毫异常的神态,就算是听着宋敬瑜言辞激烈的陈述前驸马宋碣是如何害死自己女儿的事实之时,也只是微微侧目,表情依旧带着几分倨傲。 “宋掌局,太史所言之事是否属实?”乾安帝面色不悦,似已有怒意,不过众人心中知晓,乾安帝发怒并不是因为宋碣害死了一条人命,而是他令驸马这一身份蒙羞,连带着郁烨可能都要受人非议。 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宋碣居然也就径直坦荡的承认了。 “陛下,宋太史所言确实属实,微臣教子无方,还请陛下降罪!”宋碣跪地,神情同方才简直是两个极端,他神情悲切,将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见一把年纪的宋碣伏在地上,官袍着地,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颤颤巍巍道:“犬子顽劣,也确实爱玩了些,宋太史之女也……却有其事,只是孤掌难鸣,吾儿又怎会勉强深闺之女。” “你!”宋敬瑜怒目而视,双拳紧握。 “若不是宋澈花言巧语,臣女又怎会轻信于他!” 宋碣没有接话,只是对着乾安帝说:“纵使吾儿说了什么,既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是能当真的?而且自陛下赐恩,封吾儿为驸马,臣已对他严加管教,早早便同其它女子断了联系,宋小姐为何如今才……再者陛下……吾儿如今新丧,也算上一命抵一命,若是太史不能平息怨怒,还望陛下做出其它责罚!” 说完这话的宋碣仰头,在将目光投向上方的乾安帝之时,顺带看了一眼右方毫无动作的郁广冀等人。 乾安帝向前倾身,将手肘支在膝盖上,他望着台下两人,思虑片刻,便下令道:“宋掌局以百两黄金作为赔礼送至太史府,并登门致歉,追谥宋太史之女为烈贞,至于那些宋澈生前欠下的私债,也尽快结清吧。” “爱卿,你可满意?”乾安帝问宋敬瑜。 的确,如今宋澈已死,也无法对亡逝之人如何,当下这般处置,也是相对来说最好的结果。 宋敬瑜压下了怒意,朝着乾安帝慢慢低下头,垂目行礼,用疲惫且妥协的声调回答道:“谢陛下。” 第二十二章 再掀波澜 见宋敬瑜表了态,这件事也算是了解,乾安帝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乏力的神色,他打了一个哈欠,慵懒着声音道:“还有其他事禀奏吗?” “回禀陛下。”手持笏板,身着紫色朝服的郁广冀走了出来,“刺杀瑾王殿下的凶手已经查出。” 听到这话,一旁始终默默无闻的郁明启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如何?”乾安帝询问。 郁广冀上前一步,道:“此次行刺瑾王的刺客,与刺杀长玥公主的刺客乃是同一批,属流寇作祟,他们由北方喀什努边境逃来,对大雍积怨已久,故专寻皇室车架进行刺杀,以伺报复。” 众所周知,这喀什努不过是挨着蒙汉的一个边境族士,人丁稀薄,势力微弱,但以培养杀手闻名,虽不至于在中原有响亮的名号,但贵在忠心,而且任务一旦失败,那么也意味着杀手性命的终结,喀什努除了接下私人委托的人头单子,最主要的还是为国政服务,所以他们刺杀的大多对象,都是各国政要官员。 不得不说,若是郁广冀真的没有查出来此事是郁明启做的,那这锅想必甩的是极好的。 “刑部已经查验完毕,那些刺客的尸体颈侧皆有凤鸢尾花的印纹。” 这下倒让郁明启安下心来,他知道这定是自己母妃,也就是戚贵妃的手笔,暗中派人在留下的刺客尸体上做些手脚,便栽赃在了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喀什奴族身上。 只是……郁明启有些疑问,这郁广冀就当真这般好好糊弄? “哼,小小族部,竟敢欺辱在朕晋雍的头上,刘章和!”乾安帝抬起眼皮,眉宇间浮起怒意。 “臣在!”刘章和走了出来。 “派人清查这京雍及附近是否存在喀什努的刺客据点,若是查到,一个不留!” 比较让人糟心的是,这喀什努与蒙汉,楚颖都牵扯复杂,不可轻易发兵争战,也只好防着,必要时,也可能利用一二。 “臣领命!” 今日阳光甚好,春色暖意乍还,景宁公主府,郁烨坐在紫藤花架下,一手拿着花牌,双眼紧盯着身前之人的动作,见对方白净修长手指故意在剩下两张牌之间徘徊之时,郁烨终于不耐烦地开口,讥讽道:“皇妹若是在耗下去,天就要黑了!” 可被催的谢予迟神色越发安然,他故意忽视郁烨变得怨毒的眼神,慢慢悠悠地将手指轻点在牌面上,用余光观察着郁烨的细微表情,最终,他浮起笑意,把右侧的那张牌放了下来。 郁烨伸过头看向那牌面,心瞬间凉了半截。 五局两胜,这最后一局,就决定了她郁烨败给了谢予迟。 “愿赌服输,皇姐。”谢予迟望着郁烨额头上明显的两个红印,心情异常舒适。 不过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额头上也留下两道被弹出明显的印子,而且还正好留在了他额头中央,整体看下来就像一朵印额花钿。 郁烨啧了一声,重重地将自己手中的牌拍在了桌面,打量起身前笑的灿烂的人。 她总认为他那笑意中带着玩味与戏谑,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人今日的笑似乎格外好看。 认命一般,她站起身朝着谢予迟方向倾去,死死瞪住他,这眼神好像在说如果他下重手的话就死定了,见谢予迟抬手曲指,郁烨吞咽下一口唾沫,根据他前两回的力度来看,她有理由相信这最后一下,长玥定会用尽全力。 但既然她输了,这约定的惩罚就该受,要不……还是先让书歌先去拿些冰块过来? 看到那手指离自己越来越近,郁烨不自觉的后仰,一横心,索性闭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郁烨只是感到那有些冰凉的手指自她眉心滑过,指尖蜿蜒而下,轻点在她的鼻尖处,又往着上唇侧移动。 搞什么鬼? 郁烨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于是迅速睁眼,用诧异的目光投向已经收回了手,面色平静的谢予迟。 她左右审视片刻,似乎想看透他在打着什么坏主意。 “你……” “皇姐额头太硬了,手弹着挺疼的。”谢予迟忍住了笑意,不紧不慢吐出这句话,好整以暇的观察着郁烨的表情。 果然郁烨被噎住了,那神情好似要磨着牙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立在谢予迟身侧的戾风淡淡地看了郁烨一眼,遂轻描淡写的移开目光,将视线放在了刚刚端着新茶进入这院落的书歌身上。 看起来书歌似乎心事重重,她将茶水放在石桌上,随后低下身,神色凝重地在郁烨耳边低语几句,而郁烨听完后,也因为书歌口中所言之事蹙起了眉。 书歌抬眼,郁烨的脸便撞进了她的眼中,她先是痴愣一瞬,然后表情立刻复杂了起来:“公主,你鼻头处……怎么黑了?还……多了两撇胡子?” “什么?”郁烨楞在原地,随后反应过来,作势就要朝着房间奔去。 她就说!郁长玥怎么会这么好心! 临走之前,郁烨特意瞪了谢予迟一眼,这眼神中的警告意味明显,让他立即明白,这女人定会寻找机会报复回来,所以谢予迟望着郁烨离开的方向,悠悠开口道:“放心,这只是核桃青皮汁,无毒,但是皇姐要洗掉……就需要费些力气了。” 听到这话,郁烨赶去房间的步伐越发急促,得了逞的谢予迟心情甚好,连桌上一度让他极为嫌弃的淡茶,也慢条斯理地喝完了。 戾风实在无法理解如今这般喜欢捉弄人的谢予迟,还一度以为自己在侍奉当年十几岁的太子殿下,那时的谢予迟少年心性重,却是最自由开心的,这些年下来,虽然他唇边一直含着笑意,却将许多真实的心思都埋在了无尽的谋略与算计之下。 “戾风。” “在。”突然被谢予迟叫了名字,戾风立刻应声。 谢予迟敛了神色,淡漠道:“随我去玉篁楼坐坐。” 待将黑色的汁液去除,郁烨的鼻头已经被揉得红红的,稍微用力的触碰还有些疼,看着铜镜,郁烨觉得镜子里的人成功把自己丑到了。 “公主,您无需急切,书墨尚在前厅应付睿王府的人,但是……奴婢还是去寻个由头将他打发了吧。”见郁烨吸了吸鼻子,书歌衡量片刻,随即认真道。 “不。”郁烨沾了些珍珠磨成的粉,匀称地涂敷在鼻尖上,“若是孤这般应付他,只会适得其反。” 郁广冀就像一头豹,紧咬住猎物不松口,如今景宁公主府还算的上他嘴边的一块肉,稍有不慎,便会被囫囵吞下,一点血丝都不剩。 可她郁烨不会心甘情愿的永远当他嘴边的那一块肥肉,任他威胁利用,最后还沦为他口中之物。 第二十三章 平等交易 沈言伸了伸懒腰,胳膊和脖子的骨头扭的嘎嘎直响,他似是无心瞟了一眼身侧好不容易被他从书堆里拉出来的廖云淮,不自然地将视线转移到不远处人影稀稀的皖香苑大门。 “孤帆远影碧空尽,我想喝酒行不行?”沈言揽了廖云淮的肩,试探性的问道。 廖云淮只是转过头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继而看向前方:“想得美。” 今日沈言的本意上是想出来放松一下,待在客栈两日,可真真将他憋坏了,廖云淮倒是老态龙钟一般,手持一本书便半日不必出门,跟个苦行僧似的,今日费尽口舌将他弄出来,沈言还是借着买书的由头。 沈家与廖家乃是世交,沈言是个淮南贩卖布匹的商贾之子,家底也算殷实,而廖云淮的父亲如今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虽算不上桃李满天下,却是饱受当地人尊敬,虽然沈父常常用廖云淮同他比较,骂他不上进,可沈言倒是无所谓,还挺喜欢廖云淮这个兄弟,谁让他曾给自己挡过拳头呢。 他压根儿就没想过科举中第,这趟入京之行全当游玩。 “哒哒哒……”一阵缓慢的马蹄声传来,接着闯入他们视野的便是架青灰色的玉坠马车。 这马车刚刚从街角出现,就引起了周围百姓的议论声。 “景宁公主今日是要去宋掌司府上吧……” “确实,怎说那宋澈也曾是驸马。” “呸,若我是公主,就宋家那玩意儿早被退婚了,这公主也实在可怜,所遇皆非良人,不会……”那人看向身边的同伴,惊道:“那戏子的传说是真的吧。” “青天白日的,说什么鬼话!” 其实早在那两人提到景宁公主这几个字之时,廖云淮便逐渐回过神来,随后便将视线放在从他身边缓缓而过的马车上,那澄澈清亮的黑眸似乎要透过厚木车架,看清马车中的人。 “那聚宴楼的回锅肉不错,今日吃了饭再回去吧。”沈言对身边人说道,却发现廖云淮望着那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沈言摇了摇头,朝着廖云淮的后脑勺拍了一下,“还看什么呢!走啦!” 这时的廖云淮才反应过来,还是有些呆呆楞楞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道:“好。” 其实郁烨并不是要赶着去宋碣府上,还有几日便是那宋澈的头七,但如今的宋掌司自知理亏,躲着郁烨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厚着脸皮让公主上门礼丧呢? 只是如今相比较而言,郁烨倒情愿去宋碣府上,至少自己面对的是个安安静静的死人,而不是像现在,面对一个活生生,同自己还有血缘关系的人,万般谨慎,小心防备。 此时的睿王府,郁烨坐在郁广冀的会客室内,看着睿王妃刘媛满脸笑意,亲手将精致的糕点摆一样一样地放在桌面上。 “烨儿许久未来过了,我做的这些糕点你都未尝过。” 郁烨看着桌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糕点,眼皮跳了跳,回了句:“皇嫂有心。” “媛儿。”郁广冀看向刘媛,温柔笑道:“我与烨儿有些事要谈,你做这些糕点也有些累了吧,去休息一会儿。” “好。”刘媛将郁广冀最喜爱的茶店放在他身前,随后朝着郁烨点头,转身离去。 尽使郁广冀搅动朝堂,手染鲜血,任自己沾染一身腥味,他也想为他所爱之人留一片净地,让她永远干干净净,活的自由。 所以刘媛所拥有的,是郁烨早就失去的。 “景治近日身体如何?”郁广冀为郁烨添了一杯茶水,朝她推去,接着开口说话。 郁烨没有喝,只是淡漠地看向对面之人,“皇叔不必拐弯抹角,想要什么,直说便可。” “本王自境外得了一批铁皮石斛,十分稀有,可散病后虚热不退,阴虚火旺,骨蒸劳热,筋骨痿软,对景治大有益处。” 而且,也只有他郁广冀的势力才能得到这味极为罕见的药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还劳烦皇侄替本王寻到宋碣的私账。” 就在乾安帝下旨之后,宋碣倒是十分直接坦荡的拿出几百两银子还清了宋澈生前留下的债,丝毫没有拖欠,宋碣的这份“坦荡”便引起了郁广冀的怀疑,虽他如今为吏部掌司,可一年的俸禄也不到百两,而且官吏不可经商,那么他这么多钱是从哪儿来的? 郁烨没有直接应下,但是也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郁广冀定定的望着郁烨清冷的面容,字字如诛,“本王知晓烨儿办得到。” 听到这话的郁烨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一声,要这东西,你早时候干什么去了,不是有人比孤更容易做到吗? “皇叔这么急。”郁烨环臂靠上后椅,冷眼打量身前之人。“这骨头还硬着呢,不怕硌牙?” 垂下眼,郁广冀将桌前的一枚放着新鲜桃花点缀的酥糕拈起,轻道:“形势所迫。” 所以这如今朝堂局势的极速变化,倒也是逼着人躁动不安。 “成交。”郁烨站了起来,朝着郁广冀勾唇一笑,“可药材得先送到城郊别苑。” “自然。”郁广冀回答,将手里拿着的糕点递给郁烨,却见她只是浅淡的瞥了那糕点一眼,也不接过,径直便朝着门外走去。 郁广冀面无表情,缓缓将拿糕点重新放入盘中,随后一个掌风扫过,桌上的东西瞬间被掀翻在地,五颜六色的糕点碎屑落在地上,狼藉一片。 “来人,把这东西打扫干净。”郁广冀眼神暗了暗,“别让王妃知道。” 第二十四章 平等交易2 已至午后,零星阳光洒在地上,春季的日头像炉火,就这么浅黄的一层,晒在人身上暖暖的,但郁烨此时却无心享受这暖意。 她揉了揉额头,对朝着自己走来的的书墨道:“不回去了,走隐道去皖香苑。” “是。”书墨自然而然的将狐裘披在郁烨身上,为她掀开车帘。 在进马车之前,郁烨又道:“近日孤不会去别苑,所以你需得派人明日去别苑看看,应该有一批皇兄需要的药材送去。” 见郁烨的话说到这里,书墨心下清明,这公主定是又用什么消息同郁广冀做了交易。 他深知郁烨如此下去只会牵扯更深,但是他也知晓郁烨早已不可能独善其身。 她有她想要查清的事,也有要报的仇,更让她无法脱身的是,她还有需要保护的人。 枷锁越重,郁烨就活的越发艰难。 “属下知晓。”书墨无声叹息,应了一声。 皇家别苑,太子郁景治半卧在床榻之上,下身覆着层厚厚的被子,旁人家早已撤了暖炉,可这房里的炉火还生得极旺,烘得整个屋里有些闷热。 看了一会儿手里的论书,郁景治缓缓放下,看向在他身边那个面目沉静,手里捡茶,又静坐许久的人。 “你过来陪了我半日,该回去了。” 郁怀瑾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他把新茶中的嫩尖捻了出来,笑道:“我还在休沐,时日多得是,你这是嫌我碍眼了?” 因着两人都是相同的岁数,郁怀瑾也并不打算用辈分自居,幼时的他同郁景治,郁烨养在同一宫中,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自然是在的,只是如今愿意同他来往的也只有郁景治了。 自他同郁烨交恶,也近三年多,那日宫宴他本想去唤她一声,让她同自己说句话,就算是恶言相向也好,只是郁烨似乎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与他。 他们两人之间存在误会是事实,但是郁怀瑾自知他确实有错,而且,让郁怀瑾更为自责的是,他并没有履行诺言照顾好她。 想到这里,郁怀瑾半阖着眉目,微顿了一下,犹豫开口道:“晚晚她……不愿过来吗?” 提起郁烨,郁景治脸色似乎变得越发苍白,他有些薄怒,将手里的书搁在一边,摇了摇头,“你也知道她那脾气,现在我是请也请不动她了。” 那带着愠怒的语气中,更多的还是无奈。 “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做的那些事吗?这第三个驸马也让她给算计没了!往后她该怎么办才好!” 郁怀瑾见郁景治似乎要咳嗽,便连忙起身顺了顺他的背,宽慰道:“她应是有自己的打算,而且,宋澈并非良人,让她们真的在一起,往后还不知惹出多少祸端。” “我并非是气她心机深沉,攻于谋划,只是不愿她把自己的婚事当作儿戏。” 确实如此,婚姻对女子来说乃是大事,也就只有郁烨可以丝毫不介意,郁怀瑾微微思索片刻,才突然意识到郁景治话语中的重点,于是他询问出声:“你说,晚晚的婚事……是她自己……” “不是她出手,也与她脱不了干系。”郁景治眼神中露出一丝疲惫,“若她只有一个普通人家女儿的心性便好了。” 可是郁景治知晓他没有资格说这话,他又何尝不知晓,当下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有多少不是她郁烨搏来的呢? 还是自己太过无能…… “留卿。”郁景治突然抓住了郁怀瑾的袖子,切声道:“如今我废人一个,又缠卧病榻,实在是有心无力,求你……护着她,直至晚晚寻到她真正的良人。” 不知为何,当听到郁景治说到这里时,郁怀瑾脑海中总是会浮现起一个高挑劲瘦,却十分令人感到安心的身影。 “放心,我从未忘记过曾经许诺要护好她的誓言。”看着那双紧攥着自己袖口的极为瘦弱,又骨节外突的手,郁怀瑾的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 待郁烨回到公主府,已是日落西沉,这马车车架刚刚停下,在门口提着灯笼,已经等候多时的书歌便迎了上去,书墨将郁烨扶下马车,便把手里的马绳丢在小厮手中,跟在郁烨身后入了府邸。 这通往郁烨房门的小径特意铺上了层鹅卵石,踏在密密麻麻的小石上面,一步一道清亮的脆声。 终于入了房门,郁烨抬手,嗅了嗅手臂上的衣料,道:“沾染了些香粉的味道,书歌,替孤拿套新的衣物来,顺便将这身烧了。” “是。”书歌应答,紧接着就入了内室。 郁烨烧这衣服并非是有多讲究,只是今天她见的那人用了香,而且经那人手调出来的香粉,气味定是独一无二,且无法轻易洗去味道。 “公主,这次需要属下出手吗?”书墨上前一步,低身问道。 “不必,孤只答应给他消息,并没有想过搭上自己的人。”郁烨坐在桌前,顺手到了一杯温热的茶,递到嘴边一口一口的喝下。 “书墨你下去吧,平日里多加提防长玥身边那个侍卫。” “属下领命。” 等到郁烨换完衣服,她便准备收拾睡下,可正在这时,这外院突然想起了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乐音如轻鸿微羽,能扫去人心上沉灰阴霾,似有奇效般能拂去愁思疲乏。 郁烨听着这有些让她感到熟悉的乐调,不自觉的走出房门,寻着声音而去。 第二十五章 正面交锋 要说美人窈窕独立,迎月而立,回眸且是眼波涟漪,眸光潋滟,茕茕而立如素梅初绽。 那人手持清脆细竹制成的长笛,清铃的乐符自她浅薄的唇色流泻开来。 郁烨不得不承认,长玥这个女人,无论是什么衣物都几位称她,若是衣着鲜艳,她便昳丽绝伦,若是身着素净,她便气质清绝,说到底,还是她那张脸生的好。 人皆愿趋美,所以长玥这幅外貌,使得大多数人都愿意同她清净,却殊不知这人外壳子底下藏着的内在是多么小家子气且臭脾气甚多。 而此时的谢予迟似乎察觉有人靠近,便缓缓放下竹笛,转身望去。 越过谢予迟那双此刻看到郁烨出现而晦暗不明的眼,以及突然冷疏的气氛,郁烨将视线放在了他手上用新竹制成的笛子上。 “大晚上不睡觉,跑来祸害孤的湘妃竹,皇妹可真是好兴致。” 依旧是那般嘲弄的语气,谢予迟似乎也习以为常,他微扬了唇角,仿佛方才他对郁烨的那一份冷意从未存在过,接着,他轻轻抬手,将手里的笛子丢向了郁烨。 郁烨轻松接过,不禁开始打量起这只相对简陋的竹笛来,笛孔应是他用小刀旋刻出来的,孔内还留着被破开的细小残茎,但是笛身匀称,音孔圆滑且排列整齐,若这笛子只是他随手一做,那不得不说他那手艺是极好的。 得了笛的郁烨将它握在手里捏了捏,摇头道:“孤不会。” 这音律之事,她是个实实在在的门外汉,一窍不通。 “皇姐想学吗?”谢予迟走近,同郁烨只余下一拳之隔,他又无心瞥见郁烨敞开衣襟里突兀锁骨处的那颗红点小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耳尖微红起来。 不想,郁烨刚想拒绝,却在抬头之时陷进那精致眉目下的滟涟凤眸中,不禁噎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只得移开视线,磕磕巴巴的吐出话来。 “你若是教,孤也愿学的。”郁烨低头,羽睫投下一片光阴。 谢予迟突然反应过来,便微微退后一步,笑意微敛,沉默片刻的他嘴唇轻启,道:“那同我做个交易如何?” 听到这话,郁烨谨慎回问:“什么交易?” 谢予迟嘴角牵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道:“不如……皇姐就告诉我,你是如何将宋澈除去,又是怎样令那般重视家门清誉的宋敬瑜找上门去讨要说法的?” “这般的能耐,我自是要讨教一番。” 这话一出,郁烨立刻抬起头,目光中写满了惊讶与错愕。 见谢予迟定定的望向她,神色没有丝毫迟疑,郁烨便知晓,自己身前这人,恐怕是知晓了一切,而那次晚上书歌去皖香苑之时被撞破,就是让她寻到的突破口。 “不愿说吗?” 谢予迟眸色渐寒,擦过截然不动的郁烨身侧,没有半点停留,就直接朝着竹林旁的石凳走去。 “那皇妹便斗胆猜测了。” 见郁烨不说话,谢予迟不紧不慢地开口:“事实上,皇姐并未插手一切,只借两人之手,便要了宋澈的命。” 郁烨捏紧了手中的竹笛,脸色愈发沉静,她缓缓转身,朝着谢予迟的方向勾唇浅笑道:“继续说。” “斑褶菇粉。”在郁烨的注视下,谢予迟从袖中拿出一只浅绿色的荷包,放在了石桌上。 “斑褶菇可致幻,本来此物若是用量微弱也只是令人恍惚出神,但若是人长期佩戴,再加上心里作用,可以看到些什么,那就随人心绪而定了。” 看着那桌上静静躺着的荷包,郁烨眼神一凝,心中涌现起促狭的紧张感,可她表情依旧坦然,同平日并没有什么变化。 “皖香苑花魁洛凝,出身绝风药谷,对所有药材了如指掌,调香制药更是天下一绝,只是她来这京雍刻意隐去了身份,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竟既愿意为你制药,又心甘情愿帮你哄骗宋澈日日佩戴那荷包,帮你从这嫌疑中摘得干干净净。” “不错。”郁烨笑意愈深,眼底氤氲着一层翻涌缱绻的情绪。 “接风宴那几日,宋澈精神状态已明显衰弱,想必是斑褶菇粉已逐渐侵入他的心脾,影响神识,那时的他已经虚实不分,然后经同他私会的宫女略为‘装扮’,加以暗示,宋太史之女鬼魂复仇的计划便可完成。” “你从何处得到这荷包的?”郁烨突然询问出声,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谢予迟的方向,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噗嗤一笑,言之凿凿道:“偷入太医院?皇妹可真是好本事。” 原以为长玥会产生些局促的情绪,但没想到的是,他却是神态平静,倒是越发的坦然,就好像他做这事十分光明正大似的。 “你尽可拿去刑部,将一切告知于他们,放心,这么大的罪,郁广冀不会胀昏了头去保孤。”郁烨这简单的一句话,其间包含着的讽意却异常明显。 “那荷包掺着的斑褶菇粉早已被水冲散,如何可验。”谢予迟反驳。 看着郁烨默然的表情,他突然停顿下来,沉默不言。 两人僵持许久,谁也不愿再度开口。 紧接着,似乎是为了故意打破沉寂,谢予迟轻声说话,只是他随之而来几句话,让郁烨不由得呼吸一窒。 “同上回你派人刺杀我一般,总会有人替你担罪,你恐怕不知那郁广冀口中的喀什努流寇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抓捕的顶罪之人,其实是上逃京雍,来自南越闹了春旱的无辜难民。” 郁烨脸色发白,握住青竹笛的指骨因用力过猛而勒紧突起,谢予迟的语调平平,但却比他直接质问指责郁烨还要令人的难堪。 “那宫女也是,不知是出自威逼还是自愿,选择保你而自尽。”谢予迟站起身,慢慢走到已经身体僵硬的郁烨身边,低下头将她的手掰开,拿走竹笛,取而代之的是将那还带着泥渍的荷包放入手掌中。 “郁烨,景宁公主,你到底还想在身上背负几条人命?” “宋澈你要除去,难道仅是因为他会成为你搅弄朝堂,参与党争的绊脚石?” 话音未落,谢予迟便感到自己还未抽开的手被紧紧攥紧,他目光不顺的迎面对上郁烨血色尽失的面容,同她暗下来的眸光撞在一处。 须臾之间,只见她嘴唇一张一合,艰难吐出几句话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用大义凛然的语气指责我?”说话间,郁烨突然甩开了她握住的手,直至竹笛从谢予迟指间滑落,坠在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郁长玥,我不知你曾生活在何种情势之下,但是做人刀俎下鱼肉,即刻便会被人剐肉剔骨的滋味,你,尝过吗?” 第二十六章 接踵而至 当郁烨一言不发的走回房间之时,书歌正从内室走出来,手里捧着郁烨雪白色的寝衣。 书歌见郁烨出神的模样,不禁问道:“公主,您去哪儿了?” “无事。”郁烨坐在桌前片刻,便用手拈起自己的一撮发嗅了嗅,微微叹气,脑海中回想起了离开时谢予迟拉住她说过的话。 “让我验证此事也只是偶然,皇姐……今日去了皖香苑吧。” 他怎么知道?郁烨不禁紧盯着身侧之人的面容,似乎想要从他不落不错的目光中寻出答案。 只见他将手缓缓上移,将郁烨的发梢握在手中,“未沐浴就来见我,自然是带了些气味的。” 虽然这气味极淡。 方才她局促的拍开长玥的手,几乎逃脱一般从那里回来,都说棋逢对手,应是让她有了与之争斗的想法,而且她也清楚的知晓郁长玥绝不简单。 可不知为何,郁烨不想同她对上,这人,似乎太过细察入微,也太过……了解自己。 让宋敬瑜一反常态的,也确实是她,那日宋府小姐的头七,郁烨闻讯前去祭拜,便借着瞻仰的名义在宋小姐遗物中偷放了出自她之手的留父书,那书信内容可谓是情真意切,就是为了勾起宋敬瑜为人父对子女的感情。 但这番行为实则在赌,赌宋敬瑜会不会因女而心软。 至于对自己做出的控诉,郁烨并非石木之心,又怎会没有动摇过,只是她无法回头,哪怕手上尽染淋漓鲜血。 回过神来,郁烨见书歌目露担忧的看向自己,于是她揉了揉额头,低声道:“回去休息吧,今日不必守着我了。” 书歌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郁烨低垂着眼,脸上皆是疲惫的神色,便行了一个礼,起身退了出去。 取郁烨所料,郁广冀的动作之快,仅仅是第二日他便唆使监察使一本折子上告天听,将宋碣受贿一事悉数抖落出来,他早就根据郁烨提供的信息,得知宋碣将他从其他官员,或是商贾送上的财物珠宝,连带着账本,堆放在一个暗格中,为了不打草惊蛇,郁广冀便派人驻守在宋碣府邸周围,不让一丝风声落进去。 在紧接着反水一位曾经行贿的六品小官作为证人之后,得了圣旨的郁广冀便理直气壮地令刑部上门,搜查宋碣府宅。 这一切发生之时,郁烨还闷在自己的地下室中,手持细绒小刷扫除木架上的灰尘,一遍又一遍的清点她那些收藏品的数量,她清楚的知晓自己是在这里消磨时间,可她不愿出门,也不想同那个昨夜咄咄逼人的女人碰面。 所以在书歌敲响了门,进入密室禀报完宋碣落狱之事后,郁烨还是没有走出那里的打算。 书歌原以为这回郁烨是打算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了,殊不知郁烨在拨弄她那些宝贝的同时,又已经打上了其它的主意。 那宋碣放置受贿账本的地方,自然是郁烨从洛凝口中得来的,只是谢予迟他们都想错了一点,洛凝从始至终都不是她手下的人,每一次从她那里得来消息,也是基于交易,更何妨是帮她杀死了宋澈。 当然,洛凝在宋澈身上也可谓是下足了功夫,她通过宋澈旁敲侧击得知他们宋府放置重要财物的地方,接着便隐晦的猜出那账本的藏匿地点,为了印证消息是否准确,昨日郁烨还特意在回公主府之前,派书墨借着吊唁宋澈的由头,去实地考察了一番。 今日郁广冀得手,极大一部分原因还是郁烨的消息准确。 “宋碣下狱了?”郁烨弯腰,将最下方有些偏移的白玉花瓶摆正,问道。 “是,正等待刑部刘大人亲自审问。”书歌回答。 郁烨直起身,轻蔑的哼笑一声:“等到证据确凿,郁明启是如何也保不了宋碣,这宋碣日积月累的脏财,可不是让他轻易被罢官这么简单。” “还有……长玥公主今日一早便入了内宫,不知……”书歌低声开口,细细观察着郁烨的表情,她自知那日自己已经暴露,加上昨日郁烨的奇怪反应,便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些什么。 “是吗……”郁烨神色倒是十分淡然,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毫无根据的自信,认为郁长玥不会对外透露些什么,也不会向任何人说出真相,尽管有一件事还曾经关乎她的生死,但实话说来,她也不敢十分肯定,郁长玥的心思她看不透,也摸不清她真实的脾性。 她将自己隐藏的太深,也似乎从未向别人显露过她的真实意图,旁人多以为她无欲无求,但是郁烨总认为她想要的东西,绝非那么简单。 “公主。”未几时,书墨也来到了密室门外,他迟疑半刻,硬声道:“属下昨日派人的人来传话,前脚睿王那儿送药的人刚走,太子殿下便把那石斛药丢了出去。” 听到书墨的话,郁烨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无奈笑笑:“兄长是嫌孤这药来的脏了,不愿吃罢。” “这也是孤的纰漏,不应该由郁广冀出面直接送去的。” 书歌书墨相顾无言,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来开解郁烨,这几年来,除了皇帝帮助郁景治寻药以外,一多半的名贵药材还是由郁烨供应,因为郁景治的病是自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就连那救了郁烨的瞎子神医都下了无法根治的结论,只得慢慢养着身体。 要知道调养的药极为珍贵,又多半稀少,郁烨几乎是动用自己所有的人脉暗线,投入大量黄金白银,或者是像同郁广冀做交易的路子,才给郁景治寻了药材。 也只是片刻的功夫,郁烨便理了理方才蹲下身弄皱的衣摆,神色如常地说道:“你们去准备马车吧,这皇家别苑,孤还是得走一趟。” 第二十七章 事实难测 这朝堂上算是闹开了锅,一些有过“小动作”的朝臣们皆惶惶不安,生怕下一个就查到了他们头上,这春闱将至,若是这时被拉了下来,直接就有新科举士顶上,时机恰好。 因此这宋碣落马,几乎吸引了朝堂内外大多数人的注意。 而这时戚贵妃的晨央宫也是死寂一片,郁明启一早便入了宫,此刻他坐在戚妍戚贵妃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双手端端正正搁在膝盖上,桌上的茶水早已凉尽。 戚妍一贯都是有手段的主,掩人耳目地将不知不觉将手伸到朝政上,搅乱翻动。 而且也就凭这一点,也绝非普通宫妃就可做到。 “母妃……如今该如何是好,要不,派人暗中毁去证据?”郁明启憋了许久,才期期艾艾的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那戚贵妃轻抬起手,手腕处的珍珠串饰撞得叮当作响,她横着眼看向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不耐道:“还能如何?只有弃了宋碣。” “这……母妃,宋碣协助我多年,如果就这样袖手旁观,恐怕……” “你救得了他?”戚妍的声调拔高,“郁广冀早有准备,证据确凿,本宫劝你闭上耳朵,别什么都听,像上回那般犯蠢!” 郁明启心里清明的很,戚贵妃所指,自然是他擅自派人刺杀郁怀瑾那事。 他脸色绷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微微攥住,到了最后,也只是无奈妥协:“儿臣知晓。” 见郁明启脸色有异,戚妍突然软下声来,“启儿,你不可一时心软,无用的棋子当弃则弃,至于吏部,你不必担心,本宫自有安排。” 同晨央宫完全不同的是皇后的永慈宫内,因为谢予迟的到来,郁嘉遇显然是异常开心的,就连一早准备去箫家的计划也一同搁置了,只顾抱着谢予迟的胳膊让她陪着自己练字。 “你皇姐好不容易来这一回,别闹她!”秦皇后望着郁嘉遇的方向,嗔怪了一句,她正将侍女腊月剥好的核桃肉放进一个碗里,用捣锤慢慢地研磨成粉。 “无事,也正好也可以习习字。”谢予迟坐在郁嘉遇的小案桌便,高大的身量显得有些憋屈,此时听到秦皇后的话,故而抬头笑笑。 秦皇后见了谢予迟,心里只道这闺女可笑得真好看,不像郁烨,每回到这里也就是绷着个脸,突然想起郁烨,秦皇后继而发问:“烨丫头怎么没来?” 听到秦皇后提起郁烨,谢予迟微顿片刻,淡声回话:“皇姐府中似乎有些事要忙。” “哎……”秦皇后似乎看出谢予迟对于郁烨的奇怪态度,于是她叹口气,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郁烨脾气不好,委屈你担待些了,这段时日她又丧了驸马,定是心里不舒坦。” “皇后多虑了,皇姐近日状态与平常无异。” 她想除去的人死了,开心都来不及吧,谢予迟如此想道。 “宋家小子,本宫也是知道他那德行的!”扯到家常,秦皇后便索性一股脑的将话倾说了出来,“起先本宫当然不同意这件婚事,当然,本宫是担心那混小子宋澈,要是真的和郁烨住在一处,恐怕不到两日便要哭着跑回宋府。” 谢予迟原以为秦皇后会为郁烨说话,没成竟是这样一番展开,一时竟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造孽……原本这婚事理应她自己决定的,怎么就由着她皇叔定下了呢。” “皇后娘娘……”谢予迟神色一凝,突然抓住了关键字眼,“您是说,她的婚事并不是自己做主,而是由她的皇叔定下的?哪个皇叔?” 秦皇后对刚刚谢予迟的反应有些惊讶,她将捣锤索性放下,解释道:“自然是她那三皇叔睿王啊,自郁烨从边境回来后,就一直同睿王交好,这亲事就是他同陛下提的,他说什么宋澈虽行为有些轻浮,但人总归是善良的,能包容郁烨阴晴不定的性格。” 此时一直心不在焉,偷听着两人谈话的郁嘉遇也扬起脖子,插了一句话,“什么交好呀,我!我就知道,臭叶子其实很讨厌三……” 郁嘉遇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旁的腊月及时捂住了嘴。 这话脱口实在是太为敏感,也让众人一度忽视了继苦瓜、巫婆、吃小孩的妖怪之后,郁嘉遇给郁烨取上的新外号。 室内的几人都心照不宣的缄口不言,郁嘉遇则是瞪了对着她努力使眼色的腊月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宣纸上,慢慢地继续完成她绿毛乌龟的伟大画作了。 而谢予迟却微蹙了他好看的眉,似乎是陷入了思考之中。 第二十八章 分道扬镳 窗外,日头正盛,像一团圆球的麻雀隐在树枝中,灰麻的小身影自尚为稀薄的叶间闪过穿梭,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绝于耳。 考虑到郁嘉遇容易着凉,春日易害上风寒,永慈宫还架着一个小暖炉,点得是药香,所以室内依旧暖洋洋的,空气中还洋溢着淡淡的清药香味,午后,温度也上来了,实在是令人昏昏欲睡。 谢予迟打算陪着郁嘉遇把今日规定的字练好,于是兢兢业业的盯住她,按耐住好不容易不再画乌龟,依旧不安分的嘉遇公主,以及提醒她时不时弄出来的那些小动作。 就算郁嘉遇的字写得如何歪瓜裂枣,谢予迟都没有打算握住她的手教她一笔一划去写,郁嘉遇已经过了写字习惯养成的阶段,如今再纠见她也是无用,只能给她一个标榜,凭她自己修正改陋。 过了一会儿,只见郁嘉遇写的十分认真,握笔端正,那额头上都渐渐浮起了一些细汗,可待他凑过去一看,发现她写下的字依旧歪歪扭扭,有几个字的笔画还好像被拆分了一般,放在一处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字。 谢予迟有些头疼的看着郁嘉遇动笔,思考着等会儿如何教她先把字写端正。 不到片刻,郁嘉遇便完成了规定字数,于是她把笔往身边的案台上一搁,问向站在她身后的谢予迟。 “我写的如何?可以出去玩儿了吗?” 郁嘉遇眼巴巴地望着谢予迟,大眼睛闪着扑灵扑灵的光芒。 “这……”那双还有些婴儿肥的手已经拉上了自己的衣袖,谢予迟显得有些为难。 他接着将目光再次放在那习字帖上,似乎想要寻出这几字的可取之处,但发现也只有嘉遇认真的态度可值赞誉。 但这三十多个字细看下来,谢予迟突然就从她并不明显的笔锋走势中发现,这郁嘉遇的字迹似乎与一个人的有几分相似,而且,还是她刻意模仿而为。 那人的笔迹他并不常见,只是在凉亭廊道上的牌匾上看过几回。 “好了好了。”秦皇后摆摆手,“也别缠着你皇姐了,出去玩会儿便早些回来!” 似乎是想到些什么,秦皇后故意瞪着眼,用食指头朝着郁嘉遇的方向点了点,警告道:“不许跑去箫家!” “知道啦!”郁嘉遇做了个鬼脸,便外跑去,似乎是觉得自己就这样跑掉实属不仗义,她顿了脚步,望向谢予迟,询问出声:“皇姐要同我去放风筝吗?” “我就不去了,陪你母妃说说话。”谢予迟俯下身摸了摸郁嘉遇的头,笑意融融。 “好吧。”玩性大的孩子并没有因谢予迟的话感到失落,她嘟囔了一声,便朝外跑去。 见郁嘉遇欢快的身影朝外奔去,谢予迟重新来到秦皇后身前坐下,腊月见状,便连忙为他换上了一杯热茶。 “嘉遇的字……她是临摹的哪位名家的字帖?”谢予迟出声问向秦皇后。 正将核桃粉装入小罐中的秦皇后听到这话,不禁噗嗤笑了一声,“名家算不上,她仿着郁烨的字练的,别看这丫头成天嚷嚷着讨厌郁烨,其实心里可不是那回事儿。” 秦皇后神态柔和,将小罐的盖子压了上去,谢予迟心中微微一动,思绪流转万千。 “你待会将本宫先前磨好的两罐核桃粉带回去,你一份,烨丫头一份。”秦皇后命腊月将研磨好的核桃肉拿了下去,转而对谢予迟说道。 “谢皇后。” 一时寻找机会询问正事的谢予迟抓住机会,先是道了谢,随后试探开口:“您可知晓一年前是否有位来自楚颖的舞姬曾经入宫?” 这楚颖人的身份毕竟十分少见且敏感,宫中人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印象的,若是真的无人知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那个盗取楚颖城防布阵图的人并未入宫。 “一年前?”秦皇后想了想,“好像并没有打楚颖来的舞姬,再者就算她想要入宫,也不会直接表明自己作为敌国的身份。” “为何?”谢予迟皱眉反问。 秦皇后语重心长道:“虽这京雍并无明确昭令,但自几年前楚颖献上的美人行刺失败后,这宫内的乐坊就再不得出现楚颖的舞姬了。” 行刺?谢予迟心中疑惑渐起,他为何从未听说过? “这陛下虽被美色糊了心,但还是知晓性命重要的。” 皇后的一席话,让谢予迟眼角抽了抽,这乾安帝沉溺声色,但也不同明摆着说出来吧…… “好了好了,不扯这些话头吧,随本宫先用些糕点去,这午膳还在备着。”秦皇后站起身来,朝谢予迟作邀。 “谢皇后,不过长玥还有些琐事要做,就先回公主府了……” “回去这么早作甚?”秦皇后不由分说的打断:“方才公主府还派人来了口信,烨丫头去皇家别苑了,明日才回,你一人呆着也无趣,倒不如留在这儿。” 这时谢予迟才知道,原来一大早郁烨便没了影,竟是去了太子郁景治那里。 “丽妃到——”门外的小太监高声喊了一句。 紧接着,那一抹扎眼的红袍女子便扭着腰走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个金灿灿大元宝模样的风筝。 一红一金,头上还别着几个青碧色的簪子,要多俗就有多俗,只是那一张妖媚的脸,倒让那艳俗的装扮顺眼了许多。 “哟~这就是蒙汉来的长玥公主?”殷歌上下打量谢予迟一番,摸着下巴连啧了几声。 “这小模样长得……倒与老娘当年有的一拼,只是这身材壮了些,女子还是体态窈窕好看些。” 谢予迟绝对不想自己的样貌被别人同女子比较,但当下他确实也是顶着个女子的身份,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保持着笑容,缄口不言。 “丽妃,你又来干什么?”秦皇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着说话,都说别的嫔妃都是挤着脑尖儿往皇上跟前凑,只有殷歌,三天两头的往永慈宫跑,一赖小半天不走。 殷歌扬了扬手里的大元宝风筝,道:“那小丫头片子让我给她做风筝,五十两一个,只是昨日我实在困乏,染料也差,竟只做出了一个。” 说着,殷歌脸上露出了十分明显的惋惜神色。 两人:“……” “恐怕丽妃娘娘这风筝卖不出去了,方才嘉遇已经有了一个风筝,这时估计已经在放吧。”谢予迟出声提醒。 “啧,这小骗子。”殷歌拧着眉,朝着秦皇后身边的卧榻走去,在经过谢予迟之时,一把塞进了他的怀里。 “送你了,当见面礼。” 谢予迟拿着这金光灿灿的元宝风筝,心里纠结万千,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带回去,若是带回去,给某人看到了,指不定又是被她冷着调子嘲笑一番。 但若是不带,又似乎拂了丽妃的面子。 在谢予迟犹豫的期间,殷歌驾轻熟路的往榻上那么一躺,端起暖炉边那小桌上放的干果盘放在身前,开始剥起花生壳,神情慵懒。 “别管她,我们走。”略微嫌弃地看了一眼榻上好似大爷的殷歌,秦皇后对谢予迟说道。 见秦皇后快步走出去,谢予迟迟疑片刻,便跟上了她的步伐。 刚踏出房门,还未走出多远,谢予迟就听见从身后传来一道故意拉长调子,清丽低婉的声音。 “长玥公主,下回带着郁烨来我宫中坐坐,记得带上回礼~” 清风入竹,飞叶浅绿,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说的就是这清篁别苑这般景色。 若是单论人造的园景,那京雍没有几处能比得上清篁别苑,那些建造别苑的工匠,利用仅十二亩的地界,造出了涵盖四季特色景物的庭园,以一处园形的石廊为中心,四处方位皆修了一方独设的庭园,东侧为春苑,里面设上垂柳细溪,白梨迎春,还有几株细心栽种的茶树,西侧为夏苑,小池园荷,石榴白兰环绕池边,且不说剩下的秋冬别苑,每一个都是精心布置而成。 可郁烨从不喜爱这里过于全面的布置,好似清篁就是他兄长一辈子的天地,困在这里,仅是个装饰精美的囚笼。 此时此刻,就在谢予迟同秦皇后品尝糕点之时,刚下了马车的郁烨,已经踏入了太子别苑的大门。 刚踏上台阶,郁烨便瞥了一眼别苑门口,正堆砌着的几个印有睿王府家纹的大方盒,她微沉了目光,转头对跟着她的书墨,低声道:“将那些药材带回公主府,换个壳子,再以皇后娘娘的名义送过来。” 书墨点头,应了一声是。 这清篁别苑的大管家蒋叔似乎已等候多时,见郁烨落了车架,便立刻上迎行礼。 “见过景宁公主,太子殿下午时用了药,这时正在卧房休息,您可是要先休息片刻再行拜见?” “不了,孤直接去找皇兄。”郁烨回答。 “是。”蒋叔低下头应声,微微思索片刻,接着又道:“公主看上去又瘦了些,得注意身体。” 蒋叔是她母后蒋家的人,一直照顾郁景治和郁烨两兄妹多年,资格老,待他们又亲如子女,所以郁烨对他带着些亲近与敬意的感情。 “放心吧蒋叔,孤身体无碍。” 蒋叔走在右侧方,同书墨并列,他看着郁烨清瘦的背影,又道:“公主近日之事,太子殿下都已知晓,殿下嘴硬心软,若是责怪于您,您就服个软吧……” “嗯……”郁烨应下,心里却在准备着应对郁景治诘问的腹稿。 正当郁烨穿过舞榭,进入通往郁景治卧房的弄厅回廊之时,她远远地看到郁怀瑾身边的阿瑶正守在门外。 也是刹那,郁烨立刻便认出了阿瑶,便沉下眸色,转个弯便朝着供奉着她母后灵位的祠堂方向疾步而去。 坏了,忘记告诉公主,这瑾王还在这儿呢! 目睹郁烨变化的蒋叔与书墨皆是心下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两人便默契的分道而行,蒋叔入郁景治的房中禀报,书墨则跟着郁烨去了祠堂。 第二十九章 祠堂受罚 推开别苑祠堂的门,一股檀香软木的气息扑鼻而来,掺杂着些燃香的气息,虽味道较浓,却不至让人心生反感,相反,悠悠檀香更能平息人心中燥意。 这祠堂被打扫的一尘不染,贡品日日更换为新鲜的瓜果,可唯一不变的是,中央永远摆放的是一盘凤梨酥,这黑木神龛上,也仅供奉一个灵位,那便是前皇后,也就是郁烨同郁景治的生母蒋清如。 蒋清如是北关铁骑蒋家军的镖旗大将军最小的女儿,当年嫁给了太子郁廷煊,也就是如今的乾安帝,可蒋清如在郁烨仅仅只有三岁之时,便亲自去了边境借兵,平息当时由二皇子挑起的逼宫内乱。 蒋皇后这次北行借兵,兵最终是借到了,内乱也迅速平息,但她却身首异处,回来的只是白玉瓷罐中装着的那一抷骨灰。 这京都贵妇名闺的地位,都是从后宅里斗出来的,可郁烨偏偏与众不同,她不愿同皇城贵妇来往,唯一交好的友人也几乎镇守在边关,所以这极为受宠的地位,是被乾安帝一手捧起来的。 为什么郁烨成为受尽万千宠爱的长公主,郁景治拖着一身病体却依旧是太子的地位,也许就是因为乾安帝对蒋清如的愧疚与追忆,都加注在了他们两人身上。 可谁能想到,三年前,身居太子尊位的郁景治差点毒发身亡,一年前,独受荣宠的郁烨差点像她母亲蒋清如一般,身死边疆,拖着一副半残病体回京,养了几乎半年才得以下床。 香炉里的燃香已过了半截,郁烨就着这香重新点燃了三支,后退至拜垫上,手持着香举到额前,缓缓跪了下去。 蒋家女儿皆骁勇,容貌也是万里挑一,只是时间太过久远,郁烨也模糊了她母亲蒋清如的音容,只是唯一记得那日暴雨冲打在地面,四周宫人仓皇出逃,哀喊遍地。 她看着那个倩丽的身影迎着雨披甲上马,回头望了幼女一眼,深邃的眼神中包含着千万般的割爱不舍。 郁烨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好像在哭,迈出短小的腿,跌跌撞撞地追逐母亲远去的步伐,可马蹄声远,那人影消失在地面笼起的细雨薄雾中,而自己一个踉跄,就摔进了泥洼中,溅起的泥浆混着雨水沾黏在她的头和脸上,膝盖同掌心处还剐蹭去了几块皮。 无助爬伏在泥坑里大哭的郁烨,立刻便被似乎要失去母亲的恐惧感侵袭全身,她想要站起立起来,再努力的超前走一两步,最后再看看母亲离去的方向。 可是无论她如何尝试站起来,发抖的双腿却依旧无法支撑,这时,泥水溅进了她的嘴里,立即涌上一股腥涩的味道。 “母妃……我好疼呀……呜呜……你别走,晚晚往后饭会好好吃完,摔倒了……自己会站起来的……” “别不要晚晚,晚晚马上就变成大人了……”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还在持续,但最终还是被淹没在雨幕里…… 后来,还是大病未愈的郁景治追了出来,雨伞都还未来得及撑,他喘气跑了几步,苍白着小脸将泥泞中的郁烨抱拢在了怀里,用长袖擦拭着她狼狈的脸。 “母妃……呜呜呜……” “晚晚不哭,兄长还在这里!”郁景治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妹妹。 想起内外交困的形势与虎视眈眈的内官,郁景治咬紧了牙关,道:“母妃回来之前,兄长会保护你!” 当时的郁景治也不过七岁左右,他抱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妹妹,望向一望无际,荒芜一人的宫道,虚弱而带着稚气的声音异常坚定。 可如今,形势竟全然反了过来。 郁景治在蒋叔的搀扶下来到了祠堂,看着郁烨挺着消瘦笔直的脊背跪在地上,她跪立的姿势如她性格一般,坚硬如高山顽石不容折损,也容不得低头。 昨日之事恍如隔梦,昔日揪着他衣领哭喊的奶娃娃终究是早已不在了。 “孤自知有错,但还轮不到外人教训。” 此话经自郁烨口中一出,站在郁景治身后不远的郁怀瑾心下一滞,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再继续上前。 “郁烨,不可无礼。”郁景治出声斥责,末了忍不住咳嗽一声。 郁烨跟没听到似的,接二连三的话又吐了出来:“怎么?瑾王殿下尚未复职,一肚子心思没处发泄,也无人算计,便想着来别苑看看孤这弱不禁风的皇兄还有无可利用之处?” 不管过了几年,郁烨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且刻薄,从不加掩饰也不拐弯抹角。 而郁怀瑾听到这话并没有生气,虽然他还并未适应曾经那个面对外人虽然有些害羞,但时常爱笑,待人也并没有这般疏离的郁烨,变成现今这般生人勿近的样子,连看人的眼神,都变成了试探与考量。 但是他知晓,郁烨并不是自己想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朝局和各方势力威胁在推着她去适应,去改变。 终究到底,还是自己没有护好她罢了…… 小剧场: 郁怀瑾:呜呜……我也是哥哥,为什么妹妹成天只怼我…… 郁烨:…… 第三十章 祠堂受罚2 行完礼的郁烨慢慢起身,将香插进灵位前的香炉中,随后重新来到拜垫前跪下,权当两人没在似的。 “郁烨!”见郁烨态度依旧冷硬,郁景治的声音突然升高,其中怒意不言而喻:“且不言你今日态度,多次我派人去公主府令你回来,却屡屡推辞,若不是那些东西被我冷言推阻在了外头,你肯踏进这别苑半步吗?” “我派人回了话,近日公主府实属事情较繁杂。”郁烨换了个姿势,将腿摆正后淡淡回答。 “事情繁杂?也对,谋划着如何死驸马,还要帮助郁广冀击垮宋碣,你确实忙的不可开交。”从字面上看,旁人皆以为郁景治这话为讽刺,可自他口中脱出的,却多是无奈。 听到这话,郁怀瑾惊了一下,连忙转身示意阿瑶关上了门。 “皇兄说错了。”郁烨突然改了称呼,“宋澈是咎由自取,而同睿王,只为公平交易罢了。” 郁烨只卖情报,少有亲自动手,郁景治是知道的,但是他也清楚的明白,这种方式同直接参与那些事的风险相差无几。 “你以为我会信什么鬼神之说?郁烨,我不信,父皇不会信,郁明启他们更不会信!”郁景治缓了口气,继续道:“至于宋碣的私账,我不知你是用什么法子知晓的,但若是他日郁明启查出来,郁广冀倒是无所顾忌,但你怎得好收场!” “他查出来又如何?难道宋碣受贿还是假的吗?” “你以为我是在意宋碣会怎么样吗!你要知晓这事败露后,戚贵妃会寻什么法子对付你!” 郁烨压低了声音,不甚在意地嘟囔一句:“她若是动得了我,去年我便陈尸荒野了。” 这声音虽算不上大,却清清楚楚地落入听力极好的两人耳中。 “你如今还有什么支撑!蒋家远在关外,父皇闭目塞听,你难道还指望郁广冀一而再再而三的保你?若不是见你还有些利用价值,他会帮你?” 插不上话的郁怀瑾只得站在郁景治的身边,有些头疼地看着两人一言一语的来回对峙,这副场景似是已经久远,却恍如昨日。 “好了好了,景治。”郁怀瑾到底还是开了口,“无论如何,你所担忧之事并未发生,而且晚晚行事谨慎,不会落出什么破绽。” 但是,有些人防也是防不住的,比如谢予迟,当他把宋澈身亡的真相告诉自己之时,郁怀瑾不会想到这驸马竟是郁烨自己所杀,而且……还偏生让谢予迟抓住了把柄。 “这世上哪有人能做到尽善尽美,就怕这百密一疏,就要了人命!”郁景治摇摇头,看向郁烨之时目露忧虑。 以往郁烨做错了事,郁景治无非是训斥一番,再罚她抄书,可是次数渐渐多了,他才发现这样并没有什么作用,郁烨想做的事,想除掉的人,一样没差,一个也没落下。 郁景治期望的很简单,那就是让郁烨当一个平凡的公主,他日嫁一位端稳的夫君,安稳踏实地过完这一生,他本以是强弩之末,靠着药吊着一口气撑到如今,也只是希望除了蒋家,还能给她一个倚靠,若是郁烨能寻到一位能护得住她的驸马,那他也算得上是了却心愿。 可郁烨偏偏朝与他所期望的相反着来,至于原因,郁景治也隐隐约约地有所了解,无非是郁烨一直对母妃的身亡耿耿于怀。 当年蒋清如在归来的途中遭遇反叛军,遇袭身亡的消息传入京中,乾安帝也是不信的,可是无论派去多少人调查,最终还是一个结果。 可事隔十五年,所有人与物件都流逝飞速,剩下的证据寥寥无几,还能弄清什么? “你今日便跪在这里,向母亲告罪吧。”终究是下了狠心,郁景治没再看郁烨一眼,脱离了蒋叔的搀扶便转身推门而出。 “景治!”郁怀瑾想拉住离开的郁景治,却被他甩来了袖子,门吱呀的一声被打开,守在门外的书墨与阿瑶面面相觑。 好在是书墨瞬间反应过来了什么,下意识仓皇地追向离去的郁景治,“殿下!公主她不能久跪!” “书墨!”郁烨严厉的声音自祠堂内传来,警告意味明显。 郁景治停下了脚步,眼神中余怒未消:“书墨,你数次未能阻止郁烨行事,我当你是身份有碍,无计可施,但你主子做错了事,理应受罚!” “殿下。”因收到了来自郁烨的警告,书墨只得寻找其他由头,他动了动唇,低声道:“这春寒未过,祠堂内实在冷了些,让公主害上风寒就得不偿失了,公主……有些事还是不懂分寸,需要您多加教导,您也知道公主的脾气,这事急不得,需得慢慢来才能取得成效。” 经书墨这么一说,郁景治倒真出现几分动摇的神色,可下一刻,他便彻底打消了心软的想法。 “既然皇兄说我多日未归,那么今日来了母妃灵位前,就是想着要陪陪她,跪着,倒也正合我意。”只听郁烨的声音再度传来,让众人一度汗颜。 果然,听到这话的郁景治心中怒意更盛,略带病气的脸色黑沉,他不由得冷哼一声,言激声厉道:“那你便好好跪着吧!” 几人看着郁景治怒气冲冲的离开,却也无可奈何。 将这兄妹置气全程的收入眼中,郁怀瑾左右无法兼顾,只好转身看着地上跪着的郁烨,思虑片刻,才斟酌着开口:“晚晚,我知道你不愿听我说话,甚至……连见都不愿见我,当年之事,确实错在于我,你可以继续怨我……只是,你比我清楚景治的脾性,他向来吃软不吃硬,同他这般蛮硬又是何苦……” 当年,因吃了宫中赐下的菜肴后中毒的,除了太子郁景治,还有郁怀瑾的母亲梁太妃,那时名满天下的神医莫瞎子正好尚在京雍之内,郁烨便立刻请人去请他救治郁景治,可她的人去了才知道,莫瞎子早就被劫去瑾王府了,还是去皇家别苑的半路上。 虽然后来莫瞎子还是及时赶到救下了郁景治的命,可因为耽误了最佳时辰,郁景治还是不可避免的落下了病根。 郁景治倒是并不在意,他自己本就是疾病缠身,多落下了什么病症倒是无所谓。 尽管郁怀瑾后来得知后,做出了许多补偿之举,可郁烨却是一直不愿释怀,她不相信郁怀瑾丝毫不知道此事,明明瑾王府与皇家别苑是同一批宫人送菜的。 为了这么一个半途找回,还不知道是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娘,就将他们一同长大的情分置之不顾,郁景治可是一直将他当做亲胞弟对待啊。 尽管将郁怀瑾的话一字不落的听进耳中,郁烨还是没答话,跪在那里岿然不动,像一座木雕似的。 也不知郁烨听没听进去,站在祠堂门口的郁怀瑾微微叹气,他料到了郁烨不会搭理自己,但还是存了一点她兴许回应的希冀,他的手心攥住袖口磨了磨,迟疑半刻,又道:“我会好好劝劝明启,待他消气后,也便相安无事了。” 见郁烨的身影没有丝毫动摇,更没有回话的意思,便慢慢转身,朝着通往外堂的石道走去。 “暗藏锋芒,蛰伏以待,所以你回来,到底想要做什么。”郁烨的声音清冽而透亮,但其中却不掺杂一丝情绪。 郁怀瑾的脚步顿了顿,淡声回话:“明哲保身,安身立命。” “是吗?”郁烨突然冷笑一声,“那你可要好好记住这话。” 停顿了许久,郁怀瑾神色变幻莫测,最终才呐呐开口:“晚晚,你我都有须得完成之事,不是吗?” 将这话说完,也不再等对方反应,郁怀瑾便快步离开了祠堂。 果不其然,自郁怀瑾离开后,郁烨跪了半柱香不到,便在郁景治的默许下,被书墨扶了起来,只是这时已经天已近申时,还有事等着郁烨完成,时不待人,此刻的她一心想要离开这别苑。 “公主。”书墨扶住还在揉腿的郁烨,试探开口,“您还是去太子殿下那里一趟为好。” 正缓过一阵麻劲儿的郁烨堪堪稳住身形,不自觉皱起了眉,吁叹一声,道:“时间紧迫,孤必须去刑部大牢一趟。” “至于皇兄那边……”郁烨神情间忽然闪过一丝疲惫,却被立刻收敛消散。“传话给皇兄,就说烨儿婚事全权由他安排,且保证再不参与郁广冀所行之事。” 这也是她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第三十一章 春游出行 到了深春回暖之时,淡粉深红的桃花渐渐开满了春山,待上午时分,煦暖的阳光照耀,和柔的轻风吹拂,楼阁上卷起帘拢,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姑娘换上薄浅春装,凭栏远望,院中,湖边杨柳依依,已然长出了层层叠叠的新枝,有几处秋千轻轻摇动,还有扎着羊角辫的孩子拿着风筝嬉笑跑过。 显而易见,这鲜少的和暖天气,很容易使人心情愉悦,一扫前几日阴天带来的沉闷。 当然,今日这般春色,也有无暇欣赏之人,这陷入破落,家破人亡的宋家,便是首当其冲。 那吏部掌司宋府一户,连带着家丁的四十多口人举家外迁,屋外的白幡都还未拆,就被换上了封条。 就在昨晚,刚刚伏罪,羁押在内牢的掌司宋碣便自尽身亡,而且就在郁烨与他谈完话,离开不到半刻钟之后。 城郊柳湖边,一处飞檐的碧瓦红亭下,几抹倩影袅袅婷婷,自是巧笑倩兮,伶仃絮语传来,引得湖边小道上来往的行人驻足观望,可尽管那亭下的女子如何貌美,却无一男子敢贸然上前打扰,因为离那不远处,便有数十位护卫严阵以待,光是这气势便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要说其中最为显眼,夺人眼球的,便是那位红衣女子,虽然她身量最为高挑,可样貌却是足以盖过这满湖春色,她滟涟的凤眸微阖,眉目间精致非常,不点自成丹红的薄唇上扬,勾得她唇下的小痣魅惑万分,这人就好似落入人间的妖物,可她偏生通身气质清净,少了俗媚,多了半分绰约仙姿。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这句诗就好似天然为那人而生,当然,是在这美人实芯儿真是个女子的情况下。 这位最为惹眼的美人谢予迟,正被范书亭几人团团围住,簇拥着坐在中央,表情似笑非笑。 虽场面应付着几位贵女的搭话,可心却飞出了十里之外。 听闻郁烨那晚回来的表情黑沉的可怕,尤其是在半路上得知宋碣身死之后,可是…… 谢予迟不明白,这与郁烨有何关联?她不是去了皇家别苑拜访太子?而且身为睿王党,宋碣死了,她也应感到开心才是。 郁烨这人身上太过复杂,藏着的东西也太多,如果让他慢慢地抽丝剥茧般清查出来,定还是要多耗费些时日。 “长玥公主,那处新开的粉桃看着十分好看,不如我们一同前去观赏?”范书亭见谢予迟似乎在出神,便以为这亭中无趣,让他失了兴致,所以便立即做出去湖滩边赏花的提议。 相比同这些人一道来这郊外无所事事,谢予迟更愿意留在公主府膈应郁烨,但郁烨这段时间好像在刻意疏远他,那日谈话前,他还能同郁烨一起吃个饭,斗个嘴什么的,但如今碰上她人都是困难。 而且谢予迟近几日关于调查楚颖舞姬一事没有丝毫进展,便只好思量着是否能从范书亭这几人口中套出些有用信息,今日应下邀约,出现在这里,也是这个缘故。 略为回神的谢予迟微怔片刻,便笑着答了一声好。 于是这几人便三三两两地从亭边的石道而过,踏上了还仅有冒尖的绿芽草地上,顺着湖岸朝那立刻开了花的桃树走去。 范书亭自然是陪在谢予迟身侧,她不时地抛出几个话题想要同他交谈,却只收到寥寥几句的回答,看似语调温柔,谈吐有度,实则敷衍,有礼却疏离,便是谢予迟当下的状态。 “这倾乐殿的歌舞倒是十分赏心悦目,每回的曲音与编舞都令人耳目一新。” 半刻之后,谢予迟主动搭话,让范书亭有些受宠若惊。 “公主说的是,这倾乐殿乃是御前教坊,陛下对乐音颇有研究,自然重视了些,曲调皆为上乘,倒也在情理之中。” “上回宫宴有一曲名叫千秋令,我听这曲子有些乐调并非晋音……竟带了楚颖的乐调,这是为何?难道这倾乐殿还有楚颖的乐师舞姬?”谢予迟朝着范书亭笑笑,语气中充满了好奇。 被这笑意微微恍神的范书墨愣了片刻,便立答道:“如今当然是没有的,倾乐殿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这舞姬乐师,必须为晋雍籍贯,往年似有几位,却也早已病逝。” 当然,病逝也是一贯的说法,但凡知道些内情的,都知道这是被人暗中清理了。 “长玥公主喜欢那支曲子?”范书亭出声询问,又接道:“臣女正好会这曲子,且家中有一架古琴,其名鸢归,若是公主愿意,便来郡王府同臣女探讨一番,如何?” 此刻,谢予迟则想着如何在京雍城内搜寻那名楚颖舞姬,经几日的打探,这皇宫的线索似乎已经断开,所以他不得不将转向京雍城中,再者,这宋碣一倒,朝堂政局欲有重新洗牌的趋势,他需得思考如何趁着此次科举,将郁怀瑾暗中培养的人安插入吏部。 再者,据他派出的人来报,昨晚宋碣自尽之前,郁烨正好自刑部回府,所以她是否在宋碣身亡前与他见过面,更甚说,宋碣的死,到底与郁烨有没有关系? “公……主,公主?”见谢予迟没回答,范书亭便小心开口唤了他几声。 “实在抱歉。”谢予迟侧目看她,缓缓道:“明日宫中来人,为我与皇姐裁剪春衣,实在不便。” “公主不必在意,若公主哪日得了空闲便来郡王府喝杯闲茶,实属臣女荣幸。”范书亭有些羞怯。 “谢郡主相邀,若是得空,我自会携皇姐前来拜访。” 听到这个回答,范书亭内心满是拒绝,若是郁烨来了她郡王府,不开口倒还好,只是气氛沉闷冷清些,但她若是一开口,那还不得把她几位好友给挨个气死? 但是虽心里极不情愿,范书亭明面上还是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僵硬地保持着笑容。 范书亭的表情变化全然落入谢予迟眼中,不由得引起他一阵哂笑,他这皇姐,是多不招人待见,上回在聚春楼也是,只是想起郁烨那日突然苍白的脸色,谢予迟忽然心下一动。 “你们可得小心些,此处近滩,地可滑着呢!”远处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瞥见即将踏上积泥滩地,谢予迟朝着范书亭勾唇,接着目光前移,看向前方挽手行路的几名贵女,道:“郡主,我们落下她们好远了,不如加紧些步伐?” “好,公主,这路上有些泥泞,您小心些。” “自然。” 紧接着,面色云淡风轻的谢予迟见范书亭的视线不在停落在自己身上,便摸向了束袖上的扣子。 随即他轻轻一扯,夹住一个袖口于修直的指间,狭长美目微眯,随即手指一旋,那枚扣子便疾快朝前飞去,眨眼之间,便击在了前方稍稍落后的那个女子小腿处。 “哎呀!” 只听一声仓皇的惊呼声响起,那女子膝盖一弯就朝前摔去,她下意识的前扑,拉住了她右前侧的女子,其他几个见了想要去扶,却因为地滑,加上摔到之人的拉扯,皆纷纷后仰,她们正走的地方草皮稀少,加上前几日留下的水渍还在,黄泥加滑,她们便三两成堆地摔作一团,腿脚,衣裙,甚至是脸上都沾染了稀黄泥。 “你们怎得如此失态!”范书亭面上有些罩不住,便准备朝那几人走近,一旁还暗自庆幸自己并未滑倒的周汐见状,也跟着范书亭走近,却没成想突然见了自己脚边正爬伏着一只黑灰色的癞蛤蟆,于是身体紧绷,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郡主!”周汐尖叫一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范书亭极不耐烦的回答:“何事?” “有,有……”还没等周汐把话说完,只见那癞蛤蟆朝着她腿脚的方向一跃,稳稳地落在她那鞋面上,周汐大脑一片空白,随即下意识的快速后退,一下子便撞倒了正小心注意脚下的范书亭。 这下倒好,周汐连带着范书亭踉跄了身形,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那些坑洼里的泥水飞溅,连带着些泥浆,直接洒在两人的脸上。 忽略自下肢传来的疼痛,范书亭只觉得羞恼万分,但是让她一本正经酝酿在腹的说教之词,倒是一句都吐不出来了。 这一副称得上十分滑稽的场面正好落进谢予迟眼中,他眼尾轻挑,目光中流泻出一抹戏谑意味,许是没意料到自己这么一个小动作,便取得了如此成效,谢予迟此时的淡然笑意可堪得上用流光溢彩来形容。 “啊呀,你们可曾受伤?”谢予迟话虽如此,可没有一点要上前查看的意思。 周汐见自己连累了范书亭,便慌忙站身,用还沾染着泥的手去拉范书亭,小心翼翼道:“郡主……您可有大碍?” “还傻愣着干什么!没看到本郡主也摔倒了吗?”范书亭看都不看周汐伸过去的手一眼,用含着怒气的语调招呼不远处,被这一切惊愣在原地的侍女。 于是那些候在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纷纷照顾起自家狼狈不堪的小姐。 被扶住的范书亭缓缓站起,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袖口被一埋在土里的尖石勾住,于是她顺带着这么一拉,刺啦一声,范书亭的右手袖子便被划拉出个大口子…… 见自己有些漏风的袖口,范书亭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黑,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主子……”戾风走上前来,对着谢予迟低声道:“您可真是‘神机妙算’。” 谢予迟被戾风这句算的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打趣所惊讶到了,他回过头,眉眼间尽是笑意,“满眼春色,倒不如这一堆黄泥佳人来得称景。” 此时的谢予迟心情十分舒畅,可反观公主府的郁烨,就不是那么愉悦了。 本来就不小心染上了轻微的风寒,导致她精神不济,身体疲累,再加上从别苑郁景治那儿送来的一对经书要抄,郁烨简直就想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不起来。 “公主,属下求见。”门外,书墨的声音响起。 “入。”郁烨回答,语调间带着浓浓的鼻音。 房门被打开,书墨端着一封用松漆密封好的信走了进来,随即呈放在郁烨身前的案桌上。 “谁的?”看都没看那信一眼,郁烨便趴在了桌上,手臂垫头,侧脸盯着白纸,用支起的右手写字。 书墨下意识想要端正郁烨极不规矩的写字姿势,却想起她害了风寒实属疲累,便没再开口,只是轻声回答:“蒋小姐。” 第三十二章 边境传信 蒋黎书,大雍唯一的女将军,也是与郁烨有过命交情的好友,但按辈分来说,蒋黎书却是大了她两岁的表姐。 镖旗大将军蒋铎共有两儿一女,这最小的女儿,自然是郁烨郁景治的母亲蒋清如,长子早年便战死沙场,郁烨从未谋面,二儿子蒋锋,也就是蒋黎书的父亲,同蒋铎长期驻守在边疆,所以蒋黎书也是自小在黄沙烽火中养大的。 小马褂,黑裤衩,蒋黎书七岁之前还是同其它男娃子混在一处,成日往山洼沟沟,荒州大漠跑,晒的像坨黑煤球,又像是成日上蹿下跳的野猴子,只是当蒋锋终于意识到自己管不住的崽子,裤裆里其实少了该有东西之后,一拍桌子便把蒋大小姐送回了京,同郁烨一道,交给郁景治教养。 于是抄书的成了两个人,罚跪祠堂的也成了两个人。 能打会闹的蒋黎书还带着她,在一众京雍孩童中称了霸,让后来那些世家大户的孩子,包括当时的郁明启见了她,都得称一声蒋哥。 送信的书墨并没有见到这书信的封页,仅仅看这大小厚度就知道是来自谁的,蒋黎书七岁习字,照着字帖临幕,却像画画似的,一张纸一个字,大如斗牛,乍那么一看直撞眼睛,后来经郁景治和郁怀瑾两人多年纠正后,终于能做到四个字一页纸,但也是最低限度了。 因此这一封信,零零散散应有二三十页纸,塞在信封中鼓起涨涨的一坨,差点就要撑破。 郁烨就这么瞟了一眼那信,便毫不掩饰地嫌弃道:“丢了罢,不用想孤也知道,她是代祖父来骂孤的。” 蒋家世代习武,也是祖辈传下来的文盲,除了出了一个文采卓绝的蒋清如,其它女嗣也只是资质平平,如今到了蒋黎书这一代,也只有她这个半文盲可以代写家书。 至于为何不请军师代笔……蒋家一致认为郁烨又死了驸马,家丑尽量不要外扬,而且,可不能让她坐实了克夫的传闻啊…… 斟酌片刻,书墨擅自拿起桌上的信封打开,将厚厚的一叠纸拿出,一张一张地摊开放在桌面上,排列好,再顺着横向的纸张读过去,慢慢的识出几个大字,他也便明白了这书信中写的大概意思。 “公主。”书墨重新将纸张收好,开口道:“这书信上讲,蒋小姐即将回京。” “什么?蒋黎书要回来?”郁烨反问。 再三确认这消息的确为真的郁烨愈发头疼,她知道这人火急火燎的赶回来,是因为那个人也回了京,至于说什么为了她驸马的事,那完全就是借口,拿着她的事谋私欲,蒋黎书可真是好样的! 想到这里,郁烨索性搁下笔,抬头望向书墨,“还有呢?” “蒋将军还说了,若是公主再没了驸马,将军会在军中替您择婿,条件也简单,体格壮健,军役满三年,且能打过他。”要知道,这自蒋铎领军的三十年间,他在军中便再无敌手。 而蒋铎的心思也十分简单,他认为京中的男子都是只会舞文弄墨的软柿子,命不够硬,所以降不住郁烨的命数,只有带些煞气的军中男儿才压制得了郁烨。 这驸马一事郁烨倒是无所谓,只是自一年前自北境回京,郁烨便再也没有见过蒋黎书,她有些事,蒋黎书并不知情,包括郁烨一直隐瞒下的腿疾。 可蒋黎书虽然从军多年,有时却心思缜密的过分,又跟着军医学过几年医术,她腿上的毛病,还真有可能被蒋黎书看出来。 再者,她不想蒋黎书同那人见面,牵扯太多不说,还上赶着给人利用,遭人算计。 于是郁烨思考,能有什么法子让她不回京吗?要不然再找一个驸马,直接截断她的理由? 可如今放眼整个京雍,谁还嫌命长的敢当她景宁长公主的驸马? “罢了罢了。”郁烨揉了揉有些酸涨的手腕,无力道:“蒋黎书从边境赶回来还需得一些时日,往后再议。” “还有一事。”书墨将那些纸重新叠好,放入信封中,“宋碣之言公主不可尽信,他所透露出来的消息许多都难以查证。”至少现在仅凭他的能力,还很难弄个清楚。 “嗯,知道了。”郁淡淡应声,看着桌上还剩下的厚厚一沓书,深吸口气,转过头一本正经地询问:“那东西呢?送来没?” 书墨见郁烨这明显撂挑子不干正事的阵势,就开始琢磨着如何帮她向郁景治找托词了,他眼皮跳了跳,回答:“书歌还未回来,但傍晚宝晋斋会小伙计将东西送上公主府。” “如此甚好。”得到这个回答,此时的郁烨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第三十三章 包裹之物 当夜色刚刚将城街拢入黑暗之时,铺贩便将灯笼挂在了屋外以供照明,街市上得了闲的行人来往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因着春日的缘故,卖熟食的小摊摆上了现蒸的艾草青团,使得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清香味儿。 在此时,也正是京雍夜市最为热闹的时段,这景宁公主府的侧门小巷处,一手持包袱的黑影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便顺着墙跟慢慢摸索至门口,握住木板门上的铁拴轻叩三声,随即站定,静候回音。 就在这算得上轻微的叩响声刚落半刻后,只听那门内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声,接着,又听那声音道:“既然要追求刺激?” 门外,那胳肢窝下还夹着包袱的人顿了一下,抓了抓头发似在思考,尔后,便轻声回答:“那就要贯彻到底咯。” ”还差一句。“墙内那人冷冷道。 似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拿着包袱的小厮才颤着声音回话:“你......你好骚啊。” 待这话刚落,偏门被打开一道缝隙,随即一个黑乎乎的头小心翼翼的探了出来,他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外头的人几下,便伸出了手:“东西给我吧。” “是。”那小厮将包袱递了过去,转身就要离开,却被门内那人叫住。 “来的时候,没人发现吧。” 那小厮走出了一段距离,借着从街口透过来的光线,露出他灰青色的士子服以及束发纶巾,只见他朝着那人拍了拍胸脯,道:“小的办事,您放心!” 看着那个送包袱的人走远,书墨长舒了一口气,关上侧门,他单手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迈开步子朝着郁烨的院落走去。 不止一回,书墨都想换掉这奇怪的对接暗号,可是郁烨偏不肯,还说这是什么京雍三大奇书之一,叫什么……回宫的诱惑,暗号便是其中的经典名句。 其实书墨也在猜测,用这般……不正经的话当作暗号,公主估计就是成心要捉弄他而已。 想到郁烨可能还穿着寝衣,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等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书墨便加快了脚步往回赶去,谁知还未踏入院门口,他便被来自隔壁沁央阁的侍女叫住了。 “书侍长!”一身着翠绿襟裙,腰系鹅黄流苏的侍女停在了书墨身前,缓缓欺身行了一礼。 顾念郁长玥从蒙汉过来,身边只剩下这么一个男侍卫,多有不便,于是秦皇后和戚贵妃分别给长玥公主赐了两个贴身服侍的侍女,方才来报的这个,书墨也认得,她正是秦皇后派来的人。 “何事?”书墨淡声问道。 “长玥公主住的那间屋子,不知为何,窗户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公主吓坏了,让您帮忙去看看。”侍女低下头,毕恭毕敬回答。 书墨正觉得奇怪,这好端端的窗户,怎么会轻易地掉落下来? “什么原因?”书墨发问。 “估摸着是那沁央阁许久没人住了,东西都有些老旧……” “为何是你过来通传?”书墨继续追问:“那长玥公主身边的近卫呢?” “戾侍长似乎是外出巡查了,今日并未留候……”那侍女一一作答。 书墨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心下权量一二,便将包袱递给了身前的侍女,道:“这是公主的东西,你拿着它在此处等我。” “是。”那侍女垂首,低声回话。 眼见着书墨在院中唤了几名侍女就朝着沁央阁的方向走去,那侍女恭敬的手捧着包袱站在原地,静候书墨回来。 四周寂静无声,放缓了呼吸侧身倾听,都可以将池水中红鲤鱼往上吐泡泡的声响收入耳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野猫的嘶哑叫声,从房瓦处自远而近地缓缓放大,显得有些阔噪,不知从哪处传来一阵清淡的茉莉花香,夜间的春寒已经消失殆尽,甚至还让人暖和的昏昏欲睡。 对,就是让人一头栽下去昏睡的欲望,那侍女双眼迷离,眼中似浮起一层浓雾,糊了她的视野,黏合住自己的上下眼皮,她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却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 鼻嗅间的花香味越来越浓,她的意识也随之愈发模糊,终于,那包袱自她手中滑落,软下的身躯无法支撑住,侍女缓缓地倒了下去。 而她手里掉落下的包袱,滚动在带着些露水的地面,最终停在了一双暗纹黑靴的鞋尖前。 看着身前已经失去意识的侍女,戾风俯下身,将那包袱拿起,又将早已备好的替换物拿了出来,按照谢予迟的推测,书墨鬼鬼祟祟从外带回来的东西无非就是书件信物,只是这般轻易地交给其他下人保管,实在是极为轻率。 不过,这也正好说明了包袱里的东西,并不是十分重要。 抱着这样的心思,戾风将那包袱打开,但在大致扫过里面包裹着的东西之后,他的眼皮跳了跳,向来泰山面前不崩于色的神情变得异常古怪,虽然他预料到这里面的东西并无作用,但这些东西还是让他刷新了对景宁公主的新认知。 也许……她藏了暗号在此物中?戾风内心犹豫,眼睛余光瞥见那地上的侍女似乎有醒来的迹象,因着他撒下的药并不多,这个时辰她药效失效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戾风加快手里的动作,将包袱里的东西收入怀中,又将替换的书纸放了进去,重新将包袱系好,放在那侍女的手边,匆匆离去。 沁央阁,谢予迟正将书墨一行人送至门口,眼中笑意依旧,他朝着书墨轻声道谢:“这么晚了,多亏有书侍卫相助。” 书墨朝着谢予迟恭敬行礼,回话:“公主过誉了,职责所在。”他望了望已经完全黑沉下来的天色,心想自己在此花费不少时间,这郁烨这会儿肯定等的心急了,便又接着说道:“公主早些休息,属下先行告退。” “好。”谢予迟应声。 目送着一行人慢慢消失在门口,谢予迟收敛了笑意,这时,戾风也从暗处走了出来,神色晦暗不明。 “东西拿到了?”谢予迟问。 “是。” 二人走入房内,警惕地关紧了房门以及刚修好的窗户之后,戾风站在桌前,拿出怀里东西的动作略为停顿,最后缓缓将那东西轻放在桌面上,转头看向自家主子。 只见谢予迟复杂地拿起一本桌子上的花里胡哨封面的书,随即将目光集中在用烫金大字印出的书名。 《霸道王爷的替身王妃》《独宠九十九日,太子妃别想逃》《重生,暴戾帝君强制爱》《墙头花开》《墙头花又开》《墙头花开了又开》《墙头花咋老开》 …… 谢予迟将书重新放在桌上,想要去问一问戾风是不是拿错东西了,却意外瞥见这些书最下层压着的一本,那本书露出的外壳明显与其他不同,十分正经的蓝底黑字,那字旁边还似乎是一个棋盘的部分,谢予迟缓缓扒开遮挡那本的其它书,随后那本书名便清晰的落入他的眼中。 《娇婚,楚颖太子的戏子妃》 此刻,这真正的楚颖太子脸上表情可谓是异彩纷呈,谢予迟微眯着眼,原本冷峻的神情却突然消失,平时精于算计的脸略迟顿片刻,随即目光微沉,似乎是在沉思又似在考量,唇边似乎还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说?郁烨那些害人的计策是不是就是从此书得来的灵感?”谢予迟突然开口,指了指那本书。 戾风不答话,但神情上明显写着不可能这几个大字。 谢予迟似乎直接忽略了戾风的态度,琉色的眼眸底浮起一丝兴味,“看来,我需得好好研读一番。” 小剧场: 郁烨:楚颖太子此人,自恋且闷骚。 谢予迟:??? 第三十四章 春闱之变 半月的时间如逝水而过,待树荫渐浓,街贩上开始摆放起清明所需的各类香烛值纸钱,那么春季也就快走到了尽头。 而那朝堂内外都十分关切的春闱科试也是随着春色而过,只是它掀起的波澜可要大得许多。 尽管这堂下吵得是不可开交,可座上的乾安帝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阖着沉重的眼皮,似乎自动忽略下头的声音,只用蒙上一层泪雾的目光留在言辞激烈,还不是用手指指点点对方的几个大臣身上。 今日同以往不同,许久不上朝堂的杜靖伦沉默地站在最右侧,冷眼旁边这些朝臣“表演”,就确定状元探花之人争辩。 一是以论策夺彩的寒门士子廖云淮,再是以赞赋夺名的皇商周家二郎周尧,不过这周尧身份有一点特殊,他周家是戚贵妃娘家的表亲。 “以臣之所见,那廖云淮才学双绝,赋文论辞皆为上乘,实有状元之才。”吏部侍郎道,因着吏部宋碣一死,这新任掌司迟迟没有定下,所以也只有它下属的侍郎先为上朝论事。 “哼!”司徒浩然朝着发话的吏部侍郎投去一道不屑的目光,随即言之凿凿说:“侍郎大人看过他那文章了吗?什么国之弊病久矣,规陈度殃,黄口小儿,空口白话也上的了台面?” 刘章和上前一步,插话道:“那华而不实,词藻艳丽的赞赋之词就登得了大雅之堂?这是取士,不是写典祀上写赞文,司徒大人。” “如今陛下圣治,太平盛世,百姓生活安乐富足,周尧那文章正是当下写实,怎就不雅?”司徒浩然向乾安帝拱手,随即转身作挑衅状看向刘章和,“刘大人,近日时有几位大人家遭遇偷窃之事,您倒不如将心思多放在这事上。” 良久,那金銮座上的人终于出了声,他慢慢悠悠地打了一声哈欠,语调软绵无力:“怀瑾啊……你怎么看?” 这半月春假已过,郁怀瑾自然名正言顺的上朝参政议事。 一身玄色官袍的郁怀瑾缓步而进,手持笏板作了一揖,回道:“依臣所见,此次春闱由相国主持,如何取士自然由杜相国安排。” 此话一出,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几人顿时噤声,的确,杜靖伦太久未上朝,导致他们都自动忽略了右方相国之位现在站着一个地位比他们任何人都崇高之人。 “确实如此。”乾安帝摸了摸下巴,随即朝着一直默默无闻,骨瘦萧立的杜靖伦望去,“朕听相国的。” 于是低着头的,没低头的朝臣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了杜靖伦一人身上。 杜靖伦忽视来自其他人的灼灼目光,对那些人形形色色的表情神态熟视无睹,他双眼微红,脸上因衰老与疾病而显得暗沉蜡黄,眼袋下沉,干枯开裂的唇动了动,原先清明的双眼闪过一丝犹豫。 “臣以为,这廖云淮有经略之才,治国之道,应纳为状元。”杜靖伦的喉咙动了动,随即带着沙哑音调的声音响起。 司徒浩然黑了脸,却不敢立刻反驳。 “嗯……相国之言颇符合朕心。”乾安帝大袖一挥,像往常一般连声符合,每回这大皇子与睿王两方争得是不可开交之时,只要杜靖伦一开口,为了省事的乾安帝便会立刻采纳他的谏言。 停顿片刻,杜靖伦接着说道:“至于职务安排,臣建议任状元廖云淮为刑部侍郎,周尧为太史长司。” 这话一出口,令在场所有人都惊愕不已,包括被他一手栽培的监察御史赵清扬,在这之前,他曾去看望过杜靖伦,并与他探讨这次取士之事,在交谈间,他曾见过自己老师向自己夸赞廖云淮的文章,直言不讳的称他为可造之才,可是如今为何只是推荐他当一个小小的侍郎? 而郁明启同司徒浩然一般,既惊讶又有些意外,他们还以为凭杜靖伦以往固执,又油盐不进的性子,定是直接把廖云淮安排上三品以上的要职,以平衡世家与寒门的势力,可现在他不仅只给廖云淮安排个小小侍郎的位置,居然还使状元比探花的官职都要低。 “臣附议。”郁广冀站了出来,出声道。 郁广冀这一插手,倒让旁人都看不清当下的形式了,朝堂之上各怀心思,却无非是如何得利自保,可现在都不知怎么反应才是,到底哪方得利,还无法轻易下结论,不过从大体来看,杜相国这般处理倒是两方都不得罪。 可这还是杜铁腕的手笔吗? “哎呀……如此甚好,就这般决定下来!”乾安帝一拍手,脸上露出了喜色,“诸位都无事要奏了吧,退朝!” 自春试过去了许久,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京雍恢复往常的平静,公榜之日还历历在目,各家参试的士子一早便候在了贴榜处,加上有些世家大族停驻的各色马车,围得那儿水泄不通。 如今曾贴着红榜的地方,只留余几张缉拿犯人的通缉令,萧萧瑟瑟地迎着风飘荡。 而从上午一直持续到现在,身在玉篁楼的郁烨都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因为她此时正坐在一处靠着外楼临窗的茶室,旁边就挨着一个郁长玥,同身前五大三粗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堂堂的景宁长公主,居然沦落到相亲这一步。 今日之宴是由太子郁景治一手操办的,他也曾亲自相看过如如今的世家公主,但只要一提她郁烨的名号,对方要不就是未到年岁,就是得了重病,甚至还有人直接剃发出家,无法,郁景治只得将视线放在无突出身家背景的人,甚至还物色了一些江湖人士。 而且,若是按着常规公主招婿的方式,由皇帝出面直接赐婚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他也不希望郁烨与皇家往后都遭人诟病。 若是这几次郁烨能相看上一位,便由他出面为驸马安排一个称当的官职,再行成婚,若都相看不上,郁景治再慢慢物色下一批。 “公主,你放心,俺父母双亡,有一兄弟也早已成家,算的上是了无牵挂,俺家是走镖的,产业财物也差不多清点完备,来之前也同弟弟说过话了……只是希望公主往后能看顾他们一二,俺那侄子还小……”那汉子抹了抹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有些紧张。 “噗……”谢予迟将茶杯送至唇边,却突然被这话逗笑。 郁烨轻描淡写地看了身边的谢予迟一眼,回过头,哼笑一声:“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孤这儿可不是让你来托孤留遗言的。” 第一个来的看到她立刻腿软,身体抖的跟个筛糠似的,第二个倒是有勇气坐下来了,只是始终不敢抬头说话,要不是郁烨摆摆手让他离开,他肯定能把桌子盯出一个洞来…… 郁烨揉揉额头,若不是郁景治托长玥盯着自己,要把今日安排的人都见完,她早就甩脸色走人了。 “好了,你也可以走了。”这下倒是谢予迟先开口赶人。 那汉子似乎是得到了解脱,立马站起身来,也许是碍着对方的身份,他这么个身量高大的汉子总是束手束脚,局促朝外走去,离开时还在门口差点摔了一跤。 “还剩几个?”郁烨只感到脑仁儿突突地疼,如今让郁长玥不知看了自己几回笑话了,她肯定在心里直骂自己活该。 拿起手边的画像名单,谢予迟细削的指尖自那一排名字滑过,眼尾微微上挑,答:“六个。” 听到这个数字,郁烨脸色越发黑沉,其实让她那景宁公主府在多容纳一个人也不是不可以,就算是驸马这种可能要完全闯入她生活的人,只是……这人也不能如此怕她吧,见她跟瞧见了活阎王似的。 第三十五章 私招驸马 待那汉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道口,郁烨微微后仰,倚靠上椅背,侧过头透过窗槛望向街市,一旁的谢予迟将名单放在桌上,瞥见郁烨的神色,罕见地柔了声音:“皇姐累了?不如今日就到这里。” 郁烨转过头,脸上写满了诧异,心道长玥今日莫不是吃错了药? 细想下来,郁烨觉得近几日长玥对她的态度的确不同寻常,也许是她想多了,最近她看自己时的眼神,防备与试探之意似乎少了一些。 不过说话的态度语气还是令人生厌。 “不必,今日一并了结,你也好与孤皇兄交代。”郁烨睨了他一眼,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将目光移到了他一口未动的茶杯上。 “书墨带了些绍北秋茶回来,还有奶糕,秋茶味浓,奶糕味道也算得上正宗,你自行唤戾风去库房取。”郁烨面无表情道。 “皇姐这是在同我说话?”谢予迟抿唇,朝着郁烨眨了眨眼。 郁烨垮了脸,带了一抹嘲意的笑,“不然呢,难道孤是对着这桌凳说话?” “多谢皇姐。”谢予迟的笑容依旧如沐春风,只是眼波流转间多了一丝不明所以的情绪。 这突然冒出,氛围诡异的话题草草结束,两人皆沉默不言,而下一个准试“驸马”又迟迟未来,郁烨只觉得此刻比方才三人谈话之时更加难过。 于是为缓解两人间这种奇怪的气氛,郁烨僵硬的别过头,又朝着窗外看去。 “其实……我有一句话许久之前就想同皇姐说了。”半响,谢予迟闷声开口,语气少有的正经,以往他对郁烨说话,声音总是不咸不淡,仿佛不带一丝自身情绪,甚至是那晚他为宋碣与刺杀之事诘问于她,也没有带着半分怒意,好像被刺杀的不是自己一般。 “什么?”郁烨将投向街道对面堪堪停下的熟悉车架收了回来,狐疑地望向谢予迟,试图弄清他那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谢予迟的目光同郁烨疑问视线撞在一处,只见他薄唇轻起,嘴里已溢出一两个音节,却突闻楼下传来声响极大的喧闹声,看样子是有一群人往这二楼来了。 为避免人多口杂,她们特意挑了一个最为冷清的靠窗角落,只是若是人找来,还是能够轻易瞧见她们这处的情况。 察觉到那些人的脚步似乎是慢慢逼近,郁烨也不管谢予迟还要说什么,下意识就想逃离,本来自己这私招驸马之事就够让人瞠目结舌,而且她刚刚看见有几位朝官往这玉篁楼来了,若是让他们那些熟识的人瞧见,她这景宁长公主的老脸还要不要? “郁烨。”谢予迟一把按住了她,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直呼郁烨其名,他按住她的手,同她对视,尔后,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来:“反正下一个准驸马没来,急些什么,如果现下出去,你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就是简单的喝茶吗?可是她郁烨是无事就出府喝茶的人?全京雍的人都知晓,这对于素来喜爱清净独处的景宁公主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郁烨皱眉,向来不喜他人亲近的她只感觉被按住的手背在微微发烫,于是下意识的抽开,道:“孤知晓了。” 谢予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动作,便缓缓收回手,面上表情波澜不惊。 半刻钟后,听着门外走廊处杂乱的脚步声响,谢予迟气定神闲地倚在桌前,手中把玩起空茶杯,又恢复那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状态来,郁烨则心里暗自后悔不堪,没有将书歌书墨带出来,而且这郁长玥的戾风也不知去哪儿了,但凡是有他几人在门口守着,也不至于落得当下这般尴尬境地。 有意无意地看向门外,郁烨只觉得疲累非常。 “皇姐放心,没人会这般不识趣地闯进来。”谢予迟开口,而这话却引得郁烨翻了一个白眼,又听她低声说了一句:“废话。” 似乎想起了谢予迟方才是有话说,郁烨便出声问道:“你要说什么?” 只是还没等到对方回答,她便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量高挑的青衣男子闯了进来,开门关门的一套动作端得是行云流水。 第三十六章 茶楼赴约 那人背靠着关紧后的门扉,长舒了口气,好看的脸染上一层薄红,只是当他回过神来,环顾自己私自闯进的房间后,血气自胸口上涌,脸憋得更红了。 “景……景宁公主?”意识到自己确实见到了这京雍的两位极负盛名的公主,廖云淮整理衣袍,端正方雅地朝坐着的二人行了一个礼。 “臣……见过长玥公主,景宁公主。” 自公榜后短短十五日,廖云淮便一跃晋跃为状元郎,看尽晋雍繁世,各种应酬邀约接踵而至,可全都被他一一拒绝,唯独接下了杜靖伦的喝茶之邀,不过,他并不是碍于杜靖伦相国的身份,而是这相国,是他唯一在朝中敬仰之人。 只是不知为何,他同杜靖伦在此应约的消息不胫而走,以至众多得了消息的官员都想要横插一脚,这才导致他刚在这玉篁楼下露面,便被众多官员围住的盛状,廖云淮想寻住机会逃走,却被他们缠住,如何都脱不了身,就算是冷下脸来,他往日能使人退避三舍的气势也不再有作用。 好在跟着他随行的沈言趁乱大喊了一声杜相国来了,才使得那些朝臣暂时分心,廖云淮有得以逃脱的机会,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竟闯入了郁烨的茶室之中。 “来了?”郁烨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那双清亮的眼在廖云淮身上打量,谢予迟也兀自望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瞳里掺杂着戏谑以及……淡淡的不满? 郁烨收回眼,轻声开口:“孤见你容貌上乘,体格健康,似无病无灾,又不像是债务缠身,家中衰败之人,衣裳整洁,指腹干净,眼神并无戾意,并非身陷江湖险事,看你身量瘦弱,更不言说参属军营。” “所以……我皇兄拿捏住了你什么把柄?”郁烨细眉轻挑,语气略有不满。 经郁烨这一番说辞,廖云淮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痴愣片刻,脸上的余红未退,半响,才磕磕巴巴地回话道:“我……不知……太子殿下,也……未曾谋面。” 此时的廖云淮只想夺路而逃,这般狼狈的模样被景宁公主看见,是他怎么都不愿的,虽然一年前他比这难堪百般倍的样子都让她见识过。 当年他父亲重病,廖云淮多方筹钱,但还是无法达到那名贵药材的数额,无法,他只好变卖家中唯一流传下来的青玉琅环陶,但是这拳头大小的陶器有一处瑕疵,那瓶口处被磕出道缺口,虽极为细小,可典当的价格却大大折去,甚至还被典当行的管事强硬压价。 在他家乡仅有的两个典当行都碰了壁后,廖云淮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当时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面如死灰,廖父的病可不能一拖再拖,如今拿着药吊着也是行将就木,回天乏术。 后来心如死灰的他无意间撞到一个姑娘,正是私服出行的郁烨。 郁烨在被他撞得差点摔倒的空隙,一眼便相中了廖云淮怀里抱着的罐子,并以高出他出价两倍的价格买下,后来无意中得知,郁烨也是刚刚从那典当行出来,并将他与管事的争论尽收眼底。 这一年间,廖云淮一直以为郁烨是为了帮他才用这么高的价格买下那青玉琅陶,所以感念至今。 殊不知,这事实却是因为郁烨的怪癖,她认为,这收藏的东西越旧越好,越破败越珍贵。 而并非由他心中所想,是出于什么同情与善意…… 在郁烨怀疑与防备的目光下,廖云淮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无法,他只得将自己方才的遭遇说了,又小心翼翼地问向郁烨:“公主……可曾记得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公主的恩情我还清楚记着的……” 话末,廖云淮脸上刚刚还有些褪去的绯红又冒了出来,从细白的脖颈一直蔓延到耳尖,引人遐想非常,而听到这话的谢予迟,眼眸轻颤,随即不自觉的浮起一阵阴霾。 “什么?”郁烨再上下细细打量他一眼,依旧是迷惘神色,“孤……见过你?” 听见郁烨如此答话,谢予迟的脸色稍霁,不过说话的语气依旧带着寒意。“皇姐待人本就薄幸,不记得……也是正常。” 看看,刚刚还不是好好的,这下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了吧,郁烨在心里诽谤。 廖云淮见郁烨确实对他似乎没有一点印象了,心中有些失落,但还是将他同郁烨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说了出来。 等到他断断续续地将整个过程说完,谢予迟倒是明白了个大概,可郁烨不仅没有丝毫记起的迹象,还愈加迷惘。 接着,郁烨想起了书歌曾跟她说过一些自己不明就已的话,也是有关记忆的,起初她还不放在心上,可如今…… 此时的郁烨虽面色平静,可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本旁人说她在西境狎玩戏子,火烧营帐之事只是传闻,可若这人说的都是真的,那就可证明自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郁烨的确忘记了一些她在西疆边境发生的事。 去西疆,本就是为了调查她母后的死因,但自己具体查到了些什么,她却是一点都记不清了,难道…… 郁烨一惊,难道是有人故意将她查出的事实抹去,没能杀得了她,便使了什么法子,让自己直接失去那段记忆? 意识到这一点,郁烨脸色发白,手指猛地攥紧衣袖。 谢予迟同廖云淮都并未注意到郁烨此时表情的变化,他们三人沉默不言,空气再次凝滞起来。 “所以,你是想携恩相报,以身相许?”谢予迟突然出声,精致昳丽的脸蒙上一层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状元爷,我劝你三思。” 谢予迟这一称呼,成功将郁烨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小剧场: 谢予迟:“原来你不只负了我一人……” 郁烨:“我怎么他了?” 谢予迟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似乎确实没有介意的必要,毕竟床笫之……” 话还没说完,郁烨立刻捂住了某人的嘴…… 第三十七章 茶楼两方 廖云淮这身份,也是谢予迟从细枝末节中推测出来的。 首先,这一国之相作邀春试状元品茶的消息流传开来,就如同平地突乍起道惊雷响声一般,足以令包括郁明启,郁广冀以及数位朝臣感到惊诧。 让人贬官的是你,请人喝茶的也是你,所以杜相国你倒底是器重他还是折辱他呢? 其次,廖云淮说自己是为了躲人,才慌不择路地闯错茶室,而当下能引起如此轰动,使数位大臣趋之若鹜的新秀,不是状元廖云淮还是谁? “你便是新科状元廖云淮?”郁烨抬眼,将目光放在对方有些呆愣的表情上。 而因以身相许这几个字搅了神思的廖云淮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撞上了郁烨突然掺了零零星星几点冰渣似的眼神中。 “正……正是微臣。”廖云淮思索片刻,便换了自称。 郁烨忽然扬唇,剪水双眸中带了些透澈光亮,粉妆壁琢的脸透着一抹娟丽的笑意,“廖大人怕是躲错了地方,杜相国的屋子,可在隔壁。” 话音刚落,一道细微的呼叫声便自门外过道处响起。 “云淮?你出来罢,那群人似乎走了!” 廖云淮闻罢,也知晓自己在这女眷的房间里不可久留,于这两位公主名声有碍,便缓缓垂头,又朝着郁烨和谢予迟的方向拘了一礼,道:“云淮莽撞,冲突了二位公主,请公主恕罪。” “无事。”谢予迟淡声回了两字,而一旁的郁烨则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臣……先行告退。”说完,廖云淮便转身开了门,抬步离开,只是身子还未探出门框,便被沈言一把拉了出去。 “相国在茶室等你许久,快过去。”沈言站定,有些急道。 于是两人理了理衣袍,确认并无不妥,随即快速朝着隔间走去,在踏入杜靖伦所在的房间之前,廖云淮扶着门框,朝着他刚刚离开的茶室望了一眼。 “你还傻楞着什么?”沈言见廖云淮这般动作,一头雾水。 廖云淮的眼神暗了暗,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没有。” 另一边,茶室恢复了以往的沉寂氛围,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淡淡的松檀熏香依旧萦绕在房内。 街市上传来一两声蒸糕的吆喝声,那叫卖声抑扬顿挫的声调带着些京腔,听起来倒十分顺心,而一炷香过去了,被廖云淮带紧的房门也没有再打开的迹象。 谢予迟侧头,见身边的郁烨细眉微蹙,方才还流光潋滟的一双眼低阖,再顺着她视线望去,发现她正望着自己的袖口出神。 半响,谢予迟才见她抬头,与自己的视线交汇。 “你说……”郁烨状似极为认真,可话语间却带了点玩笑的意味。 “这状元郎好像是个结巴,今后在朝堂上被郁明启那群人围攻之时,是不是只会脸红充楞?” 遭问话的谢予迟不回答,看郁烨的眼神含杂着异样的深意。 廖云淮是结巴?怎么可能,在登科及第之前,这廖云淮就因论辩之才小有名气,一人同几名士子论辩之时,常常引经据典,巧言舌辩,逼得对方哑口无言,谢予迟早就知晓此事,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被谢予迟盯得浑身不舒服的郁烨,掩着唇咳嗽一声,视野落在门口处。 “你也看见了,孤这皇兄寻的人原来也就这点胆识,往后……便不用安排了吧?” 这话的暗示意味明显,郁烨觉得长玥定是能听懂的。 “确实如此。”谢予迟径直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这般利落的动作让郁烨一时有些猝不及防。 察觉她并无动作,谢予迟回头,一道复杂的目光自他狭长的凤眸落下,直直撞进郁烨心头。 嘴角牵起一个弧度,谢予迟忽然绽了笑意,端得是人间三月如许,滟滟生色。 “不想走?”那人尾音上挑,勾人心魄。 郁长玥上辈子肯定是个狐妖。 郁烨在心中诽谤,她缓缓站起,来到谢予迟身侧,提醒道:“皇妹记得向孤的皇兄解释一二。” “自然。”谢予迟收回目光,微微颔首。 “多谢。”郁烨淡声回话,先一步抬脚走了出去,谢予迟顿了一下,便紧随其后。 小半个时辰过去,已到了午后,玉篁楼的人影散乱,一改之前的熙熙攘攘,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状况。 廖云淮同杜靖伦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杜靖伦脸色苍白,眼神却恢复了以往的神采,而廖云淮则面色沉重,清俊的脸上写满了复杂思绪。 待两人走到门口,发现等候在外的沈言早已没了踪影,廖云淮思虑片刻,朝着杜靖伦作了一揖,恭敬道:“先生,云淮送你回府。” 刚刚的谈话中,杜靖伦告诉廖云淮,未上朝时不用官场上的称谓,可依师生礼仪,直接唤他先生。 “不必。”杜靖伦咳嗽一声,拢了拢衣领,转身同廖云淮对视,“我今日所言,你可记住了?” “云淮……自当铭记在心。”廖云淮垂首,犹豫的神色转瞬即逝。 杜靖伦拍了拍他的肩膀,步履蹒跚地朝着已经等候许久的杜府马车走去。 目送着杜靖伦慢慢走远,廖云淮看着因身量过分消瘦,使得青蓝色的常服拢在身上异常宽大的杜靖伦,心中一时涌现出同情、敬畏、惋惜的情绪,五味杂陈。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孤臣并未远行,可这京中虽有数十朝官,却也是孤立无援,这个想法,第一时间涌上了廖云淮的心头。 可独臂难力挽狂澜,淘清朝局浊流,海晏河清,空余嗟叹。 第三十八章 春祭出游 这日子如流溪底下的细沙淤泥一般,无需山间洪流,只是轻缓而过的涓溪便能将其带走,几日的功夫转瞬即过,许是寻常度日太过乏味,人才会赋予寡淡的日子以特殊,留纪念。 按着日子,也该到宫里那娇惯公主郁嘉遇的生辰了,只是今年她生辰的日子比较特殊,好巧不巧,她这阴历的生辰日,同春祭撞在了一处。 这春祭是晋雍极为重视的一项仪式,按照惯例,是应由皇帝出宫,带着皇子亲臣,来到这城外松溪山脚下的耕田处,同其他农户一起亲自下地,松土撒种,以求今年秋收丰硕。 农耕乃立国之本,朝廷自然要表示加倍看重,不过这春祭还有另一隐晦作用,那便是体现当朝皇帝爱民如子,仁慈宽厚。 在前往松溪山的途中,会沿路为百姓派发象征祥意的福米,虽只是用红纸包裹的一小袋米,却也是让人十分稀罕,所以当这浩浩荡荡的队伍自皇宫行出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忍不住上街观望,达到了万人空巷的程度,好似这春祭已不像是场政务仪式,而成了百姓们的节日。 城中一片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的景象,行人的说话声远盖过了马车轱辘的转动响声,只有皇家御林军严阵以待,绷紧了神经戒备。 身为此次出游守卫御林军统领,郁怀瑾一改平时素衣长袍的着装,身着黑色束身紧衣,勾勒出他细劲挺直的腰身,披肩赤铠,长剑挂腰,立刻使他从翩翩公子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将领。 郁怀瑾带领着御林军分立两侧,保护皇驾以及其后方的皇室家嗣以及朝廷重臣,而他自己则伴侍乾安帝身侧,以候圣安。 在百姓面前,乾安帝一改在宫中心慵意懒,精神萎靡的神态,他端正了身姿,和颜悦色地同身边的秦皇后谈话,这时却微微探头,看向郁怀瑾。 “留卿,今日情势如何?” “禀告陛下,前方出城的街市臣已派人清查,确认无异。”郁怀瑾低下头,恭敬回答。 “如此甚好。”乾安帝将手磕方向在膝盖上,目望着前方。 郁怀瑾又将视线放在皇后身侧,发现并未像原先计划中的那样,让这寿星郁嘉遇坐在皇驾上,享一次随侍帝后的殊荣,可是当下却不见了她的人影。 “陛下,嘉遇公主呢?”郁怀瑾出声询问。 “她呀。”乾安帝脸上浮现起慈祥的笑意,“你猜猜罢。” 不仅是郁怀瑾,就算秦皇后也没能想到,郁嘉遇此刻破天荒的坐进了郁烨的马车,尽管对方表现出了明显的嫌弃,但还是抵不住她死皮赖脸的钻进了郁烨的车驾。 而这百年不遇的情形出现,仅仅是因为一双白壁对玉。 当郁烨把那装着对玉的小方盒呈放在郁嘉遇身前之时,小姑娘的眼睛明显放了光,一是因为这玉着实漂亮,暖光的灯光映托下显得那对白玉晶莹剔透,曜曜生光。 二是她这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郁嘉遇知道,但凡是进了郁烨小私库的东西,是断不可能再拿出来的,可说,她郁嘉遇从郁烨那儿得到的东西,是独一份。 “孤送你这东西也别无它意。”郁烨望向自己对面,傲着一张小脸在吃点心的郁嘉遇,“毕竟这东西在孤库里最低劣,且来路不端,放在那里着实扎眼。” 郁嘉遇心情极好,晃荡着裹上红棉裤的小肥腿,继续吃着做成小兔子形状的糕点,眼睛则放在她身边堆得满满当当的礼盒上,丝毫不打算理会郁烨。 见郁嘉遇不理她,郁烨不紧不慢地放低手,伸向身前案桌上摆放着的点心盘中,一个个的将那兔子形状的糕点戳扁。 “那箫家小子快十五了吧,嗯……该定下亲事了,明日孤就同皇后说说,兵部尚书刘家的小姐似乎到了年岁。” “郁烨!你怎么这么讨厌!”郁嘉遇转过头,立刻嘟起嘴,气鼓鼓地看向郁烨。 又见自己白乎乎圆滚滚的糕点变成了这幅丑样子,郁嘉遇险些哭了出来。 “本来我可以和父皇母后一处的,长玥皇姐也邀我去同她坐!我……我来这里,完全是看你没人陪着可怜,这糕点是我特意带回来的,你不仅不珍惜……还这般对我……” 遭指责的郁烨挑挑眉,朝车帘方向指了指:“后悔了?现在出去也不迟。” “不出去!你赶我也不出去。”郁嘉遇朝里面挤了挤,抱紧身旁的车架,脸鼓得像个胀气的河豚。 对于自己逗出来的后患,郁烨没有一点儿负责的意思,她慢条斯理地将那盘中压瘪的兔子糕点捻起,放进嘴中,小口小口地吃着。 “郁晚晚,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你送的东西,我不要了!”郁嘉遇努努嘴,含着怨意的莹亮大眼睛死盯着郁烨。 “真的?”郁烨咽下嘴里的糕点,又道:“那孤便拿回来了。” 说着,郁烨的手还真慢慢伸向放对玉的盒子。 “别!送出去的东西不能收回去的!”郁嘉遇松开车架,连忙去拦郁烨的手,“母妃说,这是小人所为……” “孤就是小人。”郁烨了当接话,直接握住那盒子,朝着脸红扑扑的郁嘉遇露出狡黠笑容。 “唔……”被郁烨噎住,郁嘉遇心有不甘,却又斗不过嘴,只好用蓄着泪光的眼,委屈地瞅着郁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想要这玉,也……不想怀安娶妻。” 怀安是箫云泽的字,也是平日嘉遇对他的通称。 此时,这可怜兮兮的样子落进郁烨眼中,才终于让她息了逗弄郁嘉遇的心思,郁烨收回手,径自拿起座边的书,一个正眼都不再给对面的郁嘉遇。 “身前案桌右侧下的暗格,抽出来看看。” 听到郁烨的话,郁嘉遇没有动作,犹豫片刻,她迟疑问道:“你又准备了什么东西作弄我?” 手里的书翻了一页,郁烨没答话。 虽然心里有些忐忑,可郁嘉遇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她小心翼翼地磨蹭着身子靠近那案桌,又偷看对面不动如山的郁烨两眼,接着按照郁烨的指示抽开了那暗格。 第三十九章 春祭出游2 只见那屉格中静放着一盘做成桃花形状的粉色糕点,白色的糖丝洒在糕点中央当作蕊芯,显得精巧异常。 无声抬头,看到对方那个傻乎乎的丫头视线明显被那盘糕点吸引,郁烨轻笑一声,开口道:“糕点赔给你,整日闹腾像什么样子。” “就算你给我这个,我还是讨厌你……”小声嘀咕几句,郁嘉遇还是拿起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软糯的糕点入口,带着丝丝清香的甜腻味自唇齿间溢漫开来。 “随你。” 郁烨说完,轻掀开车帘望去,发现已经出了京雍城,便继续将视野放在书上。 白净细削的手指继续翻去一页,郁烨没有移开目光,却又开了口。 “箫家世代书香,也是几十年间较为稳定的世家,可他们在这京雍的地位势力并不高,皇后一心想为你找个可靠的后山,对安然度日,甚至可算的上是碌碌无为的箫家自然不甚满意,你若是想要招他为驸马,有些困难,所以你若是想孤给你的玉赠他,需得三思。” “再者,皇后仅唯你一个独女,自小就是百般呵护着长大的,若是今后你自立府邸,箫怀安定要入赘,他们箫家重视次第,就箫怀安一个独子,这么白白的送出去,怎会舍得。” 清冽悠转的声调自马车内回荡开来,理智而淡漠。 “我又没说要把玉给他……”郁烨红着脸低声嘟囔着,她看了一眼郁烨,忽然拉高了声音:“再者,选驸马得看我喜不喜欢,哪儿像你说得这般复杂,如果箫怀安也喜欢我,他也定是愿意入赘的……” 郁烨不容置否,也没再开口说话,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自己手中的书上。 吃下了好几块糕点,郁嘉遇满意的拿出手帕净手,她眯着眼睛往对面看了看,随即凑到郁烨身边。 “你在看什么?” 书上蒙上道黑影,又察觉身边挤过来一个红彤彤的团子,郁烨皱眉,一把合上手里的书。 “小孩子不能看。” 若是平常,郁烨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地让郁嘉遇瞅两眼,反正她也识不了几个生僻字,可今日她考虑到路途中无趣,便令书墨将马车上的策论换成了话本,而且还是描写最为露骨的几册,只是将封面换了个正经的外皮。 “今日我已经十三了!不能算是小孩子!”说着,郁嘉遇便伸手要去够。 “你若要看。”郁烨按住她的手,脸不红心不跳,十分无赖道:“先把太傅先生教你的清谏论背出来,否则,这书你也看不懂。” 这课业上的清谏论她看都看不懂,怎么可能背下来,郁嘉遇立刻反应过来,自家的皇姐是在为难她。 “你明知我背不出来。”郁嘉遇可怜巴巴的说完,随即又闹了开来:“要不你别看书了,给我讲故事吧。” 听到这话,郁烨一个眼神丢向郁嘉遇,便立刻让她噤了声。 都说这嘉遇公主被娇宠地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可真碰上冷了脸的郁烨,还是要怕上三分的。 可还没等郁嘉遇安静几分钟,便听见她的惊呼声,接着便是马车剧烈晃动一下。 眼见着郁嘉遇没稳住身形,直接朝前倒去,郁烨眼疾手快的信手一捞,揽住她的小肚子往回拉,立刻将她搂进怀里护住。 郁嘉遇靠在郁烨怀里,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缓了一会儿,便仰起头,堪堪望见了郁烨白净的下颚线。 “乖乖在这儿坐好。”郁烨松开了她,低下头叮嘱了一句。 “好。”郁嘉遇听话地点了点头。 待安顿好郁嘉遇,她立刻起身,掀开车帘朝外走去。 “书歌,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受惊了。”书歌连忙上前,垂首道:“前方的车驾都被截停,原因未知。” 发现原本保护她们宗室一列的御林军皆匆匆往前方赶去,只为每个车驾分留了四名军士保护他们之时,郁烨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便朝书歌道:“派个人去问问。” “是。”书歌立答,接着便指使了一个随行的小厮去前方探信。 行在郁烨车驾前的那驾垂着颗颗白玉珍珠,通身漆红琉碧的马车,正是谢予迟的。 只是当下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那马车却安静如常,戾风只手握住腰间悬挂的黑柄长剑,神情冷漠地立在马车右侧。 “戾风,你家主子在作甚?”郁烨走下马车,朝着不远处的黑衣侍卫发问。 “回禀公主,主子行路有些疲累,正在小憩。” 还在睡觉?这马车居然没晃荡醒她?郁烨在心里哂笑。 “郁烨,怎么还不走?”突然,郁嘉遇从车帘中探出个小脑袋,呆呆的询问马车下的郁烨。 “父皇有些累了,休息一下而已。” “哦。”郁嘉遇又钻了回去。 既然在等消息,郁烨没有坐回去的打算,她一边朝着四周张望,一边细细思索起来。 郁烨的视线掠过那几个在她马车周围巡视的御林军,微微沉眸。 大约等了半刻钟的功夫,自前方赶来一个侍卫,他先朝着郁烨抱拳告礼,随即禀报:“陛下突遇流民拦驾,以防万一,便先行停下戒严,惊扰到长公主,请公主恕罪!” 流民拦驾? 正值春耕,流民是哪儿来的?可明明这条路早先已有人去查探过,还设了防,这些流民又是怎么轻而易举的拦下帝撵的?拦御驾又是为了什么?告御状? “无其它异状?”郁烨反问。 “禀公主,并无。” “好,你且退下,既然父皇有正事,孤便上车等着吧。” 郁烨重新上了马车,弯腰掀帘,只是在掀开那帘子之前,她忽然直立起身,朝着前方车驾边的戾风喊了一句。 “春深气寒,让你家主子小心着凉。” 小剧场: 郁嘉遇:“郁烨看的什么?” 郁怀瑾柔和的笑笑,摸了摸身前郁嘉遇的头:“乖,小孩子不可以看,那是你未来姐夫在楚颖的情史,你皇姐在翻旧账呢。” 谢予迟:“我何曾有过情史,被晚晚强的那回还是初……” 郁烨来的及时,又捂住了某人的嘴。 第四十章 危机渐起 垂珠琉红马车内,袅袅熏香细烟自镂花香炉中散开,宽阔的座榻上横卧着一红锦长袖的美人。 他墨色长发流泻铺散在暗红的榻垫上,头上的发髻简单素净,那人只手撑着下颚,狭长的美目微眯,另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指夹住书脊,慢条斯理地翻页。 那人手里的书封,格外引人注目,格外素净的蓝底页面上印着几个墨黑的大字。 《娇婚,楚颖太子的戏子妃》 谢予迟一目十行,将前几节主角相遇的情节记了个大概,接着看下去之时,猝不及防,一下子便到了剧情高潮处。 当看到书中的“楚颖太子”,蛮狠霸道的将戏子女主压在身下,并说了一句:“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本王的注意。”之时。谢予迟额间猛得跳了两下,身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难道女人都喜欢男子这般对待自己?谢予迟满腹狐疑。 也正在这时,戾风敲了敲车驾,对里面的人说道:“主子,景宁公主让属下给您带话。” “什么话?”谢予迟决定暂时先放下这话本,便合上了书页。 戾风将郁烨的话转述一遍,接着就听到这马车内沉寂了下来。 “戾风。”谢予迟突然开口,语气正经道:“观察马车四周是否有异。” “是!”虽心存疑问,戾风还是转身,悄无声息地在他车驾周围巡视。 谢予迟坐立起来,掀开车帘环视一周,发现不知何时,竟慢慢下起了细细绒绒的小雨,使得马车轱辘行过溅起泥浆。 观望片刻,他眉目低垂,便缓缓放下了车帘。 郁烨的话不是膈应他这么简单,什么春寒着凉,这还有几日便立夏了,话中矛盾太多。 细细思虑片刻,谢予迟便明了,原来这重点在小心二字上,虽然不敢承认,可郁烨确实是在提醒他,这车队中存有异端,而且就在他们附近。 忽得想起自己方才注意到的事,谢予迟皱眉,迅速弯腰,默默将放在榻下的短刃抽出,藏在袖口里,眼神戒备而冰冷。 看来,并不是来了晋雍,就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 再看郁烨那头,她沉着脸回到马车内,缓缓坐下。 而郁嘉遇看到郁烨的脸色不好,还以为是为了她刚刚的无理取闹而生气,便讨好的将自己强忍着没吃掉的一个桃瓣糕点递到郁烨身前。 “最后一个了,给你留的,我对你好吧。” 郁烨低眉,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那糕点,又看向郁嘉遇。 “剩下的留给孤,郁嘉遇,你认为孤会吃?” 还是那熟悉的讽刺笑意,郁烨的话异常冰冷,似乎直接能将人冻成个冰渣子。 “不要便不要啊……”郁嘉遇委屈地将手收了回去,似乎又觉得自己不该这般受欺负,便梗着脖子,强迫自己像平时一般有气势。 “难怪你没有朋友,也无人愿亲近你!性格这样令人讨厌!” “除了这讨厌二字,你还会说什么?”郁烨斜她一眼,便向前倾身,缓慢抬起手臂。 郁嘉遇还以为郁烨气狠了,就势要打她,便有些害怕地后退着身子。 “哗啦——” 只是短短一瞬,那桌上的茶具便被掀翻在地,壶杯碎裂地七零八落,茶水留了一地,狭小的马车内漫起浓烈茶香。 “郁……郁烨你……”郁嘉遇已经被这架势吓得说不出话了。 俯下身,郁烨按住郁嘉遇的肩膀迅速靠近,低声嘱咐道:“听话,别乱跑,回到皇后身边去,孤会让书歌护着你。” 没等郁嘉遇做出反应,郁烨便朝外唤了一声:“书歌!” 候在外面的书歌立刻应答,自郁烨进了马车之后,她便听到了车驾内传来的争论声,郁烨的声音比平常高了许多,却如常一般冷静淡漠。 郁烨掀开车帘,朝书歌冷冷道:“把这娇纵无度的嘉遇公主送回皇后那处去,孤这小小马车容不下她。” 随即郁嘉遇被推了出来,神情还是一脸茫然。 书歌的视野在郁嘉遇和她身后的郁烨来回变换,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违和之处。 而且,以往任凭嘉遇公主如何做作,郁烨也只是置之不顾,顶多也就是出声逗她两句,怎会像今日这般? “没听清吗?”郁烨拔高了声调。 “奴婢知晓了。”书歌缓过神来,连忙上前,将手伸向郁嘉遇,“请嘉遇公主下驾。” 郁嘉遇迟疑片刻,还是听话地把手放在书歌掌心,只是刚下马车,她便回头望了一眼郁烨,头上被细雨蒙上一层水雾,清澈的眼瞳中含着些许不安。 方才来报信的侍卫见状,便立刻上前,拦在了书歌以及她牵着的郁嘉遇身前:“此时公主过去,实属不妥。” “有何不妥?”郁烨哼笑一声,转而厉声说道:“既是流民作祟,难免出什么乱子,皇后身侧重兵把守,自然最为安全,还是说……” “你这是巴不得公主出事?”郁烨直勾勾地盯着那侍卫看,眼中寒意愈深。 那侍卫面露犹豫神色,他似思考片刻,便慢慢朝旁边挪去几步,让开了路,书歌意味深长地看了郁烨一眼,见她神色坚毅,便拉住郁嘉遇,立刻朝前方走去。 见那两人身影渐远,郁烨拂袖,转身坐进了马车,只剩下她车驾旁的御林军面面相觑。 送走了郁嘉遇,呆在马车中的郁烨并没有松一口气,在第一次观察周围状况之时,她便发现走在她右前方的那名御林军神色异样,而且他悬挂的玄铁腰牌,经细雨冲刷显得锃亮异常,一看便是新做的。 御林军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象征身份的腰牌,以作调遣分配,奖惩编记之用,可郁烨知晓,近几日根本就没有新编入的御林军,而且这几人面露凶恶,似常做杀人营生,怎会是军中训出的模样。 于是郁烨猜测,这守着前后两架马车,包括她在内的御林军都被调换,至于他们到底要做什么,郁烨暂时无法推测出来,只是察觉这周围有异,下意识便是要将郁嘉遇送走。 虽不知那人目标是谁,但她确定的是,自己不能连累郁嘉遇。 第四十一章 马车失控 按理说深春时刻,雨应下的小些少些,可昨日才下一整日,今日刚刚停歇,这会儿又开始落下,只是雨没有初春时那一股冷气。 不知是无心还是人为,这皇室一行队伍正好停在有稀稀拉拉几个杨树掩盖的路上,这雾气漫着烟缕不上不下的贴住地面,似千里而来的微雨接连不断地落,好像催促着晚春的迟暮。 郁烨就这么挤坐在车架后方,避开茶水浸湿的地面,脑中千回百转,她既是在分析那些装作御林军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也是在等候着将郁嘉遇送到皇后身前,然后尽快赶回来的书歌。 马车外的那些穷凶极恶之辈,防不胜防,必须小心应对,但是她自己孤立无援,也不可先打草惊蛇,因为无从所知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还有一点,郁烨她不知道,这皇室的车驾,是否都已在暗中被人控制。 郁烨敛声屏气,警惕注意着外面的状况,果不其然,只是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她们所在的左侧方便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官爷!你们行行好,给我们些吃食吧!” 似是从那不远处的杨树林中,突然冒出一群衣着褴褛,满脸黑渍的人,他们消瘦单薄,形立枯骨,男女老少皆有,这群人缓缓靠近,连乞讨声都是有气无力的。 “后退!这不是你们乞讨的地方!”那些侍卫手持兵器,高声恐吓,开始驱赶着来人,可那些流民却似乎不要命似的,不顾侍卫的阻拦,直直闯上前来。 若是这流民都是汉子那倒无碍,可眼下冲上来的皆是老人妇孺,若强硬动起武来自是不可,于是那些侍卫只得用剑鞘枪棍挡住。 “救救我们吧……孩子已经三天没吃上任何东西了!官爷,你们发发善心。”一泪眼婆娑的妇女上前,怀里用灰麻布包裹着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那孩子面容消瘦,颧骨明显突了出来,虚弱地窝在母亲怀里,气息奄奄。 “这里能给你们什么食物?去别处!莫惊扰了贵人!”侍卫对其不为所动,推搡着妇女令她连连后退。 “那些官员皇室不把咋们当人看!今日就算是血溅当场,也要讨回公道!”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那些人立刻群情激昂起来,发了疯似的往前扑,有的甚至抓挠那些侍卫还上嘴就咬。 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流民不是在前头拦帝驾吗?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郁烨听到这一阵杂乱的声响,便准备下马车一探究竟,却没成想,就在她刚朝前起身之事,却被一道剧烈的晃动给甩了回去。 后脑勺磕在了车驾上,除了沉钝的疼痛感,郁烨只感到一阵头晕,前方拉着马车的两匹马突然发出凄冽的嘶鸣声,接着便高高抬起前蹄。 “来人!景宁公主的马失控了!” 那两匹马也不管前方是否有人,一个甩头便朝着右前方奔去,那些同侍卫纠缠的流民见状,便惊恐地四散逃开,纷纷蹿离。 没了阻挡的马拉着郁烨所在的马车,直直奔向林间,而原本应该护着郁烨的四个御林军见状,便也跟着失控的马车追去。 正从不远处的林间探查回来的戾风正好撞见了这一幕,迅速向前,在到达谢予迟的马车之际,不禁叫喊出声:“主子!景宁公主……”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戾风便见到谢予迟已飞跃下马车,直接用匕首隔断缰绳,翻身上马,朝着郁烨的马车奔离的方向而去。 害怕谢予迟有什么不测,戾风便立刻从其他军士手中夺过一匹马,准备追上谢予迟。 “驾!”戾风高扬马鞭,企图加快速度,尽量缩短与前方谢予迟的距离,而谢予迟一边甩动缰绳,一边死死盯住前面不远处的四个来路不明的御林军。 此时的谢予迟忙不迭地后悔,他是猜测到那几个御林军有问题,可如何也没有预料到这几人想要下手的对象竟然是郁烨…… 跟在郁烨马车后方的几个假冒的御林军,忽然察觉身后有人跟上了他们,于是那为首地便朝其他三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们朝后方望去,其余三人心领神会,便调转马头,迎向追来的谢予迟。 那三人拔剑,快速靠近谢予迟,准备解决这个追来的累赘,而谢予迟也察觉了他们浓浓的杀意,他斜眉微挑,眼神中泛起冷意,一手稳住缰绳,另一只手则握紧了短刃准备迎击。 “主子!他们交予属下解决,您先走!”戾风追赶了上来。 此时,那御林军的其中一人已经刺向谢予迟,只见他以短刃相抵,自马上闪身躲开,又压手侧划而过,眨眼间便割开了那人的手腕,血液顺延手掌淌下,紧接着,长剑便又从他手中掉落,谢予迟眼神微凝,用刃柄将他击落下马。 “好。”听到戾风的话,谢予迟便直接驾马越过滚进泥里的人,加速向前赶去,而戾风则紧随其后,拔剑迎击那剩下的两个人。 疾速在林间驰驶的马车内,郁烨稍微缓过神来,便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林中的路崎岖不平,以至马车颠簸非常,她只得死死拽住车架,稳住身形。 车帘被呼啸而过的风高高扬起,细雨自窗口飘了进来,郁烨努力平息剧烈跳动的心脏,一边抓住车梁,一边朝前挪动着步子。 不知这马会把她带到何处,也不知会何时停下,但是郁烨清楚的知晓,既然这马不是平白无故的失控,那么就是有人存心要构害自己,甚至……是想要自己的性命。 保护她们的御林军都被替换了,那么肯定短时间不会有人来救自己,要想活命,她必须立刻寻找解决方法。 首先郁烨脑中生出的念头就是解开缰绳,她没有这个自信可以勒住发狂的烈马,只好出此下策,但解开缰绳的话着实耗费时间,时间越长,危险性出越大。 可别无它法,郁烨也只得动手一试。 她慢慢移到了车架前方,颠簸依旧没有停止,托住马车的牵绳连着马鞍,又套在前方赶车的位置,郁烨只好探出整个身子,用指尖去够牵绳。 车身实在晃荡地厉害,她艰难的往前一点,在往前一点,无意识地往下瞥去,只看到泥石混合的浆糊朝旁边溅去,郁烨集中精力,目光紧盯着那绳子,终于,她用中指勾住了比自己手指粗两倍的牵绳,再顺着绳身拉出吊在车垫底下的系结。 可是那结却是一个死结,环绕住马的前脖,要是她此刻有刀,定能轻易割开,但是现实中她什么都没有,全身上下唯一尖锐的也只是头上的发簪。 郁烨额间冒出了点点冷汗,她抬头望去,见前方的视野逐渐开阔,心中不安愈深。 马车后,那为首的假御林军忽然见自己身边多出一抹红色的身影,便用眼睛的余光看去。 待认清来人后,他冷哼一声,警告道:“长玥公主,我知你想报复郁烨,可如今这人可是我们先下手的,你可别抢了我们的功劳。” 谢予迟有些被噎住了,原来她与郁烨的关系不合的事,已经被传成了这样? 但自己怎么就像是来趁乱杀人的? “是啊。”静默片刻,谢予迟缓缓勾起唇角,原本紧蹙的眉眼长舒,启唇开口,声音却仿佛带了些怒意。 “我的确想对付郁烨,但……还轮不到你们伤她。” 小剧场: 郁烨(危险地眯起了眼):你想怎么报复我? 谢予迟:当然是在床…… 郁烨驾轻熟路地捂住了谢.开车不自知还表现的很单纯.予迟的嘴。 第四十二章 断崖之际 若是平常,必须作为女子端正姿态,做到雅秀矜贵,谢予迟还可以照着旁人的样子学一学,毕竟他天赋异禀,学什么会什么的能力也不是空口白话,只是打架这事儿,倒真的不可像女子一般。 于是谢予迟身上着得这条及踝红裙,便成了他最大的阻碍,当剑刃挥来之时,谢予迟迅速后仰躲闪,裙下修长笔直的腿挟住马鞍,顺势向右侧身,只手迅速抓住那人的手臂,骨节分明的五指微拢,那人便忍不住连声叫唤。 谢予迟眼神沉静,立即夺下那人手中的剑,随即直立起身,松开握住他的右手,转而握剑柄挥旋,在他还因吃痛未反应过来之时,直直刺入对方胸口,就在剑尖没入他胸口之际,谢予迟忽然想起必须留下活口,便急转剑锋,避开那人要害。 “你……”那人目露惊恐地望向谢予迟,眼眸中写满了难以置信,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做到仅用一只手便可捏碎他人手骨? “实在抱歉。”谢予迟忽然扬眉而笑,接着便动作利落地俯身,用剑割断了他所乘那马前蹄的筋骨,使得那马嘶叫一身,便带着他向前倒去,直直地栽进了泥坑里。 来不及顾及那人到底能不能留下活口,谢予迟便加快了骑马的速度,因为那马车疾驰而行的方向尽头,正是一处断崖峭壁,而那马明显被人喂了药,是不可能被呵停的。 待谢予迟终于缩短与马车的距离时,他意外瞥见那车架似乎被什么枝干掀翻了车顶,连接这后方车壁一并掀开,而只留下个看起来十分空荡的台架坐榻。 而郁烨伏在前侧,似乎捣鼓什么东西,谢予迟有些心急,便立刻叫喊了一声:“郁烨!” 此时的郁烨正拿着一块铁片,费力地割着那连接车架与马鞍间粗厚的牵绳,那铁片还是郁烨用发簪从底座下撬出的一小片,死结解不开,她自然要想办法割断绳子。 听见后方传来呼声,郁烨转头看向来人,就算是如何能掩饰情绪,强装镇定,可当那抹明艳的红撞进她眼中,还是架不住内心的震惊,脸上的惊愕神情尽现。 等到靠近了看清郁烨手里的东西,谢予迟二话不说便将方才别在腰间的短刃拔了出来,信手一挥,便见那短刃直朝着郁烨的方向而去。 那短刃破开空中细雨,势如急箭一般疾驰而过,堪堪擦过郁烨的右脸,准确无误地插入她身侧的车梁木架上。 “用这个割!”谢予迟的声音紧随其后。 郁烨没被这失控的马车吓住,却险些被谢予迟这短刃给吓得全身僵硬。 那飞刃擦身而过的那一刻,若不是谢予迟说的那句话,郁烨还真以为他追来是为了永绝后患的。 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郁烨紧紧箍住那摇摇欲坠的车架,一手握住刃柄,使劲儿地抽了出来,再朝前低身,用刀刃去割绳索之时,意外望见前方的景象,不由得呼吸一滞。 前方泥石混杂的道路尽头,正是一处不知深浅的断崖,前瞻远望,她甚至能看见崖侧悠悠飘浮的轻雾。 当下时态紧急,也由不得她多想,便急忙用匕首割断方才让自己磨了半天得牵绳,失去一侧支力,马车猛烈地晃荡一下,整个车身向右倾斜。 在这个过程中,郁烨失去原先倚靠的车架,便失力的撞在另一侧的车臂上,郁烨本身瘦弱,包裹骨头的肉并不多,这来势汹汹的一撞,简直就是要碰碎她的骨头。 “唔……”郁烨全身都在颤抖,她脑中似乎堵着沉甸甸的铅块,胸口闷闷地,喉咙一阵发紧,呕吐地欲望越发强烈。 咔嚓咔嚓……木制的马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好像下一刻就要散架。 这一幕自然落在马车后骑着马的谢予迟眼中,见郁烨靠着车架,动作迟缓,便心下清明,这马车上的小东西受伤了。 掂了掂手里的剑,谢予迟目光下移,对准还并未被割开牵绳的左侧车轮,抬手一掷,那剑便直直地嵌进土里,横隔的剑身正好卡住了行进的车轮。 可这样并不是长久之计,那失了控制的马挣脱实在激烈,也许用不了多久那马车便会直碾过剑,将它压入松疏地泥土中。 “郁烨!别停下动作,疼也得忍着。”停顿了一会儿,谢予迟镇定自若,又换上一副鄙夷的口吻。 “景宁公主不会这般柔弱吧?” 还别说,郁烨如今这副病驱,还真的柔弱不堪,只是她善于伪装,又死鸭子嘴硬,才没有让旁人发觉她的异状。 “你……你遭这么撞一下试试?” 郁烨回了句嘴,忍住身体剧烈的反应,在暂时稳住的车架上挪动着步子,重新用微颤的手握住刃柄,贴近那左右摇晃的牵绳,用力朝上一划拉,啪嚓,锋利的刀刃瞬间割开绳身。 两匹马瞬间解开沉重束缚,径直朝前奔去,也许是药效未尽,这马竟没有一丝犹豫便纵身跃下,重重地坠下崖际。 马车终于停在原地,郁烨脱力一般跌坐在车架上,她缓慢地喘气,抬眼看向前方,不禁头皮发麻。 自己所在的马车,距离那断崖仅仅七寸距离,若是自己割绳子的动作慢上一分,此时她可能就葬身于崖底了。 见马车稳定下来,谢予迟松了口气,他勒紧缰绳,从马上跃下,一脚踏上稀滑的泥地上。 只是在他缓步朝着马车靠近之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踩上的地不对,便仓皇开口:“别愣神,快下来!” “什么?”郁烨慢慢直立起身,转头寻向声音来源。 “这断崖边仅是泥石混合形成的,大雨冲刷多日,肯定支撑不了这马车多久!” 谢予迟快步朝着郁烨的方向而去,却见那马车下的泥地已经渐渐开裂,有垮塌之势。 “快!” 几乎是吼了出来,谢予迟站在较为坚固,与马车相近的地方,朝着郁烨摊开手臂。 “跳下来,我接住你!” 郁烨是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所在之处的异常,便努力克制住身上的疲乏感朝着后方靠近。 但是意外总不会给人时间反应,许是因为郁烨的动作加重了马车晃动的弧度,这早已不堪重负的泥地在顷刻之间垮塌下来,直接连带着马车朝崖边滚流而去。 第四十三章 断崖之下 被那马车断裂露出的铁钉勾住裙角的那一刻,郁烨才真的觉得,自己的报应来了。 原本落崖之际,她都已经费力跃出了马车,可裙角却突然被勾住,沉重的马车直接拉扯住自己向下坠落,甚至自己连呼救都还未来得及呼喊出口。 下坠之时,那长钉自裙角脱落,降缓了她落崖的速度。 虽然心中极为不愿就此死去,但自己拖着这副时刻掉链子的身体也够为难了,身体的疲倦实在胜于信念。 “郁晚晚!” 也不知是谁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句,但似乎虚虚实实让人实在听不真切。 脑中混混沌沌,手想无力地垂下,郁烨不敢睁眼,她害怕若是有人发现了她的尸首,死不瞑目的话岂不是让人笑话? 都说生前执念未消,才会死不瞑目。 她景宁公主是有执念,但死也要死的体面一些。 察觉到自己的手腕倏地被人攥紧,郁烨茫然地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竟被谢予迟只手拉住,堪堪悬在半崖边,而谢予迟另一只手则艰难地紧握住插进崖壁里的木桩,这才让两人没有立刻坠落下去,只是郁烨发现,尽管有那木桩支持,他们还是在慢慢地往下滑。 郁长玥……竟然这般豁出性命的来救了自己? 幸好这泥石先塌陷下去,所以两人才没有被掩埋,只是雨下得更大了,砸在郁烨脸上有些冰冷。 朦胧意识中,她突然感到这雨水有些不同寻常,不仅有些粘稠,还带了淡淡的腥味。 她眯着眼仰头,终于找到了原由,因为两人紧贴地崖面布满这尖石,而其中一个外凸的利石正深深地扎进了拽住自己的手臂上,因为不断下滑的缘故,那石子顺势划开了他的手臂。 那手臂粗劲而有力,却被下淌的混着雨水的血染红。 “郁晚晚。”谢予迟吃力地低下头,询问郁烨的状况,“有没有受伤?” “没。”郁烨轻叹吐气,她想问郁长玥为何赶来救她,为何……手臂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没有松手,可千言万语转到嘴边,她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问不出口。 “无须多心,我不过是回来道歉的。” 雨水顺着谢予迟的鬓边滑落,那深刻俊逸的下颚粘黏上点点泥渍,他将视线从郁烨的头顶移开,开始四周环望,似乎是在找下一个支撑点。 郁烨觉得有些无措,她好似被看透一般,所有心思都摊开在谢予迟面前,尽他探阅。 以至于对方要道什么歉,慌乱的郁烨也没有询问出口。 无意中瞥见她右侧下方不远处有一侧小平石地,似乎是块巨大岩石受外力挤压,便从崖壁突兀出来形成。 虽然不确定它是否坚固,但也不能一直与郁长玥僵持在这里,她手臂的伤很严重,而且还承受着自己的整个重量,若是再多耗去时间,她那手臂肯定会废。 “下面有块平石,你的手能否再用力,将我甩下去。”郁烨抬头问道。 谢予迟垂目,也瞥到了那块石地,但是却一口否决:“不可,若那石头承受不住你,你便必死无疑。” “我们一直这般僵持,也会死。” 谢予迟流的血已将郁烨右半肩衣袖染红,可他自己却面色如常,只是嘴唇有些发白,但郁烨知道,她也快到了极限。 若是没了自己这个拖油瓶,兴许她还可以凭自己的武功,利用那些突石爬上去。 见对方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郁烨冷静道:“赌一把就是,我运气一向不错。” 这下倒好,那话一说完,握住自己的手攥得更紧了。 想起自己另一只手还握着未来得及丢开的短刃,郁烨想想,便威胁道:“你若不松,我便直接截断自己的手腕,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不需要同别人一道,也不需要……连黄泉路都要有人陪着走。” 最为不愿,欠下长玥无法偿还的情义。 “你愿意陪我上路,我不会阻拦,但记得隔开时间,若是地下相逢,会叫我有些难堪。” 这话要多凉薄有多凉薄,要多无情就有多无情,可谢予迟置若罔闻,手上没有松懈一丝力道。 郁烨是束手无策了,还一度猜测郁长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无法开解的事,所以才想着同自己这个祸害一同摔死,这样便能落个惩恶扬奸,舍身取义的佳名。 “我还想活呢……”郁烨呐呐开口:“你这般执拗只会让我们得生的机会越发渺茫。” 这般情况下,郁烨的话确实有理,而且自己也感到愈发力不从心,谢予迟沉默片刻,便用微哑的声音道:“确实有理,皇姐若是活着倒无所谓,只是依旧有人同自己拌嘴罢了,但若你遭遇不测,我也好落得个清净。” 话音刚落,谢予迟便根据离石台的距离调整好使出力度,一个甩臂,朝将郁烨“扔”向了那方平地,万幸的是,那石台似乎十分平稳,郁烨落地时没有丝毫晃动。 几乎是扑在石地上,郁烨只觉得膝盖硌得生疼,而且经方才这么一折腾,旧疾复发,这下站起都似乎有些艰难。 第四十四章 两人独处 再尝试着站起来,郁烨咬紧牙关,细眉紧皱,背上方才冒出的细汗同浸入内衫的雨水混杂在一起,微风一吹,直叫人冷得发颤。 终于强撑着站身,却也可称得的上是狼狈,郁烨强撑着不断发软的腿,艰难地摸索到崖壁旁,用短刃拔弄着那嵌进崖壁石台上的泥土。 泥土被扒开,露出接连石台的地方,只见那石质坚硬,无被外界侵损或其它物料腐蚀的迹象,而且在上方往下望时,这石台整体而观还较为厚实,所以承受两人重量,应是绰绰有余。 这般推测下来,郁烨心中踏实了七八分,于是便朝上喊道:“下来,这里可承受你我二人的重量。” 自郁烨借着他力跳下去之后,谢予迟便紧张地望向她那方的状况,见郁烨确实没有大碍,便松了一口气。 此时回过神来,谢予迟便尝试着动了动自己受伤的右手,发现已经几乎没有知觉,估计是伤到了筋脉。 “愣着做什么?”见上头那人没反应,郁烨又喊了一声。 谢予迟没有答话,轻身一跃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石台上,让原本还较为宽阔的地方瞬间拥挤了起来。 因着扒土的动作需要低身,郁烨索性不顾地上的泥污,便跪坐在了地上,这一坐倒好,自己竟是如何也是站立不起来了。 见自己被笼在一片黑影之下,郁烨抬眼,视线落在谢予迟右臂上。 顺着郁烨的目光看去,谢予迟才想起来应及时止血,便抬手解开外袍,撕开了自己白色内衫的下摆,作势就要缠绕上去。 郁烨见了她如此简陋的包扎方式,不禁蹙眉,谢予迟则是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领兵打仗多年,战事吃紧之时,常常就是简单止血,再回营帐中由军医处理。 “且慢。”郁烨打断了他的动作。 谢予迟垂目望她,只见发髻还算端正,身上这一处那一处却被糊上泥渍的郁烨,正拧着眉翻找着身上各处,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看到郁烨竟从怀中,内衫的贴身口袋搜出大大小小的瓶罐。 她又将东西摆放在地上,一字排开。 等郁烨终于把东西拿完,谢予迟一眼扫过,便数清了郁烨掏出包括两枚拇指大小的木盒在内的,共计十二个物件。 他见郁烨抬手,将两个白色瓷瓶递给了自己,有些灰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涂在伤口处,止血,且有助伤口愈合,不留疤痕。” 有些愣神的谢予迟迟疑片刻,还是抬手,接过了药。 “似乎还有一些可以化瘀的药……不知有没有被甩出去。”郁烨自顾自地说着,又去翻找自己的袖口。 趁着郁烨分神的空档,谢予迟小幅度地挪动着步调,将离他最近那瓶药拢入了裙底,借着低身蹲下的功夫,又把药瓶迅速收进袖口中。 此时的谢予迟第一次意识到,这十分碍事的裙摆还是有一些作用的。 郁烨回头,突然撞见蹲下身的谢予迟,便不自然地将药瓶捧进怀里,她带的药有一半是治疗腿疾的,虽不知身前的长玥是否懂医,但若是让她看出个好歹,恐怕对自己也是有害无益。 “放心。”谢予迟突然促狭的笑笑,“我不会要皇姐的药。” 郁烨抬头瞪了那人一眼,掩唇咳嗽两声:“你要我也不会给你,再者,这些药……也对你的伤无用。” 看到身前的人又恢复了那明澈善睐,眸色中总带着一点执拗,坚毅光芒的眼神,谢予迟突然觉得,心中压着的那一块巨石瞬间崩裂。 也许这才是郁晚晚,他想,像一株生于高山耸巅之上的凤鸢花,纵使风雪如锲,她依旧独我任我,坚韧与矜傲共存。 而她坠崖那刻的无力与颓败,因失去一切支撑与信念而空洞而黯淡的眼神,无论如何,就算要他谢予迟倾尽毕生之力,也绝不会让它再次出现。 算计就算计吧,总不过还有自己陪她折腾的。 第四十五章 意外道歉 不知何时,这雨断断续续地停下了,可天还是灰蒙蒙的,崖际边的风微冷,吹在人黏湿的身上直接凉透心底。 当眼前的人直接拔开瓶塞,将整瓶药都泼洒在手臂上的时候,郁烨有些肉疼,这可是她耗费几百两才制成的金疮药,只有当有致命外伤时应急用使用,这下倒好,满满当当的一瓶救命药,让她给这么给一扬就没了。 为了不心疼死,郁烨一直在心中默念,这人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应当用…… 把“不要钱”的药撒完之后,谢予迟又准备缠绕上布条,却被眼疾手快的郁烨一把夺过。 “你这般缠着,同没缠有什么区别?” 说着,她便将那一整块布料慢慢地撕成条状,小心地将他的手臂包扎起来。 也许是经常做这种事一般,郁烨的动作娴熟,缠得松紧适中,甚至连条带都整整齐齐,很好地照顾了那人强迫症的性子。 两人都是处于身上湿透未干的状态,偏生郁烨今日穿着一身浅蓝的袄裙,衣料较薄,谢予迟只需微微低头,便可看清郁烨贴身线条。 “瘦,还是太瘦了。”谢予迟心想,不自觉地脸微红,连带后颈散着淡淡绯色,他眼神落在她不时触碰自己皮肤的冰凉指间,又开始不自觉地嫌弃起来:“像细竹枯木一般,若是碰着,定会硌手。” 而郁烨则是看着这只手臂满腹疑纶,甚至有些自我怀疑,女子的手……可以生得这般粗实有力?趁着最后系结的功夫,郁烨悄悄地拧了一把谢予迟的胳膊肘肉。 “怎么?”谢予迟朝着郁烨挑眉。 “回去后,我会命书墨给你送几盒润肌膏,你这般的皮肤……恐怕今后会吓着驸马。” 听到这话,谢予迟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只是僵硬着脸,绷直了身体。 良久,似乎是想起什么,郁烨顿了一下,犹豫开口:“你方才说的道歉……是何用意?” 见郁烨已经包扎完毕,谢予迟收回了手,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崖壁上:“我已知晓,宋碣是郁广冀安插在你身侧的暗线,而且,他若成了驸马,不仅会随时报告你的行踪计划,还会危及你与太子的性命,而且,郁广冀所行之事,我也不应算在你头上。” “所以,对不住……上次对你说的话,实为不妥,还望你原谅我当时之言。” “你也不必道歉。”郁烨抱住自己的膝盖,脸颊有些发热,唇边却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来。 她又摇了摇头,继续淡声道:“毕竟你那日所言,也确实有几分事实,究其根本,我与郁广冀也没有什么不同罢了。” 都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对自己所行不义之举而造成给他人的伤害熟视无睹,冷眼旁观,如果说郁广冀的血是冷的,那么她的血也不是那般温热,就算有些温度,那也是掺杂了半分的毒。 她本是凉薄之人,也做尽冷血之事。 谢予迟没有再答话,他垂目,点点水气还萦在他卷而长密的睫毛上,而视线放则在郁烨瘦如骨立的身体间游离。 半响,他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用内力烘干了的外袍脱下,罩在缩成一团的郁烨身上,又见地上冷湿,便想拉着她起身,竟不想被郁烨一口回绝。 “不必了,我站不起来。” 见郁烨神情落寞地盯看了一眼她的脚踝处,谢予迟还以为她是扭伤了脚,这便要去查看她的伤势。 “别碰!”郁烨脸色苍白,声音异常激动。 “你我皆为女子,又谈不上授受不亲之说。”谢予迟以为郁烨有所顾忌,便回答了一句,伸出手的动作没停。 郁烨慌忙地去拦谢予迟的手,声音也冷了几度:“不需要你查看,多此一举。” 谢予迟见郁烨忽然沉了脸色,浅曜的黑眸染上一层灰霾,便没再坚持,缓缓抽回手,随即起身,背对着她,昳丽的脸上换上晦暗不明的神情。 他四周张望,用受伤的手比划了一下自己所在之地同高处崖顶的距离,便轻皱了眉,接着谢予迟从怀中掏出一枚传信烟火,对朝天空,轻拉细小绳索,不到片刻,就只听到噗嗤一声,那烟火就立即冲飞到了天上。 瞬间,天空中炸开了一朵赤红色的麒麟符纹。 郁烨抬头望去,只觉得这纹路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你为何随身带着传信烟火?”郁烨心怀疑虑,便忍不住发问。 “紧急时刻备用,正如当下情势一般。”谢予迟回答的有些牵强,他如今身为一国“公主”,哪里需要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但是……他总不能说自己是路痴,都走丢了好几回,留这传信烟火,是为了方便戾风找到自己吧…… 第四十六章 无心之言 待天际渐渐蒙上一层暗色,四周已静籁无声,风声未歇,但微弱如丝,只使得周围山间簌簌枝叶煽动。 不时从崖上滚落下一两颗碎石,轻撞在崎岖不平岩泥混杂的壁上,发出咯喀的声响,随后直直地掉入崖底。 两人所在的石台并不光滑,露出的表面横亘着坑坑洼洼的岩孔,谢予迟靠在岩壁上,略微嫌弃地打量自己这一身泥血混杂的衣裳,眼角余光无意扫过身旁裹住他外袍的女人。 他感觉一旁的人安静异常,甚至……仿如无人在侧一般。 谢予迟仅着内衫,因内功护体,所以不感到任何寒意。 因着实属无趣,他视线下移,落在自己身上,纵观自己全身上下,应无一点破绽可寻。 为了看起来更像是女子,他做足了功夫,就连胸前这东西,也是请专门的工匠制成的,因此,他敢毫无顾忌地在郁烨面前宽衣解带。 为何戾风还不来? 无所事事又极不适应的谢予迟心中疑问,他不禁猜测,难道戾风被方才那几个假冒的御林军束缚住了脚步。 不,谢予迟立即否定,凭戾风的武功,那几人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咳……咳……”正思虑之际,他身边的人传来虚弱的咳嗽声,谢予迟有些在意,便侧过身,缓慢靠近郁烨的方向。 靠近了看,谢予迟只见她微磕着双眼,眉头紧锁,一点薄唇毫无血色,胸口缓缓起伏,呼吸如蝉翼般微弱。 半梦半醒间的郁烨用谢予迟的外袍将自己裹成小小的一团,揪住袍袖的指尖轻缠,忽得攥紧,又无力脱开。 谢予迟抬手,将掌心覆在她的脸颊,郁烨似乎觉得这手很清凉,便主动贴了贴。 果然发烧了,谢予迟想,自己所触之地,皆滚烫异常,可郁烨似乎体质十分特殊,尽管烫成这样,她还是面色苍白,没有一点酡红迹象。 可是这救援之人迟迟未到,他也对当下只能维持住性命的劣势无计可施,黯然的目光落在她虚弱的脸上,谢予迟细长干净的手指顺着郁烨的脸侧划过,最终落在冰冷小巧的耳上。 鬼使神差般,他捏了捏她精巧可爱的耳垂,那小小的一坨肉上,留下点耳洞的凸起,郁烨今日并未戴耳坠,白净耳垂间的软肉让谢予迟揉的微红。 此时,他抬起头,思考起将郁烨背着,爬上那崖壁的可行性,若是让郁烨这般发烧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可是那崖壁此时光滑异常,虽有藤蔓垂下,石砾插陷其间,但肯定无法承受两人重量,也不能让他轻易攀附。 瞥见自己手上缠起的布条,谢予迟突然想起了什么,便用还贴在郁烨脸侧的手拍了拍她,随即低声问道:“郁烨,你藏着的药中,有没有可以治愈风寒的?” 郁烨眼皮动了动,没回答。 “郁晚晚,到底有没有药?”谢予迟索性抽回放在郁烨脸颊上的手,推了推她的肩。 “你如今病情严重,但我一时无法带你脱身……” 见郁烨依旧没有反应,只是浅浅的喘气,显得她当下因风寒缠身而十分难受。 “你再不回答,我便自己动手搜了,能搜出点儿其它什么东西,我可不敢保证。”谢予迟将唇贴在她耳边,轻缓地吐气中带着些恶劣的语调。 在听到这话后,郁烨终于有了迟缓地动作。 “我……唔……好疼……”郁烨的唇微微张合,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还是眉头蹙得死紧,身上似乎发着抖。 谢予迟叹了一口气,看现在身前这小东西的确已经病到意识混沌,丧失自主意识,便慢慢地俯下身来,首先摸索上郁烨的衣袖内。 果然,他顺着郁烨露出的靛蓝长袖,毫不费力就找到一青色小瓶,谢予迟迅速拧开瓶塞,往瓶口嗅了嗅,便失望地将瓶塞重新盖上,放置一旁。 药确实是好药,祛疤护肌,活血化瘀,但不可治风寒。 “疼……谁来……救救我。”郁烨几乎是呜咽般吐出这几个不清晰地字,低哑的语调断断续续,陷入昏迷的郁烨同平时完全不一样,往日矜傲,甚至是刻薄的语气,加上那一副高高在上,不可近亵的容貌,似乎旁人近她一步,便是扰了她的清净。 如今郁烨却是将这么一个毫无设防,将一切软弱无助的自己摊开给人看,完完全全,无所保留。 着急忙慌地找药,谢予迟只得低声劝哄几句郁烨,“我正在找药,忍忍。” 可两侧的袖中,衣袋都已翻尽,却没有找到一种可用于伤寒的药,甚至连可内服的都没有,无法,他只得将视线放在郁烨的胸口处。 那拢着自己外袍下的对襟理衣领得整整齐齐,只露出雪白内衫的一个边角,但经这几月细察下来,谢予迟他知晓,郁烨常常把一些极其重要的东西放在她内衫外侧,所以若是他真的要寻药,便要解开郁烨部分外袍。 谢予迟那双修长的手在郁烨胸口处停顿片刻,便没再犹豫伸了过去,手指灵活地解开郁烨的对襟细扣。 没了曾经的旖旎心思,谢予迟这回的动作十分迅速而利落,不到片刻功夫,他已经预备将手伸向衣衫内侧。 可就在谢予迟即将得手之际,一双纤细而冷若冰凌的手便握住了他的十指,连带着将他的动作也生生逼停。 惊愕之下,谢予迟缓缓抬头,直接对上一片迷离,却如沉潭清水般透澈的曜玉一般,还蓄着泪珠的幽深双眸。 “我并非是想做什么,只是寻药,医你的风寒。”谢予迟别开对视的目光,声音淡漠,却并未注意到自己竟下意识以男人的身份解释,也未察觉他语气中那微不可查的仓皇失措。 不愿同被自己意外“唐突”的郁烨对视,也不想这样僵持下去的谢予迟意图抽回双手,却不料,对方那冰凉的指腹竟直接抚上了他的脸。 “小戏子,你来寻我吗?” 带着灼热体温的气息,与含着叹慰的话语自郁烨口中溢出,直直落入某个已经心绪不宁之人的耳中,或者,已撞进了他层层设防,万千伪装的温热心脏。 谢予迟忽得转头,用酝酿着汹涌情绪,伴携肆虐阴霾的眼神同郁烨对视。 “你,叫我什么?” 半响,谢予迟扼制住郁烨的手臂,阴测测地询问出声。 第四十七章 两人获救 时已傍晚,天色已经阴暗下来,明明已经即将入夏,可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自衔着青珠石风的飞檐下垂流下串线般的雨水,滴在了青石板路上,景宁公主的房间前,跪满了前来请罪的御林军,使略微狭小的院落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屋内的郁烨还在昏迷,太医院已经来了几批人,可均被书墨拦在门外,焦急万分地劝说书墨放他们进去。 “书侍长!臣等皆受陛下之命前来医治公主,您为何不让?”那群太医之中,为首的一个走出来道。 书墨目不斜视,淡声道:“公主自有府内医师诊治,这便劳烦诸位多跑一趟了。” 站在房门前,书墨的语调和缓端礼,却丝毫不容退让。 又有一太医站了出来,朝着书墨行了一礼:“区区府医而已,怎可同太医院相比,书侍长还是快些让开,莫耽误我等诊治时间。” 可书墨依旧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语气生硬了些:“陛下自有我等解释,无需太医交代。” “书侍长!你这是要断绝臣等生路啊!若是景宁公主不醒,陛下便要赐死我们啊!” “太医言重了,陛下自有定夺,而且……”书墨寒声,语气缓缓道:“公主病情特殊,你们也不能医好公主。” “你!” 太医等人神情激动,预备再说话,却被下人的通报声打断:“皇后娘娘到——” 众人皆未曾想到,皇后竟然直接搁置下了春耕事宜,来到了公主府。 郁烨同谢予迟被救回来,也是一个时辰前的事,乾安帝同皇后得知郁烨因马车失控,连同追去的长玥公主一同坠下山崖的消息后,都吓得差点跌下龙驾。 本来乾安帝就被流民纠缠而搞的焦头烂额,这下倒好,在知晓两人坠崖的根源兴许也是流民作祟之时,差点命人当即砍了那群拦驾作乱的那些人,还好有大臣及时劝阻,后来又得知郁烨她们保全了性命,才不至于落个滥杀无辜的名头。 皇室惯例不能废,春耕之祀依旧要进行,乾安帝必须继续赶路,而皇后是怎么都没有去春耕祭祀的念头了,说什么都要赶回来查看郁烨的伤势。 跟在皇后的郁嘉遇还没来得及进门,便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她先一步穿过跪在地上的御林军,着急忙慌地冲到书墨身边,连累着给她撑伞的小太监险些摔了跟头。 “书侍长!郁烨她怎么样了?”郁嘉遇抓住书墨的衣角,吸着鼻子问。 书墨低身,眼神柔和又恭敬回答:“嘉遇公主放心,公主会醒来的。” 这时,重新包扎好的谢予迟也走了进来,他立在正门口侧方的门榄处,望着郁烨紧闭的房门出神。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不知是身体过于虚弱疼痛,还是情绪实在难抑,郁烨望着谢予迟寸寸眉眼,忽得淌下泪来,滚烫地泪滑过她微红的眼角,直直落在谢予迟的手臂上。 “郁晚晚,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谢予迟突然执拗起来,黑沉的目光压抑着翻滚心绪,不自觉地加深了手里的力道。 许是被捏得疼了,郁烨轻哼一声,又缓闭上了双眼,只是扭动着胳膊,无力的挣脱起来。 “难受……” 见郁烨实属难受,又羸弱不堪,谢予迟不忍心了,暗骂自己一声,便大手护住郁烨后脑勺,轻搂过消瘦的身躯,将她护在怀里。 于是这一护,便一直持续到姗姗来迟的戾风带着书歌等人找到她们之时。 “戾风。”谢予迟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在。”候在谢予迟身侧的戾风立即上前。 他将怀中的青色药瓶递给了戾风,吩咐道:“去找个行家查查,这药是医什么的。” “是。”戾风双手接过药瓶,慢慢退去了身影。 第四十八章 无意咎念 秦皇后身上还是一袭华服,青色的长袍直接脚踝,可她走路却是迅速,没几步便来到了书墨身边,视线掠过不顾雨水脏污,早已跪立在地上的几个太医,转而询问正朝她行礼的书墨。 “书墨,为何不让太医给郁烨诊治?” 闻皇后问话,书墨抬起头,切声回答:“公主一向不喜外人触碰,而且,公主她极易感染风寒,我们早已备下了莫神医留下的方子,至于受得些外伤,也处理妥当,无需太医医治。” 既然提到了莫神医,那些太医便都敛了言,毕竟这怪医莫辕风名满天下的枯骨生肉,死骨更肉之术,任其他任何一个医者见了他的施诊场面都得自愧不如。 但偏偏他是个瞎子,还性格孤僻古怪,并不是任何人都医,有的人病入膏肓,已近垂死,摆在他面前也置若罔闻,有的人只是小小风寒,或者那里擦去一点小皮,他都愿意上赶着去施药包扎。 听到书墨这话,秦皇后稍微放下了心,她望了一眼朱红色的雕花门扉,轻声开口:“本宫也不可进去看看吗?” “皇后娘娘。”书墨显得有些为难,“属下拦下您并非其它,而是公主害怕您见了她过于忧心,您也知晓,近几年公主她常年累月的害病,您也是时常为她操着心。” “晚晚回回都是强撑着,向谁都不肯示过弱,本宫那里有机会正儿八经的照顾过她。”秦皇后叹了一口气语气皆是无奈。 话把,她便朝着书墨身边的郁嘉遇招了招手:“嘉遇,过来,同本宫去偏房等待。” “可我想在这儿守着郁烨……” “嘉遇公主,请恕属下唐突。”说着,书歌低身附在郁嘉遇的耳边,轻语了几句。 郁嘉遇听罢,犹豫片刻,还是乖乖巧巧地来到了秦皇后的身边。 秦皇后了然,又看向书墨,开口道:“书墨,若是晚晚醒来,便派人给本宫传话。” “是。”书墨俯身,恭敬行礼。 伴随着秦皇后的离去,那几位太医也自知无用,便悻悻然的一起离开了。 房间内,书歌用被褥重新将郁烨的小腿和脚腕盖好,抹去头上密密麻麻地细汗,开始收好放在床头细且尖长的银针。 书歌得了缘机,才在莫辕风手下学过几月,她会的不多,都只能解决郁烨积郁在体的老毛病,但对于处于如今情势下的郁烨来说,却也是十分有效的。 除了风寒与碰擦出来的内外伤,她腿上突发的旧疾也被方才书歌这一番施针给暂时抑制住了,郁烨的状况虽然并未恶化,但此次的折腾着实会让本就病弱体虚的郁烨吃一番苦头。 见床上之人气若游丝的呼吸以及惨白瘦削的脸,书歌只觉得心头涨涩不堪。 若让这固执的公主一直这般执拗下去,只怕过不了几年就能将她这孱弱的身骨败坏。 谁能知晓,这一位身份尊贵,荣宠万千的公主,曾处于在冰原残洞中匍匐求生,身中剧毒,望一眼白茫茫的满天大雪,却只觉视野所在之处尽是黑暗恐惧,周身皆是绝望的境地,尽管声嘶力竭的哑声呼救,任凭痛苦的泪水流尽,不见任何一人可将她从死亡边缘带离。 就算最后终有人施救于她,那人最后也是给她戴上了一副沉重难以挣脱的镣铐。 回到京雍,她借势恢复了一切荣宠地位,但从此往后,郁烨梦里落下的雪,是黑的。 第四十九章 重回京雍 不仅是这公主府内,这深宫之中,也有人等候着景宁公主醒来的消息,只是到了天黑夜沉,府中各处都点燃了照明的烛灯,也没有见郁烨苏醒的迹象。 书墨遣散了郁烨房间周边所有的侍女下人,随即去了偏房注意烧水的火势,而书歌则是不停的换着温水替郁烨擦身,心急如焚。 这风寒虽小,可落在郁烨身上却是来势汹汹,同旧疾一同侵蚀这具孱弱肌瘦的身体,她不停的发着高烧,身上的汗水浸湿了床单,许是烧得糊涂了,郁烨苍白的薄唇微张,似陷在梦魇中喃喃自语。 “公主……”书歌将微凉的手覆在郁烨的额头上,语气中带了些呜咽:“你可千万要撑住啊,太子殿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皇后娘娘和太子都十分担忧您。” “若是我早些赶回来……也不至于让你落得这番田地……” “书歌。”端着预备换上的热水,书墨表情严肃地走了进来:“太子殿下已入城,我需得去正门迎接,你好生照看公主。” 擦净眼角的湿润,书歌应声一句:“好。” 在书墨匆匆赶去景宁公主府正门时,恰好与从外面办事回来的戾风擦身而过,在即将走远之际,书墨突然停下脚步,唤了一声戾风。 戾风顿时立在原地,转身,警惕地望向书歌,不自觉的将手里握住的药瓶放进袖中,“书侍长有何事吩咐?” “并无。”书墨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却没有点破。 “两位公主获救,还得倚靠戾侍卫,特别是景宁公主能及时救回,书墨在此先行谢过,日后陛下自有封赏。” “职责所在。”戾风行了一个拱手礼,淡淡道。 书墨点了点头,语气含着赞意,只是表情依旧默然,“戾侍卫果然不同于寻常侍卫,宠辱不惊,只是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行离开了。” 见书墨抬步准备离去,戾风微微颔首。 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转廊角口之时,戾风便加快了脚步,朝着沁央阁赶去。 沁央阁内,谢予迟坐在桌前,手指轻扣在桌面上,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而他右手侧烛影晃动的灯台下,摊放着一张蜡黄的纸条。 “晚晚是否已经无碍?不出三日我便归京,肃清御林军,宸之,还望你先行助我查出行凶之人,若查出,诛杀之。” 听闻门口传来了动静,谢予迟双眼微凝,两指拈起那纸条放上烛台,烧了个干干净净。 “主子。” 谢予迟抬头,见是戾风走了进来,戒备微敛,道:“查出来了吗?” “是。”戾风将袖口藏住的药拿出,恭敬奉上,回答:“此药外敷,常以揉按手法施用,功效在于活络气血,修补经脉。” “修补经脉?”谢予迟很好的抓住了重点,又联想到郁烨同他困在一处时,面对她腿部的古怪反应,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何事?”谢予迟出声询问来人。 “长玥公主。”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原来是皇后派给沁央阁的那名侍女。 “这么晚叨扰公主,请您恕罪,只是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邀您去正厅小聚。” 谢予迟听到这话,心中了然,她们定是要问自己郁烨出事的详细状况。 “我已知晓,收拾片刻便去。” “是。”那名侍女恭敬退下。 第五十章 烛灯未明 待谢予迟来到景宁公主府正厅之时,秦皇后端坐在上方,手里拿着一张泛了黄的纸,在烛火下细细查看。 而太子坐在右下方,身上披着一青灰色的厚重绒毛棉裘,手里虽捂着散出热度的汤婆子,可他依旧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这兄妹两人其实长得并不相像,只是眉宇间与唇弧有些相似,既是皇室的容貌,太子怎么都不会差,只是她们通身的气质是全然不同的,若来比喻的话,太子郁景治如一方端静方雅的古墨,而郁烨…… 谢予迟微抿薄唇,脑中不自然地浮现出那远域雪山中,驻足在崖边警惕观望的灰眸白狐。 书墨则静候在皇后身侧,面色沉静,见谢予迟走了进来,便掩唇咳嗽一声。 “长玥见过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谢予迟低身行礼。 “这么晚叫你过来,也是难为你了。”秦皇后将手里的单子还给书墨,目光柔和地看向谢予迟,“快些坐下。” “是。”谢予迟回了个礼,便寻了一处离皇后较近的位置坐下。 “手臂上的伤如何?”秦皇后发问,视野落在了他的右臂上。 “已无大碍。” “今日你也受惊了。”秦皇后倾身,轻声细语道:“明日会有永慈宫送来些补药和安神的方子,且先用着。” “谢皇后。”谢予迟微微低头,结束对话,转而将视线对上已打量他许久的目光。 今日算得上是郁景治同谢予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那日托她帮助自己看住郁烨相看驸马,也是郁景治令书墨代为转达的。 早先他便听到了关于长玥公主的不少传闻,其中一个便是她首次在宫宴与百姓身前露面,便夺去洛凝那皖香苑第一美人称号。 今日所见,郁景治平心而论,长玥公主这第一美人的称号,确实不负外人口口赞誉。 当然,郁景治不知道的是,长玥公主还有比这更为人津津乐道的“美誉”在外,令人啧啧称奇。 那便是除了原先的皇室宗亲以外,她是第一个能留在景宁公主府,并与郁烨同一屋檐下相处这么久的人。 “太子殿下,您想知道什么,便直接问吧,长玥定知无不言。”谢予迟理了理衣袖,率先开口。 郁景治慢慢摩挲着手中汤婆子边缘细致的纹路,斟酌片刻,便缓缓出声:“晚晚多次托你照料,这次更是幸亏有你,才得以保全她的性命,如此大恩,没齿难忘,我便在此代郁烨呈谢长玥公主。” 这一国太子毫无架子,声音恳切自然,但又不失稳重,倒让谢予迟刮目相看了几分。 “太子殿下过誉了,同为至亲血脉,理应如此。” “既然长玥这般说了,便不必多礼,往后也同郁烨一同称皇兄吧。” 话罢,郁景治又虚弱地笑笑:“烨儿行事莽撞,此次受难也是连累于你,方才御林军侍郎曾派人禀报,护送你们的御林军自出公主府便被人替换,目标……应为晚晚,但为保万无一失,你的那架马车也是换了人,只是并未下手。” 谢予迟了然,估计戾风耽误那些时辰,就是因为要解决追上他们的那几个监视自己的御林军。 “那几个假冒之人已查清,同上次袭击瑾王的刺客是同一批,皆属喀什努族人,至于他们为何单单对晚晚下手,还不得而知。”郁景治徐徐脱口,脸上的表情越发沉重。 “书墨方才禀报,晚晚已脱离了烧热,只是需要休息片刻,但是……我总认为她身上的伤病没有这般简单。” “所以。”郁景治定定的望着谢予迟,眼神中夹含着咄咄气势,“长玥你在救起她之时,有没有发觉郁烨有其它异状?” 此话一出,书墨仓皇抬头,怔怔地看向谢予迟方向,他心里清楚,公主同长玥困在一起还是有些时辰的,而且长玥公主又是心思缜密之人,难免会看出什么来。 要是郁烨腿脚的旧疾被揭露出来,遭人耻笑只可说是其次,若是让有心之人知晓,那郁烨定会处于危险之中,那些曾遭她威胁逼迫的人,也会伺机而动。 尽管他知道皇后与太子是郁烨的亲近之人,但真正让他们知晓了公主的伤,便定会追问其原由,可他们知晓又能怎样,一年前的事牵连甚广,关系层层叠叠,连郁烨自己都未寻出幕后真凶,他们自然也无计可施,只是徒增忧愁罢了。 思及此,书墨右手握拳,紧张地盯住谢予迟,无奈的是此刻的状况,他确实无法做出什么阻止之举。 而谢予迟则是状作思虑,眉目低垂,下睫处似乎落下些烛灯的流溢光辉,尔后,他缓缓抬目,露出一丝迷茫神色。 “异状?皇姐依旧还是平时神态,难道除了风寒与被马车颠簸造成的内外伤,还有其它?” 听到这话,书墨暗暗松了一口气,可心中并未有多宽解,因为他隐隐猜测长玥知晓了些什么,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并未说出来而已。 郁景治听罢,俊眉蹙在一处,便没再开口说话。 “好了。”秦皇后兀自开口,打破两人良久的沉默,“既然晚晚已经无大碍,景治,你与长玥便早些回去吧。” 忽得,她又转头朝向书墨,问:“晚晚确实已经睡下?” “是,皇后娘娘,公主睡眠浅,您若是这时出探望,只怕会扰了公主休息。”书墨平静答话,语调流畅。 “那便这样吧,明日她醒了,第一时间来偏殿禀报。”秦皇后站了起来,作势要朝外走去。 “属下遵命。”书墨应答道。 谢予迟与郁景治同时起身,恭送秦皇后离开。 “景治啊……”快踏出门槛之时,秦皇后突然回头,“你同本宫许久不见,明日看望烨儿之后,再与母后谈谈心吧,今日时辰已晚,本宫也要回去陪着嘉遇。” “儿臣知晓。”郁景治作了揖,抬头面向秦皇后淡淡一笑。 见郁景治勉强疏解开来的笑意,秦皇后只是摇摇头,边走边无奈低声嘀咕:“这两个孩子……实在是无法让人放下心来……” 待秦皇后离开后,郁景治咳嗽几声,又对谢予迟道:“我倒是不愿让你搬出景宁公主府,晚晚太孤独了,你陪着她,也是好的。” “往后,还望你多多担待。” 对上郁景治恳切的目光,谢予迟眼波流转,心中情绪波诡云谲,千言万语蓄在嘴边,最终却只留一个字脱出了口。 “好。” 戾风此次并未跟着谢予迟去到前厅,而是抱着剑隐在角落阴影处,谢予迟离开时嘱咐他说,有要事需得他去办,但是此事复杂,须谢予迟亲自回来解释。 可他快等候近一个时辰了,却迟迟未见谢予迟进入这沁央阁的迹象…… 戾风额角的碎发被夜风扬起,沉在月色虫鸣中。 让戾风不知道的是,他迟迟没有等到的主子,此刻正站郁烨房中,用毋庸置疑的口气逼问着守在郁烨床前的人。 “郁烨并没有苏醒的迹象。”他将视线落在郁烨几乎没有呼吸起伏的胸口处,脸色黑沉。 “你们为何要隐瞒?” 书歌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便是有些无措。 她还以为回来的是书墨,却没有想到,在为郁烨擦去额间汗渍的空隙,她这么一转身抬头,见到的是谢予迟的脸。 第五十一章 意外相救 自郁长玥入府之后,她便对郁烨并无威胁,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之事,甚至这次还不计前嫌的救了郁烨,所以长玥公主暂时无需过多戒备。 至少书歌是这样想的。 但是,若是让她再多靠近自家公主,是绝对不可能的。 书歌上前一步,挡住了谢予迟落下的视线,道:“公主的病情,奴婢自有考量,长玥公主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怎么,担心我对皇姐做些什么?”谢予迟微眯了眼,自觉勾起抹淡漠笑意,一点唇下小痣显得他妖异却疏离。 回头瞥了眼郁烨的面容,书歌后退半步,拦人的动作却毫不犹豫。 “您救下了公主,奴婢感念恩情,但其它的事,公主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谢予迟径直忽略书歌的阻拦,直接抚上郁烨脖颈侧方,书歌见他突然出手,便一掌袭去,不料却被谢予迟钳制住。 书歌心下一惊,她没有想到,这长玥的内功极其深厚,甚至远甚于她。 探查着郁烨的脉象,谢予迟的眉越蹙越紧,两人共困之时,他并没有能知晓郁烨身体状况的机会,所以并不知晓,她如今的身体,已经到了十分糟糕的境地。 这副瘦弱的病躯,完全不像一副十八左右女子的体质,脉象紊乱不说,她筋骨似已千疮百孔,活像已经被疾病拖沓十几个岁月的躯壳,他可以断言,单从面相来看,郁烨如今的身体,比他皇兄郁景治好不到哪儿去。 谢予迟自顾自的继续探查郁烨的状况,竟没有发现书歌早已收回了招式,正站在他的身侧,视线在郁烨和他两人之间转换。 实话来说,自第一次同这长玥公主见面开始,书歌便隐隐对长玥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是她的音容样貌,确实无法唤起她的过往记忆。 “郁烨与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谢予迟收回手,神色严穆。 “长玥公主。”书歌眼神冷冽,丝毫不肯相让,“景宁公主之事,您似乎无权过问,我们此番做法,自是为了她。” “所以你们便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她?就算丢了性命,也无关紧要?”谢予迟一把松开钳制住书歌的手,脸色淡漠。 “公主所行之事,皆有她的道理,而且……”书歌暗淡了目光,抬眼望向床上之人,低声喃喃:“公主……也是有她的苦衷。” 谢予迟缄默,他知晓书歌忠心,也并不是不在意郁烨的身体,许是真的有些难以宣之于口的隐情,才使得郁烨将一切收敛起来,封藏于心。 于是,他缓缓来到郁烨床边坐下,视野堪堪停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尔后,开始运起内力滋养郁烨全身筋脉。 一旁的书歌目瞪口呆地将谢予迟这番动作收进眼底,心中又不免被这惊世骇俗与古怪的场景所惊骇。 功法大成,世皆不公,男子一般具有练武那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通常也只有男子才会有雄厚的内力,才足以供给为他人疗伤作用。 可长玥一介女子,怎么也能做到如此地步?难道蒙汉的女人……功力都是这般强劲? 不得不说,经谢予迟这番调养,郁烨的惨白面色逐渐改变,至少不似方才如死人一般灰败,毫无生机。 半柱香过去了,谢予迟慢慢收回手,顺势将郁烨肩上的被子盖好,却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他依旧坐在郁烨身侧,眼眸沉寂。 见到这番诡异的状况,书歌动了动唇,但没有说出话来。 一直持续到深夜,谢予迟都静默无言地守在郁烨床前,书歌几次三番都想开口,劝说她回沁央阁去,但是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后来书墨也回到房间,见到长玥在内,居然并无惊讶,还忽视她的眼神暗示,默许长玥留了下来。 书歌痛定思痛,又只是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不甚真实。 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只闻府外的更鼓走了两轮,连夜鸣虫叫声都歇去了许多,一切归于沉静。 按时辰判断,应该也到了下半夜,好在这时的郁烨已经退了烧,呼吸也平稳绵长许多。 这时的谢予迟才恍然起身,低垂着眼睑,那昳丽的脸庞显露些许倦意。 他转身,轻道:“皇姐既已无碍,我便回去了。” 书墨垂首,掀袍朝着谢予迟行了一礼,“一为长玥公主搭救之恩,二承公主隐瞒此事之情,他日书墨定会挟恩相报,生死相托。” “我倒不需你的性命。”谢予迟走至门槛,侧头,淡然回望一眼:“好生照顾你们公主吧。” 第五十二章 大病初愈 果不其然,在经过谢予迟一番调养后,第二日郁烨便醒了过来,虽她身上的伤并未好尽,风寒也是依旧严重,但是她总觉得全身暖烘烘的,不似以往大病时血肉连着经络如寒锥刺骨一般难耐。 在靠着她床头那方本有一侧小园窗,碍着郁烨体寒,是从未打开的,可今日破天荒的,书歌为她支起了掩窗的木架。 丝丝清晨的柔光照射进来,洒在郁烨苍白的脸上,明明只是一晚的功夫,可郁烨就似乎好像又瘦了不少,本来就不多的一点脸颊肉狠狠地凹陷了下去。 郁景治坐在郁烨床侧,盯着她一口一口地将碗中的粥吃尽,这才缓了神色,开始同他说话。 “宫里头来人了,所以皇后娘娘今日一早便带着嘉遇回了宫,她们若长时间呆在这里,也于礼不合。”说罢,又指了指郁烨房间一角,轻含了些笑意。 “皇后娘娘都说了,时辰太早,不能打扰你休息,可嘉遇还是将那些东西悄悄送了过来。” 顺着郁景治的指去的方向一看,郁烨便见到了花花绿绿的锦盒,被堆砌出一个小丘,她望着这些东西似乎有些眼熟,后来心下了然,这些就是其他人送给郁嘉遇的生辰礼物。 郁烨淡然地收回了视线,开口道:“我只是嫌郁嘉遇麻烦,又闹腾,所以,她不必如此。” “确实,你是嫌弃嘉遇,但是你又为何将你唯一的护卫书歌支给了她?还抓紧一切机会送她离开?” 被反问的郁烨不说话,她略带着病气的眉眼舒展,微阖双目,小幅度地扭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肩膀。 “蒋黎书归京的时间,也就这几日,皇兄暂时先留在我府上,三人同聚之后再回别苑吧。”良久,郁烨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阿书回来,自然是好的。”正说之时,忽得,郁景治又敛去淡淡的笑意,表情凝重了起来。 “近日京雍内时局动荡,我倒是觉得她守在关外为好,但她若是来了,我怎么也回护好她的。” 听到这话,郁烨便转过头,视线穿过那红木雕花圆窗,落在院中的梧桐树上。 树已变得枝叶繁茂,初晨时,其灰绿色叶面上的淡黄绒毛还留着些清亮的小水珠,垂得大的还顺着叶尖滴滴落下,发出细小的伶仃声响。 书墨恰时走了进来,静静地朝着二人行了一礼,随后为郁景治身旁小案桌上的茶杯添了些热茶,又撤去郁烨身前的粥蛊,最后,书墨盯着郁烨床架上乱放的衣物半响,便放下手中的粥蛊,开始认真的一件件将她的衣物折放整齐。 见书墨驾轻熟路,又熟稔至极的动作,郁景治不禁有些好笑。 “书墨自我这处派给你,是为了贴身保护你安全的,不是当照顾你日常起居的嬷嬷,你让他做这些,无疑是浪费了他一身的武功。。” 郁烨不容置否,这几年来,她似乎真的习惯由书墨安排她那些大小衣食住行的事宜,甚至连一些比如缝补衣裳的细致事,都是书墨代劳,相反,书歌还做不到这一点,她时常在收拾郁烨房间的时候,还要摔碎一两个物件。 “殿下说笑了,事无巨细,只要是关于公主,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书墨叠放好了衣物,便开始为郁烨配着下一顿的药材,因着郁烨每一次服药必须是检配之后才入罐烧煮,交给别人又实在难以放心,所以也只有书墨亲自负责郁烨整个煎药过程。 第五十三章 惊垂之鸟 尽管旁人不说,郁景治也隐隐地察觉,关于郁烨的许多事,书墨都并未向他禀报。 但是郁景治并不在意,恰恰相反,看到书墨这般维护郁烨,说明是对她极为忠心的。 只是……不免得让他这个想要关心妹妹的皇兄有些头疼罢了。 忽然想起自己备下的东西,郁景治便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枚浅绿色的香囊,略微倾身,放在郁烨的手上。 “此乃我时常佩戴的药囊,有安神静心之用,你好生戴着。” 郁烨轻握了手里的东西,目光随着那药囊上青色小鸟的纹路缓缓而过,尔后,朝着郁景治道:“皇兄放心,这件事还不足以令我心神不定。” 这时,书歌从外面推门而入,心照不宣地与郁烨对视一眼,便默默地向二人行礼,随即站到了书墨的身侧。 “今天的日头正好,倒是有了几分立夏的味道。”郁烨望了望窗外,说。 “确实如此。”郁景治也看向窗外,“可惜了你近日不可见风,否则我便陪你出去走走。” “嗯……”郁烨含糊的应了一声,鼻音中溢出些慵懒疲倦。 心思细腻的郁景治察觉到这一点,便轻笑了声,道:“你若是困了,便歇下吧,我这就回房试棋。” “皇兄若是觉得实在无趣,便派人把瑾王殿下唤来,我知晓他昨日就随父皇回了京,这药囊的配香……就是出自他之手吧。” 被戳破的郁景治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接着无奈笑道:“你当真记得。” 郁烨当然记得,幼时她时常偷跑去郁怀瑾母妃的净仁宫,为了寻他同自己与郁景治出去玩,也是在那宫中,郁烨闻到了那种纯净自然的药香味。 而当时的那股香味,同这药囊上的别无二致。 “瑾王殿下大驾光临,景宁公主府当然不能怠慢,但……我郁烨的闺房还是容不下这尊大佛,皇兄还是同他去后方的院亭下棋吧。” “晚晚……事情过了这么久,我也已经释然,你这是何苦……”郁景治语气中尽是无奈。 听到这话,郁烨没有出声,只是背靠着后垫的软被,缓缓阖上双眼。 见郁烨这一副全然是不想理人的模样,无法,郁景治站起身,为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罢了,晚间同我一道用膳。” 说完,郁景治便理了理坐皱的下袍,转身离开。 待郁景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毫无声响之时,郁烨才缓缓睁开了眼,此时再看她面色,已然全无睡意。 “郁广冀送来的?”郁烨冷冷发问。 “是。”书歌上前几步,从胸前掏出一物,来到郁烨床边摊开手掌,只见她手中赫赫然躺着一封黄褐色封页的信。 视线草草掠过,郁烨便接过那信,迅速拆开查看,待看清完内容,郁烨便将信扬至床边,书墨见状,适时拿过一方瓷盆,点燃烛火,让郁烨将信烧了个干净。 书歌见郁烨脸色淡漠,也不知信中内容如何,只是暗暗觉得她情绪有些不太对劲。 “帮孤查人?”郁烨冷笑一声。 “他早已察觉此事,也算是默许那批人对孤下手,现在倒冠冕堂皇起来了。” 书墨书歌心下一惊,脸色不自觉的黑沉下来,他们万万没有料到,郁广冀知晓这事,未横加阻拦且不说,还未提醒郁烨,任由她陷入危险…… “书墨,既然他已将景宁公主府视为弃子,那不会介意孤挣扎一回吧。” 第五十四章 贸然来访 还穿着夹层袄衣的卖菜摊贩解开胸前两个扣子,用团扇给晒得有些焉焉巴巴的青菜,时辰已到了午后,连吆喝叫卖声都是有气无力。 烈日当空,一丝白云都吝啬出现,这石子满地的街道上,不时有一两驾马车疾驰而过,卷起地上厚厚地泥灰。 景宁公主府门前,原本通常只有两个神情严肃的守卫,这时却出现了两道手提褐色礼盒,动作犹豫的身影。 看着在离这儿还差两个街道前就开始神色不安的廖云淮,沈言将手里的青柄白扇往他换了崭新衣裳的后背一拍,嘁声道:“不就是上门送个探病礼,至于这般紧张?” “沈言,你不知晓。”廖云淮抓紧了手里系礼盒的绳结,摇了摇头,喉结缓缓滚动:“老师他……原先是不许我来的……” 聪明人都默认,郁烨已在朝中站了队,还是最为人诟病的睿王党,一旦近她,便有可能惹祸上身,这也是因为杜靖伦害怕这新任清明干净的刑部侍郎廖云淮,沾惹上党争的名头。 就算是他廖云淮洁身自好,真的丝毫没有涉及朝堂争斗,但人言可畏,偏生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条官”,除了一个即将卸任的杜靖伦,他没有任何靠山势力。 就在门口站了那么一会儿,廖云淮的掌心似乎冒了些汗,他朝身边之人瞥去一眼,无奈道:“你那晋轩笔坊无事可做?跟着我来做甚?” 沈言无功名傍身,却也不愿返回家乡,好在家中殷实,便由着他在京雍开了个什么标新立异的笔坊,专供人写文章卖弄诗赋用。 被质问的沈言用白扇遮面,状似无意的扇了扇,眼神瞟向别处。 “我是怕你被欺负。” 他不敢说真话,要是让廖云淮知晓,他是抱着一观公主风姿的目的,定不会由着他跟来。 可实在是心头难耐,想看一看这说书先生口中时常提到的金枝玉叶,特别是那长玥公主,传闻玉篁楼有一题诗壁,如今全是赞扬她美貌的诗文,所以他就更加想要一睹芳容了,但是,要是说实话,廖云淮肯定能一只胳膊把他拎回去。 “你们是何人,在公主府前不可随意停留!”一身戎甲的守卫已经开始轰人,看这装束,应该是御林军,这次郁怀瑾特意派了几个知根知底的人来,就是特意保护郁烨。 沈言含着笑,上前对两个守卫作了一揖,“劳烦大人通传,我与她想探视公主一二。” “笑话!景宁公主可是你们想见就见得了的?”那右侧的守卫拦住门口,气势汹汹道:“你们两个人速速离开,否则就按图谋不轨之罪抓捕入狱!” “两位大人误会了,我们不是什么图谋不轨之人,他呀!”说着,沈言指了指一旁的廖云淮,“可是新科状元郎,现任刑部侍郎!今日纯粹就是想给前些时日受了惊的公主送些补物。” 那个发话的守卫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廖云淮一眼,见他样貌不凡,气若翩鸿,迟疑半响,还是未让开道,也没有通传的迹象。 “就算你是朝廷命官,也不可随意求见公主。”那人语气生硬,没有一点情理可言。 “去去去!”那两个守卫已经开始持剑轰人,毫不留情要将廖云淮与沈言赶走。 沈言被他们推搡着后推,手不禁握住了那守卫的剑鞘,“哎哎?那你们也不能这般无礼吧……人家廖云淮好歹还是个朝官!” 脸上虽然有些犹豫神色,似在思考自己贸然登门拜访是否无礼的廖云淮,在两个守卫的驱赶下纹丝不动,混乱之间,他还是紧紧护住手里的东西。 “发生了何事?”戾风持剑,走上前来,身后赫赫停着一架极为耀眼马车。 “戾侍长,这二人想要面见景宁公主。”那两个守卫恭敬道。 还未等戾风回答,只见那车驾上,串着颗颗晶莹珠玉的车帘被一双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骨节修长且匀称的手撩开,单看这双白净的手,就足以引人遐想。 “面见皇姐?我倒要看看谁有这般大胆。”这语调似有讽刺,但含得更多的却是调笑意味。 今日的谢予迟倒是穿得素净,一袭素白月袍绕身,绣着精致玉兰花纹腰封缠住他劲瘦腰肢,点点碎叶珠袍披在身肩,衬得那张明艳张扬的脸格外清静出尘。 等到谢予迟完全下了马车,那几人才堪堪回过神来。 要说这美人赏的多了,沈言倒有了他那一套衡量标准,可面前这个……怎么说呢,只让他觉得美得让人……瘆得慌? 而廖云淮出神,却是在思考能否向长玥公主求个情,将他们带进去,就算不能亲自见到郁烨…… 他低头看向自己花光第一个月所有俸禄买下的补药,以及自己做的几道点心。 至少……也能把东西带进去吧…… “廖侍郎我还是认得的,你们不必动武。”谢予迟大步流星,直直来到了廖云淮跟前,抬眼打量着他。 而廖云淮则是连忙后退一步,同谢予迟拉开距离,恭敬行礼,“臣见过长玥公主。” 秉持着礼仪规矩,廖云淮不敢直视谢予迟的脸,只是方才那么匆匆一瞥,他竟然发现,这长玥公主,居然还高过他半掌距离! 廖云淮在常人之中已经算得上是身量高得了,可如今同这长玥公主一比较,倒让他没来的有些愕然。 所以自然而然的,谢予迟刷新了一众晋雍子民对蒙汉女子的新认知。 浑然不觉身前这人心思的谢予迟,将视线放在了廖云淮手里提着的东西上,他深邃而清亮的美目微眯,眼中浮现出一丝氤氲在底的缱绻玩味。 “皇姐前些时日遇袭,景宁公主府戒严,恐怕不能放你入内。”谢予迟微微笑道。 预料到这个结果的廖云淮难免还是有些失望,他不动声色地拘礼,轻声回话:“多谢公主解围,今日贸然上门本是无礼,臣……自当反省才是。” 说完这话,廖云淮便要提着礼盒告礼离开,只是就在他转身之际,却被谢予迟唤住。 “既然也是侍郎的一片心意,我自是成全。”谢予迟依旧笑意融融,他缓缓抬手,吩咐道:“戾风,接过东西,我们去看望皇姐时,就一道送过去吧。” 廖云淮忽然抬头,眼中似有光亮闪过,虽然他一时还不明白长玥公主是为何帮他,但是自己如今的目的,也算的上是达到了。 第五十五章 平淡之日 郁烨的眼神往她右侧桌上摆放的东西轻轻浅浅地扫过一眼,便直直看向对面的人。 “你是说,廖云淮来过,还送来了这个?”她缓缓抬手,指向桌上的盒子。 正专心致志吃下手里的奶糕,谢予迟眼都不抬,抿下茶杯的一口水,点头。 这一瞬间,郁烨的表情变得丰富复杂起来,且不说为何廖云淮要冒着被朝中之人指指点点的后果来求见她,就是杜靖伦,也不会让他同自己沾染上一丝关系。 再者……她的目光再次锁定在那灰色锦盒中装着的东西,开始思虑廖云淮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 谁来给姑娘家探病,是送虎鞭鹿茸的? 于是心里有些猜测的郁烨侧头,盯着似乎因为盘中剩下的奶糕而发愁的谢予迟。 按照喜好来讲,尽管不是正儿八经的蒙汉血脉,谢予迟倒是对这种东西情有独钟,而且郁烨府厨做出来的奶糕并不腻味,淡淡的奶香配上滑润的口感,正对了他的胃口,但让他烦恼的是,自己方才吃下几盘称作“盗食”的糕点,这下是实在塞不下去了。 “你将东西调换了?”郁烨探寻地看着身边的谢予迟,忽然出声。 谢予迟从自己的纠结中回过神来,便见郁烨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可尽管如此,谢予迟还是气定神闲,理得气壮地含笑回话:“皇姐说的什么?我并不知晓。” “先不谈这廖云淮有无常识。”郁烨哼笑一声,流光溢彩的瞳仁中透出些意味深长,“就他一介正四品侍郎的俸禄,能买得这些什物?” 果不其然,谢予迟这端着茶的手微微一滞。 郁烨自以为戳破了谢予迟的心事,便摆摆手,靠着背垫重新换了一个姿势坐住,淡声道:“你既看上了这新科状元,便自行向父皇请旨赐婚吧,廖云淮初入官浮,底子倒也干净,虽不知他能力如何,但只要往后为官得当,倒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倚靠。” 听到郁烨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谢予迟只觉得还未嚼碎的糕点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忽得转头望向郁烨,眼中写满了不解神色。 “皇姐以为,我是因为看上了那廖云淮,才偷换了礼盒里的东西?” “看看!”郁烨挑眉,说话的语调拔高:“这不是承认了吗?” 这下谢予迟倒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他颇为头疼地瞟了一眼桌上摆放之物,缓缓起身,来到郁烨身边坐下,两指搭上她的手腕。 郁烨努力放松些身体的僵硬,尽量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接触,那指上微热的触感,令她不由得出了神。 几日下来,郁烨其它的太医郎中没有见过,倒是安安分分地让谢予迟号了几回脉。 这一番探查,谢予迟倒是发现郁烨的状况可算是稳定了下来,但还是太过虚弱,病体浮身,而且这拖下来的顽疾,也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修复完全的。 “你救过我两次性命,我……不知如何报答于你,若是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郁烨侧过头,有些不自然的开口。 话音未落,谢予迟放在那冰凉肌肤上的手微微停顿了下,半刻,才听他缓缓开口,道:“皇姐无需客气,既然承蒙景宁公主府庇佑,当然也需得回报些什么。” 郁烨当然知晓她并未庇佑过他什么,所以这一番回答,就是明晃晃的场面话加托词。 号脉完毕,谢予迟将手收了回去,见郁烨垂目,眼神似无意落在自己的双腿那方。 关于郁烨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她那双腿又是如何,谢予迟到底还是没有询问出口,思绪千回百转间,说出的话却还是只落在了对于他们两者之间而言,最为寻常的话题上。 “皇姐……似乎早已知晓害你之人?” “知晓又能怎样。”郁烨换上一副坦荡神色,倏得回转过头来,朝他勾唇轻笑。 “若是想报复回去,将他们一网打尽,凭我如今的实力,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第五十六章 夜色沉沉 高松树枝间,伴随着咕咕叫声,一双散着幽暗蓝光的锐利鹰眼紧盯着泥泞路间,夜间星辰辽阔,昏暗地林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马喉间粗重的喘气,惊飞了数十个落在枝头的雀鸟。 这几里外都不曾有人烟居住,荒无一人,谁能想到这地方,竟然离晋雍最为繁华的都城仅仅隔了十里开外的距离。 许是察觉身下的马儿太过疲累,那马上的女人勒住缰绳,将身后的披风解开,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一边轻轻抚摸马脖间的鬓毛,一边将它牵至细草丰茂的地方供它吃草。 女子一头乌黑墨发高束,长眉笑眼,眼末微微上挑,尾角带点细纹,这样的眼严肃看人时不怒自威,笑起来却暖意融融,眉骨深邃,鼻梁高而挺,并不白皙的脸上点缀着一张丹朱细唇。 这日夜兼程,一路从西境风尘仆仆地赶到这里,日夜不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晋雍唯一的镇关女将军——蒋黎书。 本来她计算着还有七日的路程可以回到京雍,可半路上却听闻郁烨遭害,于是心急如焚的她日夜兼程,跑坏了三匹马才赶到这里。 先不言马承不承受得住,就是她体力也到了极限,于是便想着在这里先歇息一番,再行赶路。 “噗——”那马高扬起头,甩乱了鬓毛,溅出些杂草落在蒋黎书的衣上。 捻去身上黏住的草,蒋黎书从马鞍上解下水袋,拔开活塞便扬起头灌了一口入喉,喝水间,敏锐地她发现离自己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似乎还掺杂着故意压低了嗓音的说话声。 于是蒋黎书迅速收好水,将牵马的绳索系在树干上,俯下身警戒地朝着那传来声响的草丛靠近,在靠近时,她见远处隐隐约约藏有火光,于是心下了然,一是有人同自己一般,赶了太久的路,实在困乏才想在这里歇息一会儿。 正想着自己是否要上前打个招呼,蹭个火堆之时,蒋黎书却见那火堆前的男子貌似疲惫,却难掩坚毅神色。 他胸前还抱着一个黑布包袱,似乎是紧紧护在怀中,不仅如此,这男人身侧还站着两个黑衣护卫,戒备地四处张望,这个场景见了,任凭谁都知晓这是有人暗中将重要之人被押送往京雍。 说是押送,实在不为准确,应该是被保护着。 她虽也心中好奇,但秉持着不要多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的想法,蒋黎书还是偷偷摸摸的退了出来,重新回到马边。 这时的她才回想起来,自己方才无意瞟见的侍卫,好像有些眼熟…… 蒋黎书记忆不是很好,还有些脸盲,可这人给她留下过极深的印象,曾几何时,这张脸的主人浑身浴血,眼瞳深红地持剑,从残壁断垣中一路冲杀过来,他所踏之处,红色液体浸透地面,其间横亘着数十个血还冒着热气的尸体。 而这个人,却曾面带和煦笑容,端雅地站在郁烨身侧。 他从前的名称蒋黎书并不知晓,但是在遇到那频频出现在传言中的景宁公主之后,这个如狠戾头狼一般的人,多了一个书墨的姓名。 “黎书小姐。” 突兀的一道清冷声音自身后传来,蒋黎书缓缓回头,同那人撞上了视线,在看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之后,她便知晓自己暴露了。 “那便是晚晚要的人?”既然已被发现,蒋黎书便直接了当的摊开话题。 书墨点点头,重新低身,恭恭敬敬地朝着蒋黎书行了一个礼。 “哎……也不知道晚晚又要搞什么名堂。” 蒋黎书揉了揉因长时间握缰绳而酸痛的手,无奈道:“你也知晓,我这次回来,是要给蒋老头当细作的……” 当细作,其主要任务就是监督着郁烨好好嫁人,老实呆着,若是又整出什么幺蛾子,得提前给蒋大将军报告,必要时出手阻止。 第五十七章 风波渐起 书墨看着对面蒋黎书眼神飘忽的表情,心下清明,这位大小姐是打算睁一眼闭一只眼,将今夜所见之事埋进肚子里了。 “我知你今日有任务在身,有些事就不逼问于你了,但是……”蒋黎书忽然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目光紧锁在身前人的脸上。 “郁晚晚受伤的来龙去脉,你必须得一五一十地给我说清楚。” “谢蒋小姐体恤。”书墨抱拳行礼,应声恳切。 蒋黎书将视野投向已吃饱了草,正在来回踱步的跑马上,朝着书墨摆摆手,“你且去吧,我先你一步入城,去见见郁烨如何。” “是。”书墨回话,转而回身走进了草丛后的黑夜中。 待蒋黎书日夜兼程地赶到公主府,也是第二日清晨,她牵着鬓毛上还落下层薄露的马匹,缓缓走入城门,其实她还是感到有些疲惫,一心想直接回郁烨的景宁公主府,可按照礼节,蒋黎书必须先入宫见礼,再自行安排去处。 离开将近六年的时间,再入京雍城道,恍如隔世,却也发现这城中环境同以前也有大不同的变化,例如…… 蒋黎书看向不远处的一处堆积着破败柴堆的角落,想起以前的那里是她最喜欢的甜汤摊,摆放了木桌旁,还坐着个总带一只瘸腿狗卖唱的瞎眼老大爷。 那个幼时常常同她打架,却总是被揍哭的男孩,估计也长大了,蒋黎书想,他是哪家的孩子来着? 细细一想,她便突然记了起来,似乎是兵部掌司家的大公子。 不过……脑中突然浮现起一人的俊雅面容,蒋黎书忍不住心下柔软,掺杂着半分苦涩蔓延开来,如郁烨在信中所言,她回来的目的并不单纯,借着监督她的理由打晃,也是确有其事。 思绪在此停怠,蒋黎书缓缓呼出一口气,理好身上衣袍,便朝着朱红色高墙宫院走去…… 沁央阁内,谢予迟坐在桌前,目光低垂,手里轻轻摩挲着上次落崖,从郁烨手里顺走的白瓷药瓶,戾风抱剑,面色沉静地候立在一侧。 方才郁烨所说之事,确实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知晓那宫中的戚贵妃身份特殊,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她竟是喀什努族的后人,且在杀手组织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次郁烨遇害之事,十有八九就是戚贵妃派人所为,目的也很简单,一便是报宋碣之事,二为折断郁广冀最有力的暗臂。 还有一点,他也清楚地意识到郁怀瑾曾对他提过的一件事,那便是郁烨手中拥有整个大雍最全面的情报组织,散落各处的线人隐秘且深藏不露,郁怀瑾还暗暗猜测,郁烨可能有一间密室,里面藏着晋雍所有朝廷要员的秘辛与把柄。 因此,谢予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心思,那便是如何借助郁烨之手,将那个逃离楚颖的舞姬从这偌大的京雍城中揪出来。 他自认郁烨对自己撤去了部分防备心,但是有多信任,谢予迟无法断言。 “主子。”戾风忽然开口,“属下这几日似乎得到消息,这相国杜靖伦,怕是无多少时日了。” 第五十八章 旧人相逢 这乾安帝在位的数十年间,杜靖伦可算是平衡各方势力的中枢“部件”,不仅使得朝廷局面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也让每回议事都达成较好的效果,可是如今这平衡的支点一倒,往后的政事…… 而且还有一点,虽然杜靖伦实属所忠心于皇权,处理各项有关政务的重大决定之时也是铁面无私,但是涉及到郁怀瑾参与职权,他总还是会留下一些情面。 因此有时郁怀瑾也不免得怀疑,是否是自己多心,才会产生这种想法。 对于杜靖伦的病危,谢予迟愈发忧心,这往后朝堂局势会对郁怀瑾越发不利,至于杜靖伦这原原本本的这个人,为官为臣,他只不免得的有些惋惜。 无这般立身正臣,是楚颖之失,但若是处于晋雍这般浑浊朝势,也是其命难殊。 谢予迟倏地站起身来,将手里的药瓶丢进戾风怀里,他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作势就要朝外走去。 “皇姐该吃药了罢,我得去监督一番。”谢予迟摸摸下巴,唇角轻扬,露出狡黠的笑意。 监督服药是假,探查消息恐怕是真实目的。 可当戾风看向朝外走去那道步履轻快的身影,却又突然有些不敢断言。 等到谢予迟踏进郁烨的房间之时,郁烨已经下了床,她靠着窗边的小榻上,正仇大苦深对着身前那碗黑乎乎的药发愣。 只见她面部表情十分丰富多彩,似是恨意满溢,又是决绝非常,最终下定决心,微皱起细眉一口便吞咽了下去。 郁烨不喜欢喝苦药,可称得上是厌恶极致,但是她不愿,却是她必须做的,就算是违心也会做下去,如同吞针拔刺,伤得是鲜血淋漓,却甘之如饴。 谢予迟只觉得他与郁烨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只要是他不愿做的事,谁也不可勉强,不能逼迫。 “皇姐服药倒是迅速。”谢予迟从敞开的门走了进去,径直来到郁烨对面的位置坐下,驾轻熟路地给自己斟了杯茶。 郁烨口中还弥漫着浓烈的苦味,面上已恢复平静神色,她抬眼,轻描淡写地望了一眼对面的人,开口道:“我的伤已大好,你不必日日来探望。” 那人只望着杯中逐渐上升的水面,仿佛置若罔闻。 见谢予迟这般反应,郁烨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好捻起盘中的桃酥放进嘴里,让甜腻冲淡些药材的苦味。 两人就这般对坐许久,缄默无言,却似乎……岁月静好? 若是谢予迟没有用郁烨的雪白寝衣去擦拭桌上茶渍的话,这般平和的状态,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 眼见着郁烨的脸越来越黑,谢予迟顺手拿上白布擦拭着桌面的动作微微一滞,后知后觉才反应自己做了什么。 “这茶渍似乎洗不净了。”他迟疑地摊开手里的东西,望向郁烨的眼中带了些可怜。 微眯起眼,郁烨刚想开口,就听闻外头传来了一道清亮脆响的女声。 “郁晚晚!我回来了!” 听到这熟悉异常却许久未闻的声调,郁烨立刻竖起了耳朵,身量挺得笔直朝外张望,果不其然,在看到那抹带着些因赶路留下风尘的灰蓝短袍,眸眼中明显升起了一丝光亮。 当郁烨想起身迎接之时,蒋黎书已经走进了郁烨的房门,她大手一挥,便把两大盒从西境寻来的名贵药材丢在了郁烨右侧榻下。 “你不是来信说还有三日才到?怎么提前了?”郁烨惊讶地发问。 “若是你让人少操一点儿心,我们也不至于这般。”蒋黎书直接就着桌上的茶壶,闷灌下两口水,末了,她擦了擦嘴角溢出的水渍,看向忽然坐在郁烨身侧的谢予迟。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此话一出,房中的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第五十九章 三人之谈 半响,谢予迟眉眼弯弯,目光清亮地迎面对上对方探寻的目光,坦然自若道:“蒋小姐边关女子见得多了,面熟而已。” “是吗?”郁烨出声,起身将自己榻侧的坐垫理好,没有抬头,“长玥这是第一回入京,你可得看清楚了。” 此话说得语气是不咸不淡,但是其中深意却不得而知。 蒋黎书缓缓走近,又盯着谢予迟打量许久,尔后,便挠挠头,朝着他抬手抱拳,“长玥公主,唐突了。” “无碍。” 话音刚落,谢予迟缓缓起身,有模有样地回了一礼。 这段小插曲转瞬即过,蒋黎书并未在自己模糊的记忆中纠结,立刻将注意力放在了郁烨的伤上。 也不知是不是常年在军中浸淫,她眼神毒辣非常,一眼便察觉到了郁烨腿部的异样,只是蒋黎书顾忌着外人在场,不愿直接质问。 “祖父身体如何?”郁烨自然也注意到了蒋黎书的目光,她镇定自若地动了动腿,就势倚靠在后座软垫上。 脱下外袍,蒋黎书接过书歌递过来的热茶,一屁股便坐在了郁烨身边,“放心,那老头硬朗着呢,前几日我还琢磨着给他续个晚年弦。” 郁烨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声,眼下微红,眸中似有星辰曜明,这时的谢予迟才发现,不同于平日含讽笑意,这样的笑容竟使得她整张脸变得鲜活起来。 “我这匆匆赶来,就是见你有无大碍,那几个害你的人,我定会查出,一个都不放过!” 蒋黎书那茶还没挨着嘴,便被她往桌上一拍,力气大得连着小案桌都抖上一抖。 面无表情地护好了手里的茶,郁烨斜着眼瞥见她已经磨破的护腕,以及身上一股泥土混着青草的味道,看似神采奕奕,可眼底的那一抹黑沉已经出卖了她日夜兼程的疲累。 “这事不急。”郁烨眉目低顺,将右手放置着那篓中的一双鹿皮护腕拿了出来,放在蒋黎书膝盖上。 “你以前常住的那间院子我已令人收拾出来,今日先回去休息。” “别介!”蒋黎书握住那双险些从自己腿间掉下去的护腕,“我可不困,你这丫头别想转移注意力!” 她一边用恶狠狠地声音说着,一边将那对护腕系在自己手上,见其尺寸大小正合适,蒋黎书不免有些感动,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甚至还能推测出,自己这般没日没夜地赶路,护腕定会损坏,便特意自己缝了一对备下。 为什么她敢断定这是郁烨自己缝的呢?因为这蹩脚的蜈蚣针法,实在无法恭维,估计她回去了,还得自己补上几针。 “瑾王会调查清楚,酌情处理,你插手作甚。”郁烨轻叹一口气,抬眼望她,可眼神中分明写着挪揄两字。 虽然不愿承认,但郁烨知晓,只要一提那人,蒋黎书肯定会乖乖的,不整出什么幺蛾子。 果不其然,蒋黎书张了张嘴,却未吐出什么话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呐呐出声:“瑾王怎么做是他的事儿,我还得按我自己的来……” 见蒋黎书微醺的脸挂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郁烨不禁细眉上挑,不禁暗暗诽谤,这情感傻子居然长本事了? 一旁地谢予迟不动声色地将二人的对话与互动收入眼底,心中已有了结论,看来……这坊间传闻是真,郁烨唯一的女性好友,也仅为这蒋大小姐了,这两人看似毫无间隙,情感笃深,只是……,细究下来,她们相互之间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隐瞒之事。 “我听闻,晚晚获救,还是多亏了有长玥公主,黎书在此谢过。”说话间,蒋黎书站了起来,十分正经地朝着谢予迟行了个拜礼。 就在谢予迟没有注意的空档,蒋黎书又将话头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蒋小姐不必多礼。”谢予迟俯身,扶起蒋黎书的手臂,“而且我与皇姐乃是血亲,怎有见死不救之理?” 郁烨别过头喝茶,不理二人装腔作势,虚与委蛇地互相见礼。 待蒋黎书直立起身,眼中突然燃起了光芒。“听闻公主武艺高强,不如同我切磋一番?” 还没等谢予迟反应过来,只听到蒋黎书接着兴致勃勃地说道:“就明日吧,御林军的练武场,咋们比试几回。” 第六十章 分崩离析 深夜,窗外一两声鸦雀低哑着声音嘶叫,树影打在窗纸上,婆娑摇动,如鬼魅般张牙舞爪,那房中人一身暗红琉纹蟒袍,手握两枚转得咕噜咕噜响玉核桃,他一手按在降香黄檀木制坐椅扶手处,似在闭目养神。 事实上他只是假寐,神思清醒地听着底下的暗卫念出信上内容,那暗卫面无表情地将信复述一遍,心里开始打起了鼓。 “烨儿并无谋划,一切但凭皇叔安排?”郁广冀将信最后一句在口中反复琢磨,似在揣摩郁烨的心思。 “王爷,属下以为,车驾之马受惊一事何人所为,公主应已有判断,至于这般回应,是……想息事宁人?” 郁广冀不回答,朝着那暗卫摊开手掌,暗卫了然,便立刻将那信纸双手奉上。 “她当然知晓,郁烨这孩子……神思敏捷,心中城府深不可测,比本王那明启侄儿,可难缠的多。” “那……”暗卫忽然紧张了起来,不觉惊疑出声:“王爷并未阻止戚贵妃下手,公主会不会心生介隙?” “她终究只是个女子……”郁广冀瞥了一眼底下的暗卫,语气不屑。 “而且近来这段时日,郁烨似乎有些异常,明显对本王之事有懈怠之意,此番对她袖手旁观,意在提醒,若是少了本王庇佑,她郁烨……终归会沦为他人口中之食。” 将手里的信纸揉作一团,郁广冀抬手一抛,那纸团便直直地落入不远处的金漆火盆中,眨眼间被火光吞食殆尽。 “王爷。”门外,突然传来一丫鬟的声音,郁广冀听的出来,她正是睿王妃刘媛身边的贴身丫鬟。 “王妃睡下了?”郁广冀发问。 “是,王妃今日有些疲累,便先行睡下,特意吩咐奴婢前来告知王爷一声。 “本王已知晓,你回去好好候着王妃吧。” “奴婢遵命。”那丫鬟应声,便缓步离开。 待那丫鬟走后,郁广冀不免皱起了眉头,他将手里的玉核桃放在檀盒中,语重心长道:“媛儿近日似乎十分疲倦,吃的也过于少了,明日得请郎中看看。” 那暗卫见郁广冀十分愁闷的模样,没有答话。 “不成。”郁广冀拍了一下桌子,倏然起身,“明日还是带她入宫,请太医相看一二。” “王爷所言极是。”暗卫垂首,回道。 次日,御林军校练武场上,一些下了操练的兵士密密麻麻地围在那武场边,削尖了头朝着里面望去,尽管他们被这重新任职的统领——七王爷郁怀瑾,加训加练折磨地异常痛苦,此时却一扫疲累,神情兴奋异常。 这般令士兵鼓舞的原因有三,其一,他们今日想一睹西境归来,不输任何一名男子的女将军,蒋黎书的姿容风采,其二,这京雍第一美人长玥公主出了闺门,来这尽是臭男人的校练场还不是平添几分绮丽? 尽管,这长玥公主本质上与他们没有差别,芯子上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但抵不过人家容貌绝色,使人心驰神往,而且这美人还要同另一个女将军切磋武艺,很难不让那些人浮想联翩。 这最后一点,便是这景宁公主,是从生死边缘逃出来的皇亲贵戚,修养尽半月才得以露面,本来就是京雍议论中心的一号人物,当然极其受人瞩目。 第六十一章 校练场上 郁烨出门,郁景治原本是不同意的,这次驾马失控之事,明显就是冲着郁烨来的,这仅仅才过去半月,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图谋不轨之人想要再次对她下手。 并且,这次郁景治也难得朝着郁怀瑾黑了一次脸,毕竟御林军被替换,身为统领的他没有及时查探出来,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抵不住郁怀瑾三天两头地往公主府里送东西,又时时登门道歉,起誓保证郁烨的安全,加上郁烨自己主动提出想出去走走,于情于理,也该放人才是。 而且这御林军校武场,派人重兵把守,不会出什么差错,再不济,还有蒋黎书,郁长玥保护她,这么细细想来,郁景治便暂时安下了心。 因着练武切磋的缘故,谢予迟便要换去他那一身华服,对他来说,今天既需得时时注意,却又是一次让他难得不用挂着一身繁琐服饰,极其轻松的一日。 这武场上头建了一方宽阔平地,专门供皇帝统领等人校验军士操练,可当下这里却支起了个大而显眼的遮阴蓬,下方则摆放上瓜果茶水,软榻小椅等物。 等谢予迟系好束腕,换上一身玄色简装走上校练场之时,便看到的是郁烨斜倚在坐榻之上,手里拿着一本蓝封书卷,头微微下垂,好似注意力全然在那书上,白皙细削的手指拈住书页,缓缓翻动,但她眼神淡漠,任凭外界如何嘈杂,依旧静如死水,波澜不惊。 “她就是这般脾性,不感兴趣的,一个眼神都吝啬投去。”蒋黎书也换好了衣物,正走到谢予迟身边,见他目光投向郁烨,便擅自解释道。 谢予迟薄唇轻扬,将视线收回来,回了句:“我知晓。” 听到这三个字后,蒋黎书点头,便拍了拍谢予迟的肩,道:“上了武场,我便不会将公主视作金枝玉叶的皇嗣贵女了,而且公主之武功我已有所耳闻,更不会碍于你的身份放水。” “那是自然。”谢予迟坦然回答。 蒋黎书忽得露齿一笑,又便谢予迟曲身抱拳,看的出来,她很欣赏这长玥公主的行事风格,为人豪爽,不骄不躁,不像是郁烨说的,能与范书亭那群自诩矜贵清高的女人谈诗论赋,吟歌赏花,倒像是她们这一路人。 要不是就是这女人实在手段了得,各种人,各种场面都能应付自如,适应地如鱼得水一般。 暂且搁下对这长玥的揣测,蒋黎书越过校场中央,走到了谢予迟的对面站定,随后又调整脚步,随时准备出招。 而谢予迟则双手负在身后,面上带着点点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如同气定神闲,闲庭阔步一般。 “长玥公主,得罪了!” 也许是看谢予迟这般闲适的模样不顺眼,话音刚落,蒋黎书便一记狠拳袭了过去。 站上这练武场,蒋黎书便不再顾忌其它,也许是自小养成的性子,她素来贯彻的打法都很流氓,上场杀敌的气势,让她平添了些无人敢惹的戾意。 若蒋黎书属于莽撞攻法,那谢予迟便是极其理智,他头脑思考的极快,早在旁人出招之时便开始分析起对手动作,而且在未上场前,他便将蒋黎书行事冲动,打法随心的秉性揣摩出来,虽武场考究力量,但策略却是占有一定优势的。 揣测出对方攻势,谢予迟不慌不忙地侧身,眼疾手快地握住蒋黎书手臂,随即一记腿风扫过,目的就是将她绊倒在地,迅速结束这次切磋,可蒋黎书哪是这般容易对付的主,她似乎看出谢予迟意图,便转变了进攻方向,假势击入他右肩,目的在于腿上动作,直接踢他小腿。 手里的书页已停在方才那两人开始动手的时刻,郁烨的视线便落在他们身上,其实一开始蒋黎书提出和长玥切磋的想法之时,郁烨便心下已有了考量,虽然她并不想承认,但是蒋黎书会输,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郁长玥用内功为她调养之事,她并不是不知晓,也是因为这样,才敢断定她的武功绝非常人所及。 正如郁烨所料,蒋黎书已经使出几回招式,却未得近谢予迟身,更不提伤到他。 蒋黎书额上渗出些薄汗,她暂停下动作,微微喘气,对不远处候着的侍卫道:“递刀过来。” 那侍卫视线在两人之间回旋,尔后便从架上取下两把刀,迅速递到蒋黎书身前。 蒋黎书拿起刀,将其中一把丢给了谢予迟,“拳脚功夫确实不如你,我甘拜下风,但听闻你使刀不错,我便有心同你一较高下。” 谢予迟接过刀,稳稳当当地握在手里,朝着蒋黎书勾唇,“蒋家刀法我耳闻已久,今日得以见识一番,实属荣幸。” 听到这话,郁烨索性将书当下,目光不移地盯着场上两人动作。 第六十二章 暗云窥日 就武技来讲,蒋家最为人所知的便是刀法,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世世代代都得习精,原本这蒋家刀也是有讲究的,他们通常只使宽刀,刮刃要细,刀柄要短,所以皇帝还给了蒋家可私铸打刀的权利。 可这代代流传下来,蒋家各家主上了现场,发现只能使自己特制的刀实在不便,一手刀法失了专造的刀,便实在发挥不了原本的效果,于是历代家主开始改进刀法,也祛除只用蒋家专制刀的传统。 郁烨的母亲原来也是会一些的,蒋家没有家技只传男不传女的破规矩,只要想学,老一辈便教,蒋铎见幼时的郁景治连刀都握不住,便息了教他刀法的心思,至于郁烨倒是较为争气,曾经也是掌握了个七八分,只是如今,她却是再不持刀弄剑了…… 郁烨知晓郁长玥使刀的能耐,那沉重刀身在她手中如鱼得水一般,旋飞轻转,灵巧非常,可蒋黎书自然也是习了这么多年的蒋家刀法,也不是好糊弄的主。 “晚晚觉得,她们之中,谁的刀法更胜一筹?” 不知何时,郁怀瑾一身戎甲未褪,越过外门之时窥见了这场上画面,便直接带剑来到了郁烨身侧。 事实上,郁怀瑾的到来并没有激起郁烨多大的反应,她知晓既然到了这地方,碰上郁怀瑾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蒋家刀法自成一脉,有其取巧胜敌之处,但碰上狡黠善于揣测之人,恐怕不敌。”郁烨淡声答话。 听见这般冷冰冰的话语,郁怀瑾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并时常有种莫名的感觉,他这皇侄女郁晚晚,总能读透这心思沉重,变化难测的谢予迟,说不定未来……还能克制住他。 思及此,他也不再言语,只想着拭目以待,当下,便重新将目光放在了场上。 两人对峙顺其自然变得焦灼起来,蒋黎书步步紧逼,而谢予迟则连连退避,但他却没有一丝被逼无奈的窘迫,倒是镇定自若,一双眼清亮非常,似含着极大的兴致。 于蒋黎书不利的是,如此攻下去,她体力在迅速消逝,却是无用之功,对面的女子言笑晏晏,步履轻捷,好似没有一丝疲累状态。 蒋家刀法胜在快,狠,力道如劲铁,攻势如急雨,但有一个缺陷,那便是每次招式变换,蒋黎书便会有放缓使刀速度的趋势,尽管蒋黎书隐藏地极好,可是她在近攻之时,还是会有一两刻的犹豫。 她在寻找自己的破绽,而谢予迟自身亦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场外的一众将士被这刃如光似影,刀鸣阵阵的场面给吸引去了目光,生怕眨眼,两人便分出了胜负,一红一黑,纠缠不休,人皆惊叹,可不愿发出叫好的声响,生怕扰了场上二人的动作。 在闪身躲过蒋黎书直立右臂的刀刃后,谢予迟目光微凝,手腕后旋将刀柄露出,及时与掌力配合,两只手便轻巧地控制住她减慢的挥刀之势。 要说蒋黎书打法流氓,可谢予迟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仅利用体力压制,还抓住了女子天生的弱势,运刀之力,集在臂,可如何控制,却多为腕部发劲,女子的腕力,自然是输与男子的。 “得罪了。”谢予迟弯了眉眼,笑意融融,手上可一点没有放松,直接用刀柄击在蒋黎书手腕处。 哐嘡一声,蒋黎书手里的刀便脱落在了地上。 她捂住还在连连发颤,失了力的手腕,连连后退,难以置信地盯着谢予迟的脸。 “你……不是女人吧。”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蒋黎书垮着脸解开了护腕,往那发红的皮肉上看去,心中愕然非常。 谢予迟俯身,将地上的刀捡起,来到蒋黎书身前,递给了她。 “蒋小姐说笑了。” 看到场上两人分出了胜负,郁烨便慢慢收回了目光,但手上的书,她却也没有看进眼里,此时,突然有个郁怀瑾的近卫进入了校场,他步履匆忙地来到郁怀瑾身侧,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只见郁怀瑾瞬间露出惊讶的神色,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情况下看了一眼郁烨,他皱紧眉,挥手示意侍卫先行退下,随即犹豫片刻,才对着郁烨缓缓开口。 “晚晚,杜相国,殁了。” 第六十三章 昔我往矣 桑树带着细细绒毛的宽展叶面漱漱而动,暖煦的午后日光透过稀疏的枝叶间透露出来,越过纱窗投在了圆小的红木案桌前。 本就是夏中,这午后的阳光自然令人昏昏欲睡,案桌前的几个小皇子神色各异,郁烨手支在下巴上,视线模糊地瞅着书页上几个黑墨大字,却怎么也入不了心里,小脑袋垂了又垂,最后被台前一声戒尺拍在桌上的响动给惊醒。 他们也不过孩童的年龄,使正值玩心盛起的时期,长时困在案桌前也是难熬。 可杜靖伦不曾这般体谅过,莫说皇室,就是普通人家的孩童,教习也应从小做起,自从他被指为郁怀瑾的太傅,又在皇后的授意下,皇帝一摸下巴,便又把郁景治两兄妹交于他教导。 郁景治常常因病卧床,可天赋才能在那儿,至于郁怀瑾,更无需他多费心,只是这郁烨长公主……让历经万事都仍旧宠辱不惊,安定如山的杜相国颇为头疼。 倒不是郁烨太笨,只是她过于顽劣,桀骜难驯,一瞬间曾让他认为,这郁烨不是个公主,而是个娇养出来的混世魔王皇子。 “先生,今日您布置的题文,我已完成。”郁怀瑾起身,来到夫子席前,将手里笔墨未干的宣纸双手呈在杜靖伦面前。 杜靖伦点头,遂接过郁怀瑾的课业,大致阅过,便满意的点了点头。 郁怀瑾见杜靖伦面色并不不满,心中雀跃,微微呼出一口气,这杜太傅的严苛程度,倒是教他三书五艺的太傅中最为厉害的。 末罢,他便小心翼翼地侧头,瞥一眼坐在自己案桌旁边还在小鸡啄米似的郁烨,开始思虑着如何给她寻由头,躲过今日的课业检查。 可还没等他思考出对策,杜靖伦已经掀袍起身,朝着郁烨的桌前走去。 忽然察觉自己桌上的暖阳被遮挡住,郁烨迷迷糊糊地抬头,对上一双含怒带威的眼。 “景宁公主,今日题文,你完成了吗?” 听到这般严厉的语气责问,郁烨心虚地用双手手肘,连带着袖子遮住了身前的宣纸,尽管心中发怵,但还是故作镇定,装模作样地回答:“回先生,烨儿还在思虑。” “公主思虑了近两个时辰了,还未想出来?”杜靖伦明显是不相信的,他微微垂目一扫,便发现了她纸下垫着的杂书。 杜靖伦也不拆穿,只是冷着声音道:“若是公主一直答不出,便留下这里,兴许夜色来临,夏夜晚清,公主可能便灵思涌动了。” 这不明摆着告诉她,若是她作不出来文章,就别想走的意思吗! 一旁还未离开的郁怀瑾,将杜靖伦的话清晰地收入耳中,便立刻来到他身边,拱手行礼:“小皇侄年纪尚小,且今日身体有些不适,请先生饶过她这一回吧。” 相对于已满十二的郁怀瑾,刚过八岁生辰的郁烨,确实年岁尚轻。 杜靖伦没有动作,视线依然停留在郁烨洁白如雪的纸面上。“景宁公主之能,我自有定夺,瑾王殿下不必多言,而且这托词,殿下似乎也没少用过。” 郁怀瑾动作微滞,对着郁烨投来的求助目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意识到这次终究还是逃不过,郁烨微微吐气,直立了身子,将夹在耳后的笔拿下,仰头朝着杜靖伦投去祈求的眼神,正襟危坐道:“请先生给我一柱香的时间。” “准,公主开始吧。”杜靖伦脸色稍霁,转身回到席前坐下。 同时,郁烨托住手袖,倒了一点茶水进入早已干涸的砚台,将墨磨晕开来,随即持笔沾上,移动到宣纸上方。 那点墨滴落在纸上,留下一点黑迹,只看郁烨这时,方才那般慵懒神色全然敛去,那张还有点婴儿肥的小脸便十分认真起来。 这次的文章题命虽然只有一点,可确实极难的,论朝臣之道,君何用之,虽然郁烨有时也会在用宴之时,听过大臣进谏,可毕竟是碍于公主女眷的身份,对于这朝堂之事,她又能知晓多少,所以这文章作不作地出来,对于郁烨来说实在无关紧要。 如此想来,郁怀瑾不禁对郁烨的作答暗暗忧心。 当然,郁怀瑾也是心思甚为清明,他知道杜太傅专门要考郁烨,定是存了其它用意。 就这样等着,他也不急着回去,便回到自己的案桌前,一边习书一边等郁烨写文章。 果然,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郁烨便停了笔,略微思索一番,便站身朝着杜靖伦的方向走去。 郁怀瑾放下手里的书,有些期许地望着郁烨那边的情况。 他倒是很好奇,自己这个外表看起来软绵绵又娇贵的小侄女,到底能写出个什么东西来。 只是令郁怀瑾没有想到的是,杜靖伦看完郁烨写出的题文后,脸越发黑沉,他用严肃的目光审量身前的小女孩,似乎下一刻便要高声训责。 “字不端,将策世集中的论政篇抄写一遍,交于我检查。” 这话一出,郁怀瑾并没有放心下来,相反,他的疑问愈深,为何太傅未对郁烨所书内容做出任何评解,而只是纠字,难道郁烨的议政如此不堪,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再看郁烨,她抬头望着杜靖伦,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乖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书本开始抄写。 第六十四章 今我来思 窗外蝉鸣声暗哑低沉,日光也不再盛烈,毛笔顺滑的尖带过一墨痕,在白净的纸上留下一个个端秀的字,郁烨写完最后一撇,便动了动酸痛的手腕,将笔搁下。 论政篇是这策世集中最长,生僻字最多的文章,写完颇为费力,她展开纸,等着那墨迹干透,又拿给杜靖伦查验。 这时的郁怀瑾并未离开,他将明日要教的课业温习一遍,见郁烨已抄完,便收拾了笔墨,打算同郁烨一起离开。 可是事情并未如他预料一般,只见杜靖伦只是轻轻浅浅地扫过郁烨抄写的文章,便问道:“公主认为,这论政篇如何?” 郁烨垂下头,令两人都看不清她的神情,小手揪住衣角,没有说话。 “景宁公主。”杜靖伦再一次出声询问:“论政篇,是否习得了?” 郁怀瑾明显听出了杜靖伦的强硬语调,杜相国这般似严又怒的责问,曾吓哭了好几位皇室子弟,可郁烨却依旧一言不发,杵在那儿像个穿小袄的木头娃娃。 “回去,再抄一遍。” 郁烨忽然松开了手,忍住眼眶中氤氲住的雾气,仰头同杜靖伦对视半响,便又老实巴交地回了坐处,开始磨墨砚笔。 见郁怀瑾还坐在位置上,没有离开的打算,杜靖伦又道:“瑾王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才是,宫里已经派了好几位来催了。” 看到郁怀瑾又犹豫地望向郁烨,杜靖伦轻咳一声:“景宁公主还需完成课业,到了时辰自然会有人来接,您酉时还有骑射课,小心误了时间。” 