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美馔》 第一章 香酥鹌鹑 日影西斜,天渐渐暗了下来。东京开封城内大小街巷里,华灯初上。街边商铺林立,熙熙攘攘,倒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居于城南子云巷口的李府宅院,也陆陆续续地点上了灯火。 主院凝晖堂里,李家主母孟氏正在案前一一翻看查验庄子上送来的账本。 一旁磨墨的丫鬟雪晴道,“大娘子,入夜了,看这些仔细伤眼睛。要不,再添盏灯吧?” 孟氏抬头:“不必了。也翻了这半日了,左右今日是看不完了。叫人把这书案收拾了吧。”又问:“官人可回来了?” “前儿主君身边的阿福来回过话了,说是今儿公务繁忙,耽搁了。让大娘子先用晚膳,莫要等了。”另一旁的丫鬟雪茶接话道。 “既如此,我一人也没什么胃口。去瞧瞧英英吧。”孟氏随即起身。 这英英指的便是孟氏的亲生女儿,李府嫡女,李舒窈。 李府的主君李仪,时任从五品太常少卿,家中并无妾侍,只与孟氏共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名舒淇,年十二,正是读书的年纪。女儿李舒窈年仅五岁,生得玉雪可爱,颇得李氏夫妇喜欢。 只是一个多月前,舒窈贪凉,私自跑到鲤鱼池边玩耍看鱼,却不慎跌入水中,幸被园中打理花木的仆妇及时救起。 然而舒窈也因此高烧不退,昏迷了好几日,引得夫妇二人日夜忧心。尤其孟氏,更是时时守在她床前暗自垂泪。好在几日后,女儿总算是醒了过来,身体也逐渐康复。 雪晴雪茶跟随着孟氏走到李舒窈所住的院落时,奶娘王妈妈正唤人传菜,转头见了孟氏,便赶忙行礼。 “姑娘午后精神可好?怎的还没用膳?”孟氏边说边往里屋走,语气似有不悦。 王妈妈小心翼翼地解释:“小娘子午后精神不错,还吃了几块点心。后来似是困了,便在榻上睡着,这才方醒。” 丫鬟上来打起帘子,众人进了屋。 绕过一架六扇楠木雕漆海棠绣屏,便看见一个身量小小的女孩坐在榻上,面前摆着张黑漆小几。 见有人来,女孩便下了榻,怯怯地对着孟氏喊了句娘亲。 孟氏快走两步上前拉住她的小手,“英英,睡了这许久,可是饿了?” 原来这女孩便是李舒窈了。 有小丫头捧了水和帕子来,替舒窈净了手。 雪晴笑着对孟氏说:“刚才大娘子不愿用饭,说是自己一人没胃口。现下见了姑娘,可就不是一个人啦!” 孟氏也笑了,又有眼尖的小丫头替孟氏净了手。 二人便一起在桌前坐下。 桌上已摆了一道清淡的鲈鱼羹,一道色泽鲜亮的香酥鹌鹑还有一道糯米藕并几样腌制酱菜。 别的倒不必说,只是这道香酥鹌鹑,是处理好的鹌鹑洗净沥干水分后,用盐擦遍,倒入黄酒和清酱,放入葱姜胡椒粉,抓匀腌制半个时辰,再先蒸后裹淀粉炸制而成的。 炸至金黄后控油捞出,格外酥香可口。 孟氏见女儿爱吃,便多夹了几筷子给她。 饭毕,母女俩漱了口,又回到榻边坐下,奶娘丫鬟在旁陪着叙话。 孟氏在灯下看着女儿略微红润的小脸儿,到底有些放心了:“病了这些时日,虽然瘦了些,好歹气色是越来越好了。” 雪晴接话道:“可不是呢,我瞧着,姑娘这病是没什么大碍了。” 其他人纷纷应和。 面对母亲关切的眼神,李舒窈却只敢低下头去,长长的眼睫垂着,在她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 倒不是年纪小不懂回应母亲的关怀,实在是对如何扮演一个五岁稚童还不熟练。 她只能在心底暗暗叫苦:自己虽然来到这儿一个月了,可是穿越这种事是随随便便就能适应得了的吗?! 是的,现如今的李舒窈已不是原来那个小姑娘了,灵魂,或者说意念?(如果有这类东西的话)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这事儿解释起来不难,本来快毕业的普通女大学生李舒窈,在毕业论文和实习工作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为此经常熬夜,面色蜡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直到后来,改了七八九遍的论文总算得了教授的几句赞许,同事也透露她实习转正貌似很有希望。 得知消息的李舒窈彻底飘了,立马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去吃火锅庆祝。直到聚会散了,酒足饭饱的她又难得决定奢侈一把:打车回去!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明了地址,便坐上了车后座。把车牌号发给朋友后,又在群里扯起了闲话。 前面的司机师傅在接连遭遇了几次红灯后,显得有点暴躁,到了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时,她明显感觉车速快了些。李舒窈慢慢坐直身子,略带尴尬地说:“师傅,您可以开慢点的,我也不是很急……” “你是不急,难不成我这一晚上就接你这一单啊!” 她只好乖乖闭嘴。又到一个十字路口,又是红灯,这回连李舒窈都体会到司机的心情了。 等到绿灯亮起,车再次往前开。另一方向突然驶来一辆闯红灯的大货车,直直撞向出租车侧身。 她当时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果然,打车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坐地铁应该不会遭遇车祸吧…… 再后来……再后来的事她就不记得了。 昏昏沉沉的时间里,她好似接收了原身的一部分记忆,但又一时理不清。 只知道自己现在也叫李舒窈,五岁,好像还是个古代的官家大小姐。住在汴京,家里有奶娘丫鬟,有爹爹娘亲,还有一个哥哥。时代……大概在宋朝?其他的已经不知道了,就连这点东西,也是睡梦中毫无顺序章法地一点一点出现在脑海里的。 一睁眼,自己已经变成了小孩,躺在了这样的屋子里,身边是一群这样的人。 再三确认这不是梦后,李舒窈嗤笑一声,呵,又是穿越梗,太阳底下果然没有新鲜事儿。 也是因为原身记忆的缘故,这里的人说的官话她大概能听得懂,却说不流利。 周围的小丫头议论过她是贪玩落的水,奶娘总是连哄带骗地让她喝药。 起初李舒窈心中十分不屑,自己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了,难不成会不知道病了要喝药的道理? 直到她张口喝了几口药汤,苦得面部扭曲。 从此以后,到了喝药的时辰,任凭孟氏或奶娘磨破了嘴皮子,她也只闭着嘴直扭头。 实在没办法,众人也只能选择灌。灌完苦药再喂几颗蜜饯果子,小孩大概就忘了哭了。 只是王妈妈渐渐发觉,这孩子虽然不哭,可总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自己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蜜饯果子给少了? 第二章 羊肉汤饼与糖桂花 话说回来,此时的李舒窈正在为如何扮演一个五岁孩童发愁,孟氏已抱着她与奶娘说起了郎中的叮嘱和节气饮食。 没过多久,主院传话来,说老爷归家了。 孟氏认真吩咐了几句要仔细照看小娘子,入秋了,莫要让她再感染风寒。又摸了摸女儿的头,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如孟氏所料,李仪抽空差人来告诉她不必等,自己却忙得没空吃饭,此刻正吃着厨房送来的羊肉汤饼当宵夜呢! 此时将所有小麦面粉做成的面食都称为“饼”,包括蒸饼、烧饼、汤饼、炊饼等等。 其中汤饼指的是水煮的面食,也就包括我们后代俗称的面条。 这里的羊肉汤饼自然就是羊肉面了。 抻好的面沸水下锅,再放炖熟切片的羊肉,加盐,葱花,姜末,芫荽等调味,一碗兼有面条的筋道和羊肉的鲜香的羊肉汤饼就有了。 孟氏进门时瞧见自家官人并不算文雅的吃相,心中又好笑又心疼。 李仪见她回来,也弯起凤眼笑了,疲惫的脸上因这笑容也多了一点暖意。 他指指自己面前的碗,“咱们家厨娘的手艺越发好了,这羊肉汤饼我吃着很有味儿。”又问:“娘子可要尝尝?” 孟氏摇摇头,“我在英英那里用过膳了,官人自己吃吧。” 李仪点点头,又低头吃了起来,其间还不忘问一句女儿的病情。 孟氏答道“面色倒是红润了些,只是……”,她停了一会儿,又道“只是我总觉着她如今有些木讷,不似从前一般活泼爱笑。” 怕娘子担心,李仪便安慰道:“许是静养了这么久,闷着了。等过些时日她好了,我趁着休沐,带家里人去城郊散散心。” “也好。只是,多少也有家里没有孩子同她一起玩的缘故。淇哥儿毕竟年纪大了她许多,又是男孩儿。” “这却好办,”李仪笑言,“咱们再生个小娃娃陪她玩儿就是了。” 孟氏含羞嗔他一眼,李仪更是大笑。 笑完又怕自家娘子真恼了,他只得放下碗,认真起来:“这也简单,挑两个开朗伶俐些的小婢子侍候,同是孩子凑在一起也热闹些。有空再带英英去几趟她外祖家,多和几个表姊妹作伴也好。” 说完又看孟氏,只见她低着头,一张秀丽的瓜子脸,黛眉杏眼,弱质纤纤,灯光下更显柔和娇媚。 李仪顿时心神恍惚,只想着这几个提议一块实现了也并无不可。 是夜,芙蓉帐暖,两情缱绻自不必多言。 只可惜接下来数月,李仪依然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休沐带家人散心一事便只能搁置了。 倒是孟氏,几日后真给李舒窈挑了两个伶俐小丫头来,都长得颇为清秀,六七岁的模样。 其中一个身材纤细,长眼细眉的,生在六月,名叫玉莲;另一个圆脸圆眼睛,个子矮些的,生在腊月,名叫玉梅。 孟氏觉得这两个名字寻常了些,琢磨着给她们改个名儿。 玉梅年纪小些,人却机灵胆大,直接向舒窈行了一礼,正色道:“还请小娘子赐名。” 舒窈一惊,心想:关我啥事儿?我才多大,给人起名? 孟氏却觉得有些道理,既然是为了给女儿挑婢子兼玩伴,只要英英她叫得顺口便好。 舒窈看着她俩犯了难,毕竟她两世也没有给人取名的经历——这一般是父母长辈的权力。 思索良久,她伸出小手指指玉莲,“你就叫阿细”,又指指玉梅,“你便叫阿圆。”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抱着她的孟氏更是笑出了声儿。 舒窈纳闷儿了,这不是你们让我改的吗?我可是深谙取名的艺术:不仅简洁明了,符合个人特点,并且朗朗上口。 又想起前世养过的一条小狗,因其毛色黄白交杂,李舒窈就叫他蛋炒饭,当时妈妈听了也笑得肚子疼。 想到这里,她自己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 李舒窈替人取名的手法着实不够高明,好在大家都只当童言稚语听个有趣儿。 最后还是孟氏给两人改了名儿,一个叫青莲,一个叫白梅。 青莲和白梅都是从家生子中选上来的,她们祖父一代就在原来的李府里伺候当差了。 李家祖籍山东,原是大族,从前朝起便出过好几个进士。李仪的爷爷,也就是舒窈的曾祖父,李仲仁,先帝时出入内外,曾两度官至宰相,晚年以太子太傅致仕。 也是在这位曾祖父在世时,李氏一族的主要支脉迁到了汴京城生活,李舒窈的哥哥李舒淇如今在读的学堂就是李家的族学。 只是李仲仁的子辈这一代里,李仪的父亲英年早逝,只留下李仪一个独子。 李仪自小便在祖父身边长大,直到后来祖父去世,他自己成年娶亲,考中进士授官之后才独立开府。 青莲和白梅因为祖父辈的关系,对原先李府众人的血缘亲疏比现在的舒窈还清楚得多。 舒窈心喜:正愁对原身及其身边人了解得不够,有了她们俩,自己要适应这里的生活也能轻松一些了。 同时,也多亏了她们俩爱说爱闹,舒窈和她们待在一起久了,官话也说得更利索了。 俗话说得好,病去如抽丝。 舒窈的病又拖拖拉拉了一个多月。等郎中宣布她彻底好了的时候,园子里的桂花都已经开了。 喝了好多天苦药汤的她,秋风一起,闻到金桂的香气,就开始怀念桂花糖的味道来。 孟氏让人在园里的树上摘了一些新开的桂花,亲自给舒窈做了一罐。 挑拣过的桂花清洗几次,晾晒过,一层桂花一层白糖地均匀倒进罐子里,密封保存。静置几天,只待那糖化了。 听上去虽然简单,可这桂花糖不管是用来浇在米糕上,浇在蒸熟的糯米藕上,还是浇在煮好的圆子里,都极香甜。 不过李舒窈觉得,最好吃的还是桂花糖芋头。选大芋头去皮切块,再放上几粒莲子上锅蒸熟,出锅淋一遍桂花糖。芋头软糯,配上桂花清甜,这,才是秋日里该有的滋味呀。 第三章 白玉枣泥糕 东方既白,晨光熹微。整个汴京城经过一夜沉睡,也渐渐苏醒了。街上的叫卖声,行人的脚步声,马车驶过的车轮辘辘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奶娘走进屋里,试图唤醒熟睡的李舒窈。 被人扰了清梦当然不是什么美妙的事情,舒窈哼哼唧唧赖在床上不肯起。 青莲端着盆水也走了进来,见她这个样子,便催说:“大娘子可说了,今日要带姑娘去孟家赴宴。您再不愿意起,要是去迟了,难免失礼,大娘子要怪罪的。” 今日是孟家的长媳,也就是李舒窈的大舅母过生辰。 因不是整岁,大舅母为人又一向勤俭,也就没有大操大办,只设了个小宴,邀了几家亲近的女眷。 李家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听了青莲这话,李舒窈只好认命,努力睁着睁不开的眼睛,缓缓从床上爬起来。 清晨的空气凉丝丝的,她打了个喷嚏,吓得奶娘立刻跑来给她穿衣。 匆匆地换好衣裳,梳好头发,洗漱完毕后,舒窈便被带着往主院凝晖堂去了。 此时孟氏还在对镜理妆,毕竟她梳洗打扮的过程比李舒窈一个小孩子要繁琐。 许是要去赴宴的缘故,舒窈难得见母亲穿了件鲜亮些的衣裳:烟紫色对襟窄袖长褙子,门襟和袖口绣着团云银纹,内搭杏色抹胸,下穿丁香色三涧裙,显得温柔淡雅。 舒窈迈着小步子走向前,抬起脸认真夸道:“娘亲今天穿这身衣裳可真好看。” 孟氏捏捏她的脸,“才多大,就已经知道喜欢漂亮衣裳了!” 李舒窈心想,别说我现在心理年龄早就不是五岁了,哪怕真是个小姑娘,这种时候应该也不会不懂得欣赏吧? 回想当初,她刚得知自己穿越时,最大的安慰就是可以穿这个朝代的漂亮衣服了。 张爱玲说过,“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面对服饰,古今中外的女子,不论老少,大约都是一条心的。 待到母亲收拾妥当,李家的马车已在门口候着了。 孟氏和舒窈上了车,车夫熟练地挥舞鞭子,马蹄嘚嘚往孟府驶去。 马车在孟家门前停下时,已有仆妇迎了上来,孟氏搭着仆妇的手下了车,转头又把舒窈抱了下来,带着她进了府门。 经过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往正房大院去的路上,舒窈好奇地观察着外祖家的布局。 这里比李府面积大了许多。四进的院落,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更有假山池塘,奇花异草点缀其间。 行至正厅,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的说笑声。 母亲走在前,舒窈在后牵着母亲的手,用自己的短腿有点艰难地跨进门槛。 主位上坐着一个满头银发,面容慈祥的老太太,这位想必就是舒窈的外祖母孟老夫人了。 又有位夫人,一见她们进来,便起身笑脸相迎,口中说着:“可算盼来了,老太太今儿早起就在念叨了。” 孟氏也笑,“我倒是来迟了,大嫂莫怪。祝愿大嫂福寿绵长,喜乐安康。” “不迟,不迟!不过是许久没见了,老太太盼着你呢!” 于是舒窈便知道,面前的就是大舅母徐氏了。 母女两人又向座上的孟老夫人行了万福礼,老太太连忙向舒窈招手,“来,快过来,让外祖母看看!” 她便乖巧地往外祖母身边走去。 老太太拉着她仔细端详了一番,终于满意地笑道:“英英的病果真是大好了。来,坐这儿,与外祖母一起。” 说着又拿了块枣泥糕递给她。 舒窈便接了糕,道了谢,又听话地坐下了。 孟氏又与自己的二嫂王氏,以及另一位薛家大娘子见了礼,一众人坐下闲话,丫鬟过来上了茶。 老太太看了孟氏一眼,眯眼笑道:“娴儿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倒是不错。” 老太太这么称呼,是因为孟氏单名娴,在家中并无表字。 李舒窈内心:你看,我就说不论老少都是一条心的。 孟氏倒像有些不好意思,“母亲这是又笑话我呢!要我说呀,大嫂今日这件藏蓝色的衫子才真是好,雍容大气。母亲您穿的松石绿色,又显气韵又合身份,和您手上的翡翠镯子最是相配。” 听了这话,徐氏笑了,而老太太却摸了摸手上的镯子,静默了一会儿,轻叹道:“这镯子,是去年婉儿差人从扬州送来的。唉,也难为她,自己日子过得不顺心,一年到头倒总记着我。” 徐氏怕老太太提起远嫁的小姑子心里难受,安抚道:“再不济也是陈家的主母,养在她膝下的陵哥儿天资聪颖,又刻苦读书,将来定是个有前程的。” 话虽这样说,只是孟老太太一时想起,心中不能释怀。 “婉儿她小娘去得早,她虽不是我亲生的,却也是在我跟前长大的。见过她的人,谁不夸一句贞静贤淑?偏偏嫁到了那陈家,有个风流成性的官人,两个孩子也都夭折了。如今养的陵哥儿自然是好,只是亲子夭折之痛要如何弥补啊……” 孟氏冷哼,“当时我就知道,陈家一起子势利小人,能有什么好心!” 李舒窈在一旁一边地吃着糕点,一边分析着她们的对话。 母亲是孟府嫡女,那看样子这个孟婉应该是母亲的庶出姐妹,她的姨母。只是不知为何,这位姨母嫁到了“满是势利小人”的扬州陈家,经历了丧子之痛,最后领养了一个陵哥儿。 李舒窈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概括能力见长。 二舅母王氏看见她的神情,忙问这白玉枣泥糕是不是合胃口。 糕点嘛……确实好吃的。于是李舒窈如实地夸赞了。 一直没说话的薛夫人捧场:“不知这糕点是如何做的,竟这般精致可口?” 王氏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左不过是红枣去皮去核,蒸熟捣烂后,加油加糖制成枣泥,用面团包上就是了。也就是样子精巧些。” 李舒窈看着手边梅花状或柳叶状的糕点,又点了点头。 不论有心还是无意,引起老人感伤情绪的话题,还是岔过去比较好。 第四章 寿宴 话题这么一转,孟娴也只好勉强压下提起陈家时心里腾起的那一股气,缓缓捧起手边的茶盏,啜饮一口。 似是想起什么,她又抬头问徐氏:“说了这一会子话了,怎么不见静姝静菡她们几个?” 徐氏拍手叫道:“瞧我这记性!本来想着今儿有客来,还特意替她们请了半日假。方才薛家姑娘一来,她们就拉着她一溜烟跑出去了。现下可好,人没见完倒把一位客人给拐跑了!” 说着又一叠声儿地唤门外的婆子,让去寻府里的几位姑娘。 众人见此情景都笑了,这位大舅母确实是个直性子的。 孟氏又多问了一句,“可是替她们向颜夫子请的假么?” 李舒窈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提的两个人名,大约就是自己的表姐妹了。 至于颜夫子,既是夫子,应该就是位教书先生了。可见是教导几位姑娘的,不然也不会有“请假”这一说了。 徐氏却摇头,“那位夫子年事已高,几个月前便已请辞离开,说是要归乡养老。如今府里请的是位宫里出来的绣娘,教她们几个礼仪举止,刺绣女红的。我寻思着,姑娘家能识得几个字,念得几句词也就罢了,左右也不是要去科考的。” 孟氏不说话了,手里捧着茶碗若有所思。 李舒窈回过神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母亲不会也要让自己学礼仪举止刺绣女红吧? 此时对于女子的压迫虽然没有明清那么严重,那么根深蒂固,但各种苛刻的要求,形式多样的禁锢束缚是少不了的。 舒窈虽然不大认同大舅母的想法,却也知道这个时代下的女子大多是没有受教育权的,能识字,读过几卷书已经很好了。 身为女子,纵使颇有才学,也断不会有科举入仕的可能。 莫说科举了,行医问药,经商执教,处处掣肘。人在这样的条件下,自然是难以自立的。 而稳重持礼,贤良淑德又不失为婚姻中的一大筹码,大舅母替女儿们的打算,的的确确是有现实意义的。 可李舒窈毕竟不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对于研习封建社会的繁文缛节,博得沉静贤淑的名声,她是不大感兴趣的。 至于学什么针线,就更觉得离谱:对于一个上辈子活了二十几年连颗扣子都没缝过的人来说,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门口的帘子掀起,几个婢子拥着前后四个女孩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身量高些,步履沉稳,一张鹅蛋脸,明眸皓齿,十一二岁的样子。 第二位略矮些,面庞光洁白皙,五官细看与徐氏有些相像。 第三位看似与第二位差不多年纪,螓首蛾眉,只是神情莫名严肃了些。 第四位年纪还小,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亮眼的桃红色短袄,配着浅粉色下裙,笑起来一双月牙眼,脸上稚气未脱。 四人纤纤细步,一齐上前,款款行了礼。 果然是规规矩矩,稳重大方。 李舒窈又转头去瞧孟氏,倒没在她眼中看出明显的欣赏之色,好像并没把之前的对话放在心上。她松了口气。 这时,最小的那个女孩突然凑了过来:“英英,你许久没来了。我整日里无聊,想着去找你玩儿,只是娘亲不让。” 李舒窈一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徐氏瞪那小女孩一眼,“英英要养病,我自然是不肯让你去的。都多大了只想着玩儿!” 孟老太太发话了,“静怡不过八岁,贪玩爱闹也是常事,你也莫要太拘着她。” 徐氏只好点头应是。 老太太搂着舒窈,又指指第一个进来的,现下坐在薛家大娘子身边的姑娘,对她说:“那是你大舅母的外甥女儿,薛家的昕岚姐姐。” 薛昕岚抬头对她微微一笑,窝在外祖母怀里的李舒窈也回以友善的笑意。 又略坐了一会儿,底下传话说宴席已备好,按吩咐设在园内的知翠亭。 徐氏于是上前扶孟老太太起身,其余几人并五六个婢子跟在后面,往园内去。 知翠亭临水,水光澄碧,绕堤绿柳低垂。又有流角飞檐,曲折游廊相接,廊上摆了几盆开得正好的菊,别有一番景致。 众人一一就座,婢子服侍着净手,整齐有序地呈上酒菜。 先上水果干果蜜饯之类——石榴、鹅梨、干荔枝、圆眼、榛子、松子、蜜冬瓜鱼儿、蜜金橘、姜丝梅等等。 再有炙羊肉、润兔、润鸡、炒白腰子、鲜虾蹄子脍、虾鱼汤齑、南炒鳝、煨牡蛎、沙鱼脍……等十来道下酒菜。 座上大人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宋朝人们还未掌握蒸馏酿酒的技术,所以此时的酒水度数并不高,舒窈倒并不担心母亲喝醉。 既是宴席,除了吃吃喝喝,也得有些娱乐,几个女孩便开始玩投壶。 李舒窈投了几次皆不中,便兴趣缺缺地丢开了。 她吃得有点饱,就倚在廊边看热闹。 总能投中的除了昕岚姐姐,还有徐氏的大女儿孟静姝——也就是前面厅里进来的第二个姑娘。徐氏的小女儿孟静怡和舒窈一样屡次不中,又总不服输要接着来。王氏的女儿孟静菡——自然是方才的第三个姑娘了,总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自己吃一顿饭就把几个表姐认清了,李舒窈面上颇有得色。 廊下有候着的两个小婢子偷偷交谈,舒窈忙又竖起耳朵听。 其中一个婢子:“听说今日这寿宴还是老太太替长媳准备的,用的是自己的体己。” 另一个婢子接道:“不过是请请亲近的两家,也费不了几个钱。” “话虽如此,到底是份心意。老太太是续弦,两位郎君又都不是她亲生的,能做到这份儿上,已是很不错了。” 又说,“两位大娘子也对老太太颇为敬重,可见真心相待总是能得回报的。” 李舒窈有些诧异,外祖母是续弦,两个舅舅都不是外祖母亲生的,而自己居然从未听说过。 又仔细想想,老太太与徐氏王氏,仿佛是相处惯了的,并没有旁人想象的客气疏离。 可见那个婢子说得也有些道理,自己这位外祖母当真是和善慈爱的。 第五章 中秋 寿宴结束,舒窈便随母亲回了李府。 临走前,外祖母又命人给她塞了不少吃食,她回来分了些给青莲白梅她们。两人见了,都赞道:“好精致的点心!” 再有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李舒窈的哥哥所在的族学也放了假。 多日未见,自然是要来看看妹妹的。 “英英你瞧,这是我给你捏的陶土小人儿,这是草编的蛐蛐儿,还有这个,桃木雕的小木剑……” 见他一脸兴奋,献宝似的把一些小玩意儿零零散散地摆在案上,舒窈心中其实是有点感动的:前世的她并没有这样一个花心思想哄自己高兴的哥哥。 但同时又有点想笑:李舒淇小朋友,你这么轻易地暴露自己在学堂里的三心二意,真的好吗? 果不其然,一旁的孟氏猛地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难怪夫子说你整日无心学习,难不成就是琢磨这些东西去了?” 舒淇摸摸自己的额头,挨了这么一下,倒也不恼,“母亲说这话可就冤枉我了,这全是我闲暇时做的。夫子只见我文采并不十分出众,便认为我平日里不曾用功,未免也太武断了些。” 孟氏可不信他,瞪他一眼道:“你总有这样多的说辞。若是将摆弄这些小玩意儿的心思,全都用在书卷上,怎会没有长进?” 李舒淇故作深沉地一叹,“天下父母待子,大抵皆是如此苛责。可换作他们自己,十有八九做不到自己口中所说的那般刻苦上进,想来逼迫他人要比逼迫自己容易的多。” 前世当了二十几年的学生和女儿的李舒窈深以为然,忍不住点头。 孟氏见状,抬手捏捏她的鼻子,笑道:“你收了他这点礼,竟与他一道来气我!” 一旁的青莲和白梅听了,也捂着嘴笑了。 中秋时节,螃蟹、梨、栗子、枣、柑橘等应季食物纷纷上市。 同时上市的还有一种“小饼”,或称“月团”的。 苏轼有诗云:“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默品其滋味,相思泪沾巾。” 可见宋朝人中秋吃的小饼里,是酥油和饴糖制成的馅儿,与后世的甜口月饼是差不多的。 李府厨下正忙着准备中秋家宴。今年姑娘突然说想要吃栗蓉小饼和咸蛋黄莲蓉小饼,厨房众人都有些惊讶。 好在栗子,莲子,咸蛋黄这几样东西倒是易得,尝试几遍总是能成的。 栗子去壳去皮,莲子泡发去芯,蒸熟碾作泥。栗子泥与莲子泥分别下锅,几次加油加糖,不断翻炒,直至成团,这样做出来的栗蓉和莲蓉口感才格外绵密香软。 栗蓉包进饼皮里,莲蓉裹半个咸蛋黄再包上饼皮,扣上模具,烘烤成型。 做出来的小饼连一向不喜甜食的孟氏都赞不绝口,又吩咐厨房赶制一些,要给亲朋好友都送上一份。 厨娘们得了许多的赏钱,自然是万分乐意。而收到李家小饼的一干亲友们也无一不夸赞的,又回以自家做的以表谢意。 到了十五这一日,李仪下了值,便匆匆去领早已预订好的酒菜。 宋朝人无酒不中秋,《东京梦华录》就记载:“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市人争饮,至午未间,家家无酒,拽下望子。” 瞧瞧,去晚了可是买不到的! 还未进家门,他身边的阿福便嚷开了:“街上家家酒肆门前全都排满了人,得亏主君预订得早,否则今日怕是喝不到了!” 李仪听了一笑,将买来的酒分了一壶给门房,守门的老刘头连忙拱手称谢。 孟氏正看着婢子仆妇打扫中庭,摆放桌案,见李仪回来便走上来相迎。 “我买了娘子爱吃的几样菜,咱们今夜一同饮酒拜月。” 孟氏微笑点头道:“好。” 一家人难得凑齐在一桌吃饭,舒淇边吃边讲着自己学堂里的趣事儿,什么夫子某天起夜跌了一跤啦,同窗的某某课上临摹图画被抓住打了手心啦,自己答不上夫子的问题是如何蒙混过关的啦…… 李仪笑道:“越发没了规矩,连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 “爹爹此言差矣,只许你们大人席间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就不许我们孩子说话了么?” 李舒窈算是发现了,她这个哥哥有时刻变身李怼怼的潜质。 孟氏插话,“他不过见此团圆之夜,赌你不会真的同他生气罢了!” “便是寻常时日,爹爹一向宽宏大量,也不曾真恼过我。”李舒淇昂头自豪道。 先怼后捧,这股机灵劲儿实在难得。 舒窈也有些感慨,其实李家这么轻松开明的家庭环境更为难得。 吃过晚饭,天色已暗,家家户户点上了灯。汴京城内大街小巷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一轮明月升起,柔柔地洒下皎皎流光。远处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萦绕耳畔,其音缥缈,恍若隔着云端。 拜月祈祷是此时盛行的风俗。京中不论贫富,人人对月许愿,各有所期,或求早日登科,蟾宫折桂;或求貌比嫦娥,面如皓月;或求琴瑟和鸣,早生贵子;或求日进斗金,富贵荣华…… 孟氏也在庭院中设案焚香,以祭拜月神。 舒淇要带着妹妹上街玩耍,如此佳节,户户欢庆,当然也不好约束孩子。 可是游人众多,鱼龙混杂,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李仪无法,只好与他们同去。 一路上,画糖人儿的,耍百戏的,看热闹的,卖梨膏糖、月团等小食的……欢呼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李仪怀里抱着舒窈,手里拉着舒淇,穿行其中,阿福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主君给两个孩子买的一堆小东西。深夜里,几个人的身影都拉得老长。 舒窈静静伏在爹爹的肩头,仰望着这千年前的月色。 “月是故乡明”,自古以来,月亮都是故乡的代名词。 这一世的自己正看着明月高悬,只是不知另一世又是怎样光景呢…… 如若对月祈愿真的灵验,只求两世的家人都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第六章 光阴 农历九月,已是深秋。 西风渐凉,梧桐叶落时,李府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来人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高高瘦瘦的,端正的短方脸,眉眼之间带着些许英气。她身穿一件秋香色刺绣对襟短衫,一条浆洗得有些褪色的天青色长裙,头上只用一根素净的银簪子将青丝简单地绾起,身后跟着一个拎着包袱的小丫头。 门房老刘头听见叩门声,忙出来相迎。见到她,心里纳罕:自己看守府门十几年,形形色色的客人都见过,可这位着实陌生。 又细观其打扮,衣裳的料子虽讲究,但都有些旧了,那银簪就更简朴得过分了些。 谁知,对方浑不在意他打量的目光,正色道:“苏州赵氏,受邀来访,还请禀报主人家。” 老刘头见其通身的气韵,不敢怠慢,只说着请客人稍待片刻,自己这就去禀告主母。 谁曾想,主母听说有位赵氏来访,竟放下手里的东西,亲自起身迎接。 “您这一路辛苦,还请快快进来喝杯茶,我这就命人唤小女来。”孟氏言语中透露着尊重。 赵氏带着身后的小丫头跨进门,微笑点头道:“多谢。” 另一边,因主院的雪晴来请,舒窈便被奶娘抱着往母亲那儿去。 白梅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故作神秘地和她透露:“府里来了个女子,大娘子见了她,便连忙让雪晴姐姐来请姑娘了。又听说衣着很是朴素,怕是家中哪个处境艰难的远房亲戚。” 舒窈虽不知道来人是谁,与自己有何关系,可背后议论人大约是不太好的。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 白梅调皮一笑,吐吐舌头,“奴婢知错了,姑娘莫怪。” 进了凝晖堂的门,舒窈见到了白梅口中那位所谓的“远房亲戚”。 孟氏正与那女子说笑,见女儿来了,随即认真道:“英英,快来拜见先生。” 这……先生? 原来,早在半个多月前,大舅母徐氏的寿宴当晚,孟氏回来便与自家官人仔细讨论了舒窈的教育问题。 彼时,李仪沉吟道:“举止礼仪固然重要,可有娘子你言传身教已经足够。” 孟氏忍笑继续听着,李仪也笑:“刺绣女红,端看英英自己是否感兴趣。若要我说,只需过得去就好,毕竟府中有绣娘,平日里也犯不着自己动手。” “我也这么想着,英英五岁了,也是时候开蒙了。至于其它的,待她大些再考虑也无妨。” “正是”,李仪点头,“琴棋书画陶冶性情,更为紧要。” 最终两人商议的结果,就是尽快替女儿请位教书先生。 而这位赵氏,出身于江南的书香门第,不仅通诗书,还弹得一手好琴。惜乎其命途坎坷,先是十七八岁时家道中落,后又新嫁守寡,迫于生计四处谋职,几经辗转到了汴京。 李仪听闻此人事迹后,心中唏嘘不已。随即又想,这位赵娘子既有才学,又是女子,出入深院闺阁倒是方便。于是托人联系,又一连去信两封,请她教导自家女儿,这才有了赵氏今日的来访。 李舒窈有点惊讶,寿宴那日母亲的思索她是看在眼里的。原以为母亲也想给她请个绣娘,还有些担心。可她却忘了,自己在别人眼里还是一个未开蒙的孩子,在父母看来,当然是先完成扫盲工作更重要。 可是......若只是启蒙识字也就罢了,这位赵娘子又通诗书又善琴的,爹爹娘亲该不会要从娃娃抓起,打算把她培养成才女预备役吧? 她行过礼,看看面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赵娘子,又看看孟氏,越想越觉得自己爹妈仿佛是上辈子海淀区鸡娃的家长...... 孟氏可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她一心张罗着请赵氏先住下来,挑个日子让舒窈行拜师礼。 赵娘子为人看着严肃了些,实则很是随和,孟氏给她安排了院落,又指了府里一个叫秋萱的婢子伺候着,她见推辞不得,只好一一应下,又几次行礼道谢。 就这样,这辈子的李舒窈又要开启她的学习生涯了。 没想到,她还没什么反应,身边的白梅却莫名激动,回去便拽着青莲讲今日的经过。 “我之前就不该听那些没眼力见儿的人胡诌!那位赵娘子,竟是位才女,是咱们主君请来教姑娘读书的。” 又说:“沾姑娘的光,咱们两个在旁边伺候,将来啊,说不定还能习得几个字呢!” 青莲也笑:“若真是这样,也是福气了。我们那里整个庄子都找不出几个读书人。每到除夕写桃符,或婚丧嫁娶,少不得要奉上润笔请人写字,我要是会读会写了,面上也有光了!” 两人本是无心之语,舒窈听了心里却有些难过:亏得自己受她们照顾这么久,一直也没替人家考虑过…… 于是她忙凑过去插话,“家中又没有别的姐妹,我一人念书有什么意思?必然是要带着你们的。明日我就去同娘亲说,日后都让你们陪读。” 三日后,孟氏请赵氏入座。李舒窈在母亲的指导下敬了茶,奉上拜师贴,青莲和白梅捧上束修。赵氏喝了茶,收下拜帖,回赠以《论语》。 自此,舒窈正式成为了赵娘子的女弟子,而孟氏也准了青莲白梅陪读。 在赵氏的教导下,安适风雅的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春来,芬芳满园,赏花读诗;夏日,竹椅纳凉,汲泉烹茶;秋至,窗边练字,月下抚琴;冬时,观雪点香,画消寒图...... 任光阴飞逝,白驹过隙。 转眼间,院后的梨花玉兰历经四开四落,李舒窈已经九岁了。 此时的她已经长高了不少,一张与孟氏相像的瓜子脸,唇红齿白,一双杏眼,眉似新月。外祖母和几位表姐每每见了,都笑着夸她:“英英如今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美人坯子了。” 舒窈的父亲李仪,已于去年擢升了左谏议大夫,而哥哥李舒淇年已十六,用孟氏的话说,他是“顽劣依然”。然而再怎么顽劣也到了参加贡举的年纪,不得不专心于文章策论了。 第七章 下江南(一) 暮春时节,江南草木葳蕤。 扬州,陈府。 月荷拎着食盒往西偏院来,偏院地势低,几日前刚下过雨,留下一个个小水坑,她小心翼翼地迈步,生怕弄脏了鞋袜。 月雁正在门外煎药,见她回来忙问:“大娘子想吃的鳜鱼羹,你可拿回来了?” 月荷没好气地放下手里的食盒,冷哼道:“快别提了!我去了一问,厨房便说今日没有鳜鱼。若真没有,那水缸里的又是什么?净把人当瞎子糊弄!” “后来呢?” “后来我闹起来,她们又开始好声好气地赔礼,说什么,于小娘今晚要在府里宴请几家商户的内眷,这两条鳜鱼要留着招待客人的。我呸!敷衍谁呢!咱们陈府难道败落成这样了,尽指着这两条鱼待客?” 说罢,又恨恨道:“她于小娘又是个什么东西?大娘子还在,她一个妾,也有资格登堂宴客?” 月雁拉住她,“小声些!”,又道:“唉,你这又是何苦呢,既知道她们内里是什么样子,又何必费时费力地争吵?” 月荷也叹,“我不过是替大娘子不值罢了,好歹是一家主母,还在病中,连碗羹都喝不上。”似是想起什么,又问:“前些日子,大娘子交给你那封信,给汴梁李府的,你送出去没有?” “送出去了。我私下托了家里的亲戚捎带,应是可靠的,你放心。”月雁答道。 “只盼着,大娘子在汴京的娘家人能来一趟,也好提醒提醒这些人,陈府究竟该由谁做主!” 屋里,孟婉躺在一张花梨木雕漆架子床上,静静听着外间两个婢子的谈话。怕惊扰了月荷月雁,她转身向里,隐忍地咳嗽了几声。 窗外树影婆娑,虫鸣阵阵。日光照进来,透过绛红色的纱帐,把身上的锦被晒得有些发烫。空气中的浮尘上下飞舞,一如既往地使人感到沉闷和厌烦。 再等等,再等等…… 自从她的父亲去世,孟家也大不如前了。更何况,嫡母年纪也大了,不能再让她担心, 因此,她没往孟府递消息,转而让人送信去了李府。别人她不知道,但她的妹妹娴儿如果知道了她如今的际遇,一定会来见她的,一定会的...... 汴京与扬州相距甚远,当这封信送到李府时,已然是十几日后了。 这一天,孟氏正在绮春轩里看舒窈练字。 绮春轩是舒窈一直住着的院落。 之所以题了这个名儿,是因为院后种了许多花卉,山茶、梨花、玉兰、芍药、牡丹、海棠,春日里芬芳烂漫,极尽鲜妍。 只是如今已经入夏了,天气渐渐炎热,众人都换上了薄衫裙。 舒窈在窗边垂着头写了一会儿字,就已经一脑门儿汗了。 雪茶突然匆匆走了进来,低声对孟氏道:“有人带了一封书信,说是要当面交给大娘子。” 孟氏疑惑地抬头问:“何人?” 雪茶摇头,“不清楚,只说是打扬州来的。” 孟氏起身,“我去看看。” 又转头叮嘱女儿:“你好好练字。” 舒窈只好埋头接着写。 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儿,平头正脸的,见了孟氏便拱手行礼。 还没等孟氏发问,他便自报门户:“小人是扬州人氏,族妹月雁是陈家的孟大娘子身边的婢子。” “陈家?可是我姐姐派你来的?” “是。”说着他便将信呈上。 雪茶接了信,孟氏又问:“她还托你带了什么话没有?” “并无。只说务必要送到,不要经他人手。” 孟氏点头,给了赏钱,让人送他出去了。 她自己拆了信来看,未及读完,便忽觉鼻酸,纸上落下点点泪痕。 姐姐孟婉的来信中,除了“别来良久,甚以为怀,近况如何,念以时积”的问候,就是陈述病情的严重,“每每晨起,目眩心悸”,“缠绵病榻近半载”,“久恙不愈”。 更有“恐病入骨髓,大限将至,日夜忧心,惟愿一见,交付后事”等不吉之语,字字锥心。 雪茶见自家大娘子读了封信就哭了起来,心里一惊。 想着如果雪晴在,或许还能劝解几句。可雪晴因为父亲去世要奔丧,昨儿就告假回家了,自己又一贯比不上她能说会道,一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该如何劝慰,只能暗暗着急。 那一封书信,孟氏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信纸都被摩挲得卷起了边儿。等她回过神来,才想起差人去告知老爷一声,说若无别事,请他今日早些回来。 雪茶趁机叫了个小丫头去绮春轩一趟,大娘子郁郁不乐,也许姑娘在旁能觉得轻松些。 舒窈带着青莲到主院时,果然见孟氏愁眉莫展地坐在塌边。 “娘亲,这是我下午练的字,您瞧瞧,怎么样?” 孟氏听见女儿的声音,转过来勉强一笑,“英英的字,自然是很好。” 舒窈看她这样,心中不免有些担忧,软声道:“娘亲今日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孟氏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发顶,“没什么,只是你姨母病得很重,恳请我去见她一面。” “那,娘亲是要去扬州?” “嗯,”孟氏道,“多年未见了,她又病着,我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正说着话,另一边,李仪赶回来了,一进门便笑问:“娘子唤我有何要事?” 舒窈朝爹爹努努嘴,又使眼色,李仪这才注意到孟氏有些红的双眼。 他忙跨几步走过来,伸手去抚孟氏的脸,问道:“这是怎么了?” 孟氏见女儿还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避开他的手。 舒窈替母亲把姨母一事和他说了。 李仪听了,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合该走一趟。只是我如今公务繁多,淇哥儿正准备州试……” 孟氏也知二人分身乏术,本也不愿耽误他们各自的正事,忙道:“无妨。只是,我想着带英英去一趟,一来途中她能给我做个伴儿,二来,她身上挂的这长命锁,还是周岁时姐姐命人给她打的,可这孩子打记事起,还没见过她姨母……” 李仪点头,“也好,我去安排。此去路远,多带些侍从。” 第八章 下江南(二) 两日后,向赵娘子告过假,孟氏与舒窈打点好行李,安排了侍从,带上了雪茶、青莲白梅、奶娘王妈妈及几个粗使婆子,乘船沿水路往扬州去了。 运河贯穿南北,水运繁荣。船行于烟波浩渺,波光粼粼的江面,沿岸是绿柳人烟,远远望去,天空碧蓝如洗,映衬着山色空蒙,青黛含翠。 人立船上,恍如画中。 只是孟氏心系庶姐,无心观赏眼前的美景,舒窈也一样,因为......她晕船...... 她也是才发现,自己居然会晕船。 说起来,前世的李舒窈是个南方人,也不是没走过水路,只不过古代远行的帆船与现代的轮渡不能比。 孟氏见她头昏难受,茶饭不思,又一脸菜色,不免心疼愧疚,说道:“早知如此,我原不该带着你......” 舒窈努力地摇摇头,这样小的一个动作却让她觉得脑袋好像更晕了,“我是自己愿意跟来的,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扬州呢。娘亲不必担心,或许过两日适应了便好了。” 她本是好意,想让母亲放心,可孟氏见她如此受折磨还想着宽慰自己,心里的自责更甚。 夜幕降临,运河两岸灯火通明,远处重重叠叠的青山渐渐变成一团团灰影,波浪依然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船舷。 舒窈躺在船舱里,听着这哗哗的水声有些睡不着。孟氏搂着她,一边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和奶娘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此次下江南,为的就是孟氏的姐姐孟婉,所以聊的最多的还是舒窈这位姨母。 “大娘子如今千里迢迢地去陈家探望,实在重情重义。”奶娘王妈妈感慨道。 “唉。毕竟是亲姊妹,一起长大的情分。她虽只说了想见我,并未提其他,但我猜也猜得到,她如今在陈家的日子,必定是不好过。” 一边的雪茶忍不住问道:“陈家也不过是商贾之家,而大娘子的姐姐虽是庶出,却也是出身孟府,家世显贵。怎么说这也算低嫁了,难道陈家还敢放肆不成?” 孟氏轻拍着舒窈的动作忽然停下,看了她一眼,“你到底年轻,不懂这人心啊,何等的凉薄......” 舒窈抬起头来,支着胳膊听母亲讲其中的缘由。 原来,孟氏的父亲,也就是舒窈的外祖父,本是扬州人氏,曾与陈老太爷是同窗。两人年少相识,又志趣相投,结下了深厚情谊。 科考路上的经济开支之大,并非一般人家所能负担的。 外祖父当年身为寒门子弟,每每囊中羞涩,而陈家世代耕读,家境殷实,陈老太爷便多次慷慨解囊。 后来,外祖父如愿高中进士,仕途也一路平顺。 反观陈老太爷,屡试不第,人至中年才赐进士出身,授了个七品县令的官职,此时的外祖父已官拜翰林学士了。 听到这里,舒窈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两声,昔日落魄的好友压了自己不止一头,换作谁还能一直以平常心待之呢。 不过外祖父总还惦记着陈老太爷当年的资助之恩,对陈家多有提携和照顾。 再后来,陈老太爷便上门替儿子陈枫韦提亲,求娶孟家的庶女孟婉。 外祖父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一来,他认为两家有多年的情谊,知根知底;二来,陈家于他有恩;三来,陈枫韦此人也还不错,为人八面玲珑,又生得一表人才。 可那时外祖母已经替姨母相看了几家士子,心中早有了属意的人选,听闻此事,自然是百般的不愿意。 况且,在她看来,陈老太爷官小位卑,陈枫韦本人又不思进取,无功无名,并非良配。 连当时待字闺中的孟氏也看得明白,就算陈老太爷对孟家有恩,孟家对陈家那么多年的照顾还不够吗?还没能把这点子恩情还完吗?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陈家分明挟恩图报,不知满足,为的就是一直捆绑住孟家。 然而,纵使两人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为此哭闹不止,也没能改变外祖父的决定。 就这样,姨母与陈枫韦的婚姻在外祖父的一意孤行之下促成了,外祖母只能含泪送女儿出嫁。 姨母初到陈家那几年,因她家世好,性情又温和,公婆喜爱,官人敬重,其实很是过了两年安顺日子的。 没过多久,陈老太爷离世了。 陈枫韦作为唯一的嫡子,虽然于科举一事上无甚成就,好在颇有祖产,他又善于经营。 姨母始终陪在他身边,两人相互扶持,逐渐积累了可观的财富,陈枫韦也以纳粟买官。 只是好景不长,外祖父逝世,两个舅舅才能平庸,支撑不起孟家。 姨母少了依仗,陈枫韦却仿佛失了约束,尽显荒唐风流的本性。 他流连烟花之地,养外室,纳小妾,全然不顾自己的发妻。 某次他路过金陵,偶遇一歌伎,一见倾心,便花重金替她赎了身,并许诺纳她为妾。 那女子也是个可怜人,据说自幼家贫,兄弟姐妹众多,她是女孩儿,又有几分姿色,就被父母强迫卖进了燕馆歌楼。 遇见陈枫韦,她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 只可惜,这株稻草仅仅在金陵待了几个月,留下了几件值钱的东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女子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怀着孕,带着仅剩的一样信物,四处打听陈枫韦的下落,兜兜转转地找到了陈府。 陈枫韦得知自己还有血脉流落在外,倒没什么反应。 信物确实是他的东西,时间也对得上,他如今家大业大,不过是多两双筷子的事儿。 最终由当时还在世的陈老太太做主,把那女子纳进了门,陈府众人皆唤她梅小娘。 梅小娘生下一个男孩后,不到一年,便因气血双亏撒手人寰。 妾室的孩子大都要由主母管教,但此时的姨母已心灰意冷,早就不愿意理姓陈的惹出来的这些事。 可当她见到那个男孩时,就有些心软了。 因为小娘去世,下人刻意疏忽,他瘦瘦小小的,甚至衣裳有好几处都破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她想起自己那两个夭折的孩子…… 最终她还是把这个小男孩抱回去亲自教养,取名陵哥儿。 第九章 下江南(三) 说着说着,夜已深了。案上的烛火微微晃了晃,烛光摇曳间,仿佛更暗了几分。 奶娘于是劝孟氏莫要再为往事伤心,还是早些歇息以养足精神。 听了这话,孟氏把自己从思绪里拉了回来,点了点头,让她带舒窈回去睡下。 只可惜,舒窈从上辈子起就是个睡眠质量差的,听着流水声,想着自己这位姨母令人叹息的生平,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虽然母亲已经尽力克制了,可从她的描述中,还是难免能感受到一丝对外祖父的怨气,毕竟如果不是他固执不听劝,姨母或许会有更好的人生。 不过,舒窈翻了个身继续思索,外祖父倒也未必是完全不顾惜女儿,也许他也有自己的考虑。 他或许是和雪茶一样,觉得女儿低嫁,家族就能护着她,或许是觉得一个庶女能巩固他重情重义,有恩必报的名声…… 无论如何,他生来就是男子,是一家的主君,是说一不二的父亲。 他在这个时代拥有广阔的天地,女儿遇人不淑后在深宅大院里的日夜煎熬,他大概永远不会感同身受。 姨母遭遇丧子的痛苦亦无人弥补,她抱养陵哥儿,除了同情,应该也是为了余生有个念想吧。 想到这里,舒窈也感到一丝悲凉…… 一直到了后半夜,困意袭来,她终于还是睡着了。 接下来几日,舒窈依然没能适应船上的生活。吃不下多少东西,睡得也不太好,每天数着日子,盼着船赶紧靠岸。 船行了十几天,终于快到扬州地界了。 孟氏早一步着人通知了陈家,让他们派人来接。 等到下船时,果然在码头见到了陈府的马车。 来的是陈府的孙管家。他看起来有些年纪了,须发斑白,脸上堆着笑,一边引着几个侍从搬运行李,一边连连弯腰请孟氏和舒窈上车。 扬州自古就是漕运发达,富庶丰饶之地。 只是舒窈在经历了旅途的劳累之后,无意掀帘去看城内的繁华热闹,还在马车上便睡着了。 孟氏也知道女儿这一路受苦了,给她盖了件衣服,直到车停在了陈府门前,才伸手轻轻摇了摇她。 舒窈迷迷瞪瞪地睁眼,青莲轻声提醒道:“姑娘,醒醒,咱们到了。” 她揉了揉眼睛,和母亲一道下了车。 门口站着一位梳着妇人发髻,容貌秀丽,身姿婀娜的女子,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婆子。 一旁的孙管家介绍道:“这位是府中的于小娘。” 孟氏看都不看那于小娘一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什么时候一个妾也有脸面出门见客了?陈家还真是越发有规矩了呢。” 舒窈抬头看到于小娘的那一张笑着的俏脸顿时僵住了。 不过她应该早就预感到母亲不会给她好脸色,仿佛并不在意,转瞬又换上了笑容,“官人事忙,还未归家,奴恐怠慢了客人,这才觍着脸出来相迎。” 孟氏才懒得听她解释,转头让人把行李卸下来搬进去,又牵着舒窈进了大门,从头到尾依然没对她说过一句话。 于小娘暗自咬牙,带着丫鬟婆子跟了上去。 陈府内景带了些江南水乡的格调,有粉墙环绕,翠竹掩映,更有山石花木,荷塘鱼影,相映成趣。 至于亭台水榭,高低错落,主次分明就更不必说。 曲径通幽,移步换景,李舒窈一边观赏,一边内心感慨着有钱真好。 两个丫鬟在前面带路,孟氏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下了,问道:“等等,不是去你们大娘子院里吗,为何这路越走越偏了?” 两人对视一眼,迟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答道:“大娘子病中不喜人打扰,便搬去了西偏院,说是那里清静雅致。” 孟氏冷冷瞧了她一眼,略抬了抬下巴,示意接着带路。 又进了几道拱门,走过几道石桥,终于到了丫鬟口中的西偏院。 舒窈打眼一瞧,院里种植芭蕉和梧桐,夏日里青青翠翠的,雅致倒还算雅致。 至于清静……大概越偏僻就越清静? 月荷月雁在院门口候着,见了孟氏和舒窈喜不自胜,忙将她们往里请,口中说着大娘子念了许久了。 跟了一路的于小娘此刻仿佛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月荷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大娘子说了,于小娘将客人送到这儿也辛苦了,只是姊妹二人许久不见,有不少话要叙,就不请于小娘进来喝茶了。” 说罢,敷衍行了个礼就转身进门了。 于小娘倒被这婢子的姿态气笑了,但也知道自己现在没有插进去的份儿,踌躇一会,便带着身后的几个人离开了。 舒窈跟着母亲进了正屋,终于见到了她的这位姨母。 孟婉半靠在床上,面色苍白,脸颊瘦削,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只有一双眼睛还有些神采,含笑望着她们。 孟氏见了姐姐这副样子,不禁悲从中来,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娴儿,我盼了许久,总算盼到你了。”说罢,又轻轻拍拍孟氏的手,“你莫要哭,我现在还好好的呢。” 舒窈见了此情此景也有些心酸,走上前叫了声“姨母”。 孟婉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她的脸,“你便是英英吧,我上次见你时,你才两岁多,还被奶娘抱在怀里。如今,居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说着一旁的月荷上了茶点,请孟氏和舒窈坐下喝茶。 孟氏拭了泪,抬头对姐姐笑了笑,说道:“可不是么,小孩子长起来真是快。陵哥儿今年也有十多岁了,怕是也长高了不少吧?” “是啊,十四岁了,比英英大了五岁呢。英英是不是还没见过你陵表哥呢?” 舒窈捧着月荷给她的红豆糕,一边吃一边点点头。 孟婉笑了笑,让人去唤陵哥儿来,说让他见见汴京来的姨母和妹妹。 有个小丫头得令去了。 孟氏又放眼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说道:“你这屋里也太素了些,服侍的人也才这么几个,再看看方才那个一副正头娘子派头的于小娘,陈家真是欺人太甚!” “我原也用不上那些,随他们去吧,眼不见为净。” “唉,”孟氏摇头叹气,又问:“你这病……郎中究竟怎么说的?” 第十章 初见 孟婉无奈地笑笑,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孟氏看见她的样子时已经猜出几分了,信中所言不虚,姐姐确实有病入膏肓的征兆…… 不过这些话总不能在病人面前直说,于是孟氏也勉强一笑,“这也说不准呢,心情舒畅百病消,你且静心养着,指不定哪天就好转了。” “你与英英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怕是也累着了。我已命人打扫了几间客房,你们且先安心住下。”孟婉柔声道,把话题轻轻揭过了。 “也好。这一路上,我倒是受得住,只是英英有些遭罪。” 舒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遭罪倒也不至于。也就是睡得不香,加上船上的吃食粗糙些罢了。” 陈陵景进门时,正好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 嗓音清脆,语气娇憨地抱怨船上的生活,这位表妹想必是个自小养尊处优地长大的姑娘吧。 如果舒窈能听到他此刻内心的想法,可能想跳起来敲他脑袋了。 拜托,这哪里是抱怨呀,相比于晕船人受过的真正痛苦,这样的描述已经很轻微很克制了好吧! 好在舒窈她听不到……她已经开始沉浸在这位表哥的盛世美颜里了…… 这个小哥哥长得可真好看呀,面如冠玉,鼻梁秀挺。嗯,眉眼也生得漂亮,一双桃花眼仿佛泛着盈盈的水光。 趁陈陵景低头行礼时,一旁的白梅悄悄递了块帕子给舒窈,“姑娘,你嘴边的糕饼屑屑,擦擦吧。” 李舒窈内心:……你就不能小声一点吗?我不要面子的啊! 她悻悻接过帕子擦了嘴,又把它塞回去了。 陈陵景问候过母亲和姨母,又对舒窈礼貌一笑,道:“这位便是表妹吧?” 嗯,声音也很好听,语气温和,带着一股少年人的沙哑。 舒窈从母亲身边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还礼,面上有些微热。 其实,她倒也不是对这位才十四岁的自己名义上的表哥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主要是前世的李舒窈作为一个母胎solo,毕业于男女比例3:7,人送外号——“尼姑庵”的文科院校。上辈子别说恋爱了,男生都没接触过几个…… 至于帅哥那就更不用提了。所以,乍见美少年有些紧张和不适应大概也是正常的吧? 没想到啊没想到,一朝穿越,居然得见如此俊美容颜,实在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呀!颜狗李舒窈在内心不住地感叹。 一旁的孟婉发话了,“说起来,英英还没来过扬州呢,陵哥儿你若得空了,过几日带她出门逛逛吧。” “是”,他停了停,又道,“母亲今日精神倒不错,只是姨母与表妹一路风尘仆仆,面有倦色,该早些安顿下来才是。” 孟婉点点头,“都怨我,拉着你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娴儿,你与英英先去歇息,明日府里再设宴替你们接风。” 于是几个丫鬟领着孟氏她们去了各自的客房,房里已经备好了洗澡水。 舒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顿时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 沐浴完的她半躺在榻上,奶娘过来替她仔细擦干头发。 没过多久,她就又在榻上睡着了。 等到舒窈醒来,已是酉时了。 落日的余晖静静地透过纱窗,在她身上笼罩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芒。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青莲听到动静走了进来,说道:“姑娘睡醒了?可要现在传膳吗?” 她确实是有些饿了,于是点了点头。 白梅提了食盒进来,在屋内的如意圆桌上陆陆续续地摆上了一碗碧梗粥,一盘烧鹅,一道清蒸鲥鱼,还有一道鲜虾圆子。 舒窈坐下,刚刚拿起筷子,又抬头问她们二人吃了没。 她毕竟没有那么强的主仆意识,也更习惯和别人一起吃饭。 两人自然也知道她这一点。 青莲点头道:“奴婢吃过了的。” 白梅笑话她:“姑娘这一觉睡了这么久,要是起得再晚一些,恐怕厨房都拿不出什么来了。” 舒窈也笑。 白梅开了话匣子就有些收不住,“话说,这陈家也真奇怪,主母住的院落偏远些也就算了,竟然连个小厨房都没有。每日饮食要去公厨领,必然十分不便。” 青莲也道:“的确如此。主子若是突然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了,只怕是照顾不到。” 舒窈一边啃着嘴里的一块鹅肉,一边含糊地问白梅:“你还打听出什么来了?” 白梅一向是个好奇心强的,人又机灵。在家的时候,大到红白喜事,小到鸡毛蒜皮,李府里的消息就没什么瞒得过她的。 “我初来乍到,年龄又小,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厨房的那几个厨娘,言语中总提起于小娘,什么‘这是于小娘要吃的莲子羹’,‘厨房采买的单子交与于小娘看过没有’之类的。” 青莲诧异道:“难不成,这陈府里主事的居然是个妾室?” 舒窈皱了皱眉,“想来应该是了。姨母病了这么久,难保有人不趁机夺权。这位于小娘,想必很是得宠。” 白梅拍手叫道:“没错,听说这个于小娘是个小吏家的女儿,家世清白,长得标致,又会生养,不到三十便已经育有两子一女了。” 这还叫没打听出什么,也太谦虚了吧…… 舒窈一口一口地喝着碗里的粥,心里想着,母亲这次来见姨母,除了探病,是不是也有心要压一压这陈府的宠妾灭妻之风呢? 可是,姨母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于小娘,也没在母亲面前提过执掌中馈之权。 孟家虽然不如从前了,但论人脉和社会地位,应该还是胜过陈府的。 以姨母的家世,再加上她在陈府待了二十多年,又陪着陈枫韦起家,按理来说地位应该相对稳固。 除非于小娘手段非常,兼之陈枫韦本人毫无良心,不然,就是姨母自己心灰意冷,根本不想争。 那姨母写信给母亲,只是因为想见亲人了吗?还是另有所求呢? 还有,这粥熬得不错,碧梗米有股清香。鲜虾圆子好像也不错,吃起来爽滑弹牙…… 第十一章 接风宴 就在舒窈吃饱睡足后的第二天,陈府果然在庭中水榭设晚宴,意在为孟氏和她接风洗尘。 姨母如今自然是没有精力操持这些了,整场宴席都是由于小娘一手安排的。 也是在这场宴会上,舒窈见到了她那个传闻中行事荒唐的姨父,陈枫韦。 他毕竟上了年纪,眉眼间已经爬上了皱纹,但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俊朗,举止言谈间是生意人惯有的热络。 然而,不论他如何客气,孟氏的面色自一入座起就有些冷。 舒窈在一旁本也不欲多言,奈何姨父和于小娘在母亲面前讨不着好,总要来逗她这个小孩说话…… 陈枫韦和颜悦色道:“英英住得可还习惯么?这几日若是无聊了,尽可以找芊雅和芊嘉她们一道玩儿,女孩子家在一块绣花打秋千也有趣儿。” 陈芊雅是于小娘的女儿,今年十一岁了。至于陈芊嘉,好像也是府里某位小娘的孩子,人有些沉默寡言,十五六岁的模样,听说已经许了人家。 并不会绣花的舒窈依然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于小娘也道:“也不知姑娘对府里的吃食还满意么?汴京与扬州的气候物产,饮食习惯上都大不相同,只怕口味上照顾不周。” 舒窈沉思片刻,其实她上辈子就是在北方上大学的南方人,对各地的独特风味大多都能接受。 南糕北饺,米饭面食,甜咸粽子等等她都来得。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回答,孟氏就抢先讥讽道:“主母尚在病中,于小娘可真是替她操了不少心呢。” 于小娘赔笑道:“不过是主君不愿令大娘子劳累,又看我识得几个字,便让我顶上罢了。待大娘子好了,执掌中馈之权自然是要交还的。所以奴时时刻刻谨慎,不敢生事,生怕惹大娘子烦忧。” 不得不说,这位于小娘确实伶牙俐齿,也难怪陈枫韦会宠爱她那么多年。 但这些特点在与她立场对立的人,比如自己的娘亲看来,大概就是巧言令色,虚伪世故了。 果然如舒窈所料,孟氏并不在乎对方怎么解释,只哼了一声,低头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自己的酒盏。 这一顿饭吃得并不顺心。没一会儿,于小娘五岁的小儿子陈川景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菜肴,被她训斥了几句,就大哭着在地上打起滚来。 孟氏本就不愿敷衍他们,又被孩子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寻了个借口就准备离开了。 舒窈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手边的炉培鸡、螃蟹清羹、酿鱼……和母亲一起走回去了。 雪茶提着纸灯笼在前面领路,孟氏牵着女儿的手走在后头。 仰头看,天幕低垂,繁星满天,夏夜里的风缓缓吹来,凉爽畅快得很。草丛边不知名的虫儿声声鸣叫着,却显得四下里更加寂静了。 “英英,”孟氏低头抚了抚女儿额边逸出的几缕发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那个于小娘太刻薄了些。” 舒窈抬起头看母亲,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问自己的看法,是因为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吗?还是因为身在陈家,有些事又不好与最亲近的姐姐讲,觉得太孤单了? “我亦知晓姐姐落到如今的境况,最应该怨的还是陈家人。” “只是这个于小娘时时刻刻故作姿态,拿着正房娘子的款儿,又花言巧语地粉饰,实在是惹人厌烦。当别人都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吗?” 舒窈也想不到什么话好安慰,只好说:“姨母从来不提于小娘,大概是本来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既然如此,那母亲就更不必为她烦恼了。” 说着用自己的小手紧紧握了握娘亲的手掌。 孟氏神色舒展了些,对女儿低声笑了笑,“方才在席上还没吃饱呢,回去让人给你煮碗鸡丝粥吧。” “嗯!”确实还腹内空空的李舒窈用力点头。 三人行进的方向上,有一处略窄小的院落,门外种着几杆修竹,摆放了两个青瓷水缸,缸里种着几株含苞待放的荷花,随风飘来一阵阵的清香。 院里头灯火通明,将周边的夜路都照亮了几分。 远远看去,只见一人手执书卷坐在案前的清瘦身影。 慢慢走近了些,那身影似乎毫无察觉。 在前面的雪茶轻笑道,“也不知是谁这么用功,夜里看书竟入了迷,连有人走近的足音都未曾注意到。” 孟氏仔细瞧了瞧,“大约就是陵哥儿了。听闻他自四岁起开蒙,于读书一道上很是用心钻研。如今看来,众人皆去凑宴席的热闹,他却独自一人挑灯夜读,果然是个肯下苦功的。” 说罢,又感叹道:“昨日,我细观其面容姿态,与一般庶生子的怯懦样不同,举止有度,进退得宜,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姐姐若是能一直守着他,到了晚年,或许就是个依靠了,只可惜……” 舒窈知道母亲想说的是什么,只可惜,姨母的身子骨怕是撑不到养子成才的那一刻了…… 舒窈回到房间里,不久,厨房果然送了鸡丝粥来。 她歪在榻前,轻轻吹着案上那略烫的粥。 用盐与胡椒粉腌过烹熟的,带点咸味儿的鸡丝,随着羹勺的搅动,和细碎的葱花一起在乳白的米粥里头浮浮沉沉。 舒窈突然想到,自己与母亲能看出姨母时日无多了,陈府众人心里应该更是清楚了。 他们又是怎样的态度和心情呢……陈枫韦或许漠不关心,于小娘怕是要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受姨母恩惠的人大概要感伤不已…… 比如那位陵表哥…… 他独自一人对月念书,除了母亲说的勤奋刻苦,是不是也有被忽略的原因呢? 生母位卑且早逝,不受自己父亲的喜爱,唯一护着他的嫡母也常常力不从心。在府里的人看来,他大概是位可有可无的主子。 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出不出席宴会,又有谁会在意呢? 万一嫡母逝世,他又该如何立足呢? 舒窈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一边在心里为姨母和那个并不熟悉的少年担忧着。 第十二章 绿豆汤 上辈子的李舒窈从小就听过诸如“星星明,来日晴”,“星稀天气凉,星密太阳蒸”以及“星星满天空,明朝太阳红”等有关天气的谚语。 后来上了中学才知道,这是因为当夜空中云层厚的时候,星星会被云层遮挡,发出的光也会被云层中的水汽反射掉一部分,这样一来,星星就显得比较稀少了。 反之,如果夜间天气晴朗,空中的水汽比较少时,就会出现很多星星,第二天降雨的概率也小一些。 这不,昨夜方见到漫天星斗,今日便是碧空无云,骄阳似火了。 只不过,白梅并不懂得这些,她陪着舒窈一起窝在屋里的阴凉角落,口中抱怨道:“这天气也太热了,这太阳都要把人给晒化了!” 舒窈枕在铺着凉簟的榻上,不停摇着团扇,却依然汗流浃背。 换作前世,早躺在空调房里吃冰淇淋了,再不济,也该吹着风扇听着蝉鸣吃着西瓜了。 唉,古代的炎炎夏日可真是难熬啊。 一旁的青莲提议道:“姑娘不如去临水的亭子里歇歇,或许凉快一点儿。此外,赏赏芙蕖喂喂鱼,也好过一些。” 舒窈一听,刚起了个念头,可白梅两句话就把这念头浇灭了。 她说:“可别,夏日里荷塘边多的是蚊虫。更何况从这门走出去,大概还没到亭子边上,人就热晕了!” 不得不说,白梅同学真的是第一时间打破幻想的实在人。 到了正午,烈日当空,炙烤着大地,人们的心仿佛都跟着灼烧了起来。 连一向胃口好的舒窈,午膳也只捡着凉拌荠菜丝和银耳羹尝了几口,就罢了筷。 另一边,孟氏也知道女儿自小就怕热,便让雪茶送来了一些冰镇的瓜果给她解暑。 舒窈简直如获至宝,又想起大热天的人家来这么一趟不容易,忙分了一些给她,雪茶笑着道谢。 几人吃着果子聊天,青莲笑道:“咱们姑娘苦夏,每日吃过午饭便在竹簟上躺着,醒来脸上都是簟子留下的印子。” 雪茶道:“陈家大娘子也苦夏,这两日躺在床上什么都吃不下。偏偏郎中交代了她体质虚弱,不让用冰,厨房送的冰酪冰镇蔬果碰都碰不得。” 舒窈想了想,说道:“或许可以试试绿豆汤。泡好的绿豆加一点莲子和黄冰糖,用砂锅煮,再用井水沁凉,清热润燥的。” 雪茶高兴道:“这却是个好主意,我这就派人去让厨房先做出一锅来!” 说着她便起身告辞了。 厨房午后果然依照吩咐做出来一锅绿豆汤,孟氏喝了一小碗觉得很好,吃过晚饭便亲自送去给姐姐尝尝。 “确实很好,你倒是有心了。”孟婉微笑赞道。 孟氏却摇头:“这却不是我的功劳,是英英听闻你用不得冰才想出来的法子。” 孟婉笑道:“那便是英英聪慧了。” 孟氏也笑,“不过是她一贯嘴馋,这才吃出些新意罢了。” 孟婉今天晚上仿佛精神很好,与妹妹从当下的天气,说到了昔年两人尚在闺中时的夏天——与家人月下乘凉,或与几个密友泛舟湖上,尽兴而归。 又聊到当年汴京城的市井铺子、随父亲到蜀地上任的经历、春日踏青被菜花蛇吓到、两个哥哥帮她们扎过的风筝、一起做女红制胭脂…… 最后月雁不得不进来提醒,说:“夜已深了,两位娘子若还有话,不妨明日再叙也不迟呀。” 孟氏点头道:“也是。既如此,我就先回房了,明日一早再来看姐姐。” 孟婉却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转头对月雁道:“我还有些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月雁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出去了。 孟氏问:“姐姐有何要紧的话?” 孟婉没开口,只低头摸摸索索地打开床头的一个暗格,又慢慢从里头掏出一沓东西来,递给了她。 孟氏疑惑道:“这是……” 低头一看,略翻一翻,竟是各类房契地契,汴京或扬州的铺子庄子,足足有二十几张。 她下意识觉得不能要,想塞回姐姐手里。 孟婉用了些力气按住她的手,闷闷地咳嗽了几声,脸都有些涨红了,说道:“你先别急,先听我说,听我说。” “你也知道,我如今已病得不成样子,指不定哪天就不在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无用。” 孟氏一听心里更慌了,刚想安慰几句,孟婉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认真地摇了摇头。 “你不必挖空心思来安抚我了,我自己的身子骨,我自己清楚。之所以去信说想要见你,就是想把身后事都交付与你……” 说罢,又叹息一声,“这些东西,并梳妆台那几个柜子里的首饰现银,库房里还有些绸缎料子和老物件儿,都是我当年的嫁妆和这些年攒下的体己。” “当年嫁妆单子上有许多都是母亲给我添置的。我走后,你都替我还了吧……我无法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孝了,只求她晚年身体康健,无虑无忧……” “至于剩下的,你也知道,府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位置和东西……陵哥儿年纪尚小,我若给了他,只怕他会受欺负……” 孟氏不说话了,只看着姐姐,眼中泛着泪光。 孟婉不知想起什么,又微微笑道:“说起陵哥儿,我收养他时,人人都夸赞我心善仁慈,甚至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这么想。” “可久而久之,我才发现,反而是他的慢慢长大,给我在这陈府里静如死水的日子带来了欣喜……” 她紧紧握着孟氏的手,“妹妹,其余的东西只有给了你我才放心。” “我只求你一件事,陵哥儿自小勤勉好学,可这陈府里,除了我,没人真心对他。你带他回京,让他和淇哥儿一起读书好不好,别让他留在陈家……” 孟氏早已泣不成声,拉着姐姐的手,不住地点头。 孟婉仿佛安下心来,闭了闭眼,“若能如此,我这一生,也没什么牵挂的了。” 门外的月荷月雁见孟氏红着眼离开了,心里有些担心。 两人进来准备服侍孟婉歇息。 “等一会儿罢,陵哥儿可睡下了?” 月荷摇头道:“只怕此刻还在读书呢。” “让人去唤他来一趟吧,我也有话对他说。” 第十三章 离去 陈陵景听闻母亲深夜召唤,便放下手边的书卷,步履匆匆地赶过来。 孟婉一见他就笑了,“莫着急。我不过是白天卧了太久,夜里太精神了,有些睡不着,所以想找人说说话罢了。” 又指指桌案,说道:“那桌上的,是厨房按你英英表妹的方子现熬的绿豆汤,清热解暑的,你也尝尝。” 陈陵景见母亲果然如她所说的那般,甚至细看似乎有好转的迹象,于是略微放下心来,依言去盛了一碗绿豆汤。 孟婉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喝完,问道:“味道如何?” “不错,确实可口。”他点头答着。 孟婉又笑,“你一向不爱甜口的,能得你一句称赞也不容易。若是夏日里读书辛苦,来上一碗倒也凉爽畅快。” “多谢母亲挂怀。” “唉。有什么可谢的呢……这世间有哪个母亲不挂念孩子的……哪怕我快……” 她说着又停下了,喘着气歪头看了看自己的养子。 他身量虽高,面容俊秀,瞧着也老成持重,可是一双眼睛还透着少年的清澈与明朗。 有些关于生死离别的话语在她嘴边转了几转,怕这孩子伤心,最终还是没能说得出口。 她又掩着口鼻咳了几声。 陈陵景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孟婉罢了罢手,扶着心口顺了顺气,又对他说:“我知道你年纪虽小,却不甘平庸,一心攻于学业,只想凭着科考自己闯出来。” “从前我收养你时,仅仅盼望着,你这一生能平安喜乐。可你既有此鸿鹄之志,我自然也很是欣慰。” “只不过,现下我虽想助你,也是有心无力……” 陈陵景顿时恭敬道:“母亲多虑了,科考一事全系于儿子自身努力,怎能苛求母亲为我费心劳神?” 孟婉摇摇头,“话不能这样说。我既是你母亲,自然是要为你的将来打算的。你可知,汴梁李家的族学?” 他愣了一瞬,“可是姨母所嫁的李家?” “嗯。”她微微点头,“李家本就是世家大族,人才辈出,所设的族学延请名师,学风也端正严谨。” “汴京城更是士子文才聚集之地,若能在那儿待上几年,对你的学业必定大有裨益。” 陈陵景沉思片刻,这对于他而言,自然是难得的机遇,只是…… “既是李家族学,我……我又如何能去呢?” 孟氏温和道:“自然是我求了你姨母,待她返程时,带你一同回去。” 陈陵景皱了皱眉,心中仍然有些疑惑。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孟婉已转过头,抬眼望着床顶,叹息一般地道:“我这几日,总是梦见从前的事。我是孟家的小娘生的,家中本无姊妹,两个嫡出的哥哥又常在前院读书,每每忆及幼时,只觉孤单荒凉……” “后来,原先的嫡母和我小娘接连去世了。父亲再娶,把我送到了继室主母身边养大,她待我很好,视我如己出……不到两年,娴儿出生了。此后,我少时的所有记忆,都与妹妹有关,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说罢,她仿佛从思绪万千中抽离出来,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儿子略显瘦削的肩膀上。 “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你放心。我与我的亲妹妹,也就是你的姨母,向来感情甚笃。我既向她提了此事,她也应了,那就一定会好好照料你。” “只有一点,你要时刻记得。李家毕竟不比孟家,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你姨母为难……” 陈陵景看着母亲满是希冀的双眼,终于沉默,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孟婉心知他自小就是个知分寸的,也就不再多言。 她仿佛倦极了,摆摆手让他回去。 月荷进来捧上浴盆,替孟婉洗漱过,又认真整理好被褥。 “大娘子今晚说了这么久的话,应是累了吧?”月荷问道。 孟婉阖着眼,只轻轻地从喉间应了一声。 月荷于是拉下两边的纱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另一边,月雁送陈陵景到了院落门口,他便自己伸手接过了灯笼。 一轮纤月高高挂着,月光如水,银白色的光辉静静地泻在石阶前。 天边几点稀疏的星光,显得有些冷冷清清的。 他慢慢转过身,又在门前静静地立了许久。 直到主屋里的灯都熄灭了,耳边渐渐不闻人声,他才缓缓迈开步子,肩上扛着星光,走回了自己的院里。 夏夜里,蚊虫叮咬是常有的事,守夜的月荷被它们飞来飞去的嗡嗡声闹醒了,起身拍死了几只,可她身上早已起了好几个蚊子包。 里屋架子床上的纱帐自己应该拉好了吧?要不要在门边焚些艾草驱蚊呢?总不能让这些该死的蚊虫扰了大娘子的睡梦。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趿着鞋子往屋里走。 月荷没有点灯,只借着窗边的月色往床上觑着。 风轻轻吹动纱帐,她看得不真切,又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身后“哐当”的一声巨响。 原来,是她暗夜里看不清,行动间不小心撞倒了案上的烛台。 月荷急忙转身伸手去扶,内心因为惊扰了大娘子觉得十分愧疚。 然而,床上的身影却好像一直没有动静。 月荷心里有些诧异,自家大娘子一贯睡眠很浅的,怎么会在自己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后都没有醒呢? 她试探地唤了一声,“大娘子?” 床上依然无人应答。 她有些慌了,忙上前去掀开帐子。 孟婉还躺在床上,只是一动不动的。 月荷愣了一会儿,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去探孟婉的鼻息。 果然,已经没有呼吸了…… 月荷带着哭腔尖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又一下子跌落在地上。 她这一嗓子好像把下人屋里的几个小丫头惊醒了。 顷刻间,就有烛火伴着脚步声匆匆地往这边来。 窗边的月光此时正好透进来了,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孟婉的脸。 她面容祥和,明明永远地阖上了眼,唇边却似乎还洋溢着温柔的笑。 第十四章 丧仪(一) 舒窈被门外的脚步声、呼唤声和应答声吵醒时,天已蒙蒙亮了。 远处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只是太阳还没出来,屋里依然有些暗。 她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往外瞧,堂屋好像开着门儿,有人在轻声交谈,只是听不清她们说的什么。 她翻了几个身,又用胳膊撑着软枕——尽管此时人们多用触手生凉的精致玉枕或瓷枕,可她睡不习惯——慢慢地爬起来,张口喊道:“青莲,青莲……” 过了一会儿,反倒是白梅披着衣裳进来了。 舒窈问她:“外面出什么事儿了?青莲呢?” 白梅答道:“青莲姐姐方才被王妈妈叫去了,应该有事要嘱咐。昨夜……昨夜……” “昨夜怎么了?” 白梅叹了口气,“陈家大娘子昨夜里去了,整个陈府现下一团乱着呢。” 舒窈怔怔地坐在床上,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去了”的意思。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自己昨天还在给姨母提供克服苦夏的法子呢……还想着明天要不要试试酸梅汤…… 在她发愣的时候,青莲已结束了与奶娘的谈话,走了进来。 见舒窈心神不宁的样子,青莲有些担忧地说道:“天还未亮,姑娘要是还困着,就再躺躺吧?” 舒窈仿佛还在梦中,看着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又向她确认道:“姨母她……真的去了?” 青莲沉默地点点头。 舒窈顿时困意全消,起身下地,一边穿鞋一边道:“众人都在忙碌着,我怎么睡得着。再说了,娘亲此刻必定十分悲痛,我总要去看看的。” 一旁的两人连忙上前替她更衣洗漱。 三人走在往孟氏房里去的路上,天渐渐大亮了。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云层翻滚间,染上了或绯红或暖橘或浅金的光晕,四周花木房屋的轮廓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等到了孟氏屋里,却没见到人。 身边伺候的一个婆子告诉她们:“寅时三刻,大娘子就得知了陈家主母离世的消息,急忙出去了。” 青莲劝舒窈道:“逝者入殓、报丧、布置灵堂、请人做法事……这许许多多的事,大娘子想必都要费心。姑娘若是放心不下,要不,等大娘子忙完再来吧?” 舒窈沉思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娘亲与陈家一向不睦,自然是不会安心地把姨母丧礼的诸多事宜交给他们的。 况且,娘亲此刻还能撑着去处理这些,说明她对姨母的离去应该是有心理准备的,不至于哀恸过度。 如今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回去等消息罢…… 于是三人又往回走。 一路上遇见不少陌生的丫鬟婆子,一个个面露哀伤,神色肃穆。 白梅又叹了口气,“我这些日子在陈府,也听了不少夸陈家大娘子宅心仁厚,宽容大度的话。如今她去了,不知多少人为她伤心呢。” 青莲也道:“陈家大娘子一生行善,来世必有福报的。” 舒窈并不信这些,“别人再伤心也都是身后事了。活着的时候不如意,死后有再多人怀念,又有什么用呢?至于来生,连有没有都不知道呢。” 哪怕经历了穿越这么离谱的事儿,她身上总还是带着点后世唯物主义者的影子,什么来生,什么轮回,什么在天之灵,都不如现世来得重要。 孟氏这一日,从清早一直忙到深夜。 陈枫韦管着外头的事,由于孟婉突然去世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府里之前虽然备着寿材——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只是制的棺材还剩一些工序未完。 他一边监督棺木的进度,一边请人算日子,确定开吊下葬的日期又派人发报丧贴。 至于后院的事,孟氏一早就向姓陈的直言道:“我姐姐的丧事,要么,就请你们陈氏一族有些资历的长辈来,要么,我自己亲自料理。” 说着,又飞过去一个眼刀,“你若是胆敢让那个妾室插手,呵,我倒是不怕。反正到时候,被整个扬州城笑掉大牙的也不会是我孟家。” 陈枫韦擦擦脑门儿的汗,赔笑道:“不敢,不敢。家中本也没有妾室主事的道理。我这就去请陈氏一族的几个婶母长嫂,只是在此之前,有劳姨妹多多费心了。” 准备丧葬大事本就琐碎繁杂,再加上对陈府后院不甚熟悉,指挥调度颇为麻烦,孟氏整日脚不沾地,直累得头眼发晕。 舒窈带着青莲白梅进屋的时候,正巧看到雪茶在给孟氏捏肩。 孟氏见女儿来了,略显憔悴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舒窈答道:“我想着娘亲今日事务繁忙,怕是没空好好用饭,便带了些桂圆红枣核桃粥来。” 白梅打开食盒,将里头的一钵粥端了出来,盛了一碗。 舒窈趁机伸手试了试碗沿,说道:“还是温热的,娘亲快些吃吧。” 孟氏内心有些感动,低着头喝起粥来。 舒窈仍自顾自地说着:“原本是想让厨房送槐叶冷淘的。这时节,槐叶青青,摘最鲜嫩的叶子,开水焯一焯。再把它研碎了,取其青汁和面,煮熟后加上盐、米醋、肉酱、胡瓜丝、豆芽菜,倒也很不错。” 这话题转移得虽然蹩脚,但是有效。 孟氏果然微笑起来,“小小年纪竟是个老饕了,说起吃食来,话一套一套的。” 又问:“那怎么最后送了桂圆粥呢?” “自然是因为米粥当宵夜暖胃呀,槐叶淘毕竟凉了些,娘亲居然不懂?” 一旁的雪茶也笑了,孟氏拍拍舒窈的头,“你倒是爱笑话我。” 说罢,又想到什么似的,语气变得感伤不已,“之前你姨母也夸你于吃食上很有见解……可今日这粥的味道,还有你说的这槐叶冷淘……她却尝不到了……” 舒窈心里暗道不好,自己差点儿忘了这一茬儿。 正想着怎么补救,雪茶发话了:“大娘子,奴婢今日见陵公子也没怎么进食,这粥……不如也给他送一碗吧?” 孟氏自然点头同意,“也好,派人给他送去尝尝吧。” 第十五章 丧仪(二) 夜已深了,听见院外有人叩门,陈陵景身边的小厮齐民疑惑地起身去开。 屋外是个拎着食盒的小丫头,身形纤瘦,细眉长眼,面容清秀。 她向他福了一福,说道:“我家大娘子让我来给陵公子送些桂圆红枣核桃粥。” 齐民有些意外地挠挠头,道了句“多谢”,便用双手接过了食盒。 小丫头迟疑了一会,又道:“还请节哀。” 齐民心里感到一丝丝慰籍,家里的主母去世,陈府众人都各怀心事,居然还有人记得关心他们。 他拱手行礼,又真诚地道了句谢。 小丫头俯身再福一福,便告辞了。 这位公子的小厮倒也算温和有礼。青莲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快步往回走。 这边的齐民拿着食盒进屋,将它放到了桌案上,余光瞥到陈陵景站在窗前的背影。 他清了清嗓子,谨慎地说道:“公子,李家的孟大娘子派人送了宵夜来……” 立在窗边的身影并无应答。 齐民杵了一会儿,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公子本就寡言少语,自主母离世,他虽面上无甚异常,可实际上已经一整日滴米未进了。只怕,是郁结于心啊…… 正当他想要再次出声提醒的时候,陈陵景却慢慢侧过脸来,哑着嗓子道:“知道了,放那儿吧……” 齐民想试着再劝解几句,但又怕自己嘴笨,徒惹他烦扰。于是,齐民只好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 片刻过后,陈陵景移步到桌前,看了看那碗粥。 听月荷说,母亲前夜先后见了姨母和他…… 母亲撑着病体与他们说了那么多话,怕不是回光返照? 而她的遗言中,之所以一直提及姨母和李家,应该是把身后事,包括自己,都托付于他们了。 自己一个妾室生的,地位低下的庶子,何德何能让嫡母如此煞费苦心呢…… 他轻轻拿起羹勺,略略尝了一口粥。 嗯,已经有些凉了,可味道却依然香甜。 一口一口地喝着甜品,他的眼圈却越来越红…… 没过几日,陈枫韦预订的那副金丝楠木棺材紧赶慢赶的,总算制成了。 遗体入棺,置灵堂。 因为要另择吉日吉地来安葬死者,所以此时多讲究停柩在家,称为“搁棺“或“停棺“。 “停棺“的风俗十分常见,一般棺木要停七天,有的甚至停棺十几天乃至几个月。 出殡之前,死者家人要在灵堂前昼夜轮流地守候,即为“守灵”。 第二天的夜里,舒窈也身着缟素,陪着娘亲一起替姨母守灵。 不过,舒窈这具身体毕竟年小体弱,跪坐了一会儿,膝盖就隐隐地疼起来。 其实偷懒休息并不是她的本意,可她实在人又困,腿又酸疼,不得不偷偷坐着或者站起来松泛一会儿。 孟氏自然心疼她,想让她早些回去歇着。 然而,她见前面的那位陵表哥总是跪得笔直,一动不动的,仿若一尊静默的雕像。 瞧他这么认真,舒窈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回去睡觉,只能接着硬撑。 可她不知怎么,渐渐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分都分不开了…… 奶娘过来替她盖了件衣裳,想将她背回去。但她睡得浅,人一碰她就醒了。 舒窈揉揉眼睛,看看四周,众人好像都乏了,一个个头都一点一点的…… 到了后半夜,外面开始下起雨来,电闪雷鸣间,打了会儿盹的孟氏也被惊醒了。 堂中那个少年却身着孝衣,依然笔挺地跪着。 灵堂外大雨倾盆,闪电咻的一声划过天际,霎时间将他瘦伶伶的背影照得雪亮。 风声雨声中,他显得那样孤独又寂静…… 这样的情景,连孟氏也有些心软了。 她起身走了几步,皱着眉看了看门外的暴雨,知道这样的天气让女儿回院里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孟氏只好吩咐奶娘带舒窈去侧间的榻上躺一躺。 舒窈这一副小身板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便没有再拒绝,由着奶娘扶着她进屋,给她脱掉外衣与鞋袜。 她翻身上榻后,没过多久就又进入了梦乡。 安置好女儿,孟氏又唤了一声“陵哥儿”。 然而,陈陵景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孟氏绕到他面前推推他的肩膀,他这才恍如大梦初醒,缓缓抬起一张脸来,面色苍白,眼下青黑。 “我瞧着你也累了,去睡会儿吧……这儿有我守着。” 陈陵景张张嘴,好像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姨母关心,我不累的,您……” “让你去你就去,这么大点的孩子硬生生跪了一晚上,怎么可能熬得住!” 说罢,孟氏叫人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 陈陵景无法,只好撑着桌案慢慢站稳,又用自己早已麻痹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了出去。 孟氏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 因为灵堂设在堂屋,里屋也摆了许多丧仪所用的物品,燃着白烛,只剩东西厢的几间侧房。 陈陵景慢慢走到其中一间的门前,手一推,只听细细的“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进了屋,关上门。 他没拿烛台,暗中摸索着往里迈了几步。 直到摸到了榻沿,他脱了鞋袜上榻,和衣而眠。 屋里弥漫着雨天的水汽,还带着一丝青草泥土香,他闭着眼睛拽了拽身边的锦被盖上。 外头的雨势渐渐小了些,淅淅沥沥的,敲打在芭蕉叶上…… 慢慢的,他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梦见六七岁那年的冬天,他得了风寒,反复高烧,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母亲守在床边掩面低泣。他记得奶娘说过,母亲先前的两个孩子都是这么没的…… 于是他努力冲她笑一笑,想告诉她,自己不会和两个哥哥一样离开她的。 母亲强忍泪意,怜爱地摸摸他的额头,“陵哥儿乖,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等这病痊愈了,就是春天了,母亲给你炖最爱吃的山笋羹……” 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自己仿佛流泪了。泪水划过脸颊,凉凉的,沾湿了锦被…… 母亲好像还在对他说,“陵哥儿乖,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 等他再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了…… 第十六章 丧仪(三) 陈家在扬州城经营多年,交际甚广,所以此次主母去世,前来吊唁的人接连不断。 陈枫韦满脸情凄意切,与一众客人互相问候寒暄,又追忆爱妻之贤,诉说丧妻之痛。 大家都是前来哀悼慰问的,自然都请他千万要节哀,多多保重自身。 舒窈有时会冷眼旁观这位姨父的绝佳演技。 纵使死者为大,灵前要表露出悲切,可人活着的时候他不珍视,死后摆出这副样子又给谁看呢? 只可怜,姨母生前得不到应有的对待,离世后还得被这样的虚伪戏码膈应。 陈氏一族女眷中,有几位长辈也来了,自发地帮忙操持着。 而自姐姐去世起,一连折腾了好些天的孟氏,总算能停下来手里的事,作些葬礼之后的打算了。 停棺十日,终于到了出殡的日子。 因孟婉无子,只由养子陈陵景代为摔盆起灵。 送葬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扬纸钱,遇有路祭,便停下来祭奠和答谢,随即又起棺继续前行。 陈氏一族的族墓位于扬州城外的一座青山脚下,依山傍水,景色秀丽,倒是块风水宝地。 队伍行至已经挖好的墓坑前,抬棺的人确定了方位,将棺木徐徐放下,随后开始铲土掩埋。 孟氏亲眼见姐姐落葬,想起从前种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世间所有的离别,惟有阴阳两隔最令人措手不及,也最为无力…… 陈陵景眨眨泛酸的眼眶,极目远眺这一片绿水青山,天地之大,愈发显得自己孑然一身…… 丧事告一段落后,也快到孟氏和舒窈返京的日子了。 这一天,孟氏正看着雪茶指挥几个婆子收拾行李。 雪茶小心地问道:“大娘子,床边那个带锁的黑匣子……您可是要亲自收着?” 孟氏愣了愣,“那是姐姐给我的东西,拿来吧。” 雪茶递过来,孟氏捧着那个匣子出神…… 她想起孟婉那晚的神情和语气,想起自己一张张地翻过那一沓地契房契,想起临走前偷偷塞到她手里的库房钥匙…… 孟氏惊觉,这一趟扬州之行,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重病的姐姐,而是在给那个孩子铺路…… 这日,陈枫韦在外忙着应酬远道而来的客人,直到夜深了才归家。 还没踏进主院的门槛,一旁的小厮就悄声提醒他说:“那位李家大娘子在厅里候着。” 陈枫韦晓得妻子的丧事差不多结束了,这位姨妹大抵是来辞行的。 远来毕竟是客,客来客往,总不能失了礼数,更遑论李家如今这样高的权势和地位。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一脸和气地进了门。 谁知,他一进去才发现,厅内除了孟氏和舒窈,还站着一个于小娘。 陈枫韦罕见地对他这位宠妾皱了皱眉,说道:“你在此做甚?” 于小娘听闻孟氏带着女儿来找家里的主君,说是有事商谈。 主君不在,而她一半是想凑热闹,一半是有心在这个一贯看不上她的李家大娘子面前晃一晃。 你不是瞧不上我这个妾吗?呵,主母不在了,我这个妾不仅揽了家事,还能随时随地出入主院呢。 孟婉压了她这么多年,现在人都死了,还不许她来气气孟家的人吗? 于是她笑盈盈地过来招呼,“李家大娘子,您久等了。官人现下酬客还未回,您若是有事,只管让奴替您带话。” 只可惜,孟氏压根儿没把她放在眼里。 原来孟氏总会出言呛她几句,或是翻个白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如今倒好,连眼神也不屑给她了。 自她进来起,孟氏就倚在桌案上闭目养神。 舒窈在一旁喝茶,也一言不发。 于小娘正尴尬地立着,陈枫韦回来了。 她刚想开口绵里藏针地抱怨几句,谁知……谁知,他居然一回来就质问她,“你在这里做甚?” 于小娘心里一股无名火,想发又不敢发,只得赔笑道:“奴见官人久不归家,怕轻慢了客人。” 说罢,她偏还赖着不走。 孟氏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陈枫韦,说道:“我们在扬州城也耽搁了有些时日了。如今姐姐的丧事已了,我和英英过来,主要是想来辞行的。” 陈枫韦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又作势挽留道:“姨妹与英英好不容易来一趟扬州,这些天为着婉儿的事情,也没抽出空去游玩一番,倒显得我们陈家招待不周了。” 孟氏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不必了。我此次来,本就是为了姐姐。如今她去了,哪里还有心思游玩散心。” 陈枫韦点头,孟氏又道:“这些日子叨扰了。我已打点好行囊,准备后日就出发。” “那,后日我亲自送送二位?” 孟氏诧异道:“二位?难道姐夫竟不知道?” 这下轮到陈枫韦懵了,“知晓……什么?” 孟氏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噢,我忘了。姐姐临终时,姐夫您并不在场,有些话自然是没有听到的。” “姐姐那日与我说,她久病不愈,怕是无力教养陵哥儿。又因汴京城历来是钟灵毓秀之地,她也一直盼望着陵哥儿能外出游学,好长些见识。” “所以,姐姐托我带陵哥儿进京,让他在李家族学念上几年书,以备科举。” 陈枫韦迟疑地点点头,“如此一来,对他的学业自然是有好处的。只是……” 他顿了顿道:“只是,陵哥儿毕竟不是你姐姐亲生的,怎好让姨妹为这孩子如此耗时费心……” 孟氏张口打断他,“无妨。既是姐姐临终前的遗愿,不论如何,我总是要替她完成的。” “更何况,陵哥儿虽不是亲生,那也是姐姐一手扶养长大,在她灵前摔过瓦的。” “按理说,连姐姐的体己嫁妆,大多都是要给陵哥儿的。” 陈枫韦还没说话,一旁的于小娘却“噌”的一下猛然站起来,“不可!” 舒窈有些新奇地看看她,也不知道这位于小娘是什么时候坐下的。 孟氏则重重地搁下手里的茶盏,终于沉下脸色,瞪了她一眼。 第十七章 惩戒于小娘 舒窈见自己娘亲冷笑一声,说道:“不可?那于小娘有何高见啊?” 于小娘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了,用力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僵笑道:“不敢。奴只是觉得,李家大娘子您是出嫁女,断没有让出嫁女替庶姐扶养庶子的道理。” “再说了,陈家也不是养不起这口人……” 说着说着,她几乎将自己的一口银牙咬碎。 这个孟氏,之前就以她上不得台面为由,堵了陈枫韦的口,害得孟婉的葬礼她是愣是一点都插不进去。 不仅一点油水都没捞着,甚至还把摔瓦一事都抛之脑后了。 摔瓦乃是民间的习俗。 起棺前,要有一人把灵前用于祭奠烧纸的瓦盆摔碎,据说这样有利于逝者上路。 而这个人一般得是逝者的子嗣,讲究长幼和嫡庶尊卑的。 更重要的是,这个仪式往往与确立财产继承关系挂钩。 孟氏看着她,勾唇一笑,“于小娘这是什么话。我何时说过要扶养陵哥儿了?不过是听从姐姐的话,带他去京城念几年书罢了。” 又讥讽道:“怎么我方才说到遗愿时,倒没见于小娘有什么反应,为何一提到摔瓦,你便如此情急啊?” 于小娘气得微微发抖,几欲吐血。 废话,她怎么能不急!听府里的老人说,当年的孟家如日中天,孟婉的嫁妆甚是丰厚。 更何况,孟婉当了二十几年的陈家主母,一路跟着陈枫韦起家,更不知攒下多少! 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钱都给了那个没娘的小杂种,她怎么可能甘心! 于是她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说陵哥儿都是陈家的儿子,你们孟家的女儿一个两个都要占着他,难道是要让他改姓了孟不成?” 一旁的陈枫韦见她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推搡了她一把,气道:“你嚷嚷什么,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于小娘被他这么一推,更为火大,恨恨道:“怎么,官人是嫌我说话难听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怎么说大娘子都已经嫁过来了,她的东西,理应就是陈家的东西!若将财产全给了陵哥儿,官人难道忘了,咱们的泽哥儿川哥儿,还有芊雅,也是她的庶子女!这世上岂有如此偏心之理!” 孟氏一张脸愈发阴沉,杏目圆瞪。还没等于小娘说完,她就用力将手里的白瓷茶碗“啪”的一声掷到地上,顺手又“哐啷”一声把桌案拂倒了。 看着一地的碎瓷片,不仅于小娘呆了一瞬,连陈枫韦也怔住了。 孟氏大怒道:“姓陈的!你是看我这些日子一直好声好气的,就当我孟家和李家都软弱可欺不成!” “我有事来与你商议,等到现在。而你,竟敢让这个贱人几次三番羞辱于我!” “你也不自己掂量掂量自己,当年要不是你爹挟恩图报,我爹人又糊涂了,否则以我姐姐的家世和闺中淑贤之名,京城不知多少世家公子求娶,岂会嫁给你这个懦夫!” “再有,你这些年顺风顺水的,有多少是借了孟家和李家的势,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们不过是看在你与姐姐夫妻多年,荣辱与共的份儿上,这才相助于你。” “现下姐姐已离世了,我不过是想遂了她的愿,把陵哥儿带去京城择名师培养。” “你们陈家明明得了这样多的便宜,还敢颇有微词,纵容小妾强占主母的嫁妆,呵。” 一旁的舒窈嘴巴张得老大,原来自己身为大家闺秀的娘亲,真正生起气来是这个样子的。 逻辑清晰明了,字字珠玑,不给对方丝毫反驳的机会,还真是…… 还真是飒啊! 而陈枫韦心里则懊悔不已。 于小娘在他面前一向是温柔小意,体贴入微的。 没想到,她竟是个贪心不足,眼皮子又浅的,连死去主母的嫁妆都要惦记。 他只好不停地赔礼道歉,安抚这位姨妹,啊不,姨奶奶。 “这这……陵哥儿这孩子,就拜托给您了。婉儿既然把自己的体己留给他了,那自然就是他的。只是还请姨妹代为保管……” 说着,见孟氏依然冷着脸,陈枫韦正不知如何是好。 又见于小娘还杵在一旁,他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这个没规矩又不要脸面的妾室,他怎么会沦落到被一个妇道人家劈头盖脸地一顿大骂! 陈枫韦越想越暴躁,抬腿狠狠踢了于小娘一脚。 她重重地挨了这一脚,立刻扑倒在地。手掌好巧不巧地按在了碎瓷片上,留下几道血痕。 她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陈枫韦仍不解气,还想补上几下,孟氏幽幽开口,止住他,“罢了。” 舒窈有些惊讶,娘亲居然要原谅于小娘啦? 只听孟氏接着道:“陈家虽不是正经的士族,可也该有些规矩体统。” “她一个妾室,不仅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还觊觎主母财物,人又善妒。如此不顾及体面,就按家法处置了吧。” “该发卖发卖,该打板子打板子。犯不着主君亲自动手。” 于小娘心里一凉,急忙拽住陈枫韦的衣摆,噙着泪水哭求道:“官人,官人!奴错了,奴再也不敢了!只求官人念在三个孩子不能没有娘亲的份儿上,饶恕奴吧……” 说着又不断磕头认罪。 陈枫韦虽然还有怒气,但看到自己的宠妾哭得梨花带雨,纤纤玉手上的血迹触目惊心,不禁有些心软了…… 他诺诺道:“于小娘是良妾,没有随意发卖的道理……” 孟氏满不在乎地说:“既然如此,那便打上几十板子,略施惩戒吧。” 几十板子?!那保不齐就要了命了! 于小娘满脸愕然地抬起头,原来的大娘子孟婉柔顺平和,她便以为高门贵女也不过如此,没想到……她太低估这个孟氏了。 孟氏也饶有兴味地看看她,“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以为我和姐姐一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放肆吗!” 说着又转向陈枫韦,“你莫不是想为了一个妾,得罪孟李两家?” 陈枫韦连忙摇头,“罚自然是要罚的,只是……真要几十板子下去,救治不善,只怕是没命了……” 第十八章 惩戒于小娘(二) 孟氏理理发鬓,又低头整整自己的衣襟,缓缓道:“也是。那不如这样,让她给我磕上几个响头,再打上五大板吧。至于其他的,禁足,罚跪或扣份例,你自己看着办。” 陈枫韦心里有些为难…… 但此事毕竟是于小娘失态在先,他不过一介官商,确实还需要倚仗李家的权势…… 何况,这点惩罚和发卖、受几十板子相比,也算不了什么。 于是他闭了闭眼,说道:“那就再减三个月份例,禁足一个月吧。” 又问:“如此,姨妹可还满意?” 孟氏复又踱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上坐下,略略一点头。 她居高临下地看看还跪在地下的于小娘,说道:“愣着干什么,磕头啊。方才不是还苦苦哀求吗?再做一遍我看看。” 于小娘明知她在羞辱自己,但此时除了服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只好一跪一叩,直到额头都青肿了,孟氏才挥挥手让她停下,笑道:“接下来,合该打板子了。” 于小娘现下看见她笑,就觉得心里瘆得慌。 陈枫韦虽然心疼,但也不敢再说什么。 没过多久,负责打板子的两个婆子扛着长凳绳子等物进来了,眼见就要把于小娘绑在凳上。 孟氏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极快地伸手遮住了舒窈的双眼。 舒窈内心:……娘亲,我都看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了,现在才捂上是不是有点晚…… 她被蒙着眼,一边静静地听着于小娘尖声的惨叫,一边默默数着数,“一、二、三、四、五……” 舒窈听声音也判断得出,那几个婆子应该没有下狠手。 她们好歹是陈家的下人,于小娘还掌着家,她们当然要放点水,不然难保将来不会受到报复。 孟氏看于小娘挨打挨完了,便起身,牵着舒窈准备走了。 临出门前,还对陈枫韦多说了一句,“姐姐去了,这府里的内务,姐夫还是请个得力又体面的人来。否则,迟早要惹出祸事。” 陈枫韦只好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舒窈见娘亲嘴角不断上扬,忍不住问道:“娘亲今日很高兴?” 孟氏看看她,“连你也看出来了?” 说着又笑道:“没错。我就是想惩戒她一番。那个于小娘巧言令色,有些小聪明。只可惜出身小门小户,见利忘义,目光短浅。” “姐姐才去世,她就翘起尾巴了。我找陈枫韦辞行,她又故意进主院晃荡。” “既如此,我便只管晾着她。再加上之前我不许她插手葬礼,她应该早就怀恨在心了。” “所以她想找陈枫韦诉苦。可她仰仗陈枫韦而活,只见过他在家里的威严,哪里认得清他其实一向色厉内荏,摆明了就是个窝里横的。” “于是我先发制人,拿要带陵哥儿回京进学刺激她,谁知她却没什么反应。” “我又有意提及姐姐的体己嫁妆,她就立马气疯了。可见是个只看得见眼前利益的。” 舒窈点点头,李氏族学盛名在外,于小娘居然不知道替自己的儿子争取争取,一心只想着抢家产。 “她这些年甚是得宠,又管着家,不少人把她当正头娘子捧着。” “然而,我却接连下她的面子,夺她的财产,她自然原形毕露。” “其实我一早便想通了,我既与她身份悬殊,何必真与她一般见识。只要装作因为她迁怒于陈家,姓陈的自会替我管教她。” 舒窈心里感慨,自己娘亲用心斗起来,果真是头脑清楚,手段霹雳啊。 舒窈又问了一句,“那,娘亲一开始故意装作要严惩她,是为了什么?让姨父不好一再反驳吗?” 于小娘虽然失仪,但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她又是良家女,是陈枫韦的宠妾,三个孩子的生母。真要打得半死或是发卖,姓陈的肯定舍不得。 而娘亲摆明了是想给她个教训,也不会真的下狠手。 孟氏赞许地看舒窈一眼,“确实。我虽夸大了她的罪名,可让陈枫韦真的处置发卖了她,或者打她几十大板,他自是不愿。” “我又提出宽松些的磕头罚俸之类的,他先前已拒绝两次,再来说求情的话,怕我无法消气,便只好答应。” “只不过,于小娘回过味儿来,定然会明白我是有意引她出错。只怕她过几日再吹吹枕边风,什么禁足扣月例,指不定就轻轻揭过了。” 说到这里,孟氏又嗤笑一声,“这种以色侍人的侧室,大抵也就这些手段用得最熟。她最庆幸的,或许就是那些碎瓷片没刮花自己的脸吧。” “所以在最后,我添上一把火,在陈枫韦面前说,要另外找个体面得力的人管家。” “表面上,是指于小娘现下失仪。可实际上,我是想提醒他,此事的起因是他的这个妾连主母的嫁妆都不放过,陈府内务让她揽着,他姓陈的真能放心?” 舒窈听到这里,简直心服口服。 娘亲不仅知己知彼,连心理战术都用上了,于小娘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倒也不亏。 两人又走了几步路,孟氏突然叹道:“姐姐这些年,未必没有这样的机会。只是她向来不争罢了……” 舒窈也点点头。 以姨母的身世地位,其实根本用不上捧杀这种手段。 之所以一直都没发落于小娘,一方面,是因为姨母生性善良,受的是传统的女子品德教育,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端庄温婉。 另一方面,应该也是因为对陈枫韦窝囊好色的特质太过了解,斗倒了一个于小娘,或许还有许许多多个于小娘在等着…… 与其执着于此,不如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生活。 舒窈感慨,为何这样好的人,却不长命呢? 孟氏搂着舒窈的肩,快到舒窈房门口的时候,她俯下身郑重说道:“英英,我与你讲这些,倒不是想传授你心计谋划去斗。相反,我比任何人都盼着你,一辈子性子爽朗,如意顺遂。” “可若有人欺负到你头上了,我不愿你和姐姐一样息事宁人。有人令你不痛快,你就原样,不,加倍奉还,总要让她更不痛快才是。” 舒窈点头,心里泛起一丝温暖。 姨母与娘亲都没有错,只是生活的环境不同,心境看法不同而已。 第十九章 返程 第二日,奶娘王妈妈和青莲白梅也忙着替舒窈打理行李。 青莲手执一扇,问道:“姑娘,这把绸绣牡丹图的乌木柄团扇可要带上?” 李舒窈打眼一瞧,那扇子上的刺绣十分精细,配色鲜艳却不失雅致。 于是,她果断点头道:“带上!” “那,还有这芊嘉姑娘赠的花鸟帕子和山茶胭脂呢?” 陈芊嘉是陈府的庶长女,就因为舒窈有一次想起她,让人给她送了碗杏仁露,她便满心感激地赠了自己亲手制的帕子和胭脂来。 人家的这份情谊,自然是不能轻易丢弃的,于是舒窈再次点头,“带上!” “那这断了的羊毫笔和这陈家主君送的砚台……” 没等青莲问完,白梅就笑着,巴巴地插嘴道:“青莲姐姐莫要问了,甭管有用的还是无用的,姑娘可是个什么都得带上的!” 众人一听都乐了。 奶娘笑骂道:“都是姑娘脾性太好了,把你们纵得这般无礼,都敢嘲起主子来了!” 舒窈却觉得白梅说得没错。 她上辈子去上大学的时候,什么小时候的玩偶啦,妈妈腌的泡菜啦,高中最喜欢用的笔啦,这里一件那里一件的衣服啦,恨不得把家都搬空…… 行李箱塞不下,合不上了,她便试着整个人坐在箱上往下压,“咔嚓”一声,不堪重负的箱子就裂开了一道小口子…… 后来,和妈妈一起经历了扛着三个行李箱一路打车挤地铁的悲惨遭遇,她这才知道收敛一些了…… 不过,如今她行的是水路,那么大的船舱,多带点行李怕甚么。而且,这不是还雇了好几个人帮着扛嘛。 舒窈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孟氏这边的行李和姐姐的物件儿早已收拾好了,她便命雪茶去问问陵哥儿需不需要帮忙。 “那院里只有一个小厮和两三个粗使婆子伺候着。他此去是要久住的,要备的东西自然多些,若是理不过来,你带两个人去帮衬着。”孟氏如是吩咐道。 雪茶领命去了,没一会儿功夫,却又带着两个人回来了。 孟氏疑惑道:“怎么就回来了?” “陵公子说,他的东西实在不多。除了一箱书和几件衣裳,就是笔墨纸砚了,所以一早便拾掇完了。”雪茶老老实实地答道。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陵公子还说,多谢大娘子连这些小事儿都想着他。” 孟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好道:“这孩子……果真是个简朴的。” 姐姐一心为这个养子,怎么可能亏待他? 除了夸他简朴,还能有什么话好说呢? 在陈府又待了一晚,总算到了启程回京的日子了。 这一天,舒窈又是一大清早就被奶娘叫醒了。 想起接下来又要在船上一连颠簸半个月,舒窈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头昏脑涨了…… 陈枫韦果然亲自来送行了,他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满脸堆笑的孙管家。 行至码头,趁着侍从搬行李的空当,陈枫韦走上前来,说了几句诸如“一帆风顺,路途平安”之类的话。 孟氏牵着舒窈,抬眼看了看他,并不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陈陵景则带着小厮齐民和一个姓钱的婆子默默地站在一旁。 陈枫韦于是清了清嗓子,走到了自己这个儿子的身边。 他开口叮嘱道:“此去京城,更要立志静心。纵使汴梁繁华,不可贪一时新鲜,耽于享乐。要知道,学业万万不可荒废。” 陈陵景自然拱手称是。 可除了这些老生常谈的道理,陈枫韦一时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话好说。 他刚想伸手去拍拍儿子的肩,貌似又不太习惯这种亲密,最终略带尴尬地收回来了。 他将手轻握成拳放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又看了看那边将开的船,转头对儿子说道:“好了,你去吧。” 陈陵景于是再行一礼,带着身后的齐民和钱婆子登上了船。 一旁看热闹的舒窈也觉得这对父子实在是太生疏了…… 看看陵表哥原来对姨母那么敬爱,再看看现在…… 嗯,最大的问题应该还是出在这位姨父身上。 临近分别,对着自己的亲儿子,连话都敷衍不了几句。一看就是个从来都不关注子女的生活和教育的。 唉,丧偶式育儿不可取呀……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由奶娘牵着往自己的船舱走。 陈枫韦和孙管家站在岸边,目送千帆远去,直到孟氏一行人乘的那艘船渐渐望不见了。 陈枫韦面对着江水沉吟道:“只盼着,这孩子能有些出息吧。” 孙管家在身后悄声问:“主君,船已开走了,咱们现下是回府吗?” 陈枫韦“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孙管家抬脚跟上。 这边舒窈一上船,便忙着躺下补觉。 一来,对晕船的人来说,躺着休息总比醒着好受些,二来,她也确实没睡饱…… 午间,青莲送了饭菜来。 船上自然不比陆地,吃食做得没那么精致,新鲜蔬菜也少。 除了一道去火的冬瓜干贝汤和一道略带点辛辣味儿的芥子腌胡瓜,其余的菜,舒窈没吃几口就让撤下去了。 接连几日,她的胃口愈发不好,孟氏一如往昔地着急。 陈陵景在一旁见她不敢上船板,不敢望水,一天天地卧着,一张圆润的小脸都消瘦了不少…… 他这才知道,这个表妹倒也不是娇气,只是确实十分不适罢了。 于他而言,船舱宽敞舒适,江上风光宜人,路途虽远了些,却颇为惬意。 可于表妹而言,却是时时刻刻的煎熬。 某天,船靠岸寻求补给,舒窈总算出来透了口气。 陈陵景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舒窈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二人同行这么多天了,这位陵表哥还没主动来找她说过话呢。 他递了两个小罐子给她,“我方才去岸边买了些青梅丝与紫苏姜,听闻能缓解表妹之症。” 舒窈怔怔地接了过来,道了句“多谢”。 其实,她前世见过试了很多晕车药都不管用的朋友,所以对这两样小零食并不是很抱希望…… 可是甭管有没有用,好歹是人家的一份心意呀。 第二十章 归家 让李舒窈没想到的是,这两罐酸味儿的青梅丝和紫苏姜,倒真的对克服晕船带来的恶心之感很是有效。 接下来的几日,她人虽然还有些恹恹的,但胃口已经比原来好多了,午膳也总算能多用几口了。 孟氏和奶娘见了,自然也欣喜不已。 船还未至汴京,孟氏之前寄出的家信已先一步到了李府。 信中记述了在陈府的见闻,着重提到了姐姐孟婉与其养子陈陵景。 李仪早已知晓妻子的庶姐离世的消息,但当他独坐书房,展开信纸细细读来时,仍然叹息不已。 信里还附带了几张宣纸,据说是陈陵景新作的文章。 李仪还未看内容,先瞟了一眼他的字。 通篇字迹的大小、疏密收放得宜,端正工整之余,亦不乏飘逸之气。 嗯,这样的年纪就能有这样一手字,已是相当不错了。 再通读一遍全文,论的是前朝兴亡事。 文采虽还质朴,立意却几乎称得上深刻了。 李仪满意地点头,知这个孩子果然有些真才实学,顿时起了惜才之心。 他又看了几遍,将其与自家娘子的信纸一起妥善收好。 外头的小厮阿福叩了叩门,李仪头也不抬地挥手让他进来。 “主君,院里的雪晴姐姐送了些水晶角儿来。”阿福低头恭敬道。 “那就让她进来吧。” 雪晴身着素色纱裙,施施然走了进来,福了一福,说道:“奴婢见主君今日晚膳用得不多,便蒸了些角儿,包了鸡肉山菇做的馅儿,您尝尝,可还吃得?” 李仪拈了一个尝了,随口赞道:“这馅儿鲜香味美,不错。” 阿福在旁边看着,笑道:“雪晴姐姐如今的手艺是越发好了,近来做的吃食,连府里最资深的厨娘都赞不绝口呢。” 他长了一张团团脸,笑起来显得很是喜兴。 雪晴似有些不好意思,微低着头,抿唇浅笑。又说:“哪里,我不过是闲来做着玩儿罢了,难得主君喜欢。” 阿福再笑,“咱们大娘子和姑娘这两日也快回来了,若是吃了姐姐做的东西,想必也会喜欢的。” 雪晴愣了愣,随即敷衍地点点头,向李仪行过礼后便转身离开了。 阿福看着她绰约多姿的背影,若有所思。 三日后,舒窈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汴京城。 李仪早早打听了船靠岸的时辰,又带阿福提前等着。 舒窈随着母亲和表哥下了船,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高大的父亲。 父亲显然也看到她们了,往她这边挥了挥手,脸上尽是温和的笑意。 于是舒窈下意识地想松开奶娘的手,直奔到父亲的跟前。 虽然距离不过百步,奶娘也不敢让她自己跑,此处人多,又有劳工来来往往地扛卸货物,姑娘若是跌了绊了甚至被人拽走了,那可不得了! 舒窈心里好笑,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三十岁了,此刻却仿佛幼儿园下课想飞奔向家长,却被老师拉回来教育要注意安全的小朋友。 好在李仪迎了上来,看着面前的妻子,又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舒窈抬头喊道:“爹爹!” 孟氏伸出手指点点她,笑道:“怎么,你见了爹爹就忘了身后的娘亲了?” 舒窈不说话,牵着娘亲的衣袖,把她也拽到了自己身边。 李仪一双凤眼满含怜惜地望着孟氏,说道:“一别多日,娘子清减了不少。” 舒窈内心:......爹爹你可真会睁眼说瞎话,清减最多的不是我么? 一家子重逢自然欢喜,只是...... 齐民悄悄看了旁边的自家公子。 陈陵景的表情一贯淡淡的,但齐民觉得,他心里应该是十分羡慕这个表妹的,否则,也不会静静地看了这么久...... 阿福牵着马往这边过来了,“大娘子可算回来了,主君一天到晚念着呢。” 几个人说说笑笑,舒窈转头却瞥见陈陵景还和小厮站在后面,于是对他道:“表哥怎么还不跟上?” 