话已至此,郁怀瑾便也不得不回去了,他朝着杜靖伦做了拜礼,又来到郁烨桌前。 “晚晚,我从校练场回了便过来接你,可好?” 一脸沮丧,还带着些不耐的小脸扬了起来,朝着郁怀瑾露出个清甜的笑,“好。” 郁怀瑾也笑了,他摸了摸郁烨的头,随即走出了教堂,踏出门口之时,他又瞄一眼还在写字的郁烨,便同候在门外的太监侍从离开了。 也许是写的实在累了,郁烨这次花许久的时间才完成这篇文章的抄写,她持笔的右手在微微发抖,腕部酸疼非常。 “先……先生,我抄好了。”郁烨慢慢地踏着步子来到杜靖伦身前,小手捧着宣纸递了上去。 可杜靖伦只是接过那纸,并没有看一眼便放在案桌上,连同她原先抄写的文章一起用书压住,而他身前赫然摆放的,却是郁烨一开始所作的题文。 不明所以的郁烨立在杜靖伦案桌前,静等着他开口。 “景宁公主,你可知,我为何让你抄写这论政篇?” “知晓。”郁烨点点头,接着便开口解释,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安静的堂间内。 “先生想要我改变题文,准备来说,是想要改变我的主见,论政篇讲为君之能,亦是贤君之道,可先生不满我的论政。” 杜靖伦一开始就知道,郁烨明白他的用意,这小小年纪的公主,并不似旁人看上去的那般乖巧懂事,天真无邪,她才思敏捷,聪智早慧,自成一套行事理论与思想。 他也知晓,这个公主在等候,在隐势待发,心有所求,却也能看得清局势。 “公主倒是明白,只是我不明白,你既已知晓,为何还要抄写第二遍?” 方才一看,郁烨脸上的不甘与委屈已全然消失殆尽,面色淡然如镜水平面,晏然安定。 “敬师,明意。” “好一个敬师明意!”杜靖伦拿着郁烨的文章,倏然站起身来,绕过桌台来到她的跟前。 “言制衡,治臣,如治器,先利诱之,后威逼,牵其所缺,束其心志,不论臣心正否,忠心否,若把控,其劣臣善治先。” 他放缓了语调,将郁烨所写一段段读了出来,可越是念下去,杜靖伦就觉得喉咙被塞进了一块石烙。 “景宁公主,你将满朝群臣都只是视作把握天下的棋子,利用为先?若是你无法控制他们,当如何?” 郁烨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回话:“人皆有所欲,且皆有所失,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把控住他们的缺失过错,怎么会做不到这一点?” 杜靖伦难以置信地望着郁烨,厉声道:“且不说人心难测,世事变化无穷,凭你简单一己之力,怎可做到?” “若我不加以尝试,怎么做不到,虽不至能得万全之法,但若能成事,何乐不为?” “公主!这朝堂之事,不可妄断!各司臣子皆有所能,存其处事之法,怎能尽然由你干预?论政篇所言,用臣,长之所能,使之善道,君臣一心,存辩求和,这才是为君之道,用臣之策。” 垂着头,小手揣进袖兜的郁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也不知她到底听没听进去,只是木着一张小脸,眉眼低垂。 “罢了。”杜靖伦转身,将手里的纸夹进书中。 “先生是要放我回府吗?”郁烨没抬头,闷声询问。 杜靖伦朝外看去,见这天色并不迟,似乎连申时都未到,便转过身,同郁烨说道:“劳烦公主随我去一个地方。” 虽然知晓女子并不可能涉政,但数十年的传道受业,不允许他放任一个皇嗣的思论不入正道,不遵正统,所以今日,他必须要做一些事来板正这小公主。 于是,在郁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她来到了杜靖伦的相府。 站在相府亭院中,正前方便是杜靖伦的书房,郁烨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心中忙不送地后悔,早知道她就不同这一根筋的相国斗嘴了,直接应答他便是,自己也不是头一回心口不一了,为何要这般同自己的肚子作对呢。 小声叹了一口气,郁烨看向已经进入书房许久的杜靖伦,思考着要不要先逃走。 可是今日若是逃了,那明天的课业就更不好过了…… 正挣扎间,杜靖伦打开书房的门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厚匝看起来有些破旧,已经历经许多年岁的书籍。 他来到郁烨身前,将怀里的一本书举起,正色道:“这里是历代贤君的生平记事以及典籍传书,我本是先要送于你皇兄研读,今日先由你拿去吧。” 郁烨背过手,没有丝毫接过那些书的意思。 她这副抗拒的模样,落在杜靖伦眼中却也成了顽固不化,刚要出声训导,却听到了一道极不符合时宜的声响。 原来是郁烨肚子不甘空荡而叫唤了起来。 这时的杜靖伦才明白,他因着景宁公主思虑过于成熟,以至于全然把她当作了自己成年的弟子看待,如今想来,这公主,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大丫头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杜相国不禁有些虚心,他收拢了怀里的书,被郁烨可怜巴巴的眼神盯得越发不自然。 “前厅还有些糕点,景宁公主若是不嫌弃,用一些再离开吧。”杜靖伦哽着声音道。 听罢,郁烨小声的应了一句,便抬手攥住了身前高大之人的衣角,在对方有些僵硬的动作下亦步亦趋的离开了院中…… 恍然而过,眼前的身影不再,郁烨再抬手,却是满院的白幡入眼,以及正前方摆放的黑檀官木与灵柩。 第六十五章 亡人已逝 不知何时,这空中酝酿甚久的雾云渐渐凝结在了一块儿,积压成堆,变得灰沉起来,没有风,周遭却骤然变冷,不时从半低的树梢间掠过几只秃了毛的麻雀,突惊几片藏在绿枝间的枯黄败叶落在地上。 未几,这晋雍城中落下了淅淅沥沥的绵密小雨,虽然不大,可长久的落在人身上,还是会带去渗入皮肉的凉意。 绒绒细雨润湿了相府灵堂门口的白绫,以及纹丝不动,站在正院中央瘦削身影的蜀缎衣裳,杜府的仆人在这院落中匆匆而过,却无一人敢惊动了这位行为古怪的贵人。 若是来吊唁敬香,那便直接入堂便是,可这位偏不,只是立在这灵堂外,黯淡的目光紧紧落在那方棺木之上。 刚下了马车,撑着伞才踏入正院的谢予迟一眼便瞧见了郁烨静立在那里,而她的头上,发饰上,衣料上,都凝起了颗颗细小水珠。 “公主……为何不进去?”戾风抱着一束池河中采来的新荷走了进来,停在谢予迟身侧,疑问出声。 谢予迟去同蒋黎书比武的空档,便知会戾风去采来他经过练武场旁之时,偶然发现的初生粉荷,至于要做什么,他却并未言说。 “那荷花池后,是否就是御林军营的兵器库?”谢予迟未接还接连着荷叶的浅粉花苞,低声问道。 原来如此,戾风恍然大悟,原来主子是派他查探情报去的。 戾风仔细回忆起自己看到的画面,肯定地点头,答了一声是。 谢予迟没再出声,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可这荷花……还要不要呢?戾风低头,瞥住还带着水渍的娇嫩花苞。 忽然,谢予迟长臂一揽,便将戾风手里的那荷叶夺了过来,又见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动作十分优雅自然地…… 将荷叶扣在了郁烨的头上…… 郁烨被这突如其来的叶身遮挡住了视野,不由得抬手挪开了自己额头上的碍事之物,转而抬头,淡漠的看向撑着伞,正垂目打量自己的谢予迟。 “无聊。”郁烨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对他行为的看法。 “皇姐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谢予迟忽略了郁烨对她明目张胆的嫌弃目光,问道。 径直将头上的荷叶拿了下来,郁烨别过头,不发一言。 “不愿说也罢,我且先一步入堂了。” 仿佛习惯了这人的冷遇,谢予迟眼眉微挑,状似无奈地转身,似乎要朝着内堂走去。 还未等他踏出几步,便见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末了,倏得转身,不由分说地将伞塞进了郁烨的手里。 “大病初愈,若是再倒下了,我可没那么多内力救你。” 说罢,他又自顾自地拿走了郁烨手里的荷叶,低声嘀咕道:“我觉得这倒是挺好看呢,为什么不喜欢?” 伞柄还残留着谢予迟的体温,一点一点透进郁烨的手心,她怔怔地望着谢予迟半响,才低声开口。 “替我上柱香吧。” 忽然察觉这人语气中的颓败与无奈,谢予迟视野迅速自她脸庞扫过,想要脱口而出的拒绝话语如鲠在喉,最后,他妥协般地低叹一声,应下郁烨的嘱托。 “人既已逝,是非隔阂也一并消散了,不必过多介怀。” 转身之际,自他口中脱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语,同细散的雨丝融杂在一处,也不知是否飘进了有心之人的耳中。 待谢予迟踏入内堂,便听到一阵压抑的女泣声,杜靖伦膝下无子,只有同他成亲二十余载的发妻伴他在侧,如今一朝病逝,无子嗣后辈扶灵,好在杜靖伦门徒甚广,其葬丧所需的后人之礼也不乏有人承揽。 大致环顾一周,谢予迟倒发现了几位熟人,其中最为瞩目地便是扶着拭泪呜咽的杜夫人,出言安慰的廖云淮。 廖云淮微微侧头,正好与谢予迟交汇了视线。 两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就在谢予迟收回目光之时,却发现廖云淮不停地望她后方观望。 他心下清明,廖云淮在寻人,至于寻谁,不必他多言,已经昭然若揭。 不管其它,谢予迟直接来到棺木正对方的灵牌前,从下人手中接过点燃的香,双手至于额上,俯身敬拜。 此番敬香之法,本是弟子对其师长的丧礼,谢予迟并未杜靖伦言传身教的学生,所以,这柱香,是他代郁烨上的。 “长玥。” “见过长玥公主。” 刚刚将香插入灰坛,便听到有人唤他,回过头来,入眼即是郁怀瑾以及他素未谋面的监察御史赵清扬。 赵清扬既是杜靖伦生前极为看重的弟子,也是他的义子,今日出现在这里也是理所应该,要说他的身份,却也同郁烨也扯得上几分关系。 毕竟他是郁烨第一任驸马赵清抑的同胞兄长。 谢予迟欺身回礼,继而同他二人谈起话来,从赵清扬口中,他知晓杜靖伦是昨夜突然暴病而去,当夜他还在书房处理一些公务,事发突然,待杜夫人去请他休息之时,却发现杜靖伦早已气绝身亡。 “杜相国缠卧病榻,却还在忧心国事,实在是辅弼之臣,贤良非常,可谓是世事难测,天犹不公。”谢予迟沉声道。 “老师……一向如此,重病之时,我也曾劝说一二,让他保重身体,可老师还是放心不下政务。”赵清扬说着,视线落在灵柩上,神情悲切。 “不过……”赵清扬欲言又止,目露犹豫。 “有本王在此,御史但说无妨。”郁怀瑾见他这幅模样,便立即开口。 赵清扬听到这话,左右环顾一周,便慢慢说道:“我两日前才来看望过老师,见他精神似乎好了许多,身体似有回转恢复之态,怎么这么短时间,便突发重病?” 见两人面色凝重,没有接话,赵清扬便立即说话:“不过这病症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确实如此。”郁怀瑾应声,却同谢予迟交换了眼神。 实话实说,谢予迟与郁怀瑾都不敢相信杜靖伦就这般因病而撒手人寰,他本就患的是需要慢慢调养的肺疾,加上胃腹的长久疼痛,因着上了年纪的缘故,才使得病症发作的厉害,但都是比较常见的老人病,也不至于突要了人命的地步。 谢予迟细细揣摩,不经意间,眼神浅浅掠过门口只手持伞,依旧静立在原地之人的身上。 “为何她不肯进来?”这般想着,谢予迟竟直接问出了口。 那两个人自然听见了他声音不大不小的发问,再顺着谢予迟的目光看去,便也瞥见了郁烨的身形。 只是那一瞬间,郁怀瑾与赵清扬的神色都变得复杂起来。 许久,三人都未开口,仿佛谢予迟没有问出这问题一般。 直到最后,赵清扬黯淡下目光,缓缓开口。 “三年前,景宁公主与老师决裂之时,老师便说过,不许公主再踏入他相府正堂半步。” 第六十六章 旧事重提 一国之相突发疾病而亡,在京雍城中自然掀起了轩然大波,杜靖伦一生清廉正直,为国为民,所以当他病逝的消息传来,城中百姓无不扼腕叹息,有些人还自发地往相府送祭品,或在家门口燃一盏长明灯,烧几扎纸钱,作为悼念,以寄哀思。 乾安帝也因此忧悲过度,几日歇了朝,但依旧下旨,按照朝臣最高礼遇置办葬仪,追封杜靖伦谥号忠毅,可说,乾安帝对杜靖伦的丧礼是极为上心的,其阵式可堪皇室待遇。 就在京雍还处在悼哀相国的氛围之中时,一个令整个朝堂都震惊万分,坊间也议论纷纷的消息不胫而走,虽大多人只认为这是个传闻,可若是让有些年长的朝官细细想来,却是又免不了猜测。 因为这消息牵扯到朝堂一位身居高位,权位甚重的掌司,所以一经传开,便引起了乾安帝等人的注意。 乾安帝刚即位时,曾有位自他还是太子之时,就一直追随的忠心辅佐者——任仲禹,相比刚逝的杜靖伦,这任仲禹可是与乾安帝更为亲近,杜靖伦是太上皇留下的旧臣,同与乾安帝一同升迁上去的君臣关系,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任仲禹在乾安帝即位后,便任了刑部掌司,作为心腹,任仲禹肯定不会令乾安帝失望,在他任位刑部掌司期间,刑罚分明,严中有度,而且还明着暗着替乾安帝除去了许多隐患,因此任仲禹同杜靖伦一般,极得圣心。 就算是后来乾安帝日渐荒废政务,任仲禹也依旧是朝堂的中流砥柱,那时,坊间曾有这样一段佳话,言曰:“雍有杜任二臣,太平升,国将盛,河清海晏,无外敌之忧矣。” 而且,在后来的十几年间,杜靖伦同任仲禹也成了至交,虽政见时有不合,可两人总能找到中和之法,任仲禹不如杜靖伦做事雷厉风行,可他自有一套办事方法,虽做事弯绕,最终都能将事情处理的尽善尽美。 所以说,相比杜靖伦,郁烨之行事风格,同任仲禹更为相像,早些年杜靖伦责骂郁烨之时,还恨恨道:“公主不应拜在臣的门下!任仲禹那老头,更加适合你!明日臣便将公主扛送过去!” 但还没等到杜靖伦真的将郁烨扛过去,任仲禹便意外身亡,岁不至古稀。 时间过去了十多年,如今杜靖伦也已经过世,为何往事还要被提及? 原因不疑有它,只为这消息说,任仲禹之死并非意外,乃是其门生刘章和暗中策划所为。 这传闻虽被郁广冀同刘章和的势力暂时压制,可这事就如同酿酒一般,时间越久,施力愈深,若一旦掀开爆发,其影响便同酒香一般,蔓延开去,便是十里开外,萦绕不绝。 俗话说,形势乍变,有人欢喜有人愁,这关于两任刑部掌司的传闻一经散播开,倒是令郁明启惊奋异常,先不论事情真假,只要他“善”加利用这个消息,便可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于是他借着为母妃置送应季瓜果的由头,连夜入了宫,同戚贵妃商议此事。 戚贵妃在宫外的耳目众多,自然也知晓了京雍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只是她处事极为谨慎,还要等她的手下探查一番,了解事实真伪后,才会有所动作。 “母后……”郁明启端端正正的坐在戚贵妃对面,将身前装着颗颗饱满紫红提子的盘子推了过去,开口道:“近日这坊间传闻您也听过了,儿臣也派过手下人去查探,似乎确有其事。” 戚贵妃垂目,用染了深红色丹蔻的手指捻起一颗提子,缓缓启唇道:“不急……” 第六十七章 茶楼再聚 话虽如此,可郁明启还是架不住心痒难耐,自宋澈出事之后,他既未来得及重新安插人进吏部,也没有再什么政事上有所成就,日日上朝见郁广冀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那气就不打一出来,如今有了机会,而且还牵涉到刑部这块大肥肉,郁明启当然不愿意轻易放弃。 “母后,这消息虽不是我们传出来,但若是推波助澜一番,也未尝不可。” 手里的提子还未送入口中,戚贵妃便朝着郁明启瞥过一眼,道:“我们才动了他那好皇侄郁烨,郁广冀戒备心重着呢,此时最好的法子便是按兵不动,必要之时……再行顺水推舟之事。” “可是母后……您确定这消息,不会被压制下来?”郁明启不死心。 “自然。”戚贵妃吞咽下果肉,舌头不禁被汁水酸涩了一下,她颇为嫌弃地望了那盘提子,拿起桌边的巾帕净了手。 “依本宫看,这消息既然遭人传了出来,就必有推波助澜之人,我们且等着便是。” 思虑片刻,郁明启也似被这推测所说服,他连忙称是,殷勤地将手伸进盘中,准备为戚贵妃剥那提子的外皮,却被戚贵妃一手制止。 “不必再剥。”戚贵妃没好气地瞪了自家儿子一眼,不满道:“这东西酸死了,就算是找借口,下回也给本宫带些好东西过来!” 遭斥责的郁明启不禁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也的确怪他疏忽,才带了这些看似成色上乘,实际却劣等非常的果物进宫。 “是是是,是儿臣的纰漏,下回定亲自查验这些什物!!”郁明启连声赔笑。 “好了。”戚贵妃起身,朝着梳妆的铜镜前走去,“时间不早,你父皇也该到了,今日便陪着你父皇一同用膳后再离宫吧。” 郁明启喜笑颜开,也跟着站了起来,扶住戚贵妃抬起的手臂,道:“儿臣遵命。” 让戚贵妃没有料到的是,处理完积压成山的奏本后,乾安帝此刻并未动身,而是还留在正掖宫中。 失去杜靖伦的辅佐,就算是头昏脑涨,疲惫不堪,乾安帝也只得将奏本上大臣们磨磨唧唧,小题大做的破事儿处理清楚。 而此时,他正眉目紧锁,神情严肃地望向台下跪立的两人。 如今的正掖宫相比往常冷清了许多,轻歌曼舞不再,甚至没有出现一个乐师舞姬,连小池里养的红鲤鱼也似乎消瘦了一圈儿,了无生气的缓缓游动。 再看跪在宫室中央,身着一青一白长衫素服,腰间还系着丧带的两人,他们与上头的乾安帝似有一种无声的对峙,犹豫不决且不安的气氛在两方天地交汇。 “太医皆已断言杜相国乃暴病而逝,你们二人却言他遭人所害?” “陛下明鉴,臣虽然暂不知晓是何人所为,用什么方式,但相国突发急症,实有蹊跷!”赵清扬正色道。 “既然如此,有何证据?”乾安帝反问。 这时,廖云淮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语调平静道:“禀报陛下,其证有三,臣询问过杜夫人,相国近日明显减少了用药,最为严重的肺病也有好转之势,这是其一,其二,那日臣去检查相国尸身之时,见他手腕处有发紫,疑似挣扎痕迹,最后一点。” 廖云淮挺直脊背,定定地看向上位之人。 “臣已接收一位关键人证,那晚他曾亲眼目睹,相国同人争执的场面。” 经历了常日阴雨绵绵的深春,对于京雍来说,初夏可称得上最好的时节,日头暖阳,和风习习,就算赤脚踏在石板路上,也不会寒透了脚心,街市两道旁的树荫渐深,不时有两团随风飘扬白绒绒的柳絮在眼前绕过,最后又高高扬起,落藏在叶繁枝盛的槐树间。 这般街市小巷,高台林立,却由着柳絮泛飞的场面,也许是美的。 但总有一只不知趣的绒絮,落在丝毫懒得欣赏美景之人的身上,就免不了俗常对待的下场,而郁烨,就是那个不识美,无赏诗情画意趣味的人。 坐在玉篁楼最外层的小栅旁,郁烨正抿着一口新开的桃花酿,意外瞥见自己的肩上落下一团柳絮,于是她啧了一声,将这柳絮捻起,搓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郁晚晚……你总跟着我作甚?” 郁烨对面的蒋黎书终于耐不住性子,用怨怼的目光看向紧跟她不放的景宁长公主。 “若不是你吃多了脑子抽风?”郁烨抬眼,勾起一抹清淡笑意来:“我今日来玉篁楼,就是冲着好好喝酒来的,怎得就跟着你了?” 论嘴上的功夫,蒋将军是如何都比不过郁烨的,于是被噎住的蒋黎书只好嘀咕几声,怏怏不乐地说话。 “可近几日,我为何去哪儿都能碰上你。” “那只能解释为……你我二人姐妹心意相通,想去的地方也是大同小异。”郁烨倚在窗枢旁,抬手持杯,眯着眼打量两指尖夹住的小玉杯上。 上一次回绝了郁广冀将这套玉器杯送给自己,如今倒是有些后悔,这人害得她身陷囹圄,还打算行卸磨杀驴之事,未能从他那儿掏去几百两银子,真是可惜。 正在郁烨暗暗咋舌,后悔不送之际,街上突然人声鼎沸,喧闹开来,那一阵阵的少女嬉笑惊呼之时,实在难以令人忽视。 蒋黎书还想说话,却被街道上的动静吸引去了注意力。 “郁烨!你看那街头!”蒋黎书突然趴在窗前,指着远处某乘驾,对着郁烨叫道。 而郁烨只是侧目望了蒋黎书指去的方向一眼,便波澜不惊,面色淡然的转过头。 “那是谁的车驾?竟引得男子驻足观望,女子掷果盈车?”蒋黎书不禁发问。 “一只煽着黑红翅膀的大蛾子。” 用点高雅的词来形容,叫作曙凤蝶,是郁烨在某一日翻看异物录偶然发现的,当时她细读书中详尽记述之时,郁烨脑海中立刻浮现起那人的模样。 “什么?” “待会儿你便知晓了。”郁烨敷衍回答,随后换了个姿势,开始打量起桌上的壶身。 见郁烨不愿透露,蒋黎书便专心盯着那顶被众人团团围住的马车缓缓而行,在她惊愕的目光下,原本就花枝招展,贵气非常的马车,此时索性变成了个行动的“花果球”。而这“花果球”,最终稳稳当当地停到了玉篁楼正门前。 接下来从马车上下来的人,让蒋黎书不禁生出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复杂情绪。 马车前,谢予迟踏住马蹬,移步下了马车,他牵住赤红裙角,依旧保持着如沐春风的笑意与端雅的姿势,一笑一颦,举手投足之间,皆引得周围之人心驰神往,又浮想联翩,但他们似乎并无亵渎怠慢的意思,反之欲同他保持距离。 一来应是怕惊扰了美人,二来是忌惮她贵为一国公主的身份,三来……恐怕是怕被这公主一拳给抡到在地吧…… 毕竟连蒋黎书,蒋将军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在这群围观的人当中,男子欣赏“长玥”祸国殃民的容貌,女子喜爱她夺目飒爽的英姿,所以这谢予迟假扮的郁长玥,倒真不负这“第一美人,男女通杀”的称号。 小剧场: 郁烨:“所以你是大扑棱蛾子。” 谢予迟:“你是小白狐狸。” 请大家自行想像,小蝴蝶停在狐狸鼻尖儿上的可爱画面~嘿嘿嘿…… 第六十八章 查案开始 待侍卫劝退了围行的百姓,谢予迟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小幅度地动了动颊肉,发现脸侧因长期保持笑意略微有些僵硬。 随后,谢予迟抬头望望这玉篁楼的牌匾,抬脚走了进去。 “公主!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理?”戾风刚拴住马绳,便叫住了谢予迟。 “随你,但不可丢弃。”谢予迟没有回头,淡声答话。 面对着这一车的花束瓜果,戾风面露难色,果物也就算了,可以带回公主府做些糕点吃食,可是这花,大多数似乎还是新摘下来的,根部还连着细茎,全然丢弃,实在可惜。 于是戾风想了想,便挽起衣袖,在最近的摊贩手里买下一个大筐…… 玉篁楼二层雅间,蒋黎书见谢予迟入了楼,便拧着眉转过身问郁烨:“你还约了她?” 郁烨不可置否,接着叫来了小二,重新又上了壶茶。 “茶叶给孤多放些,孤是短了你们银钱?还有,再送盘奶糕过来。” “小的知晓!知晓!”那小二躬着身子,连声应答,这才出去端东西。 得!蒋黎书见到这副画面,也不用在追问了,她大步流星地自窗边走到桌前,拖椅子坐下。 没过多久,谢予迟便跟着掌柜上了楼,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郁烨所在的雅间,与此同时,小二也端着奶糕茶壶入了室。 见小二放在桌上的东西,谢予迟眼睛亮了亮,随即靠着郁烨坐下。 “下去吧。”郁烨抬手,准备赶人。 “是,公主若有啥吩咐,随时知会小的。”说罢,掌柜便同小二一起退了出去,顺便关上房门。 敏锐地嗅到房中的气息,谢予迟皱眉,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郁烨,“你饮酒了?” “桃花酿,无事。” “无事?”谢予迟慢条斯理地往自己杯中倒茶,拉长了尾音,语调也阴阳怪气起来,“皇姐正在吃的些药,可是一点酒都沾不得的,若过几日又倒下,那可就什么都做不了。” 郁烨没有像往常一般呛声,只是将奶糕推到他身前,转移了话题。“今日入宫,你可听到什么?” 只是略微扫过那奶糕一眼,谢予迟便将视线落在郁烨的脸上,“皇姐的耳目满布京雍城内外,皇宫这片寸之地,难道还少了个探查消息的?” “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郁烨淡淡出声。 一旁的蒋黎书见这两人带着刺意的说话,只觉得心头憋闷,对于他们口中所言,无非就是朝堂上的那档子事,于是她便准备谢予迟吸引郁烨注意力之时,趁机溜走。 蒋黎书怎么可能不明白,自己在哪儿,郁烨就出现在哪儿,这不是明摆着监视她吗? 所以她下定决心,立刻抓住郁烨没盯着自己的空档,迅速偷偷摸摸地踱步到房门口,尽量放缓开门的动作。 正在她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将门拉来一道缝隙之时,却听到身后郁烨冷不妨地开口。 “今日你要是溜走,公主府就别想回了。” 因为这京雍蒋家府邸,一直都没有什么人住,加上蒋家现如今人丁稀少,这祖宅,如今只留下一名的老家丁看着,所以蒋黎书回京,一直都住在景宁公主府内。 “这京雍城这么多客栈,我还寻不到一间落脚处?”尽管心虚,蒋黎书还是梗着脖子硬声回话。 郁烨食指落在桌前,轻敲两声,视线愣是一点没落在蒋黎书身上。 “你尽可以试试。” 那自带了凉意,却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让蒋黎书压力倍增,她清楚,若是自己真这么逃了,郁烨可能会支使书墨,让他给整个京雍的客栈通气,若是谁收留了被驱赶出公主府的蒋将军,便是同景宁公主作对。 寻常人谁会壮着胆子同郁烨作对呢…… 本着看戏的心思,谢予迟将蒋黎书的动作收进眼中,便用右手支起下巴,饶有兴味地打量起悻悻然往回走,又乖乖坐回原位的蒋黎书身上。 这个过程中,蒋黎书不小心同谢予迟含笑的视线对上,于是她心下一惊,猛然发现……还是有一人明面上就同郁烨作对,但是…… 蒋黎书不由得抽动嘴角,这郁长玥,倒真不是寻常人。 “好了。”见蒋黎书安分地坐下,郁烨便开口询问出声,“廖云淮,是同赵清扬一起告的状?” “确实。”谢予迟用指尖试了试杯中茶水的温度,这才持杯抿下一口,“他们称有个关键的人证,所以父皇才准许他们重新查案。” “那刘章和一事……如何?”郁烨又问。 “近来坊间传的沸沸扬扬,自然也闹到朝堂上去了,加上后宫那位添油加醋,父皇也应下一并查探。” 郁烨微微垂目,眼神放在那盘未动的奶糕上,沉默不言。 “我听闻,父皇已将这两案所属问题安排妥当,因刘章和需暂时不可涉朝堂政务,戒足在府,相国一事,由刑部侍郎廖云淮全权负责,而任仲禹之案,则交由瑾王查办。” 听到这里,郁烨依旧没有多大反应,好似早就料到乾安帝这般计划一般。 “如此甚好。” 她重新看向刚说完话的谢予迟,目光如炬,可那般清亮的眼瞳中,一直酝酿着让人难以看清的思绪。 第六十九章 流言盛起 夏夜蝉静,已经过了戌时,就连皖香苑所在街市都不再热闹,许是白日繁闹的余韵犹存,这干道上若有若无地飘着一股混杂的柴火油水味儿。 此时,人寂寥落的瑾王府门前,一位老仆照着烛灯站立,不时地朝着街口处张望。 未几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徐徐渐起,由远及近地放大,末了,那马连带着人影才堪堪出现。 “王爷,今日又晚了些。”待郁怀瑾翻身下马,那老仆便立刻上前迎人。 郁怀瑾把缰绳递给赶来的马夫,便同老仆一起踏进府门。 这老仆名叫官呈,是自宫中带出来的老太监,因从小照顾郁怀瑾,与他情谊最为深厚,当年郁怀瑾出生之后便没了母妃,也是官呈一直服侍照料,这年幼的瑾王无依无靠,没少受冷落欺负,可官呈无论怎么受苦挨打,也不愿让自家的主子受着一丝委屈,所以在后来太上皇殡天,乾安帝即位后,郁怀瑾便可以自立府邸,而他也被乾安帝特赦出宫,照看瑾王府内各种事物。 就算是后来郁怀瑾被送去楚颖做了质子,瑾王府全府上下仆从皆或是发卖,或是另寻新主,而官呈却誓死不从,以性命作挟,那日户部拿人之时,他一头撞在水井之上,顿时额间血流涌柱,最终引得天子怜悯,特准他留守瑾王府,这一守,也就守了三年。 “御林军杂务甚多,而且还去了城中各处寻访,故而晚些。”郁怀瑾答。 “王爷应当多休息几日再上朝的……”官呈叹息一声,道:“现下政事如此繁忙,可不是要累坏了身子。” “官伯,您老放心吧,我身体无虑,自然是要多分担些朝堂之事。”说罢,郁怀瑾解下披风,抱在怀里,这一举动落在官呈眼里,便连忙接过郁怀瑾怀中的披风,顺带又引得他一阵叹惋。 “若是王爷寻到位贤淑的王妃便好,这接衣奉茶的小事,也有个贴己的人做,您回来不久,竟也愿多买几个丫鬟入府,阿瑶那小姑娘,一天天不见个人影,也由得您惯着她!” 轻笑一声,郁怀瑾便劝慰道:“阿瑶是被我派去做了正事,过会儿她回来了,您可别责怪于她。” 官呈正要反驳,却见一黑衣近侍突然上前,朝郁怀瑾抱拳行礼,道:“阿瑶已归,正在书房等候王爷。” “好。”郁怀瑾敛了神色,作势便要朝着书房赶去。 见郁怀瑾才从外头忙完回来,又要去书房议事,官呈只觉得心酸不已,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殿下,向来都是吃着苦受着累的,除了同太子两兄妹住在同一宫中之时,才算得上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且不说在楚颖那三年受了何等委屈,如今一回来,又忙的轮轴转,竟然是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王爷,您还未来得及用晚膳吧,老奴给您呈一碗莲子羹过来,今天白日里奴新采了莲子熬出来的。” 这几日郁怀瑾确实异常繁忙,多次忙得也顾不上用膳,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竟比刚入京雍之时还瘦了一圈儿。 “好。”知晓官呈若不看着自己吃下东西,定不得安心,又寻着其他法子来给他送,于是郁怀瑾也只得应下。 来到书房,郁怀瑾在黑漆漆的房中环顾一周,并不见任何人影,只至随他而入的近侍点燃了房内烛火,才发现了藏在案桌下,已经呼呼大睡的阿瑶。 “来人啊……再给本姑娘上一壶酒!” 梦呓间,阿瑶本来头靠着桌腿上,却因说梦话带着的动作太大,直接磕在硬邦邦的桌腿上,额头传来的疼痛,使得阿瑶瞬间清醒过来。 “呔!那个小贼胆敢袭击我!” 睁眼,阿瑶眼中便出现了挂着“核善”笑容的郁怀瑾,她立刻心下一沉,手忙脚乱地从桌下爬了出来。 阿瑶本来一早便完成了郁怀瑾吩咐给她的任务,见自家主子还未回府,又没了看管,于是肚腹中的酒馋虫便被勾引出来。 瑾王这贴身婢女,身怀特技武功高强,有以一敌百之势,可弱点也被明晃晃地摆在那儿,郁怀瑾等人口中的阿瑶,其全名聂瑶,嗜酒如命,能吃爱睡,除了同人打架,她的喜好也就这三样。 “主子……嘿嘿嘿。”阿瑶一边咧开嘴笑,一边揉了揉自己被磕疼的额头,讨好地望着郁怀瑾。 而被傻盯看着的人,则缓步走到了桌前坐下,唇边依旧含着淡淡笑意。 “将你探查得到消息悉数说出来。” 虽见到郁怀瑾脸上依旧挂着和煦温柔的笑容,可阿瑶只觉得头皮发麻,若不是正事不能误,她早就跳窗逃跑了。 “禀报主子,我顺着那有关任仲禹传言最多的地方找去,寻思看能不能找到最早传开来的地方,却发现那些百姓所说的传闻源头,各在不同地方,有人说首先是从玉篁楼流传开来的,可又有人说……这消息是从皖香苑开始的。” “看来……”郁怀瑾敛目,低声开口:“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 偷偷往后挪动步子,以便禀报完事情后,自己能从正门迅速逃跑,阿瑶又歪头打量起郁怀瑾,发现他似乎正在思考自己方才所言之事,便微微放下心来,朝后动作的幅度变大了一些。 “陛下曾听到京兆府尹孙司伦孙大人提起,还有一位当年知情人士在世,现在还入了京雍?”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阿瑶猛地停住动作,开始仔细回想起来:“有人说,这回来申冤的,居然就是前任掌司的儿子任永济。” 听到这里,郁怀瑾心中疑问愈深,既然任永济都回到了京雍,为何当现在还是毫无动作?替父伸冤,一般是情绪激昂,直接告上御状,说句不好听的,若他畏惧当朝势力,那为何还是下定决心入京雍? 不过这番说法,也只是他一人的推测罢了,郁怀瑾心中明白,这时隔十多年的往事,一切痕迹都可能被岁月消磨抹去,所以必须得多费些时日查查,而且…… 对于即将发生的事,谁又有能力料得到呢…… 第七十章 两人独处,毫不避讳 见座上之人低垂着眉眼,食指自桌上摆放的黄皮书脊划过,阿瑶心知肚明,郁怀瑾已全然沉溺在自己的思虑之中。 “主子,阿瑶有一事......”将手背在身后,阿瑶深吸一口气,斟酌开口。 郁怀瑾抬头,轻问:“何事?” “方才在等您回来之时,有人给您传来了这个。”阿瑶伸出手,手心赫赫然陈列着一张用红线卷扎住的泛黄纸条。 在他注视的目光下,阿瑶有些忐忑地上前,将纸条递了上去。 拿过纸条,郁怀瑾展开,一眼便识出最左下方印着的纹章。 他心下吃惊,这上头印着的,居然是来自景宁公主府的纹章。 难道这信是郁烨给他的?可是平白无故,郁烨怎么会私下给他传信? 怀着疑问的心思,郁怀瑾接着往上去看内容,不过草草地掠过一眼,他心中的疑惑已经慢慢消散,因为这纸上只有简单的六个笔迹锋劲,行字却十分娟秀的六个大字。 “戚明月,别插手。” 这般冷淡敷衍的字句,正如书写它的主人一般,加之对自己的态度,不是郁烨还能有谁,郁怀瑾苦笑。 而郁烨口中提及的戚明月,就是郁明启的母妃戚贵妃,其封名戚岚,而这明月,便是她的小字。 所以谢予迟猜的没错,郁烨一早便知晓谁要置她于死地。 小心抬眼查看座上之人的神情,只见他眉越皱越深,阿瑶心中更加不安,于是开口道:“主子,那阿瑶先退下啦,您若有事便支会我一声,阿瑶就在外头。” 说着,阿瑶就立刻撒开步子往外跑去,眼见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身后那道温润的声音却猝不及防地响起。 “既然喝过酒,方才又睡了一觉,阿瑶定是神采奕奕,不妨......去刘掌司府上守夜吧。” 一眨眼的功夫,阿瑶的心就凉了半截,果不其然,她这主子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若不是特殊日子,郁怀瑾是不允许阿瑶沾酒的,坏了正事倒是一说,更多忧心她的身体。 才堪堪十四的年岁,怎么能成一个贪酒之徒? 但细下一想,郁怀瑾就将罪责归在了自己身上,若不是谢予迟扬言带她饮酒,自己没有制止,又怎会让阿瑶上了瘾。 失落的阿瑶应了一声,拖着步子往外走去,此时的她就像地里经过暴晒后的大白菜,紧贴在泥地上奄奄一息,疲软不堪。 “还有一事。”郁怀瑾起身,熟稔地将墨台中燃尽的纸灰倒入窗边栽种着青竹的土盆中,轻声笑道:“天明回府之前,我要见正厅中放上两筐活信鸽。” 听到这里,阿瑶越发欲哭无泪,她就知道自己烤了景宁公主信鸽一事也逃不过郁怀瑾的法眼。 “是。”阿瑶从鼻腔中挤出一个低落的音调,又垂着头走了许久,似是受到极大打击,但是最后离开瑾王府之时,她翻墙跃逃的动作倒十分利落。 不管这夜间的正东街市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到了亥时,也该是落针有声般的死静,景宁公主府也不曾例外,府中各路都撤下了照明烛灯,唯留一点莹石光亮做标的公主亲卫,混着几个御林军守在各个角落,轮班巡逻。 今日郁烨本是十分疲惫,早早就布了帘躺下,可是现下醒来,是如何都睡不着了。 本是初夏时节,过于厚重的绒本却重压在身上,让她有些呼吸不过来,可是如今身子又是极其畏寒,而且,就算是她想撤掉一层被褥,书墨也不会允许。 书歌应该是守在外头的,想着,郁烨支起身,微微朝外望去一眼,随后用手去勾床头支架上的外袍,房内似乎还燃着熏炉,但她还是被夜间的凉意冻地打了个寒战。 郁烨动作迟缓地披好外袍,穿鞋下床,朝外头唤了一声书歌,却无人应答。 心中的警觉让她立刻紧张起来,这周围的状况不同寻常,再看熏炉,她才明白自己为何感到寒冷,这炉中柴火早已燃尽,可书歌却没有像往常一般进来添火。 难道是戚岚还是没有死心,又派了人来杀她?这般想着郁烨摸索至床边,轻扣床底暗格,摸出一把短柄匕首,紧攥在手心。 “咔嚓。”窗口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在沉寂的空房中突兀异常,听着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往自己窗口掷石子。 敛去有些急促的呼吸声,郁烨胸口忽然平静,她放轻动作挪步至床边,犹豫片刻,支开了门窗。 借着外头微弱的月光,郁烨看清立在窗口的那人,正抬起左手,手指夹住一颗石子,作势就要丢过来。 “郁长玥,你这是要做什么?” “夜色甚好,想与皇姐出去散散步。”谢予迟无辜地摊手,轻张手指,那一把小石子便稀稀落落地掉在地上。 他身着黑袍束腰长袍,袖口被护腕紧箍,腰间别着一把漆红短笛,原本平日里插着满满当当,金碧辉煌的头上,只是用一根青色发带简单束起泼墨青丝。 见他这幅样貌,郁烨突然奇怪地想,幸好这人的发随了晋雍人,蒙汗国上至可汗贵族,下至平头百姓,多为卷曲短发,可郁长玥似乎承袭了中原人的外貌,一头乌黑平顺的长发让人看着十分顺眼。 将匕首藏进袖口,郁烨淡淡出声:“你这身打扮,恐怕不是散步这般简单,所以,你又要逃出去做什么?” “我可是站在了这里,你的窗前。”谢予迟含着笑意凝视着她,眼中风情万千,唇下一点小痣融在半明半暗的月晕中。 “皇姐对杜相国一事耿耿于怀,既然心中存疑,倒不如去查个清楚,所以……应是我们一起出逃。” 听见了谢予迟特意加重的字调,郁烨垂眸,沉寂半响,方才瞳中一点光亮慢慢黯淡,她拢手,预备合上窗口,“若是你未睡醒,便回去安生躺着,还是狂妄自信到了这番田地,自认为武功超绝,未曾设想……要是带上我这累赘,你能走多远。” 啪……谢予迟及时按住了即将合上的窗,朝着里面地人轻笑,“放心,既然今日我过来了,就已做好被皇姐拖累的打算。” …… 这话倒不如不说。 “若是皇姐真的在意,还是亲自查探为好,交给廖云淮那个愣头,你倒是放心?” “为何不放心,他受父皇亲自指派,权理皆全,想必没有什么阻碍。” “明上的阻碍自然没有。”谢予迟收回手,轻描淡写道:“京雍那群着上官服的豺狼,咧开嘴可不是笑的,我们毫无根势的状元郎,能查到多远多深,指不定刚要下手,就被他们啃撕下快肉来,生吞活剥也不足为奇,皇姐掂量不清楚,我不信。” 从荷池水面掠带起水汽的夜风携加着凉意冲散了那浅细女声,镂花小雕窗枢内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但至少她打消了再次合窗的想法。 “太医院的那群太医,故意隐瞒杜相国手臂处存有外伤的事实,其中用意,你真不愿弄清?” 谢予迟眨眨眼,将郁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尽收眼底,尔后,他长叹一口气,抬脚就要转身离开。 “既然皇姐毫不在意,那长玥只好回去睡觉了。” “慢着。”郁烨染了些微寒的指尖紧扣进木窗下框中,“事出有因,你这般热心于此事,意欲何为?” 听到这话,谢予迟顿下脚步,转身望向郁烨,清琉眼瞳氤氲起一层暗色,却在撞上那个探寻的眼神后,瞬间消散逝去,余留一点瀚明眸光。 “呆在皇城实属无聊至极,寻个乐子而已。” “拿自己的清誉和性命寻乐子,倒是新奇。”郁烨勾唇,嘴角勉强牵起一道弧度,带着点讥讽的表情明显在说她并不相信身前这人的瞎扯。 可是就算她绞尽脑汁也琢磨不出来,郁长玥做出这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行为,到底是在图谋着什么。 “这些皇姐日后自然知晓,只不过当下,皇姐可以尽情利用长玥。” 郁烨撇撇嘴,表情似乎十分嫌弃,让自己无法摸透之人,郁长玥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所以要利用她,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是吃力不讨好,反倒被她反将一军,那就得另说…… “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说着,郁烨作势就要关窗,却被谢予迟握住手,就势将窗户打开得更大,再一眨眼,郁烨便被逼退几步,随即见那修长的身形灵活地自窗口越过,稳当站在了自己房中。 悠然自得地入室,谢予迟还贴心地关上了身后的窗户。 “你……”郁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皱着眉瞅他。 “同为女子,皇姐无需害羞。”谢予迟笑得十分坦荡,又走到烛台前,似乎是要点燃蜡烛照明。 外头月色正盛,屋内也不至于一片漆黑,放眼望去,模模糊糊地看清事物轮廓也是可以的。 “不可……”郁烨及时上前按住谢予迟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 “要是让书墨看见,我们就别想出去了。”说完这话,郁烨便顺着烛台向下探去,一阵轻微的响声过后,谢予迟才反应过来。 一触即分的冰凉触感自他手腕处消散,谢予迟抿唇,鼻尖萦绕着郁烨身上若有若无的药苦味。 “好了。”郁烨打开火折子,昏黄的光即刻照亮了两人。 随后她将火折子一把塞进谢予迟手中,嘲笑道:“怕黑就拿着。” 怕黑?谢予迟细眸微眯,看着郁烨一步步朝床边走去,指间收拢,握紧手中的火折子。 郁烨心无芥蒂,自认为她这一身败骨无甚让人观赏的欲望,加之谢予迟方才的一番话,她便从衣柜底层翻出套许久未穿过的夜行衣,在某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开始缓缓褪下了身上的衣物。 谢予迟眼目极好,虽视野昏暗,但侧方的情景他大致也能看个透彻,未多时,伴随着柜门轻叩,细索的衣料摩擦声响传来,他这才知晓郁烨当真是一点也没避讳自己。 追随那人动作的视线依旧没有转移,谢予迟保持着原来的表情,似乎没有丝毫动容,那不带着一点感情色彩的清瞳未敛,就像是常年淫浸在青楼浣房的老客一般。 直至滑绸自她瘦薄的肩头落下,露出半个肌白弱骨,谢予迟忽然背过身去,目光游离在地面处,一阵热意自胸腔蔓延至脖颈,最后熏染了他烫红的耳垂。 他用手背掩唇,慌乱地吞咽下一口唾沫,险些被自己呛出了声。 小剧场: 郁烨:“说!那晚你看到了什么!” 谢予迟笑意融融,一脸狡黠:“冰肌玉骨,尽收眼底,不过,宸之自然会对晚晚负责的。” 第七十一章 轻松出逃 屋外传来咔嚓几道枯枝断裂声音,掺杂房中郁烨弄出细微响动,一点点敲落在谢予迟已经平复如常的心上,他一再确认自己脸及脖颈处的温度退下去之后,转而抬眸,平静的视线草草掠过屋内四周陈设。 “皇姐收藏的好东西,似乎都未摆放出来。”谢予迟突然开口。 许是嫌弃他话多,郁烨没答话,她系好胸前的衣带,转而低下身勒紧了脚腕处的扎布,这才走到谢予迟身前。 “走吧。” 上下打量郁烨几眼,谢予迟轻啧一声,便拉过郁烨走至床边,借着火光将衣架上挂着的深色夹袄取了下来,不由分说地裹在郁烨身上。 外袍厚厚一层裹在郁烨身上,只是瞬间的功夫,郁烨便宽了一圈。 “我们是去办正事,不是散步!”郁烨咬住一口银牙,看向自己身前正帮她挽袖之人,随即立刻挣扎起来。 “放心。”谢予迟眉眼含笑,暗暗加重手里的力道,愣是没让郁烨动弹分毫。 “长玥定会让皇姐安然无恙的回来。” 挣扎无果,郁烨也只好由着他,只是心中还是愁闷不已,她这副模样,若是入了杜府,还能轻易的翻过院墙,躲过一众府卫的巡视? 这般想着,郁烨索性不再动作,直待谢予迟将她两手的袖口挽好,松开她之后,便率先走在前头,小心谨慎地打开了门。 她拉开一道缝隙,朝着外头望去,待目光下移,郁烨看到了背靠在房门前,显然已经昏迷过去的书歌。 难怪书歌没有应声…… 这下郁烨倒是大胆了起来,她与谢予迟出了院门,正大光明地走在公主府的廊道上,她公主府的下人本就寥寥无几,御林军早早撤去,除了隐在暗处保护她的死士,夜间更是无人。 住进公主府的那几日,谢予迟也注意到了郁烨府中不似一般公主府邸,家仆侍女成群,不过想来郁烨向来不喜嘈杂的环境,这样倒也是情理之中。 正当他以为郁烨带着自己要从正门走出之时,郁烨却突然拉着他朝着一处低丛竹林奔去。 “怎么?”谢予迟刚要开口,便察觉到手心被人捏紧,反应过来,便立刻噤声。 直到一颗盘根错节的粗干槐树出现在眼前,郁烨松开了谢予迟,继而上前,开始观察起这树来。 一旁的谢予迟将视线落在方才被郁烨拉住的掌心之上,慢慢收拢了五指。 她险些忘了,今日书墨应该在前头当值,书歌平日的起居习惯,自己早已摸透,可他的作息时晨,却是毫无规律可言,上回夜间她想亲自外出调查一事,想着躲开书墨查管,但刚要出门,就被他堵了个正着。 “以这树作掩,我们从它后方墙院出去。”郁烨转身,看向谢予迟道。 谢予迟点头,又抬眼审视那方围墙,片刻,他长腿一迈,随即来到郁烨身前,直接揽过她的腰。 一时间,郁烨眼底闪过慌乱,她皱眉,看向上方云淡风轻的那张脸,沉声发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带皇姐出去啊。”谢予迟笑的无辜。 “我自己可以。”待鼻尖嗅到那人若有若无地松檀沉香气息,郁烨开始推搡着环在腰间的手。 感到坏中人的抗拒,谢予迟有些不耐,“那次在崖边你不是扭伤了脚?这般脆弱的一副身子,执拗什么?” “你是女子!”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女人抱来抱去,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女子怎么了?”谢予迟垂眼,声线变得有些压抑,“难不成……皇姐还想要一个男人来抱你翻过去?” 倒不是纠结于男女问题,郁烨只是不想太过于依靠他人。 见她动作微滞,谢予迟接着道:“皇姐无武功傍身,行动难免拖沓了些,我带你过去岂不更好?” 思索一下,他眼尾轻挑,凝视着怀中人的头顶,缓缓开口:“别闹,嗯?” 谢予迟那道绵长细腻的尾音让郁烨身体瞬间紧绷起来,趁着这功夫,谢予迟揽腰的双手一紧,便准备将人抱起。 “两位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这个空档,一个平缓声调自两人身后传来。 郁烨自然是熟悉这声音,她颇为无奈的回头,便撞上了书墨黑沉的脸。 明明是极其清淡寡言的一张脸,甚至表露的是淡然神情,可那平静无波的面目下,分明酝酿着蓄势待发的冷冽气息。 谢予迟也察觉到了书墨心中压抑的不满,尤其是那看自己的眼神,让他一晃神就觉得这书墨就像是…… 突然撞破两人私奔现场,恨铁不成钢又颇为头疼的老父亲,而偏偏对自己露出的敌意……倒是没有少一分。 “书侍长无需惊讶,夜色甚好,我带皇姐看看景。”谢予迟缓缓松开郁烨,双手负后,朝书墨柔和一笑。 听到谢予迟的辩解,郁烨在心中冷笑,谁半夜穿着一身夜行衣,到这个与外头仅仅一墙之隔,又专门掩蔽的地方看景? 书墨又不是傻子,他定定地同谢予迟对视,淡漠开口:“长玥公主想要怎么看景,属下无权干涉。” “只是景宁公主体虚,经不起一再折腾,还请公主让属下将景宁公主护送回房休息。” “书墨。”郁烨揉了揉额间,拧着眉低低地咳嗽一声。“此事事关重大,须得孤亲自查验。” 书墨心下清明,果然,表面上事不关己的公主还是放不下相国的案子。 “公主,属下会为您将消息查探清楚,今夜您便回去吧。” 杵在原地不动,郁烨静静地望向身前着一袭整洁干练侍衣的青年。 “孤并非垂死之人,一碰就碎,也无需你们那管教稚子一般的体贴,若是你们害怕孤这病鬼早逝,少来气孤便好,这般,孤兴许还能活个长长久久。” 看看,又来了,谢予迟如今也已习惯郁烨这般冷嘲热讽的不坦诚,反正他心知若是想让这小东西软下声来劝解他人,基本上是没可能。 “书侍长。”谢予迟终于开口,“有我在,皇姐定能安然无恙,我也并不是怀疑侍长能力,杜相国与皇姐的情谊,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有些事情,还是需得人亲自去做的好。” 既然有人替自己讲话,郁烨懒得插嘴,就将脸别了过去,而书墨在听到谢予迟这一番话后,表情明显有一丝松动。 “此番前去,我保证不出一个时辰,便将皇姐带回,可好?” 话已至此,书墨也不再反驳,他垂下目光,从袖中掏出一双狐绒手袖,轻道:“公主穿的还是少了些,先用这个捂手。” 随后,他又一股脑的掏出包括水壶在内大大小小的物件,淡声叮嘱:“这水应是温热的,若是公主胃腹不适,可以喝下一些,切记不可让腿脚受凉,还有这安神香与暗器,嗯……这暗器属下似乎忘了用棉花包裹,怕是会扎手……” 这下,谢予迟也忍无可忍了,他脸上的似乎在抽搐笑意更深,薄唇微张,无奈脱口一句:“戾风,动手吧。” 忽然,一道黑影自书墨身后掠过,动作之快令一时松懈的书墨躲闪不及,就在谢予迟叹气的功夫,还未收敛惊愕表情的书墨便缓缓地倒了下去。 “皇姐。”没了阻碍,谢予迟转身,笑意融融地朝着表情漠然的郁烨张开了手臂。“我们走吧。” 第七十二章 夜探相府 按说这府严戒备,除了皇宫的御林军护卫是头一等,其次便当属如今的刑部司。 只是如今的刑部司大多衙头,都被廖侍郎调进偏院保护杜相国一案的证人,陷入一时困顿无奈的刘掌司,便集齐了府中所有的侍卫,布控在自己卧房周围。 就是饮食起居,他也殚心竭虑地安排两个贴身护卫随行。 可到底只是寻常侍卫,怎么也拦不住身怀武功之人,所以当阿瑶隐在临书房的树林枝叶间,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哈欠之时,刘掌司还能旁若无人地将自己的手下叫进府内议事。 无事可做,又被强令限制在府,刘章和嘴角都起了两个红肿的泡,眼底一片乌青,显然是近日心神不宁的成果。 他身着一件青黑色的云锻常服,正仰头欣赏房中正方挂上的一副高山青松图,身侧候着的是他在刑部的心腹,也是另一个由他提携起来的侍郎王翼。 “掌司,您可不知道。”王翼双手搁在胸前,眉飞色舞地咧着嘴说话。 “那新升上来的状元可神气着呢!您没在那儿,刑部的人都随他指挥,就是一副形部主子的派头!” “哼,本应如此。”刘章和抬手,粗糙的指腹滑过那画最右下的红墨印章,“他是陛下亲封的侍郎,得了天子青眼,自然要比旁人高上一截。” “您近日未曾上朝,陛下越发懈怠,除了问案事进展,索性将税赋决议之事交由瑾王打理,属下见睿王爷面色平静,也无任何动作,这……” “睿王殿下之事,你少加揣测。”刘章和有些微怒,“陛下只是无心政事,可这朝中关系,他心里头跟个明镜似的,本官遭受陷害,自然令殿下受到波及,现在保全刑部自是首要,且让那人出些风头罢!” “且不说这个。” 他忽然转过身来,看向毕恭毕敬站立着的王翼,道:“杜相国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只是定下相国被府外之人所害,那人似有武功,其余之事,暂时一无所获。”王翼立刻回答。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当下杜靖伦遇害同本官之事竟撞在一处,你须得处处小心才是,莫让旁人抓住了什么把柄,特别是廖云淮,若是本官猜测无误,他应该与瑾王爷同属一丘之貉。” 虽有郁广冀庇佑,加之他也曾承诺尽快将此事压制下去,但说不担心,那绝对是假的,刘章和如今无法做出什么应对之法,而且这城中流言愈演愈烈,大有难以控制之势。 尽管他相信刑部是睿王手中的一把狩猎利弓,不可能被轻易舍去,但自己就不同了,轮分量来讲,他刘章和顶多就算一支长箭,不管是射出去还是径直丢弃,都极为可能发生。 “掌司尽可放心。”王翼答话:“属下怎说在刑部跟着您有些年头,一个新插进来的毛头小子,这刑部,还轮不到他指手画脚。” 另一头,郁烨果然被谢予迟不费吹灰之力带进了相国府,因着与杜靖伦产生间隙,又被划归睿王一党,她已多年未踏入这地方,跟在谢予迟身后,郁烨的视线轻轻滑过四周景致,眼中酸涩。 大约也过去了三年吧,这里竟然同往日一模一样,就连这杜府正厅严律堂旁的大水缸都好像未曾挪动过。 不知那缸里养的鲫鱼是否还在,那日自己被杜靖伦带回相府学文章,却无心读书,偷偷从书房溜了出来,趴在这水缸前,用水草逗鲫鱼玩儿。 郁烨有些失神,还知紧紧跟随谢予迟。 “皇姐在想什么?” 突兀的一道女声传来,郁烨回过神,眼眸低沉,淡淡答了声。 “没有。” 这相国府的守卫着实松懈,许是认为这死人无需保护,直至灵堂前也无一侍卫巡视,再看陈列棺椁的灵堂内,也只有一个下人跪在灵柩前往火盆内烧放纸钱。 两人躲在门边,谢予迟望里面扫过一眼,便转过头示意郁烨稍安勿躁,随即闪身进入堂中,利落地将那下人劈晕。 “现下这堂内已无他人,但难保待会儿不会有下人过来清扫,皇姐,我们的动作得快些。”说着,谢予迟已经靠近正中央的棺木,却没见郁烨的人影。 视线巡视一圈后,谢予迟忽得记起郁怀瑾白日里说过的话,便来到灵堂门口,果然见到呆立在台阶前的郁烨。 话不多说,谢予迟快步走至郁烨身前,直接将她抱起扛在了肩上,转身走进灵堂。 “你!”因为失重,郁烨紧揪住谢予迟背后的衣料,惊愕出声,却吐不出完整的话来。 “皇姐且安心,你这脚已离地,并未踏进这正厅灵堂。” 她确实没有“踏”进这灵堂,谢予迟说的没错,自己是被她扛进堂内的。 待谢予迟将自己放下,郁烨晃悠一步,被眼疾手快地稳住身形,她看了一眼扶着自己手臂的手,转而抬眼同谢予迟对视。 “你蒙汉的额吉有没有同你说过,你像个男人。” “怎可能。”听到郁烨的话,谢予迟笑得云淡风轻,勾着眼尾风情:“他们说我是最体态优雅,小家碧玉那个。” 而且就在谢予迟说话的空档,他修长的食指覆在棺木上,一手便掀开了棺盖。 郁烨:“……” 没在多说,两人便立刻来到棺木前,准备查验一番尸首是否还存在未能发现的细节。 “且慢。”郁烨唤停谢予迟的动作,在他略带疑虑的目光中,郁烨对着棺木,缓缓跪了下来。 杜靖伦之于郁烨,可谓恩师,数年悉心授业,谆谆教诲,甚至在某些时刻,他陪在郁烨身侧,更似一位口是心非别扭地要命,内里却是慈爱的严父。 就算她郁烨是杜靖伦口中最为失望的弟子,就算三年形同陌路互不往来,但昔日情分尚在,杜靖伦教给郁烨的东西,也远不止政论这般狭隘。 她双手由后至前合掌,置于眼上,随即俯身,将额头磕在地面,再抬头扬首,那惯常冷漠的表情如破冰一般张裂开缝隙,澄澈眸色闪闪,似有转瞬即逝的凄动之意。 一连行了三个磕头礼,郁烨最后将头紧挨着地面,久久没有抬起,若是忏悔,她绝是做不到的,但是愧疚还是满满当当溢在了她心头,如今郁烨奢望同杜靖伦几近三年的郁结能够解开,也只能是单方面的。 没有任何动作,谢予迟静静看着她近乎虔诚地做完祭拜。 待郁烨站立起身,他落眼瞥见她肌白光洁的额头上黏上一块黑灰的污渍,忽得神情松动,伸手用拇指捻去黑污。 望着自己指尖犹豫片刻,谢予迟颇为嫌弃地将污渍抹上郁烨的衣袖。 终于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什么之后,郁烨觑了他一眼,便靠近棺木,将注意力放在杜靖伦的尸首上。 “未向陛下禀明杜相国尸首存在外伤的那几位太医,已经被治罪,后来廖云淮指派了几位仵作过来验尸,才发现相国脖颈处有勒痕,双手手臂留有淤青。”谢予迟也走到棺口,一边说着,一边拉下杜靖伦脖颈处的寿衣。 许是因为杜靖伦合上了双眼,他并无被勒杀的狰狞面貌,原本被病痛折磨的枯黄病容,因失去生息而变得惨白,平时严肃端正的一张脸,此时也变得平和异常。 郁烨只是略微瞟过一眼,便挪开了目光,神色沉静。 良久,她缓缓开口:“据我所知,那夜他杯中茶水被掺了毒,这才是致死之因,但这勒痕,又是怎么来的。” 谢予迟轻眯起脸,将手收回,道:“既然有两处疑点,便不可立刻断定杜相国是毒发身亡,当时相国被发现之时,确实见到了勒痕,造成勒伤的绳索却不见踪影,应是被带走了。” 突然想起什么,郁烨沿着棺木向下走去,径直靠近杜靖伦平放的手上,开始细细观察起来。 眼神略过深壑紧密的掌纹,终于集中在他小指指甲中那一点黑墨。 “杜夫人应该为相国净过身,还好,指甲缝隙中还留下墨迹。” “嗯,皇姐继续。”谢予迟视线落在郁烨尖削的侧脸处,听的十分认真。 “按照杜相国往日脾性,深夜他更加愿意处理积落的政务,而且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这个习惯,但检阅奏文一般用的是朱砂批红,你再看他指缝中留的却是黑墨,就说明那晚杜相国可能并未处理政事。” “所以,他是在写什么呢……”郁烨额间细眉蹙地更深。 “不如你我再去书房查看一番,如何?”谢予迟开口提议道。 为今之计,也只有这般,想到这里,郁烨抬头,轻声回答了一声:“好。” 第七十三章 书房所获 作为一国之相,这杜靖伦的书房确实简陋了很多,除了四周围列着看起来用过许久的书架,正中央摆放着一方处理日常政务的案桌,也只有靠南面窗下有处小卧榻,这卧榻实在太窄,似乎是为了方便杜靖伦疲累时小憩,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会在处理事务直至深夜,然后实在撑不住了,便在那榻上度过一晚。 书架上陈列的书籍卷宗摆放缭乱,同他在外一丝不苟的形象截然相反。 “想不到,杜相国看起来这般严谨,实则……” 实则什么,谢予迟持着烛火四处环视,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是这样的。”郁烨眉头紧蹙:“他一向将这些东西收拾的井井有条,便于寻找,更不言他有多宝贝那些书。” 郁烨走至痕迹斑驳的书架前,从架上取下一本平放在手中就着火折子翻看,眸色黯然。 难道逝世前那段时间,他已经病到这般地步…… “那便是,有人故意做出这种场景。”谢予迟若有所思,移步到杜平日处理公务的案桌前,那砚台边还残留些溅出的墨迹,如今干黏在桌台,笔架上只余寥寥可数的毛笔,香炉落在最右方,但现下也无人再去替主人碾平炉中香灰了。 他的视线被最为明显的一叠奏折吸引,遂伸手拿起,开始翻看奏折内容与批文。 许是没有来得及带回宫,这些厚厚的一沓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放在了这里。 大致翻看几封,谢予迟便失了兴致,这上面无非就是记载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他一度恍惚觉得,那些朝堂的官员无事可奏,又不能让上位认为他们尸位素餐,蝇营狗苟,才将这些细碎琐事呈交上来。 “他们既敢将东西放在那儿,就不怕人来看。”郁烨将书放回原位,也走到案桌前,视野扫过桌上杂放的书籍。 “我记得……”她微红的指尖自案桌边缘摸索而过,直至正对放椅的桌腿上,淡琉色的瞳仁微缩,手指灵活地抠住处凹陷,轻轻朝外一拉,那暗红色的暗屉便暴露出来。 谢予迟瞧见,长眉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只见郁烨目光凝重地从那暗屉中抽出一本厚重的书,页面上印着五个明晃晃的大字——《三朝两史论》。 心中正疑惑,她徐徐翻开书页,却意外瞥见一个绑着红绳的信封横列在纸间,这上头的蜡封已无,显然是被人拆开看过。 可这时郁烨却少有的显现出犹豫神色,将信封握在手中迟迟没有动作。 “皇姐行事风格一向胆大妄为,怎么今日倒是生出了些顾虑?” 听见这话,郁烨抬头朝那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似乎十分闲散的人员投去道鄙夷的目光,随即利落地解开红绳,开始查看装在里面的信来。 好整以暇地将郁烨看信时那丰富变化的表情尽收眼底,谢予迟开始对她手里的东西产生了好奇。 “信上写了什么?”终于开口询问。 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将那信连带着红绳信封拍在桌上,继而迅速走到靠背侧摆放的书架前开始翻找起东西来。 “自己看。” 说完,她在从最底下一列列暗黄色的书册下寻觅,暗色的光亮将她眉间紧蹙的皱痕勾勒出来。 谢予迟闻言,便拿起那信看了起来,就在他细读这信上内容之时,郁烨淡然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缓缓响起。 “是哪个胆子大的,明目张胆地状告户部尚书陈端,谎报灾情,贪纳赈灾粮响,欺君罔上,以权谋私,势压百姓。” 细细听来,便能察觉她口吻中难掩的讽刺意味。 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寻的地方官员登名册,郁烨立即翻找,目光掠过一行行地域下的官称姓名,在翻找数十页后,她倏然停下动作。 “南境,临颍六品府尹——阮喻。” 将信上内容详阅,谢予迟也明白了七八分,他将信折叠好重新放进信封里,然后径自塞进自己的袖口中。 其实这纸上写的并非是给杜靖伦的信,就其格式用词来讲,这更像是一份抄录的奏折,而落尾署名,也正是郁烨方才口中所说的阮喻。 郁烨平淡地将谢予迟藏信的动作收入眼中,并未阻拦。 霎时,她垂下眼眸,心头似被压着堆砌成山的泥石,眸色流转间,黑沉的气息按耐住一涓清明。 “回去吧。” 翌日,才刚过寅时,京雍的街道还笼罩在一片轻雾中,地上的石子粘因露水连起细颗的灰渍,间隙中,两支青嫩的幼苗从石子中破开而生,可是不过片刻,就可能会被疾驰而驶的马车压断。 离这城中最繁华的地界,落座着一间刚刚将破旧老屋修缮翻新的宅邸,同其他并列的房屋比起来,相对有些落魄,可谁又知晓,这里住的竟是当朝新秀刑部侍郎廖云淮。 天其实还没有大亮,廖云淮就已经整装完毕往皇宫赶,如今他已经积攒了些俸禄,却一位下人都未赎买,只是托沈言帮自己挑了匹马,以便他上下朝。 他关好吱呀作响的木门,翻身驾马而去。 只是还未等廖云淮拐过正街的街角,便见对面一位刑部侍卫驾着马匆匆赶来,碰上廖云淮,又赶忙勒紧马绳,神情慌张地连道:“大人!您先回刑部看看吧!” “发生了什么事?”廖云淮皱眉。 “杜相国案子的证人误打误撞地闯进刑部大牢,不知道被什么给吓晕了过去,我们赶忙把他抬回房间,又叫了大夫,只是他醒来之后……就要……” “就要什么?” 那侍卫脸上突然变得一言难尽,唯唯诺诺犹豫半响。 “他就要……就要翻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立马让廖云淮派侍卫去吏部告假,然后自己赶回了刑部。 杜靖伦的案子能够判回重查,也是他与赵清扬花了大功夫才得以实现的,他们先是请了七八个城中毫无背景势力的仵作重新验尸,又将杜靖伦全府上下都封闭了起来,亲自挨个盘问府中的打扫下人,这才寻得了一个亲眼见到杜靖伦那晚同人争执场面的人。 为了确认那人所言是否真实,他们将那个下人的来路背景查了个一清二楚,这下人名叫覃塘,京雍人士,但是老家在城郊,父亲是个妥妥的樵夫,覃塘幼时家境贫寒,才与杜府签了二十年的卖身契,入府做最底层的杂役下人。 赶回刑部的路途中,他想了很多能让覃塘翻供的原由,最有可能的,便是他进牢后见到了什么人,那人威胁他,逼迫他翻供。 若是这样,廖云淮不禁觉得有些棘手,估计很难让覃塘吐出真话来。 拍马赶到刑部,廖云淮风风火火地朝着保护覃塘的后院走去,刚随着接应的侍卫踏入房门,覃塘便拖身下床,朝着他跪着直磕头。 “大……大人!请您饶恕小人啊!小人实在是一时被财物迷蔽了双眼,才……想出作证的法子!” “其余人都出去。”廖云淮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男人,面色沉静,下令驱逐其它侍卫。 待房中只剩下他与覃塘两人,廖云淮便低下身将他扶起,压低了声音询问。 “如今无人敢动你,你且放心,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谁威胁了你,直说便是。” “大人!小的无人逼迫,只是……” 覃塘生的高大,眉宇间含着几分英气,可性格却懦弱非常,他用指腹粗糙,又发颤的手抹去眼角浑浊泪水,结结巴巴地开口:“今日小人腹中饥渴,却没有人像往常一般来送吃食,便大着胆子跑了出去,没想到竟跑进刑部大牢,见到那些被关押犯人的惨状,还有……审问犯人时,他们发出凄冽的叫喊……” “便……后悔莫及,心生怯意,其实小人并未见到……相国同人争执的场面,只是为了那赏钱……” 见廖云淮越发冰冷的表情,覃塘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可知!这是欺君,是要定杀头之罪的!”廖云淮紧握双拳,直盯覃塘面目,那眼神如腊九寒冬大雪盖顶,直叫人冷到心底里。 覃塘被这话吓得够呛,他趴在地上连磕着响头,口中只剩下带着惊慌腔调的大人饶命几字。 为了尽快寻出目睹过当晚书房情景的人,赵清扬与他便颁了一道悬赏令,没想到,今日却助成了一把悬在自己头上的杀刀。 “本官再问你一句,你今人之言……确实无人所逼?” “是,大人……没人逼迫小人……” 廖云淮咬牙,尽量压制心中怒火,缓缓磕目,他倒不是惧怕被覃塘之过连累受罪,只是想到辛苦寻来为老师翻案的有力证据,竟然就这般丧失了去。 尽管他们有数位仵作验尸的口供,可最关键的一环断裂,实在是无法轻易串联起整个事实,只能尽力寻找其它法子,尽快寻到真凶下落。 “来人……”他如丧失全身力气一般,朝外虚弱开口。 “将覃塘收入大牢,听候发落。” 第七十四章 仆人翻供 这事出了不到半天的功夫,赵清扬问讯,下朝便火急火燎地直接赶到刑部,当他进入廖云淮日常处理公务的内堂时,发现他正面色凝重地写告罪书。 “事已至此,确实没有转机可言?”赵清扬站定,将目光从那写满的纸张中移开,出声道。 廖云淮手中的笔停滞片刻,又开始缓慢书写,“我见他言语举止,寻不出一点差错。” “可这般大事,他哪里来的胆子!”赵清扬拂袖,疾步走至廖云淮桌前,作势又要发怒,见廖云淮面无表情,当即咽下将要脱口的话。 似平复下情绪,他继续道:“陛下既已答应重审,便不会轻易收回旨令,这罪你我二人当认,但应请求陛下准许我们查清此事再罚,现下虽整日在城中查探,但对真凶还是毫无线索,至于可疑之人,先生历朝多年,这堂上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得罪过。” “细想一番,我们是否还有查漏的地方?”将笔搁下,廖云淮缓缓抬头。 “那些仵作一致认为,先生是被绳索勒喉致死,而他服下的毒药,并非致死之物,虽然下药之人不一定与真凶有所联系,但是还是应该查探一番,我已派人将那杯中残物查验,至于那端药的下人,你已收押,可审问出来什么了吗?” “那下人声称自己只是将厨房的药端了过去,其他一概不知。” 赵清扬神色落寞,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若再这般毫无头绪,恐怕只会让师娘及先生的一众后生失望,也无法在期限内向陛下交代。” “我们定是忽略掉了什么……”廖云淮立刻站立起身,思考片刻,“先生书房里的东西可有旁人动过?” “不曾,我派了几名侍卫把守,无人进入。” 赵清扬哪里想到,就在昨夜,谢予迟便带着郁烨轻松将那几个侍卫制服,不仅在书房查探,还顺走了十分重要的证物。 廖云淮点点头,继而又对赵清扬道:“我们再去杜府一趟,还是去看看先生书房。” “好。” 可就在赵清扬应答,两人准备前往杜府之时,外头的侍卫便匆匆赶了进来,朝着两人通报:“廖大人,赵大人,陛下……陛下派人来请。” 他们朝外一看,果然,正门口站立着的是乾安帝身边的禁卫军。 想必今日发生之事已传到宫中,两人相视一眼,也别无他法,只好随着那人立刻入宫。 …… 今日下朝后,郁广冀出奇地没有紧接着出宫,而是同郁明启一道,特意陪着乾安帝在御花园芸汀湖赏几朵新开的睡莲。 当然,乾安帝的心思可并未集中在那湖中生长的几株白莲,而是陪在他身侧,皮肤似瓣莲般白嫩,乌珠顾盼,芊芊玉手轻拨琴弦的美人身上。 四人两两对坐在游船上,任由撑浆的太监将船划到湖心去。 “近几日这京雍城中着实不太平呀……”乾安帝一边抿着小巧玉杯里的清酿,不紧不慢地开口。 今日和风习习,景致也令人心旷神怡,可京城中最大的两个对头凑在一处,自然使得空气凝滞,氛围僵硬。 而且乾安帝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试探他们口风,所以一时间两人还不知怎么接话。 许是怕乾安帝察觉自己同郁广冀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郁明启终于忍不住,扬起张明媚的笑脸,轻咳一声便开始出声。 “父皇不必忧心,杜相国的案子由您钦点的状元郎一手承办,定不负所托,至于刘掌司之事,皇叔也是有分寸的,您说是吧,皇叔。” 说罢,郁明启朝着郁广冀一笑,明显存的是膈应对方的心思。 郁广冀背脊挺直,双手平放在膝腿处,如藏尺锋芒一般,听到这话,淡然回答:“自然。” “你也不必过于忧心。”乾安帝后仰,龙袍因坐压有些变皱,“流言嘛,自有不攻自破的一日。” “事出有因,皇叔还是查探清楚为好。”似觉得自己说出的这话有些歧义,郁明启立即补充:“还是尽快找到造谣之人才是。” “陛下,臣斗胆,有一事需陛下解惑。”郁广冀没有接着郁明启的话头继续,只是朝着乾安帝行礼。 乾安帝心情甚好,大手一挥道:“说。” “陛下可觉得,这相国一案,是否同前刑部掌司任仲禹之事有关?”郁广冀紧盯对面天子圣颜,轻声询问。 “瑾王同廖侍郎并未对两事关联作出禀报,需得再行查验几日。” 见乾安帝这般含糊其辞的回答,让郁广冀不禁有些失望,本想着借此话题试探乾安帝的意思,推断他对这两个案子知晓程度,可这般简单的两句话,并没有透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郁广冀还要追问,却被乾安帝递过的一杯酒制止。 “现下你二人同朕就不谈政事,好好欣赏这琴音酒酿。” 无法,郁广冀只得噤声,随即顺从地接过酒杯,一口饮尽。 “陛下——” 没过一会儿,乾安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孙籍便带着随从划船追了上来。 “何事?”见孙籍过来,定不是什么好事,想到这里,乾安帝兴致缺缺。 “陛下您下朝时派人去请了廖侍郎和赵大人,方才他们已经入宫,正在御书房等候陛下。” 这孙籍一番话,立刻引起了郁明启与郁广冀的注意。 “让他们等着。”乾安帝一脸不耐烦地朝着那琴师身边靠了靠,直截了当的下令。 孙籍俯首站立,低下的表情好像欲言又止,却又无能为力,只好恭敬地应是。 第七十五章 意外请柬 到底还是让乾安帝玩赏了个尽兴,才令撑船的太监往岸边划,船上的两人各怀心思的度过这半个时辰,可有一点,那就是他们对乾安帝为何召见廖云淮等人十分感兴趣。 “父皇,小心。”郁明启搀扶着微醺的乾安帝,顺着搭好的艞板从船舱走了下去。 乾安帝将手臂搭拢在郁明启的肩膀处,慢悠悠地下船,待站立稳住身形,随即放开郁明启。 “今日也算是一扫朕前几日的郁结,你叔侄二人回去吧。” 紧随两人其后的郁广冀也刚下了船,听见这话,表情微微凝滞。 这话的意思十分明显,乾安帝并不想带着他们一起去听廖云淮对于相国一案的禀报。 “是。”郁明启虽心中失落,还是同郁广冀一同行了辞礼。 待目送乾安帝带着孙籍慢慢走远,郁广冀将方才在船上褶皱袖口理平,慢条斯理地开口:“永安巷那个说书郎,平日这故事说得十分精彩,皇侄可有听过?” “皇叔说笑了。”郁明启转过身来,挑眼看向郁广冀。 “永安巷都是些屠夫马贩,乞丐和脱了籍的奴隶,哪里有位说书先生?” 郁广冀多方派人查探,才理清流言所向,那首个传言最初就出自永安巷,但就算是抓住了几个散播流言的乞丐严刑拷打,他们也只说是听旁的乞丐口口相传,道只要将刘章和那事传播开来,就可以去一位叫二癞子的乞丐手里拿赏金。 可不管他们如何去查,都未抓捕到一个叫作二癞子的乞丐。 而他今日一言,为的就是试探这郁明启是否就是这流言传播的幕后主使,也不知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不知情。 郁广冀冷笑一声,“也罢,传闻当不得真,而且本王那好七弟刚正不阿,明镜高悬的秉性,自然会让此事水落石出。” 有些不明所以的郁明启略微思索一番,便朝着对面的郁广冀拱拱手,笑答:“那是自然,自古无人能诽之事,定未所为,刘掌司身正不怕影子斜,当然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还未等郁广冀开口,便听郁明启接着道:“明启探望母妃,就先行一步,皇叔,告辞。” 见郁明启利落转身后便快步离开,直至消失在小道尽头,郁广冀还站立在原地,双手负后,目露沉思。 景宁公主府。 刚过完用早膳的功夫,书歌捧着几份刚从膳房端过来的茶点,叩响了郁烨的房门。 “入。” 待房中人应答,书歌便推门而入,只是进门,便瞧见郁烨倚在窗栏边,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台上摆放的一盆花。 对,就是一盆花,书歌睁大了眼,待将糕点放下后,就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那盆东西一番,发现它真的就是一朵平平无奇的花而已。 这就奇了怪了,既不是前朝瓷器,也不是珍奇摆件,这公主怎么会在这种东西上分散了注意力。 “公主,这花……是长玥公主送来的?”书歌靠近了些发问。 郁斜了她一眼,那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可笑的事。 “石斛兰。”郁烨开口,“三年前,孤最喜爱的花。” 这事,书歌与书墨皆不知情,他们只只郁烨痴迷于古物摆件,却没想到,郁烨也有属于普通女子心性的一面。 见郁烨神情有异,书歌识相地噤了声,下意识地又往那桃粉色的花瓣尖望了一眼,轻声询问:“这花似乎不容易养活,照料之事,还是书墨来吧。” “不用管它。”郁烨解开束起的长发,缓慢踱步至桌前坐下。 既然郁烨都发了话,书歌也就不再开口,她从怀中掏出一张请柬,呈放至桌面上。 此时,郁烨正仇大苦深的抬手,皱眉嗅着刚刚书墨派人送来的药,那碗中黑色粘稠液体,任谁见了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见书歌动作,便分过神瞟了一眼桌上红彤彤的纸张,随即嫌弃地把碗搁置在桌上。 “陈端,六十大寿,半只脚还没埋进黄土里呢,就又想着设宴?” “公主。”书歌拉长了声调:“这次的宴会您可真的去了,自上回宫宴,您再没出现在其他官家场面,这次又受了伤,京贵间传什么的都有。” “上回练武场,孤不是露了面?” “那次哪儿成啊。”书歌语恳声切,“您一到练武场,瑾王爷就派人将场上四面八方都给围了起来,半个人都不能放进去,更别说您在场后头……” “放心吧,孤会去的。”郁烨漫不经心地答话,将面前那碗黑乎乎地的东西朝着书歌的方向一推。 “把书墨给孤准备的东西倒了,记得,寻个远点的地方。” 郁烨就知道,上回长玥带着她翻墙那事,书墨肯定在心里膈应了许久,这才在她药上下了功夫,打着添补药的名头,给她多加了这一碗堪比黑沼泥般的不明什物。 正在书歌纠结到底要不要替郁烨倒掉这碗东西的时候,只听郁烨又道:“把这请柬送到沁央阁,届时孤带着她一起。” “公主无需如此。”书歌答:“方才奴婢便是从陈府侍卫那处拿了两份请柬,一份已经让戾风送进了沁央阁。” “哦~”郁烨表情立即变得有些丰富,长玥来到这里也不过几月,便已有权贵上门结交?难不成,是看上了她一身的……好武艺? 看着郁烨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摆上的茶点,书歌叹了一口气,主动上前把她面前的碗移开,开始思量着如何找个地方去把这碗东西埋起来。 “那奴婢先退下了。” 还在烦恼去哪儿埋东西的书歌小心翼翼地将碗藏在袖口里,转身便朝着门口走去,却不料同推门而入的书墨打了个照面。 第七十六章 两人赴宴 当有些人趾高气扬,嚣张跋扈惯了,一旦她做事畏畏缩缩,连抬头都不敢与之对视,那么这人定是有所隐瞒,或者做了亏心事。 也不怪乎人们皆这般言论,因为有人表现地过于明显。 “你来找公主何事?” 书墨看着自己身前的人面色古怪,一只手藏进袖口中,眼神飘忽不定,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不知在紧张些什么。 视线慢慢下移,落在那明显鼓起一块的地方。 “袖口处,藏了什么?”书墨的声音淡淡,却含着不容置否的压迫气息。 “还能是什么,暗器。”谎话脱口,书歌越发坦荡。 “暗器需要制成碗口一般粗?” 估摸着对方已暗暗有所猜测,书歌梗着喉咙,神情飘忽,硬挤出几句:“致死毒物,当然需要用大物件保护。” 为了证明自己行为并不什么不妥,她大步跨出,直直越过书墨,朝门口走去。 见情势不对,郁烨理了理领口,晃晃悠悠地以换衣裳为由进了内室。 眼见自己前脚已经跨出门槛,书歌微微松了一口气。 “那碗药若是不替公主喝掉,你那后院暗器库里的东西,我全拿去炼铁,刚好看守侧门的狼犬缺一只狗盆。” 书墨猝不及防地开口,让书歌的动作停滞在原地。 她转过身,索性将袖口里的药光明正大的拿了出来,挑衅地看向书墨。 在对方挪揄的目光下,书歌一咬牙,如壮士断腕一般,仰头直接将药喝了下去,一滴不剩。 嘴角还余留着黑色的残汁,她猛呷一口,将汤汁饮尽,强忍从胃中翻涌出来的恶心劲儿,还不忘辩白几句:“你准备的这药,谁喝得下去,公主胃肠不好,莫再喝出什么问题来。” “放心。”书墨面容平静地拿过书歌手里的碗,目光放在碗底残渣上。 “我早已料到了公主不会碰药,所以同太医研究了个新法子,药煮蒸气,只需要公主闻着药气方可。” “所以说……”书歌惊讶地望向说话的人,端碗的动作凝在空中,“这东西就是药渣?” 书墨不说话,表情不容置否。 “里面有一味常见但药效甚好的东西。”书墨在书墨一言难尽的表情下,淡淡开口。 “百草灵。” 咔嚓一声,书歌就着最近的桌角敲碎了手里的碗,直接欺身上前,将碎片抵在书墨脖子上,阴测测地说道:“你成心的?” 百草灵是什么东西,跟着莫辕风学过几日医术的书歌自然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百草灵,就是牛粪入药的雅称。 “只是在提醒你,不得过度纵容公主而已。”书墨面不改色,音调依旧淡然。 此时,郁烨走了出来,她换上一件青蓝色的红莲描边华服,内衬浅灰长裙袭地,头上简简单单地别了个海棠红钗,依旧是苍白的小脸映着浓色妆容配饰,额前一点昙晕钿花,显得独一份苍白昳丽的美。 瘦骨撑华服,透着坚毅凛冽的身形,一双清亮锐利的眼直直看进人心里去。 “要打出去打,剩下那个活着的,陪孤去赴宴。” “公主!”书歌收回手,直接将碎片丢在地上,面色煞白难堪,捂住嘴含糊出声:“稍等片刻,奴婢去处理一下便好。” 说完,只见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郁烨摇摇头,眼神扫过书墨脖颈处一条淡淡的血痕,道:“既然如此,你同孤去陈府赴宴。” “是。”书墨微微颔首。 近日雨水甚少,天朗星稀,夏已过半,夜间少了几分燥热,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呕哑弦歌混杂一处,乐扬琴音,荡在街口处,坊间茶楼又开了座,响板拍响,扎扎实实落在木桌上,说书人开了嗓。 戏楼似乎也换了曲目,一首杂调喜相逢,夹着长久居京养成的独特近原腔调,被戏子婉转清喉唱出来,却道不出丝毫喜悦。 谢予迟耳边是碾过细碎石子,缓慢吱呀响动的车轮声,目之所及,只有郁烨一张漠然沉眉的脸。 他定定地看着郁烨,眼眸含笑,轻勾唇角:“这是我入京雍以来第一回赴官宴,礼节可能有所不当,还请皇姐提醒一二。” 正坐在对面的郁烨无甚表情变化,涂着丹朱地红唇微启:“少言,避人,多喝茶。” 对待这种宴会,她一向如此,当然,就算是郁烨一直冷着脸色,甚至不顾场合说出什么损人扫面子的话,也没有人敢多一句嘴。 “今日这寿老陈端之宴,应当热闹。”谢予迟掀起轿帘,视线放在街边摊铺上,垂眸低笑。 似明白他语中深意,郁烨抬眼瞟过对方一眼,嘴角微撇:“户部尚书的位子,自然少不了人巴望着,他户部魏掌司已近古稀之年,是时候告老还乡,若不出意外,陈端便可顺其自然的承袭掌司,那空出来的尚书之职,落在哪条狗嘴边都是一块肥肉。” “皇姐这比喻可真有趣。”谢予迟收回视线,倚靠在后座上,只手托住下颚,眼角带点嫣红的凤眼轻挑。 郁烨没好气地别了他一眼,淡淡开口:“可有些人可能偏生不会让这大雍的户部尚书如此舒坦。” 她同谢予迟目光交汇,在探轻对方瞳仁中浓浓的兴味后,郁烨哼笑一声。 “有些人,也自然包括孤在内。” 第七十七章 分道扬镳 陈府虽并未位于繁华街市,但能在宫界外三里办置这么一大所院宅,到底也是家境殷实,陈端虽不是太上皇留下的旧臣,但历朝十余年,在京雍也算的上是头门大户。 可陈家后辈缺缺,家中除正妻以外,只纳了两室,正妻一直无所出,两房妾室,出了一位刚刚及第的小姐,其余两个女娃还是尚在总角的孩童。 人逢喜事精神爽,陈端身着暗青色宽袖大袍,袖口与衫摆是银线绣的云纹仙鹤,他朝着前来道寿的大臣商贾连声拱手,眼角的笑纹堆挤在一处,他的正妻随候在身旁,一同与他接待宾客。 陈端眼尖,与同僚寒暄之时,瞅见了郁烨的马车,便连忙从一众大臣中脱身,候在郁烨马车前方。 见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掀开轿帘,陈端立刻俯首行礼。 “臣恭迎景宁公主,公主能光临寒舍,实在是令臣受宠若惊。” 那马车上之人并未立刻答话,只见一道高拔身影从车架上缓缓而下。 “陈大人恐怕恭迎错了。”长玥踏稳在地上,在书墨的搀扶下,缓缓站定。 “臣参见长玥公主!”瞟见马车前站立着的人,陈端立马改口,说完,他伸长了脖子,又朝谢予迟身后望了望。 这般明显的动作,谢予迟十分了然他是在寻谁了,于是他悠然开口,道:“皇姐一贯不愿出现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她那份寿礼,由我送到,怎么?没了皇姐,就不欢迎我了?” 谢予迟想了想,学着郁烨平日里说话的口气,又扬起声调道: “再者,这杜相国入土也不过几日的功夫,皇姐顾念礼节,不赴陈大人的寿宴,也在情理之中。” “长玥公主实在折煞老臣!”陈端赶紧陪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 “公主驾临寒舍,实乃老臣之幸!” 说完,他躬着身子,连忙朝身后叫道:“夫人!快领公主去女眷席上座!” “是是是!”陈夫人也默默注意着这方情形,听罢,立刻双手置于腹前,快步走至谢予迟身侧,拱手作请。 那夫人许是因今夜寿宴正式,不免着重对待了些,她脸上敷上一层厚重的珍珠粉,使面色看起来稍现白皙,但因人流攒动,热气冲年,一些珍珠粉和着水珠汗液晕散开来,露出原本因年岁渐大而显出的枯黄脸色。 这时的陈夫人,脸上看起来就是黄一块白一块,谢予迟视线从她脸上扫过,便微眯了眼,小幅度的往后撤一步,待同她拉开距离,方才展露笑容。 “那便劳烦夫人了。” “不劳烦!公主多礼了!”陈夫人许是未见过这般标正的美人,心头不自觉的高兴,看向谢予迟的目光既惊羡又慈祥。 行事在外的风格方式,谢予迟同郁烨便是两个极端,不管是对待什么人,谢予迟都是一种给人如沐春风的和暖善意,而郁烨,夸张了来讲,只要她所经之处,那些个位阶低又差辈儿的皇族贵戚皆不由自主地上提一口气,见她冷眼瞟过一眼,便直觉寒森逼人,仿佛下一刻你的把柄就被她握在手里,随即立刻被用十分尖锐刻薄的语气披露出来。 入府那一刻,陈夫人随侍在谢予迟右方,他踏进正前方的大院,两侧皆是摆好的酒席桌宴,男席在外厅,女宴在内院,大致扫视这周围布置一周,谢予迟并没有发现有何名贵的物件陈设,正厅门前摆放的两方白瓷净瓶,是城中最常见的官窑烧制的,也不过三四十两银子,房中墙上挂的画,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名家所作,唯一值钱的东西,可能就是他院中靠正门旁长的一颗轩辕柏而已。 这宅子看起来也经历几十年风霜雨雪,那正厅外的灰白墙体还留着几柱爬山虎的茎枝,似乎是刚刚被下人拔的,那底部还残留几点位擦尽的煤灰和青苔迹。 可能是注意到了谢予迟打量的目光,陈夫人沉下神色,歉意道:“府中简陋,让公主见笑了。” “无碍,人人皆知,大人为官多年,都是为朝廷尽心尽力。”谢予迟以袖掩唇,垂下的眼波流转。 快要行到内院,紧跟在长玥身后的书墨便停住步伐,“长玥公主,属下在外院候着,若有事嘱咐属下,知会这府中侍女便可。” 外男不入女眷内院,是最寻常不过的规矩。 “好。”谢予迟回头笑笑,便随着陈夫人,缓步走向院中。 到了正席间,谢予迟抬眼将四周状况草草掠过,发现除了上回宫宴看见过的几位大臣的命妇,其余人他都并未见过,就连每回宴会都愿凑热闹的范书亭一行人都不见踪影。 “见过长玥公主。”众人看见谢予迟出现,皆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夫人们且坐下吧。”谢予迟微微欠身,答。 见那些人应声落座,陈夫人这才出声,讨笑道:“公主,请上座。” 谢予迟点点头,淡然一笑,道了声好。 在坐下之后,他便将双手平放至膝上,目视前方,见一个个侍女鱼贯而入,单单为他这一桌摆上珍馐佳肴,又在侧方一案精致的红雕小桌上放置茶水糕点。 今日临近出府那刻,郁烨都是同她一道的,只是突然有个小厮打扮的人突然拦住了郁烨的马车,并托神秘兮兮地托当时驾车的书墨递给她一封信,这才改变了计划。 郁烨简单看完那封信,依旧是平时那副淡然神色,但她却命书墨叫来书歌,又对他说道: “我另有要事,由你去陈府,只当是平常寿宴,不可妄动。” 被突然放了鸽子的谢予迟兴致缺缺,有了那晚的发现,加上凭着对郁烨秉性的了解,他以为今日定可以看见她做出一场大戏,至少也是试探一二,可现在就他一人来了这寿宴,也实在是无事可做。 而且……他倒是对那封忽然冒出来的信生出了十分的兴趣。 百无聊赖一般,谢予迟的视线停留在那桌上的刚刚放下十分精致的食物上,薄唇微抿,没有丝毫食欲。 直到那最后的侍女端着奶糕同茶水摆放至案桌上时,处于思虑状态的谢予迟收敛了目光,瞳色逐渐变得幽深复杂。 第七十八章 长玥嫁人? 马车外嘈杂喧闹的人声渐渐淡去,郁烨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倚靠住后背方软垫,手持一张泛黄的纸单,微阖双眼养神。 郁烨没有想到,仅仅两日,她抛下的鱼饵就将她想要的大鱼给钓了上来。 正如她所料,刘章和身边的侍郎王翼,不仅是她刘章和的一条好狗,同他主子一般,那心头里藏着的野心也是昭然若揭。 刑部毕竟是他郁广冀的地盘,郁烨实在不好轻易插手,所以要从王翼身上套出有关任仲禹一事的东西,她必须想出其它方法,正一筹莫展之时,她突然想到,那个身处刑司内部,暂时清白,又受到杜靖伦教导呕心教导的廖云淮,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虽然她曾有过三任驸马,但如今怎么说还是个内闺女眷,总不好光明正大地邀人家状元爷喝茶,加之她并不希望有人知晓自己干预此事,所以她只好暗中让书歌将人“请”进府中。 在探查这新晋刑如今的刑部侍郎的行迹之时,书歌发现这人日程简直固定的可怕,无非就是皇宫,家宅同刑部三头跑,京雍街饶路杂,巷道纵横,但廖云淮每日入宫回府的路,亘古不变就那一条,从不多饶一条道,也不少走一步,让观察他几日的书歌都不禁扶额,若是有人暗杀这人,简直是十分容易掌握其行踪进行伏击,甚至只要在他固定经过的路上设个陷阱,都定能逮住这人。 听完书歌的描述,郁烨想,既然能在刑部这趟浑水中站稳脚跟,定是有其伎俩手腕,可最后,书歌带回去的廖云淮,就郁烨看来,却像是个痴痴傻傻,说话还结巴的朝堂新秀…… 那日谈话内容也十分简单,一是让廖云淮在刑部散播谣言,传他廖云淮即将接替掌司一位,而刘章和不仅不能自保,还准备让王翼当作替死鬼,二来便是交给他那封关于陈端私吞赈灾粮款,收受贿赂的御状信,郁烨一再叮嘱他暗自仔细查探,不可张扬,毕竟陈端因此事谋害杜靖伦,并无实切证据。 这王翼跟在刘章和后头做官也有七八个年头,当年任仲禹在位之时,他便是当时还在任属侍郎刘章和的下属侍官,可说刘章和所做的腌臜事,王翼也该是一清二楚。 可怎么从这人口中套出话来,倒是有些难度,让他同刘章和分心,恐怕不是一两天的事,但郁烨没想到的是,她只是小小的动了个手脚,就让陈端上了套。 刘章和当年不甘做一个小小的侍郎,他王翼如今也是如此。 这刘章和最大的把柄,就是他谋害任仲禹一事,这事还是郁烨在宋碣身亡前那晚,从他口中得知的真相,当然,是以郁烨求情,撤去宋家人发配边疆做奴的罪罚为条件。 据线人所言,郁怀瑾那头已寻找到几名刑司旧部,皆是在刘章和上位之后被陷害欺压之人,他们都能证明任刘两人确有龃龉,而且他还找到了当年为任仲禹验尸的仵作,当时他收受刘章和的私财,擅自改变任仲禹的验尸记载,在郁怀瑾的威逼之下,才愿意上京说清真相。 所以,只差自己所掌握之情报,便可以将刘章和谋害任仲禹一事彻底揭露出来。 缓缓抬目,望向自己手中的纸张,郁烨目中所藏情绪涟漪扩散,瞳仁微缩。 那纸上记载的便是刘章和给任仲禹下药的方子,凡是医者皆知甘草反甘逐、大戟、海藻、井花,乌头反贝母、瓜菱、半夏、白、白及,藜芦反人参、沙参、丹参、玄参、细辛、芍药。 但这药单上并无这几样药物,只是含了几位普通的补药。 问题就在王翼只给了她刘章和给任仲禹熬药的药材单,至于其它,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接过单子,郁烨看了一眼,便发现那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份补药药方。 枸杞、三七粉、阿胶、鹿茸、当归、白芍、黄芪、白术、党参,郁烨将一个个药材名称在口中反复琢磨,试图找出一点不合宜之处。 “书歌,回府之后,将孤手里的方子抄录一份,去街上大大小小的药铺医庐问问,这药方有无问题。”郁烨突然开口说话。 “是。”书歌驾马,侧头回应一声。 又沉默片刻,外头的书歌带着迟疑声调说了话。 “公主,既然您也知晓那陈端是心怀不轨给长玥公主递的帖子,您……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郁烨将药方收入袖口中,继而抬手揉了揉眼间鼻骨,道:“她武功高强,旁人近不得她身,再者,那群后院闲妇整日谋划的东西,无非就是那几样,陈家无长子后嗣,若是他陈端将来逝亡,他陈家势必在京中无法立身,所以想着借他叔家外亲,攀个皇室以供往后翻身而已。” 书歌握住缰绳的手一紧,难以置信地回头发问:“公主意思是说,陈端想让他叔家的那酒鬼,当上长玥公主的驸马?” 陈端叔家有个老来子,名叫陈勋,不过二十几,是京雍纨绔子弟中的佼佼者,他与宋澈那青楼常客的败家方式不同,陈勋明面上附庸风雅,日日将自己中举之时挂在口中,却好酒滥赌,劣迹斑斑,京中贵女皆避之不及。 对于郁烨来说,郁长玥早晚要嫁出去,虽然看样子她似乎是喜欢那结巴廖云淮,可要是让别人捷足先登,那也只好听天由命,郁长玥那般能敌以一百的彪悍女子,能有个驸马也是难得。 再者,自一系列事件发生之后,郁长玥便再也没有提出寻找私宅之事了,但若是她嫁了人,就会从她这景宁公主府搬离出去,何乐而不为? “公主,那些后宅女人的手段您也是知晓,长玥公主那样的武艺,谁人轻易能耐了她,若是为她们了强求,使出什么阴毒法子,让她受伤,陷入危险怎么办?”书歌略带忧心的声音携夹着风窜进马车内,卷掠起坐垫的皮毛与晶莹剔透的白珠帘。 也不知郁烨听没听到这话,这车驾中再未发出一点声响,街市上的吆喝叫卖此起彼伏,灯火璀璨,喧嚣人世极乐,靡靡之音,充斥在京雍整个城域上空。 小剧场: 某袜子:“郁霸总,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娇妻’嫁给别人呀……”⊙▽⊙!!? 当事人·谢娇妻:老婆怎么老认为我喜欢情敌? 第七十九章 及时到场 后院为各家夫人贵女设宴于一颗近百年的金丝楠木下,枝叶宽茂,将大半个小院遮蔽住,近夜露深,正好可为树下大多桌宴挡住露水寒气。 天渐渐昏暗,自树顶上沿绳垂下的个个深红色的小灯笼便慢慢点燃,陈府的侍女们便并排捧着数十个淡粉色的莲花灯,分放在各桌凳脚旁。 陈端乃户部掌司,朝廷关系必然复杂,且大多官员都受过他一两点惠便,也算的上是同其它大臣交涉甚广,今日来客众多,也是意料之中,而且陈端发妻为戚贵妃舅母的二女儿,因着这层身份,就算陈氏一直无所出也能牢牢作为正妻的位置,这次寿宴,也少不了能揽得其它命妇女眷巴结。 这女眷席中央纱屏环绕,特意空出个琴师席,那儿坐着一位这京雍最出名的乐赋教坊司请来的女琴师,素手信拨,缓缓慢捻,一阵细流如隽水的琴音传泻开来,似初涉渌水,中奏清徵,自谢予迟来了这陈府之后,陈夫人便没有再出门迎客,专门与他同坐侍候。 “长玥公主来这京雍已久,可有不习惯的地方?” 陈夫人往谢予迟的碗中夹菜,又寻找着话题,意在活络这愈趋僵化的氛围。 “并无。”谢予迟轻声答话。 “想必陛下也是疼爱公主,食宿安排妥当,莫不是样样都照着蒙汉的规矩来?妾身这表叔也曾去过蒙汉,那里的人都生得好,性子也豁达。” 谢予迟听着,用筷子将陈夫人方才夹过来的菜肴拨弄在一旁,含笑不语。 见谢予迟十分知书达礼,乖顺懂事的模样,陈夫人眼咕噜那么一转,便想要拉过谢予迟的手说话,却被他持杯的动作躲过,陈夫人无法,一时只好尴尬地的将手收回,讪然一笑:“周围皆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公主兴许无趣。” “陈夫人多虑了。”谢予迟漫不经心地回答,随即微微后仰,长眸微眯,视线落在右侧角落席上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看到谢予迟看向别处,陈夫人以为她是在寻人,便装模作样地环顾一周,惋惜道:“今日郡主和公主一惯亲近的贵女好像并未到场,妾身有位女儿,还有个侄子,同您相似年岁,不如妾身将他们叫来,另开一席,让她们陪着公主说说话?” “不必了。”谢予迟笑意更深,收回目光,朝着陈夫人微微低头示歉。 陈夫人心生退意,不知怎么,她见这身边的长玥公主性格十分温婉亲近,可说起话来,却总有种不容他人置喙拒绝的威势。 也许谢予迟就是这般的人,生得一副让人愿意靠近的美,那淡色薄唇微张,却好像从未吐出什么恶毒的词,对上他的眼,若是溺进他无害的笑容和亲和力里,似乎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勾魂夺魄,哪怕某天他忽然无缘无故朝你捅一刀,你还要思考自己是不是做了令他不满的事。 但若是他强硬起来,却又似磐石不动,泰山难移。 终于,那一直缄默不言的琴师又换了几曲,正宴时间过去,歇息之余,妇人们可离座同她人相伴,闲谈饮茶,原本站在后方服侍的侍女们纷纷上前,将剩下的菜肴与碗筷撤去,换上一旁小桌上的茶点。 不出几时,谢予迟身前的桌面早已摆放完茶水点心,此刻,案桌上便是一盘散着淡淡甜味的奶糕,还有几叠小桃酥,最后再配上一壶热度适中的古树滇红。 陈夫人的目光似不经意间扫过这桌上的东西,随即笑颜逐开,亲自起身提过谢予迟桌上的茶壶,为他身前的小巧白玉满上茶水。 “公主尝尝这些点心,这奶糕虽比不上景宁公主府的御厨手艺,却是妾身寻的那蒙汉厨子做的,兴许能让公主尝出几分家乡的味道来。” 听到这话,谢予迟淡淡看向那奶糕,却无半点举筷的意思。 见他不为所动,陈夫人皱眉,细细思索一番,便咬唇劝道:“妾身想着这次宴会特意请来公主,想着特意向姑姐戚贵妃借个蒙汉籍的厨子,还询问长玥公主的喜好,妾身自知身份低贱,人微言轻,可是还请公主……” “不看僧面看佛面,借着戚贵妃的殊荣,品尝这奶糕一二。” 她声音轻缓和煦,无半点强迫的语调,却含上了十足的威压意味。 这下倒好,如若谢予迟不吃,就算是不给戚贵妃面子,可吃吧,这陈夫人如此迫切让他吃这糕点,且不说是不是包藏祸心,也定是没有什么好事。 身形俨然不动,神色如常的谢予迟垂目,长睫投下阴翳掩盖住目光涵藏住的情绪,唇下点痣终于令他整个面容显现出点清冷的气息。 “多谢夫人好意,戚贵妃的面子,我定是要给的。” 忽然,他轻缓抬头,面色恢复平日和暖表情,开始动手拾筷,朝着那盛放奶糕的盘中伸去。 眼见谢予迟夹起一块奶糕,微启双唇,慢慢朝口中送去,陈夫人笑意越深,眼神难掩激切。 另一头,陈端持着酒杯,忙碌地从这一席连转到下一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他面上难掩喜色,听见其他同僚称赞夸誉,免不了互相恭维一番。 “陈大人,今年乃多事之秋,唯有大人您将户部治理的井井有条,严明森律,实属大人之能啊。” “此话不假。”另一个吏部官员站了起来,端起酒碗眉开眼笑道:“这户部所行之御令,陛下无一不曾为陛下分忧,陈大人所行佳绩,有目共睹啊!” “诸位过誉了!”陈端大笑几声,说道:“皆为陛下恪尽职守,何曾有优劣之说?老夫也只是竭尽所能罢了。” 接着,他朝几人举杯示意:“来,老夫先敬诸位一杯!” 底下的众人又是唏嘘赞叹一番,正要持杯共饮,却见正门被猝然打开,伴随着几个侍卫仓皇行礼的动作,身着一袭华服的郁烨踏门而入。 突然见到这副架势,陈端是酒也不喝了,直接撂下酒杯,朝着郁烨快步走去,而其他官员则是停在原地,没有一人发出声响。 “不知公主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 原本热闹非凡的寿宴,此时因郁烨的到来一片死寂,只有陈端的声音回荡在院中。 郁烨淡漠的视线扫过一周,哼笑道:“陈大人,寿宴办得不错,您这一桌菜酒,赶得上外头流民一年口粮了吧。” 陈端听完,脸上瞬间有些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只好讪笑道:“公主说笑了,流民皆被安置,可保生活无忧。” 正在这时,早候在一侧的书墨立刻上前,躬身行礼。 “书墨,郁长玥呢?”郁烨出声。 “尚在后院。”书墨应答。 “带孤过去。” 寥寥几字说完,郁烨便要朝着后院走去,陈端是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只好派几个侍女紧随郁烨其后。 就在郁烨踏进后院之时,一眼便看见了颇为显眼的谢予迟,与他将要送进嘴里的东西。 “郁长玥,这般晚了,不知道回景宁公主府?这地方是有多么令你流连忘返?”郁烨冷冷开口。 熟悉的讽意语调传入耳中,谢予迟目光凝缩,手里动作微滞。 第八十章 无妄之毒 也许郁烨天生自带冷场气息,就是她这么毫无感情,波澜不惊的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敛声屏气,且她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郁烨身上。 谢予迟定定望着来人,狭长美目中似有一丝讶异转瞬即逝,尔后,他唇角笑意如初春微风般和煦,将手里筷子夹住的奶糕重新放入盘中。 “景宁公主!不知您过来,实在是招待不周……”见郁烨突然出现,陈夫人有些不知所措,要靠近一些,却又被郁烨疏离的眼神逼退。 “书歌,书墨。”郁烨直接忽视陈夫人的殷勤,漠然道:“给孤把这院中所有的侍女拦下,一个也不可放过。” “是!”两人应声,便左右分散,迅速堵住两侧出口。 陈夫人哪见过这仗势,因心有芥蒂,不禁忐忑发问:“公主,您这是……” “陈夫人。”郁烨终于正眼看向她,语气依旧生硬。 “孤这皇妹,嘴向来刁钻,除了孤府中那几个厨子做的点心,其他一律入不了眼。” “这是贵妃娘娘……” “就算是戚贵妃。”郁烨直接打断:“也干预不了孤这景宁公主府的人。” 此话一出,陈夫人噎在原地,她动了动唇,不死心道:“公主……莫不是太蛮横无理了些,妾身……也只是好心,这奶糕也不是什么稀奇物,好歹……是陈府的一些心意。” “掺了药的点心?果真是你们陈府一番好心意啊。” 郁烨嘴角牵起一个弧度,那笑意很淡,掺杂近乎平静的情绪,就好像浅云被微风吹散,涟漪轻缓,却看不出那黝黑的瞳仁中,潜藏着寒锥刺骨的冷意。 话音刚落,只闻四周响起窃窃私语,看向陈夫人的目光也有了一些异变。 “公主……您这是……”陈夫人感受到四周情况变化,又惊愕地望向郁烨,目光闪烁。 “妾身仅仅是一介妇孺,怎敢行如此忤逆之事?望公主明查!况且,还是……” “孤知道你要说什么。”郁烨绕开挡在她身前的陈夫人,来到谢予迟身侧,不咸不淡地撇过他一眼,便端起了他手边的那一盘奶糕,放置鼻前嗅了嗅。 她思虑片刻,便重新将糕点放下,目光转移到那壶茶水上。 “皇姐还记得来接我回去,甚好。”说完,谢予迟索性放松,露出慵懒神态,目光不移地盯着郁烨动作。 郁烨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将那茶壶掀开,低头凑近壶口,用手招了招那气息入鼻。 只是片刻,郁烨便变了神色,她眼神冰冷,一双细眉蹙紧。 接着,她重新盖好壶盖,拎起把手,倒满一杯茶水,转身走了两步,径直端到陈夫人跟前。 “喝了。”近乎命令的语气。 那陈夫人痴愣半响,忽的将视线落在那杯中轻漾的茶水上。 “怎么,陈夫人信誓旦旦说的无事,却不敢亲自喝下?”郁烨一字一句地放慢声调,眼神越发冰冷。 “公主……妾身,这……” “怎么,陈夫人不喜欢喝这古树滇红?”郁烨缓缓转动手腕,使得杯身小幅度的摇晃起来。 “又或是,你想留着这东西,给你那好侄子陈勋来尝尝?” “公主恕罪!”陈夫人忽然抬头,这才明白面前的人已知晓一切,她身形颤动,显出凄动恐惧的神色,又仿佛失了力一般,瘫倒在地。 见到陈夫人这般颓废模样,郁烨却没有停下质问的打算,反而语气愈发激烈。 “原以为你只是同那些女人一般,用用蒙汗药也就罢了!可今日,是谁给了你熊心豹子胆,敢给郁长玥茶水中下化骨散!” 第八十一章 无妄之毒2 这化骨散,并不是寻常毒物,若是江湖势力便知晓此物的险毒之处,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人服下它,轻则数十年功力毁于一旦,重则直接筋脉尽毁,变成废人一个,何妨是普通人中了这药,只得落个肠穿肚烂而亡的下场。 一时间,四周细碎的议论声,随着琴音戛然而止,数道目光径直打在上席的两人身上。 “公主!怎么可能……妾身并没有下这药啊!”那陈夫人忽然变了脸色,跪立在郁烨跟前,将头紧挨地面,惊恐万分。 “陈夫人这话的意思,是孤冤枉你了?”郁烨垂眼,冷冷的视线落在低伏在自己面前那人身上,“若不信,孤就现在这里,立刻唤名大夫前来,一验便知。” 陈夫人抬头,泪眼婆娑地握住郁烨的衣摆。“公主!这定是有误会!妾身怎会有这个胆子,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那前厅的一众宾客也无继续敬酒的兴趣,又听闻后院出了事,便纷纷私下偷偷将自家夫人带走,陈端面色酡红,接到下人禀报,第一时间赶到了后院。 “公主,这其中定存在误会,请公主今日暂且回府,明日本官提请陛下恩准,再行调查。”陈端快步走到郁烨身前,跪了下来。 对上陈夫人胆怯愧疚的目光,陈端转过头。 他心知肚明,自己这夫人平时是喜爱耍些伎俩,可绝对没有胆量做出谋害公主之事,若郁烨所言属实,那他陈家就是被人当作了替死鬼,谋害公主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是谁竟想将他整个陈家置于死地? “若孤说,今日就一定要查个一清二楚呢?”郁烨看向一同跪在她身前的两人,语气不容置喙。 “微臣……但听公主吩咐……”那还能如何,先不说宫中有几个人敢同郁烨对着干,这事涉及宫闱后宅,也不应由他朝廷命官干涉,当下也只能寄希望于戚贵妃,能向皇上求来此事的查探权力,才可能偏向他们一二,可隔着一个皇后在那儿,这种打算实在是希望渺茫。 这时,原本一直安静坐在位上的谢予迟终于站了起来,他缓步来到郁烨身侧,表情依旧如常,只是目光渐凝,原本的笑意越发深沉。 旁人无不惊讶,这长玥公主刚刚面临生死之危,身旁和颜悦色的人居然包藏祸心,想要谋害自己性命,她居然还是这样一副无事表情,可靠近他身侧的郁烨才知道,这人的笑容散发出冷疏且危险的气息。 他淡淡地扫过郁烨手里的茶壶一眼,便轻声开口说道:“多谢皇姐及时赶到。” “现在是你该道谢的时候?”郁烨皱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便把茶壶塞进谢予迟怀中,朝着刚被书墨两人控制,站成一排的侍女走去。 被控制住的侍女站成两排,安静地站在原地,但也有胆子略小的,因这一变故吓得颤动着双肩。 缓缓自那排低着头的侍女身前走过,郁烨的目光自她们的指尖掠过,正当这时,书墨来到郁烨身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等到书墨直立起身,重新回到原先站立之处,众人这才见郁烨目不斜视地盯着突然朝她走近的谢予迟,忽然扬起一笑。 “陈大人所言极是,不如……就交由戚贵妃处理如何?” 随着郁烨的尾音上挑,众人不约而同的抖了一抖。 第八十二章 一同回府 “臣……这……”陈端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偷瞄着郁烨的表情,试图看出这心思难以捉摸的公主到底又在谋划着什么诡计。 “这不是陈大人想要的吗?”郁烨缓缓低下身,同陈端对视,眼神含着冷冷笑意,又混杂些变化莫测的狡黠。 “臣认同公主所言,但绝非出自私情,内子有错在先,自然应秉公处理。” “有陈大人这句话,孤也就放心了。”郁烨起身,朝着书墨道:“去寻刑部的廖大人吧,这么晚了,孤也不愿麻烦京兆府尹,至于陈夫人,就暂且收押。” 环顾一周,见众人没有异议,郁烨便轻声开口:“此事既已安排妥当,诸位大人想喝饮酒吃席,可以继续了。” 这句话明显是膈应他们的,如今发生了这种事,谁还有兴趣继续喝酒? “郁长玥,过来,跟孤回去。”说完,郁烨又望向谢予迟。 “好。”谢予迟依言,慢慢移步至郁烨身侧站定。 在书墨带着陈端夫妇赶往刑部,那些宾客也陆续退离这后院之时,郁烨便招来书歌,朝她轻声说道:“给孤把角落间那小厮抓起来。” 书歌心领神会,趁着人群往外涌去的功夫,一把拎住那身材矮小,头戴灰顶毡帽青衣布衫的小厮后领,被逮住的时候,他正鬼鬼祟祟,试图混着人流出府。 那小厮开始挣扎,惊恐之下,正要哇哇大叫起来,被眼疾手快的书歌捂住了嘴。 这时,郁烨同谢予迟两人也已经来到书歌身边。 “走。”轻描淡写地撇了那刻意涂黑脸的小厮一眼,郁烨言简意赅地说道。 半柱香之后。 马车悠悠然然地穿过街市,在去往皇宫的支路口堪堪停住,而马车内,那刚被擒住的“小厮”跪在铺上一层兔绒垫毯的地面上,同榻上郁烨大眼瞪小眼。 那“小厮”明显有些心虚,左右躲闪,似乎故意忽视郁烨的目光,而谢予迟则坐在一侧,不发一言。 僵持片刻,郁烨眸子一凝,突然朝她高扬起手。 这副架势,立刻将地上的人吓得够呛,她也立即抬手,似乎是要挡住对方挥舞过来的手。 “我错了!别打我!” 这叫喊声刚落,只见郁烨手里已捏住了那“小厮”头上的灰毡帽,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瞅着地上胡乱叫唤的人。 没了帽子遮挡的“小厮”立刻露出用翠绿碎花连着白玉发带束住的两个小髻,以及没有抹到锅灰,光洁白净的额头。 “郁嘉遇,你胆子不小,私逃出宫,还跑到陈府那般的豺狼虎豹集聚之处,看来永慈宫给你吃的鞭子,跪的祠堂少了吧!” “郁……郁晚晚。” 清冷的声调在马车内响起,那“小厮”立刻噤声。 “既然当了小厮,怎么不叫主子?”郁烨挑眉,将手里的帽子甩到右侧小案桌上。 “我……”郁嘉遇低垂着玩,同平时嚣张跋扈的做派大相径庭,她自知理亏,不敢像往常一般开口同郁烨呛声。 “嘉遇今日所为,实在是太过危险。”谢予迟突然开口,说道。 他看见下方的小公主涨红了脸,又显得拘束非常,谢予迟低下身,将手轻放在郁嘉遇的肩上,一手挽住她的胳膊,下一刻就预备扶起郁嘉遇。 “能告诉我,为什么逃出宫,又来到了陈府吗?” 方才他在宴会上,就看见了躲在屏风后头,小心冒出头观察四周的郁嘉遇,她这个装扮,谢予迟倒真的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只是觉得十分眼熟,便多留心了几眼。 没想到,居然真的是她。 “还能因为什么。”郁烨轻笑一声,开口插话:“听闻箫府在给二公子箫怀安议亲,头一位就是他陈府的大小姐。” 郁嘉遇狠狠瞪了座上的郁烨一眼,却没有反驳,只是低声嘟囔着:“真讨厌,她怎么又什么都知道。” 也不怪乎郁嘉遇对郁烨又是忌惮又是害怕,因为不管郁嘉遇做什么,郁烨都好似她肚里的蛔虫一般,对于她所有小心思都了如指掌。 这下谢予迟也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郁嘉遇费劲心思逃离出宫,竟是来看看同箫家议亲的陈府小姐。 他从袖口拿出一方素净方帕,开始轻擦起郁嘉遇脸上的锅灰,又轻声诱哄道:“这种事……你也理应先同箫家公子商议才是,贸然出宫,若被歹人抓住,那便危险了。” “不……他是个木头,只会听他父亲的话。” 说出这话时,郁嘉遇耸拉着脑袋,神情沮丧,但能听出来,她并没有同箫怀安提起过这事。 “放心吧,这么多年,箫家小子跟没生脑子似的,一门心思放在你心上。” 郁烨敲了敲前侧马车壁,勾唇道:“要不你先嫁给他做童养媳,入了箫府,你还怕他找了别人去?” “我才不要!”郁嘉遇嘟着嘴,冲郁烨叫喊一句。 其实,箫怀安也只是年长郁嘉遇三岁,只不过嘉遇刚过十四,皇后又看得紧,定然不会这么要就为嘉遇择婿,而且,就秦皇后那态度来讲,似乎对箫家不甚满意。 而另一头的谢予迟听见这话,便用古怪的神色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好像是在用眼神斥责一个没大没小,只知道出馊主意说玩笑话又不做实事的直男……爹? 郁烨摇摇头,似乎是要把脑子里突然冒出的恐怖想法驱逐出去。 “公主,是需要奴婢将嘉遇公主送进宫中去吗?”书歌的话,成功将郁烨从奇怪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但郁烨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环顾马车内一周,最后落在了角落处的锦盒上。 那一盒东西,原本是作为贺礼带去陈府的。 按照陈府寿宴开始的时间来算,郁嘉遇出宫也已有两个时辰左右,既然宫中没有乱套,就应该是永慈宫给压了下来,秦皇后自然是没有的这般耐心和理智,应该是殷歌劝住了她。 思及此,郁烨从怀中掏出一枚方印,又重新拿起桌上的灰毡帽,来到郁嘉遇身前,套在了她的头上。 “书歌,你拿着孤的府印,告诉禁卫军,因前段时日皇后对景宁公主受伤一事劳心费神,现下景宁公主已经痊愈,甚是感念皇后娘娘,今寻到一珍奇异物,特派府中小厮送入永慈宫。” “奴婢知晓。”书歌在马车外答话。 说罢,郁烨又俯下身,同郁嘉遇低声道:“记住,你今日逃出来,是想寻我,而且这两个时辰,你都是呆在了景宁公主府。” “若是问起你做了什么,你就说你在我府中疯玩了许久,忘了时间,天黑路暗,你尽量低着头,将帽沿拉低些。” 看着郁烨认真的神色,郁嘉遇点了点头。 待书歌掀开车帘,郁烨便把那角落的盒子递给郁嘉遇,又同谢予迟一道送她下了车。 在郁嘉遇老老实实捧着礼盒,跟在书歌身后之时,郁烨高声道:“好好给孤将礼物送到皇后娘娘手中。” “是。”郁嘉遇低低地应了一声。 接着,两人上了马车,靠近窗口的谢予迟将遮帘微微拉开一道缝隙,观察着宫门口的状况。 过了一会儿,郁烨开口询问:“她进去了?” 谢予迟放下帘子,点了点头。 他想,也只有郁烨,才能够做到将郁嘉遇这般若无其事又不动声色地平安送回宫中。 且不说今天嘉遇私逃出宫一事败露,会让秦皇后愈发容不下箫家,又给戚贵妃抓住皇后把柄的机会,闹出什么乱子,就郁嘉遇独自一人在宫外,无人保证其安全这事,就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再看向郁烨,她已双手置于腹前,靠着软垫阖上双眼,似乎在闭目养神。 的确,郁烨今天算是劳心劳力了一整日,本就身子不愈,疲累也是理所应当。 直到书歌回来,重新开始驾马往景宁公主府行路,两人才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除去车轮碾压石路的声响,以及外头逐渐平息的说话吵闹声,马车内十分安静,这种环境下,谢予迟便不自觉地开始思虑今晚在陈府所遇之状况。 他在脑中梳理着思路,如若只是简单的蒙汗药,或者更进一步,给他茶水中下了媚药,都应就最为寻常的手段,可偏偏那里面被下了化骨散,就显而易见地表明要谋害他的人,绝非只是后宅女子这般简单。 化骨散绝对不是一介后宅妇人能够轻易拿得出来的,再者,既然那想要对自己下手的人,定也是知晓那陈夫人会对长玥公主下药,便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若是有人认为自己碍了事倒也无妨…… 若不是这般,最坏的打算,也无非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京雍城中,有人可能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 难道……这晋雍京都,也混入了他那几个好皇兄的人? 坐在回府马车上的郁烨早就没了睡意,在谢予迟还陷入沉思之时,便透过掀开的车帘看着街道上的景色。 当下这种情况,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不知是应该道歉,还是要装模作样地安慰郁长玥。 轻咳一声,郁烨转过头,瞟过谢予迟的方向,见他沉眸敛眉,少有的严肃正经,那双好看的眉蹙在一处,似乎同主人一般愁思不得其解。 “怎么,被今日之时吓着了?傻楞着做什么?” 话刚出口,郁烨便有些后悔,虽平日同长玥不对付,又时常吵架拌嘴,可今日是她有错在先,抛下她一人去陈府,现下细想起来,郁烨倒有些担心,指不定那杯毒茶是冲着她去的,而郁长玥无辜至极,生生受了针对她的危险。 斟酌片刻,郁烨打算调整语气,尽量放缓了声调:“今日……是我疏忽,不该留你一人去那陈府。” 她攥住手里的方帕,尽量压制住内心的不适,才将这道歉的几句话说完。 “无事,皇姐既然诚心致歉,长玥便受下了,他日皇姐记得补偿长玥一二便可。” 微讶抬眼,正好对上那人挪揄的目光,以及暖煦如初的笑容,郁烨黑了脸。 就知道她是这幅德行!蹬鼻子上脸! 瞧身前之人被自己气得微红的脸,谢予迟心中郁结似乎一扫而空,暂时放下猜忌与怀疑,开始认真打量起郁烨来。 “皇姐是特意回来救我吗?” 郁烨轻啧一声,转过头刻意忽视对方的视线,“并非如此!” 又觉得不悦的情绪未息,她刻意加重语气,讷讷开口:“要是你真的中了什么不正经的药,最后下嫁给那陈勋,我倒是乐见其成。” “陈勋吗……”谢予迟低下头,喃喃念出这名字来。 “怎么?”这下换郁烨眯起眼盯紧了他,有些紧张地询问出声。 “无事。”谢予迟朝郁烨笑笑,“只是前几日去玉篁楼喝茶,偶遇过这这陈公子几回,他曾请我喝过几盏茶,盛情难却,我便应下了。” “或许我今日不该过来。”郁烨无故生出了些火气,朝他翻了个白眼,“你活该做陈家的过门媳。” 见郁烨这般反应,谢予迟笑意愈深:“话虽如此,长玥还是不愿嫁人的。” 更重要的是,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怎么嫁? “皇姐守着这偌大的景宁公主府,我怎会忍心独留皇姐一人。” 这绝对是在隐秘地编排她嫁不出去,哦不!招不到驸马吧! “明日我便出府给你买下一座宅子,立即搬出去!” “皇姐忘了刚刚说过什么话吗?”谢予迟并不在意郁烨的威胁,他靠在软榻上,神情慵懒。 “如何补偿……其它什么宝贵物件,银钱首饰,我都不甚在意,只是这沁央阁,长玥住得十分舒适,是如何都不愿离开的。 “再者……”谢予迟朝着表情愕然的郁烨眨了眨眼,道:“长玥后背有处桃瓣形状胎记,额吉曾说过,有这种胎记形状的是都是天上月老坐下童子转生,能为皇姐招来姻缘,再者,有我这般标志的人物陪着皇姐,也能帮皇姐挡去一些无妄桃花。” 自从遇见了郁长玥,郁烨才真正的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城墙砖体般厚实的脸皮,她怔楞片刻,十分真诚请教对面的人。 “如此厚颜无耻的话,你是怎么这么平静地说出口的?” 谢予迟没有答话,眼尾微扬,依旧言笑晏晏,好整以暇地观赏着郁烨因他而复杂变化的表情。 就这么一来一往,两人拌嘴的功夫,马车缓缓停到了景宁公主府门口。 第八十三章 两人夜谈 今日的景宁公主府有些不同,那正门口悬挂的灯笼,不知何时换上了莲瓣盛开的形状,涂上淡粉的颜色,透出的烛光笼上层温柔的光晕。 侍卫分立两侧,神情肃穆。 书歌将缰绳扔到早已候在门口的马厮手中,掀开车帘,准备扶起郁烨下马车,却没成想,倒是谢予迟先一步接过了郁烨的手。 察觉到自己的手被比她宽大许多的手掌包裹住,郁烨抬头,正对上谢予迟笑靥面容。 心中疑惑,但郁烨也没有立即抽回手。 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谢予迟,直接越过一脸茫然的书歌先下了马车,随后又将郁烨搀扶下来。 待脚掌着地,郁烨面色沉静地抽回手,朝着府内走去,而谢予迟略微愣神,反应过来后,又紧跟在郁烨身后。 书歌抽动嘴角,思索片刻,复得跟上了两人。 走在回房的路上,郁烨只觉得有些不适,就算她极想忽略身后之人的存在感,可是他跟得实在太紧。 而且,郁烨总感觉,那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在心中微叹了一口气,郁烨目视前方专心走路,直至几人行到院口分叉路上。 既然要各自回房,郁烨想了想,转身停道:“今夜你也受了惊,早些回去休息吧,戾风既然去了临颖,我会多派几名暗卫守在沁央阁外。” 虽然郁长玥这身武艺,并不一定需要。 “皇姐,要是说……我现在有些害怕,想同你一处呢?” 说着,谢予迟扬起笑意,低下身,慢慢靠近郁烨。 瞥见那张逐渐放大的脸,郁烨一脸黑线地抬手,两只手指轻捏住了谢予迟的下巴,随后无情的将他的脸别过一旁。 “我见你方才在陈府查验那毒药时还双眼放光,现在说怕?”郁烨戏谑出声,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你到底想怎样?” 感到郁烨松了手劲,谢予迟挣脱开来,后退一步,笑着讨饶:“皇姐多虑了,长玥真的只是想同皇姐多相处几刻。” 盯着谢予迟状似无辜的脸半响,郁烨移开目光,淡声道:“随我来吧。” 景宁公主那般油盐不进,硬软不吃的主,死皮赖脸基本没用,原本还在幸灾乐祸的书歌见到事态竟这般发展,不禁惊在原地。 公主不是不喜她人进出自己的房间吗?更何况还是让一直同自己不对付的郁长玥。 可书歌不知道的是,某人已经几次三番地闯入景宁公主闺房,最近一回,还是夜探…… 尽管心中怀有疑虑,书歌还是先行一步,为郁烨推门掌灯。 郁烨先入内室更衣,谢予迟踏入郁烨房中,驾轻熟路地来到桌前坐下,无意间一瞥,便收获了一道戒备的目光。 “你不必拘束,也无需用那种眼神盯着我,你我皆是女子,况且,我也不会对你们公主做什么。” 谢予迟嗤笑一声。 “我不信。”书歌环起手臂,冷笑道:“你从未怀疑过你险遭毒害,是公主有意谋划。” 确实如此,郁烨的突然变卦,很像是故意让谢予迟遭遇危险,替她身险杀机。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从未想过是她故意为之。” 将话说完,谢予迟忽然收敛了笑意,将手搁置在桌前,细细打量起郁烨随意摆放在桌上的书籍起来。 不过,郁烨想他嫁人,估计倒是真的,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又突然反悔,又回来寻了他。 此时,已经换好衣服的郁烨走了出来,她褪去所有华饰,同往时一般只着素白寝衣,坐在了谢予迟的对面。 也许是突然受了凉,郁烨鼻子一酸,小小地打了个喷嚏,也就是这时,谢予迟便脱下外袍,迅速披在郁烨身上,又先一步将刚从内室出来,抓着郁烨外衣发愣的书歌逼停了脚步。 如今郁烨已是完全习惯了她这皇妹不同寻常的行为,也许……她们蒙汉女子就是这般不拘小节,又毫无芥蒂地互相照顾吧…… 察觉自己这几次的动作都有些不妥,谢予迟痛定思痛,又犹豫片刻,缓慢抬手捏住自己披在郁烨身上的外袍,迅速拉了回来。 “我……还是有些冷的。”他强撑笑意开口,语气有些不自然。 郁烨:“……” 这下倒好,书歌投向谢予迟的目光越发怨怼,她赶紧为郁烨重新披好衣裳,静候在一旁,只是这站的地方,故意选在了谢予迟的右后方。 她敢保证,谢予迟要是在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她就用袖口中的飞刀将人捅成筛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郁烨拢紧自己身上的衣袍,淡声说道。“对你下药一事,我故意交于戚贵妃,明面上是给陈府便宜,可戚贵妃可就难做了,虽然刑部会加以干涉,但明摆上的事,戚明月不会光明正大的偏袒,我倒是想看看,她会如何处理与她关联如此之深的事。” 但对他下毒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戚贵妃,毕竟那毒是化骨散。 这句话,谢予迟并没有直接挑明。 “还有,今晚你在陈府可能遭遇什么,其实我心中也有个大概。”郁烨坦然自若地开口。 “那皇姐为何还折返回来?” 遭问话的郁烨一顿,随即便露出嘲弄的表情。 “当然是为了看你的好戏,我说过,见你下嫁给那般地痞流氓般的人物,乃是我的本意。” 谢予迟眼底浮现起淡淡笑意,立刻反唇相讥:“放心,长玥之清白自然会拼死守住,再者,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遵循皇姐的前车之鉴,这驸马我不甚满意,自然会和离,但是驸马的性命,我还是会留下的。” “皇妹倒是掂量地清楚。”郁烨咬牙切齿地回道。 “那是自然。” 见两人重新恢复剑拔弩张的相处模式,书歌微松了一口气,方才自己因谢予迟所说之话,而产生的对于这两人间的微妙气息,果然是错觉。 僵持片刻,郁烨吁叹一声,继续道:“我未去陈府,是秘密面见了刑部侍郎王翼,他因刑部流言,今日几近是气急败坏地承认当年刘章和想要谋害任仲禹的心思,并给了我当年刘章和替任仲禹熬药的单子,可其他细节,王翼也是模棱两可。” 郁烨知晓就算她自己不说,谢予迟也有法子查探出来,索性就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前几日,我命书歌唤来了廖云淮,请他在刑部散播传言引王翼上钩,刘章和被禁足在府,要是他在刑部还留有除了王翼以外的耳目,那也正中我的下怀,待那耳目去报信,也便我一并除去,瑾王殿下也不是吃白饭的,这任仲禹一案他也查出了大概,如今只余留一件问题,那便是那王翼给我的药方到底存在什么不妥之处,竟能将人致死。” “还有,我在同廖云淮交谈之时,顺道将你我顺来的那阮喻所写的御状信也交给了他,多一人出力,也能尽快将案子查清。” 零零碎碎将这件事摊开说清,郁烨倒了一杯冷茶在杯中,握起杯停顿几分,便只是用茶水润了润唇。 “皇姐何时同廖云淮见面的,竟还是请来了景宁公主府?为了查案,皇姐所做牺牲当真是巨大,竟毫不在意男女之隔。”谢予迟挑眉,呐呐出声。 这般带着些许质问语气的话一出,郁烨便挑眼开始上下打量起对方来。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现在是应该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 难道……是因为她同廖云淮见面没与她说,这是呷醋了? “事出无奈,才出此下策,外面人多嘴杂,这般大事,让别人听见怎么办。”郁烨有些头疼的解释道。 谢予迟并没有被这理由所说服,依旧用含着不愈的目光看向郁烨。 “书歌,去给孤温壶茶水过来。”郁烨没打算继续解释,只是扶额朝着书墨说话。 书墨不放心地盯住谢予迟,没有挪步。 “快去。”郁烨命令道。 这下书歌只好不情不愿地迈出步子出门,简骇地答应一声:“是。” 书歌刚走出去没多久,郁烨便在谢予迟的注视下站起身,朝着床榻走去,她低下身脱去鞋袜,慢吞吞地爬上床,背靠床头坐好,将腿覆紧被褥。 将这一系列动作收入眼中,谢予迟无意瞥见那双小巧可爱的脚,便微红了耳垂。 “这回我算是直捣刘章和所领辖的刑部,你难道不想问,我是不是已经同睿王郁广冀决裂?” 谢予迟没有否认,神色淡然,只是借着烛光认真观察起郁烨表情来。 “若是吃不饱,又遭受虐待,就算是家养的狗也是会反咬一口主子的吧。” 听到郁烨这般直接的回答,谢予迟蹙眉。 “我又不是傻子,怎会心甘情愿替旁人做了嫁衣,又惹得自己一身臊。”郁烨微阖双目,一张清丽的脸看不清神色。 “郁广冀强迫我选择宋澈做驸马,原本以为他只是想扼制景宁公主府的势力,没想到,那废物竟是一把悬在我与皇兄头顶的杀刀,后来因宋碣身死天牢一事,戚明月对我下手,刚接手御林军的郁怀瑾可能并未在意其中古怪,可任了御林总督三年的睿王殿下,怎么可能未注意到军中存在猫腻?” 郁烨嘲讽一笑:“后来才明白,他只是想给我警告,不听话,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年,我有心与睿党势力划清界限,他也应该察觉出一二,一般来说,得不到的助力,倒不如毁去,恐怕郁广冀卸磨杀驴之心早已显现,只是忌惮蒋家势力,无法早早下手而已,若是借戚明月之手将我除去,倒是省了他一个大麻烦。” 空荡的房中回荡着郁烨平静的声调,她叙述的好似不是自己所经历之事一般,说者也许淡然处之,但听者有意,谢予迟微怔,望向床上之人方向的眼神变化莫测。 烛腊顺着古铜灯盏缓缓流下,在桌上凝结成块,谢予迟想,这样说来,那宋澈之死乃郁烨一手谋划,郁广冀应该是不知道,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像郁广冀这般敏感的人,定会亲自下手对付郁烨。 经历今日之事,谢予迟明白,郁烨那瘦削身后护着的,也许并不是所见滔天权势,精于算计,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在京中保全自身的无可奈何,还有……她需得兼顾永慈宫的三人性命,以及自己那名存实亡的太子皇兄。 他不可能不明白,明明是相同的环境,形似的境遇,在众人看来,本是光耀非常的天之骄子,令万人艳羡,却不曾看到,他们身险桎梏混沌,狼狈不堪。 “我替他做尽不仁不义之事,也该还清了……” 几乎是喃喃自语一般的两句话,却清晰落入谢予迟耳中,他仓皇抬头,看见的是靠在床栏边,双手耸搭至一旁,因疲惫而渐渐陷入浅眠的郁烨。 微微抿唇,清冷的琉璃色眼瞳显现出一瞬柔和,便被涌起的复杂情绪取代,谢予迟起身来到郁烨床前,将她拥起,放缓了动作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细长而带着薄茧的手指自她脸侧滑过。 夜已深沉,那壶温热的茶水始终没有送到。 翌日,还未着正服的郁烨早早起身,顶着有些杂乱的头发,正对着桌上一碗白粥发愣。 郁长玥昨夜什么时候走的,还有,她居然在这人面前睡着了? “公主,您再盯这碗粥,也看不出咸淡来,还是趁热吃了吧。”候在一旁的书歌无奈开口。 “郁长玥昨日什么时候离开的?”斟酌片刻,她终于问出了口。 “奴婢也不知。”书歌老实回答,待她回来端着茶之时,房门已经被关好,屋内也落了灯。 “不行!”郁烨倏得站了起来,“孤得去看看这房中是否少了什么。” 书歌汗颜,这时候您倒是想起来了,昨夜让人进屋的时候,可是坦荡地很。 正当郁烨要检查床边衣柜之时,书墨却匆匆从外头赶了进来。 “禀告公主。”书墨自郁烨身旁站定。 “何事?”郁烨翻找着藏在衣料底层的钥匙,漫不经心道。 “今日一早,户部掌司陈端被发现死在其书房中。” “你说谁?”郁烨惊讶转身。 书墨沉下目光,闫肃地复述一遍名字:“陈端,陈大人。” 第八十四章 新弊又现 昨夜书墨将人带去了刑部,廖云淮还并未离开,说明情况后,他便迅速带人赶往陈府查验,因此时并未涉及到陈端,廖云淮只是暂时收押了陈氏。 此番陈氏下药算得上内宅之事,对象还是皇室总亲,可这毒药确实足以致命,理应说后宫刑部都可干预,但按照郁烨那般说辞,最好还是交由后宫处理。 待刑部查验现场,又将关键证物送离之后,廖云淮才带人撤回,而这寿老则是留守陈府,忧心忡忡。 他倒是想连夜进宫求见戚贵妃,此事事关重大,可折腾完已到深夜,早就过了宫禁。 无法,他只好在书房同其他宗亲商议事宜,最后见到陈端的还是他的二叔,那曾想到,第二日他迟迟去上朝,也并未入宫,最后派人去书房寻找,才发现他趴伏在书房的案桌上,早早断了气。 令人感到惊讶震慑的是,陈端的死法,竟与杜靖伦一模一样。 “喉下含毒,同杜相国所中之毒一致,脖颈处依旧有勒痕。”说着,那老仵作又翻起陈端的衣袖,靠近观察。 随即他伸手捏住那已经僵硬的臂膀,道:“僵硬已成,确定陈大人昨夜子时身亡,青紫状明显,似有同人争执搏斗的痕迹。” 郁烨同谢予迟站在一处,静静地看着刑部侍卫收殓尸首。 外头早已议论纷纷,如今入了半年未到,除了杜相国,又有两位掌司先后身亡,一位禁足在府,朝廷上也快乱成一锅粥。 “哎哟……今年是遭了孽祟,这些大人接二连三的出事儿。” “你可别说。”另一个路人站在陈府外,朝内观望,对着同伴切切低语:“昨日陈大人还过了寿宴,只是听我那送菜的兄弟讲,昨晚宴席上陈夫人私藏毒药,预备毒害长玥公主!” “此事当真?”那同伴惊道:“那这陈大人,是畏罪自杀?” “说什么屁话!下毒的是陈夫人,与大人何关?” 廖云淮带人询问完陈府下人,又探查陈府周遭状况后,便准备从门口进入府内,听到众人窃窃私议,皱起眉从百姓身边穿列而过。 刚踏入书房,他便看到了同仵作说话的郁烨两人。 “微臣见过景宁公主,长玥公主。”廖云淮朝前一步,对两人行礼。 谢予迟率先转过身来,微笑示意,而郁烨只是点了点头,复前往那陈端尸首前低身观察。 “长玥公主有如此胆量,实属难得。”不知何时,赵清扬也走了过来。 被夸赞的谢予迟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太史局这般闲,竟有空让赵大人过来。”郁烨没抬头,幽幽来了这么句。 “公主说笑了,臣只是按照计划来给陈大人送修撰好的书籍。”赵清扬朝那头上被蒙上白布的尸首投去目光,似有惋惜道:“没曾料想到,竟发生此事。” 赵清扬自上任后,既未入六部,也未呆在杜靖伦身边辅佐其事,而是跟着宋敬瑜入了太史局修撰古书,记传史册,杜靖伦一向不喜自己弟子掺杂党争,他培养教导出的弟子,有部分遵从老师教导,为官正直,避及争斗,而另一部分更向往功名利禄,自然同倔强又固执的杜靖伦分道扬镳。 而郁烨,应当算第三种,她附党势,却不是为谋自身将来之权势,而到底她是为了什么,旁人也看不透,说不清。 郁烨站起身来,行至几人身侧,淡淡开口:“廖大人,不用孤说,你也会将这案子纳入杜相国案一并调查吧,若是有什么需要景宁公主府出力的地方,便差人告知于孤。” “是,多谢公主。”廖云淮微顿,随即点头。 “那这两案还得劳烦大人多费心才是。”郁烨掸了掸袖口着地黏上的灰尘,转过头对谢予迟喊道:“郁长玥,我们回去。” 闻言,谢予迟笑答了声:“好。” “公……公主。”廖云淮忽然转过身,叫住即将踏出房门口的两人。 “何事?”郁烨回头,询问出声。 “再次……感谢公主,待此……此事了结,必……将亲自上门致谢。”廖云淮说着,慢慢垂下了头,好令旁人不能瞥见他已经有些微红的脸。 “是吗?”谢予迟突然插话,他侧头盯了片刻郁烨的脸,笑意萦蕴的眼底涵藏着淡淡不明情绪,随即他故意挽住身边郁烨的手臂,勾唇浅笑:“官臣岂能随意进出公主府?若是诚心致谢,也不必亲自上门拜访,礼到即可。” “是……是吗……是微臣唐突了。”廖云淮有些局促的行礼,动作稍显僵硬。 直至两人身影远去,廖云淮恢复严肃神色,快步走到仵作身前,准备问一问这陈端尸首有何其他异处。 赵清扬独自一人立在原地,看着廖云淮的背影,无声笑笑。 廖云淮对景宁的心思,可是昭然若揭,而这两位公主倒是有趣的紧,长玥公主看似不喜郁烨,可心里却是十分在意她的,只不过…… 不知怎么,赵清扬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有些怪异,长玥公主,似乎……过于霸道了些? 回府后,郁烨随意换了件衣裳,坐在案桌前,手持毛笔,面色凝重地对向桌上的白纸,而放在她右侧的一摞新出的话本,没有丝毫翻动的痕迹。 陈端死时的状况同杜相国一模一样,都呈向下伏爬在桌上的姿态,面色并无常人被勒死时眼凸张嘴吐舌的惊恐样貌,但仵作验尸,确有发现与人挣扎留下的痕迹,喉中含毒,应该已入胃腹。 杜相国既已判定为被勒杀身亡,那这陈端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郁烨原以为发现那杜靖伦藏起来的御状书,便是出现了突破口,她原来推测是陈端为隐藏其贪污巨额粮响之事实,而不得不对杜靖伦下手,他原就是文官出身,手无缚鸡之力,定是买凶杀人,可现在他也被杀,一切线索都已被生生截断。 无法,郁烨只得开始重新理清思路,去寻找这其中她所忽视的地方。 探寻事实之真相,首先究其因果,若是这杀害杜靖伦与陈端两人的凶手是同一人,那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陈端看似忧国忧民,实则道貌岸然,贪纳私寇,但是这杜靖伦……多半就可能是朝堂政敌……亦或是…… 正在此时,书墨端着一壶新茶,从郁烨敞开的大门口走了进来,见郁烨陷入沉思,便动作轻缓地把茶水放在案桌前,视线草草扫过她手下的纸面上。 那白净的纸上,晕开了来自笔尖滴点下去的黑墨,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痕迹。 原本书墨像往常一样,静候在郁烨身侧等她思虑完毕,可刚刚站定一会儿,就听见郁烨开口道:“这几日,怎么不见蒋黎书?” 这个问题,倒有些为难书墨了,因为忙碌的这几天,他压根儿就没有瞅见过蒋黎书回府。 “回禀公主,属下并未看见过蒋将军。” “呵……”郁烨将笔放置在桌上,随即又把白纸掷进桌前的废纸桶中。 “不用猜孤也知道她这几天去了哪里,晚上,你随我亲自将她抓回来。” 后宫,御花园的静心亭内,戚贵妃正翘着小指,小心研磨石杵中的各色花瓣,神态散漫,似乎对她身侧侍女禀报的事宜毫不在意。 “娘娘,今日宫外传话,说这户部掌司陈端被发现死在书房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嗯,此事本宫也略有耳闻,因着同杜相国的案子相同,陛下又全权交给那新任的廖侍郎处理。” 看这戚贵妃兴致缺缺,小侍女继续道:“至于这陈氏,她还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中,您救或不救,全由着您的心意,刑部已将此事全权交由于您。” 戚贵妃并未立即开口,她将碾碎的花瓣倒去一早备好,底部放置了一方小瓷碗的滤斗中,准备收集这些赤红色花汁。 良久,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不屑一顾:“郁烨那丫头将这破事转手于本宫,就是笃定了要让本宫难堪。” “陈氏同本宫是宗氏近亲,她料定了本宫不会独善其身,但这次明显是陈府被人当了刀使。”说着,戚贵妃将那捣锤扔至一旁,冷笑出声。 “她是在既是在嘲笑,又是在逼迫本宫,陈氏哪敢使出这般歹毒的手法,茶水中顶多就是放了迷药,所以这药,是被人调换了,而郁烨令刑部此番推脱,是让本宫不得不帮她查出真正下毒之人。” “这不是明摆着在利用娘娘吗!”小侍女愤慨道。 “你以为本宫会轻易让她利用了去?”戚贵妃满不在乎地撇过身边的侍女一眼,随即缓缓将装着花汁的小碗捧在手中。 “本宫会让郁烨同那调换毒药之人,通通付出代价。” 是夜,这京雍城没了一往的繁华喧闹,接二连三的朝廷重臣被人杀害,让整个城中百姓都人心惶惶。 原本被称为迎昼之市的南长街,一时间满布的酒肆青楼也提早关了门,更不言那些摊贩商铺。 怕就是怕出现什么流言蜚语,鬼怪之论,动摇人心。 但在整个京雍城渐渐笼起的紧张与恐惧的氛围,并未影响到即将气势汹汹,要出门逮人的景宁长公主。 郁烨走出正门口,身后跟着一身黑色束身颈服书墨书歌,这三人刚要上马车,便被人叫住。 “皇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谢予迟倚靠在门框边,唇边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瑾王府。”郁烨扶着马背,直接了当地回答。 谢予迟一怔,迟疑片刻,随即问道:“有何要事?” “将蒋家那个有毛病,一根筋还时常犯痴症的傻子带回来。”郁烨不耐烦地回道。 闻言,谢予迟恍然大悟,随即莞尔一笑,“不如长玥也一同前往,蒋小姐武功高强,有我相助,许是更加容易些。” 这话一出,郁烨细下想来,觉得谢予迟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上次练场比武,蒋黎书便输给了郁长玥,这回逮人,有她帮忙定会轻松。 “上来吧。”郁烨抿唇道,接着便先行钻进了马车。 时隔多年,蒋黎书回到京中,趁着郁烨近几天忙得无暇顾及于她,便赶紧重拾了她那老习惯。 瑾王府,那最右侧青砖飞檐的顶楼,是郁怀瑾平日处理政务,熟读兵书韬略的书房,而那书房靠近矮墙的地方,生长了一颗十分高大的歪脖桉树,从蒋黎书幼时起,她便翻过这矮墙,又苦习爬树技巧,只为了爬上这桉树的最高处,透过纱窗偷看郁怀瑾习书练字。 这两日以来,蒋黎书每天晚上都是在这树上度过,因为这刘章和一事,郁怀瑾每日都会在外头忙到很晚,再加上时常奔波在外,能守到郁怀瑾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 心知自己不敢直接出现在那人面前,又害怕打扰到对方,蒋黎书看着那紧闭的窗户,长叹了一口气。 她怀里抱着的是从聚春宴买来的糕点,想着今晚要是守到人,便用石子投掷到对面,引得郁怀瑾像六年前一样打开窗户,自己再把糕点丢进去。 回想起往日,蒋黎书只觉得有些尴尬,她曾往那窗里丢过许多东西,包括烤鸭、冰糖葫芦、泥制小人、奇志话本、城外山林结的酸枣,还有……她从杂书上抄录下来的情诗…… 缓缓抬眼,对向那黑漆漆的窗台,她抱紧了怀中还带着些温热的糕点,望眼欲穿。 “蒋黎书,给孤滚下来。” 冷冷的声调自下方突兀响起,蒋黎书身体一僵,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郁……郁晚晚?你怎么来了!”蒋黎书惊讶出声。 她知道郁烨同郁怀瑾如今已早生间隙,定然不会轻易亲自到这瑾王府来,可现实……确实是她一厢情愿。 “孤数三声,你若不下来,孤便命人砍了这颗树。”郁烨语调虽轻缓,如平常一样,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郁烨!你先回去,我过会儿就回来!”蒋黎书朝下方大叫。 第八十五章 逮人计划 瑾王府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官伯将手负在身后,笑咪咪地看着桉树低下哄闹的几人。 盯看片刻,官呈又忍住不有些感触,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幼小时一直跟在自家王爷后头的公主,终于长大成人,并出落地如此亭亭玉立。 当年郁烨同郁怀瑾产生隔阂,他也知晓地一清二楚,若是想要消除两人心中的疙瘩,也绝对不是一日两日能办到的事,但毕竟瑾王爷过错更甚,所以他也是一直心怀愧疚。 可无论他与郁怀瑾做出什么补偿,郁烨都毫不领情。 这回,因为郁烨几人的到来,实在格外惹人注目,所以引得瑾王府那寥寥几个下人,搁置下手头的功夫,忍不住驻足观看。 恨铁不成钢地抬头看向那树上,死抱住树干不放的蒋黎书,郁烨眉间一片黑沉。 而站在她身后的谢予迟,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刚开始他便露出微愕的表情,后来一双凤眼清亮如曜,直接转变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状态。 谢予迟没有想到,阿瑶口中那个对郁怀瑾痴缠的女人,竟是堂堂晋雍第一女将军蒋黎书。 见蒋黎书迟迟不肯下来,谢予迟慢慢靠近大桉树,只手放在粗干上头,侧头开口说话:“皇姐,我们砍了这树,如何?” 从这整个布局来看,这大院左侧有一处长楼回廊,右方便是这郁怀瑾的书房,从入口院口望去,两侧对立种上了一排常青绿萝,唯独这颗大桉树左方无物与之对称,所以谢予迟所见,碍眼非常。 “砍不得!砍不得呀公主!”官呈虽已有些耳背,可砍树二字是听得清楚非常。 “且不说这桉树已有百年,珍贵无比,瑾王爷那时刚出宫立府之时,朝喜爱在这树下静坐下棋,所以王爷也是同这树有感情的。” 这下倒好,郁烨听见官伯所言,眼睛立刻焕发出了点点光亮。 “是吗?那孤房中正巧缺一方置放书物的案台,这桉树木材……倒是十分适合。” 官伯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番劝解,倒是起了反作用。 “还请公主体谅,老奴明日会为您寻……” 话还未说完,官伯便被一道温润低沉,犹如玉石之音的声调打断。 “无妨,若是晚晚喜欢,砍去便是。” 众人闻言,立马转身行礼,除了郁烨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 郁怀瑾手里还握着一卷竹简,似乎是匆匆赶回,身后披风还未来得及解下,也不知他方才去了哪里,这手握竹简的那手背上,有一道十分明显,还在往外渗血的划痕。 他先是草草与谢予迟对视一眼,便迅速将注意力放在了郁烨身上。 “罢了,孤也不缺这块木头。”郁烨别过头,故意同郁怀瑾错开目光。 她刻意忽视这府上的主人,对着树上开口:“要么现在下来,同孤回府,要么……你去永安巷寻你的细软包袱。” 郁烨的意思很简单,今日她要是不从树上下来跟她回去,就会让人把她房里的东西给丢出公主府。 “郁晚晚,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若是我今日回去了,就永远别想出公主府了!”蒋黎书不死心地反驳。 郁烨确实这般做到过,当年她同郁怀瑾决裂之时,为了阻止蒋黎书再见郁怀瑾,她竟在蒋黎书的饭菜中下药,后又指派了包括书墨在内的数十侍卫看守她。 “谁能禁足得了堂堂蒋将军?”郁烨哼笑一身,随即转身,眼神示意书墨书歌两人动手。 又似乎是害怕蒋黎书逃脱,她接着补充道:“抓住人后,往死里打,无需顾忌其它。” 得到命令之后,两人便直接先后朝树上进攻,书歌从袖口径直射出数道银线,缠绕住树干,随即收线上行,径直将她带入树顶,而书墨则是使了轻功,三下两下便跃入顶处。 “蒋小姐,您让奴婢很难做。”书歌扒拉来挡在她身前的宽大树枝,有些无奈说道。 “小歌,你们就放过我吧。”蒋黎书拉着脸,恳求出声。 只是下一刻,她便突然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长匕,突袭向来,目标便是书歌右侧,缠绕在树干上的丝线。 她这一击并为得逞,因为书墨及时从后方握住蒋黎书的手臂,堪堪拉住。 当然,蒋黎书并不会这般同他们两人僵持,她转动另一只活动自如的手腕,随即直攻书墨面门,抬脚后踢,击中他的小腿。 书墨小腿挨了十分结实的一下,却不动如山,书歌趁机甩出几道丝线,意图缠绕住蒋黎书的动作,却没成想,她不仅十分机敏地后仰躲过,而且还抓住了那丝线,将书歌扯过去,晃身之余险些让她一个踉跄掉下树去。 “蒋小姐,请你不要为难我们。”书墨说着,抬手便是一掌袭去,他本是善于使剑,可是这里空间实在太过狭窄,他连剑都不便拔出。 “这话我说才对!”蒋黎书喊了一声,侧身躲避,又以拳相接,眼见书墨就要闪开,她赶紧抓住机会,几个动作就跃下了树干,即将落在地上。 蒋黎书早就听见了郁怀瑾的声音,这下觉得愈发难堪,她本意不愿打扰郁怀瑾,今日一闹,倒去她初衷南辕北辙。 意识到自己再继续呆在这里,只得给他平添更多麻烦,便迅速将怀里的糕点扔进郁怀瑾怀里,急道:“瑾王殿下!他日我再来拜访!” 说完,她便快去朝着外墙奔去,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而郁怀瑾因这称呼微怔片刻,他记得以往时候,蒋黎书都是同郁烨一样,跟在自己身后唤瑾哥哥的。 眼见蒋黎书将要逃脱,郁烨气不打一出来,她看向身旁神态依旧悠闲的谢予迟,眯起眼,愤愤道:“你不是来替我抓人的吗?还愣着做什么?” 看着蒋黎书已经逃远,谢予迟轻笑一声,开始趁火打劫:“替皇姐抓住蒋将军也可以,不过……皇姐得拿东西同我交换。” 郁烨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厚颜无耻,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忍住心中的怒意,挑眼看向谢予迟。 “我倒是要听听你想要些什么。” 谢予迟装作思虑片刻,故作为难道:“皇姐所持之物,似乎并没有一件能满足我的喜好,但今日既然讲究等价交换。” “那……让长玥去你暗室挑一件东西如何?” 她倒是没有想到,这郁长玥胆子大的,直接将手伸到了她暗室里所收藏的宝贝物件上,于是便直截了当的回拒:“休想”。 谢予迟笑得愈发灿烂,“既然皇姐执意如此,那长玥也无法插手了”。 郁烨心知,今日若是让蒋黎书逃脱,那定是极其不容易再找不到她,尽管书墨两人已经跟了上去,但常年浸淫在军中的蒋黎书有极强的反侦敌技巧,又机敏非常,怎会让他俩人轻易抓住? 看着蒋黎书已经翻过围墙,朝街外跑去,郁烨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反问身边之人:“你当真能够尽快替我抓住她?” 胁迫得逞,谢予迟勾唇:“自然,给我半炷香即可”。 “好,我答应你。”虽有些心痛,郁烨细想下来,还是直接了当的达成协议。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落在皖香苑正楼的屋顶处,借助高耸飞檐的遮挡,这底下悠然自得的行人并不能发现,此时有一双涵藏冷意的锋利目光,正落在他们来往进出的身上。 “大人,明日您还来看奴家吗?”一身着浅粉云袖轻裙的女子揽住那高壮男人,含羞带笑。 “当然!秋月,你明日可不得接其他人。”男人点了点女子鼻尖,笑的猥琐:“否则,你可没有力气再同我……” 那名叫秋月的女子抬手推搡了一下搂住自己腰际处的手,娇嗔一声:“大人,讨厌……” 而停在皖香苑正门处的马车,似乎已经等待许久,站在车轮旁的黑衣侍卫思索半响,便行步上前,提醒道:“大人,该回府了。” 若是曾经犯事,曾向衙门报案,更或者说看过边郊乱葬岗附近那刑场行刑的人,稍微有些记性,便可以认出这携住皖香苑姑娘的手紧紧不放的中年男人,正是京兆衙门的府尹崔志平崔大人。 “无碍!”崔志平大手一挥,又去同身侧的美人逗笑。“这天色尚早,秋月,让我带着你去再喝一杯,如何?” “大人!还是请您尽快回府,今日外出并不安全,属下等是顾忌您的安全。” “回府呆着才是真的危险呢!”崔志平的兴致被人打扰,只对侍卫的不依不饶感到厌烦。 想必他也清楚,这刚刚被害身亡的几位朝廷命官,都是死在了自家书房中。 “今日天色已晚,大人……” “住口!”崔志平直接呵住侍卫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话,“若是你是夫人叫过来的,便早早退下!她给你们多少,我翻倍,行了吧!” “大人~”那秋月倚靠在崔志平胸口,巧笑倩兮:“不如你让他几个进皖香苑,寻几个姑娘陪陪,不就管不着您了吗?” “此计甚妙!”崔志平喜笑颜开,连忙转身,对着门口几个女子喊道:“过来,带这几个进去喝几杯酒,账算在我头上!” “好嘞,大人!” 话音刚落,那群身着绿衫红裙,手持香帕的莺莺燕燕便一拥而上,作势就要将那几个侍卫拉进去。 有几个定力不足的,稍微犹豫几回便半推半就地被人拉了进去,只有那为首的侍卫推开忽然靠近的女人,连忙退身,接着快步离开。 “可惜了你那侍卫,长相倒是端正出众,就是同木头一般不解风情。”秋月望向那侍卫离开的背影,打趣道。 “他本性如此。”崔志平抱紧了怀里的娇软身躯,嬉笑道:“不用管他,我带你去这京雍最贵的酒楼再饮几杯!” 那侍卫并未走开多远,最后来到离皖香苑最近的巷落,怀抱长剑,静静地盯住崔志平的动向。 从瑾王府刚出来,郁烨便见自己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与这马车一同消失的,还有满脸写满了挫败的书歌。 对于书歌的失踪,郁烨已经习以为常,只要她遭受不必要的失误,或是暗器上技不如人,她便要独自寻找个安静地方,好好蹲下自我封闭一番。 “半柱香时间,从现在开始,你去追,倒可能赶上。”见到先一步出现在门口的谢予迟,郁烨淡淡开口。 “书墨。”郁烨又侧身,对着书墨说道:“去寻寻,公主府的马车被带去了哪里。” “属下遵命。”书墨应答,立刻开始四处寻找。 “也不知谁这般大胆,竟敢驱赶皇姐的马车。”谢予迟含笑出声。 听到这话,郁烨目光不瞬地盯住谢予迟,那目光带着些质问意义。 谢予迟微微偏着头,一张白皙薄削的脸艳若桃李,好似清月初昙,他唇角微微翘着,带着一点小痣轻动,神色狡黠。 “皇姐想尽快抓住蒋将军吗?” 郁烨听了谢予迟的话,好整以暇地瞥了他一眼,眼神虽淡,可他那表情分明是觉得谢予迟问了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走吧。”谢予迟朝着郁烨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这夜色尚好,皇姐陪我走走如何?” 对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郁烨没有一点头绪,但对上那人带着认真意味的曜曜眸光,鬼使神差一般,好似顺其自然地答应了谢予迟的提议。 过了一会儿,两人并肩走在同往日比起来,稍显冷清的街道上,郁烨迈出的步伐小,行动也相对缓慢,但细心的她渐渐发现,同行的郁长玥也似乎行动极慢,与她平日步调大相径庭。 这女人……难道是在故意照顾她? 甩开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郁烨将视线投在了两侧商铺上,这才发现她们离瑾王府的距离,仅仅就是转了个街角而已。 “你的时间不多了,可蒋黎书的影子我都未见到。”郁烨没好气地开口说道。 “皇姐无需心急。” 谢予迟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便看向街边一处摊位上。 顺着谢予迟的目光看去,郁烨神色复杂。 刀……刀削面? “你……饿了?”说完这话,郁烨才想起来,自从陈府回来后,他们便一直没有吃过东西。 郁烨自己因为常年病体折腾,并无多少口腹之欲,就算一天不进食,也没有什么饥饿感,可这郁长玥不一样,她体魄正常,当然也需要必要而充足的食物。 那人收回目光,淡淡点头。 “罢了,你要吃那面便吃,我不算入时辰内。” 得了应允,谢予迟笑意愈深,他拉过郁烨的手,缓缓来到那摊位的桌凳坐下。 这刀削面油汤颇重,对胃腹脆弱的郁烨来说是难以下咽的。 “我不吃。”郁烨收回手,预备离开。 眼疾手快的谢予迟拉住郁烨的手臂,朝着还在灶火上忙碌的老板喊道:“两碗刀削面,其中一碗,面条要细些,不着浓汤,不加葱蒜花椒,牛肉不过盐水,清油滤脂,尽量清淡。” 许是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吃法,那老板透过水雾气抬头,痴愣了半响,见二人穿着打扮不俗,这才有些茫然的点头。 第八十六章 灵光乍现 除了几位挑担子叫卖的走贩,以及带着酒气红脸的更夫,这街道上,就似乎仅仅余下郁烨同谢予迟两人。 夏夜的风袭带点凉意,掠过脸侧倒是十分舒适。 最远处的街口处,那挑着卖白面馒头的扁担挑子,挂下的木箱上挂着一只金响铃铛,走一步,便发出几声悦耳脆响。 “面来啰~” 没过多久,那腰系围裙的中年老板便一手端住碗刀削面,放在两人身前。 端上的面热气腾腾,汤汁浓郁,面条中厚边薄,形似宽形柳叶,且如谢予迟嘱咐,这汤并不油腻,还散发出淡淡清香,郁烨有些心动。 再抬眼,郁烨便看到对面的人用手帕将筷子擦净,递给了她。 郁烨顿了顿,接过筷子,视线落在那面上。 “两位贵客,今日家中新熬了些核桃露,还有核桃渣制成的干饼,你们且尝尝吧。” 那老板突然端来两小碗乳白色的汤水,细嗅下来有股清甜的香气,而那饼炸的金黄灿灿,上面还撒上一些白芝麻。 “多谢老板。”谢予迟含笑答谢。 郁烨吃下一口面,有些惊艳,小口地嚼着面条,面前的谢予迟瞥见郁烨吃面的模样,她今日妆面较淡,露出原本柔和的五官,那瘦削的脸颊鼓起一团,小弧度的一动一动,煞是可爱,谢予迟低垂着眉眼,神色温柔,将核桃露摆好,又把整块饼掰成几小块放在一边。 “方才皇姐还满口拒绝,这下倒是吃的不少。” 听到对方调笑话语,郁烨直接忽视,无意间将目光放在了他身后的老板身上。 只见他熟练地用大勺将核桃渣从桶中舀起,拍在案板上,随后用擀面杖将其碾平,撒上面粉。 刚夹其面条的谢予迟忽然抬头,注意到郁烨的视线,随即也转身望去,笑道:“核桃较为昂贵,老板用的竟全是核桃浆作为原料,实属难得。” “哈哈,客人实在识货,这有些做核桃酥或者炸饼之时,常常掺杂红薯干果进去,甚至直接用干果浆代替,淋上一点核桃汁,以次充好,这样成本虽小,但口感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祖家做点心,都讲得是诚信,童叟无欺,若是在材料上做了假,那就是砸了老祖宗的招牌,是要向祖上谢罪的!” 那老板淘水之时,意外看着两人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做饼,眼中似有赞誉之意,有些不好意思,便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憨厚笑笑。 收回目光,谢予迟瞥见郁烨若有所思的表情,正要发问,便忽然一怔。 接着他放下筷子,将银钱放在桌上,站起身便去拉住郁烨。 “作甚?”郁烨皱眉发问。 谢予迟将手指压在唇上,眸色潋滟姣姣,笑意盈盈:“嘘,半柱香时间已到,你我该去逮兔子了。” 一层薄地薄灰云笼住弦月,树静风止,不知谁家的瓦片似乎在向下滑动,带连着颗颗细小石子落下,砸在地上,发出低低的脆响,蒋黎书躲在巷口暗处,背靠墙壁,不时朝路口望去一眼,心中有些疑惑。 若是按照往常惯例,郁烨早就派出书墨带着她府中暗卫出来寻她了,可都到这个时候,她却没有发现一个跟踪自己,或者在街上巡视的人。 只能说当下状况,十分不对劲。 可想起今日所见,蒋黎书心中多了几分坚定,就算是被抓住关几日禁闭,她也要去那个地方。 趁着人越来越少,蒋黎书四下巡视,寻找下一处可以供她掩住身形的地方,凭着自己警觉,与在战场上养成的侦敌之法,这空荡的街道附近,竟无一人隐藏。 试探着地踏入街道,这时店铺几乎都已关闭,她戒备的朝周围张望,步伐也越来越快。 快速转过街角,她便看见写着“面”黑色大字的毡巾下,那摊铺老板盖上灶炉锅盖,又用水浇灭了木柴上的火星,似乎正在收摊。 忽视那老板投来的探寻视线,蒋黎书将披风拉上,故意遮住侧脸。 又走了大约百步左右,望着那并不起眼的药庐牌匾,透进鼻中淡淡地草药味,蒋黎书贴在紧闭门扉上,叩响了门。 “大夫,请您开开门。” 过了半响,才听到门内有些悉悉窣窣的响动,随后便是缓慢而稳健的走路声。 “这般晚了,是急疾?”房门传来低沉苍老的回答声。 蒋黎书想了想,回道:“是。” 这时,从门的另一侧响起了木拴抽动的声音,接着,一位长须白鬓,灰发散开的老者拉开了一点门缝,问:“求诊还是问药?” “问药。”不知怎么回事,蒋黎书有些紧张。 “那进来吧。”说完,老大夫便转身走了进去,蒋黎书抿了抿唇,踏入门槛内,只是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便慌忙地想要将脚撤回去。 可惜现在已经迟了,就在她退身的一刻,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被紧紧抓住。 “蒋将军,晚好。” 话音未落,门被彻底打开,露出谢予迟笑得如沐春风的脸,以及他身后面色沉静,目光晦暗的郁烨。 察觉到自己手臂被铁沉般的力道禁锢住,蒋黎书有些欲哭无泪。 长玥公主,哦不,大姐!你是吃什么长大的,身为一个女子,力气怎么比一般男人还要大! 见蒋黎书又要动作,似有挣脱之兆,谢予迟动作迅速,捏住她的臂膀往后钳推,只听到一道骨骼被强硬扭动的响动。 “嘶……”蒋黎书又忍不住痛呼。 “蒋将军,对不住了,应皇姐要求,要暂时将你臂骨移位。”谢予迟歉然一笑,随后用郁烨递来那手腕粗细,岸口栓船的缆绳五花大绑,而后将系头交到正好从外头赶来的书墨手中。 “郁晚晚!你干嘛这样绑我!怎么着我也是个镇关将军!”蒋黎书因气恼而微红的脸,又黏上外头墙面的泥灰,而显得分外狼狈。 “正因如此。”郁烨缓缓行至蒋黎书面前,伸手紧了紧她身上的绳索,淡漠出声:“孤才在这深更半夜抓你。” “书墨。”郁烨侧头,接道:“将蒋小姐带回去,关押在老地方。” “属下遵命。”书墨行礼,将一脸黑线的蒋黎书带了回去。 “郁烨!你给我等着!” 看着一走三回头,还用怨怼的目光望自己的蒋黎书,郁烨摇摇头,继而转身,同还在给药铺大人道谢的谢予迟身侧。 “今晚多有打扰,还望您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谢予迟低头,作了一揖。 “自然。”那老者慈目含笑,拱手。 待两人一同辞别,郁烨与谢予迟并列走出药庐,她忽然转头,瞥了一眼谢予迟浸在月色勾勒出颚线明显的侧脸,垂了眼,将视线放在前方的路上。 又走出几步,已经看到了书歌静候在路侧,其身后是找回的马车,这一眼看去,书歌显然已经整理好了自闭心情,见到郁烨出现时,书歌笑眼弯弯。 犹豫半刻,郁烨微张了唇,又侧目望望。 “瑾王爷手背上有伤。”谢予迟倏得开口。 “什……什么?”郁烨疑问。 谢予迟轻笑一声:“今日蒋小姐从树上下来之后,就已注意到瑾王爷持竹简的那手上有道划痕。” “所以你就料定了她会上药铺寻金疮药。”郁烨接话,又将视线投向远处的街口。 “瑾王府后院那院墙外的方向,便是正朝这条街,因害怕遇上我们,她定不会从正门那条街绕过去,到这街市上最大的景仁馆,便只好就近寻找药铺。” 说着,她们已到了景宁公主府的马车前。 “不愧是皇姐。”谢予迟先一步跃上马车,随后回身,朝着郁烨伸出手。 郁烨对上他琉色澈清的双瞳,曜曜生光,也并未从中读出一丝嘲意戏弄,心中微动,便将手放了上去。 掌心被紧紧包裹住之时,郁烨有一刻浮起些许慌乱心绪,一是因她自及笄起,在她记忆中,便并未与他人有过这般亲密的动作,二是她那藏伏的内心处,对郁长玥这张脸……或者说她整个人,都有种无法言说,又模糊不清的似曾相识之感。 在踏上马车之时,郁烨思绪不宁,晃荡了一下身形,险些后仰跌下,幸好谢予迟及时搂住了她的腰。 “皇姐在想什么?”谢予迟打量郁烨神色,淡声发问。 靠近那人潋滟昳丽的脸,似乎就要被他温柔缠绵目光席卷进去,察觉腰上的手在渐渐收拢,郁烨微怔片刻,站稳了身形,拨开自己腰上的手,率先掀帘坐定。 谢予迟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澄清双仁中眼波流转千回,随即蹙眉,跟着进了马车。 待他坐上自己常坐的位置处,郁烨已坐在她那软垫上,头靠住角落处的车檐,双腿侧放,手则随意地平置在小腹上,微阖着眼。 “我不知你那些行为是从何处学的,但是……” 郁烨忽然抬眼,视线轻落在谢予迟身上。 “你不可用在我身上。” “为何?”谢予迟心中忽松了口气,长眸缓眯,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为何。”被人这般看着,郁烨到底还是有些拘束,“据我所知,这是男子对心仪女子做出的挑逗之事。” 她淡淡出声,仿佛做出的是同平日一般,极其平常的分析。 “皇姐怎么知晓?”谢予迟不懂好问。 “经验之谈。”咳嗽一声,郁烨移开视线。 什么经验,郁烨是没有的,当下这般说也只是堵住郁长玥多事的嘴,至于到底是从哪处得来的,两人虽互不知情,但心照不宣的都集中在一个东西上。 “皇姐错了。”谢予迟摇摇头,正儿八经地反驳:“蒙汉的习俗,搂腰拥抱都是寻常礼仪,特别是对同胞姐妹,除此以外……” 谢予迟慢慢抬起手,将食指指尖自高挺的鼻梁滑过,自下而上,最后落在眉心处。 “每日晨起,阿姐都会在姊妹额头上留眉,以示对亲胞姐妹一日的祝福。” “是吗?”郁烨扬了声调,疑问出声:“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那是我们部群古老的习俗,可能其他部群并未沿袭。”谢予迟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的瞎编烂造,笑意更深。 见对方目光中似有深意,郁烨只觉得空气凝滞,便立刻转移话题。 “你不是要一件我暗室里的东西?今晚便去挑吧。” 谢予迟漂亮的凤眼弯弯,优美的唇形微微上翘,薄唇一张一合,只浅浅道了句:“好。” 睿王府前,一架深灰烫着鎏金蟒纹的马车停下,那车夫正准备勒马下车,却瞥见那正门口石狮旁站着一身量高大,蒙面黑袍男子,于是转过身,掀开轿帘,同轿中人低语几句。 又停顿片刻,马车便重新行动起来,朝着前方缓缓而驶去。 这马车内的人不知晓,有一个因仆人通报王爷回府而匆匆赶来的消瘦身影,隔着沉淀的门槛,踏出的步伐被生生逼停在门后。 已过戌时,偌大的京雍城中街道上已无人影,有几只胆大的白颈乌鸦甚至直接落在路中央,或者在余留下的摊位角落,寻找一些留剩的米粒残食。 待马车轱辘转动而过,惊起一片鸦鸟翻飞。 若是有人细心注意,便可以发现一直站在睿王府门口石狮旁的黑袍男人,在马车经过之时,也没见了踪影。 不多时,城郊一座不起眼的农户人家,泥糊篱笆将茅草屋半围,正门口留放一大片空地,看样子是新翻过土,那连带着被挖断半截的草根混在湿润泥土中,还有一两颗细小石子并未捡干净。 那屋子右侧除了草叉,便是堆砌整齐的干草垛,只是让人感到有些骇人的是,那草垛上最底部,还沾染着已经干涸成深色的滩迹,自己明显被干草遮盖,露出一角黑焦残物。 沉黑的夜色姣好地遮盖了与这农户十分不协调的物件,那就是堪堪停在门口,一架深色华贵马车。 有些残破的屋内,最中央那桌面,用石头垫住桌脚有些歪晃,一根只余半截的蜡烛立在上头,还在散着昏暗的光芒。 第八十七章 初入内室 屋外的风渐渐大了起来,林叶发出簌簌而动的声响,也许是屋内漏风,这桌上本就细微的烛火越发摇曳欲灭。 “依你之言,当年,那任仲禹之子并未被刘章和赶尽杀绝,隐姓埋名多年,如今已被带回京中?” 对面之人不答,却也是默认。 “荒缪!”郁广冀哼笑一声,“当年任府被烧,大火吞噬近四十人,无一幸免。” “王爷怎能肯定,没有余留漏网之鱼?”那黑袍男人轻蔑开口。 “刘大人一事,您可得多留心了……如今对付您的,可不是郁明启那傻子。” 听完这话,郁广冀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见对方久久不言,那人靠着椅背,似乎百无聊赖,索性从袖口掏出掌心大小的铁柄小刀把玩,上头刻着一条红纹貔貅,精致又邪气十足。 “王爷自己可得好好想想,时辰不早了,我先行一步。”男人悠悠起身,随即伸了一个懒腰。 “慢着。” 他正准备抬脚离开,却被人忽然叫住。 “你可知本王同你往来,是冒着通敌之罪,今日怎得这般大胆,竟出现在王府外!”郁广冀大手一拍,那桌底的灰尘飞落在地上。 他对面的蒙面男人并不被这话所威慑,他双手环熊,索性后仰瞧人,一双黑瞳似要将人心思都琢磨出来。 “王爷既然寻我做买卖,这般风险都担不住?”那人噗嗤一笑,“我手里,可握着你想要的消息。” 郁广冀按耐下心中的不满与怒意,撇眼开口:“说罢,你想要的金银财宝,我皆已备好。” “黄白之物多庸俗,我想要的,可不是这个。” 见对方忽然改口,郁广冀危险地眯眼,开口威胁:“本王奉劝你,别将主意打到不该打的东西上,若是今日将你抓捕归案,满朝文武,也只是信本王抓拿到了楚颖奸细。” “王爷放心便是。”那人语气悠然,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向那门口。“我只需要王爷,替我查一个人。” 闻言,郁广冀忽然将神色凝重,目光骤然暗沉。 “那人,恐怕藏在皇室之中,王爷可要细细寻来。” 那轻飘飘一句话,刚自口中脱出,便被卷起地上灰土,忽然变强的风吹拂的扬扬散散。 这突起的飓风,同样也侵袭了京雍街市,除却将些幡巾吹翻,那摊铺的遮顶都被掀得晃晃荡荡,各小巷的更夫裹起衣服,将领口拉高,匆匆敲打几声,便躲进屋里头。 景宁公主府也是这般,那在院中拎着灯笼巡夜的侍女,低着头步履维艰,手里的灯笼也被吹的左摇右摆。 自从外头药铺回来之后,谢予迟先回了自己房中更衣,他本无这种繁琐的习惯,可如今身份为女子,还是多注意些好。 门口的侍女见他,便立即行礼,又为他推开门,谢予迟微微颔首,随后踏入房门,这房中烛灯已被点燃,案桌边赫然站立着一个人。 那人正是许久不见的戾风。 “让你去一趟岭南,着实辛苦。”谢予迟走至戾风身前,开口说道。 戾风立刻跪地回声:“属下无能,主子嘱咐之事,并未完成。” “怎说?” “属下赶到临颍之时,那府尹阮喻已经卸任,就连人也寻不到,听其乡邻所言,他因判下错案被弹劾,随即请罪卸任,如今举家搬迁,谁也不知晓去了哪里,属下调查许久,也未曾寻其踪影,所以未能将人带回。”戾风说着,头垂得更低。 待戾风说完,谢予迟思虑片刻,接着问道:“且不说阮喻之事,那赈灾财物与粮食,是否依他所言,并未发放受灾地区?” “属下曾混入流民打听消息,多日探查下来,便查得真相确实如主子所言,从京雍到岭南层层拨下,真正发放到灾民手中,只有一户一小袋陈年糠米,赈灾财物,并未见过分毫。” 谢予迟了然,这从陈端开始私吞赈灾款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可如今陈端已死,其家眷陈端因下药于她怀罪入狱,陈家家产也应尽数充公,虽不可能做到罚尽其罪,可他吞掉的财款,又怎么能回到流民手中呢。 见谢予迟似乎陷入沉思,戾风停顿片刻,突然开口:“属下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戾风这一声将谢予迟从思绪中拉了出来,他侧身看他,释然一笑:“无碍,你已做到尽好,且陈端已死,如今追究下来,也是无甚意义。” 看见面前的人并未起身,谢予迟俯身,拍了拍他还沾着夜间露水的肩。 “我并未责怪于你,倒是沁央阁后院那几盆兰草牡丹就快要枯萎了,这几日没你松土浇水,恐怕坚持不下去。” 戾风脸色稍霁,听见谢予迟提起他摆弄的几株花草,又感到有些难堪。 “宫中送来几株大红月季以及茉莉花树,颜色各有不一,皆为名品,分别赏于郁烨同我二人,她对花不甚感兴趣,我便将月季讨了来。” “你跟我这么多年……”瞥见戾风仰头望他,眼中似有光亮,谢予迟笑意浅浅,“我还不知,你竟喜欢这些东西。” 这下倒好,戾风垂下头,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好了。”谢予迟直立起身,朝着床边的衣架走去,“我换完衣物,还要去寻郁烨,你赶路疲累,今日无需守夜,早些退下歇息吧。” 谢予迟走远,戾风站了起来,他朝着紧闭的门外望去一眼,眉头紧锁,抬眼,见自家主子正慢条斯理地穿着外袍,犹豫片刻,戾风重新开口。 “属下今日所见,这沁央阁的侍女又换了一批,景宁公主……是否已对主子存疑,所以才调换服侍侍女?” “是吗?”谢予迟刚理好衣领,听到这话,他用指甲修剪整齐且细白的手摩?着下巴,状似思考。 戾风小小地被噎挺一下,随即释然,这殿下从小便对身边无关紧要之人不甚上心,就是女人,在他眼中也是分为有用或无用二类。 确实,谢予迟自小样貌便独得一筹,少有人能在这点上更胜于他,所以就算有倾城美貌的女人立在他面前,也不过尔尔,再加上他如今扮作女态,若想真的瞧瞧这神清骨秀,艳色绝冠,元是蓬莱谪仙流的女子,他揽镜自观便可。 “那应该是郁烨换下的。”谢予迟恍然大悟,原来他那日见许多侍女被清理出府,竟都是沁央阁的。 细细思嘱片刻,戾风又接道:“属下原来以为只是换了沁央阁的侍女,后来发现,就连公主府前院的杂扫侍女也换了人,后来属下用些碎银,讨问后院厨娘便知,公主前些日回府便突然发了脾气,不仅要将全府上下的侍女仆役发卖,还……” “她还做了什么?”见戾风骤然变了脸色,谢予迟瞳仁微缩,反问。 “景宁公主还亲自监场,令书墨将一后厨侍女拔舌,才驱逐出府,但众人说那侍女被驱逐出府,恐怕秘密处理了才是。” 戾风也没想到,这郁烨手段残忍,竟是无缘无故发火,便要拔人口舌,可以说,景宁公主治人的手法,同他主子那楚颖的二皇兄大同小异。 “她是为了我……”谢予迟呐呐开口,面色沉静。 将谢予迟脱出之言清楚收入耳中的戾风,不禁一震。 “那晚陈府之宴,呈放在我桌上的糕点茶水皆被下药,而那些糕点,尽是我之喜好,除了同郁烨在一起用膳,我并未向外人表露喜好,想来,这景宁公主府有人将此事泄露了出去,还传进了宫中那戚贵妃耳中。” 郁烨之所以发怒,正是因为这府内出了内奸,她又是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之人,做事便是狠绝一些。 “这般想来,危及主子性命,自然不得轻饶。”戾风立道。 经戾风这一提醒,谢予迟便发现郁烨待他已有许多改变之处,不仅任他自由出入景宁公主府,尽力护其安全,还将几乎将大小机密之事都同他商议。 所以……谢予迟抿起微润淡色的唇,有些迟钝地想……这是正常对头应该做的事? “夜色渐深,我得去将酬劳拿来。” 只是不到片刻,谢予迟神色放松,又露出平日和暖笑容来。 “如主子所言,今日已晚,您可先行休息,明日再去也不迟。”戾风劝道。 谢予迟摇摇头,已经神采奕奕地走到门口处,“不可,若是她明日反悔便得不偿失了。” 关键的是,他想,自己似乎又有些期待去见见他的对头了…… 顺着回廊长道走去,风已静然,谢予迟一身月白长袍束身被残余地轻风微扬,他头上繁琐的发饰皆被卸了下来,唯有一只青玉簪将其长泻墨发随意挽起,身形修长高挑,细襟环腰,多了几分英气的普通穿戴,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他轩轩韶许的气质。 偏是这人过于昳丽惊艳的脸,将妖魅与清绝混杂在一处,似近殊远,携近胆乏,显露独一份感觉。 等到谢予迟踏入郁烨房中,便听见她正在与书墨说话。 “公主喝下药,便早早睡下吧。” 刚吃了药,面色还有些不愈的郁烨,随意将散开的长发撩在身后,没有应声,似乎是在耍着小性子。 自从上回书歌替她喝药之后,书墨便每日紧盯,又好像是为了故意惩罚郁烨,连蒸熏入药的法子都舍弃了,便生要郁烨亲自喝下药汁。 面对诸多危难之事不惧的景宁长公主,还是十分讨厌吃药的。 “虽已入夏,今日却刮了大风,那屋内背阳着阴,夜间还是冷的,你去给她送层厚实的被褥。”郁烨背过身,突然开口。 给谁送,自是不言而喻,除了被关小黑屋的蒋黎书蒋大将军,还能有谁。 这时,书墨正端着郁烨的药盏,答应一声,便朝外走去,正好碰上进门的谢予迟。 他寡淡地目光草草在谢予迟落过,随即端正行礼。 “考虑公主身体,这半夜三更外逃之事,还请长玥公主不要再带着景宁公主做了。” 面对书墨的刻意疏离,谢予迟微哂,讪然开口:“书侍长放心。” 此时,郁烨也瞥见了谢予迟的身影,她支起下巴打量今日一反常态,打扮十分“素净”的人,若有所思地出神。 “皇姐在想什么?” 等到回过神来,郁烨抬头,一眼便撞进谢予迟琉色的瞳仁中。 “还能有什么。”她别过头,没好气地开口,“当然是怎样阻止某人挑走我最看重的东西。” “皇姐多虑了。”谢予迟上前几步,正好能俯视坐在小案桌前郁烨,视线草草一掠,不自觉放在她右侧锁骨出,那一点因宽松的寝衣而露出的红痣。 察觉身前的郁烨在抬眼瞪自己,他收回视线,停笑道:“皇姐多虑了,长玥素来不夺人所好。” 谁信呢? 听见这话,郁烨轻啧一声,起身站起,从衣兜中拿出一根铁丝,对谢予迟道:“随我过来。” 谢予迟自然是看见了郁烨手里的铁丝,于是便径直开口询问:“皇姐……这是丢钥匙了?” 走在前头踏入内事的人,十分惜字如金地回了声:“嗯。” 郁烨自然不会对他说实话,钥匙自然是有,只不过是她外称的一个幌子,她特意命能工巧匠打制的锁,锁芯共有七种变换形式,每隔半个时辰交替一种,固定的钥匙是肯定无法打开这锁的,当然,除了特意学过破锁之法的郁烨。 至于这般巧锁保护之地,就是位于郁烨挂放衣物、藏匿话本的内室底下,是她专修的密室,虽有些能耐的探子,曾言景宁公主府下藏有两处暗室,一屋装得是她收集而来的古物珍宝,另一个,则是吸引了无数人为之向往并梦想亲自一探究竟,那传闻中放置了上至皇室贵族,下至重臣官商秘辛隐闻的暗室。 可只有郁烨自己清清楚楚的知晓,她只建了一个密室。 时至今日,谢予迟还是头一回进入郁烨的内室,只见左前方摆放着三个横列的大衣柜,里面呈放的尽是郁烨的衣物,其实这三个比一般常人还高的衣柜,只是装下了郁烨应季节的衣物,每到换季之时,除去从库房拿出,按时熨烫晾晒好送来房中衣柜的衣物,她也会收入有新作的衣裳。 右侧是一排书架,上头排摆放上了各色书籍,除了一层正儿八经的华经论道,史记策论,下头六层书架,摆放的全是换了书封的各类话本。 而正前头,是一副经过精心装裱,足足占了整面墙壁的人画像。 第八十八章 暗室之疑 这一副极为具有鸿鹄壮志画意图,整个图面仅用黑墨勾描而成,却有远山青黛,白云相间,展志鹏飞的雄鹰,眺望落日,孤松寒柏,而其近景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极为荒凉的景象,就近那坡面上,破败狼藉,零零星星地落下几个不成套的盔甲,周遭荒寂,唯有一人似背对着看画人持旗而立,风将那独独旗面高扬,画中人似在远望山野,茕茕孑立。 只见郁烨拉动右侧书架上最底层下,书本掩盖住的细小拉扣,轻轻一扯,那画便自动向上卷起,直到画完全收敛,这才露出一道中间带着蝴蝶纹样的墙面,若是留心观察,才得发现这陷进墙里的细小缝隙。 郁烨走进墙上由两枚红玛瑙点缀双触,两翅为十几处圆黑斑点的蝴蝶纹样,对准其中一点便刺戳了下去。 也为难郁烨记下那些极具欺骗性的锁孔了……谢予迟心道。 大约捣鼓了一会儿,他便听见一道细微的咔嚓响声,随即便见那墙体自蝴蝶中央分向左右两侧打开,露出个狭小的暗道。 做完这些,郁烨这才拿起门边的烛台,对谢予迟开口:“跟我来。” 到了这一刻,谢予迟有些恍然,这么容易就可以窥见这景宁公主传闻中无比神秘的密室? 借着烛火的光亮,他视野终于开阔,方才细数走过的梯道,大约百来许数,所以这暗室同郁烨房间的距离并不远。 在谢予迟愣神的功夫,郁烨已经亲手将这暗室的四方烛台都点燃,这才看清了暗室全貌。 同他想象中的不同,这室内并不是装饰的金琅满屋,华贵非常,四墙蒙上些细纱,应是防尘作用,只是中央至两侧分别摆放了三排大木架,每排木架间隔甚宽,方便人穿插而过,除了这六方架子,四面还分别摆放并未分层大空立架,应是呈放名人画卷所用,至于这架上摆放的东西,只能用一言难尽这四字形容。 跟在郁烨后头,谢予迟大致将架上之物都打量一遍,据他所见所识,上头呈放的些物件确实精致异常,价值连城,就他所见最名贵的深海珊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就有两三枚,收藏的名画也是前朝大家,甚至还有几副绝笔真迹。 但是……大多数都是些不起眼的物件,比如一个快要裂开的笔筒,半块用过的徽墨,甚至……还有一个形状奇特,似牛头形状的……夜壶。 除去那些属实名贵珍贵的物件,剩下的往过分了说,就像是一堆破烂。 “你自己挑一件。”郁烨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表情复杂的谢予迟。 闻言,谢予迟点点头,开始一排排地观赏起郁烨的收藏品来,而郁烨则是紧跟在他的后面对他一举一动都煞是关注。 似注意到后头的人目光不移地盯住自己的动作,谢予迟索性放慢步伐,同郁烨并列而行。 真到了挑东西这节骨眼上,谢予迟倒是有些犯难,他要是挑好的,实在过于名贵,恐怕要激起郁烨的小家子气,但要是挑差的……那些东西又实在太过…… 视线在那一件件大小不一的东西上掠过,谢予迟还故意抬手,好像要触碰那些物件,首先,他故意将手伸向了那颗珠圆滑润,剔透晶莹的夜明珠上,再细细观察郁烨的表情。 只见身边的人面色如常,并无什么表情变化。 看来……这郁烨并不喜好夜明珠这种东西。 这般想着,谢予迟的手指顺势滑向了下一个物件,也就是特意用支台摆放的半块微墨。 “这个不行!”郁烨立刻开口,声音上扬。 谢予迟挑了挑眉,仔细观察起这墨来,他发现这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种徽墨,质地墨形都不算上乘,而且就气味成色来看,也并不是用十分珍贵的松烟香料制成的,所以郁烨是为何这么宝贝这半块墨? “皇姐喜好当真是奇特,越是名贵之物就越是轻怠……”谢予迟拿出手帕,轻轻拈起那块方墨。 “而如此平常的东西,却这般珍视。” 说着,谢予迟就着锦帕,将那小半块墨递给了郁烨。 “你懂什么?”郁烨接过墨块,小心地摆放在原位,淡漠开口,“我所看重地并非它们的名贵价值,而是每个物件本身所承蕴的岁月积淀,历史痕迹。” 望向郁烨柔和的侧脸,以及看着那墨时瞳眸中点点光亮,谢予迟无奈笑笑。 “我知晓了。” 这句话极轻极淡,似低喃一般,郁烨并未听清,于是抬头反问。 “你是不是在诽谤我小气。” “并未。”对上郁烨质问的目光,谢予迟摊手。 也许是真的意识到自己有些吝啬与言而无信,郁烨狠狠心,摆手转身道:“我不再干预你就是了,你……随便挑一件。” 瞧见郁烨如此心口不一,又小气兮兮的模样,谢予迟不由得会心一笑,继而向四周望去。 他的目光自排排木架巡视而过,却无一件令他十分上心,其实他可断言,就是随便挑一件那些价值连城的物件去卖,不仅他可以充实私库,郁烨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不知怎么,谢予迟就是不想要。 正值踌躇之间,谢予迟忽然记起一事,便低声询问郁烨道:“当年皇姐从廖云淮手中买下的古琴,可置放在此处?” 郁烨转过头,目光挪揄地扫视对方。“怎么……你想要那琴?” 谢予迟点点头,笑得人畜无害。 “也罢,就送你一个同他交好的机会。”郁烨心思微动,露出十分了然的神情。 时至今日,这不甚了解女子心思的楚颖太子,似乎终于从那对头眼神中读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而且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好像叫做误解。 他该如何解释,自己只是不想自己的对头被廖云淮那表里不一的男人纠缠罢了。 说到做到,郁烨立刻来到最右侧底层的木架前,掀开一层连纱白布,将那方檀木古琴抱了出来,快步回到谢予迟跟前。 直到自己的怀中已经环住了那古琴,谢予迟还在纠结如何向她解释。 “好了。”郁烨擦了擦手,对谢予迟道:“我们走吧。” 按捺下额角微跳的筋穴,谢予迟开口有些磕磕绊绊:“皇姐恐怕误会了些什么,我并不是想同廖大人如何,是因为不想你……” 向来善于编造借口,从善如流反驳他人的谢予迟,当下倒真的不知如何解释。 “不管你抱着什么心思要来这琴。”郁烨眼眸一抬,随即勾唇浅笑,“反正东西给了,你我两清。” 罢了,谢予迟摇头微笑,那笑犹带岭梅香,却涵带着半分无可奈何。 准备走出内室,谢予迟同郁烨一前一后朝向上蜿蜒的阶梯走去,只是在离开那最靠近道口的木架之时,郁烨倏然停住了脚步。 谢予迟走出几步,发现郁烨并未跟上,于是转头看去。 只见她仰头,对着最上方的架子注目良久,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眼神变幻莫测。 他放下怀中用布匹包好的古琴,来到郁烨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瞥见那上头的架子上,歪斜摆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青灰木盒。 “我寻它这么久,原来……竟是被书墨放在这里了。”郁烨拧着眉,似有失落地低低一句。 “皇姐需要我帮你拿下来吗?”谢予迟犹豫半响,才出声询问。 郁烨点头,又摇头。 这样模糊不定的反应,谢予迟盯看她表情,然后抬手,轻而易举地将盒子拿了下来。 他又抽过郁烨的手,将木盒放在了她的掌心。 低垂着眼眸,她目光半阖,神色流转不定,只是那一瞬,谢予迟肯定,她潜藏的情绪是懊悔。 “这盒中……装着什么?” 她眼神变了变,终归于平淡。 “并非什么重要东西。”郁烨将盒子收入怀中,绕过谢予迟朝外走去。 并未在追问,谢予迟缄默无言,他深深地望了那显得孤寂的背影,心中压抑,最后还是跟上了郁烨。 闫凌做了十年辛阚府的死士,六岁被卖入辛阚府,时至今日,他被买下,追随崔志平三年,这期间,暗杀夺物,他帮崔志平做过许多腌臜事,虽他心有好恶之分,但身不由己,唯一的任务便是服从。 辛阚府,原本属于江湖势力,为各个世家门派的主家培养死士,可后来这辛阚府改天换日,一场血腥反叛使得辛阚府的亲皇派首领上位,成为府主,后来,辛阚府培养的大量死士被高价买入京雍,成为皇室朝臣的近卫。 但辛阚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死士不侍二主,若是他保护的主子毙亡,他也必须得随主自尽,是为忠渝不二。 跟在崔志平身边,对于近日京中之事他也有所了解,因为知晓这崔志平所行之事,他也知晓自己追随的主子,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暗杀的对象。 紧盯那崔志平进入的酒肆不放,闫凌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月上柳梢头,持续半个时辰的飓风也已停息,可崔志云迟迟还未从那里出来。 据他对崔志平的了解,这时他应已喝得烂醉,自己只需进去将人扛带回府便可。 下定主意,他便将剑束于腰间,朝这那酒肆走去。 扶着一醉汉的店小二打着哈欠,快速将人送至门边,若是有些财势,府中还留马车的,他便好言将人送进马车,更甚者,为了多拿些赏钱,送回客人府中也未尝不可。 可今夜留在最后竟是个身无分文的醉汉,店小二颇为嫌弃那人身上的酒气,毫不留情地把人扔了出去。 见那醉汉倒地,还在街上滚作几圈,店小二朝他呸了几声,转眼便撇见刚走进来的闫凌。 束袖暗纹黑衣,长剑佩身,一看他这副穿着打扮,又样貌不凡,就知道他是官户巨贾的近侍,指不定还是皇室身边的人。 “大人,是喝酒还是弄些吃食?”店小二将头上的帽子戴正,赔笑靠近。 “不必。”闫凌冷冷回绝,又继续问道:“你可有看见崔大人?” “崔大人?”店小二歪头眼珠子转了转,似在回想。 “大约不过半个时辰前,他便同皖香苑的秋月从后门走了,我还纳闷,大人这般偷偷摸摸作甚。”他嘿嘿一笑,又继续道。 “恐怕是被那小娘们儿撺掇的!她们那玩儿法,可多了去了!” 闫凌皱紧眉头,握住腰间剑柄,急忙往皖香苑赶,这回他并未拘束,直接闯入皖香苑,躲过一众莺燕的纠缠,这才问得秋月与崔志平并未回皖香苑来。 此时的闫凌头上冒了些细汗,虽像这般突然消失踪影之事,崔志平平日里也没少做,可如今形势不同,加上今日他心中一直萦绕着不好预感,所以不免得急切起来。 没有丝毫犹豫,闫凌出了皖香苑,随意抢过临近马厩里的一匹马,快马加鞭的赶回了崔府。 正当他翻身下马,急忙询问门口侍卫崔志平有没有回府之时,他便迎面撞上了带着仆役侍女开门的崔夫人,原来她听见马声,便以为是崔志平回来了,便急忙出来迎接。 说迎接是假,抓奸质问倒是真,早在崔志平驱赶侍卫之时,有几个留心的便回来告知了崔夫人。 “闫凌?”崔夫人满腹狐疑,又朝他身后望望,讥讽出声:“怎么,崔志平没胆子回来?” 只用听这一句话,闫凌便知晓,到了这个时辰还未归府,恐怕是出了事。 “夫人且稍安勿躁,属下立即带着侍卫们去寻大人。”说罢,闫凌便召集十几位侍从仆役,一同出府寻找崔志平,许是崔夫人也意识到不对,便带着贴身侍女也寻了出来。 按照他原本做好的计划,他会首先带人去崔志平寻常会去的那几处地方,廊坊夜船、聚春楼,还有一个便是京兆府衙。 刚走出没多远,闫凌便发现一道矫健的黑影自崔府院墙离开,飞身朝往其它屋顶楼阁逃去。 “其他人去我方才所说的地方寻大人!”丢下这话,闫凌便立即施展轻功,追赶那黑影而去。 第八十九章 宫闱之变 许是经历了风卷侵蚀,城郊这树林中枝木东倒西歪,还未变绿的叶都被打落在地上,厚厚一层,天色依旧黑沉,只有淡淡一丝光亮供人行路。 将手里的剑紧握手中,闫凌四处寻找那黑影的踪迹,顺着他一路赶来,在这里却忽然不见了踪影。 不时传来一两声混着枝木断裂的脆响,闫凌放缓了步伐。 就那人施展轻功的动作,以及如此诡密的身手,他可以断定,此人定是江湖人士,且武功非比寻常。 就在他朝着各处警惕张望时,殊不知有一人正藏匿在高树林叶间,神情轻快的望着在地下团团转的人。 “辛阚府出来的人,就这般能耐?”那人从树上跃了下来,直立在闫凌身前。 “倒也不怪你们,既做了朝廷的走狗,又能好到哪儿去。” 闫凌紧盯着身前之人,只见他一声暗色劲衣,腰封紧束,一把鎏金弯刀别在腰侧,脸上戴着个十分滑稽的猪头面具。 “崔大人在哪儿?”闫凌面无表情。 “你说崔志平?”那黑衣人负手,朝着闫凌方向靠近,“那你恐怕是抓错人了,崔大人早就回府了。” 不管这人是否带走了崔志平,又或是那连杀数位朝廷大臣的通缉犯,就凭他语言轻挑,态度怠慢,又出言不逊,闫凌废话不多说,便直接拔刀动手,对面之人瞥见他的动作,目光一凝,随即闪身。 划剑携起的剑气将树叶随即扬起,二人动作极快,虽那神秘人并未拔刀,可被闫凌步步紧逼,自然也是不能有丝毫松懈。 “不好好回去看着你们大人,紧咬住我不放做什么?”他一掌击开刺向自己面门的刀刃,调笑道。 闫凌不答,将剑使得更快。 尽管剑峰凛冽,且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神秘人依旧不肯拔刀,他虽嘴上还是打着哈哈,可注意力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侧身躲过那直逼而来的剑气,他翻身一跃,落在树上,“奉劝你一句,有追我的功夫,还不如想想如何躲过追杀吧。” 将眉头敛紧的闫凌并没有因这话停止动作,反而愈有追击之势,那人见状,不满地啧了一声,随即向后逃去。 瞥见神秘人消失在夜色中,闫凌下意识便要追去,只是突然想起那人话中似有深意,便立即顿住步伐,转身赶往城中…… 第二日,永慈宫一早便派人出宫,将刚要出门的谢予迟堵在了门口。 许久没有同郁怀瑾议事,谢予迟便传信与他约在了老地方玉篁楼,他同戾风正要上马车,却被书歌叫了下来。 那跟在书歌身后,站着个约罢五十,眉中有一个较大的黑痣,神情严肃的老嬷嬷,对上谢予迟疑惑的目光,书歌努努嘴,挤眉弄眼,表情十分丰富。 无法,谢予迟只得将踏上马车的步伐收了下来,来到书歌等人的身边。 “这便是长玥公主吧。”那老嬷嬷那小眼上下打量谢予迟,忽的开口。 谢予迟犹豫片刻,欠身行了一礼:“正是。” “这位是宫中教授礼仪的郑嬷嬷,今日过来,是特意为公主讲授身为皇室公主的仪态、着装、祭祀等各种规矩。”书歌说着,又靠近了谢予迟,低身耳语。 “景宁公主幼时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是个狠角色,这次便是善意提醒公主你。” 不知做出什么表情的谢予迟只是点点头,状似恭敬。 “奴婢今日只是在公主府歇下,明日开始,还请公主准时来到正厅,学习女则。”那嬷嬷上前,朝谢予迟低头行礼。 “公主。”嬷嬷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宫女便缓缓出声,“过几日便是宫中的赏荷宴,奴婢来公主府,是代皇后娘娘请二位公主入宫小聚,顺便商议赏荷宴的事宜。” 宫女将头低下,毕恭毕敬的说完这话,便等着谢予迟回应。 这皇后相邀,谢予迟实在没有理由,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应下,并给郁怀瑾提前传声说明状况。 “皇姐呢?”他看向身前宫女,询问开口。 “已有人去请了。” 当另一个来自永慈宫的宫女踏进郁烨房中之时,她刚好收笔,将一沓纸塞入信封中,递给身侧候着的书墨。 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郁烨皱眉,没有立即应答,而是转头对书墨低声道:“将这信送去瑾王府,别让人看见。” 书墨微怔,有些迟缓地接过郁烨递去的信封,半响,才回了一个是。 他今日一早便接到线报,说昨夜间有大批人忽然找到了他安置任仲禹一案证人的永安巷,目的明确,就是他们曾暂歇的那间房,都被搜了个底朝天。 而在禀报郁烨之后,她并未立即提出应对之法,只是让人按兵不动,但这批人,十分有可能是郁广冀派去的,这事现在突然发生,就说明郁广冀可能已经知晓了那关键证人的存在,甚至对流言的传播源头都了解个大概。 要是寻着这线一直摸索到郁烨身上,不必说,只会让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思及此,书墨不禁暗暗担心起来。 也许是感受到身边之人的忧心忡忡,郁烨将笔洗净放好,平静道:“放心,孤自有办法。” “公主……”门外之人又低声唤了一句。 到了这个时候,郁烨才意识到门外还候着一人,于是换了个坐姿,悠悠开口:“进来吧。” 看到来人后,郁烨敛目,轻声问道:“腊月,你怎么来了?” “公主万安。”腊月行礼,遂端正站好。 “皇后娘娘有事交代?还是要孤入宫?”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来这公主府,无非就这两件事。 腊月点头,将怀里一枚成色上佳的白玉如意放在桌上,连带着一顶灰帽,徐徐出声:“过几日便是赏荷宴,皇后娘娘想请公主入宫,商讨相关事宜。” 赏荷宴?郁烨在心中诽谤,这皇后娘娘闲来无事,又要给人乱点鸳鸯谱?每回这种邀请了大半个皇亲国戚,重臣家属以及名门贵女的宴会,无非就是相看议亲去的。 想着,郁烨看了一眼那十分眼熟的帽子,随即拿起了玉如意,她只是大致扫过,便知道这玉如意出自哪个玉铺,源于哪个商贡。 “这南境的贡物玉饰确实不错,但孤又不是殷歌,不会被这东西吸引,下次过来就别带了。” 其实郁烨知道这话也是白讲,因为这秦皇后但凡是得到了些好东西,第一时间便是想着送给她哪个喜欢的公主皇子,可能是自小见玉饰翡翠多了,珍奇异宝已看腻,也不甚稀罕这些。 “奴婢明白,还请公主同奴婢一同回宫。” “知道了,你且先退下,孤换身衣物便随你入宫。”郁烨站立起身,抬脚走进内室。 大约半个时辰后,郁烨又同谢予迟坐上同一马车,两人相顾无言地朝着宫内赶去。 其实主要还是郁烨板起了脸,明显就是不想与人说话的表情,谢予迟想要寻出一个话题,也因那人过于低沉的脸色以及眼下的黑眼圈所被迫制止。 马车缓缓行在京雍街市上,喧闹嘈杂声不绝于耳,可马车内却是异常安静。 只是转了几个街口,郁烨与谢予迟便听到了御林军盔甲摩擦以及行步声响,接着就是府尹捕快高喊着驱马。 “京兆衙门办事,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郁烨掀开轿帘,询问外头的人。 书歌望了望身边正襟危坐,正四处观察的戾风,回道:“公主,我们只知这御林军同衙门捕快赶去了同一方向,其余暂不知晓。” “戾风,停下马车,去问问百姓发生了什么事。”谢予迟也探过身,淡声说话。 “是。” 接到指示,戾风立刻翻身下去,叫住一人问询。 见到前方的公主车驾忽然停了下来,腊月便连忙走上前去。 同那刚赶集回来的百姓交谈完毕,戾风立刻返回马车,回禀道:“公主……京兆府尹崔志平,今早被人发现死在其书房中。” 听到这话,两人皆是一惊,郁烨眉头紧锁,脸色越发阴沉。 “公主。”腊月走了上来,朝着郁烨两人说道:“皇后娘娘还在宫中等候,请公主尽快赶路。” 谢予迟垂下眼睑,留有郁烨身影的那双琉色瞳仁映照出来的眼神深邃而专注。 “走吧。”谢予迟放下车帘,同外界隔绝。 车轮渐渐驶动,两人又缄默许久。 “皇姐怎么想的?”谢予迟定定的看向郁烨。 “此事事关重大,案件本身又极其复杂,我一介女眷又能做什么,如今应该烦恼的应该是刑部的那群人。” 顿了一下,郁烨又补充道:“还有我那整日惦记着喝酒赏舞的父皇。” 可郁烨方才听见崔志平身亡这一消息时,露出的表情完全不符合她所说的漠不关心的态度,谢予迟看破却也不说破。 若是这案子越来越复杂难解,杜相国之死就迟迟查不出真相,郁烨怎么可能不难受。 “皇姐若是愿意,今晚……长玥可以带着皇姐出去。” 郁烨古怪的看了谢予迟一眼,随即摇头。“此事暂且放一边,我先行了结一事再言。” 自郁烨说完这话后,各怀心思又考虑不同的两人便再也没有开口,一直持续到她们到达宫门口。 只是让郁烨万万没有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的她居然正好碰上了将要出宫的郁广冀。 她写给郁怀瑾的信上,无非就是交代了三件事,刘章和给任仲禹熬药的药方有问题,当年此案的关键证人在她手中,以及让他向皇帝上奏,要求释放刘章和。 她不敢肯定自己没有引起郁广冀的怀疑,但如今这种状况,她只得镇定面对,暂时稳住他。 “郁烨见过皇叔。” 谢予迟下了马车,刚刚站定,便同郁烨一同行礼。 “同皇叔就不必多礼了!”郁广冀俯身,便要扶起两人。 眼神余光瞥见伸过来的手,郁烨忍住避开的动作,然后任由郁广冀扶起她二人。 对上他唇边笑意,郁烨缓缓眯起双眼,果然,这老狐狸已经有所察觉她的动作。 虽然他当下的表情依旧保持着对侄女的温柔亲近,可只有望进他目光深处,才得以窥见他氤氲在底的愠怒与试探。 “两位皇侄可是要入永慈宫?”郁广冀发问。 “是。”郁烨应话。 郁广冀的眼神在两人周遭转了转,最终锁定到郁烨身上,他笑得眯起眼睛,坦然开口:“王妃几日不见景宁公主,甚是挂念,再想与你下一盘棋的话也念叨许久,今晚……不如来本王府上同王妃一聚?” 一时间,双方都未说话,郁烨也没有立刻应答,神色间似乎有些犹豫,郁广冀沉下眼眸,继续道:“本王也数月未同烨儿切磋棋艺了,皇侄难道这一点面子,都不愿给皇叔?” 谢予迟侧目,见郁烨眼波流转,长睫微动,脸上看不清情绪,便上前一步,将郁烨挡在身后。 “长玥不日便要开始学习宫中的礼仪规矩,但长玥愚钝,始终不得要解,也离不开皇姐,还望皇叔海涵,让皇姐陪着长玥留府习礼。” 谢予迟笑的淡然,眼中难掩戒备疏离。 “是吗?那烨儿意下如何?” “皇妹学规矩不需要作陪,孤自会登……”话还没有说完,郁烨的手腕就被谢予迟紧紧攥住。 郁烨有些惊愕的转过头,正好与谢予迟的视线撞在一起。 不解、微怒、难以置信,以及……担忧,郁烨从未见过郁长玥对她表露过这么多的情绪。 原本郁烨只是以为她不喜自己同郁广冀搅在一处,厌恶自己帮助他时的所作所为,可是如今看到她此番反应,郁烨产生些许怀疑…… 难不成……郁长玥是真的在担心她? 怎么可能,郁烨立即扫去心中自认为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手腕上的丝丝痛感却是真切存在。 再看长玥长眸微眯,嘴角微微勾起,眼神却危险的可怕,郁烨有些迟疑。 第九十章 隐瞒之下 她知道郁广冀不好糊弄,也知晓去他的王府定会收到刁难诘问,可就在她做出背离郁广冀的第一步之时,就料想到了会走到这一步。 所以她不惧怕,也做好了独自面对的打算。 郁烨感到手腕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便试着抽动,却没有一点作用。 “若是长玥公主愿意一同前往,本王自然十分欢迎,但宫里的规矩不能改,下回再特意请长玥入府,如何?”似乎看出了长玥的阻拦之意,郁广冀切声开口,态度似恳切异常。 “下次当另说,而这回,皇姐不会去。”谢予迟一字一顿的将话说清,神色冷然,语气没有丝毫退让。 一旁的郁烨愕然,对人皆和颜悦色,笑意融融的郁长玥,今日怎态度么如此冷硬。 被护在身后的她实在丈二摸不着头脑,忽的见那人已然面色不善,郁烨心中有些担忧,便上前一步,淡然一笑。 “皇妹今日心情不愈,难免说话语气有些不妥,还望皇叔谅解……” 郁烨慢慢挤出这句话来,因为她也不知道今天的郁长玥到底有什么毛病。 “据闻烨儿看人极准,又了解许多小道传闻,若是烨儿明天实在没有时间……”郁广冀紧盯住郁烨,目光沉沉。 “不如同皇叔首先简要说说这永安巷的乞丐三癞子,生平如何?本王听闻他时常出现在景宁公主府附近,想必烨儿也是知晓的。” 郁烨一怔,双拳紧攥,被握住的手腕微微颤抖。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郁烨想,那刘章和谋杀任仲禹一事,本就是她令书墨易容去鱼龙混杂的永安巷散播出去,现在却被他抓住了把柄。 “孤虽处处受人非议,可怎说也是一位公主,又怎么会知晓一介乞儿之事。”郁烨重新调整心境,索性同郁广冀摊开来说,往后如何还当另说,她不信,郁广冀真的就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带走。 “王爷……”腊月见郁广冀在为难两位公主,于是便连忙上前。 “皇后娘娘还在等候二位公主,请王爷见谅。” “什么时候,本王所行之事,需要宫女评判置喙?”本就是朝堂上养成的威势,郁广冀的话带着压迫感,生生吓得腊月不敢再吱声。 “皇叔息怒。”郁烨终于挣开谢予迟的钳制,抬手挥退了腊月。 “区区宫女,的确不可干涉王爷,孤与长玥皆是晚辈,自然听从皇叔之言,可耽误了皇后娘娘的事,王爷恐怕便是要同父皇解释了,内宫外朝,自是两套规矩,王爷既是外官,难道也想干涉到后宫去了?” 听到这里,郁广冀不由得抬眼正视郁烨,现如今生一身反骨,不仅称呼变了,连那京雍一绝的诡辩功夫,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郁广冀冷笑一声,望向郁烨的眼神越发黑沉。 “烨儿大了,也不似往日同皇叔亲近,想当年本王从蒙汉将你救出之时,还愿意事事听本王决断,烨儿现在羽翼丰满,便要舍弃皇叔的保护?” 谢予迟原本还在庆幸郁烨能正面反抗郁广冀,同他就此划清界限,而听到这里,不由得紧蹙双眉。 时至今日,郁广冀竟还在携恩求报,虽然他是在危急时刻救了自己的性命,可这一年来,她为郁广冀铲除了数不清的异己,又任凭他利用自己获得利益,甚至容忍他在身边安排眼线,现在看来,他郁广冀,当真就是吸咬在自己身上,长这一张细密锯齿满布,又无法满足的血蛭。 现在既然要拔除,就算是撕下一块血肉,也不容后退。 “郁烨这条命本就不值什么。”郁烨冷冷地觑向郁广冀,表情漠然。 “皇叔若是想要回,尽管拿去。” 只不过,能不能拿走,便凭你的本事! 对上郁广冀暗藏着汹涌怒意的目光,郁烨的语气也好似一道散着寒气的冰锥,寥寥数语,却丝毫不留余地。 跟着郁烨两人的其余宫女哪见过这种状况,不禁冷汗直冒,头垂得更低,生怕这京雍最不敢惹的两人剑拔弩张,余势伤及无辜。 “睿王听旨!” 忽然一道声音自三人侧方响起,郁广冀回头,便看到孙籍带着几个小太监出现,好似匆匆赶来,孙籍看上去也是有些呼吸絮乱,只是拿着皇封圣旨的手平稳如常。 因这忽然冒出的圣旨,几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被迫打断,于是几人只好纷纷跪下听旨。 “南境三郡突遭飓风侵袭,房屋倾塌数以千计,百姓伤亡惨重,特令睿王郁广冀,携百担钱粮前往赈灾,代朕抚顺民心,钦此!” 好似没有听清,郁广冀望着孙籍的眼神略有迷惘,随即反应过来,便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哎呀!睿王殿下!”孙籍宣读完圣旨,便急忙低下身将郁广冀扶起,“咋家还以为王爷离了宫,这下倒好,正巧赶上。” 待将圣旨塞进还处在茫然状态的郁广冀手中,随即转头对已经站起身来的郁烨几人说道:“皇后娘娘估计等急了,两位公主还是尽快赶去永慈宫吧。” “是,长玥这便离开。”说着,谢予迟便拉起郁烨的手,未朝身旁拿着圣旨的人投去一个眼神,便快步走入宫道。 这宫道又长又宽,因着上午的功夫,并无几人经过,只有一马当先拉着她人手快步赶路的谢予迟,和被拉走还未反应过来的郁烨,以及跟在两人身后,包括腊月在内,步履匆匆的几个宫女在宫道上,神色各异。 “郁……郁长玥。”郁烨瞥向被紧紧攥住的手,突兀开口:“放开手……” 在宫里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走在前方的人置若罔闻,还故意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郁烨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方才你也看见了,我已同睿王将话挑明,滥杀无辜,残害忠良之事我也不会再做了,你大可放心。” 谢予迟依旧没有反应,也并未放开手,不知是不是郁烨的错觉,她发现前面那人步调越发加快,而且周身气场也愈加阴沉。 “今日之事将你牵连其中,实在抱歉。” “我是要你说这种话吗?”谢予迟忽然止住脚步,倏得松开手转身看向郁烨,好看的唇勾起一抹惨淡笑意。 “引出刘章和之事,这般凶险,你可有与我商议?方才你竟还想要答应单独前往睿王府,是嫌你这身子还不够折腾?” “可查清任仲禹一案,让刘章和罚当其罪,折断郁广冀一臂,不是正是你乐见其成的场面?” 郁烨错愕仰头,同谢予迟愁忧掺半的视线交错在一处,对视片刻,郁烨突然下拉谢予迟领口,强迫他贴近自己,呼吸交融。 随即她缓缓侧头,微润的唇轻贴谢予迟耳廓,声音浅不可闻:“扳倒郁广冀,瑾王不应该很高兴?” 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那向来只会说出刻薄话语的人,此时却更加令人退无可退,仿佛只需要她的只言片语,便能使人感受到脖颈被扼住的濒死感。 谢予迟并未因郁烨的压势而难堪,他脸色冷得可怕,薄唇紧抿,温柔神色消失殆尽,只是心角某处的钝痛感越发清晰。 原来她都知道…… 也不知是怀疑他曾多次与郁怀瑾同一时间出现在玉篁楼,还是从景宁公主府发出的信件曾被人截获,但唯有一点谢予迟可以肯定,郁烨从未放松过监视他的意图。 所幸的是,他只是向郁怀瑾说了些关于两件案子的事项,更深层次的秘密,他并未通过传信谈及。 感觉到身前之人一瞬间的僵硬,郁烨慢慢松开了谢予迟,并未其理好揉皱的衣领,垂下蕴起复杂情绪的眼眸,抬步,与谢予迟擦身而过。 就在郁烨即将走远之时,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揪住。 “无论你信或不信,我要你在往后行事之时,能顾及自身。”无论是揭发刘章和,还是同郁广冀撕开脸面,她做的都太过激烈,太过不计后果。 而他瞒她,是不该,也是无可奈何。 对于郁烨来说,这样柔声细语又带着一丝霸道口吻的话,是郁烨第一次从这人口中听到。 只是他出于何种心态,郁烨无从揣摩,也无法弄清。 宫墙之内,有人踏入这富丽堂皇的砖瓦下,只觉冰冷艰难,有人望着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喜忧掺半,有人心似尘灰,如蒙迷雾,寻不见一处出路。 可宫外确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深夏热烈的阳光使阴暗隐蔽,使胆怯藏匿,响板抬起,琵琶声落下,柳絮四处窜扬的城肆间,上演着一幕幕平淡如水的生活琐事。 书墨刚从瑾王府偏门出来,确认四周无人,便准备寻一处最为偏僻的巷落离开,就在他拐过三院五巷,正要踏入正街之时,却忽然发现对面的茶水摊位上,有几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几人身着暗青束身短袍,袖口处用红线纹绣着一只鸮,腰系长剑,周遭尽是肃杀之意,头戴黑帷,坐立笔直。 这般明显的装扮,同样出身于辛阚府的书墨不可能认不出来,那正是辛阚府的攘刃。 攘刃,并不是辛阚府一类人独有的称号,所有辛阚府的死士都可能成为攘刃,但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府主才会组成攘刃。 而攘刃的作用,就是专门暗杀那些弑主,或者追随的主子身亡后,却不愿同主子一同赴死的侍卫。 站在巷口的书墨开始观察起那群攘刃的动作,心中不禁生出疑问,他们为什么出现在京雍城中? 虽疑惑未解,书墨还是想尽快赶回公主府,等公主回来便好汇报今日所获,顺便……他还想要探一探公主口风,且不说对付,这郁广冀老谋深算,狡猾异常,她到底要如何防备? 从巷口出来拐弯,才走出几步,他忽然回想起自己方才探查得到的消息。 京兆府尹被杀,其死法方式与已故的杜靖伦陈端如出一辙,但据他上午询问所得消息,崔志平自下午去了皖香苑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崔府,而查问皖香苑之时,那昨夜作陪的秋月姑娘还一脸不耐,因为这崔大人竟然将她一人丢在酒楼中,账都未结,还是她自己垫付的酒钱。 事实证明,崔志平最后死在了自己书房,这般对照下来,应该是崔志平在出酒肆后出的事,或者说……他根本就并未自己亲自走出酒肆。 走在路上,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书墨突然听到了一道叫卖声,那叫卖的是个女子,喊出的话语调悠长,十分悦耳动听,不过主要吸引书墨的还是她的叫卖内容。 “卖凉席嘞~龟甲竹制成的凉席,中药干熏,无寒性,竹节润滑,不硌脊背~” 书墨挪动两步,停在那凉席摊位上驻足观看,他记得郁烨曾多次抱怨自己夜间常因被褥厚重而热得睡不着觉,要是用这个凉席,能不能让她睡得舒服些? 卖凉席的姑娘见书墨直勾勾地盯着凉席,似乎还在思虑什么,于是她笑着对他说道:“公子不如买一件回去试试,方才功效我已说了,若不好用,你再回来找我。” “并非我用。”书墨答话,修长的手指已触上那正中央摆放的凉席。 “啊,尊夫人也是可以用的,这竹节药熏久蒸,并无寒性。” 这姑娘话一出口,便撇见对方有些抽动的眉角。 脑中浮现起郁烨时常充斥讽刺又阴阳怪气的语调,以及房屋一片狼藉的场面,书墨想,要是他娶一个公主那般脾性的女子为妻……只觉得有些头疼。 “她体虚躯弱,时常生病,还有顽疾加身,夜间……还是睡不得凉席吧。” 三分犹豫,七分忧心的语气,让卖凉席的姑娘听见这话,不禁眼中湿润,自内心深处对书墨产生钦佩之情,如此关心病重的妻子,实在难得! “要是害怕这竹席贴肤对身体有害……”她又上下打量一番书墨,拍了拍自家凉席,道:“看公子穿着不俗,便在席上再加一层薄的天蚕丝锦如何?” 摸着那凉席节节竹骨,又嗅见其散发出的淡淡药熏清香,书墨斟酌片刻,缓缓应了一声好。 “大白菜!城郊新摘的大白菜!不新鲜不要钱呐~” 怀抱凉席,刚付完银子的书墨听见了不远处的吆喝声,于是又想起了郁烨吃饭时无心说出的一句话。 “开水白菜似乎不错,只是府里的白总是做不出这味道来。” 书墨用细绳将卷好的凉席系紧,大步流星地朝着那白菜摊走去…… 第九十一章 赏花宫宴 已近申时,日头半落西山,天际霞红一片,连带着将几缕丝云都变得晕黄,许是到了午后家户吃晚饭的时候,街上人影稀少,还有几位商铺老板闲来无事,索性拉一把椅子放在外头坐上晒太阳。 其实也不过一个时辰,可每个摊铺精捡细挑,一番下来也费了大半功夫,书墨拎着大小袋子,手臂下还夹住几个礼盒朝公主府走,额头上出现点点细汗。 一开始他也仅是想买几件东西,可后来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是这幅过于“满载而归”模样了。 下次出来的时候,应该叫上书歌,至少每回当自己在商铺挑拣之时,她能及时制止住自己,书墨有些无力的想到。 “书侍长。”淡漠的声调传来,书墨抬头一看,发现正是戾风。 “我让小厮叫些公主府的下人,你怎么来了?” 戾风其实也并不想过来当苦力,只是他回头入府寻了一圈,却没寻到一个下人,无法,他只得亲自过来。 在瞥见书墨怀中的胭脂水粉花钿木梳等物,表情可称得上十分丰富。 将对方表情收入眼中,书墨并不解释,直接将脚边一捆大白菜丢向戾风,“拿住,回府。” 拎住绳结,戾风又径直上前拿走他手臂夹住的几个盒子,转身往回走,书墨面无表情地盯看他背影,随即迈出脚步。 没走过几个街道,两人便看见对面有人慌乱地往他们的方向跑来,不时回头望去,跌跌撞撞险些跌倒。 青天白日,这般繁华的街市,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将东西放置一旁,朝前走去,戾风想要拉住个人询问前处街道发生了什么,却被那人仓皇地一把推开。 “回府,还是过去看看?”戾风回头同书墨对视。 走回公主府并不是必须走这条发生慌乱的道,他们只需要拐个弯,就可以绕路回府。 书墨皱眉,思嘱片刻,便摇摇头,“近日多事之秋,不必插手,若给公主府……” “辛阚府闹事!快去请御林军!”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让书墨立刻楞在原地。 见书墨脸色剧变,不知情的戾风还打算询问他辛阚府是什么,只是还未等他开口,便见书墨率先一步朝前奔去。 戾风喊了一声书墨的名字,但却没有令他停住脚步,无法,戾风只好也跟了上去。 往前大约行百步,却不见人影,戾风往四周寻望,忽的瞥见一处深道荒巷,而那巷口,还留下几滴为干的血液。 应是顾忌城中捕快与御林军,为了掩人耳目,可方才他们为何如何莽撞,竟在大街上就直接动了手?思虑再三,戾风握紧手里的剑柄,朝着那巷口赶去。 待戾风终于见到书墨之时,他已加入战局,目之所及,有六七个青布黑毡之人正手持长剑,围攻其对面的书墨,而他的身后护着一伤势十分严重的青年,那青年手臂笔直垂下,显然是被伤了筋脉,胸口,剑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剑痕,只是他漆黑的瞳仁中含着戾气,紧抿的唇形成一道锐利的流线,他冷漠地看向围住自己的人,未负伤的手紧握还在滴血的剑。 书墨拔剑,正同那几人对峙,他忽的发现出现在这里的戾风,于是冷静开口:“不关你的事,回府。” 那几个见又来一人,便立刻动作,书墨剑气迸现,出手快速而狠厉,只是让他没有意料到的是,在他正前方的辛阚府攘刃脖子自后往前白光闪过,侧处被划裂开来,直喷洒出涌涌鲜血。 戾风手中长剑如银蛇便瞬息万变,眨眼之间,另一攘刃也轰然倒地,地上顿时血流满地,书墨凝目,对身后之人道:“护好自己。” 剑光一闪,同它刃相接发出撕裂鸣音,随即便是皮肉的开裂响声,那几个攘刃虽处处使得杀招,可对上书墨两人,竟是半点便宜未占,一攘刃倒下,意志坚定地拉住书墨的腿,好令同伴下手,可未想到,书墨倒先一脸刺穿来人胸膛,随即拔剑挥下,连着抓住自己手臂的肩部砍下,惨叫声瞬间在巷落中传开。 最后,书墨竟直接将剑怼进地上断臂之人大张的嘴中,手轻巧地向前一划,地上的人瞬间没了声响。 毫不犹豫挥剑,眼神冷漠似乎不带分毫杀意,划开人皮肉之时就像是在刺弄一个并没有生命力的布匹稻草人般,刚刚了结一人的戾风见状,不禁敛目望去,时至今日,他才真正见识到书墨的弑杀修罗般的一面。 眼见四周同伴一个接着一个倒下,那为首的朝书墨怒道:“魈刃!别忘了你也是辛阚府的人!” “魈刃?”书墨慢条斯理的从怀中拿出手帕,轻轻擦去手上指尖黏上还带着温热的血,仔细而认真。“我倒是好久未听过旁人这般唤自己了。” 此时再看,原本一身浅灰衣袍的书墨,竟未沾上一点血渍。 擦净双手,书墨这才缓缓抬眸,朝戾风望去:“午后公主回府,我要立即下厨为她做开水白菜,再沾上血腥味可能会影响口感,便劳烦戾侍卫动手了。” “你!若是府主知晓,你便等着受罚吧!” “你应当是新人。”书墨淡淡回话。 所以他并不知道,郁烨早已帮他脱离了那个形同地狱的地方。 那人惊恐后退,随即左右张望,预备寻找逃跑之法,而后目光紧锁,落在一处矮墙上,眼睛放出了生的希冀光亮。 戾风视线在书墨与闫凌之间变换,最后点头。 那人快速转身,头上的帷帽掉落在地,他跑近那矮墙,准备使轻功越起。 瞬时之间,一道长剑凌空而至,破开气刃直击那人后背,噗嗤一声,剑深嵌入墙体,正欲逃跑之人也皮开肉绽地被钉在墙上。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这巷中的凶险便平息下来,只留下地上狼藉的残肢断臂,以及死不瞑目的尸体。 书墨颇为嫌弃地看了看手里的帕子,顾念到这是公主府里的东西,便还是塞回了袖中,尔后,他径直来到闫凌身前,打量一番他手臂的伤势,便扯去他破开的袖子,将深可见骨,还在淌血的口子扎紧,接着开口:“上好药,换身衣服,随我去厨房洗菜。” 戾风:“……” 永慈宫内,秦皇后坐在圆椅中,手里没闲住,一来一回地针线翻飞,那白布上的绣花图案栩栩如生。 嘉遇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腊月刚赶回来,又去外头张罗茶水,郁烨同谢予迟分座在榻上案桌两侧,这偌大的内厅中属实过于安静,似乎都能听见针线穿插的声音。 从宫道一直进入永慈宫中,谢予迟见人还是亲和,只是常常一副所有所思的模样,不经意的视线还时不时掠过郁烨。 其实状似平静如常的外表下,谢予迟还是产生些无措的心绪,郁烨心思太过缜密,手段也属实难测,他需得处处谨慎,时时防备。 但当下最主要的是,还是他摸不透郁烨此时的想法,对于他同郁怀瑾保持联系之事,今日这般状况却被她隐晦地挑明,而郁烨既没有怒火中烧,也并未言辞讥讽,这般平常的反应,实在非比寻常。 “赏荷宴的诸项事宜,本宫其实已经安排妥当,今日叫你们来的目的,就是想询问你们二人,甄别驸马一事,是否有其它想法。” 秦皇后搁下手里的绣活,正视榻上两人。 她就知道是这样,郁烨揉揉眉心,不咸不淡地开口:“郁嘉遇还小,皇后娘娘无需这般急切。” “就你会抠字眼岔开话题。”秦皇后别了郁烨一眼,看向谢予迟。 “长玥,你的意思呢?” 谢予迟抬眼,歉意笑笑:“多谢皇后娘娘挂念,长玥没有挑选驸马的打算。” “你如今也二十有一了吧?”皇后侧身,语重心长道:“兴许你们蒙汉没有什么规矩,可到了这儿,二十多未定亲嫁人,可就是老姑娘了。” “你可别像某个丫头一般,定下这么多回,楞是一个都没有真正嫁出去。” 直接忽视秦皇后的含沙射影,郁烨撇过眼,不打算掺和其中。 吱呀,门被打开,腊月带着一众宫女端着茶水糕点走了进来,一件一样地摆放在桌面上。 “要说啊……那陈氏也真是心肠歹毒,若不是让戚明月处理此事,她落在我手上,定是诛连的死罪,也不知她给陛下吹了什么枕边风,竟只是让她一人处斩。” “若是本宫说啊……”边说着,秦皇后已经站起身来,坐在谢予迟身边,亲呢地覆上他放在膝上的手。 “还是尽早定下为好,你样貌出众,别提多少世家惦记,若是定了人家,也不至于再遭受她人谋陷的凶险。” 手背上带着细茧的触感传来,谢予迟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倒不是反感,只是还不习惯同人这般亲密接触。 “只是有一点可惜了。”秦皇后收回手,叹了一口气,目光有些嗔怪地看向谢予迟:“你怎得像蒋黎书丫头那般,姑娘家家的老是打打杀杀,尽做些粗鲁行径。” 谢予迟想了想,遂看向秦皇后,认真开口道:“幼时只有额吉带着我,那草原生活较为艰难,白日赶牛放羊,夜间还要生火守夜,那时各个部落混乱,时常有战乱发生,我们带着羊群四处躲避,若是那些鲁壮又力气甚大的歹人来袭,孤儿寡母,我们母子二人定是难逃劫难,所以额吉便为我寻了一位师傅教授武艺。” “记得那一晚,在草原里我们碰上一群逃乱的士兵,他们看中了我们的羊群帐篷……还要将我……掳去……” 说着这话,谢予迟好看的琉色眼瞳中似乎蓄起点点泪光,郁烨在一边好整以暇看着,似乎对他接下来要编的故事十分感兴趣。 “好在我武力尚可,又拼死反抗,才得以脱身,可羊群和容身之处,我们却是永远失去了……无法,额吉只得带着我四处游荡,直到她病重离世。” “那段时日属实艰苦,我们母子以做苦力,挖草根为食,还处处受人奚落嘲笑,额吉身体经那次一吓,也每况愈下,最后父皇派人找到我之时,我才……” 谢予迟以袖掩面,似乎哽咽出声:“才……将我额吉下葬……” “本宫没想到……你竟吃了这么多的苦。”秦皇后听着,显然已经流下了一行清泪,她接过眼角同样湿润的腊月递过的手帕,拭去眼角的泪珠。 “放心,本宫会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你的事,本宫会处处上心,无论如何,也会让你往后生活安逸,这般,才可使你入了轮回的额吉放心……” “哎……”这回,秦皇后扶额,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难怪……你的手生得如此宽大,身量又这般高挑厚实。” 这种话,也就骗骗秦皇后那样心思单纯又没有什么眼见的人,郁烨抽动嘴角,有些无语凝噎,一看便知郁长玥那双手根本就没有做过像砍柴生火,放羊赶牛的事,若是真正做过,他那四指中行关节应该都是被赶羊鞭磨出的厚茧,而不是像她那般,只有虎口处才有淡淡的红肉薄茧。 郁长玥手上这种虎口处的茧子,是常年使刀留下的。 而且,真正在草原上每日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的,那脸上的皮肤怎么可能比她还滑嫩白皙?她这种可算是深闺中养出来的都算是苍白,可郁长玥则是正常的白嫩,而且还没有一丝例如红血丝或者被太阳晒出干裂的瑕疵。 “额吉还曾对我说过,世事无常,当且应与心之所属之人相守相望,两两无异,携手一生,若是就此简单定下婚约,岂不是辜负了额吉的希望。” 话已至此,秦皇后也心生歉意,“让你自己选,自然是好的,可是皇家儿女,婚姻大事往往由不得自己……” 听到这里,郁烨拿起茶杯的手微微一滞,继而侧目,意味深长地觑向皇后那边。 “所以皇后的意思是说,这次赏荷宴,是我父皇有意替郁长玥择驸马?” “也不尽然是你父皇的意思。” 秦皇后的泪渍已干,她将手帕收进袖中,特意把郁烨那侧的糕点往谢予迟这方移了移。 “这日子过得越来越不安稳,让你们早日寻个可靠的成家,也是为了你们好。” 第九十二章 宫中小谈 她那父皇常年沉溺于声色犬马,歌舞美人中,虽人有些不灵光,易受人把控,但他并不是傻子,这朝中的混乱局势,也是能感知一二。 但草草地将她们这些个公主早早嫁出去又有什么用?到时候政乱发生,该没落还是会没落,该监禁还是会被监禁,选了驸马,兴许还多拉了一个垫背的。 所以……郁烨心道,这突然入府的教习嬷嬷就是为这做准备的吧。 就这相看驸马一事,秦皇后见两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便叹着气,重新令腊月将绣帕拿了过来。 “罢了,长玥,往后你便自己相看吧,郁烨……就更不用说,不过这赏荷宴你们两人必须都得到,指不定就能寻得一段好姻缘。” “谢皇后娘娘体恤。”谢予迟站起,微微欠身行礼。 见长玥如此乖顺懂事,秦皇后心里一软,连忙让她坐下,“往后在本宫面前,不必这般多礼。”她努了努嘴,指向郁烨。 “你看那丫头,什么时候同本宫这般讲究礼数过!多年前的教习嬷嬷倒是白教了。” 秦皇后好似恨铁不成钢一般,似要再说些什么教导谢予迟不要向郁烨这个反面教材学习,却被从外头突然跑进的宫女打断。 她定睛一看,发现正是郁嘉遇身边的侍女杏儿。 “皇后娘娘!”杏儿跪在地上,焦急万分地开口:“太史府来人,说公主又在讲学堂上同先生吵起来了!” “这倒霉丫头!又是害了什么病?”秦皇后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将手里的针线甩到篓里,“腊月,杏儿,同本宫一起去看看!” “是。”两人应道。 就在三人即将踏出房门之际,秦皇后突然回过头,对屋内的二人说:“你们先坐着吃些糕点,待本宫将那泼皮丫头带回来后,再同你们闲谈。” 等到秦皇后带着几个宫女走后,一时间,这永慈宫安静了下来, 谢予迟看向郁烨方向,眼神平静如水,事到如今,他也算想通了一些事,若是郁烨对他同郁怀瑾来往之事真的介怀,早就出手将自己赶出景宁公主府了,更胜者,找个恰时的机会将自己除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直到现在,郁烨并未做出什么事来对付自己,所以……事情尚有迂回之势。 对面的郁烨正就着茶水,一口一口地咬下她手中的绿豆糕,细细咀嚼,谢予迟望着自己身前的几盘糕点,毫无胃口可言,又怕拂了秦皇后好意,只好轻抿着杯中的茶水。 因今日秦皇后所谈之事确有不妥,所以便撤去了永慈宫的几个宫女,只留下亲信侍女在侧,所以她们几人一走,这室内便只剩下郁烨和谢予迟两人。 这般氛围着实有些尴尬,谢予迟望着杯中漂浮这几片叶尖的茶水,淡淡的水纹晕荡开来,犹豫再三,便试图开口,打破僵硬的氛围。 “茶水又灌不饱肚子。”许是见谢予迟方才这般拘束的样子实在可怜,郁烨淡淡地瞟过他一眼,忽的出声,正好逼回了他要说的话。 在谢予迟有些呆愣的目光中,郁烨端起自己手边的奶糕,递给了对方,“秦皇后宫中的东西,你倒是可以放心吃下。” “多谢皇姐。”谢予迟接过,却没有将盘子放在桌上,而是直接端在手里,用另只手拿起块奶糕送入嘴中。 清甜奶香自口齿中蔓延开来,谢予迟不由得微微放松了些心绪,他抬起头,轻咬一口奶糕,又悄悄撇一眼郁烨,在咬一口,再看。 不知如此重复了多少回后,郁烨终于忍不住搁下手里的茶杯,朝对面挑眉开口:“怎么,嫌这奶糕太腻,得看着我调味?” 谢予迟被这话小噎一下,他就了口茶,咽下口里的糕末,才定定地看向郁烨。 “你为何不曾责怪于我?” 空气似乎停滞片刻,散绕在案桌上的清淡茶香在两人间纠缠,郁烨垂眸,久不答话,让谢予迟一度以为自己的声音太小,以至于对方并未听见。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人,没想到,还是同旁人一般犯傻。”郁烨温吐出声,语调淡然。 “你可能已经料到,我之所以能查到你同郁怀瑾的关系,是因为书墨曾截获过你同他往来的书信,但后来你依旧能将消息传送于他,也不乏我故意放行。” “瑾王爷同我谈论的内容不过是刘章和与由杜相国开始出现的连环凶杀,并未涉及到景宁公主的根本秘辛,而且……若不是到了紧要关头,你也不愿同瑾王来往,他对于这两案来说是莫大的助力,你……更愿意通过我之手将信息传送给他。”谢予迟接过郁烨的话头,继续解释。 “你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问我?” 谢予迟将奶糕放在桌上,陷入缄默,他当然知晓郁烨为何放任他同郁怀瑾联络,但谢予迟想知晓的是,郁烨最厌恶受他人监视,对于自己身边的眼线细作,向来都是不留余地的彻底铲除,就如同宋澈,以及将他的喜好出卖给陈府的侍女。 可她却容纳下自己的出卖行径,甚至并未使出任何手段追究于他。 郁烨抬眼,发现对面之人似乎陷入了什么没有意义的纠结中,便别过头,故意咳嗽一声:“反正你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吗?” 直到这时,谢予迟唇边才染上一抹浅浅的笑意,唇边小痣微动,他凤眸半阖,眼角染上点点胭红,煞是好看,今日他同自己对视时少了几分情意绵绵,却多了几分真诚,所以郁烨仅瞟看他一眼,才有些恍惚地觉得,她此时露出的,或许才是她原原本本,不带任何心思谋划的笑意。 “腊月,将郁嘉遇带进永慈宫祠堂,今日若不让她跪一晚,她就不知道什么是非对错!”秦皇后嚷嚷着,踏进房中。 “母后!明明就是先生错了……”郁嘉遇垂着头,跟在秦皇后身后小声嘀咕,看着架势,应该是在学堂上郁嘉遇便挨了一顿训骂。 “先生有错?”秦皇后气笑了,回头俯身拧住郁嘉遇的耳朵:“谁教你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独身之行,不容她人置嗦?” 听到这般狂妄自大,又气性十足的话,谢予迟细细想来,竟发现有些熟悉,好似就在哪里见过。 “还有,你见到哪本女德上头,讲的是女子终身不嫁,能有好下场的?” 郁嘉遇绕着手指,双脚摩挲着地面,默不答话。 秦皇后方才脱出的一句话,成功让谢予迟记了起来,那日嘉遇临摹的字帖上,连起来的话正同皇后所言的几句意思大同小异。 而那字帖,正是出自景宁长公主之手。 嘉遇能这般反驳太傅,那还真是有人教的,谢予迟侧目,瞥向面色如常,似乎与皇后母子两人对话毫不相关的郁烨,无奈一笑。 “去去去,在祠堂反省一晚!那日偷逃出宫,还没被罚够吗?”秦皇后揉着太阳穴,朝着腊月摆手,示意她尽快将人带下去。 “皇姐……”意外看见榻上坐着的两人,郁嘉遇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收到这样的目光,谢予迟摇摇头,似是无能为力,而郁烨更是直接对她露出了讥讽嘲笑的表情,无法,郁嘉遇今日将太傅气得险些昏了过去,又没有人帮着说话,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腊月走出房门。 “戏我也看得差不多了。”郁烨理了理身上淡灰襦裙的下摆,遂站立起身,“郁烨还有要事,便先行回府了。” 见郁烨要走,谢予迟也连忙起身,作势便要请辞。 “慢着。”秦皇后倏然开口:“关于嘉遇,本宫有一事,需得听听你们二人的意见。” 忽然见到秦皇后十分正经的模样,郁烨同谢予迟面面相觑。 一炷香之后—— 郁烨换了个卧在榻上的姿势,悠然说道:“所以……皇后娘娘其实早就知道郁嘉遇暗入陈府?” “这倒也不是……”秦皇后有些虚心的掩唇,眼神躲闪。 她这幅模样落入郁烨眼中,便被郁烨一眼瞧出其中端倪。 “殷歌又从皇后娘娘这里得了什么东西?” “咳咳……”皇后咳嗽两声,随即笑笑:“两幅金镯。” 果然是这样,郁烨撇眼,一双细眼微扬,素来清冷的面容软上几分,带着点缱绻笑意,让人直直忽略她脸上的厚重妆容,眉目愈显的温和起来。 此时郁烨的一举一动自然落入谢予迟眼中,看见她忽然眉目舒展,怡然自得,谢予迟心中也不由得柔软起来。 “皇后娘娘有何要事,直言便可。”谢予迟开口。 “事情是这样……”秦皇后缓缓坐下,突然紧蹙起眉,“你们也知箫家那小子,到了定亲的年纪,但因着嘉遇的搅合,他箫家黄了几桩亲事,虽说这箫怀安自小同嘉遇长大,情分自然是有的,可……” “皇后娘娘是怕嘉遇分不清对箫家二郎的感情,怕是嘉遇年纪尚小,有占有欲作祟?或是怕她分不清青梅竹马之谊,以为她同箫怀安之间,便是预备相守一生的爱慕之情?” 谢予迟的话音刚落,便只见秦皇后两手一拍,直直称是。 “其实皇后不必忧心,嘉遇这般年龄,诸事还看不太清,您多加教导才是。” “你说呢,皇姐?”谢予迟转向郁烨那方。 郁烨本以手撑住下巴,状似十分无聊,见话头转向自己,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若我说,你们可能又得生气,倒不如由着你们来。” “不会!烨丫头尽管开口。”秦皇后一挥深青色的云锻锦绣衣袖,十分爽快的说话,好似方才嫌弃郁烨,被郁烨气着的是另有她人一般。 “皇后娘娘看不起箫家的家世,箫家将来也不一定能对嘉遇有所助益,所以郁嘉遇喜欢箫怀安,也不可能嫁给他。” “你……皇姐怎知嘉遇是真心喜欢箫怀安?”见一旁的秦皇后已经拉下了脸,谢予迟顶住压力艰难开口。 “关于此事,我确实说不出理由出来。”郁烨没有说假话,就感情一事,可能就是她为数不多的分析盲点。 “皇姐的意思是……人的爱慕之意,当局者迷,却能被旁观者一眼看出。” 郁烨有些惊讶地望向谢予迟,开始猜测这人是不是她前世肚里的蛔虫转世托生而来的。 一旁的秦皇后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白,最后只余下一声长叹。 “嘉遇不如你,烨丫头,除了公主的名号,她无显赫的家世靠山,你往后受了欺负,蒋家定会替你出气,可若是嘉遇失了陛下宠爱,那便是真的一无所有。” “所以皇后想寻个强硬的靠山,以便她将来地位稳固些?”郁烨轻声反问。“皇后娘娘可曾记得烨儿一年前所发生之事?就是流言,您也听过才是。” 这话一出,皇后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有些时候,这高崇的地位,也是一把杀刃,当面临更加沉重的选择之时,指不定最后只得沦为一颗价值并不可衡差的棋子。” 那平缓淡漠的话语自郁烨口中缓缓吐出,如叙述他人之事般波澜不惊,却让谢予迟听得有些揪心,自从得知郁烨因尚不知晓的原因落入蒙汉手中,为郁广冀所救并以救命之恩作为要挟之后,他便隐隐有些猜测,郁烨所经历的,远不止他如今了解到的。 明明身陷囹圄,最后好不容易得救,却重新陷入另一更为艰难的牢笼,难怪她变得如此心思缜密,深谋远虑远超寻常女子,却又性格反逆,喜怒变化无常。 “罢了,我方才所说,仅为一人所见,皇后若是听了,无论是否将这话作为思虑此事的借鉴之言,都取决于您。” 一边说着,郁烨边揉着有些发麻的小腿,站立起身,“烨儿今日多有打扰,便先行回府了。” 见郁烨作势要走,谢予迟按耐下留在永慈宫安慰秦皇后的打算,亦步亦趋地紧紧追随着郁烨的步伐。 —— 直到书歌朝着郁烨挥手,谢予迟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走过宫道,抵达到了出宫门口。 第九十三章 马车意外 红墙黑瓦,宫墙连立,抬眼望去从墙内伸出一石榴花枝,点点殷红花朵藏于绿叶枝从间,柔风轻扬,那点花便含羞带怯地从叶中露出,午间的暖阳浅浅投在地上,过了八月,也是石榴花期末尾,加上前几日突袭的肆风,这石榴树上,也仅仅留住零星半点。 有些花瓣落在地上,沾黏着地面,稍微久一些的便也腐烂,最后被杂扫宫人用扫帚清扫除去。 缓缓行至宫门,谢予迟同郁烨始终保持着一个手臂长的距离,他自诩行事毫不犹豫,张扬而肆意,可如今却似乎生怕郁烨看他的眼神充满敌意与戒备,又在她不顾一切,凶险算计之时不能脱身,受到伤害时,心口处似遭遇内伤似的钝痛。 他不想承认自己顾忌太多,小心翼翼。 到底是何时发生的转变,谢予迟不愿弄清,也不敢去想如今对他这对头,倒地存了些什么心思。 就在他陷入自我怀疑的思绪之中时,郁烨已经先一步上了马车,书歌未撤去踏垫,探寻的目光在那迟疑的身影上绕啊绕。 这人到底上不上马车? “上来。” 不知何时,郁烨从车帘处伸出手,细腻白皙的指尖微拢。 谢予迟似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盯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不满地轻啧一声,郁烨扒开车帘,双眼中含着点愠意,“我今日诸事未做,能麻烦你回府再发愣吗?” 面对下方谢予迟漂亮的凤眼弯了弯,琉瞳紧紧盯住自己,眼波潋滟流转,似有光亮闪动,郁烨刻意别过眼,不再看人,但手却没有收回去。 倾刻间,谢予迟反握住郁烨的手,轻松上了马车。 轻风过,几枚散落的石榴花落在青灰色的马车顶上,又被扬飘在地,车轮转起,无情碾过花瓣,使其终同泥土混杂一处,而马车却已早早地绝尘而去。 马车不过行了半响,书歌便在外头开口道:“公主,案柜上头有几封信,您看看。” 郁烨与谢予迟同往日一般对坐在马车内的软榻上,不过今日倒是有些不同寻常,因为谢予迟并未纠缠着郁烨问这问哪,而是罕见安静呆在一处角落。 若是这人安静了也就罢了,她倒也乐意,可是此时的郁烨却比平日更加难熬,因为那对面之人的灼热视线,实在令她无法忽视。 她集中注意力,将目光放在这第一封信上,随后毫不犹豫地甩给了对方。“若是无聊,看这东西解闷吧。” 谢予迟抬手接住,望那信封看去,表情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这封密函不是来自别人,正是郁怀瑾。 如今他也是算彻底明白郁烨为何并不介意自己同郁怀瑾来往了,现如今他起到的不仅是郁烨不得不同郁怀瑾联手时的传声筒,更确切来说,她更倾向于在必要时刻利用自己。 不得不说,郁烨自诩并无把柄落在他手中,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既然一丝一毫都不会任细作知晓,那她也并不介意将一个尚有用武之地的工具留在身侧。 思及此,谢予迟在心中不禁苦涩一笑。 “傻愣着看我作甚?”见对方似失了神一般盯着自己的脸,郁烨没好气地开口,“我脸上又没有字。” 被郁烨的声音唤回神思,谢予迟这才抱着复杂的心境打开了这封密函,与此同时,郁烨已经拆开第二封查看了。 “公主,廖大人的信涵不必经由公主府送过去,大人说了,明日他自会登门拜访。”书歌朝着马车内低声开口。 “亲自登门拜访?”谢予迟突兀开口,语气淡漠,可若是细听下来,再结合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表情,便能发现其中隐忍的极为不愈。 “晋雍何时民风如此开放,按照雍律公序录,家中有未结定亲的闺阁女子,是不得任外男入内院的。” 女德女戒你一概不识,对大雍律令倒是熟悉的紧,郁烨饶有兴味地看向谢予迟。 “这倒无妨。”书歌又道:“廖大人说了,他会以询问亲信为由带人入公主府,杜相国一案,作为杜相国弟子的公主可算入亲信范围。” 谢予迟目光沉静无波,只是周身气息瞬间冷冽了下来,指尖紧攥的信角变得死皱,沉默片刻,他起身,缓缓落坐在郁烨身侧,朝她手边看去。 “皇姐,廖云淮写了什么,竟然让你看的这般认真?” “他将杜相国,陈端,崔志平这三人联系在一处调查,除了发现他们都是前朝太上皇的亲臣以外,还发现他们之间其实互相握住了把柄。” “杜相国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我倒是很感兴趣。”谢予迟微讶,随即便露出一抹讽刺笑意。 “我并不知晓。”郁烨摇摇头,“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两人行的龌龊之事,杜相国一清二楚,但是……他却选择保守秘密。” 缓缓吐出这话,郁烨又将剩下的信看完,心里五味杂陈。 见郁烨面色忽然有些发白,谢予迟抿抿唇,没有立刻开口询问。 大约过了半刻,她微阖上眼,细如蚊呐一般喃喃自语:“到底是两难全……我这老师,你的情,旁人愿不愿领倒还是另说。” “皇姐?” 再抬目,便瞥见谢予迟正蹙着眉,疑惑地打量贴近自己。 不对…… 郁烨对上一双含疑带虑的昳色水眸,以及这张放大的精致五官,才发现两人脸贴得极近,鼻尖仅差一毫之隔。 正在这时,外头驾马的书歌突然见从巷口出蹿出一麻布衣裳的低矮汉子,他仓皇的往回看,手里似乎还捧着一个小包袱。 因怕撞上那人,书歌急忙勒住缰绳,马受缚高抬起前脚,发出嘶叫声。 噗通一声,马车内传来碰撞响动。 “站住!缺不缺德!死人的钱你也偷?”一人紧接着追了出来,看那穿着打扮,正是京兆衙门的捕快。 那追逐的二人越过大大小小的摊贩,引得鸡飞狗跳乱成一团,那小偷脚程甚快,捕快紧追其后,两人越来越晚,最后消失在街口处。 “你们可听说,这死的几个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辛阚府的人!” “这话当真?近日京雍不太平,不会他们也掺上一脚吧?” 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去巷口看热闹的百姓正往回走,大街上就毫不忌讳直接谈论起来。 “这可说不准,指不定那几位大人出事,就是与那些人有关呢?”说着,那几人便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朝街对面走去。 待马放下前蹄,已恢复如常,书歌松了一口气,这才转身掀开车帘,“公主……你们可曾受伤?” 马车内是极为诡异的安静氛围,郁烨双手环臂,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对方,而谢予迟的状态……只能用一言难尽来形容。 他一头墨发微散,已然后退在同郁烨相反的软榻边上,他只手捂唇,自脖颈至耳尖上升到眼尾尽是酡红一片,眼眸低垂,如蝶翼垂下般长而细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而另一只手则还是紧揪住信纸不放,骨节分明的手攥得发白。 书歌敢肯定,自她所见的美人之中,没人能做到似她这般地害羞妖艳诱人,又清纯天然。 “不过是啃了你嘴角一口,都是女子,这般介意做什么?”郁烨淡然开口,语气还是有丝不自然的意味。 谢予迟不回答,放在唇上的手似乎捂得更紧。 “难道是嘴受伤了?”她稍微朝前倾去身体,目光探寻。 谢予迟:“……” 书歌:“……!”原来这两人之间竟然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 嗯……郁烨揣摩了寻常女子的心思,这嘴上的第一次竟是被自己不喜欢的人夺走了,还是个女人,放在什么正常的闺阁女子都不愿接受,所以便试探开口:“你若是心里实在膈应,我可以给你赔件暗室里的东西。” 状似为难的郁烨思虑许久,才蹦出了这句话来。 此话一出,便引来书歌的频频侧目。 公主,你这般同这京雍城中轻薄了姑娘的浪荡富家子弟有什么区别? 这下倒好,谢予迟将头垂得更低了,大有一副再也不同郁烨说话的架势。 怎么回事?这人竟不按寻常套路来?若是郁嘉遇能从自己暗室里挑一件东西,那定是欢天喜地兴奋异常。 “那不然……你也啃回来一口?若是伤了,你也可以咬伤我。”在郁烨的字典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能是最佳的报复手法。 听到这话,谢予迟才缓缓松开了手,一双凤眸亮晶晶地盯看着对方。 果然,谢予迟那优美的唇线出现一处破口,溢出淡淡血渍。 这下完了,不会真要咬回来吧……郁烨心中有些打鼓,这要是给咬破了,轻得不说,若是三两日不痊愈,伤口又在这般尴尬的位置,出去了还指不定被那群嘴碎的女人怎么编排。 或者第二日就传出她私自藏养面首的传闻。 正想收回这话的郁烨匆忙抬头,竟发现谢予迟真的靠近了过来。 外头还掀起车帘的书歌迅速放下,随即背过身捂眼。 眼见那人越来越近,郁烨睁大了双眼,目光错愕,浅唇因惊讶微微张开,这副画面落入谢予迟眼中,这被自己圈身在怀的郁烨,就是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 将郁烨这般模样的画面尽收眼底,谢予迟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他一再靠近,怀里的人也似在往后退身。 直至背抵马车木壁,郁烨退无可退,只好劝声开口:“我……我说笑的,你我皆为女子,这……这般做太过怪异。” “有何怪异之处?”谢予迟温热的呼吸打在郁烨额头,“我曾对皇姐说过,在蒙汉,唇齿相依也是亲人之间的礼仪,只不过……” “这种礼仪,仅能同人心里最亲近的人做。” “怎么可能有这般礼仪规矩?”郁烨别过叫,显然有些受惊,但不仅是因为谢予迟荒诞的言论,更是因为来自于对方……无可抵抗的压制力。 僵持良久不下,谢予迟凝望她过于削瘦刻薄,却白皙光滑如瓷面的侧脸,以及带着一点红痣的纤细脖颈,随即莞尔,轻叹一声,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只是这个动作,不可避免的使得谢予迟的唇堪堪擦过郁烨侧脸下颚,引得她一阵颤栗。 “今日在宫门口站了许久,有些发晕,皇姐可否借我肩膀一靠?”谢予迟慵懒出声,语调有些暗哑低沉。 郁烨只因这个动作实在臊得慌,便硬声开口:“我说不行,你就会让开?” “不会。”谢予迟笑意愈深,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你还问我作甚?” 谢予迟没有再回话,只是轻嗅着郁烨身上的淡淡药香,心中一团杂乱的情绪瞬间被安抚,余留下令人安宁的气息。 “茶香不再,这药味……希望能早些散去。” 郁烨听到肩上传来一声低语,心下疑惑,便微微侧目询问。“你说什么?” “皇姐听错了,我并未说什么,只是觉得头晕。” 既然得到这般回答,郁烨也不说话了,她克制住挪动身形的想法,尽量使人靠得舒服些。 听见身前之人心跳地很快,郁烨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害了什么病不舒服,迟疑半响,才缓缓抬起手,努力记忆起幼时母亲的动作,像模像样地轻拍着谢予迟的后背。 在外头已经捂了半响的书歌后知后觉发现,这郁长玥哪哪儿都不正常,而且,自己为何要避开? 可伸向车帘的手,怎么也无法动弹。 “罢了罢了!量她也不会做什么!”这般在口中念叨几句,书歌才放下心来,重新驾起马车。 等到郁烨肩膀酸痛地回到公主府,便径直朝着自己房间走去,谢予迟跟在郁烨后头,似乎十分愧疚。 刚踏入门口,郁烨便闻到一阵饭菜的香味,紧接着,便是桌前笔直跪立在地的两人。 谢予迟自然也见到这幅堪称异常的场面,视线停在书墨面色沉静的脸上片刻,遂直接转移到他身侧的青年身上。 虽是侍卫打扮,可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第九十四章 四人聚齐 按理说,这不大的房里跪了两个大男人,任谁都能一眼瞧见,可郁烨却是权当没人似的,直直越过两人,来到摆满吃食的桌前坐下。 谢予迟轻眯双眼,薄唇轻启想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而端正跪在地上的闫凌在郁烨进入房间之后,抬眼迅速扫过她的侧脸一眼,便连忙将头低下,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若不是顾念着早年失散的妹妹,他绝不对挥起反抗的那一刀的,他努力在辛阚府活到现在,寻亲便是唯一动力,又在完成任务的途中得知当年人贩子将他的妹妹卖到了京城,这才自告奋勇成为崔志平的近侍。 在洗菜时,闫凌一直惴惴不安,他想,独自逃亡也未尝不可,若是因救下自己而连累了魈大哥,是他万万都不愿看到的。 还有一点,闫凌自认为当下自己正面临生死攸关之际,不该生出这个念头,若是公主直接将他送回辛阚府,那便是真的唯有死路一条。 只是……闫凌不得不承认,那些将景宁公主描绘地十分丑陋不堪,又喜怒无常滥杀善妒之人,确实是无由诽谤,就他看来,这景宁公主比他所见的贵女都要好看。 “公主,您落下蒋小姐的投降书啦。”书歌手持一个不知从那块寝衣撕下的白布包成裹的信封,大步朝郁烨的房间走来。 其实蒋黎书在被关禁闭的第二日便被放了出来,自她回京后,便被乾安帝派去兵部练兵,虽近年并无战事,可这兵部实在事务繁重,见蒋黎书未出现,兵部朝直接派侍郎来请,好言好语地对郁烨献殷勤一番,才使那躺在地上睡的正香的蒋黎书得以出门,去兵部之时,蒋黎书还气呼呼地不肯同郁烨告别。 今日倒好,竟直接送来了投降书…… “哟,今日是出了什么稀奇事儿。”书歌倒是完全忽视这房中过于“沉静”的氛围,大大咧咧地倚在门口,望房内瞧看。 话罢,她又抬脚来到闫凌身侧,围着他打量半响,“难怪这后厨大娘说来了个俊俏的洗菜小厮,就是他呀!” 就在书歌说话间,谢予迟已坐在郁烨身边,刚拿起筷子,顿了半响,随即放下,一双手缓缓搁放在身边之人的肩膀上,慢慢地揉捏起来。 一双手在自己肩上游走,郁烨下意识弹立起身,强忍下这般想法,便十分僵硬地坐在原处,使筷的动作也堪堪停下,直至察觉到自己肩上的手正不紧不慢的按揉着,还带些内力滋养出的温热,便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书歌像看热闹似的在这两人身上转悠,最后回到郁烨身侧,哼笑道:“辛阚府的洗菜工,我们可用不起。” 没过多久,听闻谢予迟回府的戾风也连忙赶了过来,让本来就十分热闹的房间更加拥挤起来,他一眼就看见坐在郁烨身边,正全神贯注为她按摩的谢予迟。 戾风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为好,他家主子做出这般不合常理的行为,戾风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谢予迟有什么把柄落在景宁公主手里了,或者……公主给他下了降头。 这般想着,戾风满怀心事的来到谢予迟身后站定。 全然不知被属下编排成什么样子的谢予迟,还在想着怎么让郁烨多吃点饭养肉,这般硌手的瘦削骨架自他触手而过,只觉得异常揪心。 “先吃饭。”郁烨言简意赅地开口,慢慢拨开了放在她肩上的手,又思考片刻,朝谢予迟碗中夹去一筷子嫩白菜。 因郁烨阻止动作原本还有些失落的谢予迟,在看见她替自己夹菜后,唇轻勾起一点弧度,笑意不减。 “说吧。”郁烨放下手里的筷子,靠在后椅上,直直盯看向书墨的方向。“为何将死卫救下?” 事实上,郁烨是见过闫凌的,崔志平极为喜好喝花酒,每每在皖香苑呆至深夜,正是这小侍卫为他收拾烂摊子,又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崔志平给背回去。 明明可以让这把利刃去做些更有用的事,可偏偏他把人往最低贱的仆役方向使,实在是明珠弹雀,大材小用。 书墨伸出手,顺着后脑勺直接一把将身边的闫凌的头按在地上,随后自己低下头,将手收了回来,自己也立刻额头触地行了个叩拜礼。 “今日未能顾忌公主府身份,擅自救下闫凌并将他带回来,书墨自甘领罚!” “为何要救?”郁烨接过书歌手中的投降书,视线落在那还残留这白色线头的裹布上,再次出声问道。 “属下尚在辛阚府之时,闫凌曾救过属下一命。” 当年尚在辛阚府之时,书墨刚完成一项极为危险的任务,回去的时候也是身负重伤,辛阚府都是冷血无情,杀戮成性之人,见他受难无一不除之后快,欲取代其位,最后他被同为死士的人逼至绝境。 就在他以为自己达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只有刚成为“淬刃”这一身份,并还未接任务的闫凌将自己藏在草垛中,又抱住一把刚配的剑整日整夜,又谨慎万分地守着自己。 也是因为他,闫凌手中还未杀人的剑,第一次便染上了同类的鲜血。 待说完这话,书墨又紧接着补充:“公主不必忧心,书墨会暂时同公主府脱离关系,亲自将他送回安全的地方。” 还贴近地面的闫凌张大了眼睛,脸上尽是错愕表情,他没有想到书墨竟为了自己脱离公主府,成为近侍多年,他清楚地知晓,被卖出去的辛阚府死士一旦当了侍卫,就全然由主家庇护,魈刃在成为书墨之前,作为辛阚府第一死士暗卫,手持之剑曾染数以百千的鲜血,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人。 而这么多年他能相安无事,除了畏惧他的凶煞剑意,高强武艺以外,最大的原因还是景宁公主的震慑,若脱离公主府,书墨的凶险程度不亚于他,甚至更甚一筹! “景宁公主恕罪!”闫凌高声开口,又仓皇地磕下几个响头,“魈大哥救下卑职已是感激不尽,往后生死之命,卑职愿独自一人承担!还望公主能饶恕魈……书墨大哥!” 这般突然的插话,让正等待上方之人回应的书墨微愕,在闫凌小心看向他之时,正对上书墨警告的目光,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冲动的小侍卫立刻闭口不言。 静静坐在一旁的谢予迟将碗中的菜吃完,便搁下碗筷,主动接过郁烨手里的信,拆开那包裹住的白布,展开信封看了起来。 瞥见那斗大如牛的字,以及厚厚一叠的信纸之时,他有些费力地将那些纸上的字拼凑成句,额角不禁突突直跳,对蒋家的认识又上升到一层新高度。 “原来那正街一道偏僻巷口里死的几个辛阚府死士,是你们干的。”忽然想起了什么,郁烨恍然大悟。 “禀报景宁公主。”戾风忽然上前,自郁烨身侧跪下,“还有卑职。” 末了,他便又朝向谢予迟方向,低垂下头。 忽然听到戾风开口,谢予迟从令他头疼的信中抬起头来,慵懒挑眼,好整以暇地看向地上主动认错的戾风。 同书墨鲜少表露出的柔和不同,戾风那张脸生得过于凌冽,五官锋利而冷薄,就算是认错,也给人一种理直气壮又令人无可奈何的硬气感。 “公主们才入宫不到两个时辰,你两个就知晓组团犯案,嗯……有长进。”书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书墨与戾风两人一眼,调笑开口。 没有想到,他竟连累两人受罚,心中愧疚万分的闫凌立刻出声,表明任凭郁烨处置自己,恳求她不要责罚书墨戾风他们,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一旁的书墨击中后劲,晕了过去。 郁烨没有回话,也未表现出任何态度,只是忽然站立起身,行到昏倒在地的闫凌身前,垂眼打量。 “你倒是护着他。”盯看半响,郁烨毫无波澜地说了句话。 书墨双手呈放在膝腿处,静立无声,跟了郁烨多年,他也知晓她的处事方式,若是没有立刻应允,他的提议便是被否定了,简单来说,就是不会准许他脱身离府,独自与辛阚府对抗。 “书歌。”郁烨轻唤一声。 “奴婢在。” “把地上晕过去的那个关押起来,不许他人探视,包括谁,你该清楚。”末了,郁烨浅淡的视线自两人身上扫过。 “至于这两个跪着的,戾风如此处置由长玥定夺,书墨……” 想了想,郁烨接道:“你们虽将那些人除尽,但动手的地方毕竟还是京雍城中,这种杀戮程度,不是刑部,便是御林军接手调查,无论它们哪个出手,都是些老奸巨猾的东西,又是在青天白日之下,你们有极大的可能性被查到。” “书墨,你行事还是过于莽撞,所以不得不罚,自领杖责二十,三日内,白天去前院松土除草,清扫地面,晚上跪在祠堂前抄写佛经。” “公主……属下!” “想离开公主府?”郁烨危险地眯起眼,眼神冷了下来。“不可能。” “孤累了。”郁烨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不再看向地上的两人,“其余之事,自行定夺。” “皇姐定下的处罚甚好。”谢予迟走近郁烨,负手而立,一本正经的开口:“戾风本就是同书侍长一同犯了错,也应受到对等的惩罚。” “蒋将军的投降信,皇姐收下了,那瑾王的来信务必记得销毁,至于那廖云淮,明日还是轰出去吧。”说完这话,谢予迟又出声询问郁烨,“皇姐,这般处置可好?” 郁烨确实有些疲累,方才又吃下饭,便犯困起来,她状似斟酌片刻,便点了点头。 依旧跪在地上的戾风听罢,不禁汗颜,这明显的夹带私货,景宁公主居然没有听出来? 虽然书墨也曾有过一走了之,再回来请罪的想法,但想到郁烨定会十分生气,便舍弃这番打算,现如今,倒是变成了一时无法脱身的困顿境地。 因自己拖累景宁公主与郁烨,是他就算是死也不愿看到的情景,所以他得另寻出路。 “少揣摩你那些无用的心思。”离开时,郁烨冷冷开口。 “当年因你莽撞行事的后果有多惨烈,还需孤给你重述一遍?” 听到这话,书墨的脸色倏然变白,双手捏拳,垂下的眼眸写满了破败与阴翳。 宫内来传,瑾王回禀陛下,言坊间传闻皆为虚构,刑部掌司刘章和乃遭人诬陷构害,所以自日起,刑部掌司便解除府内禁足。 这在自家府中闷了半月的刘章和,刚接到郁怀瑾消息那一刻起便喜难自抑,立即洗漱打点一番,又挑出新作的衣裳将自己穿戴整齐,急切万分地入了宫,朝见乾安帝。 正掖宫中,乾安帝正吞下身侧美人递来的荔枝果,而郁怀瑾则与司徒浩然,郁明启分坐两侧,眼观鼻鼻观心。 乾安帝左拥右抱,正是愉悦非常,瞧见地上跪谢之人,还未来得及咽下嘴里的荔枝肉,便言辞凿凿道:“刘爱卿受苦了!” “陛下言重了!此项流言存疑,臣自当配合瑾王爷调查……” “爱卿果然深明大义!”乾安帝一拍桌子,遂朝着四周左右张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他的目光锁在还剩下大半荔枝的圆盘中,恍然一笑。 端起那荔枝盘,乾安帝自两位新纳的美人身边站起,拖着微醺的步调走下高台,来到刘章和身前。 “爱卿请起。”他只手扶住刘章和的手臂,另一只手端住的荔枝盘不停颤动。 “近日南方灾害频发,国库实在匮乏,无法给与刘爱卿珍罕之物!这样吧……”乾安帝打了个酒嗝儿,险些摔倒,还是刘章和直立起身,稳住了他东倒西歪的动作。 “皇兄,您醉了,是否要休息片刻?”郁怀瑾突然赶来,扶住乾安帝的手臂,而司徒浩然则与郁明启站在一处,逮住机会,郁明启又立即殷勤地贴了上来。 “瑾皇叔说的没错,父皇可先行休息。” “哎~刘掌司无故蒙冤,朕得补偿他一二。” 乾安帝举起了手里的圆盘,朗声笑道:“就用这稀罕果物,赏赐刘爱卿吧!” 第九十五章 云开月明 今日是郁广冀正式出发,前往南境赈灾的日子,他一早便从书房起身收拾衣物,随后前往卧房探望睿王妃刘媛。 刘媛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卧床多日,顾念着郁广冀事务繁忙,又要领负圣命南下,便隐瞒下自己生病此事,只是搪塞着自己感染了风寒。 “阿媛,你今日好些了吗?”郁广冀来到床边坐下,正要掀开床帘,却被里头的刘媛出声打断。 “王爷不必忧心,我只是偶感风寒,这时还未睡醒罢了,掀开帘子,给王爷过了病气便不好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郁广冀无奈笑笑,立刻反驳。 “且不说我身体强健,一般不会让人传了去,再者,我即将远行,想再见见你。” 床帘里忽然传来一阵闷笑声,随即便是有些虚弱的清润语调。 “王爷又在说笑了,此番行程意义重大,您可千万不能害了病,阿媛真的无事,若是掀开帘子让我着了寒风,怕不是要加重风寒。” 郁广冀微微思索片刻,便没了掀帘的想法,只道:“你且好好休息,我这趟不过两月便回,放心。” “王爷!”一侍卫突然走近院落,站在卧房门外。 “随行侍卫已将东西清点完毕,候在王府门口了。” “好。”郁广冀应了一声,便又对刘媛道:“那我走了!你定要注意身体!” “嗯,王爷出门在外,也要多加注意。” “放心。”说完这话,郁广冀便起身,系好了披风,朝外走去。 正掖庭中。 刘章和双手上举,恭敬地接过乾安帝手里的荔枝盘,随即朗声拜谢:“臣!谢过陛下赏赐。” 瞟一眼那盘中,虽然连带着枝叶的荔枝颗颗饱满,一看便是汁肉丰富,可细数下来,也没剩多少,这般的赏赐,他收在袖中也不是,当下吃掉也不是,只好唤来随行小厮,令其毕恭毕敬地端了下去。 例行赏赐完毕,乾安帝开始往回走,顺势搂过前来的美人,往后摆了摆手:“你们且回去吧。” 御林军营事务冗杂,郁怀瑾向乾安帝行了辞礼,便要出宫,刘章和想了想,也跟上郁怀瑾先一步离开的步调。 后一步离开正掖宫的郁明启同司徒浩然走在一处,顺着宽长宫道看着两人先后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司徒大人,你说,我这七叔不会同郁广冀混迹在一处去了吧,据我那线人来报,瑾王爷应该已将任仲禹一案查探清楚,可为何突然变卦,直接向父皇奏明他无罪呢?” “殿下!”司徒浩然低下声,神秘兮兮地开口:“此事并没有这般简单,我听闻睿王突然被陛下派去南境赈灾,就是瑾王爷一早入宫议事之后发生的事,而且,您看陛下抚恤冤臣,赏赐竟如此简陋,连圣旨都未下,微臣猜测,此事恐怕还有回转余地。” “你的意思是说……”郁明启震惊地转过头,目光愕然:“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司徒浩然没有答话,眼神讳莫如深。 “看来,此事无需我们插手,到时……坐收渔翁之利即可。”郁明启仰头轻笑一声,神情立刻变得放松起来。 另一头,刘章和步履匆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往宫门口,奈何郁怀瑾脚程实在太快,就算是他加紧了脚步,依旧还是未瞥见郁怀瑾的身影。 直到行至宫门口,刘章和才看着已然出了宫门的郁怀瑾,他系上披风,又跃身踏住马鞍准备乘驾离开。 “瑾王殿下!”他急忙喊了一声。 似乎听闻有人在叫喊自己,已经预备策马离开的郁怀瑾调转马头,再瞥见叫住自己那人是谁后,他的眉心小幅度地蹙了一下,随即立即舒展开来。 既然对外宣称事情已经查清,他便知晓这刘章和可能会找上自己询问那流言主要传播之人,但是却未料到,居然来得这般快,郁怀瑾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嘲弄神色,转瞬即逝。 “刘大人,何事?”郁怀瑾微愣,疑问出声。 刘章和喘几口气,便又朝着他深作一揖:“多谢瑾王殿下近日劳心费力,才得以让臣沉冤得雪。” “刘大人言重了。”郁怀瑾翻身下马,站在刘章和面前,微微颔首,“职责所在而已。” “殿下自楚颖回来之后,不仅识大体,也越发稳重了。” “大人缪赞。” 来往几句,刘章和又询问他近日状况,最后才拐弯抹角地切入正题。 “这禁足在府的半月,臣常常夜不能寐,忧心万分,如今承蒙圣恩赦免出府,自然心存感激之情,罪当其罚理所应然。” “王爷之恩臣自当铭记在心,不甚感念,但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这么多,就等这一句话,郁怀瑾面色沉静,眉目含着笑意。 “大人请说。” 刘章和拱手,立答道:“臣久居家中,对到底是何有心之人诬陷于臣并不知情,还请殿下能告知一二。” 郁怀瑾状似恍然大悟,接着开口:“原来如此,本王便与大人解释一二,此人名叫三癞子,刘大人可还记得您五年前所判的书生杀人案?” 听到这里,刘章和是一头雾水,有些迷惘地回忆起自己过去所判之案。 “看着样子,大人或许是不记得了,虽然本王当年尚未关注此事,可抓捕那人之后,顺其身份查到了刑部往年的卷宗,当年,一书生携其妻眷上京赶考,并未及第,因其家中贫困潦倒,并无返乡盘缠,便只好带着在京中妻子摆摊,靠卖自己画的一些折扇雨伞为生。” 说着,玉怀瑾的眸色愈发深沉:“京中权贵甚多,也不乏有些横行于市,其中有一王姓商贾,以珠宝布匹为营生,在京中都可算是富甲一方,而且,王氏似乎还有位在朝中为官的外戚,其家中独子依附权势,横行霸道,某日在街上闲逛之时,正好看上了那书生的妻子。调戏不成,反令其家丁带入府中凌辱。 “那书生势单力薄,又无权势可依,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子被掳走,最后其妻不堪受辱,自尽于那王氏府上,书生告至京兆府尹处,京兆府尹顾及权贵势力庞大,不敢妄自断案,最后经由大人接手。” “之后的事……就不必本王再提醒大人了吧。” 郁怀瑾并未将那案子说完,因为结果太过于匪夷所思,当时刘章和派属下收买证人,抹去证据,真正宣判之时,事实变成了那书生妻子自甘于皖香苑坐台,被王少爷带入王府之时意图盗窃其无价珍宝,后来事情败露,这才畏罪自杀。 刹那间,刘章和眼脸色苍白,随即青一阵,红一阵地变幻,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自那以后,书生自甘堕落,成了不折不扣的酒赌之徒,后来将他驱逐出京雍,不知何时,他又返回城中,化名三癞子混迹于永安巷,五年以来心生怨怼愤恨不得解,这才编纂了大人的流言。” 在郁怀瑾平静地注视下,刘章和沉默了半响,这才露出万般无奈的神色:“当年……我也是受人钳制,如若不替他们作掩,便以家人性命威胁。” 这般说辞,郁怀瑾自然是不信的,然而当下,他也得做出甚是理解的表情。 “官场沉浮,各有苦衷难处,本王并未向陛下禀明此事,大人放心便是,且罪人伏法,本王已经将其收押狱中,任凭大人处置。” 当下这副情景,甚是让刘章和难堪,他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状似惋惜,遂低声开口:“无须为难便是,此人也着实可怜,再者……当年臣确实有错,关押十年半载,便放了吧。” “大人可真是宽宏大量。”郁怀瑾口上连连恭维,心中却冷笑一声。 “说来甚巧!”盯看他半响,郁怀瑾缓缓笑了,随即一本正经说道:“睿王兄前往南境赈灾,正好碰上大人解除禁足,这样一来,刑部之事自有大人重新负责,陛下也可以安心了。” “什……什么?”刘章和被这消息吓得一时失了分寸,惊讶出声,“睿王殿下他……他去南境赈灾了?” “圣旨是昨日下的,也难怪大人并不知晓。”郁怀瑾拍了拍刘章和的肩,似是替他掸去落上的灰尘,“大人若是有心,这时去送上一送……说不定也是来得及的。” 郁广冀早在辰时便带队出了城门,这时候赶过去,也只能看看地上未消失的马蹄印,睹迹思人罢了。 “好……多谢殿下提醒!”刘章和假装镇定自若地回话,接着立刻与郁怀瑾辞别,竟先他一步急忙往宫外赶去。 望着刘章和火急火燎离去的背影,郁怀瑾藏在袖中的手紧捏信角,若有所思。 夏夜总是来临最为迟缓,若是晴日更甚,有时痴望这赤橙最后褪成灰黄的夕霞,染满了整个天际,山泽凝聚着淡淡的暑气,和着轻风而过,再晚些,尚处浅蓝的空中突现一两颗明星,就算是深夜黑沉铺满,它们也是最为濯曜,忽隐渐现的银河闪耀着湛卢似的亮光。 只是城的四周亮起了万家灯火,一道银河落进水的中央,天上的河便远远比不上地上的河令人流连忘返,沉溺其中。 与这盛世京城截然相反的地界,除了蛰伏着危险的旁支巷落,深楼暗室中,还有位于宫院之内,墙地之下,最为隐蔽的刑部天牢。 地底下本就不通风,加上湿热的天气,火烧般的燥热席卷而来,羁押在铁牢中的犯人热汗淋漓,叫苦不迭,却也只得背靠着铁门有气无力地叫唤。 但有一人不同,他浑身是青紫交错的伤痕,背靠破败黏灰的墙体,坐在早已被汗液滴湿的草堆上,神情淡然,仿佛周遭一切事物都与他无关,只是敏锐的他会在突然到来巡视的狱卒前突变神情,看人之时不仅恐惧哀怨,也会同其他犯人一般自怨自艾,怨恨天气如蒸炉般炎热,这般看来,这人似乎同独处时大相庭径,判若两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因杜相国之案中,鬼迷心窍,贪图赏银做假证而被押送进来关押受刑的杜府杂役。 “咚咚咚——”一阵急切的木棒敲打声传来,接着便是手里拎着两大木桶的狱卒顺着阴湿过道走来,那桶沿还沾黏着黄褐色的油渍,似乎过了许久未洗干净,油渗进木头里凝结成固块,桶内自然不用说,都是和着汤水的烂熟菜叶,以及几乎成糊状的米饭。 “吃饭!都给老子拿起地上的碗靠近铁栏这边!”一狱卒拎着木桶不耐烦地高声呵道,而另一个人则是用大木勺,挨个儿将桶里的糊物倒进那些犯人伸出的碗中。 在辱骂和吞咽声交响而过时,一排排牢房轮经,最终停到了最后,因竟敢在杜相国案子上做假证词而曾数次遭诸位狱卒殴打之人的牢房前。 牢里的人从铁门中伸出双手,高抬起碗,模样讨好。 “滚过去吃!”那狱卒故意打翻他手里的碗,将其在地上碾过,并朝着那碗里抓一把污泥撒进,这才满意,朝里面舀入一勺热糊。 但是他并不打算给他放进去,而是搁置在铁栏外,逗狗似的嘲弄一番,“今日只让你叫二十声,这碗东西就给你!” “明白!小的这就做!”牢里之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面带笑意,低伏在地上,四肢爬地,仰头做犬吠状。 刚从前方拎桶而过的狱卒停留在那人面前,推搡一下还在折磨那犯人的同伴,不满出声:“玩儿够了没,赶紧弄完回去喝酒。” 听到这话,那狱卒立刻来了兴趣,他迅速转身,将木勺丢进桶中,揽过拎桶那人的肩,一同朝牢在走去。 见两个狱卒走远,牢里的人瞬间沉下目光,用黑污血污交错的手臂伸过铁栅栏,费力地把碗端了进来。 视线落在碗中如同猪食一般的食物,他五指紧攥住碗沿,眼中隐忍神色愈加明显。 似下定决心一般,他扬起头,将那碗东西倒进嘴中,糊状的米粥自嘴角溢出。 只是还未来得及咽下,那人便察觉到自己的牙齿似乎被什么磕了一下,他紧皱眉头,以为自己吃到了石子,便将硬物吐在手掌中查看。 接着外头昏暗的光线,他低头靠近手里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竟是个小指关节大小的木球。 心下正疑惑,却不料自己只是微微用力,那木球便立刻碎裂,露出一卷纸条。 他神情激动,几乎是双手颤抖地打开了那神秘的纸条,再反复看清纸上的字后,一行清泪自他黑红斑驳,又污浊不堪的脸上滑过,滴落在泥灰满布的地上。 只见那纸上只写了六个个大字:“云开即见月明。” 第九十六章 刀锋剑心 辛阚府在江湖与朝中开始极富盛名,也不过十年左右,原来它主要培养杀手,由府主派发任务,黑白两道均不偏向特定一边,只要赏银足够,便只认目标,保持中立的态度自然是明哲保身之法,可了无倚靠,执行任务中也树敌甚多,所以时常有人一心想要铲除这个组织。 好在其第一任府主不仅实力强势,还深通平衡之术,他在朝廷与江湖边缘游走,使其相互制衡,若是接下朝廷任务,对方目标必须不是江湖人士,而江湖亦然,由此维持辛阚府的稳定,其据点设立也十分巧妙,他们将总坛设在凤栖山中,凤栖山背靠京雍所属下最大的虔州郡,前方却是江湖势力最大的铸剑世家绵慕容山庄,且凤栖山延数百里土地,多为山林深谷,迷瘴满布,且猛禽众多,若非武功高强之人不敢独入,但是要是朝廷权贵来访,便自会有人出现在密林入口,带着委托人入内。 那便是辛阚府风头最为强盛的几年时间,它同两侧都能保持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且朝廷与江湖都为其提供了一些便利与维护。 传闻中,辛阚府是由三名身怀绝世武功之士建立,据说其中的一人还曾做过前朝皇帝的御林统帅,这一点,便是后来亲皇派逐渐在辛阚府强大的根源。 天不遂人愿,自第一任总府主病逝之后,其余两位便产生了隔阂,加之因失去了总府主这一平衡支点,朝廷与江湖势力也想趁此机会对辛阚府这般“墙头草”的存在进行歼灭,辛阚府一度陷入两面夹击,内忧外患的地步,直至辛阚府被逼至绝境,那曾在朝中任事的府主便做出了偏向皇室朝廷这边的决定,最终在朝廷军队的逼压下,江湖势力退去攻势,辛阚府这才算暂时稳定下来。 因这亲皇派在辛阚府得势,这府中秩序也慢慢改变,除了开始偏向于替皇室朝廷执行任务以外,最为人所诟病的是他们还将最出色的死士贩给贵族官宦做侍卫这一举动。 好在这其余两位府主尚在,使得辛阚府内势力达到互相钳制状态,才使得辛阚府并未完全为朝廷所用。 要说这京雍城中寻人速度最快的,便是这辛阚府报复寻仇了,所以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这辛阚府其中一位“亲皇派”府主西烬便找上了公主府。 西烬似乎尚至不惑之年,虽然身高并不突出,但身量挺直,一双鹰目眼神凛冽如炬,只需站立在那处,便是不怒自威的气势凌人。 当他带着两个青衣攘刃出现在那景宁公主府的院落中之时,郁烨便气定神闲一般的站在庭院中央,似乎是在赏月,而她身后站着一高一矮的两名女子。 “西府主,孤在此等候您已久。”郁烨转过身来,朝着这三位不速之客缓勾起唇。 瞧见郁烨身侧只有两个女人相陪在侧,那西烬轻哼一声:“景宁公主,许久不见,您倒是还这般狂傲。” 当年郁烨强硬要书墨从他身边带走,他不放,最后也是遭了这女人的算计,所以至今他都在耿耿于怀。 郁烨带走了书墨,不仅让他终身脱离辛阚府,还给他彻底洗清案底,原以为是她自己要利用书墨去帮自己巩固势力,没想到,竟然直接派他去城郊保护那虚名太子。 “孤这具病体早就一只脚踏进了地府,多般小心,万般谨慎倒显得迂腐。”郁烨轻描淡写地回答,引得她右侧的谢予迟频频侧目。 “公主是聪明人。”西烬负手,走至郁烨身前站定,“所以应当知晓我为何来此。” 感受到对方视线中的压迫气息,郁烨轻蔑一笑,抬眼同他对视:“当然知晓,但……” “进了景宁公主府,无论是谁,都是孤的人,生由孤掌控,死……” 郁烨冷冷开口,威势丝毫不逊于对方的西烬。“也要由孤一剑封喉。” “公主这番做法是否太过于蛮不讲理?”西烬反言相讥,“您可能是忘了,闫凌的卖身契并不在公主手中。” “是吗?那又如何?” 似乎被郁烨的厚颜无耻所惊,西烬上前一步,愈发靠近郁烨,可是就在他仅仅往前踏出一步之时,一把黑鎏银刀便横列在他的身前。 “退后。”谢予迟不带一点感情的声音响起,目光如寒潭般幽深冷冽。 “一介女眷,还想拦我?”西烬微扬起头,紧紧盯看着谢予迟。 谢予迟冷哼一声,随即露出浅浅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府主大可以试试。” 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周围给人紧张感徒然而升,只有郁烨站在谢予迟身后。似无事人一般观望。 “府里的规矩不能破。”僵持不下,西烬后退一步,算是暂时和解。 “还请公主不要任性妄为。” “你的人将那青年伤得也差不多了,伤势实在严重,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一具尸体而已,你也想要回?”郁烨饶过谢予迟,又按下他持刀的手,询问出声。 “既然崔志平已死,闫凌当重新属于辛阚府,既然如此,按照府里的规矩,他定是要以身殉主,至于其他,如公主所言,就算是尸体,也应丢进辛阚府内的万葬坑中。” 话以至此,似乎已无条件可谈,郁烨沉默片刻,便轻声开口:“孤后院的豌豆似乎生长的不甚茂盛。” “你说……”郁烨舒心时,漆黑的瞳仁中似有万海星辰陨落在内,似乎令人能从其中窥见瀚澜濯曜明光,但此时,她眸色渐沉,如无尽阴暗深渊一般使人胆寒。 “孤花钱买你万葬坑内的尸骨做肥料,这豌豆会不会长的大些?” 被突然转移了话题的西烬一时间有些摸不清头脑,却也不敢放松警惕,毕竟对方是最为狡黠多变的景宁公主。 “公主不要转移话题。”西烬直愣开口,表情冷然。 “孤可是在与你谈生意。”郁烨将暇白色的宽袖挽起,露出一小截玉白色的手腕,“看来,西府主并不感兴趣。” 西烬沉默无言。 “将话摊开了说吧。”郁烨嘴角微撇,定定望向对方,“就算孤不交人,甚至让你们走不出这院落,辛阚府也不得动孤分毫,而且,府里同你平起平坐的那一位也只会乐见其成。” 虽然确实有几分道理,但郁烨这般傲慢的态度着实惹怒了西烬,他脸带愠色,出言不逊:“公主既然这般强硬,那也只好拼个鱼死网破!” 话音刚落,几枚细长刀刃便直直朝西烬他们三人射来,只是他们动作躲闪较快,那飞刃仅仅擦过几人鞋尖,最后插进了地里。 书歌缓步上前,脸色不愈,只手间还捏着几枚银刃。 “要动手便迅速着,我这一身的银刀暗器也是许久未见过血了。” 如今变幻,也许谢予迟开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只要涉及郁烨之事他已做不到置身事外,正如现在,他将郁烨似母鸡护崽一般的藏在身后,毫不相让。 今日仅有他们两人同郁烨呆在一处,也是有原因的,在某人的授意下,另外三位本该参与此事的主角,这时正身处不同境地。 闫凌不必说,还被手脚捆缚着关在柴房,对外界之事一概不知。 戾风今日同书墨呆在后院除了一个下午的草,又去修整几处花坛,戾风倒是乐意,只是向来认真的书墨居然在做事时常常出神,或是神情沮丧,虽然罕见,但戾风也是清楚地知晓原因的。 后来到了傍晚,他又接到谢予迟的秘令,将书墨打晕关起来,最好一晚上都不让他出来,自家主子的命令,戾风也只得照做,无法,一起沦为受罚之人还得同类相残。 所以他靠在紧闭的祠堂门后,垂眼看了看跪垫上昏迷过去的书侍长,仰头,透过纱窗有些无所事事地盯望天上的满月。 到底主子那边怎么样了?戾风心中好奇,随即好像是想到什么,便又无奈摇头。 若是主子真的出手,倒也不需要他吧。 院中,两方人僵持不下,却又相互忌惮试探,西烬心知这郁烨身边的两个女人实力远胜于表面,所以并未直接动武抢人,而且,这偌大的公主府,他们也不知去哪儿寻人。 “好了。”感到这两方已开始有出手之势,郁烨知晓已到了时机,便连忙上前制止。 “府主也该清楚,我们这般僵持下去也无甚意义,不如这样。” “什么?”西烬眼中似有怀疑神色,更多却是犹豫不决。 当年,就是因为一时疏忽着了郁烨的道,才是人财两空得不偿失。 “三百两,买你万葬坑,以及辛阚府内所有的死尸。”郁烨淡声开口,语气好似谈论平常买卖交易一般。 “而那崔志平活蹦乱跳的小侍卫,自然做为随礼双手奉上。” 书歌几乎是同时将不解的目光投向郁烨,可她像没事人一般,面色更加自然。 “闫凌本就是辛阚府的人,公主这般不是在戏弄我?” “再者,你想要这些死尸,到底想要做甚?”西烬冥思苦想,也未猜出郁烨的意图,只得不解询问。 “孤说过了。”郁烨那只挽起袖口的手抬了起来,指尖轻碾过眉心。“给豌豆做肥。” 幸好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什么正常人,所以听见郁烨这般奇特,又令人恐惧的想法也并无多余惊愕表情。 “只不过孤暂时不需要。”察觉对方传来的探寻目光,郁烨又道:“想清楚了吗西府主?这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见西烬还在犹豫,郁烨便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般的继续开口:“这笔交易,可谓是十分划算,如若府主实在不信孤……” 郁烨忽然神情低落,淡唇轻抿:“那孤只好实话实说,其实,孤只是想在这尸首中寻找一旧人罢了。” “什么旧人?”西烬半信半疑。 “是孤那第二任驸马——前京雍太守赵厝之子赵清抑。” 听到这话,谢予迟不禁抬目,眉尖微蹙,一双潋滟的凤眼瞬间失了颜色,眉目间也染上一层阴翳。 赵清抑?他不是早死了吗? “当年赵清抑为了逃婚,误入了你们凤栖山的瘴气林,不知是被你手下人所害,还是命丧猛禽之口,孤都想替他寻回尸骨。” “没想到,皇姐竟是如何重情重义之人。”谢予迟没有意识到,他这话脱口的语气要多怪异便有多怪异。 “他既是逃婚途中遭遇不测,公主可是受了辱的,这般上心又是为何,而且那赵清抑可是当年的武状元。”西烬呐呐开口:“竟这般没用?” 郁烨用另一只手握住露出的手腕,神色有些哀切:“这意外,谁又能料到呢,孤其实也只是听闻赵清抑可能葬身于凤栖山。” “至于原因,婚事实为勉强,他不愿也是正常,蒋家同赵家一向交好,事到如今,孤也不愿辜负赵家健在的老尚书盼着孙儿能落叶归根,魂回故土。” 这样听来,西烬倒也觉得郁烨说的有些道理,他犹豫片刻,望向眼中还似有余泪的郁烨,妥协开口:“那就按照公主所说的做吧。” “好。”郁烨应的这一声还带着淡淡地鼻音,她随即侧目,对书歌道:“命侍卫去柴房将人带过来。” 书歌离开不到半刻,就同两个侍卫将闫凌带了过来,他嘴上紧紧缠绕着一层黑布,周身则是被绳索紧紧束缚不得动弹,出乎意料的是,在看到辛阚府的府主之后,闫凌的表情竟然变得释然起来。 郁烨挪动步伐,来到那些侍卫身边,开口说话:“解开他脚上的绳索,让他自己走过去。” “是!”两名侍卫应声,随即低身将闫凌脚踝处的绳子解去,还顺便把人扶了起来。 此时,站在郁烨身后的书歌,谢予迟两人皆缄默不言,目送着闫凌踉跄地往前走。 近一步,便是死亡深渊,便是那凤栖山石崖下的万葬坑。 可事已至此,闫凌也不得不认命,他不能连累如今活在暖阳之下的书墨大哥,也不因他一人,便让公主府与辛阚府处于对立之地。 只是……想起他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妹妹,心头不禁泛起一阵苦涩。 闫凌腿脚恢复的很快,他朝前走了几步,便没有任何迟疑地加快了脚程,现下他只想尽快了结自己的性命,以免遗憾过甚,心有不甘使自己选择第二次懦弱。 他想尽快了结自己,但没想过是现在。 一道笔直剑刃直穿他的胸口,随即传来剧烈疼痛,而转身望去。映入眼帘却是郁烨还带着点点泪渍的清澈眼眸。 郁烨缓缓松开手里的剑,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对不住了,小侍卫。” 第九十八章 峰回路转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除了谢予迟似在敛目沉思,其余的人无一不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而西烬在见到胸口渗血,缓缓倒下的闫凌之后,更是怒目圆睁,心中那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景宁公主,你这是欺人太甚!” “府主何出此言?”郁烨将剑直接抽出,那剑尖的血洒落在地上,郁烨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笑意都染了血色。 “无需你出手,孤便帮你解决了叛徒,还省得府主将人带回去。” 郁烨缓缓走至西烬身侧,又道:“府主不如试试,看看他死透了没。” 话罢,那西烬身边一随行的攘刃立刻蹲下身来,手触上闫凌的颈部。 “禀报府主,已失去脉息。” 西烬凝望郁烨半响,眼中的怒意却没有消去,他瞪着眼盯望郁烨半响,才咽下心中那一口不甘的气,朝手下说道:“将人拖起来,我们走。” “慢着。” 那两人正要扶起闫凌手臂,要把人夹带而去,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 “府主是不是忘了什么?”郁烨将那把血渍未干的剑直指地上预备动作的二人,往前一划,生生将两人伸出的手逼退。 “这尸首,是孤的。” 郁烨直直横列在西烬同地上之人的中央,毫不相让,一双眼含着不容置疑的绝然。 “来人!”她目光没有挪动半分,高声开口:“给孤把三百两抬过来,交给西府主。” 话音刚落,便又有两个下人一前一后抬着个箱子从后院走了出来,动作快的……好像早有准备一般。 两个下人将箱子放在西烬脚边,行礼离去。 “景宁公主……”西烬咬牙切齿地恨恨开口:“这闫凌,可不是你要寻的赵清抑赵大人!” “那又如何?”郁烨哼声开口:“你这辛阚府的尸首,可都是你亲口答应卖给孤的。” 西烬想要开口反驳,却又无从下手,谁让他自己方才被这女人蛊惑欺骗,同意地这般迅速,心中堵住一口气,但细细想来,他同郁烨的交易确实没有毛病可挑,西烬只好憋住郁闷的情绪,瞟了一眼地上的人。 “回去!” 极不情愿的出声,西烬气极拂袖,随即转身离开,虽然他已达到了歼灭叛徒的目的,可是那种似乎又被郁烨摆了一道的想法,不停地在他脑中闪过。 走出几步,西烬越想越气结,又似乎是记起自己忘了什么东西,便脸色通红,怒火中烧地回头对两个手下喊道:“把银子带上!” 直至三人身影完全消失在院落内,郁烨便将手里的剑掷在地下,继而转身皱着眉咳嗽几声,脸色灰白:“把人抬进去,治伤。” “都死了还怎么治?”书歌走到闫凌身侧,踢了踢他的胳膊。 “只是喂他吃了闭息丸,此物只要人一经昏迷便立刻生效。”谢予迟大步上前,脱下外袍披在郁烨身上,遂将人揽进怀里,慢慢地替她顺着背。 “闫凌常年习武身体自然强健,而且皇姐也并未刺穿要害,但是需得尽快止血,包扎伤口。”谢予迟有条不紊地解释,目光却一直落在呼吸有些费力的郁烨身上。 “这么晚了,谁去请大夫?” “不是还有你?” 书歌微愕,直愣愣地看向谢予迟:“长玥公主的意思,是让我去给他包扎?” “书歌……”郁烨咳嗽地有些虚弱的插话:“动作快些,不然孤的三百两就没了。” 谢予迟凝目,有些嗔怒的说道:“如今到了这个地步,皇姐居然还在想那些银子?” “那要不钱你出了?”郁烨没好气地反问。 柔和一笑,谢予迟恰当的闭了嘴。 翌日清早,书墨的房中却不想往日一般整洁,这地上还留着盆深色的血水,旁边杂乱散开些和着血污的缠带,而那床上还躺着一个眉头紧缩,嘴唇苍白,口中传出呻吟声,又好像是喃喃低语,他脸上痛苦的神色,好似胸口疼痛蔓延至梦中一般。 闫凌只见一片火光中,四周都是断壁残垣,倒下的木桩还在燃烧,热烈的温度直熏人的头顶,身边都是凄厉的惨叫声,脚下的泥坑盛的都是血水,混杂进泥泞的土地里。 他向下瞥过一眼,发现自己竟是光着脚,泥巴黏糊在脚趾间十分不适,掌心磨擦在地面,被石子硌得一阵生疼,可他还是在疯狂的奔跑,身后传来一阵委屈的低泣声。 “哥哥……我跑不动了。” “再坚持一下!我们先逃出去,好吗?”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劝慰声,只是惊讶于自己的声调怎么变成了清脆的童音。 “唔……呜呜……哥哥,我脚疼。” 心中一阵绞痛,闫凌咬牙,立即转过身蹲下,“别怕,爬上来,哥哥背你。” 只是当他看清自己拉住狂奔的人之时,瞬间呼吸一滞,瞳孔剧震。 自己的妹妹……怎么会变成一具骨架!? 他猝然挣开手,后退几步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哥哥……你……怎么……”那小骷髅扭动着脖子,骨头发出脆生的响动,裸露的脚趾骨抓挠在地上,明明已经没有丝毫皮肉经脉黏在骨头上,可她连着牙齿的上下颌骨却一张一合,头骨歪至一边,好似马上就要掉下来落在地上砸碎。 它发出阵阵嘶吼,步步朝着闫凌靠近。 闫凌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瞪大了双眼,死死盯住朝他紧逼的怪物。 “背……你怎么不背!是不是……嫌弃我了!” 那白骨怪异地尖叫一声,倏然朝着闫凌奔去,紧接着那尖锐的指骨径直朝着他的胸口插入,刺进皮肉中。 眼睁睁看见自己流出的血染红了那森森白骨,可闫凌也只能张惶地大张着嘴巴,感受到指骨在慢慢深入皮肉之中,但是他就像是失了力一般,丝毫无法挣脱。 “救……救命……” 从喉中呜咽吐出这断断续续地字眼,闫凌紧紧咬牙,使出浑身力气,似突然爆发一般,紧攥住胸前的骨架,狠狠朝后一拉,骨头脱离血肉那刻,鲜血瞬间喷涌出来。 被自己的血糊了满脸,睁开眼睛都十分费力,闫凌连忙用手背去擦。 终于能睁开黏腻的眼皮,他竖立了来,大喘几口气又连忙摊开手去看,却是一手滴落的细汗。 “醒了。”淡漠又平静的语调传进耳中,闫凌转过头,正端着一盆水的书墨缓缓走近。 “书……书大哥……”闫凌将手放下,目瞪口呆地看向来人。 “我……我没死?”抬起头,朝四周望去,“这是什么地方?” 许是没有料到人醒过来还这般啰嗦,书墨将水放在床头的支架上,淡淡道:“你没死,这是公主府。” “这是怎么回事?”闫凌想要扭过身更好与书墨谈话,却没胸口拉扯的伤口疼出一身冷汗。 书墨将人按住,微叹了一口气:“别动,你身上还有伤。” 将人扶住靠着软垫半躺,书墨将水中的毛巾拧干,接着递给了闫凌,“自己擦。” “嘶……”闫凌疼得呲牙咧嘴,却又按耐不下心中的好奇心:“书大哥,我还活着……” 似乎在为体内的血液还在鲜明的流动,而离心脏最近的伤口疼痛感实实在在的存在,闫凌才真正体会到活着的真实感,至于那个梦……他不敢再回忆。 “是……是公主救了我!”忽然意识到这点,闫凌几乎激动的抬头。 这孩子倒也不傻,书墨在心中诽谤一句,随即莞尔,开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郁烨为了救他帮助他脱离辛阚府的事悉数脱出。 半柱香后,只见闫凌眼中氤氲着雾气,似小姑娘一般地揪住了手里的被角,“我何德何能,能让景宁公主出手相救!” “当然,救你也不是白救的”书墨从怀中掏出一本黑底封面的账本,徐徐出声:“从今往后,你便要留在公主府里当侍卫,三百两银子,从你每月的月奉中扣除,当然,你也要做额外的任务还债。” “三……三百两银子……” 听到这个数字,如今孑然一身的闫凌只觉得刚刚头上流下的汗比梦魇时还多,他抿抿有些干裂的唇,缓声开口。 “既然为公主所救,闫凌这条命自然是属于公主的,而且我会终身铭记公主恩惠,必用一生报答。” “你又这份心便好。”说着,书墨从后方的衣柜中翻找出一件衣服,看那大小,应该是书墨多年前的衣裳。 “若是好了,就穿戴好公主府的侍卫服去面见公主吧。” “是!”闫凌接过衣服,放在身前细细抚摸,仿佛看待一件珍宝一般,除了昨日,他从未见这传闻中的景宁公主,但是书墨的面,他还是见到过一两回。 当时闫凌的心思,说是没有艳羡过书墨是绝不可能的,但是更多的钦佩,他那自辛阚府就崇拜的偶像,理应跟随这般非比寻常的主子。 见闫凌正对着衣服发愣,书墨没有提醒,而是抬起衣袖,放在鼻下闻了闻。 方才他同戾风去后院挑粪,果然还是留下了味道,此时此刻的书墨轻蹙起浓眉,开始有些嫌弃自己。 虽说自己是在受罚中,可这清晨的早膳时间,他还是想要去给公主布菜,顺便……再就闫凌一事郑重其事的向公主道谢。 在某种程度上,他承了郁烨比闫凌还犹过不及的恩情,可是书墨一直觉得,用自己这般污浊不堪,又负载累累血债的卑贱性命回报郁烨,实在不配。 “我有要事先行。你好生休……”书墨转过头去看闫凌,却被他的动作噎住即将出口的话。 只见闫凌站起了身,已然穿好给他找出的浅黑外袍,十指灵活异常,正有条有理地系腰封。 “我已收拾完毕,可以面见景宁公主,还劳烦书大哥带路。” 望了一眼地上血横交错的缠带,以及满满一盆的血水,书墨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错愕,“你没事了?” 闫凌闻言,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傻笑道:“我自小体质特殊,伤口恢复比较快,只是尚有痛感,还会比一般人强烈。” “那为何要坚持去面见公主?” “想……想亲自向公主道谢。”闫凌微红着脸,明明这般高挺的个子,却是十分正经的害起羞来,自从听完昨夜之情的经过后,闫凌对郁烨的崇敬程度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哟~小侍卫醒了?” 书歌插着腰踏进房间,走到闫凌身边,上下打量一番,接着捏了捏他的手膀子肉。 “昨夜还被刺了一剑半死不活的模样,今天居然就这般生龙活虎,我们公主是捡了个什么血厚的宝啊……” 闫凌咧开嘴笑了笑,有些糗然道:“公主捡到我……应该算是捡到了个赔钱货……但我会好好报答公主,不让她后悔……” “你个没良心的!”书歌垫脚,紧紧揪住了闫凌的耳朵,“昨晚可是老娘费心尽力地给你包扎,怎么,就不报答我了?” “自然……自然是要的。”闫凌被迫低下身,感觉伤口又疼了起来,但还是任书歌揪红了自己的耳朵。 “这还差不多。” 就在两人说话动手的功夫,书墨已经从内室走了出来,显然换好衣物。 书歌松开了闫凌,负手看向穿戴整洁的书墨:“你要去见公主?” “正是。”理着手腕有些褶皱的袖口,书墨淡声答话。 “你去倒也好。”书歌抱紧胳膊,似打了一个寒战,接着嘁声开口:“今日一早,刑部的廖大人就上门了,你可不知道,当时长玥公主听到廖大人进入公主府,脸别提有多臭,几乎是立刻出门去了公主房中,现在三人在正厅用膳,那气氛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我原本还以为长玥公主是喜欢廖大人的,如今看来……”书歌十分神秘地放低了声音:“我看她呀,就是黏住了公主,看着护着,像那什么?” “像娘护着闺女?” “不对。”书歌摇摇头,又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才灵光一现,接着道:“不对!就像那善妒的妻妾,生怕自己的丈夫被隔壁小寡妇勾搭了去。” 两人头顶黑线,似乎并不认同书歌这般十分“恰当”的比喻。 “闫凌,我们走。”书墨理好衣袖,唤了一声还在捂住耳朵的闫凌,朝外走去。 “是!”闫凌应下,迅速跟上书墨的步伐。 第九十八章 不速之客 今日的日头甚好,阳光暖煦,粗大樟树枝叶繁茂,投下的斑驳阴影,这正东侧种了一排矮丛茉莉,夏至一过,便开出了几朵零星花朵,暖风吹过,空中便洋溢着淡淡的茉莉香味,公主府内几名打扫的仆役侍女在院内清扫,见到书墨以及他身后的闫凌,纷纷侧身行礼。 正在自顾自地碎碎念之时,闫凌偶然发现这府中的侍女皆敛声屏气,似乎一个大气都不敢出,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书墨,他们都畏惧,更确切来说是害怕平日里十分儒雅端正的书墨。 就好像他们知晓,书墨这白净修长的双手,曾经是从血水中浸染出来的。 这也是闫凌第一次见到这般安静的府邸,就仿佛这景宁公主与书墨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势,形成一张巨大的丝网将人牢牢套住,使这府中下人丝毫不敢妄动。 无意听到身后之人的碎碎念,走在前头的书墨开口询问:“你在说什么?” “啊……”被突然打断思绪的闫凌回过神来,呐呐开口:“没有什么……” 自从出了门口之后,他便一直练习着“属下拜见景宁公主”这几字,特别是景宁公主这四个,她生怕自己待会紧张,或是将公主的称号说得十分难听。 “无需紧张。”视线落在前方,书墨宽慰出声:“公主虽然有时脾气古怪,但摸透她的心思,便会知晓她其实是个心思细腻又温柔之人。” 心思“细腻”他定是承认的,这京雍城中凡事惹了她景宁公主的,都没个好下场,乾安帝袒护倒是一个方面,最主要还是郁烨暗中使的手段。 至于温柔……闫凌想起那晚他跟随崔志平去陈府赴宴,听闻郁烨在宴会上不仅只带了两个侍卫便控制住全场,无人敢反驳,又斥责比她年长近二十多岁的陈夫人之时,他便开始对这景宁公主心生畏惧,所以这温柔……应该是要看对待什么人吧…… 尽管心中有些想法,但是闫凌还是心生期待,不仅是可以留在公主府,更是能为真正的景宁公主做事,于是他激动回话:“谢书大哥提点!” 饶过两处回廊,又途径一处种满瓜果蔬菜,花草矮树的院落,他们这才来到公主府的正厅。 因着要接待突然来访的廖云淮,郁烨倒是不方便将人请进房间,便定在正厅室接待。 与上回在玉篁楼一般,这偌大的厅室中洋溢着一阵极其怪异的氛围,郁烨坐在最左侧,同廖云淮对坐在一桌前,她们之间两侧横列了两个谢予迟沈言。 “廖云淮不是说例行公事?”谢予迟凤眼微眯,遂挑眼看向对面的沈言,“怎么就带了个无关紧要的人来?” 被美人点名的沈言不仅心下一紧,持着正要送到嘴边的水杯有些颤抖。 “长玥公主误会了。”廖云淮朝谢予迟颔首,十分有礼地答话:“今日刑部事务实在繁多,遂寻来沈言作陪,公事……自然是要询问的。” “你且说吧。”郁烨挽起有些繁杂的衣袖,放下手里的筷子,询问道。 这时辰尚早,郁烨本打算早早进宫,可廖云淮却找上了门,只得先面见他,再准备入宫事宜,正是这般想法,她才没有更换衣服,仅着平日在府的衣装。 但是正在她要出门之时,便被突然出现的谢予迟逮住,仅看了她一眼身上的穿着,便不由分说地把人塞了回去,逼着她换上正装不说,还帮她把几乎能露出的地方都盖得严严实实。 虽夏季衣料轻薄,早晨还较为凉爽,可待会若是她穿这三层入宫,指不定还没入宫门便中暑倒下了。 当她把顾虑告诉谢予迟之时,却见他如鬼魅附身一般,咬着唇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 “清晨天凉,皇姐待会儿再换不可吗?” “麻烦。”郁烨斩钉截铁的表达想法。 谁知,那人眼中居然放出一点令人难以忽视光亮,又含笑回话:“我可以帮皇姐换。” 郁烨直接白了他一眼,转头进了内室,却如谢予迟所言,比寻常在府中穿的更加严实。 但到了现在,郁烨连抬手的动作都有些费力,便忙不迭地后悔一早顺从郁长玥的决定。 对方的廖云淮见郁烨视线落过自己身前的一碟糕点,便立刻起身,将糕点送到了人身前。 将廖云淮动作收入眼里,谢予迟笑意更深,可眼中的不屑好似立刻溢了出来。 “公主……应该知晓……”察觉自己只要看着郁烨的脸,便说话结巴的廖大人立刻垂下头,目光落在桌上。 “近日六部的几位大人接连遭遇不测,但凶手依旧逃脱在外,所以刑部一直在竭尽全力进行查案,臣认为,这歹人还有目标并未除去,仍然有数位朝中大臣的性命堪忧,所以才贸然登门公主府,请教公主一些当年的陈旧往事。” “旧事?”郁烨轻哼出声:“这种东西,瑾王殿下应当比孤更清楚,你为何不寻他?” 但凡是有点眼力见,知晓些内幕的,谁不知晓这京雍城中,景宁公主掌握着最大的情报网,古今通外,大到历朝史料,政论天文,小到永安巷街口卖猪肉的那屠夫家中有几处地产,当铺掌柜换了几房小妾,郁烨都有可能给你清清楚楚地描述出来。 所以郁烨在说出这话时,沈言便知晓她在防备着廖云淮,或者……是试探。 “臣并非只是询问此事。”廖云淮接着开口:“还有一事与前太史府赵家二子,公主第一任驸马赵清抑有关……” 猝然提起赵清抑,郁烨垂下眼睑,目光晦暗不明。 “臣查这受害的三位大人生平之事时,发现他们有一共同点。”廖云淮说话,语调平缓自然。 “杜相国、陈大人与崔大人,皆是太皇帝留下的近臣,但除了杜相国,其余皆是当年陛下的支持者,所以臣怀疑此事并不简单,可能……还涉及到党争之事。” “你倒是大胆。”时至今日,郁烨不禁对这廖云淮有几分刮目相看,也许,她倒是有些明白为何杜靖伦为何选他当作接替人了,这般直言不讳,又胆大包天的的性子,倒和杜靖伦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别说你从未听闻过朝堂上的流言蜚语。”郁烨背靠后椅,好整以暇地开口:“他们可都说,孤一介女眷却在搅弄朝政,还……依附于睿王一党。” 听清郁烨这般富有针对性的话语,廖云淮微微思索片刻,便脱口道:“流言蜚语并不可尽信,而且,公主如何行事,都是公主的选择,旁人怎言不必在意,且无关乎是非对错,相信公主皆有原由。” “你不怕孤将你今日道出的秘辛告诉于他?”郁烨反问。 “公主不会。”廖云淮表情笃定。 “你怎知不会?” 廖云淮抬头,一双清越如寒潭幽深的黑瞳直直撞进郁烨眼中。 “因为公主自始至终,与睿王都并非是一路人。” 一旁将郁烨同廖云淮对话清楚收入耳中的谢予迟微敛笑意,神色自若,可周身气势无声无息地透露出冷淡疏离之感,而沈言忽的展开手里的折扇,遮住了半张脸,目光在郁烨同廖云淮之间来回变换,也是这个时刻,沈言忽然明白,将来的廖云淮可能就会折在这景宁公主身上。 不对,许是当年在西境,自因那把琴同景宁公主相遇之后,这向来心有衡平,正直不阿的廖云淮,便有了偏向的那一侧。 郁烨敛眉,沉着脸色将偏向一旁,淡声道:“其他不必多言,你想要问什么,直说便是。” 不知郁烨这般反应,到底是生气了还是如何,廖云淮有些内疚,于是将头垂得更低,但又不像浪费这个机会,便悻悻然开口:“望公主能告知于臣。” “当年留下的老臣,如今或曾经在朝中为官,身居高位之人,还有几位?是何身份,所居哪处?” “你这可不止一个问题。”郁烨轻蔑一笑,随即抬手,指尖不紧不慢地敲打在桌面上。 “请公主告知!”廖云淮忽然站起身,朝着郁烨弯腰深作一揖。 见到这副情形,郁烨倒有些不自然,她摆摆手,遂开口道:“起来吧,孤尽量将所知晓之事告诉你。” “臣谢过公主!” 郁烨收回手,放在太阳穴处轻揉按压:“除已经被害的那位大人,这朝中余留的老臣也只是寥寥几个,不过,现在看来,你恐怕只有一次机会了。” 廖云淮抬头,目露困惑神情。 “杜靖伦、陈端、崔志平,还有位早年便遭遇不测的任仲禹都是朝廷重臣,但有一人自孤父皇继位之后,便隐于山林野肆,不涉朝政,可能……这也是他活在最后的原因,但说不定那人下一个目标就是他,把握与否,他都是你唯一的机会。” 瞥见对面之人神色沉静,郁烨继续道:“此人名叫温瞿,隐居于距景雍二十里开外的嵩明山。” 话已至此,廖云淮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慌忙就要朝外走去。 “哎……哎!云淮,东西,你要送的东西!”撇见廖云淮抬脚就要离开,便慌忙叫住他。 廖云淮恍然大悟,俊逸的脸上立刻浮现起淡淡红晕,他慌不择路地往回走,从袖口出拿出一个木盒,双手呈给郁烨。 这巴掌大的木盒十分精巧,虽为木制,制盒材料也并不珍贵,但见那盒盖上的雕纹确实精致异常,这线条看似杂乱无章,可同整个盒身拼凑起来却是一副凤凰泣血形状,行云流水地篆刻印记十分巧妙。 “这是臣上山采回的药草所制的熏香,可宁神静气,调温养息,怕这药味中,便研磨些花粉混入其中,味道淡而清新,公主可先行一试,若是公主喜欢,臣再为公主采做几盒。” “我这几日失眠多梦。”谢予迟站立起身,毫不客气地拿起廖云淮手里的盒子,转而朝郁烨眨眨眼,“皇姐,这个给我可好?” 兴许受不了谢予迟这般矫揉做作的模样,郁烨别过脸,点了点头。 廖云淮看着空荡荡的手,又望向谢予迟手里的东西,欲言又止。 站在桌边的沈言见状,拉过廖云淮立刻开口:“听闻公主近日身体欠佳,也不如试上这熏香一试,是我二人考虑不周,未备下长玥公主的赠礼。” 他朝着廖云淮使了个眼色,但廖云淮就如同愣头一般表情木然,根本无法接过他的暗示,便转过头将手里的折扇放在桌上,继续开口道:“这把折扇作为赔礼先送于长玥公主作为赔礼,下次登门拜访云淮自会备下两份熏香送上。” 你还想有下次?谢予迟似笑非笑,手里的香盒被收拢,紧捏在手掌心处。 心知自己也不习惯用上,郁烨想要回绝,却看见沈言已经拉着廖云淮踏出了门槛。 两人出门之时正好撞上了前来面见郁烨的书墨、闫凌两人。 “廖大人,沈公子。”书墨先行行礼,闫凌见状,便也立刻抱拳一揖。 廖云淮与沈言回礼,便接着步履匆匆地往外赶去。 书墨回头,见两人背影完全消失在院落门口,便带着人踏进正厅。 “属下书墨,闫凌,见过公主。” 郁烨浅淡地应了一声,便把玩起沈言方才留下的折扇,“长玥,你可知为何孤那父皇会答应禁刘章和的足,还指派廖云淮全权调查此案?” 还在纠结怎么处理掉手里东西的谢予迟,在听到这话后神色微怔,继而缓缓靠近郁烨落座,摇了摇头。 “是孤亲自书信一封送去崇明山,将温瞿请来的,当年他同任仲禹最为交好,也时常一同谈论官臣政事,对于任仲禹首徒刘章和,除了任老自己清楚其脾性,也唯有常常同任老呆在一处的温瞿一人了。” 闫凌一进门,,不禁心头一颤。 “三百两,不过一晚的功夫,你竟恢复的如此之快?” 郁烨继续细察这扇子,话题突然转至刚刚进门站定的闫凌身上。 闫凌左右张望,下意识地明白公主唤的是自己。 第九十九章 诱捕开始 当知晓魈刃入公主府之后,便改名为书墨,闫凌想了想,自己也许同样会被景宁公主赐名,可是事与愿违…… 要是公主就这般随便的唤自己三百两,那往后说不定名字也就改成三百两了…… 闫凌抠着指甲,扭捏地想,若是公主真的喜欢这般称呼自己,那就顺着她吧。 “多谢公主救属下一命!如此大恩,闫凌愿意用一切,包括性命报答!”他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 而书墨先是绕在郁烨身侧,见她早膳已然用得差不多,便只好在郁烨后头站定。 “嗯,随你,反正如今你也是孑然一身,身无长物,报恩还是慢慢来吧。”郁烨漫不经心地开口,目光紧缩在那扇中的一串题字上。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诗文……怎么这般熟悉? 脑内一阵白光闪过,郁烨睁大了眼,不禁微微抽动嘴角。 那不是《娇婚,楚颖太子戏子妃》里的那句腻歪地令人直掉鸡皮疙瘩的话? “公主。”瞧见郁烨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扇面看,书墨忽然开口,“闫凌如何安排?” 额头上还黏着些灰渍的闫凌听到这话,立刻抬起头,带着些期盼的目光望向郁烨。 郁烨将那扇子搁在桌上,道:“孤本想让三百两去郊外别苑呆在皇兄身边,可见他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定会遭他嫌弃,所以就跟着你吧,书墨。” 闫凌表情有些委屈,可心里头还是高兴的,跟着书墨,就算得上是间接随侍景宁公主,那也是好的。 “我身侧倒是还差一个侍卫。”谢予迟悠悠开口,一双凤眸在地上的小侍卫身上绕啊绕,就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一般。 “不如皇姐将他送于长玥如何?” 戾风没有多大反应,似有所预料,他就知道,除了同郁烨感情笃深,一时还分不开的书墨以外,他这主子,估计得把景宁公主身边的雄性动物都给除去。 “送给你?”郁烨转向谢予迟方向,语气不善:“那三百两,你付?” 谢予迟点点头,笑意盈盈:“这三百两银子,长玥倒是能拿的出的。” “成交。”郁烨见钱回来了,便同他一拍即合。 听闻自己即将被这般轻易转手,闫凌有些无奈,但既然是公主的安排,他也只好顺其自然。 谁让自己身负巨债呢…… “公主。”外头的一侍卫突然来到前厅,禀报道:“蒋将军回来了!” 这侍卫的话音刚落下,便见一抹深蓝练衣高挑身影风风火火地朝她们的方向走来。 蒋黎书穿着一向简便,多已男装示人,今日就更加随意,这外袍都未系上,仅着件束身内衫,外搭个浅灰小褂便过来了,一头多而黑的发高高束起,些碎发因匆忙赶路或者日头暴晒而出的细汗沾连到额头上,深刻五官让清丽的一张脸显得十分英气。 你怎么回来了这句话,郁烨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蒋黎书立刻截断,“郁烨,先说明,我虽向你认降,但绝不任由你囚禁我!” 郁烨没有辩驳,只是抬眼静静看着蒋黎书说话。 “你也知晓兵部是个什么状况,但今日我却得知,兵部掌司徐坤准备将祖父和老头儿都给调回来,明日便要向陛下请旨。” 此话一出,郁烨便缓缓皱起了眉,神色复杂:“你确定,是徐坤要他们回来?” “千真万确!”蒋黎书拍了拍胸膛,“我听得一清二楚!” 对于这兵部,郁烨只知晓徐坤虽为掌司,但大大小小的事务一般由不得他做主,如同傀儡受他人操控行事,而真正说得上话的,是这兵部唯一的侍郎晁巩。 晁巩此人,看似性格冷硬,一丝不苟又行事利落,看似鲜少与人相处又特立独行,但心思也是十足的深沉,就郁烨对他掌握的情报来说,基本就是一张白纸。 蒋家数十年把防这西境,就是威慑着楚颖,近年听闻这楚颖内政也十分不安稳,这太子谢予迟都死了,那几个皇子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不过……倒是有一人似乎有些能耐,就如同郁怀瑾一样懂得蛰伏隐藏…… 回归晋雍,将远驻边关的蒋家调回京雍城,能有对谁,有什么好处呢? “此事待孤与父皇商议一番再做打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皇宫里,有些人估计心痒难耐,想耍什么把戏给人看看。” “你且安心,该做什么便做什么。”郁烨站起身,便要朝外行去,“孤要入宫,先把那头蠢狼给收拾了。” 什么……狼? “郁烨,你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想去狩猎!”蒋黎书抱臂,挑眼嘲笑。 郁烨顿住脚步,回过头,清亮如光日下澄澈溪石的眸子瞥见蒋黎书裤腿上的泥点,语气带着几分戏谑讽刺:“滚回你兵部的泥窝。” “皇姐,我也随你进宫。”说罢,谢予迟快步跟上郁烨。 “长玥公主!”蒋黎书脸上露出故作夸张的表情,又十分诧异:“你是郁烨的小跟班吗?怎么走到哪儿你都要跟着?” 被“质问”的谢予迟微抿了唇,双颊生出些如芙蓉花瓣般的嫩红,遂长睫微扇,如羽翼轻抚,眉开眼笑了起来。 “或许是吧。” 这下倒好,蒋黎书似打量怪物一般盯看向谢予迟,连声啧啧称奇:“旁人同郁烨呆在一处,过半个时辰就会忍不住逃开,你倒好,还越黏越紧。” 谢予迟无声笑笑,靠身边的郁烨愈近。 思虑半响,郁烨转过头,对谢予迟沉声开口:“今日你不必同我入宫。” 一来是她将行之事需得谨慎对待,若出了什么差错便是下诏入狱的后果,二来便是她需要一个人,去把她那至关重要的证据,从别处提进宫中。 “为何?”谢予迟疑问出声。 郁烨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公主府的印纹,放进谢予迟手中。 虽然接过那公主府印,但谢予迟还是不知道郁烨要做什么,于是,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下,郁烨又道:“三个时辰后,拿着印纹去刑部寻侍郎王毅。” 随后,郁烨又把从袖口拿出的一封信递给谢予迟。“将这信与印纹一同交给他,他自然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当然……若是他忽然变了脸色,要将你钳制住,稍安勿躁,且先保证自身安全,我会尽快来救你。” 见郁烨表情正经严肃,谢予迟有预感,此事定不简单。 “好。”谢予迟拿过东西,顺便握了一下郁烨的手,神情温柔。 “你不问我为什么?” “虽然长玥并不知晓皇姐要做什么,但最后,皇姐也会亲口说于我听,我且等着便好。” 郁烨左右盯看了谢予迟半响,微张了唇,似乎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又咽下话去。 “我且先行入宫。”说最后吐出这几字,郁烨便抬脚,快去朝外走去,书墨见状,立刻想要跟上了郁烨,却被她一手阻拦。 “你还在受罚,忘了?” 书墨无法,只得停下来脚步,而一旁的闫凌倒也想随郁烨入宫,可下意识想到自己已经被“卖”给了长玥公主,便挪动了步子,同戾风并列站好。 “皇姐,记住上次我说的话,行事之前,务必先顾全自身!”谢予迟朝着郁烨的背影高声喊道。 郁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蒋黎书见郁烨离开,便急忙追赶上了她,低声询问:“你就这般信任郁长玥?” 说着,她还不由自主地朝后望了一眼。 “你说呢?”郁烨目视前方,步伐依旧如故。 “信任……”蒋黎书咂了咂嘴,歪头细想一下,又摇头:“不,试探与信任,皆有。” 郁烨不置可否,没有答话。 自刘章和解除禁足之后,便立刻来到刑部查看状况,一再确认这大部分的人并未叛向那风头正盛的廖云淮之后,便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他心中还是有些担心,因为郁广冀在南下之后托人给他传了口信。 此人为郁广冀身边心腹,也是他请来的帮手,此人常年准一身青灰道袍,一撮额角白发和着其它隐约发白的黑发高束,简单用一木簪固定,年纪应有五十左右,看人之时的目光冷冽,举手投足间除了施压以外,便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戾气。 所以刘章和只需一眼便可断定,这人是个江湖人士,而且武功地位不俗。 刘章和不知其真实身份,仅唤他屠殇,原本他见睿王将许多重要之事都告知于他,所以便顺其自然的以为屠殇已入朝为官,第一次谈话时也就唤了他一声屠大人,没成想却适得其反,引起他的怒意。 见屠殇面色不愈,刘章和也只得小心询问如何称呼于他。 “直呼其名便可。”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还有……不知是否为自己多心之举,这屠殇,好像十分厌恶他这种官宦朝臣。 这般江湖莽汉能让睿王青眼有加已经足够让刘章和吃惊了,可紧接着屠殇说的话,让刘章和更为震惊。 他说,自己与那任仲禹一案被披露出来,旧事重提,又因坊间传闻禁足在府,全是由景宁公主一手策划出来的。 而且郁广冀越发怀疑,他忽然领旨南下赈灾,也与郁烨有莫大的关系。 此事全然查探清楚,郁广冀也不得不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当日在宫门口,郁烨对他咄咄逼人,言辞冷漠之言,并非一时气话,而是决心同自己划清界限。 “景宁公主不会善罢甘休,望大人多加注意。” 于是刘章和坐在刑部专堂房内的案桌前,虽手持毛笔,正要写下多日积累的案件记事,却眉头紧锁,那白净的纸上未写下一个字。 还以为这刘章和会因此事直接投狱下牢,何曾想到,不仅除了禁足以外,未收到任何惩罚,甚至还受到乾安帝一再称誉,王翼气不打一出来,而且心中忐忑不安。 这后宅女眷,果然不足为信!就算是景宁公主,到底也不能拿睿王与刘章和如何。 “王翼!”刘章和将笔搁置身侧,又把桌上的纸揉作一团,忽然开口。 “传令下去!景宁公主府侍长书墨,为辛阚府叛出死士,身负数条人命,构害朝廷命官,蒙蔽主上,集数名刑部侍卫前往公主府,速速将他捉拿归案!” 王翼痴愣片刻,眼神涌出一丝慌乱,这才拱身应下。 刚刚从正掖宫走出来,郁烨便一改方才面见乾安帝时,同郁怀瑾表现出的十分亲近默契的氛围,先是与他拉开距离,随即面色立刻冷漠下来。 郁怀瑾对这巨大的落差而感到些许失落,他还以为郁烨真心想与自己冰释前嫌,一同合作使刘章和罪罚其当,但他立即意识到,这般同往日一样平和的语调,含笑的眉目,竟也是郁烨在演戏。 虽心中无奈,可担忧郁烨安全的郁怀瑾,不由得还是开口说话:“还是我同你一起入睿王府吧,若是刘章和真的对你出手,我还可以将你护着。” “要是你去了,你还认为这计划能成功?”郁烨哼笑反问。 “孤虽体格孱弱,又手无缚鸡之力,但活在这朝堂间,自然有一套自保的法子。” 郁怀瑾还是有些不放心,便道:“那我派些御林军扮作你公主府的侍卫,随你入府如何?” 听到这话,郁烨立挑起眉,用夹含着淡淡诧异的声调开口:“孤这是探病,又不是去抓人,带这么多人作甚?” 无法,郁怀瑾说她不过,只好苦涩地勾起唇线,低声细语地嘱咐:“那你不要将人……逼得太死,稍微松一松口,否则我怕他失去理智,做出同归于尽之举。” “不可能。”郁烨直接反驳:“孤就是要说得他哑口无言。” 如今郁怀瑾是拿郁烨这般执拗又不听劝的性子没办法了,只得心理暗暗谋划,在自己带人守在外头时,先派个御林军装作下人入府探听,以便随时让他确认郁烨安全与否。 眼见出了宫门,郁烨便同书歌一处,率先乘马车前往睿王府,而郁怀瑾则目光沉静,盯看郁烨的马车慢慢消失在街市尽头,才堪堪收回视线。 第一百章 当年真相 已过了响午,正是太阳日头正炎热时,地上因长久的暴晒变得热烫起来,这时的街上人影稀疏,似乎都是因这天气的原因躲在屋头,不愿出门遭蒸热的罪。 遮住烈日朝仅有丝丝云挂在的空中望去,刘章和吞下口唾沫,对身后数十个刑部侍卫厉声说道:“今日抓捕之人,武功上乘,我等应时时注意,定将人抓捕归案。” “是!”一众侍卫齐声应答。 正在这时,一个睿王府的仆从匆匆赶至,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刘章和身前:“大……大人!景宁公主……突然到访睿王府。” 若是以往,刘章和倒是会觉得十分平常,可今时不同往日,郁烨现在对于睿王府来说,是头号危险人物。 “什么时候?”刘章和皱紧了眉。 “就……就在刚刚!公主一来便去了王妃房中,还……还特意令小人传话,待同王妃叙旧之后,便接着睿王的地方,同大人叙叙旧。” 这般显而易见的试探,刘章和不可能看不出来,但如今刘章和更多的认为郁烨在威胁他,以睿王妃做为代价。 虽然他知晓郁烨不会正大光明地对睿王妃刘媛如何,可若是她向王妃乱嚼舌根子,那恐怕就不是这般简单了,睿王所行之事,加上其野心勃勃的想法,皆未向刘媛透露,主要是夺位之事太过艰险,稍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之地,刘媛身体不好,又害怕她担心,只好将这些事通通隐瞒下来。 “大人。”王翼站在一侧,朝着刘章和耳语:“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刘章和斟酌片刻,说道:“你且带人先去聚宴楼,寻那位屠大人,然后再去公主府拿人。” “那您呢?” “自然是去睿王府。”刘章和知晓,就算是他刑部出事,刘媛也不能出事,否则睿王回来责问起来,不仅他这官位不保,性命都可能堪忧。 “屠……屠大人?”王翼半分戒备,更多的是迷惑不解。 “他是睿王殿下的人,武功高强,闯个景宁公主府不是难事。”刘章和说完,便径直朝着刑部门口停放的马车走去,那仆从见状,立刻跟上了刘章和。 王翼依旧是处于迷惑不解的状态,也不知是不是应该给郁烨报个信,毕竟闯了她的公主府,将来也不知会不会遭她记恨,而且……她还控制着自己背叛刘章和、背叛睿王的秘密。 “大人,我们是否现在就出发?”一侍卫上前询问王翼。 王翼回过神来,便应了一声:“走吧,先去聚春楼寻人。” 虽然只能卑躬屈膝地跟在刘章和后头,可他王翼不是个傻子,也看得清形势利弊,无论如何,自己如今也算是四面楚歌之境地,王翼想,陛下将杜靖伦那一连串的案件交由廖云淮处理,若他真的破了案,那这未来的掌司之位,可就成了他可望不可即的东西,但既然景宁公主答应过助他,无论真假与否,都是他唯一的机会。 所以他下定决心,到了聚宴楼之后,还是要寻个机会派人给郁烨通风报信。 心中走了打算,王翼上马的动作也越发利落,既然要拼个前程,取代刘章和,那定要坚定才是。 与某人意志坚毅不同,这刘章和独自一人到了睿王府门口,神色犹豫,虽然他现在已经解除禁足,可此番郁烨几乎是指名道姓地将他唤了过来,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问题…… 刘章和望着这朱红色的大门,心中复杂万千。 “大人……”那仆从小心地在刘章和身边站定,见他站在这门口神色变幻莫测,便出声询问:“您还有何事?” 他转过身,将自己腰上系襟挂串地一方圆环白玉取下来,又夹杂些碎银递给了那仆从,“若是我此次发生了什么不测,你便把这玉送到工部的晁巩晁大人手上。” 那人仆从小心翼翼地接过玉,本躬着身的他抬头望向刘章和,见他目光沉重,脸色凄悸,大有一副孤立无援的无奈之感。 将那温润光滑的玉小心收入怀里,再看,那吱呀的门声响起又落,刘章和已然入府。 此时,郁烨从刘媛的房中走出,顺手关紧了门。 “公主,刘章和来了,在前厅等候。”书歌上前禀报。 “嗯。”郁烨应了声,便朝着院口缓缓走去,踏在那深绿的草坪绿上,留下一串极为轻浅的脚印。 睿王府待客的前厅,陈设摆件倒是十分简单,除了正方挂了一副云山雄鹰翱翅图,靠近中央摆放的几方梨花木圆椅以外,便只有门旁陈着一个细长的高脚青玉瓷瓶颇为讲究。 明明是来了这地方数以万次,可没有一回像今日这般令人心惊胆寒,刘章和坐在椅上,没有同往常一般将身旁桌上茶水端在手中,细细品咂。 门没有关,外头依旧暑气蒸热,房里头倒是有些凉意,同刘章和的心境一般。 今天他带人去公主府抓书墨,也是睿王所授意,刘章和心知,就算是郁烨真的让自己下狱伏法,郁广冀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对郁烨动手。 景宁公主身后背靠蒋家势力与皇帝恩宠,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所以就算是郁广冀将郁烨私传流言污蔑朝臣一事上呈天听,郁烨受到的责罚对她来说也是无关痛痒。 所以,倒不如将她的心腹侍卫除去来的大快人心。 “刘大人来的倒是挺快。” 郁烨迈进这正厅,脚自青石地面徐徐走过,头上戴着地琉璃玉簪发出几声清脆细响,绣着白芙蓉的浅蓝裙摆扫过地面,她行云流水一般自刘章和身前穿列而过,随后提裙坐在了只与他隔了一方案桌的椅上。 而在这个过程中,刘章和的目光没有丝毫落在郁烨身上。 “这睿王府的茶可都是上品,刘大人为何一口都不喝?”郁烨气定神闲地将下人端上来的茶抿进一口,随即转过头盯看向刘章和。 “啊……难道是这几日喝了近半月自家府上的茶,外头的便不习惯了?” 就明嘲暗讽这功夫,郁烨每回做的都是得心应手。 刘章和隐忍不发,一张脸憋得黑沉,只是硬着声音开口:“公主唤臣前来,到底有何要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郁烨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白小净瓶,握在手中细细摩挲,“只是许久未同皇叔,同你好好坐下来谈话了,皇叔此次南下,还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有些事,实在无人可商量,便只好仓皇地将大人唤来。” 郁烨的声音清转如珠落,又似泉流溪涧般澈净,但这般令人听起来心生平静的音调,却好似压抑着主人藏蓄万千寒森凛冽的种种心绪。 “什么事?”为了缓解同郁烨身处一室的压抑,刘章和的一只手微磕在桌上,随即转过头同郁烨对视。 忽视过面前之人眼中的一丝迷茫,郁烨轻声开口:“孤这段时日每晚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常常梦到自己曾经设计谋害的人,刘大人也帮孤这睿王叔做出许多违背天良道行之事,所以孤想问问,大人是怎么令自己能安稳入眠的?” 刘章和眼中的迷惑愈深,他从未看透过这景宁公主,现在更不可能猜透她此时的真实意图,只好就着郁烨的问题回答。 “公主说笑了,所夜晚无法入睡,还是找太医入药为好,至于这心境,也只能凭公主自行调整。” “大人所言极是。”郁烨忽的一笑,将手里的瓷瓶放在桌上,随即推至刘章和的手边。 “但孤听闻,有事需得说出来才能解开心绪,今天大人既然有空来睿王府,索性就听听一直困扰着郁烨之事吧。” “请公主恕罪。”刘章和站起身来,便郁烨行礼,“臣刑部还有积压的案务处理,便要先行离开了。” 见刘章和抬脚便要离开,郁烨微叹一口气,“刘大人这般急于离开,难道连任永济的下落都不愿听了吗?毕竟是大人老师的儿子,这般不上心,他日你下黄泉还有何颜面见到任掌司?” 听到这里,刘章和倏然一惊,急切地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大人不必惊慌。”郁烨抬手,指向她身前的椅子,道:“大人不如坐下,同孤慢慢谈,如何?” 郁烨眼神沉静无波,那黑曜瞳仁澄澈,如古潭深井水中落入的一轮满月,看似润泽柔和,却是散着淡淡冷冽疏离的光晕。 无法,刘章和只得在郁烨的注视下,步履维艰地往回走,直至坐上那梨花木椅上,刘章和的目光都可称得上是黯淡无光。 “既然要说出心中被何事所扰。”郁烨垂眸,眼波徒然流转,“先就从最近的事开始吧。” 既然郁烨提到了任永济,那她定是知晓了真相,因为在当年他料定任永济中了软筋散逃不出火海,便直接向他承认了下毒一事,心里预料到自己今日恐怕凶多吉少,刘章和盯着地面,目光涣散。 于是在刘章和迷惘的状态下,郁烨缓缓开口:“想必刘大人也知晓,这宋澈是睿皇叔给孤选的驸马,他混厮青楼、一无是处也就罢了,还妄图监视孤,刺杀孤的皇兄。” 现在的刘章和基本处于麻木状态,对郁烨知晓此事也见怪不怪。 “所以……孤便使个法子,送这宋澈先一步去见见这地府的模样。” “唔……至于宋掌司的死及他一府上下贬庶,该算在皇叔头上吧……”郁烨托着下巴,定定看向对方面容苍白的脸上。 “哎,其实孤所行的不义之事,都是为了向皇叔报恩而已,每每做那些事的时候,想起这恩情尚在,便心下还有些安慰……” “可如今,孤知道这恩是假的,便如何也是睡不着了。” 近乎波澜不惊的语气,却让刘章和的心如坠万丈冰窟。 “你猜猜,宋碣在牢中自杀前,同孤说了什么?” 刘章和不答,嘴唇抖得不成样子。 “他说,当年孤的父皇曾派人暗中前往蒙汉营救过孤,但那批人却被人引错路,足足晚了三日才到,但就在那迟到的第三日,孤正好被皇叔救下了。” 郁烨眼神变得幽深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愈发冷冽。 “你说,这故意将人引开的人,是谁,又是受谁指派的呢?” 这句轻飘飘的一句质问话一经脱口,便立刻吓得刘章和从椅子上跌坐了下来。 “刘章和,祖籍岭北,早年任北境上冀郡府尹,后政迹出色,调任京雍任刑部侍郎,因才能谋略突出为睿王赏识,仅用一年时间,便入了任仲禹门下,晋历元年,接任刑部掌司,晋历二年,刚任刑部掌司两年时间的刘章和随睿王前往蒙汉同其可汗议和。” 说着,郁烨站起身,徐徐踱步至刘章和身前,低下头停望地上六神无主的刑部掌司:“据孤所知,让刘章和一跃成为睿王心腹的,便是其献上一计,尔后又亲自乔装打扮,以对岭北的熟悉程度巧妙地引开了奉命营救景宁公主的暗卫。” “从此,睿王殿下既收获了营救出公主的美誉,又得到一位顾念着救命之恩,无条件携恩相报的得力助手。” 郁烨脸色惨淡,蒙上一层阴翳与灰暗。 许是郁烨这人天生理智胜于情感,就算是道出被欺骗近两年的残酷真相,她也并没有委屈落泪,也未愤恨地要杀人诛心。 又或是,被利用的事实太过于痛苦,太过于今人无法接受,才以至于让她不知无法做出什么样的情绪反应。 “可惜了,时隔两年,孤也只是从那死去的宋掌司口中得知了真相,如今恐怕也死无对证。” 话罢,郁烨转过身,从桌上拿起一早放上的瓷瓶,丢在了刘章和面前:“但你可知,孤自从得救之后,便一直用这药修复筋脉,延缓毒性!” “你说说!孤这两条腿,你刘章和这条命,赔的起吗?!” “公主恕罪!臣……臣当年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才犯下此等大错!”刘章和跪在地上,朝着郁烨方向狠狠地磕着响头,声音颤抖的认罪。 但他心下清明,郁烨也暂时无法找出证据,来挑开他当年所行之事。 第一百零一章 带走书墨? 原本郁烨自认为其记忆并无不妥,可后来她那戏子驸马传闻,廖云淮的出现以及不时发现谨小细微的错漏,让她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一些事情。 郁烨也不是未曾提起过异议疑问,但郁景治的反应,却也是停顿片刻,随即立刻开解于她。 “你在蒙汉遭受如此大难,又受了这么大的伤,记忆有些偏差应是正常。” 而问及她为何要赶去西境,郁景治也只含糊其辞的说当年晋雍与楚颖战事吃紧,郁烨赶过去是为了帮助祖父蒋铎躯退楚军,可郁烨总是认为他的说法并无说服力,自己并非擅长军事谋略,这般上赶着是想去添乱? 尽管心中存疑,可入西境原因是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出来,事到如今,郁烨不禁猜想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的目的,本身就不能为外人所知。 失去的那段记忆暂时无法找回,可这残缺的双腿以及孱弱的病体却是事实,而落下病根的原因,便是她在逃脱蒙汉部落的追捕时,误入喀什雪山中,在一洞窟里躲避了足足五日未能获救,本来受到箭伤的腿愈发恶化。 为了保住郁烨的一条命,郁景治千辛万苦才寻来了莫辕风为她救治,待他赶到之时,郁烨腿上的毒已侵入筋脉,不可立即根治剔除,只能长久累月的服药一点点的消减下去,也是在雪山洞窟中受冻五日,郁烨才会这般体寒病弱。 但若不是郁广冀采纳了刘章和的计策,故意引开乾安帝派去营救她的人,郁烨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所以刘章和此人,若是能轻易放过,就不是她郁烨能做出来的事。 “公主!”一王府侍女忽然赶到前厅,来到郁烨跟前跪下。 “王妃忽然就卧床不起,意识模糊,还吐了血!” “速速去请大夫。”郁烨焦急回答。 “已有人去请大夫了,但是事出紧急,府中无人做主,公主,还请您主持一二!”侍女连忙起身,垂首道。 听见刘媛出事,刘章和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好,孤先行去探看一番。” 说罢,郁烨同侍女朝外走去,刘章和连腿上的灰渍都来不及拍干净,便紧随其后。 这一片澄澈的湛蓝空色之下,京雍城情境各异,有高楼瓦肆间,谈笑风生,闲适怡情,有街市铺坊间,人声鼎沸。 行商走贩嗒嗒而过,有时停留一二招揽生意,那大贾仕族的马车穿列而过,引得人频频侧目,三言两语。 不过,今时街上的茶余闲谈,似乎时隔许久又都集中在了这景宁公主府上,原由便是,方才有人见到一个杀气十足的人同一身官服的王大人带领着刑部侍卫,浩浩荡荡地踏入了景宁公主府。 王翼心惊胆战地看着屠殇打伤了门口的两个侍卫,直接闯进公主,不由得冷汗直冒。 到时候他得跟郁烨解释清楚,这番状况,就是他想拦也拦不住。 公主府内的下人们自然也是头一回遭遇这种状况,她们连忙跪在地上,垂下头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听命!将犯人书墨搜出来!”屠殇直接一挥大手,开口高声说话。 “且慢!”王翼叫停了预备四散开来的侍卫,补充道:“手脚给本官放轻些,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心里都有数!” 屠殇有些蔑视王翼这般畏畏缩缩,束手束脚的做法,便将头扭过一旁,四处巡视,开始寻找书墨的踪影。 他们今日上赶着前来,就是为了趁着郁烨不在,好将因受罚留府的书墨带走,完成郁广冀临行所托。 “我当是什么贵客闹出了这样大的响动,原来是王大人。” 一清冷却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随即便是一抹艳丽的红色落入众人眼中。 随着剑刃出鞘声响起,谢予迟缓缓从回廊而下,带着戾风径直停在了屠殇等人身前。 他手持一把白玉洞箫,裙摆随着步伐浮起落下,那唇角浅勾,扬起浅淡的笑意,极为艳丽俊俏的五官,带些慵懒缠娟深刻眉眼却又似是多情,实则疏离。 “长玥公主,臣等贸然来访,还请公主见谅,可这书墨是一定要带回去的,请长玥公主不要为难臣等。” “怎么,我们书侍长犯了什么事?”谢予迟凤眼微眯,出声询问。 “他混迹于永安巷之中,散播有关刘大人的不实流言。”屠殇上前一步,插话道。 “书侍长与刘大人无冤无仇,又怎会做出这事?”谢予迟直直看向屠殇,“恐怕是大人弄错了。” “什么叫无冤无仇,那景宁公主……” 屠殇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王翼故意的咳嗽声打断。 “书墨曾是辛阚府死士,还未曾入公主府前,多次刺杀朝廷命官,便被刘大人所通缉,想必是积怨已久,又顾念公主身份,才暗中以流言中伤大人,而景宁公主……长时受其蒙蔽,此等包藏祸心之人,实属不可再担任公主府侍长一职。” “能不能留在公主府,你我皆不能决定。”谢予迟轻握手里的玉箫,淡漠出声。 “倒是王大人你们,趁着皇姐不在才来抓人,到底是意欲何为?” “刑部抓人,还要挑时候?”屠殇负手站在一侧,气哼道。 “这位大人看着眼生,想必是睿王殿下新任的官员,但是既然成了晋雍朝臣,基本礼仪应是要懂的。” “怎么,这睿王殿下带你入仕,却来不及教给你半分为官之礼?还是说,睿王的人,本就这般无脑莽撞?” 见屠殇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王翼此时也是骑虎难下,他只知传闻中这长玥公主待人亲和,却没想这难缠程度与郁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谢予迟上前一步,堪堪停留在距离王翼三步之遥的地方。 “王大人,要拿人,得先让人瞧瞧证据才是,否则,就别怪我向陛下禀报,你刑部之人擅闯公主府,还出言不逊,空口污蔑,藐视皇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屠殇双眉紧皱,连忙出声辩解。“这证据还不简单,永安巷这么多乞丐都见过书墨,便可作证!” “哦?”谢予迟侧头,眼底浮起危险的笑意,“那大人且去随意抓一人过来,当场指认书墨如何?” “你!”屠殇气结,却也是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疏漏,他思虑片刻,似乎想到什么,便又理直气壮起来:“就算是此事存歧,但书墨却是最有嫌疑之人,也应当先将他带回去查问一番!” “未经景宁公主允许,你们怎可以擅自把人带走,且不说你们是否妄图施加污蔑之罪,昭然若揭,就是抓人,也得按着规矩来。” 这下倒好,双方各不相让,倒是让王翼左右为难。 此时,书墨正好同闫凌搬着两盆花从旁苑门口走出,见到王翼等人找上门来,还以为是他杀了辛阚府攘刃之事败露,便将花盆递向闫凌,快步上前迎向几人。 “哼,他倒是老实!自己便出来了!”说罢,屠殇便起身一跃,施掌朝书墨袭去。 他动作极快,几乎都眨眼的功夫便闪身至书墨身前,可没有想到,比他还快的,竟然是一支横列在两人之间的玉箫。 谢予迟手持玉箫,直指被逼停动作的屠殇,目光凛冽。 “公主既然出手,那便不要怨在下伤及女眷!” 随着话音落下强势攻来的便是自屠殇手中运起的汹涌真气,它席卷而来,似乎便是要将那纤细玉箫生生折断的心思。 却没成想,在真气接触到箫柄那一刻,竟有一股同他五十年功力势均力敌的力量在与之抗衡,屠殇惊愕抬眼,撞进一道笑意融融却藏蕴着深烈阴鸷冰冷怒意的视线中。 “有胆子在公主府乱来,那便就是做好了成这府中花泥的打算。”谢予迟冷笑,目光骤然晦暗幽沉。 以手持箫,直接迎击对方袭来的掌势,面对屠殇的步步紧逼,谢予迟脚下的步伐倒是不紧不慢,似未卜先知一般破解着他的动作。 “出身江湖,便是这般心高气傲?若是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是尽早投湖投胎,重新修炼根基去吧!”撇见他额间出现的细汗,谢予迟出声讥讽道。 见自己似乎在武功上遭人懈慢,甚至连一介女子都压制不住,屠殇心中怒意更甚,出手的动作也越发狠戾。 一旁的戾风见屠殇似乎生了杀人的心思,便立刻拔剑想要拦截屠殇,可正欲动手之时,却瞥见谢予迟制止的目光。 “同我交手!你竟然还敢分神?”屠殇怒斥一声,将真气迅速凝汇于右掌之上,趁谢予迟注意力还未全然归拢,便迅速出手击向他的右肩。 谢予迟自然是瞥到了屠殇的动作,只是他明明可以轻转手腕,以玉箫作掩挡住他的攻势,但是直至屠殇掌心触到谢予迟左肩之际,谢予迟都并未做出任何防御手段。 将两人出手过程尽收眼底,王翼此次注意到谢予迟的细微动作,立即暗叫不好。 “屠殇!住手!” 可王翼的制止出声已经迟了,只见一股汹涌气势碰撞在谢予迟的左肩之上,刹那间的功夫,似有骨骼断裂的声响,紧接着便是谢予迟手中玉箫落地,整个人向后退倒。 戾风眼疾手快,立刻上面稳住谢予迟身形,鲜红血液自他的嘴角缓缓淌下,滴落在他胸前的襟口袖摆上。 完了,这下完了!王翼瞬间觉得天崩地裂一般,山河迸碎,日月无光,如今这屠殇竟然动手伤了公主,就算是抓走了书墨,他与屠殇也恐怕会背上杀头的罪名。 “长玥公主!”闫凌见谢予迟受伤,立马将手里的花盆丢开,迎了上去,书墨目睹谢予迟吐出了血,似乎变得十分虚弱,便瞬间杀意涌现。 近乎风止云滞,道道疾如光幻一般的剑气破开空气,形成锋锐无比的利刃倏然朝着屠殇击去,伴着破空剑气随袭而至,便是书墨手中所持的真实剑刃。 “书墨!不可枉费郁烨殚精竭虑护你的心思!” 书墨出剑的动作一顿,竟是被谢予迟厉声呵住。 所谓稍及致命,就是形容屠殇当下的状况,因着书墨突袭的动作,又加之他极快的速度,他并未做出任何设防的反应,现下,只需他垂眼下望,便可清晰所见那锋利的剑尖已划开自己胸前的衣裳,即将破肉刺入心脏。 见书墨已停住剑势,谢予迟捂住受伤的肩部站定,缓松了一口气。 “公……公主!”王翼连忙上前,想要查看谢予迟的伤势,却被戾风拦在身前。 “奉劝大人一句。”戾风冷冷开口:“现在莫要在轻举妄动,否则,明日这罪行,可能就变成了株连九族。” 眼中立涌起恐惧神色,王翼后退几步,连去拉扯还在愣神的屠殇,却未料到,屠殇竟要直冲谢予迟身前,怒不可遏地愤声质问:“你……你陷害于我!凭你那深蕴功力,明明就可以躲开!” “别说了!”见屠殇又要动手,王意赶忙拉住屠殇,又朝四周的刑部侍卫吼道:“还不上前拦住你们屠大人!” 因如此突变的状况而惊愕在原地的众人,遭王翼这般怒呵出声,这才立即回过神来,慌乱地上前,左右拉扯住屠殇。 “快走!你还嫌不够添乱吗?如今你这一闹,我们都得被砍头!”此时的王翼根本就顾及不上屠殇是郁广冀亲命指派的人,连声斥责,又死命地带着人往外走去。 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引火上身,即将有无法收场之势,便忽然沉默下来,安安分分地随着一众侍卫离开。 临走之前,只见王翼频频回头,朝着谢予迟的方向躬身辞罪,直到出了正门口,这才灰头土脸的步入正街方向。 院落内重新恢复一片寂静,现下事情已经解决,谢予迟便想着先回沁央阁,抬步,便紧缩眉头有些踉跄,戾风见状,立刻上前扶住了他。 其实稍微武功上乘一点的人就知道谢予迟这是故意放人伤他,至于他此番打算的意图…… 也只有帮郁烨护住书墨,又替她彻底铲除屠殇这一危险了吧。 第一百零二章 流言散尽 这刘媛卧房内萦绕着淡淡苏合香的气息,并不浓烈,但是足以让踏入室内的人闻得清楚,而郁烨第一次踏入这房中的时候,便察觉到有些不对。 这房中明明有股中药味,除了平日长久房内人服药所制,也有部分来自于为了祛除病气的药熏。 故意点燃的苏合香,应当就是为了掩盖浓烈的草药味。 郁烨这个常年的药罐子,自然是一闻便可以知晓,公主府的房内也本是药味浓郁,但她又不喜熏香,便时常敞开门窗通风透气,才使味道淡了些。 走近那床边,她掀开层层轻纱帷幔,瞧见床上平躺着的人,目光微凝。 刘章和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除去表情有些魂不守舍以外,行礼问安照常做的是端正有礼。 他跪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跪在地上将头垂得更低。 被王府侍女急忙唤来的大夫隔着床帘,又为刘媛伸出的手腕上轻放一层细纱,这才将手搭上开始号脉。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那大人才施然收手,朝着郁烨行礼开口:“回禀公主,这睿王妃,是中毒了啊!” 此话一出,地上的刘章和倒吸了一口凉气,而且这气还未换出来,便感受到心上一阵绞痛。 许是今日受得刺激实在太多,他不禁有些头晕目眩,只是若是当下他挺不住,后果还不知怎么严重,便强撑着口气候在这里。 “什么毒?”郁烨立刻发问。 那大夫表情复杂,思来又想,似乎绞尽脑汁也没有组织好话来,最后长叹一声:“公主请恕老夫学艺不精,这毒……老夫实在不知晓。” 听到这话,郁烨抬目朝那帷幔里头望一眼,便挥手道:“你且稳住她的身体,保证王妃不会继续吐血衰弱下去。” “是,但还请公主另请高明,须得将这毒黑识出来,只有知道这是什么毒,又知晓或是毒因在何处,才能配出解药。” “来人!”郁烨朝外头喊了一声,“给孤将这城中所有的大夫都寻过来。” “是。”外头的侍女应话。 说完,郁烨又进入床幔内,对着正在给床上似昏迷之人擦干的侍女轻声询问:“她上午可吃了什么,或者喝了什么药?” 那侍女一边替人擦去细汗,一边回答:“王妃近日食欲不振,吃的东西也是极少的……就是……” 见侍女欲言又止,眼神不停地偷偷往郁烨身上瞟。 “就是什么?”郁烨自然发现了侍女的不自然,便声调带了些责问。 “就是……” “吞吞吐吐些什么!有话便说!” 忽的,那侍女一下子跪了下来,撑在地上的手发颤,又缄默了好半会儿,她才哆嗦着声音道:“就是一个时辰前,王妃顾念着公主有心,便命奴婢将公主带过来的补药熬了,喝下半碗……” 这下倒好,刘章和晃荡了一下身形,扬起头直直盯望向前方的郁烨,原来的惊恐表情换成了难以置信。 郁烨好整以暇地用余光打量刘章和的表情,随即扶起那跪在地上直打颤的侍女,轻笑道:“怕什么,刑部的掌司刘大人在这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公主!”刘章和俯身,将头紧贴在地面,表情悲切,五官扭曲,浑浊的泪水蓄在眼眶内,随即怆然出声:“若是公主要报仇雪恨!臣愿领受一切惩罚,但请公主万万不可报复在王妃身上啊!” “刘大人说什么呢?”郁烨抬步,缓缓自床边走下,行至刘章和伏跪的地方,眼神骤然晦暗深沉。 她驻足半响,好似在欣赏地上之人呜咽啜泣的压抑语调,随即慢条斯理地抬手,从袖口中拿出一张折好的纸,夹在手中,后将纸举起扬了扬。 “孤未曾预料到,今日来访睿王府,竟成了这下毒谋害睿王妃的嫌犯。” “这送给王妃的补药药方就在这里,大夫,您过来吧,好好看看孤这药方有何蹊跷。” “是。”那大人应了一声,遂来到郁烨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纸单。 在大夫仔细查看这抓药单之时,郁烨蹲下身,轻叹一声,接着幽幽开口:“抬起头来,孤可不愿对着一个后脑勺说话。” 迟疑片刻,刘章和缓慢地从地上抬起头,只见他脸憋得通红,眼角似乎还残留着有些乌黑的泪渍,双目无神的一双眼甚至都不敢再将目光放在郁烨身上。 “啊……这么多年来,你与孤皆为郁广冀行时,所以你应当也是了解孤的脾性。”郁烨靠近刘章和,浅色的薄唇轻言低语。 “若是孤疯起来,可都是朝着对方最为致命的下手,从不忌惮后果。” 她勾起一抹冷漠的笑意,伸手掸去对面刘章和深青色官服肩上落着的灰渍:“为了争一口气,孤这性命舍了,倒是无所谓,不过若是刘媛出了事,你猜猜,郁广冀回来,还会不会饶过你这多年的心腹?” 刘章和面色苍白如纸,抬眼看向郁烨那血丝满布的瞳孔中充满了恐惧惊愕。 “公主。”大夫已经将药方查验完毕,恭敬地把纸递回郁烨。 那大夫眉头紧锁,说出的话也是怅然灰败的语气:“恕老夫无能,并未看出这药方的蹊跷之处。” “是啊……孤虽是个药理的门外汉,但也知枸杞、三七粉、阿胶、鹿茸、当归、白芍、黄芪、白术、党参等这几位药材,既互不相冲,也并未带毒。”郁烨拿过那药方,在手里攥住,随意挑眼看向纸上的字。 又好似反复查看半响,郁烨倏得将纸张展开,呈现在刘章和面前。 “大人查案多年,指不定就能瞧出其中门道呢?” 在郁烨澄澈的目光下,刘章和舔了舔干皮布满的嘴唇,接着吞咽下一口唾沫,眼神重新聚焦,落在郁烨手里的纸上。 视野自一个个中药药名上滑过,刘章和不禁默念出声,只是慢慢念下去,他的眼睛就瞪得越大,心就越冷越沉,微张的唇竟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看大人的神色,是有所发现了?” 郁烨伸出手,纤细的手腕伸向刘章和,她捏住他的腕部,将药方放在他拢成拳头的手上。 “大人……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是什么都不愿说吗?那药方中的三七粉……到底被替换成了什么东西,嗯?” 那低语声清晰入耳,刘章和心神剧震,又因喉中一口未咽下的唾沫,而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还在解开包袱,摆放出银针的大夫无意间瞥见刘章和的状态,不禁心下疑惑,但心下清明的他知晓,有些事,是万万不能从自己口中透露出来的。 待刘章和咳嗽完毕,还在气紊不稳之时,郁烨接着道:“说吧……孤要你亲口说出来,事已至此,你也知事情已无挽回之地,就算你不承认,孤也会借的这双残腿的来由,同陛下好好诉诉苦,再要求彻查此事,到时候,你猜猜郁广冀会不会弃卒保帅,将一切罪责推诿于你。” 这声音蛊惑入心,却又极其残酷,硬生生地将人打入充斥着死亡与恐惧的无尽深渊中。 一刀剜心既不见血,也不见肉,想来,这刀还是不够的,所以郁烨想着,接着的第二刀也是该使出来了。 “孤告诉大人一个秘密吧。”也不管刘章和是否拿住了药单,郁烨便站起身来,朝着门口缓缓踱去,然后悠悠开口:“这任仲禹大难不死的亲身儿子,就藏在你眼皮子底下呢。” 行至门扉处,郁烨突然转身,负手在后,遂展颜一笑:“刑部大牢,可不算是个安置证人的好地方。” 话音刚落,刘章和便双手捂眼,痛苦地大喊起来:“银杏粉!我将三七粉换成了银杏粉!” 银杏粉长期食用,便会在体内积累下毒素,一朝毒发,便是救无可救,回天乏术,所以只要刘章和说出这句话,一切便迎刃而解。 郁烨没说话,只是神色平静地转身,将门大大敞开。 带着点点晕红,已近灰暗的夕阳照进房中,也落在了院落里由郁怀瑾带领的一排戎兵束甲的御林军身上。 “刑部掌司刘章和,已认罪。”郁烨浅淡的声音传来,正好落在了最后一抹余晖中。 而一身褴褛破烂囚服,候在外侧,等着郁烨发令的任永济听到这话后,扑通一声便跪立在地上,痛哭流涕,压制痛苦、不甘、仇恨、愤怒、自责的情绪经久历年十多余载,一朝爆发,便是沉抑已久的嘶吼呐喊。 郁烨听见那彻心透骨的哭喊声,不禁侧目遥望,胸口那处似杂糅了数根铁针磨动般的钝痛好,又好像吞咽下数碗苦极的药,和着胃液搅动,酸涩无比,不知不觉,她的眼中慢慢浮起一阵雾气。 原来为人父多年的冤仇得报,其子竟然是这般反应,那她呢…… 未来面临真相的那一天,她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房内,那层层厚重床帘被缓缓挑起,再看床上,一袭素衣的纤细女子掀开被褥坐立起身,慵懒十足地……伸了一个懒腰。 “终于结束了。”她下了床,在跪立一侧的侍女面前四处张望。 “公主……公主呢?” 正垂头丧气,心如死灰的刘章和闻声,立即察觉到不对,便慌忙抬头,映入地却是书歌的脸! 原来躺在那床上的,自始至终就不是刘媛! “睿……睿王妃呢!”刘章和目眦尽裂,一双眼瞪得老大,愣神之际,又诧异地询问出口。 “王妃啊……”书歌在身边侍女的帮助下将外袍披好,无辜地摊了摊手。 “估计在皇后的永慈宫内喝茶吧……” 直到这时,刘章和才幡然醒悟,自他踏进这睿王府第一步,便是自投罗网地钻进了郁烨的层层圈套中。 郁烨步步为营,步步为赢,而他,却举步维艰,寸步难行,最终落败于她的手中,性命不保。 郁怀瑾瞥见门口的郁烨神色有异,便连忙招来军营仆射。 “进去,先将人带回御林军营看管,还有,保护好屋里的大夫,今晚本王便带他们入宫述罪。” “是!”仆射接到命令,便带着一队人立刻朝里面走去。 吩咐完,郁怀瑾快步来到郁烨身旁站定,目露担忧地开口问询:“晚晚,怎么了?” 只是一瞬,郁烨眼中的悲切神色便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平日惯常的冷漠疏离。 “无事。” 事已了解完毕,郁烨身心俱疲,腿部的酸痛感一并涌了上来,她朝前走过几步,似有直接离开之势。 “公主!等奴婢给您驾马!”书歌穿好衣服,连忙从房里奔了出来,追赶上步履缓慢的郁烨。 “陛下问起来,不要提到孤,今日孤做的,只是请睿王妃去宫里喝了杯茶。” 临行之际,郁烨忽然蹦出一句话来。 郁怀瑾见郁烨也着实有些疲累,就没再寻她说话,免得自己又让她平添烦恼。 于是他目送着郁烨的背影渐渐消失,这才转身踏进房中。 睿王府前。 头脑清醒,却又昏涨无比,郁烨站在公主府的马车边,喉中涌起一阵冷意,心绪也久久不能平息。 忽然记起什么,郁烨皱紧眉,低声询问正在解开缰绳的书歌。 “你见到郁长玥了吗?”既然今日任永济被带来了,那么传信的她也应当到场。 “没有。”书歌回答,又朝身后看了看,“要不奴婢去问问?” “不必了。” 口中冷漠,好像对谢予迟在哪里丝毫不关心的人,心中却已在暗暗思嘱。 难道她先回去了? 怎么会,郁烨在心中鄙夷道,许久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反驳自己的想法。 郁长玥这么喜欢看戏,这等场面,她还能缺席? 可事实上,谢予迟还真就因“故”缺席了…… 怀着疑虑的郁烨踏上马车,无论如何,还是先回去一趟才是。 殊不知被某人念叨猜测许久的谢予迟,正坐在沁央阁的床上,由戾风替他包扎。 虽然受的是内伤,但是肩骨断裂,是不能随意晃动手臂的,只好先用布条固定起来。 “主子,你确定不用属下替你疗伤?” “自然。”谢予迟穿好寝衣,回答的一本正经,“并未危及性命,小伤而已。” 有那么一瞬间,戾风觉得自家主子受伤了,却十分高兴。 “禀报公主,景宁公主可算是回来了。”闫凌嚷嚷着站在门前禀报,语调异常兴奋。 第一百零三章 一事解决 这景宁公主府刚刚结束一番紧张氛围,下人们又实在不敢议论,只好各行其事,缄默少言。 而刚入府的郁烨,见到的便是这般异常诡异的氛围。 “郁长玥呢?”她随便叫住一个侍女询问。 “公主……长玥公主她……应当在沁央阁。”那侍女眼神躲闪,说话也断断续续。 “今日府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郁烨的声调带着些质问的语气加上脸色冷漠,直接将侍女吓得跪了下来。 “回禀公主!”侍女声音微颤:“今日您刚走不久,那刑部的王大人便带着人来了,说……说是要抓走书侍长。” “他将人带走了?” “没有没有!”侍女直摇头,“正是长玥公主阻止了他,但……今天还来了一位我们从不认识的大人,他强行要带走书侍长,长玥公主阻拦,公主便被他打伤了……” 听到这里,郁烨倒是紧蹙了眉心:“你为何不早说?还有,为何无人前往睿王府通报长玥受伤一事?” “是……是长玥公主不让我们说的,应是怕打扰公主。” 受伤?郁烨在心中仔细琢磨了这两个字发生在郁长玥身上的可能性,她那身本领傍身,还有谁能动得了她,除非对方真的武功盖世绝顶。 “公主,我们还是去探望一二为好。”书歌听完,提议道。 郁烨点点头,便朝着沁央阁的方向走去,她并非是真的急切担忧,因为既然那任永济被带去了睿王府,就证明长玥并未伤势严重到一定程度。 只是,没有亲眼目睹人没事,这心中还是放不下心来。 这般想着,郁烨踏进了沁央阁的院落,许久没有进入过这里,除了该有的假石树木以外…… 所有其余可挪动的物件全部都被人强硬改成了两侧对称的模样。 就连那地缝伸出长盛的野草,左右修剪地十分对称。 在心里感叹一声这人的变态程度,郁烨往前走了几步,一眼便瞥见了抱着一对伤眼,犹豫不决地立在这屋前的书墨。 “咳咳……” 郁烨故意咳嗽两声,才引来书墨的注意力。 “公……公主?”那一眨眼的功夫,郁烨就在书墨平日寡淡的表情上瞧见了少有的慌乱内疚等复杂感情。 “您回来的尚早,事情……都解决的差不多了吗?”书墨边行礼,动作迅速的将手里揣着的瓶瓶罐罐收进衣袖。 睨视一眼书墨甚为明显的动作,郁烨挑起眼皮望他:“要进去?” 书墨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惊讶于这人的扭捏,郁烨抬起手便敲了敲门,只是还未等她询问自己是否方便入内之时,闫凌便将门大敞开来。 “公主……您终于回来了。” “三百两,待会去孤那处,将此事详细告知于孤。”郁烨说着,目光已经饶过闫凌,直接落在了躺在床上之人的身上。 戾风站在旁边,看着方才还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人,在听见郁烨声音那一刻,迅速躺在了床上,好看的唇线抿起,眼神微阖,显出十分虚弱的模样。 不敢明着说,戾风只得在内心诽谤,假,果然如今他这主子想要什么东西,都是又装又作得来的,当然,除了在楚颖的赫赫战功与朝廷势力,那是凭着步步谋略与冒着数次伤及性命的危险得来的。 见人似乎已经卧床不起,郁烨踏进房门,又便外头的人使了个眼色。 书墨似乎有些犹豫,在郁烨强势的注视下,便也缓缓地挪动步子走了进去。 “伤势如何?”郁烨站在谢予迟的床边,低声细语询问,她压着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柔和一些。 “皇姐放心,我无事。”谢予迟温柔一笑,作势便要起身坐起同她说话。 按下那人的动作,郁烨道:“你还是好好躺着吧,肩骨碎裂可不是什么小伤。” 又瞥见包扎如此潦草的肩部明显凸起,又不见血液渗出,郁烨自然而然地知晓了他受伤在什么地方。 “那睿王府之事,可解决稳妥?”谢予迟微扬起头,露出线条锋锐,又白皙干净的下颚线,问道。 “郁怀瑾总揽此事,你不应该不放心。”郁烨勾唇轻笑。 “不过有一事确实是你的功劳。” “传信?”谢予迟摇头一笑,“我还并未出府,只是委托瑾王殿下代为去刑部地牢提人罢了。” “不是,是那药方。”郁烨定定开口,“若不是你上次带我去吃面,我便不能从那核桃露上得来启发,这刘章和,或许是换了一味同原料相似的毒物进去,后来派人查询一番,才知道这三七粉同银杏粉末在外观上,近乎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谢予迟垂下头,似在心中思考着什么。 见谢予迟面色惨白,郁烨便涌起内疚情绪,一为自己并未考虑周全,才让他们钻了书墨的空隙,二来谢予迟伤筋动骨,虽有武功打底,但到底肯定还是疼的,更别说对女子较为薄削的肩骨来说。 于是,郁烨不禁心下一软:“也不知你同他硬碰硬做些什么。” 嘀咕完这句,她又朝着书墨伸出手:“把你准备的东西拿过来吧。” 被突然点到的书墨微愣,随即将袖口里藏着的东西拿出,一股脑地放在了郁烨的手上。 “戾风。”郁烨轻声开口,又从自己怀里掏出几瓶内丹出来,用袖口兜住递给了上前的戾风。 待戾风收好药,郁烨接着开口说话:“虽然我不甚看好你这般自残的行为……” “没办法,跟着某人学的。”谢予迟无辜地眨眨眼,插嘴道。 被噎住的郁烨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停顿半响,等到她恢复如常的淡漠,又继续开口:“无论如何,孤都要向你道谢。” 不止是护住了书墨,更护住了景宁公主府的威势。 书歌替郁烨搬来了小椅,让郁烨坐下讲话,今天她可称得上是站了一天,小腿旧伤不酸痛才怪。 “你……想要些什么?我那暗室的东西,你可以再挑一件,或者……你想知晓什么消息。”郁烨看向谢予迟,十分认真的询问。 就她所知晓,自己身上的价值,恐怕也只有这些了。 “皇姐……”谢予迟抬眼,那双潋滟琉色瞳仁间似有多情流转,他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支死上身,缓缓靠近郁烨。 “除去你列出的这些,还有些别的东西,只有皇姐能给。” “什……什么?”郁烨别开眼,有些难堪地微微后退。 “我想皇姐替我换药包扎。”谢予迟神色端正,眼神定定落在郁烨的脸上。 “书歌可以帮你。”郁烨出声拒绝,试图掩饰心中突然涌起的一阵莫名慌乱。 谢予迟轻叹一声,似乎异常沮丧:“下回皇姐在崖下替我包扎,长玥便未见过第二人像皇姐这般手巧之人,而且……” “书歌姐姐包扎地太粗鲁了。”闫凌挠挠头,又伸出自己被书歌包扎的手臂。 “伤口倒是能包好,可我手臂都快被拉脱臼了……” 此话一出,郁烨感觉投向自己的视线越发炙热了起来。 书歌脸上强拉起笑意,合拳捏响一根根手骨,挪动步子瞬间移动到意识到危险逼近,正欲拔腿就跑的闫凌身侧。 “既然小洗菜工这么在乎手艺,那得需要姐姐我再整治一下你这挑三拣四的脾性才行。” 察觉到自己受伤的那只手臂被人钳制住,闫凌只觉得后背一凉,欲哭无泪,随即咔嚓声响起,一声惨叫声冲破云霄。 郁烨扶额,见现在这病患的房间成了最为吵闹的地方,便想着赶紧结束,只能微叹一口气,道:“我可以替你包扎,不过必须到晚上,我还有一事要做。” 这时,书墨敛目朝郁烨看去,而眼泪汪汪的闫凌以及还紧抓他不放的书歌瞬间安静下来,连带着谢予迟戾风,齐刷刷地望向郁烨的方向。 “只是将这场戏完美落幕而已,况且,我还需得见一见刘媛。” 聊聊她不同外人所言,竭力隐瞒下的病情,以及这身上积下的连日病损,到底让郁广冀看出来了没。 “既是如此。”郁烨站起身来,朝着正用极其缠娟温柔目光打量自己的谢予迟看去,“你便好生养伤,我去去便回。” “好。”谢予迟回以一笑。 看见郁烨要走,书歌松开了闫凌的胳膊,连忙追赶上去:“公主!等等奴婢,奴婢同你一起入宫。” “你也跟着我一整天了,想必累极,便回房休息吧。”说罢,郁烨又转头看向书墨:“暂延处罚,你同孤一起入宫。” 书墨漆黑的瞳仁微凝,便缓缓俯身,回了句是。 这一路上的马车缓缓而行,街市周围却越发人声鼎沸,白日里太阳过大,蒸暑着人实在难受,而傍晚则降下热度,甚至有时还吹拂过一阵带着青稻味儿的凉爽晚风。 郁烨坐在轿中,回想起今日所作所为,心里又产生些满足,可又感到疲累非常。 “公主。”坐在车前驾马的书墨沉寂良久,这才缓缓开口说话。 “前几日我生出的那些逃开公主府的想法,确实错误。” “你知道就好。”郁烨食指轻放在眼窝处,顺着眉型而下,细细揉拈起有些涨涩的眼角。 “可如若是下次再有此类事发生,我还是依然会选择同公主府撇清关系,” 马车里的人没答话,书墨也不知郁烨是否生气。 “自公主一年前从边境回来后,我才重新回到您的身边,可是您不知道,当时见您危在旦夕,气息微弱之时,我便无比懊悔痛恨自己。” “明明公主将我从无尽痛苦与杀戮的地狱救赎出来,我却未能帮公主剔除心头黑影。” 书墨垂下眼眸,驱马的动作渐缓。 “我痛恨于前身的残忍污浊,也惧怕这旧债恩怨牵连到公主府,公主有立命之誓需得兑行,哪能被属下阻绊了脚步?” 许是意识到自己不同于平日,竟然说出这么多酸气直冒的话,书墨清俊的脸上瞬间蒙起一层薄红。 “但是公主平日所食所穿,所行所言,还有一身的疾病绕身,怎能让属下不担心?” 主要还是郁烨自己不惜命,又极其爱招惹是非,不过这句话,以防郁烨又阴阳怪气地回怼的他哑口无言,书墨还是强忍住没说。 “至于长玥公主……”书墨停想了一会儿,随即认真了神色。 “一开始入府之时,属下便觉得他是意有所图,如今看来,虽也是好像图谋着某件公主府里的东西,但有些感觉,似乎变化的十分明显。” “至于那闫凌,年纪尚小,往后有些冲撞公主,忤逆公主的意思,还请公主饶恕他一次,他那心里保持着的一颗赤子之心,倒实属难得。” 书墨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却未得到郁烨的丝毫回应,心中狐疑,他便朝后微微将车帘拉开一道缝隙,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原来因为郁烨太过疲累,她竟然就这般只手托住下巴,靠在马车架上睡了过去,看样子,或许是很早她便陷入梦乡。 缓缓回过头,书墨无奈一笑,前方的视野虽渐渐陷入沉暗,被黑夜笼罩,但四周缓缓点燃的灯却也令人感到平和非常。 崇明山,相比这京雍十里开外的数座扬名整个晋雍,风光秀丽,景色宜人的名山奇景相比,实在上不得台面,而且岩陡壁峭,山势险峻,隔几步就是一处断崖,实在是令来访的人心惊胆战。 但是这里生活着几十户樵夫猎户,稍微懂些地势山路的,倒也可以在这密林险道中安身立户,求得一席生存之地,更不妨说那些极懂山势,又了解旁路小道,会些巧弄机关的人,他们往往在这山中可谓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当年能在朝堂之上对着皇帝震聋发聘,指着贪官污吏一顿指责诘问,说出的话都令人听了汗颜羞愧的监察大御史温瞿,就居住在这个险峻之处。 有道是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可能看尽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明枪暗箭之事,温瞿倒更乐意瞧一瞧这山间景色,纯朴自然。 第一百零四章 惊突之变 这山路着实过于崎岖不平,山道上多是细小树枝和碎岩石,若是稍不留神便滑倒在地,甚至是直接掉进山涧,走过一段路程兴许又见到几块巨石拦路,还得扶住路旁的枝干绕过。 他们赶到这崇明山之时已是夕阳西下,天际边染上一片灰沉,廖云淮带着人在山路上艰难行进,各自手里拿着一节木棍或者竹竿,边走边击打在路旁的深草上,以免露水深中,沾染到衣袍上。 廖云淮衣摆上不仅是沾上了露水,还黏住了几个草籽,而走在他后头的沈言仰头看了看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停下脚步抱怨:“这还要走多远?” “不远了,就现下我们所处的地势,应在半山处,方才我们询问那猎户,只需要翻过这山便可。” 听到这话,沈言只觉得疲累,爬山的步伐愈加缓慢。 又大约走了一炷香时间左右,几人已经在下坡路走,廖云淮驻足远望,发现前方一片漆黑,且林木密集,丝毫没有人烟气息。 “大人,我等先行一步探路。”一侍卫上前,对廖云淮抱拳。 “好。” 天色已然黑尽,空中笼起层厚厚的云雾,遮蔽住本来就只有弯钩似的月亮,以至于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全然已看不清其他东西。 廖云淮与沈言等人开始举起火把,成为这黑沉世界的唯一光亮。 再朝这周围看去,廖云淮心中的不安更深,因为这一点光亮皆无,就像是无人居住,或者是有房屋,却无人在内,无论这两种情况任何一种发生,都不是有利的。 “大人。”前方探路的侍卫回来了。 “如何?” “确实发现一间房屋,但大门紧闭,屋中并无一点光亮,似无人在内。” 廖云淮眉头紧蹙,接着说话:“走,我们一同去看看。” 等到了侍卫寻到的房屋前,果然如他所言,有些破败的房屋安静异常,刮痕满布的木门紧闭,可廖云淮注意到,这里前院的泥地上还残留着新的脚印,约摸着是半个时辰之内留下的,所以这房里,说不定就有人。 其它的侍卫还在四处巡视,忽的听见廖云淮一声令下:“直接闯进去。” “是。”那几个侍卫应答一声,便直接开始撞开门。 咚——咚—— 门扉被撞击的声音响彻林间。 刚刚缓过气来的沈言见状,走到廖云淮身侧站定,“怎么也是温大人的家,我们这一来就砸门,不太好吧。” “不。”廖云淮摇头,“这房中有异,若是人在里头,不该这般安静。” 咔嚓一声,那木门竟直接从中段断裂开来,还有一扇门的半截断在了里头。 “先进去。” 说着,一行人便先后通过这砸开的“洞”钻了进去,屋内无人,自然是一片漆黑,借着廖云淮手里的火光,才将这里头的状况看清个大概。 “你们进里面去看看。”廖云淮开口,视线落在周围的陈设上。 首先是靠门左侧的泥糊墙面上陈放着数捆干柴,用干藤蔓固定住,一列列摆放的十分整齐,正中央是一方木桌,虽只是平常的木制方桌,但上头整洁干净,还摆放着茶具和几本封面有些破损的书籍。 那书廖云淮自然认得,正是一列三卷的策论,谨言和谏世,可见就算是远离京雍朝局,也并未抛下钻研为政之道,官臣之责。 除了这些,便是右侧墙面上挂着的蓑衣,毡帽和悬挂的柴刀农具。 “云淮!这里!”沈言突然喊了一声,似十分急切。 廖云淮连忙赶到沈言所在的内室,一眼便看见那几个侍卫同沈言一道,正齐心协力抱住悬挂在房梁上的温瞿,尽量将他往上提,以便让他的脖子脱离绳索。 紧接着,他敏锐地瞥见那最靠近内侧,又大开着的窗台似有一道黑影闪过,廖云淮心中警铃大作,便直接越过众人,朝着窗台奔去。 他来到窗侧,果然见低下除了杂乱的枝干杂草,有被踩的杂乱的痕迹。 “谁!”又见前方林间似有声响,廖云淮一跃而起,直接跨越窗台朝那林间追去,沈言无意间看见廖云淮竟然就这样翻了出去,便立即唤了他一声。 可廖云淮动作实在太快,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没见了他的踪影。 “这人真是!”怪嗔一声,见已将温瞿放了下来,沈言便松开了他,直追廖云淮而去。 到了这时,沈言才开始格外嫌弃自己这一身长袍起来,本日他最为喜爱的衫袍,此刻却成了他翻越窗户最大的绊脚石。 无法,沈言只好将长衫撩起,束在腰间,这才方便自己越出窗台。 到了外头,他又险些被横列的枝丫绊倒,踉跄一下,这才稳住了身形,朝着前方的树林跑去。 这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让手握散出着微弱光芒火折子的沈言心里直发毛,又实在不敢出声叫唤,怕引来什么豺狼虎豹,或者……那个谋害了这么多人的凶手。 可许久没见到廖云淮,才是他最害怕的事。 又摸摸索索地朝前走了几步,脚上踩着的断枝发出咔吱的声响,空气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潮湿霉味,让沈言愈发反感。 在心里估摸着,他自己走了又大约是半柱香左右,他总觉得这沉暗的四周有东西蛰伏在侧,正睁着一双眼睛在紧盯住自己。 想起这崇明山后头二里开外的地方就是乱葬岗,沈言心肝都在发颤。 身上的汗毛直竖起来,沈言将火折子护在怀中,双眼紧闭,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佛祖啊……虽然我平日未曾诵经念佛,可我那老爹捐过几间寺庙啊……看在这份上,你可得保佑我啊……” 念叨了几句,他又觉得不甚妥当,于是又换了几句话:“天法道,道法自然,老祖天师,您也出出气,回头我给撺掇我老爹给您老人家建座道观啥的。” 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念得道经对不对,或者是胡编乱造一通,边念着,脚上迈出的步伐就越慢。 “咕噜……” 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将沈言吓得险些蹦起来,他尽量压低了声音叫一句:“妈耶……”随即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 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可还未等他动作,便被一股力量拉扯后退,刹那间,沈言大脑一片空白,可紧接着却又想起自己那话本的结局还未写完…… 所就这般葬身于此,实在是壮志未酬……对不住自己,更对不起那些还在等着他贩书的读者。 “鬼……大哥,杀我之前……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未等托住他身后的黑影回答,沈言又接着道:“我那房中最里头的鞋垫下藏着几百两银票,是我讹的廖云淮那吃饭钱,您……帮我还给他,还有皖香苑里的小翠,记得告诉她一声……上回她房里失踪的那几盒胭脂,是我拿的,其实我偷偷给了她隔壁房的秀秀……还有……” “闭嘴!”那黑影轻呵出声。 “是是是!小的从小就嘴碎!对不住啊对不住……” …… 沉默半响。那黑影才无奈开口:“我是廖云淮。” 这下陷入沉默的倒是沈言了…… “我就说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呢……原来是你!”沈言长吁出一口气。 “跟紧我。”廖云淮松开了还在絮叨的沈言,朝前走去。 此时,这天空中的云被风散开,让荧荧一点月光露了出来,四周也开始有些透亮,至少能将林间道路和廖云淮沈言对方样貌的大致轮廓看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这葱郁林间小心行走,廖云淮目视前方,又侧头朝两方观望。 “你刚刚在房里,看到有人在外头?”有了廖云淮陪在身边,沈言的胆子也大了不少。 廖云淮点点头,随即停了下来,差点让他后头的沈言撞上后背。 “怎么了?” “嘘……”廖云淮将食指放在唇中,示意沈言安静下来。 沈言见状,不禁心生狐疑,顺着廖云淮的目光望去。 那前头是一颗藤蔓众多的松樟树,树形似乎十分粗壮,而向下看去,那根枝更是直接破出土壤,张牙舞爪似的缠爬在地面上。 再朝樟树向前大约数百步,却是一处断崖,借着月光远眺而去,都能瞥见那云雾缭绕,层层叠叠的山峦。 可以说,当下他们目之所及的地方,可称得上是月下松樟山景的佳绝美景,若是有笔纸在侧,那定是入画的顶好机会。 见到这般景色,沈言眼前一亮,方才被吓到的心中郁结也一扫而空,可廖云淮却没心思欣赏,他所关注的是,自己一直追踪的黑影,就往这方向逃了过来。 “哎……身居房楼密布,街巷纵横的城中,可看不到此等美景啊……” 望着远山,沈言不禁连连称啧。 可下一秒,他便什么感叹词都发不出来了,因为他的视野中,那粗壮的樟树后,忽然缓缓走出一头戴连身黑色风衣帽子的身影。 沈言瞪大了双眼,而廖云淮只是静静地停留在原地观望。 接着,在两人的注视之下,那人竟慢慢地取下帽子,将容貌暴露在月色之下。 看见那人容貌的一瞬间,沈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倒流,甚至凝固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盯住那张脸,嘴巴张的老大。 “杜……杜靖伦?!” 谁也没有想到,这下葬了尽半月有余的尸首,如今却出现在了这断崖之上。 本来就担惊受怕的沈言差点被吓晕了过去。他扶住廖云淮的手臂,一边不停地颤抖,一边还强迫自己深呼吸。 廖云淮自然也是震惊无比,有那么一刹那他竟开始怀疑自己所认知的世界,只是理智尚存的他立刻调整心绪,让自己尽量迅速镇定下来。 就在他们两人一同处在无法理解所见情形之时,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又发生了,只见那杜靖伦快步走到崖边,没有丝毫犹豫,朝着那断崖一跃而下。 “等等!”廖云淮急忙上前,赶至崖际,只是为时已晚,这崖体凹凸不平,崖下又深不见底的地方,已然没了人的身影。 “阿弥陀佛……急急如律令……我们今天……是真的见了鬼啊……”沈言排着胸脯,紧挨住廖云淮,不敢朝前方看去。 廖云淮朝那黑沉的崖低盯望片刻,才道:“鬼神之说尚且存疑,但今日你我所见之事绝非这般简单。” “有鬼当然不简单啊!”沈言睁大了眼睛。“这种事……我还是头一回遇到。”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捂住自己胸口:“你听听,我这心跟快要蹦出来似的。” 一再确认这地方并无人影,也没有什么其它东西后,廖云淮平静地说道:“我们先回去。” 木屋内,几个侍卫将方才救下,已经气若游丝的温瞿平放在床上,静候着廖云淮归来。 也不过片刻的功夫,廖云淮与沈言重新从正门走入房门,径直赶往内屋。 “温大人如何?”廖云淮出声询问。 “回禀大人,温大人并未断气,还尚存一丝气息。”一侍卫回答。 “那你们还等着做什么?快找东西把人抬下山去啊,或者……寻个大夫!”沈言上前查看着温瞿的状况,对其余侍卫道。 “我等已派出一人下山叫人,沈先生且稍安勿躁。” 停顿片刻,那侍卫又转身问向廖云淮:“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廖云淮思虑一会儿,便缓缓道:“我等先候在此处,既保护好温大人,也要时刻注意其身体状况,明日一早,若大人醒来,身体无重大损伤,我们便带着大人入京雍城。” “是!”众人齐刷刷地应话。 已近戌时,同刚经历可谓是惊心动魄的廖云淮沈言两人相比,郁烨就舒适平稳的多,直到停在了宫门口,书墨才将陷入浅眠的郁烨叫醒。 书墨扶着郁烨下马车之后,便朝郁烨低语几句,直接走向了守在宫门口的守卫。 “请问两位大人,可知道睿王妃是否尚在宫中?” 那守卫摇摇头,回道:“睿王妃下午便回府了。” “多谢大人告知。” 说完,书墨便走回郁烨身边转告刘媛已经离开之事。 “公主,我们便回去吧。”见郁烨依旧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书墨说道。 “不,孤依旧还是要入宫?”郁烨回话。 “为何?”书墨不解。 “动了孤这公主府的人,若不讨回公道,你认为孤能咽的下这口气?” 第一百零五章 夜间上药 云雾散开,弯钩似的月亮散出点点荧光,落在宫道那石榴树的树梢尖上,深绿枝叶随着略带点热意的微风轻动,一只青肢蚂蚱爬伏在凹凸不平的枝干上,想要将那树枝叉间的浅黄蝉蛹收入囊中。 正在它蓄势待发之际,一辆马车快速驶过,一下子就将它惊落在地上,险些被车轮压成肉酱。 进宫告完状,又得到自己满意的应允后,郁烨心头倒是十分舒适,白日里的疲累一扫而空。 回程的路上,郁烨倒是没了睡意,只是下意识想要去思考怎么对付再过差不多一月后就要回来的郁广冀。 不过这南境的灾情倒是十分严重,生生将郁广冀再多拖住了半月,今天的早朝上,郁怀瑾同几个官员好说歹说,才打消了乾安帝再在外郊建一处避暑行宫的打算,然后往南境赈灾多拨去了五百两银子与三百担粮食。 不得不说,除了杜靖伦,他这父皇如今最愿意听的,还是郁怀瑾的话,只是这样,他这大皇兄可能就要不安分起来。 “公主,前方来了一架马车。”书墨道。 这么晚了,除了她还有谁要进宫?郁烨心下疑惑,便抬手掀起窗帘朝外看去。 这架马车可称得上是平平无奇,黑色顶蓬加上有些陈旧的青灰色马车车体,那车轮也似乎磨损许久,主人却不舍的更换。 至于那小厮,头戴青色毡帽,驾马的动作十分娴熟。 值得注意的是,那马车车轮缝隙中似乎夹着一些干草。 再两架马车即将靠近擦身之际,郁烨目光一凝,直直落在那车轮上的干草上。 若是些寻常干草也是无需注意,只是郁烨忽然发现,有些干草末端带着红色朱印。 带着红色朱印的确实特殊,因为它是军营特供的马草,而且并不是御林军,只是兵部的正规兵营才会用带着朱印的粮草喂马。 所以说,这人是兵部的? 猜测之时,郁烨正对上一双杀意迸现的双眼,但也只是一瞬间,那抹杀意便从对方马车上小厮的眼里消失殆尽。 “吁——”那小厮突然呵停了马车,朝里头的人道:“大人,是景宁公主的车架。” 不出片刻,一双骨瘦指长的手便掀开车帘,随即一抹浅蓝身影便从车内走了出来。 这人极瘦,那浅蓝的官服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身量挺高,只是似乎略显佝偻,再看五官,眼眶深陷,鼻梁挺拔,嘴唇较厚,明明是深刻的轮廓,却给人一种极为苍白刻薄的感觉。 而那小厮,似乎就像是战场上拼死存活下来的人,右侧眉骨至唇上人中出横列着一道极为狰狞的刀痕。 “臣兵部侍郎晁巩,见过景宁长公主。” 确实,凡事朝中官员外出驾马,见到皇室直系宗亲需得停马让行,或者下车行礼。 可郁烨早就放出话了,若是见到她的车驾直接让开即可,停车向她行礼,又烦又麻烦,所以从那以后,只有极少数想要拍马屁或者有求于她才会故意停住马车行礼。 今天这人是怎么回事? 郁烨放下车帘,右眉微挑,有些不屑的想,难不成这朝中最超然物外,看淡财势的官,还有求于她不成? “何事?”郁烨没有出去,只是在马车内答话。 “臣只是向公主告礼而已,并无冒犯之意。”晁巩躬身答话。 “下次不必了。”郁烨淡淡说话,又命令外头的书墨:“走。” “公主。”他忽然又唤了郁烨一声,接着道:“诱鼠入粮仓,惰猫仍不知。” 这般意味不明的话,却令郁烨心头一顿,她轻握住手里的袖口,隔着窗帘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天色已晚,臣恭送景宁公主。” 郁烨的马车没在停顿,径直朝着前头缓缓行去,而晁巩只是目送那马车走远,便重新回到自己的车驾内,朝外面的小厮轻道:“我们也走吧。” 半刻钟后,郁烨回到了公主府。 书歌先是吩咐后厨给郁烨备下一碗清淡的莲子汤,随后还是按照惯常一早便候在门口迎接她,书墨受罚时间未过,他一回府便朝郁烨行辞礼,老老实实地回祠堂同戾风跪着。 这夜间的风停了下来,府内荷塘里不时响起几声蛙叫声,盖住了池中鲫鱼在荷叶间上游吐泡泡的响动。 走过回廊,便到了她房间与沁央阁的分叉路口处。 见郁烨神色变化莫测地停在路口处,眉心缓缓蹙成一团。 “若是公主不愿,我便吩咐几个手脚麻利的侍女去沁央阁为长玥公主换药包扎。”书歌见郁烨这幅表情,再想起白天发生的事,自然知晓郁烨在纠结什么。 “如此甚好。” 郁烨点点头,表情释然,抬脚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只不过半柱香后,郁烨抱着一堆治疗内伤的药,又出现在了谢予迟沁央阁的门口。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在寻找话本的过程中,就摸向了书架最底层封闭的药盒里,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顺其自然地就来到了这里。 原本遵从书歌嘱咐,有两个端着伤药与缠带的侍女刚刚也走了过来,忽然撞见门口驻步不前,犹犹豫豫地的郁烨。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也不敢继续往前走去。 “吱呀……” 未过多久,那朱红色的门被打开,一身素白寝衣,长发随意披散在后的谢予迟走了出来。 “皇姐,怎么不进来?” 谢予迟柔和地笑笑,唇边上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没有答话的郁烨垂眸,似在思考着什么,谢予迟心下清明,这人又要开始找理由了。 他的视线掠过郁烨,落在其身后的两名侍女身上,眼尾还带着点倦意的凤眼轻眯。 这两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侍女一下就辨出了那眼神的意味。 快滚。 心领神会一般,她们俩下意识低下头,匆忙转身,放缓了步调蹑手蹑脚又小心翼翼地离开。 这也是两个侍女第一次意识到,长玥公主并不是全然像她们平日所见,或者传闻中亲近温和之人。 那一双含情脉脉,缠娟至深的眼神掩盖下的,或许就是旁人不可轻易所见的强势、乖僻、恣睢的阴鸷面。 思虑片刻,郁烨舔舔下唇,遂抬眼对上那双笑意融融的琉色双瞳。 “这次受伤本就是你一意孤行,擅自决定,我本打算食言再不管你,但皇后娘娘听闻你受伤,而且是因为公主府,我才……” “我知晓的。”谢予迟缓缓走近,高大的身影瞬间将郁烨笼罩。 从那淡淡一层月光映照下,地上那一高一矮的影子,似在交颈相拥,又好像在亲密贴吻。 但现实是郁烨面无表情地仰头,一手抵上谢予迟的额头,生生隔断了他即将靠近的动作。 “从今往后,你不可瞒着我做这种自损之事,若你我都护不周全,我这景宁公主府的颜面何存?而且,你若自己都做不到保全自身,还想强求我行事处处考虑自己安危?” 听到这话,谢予迟微愣,忽的握住郁烨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腕,将她那双微凉的手移开,无奈叹息:“好。” 郁烨挣开握住自己的手,睨了他一眼,率先跨入房内。 “不得不说,有功力傍身就是与常人不同。”郁烨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件件的摆放整齐,放低了声音抱怨:“若是当下你这伤受在我身上,父皇可以先行准备祭奠葬礼了。” 正关好门,谢予迟转身缓步来到床边坐定,敛去笑意,看向她的目光专注而柔和。 “脱了寝衣。”郁烨还在查看她手里的药,看看哪些可以治疗内伤,修护骨损,没有抬头。 “什……什么?”谢予迟脖颈微红,下意识别过方才还落在郁烨身上的目光。 将缠带上倒了些药粉,郁烨直接走到谢予迟跟前,口吐威胁:“我这些药可是莫瞎子留的,都用在你身上了,怎么,还不识抬举?” “我……”谢予迟这时有些犹豫,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会要求郁烨直接连着内衫,加上自己备下的两块木板将肩骨固定住即可,这是军中处理骨折的一贯做法,谁料到郁烨一来便要脱衣服。 此等突如其来的变故,料是他能预料到,也无最为恰当的处理策略,只得尝试说服郁烨改变包扎方法。 “其实无需脱下衣服,我这伤在骨……” “这药必须贴肤方可生效。”郁烨瞥见谢予迟神色略有躲闪,便心下起疑。 “还是说……你压根儿没有受伤?” 此话一出,谢予迟愈发有些艰难,迟疑片刻,他只好叹声道:“我怎会骗你。” “啧,那不就成了。”一边说着,郁烨直接上手,捏住他右侧衣袖顺势往下拉,谢予迟右肩一凉,随即大脑一片空白。 一年前那晚有些零星片段涌入谢予迟的记忆中,他的脸微红,热意一瞬间又蔓延至了眼尾。 衣料下滑,其实他也只露出个肩头,郁烨看清了那同这人脸上一样白皙的肤色,不禁心生嫉妒。 这女人的皮肤才是正常的白皙滑腻,哪像她,那般像死人一般的苍白肤色,谁见了不心生恐惧。 对于下方堪堪遮住的地方一马平川,郁烨已经预料到,有传闻这蒙汗女子为了在草原上骑马方便,便产生了裹胸之俗。 但……郁烨还是有些诧异,这也太过于平坦了些吧,平日看她宽肩窄腰的,又穿的这般厚,难道是因这一事过于自卑? 要不从明日早膳开始,给这人再加一道木瓜羹吧,郁烨暗中想到。 慢慢地靠近,用缠带一层层地包裹住他的肩头,郁烨做的十分认真谨慎,只是下意识的一眼,让她心生疑虑。 因为那可见的胸口以上的皮肤,似乎在衣物的松散下露出几道疤痕,虽然只露出一点,但郁烨看得出来它们新旧不一,造成伤口的器物也不尽相同。 谢予迟的目光游离,又落在郁烨细嫩白净的脖颈处,只是今日郁烨的衣领稍高,并未露出锁骨。 怎么办,明明他这几日一直同她用膳,也强硬着塞她几道菜,可是这肉……是半点未增,或许因为这几日事情太多,郁烨忙碌下来还似乎更瘦了些…… 意识到这点的谢予迟满脸黑线,开始思考着养胖郁烨的其它方式,丝毫未注意到郁烨越发收紧的力道。 “唔……”察觉到胸口处传来痛感,谢予迟回过神来,出声询问。 “皇姐这是在绑人还是包扎?” “怎么?”郁烨抬头,露出一抹讽意的笑容:“你眼睛没看到我缠的是什么?” 见郁烨又开始阴阳怪气,谢予迟目光一凝,优美的唇线微撇,随即轻蔑开口:“缠带倒是缠带,但皇姐这手法,似乎就是拿缠带当绑绳。” “既然你要我包扎,那这包扎的方式当然也是由我决定。”郁烨将缠带绕尽,紧紧地一箍,随后打了一个结。 “我看皇姐这手今日也出了毛病。”谢予迟用尚可自由活动的左手,绕过郁烨的后背一把将人按在怀里,随即拿起他床上还残剩的缠带,十分迅速的在郁烨上身缠绕几圈,力道甚大。 郁烨一下子扑在人怀里,瞬间痴愣,这下反应过来,便双手被缚的后退,愕然地看向罪魁祸首。 “你绑我做什么?”郁烨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双臂的缠带,可对方用的力道有些重,还系了个巧结,让郁烨挣脱的有些困难。 谢予迟缓缓露出笑靥,扬了扬手里的缠带,“没什么,就是想让皇姐也尝尝这种滋味。” “你别得寸进尺,快给我解开。”郁烨开始带着威胁的语气说话。 谢予迟后仰,用左手撑在床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郁烨。 “皇姐若是答应在这里睡下,我便给你解开。” “你这是什么毛病?”郁烨索性不动了,靠近谢予迟同他对峙。 “我能有什么毛病,只是今日遭那屠殇威胁,有些害怕而已。” 说是这样说,可谢予迟的表情没有丝毫恐惧的意思。 “你!”郁烨轻哼一声,随即赌气转头:“我从未同旁人一起睡过,不习惯。” “是吗?”谢予迟笑意更深,盯看郁烨的神色却越发阴沉。 郁烨自然也察觉到谢予迟这两字说出时的不悦情绪,可是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他。 第一百零六章 同床共枕? 碗中的莲子汤还散着淡淡清甜香气,书歌端着这莲子汤走进郁烨的房间,好让她喝下便早些休息。 只是当她推开郁烨的房门之时,却见里头空无一人。 “公主?”书歌喊了一声,将汤放在桌上,随后朝着内室走去。 可内室的东西摆放整齐,丝毫没有人动过,只是那书架下头的药箱倒是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药箱?书歌想了一会儿,忽然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于是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书歌转身,朝着沁央阁走去…… 来到沁央阁后,她还未踏进谢予迟房中,便站在那门前,小声询问身侧守门的侍女。 “景宁公主是不是来这儿了?” 那侍女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小心地点了点头。 一时间,书歌不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出于谨慎心里,她率先靠近门扉,轻轻拉开一道门缝,观察里头的情况。 只见郁烨双手被缚,咬牙切齿地看向床上的人,而对方却是气定神闲,十分悠然地打量着郁烨的这幅气愤又拿他没办法的模样。 给人包扎,最后居然把自己给绑上了,公主这是什么情况? 但她又立即察觉这两人间氛围不对,那剑拔弩张的对峙感一触即发,书歌抽动嘴角,又将门给关上了…… 她实在没有的书墨那个魄力,能一同应对这两个足智近妖,但对于双方又极端小心眼的两人。 那新摘的莲子做成的汤,还是明日早膳给端过去吧…… 房内,郁烨见谢予迟迟迟不为自己解开,索性挪动步子,坐到了离他很远的床边。 “来人啊。”郁烨朝外叫唤几声,却无一人应答。 原来是书歌在离开时,害怕两人之争殃及鱼池,便把门口的两个侍女也调走了。 谢予迟慢条斯理地将衣服拉上,低下头理了理下袍,这才抬眼瞥向郁烨。 “不如你我各退一步。”谢予迟开口,眼尾微微上挑,如斯眉眼含笑。 “什么?”郁烨没好气的说话。 “皇姐不如跟我讲讲,你在睿王府发生的事?” 转过头,看到谢予迟正定定地望着自己,郁烨磨磨牙,愤声开口:“不如你先同我说说,王毅同那屠殇带人闯入公主府一事?” “此事定受郁广冀置嗦,还需要我给皇姐提醒?” 郁烨抿唇,转过头,看向那桌上的幽幽烛火,语调忽然软了下来:“往后这日子定不是不安稳的,我劝你还是要些搬出去,以免受到无辜牵连。” “若是顾忌这些。”谢予迟轻声开口:“我一开始便不会答应入住景宁公主府。” “自入城之时我便打听清楚,这景宁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郁烨没在说话,低眉垂眼,侧脸的瘦削弧度隐在了摇曳的烛火中,素来冷清的面容染上层微醺的暖意。 半响,郁烨缓缓开口,将今日在睿王府所发生之事平铺直叙的道来,出于私心,郁烨隐去了她拿自己那件事做威胁的过程,只坦言自己借书歌假扮的刘媛中毒诈出了刘章和那张药方的真相。 “能先一步察觉这药方异在何处,还是多亏了你。”郁烨开口。 “不知何时。”谢予迟后在床架上,挑起眼皮,目光不移地停留在郁烨的脸上。“皇姐便一直在向我道谢。” “你又想说什么?”郁烨呼吸微顿,直愣愣地望向谢予迟的方向,眼神危险。 “无他。”谢予迟忽然敛去笑意,直视郁烨投来的视线。 “只希望皇姐下次不必道谢了。” 郁烨少有的没呛声,表情淡然的转过头,继续看向那烛火。 清冽纯澈的女声继续在房中回荡开来。 在郁烨的叙说下,谢予迟也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年身为弟子的刘章和主动提及负责任仲禹的药膳一事,便暗中将那药方中的三七粉换成银杏粉。 要说这刘章和实属耐心十足,一直慢慢等着那银杏粉的毒性慢慢显现,才谋划着夺权篡位。 等到任仲禹毒发身亡之后,他坐上了刑部掌司之位,便开始对当时年少有为,将要高中的任永济下手,一把火烧尽任家祖宅,还亲自出手断了这任家的后。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任永济不仅没死,还被郁烨寻来,通过给杜靖伦一案做假证而送进了狱中,就算刘章和想破脑袋,也不会将寻找任永济的视线放在死囚犯中,而郁烨则是通过这种极端的方法,保全了他的安全。 谢予迟暗自摇摇头,这般大胆又巧妙的法子,也只有郁烨能想出来。 任永济的出现,郁烨是将他作为最后一步棋子,绝杀全局,而温瞿的入京觐见,王翼的背叛,都是环环紧扣,不可或缺的几步走棋。 理完思路,谢予迟心头微热,不禁立刻想同他可能是这世间唯一的对头对弈一局,只是当他侧目望去,却见似乎疲惫不堪的郁烨已经靠着床架,阖目睡去。 睡着后的郁烨神色少见的柔和,染了点朱色的唇轻抿,眉眼精致,浅淡的呼吸使得两侧脸颊微动。 平日碰一下便炸毛反击的郁烨,此时却变得乖顺异常,谢予迟盯看半响,便鬼使神差地慢慢坐近,随后抬手,动作十分轻缓地放在了郁烨的肩上,最后稍稍用力,将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头磕在了谢予迟的肩上,郁烨就像是被硌到一般地动了动,最后如寻找枕头似的将脸扎进人脖颈里。 温润的唇贴上敏感的脖颈之时,谢予迟不可避免的轻颤,又闷哼出声,只觉得郁烨那唇滑过之处徒然生出阵阵蔓延至心底的酥麻感,随即便是如大火燎原一般发烫。 身体僵硬片刻,谢予迟颤颤巍巍地扬起手,挪开了郁烨的头,随即深呼吸,用一只手臂便将几乎没有多少重量的人缓慢放在了床上。 站在床边,谢予迟蹙眉看向床上熟睡之人,目光游离,那脸侧又抹上一层嫣红。 郁烨翻了个身,轻哼出声。 倏然回过神来的谢予迟听见郁烨嘴里似乎在念叨什么,还以为她睡得不舒服,便又给她头下垫上一层软毯。 正贴近郁烨侧脸,谢予迟的注意力放在了如何理平她头下的软毯上,却猝不及防的听见了郁烨细碎的梦呓声。 “郁长玥,你给我等着,迟早收拾你。” 听清这话,谢予迟噗嗤一声,笑靥如花,随即目光沉沉,靠近郁烨耳边轻语。 “好啊……我等着。” 今年的夏暑也不知为何,总是风难水淹一直并未停息,而受这两害影响最深的,当属领土辽域最为靠南的晋雍。 虽说这风害危险而破坏性大,好在其定期定时,只需在狂风肆虐之后安置灾民,恢复他们的住食即可,但这水灾就不一样了,反复无常且不说,若是碰上下雨天,便是水淹狂势来袭之日。 南境多雨,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所以怎样治水,才是郁广冀的心头大患。 在临时搭建的毛坯顶帐篷中,郁广冀站在桌前,眉心紧锁,视线在桌上铺展的苏杭郡地图上来回游走。 苏杭郡临靠一条大江,还有数十道细小支流,一直就是这水患最为严重的地方,自郁广冀到达这里,便已经三日未合眼。 外头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自今日的清晨便一直未停歇,细碎的雨点打在支篷上,发出连续不断又密集的声响。 “王爷。”苏杭郡守钻研这地图良久,挑起疲乏异常的眼皮,这才出声说话:“咋们这苏杭地势平缓,就是形成的溪流也并没有多大水量,要不我们试试将江水倒引入溪流间,以达到分洪的目的?” 上头派来的贵人都在尽心治理水患,他这苏杭郡的郡守自然要竭力陪同。 “不可。”郁广冀摇头,“溪间水流极不稳定,若是下雨,且不说将水倒引,就是这原本的水流也会突然增多,到时候一朝爆发,便会造成无法挽救的后果!” “臣……愚钝。”那郡守躬身行礼。 郁广冀的手指顺着那地图描画的河流缓滑过,忽然记起什么,便立刻抬头。 “苏杭郡地界内,临江附近是否分布着诸多时令湖?” 郡守愣了片刻,不知对方要做什么,但还是迟缓地点了点头。 “本王要去看看那些湖的状况,给本王带路。” “是。” 两人刚掀开帐篷门帘走出去,还未来得及撑开油纸伞,便见一兵士匆匆赶来。 “禀报睿王!江洪水段突然决堤!事态紧急,我等已在尽力修缮,等候王爷下令!” 郁广冀心下一紧,立刻抬脚呵道:“走!先赶到决堤处再议!” 等到三人赶到江口决堤处后,才发现形势着实危险,数十个赤脖裸身的汉子握住拴在岸上的缆绳,在汹涌河水中站成一排,将岸边一袋袋的沙子运到岸堤上,以此来试图堵住堤坝处巨大的缺口。 挽起裤角,郁广冀站在堤坝关栏处,朝着上头大喊:“绞紧木闸的拴绳!给下头堆沙袋的人争取时间!” 尔后,他焦急转头,对身后的郡守询问:“下游的百姓疏散了吗?” 雨势更大,郡守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还不忘给全身已经湿透的郁广冀遮雨:“王爷放心!一早便有人去了!” “再多派几人!这里恐怕撑不到一柱香的时间!” “是!王爷!” 见人应答,郁广冀又快步离开,拉住岸边一匹高大的黑马,随即翻身坐了上去。 “下面的河段似乎还有座桥坝一体的地方,本王须得去查验一番,你便在此处监视,有何意图,速速派人禀报!” “臣遵命!王爷且注意安全!” 郁广冀未回话,只见他拉扯缰绳,那马抬蹄嘶鸣一声,便迅速朝前奔去,那马经过之地,道道淤泥飞溅起来,随即又落在被雨冲刷的平地之上。 这一夜间,远在北境之地的京雍也连续不断地下起了细雨,但同南方所遭受由雨带来的灭顶之灾不同,这京雍城中的下起的雨,却是久逢甘露,能冲淡街市的烦闷酷暑与灰尘污泥。 雨一停,今日的清晨似乎格外清爽,缓缓吸入一口气,还能嗅见淡淡的树叶青草冲净的清香。 但是从沁央阁醒来的郁烨不同,当她发现自己竟窝在了某人怀里,还睡得十分安稳之时,便只想一头栽进床板里昏迷过去。 “皇姐,睡得好吗?” 许是郁烨挣动的动作实在有些大,这才将谢予迟吵醒,也是这时郁烨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缠带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谢予迟的一只手臂绕过自己侧身前搭的手,堪堪放在她的后背处。 “别跟我说,你们蒙汗女子同她人睡在一处,就一定要是这种姿势。”郁烨仰头,瞪看表情十分坦然自若的谢予迟。 “皇姐当真是聪颖!”谢予迟缓缓一笑,琉色的眸子沐浴在浅淡的晨光中,簌簌扑下的长睫微卷,透白的面容当若粉敷桃瓣一般,潋滟生色。 郁烨气哼一声,下意识要推开这人,甚至都做出了抬脚将他踢下床的打算,但忽然记起他似乎还有伤在身,便生生逼停了自己的动作。 岂料谢予迟见她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便愈发得寸进尺,他低下头,有些苍白的唇作势就要映上郁烨的额头。 此时察觉谢予迟动作的郁烨只觉得全身僵硬,一双眼大大的张着,手里紧攥住谢予迟的衣角,却没有躲开。 眼见着唇离额头越来越近,郁烨咬住下唇,手开始慢慢挪动到谢予迟的腰间。 就在谢予迟的唇即将贴上郁烨额头之际,却发现谢予迟眸色一暗,落下的吻也停顿下来。 郁烨都做好了要掐人腰肉的打算,但那吻迟迟未落下,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手里的动作也停滞下来。 谢予迟抽开手臂,倏得起身,背过郁烨穿上外袍,这动作简直就是一气呵成,半点都不拖泥带水。 解开束缚的郁烨自然是乐见其成,她松口气的空档,并未注意到背对着自己的谢予迟微阖的眸色复杂,脸侧耳垂处重新升腾起一片绯红。 而支撑起上身正打量自己的郁烨,有些头疼的看向这一身还没有来得及更换,又弄的皱皱巴巴的衣服。 第一百零七章 撞破奸情 眼见天色渐明,书墨与戾风心照不宣地站起,预备去服侍各自的主子洗漱。 “我那处还有些补药,请戾侍卫上午便过来拿去,可供长玥公主使用。”书墨推门说话。 近些年宫里赏赐的倒是很多,只是他如今几乎每日都是在忙碌郁烨的饮食起居,所以并无多大作用,若不是书歌拦着,他可能早就拿这些东西去铁匠铺换了几把称手的菜刀了。 戾风犹豫片刻,便点头应下。 自出门之后,两人分道扬镳调转方向,赶去各自的房间。 将自己收拾妥当,又换上一身衣服,书墨端着温水站在郁烨房间门口,抬手敲门。 敲响三声,书墨便下意识的没在动手,而是静立地听着房里的动静。 若是这是听见里头有翻身的床架响动,他就要按照惯例唤郁烨起床了。 只是今日略有不同,里面安静异常,没有丝毫声响,旁若无人一样。 书墨停顿片刻,便径直推开了门,果不其然,这床铺还是他昨日早晨铺垫整齐的模样,似乎没有一点改变,这种状况出现,只能证明郁烨根本就没有在这里睡下。 除去宫中留宿,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公主没有在房内歇息,一瞬间,各种猜测涌上书墨心头。 绝对不是公主自己整理好的床铺,他见识过郁烨的动手能力,若是被子,她会直接卷成一坨堆在床头。 明明昨晚公主是同自己一起回来的!一晚上的功夫,她这是去哪儿了? 心中实在担忧,书墨便将水放在桌上,直接奔向书歌的房间。 而另一头的戾风,带着衣物和水进入谢予迟房间那一刻,素来淡然的表情瞬间破裂,那呆愣的目光似乎在风中凌乱。 景宁公主……又重蹈覆辙把他的主子糟蹋了? 谢予迟穿好衣服,便看见郁烨一脸黑线地坐在床边,目光不善。 下意识察觉自己昨晚的做法是有些过头,他立在床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软声道歉:“抱歉,昨晚……我做的实在有些过了。” 这幅情景再加上谢予迟说出的那意味不明的话,成功让戾风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想来,他主子这回扳回一局,也算是一雪前耻。 思及此,戾风表情恢复常态,将水放在桌上,先是向谢予迟行礼,随即对郁烨拘作一揖。 “景宁公主先行梳洗。” 听见戾风这话,谢予迟看向他的目光微亮,还充满了赞许之意。 郁烨闻言,却朝着戾风挥了挥手,扬唇含笑,语出讽意道:“你主子如今成了残废一个,还是先将手帕拧干了给她吧。” 他就知道郁烨会将气撒在自己身上,谢予迟轻笑一声,反唇相讥:“皇姐看来昨晚是没尝够残疾之人的不便,不如今日再绑一天如何?” “好啊,你敢动手试试?”郁烨毫不相让。 见两人又要处于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戾风便连忙上前插话:“请两位公主尽快梳洗,不出半刻书侍长便要来为二位布膳了。” 郁烨没在说话,只是忽然缓阖双目,将手放在自己的太阳穴处,慢慢地揉按起来。 谢予迟自然瞥见了郁烨的动作,不禁有些慌乱,他连忙坐在郁烨身边,既忐忑又内疚,轻声询问:“头痛吗?是不是昨日受凉了?” 不应该啊,他昨晚不仅给人盖好了被子,还将人搂在怀里,应该是不冷的。 “无事。”郁烨回答,“只是日常起床后眩晕而已。” 这话并未让谢予迟安心,反倒愈发担忧起来。 “你往后搬在我房里便好,我会亲自照顾你。” 几乎是不过思考,谢予迟便立即吐出这话来。 “你?”郁烨不可置信的抬头,“若是想要短命,我倒是可以常常来你房中,仅仅同你说话便有奇效。” 出乎郁烨的意料之外,谢予迟这回倒是没有顶嘴,只是垂目不言,好似在真的思考让郁烨搬过来的可能性。 就在头晕愈发严重之时,郁烨只手撑住床架,微喘出一口气。 紧接着,她便感受到一双带着温热的手轻按在自己穴位处,随即又被人往后带进一个坚实胸膛。 “放松。”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好似带着万般怜惜一般。 又是昨日这般暧昧的动作,郁烨只觉得十分怪异,但又念及同样是女子不好发作,加之在他的按揉下,自己的头晕确实好了许多,就没再反抗。 正在这时,书歌和书墨一同赶了过来,在门口敲门。 “告长玥公主安,我等求见景宁公主。”是书墨的声音。 “进来吧。”谢予迟答话。 话音刚落,两人便一前一后的赶了过来,后头还跟着一个正刚刚在自己院落中练完剑,慌乱赶来的闫凌。 书歌进门便同书墨隔得老远,一看便是同书墨又吵了架。 “景宁公主身体不适,便由属下将公主带回房间,不劳烦公主。”书墨上前一步,想要靠近郁烨,却被戾风拦停。 “请侍长放心,长玥公主已在为公主按揉穴脉。” 看到谢予迟怀中的郁烨紧蹙的眉慢慢舒缓开来,呼吸也逐渐平稳,书墨虽心中还存留些许疑虑,但并未开口说话。 “景宁公主……”忽有一侍卫在门外禀报。“廖大人与瑾王一同上门拜访,正在前厅等候。” 谢予迟按揉的动作顿了顿。 “请他们稍等片刻,孤这便去同他们会面。” 一旁的书歌微愕,公主近日这变化可真大,不仅愿意同其他人睡在一张床上,居然连瑾王也都不排斥了? “让他们过来吧。”谢予迟却突兀开口,抢了郁烨的话头。 郁烨挣开谢予迟的手,有些挪揄地挑眼询问:“你不是最在意礼仪规矩的吗?他们可是外男。” “我生长在蒙汗,自然是不忌惮这些。”谢予迟眉眼弯弯,含笑回话,搂住郁烨的动作十分自然。 拍开环在自己身后的手,郁烨站起身,缓慢地挪动步子坐在了桌上。 “皇姐……没事了?”撇见自己空落落的手,谢予迟抬眼问话。 “嗯……”郁烨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对书墨道:“今日早膳推迟,同他们说话,孤无甚好胃口吃东西。” “那公主也得先喝些粥压胃。”书墨劝声开口。 “好,多令后厨备些,免得他们俩出了公主府的门,还抱怨孤太过吝啬。” 此话一出,房门的人便安静下来,他们敢打包票,且不说瑾王,就是廖云淮也不会因一碗粥而对郁烨心生不满…… 大约半柱香后,郁烨坐在桌前,身边紧紧挨着一个谢予迟,不管郁烨怎么暗自挪动自己的位置,谢予迟都能贴上来。 可碍于郁怀瑾与廖云淮都在场,她也不太愿意明说。 将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郁烨轻咳一声,遂说道:“瑾王殿下与廖大人一同拜访孤这景宁公主府,实属少见。” 明明郁烨没这嘲弄的心思,可话一拖出口,就好像带了点这种意思。 “因任大人一事,有些未余结的问题要解,所以便一早登门拜访,不想却碰到在公主府门前徘徊的廖大人,便一入府了。”郁怀瑾开口,露出如沐春风的笑意。 “晚晚,多有打扰。” “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已经打扰了。”郁烨没好气的说话。 在这简单的开头话中,廖云淮只是时不时地盯看郁烨几眼,然后又垂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而谢予迟则是眯起凤眼打量廖云淮,虽含着笑意,却好似目光中浸了些微妙的敌意。 “那廖大人呢?好好的凶手不抓,专门来孤这儿蹭一顿早膳?”郁烨转向廖云淮说道。 “并非如此,臣……臣有一事求公主能够答应。” “孤是做好事远近闻名,还是这公主府是什么求助驿所?让你们没事便上门请孤白白做事?” “还有。”郁烨轻描淡写地看了眼一副云淡风轻样子的郁怀瑾。 “孤提供给你的东西,少说也得一百两。” “晚晚放心,这一百两银子我自会奉上,若是不放心,晚晚可以打个借据。” 郁烨听到这话,轻哼一声,转向廖云淮:“那你呢?” “臣……孑然一身,恐怕这一百两……”廖云淮有些艰难地吐出这话。 许是见廖云淮这模样实属可怜,又好像自己在欺负他似的,郁烨有些不自在地放缓了语气:“罢了,就拿上回你送的香袋折扇抵了吧。” 这点看似差别的对待,就好像一颗倒刺横列在谢予迟心中,他状似自然地拿起身边已经凉透了的茶水,给廖云淮身前的杯子斟满。 “这一百两,我可以替大人付了,但此时了解,廖大人还是少来公主府为妙。” “不必令公主破财……”廖云淮抬袖,遂拱手行礼:“臣会寻着方法报答公主。” 郁怀瑾心思缜密,对于这两个男人藏得那些心思早已摸透,且不说廖云淮数次登门拜访公主府,就是见了郁烨的面也是“含羞带怯”。 至于谢予迟,这三年与他在楚颖相处,他如何为人自己是一清二楚,平日里看似同谁都亲近,与谁都好相处,可那股对人疏离感却无人能祛除,只要旁人一想稍微了解他,便收起了所有的保护壳不许人靠近。 从同样充满了豺狼虎豹的楚颖皇室中成长,谢予迟习惯了伪装自己,隐藏自己,虽待人似乎无可挑剔,可骨子里的强势阴霾却是一直存在着。 但是对待郁烨……似乎他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首先是直截了当的表达对她的不满,甚至贬低,到后来那晚在自己府中因蒋黎书提出条件,无一不都是向郁烨展露着最真实的他。 再加上他现下对廖云淮产生的敌对之意,就正好诠释了什么叫在乎。 知晓这一切的郁怀瑾看破不说破,只是拿起桌上的勺子静静喝粥。 “且不说其他,你们来这儿的目的别忘了,孤还是老话,所知尽言,涉及其它,等价交换。” 郁烨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变换:“你们两个,谁先问?” “廖大人先请。”郁怀瑾率先开口。 “臣所言之事较为特殊,还是王爷先言。”廖云淮拱拱手,推辞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问了。”郁怀瑾微微颔首,随即对郁烨正经开口:“其一,晚晚从哪里得来的药方?” “王翼。”郁烨十分言简意赅地回答。 原来如此,郁怀瑾想,今日早朝,这刘章和的下狱诏书一经昭告天下,接着便是王翼就任刑部掌司的御诏,原来是王翼出卖了刘章和。 理了理思绪,郁怀瑾接着询问:“陛下今早令我将屠殇抓捕,处以车裂之刑,还要……将其全身骨骼击碎,原因是他擅闯公主府,并打长玥公主……” “我听闻,屠殇来景宁公主府,是为了抓书墨?原因竟是书墨为初始流言的源头。” “对。”郁烨有些困倦地挑起眼皮,“是孤做的。” 一旁的谢予迟听到这话,喝粥的动作微微停滞,除了后来赶回来的郁烨书歌,明明昨日只有府里的侍卫和极少的婢女知晓他是左肩骨裂受伤。 而且能见到皇上的,似乎只有郁烨一人,所以……是她硬加上了碎骨之刑,来帮自己报仇? 一时间,谢予迟心绪愈发复杂,他将手里的碗放在桌上,视线轻轻掠过身侧的郁烨脸上。 “睿王妃刘媛入宫,让书歌替换……” “孤请皇后下的令。” 郁怀瑾同郁烨还在继续。 “任永济也是晚晚藏进刑部大牢的?” “是。” 可能是从未见过使了阴谋诡计还这般大胆承认的人,闫凌惊讶之余,对郁烨更生敬佩之情。 其实郁怀瑾最想问的,还是她到底同刘章和在房间内说了什么,才使得刘章和这般直接的承认了药方之事,就他对刘章和的了解来看,若不是被逼至绝境,刘章和定会死咬住不松口,等到郁广冀回来帮他脱罪。 但……郁怀瑾同样心里有那么一丝灵敏的决断,他感觉自己若是问出这个问题,定然得不出结果,于是便放弃了询问这个问题的打算。 “问完了吗?”郁烨用食指敲了敲桌子,盯看郁怀瑾。 “嗯,询问完了,多谢晚晚解惑。” 第一百零八章 四人谈话 提出这个请求,廖云淮着实为难,因为在毫无根据,又无其他人亲眼目睹的情况下,他所言之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是放眼这整个京雍,他所知晓有化腐朽为神奇,使不可能变成可能这一能力的,有也仅有一个景宁公主。 从方才他听到郁怀瑾问出的话来,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对郁烨的另眼相看。 他并不介意女子足智多谋,有运筹帷幄之能,相反他只是觉得惋惜,若是郁烨身为男子,就算不跻身于皇位争夺,也能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 廖云淮绝无冒犯之意,他认为,郁烨这能力若运用得当,便能惩治奸臣,激浊扬清,助得天下盛世,但若是走入歧途,这朝堂就是岌岌可危。 “廖大人,孤这地方可不是供你发愣的地方。”郁烨朝着廖云淮的方向敲了敲桌面。 “有什么事快说。” 被郁烨这句话拉回了思绪,廖云淮迟疑片刻,半抿了唇,随即又起身站起,朝郁烨深深低下身行过一礼,不卑不亢开口。 “臣要开棺验尸,今日臣只求公主一声应允。” “你验谁的尸,还需要孤的应允?” 廖云淮低垂下眉眼,语气淡然地吐出一个名字:“杜靖伦,杜相国。” 这个名字自他口中脱出之时,郁烨搁在桌上的手缓缓伸了回去,细眉羽睫下漆黑的瞳孔紧缩。 许久,郁烨浅色的唇微张,却未吐出任何话来,而廖云淮还保持着鞠躬的动作未起。 “所以……”沉默良久的谢予迟终于开了口:“除了景宁公主,你还要得到其余在京的一百多位杜相国的弟子以及杜夫人的同意。” “是。”廖云淮径直回答。 “时间根本不够,廖大人。”也许是受廖云淮这般顾及礼仪伦常以及认真态度的影响,谢予迟忽然正色起来。 “你既然主要负责此案,便有这个权利开棺验尸,为何还要忌惮这些?” “若是他不是杜靖伦的弟子,倒是可以堂堂正正地撬开棺材。”郁烨突然插话。 “可要是弟子撅了老师的坟,就要遭受千夫所指,驳德违伦。” 谢予迟缄默不言,望着廖云淮还持续着行礼动作若有所思。 “你起来吧。”郁烨淡声开口,将桌上的清粥挪至一边,从怀里掏出几瓶药来放在上面。 “你如此执着于此事,我要知晓理由。” 廖云淮直立起身,却没再坐下:“臣所言之事,公主……恐怕不会信,就连臣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直说便是,信或不信与否,皆在于自身,孤要是想信,无论你说的有多荒缪孤都会信,若是你说的让孤觉得没意思,那今日你就白来一趟。” 将袖口放下,廖云淮神情严肃,正经开口:“依公主所言,臣昨日便去崇明山寻温大人,可待臣等赶到之时,温大人正悬梁自尽,所幸被及时救下,此时大人已随臣来到京雍,受刑部保护。” “就在臣等救下温大人之时,却见一黑影闪过,臣当机立断地追了出去,直至追到崖边,却见那人最后纵身跃下了悬崖。” “那人你可有看清是谁?”郁烨抬眼反常追问,语气有些急切。 一旁的谢予迟同郁怀瑾将郁烨的奇怪反应尽收眼底。 “回禀公主。”廖云淮继续说道:“在跃下悬崖之前,那人曾掀开衣帽,臣也看清了样貌。” 原本还在漫不经心地整理桌上的药瓶,此时郁烨却停下动作,目光紧盯着廖云淮的脸。 “臣亲眼所见,那人是……已故的杜相国,而且那时,沈言同臣一道目睹了整个过程。” 若是其他人,郁怀瑾可能就会怀疑这话是戏言,可它偏偏出自廖云淮之口…… 而郁烨在听见这话之后,竟然神色平静,表情比方才还要淡然。 “臣……对鬼神一说,虽怀敬畏之心,但行事之时却不会考虑。” “所以你才要开棺,看看杜相国到底是否已经入土为安。”郁烨终于将目光放在廖云淮身上。 “是。”廖云淮端正神色,坚定回话。 案情愈发复杂难测,廖云淮本就进展艰难,此时又掺进了如此扑朔迷离的状况,所以这案子能不能啃下来,使其真相大白,恐怕不是这般简单。 再加上自杜靖伦出事以来,已经过了半月之久,时间紧迫,乾安帝虽并未规定破案时日,可长久地拖下去,只会让破案机会越发渺茫。 “且不说每个弟子都能应下此事,一百多号人,廖大人去寻到明年可能都寻不完。”谢予迟说道。 “倒不如廖大人抛下这伦理之碍,顶下京雍全城百姓非议,及时查看杜相国的棺椁内是否有异。” 廖云淮停顿下来,似乎真的在考虑谢予迟所言的可行性。 “就看大人有无觉悟,承受旁人非议。” “这言语之伤,看似无关痛痒,可到底也会造成不可磨灭的损害。”说完这些,郁怀瑾若有所思地望向郁烨:“晚晚,你怎么看? “世间哪有万全之法?”郁烨停道:“先不论廖大人为杜相国亲传弟子,一经及第便跟随他为官行事,正如他所说,亲眼看见杜相国再次出现,也仅有他与沈言二人,根本不足以让外人相信。” “所以,廖大人要开棺,也只得以案情有异,需得重新验查尸首为由。” 话罢,屋中之人一时间皆沉默不言。 “臣来此受教,万分感谢。”廖云淮谦逊有礼,随即又说道:“但臣今日所言,还望诸位暂且保密。” “廖大人放心便是。”郁怀瑾点点头。 见对面的两人已无事,也没有问题再询问自己,郁烨便将几个瓷瓶收入怀中,只留下一黑色塞子的小瓶。 她将那小瓶递给了郁怀瑾,道:“瑾王回府,顺道帮孤将此药送给睿王妃,不必入府,直接唤刘氏的贴身侍女去正门拿便可,孤已令人传信于刘氏。” 这天底下敢把堂堂瑾王当作小厮来使唤的,恐怕也只有郁烨了,不过看这郁怀瑾欣然接过的表情,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晚晚可有其它事嘱咐?”郁广冀笑意融融。 “嗯……”郁烨想了想,立道:“一百两。” 郁怀瑾微愣,随后笑得越发温和,“放心,答应晚晚的,我一定会做到。” 若不是郁烨明显表露出厌烦郁怀瑾,谢予迟可以相信,他可以将郁烨放在神龛上供起来,这般宠溺顺从,就算是曾经郁怀瑾因夺医一事心怀愧疚,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况且郁怀瑾向来不看重人之情感,也只是表面上维系着同大多数人的和睦关系,可对郁烨,他却是发自内心的疼爱。 “好了,两位贵客,今日郁烨属实身体不愈,便不亲自送你们出府了。”她得赶紧回自己房间再睡一觉。 郁烨站起身,小幅度地扭动了一下胳膊,细声嘀咕:“郁长玥这床板太硬,昨晚我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这话虽然声音较小,却让这桌前的几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其余三人反应各异。 谢予迟陷入了深深地自我反思,决定立刻就换一个厚实的丝绒床垫,而廖云淮还在思虑着案情,似乎并未注意到郁烨的话。 只有郁怀瑾,原本如沐春风的笑意立刻收敛,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难以置信的盯看住郁烨,“晚晚,你昨晚……是睡在这里的?” 郁怀瑾突兀开口,让谢予迟察觉到有些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嗯。”郁烨已无心应付他们,只想着尽快离开。 “和谁一起睡的?”郁怀瑾心中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郁烨不疑有他,十分坦然地撇向谢予迟:“除了郁长玥,还能有谁?” 这下倒好,郁怀瑾的脸瞬间变得黑沉起来,看向谢予迟的目光仿佛浸了刀子。 “是吗?”郁怀瑾阴测测地开口:“长玥公主,还多亏你照顾晚晚啊。” 不用看谢予迟也知道,郁怀瑾这副样子就好像要直接生吃了他一样,更别说那吐出来的话有多咬牙切齿。 就郁怀瑾来说,他并不是不看好谢予迟的为人,只要他对郁烨认真,往后若是回楚颖继位,愿意以皇后之位为聘,并保证再不扩充后宫,自己便愿意将郁烨托付于他。 可如今谢予迟身份不得公开,两人关系不清不楚,又挂着一个皇兄妹的虚名,就这般同床共枕!怎么合乎礼数! 虽然他知晓谢予迟不是乘人不备便欲行不轨之人,他们成了倒是两全其美,但若是日后他们两人分道扬镳,郁烨知晓了真相,那还不得翻天? “晚晚素来身体欠佳,长玥公主顾及她的身子,往后不得留宿了。”郁怀瑾冷冷开口,眼神中满含警告意味。 留宿?郁烨在心里轻哼一声,她是直接被绑在了这里,还被人当作枕被在怀里搂了一晚,以至于让她感到脊背手臂有些不适。 “长玥省得。” 事实上昨晚除去抱在一起睡了一晚,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其它什么事,但谢予迟知晓他如今一时也解释不清楚,也理解郁怀瑾心中有气是理所应当,往后两人有机会私下见面,他会亲自解释清楚。 最后,这一早便登门拜访的两人各怀心思地走出了景宁公主府的大门,待两人离开后,郁烨也没再补一顿早膳的打算,直接扑进自己房间补眠。 而谢予迟在郁烨离开后,重新换了套衣服,坐卧在床榻上查看戾风呈上来的线报。 在郁烨因为刘章和一事忙碌之事,谢予迟自然也是没有闲着,他不仅还在京雍城中各处打听收集那舞姬浣娘的下落,还时刻关注着楚颖那边的动静。 打开一道道关于寻找浣娘踪迹的密封信件,谢予迟看到的几近都是一无所获。 只到看到最后一封顶角标了红记的信,谢予迟目光微凝。 “主子,这封由楚颖送达至此,按照时日计算,应在路途上花了半月。” “半月……”谢予迟眉目缓敛,“那就是刘章和一案东窗事发的时候。” 一般来说,因为将信件自楚颖送到京雍十分凶险,若不是什么大事,就不会轻易传达过来,所以当戾风接到这封密信之时,心中便生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谢予迟迅速撕开那信封,大致浏览其中内容,便脸色一变。 戾风见谢予迟神色变化,便印证了心中所想,来这京雍已几月有余,谢予迟一直都是在按计划进行,除了寻找浣娘一事拖沓至今,但他知晓自家主子自有谋划。 但现在谢予迟的表情可堪是入京雍以来最为难看的一次,不仅脸色陡然阴沉,眉宇间也是萦绕着浓浓的戾气阴霾。 “主子,发生了什么事?”戾风低声询问。 谢予迟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到烛台前,将那封来自楚颖的密函放置烛火上,看着他静静燃烧殆尽。 良久,谢予迟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脸色稍有缓和,这才冷下声音开口:“我那好二哥,似乎也来了这京雍。” 听到这话,戾风呼吸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楚颖二皇子谢琉,是谢予迟唯一看不透的一个人,他入朝论政,却不参与党争,平日看起来漫不经心,闲逸散漫,行事风格却狠戾邪佞,狡黠多变,并不留一点余地,他带人血洗一府八十口人,连带这半岁未到的孩子,未留下一个活口。 也许其他皇室血脉是为了争夺那个位子,而他似乎只对一事感兴趣,那就是毁灭。 就是因为看不透,所以谢予迟尚在楚颖时同他往来,便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力,丝毫不敢懈怠。 “主子,我们是否应早做准备?”戾风发问。 “不。”谢予迟眸色渐深,“半月的功夫,恐怕他早已入京。” “那我们现在应当如何应对?” 谢予迟沉思片刻,将其余的信件放入柜中,缓缓开口:“先出府买个上乘的床垫回来。” “是!”戾风立刻恭敬应话。 待反应过来,戾风难以置信地抬头,切声问道:“您方才是说……买……床垫?” 谢予迟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便重复了一句:“嗯,记得挑个最软的。” 还没等戾风想好该如何回话,只见谢予迟细想片刻,便又立刻反悔:“罢了,还是我亲自去挑选为好。” 第一百零九章 开棺验尸? 走出景宁公主府,廖云淮便俯身行礼,向郁怀瑾辞行。 “廖大人,若你想真正彻查此案,有些代价,你不可能不负,悠悠众口,你堵不住,却可以忽略而过。”郁怀瑾看着朝着自己躬身的青年,忍不住开口嘱咐几句。 “多谢王爷开导。”廖云淮答:“臣心意已决,不管如何,应当先开棺查看一番。” “老师弟子云布四海,臣一时无法求其谅解,所以首当其冲,还是应当取得杜夫人的同意。” “你这般想便也是好的,也许……”郁怀瑾停顿一下,然后接道:“你会发现更多线索。” 廖云淮没在言语,朝郁怀瑾拱手,便转身离去,直奔杜相府。 一路上,他心思愈发坚定,脑中想起杜靖伦时常告诫他的一句话:“京雍朝堂如层瘴迷雾,虚实不清,血脉、礼教、人心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弥天大网,且不言你尚在刑部,无论是身位何处,行事会遭受重重阻碍,不求为官做到尽善尽美,理当竭力全力,顺从正理。” 那晚在崇明山,他与沈言除了见到死去的杜靖伦以外,再无第三人,那么若是杜相国真的还活着,他可能就会被直接划归于凶手,而且……若是他真的就是凶手,一些疑点便可以迎刃而解,例如每位死者脖颈处的勒痕,后来经仵作细细查验,确定施害者并未用尽全力,所以勒痕并不深。 起先他还以为那人是因着死者已服毒,勒杀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却忽略了一种情况,若是那人下了毒,心急却无法令人立死,便用绳子加速其尽快死亡,只是碍于自己气力不够。 而气力不够的原因,便是久病或者年老体衰,这一点,杜相国完全符合,再者,能让遇害的几个位高权重的大人毫无防备地迎进书房这一特定地方,也极有可能是扬言有重要事宜商议的相国。 崇明山那晚,他廖云淮亲眼目睹那个杜靖伦跃下悬崖,那崖地深不见底,人跌落下去必死无疑,那么他要将一切都归在自己的老师身上吗? 若是他们真的撞破了杜靖伦意图勒杀温瞿的场面,才使得他畏罪自杀,又或者当年的朝臣已被他杀尽,算得上了无遗憾,才…… 这两个确实都是个好理由,但是却不一定是真相…… 他不想先入为主,可事情总要调查清楚,思及此,廖云淮不禁在心中询问自己,若是相国真的是这几案的真相,不管他处于何种理由,他日在地府相见,老师还会不会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 骑马缓行在街道上,随侍走在前方为廖云淮牵马,还在陷入沉思的他并未注意到前方奔来一匹疾奔的马。 “大人,大人!”前方那马上的人正是匆匆赶来的刑部侍卫。 被这喊声打断思路,廖云淮抬起头,看向来人。 “何事如此慌张?” “温……温大人,他醒了!”侍卫勒住马,上气不接下气的回话。 廖云淮神色紧张,立即询问:“温大人可有说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侍卫有些失落的低下头:“温大人……他什么都不肯说,自醒来至现在,除了喝下几口水,就一直未开口讲话。” 温瞿是唯一的幸存者,他极有可能知晓全部真相,廖云淮想立刻去问询,可下一刻脑中涌起的想法,让他坚定了先去杜相府的打算。 若是开棺之后,尸体尚在,一切如常,那么他便可以安心查案,顺着是否有人易容来干扰查案方向的可能性去寻找线索。 也可以将死者复生这一匪夷所思的事从心里头剔除。 “且好生照看温大人,我有要事先行赶去杜相府,待我回来,再去看望温大人。” “是!” 如郁烨等人所料,自杜夫人这一开始,就进行地艰难异常,廖云淮刚说明来意,便被杜夫人冷言驳斥,还扬言将他赶出杜相府。 “所有线索,半月前不都让你们查尽了吗?如今还要做什么吗?” “云淮!”杜夫人痛心疾首地指向廖云淮,眼中蓄起了泪:“靖伦在世时,他最为看重的便是你这个弟子,身患重病之时,还要熬夜亲自批画你呈交上来的策论,如今他逝了,你还忍心这般折腾他?” “杜夫人,此案尚且存疑,为了尽快寻出真凶,云淮不得不做出这般决定。”廖云淮伸鞠一躬,言辞真切。 这也是证明老师并不是真凶的最好方法,只是廖云淮不敢说,也不愿将这天方夜谭之事告知于老师最亲的人。 “云淮,这礼教纲常,你父母都是教授于你的吧。”杜夫人继续说话。 “你看看这古往今来,有那个弟子,是要亲自带人去撅老师的坟的?若你是在坚持,就不怕背上畜生骂名?” 因心中实在郁结难疏,又酸涩异常,一向温和平易近人的杜夫人也不禁吐出了些粗鄙之语。 “夫人,老师教给弟子的是要做事从一而终,无愧于心,也不应束缚于虚礼形式……” 廖云淮顿了片刻,遂真诚坦言:“若是老师泉下有知,也定会理解弟子所为。” “靖伦理不理解臣妇不知晓,但臣妇绝对不会让人在他无辜枉死之后,还扰了他的清净!”热泪终于从还带着疲惫伤痛的眼中流下,杜夫人哽咽出声。 她不似她那位心如明镜,秉公任直的丈夫如此深明大义,只知道这么多年在他夜以继日地为这朝堂呕心沥血之时,没有做好一位妻子,让他晚年还受这般疾病绕身困扰。 “你要学他的理智严谨可以,可应首先想想!你是他的入幕弟子!” 廖云淮没有回话,只是突然掀起衣袍,直直地跪在了杜夫人的房门前。 “这是做什么?”杜夫人拭着泪,垂眼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廖云淮。 “为弟子,云淮知晓此番做法乃大逆不道,但为官,我需得还这京雍百姓一个真相。” “所以你这是在威胁我?”杜夫人反问。 “云淮不敢!但还请夫人谅解云淮!” 无论廖云淮语气有多诚恳,可杜夫人却已打定了主意不愿让步,她朝地上之人撇去一眼,随即拂袖转身。 “你既喜欢跪着,那便好好跪在此处吧。”说完,杜夫人便不再管廖云淮,进入了房内。 廖云淮垂眸,未向那紧闭的房门投去一点目光,只是忽视杜府下人投来的疑问目光,挺直了脊背跪立在地。 伴随着阵阵聒噪的蝉声渐歇,日头慢慢落下天际,夜间的虫鸣此起彼伏,茂密竹林树丛中,不时有阵阵凉意袭来。 白日本来是个阴天,可到了夜间,这空中的云层却慢慢浮散,露出点点月光撒在地上,银白色一片,让人冷不防地想起秋日清晨的冷霜。 在戾风的陪同下,谢予迟今日出府逛了一圈,傍晚才回府,这还是戾风担心他胸口的伤劝导多次,又拿自己先行回府留他一个路痴在外做胁迫,才没让人一直逛到夜市去。 房间内又重新被装饰一番,谢予迟才堪堪满意,来到庭院中散步,他望着这满园花草,心中五味杂陈。 也没过几月,这原本都是枯枝败叶,荒草丛生的院中便被戾风打理地井井有条,而且……种上的各类花草争奇斗艳,似乎一点都不输御花园的花样种类。 戾风几乎将赏赐给郁烨的花都给弄了过来,因为郁烨不喜那些东西,书墨等人又无心看管,常常任这花草枯败凋零,所以戾风才将那些名贵的花草搬回沁央阁,细心照料之后,还真的救活了几株濒死的花束。 细细算来,戾风跟了他十年之久,也跟着他无欲无求了十年,如今除了完成他布下的任务之外,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摆弄花草上面。 可能是为了照顾到谢予迟特殊的强迫癖好,戾风还特意左一盆右一盆,连花的颜色都摆放地十分对称。 看得久了,谢予迟忽然释然,虽然他对养这些花草不甚有兴趣,但打理这些亦能平心静气,有益神思,倒是好事一件。 “公主,戾大哥让我来唤您回房换药休息。”闫凌上前行礼。 “好,那……” 谢予迟的话还未完整地说出口,便听见闫凌接着道:“戾大哥还说今日公主并未在府上,所以他会唤些有经验的侍女为公主换药。” 哪有什么其它侍女,谢予迟一般不许旁人近身,而且自己还需保守本为男身的秘密,怎会轻易让人给他上药? “景宁公主去哪儿了?”谢予迟蹙眉,疑问出声。 闫凌摇摇头,无奈道:“回禀公主,我们也不知晓,只知您旁晚回来休息之时,公主已经离府了。” 谢予迟一言不发,脑中已经浮现起好几处郁烨可能出现的地方,只是一个个寻去太过浪费时间…… 刘章和一事已经了结,郁广冀尚未回京雍,她一直暗自担心的刘媛也托了郁怀瑾送药,那么如今只余留一个可能性…… “闫凌,将戾风唤来,我们出府。” “公主!您的伤本就未痊愈,下午又出去逛了这么久,这折了的骨头也不经这般折腾啊……您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要做什么,明日也不迟啊……”闫凌低声细语的劝话。 “给我换药的人都没了,你说迟不迟,嗯?”谢予迟对着闫凌似笑非笑道。 这会换药的这么多,长玥公主就偏生要景宁公主去换,这不是存心闹腾人家吗? 闫凌对谢予迟与郁烨的不合程度又有了一个了解,但更多的是觉得这长玥公主似乎是在存心找景宁公主的麻烦。 可既然如今长玥成了他的主子,那她下的命令不得不从,闫凌无法,也只得乖乖顺顺的去寻戾风,希望他能劝导这长玥公主一二。 只是最后他没有想到,就连他的戾大哥,也是不能动摇谢予迟想法半分的…… 这景宁公主府内有人在匆匆忙忙地寻郁烨,可这正主却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来到了杜府上。 郁烨被带进杜府大门之时,还是杜夫人的贴身侍女带的路,听起郁烨问起夫人尚在何处之时,那侍女便有些为难,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神情。 “夫人……呆在卧房里不愿出门,还请公主赦免夫人怠慢之罪。” “孤自然理解,还请杜夫人多注意身体。”郁烨回答。 “其实……”那侍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若是有什么难处,你直说便是。” 听到郁烨这话,侍女的表情明显松懈下来,她朝着四周巡望一圈,这才低声说话:“今日上午那刑部的廖大人来了,说什么都要挖杜相国的坟,开棺验尸,夫人不同意,他便一直在夫人门口跪着,怎么劝都不肯离开。” 郁烨了然,便接话询问:“你是想让孤去说道说道,叫廖云淮早些离开?” “公主独具慧心,又能言善道,还请公主顾念夫人身子,帮夫人这一个忙。”侍女说着,连忙跪下见礼。 “倒不是孤不愿帮。”郁烨略顿半响,平静出声。 “一来这廖大人是朝堂上出了名的倔脾气,孤去劝导也无甚作用,二来……他此举涉及公事,孤无权干涉。” “公主要去取走相国留下的书籍,还是由奴婢为公主引路吧。” 侍女貌似失落,却还是站了起来,恭敬有礼地为郁烨带路。 郁烨也知晓此番做法双方都会为难,但她作为一个名义上被杜靖伦逐出师门的人,无论站在哪方都尴尬异常,所以她只得旁观,不加以干涉。 而就此案本身而言,廖云淮等人的说法就应仔细斟酌,然后寻找解决之法,不过事已至此,她也想不出来除了开棺以外其它更好的法子,况且,郁烨也不敢相信杜靖伦还尚在人世。 不得不承认,她对廖云淮的坚持抱有钦佩理解之意,如果换成是她,兴许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正思虑之时,她们几人已经绕过庭院,来到了杜靖伦的书房前。 “有几本书相国放在了不同地方,你且先去照看杜夫人,孤自行寻找便可。”郁烨站在门前,回身说道。 那侍女迟疑片刻,便缓缓应声,随即又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第一百一十章 相府之疑 许是害怕触景生情,自杜靖伦入土为安以后,这书房就被杜夫人下令锁了起来,也不敢有人擅自入内打扫。 郁烨手里拿着的钥匙,是方才在她说明来意后,那侍女特意向夫人说明情况,然后才交给自己的。 望了望手里古铜色还带点锈渍的钥匙,她随即插进铜锁里,咔嚓一声,檀色的木门缓缓被推开。 还是以往的摆饰,就好像自那晚她同谢予迟来之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挪动迹象,唯有那书架上已将书重新摆放整齐,就像是它的主人刚刚擦拭翻阅过一般。 房中依旧是淡淡的沉墨味,郁烨吸进鼻中,有一瞬间地放松下来。 这院中鲜少有人打扫,如今杜靖伦逝去,这地方就更加人影寥落,郁烨让书歌等候在了门口,入了这院落,便是她孤身一人。 郁烨踏进屋后,便饶过中央的案桌,径直来到书架前,缓缓抬手,指尖微红又修长细削的手自列列书上滑过,视线慢扫在页面上的书名。 “霍疾,南朝人士,喜边塞豪放阔景,记得当时杜相国在教读我们各朝大家诗词之时,你每每读到他的诗句,便故意拔高了声调。” 明明这房中并无他人,可郁烨却好似在同旁人说话一般,语调不急不缓,起伏平和,就像是同老友叙旧一般。 “明明是个武将,背诵文章之时却比谁都快。”郁烨的指尖落在了名为策论的书籍上,瞳孔浅缩,“皇兄至今还让孤抄记这个,可孤是一点也背不下来。” 从那书架末尾抽离一本泛黄了的书后,郁烨便将那书抱在怀中,走离了书架。 四下观望,郁烨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墙上横挂着的一把卯月红檀弯弓上,在离那挂弓三步之遥的地方驻足观望。 “孤救了你的命,却也把你从自小渴望达到的位置上拽了下来。” 忽然,郁烨后方一阵凌风扫过,那烛火立即熄灭下来。 可郁烨却丝毫没有慌乱,拿住书神色如常地转过身,空中突然拢聚的云雾遮蔽了月光,屋外的细碎虫鸣声忽然寂静了下来。 看向自己身前那一团突兀出现的黑影,郁烨微阖双目,眼波流转见掩藏了平压下来的复杂情绪。 只见她淡色的唇微张,轻轻浅浅地吐出一句。 “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杜府门外,书歌坐在马车架上,百无聊赖地甩动着手里的缰绳,视线时不时地落在那紧闭的大门上。 就她估算来看,郁烨已经去了大约一个时辰之久,就拿几本书,用得着花这么多时间吗? 难不成,又被杜夫人留下了? 正在书歌疑问之际,便听见街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她以为是其它人打从这地方绕路的,却没成想,它却是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自己的马车后。 书歌抬起头去看,发现正是景宁公主府的车驾。 戾风送来缰绳,便跳下马车取回脚垫,放在车架旁。 见到这人,书墨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来了。 “长玥公主。”书歌下了马车来到刚刚踏上脚垫的谢予迟行礼。 谢予迟落地,先是朝那门口投去一眼,随即将目光放在了书歌身上。 “她还未出来?” 书歌心领神会,立即摇了摇头,道:“公主进去一个时辰了,怕是去探望杜夫人。” 眼尖的谢予迟又无意间瞥见在两架马车前,还拴住了一匹黑马,主人好像不在,便托付这杜府的守门侍卫稍加看管。 只是这匹马……谢予迟瞧着十分眼熟。 顺着谢予迟的目光望去,书歌发现他注意到了这匹马,便贴心解惑:“禀公主,那是廖大人的马匹。” “廖云淮?”谢予迟缓缓眯起了眸子,“也就是说,他也在这儿?” “是,廖大人自上午从公主府离开之后便径直来了这里,似乎还未出门过。” 这一瞬间,书歌敢肯定这长玥公主的脸色不是这般愉悦,虽然自景宁公主那儿得来的传闻中,是说长玥公主对这新晋状元郎甚为满意。 可就她来看倒是不像这回事,就长玥公主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倒像是更在乎公主一些…… “公主只是说去拿几本书回来,但去的时间已久,长玥公主还是先进去等吧。” 心下愈发清明,书歌明白,这长玥公主这么晚了还赶来杜相府,就是为了接她家主子回府的。 能这般在乎公主也好,皇室间少有付出真心的亲情,可是她总觉得这份亲昵有种乖乖的感觉,但怪在哪里,她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就在书歌为自己的特殊发现而细细沉思之时,谢予迟在心里却已经在诽谤起郁烨来。 她为何要逗留这么长的时间?难道是为了故意不给自己换药? 正在谢予迟踏上相府门前的台阶之时,那杜夫人的贴身侍女才姗姗来迟。 “奴婢参见长玥公主,因夫人有些头晕,奴婢这才拖延了些时辰,还请公主恕罪。” “无碍。”谢予迟含笑将跪在自己身前的人扶起,又柔声开口:“皇姐许久未归,我才想着来看看她,能带我去寻她吗?” 见美人笑也如三月微风拂面,潋滟生情,侍女的脸微红,只听她磕磕绊绊地回答:“公主无需这般客气,能为公主带路,实属是奴婢的荣幸。” 说罢,侍女便先打开了大门,将人给带了进去。 留在门外的戾风,闫凌与书歌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便坐上车驾等人出来。 “戾大哥,你说,长玥公主为何坚持要景宁公主给她换药呢?还特地来相府接人?”闫凌同戾风相顾无言许久,才蹦出这一句话来。 若是往常,戾风倒是知晓自家主子这是故意找人不快,冲着折腾人的目的去的,可现在…… “长玥公主不喜旁人触碰,但自入京以来,便与景宁公主最为亲近,故而如此。” 闫凌闻言,做恍然大悟状。 过了一会儿,戾风似想起什么,便突然开口:“有一事,许早便想询问于你。” “什么事?戾大哥直说便是!”闫凌道。 “崔志平出事那晚,你应是作为贴身护卫保护在侧,难道你并未察觉到什么?” 此话一经脱口,便见闫凌的脸色渐沉,那双剑眉也目之可见地紧皱起来。 “实不相瞒,对于那晚……我只记得在一间酒肆前盯住崔大人,随后……” 闫凌仔细回想,却发现自己对于那之后的记忆竟是一片空白,惊愕之余,顿时忧心忡忡起来。 “我现有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截断隙,如今我只记得自己在一片林中醒来,然后便匆忙赶回了崔府,那时……便发现崔大人已经暴毙而亡了,至于我为何前往那片树林,确是丝毫印象全无。” “后来你可有问过其他人,关于你那晚的行踪?”突兀的一道声音传来,闫凌被吓了一跳,随即撇过头,发现书歌也上了他们的马车。 “书歌姐,你可吓死我了。”闫凌抱怨一声。 “小屁孩!瞧你那胆子。”书歌翻了个白眼,随即拍了一下闫凌的后背,继续追问:“问你话呢!” “没有。”闫凌摇摇头,“接着我便逃走,并被辛阚府的攘刃追杀,最后来到公主府,就没有机会去问过。” 书歌听到这话,便陷入了沉思,不得不说,闫凌遭遇的情况,同郁烨失去记忆的情形大同小异,只是郁烨那记忆断层实在是太大,足足有几月之久。 “书歌。”见自己身边的人神情复杂,戾风便出声唤了人一声。 “没事没事。”书歌摆了摆手,随即立刻跳下马车。 “你们俩就在这处吧,我去前面。” 另一头,侍女先将谢予迟带入正厅所在的院落,当即将到达厅室之时,侍女望了望通往后院的回廊,低声询问谢予迟:“公主是想直接去书房寻景宁公主,还是暂且前往正厅休息片刻,等候景宁公主?” “将我带去书房吧。”谢予迟直截了当地回答。 可就在两人往通向后院书房的回廊走去之时,却远远看见一抹靛青色的身影缓缓朝他们走来。 谢予迟自然是一眼望见了郁烨,狭长的凤眼上挑,散着浅浅笑意。 “你怎么来了?”郁烨微愕,随即出声询问。 “天色已晚,我怕你害怕。” 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郁烨沉眉,收起话头,不打算追问下去。 “将这个交给杜夫人。”郁烨转头,继而对着谢予迟身侧的侍女说道。 这不是公主要带回去的书吗?瞧见公主手里拿着也只有这一本啊?侍女虽然心下疑惑,还是接过郁烨递来的书,轻声应是。 “你……可要回去?”谢予迟低声询问。 “嗯……”郁烨揉了揉额角,浅浅点头。 谢予迟见状,十分顺手地拉过郁烨的手握在掌心,愈加放柔了声调:“累了?” 还是有些不适应被人这般对待,郁烨下意识地就像抽回手,但是见谢予迟察觉自己动作后忽然露出的受伤表情,郁烨迟疑了。 这人尤其善于伪装做作,不要上了她的当。 心里虽然这般提醒自己,可郁烨到底还是没有收回手,任凭被他紧紧握住。 “知你累了,我们回家。”谢予迟十分满意地拉住郁烨,朝着正门口走去。 侍女最后将两人送出府,又目送两人离开,这才抱着郁烨给的书赶去了杜夫人的房间。 马车上,谢予迟同郁烨像往日一般对坐,他时而敛目,时而无声沉默地望着对面之人。 回程路上,谢予迟自然是要上郁烨的马车的,所以便只留一个戾风和闫凌驾着空马车跟在后头。 “伤……好了?”这回倒是郁烨先开了口,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身前的人,便出声问道。 “嗯。”谢予迟不咸不淡地回了话。 虽然郁烨很不想承认,但是天生对他人情绪异常灵敏的她还是发觉这人生气了,而且这生气的源头,还来源于自己。 可是这人生气的原因是什么呢?郁烨绞尽脑汁也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头的谢予迟见对方半天不说话,便将一直放在对方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扭头道:“你是特意来帮廖云淮的?” 虽她来杜府的目的并不是这般,但还是做了一些顺水推舟的事,可要说能不能生效,倒还得另说。 原来如此!郁烨忽的得出了答案,原来她是在意自己是不是故意来廖云淮这儿找存在感,夺了她的风头啊…… 一早她还对长玥对廖云淮的心思抱有怀疑,现在来看,她于廖云淮的爱慕之情是没跑了。 “嗯……若你介意,我会叮嘱杜府的下人,就说今日我并未登门拜访杜府,唯有你一人……” “这么说,你还想为他做好事还不留名?”谢予迟反问。 不知为何,郁烨觉得这人更生气了…… 这样还不够,那得让她怎么办?直接向乾安帝替她们俩求旨赐婚。 正在郁烨思考着此事的可行性之时,谢予迟却突然坐在了她的身侧,又将头缓缓磕在郁烨的肩上。 “我……肩处的伤很疼……” 听见这人虚弱无力的轻哼声,郁烨没敢动弹,憋了半响,只是低下头道:“那你还跑这儿折腾?” 谢予迟:“……” 这回他是见识到郁烨的木讷程度了,但不死心的他接着低声开口:“你还未给我换药,所以不敢睡。” “我那景宁公主府的其他婢女是没长手吗?” 谢予迟无声沉默,再也没有开口的欲望了…… 察觉靠着自己的人心情属实失落,好似没有一丝做戏的成分,于是郁烨抿起有些干涸的唇,将手放在那人的背后,试探性地用安抚地力道拍了拍。 靠在郁烨肩上的谢予迟微愣,随即神色中好像有一汪温润的暖泉自眼底涌开,自头到脚浸暖了整个身躯。 他脖颈微红,接着起身坐好。 “既然你回去了,那换药的责任自然是你的。”谢予迟正色,在脖子上的温度还未褪去之时遂淡声说话。 郁烨将手端坐放好,目视前方,轻浅的应了一声。 直到下了马车,再次回到沁央阁之时,郁烨望着足足垫了三层床垫,四张毛毯的床时,表情立刻变得有些丰富。 “你这是……抢了人家的铺子?” “怎么可能?”谢予迟神情自若地走到床边,状似十分满意地为郁烨展示他的床榻。 “考虑到你身体虚弱,我才花费一下午的时间去寻来这些,这……也算对你有心了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周山寻迹 这本就是一夜头里少有的安静时段,可房内无端地诡寂无声,郁烨在犹豫,目光从那床榻上移回自己的腿上,似乎在丈量自己能不能坐上去一般。 侧头瞥见郁烨古怪的神色,谢予迟疑问,难道她不喜欢这花色? 想到这里,谢予迟大步流星的来到柜前,一通翻找,最后扯出件大红色的袄被来,他脸色微红,胡乱的塞了进去,最后在底层终于寻出个浅蓝的床单。 眼看这谢予迟错误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郁烨便直接来到床侧,挽起袖口预备掀开那几层碍事的毛毯垫子。 正在这时,刚从郁烨房里拿药过来的书歌也将这房内的“盛状”收入眼中。 “打死卖垫子的啦?”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赶去郁烨身边帮忙。 谢予迟抱着怀里的床单,看向两人,最后询问出声:“你……不喜欢?” 被这问题问的莫名其妙的郁烨停下手里动作,不明所以地转过头,“这是你沁央阁,与我喜不喜欢有何关系?” “睡在这么几层垫子上,你也不怕得颈椎病?”末了,郁烨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床上,还贴心地补上一句。 而不知将话听没听进去的谢予迟只是默默地将被子收进柜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这床榻收拾妥当,书歌便扛着高了她几个头的床垫走了出去,踏出门槛之时,还险些被上梁卡住。 而郁烨则坐上床去,颇为满意地拍了拍厚度适中的床垫,朝谢予迟抬头:“过来上药。” 那人十分乖顺地走了过来坐下,若有所思。 郁烨不知这人又在心里谋划着什么,只是想尽快给他把药换好,然后回去睡觉。 除却时不时投在自己脸上的灼灼目光,郁烨换药的动作十分熟练迅速,不过一会儿,郁烨已经在缠带上系了个结。 “正是骨骼修复的关键时刻,明早许是要再上一回药。”磨蹭半天,谢予迟才吐出这一句话来。 “嗯,你明日派下人唤我过来就是。”郁烨换好了药,顺手为谢予迟拉正了衣襟。 “不如……你今晚……” 如此试探性的语气,郁烨眯了眯眼,突然回想起今天上午谈话时自己无心提起的一句,便抬眼观察谢予迟的表情。 “难道你是因为我嫌弃你这垫子,才特意换上的?” 遭人直愣愣地盯着看,到底是脸皮颇厚的谢予迟也架不住。 被戳破心思的谢予迟微红着脸,干咳一声,立刻站起身背过郁烨。 “我索性也就是在这里睡了一晚,权当意外,这荒郊野外我都过了夜,自是没有这般娇贵,你既然受得住这原先的垫子,又何必更换。” 转过身,谢予迟的视线扫过郁烨的脸,末了,淡声开口:“你多心了,我换这床垫,是为了养伤。” “那便这样吧。” 郁烨说着,便要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也许是出于惯性,她顺其自然地计划着明日的行程来, 自己既然给杜夫人送去那物件,说不定廖云淮开棺之事会有转机,可她也不敢妄下结论,若是廖云淮近日遭遇真的成了整个事件的转机,那往后,她又该如何决断? 这京雍本就乱成一锅粥,加上碌碌无为的皇帝和那几个野心勃勃的人颠乱搅覆,若不是楚颖也在内乱,北境蒙汉还能暂且用当年订约之事压制,大雍恐怕局势堪忧。 可突然把蒋家军调回来,兵部的人有何用心? 就在忧心忡忡的郁烨推开房门那一刻,只听后头传来一道十分响亮又隐含气急败坏的声音。 “床垫就是为你换的又如何,你就不能再陪我一晚?” 已经踏出的步伐浅挪收回,郁烨缓缓转身,微缩的瞳孔映出说话之人有些踯躅的清瘦身影。 —— 大雍有项独特的俗仪,实施起来较为简单,只是让人听着总归有些不舒服,汗毛直竖。 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平头百姓,若是家中有丧,其家戚在自己卧房的桌上朝着东南方点燃一支白烛,足足点满半月,曰为引魂,让逝者能在见见挂念的在世亲人。 这样的俗习,一般也少有人真的遵循下来,总归有几个有心的,对亲人亡逝难以释怀,或许就会点上一点。 这杜夫人卧榻的桌上便点燃着一支,夜间也燃尽了三支有余,只是每回见了底,她又会重新拿出白蜡续上。 融化的蜡油在桌上凝固起一大摊,紧紧抓入木桌的缝隙中,几乎占了桌五分之余二的大小,杜夫人缓缓磕手,将手里的书册慢慢平铺在桌上,特意避开了蜡渍。 当得知这册本是郁烨令人送过来的时候,杜夫人还是有些惊讶,原先她还以为是廖云淮特意送来说服于自己的,只是她没有想到,能寻出杜靖伦记叙册的人,竟然是几年前被他逐出师门的景宁公主。 “为仕不求濯浊世而清,但尽人事,竭心力,问心无愧。” 这是杜靖伦附在这记册首页的一句话,这么多年,这字迹有些模糊,显然被磨蹭掉了些,但是大致字形还是容易让人给识出来。 记册中的内容也十分简单,四十多年的为官生涯不可能畅通无阻,顺风顺水,更何况是他那种身居如此高位之人,当杜靖伦在仕途上遭遇瓶颈,或心有郁结难解之时,便把其事以及他自己的心绪想法记录下来,以作内心疏解。 郁烨令侍女呈送给她的,便就是这个册录,她想,若是杜夫人看了这个,兴许能理解廖云淮同杜靖伦一般的执拗之处。 而杜夫人在看完这书册上所列大小之事后,第一反应便是自责,为妻这么多年竟未替她夫君分担一点宦仕上的艰担,就算是听他倾诉一番也好。 原以为她只需做好内宅之事便是对夫家最好的体贴,不应干涉他的外务官途,可对与自己相濡一生的人,有些必须的介入关切,是确确当当的缺失了。 揉了揉发涩的眼角,杜夫人缓缓合上了双目,外头渐盛的日光透进房中,落在她的下颚骨上,却无端让她感受到了着一丝凉意。 “夫人。”见自家的主母终于有了动作,担忧许久的侍女不禁侧目出声询问:“可要休息一会儿?” 那桌前状似羸弱疲累的夫人摇了摇头,只是抬手示意,唤侍女过去。 “刑部的廖大人还跪在外头?” 侍女停愣片刻,回了声是。 “把这书给他吧。”杜夫人将桌上的书拿起,递给了身侧的侍女。 “夫人,这是……” “他看了便会明白。” 见身前有些发皱的书册,侍女迟疑片刻,终是接了过去。 不时望了望着手上的书册,侍女想的倒是简单,她认为夫人用此书兴许可以将门外头那个固执如崖壁磐石般的人打发了去。 这般大逆不道之事都敢拿到夫人面前说,侍女无端对廖云淮生出几分反感,原以为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偏就是不识大体,可她却是万万没有没有想到,这书册递入廖云淮的手中之时,却意味着默许。 每日照例晨时的清扫声响起,竹枝划拉过地面的声音异常清晰。 深夏的天气是说不准的,昨夜不知何时飘洒下绵绸细雨,台阶上的水渍起了又干,地面上升起一渺渺淡淡稀薄的雾气。 当然除却一处还有些湿濡,那便是廖云淮双膝贴地之处。 夜雨不大,加上整日的温度并不低,所以这廖云淮身上的衣物被体温蒸干了个大概。 “廖大人。”侍女的语气并不和善。 “拿着此物便离开吧。” 轻抬起已经僵硬的颈脖,廖云淮视线集中在那侍女手持的东西上。 “夫人,还是不同意吗?”廖云淮出声,音调有些低哑。 到底是看见地上跪立之人颓然落败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侍女便劝了几句:“大人还是回去吧,至于这书,夫人说,您看了就会明白她的意思。” 书页被忽起的晨风微微扬起,盯看这书页半响,廖云淮抬手,将书接了过去。 他握紧书,又尝试着站起身来,不觉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下去,幸好被那侍女扯住衣袖扶了一把。 忍住从膝盖小腿处传来的酸涩胀痛搞,廖云淮轻声道了声谢,便一瘸一拐地转身朝外头走去。 