孟氏闻声也转过来,心里有些愧疚,自己怎么把这孩子忘了呢。 于是她对陈陵景招招手,“来,陵哥儿过来,这是你姨父。” 他走上前去,端正行礼,心里想着,姨母待自己颇为和善,多少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而这位姨父与父亲母亲都无甚交情,与自己又素未谋面,现下贸贸然地要进人家家族的学堂,少不得要放尊敬些。 没想到李仪直接上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便是陵哥儿?果然清新俊逸!我看过你的文章,立意不错,只是遣词造句还要斟酌,行文更精炼些才好。” 陈陵景被他这么一拍,神情有些错愕,这就是传闻中出身世家,一身傲骨的姨父吗…… 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只好拱手道:“多谢姨父指教。” 李仪骑马,孟氏和舒窈带着几个丫鬟坐上了第一辆马车,陈陵景上了第二辆车,齐民和钱婆子坐在前头。 一行人往李府去了。 这一趟下扬州,历时近两月,又一路颠簸,舒窈归家心切。 如今掀帘望着熟悉的街景,顿觉心安。 进了门,她就直接带着青莲白梅回了自己的绮春轩。 爹爹娘亲久别胜新婚,她才不要在旁边碍眼呢。 只是,孟氏好不容易回到家,一时也闲不下来,忙着要给陈陵景安排住处。 李府人也不多,不少院落都闲置了。 “虽说陵哥儿以后主要住在学堂里了,但在家的院子也不能含糊。”孟氏道。 李仪忙拉住又要往庭中跑的娘子,说道:“几日前,我就让阿福派人打扫了前头的一处院落,现下他应该已经带着陵哥儿去了。” “那儿地方虽不算大,日光倒好。又栽着青竹,廊下种了几丛花,养了几盆兰草。更重要的是,离淇哥儿住的地方也近,两人一块读书也是好的。” “娘子,你便歇歇罢。” 说着,他按着孟氏的肩让她重新坐下。 孟氏有些惊讶,“难为官人每日公务繁忙,还记着这些事情……” 李仪柔声道:“吩咐几句而已,算不得什么。” 孟氏忽然抓住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有些不安地问道:“官人,我此去江南带了陵哥儿回来,你可觉得困扰?” 第二十一章 红烧肉 李仪笑道,“娘子这是说笑了,我为何要觉得困扰?” 说着,他在孟氏的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你我夫妇本是一体,你不必担心给我带来麻烦。” “我与族学几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本是旧识,安排一个陵哥儿,不是什么大事儿。” 又道:“况且陵哥儿年纪不大,却有几分才学,想必能得夫子青眼。将来,他若能高中,咱们面上也好看不是?” 孟氏紧紧抓住他的手,眼中微有泪光闪烁。 李仪轻叹一声,起身拥住她。 二人久不相见,是夜自是情意缠绵,难舍难分。 第二日,舒窈晨起,吃过早膳,便让人找出自己最近练的几张字,带着青莲和白梅出了绮春轩的门。 时隔许久才回京,这期间,她不是在船上颠簸,就是在陈家陪着娘亲处理姨母的事儿,除了略略读了几本书,哪儿有空沉下心学习呢? 更别提作诗写词了,那本来就不是她的长项…… 可她身为赵娘子的女弟子,荒废两月,回来必然要被叫去考问学识的。 与其到时候答不上来被罚抄书,受哥哥嘲笑,还不如自己先去拜访。 先拿出自己临时抱佛脚习的字,表现出虚心求教的态度,再陈情这两个月的遭遇,请赵娘子宽恕。 打定主意后,她带着青莲和白梅去了赵娘子院里头。 丫鬟秋萱上来打起帘子。 舒窈进屋,抬眼见赵娘子身着碧色薄纱长褙子,褙子边缘绣着竹叶,下着浅蓝色三裥裙,正站在案前整理书卷。 近日天气晴朗,想必是为了晾晒旧书,以防潮湿或虫蛀。 舒窈上前行过礼,赵娘子笑道:“你昨日方才归家,怎么今日就到我这里来了了?” “自然是因为多日未见,心里牵挂先生呀。” 赵娘子才不信她,“这般油嘴滑舌,是怕我考你?” 舒窈感慨,自己真是自作聪明,学生的小心思哪里瞒得过老师的眼睛…… 赵娘子又道:“莫要担心。你母亲早与我说了,此行颇为劳累,让我不必责备你。姑且再让你歇上几日吧。” 舒窈放下心来,深呼一口气,再将自己的字纸册子递了过去。 “弟子一去两月,临了几帖字,自知笔势不足,还望先生赐教。” 赵娘子接过去,蹙着眉翻了翻她的字纸册子,沉着道:“姑娘此去江南,亲历姨母去世,途中还能抽空习字,自然是好的。只是……” 舒窈端正地立在一旁倾听。 赵娘子又斟酌一下,说道:“只是这笔力轻滑飘弱,还是应择名帖勤加练习。” 说着,又向舒窈谈起了古今几位行楷大家,讲得兴起还不忘凭自己的喜好品评一番。 聊到后面,赵娘子赠了几张亲临的行帖给她,又问了她对一些书法名篇中词句的见解。 虽说不算考查,只是随口一问,但哪有学生面对问题不紧张的? 舒窈头冒冷汗地答了,说完又偷偷觑着赵娘子,见她神色如常,心知自己这回算是过关了。 最终,她一手捧着赵娘子给的字帖,一手扶额出了院门。 回去的路上,白梅忍不住打趣舒窈,“姑娘今日为何这样怕赵娘子?奴婢见您说话结结巴巴的,声音都打着颤儿!” 青莲也不厚道地笑了。 舒窈气道:“切,赵娘子问的那几句,我就不信你们能答得上来。一个两个的,学艺不精,就晓得在一旁说风凉话……” 白梅撇撇嘴,“姑娘此言差矣,我和青莲姐姐不过是侍读,哪里比得上您这样出身世家,须得博得个知书达礼的名声呢?” 舒窈绷不住了,笑嘻嘻地伸手去拧她耳朵,白梅笑着奔逃。 三人就这样一路打打闹闹地回了绮春轩。 舒窈回房,摹着赵娘子的字帖,又写了一页。 奶娘王妈妈进来了,问她午膳想吃些什么。 自从去年绮春轩里添了小厨房,每到饭点,这类询问是常有的事。 她一般会让厨娘自己看着做。无他,舒窈自小不是个挑食的,有啥吃啥。 当然,除了苦瓜和肥肉。 啊不,肥肉她也吃的,红烧肉或是梅菜扣肉,就得肥瘦相间的才好吃,软烂丰腴,很是入味。 啧啧,越想越馋,那午饭就红烧肉好了。 于是她问道:“今日可有豕肉?” 奶娘愣了,心想,姑娘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了。但还是认真答道:“这却不知,府里爱吃豕肉的到底少。” 想来此时苏轼还未发明闻名后世的东坡肉,烹饪者大多不善于此。 再有,猪肉价低,又一向为贵族所不喜,最受追捧的还是羊肉。 但舒窈的馋虫一时被勾起,吃不到自然难受。 于是她想亲自去看看。 青莲和白梅也甚觉新奇,跟在舒窈身后一同去了厨房。 厨房众人,从掌勺的厨娘,到打杂烧火的婆子都懵了。 油烟味儿这么重的地方,姑娘怎会来? 舒窈倒没注意周围人的震惊,她直问道:“厨房可有豕肉?” 一位身高体壮的厨娘为难地答道:“有却有,不过是下人备着自家吃的,怕贵人不喜其味。”说着,从灶上拿出两条肉来。 舒窈道:“无妨,我口述烹饪之法,你做了来试试。” 毕竟舒窈是个理论大于实际经验的,上辈子饭没做过几回,美食纪录片、小品文倒是看了不少。 于是她指挥着厨娘选肥瘦相间的肉段,先洗净除毛,切小段。 切好的肉放入锅中,添上适量清水,再加入葱姜料酒煮开,然后捞出。 这样有利于去除肉腥味。 接着锅里倒油,放三四块冰糖炒至融化,再把肉倒进去,加桂皮生姜八角等翻炒后,加盐、清酱、水慢慢炖煮。 这时,舒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可有鹌鹑蛋?” 众人看得正起劲儿,有个婆子忙道:“有,有!” 舒窈叫人另起锅煮鹌鹑蛋,剥壳后把蛋倒进去。 唉,可惜此时土豆还没传入中原,否则,加土豆块也是不错的选择。 嘱咐了厨娘要小火慢炖三刻钟再出锅,舒窈就带着青莲白梅先回房了。 第二十二章 雪晴的异样 等到了时辰,盖子一掀,灶台间顿时香气弥漫。 没过多久,就有小丫头送了几道饭菜来。 舒窈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口中。 嗯,还不错。她边尝边点点头。 软而不烂,肥而不腻,咀嚼间肉香四溢。 好像有几分前世妈妈做的味道了。 夏日里吃的多是清淡的食物,难得有点儿不一样的,肉汁拌米饭,使得舒窈胃口大开。 不仅是她,青莲和白梅也都赞叹不已——豕肉竟能做出这样的风味! 小厨房也分到了一碗,众人试过后都啧啧称奇,又反复琢磨着舒窈教的方法,想回去做给家里人尝尝。 舒窈可不是个吃独食的,午后,她就让厨房再买些肉,再做上一锅,晚间她要给父母表哥都送去。 日暮时分,新的一锅红烧肉做好了。 这次遵循的步骤更细致了些,肉先用铁锅焯水,后加料煸炒,最后再用砂锅炖煮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口感几乎入口即化。 舒窈让青莲去前院给表哥送上一碗,自己则带着白梅去了主院。 李仪刚刚下值,正准备和孟氏一起用晚饭,见女儿进了门,问道:“英英怎么这时过来了?可用过膳了?” 舒窈心想,瞧您这话说的,莫不是以为我是来蹭饭的? 于是她答道:“用过了。因午间想吃豕肉,让厨房按我的方子做了,又觉着味道不错,故而给爹爹娘亲送上一碗来。” 李仪奇道:“是吗?我尝尝。” 孟氏展颜笑道:“咱们英英最是个懂吃爱吃的,她说好,那必然是好的。” 说着二人都动了筷,还没嚼完就面露惊喜之色,又不断点头。 李仪吃完一块肉后,感叹道:“这肉果然不错!鲜香软糯得很!” 孟氏道:“这鹌鹑蛋也不错,吸了满满的酱香肉香。” 眼看众人都十分喜欢这红烧肉,自己的食谱没出一点差儿错,舒窈笑眯了眼。 一旁伺候的雪茶,见了自家主君主母为了一碗肉欣喜不已的模样,捂嘴笑了,“咱们府里一个个的,竟都折在这一个‘吃’字上了!” 又道:“听人说,连雪晴姐姐前些天也日日在厨房,亲自上手做各类吃食呢!” 听了这话,舒窈抬头看雪晴一眼,难不成,她从前竟没发现,娘亲的院里还有这样一个同道中人? 谁知,雪晴只勉强笑笑,“我不过是闲着无事做了些,也值当大家提及。” 雪茶不解道:“雪晴姐姐怎的如此谦虚?听阿福说,前几日你做的水晶角儿还得了主君的夸赞呢!” 屋里突然安静了一瞬。 李仪沉吟道:“我那时只吃了两个,倒也不记得味道了。” 舒窈的感觉更奇怪了,雪晴是娘亲的贴身丫鬟,平日里,累活脏活压根儿都不用她来做,只需顾些给主母梳妆点茶,打理首饰衣裳的巧宗儿。 她研究吃食,若是为着自己的兴趣也就罢了,可为什么雪茶不过提起几句,她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呢? 再有,她做了什么水晶角儿,给爹爹送去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想讨个赏儿? 若是真讨到了赏儿,那爹爹为何说,他已不记得味道了? 直到舒窈出了凝晖堂,走在回绮春轩的路上,还在想着这些问题…… 白梅有些奇怪:“姑娘怎么了?不过去送碗吃的,怎么出来一言不发的呢?” 舒窈回过神儿来,看着白梅,突然一拍自己的脑门儿——她怎么把白梅这个包打听给忘了呢! 于是舒窈神秘兮兮地把她拉过来,附耳低言道:“你替我去打听打听,咱们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雪晴都做了些什么。” 白梅问道:“这却是为何?” “你先莫要管为何,总之,问得越详细越好。” 停顿一会儿,又说:“雪晴当时未曾与咱们一道去扬州,好像是因为她家里的事情,这方面,你也打探清楚些。” 白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等舒窈进了自己屋里,青莲已经回来了。 青莲见她一回来就歪在榻上,笑着走过来,递给了她一个盒子。 舒窈一头雾水,“这是什么?” 青莲笑着说:“陵公子吃了姑娘送的炖肉,很是喜欢呢。” “所以奴婢临走前,他给了这个,说是给姑娘的回礼。” 舒窈打开一看,木盒子里头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砚台。 她简直哭笑不得,不过送碗肉而已,还要回礼? 那自己在船上还靠他送的青梅丝和紫苏姜续命呢,这可怎么算? 罢了,先收着吧,以后得和这位陵表哥说清楚了,千万不必这么客气。 舒窈一边想着,一边把砚台给了青莲,让她拿去书房收好。 第二天,舒窈照理练字,看书,吃饭,早晚给爹爹娘亲请个安。 到了晚上,奶娘催着她早些睡觉,否则又要到日上三竿才能醒。 舒窈腹诽:王妈妈,你要知道起得晚和睡得早不早没有必然联系的…… 犹记得,前世的她上小学三年级时,因成绩优异,老师特意任命她为班长。 那时候,能当班长管一堆小屁孩儿,还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儿。 所以李舒窈刚开始颇为得意。 谁知,她正式上岗第一天就出了状况…… 那天,她一如既往地踩点到了学校,还没进教室,就发现走廊里乌泱泱一群人。 原来班长掌管着教室的钥匙,早来的同学都在等她…… 小舒窈当时红着脸,从一堆同学中挤进去开门。 后来她也尝试过早起,只是,还是经常失败…… 她成了第一个一周内就被老师罢免的班长…… 往事已不可追…… 而这辈子的李舒窈,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睡懒觉。 话说回来,青莲捧了浴盆来,舒窈泡着脚,和白梅闲话。 “姑娘,我去问了前院的几个小丫头。她们说,雪晴姐姐这些日子在府里,确实经常送宵夜去主君的书房。” 舒窈听了皱皱眉。 “而且,雪晴姐姐之前告假回家,是因为她的父亲去世要奔丧。她在家待了半个月,不施粉黛,身着素衣地回了府。” 第二十三章 团聚 舒窈问道:“那她回来后,除了给爹爹送过宵夜,还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么?” 白梅又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说道:“其余的,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了……” 听到这里,舒窈两条眉毛拧得更深了。 父死服丧是常理,所以雪晴没有一同去扬州。 而送宵夜,虽然不是她份内的事儿,但如果说是身为下人想在主君面前表现表现自己,貌似也无可指摘……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可就舒窈上辈子看了那么多狗血剧的经验来看,这件事情大概没有那么简单…… 她带着这许多疑惑上了床,躺着思索了一会儿,直到夜深睡去…… 第二日,李仪一早去上朝了,孟氏让雪茶取来府里近两个月的账本,准备好好理一理。 李府门口却突然有了动静。 守门的老刘头开了大门,李舒淇翻身下马,大跨步向主院走来,一脸兴奋道:“娘亲,我回来了!” 孟氏愣了愣,等看清了来人,这才问道:“淇哥儿?你怎的现在回来了?这还没到学堂放假的日子呢。” 李舒淇答道:“一别多日,听闻母亲和妹妹归家,我心里自然挂念得紧,所以向夫子告了假。” 又好奇道:“听说此次同行的还有一位陈家的表弟?” 孟氏嗔他一眼,“如今离州试没剩几日了,你不在学堂静心温书作文,这么点事儿,也值当你回来一趟?” “此外,你那陵表弟此番是来与你一道念书的,别整日里想着带人家玩乐!” 李舒淇答道:“母亲这话好没道理,许久未见,您不关心我胖了瘦了亦或是憔悴了,反而一开口就责备起来。” 又气道:“况且,我不过是因为从未见过那位表弟,有些好奇罢了。怎么到了母亲这里,就成了想要与他玩耍胡闹了?” 孟氏心里好笑,面上却还严肃,“怎么没见过?你八岁那年你姨母带陵哥儿来京探亲,你二人还一起放过纸鸢呢。” “这样久远的事,我哪里还记得?就连姨母的样子我都……” 他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妥,又硬生生地咽下去了。 孟氏看了他一眼,神色却还平静,“罢了。你既已告了假,便在家歇上一天吧。晚些,我让人去唤陵哥儿来,咱们一家人一齐用晚膳。” 说着她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小子如今身量高了,想再敲他额头或揪他耳朵,已是不能了。 李舒淇痛呼一声,孟氏瞪着他道:“别看陵哥儿年纪小,他作的文章,连你父亲都夸的!估摸着这次你再回族学,他也差不多要与你同去。” “你父亲又将你二人的院落安排在一块儿了,为的,就是让你时刻看着人家是如何认真用功的!可记着了?” 李舒淇拉长个嗓子道:“是是是,儿子记——着——了——” 孟氏瞧他懒散的样子就来气,又伸出手,作势要打。 李舒淇连忙往门外退了几步,一边喊着:“既已向母亲请过安了,我这就去瞧瞧妹妹!”一边迅速地跑开了。 孟氏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上进些……” 舒淇到绮春轩时,赵娘子正在院里盯着舒窈练琴。 她技艺本就不甚高深,又久不抚琴,着实生疏了不少。 赵娘子的神色也似有不悦。 舒窈战战兢兢地弹着,只是越慌张就越容易出错…… 在她一连错了几个音后,赵娘子终于低声喊了句“停”。 窗外突然传来出一阵大笑声。 舒窈抬头一看,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正隔窗指着她,笑道:“妹妹这琴,弹得可真不错!” 舒窈自然知道他在揶揄自己,转过头去不理他。 谁知,他接着道:“我这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鼓琴之音能如此嘶哑粗涩的!” 说着又是一阵狂笑。 舒窈顿时气结。 一旁的赵娘子咳嗽两声,以示提醒。 但见李舒淇没有要主动离开的意思,她便只好道:“姑娘正练琴呢,淇公子若无别事,且去他处寻乐吧。” 说完又看向舒窈,说:“继续。” 舒窈老老实实地低头接着弹琴。余光瞥见哥哥还在窗外对她做鬼脸,她轻哼一声,真幼稚! 见妹妹不理自己,李舒淇悻悻地走开了。 等李仪一回来,孟氏果然在亭中摆了酒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块儿吃饭。 李舒淇见到了传闻中“文章好到父亲都夸”的表弟,陈陵景。 二人互相见礼。 舒窈在一边静静看着。 往常,她总听旁人夸自家哥哥李舒淇是翩翩少年郎。 而她虽偶尔认为他很是讨厌,但听到别人这样形容,倒也不觉十分违和。 可如今这两人站在一起,舒窈却不得不承认,不管是长相还是气质,她的哥哥终究还是输了…… 那位陵表哥只是站在那儿,暖橘色的灯烛光,轻轻落在他的脸上,亭中的微风,缓缓吹起他的衣袂,看着就像一幅画似的。 舒窈心里颇有几分感慨,美人到底是美人啊。 李仪看着自己的娘子和身边几个孩子,举杯笑道:“今日,咱们一家子可总算凑齐了!” 孟氏也笑,众人一齐举杯共饮。 当然,舒窈的杯中并不是酒,而是酪浆。 上回的红烧肉甚得李府众人喜欢,所以,此次家宴的桌案上也少不了它的身影。 此外,还有一道特别的菜。 孟氏指指那道笋丝鸡汤,对陈陵景道:“从前,听姐姐偶然提起过你爱食山笋。夏日里没有鲜笋,便让厨房做了这道干笋汤,你尝尝,可还喜欢?” 陈陵景心里有些惊讶,又渐渐泛起一丝暖意。 周边伺候的小丫头盛了汤来,他低头喝了几口,赞许道:“很好。” 孟氏于是满意地点点头。 纵使这一顿饭是阖家团聚,但因州试在即,李仪不得不隔天就送舒淇和陵景去了学堂。 舒窈和娘亲站在府门口,目送他们的马车离去。 族学一旬才有一日假,就算距下次相见不远,可依然是要匆匆分别的。 第二十四章 蟹黄面 一晃眼,数月过去了。 挥别了流金铄石的夏日,吃过了月圆中秋的小饼,汴京终于迎来了红叶落,秋菊开的深秋时节。 恰逢州试放榜,舒窈的哥哥李舒淇今年并未中举。 得知这个结果,她倒一点儿都不惊讶。 毕竟,哥哥一向就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要是能一次就中举,那才奇了怪呢。 只是,父亲李仪和学堂的夫子,终究还是有些失望的,都认为他始终未尽全力。 李舒淇满脸沮丧地挨了他们的好几顿训斥,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 只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换上了新的骑服,生龙活虎地去参加别人家的马球赛了。 孟氏对这个儿子也没一点儿办法了。 原先,孟氏还以为“近朱者赤”,舒淇在陵哥儿的身边或许能学点儿好。 而这些时日,他们这一对表兄弟倒也确实相处得不错。 陵哥儿作为一个外姓人,刚进李家族学时,受了不少同窗的排挤。 有人阴阳怪气地嘲讽他,靠姻亲关系进来的也就罢了,还是个庶女家的庶子,身份低贱。 舒淇二话不说地找那人理论,替表弟出了头。 可是,二人关系虽好,赤不赤的,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如今看来,淇哥儿竟一点儿都没学到陵哥儿的用功…… 孟氏忧心不已,偶尔也会向舒窈吐露一二。 舒窈才不想管这些。 她在众人眼里,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呢…… 哪有九岁的妹妹为一个年将及冠的哥哥操心的道理? 娘亲也不过是心里烦闷,想找人发发牢骚吧。 此刻舒窈要是当真能说出些建设性的意见,那才怪异呢。 再说了,哥哥他若愿意读书,自会专心致志,他若不愿,那也不过是牛不喝水强按头,白费功夫罢了。 与其整日里纠结哥哥什么时候能有长进,还不如想想,今天中午吃啥呢。 吃啥呢?要不,还是吃螃蟹吧? 每年的九月至十月,正是螃蟹膏满黄多之时。 这时候的螃蟹最肥,蟹肉足而紧实。 古人之爱蟹,有“紫蟹霜肥秋纵好,绿醅蚁滑晚慵斟”之句,后世之人爱蟹,亦有“西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之说。 上辈子的李舒窈,曾听闻有食家言:“秋天以吃螃蟹为最隆重之事”,当时只恨不能将其引为知己。 宋朝人于吃蟹一事上,也颇有心得。 光是舒窈知道的,就有醋赤蟹、白蟹辣羹、炒蟹、洗手蟹、枨酿蟹、糟蟹、蟹鲊、蟹酿橙……等等二十多种菜肴…… 这些日子,小厨房也送了几次清蒸蟹来。 做法虽简单,却最大地保留了食材的本味,沾点酱汁吃,甘甜鲜嫩得很。 只不过,关于螃蟹,要说舒窈两辈子尝过的味道最惊艳,吃完最满足的,还得属前世偶然去了一趟苏州,花了一百九十八,大出血点过的一碗蟹黄面了。 趁闲来无事,她又溜去了绮春轩的小厨房,准备“复刻”一下当年吃过的苏州蟹黄面。 继上次做红烧肉成功后,这些日子,她总跑到这里来捣鼓各种吃的,几个厨娘和婆子都早已见怪不怪了。 今早庄子上送来的几篓螃蟹还剩一些。 舒窈挑了几只大些的,先让人把它们里里外外地刷洗干净了。 再在锅中倒水,把螃蟹五花大绑,肚皮朝上地放在蒸笼里,扔上几片葱姜,慢蒸上一刻钟。 接着,就是舒窈觉得颇为麻烦,极其考验耐心的步骤了——拆蟹。 舒窈前世的一个堂弟,挑食的很,所有的鱼虾蟹通通不吃,倒也不是不喜欢它们的味道,就是嫌不够省事儿。 好在,这都是厨娘做惯了的。 没一会儿功夫,六只蟹就都已经拆完了,取出的蟹黄和蟹肉备用。 另一边则起锅煮面。 先前揉面时,舒窈还特意嘱咐了她们,面团要打几个鸡子加进去,再抻得圆细一些。 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蟹黄面就应该要用鸡蛋面的。 煮面途中加两次冷水,这样面条会更筋道些。 面煮至八分熟后,捞出来,沥干水分。 锅内放入两勺油,倒入蟹黄和蟹肉,小火炒出红油后,再放少许盐,少许清酱汁。 满满的蟹粉,浇在碗里码好的面条上,用筷子拌一拌,光是看着就安逸得很。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做法算不算正宗,但是,至少好吃是肯定的。 舒窈食指大动,一人吃了一整碗。 在旁边看着的奶娘王妈妈表示担忧,说道:“这蟹肉性凉,姑娘还是少吃些吧……” 又怕她吃撑了,不好克化,多劝了几句。 舒窈一边认真点头,一边不停歇地吸溜着面条。 奶娘说得自然在理,只是,面对如此美味,她哪能轻易丢得开呢? 做完蟹黄面后,蟹肉和蟹黄还剩下了一些。 舒窈于是问厨娘,能不能用余下的再做几个蟹粉馒头,她们自然答应下来。 此时还没有“包子”一称,人们口中的“馒头”,其实是有馅儿的,指的就是后世的包子。 那,宋朝的馒头又叫什么呢?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时的馒头叫“炊饼”。 是的,你没听错,就是武大郎卖的那个炊饼! 一开始,舒窈也很不明白这种错乱的称呼,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她对于包包子实在没有什么经验,所以就放任厨房自由发挥了。 小厨房做出来的蟹粉馒头,虽然比不上前世吃过的汤包精致,不过也还看得过去。 于是这天晚上,李府着名美食博主,李舒窈,又带着新做好的蟹粉馒头去了主院。 正屋里只有孟氏在,李仪还在前院处理公事。 “这馒头香得很。”孟氏尝过后点点头,她仿佛渐渐习惯了女儿的投喂。 孟氏想一想,又道:“只可惜,蟹不宜多食。况且我一人也吃不下,不如,英英去给你爹爹送些?” 舒窈答应道:“正好前几日,赵娘子让我找篇游记来读。想来爹爹的书房藏书颇丰,应能寻到。” 说着,她便起身,带着青莲白梅去了前院的书房。 第二十五章 耳坠 绮春轩在李府西南角,离前院较远,所以舒窈平常甚少到这儿来。 李仪见了她,也有些惊讶道:“英英今日怎的来了?” 舒窈俯身福了一福,说道:“方才去凝晖堂里没见着爹爹,娘亲说,您夜里案牍劳形,让我给您送了这蟹粉馒头来。” 李仪点点头,“娘子她有心了。” 舒窈接着说:“而我恰好也有件事情,要麻烦爹爹。赵娘子令我寻几本游记看看,所以,我顺便上爹爹的书房来找找。” 李仪赞同道:“这却称不上什么麻烦。你虽是女孩儿,多读些书也是好的。” 说完,他又指指自己身后那半面墙的书架,“这儿的书,英英要是有感兴趣的,便自行带回去吧。” “若是没挑中,过两日,我再派人去书铺子里问问。” 舒窈笑着道过谢,又走到书架边上仔细挑起来。 她边走边看,随手抽了几本书来翻。 读了几句,觉得晦涩难懂了些,正准备放回去。 这时,舒窈忽然看到,上一层有两本书中间,夹着一个小小的青玉耳坠。 她微踮脚,拈起了那枚耳坠。 舒窈虽于玉石珍品上并无甚么研究,却也看得出,这青玉品质一般,而且也太小了些,压根儿不像是娘亲会戴的东西。 除了娘亲,难不成这书房还有别的女子来过? 按理说,爹爹身为朝廷命官,他的书房,总不能让人随意地进出吧? 难道,是哪个负责打扫的侍女不慎遗落的?那也实在太不小心了吧…… 白梅见舒窈突然停下,拿起了什么东西,便悄悄地凑过来。 看见那枚青玉坠子,她觉得很是眼熟,刚想开口。 舒窈用眼神制止了她,又伸出食指比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白梅只好撇撇嘴,不说了。 舒窈偷偷收起坠子,又随手挑了几本书,便匆匆向李仪告辞了。 回院的路上,白梅几次欲言又止,但还是打算忍到回房关上门再开口。 看着她一脸的“再不说我就要憋死了”的表情,舒窈忍俊不禁,有意逗她道:“我渴了,白梅,你去替我倒杯茶吧。” 白梅急道:“还喝什么茶呀!姑娘,你可知道那枚耳坠是哪儿来的?” 舒窈反问:“哪儿来的?” 白梅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方才回来的路上,我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番,终于确定这玩意儿是谁的了!” 这次换作青莲问了,“是谁?” “有一回,雪晴姐姐来送东西,我亲眼见她戴过!” 舒窈登时想起了什么,拉下来脸来,问道:“你可确定?” 白梅用力点头,“她在大娘子身边伺候,咱们常常见到,这耳坠子她又戴过不止一次,我自然注意到了!” 听她这么一说,青莲也有了印象,蹙眉说道:“我也记起来了,有一回,有个小丫头夸雪晴姐姐打扮得好看,她还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耳边的青玉坠子……” 舒窈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明日,咱们一同去主院。白梅,你记得当着娘亲的面,把这个还给她。” 白梅接过那枚耳坠,后知后觉道:“姑娘,我记得之前,您还让我去打听过雪晴姐姐,难道……是早就发现了?”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还能说得过去。 那雪晴身为主母的侍女,在旁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去了主君的书房,还将自己的贴身饰物落在那儿了,这就很难解释了。 舒窈看白梅一眼,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如果爹爹真的和娘亲的贴身丫鬟有些什么的话,娘亲大概,会很伤心的。” 一旁的青莲疑惑道:“像李家这样的书香清贵之家,主君三妻四妾不是常理吗?” 舒窈想了想,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与青莲解释,她所认为正确的爱情观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于是她只好说:“常理,难道就一定是正理吗?爹爹娘亲一向感情甚笃,雪晴若是横插进来,必然是会给娘亲添堵的。” 说着还打了个比方,“就像糖糕是你的挚爱,某天攒钱买了一盘,却被白梅抢了大半去,你气不气?” 青莲不假思索地果断点头,白梅翻了个白眼,“青莲姐姐好生小气,不过是吃你几块糕点而已。” “若是其他的都好,只是这牛乳糕……”青莲顿了顿,又坚决道:“是不行的。” 舒窈拍手道:“这就是了。喜欢的糕点被人抢了去,都会心生怨言,更何况是自己的夫君呢?” “况且,娘亲与雪晴还有主仆之谊。雪晴若是真的未经娘亲允许,就和父亲有了首尾,这不是德行有缺,又是什么?” 二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青莲还是有些不解,“既如此,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大户人家的正头娘子,主动替自家夫君纳妾的呢?” 舒窈也翻了个白眼,气道:“这却是世道的不公了。” “人人皆道女子不如男子,高门大户的男子可以贪心纳妾、收通房,女子却不仅要忠贞不渝,还得为求贤良的名声而步步忍让。” “要是她们不愿忍让,还得被扣上个善妒的骂名。” “但若换了是男子猜妒女子有情夫,出手伤人了,他们又会说什么人性本来如此。” 舒窈喝了口茶,继续传授她在这个时代听起来“大逆不道”的理论,“同样的,男子可以建功立业,女子却只能操劳家务,相夫教子。” 白梅歪头问:“这样,不好吗?” 舒窈想了想,“倒也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人各有志,或许有女子会喜欢这样的日子吧。” “但更多的,就比如咱们的先生赵娘子,就因为是女子,明明饱读诗书,却无用武之地。这不是不公,又是什么?” 青莲和白梅想了想,又点点头。 白梅又问:“那既然世道如此,咱们又能如何呢?” 舒窈被噎了一下,是啊,她们又该如何呢…… 斟酌许久,她才道:“我心里也不晓得,只知道,我是绝不愿过这样的日子就是了。” 第二十六章 雪晴的野心 清晨,李仪因为今日休沐没去上朝,还躺在床上酣睡。 孟氏睁眼,轻缓地起身,生怕吵醒了他。 她往外头望了一眼,却只见雪茶一人。 雪茶赶忙走上来,轻声说道:“大娘子起了?可要现在梳洗?” 孟氏微微点头,又问了句:“雪晴呢?” 雪茶有些为难道:“雪晴姐姐,今日似是身子不爽,我来时她还没起……” 孟氏面上似有不悦,皱了皱眉,但还是没说什么。 雪茶忙去捧了牙药和一盆玫瑰花露来,替孟氏净了牙,搽了面。 又拿起镜台上的木梳,开始替大娘子绾起青丝。 直到这时候,雪晴才匆匆进来。 孟氏抬头略略看了她一眼,又收了回来。 雪茶使劲儿地向她使眼色,雪晴于是走上前,收拾起案上的巾帕水盆。 等到孟氏拾掇完毕,有小丫头从厨房送了早膳来。 雪茶把雪晴拉到一旁,有些不高兴地说:“这一大早的,雪晴姐姐是去哪儿了?大娘子都起了,你也不在。我还临时替你扯了个慌。” 雪晴默默低下头,雪茶见她一言不发,又恨铁不成钢地道:“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前几日你当值,大娘子午睡醒来也无近人伺候。主母待我们不薄,咱们身为奴婢,也该尽心尽力才是。” 雪晴小声道:“知道了。” 李仪一起身,就看见孟氏正在吃酥饼,笑道:“娘子今日怎的都不等我一起用膳,自己先吃起来了?” 孟氏也笑,“这不是见你连日辛苦,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吗?你这人可真是!” 他走过来,伸手抚着孟氏的脸。 雪晴站在后面,眼神一动不动地望向了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 李仪余光瞥见她,顿了顿,又柔声对孟氏道:“我先去洗漱了,这酥饼,娘子记得留些给我。” 孟氏知道他在揶揄自己吃得多,笑着伸手要打。 二人都用过膳,李仪又要去前院批公文。 孟氏道:“官人这几日都待在书房,公事竟如此繁重吗?” 李仪安慰她:“娘子不必担心,忙过这一阵子,也就好了。” 舒窈进门来给孟氏请安时,李仪前脚刚离开。 舒窈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白梅从身后轻轻推了推她,舒窈于是转身进了门。 孟氏觉得稀奇,“英英怎的起的这么早?” 舒窈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说道:“这不是难得早起一次,特意来给娘亲请安嘛。” 孟氏点点她的额头,“嘻皮笑脸的,跟你爹爹一个样。” 提起父亲,舒窈顺势看了一眼旁边的雪晴,又冲白梅努努嘴。 白梅掏出那枚青玉耳坠,咳嗽了两声,先向孟氏行了一礼,开口说道:“大娘子,我昨日在园中捡到一枚耳坠。看样式,似是雪晴姐姐戴过的,所以特意带来,请她辨认辨认。” 舒窈注意到,雪晴听到“耳坠”一词的刹那,面上闪过莫名的诧异和紧张。 孟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唤了她上来辨认。 雪晴接过那枚耳坠,看了一会儿道:“这确是奴婢的东西,只是不知,白梅是从何处寻得的。” 白梅故作轻松道:“昨日路过园里的秋千架,在地上拾得的。想来,是雪晴姐姐打秋千的时候不慎丢的吧?” 雪晴也敛神笑笑,说道:“想必是了。” 回去的路上,青莲见四周无人,向舒窈问道:“姑娘可看出什么来了?” 舒窈自知是几人中心智最成熟的,青莲白梅与她朝夕相处,关系甚好,有些话,直说出来倒也无妨。 于是她分析道:“方才白梅提起在园子里捡到耳坠的时候,我见雪晴脸上有些惊讶和慌张。” “这倒奇了。若这耳坠是她不小心丢了,现下找回来,合该高兴才是。况且又是丢在园内秋千架下,于情于理,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青莲和白梅都不说话了,低头思索了片刻。 舒窈自己开口道:“想来,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是她故意遗落在爹爹书房的。” 白梅惊讶地抬起头来,不解道:“这却是为何?雪晴姐姐就不怕大娘子知道了会生气吗?” 舒窈冷哼一声,不屑道:“只怕她还巴不得娘亲知道呢。” 见她们还是不甚明白,舒窈只好掰碎了讲:“爹爹若有意,也该向娘亲委婉提起,把她纳为通房或者妾室了。可咱们回来这几个月,没听见一点儿风声,娘亲那边也一切如常。” “雪晴该是急了,把自己常戴的饰物放在书架子上,既不显眼,又不是很隐蔽。她是想哪天引得娘亲发现她与主君有私情,好让娘亲做主,让爹爹收了她。” 青莲问道:“那,万一大娘子容不下她呢?” 舒窈叹道:“若是容不下,那她大概就会借此大肆宣扬娘亲如何如何‘善妒’了。这些年,府中确实无妾室,再添上这么一桩,只怕就坐实了这一名声。” “爹爹为了自己的面子,大概也不愿闹得个家宅不宁,最后的结果,可不就是如她所愿吗?” 白梅气道:“她这样的德行有亏,偏还占了便宜去!” 舒窈冷笑,真让雪晴占了便宜去,那她上辈子那些宫斗剧,岂不是都白看啦? 娘亲身边得力的大丫鬟,除了雪晴就是雪茶了。 雪茶是个心思简单的,虽与雪晴同住一屋,怕是赶不上她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况且,娘亲也少不得要雪茶伺候。 于是舒窈回屋后,从柜子里拿出几两碎银子,对白梅说道:“你去主院寻个与你相熟,人也机灵的小丫头,让她时刻盯紧雪晴的动向,要有异常即刻来报。” “这些,就当是赏她的。跟她说,若是办得好,以后赏钱还多着呢。” 白梅点点头,说道:“主院里有个叫春梨的,和我曾是一个庄子出来的。事情交给她,应该可信。” 舒窈让她去了。 雪晴虽是娘亲的贴身侍女,但说到底现下也只是个丫鬟,暂时应该未成气候。那个叫春梨的,总不可能是她的势力。 第二十七章 偷听 只是舒窈没想到,雪晴的动作,会来得如此之快。 这日晚间,舒窈才沐浴过,正在暖炉边烘着头发。 正准备歇息时,白梅仓促地进了门,走到她身边附耳道:“姑娘,春梨来报,雪晴姐姐方才悄悄出了房门,去往的,正是前院的方向。” 舒窈顿了顿,又用指头捋了捋发尾,抿唇沉思了一会儿。 她转头对青莲说道:“帮我拿件衣裳来,我跟去看看。” 青莲有些担心道:“外头天黑着呢,姑娘……真要去?” 白梅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说道:“这有什么,我提灯陪姑娘一道去就是了。” 舒窈点点头,青莲只好上来替她穿好衣裳鞋子。 舒窈随即带着白梅出了绮春轩的门。 弦月的清辉洒在地上,周边的草丛里,偶尔幽幽地传来蟋蟀的叫声,在深秋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切。 夜凉如水,风一起,冷得舒窈打了个寒颤。 白梅小心道:“姑娘,要不,您在这里等会儿,我回房再拿件披风吧?” 舒窈想了想,又坚定地摇摇头,听八卦最忌讳去得晚,错过了有用的信息。 两人一路沿着小道,快步赶到了前院。 舒窈远远便瞧见,阿福正守在李仪书房外。 她转头对白梅打了个手势。 于是二人轻轻吹灭了灯,猫着腰慢慢绕过廊下,到了院墙的侧面。 白梅身量高些,透过窗纸看到了两个有些模糊的人影。 她又从纸窗缝隙往里瞧,只见李仪坐在案前,背对着这边,雪晴正在他面前站着。 白梅低头,悄声道:“姑娘,主君和雪晴姐姐确实在里头。” 舒窈点点头,又将耳朵紧贴在墙上。 此刻屋内无人说话,静得如一潭深水一般。 李仪有些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我说过,没有我的传唤,暂时不要再到这儿来。你今日,又是为了什么?” 雪晴站在他面前,心里冷笑一声,又缓缓抬起头来,说道:“主君如今为何一直赶我走呢,昨夜您还……” 李仪似乎有些恼了,“够了!你有事便直说罢。” 雪晴听了他的语气,一下子红了眼,带着哭腔道:“主君是已经不打算与大娘子说咱们的事儿了吗?” “我那枚青玉耳坠……也是您发现了,给丢出去的?” 李仪皱皱眉,疑惑道:“什么意思?什么耳坠?” 雪晴也愣了,姑娘身边的丫鬟不是说,坠子是园内秋千下拾得的吗…… 难不成,白梅她一个小丫头还能在这种小事儿上说谎? 还是说,是有人授意她这么做的…… 李仪抬头看她一眼,貌似察觉到了什么,面色沉了下来,“你故意落了件东西在我这里?” 屋外的舒窈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突然,暗中有只手扯了扯她的衣角…… 舒窈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那人见自己好像吓着她了,便想开口安抚…… 舒窈却瞪大眼睛,迅速伸出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 原来,今日族学也放了假,陈陵景本在自己的院子里温书,遇到些不解之处,便想来求姨父答疑一二。 可是,还没走到门口,他惊觉夜已深了,自己就这么去问实在打扰…… 于是他踌躇着,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 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原路返回。 然而,还没踏出几步,陈陵景偶然瞥见屋檐下有两个贴墙半蹲着的小身影。 他走近几步,借着姨父书房里的灯光,仔细一瞧,那不是舒窈表妹和她的那个丫鬟,还能是谁? 他虽不知这两个孩子在此做些什么,但在这秋夜里,见她们的衣着显然单薄了些,便想开口提醒几句,莫要因淘气着了风寒。 万万没想到,那个小姑娘蹦起来,极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她个子小,为了配合她的身高,陈陵景只好小心翼翼地和她一起蹲下来…… 舒窈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陈陵景此时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舒窈已经把注意力重新移回屋里两个人的谈话上了。 他们似乎产生了矛盾,话语间夹杂着雪晴的呜咽声。 “主君真是冤枉我了……我又何尝想逼迫大娘子?不过是因为我年近十九,听闻,大娘子已有意明年将我放出府去配人……” 说到这里,雪晴已然泣不成声,掏出帕子拭了拭泪,又哭道:“可我……可我身心都早已是主君的了,还谈何婚嫁呢?” 舒窈与白梅对视一眼,又在心里苦笑一声。 她一点儿都没猜错,父亲与雪晴的关系果真不一般,而那枚耳坠,也是雪晴自己藏的。 舒窈与白梅二人一脸淡然的样子,可一旁的陈陵景震惊不已。 自己不过是想来求人解惑,没曾想,竟偷听到了主君与丫鬟的私情,这可如何是好…… 屋内,李仪面上也有些羞愧,沉吟一会儿,只好起身走过去,安慰她道:“开始确实是我过分了些,不该因为与同僚争吵了几句,回来喝了点酒,就同你……” 说着又叹口气,说道:“我与娘子这些年的感情,只怕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雪晴刚准备说些什么,李仪却已慢慢转过身去,许久才幽幽开口:“如若娘子真要将你嫁人,我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到时候,替你挑个好的,再添些嫁妆……” 雪晴难以置信地仰头望着他,泪珠不断从她的脸上滚下来。 她扑过去从背后抱着他,求他不要如此绝情…… 这回连窃听的舒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雪晴固然一心想上位,可仔细想想,如果父亲不愿意,事情根本到不了这个地步…… 唉,造孽啊。 娘亲此刻还被蒙在鼓里,自己该怎么告诉她呢? 陈陵景见屋内的景象实在不适合再听下去了,于是他牵起舒窈的衣袖就走。 舒窈一路被他拽着,白梅见状,忙跟了上来。 确定离书房已有些距离了,陈陵景才停下来。 舒窈有点儿紧张地看着他,回想自己刚刚的表现,是不是太不像一个九岁的小孩儿了? 第二十八章 外袍 天高露浓,一弯月牙静静地挂在天边。 四下是那么幽黯,却显得月光越发的明亮起来。 陈陵景略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伸手解下了自己的外袍。 舒窈仰着头,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只听他轻声说道:“方才我就想说的,夜里凉,你若不介意,就披上吧……” 人家原是好意,自己刚刚却强行捂了他的嘴。 舒窈有点不自然地笑笑,接过来给自己披上了。 想了想,又认真道:“多谢陵表哥。” 白梅安静地旁观,三个人都一言不发的,接着往前行了一段路。 舒窈一边走,一边觉得有点尴尬。 她带着一个丫鬟去偷听捉奸,捉的还是自己父亲,而且还被人亲眼看到了,这实在是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吧…… 可此时的陈陵景,却并不知她正想些什么。 陈陵景心里考虑的是,虽然族学众人都觉得他攀上了李家的亲戚,但他到底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也不是舒窈的什么正经表哥…… 自己明明寄人篱下,难道还想着要摆出兄长的样子吗? 罢了,哪怕不是正经哥哥,这种时候,也还是应该说上两句的。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语气略带严肃道:“表妹今后,还是莫要这样淘气了。天渐渐冷了,万一染上风寒,姨父姨母定是要忧心了。” 舒窈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转念又一想,不对啊。 这种时候,他不是应该义正言辞地教训我非礼勿听吗?不是应该觉得我人小鬼大,行事离谱吗? 他说什么?淘气? 难道,他觉得我是因为闹着玩儿,所以才去书房偷听的? 舒窈心中窃喜,面上却不露一分,只怯怯道:“陵表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今夜是……是因吃过宵夜,觉得有些克化不动,这才想带着白梅出来走走,消消食。” “没想到……没想到,走出不远便遇到了雪晴姐姐。” “我本是想偷偷躲在雪晴姐姐身后,吓她一吓的。可她却心绪不宁,步履匆匆地走了……” “我与白梅觉得好生奇怪,所以……所以才悄悄跟了上去。” 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一段,连舒窈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了。 要是她上辈子偷偷看电视,被家长发现的时候,能有这演技,不知道会少挨多少顿打呢…… 陈陵景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你且先安心回去吧。下次莫要再这样了。有些事……”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有些事,不是你这样的小孩儿能听的……” 舒窈再次点点头,一双杏眼满含期待地看向他,请求道:“英英以后再也不敢的。只是……陵表哥可否答应英英,今日之事,不要告诉其他人?” 说完又耷拉下脑袋,害怕道:“此次若是被爹爹知道了,怕是又要罚我了……” 陈陵景低头看了看面前一脸愁容的小姑娘,只好同意道:“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又过了没多久,他停下来,“前边儿不远处就是你的院子了,我就送到这里了。快些回去歇息吧。” 舒窈抬头,朝他一笑,“多谢表哥。” 又拽了拽身上宽大的外袍,说道:“表哥的衣裳,我会命侍女洗好送来的。” 陈陵景微微抿唇,应道:“嗯。你让人交予齐民便好。” 白梅提着点燃的灯笼,默默走在舒窈前面。 烛光照亮了脚边曲折的枯草丛生的小路,月下梧桐树的枝桠,在地上笼罩出一片片阴影…… 舒窈走远了,偶然回头一看,那个瘦高的少年还站在路的那一端,目送她离去。 已经三更了…… 青莲独自一人站在绮春轩的门口,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着。 她紧张地跺了跺脚,喃喃道:“到底怎么了这是……” “姑娘和白梅,怎的还没回来呢?” 直到外头逐渐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青莲探头,看清了来人,连忙迎上去,还不忘轻声说道:“姑娘可算回来了!” “我还怕出了什么事,想着,要不要叫醒王妈妈去找呢……” 舒窈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没事的,咱们先进去再说。” 三人一齐进了屋。 青莲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口:“姑娘,发生什么事儿了?您与白梅怎会耽搁到夜半才回呢?” 说完,又瞧见舒窈身上披着的男式的月白色圆领袍,困惑道:“还有这件袍子……又是打哪儿来的呀?” 白梅拽拽她,有些不满道:“青莲姐姐想知道什么,我待会儿都说与你听就是了。闹了这么一回,姑娘心绪也有些低落,咱们就先服侍她睡下吧?” 青莲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糊涂了吗?有什么事非要现下说呢? 于是她飞快地点点头,与白梅一起铺好褥被,又替舒窈宽了衣。 因舒窈睡觉时一向不喜有人在旁,所以她们收拾完,熄了灯,就悄然退出去了。 王妈妈正在外间的榻上沉睡着,二人路过时,都屏住了呼吸。 直到回了她们自己的屋里,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白梅喝了口水,开始讲起今夜听到的事儿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姑娘猜的不错,那枚耳坠确实是雪晴自己藏的。” “我还听到什么,大娘子明年要把雪晴姐姐嫁人,她不愿意,想留在主君身边,所以才出此下策。” “后来,恰巧碰到了陵公子,他便送我们回来了。” “又见咱们姑娘穿得单薄,所以解下自己的衣裳,给姑娘披上了。” 青莲听完,问:“没了?” “没了。” 青莲一时语塞,听起来,这似乎也没打探出什么啊…… 这回换作白梅问道:“你说,姑娘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咱们还得让春梨盯着雪晴姐姐吗?” 青莲打了个呵欠,“这我怎么知道呢?姑娘既然还没发话,那就让她继续看着吧。” 白梅点点头,“也是。不然她得那几两银子也太轻易了些。” 青莲笑骂:“你这财迷!” 白梅也笑。 二人在床上躺下,不一会儿就都睡着了。 第二十九章 风寒 另一边的舒窈却还睁着眼,望着床顶。 回忆起今夜听到的对话,她开始陷入了无尽的纠结中…… 舒窈从来都没遇到过这方面的难题,不论是雪晴的境遇与打算,还是父母的情感危机…… 从她的立场来看,娘亲同时被丈夫和最信任的丫鬟欺骗,无疑是最无辜,最受伤的了。 正是因为这样,舒窈才不想放任事情发展下去。 如果她不再插手,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的? 是雪晴有意再次露出马脚?还是爹爹主动对娘亲坦诚相待? 抑或是,爹爹真的将此事隐瞒下来,把雪晴打发走…… 不论如何,这件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便没有办法挽回了。 在舒窈的心里,她早已不能正视自己爹爹面对娘亲的深情眼神了…… 若是娘亲有一天知晓了,不管她接不接受雪晴,这二人偷情一事,都会成为心里的一根刺吧…… 唉,罢了,明天再说吧…… 天又不是不会亮了。 她就这样,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入眠了。 可是第二日清晨,舒窈还没起身,就感觉到头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刚想张口说话,可喉咙似乎也有些疼,她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 一旁的奶娘王妈妈过来看了看,有些紧张道:“姑娘莫不是着了风寒?” 舒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还真的有点儿烫。 她在心里叹一口气,都怪昨晚出门的时候不多加件衣裳,看看现在,遭报应了不是? 身上没一点力气,舒窈干脆又在床上睡下。 王妈妈见状,立即着人前去报与了主母。 孟氏听说女儿貌似病了,赶紧唤人去请了郎中来。 她自己当然也放心不下,丢开手边的事情,就急急忙忙地去了绮春轩。 舒窈看着娘亲着急的样子,更加后悔了。 她自己受点儿罪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娘亲担心。 郎中过来细细诊过,说舒窈体质本弱,许是又遭了冷风,所以有些发热。 只要能退了热,再休养几日便好了。 他又交代了几句要防寒保暖,以及吃些止咳润肺的饮食之类的话。 言罢,又要来纸笔,写了药方。 孟氏一一应下,谢过郎中,收下了方子后,便立刻派人去抓药。 舒窈有些愧疚地看着自己娘亲忙前忙后的,安慰道:“娘亲不必如此担忧,英英没事的……” 孟氏蹙眉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尽会说些好听的哄着我……” 又看看众人,气道:“要不是身边伺候的人不仔细,好好的,英英又怎会风寒入体?” 其实这件事儿,真不能算到王妈妈和青莲她们头上,因为是舒窈自己忍不住要去前院窃听的…… 唉,她该怎么和娘亲解释呢? 总不能直接说,我可是为了替您捉奸捉双,这才冻着了吧? 半个时辰后,有小丫鬟送了煎好的药汤来。 舒窈强忍着苦味儿喝完了,又吃了孟氏喂的几颗蜜渍李子。 孟氏坐在床边看着她,终究还是心疼,于是柔声安抚道:“英英,你还发着热呢,若是难受,就先睡着罢。” 第三十章 小吊梨汤 “娘亲今日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看着你。” 舒窈确实还浑身无力着,但又怕母亲真恼了奶娘和青梅她们,于是又多说了几句好话,复又躺下。 等她睡醒,已是午后了。 舒窈晃一晃脑袋,感觉自己精神已经恢复了些,便缓缓坐了起来。 孟氏闻声走过来,用手摸摸她的额头,欣喜道:“万幸,这烧已退得差不多了。” 站在孟氏身后的王妈妈听了,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孟氏目光温和地看着女儿,问道:“英英可有什么想吃的?你爹爹听说你病了,嗓子也哑着,特意让人去市集买了筐新鲜的梨子,叫阿福送了来。” “就让厨下给你炖梨子雪耳羹可好?润喉止咳的。” 舒窈心里五味杂陈,她的爹爹自然是个好父亲,忙碌的间隙还记挂着她。 可是……从她现在的角度来看,爹爹却未必是个好丈夫吧…… 至于梨子雪耳羹,倒也确实不错。 于是她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 孟氏刚想开口吩咐下去,这边舒窈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前世喝过的老北京小吊梨汤。 那味道,惊艳得她每逢京菜馆,都忍不住要点上一碗。 于是忙拉住了她的手,说道:“娘亲,这羹……我想喝稠一些的。” 王妈妈接口道:“这却简单,姑娘先前也交代过厨娘的。这羹若要稠,雪耳需得泡发,先用冷水大火煮开,用筷子搅一搅。接着小火煮,最后再焖上一会儿就是了。” 孟氏听了奶娘的话,又看了看舒窈,笑道:“好好好,你这小丫头,竟如此讲究。若不是见你如今病着,我才懒得理你!” 又调侃她道:“要我说,这绮春轩的小厨房,合该比别处多给些月钱。毕竟一天到晚的,伺候着这么一个苛刻的小祖宗,还真不容易!” 舒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但还是接着道:“还有呢,娘亲记得告诉她们,放上几颗话梅和冰糖。” “另外,削下来的梨皮也不要扔了,洗净了丢进去一块儿煮。等到快出锅时,撒些枸杞,瞧着会更好看些。” 孟氏笑得更欢了,对众人道:“你们听听,这可不是应该多给些月例?” 只是调侃归调侃,孟氏还是按照女儿的要求,命小厨房做了梨子雪耳羹来。 舒窈尝了几口,银耳确实煮出胶了,口感也清甜。 只是颜色没那么澄澈好看,或许,下次再加点红糖会好一些。 另外,也许是因为熬煮的时间过长,也许是因为没有冷藏,总之味道偏酸了些,没有记忆中那么清爽顺口。 舒窈一边喝,一边在心里点评着。 想着想着,连她也觉着自己应是被上辈子的吃过的美食,养得过于挑剔了些。 这些东西全是她临时起意,然后按照记忆中的食谱教与厨房的。 这其间,火候食材,都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所以仿不出前世的风味,也实属正常。 要是她自己动手会不会好一些呢?毕竟口述的食谱,总有些细节是顾不上,讲不清的。 舒窈就这样第一次产生了要亲自下厨的念头。 不过,怎么着也得等她病好些了再说吧…… 第三十一章 不速之客 舒窈病着的时候,春梨得了白梅的吩咐,依然每日密切关注着雪晴的动向。 雪晴近来貌似心情不错,常与她们这些小丫头玩笑,还分给她们城南娄氏糕点铺的各类蜜饯点心,众人纷纷夸她出手颇为大方。 春梨还听说,有一晚,她与园里几个婆子打叶子牌,着实输了不少,可面上却丝毫不恼。 这一日,春梨正在主院的井边打水浣衣,见另一个丫鬟夏萝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 春梨抬头与她打招呼,“夏萝姐姐,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一副苦恼的样子?” 二人年龄相***日里关系不错。 这会儿夏萝心里又烦闷着,正想找人抱怨几句,于是便凑过来说道:“别提了,还不是因着雪晴姐姐的事儿。” 春梨惊讶道:“雪晴姐姐?” “是啊,她的一个远房表哥来了,又让我帮着传话儿。” 春梨更不解了,“既是传话,那把话带到不就是了?” 夏萝叹道:“我替他们递话儿也有一段日子了,只是最近几个月不知怎么了,十回里雪晴姐姐有七八回是不应的。倒是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不仅如此,她甚至一听到这位表哥的消息,便发起脾气来。” 春梨了然,“所以,姐姐是怕现在去说,会惹雪晴姐姐不快?” 夏萝点点头,又自言自语道:“又不是正经主子,气性还挺大……” “姐姐说什么呢?” 夏萝摆摆手,“没什么。” 春梨灵机一动,主动道:“姐姐若是不介意,我替你走这一趟吧?我瞧着,雪晴姐姐近些日子待人都宽和得很。” “况且,我与她并不相熟,想来,她也不会轻易对我动怒。” 夏萝心想,这丫头可真是天真,大概还在妄想着跑一回腿能得些赏钱呢。 殊不知,雪晴现下是听到那人的消息就头疼。 不过,既有人愿意顶了这件不讨好的差事儿,夏萝自然求之不得。 于是她对春梨说,只要告知雪晴,有人正在门房那边等着便可。 春梨依言去了。 雪晴听完春梨的话,果然面色不好,只敷衍地说了句“知道了”,便挥挥手让她回去。 春梨告退,出了门没走多远,又悄悄地绕了回来,躲在树下。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雪晴的人影儿。 正当春梨以为雪晴不会赴约,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却走了出来。 春梨便一路偷偷跟在她身后,往门房那儿去了。 又瞄见她塞了几个钱到守门的老刘头手里。 老刘头收了钱,便知趣地走开了,抱着酒葫芦,坐在大门的门槛边上吃起酒来。 春梨悄悄藏在一旁,又趁着老头不注意溜到了窗边,仔细听着。 屋里等着的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男子,二十来岁的模样。 雪晴甫一进门,便冷着一张脸,厌烦道:“你这些天又来缠着我,究竟想怎么着?” 那男子赔笑道:“有段日子没见妹妹了……妹妹过得可好?” 雪晴不客气地打断他:“有事直说。” 