陪着他守了一夜的侍卫见状慌忙上前,搀扶住廖云淮离开。 “大人,如何我们该当如何?” 沉默片刻,这一夜未眠的廖云淮摇了摇头,只是虚弱回话:“先回刑部。” 也不知是这京雍城近日的气氛确实令人心绪难安,同这守在杜府的廖云淮一般晚间难以入眠的,还有得到密报的王翼。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早朝乾安帝在将刘章和收监后便宣布他将接任刑部掌司一职,接着又传来了睿王治理水患有功已归京的消息,这本来是一桩喜上加喜的事,可还未令他喜过一日,睿王身边的探子就来报,说这睿王归途时遇上泥石垮塌,人现下不知所踪。 可为了稳定睿王一党,这消息愣是被瞒得严严实实。 王翼心想,难不成这睿王时运竟已差到这种地步? 可他抱怨归抱怨,毕竟是自己身后最大的庄家,还是只得派出几人信得过的去寻人。 “来人。”忽然想起什么,王翼只手敲了敲身前的案桌,便外头的人喊到。 不多时,便又一侍卫上前应声:“属下在。” “廖大人还未回来?”王翼询问。 那侍卫抱拳,回答道:“回禀掌司,方才有人传信,廖大人半柱香之前已前往周山。” 一般京中稍有家世地位的人都知道,那周山是占地八万高林,坐北靠南的一座背阴山,同时,它也是埋葬历代朝堂重臣,功将良仕的地方。 “他去哪里做什么?”王翼不解。 “似乎是……开棺验尸。”那侍卫也只是听见了些风声,至于开谁的棺验谁的尸,他也说不出个确切来。 “开棺验尸?”王翼抬高了音调,目露惊讶神色,“他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侍卫沉默了,不知如何回话。 “你同本官随行!将这廖侍郎叫回来,大案未结,他不好好待在刑部处理案子,四处蹦跶些什么?”王翼大袖一挥,颇带了些一司之主的气势。 “是。” 日中,城郊外,距离周山已不到半里的宽阔泥道上,一家青灰色的马车快速驶过,车顶上的玉坠叮咚声伴随着车轱辘转动此起彼伏。 只需看见那赶车的两人一身暗灰色轻劲正装,长发后束,目光谨慎严备,便知道这马车中的人物不容小觑。 直至那靠右侧挥动缰绳那人露出腰间的玉牌,旁人才立即意识到是景宁公主府的车驾。 听见廖云淮一早特意传来的话,郁烨倒是无甚反应,但是还立有杜靖伦坟冢的周山,无论如何她也是应当来一趟的。 至于身边坐着的,还黏着自己的狗皮膏药,郁烨侧头,若有所思地扫过一眼。 “饿了?可是要吃些点心?”似乎是感受到郁烨的目光,谢予迟合上书抬眼,随即出声问道。 “不必了。”郁烨语气淡淡。 也许是害了什么病,或者是自己身上那根筋搭错了地方,昨夜她居然顺着郁长玥的意思留了宿! 虽然那人给她在床榻上留了偌大的空间,甚至还让身为伤患的他悉心照料,以至于一夜好眠,第二日她也并无身体酸涩的不适之状,可她还是忙不迭的后悔。 明明她身上谜团重重,还心机颇深,自己怎么能轻易放下戒备? 一旁的谢予迟见郁烨脸上神情复杂,还以为她正烦恼案件之事,并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了自己身上。 “不管今日结果如何,这死人复活之事,都为无稽之谈,这亡故的杜相国,在那般时机场合再次出现定不是巧合,而且那被救下的温大人对此事一直闭口不言,也有些古怪。” 郁烨没有过多反应,只是目光平视前方,置放在坐榻上的食指与拇指慢慢摩挲。 瞥见她这个细小的动作,谢予迟便知晓,郁烨这是已经将自己的话听进耳中了。 “既然这死人复活一事并无可能,那要继续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也只得按着易容的方向来。” 听见易容两字,郁烨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下来。 郁烨当然知晓谁有这个本事,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人居然愿意出手帮忙。 “吁——”待马车停稳,书墨回头道:“公主,到了,这周山陵墓还需步行约一里左右的路程。” 谢予迟见郁烨似乎是心事重重的低声应答了句,没有动作。 他抬手在郁烨前方晃了晃,笑着开口:“到地方了,你难道不想立即上去看看?事实真相到底如何?” 郁烨挥开谢予迟的手,率先起身出去,“不管他开不开棺,那里头都没有东西。” 听到这话,谢予迟微微一愣,随后眼睛眨眨,兴致甚好的跟了上去。 他探出头,看向早已落在地上的郁烨:“你是说,棺木里头并没有杜相国的尸首?” 被问话的郁烨没有回答,只是轻扬起头,睨了马车上的人一眼,接着便朝着他伸出了手。 见人这是要搀着自己下马车,谢予迟有些受宠若惊,可下意识又感觉怪怪的,停顿片刻,他便将手放了上去。 几人走在上山的石阶上,正值一日中最为炎热难捱的时候,蝉声聒噪,地上徒然升腾起一阵热暑气息,好在这周山背阳,四周樟树环绕,高崇入云,且枝叶交错茂盛,行在这穿列其中的层层石阶异常清凉,赶起路来倒并不难受。 放慢了速度,谢予迟一直保持着同郁烨并列的步调,不时四处张望,好似在欣赏周围的美景一般。 郁烨瞧见他云淡风轻悠闲自在的模样,不禁出声道:“我们是去查案,你倒好,出游来了。” “既然结果我已知晓,好不容易同你出来一趟,倒不如放轻松些。”谢予迟坦然笑答。 这时,山间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声,若人们忘了这山路的终点是陵园,还真有几分出行踏游的意味。 “若无其他变数,他定不会入陵墓。” “为何?”谢予迟驻目反问。 郁烨表情淡然,清丽的眼尾勾起浅浅一点讽意:“他曾对我说过,若是某日身首异处,无法善终,便让后人将其尸首火化,骨灰扬撒在京雍护城河里。” 一辈子为这王朝鞠躬尽瘁,殚精竭虑,最后落得病痛交加,孤零死去的下场,死后还没落得个安静。 “护城河里浑浊不堪,什么脏东西都有,他也不嫌膈应。”愤愤吐出这句话,郁烨的脸却写着低沉落寞几字。 谢予迟又见她是嘴硬的毛病犯了,也并未揭穿,只是接着问话:“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廖云淮?” “告诉他做什么?”郁烨说的十分理直气壮。 “这世人需要的是一个事实,不管是天定也好,还是人为也好,他开了棺,看不着尸首,才有顺着杜靖伦这线索查下去的借口。” “所以就算是无人信他这死人复生一说,也可以以寻尸的由头行事。”谢予迟了然,转而微眯着眼盯望郁烨。 “总而言之,你这是在为他着想?” 第一百一十二章 美救美人 这忽然变了调的语气似乎含着不满,郁烨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与他无关,这只是将此事调查水落石出的必要手段。” 不知为何,只要事情是涉及到廖云淮,这看似对任何事都不太上心,处以旁观者待之的郁长玥总是过于纠结,要说她真的看上了他吧,这模样又确实不像。 难不成她关心的还是自己,这怎么可能? 她又不是缺爱…… 意识到了这点,郁烨突然心下一惊,联想起她在慈宁宫里所言,忍不住猜测,难不成父母早逝,颠沛流离的经历是有那么七八分的真事儿,而且也确实让这姑娘产生了什么缺爱心理? 以至于旁人稍微对她好一些,就把人往心窝窝里放了? 郁烨跟看什么新奇东西一般瞟了几眼身边的谢予迟,见他笑意盈盈的模样,又急忙晃了晃头,将头脑里的奇思妙想给挤兑出去。 这老狐狸的模样,自己肯定是想多了。 那人听见郁烨的回答,又盯看她的侧脸半响,这才将目光重新放在前方的路上。 大约走了半刻钟,郁烨额头上浮起点点薄汗,可气色反倒红润起来,谢予迟原本还想要多关照对方一二,见她并无病态,心里的某些想法开始改变。 “公主若是累了,这剩下的路程让书墨将您背上去吧。”书墨来到郁烨身侧请示。 “不必了。”郁烨停住,缓缓呼出一口气,脸色微红,可精神却很高昂。 这时,谢予迟已经握住了郁烨的手腕,缓缓朝前走去。“既然无需他人帮助,那我们继续走吧,再放慢一些速度便是。” 于是这四人晃晃悠悠地登上了山腰,来到除了皇陵以外,京雍最大的墓葬园陵。 刚走到正门口,就见到两个刑部侍卫守在两侧,见郁烨几人到来,连忙恭敬行礼。 “恭候公主已久,大人在里头。” “怎么,孤不来,他还开不了棺?”郁烨反问。 事实确实如此,在廖云淮执意要开棺验尸的消息传来之后,杜靖伦的弟子便集合起来,一群人前往离京的必经之路上堵住了廖云淮的去路,这些守节派弟子认为重新开棺是对尸首的莫大侮辱,而且如今这行为还上升到了辱师的地步。 看着那一排排跪在地上的青衣仕子服,廖云淮五味杂陈,其中几个还是他以前一同临江饮过酒的同门。 可能换了一种立场,仅仅作为杜靖伦的弟子,他或许也会顺着这群义愤填膺的仕子们来到这里,拦截一位不尽弟子礼规,枉顾伦理的官员。 尽他巧舌如簧,竭用辩协之才将他们说服,可最后落了败的这几十个人却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只是沉默寡言地跪在那里,形若木桩,加之他们都为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也不可直接令刑部侍卫动武,否则事极必反,所以当时的情景,可谓是进退两难。 直至最后廖云淮提议,待开棺一事开始前,他便宣布退出师门,由一位有权势地位的人物在场做见证人。 既然受不了作为弟子亲自启棺验尸,那他就单单凭一个刑部侍郎查案的身份来做这件事。 “这开棺一事,不管是出于什么,景宁公主都有极大的可能性出现,所以就只差孤这个有权势地位的见证人到场了?他廖云淮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郁烨挑眉,看向那还朝着自己躬身行礼的侍卫。 “请公主恕罪!” 静立在一侧的谢予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听的一清二楚,只是他内心依旧存疑,难道这京雍的礼数考究已经到了如此严苛的地步?开棺验尸而已,虽的确需要考虑亲属等伦理因素,倒也不至于刁钻到逼人家退出师门的地步。 除非有人存心煽动。 “罢了。”郁烨摆摆手,便径直朝里头走去,“索性要看一场热闹,至于用什么身份,孤倒是不介意。” 只不过在前往杜靖伦陵墓所在地之前,郁烨都可以想象自己出现,那群食古不化,成日只知道说些拘儒之论的文人表情有多精彩了。 对于她这位比他们其中大部分人年纪都小,却被逐出师门的师姐来说,明明在平日里作为口中谈资的人物,忽然就成了举足轻重的见证人,还支持翻挖自己前师的坟穴,若是能见到他们气不打一处来,却又碍于约定无法发作的憋屈表情,那也是十分有趣的。 “逼着廖云淮退出师门,应是有人推波助澜。”走在郁烨身侧,谢予迟低语出声。 “既是他选择了这般做,那后果也是要自己担下来的,那师徒的名号,不过虚物而已。”郁烨轻轻浅浅回了一句,便加快了步伐。 果然如郁烨所想,当她出现在杜靖伦墓碑之前,除了廖云淮似松了一口气以外,这周围的弟子脸色立刻僵硬下来。 直接忽视那些人刺眼的目光,郁烨来到廖云淮跟前,开口道:“事不宜迟,开棺吧。” 廖云淮点点头,朝着围在坟墓周围的刑部侍卫下令:“动手。” “是!” 一声令下,那几个手脚麻利的侍卫便将坟地挖开,直到渐渐露出纯黑的棺头,原先几个闹事的弟子也屏气敛息起来,将目光紧落在棺木上。 直到侍卫们将棺材抬起,平放在地面之后,便停下动作,静静等待廖云淮的命令。 这刚下土还未到半月的棺椁还很新,打进六处的钉子还在阳光下露着光泽,廖云淮的视线顺着这棺木缓缓而过,最终缓缓阖目。 “开棺吧。” 侍卫得了指示,便拿起地上的铁撬,卡进棺材板便用力撬动起来,随着棺材的震动,土灰簌簌而落,最终咔嚓一声,棺盖被直直掀开。 等到数道目光集中在一处,每个人也看清了棺材里的模样。 除了整齐排列在四壁花花绿绿,金银璀璨的陪葬品,以及铺陈在棺底的一层白布外,再无其它。 廖云淮立在一侧,眼神死盯着本该充盈却如此“空荡”的棺内,神色凝重。 “老师的尸首被盗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其余人皆议论起来。 亲眼目睹过杜靖伦“死而复活”的廖云淮倒是另一番心境,至于如何继续查下去这个案子,那便要看他这个主断官如何规谋了。 “这副情景,应该也在你的设想之中,只不过……这是最不可能的那个。”郁烨缓缓来到廖云淮身侧,排开周围杂乱的声响,静静望向空荡荡的棺椁之中。 这时,迟疑片刻的廖云淮刚要开口,便被身后的说话声打断。 “廖大人。”谢予迟了无痕迹地夹在两人中间,淡淡开口:“这天下奇人异技莫不能数,大人可不能偏偏被鬼神一事蒙了眼。” 提醒的如此明显,廖云淮自然也懂得了其中真意。 郁烨偏头,瞅着突然变得如此“和善体贴”的人,有些不明就里。 “好了,如今这棺你也开了,接下来你要怎么做,也不是我等可以干涉的。”郁烨收回目光,用手挡了挡从林叶间隙照进的光线,转而朝着人群外围走去。 “郁长玥,走了。” 只听谢予迟笑应一声,迅速跟上郁烨,用手展开宽袖,就着身高的优势为郁烨挡去头顶亮光。 “回府吗?”走了一段路,见前方有树荫遮蔽,便放下袖口,低头询问郁烨。 “你先回去吧,我需得入宫一趟。” 不知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她还特意解释了一句:“事关郁嘉遇的婚事。” “无碍,索性我无事可做,倒不如……”意外瞥见林中一闪而过的身影,谢予迟倏得收回了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 “在这四周转转,再回府等你回来。”他神色微变,随即迅速恢复如常,而这话头,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随你。” 蒋家军的变故一直萦绕在郁烨心头,当务之急需得尽快进宫弄清情况,所以说完这两字,郁烨便同书墨快速朝着下阶走去。 谢予迟停在原地,直至郁烨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石阶尽头,目光瞬间冷冽下来。 “戾风,走。” 话音刚落,谢予迟便同戾风闪身至林间深处。 这周山从远处看上去只有尺寸之远,实际上有千里之遥,这为千里之内的百种树林草木聚集、紧缩、累积在腰处地洼,青山萦回,白水缭绕,外与天边相接,向四面望去都是一样的景象,眺望山顶然后才知这座山的特别突出,辽阔浩渺与天地间的大气合一,似乎看不到它的边际。 其实高山之势其实全不能凭借它本身地态,还要归功于周山上生长了百年的树木,生生令山头高出其它一截。 同外表的宏大气势不同,这里头却是坑坑洼洼,弯道小渠异常众多,若不是山腰处能形成一块如此平坦的低地,这陵园也不会选在这处落址。 谢予迟飞快地在林间穿梭,警戒周围一切风吹草动。 越往北侧行进,这树木生长的越高,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直至前方出现一座等人大小,布满青苔的巨石之后,两人才堪堪停了下来。 戾风见谢予迟脸上的表情未有丝毫松懈,不禁出声询问:“主子,您方才……看到了谁?” 低下身,谢予迟观察着巨石周围杂草丛生的地面,冷声道:“谢琉。” 这个仿佛如害人性命毒药一般的名字自谢予迟的口中脱出之后,戾风不经眉头紧锁,全身立刻绷紧起来。 “二皇子……怎么追赶到这里……” 谢予迟凝目看着自己拈起的泥渍,站立起来,低声说话:“既然已知晓他寻来了京雍,这打上照面,是迟早的事。” “那二皇子会不会入宫揭露主子身份?” “他暂时不会这般做。”虽然不知谢琉此番冒险入京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迟迟没有什么大动作,就证明他要做的事一定尚未完成,加上若是将自己的身份拉扯出来,他也难逃暴露,到时候还想活着离开这大雍,可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了。 今日这般贸然追出来,恐怕有失妥当,谢予迟心想,他暂时还摸不透谢琉方才出现的动机如何,而且周围环境似乎有些奇怪。 他离开楚颖,一是奉父皇密旨前往京雍寻找被盗的边防图,二来便是借假死之由,避开这楚颖内部那股暗流的逼袭,明明他假死之时,谢琉还被他设计困在众多皇兄的争斗之中,如今竟这么快就追赶到大雍来了? 思及此,谢予迟心下愈沉。 此刻,走到查探完毕的戾风重新回到谢予迟身边,禀报道:“属下见那些隐蔽处留下的痕迹,估计少数也有二十几号武功甚强的暗卫曾在此行进,主子需得万分戒备!” “可我们一路行来为何不见他们的丝毫踪影?” 不好的预感一闪而过,谢予迟瞬间脸色煞白,他厉呵一声,便立即往回赶。 也许这谢琉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引来自己,而是将自己支开呢?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他要对将要离开周山的郁烨下手!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谢予迟袖中的指尖深陷进皮肉,双眼渐红,素来和煦的脸色刹那间凝固起来,似覆上了如腊九寒天自地面冲裂而出的冰锥,又似泛着血色的凌厉刀刃。 正当他将全部精力放在施展轻功,竭尽全力突破自身行路速度之时,一道飞刃破空而来,直直朝向谢予迟受伤的右肩而去。 谢予迟目视前方,但余光还是注意到了突袭刀刃的光影,他侧身闪过,未有丝毫犹豫继续前行。 “主子!小心!” 随着这地势变化,周围的遮蔽物越发多了起来,极利于旁人躲避,这般对自身不利的形势,就如同……陷入某人精心策划的圈套之中一般。 对方好似看透自己的心思一般,就连他选择的逃离路线也是了如指掌。 这般紧甬的逼迫感,倒是让他感到一丝熟悉。 两个黑影逐渐显现出来,如戾风探出结论如出一辙,来袭人数绝不少于二十人。 “主子先行离开!属下断后!” 戾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谢予迟皱眉,又躲开一道目标位置明确的暗器,可是他现在无心反击,一心只想尽快脱离这树林。 眼见围追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并未携带趁手武器的他顺手掏出藏于袖口的短刃,就势迎击刺过来的弧圆绣刀。 直至看清这暗卫使用的武器,他才毫无疑问的肯定,此番遇袭,便是谢琉一手谋划。 只是他本人当下尚在何处? 轻而易举躲开攻势,划开对方脖颈,便是密集袭来的石子。 谢予迟将一人踢飞在地,转身长袖一挥,径直用内力将石子化为碎屑。 没有停顿间隔,立刻又是下一批流石飞来,可这数以百计的流石中,一道煞为扎眼的东西随之而至。 这次谢予迟借着周遭的树干躲避,却见其中一甚为熟悉的物件插在了自己对面的枝干上。 那是……郁烨的发簪! “谢琉!”谢予迟不再躲避,像活靶子一般站了出来,朝着四周喊话。 “若是要做什么,直接冲着我来便是,何故要伤害无关之人?” 没有人答话,只是数个暗卫已经光明正大现身,直接慢慢逼近谢予迟。 他将短刃握于胸前,神色冰冷,眼底浮现出浓浓的肃杀之意。 仿佛无人号令,这些暗卫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出手,刀刀攻击凌冽,且直取谢予迟右肩。 如此卑鄙无耻的袭击,谢予迟也只得专心迎战,丝毫未注意到几道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 饶是谢予迟武功再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在他对付那十几个直面攻来的暗卫之时,又有几把飞刀突迸而来。 谢予迟躲避不及,刀刃堪堪划过他右肩肩膀上的皮肉,衣袍也被划拉出了几个大口子。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可谢予迟却是两人在负隅顽抗,这般密而急的攻势之下,他也不敢断定自己能全身而退。 戾风身上已经出现诸多渗出血的伤口,在竭力退敌的情况下,却还是尽力向谢予迟靠近,意图帮助谢予迟突围。 他自上而下划出数道剑刃,将谢予迟后方偷袭而去的几人击倒,却被自己右侧的敌人得逞,其中一个将手中的弯刀以极快的速度插入戾风左腿,使得他倏然跪了下来,以剑撑地。 “戾风!过来!”谢予迟高声开口,借势把手里唯一的短刃飞出,愣生生插入对面扬刀之人的胸口。 见不远处费力站起的戾风动作有些迟缓,谢予迟后仰,随即一把抓住手持刀刃的手臂,运掌劈下,断人手骨之时趁机夺过绣刀。 可是对面戾风在解决几人后,力不可支的再次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同一时间,又有三把绣刀从他头顶直砍而下。 谢予迟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刃离人越来越近,却无法出手相救,一双眼满是惊恐慌意。 “嗖嗖嗖——” 三道凌冽剑气袭过,那几个威逼戾风性命的暗卫轰然倒地,紧接着,便是一道似乎已经气极的清缄女声传来。 “郁长玥!你今日是没带脑子出门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周山变故1 这是认识郁烨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她骑马的模样,那个曾经在床榻上气息奄奄,呼进一口气好像下刻都吐不出来的虚弱女子,还能将马骑得如此灵便。 郁烨一手扯住缰绳,躲过前人刺马的动作,另一只手迅速伸向谢予迟。 “上来!” 话音未落,谢予迟便握住郁烨的手,一跃而上,稳当地落在马背上,接着顺其自然的接过缰绳,驾马奔起。 另一边,书墨又消灭几个围上来的暗卫,扶起戾风,出声询问:“伤势如何?” “尚可。”戾风回答。 书墨点头,随即立刻握剑,飞身击杀跟随在郁烨所骑马之后的暗卫,为两人离开断后。 马背上,谢予迟紧拥住怀里的人,低声道:“抓紧了!” 还未等郁烨回答,谢予迟便用力甩打缰绳,那马嘶鸣一声,立刻仰蹄快速奔跑起来。 不得不说,谢予迟的御马技术极好,就算是在这枝节纵横的密林之中,他也能及时躲避阻碍,判断往哪处走路势更好。 而郁烨原来握住缰绳的手,如今只得紧紧箍住谢予迟的上臂,竭力往后靠,稳住自己的身形。 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紧致的肌肉,不禁对蒙汉女子强壮程度的认知又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虽说是不合时宜,但此刻她还是在思考,这女人单手拎起她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到底是人腿不如马腿,少了两只不说,这耐力也是如何都比不上的,所以在谢予迟顺脚踢开最后一个跟来的暗卫后,终于是甩掉了那些人的围击。 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郁烨腿骨被马鞍磨得有些发疼,不由得挪动了身形。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谢予迟立刻低头紧张询问。 “无事,继续走,恐再发生其它变故,先行回城。” 瞧见郁烨小脸有些发白,谢予迟抿唇,轻轻躯马慢行,待郁烨有些发汗,身上淡淡的药香萦散出来,谢予迟喉结滚动,随即低下长睫,哑声开口:“你为何不询问今日之事。” 郁烨将手从谢予迟手臂上缓缓挪开,正身坐好,随即莞尔:“我问,你便说?” “会说。” 他说话的语气竟是坚定非常,未有掺杂丝毫犹豫,郁烨转头,对上那人琉色的清澈瞳仁,忽而别过眼。 “今日围刺你的那些人,不仅是装扮佩刀,还是武功路数,我都从未见过,不知你怎么招惹上的这些人。” “景宁公主府没有通天的本事,若是你存心找死,我也无可奈何。” 这简单的两句话倒是让谢予迟听出了气鼓鼓的意味,他无声笑笑,转而将下巴轻磕在郁烨肩上。 “是我的错。” 他眉眼弯弯,继而偏头笑问:“我倒不知,你这骑术竟这般好。” “皇妹缪赞,我这病鬼还是需得有几项保命技能才是。” 谢予迟讶然看她:“我何时叫过你病鬼?” 郁烨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如此想想,她这骑马的本事,是那场变故后留下为数不多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四章 周山变故2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还是骑射武功并不逊色于蒋黎书的景宁公主,而现在…… 见身前之人神色有异,谢予迟以为她还是介意自己今日所为,于是便继续开口道:“那是我来京雍之前惹下的麻烦,没想到他们居然追来了这里,放心,我会尽快解决。” 听到谢予迟特意向她解释,把郁烨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只是淡淡地回了个嗯。 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依旧没有见到城门的迹象,郁烨四处张望,这才明白她们那时慌忙逃脱,居然是与回城的路截然相反。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叹一口气:“今日恐怕是无法回城了,你我二人只得前往别苑暂住一晚。” “太子所居之处?” “若不是别无他法,也不至于沦落至此。”郁烨道。 也不知她为何就察觉到了谢予迟身上的异常之处,又在她压制留在那人身侧的想法以后,义无反顾地将缰绳砍断,返回这林中寻人。 就在郁烨还在为自己所作所为纠结介意之时,谢予迟则是开始思虑着另一件事,那就是他带着郁烨相亲并无任何结果,虽然他乐见其成,可要如何向太子交代? 察觉身后的人没有动作,郁烨用手肘戳了一下后者的左臂,没好气道:“若是再不加快些,我们晚上可就要在这外头喂蚊子了。” 谢予迟回过神来,立答一声,便重新加快了行马速度。 到达皇家别苑之时,天色尚早,郁烨和谢予迟简单收拾一下,便准备去面见郁景治。 立在郁景治门槛外,郁烨上下打量一番朝她走来的谢予迟,原先破损的衣物皆被换下,长发随意挽在后头,素衣长衫,明眉皓齿,倒是俊逸非常。 慢着……俊逸…… “你这是……穿了一身男装?”郁烨微愕。 “景宁公主您留在别苑的衣裳尺寸过小,长玥公主实在穿不下,殿下便唤奴婢将他的衣服送了一套过去。”一旁的侍女低身行礼,复又解释道。 若是寻常女子,这时倒会觉得有些尴尬,可许久未穿过男装的谢予迟倒是觉得十分舒适。 推门踏入房中之时,郁烨又忍不住看了身边的谢予迟几眼。 “若是你喜欢,我回府便日日穿着男装就是。”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郁烨微红了脸,随即用嗔怒着瞪了谢予迟一眼:“多谢,还是不用了!” 搞得好像是她强迫对方做这事来满足自己奇怪的癖好一般。 “许久未有客到访,今日倒是来了两位稀客。”清雅低沉的声线自前方的桌榻前响起,随即便是一股茶香四溢,蹿入人的鼻腔中。 “兄长不要多心,你也知晓,这城中大事小事众多,我实在未能得出空闲。”郁烨掀裙坐下,随即开口。 “这等体面话就不用给我说了。”郁景治将一方青瓷小壶抬起,缓缓将茶水倒入他身前的茶具里。 “臣妹郁长玥,请皇兄安。”谢予迟恭敬地行了一礼。 第一百一十五章 周山之变3 “不必这般讲究,我一早便说过,你同晚晚一样唤我兄长即可。” 茶香愈发浓郁,就这般闻起来,便知道这茶已烹煮了许久。 前两个时辰她们还在逃命,加上这大半日的路途折腾,郁烨早已口干舌燥,但她下意识的觉得今日兄长心中有气,便只好干巴巴地等着对方将茶水递到自己跟前。 可郁景治似看出了郁烨的急切,故意放慢了倒茶的动作。 “今日见你二人来到这别苑时有些狼狈,可是遇到了什么事?”郁景治将茶水放在谢予迟身前,切声询问。 谢予迟自觉忽视朝他投来的针扎似的怨毒目光,神色舒和,接着轻声说话:“多谢兄长。” 道完谢,谢予迟又继续对郁景治问题做出解释:“我同晚晚一道出城,刚走出半里路,那马车便出了些问题。” 停顿片刻的空隙,谢予迟将自己桌上的茶水放在了郁烨身前,“那时我们几人已经到了四处无人的地界,只好驾马而行,谁知这马今日也不知为何桀骜难驯,忽然挣动,所以我与她便摔了一跤。” “可有受伤?”郁景治蹙眉。 “兄长放心,我与晚晚并无大碍。”谢予迟应答。 被晾在一边的郁烨也不客气,直接端起茶杯饮下,随即又把空茶杯放在了谢予迟身前。 “继续满上。”郁烨的目光在茶杯与谢予迟的脸之间来回切换,意思明显。 谢予迟无奈地摇摇头,双手将茶杯奉于郁景治前方。 “烦请兄长再续一杯。” “罢了。”郁景治瞟了一眼右侧方的郁烨,随即将整个茶壶端放在他们两人前面的桌子上。 “你二人自便吧。” 这下郁烨就毫无顾忌地倒了茶水,一杯杯的喝了下去,全无平日在外头的矜贵模样。 直到她喝下第四杯后,谢予迟抬手压住了郁烨的手腕,制止其继续灌水的动作。 “茶水性凉,对你身子不好。” 郁烨没有说话,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茶杯。 将两二人动作尽收眼底,郁景治眉眼带笑,随即朝外头唤了一声:“将后厨备下的酸梅汤端些过来。” “是。”门外的侍女应声离去。 做完这些,郁景治又继续与谢予迟说话,“我托付给你的那事,办的如何了?” 果不其然提到了这茬,他思虑片刻,随即含笑说道:“能配上晚晚的人,定需得文武双全,文可比论朝官丞相,武可担一介将帅,而且才貌德行皆处上等。” “按长玥这番说辞,那我只得向百里外的清净庵给晚晚定个席铺了。”郁景治摇摇头。 “兄长的建议倒是不错,借着兄长太子殿下的面子,我说不定还可以混个尼姑头头。”郁烨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插话道。 郁景治看向郁烨,语气不善:“就你话多。” 谢予迟是被这两亲兄妹的相处模式弄的哭笑不得,他没有想到,就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兄长,郁烨也是这般嘴上不饶人的待人方式。 可谢予迟不知道的是,原来的郁烨在郁景治面前也是十分乖顺的,只是若提到了她的亲事,郁烨便会立刻化身一只刺猬,碰不得摸不得,还逮到谁就刺他满手血。 “晚晚的婚事还需磨合,请兄长再给我一些时日。”谢予迟见郁烨又要开口反驳,立刻出声制止。 “好了。”郁景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逼的有些过于紧了,便放缓了语气。 “正如长玥所言,此事慢慢来罢。”他站起身,朝着身后放置着一方棋台的榻上走去。 “平日我无其它喜好,只愿意同旁人对弈一番。” “长玥。”郁景治坐上软榻,理袍坐正:“你同我下一局如何?” “却之不恭,此乃长玥之幸。”谢予迟立刻站了起来,先是朝着郁景治行礼,接着走向了棋盘。 看那两人下棋去了,郁烨自觉无聊,便趴在桌子上继续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直到侍女端上了一些糕点与酸梅汤,脸色这才缓和起来。 听着时起时落的棋子声,她悠闲地吃着糕点,一口口喝下酸梅汤,目光缓缓落在了对坐的两人身上。 这样看来,这谢予迟通身的气质倒是一点也不输于常年浸染在棋茶熏陶的郁景治,加上他那赏心悦目的一张脸,更让人挪不开视线。 若是她是个男子,恐怕这京雍城的姑娘都得因他这张富有欺骗性的脸而五迷三道。 可要扒了芯去瞧,这人定是从心肝到肺脏都是黑的。 郁烨换了个姿势,开始杂七杂八的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她又忍不住思考起了杜靖伦的案子。 “石斛兰,开的不是时候。”郁烨情不自禁地低喃一句。 门外的天色渐暗,携着凉意的晚风透过院中竹林吹进房内,淡淡清香扑面而来,侍女走了进来,见两人正在下棋,便沉默地在房内点燃了烛火。 而外头草丛中,不时地浮起点点萤光,自丛间灵动缓飞。 又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两人终于停下来落子的动作。 “是长玥输了。”谢予迟颔首,缓缓开口。 看这棋台几乎棋子满布,排列曲延婉转,似乎步步都涵带着刚刚厮杀之后的余烬,这战况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 “你的棋艺令我出乎意料,若是将你与郁烨拿来做比较,她那点功夫可称得上是一滩烂泥。” 谢予迟垂目,勾起一抹轻浅的笑意来。 “兄长缪赞了,只是我有时爱钻研这棋道,会了些巧路,实则登不上大雅之堂。” “不必妄自菲薄。”郁景治抬手,慢慢将棋子逐个收放好,“虽我并未同其它名家下过棋,也并未教过弟子,但我知晓,你之技艺,若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我倒是想看看,你同怀瑾下一盘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谢予迟不语,他当然知晓,自他同郁怀瑾还在楚颖之时就经常对弈,但往往都是不相上下的结果。 可是下一次见面,郁怀瑾指不定再也不愿同自己下棋了。 想到这里,谢予迟忍不住去看郁烨,却发现她早已经趴下桌上睡了过去。 “她定是累极了。”柔和的声调传来,谢予迟侧头,便发现郁景治也顺着自己的目光看向了郁烨。 那眼神中,含着的却是同白日冷硬态度截然相反的温柔与宠溺。 这便是血龙于水的亲情吧……谢予迟想。 可未来的某一日,他会为自己当下所想而深恶痛绝。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别苑相谈1 平日里跋扈刻薄惯了的人,睡姿却乖顺异常,她双臂交叠平铺在桌上,头全然枕了上去,侧脸朝向他们下棋的方向,下颊之处似乎留下了袖口绣纹的印子,不知是热还是被新端上那茶水烘的,小巧的鼻子上覆上一层薄薄的水珠。 从棋局中恍然回神,郁景治突然意识到天已经黑了,心中稍稍有些自责,便说道:“倒也是我的不是,明知你们今日赶路疲累,还拉着你一同下棋。” “兄长言重了,我们一路行来权当游玩,并没有疲惫之感。”谢予迟回话。 郁景治缓缓一笑,随即目光沉沉:“你先回房吧,我会命婢女将晚晚送回房,晚晚的身子还是太弱了,本想将我别苑的医师送去公主府替她调养,可这孩子总是拒绝,想必你也知晓,就是父皇派去的御医,都近不了她的身。” 几月相处下来,郁烨排斥看诊一事谢予迟倒是清楚,可他不明白,郁烨这样反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长玥有一事不明,还兄长告知。” “无碍,你直说便是。” 谢予迟盯着郁景治的眼神,开口道:“敢问她身体忽然变弱,又拒绝见医是从何时开始的?” 提及这个问题,郁景治的眉便紧紧皱了起来:“大约是在两年前,她从蒙汉回来之后,当时年她曾前往西境为蒋铎将军,也就是我二人的祖父贺寿,却意外遭潜伏在边境的蒙汉探子所掳,以作为同大雍谈判的筹码。” “你是说,郁烨……当年直接被带去了蒙汉?” 这为何同他所了解的事实截然不同?难道当年真相并非如此? “确实如此,只是当年之事太过复杂,也……”说到这里,郁景治突然止住了话由。 见对方忽然停住,谢予迟大感其中定有其难以言说的真相,其不仅牵扯甚广,而且与两年前兵势对峙突然化解之事有关。 此时,趴在桌上的郁烨似乎是手臂被枕麻了,于是她抽回一只手臂垂在桌下,将还搁在桌上的手臂翻面,转而用手掌垫着脸以免坚硬的桌子硌脸。 可能是桌面实在不舒服,郁烨醒了过来,她晃晃悠悠地抬起头,睡眼朦胧地朝两人方向望了一眼。 “嘶……”察觉到手臂发麻,又有些酸痛,郁烨甩甩手,开始诽谤二人:“也不见得下棋当真有这般趣味,那两个还真是魔怔了。” “晚晚,回房间睡吧。”郁景治开口,又唤来了门外的婢女。 “浅兮,服侍公主回房休息。” “嗯……那我便先行告退了。”回话干净利落,走得也丝毫不拖泥带水,就郁景治同谢予迟对视的一个功夫,郁烨便消失在了门口。 这主角离开,谢予迟更是无需顾虑了,他立即出声,接着方才开始的话头,只是这次谢予迟的语调,多了几分急切与不安。 “兄长,还请你告诉我当年之事,若知晓原由,我便能尝试劝导她看诊治病。” 并且若是知晓了两年前的真相,他因那事而生出心中的一枚倒刺,今日或许就可以拔除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别苑相谈2 郁景治心存犹豫,这件事他们花了许多力气才堵住悠悠众口,使得京中只有少数当年参与这事的人知晓。 但是这么久以来,这个秘密也成了他心中的一道伤口,既无可奈何,又不免心生怨怼。 这是他欠郁烨的,也是整个大雍欠郁烨的。 “我在景宁公主府已久,她的身体状况我也大体上知晓,虽日日有书墨等人奉药调理,可似乎都只是修养表里,并不能达到根治的效果,只有得其因,才能治其果。”谢予迟目露忧虑,继续劝说。 “她这病,兴许是在蒙汉留下的,可也不能断然,所以我需得知晓全部事实,才能寻找出解决之法。” 谢予迟目光诚恳,言辞真切,确实让人难以拒绝,而且他见谢予迟既然能在景宁公主府居留至今,又能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郁烨随他出游,心中开始动摇。 “兄长!”情急之下,谢予迟竟不知不觉伸出手,攥紧了对方搁置在棋桌上的袖子。 郁景治因他动作而惊愕在原地,随即叹声一笑,“我告诉你便是,松开吧。” 此话一出,谢予迟收回了手,歉疚道:“抱歉。” 见谢予迟这番紧张的模样,郁景治和缓笑笑,“她能遇见你,也是缘之所置。” 可接下来郁景治所言,是如何也让人笑不出来了。 “蒋将军当年正值六十大寿,战事却是十分吃紧,蒙汉狼子野心,楚颖也是在西境动作不断,蒋将军分身乏术,四面楚歌,晚晚明面上去为她四年未见的祖父祝寿,实则是一心前往战场帮助破解困境。” “晚晚到达西境之时,楚颖步步紧逼,在私底下与蒙汉达成协议共同对抗大雍,她为了搞清楚颖同蒙汉协议中的条件是什么,便乔装打扮入了楚颖地界——幽州。” 当郁景治提起这个地名之时,谢予迟表情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到底两国达成何种条件,晚晚还未来得及弄清,便被蒙汉探子下药掳去,在将她带回蒙汉关押之后,接着派人向父皇传信,要用北境十二州换回景宁公主,否则,他们就会将晚晚尸首悬于河驿城之上。” 河驿,为大雍北境边塞。 “那乾……父皇派人去救了吗?” 郁景治点头,复又长叹一声:“父皇自然是极为疼爱晚晚的,当即便要调动临北左城的两万大军挥师北上救回晚晚,可天不遂人愿,那时西境楚颖再度来犯,不知用了何种兵策,竟将蒋家五万精兵困于圩谷之中,若不立即解救,这五万蒋家军恐怕会被直接掩埋于沉沙之下。” 说着,郁景治用食指沾了桌上杯内的茶水,在桌面中央滴上一点,“那时两万精兵所在的左城在此处。” 他的手指往左侧移去,留下一段水渍,“这里是五万蒋家军被围困的地方。” 随即他抬起手指,在离中心点更远的地方落下,又划了一个大圈,停滞半响,才艰难开口:“而这里,是蒙汉,晚晚被抓后所关押的地方,当时并未确定下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别苑相谈3 这相比较下来,就思维正常的帝王来说,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且不言一个公主的分量是否抵得上五万蒋家精兵,若是那两万人去了,也恐怕得翻遍整个蒙汉才有可能寻出郁烨的下落。 但是入圩谷就不同了,若是帮助那蒋家军成功突围,说不定还能里应外合,成功击退入雍的楚颖大军。 “所以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陛下他……便选择了先救被围困的蒋家军。”谢予迟出声,几乎都是沉重而无奈的语气。 “蒙汉部落同大雍积怨已久,又处处受其压制,平日就常常在边境掳去大雍边境的百姓,轻者劫财殴打,重则以杀戮为快,且不说百姓,他们掳走的可是大雍的公主,晚晚到底遭受了何种对待……”郁景治紧握双拳,几乎都是发着抖,咬牙切齿说出的这话。 说完,郁景治缓缓阖目,语气疲惫:“那时,举朝上下皆死谏父皇,不可以十二城池换晚晚,他们……已将晚晚当作弃子。” “蒙汉那头,见大雍迟迟未有答复,便……便派人加紧送来了一支断臂,虽后来晚晚完完整整的回来了,肢体也并未残缺,可当时朝中却是认为晚晚命不久矣,更有甚者,礼部已经为晚晚拟了谥号……” “兄长,最后救回晚晚的人,可是睿王?”谢予迟追问。 “你是如何知晓的?”郁景治愕然,随即释然说道:“晚晚竟同你如此亲近,实属难得。” 当然不是郁烨亲口对谢予迟说的,只是那日他在宫墙外听见她同郁广冀所说的话,心下怀疑,便派戾风查探一番,这才确定下来。 谢予迟没有解释,神色愈发凝重。 “晚晚为了报答这救命之恩,便当了郁广冀将近两年的“杀人刀”,就算是诛杀忠臣,谋害亲信,她既然活了下来,就必须承着这恩情将坏事做尽。” “我原本以为简单只是这个原因,可后来……”说到此处,郁景治双眼通红,几乎是哽咽出声。 “郁广冀竟以我的药材,与宫内那两母子为挟,逼迫晚晚做更多伤天害理之事!是我无能,无法护的她们安稳,还成了累赘,当时我竟还误解她,与她断绝来往近两个月。” 谢予迟发觉其中有些不对,便立即问道:“晚晚当时回来,确实并无异状?” 听到这话,郁景治用手背掩住双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谢予迟心中疑虑依旧未解,明明郁烨如今腿脚不便,身体羸弱不堪,而且记忆也似乎有损。 怎么可能回来看上去就是健康的模样? 但是这郁景治言辞真切,看上去并不会骗人,就他接触探脉下来,这郁烨身上的病也是积累许久,定不是一天半月所造成的。 所以其中蹊跷,还是郁烨最为清楚,至于当下最为要紧的事,便是弄清她到底得了什么顽疾,病因从何而来。 最令谢予迟头疼的,还是如何撬开郁烨那张如金刚石一般坚硬的嘴。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误会解开 确定下目标,谢予迟便停止了思考,这才发现对方显然是已经情绪失控,他迅速在脑中组织语言,连忙出声劝慰:“兄长放心,我定会寻出原由,然后治好晚晚。” “况且……你们是这世上她最为重视的亲人,若没了你们,想必她也会痛苦不堪,晚晚在这京雍安身立命,复得如今这般地位权势,也是她能力不凡,至于其它,就更无需自责。” “我自小便疾病缠身……”郁景治放下手,眼眶周围留有余泪,“也曾想过一了百了,那断绝往来的两个月,我已安排好后事,就在我悬梁之时,晚晚却突然出现,紧抱我不放。” “她说……” “我已亲手将母亲送走,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一瞬间,谢予迟似乎已经亲眼目睹了郁烨在说出这话时,露出极端绝望与悲凉的表情,那么苍白的一张小脸,若想忍住泪水,定是十分颓然无力。 可想而知,郁烨刚刚九死一生地从蒙汉脱身,便又陷入另一种由睿王强加的无形牢笼之中,近两年的时间,无休无止,卑劣缠绕。 但两人所不知的真相,远远比他们心中的更为残酷。 因为那睿王施加给郁烨的所谓恩情,实则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 这骗局不仅夺去了她一双健全的腿,还使违背自身意愿,泯灭了两年的人性。 “我原本不会信你。”突然,郁景治定定地看向谢予迟。 “这一年间我费尽心思想要达成的事,怎会被你轻易做成,可当我见到你二人相处之时,有一瞬间倒真的生出了希冀。” 说话间,郁景治从怀中掏出一枚青色的锦囊,递给了他身前的谢予迟。 “他日晚晚与你如果受到皇室之人迫害,危及性命时,将这里头的东西拿出,交给父皇吧。” 视线落在那枚巴掌大小的锦囊上,谢予迟犹豫了。 “不必迟疑,这可能是今后,我能为晚晚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时已至深夜,这院中的暑热也消了大半,侍女浅兮担心郁烨后半夜着凉,便自作主张地入了她的房间,拿去支棱纱窗的竹竿拿下,关上窗扉,又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 正当浅兮关好门转身之际,却被突然站在她身后的谢予迟吓个半死。 “见……见过长玥公主。” 见是谢予迟在她身后,浅兮立即收回惊惶的表情,用微颤的声调出声行礼。 她躬着身子,许久未听见受礼之人回话,便缓缓抬头,偷偷望了身前之人几眼。 也是通过这几晚的观察,浅兮发现那长玥公主神情变化莫测,似忧似怒,最后好似是深深的自责与痛惜,但她也只是紧紧盯看着,用个不恰当的词来形容,那就是望眼欲穿…… “公主,公主?”浅兮直起身,试探性地叫了他两声。 “可有什么事吩咐奴婢?” “她睡得好吗?”谢予迟低哑着声音开口询问。 不明所以的浅兮怔了一下,随即立刻回答:“许是今日实在累了,景宁公主睡得很熟。” “是吗……”谢予迟喃喃自语,只望着那门发愣。 过了半响,对面之人似乎才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接着转身离去。 这长玥公主……倒真的有些奇怪,浅兮心道。 第一百二十章 立案再查 自周山开棺一事结束后,廖云淮赶回城中,先是第一时间去探望了尚在医庐修养的温瞿,随即立刻派人将沈复叫了过来。 他带了几个护卫,立在医庐门口。 未几时,形部便来了人,唤廖云淮立刻回去呈报案件之事。 “还请王掌司再给我半日时间,待事情调查清楚之后,自会亲自向掌司回禀相关事宜。” “大人。”那来者语气不善:“掌司的命令,您需得立即回去。” 廖云淮没有退让,冷硬开口:“我方才的话,你并未听清?” “你!” 王翼派来的侍卫刚要开口,就听见身侧一道听似十分悠闲的声音传来:“云淮,我来迟了,实在对不住。” 医庐前的几人定睛一看,发现来着身着浅绿长衫,腰间别着一只毛笔,若是细看下来,便发现那笔是深黑的毛尖,似乎还沾染着墨水,在他腰间的衣物上留下几个黑点,他头发简单的被发带束起,右耳处留下一小撮未扎上的发丝,手里摇着的白折扇下垂着流苏小坠,同一般配饰不同,他那流苏上系着的是个光滑细纹木珠。 “沈言。”廖云淮唤了一声。 那侍卫细细思索一番,发现自己并未听过这号人物,便朝已经走到廖云淮身边的沈言不屑出声:“那里来的书生,胆敢贸然干扰我们谈话?” “正如大人所言,草民乃一介书生,但草民所言乃是对王大人忠恳之谏。” “哼!”侍卫横了沈言一眼,不满道:“我们这廖大人好大的面子,身处刑部侍郎之位,却漠视掌司命令,是何居心?” “草民不才,但也知晓廖大人直接由陛下授意调查此案,按理说,廖大人也应向陛下禀报,按着掌司的意思,是想越权干涉?” 这大雍地界,谁的权力能高过乾安帝? “按你这说法,我们掌司就无权过问此案,廖大人,您可别忘了,如今您还是刑部的人,这案子,也应属于刑部管辖。” “我并无此意,方才也说清楚了,待事件查清,自会向掌司禀报。”廖云淮定定开口。 “哎呀……云淮,既然王掌司急于知晓案件真相,你索性上禀陛下,将案子交给王大人就是,这位大人不是说,案子是刑部的吗。” 沈复摇了摇扇,状似漫不经心道:“反正陛下批给你的时日不多了,五日,你恐怕也查不出来,到时候陛下降罪,有整个刑部帮你分担也好。” 此话一出,那侍卫便立刻变了脸色。 谁都知晓这三位朝廷命官的命案扑所迷离,不仅线索杂乱,案情诡异,连一个嫌犯都未确定下来,还如何查下去? 他想,这沈言说了廖云淮并无进展,五日后查不出来,定是要引咎领罪。既然陛下指名道姓让廖云淮查案,倒不如将廖云淮与刑部划清界限,以免后头还受他连累担罪。 “今日是属下怠慢侍郎大人了,既然廖大人由陛下钦点负责此案,还是直接向陛下禀报为好,掌司还给属下派了其他事务,属下这便告辞了。”那侍卫拱手,赔笑辞别。 第一百二十一章 借机安排 这几日廖云淮也见惯了官场上曲迂委蛇,见风使舵,可脸色变换这般“迅速”之人,倒是真的还让他长了见识。 许是廖云淮轻哼一声,便领着自己的人直接绕开那挡住侍卫而去。 沈言见状,便笑意盈盈地朝着脸色不佳的侍卫拱了拱手,转而追上廖云淮。 那几个廖云淮的贴身侍卫跟在两人身后,始终保持了七步之遥的距离。 “云淮。”刷地一下打开折扇,沈言走在廖云淮身侧,兴致勃勃道:“你准备带我去哪儿?” “崇明山。”廖云淮言简意赅地答话。 一听这地名,沈言立马就不乐意了,那晚撞鬼之事历历在目,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麻。 “又去那劳什子地方做甚?温大人不是被救回来了吗?” 似乎想起来什么,沈言接着问道:“你可从温大人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 廖云淮摇头。 他并不是没有询问过温瞿关于那晚的事,可温瞿只是摇头,一口咬定自己并没有看到其它人,也没人害他,当日他只是受不了贫疾交加,一时想不开自尽而已。 “你可知,先……杜相国的墓穴中,是空的。”廖云淮平静开口。 沈言以扇遮面,连连后退几步:“你是说,那日我们看到的……” “我的天哪,诈尸了!” 廖云淮没忍住,白了沈言一眼,继而解释道:“鬼怪之事不可信,如今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以易容之术假扮杜相国出现在了崇明山,二来……” “你的意思是,杜相国其实并没有死?” 说完这话,沈言连忙用合上的折扇拍打了几下自己的嘴。 “只是有这可能,今日再去崇明山,就是为了查明一件事。”廖云淮压低了声音,目视前方。 “结合其它两案以及我们已查探到的事实,温瞿温大人明显为最后的目标,他却坚持声称自己是自尽,所以必须再次查验温大人的房屋,还有我们曾目睹到杜相国出现的山崖。” “若是你不愿再次前往崇明山,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去做……”廖云淮停下脚步,朝着沈言招手。 待沈言靠近,廖云淮低下身,在他耳边低语…… 等到廖云淮说完,沈言了然,随即笑意融融地朝他拍拍胸脯,“此项任务甚得我心,你且安心,我定不负你所托。” 廖云淮斜了他一眼,随即无奈的摇摇头,而沈言则朝他眨眨眼,立马大摇大摆地朝着另一个相反的街口走去,动作十分利落潇洒。 这时,一个侍卫突然上前,对着廖云淮说道:“大人,方才有人传信……” 一夜过后,清晨依旧凉爽惬意,日头不似午后毒辣,平添几分和煦暖阳的意味,今天同昨日一般,还是有人喜爱有人嫌的艳阳天,可倒地经过了一晚沉夜,有草木凋零,有蝉沉落土,无声无迹间,已有什么东西日渐月染,更易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城郊别苑,夏竹在煦阳下簌簌而动,竹叶茂盛的矮枝缓缓垂下,被马儿呼出的一口热气喷得沙沙作响。 别苑门外停着一辆朴素的灰白马车,任谁都不会猜到,这是大雍太子平日出行的车驾。 郁景治只穿了一件里衣,被浅兮扶住站在门口,目送着郁烨与谢予迟上马车。 “你们当真无需侍卫护送?”他再次询问出声。 “不必了,我已传信给府里的书歌,她会带人前来接应。”郁烨回话,又瞥了一眼身侧的谢予迟。 “再者,不是还有他吗。” 谢予迟回以一笑,率先扶住郁烨上了马车,随即自己也踏了上去。 在放下车帘之时,他朝着门口的郁景治点头示意,便缓缓松手,隔开了车内与外界的环境。 明明昨日骑了许久的马,郁烨本以为今日她定会腰腿酸痛,十分不适,可除开昨晚腿根处磨破的皮有些刺痒,其它倒是并无异状。 谢予迟将双手磕置膝处,抬眼便见身前的郁烨扭动手臂,又试探性的伸了伸腿,于是连忙出声问道。 “可有不适?” 郁烨摇头,忽然一笑:“近日没有那些讨厌的人往跟前凑,倒是舒坦了许多。” 可她下意识又想到自己要接着入宫,指不定要见到郁明启那几人,细眉又拧作一团。 “我回城后直接入宫。”郁烨淡淡开口。 “好。”谢予迟视线掠过郁烨脸上,随即温柔一笑。 瞧见对方这般反应,郁烨表情微愣,随即眯起眼打量谢予迟,最后出声问道:“兄长昨日为难你了?” “晚晚何出此言?” “没有。”郁烨后仰,倚靠在车壁上,又开始细细谋划起如何从她父皇口中套出话来。 若不是有人撺掇,父皇一定不会做出将蒋家调回京师的决定,这城中兵势四散,已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贸然把他们从边疆拉回,既破坏了京中势力,又将向来与世无争的蒋家拉入漩涡之中。 不知如何,郁烨像往常一样思考事情之时,却总感到心里堵堵的。 她想,此次进宫,最好的结果便是说服父皇放弃召回蒋家的决定,若是不成……也要为蒋家那两人谋个远离势力争斗的职位。 “所以说,你不同我入宫了?”郁烨想着,突然直接将自己纠结已久的矛盾点说了出来。 这下惊讶的倒是谢予迟了,他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应下,可又想起自己当即必行之事,便缓缓地摇头。 郁烨眼底浮起一丝失落,但又迅速掩藏住那抹异常情绪,她轻飘飘地回了一句好,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们在半路上遇见了带人赶来的书歌,郁烨看着只有她一人前来,便忍不住问道:“书墨和戾风还未回府?” “回公主,他们今早才回府,见您与长玥公主并未归来,便要出门寻找,我这才告知他们公主在别苑的消息。” 说完,书歌又看了一眼坐在郁烨对面的谢予迟,继续说道:“戾风受了伤,好在伤势并无大碍,他硬要跟来,我便叫了几个人押他先去包扎伤腿,至于书墨,今早永慈宫里来了人,特意寻公主您,似乎是见您不在,便只好先将他召进宫里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书房内谈 秦皇后派人来寻她,也无非就是关于郁嘉遇的那档子事,等她入宫见了乾安帝后再去看看也不迟。 “好。”郁烨答话,随即放下车帘,“我们加快速度,尽快回城。” 一个时辰过后,郁烨几人才入了京雍城,她先是将谢予迟送回景宁公主府,才同书歌往宫里赶。 谢予迟刚下马车,便看见了守在门口的戾风。 “我要出去一趟。” “是,属下这便去准备。”戾风躬身说话。 “不必了。”谢予迟摇摇头,眼神落在戾风的腿上:“昨日之事,你受苦了,今天不必跟来,好生在府内修养。” 见戾风似要开口说话,谢予迟立刻出声打断:“胆敢违背命令?” 戾风瞥见谢予迟脸色徒然泛生冷意,便立即低下头:“属下不敢。” 谢予迟点头,随即转身,快步离开了景宁公主府。 另一头,乾安帝下朝许久,预备去近日新受宠的叶贵人宫里听她弹一曲琵琶,偏偏半路被郁怀瑾所截,直接被人情真意切地“拉”进书房,商量正事起来。 而这两人刚进书房没多久,郁明启同司徒浩然也寻了过去。 在郁明启他们赶到书房前,郁怀瑾还在与乾安帝商量着如何解决睿王失去消息,又迟迟未归之事。 郁怀瑾猜测,此次他治水有功,却不见人回京雍,要么是出了什么事,要么…… 就是躲在某处谋划着其他…… 虽他与郁广冀两人处于对立面,郁怀瑾却更倾向于第一种,首先他的势力主要集中在京雍附近,就算是暗中想要做些什么,也不可能使得据点与主力分割这般远,再者,他极为重视的王妃刘媛尚在京中,这就相当于给旁人留下了他最大的弱点。 所以这睿王这么久都还未赶回来,恐怕就是在路上遇到了危险,若是大雍的有些人包藏祸心,倒也容易解决,怕就怕有些不该出现在大雍的东西出现了…… “皇兄,臣弟认为还是要先派人去寻找睿王兄的下落,这般等下去实在希望渺茫。”郁怀瑾提议道。 乾安帝在书房里来回晃悠,不时地叹一口气:“他又出了事,今年怎么这般晦气,若不是佛寺修的少了?” 等了半响没有听见回应,郁怀瑾压低声音又唤了一声:“皇兄?” “哎!知道了,先征粮,后纳兵,先修一间道观,再修间寺庙如何?” 郁怀瑾摇了摇头,说:“臣弟是说,再派人去寻找睿王!” “对!说的是!”乾安帝双手一拍,接着说道:“你再派几个御林军南下寻人!” 正说话间,郁明启同司徒浩然走了进来。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瑾王叔。” “臣拜见陛下,瑾王殿下。” “都起身吧!”乾安帝开口。 “谢陛下。”两人异口同声应答,随即起身站好。 “你们有什么事?”乾安帝语气有些不耐烦。 “回禀陛下。”司徒浩然率先说话:“如今多位大人入狱,或遭遇不测,已有许多官职空缺,微臣是想问问陛下有何安排。” 这话一出口,郁怀瑾便知晓,憋了这么久,他这好皇侄终于还是按耐不住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意欲何为 仔细清查下来,除去相国一位,这朝中多个掌司也纷纷空缺出来,死的死,入狱的入狱,加之当下事务确实繁多,那些掌司本应该做的事务只得放给下属职司去做。 如今想来,也是应该对朝官进行调整了。 可乾安帝不愿做这般劳心劳力的事,他来到处理奏折的桌前,直接倚坐在雕龙宽椅上,只手撑额,朝着三人摆摆手。 “掌司空缺的,由它下属侍郎顶上,京兆府尹……怀瑾先担着,至于这最主要的相国之位,暂且空留。” “陛下!”见乾安帝安排如此随意,司徒浩然立刻开口:“相国乃一国栋梁,不可长久缺位,还请陛下尽快定下人选,再者……” 他悄悄抬眼,迅速看向一旁的郁怀瑾,随即收回目光:“瑾王殿下统领御林军,事务繁忙,再加上这京兆府……恐怕……” “蒋家不是即将调回京雍?到时候御林军由他们掌领便是,至于相国之位,你看这朝中有哪位大臣所行功绩堪比杜相国的?”乾安帝将置于额前的手拿了下来,满不在乎道。 司徒浩然被噎,而郁怀瑾听闻蒋家即将回京,不禁缓缓蹙眉:“皇兄,这蒋家回京之事……” “西境已定,楚颖内乱,哪里还有犯我大雍的打算?这蒋家驻守边境多年,尤其是蒋大将军蒋铎,已近古稀之年,早该回来享享清福了。” 到底是回来享齐人之福,还是回来搅浑水作挡箭牌,郁怀瑾不置可否。 “好了好了!”乾安帝开始赶人,他倏然站起,朝着门口走去。 “还有一事。”乾安帝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忽的扶住房门,转身叮嘱:“明启啊,你今日既然来了,就替朕去寻你睿王叔,江南虽好,可也不能如此流连忘返啊,你去叫他速速回来领功!” 南境涝灾严峻,赏哪门子的风光? 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乾安帝并未明面上宣布郁广冀失踪的消息,他方才这话的意思,郁广冀是去逍遥快活了。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竟然派了郁明启去寻人。 郁明启显出为难神色,刚想出声拒绝,却被司徒浩然阻止。 眼见人走远,郁怀瑾更显心事重重,他草草地朝着郁明启两人拱手示意,便也走出门离开。 摆脱几人纠缠的乾安帝心情大好,他领着跟在后头的太监总管孙籍,悠闲地迈着步子在御花园里闲逛。 都说夏花堪沐狂水,顶烈阳,自当绮丽灿烂,但能在夏天开的美,开的艳的花却是少之又少,这御花园中绿油油的一片,只有几朵树枝尖头冒出点点茉莉,细细密密半开的丁点白花和饱涨欲绽的花骨朵,让人眼前一亮。 靠近了些,淡淡的香味只叫人心情愉悦,乾安帝走到茉莉枝头前,细赏轻嗅。 “陛下,还摆驾叶贵人的韵香宫吗?”孙籍几步上前,出声询问。 乾安帝拂袖,顺手将自己指尖的白玉小花拈下。 “去,当然得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父女详谈 这时,几位身着鹅黄宫裙的宫人步履匆匆地朝乾安帝方向走来,最让他在意的,还是几个宫女前,为首的那抹青衣宽袖的女子。 待两方距离缩小,乾安帝揉了揉眼,便心下一惊。 “完了!”乾安帝将手里的花丢下,再没了赏花悠闲自得的心思,连忙往回走。 孙籍一头雾水地看着匆匆低身,贴着树丛偷偷摸摸走路的乾安帝,他朝周围张望,随即也躬身贴近乾安帝,低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还能怎么,最难缠的那个来了! “嘘!”察觉那不远处的脚步声逼近,乾安帝捂着嘴,越发小心翼翼。 “父皇,和哪位妃子玩儿躲猫猫呢?”郁烨勾唇,一双映水清瞳好整以暇地盯看自己偷偷摸摸的父皇,愣生生的截拦住乾安帝溜走的去路。 “哎呀,是晚晚啊,父皇在找东西呢。”说着,乾安帝直立起身子,含笑看向郁烨。 “找什么?晚晚帮您如何?”郁烨抱臂,上下打量乾安帝一番,似乎在看他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只是朕常戴的那个扳指而已,晚晚不必帮忙”乾安帝状似无意的挥了挥手,又对孙籍道:“下回在给朕重打一个一模一样的。” 孙籍愣了一下,便立刻回了声是。 吩咐完孙籍,乾安帝复得转头,笑意融融地对郁烨开口:“今日晚晚怎得有空,来宫里看望父皇?” 郁烨轻轻浅浅地回笑,幽幽开口:“是啊,许久未见父皇,甚是想念。” 两人各怀心思地嘘寒问暖,你一句吃饭没,我一句近来睡得可好,到底是将父女情深演绎的淋漓尽致。 “好了,父皇。”郁烨突然打住话头:“咋们来说正事如何?” 乾安帝自然是知晓郁烨指的是什么,便立刻换了脸,双眉紧皱,嘴角下撇,就没差把苦瓜脸这三个大字印在门面上。 “哎……晚晚,你不知道,刚刚我说自己近日吃的好睡得香,那都是骗人的,还不是怕你担心嘛。” 那你刚刚就别说出来啊,郁烨别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乾安帝拍拍郁烨交叠在前的手臂,拉着她往后宫走。 “晚晚有所不知,这杜相国他们这些老臣走后,我这日日夜夜心里睡着总不踏实,你说你这父皇我又没什么本事,全靠那几个支撑着,这下倒好,除了温瞿,一个不留,我如今还能指望谁啊?” 这话说得是可怜兮兮,谁能知道是从一朝天子口中说出来的呢,郁烨别过脸,却任由乾安帝拉住自己。“我那祖父就是个行军打仗的莽夫,他回来又能替父皇做什么?站在朝堂上,哪个忤逆你,就让他逮住揍一顿吗?” “你这主意甚好!”乾安帝双手一拍,目露喜色。 “父皇。”郁烨突然正色,目光放在身侧的乾安帝脸上。 虽然乾安帝长期浸淫享乐声色中,平日也没让他操心多少政务,养的白白胖胖,脸色也自然红润,可倒地还是人老了,眼尾的皱纹怎么都藏不住。 第一百二十五章 郁烨知道,如今朝堂越来越乱,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也在害怕。 “楚颖看似内乱,可根基尚在,且有隐藏实力之嫌,有我祖父在西境驻守,他们自然不敢来犯,若是祖父他们回来了,恐怕边疆甚危……”郁烨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可是这内忧外患,仅凭一个蒋家又如何能解,当年如此,如今亦如是。 “晚晚,你要说朕薄情寡义,厚颜无耻也罢,当年朕靠着蒋家坐稳这金銮殿,如今势单力薄,也只有蒋家作为倚靠了……” 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乾安帝已到晚年,势力被瓜分地所剩无几,若不是各方势力还顾忌着道义和皇帝的名分,还有他手里的传国玉玺,恐怕改朝换代也是迟早的事。 打感情牌,恐怕是对付郁烨最好的方法,但不尽然,还是得分人。 “晚晚,我方才说的也是一个方面,放心,父皇手段还是有的,定还能护你在这京雍横行个一二十年,边塞哪有家乡养人,蒋家回来,也算是荣归故里。” 不得不说,郁烨有些动摇,若是真的能让蒋家的祖父和二叔在京雍颐养天年呢?他们年事已高,长久呆在边塞也不是长久之计。 不知不觉,他们两父女已走上前往永慈宫的宫道上,见郁烨表情有所松动,乾安帝停顿片刻,面上忽然沉重起来,他犹豫再三,最后小心的抚上郁烨的后背,轻轻的拍了几下,道:“当年未护好你母亲,是朕一直以来的心结,如今朕让你祖父他们回来,悠闲地过完后半辈子,不仅为你,也是为了清如,朕也会竭力保全他们。” “晚晚,你会相信朕的,是吗?” 郁烨抬头望去,看见她素来轻挑的父皇敛去了平日的玩世不恭,目光深沉且诚恳,她也不忍心出言拒绝。 最后,所有酝酿出的反驳话语都化作一声轻叹,末了,只是无奈道:“您都要下诏书了,我还能说什么。” 她对这个身处高位的父亲感情也颇为复杂,他们两人互相亏欠,也将有些事心照不宣地沉放在心底暗处。 揽过郁烨的肩,乾安帝对着郁烨轻轻地笑,只是眼底浓郁的苦涩,在这皇位上掩藏几十年情绪的帝王,是不会轻易让人看出来的。 直到看到熟悉的宫牌,郁烨才知道她被人带到了什么地方。 “父皇,你送我来永慈宫做甚?”她心底渐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嘿!”乾安帝松开郁烨,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表情有些不自然:“晚晚……替朕劝劝皇后,如何?” “父皇做了什么?”郁烨挑眉,警惕问道。 “今早嘉遇来找了朕……”乾安帝讪讪开口,不看同郁烨对视:“她哭着闹着,非要我给她和萧家二小子赐婚,朕抵不住她哭闹,就……就给准了……” 天子之言,一旦出口,那便没有再收回的可能,想必嘉遇也是知晓这一点,才改变计谋,转而朝着乾安帝这方下手。 第一百二十六章 猪拱白菜 一眨眼的功夫,郁烨便拉开了同乾安帝的距离,她脸色不愈地看向乾安帝,说:“您轻率了,郁嘉遇不能嫁入箫家,至少现在不可以。”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郁烨才明白秦皇后一早便派人寻她,这般焦急为的是什么事了。 “晚晚,我看你呀,就是太过于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嘉遇自四岁便同箫怀安来往,两人实实在在的青梅竹马,这订亲也是迟早的事,女子迟早是要有个归宿的,要是像你……” 意识到自己的话头不对,乾安帝立马停了下来,转身朝着不远处一直跟在两人后头的孙籍努了努嘴。 “父皇,您打算说什么就直说便是。”郁烨似笑非笑,然后朝前走了几步,拦住乾安帝的去路。 “陛下!”孙籍突然跑了过来,“陛下……前殿有几位大人在在等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是吗?”乾安帝越过郁烨看向前来解围的孙籍,故意拔高了音调,又侧头瞄一眼郁烨,:“这政务要紧!朕需得尽快赶往前殿才是!” 一边说话,乾安帝咳嗽几声,复又一本正经将手负在身后:“晚晚,朕就先行离开了。” 跟看戏似的,郁烨将两人动作尽收眼底,然后目送乾安帝同孙籍像是同人竞走一般的迅速离开,冷笑一声,随即自己踏入了永慈宫内。 就在郁烨进入永慈宫不久的功夫,郁怀瑾也出了宫,赶往同谢予迟一早约定的临江玉楼会面。 马车上,阿瑶坐在郁怀瑾对面,看着平时温柔亲和的主子眼神凌冽地擦拭手里的剑,心里不由得发毛。 “主子……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看不出来吗?”郁怀瑾淡声说话,“准备杀人啊……” 头一回听见瑾王亲口说要杀人,还这般直接了当,阿瑶对他主子口中要杀的人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虽方才之言有所夸张,但郁怀瑾当真有卸去谢予迟一条胳膊的打算,他让谢予迟好好呆在景宁公主府,也算是明哲保身,这下倒好,这谢予迟竟然欺负到他妹妹头上去了! 要是待会儿这楚颖太子没个合理解释……郁怀瑾盯着这锋利的雪刃出神。 这剑上定是要见血的! 于是等郁怀瑾到了目的地,他踏入房门,直接将剑插在了楚颖太子身前的桌子上,刃入木桌三分,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门外的小二见了,还以为是寻仇来的,立马帮人关上了房门。 “怀瑾……你这是……”谢予迟哭笑不得。 “你应当知晓,第一件要向我解释的是什么。”郁怀瑾冷着脸,抱臂站在谢予迟身前。 谢予迟苦笑,板正了身子,随即开始解释:“晚晚那日只是替我上药,她白日里奔波数地,实在疲惫不堪,才不小心在我床上睡了过去,你且放心,我并未做出逾越之举。” 上下观察谢予迟一番,又来回踱步半响,似乎在确认谢予迟话里的真实性,后继续发问:“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谢予迟站了起来,将剑拔出,重新递给郁怀瑾。 “我且信你一回。”郁怀瑾接过剑,放回剑鞘中,随即问道:“唤我来此,是有要事找我商量?” 谢予迟敛了神色,正视对方,薄唇缓缓吐出几字:“正是,事关晚晚,你且认真听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案件有变 一回生两回熟,廖云淮第二次带着人赶去崇明山倒是十分顺畅的多,那条路上刀锋似的茅草长齐至人腰口处,要通过就不得不上带上柴刀边行边砍,好在前回几人砍出的路尚在,这次过去也算得上是畅通无阻。 荒山野岭的地方,你站在山头大喊一声,回答的也只是对面的崖臂,这里树多且杂,就算是夏日这山看起来也是五颜六色的。 温瞿的茅屋同他们离开时别无二致,甚至房门都未锁。 除了山中野物,恐怕也没人愿意到访这小二破败的茅屋。 已近午后,廖云淮不敢耽搁,他先是派人在房中搜查,看看有无异样之物,自己则是顺着那晚路线,重新来到见过杜靖伦的山崖边。 这一路走来,当夜的情形历历在目,林深路杂,他也不知那个突然出现的杜靖伦是从哪个方向走过来的。 一个上午的暴晒,站在山崖边,轻风吹扬起他鬓边的碎发,那触感都是暖热的。 低头,廖云淮敏锐的发现这崖并没有达到深不见底的程度,那晚可能是天色太黑,看不清崖低的状况,现在竟可以看清崖底状况。 下头是一条已经干涸的溪支,溪干并不宽,沟壑便横七竖八地陈布着粗枝枯叶,能看出这河似乎断流不久,这溪沟上还覆盖着层细沙。 且这地势特殊,最右侧横靠着他所在山崖的距离极近,两方山体正好夹出一道狭窄的通道,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这狭窄的谷道间斜向生长的几颗树。 若是武功甚高或者内力深厚之人掉下这山崖,说不定能保全性命,可杜相国年事已高,又疾病缠身,若是落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要想一探究竟……他只怕是要带着人下崖底看看了。 等到他原路返回,走进房内之时,一侍卫立刻手捧一枚烧成半截信封走了上来。 “大人,我们在温瞿里屋一处火盆中发现此物。” 廖云淮拿起,简单查看一番。 那封页上的字迹全被烧尽,而里面的信可能早已化成灰烬,至于信来自何人,就更是不得而知。 信封是京雍城中极为常见的那种,除去家户自己备下的,随意在大街上找一个代写信摊,所套的信封也是这种样式。 “是否还有其他发现?”廖云淮追问。 “禀大人,其他并无异状,只是有一处较为违和。” “什么?” “请大人随我来。”那侍卫抬手,随即走向温瞿靠里的卧房。 那床铺也极其简单,空荡荡一架十分破败的木床,但被褥枕头摆放却整洁干净。 只是床头那侧的地上,摆放着一个红漆木盒子。 侍卫上前,将木盒打开,里面居然是整盒金条。 明明有这么多的金条,温瞿生活过得如此拮据,难道这东西的来历有问题。 “你们自哪里找到这个的?” 侍卫站起身,回答:“回大人,就在床底。” 廖云淮点点头,温吞出声:“一并带回去。” 再次确认这房中已无其它令人生疑的地方,廖云淮便带人离开了这里。 回程路上,他再次拿出那烧断半截的信封出来细细打量,又举了起来,映在阳光下。 见那信封并无残余的字迹,廖云淮准备收入袖口中,恍然间,他的鼻子突然捕捉到一丝细微的气味。 于是他讲信封放在鼻子嗅闻,随即目光一凝,惊疑出声:“芸草粉?” 芸草,又名“七里香”“灵香草”“香草”,它不仅有特殊的香味,而且还是一种可贵的药材,叶、茎香气浓郁,可入药,有驱虫、祛风、通经的作用,它功能特殊就特殊在驱虫功效上。 世家的藏书阁,街上的书店,经常同书打交道的都知晓,用纱布或沙纸包好的芸草同书籍放置在一处,就可以熏走咬破书纸的蛀虫。 但一般的家中并不会用量如此之多,除非藏有上万册书籍以上,才会加使用量,让平常的纸都沾染上气味。 这京雍城中,他所知晓能容得下这么多藏书的,也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太史局的万卷阁。 这太史局什么人的来信会如此严密,以至于达到人看完既烧的程度?还有那断崖金条……种种迹象让他心中暗暗有些预告。 一切都与温瞿休戚相关。 想到这里,他不禁加紧了下山的步伐,手里握着那些东西,定要从温瞿口中问出什么结果来。 宫门外,一架灰白的马车缓缓驶了出来,而驱马的正是书墨。 都出来了这么久,马车内的郁烨耳边还似乎萦绕着秦皇后的哭闹声。 说她在自己面前做戏吧,这眼泪又是实打实的,说她有多伤心吧,又不见得。 乾安帝溜得实在太快,也没跟她说清楚,若是前提是让嘉遇不入箫府,自立府邸,陪嫁八十担,那她还劝个什么? 自立府邸从嫁,和入箫府做媳那完全是两个概念,自字面上都看得出来,结亲后是哪方做主。 若是郁嘉遇有了自己的宅府,箫怀安定是要入公主府随侍的,事实上和入赘……没什么区别。 秦皇后哭闹的是嘉遇主动求嫁失了名声,而且依旧嫌弃箫家门第浅薄。 拿她的原话来讲,就是要钱没钱,要势没事,空有个世袭爵位和书香门第的名声,没多大作用。 郁烨到永慈宫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问郁嘉遇被关在了哪儿。 最后得到的答案还是祠堂。 那没事了,郁烨心想,索性慢悠悠的喝茶,白看一场皇后捏帕子哭闹的大戏。 不管如何,郁嘉遇的亲事就这般定下来了,而且,似乎也并不是太糟。 郁烨想,也许正如乾安帝所说,她瞻前顾后,属实顾虑太多,感情一事,太过理智也不好。 放在嘉遇身上,若是一拖再拖,恐怕倒耽误了她的良缘…… 暂且将这番思虑搁置一边,郁烨又忍不住回想起昨日之事来。 “书墨,昨日在周山交手的那几人,你可熟悉?”直到马车缓缓行至城中街市,郁烨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书墨细细回想一番,随后回答:“公主,武功种类不一,又层出不穷,那群黑衣人使出的招式,并非出自江湖中的哪门哪派,属下倒觉得……他们似乎是出自像辛阚府这般极为隐晦的组织。” “什么?”郁烨微敛了呼吸,集中注意力听书墨说话。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华灯初上 “当然,他们不可能是辛阚府的人,属下见他们行事严密,连出招的方式都如同行军打仗一般,早有谋划,一板一眼的功法路数,围攻布阵却灵活善变。” “恐怕……”书墨声调略显沉重:“他们并非来自京雍地界。” “蒙汉皆为莽夫,哪里能训出这群如此灵巧的杀手。”说着,郁烨冷哼一声,目光骤然阴沉复杂起来。 “能招惹上这群人,我那好皇妹,可远没有看上去这般简单啊。” 人往往有种巧合,说也奇妙,这口中常念,心里多想之人,突然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人跟前。 郁烨这才没走过几个街角,便遇上了她刚刚念起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书墨想起郁烨昨日应该受了惊,便想着马上带人回去吃药调养休息,可却在这街边的甜水摊上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数个女子围在那身影四周,似乎在调戏那位沉默不语的俊美公子。 那公子眉眼带笑,手里一直被塞着花朵荷包,却不断挪动着身形,生怕那几个女子碰到他一般。 “公主,属下竟看见一位同长玥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不知是巧合,还是……” 书墨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长玥公主还有位失落在外的兄弟? “停下。”郁烨言简意赅的开口。 “是。”虽不知郁烨要做什么,书墨还是将马车停靠在了街边。 待车架停住,郁烨掀帘下了马车,缓缓走向那甜水摊。 “哎呀我说这位公子,今日乞巧节,姑娘们送你的东西,就收下吧。”那摆摊的大哥将白帕甩在肩上,朝着谢予迟劝笑。 瞧见他调笑的公子朝自己投来求助似的目光,那大哥更来劲儿了:“收下是给姑娘们门面,你若不应,明日将东西退回那定情树下的香火坛中即可。” 谢予迟依旧没发一言,只是推拒的动作愈发明显。 正在他为难之际,一道身影出现,谢予迟瞬间如释重负。 他想叫郁烨的名字,可又想起自己还是女声,便生生将那两字咽了下去。 要是在这大街上被当做变态就不好了。 迅速从那群女子穿过,谢予迟躲在了郁烨身后。 “你们看,这公子是有夫人的,就别缠着人家了。”糖水摊大哥打趣着,还顺手将地上,那从谢予迟袖口中掉下来的荷包捡起,塞进一个绿裙姑娘手中。 “还悄悄地塞,你们这些丫头真是。” 再看郁烨那头,她冷冷的目光扫过,那些原先围住谢予迟的姑娘便立刻悻悻然散开了。 “你怎么还在外头到处乱晃悠?”郁烨蹙眉,出声质问。 谢予迟一双潋滟凤眼微垂,长睫扑扇,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微咬着下唇显得有些可怜。 有些围观的好事群众一见这番场面,便立即脑补了一番俊俏哑巴公子下嫁母老虎,还遭人嫌弃的苦情话本戏码。 即便这“母老虎”长得十分好看,却还是忍不住同情了谢予迟一番。 听见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郁烨懒得解释,便径直转身离开,谢予迟见状,立刻跟了上去。 “生气啦?”走在郁烨身侧,谢予迟碰了碰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询问。 “我为何生气?”郁烨声音淡淡:“你如此盼抛头露面的,若是让那群人寻到,死在外头,我倒落个清净。” “放心吧。”谢予迟笑意更深,“你也见到了,我换上男装,那些人认不出来,而且……” 谢予迟咳嗽一声,随即开口:“晚晚,无论你要去哪儿,在下自当作陪。” 一道清朗温润的男声自耳边响起,郁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你居然会男声?”忍住不适,郁烨转过头,惊讶地望向谢予迟。 “晚晚说什么呢?在下一直便是这个声音啊。” 见人看着她笑的温柔,郁烨抬手,拍了拍谢予迟的侧脸,她知道对面的长玥待人一直都是嬉皮笑脸的,可最近也不晓得是不是生出了什么错觉。 她老是觉得这人看她的眼神黏糊糊的,有时又像是狗见了骨头,就要吃了她一般。 谢予迟就着郁烨还贴在脸上的手,轻轻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这下倒好,郁烨跟在火上烫伤一般,匆忙抽回了手,还顺带给谢予迟一记白眼。 “演戏也得拿捏有度。” 听见这话,谢予迟只是笑笑,没有继续说话。 直到两人回到了马车边,书墨警惕的目光便落在了谢予迟身上。 “公主……这就要带在下回府?在下……实属惶恐。”谢予迟戏精上身,连忙退后几步,一副贞洁烈男的模样。 郁烨踏上马车,没有回头,只是不咸不淡地开口:“对啊,孤今日就要强抢良家妇男,你叫也没有用。” 今日书墨才长了见识,口中嚷嚷着被抢的那个,一脸心甘情愿,而抢人的那个,脸臭地好像旁人欠了她百八十万两银子似的。 看见郁烨就要钻进马车里,谢予迟连忙上前拉住郁烨衣袖,用男声缓缓开口:“今日乞巧,街上这般热闹,晚晚不想逛逛?” 被人拉住衣袖的郁烨无奈回头,十分冷漠地回答:“不感兴趣。” 遭受冷遇的谢予迟眼睛亮亮,目光不移地盯住郁烨,声调似有祈求之意。 “我头一回过这京雍城的乞巧节,你陪陪我可好?” 听到这话,郁烨扶住车架,转过身看向谢予迟的眼神惊愕之中又带着些讽意。 “你不但模样身段像男人,如今倒真想做个男人?” 视线下移,郁烨有些难以置信。 “还专门裹了胸……” 这下倒好,本意是为了顺势掩人耳目,她还扮上瘾了。 “我的家乡也过乞巧节,街市上花灯满布,巧绳细笺高悬在街贩小摊上头,人潮熙熙,各种各式的吃食热气腾腾,母亲曾带着我逛过一回,如今想来,竟是二十年指尖过隙……” 忽的瞥见谢予迟眼底转瞬即逝地一点落寞,郁烨止住脚步,停顿片刻,转而下了马车。 “你想去哪儿?”郁烨理好衣摆,抬头询问谢予迟, 谢予迟微愣,随即莞尔,眉眼间似乎有化融不开的情意。 “任凭晚晚安排。”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华灯初上2 莲粉飘红,菱丝翳碧,仰见明星空烂。亲持钿合梦中来,信天上、人间非幻。 谁家琵琶女,凭栏远眺,十指轻抹慢挑,乞巧传思,当如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灯火也愈发明亮,街市上人流如丝,有成群结队的少女含羞带怯地握住自己绣好的荷包,某时偷望街上来往的公子,打打闹闹而过,也有涨红了脸,跟着自己心上人携手同游气氛暧昧的眷侣,不用言语,便可用一个眼神将心事情愫浅浅诉说。 除了一对男女,明明样貌都是绝顶上乘,走在一处也是十分登对,可气氛却是说不出的诡异,还有那么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下一局,就那个套鱼的摊铺,如何?”郁烨挑眼,十分不爽地看着刚刚在灯谜摊上赢过她的谢予迟。 谢予迟手捧着方才赢来的一对头奖玉饰,言笑晏晏地开口:“当然可以,不过晚晚,方才加上你射箭的那一回,你可输了我三局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郁烨拉住谢予迟,直愣愣地朝着套鱼的摊位走去,那气势就好像要掀了那些鱼缸一般。 两人站在摊位前,郁烨从荷包倒出几块碎银,直接丢进那摊贩老板的怀中。 “老板,来二十个圈。” “好嘞!”头戴巾帽的鱼摊老板喜气洋洋地拿着二十个竹圈,送到郁烨跟前。 “姑娘,您拿好。” 接过竹圈,郁烨立马数了十个递给谢予迟,“老规矩,谁套的多谁谁胜。” 谢予迟盯看那竹圈一眼,随即说道:“这与上个射箭的游戏有何不同,皆考验命中率与眼力,晚晚……” 不得不说,经过那个射箭的游戏之后,谢予迟才知晓郁烨的准头,极差! 而谢予迟没说完的话,郁烨可猜出了七七八八。 意思是她还会重蹈覆辙,再次输给他是吧。 “就是这般,我会胜你。”郁烨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的套圈塞进谢予迟手中,随即自己开始朝着那地上的小鱼缸丢了起来。 见郁烨即将甩出手里的套圈,谢予迟眉眼带笑,接着上前走到郁烨身侧。“那好,一起套。” 郁烨原本以为他会耍什么诡计干扰自己,可没想到接下来的场面,竟让她目瞪口呆。 每回她丢出套圈时,谢予迟也会接着掷去,而且直愣愣地朝着她的套圈碰去,就在郁烨以为自己的圈要被挤出目标的鱼缸时,却见套圈被谢予迟丢出的碰了一下,晃悠一下,巧妙地偏侧,最终稳稳地落在那条全身金黄,尾巴像一团蒲扇,极为漂亮的小金鱼所在的鱼缸上。 周侧围观的人叫了一声好。 “下一个,你想要哪条?”谢予迟靠近郁烨,低声问道。 郁烨移开放在那人脸上的视线,转而巡视在地上摆放整齐的鱼缸中。 她目光一顿,停留在一条尾鳍长着白点的金鱼上,接着,她便抬手指去,道:“那一条。” “好。”谢予迟回答,接着气定神闲地看向郁烨指去的方向。“你来丢。” 第一百三十章 华灯初上3 许是为了考验谢予迟的功底,郁烨眨眨眼,特意朝那截然相反的方位掷去。 眼见那套圈抛出,谢予迟眼疾手快,顺势将手里的圈丢出,只见那圈划过一道弧线,轻巧地旋过一个弯,直压过郁烨丢出的套圈,再次发出碰撞的清脆声响,郁烨的套圈回到朝向原先她指向的方向。 缓缓落在,精准地套在了那白尾鳍小鱼上头,还惊得那金鱼摆了摆尾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还忍不住鼓起了掌。 虽然胜之不武,谢予迟还有明显的帮助动作,可郁烨勾起的唇角,以及变的红扑扑脸显然出卖了她十分高兴的心情。 “既然你这般厉害,我可得加大难度了啊。” 说话间,郁烨便将剩下的八个圈都抛了出去。 “无碍,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得到。”轻浅的一句话响起,接着便是数道竹圈紧随其后。 十多个套圈抛出,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可郁烨却清清楚楚见到谢予迟掷出的圈各有方位,且行进路线清晰。 她有一瞬间觉得,谢予迟这是拿竹圈在当暗器练手。 也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郁烨丢出的八个套圈全然落在了装着金鱼的鱼缸上,不仅如此,他自己丢出的几个,还附带套上了金鱼。 周围拍手称赞的声音此起彼伏,可谢予迟扫看自己的成果,遂微微蹙眉,似乎并不是那般满意。 “你将我丢出的八个圈全部中了,余下还有你的四个也套上了金鱼,你还不满意?”郁烨来到谢予迟身边问话。 场上一大半金鱼都被她们两人套了去,谢予迟看向郁烨,随即摇了摇头:“世无全美法,自然满意。” “这位夫人。”金鱼摊贩老板捡起地上散落的竹圈走了过来,对郁烨说道:“我们这规矩是每回套一个,您这后头都是一股脑儿的丢过去,算不得数的。” 还没等郁烨反驳,周围几位挑担子看热闹的大哥倒是先开了口:“你这老板心忒黑,明摆着欺负人家的小两口,那小相公可是用自己手里的圈帮他小娘子套上的,这般厉害,你竟说不算数!” “是啊是啊。”附和声不断响起。 那金鱼摊贩攥着手里的竹圈直摆手,嘴里开始絮絮叨叨:“这规矩摆在这里,说好了一个一个套,做不得数!” “好了。”郁烨不愿在这里多花时间争辩,就对老板说道:“把我先前套中的那两条鱼给我吧,其余不要。” 说罢,郁烨又转过身询问谢予迟:“行吗?” “好。”谢予迟回答干脆。 就这样,郁烨抱着两条小金鱼走在路上,时不时地举上来看看。 “宫里养得这么多名贵的鱼,也不见得你在意。”看见郁烨这般模样,谢予迟眉梢间尽是温柔笑意。 “怎么,就这般喜欢?” 郁烨没有反唇相讥,她目不斜视,瞳色被街市橙黄的光晕映得异常柔和。 “嗯。” 这么多年以来,除去旁人塞给她的东西,自己真正想要的都是费力争取,现在有个人忽然就愿意没有条件代价地帮她夺来,心情属实微妙。 两条鱼是,救她的一条命也是。 似乎这郁长玥从未携着恩情向自己讨要过什么东西。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华灯初上4 “接下来晚晚还想要比什么?”谢予迟假装若无其事,又无比自然地揽过郁烨的肩,轻笑一声,随即询问。 “不比了。” 郁烨抬头遥看天边银河,似已将漫天星辰都收入眼中,唇角微扬。 “那我有一道问题,看你能不能答上来,如何?” “答对有奖。”谢予迟笑着补充道。 “你的奖励我倒是不稀罕,不过问题可以说来听听。”郁烨目不斜视。 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谢予迟说:“这世上有一种官,不可发号施令,还要向他人陪酒陪笑,你说……那是什么官?” “新郎官。”郁烨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那你的新郎官,何时会出现?” 仿佛是听见了十分滑稽的问题,郁烨挑眉,反问谢予迟:“你说,这京雍城里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怕死?” 对上郁烨略带嘲弄的眼神,谢予迟笑得越发灿烂。 感觉到搂着自己的力道在渐渐加重,郁烨挣脱了谢予迟,率先走在前头。 “你穿着一身男装,别对我动手动脚。” “你不是我夫人吗?搂一下怎么了。”谢予迟的话悠悠地在郁烨身后响起。 “呸,不要脸。”郁烨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唾弃道。 “好了好了。”谢予迟从后头追赶上来,将他方才赢得的所有东西都递到郁烨跟前。 “你答对了我的问题,所以这几样东西,全部都是你的。” 秉持着不要白不要,毕竟是自己光明正大得来的东西,郁烨点点头,说道:“你还得负责将这些东西送回我寝殿。” “自然。”谢予迟答应地十分熟练。 接着,两人缓缓走至河道边,见临河边岸有人将红色的孔明灯缓缓推上天空,好像点星一般,而上空中,已是孔明灯满布。 红灯与星辰交映,万家灯火,远远望看,似乎将地上的城与天上的星连成一片。 再看身侧之人,谢予迟垂眼,浅色的瞳仁映照出郁烨如江南青黛般的精致五官。 她似乎沉浸在城间景色中,不发一言,随后只见她淡唇微启,呵气如兰间吐出一句话来。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放火烧城,明年上坟。” 谢予迟:“……” 果然,他不能以正常思维去揣摩身边这位长公主殿下,方才谢予迟还以为,郁烨要作出怎样令人惊叹之作来咏景。 “我有一个疑问。”郁烨突然侧过身,开始打量起谢予迟。 “你问就是。” 郁烨眨眨眼,有些不怀好意地开口:“今日你为何没有直接回景宁公主府?在街上瞎晃悠。” “心血来潮,想逛逛而已。”谢予迟别过眼,躲过郁烨探寻的视线。 “哦?”郁烨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低头看了一眼鱼缸里游来晃去的两条小金鱼。 “我还以为你找不着回去的路。” 一语道破真相,谢予迟不免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连咳嗽几声。 谁知道这楚颖太子记忆力出众,只要是让他记下的人或物,他都可清晰详细地叙述出来,可这街巷路口,在谢予迟眼中就如同一团乱絮般,直绕得他眼花缭乱。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过渡章 不晓得取啥好 直到这时,书墨才带着戾风书歌等人赶了过来,正好化解了谢予迟的尴尬境地。 “书歌姐,这些花灯可真好看,我也给你送一朵如何?” 回程的路上,闫凌在驾马的空隙,指着街道两侧的花灯,对书歌笑得十分开心。 “臭小子,谁稀罕你的东西。” 明显,一架马车容纳不下六个人,于是戾风同书墨各骑一马跟在马车后头。 戾风方才看见换回男装的谢予迟有一瞬间地痴愣,直到淡淡地一记眼风扫过来,他才恢复如常。 “尽几日戾侍卫同长玥公主还是不要出府为好。”书墨目视前方,忽然说道。 “谢侍长提醒,我会注意。”戾风回答。 “你院中的花草……养得很好。” 突然起来的一句夸赞,让戾风不知如何反应,只是木讷应声:“是吗……多谢。” 马车内,郁烨半个身子倚靠在谢予迟身上,已然熟睡过去,谢予迟将人搂紧,低眉顺眼,投在睡颜上的目光如辰如炬。 于是岁月娴静,月融灯明,仿佛所有不幸艰难都在此刻消逝一般。 与这头难得的平静闲适不同,这刑部的乞巧节可过得并不舒坦。 尽管心里头多有不甘,王翼还是得眼睁睁的看着廖云淮将刑部大多数的侍卫调去了医庐,着重保护尚在修养阶段的温瞿。 要是没能破案,你这状元郎就等着吃牢饭吧,王翼在心中恨恨道,不过除去心中那点膈应,他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自己同景宁公主做了交易,否则这刑部掌司的位子,他兴许还得等上十几年。 “大人,这大皇子瑞王殿下被派出寻找睿王去了,您说……待他们下了江南,会不会和咋们的人碰上?” 一手下惴惴不安地低身询问案桌前,正在查看卷宗的王翼。 “放心。”王翼没有抬头:“我派去的人做了伪装,且潜伏在暗处,不会同瑞王碰上。” “您说,这睿王出事,是意外还是人为?”那手下继续追问。 王翼搁置下手里的卷宗,淡淡开口:“回程那路段怎么可能突发泥石,恐怕是有人设计,只是睿王这般谨慎的人都能着了道,对方实力不容小觑,也不知……是这京中哪股势力所为。” 说完,王翼倏然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走吧,我们去看看那状元郎查案查得如何了。” 自从崇明山回来之后,廖云淮便日日陪侍在温瞿身侧,尽管他依旧缄口不言,可廖云淮待他如师长一般敬重。 他看着桌上为数不多的证物,眉间紧蹙在一处,久久不得化解开。 “云淮?云淮!”沈言的声音响彻在廖云淮院落中,随后他的房门便被大力推开。 “查的怎么样了?”廖云淮站起身,急忙出声询问。 沈言将扇子往桌上一拍,直接拎起桌上的茶壶,往嘴中连灌了几口茶水。 “你可不知道!我查到的东西有多令人惊讶。”待顺下气,沈言声音激昂。 “不要卖关子,快些说来与我听听。” 放下茶壶,沈言便将廖云淮拉至一侧,压低了嗓音开口:“你可知,江湖传言的千面玉娘子,就在这京雍城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猜测渐深 什么千面玉娘子,也只是沈言这头脑丰富又取名废之人自己编纂出来的,廖云淮只知道有一善于易容的能人栖身于皖香院中,所以才让沈言替他去寻寻。 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出了结果。 “是谁?”廖云淮问。 “你!你不如跟我一起去,亲自问问如何?”沈言提议。 “皖香苑?”廖云淮微微蹙眉。 “对啊,哎!你可别在这时候介意,人家姑娘毕竟出身江湖,定是要掩去行踪的,若是被你这般光明正大地请回刑部,她往后可怎么办?” 沈言所言并无道理,廖云淮缓缓舒展了眉头,既然有求于人,亲自上门才能显得出诚意。 “那我便亲自询问。” “这就对了嘛。”沈言一边说着,一边拉扯着廖云淮朝门外走去。 刚踏出门口,廖云淮回想起来自己还有事未问,于是立马开口:“方才你还未说那人是谁。” “你去了就知道了。” 再次拉扯,发现自己没能拽的动那人,回头一看,见廖云淮停下脚步,沈言无可奈何,只好在他耳边低声吐出一个人名来。 廖云淮听罢,不禁有些愕然。 “竟是她?” “人不可貌相。”沈言回了一句,便继续拉人走出了房门。 直至踏上皖香苑二楼,廖云淮还处于一种左闪右躲,又极其木讷寡言的状态。 “我说沈公子,若不是看你身后这大人的面子上,洛凝你们还真的见不上。”那老鸨绕过身旁的沈言,赤裸裸的视线落在了通身气质冷峻的廖云淮身上。 “自然,还请妈妈通融。”沈言拿着扇子,将一锭银子放在老鸨手中,那老鸨立刻眉开眼笑起来。 “天色晚了,一个时辰后,洛凝还要下楼献琴。” “这您放心好了,我们只是询问洛凝姑娘几件小事,不会为难。” 那老鸨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眼神又在廖云淮身上绕了绕,最后才扭着腰下楼。 刻意忽略不适感,廖云淮同沈言对视一眼,便进入了洛凝的房间。 在两人进门时,洛凝还在斟茶,见到有人进来,并未抬头,只是道:“两位公子坐下吧,洛凝不会诗词歌赋,也不会同人聊天,只好请二位吃茶。” 若是旁的姑娘在这楼中如此直接简单的敷衍客人,恐怕只得挨一顿好打,可洛凝不同,除了生了一副朱唇黛生,目若秋水、欲语还休的绝色脸,让她在京中闻名独秀的还是她在音律上的造诣。 “在下只是听闻姑娘身怀绝技,这才上门拜访,还请姑娘替在下解惑。”廖云淮没有坐下,直接朝洛凝拱手行礼。 沈言见状,也开口说话:“云间道,山间行,姑娘往前待客,可有见过官家的人?” “那个官家?” “一国之相。”沈言立答。 洛凝倒茶的动作没有停下,她将两杯茶置于桌上,柔柔开口:“奴家只是寄于这楼中寻个栖身之所罢了,那里有公子说得这般了不起。” “哎呀!”沈言一拍脑袋,上前几步,连忙将手里一枚拇指大小,成色上好的如意摆在桌上。 “忘了呈上见面礼,是我疏忽了。” 洛凝抬眼,目光轻轻浅浅在那玉石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人来熙攘,奴家接待过许多贵客,并无这号尊贵人物。” 闻罢,沈言呆愣片刻,随即连连拱手,道谢:“多谢姑娘相告,今日多加叨扰,我们二人这便离开了。” 一旁似懂非懂的廖云淮还想要出声问话,却被沈言拉拽着出了房门。 “阿言,事情都还未问清楚,你这般慌忙地就把我拉出来作甚?” “你想问的,她都说了。” 将折扇别在腰间,沈言松开人,摊手解释道:“这是江湖行话,有时要问上一些隐秘之事,便只好拐着弯问得答案。” “所以她方才的意思……就是并没有替人做过杜相国的易容?” “确实如此。” “可也不能排除其它人精通易容之术……”廖云淮低声喃喃。 “我看那晚我们所见到的杜相国,简直就像他本人一般,若非是易容术绝顶之人,并不能达到这种足以令人混淆视听的地步。”沈言说道。 撇到又有楼里的姑娘在往他们靠拢,廖云淮冷下脸,立刻抬脚下楼。 “其它事回去再说。” 傍晚尚且风和日丽,月明星稀,仅仅一盏茶的功夫,这天气就变了脸面,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宛如从城中人的脚底下震起,远处浓厚的轻雾缭绕,逐渐被黑云逼退压制,挥散不开。 未几时,颗颗雨水接天连地似的铺泄而来,对于靠近北境的京雍来说,这般倾盆大雨实为少见。 有的行人匆匆撑起了伞,有的连忙跑到街铺的屋檐下躲雨。 廖云淮自然是没有带伞的,他想要再次检查一遍三桩案件的案卷证据,心中急切,也顾不上淋雨便翻身上马,就要朝着刑部赶去。 所以正当沈言抱着两把油纸伞赶回皖香苑门口之时,早已不见了廖云淮的踪影。 冒着滂沱大雨往刑部赶,廖云淮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还未脱下来的官帽滴落进他白色的里衣内。 就在他竭力往刑部赶去的同时,王翼已然到了温瞿所在的医庐。 只不过他赶到的时候,这医庐已经乱作一团。 “廖大人?赶快去寻廖大人!温瞿不见了!”原本负责照顾温瞿衣食起居用药的小童还端着一碗清粥,慌忙地从里屋跑了出来。 门外守着的侍卫皆是一惊,随即喊道:“快去唤廖大人!” 几个侍卫慌忙地跑出医庐,正好撞上前来“巡查”的王翼。 “如此莽撞,你们是做什么吃的?”王翼的侍从怒道。 “请大人息怒!”那两个侍卫连忙下跪道歉。 王翼拍了拍官服,随即问道:“怎么了?” “回禀大人,我们救下的温大人不见了,正要去寻廖大人。” 同身边的侍从对视一眼,王翼摆了摆手,道:“去给你们廖大人报信吧。” “是!”说罢,那两个侍卫就立刻前往街道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猜测渐深2 “大人,这下倒好,估计这廖云淮最后的线索也断了。”侍从开口。 “这啃不下的肉,还是谨慎接下为好。”王翼将手负在身后,朝着医庐内看去。 “这几个侍卫守着也能丢人,可真有他的。”出去讽意,王翼言语间满是幸灾乐祸。 刑部,廖云淮站在呈放证物的案桌前,视线扫过一样样物件。 仵作验尸的口供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暂且将杜相国是否在世搁置一边,其余的陈端与崔志平死因皆为窒息。 至于其它…… 廖云淮的视线落在了那封信上,信中内容她也看过,正是郁烨给他的那封事关陈端贪污粮饷之事。 若是相国因揭发他贪纳粮饷一事,而使得陈端起了杀心的话…… 从温瞿房中搜出的金条,上头都有官印,因为从国库中调出的银两都在印纹处留下过细微的差别,以辨出日期。 他特意从户部寻来了账目进行翻阅,发现这批官银竟然与两月前调出国库,作为赈灾物资的银两有相同的印纹。 难道温瞿也参与了贪污粮饷一事?那么崔志平呢? 事情在冥冥之中有串联在一处的迹象,可廖云淮的直觉告诉他,事情绝不会这般简单。 “大人!大人!”侍卫焦急的声音自外院响起,廖云淮听见,便急忙赶了出去。 “发生何事?” “温大人不见了!”侍卫冒着雨,大声回答。 廖云淮一惊,随即立刻反应过来。 “召集刑部所有侍卫,顺着医庐附近向外扩大寻找,温大人行动不便,能在侍卫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消失,定是被别人掳走了!” “是!”侍卫应声,连忙朝外走去,廖云淮突然心中不安,立即追随过去。 几个侍卫撑着伞,沿着医庐外的街道挨家挨户的敲门询问。 廖云淮站在医庐外,上下打量片刻,便侧身询问医庐的大夫。 “你这后院连在那处?可有后门?” 大夫回答:“大人,我这院落后并无后门。” 停住片刻,那大夫忽然一拍脑门:“大人!我这院内有处药圃!后方的围栏倒是低矮!难不成……”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廖云淮便带人立刻冲进了屋后院落。 在打开围栏,进入药圃后,他巡视一周,果然发现有一处围栏比旁侧的都要低矮,只是似乎有人放了几捆干竹竿拦在了上头。 “我们从这处越过去看看。”廖云淮指向那处矮墙,如此说道。 接着,他们便一同开始抬下捆捆竹杆,翻越围栏追去。 景宁公主府,回廊处。 午后的雨来得急,又异常汹涌,雨点自房檐处汇集,变成断断续续的雨线从飞瓦处落下。 郁烨坐在回廊的斜椅处,望着雨夜出神,手边是谢予迟送予她的“战利品”,包括那两条小金鱼。 “还好你我回来的及时,那些街市上的男女恐怕遭了殃,倒便宜了卖伞的摊贩。” 谢予迟换完衣服,便赶到了郁烨身边。 见郁烨依旧望着天空,谢予迟自她身侧坐下,笑着开口:“今晚鹊桥被雨冲散了,牛郎织女恐不得相会,实在可惜。” 郁烨别过头,看了一眼谢予迟:“这种故事你也信?” 微微歪头,谢予迟眨眨眼,笑意不减半分,“为何不信,既是世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定是有依据的。” 略有深意地打量一番已经恢复女装女声的谢予迟,郁烨接着开口:“相比女装,你更为适合男子衣物,不是吗?” “你这是什么奇怪癖好?”谢予迟故作惊讶的回盯郁烨,语气凝重:“晚晚,只看人的外貌可不行。” 没等郁烨回答,谢予迟叹息一声,又继续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们蒙汉女子也是常常着男装的,我这般模样合适也是自然,你可不能诽谤我。” 郁烨颇为嫌弃的瞥了谢予迟一眼,准备开口讽刺一番,却被突然赶来的书墨打断。 “公主,线人来报。”见谢予迟在郁烨身边,书墨忽然止住了话头。 目睹此番情境,谢予迟识趣地起身,准备离开,却被郁烨拉住。 “无碍,直接说吧。”郁烨淡淡开口。 书墨应是,随即立刻说道:“一是睿王回程失去下落,陛下派了大皇子殿下去寻,二是温瞿今晚被人带走,廖大人等人至今未能找到。” 就在书墨说话间,谢予迟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郁烨道。 待书墨走后,谢予迟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出声:“晚晚打算如何?” “我能做什么?”郁烨拿起手边装着玉饰的盒子,放在掌心打量。 “廖云淮查案,我只等结果,至于睿王……不是我干的事,也懒得搭理。” 面对突然变得如此佛系的郁烨,谢予迟倒有些难以适从。 “晚晚对这些事,难道没有一点好奇?” “并非如此。”郁烨搁下玉饰盒,定定地看向谢予迟的脸。 “只是当下,我对另一件事十分感兴趣。” 被郁烨这般盯着的谢予迟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他别开眼,干咳一声。 “好了,时辰不早了。”郁烨站起身,微微思索片刻,又将鱼缸抱在怀中。 “各自回房吧,今日……多谢。” 谢予迟仓皇抬头,见郁烨缓缓走远,却只带走了那两条鱼。 “这些东西,你都不要了?”谢予迟问。 郁烨微顿脚步,接着继续走路。 “暂时寄存在你那处吧。” 人已走远,谢予迟低头看着被冷落丢下的物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晚晚,对不起,还不是时候。” 另一头,刑部寻人的行动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廖云淮面色上看着十分平静,可内心却异常忧心。 若是他那尚且存疑猜测成真,那么温瞿如今恐怕是凶多吉少。 他带领的侍卫从药圃后的矮墙翻过,便来到了一个破败的胡同中,胡同一看便有些年头,不仅墙体开始落石掉灰,这下半截靠近地面的地方还布满了霉斑。 “大人。”那个脚程快又会一点轻功的侍卫从前方回来,对着廖云淮压低了声音开口。 “前处巷口所通之处是一处菜贩集中的街道,沿着胡同过去,有四处废弃宅院的偏门。”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事实真相 这胡同颇为特殊,明明置于城中央,街铺林立,拐个弯出了巷口就是人流密集的正街,可这个胡同破败不说,无人修整,更别说有人来居住了。 整个胡同都属于白家,除了最大的本家以外,其余皆为分支,传言这白家原本也是京雍大贾,只是后来传闻他们数百户人一夜死绝,未留下一个活口。 估摸着他们从医庐药圃走来的距离,不过半里左右路程。 “大人,您说温瞿是不是自己回崇明山了?”廖云淮的近侍出声询问。 “不会。”廖云淮斩钉截铁的回话:“当日我们将他救下之时,除了勒伤窒息,医庐的大夫还发现他也身中剧毒,同先前的几位大人一般到了末路穷途,药石无医的境地,加上体虚如此,又怎么可能独自躲过刑部侍卫的看守逃出去呢。” 前方目之所见的几道破落门似乎并无被人动过的痕迹,可事无绝对。 “那几处宅院确实无人居住?”廖云淮一眼望去,那几处破旧的木门摇摇欲坠。 “回禀大人,确实如此,白家胡同荒废已久,但平日可能有几个胆大的乞丐会在此处留宿。”廖云淮身侧的侍卫道。 其实当那几个年岁稍长的侍卫走进这胡同之时,也有些惊讶,因为这胡同在城中颇为出名。 在那些人物的风流韵事话本流传之前,茶楼里的说书先生经常在晚上还未点灯之时,就拿这胡同的故事来说。 白家巷口闹鬼,特别是这般炎热的夏季,成了许多人在茶余饭后作为纳凉的好谈资。 那右侧靠近入口的门上挂着一只白灯笼,风不能从巷口蹿进来,又冒着雨,它却在缓慢晃动。 “前侧巷口通往正街,人流众多,若是带着温大人从那处逃走定会引人耳目,你们分两人去询问路人,有无见过一位苍须白发,身体虚弱的老人,剩下的,同我去这四家宅院搜查。” 话音刚落,廖云淮见几个侍卫争先恐后地朝着前巷走去。 “你们这是做什么?”廖云淮有些气结,遂高声唤住那几人。 “大……大人……”几个侍卫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往回走。 “我说过,只需两人去街道问人,其余同我搜查这白府旧址。” “大人,这白府闹鬼呐,不是我们胆小。”其中一个出声:“自我小时候就听过传闻,这几死过好几户新搬进去的人家了,晚上还常常能听见唱戏声和女人的哭声,阴邪的狠呐!” 廖云淮也就纳了闷,近几日他怎么常常碰上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救人要紧,若是温瞿丢了,我们办不了案,三日后我就要被砍头,你们也只怕难逃问罪。” 此话一出,果然那几个侍卫便变了脸色。 大部分侍卫都是刑部老人,有的家室已全,这饭碗丢了可怎么办,而且大白天的,也不会闹鬼吧。 抱着这样的心思,众人也只得听候廖云淮调遣安排。 “还是分头行动,一户一户的搜,若发现有人,不可轻举妄动,立刻跟踪监视,再派另一人前来寻我。” “是!” 安排稳妥,廖云淮便先带着两个侍卫朝着第一道偏门走去。 推开门,一股浓浓的腥气混杂着霉味扑鼻而来,廖云淮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袖口捂住口鼻,一个侍卫没来得及动作,猛吸了一口,便连连打起喷嚏来。 动静太大,廖云淮投去眼神警告,那打喷嚏的侍卫立即蒙住嘴。 周围巡视一番,廖云淮发现这周围其实同平常荒废许久的院落无异,只是外墙砌得过高,加上周围商苑高楼的遮挡,这院子里几乎照不进阳光而已。 地上荒草丛生,因长久无人清理,地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枯草,只块断裂的瓦片掺杂其间,可能是有野狗常常入内,不注意的话就会中一糟“狗屎运”。 墙体基本上已经开裂,露出黄褐色的砂浆和油毡,窗子的糊纸消失殆尽,留下一个摇摇欲坠的框子卡在墙中,那房梁已经断了几根,斜落在墙边。 廖云淮等人放缓了步调,三人心照不宣地各朝着一间空房走去。 因为地面铺设的石砖尚存,且多是污泥杂草,加上暴雨冲刷,不说留不留的下脚印,就算有,仅仅观察地面脚印,他也不能一口断定是否有人曾经到访过这里。 门口还不知是哪个有心之人,特意在门栏上方贴上了一张黄符,先不说能不能镇鬼,他这人反正是拦不住了。 那木门其实就是半掩住的,廖云淮只需轻轻低头便可以钻过去,他率先从狭口往内张望,发现里头似乎比想象中的宽敞许多,随后他进了房门,一眼可以将屋内陈设览尽。 几把交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看不清颜色的碎布,还有一两个缺了口杯子,被一层厚灰遮盖住,房梁处处布满了蜘蛛网,被吃尽的幼虫残壳挂在蛛网上。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有些不同寻常之处,正中央的堂桌中央本来落满了灰,可有一处却干净异常,似乎那地方原来有什么东西,被人拿走一般。 低下身,他缓缓靠近桌角,发现那里竟有一些残剩凝固的蜡油。 有人来过这里,尽管他们将这些痕迹处理的很好。 心下突然紧张起来,他慢慢直立起身,视线重新落在前方,这时他竟突然发现这右方还有一道关紧的门。 敏锐地廖云淮发现那门有挪动打开的痕迹,底下的灰尘被刮进内屋。 廖云淮忍不住靠近,心跳渐渐加速,并不知这门后是何情况,但是出于谨慎,他必须查看一番。 手贴上那划痕满布的门,渐渐发力,这门并未锁紧,加上廖云淮天生力气甚大,所以他没有费多大劲,门就已经被推开了缝隙。 忍不住屏气敛息,廖云淮的目光似黏在了渐渐大张的缝隙中,借着光线,他想看清里头是何状况,奈何这般望去,里面竟然漆黑一片。 还在思考着要不要先打燃火折子,廖云淮便听到外头响起了一声信号弹向天迸发的声音。 不是说不可打草惊蛇吗?这是谁发射了信号弹。 心中尚且存疑,廖云淮松开了手,立刻转身朝外走去。 只是在他后脚刚刚离开,那黑暗的缝隙间便闪过一抹寒光,随即一把锃亮的弯刀便显现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事实真相2 等来到院落中时,廖云淮便见到刚刚从房门走出,同样不知发生了什么而面面相觑的其余两个侍卫。 “大人,恐怕他们发生了什么。”其中一名侍卫握住腰间的刀,率先开口。 正如所料,其他几个侍卫确实正面遇上了掳走温瞿的人,可还未来得及按照廖云淮的指令暗中追查,那人便猝不及防地直接动了手。 对方武功高强,他们竟陷入了众不敌寡的尴尬境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用上了信号弹。 廖云淮循着信号弹所在的地方赶去,最终来到了这白氏主家的宅邸中。 里面已经打的不可开交,刀剑相碰,看那架势,似乎是五六个刑部侍卫在缠斗一人。 只是视野在数道人影间穿过,落在负隅顽抗那人身上之时,廖云淮全身僵硬,目光中满是惊诧之人,他难以置信地死盯着前方,对身旁唤他的声音置若罔闻。 “赵……赵清扬!” 几乎是失魂落魄一般吐出这名字,廖云淮怔在原地,不愿往前踏进一步。 他身后赶来的侍卫越来越多,还在持剑反抗的赵清扬渐渐落了下风。 “束绳!”不知谁喊了一句,几十道坚韧绳索自那些侍卫手中穿列而过,最终将人团团围住,随即拉紧收拢,赵清扬被紧紧绑住了手脚,不得动弹,他手里的剑哐嘡一声落在地上,将廖云淮拉回了神。 “大人。”一侍卫匆匆来到廖云淮身边,抱拳开口:“我们在里屋发现了温大人的尸首。” 廖云淮迈开了步子赶往内室,从被捆绑地严严实实的赵清扬身侧而过时,他略顿了步伐,却未敢看赵清扬一眼。 里屋内,温瞿紧闭双眼,早已没了气息,尸首被平放在地上,除去双手还呈着握拳的姿势,其它皆无异状。 “死因是什么?” 刚检查完毕,从尸首边站起的侍卫回答:“勒亡,我们赶到之时,赵大人尚在行凶,只是他动作太快,我们没有来得及……” 好……好的很! 廖云淮转身,冲出里屋,直接朝着被押解的赵清扬抡过一拳。 “赵清扬!你疯了!” 看着倒在地上,嘴角慢慢渗出鲜血的赵清扬,蕴满气愤不甘的字眼从廖云淮口中脱出。 他万万没有想到,文质彬彬又温润儒雅的师兄,竟然对人痛下杀手。 “疯?”赵清扬抬起头,直直看向上方的廖云淮,轻蔑开口:“老师便是死于他们之手!你说我为何发疯!” 廖云淮倏然晃了一下身形,原本握拳的手此时伸开,竟是在发颤。 揭发贪响的奏折,藏在床底的官银,以及被烧了只剩一半的信封,竟是如此被串联在了一起? “你……你不该如此……”几乎是磕磕绊绊地吐出这话来,廖云淮有些失魂落魄。 “廖大人。”赵清扬哼笑一声,接着冷冷开口:“这么长的时间,你不仅没有及时查清真相,给先生报仇,还要撅他的坟,还好……” 他吐出一口血,看向廖云淮之时,目眦尽裂,原本清俊的五官此时竟显得扭曲起来。 “你能识相,知道对不起无辜枉死的先生,主动退了师门!否则他落了九泉都不得安心!”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事实真相? 许是怕赵清扬继续说话再次刺激到廖云淮,几个侍卫十分识趣地将人从地上扶起,然后带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一阵惊雷突现,似乎就要撕裂黑云密布的天际,狰狞的闪电蔓延开来。 雨越下越大,欲有将这波诡云谲的京雍城淹没之势,不过任凭雨水如何冲刷,也冲刮不掉既定的事实。 直至后半夜,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势才逐渐减弱,郁烨又失了眠,她披件外衣,索性拉着一把椅子靠窗坐下,听着雨滴拍打窗纱的声音。 她不去想,并不意味着有些事就能忘记,这几日无法入眠之时,两年间那些曾死在她谋算之下的人脸便一张张浮现在脑海中。 她倚坐在窗边,一墙之外是连绵不绝的雨,闭上眼,只觉得世间皆是暖意,唯她一处是凉的。 滴答滴答,滴水击叶,屋檐上蓄的雨拍洒在积水滩中,大树林里传来风雨侵袭肆虐的声响,不远处的池塘蛙鸣四起,继消逝的蝉声,成为扰人清梦的又一主力。 褪去妆容,清透柔韧的眉目微阖,如流水淌过的眼波轻转,转瞬即逝地是万般思绪,可是她一介凡人,又怎会预料到明日的瞬息万变。 翌日,赵清扬替师报仇,连杀三位朝廷命官的消息便在京雍城铺天盖地的传播开来。 人赃并获,还在现场目睹了赵清扬杀人的事实,不出意外,这罪定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廖云淮偏不信邪,尽管昨日遭赵清扬一顿臭骂,他还是日夜不眠四处奔波,跟魔怔似的,嘴中一直嚷嚷着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毒呢?这几人分明在临死之前都身中垂危之毒,四人之间的特殊关联,以及那晚他看见的杜靖伦,又是怎么一回事? 太多疑问未解,他不能轻易结案。 没管廖云淮如何,刑部率先给百姓给出了解答,杜相国养病期间,暗中收到来自岭南的弹劾奏章,涉及户部尚书陈端,且关乎赈灾粮响,事关重大,杜相国只得深入查探,后来相国竟查探出一连串的官官相互,暗中勾结。 陈端与崔志平私下敛财,收受贿赂,并将大量财务转移到温瞿所在的崇明山,崇明山远离京雍,又荒无人烟,自然是藏匿赃物的好地方。 杜靖伦身染重病,在朝中已无多少时日,在他查出陈端贪污之时,被三人察觉,一不做二不休,便共同商计,雇人对杜靖伦痛下杀手。 而受雇之人,正是喀什努一族的杀手。 赵清扬不知从哪处得知真相,便有了替师报仇的心思,加之他想为朝廷除去奸臣,便有了模仿杀人的计策。 至于武功,他尚未进入太史局之前,曾就进过校练场同御林军一同习过武。 杀人凶手是赵清扬,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温瞿房中留有沾上芸草粉信封,根据他亲口交代,那时他在得知真相后,曾写信质问过昔日同杜靖伦交好的温瞿,为何要与陈端崔志平狼狈为奸,只是他一直未得到回信而已。 也仅仅在一夜之间,赵清扬就在认罪书上画了押。 无标题章 赵清扬杀人之事在京雍传开之后,可谓是闹得沸沸扬扬,无论是茶馆酒肆,还是街头巷尾,无一不在谈论此事。 惊讶之余,百姓更多的还是唏嘘不已,赵清扬也是京雍城有名的矜贵公子,品行修养自然不用说,可如今地位却一落千丈,直接沦为阶下囚,且不言赵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这赵家的老太史想必也是无法接受的。 刑部倒是松了一口气,如今人赃并获,赵清扬又如此坦荡地认了罪,直接向乾安帝禀明情况即可。 但是廖云淮丝毫不肯放松,他首先在房中不吃不喝单独呆了一日,随后出门便不见了踪迹。 这主要功劳在于廖云淮,就算王翼想要进宫述案,也还不是差个人吗? “我这刑部侍郎去哪儿了?”王翼派人在刑部各个地方都寻遍了,这才气急败坏地在底下一众侍卫面前来回踱步。 “今日要入宫面圣!他这时不出现是打算怎样?” 众人哑然,过了半响,才有个的侍卫左右环顾,犹犹豫豫地上前。 “禀报掌司,廖侍郎的意思……此案尚且存疑,仍需调查,所以……” “所以他还要瞎折腾?”王翼拔高了音调,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朝几人指指点点。 “你们怎么不拦着他?本官也知晓赵清扬是他的师兄,可事实就是事实,他拒绝结案,也只是拖延时间!情分是情分,刑部可不是他卖人情的地方!再者,他那条命还握在陛下手里的呢,怎么就一点都不上心呢?” 王翼不愧混迹于官场数十年,这简单的几句话,就将廖云淮划归到徇私的行列中。 底下几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言。 “罢了,跟你们几人说也是无用功,有其它活儿在手中的去办,其它人,都给本官出去寻人!” “是!” 待侍卫散去,王翼的近卫便走到他的身侧, “查案的是他,将人抓回来的也是他,现在又觉得案件有蹊跷,现在能查出来的东西都明晃晃摆了出来,他还能寻出什么,廖云淮果真是一根筋。” 语气含着些许惋惜,可更多的是奚落。 王翼轻笑一声,负手从上堂走了下来:“负隅顽抗而已,想来他廖云淮也是可怜,刚入朝堂唯一的靠山杜靖伦就倒下了,为了查案,还被迫退出了师门,好不容易查清了案件,还把自己唯一交好的同仕送进牢狱。” “只能说他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那近卫说着,又望了一眼愈发吵闹的外堂,询问开口:“大人,廖云淮迟迟不归,我们该如何打算?” 扶了扶头上的官帽,王翼突然气定神闲起来:“想必陛下在宫里已听到了消息,进宫述案一事照常,只不过我们可得当一回好人。” “大人的意思是……” “当然是给我们侍郎大人求求情,争取一回时间。” 但是陛下给不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翼笑笑,朝身边的近卫招手:“去备下车马,你同本官巳时入宫!” 一大早,闫凌便被带了出去,给出门寻找食材的书墨打下手。 才走了几条街,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闫凌耳朵便被听出了茧,无一不是在议论这赵清扬杀人之事。 他自以为书墨会对此事感兴趣,自己也着实感兴趣,所以便打算开口询问他的书大哥,可是抬眼望去,书墨正神情专注地挑选着食材,丝毫没有被外界影响。 于是闫凌咽下一口唾沫,顺便把话也吞了下去。 回到公主府,闫凌老老实实地去了厨房,自从头一回被厨房的嬷嬷夸赞削皮快,他便日日主动请缨去后厨帮忙。 反正他如今的主子长玥公主也没有给他安排什么差事。 可就在他像往常一样走向厨房之时,却被书墨拦了下来。 “今日你不用去了。”书墨淡淡道。 闫凌摸不着头脑,问:“为何?景宁公主不想吃这土豆了?” 书墨摇摇头,轻笑一声:“我是要你将今早在街市上听到的事都禀报给公主。” 愣了一下,闫凌这才反应过来,连应一声是,将土豆搁在地下,转身跑了出去。 可跑到半截,他又觉得不妥,折返回来,在书墨无奈的目光下又把一筐土豆给搬了进去,然后再飞快地跑出后厨的院落。 后院,郁烨站在岸边,正在指挥着戾风剪下荷塘内已经成熟的莲蓬头,而谢予迟则是坐在亭中,将一个个圆润饱满的莲子从莲蓬头里拨弄下来。 在十分详尽,又绘声绘色的把赵清扬被捕的事情说清后,闫凌又补充了几个坊间流传最广的几个说法。 “属下倒认为,这赵大人乃是为民除害,也为杜相国报了仇。” 闫凌说完,又不忘补充一句。 “朝堂不是江湖,也不论英雄道义。”谢予迟端起碗里满满当当的莲子,走到郁烨身边。 “就算陈端他们犯了案,也不该由赵大人私下处置,明官不释法度,故机诈不肆其巧,一国之法,不可枉顾。” 听到这话的闫凌摸摸后脑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忽然想起了什么,闫凌神情激动道:“听闻廖大人并未就此结案,今天本是入宫叙案的日子,他却不知所踪,恐怕是查案去了。” “他查不到什么的。”直到现在,始终沉默的郁烨终于开了口。 谢予迟刚刚接过戾风递来的莲蓬,见郁烨开口,便凑到她身边,饶有兴致的问:“晚晚想必是知道了什么?” 郁烨拉开同谢予迟的距离,神情寡淡:“赵清扬之事没有紧抓不放的必要,若有时间,他倒不如查查那几个人将贪污的粮响藏在哪里。” “这般,他的功绩可就是另当别论了。” 这般的话要是落在旁人耳中,恐怕又要对她的话好一顿批驳,讽她眼中只有奖赏功劳。 但在谢予迟的观察下,却瞥见她眼底难以察觉的落寞与无奈。 奇怪的情绪,谢予迟不禁蹙眉。 可谢予迟并没有追问,只是掩盖下心里的疑问,将莲子捧到郁烨面前,缓缓笑道:“趁着这莲子新鲜,熬粥,还是做点心?” 郁烨将自己身前的莲子推了回去,哼笑一声,没好气道:“治你的傻病。” 若是以往,谢予迟定是组织好了大段话来反怼郁烨,可现在他却是眨眨眼,柔声细语的说话:“我是得了傻病,可这东西只怕是治不好我。” 郁烨别了他一眼,转身进入房中,谢予迟见状,又立刻跟了上去。 “晚晚,午膳你想吃什么?我可以用这莲子给你做些消暑小吃。” 剩下的两人站在原地,目送两人走远。 闫凌:“景宁公主和长玥公主感情真好……” 戾风:“没眼看没眼看……” 终于又捱过烈日洋洋的一天,原本昨夜下了大雨,就可以认为今日不会那般炎热,可事与愿违,地面上的水中午便被炙烤干竭,又经下午的暴晒,晚上依旧还是蒸暑的要人命。 刑部地牢,赵清扬坐在干草摞上,身上是一件干净的囚服,可能是顾及他曾是朝廷命官,也可能是他如此干净利落地签了认罪书,所以他自昨晚被关在这里后,并未收到任何严刑拷打。 相反,那几个狱卒还十分恭敬地给他送了两顿像模像样的饭菜,只是他一口都未动罢了。 赵清扬阖目,似在闭目养神,双手放在盘腿而坐的膝盖上,坐得依旧端正方雅。 这地牢密不透风,又没有散热的通口。自然是闷热非常,里面关押的犯人唉声怨道,还有几个不停地撞击铁门,口里骂出的话不堪入耳。 里头的味道也是极其难闻,汗味与衣物的酸臭味混在一起,还掺杂着剩饭剩菜的馊味。 不知关押了多久的罪犯是不知时日的,渐渐丧失时间感知也是正常,加上日复一日的枯燥环境,这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的极度关注。 天黑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半夜亥时,牢房大门被人打开片刻,接着又落了锁。 一抹身披黑色斗篷的纤瘦身影不紧不慢地穿过牢房,最终停在了那位百姓连连称赞的赵大人狱前。 看见有人靠近,牢狱的“左邻右舍”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这里时间呆的久了,什么都见到过。 这般打扮来探视死刑犯,又是半夜三更,不是逼人吐言,就是来杀人灭口的。 汗水渐渐浸透了衣襟,依旧端坐的赵清扬只是动了动眼皮,没有睁眼。 咔嚓一声,牢房便被打开,出人意料的是,那黑衣人并未锁上身后的铁门,甚至还将门大大敞开。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赵清扬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没有动作,赵清扬心下甚疑,于是便睁眼望去。 在他目光的探寻下,黑衣人慢慢扯下帽檐。 “你……”赵清扬说不出话来,只是磕磕绊绊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 “景宁公主。” “赵清扬?”郁烨抬眼看去,似乎是在查看他的状况,可是不到半刻,便只见她复得摇头。 “不,你是赵清抑。” 他仰头怔望那人娟秀面容,随即无奈一笑:“晚晚怎得还是这般聪明,无论说话还是行动,我将哥哥学的所差无几,可还是糊弄不了你。” 郁烨今晚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印证她的一个猜想,但如今得到答案了,她却没有丝毫轻松之感,相反,她只觉得心里更加堵得慌。 半月前的一个清晨,她突然就在自己的窗前发现了一盆石斛兰,这是她早年最喜欢的一种花,而知晓她这个喜好的也并无几人。 可赵清抑当时作为郁烨还为成婚的驸马,就立刻了解到她的全部喜好,包括她喜欢石斛兰这事。 “我早就不喜欢那花了。”郁烨平静开口,就好像老友叙旧一般。 “原来是这样。”赵清抑苦笑,“回来的太急,没有给你带其它你喜欢的东西,抱歉。” “赵清扬被你送出京雍城了?”第一个问题,郁烨没有询问他的状况,也并未问他为何在这里,开口便是他哥哥赵清扬的下落。 “嗯。”赵清抑回答干脆,“他早该离开的。” 当年的事确实复杂,郁烨同赵家二公子赵清抑的婚事,竟是由一桩命案结下的。 赵清抑与赵清扬是孪生子,外貌身形别无二致,可是性格却是天壤之别。 哥哥清扬端雅方正,自小便初露不世之材的端倪,后来束冠,才华横溢不说,还作得一手好文章,说他是文曲星下凡也不足为过,可弟弟赵清抑却是整天打闹,闯祸不断,到了年岁就出京拜师,跟着他师傅在江湖上浪荡了几年。 家中势微,原太史赵方儒便将赵清抑强行唤了回来,让他考取功名,做个武将也算是光耀门楣。 赵清扬不愿,便处处忤逆,还拉着他哥哥赵清扬出城,说什么要带他出门游历。 这番做法自然遭到了赵方儒的强烈反对,虽然两兄弟最后也没能出的了城,可两父子的关系也由此降到了冰点。 后来没过多久,赵父的身体每况愈下,疾病缠身,赵家无人支撑,这两人不得不走出来,顶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赵清抑安分了几年,也进入兵部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侍郎,可接着他便因为出手救人,得罪了京中权贵刘家的最小那个公子刘宇。 刘宇是刘章和的亲侄子,当时他仗着自己舅父的势力,在兵部作威作福,欺辱同门不说,还经常强占良家女子。 一次偶然机会,赵清抑遇上再次横行街里的刘宇,便出手教训了他,刘宇受了伤,他没怎么练过功,底子差,加上不知又害了什么病,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这下刘家便彻底赖上了赵家,偏偏要赵清抑以命抵命,当时赵家举步维艰,又没有势力扶植,可谓是求助无门。 当时赵清扬刚刚做了杜靖伦的入门弟子,因资质上乘,甚得杜靖伦赏识,在赵清扬的恳求下,便禀奏乾安帝,要求亲自查清赵清抑一案。 相国的脸面不可能不给,乾安帝自然给了杜靖伦机会,好在他最后也不负众望,为赵家洗清了冤屈。 第一百三十九章 牢狱细谈 虽然杜靖伦将案件查清,也救下了赵清抑,可刘家并没有放过赵清抑的意思,暗中多次派人在户部动手脚,还不惜设计他因职务疏漏再次身陷囹圄。 赵清扬不愿再劳烦杜靖伦为他的事与刘章和生出龃龉,只能劝弟弟多加退让,后来实在没法,便将赵清抑送到边塞去。 哪成想,还未走出京雍城几里开外,他便又受到刘章和势力的暗中刺杀。 赵清抑被几十人围攻,随行的侍卫皆被杀尽,尽管他有武功,但也不足以一人之力对抗数人。 危难间,赵清抑碰上了去外郊狩猎归来的郁烨与蒋黎书。 那几个杀手见带了人马侍卫的郁烨两人,最后见势不妙撤退。 蒋黎书把半死不活的赵清抑丢上了马背,光明正大的送回了赵家。 入了赵府,她们在赵清扬的口中得知原委后,蒋黎书同郁烨的表情大相径庭。 “你这状况有些难办啊。”蒋黎书挠挠头,有些无奈:“要不你们告到陛下那里去?” 赵清扬欲言又止,最后归于沉默。 “晚晚,你点子最多,要不想想辙?”蒋清如推了推身边的人。 饶过两人,郁烨盯看床上满脸是血的赵清抑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脱口:“简单,他要成了孤的驸马,问题便迎刃而解。” 于是其它两个人当场愣在原地。 倒真的不是郁烨见色起意,乘人之危,当时她刚刚及笄,秦皇后便想着给她张罗驸马,可选来选去,不是弱不禁风文绉绉的痨病模样,就是虚与委蛇,只知道溜须拍马的小人。 加上她祖父还想要找个接班人,蒋黎书不争气嫁不出去,只好数次催促郁烨,如今捡个会打架还没有啥庞大家世势力束缚的驸马就挺合他心意的。 要是把他送到西境,蒋铎就不会抓住他不放了吧。 所以郁烨的心思很简单,就是一本正经地“抓壮丁”,送西境。 最重要的是,她师傅杜靖伦曾跟她提及过赵清抑的事,郁烨当时替他们想过解决之法,虽然挺不争气,但直接的办法就是找个靠山,没想到,如今这靠山竟成了自己。 于是在郁烨的据理力争之下,这段十分荒缪又匆忙的婚事就被定下了。 人算不如天算,最后郁烨还是没有把解她燃眉之急的“壮丁”送回西境,而是帮他假死,重新归于江湖。 时至今日,那个她费了好些力气送走的“壮丁”,又为了曾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杜靖伦,回到京雍这个虎狼之地。 “这一回,我也帮不了你。”郁烨压低了嗓音,轻声开口。 “我也不愿你再插手。”赵清抑摇头,“所以在相国府书房,我即便听见了你说的话,也并未现身。” 郁烨还要问话,忽的想起一件事来,便从怀里掏出一壶酒,走近了赵清抑,将酒递了过去。 “还是晚晚最懂我。”赵清扬笑着接过,打开壶塞,一口酒便灌了下去。 烈酒明明是辣的,灼烧喉咙,可他喝下去却比甘酿还清润肠胃。 第一百四十章 牢狱细谈2 言语未尽,赵清抑却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视线落在泥灰落积的地面上,趁着他喝酒的功夫,郁烨倒是无所事事地打量起四周的牢房来。 “我来刑部的大狱几回了,都是送人最后一程的,没想到,这回送的对象竟成了你。” 赵清抑忽的噗笑一声:“世事难料,我也没有预料到自己最终还要葬身于此。” “本来已经在岭安买下一处桃园,想着哪日将你从京雍偷出来,就算你不想做我媳妇儿,过几天清闲日子也是好的。”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我不会跟你走。”没有多想,郁烨毫不留情地回答道。 “嗯,不过没能把你偷了去,再见一面也是好的。” 赵清抑惋惜的神色转瞬即逝,随即是一抹释然笑意在他的嘴角浮现。 “杜相国料事如神,规谋了一场好戏!”郁烨掩饰了压抑心情,说出的话带着淡淡的恼怒。 “他以自杀为导,让你将陈端崔志平这两大朝堂毒瘤拔除,逼得其他朝臣岌岌自危,收敛手脚,这就是他最后肃清朝堂的计划。” “又接着查清你这大案,以及清查那三人贪污粮饷之罪,把他那看重的接班人廖云淮推上权力之顶,让廖云淮拿着他那套政论道义,成为下一个对朝堂忠心不渝的杜靖伦。” “昔日不是最看不惯我行这些阴谋搅复之事吗?他自己却这般行事,把你们兄弟俩牵连其中,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晚晚,住口。”赵清抑将酒壶搁置一边,缓缓站起身。 “相国以至穷途末路,属实无计可施,我杀人,全凭自心。” “杀温瞿也是出自你心?”郁烨怒极反笑,她转过头,质问出声。 “温瞿当年为官如何,你我都清楚,老人家隐居多年,怎么可能突然去同陈端贪污粮响?” 见瞒不过郁烨,赵清扬微叹一声,淡然开口道:“温大人是自杀的,你也知晓,他体内积毒日久,本就无几日可活……” “所以倒不如殒身不恤,成就你们这计划的最后一环——送你入罪?” 见赵清抑沉默不言,郁烨走了过去,朝着他的脸扇去一耳光。 “你将整个赵家,和我费尽心思救下你的一条命置于何地!” 说完这话,郁烨垂下眼,刚刚打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被打的赵清抑微怔,随即映进视野中的是郁烨失神的双眼。 “该打的,该打的。”赵清抑有些慌乱,想要去碰碰郁烨,可伸出的手却是不敢再近她一分一毫。 “晚晚,对不起,可我从未后悔。” 赵清抑无力地垂下手,继续低喃道:“温大人自杀乃是无奈之举,我原本的计划是故意让刑部侍卫发现我与温大人,最后救下大人,并将我逮捕,可温大人在途中突然毒发,情况危急,我施救无果,大人受那毒折磨异常痛苦,所以他便求我……助他解脱。” “就算他终身坚信之事,就非得你去做吗?”郁烨终于软下声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牢狱细谈3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想在相国还未化成泥沙前完成他的意志,尽管看不见青丝白发生。”说到此处,赵清抑眼中似有流光溢过。 “还有一事。”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小指大小,十分纤细的竹筒,捧起郁烨垂下的手,放进她的掌心。 “这是相国留下的东西,一个是给你的,另一个红线绕住筒头的,还请你送还瑾王殿下。” 郁烨蹙眉,看向手里静静躺着的两个小竹筒,反问:“他的破事儿还没完?” 闻言,赵清扬展颜笑道:“你看了就知道。” 没有犹豫,郁烨当即就要拔开筒塞,查看里头情况,却被赵清抑制止。 “回去再看吧,我原本准备将这两物吞下,待行刑之后,早先安排的敛尸人会将我肚腹刨开,暗中送于你府上,如今你来,倒是正好交于你。” 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道刻意的咳嗽声。 “晚晚,该走了。” 同样身披黑袍的谢予迟走了过来,视线一下落在了正搭在郁烨手腕处的手上。 相当敏锐的赵清抑倏的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敌意,便抬眼望去,正对上谢予迟投来的不善目光。 冷冷地,仿佛有一根冰刺戳入了他的眼。 他慢慢收回了手,那人的果然不再看他,转而神情柔和地看向郁烨。 迟疑半刻,郁烨收拢了手心。 “回去吧。”赵清抑最后深深地看了郁烨一眼,转身,重新坐在了草垛上,闭目养神。 “赵老呆在京雍,恐怕会日日想起你这不孝子来,过几日我会安排他们离京,权当偿还那朵石斛兰了。” 预料到他不会答话,她敛眉垂目,再多的情绪也归为眼底落寞,捏紧手里的东西,郁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 等到两人走后,赵清抑才缓缓睁眼,露出一点慰藉笑意来。 “晚晚,望卿一世安顺。” 出了刑部大门,郁烨踏上马车,待谢予迟在她身侧坐定,便对着外头的书墨道:“绕个路,去瑾王府。” “这么晚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谢予迟为郁烨解开黑披风,又抬手理了理她鬓边碎发,轻声开口。 “左右都是要见讨厌的人,不如早些把东西送了。” 谢予迟听罢,没由来的好笑,郁怀瑾搁郁烨这头不受待见,地位恐怕还不及新来的傻小子闫凌。 车轮声渐起,这路上空荡荡,有风吹起巾帆晃动,偶尔经过时,有一两只野猫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 郁烨松开手,低头打量手里的东西,随即拿起系着红绳的小竹简,丢给了谢予迟。 “待会儿到了瑾王府,就劳烦皇妹替我将东西送进去了。” 接住郁烨丢过来的物件,谢予迟微愣,目光炯炯看着手里的东西,忽而抬头,不由得恍然道:“你就……这般信我?” “不必多想。”郁烨专心致志地拧开手里的竹筒,头也没抬。 “我只是不想进他的瑾王府而已。” 早已习惯郁烨的矜傲别扭,谢予迟那双凤眸着凝视郁烨,神色温柔缱绻。 “好,你不喜欢的事,往后我替你就是。”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讨厌之事 正集中精力放在手里展开的纸条上,不知道听没听见谢予迟说话的郁烨,也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而她身侧,一直注视着郁烨的谢予迟在短短的时间内,全程目睹了郁烨的表情从平静到黑了脸,再到漠然的一系列变化,故而开始在意那纸条上写着什么起来。 “连我都算计到了,不愧是大雍的杜相国。”郁烨轻哼一声,将手里的纸条揉作一团。 “晚晚,上头写了什么?”谢予迟好奇询问。 郁烨将头轻磕在车架上,讷讷回了句:“若是你明日跟着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好。”谢予迟立刻眯眼笑答。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郁烨的车驾便缓缓停在了瑾王府门前,那门口守卫见状,立刻派人前去通报,剩下一个则是连忙打开了大门。 “你真的不同我一起进去?”谢予迟踏下马车,再次问了一遍郁烨。 “不去。”郁烨直接了当的将车帘拉下,将里面盖了个严严实实。 无法,谢予迟只得说道:“那我去去便回,晚晚等我。” 等了半响,他才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嗯字。 得到回答,谢予迟十分满意地望瑾王府内走去。 得到通传的郁怀瑾还在书房处理兼任京兆府尹的事务,这时听见郁烨来了,连忙搁下手里的笔,起身走出书房迎接。 他下意识地在脑中搜索府中还有没有点心吃食,便迎上了快步而来的谢予迟。 “你怎得来了?”郁怀瑾不仅失望,现在看见谢予迟心里总还是隔应。 谢予迟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一本正经开口:“长玥有要事同皇叔商议。” 上下巡视一反常态的谢予迟一番,随即抬手:“入书房详谈。” 刚关上门,谢予迟便原形毕露,将手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丢给了郁怀瑾。 “赵清抑给你的,说是杜相国留下的东西。” “清抑?”郁怀瑾愕然,“他不是几年前就病逝了?” “就我猜测,当年郁烨暗中救下了他,还用了什么法子将他送离了京城,今日重新出现,却是来为赵清扬抵罪。” “又或是……”谢予迟站定,神色渐渐凝重,他低语出声:“本来就是他杀的人。” “你是说,崔志平等人其实都是清抑杀的?”郁怀瑾握着竹筒,有些难以置信。 谢予迟点头,想起郁烨还在外头等他,作势就要离开。 “你走这么快做甚?我还有一些话想要问你。”郁怀瑾忽道。 突然察觉到一点违和,他又赶忙补充:“还有,你怎么知道的赵清抑?” “下次再谈。”谢予迟毫不留情地拒绝,推门迈步而出。 走出门,郁怀瑾见人步履匆匆地走远,也没再挽留,继而转身回了书房,关好门,来到案桌前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里的小竹筒。 不出所料,这里面果然是信纸。 直到看完杜靖伦留给他的字条,郁怀瑾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神色间萦绕着化解不来的浓烈愁绪。 他知道事情不会像看上去那般简单,但这掩盖的真相,却是隐藏在杜相国就给他的迷题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朝堂争辩 蝉落成泥,清荷凋零,草木经过几月流雨烈阳的浸养而愈发枝叶繁茂,在夏意慢慢淡去之时,随着炎热流逝而过的还有这京雍城焦灼紧张的氛围感。 大案既结,蒋家军即将归京,城中人终于充盈着一片平静祥和的气息,夜市中的酒肆歌坊终于恢复平时络绎不绝的人流访客,迎来了许久不见的高堂贵客们。 经历了官员升黜,调派补缺,京中朝臣们可算是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完成各司政务,稳定政局。 虽是如此,可今日上了早朝的乾安帝还是受了气。 事出于许久未出现的刑部侍郎廖云淮,他不出现倒好,一出现便要掀案重查,分明过了结案时日,可廖云淮还是坚持上奏,请求让他再次查明杜靖伦及牵连几位朝官的案子。 前一日得知结果后,乾安帝对赵清扬是真凶一事也是甚为惊讶,不过在王翼一番解说之下,他倒也慢慢信服了。 本来耗时久,费人费力,如今又再折腾一番,就是乾安帝也不太愿意了。 “陛下!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不可草草结案!” 堂下,廖云淮一身素纹青锦官服,脸色有些发黄,眼底下一片淡淡乌青,但身量挺直,神色坚定。 坐在上头的乾安帝掏了掏耳朵,将手搁在椅把上。 “你倒是说说,有什么疑点?” 廖云淮行礼,不卑不亢道:“禀告陛下,这遇害的四位大人,在查探他们死因都发现他们体内都藏有剧毒,而且已经积毒甚久,这是其一,属下在救下温大人前一日巡查崇明山时,分明在后山崖壁处亲眼见到过杜相国!” 此言一出,朝臣皆议论纷纷。 “荒缪!杜相国还能诈尸不成?” 乾安帝一拍金銮椅的扶手,厉声开口。 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右侧站直的王翼身上:“王掌司,他说的毒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被点名的王翼走了出来,拱手道:“回禀陛下,杜相国当时病情严重,用药多了几分含着毒性的药,所以仵作才在肠胃中查出了含毒之物,但是其它几位大人并没有中毒之状。” 听见这里,廖云淮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走到王翼身侧:“掌司大人,他们明明查验出了中毒之状!您怎么能为了尽快结案隐瞒此事呢!” 王翼没有正面回答廖云淮的话,继续朝着乾安帝恭敬道:“陛下,您尽可传唤验尸仵作,便可知晓臣所言非虚。” “掌司大人!”廖云淮神情激动,“你怎能擅自篡改事实?” “侍郎大人。”王翼面色不善,讥诮开口:“你可不能当着陛下的面血口喷人,你若不信,再去询问仵作便是。” “我如今去询问还有什么用。”廖云淮紧攥拳头,红着眼睛说道:“口供随时可变,证人恐怕都被你打点清楚了!” “请侍郎大人慎言!”王翼忽略对方怒意,似笑非笑。 “好了!”乾安帝开口,再度不耐烦地朝着下方摆了摆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崇明山再行 “此案已结,无需再议,廖爱卿,你查案有功,朕自会封赏,至于其它,就不必再提了!” “陛下!”廖云淮还要坚持,却被突然出声的郁怀瑾打断。 郁怀瑾朝着摇头,撇去一个制止的目光后,廖云淮紧锁眉头,却没有继续说话。 见廖云淮没再开口,郁怀瑾收回目光,淡然出声:“陛下,臣得到信报端王,言他已在江淮附近寻到睿王。” “此事朕已知晓,怎么,还有其他事?” 略微思索片刻,郁怀瑾继续道:“可臣听闻……睿王兄他……被截断了双腿。” “什么!”乾安帝震怒。“何人所为?” “尚且不明,只知晓睿王殿下在返程的途中遭遇一群身携弧圆绣刀,武功高强的黑衣人,因寡不敌众,死里逃生之际丢了双腿……” “大胆!实在大胆!”乾安帝站了起来,朝着朝下愤声道:“先派出数千御林军去将他两人迎回,再由刑部的人前去江淮调查。” 乾安帝言罢,王翼与郁怀瑾立即应声:“臣,领命!” 下朝后,廖云淮预备跟上乾安帝,看看案件是否还有迂回之地,却被郁怀瑾叫住。 “瑾王殿下不必拦臣,就算是冒死谏言,臣也要重查此案!”廖云淮正色说着,就要饶过郁怀瑾去追乾安帝。 “你且听我说。”郁怀瑾拦住人,叹声,“方才景宁公主府来了人,特意寻你,久没见到你人,便又找上我。” 廖云淮忽的立在原地,神色忽然安定,他轻声询问:“景宁公主寻我有何要事?” “我也不知。”郁怀瑾摇摇头,只言:“她只让你我二人都去出城门口见他。” 心下衡量一番,他望了眼渐远的乾安帝,回道:“好,臣这便与殿下一同前往。” 与此同时,郁烨坐在沁央阁内,有一搭没一搭的翻阅着手里的话本,桌上摆放着谢予迟亲自做的点心,而他本人,则是在房中沐浴。 那桌上摆的东西,说是点心,其实是掺了薯粉制成的奶糕,若要是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说黄不黄,要白不白的奶糕上多了一颗莲子。 郁烨也尝过,那糕点浓郁的奶味淡了些,没有原先这般香腻,淡淡的味道倒是合了郁烨的胃口。 “你们主子怎么还没好?”郁烨将话本放在桌上,看向站在门口的戾风闫凌两人。 “回公主。”戾风开口:“前几日主子在周山遇袭,旧伤有些复发,故而洗浴稍微拖沓。” 他说完,微微抬眼,便不可收拾的眼皮直跳,因为他发现郁烨看得正是那本《娇婚·楚颖太子的戏子妃》。 “哦?”郁烨说话的时候尾音上挑,“既然如此,我便去帮帮他吧。” 听见郁烨这话,戾风立刻冷汗乍现:“不……不必了。” “为何不必?”郁烨神色如常,似并未注意到戾风的紧张:“你们都是男子,他若是需要上药,你们没有什么作用,不是还有我可以帮他吗?” “这……”戾风显得十分为难,却又找不出话拒绝。 第一百四十五章 崇明山再行2 “怎么,洗澡不能看了?”郁烨缓缓逼近,言辞凿凿:“还是说,他有什么问题,是我不知道,又见不得的?” 他的确是有问题,还是大问题! 谁知道他主子这般不知检点,日日纠缠这景宁公主不说,还和她同床共枕,若是往后露了马脚,就算是回到楚颖,按这景宁公主的性子,还不得掀了楚颖的皇宫? “没……没有。”戾风磕磕巴巴地吐出两字。 “那便是了。”郁烨淡淡一笑,戾风却觉得那笑意十分瘆人。 说罢,郁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直愣愣地走向谢予迟的寝殿。 “公主……”戾风手忙脚乱地跟在郁烨身后,还在劝着:“主子的伤已无大碍,不必劳烦公主!” 闫凌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也亦步亦趋地跟上。 直到郁烨来到谢予迟门口,戾风想要按住门,却被郁烨一个眼神吓住。 没法,他只得拔高了嗓子:“公主啊,还得劳烦您替我们主人进~屋~上药了啊。” 郁烨别了他一眼,随即就要开门,只是没想到,那门突然被打开,郁烨没站稳,一个前扑跌进来人怀中。 “晚晚等急了吧?”上头带着点点湿热气息传来,郁烨下意识往后仰,又被人按进怀中,只至碰上一处温软。 似在测试自己碰到那东西的真实性,郁烨还轻轻地蹭了一下,在其它两人看来,这画面实在是不堪入目,特别是郁烨的动作,一副流氓登徒子的恶劣模样。 似乎也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动作的不当,郁烨立刻推搡着退后,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绯红。 许是谢予迟刚沐浴,他身上原本带着那略带攻击性气味的迦南香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淡淡的奶香。 “没。”这下说话磕巴的倒是郁烨了:“我与廖云淮他们约在巳时,你……快些。” 这话说完,郁烨便转身离开。 只是待她脸上红晕散去,眼中便浮现起化散不开的阴郁之色。 此次出行,破天荒地郁烨与谢予迟分坐了马车。 谢予迟抱着几个瓜果点心的盒子,如往常一般朝着郁烨的马车走去,却被书歌拦下。 “长玥公主,请恕奴婢无礼,公主吩咐了,她今日偶有不适,需要安静。” 心中疑惑,谢予迟看向不远处郁烨的马车,脸上愁云满布:“刚刚都还好好的,怎么又生病了?” 也不知道这人是真傻还是假装不知道,她家公主这般说辞就是在让您离她远点呢,书歌想。 “她病了,我需得去看看。”谢予迟急道。 瞧见谢予迟脸上写着担忧,书歌这才明白,这人是真的傻。 “不……不必了。”书歌连忙阻止人靠近:“那个……女子每月都会有那么几日……” 找不出理由,她只能用这个搪塞。 “你是说,晚晚每月都会病发?”谢予迟脸上焦急愈深。 这下书歌更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就在两人纠结的功夫,郁烨的马车已经动了起来,无法,连带着书歌,几人也得再坐一架马车。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后余之事 谢予迟最后还是闷闷不乐的上了自己那架花里胡哨的马车。 在书歌上来前,他还状似苦恼地反省:“我今日是做了什么事让晚晚不开心了吗?” 将这话收入耳中的戾风在心里高声回答,“是因为您没给她看您洗澡!” 当然,戾风是不会将这十分引人遐想的话说出来的…… 京雍城门口,郁怀瑾与廖云淮皆是骑马而来,他们两人立在城门处,自然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虽站在这里极为惹眼,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可他们两人皆是心甘情愿,特别是郁怀瑾,他刚刚还在懊悔,自己出来的急,又是直接从宫中到此,没有机会把府里特意准备,从秦淮买回荔枝带过来送给郁烨。 又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们便见到那架熟悉的马车姗姗来迟。 出了城门,书墨停下马车,郁烨则掀开车帘,看向两人,尔后缓缓蹙眉。 “我们可是要去崇明山,你们就这般打扮?” 也不怪乎其它,他们两人实在事务繁多,又赶着赴郁烨的约,这才没来得及换下官服。 “晚晚放心,不碍事。”郁怀瑾笑答,又朝着郁烨身后张望。 “长玥……没同你一起过来。” 忽的听到长玥这个名字,廖云淮稍稍变了脸色,甚至比听见郁烨提及崇明山反应还大。 郁烨面无表情,朝着后方侧了侧头,淡声说道:“他在后方那架马车中。” 果不其然,郁烨的车驾没停多久,另一架马车便靠着她那马车停下。 紧接着,一个身着水蓝色对襟羽纱轻裳,腰系青纹白玉箫的人从马车踏了下来。 谢予迟今日头上只是简单别了一个玉钗,墨色长发自然垂至后腰,随微风轻散,乍一看可称清秀美人,但若是瞥见他那面上五官,形容他的词汇可就忽然变成了昳丽绝艳。 他慢慢走到郁烨车驾边,低声开口:“晚晚,我想同你坐在一处。” 那模样委屈见儿的。 这画面落在郁怀瑾眼里,可真是惊世骇俗。 “你若是不舒服,我……可以给你揉揉肚子。”谢予迟说着,脖子又开始染上绯红。 这般开了窍,还得益于书歌方才在马车上贴心的解释。 郁烨觉得莫名其妙,于是下意识望了一眼旁边马车上的书歌。 察觉不对,书歌嘴里吹着口哨,心虚地立马别开了视线。 “晚晚,你看路途遥远,烈日当空,瑾王殿下与廖大人还有这么远的路,不如就坐我那架马车。”谢予迟漂亮的丹凤眼弯弯,浅色琉瞳紧紧盯着郁烨,眼中光华流转。 “那你骑马。”郁烨直接截过话头。 “晚晚,你怎么忍心……” 谢予迟抿了抿好看的唇,眼神幽怨。 “这天色甚好,我认为长玥公主骑骑马也无大碍。”郁怀瑾插话打趣道。 “长玥体虚,经不住长久暴晒,多谢皇叔建议。”谢予迟回头笑笑,嘴角牵起一抹弧度,意味深长。 “上来吧。”许是打郁怀瑾的脸能让她开心,这次郁烨十分直接的答应了。 于是谢予迟得偿所愿地同郁烨坐上同一个马车,而郁怀瑾则是无奈笑笑,邀着廖云淮一同下马,改乘谢予迟带来的马车。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寻找暗物 连绵陡峭的苍翠山峰高耸入云端,放眼一片皆是山连着山,喜欢的人看了心静,不喜的直觉得心慌,拨开草间去找寻隐秘树林的山间古道,却发现根本就没有路。 还好廖云淮顺利地寻到了他们先前开辟的丛径,虽有着长势快的草覆盖了大半条路,可总比再从草间穿梭要好。 “景宁公主,山路曲折且路途遥远,你的身体……恐怕吃不消。”廖云淮来到郁烨身侧,忧心开口。 “无需担心,我这身体暂时并无大碍。”郁烨回答。 但若是真的面对这般长远,路面又过于狭窄的山路,郁烨倒是有些犯难。 她又不是心在无间的闲散隐士,所以看见这身前崎岖难走的山路以及长及腰腹的杂草,郁烨只觉得前途渺茫。 谢予迟察觉郁烨的反感,便凑了过来眯眼笑道:“晚晚不愿走,不如我来背你上去,如何?” “不必了。”郁烨拒绝地很快,随后率先朝着山路走去。 于是这三人便组成了郁怀瑾走在最前,廖云淮垫后,将郁烨同谢予迟护在中间,而书墨戾风等人,则是带着水壶等物走在最后头。 那本应成为护花使者的谢予迟,因着郁长玥的身份,这回倒是好好享受了一番被当做“娇花”的待遇。 走了一会儿,郁烨打算将碍事的裙角系个结,绑在腰间,露出沾染泥土碎草的裤腿。 原本走在郁烨前头的谢予迟,时不时转身查看郁烨的状况,忽然瞥见她将裙角撩起的动作,慌忙停住脚步,转身下腰按住了郁烨的手。 “你做什么?”郁烨语气不善。 “此番动作着实不妥。”谢予迟同郁烨对视,接着朝着后方的廖云淮投去一道警告的目光。 “你什么都没看到吧?” 廖云淮脸一红,磕磕绊绊道:“并……并未。” 再次用戒备的目光上下巡视廖云淮一番,这才走到郁烨身后,脱下外衫,系在郁烨的腰上。 “这般就可以了。” 郁烨瞪望他:“你这衣服还是妨碍我走路。” “乖。”谢予迟轻声诱哄:“稍微提上来一些就可以了,不必迈这么大的步子,我们慢慢走。” 听到几人讲话的郁怀瑾转过头,正好看到谢予迟在廖云淮面前,将郁烨遮得严严实实的动作,不禁心中好笑。 没有再说话,郁烨直接往前走,似乎是想离谢予迟更远些,她都不再介意前头的是郁怀瑾,见路稍微变宽,便有与他并列而行的趋势。 郁怀瑾自然是受宠若惊,还贴心的帮郁烨理了理后头翘起来的外袍,随即转头对一脸受伤的谢予迟笑着摇了摇头。 又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郁烨才想起来他们恐怕是误解了此行目的地。 “廖大人。”郁烨停住,觑向廖云淮,忽的开口,“我们此番所行,并不是要前往温大人所居旧址,而是你看到杜相国那山崖的崖底。” 脸上褪去热意的廖云淮微怔,接着反应过来:“无碍,我们再走一段后从岔路过去即可,前几日我曾带人查探过崖底,砍出来的路应该还在。” 郁烨点点头,继而看向身边的郁怀瑾,问道:“你们怎么一直没有问我为何要将你们带过来?” 三人沉默不语,半响,还是郁怀瑾先开了口:“晚晚自有打算,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就是。” 瞥见郁怀瑾温和的笑意,郁烨轻咳一声,眼神有些不自然。 “半月前我还是睿党,你们就这般相信我,不怕我使什么诡计,引你们上套?” “且不说晚晚不会待我们这般,就算你要害人,也从不亲自动手,今日你同我们一起前来,也算是搭上了自己,前路变数未知,你没有谋划完备……”谢予迟悠悠开口。 “果然还是皇妹最懂我啊。”郁烨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来,谢予迟立马噤声。 不知道为何,自那晚一同过七夕之后,郁晚晚就好像一直在同他置气,而现在……自己好像让晚晚更生气了…… 人生艰难…… 他研读的话本似乎并没有解决此番情势之法,也无相似形式供他借鉴,就好像应对敌军之时,虽在排兵布阵不可按部就班的遵循兵书,需得灵活巧变,但兵书好歹也给了他一些基本框架,而如今面对的状况,确实让他一点头绪皆无…… 但堂堂楚颖太子还是十分明智的,通熟举一反三的他,在接下来这一路上,都在细细回想自那天晚上之后发生的事。 只是回忆下来,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原本澄澈的眼眸顿时晦暗,神情中一点不甚明显的难色转瞬即逝。 “长玥公主。” 忽得有人唤了他一声。 谢予迟回过神来,下意识以笑示人,发现叫自己的时廖云淮之后,便收敛了笑意。 还不知自己又怎么得罪对方的廖云淮指了指右方,平淡开口:“臣只是告诉公主,应向这方的路走。” 顺心廖云淮指去的方向看去,谢予迟嘴角扯出一抹勉强弧度,“多谢大人。” 从分叉口开始,走在最前方的人自然而然地成了廖云淮。 一路上,他们似乎听见了不远处涓涓细流的声响,冲涤着溪岸附近的岩石,而越往地下走,树林渐深,阴荫处也逐渐多了起来。 每个人似乎都在专心走路,没有再说话,郁烨接过书歌递过来的锦帕擦拭额间的细汗,四处打量,又像是在思虑什么。 她刻意忽视谢予迟时不时投来的探寻目光,他数次想要靠近,微张的唇欲言又止,假皮肤下掩盖的喉结滚动,所有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直到行到一处蔓藤满布,上头枝丛交错的巨岩前,廖云淮这才停下脚步,对众人道:“这里应当就是崖底。” 他转而看向郁烨,问:“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郁烨的目光自岩石向上望去,缓缓开口询问:“你可以肯定,自杜相国落下的位置,应该就在这附近?” 廖云淮点了点头。 “那便要劳烦各位。”郁烨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徐徐展开。 “在各处岩壁上仔细观察,看看有没有这个图案的印记。” 自树荫间散落的光线照在郁烨手里的纸张上,那上头画的分明是一个古甲字。 这个字只有简单的两笔,即两片花萼一般的图形下面划一横,是一长横再加一短横。 谢予迟见状,轻声开口:“这是……息字?” “嗯。”郁烨点头,便将纸收进袖口,慢慢转身,走向那岩壁。 “但在寻找标记之前,有些事还是要解释清楚的,只不过接下来孤要说的,诸位不可透漏于其他人,老狐狸深谋远虑,孤也是被算计过来的,若是有外人知晓,往后生出祸端,杜相国从地府里钻出来骂人,也休想让孤身上沾染上一点唾沫星子。” 众人缄默,继续倾耳听着郁烨接下来要说的话。 “廖大人所言并非所虚,那晚你们所见,便是实实在在的杜相国。” 这简单的开言,就让廖云淮双瞳紧缩。 “一开始杜府下人在书房所见的杜相国正处于假死状态,也是杜相国自己所为,他串通负责处理他大小丧事的赵清扬,在下葬之前将他带出,随后杜相国便暗中出了京雍城,前往旧友温瞿所在的崇明山躲藏。” 在一众惊讶的目光中,郁烨继续说话。 “他要用自己的死,加上书房发现那密函作引,牵扯出陈端等人暗中贪纳赈灾粮饷之事,陈端贪图私欲,以致岭南涝灾不得济,百姓流离失所,出现数以万计的流民,天灾人祸,便是这么来的。” “早些时日,他曾暗中派人给陈端送去过信函,目的是为了劝导他向陛下请罪,并交出私藏的粮响,可他们又怎么会听。” 郁烨垂眸,忽的轻笑一声:“杜相国一生廉正,又有肃清朝堂之信念,奈何他为官数十载,直到老病之危时都未达到他所想见到的朝正严清的画面,所以他便做出了违背忠实一生,尽人之事谏言的决定,那就是以杀人这项极端的方法来清除朝廷毒瘤。” “陈端,崔志云,刘章和都是他的目标,但他自己重病缠身,体虚羸弱,自然杀不了人,只好蛊惑他那忠心耿耿好门生赵清扬去做,接下来的事,你们也就知道了,因毒杀任仲禹的案件告破,刘章和下狱,秋日便要问斩,倒是替赵清扬省了件事。” 郁烨说完,便面向崖壁,低声喃喃:“这般损已害人的法子,果然也只有你愿意去做。” “所以按照公主所言,那晚……先生是真的从这崖下跳了下去?”廖云淮急切追问。 “是。”郁烨直接了当地回答。 听见这回答,廖云淮眼中瞬间丧失光泽,他失魂落魄地后退,凄声开口:“为……为何?” “按照孤的猜测,他应该是为了给你这傻蛋指位置,至于他如今到底是不是还尚在人世,还得寻到山洞再说。” 郁烨说话毫不留情,并没有照顾廖云淮情绪的意思。 “方才我们要寻的记号,它标注的地方正是陈端藏匿贪污粮饷的山洞,而这地方又正好处于崖底,若是他跳下去,你定会去崖下寻找他的尸骨,从而引你寻出山洞,可你似乎并不争气。” 见到廖云淮脸色煞白,贴心的郁怀瑾上前,轻轻碰了一下郁烨的手臂。 郁烨瞧见郁怀瑾别有深意的眼神,便抿唇,略微思索片刻,接着开口:“但……你毕竟是他亲自选定的接班人,杜相国脾气差,眼光是从来都不会错的,近日你还在继续查案,不出几日,也定能发现这事实。” 如此蹩脚的安慰人,郁烨确实是尽力了,谢予迟在心中无奈一笑。 “杜相国没安排错,你可能不适合刑部,做事也太过情绪化……”郁烨边说话的功夫,又抚上崖壁,贴近细细查看着那凹凸不平的石壁。 “好了好了。”书歌上前,尝试着阻止郁烨接下来的无意扎心环节。“杜相国留下的记号应当容易找到,还请王爷大人们辛苦一番了。” 既然要寻东西,几人没再含糊,廖云淮也是,除了有些心神不宁,但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另一侧的崖壁搜寻。 郁怀瑾还在郁烨身边,同她在一处寻找,没过多久,便听到他试探性地开口:“晚晚,你同长玥……闹了矛盾?” 郁烨没有移开专心放在石壁上的视线,只是忍不住说道:“你是隔壁街卖豆腐的王家二婶吗?这么八卦。” 讪笑一声,郁怀瑾柔声说道:“我不愿见到晚晚生气,若是他有什么不对之处,你直接将他赶出府便是。” 此话一出,他便迎来了郁烨略带惊异的嘲弄目光:“你不是让他看着我吗?怎么,舍得撤回来,是不是又换一个厉害,又不能轻易让我发现的?”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郁怀瑾皱眉,慌忙解释。 “那便是了。”郁烨重新转过头,低下身寻找。 “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旧人,加上几月下来,感情也是有的,换了怪可惜的。” 这不深不浅的一句话,竟让郁怀瑾呼吸一滞。 “晚晚……你……” 许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郁烨抬脚,朝着书墨几人的方向走去。 又是折腾了半个时辰,他们几番寻找下来,却是一无所获,郁烨脸色渐沉,反复盯看着手里的纸张。 “是息字,怎么没有发现呢?” 这时,谢予迟来到郁烨身侧,他往这周围环视,随即又抬头,朝着万里无云的天际眺望。 “自廖大人见到杜相国那晚起,便一连几日都下过雨吧。”随后,谢予迟凝视着崖壁同地面的连接处,缓缓说话。 “对。”郁烨点头,复又道:“特别是赵清扬被捕那一晚。” “既然后面廖大人果然未来得及下这崖底寻人,晚晚你说,杜相国会不会也能设想到这一点?” 郁烨瞳孔微微收敛,转而同谢予迟对视。 “就是因为他能设想到这点变故,才会安排赵清扬送给我那张纸条。” 第一百四十八章 自有天意 思虑片刻,谢予迟走到那崖壁前,视线顺着一连块有凸出碎岩的崖石滑过,最后落在郁烨身前,道“京雍多雨,若是杜相国将记号画在崖上,经过几日雨水冲刷,这记号也会慢慢消失,若是刻在岩壁上,我们定然已经发现,但杜相国给晚晚留的字条却不可能做假。” “或许他用了其它法子?”郁怀瑾问。 郁烨拿出那纸条,再三读过上头的内容,却未发现他留下的线索。 “可是给我留的这纸条上,再无其它信息。”郁烨微蹙眉间,又摇摇头。 “景宁公主,可否借我看一看那留纸?”廖云淮上前说道。 没有犹豫,郁烨直接递给了他。 那纸条上也只有寥寥几字:“崇明崖底,息作引,留叶送云”,信纸最末尾,则是一个甲骨文的息字。 迅速浏览完毕,廖云淮也是一头雾水。 “孤也只是凭字面意思猜测,幼时,杜相国曾给孤讲解京雍周遭的地志之时,说过崇明山多岩穴,温瞿又正好在此居住,所以孤便认为他将陈端崔志平贪污的粮响藏在此处,息作引,意思就是用息的甲骨文形作记号。” 说着,郁烨越发不确定:“最后一句孤未解出来,所以……难道孤全错了?” 于是郁怀瑾同谢予迟都相继接过那纸条查看,但也无另外的解词之法。 “云,叶……”这都是极为普遍的景象,有什么特殊的? “留叶送云?”谢予迟忽然笑了,只是这笑意并不愉悦,“难道诸位没有发现,这被留与送隔开的两字,都取自廖大人与晚晚的名字?” 经谢予迟这么一提醒,众人还真才意识到这点。 “送云?杜相国准备的东西,这不还没送给他吗?”郁烨勾唇,露出讽刺一笑。 正在这时,廖云淮忽的恍然大悟,随即开口:“我最后几次探望相国之时,有一回,相国在我回府之时,曾送于我一副画,那画上……似乎只有墨迹点染的几朵浮云,以及云下寥寥几枝……勉强算作树叶的东西。” 刚开始廖云淮在接过那副画后,根本就看不出那两坨是什么东西,他曾有幸见过杜大相国亲手作画的场面,那时杜相国完成画作之后,还兴致勃勃地问自己画的可好。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先生这人物画的十分传神,弟子猜……这是北街街尾经常给先生送肉的王屠夫吧。” 那屠夫是一个声如洪钟,留着虬髯的高壮汉子。 而杜相国则是面露难色,细声询问廖云淮:“难道你未看出……我画的是你师娘?” 自那以后,廖云淮得到杜靖伦的画作之后,只顾好好收着,再也没有猜测他画的是什么的心思。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立马联想到杜靖伦后来给他的画,居然画的就是云与叶。 “廖大人,你好生回忆,那画上除了云与叶的图案,还有其它吗?例如题字题诗?”郁怀瑾紧张询问。 言以至此,廖云淮开始仔细回忆起来,那画他也仅仅看过几眼,并未细细观察,但是他有印象,画上头,确实还有其它东西。 “流光疏影后,暗物亥月开。”半响,廖云淮才一字一句的将那画上的题字说了出来。 “这……啥意思。”书歌摸不着头脑,看向一旁的书墨。 书墨摇头,轻声道:“我只知此诗与藏物的洞口所在之处休戚相关,但我才疏学浅,并不能看出其中真意。” 谢予迟听罢,转而看向郁烨。“这诗中应藏有线索,晚晚有何高见?” 郁烨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朝后边的林木走了两步,接着抬头看向天空。 “今晚,我们应当可以看见月亮吧?” “若天色未变,今日是七月十日,应当可以。”谢予迟道。 “亥月开……”郁怀瑾抬眸,视线在郁烨同谢予迟之间流转,“意思是说那记号会在亥时出现?” “恐怕是这般。”谢予迟也看向天际,接着估量着前方山林中最高那棵树的高度,以及树所在位置与崖壁的距离。 “前一句目的在于提醒你我应当注意树影,亥月,则是亥时那空中明月散下来的月光。” 微微点头,郁烨补充道:“至于暗物,就应该指的是那批私藏的粮饷。” “我见这崖壁也不过百十尺之长,所以我们定要掐准时刻,在亥时到来之时,一字排开,每个人查看这崖上映出的树荫影子,若发现哪处出现从空隙透出的光线在石壁上呈甲骨文的息字,那地方可能就是被掩藏的洞穴入口。”谢予迟接着开口。 “但孤对一事存疑。” 郁烨出声,对谢予迟问道:“按照我们的猜测,这月光会透过树叶缝隙形成息字形状,可树叶在风与雨的影响下,日日都会变换位置,而且每晚的月亮也是会移动的,他如何保持息字的状态每晚都不改变。” 闻罢,谢予迟再朝着那树林巡望一边,紧接着对郁烨柔和笑道:“并非一定要利用叶子形成光影,大有其它法子可以固定其形状。” “你说的没错,用木板刻一个息字的镂空形状,再拴在上头也未尝不可。” 谢予迟笑意不减。接着对着众人说道:“虽然我也无法肯定此诗所含线索如我们推测一般,但眼下也只好先行尝试,如若不通,再细细研究罢了。” “那我们要在这里一直等到亥时啊?”书歌有些为难地开口。 “我们等得,你等不得?”书墨盯着说话的书歌,没好气道。 “我倒是无所谓!”书歌不满,反而质问书墨:“你忘了公主还要吃药吗?” 经书歌这一提醒,书墨立刻皱起了眉,接着来到郁烨身前行礼。 “属下先行下山回城一趟,替公主将药带来。” “那可是草药,还必须是热的,你是想……在这山上替孤熬药?”郁烨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书墨。 “是。” “算了吧。”郁烨摆手,“孤还未到一顿不吃就要去见阎王爷的程度。” 说出这话后,郁烨便敏感地察觉到了三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也不需要你们这般看着孤。”郁烨啧了一声,别过头:“孤这病鬼身体好着呢。” “公主不如先行回府,我几人留下查探即可。”廖云淮提议道。 “不了。”郁烨径直拒绝。 廖云淮劝声开口:“这夜间女子在外,总归是不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廖云淮明显忽略了另一个“女子”的存在。 “孤也想这般。”郁烨抬眼,眼定定地看向那岩壁,忽然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可是那老狐狸偏生要孤给他收尸。” 听到这话,廖云淮顿时打消了劝郁烨回去的心思。 提及此事,郁烨记忆深处那一点回忆便涌现在脑海。 十几年前,那是一次中秋宫宴,郁烨年幼,不喜周围酒气,也不愿好好坐在位置上,便由当时身为郁烨首传太傅的杜靖伦带出去玩耍。 于是他们来到了御花园的凉亭处赏月,抓住这个机会,杜靖伦准备在给郁烨教授几首品月的诗句,但是郁烨却一心只想着怎么抓住草丛间吱喳乱叫的蟋蟀。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景宁公主,你可知这诗句的含义?”杜靖伦负手,仰头遥望散着莹莹华光的清冷明月,忽而开口对身后的郁烨发问。 正把一颗从路边捡的石子丢进有蟋蟀鸣叫的草从中,郁烨趴在亭中的倚栏上,百无聊赖地支起下巴看向天上的月亮。 “这诗的意思是说,霜神青女和嫦娥不怕冷,皆在那里臭美,还要比上一比谁更好看。” 意思倒是那么个意思,可杜靖伦总觉得有点不大那么满意。 杜靖伦回过头,开口叮嘱:“就是解释诗句,也要讲究信、达、雅,公主,你重新再译一般,尽量用词生动些。” 郁烨不合作地扭过头,嚷嚷开口:“这里不是学堂,我不想回答。” 听到这话,杜靖伦立刻想要说教一番,但又念及自己今早刚刚教导弟子要因时而学,不可揠苗助长,注意授讲方法,于是他咽回即将脱口的说辞,转而问道:“那公主如何才肯好好解释诗文?” “太傅会满足我的要求?”郁烨看向杜靖伦,眼神放光。 预告不妙,杜靖伦硬着头皮点头:“公主且说来听听。” “蟋蟀,太傅帮我抓住一只蟋蟀!” “公主不可玩物丧志。”杜靖伦板着脸,严词拒绝。 郁烨顿时泄了气,蔫蔫道:“那郁烨不会了。” 见郁烨这幅不愿合作的模样,杜靖伦十分头疼,他犹豫许久,才退让一步。 “臣自会帮公主抓住一只蟋蟀,那么作为条件,公主需得认知解释这句诗词。” “太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郁烨瞬间精神起来,拉住杜靖伦穿过低矮的草丛间走去。 郁烨听见蟋蟀叫唤的地方,是在一排刚长至人腿脚处的红花檵木树间。 颇为艰难的弯下腰,杜靖伦拔开细密的枝叶,又小心翼翼寻找那蟋蟀所藏之处,郁烨蹲在一旁,似乎支棱着耳朵听蟋蟀是在哪儿发出叫声的。 杜靖伦正在这处专心致志的抓蟋蟀,却没注意到他们上方的亭角处突然走来两人。 直到有谈话声传来,郁烨便慢慢地将注意力从蟋蟀转移到在了亭中的说话声上。 “明日便是礼部尚书周大人嫡子的周岁宴,请帖一早便送来了,可我这贺礼都未备好。”说话的正是刚刚上任的朝官,许是月俸不甚丰盈,所以在备礼一事上颇为头疼。 “这周大人是老来得子,可宝贝着,贺礼不能怠慢,你还是认真准备一二才是。”他的同伴接着开口。 只听率先开口那人无奈一笑,“原来如此,老来得子自是不易,只是苦了你我这钱袋空空如也之人啊。” 这时,连蟋蟀一只腿都没有看见的杜靖伦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也在那尚书宴请的范围内。 “不过……”亭上,说话的其中一个官员接着出声。 “同样是这般年岁,我怎见户部尚书陈大人,刑部掌司刘大人,还有咋们位高权重的相国一等,皆无所出?” “这……”另一人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支支吾吾半响,才迟疑道:“我虽先于你几年入朝,但在这些事上也只是道听途说。” 接着,那人又神秘兮兮地说:“我听早已致仕的前辈私下提及过此事,当初那几位老臣在辅佐尚且为太子的陛下之时,为了表明忠心,避免旧臣世袭扩大势力威胁皇权,就曾许诺在陛下确立太子之前,他们不可绵延子嗣。” “难怪如此。” 听得认真之人恍然大悟,思索一番,又不解询问:“那杜相国为何至今还无子嗣?将来他若亡逝,谁来扶柩理棺?” “这我也不知道了。” 将两人的话尽收耳中,郁烨若有所思的看向杜靖伦的背影,心里不自觉的同情这平日里素来喜欢为难她的讨厌老头来。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透过树丛看去,郁烨发现那两人似乎觉得亭中无趣,便相携离开了。 此时正好杜靖伦也抓住了一支蟋蟀,于是小心地用手指拈住它的几只细腿,递给郁烨。 突然对蟋蟀失了兴趣的郁烨还是接过在杜靖伦手里扑腾的小虫子,她掏出细纱手帕将蟋蟀包住,然后拎在手里。 随后,她缓缓开口,用软糯的声音说道:“霜神青女和月中嫦娥不畏寒冷,愿在寒月冷霜中争艳斗俏,互相比较自己冰清如玉般的姿容。” 杜靖伦听后,确认郁烨用词恰当,这才满意地点头。 随后,杜靖伦看了看天色,遂道:“公主既然不愿再回到宴席上,臣便送公主回宫吧。” “好。”郁烨回答。 在前往永慈宫的宫道上,杜靖伦与郁烨一前一后走着路。 心里还思考着今年如何劝说乾安帝减免一些赋税的杜靖伦,不知不觉地变换成了上朝的步伐,所以一不留神走快就将郁烨甩得老远,最后记起来了,才慌忙又往回走,赶到郁烨身侧。 “公主慢着走吧,小心摔跤。”提醒一句,杜靖伦又沉溺在自己的思虑当中。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才走没两步,便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紧接着就是一道脆生生的童音。 “放心吧太傅,孤以后会给你收尸。” 第一百四十九章 洞口出现 昔日的许诺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可郁烨不认为杜靖伦还能记得,童言无忌,谁会当真,但是既然他将那留信给了自己,那她便替他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就算是在他弥留之际,未能替他收尸扶棺的补偿吧。 郁烨坚持留下,但拗不过书墨坚持一顿药都不可以落下,便快马加鞭地往城中赶,替郁烨将药带过来。 热度褪去,红霞渐变成深灰,天色渐渐黑沉下来,几个架起火堆围坐在一处,幸好今日天气甚好,也可见弦月,才不至于白来一趟。 如今他们这几人的组合,可谓是十分诡异,郁烨环顾一周,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切换。 一个是与她近六年没有来往肚子里晃荡的都是坏水的王爷,一个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被迫当了冤大头的结巴状元,至于另一个…… 她眯眼侧头,目光幽深。 火堆燃烧发出干枝断裂的咔咔响声,火星落在土地上,变成黑色的灰烬,周围变的黑光源集中在 许是察觉到了郁烨的注视,谢予迟转过头来,温柔笑笑:“怎么了?” “没有。”被抓包的郁烨没有丝毫慌乱,她移开视野,转而凝望着烧得正旺的火堆。 谢予迟没有再开口,只是抬眼之时,正好同郁怀瑾对视。 见谢予迟吃瘪,郁怀瑾倒是乐见其成,与他相识这么多年来,极其有幸目睹谢予迟拿人没办法,又只能顺从迁就的场面。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皆缄默不言,郁烨着实沉闷,便拿廖云淮开涮。 “廖大人可还要继续查这案子?” 忽然发现郁烨叫了自己名字,便连忙抬头,“朝堂之上,诸位大人皆言臣是在钻牛角尖,可此案确实存在诸多疑点,且先不言清扬他是否杀了人,臣也得弄清案情矛盾之处。” “你倒是傻的可以,好好的功不领,偏生要作弄一番。”低声嘀咕几句,郁烨接着扬声道:“难道你还认为杜靖伦没有死?” 廖云淮没有回话,似乎是被她的猜中了想法。 郁烨轻笑,接着开口:“这崖的高度,就是一个身体健全无病无痛的人掉下来也是筋骨尽断,遑论杜靖伦的身子,况且,他早做了必死的打算,只是他如今挑剔起来,不愿死在京雍城里。” 见廖云淮没有出声反驳,郁烨将自己脚边的细枝丢进火里,云淡风轻道:“还有一事孤得提醒你,廖大人今后可得谨言慎行了,朝中豺狼虎豹众多,一不留神就会将你拆骨入腹,加上我们深谋远虑的杜相国会将你推上高位,到时候你要对付的人可就更多。” “景宁公主的意思是……”廖云淮不解地望了郁烨一眼,在瞥见她也在看自己之时,又微红着脸垂下头。 在场的人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放在郁烨身上,等着她开口说话。 可郁烨就好像成心不如他们的意一般,故意卖着关子,只是淡淡道:“到时候你便知晓了。” 郁烨不开口,沉寂的氛围再次蔓延开来,这时的戾风突然上前,询问谢予迟:“主子,是否需要属下去寻些吃食过来?” 这时谢予迟才想起来他们折腾半日,也是滴水未进,更别说吃东西了。 “去吧。”谢予迟点头。 书歌见状,也走到戾风身侧,“我也去。” 戾风没有反对,率先走进深林里,书歌紧随其后,离开时,她还碎碎念道:“只是可惜了没有将闫凌那傻小子带过来,不然那些剥皮剔肉的粗活就可以使唤他干了。” 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廖云淮酝酿片刻,便起身朝着郁烨几人行礼,“今日若非是得几位相助,云淮恐将辱没师命,还请诸位受我一拜。” “廖大人无需多礼,你我皆是受杜相国生前所嘱,若能替他完成遗志,倒也是为国为民,不负所托。”郁怀瑾起身,拦住廖云淮的动作,回道。 “麻烦倒也是挺麻烦的。”郁烨忽然插话,“只不过也不是全然为了你,所以孤也没有理由向你讨要报酬。” 郁烨的说话声较低,可还是让廖云淮听了进去,于是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的廖云淮赶忙来到郁烨身侧,躬身开口:“公主……若是想要什么,或是……臣有什么能帮到公主,公主尽管……提出来,臣定会竭力办到。” “此话当真?”郁烨突然来了兴趣。 “无需你做什么。”谢予迟也站了起来,朝着廖云淮走去,虽脸上挂着笑意,可他却能让人感到明显的冷漠疏离。 “晚晚想要什么,自有我替她得到,无需外人干预。” 好一个外人,郁烨翻了个白眼,心道:“若要论外人一词,只会满口谎言又善于欺骗的你才更配得上。” “臣不知在何处怠慢了长玥公主,还请公主见谅。”饶是感受木讷如廖云淮这般,这时也注意到了谢予迟微妙的敌意。 “但得罪公主之处,还请公主明示。” 谢予迟漂亮的丹凤眼弯了弯,浅色的瞳孔印出廖云淮的身影,嘴角牵扯出的笑意掩饰无声冷意。 “大人多心了,我只是不愿旁人抱着其它心思接近晚晚罢了。” “好了好了。”郁怀瑾看不过去,便立刻出声缓解气氛,却没成想被成为争夺焦点的郁烨抢了话头。 “孤的脑子不是摆设,要什么,想做什么事,皆由孤自己做主,犯不着旁人干预。” 任谁都听出了郁烨语气中的不愈,于是都没敢开口说话,回到自己位置上坐着继续沉默。 坐下后,谢予迟目不转睛地盯着郁烨,就没差将眼睛长在郁烨身上了。 郁烨被盯得实在受不了,便侧头,准备质问他到底想怎么样,却发现谢予迟早就将头转了回去,把目光放在了前方的火堆上。 也不知是不是郁烨的错觉,她发现素来脸皮甚厚的谢予迟竟露出了类似于委屈的神色。 正在这时,戾风与书歌带着几只已经剥皮去内脏的山鸡野兔回来了。 没有水,他们只好用树叶将猎物身上残留的血渍擦去,又用了野蒜之类的东西去了去腥味。 戾风架火烤肉的动作十分熟练,不太会做这些的书歌便在他身边打下手。 原本谢予迟还担心郁烨吃不惯这些未经精细处理的食物,可在见她神色自然地吞下一块鸡肉后,便放下心来。 于是乎众人在十分简单地对付一顿饭后,便耐心地开始等待亥时来临。 火势慢慢变暗,又重新变得旺盛,月从树梢逐渐游转到高空中,夏末的风愈发轻缓,浮云游丝掠不走,林间绿叶拂不动。 在这时间缓慢流逝期间,郁烨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将神思花费在朝廷局势与政务上,只是突然想起一点。 到底是那位心地善良的人坑害了郁广冀?直觉告诉她此事不同寻常,也定不是郁明启出的手。 难道…… 郁烨的视线游离在对面的郁怀瑾身上。 他终于按耐不住了? 可是就她对郁怀瑾的了解程度来看,若是他出手,首先应该遭殃的不是郁明启吗? 现在她自知掌握信息着实匮乏,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脑中难得放松,郁烨没有思虑之时就异常容易犯困,她望着暖橙火光,眼神逐渐混沌朦胧起来。 远远看去,郁烨特地注意了一番崖壁上月光照映下的树影,并无异处,郁烨便垂下头,缓缓阖目,又过了一小会儿,她的身子开始小幅度的摇晃。 期间,廖云淮的视线也时不时落在郁烨身上,几欲开口说话,却被谢予迟不善的目光警告逼退。 一旁的谢予迟自然能察觉到郁烨困极的状态,便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挪动身形,主动伸过肩,给她当作人形靠垫。 郁烨神思流散,身体也失去了意识掌控。 就在郁烨朝着谢予迟方向侧身靠去之时,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极为响亮的咳嗽声惊得瞬间清醒起来。 谢予迟无可奈何地瞥了一眼神情自然,仿佛自己什么都未做的郁怀瑾,随即坐直了身子。 “怀瑾,你难道就不心疼晚晚?”谢予迟抬袖掩唇,表情如常,却在暗中向郁怀瑾传音入耳。 掸去官服下摆从地面沾染的点点泥渍,郁怀瑾淡然回话:“自然心疼,但如你方才所言,我也不会忍受旁人占她的便宜。” 若是这样就算占便宜了?那他也不知占了多少回,其实谢予迟下意识也有些心虚,毕竟数回靠近郁烨,他的确没有抱着单纯的心思。 但在某些程度上,他可以说是单纯了,因为除了只想多靠近郁烨一些,他也再无其它目的。 谢予迟准备回话,却发现身边的郁烨忽然站了起来,朝着崖边走去。 “亥时将近,我们把握时间,在岩壁上寻出记号。” 众人听罢,也连忙起身,开始在崖边寻找起来。 那月光愈发明亮,使得映在石壁上的阴影愈发清晰,几人贴近墙面,回想着从郁烨出示那纸上息字的形状,找的更加仔细。 可是寻觅了近半柱香的时间,他们依旧一无所获,眼见最好的时期即将过去,郁烨也有些担忧起来。 东西当然是尽早找到最好,若是又要到明日,费时费力不说,最令人忧心的还是恐再生变故。 一再仔细寻觅,没有发现什么,郁烨便忍不住开始思考,是不是她们真的错了? 但杜靖伦留给她的纸条,又要怎么去解释呢? 正一筹莫展之际,谢予迟走至郁烨身旁,神情微凝,遂正色道:“晚晚,事无绝然,我猜测因其它因素,那图案恐怕有所变化。” 郁烨侧目,略加思索后缓声道:“确实有这可能,但大致形状应该没有改变。” “流光疏影,也不一定就指的是光成息字状。”谢予迟凝目,复而沉下声来。 “你说的对。” 于是乎,郁烨又高声补充了一句:“现在注意那些同息字相似的形状亦可,无论是影子还是从间隙漏出的成形月光。” 郁烨说完没多久,书歌便叫了起来。 “他们总说我眼神不好,现在你来看看这树梢上的影子,是不是很像公主给我们看的那字?” 听到这话,戾风来到书歌旁边,顺着她指向的地方望去,果真见到这叶影尖末的形状似息字。 而那叶影所在之处,却是比常人两个身量的高度还要高。 可离地面这般的远,难道这洞口竟然有这么大? 心中尚且存疑,可书歌还是把郁烨他们叫了过来。 郁烨同谢予迟一同观望那形态明显的阴影,随后便顺着那造成阴影的树梢寻去。 不出所料,那树上果然绑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木雕,而且那木雕周体形状十分巧妙,若是那投射的光线稍稍偏移一点,倒映出的阴影便完全改变了形状。 而且绑拿木雕之人定是精通计算,又经过几百上千回实验,不断调整位置,才使得阴影准时在亥时显现出来。 能做到这地步,郁烨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人肯定是杜靖伦。 “你使个轻功,往那阴影处来上一掌。”郁烨对着谢予迟说道。 谢予迟欣然应允,随即一跃而起,朝着那阴影所在之处击去。 没想到,就这么挨过一掌,那石壁外壳竟然十分脆弱地簌簌而落,谢予迟眼疾手快,立刻为郁烨挡住眼睛,以免灰尘入眼,接着抱住她后退几步。 堪堪稳定身形后,还未等谢予迟把手从郁烨眼上拿下来,这地面便开始震动起来,崖上的落石越来越多。 “诸位小心!长玥!保护好晚晚!”郁怀瑾以袖掩面迅速后退,还不忘拎了一把不远处的廖云淮。 崖壁上传来的声响愈发沉重,传到人身上就更加使人感到震耳欲聋,若是透过泥灰飘洒间,可以恍恍惚惚地见到自谢予迟所击之处的以下部位,正在剧烈下沉,庞大的一块石壁愣生生地埋进土里。 谢予迟将郁烨护在怀里,背对着岩壁,一些飞扬起的碎石直接落打在他的背上。 轰隆一声,整块石壁整个陷进它所在的土中,紧接着,一个正正方方的洞口便显露了出来。 第一百五十章 终归沉寂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竟有一个如此庞大的洞窟,而且,这洞还是人工挖掘出来的,如果是自然岩石垮塌下陷,断面不可以这般整齐光滑。 等到地面不再震动,也无落石,谢予迟才缓缓放开了郁烨。 郁烨从谢予迟怀中抬起头,神色有些慌乱。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对上怀中人氤氲着担忧之色,谢予迟微微愣住,笑意自嘴角涟漪散开。 “放心,我没事。” 似乎察觉到了自己表情有些不妥,郁烨立马脱出谢予迟怀中,强装镇定:“多谢。” 没等谢予迟回答,郁烨上前几步,对躲开的几人问道:“诸位都没事吧?” 得到回应,郁烨紧接着就率先走近了那洞口,书歌忙来到郁烨身边:“公主,你有没有事?” 书歌脸色慌乱,后悔莫及,方才没有来得及保护郁烨。 “无事。” 说完,郁烨望了一眼漆黑的洞口,对身侧的书歌道:“对弄个火把来。” “是!” 其他人没有什么大碍,便也向郁烨靠拢,书歌则十分利索地扎成了一个火把,在地上的火堆引燃,随后送到郁烨手中。 郁烨举着火把,侧过头看见神色凝重的廖云淮,挪揄开口:“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廖大人打退堂鼓了?” 廖云淮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臣只是在想,先生用生命作为代价才换回的国银粮饷,到底值不值得。” “哦?”郁烨的眼亮晶晶的,似乎对他的话十分感兴趣。 可还没给郁烨机会问话,廖云淮就继续接着说道:“不管如何,臣会请旨求陛下将这批粮响重新运回岭南,以作灾民重建而用。” 郁烨努了努嘴,把声音放低:“同归于尽,确实不值。” 郁怀瑾同谢予迟也分别手持一个火把,走在郁烨身后,几人进入洞里,以火把照明,这才看清洞里的情况。 正如郁烨他们所想,首先撞进人眼睛的,便是几箱十分突兀的大红木箱,这箱口似乎还余留着些白纸封条的碎屑。 戾风先几步前,蹲下身用剑轻易地将箱锁打开,随后掀开了盖子,金灿灿的满箱金块在昏黄的火光下闪着光泽。 已经预想到其它箱子里是什么,郁烨便没有打开那几个的兴趣,则是举着火把朝四周巡看。 这周围的岩壁分布着特意被挖出来的一个个空格,好像家中摆放物件的木架一般,上头每个石格都摆着几样价值不菲的瓷器古玩,郁烨淡淡地扫过一眼,皱了皱眉,视线又停在了最里头地上堆放的麻袋上。 她走进麻袋,先是伸手抹了抹表面,接着便拔下头上的银簪,用尖端化出了一个口。 颗颗晶莹剔透又十分饱满的米漏了出来,连绵不绝地落在地上,郁烨眼神暗了暗,接着划向下一个麻袋,这次她发现的东西,更让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只见那袋里装满了尽百把散着寒光的刀刃,看那锋利程度,应是刚锻造出来不久的刀。 郁烨脸色恢复无常,随即站起身来,冷冷道:“瑾王殿下,这些东西就交给你处置了。” 闻声而来的郁怀瑾也看见了那些武器刀刃,惊疑之余,脸上便立刻愁云满布。 朝外头唤来廖云淮,郁怀瑾给他指示那麻袋的位置,便开始谈话,语气间压抑非常。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猝不及防,郁烨原以为这里头只有粮食财物而已,没想到,还藏了这么大个惊喜,她讽刺一笑。 据她所知,陈端那夫人虽与戚贵妃沾亲,但他却没有归于任何一党的表示,陈端清醒,没有把陈家押入这场博弈的打算,崔志平也似乎没有参与党争的想法,更确切来说,用墙头草两边讨好来形容他最好。 那这些东西到底是谁的,值得让人细究,只不过让谁查,怎么查,就跟自己挨不上边了。 “晚晚。” 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郁烨转过身,入眼便是捧着一个黑色瓷坛的谢予迟朝她走来。 但是谢予迟并没有把那黑瓷坛交给她,而是递给了她一封信。 “这是什么?”郁烨暗暗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谢予迟看向手里的黑坛,复而抬头,缓缓开口:“这应当是杜相国的骨灰,至于信,我是在坛下找到的。” 草草在那信封上扫过一眼,郁烨便心下了然。 她凝望骨灰坛许久,蓦然轻笑,随即接过了信,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老狐狸终究还是沦落到让我替他收尸的地步。” “晚晚,那杜相国的骨灰,是否要送回杜府?”望着微微失神的郁烨,谢予迟轻声询问。 他还记得郁烨同他说过,杜相国是希望自己的骨灰洒进护城河的。 “送是肯定要送的。”郁烨一目十行地看完信,然后淡然地将信收进怀中,双眸微抬:“一部分洒进河里,算是圆了他的遗愿,另一部分则送回相府,给杜夫人留个念想。” 廖云淮同郁怀瑾走向郁烨之时,立刻瞥见了谢予迟手中的骨灰坛。 “这……这是……先生的?”廖云淮眼圈红红,艰难地吐出话来。 “将你先生抱好了。”谢予迟明显见到郁烨表情不对,便一把将骨灰坛塞进廖云淮怀中,随后拉过郁烨,朝着外头走去。 此时的郁烨如失了魂一般,任由谢予迟将她拉走,全然已没了平日的尖刻态度。 两人走了许久,来到一棵粗壮繁茂的树下,此刻他们离开洞口已经好一段距离,察觉后头的人似有挣动之意,谢予迟才转过身,将人揽进怀里,紧紧抱个满怀。 但是没有想到,郁烨竟然一把推开了谢予迟,眼睛里水光流转,语气倒是十分生硬。“想我郁烨已至桃李之岁,怎会在人跟前哭鼻子?” 可话音刚落,两行清泪便不断自郁烨眼角落下,没有哽咽,也没有抽泣,只是泪珠跟洪水决堤般止不住地往下淌。 既别扭又强硬,谢予迟是拿她没法了,但见她这幅模样又着实心疼,于是微叹一声,重新将人拥进怀里,接着,他笔直修长的手抚上郁烨的头,安抚似的顺了顺她的发。 “嗯,我知道,晚晚没有哭鼻子,只是眼里落了沙子而已。” 这句话成功让郁烨破了功,她所幸什么都不管,就闭上眼靠着环抱自己的人,朝他胸前的衣物蹭着泪水。 信不是杜靖伦留给他的,凭字迹来看,郁烨猜测那是赵清扬写的。 行书如公文一般,简单直接,列举了在她离开师门后,杜靖伦默默为她做过的事。 郁烨每次定下婚约,写礼单的活儿总是被杜靖伦揽下,一再确认无误后,又在后头添上自己给她攒下的嫁妆,杜靖伦无儿无女,却像个老父亲一般将郁烨的婚服看了又看。 受到弹劾奏折,若是瞥见里头内容涉及郁烨,那观察定是仔细非常,他能给郁烨甩脸色出声批驳,但绝不允许旁人在朝堂上议论她一句。 若是郁烨又设计谋害了谁,杜靖伦首先便会担心对方能否威胁她的安全,其次是忧心她会不会被发现,最后才会气她犯错。 赵清扬解释,杜靖伦在弥留之际提到郁烨,语气间只剩下懊悔自责,他曾言:“两年前未能救她,这么多年也未能调查清楚她母后的案子,实在有愧,不愿来往,实则多是无颜面对。” 最后赵清扬才以自己的口吻替杜靖伦转述了未能亲自说出的话。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郁烨没有想到,杜靖伦早就认同了她。 郁烨流泪一直都未出声,谢予迟还在担心,她要是这么哭下去,眼睛红肿一定会疼,所以他试探性地退开,观察郁烨的模样。 他倒是小瞧了郁烨的恢复速度,如今看来,郁烨似乎早已止了泪,除了眼圈附近微微红肿以外,竟是同平日无异。 若不是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谢予迟都要怀疑郁烨到底哭没哭过。 “好了,我已无大碍,回去吧。”郁烨转过身,神色复杂。 除此信上罗列着杜靖伦所信之事以外,赵清扬还提及到,虽然杜靖伦没有查出陷害蒋清如的真凶,但是他叮嘱郁烨,若是要寻出真相,还是要再回西境。 郁烨也在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是为了恢复自己的记忆,还是再次调查她母后的案件,自己都要去西境一趟。 回到洞口前,其他人已经收拾妥当,书墨也拿着她的药赶到了。 不过就算是书墨熬好了药,郁烨也没来得及喝下就靠着谢予迟睡着了。 谢予迟见她睡着时眉间都有化不开的阴郁,心中如落石压堵一般沉闷。 天一明,几人便要各自散去,郁怀瑾尽快回城将御林军调遣过来,把这粮饷赃物一并运回,而廖云淮则是留守在此,等着郁怀瑾带人过来。 同上回一般,郁烨又再次叮嘱了廖云淮,将自己参与这案的事实全然抹去,不得向乾安帝透露一丝她曾来这崇明山的信息。 “还有一事。”郁烨上马车前,再次提醒廖云淮。 “若你还当杜靖伦是你的先生,孤便奉劝你一句,此案休得再查。” 廖云淮有一瞬间的迟疑,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有些事该坚持,有些事……也要趁早放下,若你想毁去他精心布置的计划,又要忤逆他的理想,那你便查吧,只是后果,可就不是你能够承担的了。” 留下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郁烨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几日后,随着热意退去,京雍城也开始渐渐步入秋季。 在这短短几日,朝中便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因为廖云淮破了大案,又替朝廷寻回被陈端等人贪去的近上千两财物粮饷,所以乾安帝大手一挥,直接提了杜靖伦做了大雍最年轻的丞相。 这件事可谓是震惊了整个朝野上下,当然也出现不少劝谏乾安帝的奏折,不过这回乾安帝好像是要存心袒护廖云淮,来劝诫的那些人均被他以朝官空置,正是用人之际的理由给打发了。 不过事情依旧没有解决,一波波反对的朝臣不断涌现,直到最后,乾安帝也是没有办法了,只得在早朝上处置了几人,又逼得廖云淮立下罪令状。 若是他今后做出丝毫有违朝堂德行之事,便处以凌迟之刑,若不能在两年内辅佐皇帝将大雍治理成繁荣盛朝,便要自行辞官,离开京雍城永远不得再入。 第二件事嘛,便是这乾安帝将最小的安华公主郁嘉遇,赐婚给了箫家。 尽管皇戚贵族们都认为这是迟早的事,但他们没有想到,这婚事定下得居然这么快。 郁嘉遇是高兴了,那每每都要被唤进宫中,听人“推心置腹”一番的郁烨可是异常苦闷。 近日皇后找郁烨谈话,无外乎两个中心思想。 有没有什么法子让萧家一夜之间成为名门望族? 郁晚晚,你何时能够找到个命长的驸马? 当然,郁烨也不傻,后来几日秦皇后若是再派人请,一律以郁长玥生病她要陪侍照顾为由推辞。 不知是不是这用的理由多了,借口居然成了真,谢予迟在从崇明山回来三日后,成功染上了风寒。 谢予迟生了病既不折腾也不喝药,只是躲在房里不肯见人。 就算是郁烨亲自上门哄也不见效。 “我再说一遍,开门吃药!”郁烨站在谢予迟房门前,面色不愈,而她身边则是端着药一脸为难的戾风。 “晚晚回去吧,我无事。”里头传来闷闷地声音,郁烨想,这人是不是躲在被子里呢。 复得敲了几下,郁烨原想叫人破门而入,不过后头还是忍住了。 “你若是不吃,我便再也不踏入沁央阁了。”再一开口,她直接下了猛药。 可事与愿违,谢予迟依旧没有打开门的迹象。 “我可走了啊!”郁烨故意高扬了声音。 房内没有回应,一片沉寂。 终于,郁烨破天荒地软了声音,她酝酿许久,才开口说道:“你要是开门吃药,我便答应你一个条件。” 啪——门被打开了。 “晚晚可不能说话不算数。”谢予迟只穿了一件里衣,头发简单束在身后,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异常苍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态度转变 在敲开谢予迟房门前,郁烨觉得奇怪,便突发奇想地向戾风提问。 “你们主子,一直都很抗拒喝药?” 因为郁烨每回见谢予迟喝药之时,那张好看的脸就会异常黑沉,一副要吞下的是什么杀人毒药般。 似乎是没有预料到郁烨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戾风先是怔了半刻,反应过来又思索一番,最后露出纠结的表情。 他仿佛认命一般,回了个:“是” 但实际上,戾风完全在说谎,他主子哪里抗拒吃药了,只是待人不同。 面对的是不同的人,自然要演不同的戏,他主子一直都是这般行事。 可要搁在景宁公主这儿,倒不像是那一回事儿了。 时间回到现在,最终让郁烨进了门,又得偿所愿地从她那儿骗过来一个条件的谢予迟,此时竟开始在心里琢磨起来。 谢予迟不是玻璃心,也并不是在感情上心思细腻之人,可最近他有时总觉得郁烨怪怪的,且不言说话轻声细语,她对自己的态度也温和起来。 倒不是被郁烨突然转变而患得患失,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坐下,喝药,然后再说说你的条件。” 就在谢予迟还在纠结的时候,郁烨已经先一步来到桌前坐下,戾风跟在郁烨身侧站定,跟谈判似的架势一般。 瞧见这个场面,谢予迟无奈一笑,下意识就要朝郁烨身边走去,但还未迈出几步,他便脚步一顿,突然转变了方向,最后坐在了郁烨对面。 郁烨自然注意到了对方的小动作,不禁生疑,平日这人都是紧黏在她身边,今天又是怎么了? 悄悄觑了郁烨一眼,谢予迟状似虚弱地咳嗽几声。 “留着吧,我还没想好。” 他有些发白的唇扯出一道淡然的笑意,长睫缓垂微微扑扇,眼波流转之间,琉色的瞳仁毫不避讳地直盯盯看着郁烨。 这人生病后眉目失了往日的锐利,眼神也没有了戒备之意,只余留一种苍弱的美感。 “好。”郁烨收回目光,大方应下后,便就要起身。 一旁的戾风见状,快走几步,立刻将药放在了谢予迟跟前。 “把药喝了吧,我出府一趟。” 谢予迟本已端起了药,听到这话,喝药的动作一滞。 “晚晚要去哪儿?”他转过头,紧盯郁烨不放。 “去护城河,送老狐狸最后一程。” “那我也去。”说罢,谢予迟就要站起。 “不必了。”郁烨折返回来,将谢予迟按下,“你这风寒可要少见风,在府里好生呆着。” 见到身前的人憋着话头,垂眼移开目光,表情有些失落,郁烨想了想,犹豫地俯身,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 咔嚓,立在两人身侧的戾风惊得险些捏碎了托盘。 感受到额头传来凉凉的触感,紧随着便是淡淡药香自他鼻尖环绕开来。 他不禁抬眼想要看个仔细,却见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直立起身。 “好好在家养病,我已吩咐后厨给你做了奶糕,喝完药就送过来。”郁烨别过微红的脸,梗着脖子开口。 谢予迟略有失神,瞳孔骤然一紧,回神意识到郁烨对自己做了什么之后,随即莞尔轻笑:“好,那我便等你回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事出有因 待目送郁烨走出院子之后,谢予迟关上了门,接着抬手,触及额头,神色柔和。 只不过下一刻,他便沉下目光,表情倏然晦暗,缓步来到桌前,端起碗,仰头便将浓黑的药饮尽。 拈去唇角的药渍,他淡淡开口道:“派人传信,是时候动手了。” “是!”戾风听罢,朝着背对着自己的谢予迟跪下,冷声应话。 来到护城河边,郁烨下了马车,一眼便望到了河道尽头。 河边的柳枝已变成深绿,好似受不了繁盛的柳叶而佝偻垂下,巡逻的御林军自城上台阶走过,简单环顾四周便又将视线集中到正前方。 郁烨抱着瓷白的骨灰坛,踏上一处稳当的河滩,朝着河里看去,河水不是一般地浑浊,水面上浮起一层死去的黑蝇,忽得瞥见那河旁漂浮着一块满是黑渍的肮脏碎布,以及丢弃的腐烂发臭的猪肉内脏。 郁烨眼中难掩嫌弃与失落。 “护城河早就没有以前那般清澈了。” 微叹一声,她不疾不徐地往回走,略带着凉意的风从芦苇丛间掠过,扬起郁烨烟青色的织锦缎裙。 重新坐回马车,前方的书墨驱马往府里行路,郁烨捧着手里的半坛骨灰,有些犯了难。 “把您骨灰洒进那种河里,你不嫌弃,我还不膈应。” 举起袖口擦了擦坛盖,郁烨迟疑了一下,半带轻笑道:“还是让你的学生带着你游览一番大雍名景为好。” “书墨。”郁烨抬起头,对外头的书墨开口:“绕远路,孤要去一趟赵府。” 未时,街上人流稀疏,门户半掩,大约已到了挨家挨户吃午饭的时辰,不时可以看见,没有客人的店铺里,那些小二伙计将围裙插进衣兜,手里端着一碗满满当当地饭菜蹲在大门口,与邻近的同伴胡诌乱侃。 日头渐低,和暖的光直叫人昏昏欲睡,京兆衙门门口,有两个身影偷偷摸摸地来去往返,行踪诡异。 可门口看守的两个侍卫都已经熟视无睹,他们只是祈祷,这蒋将军可不能再往他们衙门里丢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没错,这日日在门口徘徊,把衙门当寺庙似的一天不落的上贡之人,正是在兵部天天闲散无事的蒋黎书,还有一个人,则是她在兵营里收的小跟班二毛。 二毛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皮肤白,全然不像军营那些男人的结实发黄,个头小又呆呆傻傻的模样,长得朴实,笑起来一双本来就小的单眼皮被扯得平平坦坛,眼睛都不见了。 本来是伙房里的厨子,容易受其它人欺负,想着当了兵就能锻炼强壮,再也不受欺负,但他一心进入军营无门,日思夜想辗转反侧想着怎么混进军营,最后靠着一手烧菜的好本事,成功傍上了蒋黎书的大腿。 当然,够义气的蒋黎书自然会帮他实现愿望,二毛得偿所愿地进入军营,本以为他可以进入校练场肆意挥洒汗水,晒出充满男子气概的古铜色皮肤,哪成想跟在蒋黎书身后,每天做的事还是给人做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另类送礼1 不过有所差别的是,以前他是给整个军营的人做饭,如今是只给蒋黎书一个人做。 除了做饭,他还得日日跟着蒋黎书猥琐蛰伏,帮忙给她的心上人送东西。 一开始还好,他只是做了些点心委托衙门门口的侍卫送进去,后来衙门被吩咐拒收之后,他们就得偷偷摸摸的送,甚至直接扔里面。 饭菜是扔不了,蒋黎书就扔别的,不是一口袋橘子,就是两捆甘蔗,还有一回夸张的,蒋黎书听说羊奶大补,就直接领一头羊给牵了进去。 那羊进衙门后遭到驱赶受惊,于是在衙门院里一边跑一边拉,最后侍卫们只得手忙脚乱地将羊制服住,然后认命地扫了一院子黑乎乎的羊便。 左右手各拎着一只鹅,二毛额头上因紧张不断冒出汗来,想擦一擦吧,又腾不出手,只好哀声怨道地跟在自己身前,躲在巷口不住地往衙门口张望的蒋黎书。 “将军,咋们回去喏,他们不收又啷个办。”二毛无奈开口,因着他乡籍在岭南,所以说话带着些吴哝口音。 蒋黎书没理他,专心致志地盯着衙门口。 “不应该啊,我记得他下了朝就往这边赶了,难道不是回衙门?”蒋黎书左右张望,不时嘟囔一句。 手里刚刚被晃晕的两只鹅现在恢复了生机,扑扇着大翅膀挣扎起来,二毛一边颇为费力的压制住两只大鹅,一边劝说蒋黎书。 “将军,要是我们再把这鹅送进客,一定会挨打滴!” “怕什么。”蒋黎书满不在乎的回答,“那几个小侍卫,还能打得过我?” 二毛满脸写着抗拒,愁云惨淡,就差没给蒋黎书跪下哀求了。 “我要回去操练了……将……”他再要说话,却被蒋黎书打断。 前方马车终于出现,缓慢地停在了京兆衙门门口,蒋黎书眼神放光,立马转过身推了推二毛。 “快去,送过去!” 偷看一眼正下马车的郁怀瑾,二毛心里直犯怵,“将军……我直接送过去,好吗?” “不用害怕!”蒋黎书拍拍二毛的肩膀,鼓励道:“你无需多说,将鹅送过去就可以了,最好不要让人发现是我送的。” 二毛心里直犯嘀咕,这么多回,这衙门的侍卫早就把她认出来了,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去送。 “您堂堂正正地送过去不挺好滴嘛?” “哪那儿成!”蒋黎书瞪大了双眼,“要是让景宁公主府那位知道了,我又得被关几天的黑祠堂!” 说着,蒋黎书揪住二毛的袖子,一脚将人踢了出去,二毛踉跄几步,认命一般朝着郁怀瑾的方向跑去。 “瑾王殿下,多谢你今日替臣解围。”廖云淮下了马车,朝着郁怀瑾垂首恭敬行礼。 郁怀瑾微微颔首,朝廖云淮拱手,道:“相国不必介怀,此乃本王职责所在。” 他望了一眼天色,随即接着开口:“已到了午膳时辰,相国不如同本王一起用过再行离开?” “谢王爷盛邀,臣已有约,便不叨扰王爷。”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另类送礼2 郁怀瑾璨然一笑,道:“那本王也就不勉强相国了。” 送走了廖云淮,郁怀瑾便对刚刚收好缰绳,朝他走近的阿瑶开口:“今日事务并不繁忙,阿瑶想喝酒吗?” 阿瑶先是十分惊讶,差点就要拍手高呼,可下一刻便换了脸色,转而忧心忡忡地看向郁怀瑾:“主子,你不会又要让我去什么地方守个三天三夜吧。” 郁怀瑾眼尾轻扬,很快便抿嘴一笑:“放心,这顿是奖赏你的。” “主子万岁!”阿瑶开心地蹦了起来,忽然瞥见有一个身影在缓缓靠近他们。 接着便是一道支支吾吾,磕磕巴巴的声音传来:“瑾……瑾王殿下,请您收下小的送来的这两只鹅!” 忽然发现自己身前多了两个扑棱又掉毛的大白鹅,郁怀瑾愣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小兄弟不必日日送来东西,京兆衙门物资完备,还有一事,上回那只羊也是你送的吧。” 没想到这瑾王殿下竟然这般平易近人,二毛几乎就要感激涕零,落下心酸泪来。 “王爷,这是……小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 这时,阿瑶突然跑了过来,两只手捏住大鹅的长脖子,一下便夺了过来。 “多谢啊!” “阿瑶,还回去。”郁怀瑾突然冷下声来,对阿瑶厉声说道。 阿瑶哦了一声,模样有些委屈,她乖顺地将两只鹅递向二毛。 “不!不必了!”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再者这两只鹅在他手里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于是二毛连连摆手,直愣愣地转身往蒋黎书藏身的巷口跑。 发现那人溜得飞快,郁怀瑾轻叹一声,对阿瑶道:“你跟过去,邀蒋将军与那小兄弟一同用午膳。” 阿瑶望了望二毛逃走的方向,道了声好,便立即追了过去。 郁怀瑾又何尝不知道那些东西是谁送的,只是他不愿主动面对罢了,如今想来,把话说开可能反而更好。 不过片刻,蒋黎书便束手束脚,强装自然地走了过来。 “见过瑾王殿下。” 说着,蒋黎书又做了拜礼,敢打包票,这是她五年来行得最端正的揖礼了。 “不必多礼,你可以同晚晚一般,唤我兄长。”只是晚晚现在不愿这么唤他了,郁怀瑾说着,嘴角微微泛起一抹苦涩。 蒋黎书不愿这么叫,便把他这句话当作了耳旁风,转而低声问道:“你要去哪儿吃,我做东。” “随你挑地方吧,我回京雍也不过几月,平日政务较多,也没有去这各个有名酒楼里用过饭,如今要得你推荐才是。” “这样啊……那我们就去聚春楼好了!”蒋黎书一拍手,高兴道。 郁怀瑾淡淡点头,便见阿瑶拎着鹅,一脸认真地在询问她对面的二毛:“你说这两只鹅,是清蒸还是红烧好?” 二毛思虑片刻,也认真回答:“吃鹅的话,整只腌烤最佳!” “哇,真的吗?”阿瑶咂咂嘴,眼睛在发光。 “当然!”想他二毛纵横厨艺界多年,自然晓得怎么发挥好食材。 见两人兴趣甚佳,郁怀瑾无奈一笑,随即对蒋黎书说道:“那便劳烦将军带路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妄自决断 当郁烨返回公主府时,意外发现自己门口停了一辆看起来十分眼熟的马车。 那马车鹅黄车顶四檐处吊着几串圆润的粉色珍珠,珠串末端则是金灿灿的小铃铛,月白色的车壁上用银线描了几朵硕大的牡丹花。 “书墨,我们不回府了。”郁烨揉了揉额角,立即出声。 原本书墨已勒停了马车,听到郁烨的话后,便预备重新驾马,“公主想去哪儿?” 还未等郁烨说出地名来,一道响亮脆生的声音传来:“郁烨!你终于回来了呀!” 郁烨越来越想尽快离开了,好远离这阔噪的地方,可是郁嘉遇已经跑到了郁烨马车跟前,正在询问书墨郁烨刚刚去了哪里。 这下逃也逃不掉了,郁烨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走下马车,一下子便被郁嘉遇抱了个满怀。 她也不知道郁嘉遇最近是有什么毛病,见到她就跟牛皮糖似得黏了上来,扯也扯不掉,躲又躲不开。 这便是郁烨一直想要躲她的原因。 “好了,放开。”郁烨压低了声音,将人推开,又握住她的肩膀站定。 “你今天过来要做什么?” 郁嘉遇笑得十分灿烂,许是因为订亲的缘故,她比过去更好看了,漆黑头发披在红色小袄上,嫩白脸蛋笑意盈盈,她的眼睛还那么亮亮的,看人也是神采奕奕。 “不做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说罢,郁嘉遇扭捏着用手攥住郁烨的一角袖口,嘿嘿傻笑。 瞧见郁嘉遇这幅模样,郁烨有理由怀疑,这孩子过来,是打着她私库的主意。 “东西没有,我命在这里,就看你有没有能耐拿。”郁烨送开郁嘉遇,自顾自地往门口走去。 “我没打你东西的主意。”郁嘉遇嚷嚷着,连忙加快了脚步追赶上郁烨,最后越过她,拦住了去路。 “你看看我呀~有什么不同!”她摊开手,在郁烨身前转了一圈,随后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郁烨。 视线略微自她腰间扫过,郁烨慢慢勾起了唇:“长胖了。” “我没有!”郁嘉遇气鼓鼓地反驳,又急道:“你看仔细些。” “不看。”郁烨言简意赅地拒绝,随即大步往前走。 忽视郁嘉遇的一路纠缠,郁烨自动将跟到她身后的女孩儿代入成一只嘎嘎乱叫的鸭子。 直到谢予迟出现,郁烨终于觉得世界清净了。 “长玥皇姐!”郁嘉遇猛得扎入谢予迟怀里,指着郁烨愤愤不平地抱怨。 “郁晚晚她又欺负我。” “我怎么欺负你了。”郁烨无关痛痒地回话,脱下外衫,径直走向内室。 谢予迟笑意融融,摸了摸怀里毛绒绒的脑袋,道:“嘉遇都要嫁人了,还这般孩子气?” 被调笑的郁嘉遇红了脸,她哼了一声,然后从谢予迟怀里退身。 “你们都欺负我。” 谢予迟笑而不语,凤眼微抬,上下打量郁嘉遇一番,随即弯了眉眼,轻笑道:“嘉遇腰间挂的玉佩光滑晶莹,成色纯澈,很适合你,是晚晚送你那副对玉的其中一个?” 终于碰上了能注意自己的人,郁嘉遇心里的气立即一扫而空。 “对呀对呀,还是长玥皇姐识货!” “既然戴上了,那另一只就在箫家小子身上吧。”郁烨缓缓从内室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只瓷白药瓶。 “不是让你呆在房里养伤?怎么到我这里来了。”郁烨立在两人身侧,对谢予迟发问。 “想等你回来一起吃点心。”谢予迟笑着回答。 “我也要吃!”郁嘉遇立刻插话。 “再吃?那明年二月份你恐怕就胖得穿不上嫁衣了。”郁烨好整以暇地瞟了一眼郁嘉遇,表情嫌弃。 “郁晚晚!你怎么还是这么讨厌!”郁嘉遇张牙舞爪地扑向郁烨,作势就要咬上去,却没成想反被她抵住额头,只留她两只手在空中乱挠。 “好了好了。”谢予迟连忙出手,将处于被完全压制的郁嘉遇与郁烨隔开,然后揽住嘉遇肩膀往后走了几步。 郁嘉遇反抱住谢予迟的手臂,拉扯着:“长玥皇姐!你看她!” 全然没有被控诉的不悦,郁烨反而笑得愈发开心。 “讨厌的郁烨……”郁嘉遇委屈地撇着嘴,瞪向郁烨方向:“人家特意求了母后半日,她才肯准许我出宫来找你,你就会惹我伤心……我讨厌死……” “很漂亮。” 还未等郁嘉遇控诉完毕,便被身前之人突如其来的三个字打断。 她怔怔地望着出声之人,下意识喃喃开口:“谢谢……” 郁烨微张了唇,下意识就要将她对郁嘉遇同箫怀安婚事的权衡利弊说出来,可就在那话即将涌出喉咙之时,却突然止住。 瞥见对面的人定定地凝望着自己,一副早就准备好接受自己冷言冷语的模样,郁烨却开不了口了,停愣片刻,她微微垂眸,“你与箫怀安的婚事……” “如何?”嘉遇舔了舔唇,神色难得认真。 郁烨忽的抬眼,舒了一口气,缓缓露出浅笑:“会宜室宜家,安乐顺意。” 不仅是郁嘉遇,就连谢予迟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们两人看向郁烨的表情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没管两人如何,郁烨翻了个白眼,便将手里还握住的瓷瓶递给了谢予迟,“药,拿着,每日三次,一顿一粒,并非汤药,你应该不会这般排斥。” 虽不知郁烨为何又特意给他送了药,但谢予迟懵懵懂懂地接过,随即笑着道谢。 “你今日过来,应该不止是为了正式告知你的婚约吧。”郁烨来到桌前坐下,轻抿一口茶水。 “哦!对了。”经郁烨这么一番提醒,郁嘉遇连忙从袖口处拿出两个巴掌大的请柬,分别送给了两人。 实话来说,这请帖着实拉跨,小暂且不提,这纸张也太草率了吧,就好像是一张又薄又透红纸简单对折一下,便用毛笔题上“请柬”两字。 拿过请柬,谢予迟展开,一眼便注意到了中央那几个赏花宴的大字。 而郁烨接过那请柬,颇为嫌弃地扔在桌上,悠悠开口:“今年负责请柬制作的人是殷歌吧。” “你怎么知道?”郁嘉遇睁大了眼睛,询问道。 郁烨不言,就这么抠门儿的劲儿,不是殷歌还能是谁,她定是私吞了大半秦皇后给她做请柬的银俸,这原料,指不定还是用了去年写对联为未总完的红纸。 呆在慈宁宫的时候,她很多时候都在想,这皇宫迟早都得被殷歌搜刮完。 “请柬我收,但去与不去说不准,望皇后娘娘早做好安排,有本事你们就停了我的月俸。”郁烨淡淡道。 不就是一个宴会,郁烨怎么这般反感?拿着请柬,谢予迟不明所以地看向郁烨。 “母后说了,今年的赏花宴你们俩一个都不能缺!”说着,郁嘉遇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特别是你,郁晚晚,要是你不出现,母后会直接给你定下亲事!” 这下谢予迟终于明白郁烨为什么不愿去那赏花宴了。 “定下也可以。”郁烨朝嘉遇勾唇,满不在乎地开口:“就看皇后娘娘定下的驸马,有没有命入赘进景宁公主府了。” 明明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郁嘉遇却生生感受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想当年,书墨见秦皇后如此“关心”郁烨的亲事,还不惜以权压制,便提醒郁烨多加注意,秦皇后是不是别有用心。 而郁烨倒是一脸平静,无甚在意地回答。 “不用管,她就是闲的慌。” 既然郁烨都认为没有问题,书墨便也不再过问了。 “可今年不一样呀。”郁嘉遇嘟着嘴,小心翼翼的开口:“父皇都说了,这次赏花宴定会给长玥皇姐安排一门亲事,啊!还有……” “父皇还要在这次赏花宴上下旨,把范书亭那女人指给瑾皇叔做王妃呢!” 听到这里,郁烨不禁蹙眉,遂眯眼盯看郁嘉遇,冷不丁说道:“郁怀瑾这亲事,谁提的?” 在郁烨的注视下,郁嘉遇挠了挠后脑勺,接着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聚春楼,二层最靠外头的一间临街雅室中,上菜的小二两只手分别端着两盘菜,一盘是和着青蒜炒得成块鹅肉,另一盘则是整只烧鹅。 原本这聚春楼的老板不愿接待这四位自带厨子的客人,但谁知道这四人中一个就是堂堂瑾王殿下,还有一人是家喻户晓的女将军蒋黎书,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还不是得将委屈不满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阿瑶先是为郁怀瑾摆放好了碗筷,又往他杯中倒满茶水,这才端正做好等着开饭。 “主子,今天我还能喝酒吗?”阿瑶侧过头,低声询问。 郁怀瑾点了点头,接着又补充道:“但只能点一蛊。” “好!好!”阿瑶喜出望外,连忙唤来了小二加一壶酒。 “蒋将军,今日得你送来这两只鹅,属实破费了。”举起一杯茶,郁怀瑾郑重其事的开口。 闻言,蒋黎书也举起杯,笑得豁达开朗:“两只鹅而已,不必多谢。” 郁怀瑾微微颔首,同蒋黎书对视一眼,接着饮下茶水。 “晚晚不喜你同我来往。” 对方突然冷淡的一句话,让蒋黎书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她最近忙着了,没空管我。”蒋黎书打着哈哈,连夹了一块鹅肉放进郁怀瑾的碗中。 一旁的阿瑶就这壶刚吞下一口酒,便也拿起筷子,目光灼灼地盯向最中央的那整只烧鹅。 “那个……蒋将军,我们是不是不用等厨房那小子啦?” “自然!”蒋黎书收回筷子,坦荡一笑:“他还炒了个菜,一会儿就端上来,不必等他,你先吃就是。” “谢将军!”阿瑶握着酒壶,兴高采烈地卷起袖子,准备直接用手去扯鹅腿。 岂不料一道冷冷的声音猝然传来,呵住了她的动作。 “阿瑶,我时刻叮嘱的仪态,你就忘了?” “我错了,主子。”阿瑶悻悻然地收回手,然后乖顺地去拿起筷子。 其实蒋黎书想说她在军中也不甚注意这些礼仪,不必这般讲究,可一见郁怀瑾脸色不愈,她也便不好开口了。 “其实还有一事。”郁怀瑾将手搁放在桌上。 “王爷直说便是。”蒋黎书本来在往嘴里刨饭,听到这话,立即放下筷子,认真地看向对面的郁怀瑾,连饭也不嚼了。 “以后蒋将军不要再往衙门里送东西了,有时会影响衙役们办事。” 蒋黎书生咽下米饭,有些尴尬的回话:“不会了,王爷放心,但请王爷准许我送些菜式糕点去瑾王……” “不必了。”郁怀瑾倏然出声,打断了蒋黎书的话:“不日我便要定下王妃,将军此番做法,恐招人非议。” 话已入耳,可蒋黎书还是难以置信,她愣了许久,倏得僵直了身体,死死攥紧手里的筷子,微微低头,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来。 “是……是吗……” 郁怀瑾轻抿了唇,别开眼,语气淡漠:“皇兄过几日便会在赏花宴上宣旨,所以,还请将军记下我今日所言。” “自然。”蒋黎书忍住眼中突涌的酸涩感,手里胡乱地夹菜往嘴里塞去,试图掩饰自己的异常。 “如此便好。”郁怀瑾站立起身,对身边旁若无人地啃肉喝酒的阿瑶说道:“酒带回去喝,你去将账结了。” “是我请王爷吃饭,怎能让你破费?”蒋黎书慌忙站起来,腿磕到了桌角,不禁疼地呲牙咧嘴。 郁怀瑾见状,下意识便要去查看她的状况,只是伸出手的一瞬间,他忽然制止了动作。 “将军可无大碍?” 蒋黎书没顾上膝盖处传来伴随着一阵麻意的尖锐钝痛,而是连连摆手。 “放心放心!我没事。” 她还是不敢看向那人,便急忙站立起身,后退两步,恭敬朝着郁怀瑾行礼:“那我便不送瑾王殿下了。” 微微张唇想要开口,郁怀瑾最后还是忍住了话头。 “嗯。” 如此简单的一个应声,郁怀瑾便擅自结束了这顿急促而又慌乱的饭局。 也许……还结束了一段来而不及,宣而未发感情。 