男子犹豫道:“我这个月手头有些紧,所以想求妹妹,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借我些银子,周转一二……” 雪晴冷笑,“我就知道,要不是为了银子,你也不会来找我。” 又怒道:“你还有脸来?这些年,你做的那些小生意,放的那些收不回来的印子钱,大大小小都不知亏了多少!哪一次不是我拿自己的积蓄来替你善后?” “你原承诺过我什么?说等大娘子放我出了府,就去求我娘,要娶我过门。”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可结果呢?” 她越说越气,“数月前,我为着我爹的葬礼回了趟家,这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你已跟别家姑娘订了亲了。” “若不是我亲耳听见,你还想蒙骗我多久?你个不要脸的,还敢来找我要钱?” 男子仿佛被戳到痛处,本来堆笑的一张面皮,登时涨得通红。 他冲过来用力抓着雪晴的衣领,威胁道:“我不要脸?呵,就算我不要脸了,那你可是个清白的?” 雪晴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只得啐他一口,又用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男子嗤笑一声,“怎么,你搭上了这府里的主君,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 “别忘了,你勾引他时,使的那些催情的药,还是我替你谋得的呢。” 雪晴脸色一变,低喝道:“闭嘴!” 说着又作势要去咬他胳膊,春梨隔着窗户看见,那男子迅速腾出一只手,捏住了雪晴的下巴。 他凑到她耳畔,低声道:“还有呢,你可别忘了,咱们俩个先前,是怎样的一对快活鸳鸯……” 雪晴转头躲避他,紧咬着下唇,眼里含着泪,拼命不让它落下来。 那男子见了她这副满怀恨意的模样,非但不恼,反倒勾唇笑了起来,又在她腰臀上轻薄了一把。 雪晴踢了他一脚,从他怀里挣出来,气得想搬起瓷瓶打他。 可一想起这个人手里还握着自己的把柄…… 她又十分不甘地放下了。 那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漫不经心道:“给你三日,把钱筹齐了。到时候,我会再来一趟。” 说着,他又伸手比了个数。 “二十两?”雪晴惊道:“我这些年攒下的早让你挥霍光了,上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那与我无关。总之,三日后见不到银子,我少不得要设法把咱俩的事儿传出去。” “也好让这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往日大娘子身边风风光光的大丫鬟,私下里,究竟是怎样的淫乱不堪。” 那男子丢下这几句话,便转身走了,屋里只剩雪晴一个人失魂落魄…… 另一边,偷听的春梨眼见二人的闹剧结束了,迫不及待地想去绮春轩报与姑娘。 谁知,她刚想离开,大门边的老刘头突然听到动静,嚷嚷道:“谁啊?谁在那儿?” 春梨心里暗道不好。 她转头就跑,老刘头在后头追了几步,但他年迈,又喝了几口酒脚步虚浮,又哪里比得上春梨身形灵巧。 只见她拐进树丛,脚下生风,一溜烟地跑远了。 雪晴还没从方才表哥的逼迫中走出来,又得知有人偷听,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第三十二章 告密 春梨一口气跑出老远,转头一看,果然无人追上来。 她想了想,趁着四下无人,晃到了绮春轩院外。 此时,白梅恰巧从小厨房出来,从廊下走过。 因姑娘今日想吃煎豆腐,于是派她去告知厨娘一声。 春梨见了她,忙唤道:“白梅姐姐!白梅姐姐,是我呀!” 白梅闻声,定睛一看,奇道:“春梨?你怎么来了?” 春梨上来拉住她,附耳道:“我方才跟着雪晴姐姐,偷听到她与一个男子说话,所以......” “能否让我见见姑娘,亲自与她说说?” 白梅愣了愣,考虑了一会儿,说道:“那,我先进去问问我家姑娘。你暂且在这儿等着。” 春梨点点头,看着白梅进了屋。 舒窈一连休息了几日,差点儿忘了,自己原先还安排了一个小丫头在雪晴身边。 以至于白梅来与她说春梨想要见她的时候,舒窈着实懵了一会儿。 舒窈也不知道那小丫头这回听到了些什么,竟这么积极。只是觉得这么些天过去了,她还在盯着雪晴,倒还算尽职尽责。 于是让白梅叫她进来。 春梨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只是还没等舒窈发问,她就一脸兴奋道:“姑娘让我时刻注意雪晴姐姐的动静,方才,我亲眼见她与一男子会面。” 舒窈略略点头,只道:“你听到什么了?” “和我同在主院的夏萝说,那男子是雪晴姐姐的一个远房表哥,原先常来李府的。” “只是最近,不知怎的,雪晴姐姐十有八九是不愿见他的。” “没想到,她今日倒去了,还单独留下来与那男子谈话。” “雪晴姐姐一进去便破口大骂,说男子花光了她的钱,却没有如约娶她,反倒背着她,与别家姑娘订了亲。” “那男子便上去揪着她,说什么……” 春梨皱眉回想了一下,她不知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她雪晴姐姐也不清白……虽然搭上了主君,但那什么情什么药的还是他给找的呢。” “还说,如果雪晴姐姐三日后不给他二十两,他就要将他们的事传扬出去……” 青莲和白梅都听得一头雾水。 白梅更是上前,照着春梨的胳膊轻拍一下,催道:“到底什么药啊?他要把什么宣扬出去?好不容易逮着她约见外男,怎么连话都听不清楚呢!” 春梨也有些委屈,“这也不能怪我,要不是因为他们靠得太近,声音也低……” 舒窈却无心听春梨解释了,青莲和白梅不明白,她却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 雪晴这是被渣男骗财骗色了,所以一气之下,就把那渣男用在她身上的那些下作手段,转而用在爹爹那儿了? 爹爹这些年对娘亲的感情,舒窈也是看在眼里的。 哪怕没到守身如玉的地步,也不至于背着娘亲与丫鬟瞎搞。 况且,他若真对雪晴有意,也不会执意要瞒着众人,试图让娘亲来年按原计划把雪晴嫁人了。 舒窈上辈子毕竟是看过不少狗血电视剧,也学过生理课的。 真要说什么醉酒误事,她肯定是不信的…… 可要是,这酒里加了其他东西呢? 那一切,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舒窈越想越觉得,这是现下最合理的解释了。 可是此时她也不便声张,只命人拿了几碟干果,又让青莲翻出二钱银子,一并给了春梨。 “你做得不错,只是下回不必直接来这儿。我会借着去主院请安的时候,让白梅与你联系的。” 春梨毕竟还是个小孩儿,虽说因为年纪小些,探听消息时不容易引人注目,但她行事也不够谨慎。 以防万一,还是让她少到绮春轩来。 春梨领了东西,高高兴兴地道了谢,直说:“是是,奴婢知道了。” 白梅正准备送春梨出去,舒窈突然又问道:“雪晴既说,她的钱都被那男子用尽了……那她还能交得出这二十两吗?” 要知道,二十两也不是小数目,大约够得上普通百姓一家子大半年的花销了。 春梨迟疑了一会儿,“这却不知……不过,雪晴姐姐好歹也在主母身边这么些年了,除了月例,各类赏赐也不少。” 又随意道:“或许雪晴姐姐也就是随口一说。这些日子,她出手颇为阔绰,倒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舒窈低头沉思片刻。 在春梨的叙述中,那二人都快为了银子撕破脸皮了,雪晴耗费积蓄一事,不似作假。 但她之所以还能出手大方,背后应该少不得有舒窈爹爹的贴补。 而爹爹的目的,大概就是防止雪晴在娘亲面前把自己与主君偷情一事捅破…… 而今雪晴为了筹齐这二十两,少不得又要去前院…… 想到这里,舒窈又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春梨。 只见她面色有些严肃对春梨道:“罢了。这几日情况特殊,有什么事,你还是及时来报吧。”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只有一点,若有异常,说与我知道就够了。下次别再自己去偷听了。” 春梨认真应了,兜里揣着钱袋,手里捧着干果碟子出了门。 舒窈发了会儿愣,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还真是一团乱麻啊…… 白梅早就忍不住了,说道:“姑娘为何叹气呀?还有春梨说的那些,又是什么意思啊?” 舒窈看了看她。 虽然身边最机敏的就是白梅和青莲这两个小丫鬟,除了她们也无人可用。 但舒窈其实很后悔自己把她们拉进来了…… 原来所谓的宅斗剧本,根本没有书里写的那么虐渣那么爽…… 有的只是世俗里无谓的纠葛罢了…… 舒窈斟酌了一会儿,只大致地说了说自己现下的猜测,简单略过了一些少儿不宜的内容。 青莲和白梅都似懂非懂的,青莲问道:“那,姑娘如今打算怎么办呢?” “先观望观望吧。我想,雪晴为了打发她那个混蛋表哥,指不定就要去找爹爹要银子了……到时候,我再去与她聊聊……” 白梅吃惊道:“聊聊?姑娘与她能聊什么呢?” 舒窈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就……规劝规劝……” 第三十三章 揭露 另一边,雪晴心急如焚地捱到天黑,最终还是决定去前院书房找李仪。 最近发生的事都有些蹊跷,比如意外找回的耳坠,比如白天被人偷听…… 罢了,不论在背后搞鬼的是谁,会不会把听到的事情传扬出去…… 只要她一口咬紧了,自己从头到尾都没做过给主君下药,与表哥有染的事,一切都是他人看不惯她得了主君青眼所传的谣言。 对方既无证据,那,一切就还能掰得回来…… 对,对,流言而已,不足为惧。 只是她的表哥,他不仅清楚地知道那催情药的药性,还见过她腰臀上的胎记。 若是真要与她两两对质,那才是真的大祸临头了…… 所以,现下最要紧的,还是筹到那混蛋要的钱,尽早摆脱他! 打定主意后,雪晴又趁着夜色出了门。 李仪见她来,面上并无喜色。 雪晴仿佛渐渐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她知道,这个男人或许是真的对她没什么情意。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与她的表哥倒是曾情深似海,两人现在不是一样恨不得要吸干对方的血? 想通了这一层,雪晴便挤出一个微笑来,配合这她此时苍白的脸,倒显得有几分柔弱的意味。 她颔首低眉,缓缓道:“近些日子,多次相扰,雪晴心里实在是觉得对不住主君。” “今日,家中有位亲戚来找,说是,我二哥又在外头欠了不少赌债……” “自我爹去了,我娘身体就一向不好。得知了这消息,一急,就病得更重了……” “每日延医问药,所费不赀……” “家里的几个哥哥都不成器,这些年都靠我出钱贴补着。可现下,我一时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了……” “不知主君可还信我,能否借我些银子,先解了这燃眉之急?” 说罢,她眼中泪光盈盈,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李仪不愿见她这副样子,只皱了皱眉,唤阿福找些银子来。 多年来,府中财务都由孟氏掌管,李仪给雪晴的多半都是自己的体己。 阿福捧了钱匣来,李仪从中掏出些银子,掂量掂量,仿佛觉得不够,便又拿出一些。 他把十几两碎银子都推到雪晴面前,说道:“若是为母治病,无论如何,我都没有不给的道理。若是为了你哥哥的赌债,你帮得了他一时,难不成还帮得了他一世吗?” 见她依然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李仪心里更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手足之情应是互相扶持,而不是一味拖累。” “罢了,这些钱你先拿着吧,”他又道:“要是还不够,我已与你说过多回了,直接找阿福就好,不必日日到我跟前来。” 雪晴伸手接过银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她擦擦眼角的泪,连忙道谢。 自己猜得果然没错,就算主君对她没有几分感情,但二人已有了肌肤之亲,在旁人看来,也是她这个女儿家更吃亏些。 李仪心有愧疚,并不会亏待于她,更不会见人有难,置之不理。 如今银子也有了,自己少不得要顺着他一些,毕竟,将来靠他的时候,还多着呢…… 想到这里,雪晴抿嘴一笑,福了一福,便依言告退了。 一路上,她摸摸怀里鼓鼓囊囊的钱袋,越想越觉得安心。 就算这钱不得不暂时便宜了那个混蛋,也没什么关系。 只要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主君的妾室,这府里早晚会有她说话的份儿。 到时候,想要借李仪之手,去收拾他一个平民,还不是易如反掌? 对,没错。 只要能抓牢主君,只要能成了李府的小娘,再生上一儿半女,此生,也就不愁了。 雪晴一路行至房门口,却见里头隐隐有光亮。 这倒奇了,她离开之前明明是吹灭了灯的。 是雪茶回来了? 可她这些日子懒怠,雪茶又是个心软的,几次当值都替她顶了下来。 包括今晚,雪茶应该还在大娘子那儿守着呢。 雪晴一边想,一边疑惑地走了进去。 伴随着木门的吱呀声,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四周,只中间的桌上燃着一根细烛。 白梅站在一旁,用小剪子挑了挑烛光,想把它拨亮一些。 舒窈在桌边端坐着,抬眸静静地看向她。 雪晴惊诧地瞪大眼睛,这…… 这是怎么回事?姑娘来此做什么? 身后又传来声响,雪晴转过去一看,青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儿,轻轻地关上了门。 舒窈伸了个懒腰,终于开口说道:“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留宿爹爹的书房了呢。” 如果说方才只是惊讶,那雪晴现在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惊恐了。 她盯着面前那个身形娇小,一脸无辜的女孩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些日子被窥视的经历…… 难道……雪晴不禁有些心里发毛。 舒窈又转头看了看白梅和青莲,对二人说道:“你们先出去吧,等我唤你们时再进来。” 白梅有些犹疑,舒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她。 白梅想说的话全被这目光堵了回去,便只好和青莲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雪晴下意识地点头,恍惚间又想起什么似的,试探道:“耳坠一事,是姑娘命白梅那么说的?” “是。” 见舒窈毫不犹豫地承认了,雪晴愣怔了一瞬。 说实话,这些日子看似蹊跷的事情,其实并非无迹可寻。 只不过舒窈年纪太小,所以雪晴一直没有怀疑到她身上罢了。 舒窈也不想同她废话了,直接道:“我做这些,不过是为了不让娘亲伤心。” “你或许已对情之一字不屑一顾,可爹爹与娘亲却是少年夫妻,这么多年来相依相伴,他早就为了娘亲遣散了妾侍。” “其实你也很清楚,爹爹心里没有你的位置吧?这样费尽心机,又是何苦呢?” 雪晴干笑一声,“姑娘说笑了。奴婢,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 舒窈感慨道:“你若当真是为了这些,当初,又为何会与你那一事无成的表哥私定终身呢?” 第三十四章 抉择 她竟连这都知晓了…… 雪晴苦笑一声,原来从头到尾,自己都被一个小孩儿玩弄于股掌之间。 雪晴语气中带着讽刺,说道:“姑娘岂不知,人心是会变的。我既已在他身上押错了赌注,这一回,自然是得吸取教训。” 舒窈怜悯地看她一眼。 十九岁的女孩,桃李之年,却被困于这世俗观念里,苦乐全系于他人。 又如何能得安稳? 舒窈道:“一个人能懂得吸取教训,固然是好。可若是反思错了方向,只怕是错上加错……” “你以为,为人妾室真的那么风光么?” “你以为,只要牢牢牵制住我爹爹,你在府里的日子就会好过么?” “你以为,你真能摆脱你那表哥的威胁么?” “雪晴,别忘了,你的身契可还捏在我娘亲手里呢。她若执意不容你,难不成,还奢望我爹爹会护着你?” “况且,人心不足蛇吞象。哪怕你真成了李府的小娘,你的老相好见你得意,必然分外眼红。” “如今你尚且还能敷衍一二,倘若日后,他的胃口愈来愈大,你又将如何自处呢?” “若有一日,你二人为了财物出现矛盾,甚至争个鱼死网破……他将你的秘密全盘托出,到那时,爹爹只会比我,比娘亲更容不下你。” 雪晴无言地望着她,心里的震撼愈发增长。 许久,她嘴唇微微颤抖,断断续续道:“姑娘说的这些……我,又何尝没有考虑到呢?” “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办?” “我不过一个自小卖与主人家的婢子,无权无势,被骗光了积蓄,又失了清白……” “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雪晴讲到伤心处,突然崩溃大哭起来。 门外的青莲和白梅听到哭声,面面相觑。 里头是发生什么事了? 姑娘又吩咐了不让进去,这该如何是好…… 屋内的舒窈见雪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犹豫再三,摸摸鼻子,还是把自己随身的帕子甩到了雪晴面前,提醒道:“别哭了!你是要把人都引来么?” 雪晴听了,小心地接过帕子,低头擦擦泪,可还是止不住地抽泣着。 舒窈又道:“其实,若你安分守己,单凭娘亲同你这些年的主仆之谊,她给你选的人也不会差。” “不论是嫁与铺子里的掌事做续弦,还是去庄子上寻个可靠的人家……虽是小门小户,做正头娘子,总比在深宅大院里委曲求全来得轻松。” 雪晴哑然失笑,“姑娘说得倒是容易。我若真出了府,配了人,对方未必不会介意我的过去。” “再者,您也说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嫁了人,再受那混蛋侵扰,日子只怕会更不好过。” 舒窈顿了顿,反驳道:“即便如此,要是真得了自由身,拿着主君主母给的赏赐,或进个绣坊,或买几块田地傍身。一辈子隐姓埋名,乐得自在,不嫁人又有何不可?” 雪晴张了张嘴,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讶了…… 舒窈看她的神情,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话,对于雪晴而言也许有些超前了。 但这明明是最温和最有保障的办法了。 唉,和这样的人真是无法沟通。 舒窈有些没耐心地挥挥手,“我言尽于此。该怎么选,你自己考量。” 言毕,舒窈起身,抬腿走了出去。 临跨出门槛时,她又撂下一句,“只是有一点,我得告诫你。你若知趣地愿意离开,我兴许还会助你一二。” “但如果你还妄想留在这府里兴风作浪,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她就带着青莲白梅,往绮春轩的方向去了。 只剩下雪晴一个人紧紧地捏着手里的帕子,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 隐隐有三人的谈话声传来,雪晴明白,她们应该是在讨论自己的结局…… 她从里面扣上门,靠着门板慢慢蹲下来…… 桌上的灯仿佛快燃尽了,一滴烛泪顺着烛壁缓缓地滴下来。 方才发生的一切,真的不是梦吗? 雪晴开始后怕地想,姑娘她什么都知道了,会不会旁敲侧击地引导主君和大娘子?会不会利用那个混蛋来揭穿自己?会不会伤害......她低头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说实话,舒窈虽是主子,可众人待她也不过是敬着顺着些,压根儿谈不上畏惧。 要是放在平时,雪晴也定会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如此顾忌一个小女孩,显得很是可笑。 可她见过的聪慧的小丫头不在少数,从来没有哪个像李舒窈这样,外表稚嫩无害,实则带着点儿邪气…… 主君虽然无情,但胜在心善,也有担当。 大娘子虽然干练,在下人面前也颇有威严,但雪晴在她身边多年,早已摸清了她的脾性路数。 现在看来,最难以预见的,竟是他们的女儿。 雪晴又想起舒窈说的,嫁与小门小户,或带着钱财自立更生。 她冷笑一声,简直荒谬。 凭什么,她就要遇到负心汉,独尝苦果? 凭什么,她就不能拼一拼这泼天的富贵? 李仪年不过三十五,容貌清俊,人品贵重,更有高官厚禄。 这样的一个男子,外头不知有多少女子抢着想当他的妾室。 偏偏他只对妻子一心一意。 数月前,孟氏下扬州探望亲姐,李仪闷闷不乐。 雪晴当时亦沉浸在父亲去世,表哥订亲的悲伤中,难以自拔。 偶有一日,她听见前院的丫鬟窃窃私语,说主君一回来就面有不虞,还是少去他跟前碍眼。 雪晴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回房翻出了那瓶药,换了件体面衣裳,又亲去厨房温了一壶酒。 等她收拾得当,端着酒走到书房外时,只觉心跳不已。 好在她一向在大娘子身边伺候,阿福也与她相熟,没问几句就放她进去了。 再后来,她便对着李仪劝了几杯酒。 李仪喝到最后,药劲儿逐渐厉害起来,一把抱住了身边的她…… 雪晴越回忆,越觉得庆幸。 自己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使计缠上了他,哪有轻易放手的道理? 况且,雪晴自问长相仪态皆不差,又胜在年轻,只要能继续留在李仪身边,难保不会有出头之日…… 第三十五章 上街 舒窈却不知雪晴已打定了主意,只觉得自己既说了给她时间考虑,便没有立刻要人答复的道理。 又过了两天,李舒淇回到家,听说舒窈前些日子病了,便来绮春轩看她。 舒窈嫌在家待了太久,于是乘机求他带自己出去逛逛。 李舒淇有些为难道:“带你上街也不是不行,不过……咱们总得去向母亲报备一声。” 舒窈立马点头,带上青莲白梅跟着他去了凝晖堂。 孟氏听说二人要出府,顿时拉下脸来,拒绝道:“不行。” 舒窈鼓鼓嘴,上前摇着她的胳膊,央求道:“娘亲,英英有些日子没出门了,就想出去走走。” “爹爹向来事忙,您一人带我上街又不方便,好不容易盼着哥哥回来了,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孟氏禁不住她撒娇,只好说:“你想出门散心,我倒没什么意见,只是,你这哥哥是个靠不住的……” 李舒淇还没听完她的话,便嚷嚷起来,“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我哪儿靠不住了?” 孟氏瞪他一眼,气道:“去岁上元灯节,你差点儿就把英英弄丢了。怎么,这么快便忘了?” 舒淇语塞,过了一会儿又辩解道:“我不过一时不察,街上又人潮拥挤,所以才不小心松了手。 “再说了,那时不是有奶娘看着她嘛!” 孟氏掐他一把,怨道:“就你这副样子,我怎么可能放心把英英交给你?” 舒窈忙打圆场,“娘亲若是不放心,那就再叫上陵表哥吧。他来汴京这么久了,咱们还没带他好好去玩儿过呢。” 舒淇拍手叫道:“这确实可行,我这就去叫陵表弟来。” 说着他便往前院奔去了。 孟氏叹息一声,又转头柔声对舒窈道:“英英今日想去哪里?若有什么想玩的想买的,只管与你哥哥说。” 舒窈点点头。 没多久,舒淇带着陵景过来了。 李舒淇问道:“母亲,我们今日能否骑马去?与妹妹一道坐马车实在又晃又慢。” “也不是不行……只是,别离英英的车驾太远,一定要看好她。” 李舒淇满口答应着,孟氏却不再理他,只对一旁的陈陵景道:“这两个孩子玩心太重,陵哥儿,还要劳烦你看顾一二。街头的吃食莫让他们多吃,怕不干净。此外,最迟申时也该回家了。” 陈陵景边行礼,边道:“姨母言重了,我仔细些就是。” 孟氏满意地点点头,送他们三个出了门。 舒窈带着青莲和白梅上了马车,舒淇与陵景则各乘一骑。 但舒淇嫌弃他们太慢,总是自己纵马一口气跑出老远,将其余人远远地落在后面。 而陈陵景却在马车旁边,不远不近地跟着。 舒窈一路无聊,便掀起帘子的一角,探出头来与他搭话。 “陵表哥,你若想与哥哥一道,只管追上他便是,车夫会慢慢赶上你们的。” 陈陵景看看她,说道:“不必。其实我的骑术不甚精湛,这样更稳些。”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虽晴朗,却仍有风,表妹风寒才好,还是在车内好好坐着吧。” 舒窈吐吐舌,听话地将脑袋缩回去了。 李舒淇在一家书铺前停下,又将马拴在一边。 车夫则驾着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陈陵景也随之翻身下马,转身见舒窈正小心翼翼地下车,下意识地便想上前去扶她一把。 只是旁边先下来的青莲快他一步,他便只好堪堪收回了手。 舒窈搭着青莲的手下了车,抬头问李舒淇道:“哥哥几时这般求知若渴了,一出府,便径直来了书店?” 李舒淇也知道她这是在笑自己,满不在乎地说:“前些天,我在这儿寻到了几本有意思的话本子。今日正好路过,咱们不妨去看看。” 几人便一齐进了店门。 掌柜是个蓄着长须,面容和气的中年男子。 他对李舒淇倒还有些印象,见了他赶忙上来相迎,微笑道:“小店近日又收了不少新奇话本,几位还请随意挑选。” 舒窈四下打量了一番,又颇有兴致地跟着自家哥哥找各种闲书看。 她偶然瞥见,那位陵表哥貌似只在文史典籍的书架前停留。 唉,果然。 学霸到底是学霸,怎么可能与他们这两个玩物丧志的人为伍呢? 不过,他这么一心向学,都不会累的吗? 上辈子时常划水,临近考试才知道熬夜复习的女大学生李舒窈,表示不能理解。 过了一会儿,三人皆选好了自己想要的书。 临近付账时,李舒淇才知道,他这个妹妹最先吵嚷着要上街,结果压根儿就没带钱袋。 于是他不满道:“英英,你不带银子,出来做甚?” 舒窈理直气壮地答:“娘亲说过,我有想要的东西便让哥哥买就是了,带银子做甚?” 李舒淇撇撇嘴,“你也不看看,你哥哥我一个月才几个例钱?哪有这样光明正大地占人便宜的?” “哥哥好生小气。你如今吃住都在族学里,那些个月例银子,留着也是无用。” “你这丫头,谁说无用的?难不成我除了吃住,便没有别的开销了?” 陈陵景夹在中间,无奈地看着他们,只好安抚道:“何必为这点儿小事闹起来,这账便由我来付吧。” “不行!” 两兄妹异口同声道。 “今日是我提议邀陵表哥出来的,哪有让表哥你破费的道理?” 舒窈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催促哥哥去交钱。 兄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本就是常态,李舒淇当然也不会真的要弟弟妹妹出银子。 于是他果断地拦下了陈陵景,自个儿去了账台。 待到一行人走出了书店,舒窈随口问了句:“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呀?” 李舒淇漫不经心道:“随你咯。左右我俩只是为了陪你出来的。” “若你不在,我一早便带表弟去瓦子里长长见识了,城西有几位新来的小娘子颇通音律,歌喉也婉转得很……” 舒窈:“……” 哥哥,娘亲知道你有这样的爱好吗? 企图带坏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陵表哥,这样真的好吗? 第三十六章 椒盐烧饼与栗子烧鸡 陈陵景也觉得这位表哥太口无遮拦了些,怎么能在年纪尚小的妹妹面前,提起勾栏瓦舍? 于是陈陵景转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李舒淇话一出口也觉出些不对,于是清咳两声,找补道:“那……咱们不妨找间食肆坐坐?吃些东西?” 家里的东西吃絮了,外头的吃食,味道虽不一定更好,但谁不爱图个新鲜呢? 于是舒窈想了想,点了点头。 李舒淇立马道:“我知道前面街角有一家,栗子烧鸡做得一绝!要不,咱们去尝尝?” 在往那家食铺去的路上,舒窈无意间看见路旁有人摆摊儿,卖椒盐小烧饼的。 新出炉的烧饼,混着芝麻的香气,勾人得很。 舒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白梅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忙问道:“姑娘,我瞧那人卖的饼不错,可否让车夫停车,容我下去买几个?” 舒窈赞许地看看她,又把自己兄长的钱袋子递过去,说道:“去吧,记得多买些。” 白梅得令去了,不久,就捧着用纸裹着的一包烧饼回来了。 舒窈伸手拿了一个,张嘴咬上一口。 虽然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麦面饼,里头也没有馅料儿,但烤得外酥里软的,好吃得很。 陈陵景看看她,又想起姨母吩咐的话。 “街边的小食莫让她多吃,怕不干净……” 舒窈余光瞟见,那位陵表哥好像一直在注意着自己,而且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我干嘛? 他这是……也要尝尝? 那为何不直说呢? 舒窈有些不解地抬头,与他对视。 看到陵表哥那张脸,舒窈顿时就明白了。 想想也是,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美少年,怎么可能做出主动向表妹要烧饼,然后一边骑马一边啃得满嘴渣,这样不体面的事儿来呢? 他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她自己吃得倒香,岂能不顾旁人腹中空空之苦呢? 于是舒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去,分给他一个。 陈陵景有些茫然地望着她。 舒窈展颜笑道:“这椒盐烧饼味道不错,表哥可要试试?” 看,现下不是他要吃,而是她主动要给的。 就像白梅给她台阶下一样,她也得给表哥一个台阶呀。 陈陵景对着她一双笑眼,姨母的话在他喉间转了几转…… 最终,他还是默默地把她递的饼接了过来。 罢了,难得上街一回,还是莫要扫表妹的兴了…… 他沉默着咬了一口,这饼的味道……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舒窈撑着头,靠在马车的窗边,认真地瞧着他吃。 她面上有几分得意,仿佛在说“如何?我说的对吧?” 陈陵景在她的注视下,一只手拽着绳子,信马由缰,另一只手握着烧饼,安安静静地把一整个都吃完了。 然后他又顺手掏出素帕,轻轻擦了擦嘴角。 舒窈见他优雅从容地吃完了,不知怎的,心里还有些失望,怎么别人的吃相就这么好看呢? 陈陵景看她的脸色不大高兴的样子,斟酌道:“这饼……倒是松软咸香……” 舒窈点点头,“表哥喜欢就好,若是想吃,我这儿还有许多……” “不必了,不必了。”他表情有些不自在地摆摆手,又道:“咱们已经到了。” 舒窈抬头,那间名为“张记”的食肆,果然近在眼前。 从外边儿看,这食肆,自然比不上舒窈往年上元节去过的那些大酒楼气派。 不过胜在开在闹市的街角,连接汴京城的几条主干道,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倒还算热闹。 青莲和白梅一同扶着舒窈下了车。 几人行至张记门口。 只见这儿地方不大,里头铺着灰色地衣,摆了清一色的木桌长椅。 门外也无牌匾,只悬挂着一张青布幡子,上书“张记食肆”几个大字,笔力遒劲。 陈陵景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轻声道:“不知写字的人是谁,想来,倒有几分造诣……” 李舒淇已经率先走了进去,高声道:“小二,你们这儿可还有栗子烧鸡?” 一个头戴小帽,肩上搭着白布巾的小二迎上来,堆笑道:“几位客官今日来的早,有的有的。里边儿请。” 李舒淇又转头,对舒窈他们解释道:“这儿的烧鸡卖得最好,要是晚来,还不知能不能吃上呢。” 店小二招呼他们入坐,几人随即点了栗子烧鸡、软蒸羊、玉井饭等几样饭菜。 舒窈啃着椒盐烧饼,又等了一会儿,菜陆陆续续地上来了。 “各位客官,请尝尝小店的栗子烧鸡。这栗子啊,健脾养胃,鸡肉温中益气。至于味道,那更是汴京城里独一份儿!” 李舒淇点点头,赞同道:“我吃过几回,确实很好。” 舒窈好奇地夹了一筷子尝了尝,栗子炖得粉糯甘甜。 再来一块滑嫩的鸡肉,汁浓醇厚,一入口着实令人惊艳。 连一向少言寡语的陈陵景也难得面带欣喜地夸了一句:“果然是汴京城里独一份儿的,格外入味。” 一旁的白梅凑到舒窈身边,低声问道:“姑娘可猜得到这烧鸡是如何做的?等咱们回去,也让小厨房试试?” 舒窈想了想,凑到她耳边说:“大约不难。板栗先焯水,去壳儿剥皮,再用油炸一会儿,这样容易烧熟。” “锅里多倒油,放半勺白糖,倒入鸡块和姜片葱段进去煸炒。” 她往嘴里塞一片羊肉,接着道:“接着再加黄酒、清酱汁、盐煨着。炸过的板栗仁倒进去,继续煨至软烂。” “你若哪天想吃,可让厨娘依此法做来尝尝。” 李舒窈当然不可能有吃两口,就能对别人的食谱了然于胸的本领,她说的,是印象中前世的赣菜里栗子烧鸡的做法。 只是,宋朝没有辣椒,所以少了青红椒丝罢了。 不过,想来味道也不会差。 白梅凝神听着,只恨手边没有纸笔,好及时抄录下来。 李舒淇道:“你们主仆二人,在那儿嘀咕什么呢?” 舒窈摆摆手,“无事无事。” 说完,又拍马屁道:“还得多谢哥哥,让我们知道汴京还有此等美味。” 李舒淇便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 第三十七章 黑土陶瓶 众人吃饱喝足后,李舒淇又带着他们逛了逛街边的茶楼、香料铺、果子行、漆器铺等。 正当他们逛得差不多了,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舒窈突然瞥见,路边的角落里,有人在地上铺了一层毛毡子,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陶瓷器皿。 舒窈扯了扯青莲的衣袖,悄声说道:“咱们去哪儿瞧瞧吧?” 青莲陪着她走到那摊位前,蹲下来细看。 舒窈顺手拿起一个敞口圆弧,毫无纹饰的黑土陶瓶,轻轻地摩挲着。 其手感远不及瓷器温润,有种厚实的粗砺感。 “请问,这个怎么卖?” 摊主是面相憨厚的年轻小伙儿,听见她的声音,一抬头,见是个穿着打扮颇为讲究的小女孩,身边还有丫鬟跟着。 可想而知,这是个出自大户人家的。 于是他眯眼笑道:“十文钱一个。您若喜欢,买上两个,我就再送您个小的。” 说着,他又拿出另一个矮些的黑陶罐子。 舒窈爽快地买了两个,并那个送的,一共二十文。 一旁的青梅递了钱过去。 小伙儿收了钱,笑道:“如今贵人们用陶器的甚少,遇到小娘子这样的,倒也稀奇。” 李舒淇见她在一小摊前停下,便也凑过来看热闹。 见了那几个黑黝黝的土陶瓶,他不屑道:“英英,你若喜欢这些,哥哥给你买最好的定窑瓷,何必要用这些乡野之物。” 定窑创烧于唐朝中后期,驰名于宋朝。 由于其白瓷胎面匀净,洁白如玉,色泽淡雅,颇受时人追捧。 只可惜,李舒窈对此并没有什么鉴赏能力和独到眼光。 旁人若是打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粗制瓷碗,再捡几块碎片给她看,然后说,瞧,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定窑白瓷。 那她估计也傻傻分辨不出…… 于是舒窈只摇摇头道:“我不大懂瓷,倒觉得这黑陶瓶甚是好看。带回去插上几枝金线绣菊,许有几分古朴清丽之感。” 于她而言,赏花插花,不过是取它绽放时的那一点姿态而已。 至于花瓶,不论是官窑名品,还是乡野之物,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上辈子的李舒窈,还在寝室里拿木碗养过红尾小金鱼,用餐厅的打包盒盛土,种过蓝雪花呢…… 现在回想起来,有时候,真正承载美好的并非容器,而是在平凡枯燥的生活里,不甘寂寞的那颗心吧。 李舒淇不可置否地撇撇嘴,只想着她这年纪的小孩儿,是不是总会对不常见的东西格外感兴趣。 他拍拍妹妹的头,说道:“英英,你还真是个怪人。” 怪吗? 舒窈想了想,或许是吧。 可她才不在乎呢,自己喜欢就好。 舒窈高高兴兴地抱起几个黑陶瓶罐起身。 没想到,她迎头就撞上了陈陵景的目光。 舒窈恍惚间想起,姨父陈枫韦好像是个热爱收藏古董瓷器的…… 这位陵表哥耳濡目染,想来,也是受了些文化熏陶的吧? 舒窈有种预感,他怕是要和哥哥一样,在心里调侃她没见识了…… 谁知,陈陵景看了看她怀里的陶瓶,只微微笑了笑,说道:“表妹于插花一道上,颇有灵气。” ……这样也能夸? 好吧,好吧。 有灵气就有灵气吧,能得美少年的一句赏识,心情总是舒畅的。 于是舒窈呲牙一笑,“表哥谬赞了。” 说完,她就把东西递给了白梅,转身上了马车。 陈陵景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 实际上,他内心是真的觉得这个小丫头古灵精怪,很是与众不同。 原以为,她不过是仗着家世显赫,父母疼爱,所以比一般孩子娇憨活泼些。 相处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不论是平日里讲起饮食时的头头是道,还是方才一心挑陶瓶的认真模样,这位表妹身上,带着一点儿并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关于生活的意趣。 吃也吃了,逛也逛了,黄昏时分,李舒淇便带着他们回了李府。 舒窈一进门就往主院跑,抱着孟氏,将今日去过的地方都分享与她听。 孟氏一脸宠溺,听着女儿满心兴奋地絮絮叨叨。 这孩子,果然是这段日子闷得太久了。 “娘亲,你猜我在街边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孟氏笑笑,“娘亲可猜不出来……” 舒窈兴冲冲地把白梅怀里的黑陶瓶拿过来,举到她面前,“您瞧,这是什么?” “我想向娘亲讨几枝新开的绣菊插上,大约也不错。” 孟氏看着那个朴素得有些过分的花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一脸为难。 她向来爱侍弄花草,那几盆菊,自然也并非凡品,配上这几文钱的陶土瓶,实在暴殄天物…… 舒窈瞅瞅娘亲的神色,心知自己的审美大概是又被吐槽了…… 只是最终,孟氏还是妥协了,剪了几枝小朵的绣菊交于她玩儿。 舒窈乐呵呵地收下,回到绮春轩,将花插进瓶子里,盛上清水,又用剪子略修了修枝叶。 修完后,她捧着几只瓶子左看右看,这不蛮好的嘛。 王妈妈收拾屋子时打旁边走过,笑得打了跌,“姑娘这几朵菊,怎的弄出了些许野花的意味?” 白梅忙劝阻道:“王妈妈可莫要再说了。姑娘今日已经被大娘子和公子嘲了几回了,您再说呀,姑娘怕是要恼了!” 青莲也忍着笑,点头应和。 舒窈搂着自己怀里的土陶瓶,心里老大不高兴。 她真是太惯着她们了……旁人家的婢子对主子都是上赶着奉承,这两个人倒好,一天到晚,没几句她爱听的话。 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就把花儿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前院的陈陵景刚用过晚膳,正想把早上买的几本经书拿来翻翻,齐民就一手摸着后脑勺,另一手端着那个熟悉的黑陶罐子走进来了。 “公子,绮春轩那边的小丫鬟送了这个来,只说是她家姑娘亲手插的花。” 陈陵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笑了,只说:“好,放这儿吧。” 齐民把花瓶放下便走了。 那几枝金黄的丝线菊静静地开在又矮又胖的陶土罐里,层层叠叠的花瓣上还带着几颗水珠。 陈陵景伸手碰了碰花,就因为自己夸了一句,这个小丫头还挺认真。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舒窈此举,纯粹是因为她的审美无人欣赏,想替自己挽尊罢了…… 第三十八章 时至寒冬,北风萧瑟,冷得似乎要把人给吹透。 昨夜往炭盆里添的炭都烧尽了,守门的老刘头晨起时被冻得不轻,只好哆哆嗦嗦地起身,想去把炭添上。 府门外响起来叩门声,“咚咚咚”,急切得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事儿。 老刘头揉揉眼睛,抬头觑着天色。 如今日出的时辰渐晚,明显天光还没亮呢。 “谁啊,这一大早的。”他不悦道。 禁不住外头的声声催促,老刘头口中骂骂咧咧地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搀扶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憔悴的老婆子。 敲门嚷嚷的想必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其中一个壮汉高声道:“总算是开门了。麻烦通传一声,我们要见你家主母!” 老刘头气不打一处来,这几个一看就不是什么体面人,居然敢一开口就说要见大娘子? 于是他开口呵斥道:“你们谁啊!知道这儿是哪儿吗?正正经经的官宦府邸!岂容你等造次?” 中间那个老婆子迎风猛烈地咳了好几声,好声好气地说:“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这两个儿子行事一向莽撞了些,失了礼数,还请见谅。” “我家女儿是在李府大娘子身边伺候的。今日前来打扰,只是因为许久不见女儿,心里惦念。” “此外,我们也有些事儿,想求得大娘子的准许。所以,还得麻烦您老通传一二。” 老刘头烦不胜烦,要知道,大娘子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多着呢! 要是她们谁家的爹娘兄弟来了,主母都要亲自接见,那能见得过来吗? 再说了,这些丫鬟中,除了家生子,大多都是自小便被卖到了李府为奴婢的。 寻常人家,若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等闲不会轻易卖儿卖女。所谓家人“惦念”,怕不是来打秋风的吧? 于是他皱着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别搁这儿闹了。大娘子是不会见你们的。” 那两个大汉登时就要冲上来,老婆子连忙拉住了他们。 老刘头不满地瞪他们一眼,“哐啷”一下,又把大门关上了。 “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其中一个男子皱眉问道。 那老婆子朝那紧闭的大门冷冷地看了一眼,说道:“晴儿一早便料到,咱们今日得吃个闭门羹。” “这李家主母既不愿见咱们,那咱们就一道在这儿门口跪着。等路上行人渐渐多了,就放声哭喊给他们听!” “对,”另一个男子接口道:“咱们几个又不是他李府的奴仆,怕他做甚!他们不见,那咱们费些嗓子,把他们主君做的事儿传言出去!你瞧着吧,家丑不可外扬,这家大娘子总得派人将咱们请进去。” 于是几人便在门口掀起衣摆,齐齐跪下。 过了几刻钟,天色渐渐大亮了,子云巷口的路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过路的马车,挑着担子沿途叫卖炊饼的小贩,人人见到这母子三人在青石板前跪着的景象,都忍不住驻足观望。 是时候了。 几人互相使了使眼色,那老婆子率先哭道:“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 第三十九章 “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啊,要不是你十岁那年,天降大旱,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我怎么也不肯把你卖给人家为奴为婢啊……” “旁人皆想靠儿子立起门户,一个两个的,都羡慕我们家,有女万事不愁。” “可为娘知道,若不是你懂得几分待人接物的本事,又在这府里,低声下气地熬了快十年,否则这主母身边大丫鬟的身份,怎么轮得到你啊……” 那两个汉子见她哭得真情实感,也有几分动容的样子,苦苦劝解着自己的亲娘。 其中一个作暗暗拭泪状,说道:“娘啊,以妹妹的孝心,要是见到您这个模样,只怕是要担忧不已。” 日头升起,周边看热闹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大户人家门前的好戏,谁不爱看? 那老婆子偷偷瞅一眼聚集的人群,心里窃喜。 只见她罢罢手,垂首呜咽道:“正因为,我的女儿是个顶顶孝顺的孩子……所以,我老婆子哪怕只剩下这一口气了,爬也要爬过来,给她求个说法!” 人群中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有一人突然拔高嗓音,问道:“诶,你说你女儿是这府里的大丫鬟,家用又靠她支撑着。想来,她在主子面前很是得脸,那你来又是要讨什么说法啊?” 三人可正等着这一问呢! 那老婆子立马道:“这位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女儿伺候大娘子,一向小心谨慎,从不敢有半分僭越。原本主母待她也不赖,许诺明年,便会放她出府婚嫁。” “谁知,她不知怎的,就得了这家主君的青眼……” 说到这里,这老婆子刻意顿了顿。 众人哗然,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怕不是有什么秘辛? 正当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候,老婆子身边的一个汉子愤愤道:“就是这家的主君,趁着府里主母不在,强占了我妹子不说,还不许她告诉他人。” “前些日子,我娘想给我妹子指门亲事,两家长辈都打算约着见一见。” “谁知,我妹子她哭哭啼啼,死活不从。要知道,那户人家可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家境殷实,儿子又踏实肯干的。” “我们都当她跟在主子身边见惯了贵人,心里看不上那一家的儿郎,还想劝诫她几句。” “还是我娘察觉不对,半是逼迫半是诱哄的,才让她说出了自己与主君的私情……” 众人听了都有些唏嘘,按理说,主君瞧上了丫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将其纳为通房,或者妾室也就是了,哪里还有拼命隐瞒的? 不知谁笑着说了一句:“这家的主君,怕不是惧内吧!” 众人顿时哄然大笑。 那老婆子装作惊慌的样子,说道:“不会的,不会的……听闻这家大娘子最是通情达理,宽和待下的……” “那一日,我盘问了女儿半宿,她才支支吾吾地说出,她其实早已珠胎暗结,主君一时却无甚表示。她心里实在害怕,又不敢与大娘子说……” 第四十章 “所以,她请我来求求李府的主母,让大娘子做主,给她个名分……否则,她这辈子,只怕是完了……” 说罢,她又嘶哑着哭了出来。 旁人见了那老婆子近乎绝望的神情,纷纷摇头叹息。 在这个时代,但凡有些家业的男子,哪个不想着三妻四妾? 只要不悖伦理,钱财上也担当得起,他们其实根本没有负心的必要。 像这家主君似的,与自己私通的丫鬟都有孕了,他却还不愿纳她为妾室。 除了正妻善妒,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守门的老刘头听见门外的吵嚷声,心里堵得慌。 那三个人也不知什么来头,聚了这么些人,到底是何居心? 他派了个小厮去主院报信,自己则再次开门走了出去。 “干嘛呢,干嘛呢?这可是正四品谏议大夫的府邸,你们聚在此处,意欲何为啊?” 他又喘着气,奔到那老婆子面前,不忿道:“我都与你说了,大娘子没空见你们,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呢?”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瞧瞧,这母子三人如此凄惨,他们不过是想求主母给个公道罢了。” “这老头儿看着病弱,赶起人来还挺有劲儿……” “连个看门儿的都这般仗势欺人,可见,这府里住的也不是什么好官儿……” “能干出强占丫鬟,还负心不娶这种事儿的,大抵就是个酒色之徒罢了……” 老刘头听着污蔑主子的这些谣言,心里更为光火。 “走,走!再围在这门口,我就让侍从赶人了!” 不少人瞧着情势不对,恋恋不舍地丢下这出好戏离开了,有几个却还一步三回头的,在附近打着转儿。 孟氏晨起,听说府门口有人闹事,心里有些不耐烦。 她垂首扶额道:“这大清早的,他们到底所为何事啊?” 小厮觑着她的神色,谨慎道:“听说,是您身边的丫鬟与主君有私……所以那丫鬟的家里人来了……” 孟氏登时冷下脸来,怒道:“谁?” 那小厮擦擦面上的冷汗,磕巴道:“这……这却不知……或许是他们有意栽赃,大娘子命人将他们赶走就是了……” “不。把他们带进来。”孟氏抬头凛然道:“我倒想看看,他们能在我面前,能吐出些什么来!” 那母子三人跪了好一会儿,地上也寒凉得很。 “娘,看热闹的人都被赶走了……咱们这法子,能凑效吗?” “是啊,娘,我们俩尚且还能坚持,您跪久了怕是要伤身了……” 那老婆子冷哼一声,“急什么,再等等。我就不信,这世上有哪个正头娘子,听说自己官人与丫鬟有染,还能沉得住气的。”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有一个小丫鬟走了出来。 她低头看着他们,说道:“大娘子同意见你们了。都跟我来吧。” 两个男子扶起自己的亲娘,一瘸一拐地进了大门。 一路上,那老婆子面露贪婪地看着周边的景象。 真不愧是富贵人家,单单这宅院的面积,怕是都有他们半个小村子那么大…… “到了。我们大娘子已经在里头了。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一句,几位虽不是府里的奴仆,可行事也得规矩着点。” 那小丫鬟说完这一句,又上前打起帘子,三人一齐进了屋。 第四十一章 孟氏在主位上端正坐着,看他们进来,只略略抬头,用余光扫了一眼。 雪茶则与雪萍、雪烟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近些日子,雪晴越发疲懒了,贴身伺候大娘子的活儿,总落在雪茶一人头上。 久而久之,雪茶心里也颇有怨言。 可眼见着雪晴的面色越发不好,睡不安寝,食不下咽的,私下里又偷偷请郎中看病喝药,她也不好出言责备。 于是雪茶便向孟氏提议,从主院剩下的十几个丫鬟里,再选两个稳重些的提拔上来。 孟氏欣然同意。 又因冬萍和雨烟二人,正当二八年华,是这批丫鬟里年岁最大,资历最深的,孟氏便顺手给她们改了名儿,安在自己身边以供差遣。 话说回来,那母子三人进了门,先是行了礼,又见孟氏迟迟不发一言,他们不免有些局促起来。 最终还是那老婆子先起了话头,唯唯诺诺道:“这位便是李府的孟大娘子吧?我们今日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雪萍上前打断她,“我们大娘子还没开口,哪里就轮到你说话了?” 她刚到主母身边做事,自然想着表现表现自己。 那老婆子慌张道:“不敢不敢,只是见孟大娘子这般有威严,合该我们自报家门呢……” “再说了,小娘子这不是也抢在主母前边儿动口了吗……” 雪萍瞪眼,“你……” 孟氏蹙眉看了看她,又转头问他们道:“方才小厮来报,说你们一大清早,便在府门口痛哭流涕的,要给自己讨个公道?” 那老婆子摇摇头,“不不,只是,我女儿毕竟有了府上主君的孩子……还求大娘子,给这孩子一个名分……” 孟氏未及听完,便大怒道:“一派胡言!我不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会发生这样的事!” 又问:“你女儿叫什么名字?现下在何处?她又有何证据,能证明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家官人的?” 那老婆子支吾了一会儿,孟氏微抬着下巴,冷眼瞧着她。 “娘,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那老婆子的大儿子高声道,“我家妹子,就是大娘子院里的雪晴!” 听到这话,众人都惊诧地抬起头来,雪茶更是微张着嘴,愣在了原地。 雪晴竟然怀孕了? 而且还是主君的孩子? 那人接着道:“我妹子已怀孕三月有余,至于怎么证明,大娘子还是亲自问问你家官人为好!” 孟氏的脸色已然冷若寒霜。 这三人既然找上门来,又一口咬定孩子是李仪的,此事,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于是她紧咬下唇,喝道:“来人!把雪晴给我叫过来!” 雪烟急急忙忙地去了,身后又传来孟氏的声音,“等等。记得去找个郎中,替她把把脉。” “还有,唤个小厮,立即去请主君回府!” 雪烟一一应了,感受到大娘子压抑的怒火,她心里十分不安。 雪晴听说孟氏唤她,面上倒镇定得很,慢悠悠地从榻上起身。 一路上,雪烟瞧着她泰然自若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雪晴姐姐,你不怕吗?” 第四十二章 雪晴低头,轻抚着自己的小腹,笑得有些讽刺,“怕?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还怕什么?” 这么多年,孟氏对李仪也是一往情深。此时即便再生气,比起教训一个丫鬟,她应该更为迫切地想质问自家官人吧。 就算孟氏一时情急,真要对自己不利,那里头可还有亲娘和两个哥哥护着她呢。 况且,他们母子三人也不是李府的奴仆。 一旦闹将起来,大娘子因善妒为难有孕的丫鬟,又欺压平民的名声传了出去,还不知哪边更吃亏些。 雪晴心里反复琢磨着,确定现下的局面于她有益,于是脚下轻快地随着雪烟进了屋。 雪晴收敛神色,俯身向孟氏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大娘子。” 孟氏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叫她快起,只从鼻间轻哼了一声,又缓缓踱步,行至她面前。 “雪晴,”孟氏压低嗓音唤道,“抬起头来。” 即便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雪晴此刻依然心跳如擂鼓。 她微微抿唇,抬起了头,只是眉眼仍旧低垂着。 孟氏捏着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的双眼,又朝那母子三人的方向努努嘴,蹙眉问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雪晴寸长的指尖紧紧掐着掌心,掐得生疼。 她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还没想好如何开口,门外就有小丫鬟来报,说是百草堂的郎中来了。 百草堂就位于子云巷隔壁的东湖巷,是离李府最近的药堂。 孟氏慢慢站直身子,说道:“请郎中进来吧。” 郎中上前见礼,孟氏命他为雪晴搭脉。 那郎中依言,仔细替雪晴诊了一会儿。 这位看打扮应该是个丫鬟的女子,已然有孕三月有余。 他瞧瞧周围大气都不敢喘的众人,又瞧瞧那头静静看着他的孟氏,沉吟片刻,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如何?” 郎中谨慎道:“回李大娘子,是喜脉。” 孟氏怒极反笑,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郎中抬头,一时竟分辨不出,她这句话是不是在问自己。 好在雪晴自觉站了起来,喏喏道:“是……是大娘子去扬州那段日子……” 一旁的老婆子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娘子这下可信了?我家晴儿的确是……” “闭嘴!”孟氏喝道。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等他回来,我亲自问问。” 众人心里自然都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李仪这日下了朝,正与几位同僚议事,阿福却着急忙慌地敲门进来了。 李仪有些不悦地看着他,阿福顾不上解释,只道:“大娘子方才派人来告,请主君忙完手边的事情,即刻回去一趟。” 这般火急火燎的,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左右今日的公务也并不棘手,几位同僚自然都催他回去看看。 李仪打马长街,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家。 甫一进门,他便察觉不对,府里也太安静了些。 等到了主院,见孟氏端坐于案前,雪晴低头站着,旁边聚着郎中丫鬟等人。 第四十三章 他脑中“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孟氏眉眼中不显一丝情绪,只开口让雪烟先送郎中出去。 这官宅里头的私事儿,自己不过是个行医的,自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于是这郎中递上一张安胎药的方子,很是识相地退出去了。 孟氏收了方子,才转身对李仪道:“官人可回来了。” 李仪迟疑了一会儿,有些紧张地向她走过去,想执起她的手。 孟氏微妙地避开了,只道:“雪晴现下有孕在身,官人,还是去先去关心关心她吧。” 李仪愣了愣,雪晴……有孕? 他下意识地朝那边投去一眼,雪晴怯怯地抬起一双秀美的柳叶眼,定定地看着他。 李仪深深地叹一口气,稳稳心神,侧过来柔声道:“娘子,我……此事,且容我晚些再同你解释……” 孟氏观他反应,哪儿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官人不必介怀,”她毫不犹豫道:“府里即将添丁,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她面上虽一片和悦,李仪听了,却心里一紧。 孟氏继续道:“只是,官人瞒得我好苦啊。” “分明是纳个通房的小事儿,倒使得雪晴的娘和两个哥哥亲自登门来求。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以为,我这个主母当真一点儿不容人呢。” 她说什么?通房? 自己怀着李家的孩子,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居然只给个通房丫鬟的名分? 雪晴诧异地看着那个她曾经日夜相对的大娘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另一旁的母子三人也显得有些不安。 只不过,还没到等他们说什么,雪萍就警告般地瞪了他们一眼,似乎在说,如今主君都回来了,自然更没有你们说话的份儿了。 那三人察言观色,见李仪一进门注意力就只在孟氏身上,一刻不离,心知雪晴在府里的地位,最终还是得由这位大娘子说了算。 