第一百五十六章 带回醉鬼 想着桌上几乎都是肉菜,二毛便炒了两盘青菜,顺便再搭配一碗蛋花汤,找到后厨的小二帮他端了出去。 还好上午送来的菜一直搁后厨阴凉处,这般爆炒过后水分并未缺失,绿油油地看起来倒是十分对人胃口。 “将军,菜全好了。” 二毛推门而入,只是刚刚拉开门的一道缝隙,他便察觉有些不对。 好浓的酒气! 待完全进入房里,二毛才发现他那剥削老板蒋黎书似乎早就喝上了,也不好好坐在桌前,一屁股就蹲坐在了地上,倚着桌腿往嘴里灌酒。 环顾一周,发现已无他人,便将菜盘子搁在了桌上,低下身靠近蒋黎书问:“将军,王爷他们呢?” 说来奇怪,蒋黎书脸色如常,只是眼睛微眯,吸了吸鼻子,举着酒壶咂了几口,好一副潦倒落寞的模样。 “我哪儿知道。”她变换了一个姿势,将酒壶抱在怀里。 二毛是无可奈何了,他攥住蒋黎书的胳膊,想要将人扶起来,奈何蒋黎书太重,又成心不愿意从地上起来,任凭二毛生拉硬拽,可她依旧俨然不动。 “将军,您想喝酒,也别大白天的喝啊,待会儿还要回兵部述职呢!” “去个屁,老娘没心情!”蒋黎书拂开二毛的手,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又踉跄几下,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看见街道上人流如织,蒋黎书垂下眼皮,揉了揉鼻子,喉中苦涩,不知是酒还是其它缘故,心里酸酸涨涨,就像堵了一个秤砣似的,压得人直喘不过气来。 她倒是想像寻常的女子哭一番,可眼里好似塞了一团棉花,将她眼眶里蓄攒的雾气吸了个透透彻彻。 原来流不下泪来,也是一种十分难受的事,但是自己为什么哭不出呢?蒋黎书在心里细究了半响。 想不出来原因,蒋黎书又连灌了几口酒下肚。 “哎哟喂,将军,您还有事撒,这么个糟心样子,等哈哪门回兵部?”二毛三步两步走到蒋黎书边上。 “不就是一顿饭的事嘛,下次再请他吃。”不知事情始末,二毛还简单地以为郁怀瑾只是有事先行离开了。 “闭嘴。”蒋黎书别了二毛一眼,接着又沉闷地喝起酒来。 “你先回去吧。” 得了赦得二毛如释重负,下意识哎了一声,喜滋滋就朝外走去。 掐算着时候,他这会儿赶回去应当能加入下午的操练。 刚下了楼,二毛便被一小二拦住。 “哎官爷”,您可不能走。” “为啥不能?”二毛反问。 那小二满脸堆笑,连声道:“过会儿将军喝醉了,谁来带她回去?还有……那酒钱没付了。” “你这人。”二毛没好气地撇他一眼,摸上腰边的荷包,发觉这瘪瘪当当的荷包,面色为难。 他略微思索片刻,揽过小二的肩,笑道:“待会儿我叫人来接将军。” 一边说话,二毛拍了拍小二的胸脯。 “放心,少不了你家的酒钱。” 虽然这小二不愿放心,但是见对方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也不好再拦,只得嘟囔几声,往后头走去。 二毛不满地哼了一声:“狗眼看人低。”随即朝外走去。 正是街上行人最多的时候,二毛走出聚春楼门口,大步流星踏着步子。 可还没走出两步,二毛忽然顿住了脚步,他一拍脑袋,开始埋怨自己。 自己怎么就能留他将军一个人在楼里呢?虽然这将军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可到底还是个女人。 心里忙不迭地后悔,二毛连忙转身回到聚春楼,又重新上了二楼,立刻推门进去。 见人还是四仰八叉地趴在桌子边,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二毛找了一个角落的椅子坐下,心里开始打算。 虽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可他也不知道咋去安慰人,所以还是等她喝痛快了,或者醉得不省人事后再将人送回去为好。 “怎么……嗝……又回来了?”蒋黎书打了个酒嗝,瞥过角落一眼,含糊不清地开口。 “我怕您喝醉不结账就走了,那小二将酒钱算在我头上嘞。”二毛努嘴回了一句,抱着胳膊坐在角落。 蒋黎书咧嘴笑笑,眼神中一丝落寞转瞬而过,没再说话。 外头的光线落在酒壶散落的地上,微不可察地挪动变化着,桌上没动过几筷子的菜渐渐变冷。 楼里的客人来来往往已经走了几批,送进蒋黎书房内的酒一直未断过。 常年在军中浸淫,蒋黎书自然不易喝醉,可现在她存心就是抱着喝醉的心思,便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自己灌酒。 也不知跑了几回茅房,就在天色稍暗下来之时,蒋黎书成功醉倒在了桌子底下。 二毛靠着椅子,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发现天快黑了,连忙擦干嘴角的口水,去寻他的醉鬼头头。 他站起身,四下环顾一周,没瞧见人,便以为蒋黎书走了出去。 “蠢货,你咋就睡着了呢!”二毛一拍脑袋,就要走门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酒瓶倾倒的响声。 再回头,他一眼便望见了那桌子底下,正侧躺枕着手臂睡觉的蒋黎书。 “将军,您咋搁那里面儿去了?”二毛连忙扯开椅子,低下身想把蒋黎书拉出来,奈何在察觉有人在扯自己之后,她口齿不清的骂了一句,竟然索性抱着桌腿不肯撒手。 二毛没法,只得出言相劝:“我的天哎,将军,您得回去了,难道还在在这儿睡一晚?” 蒋黎书闭着眼睛,置若罔闻。 谁能料到这喝醉后的蒋黎书这么难搞,二毛坐在地上,心里直犯难,这下是束手无策,左右没有办法。 忽然灵光一闪,二毛想到了一个人。 景宁公主! 于是二毛立刻拉过一个正给二楼送完菜的小二,掏出他所剩无几的碎银放在小二手里。 “你替我上景宁公主府送了信,麻烦公主派人来将蒋将军接回去。” 那小二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立刻赔笑道:“好嘞官爷,小的这就去!” 半刻钟后,景宁公主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聚春楼的门口,接着两个身影先后下了马车。 听闻公主突然大驾光临,楼里的掌事立刻迎了出来。 “蒋黎书人呢?” 郁烨踏进楼里,第一句话开口便是询问蒋黎书在何处。 “就在这二楼,小的这就领两位公主过去!”掌事的满脸笑意,殷切地走在郁烨与谢予迟的身侧。 抬步上楼,郁烨脸色并不是这般好看,一听见有人传话,说蒋黎书蒋将军在聚春楼里买醉,她心下清明,这人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一道响亮的哀嚎声。 “将军,您不出来就不出来,踢我干嘛!”二毛揉了揉被踢到的大腿,连忙从桌下钻了出来。 一眼瞄见郁烨,那眼神仿佛见到了在世菩萨。 “参见公主!”二毛顾不上腿上的疼痛,连忙跪下。 郁烨微微颔首,清冷的视线落在桌下姿势狼狈的蒋黎书身上。 “蒋黎书,滚出来。” 站在她右手边的谢予迟,见昔日站在校练场上意气风发的女将军,如今变得这般颓丧模样,心里到底有些感慨。 “怎么蒋将军也是受了打击,晚晚不如说话温柔些?” 挑了挑眉,郁烨偏头看向谢予迟,似笑非笑地开口:“温柔?你对她温柔试试,看起不起作用?” 谢予迟立刻缄口不言,笑着朝郁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转过头,郁烨重新对着地上的蒋黎书开口。 “孤数三声,你若是不起来,酒醒后自担后果。” 也不管蒋黎书听没听见,郁烨沉着脸已经开始数数。 “三!” 桌下的人纹丝不动。 见人没有反应,郁烨冷笑一声,对后头看戏的书歌道:“将孤带来的鸡毛掸子拿过来。” 书歌应了一声,连忙把腰上别着的鸡毛掸子递到郁烨手边。 郁烨接过,拎住有鸡毛的那头,漏出柄端,啪地一声打在桌前的椅子上,震得那椅子狠狠一抖。 突然这么来一下,一旁的谢予迟眼皮微跳,抿唇后退了两步。 “一。” 这郁烨不按套路出牌也习惯了,可谢予迟没想到的是,几乎就在郁烨声音落下的一刹那,蒋黎书便从桌下爬了出来,摇摇晃晃地起身站定。 围观的人自然也是看的目瞪口呆。 蒋黎书摸了摸脸上被桌腿硌到留下的印子,低着头不敢看郁烨。 “无故旷职,白日买醉,你不想说些什么?”郁烨朝蒋黎书靠近几步停下,扬声询问。 像个做错事又不承认的小孩子一般,蒋黎书踢开了脚边的酒壶,还是不发一言。 “去去去!看什么看!吃你们的饭喝你们的酒去!”二毛是个有良心的,许是预见自己老大可能要出丑,便立即驱散门口看热闹的围观之人。 两人僵持半响,郁烨叹了口气,随手扔掉了鸡毛掸子,走上前拉过蒋黎书的手,放缓声音道:“好了,今日不怪你,回去吧。” 说完,郁烨便要带人离开,只是拉人没拉动,只好转身去观察蒋黎书神情。 “我……我想喝糖水,正街门口那家的。”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蒋黎书一脸凝重的开口,没想到最后说出的竟是这个。 “嗯,先上马车,到地方了给你买。”郁烨答应地十分干脆。 “好。”蒋黎书正面拥住了郁烨,呼出的浓烈酒气熏得她微微皱眉。 “怎么喝这么多?”不满开口,郁烨还是承受住了压在她身上的重量。 没等蒋黎书说什么,她便感到自己被强硬从郁烨身上扯开,随即胳膊就被人架住。 “晚晚力气小,蒋将军还是由我扶着吧。”谢予迟说着,便发现他扶着的人竟靠上了自己的肩膀,而且还表情狰狞,握住嘴一脸要吐的模样。 门边的二毛听到这话有些傻眼,景宁公主力气小?那刚刚用鸡毛掸子将椅子击的一震的人是谁? “不必。”郁烨目光落在了谢予迟扶住蒋黎书的手上,表情微凝。 “书歌,你将蒋黎书扶到马车上去。” “是。”书歌上前,从谢予迟身边接走了蒋黎书。 像甩包袱一般接来让去的蒋黎书忍住了呕吐的欲望,而且还恢复了一些神志,她借书歌的手臂稳住身形,指着谢予迟,不满地对郁烨噘嘴,“什么时候你这么宝贝她了?我借一下当个扶手都不成?” “你再多嘴一句试试?”郁烨作势就要捡起地上的鸡毛掸子,威胁出声。 蒋黎书下意识地往后缩,眼神躲闪,待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怂之后,便掩饰地咳嗽几声,拉住书歌朝门口走。 她觉得自己这表姐当得脸都丢尽了,偏生自己又着实不敢惹郁烨生气,只好憋屈地逃走。 等到书歌搀扶着下楼踉踉跄跄的蒋黎书离开,谢予迟复得回到郁烨身侧,笑颜逐开。 “傻笑什么。”郁烨扔了一荷包银子在桌上,接着抬眼看向谢予迟。 “没什么。”只是觉得嘴硬心软又温柔的郁晚晚更加想让人藏起来好好宠着而已。 不过后头这一句,就算是换回男装恢复了身份,谢予迟也不敢轻易说出来。 “那个……”郁烨注意到还守在门口的二毛,便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见郁烨唤自己,二毛连忙来到郁烨身前跪下,“公主有何吩咐?” “不必多礼,你站起来说话便是。” 今天有幸见到这一幕,二毛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但同时他也有些畏惧景宁公主。 原本这景宁公主就传闻甚广,说书的都把人讲得神乎起来,百闻不如一见,现在他更加肯定,能将蒋将军都治得服服帖帖,景宁公主果然不是一般人,于是,二毛在心里对郁烨愈发恭敬起来。 现在既然是得了命令,二毛便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候在郁烨边上。 “她下午,是见到了郁怀瑾?” 听见郁烨问话,二毛立刻回答:“是。” 得到这个信息,也不用了解其它,想都不用想,定是郁怀瑾亲自告诉了蒋黎书他定亲这件事。 心疼归心疼,不过这样也好,早早断了蒋黎书的念头,郁烨心想。 “劳烦你照顾蒋将军,明日孤会让蒋黎书给你赏赐。” “谢公主!”二毛连连躬身道谢。 郁烨点头,复又对谢予迟说道:“回去吧,郁嘉遇还一个人在府里。” 谢予迟四处张望,无意间瞥见了地上的鸡毛掸子,立即就收回了视线,听见郁烨的话,心软成一片,嘴角的笑意逐渐蔓延。 “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 蒋家遇袭 蒋家军回京,也不过只带了三千士兵,正如郁烨所言,外敌不可不防,边塞大关,一旦破防,国已危矣。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按着碑界所指,他们已经到了徐州。 越往大雍内境前行,周身青葱绿植越发丰茂,经年呆惯了扬沙漫天,黄土铄石的塞在土地,蒋铎只觉得这附近的一片绿油油直晃他的老花眼。 加紧了赶路脚程,约摸着入京还有大半月,蒋铎稍微放慢速度,顺便搜罗一些珍奇罕物带回去。 他摸了摸胸口,里面是郁烨送来的信,那信无一不是为了询问他们回京已到达了何处。 刚入了徐州地界,蒋铎便想要回信,可这荒郊野外又没个驿站,更别提纸笔,他怎么回? 此时,方才特意找了片树林解决内需,落在队伍后头的蒋锋追赶了上来,揪开黄皮水壶的塞子,递给了蒋铎。 “老头儿,喝点水。” 蒋铎颇为嫌弃地撇了一眼蒋锋递过来的水壶,接过晃荡两下,“就水?” “我们赶了两天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家农户都没有!您还挑三拣四呢?” “不孝子。”蒋铎将水壶重新丢回蒋锋怀里,驾马便要朝前奔去。 “您干嘛去?” “看看前方是否有人烟,或者能让人休息的地方。” “我呀,估计前头还是荒岭,您老就别折腾了。”蒋锋扬了扬手里的马鞭,说道。 见人已先朝前跑远一段距离,他便坐在马背上朝后张望。 这般一路行过来,蒋家军的兵士们少说也走了几千里路,可他们不仅没有显出赶路的疲惫,相反,越往京雍行进,他们就越发精神高昂。 外戍多年,一朝终可归乡,说不欣喜也是不可能的。 粗糙的中年汉子心有感触,情不自禁地想要张口吟诗一首,蒋锋转过身体,故意清了清嗓子。 “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好!”后头传来一阵响亮的喝彩声。 其实入行伍的汉子多不识字,也不会赏诗,但跟着蒋锋久了,也慢慢养成了将军一吟诗,他们便拍手喝彩的习惯。 蒋锋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便驾轻熟路地将手心做小抄的纸条收进袖口,重新向前看去。 心头志得意满的情绪还未散尽,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便绷紧了身体,急忙抬头示意军队停止前行。 因为他望见了神色焦急的蒋铎正往回赶。 “整军警戒!”蒋铎大喊。 可还未等他的声音落下,数道银箭倾泄而来,密密麻麻地直冲蒋铎回撤的道路,他们射箭的距离掌握极准,正好拦截住他的马蹄落下位置,将蒋铎与军队完全隔开。 另一头蒋锋迅速做出反应,命士兵严阵以待,他从腰间拔出刀,抬头判断箭矢射来的方向。 他们逐渐发现,这周遭的树林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未曾料到,这附近竟然藏有埋伏! 箭矢上弓需要间隙,所以蒋铎打算趁着这空档迅速同军对汇合,但还未等他付诸于实际行动,便远远望见数个身负琉弓的黑衣兵士从林中探出,弓箭已装配完毕,尖利的箭尖直指路上的蒋家军。 “今日得见蒋将军,属实怠慢。” 蒋铎稳住马身,循着声音望去,便见一身着苏绣月华锦衫,手持朱红玛瑙制成的佛珠的高挑男子走了出来,他长眉细眸,高鼻薄唇,天然一段风韵自由眉眼而生,容姿卓绝,却给人一种邪戾之气,他未带侍卫,只是身后跟着四个脸覆面纱,曼婷妙丽的女子。 “你不是大雍的人。”蒋铎目光凌冽,一语成谶。 “将军果然见多识广,不过您可以抬头看看,那些弓箭手,可都所属大雍啊。”男人转动着佛珠,摊手指向包围住蒋家军的弓箭手,半带轻笑开口。 蒋铎握住手里的刀,紧盯前方的男人,“你想怎么样?” “我乃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能做什么,不过是想留蒋将军在这徐州停留几日,歇息罢了。” 按照这人的话推测,应是有人想阻止他们进京,如此揣测,蒋铎继续发问:“谁派你来的?” “将军不必多问,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想我蒋铎纵横沙场多年,你以为我们会这般束手就擒?”蒋铎掏出腰间的大刀,战场上锻造出来的汹涌杀意迸现。 那男人轻笑一声,面色淡然道:“将军可要仔细想想了,这三千蒋家军,难道就要因将军一句负隅顽抗的话,葬身于此?” 蒋铎紧握住刀柄,怒目圆睁,眼神里似有冲天怒火恨意未熄未散。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方才也说了,只是留将军在徐州停留几日。”男人长眸半眯,一双眼满是促狭的笑意。 “顺便……同我面见一个人而已。” 蒋家军整整三千军士被人悄无声息地拦截带走,这消息却半点没有透露出徐州,更不言能及时传进京雍城了。 而且这个时候,宫中朝局形式是争锋相对,特别是司徒浩然与王翼,三天两头都找廖云淮的茬,没事就上一封弹劾他的奏折。 廖云淮没有过多心思去注意他们,多半是敷衍应付了事,当下他全然将心思放在了大刀阔斧地伐正官僚,进行监察司的建设上。 大雍朝堂原本就设有监察御史的官职,可并无实权,每年的例行监察也只是走了个过程,并无威慑力,所以他如今利用相国的权力,直接将监察司提为凌驾于六部之上,甚至可督查相国一职。 至于这监察司的总领之人,自然是乾安帝当仁不让。 头一回听见自己要负责这监察司,乾安帝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本来日日上朝下朝就够他头疼的了,现在还要给他加重政务? 这怎么能行! 于是乾安帝当机立断地否定了这个提议。 “廖相国,搞这个监察司嘛……可以是可以……但朕事务繁重,恐怕无心顾忌这处……” 事务确实繁重,这不,他前些日子不是又选了一批妃嫔入宫嘛。 “陛下,自陈端与崔志平之事查彻后,朝臣监察一事势在必行,但监察司必须由位高权重之人总领,否则必会产生新的弊病,陛下,想这大雍万丈疆土,有谁权高于天子?所以陛下掌任这监察司,才是万全之策。” 廖云淮立在金銮殿前,一身绣着鹤鸣九皋的绯紫官袍,金玉带缠腰,长襟直垂下摆,明明服饰繁杂,却让身量挺拔的廖云淮穿得异常端雅方正。 “那朕看着,你替朕处理。”乾安帝不想一开头就拂了这新相国的面子,便勉强做出了退让。 “不可。”廖云淮拒绝的斩钉截铁。 乾安帝气不打一出来,便气呼呼地站起身,朝着廖云淮指了又指,“你……你这是要存心累死朕!” 廖云淮连忙跪地:“微臣不敢!”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退朝!”乾安帝愤愤拂袖,便穿过一众朝臣大步踏出了金銮殿。 王翼自然是幸灾乐祸,还未出殿,便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都说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下倒好,烧到老虎屁股上去了!” 说完,还不忘同他身侧的同僚哈哈一笑,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廖云淮站起身,拍了拍官服下摆,面色沉静地往外走。 许是他势单力薄,又无家世倚靠,除了郁怀瑾在场能帮衬一二,其余都是他一人成势,在朝堂上谏言,可今日郁怀瑾因公事外出,并未上朝,所以廖云淮更是孤掌难鸣。 虽碰了一鼻子灰,但他并不打算放弃,想着明日再提谏一二,顺便想法子说服乾安帝。 “廖相国近日面色甚佳,是不是好事将近啊?” 闻声望去,廖云淮发现说话之人正是同他一起中第为官,如今任太史长史的周尧。 此人见廖云淮一跃而上,竟成了一人之下的相国,自然是心中不满,明嘲暗讽,私下对他使绊子也是常有的事。 廖云淮权当无人说话,直接绕路而行。 哪知周尧不依不饶,仍然跟在他后头,嘲讽一般开口。 “廖大人倒是好本事,没了杜相国,便同景宁公主暗通款曲,想来那日她肯来为你作证,怕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听到这话,廖云淮立刻停住脚步,转身一把攥住周尧衣领,目光顿时冷冽下来。 “你尽可以随意诽谤诋毁我,但是别牵扯到景宁公主。” “诽谤诋毁?”周尧挑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恐怕不知道,这次赏花宴,廖相国可在景宁公主驸马候选之列呢。” 廖云淮面露疑惑,随即眉头微蹙,缓缓松开了周尧,“你……如何得知?” “你说呢?”周尧哼笑。 这下倒是廖云淮不知如何反应了,他推开周尧,状似有些慌不择路地逃走。 得知这一消息,他只能说内心复杂,以往他敬重郁烨,同时内心又掩藏不住对她那一点异样的心悸。 廖云淮自认为将感情掩藏的很好,但其实早在他与郁烨再次见面之时,那涨红的脸以及磕磕绊绊的说话方式就十分明显地出卖了他的心思。 身处其中不知情起,旁观者方知其深。 落在廖云淮身后的周尧理好被弄乱的官服衣领,轻蔑地望了望他远去的背影,“借女人上位,还端什么架子?” 说完,他便走到自己车驾旁,对早已等候在此的侍从开口:“我们回去!” 尚不知自己已经有了好几个驸马候选人的景宁公主,此时还赖在床上,无论收拾房间的书墨闹出多大动静都纹丝不动。 若是按照以往,郁烨早就骂骂咧咧地起床洗漱了,可今日…… 书墨有些担心地走向郁烨的床榻,却又不敢拉开床帘,只得立在床侧发愁。 思嘱半响,书墨决定去叫来书歌看看状况,就在他转身之际,一身雪白寝衣的郁烨拔开床帘,脸色阴沉地坐在床边。 “公主这是……昨夜没有睡好?”书墨自郁烨身前站定,接着询问。 “明摆着的事实,你还问作甚。”郁烨挠了挠有些乱杂的头发,起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冷茶就要喝下。 “公主,桌上备了热粥……”书墨出声想要制止郁烨喝茶的动作,却见她径直仰头喝下。 “吃不下,撤下去吧。”郁烨耸拉着眼皮,满面愁容地坐下,趴在桌子上发愣。 书墨没法,只得从内室拿出一件稍厚的外袍披在郁烨身上。 “蒋黎书醒了吗?”郁烨将脸贴在桌上,突然发问。 “醒了,这时应该回兵部了。” 郁烨想了想,说道:“派人跟着她,免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是。” 书墨应声,随后又在心里打着腹稿,寻思着怎么劝郁烨吃点东西。 此时,书歌突然从外头闯了进来,朝郁烨行礼过后,急忙开口:“公主!我今早送嘉遇公主回去的时候,听见腊月姐姐说,皇后娘娘给您物色了十多个驸马,就等赏花宴那天相看呢!” 抬起沉重无比又昏昏沉沉的头,郁烨满不在乎地将手伸向茶壶。 “就让她折腾,若是让她什么事都不做,估计得憋出病来。” 郁烨说着,刚握住壶把,便被人一把夺过。 “公主,一早不可饮冷茶。”书墨端起茶壶,将桌上的热粥推到郁烨手边。 “先用这粥垫垫胃。” 啧了一声,郁烨盯看清汤寡水的粥,兴致缺缺。 “还有一事,殷贵妃近日好像已经许久未去过永慈宫了,腊月姐姐奉皇后之命去请贵妃,可是到了她殿中,却多次不见人影。” 皇后也没家财散尽啊?这殷歌是突然对钱不感兴趣了? 脑中刚冒出这个想法,便被郁烨掐断了,殷歌都恨不得掏空国库,怎么可能放弃秦皇后这颗摇钱树?难道是找着下家了? 但放眼这整个京雍城,还有哪个世族比秦家更富? 不过郁烨也懒得细想,只是淡淡道:“恐怕是去挖通往国库的地道了吧。” 书歌一想,居然默认了郁烨的说法。 “长玥呢?今日也没在府里?”郁烨用勺子拨弄了两下碗里的粥,状似无意地问道。 “今天没有来房间黏公主,十有八九是出去了。”书歌回答后,又看了一眼脸色不怎么好的郁烨,继续道:“不过应当快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两人择婿 这赏花宴请柬不成个样子,但好歹是顶着皇后的名头,受邀而来此次来的臣妇家眷众多,可谓盛况空前。 谁不知道皇后这赏花宴就是个幌子,摆宴的楼台上花盆摆放的个数屈指可数,且大多都是几株夏日还未开败地几朵焉了吧唧的残花。 但除了名义上的主角花不怎么样以外,靠着秦家与国库,这场面还是异常隆重,箜篌鼓乐齐鸣,身着各色流云纱裙的舞女来回穿梭,步履轻快,轻歌曼舞,家户贵女锦衣华服,夜空修地亮起束束火树银花,绽放之际,将整个天际点亮。 还未到日夕之时,京雍城各家贵女便陆陆续续朝着内宫赶去,到了天色黑尽,该来的已都来的差不多,原本不会露面的,这回也居然到了场。 在郁烨没入宴之前,顶着个预备瑾王妃名头的范书亭可谓是无比夺目,一件绯色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下身是暗花细丝褶缎裙,头戴金丝嵌红宝石双鸢点翠步摇,端雅之余多了些贵气。 周汐还是十分殷勤地陪护在范书亭身侧,不时端茶递帕,顺便同着前来搭话的其它贵女寒暄几句。 看见楼台上一群莺莺燕燕,郁烨几乎是下意识停住了上楼的脚步,不过此时恰好腊月赶了过来,让郁烨先去一趟永慈宫。 “那皇姐过去吧,我先到宴会上等你。”谢予迟立在郁烨右侧悠悠开口。 郁烨脸色突然沉下,反问谢予迟:“你不同我一道?” 徒然变了神情语气的郁烨,让不明所以的谢予迟心里一紧,于是微抿了唇小心翼翼地抬眸轻问:“我也必须去吗?” “你若是愿意同她们呆在一起,那便去吧。” 明显的不悦语调,谢予迟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赔笑道:“不,我要同你一路。” 驾轻熟路地贴近郁烨,谢予迟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而郁烨颇为满意地瞥了一眼身侧之人,唇角浅浅勾起。 将郁烨叫去永慈宫的目的无非其它,只是秦皇后想要为她展示一番自己择选的世家公子而已。 当看到满满一桌的画像之时,郁烨只觉得额间突突地跳,面对秦皇后期待的目光,她强忍着没有拉下脸来。 “皇后的意思,孤待会要同这些人一一会面?”郁烨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询问出声。 “这般最好!”秦皇后拉过郁烨的手,叮嘱道:“本宫特意找人替你合了八字,这十几个是最同你登对的!” “不过也得你自己挑挑,虽桌上的样貌家世顶好,但也要合你眼缘不是?” 郁烨抬眼,朝桌上的画像望去,粗略扫过一眼,她便发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人。 “廖云淮?”她惊讶出声。 “晚晚这眼光可真好!那可是相国!青年才俊满腹经纶不说,这长得也是万里挑一,你知道这次赏花宴有多少世家贵女盯上了他!”秦皇后满脸堆笑,连忙将廖云淮的画像从桌上拿起,递给了郁烨。 “慢着,您说合了八字。”郁烨没有接过画像,忽的反问:“意思就是,廖云淮主动给了您他的生辰八字?” “对呀!”秦皇后笑得灿烂,越发满意地撑开画像,细细打量起画上的廖云淮起来。 “这孩子本来推辞,可一听见要和你合八字,便给了我。” 郁烨感到一阵惊雷自头顶劈过,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八字?什么八字?”谢予迟同郁嘉遇一前一后地踏进房门,见郁烨同秦皇后两人正在谈话,又敏锐地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便出声问道。 “本宫是说啊……” 没等秦皇后说完,郁烨立即抢过了话头,“没什么,皇后说嘉遇同箫家二小子八字甚合。” 一边说着,郁烨将秦皇后手里的画像夺过,塞进了袖口。 走近后的郁嘉遇自然红了脸,不敢看向秦皇后,原本她还以为自家母后还要同她怄气几日,没想到这么快就认同了箫怀安。 而谢予迟只是淡淡一笑,目光落在郁烨身上。 秦皇后想要解释一番,可面对郁烨投来的警告目光,她立刻心领神会。 怕廖相国被长玥丫头看上吧,你这小心思我还不懂。 郁烨只觉得秦皇后回望过来的目光有些奇怪,全然不知她已经完全误解了自己。 “长玥丫头啊,你来,我跟你说。” 听到这声叫唤,郁烨眼皮一跳,这是轮到他了? 谢予迟走到秦皇后身边,问道:“皇后娘娘有何事?” “今晚啊,本宫按着蒙汉公主的规矩,给你办了个比武招亲。” 一旁的郁烨闻罢,哼笑一声:“是不是还得设个马背射箭,徒手擒牛的关卡?” “你别插嘴。”秦皇后瞪了一眼郁烨,继续对谢予迟说道:“本宫知道你看不上那些病殃殃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便替你想了这个法子,陛下也准了。” 谢予迟用余光看了郁烨一眼,心里无奈笑笑。 他倒是还真的就喜欢这一类人,只不过前提是这人必须得叫郁晚晚。 “他当然准了,有这么一场热闹,不看白不看。”无视秦皇后警告的目光,郁烨没好气插话。 秦皇后此时想,这郁烨同长玥的关系还真是有些差啊,但她们俩又是怎么搁一块住这么久的呢?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但比武招亲此事就不必了。”谢予迟笑笑,委婉谢绝。 “陛下一直对你的亲事烦忧,恐不能给你寻一个好归宿,辜负了你早亡的母妃……” 秦皇后抬手,拍了拍谢予迟的手背:“再者,台子都已设好!你可不能拂了本宫与陛下的一番好意。” 谢予迟没法,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郁烨。 “你就去吧,反正也没有谁能打过你。” 虽是这样说,可要是出现意外,他难道还得嫁给一个男人? 见谢予迟面色有些迟疑,郁烨随意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画卷随意翻看。 “你且安心,就算有人能赢过你,我也会让他有命赢,没命娶。” 轻飘飘地一句话,却是威慑力十足,包括秦皇后在内的几人皆是面露难意,只有谢予迟一人笑颜逐开。 “晚晚,你只是说笑吧。”秦皇后连忙出声,“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同蒋黎书一般成日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 “那是自然。”郁烨转过头,朝着秦皇后浅浅一笑:“毕竟我这身体羸弱,病痛缠身,碾死个蚂蚁都费劲。” 她的确是没有杀过人,知晓真相的谢予迟默不作声。 毕竟那些死在郁烨手里的,都不需要她亲自动手。 “既然如此,那我同她便先行一步,去那宴会看看。”郁烨挑眉,撇向谢予迟。 “有些人,可巴望着那些姑娘呢。” 谢予迟一怔,好看的眼眨了眨,随即苦笑,“晚晚说笑了。” “那本宫也随你们过去吧。”秦皇后理好上襟衣霞佩,又拉过她手边的郁嘉遇千叮咛万嘱咐。 “从今天开始,你可是定了亲的人,可不能像从前一般莽撞!端正仪态!” 郁嘉遇有些不自在的别开眼,讷讷道:“知道了,知道了。” 亭台舞榭之上,酒宴正酣,男女分坐两席,由一道回廊隔开,乾安帝与皇后的座位处在正上方的望台之上,下方回廊尽头便是一方圆形空场。 位列席间的廖云淮有些不适应,好在无人上前给他敬酒,于是他挺直了腰板看向高台,好似平日上朝一般恭敬。 “廖相国不必紧张。”郁怀瑾身着一席深蓝锦袍,云纹银绣自衣摆袖口处蔓开,腰佩青玉,方是端端君子,卓卓风姿。 “当作你平日同好友设宴即可,也不必管其它人如何。” “瑾王殿下。”廖云淮起身,朝郁怀瑾拱手行礼。 “不必与我这般客气。”郁怀瑾挨着廖云淮坐下,视线落在他们前方的圆台之上。 “听闻今日首先便要给长玥公主比武择婿,我们且看看热闹便是。” 廖云淮掀袍坐下,剑眉微蹙,犹豫半响,才缓缓开口:“长玥公主……有些奇怪。” 听到这话,郁怀瑾心里一提,转而看向廖云淮,面色依旧如常,“怎说?” 只见他摇了摇头,神情复杂,遂低声细语:“臣也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会是因他过于黏了景宁公主,才觉得奇怪的吧。”郁怀瑾笑着说道。 “不是。” 郁怀瑾垂眸间眼波流转,端起一杯茶水放到唇边,轻笑说话:“好了,不必多想,且说说你,我听闻,秦皇后合了你与晚晚的八字?” 神色越发恍惚的廖云淮没有答话,只是不自然地动了动胳膊,听郁怀瑾接着开口。 “若是晚晚真瞧上了你,你该当如何?” 也分不清对方是调笑还是认真,廖云淮低下头,好似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一般。 估计对方暂时不会搭理自己了,郁怀瑾勾了勾唇,兴致昂扬地环视着台上的状况。 据宫中传闻,只要在那台上赢了长玥公主,便可成为她的驸马,所以就算是忌惮长玥那高深莫测的武功,冲着她那张脸,也有无数世家子弟趋之若鹜。 现在郁怀瑾脸上的表情可称得上是流光溢彩,他不断在想,若是这群争抢长玥的人若是知晓他竟然是个男人,不知会作何反应。 “云淮无财无势,空有一番无妄志向,属实不敢攀附景宁公主。” 忽然听见身边之人开口,原本还在期待着好戏的郁怀瑾不由得一怔。 侧头,郁怀瑾瞥见廖云淮神色凝重,言辞郑重:“但若得公主青睐,结得红叶之盟,臣自当托全真心,白首永偕,以此明誓,至死唯她一人。” 若是廖云淮许诺,郁怀瑾可以相信他定能做到,若出自私心,他自然是倾向于挚友谢予迟,但是对于郁烨来说,廖云淮或许是她最好托付一生的对象。 “莫非,廖大人也是晚晚旧识?” 本是半开玩笑地一句话,却没成想,他竟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景宁公主前往西境途中,确实与臣见过。” 人家还是久别重逢,这下倒好,除了还赖在景宁公主府,谢予迟是半分优势都无了。 郁怀瑾摇摇头,随即莞尔:“晚晚的终身大事,自由她做主,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了解她性格执拗,待人冷淡,但是她却是将温柔藏在内里,心性坚韧,有时又极易受伤。” 廖云淮缄默无言,只道是认真听着。 “这些年她看似极受荣宠,背后却是艰辛晦涩的日子。” 原本还要再说些什么,可一想起自己入楚颖三年,未曾能帮扶郁烨一次,也是不能自诩是她的亲近之人,更无权议论。 与此同时,乾安帝携秦皇后慢慢走向高台,群臣贵女皆起身下跪。 “参见皇上皇后娘娘,吾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乾安帝坐定,朝下方抬手:“诸位平身,既是宫宴,不必过于拘礼。” “谢陛下!” 待众人坐定后,郁烨才悄无声息地来到最后头的宴席坐下,还带着一个突然谨言慎行起来的郁嘉遇。 “你不想去前头看你长玥皇姐揍人?”郁烨见那一抹艳丽的红缓缓步上园台,忍不住说道。 有一瞬间郁嘉遇的目光是热衷的,可一旦想起自己的承诺,便将心里的雀跃强压了下来。 要是她真上了前头,那可就不能好好坐着看人比武了,害怕自己又失了分寸的郁嘉遇,只得憋屈地坐在最后。 一直端坐在前侧两排的范书亭,忍不住将视线投向男席那方,想寻找郁怀瑾所在之处,但遮挡住他的人属实高大,一眼望去竟只能看到郁怀瑾的衣袖。 略微失落的范书亭转过眼,忽的撇见了郁烨的身影。 她一直知晓瑾王同郁烨有龃龉,而且郁烨还处处针对郁怀瑾,所以本就不喜郁烨的范书亭打算往后要更加与她保持距离。 不知道自己在人心中已打上了敬而远之的标记,郁烨倒是悠闲自得,去好好听话相看什么驸马是不可能的,欣赏美人将那些世家公子打得鼻青脸肿倒是更对她胃口。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双双出事 亭台舞榭,曲歌渐歇,在乾安帝挥手示意之下,乐师便停止奏乐,行礼退居后位,他看了看下方圆台上站着的谢予迟,抬眼同秦皇后相视一笑。 “诸位也见到了,今日长玥公主以武招婿,凡是武力胜于长玥者,便是朕大雍驸马!” 众人喧哗,抬眼看向台上环臂站立的谢予迟,他眉眼带笑,风姿佳成,巡望底下黑压压一片人,眼尾轻勾,气质桀骜。 有几位习过武的公子跃跃欲试,可瞧见谢予迟这架势,不由得有些望而却步。 “还在等什么,上来便是。”谢予迟目光微凝,朝几人缓缓一笑。 一人许是被他那笑勾了魂,一个飞身便跳了上去,可还未近到他身,便被谢予迟一脚踢下了台。 那人胸口被踹得生疼,倒在地上捂住胸膛,好在谢予迟收了力,才不至于将他踹得吐出血来。 “下一个。”谢予迟笑意愈加柔和。 其余几人见这头锋上台竟坚持不过半刻,纷纷打起了退堂鼓,看向谢予迟的神色变成了恐惧。 “我来!” 话音刚落,后方传来一道声如洪钟的招呼,随即一个身穿武袍,留着虬髯满脸横肉的汉子高声道,“公主,请赐教!” 明明样貌生的粗鲁不堪,可却是懂得礼仪的,但就是这一张脸,让底下人皆失了好感,光是想想这大汉配上公主这张昳丽绝伦的脸,便不禁心生厌恶。 那大汉倏得朝前冲去,似有万山压制气势,谢予迟见人逐渐逼近也不躲闪,静静等人逼近,就在一掌袭来的刹那,他灵巧闪过,横掌一劈,直接扼住人的手腕,另一只手钳住大汉手肘关节,往后一压,伴随着骨头错位的声响而起,便是大汉的痛呼声。 谢予迟趁着他恍神之时,一脚踢上他腿弯处,那人直挺挺地跪下,面目狰狞。 大汉只顾着痛,又想用自己尚可用力的手去扶腿,谢予迟见状便缓缓退身。 “对不住了。” 轻飘飘一句话过后,大汉双眼一黑,就朝前倒了下去。 台底下,郁嘉遇将这两个人的不争力尽收眼底,于是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嘟囔道:“他们也忒弱,连长玥皇姐一招都过不了,特别最后那个,长得这般五大三粗,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挨了这么几下就昏过去了。” “那汉子也够能抗受了。”郁烨倒一杯酒,放在嘴边润了润唇。 “他这一脚,可是将人腿骨踢断了几根。” 郁嘉遇瞪大了眼,望向台上谢予迟的神色满是崇拜。 忽然有一宫女走到郁烨桌前,欠了欠身,恭顺开口:“景宁公主,瑾王殿下请您借一步说话。” 抿一口酒入喉,郁烨抬眸,眼神幽深:“有什么事,这里说不可以?” 那宫女跪了下来,面色为难。 “罢了。”郁烨站起身,从桌前绕了出来,道:“带路。” 又在几招之内解决了上台的世家子弟,谢予迟理了理没有丝毫散乱的下裙,顺道在台下寻找郁烨的身影。 一眼便瞧见了郁烨,谢予迟微张了唇,却见她正跟着一宫女朝楼下走去。 视线随着郁烨的身影移动,有些急切的谢予迟想要下台去追,可美色误人,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又冲上来了几人。 被困住的谢予迟无法,只好按耐下性子去对付他们,下手也愈发重了起来。 宫女提着烛灯走在前头,看这目的地正是御花园,郁烨则不紧不慢地跟着,步伐悠闲。 “这一路上的照灯都未点燃,黑灯瞎火的,倒是利于谋财害命。” “公主说笑了。”宫女握紧手里的提柄,神态自然:“这可是皇宫,京雍城里头最安全的地方。” “是吗?”郁烨脸色一沉,望着前方纤细的背影,开口的声调带着淡淡讽刺之意。 入秋之后,没了蝉虫叫唤,御花园立即安静下来,加上无灯照明,除了一点幽暗的月色落下,才使得人看清路,再四周环望,皆是漆黑一片。 又行了几步,郁烨突然停下脚步,朝着前方冷冷开口:“你再往前几步,可就是御林军巡视的地界,要对孤下手,也得动动脑子才行。” 那宫女听到这话,立即停下了脚步,随即转过身来,表情狰狞。 接着,她猝然丢掉手里的灯柄,从袖口掏出一把细剑,直直朝郁烨刺去。 面色平静的郁烨冷哼一声,见剑刃逼近,迅速侧身躲开。 那宫女见一击不成,又横劈过去,细剑似要缠绕上她的腰际。 “郁烨,你害死我一族八十口人,留我一命,就是要寻你偿命!” 目光一凝,郁烨随手抓起自己身后一木纸灯罩,抵挡剑的攻势。 剑光一闪,她手里的灯罩瞬间断成两截。 额间冒出点点细汗,郁烨趁着灯布遮挡对方的空隙,快速朝一边躲去,可那宫女动作极快,几乎是立刻阻拦住郁烨的退路。 看着那泛着冷光的剑离自己越来越近,郁烨轻眯双眼,没有丝毫惧意。 “你方才说,孤害死了你的族人?” “少说废话,今日你必命丧于此。”宫女目露杀气,遂抬起剑,直挨上她细嫩的脖颈。 瞥见宫女身后逐渐靠近的黑影,郁烨轻笑一声,“是吗?孤这命迟早要被阎王收走,可听你所言,还有你八十口族人给孤陪葬,倒也不亏。” “你!”宫女气极,加重手里的力道,使的剑刃瞬间割破郁烨的皮肉,渗出血渍。 “啊……孤算错了。”郁烨笑意愈深,定定地看向手握细剑之人,忽的眸色一暗。 “还要加上你这一人。” 只是一瞬,宫女立刻察觉到身后迸现的杀意,慌忙转身以剑抵挡。 两剑相触,割鸣声在空中响起,似要冲裂划破这漆黑的环境。 “晚晚,到我身后来!” 黑影的说话声音响起,郁烨才发现来人竟是郁怀瑾。 迎击几招,郁怀瑾收剑后退站定,冷冽地看向对面之人。 郁烨没应话,但还是挪动着步伐走到了郁怀瑾的身后。 见情势不妙,那宫女立刻持剑逃离,一个飞身越过草丛,朝着院墙高处飞去。 危机已解除,郁怀瑾立刻转身,神色凝重地打量郁烨一番,最后将视线锁定在了她微微渗血的脖颈处。 “你向来机警,为何今日如此草率?”郁怀瑾从怀里掏出锦帕连忙上前,覆住郁烨脖子上的伤口,几乎是质问出声。 郁烨自然听出了这质问声中蕴含着的浓烈担忧,便没有回嘴,低声喏喏道:“我只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就这般好奇,值得拿着你的命去看!”郁怀瑾焦急未息,说话的语气又加重一层。 “嘶……”这时感受到脖子伤口传来的疼痛,郁烨故意呲牙咧嘴,吓得对面按着伤口的郁怀瑾立刻放缓了动作。 郁怀瑾有点自责,连声道:“对不住啊晚晚,我力道重了些。” 见这一计果然有效,郁烨面色沉静,不动声色地将覆在自己脖子上的锦帕拿下。 “多谢。” 郁怀瑾微微一怔,随即温柔笑笑。“往后可不能这般莽撞了。” “嗯。”简单应了一声,郁烨便要离开。 发现郁烨作势要走,郁怀瑾连忙跟上,想起方才种种,心中有疑未解,犹豫半响,他开口问道:“我定会派人调查清楚,将那宫女抓捕归案,供你拷问,只是……她是如何将你骗离席上的?” 似是思付半响,郁烨淡淡说道:“她说殷歌唤我去御花园的湖心亭谈心。” 她倒不是忌惮他什么,只是若是让郁怀瑾知晓理由,恐怕又得自责,然后想着什么法子补偿她。 让他缠着,那自己还不得整日被烦死。 而郁怀瑾听罢,点了点头,不疑有他。 “这宫女面目我也只是模糊看过几眼,晚晚可记得那宫女有何特殊之处?” 郁烨想了想,倏然凝思,道:“她的武功路数,我似乎感觉异常熟悉。” 不过她遇刺也大大小小有过好几回了,这发现只能断定她或者她所属组织曾经暗杀过自己。 “那晚晚可知,她为何要至你于死地?”两人走了几步,郁怀瑾接着发问。 “她说她整个族人上下八十口人,都是我害死的。” 听到郁烨所言,郁怀瑾眉心一拧,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那晚晚可看见她手臂或者其他地方有什么特殊纹记?” “瑾王殿下,你问题怎么这么多?”郁烨舒了一口气,停住脚步,转头扬眉瞅向郁怀瑾。 被这话噎住,郁怀瑾有些尴尬地笑笑,没有继续出声。 别了他一眼,郁烨继续走路,却也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宫服套得严严实实,使剑利落,我并未能看到什么。” “晚晚。”郁怀瑾板着脸,语气严肃起来。 “方才自你说她是为了灭族之仇来杀你,我心中便暗暗有了猜测。” “什么?”郁烨没有停步,视线落在前方。 “我昨日得到消息,专以刺杀为营生的北境喀什努一族,十日前便遭受灭族一祸,仅仅一夜,无论老幼,皆被屠杀殆尽。” 此话一出,郁烨顿住,侧头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你可知何人所为?” 郁怀瑾摇头,语气恳切:“不知。” 难怪今日戚贵妃没有出现,她最锋利的一把刀被人拔除,怎么可能还有心情来这赏花宴。 但问题就是,这大雍境内,谁能有这般大的能耐,仅用一晚的时间就将喀什努族覆灭? “既然晚晚方才说她是为了报灭族之仇,那么她应是喀什努的残余族人,他们曾在戚贵妃的授意下刺杀与你,恐怕这回他们便以为灭族一事,是你报复所为。” “我倒也要有这般能耐。”郁烨冷笑一声。 “不管如何。”郁怀瑾接着紧张开口:“近几日晚晚不可轻易出府,我也会派人保护你。” “这倒不必,保护我,府里那几个侍卫足够了,今日只是意外。” “是我多虑了。”郁怀瑾笑笑,低喃一句:“他亦可以护好你。” 转眼就到了设赏花宴的楼下,两人自动将方才发生的事搁进肚里,谁都没有再提一句。 他们发现有人在木阶下徘徊踱步,靠近一看,发现正是出来醒酒的廖云淮。 原以为无人与他往来交涉,可后来有几位朝堂新秀猝不及防地走到他跟前,要给他敬酒。 想起郁怀瑾的话,他原本不愿理会,但对方热情实在太盛,谈话间又发现他们竟是自己以前的同门,这才架不住规劝喝了几杯。 “廖大人?你是否无碍?”郁怀瑾询问道。 循着声音抬头一看,廖云淮第一眼便瞄见了郁烨,害怕自己饮酒出糗,便微红脸低下头,结巴之症重新上了身。 “无……无碍。” “想来宴会并未结束,那我们一道进去吧。”郁怀瑾邀请道。 “好。”廖云淮应下,便跟在了两人后头。 再回到宴会上之时,圆台上已七横八竖地倒了十几个人,他们表情痛苦,一看就是惨遭凌虐。 “这下完了,长玥是嫁不出了。”乾安帝看得虽然开心,也不免生出些愁闷。 皇后附和:“本宫也看长玥的功夫这般厉害,往后招了驸马,一个不顺心,也许能将人活活打死。” 还不知道自己的婚事竟然成了上头两位的心愁,谢予迟只顾注意重新回到了宴会的郁烨。 几乎是郁烨出现的瞬间,谢予迟原本淡漠无趣的眼神立刻变得明亮起来。 但无意看到郁烨身后跟来的廖云淮之后,他的面色徒然一沉,周身冷冽,眼神晦暗不明。 他得想办法立即停下这次的比武招亲。 不过片刻,谢予迟便心生一计,趁着台上最后一人冲来之际,他故意没有躲闪,被那人击中腰腹后应声倒下。 只是侧俯在地面的时候,谢予迟迅速出手,拔下头顶的簪子朝着那人小腿击去。 那人哀嚎一声,也摔倒在地上。 “不好了!长玥公主受伤了!”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场面立刻慌乱起来。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可郁烨还是听见了叫喊声,她往台上看去,发现谢予迟果然倒下去了。 “让开!” 心急如焚的郁烨怒喊一声,随即拔开围观的人群冲上圆台。 第一百六十章 夜宴风波 林玉直接趴在地上,险些磕掉了门牙,他觉得很委屈,因为他是被他家大哥给退上台的。 自小身体孱弱,瘦得跟个竹签似的,能不能揍人尚且不提,但他今日只是一个没站稳,朝着长玥公主扑去,哪成想自己居然把她给伤着了? 老实巴交的林玉恐怕这一辈子都没弄明白,自己成了某人为了引起他心上人注意的牺牲品。 靠近前排的范书亭先一步到台上,低下身便要扶起谢予迟,而谢予迟则不动声色地扒开她的手,抬眼看向步履匆匆赶向他的郁烨。 “怎么样?”郁烨立刻蹲下,查看他的伤势。 谢予迟笑了笑,轻声道:“放心,我没事。” 大致打量一番,郁烨的表情从复杂到漠然,随即站了起来,朝他伸出手,挑眉,故意大声说话:“长玥皇妹受伤,今晚恐不能再接受各位的切磋,且都散了吧。” 握住郁烨的手,谢予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紧靠在她身上。 “长……长玥公主,实在抱歉。”林玉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瘸一拐走到谢予迟身前,俯身道歉。 “无碍,你腿上那伤虽不严重,还是需要包扎,快些下去吧。”谢予迟十分坦荡地开口。 “谢公主恕罪。” 其余围观的众人无不惊讶,对林玉这个弱不禁风的林公子忽的刮目相看起来。 难道他竟是偷偷修炼了什么神功?居然打伤了长玥公主。 林玉却十分不习惯众人的眼光,朝郁烨两人再行了一礼,忙不迭转身离开。 眼见林玉慢慢下了圆台,谢予迟忽而侧目,目光落在一边眼神戏谑的郁烨身上。 “长玥公主无事便好,方才可将我吓死了。”范书亭突然走近,状似忧心的插话。 谢予迟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只是朝郁烨贴的更近了。 “晚晚,长玥有无大碍?”这时,秦皇后站了起来,神色焦急地朝下张望,乾安帝也紧盯着她们所在的方向。 “他没事。”郁烨回了一句。 就是戏挺多的。 “既然长玥受了伤,这比武招驸马之事暂且搁置。” 乾安帝扬声宣布,他往下环顾一周,上了台的男人要么畏手畏脚,要么被谢予迟揍得鼻青脸肿,气不打一处来。 他这大雍男子就这般模样?连个姑娘都打不过。 见乾安帝面色不对,一旁的孙籍立刻拍手,唤出舞姬上高台现舞,乐师们也接二连三地上前奏乐。 宴会又恢复往常歌舞升平的景象。 “你想回去吗?”郁烨问。 谢予迟抬目,忽的发现郁烨正看向自己,便笑应道:“晚晚如果想回去了,我们便回去。” “那你去后头等我,我去向父皇他们禀奏一声。” 谢予迟应声,郁烨便点点头,朝着上方看台走去。 看见郁烨离开,范书亭立刻走到谢予迟跟前,柔柔笑道:“长玥公主不如去我那处歇息片刻吧。” 谁知谢予迟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兀自朝下方走去。 直到谢予迟回到最后的位置上,范书亭都未回过神来。 因为方才她所见的郁长玥,仿佛另一个人一般,他长眸微眯,眼中却是冷漠疏离,神情慵懒,唇角笑意和暖如春。 可通身的气质令人望而生畏,只需他一眼,范书亭便感觉全身僵直起来。 郁烨想,既然这招亲之事结束,她无事可做,自然想着要打道回府。 就在她刚刚行礼,准备向乾安帝辞别之际,却被秦皇后一个眼神制止。 “长玥可以先回去休息,晚晚得留下来。” “为何?”郁烨反问。 秦皇后掩唇,咳嗽一声,撇了眼身侧的乾安帝。 本来乾安帝的目光炯炯,正随着底下舞姬的羽裙而动,这时听到秦皇后的暗示,便立刻转过头来,正色道:“你母后留你,自然有事,今日就不要这般早的回去了。” “唉……再过不了多久,嘉遇就得出宫立府了,本宫便是一人守着那冷冷清清的永慈宫过日子……”秦皇后垂下眼睑,立刻换上一副哀怨的表情。 “想着你好不容易入宫一趟,能多陪陪我这孤寡老人,往后你同我们母子俩聚在一起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隐隐觉得他们两人有所谋划,郁烨语气别过脸,不耐道:“我的眼睛不是染缸,装不下你们的各种脸色。” 乾安帝一拍大腿,露出笑容:“晚晚这是答应了?” “我没……” 还未等郁烨反驳,就听见下方一片喧哗。 转过身看向台下,只见范书亭身前,站着个身着月白色织锦上衣,软银轻罗百合裙,三千墨发用一碧玉青簪盘起的清丽女子。 但这面容姣好的女子便生动作十分粗鲁,她似紧拉着范书亭不放,一定要与她拼酒。 若不是郁烨熟悉那人动作,又睁大了眼睛仔细看,她倒真没认出台下站着的竟然是蒋黎书。 一开始郁烨入宫赴宴之时,就料定了这次乾安帝会宣布郁怀瑾的婚约,而蒋黎书平日里看似莽莽撞撞,又不知分寸,但实则胆子小的很,遇见自己应付不过来的事经常性躲避不谈。 还以为她今晚会偷偷找个地方喝酒,没想到终于胆子大了一回,竟闹到这里来了。 诽谤归诽谤,郁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蒋黎书在这里出丑的。 匆匆下台,郁烨快速走向蒋黎书所在的位置,谢予迟见状,也立即赶到郁烨身边。 “这下倒好,范郡主难不成要挨打了?” 郁烨别了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谢予迟,谢予迟就立马噤声。 还未走几步,就在隔着蒋黎书仅仅几步之遥时,郁烨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怎么了?”见郁烨突然停住,谢予迟问。 只见她眸色沉沉,若有所思地盯望前头的两人。 谢予迟收回眼,继而顺着郁烨的目光看去。 在蒋黎书强硬之下,范书亭抹不开面子,只好接过她手里的酒杯,缓缓饮下。 可蒋黎书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意思,接着又到了一杯酒,递到她手里。 “将……将军,我不可再饮了。”范书亭心里犯怵,小心翼翼地出声拒绝。 “喝。”蒋黎书回应果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宴风波2 无法,范书亭只得勉强接过,缓缓将酒杯举至嘴边。 这时,在将郁烨送回,连忙又赶去宫中的御林军部营,派人查探刺杀郁烨刺客的郁怀瑾也回到了宴会上。 他一眼便瞧见了前排的状况,随即赶忙走了过去。 郁怀瑾想要制止蒋黎书的为难之举,却在半路上被郁烨拦下。 “晚晚?”他目露焦急神色,不解地看向郁烨。 “不必插手,你看着就是。”郁烨平静出声。 不必看谢予迟,郁怀瑾想都不用想,他定是一副“郁烨所言既是真理”的模样。 既然郁烨开了口,郁怀瑾也不得不停下了动作,同他们两人一同旁观。 本来见到郁怀瑾走来,范书亭先是欣喜,后又换上一副委屈无助的神色。 无意瞥见她心心念念之人被郁烨拦下,竟然在同旁人一起旁观,范书亭心里对郁烨恨得牙痒痒。 “喝啊,发什么愣呢。” 蒋黎书一声提醒,让范书亭吓得一哆嗦,酒也洒出来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范书亭皱着柳叶细眉,缓缓倾杯,将酒水咽了下去。 看人又喝下一杯,蒋黎书冷着脸,夺过她手里的杯,接着满上。 “将军,我已说过,不能再喝了。”这下,范书亭也装不出温婉的样子,瞪向蒋黎书的眼神难掩怒意。 她早先也听过一些传闻,说堂堂蒋家女将军,对瑾王暗许芳心竟长达十年之久,如此看来,竟是真的。 不过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这瑾王已与自己有了陛下钦点的婚约,她还要抢亲不是? “喝!”蒋黎书执意将酒杯放在她手中,强迫之余,也生了些不满情绪。 “黎书啊……你这是做什么?”台上的乾安帝看不过去,终于出声。 “父皇。”郁烨觑向乾安帝,突然开口,“黎书只是请郡主喝杯酒而已,无需大惊小怪。” “还是说,范氏郡主如今架子大,应承几杯酒都不可勉强?” 耳边倏然响起郁烨的声音,蒋黎书下意识打了个寒战,听见她并无责怪自己之意,才放下心来。 而郁烨这话一出,范书亭立刻脸色发白。 “公主说笑了,实在是我身子不适……” “身子不适?”郁烨听罢,突然噗笑一声:“孤可见到,方才你冲上台去扶长玥之时,那步履生风,可不是身子不适的模样。” 谢予迟一瞬间觉得,郁烨的阴阳怪气也涵带了自己…… 经郁烨这么一噎,范书亭面容更加惨白,她强忍着愠怒,缓缓伸手接过酒杯。 “公主!我来替郡主喝这一杯酒!”周汐壮着胆子挺身而出,作势就要夺过范书亭手里的酒。 “慢着。”郁烨轻声呵住。 “周小姐,你没看见,这是蒋将军敬给郡主的?” 周汐有些害怕的收回手,怯生生地看向范书亭。 “不必争执。”范书亭终于开口,说出的话似十分深明大义。 “公主的话,我不敢不从,还有蒋将军,方才我语气有些过激,实在抱歉。” 说完,范书亭便一口吞下了酒。 其实她也并不反感饮酒,仅仅是因为不喜被人强硬着灌下而已。 蒋黎书见她终于坦荡地喝下第三杯酒,便拿起杯子,给自己倒满一杯,痛快饮下。 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蒋黎书垂眸,从怀里掏出一只红宝石双鸢点翠步摇,缓缓递给了对方。 似乎是没有料到这个场景,范书亭也不由得微微一愣。 看到那步摇的一瞬间,郁烨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一把夺过蒋黎书手里的步摇,厉声开口:“你疯了吗?把这东西给她!” 这簪子颇有来头,蒋黎书十四岁入沙场,几乎是丢了半条命才胜了一场战役,她被人抬回来,整只右手差点废掉。 后来为了奖励她获胜,蒋铎特意花了近百两黄金,去寻找原料,又雇下手艺最好的工匠,才打出这一副步摇送给蒋黎书,美其名曰作为她的嫁妆。 如今将它送给范书亭,也是蒋黎书深思熟虑一番才做出的决定。 既然她此生戴不上它入瑾王府,倒不如换种形式将步摇送进去,也算是了却她一半愿望。 “我的东西,自然做的了主。”蒋黎书梗着脖子不看郁烨,尽量让自己有底气些。 “郁烨,你别管。” 见蒋黎书铁了心要把步摇送出去,郁烨倏然松开手,退后冷笑:“好,随你如何。” 说完,郁烨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楼下走去。 谢予迟见状,准备立刻追上郁烨,却突然被郁怀瑾拉住了手臂。 “方才晚晚在御花园遇了袭,恐怕是喀什努族余孽,回府后切记保护好她。” 浅色瞳眸猝然收紧,谢予迟骤然晦暗下沉,他点了点头,马上赶了出去。 刚走下台阶,谢予迟便看见郁烨正朝着永慈宫的方向,心中舒了一口气。 正当这时,一个手捧着画卷宫女突然出现追了出来,左右张望之际,突然瞥见谢予迟,便急忙上前行礼。 谢予迟不想在这宫女身上浪费时间,便预备绕开她,却没成想,那宫女不依不饶,直接跟上了他。 “长玥公主,这是景宁公主方才落在席上的画卷,还请您代为景宁公主保管。” “景宁公主的东西?”谢予迟停下,垂眸打量片刻。 “是。” 看见前方郁烨的背影越来越远,谢予迟一把便拿起,握在手中,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就这般离开宴会,郁烨早先是准备直接回府的,可突然想起秦皇后还叮嘱她需要留下,只好调转了方向。 想起方才自己有些失态,郁烨倒是少有的产生了后悔的情绪。 她只是觉得蒋黎书太傻罢了。 “晚晚,你走慢些,等等我。” 身后传来谢予迟的声音,郁烨渐渐放缓了脚步。 “这宴会上的戏,你演也演够了,看也看够了,不如先回府歇着吧,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晚晚。”谢予迟自动忽略了郁烨的话,转而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开口:“无需置气,蒋黎书傻,你精明就是了。” “我精明?但我可干预不了她一辈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宴席将歇 蒋黎书是傻,但是她更怕这周围非议异常的目光。 于是她打算塞了东西就跑,然后老老实实地回公主府祠堂跪着,毕竟惹了郁晚晚生气,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还未等她将簪子递出去,郁怀瑾便上前,按住了蒋黎书的手臂。 “此物对你意义非凡,收回去。” 蒋黎书好不容易硬气一回,经过郁烨和郁怀瑾这么一干涉,便慢慢泄了气。 “我……只是想送件东西给郡主,有什么问题。” 话倒是理直气壮,要是她眼神没有躲闪,表情没有那般畏缩便完美了。 “前日本王说过的话,将军恐怕没有理解其意?”郁怀瑾松开手,冷下脸来。 “我没送东西,也并未再妨碍衙门办事,但是与我找郡主有什么关系?” 蒋黎书倒不是故意装聋作哑,她那日伤心,仅仅是因为郁怀瑾将要订亲,完全未想到郁怀瑾的话是在劝她不要在自己身上耗费感情心思。 但她着实是脑袋一根筋,或者在西境时被黄沙灌了脑子。 若不是知晓蒋黎书心性,他恐怕就真的以为她是在故意狡辩了。 见郁怀瑾推拒,范书亭也立即开口:“将军,此物确实过于贵重,还请将军收回。” “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磨磨唧唧做什么。”蒋黎书扯过范书亭的手,将步摇放在她手心。 这步摇制工巧夺天工,红宝石珠圆玉润,曜曜生辉,范书亭有些心动,她没想到平日惯常作男子打扮的蒋黎书竟有这般精致的物件。 抬眼,范书亭朝郁怀瑾投去征询的目光,却见他漠然置之。 “好了好了。”秦皇后见气氛有些不对劲,忙出声解围。 “黎书实在有心,正好碰上了好日子呈礼。”说着,秦皇后小心地用胳膊肘戳了戳身侧的乾安帝。 乾安帝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朝众人笑道:“皇后所言极是,今日双喜临门,黎书这礼啊,送的恰当。” “来。”乾安帝朝着孙籍招了招手,“替朕宣旨。” “喏。” 孙籍应下,从袖口里拿出红绸系好的明黄色卷旨,挪步到看台中央,缓缓解开红绸,将圣旨平铺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幼女安华公主,冰雪聪慧,已过及笄之年,与太史箫家二郎佳偶少成,特赐婚于两人,以结秦晋之约。” 顿了顿,孙籍继续高声道:“范氏郡主,贤良淑德,才貌兼容,特赐婚于瑾王为正王妃,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钦此!” 坐在后排的郁嘉遇正吃糕点吃的开心,毫无注意到台上的情景,直到被贴身侍女推了推,才回过神来。 “公主,陛下要宣旨了,驸马怎么还没过来?” 郁嘉遇现在才慌了起来,她站起身,四下转悠张望,可并未见到箫怀安的身影。 他只说家中有事需要拖延片刻,怎么都这般时候了,还没见到人? 而一旁的郁怀瑾听罢,率先来到圆台前跪下,接着便是还握着步摇的范书亭懵懵懂懂地紧随其后,靠近郁怀瑾曲膝下身。 “谢陛下。” 与此同时,箫怀安闯进门来,他一眼便瞧见了焦急万分,泪珠还在眼里打转的郁嘉遇。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便慌忙上前,连声道歉:“公主,实在对不住,我来晚了。” “你也知道晚了!”郁嘉遇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瞧见郁怀瑾已有起身动作,她又急忙拉过箫怀安朝前跑去接旨。 嘉遇跑的太快,险些摔倒,在秦皇后的惊呼声中,箫怀安揽住郁嘉遇的肩膀,这才稳住二人身形。 走了两步,磕磕绊绊地拉着人跪下,郁嘉遇立马开口:“谢父皇。” “谢陛下。”箫怀安脱口而出,却被直起身的郁嘉遇拧了一把胳膊肉。 “该改口了!” 毕竟还未真正礼成,箫怀安有些为难。 “怀安。”乾安帝慈祥和蔼的声音从上头传来,“你在宫里呆的日子比箫府更多,不必过多介怀。” “你傻啊。”郁嘉遇没好气地推了下箫怀安。“父皇准你改口!” 这时箫怀安才反应过来,连忙重重磕了一个头,怯生生地低声唤了一句父皇。 乾安帝顿时笑颜逐开,同秦皇后一道连声道好。 其余人也恢复一片祥和面目,歌舞渐起,乐音奏鸣,宴上之人举杯推言,有些世族有相互联姻意愿的,也开始私下接触。 不过多数人都是承了乾安帝与秦皇后两人的面子,来到两对刚刚定下婚约的人身前祝贺。 郁怀瑾一边应着前来道喜的人,又用余光环顾四周,巡视而过,他发现这宴会上早已没了蒋黎书的身影。 收回目光,他朝身前的人点头微笑,眼尾低垂,掩去眸中复杂神色。 再说另一头,谢予迟纠缠着郁烨进入永慈宫,刚进了内室,郁烨险些被榻上隐在阴影的人吓了个半死。 “殷歌?”郁烨靠近些,惊讶出声。 “好好的宴会不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发现来人正是郁烨,殷歌连忙拉住郁烨的手,慌忙道:“郁烨,帮帮我。” “帮你什么?”郁烨从未见过殷歌露出这般表情。 语气焦急中又带着慌乱,神情分明写着无助,同平日趾高气扬的气质大相径庭。 “帮我寻……”殷歌见郁烨身后出现的谢予迟,瞳孔紧缩,忽然止住了话头。 刹那间,殷歌面色如常,仿佛方才从未露出过多余表情一般。 郁烨心中正疑惑殷歌脸色为何变得这般迅速,便听见身后传来悠闲的语调。 “原来是殷贵妃,晚晚,我就说没有鬼吧。” 转过身,郁烨挑眼反问:“你何时说过?” “你方才进门的模样,不就是害怕见鬼吗?”谢予迟摊手,笑得十分无辜。 “你们来永慈宫,是为了等皇后娘娘?”殷歌站了起来,理了理额间碎发,状似淡然地开口询问。 “嗯。”郁烨应一声,视线在谢予迟与殷歌身上来回变换。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两人有事瞒着她,自己身后那人,日日挂着一副纯良无害的假面孔,瞒着她的事数不甚数,但殷歌……却是极为少见。 “那我先回自己的寝宫了。”话罢,殷歌就要往回走。 “你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皇后?”郁烨连忙追问,“待她归来之后,我可替你转告。”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殷歌笑了笑,唇边似有淡淡苦涩。 “只是想着来讨嘉遇那丫头一杯订亲酒而已。” “你确定只是酒,不是要一些……值钱的东西?” “景宁公主,你可别打趣我了。” 殷歌笑眯了眼,接着摆摆手,朝着门口走去。 在经过谢予迟之时,殷歌略微停顿一下,没有抬头,片刻过后,立即加快了步伐踏出门槛。 看见人走远,郁烨敛了目光,转而做坐在榻上,抬手,示意谢予迟坐在她对面。 谢予迟有些受宠若惊,他想了想,缓缓来到郁烨身前坐下。 “你……前几日的风寒,已经好尽了吧?”郁烨将谢予迟上下打量一番,尔后问道。 “已经无碍。”谢予迟回答。 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袖口中掏出卷起的画卷,递给了郁烨。 “方才有个宫女硬塞给我的,她说这是你落下的东西。” 郁烨舔了舔唇,有些心虚地接过,“你……没看里头内容?” “未经允许,我不会看你的东西。” 见谢予迟表情认真,郁烨微叹了一口气,当着谢予迟的面展开了画卷。 直到那画上人露出全貌,谢予迟眸子轻颤,随即陷入冗长的安静。 随手将画卷放在桌上,郁烨神色专注,目光不移地紧盯住对面之人。 “你……你这般看我作甚。”谢予迟撇过眼神,嘴角牵起一个浅淡弧度。 “午后,在这永慈宫,秦皇后曾问我想要择何人为驸马。”郁烨冷静出声。 “谁敢成你的驸马,不是找死吗。”谢予迟像往常一般调笑开口,只是语调听起来有些许不寻常。 郁烨摇了摇头,忽而垂下眼睑:“若是我想,这景宁公主的驸马也可活的一世无恙,终享安寿。” “那……晚晚已经有了人选?” 明知故问! 郁烨倏然抬眸,投向谢予迟的视线蕴含怒意。 “你说呢?” 谢予迟摇摇头,不发一言,精致的一张脸写满了阴翳灰败。 “所以,你没有同我说的话?”藏在桌下的手死攥住衣角,郁烨强忍住质问语气,眼中酸涩,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话来。 为什么,你就不肯对我坦诚一些? 不求你全然相告,但是也能让我更靠你近一些,不再像雾里看花一般,知其物见其形,可就是触碰不了。 不可否认,对于郁烨,面前这人是特殊的,但她不想自己了解于他,悉数是通过手段查出来的。 谢予迟滟涟的凤眸低阖,眼里晦暗不明,依旧是缄默不言。 良久,郁烨看向他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 “罢了。” 终是泄了气,郁烨心绪归于平静。 “你先回去吧,其余之事,无需你过多操心。” 趋于的寡淡冷漠的语气,让两人之间的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不可!”谢予迟连忙抬眼,拒绝干脆,“你今晚在御花园里遇了袭,那刺客恐怕会再次出现,我需得保证你的安全。” 语气中难掩担忧,可现在却让郁烨感到十分不适。 她蹙紧了眉,看向谢予迟的目光迷惑不解,下意识想要反驳几句,可话到了嘴边,竟是如何都脱不出口。 “随你。” 简单回应两字,二人又陷入良久的沉默。 直到秦皇后回宫,竟一眼察觉到了她们之间的异样。 她走到梳妆镜前坐下,笑着说道:“怎么,又吵架了?” 待秦皇后坐下,腊月便从外面走了进来,为她卸下头上沉重的凤冠。 “并未。”谢予迟偷偷瞄了一眼郁烨,见她神情冷冽,不由得苦笑出声。 “皇后娘娘。”郁烨突然站了起来,走向秦皇后:“我需得赶在宵禁之前回府,有什么话便说罢。” 秦皇后发丝散开在后背处,如瀑般长发间,已然多了几根银丝。 “稍等一会儿。”她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背,对郁烨说道。 此时,郁嘉遇带着一群捧着礼盒的宫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看见郁烨谢予迟两人,便指着一排站好的宫人,十分豪气的开口:“皇姐,你们尽管挑她们手里的东西!看上的带走就是。” 秦皇后令腊月端来纸笔,听到郁嘉遇的话,噗笑插话:“如今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嘉遇丫头竟也有了这般大方的一天。” “母后!” 怒嗔一声,郁嘉遇嘟起嘴,从榻上拉起谢予迟。 “长玥皇姐,你快挑呀。” 谢予迟目露为难,想要走近郁烨,可郁嘉遇偏生拉扯着他不放,无法,在她的授意下,谢予迟开始打量起那些礼品来。 当他打开第一个锦盒,瞧见里头躺着的蓝色和田玉之时,微皱了眉。 “这玉成色虽佳,可细致看来,它表面多有刮纹,又曾经历猝火,恐怕破了价。” “皇姐,这你都看得出来?”郁嘉遇眼神放光,对谢予迟的钦佩又高了一层。 谢予迟温柔地摸了摸嘉遇的头,低声细语道:“其实也很简单,往后,我可以慢慢教你。” 得了应诺,郁嘉遇十分高兴,那双小鹿般的眼珠子转了转,接着狮子大开口:“那皇姐也教我武功好不好?” “你为何要学武功?”谢予迟收去一点笑意,正经问话。 “因为我看皇姐揍人很厉害!” “嘉遇。”谢予迟微叹一口气,双手握住郁嘉遇的肩膀。 “世人追求武力上乘,或习得一技傍身,不过两种目的,一是为了攻击他人,二是为了保护自身。” “那皇姐是为了那种目的?”郁嘉遇反问。 他垂下目光,琉色的瞳孔沐着暖黄烛火,神情专注而深情。 “曾经我身陷囹圄,二者皆有。” “而现在……”谢予迟缓缓抬目,转过头,怔怔地望向不远处的瘦削身影。 “是为了使珍爱之人免受伤害。” 第一百六十三章 袒露身份 待腊月将纸笔端了上来,秦皇后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手,才抬笔在纸上开始落笔写字。 郁烨见她慢吞吞的动作,不由得在心里诽谤,有话好好说便是,搞得这般神秘。 秦皇后写字极慢,在一旁等着无聊的郁烨侧过头,透着这一道特意隔开外室的薄纱屏风,凝望那一抹高挺模糊的身影。 “竹封拿过来没有?”秦皇后突然出声询问。 竹封,是大雍封缄婚书或是聘单的物件,由上好的楠竹制成。 “回娘娘,一并拿过来了。” 寻着声音望去,郁烨便看到腊月在托盘中怔正翻找什么东西。 就在腊月将纸下压着的那物拿出之后,郁烨微愕。 大红信纸,用锦缎金描红包裹住的竹筒,这是要……写婚书? 过了一会儿,秦皇后终于把手里的东西写完,满意地将纸摊开,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接着,她将纸折好,来到郁烨身前,拉过她的手,将折好的纸放在她的手心。 “晚晚,收好了,回去再看。” “还有这个。”秦皇后从腊月手里的托盘中拿出那竹筒,一并递给了郁烨。 郁烨微扬起头,看向秦皇后之时目露疑惑。 如抚摸一般,秦皇后轻轻拍两下郁烨的手,温和笑笑。 与此同时,谢予迟与郁嘉遇也走了过来,谢予迟将那锦盒里所有东西都评判了一遍,最后没选任何一样东西。 就在他走近之时,正好看见了郁烨手里接过的竹封。 谢予迟眼中闪过一抹阴沉,眨眼即过。 郁烨拿着竹封,向秦皇后行过一礼,便准备离去。 见郁烨作势要走,谢予迟也立即朝秦皇后见礼,由对郁嘉遇说道:“嘉遇,下回来宫里,我再交你鉴物。” “好。”嘉遇爽快地点头。 她送两人到永慈宫门口,见二人走远,马上挥手高喊。 “皇姐!长玥皇姐再见!” 谢予迟停步回首微笑示意,而郁烨只是转过身点了点头。 在宫门口的书墨戾风等候已久,见两人归来,便备好马车。 书墨与戾风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可是这两位谁都不是好惹的主,若是他们说些什么,兴许还被无辜牵连。 他们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只得若无其事的驱马离开。回程路上,郁烨抱着手里的东西,始终不发一言。 而谢予迟欲言又止,视线先是落在郁烨怀中的竹筒,随即缓缓移到了她的脸上。 “晚晚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看起来着实精致。” 这是近半个时辰以来,谢予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只是身前之人置若罔闻,她微阖双眼,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松动。 良久,就在谢予迟冥思苦想,引出下一个话头之时,郁烨却温吞出声。 “婚书。” 几乎是一瞬间,谢予迟绷紧了神经,目不转睛地盯住郁烨的表情,低声询问:“谁的?” 这一回,郁烨却是始终未开了口。 前些日子,谢予迟好不容易让郁烨可以对自己敞开心扉,论事闲聊,有时郁烨心情好,还会温温和和的朝他笑一笑。 但如今谢予迟意识到,自己这地位恐怕是回到原位了。 他无可奈何的笑笑,心里一阵酸楚蔓延散开,眼里似星辰般的亮光忽然熄灭。 马车悠悠行进到了正街处,热腾地烟火气息扑面而来,竟相奏响的琵琶曲与歌女唱曲交织纠缠,竟十分和谐地融进了小街的叫卖声中。 果真是入了秋,就算是日间暴晒整天,夜间的地面也是凉的,深巷角落暗处的滥衫乞丐发现仅仅一层薄外衣已无法隔绝冰冷,便随意墙院边堆砌的干草扯出几撮垫在身下,用衣袖裹住头睡去。 繁杂的各色响声中,忽然有一阵悠扬婉转,曲调却异常哀怨凄然唱词传来,它排开其他一切响声,辨识极高地穿透进人耳中。 鸣殇苑开锣起戏,咿呀唱罢,台上唱的是悲欢离合,台下演的也是喜怒哀乐。 蓦然之间,郁烨微抬上颚,曲指间掀开车帘,那双好似散着星屑黑眸深邃而专注望向窗外。 “那旦角唱得不好,我曾见过唱的比她更好的人。” 谢予迟目光一凛,袖下的手指轻轻攥起。 “他样貌确实绝倾于世,冠纶独绝,唱调也起承转合,似诉情又像在伸怨,可身段确实不怎么样,走台像耍大刀一般。” “晚晚说的是哪个故人?”谢予迟强扯出一抹笑意,声调平稳,眼眸低垂,却不敢再看她一眼。 郁烨侧脸映在从外头泄出的橙暖光晕中,磨去她平时冷硬的眉眼,也擦去凌冽的眼尾唇间妆色。 “是故人,但你不认识。” 她放下车帘,神色忽然柔和,眼波流转之间现出点点苦涩。 “我以为,坊间传闻的那第一位驸马只是缪误,但现在就算是我自己也不敢轻易否认,西境的记忆却又损失,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确将我母后留下的遗物交给了他。” “吁……”马车渐渐停住,已然到了景宁公主府门口。 “今晚你也受累,早日回阁休息吧。”郁烨朝谢予迟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接着下了马车。 谢予迟不知郁烨方才这一番吐露之词意欲何为,可就是让他没由来的心慌。 “晚晚!”谢予迟伸手,想要抓住郁烨的衣角,可就在攥空那一瞬,他也被浓烈的无力感所淹没。 他精算一世,怎可能看不出郁烨多次的试探,可是他不能,亦或是不敢向郁烨坦白一切。 并非是出于不信任。 楚颖的太子,曾设下无数个歼灭敌方,铲除异己的局,也曾将他所有的一切包括性命都押上了赌注。 但郁烨是例外,是变数,就算是穷凶极恶之徒,也永远不可能将救赎作为筹码押上赌局。 所以极为自私的太子突然大度,大度到宁愿推让也不愿将救赎纳为己有。 下了马车的谢予迟站在门口,望向府里通向内院那一条铺设着点点明灯的道路,犹豫不前。 发现自家主子立在门前发呆,戾风才意识到这次两人吵架的严重性,他冥思苦想了好几句劝慰的话,最终吐出了一句。 “主子,因情苦,为情累,失去爱情更憔悴;勿回首,莫痛悲,美好楚颖任你飞,天涯何处无芳草……” 谢予迟转过头,面对一张十分正经的脸,似笑非笑的挑眉轻问:“谁教你的?” 戾风想了想,理直气壮的回道:“主子房中的藏书。” 表情复杂又无话可说的谢予迟终是沉默不语。 房内,书歌为郁烨收拾好床榻,又照常去衣物,这才去唤披着一件外衫,还坐在案桌前的郁烨就寝。 “嗯。”郁烨淡淡地应一声,放下笔,又将桌上的信件收好。 她走下案桌,对跟在身后的书歌道:“派一两个暗卫北上,查查喀什努是否全族覆灭,再调查现场是否留有凶手印记。” “奴婢遵命。”书歌喏喏应下。 “还有一事。”郁烨走到床边,接着开口:“给孤去长肆坊寻一寻,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一户江氏的染布坊。” “是。” 书歌领命之后,便想着扶郁烨躺下,却被她挥手拒绝。 “你也下去休息吧,临走时,不要落灯。” “公主。”书歌目露忧色:“您擅自停了药,这几日又未睡好,奴婢还是为您点上味道稍许清淡的安神香吧。” “不必。”郁烨断然拒绝。 “还有,孤断药一事,不可同任何人提起。” “奴婢知晓。” 说罢,书歌便转身离开,走出门口,她轻轻合上门扉,忍不住朝里面望了一眼。 眼见郁烨已落下床帘,烛火映照下,帷幔中的身影缓缓躺下,书歌这才安心离去。 夜间忽起了轻风,将院中竹林刮的沙沙作响,弯月隐在树间,淡淡的月光洒进井水中,草木凝露,银河耿耿。 地上蒙上细腻柔和的光,将极为微小的声响融进夜色,饶是如此安静的府院,也会有一点意外将其打破。 虽难以入睡,可今晚的郁烨却无心再像往常一般将所知所遇的整个事件复盘分析。 恐是心绪不宁,她翻来覆去换了好几个睡姿,闭上眼也感到一阵由心而生的涩意。 方才自己明明已经释然,但为何夜深人静之时,她生出愤意之时,却在兀自体会种种郁结愁绪。 猝不及防的一声轻微响动,让郁烨立刻紧张起来,黑夜让她听觉愈发敏锐,细细听来,她竟然听到自己的窗子正被人缓缓开启。 嗖的一声,桌上烛灯熄灭,屋内骤然黑沉下来。 郁烨快速从床上直立起身,顺势掏出床垫下的一把匕首,攥住手里的被角往床榻内侧靠近。 当她察觉到有人进来之时,第一时间便想起了今晚在御花园遇刺的事。 恐怕她一击未成,心有不甘,直接找上了景宁公主府。 既然她是目标,所以其它人应该安然无恙。 府中明明加强了戒备,她还是在未让暗卫察觉的情况下入府,可见她轻功之深厚。 如今叫喊来人是不可能了,她知道自己若是叫喊,就定会被一剑封喉。 果不其然,她透过床帘帷幔,瞥见一道黑影正朝着自己的床榻靠近。 明明是即将面对死亡,郁烨却变得淡然无比,许是这般威胁性命的情形经历多了,已无法引起她的情绪波动。 又许是郁烨已妥协,若是早些下了地府,能见到她母亲,再向她告罪便是。 脑中又浮现起一抹身影,郁烨忽然气恼起自己的不争气来。 思来想去,郁烨在无意识中竟然松开了匕首,认命一般目睹着黑影逐渐靠近。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从床帷间伸进的并非是冷锋刀刃,而是一只指节修长笔直的手。 茫然间,郁烨怔愣半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住那人掌心。 一阵劲力从那手使出,郁烨猝不及防的被拉了出去,失力之下,她直直撞进一个宽阔生硬的胸膛,后背瞬间被一双手臂环揽住。 遭人紧紧拥进怀里,熟悉地淡淡奶香混着酒气蹿进鼻中,郁烨阵阵恍惚之余,又听见一道含着鼻音,低沉却有些清冷的声调传进耳中。 “晚晚,你别生气。” 不是女声,但却是相同的语气。 郁烨没有思考,脑中只浮现起一句话。 ——原来他的声音很好听。 耳旁的音调终于同梦里的人相贴合,郁烨不禁微润了眼眶。 “我作戏子登台唱戏之时,曾在台下见过一个姑娘,她朝我丢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玉饰,我瞧不上,但对玉饰主人那双炙热漆黑的眼上了心。” “后台,她替我赶走了前来挑事的闹客,又邀我饮酒,我以为她真心把我当朋友……” “没想到……她强睡我后就跑了。”末尾气呼呼的一句话,郁烨成功破了防。 这人终于还是对自己坦诚了。 满足之余,她忍住笑意,故意冷声问道:“你是谁?” “你不是知道了吗,还问……”抱住自己的人在她颈边吐气,说话声有点委屈。 郁烨环上那人脊背,忽然轻笑出声:“我是问你名字。” 对方沉默了许久,没有丝毫回应。 “我不准你嫁给廖云淮。” 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郁烨忽然气结。 “你不说,我便只好嫁给廖云淮了,谁会嫁给一个戏子啊。”存心起了逗弄酒鬼的心思,郁烨开口。 “我不是真的戏子……”他低声喃喃:“那时只是迫不得已……” “好,你不是,那你也得说出你的真名。”郁烨不依不饶。 “你让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 郁烨:“……” 乘其不备,她猝然发力,一把推开抱住自己的人。 借着从敞开窗户的缝隙中透进的浅淡月光,郁烨终是好好打量了一番醉酒的谢予迟。 他只着了一件雪白寝衣,墨发束后,领口微露,白皙平坦的胸膛显现开来,顺着衣领往上望去,微醺的容貌依旧绝色,只是细嫩脖颈上有一处明显的喉结。 谢予迟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朝前跨了一步,用手掌捂住了郁烨的眼。 几个意思?郁烨心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心无芥蒂 视野骤然黑了下来,郁烨后仰,想拔开谢予迟覆在自己双眼上的手。 但谢予迟并未给郁烨机会,他欺身而上,高大的身影瞬间笼住坐在床榻上的人,继而缓缓贴近她的脸。 “怎么,还不给人看了?”目不能视,郁烨察觉到对方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薄唇微张,似不明白这人突然靠这么近做什么。 还想纠结真名的问题,郁烨讷讷开口,藏在贝齿后的温软若隐若现。 “你自打一开始入景宁公主府就没安好心,是想杀了我还是报复一番?难道我不会……唔……” 感到自己的唇被人叼住轻柔的摩挲碾压,郁烨被蒙住的眼猝然睁大。 唇上温润触感消失,尚在愣神之际,郁烨又听见上头传来轻问声。 “还要说吗?” 郁烨自然不会被这唬住,她微勾了唇角,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 “居心叵测,你若是不将实情讲了清楚,明日我便入宫朝圣,揭穿你的真实身份。” 谢予迟微眯了眼,好看的唇染上淡淡嫣红,待郁烨说话停顿之际,再次将唇覆了上去。 本来还在说话,郁烨发觉自己又被堵了唇,她有些气恼的想要发狠咬这流氓一口,没成想却给了对方机会,谢予迟的唇紧贴郁烨唇缝,浅浅地顺着她的气息渐深渐入,明明想将她舌腔卷袭一空,最后只是克制地轻吻了吻她小巧唇珠。 郁烨倏然绷直了神经,似乎全身触感都集中在唇上。 “你……”她终于开始结巴起来,温热气息尚且余留在唇上,冷白的苍凉面色染上些许胭红。 “我也并非……想至你于死地。” “尽我之能,也可留下你的性命……但你别想我能轻易放过你,我会……会将你囚在景宁公主府,当……当个有实无名的面首。” “仅仅就是个面首?”谢予迟有些好笑,后退些许,慢慢撤开盖住郁烨眼上的手。 感到眼上的黑暗消失,郁烨缓缓睁开了眼,目光直直撞入上方谢予迟清澈温柔的瞳仁中。 “不然呢。”别开眼,郁烨抿了抿唇,眼尾氤出一点淡淡红痕。 “好吧。”谢予迟轻叹一声,接着又朝着郁烨靠近。 郁烨立刻警惕起来,以为他又要对自己下嘴,连忙捂住了唇,含糊不清地出声道:“你又要做什么?” “既然景宁公主只想我做个面首,那我得再努力一下……夺得公主宠爱啊……”说着,谢予迟继续贴近,径直将人禁锢在床榻上。 “别……”郁烨推搡着谢予迟的肩膀,却是徒劳,他乘着郁烨将手用嘴上移开的功夫,再次吻上。 明明外表温柔亲和至极,可吻起人来却掩饰不了骨子里的暴戾。 反抗不了,呼吸又变得极为艰难,郁烨双手紧揪住谢予迟的衣领,被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明明喝了酒的是自己,但他觉得自己竟被郁烨身上的淡淡药香缠绕禁缚。 但他不是在挣脱,而是在侵略。 察觉到他正在怀里欺负着的人气息紊乱,薄削身子微微颤抖,谢予迟安抚一般摸了摸她的头,随即施施然地退出。 “我这面首,景宁公主用着可还满意。”见人带着水渍的肿胀红唇一张一合,似在低低喘气,用愠怒的目光瞪住自己,谢予迟故意调笑出声。 “不满意!”郁烨别过头,紧闭上眼,一副不想再搭理人的模样。 谢予迟垂下眼睑,柔和的眉目中掺杂着半分无奈。 他索性低头,目之所见是郁烨敞开些许寝衣掩盖下,锁骨处的那点殷红的小痣。 目光逐渐晦暗,谢予迟停怔半响,最后慢慢俯身,将脸轻轻贴上郁烨因侧头露出的脖颈处。 “我说的,晚晚都会信吗?” 沉默半刻,郁烨缓缓睁开了眼,她盯望着从窗台洒进来的月光逐渐明亮,应是云雾散开,使弦月露了出来。 “信。” 郁烨摆正了头,双手绕至谢予迟的后背环住,语气笃定。 空气又似乎沉寂了良久,郁烨静静地等着谢予迟的回答,可是他的呼吸声匀称地喷洒在自己脖子上,独独没有话声传来。 此时的郁烨也开始思虑起来,若是他真的有什么苦衷,自己这般逼问也是为难。 于是心下一软的郁烨酝酿半响,轻声细语道:“不说便不说罢,无论你有何苦衷,在这里,有我护住你,往后你若是想说,我再听。” “不。”谢予迟忽的出声,有些迟疑道。 “我只是不知怎么给你说清这来龙去脉。” 谢予迟撑起身,长发散在床榻上,同郁烨的交缠在一处,他凝目垂眸,同郁烨对视。 “我的姓氏为谢,江晚正愁予,云窗雾阁迟,而名取此两诗尾字。” 听罢,郁烨又出手,捧住他的脸左右打量,确定他表情没有异状,最后蓦然而笑。 “我可真有能耐,养的面首居然是楚颖太子?” 谢予迟见郁烨笑得开心,不禁疑问道:“晚晚,你……这是在说笑?” “说笑?”郁烨眯起眼,放在谢予迟脸上的一只手游离在他的下颚线,慢慢滑至上颈,最后用食指指尖挑起了他的下巴。 “谢氏乃国姓,平头百姓哪敢轻易使用?再者,谁能有这般能耐和胆量轻易混进京雍城,在对头皇帝眼皮子蹦跶,再者,你没有说谎的必要。” 谢予迟总觉得这理由并不充分,而且就这三点,不足以让疑心颇深的景宁公主信服。 一见他这幅表情,郁烨就知道他并不相信自己,于是她咬了咬唇,收回手勉强开口。 “当初我在西境见你之时,就曾听闻楚颖太子在边域巡视时遭人围堵劫杀,逃脱后藏身于幽州,机缘巧合在戏楼里遇到了你,那晚我喝了些酒,就……” 好整以暇地盯看着郁烨重新逐渐变红的脸,谢予迟笑得意味深长。 许是看出了谢予迟眼中促狭的笑意与不怀好意,郁烨跳过一截话头,故作坦荡道:“第二日清醒后,我摸索衣物之事,意外发现了你那麒麟玉佩,那玉佩上还有象征你太子身份的铭文,所以便知晓了你的身份。” “然后呢?你本意打算如何?”谢予迟翻了个身,索性躺在郁烨身便,侧过身用手臂支着头凝视郁烨的脸,兴致盎然地追问。 “我没打算不负责!可是后头我便……” 郁烨眼中有些心虚,没敢同谢予迟对视:“而且你是楚颖太子,我还能如何。” 她低垂着眼,故作无奈。 但郁烨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并不是这般想的,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被破了身,下意识就想把身边酣睡之人抹了脖子,可混沌之中,她突然记起是自己强迫了人家,事错在于她,不能无辜杀人。 接着,她意外发现了谢予迟的身份,第一反应就是逃走,事实上,她也真就逃了。 同敌国太子睡到了一处,若被人知晓,她回京之后无非于两种结果,一是送去给楚颖太子做妾室,就算是皇帝是傻子也知道若是娶了敌国公主作皇后,那不就等于把江山让给了人家?二则留在京中受人诟病遭受怀疑,地位一落千丈。 但后来在逃走的过程中,郁烨回想起来还有那么一丝庆幸,幸亏楚颖太子落了难,也不可能把他唱戏的事儿抖落出来,所以他们的事不会有人发觉。 再者,那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楚颖太子被自己捡了便宜,还看到他最为狼狈的时刻,倒也不亏…… “可是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会重新记起?”谢予迟微蹙眉头,问道。 话题终于引回了正道上,郁烨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虽无根据,可是我是在梦中恢复记忆的。”郁烨忽然正色。 “回京后,因一些特殊情况,我需得日日吃下神医莫辕风留给我的药。” 谢予迟记起郁景治所言,以及后来自己查到的事,自然知晓她口中的特殊情况是什么。 心头一阵阵钝痛激过,谢予迟定定地看着郁烨,神色凝重。 “他费了颇大的力气才替我寻到药材制成一瓶药丸,叮嘱我每日服下一颗,知晓他初次所制成药吃不了多久,便在他出京之后,又从各地给我将新制的药捎寄过来,但你是否还记得在崇明山那晚,我并未吃药?” “记得。”谢予迟回答。 郁烨将手平放在小腹上,继续开口:“自那晚以后,我就开始做梦,后来察觉到停药同我做梦有莫大关系,便擅自开始停药,可是后来几日,我入睡后再做的梦便是重复的,也就是说,我当年的记忆并未恢复完全。” “如此看来,难道你的记忆有损,可能是莫辕风故意为之?” 虽然她也不是没有这般想过,但郁烨还不敢断定,也有可能这失忆,或许恰好只是那药的副作用。 “不管事因何故。”郁烨侧头,同谢予迟的目光撞在一起。 “我想要找莫辕风问个清楚。” 或许这般,当年她前往西境的真实原因,以及杜靖伦所提及她母亲之事,都能有一个解答。 “可莫神医游迹天下,哪能这般容易寻到?传信亦不可行,待你派人将信送至他出现的地方,兴许他早就离开了。” “你说的没错,所以要逮住他莫辕风,只得用计。”郁烨眨了眨眼,眼中莫名迸现出光芒。 谢予迟见郁烨又恢复平日模样,内心稍许安定下来。 “好了。”郁烨起身,裹紧了内衫站在床边,抬手指向窗台。 “你该回去了。” 突然就被驱赶的谢予迟望了一眼窗口,反应过来,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我以为,坦诚之后我的地位会有不同。” 郁烨挑眉,嘴角勾起的弧度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地位的确不同了,你已从楚颖太子一朝沦为景宁公主见不得光的面首。” 说着,郁烨还十分“贴心”的上前为谢予迟支棱起了窗户。 “今日谢公子并未被召幸,还是回你的沁央阁吧。” 谢予迟一怔,随即摇头笑笑:“既然失身失心于公主,我愿凭附于你,还望景宁公主良诚以待。” “今时不同与往日。”郁烨被谢予迟的话逗笑了,忍不住回道:“谢公子可得好好学学如何服侍,不然……” “好。”谢予迟倏然起身,三步两下地来到郁烨身前,径直将她拦腰抱起,往床边走去。 “你干什么!”郁烨搂紧谢予迟脖颈,忽的意识到自己目前孤男寡女的形势严峻。 “事必躬亲,先践后得,当然是好好实战学习如何服侍于人了。”谢予迟将郁烨缓缓放在床上,覆身而上。 郁烨开始挣扎起来:“别,不行。” 瞧见郁烨显露出慌张表情,谢予迟笑意更深,他按住郁烨扑腾的手,再次靠近她的面容。 在她将脸憋得微红之际,谢予迟伸出空余的手,故意做出即将解开郁烨衣衫的动作。 狠狠地瞪住谢予迟,却没想到,她此时含嗔带怒的表情,加上氤氲着潋滟水雾的目光,看起来甚是像在欲拒还迎。 谢予迟湿润浅红的唇缓缓靠近,作势又要吻上去,只是郁烨一直死盯着他,倒是让他这强占民女戏继续不下去了。 “晚晚,从方才我便想说,你实在不懂得矜持,当我要亲你之时,你应当羞涩地闭上眼睛。” “你从哪个话本里学来的?”郁烨眼皮微跳,毫不留情地揭穿对方。 “一般说来,应当是要两唇相触,吻至极深,双方都会闭眼。” “晚晚你错了。”谢予迟认真反驳:“女子在此时闭眼,是持着一种默许态度,若是男子在对方睁眼所为,岂不是就成了流氓登徒子?” “那你方才就是这般对我的。” “你我怎能同一般情形做比较?况且,我所行之事,只是为了阻止你继续说话,并无其他意图……” 郁烨怒极反笑,道:“只是为了堵我的嘴?那你为何还要?” …… 谁能想到,郁烨竟然同谢予迟在极其暧昧的姿势下,竟然开始深刻争辩起了某个立意十分奇怪的问题。 第一百六十五章 意外丛生 就关于亲吻时闭眼这一问题,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争论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最后谁也没分出了输赢好歹来。 倒是谢予迟先偃旗息鼓,他坐在床榻边,就着姿势将同样也不知什么时候坐立起身的郁烨正面拥住,将头轻轻磕放在她瘦削骨立的肩膀上。 “晚晚,你为何没有质疑我的身份?难道我说,你便信了?” 郁烨调整了个姿势,尽量用自己没有什么肉的肩膀让对方枕得舒服些。 “你若不是楚颖太子,岂不是更好?若你就是个普通百姓,那不是任我拿捏。” 听人将心里话坦坦荡荡地说出来,谢予迟眉眼弯弯,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可是在止住笑后,谢予迟心里还是残存着甚多担忧,他直立起身,盯看了对方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试探询问。 “你……不问我为何假死?还要混进京雍城里来?” “你怎么话这么多?”郁烨伸出手,一把捂住了谢予迟的嘴。 谢予迟握住郁烨伸出的手腕,将她的手放下握在手里,“别闹晚晚,我想听你说。” 虽然他说的确实是极为重要之事,但郁烨总觉得这人磨磨唧唧还忧心竭虑。 同谢予迟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郁烨无情地抽回手,别过头躺了下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你要做什么我不知晓,但若是需要我出手,我会竭力助你,但若是你的目的是要对大雍做什么……我会毫不犹豫的……” “杀了我?”谢予迟躺了下来,从后方揽住郁烨,抢先一步替她回答。 郁烨背对着他没有开口,她微阖着眼,似睡非睡,在听见这三个字之时,眼慢慢睁开,恍过一丝苍凉神色。 “你知晓就好。”郁烨扯过被子,闷闷出声。 “要睡觉便好好睡,不睡便回你的沁央阁,明日醒来,你还是大雍的长玥公主。” “嗯。”谢予迟低应一声,一只手穿过郁烨的腰腹,向后发力,使她稳稳当当地贴近自己怀里。 两人都沉寂下来,室内归于平静。 后头突然多了个天然大暖炉,郁烨常年冰冷的肌骨被身后传来的温热渐渐捂暖,她动了动依旧冰冷的脚,不自觉的往谢予迟小腿上靠。 隔着一层衣料,谢予迟察觉到有个冰凉的小脚丫在蹬自己小腿,他无声笑笑,索性大大方方地摆直,任由郁烨的脚紧贴过来。 脚也能捂热后,除却她那暖炉自带着酒气以外,郁烨对当下的睡眠环境十分满意,于是她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久违的舒适让郁烨十分迅速地进入深眠,一夜无梦。 翌日,郁烨醒来,她有些茫然地盯着床顶半响,忽然想起昨天还有人和她一起睡来着。 她侧过头,摸了摸外侧的床榻,发现这榻上已然冰冷,仿佛昨日本就无人酣睡一般。 抬手之际,郁烨突然发觉自己手腕上系着一个东西。 那用红绳缠绕在手上的,正是枚垂叶状青色滴玉。 ——那是它母亲的信物。 也正是这东西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上,郁烨才敢相信昨晚并非黄粱一梦。 “书歌?”郁烨起身,用内衫袖口藏住手腕处的玉饰,朝外头喊了一声。 可是无人应答。 心下疑惑,郁烨下床,打开了门。 熟悉的一幕再次出现,果不其然,书歌倚靠在门口,显然还在睡梦中。 难怪那人昨夜这般大摇大摆地翻窗进去,原来是故技重施,又给书歌下了药。 郁烨无法,回到桌前,从茶壶中倒了一杯水,然后走到书歌身边,将整杯水从她脸上淋下。 “下雨了下雨了!闫家臭小子!快去把被褥收回来!” 被凉水这么一浇,书歌瞬间清醒,她扑腾一下站起身,作势就要朝外跑去。 “书歌。”郁烨扶额,她不敢相信,这么傻憨的女人,竟然就是江湖中今人闻风丧胆的暗器罗刹。 抬头望了望天,又听见身后的叫唤声,书歌这才反应过来,她摸着后脑勺往回走,疑惑低喃道:“奇了怪了,怎么又睡死过去了?” 郁烨没有揭穿,她咳嗽一声,问:“书墨回来了吗?” “并没。”书歌想了想,遂回答。 “一夜过去了,他还未查到?” 需要查探的地点仅在京雍,书歌也认为这不是他探查的速度。 “你……”郁烨不自在的扭动手臂:“去一趟沁央阁,唤长玥一道用早膳。” 用惊诧的眼神看了一眼郁烨,书歌掏了掏耳朵,有些难以置信:“公主是让我去请沁央阁的那位?” “对,去请长玥。”郁烨没好气地重复一遍。 书歌一瞬间觉得自己还未睡醒,因为平时都是郁长玥眼巴巴地主动贴上门黏住公主,今日竟然反倒是公主去请她。 “还不快去?” “哦……好。”书歌晕晕乎乎地走出了郁烨的院落,朝沁央阁走去。 待书歌离开后,郁烨重新回到房中,随意披了件外衫,又走向案桌前。 昨晚秦皇后写下给她的确实是廖云淮的生辰八字,可她注意到的是,那行顶中字下方,还有一串小字。 “殷歌出宫,寻找江氏,长肆坊。” 意思是这几日,殷歌无缘无故地不见了人影,就是去找人去了? 但她不是直接被乾安帝从江淮带入宫的吗?怎么还在京雍有熟识的人? 正思虑着,郁烨的视线忽然停在案桌前的竹封上。 她记得昨夜竹封的位置,似乎比现在的地方挪动了半厘。 难道…… 郁烨想到一事,不由得弯了唇角。 那人定是把这婚书当成她与廖云淮的了。 但事实上,这是嘉遇和箫怀安的婚书,也是昨夜她亲手开了竹封,看到里头红纸上的署名,才记起她曾答应过郁嘉遇,要亲手给她写一封婚书。 本来打算早早写下了事,可真正下笔之时,她却不知写什么内容好了。 想到幼时经常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丫头突然就要嫁了人,郁烨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从前也羡慕过她能在秦皇后的呵护下成长,想要的东西自有人双手奉上,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可细想下来,郁嘉遇同自己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这丫头心思其实很容易满足,一份糕点,一件新衣裳,甚至是出自自己的一句夸赞。 因为不贪心,所以活得无忧无虑。 再次拿起竹封,郁烨想,要不自己先撰写几份样词给郁嘉遇,让她自己挑挑。 打定这个想法,郁烨摊开宣纸,提笔落字。 没过多久,书歌便回来了,她走至郁烨案桌前,开口:“公主,长玥公主似乎出府了。” “又出府去了?”郁烨抬起头,疑问出声。 “是。” 除去自己,谢予迟在这京雍认识的也无非就那几人,约摸着他常常出府,应该就是去寻了郁怀瑾。 虽然没有询问他来这京雍的目的,可她在心里也曾暗暗猜测,指不定就与郁怀瑾有关。 难不成谢予迟帮郁怀瑾夺位,郁怀瑾就以帮他回楚颖复国作为交换? 驱散脑中无端的想法,郁烨暗暗思嘱,待谢予迟回来,再找他问问此事罢了。 “公主,公主?” 郁烨回过神来,发现书歌已经唤了自己好几声。 “何事?” 见郁烨心思重重的模样,书歌轻声询问:“早膳您想吃些什么?” “白粥。”郁烨淡淡答话,继续落笔写字。 此时,应当同其它妃嫔一起,候在永慈宫门外等候给秦皇后请安的殷贵妃,却出现在了距离皇宫几十里开外的东城郊处。 东郊其名裕阳,同其它几处方位的城郊不同,东侧地势低平,多为阡陌田埂,桑林果木,仅一方之地,恐怕分散着大大小小几百家农户。 村中泛起的薄薄炊烟缭绕于茅屋之上,初秋时节梧桐依旧是满树青绿,只不过青叶间掺杂着几片些许泛黄的老叶,田里的稻子还未变黄,但稻穗却长得异常饱满。 这里在田间的人十分忙碌,但他们忙得十分安乐踏实,而且因物产丰沃,这里也是京雍城粮食原料的主要供应所。 做寻常宫女打扮的殷歌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江家染布坊的当家江筱竹。 江筱竹于她不仅是恩人,也是她在这京雍城中少有几个能称得上亲人的存在。 虽然殷歌已有几月同江筱竹没有来往,但她有时也会托给宫中御膳房运菜的帮工打探她的消息。 只是三日前,她突然在自己宫里得到一封信,不知何时,那穿着信得飞箭直接掠过自己,钉在了她正殿门口的房梁上。 后来她拔箭,展开信一看,才得知连带着江筱竹,整个江家的人都莫名被人劫走了。 她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出宫救人,可被诸多事情一拖再拖,直到今天才寻着机会逃出宫来。 今天也是多亏了运菜的大哥,自己才得以从皇宫脱身,乾安帝还没有腻那几位前段时间纳的嫔妃,定不会到她宫里去寻她,秦皇后见到她那晚的留字,也会为自己做掩护,所以自己的时间应当还较为充裕。 询问几个江家染坊的帮工后,殷歌才顺着线索找到这里,因为他们都曾提起自江筱竹出京雍寻找染布原料后,那江家才慢慢失去了消息。 她知晓江筱竹一般都是来裕阳寻找原料,这才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 只是刚到这地方,她便觉得惴惴不安,可又具体说不出是因为什么。 压了压头上的斗笠,殷歌走上田埂,准备找几个当地的农户问问有没有看见过江筱竹。 据她所知,江筱竹常常来这里买酿酒和干草,所以应该会有人认识她。 见到一个穿泛黄的背心,麻绳草鞋老人牵着一头黑水牛自稻田田行间走过,殷歌连忙上前,来到老人跟前询问。 “老爷子,您有没有见过江筱竹?” “你说谁?”那老人歪头张嘴说话,露出一口稀疏松弛的牙。 殷歌开始用手比划起来,“就是这么高,常常在腰间挎着个大布包,长得跟个天仙似的姑娘!” “没见过!”老人挥了挥手,牵着牛继续往前走去。 无法,殷歌只得再找几个人询问。 日头已至中当,在田间来来往往不知几回的殷歌找了颗不知属于谁家的大桑树,摘下斗笠,倚靠着树干歇息。 她询问了不少于十几人,可问询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没有见过江筱竹。 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的殷歌舔了舔干涸的唇,四处张望。 当她选眺到一处被高大桑树所环绕,看起来极不显眼的农舍前之时,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农舍前站着两个人,似乎在谈话,他们衣着打扮,与这里似乎格格不入。 虽然从远处看那像是个男子,肯定不是自己要寻找的对象,可她却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好奇驱使着她站起身,朝着那处农舍靠近。 走到通往那农舍的路大约半截之时,殷歌都在寻找遮蔽物隐藏自己,直到看见那两个男人进了农舍,她才敢大大方方地走路。 等她靠近了看,才发现这农舍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除了屋外什么农具都没有以外,这房顶都似乎许久无人打理,长出几株绿油油的杂草。 窗台上糊着十分粗劣的黄纸,框台上都积了层厚厚地灰。 这个时候,原本安静的房内又传出一阵几近低语的声响,但是殷歌实在听不清,便只好贴近窗子,小心翼翼地用手在窗纸上钻出一个洞。 未被屋内人发觉,殷歌便顺着洞口朝里看去,当她分别看清屋里正谈话两人的容貌之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害怕自己惊讶出声,她连忙闭紧了嘴,慢慢挪动步子往后退去。 可就在此时,几根尖细的银针顺着她方才偷看的孔洞射出,好在殷歌逃离的及时,不然她便立刻会瞎一只眼,甚至是丢掉性命! 殷歌张皇失措地逃离,借助几棵桑树的掩饰,一头扎进高丛的玉米地里。 就算有诸多比她还高的植株遮挡,可殷歌依旧不敢停下奔跑躲藏的步伐,因为她心里明白,今日自己意外撞见的景像,可能会立即要了她的命。 第一百五十七章 意外灾祸 郁烨花了一个上午的时刻,写下五封婚书,而她案桌旁的竹篓里,散落着几团揉皱的纸团。 颇为满意的扫视一番平铺在桌上的婚书,郁烨放下了笔。 抬头看向窗外,她估摸着已到了日中。 “书歌?”郁烨往外叫喊。 “奴婢在。”书歌连忙走进房中。 “书墨还未回来?” 书歌摇了摇头:“并未。” 从案桌前走了出来,郁烨微微蹙眉,“你随我亲自去一趟长肆坊江家染坊,亲自去瞧瞧。” “公主。”书歌面有迟疑:“书墨许久未归,恐有变故,您若擅自前去,我怕……” “无妨,在这京雍城中,又是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儿?” 书歌无法,只得出门准备马车。 江家染坊在京雍城数家染坊中并不能跻身前列,但江氏一族绵延近百年,江家的染坊自然也成了老字号。 同其它染坊不同,江家不像其它以竞相制染高档名贵布匹,或专供皇室贵族提升其名望,生布也不用名贵绸缎,它们都是从京雍附近农户中选挑桑织,然后制染成颜色单一,却极其耐脏耐扯的布料,主供平头百姓使用。 所以江家染坊虽不至于能成为京雍中数一数二的名坊,但在百姓中却有极高的名望。 染坊距离公主府并没有多远,她们在路上耗费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但江家染坊地界却是隐蔽在深巷之中,马车无法进入,只得让郁烨步行入内。 两人来到这染坊前,望眼便是悬挂在檐梁上印着一个白底大字“江”的巾幡,以及紧闭的大门。 门口无人看守,台阶前落满地些许干草枯叶显得有些苍凉,从院落延伸出一大棵梧桐树,一直将整个院巷都遮盖住。 “公主,私闯民宅……不好吧,还有,恐事态有变,为何你没带几个侍卫一同前来?” “带人,还嫌你我二人不够扎眼?” “不就是找个人吗……需要这般保密?” 郁烨没回话,直接上前,一把将门大敞推来。 “这江家人倒也是奇怪,连门栓都未落。”书歌面露讶然,随即小声嘟囔道。 “若是你在家被人掳走,还顾得上落门栓吗?”郁烨淡淡说完这话,便提裙径直走了进去。 “公……公主!等等我!”书歌连忙跟了上去。 江家的染坊不大,四方屋宅紧紧环绕,并不宽敞的院落中央有一方四十来尺的大染池,而围绕着染池的各处摆满了晾布的木架。 此时那木架上头都挂满了挑染许久的大红色布匹,满满当当充斥在整个院落,在光线的映射下有些刺眼。 郁烨倒是挺喜欢这满眼既见的红布,被风一扬,还发出些沙沙轻响。 “公主。”书歌走到郁烨身侧,觑眼四望,小声开口。 “我觉得这染坊不对劲。” 都说习武之人天生有对危险的敏感性,这次也不例外,而且自打她进这门那一刻起,就一直感觉有人在盯着她们。 小心为上,书歌备好袖中暗器,护在郁烨身前。 郁烨走到一木架前,抬手拈住红色布匹,垂眼查看,她细察触碰过布的手指,发现黏上了些灰尘。 布上都落上了一层灰,定是摆放在这处许久无人收拾。 一整户人家失踪,为何就无人去京兆衙门报案?秦皇后还有如此隐秘的法子请她帮殷歌寻人,难道这背后牵扯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还有,殷歌呢?不是说她已出宫寻人了,怎么在这里没见到她人影? 疑惑甚多,郁烨尚且不知如何不寻找答案,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去尽快找到书墨。 四下环顾,她们绕过一排排红布摇荡的木架,朝着应是正厅的房屋靠近。 书歌警惕地观察前方,忽然瞥见一排倒地的木架,粘黏上泥土的脏污红布缠在木架上,紧紧侧倒在地面上。 她眺眼望去,一下便看见了那木架上几道斑驳的剑痕。 “公主,小心!这里有打斗的痕迹。” 还未等郁烨反应过来,数道散发冷光剑影便从四面八方袭来…… 另一头,一架金碧辉煌极为招眼的马车缓缓停在了景宁公主府门前,戾风下了马车,为谢予迟放置下踏凳。 谢予迟从马车下来入了府门,径直朝着郁烨的院落赶去。 “晚晚。”他打开郁烨的房门,无人回应。 这回他扑了个空,从屋内到院落外四下寻找,可郁烨的院落里根本没人,就算是经常打理院子的书墨都不见踪影。 下意识想再抓一个侍女询问郁烨的下落之时,闫凌从院外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筐黄灿灿枇杷。 “长玥公主,您回来了啊。”闫凌几步上前,放下怀里的枇杷,朝谢予迟抱拳行礼。 “景宁公主呢?”谢予迟询问。 闫凌想了想,遂摇头,“属下只见到公主出了门,可去了哪里属下不知。” “主子。”此刻,戾风来到谢予迟身边,开口说话:“公主兴许只是出门置办东西,或者去拜访友人,您在公主房内坐着等她回来便是。” “你哪回见她出门不是为了办正事。”谢予迟心中隐隐担忧。 不仅仅是昨晚出现的刺客,还是或许已经入京,却隐蔽在暗处的谢琉,都是可能威胁到她的因素。 想到这里,谢予迟心底又涌现出自责意味。 早该如此,他就不应该出去,一直守在郁烨身侧。 出门寻人也不是办法,几人便回到了郁烨的房间内,见谢予迟在桌前坐了一会儿,便又起身朝门口张望,实在是坐立难安,闫凌挠了挠头,将洗净的枇杷放在桌上,也出声劝慰道:“景宁公主一会儿便回来了,长玥公主不如先休息一下。” 他捧起盘中的枇杷,说道:“您不如尝尝这枇杷,我特意从街市上挑的,汁甜肉厚。” 谢予迟跟没听见似的,直愣愣地望着门口。 古有涂山氏女日夜盼寻丈夫大禹归来,望穿秋水,精诚所至,化作一块望夫石,今有谢氏太子,望其心上人久不归至,这个势头,怕不是也要成了望妻石? 他倒是真的希望如戾风闫凌所言,郁烨只是简单地出去了一趟,可他询问一周,府里下人都不知郁烨去了哪里。 “不行。”谢予迟忽的朝外踏去,“我需得去寻她。” “主子。”戾风立刻拦住了谢予迟,“我随您一道。” 毕竟若是让谢予迟独自一人出门寻人,恐怕丢的就是两个了。 谢予迟点头,快步走出院落,可没有走出几步,便见一侍女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她看见谢予迟,立刻跪下:“公……公主,我们方才发现书侍长浑身是血地倒在了门口,他不肯去治伤,偏要见着景宁公主!” 听到这话,谢予迟心头一紧,神色立即凝重起来。 “走!先去看看!” 同书墨相识几月下来,饶是戾风也未见过他伤势严重到这个地步的模样。 仅是大致查看了他的伤势,戾风便察觉到了事情的严峻,除去他大大小小的刀伤剑痕以外,大腿处被生剜去一块肉,对方似乎还用了类似于长勾的利器,竟从后背直接透过骨头穿进他的胸膛,偏生还避开了要害。 “公……公主!我有……要事……” 将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书墨扶至自己腿上,谢予迟以内力养命,而戾风则是从衣料下摆撕开布条缠绕上去,迅速为他止血包扎伤口。 看见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说话,谢予迟立刻制止:“别说话,你的伤势已危及性命。” “不……”书墨还在吐血,声音愈发低弱,可还是坚持开口:“公主,蒋家军……” “景宁公主外出,还未归来,待她回府之后,你再亲口将事告知于她。” 没想到,在听到公主出去之后,书墨神情越发激动,他艰难的支起身,用沾满鲜血的手攥住谢予迟的衣袖。 “公主她……去了哪里?” 谢予迟摇头,回答道:“不知。” 心中不安的猜测袭来,书墨被口中的血呛了一下,慌忙出声:“长玥公主!快去……长肆深巷的江家染坊!公主若是去了那处!定会有危险!” “闫凌!”谢予迟立马叫道。 “属下在!” “留守公主府,照顾好书侍长!” “是!”尚在给书墨腿上的伤口止血的闫凌应下。 “主子,我去马厩牵马。”戾风起身开口。 谢予迟将书墨稳稳放在闫凌膝上,抬头回凝目道:“快去!” 骑马赶去江家染坊的路上,谢予迟浑身上下都散着冷意,脸色一直黑沉不已,眉宇间的焦急不减半分。 若是因为他让晚晚出事,谢予迟想都不敢想自己会如何? 终于赶到江家门口,只见那门正大敞开来,里面还传来阵阵刀剑声响,谢予迟立马翻身下马,飞奔入内。 入眼便是满目刺眼的红,排排木架倒在地上,还有十几个死去的蒙面人人,而书歌则是被七八名蒙面人围困在角落,她脸侧被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散着戾气满眼通红地同他们对峙,但手里只剩下几把飞刃。 “晚晚呢?”谢予迟高喊。 见谢予迟出现,书歌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公主在里面!快去救她!” 二话没说,谢予迟直朝着大门被破坏的正屋跑去,戾风则是去解决逼杀书歌的几个蒙面人。 踏进房里,他只见几个倾倒在地的桌椅,以及掉落地上的刀剑,谢予迟随意捡起一把,朝着右侧房的内门赶去。 可就在推开门的那一刻,谢予迟只感觉呼吸一滞,全身血液都凝固开来。 郁烨紧闭双眼似乎已经丧失意识,她面色惨白,手捂着一只胳膊,身上青色衣袍被染得鲜红,对谢予迟的呼唤没有一丝反应,倚在墙角处生死不明。 那几个蒙面人手持刀剑,都在缓缓靠近墙角的郁烨,似乎是要给地上的人最后一击。 谢予迟直冲上前,刀影掠闪,径直割破了两个蒙面人的喉咙,随后他跪在郁烨跟前,双眼死死盯着郁烨的脸,目光呆滞,又颤抖着手探上郁烨的鼻息。 还好!还好! 狂喜之余,谢予迟小心翼翼地将郁烨拥进怀里,一抹暴戾神色自他绝色的脸上随之浮现,原本让人望一眼便心神荡漾的凤眸却染上了浓烈杀意,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见突然出现的人用如此快的速度击杀了自己两个同伴,其余的蒙面人微怔,停滞了继续靠近他们的脚步。 “晚晚,别怕……” 谢予迟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眼底变得血红一片。 “我替你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瞬息之间,一阵血雾立即从房中蔓延开来,蒙面人表情惊恐,目眦尽裂地看着身边的人倒下,全身上下的关节尽悉割开张裂,断肢落得满地都是,还有的尸首血肉横飞,余留双死命睁大的眼嵌在滚落一旁的头上,死不瞑目。 杀人魔,怪物。 此时还留着一口气的温热尸体在生命消逝前,脑中唯一对这人留下的形容记忆。 有的蒙面人吓傻了,朝着门口狂奔似要夺命而逃,可还未等他抬脚,便见自己的两截小腿与身体整齐分离,最后倒在地上,视野逐渐被黑暗吞噬…… 屋外,在戾风的协助下,书歌同他两人没过多久就把那七八个人解决了。 “如何?”戾风走近手里袖口已无任何暗器的书歌,询问。 书歌用手捻去脸侧伤口留下的血,平静出声:“无事。” 说时迟那时快,戾风扶起忽然失力跪在地上的书歌,朝正屋方向望了一眼。 主子他……应该将公主平安无事的救下了吧。 没过多久,正如戾风所料,谢予迟抱着郁烨走了出来,脸上彻骨瘆人地寒意戾气还未散尽。 “咳……咳咳……谢予迟……” 倏得听到怀里之人正用虚弱地声音唤他,谢予迟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虽满含焦虑忧心神色,但表情立刻变得柔和起来。 “没事的晚晚,手臂上的伤我已给你处理好,你刚服下药,别出声。” “书……书歌呢?” “公主,我没事!”听到郁烨在唤自己,书歌立马回答,只是对上谢予迟瞥去的一眼令她不寒而栗。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世事难料 自谢予迟出来的那一刻,戾风才知道主子真的动了怒。 他制止住想要上前查看郁烨状况的书歌,朝她摇了摇头。 这时候其他人最好谁都不要上前招惹他,免遭迁怒。 眼见谢予迟抱着郁烨快而稳地走出了门口,书歌心底涌现起一阵酸涩,忍不住陷入恍惚之中。 她是不是……又一次没有保护好公主…… 戾风收了剑,踢开横在自己跟前尸首的手,随即低下身,扯开他脸上的面罩。 他打量着那人平平无奇的面孔,在心中思索,这些人是有武功,而且就方才那些直逼人要害招式来看,他们很可能还受过专门训练。 视线自尸首上掠过,集中在另一只手边散落的刀上。 伸出手将那刀捡起打量,戾风忽的一怔,连忙递到书歌身前。 “你有没有见过这刀?” 见人没有反应,戾风伸出手在她眼跟前晃了晃。 “书歌?” 发现身前的人拿着一把锃亮的刀在自己眼边晃悠,她退后一步,“要干什么?” “我是问你,有没有见过这种刀。” 书歌面露疑惑,上前接过戾风手里的刀查看,可没过一会儿,她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这……不可能。” 戾风心下疑惑,忙出声问道:“怎么?” 书歌没有回答,而是慌忙转身,挨个查看地上掉落下的刀。 只是她越看,脸上愈发难以置信。 快步走到书歌身侧,戾风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手里的刀哐嘡一声掉在地上,书歌看向戾风,轻喃出声:“这刀……从属于蒋家军。” 戾风听到这话,也疑惑不解。 既然是蒋家军,为何要对景宁公主痛下杀手? “收起来!把这些刀剑都收起来!”书歌一边说着,一边从木架上扯下张红布平铺在地上,又把所有刀都收集起来堆放在红布上。 且不说江家为何失踪,此事发生在蒋家即将入京之际,若是有人拿这些死士做文章,恐怕目的别有用心。 “屋里还有!” 忽然看向那正屋,书歌立刻往那奔跑去。 “你就在此处呆着。”戾风及时拦住了她,“我去帮你拿回来。” “我自己又不是没长手?”书歌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戾风松开手,语气平静道:“那你便去吧。” 刚进去没过多久,书歌便白着脸走了出来。 “还是你去吧……太脏了。” 似乎料到了这个结果,戾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迈步走了进去。 “啧。”转头发现自己后方的衣摆末端沾染上了血,书歌颇为嫌弃地提起查看。 她回想起在房里看到的那一幕,再想到谢予迟出来之时,身上没有染上一滴血迹,书歌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半个时辰过后,戾风与书歌便带上装满了刀剑的两个包袱撤离了江家染坊,他们先要找一个地方将这些武器藏起来,再回公主府。 而他们走后不久,一个过路的人便发现了江家染坊的异常,随即立马报到了京兆衙门。 今日正好碰上没有去御林军营的郁怀瑾,且这案件甚为严重,便由他亲自带人前往江家染坊查探。 已经有个几个衙门的侍卫先行赶到染坊,并守在江家门口拦住百姓不让他们往里头张望看热闹。 一位端着菜篮的大娘停在门口,朝着身边的大汉问:“死的人是江家?” “听说不是!”那大汉神色讳莫如深,低下身回道:“我方才看见里头躺的都是些男人,还蒙着面。” “哎呦,这老江家就遭了罪哦……” 这时,正好赶到的郁怀瑾下了马,把缰绳递给随行侍卫,随后穿过围观的人踏进了江家。 “大人。”看见郁怀瑾,一名侍卫立刻迎了上来。 “如何?”郁怀瑾扫视一眼整齐地排放一排,都盖上白布的尸首,问。 “禀报大人,死者并未江家人,似乎都是一些……军士。” “军士?”郁怀瑾疑问出声。 “对。”那侍卫带着郁怀瑾来到一具尸首边,掀开白布,指向他们的手。 “一般来讲,军士因所习武力不同,与其他江湖人士以及暗卫不同,他们因常年练习长枪等武器,手掌四指最后的两关节通常会分布一些厚茧。” 郁怀瑾蹲了下来,用力将那即将僵硬的手掌掰开,果然见到了尸体手上的黄茧。 不仅如此,他掀开袖口,还看见尸首腕处有些红痕。 “你说的对。”郁怀瑾点头,将红痕展示给他们看。 “这手腕上的痕迹,应该是常年勒甲护腕造成的。” 正在这时,一个刚走近正屋没多久的侍卫便冲了出来,脸色惨白地扶住门口的柱子便开始哇哇呕吐。 “你都进衙门多久了,还看不惯死人吗?”另一个预备走进去的侍卫嘲笑道。 那人吐完,抹了抹嘴角的污渍,立刻反驳起来。 “有本事你去看看里头?自我查案以来,还没见过把这么多人跟杀猪似的,切成了一块块的!” 听到这话,方才朝弄同伴的侍卫踏出的步子也变得有些犹豫。 郁怀瑾见状,眉心渐渐蹙紧。 “殿下。”他身边的侍卫开口:“不怪那个侍卫,就是属下第一次见这般残忍的杀人之法,那屋里的状况属下也曾见过,确实让人生恶,整个地面都被血液染红,各处都散落着残肢尸块。” 一明一暗,屋里四处洒落的血,同这院中陈列飘扬的红布一般,鲜红的令人头晕目眩。 “且那杀人者,刀法高深莫测,对人身构造十分熟悉,那四肢砍断的截面异常平整。” 郁怀瑾想了想,遂道:“劳烦他们将房里的残肢收敛好,同院里的尸体一同带回京兆衙门。” “属下遵命。” 景宁公主府内。 谢予迟将郁烨放在床上,拿过靠垫摆在她后背处,让她较为舒适地坐好,这才开始检查她身上的伤口。 因为郁烨方才昏了过去,谢予迟便细细查探了她头部,好在并未发现有什么碰擦到的地方。 只是郁烨手臂上那一道长长的口子比较棘手,蒙面人的刀极为锋利,当时的郁烨应该是用手挡了一下,使得刀直接在她手肘以下连到腕部上方留下道又长又深的口子。 伤口皮肉外翻,连着血糊黏在了袖口处,郁烨当时抢忍着痛意,用长袖布料紧紧缠住手臂减缓流血。 因为伤口有些深,流血不止,回来的时候谢予迟又顺着血管用布条捆扎她手臂上方,并撕开她缠住的袖口,洒了一些三七粉帮助止血,再用布条缠好。 整个过程郁烨都在疼得不停发抖,但并未哼出一声来。 还没包杂完,见她将近乎灰白下唇咬出了血痕,谢予迟欺身上前,轻吻上她的因流汗湿濡的脸侧。 “晚晚乖,松口。” 闻言,郁烨缓缓松了口,随即虚弱抬眼看向了谢予迟。 郁烨苍白瘦削的脸在他的瞳孔中映照出来,谢予迟的心不禁被狠狠揪住。 “你这包扎的功夫不行,碰到伤口……还是很疼,所以我得咬你泄愤。”郁烨轻声开口。 谢予迟苦笑,心疼俯身的亲了亲她,顺势卷去她唇上的血珠。 “好,待会儿任你咬,不过我必须给你包扎伤口,你先咬住手帕,可以吗?”贴近郁烨,感受到她微浅的呼吸,谢予迟柔声轻哄。 瞥见他手里拿过的手帕,郁烨后退,嫌弃地挪开眼。 “你继续吧,我能忍住,不过等会我会把疼痛都加诸于你。” 谢予迟应了一声,放下了手帕,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 “晚晚,对不起,今日我来迟了。”一圈圈绑上缠带,他低垂眉眼,掩盖去愧疚神色。 郁烨静静凝望着他手里的动作,淡淡一笑:“哪有什么迟不迟,你来了便好。” 这话传入谢予迟耳中,使得他内疚愈深。 “对了。”在忍住手臂处传来的痛意之时,郁烨的头脑忽然清醒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江家染坊?” “书墨先一步回府,是他告知我们,若是你去了江家染坊,定会有危险。”谢予迟专注于手里的动作,没有抬头。 “原来他回来了啊。”郁烨低喃一句。 出于对郁烨身体状况的考虑,谢予迟没有将书墨受伤的事说出来,至于书墨口中有关蒋家的消息,待他照顾好郁烨,便去亲自询问处理。 “晚晚。”在系好结之后,谢予迟突然出声。 “嗯?” “你是怎么摔倒的?” 郁烨眼眸微沉,漆黑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慌乱。 “躲得时候没注意,被里头的凳子脚绊了一下。” 相处这么久,饶是郁烨这般狡黠镇定的人,谢予迟也渐渐发现了她说谎时的微小动作。 只要她一说谎,她的手会呈自然半握状,并会用拇指摩挲其食指的第二指节。 但既然知晓她在隐瞒,谢予迟也没有立即拆穿,而是不动声色道:“那让我看看你的腿上是否有哪里被磕碰到了。” “不必。”郁烨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 这时,谢予迟忽得怔住片刻,眼中的苦涩之意汹涌翻转。 “晚晚,你躲刀的时候没带脑子吗?” “什么?”郁烨不解出声,直对上谢予迟挪揄的目光。 “那房里的凳子腿未高过一尺,且都间隔极远,你都能绊倒自己?” “可我不像某人会武功啊。”郁烨磨牙嚯嚯,压制着给人这极为欠揍的脸来上一口的想法。 “先不论武功,只要四肢健全,又头脑正常的人都能避开。” “躲刀,我很害怕!”郁烨因激动而晃动了一下手,立刻疼的她冷汗直冒。 谢予迟心疼归心疼,可若想问出些东西,就必须忍耐住。 “景宁公主一向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以镇定自居?况且你也不是头一回见识过刀光剑影,怎么这回就怕了?” “如今我惜命,可以吧!” “是吗?”谢予迟猝然靠近郁烨,含笑出声:“舍不得我成鳏夫?” 郁烨勾唇,嘴角扬起一丝讽刺笑意。 “放心吧,你不会成鳏夫,我死了都要拉谢公子陪葬。” “嗯……”谢予迟似在认真考虑,“那我得早些准备棺枢。” “你说什么?” 没有继续说话,谢予迟微微扯开自己的衣领,避开郁烨缠的跟个蜂窝的手,重新环抱住了她。 实话说来,郁烨实在过于精明,若是想凭借三言两语就想同刻意回避的她把话说清是不可能的。 稍稍后退,谢予迟偏头,露出了自己的侧颈。 “我皮糙肉厚,害怕硌了你的牙,仔细想来也只有这处能让你下口了。” 郁烨朝他白皙的颈部打量片刻,遂一口咬了上去。 她平时隐藏在上颚的小虎牙并不尖利,也或许是郁烨并未用力,咬磨在皮肉处也只是痒痒的。 谢予迟忍笑,摸了摸郁烨的后脑勺。 似乎是感到自己受了调笑,郁烨故意狠狠地咬下一口,虽不至于见血,倒真的可能会留下许久都难以消除的痕迹。 感到颈侧传来了细微痛感,谢予迟思嘱片刻,轻声开口:“晚晚,继续吃药吧,我已在为你寻找根除毒素,修养经脉的法子。” 此话一出,谢予迟便体会到了颈处传来的尖锐疼痛。 这回肯定是要出血了,他心想。 轻叹一口气,谢予迟继续坦白:“抱歉晚晚,那晚你为我上药,在我房中睡了过去,我便擅自查看了你腿上的伤势,早些日子,我还……私查到了你药,从而得知这一切。” “所以那伤…………是你在蒙汉时留下的吧。” 郁烨没动,依旧紧咬住谢予迟的那一撮颈肉不放。 “今日你并非是躲闪不及,而是腿伤复发,实在无力避开刀刃……这便是你停药的后果。” 话已至此,他已然算盘脱出,谢予迟揽紧了郁烨,说话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但是晚晚,你不继续吃药,是害怕会重新失去有关你我的记忆吗?” 颈处的痛感慢慢消失,谢予迟退身,看向郁烨。 只见她紧盯着自己颈侧往外渗血的牙印,眼神晦暗不明。 “晚晚?”谢予迟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眼看着郁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谢予迟便只好开始做好承受郁烨怒火的准备。 第一百五十九章 在劫难逃 但不得不说,谢予迟此刻心中有一丝庆幸,因为郁烨当下的状况,最多让她出声训斥讽刺一番。 但是许久过去,却未见她开口说话。 他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郁烨微凉的额头。 郁烨没有躲开谢予迟的动作,也不再紧盯他颈侧的牙印,而是微阖了眼。 “你多心了。”她张了张唇,吐出的话几不可闻。 谢予迟凑近了,只听到叹息声。 “我不愿喝药,只是想看能不能继续恢复记忆。” 可是她心知肚明,停药这段时间,做的梦几乎都在重复,最深层的记忆,根本不可能靠着停药唤醒。 “我母妃死于非命,两年前赶往西境就是为了查清她的死因,然后……旧仇新算!”郁烨睁开眼,目光突然变得清明。 感到握在自己手上的力道慢慢收紧,郁烨继续开口:“我相信,身处西境之时,我并非是什么都没有查到,相反……” 她停顿一下,瞬间,神色又犹豫起来。 “可能我查到的太多,所以才被抹去了记忆,但我好奇一点。” 转过头,郁烨看向谢予迟:“若是不希望我为母妃翻案,他们为何不乘着我虚弱之时直接杀了我?而是抹去我的记忆?” 谢予迟微微敛目,思索片刻,沉声开口:“也许,抹去你记忆之人,是为了保护你?” 郁烨没有反驳,似乎是在考虑谢予迟的说法合理之处,随即她瞳孔一缩,拧眉沉思。 “好了好了。”谢予迟重新俯上,吻了吻她蹙紧的眉心,柔声细语道:“先躺下休息一会儿。” 被一个吻打断思路,郁烨淡然地抬眼看他。 “你要去哪儿吗?” 谢予迟缓缓摇头,“不,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似乎满意了他的这个说法,郁烨便准备躺下,谢予迟连忙帮她扶住了手臂。 失血过多,保持神志是极为困难的事,方才郁烨处于危急之时,从昏死被谢予迟强行唤醒意识后,便竭力维持着自己处于清醒状态。 如今放松下来,倒是疲累感迅速席卷而来,可手上还是疼痛难忍,闭上眼,也只得处于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 自放下郁烨后,谢予迟便一直握住她另一只手,慢慢注入内心帮她调息。 自第一次运功给郁烨疗伤之后,谢予迟便知晓她这一身筋脉疲乏枯涸,就好像暴露在外的树根一般,只能用温和内力慢慢滋养。 可能是因为同谢予迟重提了往事,好不容易陷入深眠的她竟然又再次被缠困她一年之久,几乎日日夜夜的梦魇所席卷。 白,还是茫茫地一片白,却被黑暗还要可怕。 漫天飘洒的大雪又将她带回蒙汉高岭雪原。 前方还是那个几乎毫无遮挡的冰冷洞窟,还是白的几乎能恍瞎人眼的光亮。 冷得将近失去知觉,可苟延残喘起伏跃动的一颗心脏还在驱使着郁烨,她用冻红开裂的双手艰难向前爬行,身下蜿蜒一路的血渍。 多少回她想就停在原地,任由自己被白雪吞噬,可梦境不允许,强硬拉扯着她匍匐爬行。 终于,她拖着即将冻僵的身体靠在洞窟前的碎石堆前,艰难支起上身,把头磕放在覆了雪的石堆上,浅浅回望自己经过留下的那一道血渍交错的痕迹。 放轻了呼吸,郁烨眼中迷茫,好像在等待那熟悉的血红色雪海顺着她爬过的地方蔓延开。 停刻许久,郁烨才慢慢发觉梦境的不对劲来。 因为那血渍竟然开始被白雪覆盖,似乎在渐渐抹去她经留的痕迹。 此时,郁烨又发现远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白点,接着那白点慢慢放大,继续靠近自己的方向。 无法挣扎动弹,她只得看着那东西逼近。 忽然变化的梦境,让郁烨心下徒然生出一丝慌然无措的恐惧感,可又克制不住略微好奇。 等那东西离自己尚有十尺开外的距离之时,郁烨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 这是一只有着灵动琉色瞳仁眼睛的庞大白狐,它身上毛绒绒的,圆乎乎的双耳高竖,耳廓出长着一团绒毛,后头自然垂着好看而修长的白尾。 但狐狸好似是刚捕食回来,那尖长的下颚满是鲜血,除此以外,细看下来,它身上的也布满了血渍。 听闻这沾血的野物最具攻击性,加上自己这幅满身是血的模样,恐怕也会被视作猎物。 想到这里,郁烨全然没有欣赏灵狐的心思,只是哀叹到自己处境越发悲惨,如今都要沦丧在野兽口中了。 虽并未见到那白狐眼中的攻击意图,可它嘴边以及身上的血腥味已暴露了它的本性,看到它渐渐靠近自己,郁烨下意识往后退,可她身后都是石堆,还能退到哪里去? 想着这狐狸兴许通人性,郁烨试图开口说话,却忘记了她此刻身处梦中,根本就由不得自己支配。 怎么会有比她大了几倍的狐狸,就那张嘴,可以一口咬掉自己的头吧…… 眼看着那狐狸嘴逐渐逼近自己的脸,郁烨慌忙闭上眼,咬紧了唇。 可没有想到的是,郁烨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一般被咬下了头,只是脸上传来了阵阵温热湿滑的触感。 这狐狸,在舔她? 闭上眼,郁烨感觉到那狐狸舔的地方在慢慢下移,正当她以为自己可能要被咬破喉咙之时,事实又出乎了她的意料。 一下又一下的,它居然在移到了自己的锁骨上。 “色狐狸,你干嘛呢?”郁烨一个没忍住,立刻睁开眼怒瞪它,随即抬手用力地拍了一下它的狐狸头。 士可杀不可辱! 而且这脸和脖子上都是这家伙的口水,还黏糊糊的。 白狐被打的后退一步,琉色的眸子里恍过一抹委屈,又见郁烨脸上明显的嫌弃神色,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别过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再瞥见毛发上粘黏的血渍后,它慌忙后退,转过身走了几步。 郁烨以为狐狸这就要离开,没想到见它偷偷回头瞄了自己一眼,竟趴在地上打起了滚。 挺大只狐狸,郁烨咋觉得它没脑子似的。 后知后觉她才逐渐发现,这只白狐是在用雪蹭掉自己身上的血。 没过多久,郁烨果然看到那狐狸重新站了起来,抖落身上的雪,遂折回,朝着自己靠近。 “你又要干嘛?” 白狐停在她面前,特意转了一圈。 第一百六十章 危机逼近 接着,白狐继续走近了郁烨。 首先用头拱了拱她的手臂,随即顶住肩膀,小心翼翼将人环住,让郁烨靠在自己身上,长长的尾巴盖住她的双腿。 摸上细绒又手感极佳的狐狸毛,郁烨忍不住在撸了一把。 周身被皮毛拥住,瞬间隔开了外界的寒冷气息。 冰冰凉凉的鼻尖轻轻触碰到自己的脸,郁烨别过头,正好对上双琉色的瞳孔。 察觉到它又想张嘴,郁烨连忙按住。 “舔?想都别想。” 察觉到白狐双耳微垂,情绪低落,郁烨捧住它的头,轻轻贴了贴它的脸。 “真挺累的,让我睡会儿。” 说罢,郁烨便松开了它,往后仰去,靠着白狐闭上了眼,放松全身。 白狐见郁烨睡去,也垂了眼,将头朝向她的方向搁放住。 兴许从今往后,郁烨眼中的雪不再血红一片,还多了只白狐作陪,并温暖柔和她整个梦境。 窗外的日影移动,大约过了两个时辰。 而谢予迟也盯了郁烨近两个时辰。 他目睹郁烨的眉心渐舒,脸色也并没有原来这般差后,便开始收回内力。 这么长时间的运功调息,谢予迟不可避免地显现出疲惫之态。 但现下还轮不到他停歇,一再确认郁烨睡相安稳后,他才准备抽离了手。 “狐狸,别走。” 床上之人传来一声呓语,谢予迟便感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攥住。 无法,他只好低下身,轻哄出声:“晚晚,我去去便回,放心,没有人再可以伤到你。” 那些害你之人,我必让他们血肉相偿。 又慢慢挣动了手,郁烨才放开了他。 再次在她唇上轻落下一吻,谢予迟便为她盖上了被子,抽身离去。 刚走出门,谢予迟便随手将门关紧,看到书歌与戾风站在一处,便不动声色地开口:“守好这里,谁都不可入内,包括你二人。” “请允许奴婢此处请罪……”书歌上前,跪在了谢予迟身前。 谢予迟垂目,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即漠然绕开。 “你是晚晚的人,由不得我处置。” 见谢予迟走远,戾风停望地上的书歌片刻,便立即跟上了自家主子。 走过回廊,谢予迟直朝正堂方向走去。 “书墨是否苏醒?” 戾风恭敬回道:“禀告主子,并未。” “那好。”谢予迟压低了声音,眼底闪过一瞬阴翳。 “传信于皖香苑,待衙门撤离之后,再回江家染坊。” 百里郊外,殷歌紧紧裹住身上衣服,压低了斗笠,警惕地张望四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郊林黑沉渐深,似将所有东西都纳融进暗色。 树上的猫头鹰咕咕叫了几声,随即扑扇着翅膀猝然腾飞,如箭一般俯冲至草丛间,只闻那草间响过几道细唆尖锐的低叫声,便倏得归于平静。 殷歌害怕按照原路返回会暴露踪迹,特意寻了这条抄远的路。 裕阳是不能回去了,若是让他人发现是自己偷听到他们的话,恐怕会凶多吉少。 郁烨,对!她要去寻郁烨,说不定还有转机。 心中念起郁烨的名字,殷歌瞬间安定了一些。 大约走了十几里的路,她便感到小腿上传来的酸痛,身体也疲累非常。 果然宫里的舒坦日子过得久了,当年的体力也恢复不过来了。 好不容易拐上正路,殷歌是如何也抬不起脚,有一种重新回到当年逃亡时的无力感。 她用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想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歇息片刻。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 急忙闪到一棵树后藏住身形,殷歌紧盯路口,发现是几个头戴围毡的汉子正拉着一板车高耸干草,驱马赶路。 殷歌断定这几人没有什么威胁,只是老实的庄稼汉,便连忙冲上前去:“几位大哥!救救我!” 听到呼救,他们果然停了下来。 “妹子,你咋了?”其中一个大汉看殷歌跑到他跟前,眼神慌张,便开口问道。 “我是岭南人,入京投靠亲戚,路上遇到了悍匪,险些落入虎口,求几位大哥行行好,捎带我一程吧。” 瞧见殷歌衣摆沾上许多泥渍,脸也有些脏污不堪,便放下了戒备。 “听说岭南水涝十分厉害,也是可怜。”另一个手握缰绳的汉子开口。 “哎,老天爷就会为难咋们这些庄稼人。” 其余几人附和,接着便大大方方的把殷歌拉上了马车。 有了代步马车,大大缩短了殷歌入京耗费的时辰,大约一个多时辰过后,她便看到了京雍城的城门。 “妹子,你是要入城吧?”殷歌身边的男人突然问道。 “对。”殷歌连连点头,露出个憨厚的笑容。 “我得尽快去寻姑妈,好让她帮我安排个住处。” 大汉听罢,立刻摆手道:“那你恐怕就要在此处下车了,我们就将干草运到城门外那处马厩里。” 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好。”殷歌应了一声,后知后觉从怀里掏出几枚碎银。 尽管心里有些心疼,但她知道若是没有这些人的帮助,自己只怕还迟迟不能到京雍城。 “我这里有着盘缠,权当谢礼。”殷歌递给了同她说话的汉子。 那汉子连声拒绝,把银子推了回去:“这不成!你本来就是逃难来的,多不容易!我们怎好要你的盘缠?” “大哥不必推辞,若不是你们,我恐怕还回落入虎口,这是应该的。”殷歌强忍着收回银子的想法,继续说出违心话来。 “况且我一会儿入城,自有姑妈安排,用不着这几个银两。” 汉子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接过了殷歌手里的银两。 下了马车后,趁着宵禁未落,殷歌赶忙奔向城门口。 好在她并未遇到什么阻碍,就顺顺当当的入了城。 走到人流密集处,殷歌微松了一口气,思考着待会怎么溜进景宁公主府。 一日未进食,殷歌已经是饿的前胸贴后背,她忙走到一个包子铺前面,买下几个包子塞进口里咀嚼。 囫囵吞下了个包子,她又咬一口第二个。 正当这时,她便听见了不远处茶水摊传来的议论声。 “哎哟喂,听说这长肆街的江家染坊死了好几个人!” “是吗?难不成江家几口人,都死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 说话声还在继续,可原本在殷歌手里咬过一口的包子,却落在了地上。 再一看,包子铺前也早已没有了殷歌的身影。 第一百六十一章 突袭变故 夜色之下的江家染坊蒙上一层诡秘意味,红布依旧在院中摆放的木架上飘飘散散,从门口望去,就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手在往外抓挠,未洗净的血渍还残留在地上,空中似乎还余留层淡淡浅浅的腥味。 变得有些浑浊的大染池内浮起一层细沫,隐隐约约映出半轮未圆的月亮,相较起来,天上那个皎洁净白,可池里的却像是表面上蒙了层黄翳。 刚刚传来这里死了人,加上这令人生惧的幽森环境,任谁都不会特意找寻这里,也就是一个下午的功夫,附近的街坊邻居便开始绕路入正街了。 殷歌倒是见怪不怪,加上她此刻一门心思都在江筱竹是否安然无恙这问题上头,也不管其他,慌里慌张地赶到了这里。 江家大门被京兆衙门打上了封条,殷歌无法,只好寻找一处低矮的院墙,施个轻功翻了过去。 踏上地面之时,殷歌险些崴了脚,站稳后,不禁心下感慨,日日在宫里吃喝玩乐,到底还是将武功荒废了许久,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真的都要成个闲散宫妇了。 抬眼往周围打量,殷歌发现自己也不过几年未回来看过,这院里布局竟然改变了许多。 但是这每个屋内都没有点灯,只怕也是无人在此。 难道……就连江筱竹也难逃一劫? 但她又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明明给她传信的纸上写着江家人被掳走了,怎么到头来还是在染坊出了事? 循着记忆,殷歌朝江筱竹所居的侧房走去,她想着,就算是江筱竹不在,自己兴许也可以在她房里寻到一些踪迹。 江筱竹是江家的主事,也是手握全族权力的当家,但是她平日不喜杂扰,便将自己的房间安排在了离染坊最远的一处院落。 出于谨慎,她在外头往里面看了看,确定没有异常后,便小心地推开房门踏了进去。 刹那间,一道疾驰短刃朝着她飞来。 殷歌凭着下意识反应躲过,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扶住手边的瓶架,冷眼看向短刃袭来的方向。 嚓——打火石的摩擦声响过,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个青衣高挑的俊逸男子,两个手持火把的黑衣人分列左右,再看向门口,一人推门而入,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 郁长玥?不,应该叫他谢予迟。 “殷贵妃,听闻你自皇宫消失,长玥对你的安危甚是忧心。”谢予迟只手负后,唇下小痣被缓缓牵起,笑容如暖日般和煦。 “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得,谢予迟,你是如何查到我的?” 既然都愿意挑开话头来讲,谢予迟蓦然轻笑一声,云淡风轻道:“此事你知道也无多大用处,倒不如是你……” 谢予迟凤眸微眯,眼神渐渐透出威逼之色,“浣娘,你将边防布阵图藏去了哪里?” “什么?”殷歌怔住半响,接着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待她止住笑意,复得开口:“那老东西对你说,边防布阵图在我身上?” 但房中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位殷贵妃并没有对谢予迟于自己的称呼做出反驳。 戾风静静打量着同楚颖宫中有些截然不同的两张脸的殷歌,心中了然。 曾经的浣娘,如今的殷歌,虽是同一人,但是在楚颖之时,她一直用着易容下的脸。 直到来了京雍,她才褪去一切易容,用其真正面目坦坦荡荡地做了几年殷贵妃。 这也是谢予迟无法一眼看出殷歌问题的所在之处。 与此同时,从内室又走出一抹娉婷袅娜的身影来。 她朝着殷歌跪下,低声唤了句师傅。 “洛凝?”突然出现的人让殷歌有些猝不及防,“你怎会在此处?” 她望了望谢予迟,立马豁然开朗。 “你……什么时候成了谢予迟的人。” 殷歌讽刺一笑,又道:“跟着这个披着笑面人皮的怪物身边,不怕随时被取了性命?” 洛凝跪在地上,缄默无言。 “还请浣娘说得清楚些。”谢予迟缓缓靠近了殷歌,由此看去,才发现他脸上的笑意如鬼魅般令人生惧。 “边防布阵图,到底在哪里?” 此刻,那唇下痣不再魅惑人心,反倒无端增添了几分戏谑冷意。 “你就这么相信那老东西?”殷歌挑起眉狠狠出声。 谢予迟停在她身前,目光骤然凛冽晦暗。 “若是他如常所言,我自是不信的。” 他抬起手,状似无意打量着自己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 “但若是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钉上了拴链,每日还要承受千针之刑,你猜,他还会不会把那些丑事给掩盖住?” “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为了那些所谓的财宝,做尽丧尽天良之事!” 谢予迟闻言,笑意不减,可一只手已经缓缓覆上了殷歌的脖颈。 殷歌想要反抗,却在瞬间被她卸去了两只手的肘节。 伴随着清脆的关节错位声响,一道强忍住叫喊的闷哼声紧随而来。 “师傅!” 地上的洛凝见状,立刻转朝谢予迟方向,连连磕头。 “主子!求您饶过师傅!” “臭……丫头,还轮不到你替我求……情!”胸腔内的空气越发稀薄,殷歌却觉得肺里像要涨开似的,她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已经是十分艰难。 她有看向面色如常,似乎在观察自己的谢予迟,努力憋出几字。 “你……被骗了。” “是吗?”谢予迟的唇角牵起不咸不淡的弧度,长而浓厚的睫毛无辜似在浅浅扑扇。 “那你便好好在地下保守这秘密吧。” 感到自己喉间最后一丝空气都在被渐渐抽走,殷歌求生欲愈发强烈,她脸上终于露出仓皇神色,“所有……我……告诉你!”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外面的门被打开。 “谢公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清冽又淡漠的熟悉声调传来,谢予迟缓缓收回了手。 失了束缚,殷歌立刻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 谢予迟背对着站在门口的郁烨,不敢回头。 “看来这称呼没用了。”披着流云素白外袍,浅灰色锦绣襦裙的郁烨站在门口,脖子上的吊着稳定手臂的白锻,脸色依旧无比苍白。 “皇妹,你闹够了没有?”僵持片刻,郁烨硬声开口。 听见这称呼,明显就察觉到自己地位差一大截的谢予迟立刻产生了危机感,他叹了一口气,渐渐回过身,快步走到郁烨身侧。 “晚晚,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你这手不宜挪动。”虽然没了笑容,可谢予迟的声音怎么听都含了些委屈讨好的意思。 “对啊,我要是好好休息到明早,恐怕这大雍的贵妃就没了。” “我没打算杀她。”谢予迟掩唇低咳一声,有些别扭的移开眼。 “你就不能信我一回。” 杀人没杀成,所以还生气了?郁烨脸上带着诧色,接着冷哼。 “若没套出想要的消息,你会轻易放过她?” 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么,郁烨感觉手上伤口有些刺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突然听见郁烨发出的声音,谢予迟慌忙转过头查看。“晚晚,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扯着了?” 这还不是立马破功?一旁的戾风无力扶额。 都说美色害人,搁在自家主子身上,那就是美色换人。 在郁烨与谢予迟的身后,洛凝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扶起殷歌。 脸色极差的殷歌本想推开这个逆徒,奈何自己双手不能动弹,只好由着她扶住自己。 而郁烨则是朝着正检查她手臂的谢予迟翻了一个白眼。 “谢予迟,我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想要轻轻揽住郁烨,却见她故意与自己拉开了距离,谢予迟收回手,无奈开口。 “我告诉你边防布阵图的下落,你放了江家的所有人。” “你怎么就笃定他们是我抓的?”谢予迟回身站定,展颜一笑。 “不是你还能有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拿他们做要挟!” “贵妃这就冤枉我了。”谢予迟说着,又朝着身边的郁烨挪动步子贴近。 “你翻翻床头前的那柜子,看完那东西,你就得向我道歉了。” 终于轻轻贴到了郁烨,谢予迟颇为满意,便决定大发慈悲的告诉她真相。 “您看我这手还能翻吗!”殷歌气极出声。 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谢予迟便挥挥手,道:“戾风,你去给她正骨。” 戾风应了一声,便走到殷歌身前,扭住她的肩膀一用力。 咔嚓一下,殷歌没忍住,虽不至于大喊出声,但是眼角已经飙出了泪。 将她另一只手的骨头掰正,戾风收手,退了回去。 等到疼痛的余阵过去,殷歌动了动手,见恢复如常,便立刻去翻找柜子。 除去柜子里一层层整齐叠放的账目以外,眼尖的殷歌立刻找到了一封留信。 她迅速拆开信封,展开纸看了起来。 待她将信上的内容看完,殷歌只觉得更气急攻心。 紧接着,她指着谢予迟大喊:“谢予迟!你眶我!” 谢予迟挑眉,淡淡回了句:“愚者上钩。” 原来江家并没有被劫走,只是带着全族人去了岭南。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说起,那时江筱竹的确带了几人去了裕阳寻找染料,只是她突然收到了加急传信。 江家祖籍岭南,前些日子闹洪水,大水直接冲了她们的祖庙,所有牌位都被冲毁,无法,她只得带人亲自回岭南修庙,顺便带着全族人去续族谱。 所以当时江筱竹没有赶回京雍,直接给本家传了封信,便先行赶回岭南。 “先不论骗与不骗,我既然告诉了你江家下落,交易便成立。” “晚晚,你说呢?”谢予迟朝着郁烨笑笑。 郁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对谢予迟殷切的目光视而不见。 “郁晚晚!你这么聪明,难道没看出你身边这老狐狸的心思?”这时,捏着书信的殷歌才将话头对向郁烨。 “小心到头来被人骗身骗心,还赔上整个大雍。” 身与心就不说了,只是这大雍之事,郁烨是绝不会容许楚颖掺上一脚的。 “你且放心,若是他藏了什么别的心思,我会亲自处理。” 郁烨顿了顿,抬眼看向殷歌,深邃透澈的眼眸中冷漠地没有掺杂一点感情。 “再者,你也是楚颖人,我理应一视同仁。” 既然如今她所隐藏的一切都被揭开,又无法逃脱谢予迟的掌箍,殷歌无奈笑笑,神色凄累。 “我并未偷走楚颖的边防布阵图,至于那老头为何骗你,我并不知晓原因,相反……” 她双眸微抬,定定地盯看谢予迟,泰然自若地开口。 “你既然这般了解他,就应该知道他将你支过来的意图。” 此话一出,谢予迟倏然变了神色,不过也仅仅一瞬,他又恢复如常。 “好了。”殷歌抬手,放轻动作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刺痛的脖子。 “不管你是要回去,还是继续在京雍玩扮演游戏,但我已决心留在宫里。” 毕竟这里包括不成器的徒弟和姗姗来迟的景宁公主在内,还有那么几个关心她生死的人。 忽然回想起自己白日所见,殷歌紧锁眉头,快步来到郁烨跟前。 她故意隔开了谢予迟,反正有郁烨在此,谢予迟就算想要拿自己泄愤也得畏手畏脚。 “我有正事要同你商量。”殷歌拉着郁烨朝门口走去,正色出声。 话还未说完,郁烨便看见殷歌的胸口自前往后穿过了一把利箭。 “殷歌!”郁烨目露惊愕,立即惊喊出声。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直到她口吐鲜血,倏然松开了郁烨的手,直直倒在地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师傅!”洛凝大喊一句,便马上跑到倒下的殷歌身前。 没有意料到有人会在这时出手,谢予迟微蹙眉心,朝前走了几步,顺着箭矢突袭而来的方向望去。 他心知若是早有预谋,且只针对殷歌一人,恐怕那个射箭的人早已逃走。 “戾风,到那处看看。”正说着,谢予迟抬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是!”戾风应下,领命下去办事。 而谢予迟的后方,郁烨制止洛凝摇动殷歌,并稳定住她身体,镇静出声:“别动,你会没事的,相信我,不要昏过去。” “来人!在外头搬一副木架,再扯上几匹厚实的布!”她要做一个简易的抬架,尽快将殷歌送到医馆去。 尽管理智告诉她殷歌已经必死无疑。 眼见对方沾满血的唇一张一合,目光渐渐涣散,郁烨连忙拿出手帕擦拭着殷歌嘴边的血迹,微微颤抖道:“没事,殷歌!看着我!郁晚晚在这里,晚晚能救你!” “晚……没用的,你低下头,我……” 郁烨听罢,立刻俯身靠近殷歌。 “殷歌,你看着我!要是你敢睡过去,我便把你的金银珠宝都掳走!以充我景宁公主的私库!” 视野中的人影模糊不清,听力也慢慢退去,殷歌尽力集中神智,喃喃开口。 “晚……你皇兄………” “殷歌!”郁烨连连摇头,神色愈发慌张,“你不要说了!” “疑……危险。”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夭寿,郁烨又躺尸了! 尽管知晓人命脆弱不堪,流逝无常,她也不是在世神医,可令人起死回生,但若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殷歌就这般死在自己跟前,又怎能袖手旁观。 可事实无法改变,凡人就是凡人,和老天争不了命。 郁烨捏紧手里还沾着殷歌血渍的锦帕,直愣愣看着地上的人逐渐没了气息。 “师傅……师傅!您别睡!”洛凝不依不饶地按住殷歌胸前渗出血的伤口,眼中噙泪地看着殷歌。 “晚晚,先起来。”谢予迟走近,作势要扶起郁烨。 几乎是无意识被人捞进怀里,郁烨还是紧盯着殷歌的尸首。 谢予迟心下疑惑,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的视线始终集中在一处。 就是那柄穿透了殷歌心脏的箭尾。 “主子!”洛凝挪到谢予迟身侧,攥住了他的衣袖,哽咽出声:“求您救救师傅!” 洛凝自诩殷歌有筹码在手,主子定不会轻易杀了师傅,但没想到,她竟然这种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箭刺中。 “她已然气息全无,我如何能救?”说着,谢予迟看了一眼地上的殷歌,面色沉静。 “主子。”戾风走到门窗前朝外扫视一眼,便立即朝谢予迟开口。 “外面似乎有人靠近。” “先行撤离。”谢予迟搂紧怀里的人,随即又道:“浣娘的尸首不能被发现,留几人将她秘密处理。” “是。”其余黑衣人应声。 “还有你。”谢予迟不留痕迹地抽开了被攥住的衣袖,“若你想送你师傅最后一程,便留下吧。” “谢主子。”洛凝俯身,颤声回答。 直到浑浑噩噩地被带回了景宁公主府,郁烨始终不发一言。 在马车上将人搂抱了一路,谢予迟也发现了对方的不对劲。 “晚晚,你在发烧。”谢予迟拧着眉,忧心忡忡地低下头用脸贴了贴郁烨的额头,径直将人打横抱踏进了郁烨的院落。 “我知道。”郁烨手臂上的伤口确实没有多少疼痛感,但是头昏脑热,后背一阵阵发凉。 “谢予迟,宫里不能少了殷贵妃。”郁烨眼中尽是疲态,却始终不肯放松,但实在已经有些意识涣散,才不得不靠在他的胸前,低语出声。 “放心,一切有我。”谢予迟答。 直到将人放在了床榻上,谢予迟为郁烨盖好被子,便立刻唤来门口站着的书歌。 “把药煎好。” “是,谢公子。” “慢着。”谢予迟突然叫住书歌,“你方才唤我什么?” 书歌朝谢予迟俯身行礼,“公主说过,在无外人在场之时可以这般唤您,再者……” “您有时对主子的动作太过……若不唤您公子,总觉得有些奇怪。” 站在书歌身侧的戾风面无表情,心里却点头如捣蒜,表示十分赞同。 谢予迟忽然被噎住,的确,为了隐藏身份,他如今还是一身女装示人,但当他在面对郁烨的时候,已经全然往常。 搂抱不说,就算是不能旁若无人的亲昵,也得时时刻刻紧挨着郁烨。 无意间对上戾风的眼,谢予迟只在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几个大字。 主子,您得克制。 …… “往后我会注意分寸。”咳嗽一声,谢予迟便转身进屋,顺便关上了大门。 郁烨不喜喝药,但在这种头脑不清的状态下,倒是出奇的好哄。 只是一碗药喝完,谢予迟私库里的几件名贵物件也全没了。 给郁烨喂去一颗蜜饯,谢予迟想,因伤口引起的发烧极为棘手,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既然御医不能用,他明日必须多掳几个大夫过来。 将蜜饯含入口中,郁烨抬眼,眯起眸子。 瞥见谢予迟薄唇紧抿,愁眉不展,郁烨诽谤道,不就是夺了他几件东西,至于臭着个脸? 再者,他瞒着自己这么多事,还没找他算账呢 但如今她也确是没有算账的力气了,就算睡了一个下午,可晚上这一遭折腾下来,她也属实吃不消。 “谢予迟。”有些艰难的咽下蜜饯,郁烨忽然开口。 “我在。”谢予迟俯身贴近,一只手覆上郁烨的额头,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郁烨无语凝噎,抬眼对上他似有光亮濯曜的眼。 半响,她心底略微一颤,轻轻推开谢予迟躺了下去:“染坊的案子与殷歌的死没那么简单,可能还会牵扯到蒋家军……” 谢予迟认真听着,扶住她慢慢躺下。 “我会亲自……查清。” “好。”他柔和一笑,为郁烨掖好被子。 临近入睡之际,郁烨突然伸手拉住了即将起身的谢予迟。 “你……陪着我睡。” “我不会离开。”谢予迟反握住郁烨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就坐在这里守着你。” “不。”郁烨侧过身,面朝谢予迟抬眸凝视着他的脸。 “上来,陪我一起睡,别忘了,谢公子是我景宁公主的面首。” 谢予迟微怔,随即缓缓笑了,“谨遵公主旨意。” 他脱下外衫,挨着郁烨躺下,避开她的手驾轻熟路地将人揽进怀里。 这样抱了一会儿,谢予迟轻抚郁烨的头,放低了声音试探性唤了一声:“晚晚?” “嗯……”重新归入温暖怀中,脚也被捂的暖暖的,郁烨就好像是只被捋顺了毛的猫,暂时失了脾气,便迷迷糊糊轻声地回应。 “谢谢。” “嗯。” “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嗯。” 直到最后无论他怎么说话,怀里的人都没有再回应,谢予迟眉眼低垂,长睫压住了眼中的潋滟光华,可心里柔软,嘴角忍不住牵起弧度。 可事总不归尽如人意,谢予迟没敢入睡,一直注意着她的状况,到了后半夜,郁烨身上越来越烫,他便立刻起身,端来冷水用毛巾为她一遍遍的擦拭着身体。 这几月来,郁烨几乎就是大小病不断,又数次受伤,身上瘦的极叫人心疼,更不妨说她的那双腿。 冰凉的毛巾擦过滚烫那青印疤痕斑驳的腿,谢予迟放慢动作,目光越发暗沉凝重。 “水……”郁烨忽然呓语出声。 由于声音太小,谢予迟一时没听清,连忙来到郁烨身边俯耳,“晚晚,还有哪里不舒服?” “喝……喝水。” 终于听到了郁烨的话,谢予迟连忙倒了一杯水来到她身侧。 看着郁烨失去意识喃喃出声,她异常苍白的脸上只有一点唇色能显示出生息,谢予迟抿下杯里的水,然后一口一口喂给郁烨。 好不容易润湿了她的唇,谢予迟见郁烨沉沉昏迷,便又去拿毛巾为她擦身。 直至天色渐明,郁烨温度才稍稍降低,谢予迟这才松了一口气。 以往守在沁央阁的戾风,此时成了郁烨院里的常客,晚上同书歌一同保护二人。 晚上郁烨伤情来势汹汹,自然也惊动了两人,她们想要轮流守着郁烨,却被谢予迟拒绝。 只要是郁烨的事,谢予迟从不假手于旁人,就算是第二日暗中抓来的几个大夫给郁烨诊治之时,谢予迟也不曾离开郁烨房间一步。 那些大夫处在谢予迟的视野内,虽未直接以性命要挟,可那目光也让他们如芒在背,胆战心惊。 几位大夫一至做下诊断,确认郁烨当下性命暂时无愈,但需注意高烧发热,药不可断,最后便只有等她自行醒来即可。 谢予迟从床便站起身,笑意融融朝着几个大夫低身行礼。 “诸位大夫辛苦了。” “长玥公主多礼了。”大夫们有些受宠若惊,连连回礼。 “不必谦逊。”谢予迟继续开口:“景宁公主若能尽快痊愈,众位功不可没。” 心想着这长玥公主如此知书达理,他们也放松了些。 “戾风。”谢予迟朝外唤了一声。 “属下在。” “带着几位大人入住偏室,等到公主醒来,再送几位出府。” 这下那几个大夫笑不出来了,听清话后皆是面面相觑。 “遵命。” 领命后,戾风颇为有礼地来到几个大夫身前,拱手道:“还请大人随我过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算是认清了现实,以为能拿钱受赏,不想还是入了虎口狼窝。 没法,大夫们只得乖乖地跟着戾风走出了郁烨的房间。 由于这次郁烨受伤需得隐瞒下来,谢予迟只得谢绝一切来访,对外宣称他去了外庄调养身子。 这日下午,一直受伤昏迷的书墨终于苏醒,在醒来之后,便立刻穿好衣物,拖着虚弱的身体去寻郁烨。 “书大哥?你醒了!”闫凌端着一碗药推门而入,正好碰上要出门的书墨。 书墨低应一声,便朝外走去。 “哎!书大哥!你的伤还未痊愈,不能出去!” 还未走出院门,书墨想起了什么,立即停住了脚步,转身询问跟来的闫凌:“我昏迷了几日?” 闫凌想了想,回答:“三日。” 得到这个回答,书墨紧锁眉头,加快了步伐,只是没走几步,他便捂住胸口险些倒下。 “书大哥!”闫凌连忙上前将人扶住。 “我有极其重要的事需得禀报公主!”书墨面色惨白,急切开口。 瞥到他大腿上有血渗出,应该是伤口撕裂,闫凌立马制止。 “快躺回去,你腿上的伤口裂开了!” 书墨摇头,拖着身子执意要走,闫凌实在拦不住,无意之间说漏了嘴。 “公主都尚在昏迷!你怎么见!” 听到这话,书墨直接愣住了。 待反应过来,他拉住闫凌手臂,慌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闫凌立刻闭上了嘴。 “闫凌!”书墨几乎是怒吼出声。 见对方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书墨将人推开,大步往外走去。 “书大哥!”闫凌阻拦不住,只好在书墨后头追,一直到郁烨的院子里。 看到书墨出现,戾风与书歌皆是一惊。 “公主怎么了?”书墨见两人拦在外头,紧张询问。 自第一眼看到书墨脸上的表情,书歌就知道闫凌这小子没守住消息,于是她摇摇头,开口劝道:“你回去吧,什么事等公主醒了再说。”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书墨脸色愈发煞白。 “公主……公主是在染坊出的事?” 两人没有回答,但也算默认。 书墨自喉间涌起一阵腥甜,随即抬手捂住嘴,丝丝鲜血从他指尖渗了出来。 “书墨!”书歌戾风见状,立刻上前查看书墨状况。 “书大哥这副状态必须在床上休养,可他执意要过来。”闫凌扶住书墨手臂,担忧出声。 戾风出手,运转内心为书墨疗伤,而书歌脸色也十分难看,犹豫片刻,遂开口道:“公主也中了暗算,伤势严重,好在如今已脱离性命之忧,只待醒来便可。” 书墨松开手,薄削的唇上染着血渍,低声喃喃:“都是我的错。” 戾风收手,刚要劝慰几句,便听见郁烨房内传来了声音。 “让他进来。” 是谢予迟,他应该是听见外头的吵闹,便知晓书墨醒来了。 闻言,书墨抬手擦净唇边残留的血迹,对戾风道了句:“多谢。” 接着,他便挺直了身子,抬步朝郁烨房间走去。 “书墨!”突然被人拉住,书墨回头,发现原来是书歌。 “所有的事不要隐瞒,尽数告知于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书歌说完,便松开了手。 虽心中疑惑不解,书墨还是点了点头,立马推门进到屋内。 短短三日,书墨只觉得这房中的药味更加浓烈,郁烨的伤有多严重,一闻便知。 他抬眼望去,见到的是发丝凌乱,眼底一片乌青,蓬头垢面又不修边幅,同平日矜贵形象截然不同的谢予迟。 “属下见过长玥公主。”说着,戾风便要跪下行礼,却被谢予迟出声制止。 “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 书墨停了即将跪下的动作,缓缓直立起身子。 谢予迟依旧坐在郁烨床边,视线一直没有从郁烨的脸上移开。 “说吧,你那日未说完之事。” 忽然顿住,想起书歌刚刚说过的话,书墨这才恭敬开口:“回禀公主,按照正常行程,回京蒋家军在三日前就应该抵达京雍几十里开外城郊地界,可据探子来信,自徐州之后,连带着两位蒋将军,再无三千军士的消息。”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意贴近 书墨行完礼,目光一直停留在床上仍旧处于昏迷的人身上,眼神忧虑自责掺半。 看人许久没有动响,谢予迟低咳一声,将人注意力拉了回来。 “还有呢?你是如何受伤的?” 待反应过来,书墨垂眼,接着说话。 那日,他自领命离府后,便直接来到了江家染坊,书墨也察觉到了染坊内的异状,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遇袭。 书墨出事受伤,是出了染坊,在去京雍城一处郁烨的据点取得消息之后发生的事。 当时他正往公主府赶,行至一处巷落时,忽然察觉脖子处一阵尖锐的针刺痛感,随即便是闻到股奇异的香味。 接下来他便失去了意识。 临近昏迷之际,他清楚知晓自己是着了道,可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饶是在江湖上浸淫多年,也未见识过药性如此之大的迷药。 再苏醒过来,书墨便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辛阚府。 而迷晕带走他的,正是辛阚府府主西烬。 出乎意料的是,原以为自己破坏了西烬诸多计划,景宁公主又数次令他吃瘪,西烬会将自己毫不犹豫地处死或者折磨,但他仅仅只是把自己关进了地牢。 而且,在他被带回去之后,西烬就一直没有出现。 至于书墨身上的伤,是他为了逃出辛阚府弄的,虽是前辛阚府第一杀手,但逃出机关重重的辛阚府也颇为了气力。 至于他腿上最严重的那道伤口,全然是自己弄的,因为清醒过来之时,他又发现自己中了辛阚府的迷香,只有见血方解,无奈之下他便狠心往自己腿上扎了一刀。 在听完书墨将自己所遇之事叙述完后,谢予迟思忖半响,眸色意味不明,他慢慢起身,从袖口拿出一方小圆瓷瓶,来到书墨跟前,道:“你闻一闻是不是这种气味。” 书墨接过,放在鼻下轻嗅,立刻抬头目光如炬:“是这味道。” 闻罢,谢予迟抬袖,转身缓缓走至郁烨床前,“此香其名迦南,出自……楚颖,各种香作用不同,有的能扰人心智,有的可致人昏迷,有的用量过多,甚至可以使人变得痴傻。” 谢予迟承认,一开始入宫,随后进了景宁公主府,他都在使用迦南香以扰乱周围人的正常思虑,虽是用量极微,但不可否认,能将自己的身份掩饰至今,它也起到了很大用处。 但后来他发现这香对久病之人无益,便再未在自己身上用过。 “这东西竟……出自楚颖?”书墨难以置信。 重新坐下,谢予迟微阖双眼,揉了揉额角。 看来,他这好二哥已经把手伸向京雍势力了,指不定过几日他们还可以相见。 但有一点谢予迟不明白,他来晋雍的目的是什么。 “你可知,在江家染坊袭击晚晚的人,手里持着蒋家军的武器。” 此话一出,书墨脸色沉重,更加疑惑不解。 “据属下所知,蒋家军所持武器为兵营专铸,其余兵马皆不可私铸使用,难道……有人擅自盗取、或者仿造蒋家军的武器使用?” “你为何就从未想过就是蒋家军出的手?”谢予迟放下手,睁开了眼,眸子里透着深寒。 “不可能!”书墨斩钉截铁地反驳。 “蒋家军不可能伤害公主!” 既然如此,那么如今便只有两种可能,一为失踪的蒋家军失去了统领,为旁人所控制,但这个假定是他最不希望成真的,因为这就意味着蒋将军他们凶多吉少。 其二便就是如书墨所言,有人为了混淆视听,打着蒋家军的名号行事。 “制造兵器需足够技巧能力不说,这锻铁规模也是庞大的。”谢予迟眼瞳深眯,似已陷入了思考。 “既然蒋家军常年驻守在边境,战事无常,铸造兵器之事不可能在京雍完成,定多为戍边的兵器坊所制,且不说大雍兵部专铸局,京雍城中也少有能铸成此等样式私营铁坊。”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书墨追问。 谢予迟倾身,理了理郁烨额间的发,沉声开口:“书歌她们已经将那群人的兵器收了回来,这些兵器十分显眼,城门口有守卫检查,他们一般很难将这些刀从外头运进来,所以首先应拿着它们去京雍城各个街巷的铸铁铺询问,看他们有没有铸造过这种样式的刀,并让他们识别那刀的材质。” “若是他们都未曾铸过,或是这刀材质与他们通常所用之物不同,那便只得是有人盗用了蒋家军的兵器。” 甚至是直接差遣了俘虏的蒋家军对郁烨下手。 “属下领命。”书墨抱拳行礼。 “你领什么命?”谢予迟转头,神色不愈地看向书墨。 “自己就剩半条命吊着,我保你出这景宁公主府大门不久,就得昏倒在路边。” 书墨敛目,沉默不语。 “此事我会派书歌戾风二人去做,你便老老实实地滚回你的房中养伤。” “可……”神色不安的书墨又开始看向郁烨。 “晚晚自有我照料。” 说完,谢予迟见书墨表情仍有犹豫,便挥手赶人。 “我能将她从江家救出,就能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你且安心。” 书墨自知此次又是多亏了谢予迟出手,郁烨才得以顺利脱身,若是他还是怀疑这介意那,可就是旁人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再者,他就是想留在这里照顾郁烨,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属下拜谢公主竭心尽力。”书墨躬身,脸上闪过一抹无奈苦涩之意。 谢予迟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待书墨离开之后,谢予迟忽的神色柔和,蹲下身趴在郁烨床边,盯看她一会儿,便俯身亲了亲郁烨的眼角。 亲了一口,似乎觉得不够,便又低头吻住郁烨有些灰白干枯的唇,轻轻吮住。 忽然被掐住了脸,谢予迟偏头,握住作乱的手腕,眨眼出声:“晚晚,你醒了?” 郁烨挣脱了被钳住的手,贴住对方的额头将人推开,“方才你不是就知道了?” 牛皮糖似的谢予迟不依不饶,抓住郁烨推拒的手攥紧,贴放在自己的脸侧。 “晚晚,我刚刚的安排可否妥当?” 神情疲累的闭上眼,郁烨沉寂片刻,随即立刻睁眼,温吐开口:“祖父他们下落不明,我定要亲自去寻他们。” “所以。”郁烨眼神不耐的觑向谢予迟,“把我的穴道解开。” 轻叹一声,谢予迟薄唇翕动,认真说道:“不可。” “为什么?” “因为你这是在找死!”谢予迟微红了眼眶,将人的手攥得更紧。 “三日前那个晚上,你身上那么烫,气若游丝,后来你高烧日日复发,还一直昏迷不醒。” “你知道……知道我有多害怕吗?”谢予迟凝望郁烨依旧惨白薄削的脸,卷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说话之时,原先温润的嗓音此刻也有些嘶哑。 郁烨也知晓,这三日以来都是谢予迟衣带不解,没日没夜的照顾着自己,原来多张扬好看的一张脸,此刻也变得落魄溃败。 她眼眶涌起酸涩,许久未进水,喉咙里像是燃着一把火,蔓延烧通到胸腹。 因为种种原因,郁烨明明心里也极为难受,可还是竭力佯装着若无其事。 “可我不能坐视不管。” “你还有我。”谢予迟的声调近乎哀求,目光不瞬地紧盯着郁烨。 “我去徐州,替你将他们寻回来。” 郁烨嘴唇微张,几欲开口,却又将话无声咽下。 “此行过于危险,我不可拿你性命当作赌注。”沉默良久,郁烨才低低说出这一句话来。 能将整整三千蒋家军控制住,又将其行踪隐个干干净净,实力不容小觑。 “不是赌。”谢予迟定定出声:“我谢予迟从不做赌。” 他行事向来只做万全打算,全盘谋划,若是输,也输得清清楚楚,心服口服。 信人定胜天,但也信厄命难避。 当然,若是真的发生意外,他也会有备留之法。 见人没有丝毫松口,谢予迟再次吻上她的指尖,随即放开了郁烨的手,缓缓起身。 “抱歉,这一回,我不会由着你。” 将话说完,谢予迟倏然转过身,欲走出房门,“这穴道三个时辰后会自动解开,当然,我会命令书歌她们将你留在府中养伤。” 他背影决然,没有丝毫回转之势。 “谢予迟!” 就在他即将推门之际,郁烨突然叫喊出声。 “你回来。” 若是细听下来,就会发现郁烨说出这三字之时轻颤的语调。 “回来!”郁烨声线几近嘶哑。 终究还是心疼,谢予迟顿住脚步,眼底一丝黯淡之色闪过,没有继续走出房门。 僵持片刻,郁烨按耐住心里的担忧烦惧,开始妥协。 “我好渴,你喂我喝水了再去。” 话音刚落,谢予迟犹豫转身,慢慢踱步回郁烨床边,倒下一杯水,又将郁烨扶起坐在床榻上,贴近了将杯沿递到她的唇边。 郁烨低头,就着谢予迟的手费力吞咽水,有些水从她唇角溢出,谢予迟便用袖口擦拭去水渍。 喝完水,郁烨抿唇开口,“两个时辰,你再陪我睡两个时辰。” 似看出郁烨心中所虑,谢予迟开口回拒:“晚晚,我不……” “就两个时辰。”郁烨硬声开口,“若是你就这般离开,三个时辰后,我费尽所有方法也会去寻你。” 谢予迟无奈一笑,堪堪靠住郁烨躺了下来。 “解开我的穴道。”郁烨紧盯着他琉色的瞳仁,轻声开口。 “求你。” 听清郁烨恳求的语气,谢予迟强忍住心软。 “我不会跟你去的。”说话间,郁烨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现在我也清醒了,就算赶去,恐怕也是白白送去一条命罢了。” 谢予迟将信将疑地对上郁烨幽深的目光。 尔后,如认命一般,他解开了郁烨的穴道。 脱离束缚的郁烨并没有过多的动作,她只是凝视着谢予迟,抬起纤细白净的手从下颚到鼻尖,一寸一寸抚摸过他的脸。 这个人,满身都是疑点秘密,也可能常常欺瞒口吐谎言,可却在用命爱她。 所以向来善于识透人心的她,也开始因他这恍惚不清的爱所迷惘。 眼波流转之间,郁烨敛去目中猜测,缓缓闭上眼,仰头去贴那人的唇。 仅仅只是片刻的摩挲而过,谢予迟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一辈子,恐怕就栽在这个毒舌冷傲的长公主身上了。 瑾王府门口,郁怀瑾带着一叠公文下了马车,刚要踏进府门之时,却发现有个人影正坐在最上头的台阶上。 “阿瑶,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主子……”阿瑶揉了揉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这幅模样一看就是蹲在门口打瞌睡。 “蒋家的女将军又过来了……” “她在哪?” “我让她在正厅等你。” 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郁怀瑾快步走近了府中。 “主子,我还以为你要躲她呢。”跟在他身后的阿瑶低声嘟囔。 “我躲她作甚?”郁怀瑾说道:“这种情势之下,黎书不会贸然上门,恐怕发生了什么事。” 刚踏进正厅的门槛,官呈便迎了上来。 “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蒋黎书自然是听到了声音,于是立刻站起身来,走到郁怀瑾身侧。 “瑾王殿下!有一事请你相助!”她抱拳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郁怀瑾微愣,态度转变如此之大的蒋黎书有些令他出乎意料。 “你说。”他点点头,回道。 看人应允,蒋黎书慌忙开口:“郁晚晚出城去了别庄调养,事态有些紧急,我实在没有时间去寻她,这才只好求您帮忙。” “明明就是这几日的事,我父亲他们却迟迟未抵达京雍,也并没有给我传信,我派人去接应他们,可那些派出的手下也说一路上未见他们人影!” “算算时间,蒋将军等人确实应该早已回到了京雍。” 思量片刻,郁怀瑾拧眉,复而抬眼询问:“先不谈蒋将军美誉在外,定会引起百姓关注,这三千士兵不是少数,行到之处也极为惹眼,难道就没有人见过他们?” 蒋黎书仔细回想,遂答:“有是有!但是听闻只有徐州的百姓见过他们!” 第一百六十四章 回京?回京! 将大致情况说清之后,蒋黎书言简意赅表示,她要去徐州。 蒋家多为火爆性子,做起事往往一头冲进去去不顾后果,蒋黎书完美继承了这一点。 郁怀瑾自然是出言相劝,且不说蒋家军为何无故失踪,若是捅到了皇帝那儿,加上有心之人的撮合引导,蒋家违抗旨意,居心叵测的帽子就被稳稳当当的扣上了。 要是蒋家军是遭人埋伏,受人所制,那蒋黎书过去后还不是正中下怀,成了瓮中之鳖? “徐州情势难测,你不可贸然前往,暂时也不能向陛下禀明。”郁怀瑾顿了顿,继续道:“你且安心回去,我会派几位衙门侍卫赶去徐州查探一番。” “不。”这是蒋黎书头一回忤逆郁怀瑾的意思,她定定地看向郁怀瑾摇了摇头。 “蒋家世代忠烈,父亲他们肯定不会产生些歪门邪道的心思,受人威逼胁迫也不会轻易就范,就算……以死明志……” 蒋黎书低下头,神情黯淡:“出于私心,我倒希望他们能软弱一些。” 就这一点来说,郁怀瑾也是清楚知晓的。 “所以我要亲自去救他们。”蒋黎书神色坚定。 “我知道你担心他们,但此事绝不简单,我不能让你一人……” “瑾王殿下。”蒋黎书突然打断郁怀瑾的话。“我知晓你所言才是明智之举,但为人子,为人孙,都不允许我躲在京中苟且偷安。” “黎书……”郁怀瑾情急之下握住了她的肩膀。 蒋黎书怔怔看向他的手。 “抱歉。”郁怀瑾眼神躲闪,将手收了回来。 眨了眨眼,蒋黎书忽然有些牵强地扯出微笑来:“大雍上下,除了长玥那丫头,谁能是我对手?就算正面打不过,我还不是能暗算人家的吗,瑾王殿下不必多劝。” 她避开对面投来的视线,继续道:“我今晚便要动身,等晚晚回来了,劳烦殿下能将此事告知于她,晚晚点子多,肯定能想出法子。” 说完,蒋黎书向郁怀瑾行礼辞别,这就要转身离开。 “黎书。”郁怀瑾叫住了她。 紧接着他绕到蒋黎书跟前,从腰边结下刻有自己字号的腰牌递放在了她的手中。 “拿着此物,必要时可去徐州衙门调动人手。” 蒋黎书云里雾里地收下了腰牌,磕磕巴巴地道了声谢。 “放心,我随后便派人过去。” 似乎觉得还不够,郁怀瑾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待你……到了徐州,来信给我。” “好。”蒋黎书意识放空,没头没脑地回了声,握着手里的玉佩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知道郁怀瑾只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绝无他意,若是那个廖云淮要单独去徐州查案他也会这般做,可握在手里的腰牌就跟一块烙铁似的,那热度烫进了她的皮肉里,顺着血脉灼烧着心脏。 大约在申时左右,蒋黎书风风火火地回了兵部,朝二毛打了声招呼,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她又没见了人影。 被“打招呼”的二毛当时正躲在自己房中,将从同僚手里高价买来传闻吃了可以长一身腱子肉的生肌丸藏在了枕头底下。 “将军!你说啥?”光顾着紧张害臊,他没听清蒋黎书在他房门口说一句话,于是赶忙跑出去叫住了人。 无奈被勒停了脚步,蒋黎书迅速往回走,揪住了二毛的耳朵故意拔高了声调:“我说!这几日我要出城,随意寻个理由帮我去侍郎晁巩告个假!” “晓得了!”二毛用手捂住耳朵根,连连点头。 蒋黎书随手松开了二毛的耳朵,立即走出了兵营。 无奈之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思,二毛战战兢兢去了晁巩办公的院落。 此时的晁巩正在案桌前查看兵部的粮草账薄,左手握着一只毛笔在纸上写着字。 晁巩此人瘦削不堪,一身整齐的官服总让他穿出宽大的模样,明明无病无痛,却像是营养不良又或是生了长期痨病一般,脸色跟死人一样惨白。 他五官深刻,眼窝深陷,颧骨微微突出,若是让他那双漆黑凌冽的眼盯上,寻常人会觉得异常紧张,他的嗓音有些低沉,说话时语气平平淡淡,无论什么要紧的事从他嘴里说出都是一如寻常,声调从未有过任何变化。 外人见了晁巩,无论如何也是猜不出他竟在兵部当值,还是个侍郎。 “侍……侍郎大人。”二毛在门口敲了敲门,“小的有事禀报。” 晁巩搁下了笔,目光仍旧停在账簿上。 “进来。” 吱呀一声,二毛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门缝钻了进来。 “何事?”晁巩开口说道。 “蒋将军她……她说要告假几日。” “为何?”此时此刻,晁巩从繁杂的账目中抬眸。 被侍郎大人盯着,又一直找不到理由的二毛脸涨得通红,一双手左右摆放都不是。 “她……” 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二毛难受得只想去扣嗓子眼儿。 “你说什么?”晁巩疑惑追问。 二毛总感觉侍郎大人的那几位淡漠的语调里充满着对他的怀疑,但他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什么理由一个屁都蹦不出来。 他想,要是找理由跟放屁一样简单就好了。 “大……大人,将军说她的相好要成亲了!新娘子却不是自己!所以要出城散散心!”时间慢慢过去,被逼得越来越急的二毛豁了出去,这时记得什么便说什么。 “哦……”晁巩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即立刻放下手里的账本,端起桌上一盒瓜子,端正坐好。 “请你把将军的情况叙述详尽一些。” 分明是极为正经的模样神情,可二毛总觉得侍郎大人有些…… 一言难尽。 他没文化,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只是看到晁巩这副架势,让他联想到了自己老家村门口时常聚拢坐着的那一群姑奶大婶。 怎么说好呢?二毛又犯了难。 冥思苦想片刻,他决定从聚春楼那顿饭说起,当然,脑子突然灵光的二毛决定要把郁怀瑾的大名隐去。 “话说那是烈日炎炎,无云无风的一天……” 二毛刚开了个头,便被外面请示的侍卫打断。 “晁大人,司徒掌司来访。” 侍卫的传话入耳,晁巩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放下了瓜子盒,从椅上站起身来。 “无趣。” 说完这话,晁巩便要朝外走去,临近开门之际,他忽然回过头来看向二毛。 “蒋将军曾言,你厨艺甚佳?” 二毛迟疑地点了点头,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司徒浩然手里提了两坛桑落老酒,跟随引路侍卫走近内室,在兵部正厅坐着等候晁巩。 他将两坛酒摆正在扶椅旁的木桌上,理了理袖口,默默在心里打着腹稿。 自收到郁明启的传信之后,他便开始坐立难安。 郁明启与郁广冀不日便要回京,但司徒浩然只觉得形势愈发错综复杂。 戚贵妃背后的喀什努一族遭人剿灭之后,自知他倚靠的大皇子殿下势力单薄,司徒浩然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啃这最为坚硬的一块骨头。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司徒浩然要啃的这块“骨头”才姗姗来迟。 吱呀一声,晁巩推门而入,司徒浩然见状立刻起身。 “司徒大人。”晁巩率先拱手行礼。 “兵营中的一些事务属实堆积如山,故而来迟,还望掌司海涵。” “不妨事!”司徒浩然笑着应话。 他侧身,抬手示意桌上摆放的两坛酒,继续开口:“陛下仁厚,给臣等赏赐了几坛好久,本官刚从宫中领赏回府,想着顺道给侍郎大人将酒带过来。” 晁巩挑眼,在心里轻笑一声,他那掌司府距离兵部可隔了两条大街,司徒浩然好一个顺路送酒。 “那便有劳掌司了。”晁巩低眉应承。 司徒浩然眼珠一转,忙不迭的开口表明正意。 “索性今日有空,侍郎不妨同我一道外头用饭?陛下赏赐的酒各位大人皆为不同,我府上得的是两坛竹叶青,但我实在想尝尝你那落桑是何滋味。” 见晁巩含笑不语,司徒浩然继续道:“下次你再去我府上品一回竹叶清如何?” 在朝堂上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这时上来掺关系,其心思昭然若揭。 “谢掌司好意。”晁巩微微欠身,婉言回绝。 “徐掌司有事先行回府,臣需得前往军营,替掌司大人守着午后士兵们的操练。” 司徒浩然脸上的笑意僵住片刻,接着立即缓和过来,“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侍郎大人了。” 其实晁巩拒绝也是在他意料之中,既然是最难拿下之人,司徒浩然一早便打算长期同人耗下去。 “那臣便送送掌司吧。”也不好全拂了人面子,晁巩开口。 “好好。”司徒浩然听罢,立刻喜笑颜开。 两人走至门口,晁错将司徒浩然送上马车。 “司徒大人,您心中所想臣皆有意会,待大皇子回京后,臣可同大人详谈一番。” 没有想过事情还有如此转机,司徒浩然微怔,随即大喜。 “好!待大皇子回京,晁大人同我一起为殿下接风洗尘!” 晁巩没有回话,只是淡淡地接过方才赶到侍卫手里奉上的落桑酒,然后递给司徒浩然。 “掌司既然喜欢,便带一坛回去吧。” 司徒浩然一顿,接着含笑接过,“谢侍郎赠酒,那本官便告辞了。” 点了点头,晁巩目送着司徒浩然钻进马车扬长而去。 待人走后,晁巩俯首,鹰隼的眸子一点精光闪过,他勾唇笑笑,神色意味不明。 大约又过了几日,京雍城似乎进入了秋雨连绵之季。 已有两日雨水未曾断绝,墙跟角,院落中的地面上都是被雨打落的叶,有枯黄的,深红的,还掺和着几片嫩青青的绿叶,湿漉漉地粘黏在地上。 景宁公主府院落中那一块种满了蔬菜药材的田地里也是渐渐显出点秋意来,被雨水淋的发焉儿的矮垂枝叶间冒现一两个红红绿绿的果子,植株下缠满了杂草败叶,似乎已许久无人清理。 郁烨同前几日一般,除了喝药,便整天将时间耗在了窗前,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 正是午后,书歌端了几碟小菜和熬煮的鸡汤进入郁烨房中,一眼便望见了她手边早晨纹丝未动的淡粥。 她发愁着想,原来谢公子缠着公主吃饭时,公主还能多吃下几口,如今他一走,公主都瘦成这幅模样,还什么都不吃,这可怎么办。 “有传信吗?”郁烨没有移开视线,依旧将目光放在窗外头蒙着层水雾的梧桐树上。 “回禀公主,没有。” 书歌将桌上冷掉的粥收走,重新把热腾腾的饭菜摆放整齐。 “公主,您就过来吃几口吧。” 窗前的人纹丝未动。 “谢公子既然去了徐州,就定不会一无所获的回来,但若是回来见您又瘦了,还不得心疼?” 郁烨伸出手,一滴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的手心,顺着光滑的手臂流落袖口中。 提及谢予迟,郁烨眼波微转,出声问道:“是不是他让你将莫辕风留下的药丸掺进我这几日喝的汤药里的?” 一语中的,有些心虚的书歌没说话,手里假装繁忙地摆弄着碗筷。 缓缓侧目,郁烨见到书歌这幅表情,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轻叹了一口气,她关上窗,抬步走到桌前坐下,淡然开口:“盛一碗鸡汤给孤。” 听到郁烨主动要求喝汤,书歌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拿过一个碗为郁烨装满了鸡汤。 看着温热还散发着淡淡姜味的鸡汤,郁烨蹙眉,但还是用勺子舀了一口放到唇边。 喝下一勺,郁烨垂目,下意识看向自己受伤的手臂。 似乎已无大碍,她心想,自己在房中闷了这么久,也该做一些事情了。 呆在府里的几日,她也并不是闭目塞听,至少这睿王同大皇子回京,殷贵妃重获荣宠的消息,还是第一时间入了景宁公主府。 “书墨呢?”郁烨将汤勺丢进碗里,询问道。 “还在厨房,和闫凌那小子忙着同厨娘研究菜谱。” 郁烨曲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别费那些无用功,叫他二人去驾着府上的马车,去别郊的庄子转一圈又回来。” 正说着,郁烨突然眸光一黯,似笑非笑地开口。 “这景宁公主,也是时候入京了。” 第一百六十五 找上门茬架!? 几乎是郁烨回京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郁怀瑾便找上了门。 伤势也好的差不多,为了避免让人看出端倪,郁烨令书歌解开了绑住手臂的布条。 秋意渐凉,她一身淡青内襟,外披着暗褐色的外衫,一连几日卧床,为了方便,她便将长发挽起,随意用玉簪固定,露出她白藕般小半截脖颈。 久违的来到自己藏物的暗室,郁烨立在排排木架的最后方,望着摞摞落了灰的竹简出神。 她手里紧攥住两张信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公主,瑾王殿下驾到,是否正厅会面?” “不,带他过来吧。”郁烨收起眼底思绪,松开手里的纸,揉平皱角后重新折好放进怀中,迈步走了出去。 郁怀瑾见到郁烨之后,首先将蒋家军失踪以及蒋黎书离京的事说了一遍。 听完郁怀瑾的叙述之后,郁烨表情微愕,随即归于平静。 她没想到,蒋黎书竟然也去了徐州。 “你该将她拦下的。”郁烨修长骨节纤瘦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抑扬顿挫的响声,她眉目沉沉,眼神不错地盯着杯中的茶水,似乎已经陷入沉思。 “对不住,晚晚。”郁怀瑾顿了一下,随即低声开口:“但你也知道……我拦不住她。 “我并未怪你。”郁烨抬起头,错开对方投来的视线。“若我不是这幅模样,也会赶去那里。” 自踏进这房间闻到浓重的药味开始,郁怀瑾就知道眼前的郁烨刚刚大病一场,身形薄削,纤瘦骨架撑起衣衫,脸上没了厚重的妆胭,那明显的病态就显现出来。 郁烨所有衣服都显得她异常老成,但她年岁却刚越及二十。 “谢予迟替我去了徐州。” “是吗。”郁怀瑾看上去没有丝毫惊讶。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蒋家的利用价值尚且诱人,祖父他们应该并无生命危险,至于蒋黎书,她脾性横冲直撞,但不至于不懂自保,再者,我会传信于谢予迟,若是碰上她,便多加照拂。” 认同地点了点头,郁怀瑾接着发问:“那晚晚觉得,会是谁下的手?” 郁烨轻笑,薄唇弯起:“这京雍没有哪几个人,哪几人就有可能,当然,我也只是假设。” 郁广冀与郁明启,他们两个任意一方都有下手的必要性,至于目的倒不好轻易下判断。 “我有一事要问你。”郁烨忽的对郁怀瑾出声。 “是……关于宸之的事吧?” “宸……之?”郁烨有些疑惑。 “这是予迟的字,不过很少有人这般唤他。”郁怀瑾为难的开口。 他原本以为,谢予迟什么都已向郁烨全盘托出,可似乎并非如此,想到这里,郁怀瑾抬眼望去,见郁烨神色依旧平静如水,看不出什么端倪。 “晚晚想问什么?”良久,他轻声询问。 思虑片刻,郁烨缓缓说道:“他可有对你说过混入京雍的目的是什么?” “尚在楚颖做质他便向我提及,楚颖朝局动乱,人心不古,多方势力对他不利,也是无奈之下假死脱身,但我并未想到他竟然胆子大的入京雍避祸。” “那……可有听他说过边防布阵图?” 郁怀瑾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并未。” “这地域之大,他为何偏偏选择来了京雍,瑾王殿下,你太过相信他了。”郁烨靠在后椅上,将手轻轻搁放在自己受伤的手臂处。 目光中一丝惊愕的神情闪过,郁怀瑾定定看向郁烨,迟疑道:“晚晚,你对他的情意,有几分假,几分真?” “这话你不应该问我。”她唇色愈发浅淡,眼底染开一层深沉的墨染。 “瑾王殿下以为他在京中孤立无援,可他暗中潜在部署,你又清楚几分?” 此话一出,郁怀瑾倏然呼吸微滞,眉心渐渐紧锁,脸色苍白。“看来三年的时日,我根本就不了解他。” 郁烨垂眸,漆黑的瞳仁中映出幽深复杂的思绪:“三年且看不真切,遑论短短几月?” “公主!公主!”闫凌慌忙从外头跑了进来。 “你小子乱喊乱叫什么?”书歌朝着闫凌后脑勺拍了一下。 “不是!”闫凌转向郁烨,急切开口:“公主,睿王带着一群人围住了公主府!这便就要闯进来了!” “来的挺快。”郁烨悠然起身,唇角勾起一抹讽意。 “瑾王殿下,这种场面,您还是回避的好。”说着,她便理好衣摆作势就要走出去。 “书歌,送瑾王殿下从侧门离开。” “晚晚,我不能走。”郁怀瑾拦在郁烨跟前,他紧盯着她不放,眸光流转间一抹寒厉闪过。 “自回京后郁广冀一直都安安分分,怎么会突然向你发难,此事有诈,我需得留下同你一起见他。” “想你自持冷静镇定,今日怎么犯了糊涂,若是让他看到你同我一道,往后他可得专心致志地对付你了。” 郁烨微抬下颚,神情矜傲:“就殿下如今的势力,能应付得了他?” 见郁怀瑾表情有些松动愕然,郁烨抿唇,继续开口:“殿下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说完这话,郁烨便绕开他朝门口走去,却发现郁怀瑾挪动了身形,依旧挡在自己身前。 “若是在此时留你一人,我还有为人兄长之责?晚晚,相信我,我能护你周全。” “但这件事上我不需要你横插一脚。”郁烨揉了揉额角,叹声开口。 “无论他要做什么,你若插手,事情会变得更复杂,郁广冀找上门开,也无外乎就是质问我为何端了他的刑部,至于其它……若是他没在岭南摔傻,也知晓我们以往所行之事兜露出来,就是一损俱损。” “晚晚,我……” 郁怀瑾还想说话,却被郁烨立即打断:“好了,书歌,替孤送客!” 她拨开挡路碍事的手臂,不由分说地走出了房门。 书歌来到郁怀瑾身前,躬身行礼:“公主已有安排,瑾王殿下无需担心,还是随奴婢尽快离府吧。” 望着郁烨渐行渐远的背影,郁怀瑾拧紧了眉头,垂首不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公平交易? 午后雨停,空中依旧压着大片大片的灰黑乌云,少许丝缕光线从破开的云层透露出来,地面依旧是湿漉漉的。 对于久未出房门的郁烨来说,这光线着实有些刺眼,落在脸上还带着点些暖痒。 她抬起手,遮盖住额前的光线,带着闫凌朝着正厅走去。 跟在郁烨后头,闫凌看着她久病初愈的消瘦身影,硬气开口:“公主别害怕,待会儿若是他们敢欺负您,我同书大哥就将他们赶出去。” “多谢。”郁烨简单回答一句。 “公主无需同我客气,虽然被卖给了长玥公主,但您一直都是我的恩人,若是能为公主豁出性命,都是万般愿意的,将来若是……” “聒噪,闭嘴。” “是!公主!”被郁烨呵住,闫凌立马捂住了嘴,老老实实地走在她的身后。 途径正院之时,郁烨看见所有侍女都被遣退,取而代之的是站列整齐的睿王府贴身私卫。 来到会客厅门口,书墨正守在紧闭的门前,见到郁烨出现,便面色沉重地朝她行礼。 “人在里头?”郁烨问。 书墨点头。 郁烨颔首,遂抬脚推门而入。 “烨儿来迟,还请睿皇叔恕罪。” 她朝着房室中央,一位坐在深褐梨花木椅前的华服男人行礼,接着抬起头来,一眼瞥见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人身着竹纹素白长衫,漆黑墨发后束,额间余留一撮青丝随意垂散至两鬓,他眼含淡然笑意,眉梢勾勒出慵懒气息,手里则不忘拨弄那赤红色的佛珠。 “烨儿多礼。”郁广冀朗声开口,却掩盖不了他喉间的嘶哑。 “这位是?”郁烨嘴角轻扯,投向郁广冀身侧之人的视线满含打量意味。 入眸有些熟悉的眉眼,让她沉下心来。 “在下邬琉,今日得见景宁公主,实乃小人之幸。” “邬琉?”名字在郁烨唇齿流出,清冽的声调明明听起来异常舒心,可就是抹不去其中涵带着的讽意。 “是个好名字,那你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叫淤青?”郁烨接着开口。 “公主着实风趣,在下鄙人确实是有个兄弟,但名字却不叫淤青。” 对上那人意味深长的视线,郁烨别开眼,看向只能靠嵌轮木椅行动,下身裤腿空档的郁广冀。 “孤闻皇叔治水有功,拯救岭南黎民数千,怎奈苍天无眼,怎让您遭受如此祸事。”将这话波澜不惊地说完,郁烨还强扯出一抹怜悯神色。 当年他害自己险些失去双腿,如今倒是自己受了难,可不是天道好轮回?不管郁广冀是遇到了天灾还是人祸,都算是给她出了一口气。 “本王在回途中意外卷入山间泥石塌陷,幸得保下性命,既是意外,便不怨天意。” “可人性凉薄,倒是让本王属实寒心。”郁广冀凝视着郁烨,语气带着掩藏不住的寒意。 “皇叔可要掂量好了,到底是谁性情最为冷薄,一报还一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郁烨没有丝毫软化相让的态度让郁广冀瞬间愠怒,他扬起手,高声开口:“来人,给本王搜!” “皇叔这是要做什么?”郁烨黑眸泛起浓浓寒意,冷冷开口。 “在回京之时,有人向本王禀告,说是这长玥公主乃蒙汉细作冒顶,今日本王前来,就是要带走长玥公主,至于烨儿,也最好去刑部走一趟。” 郁广冀将手搁放在木椅两侧扶手处,神情倨傲。 看来这刑部的王翼还是入了郁广冀的套,不得不说郁烨得夸赞一番郁广冀的心胸宽广,就连刚往他身边那条忠犬刘章和插了致命一刀的王翼都愿不计前嫌的纳入营中。 走到两个身侧的椅子坐下,郁烨偏头望向两人,讥悄地勾了勾嘴角,“细作?看来皇叔是还想给孤定一个窝藏之罪?” “烨儿,国法纲纪不可触及,再者,本王只是查案,若是你清清白白,又有何顾忌之处?” “皇叔,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想要什么,你直说便是。”眸中寒意尽显,她紧攥住手边的椅扶,凌冽气势自周身散溢,一点点蔓延到倔强紧抿的苍白嘴唇上。 “哎,何必将气氛闹得这么僵呢?” 邬琉走上前来,眯眼左右探量两人,接着,他转了转手里的红珠,对着郁烨悠然开口:“景宁公主,这细作之事定是要查清的,不过……您的事,尚有回旋余地。” “郁长玥不是什么细作,她如今也并未在府中。”郁烨微阖双眼,避开这人十分讨人厌的打量视线。 “这就难办了。”邬琉往后退了两步,貌似烦愁地皱起了眉。 “郁烨,你这是成心要保人?”郁广冀厉声说道。 “方才我已说过,她不是细作,何谈保不保一说?”郁烨转向郁广冀,冷声开口:“收押一国公主,你可有询问过父皇的意思?凭着刑部的那一点权势,就敢闯进我公主府拿人?” “本王自是得了陛下的旨意!”郁广冀道。 “皇叔。”郁烨视线落在对方空落的下摆处,“既然你步步紧逼,那不如让我们去父皇跟前论一论腿疾之事?您尽可以猜一猜,孤最后是怎么撬开刘大人的嘴的!” “当然,不仅如此,连带着这两年王爷做得腌臜事,你我都可以掀开给父皇看看!” “郁烨!你不要得寸进尺!”郁广冀怒不可遏,只手重重拍在椅扶之上。 “睿王叔,得寸进尺的是你!”见郁广冀涨红了脸,郁烨哼笑一声,毫不退让。 “王爷息怒。”邬琉插话道:“您同景宁公主都是有头有脸之人,何必闹得两败俱伤呢?” “公主。”他满面笑容,又来到郁烨身边堪堪坐下,“我们是来谈交易的,不要伤了和气。” “你们带着人来孤这公主府闹事,还想谈和气?再者……”郁烨定定地看向对面的男子,淡声说道:“邬公子,狼外头套着一层伪装的皮,来同羊讲交易,合情合理吗?” “我看公主可不是羊。”邬琉笑意更深,压低了嗓音开口:“若是被景宁公主扼住了脖子,恐怕就是断喉破筋。” 第一百六十七章 救个傻子 已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门外书歌等人已经是心急如焚,房内的人不知在谈论什么,但最让她们担忧的还是郁烨。 门被缓缓推开,院落里站着一个侍卫连忙走了进去,随后一脸沉郁的郁广冀被推出来,邬琉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紧接着郁广冀高声开口:“回府!” 说完,他们两人便朝门口走去。 一时间,院落里的侍卫也跟着他撤离了院落,这正厅前瞬间安静起来。 见人都已离开,书歌几人立刻走进房中,看到郁烨坐在桌前喝茶,神色如故。 “公主,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书歌急切询问道。 郁烨搁下茶杯,淡然地摇头,“暂时没有。” “但三日后就说不准了。”她站起身来,作势朝门外走去。 “属下有一事不明。”书墨似乎猜到了什么,神色微凝:“公主,他们为何突然撤去侍卫?” “他们给了孤一个考虑的时间,考虑……一个交易。”郁烨唇角微勾,眼眸划过一丝危险的精光。 徐州,京都地界与外域交界点,占地不大,繁荣程度自然也比不上京雍城,但却是四面八方商贩的聚集处,北行蒙汉,南接岭南,西越楚颖,东通京雍,可称得上第二大要塞之处。 蒋黎书来到这里的第三日,通过各处打探,也大概知晓整个蒋家军在哪段路消失不见。 这徐州前方就是一个清岩镇,那里屁大点动静就能闹得整个镇上都知晓的清清楚楚,若是蒋家军经过,不可能没人见过。 可蒋黎书一路问来,都未得到曾目睹军队途经的消息。 所以三千军士消失的地方,就是徐州通往清岩镇的这段路上。 实话说来,她也十分佩服对方拦截队伍的选地,明明近京,可这段路人烟少的可怜,周遭林立,使得常年在风沙平原打仗的蒋家军陷入劣势。 这数千蒋家军,不敢藏于市,就只能藏于山林,而能将军士们逼至绝境的,无非是断水绝粮。 不让蒋家军吃饭,但看守的人要吃啊,能制住这么多人的,想必看守也不在少数,所以蒋黎书立即问了周边城镇的粮食铺有没有大量收购粮食的人。 在用银两套出粮食铺掌柜的话后,蒋黎书便特意留意他所提到的采购人。 长达两日的蹲守,终于让她逮住了人。 那是大约五个左右看起来极为平凡不显眼的人,一身粗布衣裳,裤腿处还粘黏着许多泥渍,为首的那个倒是长得壮实非常,腰间挎着一个布包,左右观察着四周很是戒备。 他们这行人驾着一个驴车,后头木板车上平铺着一层干草,倒十分像乡下来的朴实汉子。 不过蒋黎书仅仅凭他袖口中不小心露出的衣角察觉出了端倪,哪有外头套着粗布褴褛里面能穿这般干净且衣料上乘的内衫? “动作都快点!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去!”挎着布包的男子督促着其余几人往驴车上搬运粮食。 待将大约十几袋粮食搬运上车之后,他们便结好了银两,却没准备立即离城,而是去了一户巷院里头的农家,让主人把这些粮食研磨煮熟,最后烘制成干粮。 等将几袋干粮装添完毕后,已经到了傍晚,他们这才往城外赶。 蒋黎书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为了不引起注意,始终与这一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果不其然,他们走的是徐州城通往青岩镇的那条路,只不过未到镇上,他们便拐进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偏路。 这路用杂草废枝遮盖,掺和在同时枯枝败叶的林木中,看上去倒显得十分和谐。 为了不在这狭林中跟丢了踪迹,蒋黎书不得不缩短了与那行人的距离,好在她武功并不差,所以一路追到据点也无人发现。 蒋家军的忠心程度跟他们的领头人如出一辙,就算如今整支队伍沦受他人钳制,也没有一个逃兵或者因饥饿受降。 就算士气低下,甚至有人已经昏迷不醒,竟没有一个失控求饶。 守着他们的无疑是大雍的箭步军,至于从属哪一只势力,就不得而知了。 最前头有安营扎寨的迹象,但是也仅仅只是用树枝搭建了几个简易的遮顶。 天色完全黑沉下来,蒋黎书小心翼翼地巡视了一周,也没见到蒋铎蒋锋两人的身影。 只有最靠里面的那个据点了,那处大约有十几个士兵守住,更加让蒋黎书确定人应该是被控制在了那个地方。 虽然被发现的几率极大,可蒋黎书想着怎么着也得先将祖父和父亲两人救出来,于是她隐在草丛间,放缓了步伐朝那地方摸索前进。 观察的这一会儿,蒋黎书发现他们大约两个时辰换一次岗,于是她打算乘着换岗的功夫偷摸进去。 “你说,我们在这里还得守多久?”一个守卫扭动着酸痛的脖子,哀怨出声。 他身侧的同伴长叹一口气:“估计得等京里头的那位完事儿吧。” “哎哟喂,长公主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你说这得拖到几时啊……” “嘘……”听到这话,那人立刻谈虎色变起来,“别乱嚼舌根,让人听见你就完了。” 正在他们两个说话间,就有十几个与他们相同打扮的守卫顺着缓坡走了上来。 “喂!上面的几个!换岗了!” 提及换岗,方才还在抱怨的人立刻欣喜起来,急忙走了下去。 借助这个可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蒋黎书立马顺着草丛往下靠近,只不过还没等她抬脚,便被人拉住了后衣领。 以为被人发现,蒋黎书掏出腰间绣刀便往后扎去,却没成想扑了个空。 直至对上一张熟悉的脸,蒋黎书立马怔住。 那人指了指身后,似乎是在向她示意跟着自己走。 虽心下疑惑,可蒋黎书还是收起了绣刀随人而去。 最后他们两个来到了正道上,蒋黎书才拉住前头人的衣袖,扯开了嗓子问道:“郁长玥,你怎么在这儿?” “救个傻子。” “哎!你什么意思?”刚说完,蒋黎书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听到的居然是个男声。 “你!你你!”她因吃惊而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分隔两地 老迟!有人欺负你家媳妇儿! 谢予迟轻轻抬了眼皮,月色映进他琉色的瞳仁中,神色淡淡,不管其他,也没有解释的意图,甚不在意的谢予迟转过身往前走去。 一脸惊愕的蒋黎书连忙跟了上去,“原来你一直都是个男人!” “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厉害,可你……天啦!”她想问想说的太多,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 “还想不想救人?”许是因为现下的蒋黎书太过聒噪,谢予迟顿住身形,停下来反问。 险些忘了正事!她一拍脑袋,连忙开口:“你方才阻止我作甚?” “蒋大将军他们并没有被关押在那处,你去了只会自投罗网。”谢予迟说着,继续走路。 “那他们到底在哪里?”蒋黎书疑问道。 “徐州城。” 言简意赅地吐出几字,谢予迟便施了轻功加快速度,而蒋黎书见状,也立即跟上了他的身形。 入城之后,两人走在街道上,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处高匾红门前。 “我还是想问,郁晚晚知不知道你是个男人。”摸着下巴,蒋黎书粗略地扫了一眼牌匾上头的字,然后又盯着谢予迟的脸打量。 “知晓。” 得到回答,蒋黎书不依不饶:“那你为何要假扮长玥入宫?” “为了晚晚。”谢予迟一边答话,一边皱着眉,望向石狮两侧空荡荡的位置,似乎在微微思虑什么。 “那你到底是谁?” “她两年前辜负的一个戏子。” “那……”蒋黎书还要问这问那,却被谢予迟冷声打断。 “你没看见这是什么地方?” “衙门啊。”蒋黎书挑眼回答,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这……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倏得睁大了眼睛,面对谢予迟那副仿佛在看一个痴呆的表情,难以置信开口:“你的意思是……” 蒋黎书微微靠近了谢予迟,故意压低了声音:“我祖父他们被关在了这里?” 什么话都没说的谢予迟拉开了同她的距离,似乎生怕被这人反应迟钝传染,然后转过了头,往前走几步。 不知这人卖着什么关子,蒋黎书也跟在他后头巡视着四周。 “回去。”约摸着半柱香的功夫,谢予迟迈步往回走。 “什么?我们不闯进去救人啊!”蒋黎书已经准备掏刀。 “若你想被箭射成筛子,那便去吧。”谢予迟寡淡地瞥了一眼她,然后抽身离去。 见人离开,蒋黎书握紧了手里的刀柄,暗骂一声,接着也跟随谢予迟离开了徐州衙门。 他们又绕过了几个街巷,最后进入一家客栈,直接上二楼来到最后一个房间推门而入。 “主子。”戾风守在门口,见谢予迟走进立刻行礼。 “哎呦,吓死我了。”跟在谢予迟身后的蒋黎书叫了一句。 “蒋小姐。”戾风接着朝她抱拳。 “你去了那徐州府尹陈柄发的私府,有何发现?”谢予迟来到一房间内的桌前坐下。 “禀告主子。”戾风说道:“虽然陈柄发向外宣称从外头抓住的两名匪首关押在了衙门,但他府内有一处后院无论是明侍暗卫都部署的异常密集,所以属下猜测,两位将军应该是被关押在了陈府,而且,那位身边的秋月也在院落里出现过。” “是吗。”骨节修长的手指细细摩挲着手里的杯沿,谢予迟双眸微沉,长卷地睫毛掩盖住眼底思绪。 “那还等着什么,我们去把人救出来!”蒋黎书说道。 “蒋小姐,请稍安勿躁,如今属下只是猜测,仍需观察几日方得定论。”戾风出声劝阻。 虽心里急切,可蒋黎书清楚自己脑子不够好使,若是冲动还得拉人后腿,所以她只得连啧几声,憋住性子在房里来回走动。 “郁广冀这个王八蛋!”突兀的一句骂声,让房里的另外两人侧目。 “他们看守蒋家军的地方,我说看到的几个头目怎么这么熟悉呢!那不是郁广冀身边的几只走狗吗?” 在谢予迟的眼神授意下,戾风快步来到蒋黎书身前。 “蒋小姐,得罪了。”话毕,戾风捂住了蒋黎书的嘴。 “你的声音再大些,楼下的人可都能听见。”谢予迟唇角微勾,笑道。 “戾风”他转向一侧,继续开口:“明天白日你再同我去一趟衙门,今日我寻遍各处,也未见他的踪影,恐怕……” 戾风心领神会,知晓谢予迟是在担心谢琉先一步去了京雍。 的确,在得知蒋家军从西境回京的路上失踪一事后,他便隐隐有些猜测,这谢琉,恐怕是同郁广冀搭在了一起。 就在蒋黎书愤愤不平地拍开戾风的手之时,窗枢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弱的敲击声,听似零落,却极有规律。 房中之人皆屏住了呼吸,而谢予迟则是快步走到窗前,将窗户拉开一道缝隙。 眨眼间,一只脚下绑着纸条,灰青色的小鸟便钻了进来。 好看的眉微蹙,谢予迟立刻解下纸条打开来看。 看完之后,他将纸条攥进手里,瞬间脸色蒙上一层阴影,接着大步朝外走去。 “主子。”戾风出声唤道。 “你在此处,同蒋黎书一道等着怀瑾过来,我必须立即回京。” “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涌现丝缕不安,蒋黎书追问。 谢予迟已经踏了出去,只留一道泛着冷意的余音蹿入他们耳中。 “晚晚出事了。” 三日的时间很长,长到三十六个时辰都可令无所事事的人心烦意乱,三日的时间也可以很短,短到眨眼而过,繁忙到脚不沾地的人还依旧恨着时不我待。 景宁公主当属前者,可又不同的是,她虚度的三日却心如止水。 端坐在院落的临水回廊处,郁烨的目光渐渐自池中那一株枯败的荷根处收回,浅浅淡淡地落在跪在自己跟前的侍女身前。 “想好了?”淡色薄削的唇轻启,话语间没有带着一丝温度。 “是,公主。”地上的女子语气坚毅。 “既然如此,你家人的仇我应下。”郁烨垂眸,朝着身侧的书墨抬手。 “站起身来。”她对地上的女人说道。 那侍女应声而起,站的挺直,随后书墨走到她跟前,一掌既出,直接击碎了她右侧的肩胛骨。 只听她闷哼一声,连连后退几步。 郁烨见状,走到侍女面前,从袖口掏出一方瓷瓶,倒出颗黑圆药丸递给了她。 “服下,暂时止痛。” 等到那侍女接过吞下,郁烨才接着说道:“我不会给你下迷药,但你要知晓临阵脱逃的后果是什么。” “奴婢谨记!” “好。”郁烨转过了身,继续回到木椅凭栏处斜倚坐下。 “书墨,带人去沁央阁。”她低垂眉眼,再次盯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 “属下遵命。” 既然三天的时限已到,郁广冀自然如约而至。 夜色将长街尽头吞噬殆尽,只余各府各铺门前两盏红灯照染着黑暗。 睿王治水有功,加上因这一事还失去了双腿,一时竟成了百姓心之所向,城中人无一不称赞叹惋,就连平日里茶楼最喜爱讲奇异志怪的说书先生,近来都换上了郁广冀的治水传奇。 而人们口中顶个夸赞的功臣,正堵在景宁公主府大门处,看着手底下的侍卫将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 听闻郁烨在这三日内并无动作,他越发笃定这回是拿捏到了人的软肋,于景宁公主来说,无非就是靠着蒋家与天家这两座大山,若是倒塌下一座,景宁的势力将大不如前。 不过,他并不想就这般撤去她的所有退路,毕竟蒋家与郁烨对他来说还是甚有裨益。 瞥见身侧之人心情大好,邬琉抬手,轻笑道:“看来王爷这次是胸有成竹。” 郁广冀望着景宁公主府的牌匾,摊开衣袖,“十足的把握倒也谈不上,收不了蒋家,但是郁烨这枚棋子本王势必拿捏的住。” “放心。”他侧头,眼神深沉,“你我之间的约定,依旧履行。” “那便……多谢王爷了。”邬琉舒朗一笑,顺势退后让步,摊手道:“王爷,请。” 将手端放在两侧椅扶处,郁广冀便被侍卫推入府内。 当他进入门口之时,便瞧见书墨站立在那里,似乎已久候多时。 “书墨参见睿王。”他拱手行礼。 郁广冀挥袖,道:“免礼。” “公主已在内院等候王爷多时,请王爷随着侍卫入内。” 微微颔首,郁广冀便被推到了前处,书墨垂首,拦住了即将跟上的邬琉。 “邬公子,请您在前厅等候。”书墨淡漠出声。 “看来公主是不愿见邬某了。”邬琉状是愁郁,轻叹一声:“也罢,那在下便在外头等着王爷吧。” “闫凌。”书墨朝身后抬手,“先带睿王殿下入沁央阁。” “是。”闫凌走上前,朝郁广冀俯身行礼。 “王爷,这边请。” 既然睿王已经跟随闫凌先行离开,书墨便对邬琉开口说道:“公子,请随属下入前厅。” “好,前日过来未能好好观赏这景宁公主府,今日倒是得了个好机会。”悠闲抬步,邬琉四处张望,跟着书墨走向另一处方向。 同郁广冀彻底分径之前,邬琉回眸,望了一眼他行去的地方,脸上的笑意凝结在了眼底,取而代之的是涵盖鄙夷的深长意味。 事情还要自三日前说起,他午时从景宁公主那处回到睿王府之后,便发现自己袖腕处多了一个荷包。 想起自己出景宁公主府前擦肩而过的侍卫,邬琉饶有兴致地拿出荷包。 将荷包收入袖中,他向郁广冀辞离,回到了自己房中。 将荷包打开来看,里面空无一物,与此同时,郁广冀为他派得贴身侍卫忽得在门外敲门。 “邬公子,王爷在书房等您议事。” “在下正更换衣物,这便前去。” 说完,邬琉便坐在椅子上,拿着手里的荷包打量,忽然嗅到这荷包上一股浓烈的胭粉味。 等到屋外人脚步声走远,他将那荷包丢在桌上,打了一个响指。 话音刚落,一个高挑的俏丽女子便出现在房中。 “春花,去给我查查这荷包上的香料出自何处。” “是!”那女子殷切应下,立即翻窗而出。 待他敷衍完郁广冀,已是一个下午过去,再回到自己房中,春花已经候在了那里。 “查的怎么样?” “回禀主子,这香……”春花脸色有些微红,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怎么?”邬琉回头盯看踌躇之人,语气上扬。 “这香乃是胭脂醉,出自皖香苑的……的清倌楼。” “是吗。”邬琉笑意愈深,眼尾轻挑,让人分辨不出这是怒极反笑还是不甚在意。 尽管谢琉不知道那公主府的侍卫塞给他这什物有何意思,不过为了一探究竟,他还是趁着夜色来到了皖香苑附近。 经过一处巷落之时,他发现有一黑衣人隐在黑暗处,但那身形,同白日里与他错身而过的侍卫如出一辙。 想了想,邬琉转身,朝着跟在自己后头的侍卫摆摆手,指向皖香苑的门口:“既然各位都随在下来了,就不如进去小酌一番。” 那几个侍卫面容隐隐有些难色。 邬琉笑笑,转动几圈手里的赤色佛珠,率先走进皖香苑,那几个侍卫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他们刚踏进去没多久,就被几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妖娆男人缠住了身形。 满脸笑意邬琉站在老鸨身边,抬手,随意丢给她一掂金子。 “给我缠住这几人,两个时辰,办的到吧?” 老鸨看见金子,自然是喜不胜收,立刻连声赔笑:“没问题!公子,包在咋们身上。” 微微点头,邬琉瞟一眼被不休不饶纠缠的几个身影,便悠悠然地移步离开了皖香苑。 回到方才那处院落,邬琉立刻见眼前一黑,竟是被人套进了麻袋里面。 “邬公子不必担心,这是公主的独特请人方式而已。” 的确,就连堂堂相国廖云淮也逃脱不了这种会面的必经过程。 出人意料的是,邬琉居然也并未反抗,直接就让人把自己扛了回去。 见到郁烨的第一眼,邬琉便知道自己应是被带入了景宁公主府,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石室中,除了最中央的简易木桌,这间不大不宽的石室也没了其他物件。 周围墙壁平整光滑,连一个凸出的烛台都没有,巡视下来,只有郁烨后方有一个通往外界的门,而那个应该是她贴身侍卫,容貌凌厉俊逸,静默地守在门旁。 “招待不周,二殿下见笑了。”郁烨双手端放置腹前,抬眼浅浅勾唇。 邬琉舒颜一笑,将手臂搭在桌上,看向郁烨:“在下同他,就这般相像?让你一眼便认出了身份?” 郁烨笑而不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摆在了桌面上。 “既然公主已猜到了在下身份,那便容在下再次自介一番,不才谢琉,楚颖太子谢予迟的二皇兄。”停顿片刻,谢琉缓缓靠近郁烨方向,继续开口:“久闻景宁公主谋略独绝,识人慧珠,怎么留容得下这般危险的人物在自己眼皮子跟前晃悠呢?” “二殿下不必多问,只需告诉孤一点,你要怎么样才会放过谢予迟?” “放过?”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十分滑稽的笑话一般,大笑了几声,尔后托颚凝视郁烨,“在下何时说过,要他的命了?” 将对方的轻蔑动作尽收眼底,郁烨也不气恼,只是将桌上的信展开来。 “景宁愚拙,不懂殿下送来此信的目的。” 就在几日前,连同书墨从眼线收来的消息,这封信也一同呈放在她的案桌前。 “在下只是不想公主受人蒙蔽,我们楚颖的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单纯良善之人。”谢琉微微后仰,挑眼觑向郁烨。 “信上说得很清楚,他不仅暗中告知郁广冀是你散播消息扳倒刘章和,还在周山陵园自导自演一出戏码,让你相信他手下那批弧刀死士从属于我手下,更是在这几月之内,将你大雍局势摸个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郁烨表情平静,眼神如荒败院落处古井深下那无波的死水一般。 “鄙人可是冤的慌!什么事都赖在我身上。”谢琉环臂坐正,貌似十分无奈。 “不是问你这些。”郁烨抬眸,正视对面的人。 “孤要问的是,喀什努全族遭灭,以及郁广冀失去双腿之事,与谢予迟是不是有关。” 不是郁烨过于多心,只是这两件事发生的太过巧合,且她派人天南地北地收集了太多信息,可都对这暗下杀手之人毫无头绪。 她的对头太多,真正能帮到自己的没几个,而且还是能用如此狠辣手段报复对方的。 “这在下便不知道了。”谢琉眉开眼笑,思忖半响,便又对郁烨说道:“你不妨亲自去问问他,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 “你对他做了什么?”郁烨危险地眯起了眼。 “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能对他做什么?” 谢琉无辜瞥嘴:“怎么说我也同太子殿下在宫里相处了这么多年,自然知晓他的行事方法,有用则用,无用则弃,既可以冷漠残杀了无利害之人,也可以笑着将对手捅得鲜血淋漓。” 说着,他悄悄观察起郁烨的神色:“要是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还会再没有意义的地方呆下去?还会……在无用之人身上耗费精力?” 见郁烨表情没有一丝松动,谢琉有些失落,“公主且放心,在下孤身来到大雍,只是受人之命,将太子殿下带回去罢了。” “不言其它,在下还要多谢公主将人放出去,指不定还无需在下苦苦相逼,太子就自己回到楚颖,而且若是公主答应了睿王的条件,在下又能全身而退,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怎么就笃定孤一定会答应。”郁烨请眯了眼,略加思索后缓缓道。 “睿王只是想要你那一屋子的密簿而已,同蒋家军相比,对景宁公主来说又何妨一提?” “确实……不值一提。”细长干净的手指自桌上划过,郁烨施施然起身,背过身去。 “实话说来,能让楚颖太子与晋雍长公主结下这么一段缘,功臣还是在下。” 桌上烛灯恍过,立在桌前的纤瘦背影微微一滞。 谢琉用袖口擦着手里的佛珠,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若不是当年我派人将他逼至绝境,公主又怎能在幽州捡到这么一个落魄太子?” 紧捏住椅背,郁烨转过身来,表情依旧云淡风轻,看不出一丝情绪波澜起伏。 “那孤还真是谢谢你了!” 经过这么一番谈话,郁烨也大致摸清了谢琉的打算,要么如他所言,用蒙汉细作一事逼迫谢予迟回楚颖,要么……就是直接借助此事将他扼杀于京雍。 不管如何,谢琉的话不是不能信,但不可全信。 “书墨。”郁烨定定看向谢琉,缓缓扬起嘴角,“送二皇子回府。” 回忆结束,谢琉反应过来已经被带到了正厅处,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茶水,似乎是特意备下的。 他快走两步,掀袍坐下,直接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上,垂目打量。 “唉……若是在下中毒倒地,是不是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边说着,谢琉抿了一口茶入喉。 正好过来叫书墨的书歌倚靠在门边,听到这话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 怕有毒您别喝啊! “书墨。”书歌转过视线,立即咳嗽两声,低唤道。 “这便过来。”书墨回答,便俯身向谢琉行礼。 “属下告退,睿王殿下同公主恐怕还要相谈许久,若您觉得无趣,可以在府内转转,只不过天色已晚,公子还是注意些为好。” “那在下便谢过公主厚待。”谢琉站起身,抬起茶杯,朝门口的两人笑笑。 离开正厅之后,书歌与书墨并排走过长廊,身后跟着两个手持提灯的侍女。 “哼,笑面虎,同那位长玥……哦不,应该是谢公子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书歌出声,说话的语气有些不满。 书墨听着,也只是沉默不语,在牵扯大事与是非上,他一向坚信郁烨的判断。 身体恢复后,书歌便告诉了自己一些真相,书墨当时第一反应便是想拼了命去杀人,毕竟对方曾诱骗公主同床共枕,接着仍旧难以接受,最后通过闫凌书歌一系列的劝导下,他花了三天接受现实,到如今面不改色。 “如今只能听候公主差遣,但……我绝不会让他们伤害到公主一丝一毫。” “那是自然,再者这是在京雍城,还能让他们翻出什么风浪来?”书歌正说话,忽然回想起了什么,便有些疑虑地低语出声。 “你说,公主私下给闫凌安排了什么事啊,那小子偷偷摸摸的准备,还一直不让人知道。” 提到这事,书墨摇了摇头。 “不管它了,你我先把公主吩咐的事做好。”书歌驱散心中疑虑,同书墨一起往郁烨的房间走去。 沁央阁中,郁烨长发用赤玉金钗梳起了朝云近香髻,红豆血珠耳坠衬得她肤色雪白凉薄,一身深蓝银线描花长裙袭地,外披长尾鸾袍,无声无寂,她静静坐在方正梨木桌前。 忽闻木椅轮轱辘转动的声响,郁烨轻轻抬眼,清瞳水眸光华流转,似是拢了一方京雍城的秋雨。 郁广冀停在桌前,招手示意侍从离开,遂径直开口说道:“其中利弊,想必烨儿早已权衡清楚,怎么样,这交易能否达成?” 停顿半刻,郁烨浅笑嫣然,缓缓启唇:“烨儿如今势力单薄,还能如何反抗?自然如皇叔所愿。” “你能这般想倒也懂得变通。” 郁烨自袖口拿出一把梅花形状的铜质钥匙,放在桌上,随即推到了对面郁广冀的身前。 “皇叔想要的东西,就在孤房间后方的暗室处,皇叔派人前往,自有人会为你们引路。” 脸上浮起满意神色,郁广冀拍手,唤来了几个侍卫。 “带着这钥匙,去景宁公主房内,先带几本东西过来验明真伪。” “是!”那几名侍卫领命而去。 没到半刻,便有个侍卫拿着几本外皮同账本一般的书折返回来,递到了郁广冀手中。 “禀告王爷,内室中确实有几排书架,上头也排满了这样的账簿,只是……” 接过那几册看样子很厚的薄册,郁广冀等不及地翻开,在瞥见这册子里的东西之后,他便知晓侍卫欲言又止的意思是什么了。 “空白?”郁广冀将翻过的书丢在地上,又去翻第二本。 “都是空白!” 他勃然大怒,将所有的薄册重重摔在桌上,目眦尽裂地冲郁烨吼道:“郁烨!你在骗本王?” “怎么?为了那些秘密,还你祖父以及叔父的性命都弃之不顾了?!” “皇叔。”郁烨冷哼一声,讥讽情绪在她双瞳里翻滚平复,终究归于平和。 “你要的无非就是我内室里的东西,如今给你了,又不买账?” “本王要得是这些一个字都没有的白纸吗?郁烨,别跟本王装疯卖傻!” “皇叔可不要函矢相攻,说要这东西的是你,现在翻脸不认账也是你。”抬起手,郁烨的指尖轻敲在桌面上。 “孤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皇叔口中那些秘辛暗史都被记载成录,藏在什么内室里。” “你什么意思?”这话传来,让郁广冀隐隐有些不安。 “意思还不明显?”她收回了手搁放在腿膝上,垂眼冷笑,“什么薄册记载着笼络全城上至朝堂官员宫妃世族,下至平头百姓的消息秘密,根本就不存在。” “所以你是说,所有提供给本王的消息,都是你从当时从眼线暗桩里得来的?” “不对……不对!”郁广冀又连声反驳,怒视对桌前面容淡然的女子。 “本王许多时候问你朝官秘辛,你都能当场给出解答!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派人调查!” “皇叔说得没错。”郁烨起身,慢慢走到了郁广冀跟前,盯看他半响,轻语出声,“想知道真相,先让您身后那个碍眼的东西出去如何?” 郁广冀忍住胸口涌起被人戏弄后生出的汹涌怒意,愤懑出声呵退侍从:“给本王出去!” 见人离开,房中只余留两人,郁烨理了理发髻,好整以暇地凝视着椅上之人:“你要的消息,都在孤的脑子里。” “所以皇叔,您要怎样夺走?” 毫不掩饰地露出惊疑目光,郁广冀强扯出一抹讽刺笑容。 “且不论京雍百姓,这朝廷内外少说也有几千重臣外戚,你都能记得?” “若皇叔不信,孤也拿您没有办法,但既然您要的东西已得到,交易照旧。”郁烨说道。 郁广冀的脸色逐渐阴沉,他知道纵然郁烨设下的套一个接着一个引人上勾,又是何般狡诈多端,但到了这番田地,她没有理由说谎。 “不信吗?”她轻声开口,便是步步让对方陷入沉寂。 “户部侍郎张敦纵容其子营商霸田,中饱私囊,敛财无数,还曾帮其掩盖逼杀一家孙姓农户四口人的事实。” “京北驻防军营左仆射郑峰年近六旬,表面上与妻结发相老,私下却是个喜好狎玩幼童的变态。” “至于孤的好皇叔……”郁烨俯身,手撑在桌面上,慢慢靠近了郁广冀。 “当年为了逼迫王妃刘媛嫁于自己,动用关系将她定了亲的未婚夫送上岭南兵营剿匪,最后再派人将他暗杀……” 当她说到这里之时,郁广冀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的嘴唇因激动而不断发抖,头上青筋暴起,盯看郁烨的双眼血红。 突然伸出手,郁广冀紧紧捏住郁烨的手腕,力道大的几乎想要将她的骨头就此捏碎,半响,他咬牙切齿道:“郁烨,你这人身上藏着这么多别人的把柄,就不怕哪一天就死在谁的手上?” 忍住手腕上传来的尖锐痛意,郁烨倏然一笑:“怕?眼下不就有个想要杀了孤的人吗?可孤偏生就没有胆小的命。” 郁广冀大力将人推开,发泄般一掌拍在了桌上,而握住手腕的郁烨踉跄后退,来不及查看手腕处的情况,便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无法止住的咳嗽让郁烨躬下腰来,胸口一阵涩缩,她用手帕捂住嘴,不由自主地紧拧眉头,喉咙中似遭人抓挠一般刺痒,咳嗽连带苦水从胃腔涌上,险些让她生呕出来。 看到郁烨这幅模样,郁广冀冷冷笑了起来:“郁烨啊郁烨,看来寻常人动不了你,但这老天却不肯饶你。” 勉强止住咳嗽,郁烨直起佝偻的身子,移开唇上的手帕,若无其事的将它收入袖中。 “放心,孤这一命尚在,还可以同皇叔斗上好几年。” “过得了这一劫再说大话吧!”郁广冀轻哼一声,平复心绪,接着语调微扬道:“别以为昨夜你同邬琉会面本王会不知情!妄图联合起来把本王当猴耍?郁烨,你莫要轻看了旁人!” “若不是本王同他还有约定,昨晚就该他有去无回!”话毕,他从袖口中掏出块中间刻印着一个蒋字的黑铁虎符举在手里,威胁开口:“你不会认不出来这东西,奉劝你一句,从今往后好好听本王的话,否则,这迟迟未归的蒋家军会安上一个什么罪名,你可得想清楚了!” 郁烨紧盯那虎符半响,复又咳嗽几声,发白的唇半张:“蒋家清者自清,无凭无据,你想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无凭无据?”郁广冀忽然恍然一笑:“烨儿可以翻旧账,本王怎么不可以,十六年前蒋铎私自坑杀陛下派去援疆的八千精兵,为何没有上报天听?而是私自将其计算在战亡数里?” “怎么可能?”郁烨身子有些发软,不由得便扶住椅背站定。 “不信?本王带回了当年传达蒋铎命令的护卫,你若不信,本王可以让你亲自去拷问。” 费力稳住身形,郁烨蹙眉,攥着椅背的指尖微颤,她知道郁广冀难缠,可未想到他竟能如此咄咄逼人。 “实话说来,烨儿还是尚存着一丝虔悯之心,对于你的那些亲近之人,倒是舍不得去查去探。” 郁广冀摇摇头,状似怜悯道:“谁胸膛里那块肉翻出来,是没有一个黑点的?” 见郁烨有些失神,郁广冀愈发愉悦,方才被逼至困境的窘迫也一扫而光。 他将手里的虎符重新放进袖里,自己转动着木椅转过身去,眼底闪过一似诡谲。“过不了多久司徒浩然就会拿刘章和之事参本王一本,烨儿应该知道该如何处理吧?” 过了一会儿,郁广冀没有听到回答,也满不在乎地朝门口移动,却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烛台倾倒的声响。 他回过头,猝然睁大了眼。 只见郁烨将盏台丢在了地上,而手里握住着蜡烛。 “郁烨!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郁烨缓缓勾唇,瞳仁中似结上了一层融化不开的寒霜。 没有一丝犹豫,她将手里的蜡烛丢向了不远处铺满了被褥的床榻之上。 不到半刻,那床榻便被点燃,布匹棉絮烧的噼啪作响,郁烨静静立在原地,身后是渐升渐盛的汹涌火光。 头上的赤珠被火光照映的愈发流光红艳,昳丽的面容却如枯槁死灰一般,她薄唇微张,吐出的话冰冷而决绝:“按皇叔的话来说……自保而已。” 这下倒容不得郁广冀再同郁烨对峙了,他慌忙地转动着木椅靠近门口,口中大喊:“来人!救火!” 似乎是要故意加大这场火势,郁烨不顾浓烟入喉的危险,躲开即将倒塌的木架,寻出一切易燃的东西丢进烧得正旺的火堆里。 伴随着外头的呼喊声起,郁烨意识到戏已经演够,自己是时候脱身了。 周身的温度越来越高,烟雾也越来越密集,她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挪动着步子走向门口,额角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迈出的步伐也越发艰难。 咳嗽时,她在视野模糊之中,瞥见地上有一根椅腿还在燃烧着,因陡然什高的热度使得郁烨手臂上的伤疤微微刺痛起来,似在无声无息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若太子执意不肯离开,在下也只好将他除去,然后李代桃僵了。” “哦!还有一事想要公主知晓。”在被重新套上麻袋前,谢琉故作神秘道:“谢予迟赶去江家染坊救你之事,将成为插在他身上最尖利的一把利刃,但对于公主来说,恐怕是一件幸事。” 回想起那晚谢琉离开的话,郁烨弯下身,颤抖的手伸向了那块仍在燃烧的木棍…… 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赶了三天的路,谢予迟在景宁公主府门前勒停了马,一眼望见睿王身边的随侍,什么都来不及更换便冲进了门。 那些侍卫想要抓住谢予迟,却猝不及防地被他踢翻在地。 他随意夺下地上一人的佩剑握在手里,朝前重重一划,目光涌起森冷杀意。 “闪开。”简单的两个字,其威势就足以让其它人退避三舍。 “哎呀~许久未见,阿宸杀气还是这么重……”谢琉转动着手里的佛珠,满面春风地从不远处的亭榭间走了出来。 谢予迟仅仅扫过他一眼,便继续朝后院走去。 “这么着急离开,是想去寻景宁公主?”谢琉一个闪身,阻拦到谢予迟身前。 “滚。”谢予迟冷哼一句,眼梢泛寒。 “她正同睿王谈话呢,恐怕没时间见你。”谢琉悠然道。 看见对面有个侍女匆忙跑过,谢予迟一把揪住了那人。“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女惊魂未定,讷讷开口:“沁……沁央阁失火了!” “啊呀!”谢琉睁大了双眼,故作惊讶道:“不会就是景宁公主和睿王谈话的那院落吧!” 话音未落,谢予迟瞳孔紧缩,倏然松开了手,朝前方奔去,与此同时,谢琉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想要拽住他的手臂。 察觉到身后动作,谢予迟忽得回头,眼眸一凝,持剑轻划,一道剑光擦略而过,眨眼之间,谢琉旋身后退,堪堪躲过了刃影,可手背上还是出现了一条口子,同时慢慢渗出血渍。 “再靠近,我便杀了你。” 撂下这句话,谢予迟便消失了踪影,余留一把剑插在地上。 第一百六十九章 老迟要蹲大牢啦! 沁央阁内,断裂的椅子腿自发白而手汗粘腻的指尖滑落,郁烨哆哆嗦嗦地将袖口拉了下来,遮住还在颤动的手臂,她额间的汗浸湿了鬓角,头昏脑涨之余,太阳穴突突地跳。 吐出口里咬住的锦帕,喉中涌起一阵腥甜,她虚弱地咳嗽着,颤颤巍巍地往门口靠近。 视野模糊间,郁烨眨了眨眼,这才发现一道身影突然闯了进来。 周围热度略微褪去了些,手臂处还是火辣辣的疼,她扬起头,熟悉地脸庞撞进眼里,再垂手,发现自己正被一件湿了的披风包裹住。 “还……回来做什么?”断断续续吐出这话,纵使语气生硬,可她还是软了身形靠近贴向自己的怀中。 坚实又令人心安。 “晚晚别怕。”低语安抚,谢予迟似没有听见郁烨说什么,只是注意着房中各处的火势,接着将郁烨抱起,用手护住她的头往外冲去。 在外头侍卫婢女扑火浇水之下,这火势渐渐弱了下来,尽管如此,谢予迟在抱着郁烨从火中冲出来之时,为了躲开倾倒的门框,他鬓边的须发还是被烧断了一截。 因为书中尽是白纸一事,书墨等人还在暗室中同那几个侍卫对峙。 直到后头有个侍女没看见郁烨逃出来,才着急忙慌的去寻他们。 等到书墨他们匆忙赶来,谢予迟脸色冷寒,坐在长廊边抱着已经昏过去的郁烨在怀里,任谁都不肯靠近。 也不知随后赶来的谢琉同郁广冀说了什么话,他最后没在纠缠,立即带着人离开了公主府。 “谢……长玥公主,你回来了,公主她……。”书歌谨小慎微地靠近,想要查看郁烨的状况。 闫凌惴惴不安地站在书墨身后,看着这足以称得上是心惊胆战的一幕。 每每这景宁公主一受伤,他这主子就想杀人。 搂紧怀里昏睡的郁烨,谢予迟脸色又冷了几分,“我问你们,这是郁广冀放的火?” 见四周无其它外人,书墨上前一步,垂目出声:“回公子,若无意外,应是公主自己放的火。” 谢予迟一怔,随即问道:“为何?” 似乎是犹豫许久,书墨才艰难开口:“一来是借着这把火,可以将睿王夺取公主府暗室的密薄不成,气极之下将其所有烧毁的传闻散出去,从此免去那些人的觊觎。” “二来……公主以为你不再回公主府,就打算为你制造假死机会永久脱身……” 谢予迟收拢怀中之人,压抑克制住内心的自责愧疚,他眼中晦涩难忍,低声喃喃道:“你在这里,我又怎么会不回来……” “公子。”书歌上前说道:“如今沁央阁已毁,你还是先带着公主回她的房间吧。” “方才我也是要直接带她回去,可是她意识清醒时偏生不肯。”谢予迟皱紧了眉。 “可能……” 想起郁烨桌前陈列着从各方搜寻过来有关谢予迟的情报,以及为了安慰遭人“抛弃”的郁烨,特意寻的几个长的十分俊俏的戏子画像,都还没来得及收拾,书歌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公主是在闹脾气吧……” 将事实弄清之后,谢予迟心情从未像现在一般复杂,看到郁烨这般模样先是心疼,得知她擅自揣度自己的想法又是气恼,但最多还是责怪自己没有能及时赶回来。 书歌说罢,朝着闫凌使了一个眼色。 闫凌心领神会:“哦~那个……主子,您赶了这么久的路定是疲乏,要不您先去客房休息?我先回公主房间整理一番。” “不必。”谢予迟抱起郁烨站起身,“我先送她回房。” 看到对方动作,闫凌朝书歌朝着无奈笑笑。 房内,谢予迟将郁烨放在床上,按照惯例用内力为她调养内息。 其它两个都十分识趣的离开,只有书墨纹丝不动。 直到谢予迟收敛了内力,缓缓呼出一口气,从床上起身之时,险些摔倒,连天的奔波加上运功,已是有些强撑。 书墨上前一步,堪堪扶住了他。 待他稳住身形,坐在了桌前,书墨淡声开口:“谢公子,属下并未想过你还会回来。” “我在你们眼中就这般不可信?”谢予迟揉了揉额角,唇下的小痣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牵动。 “想必你也应当听到了些传闻,这次睿王来势汹汹,一个蒙汉细作的身份,就能将你置于死地,就算公主能力排众议地保你,也恐怕是凶多吉少。” “我知道。”他眼神一黯,悄然挪去放在郁烨脸上的视线,“此番入京,便是要了结此事。” 缓缓捏紧了双拳,纵然十分不情愿,书墨还是沉声道:“公主在意你,不会任你送死。” “放心,我自有安排。”说完这话,他抬起头,轻轻笑了:“相信我今晚就免不了牢狱之灾,请你劝住晚晚,让她不要插手此事。” 书墨不知道谢予迟想要做什么,但现下他也无法询问郁烨的意思,只好出声应下。 这景宁公主府失火的消息一下就传到了宫里,就算当时还在美人温柔乡里头的乾安帝也摔了杯子,立即命人把郁广冀传唤入宫。 “朕让你查案!没让你放火!”乾安帝连拍着桌子,朝下头并列站立的郁广冀与王翼怒道。 一旁的孙籍见乾安帝正在气头上,连忙挥退他身边的舞姬歌女。 “启禀陛下,臣并未故意放火,是烨儿她自己弄翻了烛盏啊。”郁广冀躬身辩解。 “晚晚又不是幼儿!无端端地怎么会将烛盏打翻?难不成……你还要说她自己纵火?” 确实就是这般!郁广冀刚要开口,又听见乾安帝继续道:“她放火能落着自己什么好?再者,晚晚有多宝贝她那一屋子的破铜烂铁,怎么可能冒着烧毁那些东西的危险放火?” 郁广冀不甘心,委屈又无奈地开口:“臣暂时也未想出烨儿此番做法是为了什么,但敢保证,臣按照刑部正常查案步骤进行,当时长玥并未在府中,只得询问景宁公主相关事宜。” “如今长玥回府,臣已经派了人前去捉拿她!” “好了好了。”乾安帝摆摆手,“此事先行揭过,若不是你执意要查,朕是万万不会怀疑长玥丫头的,除了你带来的那人,最好找出些其它东西证明!” “自然是有的,待明日当堂审案之时,臣会将一切证物公之于众。” 第一百七十章 天牢一日游 如谢予迟所料,还未等他换下一身脏污的衣裳,刑部便来了人。 书歌与闫凌分立大门两侧,愣是将一群侍卫堵在了门口。 “怎么?你们家大人放火还不够,还想要杀人?”书歌鄙夷地巡望一周底下的侍卫,冷声说道。 “刑部奉命前来拿人,违令者一并带走!” 为首的那个侍卫气势凌人,似丝毫未把人放在眼里。 “再说一遍,我们这公主府没有什么蒙汉细作!怎么,得不到景宁公主府里的东西,还想用人威胁,卑鄙无耻!” “区区一个侍女!还敢阻挠刑部办案?来人,拿下她!” “这里是景宁公主府,未经公主允许,谁敢造次!”闫凌拔出剑,往前一步站到书歌身侧,目光凛冽。 “我们奉陛下旨意前来抓人!何来造次一说。”那侍卫不堪示弱,也持剑而峙。 “就算是得了陛下恩准,今晚你们也休想带人离开。”书歌慢慢摸向腰间的暗器,眼神微敛,开始浸溢杀意。 “书歌,闫凌,你们退下。” 一道清冷通透的女声传来,引得方才还戾气迸现的两人不由微微一愣。 谢予迟依旧是那件束袖黑衣,没有外头的披风,使得他看起来身量高挺却有些瘦削,三千青丝仅仅用一个发冠束着,简单朴素的外饰依旧掩盖不了他隽秀独绝的容颜,许是因为近日奔波乏累,饶是倾国样貌也失了那一丝神采。 事实上那些侍卫看到了正主,心里头也存了些忌惮,毕竟对方武功高深莫测,若是尽力反抗,他们这数十人也不一定能够制服得了他。 “长玥公主,请您同我们回刑部。” “你不能去!”书歌伸出手拦到谢予迟身前,“公主若是醒来没看到你,我们要如何向她交代?” 提及郁烨,谢予迟面容浮起温柔神色,唇角漾开一抹轻浅笑意:“无碍,晚晚的事,我已向书墨嘱咐完毕,至于其它,需要我亲自去解决。” “长玥。”书墨忽然抓住谢予迟的衣袖,定定对上他的视线,意味深长:“若你踏出这里,公主想要做些什么,恐怕就鞭长莫及了。” 话说到这里,谢予迟突然面目严峻:“不要再让她殚精竭虑,耗费神思,今日我探她的脉像愈发虚弱,必须让她静养。” 话罢,谢予迟便脱开书歌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径直走向那群侍卫。 “走吧。”两字言毕,谢予迟语调不卑不亢,冷淡疏离。 翌日,天还未亮尽这宫道上便人往熙熙,就连常常以年老病乏为由不上朝的兵部掌司徐坤都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到宫里。 因为今日早朝暂延,乾安帝要亲自审问蒙汉奸细顶替长玥公主入京一案。 女眷入朝,可谓是这大雍先例,不过事关皇室血脉,自然不能轻怠,皇帝当朝亲审,也是理所应当。 一众朝臣被排除在金銮殿外,只余留乾安帝,睿王郁广冀,相国廖云淮,监察御史,以及六部掌司在内,本来按理说京兆衙门的主事郁怀瑾也应当出现,可他不久前声称因为公务亲自要前往北境,已经动身离开,故而缺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当朝对峙 那些个朝臣秉持着看皇家热闹的心思堵在殿外,仰着头朝里面张望。 “司徒大人,你说这次睿王是冲着谁去的?”看不见里头的状况,郁明启拧眉,询问身边的司徒浩然。 “还能有谁。”司徒浩然轻蔑一笑,“当然是景宁公主,臣听闻这刘章和能落个问斩的下场,长公主功不可没。” “那事不是瑾王查出来的吗?” “殿下有所不知!”司徒浩然放低了声音,神秘莫测道:“若不是被公主抓住了把柄,又遭她亲自入府逼问,那位怎么可能招认?” 郁明启恍然大悟,可忽然又有些不安起来。 一旁的司徒浩然察觉郁明启心中担忧,便出声劝慰:“殿下,现在我们且按兵不动,待他们厮杀得鲜血淋漓,最后自然由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司徒大人。”徐坤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笑意融融地走到司徒浩然身侧,见到郁明启,又立刻弯腰拱手行礼。 “臣,参见大皇子殿下。” “徐掌司,许久不见。”郁明启含笑回应。 他回京之后,曾听司徒浩然提起兵部侍郎晁巩有向他示好的意思,这兵部大部分权力都掌握在晁巩手上,若是能让他倒戈至自己麾下,可称得上是如虎添翼。 “臣属实疚愧,已近垂暮之年,这身子时好时坏,未能日日随侍陛下身侧分忧,现下感觉身子骨尚好,便入宫上朝听案。” “如此甚好。”司徒浩然接过话,“但今日你我可说不上话,想必睿王殿下已经全然准备齐全。” 徐坤心领神会,抚掌连声应是。 “殿下。”见其他几位掌司已走入金銮殿,司徒浩然转过身,朝郁明启道:“时辰已到。臣便同徐大人入朝了。” 郁明启微微颔首,以算回应。 半柱香之后,天色已经大亮,等到第二声铜钟敲响时,谢予迟就被从刑部大牢带入金銮正殿中。 瞥见神情淡然平静的谢予迟跪在下方,乾安帝长叹一声。 他倚在龙椅上,以手遮面:“人已带到,睿王,你便开始吧。” 此时,突然有道粉红色的身影突然从人群中钻出,一溜烟地闯了进来。 “你们要对长玥皇姐做些什么!”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郁嘉遇不知何时跑来了殿前。 “嘉遇?”谢予迟怔怔望向被拦住的娇俏身影,惊讶开口。 “安华公主!”外头的侍卫连声唤道。 “不要胡闹嘉遇,赶快回后宫去!”乾安帝薄怒出声。 “父皇,长玥皇姐不是细作,您别杀她!”尽管被侍女抓住往后扯,郁嘉遇依旧不依不饶。 “嘉遇。”谢予迟转身,头一回对着郁嘉遇黑了脸:“回永慈宫去。” 腊月也被拦在了外头,神情焦急的朝内张望,“公主,快随奴婢回宫!” “皇姐!我信你!嘉遇这就去找郁晚晚过来救你!” 郁嘉遇挣脱几个侍卫的束缚,便朝外跑去。 见人走后,乾安帝无力扶额,朝着下方的郁广冀挥手,“你继续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杀人还是救人? “是。”应声后,郁广冀上前一步,轻描淡写的瞟了一眼地上之人,扬声开口:“臣在回京途中,突然被一穷困潦倒的走贩拦住了去路,他向臣禀告,这真正的长玥公主已遭人顶替。” 说着,他指向不远处的谢予迟,神情激奋道:“如今殿前的那个,事实上是蒙汉利用了陛下您的思女之情,安插进宫的细作!” 底下几人沉默不语,但都在暗暗观察乾安帝的反应。 “来人!将走贩带上来!”郁广冀朝外高喊一句。 没过多久,一身形瘦弱佝偻的男子便被带了上来,他衣着褴褛,裸露出的皮肤黝黑,面色黯淡黄蜡,一双眼咕噜转着,似在打量周围,见到辉煌大气的金銮殿,男人眼神放光,神情间满是艳羡,对上郁广冀的凌冽目光,忙不迭地低下头跪下。 “草民李延,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吧。”乾安帝挥手。 “谢陛下!”李延连连谢恩,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来,他撇见自己脚下的泥渍似乎弄脏了地面,便小心翼翼的用鞋去撵净,岂料经他这么一做,那光滑的地面沾染的污渍反而更多了。 慌忙收回脚,他唯唯诺诺地站定。 “方才你在偏殿也应当听见了本王所言,你说,本来说得是否属实?”郁广冀开始发问。 “是是是!”那男人在地上磕头,“大人说得都没错!” “能证明公主的信物何在?” “王爷,陛下,信物就在草民手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麻布包裹着的东西,朝着乾安帝恭敬地举过头顶奉上。 站在乾安帝身边的孙籍走下去,从李延手里接过黑布包,端送到乾安帝前。 乾安帝接过,解开黑布,里面静静躺着一把红木篦梳,那篦梳呈弧状,光滑圆润,如散着清辉半月银盘,末端刻着两朵带叶梅花。 停滞半响,乾安帝将篦梳握在手里,似想起旧事而眼中混沌,他哑声问道:“那真正的公主现下在何处?” “禀陛下,那名走贩乃是救下公主的恩人,现在他已将公主安置妥当,待此案结束后,臣会亲自送公主入宫与陛下团聚。”郁广冀出声回答。 座上的乾安帝神情恹恹,又问:“还有其它?” “回陛下,当时这人入宫,身上只留下奉命入蒙汉迎接公主孟将军的腰牌,但并未留有陛下送去的信物,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公主,哪里来的信物!” “长玥。”乾安帝朝殿前转去,“姑且先这般唤你,你可有辩解之言啊?” 谢予迟垂下眼帘,略略沉吟:“禀陛下,并无。” 听到这话,乾安帝脸上难掩失落神色,停顿许久,他又继续开口:“睿王,那你如何证明她是蒙汉细作?” “陛下,此人能操控鸟雀替人传信,自她入府之后,臣有属下多次见自景宁公主府飞出体格纤小的信雀,同他在京雍城中藏匿的手下联系。” “而且,刑部曾派人前往城西那处荒废的白家宅院查探时发现,曾有多人暂居痕迹。”郁广冀踱步,缓至谢予迟侧方。 “刑部已经捉拿住一弧刀黑卫,陛下若是想当朝审问,臣这便可以带人上来。” “可是亲口指认了长玥?”乾安帝低声询问。 “是,确已招供。” “不仅如此,在这些黑卫撤逃至江家染坊,同长玥在染坊会面之时,不慎被跟着长玥的景宁公主所发现,为了掩饰踪迹,长玥竟直接打算杀公主灭口!” 直到郁广冀提及到郁烨,谢予迟眼中黯然眸色方有一丝波澜。 听到这里,乾安帝忍不住看向地上的谢予迟,“如何证实此事?” 郁广冀微扬了头,神情倨傲。 “景宁公主应已经到了殿外,她会亲自上朝证明此事。” 得知郁烨会到场指认长玥之时,乾安帝不免得有些吃惊,就昨夜同郁广冀谈话,他隐约知晓郁烨是有维护长玥的意思,仅仅一个晚上,一切便倒转过来了? 底下的司徒浩然也不禁压低了声音同一边的徐坤窃窃私语,“原以为,这回睿王是针对景宁公下手,没想到他竟抓住了什么蒙汉细作?他折腾这么久,难道就为了揪出个奸细,事情绝对不可能这般简单,但我一时也不看不出他到底意欲何为?” “有什么复杂的。”徐坤强忍下打哈欠的欲望,无所事事地开口:“这幅架势,看来长玥是细作的身份已逃脱不了,睿王无非就是搏一个忠君护国的名声。” 如今他也算是知晓这兵部为何落在晁巩手中了,司徒浩然忽的缄默,无意与徐坤多言,便挪正了身形继续观望前方形势。 任凭他人如何揣度谢予迟的处境,为这美人的下场唏嘘感叹,而正主却是坦然自若,仿佛周遭怜悯探寻甚至是痛恨的目光都无关自身。 谢予迟记得昨晚谢琉就来大牢里找他时,表情戏谑地说了几句话。 “人终究还是自私的,常常作弄人心的太子殿下竟在女人身上碰了壁,不过是作茧自缚,明日郁烨会顺应郁广冀的意思,将所有罪名推到你身上,以保全她的景宁公主府。” “怎么样,今夜我可带你出去,回楚颖好好当你的太子,如何?” 最后他是如何回答的,谢予迟有些记不清了,但是最后他只知谢琉气急败坏的离开,并留下一句:“那你便死在晋雍牢里吧!” 谢予迟最终会离开晋雍,这是他初入这里便定下的结局,但他清楚地知晓,如果他现在走了,郁广冀极有可能将所有矛头的对向景宁公主府。 他会离开,但绝对不是现在。 纵使不能许下留在公主府伴她一生的承诺,也要保她一世无虑。 所以现在郁烨选择弃他,谢予迟倒是松了一口气。 至于其它,谢予迟也只能说幸好,他们之间都足够清醒,谁都没有说出一声喜欢。 金銮殿门口,守在外头的官员侍卫自动为缓步走来的郁烨让开了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完了,闹矛盾了 她依旧是一身华服,精致艳丽的妆容,朱唇轻轻抿着,目光扫在人身上依旧凉薄如水,表情不喜不悲,似一位断情绝感的浊世仙姝。 可谁都不知道这位仙姝却免不了世间病苦绕身,昨夜低烧依旧延续未褪,厚重的妆容是为了掩盖她苍白的疲态病容。 手臂上的灼痛尚且能捱过,但她不知自己能否忍住在堂上不会咳嗽。 “景宁参见父皇。”郁烨低身行礼,刻意忽视投向她的一道缠绵柔和的视线。 “晚晚平身。”乾安帝道。 站起身时,郁烨突然眩晕,视野一阵黑暗,恍惚间不由得偏了一下身形。 谢予迟惊慌失措,几乎是下意识想要去扶住郁烨,可现下的身份让他又立即清醒过来,颓然无力地垂下手,他强压下心里的担忧,平复心境。 一直沉默不语,冷眼旁观的廖云淮发现郁烨状况不对,立即上前想要扶住她,却被郁烨轻轻推开了手:“不必如此。” “烨儿怎么了?”郁广冀明知故问。 “无妨。”郁烨强撑着站了起来,微微蹙眉:“只是站起的速度快了些,抱歉,失态了。” 廖云淮眼睁睁看着郁烨绕过自己,走到郁广冀侧后方站定,神态安然。 他收回空落落的手,掩去眼中失落,静静地负手而立。 “看来是伤口未愈合,烨儿体质本就虚弱,还是尽快将此事了结,让她回府休息吧。” 正说话,郁广冀又转向乾安帝方向,“陛下,景宁公主手臂处便有在江家染坊遇刺留下的伤。” “晚晚,是这样吗?”乾安目光在郁烨手臂上巡视。 郁烨微微垂首,朗声道:“回禀父皇,烨儿手臂上确实有伤。” 她抬起手臂,墨色眼眸半阖,慢慢拉开了衣袖。 一瞬间,殿上所有人的视线全然集中在郁烨身上。 但当他们看到郁烨手上的伤后,眼中写满了错愕惊异,因为她藕白细嫩的手臂上,明显是因灼烧留下的红肿狰狞的疤痕! 此时,郁烨的话又恰如其分地响起:“孤手臂上的伤,皇叔应该最清楚。” 短短一句话,让形势渐渐地逆转起来。 虽面上平静,但郁广冀心里被郁烨突如其来的临时倒戈彻底激怒,他握紧双拳,咬牙切齿地开口:“烨儿的意思,本王并未明白。” “孤说的还不清楚?”郁烨缓缓勾唇,轻嘲道:“若不是皇叔昨夜的一把火,孤何至于留下这伤?” “至于什么在江家染坊遇袭,乃是无稽之谈。” 与此同时,谢予迟狠狠盯着郁烨露外的发红灼伤,紧咬住下唇,指甲深陷入掌心。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郁烨昨日便揣测谢琉与郁广冀会将江家的事推到自己头上,而她手臂的伤口就会成为致命的证据。 所以她在火势之中,不惜用烧灼之物彻底破坏原来的伤口。 且不言这疤终身不可修复,活生生地在新长出来的嫩肉上留下烧疤,该有多痛! 他不值得郁烨这样做,不值得的…… “至于用什么鸟雀传信,那是孤授意的,传闻蒙汉有用鹰寻婿的特殊技艺,可惜京雍无鹰,便让她用鸟雀一试。” “哦?”乾安帝眼睛散出点点光亮。 重新放下袖口,郁烨淡然转过视线,余光瞥见了谢予迟失魂落魄的模样,便举步缓缓来到他跟前,伸出手。 “起来。” “晚晚?”他抬起微润的双眸,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微颤。 “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顿了一下,她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就算要送你离开,我也会让你光明正大地走出京雍城。” “伤口……还疼吗?”他对上郁烨的眼,不敢触碰她手臂,只是小心开口。 “疼。”郁烨直接了当的应声:“所以你的好好留下命,往后一并偿还。” “我孑然一身,又脏又臭,恐怕没有什么东西能配得上晚晚。”他僵直着身体虚弱一笑,眼神躲闪。 郁烨不答,默默将谢予迟扶起,当郁烨与之并列站立时,发觉这人竟顺着扶他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腕,有些薄茧的手指覆上了脉搏处。 郁烨挣脱一下,却是徒劳,索性就任由他去了。 忽略手腕的触感,郁烨遂朗声说道:“孤身侧这人,就是如假包换的长玥公主。” “烨儿,谨言慎行!”郁广冀神情自若,下意识便开始出声警告。 “景宁一向出言不逊,至于慎行,皇叔,你才应该多加注意!” 她指向地上跪立着的李延,厉声开口:“您莫不是老糊涂了,胆敢相信一个杀人犯的话!” “你说什么?”尽管表情如常,可郁广冀眼底却出现了一丝慌乱破绽。 “廖相国。”郁烨从谢予迟手中脱开,转身朝廖云淮行礼。 “此事还是经由你说明为好。” 廖云淮俯首,向郁烨点点头,随后上前道:“李延,邯郸人士,曾在晋历元年得中地方乡举,后入京落榜,回乡后便一蹶不振,游转于酒肆赌坊,后随其叔父北上做兽皮行当。” “但赌瘾难戒,好逸恶劳,没过多久他便又日日混迹赌场,家财散尽,甚至在争夺其妻私藏的嫁妆之时,竟活生生地将人掐死。” 说到这里时,跪着的李延重重地低下头,眼睛只敢盯住地面,双腿打颤。 “杀人之后,他便抛下年近七旬的父亲四处逃窜,因他多在北方活动,时常偷盗拾荒,恐怕无意间捡到了长玥公主的信物。”廖云淮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呈放于前,“此乃邯郸州衙门递送的状书,请陛下查验。” “荒缪!”郁广冀瞳孔猛地一沉,探寻的目光在廖云淮郁烨之间来回变换,随即怒气冲冲地开口:“本王将人带入朝廷,自然是查验过他的身份,何来你们所言的杀人一说?” “若是皇叔也受了欺瞒呢?”郁烨道。 “王爷!”李延张皇失措地爬到郁广冀身侧,一把抱住他的裤腿:“小人没有骗您!” “李延。”郁烨冷怒出声:“你可要想好了,欺君乃是大罪,若是我们没有准备,怎敢当堂拆穿于你?” 说完,郁烨突然感觉喉中一阵刺痒,伴随着胸闷压迫,咳嗽再也压抑不下。 一阵阵咳嗽声在殿上连延不绝地响起,声声嘶哑凄烈,只叫人无比担忧下一刻郁烨便要口中溢血倒地。 谢予迟连忙靠近,伸出手替她顺背,满眼心疼地拭去她眼角剧烈咳出来的泪。 “我没事。”她捂住胸口,轻轻推开谢予迟,走到李延前方。 盯望着郁烨薄瘦执拗的背影,谢予迟眼神复杂。 而郁烨故意朝瞪着自己的郁广冀哼笑一声,接着俯下身,朝着李延开口:“幸好邯郸离京不远,你的父亲已被孤带入宫中,若你执迷不悟,孤也不介意将他老人家传唤上殿,当堂对峙!” “不……不可能!”李延双目失神,弯着腰不停地祈求郁广冀,“王爷!王爷救救小人!” 许是被人如此纠缠感到厌烦,郁广冀一脚朝踢开了李延。 “父皇!”郁烨转过身,朝着乾安帝弯腰行礼,“景宁请求传唤其父李疸上殿!” “允。”乾安帝开口。 没过一会儿,一位老者便被侍卫搀扶上前,他用灰旧破巾围住头,花白银丝从头巾间隙露了出来,身着粗烂布衣,步履蹒跚,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带补丁的青布包。 那老人一见几乎趴伏在地面的李延,瞬间老泪纵横,他伸出枯槁干裂的手,颤颤巍巍哭喊出声:“我儿……” 谁知李延爬了起来,看见老人后竟连连后退,“你走开!那里来的脏老头,谁认识你!” 老人想要靠近李延,却被他身边的侍卫拦下,“李老,先觐见陛下。”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老者混沌的双眼立即显出慌乱。“陛下……草民参见陛下。” 他着急地想要下跪,险些摔到,幸好被侍卫搀住。 见年老体衰的李父行礼如此艰难,乾安帝出声:“免礼吧。” 接着,一直照顾着李疸的侍卫也跪了下来:“臣为邯郸衙门捕快,受府尹委派追查李延杀人一案,得相国之言才得知李延竟逃至京雍。” 将手里的诉状放在手边,乾安帝接着问道:“你口中所说的李延,是否就是殿前那人?” “回陛下,正是此人。”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俱在,李延也无法狡辩。 “来人!将李延关进大牢!三日后处车裂之刑!” “陛下!”李延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确实救下了那梳子的主人,求陛下饶小的一命!” “还要狡辩!”乾安帝一拍椅扶,怒视下方。 郁广冀更是怒不可遏,他没有想到自己也被这鼠流之辈耍的团团转。 他拂袖背过身去,强行冷静下来,待御前侍卫将李延带下朝堂后,便漠然置之,向乾安帝请罪。 “臣识人不清,偏信他人谗言,请陛下责罚。” 乾安帝听罢,略微思索片刻,摸着下巴说道:“念你也是受人欺瞒,便罚三年俸禄,但你最应当致歉之人,并不是朕。” 心里的不甘似火球一般在郁广冀胸膛翻滚腾转,好似所有血液都被集中在了额头与太阳穴上。 尽管心中有千百般不情愿,郁广冀还是向谢予迟拱手,“此事错在皇叔,望长玥公主见谅。” 谢予迟颔首低眉,也算是回应。 一旁默默看着两人的郁烨倒不想这般简单的就饶了郁广冀,可逼急了的兔子都会咬人,更何况是一只久涉厮杀的狼犬。 不过还有一事,她倒是很想做一做。 “诸事已解释清楚,父皇,景宁可以先带着长玥回府吗?”郁烨别过眼,看向上方的乾安帝询问出声。 “既然这是一场闹剧,也该早些散场了,晚晚,你且与长玥回去吧,长玥,委屈你了。” “长玥无碍。”谢予迟立即躬身行礼。 倏然松了一口气,郁烨抬手,拭了拭额头上的温度。 还好,并未如她预料中的那般严重。 “晚晚告退。”郁烨缓缓垂首作揖,不咸不淡地撇了谢予迟一眼,便朝外走去。 谢予迟见状,立即向乾安帝行辞礼,紧紧跟上了郁烨。 途中经过廖云淮之时,郁烨顿住脚步,低下身道:“多谢相国相助。” 他微张了唇,想要说什么,却见到忽然走近的谢予迟。 最终廖云淮也只是轻轻抿唇,回道:“职责所在。” 告别了廖云淮,郁烨出了殿门口,却未再对谢予迟说一句话。 无视众人投来的打量视线,郁烨招招手,唤来一旁留守的刑部侍卫。 “请将这话原封不动的传给睿王殿下。”又她朝着那侍卫低声耳语几句,便挥退了人。 直到两人走上宫道,见四下无人,谢予迟才担忧出声:“晚晚,你身体越发虚弱,不该出府,更不该如此耗费心力,还有那手臂的伤……” “太子殿下。”郁烨滞住脚步,淡漠出声。 陌生的称呼只让谢予迟觉得胸口轻轻一颤,立刻不知所措起来。 沉寂片刻,又听她继续出声:“如方才殿前所言,不久孤便会兑现承诺,将你平安送回楚颖,至于孤的私事,请太子不要过多干涉,而且,往后还望楚颖太子能恪守界限。” 谢予迟想要上前触碰郁烨,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过。 “晚晚,你生气了?” 空落的手悬在两人之间,可他迟迟不愿放下。 如今他也算是知晓,比起无端嘲笑讥讽,郁烨的缄口不言更令人寒颤。 一时间宫道里的气氛渐渐凝固压抑起来。 “皇姐!”一声脆响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嘉遇一边招手,边从腊月的身边跑向二人。 她张开双臂,想要熊抱住走在前头的郁烨,可就在即将撞进人怀里之时,眼睁睁地看她浅浅勾唇,然后毫不留情地闪开。 无奈之下,郁嘉遇只得重新调整方向,抱住了谢予迟的手臂。 “郁烨总是这样……”她有些不满地嘟嘴。 谢予迟无奈地摸了摸嘉遇的头,神色柔和地觑向前头的郁烨。 “晚晚身上有伤,这样的动作会让她疼。” “原来是这样啊……”郁嘉遇松开了谢予迟的手,迈步向前,轻轻勾住郁烨的衣袖。 “我就知道,郁晚晚是天底下最厉害……”她吞了吞唾沫,试探性地继续开口:“又最心软的人。” “是吗?”郁烨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挑眼道:“孤确实怜悯萧家势微没落,正好西境缺乏驻军能将,不如就让箫二公子前去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如何?” “不行!”郁嘉遇垮下脸来,立刻反驳。 “放心。”谢予迟恢复笑容,出声安慰:“你皇姐只是说笑而已。” 第一百七十四章 若与君相别,再无归期 就在几人说话间,腊月缓缓上前:“公主……该回永慈宫了。” “我想同她们一起去景宁公主府。”撇嘴说话,郁嘉遇又用带着无辜期盼的目光盯着腊月。 “公主。”腊月叹了叹气,道:“您还有针绣课需得用功,不然二月前,您绣不完出嫁的锦被……” “回去吧。”谢予迟轻言浅笑。 满脸仇大苦深的郁嘉遇神色黯然,嗫嚅出声:“就一天我也绣不出个所以然来啊……” “让她去孤的公主府。”郁烨淡淡地瞥一眼嘉遇,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听到了吧!”郁嘉遇喜上眉梢,十分神气地朝腊月叉腰。 “公主……”腊月显出为难神色。 “走吧走吧!”嘉遇拉着谢予迟,无情丢下腊月留在原地。 无法,她只得老老实实地回去禀明皇后。 到达宫门口,书墨连上前迎接郁烨,而让谢予迟意想不到的是,戾风此时也回来了。 戾风率先走到谢予迟身侧行礼。 “既然你回来了,那就说明徐州之事一切顺利。”谢予迟顿了片刻,复而平静开口。 “瑾王殿下已将蒋将军一行人救出,不日便会返回京雍。”戾风回答。 “嗯,那我便放心了。”说话间,谢予迟抬眼看向踏上马车的郁烨,明明表情是温暖和柔的样子,可眸中却透出几分怅然若失。 见到谢予迟这般模样,戾风心里清明,恐怕又是同景宁公主闹了不快。 “主子,先上马车吧。” 谢予迟回过神来,走向自己那架马车。 “请允许属下多言一句。”戾风为他掀开车帘,轻声开口。 “你说吧。” “既返回楚颖,主子……一切可否整理妥当?” 当然,不仅是身携外物,还有那一份旁人看起来过于真切的情感。 谢予迟微滞,遂面色沉静,抿起一道浅淡的笑意。 “我本就孑然一身而来,又能带走什么?” 说完,他垂下眼眸,掀袍坐进了马车。 一朝松懈下来,他便被身上传来的疲惫之意浸没,他微阖双眼,慢慢捋清脑中思绪。 那晚收到郁怀瑾消息之后,谢予迟便知晓自己身份恐有被揭露的危险,所以在回京的第一时间,他便派人给鬼卫以及皖香苑里的洛凝传了信。 按照原来的计划,投狱之后,他会认下所有罪责,最后在受刑前夜,让“长玥”畏罪自尽在牢中。 死刑犯在赴死前夜之夕允许其亲属探视,那时洛凝便会带着死士乔装进入天牢同他交换脱身,径直连夜逃出京雍,让他犯难的还是如何处置谢琉,谢予迟不知谢琉的话有几分假几分真。 至于郁烨…… 脑海中慢慢勾勒出她方才冷漠疏离的面容,他感受到胸口开始涌上一阵难以控制的刺痛。 如方才戾风所言,这般离开,他真的将所有感情都整理透彻了吗? 看热闹的朝官都渐渐散尽,郁广冀沉着脸被推出出金銮殿,王翼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睿王殿下。” 听到身后传来声响,郁广冀抬抬袖,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司徒浩然走上前来,朝着他行礼。 “如今看来,景宁公主荣宠之位依旧,不仅是陛下,就连相国与瑾王都照护有佳,朝堂之上也是万般维护。” “司徒掌司这话,是什么意思?”郁广冀冷眼看向自己身前之人。 “王爷多心了。”司徒浩然笑着开口,“公主桀骜,那甘受人蒙蔽?再者……” 他眉眼带笑,意味深长地盯着郁广冀的脸:“王爷得了便毁,也该照顾旁人的心思才是。” 郁广冀不懂对方的话,刚要开口询问,一个侍卫连忙走至他的跟前。 “何事?”郁广冀拧眉。 侍卫低下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霎时间郁广冀便黑了脸。 他吩咐身后之人推他离开,似乎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而十分急切。 司徒浩然迈出一步,正好拦了他的去路。 “司徒大人,本王没空在这里同你在这里打哑谜!” “哎~王爷不必生气。”司徒浩然拱拱手,“王爷回京已久,还未来得及备礼送上,明日臣自会送上一份大礼,保证王爷满意。” 正在心生郁结的郁广冀没有回话,他愠怒冷哼拂袖,命令仆从推着他绕开离去。 回到景宁公主府,时辰也不过日中,郁烨草草饮尽桌上的药,轻阖双眼,后背冒出细汗黏腻着衣服,呼出一口气似乎都带着低烧的体温。 书歌立在桌边低下身为郁烨手上的伤换药,心疼地看着她完好皮肤与灼烧的红色血肉纵横交错,肿起大块,有些水疱还冒出了黄色的脓水,就忍不住出声。 “好好长出的皮肉,公主,原本的刀伤就留下疤,这下更深了。” “又不是不穿衣服,遮起来怕什么。”郁烨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眉间紧醋,胸口处微微起伏。 这时,书墨带着一个侍女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侍女刚进门,便扑在地上跪下,颤动着双肩。 “公……请公主恕罪!” 郁烨没有睁眼,淡漠出声道:“那晚你逃走,也并未影响计划,孤也并非要夺你性命,走吧。” “谢……谢公主。”她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门。 书墨见状,准备转身跟上,却被郁烨叫住。 “放她走,孤说的是真的。” 握紧腰间的剑,书墨垂首:“留下活口,恐生变故。” “既然人留在府中,多加看紧就是。” 思索片刻,书墨便释然地松开了手。 毕竟还没有那个侍从嘴里藏了秘密,还能活着逃离公主府。 待书歌将伤口包好,便站起身来,朝着内室走去,就在她要打开通往暗室的机关之时,忽的提醒:“孤未出来,什么事都不要唤孤,还有,日落之前,将嘉遇从箫府接回来。” “是。”两人应声。 直到目送郁烨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书歌轻叹一口气。 “公主这一进去,不知道又要呆多久,这种情况都很久没有出现了。” 至少,自某人入府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这般。 以往郁烨只要神情低落,或者是做了十分违心的事就会钻进她的私库,一边边地查看修擦那些古物。 可能是发泄,也可能是为了沉下心思。 尽管景宁公主有多能耐,也做不到仅仅一个晚上就能想出救出谢予迟的对策,毫无退路之下,她亲自去见了谢琉。 谢琉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别无他法。 当然谢琉不会毫无所图的帮她,不过令郁烨有些出乎意料的是,他开出的条件,竟然仅仅是放谢予迟回楚颖。 “孤本就没有囚禁他,何来放与不放一说。” 挑眉一笑,谢琉慵懒抬眼,视线在郁烨脸上转悠:“公主你这个人,就是囚禁他的牢囚。” “恶心。” 谢琉:“……” 这位公主倒真是不同寻常,他掩唇轻咳一声,眼珠转了转,忽然问道:“公主愿意嫁入楚颖为侧妃吗?” 郁烨微怔,眯眼观察着对方。 “可惜啊可惜,楚颖后宫那位,早就给咋们太子殿下定下了个太子妃,如今他一回宫,便要大婚。” 他笑得愈发灿烂:“只好委屈公主了。” “恐怕二皇子殿下多虑了。”郁烨略显局促,她清了清有些发堵的嗓子,袖下的手指轻轻摩挲。 “孤不会离开大雍。” 景宁公主周身缠绕着重重烙铁枷锁,逃不开落不下,恐这一生要与这京雍内高瓦城墙寰宇纠缠不休。 看着她寡淡的目光,谢琉敛去笑意,见她面色上似漠不关心毫不在意,但奇怪的是,你似乎又能在她深澈的眼眸中里寻着一丝隐忍的深情。 “如此便好。”谢琉轻笑出声:“在下会帮助公主救出太子。” 虽然极不愿承认,可郁烨总有一种上了套的感觉,毕竟他提供的消息如此直接,还替她将处理方法想好了。 回忆结束,手里的青铜笔筒已被郁烨擦得泛了光。 她有些苦恼地将笔筒放回架上,拉红绳扯出藏在胸前衣料前的青滴玉,缓缓握紧。 “晚晚,这玉你得收好,若是未来送给了你的心上人,就不能要回来。” 想起母亲当年将玉送她时叮嘱的话,郁烨抿紧了唇。 “要是拿着你的玉还成了负心汉,你就杀了他,蒋家女儿没有断没有和离一说!” 想来这玉是他主动送回来的,她也不用遵从母亲的话做些什么吧。 微微叹息一声,她将玉重新收了回去,虽然极其厌恶久卧床榻,但这副虚弱的身子疲软无比。 “咳咳咳……” 复得剧烈咳嗽起来,吞咽时的异物感想让人直抠喉咙,郁烨用手帕捂住唇,脸色苍白地佝偻下身。 又捱过一阵,郁烨直起身时头脑发晕,只好堪堪扶住手边的木架。 这咳嗽的症状也是近几日才染上的,大夫来号脉也说恐怕是伤到了肺,诱因可能是受了秋寒,也可能是因手上的伤口,若是后者的话要凶险一些。 这时候的郁烨忽的悲怆起来,她不知自己还能看尽几个春秋,还能同朝局斗上几个年岁,还能…… 看着所念之人安好遂意,无病无灾。 若如世人所言,善人早亡,恶人久祸于世,她这么坏,老天估计也不愿这么早让她解脱,不奢望能守得青色变白发,但总归还是要活到让自己查清母亲遇难的真相吧。 第一百七十五章 溪院谈话 秋日后的暖阳可谓是难得,天空如澈至明镜无纤云一毫。 街巷仍旧是那街巷,经年不改,变改的可能是人们增增减减的衣物,以及树草变黄再新绿。 景宁公主府前,见惯了风霜落败,人盛源衰的两座狻猊静立于台前,威严飒飒,好似在巡视着过往行人,也似在监督两个仆从清扫台阶。 戾风抱了满怀的布料瓜果,特意从长街那头的蒋家老宅绕了回来,带着同样抱着一堆东西的闫凌踏进公主府。 原来的沁央阁被烧,谢予迟住到了更远更偏的院落溪园,那处院子许久无人居住,但听下人们说,溪园是太子郁景治在公主府的居所。 自诩已经将那里布置的整洁干净,也尽可能把物件摆放的两两对称,但戾风认为自家主子住的并不那般愉悦,因为溪园离景宁公主府的住处太远。 不过如今也没什么意义,早在两日前,景宁公主就以修缮为由搬进了蒋家老宅。 这下戾风只觉得公主府里愈发凄凉了。 还未走进溪园院落,两人便听到一阵曲抑悠扬的箫声。 又来了。 “虽然公子吹得很好听,但我日日听着这个曲……只觉得胸闷哀愁,几欲落泪。”闫凌吸了吸鼻子,道。 戾风不言语,但心里头跟个明镜似的,每每谢予迟吹箫,不是要坑人就是要谋杀。 然而这回不同,他受得是情伤。 直至戾风他们推门而入,那箫声才停了下来。 将买回的东西放入房中,闫凌照例去后厨帮忙,顺便带回晚膳,而戾风则是重新泡了壶热茶,端送到梧桐树底下的石桌上。 坐在石凳上,谢予迟放下手里的箫,微微仰,觑向戾风。 心领神会一般,戾风摇摇头,“属下去问过了,今日公主不回府。” “是吗。”谢予迟低下头,长睫微颤,勾出抹苦涩的笑意来。 把他失落的模样尽收眼底,戾风在心里叹气,今早也是,他见主子下床洗漱完毕,便径直想着出门前往景宁公主那处,在推开门那一刻,又似乎想起了郁烨不在府中,便顿了半响,僵硬地回转过身。 明明舍不得,忘不掉,也放不下,偏偏不愿承认。 这般想着,戾风满怀怜悯之心,走到桌前倒满一杯茶水,意外瞥见茶壶边摆放的奶糕一块未动。 突然一阵轻风掠起,白衣恍过,随后便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拈起戾风刚满上的茶。 “阿宸好兴致,许久未听你吹箫了。” 如此欠揍的语调,谢予迟想到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来了。 “滚出去。”谢予迟沉下脸,言简意赅的下了逐客令。 “不要这般生分嘛。”谢琉挨着谢予迟坐下,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即把杯子放在桌上。 “你独自一人,这般无趣,我来陪你说说话而已?” “不过。”他挑起眼打量谢予迟片刻,忽然一笑:“看起来你想要作陪的人不是我。” 谢予迟权当无人在侧,从怀中掏出锦帕擦拭着玉箫。 “二皇子。”戾风恭敬行礼。 闻言,谢琉理了理下袍,将手搁放在膝盖处:“戾风啊,我也许久未见你了,顺道说一句,你姐姐也过来了。” 戾风有些惊愕,下意识瞟了一眼谢予迟。 “阿宸不在,朝局全由邵皇后把持着,日日繁忙政务,她近日觉得疲累非常,所以才令我过来寻你,让你早日回宫。” 毫不见外的给自己到了一杯茶,谢琉四处观望起来。 “院子果然是好院子,景宁公主待你不薄,过不了几日,她会亲自向乾安帝提出和亲事宜。” “什么和亲?”谢予迟终于没有反应,他转向谢琉方向紧张开口。 “你且安心,不是她和亲。”谢琉玩味一笑,接着调侃道:“不过……阿宸可以试试在此挑明身份,说不定乾安帝会舍得把宝贝女儿交于你带回去呢?” “晚晚不会去楚颖。”谢予迟收回目光,转而放在桌上的茶杯上。 “若是许你带回郁烨,你还真打算挑明身份?” 谢予迟垂眸,沉默不言。 “看来咋们的太子殿下真是老铁树开了花。”谢琉轻笑出声:“不过阿宸也别多想了,郁烨向乾安帝提出和亲的法子,是为了送你出京返回楚颖。” “这姑娘也不过二十出头吧,怎么就有这般思虑能耐呢?也不知她对郁广冀说了什么,如今我是沦落为全城追杀的下场,她这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法子用得是十分顺当啊……” 谢予迟一下便从谢琉这话中听出了关键点,他倏然出手,一掌直击谢琉面门。 “你是不是拿什么威胁了晚晚?”周身冷意四散,谢予迟的声调更是降低到了冰点。 堪堪抬手挡住,谢琉慢慢侧目,眉开眼笑道:“谁敢威胁那位主,公平交易而已。” “交易?”谢予迟板着脸,眸中寒芒闪动。 “我帮她将你救出,她助我带你出京雍城,仅此而已。” 猝得收回手,谢予迟垂下眼睑,“邵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能派使你来晋雍寻我。” “自然是天大的好处。”他眯起了眼,手里的佛珠转得咔咔作响,“不过啊……还有另一件事情比这好处更吸引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坦诚相告,老谢见家长 另一头,遭谢琉叨念了许久的正主景宁公主,刚从昏睡中醒来。 她坐在床榻上,看向自己的手臂发懵。 正端着水踏进房中的书歌见状,便出声道:“公主醒了?” “书歌。”郁烨缓缓抬起手,蹙眉观察手上的伤处:“你昨夜是这般给孤上药包扎的?” 书歌闻声而来,也靠近了仔细查看:“是……又似乎不像……” 与此同时,窗枢处再一次传来了断断续续地低啄声。 “嘿,肯定是那小家伙又来了。”书歌笑着来到窗前,支起了窗。 那窗刚露出一丝缝隙,一个浑身翠绿的小鸟便挤着头钻了进来,它双翅尖尾染蓝青光滑,脖子处有圈红红的绒毛,像围着个小围巾,黑漆漆的眼睛瞪转,尖细的小嘴叼了朵紫色花瓣的野花。 它扑扇着翅膀,准确落在郁烨的床上,将花放在郁烨摊开的掌心处。 每当在这个时候,就能看见她眼神透露出难得的柔软。 送完花,那身量娇小的鸟并不着急离开,它绕着郁烨转飞几圈,最后停在她的肩头。 “公主。”书墨立在门外,轻声开口:“蒋家军队伍已经入城。” “好,孤这便更衣出门迎接。” 就在郁烨起身的功夫,小鸟十分自觉地衔起她断落在枕上的发,然后飞出窗外离去。 蒋家军威名在外,又称得上是护国始军,自然在百姓心中地位极高,所以自城门口一直到宫墙外,始终有百姓夹道相迎。 金銮殿上,乾安帝喜笑颜开地看着刚褪去铠甲,下跪行礼的蒋铎蒋峰两人。 他从座上起身,热泪盈眶,亲自搀扶起两人:“许久未见,朕终于等到你父子二人回京了。” “臣一时不查,竟走错了路,还好途中遇见了瑾王殿下,令陛下久候,请陛下恕罪。”蒋铎抱拳低头道。 “近年京雍城的确多开了几条商道,难免弄混,无妨,无妨!”乾安帝负手而立,垂眼看向自己满头白发的老丈人。 “谢陛下。”两人一同恭敬开口。 “今日顾念你们行路疲惫,便回府休息吧,明晚朕自会设下宫宴,算是为蒋家军接风洗尘!” “谢陛下隆恩!”众臣跪拜。 暗囚蒋锋蒋铎两人,郁广冀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交于谢琉一手操办,不过只要捅到郁烨那处,这事着实掩盖不了。 但那又有何妨,只要杀了谢琉,无凭无据,蒋家能奈他何。 如此想着,下了朝的郁广冀心绪也平静了许多。 至于司徒浩然给他送的礼,郁广冀倒是没有料到,那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而且还是个女人。 据司徒浩然来讲,她是喀什努族覆灭后唯一留下的人,因刺杀郁烨未果四处藏躲,可送给他做甚?难道他会傻傻地用那女人再次去刺杀郁烨? 再者,司徒浩然送来的人,他敢用? 看着不远处郁怀瑾与蒋锋相谈甚欢的场面,郁广冀冷哼一声,王翼也见到这幅场面,于是走到睿王身侧站定。 “难怪公主府那位行事又肆无忌惮起来,原来攀上这高枝了。”王翼若有所思。 “啧,如今蒋铎回京,瑾王就是个小小的京兆府尹,这也不是什么高枝啊?” “哼,本王倒想看看他们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见郁广冀撇了他一眼,气结离去,王翼摸了摸下巴,不知道自己又做什么事得罪了这位领导。 再说蒋铎出了宫,按照与郁烨信上约定,他们两人便直接回了蒋家老宅。 分明是荒废了十几年,如今却丝毫没有破败之意,门口无荒草落叶,干净整洁,两座石狮也擦得锃亮如新,特别是那正门上方的牌匾,琉金烫字,一个蒋写的是笔力遒劲,大气磅礴。 没想到还有活着再回到故土的一刻,蒋铎胸口微涩,眼中酝起混沌热泪来。 “将军归故土!”蒋锋下了马,负手朝着大门激情昂扬。 可生生愣停了半响,他也没想出什么下句对诗。 又冥思苦想半响,他大手一挥,咧嘴直笑:“老子回家了!” “祖父,叔父。” 此时,郁烨在门前静立,含笑望着两人。 “哎呀!晚晚!”蒋锋率先大步来到郁烨身前,想要抱一抱这许久未见的侄女,可想着自己这一身外袍许久未换,恐熏到了小姑娘,便立马停住动作,有些局促地站着。 就这么睁眼草草一扫,蒋锋便皱起了眉头:“你这孩子,怎么瞧起来越发瘦了呢?” 此时蒋铎也走了过来,他擦着手,挑眼看向郁烨,“是瘦了,而且这面色……” “好了好了。”郁烨上前,携起两人胳膊望里走:“您二位是将军不是大夫,我自己的身体还不知道吗?” 蒋铎看着身侧的郁烨笑意盈盈,喉咙滚动两下,最终还是没开口说什么。 郁烨带着两人大致环顾一圈正院,便预备去正厅设宴接风洗尘。 也是等坐到了饭桌上,她才记起还差了一个人。 为蒋铎夹去一块他以前最爱吃的肘子酱肉,郁烨开口问道:“黎书呢?她没跟着您二人一起回来?” 听到郁烨提到这事,蒋锋面色有些尴尬。 “刚开始是跟着我们来着,可是后头听见咋们提起婚事,又偷偷跑了。” 郁烨听罢便心知肚明,她们两父子肯定不是简单提了一嘴,蒋黎书到了离家出走的地步,最简单是吵了一架。 既知不言,郁烨一笑而过。 瞥到郁烨跟前只摆了一碗清粥,其它菜式一筷未动,蒋铎不禁开口:“是不是最近身子又有哪里不适?” 轻轻一愣,郁烨慢慢摇头,“并无,只是换了季,稍有不适而已。” “晚晚这身体还是得大补!”蒋锋嘴里还嚼着青菜,又将筷子放在桌上。 “我同你叔父回来可带了不少好东西,要不是被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蒋锋立马止住。 “被……被蒋黎书抢了去!”他话锋一转,顺其自然地推到了自己女儿身上。 许是要转移话头,蒋铎想了想,便出声问道:“你公主府内不是还有位皇妹吗?怎么今日没有把她一道请过来?” 此话一出,候在几人身后的书墨书歌两人不约而同地面容一僵。 “长泽一战,祖父是见过楚颖太子的吧。” 突如其来又毫无干系的一句话,让蒋铎有些不明所以,但他依旧还是回答了郁烨。 “见过,他用兵诡谲多变,心计深测,同我这久居沙场的老东西恐不相上下。” “诚然,那小子看着年纪轻轻,打仗鬼灵着呢!”蒋锋插话道。 郁烨了然,遂淡然道:“方才祖父所说的皇妹病了,不能出府。” “原来如此,现在这些个丫头都虚弱的紧,动不动就生病。”说着,蒋锋又朝着郁烨招手,“那蛊炖牛肉,给你叔父夹两筷子。” “好。”郁烨笑了笑,遂抬手夹菜。 是夜,郁烨带着书墨,将两碗银耳红枣羹送去给尚在书房谈话的蒋铎蒋锋两人,顺便,她也有许多话想要说。 刚走到半路上,书歌便着急忙慌的绕过回廊,似乎是去寻书墨,只不过看到郁烨之后,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何事?”敏锐地察觉事情不简单,郁烨出声询问。 她偷偷撇一眼书墨,再对上书墨视线后,便状作无事道:“没什么。” 郁烨揉了揉额间,问:“公主府里怎么了?” 微微睁大了眼,书歌想,不愧是公主,这都能猜的出来。 “就是闫凌那小子跑过来,说谢公子同那邬琉打了起来,还受了伤。” “人没死?”郁烨抬眼轻问。 “那倒是没有……” “无事,那人是逃犯,让闫凌去京兆衙门报官。”说完,郁烨便同书墨走进了书房。 送人离开,书歌往回走几步,对藏在树后的闫凌摇了摇头。 “公主要不回去,主子估计又得吹上好几日的箫。”闫凌痛苦地闭上了眼。 “我也不知为何。”书歌道:“明明公主都救了人,为什么反而变得疏离起来。” “哎……都说宫里的宠妃也有失宠之日,可能当面首也是这样吧。”闫凌状作叹惋。 见闫凌这幅模样,书歌直接拧住了他的胳膊:“你又知道了?公主最为重情!若不是其它什么原由,定不会这般。” 被拧得有些委屈,闫凌讷讷开口:“我看再过几日,谢公子估计得疯魔了,最近我都时常看见他对着个鸟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鸟?”书歌有些惊讶。 “对啊……”闫凌继续说话:“挺小挺可爱那么一只……” 想起自己近日所见,书歌恍然大悟。 书房内,蒋铎还在与蒋锋商量御林军调遣事项,同沙场打仗不同,御林军主要负责巡视宫内宫外,保证皇帝安全,虽管得人不多,但具体的事务还是较为繁杂。 蒋锋想着郁怀瑾原来留下的军纪就比十分恰当,便提议继续沿袭。 “嗯……我今日所见,御林军井然有序,戒备森严,倒是不错。”说话间,蒋铎突然转向郁烨。 “晚晚,你认为如何?” 一声未得到回应,蒋铎望了过去,又唤了一声。 “晚晚?” “祖父所言极是。”郁烨回过神来,朝蒋铎低头。 “这么晚,她也累了,父亲,还是让晚晚早些回去休息吧,陪我们这些老头子有什么可熬的。”蒋锋开口道。 “嗯,去吧,早些休息。”蒋铎捋了捋胡须,道。 郁烨站起身来,朝着两人行礼,“那晚晚便退下了。” 待她离开之后,烛火摇曳,留下的两人面面相觑,随即蒋锋低声开口:“您说……晚晚是不是有了心上人,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同当年清如是如出一辙。” “是吗?”蒋锋听罢,若有所思。 “那肯定是为情所困啊!我认为,晚晚长久遇人不淑,需要咋们做长辈开解!指点迷津!” “可那毕竟是女儿家的心事,你我擅自插手不妥吧。”蒋铎有些犹豫。 “父亲,此事事关重大!”蒋锋一拍大腿,“寻常百姓家的女儿都有母亲教导,你看就我们蒋家,小书母亲难产而死我就不说了,她当下我也教不了,那晚晚不行啊!一朝公主,情感之事可需得万分注意!” “你的意思是?” 蒋锋站起身来,走到蒋铎跟前,将手拍的啪啪作响:“趁着人这会儿没睡,去开解一番啊!” “晚晚方才不是说了疲累?” “父亲……女儿家的心思最为难测,她嘴上说着没事,指不定待会儿就彻夜难眠,对月长思呢……” 见老父亲目光间还有犹豫,蒋锋继续添油加醋,“城中贵女多半十几年岁之时便嫁了人,你看晚晚,都这般年纪,拖不得了!” 被这一番说辞劝导,蒋铎似有所动,“那……便按你说的来吧。” 回到房间后,郁烨挥退了书墨书歌二人,书歌离开之际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郁烨制止。 “所有的事明日再言,今晚也无需你们守夜,退下吧。” 这几日都是这般,郁烨常常望着窗外,杯中的茶水甚至是手里的米饭发呆,尽管知晓郁烨有些不对劲,但两人也不知如何开口。 “遵命。”两人相视无言,只得诺诺退身。 等书墨两人离开没多久,郁烨便换了一身轻便衣裳走出房门。 “公主,你要去哪里?”书歌目露疑惑,突然出声询问。 没想到一出门就正好碰上了书歌,郁烨面色淡然,一本正经道:“不做什么,散散心而已。” “散心?您可吹不得夜风。”略微思索片刻,书歌眼中有些探究:“您……不会是想回公主府吧?” 郁烨移开眼,神情稍显不自然:“我回什么公主府。” 啪得一声,郁烨转身,紧紧关上了房门。 见郁烨回了房间,书歌仰头,看了看天色,数着手指算算:“也快到时辰了……” 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这房间后庭处的一面窗户轻轻被人打开,发出细小的声响。 未多时,一个小巧的头探了出来。 郁烨将头发梳起,换身修身的夜行衣裳,从窗前往下探。 这般的高度,跳下去应该不会折了腿吧。 缓缓吐出一口气,郁烨咬住下唇,爬上窗便跳了下去。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腿的力量不及常人,也不知能不能支撑住自己。 落地时她有些害怕的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脚并未有已经落地的触感。 加上箍在腰间的力道,郁烨似有所感,于是她慢慢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被某人搂在怀里。 “晚晚穿成这样,是想要夜间私会谁?” 温润富有磁性的声调,挪揄的笑容,加上这么一张美得动人心魄的脸,郁烨稍稍移开目光,眼底醺出浅浅红晕。 “关你什么事。”同面容截然相反的是她的冷硬话语。 但无论说出的话有多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到底她还是没有舍得挣扎。 谢予迟低眸,抱住了人,将脸贴靠在郁烨的额发上。 “几日不见,我很想你……”极轻的一句话吐出,氤氲开来辗转眷意。 “想我?”郁烨撑住谢予迟的胸膛后仰,对上许久未见的浅琉眸色,目光带着不耐与审视。 “太子殿下那滥情的思念恐怕一日要掰断几节才够分吧。” 谢予迟敛去笑容,低声细语地询问:“除了你,我还会想谁?” 这下郁烨是彻底挣脱开来,理好弄皱了衣服,转身往前院走,双眼微沉:“再过几日长玥公主的和亲旨意便要下来,到时候自会将你送出京雍城,我已无利用价值,太子不必再耗费心思在我身上。” 就算感情如何迟钝,也能知晓他们之间存在误解,谢予迟有些心慌,急忙上前抓握住前人的袖子。 “不是的……晚晚……我没有利用你。”不知道对方误会着什么,也不知从何解释,于是惯常巧言善辩之人终有语无伦次的那一天。 “你不是我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而是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我想你嫁给我是真的,这份心意一直都在,你可以一遍又一遍的向我确认。” 心慌意乱地说完这些,他眼瞳微缩,喉结滚动吞咽口水,愈发不知所措,许是害怕郁烨就此甩开自己的手,他攥住袖口的手指节发白。 “景宁公主心胸狭隘,样样物件容不得同她人分享,人也一样。”说话间,她的语气愈发冰凉:“你既然已有太子妃,何故再来招惹我。” “太子妃?”谢予迟愕然,“我哪来的太子妃?” 郁烨转过身,挑眉看着人:“你当真毫不知情?” “若是这话出自谢琉口中,晚晚尽可以不必相信。” “是吗……”郁烨微眯着眼,视线在对方的脸上来回巡视。 “晚晚。”谢予迟神色柔和,又要开口,却见郁烨突然拉着自己往外跑去。 “闭嘴。” 与此同时,这寂静的院落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从整个院子的设计来讲,郁烨翻出的这扇窗位于后墙处,但它侧方安置了个等身大小的岩山,嶙峋崎岖的岩石与屋体间露出条细廊,通往后院的亭台池榭。 拉着谢予迟,郁烨原本打算带他逃去后院,可望向那细廊处,正有提着灯笼巡夜的侍卫。 无法,她只得用院柱墙身作掩,慢慢靠向正门查看状况。 “晚晚,已经睡下了?”蒋铎轻叩房门,沉声开口。 “是蒋将军他们吧?”询问后,他神色躲闪,稍显心虚。 “嗯。”郁烨轻应一声,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书歌去哪儿了? 按理说,应该需要书歌通报才是,不过,若是房中无人回应,祖父他们自然会离开的。 “我就说晚晚睡下了吧。”蒋铎摊手。 蒋锋挠挠头,道:“这丫头,难道这么快就睡着了?” “明日再说吧。”理了理衣袍,不管其他,蒋铎作势就要转身离开,蒋锋看了看房门,也随之而去。 目睹二人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郁烨才走了出来。 低头,无意间瞥见谢予迟满是泥渍的鞋面,以及被刮出道口子的袖口,许是因幸灾乐祸,她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但是,下意识回忆起书歌所言,郁烨反唇诘问:“你没受伤?” “有的。”谢予迟立即点头如捣蒜,而后他环顾四周,低声神秘道:“我能在房中给你看吗?” “看……看什么?”郁烨后退一步,戒备看向谢予迟。 指向胸口处,谢予迟眨了眨眼。 打量半响,她恍然大悟,“你根本就没受伤,看伤是假,想赖在这儿是真吧!” “晚晚……”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谢予迟复又扑抱住了郁烨,紧搂住不放。 “放开……” 就在郁烨挣扎空隙,察觉谢予迟忽然将她护在怀中,一道劲风袭过,他旋身后撤两步站定,同时只手握住了突袭而来的刀刃。 待郁烨反应过来,谢予迟握紧刀刃的手开始渗出丝丝血渍。 “叔父?”郁烨望向来人,眼中写满惊愕。 “登徒子!”蒋锋吹胡子瞪眼,已经怒不可遏,“快些放开晚晚!” “你傻啊,快松开!” 见他缓缓收回手,郁烨连忙去查看谢予迟的掌心,幸好伤口不深,只是割破了皮才出血。 用手帕将他的手掌包裹住,郁烨上前一步,将谢予迟护在身后。 站在郁烨身后的谢予迟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开口:“拜见蒋锋蒋将军。” 原本看郁烨挣扎,蒋锋还以为她是遭人轻薄,如今再看她紧紧将人护住的模样,他才明白这是闹了一个乌龙。 “这位小哥实在抱歉,大半夜的,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采花贼。”蒋锋收回刀,抱拳笑道:“原来是咋们蒋家的女婿,失敬失敬。” 听罢,郁烨立马开口解释:“女婿?叔父莫要乱给人安名分。” “叔父好,今日我入府实在过于唐突,未曾见礼,还望叔父海涵。”谢予迟立马应声,接着上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别过头,盯向笑意愈深的那张脸,郁烨冷哼一声:“谢宸之,你乱应什么?” “对不住……晚晚,我知道你不想给我名分……”谢予迟低垂着眉眼,长睫颤动,好看的唇紧抿,牵起底下的小痣。 “可礼仪不能废,况且,晚晚是第一次带我见你的家人,我太高兴了,所以……”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立刻就要哽咽起来。 这副欲言又止又惹人怜爱的模样,还差点让她自己就相信了! “啧,装什么装?”郁烨不耐,想要拉扯谢予迟往后靠,却被蒋锋的一句呵斥逼停了动作。 “晚晚!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这般……”看着两人之间的气氛,蒋锋似已经猜出了事情的七七八八。 无非就是郁烨看中了那人的样貌,玩弄之后却嫌弃他出身或者其它只愿收当面首不肯负责而已。 郁烨无语凝噎,扯动眼皮看着蒋锋走到谢予迟身前,然后一脸严肃地指责自己。 “蒋家儿女有情有义,从一而终!你虽贵为公主,也不得始乱终弃。” 说着,他又拍了拍谢予迟的肩,义正言辞道:“放心,有叔父在,不会让她欺负了你!” “谢叔父……”谢予迟小心抬眼,偷偷看一看郁烨表情,随后感激地望着蒋锋,潋滟双眼中似乎含着热泪。 看着他如此谨小慎微的模样,蒋锋愈发笃定是郁烨在仗势欺人。 无端被扣上顶不负责任的帽子,郁烨抽动着嘴角,无声地看着她的叔父继续“伸张正义”。 “放心,无论你出身如何,还是有其他什么难处,蒋家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小人自诩配不上晚晚,也不求得到什么驸马的名分,只希望不要让她难堪……”谢予迟低眉顺眼地说道。 “哎!晚晚这般强硬的性子,就该你这种温柔体贴的男子相配,而且看你这样貌……” 蒋锋若有所思地打量半响,皱着眉头出声:“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当然见过,就在长泽那场对阵楚颖的战役中。” 一道威严低哑的声音传来,郁烨不禁身体一僵。 蒋铎的话立刻唤醒了蒋锋的记忆,他难以置信转过头,面向正举步而来的蒋铎,抬起手颤动着指向谢予迟。 “他……他就是用火箭连烧了咋们蒋家军八座兵营粮食的楚颖太子?”说话间,蒋锋就要来揪人,同方才义愤填膺深明大义长辈形象截然相反。 “好啊,你这小子!竟敢跑到咋们大雍来了?” 尽管对谢予迟装模作样的行为十分不满,但是郁烨还是不忍心他挨揍,于是她拦在了谢予迟身前,高声开口:“叔父,不要动他。” “晚晚,你这是做什么!他可是楚颖太子!” 蒋峰神情激动,一把扯开郁烨,作势就要重新掏出大刀来朝着谢予迟砍去。 这刀势劲力十足,在战场上可将人横劈开来,且不说能不能躲闪及时,如若不能,谢予迟手中也并无武器格挡。 而谢予迟只是紧盯着朝他袭来的刀刃,眼神冷漠,身形却纹丝不动。 “叔父!”郁烨还未站稳,便朝着蒋锋跪了下来。 倏然收住刀锋,蒋锋怒火中烧,“晚晚!你!?” 原本强压制着浑身戾气寒意,面色镇定如常的谢予迟在看到郁烨跪下那一刻瞬间分崩离析。 他目光似有痛意,立刻来到郁烨身前,神色坚定地掀袍,预备同她一起跪下。 “谢予迟!你是今后的天子,除了皇天后土,父母宗室,谁都不能让你下跪!” 谁能想到,谢予迟却被郁烨的怒斥止住了动作,愣愣地停在半空中。 “晚晚……我从不在意这些……” “我说了,你不能跪!” 不容置疑的语气,冰冷的声调,让谢予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将两手端放至身前,挪步到郁烨身边老老实实站定。 沉默之余,谢予迟也有些后悔,因自己的一时任性而让郁烨处于如此难堪境地。 “唉……我的晚晚哎,你怎么这般糊涂呢?”蒋锋恨铁不成钢地说着,气结转身。 “他是我们大雍的敌人,手上染了无数大雍士兵的鲜血!”他复而皱眉来到郁烨身前似要落掌而下,最终一滞,重重拍在了自己右手手心上。 “您说的没错,但两兵交戈,你死我往,皆为如此。”凝望着地上的郁烨,谢予迟出声反驳。 “臭小子!你还敢顶嘴?” 见蒋锋挽起袖子又要动手,蒋铎走上前来,“蒋锋,你先行退下。” “父亲!这人心怀不轨,肯定对晚晚也是别有所图!” “退下!”蒋铎命令道。 蒋锋握紧双拳,怒骂一声,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 院落重归宁静,两侧对立的三人沉寂片刻,终是谢予迟心疼郁烨的腿,率先开口求饶:“蒋将军,我任你处置,请您先让晚晚起来吧。” 蒋铎未应,而是出声反问:“太子殿下,如今你所处蒋府,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话?” 谢予迟微怔,遂敛容屏气,郑重其事地开口:“爱慕景宁公主之人。” “那便从现在开始给老子闭嘴。”蒋铎狠瞪一眼,冷怒出声。 从谢予迟身上移开目光,他负手走近郁烨,视线落在她跪在地面的双腿上。 “晚晚,我且问你,谢予迟乃是你的心上之人?” 作为护国将军,蒋家是绝对不允许就这般放走仇敌,再加上谢予迟曾多次设计大败蒋家军,旧愁新恨怎么可能一朝抛弃,反而平心静气的同敌首同处一个屋檐之下? 毕竟可能事关谢予迟的性命,一时间郁烨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许是看出了郁烨心中所想,蒋铎道:“不必思虑其它,只需要回答祖父的问题。” 郁烨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依旧一言不发。 “回答祖父的问题!” 尽管不愿看到郁烨受人逼问,尤其是在这问题上面,既已失心于人,他不可避免的心存一些侥幸,隐隐期盼着郁烨的回答。 终是气馁一般,郁烨抬眸,唇齿相碰间轻轻脱出一字。 “是。” 正如他心中所想,蒋锋心情反而异常复杂,一边庆幸郁烨眼光毒辣,看上的人翻手为云,运筹帷幄间掌箍天下,将来定可位居九五之尊,但他偏偏又是敌国太子,大雍的对立者,若是将来两国交战,两方定不会心慈手软。 “祖父。”郁烨将头磕放在地上,忽的出声:“晚晚不孝,无论如何,我既已答应将他送回楚颖,往后也定会做出忤逆之举。” 郁烨固执的模样映入眼帘,蒋铎长叹一声,转向谢予迟。 “既为楚颖太子,应当知晓你二人所面临之阻碍,所以,你当如何处置?” 听到这话,谢予迟神情柔和地瞥一眼郁烨,随即转过头,从怀中拿出象征着他身份的太子印,深深地低下身,将明黄色的印玺举过头顶。 “继位之后,释战俘,定盟约,举国之力相聘,求娶晋雍公主为后,若能有幸结秦晋之好,便废黜后宫,独守一人。” “好!”蒋铎攥紧的手倏然松开,随即他抬步转身,掩去眼底浓烈的忧心之色,神情凝重地开口:“望你谨记今晚立下之誓!还有,直至出京之前,这蒋府并未出现过楚颖太子,但他日若是战场相见,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自蒋铎口中脱出的话一字一句皆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回荡在院中似久久未曾散去。 “谢将军!宸之自当铭记于心!”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即将离京 翌日,清晨微露渐稀,蒋府门口响起了阵阵车轮滚动的声响,粘黏住街道石子的轮缝隙间似乎还留着断裂的杂草。 马蹄踏地由急渐缓,自空荡的街市中回荡开来。 青衣侍卫在蒋府正门停稳了马车,遂放下踏垫,为车中之人掀开车帘。 一双纤细修长的手自灰色低帘处慢慢伸出,随即便露出身着素衫白袍的郁景治。 吱呀——蒋府的大门被打开,还穿着黑衣短袍练功服的蒋锋随即走出。 “恭迎太子殿下。” “叔父怎得如此见外?”郁景治加快脚步,来到蒋锋身前将他扶起。 蒋锋直立起身,盯住郁景治左右打量,接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身子尚可?” “近年在郊外修养,身体倒是好了许多。”郁景治笑着回答。 “好了,不要在门前杵着了,你祖父还在里屋候着,带你去见他。” “多谢叔父。” “哎!这般客气作甚?” 两人并列走进府内,环看周围修缮如新的物件,郁景治轻笑出声:“看这院子的模样,就如同回到幼时一般。” “哈哈哈,是啊,我刚回府也是吓了一跳,这些缸塘花树,几乎都是按着当年情形修筑的。” “还是晚晚记性好,办事也利落。”提到这处,郁景治顺着话头询问:“她如今是否尚在府中?” 昨日情形历历在目,总归是得益于蒋铎的一番规劝,才止了他想要动手杀人的心思。 “这丫头,一早就被人拐跑了!你可知楚……” “咳咳。”两人前方传来一道咳嗽声。 发现正是蒋铎靠近,蒋锋便生生将话憋了回去,脸涨得通红。 “祖父。”郁景治摆正了仪姿躬身行礼。 “好了好了,身子要紧。”蒋铎也刚刚在后院耍了一套长枪,他用巾帕擦了擦脖子,浓眉与胡须上还挂着细汗。 “许久未曾给祖父泡茶,今日景治特意为您带了新采的毛尖。”郁景治笑着说道。 “好,别顾着站在这里,进去说。” 今日也算是凑巧,郁景治刚进屋没多久,郁怀瑾也上门拜访,还搭带了个廖云淮。 于是几人坐在正堂间,也算得上相谈甚欢。 只是面对着像蒋将军这般人物,廖云淮一人颇为紧张。 “廖相国年纪轻轻便拜至宰相,实在是后生可畏。”蒋铎出声,抚须打量着对面的廖云淮。 “将军缪赞,臣经验阅历尚缺,还需要多加磨炼才是。” “不必谦逊,往后还需要你竭力辅佐陛下,我们这些人都是一把老骨头,也计划着致仕养老了。” 郁怀瑾笑着接话:“陛下已托您管领御林军,将军恐怕还得辛劳几年。” “怀瑾也是今年归京的吧?”蒋锋突然询问。 因着称谓,蒋铎瞪了蒋锋一眼:“还拿人当孩子呢?” “将军不必多礼,我还是希望您二位能向像以前这般称呼。”郁怀瑾道。 “父亲,我就说吧,怀瑾这孩子不会介意。” “就你这**子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若是让你上几天朝,那还不得将那些大人得罪个遍?”蒋铎气结。 郁景治同郁怀瑾相视一笑,没再出声。 简略谈话几巡,也到了午时,正好今日休沐,机会难得,蒋铎便提议留下几人用完午膳再走,郁怀瑾没有推脱,也顺带把廖云淮留了下来。 “我看这廖大人不错,怎么晚晚就看上那混小子了呢?”前往后院之时,蒋锋走在郁怀瑾身侧,无力叹息。 郁怀瑾闻言,轻笑开口:“感情一事怎能说得清?再者宸之对晚晚也是认真的,您暂且放心吧。” “可他毕竟是楚颖太子,曾是同咋们斗了几年的敌首。” “您不说了也是曾经吗?再者,这回若不是他寻到您同大将军的囚禁之处,我们也无法及时将您二人救出来。” “此话当真?”蒋锋微愕。 “若您不信,待黎书回来,您大可再问她一回。” “哎哟,幸好昨天没劈了他。”低声喃语一句,蒋锋握拳。 “您说什么?”郁怀瑾没有听清,于是贴近了询问。 “没啥。”蒋铎笑笑,伸手作邀,“我们都落后他们这么远了,还是走快些吧。” 永慈宫内。 距郁烨去独自面见乾安帝已过了大半个时辰,而留守在皇后宫中的谢予迟重换了一身女装,端坐在屏风后锦榻上。 因要准备郁嘉遇出府待嫁的相关事宜,秦皇后几乎忙的是脚不沾地,但今日谢予迟入了宫,她便特意抽出时间来招待。 “腊月,把本宫备好的东西拿过来。”秦皇后将桌上的糕点往谢予迟身前推了推,随后招手。 “是。” 没过多久,腊月便端出一个托盘,用红布紧紧盖住,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这才把几个托盘悉尽端完。 等到腊月将托盘全部放在桌上之后,秦皇后便开口说话:“前段时日委屈你了。” 谢予迟自然知晓是因为何事,他淡然一笑,道:“查案所需,长玥理解。” “知道你这孩子这般懂事。”秦皇后扯出牵强的笑容,抬手在眼角抹了抹。 “可怜你这孩子无依无靠,我们这几个后宫妇人又帮不上什么,若不是烨丫头……” 对面的秦皇后几乎哽咽出声,谢予迟连忙出声安慰,“皇后娘娘无需自责,只不过去刑部睡了一晚,那些狱卒也未曾为难于我,再者,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若不是这几月了解秦皇后的为人,恐怕任谁见了她这般都要说她装模作样地太过。 “好孩子。”秦皇后说着,指向桌上的托盘,“这些东西是本宫给你的补偿,收下吧。” 腊月就势掀开红布,托盘上一根根堆起的金条直晃人眼,细数下来,数量几近百余。 “皇后娘娘,不必如此。”谢予迟出声推拒。 “长玥啊,本宫身无长物,也只有这些东西,望你不要嫌弃。” 皇后的意思很简单,她穷得只剩下钱了。 “皇姐你就收下吧。”坐在窗下正在绣花的嘉遇抬起头,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 “如果你不收下,母后总会因没能替你说话而过意不去。” “那……多谢皇后。”谢予迟缓缓垂首。 这时,郁烨从外头走了进来,直接饶过外屏进入内室。 她撇一眼嘉遇辛辛苦苦绣了一半的鸳鸯,笑着出声:“鸭子绣的不错。” “不是鸭子!” 无视郁嘉遇在身后的抗议,郁烨来到两人跟前,向秦皇后行礼之后,就势挨着谢予迟坐下。 她随意哪起一根金条,道:“怎么,这就备好辞别礼了?” “烨丫头,你在说什么呢?”秦皇后疑问出声。 “三日后,长玥便要出京北上和亲。” “这么快?”谢予迟皱眉。 “当然是越快越好。”郁烨淡然说道。 “哎哟……这苦命的孩子!”秦皇后满脸愁容,“刚从那狼窝里出来,这又要回去?” “烨丫头!你怎么就不劝劝你父皇!” “国事为上,近来蒙汉有破越之嫌,不得不用和亲息事宁人,我又怎好规劝?”郁烨面无表情的辩解。 蒙汉和亲就是个幌子,原本她就打算带着谢予迟中途易辙。 谢予迟黯淡下目光,绕过衣袖,轻轻握住了郁烨的手。 郁烨微怔片刻,却并未挣开,她掀起眼睑,对上秦皇后的视线,忽得开口道:“还有一事忘了说,那就是我会亲自护送长玥北上。” 也不知郁烨是如何说服乾安帝答应她前往蒙汉的,但蒋家与郁怀瑾等人得知这一消息后,纷纷前来劝阻郁烨。 可郁烨就是一意孤行,任凭旁人言语威胁也好,打感情牌也罢,她皆是油盐不进。 于是蒋锋愈发认为是谢予迟迷了郁烨的心智,因此积怨不满越深。 谢予迟也曾劝过郁烨,可被她一个眼神逼得噤了声。 “我前往西境自然有自己的理由。”郁烨眼神坚毅,丝毫不为外界所动。 此时谢予迟心中隐有猜测,郁烨如此固执地前往西境,目的也仅有一个。 为了寻找她失去的记忆,以及她母亲被害的真相。 于是他思量片刻,认真说了一句话:“那就去吧,做你想做的,我一直在你身后。” “那便劳烦太子殿下,多加照拂。”郁烨挑眼,语调轻快。 “荣幸之至。”他勾唇而笑。 三日后,在一众送别京雍第一美人的惋惜目光注视之下,和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按照礼仪,和亲队伍自皇宫出发,一路送行至城门口。 既然郁烨也要跟着去,那就免不了来人相送,尽管忧心忡忡,郁景治还是未再说出劝阻的话,只是一再叮嘱郁烨万分注意身子。 而知晓内情的几人心照不宣,看向谢予迟之时脸色并不是那么和善。 可到底他们还是妥协了,蒋锋蒋铎不说话,暗地里多派了几个心腹跟着郁烨。 而谢予迟则在昨晚同郁怀瑾私下见了一面,也算作是送别宴。 “晚晚,京雍有我,蒋家定会安然无恙。”临行前,郁怀瑾郑重其事地对郁烨做出了承诺。 应是如今情势特殊,也或许是心结已解,郁烨没有像往常一般冷嘲热讽硬声拒绝,而是朝着郁怀瑾恭敬一礼。 “多谢。” 于是郁烨便跟随着送亲队伍离开了京雍城,纵使前途艰险,也没了再回头的余地。 第一百七十八章 西境之行 奇怪,总之就是十分奇怪。 明明就在不久之前谢琉还拿着条件咄咄逼人,现在竟然无比悠闲的坐在自己马车里对面,手里还把玩自己最喜欢平日都舍不得用的茶具,眼神掺杂着些许嘲弄。 “且不说你往后会不会成为楚颖的皇后,就算是普通嫔妃,这品味也着实差了些。”谢琉状似无意的将那茶杯放在桌上。 “是吗。”郁烨微微后仰,嘴角牵起凉薄弧度。“孤着实比不上某人从青楼混迹出来的品味,满身桃红柳绿,第一眼见你时,还以为堂堂楚颖二皇子,竟然是个从哪个楚楼私逃出来的小倌,孤还纳闷。” 郁烨好整以暇的挑眼看对面的人,“孤那好好皇叔,什么时候竟然换了口味,喜欢男人去了。” 这话着实说的无比恶毒,谢予迟只顾搂着怀里的人,强忍着笑意,不看对面谢琉可堪精彩纷呈的表情。 经过她这么一嘴提,谢琉忽然激起第一回郁烨邀她见面之时,就是命人在他袖口里塞了个小倌的香包,不原来是在暗中讥讽他呢! 想他谢琉一张嘴怼遍了楚颖满朝,今日可算是碰上了对手。 “坐着孤的马车,喝着孤的茶,就少挑两张嘴。”说着,郁烨寻了个舒服的动作靠在谢予迟怀里。 环着手臂,谢琉慵懒笑笑,作势就要反唇相讥,却见对面投来一记冷冷的警告目光, 对上谢予迟的视线后,他往下看去,却见他怀里的人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 “晚晚要休息,闭嘴。” 谢予迟的话传音入耳,谢琉无辜的撇撇眼,没在开口。 有什么办法,谁叫自己有求于他这好弟弟呢。 其实靠在谢予迟怀里的郁烨并没有睡着,只是在回想着方才她同送亲队伍分开的情形。 她自认为这是回不妥当的部署,可偏偏自己却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 事情还要回到两个时辰之前,她们一行人在一处驿站歇脚,扮作侍女的洛凝还在为书歌上妆时,而书歌就要成为郁烨的替身。 这驿站的位置是北上与西境的最后交界处,也是郁烨安排的接应处,书歌等人暗中先于送亲队伍几日出发,率先来到定好的驿站,以便同她们二人调换身份,然后书歌闫凌替换她们两人前往蒙汗,郁烨方可同谢予迟一起回西境。 而就在这个地方,她们碰上了怎么也甩不掉的牛皮糖——谢琉,在他纠缠不休的恳求以及厚颜无耻的死赖下,郁烨终于允许他同行。 郁烨计划的很清楚,但既然她和谢予迟要中途易辙,必然要留两个替身在蒙汗的送亲队伍中,所以在这处驿站,他们要抓住机会交换身份。 “公主......”闫凌表情复杂,低头瞅瞅自己身上的大红婚袍,“我倒是不介意留下来,可为什么要我扮作谢主子啊。” “除了你还能有谁?”书歌躲开洛凝伸过来的小刷子,梗着脖子开口,“难不成,你还要把书墨留下?” 被洛凝扳回了脸,书歌还是翻了一个白眼,“你武功能比他厉害不成?”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可我是个男人啊......”闫凌喏喏低下头。 “那谢公子还不是个男子,扮起女子来还不是那啥......活灵活现。” 一旁正喝茶的谢予迟听见,眼皮微抬,轻轻浅浅的瞥了一眼正斗嘴的两人。 “我要是真的长得有主子这般好看也就罢了......” 在谢予迟身侧的谢琉抬眼上下打量闫凌,随机将手里的赤红佛珠挂在手腕处,合掌拍手一笑:“说得对,那你确实比没有咋们太子殿下仪姿绝世,风韵万千。” 噌—— 一块尖利的瓷器碎片自谢琉脸遍堪堪擦过,接着传来谢予迟温润的嗓音:“你这张嘴可是个好东西,割下来泡酒倒也不错。” “哎~阿宸,不要这么谦逊,想当年太子出巡,可是万人空巷,无一不想瞻望你的姿容啊,我倒记得有一回你拒绝相府家的千金,那伤心欲绝的姑娘当即就要抹脖子上吊。” “还有啊.....” 谢琉还要说话,却被突然闯进的郁烨打断。 “准备如何?”郁烨踏进房中,询问开口。 “回禀公主,即刻便好。”洛凝目不斜视,专心为书歌描画着眉。 郁烨点点头,抬步走到闫凌跟前,盯看着与谢予迟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不得不说,洛凝毕竟得了殷歌易容术真传,手艺自然是不错的。 “公主。”闫凌抬眼看向郁烨,眼里亮晶晶的。 “嗯,确实挺像的。”郁烨捏起他的下巴,左右查看,这肤色眉眼可以通过涂抹东西描画改变,俗话说,画脸画皮难画骨,所以说这骨相是怎么做的? 刚想看个仔细,郁烨的手就被人拉了过去,搁放在张软滑温暖的脸上。 “晚晚,那黏泥烧制的东西有什么好摸的,给你摸真的。”谢予迟看着郁烨,眉眼弯弯,笑得如沐春风。 两个对视片刻,郁烨终于忍不住展了笑颜,尔后捏了一把谢予迟主动凑上来的脸。 余下的几人都心照不宣的别过头,似乎对二人动作熟视无睹,只有谢琉跟看稀奇之物似的看着两人。 待洛凝易容完毕,这一室内便分别出现了两个郁烨,以及一个依旧是假货的长玥公主。 而谢予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换回了男装。 “咚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请问公主,是否可以出发?”原来是护送的亲卫前来问话。 闻言,郁烨同谢予迟相视一眼,接而回答:“可。” 应声后,郁烨走至书歌前,叮嘱道:“记好,你们的脚程一定要慢,快到边境之时,再给这长玥制造意外。” “公主放心。”书歌点头,接着便准备同闫凌一同走出去。 “书歌!”郁烨忽的拉住同自己有着张一模一样脸的人,喉咙一紧。 也许,成为景宁公主才是最危险的人,前方之路生死未卜,她忽然有些担心两人起来,又或许,仅仅是处于她那内心深处对蒙汉这个地方的恐惧。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二人的安全为上。” 书歌微怔,伸出手反握住郁烨的手,“公主放心。” 将两个冒牌公主送出门后,郁烨便听见了马车整装的声响。 她来到窗前,小心的支起门窗,观察着外头的情形。 谢予迟见状,也凑了过来,当他看见跟在“郁烨”后头的长玥之时,只觉得眉心直跳。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走路扭得像一条水蛇的“郁长玥”,低头贴向郁烨,询问出声:“我平时走路是这副模样?” 强忍住笑意,郁烨一本正经的回答:“嗯。” 撇见郁烨憋得微微发红的侧脸,谢予迟有些怀疑。 时间回到现在,除了马车里的三人,外头就是轮流负责赶马车的戾风和书墨,洛凝在谢予迟的授意下会同书歌几人重回京雍。 毕竟她师傅殷歌的墓在那里,而且洛凝本就是京雍人,日后若是再回楚颖,那就得另说。 路途疲惫,郁烨将京雍尚存局势分析一遭后,也经不住疲惫,依偎着谢予迟沉沉的睡了过去。 谢予迟紧抱着怀中人,并未放松丝毫,他微阖着双眼轻倚在侧壁,只要对面之人稍有动作便立刻警惕的盯望住他。 得,我知道你宝贝怀里的那个,但我真没打算将她如何,至少暂时是这般,心里想着,谢琉摇摇头,手里继续盘着他的佛珠。 但谢予迟这般防备他也并无道理,明明要挟他回楚颖,带他一人足矣,为何偏偏要拉上郁烨?而且,他总觉得这人在郁烨身上打着什么算盘。 细细揣摩一番,谢予迟释然,他暂且是看不出来,但日后就不相信谢琉露不出马脚。 京雍那头,在郁烨赶路的这半月期间,郁怀瑾同范书亭竟已完婚。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门亲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毕竟同范书亭嫁过去的,还有郡王府几万封地的兵权。 而且据坊间传闻,这瑾王与瑾王妃乃是琴瑟和鸣,宛如神仙美眷。 瑾王府的大红灯笼帷布还未撤去,红木窗上还残留着喜字窗花,仿佛昨日还是满堂喧闹,座无虚席的宴席,如今满园枯叶败落,除去几棵苍绿的松柏还能增添一点入眼的刺激,其余皆是黄褐掺半的颜色。 婉拒了郡王给他增建府邸的提议,郁怀瑾还是喜欢他原来布下的景致摆设,因为在他公务缠身或是疲于朝堂争论时,这些旧物能让他回想起昔日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 今天便是这种时日,郁怀瑾邀了同样在朝堂累心乏力的廖云淮来到自己的院落中温酒谈话。 轩荆居称得上是他唯一用心布置的庭院,从造设图纸开始,一草一木,一假山一礁石都是由自己挑选而成。 月弯状的湖水中央是一方小亭,林与竹不相混杂,以水为中心,环池亭阁也青石错落映衬,周湖种植的树并不高,日出之时能将光线引入亭中,疏朗雅适,廊庑回环,红梯木铺成的小道连接岸头,湖里两方长着粉白两种莲花,只是这池中喂养的却不是赏心悦目的红鲤,而是各种各样可清蒸可红烧的鲈鱼鲫鱼等鱼种。 这些鱼苗都是郁烨幼时在这里喂养的,天天嚷嚷着喂大就吃掉,可现在鱼变大也变多了,但她却再也不愿来吃鱼了。 此时已过午后,亭中泛起些许凉意,果真是已近秋,连带着湖水也变得冰冷异常。 炉火烧着正旺,炭火红彤一片,炙烤上方灰褐色的温酒罐,而小炉旁案桌上早先的一壶热酒已被倒尽,不知不觉,廖云淮的酒量也变得好了起来,再也不是昔日刚入京时一杯即微醺。 郁怀瑾身前的酒杯已没变空,他刚想去够桌下的那一壶冷酒,却被一旁的阿瑶拍了手背。 “主子,都说了近日这般冷不可饮冷酒!” “阿瑶。”郁怀瑾收回手,悠然一笑:“你近日越发大胆,处处管在我身上来了。” “你又不受夫人管,娶回来跟个花瓶摆设似的。”嘟囔一句,阿瑶从木椅上溜了下去,蹲在炉火边添碳。 郁怀瑾微敛了笑意,眼底颇有些无奈,继而转向廖云淮那方,瞥见此人眉眼依旧清俊,只是额头上有一块突兀的疤痕,他出声道:“如今这朝堂颇为均势,稳中有序,好似回到了杜先生在世之时,云淮,你功不可没。” 对于廖云淮额上的疤,他也浅略地知晓一二,听闻是他因监察司日日进谏,在乾安帝设宴时也不放过,最后逼得急了,有些醉酒的乾安帝便把手里的酒杯摔在了他的脸上。 双手搁放在案桌上,廖云淮静静望着不远处从假石慢慢流下的细涓。 “只是表面而已,各方结党营私,暗潮浮动。”睿王失去双腿,如今暂搁所有职务,表面上闲散安逸,可暗地里恐在联营各方,韬光养晦,但大皇子郁明启那头,夺权之心昭然若揭。 当然,对与他身前的瑾王殿下,这坊间朝堂众说纷纭,廖云淮也不至于闭目塞听,但是至少现在他并未发现郁怀瑾为一己私利做出什么祸乱纲纪之事。 有些事,不可放在台面上来讲。 “监察司此事,大有进益,你数日坚持,也卓有成效,至少陛下能将这司设出来了,不过你若是想陛下亲自着手管理相关事务,恐怕有些难度,所以近日查监官员一事,是你全权负责的吧。”郁怀瑾问。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开口:“虽然陛下授命交由你负责,可真正严查起来,并不是容易的事,世家大族如根络盘结错生,各方利益牵杂,你想要将他们理个干干净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廖云淮转回视线,同郁怀瑾对视:“虽不至于做的尽善尽美,但求竭力而为,设司初期确实事务繁多,待我将所有事务推上正轨,再将其主要责务交由陛下。” “这般尚可。”郁怀瑾轻轻一笑,指节缓缓敲击在杯壁上。 “主子,你的手拿开,这酒热好了,我替你和廖大人满上。”阿瑶用铁钳将瓷壶架起,随即放在了地上。 “好,有劳阿瑶。” 待两人酒杯斟满之后,亭外竟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落敲在残余的河面上,激起点点水渍四溅,池中的鱼游离往来,往水面上探了探,接着一头钻进岸边的崎岖岩洞里。 其实雨势很缓很轻,几乎是下了许久,才渐渐有水珠从亭的四角飞檐处滴下,长廊逶迤间,徐徐升起一层水雾。 静望亭外的小雨许久,郁怀瑾忽然别过头出声调笑:“久闻廖相国刚正不阿,从不徇私,可到底还是为咋们大雍的长公主破了例。” “瑾王殿下说笑了。”廖云淮将杯子凑放在嘴边,唇轻碰杯沿。 郁怀瑾喝下一杯酒,随即又添满,“相国早已注意到长玥身份有异,还派过人专门前往蒙汉查探,明明已经查到了符合你猜测的结果,可是你还是选择了隐瞒,不是吗?” 廖云淮沉默不言,缓缓抿下杯中的酒水。 “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出他的破绽的?” 垂下眸,掩去眼底的一丝破隙,他平静无波地开口:“怪只怪他知晓的太多,虽没有折辱的意思,一般的蒙汉女子并无这般深沉的心思,而且他将一些细碎事项看的太透了,就你我在崇明山那晚来看,一个常年生长在万顷广袤草原上的人,怎会对山川地文如此熟稔?” 听完这话,郁怀瑾但笑不语。 “但......你说的没错,若不是景宁公主求情,或许我会直接将此事禀报于陛下。” 也许在矜贵持傲的郁烨向他开口求情的那一刻,廖云淮便知道那人于她来说无可替代。 见对面之人神色有些黯淡,郁怀瑾便起身给廖云淮添酒,说道:“好了,且不谈话,好好品酒便是。” 此时,范书亭自回廊间走过,她的贴身婢女为她撑伞,一眼望及亭上的郁怀瑾两人,不由得激动道:“王爷在亭中,王妃,不如您去看看?” 在看到郁怀瑾的身影之时,她自然是高兴的,只不过在想起一事后,那份愉悦感便转瞬即逝。 “不了。”范书亭神色恹恹,苦涩出声:“王爷在同相国商议政事,我们一介妇人还是不要打扰了。” 贴身婢女有些失落的说道:“是。” 又过了大约三日有余,郁烨一行人才开始大大方方的赶路,马车也分成了两架。 这天,马车行走在一处相对平缓的宽路上,郁烨开始在案桌前铺设笔墨。 谢予迟在她身边帮她压平了纸,顺便将人细腰搂住了,把下巴轻轻磕放在郁烨肩头。 “晚晚要写什么?” “家书。”郁烨言简意赅的回答。 想必是传给京雍蒋家或者是太子郁明启的,谢予迟了然。 静静看着郁烨写下满篇报平安的闲言碎语,他侧过脸,亲了亲她的耳垂。 这个小动作引起郁烨的微微僵硬,尔后,她浅浅吐出一口气来,报复性的在用手肘戳了戳某人的胸膛。 “好好坐着,别来捣乱。” “好好好,我不乱动,让我抱着你可不可以,嗯?” 郁烨挑眉,转过头看向谢予迟:“你日日都搂着我,还不够?” “自然是不够的。”谢予迟笑笑,又轻吻郁烨鼻尖。 郁烨是拿他没法,便也没再开口赶人,只好稍稍拉开距离,转身将注意力集中在写信上。 也就在两人在马车里腻歪的功夫,外头的雨越发大了起来,书墨推了推头上的斗笠,瞥见前方有一处茶摊,便回头与后头的戾风对视。 “公主,前方有一处茶摊,是否要停下休息片刻?” 想着她们又是加紧赶了几日的路,也没看见驿站,便应下一句:“好。” 在谢予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郁烨四处巡视一番,这茶摊周围少有高林遮挡,几棵稀稀拉拉的矮脚松杨下是整块荒田,有几只羊在啃食田间的荒草。 许是因为这突然下大的雨,本来就窄小的茶摊这时快挤满了人。 店家人是个老妇人,很是热心肠,见雨下大,便将所有客人从外面支起的茅草棚请进了自己内居的小屋。 虽然屋中简陋,好在比较宽敞,一时容纳十几人也没有什么问题,除了郁烨几人,其余都是田间做事的农户,还有两个同她们一般也是赶路暂歇,看这两人打扮,应该是赶道商人。 而郁烨一行围坐在一木桌前,头带暗灰巾帽的老妇人端上了一壶热茶。 “哎呦,听说这十里开外的好几个村子都遭了祸,几乎全村人都死绝了!”一晒得黝黑只着背心的汉子压低了声音,朝着自己身侧同伴窃窃私语。 他同伴似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莫说这话,那些地方邪乎的狠!” 那老妇人又端来一碗姜汤,特意递给郁烨,“小娘子看起来身子不好,先喝下这姜汤,不够再找老身添,茶水就少饮。” 郁烨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双手接过。 道谢之后,郁烨捧着茶婆给她的姜汤看向外面的雨,怔怔出神。 “阿宸,你说我们还有几日才能到幽州?”谢琉一只手搁在桌上,笑问道。 谢予迟置若罔闻,相比听谢琉说话,他更愿意偷听那两个汉子谈论怪力乱神之事,若是晚晚没在意,他便记下上了马车再说与她解闷。 没人应答,谢琉也不甚在意,转着手里的佛珠悠然地同邻桌的两个商贩搭起话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未曾断绝。 看郁烨捧着姜汤小口小口的抿,谢予迟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木盒,递到郁烨跟前。 视野里突然多了一个东西,郁烨定睛一看,不禁挑眉,“这不是你装迦南香的盒子吗?拿出来作甚?” “晚晚打开来看看。”谢予迟笑着回答。 狐疑之下,郁烨接过盒子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整整一盒包裹着杏仁的蜜饯。 “你什么时候换成这个了?” “晚晚不喜欢这个?”谢予迟说着,又从袖口掏出了一个锦袋,看这袋子的模样,应该是装什么暗器迷药,可谢予迟倒出来的却是糖心枣干。“那这个如何?” “你是把京雍的点心铺子搬过来了吗?”郁烨有些傻眼,于是反问。 “晚晚说笑了,路途遥远,我就只带了些不易腐烂的干果而已。” “小娘子好福气,你相公真是有心了。”那茶婆刚生完活,正用围裙擦手,笑意盈盈地靠近。 谢予迟但笑不语,唯有耳尖微红。 “抱歉婆婆,他不是我相公。”咽下一口姜汤,郁烨淡淡回答。 “晚晚说的没错,按照位份来说,我只是她的一个妾室,确实够不上相公的称谓。”谢予迟想想,十分认真接话。 此话一出,郁烨刚喝下的一口姜汤差点喷了出来。 谢予迟不高不低的声音传来,成功引来了邻座几人的注意,特别是那几个赤膊的庄稼汉子,在偷偷瞥见谢予迟那张绝世倾城的样貌,低眉顺眼的态度,一脸平静仿佛自己身份理所应当还无比满足的神色之后,他们立马愕然,那副神情好像就在说你们有钱人真会玩。 那茶婆的表情也复杂起来,不知如何接话,但似乎对郁烨的体虚之症暗暗有了猜测......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渐渐变了意味,郁烨无语凝噎,却也懒得开口解释。 正在这时,一个身披蓑衣,手里抱着大包袱的人闯了进来,那人手里的东西貌似十分贵重,尽管她全身湿透,怀里的包袱却没有沾上多少雨渍。 “店家,你们有没有米糊?” 突然察觉这声音异常熟悉,郁烨转过头望去,果然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完了。”那人慌忙用衣袖遮住脸挪开视线,可她怀里的“东西”却开始传出响亮的哭喊声。 “姑娘,你这抱着的是?”茶婆心中隐隐有猜测,适时走上前去,倾下身拨开那包袱,里面赫赫然躺着的是个两颊通红的孩子。 “孩子恐怕是饿着了。”她伸出手指在孩子嘴边点了点,立刻就被一双小手给紧紧攥住。 “劳烦老人家给孩子弄一些能够吃下的东西。”抱着孩子的人隔着衣袖传来闷声。 就在两人说话间,郁烨已经逐渐靠近她们。 “蒋小姐。”谢予迟看向那嗷嗷待哺的幼子,率先开口。“这......是你的孩子?” “你......乱唤什么。”她用袖子将脸遮得愈发严实,目光躲闪。 “蒋黎书,半月不见,你竟是躲起来生孩子去了?”郁烨垂眸,若有所思的打量视线在她脸上与孩子间来回变换。 既然藏不住,蒋黎书丧了气,认命一般放下衣袖,随即出声辩解:“孩子当然不是我的!” “你抢孩子干什么?”郁烨眨眨眼,揶揄开口。 蒋黎书气绝,立刻回怼:“谁说是我抢来的!” 此时谢琉也凑了过来,将手置于胸前,神色悠闲地旁观这一场闹剧。 “我回京的途中歇脚喝水之时,偶然发现草丛中传来了啼哭声,扒开一看却只瞧见了一匹死马,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幻听,正想离开,却又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这时,茶婆端来了一碗羊奶,还散着热气。 “姑娘,我来喂吧。” “那就劳烦婆婆了。”蒋黎书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了过去。 把孩子送走,蒋黎书站起身来到桌前,就着壶灌下一口茶水,接着开口:“那时把我给吓得呀,荒山野岭的,还以为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精怪!刚想要跑,就发现这马肚子不对,于是我大着胆子去看,才发现这破开的马肚子里藏着个血淋淋的孩子。” “这谁家当母亲的,把孩子藏在马肚子里啊?”不知何时,屋里的人都聚拢了过来。 谢予迟眉心微拢,眼底氤氲一层浓化不开的阴翳,“为人母,若不是在遭遇性命之忧时,又怎会将幼子藏在马肚里?” 察觉身侧之人有些异样的语调,郁烨转过头,却见人恢复如常,正笑意融融地回望自己。 “怎么了?晚晚?” 郁烨摇摇头,继而看向蒋黎书,语气凝重:“这孩子你有何打算?” “带回去养着呗,我也没看这孩子是男是女,反正父亲他们也想要个小东西养着玩玩儿。”蒋黎书满不在乎的回答。 “他们是想要个蒋家的后,不是来路不明的孩子。” “那也是你不争气......”她翻了个白眼,看郁烨又看了看谢予迟,“暗度陈仓这么久,也不见搞出个人命来......” 掩唇低咳一声,谢予迟耳垂微红,有些不自然移开眼,谢琉闻言,则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而郁烨则是直接上手,狠狠揪住了蒋黎书的耳朵。 “胡言乱语说些什么,嗯?”郁烨冷笑。 “疼!哎呀......疼死我了,郁晚晚!” 郁烨倏然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对着蒋黎书说道:“跟我来。” 说罢,郁烨便转身走去,蒋黎书揉了揉耳朵,嘟囔几句,还是跟上了郁烨。 等两人离开,谢予迟重新走到桌前坐下,见人擦身而过,谢琉想了想,也坐到谢予迟身侧。 “抵达幽州,少说也得一月之余,可不能在途中有丝毫拖延。”谢琉忽的收敛了笑容,从袖口中拿出一对精巧的鹿角在手里细细把玩。 “我不知你将晚晚拖入其中想要做什么,但若是你敢伤她一丝一毫。”谢予迟目光幽深晦暗,脸上似镀上了一层寒意。 “你会比宫里那个下场更惨。” “那我若是说,必不可少的事,同你,同我的母妃相关呢?”谢琉将手里的鹿角放在桌前,推到谢予迟跟前。 谢予迟看着自己身前端放着的鹿角,瞳仁紧缩,脸色刹那间变得黑沉起来,他冷冷开口道:“母妃之事我会尽力查清,但逝者已逝,我绝不会以现存于世的珍视之人作为代价。” 茶摊后门所通之处,乃是一方修整精巧的菜园,菜园由高高的木栅栏围住,右侧是个带瓦屋顶的羊圈。 雨势未减,拍在本就枝叶寥落的树干上,飘飘直落下几片青叶。 看着郁烨许久未说话,蒋黎书只觉得心里发毛。 “你......别想一开口就骂我,自己是个逃犯,难不成还比我好到哪里去。”蒋黎书掸去滴落在自己肩上的雨水,讷讷开口。 “逃犯?”郁烨转过身看她:“我可是光明正大的从京雍城里坐着马车出来的。” “事情我都听说了,这时你不应该在去蒙汉的车队里?”蒋黎书哼了一声:“跟个戏子跑了,你我都半斤八两。” “我也不知那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不就是长了一张顶好的脸,让你豁了命保他,不过他也是真够大胆,竟敢冒认公主来宫里寻你。” 说完这些,蒋黎书又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郁烨,询问出声:“那......你还回京吗?” 郁烨摇了摇头。 “不回去啦?你可是大雍的公主!陛下知道肯定得伤心欲绝。” “我的意思是不知道。”郁烨说道,语气间掺杂了一丝少有的颓然与不确定。 她一心想着这次再次来到西境是为了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以及她母亲蒋清和当年被害的真相,可查清之后呢?她与谢予迟的结果又将如何? 据谢琉所言,他这次带谢予迟回楚颖,就是因为皇帝病危,命不久矣,而楚颖朝堂中的阻碍也已被他极富手段的母后肃清干净,他也是时候回去继承皇位了。 有过那么一段时间,郁烨倒是真希望谢予迟就是个夺位失势的落魄皇子,这样她就可以以性命要挟他留在景宁公主府,继续当自己的面首,若是他往后贪心一些,要她给个驸马的名分,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冒着天下人非议给他正名。 她可以保证景宁公主府往后余他一人,虽得谢予迟允诺,但世事难料,她仍旧不敢保证未来的楚颖皇帝只有她一个。 “晚晚,我可给你说,离了京,往后你受了欺负,就没人给你撑腰了。” 说完,蒋黎书又上下打量她一番,“不过,就算你长着一副短命的模样,见识到你手段之后,也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由着别人欺负你的。”她拍了拍郁烨的肩膀。 “我何时说过就留在西境了?”郁烨挥开蒋黎书的手,无奈开口:“兄长尚在京中,而且我答应了嘉遇那丫头,明年二月她成婚,我会亲自将她送上花轿。” “况且日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料。” “那谢小子露了脸,不可能再用另一种身份回京吧,难不成你要把他一直藏着掖着?” 面前的人没有答话,而蒋黎书简单的脑子没办法再想出别的法子,索性不再思考,留给郁烨自个儿处理。 “你此番回京之后,好好护着祖父他们,还有皇兄,京中局势复杂,虽然祖父他们已交了兵权,兄长也避世不出,但仍需记得时时刻刻独善其身,不可让他们任何一方参与到党争之中,还有,孩子既然你不想丢掉,就好好养着,但以后不要乱捡,孩子不是阿猫阿狗,为人母之责不是就能简单担下的,最后,离郁怀瑾远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你怎么变得跟蒋老头一样唠叨了?”蒋黎书拧着浓眉,不耐烦的说道。 郁烨冷哼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一直不让人省心。” “郁晚晚,我可是你表姐!” “然后呢?以前你那些烂摊子哪一个不是我收拾的?” 蒋黎书气结,瞪着眼不甘的同郁烨对望。 “好了好了。”郁烨轻叹一口气,又把怀里的两封信拿了出来,交给蒋黎书。 “这信一封交给祖父,一封送去别苑给兄长,尽早回京吧,有你回去照看他们,我也安心些。” “这还差不多。”接过了信,蒋黎书勾了勾唇,又立马收住:“那个,你早些回来啊。” 郁烨垂手,面色缓和,眼梢染上些许笑意,“好。” 下午时分,雨渐渐小了起来,茶摊里屋的几个汉子早已回到田间,蒋黎书准备带着孩子继续赶路,郁烨也修整完毕预备继续向西而行。 蒋黎书去牵马,留余其它人看着孩子,郁烨脸色并不好看,可孩子在她怀中却是睡得异常安稳。 怕抱孩子手酸,于是谢予迟走到郁烨跟前,伸出手戳了戳娃娃肉乎乎的脸蛋,道:“孩子我来抱吧。” “不用。”郁烨摇头,直接拒绝。 尔后,她复又仰头,觑向身边的人:“你喜欢孩子?” 谢予迟摇摇头,轻笑道:“但若是晚晚的,我会喜欢,并且会好好爱他。” “想得倒美,谁会给你生?” “公主。”书墨走了过来,将刚从郁烨马车上拿下来的一件貂毛递去。 接过毛皮,郁烨将它围在了孩子身上,这时,蒋黎书正好牵着马走了过来。 那茶摊的老婆婆给了蒋黎书一件解释的布匹,环在她的胸前好固定孩子,免得蒋黎书一边握缰绳还要一边护着孩子。 “呦,马屎蛋儿,得亏有你,我是头一回看见你姑这般大方!” 揣度了蒋黎书这一番话,郁烨没好气的回口:“怎么给孩子取这个名字?还有,乱认什么亲?” “嘿,茶婆说了,这是个小子,他命不好,得取个贱名才好养活,而且我蒋黎书今儿就认下白捡的儿子了!” “随你吧。”郁烨潦草应下,看着蒋黎书上了马,接着把孩子送到她手上。 尚且不知道自己被取了这么个名字的孩子还在熟睡,就算挪了个地方也丝毫没有反应,于是蒋黎书将他系包袱似的紧紧绑在怀里,做完这些,蒋黎书把目光停留在郁烨脸上。 “郁烨,好好留意身子。” “还有你。”蒋黎书盯住谢予迟,“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无论逃到哪里,我都会杀了你。” 谢予迟微微颔首,郑重其事地点头:“谢某绝不负蒋小姐所托。” “好了。”蒋黎书一夹马背,高扬起缰绳,“后会有期。” 目送着蒋黎书离开,郁烨便趁着天色未暗,打算继续赶路。 “可别怪在下没提醒。”谢琉将手里的鹿角抛起又接住,缓步靠近郁烨。 “前方这一段路最好能绕过去,方才那两个打道的商贩子可说了,这山头上可有群力大无穷的马贼,烧掠村子不说,还时常打劫来往行人。” “若是绕路,会多出三日的路程,二皇子不着急赶路了?”郁烨正抚摸着马鬓,神色未变。 “当然是命要紧嘛。” 刚折回茶摊的谢予迟重新回到马车边,手里的水壶里装着茶婆煮的姜汤。 “晚晚,我们可要绕路?”他出声询问。 思忖片刻,郁烨点了点头,“绕便绕吧,只是二殿下往后还是多长些脑子,茶摊里头的商贩就是两个掘墓的,也并非自西境那头而来,他两人眼神一直在你手上的佛珠打转,獐头鼠目,心怀不轨,你倒是聊的开心,掉进人家陷阱都不知。” “再者,若他们真是从前头那路过来,通身体面还畅通无阻,不是同那马贼一伙,就是沆瀣一气交钱赎道,他们话里头的真实性尚且不明。” 她瞥向谢琉手里的东西,目露不屑:“脑子不灵光,看东西的眼光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时常从郁烨口中吐出的皆为冷嘲热讽,可又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光毒辣,锐利锋芒。 见人钻进马车,谢琉紧捏着手里的东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后槽牙咬得那是咔咔作响。 “阿宸,你这媳妇管还是不管?” 把水壶别在腰间,谢予迟一跃即踏上了马车,垂目勾唇:“蠢的是你,还赖旁人拆穿?” 失策失策,谢琉捂住胸口摇头,他就不该对妻管严抱有想法。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这个情敌有点佛 秋意雨凉,一场连绵细雨下了好几日,马车拖拖沓沓地在泥泞路间行进,溅起的泥渍糊住了车轱辘眼。 可能是连续的天气过于阴湿,郁烨的腿总是抽筋酸痛,咳嗽不止,谢予迟一边替她按摩腿,望着她虚弱的模样,脸上愁色未褪。 “书墨。”谢予迟将堪堪睡去的郁烨扶好,再给她身上盖了件厚实衣物,才钻出马车。 “寻个村落集镇停歇几日,晚晚的身子实在受不了连日奔波。” “是,公子。” 但事实并未如他们所愿,这一路多为荒林,好不容易寻着个村落,却是如几日前茶摊处那几个汉子所言,恐怕被马贼烧掠殆尽。 可他们明明已经绕路而行,却不知为何还是发生这般状况。 大约又行了半个时辰左右,他们远远的望见前方有几处屋舍,再靠近了看,这是个不大的小镇,街道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街道向南北两边延伸,呈一个倒“人”字状,没有固定的城门,只有高立横架支撑着牌匾。 进了城才发现,城中却不如这般热闹,家家户户基本都是家门紧闭,好不容易迎面遇上个人,瞧见他们也是张皇失措的逃走。 谢予迟坐在马车外,同书墨一道将这情形尽收眼底。 “公子,恐怕马贼也掳掠到过这里。”书墨道。 谢予迟微敛眉心,表情淡淡,道:“无碍,我们先寻一处客栈落脚。” 沿着街道寻过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个门槛破败的客栈,但他们也不准备再找,了胜于无。 待马车停稳,书墨便直接进入客栈问房,而谢予迟则是踏进马车,准备将郁烨抱出来。 没想到郁烨竟然醒了,手里握着一本书发怔。 见谢予迟进来,便垂下眼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日而已。”谢予迟伸出手,拂开她额间碎发,柔声开口:“好不容易遇到镇子,我们就在此修整几日再行赶路。” 郁烨放下书,点了点头。 谢予迟直接想要拦腰抱起,却被推阻住。 “怎么了?”谢予迟以为郁烨有哪处不适,便出声询问。 “我能走。” 说罢,郁烨便躬腰站起,倾下身揉了揉腿,这才向外走去。 轻应一声,谢予迟便替她掀开车帘。 戾风在后方将马车停好,又送谢琉进了客栈,这才来到谢予迟所在的马车边,他意外瞥见即将下马车的郁烨,下意识上伸出手供她搀扶。 极为故意的一道咳嗽声传来,戾风立马收回手。 接着便见谢予迟气定神闲地从马车跳下,然后朝着郁烨张开手臂。 “下来吧,我接着你。” 郁烨盯着谢予迟的脸巡望半响,似乎是在确认这人是不是傻子。 “晚晚?”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郁烨终是跳了下去。 被极为熟悉的淡淡奶香包裹住,郁烨忍住咳嗽的欲望,任由谢予迟扶着她走进客栈。 殊不知他们一行人的动作,已完完整整落入旁人眼中。 谢予迟与郁烨走上二楼,来到最里头的一间房,开门入内,书墨已将里头整理完备,不仅茶具换上她惯用的那套,连靠床的地面都铺了层绒垫。 将郁烨扶至床边躺下,谢予迟轻笑道:“好好休息,我出去给你寻些清淡的饭菜。” 挪正了腿,郁烨微阖双眼,点了点头。 走出房间,谢予迟关上门,对一旁守卫的书墨颔首示意。 还未踏下楼梯,下方就传来阵桌椅翻倒,掺杂着喧闹嘈杂声响。 “马贼?马贼又来了!?”下头的掌柜惊呼一声,便慌忙躲进后室。 此时,戾风也迈上二楼,对谢予迟道:“主子,不是马贼。” 话音未落,便有两个黑衣人朝他们攻来。 剑光一闪,其中一人倒地,另一个则是直愣愣地被踢下楼。 “给我上!拿下细作!”不知哪个黑衣人喊了一句,其余数个便朝着谢予迟的方向聚拢。 楼下,谢琉正弯腰躲开朝他劈下的刀刃,听到这话,口中还直嚷嚷:“你们可看好了,我不是谢予迟。” 但下一秒,谢琉便变换了身形,从身后一掌将人击倒在地。 楼道这一方困顿天地,却丝毫未影响到谢予迟动作,只要是靠近他之人皆被扭断脖颈,或是胸骨碎裂,歪到在一侧再没了生息。 来得人不多,毋需多时便可解决,只是这时二楼突然传来声响,接着便是书墨奔至谢予迟跟前,神色慌乱。 “谢公子,公主不见了!” 闻言,谢予迟瞳仁紧缩,立刻朝着楼下喊道:“谢琉!留活口!” 可是下一瞬谢琉便直接将身前的黑衣人掐死,血液自嘴角缓浸出。 “抱歉阿宸,已经迟了。” 哐嘡一声,黑衣人直直落在地上,撞碎椅子后到地,没了生息。 原本只是躺在床上小憩,郁烨没有料到会就这样睡了过去,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自然入眠。 记忆中她失去意识的那一瞬,似乎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恍然醒来,郁烨动了动手,发现后背硌地厉害,再抬起胳膊,发现自己一手的灰。 颇为嫌弃的放下手,她直立起身,四周环顾,才意识自己身处在一个阁楼。 屋顶低檐,一眼便能望见密密麻麻的瓦片,灰尘满布,感觉呼进去一口气都掺杂了些入肺,房梁与瓦架上结了张巨大的蜘蛛网,却没见蜘蛛在上头。 郁烨鼻子有些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外头似有人闻声而来,推开有些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脆响。 依然端坐在床榻上的郁烨抬眼,淡淡打量来人。 毫无疑问,这人一见便是个清冷美人。 杏眼娥眉,如夜昙照水,波光微漾,眼尾轻挑,收起三分多情,肤如白壁无暇,她额间留下一撮碎发,朱唇紧紧抿着,黑衣束发,身量高挺修长,只是腰间别了一把赤柄长剑,黑褐剑鞘篆刻着青色朱雀倒是格外引人注目。 “醒了?”没看郁烨,她自顾自地来到那方破败的桌椅前坐下。 停滞半响,她见郁烨半点反应都无,便用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敲在桌面,动了动脖子。 “没有什么想问的?” “我问了你就会说?”收回视线,郁烨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伸出手揉按小腿。 明明都是同样的手法,她怎么就是没有谢予迟按着那么舒服呢? 正苦恼着,又听那女子开口:“你过来坐下,同我谈谈。” “稍等片刻。”郁烨按了一会儿,始终不得要领,随果断放弃,慢慢挪身下床,走至桌前坐下。 顺手碰了碰桌上摆放的茶壶,触手凉感,郁烨轻轻皱起了眉。 那女子见郁烨如此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迷惑,这人明显遭人囚禁,可为何没有半分紧张慌乱的表现? 清了清喉咙,女子故作冷冷开口:“吾名沈栀,是楚颖太子的太子妃。” 她盯住身前正用露骨眼神观察自己的郁烨,面色骤然一沉:“杀了你,太子殿下定会记恨于我,所以你要多少银子才能离开殿下?” 没有立即答话,郁烨垂下眼睫,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方洁白的锦帕擦拭着手。 在对方逐渐不耐烦的目光中,郁烨将锦帕丢在桌上,朝沈栀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百两银子?”沈栀问。 “你们楚颖太子就值这个数?”郁烨挑眉,轻轻勾起唇角:“三万两,给了孤立马离开。” 发展情势不对啊?按道理说,这公主应该说什么都不会答应这个条件,并且还会甩她脸色,回顶一句钱是买不到爱情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和太子分开! 怎么反而还加了价? 沈栀有一种自己被讹上了感觉,但确实是自己提出交换条件,于是她犹豫片刻,尽量掩盖自己挣扎面容,不动声色的后仰,垂眼偷瞄写在自己手心的内容。 只见开头写了一行字:“成功女人这样面对情敌,不看后悔一生!” 接着后头大大小小列了三项,但估计内容不止这些,她最后明明写了个四,却因前头字数占太多地方,后面写不下而生生截留一段。 而现存的几项内容倒是看得比较清晰。 “一、钱财诱惑,立足气势。” 她倒是按照上面的内容准备了银两,可明显不够啊! 于是沈栀咬了咬唇,颇不自然地哽声道:“此事容后再议。” 撇一眼接下来的第二项内容,“若前一失败,则回忆往昔,旧情动人。” “太子殿下自幼与我长大,是亦青梅易续,他所有喜好习惯我皆知晓,而且,我还知道他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沈栀仰头,照着宫里嬷嬷的模样,艰难挤出一抹骄傲神色来。 看着对面地女子似脖子有毛病僵硬昂头,拿鼻孔朝向自己,郁烨微微敛目,云淡风轻道:“我见他第一面之时就强睡了他,至于有什么不为外人知晓的模样……” 回忆起她们躺在一张床上相对而眠,只要她一直盯着谢予迟什么都不说,他便脖子发红的遮住自己的眼,以及若是在晚上她伸手进他胸膛处取暖,便会被打开但又立即后悔地凑过去亲她脸的别扭劲儿,郁烨悟了。 “可能就是在床上有些奇怪吧……” 沈栀听到这话,脸红了个大透,养在宫中这么久,她这是头一回见到说话如此直接又不害臊的女子,心中不禁感叹这景宁公主果真不是一般人! 但她没有想到,郁烨的确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你……你怎么这般口无遮拦。”支支吾吾开口,沈栀又看向第三点。 “三、道出男方缺陷,令对方萌生退意。” 待脸上热度散尽,她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殿下他性格孤冷乖僻、暴戾恣睢、残暴不 仁,颠覆朝廷,草菅人命,杀人已成麻木。” 发觉郁烨重新蹙起了眉,脸色微沉,沈栀心中一喜,想着自己的计划果然成功了,岂料郁烨一开口,就让她深深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只见郁烨疑惑出声:“就我所知,他道貌岸然时常假笑,有时又黏人小心眼,你确定这些词在形容谢予迟?” 双方沉默半响,终于是沈栀长叹一口气,率先开腔。 “公主着实特殊,沈栀甘拜下风。” 就这么完了?看着对方像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这下不解的倒是郁烨了。 “你……不再坚持一下?”她出声询问。 沈栀摇摇头,解释道:“分开公主与殿下,说服殿下回宫与我完婚,这本就是皇后娘娘安排给我的任务,沈栀不善于此,自是早些放弃为好。” “感情一事,说放弃就放弃?”若是这般,郁烨不免得有些佩服起这人,感情整理地竟比她还理智。 “我心知姻缘命定,不可强求,若我与殿下有缘,殿下便不会倾心于公主,而且……我与殿下相处近十年岁月,殿下他对我……丝毫未有动心之意。” “那你呢?不倾心于他?”郁烨继续发问。 一直注视仰望着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但是她沈栀足够清醒,不会做出令心悦之人难堪的事。 于是沈栀停滞片刻,继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郁烨可算是全部明白了,合着她掳走自己权当走个过场,为的就是让楚颖皇后知晓她在拆散自己同谢予迟这事上并未敷衍搪塞。 “既然如此,你送我回去吧。”郁烨定望沈栀,开口道。 “抱歉,现在还不行。”沈栀摇摇头。 “为何?” “不瞒公主……沈栀有一事要请您暗中相助。” 有那么一瞬间,沈栀是后悔的。 她认为自己将景宁公主带在身边,跟养着个活祖宗似的。 加上郁烨受不得风也淋不得雨,否则便要大病一场,所以她只能暗中寻来一架马车将人带走。 而对于如今这幅状况,郁烨也没有预料到,环顾四周比她自己车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的地方,她也只是轻叹一声,就此认命。 再者看这沈大美人似乎日夜骑马风餐露宿的模样,她能有这马车算是优待。 第一百八十章 阿烨和情敌的二三事 在得知沈栀目的后,郁烨也曾问过她,为何不同谢予迟一道查探,这样会更容易将事情弄清楚。 沈栀摇摇头,只言忌惮着同谢予迟一道的沈琉,因为这接二连三的屠村之事,极大的可能性与他有关。 没有过多纠结,郁烨沉默不再发问,但心下暗暗有了考量。 无非其他,那就是沈栀的反应很奇怪,看她的性子平日不怎么会撒谎,所以在掩盖秘密时欲盖弥彰,说谎更是蹩脚。 不得不说,他们这楚颖关系也乱的一团糟,表面上和睦,背地里依旧忌惮算计,听她这话,邵皇后托谢琉来楚颖寻谢予迟,还不是留了另一手,让沈栀时时提防着他。 约摸着大约又行半里路,郁烨从袖口掏出一方锦盒,接着又打开拿出一颗蜜饯径直从窗口丢了出去。 这盒蜜饯还是被抓到这里之前谢予迟塞给她的,没想到没能送进她口中,最后起了这个作用。 独自坐在马车里着实无趣,郁烨侧头望去,发现最里头的靠垫后似有个包袱,那粗布包袱微微散开,露出里头包裹之物的一角。 一眼望去里头放着的似乎是几本书,于是她对外头驱马的沈栀开口:“马车里头的那些书,我可否翻看一二?” 得到首肯,郁烨便倾身过去,伸手够那书。 “慢!慢着!”沈栀忽的拔开车帘试图制止郁烨,却已经迟了。 顺着布匹散开,那几本书哗啦尽数落在地上。 待郁烨看清那书上的字后,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只见那书上尽是《五年模拟,三年宫斗》《智斗白莲花》《玫瑰女人教你笑傲婚姻》…… 再看上头,估计此类书还有那么厚厚一沓。 沈栀清冷白皙的面容瞬间染上一层绯红,她讷讷想要出声,郁烨咳嗽一声,抢先开了腔。 “好好驾马车,我替你将这些书收好。” 恍然回过神来,沈栀连忙回转身形,握住手里的缰绳,嗫嚅半天道:“多……多谢……” 思虑片刻,她攥紧了手里的绳索,微微侧头:“那坐垫下……有温热的茶水,你趁热喝。” 马车内,郁烨正收好散落的书,闻言微愣,继而缓声道谢。 若是没有正经事相商,沈栀就会跟个哑巴似的,半日都说不上一句话,这倒是合了郁烨喜静的意。 两人马车一直往西行,此时估摸着已近午后,稀薄的树木间浮起层淡淡的雾气,沈栀压低了斗笠,长睫上还是凝起点滴水珠。 从稀雾间瞥见前侧有一处草垛,湿润的草堆边还插着木叉,再行一段路程,零零散散的屋舍便从雾中冒了出来。 再靠近些,马车驶过,突然惊起树上歇落的大群乌鸦,细看树枝下,还有几只已经死去黑乌鸦的。 如她在前几处看到的一样,这些乌鸦毛发脏乱灰败,瘦弱不堪,就连叫声也似乎有气无力一般。 沈栀勒停了马车,对里头的人说道:“公主,我要请你看的东西,就在前头。” 未几,素手轻轻掀开车帘,郁烨便探身踏了下去。 “这便是马贼洗掠过的村舍?”她举步来到沈栀身侧站定。 “是。”沈栀答道。 “那便去看看吧。” 郁烨说着,便要抬步朝前走去,忽然发现自己头上笼上层黑影,随即便多了个东西。 原来是沈栀将自己的斗笠摘下,扣在了郁烨头上。 “多谢……”郁烨怔怔地行了一礼。 “走吧。” 这村舍各屋分散,有的房门紧闭,有的却是大大敞开,四周皆寂静无声。 意外瞥见前方一草垛前似乎站着的是个人,郁烨想要上前,却被沈栀伸手拦住。 “别去,那是个尸体。” 淡漠地话语传入耳中,郁烨点了点头,轻挥开她的手,还是缓缓靠近。 正如沈栀所言,这人佝偻站立,一把草叉从他下巴戳进,直接自头顶穿出,他似看到十分惊恐事务一般大张着嘴,脸上多处已经腐败,奇怪的是,竟然未见一只尸体蝇在上面。 “看这模样,应该死了差不多半月有余,只是一路以来,明明多处村落都遭遇毒手,为何没有官府衙门介入。”巡望着尸首,郁烨疑问出声。 沈栀顿顿,轻吟道:“我打听过,这周围衙门也派过人前去那山寨围剿,但人去了,就再未回来过,传闻那些山贼力大无穷,不惧刀剑,似服了什么神药一般,所以我才会请公主过来相看一番。” 听完,郁烨转向沈栀勾了勾嘴角:“我又不是大夫,怎么看?” 面上忽起淡淡疑惑神色,沈栀问:“公主不是两年前尚在西境之时就已有眉目?” 提及这事,郁烨微愕,随即沉下眸来:“两年前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她伸出手,细削的手指落在额头处轻轻一点:“这里,被人篡夺过。” 沈栀眼中浮起一抹愕然,哑口无言,又或是她不知怎么继续问下去。 “往前处再看看。”郁烨从沈栀前身而过,低望地上杂乱的物件以及坑洼处掺杂着血的积水。 她驻足停望,只见一只长尾灰鼠自墙角的洞口爬出,似乎是在寻找食物,它嗅到了前方散落的谷堆,便慢慢朝那处爬去。 仅仅是直路而行的地方落了几滴已经变黑的血渍,那只灰鼠便远远绕开。 难不成这只老鼠还跟谢予迟似的有洁癖? 想到这里,郁烨忍不住扬了唇角。 不过下一刻,她的眼神骤然阴暗下来。 “公主?”沈栀见郁烨正对着一处露出笑靥,又变了神色,便跟上探问。 “无事。”她淡应一声,继续往前走去。 突然瞥见前方泥泞地面有一处马蹄印,沈栀立刻上前蹲下身查看,郁烨也踱步走到她身侧,视线落在那蹄印上。 “若这马蹄印属于马贼,那他们似乎还有些来头。”郁烨转向身边的沈栀,目光中带着陌生的审视。 这蹄印前段呈圆弧格状,压土略浅,而后蹄处则是深深勾嵌进泥里,各国的马蹄铁形状不一,且一般分为军用民用,若是战马,那么它的马蹄铁要略重一些。 毫无疑问,两人看到的马蹄印,属于楚颖战马。 沈栀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紧锁眉头向郁烨解释:“这其中应有误会。” 挪开视线,郁烨摘下头上的斗笠,半开玩笑道“楚颖当真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兵将竟逃到晋雍落了寇。” “好了。”郁烨没管沈栀如何反应,径直转身往回走,“恐怕你我也查不出其他,早些离开为好。” “公主稍等,我去将这村落烧毁。” 回过身,郁烨想了想,若有所思问:“难不成这路上烧成灰烬的村子,都是你放的火?” 沈栀淡淡点头,“若是让这么多尸首就地腐烂,恐生疫病。” 轻抿双唇,郁烨眸色渐深,双眼稍稍迷起,朝周围巡视一番,她走向一处,低下身,从废弃的板车下捡起根粘了些血渍的短木棍,将干涸黏血的一方递给沈栀。 “这东西是干的,拿去引火。” 无意发现她眉目间的犹豫,郁烨含笑出声:“不过就是些干了的血渍,想必沈姑娘没有洁癖吧。” 沈栀点头,遂伸手接过。 眼看着那只细白如葱尖嫩的手即将接触到木棍,郁烨忽然收回,随意掷在路边。 在沈言满含疑惑的注视下,郁烨径自转身走向马车。 “沈姑娘纵火时可得注意了,可千万千万……不可碰到那些死尸的血。” 想起自己方才差点接过的木棍,沈栀后背不由得冒出一层冷汗。 话归谢予迟那头,自郁烨无端消失之后,谢予迟几乎将这客栈给倒翻过来。 不过他这般费力的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发现郁烨所在的房间那床榻下,竟然藏着一个暗格。 那暗格异常宽敞,躺下两人绰绰有余,而暗格下方藏着个拉环,无需费力便能拉开下落,最终进到一条暗道中。 不得不说,这暗道设计颇为巧妙,利用房屋楼口空隙,在院墙的掩体下可径直将人传送至后庭,而后庭处毫无遮蔽直通后山。 但造成暗道并非一朝一夕,也会有很大动静,所以这与客栈的老板脱不了干系。 于是谢予迟直接将躲在后室的掌柜拖了出来,揪住头发作势拉扯着人就要往墙上撞。 “哎哟喂,阿宸你下手轻点。”坐在客桌前的谢琉后仰,夸张地捂住了眼。 “公……公子!饶命啊公子!”那年过半百的掌柜目中难掩惊恐,他双手捂住头发,焦急大喊。 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头重重抵在墙上,谢予迟低下头靠近,眼神冷意愈深,晦暗幽深,激烈情绪在他压抑情绪双瞳中翻滚得愈加汹涌。 “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在房里消失不见?将你知晓的尽数说出来。” 掌柜的脸被挤压不成样子,他紧贴墙面的双唇颤动,几乎吐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我……也是几日前……雇来做掌柜,客栈老板……未曾见过……” 反钳住男人胳膊,谢予迟目光一凝,随即直接捏碎了他一只手骨。 掌柜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响彻在整个客栈。 “还有呢?”过了半响,谢予迟面色不善,继续逼问。 “没有了,小人当真不知道……”掌柜疼得失神地直摇头,眼角连绵不断地淌下泪来。 “既然如此。”谢予迟将人扯住后仰,温润声调如寒锥刺骨一般,“那便送你解脱吧。” “不要啊!公子……饶了小人吧!”他疯狂挣动,却在谢予迟的压制下愈显徒劳。 谢予迟松开手,面色沉静地将人狠狠往前一推,力道之重似乎让周边的人都听见掌柜头骨碎裂的声响。 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小二更是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不停磕头求饶。 “各位爷!小的知晓一事,还请爷在小的说完之后能饶了小人性命!” 守在小二身侧的戾风淡然出声,道:“你且道来听听。” 小二将头磕在地上,大声道:“小的自小耳目便机敏,马贼入城掠杀之时我躲在街巷处听他们谈话,它们说话声调同今日的黑衣人别无二致!” “所言当真?”书墨紧张询问。 “若小的说了假话,就活命不成了呀各位爷!” 闻言,书墨觑向朝他缓至而来的谢予迟,目光似在征求指示。 谢予迟神色稍霁,沉声开口:“先寻马贼藏身之处。” 第一百八十一章 贼寨疑云 终于云层肯收去吝啬露出一点缝隙,使得光线自成坨堆块的黑云中透射出来。 迎住久未出现带着些许暖意的日光,宽大的桉树叶上细绿蔓覆经脉伸展,似乎则在活络跳动,那叶尖上欲落未落的水珠不过片刻便会蒸干,升腾起一片雾气。 饶是阳光难得,也只是夕阳落尽。 浅黄带着殷红晕余晖映在郁烨苍白的脸上,似为她浅淡的唇点上了一抹胭红,她微阖着眼,长睫卷起淡淡霞光。 马车就这么停下来,倒不是特意让郁烨晒太阳,只是因为沈栀的手下寻了过来。 “主人,马贼的窝点已经找到。”心腹道。 沈栀清丽眉眼蹙了起来,随即转身看了看坐在前架上的郁烨,说:“让他们莫要轻举妄动,待我前往一探究竟。” “是!”那心腹退下,瞬间没了影。 抬步走向郁烨身前,沈栀思量半刻,开口道:“我会将你安置到一处安全的地方,等我从马贼的寨里回来再往西行。” “为什么不带着我一同前往?”郁烨反问。 这理由还不明显,郁烨半点武功都无,还磕不得碰不得,要是让她在山上受点伤,那还得了? “你把我藏在附近,将他们一网打尽之后再让我去看看即可。” 瞧见对方仍旧神色犹豫,郁烨掀起眼皮,朗声道:“我欲入马贼寨是为了查清那马蹄印一事,如若不带我去,那我只好将烧杀抢掠数个村落的事归结在你们楚颖身上了。” 流氓,景宁公主果不其然就是个任性的流氓。 思虑半响,沈栀无奈之下只得点头,“我带你去。” 天已黑尽,月色自重新聚拢厚厚沉压的黑云间漫散出来,荧光涟漪。 寥寥可数的树拔上长在一处低缓坡道处,许是这马贼仗着实力嚣张跋扈,将寨子就这般光明正大地暴露在山腰处。 郁烨身上裹着沈栀的披风,望向不远处的山寨大门黑沉着脸。 她是让沈栀把她藏在附近,可没让她把自己搁在树上啊…… 一手扶住粗壮树干,郁烨抬眸静静观察寨中状况。 这般安静的氛围,实属有异。 未多时,自寨子后侧方开始冒出浓浓烟雾,接着便是逐渐升起的烈焰,伴随着咔嚓断裂声响,一瞬间火光冲天,蔓延的火势如同肆意张狂的猩红大口,任由其慢慢吞噬整个木屋竹寨,但这光亮落在郁烨侧脸时,竟如夕霞一般绚丽。 未听见厮杀声,而目睹着火势徒现开始,郁烨便心下明了,马贼寨中的人恐怕也已死绝。 可为何落得这般结果,据一路传闻所言,这些马贼身强体壮,刀枪不入,如获神力一般,难道也扛不过疫病侵害? 没错,从离开那处村落之后,郁烨就怀疑这些村落无一例外都感染了什么疾病,或许它们其间有那么一两个是遭了马贼掳掠,但绝对达不到覆灭这么多村落的后果。 而这种疫病,可能就是通过血液传散开来的,只要是沾上死尸的血,可能就会染上这病,不过几日,便全身腐败而死。 话也不能说的太过绝对,也许真有能人将马贼清剿了呢。 但如若并非染上了病,又是何人能将他们赶尽杀绝? 愣神之际,郁烨瞥见一身劲衣黑服的沈栀自寨门口而出,朝着她那棵树下走来。 只要这人回来了,答案呼之欲出,郁烨不由自主地隐隐有些期待。 突然一把飞刃凌空而来,冷光闪过,直接冲向郁烨面门。 “晚晚!躲开!” 好在那道急唤的声音令郁烨偏侧过头,这才让她躲过了尖利刀刃。 可下一刻郁烨便脸色惨白地晃动身形后仰,手凌空挣扎,似乎就要从树上掉落下去。 就在她无力坠落之际,一抹黑影疾驰而过,稳稳将郁烨接抱住怀里。 “沈栀,果真刺激,还多亏了你把我放在树上。”郁烨盯着上方沈栀的脸,咬牙切齿道。 “抱歉。”沈栀有些过意不去,别过眼不敢直视怀里的人。 一旁姗姗来迟又两手空空的谢予迟望着两人发怔,随即缓缓放下双手。 忽然意识到右侧几步之遥的地方还站着一个谢予迟,沈栀立刻转过身想要行礼,无奈没能腾出手,只得垂首,端端正正恭敬地唤了声殿下。 谢予迟快步走近两人,视线落在郁烨身上,确认她平安无事并未受伤之后,可算是将心归回了胸腔,他低应一声,伸出手道:“让我来吧。” “不必劳烦殿下。”沈栀低眉颔首,回拒了谢予迟,她天真的觉得,这种苦力活不能让太子殿下来做。 “把她交给我。”谢予迟面色柔和地缓缓靠近,眸色却异常深黯。 察觉谢予迟周身寒意,骤然变了神色的沈栀一僵,心似被刀刀针扎划刺,不自觉收紧了抱住郁烨的手臂。 “我是没长腿吗?还是说我是个多金贵的物件,让您几位争相夺抱?” 熟悉的讥诮话语回荡开来,在谢予迟靠近之际,郁烨挣扎落地。 不过还未等她站稳,便被人搂进怀中。 郁烨贴近这人身上嗅了嗅,原本就浅淡的奶香味接近于无,取而代之的是清草混掺着雨水的气息。 不过,似乎只要是这个人,就能令她安下心来。 “长姐,你怎会过来?”戾风随之而来,出声唤回愣神的沈栀。 微微垂首,沈栀答道:“受邵皇后之命,迎殿下回宫。” “恐怕还不止这个吧。”晃晃悠悠地饶过地上倒横在泥泞路间树桩杂枝,谢琉含笑出声。 抱着搅合这本就混乱场面的心思,谢琉意味深长的看向三人,接着开口:“我听闻……” 还未等谢琉说完,谢予迟牵住身侧之人的手,倏然打断:“她吩咐的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沈栀,你应当知晓。” “属下明白。”沈栀立即道。 “方才那飞刀自寨外林间而来,恐有人设伏,晚晚,我问你,是马贼将你劫来的?”说这话之时,谢予迟目光不移地紧盯住身前的沈栀。 沈栀周身血液似开始凝固起来,她后脊背发凉,强装镇定,静静等待郁烨对自己做出生死判令。 一旁的戾风不免得也忧心起来,焦急的目光自沈栀转移到郁烨脸上,似混杂着祈求之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郁烨淡然出声。 谢予迟薄唇缓勾,如琉玉般深邃澄澈般的眸仁渐流泻出冷意:“伤你之人,我定百倍还之。” 他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无论是喀什努一族,还是郁广冀,都已付出其应有的代价。 郁烨没有立刻答话,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沈栀,实话来说,这美人着实没有什么脑子,仅仅一日的功夫,她的命就拿捏在自己手上两回。 “马贼着实可恨,不过幸好得沈姑娘所救。” 此话一出,沈栀立即抬头,眼中浮起一丝茫然,而戾风则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是吗。”谢予迟舒缓笑笑,浅淡的视线落在对面沈栀身上,意味隽永。 感到郁烨忽的挣开了自己的手,继而抬眸,发现她正凝望着寨子上方的火光。 “所有痕迹,皆付之一炬,不过待这火光熄灭之后,我们可再去寻寻有无余留的东西。” 这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幸好四周树木并不密集,就算是烧烬也并不足以毁去整个山头。 加上后半夜冒出的绒绒细雨,这火势终于平息下来。 也不知是吸了这尘灰,还是急转直下的天气,郁烨又开始咳嗽起来,她只手紧捂住胸口,另一只则是以帕掩唇,胸腔因咳嗽剧烈震动着。 一声声和着寒意在遍地焦黑的空旷地面回荡开来,如鸣鬼泣,更添凄意。 尽管谢予迟脱下外袍拢住郁烨,还不断用温热的手掌替她顺背,可似乎无法缓解郁烨痛苦半分。 “书墨,药呢?”见郁烨实在捱不过,于是侧头询问。 书墨摇摇头,说:“公主这咳疾只能用热汤药。” 就算是一旁的谢琉看郁烨咳得这般厉害,也不由得替人感到揪心。 “我带你下山,想看什么明日再来。”谢予迟低身对郁烨轻道。 郁烨扶住谢予迟手臂,收起手帕直立起身:“不必再这处多浪费一日。” 说完,她便看向已经倒塌的寨门口,“走吧。” 尽管寨子被烧的皆成黑焦灰烬,存留物件所剩无几,可这么遥遥一望,可以发现这寨子原本还是很大的。 正堂,柴房,后卧,酒窖是一样不差,除此以外,这寨主似乎还挺有闲情雅致,在院落东侧挖了一方小池假山,大致环顾一圈,郁烨估摸着建筑构划,径直往后头的库房走去,谢予迟则是紧随其后。 发现郁烨目的地是库房,而且大有一副趁火打劫的模样,谢予迟抿了抿唇。 显然这库房的门框已被烧得东倒西歪,原本上得铜锁也全无作用,同锁链被熏黑之后垂在一侧。 似乎是不远自己去碰那未坍倒的门,郁烨仰头望了望谢予迟。 谢予迟心领神会,上前一脚便踢开木门。 郁烨这时开口,叮嘱道:“若是看到尸体血渍,不要靠近更不能触碰。” 不过想来自己提醒也是无用,就谢予迟那洁癖的程度,怎么会无端去碰那些。 至于为何她怀疑这些马贼也是死于那疫病,是因为沈栀进去后并未穿出厮杀声响,且她选择一把火将这寨子烧去,同对待那些村落的做法如出一辙。 这般想着,郁烨突然瞥见烧去半截桌下还散发烟气的灰烬堆里,横倒着一件不过平熨壶大小的上品青铜鹤樽。 她眼睛一亮,心道,这马贼窝里竟然还能出现这么好的东西? 细细打量一番,不得不说,郁烨倒是有些想要赞誉这头子的欣赏水平了。 她低下身,随手拿起一根黑灰木棍将灰扒开,直接散开袖子遮住手,将那鹤樽拿了起来。 这东西果然没让她失望,无论是用材还是纹路雕刻,皆能体现其匠人手艺精湛以及巧夺天工之处,食鼎甗鬲,能用青铜制器,足以见年代久远。 反正这东西也是无主之物,她带走也没有关系吧…… 于是郁烨悄悄从怀里掏出一方巾帕,小心翼翼将鹤樽放在上头包裹起来。 “咳咳……晚晚,不义之财,慎取。” 郁烨将包裹好的东西抱在怀里,转过身眯眼看向来人:“这东西放在当铺也没几人看不上眼,为何我不能带走。” 噗嗤一笑,谢予迟快步上前用拇指拭去她脸侧沾上了一点黑渍“方才我只是说笑而已,这东西你尽管拿走,往后你喜欢什么,我都会帮你得到。” “花言巧语。”郁烨躲过对方温柔的目光,别过头,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 也就是这一瞬间,郁烨忽的皱起了眉。 瞧到郁烨神色不对,谢予迟便顺着她目光看去,才发现那东南侧摆放着一处神龛,虽也没有避去烧毁之祸,到大致保持五六分的原状。 只见木栏断裂之处,露出里头大半个供奉物的形状。 那是尊极为古怪诡异的菩萨像,整个像身呈现红铜色,有八只四四分列两侧的菩提手,至于手势形状不一,有并指朝下,有拈花兰指,却没有一直置于胸前,而菩萨像面容更是不同寻常,他双眼紧闭,嘴巴夸张地大张像要撕裂,动作好似在无声呐喊。 菩萨身躯部分,他脖颈处挂着一串莲花菩提,光裸躯干上竖排印着奇异符文,最为不同寻常之处在于菩萨胸膛处,竟然像掏出心脏般空留很大一块缝隙。 “这菩萨像,我从未见过。”郁烨说着,觑向谢予迟,问:“楚颖有供奉这东西的吗?” 谢予迟凝望那神像,摇头道:“并未。” “倒是有些意思。” 巡视片刻,郁烨碰了碰谢予迟的手臂,“走吧,出去转转。” 刚踏出库房,来到正堂前,两人正好碰上其余几人围在一处,而中央正跪着个人。 郁烨往前走了几步,一眼便识出跪在地上那人,正是他向沈栀禀告了马贼所在之处。 第一百八十二章 相当复杂 许是有些事情当真是避无可避,就像是无论郁怀瑾竭力不把蒋府牵扯其中,可睿王一党仍旧将其划归于一处。 好在蒋家赫赫之功无数,任凭睿王多记恨郁烨与他,暂时都还不会对蒋家出手。 至于郁明启一等,近日倒是十分安分,但他这般老实,还是隐隐有些令人担忧。 郁怀瑾摩挲着指间的棋子,迟迟未曾落在棋盘中。 “棋子都快被磨平了,快快下完这局,你不是宵禁之前还要入宫述职吗?”郁景治手指在桌台上,试图唤回身前之人的神思。 “抱歉。”郁怀瑾笑着应声,一字落下。 纵观整个棋盘,郁景治抬袖,缓从棋蛊中捻起一字,端落在盘格间。 “在下服输。”郁怀瑾视线从棋桌上挪开,拱手道。 “若不是你心神不宁,怎会输掉这一局?”开口间,语气颇有些责怪意味。 “怎么了?公务上有不顺之事?” 摇了摇头,郁怀瑾抬眸,语气掺着些许无奈:“你也知晓,朝局中无非就是那几位的事,只是苦了陛下比以往更加难办了,你也知道陛下的性子,事情越纠结他便愈发不愿多管,难免让有些权利落在有心之人手中。” 侧头望见角落处摆放的一堆珍贵药物,以及株极为稀少的红珊珊树,郁怀瑾垂眼笑道:“不过陛下倒是对你一直都是这般上心,每月雷打不动送来东西。” 郁景治但笑不语,一颗一颗慢慢地将黑子装回蛊中。 “王爷,该回京了。”阿瑶在外头敲了敲门。 理袍起身,郁怀瑾道:“那我便先行告辞了。” “去吧。”郁景治放下棋子抬头一笑:“天黑路滑,注意一些。” 轻应一声,郁怀瑾便朝外走去,踏出门槛,顺手轻将门掩上。 马蹄声嗒嗒而过,已经到了夜笙将歇时,即将入宫门,阿瑶突然对后头的郁怀瑾开了口。 她瞥见前方守卫正在阻拦一人,气焰嚣张,而被拦在外头的那人神色为难,却又不肯轻易离去。 “主子,我看到箫二公子了,他似乎想入宫,但那些人不让他进去。” 车内的郁怀瑾放下手里的书卷,抬起头:“且停下马车,待我去看看。” 看到郁怀瑾的车架出现,那守卫便朝着后头招手示意,“瑾王入宫,打开宫门!” 马车停稳之后,郁怀瑾掀帘下车,缓至箫怀安身前。 “参见瑾王殿下。”箫怀安看见来人,便垂放下手里的食盒,略显得有些局促。 “夜色已深,箫二公子入宫有何要事?” “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箫怀安微红着脸,低声道:“只是前几日安华公主托人来信,说……想吃我亲手做的糕点了……” 按照规矩,过了戌时,一般官员若无急诏不得入宫,想来箫怀安也是因这点被拦在了外头。 “箫公子,先不言宫里头的规矩,如今你同安华公主尚处在婚期内,顾及礼分,你也应当回避才是。” “怀安知晓,谢王爷教诲。”箫怀安垂下头作揖。 “我也并非是责怪于你。”郁怀瑾扶起人,又道:“你也是有心,这般如何,我替你带进去送给嘉遇。” 箫怀安忽的抬起头,眼神泛光:“多谢王爷!” 郁怀瑾柔和笑笑,接过了箫怀安递过的食盒。 此时,置于同一个深沉幽暗的穹顶之下,马贼寨内气氛有些微妙。 郁烨倒是没有想到,沈栀会特地将人留给她处置,还连带上自己。 “他便是方才出手意图刺伤公主的人,请公主定夺,沈栀管教不利,请公主责罚。”沈栀半跪在地上,铮铮有声。 目怀深意地瞥一眼身侧的谢予迟,郁烨淡声开口:“你的属下当然交由你自己处置,至于什么管教失利,也不该询问我。” 沈栀略微抬眸,内心稍显不安觑向一言不发的谢予迟。 “不过……她既是要问我的意思……” 不久前,谢予迟就曾向她解释过沈栀的来历与身份,她本是同戾风一起作为他的贴身侍从,后被邵皇后要了过去,也是如今通过谢琉他才知晓,邵皇后将人带去培养,存得竟是这般心思。 将沈栀的动作收入眼中,郁烨盯望沈栀清冷的面容,用肩碰了碰身侧之人的胳膊,“我来逾回距,如何?” “好,交由晚晚处置。”谢予迟含笑应声。 得了准信,郁烨思索片刻,便开口道:“还是方才得意思,你的属下自己处置,至于你……书歌未在身侧属实不便,你就做我半月的侍女吧。” “哎哟喂,让楚颖未来的太子妃当你的侍女,你怎么不索性让楚颖皇帝给你洗脚啊?”谢琉在一旁调侃道。 “只要她想,我就能实现,不过那人似乎不配。”谢予迟冷冷出声。 郁烨愕然,转头看向谢予迟,发现他竟没有用一丝玩笑的意思。 难道……谢予迟与楚颖皇帝有什么龃龉?不,不对,他这般态度,应该不止隔阂这么简单。 “景宁公主,我答应你。”沈栀突然开口。 郁烨见身边之人脸色不对,迟疑片刻,便主动勾住了他的手指。“那……我便用一用你的人?” 反握住瘦削微凉的手,谢予迟柔声道:“方才我已说过,任你处置。” “既然得了太子殿下首肯,那便就这般定下吧。” 郁烨话音刚落,只见沈栀拔剑出鞘,转身一道剑光闪过,地上跪着那心腹脖颈处瞬间划显出血痕,随即倒地而亡。 倒不是沈栀冷血心狠,只不过她知晓,这人迟早会落入谢予迟手中,而且还会死得更惨。 淡漠地扫过众人一眼,谢予迟顺势搂过郁烨,道:“诸事已结,是时候下山了。” 话虽是这样说的,但在下山之后,沈栀还是同戾风坐在了谢琉那架马车上。 从不远处半隐在薄雾的车驾上收回视线,戾风斟酌开口:“景宁公主并非是折辱长姐的心思。” “我知晓。”沈栀将手置于膝处,微阖双目,“殿下他早已看透我的所作所为,也猜出是我绑走了景宁公主。” 若不是郁烨表明了意思要保她,此事怎么可能这般简单的结束? 可她清楚记得,在两人身处破败村落时,郁烨存过杀她的心思,为何还要饶她性命? 瞥见身侧之人紧蹙眉心,戾风挥扬缰绳,在心里打好腹稿,接着劝解道:“主子待景宁公主,并无虚假之意,长姐也了解主子的性子,认定一人就绝不生二心,恐怕日后……” “小风,我心知你在担心什么。”沈栀摇摇头:“以往主子待那些接近的女子,眼中都是温柔与笑意,可独独缺少了爱,但当我看到主子凝望景宁公主时,我才知晓例外终于出现。” “我心下清明,又怎会去触殿下逆麟?唯有忧心殿下软肋露出,只恐受他人钳制。” 沈栀停顿片刻,神情恍惚划过一点温柔,“同她在一起露出的那种笑容,自殿下再入皇宫后便再未看到了,如今重新显现出来,我又怎能让其再度消失?” 听完这些,戾风不由自主地噤了声,静静目视着前方。 第一百八十三章 传闻中的婆罗国 多加一个沈栀,这行人马依旧同以往并无差别,如果细究下来,两驾马车上的几位本就皆各怀心思,目的不一。 只是沈栀突然插入的目的还有待商榷,不知是不是郁烨的错觉,她心底隐隐觉得沈栀身藏的任务不止这么简单。 至于其它,郁烨倒是不介意多了个她名义上的情敌,相反,有个女子在侧,一些事情倒是方便了许多。 于是在她特别授意之下,揉腿磨墨的是沈栀,服侍喝药的是沈栀,当人形靠垫的人还是沈栀。 原本总揽如上事务的太子殿下光荣退身,被赶到了谢琉所在的马车里。 原本抱着看好戏心态的谢琉见事情发展到这副状况,恹恹不乐之余,还要忍受同乘“失宠”面首谢予迟的低沉气压。 偏生他就是个好事的主,不仅不知出言安慰,还喜好戳人痛处:“果然,艳丽的东西看多了也想换换清淡口味。” 故意扫一眼身前人的脸,谢琉懒洋洋开口:“沈栀明显受人强迫为奴为婢,但是我看她似乎并没有不情愿的意思。” “不得不说。”换了卧躺的姿势,谢琉撑手直立起身:“你拐走的这位黑心肠公主手段甚高,可怜那沈栀虽然面冷,可性子呆憨,念着郁烨在你面前维护她那点恩情,任人拿捏。” 谢予迟抿唇不言,静静查看着手里的信件,这几日,他已经逐渐将自己的黑衣卫撤出大雍地界,但京雍城,不免得留了点心思,安插几处暗桩在内。 将谢琉几句话收入耳中,谢予迟将信件折好放进袖口,“沈栀在邵皇后身侧这么多年,就算有多迟钝,耳濡目染,也算是见识过风浪,你以为就凭这点手段能让她甘愿俯首?” 朝着手里的佛珠哈口气,谢琉用锦帕细细擦拭,闻言,貌不经意地说道:“这话说的,沈栀对你何其用心,还能瞒着你什么事?” “你说呢?” 对方轻轻一声反问,令谢琉顿住手里动作,半刻,他抬头挑起眼皮,方才舒缓一笑。 “既然心中有疑,还容许让她呆在你那宝贝疙瘩身边?” “我自有安排。”说完,谢予迟便阖上双眼,轻靠后垫处。 见人噤了声,谢琉也没有多问,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珠子。 日暮之时,一行人总算是来到了个气氛相对正常的边城,街道两旁店肆稀稀拉拉,但来往行人繁忙,暖煦夕阳余晖淡淡地普洒在红砖绿瓦上。 不同于京雍街市调色单调,灰青古板,在这眼色鲜艳的楼阁,红的绿的直撞人眼,暴的阳光普洒在这遍眼都是的绿瓦红墙之间,突横出祥云纹雕的飞檐。 街巷间来往行人攘攘熙熙,倒不输于京雍的繁闹程度。 再寻到客栈落脚后,郁烨照例寻了个二楼最僻静的房间,而她隔壁便是谢予迟。 不过谢予迟是不愿独自呆在房中的,刚让戾风将衣服放好,自己便踏进郁烨房中。 下意识想直接推门而入,却听见里头传来对话。 郁烨正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坐在桌前预备喝茶。 一旁为她整理好床榻的沈栀回身,缓步走到郁烨身侧站定。 “坐下吧。”郁烨倒下一杯茶,示意身侧位置。 岂料还未等她将茶水送入口中,却被一只细长白净的手夺过。 “等热汤。” 瞥见略有不满的目光投向自己,沈栀言简意赅的如是解释。 这几日就算是让沈栀在身侧随侍,但郁烨的饮食书墨从不假于外人,更确切的说,是不容许沈栀去做。 手里落了空,郁烨无奈收回手,淡声道:“这接连几个村落都染上了一种怪异的疫病,应是因感染者的血液散布,那日你带我去那个村落之时,明明村内各处都是腐败死尸,但乌鸦瘦弱不已,直到看见一只老鼠特意避开地上血渍绕行,才意识到恐是血肉有异。” “不过……你说我两年前便对这疫病有所眉目,但据我所知,当年我入西境,调查的却是另一件。” “所以。”郁烨抬起手,指尖轻落在桌面上,“我要查的事恐怕与这疫病有关,无需你委托于我,我都会竭力查清此事。” 沈栀微微颔首,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蹙眉疑问出声:“如今楚颖与晋雍边界皆有几处地界人畜死绝,但两年前并未出现如此严重的扩散情势,这是为何?” “因为两年前有一人掐灭了源头,才不至于造成如今这般形势。” 话音未落,两人便见一身淡青云绣锦袍的谢予迟推门,缓步而入。 沈栀垂首,立刻恭敬退居后侧。 郁烨似乎丝毫不在意这贸然闯入之人的偷听行径,反而用探寻的眼神望着谢予迟,似乎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驾轻熟路地坐下原本沈栀要坐的位置,谢予迟拉过郁烨的有些冰凉手握住,轻声道:“晚晚可相信那传闻中的婆罗国,是真实存在的?” “婆罗国?”郁烨细嚼这三字,脑中开始回忆起自己看过的地域杂记。 “就是那个能预知天道,令死人回生,隐于外世无人知晓其处的婆罗国?” 谢予迟点点头。“虽不至于记载中这般神乎其神,但婆罗国的一些人确实有些算测卜卦,医人救命的特殊才能。” 说着,谢予迟深深地望入郁烨的眼眸中,“尤其是他们的祝司伊萨姆。” “所以,是那个叫伊萨姆的人入世,遏制住了两年前疫病的爆发?”郁烨反问。 “的确如此。” “那这次为何他放任这种疫病蔓延,不肯再次出手?” 谢予迟摇头,诚实道:“我也不知。” 被包裹的手渐渐暖和起来,郁烨陷入思虑中,此时,书墨端着热腾腾的银耳汤走了进来。 将汤蛊放在桌上,他盛上两碗,分别奉送到郁烨和谢予迟手中后,最后又递了一碗给两人后方的沈栀。 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银耳汤,沈栀微愣,随即接过。 “谢谢。” 书墨没回答,面色沉静地行到郁烨身侧站定。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佛像与神药 无论是晋雍还是楚颖,这种疫病似有蔓延之势,也正是因为它的奇特之处,不似一般鼠疫,才让郁烨不得不猜测是有心之人故意制造传散。 事关晋雍安危,她不可能独善其身,冥冥之中,疫病又似乎与她母亲之事休戚相关,所以她必须抽丝破茧,将整个事实剥露开来。 “我已传信入京,相信不久京雍便会派医师过来查验。” 缓闭上眼,几日接连所见的荒村废墟与四处散落着尸首的场景又重新浮现在郁烨的脑海之中。 “或者说,我们须得寻到婆罗国所在之处,再请那祝师出世救人?” 谢予迟目光沉沉,似有汹涌情绪卷袭翻滚,“这只是最后一步,兴许……莫神医会有办法。” 不过一瞬,他便把所有情绪收敛,表情依旧温和如沐,“你曾说过莫神医曾出现在幽州,倒是与我们的目的不谋而合。” 瞧见郁烨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谢予迟将人拉至自己身前拥住,出声笑道:“无需担心,今日外头天气尚好,不如你同我出去逛逛,顺便置办一些赶路的物件,如何?” 微扬起头,便对上双满含期待又清亮的眼,郁烨想,自己确实很久未曾放松过神经,于是她暂且压下复杂心绪,勾唇回应道:“好。” 于是最后一行六人同时走出了客栈。 原本谢予迟以为得了个机会可令两人独处,但他没有料到,除去一贯不识好歹的谢琉,包括沈栀在内,戾风与书墨皆跟了出来。 谢予迟倒是无甚在意,只是牵住郁烨慢慢悠悠的走。 果然临近西境,这街铺差异变得明显起来,除去一般生鲜瓜果布匹衣料,色彩丰富的摆件挂饰,还有些摊贩直接将茶叶陶罐,甚至一整只烤炙的羊摆在上头,看上便指明要买的部位,付银子带走即可。 再看酒摊上,桌边砌放地皆是整坛整坛的酒,酒客直接用碗倒了仰饮,大白天便醉了,吵吵嚷嚷地聚拢在一处划拳。 整个街市都是闹的,热火朝天。 边境民风开放,就这么拐过两个街道的功夫,郁烨只觉得自己这行人格外吸晴。 若是按照往常,郁烨只需要离身侧的谢予迟稍稍远一点便可以躲开目光,但如今似乎没多大用处。 察觉到郁烨在同自己拉开距离,谢予迟微微气结,进一步贴近径自揽上了她的腰。 “即是我一人面首,就不应抛头露面,下回谢公子出门时还是寻一个面巾戴上为好。” 明明是极为平淡的语调,谢予迟却品到了一起吃味。 他对上那些投来的目光,眼神瞬间冷冽下来,待多余令人心烦的视线不再,便低下头,莞尔一笑,对郁烨轻语:“晚晚可是错怪我了,且不论其它,那些男人可是在盯着你。” “少转移重点。” 这回谢予迟倒是没有说错,郁烨样貌本就不俗,周身矜贵冷傲的气质焕然天成,五官小巧柔和,在多外族深邃眉眼的面貌中自然令人过目难忘。 许是也注意到那些目光太过炙热,自己又挣脱不得,郁烨有些不自在的拢了拢衣料。 后方的戾风正盯着经过的一个卖花的姑娘,视线紧锁在她手臂下盛满各色稀奇花卉的木篮中。 他正想上前询问那些都是什么花种,不经意瞥见身前的沈栀袖口处。 “长姐。”戾风出声唤道。 沈栀转过头来,“何事?” 戾风指了指她袖口,“你的护腕未系紧。” “是吗。”沈栀抬手,果然看见黑色护腕几近散开,便立刻系紧,朝戾风点了点头,重新转过身去。 放慢脚步在街巷中这般游逛,细下想来,就好像是许久未做过的事。 风轻日暖,周围皆是鲜活的气息,虽然郁烨认为阴沉的自己融入不了周遭氛围,但就这般走着,身边有这么个人陪着,她才切切实实感觉到她还算得上是活着。 一身病躯流动的血是冷的,却在慢慢变暖。 下意识往搂住自己的躯体靠近,郁烨的手臂轻轻环住了谢予迟的腰,随后上手,狠掐了一把。 察觉身边的人微微一僵,随即便发现搁放在自己身上的手愈发收紧。 “还醋着?” 被掐过的地方隐隐发麻,谢予迟低问出声,虽然郁烨看着瘦弱,可这手上的力道却不轻。 见人抿唇不言,他想了想,正色道:“往后谢某出门自当覆上面巾。” “不必。”郁烨只是想确认如今所有真切存在,却引来了谢予迟的误会。 谢予迟刚要开口打趣,却发现周围的人在慢慢聚拢,不约而同朝着前方走去。 随后前头便传来一阵急切响亮的锣鼓声,待古怪咒语四散传开,周身议论声越来越大。 有一人忽然逆人群趋势而出,面上喜色难掩,口中还不停地高声嚷嚷:“我抢到了!抢到渡生菩萨的神像了!” 好像是害怕旁人抢夺,他还将物件抱在了怀里。 郁烨循声望去,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怀中紧拥的东西正是她曾在马贼山寨处发现的古怪神像。 谢予迟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便松开了郁烨,继而牵住了她的手。 “过去看看。” 郁烨点头,便在谢予迟的护送下,来到了人群聚集中心处。 悠闲晃达的谢琉见戾风等人皆已跟上了谢予迟,轻眯起眼,转了转手里的佛珠,慢条斯理的缓步跟了上去。 若不是看到底端的木架车轮,旁人还以为这座高大的菩萨在自己移动,那菩萨像依旧还是令人生寒的八臂符文,面容狰狞,唯一不同的是同马贼山寨处小型的相比较,这座巨像胸前并没有空心凹陷。 那菩萨像前,一个身着深蓝袈裟的和尚缓步而行,口中念念有词,而他身侧似乎是个刚受戒的沙弥,沙弥头上的头发并未刮干净,粗糙顶部似刚烫上去的嫩红戒疤歪歪扭扭。 和尚神态端稳,好像丝毫不为嘈杂拥挤的环境所影响。 而跟着他的沙弥则是面色严肃,一手接过围在身边人们递上得到钱袋往怀里装,另一只手从腰间横挎的大袋子掏出菩萨像,似赐像还要讲究仪式,尽管手忙脚乱,还不忘将大拇指往舌头那么一拈,印上菩萨像两撇眉心中央,再递给交了钱袋的人。 “大师!我儿子还卧病在床,求您可怜可怜,先给我一樽菩萨像吧!” “渡生菩萨,保佑保佑!” 围上去的人伸出手,生怕沙弥腰间的袋子没了菩萨像,鹰盯似的瞅着黑漆漆的袋口,焦急万分地往上涌。 “别挤!渡生菩萨普度众生,你们的病都有救!”实在忙活不过来,沙弥才扯住喉咙嚷嚷出这么一句。 周围还在挤攘,郁烨被谢予迟护在怀里倒是无愈。 先不言那个正儿八经的念经和尚,那个卖小菩萨像的沙弥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骗子。 可不知为何这些百姓就跟着了魔似的,郁烨不再看庞大菩萨像前的状况,转而询问她右侧用手帕拭泪的妇人。 “大娘,为何他们对那神像如此地趋之若鹜?” “小娘子有所不知。”那头带灰巾的妇人放下手帕,哽咽出声:“来抢夺菩萨像的人,家中大多有常年患病或已近垂死的亲人,但只要信奉渡生菩萨,就能得到神像里的神药给病人服下,他们的病便能立即好起来,就是即死之人,也可回光返照。” “这般神奇?”郁烨问。 “是真的!”妇人神情激动,“我是亲眼看到隔壁王老二常年积下的痨病,就是吃了渡生菩萨赐下的神药好了起来!” 一旁的谢予迟将二人谈话尽收耳中,便将目光放在了依旧忙于卖菩萨像的沙弥身上。 “不要轻举妄动。”郁烨按住谢予迟的手臂,压低了声音道:“待人群散去,我们再跟踪这二人。” “好。”谢予迟应声。 但事情远没有她们所想得那般简单,不知从那个角落冲出来一个坦露着胳膊的壮汉,气势汹汹地扒开人群直接来到沙弥身前,照着他肌瘦的脸抡去一拳。 “你这该死全家黑心肠的骗子!还我老娘的命来!” 大汉死死将人按在地上,双眼通红,目眦尽裂地扬起拳,作势就要揍在人头上。 “救……救大师!快!快拦住他!”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一股脑地拥了上去,扯住汉子左右臂往后使劲拉,甚至有人整个趴在汉子背上,好歹是止住了他抡拳的动作。 远不止这力气甚大的汉子,就在他被束之后,有好几个人手里拿着菜刀长棍冲进人群。 他们一边想要抓住沙弥和老和尚,一边高声嚷嚷:“大家不要再上当受骗了!他这神药就是毒药!” 此时,被一拳揍蒙了的沙弥缓过神来,狼狈不堪地爬着站起,不顾满嘴的血以及松落几颗牙齿,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袋子丢在地上把腿就往后跑。 也是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原本念经的和尚也慌了神,他不断往后方的神像缩着身子,害怕自己也牵连被打。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郁烨看着即将逃走的沙弥,忍不住高声开口:“谢予迟,别让他逃走!” 见谢予迟面露犹豫,郁烨立道:“我一人无碍,快去!” 无法,谢予迟只得转过头,高声唤了一声书墨,收到回应后,便再看一眼郁烨,随即躲开人群几步上前,借踏菩萨像前木板施展轻功一跃而起,轻而易举拦住了仓皇逃脱的沙弥。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末世一般的展开 谁也未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 谢予迟拎住沙弥后领的手渐渐松开,眼睁睁看着郁烨朝前倒去,而她前方正是口中不断呕出鲜血直愣扑来的发狂之人。 “晚晚!” 他竭力朝前飞身而去,脑中清明,若是自己接下来的动作慢上半分,将会造成终身无法原谅的悔恨。 一炷香之前。 眼见谢予迟揪住了人,郁烨松了一口气,她后退一步,手臂被人扶住。 她回头望去,对上沈栀的视线,继而转向书墨那头。 赶到郁烨的路被人拦住,因为方才手持菜刀闹事,并揭露骗子身份的一书生倒在地上不断抽搐,周围的人皆在围观,却不肯上前救助。 无法,书墨只得低身查看那人状况。 书生瘦的只剩皮包骨,刚刚拿着刀冲出来的时候手还在微微发抖。 伸出手探上人的脉搏,发现这人皮肤灼烫的厉害。 “看,胆敢亵渎渡生菩萨,报应不就来了?” “就是,那小书生家中媳妇的命不好,怎能怪到菩萨身上。” 四周仍旧窃窃私语,掺杂着鄙夷责备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地上蜷缩着的身子上。 心中有疑,书墨想进一步查看他的状况,突然发现那书上竟攥住自己的手腕。 书墨一惊,这力道大的惊人! 书生忽的直立起身,一双眼血丝尽显,他口一张一合,淌出大摊鲜血,额头也蔓延开鼓起的血丝,死盯着周围发出像野兽一般的咕噜低吼声。 暗道不好,书墨使出全力挣脱束缚自己的手,连连后退,原来围观的众人也被这书生吓了个够呛,着急忙慌地四散逃窜。 与此同时,那大汉也忽的有了神力一般,倏得将压制他的人弹开,随意抓住身边一人张嘴便啃咬下去,一口见肉,热腾腾的血喷涌在他的脸上。 任谁都未曾见过如此惊世骇俗的场面,有些人甚至被吓得瘫坐在原地。 接二连三似的,那些忽然冲出来人纷纷全身暴起赤红血丝,形貌可恐,口中鲜血狂溢不止。 由于人群集中,已经有数人遭受啃咬,他们脸上惊恐未褪,却因血流不止无力缓缓倒地。 将眼前状况尽收眼底,郁烨脸色惨白,脑中似有零星片段勾起。 失神间,她未料到一双手正向着自己的后背缓缓靠近,刹那间,背后的推力让郁烨失去重心。 “沈……”余下一字还未吐出,郁烨怔住,用余光瞥见朝她扑来已经全然丧失理智见人便咬的怪物。 几乎就在被血丝满布的双手抓住一瞬间,她便被大力往后掠去,腰间被熟悉的有力臂膀围住,给人绝处逢生的慰藉与安心。 将人紧紧搂在怀中,谢予迟仍旧心有余悸,他冷眸轻凝,一脚朝身前未能得逞的怪人腹部踢去。 那人倒地,肋骨似乎断裂几根,再次爬起的动作异常艰难。 但此时得救了的郁烨状况并不好,似是无数令人恐惧窒息席卷而来,郁烨脑中似灌入生涩的铅水,除去阵阵黑晕,额间的胀痛感也倾泄涌进颅腔中。 眼前已然笼起一阵黑暗,她大口喘气,胸前剧烈浮动几下,朝直直昏倒过去。 察觉怀中人状况不对,万般焦急的谢予迟立即想带人离开,岂料一到剑光袭来,目的正是他揽抱住的郁烨。 谢予迟敏锐后退,想带人闪避,不成想后头又冲来几个仓皇逃走的路人挡住退路,暗骂一声,前方极快的剑刃来不及躲避,他只好立即侧转方向,却还是被锋刃割破了手臂。 慌乱人群之中,他紧抱住郁烨,冷冷觑向对面手持黑柄长剑之人。 “你不是沈栀,而是沈惑。” 肯定的语气,让一身黑衣的女子缓缓笑了。 “太子殿下的眼力依旧毒辣。” “正好……”被谢予迟唤作沈惑的女人抬起手里的剑,目光缠娟一般落在沾染着血渍的白刃上。 “慧眼识珠的太子殿下可以猜猜,我这把剑曾沾染过什么东西。” 第一百八十六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称作沈惑的女人随手将刀丢至一旁,抬手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便露出她真实面容来。 这人五官并不出色,高颧厚唇,细梁尖鼻,但寥寥一眼,便能让人清楚记住她的一双狐狸眼,而从眼角延至侧耳刻意纹上的一朵带叶睡火莲更加引人注目。 垂眼瞥到沈惑身后倒下的两个赤红血脉蔓延全身的病人,谢予迟浅眸渐凝,好看的眉缓缓蹙起。 不知沈惑意欲何为,在谢予迟还在挤去手臂上伤口渗出,疑似受了感染的毒的血之时,她便快速混进人群中消失了身影。 戾风与书墨朝二人赶来,谢予迟立即拉下衣袖。 “主子,你可有受伤?”戾风出声询问。 搂紧怀中昏迷之人,谢予迟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淡声回道:“并未。” 人群逃散的差不多,一些发狂的病人大多被书墨几人解决完毕,但原来被他抓住的那弥沙,连带着和尚都消失了踪迹。 抬脚饶过地上一染病之人的尸首,谢琉连啧几声,举步来到谢予迟等人身侧,视线轻描淡写地掠过他手臂破开的衣袖,随即落在了郁烨身上。 “今日可算是长了见识,这些人似丧失了神智一般,见人便咬。” 说罢,他故作担心道:“哎呀阿宸,景宁公主没事吧?” 谢予迟没有理会,径直抱起郁烨饶过众人。 “先回客栈。” 待郁烨从床榻上醒来,已经日暮西沉。 撩起眼皮,入目既见灰白色的床幔,周围倒是十分安静,细下听来,也只有风吹过窗纱传来阵阵煽动的沉闷低响。 微侧过头,谢予迟便注意到了郁烨的动作,于是连忙欺身而来,忧心忡忡低下头轻问她还有哪里不适。 郁烨撑手起身,被谢予迟稳稳扶住,空隙间,她朝着下方环视一周,发现戾风等人都在房中,独独少了一个沈栀。 失去意识前,似乎就是沈栀在身后推了自己一把。 可是为什么她会这么做? 靠着背垫坐好之后,郁烨的喉咙生涩滚动两下,接着舔了舔唇,开口说话:“今日之事凶险万分……” 她转头朝向谢予迟的侧脸:“可有哪里受伤?” “晚晚放心,我并无大碍。”谢予迟见状,柔和一笑。 “那……沈栀是怎么回事?” 提及到这里,戾风率先来到床前跪了下来:“公主摔倒,并非长姐所为,而是她同门师姐沈惑易容后对公主暗下杀手,沈惑同长姐皆受邵皇后驱使。” “是吗?”郁烨征询坐在自己身侧谢予迟的回答。 见人点了点头,她沉吟片刻便道:“她此刻并未出现,是被人抓走了,还是……” “回禀公主,沈栀恐怕已受沈惑钳制,长姐武功并非一般人能敌,沈惑定是用了什么狡猾手段!”戾风眼神愈冷,语气加重。 “放心吧。”沈琉慢慢晃动着手里的茶杯,突然插话:“我已派了春花秋月去查探两人踪迹,相信不久便可将人带回来。” “不过。”他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茶,看向郁烨::“邵皇后应是知晓了景宁公主的存在,也对公主对咋们太子殿下的重要性有一定了解,联系她派沈栀来的目的,以及沈惑的所作所为,那么她老人家的态度可见一斑。” 沈琉没有直接说出来,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邵皇后不希望谢予迟与郁烨纠缠不休。 第一百八十七章 谁在控局? 谢琉的眼看人时总是含情脉脉,欲语未发,似眸光带了钩子。 旁人以为他是动情有意,但只要是稍微了解谢琉或者曾遭受他坑害的人,就能清楚知晓。 那是一双同密林中老谋深算猎人无异的眼。 所以在被谢琉盯住的时候,郁烨挪开视线不与其对视,全身上下都在抗拒。 反观挑着眼皮打量郁烨的谢琉,他神情如常,视线在她凝滞的脸上左右环绕。 “景宁公主惯经过大风大浪,怎么仅仅几个染了病的人,竟然就把公主你吓晕了?” 郁烨眸色微动,表情似无多大触动:“普通的病人会发了疯似的撕咬他人?” 接着,她语调微扬,“大风大浪倒没有见识过多少,诚如二皇子所言,我仅是被吓住而已。” 虽未插足两人谈话,但自动乱发生起,谢予迟便第一时间看向郁烨,她整个神色变化都被他收入眼中。 郁烨当时的确是恐惧,但令她产生的恐惧的原因,并不见得是因为这些病人。 那种双目空洞的神态,更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曾能接受的片段。 “据今日所见,我心中有些猜测。”郁烨有些胸闷,于是轻靠在谢予迟肩上。 众人敛声屏气,静待郁烨下文。 “那游行中的菩萨像,我们也曾在马贼的山寨中见过,一路略有耳闻的神药,恐怕就是那些人发狂的原因,而有人则是利用那药服下之后能够短时限内使人精神亢奋或者增强力量的药效哄骗百姓谋利,却不知晓后果则是发狂丧失神智,成为茹毛饮血的怪物。” 说完,她忽的轻扯嘴角,目光意味不明:“不过有一点也不可排除,那就是有人存心想要将这种药性疫病传播开来。” “你的意思是,那些马贼在某些程度上来说也是受害者咯?” 马贼听闻这药能使人强壮百倍,便夺来自己服用,谁料最后自食恶果,全寨上下自相残杀而亡。 “在未查到新的事实之前,我认为如此。”郁烨道。 “不过还有诸多疑点未解,例如这药是怎么出现的,与两年前那场疫病有何关联,以及……” 她忽的定定的看向谢琉,神色晦暗不明:“自二皇子入京之后,我大雍地界,为何频频涌现出楚颖的人。”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这一切都是我安排出来的?”谢琉勾唇一笑,毫不躲闪对方投来的疑似质询目光。 手中佛珠咔咔转动在静谧的屋室内发出清脆声响,接踵而来便是他幽幽的话语:“公主可别忘了,您身边这位,也是楚颖的人。” “谢予迟如何我自是清楚,无需你提醒。”郁烨说话干脆,语气不容置疑。 空气倏然凝滞,屋内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哎……” 一声长叹猝然打破安静,只见谢琉摇了摇头,重新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公主可是错怪我了,我就带了几个侍女入京,哪有这般能耐布控全局?再者,这种怪病可不止是在晋雍出现,我谢琉犯得着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跟着你们一路西行?” “谁知道呢?二皇子可是个妥妥的疯子。”郁烨反唇相讥。 “公主这是要一棒子打死?谢某所行之事,可称得上是问心无愧……” “够了。”谢予迟打断谢琉的话,语气不善:“谢琉,我暂且不知你在另打着什么算盘,待抓住今日逃走的沙弥之后,一切自有定数。” “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两夫妻就是联手讹人。” 忽略对方略带怒意的控诉,谢予迟冷声道:“戾风,送二殿下回房休息。” “是。”戾风领命上前,到谢谢琉身侧站定,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停顿片刻,谢琉眼神变换,“既然二位皆不愿相信谢某,那谢某也只好先行告辞。” 说罢,他便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不过景宁公主。”临跨出门槛之际,他忽然顿住脚步,出声道:“若是识人不淑,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虽不知谢琉离开时留下一句故意“提醒”的话是否能够在郁烨与谢予迟之间应验,但话理尚存。 并且同一时间在另外两人身上得要充分体现。 正如沈栀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落在自己师姐的手里。 睁开眼,后脑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感,沈栀双手被缚,艰难从地上坐立起身。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废弃破烂的柴房,而她前方的沈惑刚刚拉开窗枢放飞一只信鸽。 “这么快就醒了?我还以为入宫这十多年,你这体质也荒废了。” 沈惑与沈栀,戾风同出剑道世家,所习武功一脉相承,三人皆在同门剑术上出类拔萃,沈惑如今可称得上是大师姐,而沈栀戾风两人则是一起入门的亲姐弟,稍居后位。 他们三人都是孤儿,都随师门沈氏而姓,沈氏一门武功高强,可惜后来门庭败落,大多数弟子都入了楚颖皇室做内侍或者暗卫,而戾风本姓也是沈,只不过他后来入宫因谢予迟改了姓名。 “师姐,你为何而来?”沈栀微微后仰,眼神顺着高挑女子踱步而移动。 “当然是助你一臂之力。”来到一处较为干净的木凳坐下,沈惑翘起二郎腿,朝地上的沈栀睨了一眼。 “就算是太子,不过抢个男人而已,你怎么还未得手?” 沈栀闻言,微低了头:“事情并非这般简单。” “罢了。”沈惑双臂环胸,唇角缓勾:“我另有打算,你只需要乖乖呆着即可。” “你要做什么?”心有所感,沈栀警惕发问。 闻言,沈惑慢慢走到沈栀身前,就势蹲了下来,捏住沈栀的下巴同她对视:“我沈门剑法明明不输于任何功法,却沦为朝堂争斗的工具,你在宫中跟在那邵氏身边多年,早将师父托付于我们的光复师门使命忘得一干二净!” 对上她错愕的眼神,沈惑狠狠甩开手,使得沈栀脸偏过一侧。 “若非顾念昔日同门情谊,我不会留你,不指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所以给我老实呆着。” 第一百八十八章 淦 哪里来的登徒子! 夜静更深,分明只是半轮月,清冷的斜月撒下一层清辉。 谢予迟斜坐在床榻上,熟稔地将瘦削躯体搂在怀中,视线放在郁烨小巧的耳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致将郁嘉遇偷偷寄来的信看完,郁烨将纸折好,侧头凝视谢予迟的脸。 “怎么了?” “无事,只是今日因你突然晕倒受了些惊吓。”将头磕放在郁烨肩头,轻轻嗅着她身上萦绕的淡淡苦涩药味。 听到这话,郁烨沉默半响,才轻轻开口:“沈栀说过,两年前我对这疫情已查到线索,原本我以为这只是猜测。” “可今天再看到那些人的模样后,脑中便不断涌现零星记忆,而且……这种记忆带给我的唯有恐惧。” 说着,郁烨索性将信纸搁放在床边,别过身跪坐在床上,同谢予迟面对面。 “我从不信预感这种东西,但种种迹象皆能说明,我那段丢失的记忆,能颠覆所有当下尚存的平静。” 瞥见她低垂的眉眼,以及紧蹙的眉心,谢予迟缓贴上郁烨额头。 “若是害怕,就不要想了,一切有我。”说到这里之时,谢予迟下意识用手臂将人拥得更紧,眸色逐渐深邃沉暗。 郁烨没有答话,只是蹙起的眉逐渐舒展开来,她用微凉指腹逐渐覆上对方的脸,摸到了因近日奔波而冒出的细小胡渣,嘴角勾起一抹柔和笑意:“方才想起来,我似乎还有许多允诺你的条件尚未兑现,是否依旧欠着?” 后面的人没有应声,只是反将她柔嫩清凉的手指包裹进掌心。 郁烨以为他在考虑,便静待着回答。 如今尚处多事之秋,诸多谜团未解,且不论现在她们各自都有需待履行之事,何况未来难测,两人之间还有许多问题尚不明朗。 所以感情一事,就如同她欠下的条件一般,只容往后兑现。 凭着对谢予迟的了解,郁烨料定了对方也是这般想法。 岂料谢予迟竟开了口,还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晚晚,穿一回嫁衣给我看吧。” “你说什么?”郁烨眨了眨眼,目露疑惑。 “嫁衣,我想看你穿一次,只为我。” 字字沉顿清晰,语气中又似压抑着他蓄势未发的汹涌情绪。 紧盯他眼睛不放,郁烨喉中似有梗塞,无数次对上都未见过这双琉色瞳眸在隐忍,在克制,以及不小心透露出转瞬即逝的苦涩。 也许他同我一般不安。 郁烨想。 未来之事叵测难料,若重重阻碍难以跨越,他们之间这份能干涉理智的感情又如何处置? 但至少现在还能被这人抱着,还能坦荡接受他独一份的温柔。 “好。” 按耐下心中疑虑,郁烨望着他,嫣然一笑,眼神中仿佛有星辰散落的光。 第二日,郁烨少有的早起,身旁依旧无人在侧,她穿好外衣,书墨的声音恰时响起。 “公主,是否可以洗漱。” “进来吧。” 草草梳理一番,郁烨走出房门,下意识瞥向旁边的房门。 知晓郁烨想要问什么,书墨开口道:“谢公子一早便出门追查昨日那两个骗子的踪迹。” 郁烨没说什么,径自走下了楼。 尽管昨日发生了令人生恐的动乱,甚至还死伤不少,但这客栈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住客来往众多,桌上几人仍旧在谈笑风生。 “昨日谢公子派戾风去了官府,助他们派人将染病之人尸首火化,其余受伤的人则是被秘密关押了起来,为了不引起慌乱,官府对外宣称那几个闹事的人只是得了瘪咬病。” 书墨在跟在郁烨身后解释道。 “谢琉呢?”郁烨问。 “跟随谢公子一同出去了。” 昨日的话书墨听得也是一清二楚,他虽然知道谢公子与那谢琉是关系匪浅,而且都是楚颖的人,但对两人真实身份一直都是云里雾里,但他隐有猜测,他们的身份并不简单。 “公主既然对谢琉有所怀疑,为何还允许他一直随行?” “我并无直接证据证明疫病扩散之事由他所为,昨晚所言,警告而已。”郁烨举步走过颇为吵闹的客桌,欲走向最内侧僻静的桌椅。 “道长~你再给我看看,我近日桃花如何?” “哎呀道长,我这胸口时常闷痛,你说这是什么毛病?” 且说这客栈一大早便热闹非凡,其中那靠门处角落尤为嘈杂。 只见一群桃红柳绿般裙儒围坐在桌前,莺莺燕燕环绕着一个身形修长拔高白色披风连帽的男子。 那男人笑意盈盈,抬手作势就要触及到他右手侧女子微红的脸颊,却忽的转换了方向,细长灵活的手指自她耳侧而过,拿走了她头上一枚飞燕银簪。 “请姑娘借在下一用。” 待那女子害羞带怯地点了点头,男人便用另一只手包裹住指尖拈住的银簪,随后缓缓展开,便见原本泛着淡淡光泽的银簪倏然变成了一支红艳的海棠花。 接着,他又从那海棠花蕊中拿出一颗光滑细腻的雪白珍珠,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放回那姑娘手中。 “姑娘皮肤生得白嫩,又如此娇美可人,在下认为只有珍珠才称得上姑娘芳颜,还望姑娘收下。” 围绕的姑娘们皆惊呼连连,看向男子的目光愈发灼热。 “不过,再次纠正一次,吾是祝师,不是道士,姑娘们可要记好了。”男子朝她们开口,语气温柔至极。 “称谓如何有什么关系嘛道长,你先给我看看胸闷的病,如何?”那一身浅粉的艳丽女子不停靠近中央的男人,大半个身子几乎倚在了人身上。 男人轻眯着眼,一手便要搂上主动靠过来的柳腰。 不经意瞥过前侧方,他目光促狭,忽的站起,拨开众胭脂粉黛,一把拉住经过桌旁之人,随即手臂发力,一手揽住后背另一只则是护住大腿处,径直将人抬抱起来。 兜帽散落,三千银丝自发顶如瀑泄出,风吹拂起飞扬,似在纠缠空中散落的几丝黑发。 在书墨一声惊呵之中,郁烨对上双如墨绿色玛瑙石般剔透的深邃瞳眸。 “阿烨,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男子声调缠绵温柔,仰头望向郁烨满是错愕的脸,忍不住喟叹出声。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看出端倪 待人反应过来,书墨便要拔剑朝人刺去,没成想,一人的动作比他更快。 谢予迟一掌直袭男子而去,紧盯搁放在郁烨后背的手上,幽暗目光冷得似能将人就地冻住。 “放开她。” 熟悉的声音传来,郁烨木楞之际别过头,低唤了声谢予迟。 白发男子将郁烨放下,却未松开移至她腰间的手,一手挡住谢予迟的攻势,“你是阿烨什么人?” 察觉两人之间氛围微妙,男子微微凝目。 “什么人?男人!” 没再多言,谢予迟倏得出手,招招过狠,一来二往间,除了将郁烨夺回之意,他有废去男子双手骨节之势。 “小白,住手。” 郁烨一声轻呵,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动作,僵持在原地。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似在看着两男争夺一女的热闹,一下子成为众人注视的中心,郁烨挣扎着退身而出,理好弄皱的衣摆。 此时谢琉恰时走进,视线落在被郁烨称作小白的男人身上。 他先是停愣半刻,随即眸色渐深。 谢予迟松开捏住男子小臂的手,移步到郁烨身侧站定。 “晚晚,你认识他?” 语气稍霁,可觑向对方的目光依旧冷冽。 “当年,他同我一道从蒙汉手中逃出,只不过半路我们便分道扬镳。”郁烨开口,上下打量身前之人。 一双独一无二的墨绿双瞳令人难忘,眉骨深邃,丹眼长眸,鼻梁高挺下丹唇缀一点淡色唇珠,披肩白发长散依旧,他皮肤瓷白,额角垂着水滴状白玉,白玉上有道明显的妖冶红纹,他两鬓各有一撮用浅绿丝线缠绕的发,脖侧那个小辫上挂着两个青铜铃铛。 不同于晋雍服饰,他一身束腰紧衣,月白色内衫上半现金线刺绣海棠,外披着极为显眼的坦露胸膛的棕褐外袍,腰间挂着把柄端绕着火红狐狸毛的短匕。 “阿烨说的没错。”唤作小白的男子缓缓靠近,作势就要牵过郁烨的手,却被挡在二人之间的谢予迟一手打落。 小白也不气恼,只是收回手,无辜似眼睛的瞅着郁烨:“若不是为我引来追兵,阿烨也不至于被困于雪山。” 余光瞥见谢予迟脸色愈发不善,他镇定自若,朗朗开口:“所以此番我再次出现在晋雍,一是为了医好晚晚的腿,二来……” 对上谢予迟寒深眸暗的眼,故意一字一顿道:“得报重恩,以身相许。” 郁烨眼皮跳跳,瞥见谢予迟已经紧攥了双拳,暴起的青筋预示着这拳头蠢蠢欲动要让这人脸上挂彩。 忽视谢予迟的敌意,小白面向他勾唇,坦坦荡荡地继续说话:“我倒是不在意名分,你做大我做小,至于侍寝……凭阿烨喜欢。” 一旁随侍的戾风后背不停地冒冷汗,头一回看到有人这般光明正大在自家主子跟前胡说八道。 “小白,别闹了。”郁烨冷不丁的出声。 “好,阿烨,听你的。” 说罢,小白忽的敛了神色,抱拳朝着谢予迟正经做了一揖。 “鄙人白柘,神医莫辕风之徒,见过公子。” 顿了顿,他眼梢尖尖,潋滟流转,又问道:“公子可否告知鄙人姓名?” 谢予迟轻眯了眼,好整以暇地探量这身前之人,嘴角上扬,唇下小痣缓动。 “谢,名宸之。” “谢公子。”白柘展颜一笑:“方才我见你如此在意阿烨,忍不住出声戏弄,还请见谅,我与阿烨乃是至交,公子无需误会。” “你方才所说,晚晚的腿可治?”不言其它,谢予迟想起白柘刚才说的话,便立即询问。 白柘微愣,随即半抿着丹唇,“法子自然有,不过彻底医好只有五成把握。” 听到这话,谢予迟沉默不语,而郁烨则是安抚似得拍了拍他的手背。 “放心,阿烨既然是我的恩人,我自会寻找万全之策,但现在……” 若有所思地巡看谢予迟半响,白柘迟疑道:“首先需要医治的似乎是你。” 话音刚落,白柘靠近谢予迟,伸出手作势就要触到他的手臂,却被他快速侧身躲过。 “我并无大碍。” 郁烨见谢予迟神色不对,眉头下意识蹙起。 “谢予迟,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怎会。”谢予迟将人揽进怀里,轻声诱哄,“只不过是近日没有休息好罢了。” “谢公子说得没错。”白柘上前突然插话:“阿烨,我方才的意思就是让公子好生调理一二。” 谢予迟转过头,眼瞳微缩,睨向他的目光晦暗不明。 郁烨似乎已被说服,并未在追问,只是转向白柘道:“小白,那瞎子呢?” 瞎子自然指的是莫辕风。 “师父他老人家应在西境边塞某地游迹,至于具体在哪地停歇,我也无法断定。” 微张了唇,郁烨似乎还有事情要问,但迫于四周聚拢的人并未散去,只好说道:“小白,同我回房。” 半柱香之后,白柘坐在郁烨房间的桌前,静静听完了她失忆一事的完整叙述。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郁烨:“就算停了师父给你的药这般久,也再无恢复记忆的迹象?” “嗯。”郁烨点了点头。 第一百九十章 都是心里有鬼的男人 就郁烨打听他师父的下落来讲,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他师父配出的一门药确实有阻碍记忆的作用,但停药后依旧无法回想起来,那么对公主所行之事,就绝不会只是入药。 自老门里出来的,都会那么一点偏方,他师父就有一套独门针灸术,可控人心智,干扰记忆当然轻而易举。 恐怕他就对郁烨使了那套针灸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师父动用这项轻易不使出,可称禁术的法子呢? “我的医术同师父相比只是略动皮毛,阿烨之事不敢妄下定论……所以阿烨还是亲自去问问他老人家吧。” “是吗……”郁烨垂目,掩去眸中零星黯淡光泽。 “晚晚无需担心。”谢予迟握住郁烨的手,轻言细语道:“万事皆有解决之法,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会竭力助你。” 抬眼对上长睫之下的浅色瞳仁,那目光深邃而专注。 郁烨缓缓勾唇,回以浅笑,“好,就算是天塌下来的事,谢公子可要替我担稳了。” “乐意之至。”谢予迟扬唇,笑如暖煦。 目睹谢予迟这神态变化,同方才似乎要杀人的模样截然相反,白柘眼皮直跳。 “小白,那些人到底为何染病,真的与菩萨像里的神药有关?”回想起这事,郁烨看向白柘,说话语气倏然一变。 “阿烨说的没错。”一改之前的轻挑,白柘此时的表情凝重正经起来。 “那种药可令普通人变得异常的强悍,无论是力气还是耐性,也能使病人恢复正常,除病消灾,但这药效都只是暂时的。” 他直视郁烨,一字一顿地说道:“一旦失去药效,服过药的人首先会陡然失力,口干舌燥,随后头脑恍惚,待血丝充布全身,便会失去理智见人即咬,最后全身腐烂而死。” “若是一直服这种药呢?”谢予迟问。 “没用的。”白柘摇摇头,“这药实则就是使人脑激奋,同时扩涨人的经脉,因此这药效只会在人体内持续存在一段时间,就算是再加药也无用。” “那药效可保持多久?” “因人而异,最少半月。” 待白柘回答之后,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主子。”此时,门外传来戾风的声音。 “二……谢大公子派人来告,说寻到了沈惑下落。” 谢予迟淡淡地扫了一眼对面的白柘,转而询问郁烨的意思:“晚晚,你想去看看吗?” 虽沈栀与她有些关系,推自己的也是那个叫沈惑的女人,但郁烨暗暗猜测,不仅是针对于她,这两人似乎都与楚颖朝堂之事有关。 若涉及到这种事,郁烨也不方便插手太多。 “你去吧,我就留在这里休息。” 见郁烨拒绝,谢予迟抿了抿唇,继而朝正紧盯郁烨不放的冷声道:“不如白大夫也一同前往,若是出现染上那疫病的人,还需大夫处理。” “我暂时无救治方法,所以这病染上即死,放心,你们只要不粘上他们的血便可。” “而我。”白柘重新换上溺宠目光,如缠丝细线般紧绕着郁烨,“还是多陪陪阿烨吧。” 察觉肩上突然压上一只手,白柘侧头,对上谢予迟似笑非笑的面容。 “晚晚想要休息,不是吗?” 肩上的力道加重,白柘缓缓起身,笑着拂开他的手,“既然公子有求于我,那便遂了公子意吧。” “阿烨,我去去便来。”说着,他凤眸微挑,朝郁烨抛了个媚眼。 “走。”谢予迟愈发不快,拉着白柘往外头走去。 等二人走出房屋,将门关紧,白柘将胸前系着铜铃的辫发拨弄在身后,负手觑向身侧之人。 “太子殿下,您在晋雍闹得也够久了吧。” 对方猜出自己身份之事,谢予迟倒是未惊讶半分。 “何为闹?”谢予迟勾唇轻笑。 “自太子殿下以长玥公主的身份入京之后,晋雍朝局乱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大雍朝局弊病久矣,我只不过碰上一朝显现的时机而已,倒是你,明明能阻止这疫病蔓延,但却袖手旁观。” 谢予迟走近白柘身前,盯着他墨绿色潋滟双瞳,一字一顿开口:“伊萨姆大祝司。” “你,又存着什么心思?” 面对谢予迟半分探寻几近质问的语气,白柘挪开视线,唇角牵起一抹淡讽弧度。 “放眼四海寰宇,哪处不生半点疮痍,一人之力怎能拯救世人,袖手旁观,有心无力而已。” “我倒想知道,两年前你是如何掐灭疫病源头的。”谢予迟不依不饶。 提及此事,白柘眼神中明显流露出一丝黯然,他神色凝重,抿紧了唇缄口不言。 “罢了。”谢予迟睨了他一眼,率先往前走去。 “记住,少用你那眼神盯着晚晚,否则,我会亲自动手把你眼眶里的东西剜出来。” 分明淡然平静的语气,却让人感到了不寒而栗的气息。 白柘听见这话,方才异样的神情反而恢复如常,他背靠门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谢予迟的背影。 “又疯又傻。”白柘自鼻腔出声噗笑,轻骂一句,眼底藏匿的兴味愈发浓厚。 夜色浓沉,屋外间歇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啼叫声。 格外静谧的房内,桌上蜡烛已燃去大半截,白色的蜡油从拖盘中溢出,大摊凝覆在桌面上,还生生将一只似刚从茧中破出飞蛾的翅膀粘黏在蜡油中。 过于脆弱的飞蛾挣脱不了,只得慢慢没了生息。 一阵细风掠过,烛影微晃。 从傍晚一直睡到现在的郁烨醒了,被折腾醒的。 她抬起眼皮,睁开意识模糊的双眼,便看到谢予迟在给她套外袍。 发现郁烨醒来,谢予迟倾过身,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做什么?”刚刚醒来,郁烨的声音有些嘶哑。 “晚晚,跟我走,稍后给你解释,好吗?” 脑中些许混沌,郁烨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待她意识全然清醒,郁烨才发现谢予迟将她带到客栈后门前,已经早备下架马车,戾风书墨皆已整装待发。 而马车周围则是无生无息站着数十个身着修身劲衣黑衣卫,他们腰间的圆弧弯刀被黑色刀鞘包裹住,掩入刀刃锋芒。 将郁烨送进马车安顿好,谢予迟冷声开口:“将二皇子谢琉,连同这客栈所有人,悉数绞杀。” “是!” 黑卫接令,纷纷动作极快的蹿进门院楼墙中。 谢予迟清楚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能杀死谢琉,但是至少能拖延住他。 密涵已经写好,连同着谢琉的画像,明日一早便可呈交进此地衙门,到时候谢琉背负的不仅是全客栈的人命,还有楚颖奸细这一罪行。 双眸微眯,浸着月色森寒绝美的脸庞掩去冷冽,神色突转柔和的谢予迟再转身进去马车之前,看着隐在黑沉月色中的青瓦矮楼,启唇轻道:“走吧。” 第一百九十一章 前往婆罗国 秋夜露水浓重,黏在发丝间渐渐浸湿头顶。 天际一轮月正圆,清辉散落,披上层银屑的草树变得清冷起来。 嗒嗒马蹄声过,回荡在山路间。 “驾!”扬落马鞭,书墨侧眼瞥过一旁戾风神色。 “有心事?” 戾风摇了摇头,双手抱剑,直视前方的目光深沉。 没在多问,书墨又挥扬起缰绳,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 按照白柘留下的路线,他们连夜几乎跨过两座大山,上去又落下,路崎岖不平。 终于远远望见在半山腰处一座茅屋,书墨开口,朝着身后马车道:“公主,谢公子,快到了。” 许久,马车内才传来谢予迟应话声。 将人搂得更紧,谢予迟尽力稳住身形,供怀里的人倚靠。 一反常态,郁烨上了马车之后并未问什么,靠着他便继续睡了过去。 可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到达目的地之后,书墨停下马车,而那茅屋内的灯火也恰时亮了起来。 谢予迟唤醒郁烨,接着将人抱了下去。 推开门,白柘自屋内缓缓走出。 “阿烨。” 郁烨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转向身边的谢予迟。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勾搭在一块了?” 谢予迟:“……” “我找你们过来,是想让你们亲自审问两个人。”白柘道。 “什么人?”郁烨疑问。 “跟着我过来,你就知道了。” 于是她跟随白柘走进了茅屋,发现地上绑着的正是那日游街上的和尚与沙弥。 “大爷们行行好!饶过则个吧!”那沙弥见人进来,立刻哀声求道。 “我都说过了。”白柘来到那沙弥跟前,低下身,“问你几个问题,回答的好,便放你离开。” “是是是!小人定知无不言!” 见他点头如捣蒜一般,白柘颇为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沙弥的脸,转身对郁烨道:“阿烨,你尽管问吧,若是他不回答,你男人折磨人的手段可多着呢。” “是吧,谢公子。”白柘朝着谢予迟眨眨眼。 郁烨没管白柘,径自来到那沙弥身前,问:“那菩萨像里的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沙弥看了一眼郁烨身后的谢予迟,小心翼翼开口:“马贼,从那些马贼手里得到的。” “马贼?”郁烨扫眼打量一番地上的两人,明显这两个打不过那些人高马大的马贼,最多使了些伎俩。 “你们偷来的?” “也算是……”沙弥动了动鼻子,满脸堆笑:“他们那儿药多的是,就堆放在一个库房里。” “山寨?” “不是山寨里,好像……是幽州城一处库房。但是那些马贼带走的也不少,东西肯定藏在寨子。” “你今日所言,没有一句为虚?”郁烨冷冷道。 “小姐!我被关两天了,哪敢骗您啊!求你们行行好,我再也不拿这害人的玩意儿骗人了,就放过小的吧!”那沙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一旁的和尚见状,也立即跟着动作。 “你们偷的那东西,还有剩下的吗?” “晚晚放心。”谢予迟开口:“追这两人之时,他们本想带着药逃走,正好与我们对上。” “所以在将二人带过来之时,就把他们的东西烧了个一干二净。”白柘补充道。 郁烨点点头,低垂着眼,眉间一抹愁意难以挥散,“幽州,可不是巧了吗。” 见话也询问完毕,白柘几步上前,作势就要拎起那和尚沙弥。 “两位害人不浅,就这么放了你们,实属天理难容。” “饶命啊大爷!我们两个也就想着捞几个钱谋生而已!” 一旁的和尚抖着嘴唇,被吓得吱吱呀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大爷小姐!我老老实实回了你们的话,就给个活路吧!” 嫌沙弥聒噪,白柘一手挥过,径直将他击晕。 “阿烨,不如把他们丢到后山喂狼?” 郁烨没答话,谢予迟倒是淡淡出声:“看来他们这幅模样也不知这药的后效,不如就将他们留在此处,派信到官府,昨日的动乱还需有个交代。” “这般仁慈?”白柘将人放在地上,朝着谢予迟饶有兴味的笑了。 “我发现谢公子这人,还有两幅面……” 话还没说完,白柘就被谢予迟制止,他朝外面望去,目光沉沉。 “有人来了。” 书墨与戾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拔出剑来,分守门口两侧。 可这时警觉已经迟了,倏得一声,一支铁尖黑箭擦过几人直插入墙体中,接着数道羽箭自破旧的窗口射了进来。 “晚晚小心!”谢予迟迅速两人带进怀里,贴墙躲避。 白柘徒手接住几柄箭刃折断,随即也闪进角落处。 过了一会儿,箭雨渐停,一道声音自外头传进屋内。 “阿宸,出来吧,我们兄弟二人好好谈谈如何?” 是谢琉。 郁烨缓缓拧眉,仰头看向谢予迟冷硬的下颚线。 “看来他带了不少人。” 谢予迟闻言,低下头摸了摸郁烨的头,“放心。” 白柘颇为嫌弃地拍去肩上落下的灰,朝着郁烨两人走近:“哎,阿烨,看来咋们要去楚颖大牢做一回客了。” 此时,戾风突然来到谢予迟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将佩剑举过头顶。 这番动作不言而喻,给谢琉放了消息的正是他。 “为了沈栀?”谢予迟视线一直落在郁烨方才不小心擦伤的手上,表情淡然。 戾风低下头,算是默认。 郁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知道现在的谢予迟在压抑。 手被对方小心揉摸着,擦伤那处只是破了些皮。 “自断一臂,然后如何打算,随你。” 说完,谢予迟便瞟了白柘一眼,“走。” 待三人先行推门而出,书墨紧随其后。 在经过戾风之时,他停下了脚步。 “尽快跟上。” 如叹声一般的话语很快消散,待房门一张一合,插满箭羽的茅屋归于寂静。 本是黑暗浸没的半山腰处,这时被几束燃烧的火把照亮,一眼望去,那不大的茅屋已被数百人团团围住。 看见几人走出,谢琉翻身下马,手持佛珠含笑靠近。 “这么晚了,你们来这荒山野岭做甚?” 他看了看眼神冷淡的谢予迟,转向郁烨:“查到什么还是要分享才是,我们不是一贯合作愉快吗,景宁公主?” “谢琉,你想要什么。”谢予迟将人护在身后,戒备后退。 “我想要什么,你一直都知晓不是吗。”说罢,他稍稍欠身,露出后方几人。 沈惑同沈栀并立在弓箭手前,沈栀双手被缚,紧盯着郁烨她们所在的方向。 很明显,沈惑并非邵皇后派来的,她早就是谢琉的人。 见谢予迟蹙眉不言,谢琉视线落在他手臂处。 “景宁公主,今日你所做的决定,可是会影响着整个楚颖的命运呐。” “什么意思?”郁烨警惕询问。 “我们的太子殿下,可是为你受了伤啊。”谢琉做痛心疾首状。 “楚颖太子受女子蛊惑传入宫中,于是沈惑受邵皇后之命,要暗中除掉公主,奈何我们太子情深,替你挡了那致命一剑……” “晚晚,我并无大碍。”谢予迟立即解释。 “小白。”郁烨直接略过谢予迟,对白柘猝然开口:“昨日你说谢予迟需要救治,是因为什么。” “还能有什么。”沈惑扭着腰走了上来,“一路上你看到的那些人染了什么,你就害太子殿下得了什么。” “我那划伤太子的剑,涂了那些怪物的血。” 话音刚落,众人看向郁烨,发现她正侧头看向谢予迟,神色阴沉,脸色惨白异常。 猛然拉过谢予迟的手臂,扯开衣袖,直到那条发红肿胀的伤痕落入眼中之时,郁烨再次怔住。 可除了转瞬即逝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之外,她眼眸下似酝酿着复杂情绪。 “你该说的。”几乎是心身俱疲脱出的一句话。 随后她死死攥紧谢予迟的手腕,咬牙出声:“无论如何,我会救你。” “阿烨,若是这一切都是他们的圈套呢”沉默良久,一旁的白柘才开口说话。 这是白柘第二次提醒郁烨,第一回,是在他留给郁烨的信上。 今天下午离开时,白柘曾偷偷留给她一封信。 那信上无非就交代了三点。 第一、他是婆罗国的祝司,名伊萨姆。 第二、这药造成的疫病确实是由楚颖潜入之人引发的,他们扮作马贼一边烧杀抢掠一边散播疫病,谢予迟全然知情,但并未向她坦白。 第三、不管是谢予迟还是谢琉,都想要抓住他,虽不知目的,但定与婆罗国有关,那日动乱谢琉他们在以郁烨为饵,引自己出现。 白柘没有理由骗他。 可无论如何,谢予迟救了她,还因她染上那疫病。 “我……并未故意瞒你。”谢予迟长睫低垂,眼中有一瞬慌乱。 郁烨怔望着谢予迟,目光柔和:“我知道,我信你。” 面对郁烨毫无保留的信任,谢予迟内心愈发沉重。 他利用她,是真的,但爱,也是真的。 除去自责,谢予迟更多是对郁烨的愧疚,因并不知晓郁烨会被沈惑偷袭,所以能替她挡去那一剑,谢予迟反倒松了一口气。 “阿烨,你要想好。”白柘语气少有的严肃。 郁烨闻言,转过身来,静静看向白柘,目光深邃专注。 “小白,求你救他。” 白柘了解郁烨,只要她开了口,事情便没有回转余地。 于是他轻叹一声,妥协般的应承下来。“如今我也唯有道一句竭尽所能,因为此药之解,我尚未制出。” 郁烨没有出声,只是将谢予迟的手握得更紧。 随后白柘转向谢琉,目露不屑:“该你了,说吧,怎样才能放我们离开。” 无数道利箭对准着他们,此番状况几人本就处于劣势,因此他不得不做出让步。 谢琉恍然一笑,眸中掩藏的情绪却耐人寻味。 “唯有一个,那就是带我入婆罗国。” “你想要做什么。” 见白柘眼底氤氲起一丝冷意,手逐渐挪向腰间的刀刃,谢琉恐将人逼急了眼,便连声解释。 “大祝司不必担心,唯有我一人跟随你回婆罗,而他们,皆会退回楚颖地界,而且,入了婆罗地界,没祝司引导也是死路一条,我又能耍什么花样呢?” 缓缓放下手,白柘却有所思地盯看谢琉半响,最后讽刺一笑。 “那便如你所愿。” 第一百九十二章 婆罗境内 婆罗国并无外界所传的法术,只是善于作用山川地势,险峭落雾,将臣民聚居之处隐于外世。 但为了更好地不被打扰,自然是要设些加持之物。 比如说阵法。 布在婆罗国地界外围共有三十八个随时移动变换的阵眼,由专人在暗中控制,层层重叠,变化莫测,其中尤八阵图最为关键,八阵图的威力很大,包括“生、死、惊、伤、景、开、休、杜”八种阵法,每其中一阵解法不同,还要求入阵人必须连续不断地解开,若是一阵失败,那便是死局。 又比如迷雾。 若是外人靠近,首先就是一层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所谓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但在这些白柘面前,也仅仅只是一挥手的功夫,顷刻瓦解。 按照他的要求,此番入婆罗国仅限于三人,郁烨,谢予迟以及谢琉,而其余一等人马都被留在了外头。 当他们进入之时,眼前如白雾蒙盖,茫茫一片,待雾缭散尽,便是一处高大的门匾,门匾也似钟楼一般,飞檐顶上立着翠绿红间,用木雕成的越鸟,屋舍绕水间立,阡陌小道,白墙绿瓦,雕花镂楼,包围着两侧木舍的宽阔流水波光粼粼,婆罗内景象同其所处深山之势完全不一样。 因婆罗国视越鸟为神鸟,所以无论是长道还是小路,都可见头顶翠绿,羽冠蓝身,尾羽形如蒲扇的越鸟悠闲踱步。 服装发饰不一,郁烨三人一出现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当然引人注目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们身边站着的是白柘。 “伊萨姆祝司。” 只要是他们经过,除了探寻的目光以外,无论男女老少,见到白柘无一不将手放至胸前,垂首行礼。 白柘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郁烨发现,这人回到婆罗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以往的嬉笑脸色一律变成了不苟言笑。 “祝司大人这是要领我们去面见女王?”谢琉手持佛珠,本来在四处打量,这时突然开口说道。 传闻婆罗神力只能又女子继承,所以婆罗国统治皆为女王主导,是亘古不变的传统。 “既然入一国境,当然首当其冲面见其主。”白柘淡淡回答。 发现白柘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郁烨便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郁烨知晓带领她几人入婆罗颇为勉强,但她隐隐感觉到还不止这一点。 盯看其他男人久了,就难免有人吃味。 于是不久后郁烨的眼被人用手挡住。 “婆罗的祝司需得静心戒欲,晚晚不要想了,再者……” 谢予迟貌似湿黏的目光黏在了郁烨脸上:“你有我一人还不够吗?” 拉下手牵住,郁烨别了他一眼:“别闹。” 嘴角含笑,谢予迟就势搂住郁烨的腰,跟在白柘身后缓慢的走着。 也许是错觉,郁烨总觉得谢予迟对自己染病一事不甚在意,有时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太过深情灼热,倒是让她没由来的心慌。 无论是谢琉布下的骗局也好,圈套也罢,谢予迟不能有事。 几人沿着一条涓涓细流往上行,没走几步,便看到一座尖锥顶的木塔高楼,似一块块长檀红木堆砌而成,无主梁横架,却自成旋行而上的长廊楼,可见建造此楼者技艺绝妙。 而在到达楼底之时,便见一庞大红匾入眼,那匾上书写着三个大字——雀鸣楼。 “伊萨姆你终于回来啦!” 这时,有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从入楼梯口上跳了下来,直愣愣地扑进白柘怀里。 “泠星,泠月,王上此时是否在楼上?” “对呀对呀。”两个孩子似乎是双胞胎,外貌神态一致,不过五六岁光景,一双眼大而有神,看人总是懵懂清澈。 “她们是伊萨姆的朋友吗?”其中一个拉住白柘衣袖,怯生生地问道。 白柘迟疑一下,随即点点头。 尔后,他拉住两人的手缓缓蹲了下来,柔和笑道:“伊萨姆这么久没回来,药园恐怕乱糟糟的,能麻烦你们去帮我清理一下吗?” “好的,伊萨姆!” 将孩子派走,白柘回过头朝他们开口:“跟我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我在婆罗混日子 直直到了雀鸣楼的顶端之下,几人才恍然发现,整个楼居然是倚着一颗巨树建起的。 枝叶从树干往外铺展延伸,形成个悠悠森绿的天然房顶,叶面并不宽厚,好在生长的十分茂盛。 外头的光线从枝间散落下来,投在娉婷而立的高挑女子身上。 那身影绰约倩丽,体态纤瘦,鹅黄色衣襟露出截藕白的玉颈。 “伊萨姆,舍得回来了?”她缓缓转身,杏眼丹朱、黑丝柔和披散在两侧,暖日的光线下脸庞瓷白如玉,一点细碎的阴影落在眼底,勾出纯然却不失威严的弧度。 “王上。”白柘躬身行礼。 郁烨等人也照着他的动作微微俯身。 婆罗女王的目光在她几个脸庞依次掠过,随即缓声:“既然是你带回的朋友,那便好生安置吧。” “多谢王上。” “许久未见,没有别的可与我说说?” 白柘微张了唇,欲言又止。 沉默片刻,他慢慢垂目,摇了摇头。 “那便去吧。”那抹鹅黄在破碎光晕下晃过,女王转过身,面色如常。 “是。” 将白柘动作尽收眼底,郁烨渐渐明了。 从雀鸣楼下来之后,郁烨便同谢予迟回了白柘收拾好的药房中,既然此行目的是为了治好谢予迟,那就一点时辰也不容耽误了。 倒是谢琉一早便没了踪影,不知去了哪里。 白柘领着谢予迟走向后院,郁烨本想跟过去,却被白柘拦住。 “待会他可要脱光了泡药浴,你们还没成亲吧。” 郁烨抬眼见谢予迟正含笑看着自己,于是略微别开视线。 “晚晚若是想看,晚上回来也未尝不可。” “不看。”郁烨利落转过身,几步走到门口,泠星冷月连忙跟上,在白柘的授意下将带到一旁憩堂休息。 待进了房间之后,郁烨就开始翻看临入婆罗之前书墨塞给她来自京雍的传信。 完完整整的两封信读完,她抬手扶额,长睫微微扑扇藏去眼下阴翳,周身原本就贫瘠的力量似被攫去,神情尽是疲惫。 似陷入莫大的困境之中,郁烨的眉头越皱越紧,手里已将深红密戳的信封揉成一团。 门外传来响动,不自觉打断她的思绪。 原来是泠星泠月两丫头正扒着门框打量着郁烨。 “想说什么,进来罢。”暂扫去额间愁郁,郁烨轻轻呼出一口气。 闻言,泠星泠月便立刻跑了进来,待站定之后,泠月拉了拉冷星的手臂,泠星会意,她们便对着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郁烨看着她们,稍稍收去板正的脸色。 “坐吧。” 两人会意,接着一左一右挨近郁烨,盯着她的脸细细地看。 “我们以为,你是伊萨姆带回来的新娘。” “为什么这么说?”郁烨微微牵动嘴角,饶有兴味。 泠星抢答道:“这是王上的命令呀。” “可是你好像并不喜欢伊萨姆。”泠月双手环臂,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对,你喜欢那个同你站在一起美人哥哥,伊萨姆好可怜。” 被人当面议论的郁烨有些好笑地看着两个孩子,开口道:“你们的伊萨姆不喜欢我,也并无男女之情,自然也不会娶我做他的新娘。” “喜欢?”小家伙们歪着头眼中迷茫。 “什么是喜欢?” 向来博览古今能言善道的景宁公主也被问住了,脑内搜索一番,才惶讶发现自己竟也寻觅不出确切的词汇去解释它。 于是她拿大人惯常敷衍孩子的那套说辞摆脱窘境:“你们长大以后就知道了。” 泠星泠月若有所思,倒也未继续纠缠下去。 另一头,同郁烨几人分开的谢琉,越过楼间落进点点星辰的河畔,一身孤廖紫袍在羊肠小道间缓缓移动,他衣摆刮掠过被夜露沾湿的草丛惊起一片萤火虫,逃开四散。 他循着记忆来到旧时处,长满茅草随意堆砌的碎石边,便是好似从山垭间卡进去的一座早已坍倒的竹屋。 近半的竹节被多年时光流逝腐蚀殆尽,余留寥寥几根也是发黄发黑,月光澄净却不曾洗涤它屋瓦间脏污,这周遭荒草齐人高,像禁地一般经年累月无人造访。 他立在那可堪废墟的竹屋前,静默无声,手里的佛珠深陷在皮肉间,勒挤出红白相间的印子,目光紧盯前方,黑眸间有暗光流动,眼神晦暗不明。 一日清晨,白柘的药堂内。 两抹浅绿色的身影从屋外跑了进来,脚踝处用红绳系住的银色铃铛发出清脆声响,她们手里高扬着用草编成的蟋蟀蝴蝶,咋咋呼呼地跑到郁烨所在的案桌前。 “过几日便是祈愿节,你要去雀鸣楼挂愿灯吗?” 泠星泠月趴在桌边,瞪着溜圆的眼睛眼巴巴地瞅着郁烨。 自入婆罗国之后,一晃三日过去。 “不去。”想来人挤来往的场面,郁烨抬笔落字,嘴上下意识的拒绝。 “去嘛,良辰当配佳人,佳人不在,怎堪……辜负美景?”泠月抠着手指,似背书一般,总算是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 郁烨将笔搁置在桌上,轻系袖口,撩起眼皮觑向两人,似有预感一般。 “谁教你们说的?” 还未等她们回答,一抹雪白身影便迈步而入,抬脚白衫掀起,日光洒落流转于肌白玉骨上,犹如神祗归临。 他缓缓行至郁烨身前,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束色彩斑斓的花来。 不过细看下来,也可发现红的紫的花朵竟也两两并列,整齐紧促挤成圆弧形,外头则是用宽大的棕榈叶包裹住。 一旁正在捣药的白柘见了,将捣杵丢进石蛊里,悠悠开口:“多年前哄姑娘的手段,谢公子倒用得行云流水。” 瞧见郁烨接过花束抱在怀里,谢予迟笑颜逐开。 “哎……偏生明明见过诸多世面的傻姑娘竟也吃他这一套。”白柘叹息一声,遂走入内室。 没管白柘,谢予迟倾过身,抚起她额角碎发,笑容蛊惑人心。 “晚晚在房中闷了这般久,祈愿节便同我出去走走如何?” “你就答应谢哥哥吧。”泠星抱住郁烨的右腿,撒娇般的摇了摇。 瞥见她们手中熟悉的小玩意,郁烨轻笑开口:“这就把你们收买了?” 泠星泠月不答,只是嘿嘿地笑。 垂眼伸手摸了摸泠星毛绒绒的头顶,谢予迟柔声道:“不过是些小东西,也幸得能讨她们开心。” 顺着他抬手时露出那截手腕,郁烨索性掀开他的衣袖,打量起他手臂上那道伤口。 好在伤势早没了几日前那般严重,原先翻开的皮肉紧紧黏合在一处,裂口处涌起的脓水消失不见,只余留下淡淡红痕。 据白柘所言,谢予迟体内的毒在慢慢清尽,几日的药浴扎针倒是有效的。 郁烨舒缓的眉眼落在他心上,忍不禁将她瓷白细长的手拢进掌心:“白柘已将药材备好,明日开始替你医腿。” 提及此事的时候,郁烨表情微微一滞。 对上谢予迟揉进千般温柔又似有星屑散入的瞳眸,她胸口涌上阵阵热意。 “好。” 终是忍不住展开笑意。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参商遥望 理好外袍后,谢予迟将怀里的圆玉拿了出来。 这是一块和田墨玉,坚致温润纯漆黑如墨,色重质腻,纹理细致,玉的正中央勾刻描画成一个繁文佑字。 下方以丹红流苏装饰,同玉色泽碰撞,肃穆危险而又魅惑诱人。 将玉握在手里,谢予迟推门而出,预备邀郁烨外出赏灯。 只是当院中一抹火红撞入自己眼中那刻,谢予迟怔立在原地。 她穿着嫁衣。 是为了他穿上的嫁衣。 都说嫁衣需得在烛火酒晕下看的最夺人心魄,可冷光月色浸入丝锻红线中却是温柔。 郁烨周身纤瘦,嫁衣却是无比贴合,大致看来,袖口腰封没有过多缀饰,唯刺绣精致勾出祥云瑞华,衣摆上纹着抬爪静立的青翠越鸟图案缓缓垂地。 她指尖微红,双手持着橙黄色的烛笼,听见推门声响,便侧目望去。 对上谢予迟深沉目光,郁烨有些别扭的挪开眼。 婆罗国的婚服是墨绿合装,半袍围身,所以她只能寻件红绸衣物细改,好在这里的姑娘都很亲和,听她提及嫁衣,便热络起来,纷纷帮她赶工缝制。 可是相比楚颖的正统婚服,还是差了些,结合晋雍婆罗样式蹂杂,定是奇奇怪怪的。 “不……不好看吗?”郁烨握紧了烛灯持柄,轻声询问。 几步向前,谢予迟将人搂进怀里,抚摸着她发顶。