方才堵在府门口哭喊,不过是仗着有人围观,料定李府不敢公然给他们教训罢了。 后来进门见了孟氏,心想也不过是个厉害些的深宅妇人,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直至此刻,三人见了威官严服,长身玉立的李仪,才开始后怕起来…… 到底是官宦人家,要折腾他们这一家子平民还不轻易? 如今雪晴能挣得个李府的妾室最好,若挣不到,作为通房,有个孩子傍身,也并非没有发达之日…… 于是他们皆静默下来。 孟氏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又对雪晴微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雪烟,你这丫头,也不知道提醒提醒我。快,快扶着她些。” 雪烟依言上前扶着雪晴。 “妹妹,莫不是不满意这通房丫鬟的位置?”孟氏似笑非笑道。 “大娘子说笑了,”雪晴勉强地扯一扯嘴角,孟氏虽然一口一个妹妹的,但她可不敢真与她姐妹相称,“若能陪伴主君身边,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什么名头,又有什么要紧。” 第四十四章 “正是这个理儿。怎么说妹妹都是婢子出身,一来便抬为妾室,只怕是不合礼数。” 最终,孟氏给了十两银子,将雪晴的亲娘和哥哥打发走了,又随手给她指了个西北角的僻静小院住着。 虽是个通房,但也总得有个人帮着照料安胎。 孟氏心下烦闷得很,也不愿再费那些心思安插人手,只让雪晴自己来定。 雪晴自是早有考量。 这凝晖堂里,旁的小丫头保不齐都是孟氏的人,只剩一个夏萝与自己交好,选了她,毕竟能安心些。 于是雪晴说道:“多谢大娘子,我瞧着,院里的夏萝行事倒还规矩,大娘子若不介意,就她吧。” 孟氏略略点头,“也好。你自领着她去吧。” 这一早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令孟氏猝不及防,更觉筋疲力尽。 李仪还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只苦于找不到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终于,孟氏挥了挥手,让众人都退下了。 雪茶一出了门,便在雪萍雪烟二人不解的目光下,飞速奔向自己与雪晴同住那屋。 雪晴果然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夏萝沉默地在一旁帮衬着。 雪茶为人正直,却一向不善言辞,满腔的愤懑无处抒发,半天也只憋出一句,“你……你为何要让大娘子为难?” 雪晴瞥她一眼,心里有些不屑,笑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娘子亲口说了,我肚子里的孩子降生,将是府里一大喜事。” “再说了,这么些年,主君身边早该多个服侍的人了。我如今,也不过是帮大娘子补上这个空缺罢了。” “好歹我是大娘子的人,总好过让外人得了便宜。” 雪茶心知这是强词夺理,若真为大娘子着想,就不该找人在府门外大肆宣扬,徒惹得众人难堪。 但雪晴看准了她老实,对自己无可奈何,便不再多言。只把包袱交于夏萝,一脸云淡风轻地转头走了。 闹了这么一通,下人们私底下都议论不已。 春梨凑热闹听了一耳朵闲话,细枝末节一处不落。 午时,她又去了趟绮春轩。 舒窈上回自认为颇有成算,还告诫了雪晴一番。 没想到啊,这才多久,那丫鬟居然就成了爹爹的通房。 “你说什么?她怀孕三个月了?”白梅显然比舒窈更为震惊。 春梨点点头,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地讲述了一遍,仿佛她亲眼见过似的。 舒窈心里五味杂陈。 自己早该想到的,一个婢子如此胆大妄为,有恃无恐,应是有所依仗才对。 除了老相好的催情药和爹爹的愧疚心,没想到,没想到还有那肚子里的孩子…… “姑娘,现下可怎么办呢?”青莲蹙眉问道。 舒窈抿抿唇,头疼不已。 事已至此,难道她还能去抓雪晴那个老相好来对质,然后揭穿她不成? 且不说雪晴还怀着爹爹的孩子,暂时也不好有所动作。 再者,那丫鬟又有些心计,此刻能有如此胆量,主动将事情都抖露出来了,说不定,是早已与她那表哥商量好了。 她若有心要将人藏起来,舒窈这么一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上哪儿找去? 就算舒窈真的找到了那人,又该如何自然而然地将其推到爹爹与娘亲面前呢? 第四十五章 下厨 春梨汇报完,又得了些赏钱,就按原路溜回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舒窈和青莲、白梅三人,大眼瞪小眼。 末了,舒窈无奈地一摊手,“我也没主意了,你们这样巴巴儿地望着我,也是无用……” 白梅想到大娘子的处境,有些愤愤道:“姑娘不是说,那雪晴最好的归宿就是安分地离府吗?如今,她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舒窈只好承认道:“这事儿是我考虑不周,也是小瞧她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免让舒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舒窈自以为身在暗处,抓住了雪晴的把柄。 又因一时心软,兼之不忍看爹爹和娘亲为此产生分歧,所以跑到雪晴面前,看似有理有据地替她分析了一通利弊,只盼着她回头是岸。 只可惜,雪晴并不是普通女子,她的野心和魄力,也绝非雪茶青莲这样的普通丫鬟可比。 唉,真是造孽呀…… 舒窈有些后悔了,实在不该自作聪明。 要知道,这些事情一开始还是雪晴有意露出破绽的。 只是,她当时的目标,不是乳臭未干的自己,而是身为主母的娘亲罢了。 舒窈想,如果放任那枚耳坠被娘亲发现,会不会更好一些? 虽然按时间推算,那时的雪晴已经怀了身孕,或许,她成为爹爹妾侍的结局无法改变…… 但最起码,自己的娘亲能有多一点的时间来消化这一切,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完全陷入被动。 想到这里,舒窈使劲儿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仅凭前世看过的几部剧,读过的几本小说,遇到些宅斗相关的事儿,就敢随便横插一杠啦?真的是不自量力! 一旁的青莲见她一会儿走神,一会儿猛拍脑门儿,一会儿又喃喃自语,不免有些担心。 于是赶紧劝道:“姑娘这是干什么?何必自责呢。雪晴姐姐毕竟有些阅历,心思又多。她的行事,别说您了,这府中又有谁能料得到啊?” 白梅也附和道:“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通房丫头,那孩子,即便顺利出生了,那也是婢生子。怎么算,也威胁不到咱们大娘子。” 舒窈心里自然也知道,但在她看来,这些年,自己亲眼见着爹爹和娘亲你侬我侬的,雪晴整这么一出,实在害人不浅。 “罢了,”舒窈站起来,“现下还是安抚娘亲最要紧。” 她如今算是看清了自己的劣势,心里虽然有气,但也只能接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来想去,舒窈还是带着青莲和白梅进了小厨房。 自从上回她起了亲自下厨的念头后,便真的去试了几回。 只是,厨娘们一见她手持锅铲菜刀,便如临大敌,满脸惊恐地求她放下。 几次下来,舒窈最多只炖过两回汤。 其实说是炖汤,也就是把他人处理好的食材、配料都放入锅中,再间隔性地瞧瞧火候罢了。 上辈子因为懒,又不愿沾染油烟味儿,所以难得做几次饭。 没想到,这辈子嘴馋兼清闲,难得起了兴致,却颇受阻碍。 第四十六章 蛤蜊粉丝汤 厨房的周娘子见了舒窈,一脸高兴道:“姑娘来了?今日有些新鲜的蛤蜊,已经放盐泡了一阵了。您瞧瞧,咱们晚上是做蛤蜊米脯羹呢,还是酒煮蛤蜊呢?” 蛤蜊这种东西,富贵人家多的是嫌其肉少多沙,不愿吃的。 只是,舒窈是个口味宽泛的,对田螺花甲这类小河鲜,从来都是来着不拒。 而周娘子这几个月渐渐与她相熟,自然懂得投其所好。 舒窈开口道:“我想给娘亲做道蛤蜊粉丝汤,厨房可有细粉丝?” 周娘子有些为难道:“只有绿豆粉,不知可用否?” 舒窈点点头,“试试吧。” 厨娘便开始收拾起桶里的蛤蜊来。 水里放盐、油泡过几个时辰,蛤蜊已吐尽了沙。 冲洗干净后,凉水下锅。 舒窈又往里加了姜片、料酒,等它煮开。 期间,周娘子已经手脚麻利地泡上了粉丝,又将大蒜切末,豆腐、菌菇切块。 舒窈让白梅取了个瓷碗来,倒上香油、盐、清酱汁、蒜末、胡椒、小半勺糖以及一小勺米醋,再用温水兑上。 只可惜没有辣椒,这碗蛤蜊粉丝汤,总像是缺了点什么。 锅中先用菌菇铺底,放上绿豆粉丝,摆上蛤蜊和豆腐,再把调好的料汁淋上去。 用中小火焖煮,约莫一刻钟便成了。 揭盖的时候,锅中还在咕咚咕咚冒着泡。 舒窈顺手撒了些葱花,试图将这少了红椒的汤,点缀得更鲜亮些。 白梅惊叹连连,佩服道:“我见姑娘做羹汤,步骤并不繁琐,怎的每次都如此香味扑鼻,色泽诱人?” 舒窈笑了笑,心想,那可不,我所拥有的经验里,可饱含着中华民族上上下下几千年积攒下来的智慧呐! 上辈子逛过的夜市里,花甲粉丝煲凭借其酸辣可口的味道,以及高超的性价比,在李舒窈的心中拔得了头筹。 还记得读高三那年的冬天,晚自习结束后,她常常拖着疲惫的身躯,与朋友一起在校门口的小吃街上,吹着寒风跺着脚,牙齿咯咯打战地排队…… 只为等那一碗热乎的花甲粉丝。 若干年后,她早已忘了埋头苦读的那些古诗函数,季风洋流,就连一起排队等宵夜的那个朋友,也在高考后就去了不同城市,分道扬镳…… 可人有些时候就是这样的奇怪,哪怕一切都物是人非,那校门口花甲粉丝汤的味道,她却记了很久…… 久到远隔着岁月,想起来心里依然觉得慰籍。 青莲忍不住嘲道:“姑娘,白梅这丫头想必是又馋了呢。” 说着又点点白梅额角,“这是姑娘亲自给大娘子做的,我劝你,还是趁早歇了这份儿心吧。” 一旁的周娘子带笑道:“瞧青莲说的,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儿,若是想吃了,改明儿我便叫人再去市集寻寻。” 白梅多谢了她的好意,挠头道:“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儿,这时节怕是也不好找。罢了,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年关了。到那时候,有什么好东西吃不着?” 舒窈很是赞同。 花甲毕竟不是什么珍馐佳肴,多的是可惦记的呢…… 她也不过是想着娘亲心里不痛快,想借着送吃食的由头,去安慰几句罢了。 而青莲与白梅皆知晓她的心意,不过是说几句玩笑话。 第四十七章 外头的天,灰蒙蒙,阴沉沉的。墨色的浓云漫布,遮住了冬日里的暖阳。 北风依旧呼呼地吹袭着,凝晖堂檐角挂着的写了“李”字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欲坠。 舒窈捧着手炉,拢了拢身上厚厚的披风,快步地穿过廊道。 此时正是农历十一月初,其实还没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只是,这原身的身子骨,实在弱了些,冬日里又常常手脚寒凉。 舒窈不得不时刻注意保暖。 青莲小心地搂着装了汤盅的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主院里安静得很,偶有几个小丫头打廊下走过,匆匆向舒窈行了礼,很快便退下了。 舒窈感觉到不同于往日的紧张气氛,有些担忧。 今日的下人们一个个都神色严肃,小心谨慎的样子,可见娘亲定是在院里发了火。 屋门口站着的雪烟和雪萍二人,远远地瞧见了舒窈,如蒙大赦地迎了上来。 孟氏平日里最疼的,便是这个乖巧明理的女儿。 这一点,李府众人都明白得很。 “这么冷的天,姑娘怎么来了?”雪萍殷勤道。 “方才在小厨房做了蛤蜊汤,便想着给娘亲送来。” 舒窈说着,又顺手把暖炉递给她,正准备进门。 “姑娘,”雪烟拉住了她,又将她牵到一旁,低头轻声道:“大娘子今儿个一早,心里便不大痛快,连午膳也没用。主君方才来看过了,大娘子许是还在气头上,就同他拌了几句嘴,现下正伤心呢。” “待会儿,您见了大娘子,这汤,还请劝她多进些。毕竟,再气也得保重身子要紧。至于剩下的……” 舒窈了然地点点头,“多谢雪烟姐姐提醒,我知道的。” 舒窈也不是个傻的,哪怕她再不愿看到娘亲和爹爹彼此疏远,也知道娘亲心里一时难以接受是正常的,此刻绝不是说和的好时候。 雪萍上来打起帘子,舒窈便带着青莲进了屋。 孟氏还坐在窗前,暗自垂泪。 雪茶在一旁心急地劝着,余光瞥见舒窈进门,惊喜道:“姑娘来了?” 孟氏也吃惊地抬头,又迅速地擦擦面上的泪痕,站起身来。 舒窈几步走上前,说道:“娘亲,我想着寒日里吃些炖得热热的汤羹,倒是不错。所以带了蛤蜊豆腐粉丝汤来,想给娘亲尝尝。” 话音刚落,身后的青莲便将汤盅捧了出来,摆上桌案。 孟氏挤出一个笑来,“难为你有心。” 舒窈看着她,有些感慨。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李舒窈早就明白,自己的娘亲孟氏是个外表精明强干,实则内心敏感柔和的人。 这也是舒窈心里十分担忧的原因。 昔日出身高门,受尽爹娘宠爱的孟家嫡女,嫁了个俊朗上进的夫婿,伉俪情深又儿女双全,大半辈子顺风顺水地过来,她的娘亲,何曾受过半分委屈? 雪晴一事,在旁人看来,夫君多了个通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但在孟氏的角度,这便是被自己的官人和心腹联手欺骗了…… 第四十八章 想到这里,舒窈有些心疼道:“听雪萍姐姐说,娘亲今日还没用午膳呢,不论如何,还请您吃些吧。” 舒窈了解自己的娘亲,孟氏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女儿? 英英自小善解人意,必是听闻了什么,想用以往的方式来安慰一二。 孟氏无心饮食,但又不好拂了她的意,只能拿起羹勺尝了一尝。 却没想到,这小小蛤蜊,汤汁之香浓,令人不愿罢手。 又想着,这好歹是女儿冒着阴雨送来的一片心意,孟氏便一口一口地吃了大半。 舒窈投去赞赏的目光,这才是对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别让自己饿着肚子瞎想。 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酣畅淋漓地吃一顿火锅,都比孤影只身泪流好太多。 窗外的天愈发灰暗了,雪茶去点了灯。 舒窈主动陪着娘亲叙话,说了些和青莲白梅读书的趣事儿,又绞尽脑汁地讲了几个听过的冷笑话…… 雪茶也来搭腔捧场,孟氏心里知道她们试图逗自己开怀,只安静地笑笑,也不说话。 舒窈最终败下阵来,只颓丧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了,雪晴有了爹爹的骨肉……我是不是快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娘亲……莫不是在为此烦恼?” 雪茶有些惊讶于这个姑娘的敏锐和直接…… “日后莫要再听他们闲话,”孟氏摸了摸她的头,眼神却飘忽不定,只道:“英英,不论这府里多了几个公子姑娘,你都是娘亲的女儿,他们谁也不敢轻视了你去。” 舒窈自然知道这一点,心里感动,认真地点了点头。 孟氏又接着道:“英英,也是娘亲不好,我与你爹爹闹了别扭,反而害得你担心了……” “许多事情,娘亲不好同你解释,你只要记着,莫要往西院去与她冲突,她的孩子与你无关。英英,你依然如往日那般,自在地点茶、读书、练琴便是了。” 舒窈动了动唇,最终却没说些什么,只俯身行过礼,带着青莲走出去了。 出了门,屋里隐约传来雪茶的声音:“大娘子,您真的不怨雪晴吗?她……” 孟氏喃喃道:“她不过是个一心为了上位,耍了些手段的婢子罢了。我虽气愤,但也说不上怨……” 说着,孟氏又长叹一声,茫然道:“我始终记得……那年,将军府的赏花宴,我与闺秀们在牡丹丛中扑蝶,偶然间一抬头,发现他端着茶碗,站在阁楼上,痴痴地望着我……” “我当时觉得他冒犯,只瞪他一眼,拽上其他几位姑娘怒气冲冲地走了。他急急忙忙地追上来道歉,说自己与几位公子品茶,本想出来透口气,没想到,一时看入了迷……” 舒窈并没走,只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 娘亲回忆里的“他”,大概就是爹爹李仪了。 唉,这少男少女的青涩初见啊…… 屋里的讲述还在继续,只是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后来,他屡次上门求亲,爹娘又对他的家世为人十分满意,便将我嫁给了他……” “雪茶,这么多年,你也看到了,他待我极好。” “我记得,我还没嫁进府的时候,他就自作主张,打发走了他母亲安排来伺候他的两个通房丫鬟。孟家日渐衰微,他因为我的缘故屡次出手相助……我生淇哥儿的时候难产,听人说,他在产房外一整夜没合眼……” “雪茶,你说,是我太不知足了吗?为何如今他有了别的女人,我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第四十九章 雪茶劝道:“大娘子,您别这么想……主君他,心里定是有你的。” 孟氏自嘲地笑笑,“心里有我又如何,也不妨碍他心里有其他人。” “官人也是个心软的。别看今时今日好像对雪晴不冷不热的,雪晴毕竟怀了他的孩子,他免不了要去关怀一二。一来二去的,怎么会没有真心呢……” 雪茶不知该说什么了,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门外的舒窈心里微叹,青莲在一旁轻声提醒道:“姑娘,咱们回去吧。看这天,怕是要下雨了。” 舒窈抬头望了望,理了理自己披风上的浮毛,点了点头。 二人快步赶回了绮春轩。 没一会儿,外头果然下起小雨来。 舒窈和青莲的衣服上都沾了些雨,染了湿意。 屋里烧着银丝炭,甫一进门,便有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妈妈听见脚步声走了出来,替舒窈脱了披风,又递来一个汤婆子。 看见舒窈冻得红红的鼻尖,王妈妈苦口婆心道:“这样阴冷的天,姑娘又是何苦。让底下人走这一趟便是了。” 舒窈笑了笑,“去的时候,没料到真会下雨,让奶娘忧心了。” 王妈妈拿她没办法,只好一边引着她往暖炉边走,一边朝另一面喊道:“白梅,去吩咐小厨房烧碗姜汤来!” 说完,又开始低声絮叨:“天寒地冻的,姑娘可莫要大意。过两日天晴些,我就将鹅绒的被褥拿出来晒一晒,尽早换上。这样夜里睡觉,盖在身上又轻又软又暖……” “这些日子炭火添得足,门窗要开着些。此外,因着屋里燥热,茶水已备好,姑娘夜里若是口干,就多饮些……” 舒窈听着听着,突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多谢奶娘。我记得,您有风湿的毛病,阴雨天里容易发作。您多保重自己,切莫太过操劳。” 王妈妈愣了一下,又严肃道:“姑娘若是不想让我操劳,就多多顾着自己的身子……” “好好好,”舒窈安抚道:“奶娘快去歇息吧,这儿,还有青莲她们呢。” 王妈妈将舒窈的披风收好,又看着她捂着汤婆子,喝下了一大碗姜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出去了。 白梅见舒窈兴致不高的样子,终究没再多嘴,和青莲一起服侍她睡下了。 这一夜,府里不少人都彻夜难眠。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腊月里。李府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碌起来。 李仪依旧早出晚归,每日下了值后,不是在书房处理公事或瞧瞧几个孩子的课业,就是去主院陪孟氏用晚膳。 至于雪晴住的寒香院,除了偶尔带郎中去看诊,其余时候,他去的次数甚少。 加在一起,大概一只手都能数得清楚。 而孟氏虽然在周围人的劝解下,渐渐消了气,但她心里始终有根刺。 二人的相处看似恢复寻常,可连舒窈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出来,爹爹与娘亲之间,已经有了隔阂。 期间,舒窈也去看了雪晴一次,雪晴对她的来访很是提防。 第五十章 “今儿是什么风,把姑娘吹来了?”雪晴行过礼,又故作镇定地喊道:“夏萝,看茶。” 舒窈没说话,四下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正前方设了一张条案,搭配着楠木靠背椅、香几、绣屏。 香几上摆了一个椭圆瓷盆,养着几株水仙。 一应用具,虽称不上名贵,倒也齐全。 雪晴随着舒窈的目光所至看去,心里有些没底。 她那混蛋表哥是早已被打发走了的。 雪晴已与他达成了共识,只要自己在府里还有立足之地,银子自然少不了他的。 可倘若有人把这件事儿捅了出来,她雪晴纵然要名声扫地,但主君若是动怒,他会有好果子吃? 谁会和钱过不去?为了眼前的利益,那混蛋必定会守口如瓶。 况且,那人行商,走南闯北的,短时间内要抓到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自己又怀有身孕,手握最大的筹码,现下在大娘子那儿,也过了明路了。 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姑娘如今这是干什么来了? 还没等她想明白,舒窈缓缓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许久未见,雪晴姐姐近来可好?我瞧着,你这寒香院虽小,倒是风雅得很。” 舒窈顿了顿,又在心里补上一句:在旁人看来,纵使是偏僻小院,确实也比原来和雪茶挤在一间房要好太多了…… 雪晴忙笑道:“姑娘客气了。这都是主君和大娘子的恩惠。” 知道就好。 夏萝过来上了茶。 舒窈接过,清咳一声,又道:“雪晴姐姐眼看着丰腴了些,但精神却不大好的样子,不知身体安康否?” 雪晴道:“托姑娘的福,已有郎中来诊过数次,都说胎像甚稳。” 舒窈也笑道:“这倒好。娘亲与我说,明年府里就要添一个弟弟或妹妹了。我自小便盼着有个妹妹陪我玩儿呢。” 此时受所谓“传宗接代”的观念影响甚深,人人自然更盼望着弄璋之喜。 雪晴的面色于是不大好看,却不敢表露半分,只道:“不论男孩儿女孩儿,奴婢觉得都好。” 二人就这样一来一回地扯了几句闲话。 雪晴依然恭敬柔顺得很,哪怕舒窈对她观感不好,明面上也挑不出她一丝错儿来。 舒窈觉得有些没意思,拍拍手起身,准备离开。 雪晴送她至院门外,青莲和夏萝都跟在后面。 “姑娘慢走。”雪晴说着,福了一福。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舒窈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臂。 雪晴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她。 舒窈俯身凑近她,冷声道:“只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一事不明。” 雪晴维持着屈膝的姿势,稳了稳心神,答道:“姑娘请讲。” 舒窈静默一会儿,开口问道:“雪晴姐姐,你肚里的孩子,当真是我爹爹的血脉么?” 她语带探究地问出这一句,雪晴一时有些错愕。 舒窈盯着她,捕捉着她面部表情中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雪晴紧咬着下唇,“我知道自己从前……” 她哽咽了一下,“从前,许是不知检点了些……但奴婢万万不敢在此等大事上,有所欺瞒。” 第五十一章 舒窈的视线在她面上逡巡许久,却没看出什么异常,这才堪堪松了手。 雪晴低着头,还沉浸在羞愤难言的情绪里。 那边的青莲却已走上前来,站在了舒窈身侧。 舒窈朝雪晴微点了点下巴,说道:“如此,那便告辞了。” 主仆二人便往绮春轩的方向去了。 这女娃儿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雪晴气得微微发抖,自己早就与表哥一刀两断了,这孩子不是主君的,还能是谁的? 她身旁的夏萝有些犹疑道:“雪晴姐姐,姑娘她已经走了。这儿风大得很,咱们快回去吧?” 雪晴终于回过神来,在夏萝的搀扶下回了屋。 没几日,就到腊月二十三了。 李家族学放了假,李舒淇是个待不住的,常常带着陈陵景四处游荡。 李府名下的庄子铺子陆陆续续开始上报一年的盈亏,相熟的各家互送节礼。 孟氏坐在榻前,专心整理着各类名册,厨房偶有人过来汇报明日祭灶的准备。 舒窈懒懒地窝在她怀里,吃着厨下新做的酥油鲍螺。 在乳酪中掺入蜂蜜、蔗糖浆、羊脂,沥入冰中,凝结后盘旋成螺蛳状,即为酥油鲍螺。 至于味道,舒窈觉得有点儿像后世的奶油泡芙,入口而化。 门口有了动静,阿福掀起帘子,李仪一边掸掸衣裳上的雪,一边走进来。 李仪跺了跺脚,他的鞋袜想必是泡了雪水,身上的玄狐披风也已经洇湿了一大块儿。 孟氏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还是雪烟和雪萍上前,替他将披风脱下。 “外头下雪了?”舒窈惊奇道。 “是啊,半个时辰前就在下了,没一会儿就积起这么厚了,”李仪说着比划了一下,笑着道:“你们娘儿俩倒是悠闲,只我一人顶着这纷飞的大雪,匆匆赶着路。” 孟氏头也不抬,“官人此言差矣。这些账本名册看得我眼都花了,府里也没个靠谱些的管家,一应事务全是我在操心。怎么到了官人嘴里,这倒成了清闲呢?” 说着,瞥了他一眼,又道:“此外,晨起时我便提醒过,近日多雨雪,官人出门最好换上那双革靴。您偏不听,又怪得了谁?” 李仪被不痛不痒地刺儿了几句,笑了笑,倒也不恼。 他嘴上不住地道着歉,脚步已往里屋换衣裳鞋袜去了。 舒窈趴在窗前,望着外头的雪光。 “娘亲,我想……” “不许去。”孟氏还没等舒窈说完,就沉声打断了她。 又补上一句:“乖乖在这儿待着,染上风寒可不得了。” 舒窈认命地坐回来。 正所谓“雪晴云淡日光寒”,园子里银装素裹的,煞是好看。 如此美景,她想出去玩玩儿都不行…… 李仪换好出来,见舒窈撇着嘴,一副蔫了的样子。 他笑问:“英英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白梅笑道:“大娘子不让姑娘出门赏雪,姑娘正在同大娘子置气呢。” 李仪上前来摸摸她的发顶,装作严肃道:“你娘亲说的是。” 说着又偷偷看了榻前的孟氏一眼。 孟氏没理他。 李仪寻了个空当儿,坐下来,又开始没话找话,“娘子,眼见着下大雪了,府里下人们年节的冬衣可都备好了?” 第五十二章 孟氏疑惑地抬头,“今年冬日来得比往年早多了,冬衣更是在立冬后便分发下去了。” “好端端的,官人问起这个做什么?” 李仪讪讪道:“我这不是见娘子这段日子忙碌得很,怕在这些小事上有所遗漏嘛。” 舒窈察觉出不对来。 爹爹从前是从不过问这些事的,府里中馈向来全权交于娘亲打理。 “爹爹这话说得不对。下人们虽有足够的例银去买御寒的冬衣,但到底主人家给赏的,是周到,也是体面。娘亲行事一向有条有理,这么些年了,您可曾见娘亲忘过?” 孟氏也疑心的很,蹙眉看着他。 李仪在母女二人的对视下,也不好再打马虎眼儿。 他只好摸摸鼻子,翁声道:“前几日,郎中来给雪晴把平安脉的时候,我去探望了一眼。” 李仪瞅着孟氏的神色,又急忙道:“我不过是偶然想起,上次见她和那个叫夏萝的丫鬟身上穿的棉衣,屋里用的被褥,都有些旧了,所以今日随口一提罢了……” 这下,连舒窈都看出了自己爹爹的心虚。 “娘子,你莫要生气……” 舒窈知道,自上回雪晴一事起,爹爹在娘亲面前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他方才大概真是顺嘴一说。 现在二人的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若是再惹得娘亲不快,登时为这点子不值的小事闹起来,那便糟了。 自己也是,添什么乱啊! 于是她赶忙扯了扯孟氏的衣角,巴巴儿地看着她。 孟氏倒不至于真在孩子面前和李仪争吵,她只唤了雪茶、雪萍上前来。 “雪茶,过来。我且问你,寒香院里过冬的棉衣与被褥,都是谁送去的?” 雪茶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不服气道:“回大娘子的话,那时大娘子本安排了雪烟前去,可雪烟扭伤了脚,便来求我替她。所以,那院里的东西,皆是奴婢亲手交到夏萝手里的。” “主君,奴婢可以替大娘子作证,大娘子何等心善,她绝无苛待雪晴母子的意思!” 李仪吓得站起来,罢手道:“你你,快起来,我何时说过娘子苛待她们了?” 孟氏心里有些好笑,但面上依然镇定,“既如此,那大约就是我送去的东西,雪晴妹妹瞧不上了。”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她又叫道:“雪萍,去柜子里将我那件大红羽缎的白狐狸皮氅衣找出来。噢,对了,库房里,还有一条新制的蚕丝被褥,一并给寒香院送去。” 好家伙!听听!白狐狸皮氅衣!蚕丝褥子! 舒窈不禁咋舌。 前不久,王妈妈还在唠叨要给她换新的鹅绒被呢,舒窈当时就觉得太花费了些。 现下听到的这蚕丝被,怕是比那鹅绒被还要金贵…… 李仪愣了愣,迟疑道:“倒也不必如此,这些给了她,怕是不合身份……” 孟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是我疏忽了。雪晴妹妹现在毕竟怀着身孕,免不了要娇贵些。官人既说,她不愿用先前送去的,那我总要给她挑些好的。” 第五十三章 李仪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舒窈眼巴巴儿地看着雪萍捧着那件白狐狸皮氅衣和蚕丝被去了,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在滴血。 李仪清清嗓子,探究道:“那……改日我再替娘子寻些上好的毛皮,制几件新的?” 孟氏已经转过头去,舒窈见她一脸漠然道:“不必了,我倒也不缺。” 舒窈顿时明白过来,娘亲这是将计就计啊。 爹爹毕竟难得往寒香院去一回,雪晴自然要表现得憔悴柔弱,处境凄凉些,好惹人怜爱。 若是能有意无意地让爹爹以为,娘亲存了心要在物资上忽略她,那便更妙了。 届时,等主君替她向主母鸣不平,她再不急不躁地站出来调停。 说几句什么,自己不过是因为旧衣合身舒心,没想到,竟会害得主君主母之间起了误会之类的话。 一味将错揽到自己身上,这样一来,既彰显了自己的通情达理懂规矩,说不定,还能在爹爹心里,塑造起简朴本分的形象呢。 谁知,孟氏却出乎预料地,大大方方地把上好的氅衣被褥赠予她。 一来,体现了身为主母的慷慨与气度,二来,如此倒不禁让人揣测,雪晴此前之举是否暗示着对主母分配之物的不满,恃宠而骄了? 虽然,她现下也说不上有多受宠吧…… 想到这里,舒窈向孟氏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要换作舒窈自己,因为情敌的小伎俩受了夫君质疑,应该早就急着分辩,哪里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想方设法解决。 况且,吝啬鬼李舒窈指天发誓,她两辈子都绝不可能有这么大手笔…… 而李府的另一角,雪晴则面露诧异地望着雪萍送来的东西。 “这是……” “这是大娘子令我送来的。主君今日提了一句,说雪晴姐姐如今竟还穿着旧衣。大娘子立马接道,是自己考虑不周了,姐姐有孕辛苦,合该什么都得用最好的。” 雪晴有一瞬间的慌神,起身拒绝道:“大娘子这是何意呀?我不过一个通房丫头,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雪萍自顾自地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正色道:“姐姐说的哪里话。这可是大娘子的命令,主母亲自赏赐的,雪晴姐姐还是莫要推辞了。” 说着,雪萍便利落地转身离开了,夏萝在后面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她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 “罢了,”雪晴叫住正准备追上她的夏萝,叹道:“让她去吧。她说的也没错……主母赐,不敢辞……” 夏萝问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这样收下?” 雪晴苦笑一声,“不然呢?挑个晴好的天儿,咱们记得去给大娘子请安道谢吧。” 说着,她复又坐下,疲惫地闭了闭眼,喃喃道:“终究是我,将这条路想的太简单了……” 她低估了这一家子人。 低估了舒窈的早慧,低估了李仪待妻子的真心,更低估了孟氏的冷静与容忍…… 自己的那些小花招,原来早被人拆得一干二净。 第五十四章 新春 舒窈料想得没错,孟氏这一出让雪晴的小心思收敛了不少,纵使李仪如往日一般只赖在主院,对她不甚上心,她也不敢轻易再整什么幺蛾子了。 李府总算过了个如意安宁的新年。 除夕将至,汴京城里家家户户皆开始打扫门庭,以除尘秽,贴门神,挂钟馗,饮屠苏酒,准备祭拜祖先等等。 而舒窈也是穿越过来后才知道,后世流传的许多春节的习俗,在宋朝时就已经出现了,比如守岁,比如燃放爆竹。 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就有记载:“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到了大年三十这日,李府一家人用过晚膳后,皆围坐在一起,吃着消夜果儿,有说有笑的。 舒窈捧着脑袋,嘴里嚼着哥哥李舒淇喂的一把炒豆,抬眼望着灯火闪烁间爹娘温柔的笑脸,心里感到久违的幸福和平静。 吃着软饧酥豆,听着门外爆竹鼓吹,笑语喧哗之声,颇有些节日的氛围。 不过,如此新春好时节,她身边的陈陵景却只捏着块孟氏递给他的花糕,静静地盯着炉子里的火光发呆。 舒窈伸出胳膊捅捅他,悄声问道:“表哥,你在想什么呢?” 陈陵景回过神来,沉默地摇摇头。 在汴京数月,从姨母姨父再到表哥表妹,乃至学堂的夫子,一个个都待他极好。 而那些同窗们,一开始虽常常出言嘲讽,但有表哥舒淇的维护,再加上自己懒得计较,众人越发觉得无趣,渐渐地也少了些莫名的怨怼…… 只是,在这里日子过得实在太快,快得他有些恍惚。 去岁,自己与母亲一道过除夕的情景明明还历历在目,现实却早已天人永隔…… 他轻咬一口那点缀着核桃仁、榛子、杏仁、红枣的花糕,细细咀嚼着。 “如何?这花糕可还吃得?”舒窈突然凑过来,开口问道。 陈陵景猝不及防地对上她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自然吃得……” 随后又想起她平日的喜好来,猜测这糕的制法许是她的主意,于是又补上一句:“表妹的主意,一向都是好的。” 舒窈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轻轻笑了一声。 “表哥若是喜欢,来年还会有的。” “倘若往后有分别之日,花糕之甜,或许过舌即忘,相聚之乐,却能久寓于心。” 有些事物,有些人,纵使无可避免地离我们而去了,至少心中的回忆总是永恒的。 听了她的话,陈陵景也微笑了起来。 木炭燃烧间,发出哔哔嘙嘙的细微响声,借着红色的焰光,舒窈发现他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痣。 陈陵景复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多谢表妹。” 他先前看得不错,这个小姑娘身上,果然有着过人的聪敏与温暖。 舒窈打着哈哈,“这花糕是周娘子做的,表哥谢我做甚?” 其实某种意义上讲,她李舒窈又何尝不是告别亲友,孤身来到李府的呢? 第五十五章 新春(二) 宋朝人在过新年时,也有许多的娱乐社交活动。 拜年就是普遍的年俗之一,“细民男女亦皆鲜衣,往来拜节。” 于是,在大年初三这一日,王妈妈早早地就将舒窈叫起床梳洗打扮。因为今日,孟氏要带几个孩子回娘家拜访。 许久没去过孟府,舒窈确实有些想念外祖母和几个表姐了,于是她强撑着精神,打着哈欠,由着王妈妈给她换衣梳头。 早在年前,孟氏就命绣娘给她缝了几身新衣裳。 王妈妈给舒窈选了其中的一件石榴色织缎夹袄,配着檀色绣花下裙。 又替她扎了两个圆圆的花苞头,细细缠上红色的丝质飘带,喜气得很。 一番整理后,王妈妈蹲下来,按着她的肩膀左右端详着。 舒窈趁机瞅了瞅镜子里的自己,嗯,这副模样,倒很像后世春晚广告里的年画娃娃。 要是额间点上颗红痣,便更像了。 王妈妈却满意地点了点头,松开手,带着她去了主院找孟氏。 “娘亲,咱们现在出发吗?” 孟氏抬头一笑,“嗯。你的那两个哥哥啊,心急得很,估摸着他们现下已经府门口等着了。” 说着又捏捏她的鼻头,“英英今日真好看。” 舒窈心里:“……或许古往今来的大人们,都爱这么打扮孩子吧。” 母女二人甫一出门,果然见到李舒淇和陈陵景,他们的小厮已牵了马,在门口候着。 李舒淇看见舒窈,立马“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妹妹入冬以来,圆润了不少,难得这一身衣裳倒衬你。” 舒窈听出了他话里的嘲笑意味,只白了他一眼。 一旁的陈陵景则温和道:“马车已备好,请姨母和表妹上车吧。” 孟氏点点头,刚牵着女儿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头来,叮嘱他道:“陵哥儿,待会儿到了你外祖家,莫要太过拘谨。你外祖母,是个再心慈不过的人,她若是见了你,必定欢喜得很。” 陈陵景自然一一应下。 孟氏与舒窈坐上马车。 李舒淇要与陈陵景一同骑马,孟氏见这几日雪晴,街道上的积雪早已清干净了,也不怕路滑,于是便随他们去了。 到了孟府,早有几个丫鬟婆子上前来迎接。 几个人一齐进了府门,一路行至堂厅外。 丫鬟上来打起帘子,孟氏带着他们走进去。 “我的娴儿,”原本端坐于主位上的孟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起身,嘴里不住道:“可算来了……” 大儿媳徐氏赶忙上前扶住她,孟老太太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舒淇舒窈和陵景随着孟氏一同向长者行了跪拜礼,祝愿其福寿吉祥。 孟老太太笑眯了眼,又连声道:“好,好,快起来吧。” 说完,又打量了陈陵景几眼,有些伤感道:“这便是陵哥儿吧?都长这么大了……” 孟老太太毕竟有了春秋,当孟婉去世的消息传到汴京时,孟家人皆怕她哀恸过度,瞒了好一阵儿才委婉告知。 饶是如此,孟老太太听到这个消息仍然消沉了许久。 第五十六章 新春(三) 孟氏怕众人一见到陵哥儿,不免要想起姐姐,到时候,难免会勾起老太太的伤心事。于是此前一直不敢带陵哥儿来孟府拜访。 值此新春佳节,祖孙俩才终于相见。 孟老太太怜爱地望着陈陵景,又伸手拍拍他的脸,叹道:“到底是婉儿养出来的孩子,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她……” 骤然提起孟婉,众人言语神情中皆有些惋惜。 最后还是徐氏,唤人请了几位公子姑娘来,孙子孙女们拥着老夫人撒娇,屋里才渐渐热闹起来。 见陈陵景站在一众表兄妹中有些局促,李舒淇便在一旁悄声提醒道:“那个一袭青衣,玉冠束发的,是大舅舅家的大表哥烨文。” “而那两个矮些的,是二舅舅家的。腰系玉带的是二表哥烨华,长我两岁。而肩宽体阔,笑容憨厚的,是烨霖,与我同岁。” 说完又向他一一指出了徐氏的大女儿——年已十五的孟静姝和十二岁的小女儿孟静怡,以及王氏的女儿,明年将及笄的孟静菡。 陈陵景一面听,一面仔细地记在心上。 数了数,发现角落里还有个陌生姑娘,于是说道:“那位姐姐是?” 李舒淇顿了顿,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窘迫道:“那是大舅母的外甥女儿,薛家姑娘。” 陈陵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哥不说,他也没有非要问人芳名的道理。 二人还在一旁认人的时候,舒窈已经被一堆姐姐围着,相谈甚欢了。 孟静怡亲热地拉着舒窈的手,上下打量着,又笑道:“英英这一年都没怎么长个儿,还是个小孩儿。” 心理年龄早已奔三的舒窈心里很是好笑,在她看来,这几个十几岁的姑娘才是小丫头片子呢。 舒窈有些不服气,刚想辩驳几句,仰头看了看身边亭亭玉立的表姐们,又想想年画娃娃般又矮又小的自己,有些郁闷地噤了声。 孟静姝也笑了,“英英毕竟年纪最小。不过呀,等再过几年长成,必是个美人儿。” 孟静怡调皮地眨眨眼,说道:“是像昕岚姐姐那样的美人儿吗?” 薛昕岚本来安静地站在一边看她们玩笑,乍听了这话,面上烧起了红云,有些不好意思道:“静怡妹妹惯会取笑人!” 舒窈却认真地望向她。 薛昕岚来年开了春便满十六了,正是如诗如画的年纪,又生得一张芙蓉面,樱桃唇,明眸皓齿的。 她若称不上是美人儿,舒窈一时也想不出还有谁,配得此赞誉。 孟静怡心里估计也是这样想的,她直嚷嚷:“昕岚姐姐可莫要过谦!” 说完,又低下声来,一脸神秘道:“听闻连宣平侯夫人见了姐姐,都惊讶于姐姐的花容月貌,堪配才貌仙郎呢!” “你又胡说!”薛昕岚红着脸,着急去捂静怡的嘴,静怡却一面咯咯地笑着躲避,一面趁机去挠她痒痒。 其余人都哄笑起来。 只有舒窈笑完后,有些困惑地问身边的孟静菡,“姐姐,静怡姐姐说的宣平侯夫人是谁呀?还有这才貌仙郎……难不成……” 孟静菡被她母亲王氏教得守礼拘谨,又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此刻见几个姐妹打闹,面上倒有了几分生气。 她小声答道:“宣平侯世代功勋,其夫人貌似有意与薛家结亲。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 第五十七章 昕岚婚事 宣平侯……宣平侯…… 舒窈猛然想起,如今的宣平侯乃是开国名将程彦生之孙。 宣平侯程府,称得上是这汴京城里真正的高门世家之一。 舒窈曾听闻,如今的宣平侯也是武将出身,其嫡长子继承父亲衣钵,以恩荫入仕,现于禁军中任职。 只是,既是嫡长子,年岁怕是不小,想必早已娶妻。 而薛府的门第,虽远不比程府,却也是书香清贵之家,断不会让嫡女为人侧室。 舒窈想来想去,昕岚姐姐大约只有与程家其他嫡子或庶子结亲这一种可能…… 左右程府将来要由嫡长子袭爵,其余的嫡子庶子,虽顶着祖辈的声誉过活,可倘若他们自身没什么本事光耀门楣,这所谓的功臣之后,也不过一具空壳罢了。 只是不知,这宣平侯夫人,程家大娘子,给昕岚姐姐说的夫婿,会是程家的哪位郎君? 舒窈心里正好奇着,而那头的孟静怡已在薛昕岚的追打下连连告饶,气喘吁吁地求道:“昕岚姐姐,姐姐,放了我罢!我再也不敢的。” 孟静姝撺掇道:“姐姐别理她,小小年纪就会说嘴了,该打!” 几人正笑着,孟氏和徐氏扶着孟老太太起身了,王氏朝她们喊道:“你们几个,凑在一块儿就没了形儿,哪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宴席已在前头的暖厅备下了,快些过来。” 几个姑娘于是都安静下来,跟在长辈后头,往设宴的地方去了。 孟老太太则微微皱了皱眉,不过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了笑意,只道:“随她们去吧。怎的过年,还不许孩子们热闹热闹?” 这么些年来,舒窈也看得出,二舅母人倒是不错,只是一味的刻板守礼了些。 所以她教养出来的孟静菡,也不如其他几位表姐伶俐可人。 而外祖母待子孙辈都是一样的疼爱,不喜太过拘束孩子,有时候免不了要提点她几句。 只希望二人将来别闹什么大的矛盾才好。 她正胡思乱想着,孟静怡追上来,碰了碰她的胳膊。 “诶,英英,你可知道与昕岚姐姐议亲的,是程家的哪位公子?” 好嘛,还没等自己问呢,这个三姐姐果然是个藏不住话的。 孟静怡示意舒窈附耳过来,舒窈将信将疑地照做了。 只听见她说:“就是那个,人称‘玉面郎君’的三公子。” 舒窈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三公子?可是秋闱中举的那个?” 孟静怡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这个程家三公子因与自己哥哥同年参加州试,所以舒窈对他也略有耳闻。 “玉面郎君”,自然是指他的外貌,见过的人无一不夸其“皎如玉树临风前”。 更为可贵的是,他出身高门,却不靠祖辈恩荫,凭自己的才华,年少中举,确实堪为良配啊。 只是,也有传言道,这位程三郎君自小体弱多病,怕是有不足之症…… “英英?你想什么呢?” 舒窈晃了晃脑袋,“没什么。” 静怡又道:“我听二舅母同我娘亲说,昕岚姐姐这是攀上高枝儿了,你说,真是这样吗?” 第五十八章 听完她的话,舒窈控制不住地嘴角抽搐了一下。 要说权势地位,如今的薛家自然是比不上程家的。 但先不论这门亲事是否高攀,昕岚姐姐的母亲好歹是大舅母的亲妹妹,二舅母当着大舅母的面说这话,属实有些不合适了。 难道就不怕大舅母听了心里不舒服,造成妯娌间生分吗? “英英,你倒是说话呀!”身旁的孟静怡急得推了推她。 舒窈回过神来,抱歉地朝她笑笑,说道:“你问我,我也不知。” “不过,以这程三公子的家世才貌,这汴京城中,还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子倾心于他呢。程大娘子为何看中了薛家……” 孟静怡撇撇嘴,有些不平道:“薛家怎么了?你不晓得,我听我娘亲说,当时宣平侯府的宴会上,各家的贵女都扎堆聚在一块儿。可只要昕岚姐姐往那儿一站,一众姑娘里,就数她最出挑!” “宣平侯夫人叫她前去说了会子话,欢喜得不得了,连连夸她不仅容貌秀丽,仪态更是端庄,可见薛家教导有方。” 舒窈回过味儿来,才发觉静怡这丫头,大约是把自己看作与二舅母一般爱泼冷水的人了。 于是她赶忙解释道:“我不过问一句罢了。我眼又不盲,自然看得见昕岚姐姐的好。程大娘子既看重她,我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只是,以宣平侯府的门第,那程三郎君又年少有为,将来若是中了进士,怕是县主也娶得的。如今,程薛两家三书六礼都还没开始商议呢。咱们今日这些话,自家说说就是了,若传了出去,旁人还不知如何议论呢。” 孟静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也是。真传出去,怕是于姐姐的名声有碍。” 舒窈欣慰地叹道:“正是如此。” 二人聊着聊着,便已经到了暖厅,最前头的孟静姝领着她们几个入座。 虽算是家宴,但也是男女分席。舒窈远远地看到,哥哥李舒淇和陵表哥坐在屏风后的另一边。 有丫鬟陆陆续续地呈上酒菜,舒窈的大舅舅站起身来,说了几句祝祷之语,带着众人敬了孟老太太一杯。 孟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只让大家快快坐下,尝尝大儿媳徐氏安排的菜肴。 众人依言坐下,席面渐渐热闹起来。 隔着屏风,舒窈隐隐约约地听见两个舅舅正与陈陵景寒暄。 “陵哥儿在族学一切可好?听妹夫说,几位夫子对你倒颇为赏识。” 这是大舅舅的声音。 陈陵景自然答自己一切都好,感念师恩深重云云。 舒窈一边喝着面前的鸽子汤,一边开始胡思乱想。 也是,两位舅舅毕竟既非外祖母亲生,与姨母孟婉也没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所以他们面对这个庶妹的养子,终归只是面子情罢了…… 也难怪,姨母千里迢迢送信求娘亲与她一见,她当时想必很是害怕,怕自己死后,无人再顾念陈陵景了。 好在还有娘亲,好在还有李家。 第五十九章 少年心事 李舒淇心不在焉地吃着酒菜,偶尔,替旁边的陈陵景应付两句长辈的问话。 趁着几次举杯的间隙,他便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屏风后的薛昕岚不知在与身边的孟静姝说些什么,二人皆笑得开怀。 从他的角度,只瞥见她娇俏的侧颜…… 他时不时偷偷往那边瞧一眼,却依然没等到她转身回眸。 李舒淇有些失望地把目光收回来,却发现对面的二表哥,孟烨华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淇哥儿这是往哪儿看呢?” “我……没什么啊。”舒淇神色闪躲道。 孟烨华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大,戏谑道:“淇哥儿,莫不是见了那幅缠枝芙蓉花三屏风,心生喜爱?” 李舒淇故作镇定地点点头,点头道:“做工的确精致。” 孟烨华突然笑出声来,又怕扰到旁人,只能拼命忍住,在桌下猛拍着自己的大腿。 李舒淇心里一惊。 有些心虚地四下打量,好在无人注意他们。 孟烨华一边笑着,一边指着他道:“淇哥儿再仔细看看?那屏风上哪里是什么芙蓉花,分明是珍兽纹!” 李舒淇知道自己的心思被拆穿了,怏怏道:“二表哥何必如此。我不过扫了两眼,何曾注意到这么多?” 孟烨华大了他两岁,哪里看不出来少年人的情窦初开? 于是故意朝他挤了挤眼睛,调侃道:“淇哥儿心里只有芙蓉面,自然看不清珍兽纹。” 李舒淇听了这话,面上突然腾地烧起来,连一旁的陈陵景都注意到了他的怪异。 孟烨华一脸郑重地拍了拍李舒淇的肩膀,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道:“我懂得,岚表妹之姿,不知引得多少世家公子倾慕……” 李舒淇有些窘迫地辩解道:“不是……我并非觊觎她的……” 孟烨华挥挥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回以一个“我什么都明白”的眼神。 李舒淇有些无奈地闭上嘴。 其实,连他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每次来外祖家,总期盼着能见她一面。 或许,是他亲手雕刻的印章被英英嫌弃的时候,她投来的一句夸赞…… 或许,是一众小伙伴行飞花令时,绞尽脑汁,而她却从容不迫地笑着,应对自如…… 又或许,是某次来给外祖母拜寿,往来的宾客盈门,他躲到后院想寻个清静,却恰巧拾到她遗落在花坞前的钿子…… 一桩一件,也许都是少年人心动的证据,也许不全都是…… 李舒淇只知道,自己逐渐开始在人群中寻找她的倩影。 偶尔也会借口去唤英英归家,走近那群姑娘,牵起妹妹的手,再回身朝几个表妹微微一笑,也包括她…… 孟烨华眼见李舒淇的面上浮现出一抹微妙的光彩,仿佛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咳咳,”孟烨华清咳了两声,犹豫了一会儿,有些不忍,但还是拍了拍李舒淇的肩,说道:“听我娘亲说,岚表妹已然及笄……薛家大娘子,也就是我姨母,已经在替她考虑亲事了……” 李舒淇一愣。 第六十章 她的亲事…… 归府的路上,李舒淇明显有些魂不守舍的,二表哥孟烨华的话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 而舒窈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专心数着今日收到的各种新年礼。 外祖母和两位舅舅封的小银锞子,多是梅花式样的,好看得很。 大表姐静姝赠的荷包,二表姐静菡送的妆花样子,三表姐静怡给的香囊,还有昕岚姐姐亲手抄录的诗集。 孟氏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怀抱着一堆东西,笑道:“英英回一趟外祖家,倒是收获颇丰啊。” “娘亲这话说的,仿佛我专门去孟府占便宜似的。我可是都回了礼的。我作的字画儿虽称不上好,也是心意呀。” 孟氏伸出手指点点她,“好好好,你这张嘴啊!” 说着,又特地拿起那本诗集仔细翻了翻,入目是一片簪花小楷。 “这字倒不错,你看,婉丽娟秀得很。”孟氏道。 “昕岚姐姐的字,连大舅舅都夸赞的。”舒窈不假思索地答道。 孟氏叹道:“我也猜到,是她的字迹。你们这一辈的姑娘里,不论哪一样,她都是顶顶好的。” 恍惚间听到那个特别的名字,与马车并行的李舒淇心头一震。 随即又低头苦笑,不过是母女二人之间的闲聊,自己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只是……母亲与大舅母向来交好,关于岚表妹议亲一事,大舅母可曾向母亲透露过? 虽然他心里不愿承认,但毕竟连二表哥都听到了风声,此事想必……是有些眉目了…… 他莫名地有些焦躁起来,思绪仿若一团乱麻。 一旁的陈陵景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淇表哥好像从孟府出来后,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明明去的时候,还欢欣愉悦得很。 许是被两位舅舅颇为严厉地耳提面命了几句,心中不快? 也不知怎的,每每大好的日子里,表哥总要挨长辈几顿数落。 他又想起舅舅们对自己截然不同的和蔼态度,突然有些感慨,大概人们的客气和善意,往往都给了外人。 到了李府,陈陵景先是回了自己的院落。 此行收了不少长辈所赐之物,多是笔墨纸砚一类,小厮齐民替他整理了一番。 想到在族学受表哥的照顾,有几样好的,陈陵景准备转赠予李舒淇,以示对他的感谢。 没想到,等陈陵景带着齐民去隔壁李舒淇住的院子时,院里的丫鬟却告诉他们说,淇公子回来换了身衣裳儿,便往姑娘的的绮春轩去了。 陈陵景犹疑了一会儿,留下东西便走了。 而另一边的绮春轩里,对于哥哥的突然到访,舒窈也是一头雾水。 问他来意,李舒淇却顾左右而言他。 两人胡乱掰扯了一通,舒窈终于快没耐心了,无奈摊手道:“茶也喝了,史书也论了,哥哥到底所为何事?” 话音刚落,舒窈居然在李舒淇脸上看到了扭捏的神色。 这倒是奇了。 嗅到一丝八卦的气息,舒窈坐直身子,正色道:“哥哥但说无妨。” 李舒淇眼神飘忽了一会儿,过来许久,才半开玩笑道:“妹妹今日,在孟家收了不少好东西吧?” 第六十一章 舒窈狐疑道:“不过是些姑娘家的玩意儿,哥哥问这个做什么?” 李舒淇故作正经地咳嗽一声,说道:“不是还有本诗集?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们几个平日里读的是些什么书……” 若只是为了这个,哥哥他究竟为何一脸紧张?舒窈将信将疑的,蹙着眉,让人把那本诗集拿来。 没一会儿,青莲依言将它奉上。 李舒淇小心地接过来,低头细细地翻看着。 舒窈眉间的褶痕更深了,越想越觉得,哥哥今日不对劲儿。 “英英,”李舒淇抬起头来,难得认真地与她商量:“这上边儿收录的几首诗,倒还有些意思,不知能否先借我看看?” “不可。”舒窈坚定地摇了摇头。这可是昕岚姐姐赠她的,她自己还没读完呢! 说完,她就探出身子去,想把自己的书拿回来。 李舒淇下意识地抽回手,舒窈便扑了个空。她惊讶地抬头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 如此明目张胆地抢一个九岁女娃儿的东西,李舒淇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 他不经意地捻了捻书的封皮,指尖拂过那个她的字迹,微微有些发烫。 李舒淇硬着头皮道:“我看两天,还于你就是了。” “上回你从我这儿借话本子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想到那本还没看到结局便被他拿走,之后就不翼而飞了的奇异话本,舒窈的怨气噌噌地起来了。 “不就是话本子吗?你想要多少,我都替你寻来便是了!好妹妹,你就借我看看吧……”李舒淇忙安慰道。 舒窈顿时如遭雷击,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当了他几年的亲妹妹,还真没听过这么肉麻的称呼…… ……真是见了鬼了。 李舒淇却顾不上分析她的表情,只当她耍小孩心性,所以不乐意,便接着哄道:“除了话本子,今年上元节出游,你想吃些什么,玩儿些什么,尽管说,哥哥都答应你!” “当真?”舒窈斜眼看他,满脸写着不信任。 “自然当真!”李舒淇拍着胸脯跟她保证。 舒窈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叫道:“白梅,拿纸笔来!” 李舒淇愣怔了一下,“这……要纸笔何用?” “自然是留个凭证,毕竟哥哥食言,已是常事了。” 李舒淇心虚地笑了笑。 白梅拿了纸笔来,李舒淇只好当下立了字据,承诺上元节带妹妹出去游玩,去悦来大酒楼品尝那里新菜云云。 写完还被舒窈按着,在纸上摁了个指印。 李舒淇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说道:“字据也立了,这诗集,我能带走了吗?” “拿去吧。”舒窈捧着他写的字据,轻轻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最后还不忘警告一句,“哥哥记得小心些。若是再像上回一样弄丢了,或是保存不当,损坏了,我在昕岚姐姐那里也不好交代。”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李舒淇一面答应着,一面捧着那本诗集告辞了。 白梅目睹了兄妹二人你来我往的一场交易,有些疑惑。 第六十二章 于是白梅问道:“姑娘原来不是说过,再也不信淇公子的话了吗?为何今日,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舒窈歪头想了想,自己今天表现得很好说话吗? 罢了,难得见李舒淇这个爱嘲弄她的家伙,会低声下气地来求,自己大度一些也无妨。 更何况,舒窈原先竟不知道,她这个不学无术的哥哥,什么时候爱研究诗词了?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那个抄录诗词的人吧? 哪怕她两辈子都没谈过恋爱,可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喜欢一个人,往往就会不自觉地想关注和收藏有关于他或她的一切。 李舒窈的中学时代,也曾暗恋过隔壁班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 那时候的她,每节课下课后都在走廊上或楼梯间晃悠,倚在栏杆上和朋友闲聊晒太阳,不为什么,只是想在那个男生路过的时候,拼命忍住上扬的嘴角,偷偷瞄他几眼。 当时的数学老师同时带着他们两个班,而李舒窈恰巧是自己班上的数学课代表。 她总是借着交作业领试卷的由头,试图用目光在数学老师的办公桌上搜索他的作业本。 年少时的心动,或许只是在办公桌上看见那个名字,心里就已经很欢喜了。 只可惜,直到中学毕业,二人一直都没有什么交集…… 拍毕业照那天,舒窈抱着自己在书店精心挑选的同学录,心里忐忑地在两间教室之间晃悠。 因为同桌鼓励过她,如果她再不把握机会,将来中考过后,两个人可能就真的断联了。 最终,舒窈鼓起了勇气,一咬牙,冲进了隔壁教室,把那本同学录递给了他。 对方面带诧异地看着他,周围的男同学拍拍他的肩膀,都一脸暧昧不明的笑。 等待他接过同学录的那几十秒,对舒窈来说,或许比解考场上最后一道大题还要难熬。 所幸他还是写了,虽然不过寥寥数语,却丝毫不影响她在回家路上的雀跃和兴奋。 只是,故事的结局显而易见,两人中考后去了不同的学校。 舒窈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生。也没有这样小心翼翼地暗恋过一个人。 多年后回忆起来,脑海中那个瘦高的少年已然面目模糊,但那本粉色封皮,收录了各种非主流字体的同学录,却依然躺在她书桌的第三层抽屉里。 如果说刚开始的舒窈还不确定,哥哥到底为何而来,那当她去拿那本诗集的时候,李舒淇下意识抽走的动作,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舒窈,这里头定有猫腻。 因为那个动作,让她一下子想起来,当年那个红着脸用手臂捂住同学录,不让同桌看到的自己。 所以,除了哥哥对昕岚姐姐有意思,李舒窈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来解释他的反常了。 只可惜…… 宣平侯夫人既已数次向薛府抛出了橄榄枝,昕岚姐姐的婚事,十有七八是要定下了…… 哪怕哥哥能说动娘亲去薛府提亲,宣平侯府和李府,孰轻孰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第六十三章 上元灯节 舒窈想,或许是因为曾经有过的,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所以她才能与一向和自己不对付的哥哥共情吧。 所以,她才会愿意把那本诗集借给他。 哪怕相见难,这其中千回百转的心意,有个寄托也是好的。 到了上元节这一日,绮春轩的小厨房早膳送了菜肉粥,还有豆沙馅儿和黑芝麻馅儿的元宵来。 这豆沙馅儿还是之前的制法,红豆加入冰水浸泡过夜,隔天倒入锅里红豆煮至软烂。 再经过研磨、过滤,红豆泥越细腻越好。 接着放进锅里,加入砂糖、红糖和少许油,开小火不停地兜底翻拌,慢慢炒。 最后包进糯米团里,下锅煮熟。 黑芝麻做馅就更方便了,熟的黑芝麻磨成粉,加点猪油和糖一拌就成了。 舒窈上辈子在外吃过的黑芝麻汤圆都是速冻的,当时嫌太过甜腻,如今穿越了宋朝,倒是怀念得很。 其实,后世人们喜欢在元宵节食用的汤圆,最早就来自于宋朝。 因为这种包裹着糖馅儿的糯米团子煮在锅里,亦沉亦浮,所以它最早也被称作“浮元子”。后来,有的地区把“浮元子”改称为元宵。 此后,元宵便流传下去,成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食之一。 后世的南方人家,在正月十五这一日都有合家聚坐,共进汤圆的习俗。据说,汤圆象征合家团圆,吃汤圆意味新的一年合家幸福,万事如意。 至于为何除了“元宵”,它还有更为常用的“汤圆”一名,李舒窈小时候听妈妈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说是当年,袁世凯还住在天津时,有一天夜里睡不着,隐隐听见街头有人缓缓敲着梆子,拉长着调子,悠悠地喊道:“卖元宵嘞,元宵……” 因为“元宵”与“袁消”同音,深更半夜的,袁世凯越听心里越瘆得慌,觉得这个名字也忒不吉利。 于是,他勒令人们改称“汤圆”,不许再提“元宵”。 当时的舒窈听完,顿时恍然大悟。同时,又觉得这袁世凯很是迷信,且颇为霸道。连个吃食的名字都要这般介意,自己不想提,还要捂上民众的嘴。 妈妈当时点头赞同道:“确实。” 舒窈吃着面前的豆沙汤圆,忽然想起来这个故事,总觉得仿佛有些牵强,也无从考证。 不过作为一个典故,贴合生活,既有人物形象,又有记忆点,这便已经是成功了。 到了夜里,汴京城内处处张灯结彩,满城的火树银花,亮如白昼,十分繁华热闹。 值此花好月圆之夜,李仪夫妇像往年一样,带着几个孩子上街看灯。 汴河两岸张着各式各样的灯,沿河桥长长地延伸过去,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正如词人辛弃疾所写:“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这首词,哪怕放在二十一世纪,随便进某所中学拉出一个孩子来,大约都能倒背如流。 第六十四章 悦来酒楼 穿越千百年,亲眼目睹了这火树银花,宝马香车,衣香鬓影…… 哪怕知道辛弃疾的词中,那一长串的描写,不过是为了突出那句“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黯然和失落,也不妨碍李舒窈欣赏,这刻在时光里的盛况。 中国人骨子里,还是浪漫的吧。 孟氏和李仪一齐走在前面,只是,他们中间的空隙都再能插进去两个李舒窈了。 舒窈跟在后边儿,牵着哥哥的衣角,舔着手里陈陵景给她买的糖人儿,心里有些感慨。 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爹爹还揽着娘亲的肩,二人一同亲亲热热地立在长桥上看烟火呢。 如今,真真是物是人非了。 “英英,你看!”李舒淇指着对面不远处的悦来酒楼,嚷道。 想起那份字据,舒窈跳起来欢呼了一声。 李仪笑道:“听闻,那酒楼近来新上了不少菜,咱们不妨前去坐坐?” 陈陵景道:“姨父安排就是。” 孟氏则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气氛好似又冷了下来。 舒窈于是蹦蹦跳跳地走到他俩中间,牵上娘亲的手,又转而对李仪道:“爹爹,哥哥先前答应了,这一顿要请我的。常言道,一诺千金。爹爹娘亲,今夜可都不许替他付账。” 李仪俯下身,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头,说道:“那是自然,可不能让你哥哥留着过年收的那些利是,去瓦舍胡闹!我们英英,可真是精明啊……” 说完,他又抬头去看自己娘子。 孟氏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收,正好被他尽收眼底。 悦来酒楼,楼高三层,五楼相向,其中各有飞廊相连,乃是汴京城最大的酒楼之一。 一行人进去后,有小二认出这是常来的贵客,连忙引着他们上了二楼的雅间。 上元灯节,家家皆出来赏灯。若是逛久了,少不得要来寻个能坐的地儿,所以这里的一楼聚集了不少携家出游的百姓,人声嘈杂,喧闹非凡。 大堂正中的台子上还有几个容颜艳丽的娘子,抚琴起舞,音律身姿甚是美妙,吸引了门外不少人驻足观望。 小二们都忙着跑腿儿,招呼着似云来的客人,堂中菜肴的香味四溢,不免令人沉浸于此人间烟火。 进了雅间,李仪笑着让大家自行点菜。 舒窈点了自己最爱的水晶肘子、卤鸭掌,还有一道蒜烧鳝鱼。 孟氏添了道鲜鱼脍,陈陵景则要了羊肉泡馍。 李舒淇一边在心里计算菜的价钱,一边掂量着自己手里的钱包,忍痛道:“那……就这些吧……” 小二殷勤道:“几位贵客,要不要尝尝小店新上的春盘?饼卷着鲜嫩的菜蔬,尝过的客人呐,都赞不绝口!” “不必了,不必了。”李舒淇挥手道,再点下去,自己这点银子只怕是不够了。 舒窈憋笑道:“多谢郎君好意,只是,如今上市的菜蔬左不过就那几样儿。还是待到二月,荠菜冒出来的时候,我们再来这儿尝尝。” “好嘞!”小二爽快地答应着。 第六十五章 没一会儿功夫,菜都上齐了。 “爹爹,这个鸭掌不错,您尝尝?”舒窈说着把那盘菜往李仪那头推过去。 “还有这个,这个肘子肉炖得鲜嫩弹牙,您也试试。” 舒窈又夹一块过去。 李仪笑道:“好好。英英快自己吃吧,别只顾着我。” 李舒窈心里翻了个白眼,我那是顾着您吗?我那不是看娘亲坐在你身边,想给你做个示范吗? “娘亲,你也吃!”舒窈努努嘴,一边说着,一边伸着胳膊去够孟氏面前的碗。 李仪顿时明白过来,忙道:“我来,我来。” 他亲自夹了鱼脍放进孟氏的碗里,“娘子快尝尝。” 这才对嘛……总比两个人坐在一起,却面露疏离来得好。 李府。 夜已深了,子云巷外头却鼓吹不绝,间或传来妇人孩童的嬉笑声。 雪晴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外头的声音扰得她心静不下来。 她如今已经有孕快五个月了,近些日子害喜得尤其厉害,几乎餐餐都是吃一回,吐一回。 旁人过个年皆渐渐圆润了,只有她,迅速地消瘦下去。 郎中来看过,除了开些温补安胎的方子,就是劝她心境放平和些,勿要多思多虑,否则于胎儿不利。 说得仿佛她愿意多虑似的。 主君这会儿大概在陪大娘子看灯吧?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哪里还会记起她这个和寻常丫鬟差不了多少的通房…… 说起来,自从上回大娘子派雪萍送了东西来后,主君就再未踏足寒香院了…… 她派夏萝去前院试探了几次,换了几个借口去请,主君也只推说事忙,让她自己安心养胎就是。 他甚至还免了雪晴早晚向大娘子请安的规矩。 雪晴不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还是怕大娘子见到自己心里堵。 大约是后者吧。 雪晴百无聊赖地扯着罗帐上的流苏,随后又撑着起身,叫道:“夏萝,夏萝!” 隔了好一会儿,夏萝才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卷起一丝冷气。 “你干什么去了?”雪晴青着一张脸道。 夏萝低头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小声道:“主院里的春梨来找我玩儿,我俩就去园里放了花灯……” 说完又立刻求道:“雪晴姐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的!” 雪晴半卧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惊慌的眼神,最后只叹了口气,罢了,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谁还没有个贪玩儿的时候? 她想起从前,自己刚进府那年,也和雪茶一起干过这样的事。 那时,主母身边尚且轮不到她们两个当差,适逢上元节,二人不仅在园里放花灯,看那些婆子赌钱,甚至拿着新年得的赏银,私自跑到街上去。 街上人多得很,吞铁剑的,演傀儡戏的,演杂剧的,弹嵇琴的,吹箫管的…… 两个人手拉着手这么逛着,仿佛走到天亮都不会疲倦。 “雪晴姐姐?你唤我可是有什么吩咐?”夏萝小心翼翼提醒道。 “噢……我渴了,去倒杯水来。” 夏萝应了声“是”,便转身去倒水了。 雪晴靠在床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罢了,终归已是陌路了。 第六十六章 过了上元节,眼见着开春了,处处草木萌生,李府园里的柳枝也抽出了嫩黄的新芽,时有黄莺鸣叫,春燕飞来。 绮春轩的桃花也开了,虽没有全盛时那般蔚如烟霞,看着倒也有几分春光明媚的意味了。 挑了个晴好的天儿,孟氏带着一双儿女和陵哥儿一同去往城郊的惠山庵礼佛。 按理说,若要礼佛,何必要去惠山庵?汴京多的是名庙古刹,什么大相国寺、天清寺、开宝寺、景德寺等等,哪个不比惠山庵香火旺盛? 难不成,是这惠山庵格外灵验? 非也,非也。 最起码,说到灵验,舒窈这些年未曾听闻有谁提起过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山间小庙。 之所以选择往惠山庵去,一来,是因为那儿远离市井,环境清幽,利于静心;二来,惠山庵的净慈师太与孟府的孟老夫人,乃是旧相识。 自孟氏有记忆起,几乎每年都要去陪母亲去探望一番,称得上交情匪浅了。 往南郊去的路上,舒窈卧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倒是孟氏神清气爽的样子。 舒窈打着哈欠想,近来甚少见娘亲这般,莫不是周遭空气新鲜的缘故? 罢了,再新鲜的空气也弥补不了自己早起的不适,还是先补上一觉再说,毕竟,待会儿还得爬山呢…… 行至山脚下,白梅抢先摇醒了她,“姑娘,姑娘!快醒醒,咱们到了!” 舒窈撩开帘子一看,果然瞥见了那个熟悉的石碑,上书“惠山”二字。 雪茶率先下了车,转过头来扶孟氏。 这一趟路途远了些,为求方便,孟氏便只带了她一个丫鬟,雪茶自然时刻记得要行事周到些。 舒窈跟在娘亲后面下来,她倒是带了青莲和白梅二人。 舒窈原本只打算带上青莲的,毕竟她做事稳些。 但因为孟氏无意间提了句惠山庵的素斋做得不错,白梅便闹着也要跟来,舒窈就由着她了。 李舒淇和陈陵景二人已经拴好了马,在石阶前等着了。 一众人收拾了东西,准备上山。 白梅眼尖,忽然拍了拍舒窈,说道:“姑娘,树林那边好像还停着一辆马车,除了我们,也不知是谁家跑这么远来这儿拜佛。” 舒窈眯着眼眺望了一会儿,无奈密林遮挡,日光又晃眼睛,她看不大清楚。 “那又如何,指不定人家和你一样,是为了尼姑庵的素斋而来。”她打趣道。 青莲笑了,“姑娘说的是,昨日某人还嫌山路颠簸,不愿来呢。” 白梅刚想回嘴,前头的李舒淇双手呈喇叭状,开口向她们喊道:“母亲,妹妹,咱们得快些!否则怕是日落都上不了山啦!” 舒窈翻了翻白眼,哪里有那么夸张。 孟氏点点头,转身嘱咐舒窈:“英英,你记得跟上,若是累了,我便让侍从找台轿子抬你上去。” 陈陵景忍笑道:“姨母怕是忘了,此地荒僻,想要寻到轿子只怕是难了。” 孟氏也笑:“那便让淇哥儿背她上去,反正他有精力的很。” 第六十七章 偶遇 惠山虽然叫做山,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小丘陵罢了。上山的路又称不上艰险,谁要他来背啊?真是。 舒窈不服气地想。 她极目远眺,只见四面苍峰翠峦,浓荫中偶见清涧流水,鸟鸣啁啾,石阶一路绵延至山顶。 不就是爬爬山吗?更何况,还有如此美景,何足为惧? 虽然一开始满怀信心,但一级一级地拾阶而上,舒窈渐渐体力不支。 又因舒窈觉得自己面子上挂不住,坚持不要哥哥背她,一旁的青莲和白梅便一路搀扶着她前行。 为了照顾舒窈的速度,一行人走走停停,半个时辰后方才到达目的地。 惠山庵建在山顶向阳一侧的缓坡上,掩映在几棵苍劲的古松之下。这庙宇虽不算大,香客也寥寥,却古色古香,一派幽静肃穆的氛围。 负责接待的知客尼领着他们进了门,舒窈因为爬完山腿软,搭着青莲的肩,喘着气跟在后头。 能有多累呢?上辈子跑完八百大概也就这样了。 舒窈想,如果可以的话,等自己去世了,墓地一定不要选这么高的地方。否则,后世的子子孙孙来扫墓的时候,爬山得多累啊? 呸呸呸,佛祖面前还是不要说这般不吉利的话了。 知客尼正与孟氏交谈,“大娘子来得正巧,薛家大娘子今日也在,现下正在禅院与师父相谈甚欢呢。” “师父”指的自然是庵堂的住持,净慈师太了。 至于薛家大娘子,舒窈想了想,除了昕岚姐姐家,在这汴京城里舒窈也想不出第二个与自家相熟的姓薛的人家了。 舒窈突然福至心灵,瞥了眼一旁的哥哥。 李舒淇的神色果然肉眼可见的严肃紧张起来,仿佛与方才那个插科打诨的他是两个人。 孟氏笑道:“竟有这般巧的事?前几日,我还想着要去薛府拜访拜访,没想到,今日倒在这儿碰上了。” 知客尼道:“是啊,薛大娘子还是带着薛姑娘来的。许久不见,薛姑娘已然出落得如此秀丽端庄。” 这么说,昕岚姐姐也来了? 舒窈再瞅一眼自己几乎头冒细汗的哥哥,深深地叹了口气。 孟氏带着他们几个去了各大宝殿焚香祝祷,递上丰厚的香油钱,知客尼恭恭敬敬地接过。 舒窈低垂着头,有些不敢看座上的众多菩萨像。 一来,前世的她小时候没少被奶奶带着去乡下的小庵堂跪拜求签。舒窈还记得,那时光线晦暗的佛堂里,看不清面目的高大佛像,灰尘混着线香的气味,还有老人家翻来覆去的低声念叨……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二来,作为接受新世纪现代化科学教育长大的青年,李舒窈原本是个不信佛,也不信鬼神之说的人。 然而,经历一回穿越,这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这么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舒窈渐渐地开始对这些从前不信的东西,都多了一丝敬畏之心。 陈陵景看出她的不自在,便问道:“表妹可是累了?我见你面色不太好的样子。” 第六十八章 舒窈晃了晃脑袋,故作镇定地说道:“无事。” 陈陵景面露担忧地看了看她,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孟氏在佛前求了五道平安符,祈愿佛祖保佑这几个孩子和自家官人福寿安康。 雪茶在旁边看着,心里有些奇怪,悄声问道:“大娘子,那这剩下一道平安符,是给谁的呢?” 孟氏正双手合十,闭着眼祷告,被她这么一问,倒也不恼。只轻飘飘道:“自然,是给府里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雪茶顿时反应过来了,不忿道:“雪晴她这般无赖,大娘子,你又何必……” 孟氏皱皱眉,只道:“雪晴再如何,她肚子里的孩子将来都是要唤我嫡母的。我身为主母,至少明面上要做足。” “你也是,此后莫要再提她,否则被旁人听去,倒又成了我管教不严。” 雪茶觉得有些委屈,主要是替自家大娘子委屈。她抿抿嘴,细声道:“是,奴婢知道了。” 另一边,净慈师太听闻孟氏一行人到了,特意派了个小尼姑来请。 孟氏欣然前往,跟在她身后的舒窈也松了口气,随着娘亲踱步出了佛殿的大门。 净慈师太的禅院地处庵堂东侧,走过花木繁茂的蜿蜒小路,便见到了那几间简朴的竹屋,俱打扫得纤尘不染。 院子前后还辟了几块菜地,种着碧绿鲜亮的菜蔬。 四下安静得很,只偶尔能听见清泉流水撞击山石的幽咽声,和前头佛殿里回荡的钟鼓声。 舒窈越看越觉得,住在这样的地方,可见这位师太倒是挺有几分隐世之意的…… 小尼姑领着几人进入了堂厅,果然见到了身着海青,慈眉善目的净慈师太和熟悉的薛家母女。 “李家大娘子,别来无恙。”师太持礼道。 孟氏还礼,恭敬道:“住持,别来无恙。” 净慈师太眯眼笑了笑,“许久未见,大娘子清减了。” 孟氏勉强笑笑:“住持说的哪里话,我冬日里吃得甚多,又懒得动,何来清减?” 净慈师太只笑笑不说话。 薛家大娘子也上来与孟氏见礼,几人又说又笑地入了座。 薛昕岚见了李舒窈,便面露几分惊喜之色,说道:“英英,没想到正月里一别,倒在这儿见到你。” 舒窈也笑:“可不是,我也没想到。方才我们上山时,白梅还说她看见了别家的车驾,我还奇怪是谁,原来是你们薛家的马车。” 薛家大娘子说道:“这便是缘分了,只是,怎么不见淇哥儿?” 孟氏喝口茶,解释道:“淇哥儿与陵哥儿在外头,我让他们自去四周闲逛,莫要耽误咱们几个谈天。” 净慈师太摇摇头,“既如此,又何苦让他们来,倒显得我们惠山庵招待不周了。” “师太多虑了,咱们不过冬日里闲着,好不容易等到开了春,想着出来走走。只是他们两个,尤其淇哥儿,哪里是坐得住的?还不如随他们去。” 舒窈也点点头,很是。 不过,哥哥不会是怕见到昕岚姐姐,故意躲着她吧? 第六十九章 事实证明,舒窈也确实没猜错。 李舒淇心绪不宁地拉着陈陵景,在庵堂内四处转悠了一圈。 惠山庵本就不大,他们没走多久就又绕回了大殿外。 陈陵景便提出要去庵内的藏经阁里看看,李舒淇点了点头。 在知客尼的带领下,他们进入了经阁。迎面而来陈年的墨香气,里头收录的众多佛教典籍,一本一本地堆满了架子。 陈陵景边走边面带惊奇地看着这些藏书,拿起一卷刻本,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李舒淇则兴趣缺缺地扫了几眼,望着满墙的经书发呆。 日头渐渐高悬,屋外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尘。 李舒淇抬头看了看天井,只觉得小小的藏经阁仿佛更显逼仄了。 他嫌这里闷得慌,还是想出去走走。 其实也不知真是经阁里闷得慌,还是他心里闷得慌。 但李舒淇也明白,自己身边这个表弟向来手不释卷,真要让他立时放下手里的刻本,怕是难如登天。 于是,他悄然转身,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只留陈陵景一人。 李舒淇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会儿,等猛地抬头,反应过来时,已然到了那几间竹屋前…… 净慈师太的禅院……除了母亲和妹妹,薛家姑娘也在里头……自己这般贸然进去,怕是不合适吧? 他皱着眉头,在周边徘徊了一会儿。 想着今日晨起出门,又是骑马又是爬山的,到现在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寺庙里崇简尚朴,多是一日两餐,要等庵里放饭,大约要等到日落了。 他现下进去讨些茶点吃,也不算过分吧? 犹豫了半刻,李舒淇终于打定主意,可还没等他一只脚踏上堂前的青石台阶,妹妹李舒窈就蹦蹦跳跳的,牵着薛家姑娘的手出来了。 “昕岚姐姐,这院子后头有股清泉,咱们去汲些水来烹茶。”舒窈怀里抱着一个罐子,仰头说道。 薛昕岚微微一笑,回道“好呀。” 两人还没走出几步,便看到了面前进退两难的李舒淇。 “哥哥?”舒窈疑惑道:“你不是同陵表哥一起散心去了吗?” “啊……是啊,”李舒淇有些紧张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口,“那个……薛姑娘,别来无恙啊。” 李舒窈心里怒吼:“……有这么答非所问的吗?他是真的看不见自己亲妹妹了吗?还有,不是半个多月前才见过吗?” 薛昕岚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淇表哥,我与英英正要去院后汲水呢,你可要与我们一起?” “好好,我去。” 李舒窈看着自家哥哥一脸荡漾的笑容,也不知是因为昕岚姐姐的一句“表哥”,还是因为一起去取水的邀约…… 看着他那一脸傻相,李舒窈忍不住扶额叹息。 完了,完了。 她真是一语成谶,哥哥李舒淇这满面春风,大概是早已沦陷了。日后少不了有他苦头吃。 还没等舒窈反应过来,李舒淇就率先夺过她怀里的罐子。 三个人一同往院后的泉眼去。 第七十章 两个姑娘都出去了,屋里的净慈师太才开口问孟氏:“大娘子这些时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纵使面色依旧红润,许多烦恼还是写在眼角眉梢了。” 孟氏看看她,又看看对面的薛大娘子,有些认命地叹了口气,只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净慈师太笑道:“这是自然。连你母亲在我面前都藏不住事儿,更何况你呢。” 孟氏苦笑,“要说是烦心事,倒也不尽然,只不过,是近些日子府里不大清静,一闲下来便总觉得心闷罢了。” 雪茶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而又想起刚才那平安符的事情来…… 大娘子从来都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如今却因为一个雪晴,也为了身为主母的名声,不得不对她一再相让。 薛大娘子疑惑地看了看她们,诧异道:“这是何必呢?要我说,孟大娘子,你这夫婿上进,儿女双全的,有什么值当郁闷的?若换作我,只怕在梦里都能笑醒。” 孟氏倒被她的神情逗笑了,“薛家大娘子不也一样?昕岚如今是出落得越发好了,将来啊,指定是要嫁个顶顶好的夫婿,再替她挣个诰命!” 薛家大娘子却仿佛被说中了心事,叹道:“说起来,我今日,就是为此而来的。我统共就这么一个亲女儿,她的姻缘,我自然是最最挂心的了。” “哦?”孟氏想起正月里听过的传闻来,惊喜道:“这么说来,程家可是一事有消息了?” “是啊。宣平侯程家,几日前遣了媒人前来府上提亲了。” “这确是好事啊!”孟氏叫道,“满汴京城里,但凡有适龄待嫁女儿的人家,谁人不知程家三公子的名声?宣平侯夫人偶然在一次宴席上看中了昕岚,这也是程薛两家的缘分。” 还没等薛大娘子回答,净慈师太便打岔道:“世人皆喜道因缘,可谁知缘之一字,又作何解?” “薛家大娘子今日就女儿的婚事来请我解签,可我年近七十,头脑早已糊涂了,哪里还敢托大,说自己看得懂,道得明甚么签文?” 薛大娘子听完笑了起来,孟氏也跟着笑,心里却留了个猜疑:净慈师太修行佛法多年,一生中替人解签无数,难得见她在此事上推脱。 难道,是求的签不吉,净慈师太不愿细说,只恐惹薛大娘子不快? 可若真是不吉,薛家母女大约也能读得出来。她们既亲自跑来求解,可见其意之玄。 净慈师太却也不直言,难不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另一边,禅院后头。 这里一片芳草青青,泉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山上茂密的松树林。 李舒窈悄悄地走到一旁掬水玩儿,偶尔捧起来,将手凑到嘴边喝上那么一口,果真是清凉甘洌。 青莲和白梅得了孟氏的吩咐,也跟了出来,此刻站在了舒窈身后。 清泉虽浅,青莲也时不时提醒她要当心脚下,免得跌进去了弄湿衣裳。 第七十一章 舒窈一边满口答应着,一边用余光观察正和昕岚姐姐交谈的哥哥。 “这惠山庵名气虽不大,风景却是独佳,难怪我母亲年年都要来。”李舒淇一边弯下腰去舀水,一边笑嘻嘻地问:“岚表妹今日,也是来此礼佛踏青的吗?” 其实,薛李两家的关系,说白了,也不过就是薛家大娘子的姐姐徐氏,是李家大娘子孟氏的长嫂罢了。 这样的关系称不上远,但也没有多亲近。 若真细论起来,只有徐氏的子女,孟烨文和静姝静怡才是薛昕岚正儿八经的表亲。 只不过,薛昕岚自小就总跟着母亲往孟府跑,与孟府一众姑娘公子皆混得熟了,便全都表姐表哥的一起叫着。 而李家兄妹也是孟府的常客,李舒淇长了薛昕岚半岁,她大概也是习惯了从前的称谓,所以,方才才会脱口而出一句“淇表哥”。 李舒淇便从善如流地称她“岚表妹”了。 岚表妹……听起来,确实要比所谓的薛姑娘亲近多了。 薛昕岚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原来只知道,这惠山庵的净慈师太,貌似与孟老夫人相熟。后来还是母亲与我说,净慈师太早年间云游四方,广结善缘,佛法修为颇为高深。” “只是,师太向来隐居山林,常伴青灯古佛。年前,我曾在大相国寺求过一道签,母亲此次特意带我出来,是想求净慈师太解签的。” “哦?不知岚表妹求的是什么签?所要解的签文又是什么?”李舒淇好奇道。 这次换作薛昕岚神色有些扭捏了,她身为一个待嫁的女儿家,求的问的,无非就是姻缘罢了。 可是姻缘一事,总是不好与同龄男子多谈的。 于是她故作镇定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关乎时运的罢了。” 说完,她又急忙转身,冲那一头的舒窈喊道:“英英,咱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不如快些回去吧?” 李舒窈拍拍手,从溪边起身,一边恨铁不成钢,自家哥哥好不容易见到了心上人,怎么都说不了几句话呢?怎么就能把话聊死了呢?一边伸着懒腰往他们那儿走。 这次换昕岚拉着舒窈走在前面了,青莲则抱着水罐,和白梅一道在跟在她们后面。 李舒淇落在队伍后头,默默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方才在打水的时候,他有意离她近一些…… 偶有微风吹起她的秀发,仿佛只要他一垂首,那青丝就能拂过他脸颊…… 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初春的阳光温暖和煦,实在说不上毒辣,他置身其中,却有一种烈日灼心之感…… “昕岚姐姐,我哥哥方才可是与你说了些什么?”舒窈悄声问道。 “嗯?”薛昕岚反应过来,“没什么啊,只是闲谈罢了。” “话说,英英你方才站那么远做什么?溪边的鹅卵石圆滑,若是一个不小心踩到,跌了一跤,我和你哥哥哪里能顾得上你?” 舒窈心想,我这还不是想给你俩制造机会吗…… 第七十二章 素斋 不对,应该说是给哥哥李舒淇制造机会...... 只可惜,他不争气...... 不过舒窈也看算看出来了,昕岚姐姐面对自家哥哥的时候,神色从容大方,貌似对他真的没有那种意思。 二人之间,注定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了。 几个人回了禅院,净慈师太兴致颇高地亲自用清泉水烹了茶,来招待他们。 “这茶叶还是去年收的,几位贵人莫怪。” 孟氏忙道:“哪里,不过住持这陈茶存得倒好,我竟尝不出。” 净慈师太自嘲地笑了笑,“我在这深山里,除了念佛,一年到头清闲得很,喝茶吃斋可不就成了人生头等大事?” 于竹屋晴窗之下,捧着白瓷碗,看着碗中碧绿的蜷曲茶叶渐渐舒展,上下浮沉,舒窈不禁感叹,净慈师太其实是有大智慧的人。 在一旁斟茶的知客尼道:“说起来,前日下了场雨,屋前的香椿芽和菌菇倒是长势喜人,等到晚膳时分让她们做了来,也给几位尝个新鲜。” 薛大娘子说道:“早就听孟老夫人说过,惠山庵的素斋是她吃过最好的,咱们如今也算有口福了!” 白梅听完也一脸期待,她早就想知道,那些清淡寡味的素菜,到底能给做成什么样? 事实证明,孟老夫人所言不虚。 夕阳将落时,庵里的厨房开始传来锅碗瓢盆碰撞之声,饭食的香气也随之袭来, 几个小尼姑打扫了禅院斋堂里的竹亭,打板开饭,净慈师太随即邀孟氏等人入座。 陈陵景因为沉溺于经文,还是经旁人的提醒,这才姗姗来迟。 净慈师太便脾气颇好地将收藏的那几卷经书借予他了,还道:“难得见有少年人对钻研佛法感兴趣。” 舒窈双手捧着脸,看着陵表哥向净慈师太道谢。 以舒窈这几月的观察来看,表哥读的书一向很杂,他倒未必是爱研究佛法,不过是什么看似晦涩的书都想见识见识罢了。 当然,得是正经书。 食案上已摆着一大碗粟米粥,一道烫香椿芽,一盘炝春芹,一盘玉灌肺,还有一道汤羹。 香椿与春芹倒不必说,一焯一炝,再简单不过,主要是吃个春意。 而玉灌肺则是仿荤素菜,因为这个时期的佛教文化的发展,再加上豆腐和豆制品制作技术日趋完善,逐渐被引入菜肴中,成了素菜的主要原料,一些仿荤素菜便开始盛行。比如“假河豚”“素蒸鸭”等等。 玉灌肺就是面粉、松子、芝麻、核桃、莳萝等多种作料,掺上少许的白糖和红曲粉末,搅拌后,上锅蒸熟,最后切作片状,打眼看去,像极了肺片的样子。 至于味道,你别说,入口时倒还真有几分肉味儿。 还有最后一道汤羹,舒窈不知它叫什么,大概是用新发的黄豆芽吊汤,再有香蕈、粉丝、生菜、菠菜、豆腐一起熬煮,佐以盐、清酱汁,以汤之鲜美而取胜。 这不免让舒窈想起后世的“素高汤”,都是用豆芽、胡萝卜及各种菌类慢火熬出来的,对于爱其清香的人而言,并不亚于用猪骨、鸡茸吊出来的荤高汤。 第七十三章 众人一一试吃过后,面上皆露出欣喜的神色。 舒窈自己也是个无肉不欢的,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桌素菜做得确实不错,格外清爽可口。 因为庵里不便留宿,所以吃过晚膳后,孟氏和徐氏向便净慈师太告辞,带着几个孩子下山了。 下山自然比上山要轻松一些,速度也更快。 等他们到达山脚时,夕阳已然西落,天边最后一抹晚霞闪烁着朦胧的微光。 舒窈和昕岚姐姐挥手告别,马上的李舒淇时不时将目光投往她们这里。 上了马车,踏上了回城的路。 马蹄声嘚嘚地响了起来,舒窈掀起帘子,回头望了望沐浴在暮色中的群山,和密林遮挡下斑驳的光影。 “娘亲。”舒窈开口唤道。 “嗯?”孟氏看了看她。 舒窈语气中带着羡慕道:“净慈师太,倒过得很是闲逸。” 孟氏笑了,“那是自然。你不知道,住持在过去很有些声名,汴京城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想请她做法事,还有人自愿捐了私宅作庵堂,她都一一婉拒了。慢慢的,也就没有人再提了。” 也是,净慈师太既能与外祖母相识多年,再有薛家母女闻名而来,曾经的影响力也可见一斑了。 孟氏叹口气,只道:“可惜,住持一门心思扎进了这深山老林,不问世事。虽然闲逸,也实在太过俭朴了些。” 舒窈不可置否地抿抿唇,“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惜的。师太想必生性淡泊,世俗喧扰,终究不比佛法自然安宁。” 孟氏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英英这是怎么了?言语间透露出几分隐世之意?” 是吗?舒窈仔细想了想。 嗐,中国孩子嘛,谁还没背过几首田园诗呢? 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什么“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还有什么“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只是,细论起来,那些看似洒脱飘逸,率性不羁的旷世才子,哪个不是在在凡尘俗世里追名逐利,屡次碰壁,这才毅然决然地归隐山林的? 他们带着难得寻到的几分悠然惬意,为后人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无忧无虑的美梦。 想到这里,李舒窈晃了晃脑袋,幽幽说道:“我不过,是崇尚净慈师太的品性罢了。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没有对前景的迷茫,也没有对过往繁华的怀想……如此,方是真善。” 孟氏静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感慨道:“师太她,着实令人敬佩。” 咳咳,李舒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有些故作深沉了…… 于是她又补道:“若是换作我,怕是万万坚持不来的。旁的倒罢了,只是,那素斋虽然好吃,但光是整日不沾荤腥,我便已经开始难受了……” 白梅也连忙应和,点头如捣蒜,直道:“尤其那道素肺片,做得虽好,到底不比真肉好吃……不过,那汤羹倒是惊艳,比起荤菜也差不离。” 眼见一场田园诗意之论变成了荤素之争,舒窈有些无奈地笑了。 第七十四章 “对了,”孟氏突然想起什么,“英英,你可听说了?你昕岚姐姐与程家三公子的亲事,大约就要定下来了。” 舒窈顿时愣了一下,“这么快吗?” 孟氏觉得有些好笑,等三书六礼的程序走完,婚期最早也要到年末了,怎么就快了呢? 这丫头,大概是没有亲姐妹作玩伴,所以舍不得表姐出嫁呢! 可孟氏不知,舒窈心里担忧的,其实完全是另一回事儿…… 她想的是,如果昕岚姐姐真嫁去了程家,哥哥李舒淇该怎么办啊…… “白日里,我们在禅院闲谈时,薛大娘子还顺便请净慈师太,帮她合一合女儿和未来夫婿的八字呢。” 孟氏满脸欢喜地解释道,好像真的在替薛家觅得佳婿感到开心似的。 未来夫婿…… 饶是舒窈这么一个抱着八卦之心的旁观者,听到这个词,都觉得有些扎心了…… 白天才在寺庙拜过佛,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这其中最苦,当属求不得苦了。 无他,情之所钟,一朝嫁作他人妇,到底意难平。 直到夜幕渐沉,舒窈一行人的马车方才缓缓从南门进了城。 出了一趟门,爬了两次山,舒窈感觉自己早就已经筋疲力尽了,于是她躺在孟氏怀里,昏昏欲睡。 快进府门时,青莲叫醒了她。 舒窈这才探头往外看了看,天已经完全黑了,路旁行人稀少,寂静得很。 李府门口那高高悬挂着的灯笼,默默地照着那两尊大石狮子,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黑影。 没一会儿,大门打开,已有下人跑出来迎接。 孟氏让青莲和白梅两个丫鬟扶舒窈回去,尽早歇下。 舒窈一边下车,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向娘亲告了别,她转身回了自己的院落。 只是,路过哥哥李舒淇时,舒窈下意识瞥了他一眼。 透过晦暗不明的光线,舒窈仿佛在他脸上,看到了从未出现过的落寞…… 是天色太暗了,自己看走眼了吗?她晃了晃此刻不甚清明的脑袋,心里直犯嘀咕。 罢了,今夜实在太困了,有什么事儿,还是明日再说吧。 就算哥哥他果真听到了娘亲刚刚说的话,心里难过,那也总得给他些时间自己消化吧? 自己若真要现在去安慰,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大局既定,说什么,大约都于事无补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意去揭人伤疤呢…… 舒窈如是想着,在青莲和白梅的陪同下,回到了绮春轩。 待到洗漱过后,奶娘王妈妈替她整理好了被褥。 因为天气渐暖,冬日里的蚕丝被褥和炭盆自然是早已撤下去了。 舒窈伸个懒腰,刚想舒舒服服地躺下,白梅又匆匆地跑进来了。 “姑娘,姑娘!大事不妙!”她嚷嚷道。 舒窈狐疑地看她一眼,“这是怎么了?” “夜深了,主君和大娘子本来都要歇息了,淇公子不知犯了什么罪过,跑到了凝晖堂门外跪着呢!” 舒窈心里咯噔一下。 第七十五章 “什么?”舒窈登时从床榻上起身,下意识道:“我去看看!” “姑娘可别去,夜已深了。再说了,若真发生什么大事了,您去了也帮不上忙啊!”青莲急忙上前拉着她。 白梅也道:“也是……瞧我这张嘴!再怎么样,还有主君和大娘子呢,姑娘还是先睡下吧。” 舒窈冷静下来,皱着眉,重新在榻边坐下来。 李舒淇半夜三更跑去主院前跪着,到底为了什么,舒窈心里其实也猜到了几分:他确实是听到了自己与娘亲在车里的对话,所以一时冲动。 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有子女说话的份儿。哥哥如今贸然前去向父母亲提议,难保不会惹他们不快。 再者,哪怕抛开昕岚姐姐即将许了程家一事不提,哥哥年未及冠,无功无名,娘亲曾亲口说过,起码再过几年才会考虑给他议亲。 唉,罢了。 舒窈知道李舒淇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此事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了结。 但是青莲说得对,不论如何,自己此刻不能去劝,否则,非但帮不上什么忙,指不定还会火上浇油。 于是舒窈只叮嘱了白梅几句,让她明天留意一下那边的动静。 而后,舒窈接着躺下,青莲替她熄了灯。 另一头的凝晖堂,却又重新燃起了烛光。 李仪披着睡袍,一脸倦容地从里屋走出来,孟氏跟在他身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说吧,大晚上的,你这是唱的哪出啊?”李仪看着面前跪着的儿子,颇有些意外地道。 孟氏也累了一天,此刻看着这个一向令人头疼的儿子,有些没好气地道:“你这是又犯了什么事儿?先起来再说。” 李舒淇却依然垂首,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声如蚊蚋道:“孩儿不敢。” 汴京城里,但凡有点儿见识的,谁人不知知李府的公子向来年轻气盛,又不喜读书,可谓是这汴京城里的纨绔预备役? 就连李氏夫妇俩也没见他这么谦卑老实的样子,心中的疑虑于是更甚。 “哦?有何不敢?”李仪探头问道。 “孩儿……孩儿有了意中人,所以,所以想求父亲母亲准许……” 还没等他断断续续地把话挤完,孟氏拍案就打断了他,冷哼一声道:“我说呢,大好的年华不知勤学好问,竟一心只想着这些!” 李仪连忙打圆场,“他这个年纪,血气方刚的,那些绮思也是有的,夫人何必动气呢?” “哼,还真是你们李家的血脉,一个两个的,竟都是多情种了?”孟氏讥讽道:“可别是看上了哪个人家的女子,私定终身了吧?” 李仪被她几句话说得有些下不来台,勉强笑笑,“你这话说的,可是不想给淇哥儿解释的机会了?” 说完又转头向李舒淇,和煦道:“你自己来说说,到底看上哪家的姑娘了?虽说如今成亲尚早,但若是家世容貌相配,先定下婚约来,也未尝不可啊。” 第七十六章 孟氏冷哼一声,径自在位上坐下来。 李舒淇咬着下唇,抬起头来,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开口道:“父亲,母亲,我的意中人……正是薛家的昕岚表妹……” “你说什么?”孟氏刚坐下,听了他这一句,又“噌”的站起来,声音陡然提高。 李仪挑了挑眉,“薛家姑娘?” 孟氏气道:“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吗?” 李舒淇努力挺直脊梁道:“孩儿自然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不瞒父亲母亲,孩儿爱慕岚表妹已久,还望父亲母亲成全。”说着就要磕下头。 孟氏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李仪被她吓了一跳,忙上来想拦住自家娘子。 孟氏另一只手推开李仪,只盯着自己面前的儿子,低声道:“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何人遣了媒人向薛家姑娘提亲吗?” 李舒淇答:“知道。是宣平侯程府。” 这回轮到李仪惊诧了,“宣平侯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丝毫不知?” “正月里就有消息传出来了,今日我们去惠山庵时,薛家大娘子亲口说的。” 李舒淇有些着急地打岔:“薛家大娘子说的是程府上门提亲了,可薛家还没答应,两家暂时还未缔结婚约……” “不过是早晚的事。以宣平侯府如今的权势地位,你觉得薛家难道会不答应吗?”孟氏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了,“更何况,我今早方才对薛家大娘子道过恭喜,明知两家好事将近,我若是再去替你求娶薛姑娘,岂不是给人难堪吗?” 李仪听完也皱眉道:“你母亲说得对,而今前去求娶,只会让三方都下不来台。” 说完又问孟氏:“程府中好几位儿郎,不知娘子说的,是其中哪一位?” 孟氏冷笑道:“自然是那位德才兼备的程三公子。” 听到程三公子,李舒淇的头又微不可察地低下去几分。 李仪故作惊讶道:“竟是程三公子?那他与薛家姑娘,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 舒窈如果在这儿,大概都要开始心疼自己哥哥了,爹爹娘亲可真会往人心口上捅刀子…… 李舒淇咬紧牙关,许久才挣扎道:“岚表妹于程家,算是高嫁,难保不会受委屈……程三公子纵使才华横溢,但也有传闻道,他自小体弱……” “够了。”孟氏沉着脸打断了他,“你也知自己论家世才学样样不敌他,换作你是薛家姑娘,你又会如何抉择?何苦来哉?” 李仪也叹了口气,只道:“不是父亲母亲不愿成全你,只是事实如此罢了。淇哥儿,你还是起来罢。” 李舒淇闻言纹丝不动,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 孟氏不理他,只丢下一句,“你爱跪便跪吧,我绝不会为了你去薛家提亲的”,便转身回了屋。 李仪看看离开的娘子,又看看自己的儿子。他只好走上到李舒淇身边安慰道:“淇哥儿,回去罢。你将来的路还长,总会遇到真正的姻缘,莫要强求。” 第七十七章 是啊……莫要强求…… 第二日,舒窈一醒,就唤了白梅上来,问她自己哥哥怎么样了。 白梅告诉她,听凝晖堂的丫鬟说,淇公子昨夜跪了半晌,经过主君的一番劝告,最后还是失魂落魄地回了他自己的院落。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舒窈还是皱了皱眉,问道:“哥哥这般失态,可有透露是为何?” 白梅踌躇了片刻,才道:“据说,是淇公子想求娶薛姑娘为妻……” 舒窈嘴角抽了抽,果然,李舒淇还是那个不管不顾的李舒淇…… 时至今日,也亏他想得出来! 舒窈气道:“左右爹爹和娘亲是不会答应的,罢了,咱们也不必管他了。” 说着就自己起身,准备洗漱去了。 而李舒淇则一夜未睡,此刻还在书桌前,望着那本薛昕岚送给舒窈的诗集出神。 丫鬟送了早膳来,他也一口没动。 今日也是要返回学堂的日子,陈陵景来找他时,他却怏怏地歪在榻上,直道自己身子不爽,求陈陵景替他向夫子告个假。 陈陵景无法,只好前去禀告姨母。 孟氏冷笑道:“随他去吧,反正他的心从来也不在学问上!我福薄,终究指望不上他。” 陈陵景甚少见姨母如此动怒,只敢出言安抚了几句,带着小厮齐民出了门。 孟氏和舒窈说到做到,任凭李舒淇绝食了一整天,也没想着要亲眼去瞧瞧。 倒是李仪下了值回来,听说儿子从早到晚都没进食,还遣人去问了。 绮春轩的小厨房里。 “姑娘,您当真不去看看淇公子?”青莲一边帮厨娘择着菜,一边问道。 “就淇公子那股倔劲儿,怕是难咯。他要绝食以明志,难道姑娘还能绑着他,逼他吃不成?”白梅答道。 “倒也不是不行……”舒窈顿了顿,看了看青梅手里那一把嫩绿的韭菜,说道:“只是,也没有强迫他的必要。” 俗话说得好,正月葱,二月韭,如今正是春韭冒头的时节。 周厨娘午膳就做了柳叶韭,掐柳叶的嫩芽尖儿,与韭菜一同焯水,挤干多余水分后,添上几滴香油、醋和清酱汁,拌匀即可。 名字虽雅致,听起来仿佛也多了一丝柳叶的清香,但实际吃起来还是有些微涩。 舒窈还是更爱韭菜盒子一点。 毕竟,在庸俗至极的她看来,前世再好闻的香水,都抵不过韭菜盒子的香味诱惑大。 要让哥哥乖乖吃下东西,她或许做不到,但韭菜盒子一定可以。 说干就干。 舒窈乐呵呵地找来面粉,缓缓加入热水,搅成絮状,再和成面团。 醒面的过程中,又让周厨娘将韭菜切碎,再寻了两个鸡蛋,打散,入锅炒熟。 韭菜,鸡蛋,加上虾米虾仁,再放盐、香油。 面团捏成小剂子,用擀面杖擀薄。当然,这一步还是交给厨娘来做的。 这样活计,像舒窈这样,上辈子包饺子只会去沙县买现成饺子皮的人,是做不来的。 擀好的面皮,一半包上馅料儿,另一半盖上去,再将封口压实。 第七十八章 包好的韭菜盒子,热锅热油,用小火烙熟至两面金黄。因为火太大容易造成表皮焦糊,内里却还是生的。 刚煎好的韭菜盒子热气腾腾的,外皮薄而柔软,闻起来香的很。 舒窈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迅速伸出手去,顺了一个。 才出锅的韭菜盒子滚烫,她被烫得几乎拿不住,左右手频繁交换,但依然张开嘴就要咬。 青莲大惊失色,呼道:“姑娘,当心!” 可惜,为时已晚,舒窈已经吃下一口,舌尖仿佛要烧起来,只能不停地呼气。 她一边嚼着,一边大着舌头嚷嚷:“不错,不错,是这味儿!” 能惹得姑娘如此情急,这饼竟有这般好吃? 白梅见状,也抢着去拿了一个,跟她一起,叉开嘴就咬。 舒窈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自己上大学的时候。 傍晚时分,在和舍友一起穿过篮球场旁的林荫道,去往图书馆之前,两个人往往要先在无人的地方躲着,偷偷啃上几个韭菜盒子。 青莲和周厨娘两人都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青莲叫道:“姑娘,可小心嘴上生生烫出泡儿来!” “没事没事!”舒窈咧着嘴安慰她。 除了韭菜盒子,还有一直在灶上炖着的山药骨头汤,周厨娘将它们一一装进食盒里,交给了青莲。 舒窈带着青莲和白梅,大摇大摆地去了前院。 李舒淇的书房里已经点了灯,他此刻正不声不响地趴在书桌前。 桌上的饭菜早就已经凉了,伺候的下人今日皆挨了他几句训斥,于是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上前相劝。 舒窈进门时,他大概也听到了脚步声,却依然保持着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舒窈心里有些无语,径直走了过去,猛地一下,抽出他手肘下压着的书。 说时迟,那时快,刚刚还萎靡着的李舒淇跳起来,要去抢回她手里的书。 舒窈避开他的手,定睛一看,“噢,这不是昕岚姐姐赠予我的诗集吗?在哥哥这儿放了这么多日,早该还回来了。” 李舒淇一时竟无法反驳,只不耐烦道:“你来做什么?” 舒窈翻了个白眼,“我好心好意来给你送吃食来,你这么大火气做什么?我是哪里招惹了你?” 李舒淇长叹一声,“不必了,我吃不下。你还是回去吧。” 舒窈却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坐下,一边从青莲手里接过食盒,缓缓掀开盖子,一边慢悠悠地道:“哥哥,这么些年,你想要什么,只要娘亲一时没答应,你便吵着要闹绝食。同样的技俩用多了,你当这法子,还能管用吗?” 李舒淇被噎了一下,有些不服气地问:“难不成,你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舒窈不说话了,指了指摆好的那盘韭菜盒子和山药排骨汤。 李舒淇狐疑地看她一眼,舒窈又拿起膝上的诗集,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道:“哥哥若将这些都吃完了,这诗集,姑且再借你看几天。” 李舒淇再看她一眼,便低头吃起来。 第七十九章 屋里静了一会儿,李舒淇喝了几口汤,突然抬起头来,问舒窈道:“你今日可见了母亲?她同你说了什么没有?” 这是旁敲侧击地想打探孟氏的态度呢! 舒窈摇了摇头,“早晚去了主院请安,娘亲像是昨夜没休息好,精神不济。我便只在那儿略坐了一会儿,倒也没说什么。” 李舒淇顿时有些失望的样子,最后的那一丝希望仿佛也熄灭了似的。默默咬着韭菜盒子,不再说话了。 一直以来,他在舒窈眼里都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为人处世颇有些混不吝,此刻却显得有点儿可怜。 “哥哥,你可是真心爱慕昕岚姐姐?” 李舒淇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只道:“是又如何?父亲母亲大约是不会同意了……” 舒窈挠挠头,解释道:“这倒也不是爹爹娘亲不同意的事儿,主要程家聘礼都备下了,哪怕娘亲现下匆匆忙忙地,厚着脸皮去替你提亲,薛家也不能答应不是?” 李舒淇当然明白,她说的是对的…… 可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心罢了…… 他这种心理,舒窈自然也清楚得很,便卖了个关子,缓缓道:“不过,若要薛家同意,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需……” 她的调皮地拉长着尾调,引得李舒淇抬头,面露探究之意。 “只要昕岚姐姐也对你用情至深,心甘情愿地为了你抛弃‘玉面郎君’程三公子,宁死不嫁,并以性命威胁她的爹爹娘亲,此事或许还有些转圜的余地。”舒窈一口气地说完了这一长串颇为戏剧性的故事走向。 李舒淇抽抽嘴角,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说道:“母亲说得对,不该让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岚表妹向来谨遵礼数,是断断做不出来这样的事的……这比说服父亲母亲去薛家求亲更不可能。” 舒窈装作一脸疑惑,问他:“哥哥既心知不可能,那你又在期待着什么呢?” 李舒淇又被刺了一下,藏在衣袖里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试图压抑住心口渐渐蔓延出来的苦涩。 是啊,连妹妹都懂的道理,他又在盲目期待着些什么呢?倒显得自己有些讽刺了。 李舒淇扔下了手里吃了大半的饼,站起身来,闷声说道:“我饱了,英英你便自个儿回去罢。” “诶诶!”舒窈起身去拉他,李舒淇却扭头快步进了里屋。 舒窈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刚刚是不是应该再委婉一点呢?他虽说是自己的哥哥,但毕竟也才十六岁啊…… 可是转念一想,昕岚姐姐与程三公子,除去家世上的差别,其实很是般配。他也该早日认清现实了…… 于是她还是冲着他的方向喊道:“哥哥,明日起记得按时吃饭,别再让爹爹娘亲担心了!” 里边儿静悄悄的,舒窈只当他听到了。 白梅悄悄指了指那本诗集,轻声问道:“姑娘当真要将它留在这儿?” 舒窈抿了抿唇,想了想。 罢了,虽然刚刚好像答应了哥哥再借他几天,但是未免睹物思人,还是带走为好。 第八十章 临出院门的时候,李舒淇的小厮阿麟突然追了过来。 舒窈还以为是哥哥发现了自己把诗集带走了,所以让阿麟出来索要。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是来道谢的。 “有劳姑娘费心了,公子近日行事着实冒失了些。” 嗯,倒也不止近日了。 舒窈点点头,说道:“无妨。他毕竟是我的兄长。只是,你们身边伺候的人也要小心些,多规劝着点儿。好在,爹爹娘亲此次也没真动气。” 阿麟有些为难道:“公子哪里是我们这些人劝得动的……磨破了嘴皮子怕是也无用。” 说罢,他又愁道:“姑娘有所不知,主君今日遣人来问,公子也面冷得很……小的从没见过公子这副模样,再这么萎靡不振下去,怕是……” 怕是少不了一顿打,舒窈想。 但她还是安慰阿麟道:“哥哥他一向是个没长性的人,或许,等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你小心伺候就是了。” 阿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应道:“是,小的知道了。” 回绮春轩的路上,经过府里园子时,正逢微风送来一缕幽幽的淡香。 “大概是潭边的杏花开了。”青莲随口道。 “是啊,”舒窈深呼一口气,仰头道:“梅花谢了,还有这桃李春杏呢。” 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年少时的情愫,当时或许觉得难以自抑,刻骨铭心,但人总会遇到下一场心动,隔个几年回望,大概只剩一点模糊了面目的遗憾罢了。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边角已有了磨毛,显然被翻阅了多次的诗集,有些感慨:可惜,没人能一步跨过光阴,这其间的煎熬,只能他自己学着释然了。 果不其然,没几日便有消息传来,薛家收下了宣平侯程府的聘礼,两家互相交换了庚帖。 纵使李舒淇再想胡闹,一切仿佛都已经尘埃落定…… 孟氏听了这消息,心里终于舒了口气。宣平侯府看中的儿媳,她那不成器的儿子,也该趁早歇了这份儿心。 李仪也亲自送李舒淇回了族学,并拜托了夫子严加管教。 自此,李府没人再提起淇公子夜闯主院这一回事儿了,舒窈也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 在众人都以为事情告一段落的时候,仿佛只剩阿麟一个人,一颗心还悬着放不下。 事实证明,毕竟在李舒淇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阿麟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族学放假那一日,孟氏从早盼到晚,直到日暮,也没见到儿子与侄儿回来的身影…… 她着急忙慌地遣了不少人出去找,李仪得知此事后,把阿福也派出去了。 汴京城中大大小小地方几乎都李府的下人寻了个遍儿,可是哪里有两位少爷的半分踪影? 孟氏又担忧又着急,生怕这两个孩子出什么事儿。舒窈忙安抚道:“娘亲莫急,车夫没接到哥哥,表哥与齐民也不在,他们现下定是在一处呢!陵表哥行事稳当,总能兜着些。” 第八十一章 孟氏皱眉道:“但愿如此……” 话音刚落,雪茶匆匆进来禀报:“大娘子,大娘子!找到了,可算找到两位公子了。” “回来了?”孟氏旋即起身,语气中是难掩惊喜。 “嗯,”雪茶用力点头,一边追上孟氏奔出去的脚步,一边道:“此刻怕是已经在外头了,两位公子并无闪失,只是淇公子喝得有些多了。” 二人出了门,果不其然,只见庭中正站着陈陵景和两个小厮,阿麟和齐民。 跟出来的舒窈瞅了他们几眼,小厮阿麟的背上,正扛着一个醉醺醺,口中又呓语不断的人。 仔细一瞧,那不是她哥哥李舒淇,还能是谁? 于是舒窈便明白过来:与其说是总算找到了他们,还不如说,是哥哥借酒浇愁,发泄够了,才能被人带回来。 下人们找了一天,自己焦急地等了一天,孟氏所有的怒火中烧,在见到自己虽然神志不清,但万幸安然无恙的儿子的那一刻,也渐渐地灭了下去…… 她只喊道:“快,带他进来。” 这话显然是对阿麟说的。 淇公子喝成这副德行,大娘子怕是要生气了……阿麟听着,冒了一脑门儿的汗,只得唯唯诺诺应道:“是。” 他背着李舒淇进了凝晖堂的门,又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将他在榻上放下。 “雪萍,去拿热水巾帕来!这一身的酒气。雪烟,找件干净衣裳给他换上!还有,雪茶,去厨房让她们煮碗解酒汤来!” 孟氏蹙着眉一一吩咐着,雪萍、雪烟、雪茶匆忙应下,马不停蹄地去了。 屋里顿时显得有些窄小起来,舒窈知道自己暂时也帮不上忙,只好安安静静地退立一旁…… 同样局促地站在角落的,其实还有表哥陈陵景。 看他一脸茫然失措的样子,舒窈有些好奇地用手肘捅了捅他,“表哥?” 陈陵景转过头来看她,舒窈继续道:“陵表哥可否同我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哥哥显然是闯了祸了,你告诉了我,我也好想法子替他开脱一二。” 陈陵景迟疑道:“我……表哥他这几日仿佛有些寝食不安的,有一次我还恰好撞见,他偷偷委托了一个同窗替他买酒……我思来想去,劝了一回,他也只笑着说没什么……” “今日一早,我与齐民在族学门口等侯府里的马车时,却不见表哥和阿麟的人影。还是另一个同窗告诉我,说表哥与人相约去了悦来酒楼喝酒。” “我见表哥近来似有心事的样子,况且也不知他酒量究竟如何,怕他吃醉了酒,同旁人冲撞起来,有些放心不下,所以……” “所以,陵表哥你便去了酒楼找?”舒窈问道。 “嗯。我本意是让想齐民在原地等着,自己跟过去看看。谁知……他与车夫错过了,车夫没找到人,大概也是怕出了什么岔子,所以匆忙回来报信了。” 齐民面有愧色,小声道:“我不过着急去了趟茅厕罢了,这车夫,实在也忒没耐心……” 第八十二章 陈陵景微微皱眉,回头瞧齐民一眼。 齐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一声。 另一边,孟氏已经替李舒淇擦了擦脸,收拾了一番。她一转身,见陈陵景和舒窈还站在一块儿,于是说道:“陵哥儿,辛苦你带他回来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去罢。” 舒窈和陈陵景面面相觑,舒窈道:“娘亲也劳神了一天,女儿便留在这儿陪着您吧?” 孟氏挥了挥手,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不必了。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英英,你快回去吧。” 舒窈也知道,自己赖在这儿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况且,等哥哥醒转过来,娘亲定是要有话要亲自问他的,自己在这儿,反倒不便。 于是舒窈行礼告辞,顺便拽了拽陈陵景的衣袖,对他使了使眼色,二人便一齐退了出去。 等走远了些,陈陵景思虑再三,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姨母现下……是还在气头上吗?” 陈陵景心里明白,他与淇表哥一同在族学读书,姨母自然也是希望他在李舒淇身边,能督促一二。 细算起来,今日一事,他没有早些阻止,其实也有责任…… 舒窈则歪头想了想,说道:“娘亲她……大概……也不止怒气吧?” 陈陵景不解道:“表妹此话是何意?” “一来,哥哥如此为情所困,有娘亲心里,定是十分埋怨他不争气的……” “这二来嘛,哥哥喝的不省人事,娘亲说不心疼也是不大可能的……” 陈陵景显然没跟上她的节奏,懵了一瞬,张了张嘴,开口道:“你你是说,表哥他为……为情所困?” 