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佳人绝代,可堪嫁吾为妻?” 郁烨莞尔,“聘礼何在?” 缓缓贴至白皙小巧的耳廓,谢予迟浅笑出声。 “楚颖万顷疆土,数百城池,可否为聘?” “尚可。” 轻吐两字,郁烨推开谢予迟,定定望着他的脸。 “不过今夜郁晚晚嫁你,只求一盏灯吧。” 说着,她将手里的一盏递于他手。 谢予迟笑意更深,顺势牵过郁烨的手朝外走去。 注意到她手里还有一盏,他不解发问:“还有一个是谁的?” “白柘。”郁烨坦荡答话。 一瞬间的功夫,谢予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愁云惨淡,原本因笑意微扬的小唇痣也垂落下去。 察觉身侧之人情绪波动,郁烨噗嗤一笑:“白柘于我不过是挚友相交,而且这灯是他托我给他心上人挂的。” 他脸色舒展开来,于是接着问:“他的……心上人?” “你不是见过,婆罗的女王殿下。” 谢予迟微愕,他从未想过白柘竟将心思掩藏这般严密。 不过细想下来也是正常,一个婆罗祝司掌管祭祀需得了断尘欲,一个婆罗女王需得终身侍奉雀鸣楼的那颗神树,阻断他们的绝对不只是身份。 不知不觉间,他握住郁烨的手愈发收紧。 余光瞥见郁烨手下那灯,暖色光晕从薄纸间透出,而那灯盏底端似有两个黑墨小点。 仔细一看,才发现上头写的是参商二字。 谢予迟缄言,并未再多加询问。 祈愿节除了家家团聚赏月观星,便是出游前往雀鸣楼挂灯。 传闻只要将愿望写在灯盏上,挂在雀鸣楼上,无论什么愿望,只要神树就选中那盏灯,那么灯上的愿望就一定会被实现。 被神树选中的那盏灯也会保持不灭。 但每次祈愿节,最终也只会留下一盏长明。 两人踱步来到雀鸣楼下,人已经络绎不绝,有的是一家三口,有的是情意绵绵的爱侣,无一例外,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 他们活得随意,却也敬畏信仰。 这就是婆罗国,没有外界的勾心斗角,没有疾病蔓延,也没有战争灾祸。 微微撇眼看向自己的手背,郁烨想,同远尘避世的他们相比,自己在京雍浊流洪途中浸染太久,这层皮下恐怕是肮脏的。 “晚晚,你在想什么?”谢予迟看郁烨出神,便问道。 郁烨摇摇头。 仰头看向楼上星点密布的祈愿灯,她转头笑笑:“上去吧。” 谢予迟说,他会将他们两人的灯挂得最高,神树会最先望见他们的愿望。 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顶楼下的一处吊脚飞檐上。 刚上了两层楼,谢予迟便制止住了郁烨抬脚的动作。 “怎么了?”郁烨不明所以。 “晚晚,你我相遇至今已过两年。” “嗯,粗略算来,应是两年。” 看着谢予迟沐在灯色的温柔侧脸,郁烨不知他话中之意,便顺接过他的话头。 “我们一同跨上两楼,便是过了两年。”谢予迟继续道。 似有所感,郁烨明白他突然的稚气行为,于是轻笑一声,看向上方:“这楼共有十二楼,你是还要我好好再陪你十年?” 但她这幅孱弱又病塌塌身子,能挺过十年吗? 她忽得有些凄哀的想。 “不对。”谢予迟说着,竟一把将郁烨抱了起来。 “这一楼共十三阶,十层共一百三十阶,一阶一年,原来的可不算,从今往后,你还欠我一百三十年的光阴。” 郁烨抱住他的脖子,无奈道:“我又不是老妖精,哪能活到那般年岁。” “晚晚是谪仙落尘的仙子,怎么会是妖精呢。” “你见过走两步就咳嗽吐血的仙子?” 见到郁烨故意噎他,谢予迟便将人抱紧,走向红木台阶处。 “有我在,你便能一世安愈。” 一步一阶,他走的极为缓慢凝重,好似真的在跨越着光年岁月。 周围目光聚集,皆是艳羡,更多的还是祝福之意。 抱起郁烨之时,他细细掂量一番,发现她居然比初入婆罗时变得更轻了。 侧目看向怀中之人,谢予迟眼中似有千万心绪牵扯缭乱。 他想,要是尽快将一切平息便好了。 “看着我作甚?”郁烨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谢予迟感受颊边传来的温热触感,勾唇轻笑:“晚晚好看。” 红意染了耳垂,郁烨蓦然松手,将头贴近他灼热跳动的胸口,细声呢喃:“若是可以,我想让你长长久久地看下去。” 她闭上眼睛,任由这人身上传来的温暖笼罩自己,将她冰凉苍瘦的身躯一点一点捂热,但清醒的意识告诉她不可贪念这种令人安心的温度,也由不得她贪念。 未用多时,谢予迟便抱着她直抵顶楼之处。 将郁烨慢慢放下,谢予迟再次接过她手里的灯。 稳定身形,郁烨环顾四周,接着走至楼口处,从梁柱上取下一支孔雀翎,蘸取婆罗特有的红墨,重新走到谢予迟身前。 “你来写吧。”郁烨递笔,扬起头,四周灯火在眼眸中摇曳。 “好。” 谢予迟接过,便只手捧住祈愿灯,未加思考便开始动笔。 早在几日前他便想好了数十个愿望,无一例外都是同郁烨有关,他首先想到是许愿她的腿快些痊愈,后又存有私心的想要愿望也能让自己参与其中。 于是他一一剔除,逐个推敲,终于定下最终的愿望。 在谢予迟题字的功夫,郁烨怀顾四周,发现抹熟悉的身影。 她今日换上一身逶迤袭地的深绿长裙,肩上点缀几片用绸缎精绣的银线绿叶,长发用一柄木簪轻束。 杏眼缓阖,瓷白肌肤光泽如玉。 她俯瞰楼下景香,眉宇间多了几分柔和。 郁烨想了想,低下头对谢予迟道:“你且先写着,我想看看那头夜景,去去就来。” “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 闻言,谢予迟笑笑:“好,我等你挂灯。” “嗯。”郁烨轻应一声,提着手里余留的灯走向婆罗王上驻立的凭栏处。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旁人靠近,手握在栏杆上,微微欺身,好似在数雀鸣楼上的祈愿灯。 “参见王上。” 郁烨出声,让她小小地惊愕一下。 “你是……伊萨姆带回来的女子。”她看着郁烨的脸,思索片刻便开口说道。 “嗯,我叫郁烨。” “原来你便是他口中的阿烨。”当她说出这话时,郁烨明显感到她露笑的表情有一丝局促牵强。 “对。”郁烨故意应下,偷偷观察着对方神情。 只见她微微点头抿紧了唇,眼眸黯淡,抬眸仔细瞅着郁烨,似在左右打量,垂下的手绞紧了衣袖。 “他的眼光,向来就是好的。”仿佛叹息一般,她说话的声调几不可闻。 尔后,她朝郁烨勾唇微笑,姿态涵养无可挑剔。 “他曾说要舍去祝司一职,寻个新娘回来。” “原来是真的……” 这下换做郁烨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难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出了一点差错? 郁烨掩唇轻咳一声,声音平缓道:“想必王上误会了。” 她轻轻退身,指向不远处的谢予迟。 早就题完字的谢予迟现在原地等着郁烨,他看郁烨走向婆罗王上之后,便知晓她恐怕是替人做传灯使者去了。 盯着郁烨纤细娉婷的背影,谢予迟想,这世上恐怕无人能将嫁衣穿的比晚晚还要好看。 这回瞧见郁烨正指着自己,便笑意融融地举着灯向她招手。 郁烨自然看到了他那副呆呆的模样,于是微红着脸道:“那个举着灯的傻子,便是我此生唯一。” 听完郁烨的话,婆罗王上这才知晓自己误会了,于是笑着出声致歉。 “二位鹣鲽情深,倒是天作之合。” 几句话攀谈下来,郁烨认为这位看似难以靠近的女王殿下倒也平易近人。 忽然想起自己手里的东西,便立刻将手里的灯递给了她。 婆罗王上盯着她手里的灯,眼神由惊讶慢慢趋于平静,却没有伸手接过。 “此灯是伊萨姆给您的。”郁烨解释道。 看着对方目光逐渐飘忽,脸色也愈发纠结犹豫起来,郁烨凝思半响,便出声道:“这是白柘给参商的祈愿灯。” “他说,愿参商岁岁如意,年年平安,顺意一生。” 此话一出,只见对面的人瞳眸颤动,双唇嗫嚅,那样坚硬牢不可破的端正表情竟也会露出一道道裂缝。 “我原本以为,他再也不会做祈愿灯了。” 婆罗王上转过身,双手平放腹前,继续看向栏外一片祥和喜乐的景物。 “白柘与参商自幼相识,其父辈便是至交好友,于是两家想亲上加亲,便为二人定下亲姻。” “婆罗一族避世安度数百年,得益于神树佑护,所以我族必须挑选一女作为神树的侍奉人,侍奉人,同时也就是婆罗之王,需得终生守洁,以清白之躯侍奉神树。” “至于参商……”她忽的噎住,笑容苦涩:“仅仅就在白柘参商完婚的前夜,便为神树择中,成为众人眼中无比崇敬仰慕的侍奉人。” “白柘想带着参商逃走,逃离这个为外界向往称赞的乌托邦,可最后还是被长老们发现,他们带领着族人围堵在出口,以逃脱神谕的罪责扭绑了他们的父母,在他们面前将父母活活打死。” 她略微停顿,继续道:“至爱双亲血淋淋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是无声的惩戒,悲痛无奈之下,参商选择了使命,背叛她与爱人许下的诺言,至于白柘,他本应收到责罚,但前任祝司心软救下了他,作为自己接班人培养。” 听人语调淡然的将整个故事叙述完毕,郁烨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城内。 如今郁烨眼中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以及人们脸上的笑意盈盈,都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血雾。 也许她早该明白,无论身处何处,都有人活得不易。 “阿烨姑娘。”王上转过身,朝着郁烨缓缓伸出手。 “如果你也认为参商能得到原谅,就将这灯递给我吧。” 郁烨因她这动作停愣片刻,忽得粲然一笑,抬手将持柄放入对方手掌当中。 “自这灯制成伊始,参商便被原谅了不是吗?” 握紧手中的灯柄,那名为参商的婆罗王上也舒展了面容,她掩去眼角点点泪渍,同郁烨相视一笑。 “好了。”郁烨持手而立,“现在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这便要向王上告退了。” “慢着。”参商忽然制止了郁烨的动作。 “今晚多谢你送灯于我,无以为报,且让我为你卜上一卦,如何?” 郁烨有些犹豫,谢予迟已等了自己很久,而且她本就不信这些,却又不忍拂了对方好意。 “去吧,晚晚。”谢予迟突然上前,自然搂住郁烨的肩。 “能得婆罗王上亲自卜卦,实乃万幸。” 参商朝着谢予迟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收回视线前,她忍不住多看了谢予迟两眼。 “那……好吧。”郁烨点头。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卜卦之言 卜卦之处,就是一开始白柘带他们面见参商的地方。 那颗枝叶铺天盖地遮蔽整个楼顶的神树依旧苍绿,此时从镂空窗枢间透入的万家灯火通明暖橙,倒让这神秘而令人敬畏的树染上几丝烟火气息。 仰头望去,点点萤火自树间环绕,忽明忽暗,像是繁星遗落。 夜风微凉,但这里头反而温暖异常。 郁烨一袭红赏,跟随参商行至粗壮树干前。 “阿烨姑娘先行坐下吧。”参商指着地上一方小榻,对郁烨说道。 随后她走到树干前跪下,合手喃喃自语,无比虔诚。 接着她俯身将头贴至地面半响,才站起身来,从腰间取下一把兽骨小刀,从树干上分别剜下三块黄褐色的树皮。 待收好小刀,她将树皮平铺在掌心,转身回到郁烨跟前坐下。 在郁烨的注视下,她将那三块树皮排开摆放,随即点燃一旁的白烛。 做完这些,她伸出一只手,对郁烨道:“阿烨姑娘,我需得取你一滴血。” 烛火散出沉静的光芒,郁烨点点头,咬破自己右手食指,等到滴血慢慢渗出。 在参商的授意下,郁烨将血涂抹到她的指尖。 随后她便看到参商将自己涂上去的血又分别抹在了那三块树皮上。 又是一阵低语般的呢喃自参商口中溢出。 她紧盯着树皮,绒毛般的睫毛微动,目光专注。 郁烨倒是没有看到那树皮再涂上自己的血后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知等了多久,她才见参商缓缓抬起头来,神情却是无比古怪。 她有些慌乱地将那些树皮拂开,强撑笑意:“这次,我倒是失手了。” 察觉到她眼中裹挟的躲闪,郁烨一把按住她的手。 “王上不必隐瞒,我这人原本就是不信预测命运这一说的,恕我直言,今日听听也就罢了,不会影响我往后所行所为。” “可……迄今为止,神树都未曾出错过。”参商说着,柔美的面孔掠起一丝挣扎。 听见这话,郁烨愈发笃定这卦象的败坏程度了,她抿了抿有些干涸的唇,轻松笑道:“无碍,无论凶煞与否,我都将面对,早知一刻,兴许能避去灾祸呢?” 兴许是因郁烨的话让她有些释然宽慰,表情似有松动之意。 又沉默良久,才换的她沉沉的一声叹息。 “这三卦,分别是弑亲,磨命,无后。” 无需她过多解释,郁烨也知晓她口中简单六字涵带的尽是苦难绝望。 郁烨痴愣许久,眼中零星濯亮如星辰陨坠一般涣散,脸上血色先是褪尽,未用多时,复得慢慢又重新回笼。 “是吗。”她半阖着眼,唇下勾起浅淡笑意,“看来我命运多舛,灾祸避无可避呢。” 对面的参商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将那些树皮捏在手心,试探性观察着郁烨接下来的表情。 “多谢王上给予告诫警示,往后郁烨当会万般谨慎。” “阿烨姑娘福泽深厚,定能渡过苦难。”见郁烨起身,参商也站了起来,立即开口。 “那便承王上吉言了。” 郁烨垂首行过一礼,便缓缓转身,朝外头走去。 参商望着那抹坚毅无比的红衣背影渐渐离去,心中五味杂陈,手里沾了血的枯败树皮如死去的灰娥一般垂落在地。 第一百九十六章 喧嚣之下 提起灯,再次在心中默念那灯上题字一遍,暖黄光影映出他柔和轮廓,竟连他淡色的瞳孔都染上暖色光泽。 谢予迟收回视线,抬眸看向通往顶楼的门口。 直到熟悉身影出现,他立刻上前迎去。 “晚晚可有询问你我姻缘?” 面对他满眼宠溺,郁烨敛去方才沉黯的神色,扬起嘴角,由衷勾起笑容。 “她说你我许下的愿望定能实现。” 谢予迟笑意愈深,他执起郁烨的手,来到一早定下的飞檐处。 “既然我题了字,那这灯就由晚晚来挂上。”说话间,他将手里的灯放到郁烨手中。 仰头看向离自己足有半个人高距离的垂角飞檐,郁烨摇头道:“太高了,我挂……” 话还未说完,只见谢予迟竟托住她的腰身,一把将她搂住举起。 携着烈酒甘酿甜腻花果香气的温融夜风抚散郁烨额间碎发,尚处在猝不及防被举起而痴愣状况下的她将整个婆罗城一览无遗。 手里的灯微微晃动,郁烨回过神,去看灯上的字。 “愿谢予迟与郁烨相携一生,共赴白头。” 她砸品嘴中久久不能驱散的苦涩,终于尝到一丝甜味。 于是她举起手里的祈愿灯,挂到了飞檐末梢。 “好了。” 郁烨被放了下来,稳稳落在地上,她低头一看,发现腰间多了块墨玉。 这是方才系上的? 抬头目光同谢予迟的灼热视线相遇,郁烨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被人吻住了唇。 一吻完毕。 失了钳制,郁烨发泄气愤一般狠捶两下他的胸口,随即忍不住低咳起来。 现在愧疚的倒是谢予迟了,毕竟他将人欺负成这样。 他不断为郁烨顺背,连声道歉。 “我便……料想到……楚颖太子不……不喜吃亏,难道一块墨玉,谢礼就是要……吃了我吗?” 半分控诉半分调笑,成功让谢予迟红了脸。 稳住气息,郁烨不再咳嗽,于是也歇了逗人的心思。 “我们回去。”她主动靠近,环腰将人拥住。 “好。”谢予迟回抱怀中之人,眸间柔色未散。 俗话说天道好轮回。 饶是在唇齿亲吻一事上蛮横霸道惯了的楚颖太子,面对此番状况也有些无所是从。 原本他打算将郁烨送回房间之后便离开,却没想到径直被人带进房内。 两年前的记忆涌进脑中,颇有一番再次沦为人口中鱼肉的奇异之感。 “晚晚这是要做什么……”他双手背撑在床榻上,无奈笑问。 把人晾在一边,郁烨倒是气定神闲地走到桌前,倒下一杯早已备好的清酒。 盯住杯中轻漾的淡色酒酿,她深邃的眼眸中似浮光掠影般闪过一丝挣扎,但这情绪也是眨眼即过。 回过神来,她垂落在袖口的指腹间已拈紧枚小小的药丸。 迟疑片刻,她将药含进口中,再持杯饮入酒水,皆未曾吞下。 将郁烨饮酒的动作收入眼底,谢予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什么情况。 “晚晚,今夜我有正事与你相商。” 郁烨没答话,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鬓发下的耳廓已经红了个彻底,谢予迟移开目光,掩盖略微慌乱的生涩,“关于之前我所行之事,有必要向你做出解释。” 谁知郁烨一句不应,径直摁住他的双手,翻身坐了上去。 瞧见她此番动作,谢予迟挣扎起来,又恐弄伤了她,只好放轻了力道反抗。 摁压挣扎间,他身前的衣物微微散开,脖颈染上晕红的谢予迟,就连他水红色唇下那颗小痣也变得勾人心魄起来。 居高临下压人的郁烨也并非镇定,她几乎使出浑身力气才将人压制住。 仰头将她因羞怯晕红的眼尾悉数望进心底,谢予迟忽然一怔,忘了继续挣扎。 见人稍微安分,郁烨便欺身而下,重新覆上那片冰凉。 浓烈酒香萦绕在鼻间,混杂着郁烨身上淡淡药味,他情不自禁的张了唇。 窗外依旧繁华热烈,游人如织,行走于高楼河道边,看遍婆罗的安乐祥和,而屋内独留一方静谧,给依偎在一起的人感受彼此未能宣之于口的汹涌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几近脱力的郁烨才撑起身。 见她脸涨得通红,谢予迟伸出得以脱开的手,将人缓缓拥进怀里。 带着温热紊乱的气息在脖颈散开,谢予迟恍然叹息。 热度渐渐褪去,两人沉寂无声。 “晚晚,对不起,我想利用你引出白柘,是真的。” 他抚摸着身上之人的头顶,微微侧目,放低了呼吸声等待郁烨回应。 “我知道。” 耳侧传来闷声。 他喉结滚动,眼神逐渐清明。 “如今坐在楚颖帝位上的人,并不是我的父皇。” 郁烨动了动身形,枕住他的手臂转过头,静静凝望着谢予迟的侧脸。 “十二年前,谢乾发动政变,以清君侧的名义将我父皇暗杀,母后在宫人的掩护下,才得以将年仅八岁的我带离出宫逃难。” 谢乾,便是如今的楚颖皇帝。 “可孤儿寡母,又能逃脱多远,我们躲避在城郊一处破屋之处,还是被他的部下发现。” “我记得那日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似要将这世间淹没,他们将尖刀对着我与母后,上头还沾黏着刚屠完宫的血。” “于是我们便被带了回去……” 谢予迟突然顿住,浑身颤抖,眼底一片冰冷。 “谢乾在我父皇还未闭上的双眼前,奸污了我的母后,而我,就躲在桌下,将所有不耻与仇恨尽数收入眼中。” “待谢乾离开后,母后她心灰意冷万般绝望之下,自刎而亡。” 那个雨夜,他的母妃在声声辱骂与折磨中,眼神逐渐失去光泽,接着窗外的雷鸣闪光,她扬起满是血污的脸,同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对视, 但身体早已冰冷的挚爱见证了整个不堪过程,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饶是何般温柔坚毅的母亲,面对未来无尽的痛苦与磨难,也露出了怯意。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了扑到他怀里的幼子。 “去帮母后把父皇的眼睛合上好吗?” 不谙世事的孩子没能理解母亲眼中的绝望,他只想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帮助母亲。 “好。” 他站起身,踏近血泊之中,尽管心中惧怕没了气息表情狰狞的父皇,还是颤抖着手抚上了眼。 身后一道匕首落地的尖锐声响传来,他仓皇回头,目光惊讶错愕,忍不住瘫倒在地。 方才还面对他眼中柔和的母后泪流满面,脖颈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宫服,破裂的唇艰难地一张一合,翕动挤出几字。 “好好活着。” 于是刚刚沾染着上尸首冰冷的手,再一次覆上尚且带着温热湿意的眼,放眼四周,漆黑的宫殿地面,流尽的血洗涤不了罪恶。 恨意却在一个孩童心中疯狂滋长蔓延,心中卒了毒埋了恨,如他母后所言。 他会好好活了。 听完这言简意赅的叙述,郁烨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谢予迟反握住搁置在自己腰间的手,似汲取力量般,继续开口。 “待羽翼丰满后,在邵皇后的帮助下,我将谢乾暗中囚禁,但并未立即弑帝夺位,因为我需得向天下为父皇正名,揭露谢乾犯下的罪行。” 若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夺权征伐。 “楚颖的朝局也是错综复杂,一塌糊涂,心怀狼子野心之人众多,我便等他们自相残杀,逐个斗得干净。” “除此以外。”谢予迟翻动身,同郁烨对视。 “我父皇在身死之前,曾与母后将统领三军的兵符送了出去,以及他留下的传闻能强国佑民之物,所以我要尽快寻回。” 将谢予迟入京雍的前因后果联系起来,郁烨似有所感。 “兵符的线索,就藏那边防布阵图之中?” 谢予迟点了点头。 “我母后,原本是这婆罗国的人,所以既然要藏好兵符,这里是最有可能的地方,我也暗中查探过那兵符等物的踪迹,皆是一无所获。” “你该早些告诉我的。”瞥见他眼中疲惫,郁烨贴近,将头靠在谢予迟的胸前。 “我……害怕你多想。” 毕竟他以往在京雍可是劣迹斑斑。 两人沉默许久,心照不宣地不再互相追究以往的欺瞒与忌惮。 “抱歉。”郁烨忽的出声,“除了带你来到这儿,我不能帮你什么。” “不,我已欠下晚晚许多,还不清了。”谢予迟将人搂紧,细嗅她身上令人心安的清淡药味。 “谢予迟。” “嗯,怎么了?” “谢予迟。”郁烨闭上眼,又唤了一声。 “哎!” “我爱你。”极为轻浅的一句话,似叹息般四散飘离。 谢予迟依稀听见了什么,又好像没听明白。 但他也不管不顾,在心里就认定了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就是自己想要确定的。 “承蒙厚爱。” “正好,我也爱你。”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叵测之人 窗上的剪影时隐时现,同暗黄色的烛火一摇一晃,也不知是飞蛾也懂心绪杂乱还是山雨欲来,他们纷纷朝着窗纸撞击扑棱。 庭院里的竹枝哗啦啦地乱响,惊得草丛里的鸣虫都息了响动。 当屋里沉重的捣药声重新变得急促,一双隐进黑暗之中的鞋缓缓踏上门口台阶。 吱呀一声,木门被晃悠悠地推开。 白柘的动作停住,右手抓起桌上一把土茯苓丢进药臼中。 “不知二皇子光临寒舍有何贵干。”连视线都吝啬朝走进房门那人投去,白柘不咸不淡出声,然后继续捣药。 谢琉笑着将屋内环顾一周,随后云淡风轻地开口。 “当然来看看大祝司为我们殿下制药制得如何。” 捣药的动作停住,白柘一把丢下手里的杵棍,没好气的说:“他手上的伤压根儿就没那疫病,你不是一早便知道吗!” 如绸缎般的白发用红绳简单系在后头,他深邃而吸人心魄翠绿色的眼眸中满含怒意。 “那是自然,我怎可动摇国之根本?” “国之根本不是傀儡!”白柘几步上前,一把拧住谢琉衣领,“你们在谢予迟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虽未在谢予迟身上发现染上疫病症状,但白柘却发现了他体内含了另外一种毒。 这毒藏得深,也够久。 “若是以前楚颖太子死了同我没有丝毫关系,但如今他是阿烨的人,我就要替阿烨保他!” 谢琉面容平静地同白柘对视,忽的恍然一笑。 “大祝司所言便是我的目的。”他轻挥开揪住自己衣襟的手,“看来不必我做出强逼之事,你就能帮我留下阿宸。” 听见这话,白柘心里涌上一阵不祥预感。 “什么意思?” 悠悠后退一步,谢琉理了理衣领,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白柘发现他外袍下雪白的内衫竟沾染着点点干涸的血渍。 “你做了什么!”白柘质问出声。 “做了什么?”谢琉笑得愈发灿烂,“我所行之事,应是大祝司数十年间心中最为渴望的,只不过碍着身份压抑内心,未宣之于口而已。” “少说废话!”心中不安渐渐蔓散开来,白柘紧盯对方,手不自觉移向腰间软刃,不敢走丝毫松懈。 谢琉抬手,吹了吹自己手尖上的指甲,道:“婆罗国那些个老不死的长老,挺讨人厌的,所以我便稍加出手,施以小诫。” 婆罗国按理说有七个位高权重的长老人物,他们对族中大小事务都有极大的话语权,就连王上也是经由他们择选而出,只不过多数长老已经逝世,余留下来唯有三人。 “你……把他们怎么了?” “大祝司暂且安心,我只不过让他们聚在一处呆着而已,大道自省,想必过不了几日,他们便对自己犯下罪责有所顿悟。” “比如当着幼子的面杖杀其双亲。”谢琉忽的靠近白柘,轻声在他耳边低语道。 白柘脸色煞白,预备握住刀的手缓缓放下。 “我倒是不介意替大祝司杀了他们,但是若是我真的这般做了,且不论三条长老的人命,婆罗国的百姓该如何看待大祝司,以及默许我们留下的婆罗王上呢?” “你!”白柘直接挥拳而上,力道之重让谢琉直接偏了脸,嘴角鲜血溢出。 谢琉被打后,站稳了身形,见白柘没有接着动手的意思,便镇定自若地从袖口掏出手帕擦拭嘴唇。 “那阿烨呢?” “好好将楚颖太子留在这药庐治疗,对你我都好。”无视对方怒火中烧的瞪视,谢琉将沾了血的手帕收入怀中,抬眸轻笑。 “至于其它,无需大祝司过分思虑。”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京雍风云 郁烨从床榻起身,移开搁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深深看向身侧的沉睡脸庞。 兴许是因为药物作用,谢予迟眉目舒展,面容沉静,许久未见他这般松懈的模样。 心中或有不舍,或有愧疚,她伸出手,纤细的指尖缓缓划过熟睡的脸庞。 京雍形势严峻,郁广冀几乎制衡住朝局所有势力,郁明启有个兵部支撑尚且摇摇欲坠,遑论本就势力单薄的郁怀瑾。 更重要的是,乾安帝病了。 所以她必须尽快赶回京雍。 在郁烨斟酌着告诉白柘她要离开之时,白柘也将谢予迟的状况悉数告知了她。 最好的消息莫过于他并未染上那种疫病,但他身上藏着的另一种毒却不容小觑。 所以她必须要把谢予迟留在这里。 若是他气自己的不告而别该怎么办? 郁烨想着,将自己鬓边碎发挽至耳后,俯身在谢予迟额间落下一吻。 再抬眼之时,她眸中的温情被决然所替代,披好外袍,她朝着门口走去。 拉开门,郁烨顿住脚步,回过头深深望了床上一眼。 楚颖需要太子,所以谢予迟定不会一直呆在婆罗国。 那么她们何时再见,便是没有定数。 指尖深嵌入门框,她拢了拢外袍,忍住心中酸涩,转身离开。 晋雍城,大皇子郁明启书房内。 屋内一片压抑沉闷气息,以司徒浩然为首的朝官个个敛声屏气,不发一言,唯有晁巩端着茶水,表情云淡风轻。 地上是摔碎了的瓷杯,碎渣满地,茶水溢开,有些深浸入地面。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清香,却丝毫不能驱散郁明启额间的愁云惨淡。 “本王唤诸位来,不是让你们都劝我息事宁人小心蛰伏的!” “父皇一人困顿在宫中,到底病状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可为何偏偏他郁广冀能入宫侍药,我们侍不得!” “殿下,您暂且息怒。”司徒浩然语重心长道:“臣已派人去后宫探信,皇后娘娘想必是知道一些内情。” 虽乾安帝称病已久,但真正称病罢朝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还需要什么内情,他郁广冀叵测之心昭然若揭!” 郁明启握拳,狠狠锤在桌面上。 他目光沉沉,眼中氤氲着一点极燃的怒火。 这时众人知晓,出口既是要触大皇子殿下的眉头,于是皆缄默不言。 “日日上朝伏低做小,看他这个半瘫的脸色行事,你们忍得,我忍不得!” 他巡视下场几个垂首的心腹,恨铁不成钢道:“郁广冀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若这般下去,父皇定性命堪忧!这大雍便要改国号了!” “殿下!”司徒浩然站了起来,朝着郁明启跪下:“您万万不可行鲁莽之事!” “司徒大人。”郁明启来到司徒浩然跟前,语重心长地开口:“父皇一倒,京雍城风雨欲来,睿王势力蠢蠢欲动,若我依旧这般懦弱无能,萌荫尔等与母妃身后,如何担起一国之责?” “殿下,臣只是希望您暂且退居,待宫内形势明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臣附同司徒大人。”晁巩搁下手中茶杯,发生轻轻一道瓷器碰撞声响。 “到了这般情势之下,睿王并无动作,一为细察宫中动向,诸位朝官态度,二来……便是等待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郁明启紧张发问。 “打破宫墙内沉寂氛围的机会。”晁巩站起身,朝郁明启拱手:“殿下,猎人在捕获群鸟之时,若是有一个捱不住率先出了头,于是那个先冒出的便死于猎人箭下。” “于是猎人握住这鸟的尸体,巡视了整个林中,令它物畏惧。” 郁明启似有所感,于是缓缓靠近对方:“头鸟亡后,聚余下众兽群起而攻之,能否将猎人撕咬截杀?” “殿下。”晁巩缓缓笑了:“林中群兽各异,豺虎之心,揣度已艰,安能联合?” 郁明启听见这话,便沉默下来。 “当下景宁公主不在宫中,瑾王被派去北境巡边,就算臣等竭力相助,殿下一人想要扳倒睿王的可能性也甚微。” 司徒浩然抬眼,朝晁巩投去颇为感激的目光。 “如此……”郁明启持手,指节微微握紧云纹衣袖,剑眉缓蹙,若有所思。 半响,只见他忽得叹了口气,表情似有松动。 “便听从晁大人所言吧。” 但事与愿违,就在晁巩说服郁明启的第二日,整个京雍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乾安帝暂于后宫修养,太子殿下郁景治回宫代理朝事,睿王辅政。 郁景治常年卧榻,病疾缠身,怎么可能处理的了如此多的政务,关键,为何不是相国廖云淮辅助太子?而是由他睿王代劳? 与此同时,戚贵妃也未能探得一丝消息,只是乾安帝身侧是秦皇后一直侍病,她多次提出入雕侍君,却被御林军阻拦。 御林军现下由蒋家管控,入宫保护郁景治实属正常,但为何要将乾安帝也保护得不漏一丝缝隙? 郁明启刚下了朝,一言不发地回府,司徒浩然紧随其后。 他入了书房,便来回踱步,脸上阴郁非常。 “郁景治能活几年?他郁广冀野心勃勃,如今利用太子傀儡控制朝局,未来呢!” 关好了身后的门,司徒浩然静立一侧,斟酌片刻,才道:“此事非比寻常,臣等需得商议一番……” “商议?”郁明启转过身,冷哼一声:“你便只知斟酌商议了吗?他日郁广冀带兵抄了这王府,你是否也得关上门筹谋一番?” 明显听出他语气中的怒意,司徒浩然凄哀开口:“殿下还记得昨晚晁大人所言,以京中局势来看,十有八九为他所猜测那般,再者,晁大人手握兵部,定能与睿王抗衡一二,殿下无需担心……” “司徒大人。”郁明启目光幽深,一字一顿道:“若你想要我暂且安分不是不可,但,你我也得未雨绸缪才是。” 司徒浩然微怔,却也明白了郁明启想要干政谋覆的野心。 “殿下,时机尚未成熟……” “这就是机会!”郁明启厉声打断:“我便就是要在此一搏!况且再不出手,这江山可就要易主了!” “不可啊殿下!” “没有什么不可!”他态度坚决,重重挥袖:“若就这般放任下去,不仅是我,母妃在宫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你若愿意继续辅佐于我,便随我一搏!” 咚咚咚,此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父亲,殿下,你们是在争论吗?” 听这声音,两人便知晓是司徒芸站在外头。 “王妃不必忧心。”郁明启盯着司徒浩然,语气变得平和起来。 “只是一些政务上的分歧而已。” “那阿芸这便放心了,外头我亲手做了银耳汤,殿下与父亲可要尝尝?”司徒芸询问道。 “自然。”郁明启深深看了司徒浩然一眼,然后回答。 司徒浩然摇了摇头,理正官帽,垂眸不再出声,他眼神晦暗,心中无奈郁结之意愈深。 第一百九十九章 幽州独行 人若是牵绊太多,忧虑与阻碍只会接踵而至。 正如幼时每每出宫同乾安帝狩猎之时,看着麋鹿白兔的郁烨都在想着她不良于行的兄长在做些什么,是否无聊。 可她也只是在心中挂念,若是乾安帝未回,还是需要奉陪到底,回京后带上一两只野物再赶回别苑探望。 后来及笄之后,朝中明争暗斗愈发显现,她便开始忧心哪些该死的人未能除去,又有那些人阻碍了她行事。 一时想歪,郁烨忽的浅浅叹了口气。 这回她又像两年前独自离开,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原由很简单,她同谢予迟关系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那晚后她仓皇逃脱,除了即将面对错误的无措,便是无法面对他身份的慌乱,而现在……更多是不安与迷惘。 再仔细比较掂量一番,还是认为将他留下最为稳妥。 西境的秋日来的急,凉意已经率先袭来。 正是清晨,路边的干叶荒草蒙上层细细的霜渍,不合时宜想要钻土而出的草虫仅仅是冒出了个头,便被寒气逼退。 掺了冰渣的脆生泥土被车轮狠狠碾压过,发出咯吱咯吱的裂开声响。 马车内唇色有些发白的郁烨裹着一件狐裘靠在车壁上,双眼紧闭,眉头也蹙起许久。 细看下来,才发现她手里紧攥着谢予迟送她的那块墨玉。 无论如何都未想到,他会将自己的黑衣卫送给了自己。 虽然书墨曾对她说过,它察觉到那支黑衣卫在跟着她们,但郁烨一直没有唤过他们出现过。 这一路以来也并不安稳,疫病蔓延极快,已有数十个村落集镇毁于一旦,因为更多人熟知于这病,于是它便有了个固定的新名称。 血狂症。 不知到底有多少人感染病后逃窜了出来,夜晚便是最为危险的时刻,但郁烨并未受到过实质威胁,除了书墨夜以继昼地守护,她心知也是因有那群身手极好的黑衣卫在。 她并未感到庆幸,目睹着一路满目疮痍,城落萧条荒凉,摇摇欲坠或火光冉冉的残垣,与倒在路边成堆的残骸尸首,刹那间也明白了除了战争以外,这血狂症也再现了人间炼狱。 缓缓动了动僵直发麻的手,郁烨低下头捂住胸口咳嗽几声,喉中一阵冷意催人作呕。 也许…… 眼中积蓄的泪珠模糊了视线,她懵懵懂懂的想。 看来找到莫辕风之后,有比恢复自己记忆更紧迫的事需要他去做。 西境,幽州城便处于最边缘的地界。 日以继夜地赶路半月有余,郁烨才在夜幕沉沉中抵达幽州城门口。 按照她心中所想,城门关卡应当查严才是,可恰恰相反。 冒着风,她掩唇咳嗽,挑眼看向城门,没有一个守卫戒严。 微蹙起眉角,郁烨缓缓下了马车。 书墨靠近询问:“公主,您怎么下来了。” “寻个路人问问,这城中守卫去哪了。”察觉到情势非比寻常,郁烨不动声色道。 “是。” 领命而去,书墨没过多久便带回了消息。 “回禀公主,城中百姓说幽州府尹陈振奉旨回京,早已离开多日。” 闻言,郁烨冷哼一声:“奉得哪门子的旨,幽州一个正四品的府尹值当皇帝亲自下旨召回?” 摆在面前的事实很简单,他陈振怕这血狂症,往内地逃窜去了,留下着满城的老幼妇孺。 “公主,现在该怎么做。” “去一趟府尹衙门以及驻兵营,看看这城中还余下几个守卫捕快。” 望向昔日繁昌盛泽之地变成人迹萧条的荒城,百感交集之下,郁烨的眼神渐深。 朱正在他土生土长的幽州当了十多年的捕快,也未曾面对过如今这般境况。 边境的捕快不好当,响银待遇也远赶不上边守卫,幽州处三交五通要塞,鱼龙混杂,大到杀人越货,小到偷鸡摸狗之事数不胜数,饶是生的五大三粗身强体壮,也架不住日日办案。 朱正原本打算着再干两年便接了他老父的猪肉铺子,平日里做杀猪剃骨那档子事也未尝不可。 顺道再完成一个心愿,娶个媳妇回去给他那宅子添点脂粉烟火味儿。 已近四十的他年轻时一头扎进衙门里,耽误了大好年岁。 现在他倒是遂了愿,因不知晓何时才派个新府尹来幽州,便闲赋在家,同衙门几个好兄弟就着一盘花生米喝酒。 “听说外头闹疫病呐,也不知道咋们城里有没有。”说话的男人名叫王升,瘦高个,脸颊颧骨突出,看人总是神情恹恹,他靠在椅子上,活像根撑衣杆横在那处。 “这纳闷晓得了去,不过嘞,那些挑担儿走贩,丫头姑娘们都不敢出来了,也是怕害上这病。”另一个年岁看起来较小,只是皮肤被晒得黑黝黝,一笑露出口大白牙。 他来的日子最短,又矮,于是衙门里的老手都唤他黑耗子。 黑耗子喝不得酒,一沾浑身都冒红点子,他想同这群人凑伙,只得落了剥花生的差事。 朱正晃了晃手里碗中的冷酒,透着大门瞥一眼漆黑的外头。 “要是上头不派衙头下来,这么乱的世道,咋们还干吗?”王生坐在桌前,擤了把鼻涕甩在地上,耷拉着眼皮问朱正。 灌一大口酒入喉,朱正想了想,说:“不干了,兄弟们赶几个驴子北上赶货去。” 为了谋生,也是为了避祸。 “好!都听老哥的!”黑耗子眼睛亮亮,对未来跑驴赶货的新鲜事兴致勃勃。 “听说北蒙的姑娘烈着呢!脸蛋也俊,比这里豪爽……” 黑耗子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跌跌撞撞闯进房里的同僚打断。 “老哥……”那人气喘吁吁,扶着桌子差点弄翻一碗冷酒。 “后头有鬼撵你呢!咋了?”朱正放下碗,不慌不忙问。 “衙……衙门里,来了个贵人!” 被迫中断酒席,几个人这才着急忙慌地换上官服赶到衙门里。 一眼望见院里正中站着的纤瘦身影,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哪家的小娘子寻亲来了。 待站定之后,余留着酒气的王生还想挪揄几句,却被那人冰凉的一瞥瞬间唬住。 还未等他们出声发问,一旁神情严肃的老师爷便率先出声。 看着一个个脸涨得通红,酒味熏天的大老爷们,师爷冷冷开口。 “各位还是先跳下池子醒醒酒,再来觐见景宁公主吧。” 二百章 枫芜村 师爷名叫张青,五十出头,可谓是幽州最受敬的人,笔下的楷体字同他性情般板正,断案决事一张铁脸从不留情。 自陈振上位之后,数次与师爷张青意见不合,每每断案都差点黑脸,张青便将头上的青帽掷在他府尹的升堂桌上,回家种地去了。 如今府尹回了内京,师爷受百姓所托,只得守在衙门里,平日里替他们解决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朱正一伙人平日受师爷调遣,不仅是因张青的气性,还因为他待人实诚。 对于方才他一番说辞,朱正倒是没有反抗之意,毕竟张青从不玩笑,而且,从京都退了官的人,见识怎得一般。 于是他闻了闻身上的味道,自觉后退几步。 “二位稍等,我几人先去冲个澡。”朱正抱拳开口。 “不必了。”郁烨阻止:“我见你几人意识尚且清醒,只问几个问题便可。” “公主请问。” “城中是否已出现血狂症病人?” 朱正想了想:“并未。” “那城中可有人信奉一种古怪的菩萨像?” “也没有。”朱正心里奇怪,面上还是恭敬回话。 “那便从今日开始,日日派人守住城门,若有身上布满赤红血丝,神智不清,或是虚弱不可着地之人,不允入城。” 顿了片刻,郁烨磨挲着腰间的玉佩,又道:“若有人持一樽八臂菩萨神像,也拦下盘问。” “还有,巡查这幽州大大小小的库房,无论官商,都要仔细看看有无异常,特别粉状药物,此事关系全城百姓性命,需得万分谨慎。” 见身前几人神情各异,郁烨微微垂眸,轻声道:“劳烦诸位。” 站在朱正身侧的黑耗子偷偷瞥一眼张青,似在询问他的意思。 “公主发了话,你们便去办吧。” 尽管心中不甚情愿,但既然张青都发了话,他们也只好老实出门办事。 见酒气余在的几人前前后后走出衙门口,郁烨转过身,朝着张青作了一揖。 “多谢张太侍。” “臣早已退仕,公主不必多礼,唤我张青便好。” “太侍既是杜相国的门生,也是郁烨的长辈,理当敬重。” 张青闻言微微一愣,道:“公主……当真是稳重了许多。” 他出京回乡之事,郁烨还是同蒋黎书无法无天的性子,杜靖伦每每同他谈及这个小了自己半轮的师妹,都无比头疼。 现如今倒是秉节持重,从容自如,颇有番不该在她这般年岁的老成,同两年前那个张扬矜傲的公主判若两人。 那时的府尹还不是陈振,他也尚且闲赋在家,只是远远看过她一眼,并未得机会拜访。 “许多人都像太侍这般说过。”郁烨墨眸光色流转,微扯出一个笑来。 分不清她是真的欣慰还是无意,但张青见她这般模样,倒是有些揪心。 许是察觉对方不同的目光,郁烨收敛了笑意,“我此番入城,自是有极为重要之事需得大侍相助。” “为了血狂症一事?”张青似有所感,遂问。 “不仅如此。”郁烨蹙眉,“京中形势严峻,父皇卧病在榻,睿王已然掌控全局,四方边境蠢蠢欲动,我怀疑,这血狂症再度盛行乃有心之人策划。” 见张青神色凝重,郁烨继续道:“不过太侍不必忧心,且不论京中势力如何变化,血狂症无论如何都不可耽搁。” 若是让血狂症在整个京雍蔓延,那国之倾覆也是早晚的事。 “京中已派医队往西境赶来,可到达幽州还有些时日,望大侍能助我守城,顺道寻一个人。” “什么人?”张青问。 “那人是一个瞎子,不修边幅,贪吃好酒,常做破烂布衫打扮,还常常持把二胡街头乞讨……” “这乞丐城中甚多,倒是一把二胡容易辨认。”他细细一想,又问:“公主寻这人作甚?” “他便是神医莫辕风,这狂血症,恐怕也唯有他一人有法子应对。” “公主放心,我会尽力派人去寻,只是这城中人手不够,只怕得多费些时日。” 郁烨刚想问一问幽州的驻兵营如何,书墨便回来了。 “查探如何?” 书墨俯首,淡声说道:“多数皆已回京,只剩下些老弱残兵。” 听罢,郁烨眼中冷意渐深,“看来是有些人开始聚拢兵力了。” 不过那人到底是不是郁广冀,她还不得而知。 “城不可无守,暂时也不可倚靠京都,尽量集城里的年轻壮力组成卫队,书墨,由你带人负责此事。” 书墨面上有些犹豫,不过片刻还是应下。 “还有一事。”郁烨转向张青:“我寻库房,就是为了寻一种药物。” 说完,郁烨将血狂症泛行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 张青听完,面有怒色,想必也是气愤于始作俑者的用心险恶。 “无论是私库,还是仓房,城中大大小小有几十余处,不过朱正他们既然带人去查,想必会有结果。” 瞥见郁烨苍白脸色,张青语重心长道:“公主日夜赶路,还是暂且休息,待他们再向您禀报。” 说不累是假的,但郁烨如今难眠梦魇的老毛病一犯,睡觉如同折磨。 后背断断续续冒着冷汗,郁烨额间有些发热,便铁青着脸色,“无妨,我倒是有个地方想去看看。” “什么地方?臣可以随公主前往。” “枫芜村。” 听到这话,张青一怔,脸上浮起疑问神色,问:“枫芜村已是一片废墟,公主两年前已经知晓,为何想频频前往那地?” 这句话可谓是信息甚多,郁烨微愣,随即有些紧张的问道:“我两年前,便已到了那地?” 关于她在幽州的记忆,皆杂碎凌乱,不论完整,郁烨都不能将时间线串联起来。 “公主到幽州的第二日便去了哪里,而且……” 张青目露犹豫,有些无奈的开口:“烧了那荒村的,不正是公主您吗?” 身体霎时间僵直,郁烨脸色愈发煞白。 她捏住掌心温玉,强忍住心头巨震,怔愣开口:“我……为何要烧了它。” 毕竟这是她母亲最后的葬身之处。 第二百零一章 灭失之过 枫芜,不过临幽州二百里外的山坳小村落,因那坳谷间生成连片的秋落红枫树而得名,深秋步入那里,枝间地面,入眼即是如烈火炙热般的红,晃人眼也热着心。 郁烨的母亲蒋清如便是喜爱这红枫,跟随蒋家行军之时,宁愿不落脚于幽州,也要赶到枫芜村驻营扎寨。 如今满谷已成荒芜,只余经留猝火而生的杂草狂妄生长,以及依稀几处熏黑的石堆废砖,存住枫芜村曾经存在之据。 冒着秋凉,郁烨撑住一把黄油纸伞,在张青的指引下来到不复存在的村口处。 尽管心中没由来的钝涩异常,可望向延伸至谷间的枫芜村遗址,她脑中仍旧一片空白。 四肢传来阵阵凉意,郁烨忍不住佝起背咳嗽几声。 “公主,您站了快小半个时辰,身子受不住,还是尽快回去吧。”张青握住伞,忍不住上前规劝。 “不妨事。”收起手中锦帕,郁烨动了动微微发麻的脚,朝前走了几步。 “我放火之后,便离开了幽州?” 张青跟着郁烨往前走,点头道:“若臣没有记错,公主确实第二日便离开了。” 她离开是没错,只不过并非光明正大舒舒服服的回京雍,而是被掳去了蒙汉。 现在唯一疑问便是自己到底是查到了什么,竟然能做出烧村的行径? 当年的说法是蒋清如在枫芜村借兵之时,被还是皇子的乾安帝朝堂政敌派人暗杀,但到底是那方势力动的手,至今无人知晓。 而且蒋清如的死因也是含糊其辞,运回京雍城的,也仅是骨灰。 可惜那时郁烨同郁景治的年岁太小,一切都未曾能够细究查探,加上当年乾安帝不知派了几批刑部的人前往都是毫无收获,对于她两人也是有心而力不足。 淋了细雨的低矮杂草将郁烨的裙袍沾湿,她驻足停留在一颗嫩叶寥寥无几的枫叶苗前,湿润苍白的骨节攥紧着伞柄。 她一定什么都知晓了,才被人抹去了记忆! 当务之急,她得尽快找到莫辕风,无论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郁烨的一己私欲。 “回去吧。” 郁烨转身,黛色衣摆袭地,同一身灰白士子服打扮的张青消失在雨雾中。 上了马车之后,张青便唤来小厮驱马往幽州城赶去。 衙门响银吃紧,大约是下月捕快的发不出来了,所以张青只雇了一架马车,又顾念礼数,便同小厮挤在外头。 郁烨倒是请他同坐几回,可张青都拒绝了。 车内寒意同外头差不了几分,她病弱虚体冰凉,少了谢予迟温热怀抱,周身愈发冷得难捱。 可额头还是涨疼的厉害,双腿的寒症也有复发之兆,郁烨有时脑中也会浮现起几个悲观的念头,恐怕什么都没能做到,她便得交代在这个秋天了。 疲惫感蔓延全身,饶是神智难以放松,她也忍住不闭上双眼。 不由自主再次抚上腰间那块墨玉,似乎在找寻支撑自己苟残于世的念想,而所触之处亦是一片冰凉。 终究还是人在的好。 秋雨覆盖整个西境,就算隐世避外的桃源仙境也难逃它的冰冷。 双眼再次睁开,无神的目光落在高处的横梁上。 谢予迟一身功力皆已被封,全身软弱无力,不用猜测,他也知是谁的功劳。 这是他醒来的第十二日,守在身边的却不是那个穿着火红嫁衣的人。 沈栀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的是已经热了三遍的粥,只余右臂的戾风紧随其后。 面对谢予迟的不吃不喝,不发一言,两姐弟不敢说出一句劝导的话。 他们两人是白柘放进来的,为了照顾脾气冷硬的谢予迟。 仅仅半月,谢予迟似乎瘦了许多,按照他原来尺寸做的内衫如今罩在谢予迟身上宽松的不像话。 他坐在床上,倚靠着软垫望向窗外,似乎是在盯着什么看,有时瞳仁涣散,长睫低垂。 沈栀将粥端上他手边的小案桌上,静立在侧。 她不敢说话也是有原由的,前几日谢予迟刚醒来,再挣扎从床上爬起,疯狂寻找郁烨之时,因体力不支,重重摔倒在地。 摔了再爬起来,梦魇一般地唤着晚晚二字。 一次又一次,直到双臂双腿变得乌青瘀紫。 寻遍整个屋里没有发现郁烨,他便朝着外头爬去,直到泠月告诉他郁烨已经离开了婆罗国。 如今体弱的身躯气力耗尽,再次移动便是大喘气,于是他倚靠在门槛前,痴望着沿延至远处的路,低声遍遍呢喃着。 “为什么呢……” 细细回想起她那晚有些异常的举动,谢予迟突然心慌起来。 他心知郁烨独自离开是要做些危险之事,但没了自己亲力亲为的保护,又怎能令他安心? 于是谢予以趁着白柘给他上针之时,用尽全身力气两人制服,用手扼住他的颈喉逼他给自己解药。 喉咙紧缩,呼吸渐渐稀薄,白柘面色不改,只在喉中挤出:“晚晚欲行之事,你……有心无力,去了也只是徒劳。” 谢予迟一意孤行,仍旧坚持让他解药。 “你身上有毒,若不……解除,未出婆罗便会暴毙而亡,更……别提保护阿烨。” 这句话出口,才稍微让谢予迟松了手,也变得安分一些。 本来谢予迟已经开始配合服药吃饭,但后来谢琉来了一趟,不知同他说了什么,郁烨这二字便成了引起他暴戾的词。 沈栀发现这一点,也是她劝谢予迟喝粥之时。 她不过提了句:“想必公主是不愿看见殿下您这般的。”谢予迟便一手扬翻了粥。 粥水连带着碗摔碎在地上,他的手也被烫得一片通红。 第二百零二章 秋雨连绵 因雨势渐大,路愈发泥泞,尽管张青已经知会小厮将马赶得慢些,可马车依旧摇摇晃晃。 终是被突涌上来的倦意打败,昏昏沉沉之间,郁烨靠在车壁前闭眼小憩。 忽的她便察觉到马车不再摇晃,连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都消失殆尽。 不知何时,马车已经停了。 而马车的外头,张青看向对面装饰华贵的青檐马车也悠悠转转地停了下来。 见有人探出头来,他抬手抱拳一礼。 “江员外,您这是……”说着,张青侧头,往他后头洋洋洒洒一列家仆车架看去。 被叫做江员外的男人面露赧然,冒着雨下了车,恭恭敬敬地朝着张青拱手。 “已近年关,江某带着一家老小回乡探青,顺道修缮宗祀。” 任人看了都知道他们行装完备,家眷携齐,明摆着就是举家迁走,但张青看破不说破,只道他们一路平安。 许是面上过不去,那江员外朝后招呼一声,他随行的车驾皆往边靠拢,为张青让出一条道来。 “多谢员外。”张青道了声谢,便重新坐好,支使小厮赶马。 马车内的郁烨掀起车帘,淡淡地看了外头一眼,便重新放下。 回城的一路上都可见有人背驼包袱,带着妻儿老小向东去,这情况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幽州城人越来越少,也是自然。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况且任谁不愿留在幽州,冒着染上那治无可治血狂症的危险,去守这一亩三分地。 待雨渐渐停了下来,云间露出碧蓝澄澈天色,如织布机上那细缕绸丝般的柔光暖阳便照投落下来。 书墨站在衙门口,远远望见马车靠近。 待张青踏下马车,郁烨便掀帘走出,书墨立即伸出手接住。 “兵营如何?” “回禀公主,属下无能,除原有的几名不肯离家的老将算入,再把征卒年岁将至十五,这三日来,才笼统招集不过三千人。” 濡湿的裙摆落在地上,郁烨缓缓朝衙门内走去,“你已做得很好。” 多数百姓恐怕皆逃离幽州,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征纳三千兵卒已是不易。 但愿这血狂症未传入前境蒋家军中,一旦数万士卒染上病,且不说边境有人虎视眈眈,这血狂症恐怕传染更甚,避无可避。 幽州城最靠近边关,又东通内境,若是这城失守,便是如同打开闸门一般,放任血狂往内蔓延。 所以幽州绝不可失守。 张青见郁烨脸色越来越差,便索性开口:“公主还是去休息吧,今日臣是不会协助您做任何事情的。” “张大人所言极是。”书墨顺势硬声道:“您的身子每况愈下,不可再继续劳累下去,要是公主倒下,便不是休养一日两日的事。” 郁烨也知自己不过是在强撑而已,但若是闲下来,诸多疑团心绪压制在身,只会让她更加无法适从。 “我知晓了。”郁烨揉了揉眉心,放缓步伐对张青道:“烦请太侍安排。” 听到这话,张青脸色瞬时放松下来,他朝向通往衙门后方的廊口连忙抬手,做了个请邀的姿势。 “请公主随臣入内。” 绕过一道小路,才踏进衙门真正的后院。 郁烨才发现这里是一处甚为雅致的院落,虽无过多假山林石繁饰,但亭台小榭,花草池鱼,雕木踏廊倒是布置的十分舒适。 这极大可能是陈振留下的地宅,能花这么多心思去布置,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 又行了几步,来到一处高檐小筑,远远望去,只见一抹紫灰布衣的身影站在那屋口处。 等靠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个妇人,她身材矮小,但体型微胖,腰上系的围裙沾染了黑渍,已近中年的岁数让她脸上满是细密皱纹,但一双眼睛倒是明亮,看人过来,脸上挂着笑,瞅住人总是暖乎乎的。 “你怎得过来了?”张青加快步伐,先一步走到妇人跟前。 那妇人用围裙擦了擦手,笑道:“你又是几天没回家,这不担心你没了换洗衣裳,还给你特意炒了几个菜,先回去吃着?” 她又朝着张青身后看去,轻呼一声:“这是哪家的小娘子,长得可真真标致!” 张青闻罢连忙制止她出声,随后转过朝着郁烨拘身:“拙荆让公主见笑了。” “原来是张夫人。”郁烨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这张夫人似乎没有身份忌惮,她那双浑圆饱满的眼直愣愣地在郁烨身上转悠,就算是一旁的张青将喉咙都咳得冒了烟,也没能将她黏在郁烨身上的目光扯下来。 “公主还没吃饭吧,来尝尝张嫂的手艺如何?” 张青停止咳嗽,忽然意识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他这有些呆头呆脑的妻子,该不会以为公主的名字……就叫公主吧…… 这边境地方的人许是一辈子都未见过皇亲国戚,加上郁烨着实周身朴素,也没什么架子,的确同京雍那个高高在上的景宁长公主扯不上什么关系。 “那便先谢过张嫂款待了。” 见郁烨应承下来,张青有些惊愕,不过接着便涌上一阵愧意。 兜兜转转这么久,他竟没有问郁烨是否用过饭了。 “公主还是随臣去城中酒楼吧。”张青上前,挡在了自家媳妇身前。 “家里饭都带过来了,怎幺去酒楼吃……”张嫂在后头小声嘀咕着。 “不必了。”郁烨摇头,随后抬眼觑向张青身后:“尝尝张嫂的手艺也未尝不可。” “你看这丫头多懂事!” 张嫂喜笑颜开,连忙大步上前拉过郁烨的手握住,感到掌心凉意,不由得嗔怪道:“手怎得这般冰冷!快些进屋。” 许是在张青挣扎古怪的表情下,郁烨被张嫂拉进了房间。 用过饭后,郁烨便在书墨的服侍下躺了一会儿,这时已近日夕,庭院中洗涤干净的空气倒是令人清爽。 书墨又赶去了兵营,于是随侍在郁烨身边的又变成了张青,实话来说,也称不上是什么服侍,只是身为长辈,张青总想着要多照顾些郁烨。 此时,郁烨正站在搬入庭中的案桌前写信,这信既不是送进蒋家,也不是给太子郁景治,而是直接呈到郁广冀跟前。 尽管知道多数兵力掌控在他手中,大部分蒋家军也遭受钳制,但她还是希望郁广冀能派兵入西境,以强制力阻绝血狂症继续扩散,两两相益,医师们才能更好发挥作用。 第二百零三章 幽州城中 案台上的安神熏香袅袅幽转而上,微苦的墨香裹着它的味道散开,浸入郁烨袖口的衣料,同丝线紧缠密合。 长久握笔使得手腕处传来酸痛,她抬起笔转转,视线依旧落在纸砚上。 不久前,张青便走入内室换上一身干净的青衫,又慢慢踱步立在郁烨身后。 “公主,衙门里有些事,臣去去便回。” “太侍。”放下手里的笔,郁烨转过身,正色道:“您是我的长辈,也是师兄,对我不必处处迁就,您公务众多,郁烨怎敢时时叨扰。” 张青微怔,随即抬手行礼,“公主既言张青是师兄,又年长数岁,更要多加照顾才是。” 更重要的是,当下正处于疾疫肆掠,国事动乱之事,景宁公主没有回京,不远千里来幽州解难,苟以国祸趋避,足以见她心智谋虑甚明。 尚且天下动乱之责,怎么也不该由一个小姑娘担下,虽然他知晓郁烨的运筹帷幄,经国之才不输于任何一个男子。 但危难之时,总得由大丈夫先站出来。 “那臣便先行告退。”张青道。 郁烨俯身行礼,目送他快步走出院落。 张青离开之后,郁烨挽起衣袖,继续写信。 没过多久,突然从外头传来阵由远渐近的脚步声,随后一抹朝气蓬勃的青绿小身影便出现在院落门口。 “张伯伯!今日阿囡写字得了先生夸奖!”脆稚响亮童声传来,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跑进了院里。 “里面的贵人在办正事!阿囡不要过去吵闹!”张嫂一把将吵吵嚷嚷的丫头拥进怀里,揉了揉她肉嘟嘟的脸。 一顿饭后,张青便拉住正准备去洗碗的张嫂细细解释了一番,才知道她口中的小娘子便是京雍城呼风唤雨的景宁长公主。 虽嘴上应承注意称呼礼节,但张嫂心里有些发闷。 果真就算是京都也少不了乱嚼舌根的闲人,这般温婉大气又知书达理的姑娘怎么就传成凶神恶煞的恶妇? 阿囡拨开揉捏自己脸的短粗手指,探头往里头看,随后眼睛亮亮地对着张嫂感叹:“她比俺娘还好看!” 张嫂一拍她的脑门,笑怒道:“今天衙门里事多,回去找你娘,今晚王竹竿恐怕回不了家了。” 任谁看到这肉团团的丫头,都不会同瘦骨嶙峋的王生联想起来,但阿囡确实是他的亲生女儿。 “好吧。”小姑娘有些失落,揪着手里的纸往回走。 张嫂见她跑跑跳跳地离开,便转身收拾屋子去了。 可没等张嫂离开多远,阿囡便忽的转过头来,大眼眨巴几下,一溜烟地跑进院中。 郁烨还在信中叮嘱让蒋黎书想法子入宫看看,乾安帝的安危仍旧压横在她心里最重的一块铅石。 待她将诸项须得多加转圜之事仔细叮嘱完毕,微微抬眼,便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头停在自己案桌的砚台边。 见人发现了自己,阿囡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软声软气地说道:“你写的字也好看。” 面对突如其来的夸赞,郁烨有些不明所以,但并未没在理会。 不知被盯了多久,她打量着盯住自己的那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想要什么?” 小姑娘听到这话瞬间精神昂扬,白嫩的手指抠着纸尖,半响,才磨磨蹭蹭挤出一句:“我想想。” 似乎你能帮我写一封信吗?” “给谁?”郁烨想都没想,直接反问。 “给我爹王生。” 收好桌上的宣纸,她利落地将信装入封好:“为何要写给他?” “过几日是他的生辰,我想悄悄给他一个惊喜,但是有好多字,我都不会写。” 郁烨瞥一眼阿囡手里的课业,心中了然。 “我答应你,但今日不行。” 阿囡点点头,颇为善解人意道:“我知道,你写字很累,阿囡也不喜欢写这么多字。” 虽然自己的目的算是达到,可阿囡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仔细瞅着郁烨的动作,问:“你的信都是寄给你喜欢的人吗?” 郁烨没打算回答,因为她察觉到这丫头有不依不饶缠住她的架势。 能答应替她写信已是最大的让步,连宫里的郁嘉遇都不曾有过这般待遇。 见郁烨不回答,阿囡也不介意,继续自顾自地说话:“我最喜欢我爹,所以头一个给他写信。” 她看着郁烨手里厚厚地一沓信,歪着头询问:“你写的第一封信,也是给最喜欢的那个人吗?” 此话一出,郁烨捏住信封的指尖微滞,眼中划过一丝淡淡的愣怔。 离开近半月,她并未派人去婆罗国探查消息,那晚情势紧迫,要逃脱谢琉手下的追截不易,走得也十分匆忙,所以她还来不及给谢予迟留下只言片语。 最重要的是,她这几日都在隐隐担心,谢予迟会不会怪她。 因为信赖白柘,郁烨一直都觉得谢予迟不过过得很差。 安心归安心,但一句抱歉……还是需要的。 但这个想法一经涌现,便被她心中的顾虑与无力感强压下去。 若是谢琉的人还在婆罗周遭驻守,那么别说是一封信,就算是句话也捎不进去。 郁烨猜测,谢琉的心思绝不止简单,不仅是故意给谢予迟下毒,还逼迫白柘带他们入婆罗,他的诸多行为不由得让郁烨怀疑,他是故意想将自己牵制在婆罗国内。 见郁烨脸色不愈,阿囡想了想,从袖口摸出一块皱巴巴糖纸包裹住的麦芽糖,殷勤地捧了上去。 “阿娘不许我吃太多糖,这是悄悄藏的一块,给你。” 被丫头打断回过神,郁烨垂眼,静静盯看小手里躺着的糖块儿。 “自己吃。” 简单应付几字,郁烨欲回房休息,便拿着信封走进房内。 阿囡看着人离开,悻悻然将糖收了回来,她想,果然大人们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阿囡!” 她将自己写的课业夹在胳肢窝下,正准备抠开纸吃掉这块糖,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好!是阿娘! 于是心下一紧,连忙阿囡连忙将糖囫囵喊进嘴里,然后拿好书本端正站好。 “你怎么又跑到衙门来了?”女人淑静温和,只是蹙起的细眉间涌现薄怒。 “我只是想来问问阿爹什么时候回去而已。” 阿囡耷拉着脸,小嘴嘟嘟,显得有些委屈。 女人的气有些消散,衙门事务繁琐,以往都是鲜少在孩子跟前出现,前几天王生日日在家,陪着孩子玩闹,没想到如今却故态复萌,又是半天不见人影。 “你阿爹忙些不好吗?给你挣钱买糖吃。”阿囡的娘微微眯眼,随即低下身,用手帕擦净她嘴边的糖渍。 “自然是好的!”她认同的连连点头。 “小白眼狼!”阿囡娘气笑了,捏了捏她肉肉的脸颊。 “回去吧,你爹忙着呢。” “好吧。”阿囡点头,乖乖地被她娘牵着离开了衙门。 二百零四章 试探人心 再次闯入一处已经空落的宅院,朱正带着人驾轻熟路的闯进内院,只需一眼,便能在几近一模一样的房屋中辨别出库房所在。 见那铜制锁已经有些松动,他便一脚踹开门,迅速进去查看周围状况。 果不其然,家当财物早就卷携而尽,唯有地上散落着几页废纸木屑。 他们四处环视,置放物件的木架空空如也。 “看来这里也没有什么发现。”王生走到朱正身侧,双手环臂:“那什么劳什子公主不会是骗咋们的吧。” “张师爷信她。” “也许他老眼昏花,看错了人?” 朱正撇了王生一眼,随后拍了拍他的背:“你见他何时对人这般敬重过。” 的确,张青脾性冷硬,可是连幽州府尹都敢指着鼻子骂的人,正四品官不放眼里,更何况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 “那这可是城里最后一个库房了,她说的东西我是连根毛都没见着,这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王生摊手,有些不耐烦道。 “他派的任务兄弟咋是完成了,该是什么就报什么。” 随后,朱正转身,朗声道:“咋们打道回府!” 第二日上午,朱正等人回衙门复命,将搜查的诸项事宜禀报完毕。 听完他们的话之后,郁烨面色淡然,手中捧着的书卷还未放下。 “除去走贩仓房,城中那些商贾牙行也不少于百来户,他们的私库仓库,你们都已查看,皆无所获?” 衙门捕快几人并列而立,张青则随站在了郁烨身后。 “回禀公主,确实如此。” 缓缓合上书页,朱正偷偷往上头瞄一眼,发现她手里拿着的竟是幽州城的籍帐。 “城北龙氏一户,牙行内可算是独占鳌头,每年徭役赎当,税三百,粮百担,所列库房有两处,城北葛巷与城西农集。” 说着,郁烨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身前几人的鞋底上。 “幽州农集地处城边,泥污甚多,昨日又下了雨,若是你们皆已查完,可为何鞋面如此干净?” 听罢,底下几人皆面面相觑。 “云台巷有户孙氏,往返楚颖晋雍两地,贩卖香料为生,他们家族只贩一种香,那便是迦南,迦南就算是遇水冲洗也三日不散,且味郁而浓,若你们进了他们的库房,却为何没有带回一点气味?” 这下朱正几人已是满脸惊愕,他们有些惴惴不安地觑向面色如常的张青,那表情好像在说,这女人怎么这般难缠! 沉默许久,张青终于开了口。 “请公主恕罪。” 没有辩解,也并未替他几人开脱,张青彻底将一碗水端得平平稳稳。 朱正沉默不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一旁的黑耗子看不过,忍不住小声道:“这么短的时间,谁能一个不漏的查完。” “熊壮!”张青皱眉,朝着黑耗子厉声开口。 郁烨依旧表情淡淡,微抬起手,将手里的籍帐放在桌上。 “罢了,那也就是批药物而已,半月前,番邦进贡一批价值千金的虫草在幽州失去下落,后有人得信,那批虫草就藏在城中某处库房中。” 一字一句,声调却是越来越冷。 “那虫草乃是父皇赐于孤的补药,如今形势所迫,原本孤以为找回后便能折价发卖,以解衙门粮饷短缺之势。” 郁烨清亮透澈的水眸在几人身上巡视一圈,随后轻轻笑了,但那笑容却令人异常冰寒。 “既然诸位未能寻到,那便只好等着下任府尹到任后再派发粮饷了。” 黑耗子垮下脸,露出失落神色,左右张望其他人,见他们面容无多大变化,唯有朱正蹙起眉峰。 “无论您要寻的东西是什么,既然未能将库房查验清楚,便是我等失职。”朱正垂首,正色出声。 第二百零五章 真相? 待几人离开后,张青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开口。 “公主,把实情告诉他们兴许更好。” 郁烨摇摇头:“太侍认为,我是以此激他们尽心寻药。” 张青没有说话。 “你的揣测无误,但并非我不愿告诉他们,若是这批药真实效用透露出去,难免会招致有心人觊觎。” “为保万无一失,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臣擅自揣度公主心思,还请公主恕罪。” 郁烨回头,看着垂手而立的张青,垂下眼眸:“郁烨自知所行多有不当之处,往后还需得您指正一二。” 现在张青对于景宁公主一言一行的转换渐渐熟悉,他心头微动,随即拱手行礼,“臣自当竭力辅助公主。” 此时,外头突然传来嘈杂响声,伴随着哭声叫骂,一行人挤涌进衙门。 郁烨定睛看去,发现正是出门不久的朱正几人折返回来,还带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 只是扫过一眼,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将人丢到院落中央!任何人不许靠近。” 说完这话,郁烨的视线落在众人身上:“你们可有沾染他的血渍?” 围站在院中的人亲眼目睹怪物咬死了人正惊魂未定,听到这话面面相觑,还是摇了摇头。 “几人都将公主的话记挂着,只是有个人被他咬死了。”朱正眼神一凛,上前道。 “谁?”郁烨警惕发问。 “巷口打更的,她媳妇正守着尸首。” 几人谈话间,被绑的人在地上挣扎,嘴里传来咯咯磨牙响动。 察觉药人动静,郁烨回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将打更人的尸首连同这人,一并烧了。” 没有丝毫波动的声调响起,周围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人可还是活的啊,就这般活活烧死? “不过是得了狂犬病而已,有必要下这般狠手?”人群中传来质疑声。 “狂犬?”郁烨听罢,轻轻笑了,她没有立即解释,随手一挑,取过身边朱正腰间配剑。 见她正走向地上的人,张青紧张道“公主不要过去!” “无妨。”堪堪走至那人三尺之远停下,郁烨轻眯起眼,拔开剑,信手一划,便把那人的袖口割开,露出他手臂上深红张乱暴起的血管。 接着,她用冰冷的剑尖挑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 “诸位可有见过狂犬病人是这般模样的?”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立刻议论纷纷。 郁烨收回手,重新将剑递给朱正:“既然有了第一例,你们往后可得万分注意了,谁知道这东西有没有咬过别人。” “是。”朱正接过剑,正色应声。 一旁的张青也是头一回见到血狂症病人,他隔远静静观察,突然视线紧盯在一处。 地上那人鬓角处,正有道不大不小的古怪烙印。 他眉头紧锁,脸色变得煞白,随后似气血上涌般,眼涨得通红,袖口下的双拳握紧。 “朱正,此事自有衙门处理,先将百姓送出去!” 平日严肃正经的人言语中若带了怒意,更是威慑万分,朱正一愣,随即同其余几人将看热闹的百姓都驱赶了出去。 见院中已无旁人,张青快步走到郁烨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太侍?你这是为何?”郁烨显然被他这举动惊到,下意识想将人扶起来。 “公主,臣……隐瞒了一处私牢,此人,正是从这私牢逃出的。” 郁烨的手停滞在空中,顿了片刻,她还是继续将人扶起,可张青却不愿站起来。 同样震惊的还有朱正王生几人。 “如今事态紧急,请公主暂搁追究臣之罪责,先随臣去一个地方!” 郁烨表情渐凝,缓缓吐出一字:“允。” 谁都没有想到,张青竟把他们带去了陈振的私宅。 偌大一个宅府,早已人去楼空,空荡荡的漆黑院落中莫名使人心慌。 朱正等人举着火把,将郁烨护在中央,自踏入大门后便跟随张青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一处极为隐蔽的院落。 那院子唯有一间屋子,看样子像是柴房,四周杂草原本修剪得整整齐齐,这时也冒出几只碍眼的草枝,门正对着口干枯的水井。 “进去!”张青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推开柴房的门。 那柴房也十分普通,除了没用的背篓杂物,周围都堆砌着已经劈好的干柴。 “先将这些东西移开。”张青挽起袖口率先动手,朱正等人见状也加入其中。 待将杂物移开,露出整面墙来,郁烨才察觉那处的不对劲来。 明明是堆放旧东西的地方,为什么只有这面墙没有柴木留下的痕迹?而且四周墙角都积蓄满了蛛网灰尘,但这里却是一尘不染。 郁烨亲眼看着张青朝着墙的正中央轻敲三下后,那墙体突然打开,冒出个铜蛇头,接着,他将手指放进蛇口中轻轻一按,墙瞬间开始抖动,并缓慢地往下沉。 不到片刻,众人身前便露出一道石砖砌成的通道来。 比起在这里打开了暗道,郁烨更加惊讶的是来这陈府路上之时,张青对她说的话。 他说自己与陈振多有间隙,但出奇的是他们在一点上达成共识。 那就是筑私牢以惩极恶。 顾名思义,他们就是将那些犯了极大的罪,又无证据不能按照律法定罪,或者位高权重,难以归案的犯人私自抓捕关押于此,严刑拷打,惩教兼施。 若是屡教不改,就只有死路一条,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允许放他们出去继续害人。 率先实施此事的只有陈振,后来张青归乡,不知怎得说服了他,让张青一同加入。 陈惩张教,便成了这私牢运行的基本模式。 对于张青会有这种极端想法,郁烨倒是能理解,毕竟他从京雍无过致仕,也是权贵从中做梗的后果。 但一向唯利是图的陈振怎会愿意浪费人力物力去做这种无法公开,又对自己官运谋财无利的事? 不过至少因为张青的坦诚,她可能寻出那批药的下落。 从今晚那个血狂症病人出现开始,张青隐隐有种预感。 既然那些病人并没有从城外入内,那么城里出现的兴许一直被人藏在某个地方。 直到看见那人鬓角熟悉的烙印,张青才恍然大悟。 这人正是他们私牢里的犯人! 第二百零六章 私牢 可能是一种惩罚,也可能是陈振独特的恶趣味,只要是进了私牢的人,鬓角都会烫上一块独特的编号。 从壹、贰、叁、肆、伍做等,编号越低,罪行越大,而彼时他们抓的那人,鬓边赫然印着个贰字。 足下所触冰冷的石板寒意似乎透过鞋底传进脚心,秋意凉,可更让郁烨寒心的却是自张青口中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 如果那犯人来自这神秘的私牢,那么很有可能这牢里的都已感染血狂症。 陈振知情吗?还是说……他是这幕后主使? 郁烨早该想到,这么一批来路不明的药要入幽州城,作为地方官不可能半点不知情,而且他这般慌不择路地逃回京雍,是不是就是因为畏惧这药的副作用。 这般轻易逃回京雍,难道他在京雍还有庇护伞? 若深究下去,恐怕牵扯愈深,京里高枕无忧那几位,都有可能脱不了干系,正在郁烨陷入沉思之际,她们几人也走到石道尽头。 忽的瞥见张青就要按动机关拉开大门,郁烨蹙眉,扬手制止:“后退,里面恐怕已无活人。” 淡然舒缓的话语使得同行几人更加紧张,捕快们纷纷拔剑防御,黑耗子躲在朱正身后,手里握紧着剑,睁大的眼死盯门口。 郁烨转过头,同张青颔首示意。 机关轻扭发出清脆咔嚓声,随后便是石门磨动地面,碾过石子的沉闷响动。 直到大门彻底打开,里面立即传来一阵混合着腐烂的浓烈腥臭味。 无需猜测,可想里面已经成了何种人间炼狱。 朱正他们立刻捂住了鼻子,而张青脸色更加灰败。 他以为陈振在逃走前会处理这些犯人的…… 以帕掩唇,郁烨忍住自胃中传来的恶心,出声道:“进去吧。” 见郁烨已经往里头走去,张青朱正紧随其后,就算是内心极其不愿意踏进,其余几人也不好多说,便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好在有火光照路,周围状况也大致能看清,这牢构造与官府大牢别无二致,两侧铁牢顺着道路排开,不时可以听到铁链拖动与老鼠爬过的轻微响动,地上黏腻不堪,头顶似乎有水滴落下。 越往里头走,腥味就越大,水滴声越响。 众人敛声屏气,一丝大气都不敢出,黑耗子握剑的手颤颤巍巍,眼珠子四处转悠。 忽的他全身僵直,停驻在原地,一双脚似被浆糊黏在地上。 不怪乎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下,任谁手臂突然被搭住都会紧张。 “大……大大大哥!救……救我!” 朱正闻言,立刻转身用火光照去,果不其然,不知何时从右侧铁牢里冒出只黑漆漆的手正搁在黑耗子握剑的手腕上。 “我……我是不是碰到了他们的血!我要死了吗?” “闭嘴,隔着层衣服呢,你怕啥?”朱正边说着,用剑抵住那手臂,往后一推,接着便传来人倒地的声音。 收回剑,朱正踢了黑耗子一脚:“你就白瞎了熊壮这名儿!” 说完,朱正继续朝前走去。 没多久,前头便突然传来阵阵拍打铁栏的声响,一道比一道急,力道十足,似乎下一刻便能冲破牢笼。 “小心!” 几人步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他们绷紧神经,持剑的手心冒出了汗。 “公主,来我身侧。”朱正小心提醒。 郁烨没有回答,只是细细听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细细辨别那混杂这急而密的动静,她目光微动,轻轻出声:“那人被铁链拴住了,不必过度担心。” 这时张青也寻到了烛台,一个个点燃,牢里瞬间亮堂起来。 出人意料的是,这牢里虽然腥臭无比,但并没有他们想象那般恐怖。 不得不说,这陈振打造的牢房倒是牢固,那关押的人并未逃出,但无人照管,犯人死的死,还有命的也是一副有气进没气出的模样。 郁烨靠近了牢房往里头细细观察,发现这些人并没有得血狂症。 原本她猜测是陈振在拿这些犯人试药,难道事实并非如此? 就在郁烨困惑之时,张青已带着朱正前往拍打声传来的牢房,他们定睛一看,发现那正是得了血狂症的犯人。 这铁栏已被他打的扭曲变形,几近破损,这人力气极大,大张着口如野兽嘶吼,通红的双眼紧盯靠近的张青等人不放,好在如郁烨所言,他的双脚为铁链所缚,才不制止立即冲出来攻击他们。 一路过来,张青也注意到其他一些犯人并无异状,于是细察下来,他情不自禁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人的血狂症,是药物所致。” 朱正听到,也大概扫视牢中犯人一番,随即用剑撩开那人衣摆,疑问道:“我虽并未见他身上存有咬痕,但也可能是沾染了血液才变成这般。” “非也。”张青摇头:“若是这般,他不可能现在还有这般大的力气。” 一般来说,若是经血液撕咬二次传染,药性最多持续几日,可自陈振出逃封闭私牢,他一直被关在这里,但药性还是这般明显,只有可能是直接接触到了药物。 “大人!”这时,率先奉命前往大牢尽头几间房查探的捕快回来了。 “里面确有一间库房,但我们只找到了这个。”说着,他将手里手掌大小的纸包呈了上去。 张青没有接过,只是带了些银丝的双眉紧紧揪在一处。 “那便是血狂症的根源所在了。” 郁烨幽幽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朱正夺过那纸包,难以置信的出声。 忽略对方带着质问的语气,郁烨慢条斯理地开口:“只要给人喂了这药,无论是久卧病榻,还是垂死之人,皆可立即变得生龙活虎,大病痊愈,不过……” 她缓缓侧目,淡漠的视线落在抓住铁栏朝她们张牙舞爪嘴角流着涎水的人身上:“只不过无需三日,他们就会变成这幅模样,见人便咬,齿痕与血液也成为了他们传散血狂症的最佳手段。” “这就是您要我们寻的东西?可……可你……您不是说……”王生颤声开口,望向郁烨的眼神写满了错愕。 “这般危险的东西,公主为何不一早便于我们交代清楚?”朱正也愠怒起来。 “虽并非虫草,但这东西在外头的价格,可远超于虫草。”郁烨依旧打量着牢里的人,似笑非笑。 明白了郁烨话中的意有所指,黑耗子高声开口:“你以为我们会是这种拿人性命谋财之人!” “平心而论,若只是虫草,你们会如何处置?”郁烨收回视线,静静看向脸涨得通红的黑耗子。 “疾疫内乱,府尹私逃,几月未得粮饷,你们每个人都要维持生计,养家糊口,谁不是为生活所迫?更何况人总是贪心不足。” “若是你们见这东西并不是虫草,怀着心中疑虑,自然不会擅自处置,再者……” 郁烨眸中光泽忽的黯淡下来:“这些药被转运,也是意料之中。” “公主您这是耍我们玩儿呢!”黑耗子大叫起来。 “熊壮!”朱正出言呵斥,“闭上你的嘴!” “大哥!” 就在他们吵嚷之时,去打探其余几个牢房的张青走了回来,他饶过几人,来到郁烨身侧,“回禀公主,据臣所查,陈振的确在用犯人试药,而且这般看来,他仅在壹、贰等犯人身上试药。” 回想起自己注意到那人鬓边的字,郁烨若有所思:“太侍所言极是,所以陈振慌忙内逃,又运走了这牢里的药,恐怕就是害怕东窗事发,又或者……有人命令他这般去做。” “公主,陈振逃走不可能带走所有人,臣建议立即在城中搜捕收押曾与私牢相关人员,包括臣在内。” “但臣愿以性命立誓!”张青伸出手,并立三指,目光沉沉地看着郁烨:“臣绝未做出试药运药之事!” 第二百零七章 祝司自有疯批磨 秋日难得的暖煦,梧桐枯藤下,支起的窗扉前依旧隐隐描出抹清瘦身影。 明明秋凉甚深,他却只着单薄白衫,如远黛山墨般长发随意散落在肩侧,骨纤修长的手支撑下颚,似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象,垂下眼睑时长睫散进光晕中。 许是虚弱的缘故,原本昳丽明艳的一张脸,也变得清缄起来,只是脸上那慵懒神情,才显得他以往半分诱色。 其实细察下来,才发现谢予迟那副绝色样貌融入婆罗方得相得益彰。 提着药篓进入房内的白柘心里也直犯嘀咕,因为谢予迟这几日异常听话。 不仅药也好好吃,也没再乱发脾气,但就是人太安静了,才让人心里害怕。 房内,沈栀正收拾着衣物,不时远远望上一眼窗边的人。 “自谢琉离开,已过了几日。” 怔立半响,沈栀这才反应过来,开口说话的的确是谢予迟。 “回殿下,半月有余。” 说完之后,她静待下文,却发现没了动响。 日影晃动,一双沉静无波的瞳眸中映照出梧桐叶上,透明的蝉翼沾染着秋露,它拉长了嘶哑声调低叫一声,然后无力垂落掉下,落进发黑腐烂的杂叶中。 没多久,到了日常施针的时候,白柘提着木箱踏进了房中,他驾轻熟路地带着东西走到那窗边一动不动的大爷身边,准备撩起他后背的衣衫。 沈栀见状,自动转身朝外走去。 瞥见沈栀的动作,白柘挑挑眉,半开玩笑的说道:“太子殿下在楚颖莫非修了男德?不过就是给人看看后背而已。” 谢予迟仍旧不发一言,仿佛白柘的话如过耳蚊蝇一般。 白柘当然记得,上回他施针时沈栀不小心闯入,谢予迟看人那眼神像是要将人活剐似的,后头也是寻由头百般刁难。 这不就是明晃晃地迁怒? 虽然沈惑那剑虽不至于使谢予迟患上血狂症,但那毒也不容小觑,需得日日引血换药。 看着他满是青紫针眼的脊背,再加上自己“额外”用的药,白柘没有半点内疚也是不可能的。 “你还要困我到几时?”谢予迟突然发问。 抬起头挽起衣袖,白柘想都别想直接回答:“自然是你毒清之日。” “你可曾想过。” 眼波微转间,谢予迟眸间浮过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我都在此处,谢琉出了婆罗,他若想动晋雍,第一个会对哪处下手?” 他搁放在窗台的手指缓缓划过木沿,最后轻敲两下,唇边浅笑意味不明。 “整个西境,还是……幽州?” 就那么眨眼功夫,白柘刺下针的手微微一滞。 “他不可能出得了婆罗。”稳定心神,白柘终于落下一针。 耳旁边传来一声轻笑:“祝司果真胸有成竹。” 谢予迟的话一出口,白柘心底便涌上阵怪异感觉。 “不管你同他的交易如何,谢某好心提醒祝司一句,他所用的筹码,向来都是抵不过你应承之物。” “即使是这般,我也无从反抗,太子殿下,对不住。”白柘知晓他同谢琉的交易自始至终都不是对等的,谢琉所领大军还围在婆罗城外,而且自他入婆罗后的反应来看,谢琉似乎对这婆罗十分熟悉。 所以他无法让参商,那三个长老,以及整个族人犯险。 “若我告诉你,那三人死了呢?” 白柘瞬间捏紧了针尖,下意识就要将人掰正过来,可没想到他眼前只是掠过一道极快的白影,自己便被扼住脖子压倒在了床上。 谢予迟什么时候恢复了内力! 在喉颈被紧箍那一刻,他对上那双极近森寒冰冷的双眸。 恍然间,只见谢予迟低下头,力道逐渐收紧,漂亮的双眼微动,好整以暇打量着他因缺氧而变得通红的脸。 白柘一只手紧握掐住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持针向他刺去,可是就算是长针深深没入谢予迟肩侧的皮肉,都不能动摇他分毫。 双眼迷离间,看着他如鬼魅般弯起嘴角,耳畔传来声似乎是没忍住的低笑。 “你以为这点程度就能让我松手?” 那针可不算细,再加上白柘动手时气力不稳,还划拉了一下,不到半刻,鲜红的血液便顺着谢予迟的白袖淌落下来。 这个疯子! 直到性命的的确确受到威胁之时,白柘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功力并不弱,为何突然什么劲都使不上来? 回想起近几日药庐的伙食都是沈栀负责,他立刻反应过来。 果然主子还是主子! 就在白柘以为今日便要死在自己地盘上之时,谢予迟忽然减轻了力道。 不过他心里的寒意并未减轻,因为白柘亲眼见到谢予迟举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匕首,冰冷的视线径直落在自己被他摊开的手掌上。 “祝司大人医术高明,这右手,恐怕还得留着写方子。” “谢予迟……住手……”白柘喉中艰难地挤出几字,后背一片凉意。 “白柘,你说什么?谢某可是一点都没听清呐。” 话音刚落,刀刃便直挺挺地刺落下去,尖锐的匕首穿透了白柘的手掌,钉在床榻的木板上。 尽管他紧咬住下唇,强忍住痛呼出声,可剧烈的疼痛还是使他忍不住溢出几道破碎声调。 见人已全然无法反抗,谢予迟这才缓缓起身,冷漠地越过床上的人,站在床边理了理衣袍。 “主子,一切已准备妥当。”戾风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谢予迟抬起头,看向手上沾染着自己的鲜血,浅色的瞳孔逐渐幽深凛冽,他眉头紧锁,似在思索着什么。 “谢……谢予迟,若你心中有怨,不要迁怒于阿烨,她所负责任众多,而且……我与谢琉之事,她并不知情。” 白柘侧过头,唯见人离开时的决绝背影,也不知对方将他的话听进去没。 第二百零八章 乞丐落网 要查清这幽州城中还余留几个私牢旧部绝非易事,这是她按照张青列出名单扑空了三回得出的结论。 他们的家属给出的回答无非就是外出探亲,或者重病而亡。 郁烨走出一户家门,迎着渐渐变盛的日光,抬手按了按眉心。 “还有吗?” 朱正摊开手里的名单,视线自一个个名字上划过。 “回公主,已是最后一户。” “看来陈振这善后做的倒是全备,愣是没留下一个人证。” 无法,郁烨只好抬步走向街道,预备打到回府。 没走多远,她便迎面撞上了书墨,垂眸一看,他手臂上还挎着个菜篮。 这几日郁烨将书墨派去了军营练兵,便无法守在她身侧,这时正值士兵休沐,他便想着能赶上时间买些菜回去给郁烨做顿午膳。 朱正倒是没有想到训兵能力上乘,被自己称作将军的人,背地里却是天天操心景宁公主吃喝的老妈子。 “公主。”将朱正脸上微微错愕的表情收入眼底,书墨躬身行礼。 “兵营的事都忙完了?” “军士虽能力尚缺,但一切操练已步入正轨。” 郁烨点点头,遂开口道:“书墨,辛苦你了。” “此乃属下之职。” “如今既然给你分了任务,做饭就不是你的职责了。”郁烨抬眸一笑,又开口:“回衙门蹭一回张夫人的饭。” 说完,郁烨便绕开书墨朝前走去。 朱正清楚地看清了书墨脸上转瞬即逝的失落,便摸了摸鼻子,上前一步:“将军,一同回府吧。” 书墨摇摇头,正经道:“我并非将军,只是公主近卫而已。” 看的出来,这位大人不想当将军,只想给公主做饭。 明白这一点后,朱正不由得感叹,红颜误人啊…… 一行人走了一会儿,路过酒楼之时,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远望过去,发现有几人围在一处,明显是冲着看热闹去的。 “我说你这老乞丐,带蛇上楼是什么意思?咬着客人算谁的!啊?” 朱正听到这话也稀奇地不得了,他忍不住抬头,想看看里头状况。 “朱正。” 轻轻浅浅的几道音节落下,朱正挠挠头,赔笑道:“哎公主,在呢。” 原本朱正以为自己又要挨顿说教,没想到他一低头,发现郁烨也正若有所思的看向人群。 哦……他突然想起来,这公主好像在寻个乞丐来着。 “卑职替您去看看,如何?”朱正询问。 此时,一个看完热闹的男人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与同伴摇头摆手道:“又是这个,上回他在街头乞讨,被野狗追咬了几条街,哎你说他奇怪不奇怪,我看他讨来的钱不打酒吃肉,偏生要去买几根破树苗子。” 直到那两人走远,郁烨一直都未回话。 过了半响,将这话尽数收入耳中的郁烨眸色紧缩,停顿半响,忽而展颜轻哼道:“朱正,你同书墨将那乞丐绑来,记得,可要绑严实了。” 衙门后院,张青放下笔,闻到空中飘散着一阵淡淡的糯米清香。 他推开门,正好看见瞅见张嫂举着个锅铲朝外张望。 “这公主怎么还没回来?好好一个姑娘家,让汉子出门做事不就成了?” “你懂什么。”张青来到张嫂身侧负手站定,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外头。 “公主若是男子,还有京都那几位什么事?” “我不懂你们男人什么大事。”张嫂斜了张青一眼,手里的锅铲摇得直晃悠。 “我只知道小姑娘得吃的白白胖胖,那才叫有福气!” 张青还要开口说什么,却见张嫂忽然一拍脑门,大喊道:“哎呀坏了!我灶上还炖着王八汤!” 于是张嫂一边嚷嚷着,一边慌忙跑进内屋。 叹息一声,张青背着手准备往后走,却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了叫喊声。 “怎么着!幽州城还不让人讨饭啦?哎小子!小心着我的闺女娇娇!” 一身破烂蓬头垢面被五花大绑抬起来的乞丐不时抬头往后张望,生怕拎着蛇筐的朱正对里面的蛇做些什么。 “这世道不给瞎子活路,我就舞个蛇而已,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啊!仗势欺人啊……” 郁烨面无表情地走在最前头,对后方的吵嚷熟视无睹。 张青见郁烨等人回来,立即迎了上去,瞧见这一副架势,便出声询问:“公主……你这是?” “一直想抓到的人,终于落进我的手中。” “扔下来。”郁烨朝着身后冷冷开口,随即莞尔勾唇:“书墨,好好派人看着他,我们先行用膳。” 说完,郁烨便头也不回地走进房中,张青瞄一眼地上之人,接着跟了上去。 到底是书墨发现乞丐受不住这一扔,才多用了些力道将人放下。 “公主在气头上,莫前辈,您就安分些吧。” 书墨暗暗掂量着,同两年前相比,莫辕风愈发瘦弱,他也不知道一代神医,为何偏生装成个叫花子招摇撞骗。 横躺在地上的莫辕风挪动了身形,懒懒挑起眼皮,露出空洞的眼神,他胡子拉碴,脸上满是泥渍黑灰,好在方才骂人时中气十足,才不至于让旁人以为这是个半条腿已经踏进棺材板的痨鬼。 “哼,小丫头片子,犟驴性子还是没有改过来!!” 说这话时,莫辕风故意将脸别过一侧,嘴里哼唧出声。 “哎哟,我这把老骨头哦,你们怎得这般狠心。” 书墨站起身来,同面色复杂的朱正等人对上目光。 他明白,任谁都不愿相信这个破落烂户头是名誉天下的莫神医。 许是注意到众人的鄙夷态度,莫辕风强撑着坐起,开口嚷道:“术业有专攻!乞讨是门大学问!如今没有一技傍身,都恐遭同行耻笑!你们知道幽州哪块地皮躺着不会被赶,哪片的老爷施粥还给窝头吗?” 抱歉,他们还真不想知道。 “书将……侍长,这人该如何处理?”朱正指了指地上的人,问道。 书墨垂首,轻声开口:“今日多谢各位相助,现下仍有几个血狂病人逃走,还望诸位多加注意,至于莫前辈,自有公主定夺,诸位先回去休息吧。” 几人左右相望,最终抱拳行礼:“那我等便先行退下了。” 送走朱正等人后,书墨看了看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莫辕风,迟疑片刻,还是走进了内室中。 第二百零九章 不算补偿 心满意足地收拾完碗筷,张嫂坐在灶炉前,将柴火塞了进去。 抹去额头冒出的细汗,她侧扬起头,忽的瞥见门口正站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唉呀妈呀,小伙子,你杵那儿干嘛呢?”她随意在衣袍上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向门口。 抬眼一看,张嫂扬眉笑了:“书侍长,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吗?” “没……没有。”书墨摇摇头,转而正面看向张嫂,目光诚恳。 “您能告诉我那糯米糕是怎么做的?” 方才在饭桌上,他可是清清楚楚见到郁烨的筷子往那糕点盘里夹了三回。 “原来就是为了这事儿!”张嫂一拍手:“这糕就是糯米磨成粉,用新鲜乌龙茶熬成水那么一泡,再混合精糖蒸熟就可以啦。” 原来是茶制成的,难怪他能闻到一股清香。 “但茶水有苦味,您是如何祛除的?”书墨追问。 “这糕点完全没有苦味是不可能的,我今天做的就稍苦了些。”张嫂思索片刻,又眯眼笑了:“阿囡就嫌弃这糕点的苦味,就跟姑娘家一般都不喜喝浓茶,嫌弃太过苦涩,不过公主倒是挺喜欢这味道。” 听到这话,书墨艰难挤出个笑容,她家公主口味确实异于常人,不过这两年来再苦的药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还介意这小小的茶味? “侍长要是没事,我现在就可以教您。” “好……”刚要应承下来,书墨便听见外面的郁烨在唤他。 “张嫂,我们待会儿再谈。”说完,他便立刻朝外走去。 张嫂见人瞬间没了影,便摇了摇头,重新坐在灶台前。 书墨赶到院中,便见郁烨正往莫辕风身上丢下几个包子。 “臭丫头!就这么对待你救命恩人的?” 郁烨用锦帕擦着手,斜眼觑向地上的人:“这条时日无多的破烂命你随时都可收回,不过在这之前,你得把本该在我脑子里的东西还回来。” 莫辕风正准备低身将自己腿上的包子叼进嘴里,闻言不由得一怔。 只是停顿片刻,他继续伸过头,将那包子咬住,随后直立起身。 “我不知道你是奉了父皇还是谁的命令,擅自抹去我的记忆,不过我郁烨要查某个东西,从来没人能拦得住。” 她目光幽深而冰冷,被寒意包裹住的话语自嘴边溢出:“尤其事关母亲,退无可退。” 莫辕风眉峰紧蹙,高挺鼻梁下的唇忽然变得毫无血色,滚烫的汤汁自破裂的面皮漏出,他却察觉不到丝毫灼烫之意。 许是察觉到了这人情绪上的异样,郁烨垂眸,掩去急于知晓真相的目光,挪开眼淡淡道:“我这一身病疾,恐怕无需多日便能下去亲自面见母亲,但我不可不明不白地去见她……” “莫神医,权当是可怜我。” 见人迟迟没有反应,郁烨紧抿唇,心头反而一松。 她拂袖转身,对不远处的书墨沉声道:“方才来人说找到一个私牢旧部,你同我去看看。” “是。” 郁烨率先踏出院落,书墨连忙追上去,在经过莫辕风之时,却被他突然叫住。 “小书,你不该让她停药。” 书墨顿住脚步,脸上浮起复杂神色。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公主应该知道真相。”他转过头,眸间如出一辙的冰冷。 “毕竟两年前,你们都没护好她。” 第二百一十章 红雾肆虐 出了衙门,郁烨走在街市上,看见周围同平日的荒凉截然不同,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 她不是已经派人散出血狂症的消息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不怕死的出来乱逛? 心中涌上一阵不安的预感,郁烨侧目朝向一边的书墨:“这是怎么回事?” 书墨自然明白郁烨心中所惑,语气也是掺了七分沉重:“今日是重阳,照例百姓们是要出门祭拜先祖的。” “所以连命都不想要了?” 郁烨咽下喉里堵住的一口气,语气继续生硬道:“派兵驱赶众人,特别是勒令他们不可出城。” “属下领命!” 书墨俯身,却迟迟没有离去的动作。 “怎么了?”郁烨问。 书墨左右张望,出声道:“公主稍等片刻。” 没过多久,书墨已牵住一匹马走了过来,“请公主随属下一同前往兵营。” 将郁烨一人留在这里,他实属放不下心来。 微微一愣,郁烨这才反应过来,近几日事务接踵而至,一件一件地压在她的身上,加上犯病时间变少,都快让她忘了自己依旧是个弱不禁风的病鬼。 苦涩自心底蔓延,一丝一寸攀上舌尖,郁烨眸色渐深,又无力一般垂了手,情不自禁抚上腰间墨玉。 “好……” 书墨预备扶郁烨上马,又开口说道:“公主不必担心,城中戒严,那人不会轻易逃脱。” 然而郁烨即将上马那一刻,忽的瞥见一抹身影急切的往她这个方向跑来。 她停住脚步,发现来人正是阿囡。 这时郁烨才记起来,今日是她同阿囡约定写信的日子。 虽然食言并不是好事,特别对小孩儿。 但现下确实事务紧急,她该如何解释? 就在郁烨在脑中组织说辞之时,眼前出现的场景让她瞬间惊愣在原地。 因为有个人正直冲阿囡奔去,风吹开灰青帽沿,露出他那脸上密密麻麻的发红血管。 “阿囡!” 阿囡娘显然也目睹这一场面,立刻奔跑尖叫出声。 也是同一时间,不知从何处涌起众多血狂症病人,他们疯狂朝着周围的人扑咬,只是眨眼间,街道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慌惨叫声。 到处都乱成一团,无数摊物倾倒,瓷器落在地上破裂四散,有人摔倒踩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被撕咬,血液溅洒在地。 天似乎瞬间暗沉下来,乌黑的云席卷起血雾,死亡的火焰正在嚣张蔓开,它伸出无情的巨爪,攫住一个个生命的呼吸。 书墨不知郁烨是何时冲出去的,直到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将阿囡拦进怀里。 郁烨一手护住怀里的人,一手迅速从头上拔下发簪,准确无误地扎进揪住阿囡的手背上。 “松开!”郁烨死死盯住那张令人生恐的脸,手下发力将银簪刺入更深。 谁知那血狂病人根本不在意手上的伤痛,一掌将郁烨两人掀翻在地。 郁烨抱住阿囡重重摔去,她的脊背磕在冰冷的地面,环紧的力道未让怀里的阿囡磕碰分毫。 她死咬着嘴唇,连忙起身去查看阿囡被抓过的那只手。 直到光滑白嫩的皮肤落进眼中,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公主……姐姐,你的手。”阿囡攥紧了郁烨的领口,战战兢兢地指向郁烨的手腕处。 不知何时,郁烨的衣袖沾染上一大片血,发黑的乌血黏腻在她的手腕处。 这血自然不是她的,至于来自何处…… 缓缓抬眼,她看着书墨站在身前,一剑利落地将手上还插着她簪子的人解决。 在书墨转身朝向郁烨之际,她迅速将手背过身后。 “公主,先回衙门!”书墨来不及注意郁烨状况,连忙站在郁烨身侧,以剑作掩。 “阿娘!” 阿囡回头望去,却没见了自家娘亲的身影。 “走!”郁烨依旧揽过阿囡,在书墨的掩护下逃离。 四处都是仓皇逃窜的人影,哭喊声不绝于耳。 好不容易转过两条街道,书墨才发现通往衙门那街道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再行返回也不可能,他持着血渍尚未凝固的剑左右张望。 “小书!往这儿来!” 书墨定睛一看,发现莫辕风从一扯开门缝内探出头,朝他们招手。 于是他立刻带着郁烨阿囡跑了进去。 直到三人都进入房中,莫辕风才急忙用桌椅将门抵住。 “上二楼!” 莫辕风一声令下,几人还来不及喘气,便又往楼上赶。 直至来到一处隐蔽的房间,又关好门窗,她们方得暂时放下心来。 一颗紧绷的心骤然放松,惊魂未定的阿囡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阿……阿娘。” “嘘!小小丫头闭嘴!你想把那些东西引过来?”莫辕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呵斥。 经他这么一吓,阿囡立刻捂住嘴止了哭声。 而郁烨则是背对着众人,查看手腕处的情况。 那乌黑的血似乎已渗进皮肉之中,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红渍,至于袖口上的血也变得深黑。 她怔立片刻,黛眉毫无意识地紧蹙,随即把双手的袖口朝内翻折,最后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 外头的喧闹嘈杂并未停歇,错综缭乱的响动令人心悸。 “血狂症,你到底有无法子可治?”直接略过莫辕风如何逃脱这话题,郁烨言简意赅地问。 莫辕风吸了吸鼻子,依旧没有答话。 听到郁烨声音,阿囡狠狠瞪了莫辕风一眼,捂住嘴跑回她的身后贴住。 良久,莫辕风才启唇开口:“先坐下休息,待那些鬼东西离开再谈。” 待僵持气氛消散,书墨缓缓走到郁烨身侧,巡视打量一番,复又询问道:“公主是否受伤?” 阿囡下意识看向郁烨手腕,却碰上郁烨制止的目光。 “放心,我并无大碍。” 书墨探寻的目光放在郁烨身上,从头到脚掠过,确定并无异常后,随后低声道:“公主暂留此处,这些血狂病人不得不除,属下先前去军营调遣兵力。” 袖下手指缓缓收拢,郁烨微张了唇,有些疲倦地出了口气:“去吧……小心为上。” 或许是担心莫辕风一个瞎子保护不了二人,书墨不忘叮嘱一句:“公主老老实实呆在此处,待属下回来接应。” 郁烨点头,目送着书墨转身下楼。 “臭小子,把此物带上!” 书墨转过身,一个灰色的小袋子便落进他怀里。 “我特质的草药,能暂时驱避那些东西。” 将袋子放入胸口,书墨恭敬道谢,随后快步离开。 待人离开之后,郁烨双腿发酸,她忍住不适,扶住桌角坐下,阿囡见状连忙靠近搀起郁烨的手臂,目露忧心。 “哪里痛啊,给阿囡看看?” 她轻握一下阿囡的胳膊,小幅度地挪动着腿,“没事。” “你这腿同两年前相比根本就没有恢复多少,这般下去,你的腿迟早得废。”莫辕风就这么一屁股坐在地上,还不忘掏出怀里冷掉的包子。 “那也强过一辈子被人蒙在鼓里。” “你这丫头为何这般执拗?天亦有道,一切事理皆有所结。” “荒缪,若事无人为,谁能了结因果?” “我封你记忆,都是为了你好!” 郁烨轻哼,朝莫辕风投去冷冷一瞥:“又是这套说辞,你们这般,多数都是打着为人好的理由擅自决定他人之事,但是非与否,只有其自身才能决断!” 一来一去,两人间的火药味也是越来越浓。 “你们不要说了。”阿囡瞅着郁烨煞白的脸色,小声插话:“那怪物还没有离开。” 意识到同郁烨争辩下去恐怕是无休无止,莫辕风立马噤声,大口啃起包子来。 郁烨也收了话头,微阖双眼不再理人。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们听见外头先是涌起整齐步伐声,随后断断续续的刀刃冲杀响动,又持续一炷香时间后,才彻底安静下来。 直到书墨重新打开了她们所在的大门,郁烨才下楼走上街道。 街上还是一片杂乱,尸首七七八八的陈横各处,阿囡刚要走出门口,便被郁烨捂住了眼。 感受到眼上冰凉触感,阿囡扬起头,问:“怎么了呀?” “你处在暗处太久,不宜立刻见光。”郁烨淡声回答。 见朱正也赶了过来,郁烨道:“无论地上的人有无气息,都必须一把火烧了。” 朱正朝四周望去,见各处躺着不下几十余人,这些人中,也许上午还与出门买菜的他打招呼谈笑风生,这时却已横列在市,为了免于成为活人威胁,还要立即葬身火肆。 掩去眼底痛色,朱正抱拳应是。 书墨对赶来的士兵们叮嘱完事宜,便回到郁烨身边。 “公主,先回衙门吧,老幼妇孺,属下皆已安置在那里。” 第二百一十一章 楚颖来犯 回到衙门时,郁烨一松手,阿囡便朝着她阿娘飞奔而去。 “娘!” “阿囡!” 阿囡娘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禁不住落下泪来。 郁烨草草巡视一圈,发现衙门里差不多安置了几十名妇孺老人,她们脸上多惊魂未定,或是时不时朝门口张望,等待亲人来领自己回家。 见郁烨进来,张青立马上前,“公主,这衙门里的百姓们只是极少数,其余或躲藏在家,或……齐齐涌入城门口,想要出城。” “出城他们便安全了吗?”郁烨蹙眉。 据她一路北上,整个西境可是没几个安生地方。 “臣倒以为。”张青略一迟疑,道:“若是继续让百姓留在城中,对于血狂人来说,如笼中之鼠。” 微微沉吟,郁烨眸色渐深,她转向瘫坐在台阶上,怀里还抱着蛇笼的莫辕风。 “血狂症,你无可解,所以两年前才选择将那批血狂症人活活烧死对吗?” 打来笼盖的指节一顿,莫辕风扬起头:“可解,但是还需时间。” 此话一出,张青眼中光华闪动。 “能解便好,能解便好啊!”他一拍双手,复又朝莫辕风道:“神医需要什么!臣立马派人准备!” 莫辕风轻哼一声,撇了一眼同样表情渐缓的郁烨,抱着蛇就要朝里屋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住,转过身指向张青。 “你过来,待我理张单子,限你们一日之内备好。” “好好!” 待两人进入房中,嗵地一声,门被紧紧关上。 既然莫辕风答应要治,就定有希望,若血狂症能解,晋雍一大威胁便迎刃而解。 至于那些突然冒出来的血狂人,实属有些古怪。 郁烨转过身,想回到街市上查探一番状况,若有时间,便顺道前往城门处,劝导那些想要出城的百姓。 周遭情势难测,相比之下幽州城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他们想要内撤,恐怕也会死在东返的路上。 王生安抚妻女几句,见郁烨要出门,便要跟上。 “阿爹?你又要出去?”阿囡拉住王生的手小声问。 “阿囡乖,爹爹有重要的事去做。” “外面怪物咬人好危险!爹爹不要去留下来好不好!” 低下身,王生将手放在阿囡肩上:“阿爹要去打跑那些怪物,当英雄,阿囡不是最想爹当英雄吗?” 阿囡没有丝毫犹豫,直拽住王生的手臂:“我不要爹当英雄了!爹留下来陪我!” 王生动了动手臂,发现阿囡手脚并用地缠住了自己,死死不放。 对上阿囡执拗的目光,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后看到妻子朝他怒了努嘴。 看清妻子口型,他恍然大悟一般,“我要是不去,你公主姐姐被怪物咬了怎么办!” 听到这话,阿囡脸上露出犹豫神色。 他不想阿爹出门,也不想公主姐姐被咬。 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阿囡才堪堪松开了手:“那阿爹要好好保护公主姐姐哦。” “阿爹答应你。”王生摸了摸阿囡的头,又给其它几个捕快嘱咐几句,立刻跟上了郁烨。 直到再次出了衙门,郁烨才发现身边换了人。 看出郁烨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王生立即开口:“公主,书大人与朱大哥去了城门守卫处。” “嗯。” 得到答案,郁烨便开始默默思考着对策,莫辕风制成解药还需一些时日,所以在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便是把伤亡降到最少即可。 还有件极为重要之事,那便是尽快弄清私牢里那批药的下落。 王生跟在郁烨后头,总感觉头也不是脚也不是,心里还刺挠地厉害。 他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那股子感觉是什么了。 愧疚。 他不满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公主许久,于是次次同她呛声。 但偏偏公主的话都能恰如其分地解决问题,瞻高远虑,遇事镇定自若,同张青一般,仿佛她在,就有颗定心丸落在肚子里。 更何况她这次还在危机之时救下了阿囡。 “公主。”他扭扭捏捏,终于从牙缝间挤出两字。 “何事。” 刚应声,郁烨就瞥见不远处的尸首,快步走上前去。 王生赶忙跟上,却见郁烨正蹲下身神色凝重地打量着地上的尸体。 他话头一噎,将肚里酝酿的话吞进肚子里。 这般道谢不够诚恳,虽公主看上去什么都不需要,但自己还是要用点东西聊表谢意。 在心里进行一番自我劝导后,他敛声屏气,尽量缩小了自己存在感。 郁烨盯着那人血脉偾张的脸许久,又将视线移到渐渐僵硬的手上。 她拿出手帕覆在其手腕处,然后抬起查看。 王生顺着郁烨的目光,也注意到尸首的异常之处。 这人明明穿着朴素,分明就是寻常百姓,可这手臂上却是刀痕剑伤皆有。 当他愣神之际,郁烨已经站起身来。 也不知他心中猜测,能否与公主不谋而合。 正在王生想要询问出声之时,郁烨反而先开了口。 “走吧,去城门看看。” “是。”王生应诺。 这城门还有些距离,王生揣揣想,公主体弱,自己还是需要去给她寻驾马车,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便有个士兵着急忙慌地寻了过来。 那士兵勒住马绳,翻身奔至郁烨身前跪下。 “公……公主!不好了!楚颖军队来犯!就堵在城门外!” 郁烨心下一惊,面色不改,她来到跪地士兵身前,出声问:“主帅何人?” “我听那些人说,是楚颖二皇子,谢琉。” 郁烨并没有多大反应,她知晓这谢琉对自己多有介隙,也知谢琉对晋雍野心勃勃,但没有料到他会来的这般快,还先对自己所在的幽州下手。 这是偶然,还是故意为之?那谢予迟呢,他留在婆罗国还是回了楚颖? 没有多想,郁烨快步来到马前翻身上去,上马动作利落非常。 “公主!您小心些!”王生看的心惊胆战,连忙冲上去提醒。 郁烨轻飘飘地瞥他一眼,重新坐正身形。 “驾!” 眼见她持缰绳而起,马声嘶鸣,未几时便绝尘而去。 余留两人面面相觑。 幽州城外,数道印着楚字的黑底白边幡旗被劲风吹扬,从马鼻喷出热气混杂马蹄声,铁骑踏进翻开的黄泥中,成千亮堂堂铠甲映照出城墙轮廓,士兵笔直站立,一眼望黑压压地一片。 掠地而起的秋风越来越大,却被持着刀枪的军队生生阻停。 同城外一片肃杀相比,这城墙里头乱糟糟一片。 背负大小包袱的百姓焦急地在紧闭地大门前周旋,怨声载道,对守城侍卫的劝导充耳不闻。 他们似乎对侍卫口中所说外面有楚颖军队围城之事将信将疑。 书墨立在城墙之上,遥遥在望,朱正随侍一侧,看着一眼望去的军队,心中涌上浓重的不安。 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 第二百一十二章 谢琉是个大傻逼 风卷残雾,一眼望尽平坦阔地,黑云与散横开带着余晖的夕霞割裂天际。 地上围城之人同天上头的黑云如出一辙,片片黑甲散发着压势,似无数只黑瞳弩张,虎视眈眈觑待猎物。 楚颖军队并没有动作,但已蓄势待发,似乎下一刻便要推倒这城门。 为首的谢琉一身戎装,红衫铠甲,肩上护甲冷光迸现,他于距城门七尺之外站定,盯着城上之人,长眸微眯,唇角笑意渐深。 “书侍长,既然你在这里,那想必景宁公主也在城中了?这真是莫大的缘分啊!” 书墨冷冷看向下方之人,淡声开口:“二皇子殿下不必拐弯抹角,今日你举兵城下,到底有何目的?” “好说好说,本王这军中有几名逃犯似乎入了幽州城,请侍长打开城门,容本王搜查一番,将逃犯抓捕惩办。” 若仅仅只是抓逃犯,费得着带八千精兵兵临城下,只有傻子才信这一套托辞,他谢琉的占城之心昭然若揭。 “侍长可是见外了,凭本王与公主的交情,难道不可通融一二?” “什么交情!”书墨面上已有愠怒:“公主久居京雍,在西境之时也未出蒋家所辖区域,怎可能与二皇子往来,倒是殿下狼子野心,今日倒是不择手段起来。” “不择手段?”谢琉听到这话,竟大笑起来:“你久居京雍城,难道没有去城中问一圈,这个词不是惯常用来形容景宁长公主的吗?” “住口!公主之事岂容得外人置喙!此处为大雍地界,二皇子所作所为已然越界,若不想挑起两国争端,还是还是劝殿下早些撤兵为上!” “看来本王是同书侍长谈不拢了。”谢琉脸上露出状似惋惜的神色,但不过片刻,便又恢复笑意盈盈模样。 “二皇子与书墨本就无法相谈。” “那便请侍长将公主请来,本王同她似乎更能有商榷余地。” 书墨冷笑一声,道:“殿下还是歇了这念头吧,公主早已归京。” “是吗?” 谢琉轻叹一声,挑眼环视城上一周,目光慵懒。 “既然侍长坚持不肯相让,那本王只好自己进城去搜了。” 说完,他目视前方,举起手便要发号施令。 两方皆持立兵刃,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朱正不禁咽下口水,头一回遇上正儿八经的两军交战不说,他们还处在弱势一方。 他们区区三千兵力,还多为老弱青稚,怎抵得上人家八千精兵? 正在他忧心如焚之时,一道清冽纯净的声音传来,如涓涓溪流浸润了漫天沙土荒城。 “二皇子殿下如此心急,仅仅就是为了军中那几个逃犯?” 直到那抹深青色的纤瘦身影出现在城墙之上,谢琉笑意更深。 “景宁公主,别来无恙。” “公主。”书墨朝郁烨行礼,欲言又止。 “怎么,难道你要等他破了城才愿意告知于我?”郁烨目不斜视,淡漠视线落在底下黑压压一片士兵身上。 “属下知错。” 郁烨摆摆手,书墨便退居后侧,朱正见状也随着他站在郁烨身后。 “二皇子殿下。”郁烨冷静开口:“方才你提出的要求孤已听得一清二楚,抓捕逃犯无伤大雅,但国威不可破,孤能做出的让步,就是替你将那几名逃犯抓住,亲自送还你手中。” “这样啊……” 谢琉盯着郁烨的方向,思虑半响后悠悠开口。“公主所言不失为一个稳妥的法子。” 他眉眼弯弯,眼中狡黠光芒一闪而过:“不过,公主还得答应本王的一个条件。” 朱正此时已按耐不住,他浓眉一拧,红着脸冲上前高吼道:“姓谢的!你这是得寸进尺!” “朱正。”郁烨语调上扬,轻斥一声:“退后。” 虽心中愤愤不平,朱正还是按耐住出声反驳的打算,规规矩矩地后退站好。 他后来一想,交涉都是上头干的事,自己冒头呛声,也只是为了给公主壮壮势,免得遭人欺负。 “什么条件。”郁烨面上波澜不惊。 “还请公主将藏于城中的那批药归还于本王。” “药?” “公主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谢琉看了看指尖,漫不经心地开口:“这药是什么,你应当最为清楚。” 朱正忍不住转向郁烨,他倒真没有料想到,这毒药竟能引来楚颖的人惦记。 可东西确实被人运走了,拿什么交? “王爷说的那东西,早已不在幽州城中。” “公主以为,这般说辞便能将本王敷衍过去?” 见郁烨久久没有出声,谢琉道:“本王给公主三日准备,毕竟这抓捕逃犯,也是需要时间不是。” 说罢,他便调转马头准备返回营帐。 “啊,对了。”忽的,谢琉又回过身来,冲着对面招了招手。 “公主心思实在变化无常,本王提醒公主能顺利履约,否则……” 就在谢琉说话间,只见士兵押解着几十人走到城墙前,郁烨认出这些人便是关上城门前出逃的百姓。 “你要做什么?”郁烨垂下眼,目光不移地落在那些瑟瑟发抖的人身上。 “公主无需紧张。”谢琉驱马来到被缚的百姓跟前,巡视一般打量着他们。 “既是要给公主提醒,怎会仅说说而已,当然要做出些实际行动。” 他眯起眼,在众人的注视下,轻飘飘地开了口:“给本王杀。” 一声令下,守在那些百姓身后的士兵便举起刀,冷光闪过,地上喷洒的鲜血散开,如妖魇绽放的花一般。 人接二连三的倒下,但谢琉并没有将这所有的百姓杀尽,余下的十几人没想到遭遇如此祸端,或被吓得屎尿尽出,或呜咽哭泣,也有的大声喊叫饶命。 “所以嘛……”谢琉的瞳眸似乎也染上一丝血色,勾起的唇现出残忍笑意。 “公主就不用想着怎么逃走,这幽州城已被本来派人围守,至于救兵,恐怕也是妄想。” 且不说郁烨求助的信能不能送出去,离幽州最近的西境军营也是几近千里之外的张掖,三日之内赶过来几乎不可能。 “你是拿这些人的性命来威胁孤?” “显而易见。”谢琉冲郁烨眨了眨眼。 郁烨摇摇头,慢慢道:“你怎知,孤会在意这几人的性命?” “公主说的没错,本王都忘了,在京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景宁长公主,惯常是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 “既然这样,那本王也无需顾忌了。”他侧过身,对刀刃上还沾染热血的士兵开口:“你们都听见公主的话了,继续吧。” 故意一般,他们将那些无力挣扎的百姓一个个的斩于刀下,还未等那些人露出惊恐神色,便已成为刀下亡魂。 同第一批死去的人相比,这些人中有诸多妇孺,以及尚在哭喊的儿童,朱正不忍看到这副画面,便朝着郁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主!救救他们!” 由此可见,谢琉在逼杀战俘也有一套变态讲究,他先杀壮丁,接着是妇孺老人,最后连孩童也不会放过。 不到片刻,城下妇人已寥寥无几,马上就要轮到那些孩子。 郁烨紧紧盯望着下方,目光晦暗不明,扶在城台上的指尖慢慢嵌入泥墙中。 那些孩子满脸污渍泪痕,因恐惧而止住了哭声,惊恐地望着即将结束他们生命的刀刃,瑟瑟后退。 “公主……”书墨也无法避免担忧那些过于弱幼孩童的性命。 妇人们皆已浑身是血,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士兵手中的刀刃慢慢抵上孩子娇嫩的脖颈,好像下一刻便能将白皙的皮肤划破…… “住手。”郁烨忽的出声,语调暗哑。 “孤会按你所言,所以留下这些孩子的性命。” “公主这般爽快就对了。”谢琉说着,示意手下士兵停下动作。 “三日后,本王便静待公主佳音。” 第二百一十三章 莫辕风也是傻逼 回衙门的路上,郁烨显得愈发心事重重。 谢琉如约撤离,但也不会离幽州城太远,此刻这里就好似被毒蛇盯上的猎物,蓄势待发时刻准备一口咬住吞下。 “那什么,这就叫屋漏偏逢……落大雨!谁能想到楚颖那群瘪犊子这么快就攻了过来,就瞅紧机会呢!”朱正走着,愤愤不平。 “还有啥楚颖逃犯,明显就是借口!” “公主……”朱正一拍头,心里实在安定不下来,那私牢里的东西早就被人运走,就算他们为了活命想向谢琉妥协,可也没有可交出去的东西。 三日过眼即逝,最终还是得面临垂死挣扎的一战。 “您答应他的条件,是不是已有应对之策?”他凑上前去小心询问。 郁烨摇头,淡淡开口:“并无。” 她留下书墨守在城门处,时刻观察谢琉动向,而她则是准备回一趟衙门同张青商议。 朱正心头一堵,随即又想到还有三日,这办法可以慢慢想,不急于一时,这样想来就稍稍舒心,他讪笑着:“无妨,那什么二皇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吗?我们为何要按着他的来!” 原本只是打着鼓气作用,朱正没想到郁烨竟然笑了,还一本正经的说道:“你说的对,我们不能顺他的意。” “啊?” 朱正没听明白,却见郁烨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朱正,有件事需要你带几个身手不错的去完成。” “是……” 在朱正懵懵懂懂的表情下,郁烨朝着她招了招手。 一时间,幽州城被围困的消息传遍整个西境。 百姓自然惶惶不安,如今世道本来就血狂横行,加上外敌来犯,整个幽州似乎处在风雨飘摇中。 整整三日,城中安静的不像话,各处似乎都弥散着压抑气息。 除了成日守在边防图前的郁烨,莫辕风也是闷在房内未曾踏出一步。 明天便是履约之日,郁烨停了笔,侧头看向趴在自己桌前的阿囡。 “还要写吗?” 阿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要写什么了。” 郁烨收回视线,转而落在纸上。 “阿爹,阿囡希望你能胖一些,每回你抱着我都硌人。 我把阿娘的发带弄丢了,所以阿爹,我决定下次不要你回家带糖酥饼了,你再给阿娘重新买一条吧。 私塾的先生也是你的老师吧,他上次为了逗我,说起你小时候偷鸡还装黄鼠狼叫最后被打的故事…… 那次爹被街尾刘寡妇打,是我说漏了嘴,但是她脚臭还打鼾是真的呀…… 还有你的裤腰带是我给剪的,为了偷鸡蛋我用它绑了母鸡的嘴。 你藏在灶头下的喝酒钱是我告诉阿娘的,她说我告诉她就给我买糖葫芦吃。 嗯……没有了。 阿爹,生辰快乐。” 除了最后一句,郁烨还以为阿囡是在向他爹王生写悔过书。 将信对折放进信封里,郁烨抬手递给了阿囡。 此时,正好书墨与张青一起走了进来。 “阿囡!你怎得又跑过来了?”张青以为阿囡缠着郁烨不放,语气便稍微重了些。 “公主姐姐允许了……”阿囡抱着手里的信,可怜巴巴地望着张青。 “出去寻你娘,大人有事要做。”张青放缓语气,揉了揉阿囡的脑门。 见阿囡一溜烟跑出了门,张青恢复严肃神色。 “公主吩咐的事已准备完毕,但唯有一点还望您能改变主意。” “什么?”郁烨重新回到桌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 “由臣代替公主前去同谢琉对峙,您应随其他百姓撤出幽州城!” 郁烨没有立刻拿笔,而是坐了下来,顺手将茶杯捧在手中:“谢琉此人疑心甚重,若我不出现,恐怕计划难以执行。” 现在这般形势,负隅顽抗已成必然,谢琉手段狠辣,若占城定会残杀无辜百姓,所以她们就算无法守住幽州城,也得先将百姓送出去。 她派朱正带人暗中出城查探,果然发现各处都有楚颖士兵巡逻,但三日观察下来,还是让他们寻出了漏洞。 所以郁烨打算在她同谢琉对峙之时,也是他们放松警戒的时候,将城中余下百姓撤离。 如谢琉所言,她不能寄希望于朝廷,乾安帝生死难测,郁广冀巴不得她死在幽州,至于其它人,恐怕都是自身难保。 “公主,我们会尽量拖延时间。”书墨目露焦急,也出言劝导。 郁烨抬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下一口:“既然是我与谢琉定下的约定,就必须我去赴约,而且还有诸多疑问,我需要从他身上获取答案。” 似心有所感,张青忍不住发问:“公主是怀疑,陈振运药一事同楚颖有关联?” “是。”郁烨站起身来,将茶杯搁置桌上,于两人身前慢慢踱步。 “我一路西行以来,自血狂症出现伊始,便有若干证据上掺杂着楚颖的影子,无论是马贼寨,还是谢琉突然出现在晋雍。” 听到这里,张青不由得心里一惊,于是出声道:“谢琉他……居然还入过晋雍境内!” 郁烨微微一笑:“楚颖二皇子自然是个胆子大的,他勾结睿王郁广冀,不知背地里做了哪些交易,在我离京时,他们看似撕破脸皮,但利益摆在面前,难保他们没有故态复萌,沆瀣一气。” “睿王!他怎么敢!”这回张青着实气极,他一手拍在桌上,茶杯险些抖落在地。 书墨将张青的反应收入眼底,不禁暗暗地想,若是让他知道公主还将楚颖太子藏在自家府上,那不得气晕过去? 郁烨倒是面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她停在张青身前,继续道:“诸事摆在面前,由不得我退后。” “公主……”张青平息怒火,语重心长地开口:“您是陛下的血脉,若是您出了什么事,让臣如何向陛下交代!” “父皇他在宫中,也是生死未卜……”郁烨唇边露出一抹苦涩:“夜中难眠之时,我也常常想过,那时一意孤行来到西境是不是错了,留守京雍,我至少还有法子知晓父皇安危。” 见郁烨这幅模样,张青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继续想要出声劝阻,却被郁烨当即打断。 “太侍,我身上也流得是蒋家的血。” 此话一出,成功让张青将话堵噎在喉中。 蒋家满门忠烈,以战场为坟冢,无一人弃城而逃。 他呐呐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臭丫头,你怎么想的你!啊?” 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声音,一股浓烈的草药味自门被重重撞开之后便在房里萦散开来。 手里还捏着几只蝎子,莫辕风径直冲到郁烨跟前,抬起手晃晃悠悠。 郁烨瞥见他手里的东西,忍不住后退几步。 “蒋铎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犯得着你去遵从?” 倚靠着案桌,郁烨揉了揉额角。 这人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 “书墨,太侍,你们先出去。” “对对对!我看你们就是对她说不下重话!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滚蛋!”莫辕风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 书墨对上莫辕风的目光,犹豫片刻,便同张青走了出去。 门刚被重新关上,倒是郁烨先开了口:“解药什么时候才能制好?” “先不说这个!”莫辕风摸索到一把椅子坐下,大有一番不说过郁烨誓不罢休的架势。 “你不会武功,又不和咋们一起出城,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张青是谁?你还怕他拖不了一个谢琉。” 郁烨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倒了一杯茶放在莫辕风手边的桌上。 “幽州被围的消息想必已传到京中,且不论乾安帝,蒋家和瑾王知道你身处幽州,也会想法子救你,何必自己上前头去寻死?” “我不想他们淌这摊浑水,再者,郁广冀步步紧逼,他们也只怕是有心无力。”郁烨淡淡回答。 “你太轻看他们对你的在乎程度了。”莫辕风用手敲击着桌面,他手里的蝎子将蝎尾扎进了他的手背。 “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估计豁了性命也会对付楚颖。” 郁烨似乎早已对习惯这人的猎奇程度,就算目睹他手逐渐发青发紫也是见怪不怪。 “不管如何,郁晚晚,你必须同我一道先行离开,我保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京雍城。”莫辕风斩钉截铁的说道。 “不可能。”郁烨也同样态度冷硬,丝毫不肯让步。 莫辕风被郁烨态度所刺激,想也没想便开口说:“你这般将性命置于危险当中,可有想过对不对得起你的母亲!” “住口!” 郁烨眼睛冰冷,紧盯面前目光无神的苍老男人。 “谁都可以提起母亲,但你不配!” “我母亲身死西境,至今未能查清原由!明明是有人害了她,你不仅不去寻找真相!还拿着那把破二胡顶着神医的名头四处游荡,如今你在枫芜村种那些枫树又有什么用!你口口声声说的那些爱慕之情,就来的这般廉价?” 莫辕风一时语塞,面上露出怔然神情。 郁烨说完,别过目光,掩去眸中汹涌而出的悲怆,她眼尾发红,微湿的眼眶内像是含着场刚刚止歇的大雨。 “当年我亲自送母亲出宫,迎回的却是一抷骨灰,待四海平定,朝堂安稳,父皇收复山河后,他失去了妻子,我与兄长没了母亲,十余载的岁月,在那些豺狼虎豹眼下,好不容易我有能力将事实真相查清,你却擅自将我记忆抹去,让一切付出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我想要真相,想害死母亲的真凶付出代价有什么错,两年前我陷入死绝之地,还是从鬼门关爬了回来,无论是重蹈覆辙,陷入两难境地,我亦无悔。” 她握紧了手里的暖玉,咬牙出声:“若失去记忆是我重新能够站立起来的代价,那我情愿不要这双腿。” 一时间房内沉寂下来,茶水慢慢凉却,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良久,莫辕风似舌头发酸,幽幽叹息出声:“过来,我替你解针。” 解……针?难道她脑子里还埋了针不是? 若是换了别人倒是天方夜谭,只不过这人是莫辕风。 郁烨睁大了双眼,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打转,接着清了清嗓子开口:“你……不会骗我?” 要知道他药晕一个人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骗你做什么!快些过来,趁我未改变主意!”莫辕风站起身让开,示意郁烨坐在椅子上。 郁烨将信将疑地来到他身侧坐下,摆正身形。 莫辕风没好气地将失了生息的蝎子丢在地上,一只乌青的手就朝着郁烨头上探去。 粗槁的双手解开郁烨挽起的发髻,墨发倾落而下,他十指并用,摸索在后脑的各个穴位。 作用在头上的力道有些重,除了微微钝痛,郁烨还感到后脑处一阵热意。 “接下来会有些疼,你且忍着。”莫辕风在身后开口,语气冷硬。 郁烨默默地将手放在扶手处,咬紧牙关。 话音刚落,一道尖锐的刺痛便从某处传来,由点扩散至整个头上,似有千脚长虫在颅内爬过,只叫人头皮发麻。 接着便是带着温热的金属触感与皮肉的摩擦感,缓缓抽离。 她忍不住闭上眼,微微瑟缩,腿部发颤,却依旧挺直身子。 “还有两针。” 阵痛缓过,她微不可察地呼出口气,再度握紧了椅把。 再次抽针的位置在颅顶下方,痛感愈发清晰,她忍不住想要蜷缩避开疼痛,可清醒的意识告诉她不可动弹,窗外漏进的柔光中,可以看见郁烨睁开了眼,眸光混沌,虚弱不定。 直至最后一针抽离,郁烨忍不住颤抖,大口大口喘息,额头布满密密麻麻的冷汗。 但没有她意料般,所有记忆一同涌现出来。 略一侧头,无意瞥见莫辕风手里三根细长的银针,郁烨心里头一阵恶寒。 “我所能做到的事也仅止于此,接下来能否全然恢复,还需得靠你自己。” 莫辕风将针收进袖口,面朝着郁烨方向停立在原地。 郁烨一抬头,目光便撞击空洞的眼瞳中。 忽而见他弯了唇角,脸上似萦绕着若隐若现的阴霾。 “事已至此,我倒希望你尽快想起一切,说不定到了那时,你就愿意回京报仇了。” “什么?”郁烨心里一惊,慌忙站起身来,可头脑一阵晕眩让她忍不住又坐了下去。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她忍住不适艰难发问。 莫辕风转过身,道:“按你所言,一切皆由自身决断,所以我半个字都不会向你透漏。”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恢复记忆 夜间,莫辕风房内。 桌椅床上各处都摆放着瓶瓶罐罐,还有各式各样的药草,笼里的毒虫。 莫辕风的宝贝“女儿”,也就是那条银环黑身的毒舌娇娇被关在篓中,一旁斜放着个唢呐。 而他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不出几时,一道黑影便偷偷摸摸的开了门,确认房里确实无人后,他便将整个身子探进去。 趁着天黑,他缓缓挪动身影,摸索到一处柜台前。 令人费解的是,这人似乎十分熟络房中环境。 轻松打开柜门,他将手伸向那包总纸密封的药粉。 这是私牢剩下的仅能引起血狂症的药粉,由莫辕风保管是为了方便他研制解药。 只见他动作迅速的将那药收进怀中,又换上了包外表一模一样的纸包放了进去。 做完这些,黑影迅速离开,房间又恢复如常,仿如从未有人踏足一般。 翌日,天明未多久,便有侍卫来报谢琉已带着军队守在城门外。 郁烨推开房门,纹着莹白剑兰的竹青衣袍勾勒她纤瘦身形,盈盈一握的腰间挂着块与她衣物气质截然相反的墨玉,许久未施粉黛让她眉眼愈发清丽脱俗,唯有眼中那抹凌冽才让人同京雍城那位矜贵的长公主联系在一处。 她微微蜷握指尖,垂眸而立,细绒的睫毛沐在难得的暖煦光晕下。 光线实在刺眼,而且这刺眼,让人有了莫须有的虚幻感。 郁烨抬手去遮。 今日一去,同谢琉撕破脸皮已是必然,幽州失守恐怕也无法避免,那么她要做的,就是竭力争取更多的时间,为撤离的百姓谋取生路。 无论如何郁烨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不再是以谋害者的身份出现,而是这座城的庇佑之人。 她放下手,缓缓踏出院落。 来到衙门口,所有东西已备下,足足十余架马车。 除了书墨张青,衙门的那几个捕快都出现在了这里。 郁烨刚出现,黑耗子就连忙将一小物件收进袖中。 “公主,一切就绪。”书墨上前,对郁烨俯身道。 “好。” 郁烨迈上马车,发现已有个人坐在了里头。 是莫辕风。 怔愣片刻,郁烨镇定自若地踏进,待坐定后,她才幽幽开口:“你怎么来了。” “哪个兵营没有一两个军医?你那临时凑起的军队大半不是老头就是半大孩子,我能救个也算积德。” 听出他语气间的讽意,郁烨淡淡出声。 “我并未强迫他们。” 莫辕风自然知道郁烨没强迫,加上衙门那几个人,他们想要强征兵役也没这个能耐。 坐在马车内,听着车轮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街市间,不知从哪处传来戏起锣鼓声,楼里唱的,正是送征行。 又行几里,戏里的咿呀唱调渐停,取而代之的是细碎的抽噎声,由近延伸而去,仿佛悠远绵长,渗进了车队间所有人的心里。 一路上,家户紧闭,让人恍然觉得这幽州已然成了个空城。 但不时能听见窗枢门栏被推动的细微响动,露出道道窥探的双眼。 这城中的百姓不敢迈出门,但是他们知晓有位公主在替她们开路。 开辟一条艰难的生路。 莫辕风掀开轿帘,发现竟陆陆续续有几个身影静立街道两侧,似在目送他们。 人越来越多,他不禁心下一动,又想起昨日他听到的话,立刻侧头觑向郁烨。 “你真不会打算以身殉城吧。” 郁烨闻言,朝他投去淡淡一眼,“不会。” “想来也是,毕竟你还未替你母亲报仇。”说话间,他的视线落在郁烨腰间。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我们长公主殿下也有不舍之人呐。” 郁烨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用衣袖遮住了墨玉。 “品貌俱佳,是块好玉。”莫辕风靠在后榻,双臂环胸,如是说道。 都言好玉在不同光线下呈现的色泽也不一,轿中昏暗,墨玉多深遂沉黑,如潜池中蛰伏蛟龙之瞳。 而在日光下却显得玲珑剔透,散出泠泠光泽。 于是曝于城墙之上,郁烨那块墨玉显得尤为夺目。 “何其有幸,今日能在此再见到公主。”谢琉只着一身月白锦缎长衫,手中依旧持着赤色佛珠,乍一看谢琉不是来赴两国交战之前的谈判,倒是像请客吃茶的。 “怎么,二皇子是料定了我不会赴约?”郁烨冷眼相看。 “哎,这也是被公主坑害怕了。” 谢琉转动手中佛珠,道:“话不多说,公主,本王的东西呢?” 郁烨抬了抬手,她身后便有几个侍卫抬着用白布包裹之物走上前去,来到城楼前站定。 “扔下去。” 一声令下,他们纷纷将抬起的重物毫不留情地丢下城墙。 那白布包裹并不紧,风一吹便将里头的东西露了出来。 待人们看清,才发现那是一具具僵硬的尸体。 谢琉一眼不眨地看着尸首全然摔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这便是二皇子要求的第一种东西,楚颖逃犯。”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既然是逃犯,又怎么变成了尸首?” 郁烨冷噗出声,“二皇子,这些乃是幽州城突然出现的血狂症病人,看其衣着打扮,孤原以为是城中百姓,可细查下来,这些人可是你们楚颖士兵啊。” “哦?”谢琉的目光意味深长。 “你的逃犯,还是得了血狂症的逃犯,却闯进幽州,伤孤这大雍子民数人,若不是受人指使,孤实在想不出别的原由解释。” “公主可要谨言呐,本王可不知这些血狂症病人是怎么出现在幽州城的,而且,你怎知他们就是我的人?” “是吗?”郁烨笑了:“二皇子可睁大了双眼去看看,他们所着内衫,可都是楚颖的军营缎料,下回再想混进晋雍,脱光了再换方得稳妥!” “不愧是景宁公主,果然是见多识广。”谢琉拍拍手,变换了神色。 “不过这逃犯似乎是到了你们城中才感染了血狂症,毕竟,只有你们幽州城内才有那档子药才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郁烨反问。 “正因为你们陈大人藏的那些药,才使得幽州,哦不,整个西境染上血狂啊。” 郁烨不敢相信,难道往西境沿路上所有血狂病,都是以私牢里那批药为祸端? 她细细思虑,据张青所言,陈振内逃不过半月前,而且幽州城一直未出现病人,所以他应只在私牢内试药。 至于几个卖菩萨像招摇撞骗的人确实是从私牢里拿的货,白柘那晚所烧缴的药物也并没有多少,绝对达不到感染整个西境的量。 而且那些马贼明明就是楚颖的人。 所以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谢琉带着楚颖士兵将血狂传入晋雍,要么就是正如他所言,陈振许早便不知从哪处弄来这药,并不小心传散了出去。 但是有一点肯定,谢琉如此清楚私牢里是什么东西,就意味着他与陈振乃一丘之貉,谁都脱不了关系。 “这仅是你的一面之词。” 郁烨缓声道:“事实真相孤并不在意,只希望将第二样东西交付之后,二皇子能够退兵。” “那是自然,本王向来就是明事理之人,既然目的能够达到,就不会步步紧逼。” “不过……”谢琉凤眼一挑,话锋突转:“公主可还得应下本王一事。” “说!”郁烨的语气明显已有些不耐烦。 “从今往后,公主需得与楚颖太子划清界限,至死不得相见。” 郁烨眼瞳紧缩,面色陡然一沉,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拳。 两人的话清晰地传到城墙上头其余人耳中,尤其是莫辕风,一听这话,再联想到自己在郁烨身上瞥见那玉,脸色瞬间奇丑无比。 果然!这母女俩尽是招惹那些不该招惹的人! “怎么?公主做不到?”谢琉问。 他观察郁烨良久,见她迟迟不开口,于是便道:“两人本就是注定南辕北辙,若横加纠缠,也只是徒劳。” 且不言郁烨能否从晋雍独善其身,而且异国通婚,辈位不上妻室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你……喜欢谢予迟?” “什……什么?”谢琉似乎没有听清,但脸色已经变得扭曲起来。 “若不是你喜欢他,为何一直干涉孤与他之间的事。” “自然是为了顾全大局!而且……本王……不是断袖!”最后几个字,谢琉几乎是一字一字从齿间咬出来的。 “是吗?可上回你不是在男风馆……” “郁烨,闭嘴!”注意到身边的随侍统领想要看热闹却不敢的模样,谢琉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吼出了声。 话题突然转变至此,众人也是始料未及。 而且信息量太多,根本来不及消化。 “那这条件孤便无能为力。”郁烨转过身,对尚处于痴愣状态的朱正招手。 “把东西送下去。” “是……是!”朱正反应过来,连忙下了城楼。 此时,书墨正好走上来,与面色有异的朱正错身而过。 “怎么样?” 书墨颔首,低声开口:“城中百姓已暗中撤去大半。” “好。” 忽然,书墨一把抓住郁烨的手腕:“公主,现在撤离还来得及。” 郁烨愣然望向他,随后缓缓抽回手。 “你说的没错。” 她转过头看着城门被打开,两马车用纸袋包裹的面粉被运出去,不紧不慢地开口:“将莫辕风打晕然后送出去吧。” 这天下人还需要他的解药。 “公主!”书墨急切开口:“你不是答应……” “书墨。”郁烨截断了他的话,视线转向一侧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士兵们。 “你看他们该死在这里吗?” 书墨明白郁烨话中之意,不由得心生伧然。 “您与他们……自然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郁烨垂下眼眸,神色凝重而专注。 “你看他们其中,有的年近七旬,有的还未达弱冠,可他们为了这生活数年的城,为了他们身后的妻女亲人,毅然决然地站在这里,以弱势之躯,抵挡对面数以千计的刀刃。” “也许谢琉不会发现……” “你也知晓,这是不可能的。” 郁烨说着,将目光放在了城墙前正缓缓割开车架纸包的士兵上。 时间缓缓流过,就在那士兵捻开手里的面粉,目露惊讶神色。 在他欲回头禀报之时,郁烨一把夺过身侧士兵背上的弓箭。 张弓,拉弦,瞄准。 “回禀殿下,这是面粉……” 那士兵话刚刚说完,一道利箭破空而下,径直穿透他的胸膛。 这箭如信号一般,只见城门口的守卫死命拉扯这铁链,欲将沉重的城门合上。 “投石,放箭!”郁烨的声音接着响彻在楼城之上,无数呐喊冲杀声紧随其后。 一时间,所有城楼上的士兵开始动作,射出的箭与巨石倾泻而落,只底下的军队们猝不及防,有的中箭,有的则因马匹受惊而摔到地上。 原来在他们一来一往的谈话间,郁烨就开始准备一切。 也正是突如其来的变故,才让谢琉突然回想起来,这城墙上独立的羸弱女子,也曾是驰骋于疆场的蒋家女将。 见诸多士兵因突如其来的攻击而丧命,他死死盯着上方的郁烨:“负隅顽抗而已,楚颖将士听命,攻城!” 一时间,嘹亮的嘶喊声此起彼伏,扣人心弦,城下楚颖士兵接踵而至,如蚂蚁密密麻麻地朝上涌去,搭梯爬城身影,如波浪般冲啸。 无论是楚颖还是幽州守城士兵,他们口中,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声,有的为了赢得胜利攻下城池,有的却是为了保家卫国,佑护土地与亲人。 这种交杂在一处的喊声,互相传染,消褪了畏惧战争的恐惧,纵观血染身躯,还有颗活跃的心脏在跳动。 空中箭矢如急雨般落下,滚石砸去,或穿进血肉之躯,或落入地面,有不断地兵士中箭倒地,也有城墙上的人被刀砍落。 但始终寡不敌众,在城楼上的士兵一批批补缺之时,守城将领已寥寥无几。 隔着火光箭影,谢琉的视线穿透尸山血河,同郁烨冷漠的目光交汇。 朱正与书墨守在郁烨两侧,将冲上来的楚颖士兵击退。 “张青呢?”收回目光,郁烨躲过一把长枪,用气息不稳的声音询问。 有些心虚的朱正没有回答,只是在以剑格挡之时向书墨投去一个眼神。 书墨立即开口:“城墙后,应该同莫辕风在一处。” “不对。”郁烨忽然冷了声调,朝着右侧方望去。 只见张青已换上一身戎甲,手持长刀狠劈向对面的敌人,而且他身上已然有几处伤痕。 一个身居朝堂数年的文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而且还是在年老负伤的情况下。 心中埋下疑问,郁烨就会忍不住继续寻找答案。 她往后退身,躲过刀剑朝左奔去,探寻的目光在错综的面孔中一一掠过。 王生,还有……黑耗子。 怎么回事,她不是派了黑耗子去撤离百姓? 同样怀有疑问的还有王生。 “你怎么回来了?” 黑耗子稳住持刀的手,高声回答:“你们在哪儿我便在哪儿,我熊壮不是孬种!” 来之前他早已吞下药,这时才感觉全身力量在逐渐凝聚。 鼓起勇气,他大吼一声,直直冲向攻来的士兵…… 城楼上。 尽管她掌握先机,可对方人数实在太过,没过多久,她们这方已渐渐处于劣势。 看着众多士兵接连倒下,郁烨心中如鼓擂敲动,除去后脑传来隐隐疼痛,她额角一跳,眼神愈发冰冷。 正解决完几人,脸上还余留热血的朱正见郁烨离开,便连忙跟上。 “公主,您该撤离了!” 他匆忙出声,又瞥见一人靠近,便飞身上前将人一剑穿心, “朱正,你们做了什么?” 周围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杀敌间歇,朱正只见郁烨望着前方情形,似已痴愣在原地。 他顺着郁烨看的方向望去,发现正有个浑身是血的青年正撕开拇指大小的纸包,毫不犹豫地将里面白色药粉吞下。 果然如此。 她早该知道的…… 明明毫无抵抗之力,却忽然有了神力一般能厮杀敌人,除了服下那血狂药,还通过什么方式。 郁烨转过身,冲到朱正面前一把拉过他的衣领,几乎是怒吼道:“吃那药,是害了他们!” 朱正反握住郁烨瘦削的手腕,喉中涌起阵阵苦涩,他艰难开口,语气有些颤抖。 “公主,我们……没有办法。” 以三千抵八千,本就是实力悬殊,加上他们本就是老弱残兵。 但得争取时间啊……他们身后的亲人们,还得需要时间逃走。 浑身发颤,郁烨忍不住捂住头,熟悉如针扎般疼痛感越发清晰,后背发凉,她佝偻着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瞬间,无数个浮光掠影在她脑中闪过,接二连三,混杂着许多吵嚷声响起,似要挤破她的头颅一般。 一时间身体所有的不适都挤压在郁烨这一具残弱的躯体上,她身体绷紧,胸口闷胀,喉咙还不住反涌酸水。 这时朱正也察觉到郁烨的不对劲,他连忙扶住郁烨,紧张叫唤:“公主!您怎么了!” “头……头很疼。”她实属气力不足,好不容易挤出的几个字也是七零八落。 书墨也听见了朱正的惊呼声,便立即冲上前查看。 此时一人抓住朱正查看郁烨情况的机会准备偷袭,好在他瞥见手中剑刃反光,迅速转身割破那人喉咙。 “公主!小心背后!” 书墨的声音传来,朱正一手还扶着郁烨,听到这话便慌忙地想要拉起她,可是郁烨已全身无力,直直倒向地面。 朱正举刀挡下那一击,可没想到侧方有个刚爬上城楼的士兵瞅准了他挡刀的时机,目标紧锁在地上的郁烨。 敌人太多,似乎在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 来不及了!注意到这一点的朱正瞪大了眼,看着雪白的刀刃即将落在郁烨后背,他没有思考,下意识以冲俯下身将她护在怀里。 刺啦—— 只是眨眼之间,朱正后背被划出道及腰的血口。 书墨赶到,双眼冷冽,一剑便将那偷袭者了结。 “朱正!” 眼见着朱正以刀撑地,后背却已血流涌柱。 心头微紧,书墨想要去查看他的伤势。 “先带……公主离开。”朱正咬着牙开口,随即暴起,挥刀砍向继续袭来的士兵。 听到这话,他急忙将郁烨揽起往后撤离。 走了几步,他一边用剑解决围攻的人,余光不停在郁烨脸上巡望。 “公主……忍忍,马上就安全了。” 他一路斩杀,踏过横列在地上的尸体,终于快要到通往下方得楼道口。 谁知就在书墨带着郁烨即将走下城楼之时,郁烨突然紧攥住了他的手臂。 “书……书墨,让我留在这里。” “不行!”书墨焦急万分:“这城门马上便要失守,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郁烨缓缓抬起头,面色一阵惨白,她眼神中早已丧失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恸与决然,对上这种目光,同放眼望尽这尸林火海一般触目惊心。 就在书墨愣神之际,郁烨已经推开他,跌跌撞撞地靠近城墙边。 幽州三千守卫几乎死伤殆尽,遍地都是尸首与断臂残肢,血已浸染了城墙,四周一片狼藉,惨烈的死亡气息笼罩着整个幽州城门上空。 她看到已经断去一臂的王生还如癫狂般挥舞着大刀,他腰腹破开了个大口,似乎都能看到半截肠肉。 而王生脚下,是早已死去的黑耗子。 力气已经用竭,王生再也无法挥起刀来,他垂下双手,麻木一般停驻在原地,似乎是感受到了郁烨的视线,王生扬起头,费力努动破裂的唇拼凑出两个字。 “谢谢。” 感谢她救下了阿囡,感谢她没有抛弃幽州城。 王生等人心下清明,纵使他们吃了那药,也抵不住排山倒海扑来的敌人。 看着王生的头颅被一刀砍下,郁烨痛苦地双手掩去面容。 一时间,所有心酸与不甘,连同记忆恢复的苦楚袭遍全身。 “蒋清如连同三百蒋家精锐被活活烧死在枫芜村,而下令放火的,正是乾安帝。” 伴随着脑中不断回响的声音,郁烨落下泪来,口中呜咽出声。 不该这样的! 一切都不应该这般! 王生还没有收到阿囡的信,黑耗子还没来得及去草原寻个蒙汉姑娘成亲。 而他的父皇,不可能是谋害母亲的凶手。 郁烨心知自己不该就此放弃,可扑面而来的真相与事实却打得她猝不及防又遍体鳞伤。 身心俱疲,有心无力。 一旁仍在奋力杀敌的书墨尽管担心郁烨的状况,可他根本无暇分心去顾及。 攻上城楼的人越来越多,而他们得守卫已经被杀尽。 书墨被众人团团围住,他使剑的速度越来越快,数道剑影落下,衣袍与高束的墨发都沾染着鲜血。 就算他心急如焚,倾尽全力朝前方靠近,可望向郁烨方向的视野还是被人墙阻挡住。 此时,郁烨被众多持刀的士兵围住,但他们没有一人敢上前动手。 无视数道指向自己的刀尖,郁烨低垂眼眸,缓缓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把柄端还尚留着余温的剑。 其余的人都心领神会,他们不约而同的停驻目光,似乎是给这位名誉天下的公主留下最后的体面。 战败后的体面无非一个,那就是殉城。 城楼下方,一直冷眼旁观的谢琉抬头看去,淡然的神色终于破裂出一道缺口。 原本的兴致浓郁,此时也余下无几。 还以为这位长公主会垂死挣扎到最后,没想到就这般放弃了? 他手里的佛珠不再转动,如同主人一样陷入良久的沉寂。 而城墙之上的郁烨抬起颤抖的手,用手帕擦拭着剑上的血液。 待剑身恢复往常的光泽新亮,沾染着血渍的雪白锦帕便从高墙之上缓缓飘落,在空中留下道孤零的轨迹。 直到剑刃渐渐靠近脖颈,郁烨方才擦剑时一片空白的脑中竟突然浮现起荒缪又苦涩的想法。 幸好她没有选择直接跃下城墙,那摔得七窍流血的模样丑陋又令人生恐。 确实是万幸…… 她想着或许洗去自脖颈处流出的血液后,自己好歹也是不丑的。 说不定……还可以干干净净的去面对那个人。 心底涌起莫名其妙的满足感,郁烨抹去一切空想的念头,毅然决然地将剑刃停到喉边的皮肉处。 二十余年苦难与背负罪恶的人生,终于就要解脱了。 铮—— 一道长箭自幽州城前方划开气流,以穿刃破云之势直冲城墙之上。 那锋利的箭尖准确擦过郁烨持剑的手,随后径直刺入她身后士兵的眉心。 与此同时,数道箭刃凌空而来,将她身侧的士兵悉数射杀。 待他们倒下之后,书墨才得以瞥见前方情势,他丢下手中的剑,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一把夺下郁烨手里的剑。 郁烨尚且因这突来变故而愣神,再回过神来,面前是气喘吁吁的书墨。 望见她纤细白皙的脖颈处还是避无可避的被划出一道血痕,书墨手忙脚乱地撕开未曾沾染血渍的内衫衣袖,扯成布条小心翼翼地缠了上去。 只差一点,他倾尽性命守护的公主就不见了。 “公主!您真是!”书墨实在是很想狠狠斥责一番这位丝毫不顾后果行事的主子,但一看到她受伤,就什么语气重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包扎之余,他抬眼看向郁烨,却发现她依旧是怔然神色,只不过她盯看的是红霞染天的夕阳下,高高扬起的那抹黑纹旗帜。 因为正中央的印纹,与她腰间玉佩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空一声巨响,迟哥闪亮登场 不同于外面寒意袭身,寿坤宫内早早就熏上了暖炉,屋内温暖异常。 但跪在地上的沈栀却感到后背冰冷。 周围还是熟悉的陈设,只是多了些精致摆件,室内正中央是个紫檀雕螭案,上头呈放着灰青色古铜鼎,靠窗处除了紫檀卧榻,左右还各自摆着两把楠木交椅。 这宫内的每件陈设和器物都颇为华贵,卧榻上是姑苏花锦靠背与云缎引枕,小几上则是摆着香盒、酒槲、茗碗。 坐榻之上有位妇人,头戴双凤衔珠金翅步摇,一袭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暗花细丝褶缎裙曳曳垂地,她左右两侧各有位侍女分别捶腿捏手,还有一个则是静候在侧方。 浓烈的暗栀熏香在炉中袅袅而出,阵阵香甜气味散开。 妇人眼角有几道不明显的细纹,她凤眸微垂,搁置在小案台的手指轻阖在桌面。 这贵妇不是别人,正是楚颖邵皇后。 “你的意思是说,太子殿下并未回来?” 沈栀垂头,恭敬道:“正是。” “为何?”邵皇后挥退侍女,冷觑下方。 “太子殿下出晋雍之后,发现二皇子行事恐有端倪。” “有关那血狂症?” “回皇后,正是如此,殿下怀疑,此事波及至楚颖,恐怕是泰康殿那位有关。” “哦?”邵皇后轻哼一声,“本宫倒不知这废物还有这般能耐,放心,此事本宫会查探清楚,朝廷那几根倒刺已剔除,你且传信让太子尽快归宫即位。” “是。”沈栀立刻出声应答。 但事实上楚颖朝廷杂乱之事众多,并没有邵口中那般安定。 所以邵皇后想要谢予迟尽快回楚颖,以他的手段肃清最后一批乱党。 与邵皇后达成合意,谢予迟离了婆罗之后,原本也就打算径直回楚颖。 可手腕处那碧色滴玉好似灼烫着他,时时刻刻提醒着谢予迟放不下将它交于自己的那个主人。 于是他愈加郁燥不安。 事出有因,他谢予迟向来不接受没有原由的结果。 所以为了求得郁烨擅自留下自己的答案,回一趟晋雍也无伤大雅。 于是这般想着,他心中安定少于,便调转马头,重新朝着晋雍的方向前行。 谢予迟首先是寻了自己派去保护郁烨的那批暗卫,利用他们确定郁烨的具体位置,那曾想那批人被生生退了回来。 无法,他只得细细回想郁烨曾对他说过的话,终于让他确定一个地方。 幽州。 正欲赶去幽州,戾风也带回了谢琉的下落。 直到两个地点重合在一处,谢予迟心中便涌上浓烈的不安感。 果不其然,若不是他带人日夜兼程地赶过来,让他又爱又恨的郁晚晚就被人逼死了。 幸好。 纵使他恨她的不辞而别,可真正看见她的那一刻,胸口那块原本冰寒的荒芜之地才逐渐活络起来。 谢予迟一袭劲瘦黑衣,长发高束,用一简单玉冠固定。 他驾马驰骋在黄土之上,马蹄扬起尘沙,远远望见城墙上的情形,愈发棱角分明的脸有着冷白的美感,可是那双眼却如渗入血光的琉玉一般,杀意汹涌迸出。 逐渐靠近主将谢琉之时,谢予迟朝身侧的戾风开口:“带几人绊倒他的马。” 戾风立即应下,领命前去办事。 此时,察觉大批人马正在靠近的副将急忙赶到谢琉前,“殿下,是……是太子的人马!” 谢琉并不慌恼,手里的佛珠悠悠转了几圈:“阿宸还是来了。” “我们需得尽快撤……”话音未落,那副官便瞥见几匹黑马朝着他们方向靠近。 “殿下小心!” 谢琉反应极快,他调转马头,勒紧缰绳一跃,正好躲过马蹄下缠绕而来的缚绳。 那副官便没有这般反应,如缠蛇一般的缚绳将他马的四肢紧紧束在一处,而他顺着马倒下的姿势扑进泥沙之中。 迅速驱马朝前奔去,谢琉朝后瞥去一眼,见戾风带人紧随其后,遂轻嗤一声。 “不自量力。” 谢琉马术上佳,面对戾风几人的纠缠,他并不费力地与其周转,甚至还存了些逗弄几人的心思。 但他率领的其他士兵却并无他这般好心情,因为他们亲眼目睹自己被击倒在地,而且杀了他们的,还是来自楚颖的同伴。 将谢琉的动作尽收眼底,谢予迟饶过弓箭手驾马前行,顺手夺过一人手中弓箭,直立起身,缓缓拉开弓弦,对准了那人移动的后背。 尖利的箭矢对准的目标正好是肩下右侧三寸的地方,也就是心脏所在之处。 他双眼微眯,指尖一松,那箭便疾速地冲射过去。 似有预感一般,谢琉忽的加快了速度,可人虽未中箭,身下的马却遭了殃。 那马嘶鸣一声,便奋力挣扎起来,失去缰绳,谢琉暗叫不好,但如今也无法挽回。 戾风抓住机会,立刻将手中的剑掷去,为了躲剑,谢琉一个侧身不稳,便摔下马去。 好在他功力稳健,落地后也能迅速站立,正当他准备出手,随意夺下一人的马时,后方突然黑影掠过,一道粗绳便套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他仓皇抬头,发现谢予迟正冷冷的盯着自己。 下一刻,脖颈处的绳索便迅速收紧。 谢予迟挪开目光,扬起了手里的缰绳,就算傻子见到这幅情形也该明白,谢予迟是想活活拖死他。 未几,谢琉伸出双手去够上方拉扯自己的绳子,手里的佛珠滚落在地,被后来的马蹄踏踩进土里。 他的脊背在地面摩擦,火辣辣的一片痛意蔓延开来。 不能这样下去! 谢琉脸色因缺氧而逐渐乌青,他努力克制住逐渐混沌的意识,一只颤动的手艰难地去后腰间短刃。 被紧勒之处似乎在发热,稀薄的空气使他头昏目眩,胸口有东西似在横冲直撞。 直至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他才拿到短刃,未多加反应,谢琉迅速举起短刃,割开了颈后的绳索。 绳子断裂,他才得以停下,喉中重新涌进气流之时,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酸涩的滞塞感依旧蓄在喉间,谢琉转身撇了一眼,只见谢予迟已头也不回的奔向城墙…… 楼墙之上,郁烨抱腿坐在地上,沉默不语。 她知道自己得了救,可是仍旧仓皇不安。 周围都是尸体,郁烨熟视无睹,一双眼痴痴地望着地面。 书墨去寻张青莫辕风等人,而自己则是被安顿在原地。 那楼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郁烨几乎想夺路而逃,不过下一刻,她便被人紧紧包裹在怀里。 并非是她所熟悉的淡淡奶香,而是同她一般难闻的药味,但当那带着颤音咬牙切齿的声调传进耳膜之时,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郁晚晚,你怎么敢!” 怎么敢擅自弃他而去。 怎么敢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幽州城自刎。 郁烨将头紧紧没入谢予迟怀中,死死压制住口中溢出的呜咽哭声,可接连未断的泪早已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裳。 “谢予迟……对不起……” 听到这话,他的心越揪越紧,喉咙不断发酸,指腹深没入郁烨的发间。 到底是所有质问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随后谢予迟抱住郁烨,将头埋进她脖颈中,当唇触到包扎的布料之时,轻吻细细密密地落下。 当这吻缓缓流连而下,渐渐转移到锁骨之处时,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边,紧接着瘦削骨立肩胛骨处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谢予迟在咬她。 郁烨浑身都僵硬起来,只不过下一刻当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一事实时,却没有立即发火打断他的意图。 毕竟她确实有错。 于是抗争变成了无声的纵容,郁烨忍着痛意,伸出手将谢予迟搂得更紧,未能察觉到这人的腰际瘦了一圈。 察觉到郁烨的变化,谢予迟反倒咬得更甚,就好像要将郁烨径直吃下一般。 于是郁烨气了,她眼眶里还氤氲着将落未落的泪,使劲拍打着谢予迟的后背。 “谢予迟,你……放开我。” 闻言,谢予迟果然放开了她,只是并不打算放过她。 他欺身而下,唇重重的碾压过来。 气息交缠间,她微微抬眼,撞进对方蒙着层阴翳的视线中,便下意识以为这人又要咬自己。 就在她打算将人推开的时候,谢予迟却忽然后退。 他唇角勾起,眼梢带着轻浅笑意,可那眸中转瞬即逝的邪佞阴鸷无论如何都让人忽略不了。 “晚晚往后可要听话些了。” 二百一十六章 幽州城台 对于幽州来说,这场守城之役结果可算是惨烈的。 书墨在收尸之时,将近三千士兵都悉数覆灭,包括王生,熊壮,以及……张青。 张青死于他胸腹上插入的长枪,足足十三柄,才钳制住他动作,夺去生息。 唯有留下奄奄一息的朱正,但他若是能醒来,也恐怕是半身不遂。 莫辕风是在城根的一处墙洞中找到的,此战伊始,他便被张青打晕过去,又缠着柱子五花大绑起来,直至书墨发现了他。 这战役多数人都服了药,虽不至于让人起死回生,但他们得血还是可能会给活人带来威胁,所以书墨还是需带着几个残兵部下将他们集中在一处,连同他们周围的尸首,就地烧毁。 此项工程耗时耗力巨大,但书墨还是特意将能辨认的尸首分拣出来,尽管他们的亲人已经走远,但若是有回乡那一日,还能以骨灰作为惦念。 整整三日,他便把时间都耗在这事上,当然,无论多忙,他都会抽空回衙门去看郁烨是否醒来。 自那一战后,谢予迟及时赶到化解危机,可郁烨的情况并未这般简单。 后来究其原由,还是莫辕风解了惑。 他替郁烨撤了针,恐怕经受刺激后,便将所有记忆都回想了起来。 而这些记忆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便是乾安帝火烧枫芜村一事。 她最亲近敬爱的父皇成了杀害自己母亲的罪魁祸首,任谁都无法释怀。 “自郁烨从蒙汉被接回之后,景治便急忙将我寻去医治,她的命是救回来了,可若是醒来,又知晓一切,以郁烨的性子,京雍城恐怕是大乱,也是为了减去她的痛苦,景治便同我商议,将她这段记忆封存起来。”莫辕风站在床前,面向床榻上陷入昏睡的女子。 “你们是怎么知晓她查到了是乾安帝下令烧死晚晚母亲?” 谢予迟坐在榻前,为郁烨掖紧了被角。 “因为一封密函。”莫辕风答。 “密函?” “是一封进她内衫的密函,书歌在替她换衣裳时发现的,除了交代事情,那密函有三个人的画押口述,经景治查实,这三人确实为枫芜村幸存者后人。” 加上附带着当时乾安帝下的密令残卷,此可谓人证物证俱在。 “那如今这些东西尚在何处?”谢予迟抬头询问。 “都由景治保管着。” 听完,谢予迟不由得陷入沉默。 据他呆在京雍城那几月来看,郁景治的确与乾安帝少有交集,就算是节日宫宴他也从不露面。 看来除了缠卧病榻以外,还有人极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不愿面见这位道貌岸然虚情假意的杀母仇人。 但对于此事,他不好做过过多评判,毕竟当年之事谁都无法断定其是否就是真相。 将埋藏至心的秘密同他人袒露之后,莫辕风并没有他们所说的舒适一些。 相反他觉得身侧的男子愈发不待见自己了。 “我竟没想到,让这丫头这般记挂的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楚颖太子。” 莫辕风话说的有些阴阳怪气。 反倒是谢予迟语气十分敬重。 “请问莫前辈,晚晚这般昏睡下去,您是否有法子助她醒来?” “并无,如今全靠她自己的意志。”莫辕风十分坦荡的摇了摇头。 “是吗……” 轻声叹息般,谢予迟长睫下投下一片阴翳。 叩叩…… 外面传来一声敲门声。 “能否劳烦前辈去开个门?” 莫辕风想了想,照做了,可没成想他刚拉开房门,身后就传来推搡力道,直到他好不容易地稳住步履后才意识到。 以及竟然被赶出来了。 同样有些惊愕的是准备汇报事项的侍卫,因为此时房门紧闭,随之而来的是房里头传来的冷冷警告。 “谁再敢进来试试。” 二百一十七章 两处皆难 看着人将地上一排排骨灰坛陈列放好,端正摆在了架上,书墨才离开了城外的义庄。 已近夕阳,西侧天际染上了血一般的红霞,义庄院落正中央有颗歪脖子树,上头没有一片叶子,唯有树干粗壮,盘桓在地面的根筋交错扎进土里。 他扬起头,细细看过去,这才发现那枝干弯曲的地方,竟然有数百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无一例外都是用绳索勒扯出来的。 微蹙眉心,他复得摇了摇头,大步走出院落。 回城的路上,书墨有些意外,因为他遇到了戾风。 依旧是冷漠寡淡的模样,脸色比以往苍白许多,一声深靛青短袍,空荡荡的那只袖子打成个精短的结,下摆底端还染着一圈血渍。 戾风骑马走在他前头,靠近城门时放慢了速度。 书墨下意识唤了他一声,只见他立即回头,脸色露出一丝怔然后神色瞬间恢复如常。 入了城门口,戾风也不再驾马飞奔,而是放慢了与书墨并驾齐驱。 马蹄声时高时低地回荡在空巷街道上,风卷起家家户户门前未烧尽的黄纸。 无意间扫过戾风空荡荡地袖口,他收回眼,“此次围城之事,多谢。” 谢予迟救下幽州城后,并未将他的兵带入城中,而是将其驻扎在三里开外的楚颖地界,此举虽小,但却给予了晋雍极大的尊敬。 “我等都是遵从殿下命令,无需多谢。”戾风回道。 “那沈栀……” “长姐已回楚颖都城。” “是吗……” “我知你想问什么。” 戾风正视前方,声音轻哑:“对于殿下来说,景宁公主着实是最为致命的一个变数,楚颖朝堂并不安稳,邵皇后急切寻殿下回朝即位,而且殿下在晋雍的目的已达到,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但偏生多出一个郁烨干扰了一切。 准确的不是她,而是两人旁生出的感情。 他沉吟片刻,继续道:“楚颖如今由邵皇后垂帘听政,楚颖皇帝名存实亡,被殿下囚禁在内宫中,但殿下近日查到楚颖帝身后似乎藏有一股势力,并多次出手干扰殿下行事,或许,他还与谢琉暗中来往。” 书墨微愕,“这算得上是朝堂秘辛,你……为何告诉我?” “朝局之事诡谲难测,殿下与公主的处境皆为不易,但感情一事也不是你我能左右,而且……殿下他并非世人所见那般和善。” 这回书墨似乎听出他言语中的门道,不耐道:“怎么,你倒是想棒打鸳鸯?” “并非如此。”戾风立即摇头。 他觉得,若是郁烨在,他家主子反倒正常。 “你可知我方才去做了什么?”戾风淡然一笑:“殿下他下令,命谢琉那些余下的三千兵士自刎于楚颖边城,以其尸首填筑城墙。” 书墨倒是没有想到谢予迟会对楚颖人下手这般狠。 不过就谢琉所作所为来看,他们两兄弟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殿下自小养成的性格……比较偏执,也容易钻死胡同,还望你往后多劝导一些公主,不要擅自做出丢……脱离殿下的决定。” 若不是戾风语气真诚,听完这话的书墨还以为他这是在威胁人。 不过书墨还是心里有些膈应,这人还没嫁给他谢予迟呢,还得时时给他报备行程? 管的也太宽了吧! 但良好的涵养让他压制住回怼的欲望,只是淡声回答:“公主之事由她自己决断,我也无法干涉。” 在回衙门看到郁烨醒来后,堵心一路的书墨心情才由阴转晴。 进入房间后,他发现郁烨面色平静地坐在榻上,正喝下谢予迟一口口喂去的粥。 “喝完粥,我抱着晚晚再休息一会儿?”谢予迟放下碗,笑意盈盈。 “好。” 书墨觉得的模样同城墙上那般决绝截然不同,而且…… 乖巧的不像话。 郁烨自觉丢下谢予迟理亏,便准备事事顺着他一些。 等到熟悉的身躯环住她,郁烨一愣,有些涩然地开口:“你……瘦了。” “是吗?”谢予迟将头轻磕在郁烨肩头。 “在婆罗国之时,我需得日日施针喝药,加上白祝司做的饭菜清淡,所以清缄了些。” “解毒的时候,白柘是不是对你不好?”郁烨转过身看他。 谢予迟眨了眨眼睛,忽的缓缓垂眸,长睫微微颤动,抿唇开口:“祝司对我……是好的。”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书墨戾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郁烨想了一会儿,跪立起身,有些笨拙地去抱他的头。 “没关系,下次我帮你报复回来。” 谢予迟微愣,缓缓勾起唇角:“好。” 第二百一百八章 谁疯 晚间的时候,见郁烨沉睡而去,谢予迟回了一趟城外的兵营。 待回去之后,却发现她没在房中。 他急切的出门寻找,除了慌乱,嗵嗵乱跳的心没由来升腾起一阵愤恨与不甘。 郁晚晚又要丢下他! 寻了几处未能见人,谢予迟攥紧了拳头,脑中有短暂的空白,随后目中骤然晦暗,流露的戾气猖獗肆意。 越是怒火中烧,他面孔越发扭曲,露出阴沉的笑来。 如果她真的逃了,那自己该怎么让她乖乖回来呢? 戾风跟在谢予迟后头,见人在各房间穿梭之余面色愈发阴沉,不禁心惊胆战起来。 最后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郁烨的卧房处,静立不言。 良久,只听见谢予迟压抑十足的沉闷声调响起。 “晚晚在谢琉围城那日,是不是偷偷撤离了一批幽州百姓?” 戾风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口水入喉咙,回答:“回主子,是。” 谢予迟又道:“你带几人去寻寻他们的下落。” “寻谁的下落?” 郁烨站在门口处出声询问,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坛。 仔细看来,那酒坛已然空荡。 “自然是谢琉的下落。”谢予迟笑颜逐开,连忙走上前去迎郁烨。 那日他去查看郁烨状况,谢琉趁此机会逃匿,始终不知其所踪。 “晚晚去哪了?” 郁烨举起手里的东西,道:“去医馆看望朱正伤势如何,顺道为张青他们送行。” 谢予迟看向酒坛,难以置信的开口:“晚晚你喝酒了?” “没有。”郁烨后退一步,回答的简单干脆。 心里稍有松懈,谢予迟便接过郁烨手里的酒坛,拉着她回房,边走边絮叨开来:“晚晚可要记得,你本就体寒,加上大小伤不断,万万不可沾酒。” 目送两人走入房中,戾风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进入房内,谢予迟首先给郁烨倒了杯热水暖身,随即坐在郁烨身侧给她捂手。 “晚晚,你要回京吗?”谢予迟将纤细双手用宽大手掌包裹住,他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她母亲一事,但始终还是在意。 郁烨轻声开口:“莫辕风将我的事都告诉?” 谢予迟点头。 “连同那记忆,我自然是不信的。” 至少现在不敢相信。 “所以我必须回去调查清楚。”郁烨双眼微阖,视线落在交握在一处的手。 “晚晚,据莫辕风所言,他也是受你兄长授意,恐怕其中原由,你需得问他。” “那日别苑我同他执棋相谈,他曾赠我一物,言往后面对乾安帝,若是有性命之忧……” 说着,他便抽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缓缓放入郁烨手心。 “它可保你无恙。” 连同锦囊一同握紧了郁烨的手,他斟酌开口:“如今京雍不同于往日,形势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盘亘,特别是郁广冀,所以我想……” 我想带你回楚颖。 可这句话他始终藏匿在了齿缝后,无法说出口,因为她知晓郁烨的脾性,让她倚靠着自己生活,几乎是不可能接受的事。 更何况,京雍还有这么多她无法割舍的人。 于是他话锋一转,轻轻摇了摇头:“我会将你平安送回,若你解决完所有事宜,不要忘了来寻我,如果你不来,我会……” 谢予迟苦涩笑笑,又将郁烨的手攥得更紧,清凉眼瞳掩盖住波涛汹涌的心绪。 疯的。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云处何归 零零散散说了这么一通,身前的人再没有半点回应。 谢予迟这才察觉到不对劲来。 他蹲下身,抬头盯望郁烨的脸。 依旧是带着点点瓷白的肤色,眼神清澈如水,只是不时显露出一丝迷惘,才让他窥得端倪。 “晚晚,你说慌了。” 这幅模样,分明就是醉了。 郁晚晚演技实打实的上乘,凭着一副安定不动山的冷清模样,生生将所有人骗了去。 就在他这么一仰头的功夫,就被人捧住了脸。 “哪里来的俏公子?同孤回京雍如何?” 还没等谢予迟出声,郁烨忽的松开了他,连忙摆手:“不成,我有狐狸了。” “狐狸?”谢予迟盯着一脸正经的郁烨,不明所以。 “狐狸很好看,我第一眼见他,就像眼中的湖里落了星星,后来孤才知道,这只狐狸,回去是要住金銮殿的。” 谢予迟有些好笑地盯着她看,心底忽的软了下来,调笑开口:“狐狸其实不想住金銮殿,公主府有个狐狸窝就很好,往后再添几只狐狸崽就更好了。” 听到这话,郁烨眼中闪过一抹刺痛,不过也就是短短一刹,她忽的重新目光炯炯地盯向身前的人。 “好,我给狐狸生崽。” 什么? 这般直接的话打得谢予迟猝不及防,待他反应过来,郁烨已经开始解他外衫的衣带了。 慢……慢着! 谢予迟忽的攥住郁烨作乱的手,他停顿了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晚晚你喝酒了,不许碰我。” ?? 怎么回事,短短分别几日,她这面首谢公子就不愿她碰了? 果然他还是气着的…… 可是自己该怎么哄呢? “为什么?” 郁烨说的话分明冷淡,但谢予迟还是听出了委屈的意味。 “喝酒的是孤,又不是你,还能影响你发挥?” 此时谢予迟耳垂红得似要滴血一般,他实在不敢拿寻常思维来揣度自己这位狐狸夫人。 “……不是。”谢予迟哭笑不得。 见谢予迟这般反应,郁烨似想到了什么,目光豁然开朗:“白柘把你……治不举了?” 一瞬间郁烨觉得谢予迟的脸色变幻,似笑非笑,盯着她的眼神异常危险。 郁烨紧张的后退,攥紧袖子,却被谢予迟钳住腰,不容许她丝毫后退。 她不敢看他表情,心里头的警钟长鸣。 良久,谢予迟始终没有动作,直到郁烨小心翼翼的出手摸了摸他放在自己腰际的手。 “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 经过这么一吓,郁烨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她磕磕绊绊吐出这句话,殊不知是火上浇油。 忽然,谢予迟倏得松开了她,倾过身吻了吻她额头,克制而有礼。 随即他站起身,又走到门口,“戾风,煮碗醒酒汤送过来。” 没过多久,戾风便送来碗热气腾腾的汤。 就在谢予迟一勺一勺地把醒酒汤喂完后,郁烨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起来。 因为这人自放下碗之后,便重新环上她的腰,将人抱在腿上坐着。 本就瘦的没有几斤几两,加上药病相承未断,郁烨自己都嫌弃自己抱起来硌手。 “谢……谢予迟,我想休息。” 谢予迟不慌不忙地抬起郁烨一只手握住,勾唇轻笑,不紧不慢地开口:“不急。” 眼睁睁看着他慢慢掀开她的袖口,露出手臂上狰狞的疤痕,郁烨忍不住想要抽回手,岂料在谢予迟的力道下根本不能动摇分毫。 又见他突然低下头,轻轻浅浅地吻上她手臂上交错横列的伤疤,在那处细细摩挲许久,随即沿着白嫩皮肤一直延伸至上。 由唇带来的触感过于突出,她不禁僵直了身子。 “不……谢予迟!”郁烨平静面容终于破裂显露出慌乱,于是她急忙想要挣脱出去。 谁知自己还没来得及挣动几下,便被人打横抱起。 后背贴上温软的床被,郁烨便看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谢予迟将人困顿在床榻之上,低下身瞥见郁烨乱瞟的眼神,轻嗤一笑:“知道怕了?” 郁烨别过脸,冷漠道:“那又如何。” 直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脖颈处,以及耳边如蛊惑般的低语,郁烨脸上强装起来的镇定瞬间破碎。 “晚晚可知,我为何不愿你喝醉后碰你?” 郁烨没有回话,梗着脖子装傻充愣。 “因为你喝醉后太能哭了,见你哭,我又不忍心继续欺负你,若你清醒,定会好着面子忍耐一二,对吧。” 此话入耳,郁烨瞬间涨红了脸,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直愣愣觑向那双不怀好意的眼。 “你无……” 无论郁烨想说的话是无耻还是无赖,都被那猝不及防又极尽缠绵的吻吞没下去。 第一百二十章 退让 若不是顾忌郁烨体弱,就算是最后将她逼得泪水直在眼里打转,谢予迟都不打算放过他。 于是他揽起趴在床上,直吵嚷要睡觉的郁烨,用自己的外袍包裹住她自肩头延伸至内衫遮盖处密密麻麻的红痕,心满意足的抱着人去洗澡。 因着实在疲累不堪,郁烨也顾不上害臊,任由谢予迟替她揉搓。 谢予迟用木梳替郁烨将长发理顺,又浸入水中以药草揉搓。 郁烨缓缓睁开眼,透过热气水雾,不由自主地抬起手。 她先是将目光落在被熏热愈发明显的疤痕上,随即缓缓下移,凝视手腕处。 放下梳子,谢予迟见郁烨一动不动,以为她在浴桶中睡着了,走过去一看,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手发愣。 “晚晚,怎么了?”谢予迟伸出手,将她骨削修长的手握住。 郁烨摇摇头。 见她这副模样,明显就是心里藏着事,但他思嘱揣摩后,倒也稍稍有些猜测。 无非就是她母亲的事。 “此番回京,我同你一道。”谢予迟道。 “不可。”郁烨微阖双眼,直接了当的拒绝。 好不容易从那地方脱身,又把人送进豺狼虎豹爪牙底下? “晚晚,京中形势不同以往,若郁广冀日后真的成事,你回去无疑自投罗网。”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且不说郁明启还未倒台,就是她兄长还处在太子位置上一天,他就是倒行逆施,枉顾朝轮。 如今他干涉朝堂,将一系列事情做的这般光明正大,她倒要看看,怎么把逆反弄大罪得名正言顺! 谢予迟知晓自己劝不了郁烨,只得换一种方式:“待我回楚……” “谢予迟。”郁烨忽的打断他。 “就两国困局来说,你我皆不可独善其身,楚颖内乱,我无法助你,相对而言,晋雍之事,你也无法横加干预。” “所以,在信任我的前提之上,再等等我好吗?” 谢予迟缄默不言,只是从架上将她的衣物取了下来。 瞥见他大有一副给自己穿衣的架势,郁烨磕磕绊绊出声:“我自己穿。” 谢予迟拿着衣物,好整以暇看着她。 “你自己站起来试试?” 尝试一下,郁烨有些糗然,她好像……真的站不起来。 愤愤地瞪着始作俑者,郁烨气不打一处来。 谢予迟反而笑得愈发灿烂,径直将人裹住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卧房走去。 把郁烨放在床上,他忽视向自己投来的愤恨目光,用开始给他擦拭着湿发。 空气沉寂半响,谢予迟才开口:“晚晚暂且留在这里几日,待我回去边城兵营叮嘱事宜后,便送你回去。” 郁烨正欲开口,被他的话打断:“我自然不会真的回京雍城,但至少是安全的地界。” “这是我最后的让步。” 微微扬起头,视线所及是线条流畅锋利的下颚,她的胸口微微一动。 “好。” 重新被搂进怀里,感受他身上温暖体温,郁烨从头到脚由安心所笼罩,每夜的彻骨冰冷不再。 第二百二十一章 波澜起伏 第二日一早,郁烨便送走了谢予迟。 如谢予迟所言,她暂留幽州城几日,等到谢予迟回来送她回京雍城。 秋寒愈深,地上的枯草杂叶上覆着层霜渣。 郁烨再三保证自己不会离开,谢予迟总算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站在城门口,郁烨拢起尚带着那人手指余温的狐裘,收回放在逐渐消失背影的视线。 据谢予迟所言,他手下传信,在边境发现了楚颖废帝的暗线,所以谢予迟必须亲自去查探。 因为书墨,郁烨也将楚颖朝堂之事了解个大概,虽然谢予迟也曾同她提及过这些事,可她没想到谢予迟已经做到了将他的仇人收为禁脔的地步。 “几日躲在房中不肯见人,今天倒是舍得滚出你那乞丐窝了?” 话音刚落,靠在城墙堡垒后的莫辕风走了出来。 “怎么不出,这一出送情郎的好戏,我又怎么会错过。” 郁烨转过身,正好瞥见朝她走来之人。 虽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可莫辕风还是胡子拉碴,满头杂发似从未梳理,后头将还算顺溜的几撮扎成了个小辫。 他嘴上打着哈哈,可眼底的疲惫浓郁的快要溢出一般。 “解药,又失败了?”郁烨上前询问。 莫辕风翻了个白眼,没回话。 “我知此并未易事,尽力而为,但若是你救不了这天下人,恐怕也就难了。” 难得听见一次没涵带任何讽意的话,莫辕风抬起头瞟她一眼,“老子迟早弄出来!婆婆妈妈的怪恶心。” 郁烨也没回嘴,朝向正牵来马车的书墨,看见她手里的东西,开口道:“书歌来信了?” “是。” “她说了什么?” 书墨蹙眉,垂首将信递上前。 “书歌在信里提及她回了京雍。” 展开信纸,郁烨迅速看完,扬扬洒洒两页纸,总结下来也只有这一点。 “嗯,她平安回去便好。” “公主,书歌不会仅仅告诉您这些。” 郁烨明白书墨话里的意思,但如今她带着洛凝和闫凌也是势单力薄,想必回京雍也是畏手畏脚,她不求他们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情报。 “要商量什么回去再说成吗?瞎子快冻死在这儿了!”莫辕风招呼一声,自顾自地走向马车。 “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谁允许你上马车了?”郁烨轻哼一声,道。 “有本事你就冻死我!”撂下一句话,他一跃而起便钻了进去。 郁烨忍气吞声,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马蹄声逐渐响起,城门处重新恢复一片孤清。 这世上凑巧的事情甚多,有好的也有坏的。 当然也有让人一言难尽的。 例如就在郁烨送走谢予迟的下午,便有人来传信,京雍的医倌们到了幽州。 听到这个消息,郁烨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幽州城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他们才上赶着过来,到底是治人还是收尸来的? “公主,既然医倌们已到达这里,想必解药就快了。” 收到这消息时,郁烨还同莫辕风呆在朱正家中。 莫辕风为朱正换药,郁烨则是在查看张青余留下来有关那批药去向的线索。 “那些人装模作样,来了反而碍手碍脚。”莫辕风不屑,缠纱布时重重拍了下朱正后背。 “嘶……”朱正缩着身子,用手去够被拍红了的后背。 “公主!” 这是,书墨突然快速走进屋内,神情急切:“恐怕属下得先行送您离开这里。” “发生何事?”郁烨放下手里头的留书,问。 “事不宜迟。”书墨又转向莫辕风。“前辈,你也同我们一道,他们不会为难一个病患,所以阿正可以放心留在这里。” 他们。 郁烨抓住了关健。 “到底是谁?” 还没来得及让书墨解释,外面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烨儿,出来罢,皇叔来接你回京。” 郁烨目光紧缩,难以置信的将头转向一门之隔的声音源头。 是郁广冀,他竟然亲自来了幽州! 第二百二十二章 带走 再经历血狂威胁以及背井离乡的灾难后,阿囡认为自己是幸运的。 因为她同母亲和街巷口卖豆腐的大娘,书院里的女先生,以及那些在课上曾经欺负过她的脏小子们都活了下来。 还在往东去的半路上,遇到了京都来的医倌军爷们。 听她的阿娘说,那为首骑着黑色高马的大伯,是同公主姐姐一样的贵人。 可阿囡不喜欢他。 就算他说可以返回幽州寻找阿爹了。 公主姐姐替她写的那封信还被她藏在衣兜内,虽然自己很小心保护,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揉的皱皱巴巴。 她想,也许自己还可以找公主姐姐要一个信封。 只是当她进入熟悉的街角之时,却看到她的公主姐姐从朱伯家里走了出来。 后面跟着许多带着长剑的士兵。 阿囡想上去同她说话,却被阿娘连忙拉扯住,回头看着阿娘有些紧张地朝自己摇头,阿囡脸上露出迷惑神色。 再转过去看,层层身着戎装盔甲的士兵已经挡住了她的视野。 自郁广冀出现的那一刻,郁烨便知晓她已陷入囹圄之境。 这时机太巧了。 巧得都让她怀疑郁广冀是不是早就在幽州布下了眼线。 “不愧是我大雍的长公主,竟然能说服的了楚颖太子放过幽州城。” 直到这时郁烨才明白,郁广冀出现在这里就表明她的行踪已暴露。 至于他到底知不知道长玥就是楚颖太子这事尚不清楚。 但自谢予迟带兵出现并救下她之时,也就意味着楚颖太子身死的传闻不攻自破。 郁烨望着装轮木椅上泰然自若的男人,缄默无言。 不是她不想问,只是她想知道的太多,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始。 而且从郁广冀嘴里吐出来的东西尚且存疑。 “本王知晓烨儿受了苦,不过回了京雍一切便好了,陛下他听闻烨儿因血狂一疫逃落至此,圣心甚忧啊。” “郁烨人微位卑,怎敢劳烦睿王亲自迎接。”沉寂许久,这是郁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不过郁烨在幽州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暂且便不同您回京了。” 笑话,她若是跟着郁广冀走了,不是离奇死在半路上,就是即将成为他玩弄权术的傀儡。 “这是哪里的话,如今楚颖退兵,幽州的流民百姓本王给你带回来了,还有什么值得烨儿留下来的?” “孤的事就不劳睿王烦忧了。” 郁烨冷言回声:“想必京中诸事繁杂,也有暗势涌动,睿王怎么还有这番闲心来边境闲逛。” 郁广冀看了一眼郁烨,缓缓摇头,似无奈笑了:“烨儿流落西境许久,消息闭塞也是自然。” “半月前,你大皇兄受人蛊惑,竟犯下逼宫这般逆反大错,如今他下诏入狱,想必也是在反省自察了。” 这件事的确出乎郁烨意料,她认为至少有司徒浩然在侧,他不会做出这般昏蔽之事。 但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事发生了这么久,她竟然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这就说明,她在京雍城布下的暗桩出了问题。 “就算是为了重病卧龙床的陛下,烨儿也会跟着皇叔回去的吧。” 这话藏着七七八八的威胁意味,郁烨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双眼微眯,缓缓咬住嘴里的一口银牙皓齿,冷眸轻转,“那是自然。” 第二百二十三章 逃 夜里下了一场秋雨,又急又快,将枫树上本就零零星星的叶子打落下来,同湿黏的泥土蹂杂在一起。 地上似乎笼着一层寒气,似乎下刻就要结上薄冰,冰冷的气息顺着铁蹄传入马匹的脚心,呼出一口都是雾气。 马不敢停歇,就算是冻伤了蹄膀,因为后头不断有人拿着长鞭驱策着它们。 郁广冀的马车十分宽敞,也因他腿脚问题做了改动,原本的坐榻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茶案,以及用于摆放各种小物件的雕花木柜。 车内的郁广冀在闭目养神,身侧的熏香散发着安神的药用。 没过一会儿,他的心腹便轻轻敲响了车壁。 “王爷,宫里那位派人传信,一切皆在计划之内。” “嗯……”郁广冀没睁开眼,淡淡回了声。 跟在他后头的便是郁烨的马车,从外头看去,守卫的人居然比他自己的还多。 书墨带着斗笠,依旧坐在马车外,车内则是郁烨和莫辕风。 她宣称莫辕风是自己寻得乡野大夫,专门负责自己调养,拒绝了郁广冀让京雍来的医倌相看的提议。 郁烨当然不会让郁广冀知道莫辕风便是享誉天下的神医。 “那批药的下落查的如何了?”坐在郁烨对面的莫辕风突然开口。 郁烨恍了一下神,随后答道:“按照张青留下的线索,那批药很有可能东运,但事到如今内郡并没有发生大规模血狂症,便说明药还未流出去……这是最好的结果。” 莫辕风砸吧了嘴,随手拨弄手边放置着的二胡:“我试药的那几只兔子,都死了。” “意料之中。”郁烨说道:“血狂症恐怕须得寻根溯源,才得寻出破解之法。” 对面的莫辕风神色微变,又迅速恢复如常。 “但你知道没时间了。” 郁烨点了点头,“郁广冀说我这大皇兄郁明启已经入狱,郁怀瑾被贬随州……” 京雍大大小小的势力逐一排除,能做到令人信以为召回圣旨,又保陈振畅通无阻的回撤,也只有郁广冀能做到。 而且那批药要用到的地方,很大可能性就是京雍城。 “解药必须尽快制成,否则天下大乱。”郁烨眼下一片阴沉。 紧紧默然良久,莫辕风觑向郁烨那头,喉结滚动一下,握住琴杆的指甲深陷紧楠木中。 天色渐黑,在双侧皆为岩壁密林的山谷中,一条蜿蜒的山路上,守卫严密的车队正慢慢行进着。 郁广冀没有停顿修整的打算,对他来说,越早回京出岔子的可能性就越小。 但他忽略了自己带着个病殃子的事实。 “王爷,后头派人来报,公主发了高热,需要停下休息。” 原本闭上的眼缓缓睁开,露出一丝迟疑。 手里的核桃转了两圈,他循声开口:“派我们随行的医倌去看看。” “是。” 那下属领命退身。 没过多久,那下属便带着个医倌回来复命。 “王爷,公主确实发了高热,她身边的乡野大夫正在看着。” 对上郁烨的事,他下意识地要谨慎一些,本不愿有一丝出差错的机会,但想到自己重重守卫,量她一人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既然如此……”郁广冀仰着头,微微顿了半响,这才吩咐下去:“今晚在此地停歇一晚。” 后方,同郁广冀隔着数十个侍卫的马车里,郁烨曲着身躺在车榻上,盖着并不厚实的被子。 她的确是又害了病。 外头本就要比屋里冷上几度,加上又没有什么暖炉,郁烨一身娇养的病就因骤然降低的温度显现出来。 昏昏沉沉的她身上是冷的,额间和后背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莫辕风刚给郁烨喂了几颗药丸吞下,这才伸出手探她额头。 “郁广冀这是押解犯人呢?还不停下让我去熬点药!这丫头都快烧傻了!” 书墨在一旁同样面露焦急神色:“我已派人去告知睿王,尽管处于对立两方,但他不会让公主在路上出事的。” 果不其然,马车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你下去找他们要几味寻常治风寒的药,加上党参、黄芪、白术等物,最好再添一味山萸或者川芎。” 书墨闻言,便迅速的离了马车。 莫辕风望着气息奄奄的郁烨,微叹一声:“就你尽折腾,半条命都没了!” 说着,又为郁烨拢了拢被子。 书墨寻到了莫辕风吩咐的药,虽然差了几味,还是找那些医倌要了几味同样效用的代替。 就在他抱着药匆忙经过一行随行侍女之时,被人拦住了去路。 剑眉紧蹙,书墨不耐开口:“让开。” “听闻公主身体有碍,奴婢愿意前往服侍。”两个侍女端正行了一礼,施施然道。 “不需要。”冷冷丢下两字,他便准备绕开两人,谁知在经过她们之时,手腕处被冰凉的器物抵住。 他心下一紧,立即低头看去,发现那熟悉的暗器络纹,便停下了脚步。 “公主发烧,待会儿确实需要侍女替她更换衣物,你二人随我过来吧。” “是。”两人应声。 带着两个侍女回到郁烨的马车后,书墨又问了莫辕风几项事宜,便连忙寻东西煎药去了。 跟来的两个侍女低头,小心地左右环顾一周,便立刻上了马车。 望见郁烨苍白的脸庞,其中一个眼里浸满了泪。 “公……主,这才几月,您怎么又成了这般模样……” 她刻意压低嗓音,忍不住去靠近郁烨。 另一个则是克制地望着榻上之人,欲言又止。 “哼,你们尽会由着她闹,如今成了这幅模样也是自作自受,书歌,她停药的事,你为何一早不传信给我?” 书歌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呛声道:“那我也得知晓您在哪儿啊!” 莫辕风摸了摸鼻子,别过脸。 见书歌撤下伪装,闫凌索性也拿了脸上的面具。 这是她们在提出跟着郁广冀来西境时,洛凝特意留给她们以备不时之需。 “这小子是谁?”莫辕风撇向闫凌。 “回禀前辈,我是公主……哦不,是谢公子的侍卫。”说道最后,闫凌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似乎是听见了几人的说话声,郁烨动了动眼皮,随后咳嗽起来。 书歌见状,立刻蹲下身为郁烨抚背。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郁烨有些艰难的抬眼:“书歌……你们怎么来了。” “公主,我们回京雍后,本打算立即动身去找您,后来发现睿王竟然也要去西境,我们见此事有疑,便索性混在其中查探。” 郁烨点头,坐立起身继续问:“京中形势如何?为什么连郁明启谋反一事都并没有将消息传来。” 书歌默默低下头,沉吟片刻,道:“我们京城的好几个暗桩,都被人给拔了。” “谁干的?”郁烨反问。 “除了睿王还能有谁?”书歌义愤填膺,但想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们倒是没有抓到证据。” 回答完问题,书歌又马上紧张道:“公主!您不能回京!” “瑾王被贬,蒋家受制,就连太子殿下都被囚禁在宫里!您要是回去了,就真的没有再逃出来的机会了!” “兄长可还安全?” “公主暂且放心,天下人都看着呢,睿王不敢对太子殿下如何,但是陛下,他似乎病得很重……” 郁烨紧抿着唇,眼底忽明忽暗的光似在潜藏主人复杂心绪。 “还有秦皇后和嘉遇公主,皇后一直守着陛下,至于嘉遇公主,此番大皇子谋逆一事,竟然牵扯到了箫家……他们箫氏全家,恐怕都是株连杀头之罪。” 袖口下,郁烨将被角攥得死紧,手上发白的骨节突现出来。 “箫家怎么会被牵扯了进去。” 书歌摇摇头。 “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多顾忌顾忌你自己吧。”莫辕风在一旁插话。 这时,书墨端着一碗热药走了进来,递给书歌。 书歌小心接过,送到郁烨唇边。 “公主,先喝药。” 郁烨唇间干涩无比,瞥见这碗浓黑的药汁更加反胃。 许是发现郁烨的抵抗心里,莫辕风凉凉道:“喝吧,要是你病死在这路上,就毁了我莫辕风一世英名。” 对莫辕风反激的话置若罔闻,郁烨盯着这汤药许久,叹了一口气,终是接过喝下。 舌尖被浓烈的苦味占据,再没了被迫塞进嘴里的糖与果干了以缓解。 瞧见郁烨这副痴愣的模样,书歌也是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以往公主吃药,都是有个黏皮虫谢公子来哄的。 提到这里,书歌好奇地问:“公主已将谢公子平安送回了?” 众人沉默不言。 最后还是莫辕风没好气地开口:“人家楚颖太子可是对你们公主死心塌地,不过这一回他就是想当护花使者,也恐怕没机会了。” 听到这话,书歌脸上明显有失落:“奴婢说一句您可别介意,现下这番形势,你若是能跟着谢公子便好了,在楚颖,有他那样身份护着您,都要比如今的京雍城安全些。” 忽的,她又扬了声音,神采奕奕道:“幸好当下我们所处之地离边境不远!我们帮您逃出去吧!” 然后将公主送去谢公子那里。 第二百二十四章 决断错误 见郁烨没有反应,书歌有些急了。 “都这种时候了!公主就别瞻前顾后了,睿王将您带回去,就是让您当人质的!” 郁烨表情未变,只有带着点浮虚的眸光微动。 “我怎能……丢下父皇他们……” “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自己往牢里撞的。”莫辕风一旁凉凉开口。 “郁晚晚,你不是向来顾全大局,怎么到这份上就直愣一条筋呢?还是说,你和那谢予迟在一起,还怕落个通敌卖国的名声?” 这话委实不怎么好听,郁烨横瞥过他一眼,轻道:“我不想将他拖进晋雍这片泥沼里。” “公主您为何这般固执呢?回了京你又能如何?”书歌继续道。 郁烨微顿,随即若有所思地看向书歌。 “你是受了谁的指令,这般费力劝我去找谢予迟?” 书歌似被戳破了心思,有些别扭的挪眼避开郁烨探寻的目光,讪笑道:“您想多了……” “让我猜猜,是郁怀瑾吧。” 一语中的,书歌的笑凝固了,她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自家公主。 郁烨倒是细细思量起来,就她对郁怀瑾的了解程度而言,他不会任由郁广冀扩大势力,在朝堂上胡作非为。 也许,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景宁公主。” 突然,外头传来一道低沉声响。 “何事?”郁烨淡淡回道。 “书侍长带走了睿王府两名侍女,但那两个是新入府的,恐不能服侍周到,属下带了两个经验老道的嬷嬷,您看如何?” 果然,她的一丝动静都被郁广冀掌握。 “不必。” “还望公主三思。”那其中一位老嬷嬷倏然开口。 “那两个粗使丫头手脚不利索,恐怕唐突了公主。” 听到这话,书歌望了望郁烨,将手覆上郁烨平放在榻上的手,做了口型:“公主,抓住机会。” 对上书歌灼热视线,郁烨垂眸,长睫在马车内外投进的月光下轻轻颤动。 马车前,那说话的嬷嬷同侍卫对视一眼。 侍卫的意思明显,让那嬷嬷直接上马车看看。 嬷嬷心领神会,这便要踏上去,却没成想正好见两人下了马车。 落地后,其中一侍女朝那嬷嬷低了身,道:“嬷嬷上去吧,不过动作小心些,公主已休息下了。” 那嬷嬷上下打量两人一番,随即颔首,示意两人退下。 待侍女走后,侍卫接着道:“去看看。” 于是那嬷嬷踏上马车,朝内环顾一周,莫辕风坐在一边,偏着头明显不愿搭理人,而书墨则是在收拾汤药碗。 郁烨侧躺在榻上,安静地闭着眼。 发现并无异常,嬷嬷才满意的下了马车。 待她离开后,榻上假寐之人才悄悄地睁开眼,微不可察地长舒一口气。 虽然易了容,但闫凌还是生怕被人看出来端倪,方才放在被子下的手心满是汗。 “前辈,你如何打算?”书墨端着药碗,问。 “那丫头去哪,我自然就要去哪儿。”莫辕风回答。 “好,我等先稳定局势,为公主逃出争取时间,随后我同闫凌便送您离开。” 另一头,郁烨同书歌回了侍女们所在的仪队,静候许久,才以小解的名义趁着夜黑脱了队伍。 喝下药,郁烨的头稍微清醒了些,快步穿梭在密林中。 夜深露重,郁烨又只穿了一层侍女服,书歌担心她受凉,便把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罩在郁烨身上。 “公主再忍忍,越过这片林就是一处村落,我们去寻寻有无马匹。” 郁烨轻轻点头,忍住喉中痒意。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林木渐疏,郁烨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们两人藏在一处高石下歇息,书歌警惕环顾四周,随即看向身前的郁烨,见她脸色惨白。便伸出手去试了试她额间温度。 幸好,烧已经退了。 书歌又拿出腰间的水壶,递给郁烨。 见郁烨接过,书歌轻声道:“就快到那处庄子了,待会儿公主暂且躲在草丛处,送奴婢先行探路。” 郁烨小心抿一口水,将唇润湿,随即点了点头。 话刚说完,书歌突然皱紧了眉,将郁烨护在身后,放缓了呼吸侧耳倾听。 “公主,我们走。” 拉过郁烨,两人借着草丛遮挡低身前行。 没走多久,书歌猝然停下,出手甩出几道暗镖进前方的低矮树丛。 确认没有响动,她才放心与郁烨继续前进。 终于能遥遥听见远处传来几声低浅的犬吠,书歌便将郁烨安置在一处能掩身的草丛后,快步往前走去。 只是没走出几步,书歌忽的瞳眸紧缩,倏然回转,大声喊到:“公主!躲在树后!” 借着并不亮堂的月光,她透过树干枝叶间,分明瞥见了透着冷光的箭尖! 随着话音落下,数百道箭矢纷纷袭来。 书歌灵捷地躲过几支利箭,忍不住往回望,又掷出袖中飞刃,瞬间将几名躲在暗处的弓箭手击倒。 在这里遇袭,就意味着她们已然暴露。 郁烨听见书歌的喊叫之后,立刻来到她身边最近的一棵树后掩藏身形。 只是她动作稍滞片刻,衣角便被划破了几处。 书歌尽力击倒几人,便打算抓住那些人拔箭拉弦的间隙赶回郁烨身侧。 可是这弓箭手似乎越来越多,箭也越来越密。 费力躲开接踵而至的箭矢,书歌好不容易赶到郁烨身侧,手臂脸上已然多了几处伤口。 “公主,奴婢掩护你先行回撤。” 时隔两年,熟悉的末路穷途之境再次出现,书歌暗暗下了决心,她再也不会让郁烨独自落难! 郁烨望了一眼她脸上渗出血珠的伤口,抬头巡视。 “等到下一波间隙,我们去那处藏身。” 背后是嗖嗖而过的箭雨,郁烨指向一处断坡。 “好。” 可事与愿违,对方好似下定决心置她们于死地般,故意加了弓箭手,轮番落箭,如包围之势朝着她们逼近。 万幸这是林中,遮挡物抵去些箭矢,又或许说,对方就是故意这般逗弄于她,如狩猎般。 此番手段,让郁烨不由自主联想到谢琉。 书歌屏息凝神,注意着箭矢动向,似在寻出漏洞。 忽然,箭雨停歇下来。 虽不知晓原由,书歌瞅住时机便带着郁烨从后逃走。 谁知郁烨倏得推开了她,接着便是一道寒光刀刃自眼前堪堪擦过。 后退稳住身形,书歌这才看清来人。 一袭黑衣勾勒出她曼妙姣好的腰身,袖口与衣角处绣着深紫鸢尾,微卷的长发由两侧紫玉发带紧束,右鬓自然往绾去青辫,持剑的手腕上挂着两个深灰铃铛。 她一双眼紧盯着书歌,蓄势待发。 靠在一棵树前,郁烨喘了几口气,定睛一瞧,发现这女人确实眼熟。 没错,就是那晚在御花园刺杀她的喀什努余孽。 书歌心知这人不是什么善茬,便提醒道:“公主,走!” 谁知那女子勾唇一笑,冷声道:“谁都别想离开!” 两人迅速动起手来,书歌轻功上乘,手里似乎有无数把暗器,但方才那一番箭雨着实消耗她的力量,应付起那女子起来稍显吃力。 但好在书歌功底扎实,并未让对方落得好处。 原本打算先将难缠的解决掉,余下的景宁公主可以由她慢慢折磨,但现在她似乎需要转变一下。 于是书歌眼睁睁看着朝她刺去的剑突然调转方向,朝着郁烨而去。 来不及多想,她急忙甩出几根银针刺向那女人后背,在那女人躲开之际迅速越过了她,阻拦对方攻向郁烨。 “公主!快逃!” 她高声开口,驱使着郁烨往后跑去。 不能让她跑了! 见人逐渐远离,女人气急败坏,使出的招式愈发狠辣。 郁烨双腿似乎已经麻木,但本能还是使她止不住奔跑。 书墨,对,她要尽快去找来书墨。 自小腿逐渐蔓延上的尖锐疼痛让她重新拾起腿部知觉,她咬着牙竭力避开阻碍,一心只顾着朝东侧前行。 可是身体上的缺憾让她的速度仍旧是慢的,胸腹涌上的灼烧感以及腿部渐渐剧烈的痛楚一点点蚕食着这副孱弱的躯体。 郁烨忍不住扶着身侧的树干,俯下身干呕起来。 疼痛与不适之余,她无比痛恨自己的虚弱不堪。 一经停下,她就越发挪动不了双腿,目之所及皆是昏暗一片。 直立起身,郁烨竭力挪动身形,寻到处树丛蹲下,收拢衣物,藏匿了身形。 可还未待她做完这一切,黑影闪过,散着冷光的剑便直指面门。 随即郁烨看着对方朝着向他们两人逼近的身影漠然开口:“别过来,如果你不想她死在这里的话。” 书歌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剑上。 “哼。” 她冷笑一声,转向郁烨:“陪你们玩儿也玩儿够了,景宁公主。” 女人的视线仿佛毒蛇一般,卒毒的信子朝着郁烨。 “我族虽并非死于你手,但因你而起!我曾亲眼看着胞族亲人被火焰吞噬。” “如今也是该让你尝尝,亲近之人死在身侧的感受!” 说完,她长目一凝,喊道:“放箭!” 郁烨睁大了双眼,因惊愕而微张了唇,显出一抹清明的瞳仁中映出数道利箭射向书歌的情形。 书歌周身的暗器已然用尽,她手里最后的断匕成了负隅顽抗的武器。 可是这般密集的箭矢,又怎能尽数躲过。 自第一支刺入她的后背,其余的箭更是毫不留情的穿破皮肉。 剧烈疼痛已经使她麻木,但强撑的意志不允许她倒下,只得跪立下来。 似知晓自己逃脱不了将死结局,书歌不着痕迹地远远望了郁烨一眼,随即立刻低下头。 再看,便是不舍了。 她不想公主徒增情绪的负担。 断匕缓缓自她手中滑落,除了箭从耳边穿过的嗖嗖风声,耳边还响起对面惊慌失措的喊声。 书歌牵动唇角,想。 还是笑笑吧,不然让他们看到得多伤心啊。 心里这般想着的同时,迷离的思绪中更多是强烈的不甘。 就算是最后,她也没能好好保护公主。 …… “书歌!”郁烨不顾直指着她的剑刃,径直朝着书歌方向奔去。 发现郁烨靠近,那些箭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郁烨来到书歌身前蹲下,想去查看对方伤势,可插在她身上的箭实在太多,她惶恐地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 “书歌,书……歌。” 伸出手抚上她还带着温热的脸,郁烨从喉中费力挤出晦涩的名字。 可是无论郁烨怎么唤她,都未能再次得到回应。 万箭穿心之痛少有人经受,但恐怕也不过如此。 胸口似被紧紧钳住,呼吸都是艰难,她怔然地看着身前之人,眼泪无意识地淌下。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过错 望见地上之人的模样,苏鸦心中畅快无比,她收起剑,斜眼觑向郁烨。 “比起亲手杀了你,看着你落得这副下场倒更为畅快。”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虽因景宁公主而起,但出手的并不是她。 所以她必须尽快找到机会,将杀了师父师兄的人找出来。 既然郁烨已受制于她,那批黑衣人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 见许多士兵靠近,苏鸦摆手:“将你们公主带走吧。” 闻言,几人上前准备将郁烨拉起,不料还未等触碰到她,数道剑刃袭来,几声惨叫应声而来。 那几个靠近的士兵倒地,其余人严阵以待。 眨眼之间,忽现的剑尖直袭面门,苏鸦拔剑以挡,接着立即后退。 书墨的一击,几乎将苏鸦手里的剑震落,剑刃相接,发出割鸣声。 收回动作,他持剑落在郁烨身侧,瞥见没了生息的书歌,眉心倏然收紧。 “公主,起来吧。” 似被书墨的说话声唤醒,郁烨恍然回神,才发觉胸口闷胀无比,一股腥檀味涌起,她用手捂住嘴剧烈咳嗽。 指尖渗出丝缕血渍,她若无其事地拿出锦帕擦净,又拭了拭嘴角。 见手持武器的士兵又要逼近,书墨戒备地巡视一周,冷冷开口:“此乃大雍长公主,岂容尔等造此!” 苏鸦握紧了微微颤抖的手腕,哼笑出声:“如今不同以往,公主应当看清形势。” “什么形势?我只知公主不容旁人欺辱,你们若是敢上前一步,便做好埋身于此的准备。” “书侍长未免太过轻看我等。”苏鸦道:“这林中近千弓箭手,就是书侍长再有能耐,恐怕也难轻易脱身。” “既为公主所用,性命早已置之度外,能否困住我与公主,你们大可试试。” “够了。” 一道轻浅声调响起,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出声之人。 郁烨缓缓而立,除去愈发苍白面色,却无半分方才的失态。 “孤不会再逃,但孤要亲自将孤的侍女火化,一个晚上的时间,若这条件睿王都不愿应下,那孤也不介意让他带回一具景宁公主的尸首回京。” “你还有什么诡计,我告诉……”苏鸦刚开口,便被书墨逼近的剑呵住。 “闭嘴。”书墨盯着苏鸦,目光愈寒。 心里极不情愿,但回想起郁广冀的嘱咐,苏鸦愤愤地收回剑,“你们给我好好看着她们!” 说罢,苏鸦便闪进了密林中。 待人走后,郁烨便对书墨说道:“替书歌将箭都取下罢,不要拔,她爱美,定不愿浑身是血。” 书墨点了点头,这才收了剑走近书歌。 在替书歌截断一支支身上的长箭之时,书墨能感受到郁烨的目光从未离开。 那空洞的眼神,任谁都无法忽视,就算是平日多么善于掩饰,此时也赤裸裸地剖开给人看。 直至火光燃起,书歌的尸首渐渐被火光吞噬,郁烨再度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来。 书墨静立在侧,明黄色的火光照耀在他脸庞。 “公主,我可带您……” “不必了。”郁烨出声截去他的话头。 书歌的死告诉她,如今自己就是个累赘,动作再多也只会让别人为她徒劳地丢去性命。 “回京吧,我想回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独专 谢予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仅仅就是他回去的一日空档,郁烨就被郁广冀带走。 “殿下,属下失职!” 一排排黑衣鬼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等候上位人的处置。 哪知他们赶到之时,郁烨已被押解出门。 “回戒堂,自行领三十钉鞭。” 话音一落,底下之人心凉了半截,且不言他们熬不熬的过这三十鞭,就算熬过,恐怕也是半身不遂。 但他们主子的性情要已知晓,这般惩罚已是定局。 “是!”底下人立即领命。 立在一侧的戾风上前,出声道:“主子,接下来该如何?” 谢予迟微微一笑,唇畔笑意冷得触目惊心。 “当然是将人抢回来。” 他缓缓从桌前站起,对身侧人开口:“朱正是吧?” “小人在。” “你重伤未愈,还是要跟随我前去?” “是!” 谢予迟点点头,轻声道:“你倒是个有心的,不过若是丢了性命……” “小人无悔!” “好。”谢予迟缓缓凝目,手里攥紧了冰凉的冷玉。 同边境的水生火热,形势多舛相比,京都反倒是一片平静,更确切的说,是沉寂。 廖云淮已经称病离朝半月,如今闷在府上喝喝茶,看看书,作作文章,好似闲适异常。 但沈言是看清了他藏在心底的不安与担忧。 郁怀瑾离京前叮嘱他,离朝廷越远越好,最好是一丝政事都不要过问。 眼见着郁广冀僭越专权,擅断朝政,他怎么可能做到心如止水? 但沈言跟看守囚犯似的盯着他,愣是不让他做出一点醒目动作。 沈言日日住在廖府,就只差没有和廖云淮睡在一张榻上了。 为了帮廖云淮打发时间,他还特意送来了话本。 原本以为只读圣贤书的廖相国定是不屑于翻看他那些情情爱爱风花雪月的话本,没想到他去回收之时,竟发现有好几本已然读过的痕迹。 出于好奇心,他将那些书翻看了一下,才得以窥见相国大人的小心思。 因为这几本书的女主角大多都是公主,或是像某位一样性格不好惹又倔强冷硬的。 望见案台前,廖云淮垂着头,将砚台都快磨破的架势,沈言忍不住用扇子敲了敲桌面,出声道:“相国大人,您就放过那块墨吧。” 廖云淮置若罔闻,不过换了一只手磨墨。 “我可打听到了消息,那睿王是亲自去迎景宁公主的,也不知他这又是安得什么心思。” 听到这话,廖云淮手下动作一滞。 “箫家也是可怜,恐怕也是被人胁迫或是遭人陷害,好好的几代文爵袭位,哪有这般胆子同大皇子起兵造反?可怜那嘉遇公主……” “好了。”廖云淮终于开口:“隔墙有耳,你若被抓进大牢,我如今可没这般能耐救下你。” 沈言听出他言语的颓然之意,不由得反问道:“你不是暗中在查此案?难道半分转圜余地皆无?” 廖云淮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他的确在查这案子,不仅是出于案件有疑,还有一点出于他自身,或许这就是他留在京中唯一能做的事了。 箫家本就尊崇清誉,做不出这等谋逆大事,什么为大皇子私拟传位圣旨的理由更是牵强,因为他就没看见过这东西。 “我劝你啊。” 沈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自顾自开口。 “要你是真查到些什么,也得好好藏着掖着,待陛下病好,或者……” 他故意漏去一段,讳莫如深道:“否则你也得被安上那莫须有的罪名!” 廖云淮淡淡地瞟了沈言一眼,从笔架上拿下笔,道:“闲的慌?过来帮忙摹字。” 沈言昨夜写了一晚上话本,如今看到纸笔眼睛就发胀,于是他权当没听见,主动闭上话头,慢悠悠地喝起茶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 别离 都说这世间的磨难与痛苦都是有原由的。 但你不知何时种下的因,会造成往后所受的果。 这也便成了莫辕风究其一生的心结,他将一切想全然拖出,却又心知自己没有资格。 他想,命运这种东西,可真会做恶。 看着卧榻上的人又一次将药吐了出来,莫辕风再次探上她的脉,才知晓郁烨的病又重了一层。 他无法给她下个准确的诊断,因为强加在她身上的病症太多,毒药落下的病根,冻伤后引发的痨症,加上心力不济,风寒等等,都让莫辕风恍惚觉得她活下来属实太难。 尘世拉扯着郁烨的东西太多,如缠丝木偶般丝丝入扣,盘盘根引,又错综复杂,而作为缠绕支配的线,正是让人难以折断脱离称之为情感的东西。 自郁烨回来后病症加重,郁广冀将一切能用的名贵药材都塞了过来,颇有一番要吊着人命的架势。 但如今郁烨的情况,已是到了多名贵的药材她都无力承受的境地。 书墨闫凌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又无能为力。 尚记得郁烨清醒时只叫来了闫凌问话。 “你可曾怪我?” 闫凌没敢看呈放着骨灰的暗格,垂下眼摇了摇头。 他虽面对书歌死去的事实,但也知晓他真正需要向谁报仇。 这是第一次。 而第二次将郁烨从混沌意识中拉扯出来,她即将面对的是更加艰难的境地。 郁广冀派人来请她,因为谢予迟来了。 他对郁烨苍白薄削,似乎即刻便要倒下的虚弱熟视无睹,嘴中吐出威逼强压的话语。 因谢予迟的穷追不舍,郁广冀始得窥明两人关系。 直至真正看见同他对峙的那人样貌,他嗅到了更大秘密的味道。 哦,他想错了,真正出现在对峙场上的不应该是他才对。 “去见见如何?”郁广冀的手指轻轻敲在扶手处,目光游离在郁烨毫无血色的脸上。 纤瘦的十指交握,她身上盖着厚重的披风,整个人看上去虚浮而薄凉。 “如你所愿。” …… 这是脱离西境所辖后最宽广的一处荒原。 当然远远比不上边塞的苍凉庄丽。 旌旗在黑压压的云层下飘动,行行肃立,严阵以待的军士们手持兵器戒备,而他们的战将太子俊美如俦,黑玉簪冠,一袭银线麒麟的玄青长袍,盔甲下的衣袂翻飞。 据探子来报,郁广冀此番入西境带了不过三千兵力,谢予迟不信他有胆子同自己正面交锋。 至于偷袭,他更不会给他机会。 “殿下。”孙骁骑马上前,将突然冒出来的信封呈给谢予迟。 他是为谢予迟驻守边塞的老将,本应驻守凉郡,但听闻太子殿下是去抢女人的,便坑害同行好友替他驻城,特意跟来一探究竟。 军营里头传的是沸沸扬扬,都言他们的太子骁勇,一抢便是晋雍的长公主! 那感情好啊,说出去多有排面! 能让他们不食人间烟火又冷心冷情的太子做出这番举动,那定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抱着一睹芳容的心态,孙骁内心澎湃。 就在临战前,他不过去小解,一道利箭便与他擦肩而过。 原以为是贼人偷袭,可四下观察,周围却再无响动。 他迟疑地翻看手里的信封,末端上只留了个宸字。 这世上只有一人敢明目张胆地唤他们殿下的字,想起这人,他不禁心下一抖,忙不迭的将信送过来。 谢予迟接过,只是淡淡扫过上头的题字,便要揉成一团丢掉。 戾风见状立即阻止。 “殿下,看一看吧,多留心便是。” 谢予迟闻言,草草展开扫了一眼,仍旧握紧了纸团随手丢去。 “狗屁不通。”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号声,接着他远远望见晋雍士兵从前坡冲列而下。 “传令下去,诸将迎战,但注意四周,小心有诈。” “是!”孙骁领命下去,在敌人地盘上干仗,他有种莫名的兴奋。 谢予迟则是首当其冲地策马而出,一路斩杀无数,鲜血溅落在他的鲜红衣摆上,血渍浸入,如绽开的黑梅一般。 终于越过重重人影,方得见到熟悉面容。 虽不是郁烨。 书墨与闫凌骑着马,并列而立,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谢予迟慢慢逼近。 他靠近两人后勒住缰绳,蹙眉开口:“晚晚呢?” 书墨面色沉暗,低哑着声音道:“谢公子,撤兵离开吧。” 闫凌不解地看向书墨,心下一惊。 他们不是奉命迎接谢主子的吗? 只见书墨迅速出剑,径直攻向谢予迟。 “书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闫凌想要去拦,却发现不知何时苏鸦竟出现在身后,她纵马一跃,便将他的马踢翻在地。 闫凌摔向地面,连同着马翻滚几圈才停下。 “楚颖太子,恐怕今日你便要因为一个女人身首异处!”苏鸦拔剑而起,同书墨将谢予迟两侧围住。 谢予迟以手中血色弯刀,后仰躲过左右夹击,同时甩出刀刃,堪堪划过一道弧线,凌冽之势直冲苏鸦腰腹。 苏鸦正要收势,瞥见刀刃立刻侧身,但那刀似预料她的动作一般紧缠而上。 弯刀重归谢予迟之手,苏鸦躲闪不及,腰上立刻出现一道深裂的伤痕。 不顾腰腹伤口,苏鸦咬牙持剑而立,动作明显缭乱不堪,带着气急败坏。 书墨冷眼觑着这一切,未曾半点分心,剑剑带厉,目标明确。 他在攻自己右肩。 见招拆招,谢予迟专心对付这两人,却未注意不远处的山捱处,一道薄削的身影出现在此,身上的灰青大氅似要将人压垮,那淡漠的目光注视着一切。 书墨数道剑光祭出,如掠影般,密密麻麻落在谢予迟身前。 谢予迟未曾有过丝毫退意,专心迎击。 只是下一刻突然被书墨的话阻缓了动作。 “公主命属下问一问楚颖太子,幽州城的那批药,可是您劫走的?” 没有反驳,谢予迟面容浮起一丝阴霾,刀光应接而起,如崩裂山石越出的银龙,带着寒意的气刃绞旋而上,又卷着剑气强势压下,最后将其冲散个干净。 书墨再攻,却被谢予迟的灵巧刀刃逼退,两刃纠缠,他率先后撤,再反应过来,手臂上已留下一圈血痕,那握剑的手掌虎口淌出鲜血。 苏鸦更是狼狈,好不容易在书墨的授意下伤到对方右肩旧伤处,自己已是满身伤痕。 无视肩上衣料慢慢洇染开的血渍,绕开重叠人群,他目光远眺,落在那抹裙摆飞扬的青衣上。 视线中,那个直挺冷硬的身影已拉紧了弦,决然松开纤细手指。 嗖—— 箭影疾驰而过,划破空刃直直没入谢予迟的胸膛。 他曾经教出去的御射之术,终究还是受在了自己身上。 郁烨的箭很准,准得令人心凉。 也只不过是一刹,山捱上那道身影却如尘沙般散去,再没了踪影。 匆忙赶来的戾风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匆忙驾马,妄图接住跌落下马的谢予迟。 先他一步的是书墨,他将人扶好,又稳住了谢予迟的马。 那箭上涂了药,混沌意识间,谢予迟揪紧书墨衣领的指间骨节凸起。 “为什么?” 书墨淡淡瞥过身前人一眼,从他手中扯开衣物。 忽的侧目,他神色一凛,转向尚未反应过来的苏鸦。 “闫凌,动手。” 刹那间,闫凌自苏鸦后方而起,尖锐的剑直接穿透她的胸膛。 “你……你们!”苏鸦目露惊愕,嘴边渐渐溢出血渍。 待苏鸦倒下,书墨见谢予迟失去了意识,便两人放在马上,转身离去。 戾风赶到,只手牵住谢予迟的马,他望着那人背影,忍不住叫喊出声。 “书墨!” 被唤之人没有回头,更不会解释,他驱马前进,同收剑的闫凌立刻消失在平旷无垠的荒原间。 第二百二十八章 京中落雪 深冬之旬,京雍城。 上空层层灰云掩盖住透亮的光线,全城似乎都笼罩着雾气,地面覆着颗颗冰晶,走上去咔嚓直响。 已近冬至,天气依旧阴沉,冷得厉害,人们都裹紧了冬袄上街,好在街市上摆起了卖汤圆混沌的热摊,行人来往交谈也十分热络。 闫凌没有骑马,他搓着手走在街上,瞥见刚出笼的小笼包着实热乎,便丢去几枚碎银让大婶给他装了两屉。 世间似乎全然已恢复如常,就仿佛三月前令人人生恐的血狂症肆掠从未发生一般。 如今这般安乐祥和的状况不得不归功于莫辕风,他仅仅利用一月便制出解药,随即遍散各处,包括远在千里之外的楚颖。 于是人们愈发看重灾难后的新年佳节,对失而复得的安宁更加珍惜。 将人们的喜悦收入眼中,闫凌的目光暗了暗,随即踏入景宁公主府。 经过正厅房前那方院落时,闫凌注意到有枝红梅提早绽放了。 低头朝着露在外头的手哈了一口气,目光不移地盯着那枝头唯一几点花蕊看。 可惜了,满院枯败唯有那一点红,今年的冬竟是一点雪都未曾落下。 收回视线,他抵达景宁公主的院落时,看着紧闭的门扉,心里头没由来的苦涩。 闫凌自诩世间是公平,可他偏生在这院里,在这位公主身上见证了所有不公。 强压下悲观情绪,闫凌扯出一个笑容,精神十足的敲上雕花木门。 “公主,您醒了吗?” 待里头传来一道浅淡的应声,闫凌才走了进去。 屋内放置了三个暖炉,热气充斥整个空间,旁人进去只怕会蒸出汗来,药味浓烈刺鼻,好似将整个房内的家具摆设浸入了味道,刚开始闫凌在房里随侍时还会被呛的连连打喷嚏,不过如今已经习惯。 不过里头的物件依旧简单,一眼便能将案桌,小榻,竹影屏风,食桌望尽。 他看见郁烨依旧坐在铜境前,似乎已经洗漱完毕,她将一条条白绸缠绕至手腕脚踝,动作轻而浅。 以往的上妆变成了缠绫,虽同样费时,但他宁愿公主上妆,因为她这样愣是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 “今日花大婶蒸了小笼包,公主可要尝几个?” “嗯,放桌上吧。”郁烨回答。 无需细听都可辨别出她的声调同以前已经截然不同。 暗哑,粗涩,如妇妪一般。 “好嘞!”闫凌展开布包,从胸口将依旧冒着热气的小笼包摆放在桌子上。 这时,书墨从外头走了进来,携一身寒气。 他见公主今日红裙袭地,头上是飞凤红珠喜钗,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素净。 书墨微不可察的蹙眉。 这几日他忙着处理府内事务,都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冬月十五,是萧家行刑之时。 也是嘉遇公主大婚的日子。 秦皇后在正掖宫跪了三天,也没能阻止这场荒唐的婚嫁之礼。 最终安华公主亲自出现以死相逼,才将皇后抬回了后宫。 按原来的筹备进行,安华公主会在皇宫门前出闺,上轿。 今日也是这般,只不过少了新郎官迎亲。 “公主。”门外又传来一道女声,郁烨站起身,转过头望去,发现来人正是腊月。 “梳礼尚在巳时,你怎么来的这般早?” 腊月微微欠身,回答道:“秦皇后让奴婢请您先去永慈宫用早膳。” 怕是秦皇后依旧不死心,让她去劝嘉遇的吧。 郁烨对秦皇后的目的心知肚明,但她确实有心无力,劝不了已经不愿回头的郁嘉遇。 她轻抚额角,微叹一声,回答道:“好。” 还是红墙以及光秃的宫柳,孤清冷落,那条被无数人踏过的宫道无人造访。 并不早的时间,她竟成了第一人。 她想着尽快说服秦皇后之后再去探望父皇,入冬他便病情加重,如今已不能下榻,但想必也是对嘉遇的事十分挂念。 半月前,乾安帝曾默许廖云淮翻萧家谋反一案,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就在对峙朝堂之时,郁广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拟定圣旨,而上头的字迹,正是出自太史常侍,也就是箫怀安之父箫端之手。 他还带来几个箫家家仆,证实箫端与郁明启确有来往,敲定了铁证如山。 尽管乾安帝不愿相信,却也无可奈何。 回忆结束,郁烨下了马车,慢慢往永慈宫走。 到了永慈宫,进门便见到外室的桌上仅仅摆放了几碗粥,和一叠小菜,郁烨食欲全无,但耐不住腹中空荡。 以前她是不想吃,但现在经那事之后,郁烨反而喜欢上了吃些暖和的食物,特别是寒冷的冬日。 她将思绪回拢,开始想着法子劝慰秦皇后。 也仅仅是几日不见,秦皇后便憔悴许多,她坐在桌前,眼圈红红,似乎早上刚结束哭泣。 “皇后娘娘,此事您……” 郁烨刚开了口,突然被对方截停。 “今天唤你过来,不是听你劝本宫的。” 一时语塞,她也不知怎么继续下去。 “这几日下来本宫也想明白了,嘉遇那丫头死心眼,萧家小子同她十几年的情谊,不可能让她一时断去,更何况他们两人又名正言顺地定了亲。” 听到这话,郁烨有些惊讶地看向秦皇后。 “她想如何便如何吧。” 沉默半响,郁烨不着痕迹地想要去够桌上的粥,却被秦皇后接下来一句话阻停了动作。 “无论怎样,嘉遇也只能完成这项毫无意义的仪式,那遂了她的意也无伤大雅,但本宫无法出宫相送,就要劳烦烨丫头你费心了。” 郁烨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点了点头。 又嘱咐了郁烨几句,秦皇后这才放了她。 想着索性也快到梳礼的时辰,她便索性去永慈宫的偏殿寻嘉遇。 行在路上,郁烨抚上空荡荡的肚腹,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闫凌突然递过去一个纸袋,里面的小笼包尚且留有余温。 “公主,待会儿给嘉遇公主行梳礼可费时辰了,您得先填填胃。” 郁烨接过,轻轻弯了唇:“多谢。” 一路走来,郁烨其实也仅仅吃了两个,便再也吞不下了。 她拿着纸袋,想着能不能劝嘉遇吃下几个。 刚走进偏殿门口,她一抬眼,便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侍卫,正放下一盖了红纸的箱子。 “参见景宁公主。” 见了礼,这几名侍卫便要离开,却被郁烨制止。 “把东西带回去。”郁烨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一旁的闫凌,语气冰冷。 “这……也是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侍卫们显得有些为难。 “心意?”郁烨冷笑一声:“若不是皇兄,嘉遇怎么落得今日这番田地?这礼,嘉遇恐怕无福消受。” 那些侍卫左右为难,迟迟没有动作。 “书墨,抬东西。” “是。”书墨领命,上前轻松将那箱子东西抬起,放在了门口。 “无需担心回去受到责罚。”郁烨负手,饶过几人。 “你们便说是景宁公主丢出来的便好。” 书墨刚放好东西走进门,便听到了这话,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明明仅是三月时日,郁烨便同郁景治形同陌路。 并不是事出无因。 但到底还是这太子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三月前,郁广冀以郁景治以及乾安帝的性命威胁郁烨了断退路,同楚颖太子决裂,但等郁烨回京后才发现,郁景治早已同郁广冀沆瀣一气。 郁烨原以为她兄长是被逼无奈,直至后来调查才发现,殷歌正是死于他手,原因便是殷歌撞破了他同郁广冀私下会面。 他的兄长利用蒋家留下的一支私兵死侍暗杀了殷歌,这也是当时殷歌中箭,她为何瞥见了蒋家标识的原由。 而且,她后来也才明白,当时在她江家染坊遇刺,也是这批蒋家死侍下的手。 加上郁景治擅自同莫辕风使用封魂断忆针祛除了自己的记忆,让郁烨对他的怀疑愈深。 至于箫家一事,细究下来也是郁景治推波助澜,但出于何种原由,郁烨至今还未弄清。 但郁烨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的兄长的确长袖善舞,隐藏极深。 起初对待郁景治同郁广冀暗通曲里之事是纠结、难以置信以及惶恐不安,后来便慢慢转化为想要弄清他此番转变的真相。 可是无论她如何查探,也无法窥其一二。 虽然她早就知晓自己现今的势力大不如前,但不可能一丝一毫都查不出来。 书墨曾给她一个猜测——郁景治也有意于帝位。 如今郁明启于狱中自尽,司徒浩然一等也即将问斩,郁景治确实稳居东宫,可郁烨总觉得此事并不是这般简单。 等到郁景治的侍卫离开,宫里头的铜钟已响了两声。 郁烨回过神来,立即走向内室。 房内一片死寂,侍女分立两侧,皆缄默不言。 嘉遇穿着亲自绣上鸳鸯的红服,坐在梳妆铜镜前,从镜中见郁烨的身影,便舒颜一笑。 此时郁烨看着这笑容,心里更加难受。 这孩子似乎竟一夜之间长大了般。 “怎么了?不好看吗?”嘉遇看向铜镜,微微侧头,拢了拢头上的凤冠,颈侧还有个结了血痂的口。 