见他瞳孔放大,满脸写着惊讶地盯着自己,舒窈也愣了一下。 怎么?哥哥在主院下跪的那件事儿,府里不是众人皆知吗? “呃……我听娘亲身边的丫鬟说过,哥哥曾去求爹爹娘亲答应自己与昕岚姐姐的婚事……但昕岚姐姐早已许了宣平侯程家了。”舒窈压下嗓音,凑近他道。 “怎么?表哥,竟从未听说?” 陈陵景下意识地摇摇头。 舒窈一时语塞。也是,她不该奢求这位表哥能具备和自己一样的八卦敏锐度…… 陈陵景却突然想起,自己正月里随姨母去孟府拜访时,李舒淇给他一一介绍着那群表兄妹。 只有到那位薛家姑娘时,李舒淇面上便有些不自然…… 舒窈看到他一脸后知后觉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总而言之,哥哥是为了昕岚姐姐与程三公子的亲事,所以才内心郁结,与表哥并无关系。” 陈陵景有些惊讶地抬头,面前这个比她还矮了一个头的小姑娘,就这样直接指出了他方才的自责,并且还大大方方地安慰了他…… “我……其实早在淇表哥最初饮酒之时,就该阻止的……”他还是说了出来。 舒窈摇了摇头,只道:“以哥哥的个性,你是劝不住的。让他宣泄宣泄吧,如若一味拦着他,只怕会更糟糕。” 第八十三章 陈陵景沉默了一瞬,最终点了点头。 舒窈向他福了福,安慰他道:“今日,还是要多谢表哥思虑周全。” 陈陵景罢了罢手,直道:“表妹客气了,我属实是没有帮上什么忙。” 舒窈朝他笑了笑,“表哥不必谦虚,如若不是你,哥哥现下还不知在何处呢。” 两人在园内转角处互相告辞,舒窈转身离开。 “白梅,你记得时刻注意着凝晖堂的情况,只怕哥哥这回,是要吃些苦头了......” 白梅有些发愣,正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听完有些错愕地抬头,但还是应道:“是。” 青莲探头道:“姑娘,你是觉得,大娘子此时是真气着了?” 舒窈静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不。我是觉得,爹爹怕是要亲自教训哥哥了。” 这么多年来,李仪对两个孩子十分温和,于学业上也是循循善诱,少有动气发怒的时候,倒是孟氏严厉的时候多。 所以在舒窈眼里,爹爹李仪一向是慈父典范。 但久而久之,舒窈才慢慢意识到,李仪只是在一些寻常事宜上不甚在意,宽容得很,但他一向见不得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 哥哥因为昕岚姐姐一事,已经闹了数次,只怕是让爹爹忍无可忍了。 舒窈猜测得不错,李仪下了值回来,等听阿福说完事件的来龙去脉后,眉目间已经隐隐有了怒气。 进了凝晖堂的门,只见李舒淇已经醒来,刚刚喝下了厨房熬的解酒汤。 该说不说,李舒淇酒量不行,酒品却不错。喝多了,除了低声唤几句“薛姑娘......岚表妹......”之外,也不撒泼哭闹,也不曾与人脸红脖子粗地争吵。 孟氏拢着手,安静地坐在榻边,默默看着他放下碗。 李仪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孟氏抬头看了一眼。 “娘子,你辛苦了,先去歇着罢。”李仪扶着她的肩,轻声道:“我有话要与淇哥儿说。” 孟氏也没推辞,悄悄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转身进了里屋。 李舒淇这才看了自己父亲一眼,李仪沉着脸,也打量着自己儿子日渐清瘦的面容和黯然的眼神。 “父亲。”李舒淇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开口唤道。 “嗯。”李仪沉着点点头,撩开衣摆,在座上坐下来。 “说吧,今日为何偷跑出去饮酒?”李仪问道。 李舒淇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来,不敢再与自己的父亲对视。 “你不说便不说吧,”李仪叹气:“我只知道,阿福告诉我了,你在醉着的时候,还在唤着薛家姑娘的名字......” 李舒淇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现出了可疑的红,李仪接着道:“我一早便劝过你,本就没有可能的事情,莫要再想,你为何不听?” “你可曾想过为何?是,咱们李家确实不比宣平候府,但也是书香世家,但为何你母亲不肯去薛家给你提亲?” “一来,是宣平候府珠玉在前,薛家未必看得上咱们李府,二来,你可曾反思过自己?那程三公子是怎样的青年才俊?而你,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第八十四章 李舒淇死死抿着唇,父亲这些话,实在是直指他的痛处,不可谓不严厉。 李仪见他脸上愈发不好,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接着道:“程三公子身负才学,年少中举,又有宣平侯府的支持,将来必定是前程无量。你若赶得上他一半,我与你母亲,又何必日日忧心,总想着鞭策于你?” 李舒淇的头更低了,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因为……父亲说的这些话,的确句句属实。 李仪见他一直沉默,眉心忽然跳了跳,他撑着额头,没来由地感到烦躁。 “你长这么大,我与你母亲每每劝你读书上进,你就只会装聋作哑!快十七的人了,整日里打马游街,花天酒地,真真是连你弟弟妹妹也不如!” 李仪说到气愤处,直接站了起来,走到榻前,一把将李舒淇扯了下来。 李舒淇一时不察,半个身子被拉了过去,一只脚已经在地上了。 李仪再一用力,李舒淇趔趄了一下,堪堪站稳,脸上有些惊讶。 他猜得到父亲会生气,但没猜到父亲会生那么大的气。 “自己无能,汴京城里哪家贵女会乐意与你成亲?我若是薛家主君,只怕要笑掉大牙,想娶我家女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 “喝酒都喝到学堂去了,你不要脸面,你爹我丢不起这个人!”李仪一边怒骂,一边不住地大力推着他。 李舒淇理亏,自然也不敢反抗。 直至最后,李仪将人都推搡到了门外,他有些气喘,面红耳赤地喊道:“来人!阿福,将这懦夫带下去!既然他不愿认错,让他去祠堂里跪上一晚,清醒清醒!” 自家主君平时和蔼得很,阿福也极少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也有些心惊,但还是小心应答道:“是。” 说着,他就冲李舒淇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舒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只着单衣,双足也裸露在外。他刚想抬头说些什么,父亲却已经冷哼一声,“砰”的一下,猛然关上了门。 李舒淇无法,只能光着脚跟在阿福身后,去祠堂罚跪。 李仪叹着气进了里屋,却发现孟氏正老大不高兴瞧着自己。 李仪扯扯嘴角,笑嘻嘻道:“娘子怎的还不歇息?” 孟氏冷笑道:“官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李仪知道,她是在怪自己处罚得过重了。他无奈地摊手道:“若非如此,要如何激起他的志气呢?” 他靠近她坐下来,语重心长道:“娘子啊,你也知道,咱们也就这一双儿女。我自小没有兄弟姐妹,只盼着他们兄妹能相互扶持,尤其淇哥儿,他得自己立起来,才护得住英英。咱们百年之后才得心安啊。” 孟氏皱皱眉,她自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但还是忍不住道:“官人此举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时下虽是春日里,地上也寒凉得很。淇哥儿吃了这许多酒,你又罚他跪祠堂……这……” “好好好,”李仪有些无奈地截住她的话头,“是我考虑不周了。” 第八十五章 李仪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娘子,这小子放肆得很,也不能不罚。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他,就着人去祠堂,给他送床被褥吧。” 孟氏不答话,起身踱步到柜前,捧了床被褥,又走到门外唤了雪茶,让她去给李舒淇送去。 雪茶奉命去了,孟氏又拉住了她,低声道:“那祠堂里阴暗得很,我怕淇哥儿夜里受不了,你去给他添个炭盆吧……” 她还没说完,身后李仪便笑道:“娘子果真是慈母心肠。” 孟氏叮嘱完雪茶,沉静地关上了门,回眸看了李仪一瞬,缓缓开口道:“官人说笑了,你有心要借此教训淇哥儿一二,妾身莫敢不从。” “只是,淇哥儿毕竟是我的孩儿,我终究是担心他,便显得有些妇人之仁起来。” 李仪忙道:“娘子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孟氏打断他,说道:“自打淇哥儿和英英这两个孩子落地之时起,我便只求他们终此一生,平安喜乐。平日里,我虽然对淇哥儿颇为严厉,却也不过是希望他不落于人后,从未逼迫于他。” 李仪起身道:“即便如此,淇哥儿毕竟也年将弱冠了,此番竟为着薛家姑娘一事,反复无常。也是我平时太纵着他,长此以往,只怕他难成大器啊……” 孟氏摇摇头,无奈道:“我的孩子,我自己心里清楚。淇哥儿他,自小便不是读书的好材料,可我只要他能用功些,略懂些事理,做个良善之人,此后便是庸碌一生,我便也无憾了。” “至于你说的,百年之后如何,端看他们自身的造化了。咱们哪里还能管得这许多。” 李仪不知妻子存的是这样的想法,还是劝说道:“娘子此言,固然是有大智慧的。只是,淇哥儿毕竟是咱们家唯一的儿子,总要担起这份责任来。见了个容貌昳丽的姑娘,便一心一意只想着这些男女之情来,甚至不惜为此迫于父母,不可不加以训诫。” 孟氏虽心疼儿子,但也心知他说的在理。 却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官人怎的忘了?寒香院里的那位,再有一两月便要临盆了,到那时,淇哥儿说不定便不再是这一辈的单传了。” “他既是个不知好歹的,年岁渐长,内里却依然顽劣。妾身正和官人一样盼望着,雪晴此次能一举得男呢!届时,将那男孩放在官人身边亲自教养,倒也不至于辱没了你李家的名声。” 李仪一愣,着实没想到她会翻出这件事儿来。 寒香院他实在是很久没去过了,一来,他对雪晴也并不十分心悦,二来,有些事情经不起细想,他总觉得雪晴那样一个丫鬟,精明太过。 此刻听了孟氏明里暗里一阵嘲讽,李仪心里却有些不忿起来。 他心想:我身为父亲,便是罚犯了错的儿子跪上一晚,又有何不妥?身为家中主君,便是收了个通房丫鬟,又有何不对?值当娘子她这般对我? 翻来覆去半晌,越想越觉得憋闷,他随即又站起身来。 第八十六章 孟氏此时早已面朝里躺下了,恍惚间听见他起身的声响,翻过来叫道:“这大半夜的,官人是要上哪儿去?” 李仪不看她,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故意道:“自然是往寒香院去探望一番。说起来,已有数月不曾去过。还要多亏娘子提醒,否则我这个做父亲的,当真良心不安。” 孟氏见自己不过是怨他待淇哥儿严厉了些,便口不择言地刺了他两句,他却还在因为刚刚的争执着恼,当下便蹙眉道:“官人倒是有心了。官人久不留宿寒香院,雪晴妹妹怕是要欣喜得很。” 李仪本意不过一时气不过,想讥讽几句,没想到孟氏如此直接,倒让他十分下不来台。 他当下便顺手拿起了床边挂着的外袍,往身上那么一披,掌着灯便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眼看李仪远去,孟氏不禁呆了一呆。良久,她才“噌”地坐起来,挥手便将旁边案上的盛茶水的壶碗全摔了,地上的毡子登时被水渍浸湿了一大块。 雪萍和雪烟听了这碎裂的动静,吓得急忙进屋来查看。 只见自家大娘子正一脸愠怒地坐在床上,身边的主君却早已不知去向…… 雪萍谨慎开口道:“大娘子,这……” 孟氏盯她一眼,雪萍当即闭上嘴,不敢再言。 “把这些都收拾了,出去罢!”孟氏衣摆一甩,复又冷着脸,朝里头躺下了。 雪萍和雪烟互相看了一眼,便蹲下身,倒也不怕划伤手,很是麻利地将一地狼藉收拾完毕,悄然离开。 再说李仪,他本是憋着一口气跑了出来,疾行了一阵,倒是给风吹得头脑清醒了几分。 细细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今夜实在不该如此冲动。 先是不问娘子意见,便直接发落了淇哥儿。娘子平日里看似强势,实则护短,少不得要与他吵几句嘴。 若是依着她一些,明早一醒来也就罢了,非要存心恼她,倒教得自己无处可去。 李仪心里哀叹一声,徘徊了一会儿,心想:如今只好待到娘子熟睡,再偷偷溜回房去罢。 打定主意,他一转身,正想往回赶,背后却已有人追了上来。 那人惊喜地喊道:“主君?” 李仪回头,便看见身怀六甲的雪晴由小丫鬟夏萝扶着,脚步虚浮,颇有些艰难地向他走来。 原来,李仪方才与孟氏互呛了几句,于是有意说要上寒香院来探望雪晴,没想到朝这西北角走了一会儿,离寒香院还有一段路,却还真碰上了她。 瞅着雪晴行动不便,李仪下意识地上前搀扶她一把。 雪晴心中大喜。自正月起,主君便从未再踏足寒香院,今日得见,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她这般想着,登时拉住了李仪的手,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主君今夜,是专门来瞧我的么?” ……她这样说,好像也没错。 于是李仪道:“那是自然。” 雪晴又问道:“那……那主君为何无故折返?若不是夏萝眼尖,出来倒水时碰巧瞧见了您……” 第八十七章 李仪避而不答,只摸了摸鼻子,劝她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罢。” 雪晴不说话,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得望着他,仿佛下一刻他就要从手头溜走了似的。 李仪莫名感到有些心虚,便添上一句,“我陪你进屋去吧。” 雪晴自是感动不已,心口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李仪扶着雪晴在前面走,夏萝恭恭敬敬地跟在二人后面,心里乐开了花儿:得亏自己反应快!主君好不容易来这一趟,雪晴姐姐不知有多高兴呢!待今夜一过,少不了要赏自己些银子。 夜已三更,凝晖堂里,孟氏独自躺在床上,料想李仪果真留宿寒香院,竟不能寐。 夫妻近二十载,从前也不是没有口舌之争的时候,只是不日便又恩恩爱爱的了。哪知如今,倒是真 为此事伤了和气…… 而引起孟氏与李仪纠纷的李舒淇,此刻正卧在祠堂前的蒲团上,枕着胳膊,身上盖着雪茶送来的棉被。 案前,蜡油如泪珠般滴落,跳动着的微弱烛光照着那一排排的灵位,春夜里的风穿堂而过,背上泛起一阵阵寒意,确有几分阴森可怖的氛围。 雪茶怕他冷,当真在这儿给他烧了个炭盆,顺道还替母亲唠叨了他几句:“淇公子,公子今日也不交代一声,便出去喝酒,可知大娘子寻你寻得有多辛苦么?官人也是觉得此次实在太不应该,所以略施小惩罢了。” “只是,大娘子担忧公子的身子,令我带了被褥来,公子跪上一两个时辰,胡乱躺躺罢!” 李舒淇拢了拢身上的棉被,翻了个身,这儿的蒲团粗糙得很,显然没有床榻上舒坦。 他的酒早在父亲训斥他的时候就已醒了,此刻头脑太过清楚,反倒有些睡不着。 其实,昕岚表妹订亲一事,他事先已经料到,回学堂时,也已打定主意要学着放下了。只可惜,过了许久,心中的孤寂仍是难以排解,脑海中却总浮现出她曼妙身姿,婉转莺啼…… 他便想起借酒浇愁的话来……只是谈何容易呢? 李舒淇自小心大得很,有什么烦恼的事儿,往往甩甩头,便烟消云散了。 只是,少年人初尝情滋味,想起昕岚表妹与程家公子订亲一事,只觉心中酸涩不已…… 但他也未曾敢因此事对父亲母亲有怨,毕竟谁都能看得出来,父母虽爱子,却也是无能为力。 父亲说的那些话,虽然本意不过是为了警醒和提点他,催他上进。可对一个意气正盛的少年而言,无疑是当头棒喝。 李舒淇杵在凝晖堂门口,任凭父亲斥骂的时候,心中已然苦涩不已…… 他问自己,是啊,我算什么呢? 程家三公子,宣平侯嫡幼子,名满汴京的“玉面郎君”,最有可能年少登科的青年才俊…… 这么多优点加在他一人身上,试问,天下谁家女子不动心呢? 反观自己,读书不行,骑射不精,琴棋书画诗一窍不通,只会惹事生非…… 第八十八章 这一夜,李舒淇彻夜未眠。 他睁着眼睛,望着房梁,父亲李仪的话,不断地回荡在他脑海。 第二日清晨,阿福开了祠堂门进来时,只见李舒淇在灵前正襟危坐的样子,倒是吃了一惊。 他赶忙上前来扶,说道:“淇公子,您受苦了。大娘子为了你的事儿,也是忧心得紧,这不,一大早的就让我来请您回去。” “那……我父亲呢?他还气吗?”李舒淇有些犹豫地问道。 阿福愣了愣,他总不能说自己昨夜听到主院传出了争吵声,接着主君便怒气冲冲地往寒香院去了吧? 于是阿福只好含糊答道:“这时候,主君已上朝去了。” 说完又忍不住道:“公子,要我说,这世间的父母,哪个不是一心为子女?主君昨日心气不顺,这才对你说了些重话……你诚心诚意地认个错儿,事情也就过去了。” 李舒淇揉揉太阳穴,心里感慨,虽说如此,有些事情却是没有那么容易了结了…… 他由着阿福搀他起来,回了自己院落。 舒窈听说了爹爹让哥哥罚跪一事,接下来几天再见面时,她明显感觉哥哥话变得更少了。 但这或许是个好的征兆。 李舒淇自从被罚跪祠堂那一夜起,性子似乎变得沉稳了些。 从前他在家时,总有张家的郎君,马家的公子来找,不是约着打马球,就是去坊里听曲儿。 如今倒好,那些一起胡闹的狐朋狗友渐渐不再上门,李舒淇闲暇时,总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念书。虽不知是真用功,还是为了做个样子给爹爹看,但瞧着总归让人放心了许多。 那本诗集,他大概也猜得到是被舒窈拿走了,只是不知为何,倒也没有再上绮春轩来问。 到了五月里,寒香院里的雪晴生了,是个女孩。 舒窈陪着孟氏去看过一眼,那个躺在襁褓中的小婴儿,张着藕节似的小手,咧着嘴冲她笑。 舒窈抱起她,瞧她皮肤白白嫩嫩的,像个小糯米丸子。 舒窈抬头向雪晴道了句“恭喜”,雪晴客气地笑了笑,眼睛却紧紧盯着她抱着婴儿的那双手,好像怕下一瞬,舒窈就会将她女儿摔在地上似的。 舒窈顿时觉得有些无趣了,把手里的糯米圆子还给了一旁侯着的夏萝。 孟氏也说了几句客套话,又从雪茶那里拿过一个平安符来。 “雪晴妹妹,这是我两个月前,在惠山庵给这孩子求的平安符,希望能保佑她无病无灾。你便替她收着罢。” 舒窈定睛一看,确实和自己身上挂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雪晴半卧在床上,听了这话,神色恭敬地伸手去接,只道:“多谢大娘子,有劳大娘子了,还记挂着这孩子。” 孟氏勾了勾唇,淡淡一笑,“有什么谢不谢的。怎么说,这孩子将来都是要叫我一声母亲的,我总要疼着她一些。” “好了,我带英英先回去了。你身子还没养好,好好歇着,不必送了。” 夏萝送她们出了院门,回来便看见,原来陪孟氏欢笑的雪晴,此刻面色冷若冰霜。 第八十九章 “雪晴姐姐……”夏萝试探地叫了一声。 雪晴看向她,手里紧攥着的平安符松了松,淡漠地道:“我乏了,你先把孩子抱出去罢。” 自从这孩子出生,李仪为了见小女儿,来寒香院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犹记得雪晴生产那日,产婆抱着孩子,笑着恭喜她道:“您看,是个颇为标致的小姑娘!” 起初,雪晴心里也不是没有失望的。毕竟李府这么多年,也只有李舒淇这么一个公子,她若能生个儿子,在府中的地位大约会爬升得更快些。 没想到,李仪得知是个女儿,却丝毫不介意,反倒欣喜得很。 “你瞧!这孩子长得真好,倒和英英小时候有些相像。她生在初夏,屋外小荷青青,榴花开欲燃,咱们先给她取个小名儿,就叫碧然罢?” 雪晴温柔一笑,说道:“主君说什么,便是什么。” 李仪转头,轻轻刮了刮婴儿的小鼻子,不断地柔声道:“碧然,碧然……” 碧然四下蹬着脚,咧着嘴笑,李仪越看这孩子越觉得亲切,自言自语道:“我想起从前,你姐姐生在暮春,正是落英缤纷的时节,所以,她小名儿叫英英……” 雪晴见他的眼睛几乎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女儿,可见是真心喜欢这孩子。她心里的那些遗憾,以及悬着的那颗石头,终于也放下了些。 雪晴想着,等碧然再大些,能哄得她爹爹高兴了,主君哪怕是为了女儿,也免不了要抬一抬她的身份。 毕竟,婢生子……终究还是不大好听。 只是,雪晴没想到,孟氏头一回来看自己,说些场面话也就算了,居然还假模假样地来送什么平安符? 还有那句,“这孩子合该叫我一声母亲”,登时让雪晴心中警铃大作。 她知道,大户人家里妾室所生的子女,按规矩,确实是要由嫡母管教。 可孟氏独揽李府掌事之权,膝下还有一子一女,自己不过一个不受宠的通房丫鬟,生的又是对独子李舒淇没甚么威胁的女儿……大娘子,她又何必如此把事做绝? 难不成,大娘子是为了当日母亲带着两个哥哥上门告状一事,觉得心里仍不痛快? 还是为了她去往扬州看望庶姐时,自己趁机搭上了主君…… 雪晴越想,越觉得心中惶恐不安,夜里,她抱着碧然,生怕明日大娘子就派雪茶雪萍她们,来抱走自己的女儿。 李仪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神经紧绷,便委婉地提了几句,只说:“娘子她,整日忙着处理府中内务还来不及,碧然又小,事事还是须得你和奶娘照顾,我才放心。” 雪晴听了他的话,略略放松了几日。 孟氏后来,又来过几回,也确实没再说过这样带有指向性的话语了。 雪晴还是谨慎,往往孟氏来时,也不让夏萝将孩子抱出来。只推脱说,碧然打娘胎里体弱,容易感染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大娘子云云…… 时间一久,孟氏觉得无趣,也就不来了。 第九十章 就这样,在李仪的默许下,碧然最终被雪晴留在了身边养大。 时光易逝,转眼间,碧然长到三岁,大名儿就叫李舒然。 因她生得玉雪可爱,举止活泼,与舒窈小时候是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颇得李仪欢心。 雪晴也算得上是母凭女贵,由一个通房丫头提为妾室,府中人称其为晴小娘。 而孟氏年岁渐长,对自家官人宠着晴小娘母女一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左右她身为大娘子,执掌中馈,地位相当稳固。 李仪对她虽然早已说不上一心一意,但多年情意仍在,不论人前人后还是敬爱有加。 孟氏也渐渐想开了,不愿再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毕竟,李仪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牡丹丛中痴望她的少年郎了。 更令孟氏感到欣慰的,还有自己一双儿女初长成。 舒窈自不必说,还是一贯的乖巧懂事理。 变化最大的,还是淇哥儿。短短几年,他为了薛家姑娘胡搅蛮缠的事儿仿佛还在昨日,现今却恍然一个温和有礼的翩翩君子了。 族学的夫子也对他赞赏有加,说淇哥儿这几年与陵哥儿一样,于文章策论上很是下功夫,将来的前途怕是不可限量。 听了这话,李氏夫妇自然是大喜。原来对儿子动不动狠心训斥,如今已然少了很多了。 旁人只道李氏夫妇教子有方,将李舒淇从长成纨绔子弟的路上拽了回来。 但李舒窈心里却明镜儿似的,哥哥的转变,大约与当年昕岚姐姐的定亲不无关系。 想是初恋将与程三公子结为夫妇一事,对哥哥的自信造成了颇为严重的打击,以至于他一心想要证明自己。 其实,舒窈的猜想也不无道理。 只是,更准确来说,对于李舒淇而言,程三公子如何卓尔不群,实际上与他关系不大。 敲醒他的,无疑是那时父亲撂下的狠话所揭露的真相,那就是自己身为李府独子,平庸无能,不求上进,与薛家姑娘并不相配。 陈陵景心里自然也乐于见到表哥的转变,二人常常一道谈论诗词歌赋,相处得极为融洽。 又是一年州试,表兄弟二人一同参加。陈陵景自不必说,李舒淇也是信心十足,自己好歹也下了不少苦功夫,兼有夫子教导,此次中举应该是不难的。 果不其然,秋闱放榜,陈陵景与李舒淇二人均位列其中。 李仪得了消息,不免放声大笑起来,说道:“不曾想,还能得见我儿有此成就,为父深感欣慰啊。” 又激励二人道:“你们二人勿要高傲过了头,更要发奋图强,来年春日中个进士才好。” 陈陵景和李舒淇二人自然皆应答:“是,孩儿明白。” 舒窈在一旁看着,心说中举怕是不难,但中进士还远着呢。哥哥与表哥还都年轻,也没有这般顺利的。 但她也知道,大人心中的一点期许罢了,自己也不好直接开口打破的,便只笑看着,没有说话。 第九十一章 为着陈陵景和李舒淇二人通过州试一事,李仪高兴之余,特意将一罐埋在园里梅花树下数年的好酒挖了出来。又命厨房备了几样好菜,当下便开了家宴,众人聚在一起庆祝。 “陵哥儿,”李仪看了看坐在儿子身旁的陈陵景,突然开口道:“这些时日,倒是辛苦你了,若不是你在淇哥儿身边一直督促着他,我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盼到这一日啊。” 陈陵景起身行了一礼,郑重道:“姨父此言差矣,这皆因表哥刻苦之故。” 李仪摆摆手,让他坐下。李舒淇笑道:“我心里也知晓,陵表弟年纪虽小,文才却是在我之上的。备考这几月,也多亏了他潜心贯注地点评我的文章。” 孟氏也笑,“陵哥儿一向是个不敢居功的,你们可莫要再夸他了。” 众人皆笑了起来。 “话说,我想起前些日子,扬州陈家来了封信,便是问陵哥儿此番可曾中举。”李仪转头对孟氏道。 提起陈家,孟氏脸色便有些淡淡的。 如果说,她这些年真心待陵哥儿,是为了去世的姐姐的缘故,那她看不上陈家,其实也是一样。 陈枫韦这些年据说是变本加厉,一连收了好几房貌美姬妾,去年冬日里,又娶了个小官家的嫡女进门为继室。 那继室出身不高,心眼倒是挺小,将原先主母身边的老人儿一个个都打发了。 整个陈家,充斥着那些莺莺燕燕,怕是早已没有姐姐孟婉的影子了。 当年姐姐病重时,陈枫韦和于小娘那副伪善的嘴脸依然历历在目。 孟氏低头,将杯中的酒喝尽了,漠然道:“三年了,陈家倒是难得送了信来。不知道的,还以为陵哥儿不是我的外甥儿,倒像是我的亲儿呢。既如此,就让陵哥儿自个儿写一封家书道喜吧。” 舒窈心想,娘亲这话说的可不对,刚开始于小娘对陵表哥的讯息还是颇为关注的,生怕他带走了姨母的嫁妆和私产,从此一去不回来呢。 陈陵景到汴京来时,身边只带了两个下人。 一个,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近身伺候他多年的小厮齐民,另一个,是当时从陈家自愿跟来的一个普通婆子,钱妈妈。 后来孟氏见齐民行事粗枝大叶的,钱婆子又俗气不堪,便拨了两个小丫头专门替他掌管起居饮食等各项事宜。 只是,这两个丫头在服侍陈陵景方面虽认真尽心,但到底年纪小性子懦弱了些。 那钱婆子见她们如此,又想着李府主君公务缠身,大娘子又不大亲自到这里来,便倚老卖老,竟在那小院里摆起架子来了。 按理说,舒窈舒淇身为府中的姑娘公子,每月都有十两银子的分例。 自从陈陵景来后,孟氏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一应吃穿用度,皆与舒窈舒淇无异。 谁知,这钱婆子果真掉钱眼儿里了,胆大包天,居然敢私吞主子的例银! 说起来,这事儿还是舒窈自己无意间发现的。 第九十二章 那是今年三月份,正是春笋蓬勃生长的时节,绮春轩掌管小厨房的周厨娘,便派人在前院的竹林里挖了些。 周厨娘本想用这些挖来的笋做道汤羹,没想到恰巧被舒窈看见了,她一时兴起,便要亲自动手。 去年过年时,厨房还用盐腌了几条火腿,舒窈想着,正好可以用来炖个腌笃鲜。 说干就干,周厨娘将新采来的春笋剥皮洗净,切成滚刀块,用开水略烫了烫,可以免些涩味。 青莲将挂在灶边的一条腊肉取下来,温水淋洗后,交给周厨娘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厚块。 所谓腌笃鲜,如果舒窈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上辈子曾吃过的上海本地菜。 因这道菜最重要的一味食材便是春日的新笋,所以其他季节很难吃得到,也就更显珍贵了。 舒窈将切好的腊肉和排骨下锅,小火煎出油,再倒入清水,加姜片、料酒去腥。 大火炖上一刻钟左右,舒窈拿筷子戳了戳,排骨已经差不多熟了。 于是她再将盘中的春笋放入,腌肉本身带咸,所以盐也不必放了,只等再炖一会儿,撒些葱花便能出锅了。 只是,据说腌笃鲜正宗的做法还得有千叶结,也就是豆皮,但一时半会儿的,怕也寻不到,舒窈也只好放弃了。 又见灶边还有一篮子鲜嫩翠绿的青菜,舒窈灵机一动,择了几片嫩叶,洗了洗一起丢了进去。 反正味道也不会差。 等这一锅奶白色的汤炖好后,白梅先盛了一碗出来,舒窈就着她的手抢先尝了一口。 “噫,”舒窈咂咂嘴,心中满足地叹道:“真真是鲜掉眉毛了!” 厨房众人都分得一碗,喝完后皆感慨不已。 周厨娘笑道:“姑娘每回来,可都是都便宜了咱们这些人呐!” 灶上烧火的小丫头也笑,附和道:“可不是嘛,我看呐,姑娘的手艺怕是连周娘子您,都要自愧不如了吧?” 舒窈摆摆手,谦虚道:“单论技艺,我哪里比得上周娘子。” “是了,我不过是帮着做事罢了,这些食谱上的奇思啊,还得看姑娘的。”周娘子碗里的汤喝完了,一边又起身去盛了一碗,一边口中感叹道。 李舒窈听着她们的赞美,有点心虚,自己这算不算占了便宜,剽窃了后人的智慧呢? 嗐,管他呢!她深知自己做饭水平一般,比旁人强些的,也就是这点子后世的经验了。 此时的饮食,虽说也和她口味,但比起上辈子来,总显得缺了些东西,单调了些,自己总要依葫芦画瓢仿制一二的。 周厨娘还说,这笋是下人从前头陵公子的院落竹林里挖的。 舒窈仿佛听自己娘亲说过,陵表哥喜食鲜笋。这笋又出自他院里,那也少不得再多做些,带给他尝尝了。 于是,她带着青莲白梅去了前院。 陈陵景一身素净单衣,正站在院子中读书,舒窈三人进去时,他竟毫无知觉。 “表哥?”舒窈走过去,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 第九十三章 口中正念念有词的陈陵景愣怔着,转过头来,看向了一双清秀的眉眼。 “表哥,”舒窈微笑道:“绮春轩的周厨娘,昨日让人采了表哥院里的春笋,现下小厨房用这笋做了汤羹,我特意给表哥送来。” 陈陵景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带疑惑地望着小厮齐民。 齐民咳嗽一声,低声道:“昨日我偶遇了绮春轩小厨房的玉儿,她那时扛着锄头,像是在寻些什么。我上去一问,她原来是想挖些芥菜的。” “我又忆起咱们院里新发的笋子,便问她,要不要也来采些。她欣然答应了。” 舒窈点点头,玉儿正是她小厨房里打杂烧火的小丫鬟,长得一张肉乎乎的脸,整日笑呵呵跟在周厨娘身边。 听完齐民的解释,陈陵景道:“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表妹怎的还亲自送来?” 舒窈摇摇脑袋,毕竟拿人手短,送些吃的聊表心意,自然也是应该的。 青莲走上前来,将手中的食盒交给齐民。 齐民红着脸接过,向她道了句“多谢”。 东西既然已经送到,舒窈正打算带着青莲和白梅离开,却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凉意。 又闲聊了没几句,细雨微风,院里的竹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风势渐渐大了些。 “姑娘,你身上的衣裳薄,咱们快些回去吧。”白梅有些急切地提醒道。 舒窈茫然地点点头,刚想告辞,又瞥见陈陵景身上的素衣。 方才她还没发觉,这料峭春寒的,表哥怎的穿了身单薄旧裳,站在院里? “看这样子,怕是要刮大风了,表哥快些进去吧!”舒窈忍不住道。 “多谢,”陈陵景点点头,虽说此时的春雨绵绵如针,但他还是命齐民进屋去,拿了把油纸伞出来,递给舒窈身边的青莲。 “表妹路上小心。”他如此嘱咐道。 就这样,继吃了陈陵景院里的笋后,舒窈又借了他一把油纸伞。 等她想起去还伞时,已经是半月后了。 这一次,陈陵景不在院子里。 服侍他的小丫头如意和芳华告诉李舒窈说,陵公子陪着淇公子去参加诗会了。 舒窈点点头,将手里收好的纸伞交于她们。 出了堂厅的大门,还没等她和青莲白梅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嘶哑的叫骂声:“我放在桌上那碟云片糕去哪儿啦?如意!是不是你又偷吃了?” 舒窈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 如意怯懦道:“不是我,钱妈妈!你晓得的,我早就不敢啦。” “那是你吗?芳华?”钱婆子转向芳华,声音又高了些。 “不是不是!是陵公子出门前吃了几片……”芳华答。 “哼!”钱婆子怒道:“公子向来不爱吃这些甜食,我看呐,怕不是你们偷偷吃了,又推给公子,料定我不敢去公子面前问,是也不是?” 如意和芳华连连否认,坚持道那云片糕确实是陵公子吃了。 屋里顿时传来钱婆子的叱骂声,偶尔夹杂着几句听不太明白的扬州口音。 第九十四章 白梅心下已有了几分不爽,不屑道:“区区一个陈家的下人,竟也敢在咱们李府作威作福!” 说着,她便转身,想直接冲进去找那钱婆子理论。 青莲赶忙拉住了她,朝舒窈的方向努努嘴,意思是听听姑娘怎么说。 白梅抽出自己的胳膊,青莲劝道:“你先别急着出头,咱们且先看姑娘的意思。” 白梅只好安静下来,等着舒窈发话儿。 没想到,李舒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依然朝着绮春轩的方向去。 青莲和白梅有些困惑地互相看了一眼,只好快走几步,追上去。 “姑娘,那钱婆子粗鄙不堪,如此欺辱咱们李府的丫鬟,咱们难道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白梅越想越觉得气愤,接着嚷道:“莫说她了,就连她主子,那个陈家公子,也是寄人篱下。我见他平日里行事一直低调得很。怎的他手底下的一个下人,居然敢如此嚣张?” 舒窈有些不悦地看她一眼,这丫头怎么越长越回去了? 她用手指戳戳白梅的额头,说道:“你可真是愈来愈不懂规矩了。陵表哥是姨母的儿子,娘亲答应过要照顾他,他住在咱们家合情合理。你若是再在旁人面前说表哥寄人篱下这样的话,我可要罚你了!” 白梅自知理亏,低下头去,心里却犯了嘀咕:话虽这样样说,到底也不是大娘子姐姐的亲生儿子…… 舒窈何曾看不出这丫头心里在想什么? 但她此刻也不好和白梅细论娘亲、姨母与陵表哥的关系。 “当初咱们在扬州时,陈府是于小娘掌家,那时陵表哥便不大受重视。就我所知,也只有一个齐民,是自小便在他身边的。” 青莲也道:“是,奴婢也记得,当年陵公子的母亲逝世后,在她身边服侍的月荷月雁倒是忠心,一心要跟着陵公子到汴梁来。” “嗯,”舒窈点点头,“后来,还是我娘亲见她们皆将满二十了,尤其月荷是已有婚约的,娘亲这才将她们的卖身契都交还,放她们归乡去了。” 白梅反应过来,探究道:“姑娘的意思是,这个钱婆子既非伺候陵公子的老仆,又非已逝的陈家大娘子的心腹?” “正是如此。”舒窈肯定地说道,“咱们怎么说也在扬州陈府待过一段日子,要知道,以我那姨父万事不管的性子,这个钱妈妈怎么着也不可能是他安插的人。” “这钱妈妈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咱们谁都不曾注意过她。谁能想到,她背地里,却在陵表哥的院落里颐指气使,如此恶仆,我怀疑她背后有人指使。” 青莲和白梅思考片刻,也觉得有理。 舒窈继续道:“青莲,白梅,你们与那院里的如意和芳华是否相熟?” 白梅摇摇头,“没怎么说过话儿,不过,我可以找个机会去和她们套套近乎。” ……也是,舒窈差点儿忘了她有多自来熟。 “既如此,你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问问那钱婆子私底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九十五章 白梅答应下来。 到了第二日午后,她便抓了一把糖果子,往前院找如意和芳华“叙旧”去了。 毕竟这两个小丫鬟年仅十二,一团孩气,带点零嘴儿贿赂一下,大约与她们热络起来更容易些。 白梅这一去,日薄西山时,才回到绮春轩。 王妈妈已经在命人摆晚膳了,舒窈坐在那张圆桌前,抬头见白梅进来,开口便问道:“回来了?可曾问到什么?说来我听听?” 白梅顺势坐下,正准备将今天从如意和芳华那里打探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舒窈听。 王妈妈却有些不悦地看她一眼,心想:姑娘未免也太过纵容这丫头了,竟然就这样眼看着她大喇喇地坐下。 只是,舒窈仿佛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甚至还有些奇怪地瞧了自己奶娘一眼,说道:“王妈妈,我同她们说会儿话,您且先下去歇着罢。” 一旁的青莲也道:“是啊,姑娘这儿,有我们伺候呢。” 王妈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退出去了。屋中便只剩下三个人了。 “快说吧!”舒窈推了推白梅的胳膊,催道。 “是。”白梅道:“今日我去找如意和芳华时,却并未见到那钱婆子。” “我也是听她们说了才知道,原来这钱婆子年纪大了,自去年冬日起,每逢阴雨天,便常常筋骨肿痛。久而久之,腿脚不便,平时就不大出来了。” “如意和芳华刚到陵公子身边伺候时,那钱婆子沉默寡言的,与她们交往也不甚深。倒是齐民,为人开朗些,和她们也能凑到一块儿去。” “不过也是从去年冬日开始,钱婆子腿脚渐渐不利索了,估摸着也是心情郁结,脾气也开始暴躁起来。据说她动不动就找茬儿,对着其他人发泄一通。” 舒窈一边听,一边夹了一筷子柳叶韭。 所谓柳叶韭,就是掐了柳叶的芽尖儿,和春韭一同焯水。捞出来,挤去了水分后,再加几滴香油、醋和清酱汁,略拌一拌。 名字听着很有诗意,实际上味道平平,那柳叶清香之余,更是带着一股的微苦之意。 舒窈吃了两口,微微皱了皱眉。她心想:下次换成嫩柳叶裹了面糊炸一炸试试,大概会更好吃一些。 舒窈看白梅不说话了,便又抬起头来,问她道:“那她们难道没有去找陵表哥告状吗?” 白梅撇撇嘴,“那两个小丫鬟啊,胆小得很,哪里敢去呢?” “更何况,那钱婆子虽然脾气不大好,但寻常也不敢在主子面前造次。她们若是冒冒然去告状了,一时又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岂不是显得自己小心眼儿,合起伙儿来挤兑她一个老婆子了?” 舒窈想了想,觉得也是。但这件事情,或许并不仅仅是钱婆子仗着资历,欺负两个小丫头那么简单。 一直不言语的青莲,此时却笑道:“既然如此,你可以让她们在齐民面前略提一提,那小子是个藏不住话儿的。” 第九十六章 舒窈转过头来,看了看青莲,问道:“咱们两个院子来往得也不多,你怎知他是个藏不住话儿的?” 青莲张了张嘴,像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眨了眨眼,随后道:“姑娘您忘了,好几回给陵公子送宵夜,可都是我和白梅去的。” 白梅说道:“切,算起来还是青莲姐姐你去的最多,与那齐民最为熟稔,可别带上我。” 青莲笑着伸手去打她,“你少胡说八道!我怎么与他熟稔了?” “之前是谁特意上街去,买了樱桃煎,又巴巴儿地给你送来……” 还没等白梅说完,青莲已经红了脸,急着要去捂她的嘴了。 哎,豆蔻年华的女儿家呐…… 舒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打闹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阻止她们:“好啦!别吵了。” 两人便都停了下来。 “白梅,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那钱婆子的问题,未必是性子急躁这么简单……” 毕竟听那日她训斥如意和芳华时的口气,仿佛对陵表哥也不甚尊敬的样子。 钱婆子是从陈府带来的人,按理说,伺候自己的主子总该比如意和芳华更为尽心才对。 可舒窈印象中,陵表哥的饮食起居皆由那两个小丫头和小厮齐民打理。 再说那次去还春笋的人情,三月里,表哥却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独自站在院里读书,可见下人的考虑不周。 舒窈心里存了个疑虑,之后去凝晖堂向娘亲请安时,便顺道提了提此事。 孟氏听完她的话,渐渐沉下脸来。 “如此一来,倒是我的疏忽……” 孟氏心里有些自责。 因李仪一向治家崇俭,家中人也不多,府中伺候的下人,自然也少。 先前因为淇哥儿与陵哥儿两个孩子,都在学堂里的时候多,所以院里照料起居的下人也就削减了些。就像淇哥儿,身边也是两个小厮,一位妈妈并两个小丫鬟伺候着。 此时陵哥儿周围,钱婆子已然是不中用了,只会徒增是非。 孟氏觉得,那小院里少不得要再寻个可靠的顶上,同时也能调教着如意芳华那两个小丫鬟。 “雪烟,我记得,你那姑母林妈妈也在府里管事?”孟氏突然想起这么一个人,开口问道。 被她这么一问,在几个大丫鬟中一向不起眼的雪烟,顿时激动起来,忙答道:“是啊,大娘子好记***婢的姑母林妈妈,正是府里的绣娘。” 孟氏笑了笑,“我记得,她做事倒是细致勤恳,我正想让她去陵哥儿院里做事,也不知她肯不肯?” 雪烟听了,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快压不住了,喜道:“自然是肯的,只要大娘子一句话,姑妈定是千万个愿意!” 也难怪雪烟这么高兴,她是家生子,爹爹就是李府名下一间铺子的小管事,姑母也在李府伺候多年。 只是姑母为人太直了些,除了会些针线外,不大会来事儿。 她在大娘子身边,也知晓大娘子待陵公子是很过得去的。如今姑母能去陵公子身边伺候,那能被主母看重的机会,也就多了不少。 第九十七章 若是姑母帮着打理陵公子院里的事儿,能令大娘子满意的话,她们姑侄俩互相扶持,自己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主母身边的红人儿了。 想到这里,雪烟便自告奋勇地去将姑母林妈妈带到孟氏跟前。 舒窈心里也有些好奇,也不知娘亲中意的这个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只是她的好奇心没持续多久,很快,那位林妈妈就跟着雪烟进了厅堂。 趁着她向孟氏行礼的时候,舒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位中年绣娘。 她梳着简洁的单髻,横插一支玉簪,身着一件杉绿色对襟袖衫,配着一条梨黄色三裥裙,裙头不知绣的是什么花,瞧着倒十分精致。 至于长相,虽然看得出有些年纪了,两鬓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白霜,眉眼唇与雪烟倒是有几分相似,细看还是能找出几分年轻时灵秀的痕迹。 舒窈定定地看着这位林妈妈,倒不为别的,只因自己自穿越到这儿以来,好像还没见过如此新奇令人眼前一亮的色彩搭配…… 孟氏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说道:“林妈妈,我记得,你在咱们李家,做了许多年的事了吧?” 林妈妈尊敬道:“是,有三四年了。” 舒窈有些惊讶,她在府里这么多年,自己对她居然没有什么印象…… 孟氏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个省心的,铺子上这些年的衣裳绣品,其花样也大多出自你手。只是,你也太低调了些,要不是我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怕是想不起来。” 原来如此,舒窈想,这位林妈妈甚少亲自来给自己量体裁衣,所以自己不记得她,也是情有可原。 “现如今,陵哥儿院里缺个管事的人,不知你可愿意去?左右你手底下的几个徒弟也都能将那几个铺子支撑起来了。” 林妈妈笑道:“奴婢谨遵大娘子吩咐。” “好,”孟氏点点头,“我让雪烟替你收拾收拾。你过两日,便搬到陵哥儿院里去吧。他在外头学堂的时候多,也不需你费心什么,只管好好教着那两个小丫头便是了。” 林妈妈得了令,于是和侄女雪烟一道退出去了。 雪萍见她们都走了,这才试探地问道:“大娘子,您怎么想起,让雪烟的姑姑去照顾陵公子了?” 孟氏头也不抬地道:“那院里的只剩如意芳华她们两个,和一个陈家来不懂规矩的婆子,我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但要寻个年长可靠的,能踏实做事,镇得住场面的,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我选了林妈妈,倒也不是为着雪烟的缘故,而是因为她性子直接,人却和善。她在府里又是有些身份的,料想那钱婆子也不敢造次。” 舒窈支着头,听着母亲的话,心里,却想着那林妈妈身上穿的衣裳…… 按说舒窈这些年,在孟氏身边,什么名贵布料,什么精巧绣艺没见过? 也不知怎的,偏偏那林妈妈的穿衣风格,就合了她的眼缘。日后若是有了机会,定要找她替自己也制几身。 第九十八章 一旁的雪萍顿时不说话了。 她与雪烟是一道从二等丫鬟被提拔上来的,若是论两人在大娘子心中的份量,那自然是比不上陪在大娘子身边多年的雪茶。 可是,大娘子早在前年就给雪茶指了人家,只是,礼还未成,那家郎君的祖父却逝世了。 按理说,祖父去世,儿孙须得守孝三年,于是,他与雪茶的亲事便只得暂时搁置了…… 但这也不影响。雪茶姐姐早晚是要出嫁的。到那时候,大娘子身边有头有脸的大丫鬟,便只余雪烟和她两个人了。 原来雪烟与自己也算平分秋色,可如今,雪烟的姑母得了大娘子的夸赞,还被指到陵公子的院落掌事,雪萍心中的那一丝嫉妒之情,焉能轻易平息?少不得要搞些小动作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舒窈当日见娘亲派了个靠谱的人去了表哥院里,她便以为这件事暂时告一段落了。 且不论那钱婆子究竟是谁的人,既然舒窈已经在孟氏面前打过预防针了,余下的事情,她能想到的,娘亲孟氏必然也考虑到。 陈陵景知道姨妈给自己指派了一位林妈妈后,自然而然地领了姨母的这份情,心中也感恩不已。 只是,当齐民悄悄将自己打听来的,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皆说于他时,陈陵景略微有些惊讶。 “你是说,林妈妈的到来,舒窈表妹向姨母提议的?” 齐民憨憨一笑,回答道:“青莲只说,是姑娘上回不小心撞见了钱妈妈教训如意和芳华她们两个,于是就在大娘子面前,顺嘴说了那么几句。” 眼瞅着陈陵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齐民又赶紧接道:“其实,钱妈妈现今精力不济,多位林妈妈来,也是好事啊。” 他本意是想怕陈陵景会担心钱妈妈心里不舒服,毕竟她也是千里迢迢地跟着自家公子来汴京的。 如果要舒窈来形容的话,这就像是你在一家公司干久了,好不容易混了点名头出来,结果上头突然空降了一个地位更高的小领导一样。 可让齐民没想到的是,陈陵景只挑了挑眉,说道:“那是自然。” 齐民顿时有些愣住,说道:“那,您方才……” “我只是有些感慨,表妹她……”说到这里,陈陵景突然弯了弯唇角。 这个小姑娘,属实是冰雪聪明。 齐民睁大眼睛,一脸不解地瞧着他。 陈陵景又恢复了原来淡淡的样子,挥挥手,便让他出去了。 齐民迟疑地转身,没走几步,陈陵景却又叫住了他。 “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你与表妹身边的那个婢子,好像很熟?”陈陵景问道。 虽说是问句,语气中却带着肯定。 齐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便老老实实地答道:“是。青莲依照姑娘的吩咐,给咱们送过许多次东西。听说,她爱吃城南娄氏铺子的樱桃煎,我替她买过几次,权当是谢礼。一来二去的,也就能说得上几句话……” 陈陵景听完,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九十九章 这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过去后,李府倒是接着安生了几天。 谁知道,一个月后的早上,白梅却急急地跑来告诉舒窈,说前院林妈妈竟与那钱妈妈扭打在了一起。 听了这话,舒窈一惊,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弹落在了棋盘上。 她近些日子沉迷于下棋,先生赵娘子闲来与她对弈了几局,便蹙眉直摇头道:“姑娘若是想打发时间,还是寻些别的玩儿罢。” ……好嘛,舒窈立时明白过来,这不就是在说自己是个天生的臭棋篓子嘛! 可既然占着这么一个书香世家的身份,琴棋书画,总得占一样吧? 李舒窈有些不服气,又不愿就此丢开,这不,摆了当日与赵娘子对弈的棋局,自个儿仔细研究着呢。 可白梅一进来,又一下子抛出这么一个劲爆的消息,舒窈对面前复杂棋局的那点子兴趣,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打起来了?我瞧着林妈妈也是个稳重的人呐,这究竟怎么回事?”舒窈一边迅速从榻上爬下来,一边问道。 青莲生怕舒窈着急忙慌一不小心摔着,仓促地上来扶着她穿鞋。 “听说,自从林妈妈刚到陵公子院里的第一日起,那钱婆子便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甚至,还动不动当着林妈妈的面,阴阳怪气几句。” “一开始林妈妈不放在心上,那钱妈妈就变本加厉起来。过了几日,林妈妈也有些恼了,偶尔也会讥讽她几句。” “就因为这个?”舒窈半信半疑地问她。 这两人针尖对麦芒地互刺儿几回,实属正常,但怎么就能发展成互殴呢? 舒窈记得,那日见的林妈妈,明明一举一动都颇为得体啊。 “林妈妈意指钱婆子偷了大娘子赏给陵公子的东西,钱婆子则嚷嚷林妈妈这是平白泼人脏水,空口污蔑。”白梅转述道。 舒窈心中微微一动,又问道:“你可知,是谁先动起手来的?她们此刻在何处?” “我听如意说,她们越吵越激烈,钱婆子一急,使劲儿推了林妈妈一把。林妈妈实在气不过,便要还手,于是两个人就这么打起来了。小丫鬟们拉不开她们,只好去禀告了大娘子,现在,大娘子已经差人带她们去主院问话了。” 舒窈一听说娘亲晓得了这件事,就明白娘亲自然会秉公处理的。 但她左思右想,还是抑制不住想去主院瞅一眼的心。一方面是因为好奇,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娘亲怎么发落那个钱婆子。 于是,舒窈还是带着青莲白梅,跑去了凝晖堂。 一进门,娘亲孟氏正端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 而闹事的两人正跪在下首,形容狼狈。 那林妈妈的玉簪子也歪了,发髻也乱了,左边脸颊甚至还青了一小块。 至于钱婆子,她穿着一身灰,衣袖被扯破了一个小口子,发髻同样也散了,紧紧地抿着薄嘴唇。 “我在李府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见两位妈妈如此不顾体面。”孟氏垂眸说道。 第一百章 屋里的气氛阴沉沉的,舒窈进门来,一时也不敢说话。 还是孟氏抬眼看见了舒窈,脸色这才缓和些,向她招手道:“英英,过来。” 舒窈于是小步走向前,被娘亲拉着坐下来。 “英英,你怎么这时候来娘亲这儿了?”孟氏揉揉她的发顶,问道。 舒窈便将白梅是如何把事情的经过讲与她听的,而自己又是如何好奇娘亲会怎样处置的,一一如实相告了。 孟氏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她方才还担心,当着女儿的面教训犯事的婆子,会不会有些不妥? 可转念一想,英英既然已满十二岁了,她将来也是要学着掌家的。 今日的事儿,也算是个极好的例子,也能让英英瞧瞧,何为恩威并施。 孟氏想着,便把舒窈拉近了些,一转头,又接着面向还在地上跪着的林妈妈和钱妈妈。 “说吧,两位妈妈今日为何争执?”孟氏冷冷发问。 林妈妈抢先答道:“禀大娘子,奴婢受大娘子所托,一向兢兢业业地打理陵公子的起居,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数日前,奴婢见天气日渐炎热,便寻思着开库房,找出几匹轻薄透亮的料子来,替陵公子制几件夏日的衣裳。” 孟氏点点头,说道:“也算尽心。” “谢大娘子夸赞,这不过是奴婢份内的事罢了。”林妈妈挺着脊梁,面不改色地接着道:“谁知,奴婢问起库房钥匙时,如意和芳华却都支支吾吾的。我再三询问下,才知道,钥匙一直在这位钱妈妈手里。” “我便好声好气地去请钱妈妈将库房打开,我好寻些东西。谁知,钱妈妈非但不肯,还一口咬定,说库房里没有多余的布匹……” 听到这里,孟氏的眉头已然拧起。 钱妈妈脸色铁青,但她也不辩驳,只用那一双三角眼,对着林妈妈怒目而视。 林妈妈瞧都不瞧她一眼,继续正色道:“大娘子,这李府里,谁不知道您对陵公子这个侄儿如何上心?衣食用度,皆与姑娘和淇公子无异。既然如此,那陵公子的库房里,怎会一匹余布都没有呢?” 钱妈妈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粗声粗气地说道:“我说没有便是没有,还能框你不成?大娘子赏下的布自然是已经用完了。” “哦?”林妈妈反问道:“那为何,我在陵公子的柜中可并未见到那么多衣裳?若真是如钱妈妈所说,大娘子赐下的那些上好布匹,都是用到哪里去了?” 钱妈妈死死地瞪着她,仿佛整张脸都憋红了。 舒窈注意到,身边娘亲的眉头越拧越深。 孟氏“啪”的一声,一掌拍在一旁的几案上。 “来人!去给我把陵哥儿院里的库房撬开!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盗主子的东西!” 娘亲这一怒,气势可谓是不小,舒窈见那跪着的钱妈妈身体微微颤动了几下。 “大娘子……”钱妈妈终于开口道:“大娘子,冤枉啊……奴婢怎敢偷盗?” 第一百零一章 孟氏看她一眼,“哦?那你倒说说看,为何陵哥儿的库房里,连制几件新衣的料子都没了?” 舒窈静静地坐在娘亲身边,看那钱妈妈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钱妈妈哪里见过大娘子这副模样?心里则惧怕得很,却还硬着头皮,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说此事与自己并无关系。 孟氏懒得与她周旋,只冷笑道:“那库房钥匙既握在你手里,若是少了什么,不论是不是你做的,都要先拿你试问!待她们开了库房,将东西都清点完毕了,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 府里每月的支出和分配都登记在册,只要拿陈陵景院里的库房存余一对上,便都能清清楚楚了。 雪茶带了几个粗使婆子去了。 舒窈有些无聊,开始琢磨着方才的棋局。只是没过多久,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她还没理出个思路呢,雪茶她们便已经回来了。 “如何?”孟氏问道。 雪茶呈上册子,恭敬答道:“回大娘子的话,奴婢带人去陵公子院里搜检了一圈,发现库房的香料、器皿、布匹大多都对不上数。奴婢问了院里伺候的如意和芳华,她们都说,库房钥匙一直是在钱妈妈那里,一般人事不让轻易进的。” 雪茶直起身子,朝门口叫道:“进来吧!” 如意和芳华有些拘谨地捏着衣袖,小步走了进来。 “方才你们同我说的话,再在大娘子面前说一遍吧。”雪茶说道。 如意和芳华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使眼色。 最后,还是如意站出来,小声道:“钱妈妈以我们俩年纪太小,齐民又常在学堂陪读为理由,早就将掌管库房一事独揽了去。若不是此次林妈妈坚持要进去,我们实在不知,里头竟会少了这么多东西……” 孟氏还未听完,已然愤怒不已。 孟氏原以为,这钱婆子好歹是陵哥儿从家中带来的,就算人老了,腿脚也不甚利索,但毕竟从小伺候这么些年了,至多找个人把她换下来便是了。 谁知,她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敢私吞主子的东西! 孟氏翻着手里的册子,一怒之下将它扔了出去,砸中了那钱婆子的额头,顿时肿起一大块儿。 “丢的那些东西呢?”孟氏问道。 舒窈一时不知娘亲这是在问谁,好在雪茶先反应过来,说道:“奴婢带人在下人的屋里都翻了一阵,只在这位钱妈妈的床底下,搜到了几件瓷器和几匹崭新的缎子。” “只是,加上这些,依然是对不上的。奴婢又去钱妈妈的柜子里查看了一番,果然找到几张银票和不少现银,还有汴京城里几家当铺的当票。” “说吧,”孟氏对着钱婆子讥讽一笑,“我倒想听听,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大娘子……大娘子饶命!饶命啊!”钱妈妈不住地磕头求饶。 其实,她也料到了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竟会来的这么快。 被带到孟氏面前时,她心中还有些恍惚。 第一百零二章 “来人,”孟氏喝道:“将这钱妈妈拖下去,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于是进来两个身强体壮的粗使婆子,不由分说地将地上试图挣扎的钱妈妈拽走了。 “起来吧。”孟氏说着,指了指林妈妈,示意一旁的雪萍雪烟扶她起来。 “林妈妈,此事你做得不错。对付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绝不能轻易放过。只是,下次不可再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了。” “奴婢谨遵大娘子教诲,”林妈妈迟疑了一会,又道:“其实若不是那钱婆子态度强硬,死活要拦着奴婢,也不至于……” “好了。钱妈妈毕竟是从陈府带来的下人,此事还得等陵哥儿回来,再问问他的意见。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林妈妈于是带着如意芳华退了出去。 然而,陈陵景此时人还在学堂,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 舒窈听说,娘亲就钱妈妈监守自盗一事去询问了陵表哥的看法,他沉吟一会儿,只说了一句“但凭姨母处置”。 孟氏开始还感到有些为难。 钱妈妈偷盗的财物数额说大也不大,且已尽数追回。再加上,她照顾陵哥儿许多年,自己难免要考虑陵哥儿的感受。 没想到,他听闻此事,面上却无甚波澜,思虑再三,却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既然如此,孟氏自然也不客气。 听说那钱婆子在柴房里待着也不老实,总嚷嚷要见陵公子一面。孟氏不胜其烦,当时便传令下去,不必再给那钱婆子送膳食,结结实实地饿了她一整日。 