那是她自己逼秦皇后时用簪子生生刺出来的。 “好看的。”郁烨走近,顺手拿起桌上的夷膏。 “我看着你十八年,今日最好看。” 嘉遇轻轻笑了,低头拢了拢婚服的袖口。 郁烨将夷膏在手里揉开,再慢慢覆到嘉遇的长发上轻轻抹着。 抬眼望着镜中两人身后的影子,郁烨忽的垂眸,“你们两个出去吧。” “是。”她们身后的几个侍女应声,走出了房内。 “嘉遇……”郁烨轻声开口:“我有法子劫刑场,送你二人离京。” 郁嘉遇先是一愣,如枯井死水般的瞳眸散出点点光芒。 不过片刻,又转瞬即逝。 “箫怀安是死脑筋,他不会答应。” “为了你,他为何不可?”郁烨反问。 轻轻抿唇,嘉遇扯出个苦涩的笑来:“箫家有祖训,不可违逆皇命。” “他箫家都快绝后了,还管什么组训!”郁烨气道。 嘉遇仍旧摇头:“不止这一点,谋逆本就是大罪,原本要连坐所有外郡的旁系血亲,怀安向父皇求了情,免去旁系之罪,但他是罪臣之子,逃不过的,若是他逃了,那箫家的其他人……” 郁烨握住变得顺滑柔软的墨发,收拢了手指。 “皇姐。” 这轻轻一声,让郁烨心头酸涩无比。 “梳头吧。” 郁烨眨了眨眼,缓解眼中胀涩。 她轻咽唾沫入喉,将发干的喉咙润湿:“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带着嘶哑的女声并不悦耳,但语调由重变缓,声声如落絮,柔软轻和。 这余音袅袅随着永慈宫门前那架孤零零的红轿抬起之时,便消匿无声了去。 今日的囚犯游街示众着实引人注目,可谓是万人空巷。 因为他们不仅要看到逆贼伏法,还要见证一场世人眼中既荒诞又令人唏嘘的亲事。 安华公主下嫁罪臣箫家之子。 刑场即喜堂。 午时,京雍城终于落了雪。 开头只是小小的一片,随意云层翻滚,洋洋洒洒,如白色羽毛般细密撒落下来。 整个京雍城蒙上一层银白。 没有高头大马,没有锁啦喜歌,没有十里红妆。 在整整齐齐的囚车最后头,跟着一架缓缓而行的红轿。 隔着人群望去,只见郁烨一袭红裙,在周围都是白色的囚服以及送行的哭声中,她撑着一把同大红轿同样异类的红伞,走在了红轿最前头。 无人迎亲,她便是她胞妹的送嫁娘。 红伞白雪,两个女子惊世骇俗的身影,从此印在了每个默默围观者的记忆中。 直至到了刑场,执刑的正是刑部掌司王翼。 王翼当然不敢怠慢将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景宁公主,就算他所属郁广冀。 再者,他把柄还落在人家手里呢。 于是这刑场竟然挂上了几段红绫。 原是新郎官的箫怀安一身囚服,率先被带上了台。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身着喜服的嘉遇从轿上走了下来,缓缓来到他跟前。 箫怀安痛苦掩面,泪水染湿了手掌。 “公主……您不该这样的。” “箫怀安……”嘉遇静静地望着他,伸手将他的手从脸上拿了下来。 “郁嘉遇愿意的。” “愿意嫁你为妻。” 即便下一刻她们便阴阳相隔。 见箫怀安泪流满面,死咬着下唇不肯看她,嘉遇轻轻出声:“你忘了答应我的承诺吗?” “公主,怀安……不值,不值当。” “我等这一刻等了六年,箫怀安。” 听到这话,箫怀安怔住,缓缓抬起头看她。 “就当完成我的心愿,从今往后,郁嘉遇活着,会忘了你的。” 说出这句话时,郁嘉遇心脏似乎和着尖石被揉揪在一处,痛涨酸涩。 箫怀安似有松动,他望着面前的新娘,泪水无意识地从眼角滑落。 郁烨立在一侧,收下落满了雪的红伞。 “一拜天地——” 郁嘉遇缓缓握住箫怀安的手,面对着簌簌而下雪的天,轻绒雪花落在她的长睫上。 察觉到身边之人反握住她的手,起身而动,嘉遇勾起一抹浅浅微笑。 随着行刑前的三拜,夫妻礼成。 雪有愈下愈大之势,扑簌而倾下。 此时下雪落满头,青丝变白发,也算共白头。 第二百二十九章 谁的故事 这一场雪落了仅仅半晚,积下薄薄一层,如同给地面洒了层糖霜似的,第二日太阳刚冒出个头,那雪便逐渐融化了。 但对于楚颖这冬日久旱的地方倒是难得的甘霖。 孙骁昨夜就披了层毯子睡下,后半夜冻得牙齿都在打架,但营帐里头没有棉被,只好多加了张毯子硬捱。 一早醒来,他连忙去外头打了套拳,这才暖和了身子。 迎着渐渐热烈起来的日头,他哈口气,准备去巡视兵营。 这时他手下的副将突然找了过来,说在大营门口抓住个卖艺的瞎子,只要看了他舞蛇,就必须得让别人给一百两银子。 关键是他开头鬼鬼祟祟的,怕是废帝余孽派来的奸细! 孙骁听罢,一拍脑门,连忙问道:“你们将人怎么样了?” “抓起来了!”副将十分骄傲的回答。 “你这狗崽子!那是神医莫辕风,是殿下的大恩人!殿下不是寻了他许久了!”说着,孙骁便给他腿上狠狠踹了一脚。 “这……”副将颇为委屈的揉了揉大腿,“咋们也不知道神医是这副德行啊……” “抓便抓了,你们去好好赔罪!再把他老人家当贵客待!知道吗?” “是是是。”副将连声应下,这才退身。 孙骁见人离开,也立即往帅营赶去…… 而主帅营这头,估摸着时辰,戾风便托着碗粥,以及一碗乌黑浓稠的药候在营帐外头。 听见里头传来响动,他便在左右守卫掀帘后走了进去。 谢予迟还是穿着昨日的一身銮金黑袍,盔甲就挂在他床榻旁的衣架上头。 眉眼深邃,棱角锋利,周身因方才得烦忧而显出戾气,高挺鼻梁下的唇如纸张般单薄苍白,但唇边小痣依旧昳丽。 此时他端坐在榻上,只手扶额,好看的眉头皱得死紧。 又做梦了。 这梦还无比荒诞。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白狐,踏行在冰山雪原上,腹中饥饿无比。 于是他捕杀了一只兔子,极为血腥地将它开膛破肚,清理干净后才吞咽下去。 但是这远远不够,对于他颇为庞大的体形来说。 于是他继续走着,寻找下一个猎物。 不知走了多远,便闻到了空中淡淡的血腥味,略一抬眼便望见个洞窟。 野兽的本能告诉他,这出血量定是个大猎物。 于是他潜着身子缓缓靠近。 待离那洞窟不过十几尺的距离时,他终于看到了自己期待的猎物。 是个人,他有些失望。 就算成了野兽,他谢予迟也没有吃人的恶性,谢予迟便想着离开,可当他看见那人身下满是血渍,还是艰难的爬行之时,突然便来了兴趣。 可是稍微一靠近,对方便发现了自己。 都怪他的尾巴,毛茸茸一大团,摇起来太过显眼。 于是他索性直接靠近那人看个仔细。 哦,是个女人,长得好看的女人。 这女人看见他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今他有些失落。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刚吃兔子时弄得满是血渍,这才明白对方害怕什么。 于是他用自己的狐狸脑袋颇为纠结的想了想,最终在地上的雪里打起滚来。 待将血渍从雪白的毛上除净,他才敢继续靠近女人。 他不知自己为何变得有些奇怪,几乎是本能驱使着自己去亲近她。 这女人病得很重,又满身伤痕,他难以置信的想,自己竟然很喜欢她。 狐狸表示喜欢的方法很简单,所以他径直去添了对方的……唇。 谁知这女人竟然打了自己!明明他都没有嫌弃她一身病伤! 但是他又委屈又痛恨自己心软,但就是舍不得将她如何,只是下意识思考如何取悦她。 接着作为狐狸的谢予迟便来开始用人的思维去打量对方。 穿的这般少,她会怕冷的。 所以他试探性地去碰她,一身还算厚实的毛皮将她围住,最后再用尾巴充当取暖的被褥。 嗯……看来碍事的尾巴尚有用武之地。 他有些自豪着想。 然后他便看着渐渐放下防备的女人在他身边熟睡。 受了狐狸的恩惠必须报恩,否则就要受到诅咒的。 梦里的狐狸是有自我意识,作为谢予迟这个人,也作为一只狐狸。 他觉得,应该让这个女人报恩,最好是嫁给狐狸。 这个想法刚浮现出来,谢予迟的意识便慢慢模糊,直到现在莫名其妙地醒来。 “主子,可是头痛了?”戾风将药递了过去,小心询问。 “并未。”谢予迟放下手,满脸阴沉。 这梦魇似乎三月前才开始纠缠着自己,具体到某个节点,便是在晋雍西境那一战。 他还记得自己假死脱身前往晋雍寻找边防布阵图,似乎是无功而返,又被晋雍军追杀,胸口中了对方主帅睿王一箭,后来被带着楚颖军队及时赶到的戾风救下,这才得以返回楚颖。 这些当然都是他从邵皇后口中得知的,至于自己去寻边防布阵图的过程,他却是一点记忆都无。 经过查验,他在晋雍停留将近半年之久,为何他却独独不记得这段时间发生之事? “主子,药快凉了。”戾风出声提醒。 谢予迟瞥一眼身前黑乎乎的药,眉头皱得更紧:“伤已好尽,为何还要喝?” “这是治您内伤的,莫神医解了您幼时落下的毒,但这毒藏得久了,还需喝药根除。” 对,他幼时被谢乾,也就是现今的楚颖废帝下了药,原以为将自己毒死才丢出皇宫,没想到他命硬,最后还是通过习武活了下来。 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他竟碰到了神医莫辕风,还能得他救治。 既然再次将命捡了回来,还是好好留着。 毕竟事到如今他都未能将兵符找回。 谢予迟微抬手,将药接了过来,一口饮尽。 戾风收拾了药碗,便将粥给谢予迟端了过去,正在这时,孙骁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 “殿下,属下有事要报。” “入。”谢予迟应声。 孙骁大步流星走进营帐,喜色流于言表。 “殿下!莫神医找到了!” 谢予迟闻言,搁放在榻上的手捏紧,神色微动:“何处找到的?” “他自己送上门来的。”说完,孙骁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兴许,他老人家是没银子了。” “要不,咋就直接送他老人家几百两银子?”他试探询问。 “不必,我亲自去向他道谢。”谢予迟淡淡回答,随即站立起身。 只是这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响动,说话声似乎十分杂乱。 他掀开帘子出去看,便见到提着个花篓的莫辕风被前呼后拥地走了过来。 挨着莫辕风的兵汉子见着谢予迟出来,立刻收了讨好的笑意,绷紧了身体站定。 “去去去!都滚回去!”孙骁见谢予迟自一大清早便心情不佳,恐有人触了他的霉头。 那些人听罢立刻麻溜地转身跑离。 见人离开,莫辕风将他的闺女“娇娇”当下,拱手朝着谢予迟行礼。 “见过楚颖太子。” “神医多礼了。”谢予迟同样俯身回以一礼。 莫辕风听着这话语用那有些熟悉的语调说出,表情有些复杂。 这人同幽州城出现的那位是同一个人?原先还威胁着自己,如今倒是毕恭毕敬起来。 “三月前得您救下性命,未曾报答,而且您还为楚颖解了血狂之症,两项大恩无以为报,若您有何需要,尽可开口。” “这报恩嘛……我倒是有个想法。” 莫辕风摸了摸下巴,眯眼瞅着身前之人:“要不,咋们进去说?” 谢予迟怔了片刻,随即笑道:“好。” 似乎并不是什么要紧事,谢予迟便并未阻止戾风同孙骁跟了进来。 只见莫辕风将竹篓放在地上,用空洞的眼神左顾右盼,又绕着营帐内转了一圈。 “太子殿下的药没有断吧?” “按照神医吩咐,未曾断过。”谢予迟回答。 莫辕风没有说话,而是朝着谢予迟几人的方向负手而立。 “我所想要的报酬,就是希望太子殿下能听一个故事。” 谢予迟闻言,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仅仅只是让他听一个故事?这神医……当真是不同寻常。 他面上波澜不惊,只道:“神医请讲。” 莫辕风轻轻挑眉,开口问:“太子殿下手摇处,如今可还有一枚滴水状的碧玉?” “并无此物。”谢予迟浅色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摇头,淡淡答道。 “原来如此。”莫辕风掺了银丝的眉缓缓一皱,倏得又立即散开。 他只手负后,面色不改地觑向对面几人。 “那我便开始了,这故事途中殿下若有疑问,可向我提出。” 未等谢予迟应声,莫辕风便缓缓开口:“这故事着实牵扯复杂,并且,还涉及这血狂症解药。” 营帐中的三人敛声屏气,静候着莫辕风接下来的话。 “血狂症由药物而起,这源头便是婆罗国。” 刚开个头,谢予迟便心中一紧。 “婆罗医术结合了巫祝之术,在某些治病方面有另辟蹊径之法,二十多年前,婆罗境内有位医师,为解族内突然爆发的鼠疫,潜心研究治疗之药,就在他闭门不出,对外界充耳不闻的研制时,半年转瞬即逝,而鼠疫也被祝司寻出法子克制住。” “这位医师心有不甘,便拿着费劲心力制出的药给族人服用,果不其然这药十分有效,不仅对鼠疫药到病除,而且还能治好其它诸多杂病,于是族人将他奉为神祗一般,地位甚至超过了大祝司一职。” “可后来他慢慢发现,服过这药的族人不约而同的出现血脉偾张,狂躁之状,甚至活活咬死了其他族人。” “为了挽留婆罗,婆罗长老们命祝司将服用此药之人集中一处,活活烧死,又一气之下将此药师逐出了婆罗。” 莫辕风微微仰头,缥缈的目光似也随着口中所述溯回到了往昔之时。 “离了婆罗,这药师也明白他所制药物其害之深,便将所有已制成的药同原料一并毁了,但不知为何,两年前此药重现于世,后来发生的事,你们也便悉数知晓。” “那解药……是您自婆罗带回的?”孙骁摸了摸脑袋,出声问。 “自然不是。”莫辕风忽的神情倨傲,那模样仿佛瞪了一眼插话的孙骁。 “制成这药的人都无计可施,所以解药是我研制出来的。” “当然,如何制成的此物,就是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了。”说到这里,方才还满脸自负的莫辕风便神色凝重起来。 “话说晋雍有一女,身份尊贵,地位不俗,却与你们楚颖男子相爱。” 莫辕风正式的故事刚开头,戾风便知晓他想说的是什么了。 他知晓三月前太子中箭后,莫辕风这般及时的出现便不是偶然,加上他救人之后又匆匆离开,直到一月后带着解药重新出现。 仿佛就像按照着计划一般。 戾风怀着心中疑问,继续听了下去。 “那女子的爱人,便就在三月前西境之战中,由于女子身份原因,其叔父以她父亲长兄为挟,令她背叛爱人,而她在无奈之下也就顺从了其叔父的命令。” “当然,导致她下定决心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其叔父告诉她,若她不肯,他便用血狂之药对付楚颖军队。” “我也听闻过此事。”谢予迟忽的开口:“在那一战中,晋雍曾对楚颖士兵使用仅凭吸入便可引发血狂症的药,可这药似乎并无效用。” “这药的确是假的。”莫辕风扯出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可那女子毫不知情。” 见戾风忽然脸色发白,莫辕风继续开口:“她为了救下心爱之人,主动求我尽快研制出解药,可我其实隐藏了一个秘密。” “解药不是制不出来,但需要试药对象,而她,就拥有那个世间唯一的药人体质。” 莫辕风掩饰眼底哀色,压低了声音:“她的药人体质与我徒儿渊源甚深,早些年间,她曾同我徒儿一同流落至蒙汉,当时她被蒙汉人下了毒药,生命垂危,我徒儿年少不更事,竟将血狂之药给她服下,后来他们二人逃离,那女子意外进入天山境内,在极寒的环境下奇迹生还。” “我不知到底是她先前服下的毒药,还是因为极寒的环境,才致使她并未产生药物副用,也就是血狂症,但她的体质的确抑制了血狂。” “在那女子的逼迫下,我无奈说出了事实,她未有迟疑,立即提出试药之请。” 回想起那一月,莫辕风忍不住心悸。 郁烨本就多病缠身,靠着一口药续命,却硬要坚持试那对她身体伤害极大的药。 那时她将对准谢予迟的箭射出,手便抖地不成样子,面色死一般惨白,似乎是一路流着泪走回来,她泪眼斑驳,颤着声跪在自己身前。 “求你,去救他。” 后来得知郁广冀还是对他们用了药,郁烨更是如死灰般,一度曾想过自缢而去。 于是莫辕风将一切全盘托出,出于私心,他隐去了她是药人之事。 但郁烨是何等聪明,她忽的想起自己曾因救阿囚而沾染过血狂病人的血,却没有发病,就连本身治病强身的作用都未曾起效。 接着她便知晓自己就是那绝无仅有的药人。 莫辕风不愿拿她试药,但架不住郁烨以死相逼。 她拿着剑置于脖颈,言之凿凿:“若你不让我试这药,我便立即血溅于此,但你若是让我试,我尚且有一线生机。” 无奈之下,他便开始让郁烨试药。 这过程中,为了尽快研制出解药,本需几月的药剂用量,郁烨几乎都是成倍的服用。 她日夜不息,如此害怕吃药的她,却在试药时未曾走过一丝迟疑。 那药剂的初始副作用是巨大的,郁烨吃下之后要不是整日整夜的发高烧,要不就是浑身产生尖锐刺骨的疼痛。 一碗药尚且如此,更不提几十碗入体后的折磨。 她烧得神志不清或是疼得无法忍受之时,常常咬破了下唇都未吭一声,只是双手将她腰间挂着的墨玉取下,放在手里攥得死紧。 有时不堪忍受,也会情不自禁地低喃出谢予迟这三个字。 只是当时无论她如何呼唤,他都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边。 意识朦胧间,脑中又会不断回想起长箭没入胸口那一幕,于是似箭穿透自己的心脏般,胸口处的痛感异常深邃清晰。 那人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了。 尽管双眼不可视物,但之后的情形莫辕风却仿佛历历在目:“后来,她嗓子被药坏了,身体各处出现因长久试药而引起的药纹,更不妨说她本就虚弱的体质,再遭受这般折磨,解药终于制出,她却已至穷途末路,吐血久久未止,我无意间按上床榻,触手一片湿濡,侍女告诉我,她吐出的血几乎染红了整条被褥,往后几日,她卧于床榻,濒临气绝。” “可我怎么让她这般死去!明明上天对她有这么多不公!” 莫辕风置于身后的双拳紧握,眼瞳中气愤与痛苦交织纠缠:“我倾尽毕生所学,用上一切能续命的罕药,只为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听到这里,谢予迟盯着对方,问:“那名女子,最终救下来了吗?” “你说呢?”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静默半响,谢予迟忽的轻轻一笑:“神医有枯骨逢春,起死回生之能,定是将人救回来了。” 见谢予迟眉目之间的淡然,以及他唇边的笑意,莫辕风目光决然,眼神透露出的讽意再也潜藏不住。 明明知晓谁都不曾有错,可他仍旧接受这人理所应当的冷静自持。 “是啊,医者医病不医心,她那副壳子,我当然是能留在这世上的。” 说完这一切,没等众人反应,莫辕风便默默提起地上的竹篓,缓步朝外走去。 “故事已完,打扰诸位了。” 孙骁见状,率先跟了上去,待走出营帐后,他离莫辕风始终两步之遥,迟迟不敢上前。 “孙将军有话要说?”莫辕风倏然出声,但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孙骁欲言又止。 踌躇良久,孙骁揉了揉鼻子,才小声开口:“这故事,我听着越来越寒心,您说未来某天这女子,还能跟咋们楚颖那憨货重聚吗?” 莫辕风微微顿足,轻声叹息道:“这世上的事,有哪几件是我们能左右的呢?” 与此同时,谢予迟的营帐中似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直至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没了声音,戾风才转身向谢予迟作揖。 “属下先行告退。” 谢予迟没有应答。 大胆抬起眼,戾风发现谢予迟面容沉静,似若有所思,便决定不再打扰他。 他垂眸,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只是在掀起帐帘之时,戾风突然停了下来。 “主子向来对待何事都淡漠处之,但属下好奇,这莫神医口中的故事,能否令您动容?” 谢予迟看向垂下的双手,长睫微颤,眼神晦暗不明。 “您该动容的。” 留下这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戾风放开帐帘,毫不迟疑地离开。 这时,偌大的营帐中,只留下静立在原地的谢予迟。 他怔然望着展开的双手上,赫然出现几道深裂的掐痕。 不知何时,他眼角涌上陌生的酸涩,指甲也深陷进肉里。 死死盯着掌心渐渐渗出的血渍,谢予迟冷白的脸上阴沉愈深,他挪开视线,隐去了眼中转瞬即逝的慌乱。 第二百三十章 远上云禅 今日可称得上是入冬之后最为暖和的一天,郁烨坐在驶向城门的马车内,手里握着一支信笺。 外头人来人往,吆喝叫卖声一声接过一声。 “近来天气和暖,想必云禅寺也不会冷到哪里去。” 看着郁烨没有回话,似乎正在出神,郁嘉遇便含笑开口:“皇姐在想什么?” 郁烨堪堪回神,将手里的东西放回袖口中:“抱歉嘉遇。” “皇姐,大事为重,你不必顾及我。” “衣物都带齐了吗?”郁烨心虚的别过眼,出声询问,故意扯开话题。 今天她要送秦皇后与嘉遇上云禅寺为乾安帝祈福,说是送去祈福,更多的还是郁烨考虑她们两人的安全。 现今京雍城表面上看起来祥和一片,实则内里风雨欲来,暗潮汹涌。 所以她便利用这次机会,先将她们两母女送去安全的地方,远离朝局动荡。 嘉遇听见郁烨的话,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皇姐不用遮掩,那信条是廖相国送来的吧。” 郁烨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我知道皇姐对父皇突然病倒一事耿耿于怀,况且……我也同样对此抱有怀疑。” “但嘉遇一直以来都做不成什么事,也不能帮到皇姐与父皇什么。” 看出嘉遇脸上显露出来的失落神情,郁烨连忙道:“不是这样的嘉遇,你年龄尚小……” “好了好了。”嘉遇打断郁烨:“我是块什么料自己还不清楚?” 她微微欺身,拉住了郁烨的衣角:“但是皇姐,你可得注意保重身体,还有……别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有些惊讶地盯看对方半响,郁烨最终点了点头。 到城门口,郁嘉遇便从郁烨的马车走了下来。 郁烨上前,替嘉遇拢紧了长氅。 对上郁烨深陷下去的瘦削脸庞,嘉遇开口“皇姐,天还是有些寒意,你早些回府吧。” “好。” 于是郁嘉遇便缓缓转身,往前头秦皇后的车驾走去。 郁烨目送着嘉遇朝前走,又见同她冷战许久的秦皇后下了马车,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嗔怪几句后依旧亲自递上暖炉。 她们不约而同的回望,朝着郁烨微微点头。 在两人上车之后,嘉遇忽的又从马车窗枢探出头来:“皇姐!待父皇病好,便同我去蒙汉寻长玥皇姐如何?” 郁烨微愣,随即缓缓笑道:“等你回来。” 回程路上,郁烨才将廖云淮暗中送来的信展开。 据他所知,乾安帝并不是突发急症,早在他卧榻不起的前几日便出现了头晕心悸的症状,只是那日突然爆发倒地不起。 至于太医院给出的解释,陛下乃是积劳成疾,体虚之症。 换个说法便是人到了这般年岁自然生出的老病。 郁烨自然是不会相信这般说辞,她父皇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仅仅整月就成了下不了床榻的地步。 而廖云淮的想法便是从乾安帝的饮食起居下手,看看平日他接触之物是否有异。 毕竟阴毒法子多了去了,让人防不胜防。 所以她此次撺掇秦皇后去云禅寺祈福,也是为了给自己得到给乾安帝身侧侍药的机会。 不过,她首先也得把后宫那群莺莺燕燕的底细摸个干净。 此事她恐怕要委托洛凝去做。 洛凝一直游离与殷歌和皖香苑头牌的身份中,自从她回来,殷歌便托了她的姐妹稳住皖香苑,自己则藏在后宫中。 如今戚贵妃因郁明启一事发疯,被囚在冷宫中,想必洛凝行事会少了许多阻碍。 收回思绪,郁烨继续看下去。 自廖云淮归职,他才知晓如今由郁景治代为理政,而郁广冀以摄政王的身份自居。 不愧是睿王,篡权都装饰的这般名正言顺。 随后他又在信中提及了近日朝堂上郁广冀所作所为,无非就是挑出几件事,对那些同他作对的人打一闷棍又喂几颗糖,私下先礼后兵,威逼利诱。 至于郁景治与郁广冀的关系,虽朝堂之上是水火不容,可争执最后竟然达成了十分微妙的协调。 郁烨当然知晓郁景治的心思,为了维护贤正的形象,他自然不能将自己同郁广冀的合作关系径直挑明。 不过这般也并无坏处,至少郁广冀近日忙着对付朝中几个顽固老臣,便未在她身上留多少心思。 她也明白自己最能让他安心的原由,那就是宫里头有个“兄长”在替自己盯着她。 将信纸折好,重新收入袖口。 “书墨,闫凌,我们径直入宫。” “属下遵命。”马车外的两人立即应声。 第二百三十一章 算命不准 安神香已燃尽,宫女缓缓打开香炉,将里头盈白的香灰慢慢碾平,又重新放上新一块香料点燃,待其散出徐徐轻烟,便盖上了精致小巧的炉盖。 地上是柔软的毛毯,靠门的小几上用金鼎摆放着个雪白的夜明珠,正中央摆放着两把雕龙红檀木交椅。 最里头层层围帘被束起,明黄色的床幔下,乾安帝睡得并不安稳,他的喉中发出咕噜响声,鼻子似堵塞一般呼吸十分沉重。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发现郁烨正坐在一侧案桌前,翻看着从太医院调来的药册。 见他醒来,郁烨立即放下书走到乾安帝身边。 “父皇,您感觉如何?” “是晚晚啊,父皇好多了。”乾安帝笑着,伸出了一只手。 郁烨见状,立刻上前将人扶起坐好。 乾安帝坐正,又侧过头打量郁烨好一会儿:“怎么几日不见,你就消瘦成这般模样?” 郁烨摇了摇头,将胳膊伸过去:“父皇,晚晚可是胖了点,怎么就瘦了?” 顺手捏了捏郁烨胳膊,乾安帝道:“让孙籍去国库给你调几味补药。” “父皇自己留着吃吧。”郁烨含笑,又走到乾安帝腿边坐下,开始揉捏轻锤起来。 “哎呀,今日是什么好日子,还是你又闯了什么祸?”乾安帝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郁烨无言,只是手上用了些力道。 “哎哟喂,父皇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你折腾!” “那父皇就不要说话,好好休息着。”郁烨没好气地说着,视线依旧落在手上。 乾安帝笑意愈深,微微后仰将头靠在软枕上。 “嘉遇她们已经上云禅寺了?” “嗯,上午时刻走的。”郁烨答。 “晚晚啊,是朕对不住嘉遇。”沉默片刻,乾安帝忽得开口。 “没什么对不住的,世事总不尽人意。” 此时郁烨没有意识到,乾安帝内疚的,并不是指他未能替箫家翻案一事。 “父皇倒是想看晚晚成家,有个依靠。” “您又来了。”郁烨手没停下,开始絮叨起来。 “且不言如今这城里还有谁敢成景宁公主的入幕之宾,就算是有,成了亲,他能忍受我几时,况且……” 她想要的那个人,恐怕与她再无相见之日。 “缘起缘灭,虽掺着半分天意,但总归还是握在自己手里的,不瞒晚晚,朕同你母亲曾带着幼时的你去云禅寺见主持……” “怎么,那里的和尚还说我有大富大贵长命百岁之像不成?我们国库每年给他们投了多少香火,换得不就是这句话吗。” “晚晚,你呀你,嘴上总是不饶人。”乾安帝已然阖上双眼小憩,但唇边笑意不减。 “那主持说……咋们晚晚,有帝后之样啊……” 郁烨当即怔在原地,手也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朕同你母亲着实惊得说不出话来,地位尊荣是好,可若是将你远嫁,无论如何都是舍不得的,所以主持的话我们权当玩笑了。” “对啊,他们惯会花言巧语……” 其实说到这里,郁烨关心的倒是另一件事。 若是此时自己坚持询问母亲的事,父皇还会给自己一个相同的回答吗?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接受是父皇下令杀了母亲的说法,可以往她每每提及此事,乾安帝都只会晦如莫深地以意外搪塞过去。 刚从西境回京时因许多原因让她没能继续调查下去,也顾念着乾安帝的身体未能问出个所以然。 “父皇……”郁烨犹豫片刻,终是出声。 “父皇?”她抬头望去,发现乾安帝已然熟睡过去。 无法,郁烨轻叹一声,起身准备离开,于是她放下了床幔,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公主,陛下他又睡下了?”孙籍问。 郁烨点了点头。 “公主回来后陛下睡得倒是安稳些,以前几日常常半夜惊醒。” “孙籍。”郁烨忽的开口:“从现在开始,父皇吃了什么,用了什么药,以及有哪些人去探望过父皇等等,你悉数记录下来,每日记下送于孤查看。” 孙籍闻言,立即低下头应诺, 出了正掖宫,郁烨便打算回公主府,谁知还未出宫门,便被侍卫拦下。 “公主,太子殿下有请,有事相商。” 一见那些侍卫,书墨闫凌侯在郁烨两侧,神情戒备。 “孤同皇兄没什么好谈的。”说罢,郁烨便转身离开。 “长公主!”那几个侍卫作势绕过就要阻去路,书墨与闫凌立马上前。 “公主说的还不明白?”闫凌气势冷冽地觑向几人。 知晓郁烨身边的近侍不好惹,那为首的侍卫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殿下说,事关当年蒋皇后之事,望公主慎重考虑。” “是吗……”郁烨冷笑一声,“那孤倒是要去听听,皇兄要同孤说些什么。” 第二百三十二章 禁闭 同样的坐榻,案桌,就连隔开两室都似乎是郊外别苑那竹屏风。 依旧是她喜爱的清茶,点心,样样摆放在她随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但身前之人却给了郁烨全然不同的感受。 “许久未曾这般同你坐下喝茶了。”郁景治一身淡青长衫,素雅修静,黑发由一白玉发冠束起,他缓缓抬手,往浅绿瓷蛊内添水。 注意到郁烨的视线,郁景治放下水壶,缓缓出声:“晚晚这般看着我作甚。” “皇兄想要做什么,直说无妨。” 郁景治不慌不忙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糕点放进郁烨手边的盘中。 “母亲同莫辕风的关系,晚晚可是已经知晓?” 郁烨挑眼观察着对方神情,轻应了一声。 “你的记忆既已恢复,那便不用我多说什么。” 听见这话,郁烨眼中满是不屑:“皇兄的意思是父皇怀疑母亲与莫辕风有染,这才下令暗杀?” 郁景治不置可否。 “荒缪!”郁烨气笑了:“无凭无据,父皇与父亲这么多年的感情,岂是一两句污蔑可动摇的?” “晚晚。” 郁景治面色不改,语调平静道:“许多事并不是这般简单,当年,蒋家的权势太大,以至于威胁到他触手可及的皇权。” 无需解释,郁烨便知晓郁景治口中的他是谁。 “他清楚,未来蒋家会成为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剑,朝堂如此,他不能让后宫也如此。” 宫内宫外,虽是两方天地,却有同样的权与利需要制衡。 “当年母亲只身前往西境借兵,就是一箭双雕之利,为他解决忧患之后,再设计除去,晚晚知晓,若是举事,除了兵权,财源是万万不可或缺的,秦家为人你已清楚,一心傍附权贵,他们仗着商源财势,以皇后之位做交易,至于母亲,她若意外身亡,他不仅可以收揽秦家,也不会同蒋家交恶!” “秦家若是主了后宫,因前朝无势,对于皇帝来说便是最好的状态,至于秦家人的嘴脸,秦皇后为嘉遇择婿你是最清楚的,她向来看不起箫家不是吗?” 郁烨捏紧了袖口,低下头垂眸不言。 “晚晚,若我再如以往一般懦弱,袖手旁观,你我的结局会如何?作为你的兄长,我必须寻出条路来保护你。” “这就是皇兄同郁广冀联手的理由?可他如何欺骗于我,皇兄不是一清二楚吗?祖父与叔父并不愿看你同他来往,所以你便使计将他们派去北境?”郁烨倏然抬眼,质问出声。 “对不起晚晚,皇兄也是无可奈何,至于蒋家,我自然也希望他们置之度外。” 难道不是害怕蒋家一心保皇,才将他们选调吗? 郁烨怔怔然凝望对面之人,胸口一阵滞涩。 难道他真的要提前篡位,还要谋害父皇来报仇?可母亲那案存在诸多疑点,怎能就这般简单地决断? 但如今的她还能做什么。 过了许久,郁烨眉眼露出一丝疲惫,又问:“江家染坊之事要作何解释?殷歌呢?她就该死吗?” “我本意是刺杀长玥,她的真实身份,晚晚比我更清楚,楚颖太子竟然敢潜入晋雍京都,他是在利用你!” 郁景治神情有些激动,见郁烨面色苍白,便放缓了语调:“至于殷歌……她是楚颖人,死了也无可厚非。” 原来他的皇兄早就知晓谢予迟的身份。 “谢予迟之事是我不该隐瞒于你,但殷歌……她并未做错什么……” “晚晚,你要知晓,她既然撞破了我与郁广冀密谈,若是我不出手,郁广冀也不会放过她。” 见郁烨沉默不语,郁景治持杯饮下一口茶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 “往后一些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了,只要皇兄在,便能保你无愈。” “若是我说不呢?”郁烨冷冷出声。 郁景治倏然捏紧手中茶杯,眸色渐深:“晚晚,如今由不得你。” 还未等郁烨开口说话,郁景治便接着说道:“来人,从即日起,景宁公主禁足东宫侧殿,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出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我的栗子没啦 说要禁足,果真便让她禁了个彻底。 郁烨所在的侧殿由十几个御林军巡视,除了日常服侍,连书墨他们都被隔在了外头。 也断绝了她一切与外界的联系。 当然,郁景治知晓郁烨身体状况,所以他便派人将景宁公主府内必须物件尽数搬进了宫。 于是郁烨被迫心如止水,望着窗外徐升渐落的日头发愣。 不过没有让她想到的是,其间有几人不知怎么过了郁景治这关,来探望了她。 虽然她不怎么希望他们跑自己跟前碍眼就是了。 头一个来的是王翼,他倒是十分有心,不仅带来了许多街市买来的点心小吃,还特意挑选了几册话本。 不过王翼此行目的并不简单,他想替如今的同盟者太子殿下劝说一番郁烨。 只不过没开口几句,便被郁烨怼得体无完肤。 郁烨在屋里头闷了几日,面容与寻常无异,过于苍白的脸上五官清丽,不言静立时若夜昙照水,细眉浅眸间总是卷携着病气。 “我的祖宗哎,您日日在里头不闷吗?服个软,就得自由了!” 郁烨翻了个白眼,没理这话,目光倒是跟随着王翼手里的动作。 “你栗子剥的也太慢了。” 王翼精修的手指甲里卡进好几个栗子壳,他无奈开口:“公主,这栗子刚出锅就捞来了,还烫着呢。” 颇为嫌弃地挑拣着呈放在桌上,王翼已经剥好的几颗栗子,郁烨漫不经心地说道:“孤的好皇叔最近在干嘛呢?” “您就别为难我了,说了我就没命呐!” “瞧你这出息!”郁烨横了他一眼,“说说又能如何,孤如今被关在这里呢,还能做什么?” 又剥好一个,王翼将那栗子同原先剥好的几颗放在一处,顺手就推到郁烨跟前。 “指不定您哪日就出来了,到时候臣不就得完蛋?”他从袖口拿出手帕,擦拭起手指来。 “那我父皇病情如何你总该能说了吧。” 王翼想了一下,道:“陛下的病还不是这般,只不过近日听说能多用些东西,精神也好了些。” 听到这话,郁烨稍微安心一些。 “这也快到春节了,公主,您不会得一直禁足到明年吧。” 郁烨没有答话。 向郁景治妥协是不可能的,不过她并不是在坐以待毙,而是寻找一个机会。 “我说公主,您图什么呀?这世道本就难过得紧,您还偏往死眼儿里钻。” 便说着,王翼倒是开始给自己剥栗子吃了。 无意间垂眼,望着手腕处缠绕到胳膊的白绫,郁烨摇了摇头:“其实孤也知晓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对与错,但孤至少想着能找到自己接受的那一个判断。” 其实现在细究下来,她殚精竭虑筹谋了十多年,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该做的做不成,想留的留不住。 也许是感受到了郁烨的颓丧,王翼倒有些急了:“哎公主!您可别想不开!” 郁烨抬手,指着桌上的栗子道:“看着这些被剥得七零八落的栗子,孤的确有点想不开。” “你出去,把书墨唤进来。” 于是王掌司就这般被下了逐客令。 他惺惺然站起身,讪笑一声:“得,那公主臣就先回去了。” 郁烨摆了摆手,视线落在那几册话本上头。 只不过还未等王翼走到门口,正大门又被打开了。 来的人确实让王翼始料未及。 郁烨抬头淡淡瞥过一眼,便淡漠出声道:“什么风把如今的兵部掌司晁大人吹来了?” “臣见过公主。”晁巩施然行礼。 而后对上王翼,便又拘了一揖:“没想到王掌司也在这里。” 王翼面色有些尴尬,事实上他平日里除了畏惧上司睿王,搞不定景宁公主以外,还害怕对上晁巩。 他觉得这人一肚子坏水,心眼儿比景宁公主还多。 “臣不过来探望一番公主,此时想起刑部还有事要做,晁大人,臣这便告辞了。” “那便恭送大人。”晁巩低头回礼。 “王掌司,出去记得带上门,还有,让书墨半柱香后再进来。”郁烨在里头喊到。 “哎。”王翼随口应了一声,便连忙走了出去。 见人离开,晁巩便缓缓走向郁烨。 “公主这是只给臣留半柱香谈话的时间?” 对上晁巩含笑的眼,郁烨将手放在桌上,指节轻叩着桌面:“晁掌司有能耐,自然没有旁的废话。” 似乎嗅到了郁烨话里其它意味,晁巩笑意更深:“何以见得?” “能从郁明启那儿干干净净地脱身而出,又立刻搭上郁广冀,这不是有能耐?” 还没得晁巩说话,郁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又继续道:“不过呢,孤倒认为你真正从的主子,也不是郁广冀。” 晁巩不言,只是随手拿起桌上一颗滚出的栗子,修长干净的手十分利落地将栗子肉剥离出来。 “所以晁大人,您过来到底有何贵干?”郁烨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 “臣今日前来,只是看公主是否安好。” 郁烨自然不信他这番说辞,但她心知此人的嘴比坚石还硬,轻易是套不出话来的。 既然他来了,就绝不会仅仅探望这么简单,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就静静等着,看他自己能吐出什么东西来。 于是她索性抽出一本话本来,准备边看边等。 就在她翻开第一页之时,晁巩就发话了。 “楚颖太子不日便会回宫与其太子妃完婚,随即继位。” 郁烨捏住纸张的手一顿,不过片刻,她便继续翻看起来。 “传闻楚颖太子曾为公主您临城而不入,又为救您带兵擅闯西境,这些事,可曾是真的?” 见郁烨依旧不发一言,晁巩将栗子放进嘴里,直至吞下,又不慌不忙道:“莫神医的封魂断忆针,果真是世上一绝。” 终于忍不住,郁烨一手将话本拍在桌上,寒声问:“晁巩,你意欲何为?” 晁巩倒是十分镇定,又慢条斯理地拈起一颗栗子。 “今年春节的宫宴是个顶好的机会,公主可要把握住了,还有,身处宫中,公主切莫被亲近之人所蒙蔽,只需忍耐一时,便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郁烨看着他将意味不明的话说完,便收敛了怒意,环臂后退,面容无表情地轻声开口:“送客。” 第二百三十四章 逼婚 三日前。 楚颖梁城一处客栈内。 此客栈乃是方圆百里唯一处供来往商人走贩,或者江湖人士歇脚的地方,所以白日客人络绎不绝,仅一个上午所有房间都被人住满。 但分明有这般多的客人,到了晚上竟安静地令人生恐。 二楼上每处上好天字一号房门旁都点燃着红灯笼,唯有一处的暗了下来。 这未燃灯笼里头房间住着的客人可不是寻常人。 曾经他只需在批拟红薄上描添一笔,楚颖全境都需多缴近三成的赋税。 不过痛打落水狗,如今的严大人伪装成破落商人侥幸离京后辗转各处,只为活命。 他临睡之前,不停地在床榻前来回踱步,又时不时地检查着门窗。 心急火燎地在房里转了一圈,他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坐到桌前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水。 喝水的途中,还不忘紧紧盯着床榻上,似乎要将那里盯穿一般。 笃笃笃—— 门外传来沉重的敲门声。 严铆吓得险些将手里的水洒出来,他警惕地看着门口,又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窗户。 “严大人,我是陛下派人来带您离开的。” 低沉沙哑的声调传来,严铆半信半疑。 “若你不信,周大人您总知道吧,他同您商定,以折桂令为约。” 听到这里,严铆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慢慢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阀。 瞥到外头一副小二打扮的男人,严铆又问:“周大人尚在何处?” “您且随属下先行,我们立即同周大人汇合。” “抱歉两位,已经晚了。” 方才低声说话的两人闻言皆是一惊,随即便见数名黑衣卫突然出现,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那小二打扮的接头人瞬间被制服在地。 严铆慌忙后退,进了房间立马想要靠近床榻,却发现窗边正倚着一人。 “太……太子?” 他穿着鸦色銮金长袍,墨发因窗边拂起的轻风扬起,长身玉立,细长的凤眼慵懒轻眯,在眼尾处抹开锋利的弧度,在忽明忽暗地烛火映照下,唇边小痣如染过血色一般殷红。 他手持玉箫,好整以暇地望着僵立在原地的严铆。 “戾风,给严大人的礼物呢?” 话罢,戾风从门外依声走进,随手扔进一个沾着血渍的布袋。 那布袋随即散开,露出男人翻着白眼的头颅。 “太子殿下!”严铆立刻跪了下来,不停地朝着谢予迟的方向磕头。 “我等也是依照谢乾指示行事!臣等……都是有把柄在他手上,才受此威胁啊!” “既然如何,严大人说清便是,为何要携带账薄潜逃?”谢予迟轻轻一笑,毫不留情将人的假话揭穿。 “这……”严铆心中大骇,他是怎么知道有账簿这东西存在的? 当年谢乾谋反,曾在私下招揽兵粮财物时将所有招入麾下的人,以及他们曾缴纳过什么兵马财粮入账。 这账簿是众人要求立下的,但谢乾狡猾,夺位成功后便命人秘密销毁,那时负责监察销毁此物时,鬼使神差地留下了一本,为的就是日后关键之时作为威胁皇帝的利刃。 但如今看来,这把刀确实用上了,却不是为了自己。 但兴许这东西,还可以留作保命之物。 “太子殿下……那……那东西,就在臣床榻的被褥下。” 戾风见状,便快步走到里头的床上,将被褥都翻了起来。 果然没过多久便翻出一本黑册出来。 随即他绕开地上的严铆,来到谢予迟身前将账本奉上:“主子。” 可谢予迟随手一翻,便幽幽开口:“严大人这是在戏弄于我?” 他将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那纸页散开,却尽数都是空白。 严铆被吓得不成样子,他瘫在原地颤抖着身子:“怎么会!明明就是这本……” 忽然他想起什么,连忙起身大喊:“殿下!是今日那个马夫!定是他拿走了!” “主子。”戾风低声说道:“今日在跟踪他时,并未发现什么马夫。” “有的!就是这客栈的马夫,他曾替我提过东西!原本他想帮我拿过包袱,我阻止了!殿下!您信我!” “立刻将客栈围下,将客栈老板以及所有马夫打杂的都给我抓过来。” “是!” 谢予迟抬步而行,那严铆立刻跟上。 戾风看见靠近的严铆便问:“主子,他如何处置?” 谢予迟眼皮都未抬:“杀了。” “殿下!殿下!”严铆慌忙求饶:“求您饶了我吧!那账目长的内容我都记得!” 戾风有些迟疑。 而谢予迟只是随手一抬,那玉箫便倏得飞了出去,直接穿过严铆的喉咙。 清剿谢乾余孽,严铆便是最后一个。 随着谢予迟离开,其他黑衣卫也悉数撤离。 刚下楼,谢予迟便在客栈正门瞥见一人身影。 待那人转过身来,他便唤出了来人名字。 “沈惑。” 谢予迟对此人的印象,来自同沈栀出自沈家剑庄的沈栀,沈家无后,便由其大师姐沈惑掌管剑庄。 不同于名门正派,他是由一个无门无派的刀侠教的武功,那人喝酒逛青楼样样不落,后来为了躲避仇家追杀,索性跟他回了皇宫躲藏。 在宫里又教了他没几年,便耐不住性子逃了出去,至今没有下落。 后来他偶然同别人交手之时,那老者突然就认出了自己使刀的路数。 前朝魔教。 谢予迟倒是并无多大排斥,早在他师父教他习刀时便察觉到这刀法透着那么点邪劲儿。 再看向对方,便见她缓慢走近,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账簿。 “太子,你要的东西。” 谢予迟并未接过,只是问:“谢琉呢?” 沈惑回道:“王爷在宫里等您。” 说完,沈惑又拿出一张对折的信纸,上头似乎还散发着淡淡桂香。 “这是王爷留给殿下的。” 迟疑接过,谢予迟摊开一看,便明白了大概。 邵皇后在逼他回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 逼婚2 “真的吗?那公主太可怜了!” “是啊,哎……造化弄人。” 孙骁大手一挥,同其余几个士兵围坐在篝火前。 他闭上眼,缓缓摇头:“所爱相隔千里,此生不见,我一身病骨,岁月难捱,望君安好,一生顺遂。” 其余人唏嘘不已,甚至还有的在擦眼边的泪。 戾风回到军营后看到的便是这幅场面。 “孙骁。”戾风低下头唤了一声。 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的声响,孙骁立马站了起来,见是戾风,脸上的尴尬神色掩藏不住。 其余的人都恭恭敬敬地起身站直。 “戾侍长,有啥事啊。”说着,他将只手绕到后背,打着手势。 那几人看到,便立刻出声道:“侍长,我们还要巡逻,就先行告退。” 未等戾风说话,那几人便一溜烟地跑了。 戾风一脸淡然地见人逃开,便对孙骁开口说道:“整顿军队,我们回郜都。” “殿下抓着人了?”孙骁问。 戾风点头。 准确来说,是杀了。 “那感情好啊,余党肃清,殿下可以毫无顾忌的继位了!” “此番回京应当便是此事,当然,还有成婚。” “成婚?”孙骁眼里写满了惊讶。 他想了想,忽然回忆起什么,神色愈发尴尬。 “侍长,方才的事咋们就是编排着解闷呢,沈姑娘成咋们太子妃是最好不过的,毕竟她自小与殿下长大,两人瞧着般配着呢。” 闻言,戾风倒是没有什么表情。 “虽帝王家的婚姻多数不得由人自决,但这场婚宴恐怕是无果。” “为……为什么?”孙骁颇为惊讶地看向戾风。 戾风转过眼看他,凉凉道:“你见过有谁能逼迫得了殿下?” 戾风没有说错,谢予迟自然知晓邵皇后的心思,但他并不打算事事顺着她来。 顾念着恩情,他退让诸多。 但此事容不得旁人做主。 返回郜都之后,他第一时间便入了宫。 似乎是算了他回宫的日子,这宫里头竟然挂上了红绫,就连宫女都换了一身大红色的宫服。 谢予迟熟视无睹,径直前往正阳殿。 泰极殿正是他囚禁谢乾的地方。 彼时谢乾一如往常瘫坐在龙床上,他头发散乱,似乎许久未曾打理,一身破破烂烂的龙袍沾满了污渍,细细靠近,还可以闻到他身上一阵腐烂混杂着秽物的臭味。 最令人恶寒地是他两腿被生生截断,用布条胡乱的包扎着,下身空荡,早被人施了阉刑,八条铁链以胯骨为端,顺其往上,根根钉穿肋骨。 谢予迟走进,在离谢乾三迟之外站定。 他双目失明,耳朵也坏了一只,察觉有人靠近,便微微扬起了头。 尽管被折磨地意识不清,谢乾还是判断出是谁来了。 “许久未见,皇侄有何贵干?” 谢予迟冷冷望着身前之人,寒声开口:“你的那些蝇虫走狗,我皆已杀尽。” “那便恭喜皇侄啊。”谢乾古怪地笑了一声,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 笑完,他循着声音,将脸朝向谢予迟的方向,结满黑红血痂的眼动了动。 “你来这里,不仅是为了这个吧。” 谢予迟眸色渐深,浅色的瞳眸中似乎沉漾着一块化不开的幽森寒冰。 “血狂症肆虐一事,与你有无关系?” “皇侄这般聪颖,不如猜上一猜?” 一阵微风刮过,谢予迟忽的来到谢乾身侧,他手起刀落,生生从谢乾肩上剐下块肉来。 谢乾忍不住惨叫,尔后如困顿的野兽般喘气。 “哈……哈哈哈哈哈。” “世人皆贪心不足,恶源岂非一处?我依旧只有那一句话,寻到那兵符,一切自有答案。” “不过真相大白之时,我倒是十分感兴趣你的表情!哈哈哈哈哈……” 谢予迟眯眼盯看几近癫狂的谢乾,随手丢弃了手里的匕首。 “是吗?不过能不能撑到那时候,便是你的造化了。” 将话说完,谢予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阳殿。 得知谢予迟已回宫,邵皇后便立刻派了人去寻他,只不过就算知晓他去了正阳殿,也无人敢踏足那里。 再者,那些宫女也很头痛,谁敢去惹那位活阎王。 邵皇后房中缓慢踱步,在十几个宫女手捧的托盘中,细细挑选着发簪手镯等物。 细眼低垂,浅淡的视线在那些品相上乘的物件上掠过。 忽然她停在一处,对着身边的侍女开口:“就那个玉镯吧。” “是。”那侍女闻言,立刻上前将那温润剔透的手镯拿出,小心呈放进红色锦盒中。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是宫女行礼。 “回来了?”邵皇后轻声开口。 “阿宸自然是回来了。” 听到这语调,邵皇后回头,神色淡然:“原来是阿琉。” “皇后不必失望,阿宸他跑不了,不过倒是娘娘……” 谢琉忽的靠近,看向邵皇后的目光晦暗不明。 “你我之间的约定,是时候兑现了吧。” 邵皇后脸色微白,顿了片刻,待神色恢复如常,便缓缓开口:“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会履行。” “那臣便退下了。” 说完这话,谢琉仿佛不愿在此多呆一刻似的,立即抬步转身离开。 但就在他刚踏出门口之时,便有一侍女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见到谢琉便立刻行了个礼,接着往里头赶去。 到邵皇后跟前跪下,那侍女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他……又出宫了!” “今日是他与沈栀一同入宗庙纳名的重要日子!他怎得又出去了?” 在门口的谢琉将话尽数收入耳中。 “奴婢……也不知。” 邵皇后无比头痛,只好摆摆手:“派人去拦着,今日这礼怎么着都要给成了。” 那侍女面色为难的领了命,带着几个太监走出寿坤宫。 谁知他们一行人刚出门口,就碰上未离开的谢琉。 “参见王爷。” 谢琉见众人满面愁容,便含笑开口:“你们忙其它事去吧,太子那儿本王自有交代。” 侍女太监们顿时感激涕零,连忙跪下道:“多谢王爷!” 第三百三十六章 温润其玉 事情还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自出了正阳殿,谢予迟便去了自己曾经住的紫宸殿。 不出所料,这里头也是被人“装点”一新,随处可见的大红喜字与灯笼红绫。 未打算停留多久,谢予迟想着带几样重要东西后便离开,只是他没想到在自己的房门前居然碰上了沈栀。 沈栀未着邵皇后送来的凤冠霞帔,依旧是干练的白衫束袍,腰间还别着她的配剑。 “参见殿下。”见谢予迟进来,她立马俯身行礼。 谢予迟微微颔首以示应答,接着便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 其实他要离宫无需赘物,但还有一些易容的工具在关键时能派得上用场。 等到收拾完毕,谢予迟匆匆出门,却见沈栀依旧站在原地。 想到自己走后沈栀或许会在邵皇后那儿受罚,于是他准备派她去做些善后事宜。 毕竟在身份上,她还是自己属下。 可还没等他出声,沈栀倒先开了口。 “殿下,属下有件东西要归还于您。” 走到她身前,谢予迟问:“什么东西?” 沈栀伸出手,将一件冰凉的物件递了过去。 谢予迟凝目望去,发现那正是一枚碧色滴玉。 “这应是殿下极为重要之物,原来您受伤昏迷时不甚将其落下,属下便将它收了起来。” 沈栀其实说了慌,因为在她送药时,偷偷看见莫辕风将这玉取下,她以为莫辕风图谋不轨,又见谢予迟时常带着未曾离身,想必十分重要,便从莫辕风那里偷了回来,后来她匆忙回宫复命,便一直没有机会把玉还给谢予迟。 在沈栀的注视下,谢予迟接过玉,将它握在手里时,那熟悉的冰凉触感让他怔愣片刻。 “殿下不必烦忧。”沈栀又道:“即日属下便返回沈家剑庄,同师姐一同光复宗门,至于皇后娘娘那边,属下自有交待。” 谢予迟闻言点了点头,“多谢。” 说完这些,沈栀忽的轻松许多,她近日也曾纠结许久,如今殿下与景宁公主也许再无交集,自己或许能靠近他一些。 可是这样做的话如窃来的东西一般,总是让人不安,若是未来旁生事故,她又将处于何地? 况且殿下一直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所以倒不如全然放开,也算是成全自己。 “殿下,她总是有自己为难之处,您多加体谅,若是能追回,倒不负天赐的这一段良缘。” 沈栀口中的她不言而喻,但谢予迟听着有些云里雾里。 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耽于感情之人? 难道自己在京雍还对一个女子死缠烂打不成? 脑中浮现起这个想法,谢予迟眉蹙得更深,手中冰凉的玉因沾染了他的体温而逐渐温热。 “这玉的主人……” 见谢予迟望着手心的玉,面露疑惑,沈栀摇了摇头,“此事我们旁人无法定夺,唯有殿下自己寻出答案。” 已近皇宫宵禁,但无人敢拦谢予迟的马,更何妨那是位从不好说话的主。 远远看见那匹长鬓黑马靠近,一守卫立刻朝着门口高喊。 “打开城门——” 可喊了一会儿,他见城门毫无响动,有些心急,便立刻朝门口走了几步,忍不住喊出声:“说了开……” 话还没说完,当看到自己手下身侧站着的那人之后,立刻噤声。 “二殿下,您来了。” 正当他赔笑着脸准备问清谢琉来意之时,马蹄声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得,他们今天可算是倒大霉了。 谁知谢予迟并未责怪于他们,更恰当来讲,是人压根未注意到几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谢予迟没有下马,一双浅色冷眸往下看去。 谢琉没有回答这问题,只是问:“阿宸要做什么去?” 谢予迟紧抿着唇不言,淡淡瞥一眼身侧低头不敢出声的守卫。 “开门。”言简意赅两字,却是不容置疑地语气。 “是。”方才那守门连忙招呼着手下人。 看着那些人手忙脚乱地去推开金漆朱红色的大门,谢琉轻叹一声。 “晋雍那边来了信?” 谢予迟依旧是面无表情。 “他们应当也不急于一时,你何必现在就上赶着给人家铺路?阿宸,这不像你。” 说完,他又眯起眼打量着马上之人:“莫不是……还有什么其它原由?” 见人不管他,径直就要驾马离去,谢琉只好叫住他。 “我同你一道,看来不遂了你的意,这皇宫是如何都困不住你。”说到这里时,谢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需要。” 淡若轻絮的一句话慢慢融入带着寒气的夜空中,取而代之的是渐远渐低的马蹄声响。 第三百三十七章 如何解 临近宫宴之时,郁烨又生了场大病。 除去烧得一塌糊涂,自胃中蔓延开来的灼热感径直涌上喉咙,似口腹之下燃着把不温不烈的火,虽不至于将人烫坏,却始终不依不饶的抓挠着人的喉胃。 喝药喝坏了胃,是郁烨本就孱弱破败的身又加了一重折磨。 本就意识模糊,更说不上进食,书墨只好讲米粥熬成糊,重复的喂进去又看着她吐出来。 郁景治让太医日夜守在东宫,却不肯放她离开。 好在腊八之时,郁烨总算是好转了些。 她端着张苍白近如白纸的小脸,时不时捱不住喉中刺痒低咳几声,跟随郁景治坐在一侧,始终面无表情,眼中虽无神采,可对上那双清凉透澈的眼还是令人意动。 郁景治端坐在上方,静静听着宫里人禀报着宫内大小事物。 空气中弥漫着并不浓烈的龙涎香,郁烨翻了书页,语气淡然。 “宁神香不用了?” 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让正在思嘱着宫宴安排事宜的郁景治轻愣。 这是自郁烨苏醒后同他说得第一句话。 郁景治眼神晦暗,瞳孔一缩,幽幽答道:“那香已用尽。” “是吗……”郁烨沉吟片刻,目光始终未曾从手上的书离开。 以往在别苑他数十年如一日,用得都是从瑾王府调制出来的宁神香。 “太子殿下可否恩准孤今日去正掖探望父皇。” 郁烨放下书,静静地看向郁景治。 郁景治不言,手指轻点在案桌上的账本处。 房内陷入沉默,底下一众婢女太监都缄声,连呼吸都放慢了些。 许久没有回应,正当郁烨以为已无希望之时,郁景治突然开了口。 “去吧。” 没有想到郁景治会答应自己,郁烨有些吃惊,随后站立起身,朝着他拘了个礼。 “谢过太子恩典。” 郁烨走后,郁景治眼神暗了暗,抬手打开郁广冀那处暗线寄来的密涵。 信上说楚颖使者请命入京,他郁广冀已允下。 郁景治将信紧紧揉作一团,忍不住冷哼出声。 “来人。” 话音刚落,从暗处便走出一人。 “属下在。” “去给我查查入京的楚颖人,都是些什么来头。” “是。” 郁景治知晓郁广冀一直同楚颖有所联络,他势力发展至今日,走的就是通敌卖国的道。 可没想到他竟这般明目张胆。 他想,就算自己要谋权篡位,与虎谋皮,也不会任由郁广冀将晋雍交于外人之手。 与此同时,身处驿站的郁怀瑾正看着阿遥给马喂草。 到了年关,各处重臣应回京述职,虽然他仅仅被外贬三个月,此时回朝也是有些恍然之感。 郁怀瑾朝着手里哈了一口气,透过水雾间,发现正对面的树干上挂着个锦囊。 那黑色的缎面无比熟悉,于是他饶过马厩快步走近,将那锦囊取下。 “主子?”阿瑶刚喂完马,便发现自己身边没了人影。 于是她一边四处寻找,一边叫着主子。 直到看见郁怀瑾停立在一颗树下前。 “主子!您在这儿干嘛呢?”阿瑶凑上去问,一眼望见他手里的东西,似乎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这……这不是太子……” “你知道便好。”郁怀瑾将黑色锦囊里头的纸条拿出,收入袖中。 “那人无论做什么都要先人一步。”他摇头苦笑。 随即又转向阿瑶,“我们加快行程,尽管入京雍城。” “好!”阿瑶应了一声,便蹦蹦跳跳地往马车边奔去。 寒枝压满头,雪一点点慢慢积厚,年末宫宴依旧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但宫内的气氛并未好转。 不同于城中,宫内就算是换上一片红灯,也无法照暖来往之人,梅枝上挂满红绫,其间穿插着几只镶着金线的福结。 洋洋洒洒落下几片雪花,郁烨身披红色长氅,自抄手回廊走过,书墨闫凌两人跟在后头,神色凝重。 柳枝上落满了雪,因不堪重负而弯低了枝,湖面上结着层厚冰,朝下望去似乎有几道游鱼的浅淡影子。 隔着湖,另一侧回廊处,小太监正奉命带着楚颖使者入宫觐见。 两抹高挺身影在雕花围栏边擦过,小太监佝偻的身子,嘴边挂着讨好的笑意。 “两位使者,这边请,王爷已经为您二位安排好了住处。” 谢琉笑着点头,“王爷有心。” 他略一侧眼,便见身侧的随从望右边遥遥望去,似有失神。 顺过眼望去,只见那一点红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谢琉轻咳一声,发现人重新转正了头,便问:“睿王殿下何时与我等会面?” 闻言,那太监立刻回道“此时兵营事务众多,王爷恐怕难以抽身,但今晚定能如约而至。” “是吗”郁广冀抬袖,意味不明地笑笑:“那我等便静候王爷驾临。” 第三百三十八章 宫宴暗潮 这世上大多数人带着副假面具,人心难测,仅靠着张顶好的面皮是看不透的。 这许是在错综复杂又危险重重世界里最好的保命手段。 当然还有一种,那就是为了特定的利益假性遗忘。 例如人几月前还逼着人在城楼上自尽,现在又可共处一室,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郁烨坐在正座右方,对下方的觥筹交错,笑语恭维熟视无睹,以往她参加这种宫宴是什么表情,如今依旧是什么表情,只是换了最前头的位置,让更多人抬眼就能看着她那张冷漠表情。 谢琉坐在正掖庭左侧,郁广冀身边的位置,他如同一位晋雍的朝官般在真正的众多官员内混的如鱼得水。 也不知郁广冀为谢琉安了个什么身份,让那些皮滑的老官没有将他往卖国贼上靠。 见台上的女子目光时不时掠过正在与几人谈笑之人,廖云淮顺过视线望去。 同那人有三四分相似的眉眼直直撞入眼中。 于是他端起桌上以往从未触碰的酒杯,朝宴席上方走去。 默不作声地将一切收入眼底,郁烨站起身,朝身侧正同廖云淮寒暄的郁景治俯身开口:“太子殿下,郁烨身体不适,便先行回宫。” 郁景治想回拒,但见郁烨确实面色有异,便缓声应下:“去吧。” 廖云淮眼睁睁看着郁烨离开,便匆匆同郁景治告礼,跟上了郁烨。 “景宁公主。” 郁烨回头看去,发现来人被果酒熏得微红了脸,一双明亮的眼倒是清明。 “廖相国,何事?” 廖云淮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空了的杯子,便立刻放下手用袖子遮住。 正掖宫门前四下寂静无声,便轻声道:“陛下之事交于臣即可,公主保重身体。”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两个侍卫,郁烨点头:“如今我时时处于监视之下,确实无法做些什么,宫中大多势力由他几人掌控,证据自然难寻,廖相国查案之时,还需的保全自身。”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廖云淮的脸更红:“臣也只能在层层掩盖的困顿中抽丝剥茧,进展着实缓慢,至于安危……公主无需担心。” 从远看去,两人说话的场面颇像有情人坦露心意,刚带着侍卫走近的郁怀瑾见了,不由得摇头笑笑。 恐怕那人再来的慢些,就是重新冻起来的冰窟也能让人架火暖起来。 “晚晚,廖相国。” 于是他适时出声。 郁烨侧头循声望去,便看到一系鸦青缎袍的郁怀瑾朝她们走了过来。 “参见瑾王。”廖云淮立刻行礼。 郁怀瑾微微颔首,转而觑向郁烨,左右打量半响,蹙紧了眉:“晚晚,几月不见,你为何变得这般……” 瘦削,羸弱,枯槁,眼中更是沉静地如死水般。 “你在宫里,过得不好。”郁怀瑾暗暗握紧了拳头。 被这般盯着看,郁烨不适应地别开脸:“瑾王爷说笑了,我在宫中锦衣玉食,就差没被供起来一般,怎么就过得不好了?” “晚晚,今日宫宴后,便同我去瑾王府吧。”几乎是下意识说出这句由心而发的话。 郁烨沉吟片刻,轻轻笑了:“王爷恐怕不知如今的我处于何种境况。” 此时正殿前匆匆走过几个严阵以待的御林军,手持武器步履生风,那沉重的铁骑鞋底踏在地上,踏踏声响同铠甲摩擦音接踵而至,正好掩去郁烨轻如绒羽的话语。 望向御林军行进的方向,郁烨若有所思。 后宫似乎出了什么事…… “晚晚?”郁怀瑾出声唤她。 闻声转过头,郁烨正色看向郁怀瑾。 “宫宴已经开始,瑾王还是尽快进去吧。” 郁怀瑾应声,随即又道:“我从赣州购来了些罕稀补物,这时应当已送到景宁公主府,晚晚若是差些什么,尽管来瑾王府库房寻,若是王府里没有了,你只要说,天南地北,总归是能替你寻到的。” 郁烨垂眸不语,良久,才淡声开口:“谢过王爷,那景宁便先行告退。” 见郁烨要走,廖云淮朝郁怀瑾拱手,便朝想要上前跟去,却被郁烨的话头制住。 缓步走下台阶的女子没有转身,低哑的声音率先传来。 “廖相国陪着瑾王进去吧。” “还有,二位可得记住了,亥时三刻之前,必须离宫。” 不光是后宫巡视的守卫众多,戒备森严起来,这太子东宫也不曾例外。 虽宫宴人多眼杂,免不了有心之人,但这般严守密防,倒像是宫里出了刺客细作。 那些往来的守卫见郁烨行过,便停下来行礼。 “方才宫里出现几个小贼,现已抓住,不过宫里并不安全,公主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郁烨淡淡斜过他们一眼,一言不发的走开。 到了东宫门口,远远望见郁烨身影的闫凌便立刻迎了上去。 “公主。”他恭恭敬敬地行完礼,眼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郁烨眼尖,自然瞟见他眼底的踌躇。 “此事禀明之后,还望公主不要心急。”闫凌将头垂得更低。 “北境蒙汉南侵,来势汹汹,大雍守境军士不过一万,恐无法对抗。” 郁烨心头骤然一冷,忍不住后退艰难咳嗽。 讽意自胸口蔓延至苍白嘴角,寒气自口鼻灌进肺腑。 她就知道! 那日不经意瞥见郁景治桌上来自北境的信函,郁烨就知道定有事发生。 可没想到这么大的事,郁景治竟然瞒她! 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蒋家孤立无援,自己则揪着那京雍权位死咬不放? 反了,一切都反了! “公主!”闫凌见郁烨气息不稳,立刻上前将人扶住。 郁烨压去喉中刺痒,眼中氤氲着渐深渐涌的冷意。 无论用何种卑劣的手段,她就不能让祖父他们陷入困境! 所以如今这京雍里头谁有兵,她便要动谁! “闫凌。”郁烨沉闷的声音响起。 “属下在。” “你混出宫去,回景宁公主府将孤私库里头的一封信函取来。” 闫凌抬头,一眼撞进郁烨寒如冰窟的漆黑双眼。 回到东宫侧殿,郁烨径直推门而入。 她太冷了,冷得骨头都似乎成了冰锥。 若是可以,她想烧了这座宫殿,连同那些丑陋恶心的贪婪争斗,一并推入业火地狱。 哪里滋生的东西,就应该回到哪去。 自己也不例外。 可是她最后恍然发现,这些东西本就来自人间。 她立在床榻前许久,忽而掩面。 “公主,您回来了。” 书墨走了进来,缓缓靠近郁烨。 “你先出去吧,容我一人静静,待闫凌回来,我们便前往睿王府。”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并未远离,反而越来越近,郁烨眉心微跳。 “你无需劝我,此事事关重大,孤必须出手不可。” “是。” 身后的声音传来,郁烨缓缓放下了手。 直至压制力十足的气息袭来,郁烨倏然转身,手里紧攥的尖锐发簪朝着靠近那人刺去。 “你不是书墨。” 肯定的语气自郁烨口中溢出。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出手,瘦弱病骨散发出惊人的压迫气势。 只是当她的目光触及对方淡琉色的眼眸以及眼中若有若无的笑意之时,郁烨周身的杀意便一瞬间消散殆尽。 “你……” 惊愕话还未来得及出口,郁烨便眼前一黑,彻底昏迷过去。 第三百三十九章 竟然欺负你媳妇儿! 郁烨从没想过,自己日思夜想着要出宫,今日竟是通过这种方式实现。 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有个人来报一箭之仇了。 谢予迟掳走了她。 恍惚间睁开眼,她侧目望去,除去昏暗的灯光和密不透风的墙面,那数月未见依旧美得堪称瑰丽的脸便出现在自己视线内。 发现她醒来,那人斜倚在不远处的交椅上,支着下颚用一双狭长凤眼打量着她,慵懒目光带着审视与退拒的疏离。 “醒了?” 触及这种目光,郁烨撑起身,缓慢地坐了起来。 忽然胸口闷涩,她连连咳嗽几声,佝偻着身子用手帕掩住口鼻。 摇摇欲坠地不仅是桌面渐渐滴落蜡油的烛火,还有那映在墙上得一道瘦削细影。 好不容易捱过一阵,郁烨不动声色的将帕子收进袖中握住,用有些湿濡的眼望向递到自己身前的热水。 她接过那温热的茶杯,忍下心中酸涩与挣扎缓慢开口:“楚颖太子,许久未见。” “公主竟然记得我。”谢予迟笑了笑,居高临下地瞅着床上瑟缩的瘦小一团。 “这种时机出现在京雍,太子所欲何为?” 谢予迟拉过一把椅子到郁烨床边坐下,笑意盈盈道:“我的目的无非有二,一是找郁广冀报那一箭之仇,二是找出浣娘,也就是你们的贵妃娘娘殷歌带走的东西。” 当下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郁烨倒有些吃惊起来。 谢予迟竟然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那为何将我带来这里?”郁烨终于问出她最想问的问题。 “如今同殷歌有联系的人,整个皇宫,不就是只有景宁公主了?” “此事可能要让太子失望了,殷歌带走的东西,我并不知晓,至于那一箭……” 郁烨定定地看向他,眼中掺着隐忍与决绝:“太子殿下倒是找对了人。” “什么意思?”谢予迟欺身贴近,微微挑眉。 看着逐渐放大的面容,郁烨痴愣片刻,随即慢慢后退同他拉开距离。 “射出那一箭的人,是我。” 谢予迟仍然是那幅温润携揉和煦笑靥,唇下小痣微动,似沾染着铅华容玉。 “为何?” 郁烨掩去眼底痛意,她梗着声音压盖涩意:“你那时藏在我景宁公主府中,身份暴露,若不杀了你,遭殃的便是公主府。” 接着,她又将谢予迟是如何入京,又怎么进了她公主府,随即互相试探,暴露,他逃离京雍,尽数摊开来说。 独独隐去了他们曾经相爱的事实。 明明不过几月,郁烨诉说的仿佛已过经年之时。 “原来如此。”谢予迟恍然一笑。 “所以楚颖太子,郁烨的性命在此,你尽可以拿去报仇。” “若是郁广冀,我定会让他剔骨而死,可是,我似乎不想杀了你。” 他伸手钳住郁烨的下巴,在她苍白的脸上探寻。 “公主当年在幽州曾赎买过戏子一晚,然后又将其出卖于追捕他的那些人,可是真的?” 察觉下颚的力道逐渐收紧,郁烨闭上眼,艰难挤出一句:“不是。” 谢予迟不依不饶:“可他的藏匿计划从未向外人透露,为何那些人会知晓他的行踪?” 许是他质问的语气过于冰冷,让郁烨周身寒意越发浓重,她抬起头,用力将钳制住自己下颚的手挥开,眼角蓄起澈亮泪珠。 “那时我刚出房门便被蒙汉细作掳走!怎么可能同楚颖人勾结?” 这么久了,郁烨头一回无比嫌弃自己,只要是在这人面前,她便似乎变得异常软弱可欺。 看着身前之人眼里氤氲着雾气,谢予迟怔愣片刻,有些局促地收回手。 “不是便不是,你……别哭。” 见人又咳嗽地厉害,他心头紧缩,犹豫片刻,又试探着上前,用手去轻拍她的背。 “主子。” 戾风适时闯了进来,发现两人之间的状况,略一抬头,便又瞥见郁烨微红的下颚,以及眼角刚刚淌下的一滴泪。 自家主子……竟然把公主欺负哭了? 就算是失了忆,可这实在太不是人了! 责备的目光一闪而过,戾风立即开口:“楼下官府带人在沿街搜查,请主子立即撤离。” 谢予迟没有迟疑,立即将郁烨打横抱起,看着郁烨穿得实在单薄,又给人围上了层披风。 被人稳稳抱紧,暖意顺其自然自他身上传来,郁烨克制住搂上他脖颈的动作,只是轻轻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察觉怀里人毫无反抗的动作,谢予迟迈出步子之际,不由得出声调笑:“怎么?公主不愿让他们救了去,反倒还赖上我这劫匪了?” 郁烨没说话,微眯起眼,伸出手朝那人腰上掐了一把。 她的力道并不大,但那点刺痒从腰腹传来,谢予迟忍不住僵住了身体。 “楚颖太子若想去尝一尝刑部的牢饭,尽可以在此处多插科打诨几句。” 凉凉的嘲弄话语传进耳中,谢予迟听着却异常舒服。 他可能是犯了什么大病。 谢予迟惶恐地想。 第二百四十章 各怀鬼胎 一个时辰前。 郁怀瑾同廖云淮刚进入正掖宫,便吸引了众多目光。 当然这其间的多数都是不善的。 “阿瑾,你来了。”郁景治忽视周遭异样,朝着郁怀瑾笑着开口。 郁怀瑾点头,朝着他恭敬行礼。 “坐吧。”郁景治抬手,示意他右侧的座位。 “谢殿下。”郁怀瑾依言坐下,而廖云淮则是坐到了左侧位置。 “进门之时,你可瞧见了晚晚?”郁景治侧头问向郁怀瑾。 “已见过了。” 提及郁烨之时,郁怀瑾眼瞳幽深,“不知殿下可否允许我带着景宁公主去瑾王府小住。” 郁景治握住青玉酒杯的白皙指尖一滞,“晚晚身子不适,在宫中修养,恐不宜出宫。” 脸色愈沉,郁怀瑾的笑意更深:“我怎么觉得她留在宫里,会更加危险呢?” “阿瑾什么意思?”他不怒反笑:“我是她兄长,自然能决定她的事宜,也能护得了她。” 发现两人气氛愈发不对劲,廖云淮立即插话缓和:“今晚乃是宫宴,太子与瑾王也许久未见,不如先互敬一杯,至于公主之事,可征求她本人意愿再行商议。” 这时,郁广冀带着王翼来到两人跟前见礼。 “皇弟来的迟了,怎么,瑾王妃没有赴宴?”同郁景治寒暄几句,郁广冀忽的向郁怀瑾发难。 “瑾王妃受了风寒身子不适,这时在王府休息。” “是吗?”郁广冀转了转手里的核桃,“是否需要派太医前去诊治?” “已经派大夫看过,喝下几贴药便好了。” 一时间,周遭的灯盏忽的灭了下来,大殿之内一片昏暗。 就在几人慌忙戒备之时,只见正台之上接二连三燃起盖着红纱的烛灯,幽幽红光既诡魅又绚丽。 顺着那烛灯团团环绕的正中央,是一方盖着红布的正形大物。 “诸位大人无需紧张,此乃我楚颖为大雍送上一件大礼。”谢琉的声音适时响起。 郁广冀心领神会,招来身边的王翼低语几句。 一旁的廖云淮自然注意到了这异状,又透过窗外夜色估算时辰,脸色瞬间惨白,慌忙走到郁怀瑾身侧。 “瑾王殿下,时辰已到,趁此时臣送你速速离开,至于太子殿下他们这边,臣自有交代。” 还未等郁怀瑾回话,几个皇宫侍卫便突然冲上来讲他围住。 这边的动作实在太大,殿前大臣们纷纷将投向那中央东西上的目光转向郁怀瑾这侧。 郁怀瑾静立在原地,冷笑着看向郁广冀:“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不急。”郁广冀回道:“先看看这礼如何?” 谢琉只手负后,缓慢踏着步子朝那处走去,神情仿佛在游街赏玩一般。 他来到那红布盖着得庞然巨物身侧,环绕一周,随即俯下身捏住那红布一角。 随手掀开,那红布扬在空中,又翩然落下。 当众人看清那中央的东西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那里赫然摆放着个大铁笼,笼中是个瘦的只剩皮包骨的男人,他佝偻着背,只着破烂不堪的灰黑宽裤,光裸着上身,黝黑的目光在四周警惕地环视打量。 而让人感到恐惧的是他全身上下布满了粗红的经脉血管,嘴上还套着个挂着铁链的畜生口塞。 原本神情倨傲的郁广冀见到这人,脸色瞬间破裂,他愤恨地盯向站在笼边的谢琉,眼中怒火熊熊燃烧。 这展现给众人的东西出其不意地被调换,郁广冀没有料到之余,多是再次遭受算计的愤怒。 明明谢琉献给他的是另一物件,能将郁怀瑾彻底打压的致命利器。 昨日他同谢琉见面之时,对方信誓旦旦地告诉他,郁怀瑾并非皇室血脉,还有关健证据。 为了保险,他还专门亲自去面见谢琉所言,二十年前私逃出宫的老嬷嬷。 老嬷嬷告诉他,她亲眼看着当年的净仁宫那位贵妃娘娘生产之时,先诞下了死胎,后又见她身边的宫女从外头抱进去一个孩子。 这孩子自然便是郁怀瑾。 确认无误后,他才敢在宫宴上向郁怀瑾发难,可没想到,竟让谢琉在节骨眼上釜底抽薪。 “来人!将此人拿下,宫宴之上,竟敢拿此等晦物呈上前庭!” “且慢。”谢琉忽然出声,朝着台上的郁景治行礼。 “太子殿下,请允许听我将原由道清。” 郁景治眼尾扫过台上那笼子里的人一眼,眸光渐深。 “你说吧。” “谢太子。”谢琉起身,朝着郁广冀投去个轻浅笑容,尔后又面朝着郁景治,正色说道:“在此之前,臣要先向大雍讨偿。” “此话怎讲?”廖云淮定定地望向台下之人。 “原本我一入宫便要面见陛下,可他老人家卧病在榻,所以睿王奉旨接见于我。” “此事并非我愿,因为我此番来雍的目的,便是要状告这睿王啊!” “谢琉。”郁广冀面色森寒,声音里似乎夹带着冰渣:“本王劝你到此为止。” “哎……我知睿王开出的条件诱人,可今日见到太子殿下以病躯治理朝政,内心动容,又实在良心难安,这才下定决心将一切抖露出来。”谢琉长叹一声,缓缓摇头。 郁怀瑾面色并无其它表情,心里却暗自诽谤起来。 若是这楚颖二皇子都有了良心这东西,那恐怕地狱里头的恶鬼都修成圣佛。 “太子殿下!”谢琉又觑向郁景治,神情正肃:“睿王放任其下属陈振在幽州以犯人试药!这才导致血狂症蔓延,我楚颖死伤无数,自然是要来讨个公道!” 众人一片哗然。 “此人便是幽州私牢里的犯人!至于陈振早已逃向睿王封地常州,殿下可派人前去抓捕审问!” “睿王,可有此事?”郁景治冷冷发问。 “太子明鉴。”郁广冀将核桃收入怀中,掩去眼底慌乱,“谢琉乃是楚颖人,他污蔑官员,搅乱宫宴,实则有意为之,其同党盘踞在京雍城中,居心叵测!” “睿王反咬一口也应该有个限度,我仅带一人入晋雍,又哪里来的党羽?况且我们尚且处在王爷您安排的居所之处,怎会自寻死路?若不是今日得了宫宴的机会,要想寻个公道,恐怕搭上性命都是徒劳无功!” 谢琉眼底笑意一片,眯眼同郁广冀对视:“太子殿下,忘了告诉你,这血狂症人变成此状之前,可是力大无穷,战意十足,恐怕有人别有用心,想要个所向披靡的军队……” 这时宴上的一些睿党三两聚拢在一处,首先想到的竟不是如何为郁广冀脱身,而是为自己没有遭他用药感到后怕。 郁广冀眼神愈发阴沉,此时他还不知道,陈振手上的那批药物正是谢予迟伙同谢琉劫走的。 珍馐佳肴,美酒香醇,好好一场宫宴,却没有一人有心情去享受。 除去这正中央铁笼里的怪物,最将人胃口的便是由它旁生的变故。 “此事我自会查探清楚,至于睿皇叔与楚颖使者,暂且留滞宫中。”郁景治揉了揉眉心,淡淡出声。 末了,他又转向身侧的郁怀瑾:“阿瑾,你以为如何?” “殿下处理便好。” “嗯……那阿瑾也留在宫里,助我将此事查清如何?” 郁怀瑾听到这话,不由得缓缓蹙眉。 他不明白郁景治将所有人困在宫里有何用意,但这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谨遵殿下旨意。” 好不容易将此变故暂且压下,众人也再没有了继续呆在正掖宫的心思,加上谢琉将一个活生生的血狂症人摆上台来,众人无不避之如蛇蝎。 于是他们纷纷向郁景治请辞,着急忙慌地出宫。 人流皆向正掖庭门口涌去,变得格外拥挤,唯有几个侍卫的身影逆流格外瞩目。 他们排开众人,面色凝重地跪在郁景治跟前,立即开口:“殿下,景宁公主……被人劫走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荷包 这是一处荒僻的孤院,听说身居京雍中心闹市,还闹鬼的厉害。 打更的晚上经过,也忍不住灌下二两酒壮胆。 “辰时到——冬柴燥物,烛火远避。” 他红着脸,打了个酒嗝,还不忘敲响手里的铜锣,细看下来,他那只破了洞的棉鞋,正踩上了摊热气腾腾的狗屎。 “呸呸呸,这遭了瘟的野狗!” 正想着寻处墙角草丛将鞋下的晦物弄去,下腹一阵涨意袭来。 于是更夫想着就急原则,赶忙找个巷口解决,也不管他刚刚拐进的地方就是传闻中的鬼宅。 终于可以疏解尿意,他加快了解开裤绳的动作,无意间仰头发现,自己头顶的破烂宅子里居然出现了幽幽灯光。 除了时不时闪过的黑影,细听下来,竟有人似在唉声低语。 “唉呀妈呀!这……这闹鬼了呀!” 来不及扎好裤头,更夫便抄起丢在一旁的锣与布锤,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而这“闹鬼”的楼台窗后,站着得却是个唇红齿白的俊美男人。 谢予迟将手里信放在烛台上烧近,随后转身,瞟了一眼坐在桌前正紧盯着自己的郁烨,对戾风道:“我出去一趟,看好她。” “是。”戾风应声。 待谢予迟走了出去,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口,郁烨继而看向了戾风。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戾风只觉得头皮发麻。 “戾风,过一会儿能带我回一趟刚才离开的那地方吗?” 戾风沉默半响,犹豫着拒绝:“公主,外头在搜捕我们,恐怕……” “是吗……”郁烨脸上露出失望神色,一张小脸苍白地厉害。 见人显然地落寞,戾风不忍起来,便想着问清原由:“公主回去想要做什么呢?” 郁烨不言语,唯独望着空荡荡的药侧失神:“没什么,现在想起来,也仅是落下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似乎是感受到她并不开心,戾风绞尽脑汁地想寻出一个法子去开解一番。 他颓丧的想,若是自己身边能有些花花草草的东西就好了。 也不知道沁央阁里那些小东西长得如何了,失他照料这般久,不会都枯死了吧。 扯得远了,戾风回过神来,低声询问郁烨:“公主可想要些吃食?” 郁烨闻言抬起眼,迷茫神色骤然变得清明起来:“就徐熙记的梅糕,聚春楼的清蒸鳜鱼,东巷的热混沌,南街那家炒栗子吧,记住,栗子要热的。” 戾风在心里把菜名记下,又重复一遍,这才打算出门。 临出了门,他又折返回来,看着郁烨端坐在桌前:“公主,不要出去,外面很……” 危险吗? 他下意识就要这样说出口,可是那些官兵都是来寻公主的,他和主子危险才是。 “冷……”戾风想了想,信誓旦旦道。 “是吗……”郁烨垂眸打量着自己沾上黑渍的双手,如葱端般嫩白的指尖有些微红,一看就是冻着了。 得,戾风注意到郁烨的动作,他待会需得再带回些热水,和一个暖手汤婆子,啊,可能还得带回几件厚衣物。 思及此,他开始打心眼儿里佩服起书墨来。 老妈子不是一天养成的。 后来发生的意外告诉戾风,老妈子不好当,景宁公主这般人物的老妈子更不好当。 当他手提怀抱揣了个满满当当回到这废弃的宅院里时,景宁公主早没了人影,取而代之的是谢予迟周身压抑的冷冽气息以及阴沉的脸。 “主子。”戾风跪了下来。 “她逃走了?”谢予迟寒声问。 回想起自己离开时郁烨的奇怪举动,戾风一阵恶寒。 公主该不会真的回到那个阁楼了吧…… “主子……公主,恐怕回去了。” “回去哪里?” 戾风心里愈发不安:“第一次将她掳去的地方。” 第三百四十二章 荷包2 其实走出这宅院的第一步,郁烨有些不安。 她心知自己所做的事是不理智的,但若是不将那墨玉寻回来,最后只会更加后悔。 毕竟留给她的念想,也只有那块玉了。 现在的谢予迟不是他的。 是自己一步步推走了那个爱她的谢予迟。 可是她又能如何? 郁烨从来就不可以任性地选择命运。 从宫宴里被劫出来,她身上华贵的衣物太过明显,只好顺走晾晒在人户院里的粗布衣物披在身上,躲开夜间巡逻的守卫,尽量往暗处走。 顺着记忆原路返回,郁烨发现那地方离自己的景宁公主府并不远。 冬夜格外冷清,空荡的街市上无人迹可寻,月光稀稀疏疏折在地上显得冰凉又萧瑟,除去自己走在街上轻微的脚步声,远处传来一两道枝叶折断的脆响声空寂寥落。 不过地方属实隐蔽,谁能想到这么个并不大的酒窖上头,竟然有个如此宽阔的阁楼。 周遭昏暗无比,郁烨朝着手轻呵一口气,借着月光从侧门入内,上楼之时,只得堪堪握住一旁摇摇欲坠的扶手,小心翼翼的从木阶往上走去。 直到轻轻推开那扇木门,发出沉闷的声响之时,她的心里都有些不安。 一只脚试探性地踏进去,郁烨警惕地往里头张望。 简单巡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简陋无比的木桌前,只见原本落灰的桌脚便有一处明显的挪动痕迹。 不好!有人来过。 心中警铃大作,郁烨连忙后退,可刹那间便被人拉住了手臂。 她被拉扯入内,同时房内明亮起来。 对方看清郁烨的模样后,不禁愣在原地,他们以为回来的会是歹人,没想到竟是公主自己回来了。 于是他们纷纷跪下,拉着郁烨的那人更是仿佛被蜂蛰了一口,倏然松开了手。 “公主,请您随属下们回宫。” 郁烨知晓这是谁派来的人了。 “你们这么多人,孤能逃走?”郁烨挑眉,缓缓将身上的粗布衣裳解开,随手丢到一侍卫的手中。 她似乎当这些侍卫完全不存在般,旁若无人地走到床上翻找起来。 一些灰尘蹿进鼻间,郁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跪在地上的侍卫面面相觑,为首的头头抬起头来,谨慎问道:“公主,需要我们帮忙吗?” “嗯,也好。”郁烨正跪在地上往床底去看。 里面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楚,但她看清床榻里侧并无缝隙,约摸着是丢不到里面去了。 还能丢到哪儿去?这空荡的屋里本就没有几个物件,基本上一眼都望尽了眼,桌子椅凳下方也瞧得真切,根本没什么东西。 “你们都睁大了眼仔细瞧着,那是个红缎面的荷包,上头绣着白狐狸,里头有块玉,你们握起来应当是硬的。” “是这个?” “给孤看看!”郁烨听到这话,立刻欣喜地跪立起身望去。 只见一只骨立修长,指节干净的手拈住一截红绳,下方静静垂着的正是她的荷包,再抬眸,谢予迟那张眉目疏朗,眸如点漆上好一张脸挂着若有若无的危险笑意。 再看周围,不知何时房里的几个黑衣侍卫尽数躺在了地上,毫无生息。 但谢予迟没带武器,也未染一点血迹。 郁烨心里一咯噔,有些退意。 但那荷包的吸引力明显高过她对谢予迟的惧意,于是郁烨伸出手去够那荷包。 岂料谢予迟忽的收拢掌心,将那荷包紧紧握住。 “这是谁给你的?就这般重要?” 郁烨气噎,但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她缓慢地站起身,掸去下裙沾染的灰渍,又掏出手帕擦手。 “一个面首。” “是吗?仅仅是个面首就让公主这般上心?”谢予迟微眯起眼,眸中带着审视。 “他生得美,逗他容易害羞,脑子也同我不上下,虽平日假得很,诡计多端,又臭毛病一堆,但属实合我心意。” “原来如此。”谢予迟扯出个笑容,脸色却好似萦着一层寒气,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随后只见他朝着郁烨弯了唇角,手里握住荷包在她眼前晃悠。 “既然此物这般重要,又是我寻到了,那景宁公主便出价赎回去吧。” “谢予迟,那是我的东西。”郁烨咬牙切齿地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某人。 “若不是我,这荷包可就丢了,再者,落在我手里,便是我的东西。” 郁烨在心里头无语诽谤:“那里头装着的本来就是你的玉,抢过去得意个什么劲儿。” “你要多少钱?”她翻了个白眼,问。 “钱?” 谢予迟噗笑一声,随即定定看向郁烨,目光幽深:“寻常俗物我可看不上。” “那你要什么?”郁烨无奈叹气。 忽见谢予迟倏尔靠近,一手轻松拦过郁烨的腰肢。 他卷着夜间寒意的气息侵袭而来,却被贴近两人产生的暧昧逐渐柔化温热,那双浅色的眸子重新望进郁烨眼里,专注而深情。 仿佛以往那个爱她到偏执的谢予迟又回来了。 从那目光挣扎出来,郁烨心中一阵绞痛,不动声色地推开了身前的人。 “太子殿下已有妻室,这般举动恐怕不妥。” “我抱你时怎么没注意妥当不妥当的问题?”谢予迟好整以暇地打量郁烨的反应。 “形势所迫,殿下自然知晓我是废人一个。” “景宁公主似乎时常妄自菲薄。” 听到这话,郁烨微微苦笑:“并不是妄自菲薄。” 她一身病骨,孱弱不堪,自诩玩弄诡计谋划,事实上不管到何处都有人为了她苟延残喘下去而丧命。 眼前这人,若是继续同她纠缠下去,也只会徒增危险。 思及此,郁烨已暗暗做下决定。 谢予迟重返京雍,无非就是寻他口中的边防布阵图,自己帮他早些找到,他便会尽快回楚颖。 自然也受不到她的牵连。 “罢了,你若是想要,就拿回去吧。”郁烨平静道。 “公主送给我了?”谢予迟反问。 郁烨不言,只是静静凝视着对面之人。 她看着谢予迟将那荷包拿在手中把玩,余光观察着郁烨的表情:“虽然此物看似对公主意义非凡,但于我而言却是无用之物,没有一点价值。” 尽管知晓对方什么也不记得,更是无意说出这话,可郁烨还是似被旁人掐住心脏窒息般难受。 她在心里苦笑,如今这个局面是自己自作自受。 但她从未后悔。 “殿下说的没错……”郁烨如鲠在喉,艰难挤出这话。 带着寒气的冷风吹来,月色沉寂无声,如同两人一般。 “若是对我无用,拿着也是负担。” 在郁烨沉静的注视下,谢予迟轻轻笑了,随手将那荷包丢出窗外。 郁烨倏然睁大了双眼,几乎是下意识地往窗边扑去。 “不要!” 谢予迟将郁烨的慌乱尽收眼底,心头却是窒涩无比,他不懂为何看到她这般伤心,自己也会牵扯着疼痛。 似乎做的有些过火了。 郁烨扶着窗枢,看着底下漆黑一片,浑身冰冷的她捏紧了手,痴痴望着荷包沉没在黑暗中。 “下方是荷塘,公主恐怕是寻不到了,不过,我可以给公主重新赔上一个。” 他会给她送一个更好的,由她挂在腰间,这般想着,方才心里的涨痛感便疏解了许多。 “随你吧。”郁烨忍去眼尖酸涩,未看谢予迟一眼,径直绕过他走下楼去。 第三百四十三章 重回江家 自从谢予迟丢了郁烨的荷包后,郁烨什么反应都吝啬给予。 但他倒是并不介意,每日依旧兴致勃勃的同郁烨说话。 接下来的行动都需在京雍城内,为了保险,他替郁烨易了容。 出于私心,他多用花功夫替郁烨的脸上多加了些肉,原先的惨白脸色也红润起来。 郁烨本是毫不在意外貌如何,但是无意间在洗漱时从水中瞧见了自己的模样后,还是白了谢予迟一眼。 以往他便无比嫌弃自己的瘦弱,如今失忆了审美倒是一点都没有变过。 此时他们三人换上了寻常的衣裳,按照城中商贾打扮,戾风成了个老马夫,而郁烨同谢予迟也变成了寻常商人。 至于两人具体的身份如何,尚处于待定状态。 郁烨最先提议兄妹,可是被谢予迟一口否决。 “景宁公主分明比我年岁大些,怎可以妹自居?” 那挪揄的表情,就好像在说你想装嫩? 郁烨再次缄口不言。 若是待会儿入江府,他想怎么编就怎么编吧。 对,他们要入江府,也就是曾经的江家染坊。 江筱竹一家早于八月返京,如今在京中继续操持着家中染坊。 据谢予迟查探,殷歌入京后,第一个接触的便是江筱竹,而且她们交情颇深,极有可能她会将边防布阵图。 所以谢予迟要进江家调查,以收购布料的名义。 早先他便派了戾风送去了拜访信,今日便是如约上门的那一天。 虽说过了年后,这天气仍旧没有暖和起来,地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渣。 当马车在江家门前停稳之时,江筱竹早已带着家仆候在门口。 戾风放好马凳,便向马车内开口:“少爷,江府已到。” 没一会儿,朱红色的轿帘被掀起,谢予迟率先走了下来。 他将自己的双颊垫得厚实,颧骨高了,嘴唇也刻意加厚,虽看上去年轻,样貌却是十分普通。 “江家主,在下陆双鸾。” 谢予迟先是向江筱竹拱手行了一礼。 江筱竹点头,回以抱拳,“见过陆公子。” 听见身后传来动响,便立即转身走向马车,朝上方之人伸出手。 看着主动递上来的狗爪,郁烨迟疑片刻,还是放了上去。 “这位是……”江筱竹见谢予迟牵着郁烨慢慢走上前来,眉目间温煦如玉。 “他的妹……”郁烨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谢予迟率先抢过话头。 “曲晚芳,乃是在下娘子。” “独鹤寄烟霜,双鸾思晚芳,两位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江筱竹笑意盈盈地开口。 “江家主果然才情甚佳,着实令陆某佩服!”谢予迟笑着应声。 郁烨想要脱出那人手掌,反而被握的更紧,无法,她无语凝噎,只好由着他去。 视野流转间,郁转而打量起江筱竹来。 温婉雅清,端秀内慧,是郁烨对她的第一印象,柳叶细眉,黛眼鹅蛋脸,微厚的朱唇轻抿,她底下内衬月白襦裙,淡青素竹长袍,长发利落地由一青簪挽至头后。 同殷歌凌厉不同,江筱竹美如清荷,看着便让人觉得十分舒适。 “请陆公子携夫人随妾身入江府,二位舟车劳顿,先行用膳歇息,午后再由妾身带着二位去染房看货如何?”江筱竹道。 “那便多加叨扰江家主了。”谢予迟回答。 几斤半年,再次回到这江家染坊,郁烨还有些心有余悸。 不仅是因为她曾在这里遇袭伤了手臂,最重要的是,殷歌就死在这里。 走近内院,谢予迟四处探寻,一阵熟悉之感涌现出来。 “在下见这院中就有布料染缸,不如家主先领着在下看看布匹如何?” 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江筱竹见谢予迟对布染如此上心,也不禁暗暗认可。 “既然陆公子想看货品,妾身自然奉陪。” 另一侧,郁烨已不知不觉落在两人之后,她的视线在偌大的染缸间来回转换,最终落在一处角落。 情不自禁地抚上外袄之下的右臂,被长袖遮住的指尖忍不住颤动,郁烨缓缓皱紧了眉。 踱步行走间,谢予迟突然注意到郁烨的异样,于是停下与江筱竹的交谈,立即走到郁烨身侧,见她脸色不对,便轻声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筱竹闻言也走了过来,问郁烨是否有所不适。 郁烨恍然回神,小幅度地动了动腿,遂回答道:“多谢江家主关心,我并无大碍。” “在下的娘子体弱多病,还请家主见谅。”谢予迟朝着江筱竹微微欠身。 “需要妾身派人寻来大夫吗?” “不必了。”郁烨立刻出声拒绝,“你们继续吧,还有几处院落的染架未看。” 她知晓谢予迟在摸清这间偌大宅院各处院房的位置。 “既然如此,那妾身……” “江家主。”立在一侧谢予迟将郁烨揽进怀里,倏然出声:“娘子身体欠佳,今日便就看到这里吧,在下先带着她回房,还劳烦家主待会儿能将饭食送入我们房内。” “好,那妾身便带着二位前往后院休息。”江筱竹点头说道。 第三百四十四章 真夫妻,假夫妻! 将两人带入房内,江筱竹便同谢予迟辞道:“那妾身便不打扰了,二位好好休息。” “多谢家主。”谢予迟回以一笑。 “陆公子言重了,若有其它吩咐,尽管只会外头的伙计。”江筱竹微微俯身,随即转身离开,顺手带上了门。 待人走后,谢予迟收敛笑意,来到郁烨身前坐下,轻咳一声:“若身体不适,不要硬撑,娘子似乎离不得药,平日吃什么药,还请娘子告知为夫,为夫这便替你抓药去。” “人都走了,陆公子,烦请你正常一些。” 谢予迟忍不住勾唇浅笑,伸手去碰郁烨的额头:“方才便见你神色不对,要说什么,现在便说吧。” 郁烨不动声色地挥开他的手,似在凝神思索。 良久,她略带着愁容开口问:“你在宫里见过洛凝了?” 谢予迟收回手,继而环臂,定定地看向说话的郁烨:“的确见过。” “所以殷歌,也就是浣娘,她的死……你也是全然知情的?” 谢予迟点了点头。 “还有其它的呢?” “什么其它?” 郁烨眼神躲闪,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她想问,洛凝对自己与他之间的关系,有没有提及一二。 回到京雍后她曾告诉洛凝她主子已经失忆的事,但并没有告诉她谢予迟忘得最多的,还是那份他与自己的感情。 毕竟她没有料到此生谢予迟还会回到京雍。 将郁烨颇为复杂的表情收入眼底,谢予迟悠悠开口:“除了这些,她并未说起其它事,难不成……” 谢予迟挑眼,长睫轻扇,他直勾勾地盯牢郁烨,语气试探:“难道……我与公主还发生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自然。” “哦?”谢予迟有一刻怔然。 “你我多有间隙,你还数次拆穿我杀人作恶的谋划。” “原来是这样。”谢予迟重新展露笑颜。 两人沉默一会儿,谢予迟忽得起身,作势就要朝外走去。 “你去哪儿?”郁烨有些紧张地拉住人衣袖。 谢予迟转头垂眸,目光停在郁烨纤细的指尖上。 “替你打些热水,你的腿,不是有些冻僵了吗?”方才下马车的时候谢予迟便察觉到了郁烨动作的迟缓。 郁烨见怪不怪,也早就预料到了腿疾复发,这几日跟着谢予迟,虽未受到什么亏待,但是所居的房间较她府里熏了三个暖炉的温度还是低了些。 加上四处转悠,这寒气袭身,若是她试药前还可以强撑一二,可如今确实丁点受冻都忍受不了。 “我……还需要加三个,不,两个暖炉就够了。” 似乎怕谢予迟为难,郁烨又补充道:“若是没有暖炉,拿个碳火盆也是可以的。” 谢予迟蹙紧了眉,忽得将她置于腹前的手拉过。 指尖冰冷的触感,自他接触的手掌传递至热烙的心头。 “方才下马车之时我便想问,你的体温为何这般低?” “体质使然。” 谢予迟将她的手指全然包裹至掌心,又瞥见她过于长的袖口微敞,露出一小段白绫。 “你还受伤了?” 顺着谢予迟的视线看去,郁烨也发现了自己暴露出的东西,于是她慌乱挣扎,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我看看。”说着,谢予迟就要将郁烨的手臂抬起。 “别碰我!” 几乎是歇斯底里地一声怒吼,郁烨全身开始颤抖。 就在谢予迟愣神的功夫,郁烨立刻缩回手用袖子遮盖住。 她倏然转身,费力地挪动步伐朝着床榻走去。 临近床前,郁烨突然顿步:“我的事不用担心,你只需做好你想做的事便可,不要忘记你我来此的目的。” 谢予迟盯着郁烨的背影,目光晦暗不明。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郁烨全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就连半截颈部也是由高高的衣领遮盖住了。 明明穿的很多,却依旧显瘦得厉害。 就像是心被千百根细丝纠缠紧勒,疼痛之余,还有多半的悲哀与内疚感。 “你先好好躺着,我去替你寻热水来。” 收回悬在空中的双手,谢予迟迟疑半响,转身走出了房门。 没用多大功夫,谢予迟便叫人抬了两个暖炉进房,自己则是提了一桶热水。 江家的婢女见了,又听起午时那陆公子待其妻子多么细致的传闻,看谢予迟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艳羡。 再关上门,房内果然暖和起来。 而他进门便发现,郁烨未脱一件衣物便裹紧被子躺下了。 他靠近床榻,低声唤了郁烨几句。 没有获得回应,谢予迟有些犯难。 郁烨似乎十分反感别人触碰,但他还是想要将她扶起,泡泡脚再喝点姜汤什么的。 纠结之下,他还是出手将郁烨连同被子环抱进怀里,低头轻声诱哄。 可就在他垂眸查看郁烨状况时,赫然对上一双透澈清醒的黑眸。 “你……你醒了啊。”谢予迟有些糗然地别开脸。 “谢予迟,你没有出江府吧?” 虽不知晓郁烨为何又突然问起这一茬,谢予迟还是老实回答:“并未。” 郁烨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语气仍旧并不轻松。 “记住,无论在哪里,只要你还处在京雍地界,万万不可让旁人见到你的真实样貌。” “好,我知晓。” 谢予迟以为她是在意自己曾以长玥公主的身份露出原貌,如今再次出现难免招致祸端,却没有想到郁烨担心的是另一回事。 因为郁烨现在回想起当时在染坊遇刺之事有多处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那日出现的是她而不是殷歌,那批黑衣人就算不知晓自己的样貌也该认得自己身上的腰牌。 其次既然那批杀手的真实身份是郁景治的蒋家军,那么他们受皇兄的命宁理应追杀殷歌。 但自己到达江家染坊之时,她们却依旧开始围攻。 所以她有些那时疑惑,他们的真实目标到底是谁。 可最后谢予迟的出现,忽然让一切行动有迹可循,而且,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在郁烨脑中。 会不会她皇兄一开始的目的,就不只是殷歌,还有蛰伏在她身侧看似毫无心机实则狠戾的楚颖太子。 他的皇兄难道那时已经知道谢予迟的真实身份了? 身体疲乏无比,但她的思绪却异常清晰。 第三百四十五章 报复 冬日难得的暖阳终于从山间挤捱出来,将朱红色的宫殿镀上层淡金的煦光,青瓦飞檐上的冰棱渐渐融化,顺着尖端往下滴水。 刑部门前,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身靛蓝锦袍的男人从内走出,他一直站在庄严威武的石狮旁,慢悠悠地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书墨同两个侍卫点头示意后,也踏出了大门。 察觉身侧有人遮住了阳光,谢琉眯眼看去,“书侍长,还要多谢你将我从大牢里捞出来。” “你应该知晓,我是奉了谁的命令。”书墨握住腰间剑柄,冷冷出声。 “凭你在幽州的所作所为,方才我会将你直接击杀。” “谢某知晓,今日大难不死,全倚靠着我那好弟弟。”谢琉勾唇一笑。 “完成你们的事后,速速离开京雍。”书墨不愿与他多言,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刑部。 谢琉轻瞥一眼书墨离开的方向,缓缓迈步朝宫门走去。 他告发血狂症一事,虽然郁景治得以处置了陈振,但并未将郁广冀连根处置,而他无缘故蹲了几日大牢不说,往后还要时刻提防着郁广冀的暗箭。 不过首先他得去寻自己的那个好皇弟,问问他下一步如何打算。 这时,他听见身后大门又被打开,随即几百名侍卫严阵而出,似乎是往宫门行进。 这架势定是出了什么大案。 谢琉略一迟疑,转而折返回去,从袖口摸出甸银子,见一侍卫正要关门,便立刻上前,将银子放在他手中。 “小哥,这是发生什么案子了?”谢琉眨眨眼,笑着询问。 那侍卫将手里的银子放在嘴边用牙齿咬了一下,随即揣进腰包:“我听闻,那睿王府的王妃不见了,这般兴师动众,估计是派去寻人了。” “不过后宅女子,竟动用刑部侍卫?” “你可别看睿王那位。”侍卫哼笑一声,正了正腰封大步迈下台阶。 “他对睿王妃刘氏可好着呢,刘氏常年疾病缠身,又无法生养,但咋们睿王爷待她可谓是十年如一日,景宁公主都还没找回来呢,这回刘氏失踪,京雍城不得闹翻了天。” 谢琉心领神会,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官兵挨家挨户搜查抓人,御林军沿街巡逻这般乱套的城中不同,谢予迟端着一杯热茶,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紧闭的房门前。 直到寒风卷袭衣袍钻进袖口中,他才意识到,自己被赶了出来。 “陆公子。” 听到声音,谢予迟转过身,发现江筱竹朝自己走了过来。 她抬眼望了望房门,问:“这是……” “娘子闹了脾气,将在下赶了出来。”谢予迟举起手里的茶杯,无奈道。 江筱竹闻言忍不住掩唇轻笑,“公子与夫人感情笃深,如今看来倒是羡煞旁人。” “让江家主见笑了。”谢予迟拱手一揖,又问:“家主可知晓哪处有热的炒栗卖?在下可得买些进去赔罪呢。” 微愣片刻,江筱竹含笑回答:“南街有一家倒是不错,公子可去看看,只是近日街上有些乱,公子早些去了便回吧。” “多谢家主提醒,在下这便出门去了。” 同江筱竹分开口,谢予迟走出江府,刚绕过几条街巷戾风便跟了上来。 “主子,二皇子已从刑部脱身,方才传信,他在老地方等您。” 不远处的官兵还在到处巡查,谢予迟只手负后,视线自街贩的摊位上掠过,好似真的在慢条斯理地游逛一般。 “瑾王派人来问,您何时将公主送去王府。” “我何时答应过他要把人送去了?” 戾风有些被噎住,“既然瑾王爷已将事宜部署完毕,自然会考虑公主安危……” “她跟着我,自然不会让她犯险。” 这下戾风倒是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就如今他主子对公主的态度,实在是模糊不清。 既像是利用公主,却又不像真的全然不在意。 到了原先他们两人入城所居的客栈,谢予迟丢下一钱袋在柜台前,在小二的点头哈腰下,径直上了二楼。 驾轻熟路来到最里头那间上房,谢予迟打开门,看见谢琉正坐在房内喝酒。 “我开了两坛,都算你账上。”谢琉向谢予迟举起酒杯。 无意瞥见一坛已明显见底,谢予迟用手帕擦了擦自己身前溅上了酒液的椅子,这才坐下。 “答应郁怀瑾的事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至于那图……阿宸,你可有寻到下落?” “今晚动手。”谢予迟言简意赅地答话。 “那我们尽快离开晋雍,回去之后,你答应我的,不可再出宫了。” 谢予迟突然夺去谢琉手里的酒杯,冷眼觑道:“我有些好奇,邵皇后答应你什么条件?” 无视对方的压势,谢琉转而拿起另一个酒杯。 “那女人自然不能给我什么,若丈量价值,她只是我计划最终的一环。” “阿宸啊。”谢琉望着手里的酒杯,眼瞳有些迷离:“其实你我二人倒是有些相似。” “不过我倒有些好奇。”忽的谢琉转向谢予迟方向:“当初郁怀瑾许诺了你什么,才让你助他回京,又愿意出兵帮他夺位的?” 谢予迟将手里的杯子倒放在桌上,神色淡然。 “幽州十三郡。” “哦?”谢琉眼中冒出兴味光芒。 幽州对于谢予迟可尽是些不好的回忆,除去被废帝谢乾围困,武功被封,沦落至风月楼藏身,更甚是险些遭人凌辱。 谢乾阴毒无比,他暗自买通风月楼的人给谢予迟下药,还特意雇了个壮汉对无意间中药的谢予迟出手,就是故技重施,让容貌同样出色的他重蹈他母亲的覆辙。 这般想来,能遇上乔装的郁烨也称得上幸运,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得了幽州后,你想如何?”谢琉问。 虽然不至于将整个城的人都给活埋,按照谢予迟睚眦必报的性子,那风月楼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谢予迟没有回答谢琉的问题,只是道:“出兵之事,阿瑾反悔了,他的意思,如果他也借助楚颖兵力夺位,便同郁广冀没有什么区别了。” 以晋雍的城池易皇位,着实令人不齿,郁怀瑾不想背上通敌卖国的罪名,尽管他与谢予迟在某种程度已经牵扯不清。 “不过,我如今倒想要些其它东西。” “什么东西?”谢琉问。 谢予迟缄默不言,眼眸渐深,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缎荷包,握在手心收紧。 第三百四十六章 强迫 床榻之上,郁烨换上了江筱竹送来的寝衣,随手翻着手里的游记杂录。 抬头透过开启的窗扇看向外面,天际渐渐黑沉下来。 自谢予迟被她赶出去已经两个时辰了,却没有回来的迹象。 江筱竹过来与她聊过一会儿,言语中透露他似乎是去了街市。 郁烨心知肚明凭着谢予迟的本事不会轻易被人抓住,但还是无法彻底放下心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彻底暗了下来,不知何时又睡着的郁烨这才起身点灯,想起还有一封密函未能写完,便慢慢移动到案桌前去。 岂料一个黑影忽的闪进房内。 “谢予迟?你怎么才……”看清来人,郁烨微微松了一口气,刚想询问他去了哪里,便被他示意制止。 只见他散落那泼墨长发,接着解去腰封,随意扯开自己的领口。 在郁烨迷惑不解的注视下,谢予迟侧躺在床榻上,朝着郁烨伸出手。 “过来。”薄而殷红的唇微张,看着郁烨的眼神专注而深邃。 视线不自觉地落在那人敞开衣物下雪白的胸膛,郁烨慌乱地挪开目光。 然后她便听到了一声轻笑。 不想理会犯病的某人,郁烨径自来到桌前,准备持笔落字。 谁知她笔还没拿稳,便被人揽腰抱起。 烛灯顷刻之间熄灭下来。 “既成了我的娘子,就该陪为夫休息啊。” 郁烨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一拳打在了对方的胸膛处,无意间却碰到了热乎乎的一包东西。 “娘子怎么知道为夫给你带了礼物。”谢予迟笑意融融,盯看着郁烨微愕的表情。 “不过娘子还是先履行义务为好。” 话音刚落,郁烨便眼睁睁见谢予迟俯下身,吻在了自己的颈侧。 温热的唇所触之地传来阵阵颤栗,尔后郁烨才发现这人竟衔住她脖颈一处嫩肉细细摩挲。 郁烨呼吸凝滞下来,一时间竟忘了反抗。 待回过神,郁烨想要用力推开伏在自己身上之人的时候,门外却传来江府家仆的喊声。 “分明看那贼人朝这方逃来了,怎么不见人影?” 听得分明的郁烨恍然大悟,彼时谢予迟正好抬起头,同郁烨质疑的目光撞在一处。 “你能被这些毫无武功的下人发现?我不信。”郁烨眯着眼,轻哼一声。 谢予迟目光虚虚地飘了下,随即扯出了无辜的笑来。 “娘子可要救为夫。” 郁烨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此时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陆夫人,你可是睡下了?”江筱竹带着几个举着火把的家仆,立在郁烨两人房门之外。 半响,只见那屋里重新亮起了灯,随即门被缓缓打开。 看清走出的两人,江筱竹不动声色的开口:“原来陆公子也回来了。” 谢予迟轻咳一声,旁若无人般为身侧的郁烨披上外袍。 “想着娘子不习惯其他人照顾,傍晚便回了。” 他仿佛有些惊讶地环视一周,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甚大事,只是听下人说库房进了贼人,陆公子可见过行踪诡异之人?” “什么?那可不得了啊,不仅是江家主,在下与娘子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若是那贼人动起武来,我等并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好在他似乎未出现在下这院落里。” “陆公子放心,府中自有家仆巡视。”说着,江筱竹的目光慢慢移动到郁烨身上。 无意瞥见她脖颈处的红痕,江筱竹微红了脸。 “既然如此,那二位便早些休息。” 目送着江筱竹带着人离开,郁烨缓缓呼出一口气。 转身进入房内,郁烨对身后之人道:“你太乱来了。” “是吗,我倒不觉得。” 郁烨转过身,略一迟疑,带着半分探寻问:“你可有……得到那东西?” 谢予迟从袖中拿出一张用红线扎紧的牛皮纸,摊开在掌心。 不知是否看错,他似乎在郁烨眼中见到了一瞬间便消散的怅然失落。 “那便恭喜楚颖太子得偿所愿。” “你很开心?”谢予迟故意反问。 郁烨轻轻点头。 他冷冷启唇讥讽道:“若是你以为我得了这东西就能放了你,那公主恐怕多想了。” “我的性命在你手上,至于如何处置,全凭殿下做主。”郁烨越过挡在自己身前的谢予迟,走向案桌。 见郁烨这般不痛不痒的反应,谢予迟似已习惯,他重新收好图纸,从怀里掏出还带着温热的那包栗子,缓缓来到郁烨身侧坐定。 鬼使神差一般,他十分熟稔地展开纸袋,好看的手指开始剥起栗子壳来。 不过一会儿,一颗干净饱满的栗肉便出现在桌上。 “公主以为,你我二人之间存在何种关系?” 刚落下几个字,郁烨便被这话制停了动作。 郁烨不发一言,却也未继续写信。 “利用,交易,还是其它?” “只要你想,我们可以是你所列出的任何一种。”郁烨淡淡出声。 “那便是交易吧。”谢予迟继续剥着下一颗栗子。 “我以公主作为离京的筹码,至于那一箭之仇……” 谢予迟突然停止了说话。 郁烨疑惑抬头,便见他怔望着自己手边摊开的那封已完成一半的信。 随即他挑眼,目光变得幽深晦暗。 “公主平日多同我言几句都十分吝啬,但给这廖云淮回信倒是细致入微,面面俱到。” 郁烨故意忽视这句别有深意的话,握紧了手里的笔。 “当然,公主愿意待人如何,我无从干涉,但是我厌恶不公平的交易。” 片刻之后。 毛笔落在白净的宣纸上,晕染开一大片墨迹。 而那握笔的手已被人狠狠攥住,同另一只笔直纤长的指节紧紧交握在一处。 耳后传来灼热的呼吸,郁烨慌乱的挣扎。 “郁烨,这一箭,得用你自己来还。” 听到这话,郁烨全身僵直,挣扎的动作也倏然停滞。 “委身于我,我便放了你,顺带解去大雍的北患。” 郁烨清楚的知晓,若是谢予迟肯派兵北上,那么蒋家不会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 可她真的愿意同谢予迟变成这种关系? 道理越清晰,交易越明确,郁烨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但唯一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她在动摇,沉溺,自欺欺人。 “公主考虑的如何?谢某并无十足的耐心等待公主回应。” 她凄然一笑,笑容里满是苍凉萧索的意味,渐冷的眸子里透出几分凄然之色。 屋外风声骤起,青鸦乍飞,寒意席卷地面而来,似有暴雪倾落之势。 “我答应你。” 身体腾空,郁烨突然间被迎面抱起,惊呼之余,面对谢予迟笑意更深的眼满是促狭,她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 “落灯,我要落灯!” 谢予迟随手拈起桌上栗壳朝灯台掷去,待四周陷入黑暗,他十分准确地吻上郁烨嘴角,双手将人搂得更紧,似满足了久违的愿望般叹慰细喃。 “郁烨,不要恨我。” 三百四十七章 白柘造访 郁烨是被冻醒的。 尽管一晚上受尽了折腾,但熟悉的温暖让她终于睡了个好觉。 以至于天未明之时,纵使如何疲惫的郁烨还是因谢予迟的离开而清醒。 攥住被角,郁烨忍不住隐隐担忧,她全身各处都有似发霉般的青纹,任谁见了都恶心非常。 昨晚还是被他看到了。 在她无意识被抱去清洗之时。 明明身体干净异常,她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脏的,丑陋的。 也好,也好。 郁烨惶恐地想,也许他就能厌弃自己了。 昨晚他已拿到图纸,想必这时也已离开,只是她不能这般离开。 无论是为了谢予迟,还是她自己,郁烨都应替殷歌给江筱竹一个交待。 于是天明后,郁烨挪动着微颤的身子,将衣服穿戴好,缓缓走出了房门。 寻到江筱竹之时,她正在账房核对账目。 见郁烨过来,江筱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姑娘醒了,正好,我也正想去找你。” “找我?”郁烨面露疑惑。 江筱竹点点头,神色凝重道:“请姑娘随我来。” 郁烨自然注意到了江筱竹称呼的变化,但察觉对方并无恶意,于是便随着她去了。 四周环顾一圈,郁烨猜测自己被带到了江筱竹她自己的房间。 “坐吧。”江筱竹抬手示意,随即自己走进了内室。 待江筱竹出来之时,郁烨发现她手里多出了一方素白的手帕。 “姑娘,这个给你。” 直到那手帕被放在自己手上,郁烨还是一头雾水。 “这是殷歌留下的。” 听到这话,郁烨倏然睁大了眼,可神色还是困惑不解。 “昨日库房失窃,什么重要的物件都没丢,唯独我藏在暗格里的图纸丢了,与此物一般,都是殷歌留下的。” “殷歌身份特殊,我是知晓的,但我并不想多问,当年她离开之时,仅仅把这两件东西交给了我,并嘱咐往后若是有人来找这东西,为了保命,便径自交给他。” 对上郁烨探寻的视线,江筱竹继续道:“她说这里头藏着的秘密,足以摧毁一国,我无力守住,自然只能让给他人。” “但是具体的秘密是什么,我却并不知晓。” “快十年了,一直无人来寻此物,直到你们出现。” “你早看出我们不是布匹商贩。”郁烨斩钉截铁开口。 江筱竹点点头。 她操持染坊多年,怎么会看不出其中门道,认不出哪些是外行人。 “那你为何……还要将我们迎入府中?” “我看出姑娘步力虚浮,似有不足之症,而陆公子并无恶意,对姑娘甚是上心,试问谁来打家劫舍,还带着这么个病弱女子登堂入室的呢?” “再者若是你们真的起了不轨之心,家中仆役众多,直接将你们扭送至官府便是,不过……让我真正安心的,是姑娘的身份。” “什么意思?”郁烨问。 “姑娘应是前几日从宫里失踪的景宁公主吧?”江筱竹目光灼灼地看着郁烨。 “那日我瞧见公主内衫的缎子分明是皇室贡品,言行举止皆是宫里教礼,而且景宁公主有体虚之症,是全城人尽皆知的事。” 听完这些,郁烨神情淡然:“我是不是景宁公主,与此事何干?” “既然是公主,那便值得我相信。” 此话一出,似在郁烨心上狠剐上了一刀。 那时的殷歌也是因为相信自己,才落得身死下场。 “我知殷歌入宫也是为了摒弃前尘锁事,所以我们尽可能的少联系,但去年冬日她给我的来信中,还提及了公主对她的照拂,阿殷她……遇到了公主你们,实属有幸。” 郁烨忽的握紧手里的锦帕,咬住下唇。 “过几日我们便要回乡了,京雍虽好,但自那次祭祖之后,我们才发觉实在是近乡情怯,割舍不下,所以此物便交于公主代为转交。” 忽得抬起头来,郁烨眼中似有亮光忽明忽暗,她满腹踌躇,不知是否应该将这手帕退回。 纠结之时,门外的下人突然来报。 “家主,门外有位公子,要寻阿烨姑娘。” 熟悉的称呼让郁烨微微一愣,随即她站起身,犹疑不决。 “此人……公主可否认得?”江筱竹有些紧张地问。 因为她猜测这位公主不是外头传言被掳走的,而是自己逃脱出宫。 若是出逃,怎能轻易放人进来? 谁知郁烨转过头,对江筱竹轻声道:“他是我的旧识,还劳烦江家主替我将人带进来。” 第三百四十八章 狡猾 与虎谋皮,便要比虎更狠辣,与狐狩猎,便要比狐更狡猾。 郁广冀深暗此道,却还是数次被谢琉耍得团团转。 宫宴上红布掀开那一刻,震惊之余,他便慢慢筹划起应对之法。 他自然不会再次放过谢琉,其次,便是要同那个暂时的同盟者划清界限。 最好是将人一劳永逸地除去。 郁广冀几番权衡选择了后者。 于是在宫宴的第二日清晨,他便暗中部署,将自己麾下尽八成兵力调置京雍城外。 城中百姓尚在睡梦当中,却未成想城外已是大军压境。 几万军队整装待发,披甲上阵,只待城内一声令下,他们便冲进皇宫,改天换日。 既然打定主意要反,郁广冀还哪管禁足,径直带着王翼几人冲进东宫。 乾安帝已无法下榻,显然不足为惧,而郁景治那病秧子,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当他们到达东宫正殿之时,郁景治正在听书墨回禀郁烨行踪。 郁景治还在为如何将郁烨安全带回,未能察觉东宫外已被羽林军围得水泄不通。 “这么早便造访东宫,皇叔,您似乎还在禁足。” 听到郁广冀的木椅声响,郁景治面容沉静,抬眼瞥向来人,眉宇间似乎还萦绕着丝丝病气。 “皇侄,今日皇叔前来,是要替陛下去浊扬清,匡扶正统的。” “什么意思?” 郁广冀冷哼一声,轻蔑开口:“太子殿下与楚颖细作勾结,意图构陷亲王,且不论后者,仅追究前一项,太子殿下便是通敌重罪!” 昨夜将他逼至绝境,郁景治已经料到他寻个理由发难,不过这般冠冕堂皇又反咬一口,倒是让他见识到了郁广冀脸皮厚的程度。 “皇叔,您血口喷人可要有个限度。”郁景治皮笑肉不笑,一双黑眸森然紧盯着坐在木椅之上的那人。 “若不是证据确凿,本王怎敢入宫拿人?景治,皇叔劝你早些就范,休要负隅顽抗。” 说完,他又低声道:“要怪就怪你太过心急,昨晚若是你老老实实地将郁怀瑾下狱,如今也不会这么快轮到你。” 郁景治置若罔闻,只是将手里的备好的药方递给书墨,又慢条斯理地收纸放笔。 做完这些,郁景治才缓慢地站起身,踱步朝下方的郁广冀走去。 “皇叔,你花这么多心思去研制血狂症那药,到底是为了什么?” 未等郁广冀反应,郁景治轻轻笑了:“让我猜猜,是为了睿王妃吧。” 提及刘媛,郁广冀危险地眯起眸子。 “睿王妃自小便身染恶疾,还是难以根治的肺痨,你遍寻名医皆无所果,就算是神医莫辕风也仅能用药缓解一二。” “但我们的睿王殿下与王妃伉俪情深,怎会眼睁睁看着妻子为病折磨,所以寻得婆罗禁药,令陈振在幽州用犯人试药。” 郁景治来到郁广冀木椅侧,低身靠近,缓缓拍起了手:“二位感情实在令人为之动容,听者落泪啊。” 郁广冀扶着木椅后退,冷觑向来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直立起身,郁景治看向外头,锐利眸子一眯,目光似径直穿透了门扉。 “想必此时皇叔已派人将东宫围住,兴许,这京雍城都没能例外。” “既然你心知肚明,那就免去我撕破脸皮动武了。” 郁广冀哼声道:“你就安心被囚在这里,我会饶你一命。” “皇叔,你再猜猜,瑾王现在在何处?”郁景治道。 听到这里,郁广冀满不在乎地开口:“放心,全军临城,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睿王叔啊,你太小看阿瑾了,不如你我赌一赌,若今日你逼了东宫,城外那些士兵会死伤几何?” 郁广冀缓缓拧眉,眼眸漆黑慑人:“郁景治,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瑾归京不会孤身一人,至于我……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你我势均力敌,不如拼上一拼?鹿死谁手,死生不定!”郁广冀突然暴呵一声,拍椅高喊:“来人,将太子拿下!” “皇叔。”郁景治声调愈发森冷,锋芒渐露,“不如您先回府看看,若这源头没了,你那些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 敏锐察觉对面之人话中深意,郁广冀脸色变得惨白,全身似在瑟瑟发抖,死盯着郁景治,他几乎是暴怒出声:“郁景治,你做了什么!” “皇侄身弱体虚,还能做什么事,不过是顾念皇嫂挂念,请去别苑小聚罢了。” 郁广冀目露焦急神色,闻言转身便要离开,郁景治的声音却在身后幽幽响起。 “皇叔,冷静一些不好吗?若是你贸然前往,我的那些手下指不定会因惧怕皇叔做出什么逾距之事。” “郁景治!”郁广冀将木椅的扶手捏紧,咔吱作响,脸上一根根青筋渐渐暴起。 面对暴怒之人,郁景治越发淡然,他自顾自来到案桌前坐下,挽起袖口,开始研磨起墨来。 他蓦然抬起头,眼眸亮如星辰。 “事已至此,皇叔,你我不如好好谈谈。” 第三百四十九章 有药无解 当清淡温热的茶水入喉之时,郁烨只觉周身疲惫似乎减轻诸多。 “多谢江姑娘通融,姑娘不仅人生的美,心肠也这般热忱。”白柘接过江筱竹亲自斟起的茶水,笑意融融。 “白公子缪赞。” 江筱竹回以一笑,继而微微侧目,见郁烨若有所思,便轻声道:“白公子同公主定有要事商议,妾身便不多打扰了。” 说完,江筱竹便略微俯身,转向门口走去。 眼见江筱竹离开,并未他两人关上了门,白柘忽然收起笑意。 “阿烨,随我回婆罗。” 郁烨抬眼,眉眼深邃,星点愕然在眸间消散了去。 “我去那里作甚。” 白柘蹙起了眉头,面色愁云惨淡:“一直以来,我都欠你一声对不起。” 若不是当年他一时糊涂,又怎么会给她喂下那药。 “若不是你,我早就死在蒙汉那雪山洞窟之中了。”郁烨静静开口。 “我听师傅说,你试了药,还留下了病根,放心,你随我回婆罗,我有法子将你养好……”白柘望着郁烨,满眼希冀。 “不。”郁烨目光躲闪,“至少现在不行。” 意料之中的回答。 白柘喉结滚动,心有不甘地缓声问:“你还是要回宫,是吗?” 沉默片刻,只听郁烨慢慢开口:“白柘,你知道的,我别无选择。” 白柘知晓郁烨为难之处,也明白她无法割舍。 注意到郁烨袖口露出的东西,似有些眼熟,于是白柘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 注意到对方的目光,郁烨索性将江筱竹给她的手帕拿了出来,望怀里塞去。 “这手帕不是江筱竹的,我不能给你。” “阿烨你想什么呢。”白柘立刻反驳,“我只不过觉得那手帕上的图案有些似曾相识。” “还有图案?”郁烨疑问着,将那手帕摊开,细细查看,果然发现那边缘处似乎绣了串古怪的文字。 这时白柘才看清手帕,倏然睁大了眼,澄澈的瞳仁间尽显惊讶之意。 “那是我阿姆的手帕!” “什么?”郁烨淡然的表情破裂。 “你的母亲是殷歌?” “殷……什么?”白柘目露迷惑:“我不认识什么殷歌,但这帕子确实是阿姆的。” 见郁烨越来越迷糊,他立即解释道:“你瞧见那字了吗,上面是古婆罗文,意思是白鸾,是我阿姆的名字。” “白鸾并不是我生母,她乃是上任祝司,不过如今她早已脱离婆罗……” 似喃喃自语,他突然拔高了音调,苦笑着摇摇头:“或许这东西,你应当给谢予迟。” “为何?”郁烨反问。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 郁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白柘的无心之言,却是透露出了可称上是秘辛的消息。 不过她立刻接受起来,慢慢消化,因为谢予迟曾对她说过,他的亲身父母并不是如今的谢乾和邵皇后。 但婆罗的规矩,她也是知晓一些的,婆罗的祝司是何等受人崇敬,同时也禁制良多,祝司当终身侍奉神树,又怎么会离婆罗,还同楚颖先帝结合生子。 “你们祝司不应当断情绝爱吗?” 听到这问题,白柘想了一下,道:“阿姆她卸去祝司一职,又脱离了婆罗,理应是可以嫁人的,但她毕竟是神树钦点的祝司,应当不会是这般简单……” 既然想不清原由,郁烨也不打算在这事上过多纠结,她重新拿出手帕,递给了白柘。 “先将此物交由你保管。” 白柘盯着眼前素白得锦帕,疑问出声:“为什么?” “你既然是她的儿子,便比我更有资格保管。” 对上郁烨坚持的视线,白柘接过手帕,随意塞进袖中。 郁烨眼看着他将手帕收起,面容愈发平静,忽的瞥见他手背上的肉疤,下意识问:“你手怎么回事?” 还能是哪回事儿,谢予迟割得呗。 但深究起来也是他算计了人家,明明答应了郁烨要好好照顾人家,自己下药不说,还伙同谢琉将人囚禁。 于是白柘有些心虚的摆摆手:“采药时被野熊伤的。” 郁烨明显是不信的,如此整齐的疤痕截面,难不成熊还会使刀不成。 不过既然白柘不想说,她并也未多问。 “你怎么不给谢予迟?”白柘突然问。 “我怎么给他。”郁烨说得理直气壮,并未察觉自己话中带着些酸楚。 “他应当快回来了,你怎么不能给?” 回……回来。 郁烨心头一惊,忽的紧张起来,她目瞪口呆地看向白柘:“谢予迟还没离开京雍?” “骨头还埋在这里呢,狗怎么会轻易离开。”说到这里,白柘情不自禁地冷哼一声。 “你骂谁?”郁烨勾了勾唇,目光幽幽。 “抱歉。”白柘直起身子,立刻道歉。 “他明明得到了那东西,怎么会还停留在这里?” 倏然站立起身,郁烨有些慌乱:“他必须尽快离开!” “阿烨,不是我说你,你为何每回都上赶着将他撵走?”尽管白柘对谢予迟有诸多意见,此时也不禁替他心酸起来。 “人家好歹也是个太子,搁你这儿着实见不得人了?” “正是他这个太子的身份暴露,又同郁怀瑾混迹一处,皇兄早就存了除去谢予迟的心思,如今睿王同皇兄僵持不下,正是无暇顾及他们之时,要是现在不走,将来他们就走不了了!” 不知其中门道,白柘也是惊讶,他微微张开了唇,忽的神情严肃起来:“恐怕……现在也是迟了。” “什么意思?”郁烨竖起眉,目光灼灼地看向白柘。 “据我所知,昨日太子便逼着睿王自尽了。” “什么!”郁烨立刻抓住白柘肩膀,“这不可能!” “是真的。”白柘反握住郁烨双手,严肃道:“那什么洛凝给谢予迟传来的暗报,我听得一清二楚。” “为……为什么。”郁烨怔愣在原地,喃喃出声道:“我皇兄是用什么将她逼死的?” 难道,书墨他们失败了? “自从知晓郁广冀逼宫,刘氏被抓之后,我便暗中派书墨他们去寻刘氏下落,并尽快解将她解救出来……” 这下吃惊的倒是白柘了,他不明白郁烨分明恨不得将郁广冀立刻置于死地,为何还要出手帮他? 一个想法自他脑中闪过,白柘忍不住将郁烨的手臂握得更紧。 “阿烨,你竟是……竟是为了谢予迟那小子?” 郁烨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挥开了白柘的手。 “只有这般,才能尽可能替他争取到时间。” 争取到能让他得到边防布阵图的时间,争取到让他有充分机会离开的时间。 “郁晚晚!你为他做的还不够多?” 白柘怒气一下子便涌了上来,他拉过郁的手,掀开她掩盖住层层白绫的袖子:“你看看!为了他,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郁烨几乎是仓皇地挣脱出手,紧紧捂住了袖口。 “可他呢?他眼里只有那什么劳什子图纸,还有强迫瑾王应下的幽州十三郡!” 话音刚落,白柘目睹郁烨微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 “我清楚……知晓,他此番入京是想要寻回图纸。” 停顿半响,她攥紧衣衫,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也并不介意。” “那幽州呢?”白柘忙不迭反问:“你就任由瑾王交给楚颖?” 只见郁烨似猛地惊醒了似的,眼神骤然 一痛,随即缓缓地摇头。 “瑾王不会答应的,我……也不会。” 瞧见郁烨此番失神模样,白柘轻言出声:“也许你不该封了他的记忆。” “若是我不般做,只会害死他。” 回忆一股脑侵袭而来,郁烨脸色苍白,眼里慢慢蓄满眼泪,出口的声音沙哑无力。 她又何曾想做到这般田地。 只是太过了解谢予迟的脾性,认准一事便不依不饶,至死纠缠。 人也一样。 可京雍是什么地方,她郁烨面对的又是什么人? “你去告诉谢予迟,让他立刻离开京雍。” 没了郁广冀的制衡,郁景治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谢予迟他们。 当然,郁烨猜测,如今被帝位蒙心的郁景治,恐怕连郁怀瑾也不会放过。 郁烨心急,又见白柘没有动作,便索性想着不如自己出马:“罢了,我去寻他!” 只是郁烨刚要推门而出,就被白柘就拉住了手。 “别急,我带你去。” 第三百五十章 有药无解2 抬起手,郁烨略一迟疑,慢慢打量起手里的小白瓷瓶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白柘一手握住酒壶,另一只负在身后,有些气结地瞪着眼前的人。 “这比你们入针后平日每天喝下的药效要大的多,不过半个时辰,他的记忆便无再恢复的可能。” 他收敛气息,静静观察着郁烨的表情。 郁烨眉目肃然,紧盯着手里的东西发愣,神情中隐有挣扎神色。 一瞬间,痛苦翻涌显现,又被强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妥协的决然。 白柘抿了抿唇,掀开手里壶盖,将酒递了过去。 “既然决定了,就倒进去吧,放心,此药对我们并无作用,我们喝了,他便不会起疑。” 胸口一阵闷涩,郁烨伸出微颤的手,将瓶口对准了壶内。 可她突然停滞了动作,缓缓闭上眼。 自重新踏入江家那一刻,郁烨恍然大悟。 郁景治当时要杀的,一直都是谢予迟。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楚颖太子,还因为谢予迟是瑾王一党,谢予迟的存在会威胁帝位,暗掠疆土,自然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没有自己,边防布阵图又失而复得,他自然对晋雍再无兴趣。 就这样吧,她所行之事再无阻拦,谢予迟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两全其美,再好不过。 咬紧下唇,郁烨狠心将瓶中的药粉悉数倒了进去…… 踏进白柘推开门的房间,郁烨一眼望去,发现除了见到他微愕的谢予迟以外,莫辕风竟然也在这里。 郁烨立在原地,不动声色的将目光饶过了莫辕风。 这时,谢予迟站起身,走近了郁烨。 他执起郁烨的手握住,又打量一番她的穿着,见她没忘披上自己买来的孤氅,心中甚是满意。 “怎么亲自过来,不多睡一会儿?” 郁烨不答,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对上郁烨审视的目光,谢予迟回以一笑:“抱歉,我动作太慢了。” “一大早不见人影,你便是来了这里?”郁烨终于出声。 “上回你不是想吃聚春楼的清蒸鱼,我便想着早些出来,给你留了信,就在案桌上,你……没看见?” 谢予迟自然不是仅仅来买早点,他手下人来信,莫辕风入了京。 昨夜谢予迟不是没有明白什么,对莫辕风口中故事的主角也窥得几分。 但他想要寻到莫辕风,纯粹是为了给郁烨调养身子。 而郁烨怅然若失了一个早上,自然没注意到桌上的东西,当然,她也并未发现,自己原本打算送进廖府的密函也不见了踪影。 轻咳一声,郁烨摇摇头。 “无妨。”谢予迟牵过郁烨的手,来到桌前坐下。 “我们吃完了回去也不迟。” “这是……”莫辕风翘起眉,朝着郁烨两人方向偏头。 “谢某的娘子。”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阿烨何时嫁了人。” 白柘随意拉过椅子坐下,将酒壶嗵得一声搁在桌上,目光不善地觑向谢予迟。 “白公子有所不知,我二人一日前便已成婚,只是仪式简陋,未来得及宴请宾客。”谢予迟依旧笑意不减,面对白柘的敌意更是熟视无睹。 莫辕风看向还易着容的郁烨,咧嘴笑了笑,眼里的质问之意未减半分。 “是吗?久仰久仰,恕老夫无礼询问一句,夫人可是姓沈?” 这话可谓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郁烨虽面上无多大变化,却明显感觉出了她周身泛出的冷意。 “神医说笑了,我娘子一直都姓郁。” “郁姓之女,皇亲国戚,地位可不俗。” 谢予迟朝向郁烨,目光柔和,笑容如沐春风。 “嗯,谢某自然知晓,但心之所向,情之所归,自然顾不了那么多,不过实话说来,是谢某高攀了娘子。” “那公子家乡那位……”莫辕风意味深长。 “她为家中定下的亲事,在谢某出门办事之时,她们便擅自操持,但谢某并未做出逾矩之举,那女子也早已归其家门,待娘子入门,依旧是正妻之位。” 说出这话时,谢予迟的视线一直落在郁烨脸上,深情而专注。 郁烨几乎是慌乱地躲避目光,脸颊一阵灼烫。 “说正事!”白柘实在看不下去谢予迟那矫揉造作的模样,便立刻插话:“谢公子,你还是尽快滚回你的老窝吧。” 他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京雍可是要变天了。” “娘子在此,我怎会轻易离开?” 郁烨听到谢予迟的回答不禁皱起了眉,半真半假,将信将疑。 “他说得没错。”莫辕风倏然插话:“楚颖太子,你还是尽快离京为好。” 良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空气瞬间凝滞起来。 “二位说得很对,谢某是该离开,不过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子也会跟着为夫离开的吧?”谢予迟笑眯眯地瞅着郁烨。 “谢予迟,你存的什么心思?”白柘拍桌而起,“你利用她还不够?你知道她为了你去救刘……” “白柘!”郁烨出声制止。 “都假惺惺的做什么!阿烨,我今日偏要说开,他谢予迟存的什么心思?不过是拿你做人质罢了!京雍城是你的皇兄,外头驻守着瑾王,哪个不是珍你护你,舍不得你出半点毛病?他把你握在手上,比出关文牒还好使!到时别说是回楚颖,幽州几座城池都不在话下!” 白柘对着郁烨,指着谢予迟面红耳赤的控诉,而谢予迟倒是波澜不惊,缓缓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执起筷子夹起中央一块白嫩的鱼肉,还剃去小刺,最后放进郁烨身前的碗里。 “还有你郁烨,你那副身子受得了几番折腾?活脱脱靠着药在鬼门关门前吊着一口气呢?还上赶着给人当人质利用?” “够了白柘。” 莫辕风顺手拈起盘中一粒花生丢进白柘嘴里,直叫他猛烈咳嗽起来。 “就你一天巴巴得能说,在婆罗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般嘴碎。” 说完,莫辕风又摸索起瓷杯,细细咂品起酒来。 咳嗽声起伏不绝,待白柘止住,谢予迟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也许是谢某未能将话说清。” 他不顾郁烨的冷眼,缓缓将人手握住。 “谢某的娘子自然是要带回楚颖,列家谱,入宗祀的,返程途中,谢某自有法子安然脱身,断然不会利用娘子,不过还是要多谢白公子提醒,娘子当下体弱,实属不宜舟车劳顿让她受累。” 被拉住手,郁烨在心里默默诽谤,体面的话谢予迟倒是一套套地说,不忍她受累,昨夜又是怎么狠命折腾她的? 无意间朝身边的人瞥去一个白眼,忽的注意到谢予迟正看着自己。 “三月之后,谢予迟便向晋雍求娶景宁公主为后,城池十座,朝贡三年,所以,娘子可否能等等为夫?” 原来半真半假的笑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认真而专注的凝视。 猝不及防的变化让人慌乱,手足无措。 此时郁烨才清楚的意识到,这是楚颖未来的皇帝在向她许诺。 真的……可以吗? 郁烨也不禁动摇。 她能安心的留在宫里,等着谢予迟来找她,带她脱离孤独,苦痛。 那么在此之前她受到的所有折磨都是值得的。 可随之而来的理智让她瞬间清醒,若是兄长真的荣登帝位,他不会容许自己嫁给曾经的政敌。 更何况谢予迟曾为了那次暗杀一事对她兄长的暗中势力几乎赶尽杀绝。 以往重重一笔勾销,曾经那个别苑里外表冷硬却温柔和煦的兄长可以,但如今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却做不到。 “晚晚,你最好不要再同楚颖有什么联系,否则那人来了,我定让他千刀万剐。” 当时亲耳听到郁景治说出这话,郁烨又惊又疑,她不明白自己的兄长为何同谢予迟的积怨如此之深。 原本燃起的一点零星光亮渐渐暗了下来,郁烨缓缓垂眼,目光落在桌上摆放着的那壶酒上。 半响,她忽的抬眸,温柔地望着他,眼睛里仿佛有万千星辰曜光。 “好,我应你。” 谢予迟似乎没有意料到这回答,他缓缓勾唇,笑容意味不明。 听到这话,白柘显而易见的惊疑起来,但在撇见郁烨不同寻常的语气表情之时,他忽的明白了什么。 眼角尚留着咳出来的眼泪,白柘不情不愿的开口:“既然阿烨都这般说了,那我还能怎么办,谢予迟,待你滚了,我自会护好阿烨,你来便来了,不来,我也能替她寻到好归宿。” 他站起身来,拨开手边酒壶的盖子,往几人身前的酒杯倒满了酒。 “师傅代我回一趟婆罗,同王上交待一二。” “我才懒得替你回那腌臜地。”莫辕风面无表情地拒绝。 白柘置若罔闻,立刻举起杯,朝着谢予迟挑衅:“空口无凭,谢予迟,你我落酒为誓。” 郁烨有些紧张地看向谢予迟。 谢予迟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看不出任何端倪。 在三人的注视下,他终于执起那杯酒。 “谢某自是相信白公子,娘子,你也会等我的,是吗?” 压下心头汹涌而起的愧疚不舍,郁烨眼圈微微一红,小脸变得愈发惨白。 微颤的指尖慢慢伸向那杯酒,郁烨怔然失神。 “会……会的。” 当指腹即将触及酒杯之时,郁烨的手突然被人拦住。 “娘子体寒,就不要碰酒了。” “不。”郁烨执拗地握住酒杯。 “我想喝。” 若是可以,她希望这药也能带走她的记忆,而不是让她在这里强忍挣扎,忍受亲手扼杀对方最后一点爱意的致死折磨。 她一生纠缠于阴谋算计,身染京雍城的血污脏污,遭受的不幸几乎构成了她冰冷残破的生命,但她从未想过有人能硬生生闯进她心里,强势而执拗地想要分担她的苦难。 也许直到今日她没有看清谢予迟这假意虚伪的人,但她着实碰到了一颗热忱温柔的心。 “好吧。”谢予迟无奈一笑,收回阻碍郁烨的手。 继而抬杯将酒一饮而尽。 那冰冷的液体缓缓流进谢予迟的喉咙,最后只余唇上那一点濡湿,郁烨抿一口酒入喉,眼泪倏然落下。 一切都结束了。 她悲怆地想。 这世上,再无一个谢予迟爱我。 心里又冷又痛,眼眶酸得厉害,她抬手盖住眼,让簌簌颤落的泪水糊在掌心。 谢予迟见郁烨哭的厉害,立刻慌乱起来,他连忙两人搂进怀里,柔声诱哄:“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郁烨抽噎几声,断断续续地开口:“没事,这酒……太辣了。” 白柘见郁烨这幅模样,心里也压抑的厉害,莫辕风将酒杯摔在桌上,对空气咒骂一声。 “这酒真他妈的难喝!” 他抬脚往门口走去,见白柘没跟来,又不禁转头出声呵斥。 “老子要去茅房,你也来。” 第三百五十一章 旧画旧信 谢予迟将人抱在怀里,拭去她眼角的泪,又将吻轻轻落在她温热的眼皮上。 “好了好了,为夫给你买糖水如何?” “你在哄小孩儿?”郁烨微微后退,手撑在谢予迟胸膛上。 “那娘子要我怎么哄?”谢予迟定定望着郁烨,眉目含笑,轻勾唇角。 郁烨忽的轻靠在他胸前,微阖上眼。 “不要动,让我抱半个时辰。” 她想,若是让谢予迟再爱她半个时辰也是够的。 纵然人生几许,也不过是须臾逝去,她待半个时辰为一生,也是无憾。 她将谢予迟的手紧紧握在手里,似乎是想让对方记忆消逝的速度慢些。 再慢一些。 可有人偏不愿她遂愿。 “殿下。”戾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御林军带人过来了,二殿下传话,主子需得尽快撤离。” 郁烨的眼倏然睁开,目光冷冽幽寒。 她的皇兄果然出手了。 “谢予迟,你带着人从南街出城。”那处是她景宁公主府所在地界,自然可以派人掩护。 谢予迟紧抱着郁烨,道:“娘子放心。” 见对方依旧是漠不关心又满不在乎的模样,郁烨气不打一处来,她捧住谢予迟的脸,恶狠狠道:“不管你方才说的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如你所言,郁烨会留在京雍城,永不离开。” “所以你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安然无恙的回去!” “好。”谢予迟微怔,随即轻轻笑了。 “我先往皇宫赶,尽量拖住御林军。”说着,郁烨便要起身。 谁料放在她腰侧的手未能动弹分毫。 郁烨眯着眼打量身前之人,目光危险。 谢予迟笑得无辜:“离开这么久,娘子不留点什么念想吗?” 咬牙切齿同人对视半响,郁烨主动吻上了他的唇,接着狠咬一口。 谢予迟并无多大反应,倒趁机卷住郁烨唇舌,混杂着淡淡血腥味,疯狂掠夺侵占。 待将人口中最后一点酒香篡夺,谢予迟方满意退开,看着郁烨气息不稳,笑意更深道:“这会儿娘子应当是不辣了。” 郁烨微红着眼角狠剐了他一眼,瞧见他唇上的伤口,郁烨伸出手,指尖抚上他的唇角。 “痛吗?” 谢予迟反握住她的手,缓缓贴至脸侧,随后摇了摇头。 “放心,以后不会痛了。” 郁烨笑着,瞳孔中悲伤的眼波缓缓流动,夹杂着一点隐忍的深情,她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热,心底却是一片冰寒。 半柱香后。 谢予迟负手而立,他支起窗枢,静静望着下方那抹纤瘦的身影踏入马车,目光逐渐幽深。 后方传来响动,谢琉倚靠在门框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舍得走了?” 收回视线,谢予迟漠然置之,随即抬步走向门口。 “孙骁带着人候在城外接应,你我尽快撤离。” 楼下,白柘一步踏上郁烨所在的马车,将手里的包袱丢了进去。 “阿烨,你落在婆罗的东西。” 郁烨将那黑色的包袱捡起,露出迷惑神情。 眼见着白柘坐在了自己身侧,郁烨抬头问:“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陪着你。” 听到这回答,郁烨但笑不语,手里已经解开了包袱。 望见里头陌生的物件,郁烨蹙起眉出声:“这并不是我的东西。” “是吗?”白柘闻言,立刻探过头来。 “我在你曾住过的地方寻到的,以为是你落下的东西,便带了过来。” 他顺着视线看去,里头是一卷用红线扎紧的画,还有封信。 马车慢慢动了起来,车轮发出轻轻地晃动声响。 郁烨率先拿起那卷起的画轴,怔望出神。 “这是谁的东西,看看不就知道了。”白柘此时也来了兴趣。 见郁烨迟迟没有动作,白柘便从她手里拿了过来。 “我来看看,兴许能知晓什么。” 白柘三下五除二地解开红线,画轴渐渐展开。 直到画露出全貌之时,白柘慢慢露出惊愕表情。 这画上不是别人,正是一袭红衣的郁烨。 她持着盏长明灯,立在院中巧笑倩兮,眉目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 “阿烨。”白柘顿了顿,慢慢挤出声来,“我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了。” 说着,他把画递了过去。 第三百五十二章 错愕 景宁公主亲启。 今日药效退了不少,手腕也轻松起来,闲来无事,便想着写信给你。 除去昏迷几日,我已记不清你离开了多久,为了让我乖乖服药,白柘说过你会回来,但我大致知晓,你应当是不会回来了吧。 不过这并无大碍,但恢复之后,我自会去寻你。 许多时候我会想,你有时会不会想起我,想起你曾应下的那一百三十年相守的诺言。 晚晚,曾有那么一两刻,我大约是恨你的,恨你再次将我丢下,恨你离开时的决绝。 可是同样身负血债,我无法将心中的怨怼加诸于你,谢予迟从未责怪你可以为了任何事情将我抛下。 但是晚晚,我恨你,是因为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将我排除在外,一次又一次! 我嫉妒书墨,书歌,甚至是刚入府的闫凌,他们可以同你经历一切,承受你的苦难与痛苦,可我却在没有你的地方彷徨无措,甚至对你的喜怒哀乐分毫不知。 我也经历过数十年因负罪带来的卑怯与痛苦,你在往后靠的时候,我一直都在。 楚颖太子需要顾全大局,保全于身,可谢予迟不是,谢予迟要的从来不是你毫无保留的付出,而是郁晚晚毫不犹豫的选择同他站在一起。 所以晚晚,你回来,或者,权当是可怜我也好。 余下的落款已看的模糊不清,胀痛的眼眨了眨,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原来她做错了,错的彻彻底底。 就算是这世间满是磨难,她都希望对方好好活着,她曾尝试过,濒死太痛苦了。 所以她不愿谢予迟同自己再次遭受那些纠缠不休的折磨与困顿。 可今天她才明白,谢予迟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白柘见郁烨失控,也是自乱阵脚,他慌忙拿出巾帕给她拭泪,却没成想被她拦住了手。 “阿烨,发生什么事你说出来,我替你解决就是!” 没有得到回答,白柘只见郁烨忽的躬下身,剧烈咳嗽起来。 明显气急攻心,以致旧疾复发,白柘立刻扶住郁烨,用另一只手替她顺气。 心知郁烨这幅模样同谢予迟脱不了干系,白柘立道:“不就是个楚颖太子,他回去后,我又替你掳来就是!失去记忆也没关系,男人最易掌控!”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郁烨艰难直立起身。 “闭……闭嘴。” 她捏紧了手里的信,倚靠着车壁,缓缓闭上了双眼。 白柘不再有其它动作,只是用担忧的目光紧盯着身侧之人。 此时,外头一片嘈杂过后,突然传来了列军布队之声。 郁烨睁开眼,开口询问:“御林军?” 她立刻掀开车帘,静静环顾四周。 “放心。”白柘也朝外看去:“御林军尚在此处,谢予迟他们还有时间。” “不对。”郁烨蹙紧了眉,探出身去,忽然径直跳下马车。 “郁烨!”白柘慌忙叫喊。 在他注视下,郁烨稳定了身形,慢慢踱步来到御林军前方站定。 “吁——”为首的统领见前方有人拦路,本想立刻出声呵斥,可定睛一看,不免得惊呼出声。 “景……宁公主?” 他连忙翻身下马,奔至郁烨身前跪下。 “参见景宁公主!” “你们要到哪里去?”郁烨垂眼觑向地上之人的羽冠头盔,问。 “回禀公主,臣奉太子之命,前往睿王府抄家。” “那你们为何走这条路?” 从宫里走这条道前往睿王府足足绕了两个街道。 “臣……只是秉遵太子旨意。” 原来如此。 郁烨握紧了手,嘴唇微微颤抖。 她二话没说,冲到那统领的马前翻身而上。 “阿烨!你去哪儿!”白柘气喘吁吁地赶到。 “城门口,我中计了。” “我也去!” 说罢,白柘也坐上了马,扬起缰绳,绝尘而去。 那统领回到队伍,气急败坏的嚷道:“你们也不知道拦着公主!” 其余几人有些委屈,“头儿,我们……也要有这个胆子啊。” 确实,这城中胆敢阻拦景宁公主的根本寥寥无几。 郁烨驾马在城中驰骋,胸腹内传来的灼烧感依旧清晰,可时间不允许她顾忌不适。 她早该想到。 若是郁景治处置郁广冀,定是以血狂症一事定罪,但若是如此,他便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对赴京讨要道理的楚颖使者下手。 但不代表他不会派人暗杀。 蒋家留给郁景治的旧部暗卫一般养在城郊别苑,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等谢予迟他们出城之后出手。 而这调虎离山之计,明显就是冲着她来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 诀别 毫无阻碍的出城之后,谢予迟便隐隐有些预感,事情并未按照预料中的进行。 果不其然,当浑身挂了彩的孙骁出现在他面前,一切便昭然若揭。 “殿下,我们前来接应之时,便中了郁景治的埋伏,后方兄弟们尚在坚持,至于瑾王援兵也应当随后便到,不过殿下,若能寻得其它一条路撤退,乃是上上之策。” 骑着马的谢予迟摇头,“通往京雍的路,仅此一条而已。” 谢琉上前,满不在乎的开口:“阿宸,看来你这大舅哥是不准备放过咋们啊。” 谢予迟淡淡瞥去一眼,继而冷声道:“无妨,既然有援兵,我们冲杀过去便是。” “殿下,这……”还没等孙骁插话,便只见谢予迟率先驾马而去。 “别想了。”谢琉晃晃悠悠地出声:“你什么时候见他听过劝?” 前方,谢予迟未行多远,便远远看见前方陈列一二具尸首。 他握住缰绳靠近,忽的目光一凌,迅速拉马后退,只见一排排由地而起的尖锐木桩出现在面前,恰好占据了前行的整个去路。 而这时后头刚赶到的孙骁谢琉两人也发现后路被同样的木桩截断。 与此同时,数十个黑衣人突然出现,他们从周围的树林中纷纷蹿出,手中所持冷光剑刃直冲三人而去。 谢予迟静静看着他们靠近,随后从腰间取下弯刀,迎上黑衣人的袭击。 出刀的速度如光似影,只用须臾,那些靠近他的人便接连倒地,这时,谢予迟的长睫仿佛凝聚着将滴未落的血珠,就连浅如琉璃的眸子犹如蒙上一层血雾。 谢予迟拔刀之时,便是嗜者,是杀神。 另一头,一名黑衣人脖子被谢琉横向划裂,鲜血如喷泉一般飞溅开来,孙骁除了长刀,也多用拳交功夫,一拳直击人胸口,胸骨断裂,鲜血从嘴中四溢。 较于存心折磨的不同,谢予迟平时用刀干净利落,那些人刹那间便断了气,死的并不痛苦,若是同其它两人的杀法相比较,这些人倒更愿意死在谢予迟手里。 眼见着黑衣人即将除尽,一批将士打扮的人接着补上来。 谢予迟将扑上前来的人踢翻在地,便眼尖地发现那些连绵不断的兵将身后,出现了一座鸦青色的轿子。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举刀斩杀几人,随后转身看去,只见一蒙面黑衣女子带着黑衣人靠近,顺手竟轻松砍倒了横在路中的木桩。 熟悉的鎏金弯刀映入眼中,谢予迟便知晓是谁带着支援赶来了。 击倒几人,她飞快的落在谢予迟身侧,小声道:“殿下,阿瑶得快些送你离京,主子还留给我一个重要任务呢!” 谢予迟拉过士兵挡去另一个刺来的剑,又出手一刀割破了那人脖颈,听见阿瑶的话,谢予迟淡淡开口:“你主子确定无需我再出手?” “不必啦!”阿瑶将侧方偷袭的人砍翻在地,“主子已部署完毕,此事成败,在此一举。” 原本他们以为郁景治派来的人并不多,可将近半个时辰过去了,似乎敌人丝毫未减。 孙骁应付的渐渐有些吃力,他险些被一剑穿心,幸好谢予迟出刀径直将那剑折断。 堪堪被扶了一下,孙骁喘着粗气:“殿……殿下,这不是个头啊。” 谢予迟将人稳住,随即掐指放进口中吹了个小哨,一只羽毛青翠的小鸟便落在他的肩头。 他瞥见出现的是这只信鸟,脸上露出一丝愕然,随即立马轻语出声。 随后只见那翠鸟直掠上空,蹿进林间不见了踪影。 忽然谢琉躲过几人袭击,于谢予迟不远处道:“阿宸,你没发现,来的人身手越来越好,那股杀劲,是从战场上浸染出来的。” 谢予迟没有回应,唯有出刀的速度越来越快。 此时,原本只有刀剑相交,撕裂的砍杀此起彼伏,可现在倒出现了这其它不同寻常的声调。 远闻一人高声大喊,似在阻止他们继续厮杀的行为。 “都别动手!那是景宁公主!” 这话一字不落地进入谢予迟的耳中,他皱紧了眉头,手中动作倏然慢了下来。 直到那些士兵自动退列两侧,谢予迟这才看清慢慢靠近那人的身影。 依旧是早上那袭烟色青衣,她发丝散落几缕在鬓边,苍白脸色有几抹不自然的绯红,袖口被树枝划破,露出缠在手腕的白绫,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只是当她瞥见谢予迟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之时,眼中瞬间有了光亮。 “都说了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若是伤了公主,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白柘紧随其后,护着郁烨左右开道。 谢予迟收敛了黏在那人身上的目光,持刀阻止人继续靠近。 “景宁公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疏离的语气,冷漠而陌生的目光,让郁烨瞬间明白那药效早已显现。 凝望着直指自己,还在缓缓滴血的刀尖,郁烨扯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并无大事,只是有些话想请你带于我相公听。” 谢予迟冷不防的噗笑一声,道:“公主恐怕弄错了场合。” “无需担心,我将话说完,便会让兄长放了你们。” 闻言,谢予迟收刀入鞘,好整以暇地环臂打量着对面的郁烨。 只是郁烨突然扑了过去,以至于谢予迟下意识反应,瞬间将郁烨的手骨折断。 谢予迟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右侧的士兵中箭倒地。 原来她是要救自己。 郁烨心知自己这番下场已是他手下留情,可她还是忍不住疼得冷汗直流。 “谢予迟!你做了什么!” 白柘发了疯的冲上来,一拳便扬上去,谢予迟被打的偏过了头。 他随即立刻去查看郁烨指骨,发觉已断裂两根,便立刻解开发带将其固定。 众人目睹此番情景,又纷纷举起了手里的武器,蓄势待发又要动作。 “还愣着作甚?” 不知是谁叫嚷一句,双方战意一触即发。 那些持着长枪的士兵一拥而上,不敢将人碰着,只得将郁烨尽力往后带。 “我没事!”待指骨被固定住,郁烨艰难的收回手,继续靠近谢予迟。 可人流推搡,刀剑交戈,她往前的每一步都艰难异常。 怕郁烨被人误伤,白柘只得撑开双臂将人护住。 尽管是易了容,可白柘这实打实的一拳,还是让谢予迟侧脸泛起了红。 “住手!”白柘的喊声徒劳无功。 谢予迟应付着前赴后继的刀刃,目光不时落在对面郁烨藏在袖中的手。 隔着人群,郁烨忽的大喊:“我的手并无大碍,还请你用心听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 如此杂乱的环境,刀剑争鸣,不知自己的声音能不能让对方听到。 郁烨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中涩意,她继续道:“我曾做错了许多事,心知如今已无法弥补,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愿让他误会。” “误会我从未坚定地选择过他,误会……我并不爱他这件事。” 她没有抬头,因为不敢对上谢予迟淡漠的视线。 “幽州那场战役之后,我曾尝试着出逃去寻他,可是书歌死了,我的腿是废的,孑然一身,实在是没有办法……” “多说无益,只余最后一句。” 末了,郁烨才缓缓抬头,黯然失色的清眸似在引人溺于深潭,轻哑的声调虚浮得不成样子,让人听起来不由得心尖微颤。 刀光剑影,血渍迸溅之时,她见那人忽然停住,似在张望着自己的方向。 她握紧横拦自己身前的长杆,朝着前方哽咽出声。 “无论他将来另娶,还是得获他人真心,既然与君相决绝,再无重逢之日,我仍旧会凭倚残年,独赴一百三十年许诺之约。” 第三百五十四章 陌途 阿瑶将一把刀从对方腹中抽出,见人缓缓倒地,她后退一步,正好与孙骁背靠背站定。 “他们是蒋家军,不要恋战,后头我带了马匹,往后撤。” “好!”孙骁大臂一挥,几拳将人抡到在地,随即高声大喊:“往后撤!” 谢予迟似没有听到,应付人数过多,他周身已经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渐渐渗出血渍,可他依旧浑然不觉,而是注视着前方。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郁烨倚在白柘左肩,紧捂着胸口佝偻咳嗽。 那纤瘦的身影因咳嗽而不停地颤抖,骨削而立的脊背似乎就要折断一般。 白柘慌忙抓住一个侍卫,“停手!去叫太子,快去叫!” 见人转身往回跑去,他虚虚将郁烨托住,心急如焚。 谢琉注意到谢予迟的动向,立即出手将他拉扯住:“你要过去?” 发觉他在挣脱,谢琉发了狠力将他制住。 “去了你便是死!” 谢予迟不管不顾,执拗的往那方靠近,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手臂上已经血流涌注。 “郁景治不会让她你,但会要你死!”谢琉双眼通红,倏然出剑拦在他身前。 目睹几个近侍打扮的人来到郁烨身侧,谢予迟放缓了脚步。 “你若出了什么事,她也没命!”谢琉的剑已经刺入他的胸口。 此时,后方突然传来几道尖锐的炸裂声响,接着浓烟散开,骑着马一身黑衣的阿瑶带着其余马匹冲了过来。 “走!”谢琉收剑,顺势抓住谢予迟的胳膊后撤。 谢予迟倏得咳出一口血,波澜不惊地抬头抹去嘴角血渍,深深的望那方向一眼。 终于见虚弱的人被扶着往后离开,谢予迟才收回视线,转身与谢琉同阿瑶汇合。 另一头。 郁烨拖着艰难的步伐往回走,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腿上刺痛无比,腥擅从胸口涌上,又被她费力咽下。 直到那马蹄声渐渐远去,她才心满意足地缓缓往后倒去…… 烛风摇曳,外头寒风凛冽,殿内却温暖如春。 太医额头上不停出汗,顺着鬓角往下滑落,可他们不敢抬头,更不敢抬手去擦。 因为太子就坐在榻前,脸色黑沉。 直至床上那人有了反应,太医们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醒了。”郁景治语调漠然,抬手挥退了太医。 太医个个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走出了殿门。 郁烨又咳嗽几声,挪动身子坐了起来,尽管这动作于旁人十分容易,可对郁烨来说却费尽她全身力气。 “书墨他们呢?”郁烨哑声问。 “你说他们应该在哪儿?”郁景治看向郁烨苍白如纸的脸,冷声反问。 “是我让他们这么做的,放了他们吧。” “我不傻,自然知道他们受谁指使,且不言书墨背叛原主,郁烨,自母亲走后,我教导你数十年,你便是这般忤逆我的?” 郁烨抿唇不答,目光虚浮。 “今日你要挟我放走谢予迟,日后必留大患!” “他不过是来寻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本该就属于他?”郁景治眸光一暗:“什么东西?还包括你郁烨吗?” 郁烨手指猝然收紧,面上却是波澜不惊:“他失了忆,想必今天之事兄长也看到了,他动手伤我没有丝毫犹豫,从今往后,他也不会踏进晋雍地界。” “说到底,我同兄长是一样的人,用了同样的手法,却都愚蠢的可笑,自以为能决定他人的命运。” “所以呢?”郁景治盯着郁烨,眼中流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后悔吗?” 垂下眼眸,郁烨坦然一笑,“不后悔。” “那便好了。”郁景治猝然起身,抚平微皱的衣袖。 “既然晚晚不后悔,也已表明你我兄妹二人同属一丘之貉,那么接下来晚晚的命运如何,就由兄长代劳决定了。” 郁烨扬起头,静静望着那眼神里透着朝弄的人。 “不要怪兄长对他赶尽杀绝,总有一天,你会知晓我所行之事皆有原由。” 说罢,郁景治便不再看郁烨,拂袖而去。 第三百五十五章 议论 好不容易将谢予迟一行人送至安全的地界,阿瑶可谓是筋疲力尽。 她提着两壶温酒,往军营里赶。 现下郁怀瑾并未回京,也没有返回封地,而是驻扎在兵营,名义上是为郁景治处理睿王留下的政犯,实则等待机会。 “主子,阿瑶回来了。” 解开面罩,阿瑶又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掀开了将帅营帐的帐帘。 望见里头坐着的人,她微微睁大了眼。 “蒋将军……你也在啊。”阿瑶将酒藏在身后,有些尴尬的向蒋黎书打招呼。 蒋黎书点点头,转而对郁怀瑾道:“不出三日,祖父他们便可带兵返回。” 郁怀瑾放下手里的兵书,斟酌开口:“蒋将军他们……兴许不入京更好。” “不可。”蒋黎书直接了当的反驳:“他们不回来,一部分兵力我们便无法收回。” 见郁怀瑾面色犹豫,蒋黎书倏然站起身来,“陛下近十年的心血筹谋,如今已到关键之时,还望殿下莫要动摇心境。” 阿瑶将一切尽收眼底,站在门口的她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只好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默默看着两人,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之间某些气氛已然发生了变化。 “黎书大可放心,我只是顾忌他们的身体,此番成事,危险无处不在,若是令他们受伤,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发生的情况。” “殿下放心,我自会在他们身边辅助。” 心中端量半响,郁怀瑾颔首,忽然换了一声阿瑶。 “主子,我在。” “我已安排你明日混进宫中,先将景宁公主带出来。” “可东宫戒备森严,我担心……”阿瑶面色犹豫。 “无妨,若是被人发现,那我们便提前举事。”郁怀瑾目光坚毅,言语间透露出不容置疑之势。 “慢着。”蒋黎书忽的插话:“殿下,你有没有想过,郁烨会不会站在你这边。” 此话一出便直指要害。 郁怀瑾怎么会没有想过,郁烨与郁景治感情笃深,就算是郁景治曾对她做出欺瞒伤害之事,郁烨也不一定会同他决裂。 “你说的没错,就算所有真相揭开,我也不能确定。” “那主子……” “阿瑶,你还是要去,我想带晚晚出来,是怕某日她在宫中遭遇危险,谁都不能保证人在情急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我也去。”蒋黎书提议道。 郁怀瑾犹疑片刻,便回答:“那好,明日是后宫命妇的亲眷探亲之日,你二人趁机混入其中,再借着我安排好的马车出宫。” 第二日清晨。 阿瑶房中,她抱着手里的衣物,同突然闯进的蒋黎书争执不下。 “我怎么能当主子!那些个宫里的繁文缛节,我一样都不会。” 蒋黎书挠挠头,有些犯难:“那我也不会啊。” “将军,你以前不是常常同公主混迹在一处?” 的确,八岁以后她便被接入宫中当郁烨的伴读,可那时她根本就未得到宫中嬷嬷教养礼仪,尽带着郁烨东蹿西蹿去了。 如今回想起来,若是当时学了那些,兴许现在就不会被人当作男人对待了。 “谁说和她呆一块儿就要学这个啊。”蒋黎书目光躲闪。 “毕竟您熟悉宫里,所以将军,你还是当主子,其余的我们看旁人怎么做便好。” “可太子认得我!若是碰到他该怎么办?” 阿瑶恍然大悟:“你说的对。” “所以我得扮作小厮。” “好吧,也只有这样了。”阿瑶无奈妥协。 于是二人着急忙慌地换好了衣物。 蒋黎书从未穿过襦裙,走起路来倒像个骑着猪的伙夫,阿瑶见状额头冒汗,箭在弦上,却也无可奈何,反而扶着蒋黎书战战兢兢地上了入宫的马车。 虽并未立春,但今日着实是个和暖的天气,午后太阳渐渐从厚重的云层中透露些许,若仔细去看,便能发现依旧掺杂着冰渣的泥土中竟然冒出低矮脆弱的新芽。 就连墙上宫柳都抽出点点新枝,翠绿一片。 刚亲自给乾安帝送完药,又陪着用了午膳,郁烨才从正掖宫走了出来。 “今日着实暖和不少,公主不如去御花园走走?”书笺跟在郁烨后头,兴致勃勃的提议。 她是刚招入宫里的新宫女,被分到东宫后,由郁烨自己挑去的丫头。 被郁烨挑上,其它宫女有的冷嘲热讽,有的替她担惊受怕。 因为不仅是郁烨如今尴尬的身份,还有她诡变难测的性子。 书笺刚去偏殿时也是内心忐忑,可后来她才慢慢发现景宁公主并非是那般冷漠,相反,她对待自己身边的人倒是十分宽容温和。 郁烨缓缓伸出手,莹白的手在光线下如温滑软玉般,指尖细嫩微红。 似触碰到光日的温热,她缓缓拢起五指。 “也好,父皇念叨的那枝晚冬白梅也该开了,我们折几枝带回去。” 可到了这御花园,郁烨才发现今天着实不是个游园好日子。 一路上遇到很多贵女宫妇,她们见到郁烨无不避之如蛇蝎。 有些避之不及的,面上妥帖的行礼,背后也是指指点点说出极为难听的话。 郁烨早就对这些议论不痒不痛,她带着书笺径直来到那白梅所在地。 可是见到光秃秃的枝头,她还是免不了有些失落。 书笺看郁烨怔望着那梅树,不忍她失落,于是立刻出言安慰:“公主,恐怕差些日子呢,我们过几天再来便是。” 那枝干上分明连花苞都无,怎么可能还会开花。 郁烨默然片刻,随意缓缓点头:“我们走吧。” 无功而返,郁烨走的很慢。 因她尝尝困在殿内,书笺也是陪着她在房中一呆就是一整日,宫里许多地方都未曾去过,于是她看到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新奇。 侧目而视,郁烨发现书笺望着一处湖边修筑的精巧小亭出神。 “走的有些累了,去那处歇息一二。”她伸出手,指向那个小亭。 “公主腿又疼了?”书笺连忙问。 “无碍,只是想坐坐。” 书笺扶住郁烨的手,眼中掩饰不住的跃雀跃:“那奴婢扶着公主过去休息。” 搁远望去,她们并未发现那亭中有人,书笺发现里头两抹明亮的衣襟,便停下了脚步。 公主喜静,她是知道的。 “公主,今日天气尚好,宫里还有几味茶叶奴婢还未来得及晒,不如我们就去石桌那里坐坐,便早些回去吧。” 谁知郁烨似没听见一般,旁若无人的走了过去。 反正若是她靠近,那两人也会立即离开,郁烨心想。 见郁烨不甚在意,书笺立刻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刚要踏上小亭石阶,便听到里头传来了议论声。 “我方才可是看明白了,景宁公主不知来了什么兴致,竟逛到御花园来了。” 另一个听了,面上有些紧张:“这可别让咋们碰上了!” “碰上又如何,时至今日,她也应当认清形势,本就是睿党余孽,还私通楚颖外贼,若不是太子仁慈,又仗着胞妹的身份,早该下狱流放了。” “我也听闻,那幽州因血狂死了近四千百姓,她为了活命,竟指使下属服药,保护她从幽州逃出来。” 那打扮华贵的妇人唏嘘不已,话说的却是越来越难听:“还有人说她结党营私,滥杀无辜,大雍竟出了这么个祸国殃民的公主。” 书笺听那些话气便不打一处来,她想出声呵斥,却被郁烨拦住。 “公主?”书笺疑问。 只见郁烨面色不改,缓步走了过去。 那两人原本还说得火热,一见郁烨出现,立刻变得慌张无措起来。 “参见公主!”她们两人颤抖着身子跪下,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 “候夫人,李夫人,行这般大礼作甚?” 郁烨饶过跪在地上的两人,来到亭下木椅处坐下。 “一位是工部侍郎的五品诰命夫人,一位是后宫容妃的生母,都是京雍有头有脸的贵妇,怎么胆量这般小?” “公主!我们二人也是头昏脑涨!这嘴脏得很!请公主饶命啊!” 无视地上两人磕头,她缓缓伸出手,抚摸起身前亭柱的裂痕,“候夫人,孤记得你曾发卖过候侍郎一房小妾,那小妾最后因意外溺死了?” 那被称作候氏的女人立刻脸色煞白,将头抵在地上发抖。 “至于李夫人,容妃温婉贤淑,颇受父皇宠爱,只不过孤似乎想起一件事,有下人向皇后娘娘禀报,那容妃殿里似乎常有位侍卫造访……” “公……公主!都是妾身的错啊!”那李夫人更是夸张,她连连磕头谢罪,以至于额头慢慢渗出血来。 斜瞥两人的狼狈模样,郁烨微微后仰,望向那湖水,扯出抹轻浅笑意。 “孤看这湖水清澈,二位既然已经承认自己嘴脏,那便跳下去洗洗如何?” 且不说这湖水深,冬末之时,水冰冷的厉害,若是人下去,恐怕没被淹死,也会冻出个好歹来。 “公……公主!公主饶了我们!”那两人哭得鼻涕眼泪直流,跪在地上向郁烨靠近。 “最后一遍,是你们自己跳下去,还是让宫里的侍卫将你们丢下去。”郁烨冷冷出声。 许久未得到回答。 见郁烨就要招来侍卫,两人仓皇后退,绝望地喃喃开口:“我二人……自己跳下去。” “那便是极好不过了。” 目睹她们抖着身子站起身,往湖边走去,郁烨冷哼一声。 “无趣。” 她站起身,朝一旁已经目瞪口呆的书笺开口:“回去吧。” 第三百五十六章 亡兴 往回走时,兴许是郁烨的一通警告,御花园瞬间变得冷清起来。 郁烨倒是落得清净,只不过还未走出御花园,便瞧见对面走来两个动作“奇异”的女子。 再走近了一段距离,她挑眼看去,才认得那走路雄壮的小姐正是蒋黎书。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郁烨,她们偷偷摸摸的左右张望,随即大步朝着郁烨方向走来。 刻意靠近,蒋黎书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开口:“郁晚晚,跟我出宫。” 阿瑶此时也凑了上去:“对啊公主!和我们回去。” 郁烨先是上下将二人装束打量一番,接着眉心微动,询问出声:“你们要我,回哪里?” “瑾王,我主子身边!”阿瑶脱口而出,眼中难掩喜色。 将公主带回去后,自家主子定会处处迁就,她只要讨好这位主子,以后她的日子可好过了。 “我为何要去他那里?” “你和瑾王才是亲兄妹!当然要同他在一起,郁烨,你不要担心,待回去之后,我会将所有事情都解释你听。” 郁烨脸上露出迟疑神色,她显然有些抗拒这突如其来的造访。 见郁烨没有动作,蒋黎书立刻上前拉过郁烨,似乎就要两人强行带走。 “你们做什么?”书笺见情势不对,马上大喊起来。 “别叫!”阿瑶看书笺吵嚷,就要上去捂她的嘴。 郁烨俨然不动,挣脱着蒋黎书的束缚。 “抱歉,我不会出宫。” “为什么?”蒋黎书难以置信。 她没有回答,只是摇着头后退。 “且不言我能否在太子眼下逃脱,父皇无人看管,就算是我逃了,牢里的书墨闫凌也会因我而死。” 定定地看向蒋黎书,郁烨目光深幽:“我竟不知蒋黎书你何时也学会了附党站队。” “那你呢?”蒋黎书反问:“无论真相如何,你都不会离开?” 郁烨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无论我立于何地,都逃脱不了他的掌箍。” 直到在东宫见到江家一家仆熟悉的脸孔,郁烨才清楚认识到若是没有郁景治的默许,她根本就无法停留在江家。 这时,不远处传来几个侍卫的呼唤声:“景宁公主,时辰已到,您该回东宫定省了。” “郁烨。”蒋黎书不依不饶,看向郁烨的目光垦诚:“有我在,谁都不能把你关起来!”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郁烨把心一横,立即将人推开。 “尽快离宫,这里眼线众多,再慢几刻,你们便走不了了。” 书笺此时挣开了阿瑶,跑到郁烨身后站定。 “郁晚晚!” “回去!” 郁烨轻呵一声,便率先饶过她们,迎向走来的侍卫。 “孤在此处。” 那几人见郁烨无异状,又朝着她身后张望。 这时郁烨冷冷开口:“还磨蹭什么,回东宫。” “是,公主。”侍卫立刻板正了身子。 蒋黎书与阿瑶如今的身份自然是不敢在宫里暴露的,郁烨也没有出宫之意,无法,两人只得相视一眼,趁着人流较多时打道回府。 是夜,郁烨正端坐在桌前,照着手边的书页一笔一划撰抄着金刚经。 以往她总是耐不住性子写这些经书,现在倒是能静下心来。 蒋黎书的到来让她心知这一天终于临近了,郁怀瑾如浅池游蛟,心有丘壑,总会朝着高位冲飞,但她未能料到的是,他最后的竞争者成了郁景治。 至于她口中的真相…… 郁烨冥思苦想也没有个所以然,难不成她并非乾安帝所生,同郁怀瑾一样为先帝遗腹? 小案上的熏香散着袅袅余烟,烛泪顺着灯台逐渐凝固。 吱呀—— 书笺手里提着木盒,携着夜间寒气从外头走了进来。 “公主,快到送药的时辰了。” 郁烨放下笔,缓缓起身走向内室,书笺则是先将汤药与糕点摆了出来,才去为郁烨翻找着出门必用的披氅。 “不过您先吃了自己的药再去吧,多添一块您爱吃的奶糕,夜里肠胃不好消化。” 换好衣物,郁烨走了出来,望着一如既往的乌黑药汁,她抬起碗一饮而尽,随即拈起块奶糕放进嘴里。 待口中的苦味被淡淡奶香冲散,郁烨这才开口:“今日的奶糕着实不错,我带一些给父皇。” 书笺抱着披氅走了出来,笑意盈盈道:“好呀,陛下这几日也似乎爱吃些甜的。” 收拾稳妥后,郁烨这才带着书笺走出房门。 两人先来到御膳房端药,孙籍依旧守在药蛊前,见郁烨到来,便恭恭敬敬唤了声:“公主。” “辛苦孙总管,接下来由我端去便可。” “公主多礼,乃是折煞老奴。”说着,他便支使小太监用钳子将蛊夹起,将药倒进碗中。 孙籍又把药放入拖盘,这才递给了郁烨。 等郁烨带着药进入正掖庭中,她遇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晁掌司,怎么又是你。” 郁烨的出现,让两人吓了一跳,尤其是乾安帝。 注意到乾安帝龙榻的被角下露出色彩斑斓的纸页,郁烨挑了挑眉。 敏锐察觉这两人凑一处没好事,特别是晁巩。 “晚晚来了啊。”乾安帝握拳掩唇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见过景宁公主。”晁巩站立起身,施然行礼。 郁烨同样回了个礼,随即将药放在乾安帝身侧的小案桌上,坐上了乾安帝床榻。 她将手往下一按,随即将被子下的书给抽了出来。 《蚀骨绝情,公主别想逃!》 又见那坨大书名下一串小字简介。 她,是大雍公主,他,是楚颖太子,她逃,他追,她们都插翅难飞…… 郁烨看了看这封面,又觑向两人做贼心虚的脸,冷笑一声。 “晁掌司,看来近日这兵部闲得厉害啊。” “公主说笑了。”晁巩理理袖口,笑道:“探望陛下乃是臣之本分。” 郁烨没管那人,将书随意丢在榻上,接着把那药端了起来:“父皇,喝药。” “公主无需在意这话本,想来坊间话本类型多样,上回臣还见过廖相国和长玥公主的。” “实话说来,这京雍城里的笔者都是无风不起浪,故事应有原型……”晁巩侃侃而谈,仿佛在这正掖庭里商讨的是军国大事一般。 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那药上,意味不明。 乾安帝就着郁烨的手慢慢将药喝了,便饶有兴趣地回答起晁巩的话来:“爱卿说的有理,不过你给朕这话本中,公主可是太过冷漠了,这楚颖太子又太霸道,两人相处着实艰难,这爱人相处,需得沟通。” 一旁的郁烨,我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听两个老不正经的人开话本研讨会? 又听着两人议论这话本近半个时辰,郁烨总觉得他们在故意说予自己听。 耳不听为净,就在她准备先辞礼离开之时,岂料晁巩倒先她一步。 “天色已晚,陛下早些休息,臣便先行告退。” 乾安帝大手一挥,“也好,爱卿退下吧。” 见晁巩起身给自己行礼,孙籍进来换灯盏,郁烨也打算离开,顺便抓住机会,同这本事甚大的兵部掌司“聊聊”。 “父皇,那郁烨也……” 谁知乾安帝就没打算放过她。 “晚晚就留下多陪父皇说说话吧。” 郁烨的唇张了张,最后妥协,重新坐到了乾安帝身侧。 “晚晚啊,今日读朕读晁爱卿带来的话本,便想起了你母亲。”乾安帝将手平放在身前,侧头遥看着灯台上橙黄的烛火。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朕倒觉得,你更多像你母亲些,爱憎分明,什么大胆的事都是一股子冲劲,还记得你那时同蒋家那丫头故意砸破了皇后永慈殿的房顶,还将尚书家的小公子捆在了树上,顽皮程度真真是让朕头疼。” 郁烨低垂着眼,微微勾唇轻笑:“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当年你母亲也是大胆,她原本定下的亲事是太史箫家的那位,后来成亲那日,她竟是说动了箫家公子,也就是怀安的父亲与其相好私奔,真到了成亲那日,她竟来到朕府上,径直将朕打晕带走,顶上新郎官的位置。” 乾安帝回忆当时情形,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朕本就对她有意,奈何先帝顾忌蒋家势力,不愿将她许给朕,后来先帝见木已成舟,便准许了这门亲事。” “晚晚啊。”乾安帝忽的抚摸上郁烨的头顶,宽大掌心传来温暖,郁烨一怔,才发现乾安帝在唤自己。 “待诸事有个了解,你去将那人掳来可好?” 听到这话,郁烨吃惊地抬起头。 “父皇,原来你都……” “当然,朕又没老眼昏花,自然知晓长玥是男是女,但朕顾念他与你有缘,性子也合的来,便没了拆穿的打算。” 或许说,他不仅在默许,更似乎在推动这一切。 “可父皇不担心他另有所图?” 乾安帝收回手,扬起下巴摸了摸渐渐浓茂起来的白须,那模样颇为骄傲,:“朕自然派了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再者,你要记得,那小子欠了你,若不讨回些什么,还是咋们郁家的人?” “父皇,如今……晚晚恐怕是迟了。”郁烨望向乾安帝,眼中虽有细碎笑意,可她看上去更加难过。 “怎么会迟了,你二人都尚在世上,爱便不存在迟与不迟一说,再者……” 突然,郁烨看见乾安帝紧捂住胸口,眉头紧蹙,神情痛苦不堪。 “父皇!你怎么……” 郁烨还没说完,便见乾安帝躬身吐出一口黑血来! “父皇!”郁烨倏然起身去查看乾安帝的情况,又焦急万分地朝外头大喊:“传太医!” “晚晚……”乾安帝嘴角还在淌血,连白须都被尽数染红,他握住郁烨的手,缓缓摇头:“太迟了……” “不迟!父皇,太医来了您便能好!”郁烨急得眼中蓄起泪光,她用颤抖的双手拿自己袖子去擦乾安帝吐出的血。 乾安帝虚弱地勾起一抹笑意,从口中挤出话来:“对,不迟……是太早了。” 郁烨没有心思去揣摩乾安帝此时的话,只是不停望向门口。 “孙籍不是去唤太医了吗?怎么这般慢!” 她又翻找着自己身上携带的药品,手上的血沾染上她素青的衣袍。 “晚晚啊……你靠近些。”乾安帝后躺在床榻上,朝郁烨伸出手。 郁烨握着一瓶金疮药,还在因自己身上没用的药而自责无措,见乾安帝朝自己伸手,便立刻握了上去。 目睹着乾安帝面色愈发虚弱,郁烨颤声哽咽“父皇,再坚持一会儿,太医马上就来了!” 见郁烨流泪,乾安帝安抚地握了握郁烨的手,艰难出声:“趁着朕还有些力气,晚晚便安静听父皇说话。” “想都别想,我不会听的。” 乾安帝见郁烨含着泪瞪着自己那固执的模样,扯着笑慢慢出声。 “血狂症出现在晋雍,与你母亲的死,都是朕一手造成的。” 郁烨怔然在原地,泪水无意识自她眼角滑落。 此时,整个正掖宫的灯火骤然亮起,宫女太监焦急地穿梭在回廊,十几个太医步履匆匆踏入殿内…… 而东宫内亮堂如常,却是一片寂静。 第三百五十七章 罪已诏书 皇宫上方的丧钟响彻整个京雍城的上空,哀寂传响,携着无边寒气把浓墨重重黑沉的夜幕给击破。 身后传来号啕又哽咽的哭喊,哀声震天,郁烨薄薄一件外袍被风扬起,衣袖前衫都是血渍,她眼神空洞,手里攥皱着一封罪已诏书。 乾安帝早便准备好了,同遗诏呈放在一处。 若不是这罪已诏书,郁烨不会像现在这般坠入绝望之境。 她以为除了失去谢予迟,不会再有什么能够让她产生末路穷途之感。 可手里的东西清楚的将她重重摔进现实,推至鲜血淋漓般残酷的真相。 乾安帝的罪已诏书所列有三罪。 第一罪,贪,为夺帝位,壮军势,以子换婆罗神药,造死军,掠商贾。 先帝在位之时,乾安帝尚为十三皇子,其母妃仅仅只是个官奴,无家世支持,即位自然也是遥遥无望,直到娶了蒋清如才有一丝转机,后来又凭着他自身心智谋略,成功夺得帝位,但危机尚未解除,兵力甚缺。 机缘巧合之下,他结识了婆罗祝司,答应用他的第一个儿子换来神药,后来用这药之后果然兵力大大增强,剿灭了所有其它逆反势力。 第二罪,私,以子易子。 为救他与蒋清如的儿子,乾安帝命其臣子暗中将先帝遗腹子同太子交换。 这时郁烨才明白蒋黎书口中所说的真相是什么,郁怀瑾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兄长,他本来会因婆罗的交易死去,却因交换身份存活至今,而郁景治,则是承受了郁怀瑾死亡命运的一枚被抛弃的棋子。 第三罪,罔厉杀人。 乾安帝得了那药后,首先用在了一支蒋家军上,蒋家军本就在战场上勇猛异常,用药后更是了战无不胜,但正如郁烨所经历的,那些蒋家军最后也会成为嗜血的怪物,最后只得自绝才能保全他人。 而乾安帝亲口告诉郁烨,她母亲正是因这第三罪而死。 蒋清如在借兵之时遭遇埋伏,不慎沾染上了血狂病人的血,乾安帝当即派人前往西境,要将蒋清如接回。 但蒋清如并未随接应回京,还是选择了留在西境,留在那个满是火红枫叶的地方,同与她出身入死的军士们湮灭于熊熊烈火之中。 一同带走的,还有那血狂症的祸根“神药”。 蒋清如心知此药不可留存于世,它是人贪欲,残杀,妄念的结合,若是让它蔓延,这人间将成为修罗地狱。 除了维护这世道,她也想为那个即将立于万人之上的帝王洗涤罪孽。 至于她是否知晓亲生儿子被自己的丈夫调换,郁烨不得而知。 她只知晓,此时此刻,乾安帝逝去后,这三罪的枷锁便缚在了自己身上。 将一切公之于众吗? 郁烨在问自己。 但她明知已经有了答案。 她回到秦皇后的永慈宫,清散了包括书笺在内的所有下人。 偌大的殿里没有点灯,只有郁烨独立的桌前燃着一支纯白的蜡烛。 未过多久,一道黑影缓缓打开房门,踱步来到郁烨身侧。 “公主……奴来了。”低哑苍老又有些细尖声调响起。 这人正是孙籍。 郁烨朝他伸出手,那掌心赫然躺着明黄色的圣旨。 孙籍不禁心头一跳。 “带着此物趁乱出宫,送到郁怀瑾所在的兵营。” 末了,郁烨又轻描淡写的补充一句。 “这是父皇最后的安排。” 明白了大概,孙籍停顿片刻,缓慢上前,恭敬地接过那圣旨。 他慎重地将将圣旨揣进胸口,朝郁烨躬身行过一礼,便立即转身离开。 “御花园最大那棵靠墙的梧桐树后有处狗洞,直达宫外,记住,去时躲开御林军,以及宫里头带着所有蒋家家旗的士兵,蒋黎书还未出城,去寻她们会更安全。” “公主。”即将踏出门槛,孙籍终于将心里的忧虑说了出来。 “送走圣旨,您……恐怕有性命之忧。” “无妨。”郁烨目光沉静,抬手将那封沾染着血渍的罪已诏书置于蜡烛的火舌之上。 待那纸张被慢慢点燃,红艳的火苗肆蚀而过,桌上落下几摊黑灰。 “他要杀,便杀吧,人左右不过是要死的。” 整整三千钟声终于停下,万籁寂静,以今晚起连续十日,宫里这个时辰都要鸣钟三千,足足达三万尚止。 郁烨抬起头,借昏暗的烛火打量起四周,眉心渐渐蹙起。 父皇既已驾崩,这座宫殿的主人便要立刻回京。 她希望一切能结束的快一些,这样秦皇后和嘉遇才能免去灾祸。 正想着,门外已经出现了众多脚步声。 不多时,周围光亮四起,伴随着几十个御林军的涌入,郁景治一身戎装走了进来。 郁烨抬眼,平静地看向大步靠近的郁景治。 她是第一次见到兄长,哦不,同自己相处数千个日夜的皇叔着上兵甲戎装。 心里讽刺一笑,郁烨率先开口:“太子应当守灵扶枢,怎么这时到了这里?” 没等来回答,郁烨先是被一耳光扇得偏了头。 “你觉得郁延煊他配吗?”冰冷的一句话透进郁烨还在嗡嗡作响的耳膜。 郁延煊正是乾安帝继位前的姓名,继位后,无人再称其原名,只尊唤乾安。 被打的侧脸渐渐红肿起来,郁烨缓缓摆正身形,眼眸清澈,表情依旧淡然。 “我只问你一句,诏书在哪里?”郁景治只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俯视。 听到这陌生的威胁语气,郁烨抬起头,转而道:“不如你先回答我,父皇药里的毒,是你下的吗?” 郁景治没有做声,两人就这般僵持着,各不相让,气氛却是越来越紧张。 最后,郁景治猛得一拳砸向桌面,阴冷出声:“是。” “你要为自己报仇。”郁烨说出的是肯定句。 “没错!”郁景治表情逐渐狰狞:“我不该报仇吗?二十年,我像个残废一样活了二十年,这幅残病的身躯,拖垮了二十年的光阴,囚困于囹圄之中!” “我本像他们一般学武,骑马,射箭!不必受日日药物折磨,靠着那一碗碗乞来的汤汁续命!也不会遭人轻视,凌辱,过得暗无天日!” 静静望着对方歇斯底里的面容,郁烨感觉胸口一阵堵塞。 “因为怨恨,所以你便通过郁广冀获得当时杀死杜相国那味慢性毒药,用在了父皇身上?” “不应该吗?” 郁景治狞笑起来,神情间却是激愤:“郁晚晚,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杜靖伦他真的是为了杀死那些贪官污吏才自杀的吗?你错了!那五个无一例外都是郁延煊的昔日旧部,自然知晓他当年为了夺位做的恶心事,为了保全他的名声,将血狂症的所有秘密就此掩埋下去,杜靖伦才选择杀了那些人,最后再自杀身亡!” 他倏得靠近郁烨,轻声反问:“我让他咎由自取,难道不可以?” 郁烨毫不避讳地直盯着他看,对上那残忍又张狂的视线:“既然你知道了这些,难道还不明白,父皇他明白日日送来的药里有毒,却还是喝下去是为什么吗!” “当然,他为了恕罪,以命偿命,可太晚了,他到了现在年老体衰之时才知晓悔改,不,应该说,他还是同以前一样狡猾自私。” “你看。”郁景治抬起了郁烨的下巴,眼眸幽寒,周身戾气愈发浓烈:“为了郁怀瑾,他的好儿子,还不是让你将传位圣旨藏了起来?从始至终,他都下了一盘偷龙转凤的好棋!” 郁烨用力挣脱了他的钳制,冷笑出声:“不是的,父皇原本并未打算认回瑾王,只是你最后所行之事太令他失望了。” 联合郁广冀构陷郁明启,逼迫他发兵逼宫,又颠覆朝政,无辜诛杀数百忠臣,还有箫家…… 郁烨今日才从乾安帝口中知道,他在箫怀安死后说对不起嘉遇,并不只是无法将人救出。 更多是因为箫家太史便是当年调换太子之人,郁景治为了报仇,才利用郁明启谋反一事将萧家无辜牵害。 与郁烨坦然冷冽,又杂糅着同样失望的视线相遇,郁景治略一停滞,随即便又恢复原来的神色。 他古怪地低笑一声,继续说道:“其实不止是我,郁晚晚,你也应该恨他的。” “因为母亲?”郁烨问。 “不,不是。”郁景治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手指轻敲在还沾着血渍,砸陷的桌面上。 “传闻祝司不可动情,更不可诞下子嗣,若犯,必受婆罗神树咒罚,这神树的咒罚,会直接显现在祝司的禁嗣身上,其名祸疾。” “祸疾,顾名思义,便是祸端疾病,两者一同显效,其子便会因为疫病或者天降灾祸活不过百日,想必你也知晓谢予迟是婆罗前祝司白鸾之子,因为那个交易,本该显现在他身上的祸疾转移到了郁延煊第一个儿子身上,但他将我送去白鸾那里代为承受祸疾时,因为我并非郁延煊的直系血脉,仪式出了差错,疾病渡在了我身上,而那祸端,便是由后来出生的你来承受。” “郁晚晚,你看,这些年你无端承受的苦难灾祸,包括母亲身死,都是因为他追求那个帝位所造成的!难道你也不应该恨他吗?” 未曾料到自己同谢予迟还有这种联系,郁烨沉默不语,良久,她闭上双眼,无力辩解:“那你呢?还不是同样为了……” “我可不是为了那个肮脏的位置。”郁景治冷笑出声:“我所希望的,无非就是毁去他所有的一切,包括死在自己最爱的女儿手中。” 此话一出,郁烨立即睁开了眼,那瞳眸中写满了彷徨与痛苦挣扎。 正是自己亲手送去的那一碗碗药,将她的父皇一步步推向死亡。 郁景治见郁烨没有再出声反驳,便重新开口:“好了,该你说出遗诏的下落了。” 嗫嚅着双唇,郁烨艰涩道:“我没有得到什么遗诏。” “郁烨!”郁景治倏然掐住了郁烨的脖子,狠狠道:“不要逼我动手。” 郁烨没有挣扎,她垂下双臂,任由自己喉中的空气渐渐被掠夺而变得稀薄。 隐隐察觉她的求死意图,郁景治猛的松开了手,“想死哪能这般容易?我要让你看着,我是怎么毁了这大雍朝堂的!” 说罢,他便拂袖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所有人听命,今晚就算把这宫里翻过来,也得给我寻到乾安帝的遗诏!” 第三百五十八章 伏罪 营帐中,郁怀瑾将手里的图纸放下,朝黑沉沉的外头望去。 “什么时辰了?” 外头的侍卫回答:“禀报殿下,已到亥时。” 为何她们还没回来? 心里正念及此事,便有个士兵匆匆跑了过来,“殿下,阿瑶姑娘他们已达兵营!” “还带着人?”郁怀瑾反问。 “是!” 得到回答,郁怀瑾心里稍稍松懈,“现在她们人在何处?” “回殿下,军医处。” 什么?难道晚晚受伤了?郁怀瑾一急,立刻站起身往外走。 “随我去看看!” 到达兵营的医帐内,郁怀瑾一进去便看到的是正在被包扎手臂的孙籍。 见郁怀瑾突然出现,阿瑶同蒋黎书有些惊讶。 “参见瑾王殿下。”孙籍看到郁怀瑾眼中闪烁,接着就要起身行礼。 “不必了孙总管,您先处理伤势为好。”郁怀瑾立刻阻止。 这时,阿瑶同蒋黎书站在一侧,表情并不好看,也没有出声。 “对了。”孙籍晾着一只包扎完毕的手,站起来用另一只去摸怀里的东西。 “宣陛下诏书!瑾王接旨。” 这话一出,营帐内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朕将归于天运,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雍列代皇帝之遗命,今令吾子郁怀瑾,才德兼备,政行有方,得即帝位,钦此!” 整个诏书念完,郁怀瑾并未弄明白为何这么快便有了即位诏书。 “总管?这是……”郁怀瑾迷怔接过孙籍递过来的明黄诏书。 “殿下!”孙籍瞬间落下泪来:“陛下他,驾崩了啊……” 郁怀瑾当即惊愣在原地。 “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两个时辰前。”孙籍一边用袖口擦拭眼泪,一边躬下身:“既得诏书,殿下便早些入京即位吧,景宁公主,也须得早些救出啊。” “晚晚?她为何没有同你们一起出来?”郁怀瑾握紧手里的东西问。 “她不愿出来,只是将圣旨交给了孙总管。”蒋黎书上前一步,回答。 “瑾王殿下,还望您能体谅她一二,郁晚晚她,有诸多身不由己。” “我明白……”郁怀瑾恍然后退,随即眼神坚定。 “明日我便入宫,为陛下扶枢守灵,不过在此之前,该结束的,也应当结束了。” 第二日,尚在寅时,御林军统领庞青便与霍万岳霍将军带着人前往护城河以及城门附近巡视。 这晋雍本有两大军伍,一为蒋家,驻防边塞,攘夷安境,二为霍家,覆逆安内,因霍家兵力略弱于蒋家军,所行之事不过剿剿山匪,平息地方叛乱,这名声也弱了许多。 但不可否认,霍家由兵部直属管理,权力甚广,也是皇帝的亲命军。 庞青则是一直跟着郁景治,原属蒋家军,后成了郁景治的私卫,在他入东宫之后,颇为受到重用的庞青自然也成了御林军的统领。 因乾安帝驾崩,从今日开始,便会有陆陆续续前来吊唁受灵的人进入京雍,他们便要逐一排查,仔细防备。 两人立在城墙之上,望着视野四周原本浮得层薄雾逐渐浓厚,模糊了延至城外的路,庞青隐隐有些担心。 忽的在那浓雾之下,出现一列列锃亮的铠甲,以及为首那飒风凌凌的将领。 一眼认出那银甲之下是何人,庞青不禁有些慌乱。 殿下说的是真的,瑾王果然要反! “点烽火!集中兵力守城!”庞青忽的朝后扬声高喊,却未注意到一把剑已指向自己。 “庞统领,莫急。” 这时庞青才发现不知何时霍万岳挟住了自己的命脉。 “霍将军,你也要当叛军吗!” “叛军?”霍万岳换了一只手握剑,“用不了多久,庞统领便能明白谁才是叛军。” 京雍皇宫大殿内。 自清晨起,整个城中都笼罩着肃穆哀凄的气氛,不仅如此,赶着上早朝的臣僚之间弥散着股莫名的紧张。 其实这紧张并不是没有原由。 乾安帝驾崩后,虽全朝处于丧礼期,可按照惯例,这第一个早朝便是要新帝即位的。 但今日恐怕没这般顺利,因为东宫的太子还未找到即位诏书。 就算没有主事者,这朝照例还是要上的。 零零散散的几位朝臣站在大殿前,无不低头窃窃私语,也有人在唉声叹气。 直到晁巩同廖云淮走了进来。 廖云淮也是今日才出现在朝堂前,过去几日,他都因瑾王一党的身份被排挤在外,尽管他并未为郁怀瑾做过任何夺嫡之事。 如今的朝官多是从底位擢升起来的,自睿王一党失势,刑部掌司王翼流放,寒门子弟多有了一席之地。 朝钟响了两声,殿上的龙椅前始终并未出现一人。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有些按耐不住之时,晁巩忽的走了出来。 “还望诸位耐着性子多等片刻,咋们这太子殿下还在城外呢。” 此话一出,底下的讨论声更大了。 “既然无聊,那我便先将一个典故说于诸位听听。” 晁巩环顾一周,继而缓缓开口:“此典故想必大家也十分熟悉,那便是鸠占鹊巢。” 接下来,他便以这故事为开端,颇为详细又补充地将昨夜之事叙述了一番。 “听到这里,想必大家也应当明白我口中说的鸠是谁,雀又是谁。” “原来如此!”一大臣走了出来,气愤道:“这先妃果然狡猾!可怜陛下,竟在宫里被郁景治毒害!” “是啊!应当立即将那罪人抓捕!” 并未应声,晁巩接着说道:“想必不过多时,瑾王便会携着诏书回宫,至于诸位,有些不安分的心思,也是该收收了。” 这般明示的敲打,一众大臣不敢不认,便纷纷作揖附和。 在这故事中,晁巩将调换皇子的罪责都归咎在了郁景治的生母上。 因为他知晓这婆罗鲜有人知,而且真相要是透露出来,整个晋雍皇室都恐怕要动摇根基。 乾安帝犯下大过,却又还了晋雍几十年的平祥和安乐,蒋清如因弥补这过错而死,郁烨则是用解药挽回无数人的性命等等,孰是孰非如今已难以理清。 所以他现在可以做的,就是尽力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朝局。 至于如何处置郁景治,那便是郁怀瑾所决定的了。 晁巩说完所有事情,颇为满意地回到原位,便见廖云淮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 只听他闻:“晁大人,您到底是那边的人?” 闻言,晁巩粲然一笑,目光落在不远处金碧辉煌的龙椅上。 “忠于人事,忠于君。” 这般模棱两可的答案,还没等廖云淮多加揣测一番,便被硬生生的打断。 “有人来了!”不知是谁突然惊呼一声,于是其他人纷纷朝着门口望去。 数道视线落在缓缓走近的那道纤瘦身影上。 “景宁公主?”晁巩有些出乎意料。 郁烨一袭素白衣裳,宽大的孝服笼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安静,眼神依旧淡漠。 她淡淡扫视着众人,最后瞥一眼晁巩,轻哑声音开口。 “晁掌司所言皆为真相,诸位可静待太子入宫即位。” “那你来此的目的是?”有人忍不住突然发问。 原本郁烨的到来就不同寻常,此时心中有种猜测的廖云淮愈发不安。 果然,郁烨双眸微抬,唇畔仿佛噙了抹若有似无的笑。 “既已到了最后,孤有自知之明,想必诸位都未能见到晁掌司口中的罪人郁景治。” “想必是躲在后宫不敢出来受降!” 于是那些朝臣皆开始以自己毕生所学的措辞来斥责郁景治的不齿。 “孤已将他放走了。” 郁烨的话一出,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景宁公主!私放重犯,你这可是死罪!”刑部新任掌司猝然开口呵斥。 “孤自然知晓。”郁烨看向那出声之人,目光决然。 “所以孤这不是,来认罪了吗?” 第三百五十九章 入狱 半个时辰前。 霍万岳主动打开了城门,郁怀瑾便策马而入,蒋黎书与阿瑶紧随其后。 虽霍家所辖士兵并未动手,可郁景治那批蒋家军以及御林军仍旧在负隅顽抗。 庞青自入军受到的教导便是不受胁迫,于是就算他自己即将成为刀下亡魂,也命令士兵拼杀到底。 蒋黎书一手握住缰绳,一抡长枪击去,瞬间将敌人打落下马。 这场战役来得急迫,城中还有不少百姓未退藏,他们四处逃窜,惊恐地看着那些持剑的士兵接二连三的倒地。 “传令下去,莫要误伤百姓。”郁怀瑾对身侧的阿瑶道。 “是!” 尽管不能称作遭到大批军士反抗,但毕竟还是两支人马。 郁怀瑾一路斩杀,目标明确,直朝着宫中而去。 瑾王的人马不用吹灰之力便攻破了城门的消息不胫而走。 失了蒋家军,兵部两方势力,一支小小的御林军根本是螳臂当车。 郁烨推开东宫正门,看见其它宫人卷着包袱悉数逃走。 而郁景治则坐在大殿中央,手边是散落的酒坛。 “你的目的达到了。”看到郁烨靠近,郁景治猩红着眼,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不。”郁烨停立在郁景治身前,静静打量着地上酒气浓郁之人。 “这般的结局,早已注定。” “晁巩从一开始便是父皇的人,在他的授意下,晁巩在各方势力游走,霍家受他指挥,一直都在暗中蛰伏,或许就是为了今日,至于你手中的蒋家军,他们毕竟出自蒋家,若我的祖父他们出现,自然不战而败。” “郁晚晚。” 郁景治忽的将一酒坛掷地摔碎,碎片破裂四散。 “有时我真的佩服你,无论何时你都可以将利弊分析的头头是道,不过如今你也逃脱不了。” “你说的没错。”郁烨面色不改,“景宁公主是睿王余党,逆贼同伙,还是弑皇的第一帮手,你想我同你一起下地狱。” “原来你知晓。”郁景治不顾酒液污渍横卧在地上,以手撑着头打量郁烨。 “毕竟下面没有人像你这样傻,任我欺骗。” 垂下眼帘,郁烨缓缓蹲了下来,从袖口掏出一枚淡色的荷包,递到郁景治手边。 “当年你同谢予迟说,若我同他惹下大错,便将这荷包交予乾安帝,保我们性命无忧,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郁景治如触碰到什么秽物一般缩回了手。 看着那荷包滑落在地上,郁烨缓缓站起身。 “书墨,闫凌,进来吧。” 话音刚落,两人便走入了殿内。 警惕觑向走近的书墨和闫凌,郁景治皱起了眉,“你们要做什么?” 无视郁景治往后退的动作,书墨上前,掏出一方白帕,而闫凌这是压住了他的四肢。 “郁烨!你……” 书墨极快的用白帕捂住了他的嘴,挣扎没多久,郁景治便昏迷了过去。 郁烨再次将那荷包捡起,重新放在了郁景治的手中:“御花园的狗洞,把他送走。” 那荷包里的东西,着实有些让郁烨承受不起。 当年郁景治从宫里搬出,乾安帝曾亲自赐给他一枚玉佩。 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这玉在,在乾安帝面前,就没人可以擅自动他。 一开始乾安帝的目的只是害怕其它皇子对他下手,以做保命所用,没想到从未拿出,这玉便失去的效用。 “公主……”书墨将人用麻袋罩住,看向郁烨目露担忧。 “逼宫无非就是那几人,你们无需担心我的安危。” 书墨当然不担心郁怀瑾会对郁烨如何,关键是在没有敌人的情况下,公主就擅长将自己推入囹圄之境。 就例如现在。 待郁怀瑾畅通无阻地回到宫里后,来到大殿,望向一排排跪在地上的大臣,他率先发问。 “景宁公主呢?” 底下的人寂静无声,没有一个敢回话。 “晁巩?”郁怀瑾看向最右侧角落的人。 “臣在。”晁巩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回答我的问题。” 晁巩将双手置于前腹,恭敬俯身,“回殿下,公主在刑部大牢。” 于是郁怀瑾又风风火火地赶到地牢,他没想到的是,廖云淮竟然在这里陪着郁烨。 铁牢内,杂草四散的脏污地面,一身素白的郁烨面对着最内侧的墙面,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便淡淡开口说道:“我这大牢可真热闹。” 郁怀瑾转身,朝随行的大牢狱卒冷冷出声:“打开牢门。” “殿下三思!”狱卒立刻跪了下来。 “景宁公主私自放走逆贼,还是毒害先皇的同伙,您不可擅自放人。” “没听见吗,我说,打开牢门!” 狱卒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没有动作。 “你受谁之命关押公主?信不信我立刻让他砍头!”郁怀瑾罕见的动怒。 “殿下,这是诸位大臣共同作出的决定,若您要砍头,恐怕整个朝堂都要人头落地。”廖云淮冷不丁的说话,言语间满是讽刺。 郁怀瑾的拳头重重落在铁栏之上,整个大牢发出响亮的一声脆响。 “都安静一些吧。”郁烨猝然插话:“让我这祸国殃民的逆贼能有个清静。” 沉默半响,郁怀瑾也缓缓开口:“狱卒都退下。” 尔后,他又对廖云淮说:“廖相国,多谢你照顾晚晚,我有些话想同她说。” “是,殿下。”廖云淮依依不舍地看了背对着他的郁烨一眼,慢慢行一礼,随即走了出去。 待整个牢房直剩两人,郁怀瑾面对着牢中之人郑重道:“晚晚不用担心,你且忍过几日,我自会将你救出。” 见里面没有回应,郁怀瑾有些急切:“都怪我来得这般迟,才让晚晚受他们欺……” “兄长。” 轻浅的一声,足以让郁怀瑾欢欣雀跃,但下一刻郁烨的话让他的心却渐渐冷了下来。 “这么久以来,这是郁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般唤你。” 大体上,郁烨对郁怀瑾还是心怀愧疚,出于血脉,也出于她数次的任性以及刻意针对。 “你可知,我身处婆罗时,那婆罗王上曾在神树下为我算过一卦。” 望向自己因白绫散开,露出的暗青色丑陋药纹,郁烨躬起身子,缓缓抱住了膝盖。 “那卦象分别是弑亲,磨命,无后。” 仅仅听这三个字,郁怀瑾便感受到了绝望之意。 “如今前两卦已经显现,至于第三卦,更是无需我做什么便顺其自然的应验。” “晚晚。”郁怀瑾艰涩开口:“这些东西,向来都是信不得的,你不是也从来不信的吗?” “无论信与不信,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每个决定所致后果,走到今天这一步,郁烨没有资格妄论对错,对于这种结束方式,也毫无异议。” “父皇的死错不在你,放走郁景治,我也未曾怪罪,晚晚!相信我能救你,好吗?” “难道你真的要违逆所有朝臣?”郁烨轻声反问。 “我会竭力说服,不从者,也自有手段……” “我的所有罪责,皆不是空穴来风。” 郁烨缓缓呼出一口气,道:“瑾王殿下,这么多年,我活的够累了。” 无论是遭受的那些欺骗,陷害,还是同那些人周旋蹉磨,斗了这么久,才发现最后自己竟然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一瞬间,郁怀瑾顿时觉得心中酸涩不已。 忽的转过身,郁烨眼中的灰败和阴翳还来不及掩饰,全然坦诚显现,她凝视着郁怀瑾,在难以压抑的哀恸中,苍白的嘴唇一翕一合。 “所以瑾王殿下,你救不了我。” 第三百六十章 婆罗废屋 “太子殿下,这是最后一处了。”孙骁回头看向前方碎石堆砌而成低矮洞窟,犹疑不决道。 谢予迟收起手里已经无用的图纸,面上表情并无多大变化。 这几日他们按照边防布阵图一一将标注的地方都寻了个遍,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跟在谢予迟后头,孙骁小声嘀咕:“这东西,会不会是假的啊?” 其实谢予迟使用图纸时便隐隐有些预感,所有的标注都太过于明显,也易让人寻到,她的母后真的会将这般重要的东西藏在那些地方? 两人准备下山返回扎营处。 “主子。”戾风忽然飞身赶到。 “白祝司在等您。” “那混蛋小子怎么来了!”孙骁不满出声。 自从在京雍城见过白柘之后,便将白柘列为他家殿下的头号情敌。 “人在何处?”谢予迟问。 “属下将他安置在兵营一处营帐中。” 没过多久,谢予迟一行人便回了兵营,也见到了白柘。 或许是因为赶路,白柘一头顺滑的银发束了个高马尾,由木簪别住,他身上是锦缎束腰玉袍,素净的下摆用银线绣着一只雪白的孔雀。 白柘从婆罗直接赶到这里,穿着的祝司袍便也没有换下。 “谢予迟,若是你想得到白鸾留给你的东西,便跟我回婆罗。” 这是白柘对谢予迟说的第一句话。 两人骑着马,行在楚颖同晋雍的交界之地,他们距离其中一个婆罗入口,不过二里路程。 “你的记忆什么时候恢复的?”白柘同谢予迟并列而行,忽然问。 谢予迟目不斜视,语气淡然:“那日早上,你离开以后,莫神医替我拔除了脑后的针。” “这混蛋老头!” 白柘骂完,又犹豫道:“下药的事,你……不要怪她,郁景治他们将她逼得太紧,不过,你为何还要瞒着阿烨?” “若是我不瞒她,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 那就是郁烨会想尽办法避开自己,郁景治更不会让他活着走出晋雍。 “得到那东西后,你打算怎么办?”白柘又问。 谢予迟没有出声,看似坚不可摧又冷漠牢固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迟疑。 他当然想将郁烨带走,可郁烨呢? 她会同自己离开吗?那日他侥幸听到了郁烨吐露真言,也确定她对自己的心意,可谢予迟没有信心,没有能让郁烨抛下一切同他在一起的信心。 接下来,两人一路无话。 到达婆罗边境,白柘撤去迷雾从林阵法,带着谢予迟踏进了婆罗地界。 同样的屋舍山林,阡陌河流,人们往来熙熙,劳作交谈,扎着小辫的孩童奔跑欢笑,老人们则是坐在自己屋前抽着旱烟。 但此时的婆罗却给了谢予迟另一只截然不同的感受,人们生活的还是一样的怡然自得,但少了些许压抑的氛围。 “走,我们去王上那里。”白柘道。 依旧是那颗巨大苍郁的树,还是同样高耸入云的楼,只是长明灯消失了许多。 谢予迟踏上木梯,点滴回忆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他怔然看着周围良久,直到白柘唤他三声才得以回神。 到了最顶层,参商与泠星冷月早已等候多时。 “楚颖太子,我竟未认出,你就是白祝司的儿子。”参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率先开口。 谢予迟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母亲早逝,其身份我也是一知半解,我只听闻她出身于婆罗。” 此时泠星冷月两双眼睛紧盯着谢予迟,不时用探寻的目光瞟向参商。 “你们想说什么,便说吧。” 得了首肯,泠星率先开口:“美人哥哥,你怎么没带姐姐来呀?” 第一句话便触了雷区,白柘立刻使眼色让冷月将人的嘴捂住。 “她会来的。” 没想到谢予迟竟然回答了。 白柘有些惊讶地看了谢予迟一眼,随即对参商道:“王上,我们前来,是请您用圣水将这上面的东西显现出来。” 说着,白柘便递上了郁烨当初给他的手帕。 其实白柘当时也看出那手帕的不同寻常之处,一是想到这可能是留给谢予迟的,便不想过多了解。 但后来他隐隐察觉此事不简单,便索性暂时放下两人芥蒂,帮他寻出真相。 谢予迟看向那手帕,目光流露出一丝不解。 “这是……白祝司的遗物?”看到上头的文字,参商也认了出来。 白柘点点头。 于是参商接过手帕,对泠星冷月开口道:“你们去河中端一盆水过来。” “是,王上。”两个丫头十分乖顺地去办事了。 在等候她们取水的空隙,参商看向谢予迟,欲言又止。 因为前不久她看到几月前谢予迟同郁烨一起点燃的长明灯,灭了。 他两人的灯留在了最后,昨日她去看时,灯内再没了光亮。 原本参商准备将那灯取下,可想起郁烨,忽得固执的想,留下吧,也许神树能给他们各自庇佑。 风浅浅拂过,神树的繁茂枝叶发出细碎声响,光线自缝隙间投进树下,地上斑驳光影悠悠晃动,谢予迟正静静打量那棵神树,忽的瞥见参商面色有异,便道:“王上莫非是有事要同我说。” 参商想了想,继而摇头。 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谢予迟正要追问,泠星冷月两人回来了。 她们端着一个铜盆,放在了树干前,又朝着神树拜了拜。 “楚颖太子,白柘,随我来。”参商转过去,朝着那铜盆所在地走去。 靠近铜盆之后,参商缓缓蹲下身,将那手帕平摊放入水中,然后她双手合十,嘴中低声念出了一串谢听不懂的咒语, 接着他们便看到那水中的手帕渐渐出现绿色的纹路,如血脉一般从四周角落朝中间汇集,最终凝成一点。 这时白柘便疑问道:“这能说明什么?” 谢予迟侧头觑向白柘,倏然出声:“将这手帕同婆罗的疆域图重叠在一起去看,你能确定那中心点处于什么地方?” 盯着那手帕想了半响,白柘恍然大悟,“跟我来。” 于是白柘带着谢予迟来到一处破落的小木屋前。 “原来是这里。”白柘似有感触,随即他又问谢予迟:“不记得了?你是来过这里的。” 因为这里就是当初白鸾接任祝司前生活的地方。 谢予迟摇了摇头。 “罢了,你当时年龄太小,不记得也是应当。” 说完,白柘便踏步走了过去。 “我们去看看。” 打开房门,除了满布的灰尘蛛网,这屋内简易非常,除了一个桌子木床,其余什么都没有。 两人四处探寻,希望窥得一些线索。 白柘盯着那木桌左右观察,而谢予迟则是来到了那生了些霉渍的床榻前。 盯望半响,他忽的动起手来,不借助任何工具,生生将那些床板给卸了下来。 看谢予迟不费吹灰之力的拆床,白柘有些心有余悸,看来当时他逃走时只伤了自己一只手都算是下手轻的了。 卸开最中央的一块木板,原本的木墩突然塌陷下去,露出个小小的铁牛头,而牛头鼻子下方则是个小拉环。 谢予迟伸出两指勾住拉环,往上用力一拉,整个床瞬间坍塌陷落。 连同床边的地面,猝不及防的破裂下坠。 “谢予迟!”白柘叫喊一声,想要拉住下落的谢予迟,谁料自己脚下的土地一松,也落了下去。 原本不大的木屋里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凹陷。 两人下落的距离并不高,待他们反应过来,已经踏在了地面上。 因为武功傍身,谢予迟倒是站立的十分稳当,而白柘则是径直摔在地上,白净的衣袍瞬间沾染上灰渍。 “起来。”谢予迟朝着白柘伸出手。 就着谢予迟手臂发力,白柘迅速站定。 他们打量着四周,发现这就是个小型地窖,只是这般造设,独独缺了酒。 谢予迟抬眼,立刻发现正前方不远处有个废弃的神龛。 抬步走近,他将手伸向那未曾刻上名字的牌位后。 没过一会儿,他就拿出个圆形木盒,上头同样也刻得是孔雀图案。 而谢予迟的手不知被什么刺破,食指指尖冒出一点血珠。 再看那孔雀图腾似吸了血一般逐渐鲜活起来,只见那赤红的孔雀缓缓开屏,咔嚓一声,圆盒从中间断裂。 冰凉的触感落进手掌,谢予迟定睛一看,发现是枚小巧的龙形玉如意。 这便是兵符了。 他将兵符收入怀中,又把已经破裂的木盒重新放回神龛上。 “谢予迟,你过来!” 听见白柘的喊声,谢予迟转过身,发现他正蹲下身打量着一处裂开的墙皮。 “这后头肯定有什么东西。”白柘笃定开口。 “你让开些。”谢予迟走近,缓缓将手置于墙上,对白柘说道。 手掌运动骤然发力。 白柘刚后退两步,便见那墙轰然倒塌,尘土洋洋洒洒地飞落,两人立即捂住口鼻,待灰黄的扬尘逐渐消散。 当看清墙后的东西之时,白柘瞪大了双眼。 这满满当当地一面墙后面,竟是堆满了落灰的纸封药包。 谢予迟踱步靠近,顺手解下刀划开纸袋,簌簌白粉落下。 眼眸骤然一沉,谢予迟的脸色瞬间幽寒。 这些白粉,分明就是引起血狂症的药。 原来传闻中的强军之法,就是这些腌臜东西! “这……不会吧。”白柘数着药袋的数量,难以置信。“这么多?” 谢予迟没有犹豫,从袖口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作势就要将这些药粉一把火烧去。 “且慢!”白柘突然制止谢予迟,他从置放这些药包的木架底端发现一叠废纸样的东西。 将那些纸捡起,他抖落上头的灰尘抱在怀里,转身对谢予迟道:“烧吧。” 身后火光四起,白柘四处张望,“谢予迟,我们怎么上去?” 谢予迟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抬手拎住白柘的后领。 “不会你想……” 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后颈一阵拉扯,直勒着脖子生疼。 再反应过来,他已经落在木屋的地板上了。 “咳咳咳……”白柘捂住脖子剧烈咳嗽,磕磕绊绊地说道:“你……想勒死我恩将仇报啊!” 抬起头,发现他没管自己就要离开,白柘立即跟上:“我说,你欠晚晚的可还不清了,若不是她将这手帕给我,你根本就拿不回那东西。” 走着走着,白柘开始翻看起手里的东西。 那些纸上记得东西刚开始还只是些药方,后来便是些各处搜刮来的照顾孩子的事项。 翻到最后,白柘突然抓住了谢予迟的手臂。 “谢予迟。” 忽然察觉到了白柘语气不对劲,谢予迟这才回头看他。 只见他神情严肃,目光复杂道:“恐怕你欠郁烨的,不仅仅是这些。” 第三百六十一章 身死 白柘愁容满面地仔细查看着手里的图纸。 泛黄的纸面上是一个用红线描画成的古怪阵法,除了弧线周围的上古文字,那密密麻麻地咒文中央的图案让人头皮发麻。 只见一个婴儿被四周红线缠绕着四肢,额头间贴着个符箓。 直看得有些让人心惊肉跳。 “这是抵命阵,是邪巫之法……”参商喃喃道。 半柱香前,两人便回到神树下,同参商一起查看这些图纸。 指尖停在图纸两侧用黑墨撰写的文字,参商眼眸逐渐变深:“这两方,是换命立誓的对象。” “一方是祝司白鸾,而另一方……” 参商看向白柘,一字一句地挤出名字:“郁廷煊。” “乾安帝。”白柘若有所思。 接着,白柘慢慢走近有些失神的谢予迟:“我就说身为祝司之子的你怎么能活下来!原来是同别人交换了命格!” “祸疾一旦上身,便是必死,但乾安帝同阿姆做了交易,让郁景治代你承受咒罚。” 饶是不知婆罗神树的诅咒,谢予迟也猜到了七八分。 “郁怀瑾才是乾安帝的血脉。”谢予迟补充道。 “难怪,难怪!”白柘忽然激动起来:“他自然也不舍得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就这么死去,于是在施阵时,他带来了郁景治,但郁景治并非乾安帝的血脉,于是阵法出了差错,祸疾一分为二,郁烨也承受了咒罚。” “可交易毕竟是交易,乾安帝得到了什么?” 谢予迟脸色煞白,死死盯住白柘手中的图纸。 “我曾听长老们说过,白鸾长老她……曾偷留过禁药……”参商倏然出声。 真相渐渐抽丝剥茧显露出来,谢予迟周身寒意愈深,他眼神恐怖,却夹杂着丝缕交错的痛苦与无助。 原来郁烨所有痛苦的祸端,竟来源于本不应该留存于世的自己。 曾几何时他曾痛恨于上天剥夺去自己的一切,没成想他才是作恶掠夺的一方。 他本该对郁烨好一点,再好一点,将整个人生归还于她! 谢予迟握紧了拳头,倏然转身离开。 “你去哪儿?”白柘连忙追上。 “兵符既得,我自然要回楚颖即位。” 白柘静静看向谢予迟,目光似有不甘,可不过一瞬,他便释然似的笑了。 “对,这才是她所希望的。” 可三日后,谢予迟还是出现在了晋雍边境。 风卷起地上的尘沙,又将其重重拍打在刀痕斑驳的城墙上,望向漫无边际的戈壁滩以及孤零零的边城,谢予迟骑着马,看着前方几个黑点逐渐向自己靠近。 不久前他便得知郁怀瑾已顺利即位,想必诸事了结之后,自己兴许能见晚晚一面。 届时她生气也好,冷待自己也罢,甚至是再受她一箭,也是甘之如饴。 但若是如她所言永不相见,再无瓜葛。 想到这里,谢予迟冷冷凝视着对面晋雍地界内的边城,缓缓勾起一个阴沉的笑容。 “殿下!” 孙骁的声音让谢予迟回过神来。 “如何?”谢予迟问。 翻身下马,孙骁立刻跪在沙地上,声音颤抖:“他……他们说,景宁公主因祸国谋逆之罪,于天牢自尽而亡……” “不可能!”谢予迟从马上下来,一把揪住孙骁的衣领。 “是谁这般胆大妄为造谣!” “殿下……”孙骁抬起头,眼神慌乱:“恐怕是真的,蒋大将军前日才带着公主灵枢,返回西境,据蒋家那些军士说,公主想葬在幽州,此番举动是为了却她的心愿……” “不!晚晚不会死的!”谢予迟一把推开孙骁,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去拉住缰绳。 孙骁站起身,连忙去扶谢予迟,只见他双眼充血变红,所有冷静自持瞬间分崩离析,他麻木地攥紧缰绳,翻上马背。 “若是宫里再来人催,你便同戾风将谢琉绑回去即位。” 见谢予迟调转马头,孙骁连忙问:“殿下!你要去哪里?” “她还在京雍城等我。” 余留这一句话,接着马蹄扬起沙尘,谢予迟便驾马朝城楼关卡方向奔去……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大结局 京雍城清晨一场朦胧春雨将灰尘携落在地上,使整个城中都洗涤得清新,楼舍门户敞开,小桥周围柳树的枝叶翠嫩一新。 国丧一过,歌坊酒肆重新开张,商贩吆喝叫卖,整个街巷瞬间鲜活起来。 沈言得了把新扇,缓缓展开玉骨扇面,嘴里哼着小曲。 “放榜了!快去看看!” 于是众士子一拥而上,立刻聚拢到榜栏前,有人欢喜有人忧。 “今年可是廖相国亲自监审,取士定是不差的!” “不知谁能殿试,得见天颜啊。” 打这榜栏绕过,沈言将那些士子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然后打个弯儿踏进了茶馆。 “沈公子!您终于来了!”茶馆掌柜立刻迎上,指着坐的满满当当的桌位,“您看,客人们都等着你呢!” “掌柜,劳烦你按老样子备下一壶春景。” “得嘞,包在我身上。” 沈言一落座于高台案桌前,底下瞬间鸦雀无声。 “昨日,我们说到了……”沈言拿扇子挠了挠头。 “楚颖太子恢复记忆,入晋雍寻公主!”一个官家小姐模样的女子用帕掩去眼角泪渍。 “对!”沈言将扇子拍在桌上。 “那太子听闻公主身死,便闯幽州,不见活人,携八万大军逼胁,抢棺椁,誓立亡者为妻,不充后宫,独守一人终寝。” 台下又是一阵窃语,听者伤神,闻者落泪。 “而陛下被其真诚感动,便许他将公主尸首火化,携骨灰入楚颖,以此共度余生。” “这便是结局了吗?”一人突然出声问道。 沈言拿起扇子展开,遮住半容,但笑不语。 “我不接受这结局!”原来那位官家小姐站起身高声怒道。 “对!沈公子,您得改改!”其他人接连附和。 “诸位稍安勿躁。”沈言连忙安抚众人:“这话本,也不过听着一乐,诸位何必这般纠结于结局?” “不成不成!” 底下人激动起来,有甚者直接将手边的花生茶杯丢上台去。 沈言连忙偏身躲避,余光竟见桌上插着一枚刀片。 “娘亲,要不我去将这说书的揍一顿,让他改改结局如何?”一身着短襟的白胖小子正用刚抓着鸡腿的油爪,气势汹汹地挽袖子。 “莫慌,马屎蛋儿。”蒋黎书擦拭着手里的短匕,一巴掌拍上小胖子的额头。 “待我收好东西,咋们就揍得他娘都不认识。” 正将短匕塞进包袱里,一张名帖从里头落了下来。 “啧,我给忘了,你太后姥姥还要我们入宫省亲。” “娘亲,我们不去了吧,每回我们入京不都被她抓过去唠整晚的嗑。”小胖子撇了撇嘴。 “这回不同。”蒋黎书捡起名帖,“你嘉遇姑姑从寺里回宫了,我们得去看看她。” “成吧。”小胖子妥协,又朝台上望去,却连说书的案桌前早没了人影。 “娘亲!不好,那小子逃了!” 蒋黎书顺眼望去,大刀阔斧地将银子往桌上一拍:“走!给他抓回来!” 与此同时,这茶馆的二楼高座处,一身着雪青锦袍的男子遥遥下望,见那说书的男子猫着身子从侧方往大门靠近,不由得轻笑。 “阿瑶,你也去将那说书的抓来,给他银子,让他改了结局。” “主子!”阿瑶压低了声音:“您今日出宫是去那什么文会考察状元郎的!” 郁怀瑾端起茶杯,浅抿一口:“还有些时辰,不急。” “您就惯会为难人!”阿瑶倏得起身,不满嘟囔:“好不容易闫凌哥哥答应入宫当近侍,你偏要派他去楚颖送东西,还仅仅是两棵梨树!” “你若舍不得他,便一同跟去就是。” “我的主子!”阿瑶目瞪口呆:“我走了,您又这般能作妖,谁保护得了你!” 诽谤完自家主子,阿瑶气鼓鼓地下了楼,逮说书先生去了。 而郁怀瑾则是放下杯子,透过敞开的窗户望向湛蓝透澈的天际。 话说这颇有来头的两棵梨树,跋涉千里终于送进楚颖皇宫,摆放在了一座没有牌匾的红木门扉两侧。 这座宫室自六个月前开始建起,同新皇登基是同一日。 在外游历半年,沈栀回宫探望,便带着一群捧着合适菜苗种子的弟子来到这宫室前。 她们将手里的东西送进去,交给管事姑姑之后,便走了出来。 到了门口,一个女弟子终于忍不住询问:“师傅,这座宫殿怎得同其它不一样。” “对啊,师傅,我看这墙瓦构造,颇像晋雍的样式。” 沈栀回过头,静静的望向悠悠白云下红瓦青墙的瑰丽宫殿。 良久,她讷讷出声道:“没错,陛下他将京雍城那座宅府整个复搬原刻过来,就是为了等一个人。” “什么人?”弟子们好奇追问。 转过身,沈栀缓步踏下台阶。 “若陛下有幸等到,你们便可以知道了。” …… 这一日,谢琉被谢予迟一封诏书强行从婆罗拽了回来。 他憋着一腔火气,对着大臣依旧言笑晏晏。 原来谢予迟在晋雍大闹近半月,都是他一人同那些老狐狸周旋。 好不容易解脱,这回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召了回来。 这次他倒要看看,又有什么理由! 只是当谢琉推开御书房,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来人啊!”谢琉朝外喊道。 “小的在。”一小太监急忙走了进来。 “你们陛下去哪儿了?” “回王爷。”小太监恭恭敬敬地低下身:“陛下他接到一封传信后,就去了晋雍幽州。” “他可说有什么事?” 太监摇了摇头。 谢琉心有预感,嘴上依旧骂骂咧咧:“若是他此次回来后还要往外跑,我定要带人打折他的腿!” 同样对谢予迟的不务正业心怀怨怼的还有孙骁。 好端端的皇帝不当,偏要来幽州唱戏! 大人物的嗜好都这般异于常人? 于是孙骁替谢予迟包下整座风月楼,外头还派了重兵把守。 谢予迟对他这番做法并无异议,只是道:“谁能进,谁不能进,你可知晓?” 孙骁求助地望向门另一侧的戾风。 “陛下放心,属下明白。” 于是谢予迟颇为满意地走了进去。 锃锵锵……锣鼓开响,咿呀声渐起,水袖抛落,无一人看者的曲目——湘女怨便缓缓开幕。 若不是知晓这里头是谁,孙骁还真以为风月楼来了个名角儿。 从清晨开始,这已到了午后,楼里的湘女怨唱了一遍又一遍,未停歇过一次。 孙骁明显听到里面的声音逐渐低哑,却依旧没有断绝,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哎哟我说,这唱下去得要人命啊,戾侍长,你去劝劝陛下吧。” 戾风望里头看了一眼,转身目视前方,“想死你便去劝吧。” 听到这话,孙骁咂咂嘴,没有再开口。 将近日暮之时,孙骁早已肚腹空空如也,他痴痴望着红霞西沉落日,神游天际,他的耳朵自动将身后的唱曲转化成了大悲咒。 恍惚之间,身边似擦过一抹帷帽的轻柔纱幔,以及轻风拂过携带的淡淡药香。 直到那抹娉婷纤影走进了楼里,孙骁忽然睁大了眼,语无伦次地朝着戾风比划。 “这……这这!是人是鬼!” “你见过鬼有影子吗?”戾风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朝门外的侍卫们喊道:“全体戒严!” “再坚持一下啊!”孙晓显得格外兴奋:“兄弟们,咋就快解放了!” 风月楼内,谢予迟见那一身素白的女子缓缓走到台下,他怔立在原地,痴痴看着人逐渐靠近。 无数个日夜曾梦到过这样的情形,一瞬间他也不清楚这是虚幻还是现实。 只见一枚白玉戒指抛上了台,砸在谢予迟的脚边。 “怎么,这彩头不好吗?”轻嘲的语调传来,久违而熟悉。 谢予迟没有回话,仍旧痴痴望着台下的女子,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你这戏子格外贪心了些。”郁烨揭开帷帽,朝着台上人挑眉。 随后她又解开披风,露出明显凸起的小腹。 “楚颖未来的太子,这彩头够大了吧。” 瞥见对方的表情自惊讶痴愣转而喜极而泣,郁烨展颜一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