次日一早,就有车夫驾着驴车,专门来送钱婆子离开。 因为孟氏觉得,此人既然居心不良,留在府里也是个隐患。她的卖身契仿佛还在陈家手里,也不好直接发卖了,不如就随便打发她到哪个乡下庄子去,眼不见,心不烦。 舒窈带着青莲去凝晖堂向娘亲请安的路上,恰好就撞见前些日子那两个身型高大的婆子,正扭送钱妈妈从角门出去。 那钱妈妈比先前更憔悴了些,身上的衣衫十分脏乱。许是因为整日滴米未进的缘故,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只是,她口中还骂骂咧咧,叫道:“放手!我的卖身契又不曾交于你李家大娘子手上,你们有什么理由发落了我?” 只是也没人理会她的话,那两个婆子押着她,迅速地在李舒窈的视野里消失了。 “姑娘……那钱妈妈说的,好似也有几分道理。”青莲有些犹豫道。 舒窈勾唇,有些轻蔑地笑了笑,“她也不想想,娘亲何曾将他们陈家放在眼里过?别说是她一个下人了,当年,连要教训姨父最宠爱的于小娘也不在话下。” 青莲反应过来,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直呼:“是了,正是这个理儿!我可真是糊涂。” 舒窈撇撇嘴,说道:“这钱婆子还指不定是谁安插在陵表哥身边的人呢。这样除去了也好,省去不少麻烦。” 第一百零三章 说着,舒窈便带着青莲转身往主院去了。 两人渐渐走远了。 她们刚刚站着的地方,旁边正是一座假山。 过了一会儿,竟有一个清瘦的身影,从松石后缓缓地踱步出来,玄色的衣摆轻轻扫过角落里的杂草。 陈陵景沉默地望着钱妈妈被押着送走的角门,片刻,又看了看另一边表妹离开的方向,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唇边顿时溢出了一丝笑意。 齐民也跟着走了出来,迎面撞见自家公子面上的这一抹笑,虽然转瞬即逝。 齐民有些摸不着头脑,说实话,不仅是钱妈妈偷盗一事出乎他的意料,就连自家公子的想法也是越发难以理解了。 他们还在扬州的时候,陈府庶子庶女有许多,公子一向不受重视。那时的小院里,除了齐民自己,也只有两三个婆子伺候着。 他原以为,钱妈妈愿意大老远地从陈家跟来,对公子应该是忠心耿耿。所以尽管他后来也知道钱妈妈对如意芳华的所作所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下安慰两个小丫鬟几句便罢了。 可是谁能想得到,竟会有这么一天? 至于公子的反应……就更奇怪了。 公子不仅一句求情的话都没说,居然还一脸轻松地特意带着他来看热闹? “走吧。”陈陵景心情颇好地甩了甩衣袖,催道。 齐民反应过来跟上,他偷偷瞧了瞧公子的侧脸。然后猛然回忆起,三年前,他们初来乍到,大娘子当时就想找个踏实的妈妈来管事,还是公子他亲自婉拒了。最后,这差事儿才落在了钱妈妈身上。 齐民思虑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公子,我记得,当年钱妈妈管事,还是您亲自向大娘子推荐的?” “是啊,”陈陵景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若非如此,又怎么能抓住她的把柄呢?” 齐民人傻了,呆愣了许久,才眨了眨眼,说道:“公子的意思是……您是有意纵容钱妈妈偷盗的?您早就发现了钱妈妈这个人不对劲儿?” 陈陵景心里有些好笑,斜了他一眼,说道:“连舒窈表妹都看得出来的事儿,你啊,可真是白长这么大岁数了。” “我……”齐民顿时有些委屈,嘟囔道:“您什么都不同我说,我哪里能猜得到呢?大家都说李姑娘她自小就机灵,我怎么能同她比呢……” 陈陵景转头又瞧他一眼,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钱妈妈……她是于小娘的人。父亲他,大概也知道。” 齐民一下子停住脚步。 这回他可真傻了,钱妈妈是于小娘的人?是被派来监视公子的?主君居然还默许了? “早在来汴京的船上,我便已经开始怀疑了。那时我刚经历了母亲的骤然离世,又独自随着姨母北上,旁人都看得出来我心中难受。钱妈妈时不时来宽慰我几句,只是言语中,竟带着些许讨好……” “齐民,从小到大,除了你和母亲,府里众人皆对我冷眼相待。那钱妈妈在我院里时,原也是个得过且过的,又为何会突然转了性?” 第一百零四章 齐民面露几分为难,挠挠头道:“大约……大约是……” 可惜他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陵景毫不犹豫地道:“自然是因为,她受旁人指使,待在我身边,是想得到些什么。难不成,还能是对我这个地位低微的庶子起了恻隐之心吗?” 这么一想,好像也是…… “但……就算如此,怎么能证明钱妈妈便是于小娘的人呢?”齐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陈陵景弹弹他的脑门儿,问道:“除了她,还有谁有必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我自小不得父亲喜欢,小娘和母亲又早逝,除了有人觊觎母亲留下的遗产,实在是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这于小娘的心机……真是令人咋舌。”齐民摇头道。 “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陈陵景不以为意,“母亲在世时,我身边伺候的人皆是她亲自筛选的,是以一开始,我未曾这个钱妈妈起疑心。待我意识到不对后,咱们已经在来汴京城的路上了。” “那……公子为何不与您的姨母挑明了呢?有她姐姐的这层关系,她定是站在您这一边的。”齐民问道。 陈陵景闻言,短暂地静默了一会儿。 此时晨雾渐渐散了,如轻纱一般飘浮。园中的花草叶上,滚动着颗颗晶莹透亮的露珠。 四下无人,陈陵景寻了个潭边的亭子坐下。 “我那时,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姨母一家……”他轻声叹道。 “其实,不论是母亲,还是姨母,与我并无真正的亲缘关系。母亲当年收留了我,将我养在身边多年,我已是感激备至了。” “而姨母奔赴扬州,为的是母亲而不是我。李家族学的入学名额,已然是极大的善意了。” 齐民心想:“确实如此。若是换作了旁人,这都是怎么都想不来的。” 陈陵景深呼一口气,听着枝头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说道:“齐民,不瞒你说,来到李家的这段日子,是当初的我想都不敢想的。曾经我顾虑重重,生怕行差踏错,惹人厌烦,不知该如何才能将此事捅到姨母面前。” “我想,既然母亲没有对钱妈妈表现过不放心,至少能证明,她的背景与于小娘并无关联。钱妈妈又无其他亲眷,那这二人的关系,大约也就是于小娘以利诱之罢了。” “如此,我便有意给了钱妈妈掌事职权。她利欲熏心,咱们院里又无人能制衡她,说不定会惹出什么事儿来。到那时候,姨母身为主母出手解决,自然也无可厚非。” 齐民咂咂嘴,有些感慨道:“原来,公子您这局是布了整整三年呐!” 陈陵景苦笑道:“我连收网都做不到,实在是谈不上布局。要不是舒窈表妹撞到钱妈妈欺辱如意和芳华,要不是她仗义执言,跑到姨母面前告了一状……这事儿,还指不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 的确如此。 第一百零五章 经此一事,舒窈并不知道自己举手之劳,在陈陵景心中留下了多深的印象。 入冬之前,陈陵景写的家书总算到了扬州。 陈府。 陈枫韦这日刚用过午膳。 前些日子,他的某位老友和几位儿郎亲去郊外打猎,所获颇丰。老友一高兴,便兴冲冲地派人送了不少野味来,有雉鸡、野兔、獐子等。 午时,厨下特意用木枝串着,烤了些兔肉来,撒了些安息茴香,味浓得很。 陈枫韦便吃得有些多了,喉间有些油腻,这会儿正泡了杯清茶喝着,压一压。 孙管家眯着一双笑眼,手捧着一封信,走进来道:“主君,汴京来信了。” 陈枫韦挑挑眉,伸手道:“给我看看。” 他展信来看,虽然是自己儿子的字迹,此刻却显得有些陌生。 陈陵景的信里头,无非是说,得益于姨父和几位夫子,自己才能秋闱中举。而且自己在汴京的一切都好,还请家中不必挂念。另外就是问父亲安,问家中几位兄弟姐妹安。 陈枫韦一目十行地匆匆读下来,直到末尾,陈陵景才寥寥几句,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钱妈妈暗藏库房财物,因而被送去乡下庄子一事。 陈枫韦捏着信纸的食指微微颤了颤。 孙管家试探地问道:“如何?主君,公子此次可是考中了?” 陈枫韦缓缓抚平了手中的信,心中有些突然有些怅然,点头道:“嗯,确实是考中了。” 孙管家顿时拊掌笑道:“我就说,咱们陵公子啊,从小就是个勤奋好学的,日后必定要出头。您瞧,年纪轻轻的,才十六七,就已经是举人了!您看看,您看看,咱们这儿富庶之地,这么多读书的公子哥儿,每三年能考上的,那可真是寥寥无几啊!” 他这一番褒扬的话,确实是说到陈枫韦心里去了。那是,这好歹也是他陈枫韦的亲儿子。 “你啊,”陈枫韦笑着点点孙管家,“怎么?区区中个举人就让你给夸上天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呢?日后要做官,要高中进士,那才是难呢!” 孙管家说道:“公子天资聪颖,人也年轻,此后机会还多着呢!” “也是。”陈枫韦叹道:“能借着他母亲搭上李家,也算是他的造化了。只是从前,我确实对他们母子多有怠慢……他这次的来信里,说是已经打发了钱妈妈……唉,也不知这孩子,将来大了,会不会怨我……” 孙管家在陈府待了几十年,自然清楚地了解主君口中的“怠慢”是指什么。 府里姬妾不少,庶出的公子姑娘也不少。于小娘得宠多年,先前的大娘子身为一家主母,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陵公子的生母卑贱,是府里人尽皆知的事。后来虽被先前的大娘子抱了回去,府里的下人大概也未曾真将他当做正经主子看待。 平心而论,这样的境遇,说丝毫没有怨言,连孙管家自个儿,都觉得不怎么可信。 于是他只好道:“您多虑了。” 第一百零六章 “公子怎么说,都是陈家的血脉,您与他毕竟是亲父子,哪里会有隔夜仇呢?”孙管家劝道。 “唉,话虽如此,”陈枫韦皱着眉,捻了捻手里的信纸,只道:“我只疑心,等他出人头地的那一日,到时候想起从前在家中的种种,心里头难免不畅快。” 说完,他又忆起那个钱妈妈之事。 三年前,陈陵景即将去往汴京城时,于小娘明明才在孟氏处吃了瘪,受了罚,却还不忘要在他身边动些手脚,偷偷地买通了陈陵景身边的婆子。 陈枫韦那时,也看出来于小娘的贪婪,心里虽然十分恼她,但毕竟恩爱日久,她又刚挨了打,罚了俸,整日里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陈枫韦自然也不忍再苛责于她。 而于小娘惦记孟婉的那些遗产,大约也是为了她自己的儿女打算。 陈枫韦对陈陵景这个儿子倒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于小娘亲生的两个儿子,陈泽景和陈川景,还有小女儿陈芊雅,却是他从小疼到大的。 也因此,陈枫韦当年对于小娘的行为,说不上支持,可明面上也没有反对。 可是,谁让现在的陈陵景,眼见着前途似锦了呢? 再瞅瞅他另外两个儿子:一个才八岁,顽皮得令人头疼,整日里下河摸鱼,上树打鸟。另一个,早已及冠,却无功无名,不是浪迹于勾栏瓦舍,就是和丫鬟们白日厮混。 “哼。”陈枫韦越想越觉得心里不痛快,靠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撑起门户,那可真是天方夜谭了。 “早年间若不是于小娘,一天到晚地在我耳边吹枕边风,我也不至于听信了她的话,忽略了陵哥儿母子。这因已经种下了,日后,我与陵哥儿的父子关系,还不知得花多少精力来弥补……” 孙管家立在一旁,心中深以为然,却不敢出声应和。 去岁,主君娶了位续弦。 而那位新来的苗大娘子,人实在是厉害得很。 于小娘在陈府后院呼风唤雨多年,新进门的大娘子一来,便要她乖乖交出手中的权柄,于小娘心中,自然是一万个不情愿。 然而,那位继室娘子是什么人呐?虽说在家中时是嫡女,但无奈庶母众多,那些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难免暗自比较,处处抢她风头。 苗娘子生在这样的地方,后宅里的阴私事儿,那可见得多了,于小娘收买人心的那些小技俩,小把戏,都不够她看的。 自打一进门儿,这位苗娘子便凭着青春貌美,得了主君的青眼。她便顺势而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夺了于小娘执掌中馈之权。 本来嘛,苗娘子好歹是正室主母,这中馈之权交于她也是应该。于小娘虽心里暗恨,却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可是,苗娘子接手这后院儿事务后,细细查验,还用钱权撬动了于小娘的几个心腹,逮着了她不少的错处。 掌管中馈的,哪有从不出疏漏,不攒体己的?尤其陈家这样的富豪之家。 第一百零七章 这些错处都被苗大娘子拿捏着,她又时常有意无意地说与陈枫韦听,久而久之,陈枫韦对于小娘也渐渐地不满起来。 就这样,苗大娘子不仅连消带打地除了于小娘在府里的势力,还让她与自己的夫君有了龃龉。 因此,而今的陈枫韦才会在孙管家面前,对那位曾经的宠妾毫不留情。将他早些年对不起陈陵景母子的那些事儿,一股脑儿全推在于小娘身上了。 可是,说实在的,孙管家心想:“于小娘是怎样的一个人,主君心里也未必不清楚吧。” 她区区一个妾室,之所以能不停地给先前的大娘子和陵公子添堵,不都是因为主君当时宠妾灭妻的缘故么? 包括现下这钱婆子的事儿,指不定主君心里,也想着拿回些遗产呢,不过是碍于盛家的地位,不敢轻易宣之于口罢了,孙管家不禁暗暗揣测。 要知道,先前的大娘子孟婉的私产嫁妆,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尤其孟婉在于小娘未进府前,一直管着家财,人又懂得经营,生前在扬州买下的那几处田产,还有几间铺子,光是一年的出息便很是可观了。 陈家虽然富裕,陈枫韦也是腰缠万贯,可人生在世,谁还会嫌钱多呢,是吧? 只不过这种话,心里想想就好了,孙管家是断断不会说出口的。 甚至连应和陈枫韦,去怪于小娘,他也做不到。毕竟,谁知道自家主君会不会哪天突然又想起她的好来,到那时候,说不定又成了孙管家自己的不是了。 陈枫韦哪里知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人精儿似的孙管家竟然已经考虑到了这许多。 陈枫韦左思右想,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于是他吩咐道:“这样罢,陵哥儿他自个儿在外求学,他姨母一家,虽也不至于亏待了他,但有些地方总归考虑不周。你啊,去寻几个做事老成的家仆,让他们跟去汴京城伺候。” 孙管家有些错愕,主君年纪大了,行事真是越发想一出是一出了。 “是。不过,想来钱妈妈的事情一出,李家的大娘子少不得已经将陵公子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咱们如今才送去,怕是……” 陈枫韦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倒也在理。 他这个父亲,当久了甩手掌柜,出了事,才巴巴儿地送人去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罢了,”陈枫韦无奈地挥挥手,改口道:“既然如此,我再给他去封信。前些日子,得的那几方好墨,你也悉数找来,送去给陵哥儿。” 孙管家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又提议道:“陵公子长久在外,心里必定是想家的。主君不妨差人去搜集些,扬州城里的新鲜玩意儿,也好解陵公子的思乡之苦啊。” 陈枫韦点点头,赞同道:“这却是个好主意。你自己安排便是。” 主君既然发了话,孙管家自然少不得要花些心思。 孙管家先是派人去各大酒楼,买了不少扬州名菜的菜谱。 第一百零八章 毕竟是家乡之味,公子心中,怕是也眷恋的吧?孙管家如是想。 只可惜,京城城路远,这一饮一食,保存携带实属不便。 但,若是直接送几个厨子过去,仿佛又太显眼,太刻意了些。到底,还是几张食谱简单方便,又能体现主君记挂公子的一片慈心。 再就是些颇为昂贵精致的钗环,这些,自然是要赠与李家的女眷的。 陵公子既然借读于李家族学,这些该有的礼数,总归是不能少的。 况且,扬州自古富庶之地,城中夫人小姐皆爱追求时兴首饰,兼之江南崇尚秀丽隽永的风格,这些簪子步摇之类的,实际还是颇为拿得出手的。 还有,便是陈府里珍藏的几件上好的皮子,京城不比扬州,冬日多风雪。这几张兽皮用来缝制披风,御寒是最好不过的了。 街头卖艺人做给孩子的小玩意儿,孙管家也着人去挑着买了些。即便陵公子他自己,大概早已过了欢喜这些东西的年纪了,可那李府里,总归还是有小孩子的不是吗? 也难得孙管家,前前后后费了这一通心思。待一切都准备齐全了之后,这一箱又一箱的物品,终于和陈枫韦的书信与好墨一起,登上了一艘去往汴京城的船。 农历十一月中旬,这艘船才堪堪到达汴梁。 而当陈府派来的几个侍卫,鱼贯而入,将此行带来的礼品一一送进李府大门时,倒还真是弄出了不小的阵仗。 别说李府里寻常的丫鬟小厮了,就连跟了舒窈身边许久的白梅,见了这等场面,也迫不及待地看过热闹,跑来告与舒窈听。 “姑娘,你今日可是没见着,那陈府的人,其中一个拿着一张单子,一样一样,详尽地将带来的东西念出来,报与咱们大娘子和陵公子听。”白梅不无兴奋地说道:“我在外头听了一会儿,什么医药饮食方子啦,金银手镯呀,玉簪步摇呀,上好的狐皮呀……那人口中念了半天,我回来时,貌似都还没有完呢!” 舒窈有些不解,往年快过年时,陈府也曾送过东西来,怎么今年出手便如此大方周全? 青莲早在一旁笑道:“这陈家主君,莫不是见陵公子中了举,他一高兴,才差人送了这么多贵重东西来?” 舒窈顿时哑然失笑,仔细一想,不得不说青莲大概是真相了。 于是,她不禁有些感慨:“其实这些,咱们府里原也不缺。只不过,大家都见惯了姨父这些年对表哥那副淡淡的样子,如今他乍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一时惊讶,也是有的。” 白梅点点头,说道:“正是呢。这陈家的主君倒是有些眼光,也知道陵公子才是他那些儿女中,最为出色的一个了……” 舒窈靠在案边,支着脑袋,有些不高兴地想:“这世间,竟然会有如此功利的父亲……姨父一向是不待见陵表哥的,这会子人家学业有了些成就,他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第一百零九章 “唉,如此说来,姨父只是好面子罢了,未必,是真看重陵表哥这个儿子……”舒窈叹道。 白梅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姑娘,你换个思路去想,这也说明是陵公子他自己争气呀!纵使少时不得父亲的喜爱,可如今,陈府来的下人,不都得对他毕恭毕敬的吗?” 舒窈想一想,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 她们正说着话儿,王妈妈打上帘子,走进来便开口道:“姑娘,陵公子院里的如意和芳华来了。” “如意?”舒窈有些好奇地往门外瞧了一眼,说道:“那就让她进来吧。” “是。” 今日天气虽晴朗,但如意和芳华都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冬衣,喜笑颜开地抱着不少东西进来了。 “奴婢见过姑娘。”二人施施然地行礼道。 “快别多礼了,”青莲与她们向熟,此刻便玩笑着上前拉起两人,问道:“你们今日怎的来了?是替陵公子送礼来的?” 如意回道:“青莲姐姐说的不错,我们公子刚得了陈府送来的东西,便特意挑了些,让我来赠与姑娘您。” 说着,她就将手里的包着的东西一一放下,便向舒窈解释道:“这个呀,是扬州城独产的茉莉香粉,您瞧,这粉又细又白又香,跟一阵轻烟似的。大娘子那儿也得了一份呢,这几盒呐,是姑娘的。” 舒窈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旁的白梅便抢先道:“确实是好,咱们姑娘啊,冬日里洗过澡最不爱搽香粉。如今得了这个,指不定就能吸引她了。” 舒窈腹诽:自己不爱搽香粉,是因为这大冬天的,洗过澡后实在太冷,当然恨不得早点穿上衣裳,躲进被窝啦。和用的什么香粉,关系也不大呀…… 如意却笑道:“那便好了。公子也说,这都是姑娘家该用的东西,他总不能自己留着。” 说完,芳华又接着道:“还有这个,听说是南边儿最时新的妆花缎子,因着颜色鲜亮俏皮了些,不太合大娘子的喜好。” “于是咱们院里的林妈妈,便让我给姑娘送来。等来年开春了啊,姑娘您用这些做几身新衣裳,必定比这绮春轩的花儿还娇艳呢!” 虽然她说的时候,语气十分的真诚,但…… 舒窈眼瞅着那些明黄、亮紫的颜色,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但如意和芳华还在接着介绍,“姑娘,还有这个,您瞧瞧,这大概会是您最喜欢的了!” 舒窈有些不解地抬头,看着她们手里的一沓纸。 白梅从她们手里接过,略读了一遍,便惊喜地道:“姑娘!你猜这是什么?” 舒窈盯了她一会儿,茫然地摇摇头。 “是食谱!各类饮食的食谱!”白梅嚷道。 “是吗?”舒窈的兴趣一下子便被勾起了,她顿时坐直了,伸手说道:“给我看看。” 白梅便依言递给了她。 舒窈颇有趣味地开始翻阅起来。 如意和芳华互看一眼,便同时行礼道:“姑娘喜欢就好,奴婢就先告辞了。” 第一百一十章 舒窈微笑道:“去吧。记得,要替我谢谢陵表哥。” “是。”如意和芳华双双退了出来。 青莲看看桌案上的一堆东西,说道:“姑娘,这些礼品,奴婢帮你先收起来吧?” 舒窈点点头,“嗯。这会子忽然有些乏了,我先去进屋去睡会儿罢。” 白梅上来扶着她,笑道:“姑娘你怎的,一到冬天就常常犯困?” 舒窈伸个懒腰,转头瞟了她一眼,打着哈哈道:“这大好的日子,不用来歇息,岂不是辜负了。” 白梅噗呲一笑,俯身便替她收拾了床铺。 日子一天天地过,很快便至年关了。 各家的节礼流水一般地来来往往,李府门前,可谓是门庭若市。 孟府的节礼自然也到了,孟氏亲自带了舒窈去孟府拜访,顺便去回礼。 刚进了孟府,过了垂花门,便有两个婆子上来接引。 等到了花厅,远远的,便听见里头欢声笑语的了。 婆子上来,打起帘子,母女二人便进了屋。 孟静怡眼尖得很,一下子瞧见了她们俩,便径直站起来,开口叫道:“姑母,英英,你们可算来啦?” 她将将满十四岁了,这一年倒是长高了不少,眉眼也渐渐长开了,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样子了。 孟氏笑着走上前来,带着舒窈与众人招呼。 主位上的孟老太太,鬓边似乎添了些许白发,只是精神还好,容光焕发,目光炯炯的。 “英英,来,给外祖母瞧瞧。”孟老太太朝着舒窈,伸出了自己的手。 舒窈顺从地走上前去,“哎,我的英英哟,真真是越长越标致了!” 说着,孟老太太又抓了把糖豆儿,放在舒窈手心里。 舒窈看着眼前的外祖母,恍惚便想起,自己刚到这里的那一年,外祖母也是这样,和蔼可亲地给自己递枣泥糕吃…… 另一头的大舅母徐氏捂嘴笑道:“可不是呢,我看呐,咱们孟府的这几个女孩子,论容貌,可真没一个比得上英英的。” 她座下的孟静姝也笑了。 过了年,孟静姝便该满十七了,她早已许了济州知府的袁家。袁家与孟家也算是旧交,待开了春,这婚礼也该提上日程了。 舒窈心想,今年,大概是静姝姐姐在京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等她嫁去了济州,还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想到这里,舒窈不免有些伤感起来。 可其余人只见到眼前姐妹团聚的光景,倒不似舒窈那般悲观。 静姝笑着对徐氏道:“母亲说得是呀,英英妹妹年纪尚小,便出落得这般娉婷,咱们家这几个姐妹,自是比不过了。大概,也只有薛姐姐能与之相较。” 众人自然都知,这薛姐姐指的便是薛昕岚了,她还待字闺中时,已经是汴京城贵女间数一数二的人物。 只可惜,薛昕岚去年与程三公子完婚,早已嫁作人妇了,如今倒是少来孟府了。 众姐妹,也不似当初那般亲密无间。 孟氏忆起自己儿子,曾经为薛家姑娘做出的那些傻事,只摇摇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再仔细端详一番自己女儿那日渐妍丽的容颜,孟氏心里,居然暗暗生出一丝担忧来。 世人皆知,娶妻理当娶贤,纳妾才纳色。此时的女子皆以德行为重,其次家世脾性,举止女红等等。 容貌上乘,有时或许并非是件好事。 就如,那薛家姑娘的美貌,勾起了淇哥儿的一团傻气,所以淇哥儿明知人家与程家好事将近,却还是不甘心,还要在父母面前闹上一闹。 若是英英将来,再为此生出许多的是非来,那便不好了。 于是孟氏抿抿嘴,故意玩笑道:“瞧你们这话说的,英英她一个小孩子家,看得出什么?你们若再夸她,只怕她以后啊,更要臭美了!” 突然被扣上臭美帽子的舒窈:“……” 一旁的王氏却接道:“小姑子此言差矣。十二岁了,也不小了。我看着哪,英英这长相,隐隐有胜于当年的薛家姑娘之势呢!” 孟氏也知道,自己这个二嫂一向不懂得察言观色,常常说话不经思考。 就如此刻,王氏夸赞的话,实在并非她心里乐意听到的。 于是孟氏并未接话。 舒窈吃着糖豆儿,她虽注意到了娘亲的异样,但也只觉得二姨母说话儿不讨喜,倒没往心里去。 要是舒窈知道了娘亲的真实想法,大概少不得要与她理论几句了。 这个时代的女子啊,明明被套上了枷锁,不但自己渐渐习惯了枷锁,甚至还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去维护这枷锁。 若是仅仅因为女子恰好拥有美貌,便要遭受旁人非议的话,那舒窈简直想为世间的美儿一哭啊。 就拿哥哥与昕岚姐姐的事情来说,舒窈自己亲眼所见,昕岚姐姐在哥哥面前举止得宜,并无半分不妥之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哥哥并没有男女之情。这件事情,说到底,从头到尾都是哥哥在单相思罢了。 怎么昕岚姐姐不过是美了点,性子好了点,就要被人诟病呢?当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 再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世上,大概少有不爱惜自己容貌的女子。 就连孟氏自己,也是端庄美人儿一个,每日晨起,花在涂脂抹粉、画眉点唇、揽镜自照,以及研究穿衣上的时间,实在也不少了。尤其这些年,她岁数渐长,就更加悉心保养了。 既然明明大家私心里,都是十分爱美的,那又何必为了那些什么贤德为重,纳妾纳色的乱七八糟的话而遮遮掩掩的呢? 人品贵重,那自然是顶顶要紧的,可那也不代表人们就不能追求美貌了呀…… 当然,这些话若是说出来,旁人也不大概也不会理会,只会觉得舒窈的想法荒唐。 这便是这个时代的禁锢了。 若是放在现代,李舒窈能有这么一张脸,她肯定高兴都来不及。 那必然是要对自己的容貌珍之爱之,努力挣钱,给自己买各种各样的裙子,每天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单是自己瞧着,也欢喜得很。 第一百一十二章 等到日暮时分,母女二人从孟府出来的时候,都心事重重的。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孟氏默不作声地搂着舒窈,琢磨起今日同自己那两个嫂子的闲聊的话来。 徐氏的大儿子孟烨文,早早的娶了亲,与他的娘子倒是十分恩爱。 而孟烨文如今在蜀中任职,年前托人带了家书来,信中写道,他的娘子怀孕已五月有余。 一来因为公务缠身,二来怕妻子遭受舟车劳顿之苦,二人商量之后,最终决定在蜀中过年。待孩子平安出生后,再寻机会回京,与家人团聚。 徐氏盼了这么些年,总算要成祖母了,自然欣喜不已。 而王氏与孟氏在一旁瞧着,也是艳羡得很。 王氏道:“要说还是咱们大嫂好福气呀,儿子上进,媳妇儿孝顺,如今还即将抱孙子了。而咱们呢?连个儿媳妇儿的影儿都没见着……” 徐氏笑开了,说道:“你若是着急,不妨多去替你家华哥儿和霖哥儿物色物色?” 王氏哼道:“我替他们物色,他们却只会嫌我啰嗦呢!” 王氏的儿子孟烨华和孟烨霖,和舒窈的哥哥李舒淇差不多年纪,亲事至今都没有着落。 她还有一个女儿,孟静菡,在一众姊妹中,实际上是最不显眼的一个。 虽说孟静菡去年已及笄,王氏心里,其实也有心怡的女婿人选了。 只是,每每在女儿面前提及时,她总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看得王氏心生恼火。 孟氏原也不急,此刻见了徐氏面上真诚的笑容,倒也有些心生向往了。 算一算,淇哥儿年将及冠了,他的同窗中不少也有妻有子了……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便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了,孟氏开始不停在印象中搜寻,汴京城中有哪家的贵女合适。 其余的倒也罢了,只要家世相配,品性和婉,能与淇哥儿处得来就好…… 舒窈偷偷掀起帘子的一角,觑着街道上来来往往,喜气洋洋的人们,内心却有些郁闷。 刚刚在饭桌上,她那个活泼得过分的表姐孟静怡,一直拉着她扯闲话。 “英英,你知道么,静菡姐姐也要定亲了!”孟静怡凑到舒窈的耳畔,轻声道。 “静菡姐姐?”方才还在伤感姊妹离散的舒窈,心里于是咯噔了一下。 “是啊,二伯母想将她嫁到王家,对方就是二伯母哥哥的儿子。” 表兄妹成亲…… 在此时,好像再正常不过了。王家和孟家,也算是亲上加亲。 “那……静菡姐姐她那个王表哥,为人如何呀?”舒窈迟疑道。 “快别提了。”孟静怡撇撇嘴,“我在宴会上见过几回,长得其貌不扬,穿衣打扮倒讲究。席间有个小丫鬟,不小心将酒泼在了他身上,按理说,这正在别人家做客呢,丫鬟也是一时的过失,小事化了便是了。他倒好,当着其余宾客的面,便对着那小丫鬟破口大骂起来,还得主人家亲自出来赔罪,他才罢休,实在是无礼,惹人厌烦。” 第一百一十三章 舒窈皱皱眉,面露不解道:“照你这么说,他不像个好相与的人呐……二舅母,为何会希望静菡姐姐嫁给他呢?” 孟静怡打量了舒窈一眼,问道:“这么些年了,你还不清楚,你二舅母是个怎样的人么?在她眼里,她娘家人自然都是个顶个儿的好,便是有一分不好,那也全是旁人的错。当众责骂丫鬟这种事儿,又能算得了什么?” 舒窈于是不说话了。 除了几位年纪相仿的几个女孩子,对于孟府的其他长辈,舒窈其实不甚了解。 舒窈仅仅知道,二舅母平日里爱插话,只是言语间少有高明之处。 至于二舅母与她娘家的关系如何,舒窈对此,真是一无所知。 可若真如静怡说的那样,二舅母为着自己对娘家的私心,而凑成这门亲事,舒窈免不了有些唏嘘。 不为别的,静菡姐姐自小文雅内敛,不似大姐姐静姝那般落落大方,又不似静怡一般古灵精怪,是最听从长辈的话的。 况且,这又是个强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候,舒窈担心她,哪怕不喜欢那位王家表哥,也不懂得去与母亲辩驳,如何去为自己争取…… 半晌,孟静怡又凑了过来,说道:“诶,我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听我娘亲说,静菡姐姐的那位王家表哥,还未娶亲,传闻道他已经养了几房外室了。” 舒窈有些惊讶,她想:如果说当众责骂丫鬟,还能解释为吃多了酒有些失仪,或者是当日心绪不宁之类的,那这私养外室可是辩无可辩了…… 二舅母当真会如此糊涂?难道,不怕静菡姐姐嫁过去,会受委屈? 只是舒窈还没问出口,孟静怡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只道:“你毕竟不是常住在这府里的,有些事不明白也属正常。我这个二伯母呀,何尝将妾室通房之类的眼里过,二伯院里的那些小娘,哪个不是被她拿正妻身份,压得死死的?” “也就是因为她在自己院里强势惯了,在教养儿女一事上也是如此。华哥哥和霖哥哥常在外院,还好些,倒是静菡姐姐,二伯母待她是颇为严厉的。” “我记得有一回,我大哥哥和嫂子从蜀中回来,咱们几个姊妹便一起逃了先生的课。得亏祖母替我们求情,说,好不容易大哥哥回来,便是放我们一日假,也算不得什么。” 舒窈点点头,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孟静怡接着说:“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带着两位姐姐逃的课,连我娘亲这般厉害的人,看在祖母的面上,也没有罚我。可二伯母回去后,却狠狠地打了静菡姐姐一顿!” 舒窈一惊,开口道:“既然外祖母都出面了,二舅母这又是何必呢?” “对啊,我也一直想不通。”孟静怡皱眉:“隔天我们去找先生告罪,瞧见静菡姐姐眼圈红红的。是大姐姐看出不对劲儿,掀开她的衣袖一看,静菡姐姐的小臂已然全是淤青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舒窈前世生在普通人家,父母对她虽然说不上多么溺爱,但她的成长过程也是无忧无虑的。 除了上小学的时候,被一位颇为严厉的班主任老师打过几下手板,李舒窈二十几年的人生,几乎就没经历过体罚。 至于来到这里后,说句不夸张的话,爹爹娘亲视她如掌上明珠,别说对她动手了,便是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过的。 所以,乍然听到静菡姐姐被二舅母责打一事,舒窈除了惊讶,还有一丝愤懑。 “二舅母她……经常如此么?”舒窈闷声问道。 孟静怡抬眸,细细想了想,“我印象里,有那么几回吧……大多是撞上二伯母心绪不宁的时候。其实,连外祖母也看出来了,还偷偷给静菡姐姐赐药,私下里,也劝过伯母几回。可惜,想来作用是不大的。” 舒窈叹息着摇摇头。 难怪静菡姐姐在各种聚会上,总是低头不语,姿态柔和,遇事也都只管往旁人身后躲…… 只怕,是被这样的母亲管教得久了,性子太过软弱,难以建立自信。 碍于对方长辈的身份,舒窈也不好说太过分的话,憋了半天,也只挤出一句:“二舅母她……当真糊涂啊!” 孟静怡顿时点头如捣蒜,赞同道:“可不是糊涂嘛!我娘亲说,她与伯母做了这几十年的妯娌了,可平日里相处,依然是吃力得很。” “说回静菡姐姐的亲事,眼见着昕岚姐姐和大姐姐都有了好的归宿,二伯父不过提醒了二伯母一句,说让她也多为自己的女儿打算打算。二伯母听了却恼了,为着这个,同他吵了一架,说二伯父一天到晚的,不是宿在这个小娘那儿,便是宿在那个小娘那儿,何曾关心过自己的女儿?现在却理直气壮地来指责她对儿女不上心……” “二伯父一气之下,便对此事撒手不管了。如此一来,倒是顺了二伯母的心意,她可不得替自己娘家人安排么?”静怡说到最后,几乎要翻白眼了。 舒窈蹙眉沉思道:“据我所知,这王家的名声地位,连如今的孟家都比不上了。二舅母把女儿嫁过去,是何打算呢?” 静怡道:“谁知道呢?王家上一辈倒是出了人物,二伯母的一个堂伯,曾任尚书呢!几十年下来,倒是败落得厉害。还有啊,你啊,可莫要再以寻常人的想法去揣测她了。旁人嫁女儿,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咱们家这位啊……” 她意味不明地笑笑,舒窈却也看懂了她眼里的讥讽。 依据她说的,王家如今败落得厉害,二舅母王氏心系娘家,自然不会不知道。指不定,还偷偷补贴了不少。 尽管如此,她非但不对娘家失望,甚至还打起了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过去的主意。 按理说,那王家公子不仅相貌平平,又有打骂丫鬟、偷养外室等恶劣行径,任哪家贵女见了,怕是都要摇摇头。 二舅母这不是坑人么?坑的还是她的亲闺女……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临出孟府前,舒窈向几位姐姐告辞的时候,还特意往孟静菡的方向看了几眼。 她还是低着头,笑容有些腼腆地同舒窈挥了挥手。 舒窈心里的感慨于是更深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李府大门前,孟氏和舒窈下了车。 孟氏替舒窈拢拢身上的氅衣,说道:“英英,这天也怪冷的,咱们今日往孟府跑了一趟,你可累着了?” 舒窈摇摇头,微微一笑道:“不累,同几个姊妹说说话儿,倒也有趣。” 她说的也是实话。 毕竟,冬日里人懒懒的,窝在屋里也无聊,消遣方式也有限。有人一起围着暖炉聊天,的确是件乐事。 虽然马车坐久了,让人觉得骨头都散架了…… 孟氏又顺手帮舒窈理了理衣领,拍拍她的肩,说道:“咱们回去吧,早些歇息吧。” “嗯!”舒窈乖乖点了点头。 如今天黑的早,孟氏不放心,便吩咐雪萍打着灯笼,送舒窈回了自己的院落。 刚进了屋,两人便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被暖炉里的炭火一熏,更显诱人了。 “好香啊!”雪萍吸了吸鼻子,叫道:“这是在烤什么呢?” 只见白梅和青莲围在那炉边,低头摆弄着什么。 舒窈也使劲儿嗅了嗅,问道:“是芋头吧?好啊,趁着我不在,你们这两个丫头居然敢吃独食!” 听了舒窈的话,青莲和白梅都回身,“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白梅挤挤眼,促狭道:“姑娘在外祖家,不知吃了多少佳肴美馔,又何苦回来与咱们争这小小芋头?” 青莲嗔她一眼,姑娘说得对,这丫头可真是愈发刁钻了。 本来她们两个心血来潮,在姑娘屋里烤起芋头来,若是换作旁的主子,定是要怪罪的。纵使姑娘随和,可白梅,怎能这般不知轻重? 青莲扔下手中拨弄炭火的钳子,迅速站起身来,又将手往衣裳上擦了几下,就快步上前,要给舒窈脱去罩着的披风。 舒窈却已经自己将披风解了下来,递给雪萍,让她帮着挂起来。 “虽说刚刚在孟府用过晚膳了,但光顾着说话儿,没吃几口。此刻闻着芋头香,倒还真有些馋了。”舒窈笑着,走到白梅旁边蹲下,接着道:“让我瞧瞧,熟了么?” 白梅乐道:“快了,快了!” 雪萍挂好氅衣后,也面带好奇地走过来看,又道:“我记得,小时候过节没什么好东西,我祖母常常给家里几个孩子烤芋头当零嘴儿。那一个个的,都吃得嘴脸一抹黑……” 众人听了都笑,白梅感叹道:“今日姑娘陪大娘子去了孟府,和往常一样,一去就是一整日。我和青莲被落下了,王妈妈又年纪大了,少动弹。正巧小厨房有几娄芋头,我和青莲便琢磨着烤些来吃。” 雪萍不解道:“那……为何不在小厨房烤了,倒比在这屋里方便些。” 青莲神色有些局促,解释道:“过了晚膳时分,小厨房要重新生火,只怕有些麻烦……”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梅却不像青莲,她面上没有一点儿难为情,只嚷嚷道:“是啊,这儿可有现成的炭火。况且,平日里,我见姑娘也常用它来温羊肉汤来着。” “哎呦,快别说了!那芋头可以拿出来了!你瞧,再烤下去啊,怕是要糊了……”舒窈顺势半蹲下来,急得催她道。 白梅口中“嗬呦”一声,手上已是极快地将炉子里头的芋头,一个个用钳子夹出来。 刚烤好的芋头,外表被熏得焦黑,不停冒着热气儿。 “雪萍姐姐,”舒窈转过头来,对站在身后道:“外头这么冷,难为你送我回来。若不嫌弃,不如留下喝口热茶,吃块芋头再走吧?” 雪萍笑了,“我也正想着呢!如此,就多谢姑娘了。” 青莲于是去替她斟了杯茶。 四人便一起围绕着炉子坐下,开始吃起来。 舒窈手捧着一块芋头,忍着烫掰开,口中不断吹着气。 烤芋头入口绵密,还混着一股微微的焦香…… 哪怕还是烫得手都红了,几个人也急着将它剥完皮,塞进嘴里。 白梅火急火燎地吃完一个,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说道:“果然,冬日里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舒窈表面沉默不语,心里却在想:“那可不尽然。只可惜啊,这时的红薯,还没有漂洋过海地来到中原。不然,就凭蜜烤红薯香飘十里的功夫,白梅定是要移情别恋的了。” 舒窈心里这么想,嘴上的动作却没停下。 没有烤红薯,烤芋头也不错,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吃得两只小手都黑乎乎的。 “青莲,小厨房的芋头可还有么?还剩多少呢?”她突然问道。 青莲抬头答道:“还剩了不少呢,姑娘,可是想用这芋头来做菜么?” 舒窈点点头,“明日,你记得去与周厨娘说一声,让她把芋头都留下,再去买些新鲜的牛乳。” 前世放假无聊的时候,李舒窈跟着网上的教程,做过一些奶茶甜品。 如今既然有芋头,何不试试做些芋泥呢? 芋头去皮,上锅蒸熟,再碾成泥,倒点儿糖和牛乳,大约就差不多了。 只是,颜色大概没有那么好看…… 前世喝过的奶茶里头的芋泥,用的都是大芋头,再加上会放些紫薯粉,瞧着那淡紫色,漂亮得很。 青莲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姑娘,想做些什么?不知道,奴婢有没有这个口福啊?”雪萍一边拿帕子擦擦嘴边的灰,一边问道。 一向都听说,舒窈于厨艺上颇有兴趣,只是,雪萍自己甚少来绮春轩,所以心里到底是存了几分好奇。 “那是自然,等明日做好了,我便让白梅给姐姐送去。”舒窈咧嘴笑道。 既然要做,那不妨再煮上一锅奶茶…… 红茶略炒一炒,只是别太过,不然容易发苦。 再倒入牛乳一煮,虽然无法完全复刻前世的奶茶店里的味道,但,想来也不会差太多…… 除了做甜品,芋头还可以用来蒸排骨,焖鸡肉…… 第一百一十七章 舒窈越想越高兴,忍不住笑起来,巴不得现在就去小厨房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实践。 芋头也吃了,茶也喝了,雪萍便起身告辞。 舒窈和青莲送她至门口,雪萍有些受宠若惊地道:“姑娘,您请留步,奴婢自己走就是了。” 舒窈说道:“好,只是明日点心做了出来,还要请雪萍姐姐品鉴一二。” 雪萍笑道:“不敢,不敢!姑娘这儿的东西,定是好的,哪里用得着我来评鉴?” 二人说说笑笑地道了别。 第二日,白梅早早的便打算将舒窈唤了起来,好吃完早膳就往小厨房去。 可舒窈这会儿,还困倦得很,哪里就肯起?于是只哼哼两声,微眯着眼,往床的里侧钻。 白梅弯下腰去拉她,舒窈便蹬了几下脚,来表示自己内心的不满,还用被子裹住了自己的头。 白梅心里有些好笑,直起身来,说道:“昨日,也不知是谁,允诺了要拿芋头做道新的点心,给众人尝尝的……” “又不知是谁,这个时辰还心安理得的,躺在被窝里呢!” 听见她拉长的调子,舒窈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早知道这样,跟这几个刁蛮丫头吃什么烤芋头?现下好了,答应了别人的,又不能食言…… 舒窈拍拍脸,缓缓坐起来,嘟囔道:“我只说了要做,何时说了要早起了?” 白梅一边勾起帘子,一边忍俊不禁道:“早起?姑娘您可真会说笑话儿,眼见着都快巳时了。” 舒窈撇撇嘴,披了件衣服下床。 青莲过来替她一一穿戴好,还是昨日去孟府的新衣裳。 淡粉盈盈衫儿,配着石榴裙,袖口衣襟绣着一枝枝芙蓉花。 舒窈毕竟渐渐长成少女的样子了,孟氏也不似从前那般,像打扮小孩儿那样打扮她了。 这衣裳上的,绣工乃是林妈妈的手艺,其精致繁复程度令人叹服,舒窈用手摸着那绣花的纹理,甚至感觉有些奢侈了。 她略顿了顿,有些怜惜地摸着袖口的花纹,开口说道:“去换一件吧,厨房烟熏火烤的,若是损坏了这衣裳,可怎么办?” 青莲愣怔了一下,随即应道:“是,是奴婢考虑不周了。” 说着,她便往柜子边走去,舒窈便小心地将身上的衣裙脱下来,头也不抬地道:“穿我常穿的,那件水碧色的吧?” 青莲依她所言,捧了那一套衣裳过来,再次伺候舒窈穿上。 舒窈又在白梅的督促下,急急忙忙地梳洗过,小厨房送来的米粥,配着几盘腌崧菜,腌萝卜之类的,就着喝了几口。 顺便吃了碗青菜馎饦,咬了两口裹了酥的烧饼,就往厨房找周厨娘去了。 周厨娘笑眯着一双眼,开口道:“姑娘来了?昨日的芋头,都在这里了,您瞧瞧?” 舒窈探头一看,果然个头不小,比昨日烤的那些还好些。 “不错,不错。” “还有牛乳、三黄鸡,我都派人采买齐全了,姑娘看看,可还需要什么?我再去命人准备?” 第一百一十八章 舒窈一边挽了挽袖口,一边摇摇头道:“不必了,暂时就这些吧。” 说完,她又从竹筐中挑出几个芋头,打算待会儿用来炖鸡肉。 “至于其余的芋头,先去皮切块,蒸了吧。” “诶,好嘞!”周娘子答应着,片刻后又回来问道:“那……请问姑娘,院后那两只鸡是现在杀吗?” 舒窈点点头,“让人处理干净了,再剁成块儿就是。” 周娘子得了吩咐,转身去了后头,命小丫鬟将园里的鸡抓了来杀。 丫鬟刚走出没两步,周娘子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拉住了她,叮嘱道:“姑娘在这儿,你记得,将那鸡拎远些去杀,别弄得这地不干不净的!” “是,奴婢知道了。”丫鬟老老实实地道。 “去吧。” 周娘子吩咐完,复又回到厨房里,正看见舒窈在灶前忙活儿着。 锅子预热,白梅将去岁的红茶倒了进去,舒窈在一旁,加了几勺白糖拿着锅铲略翻了翻。 “姑娘当心,不如放着,我来?”周娘子抢上前道。 舒窈抿嘴,又笑了笑,“这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周娘子未免太小心了。” 若是平常还能说是怕她被油溅到了,也就罢了,如今炒个茶叶而已,连一点油星子都没有,哪里就得当心了? 舒窈刚到这里时,原身年纪还小,都没有灶台高,厨房的事自然不会碰。 可如今,她这具身体也快十三岁了,这个年纪执掌锅勺,也不是什么离谱的事情吧? 舒窈甚至想,若不是周娘子总这般谨慎,自己的厨艺水平怕是已经精进不少了,哪里还会这般业余? “快,拿牛乳来!”见茶叶炒得差不多了,白梅开口喊道。 “诶诶。”周娘子忙去把另一头温着的牛乳捧过来,正准备倒进去。 舒窈拦住了她,说道:“等会儿,先将这铁锅,换成陶瓷锅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要是铁锅煮的东西,舒窈总觉得自己能吃出一股子铁锈味儿来…… 或许……也有此时的炼铁技术不精的缘故? 周娘子换了瓷锅来,将牛乳混着红茶加进去。 舒窈一边拿勺子搅动,一边观察着锅里渐渐浮出微红的泡沫,差不多时,估摸着又往里头撒了一小把白糖。 青莲又找了个洗干净的小箅子,仔仔细细地将里头的碎茶叶一一捞了出来。 又等了一会儿,芋头也已经煨熟了,放到钵子里捣烂,再加进刚刚煮开的奶茶里。 这,大概算是芋泥奶茶……吧? 舒窈在小凳子上坐下,端着尝了几口,虽然喝不出十分后世奶茶店的味儿,但是总体上大差不差。 白梅和青莲各捧了一碗,蹲在墙边喝着。 “啊!”白梅长叹一声,赞叹道:“这一口下去啊,真是又香甜,又熨帖!” 她一抬头,却见自家姑娘正一脸怜惜地看着她…… 白梅咯噔一下,姑娘终于想起来嫌弃自己的吃相了吗? 舒窈确实对她的吃相……有几分感慨,不过,主要还是觉得蹲墙角,太寒碜了些…… 第一百一十九章 舒窈心想:日后,还是要记得让周娘子在小厨房添两张椅子罢…… “姑娘,”舒窈心里念着周娘子,她居然就又走近来了,说道:“那鸡已经处理干净了,姑娘可要现烹?” 舒窈瞅了一眼那个站在周娘子身后,低头挎着个盆的丫鬟,再瞧了瞧那盆中剁好的鸡块,不禁赞赏道:“你做事倒麻利得很。” 那丫鬟仍是垂着头,倒不答话。 还是周娘子开口打圆场,解释道:“她叫如儿,人长得高大,做事倒也利索。原来的烧火丫头玉儿,不慎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没好全呢。如今小厨房里的杂活儿,全在如儿一个人身上。只是,她一向笨嘴拙舌的,姑娘莫怪。” 舒窈笑笑,“周娘子这话说的,她做事沉稳,这可是好事呀!” “是啊,”青莲看似漫不经心地应道:“倒比白梅这样一心贪玩爱闹的强多了……” 白梅知道她这是变着法儿地嘲自己呢,于是嗔她一眼,“我贪玩爱闹又算得什么呢?姑娘身边不是已经有姐姐这样沉稳麻利的人了么?” 舒窈有些无奈地听她们斗了几句嘴,便转头去琢磨芋儿鸡的做法去了。 不过,其实她们二人说的话,都有些道理。白梅机敏活泼,青莲内敛沉静,两人的性格也算互补。 有青莲随时提点,白梅不至于活泼过了头,而有白梅带动,青莲在舒窈面前,也不至于太过拘束。 所以,舒窈也就随她们去了。 如儿二话不说地继续生火,又舀来几瓢清水,依次倒进锅里。 周娘子打了两个葱结,片了几块姜,与鸡块、黄酒还有八角桂皮等一起放入。 鸡肉焯水洗净后,舒窈便另起锅,热油下葱姜蒜和干花椒,又加了两勺豆瓣酱翻炒。 这干花椒,还是孟家的大表哥从蜀地寄来的,嗜辣的舒窈简直如获至宝。 此时没有辣椒,便只有借花椒得一丝慰籍了。 周厨娘如往常一般,在旁边盯着,虽然已经见过多次,但她还是忍不住道:“姑娘的这一手,真是颇有新意啊!既保持了食材的鲜嫩,又能十分入味!” 她指的是“炒”这一烹饪方法,“蒸”、“炖”、“炸”这些烹饪方式普及较早,而“炒”在这时确实少见。 而舒窈刚来这儿不久,便将少油“炒”的法子教给了她们,厨娘们方才知晓,原来还能用常见的食材,做出这许许多多新奇的菜式。 待炒出红油后,周厨娘便将鸡块下了进去。 “姑娘,可还要加些什么?” “拿些白糖、清酱汁来。”舒窈道。 如儿得令去了。 白梅闲坐了一会儿,此时循着香味儿过来了,正好见舒窈往锅里放了两勺白糖,少许清酱汁。 “姑娘,这菜可是成了?”白梅兴奋道。 舒窈有些无语地推开她的脑袋,点点她额头道:“还早着呢,芋头都还没放。” 白梅拍拍手,不解道:“这鸡肉已经够味儿了,还有芋头做甚?” 舒窈晃晃脑袋,只道:“你待会儿便会明白了。” 说话间,如儿又将几个芋头切了块儿,依着舒窈的吩咐,加进了锅里。 “记得,小火炖上三刻钟。” 第一百二十章 “是。”周娘子应道。 “还有,方才做的牛乳芋泥,给各院都送些去吧。哥哥院里,陵表哥院里,先生赵娘子院里,还有主院娘亲那儿。”舒窈如是说道。 “噢,别忘了,我还答应了雪萍姐姐,要赠她一碗呢。只是,单单给她一个人,怕是也不好,再给雪茶雪烟姐姐匀些。” “是。不过……”青莲有些犹豫,问道:“姑娘,咱们府里还有一个院落呢……” 舒窈愣了愣,思考片刻,方才想起来,她说的是晴小娘所在的寒香院。 白梅瞟了青莲一眼,嘟囔道:“其实,哪怕真不给她送又能如何?青莲姐姐,还是太谨慎了些……” “然儿想是爱吃这些的,便再给寒香院送上一碗罢。”舒窈一边不经意地看看自己的指甲,一边轻声道:“只是,用蒸熟的芋头浇些热牛乳也就够了,小孩子不宜吃太甜的。”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没提起也就罢了,既然提到了,再刻意不给晴小娘送,反倒显得舒窈自己瞧不上她,也不懂得爱护妹妹似的。 “是。姑娘心里果然明镜儿似的。”青莲由衷地赞道。 舒窈扯着嘴角笑笑,经过这几年,她也渐渐明白了,自己要遵循的,不外乎人情世故而已。 爹爹十分疼爱妹妹李舒然,连带着,对晴小娘的态度也渐渐好了许多。 而晴小娘又是个擅长笼络的,所以,府中人待她也比原来放尊重了些…… 对娘亲和自己来说,只要表面上过得去,让人寻不到错处儿,也就是了。 “若是不够,周娘子尽管照着刚刚的样子,再做些就是了。”舒窈丢下这句话,便准备先回房躺躺了。 只不过,舒窈自觉这一碗水,她是想办法端平了,可是晴小娘那里,倒未必领情呢。 事实上,舒窈猜测得也没错。 青莲刚进寒香院的院门时,旁边的一个小丫头便笑眯眯道:“青莲姐姐?真是稀客呀!怎么今日倒想起上咱们这儿来了?” 晴小娘生了个女儿,便就从通房丫头升为了姨娘,身边伺候的人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原先的寒香院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夏萝忙里忙外。而如今,却已经又增添了两个管洒扫浣衣的粗使婆子,两个近身伺候晴小娘的侍女,还有负责照料三姑娘的奶娘等数人。 面前的这个小丫头就是新来侍女中的一个,好像叫什么小莺的。青莲与她并不熟络,所以一时竟也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反讽,还是在玩笑。 青莲只好和颜悦色地回道:“瞧这话说的,我家姑娘可是一直惦记着妹妹呢!这不,今日小厨房做了样新的点心,姑娘想着三姑娘同她一样爱吃甜食,便让我给带来尝尝。” 小莺捂嘴一笑,“那便多谢二姑娘的这一份心啦!我们小娘正在里头哄三姑娘睡觉呢,青莲姐姐交与我便是了。” 青莲也不好多说什么,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了她,便告辞离开了。 自己跑了这么一趟,却连晴小娘的面也没见,只被门口的一个小丫鬟给打发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青莲自打在舒窈身边服侍时起,也有好几年了,在这李府里,还真没遭受过这种待遇…… 她一向心思细腻,所以此刻免不了要多想…… 只是,这好像也并非什么大事。说不准,晴小娘是真的在哄三姑娘睡觉,所以一时抽不出空来见她? 青莲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不打算同任何人说起。 另一头,小莺进了屋,只见晴小娘怀里正抱着三姑娘李舒然,轻声细语地逗着她笑。 雪晴抬头见她拎着东西进来,面带疑惑道:“这是谁让送来的?” “回小娘,这是绮春轩的丫鬟青莲送来的,说是新制的点心,带来给三姑娘尝尝。”小莺一边说着,一边掀开盖子,将里头的一碗芋头牛乳茶端了出来。 雪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问道:“那青莲未曾进来,只将东西放下,便走了?” 小莺笑着说道:“哪能啊,那青莲特意送了点心来,还说要当面交给小娘你呢。奴婢想着小娘正陪着三姑娘玩儿呢,哪里有心思见她,便开口将她打发走了。” 雪晴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带着几分怒气,问道:“她既来了,为何不请她进来?你可知,这青莲是二姑娘身边的贴身丫鬟?” 小莺怔了片刻,有些犹豫地辩解道:“小娘何必动气?我不过是觉得东西已经送到了,二姑娘的差事也就完成了,她自然可以走了。再说了,就主院里,还有绮春轩的那些人,一个个心比天高的样子……生怕整个李府,还有谁不知道她们伺候的是大娘子和二姑娘似的……” 最后两句话,她是压着嗓子,低声嗡嗡的,但雪晴显然还是听清了。 “糊涂东西!”她骂道:“她们本就是在主母和嫡姑娘身边当差,心气儿高,那也是自然的。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小娘身边的下人抱怨?” 她这么一喝,怀里的李舒然像是被吓到了,顿时撇撇嘴,大哭了起来。 雪晴又急忙去哄女儿,一边哄一边不耐烦地对小莺说:“下去罢。自己给自己掌嘴十下,日后再让我听到这种事,你可仔细着!” 小莺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眼珠子一转,便想将此事推干净才好…… 于是她立时求道:“小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只是见不惯,那几个丫鬟私下里一向对小娘不敬,所以奴婢不乐意给她们好脸色……” 雪晴“哼”了一声,自嘲道:“我本就是婢子出身,她们伺候的都是正经主子,自然打心底儿里,瞧不上我……可无论如何,青莲也是二姑娘身边的,她若是向二姑娘告状,一来二去,再传到了主君耳朵里,就显得我管教不严,纵了你……” 小莺立马俯首,哭啼道:“此事奴婢有错,奴婢自愿受罚,也绝不连累小娘。” 雪晴叹了口气,对她道:“好了,起来罢。我也不愿罚你,只是这事真论起来,还是咱们吃亏。”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莺微抬起头来,眼中泪光闪烁道:“多谢小娘指点,奴婢今后再也不敢了……” 雪晴叹口气,对她道:“起来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再有下回了。你自出去领了罚,日后旁人问起来,也算有个说法。” 小莺抹着眼泪站起身来,刚想转身出去,又犹犹豫豫地指了指桌上的那碗芋头牛乳茶,问道:“那……这碗点心呢?小娘可真要给三姑娘吃?” 在小娘怀里躺着的小舒然突然拍了拍手,叫道:“点心……然儿,吃!” 三岁的孩子,心思单纯得很,听到点心就知道嚷嚷着要吃。 只是,舒然开口晚,到现在也很难说出几句完整的句子。 雪晴轻轻拍了拍女儿,又拧了拧眉,有些头疼道:“这个二姑娘,就知道折腾这些……这玩意儿,幼儿吃了怕是不好克化,你端去倒了吧。记着,可别让人看见了。” 小莺恭敬道:“是,奴婢明白。” 等她出了屋,雪晴接着低头,在舒然面前轻轻摇着拨浪鼓。 小舒然微微张着嘴,瞧着那个拨浪鼓乐呵呵地笑着,方才被点心吸引过去的注意力,立时又回来了。 小莺端着那碗点心出来,满脸的不高兴。 她在晴小娘身边伺候,也有一段日子了。 原以为,这李府里除了大娘子孟氏,就只有这么一位小娘,这寒香院想必也是个好去处。 谁能想到,这晴小娘也不知是不是出身不高的缘故,竟这般处处留心,仿佛不敢逾越了半分。 就拿今日的事来说,那绮春轩的青莲来了,不过送点寻常东西,自己也不过略嫌麻烦,所以没有通传,竟也挨了晴小娘好一顿骂。 “真是晦气!”小莺一边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将那碗芋头牛乳倒了,一边埋怨道。 她想到那自己掌嘴十下的惩罚,愈发不爽起来…… 其实,小莺倒也算得上是个伶俐的,只是,她并非雪晴用惯了的丫鬟,而是从外边儿买回来的。 年龄不大,进府伺候的时间也不长,哪里猜的到雪晴与孟氏母女的一桩桩旧事? 因着当年趁机勾引主君,以及联合家人门前哭惨,只为求一个名分的事情,雪晴知道自己在孟氏和舒窈面前有些理亏,所以面对她们,一向是能避则避,不愿再生出事端。 再加上,孟氏和她那个女儿,都不是什么头脑简单的主儿。虽说,她们貌似从不轻易发难,可有了之前那几回暗地里的较量,雪晴深知,不论是计谋还是人心,自己都未必是她们的对手,所以比起争荣宠,暂时还是带着女儿明哲保身,最为要紧。 此外,雪晴也明白,虽说主君为着女儿的缘故,同她关系近了些,但在他心里,自然还是多年的夫妻情分,以及嫡子嫡女的份量更重些。 她只是个妾室,还是个出身低微,不大得宠的妾室。 在这府里,不仅她自己地位不高,她身边伺候当差的人,自然也比主院和绮春轩的丫鬟矮上一截儿,小莺哪里有资格三言两语就将青莲给敷衍走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小莺不知其中缘由,也不好怪罪主子,便只能道是自己倒霉,日后遇到青莲等人,只得更当心些。 另一边,白梅和青莲送完点心回来,正逢王妈妈叫人传午膳。 除了方才在小厨房做的芋儿鸡,还有白灼虾、羊腰和覃羹等。 “你们回来了?”舒窈端坐在屋里那张如意圆桌前,说道。 白梅笑嘻嘻道:“姑娘,这忙活儿了半天的鸡肉焖芋头,味道如何呀?” 舒窈努努嘴,随口说道:“你们既然回来了,那就一同坐下尝尝吧……” 还没等舒窈的话说完,旁边的王妈妈便飞过来一记眼神,当然,这眼神是冲着白梅和青莲二人的。 “姑娘,您是主,青莲白梅是仆,主仆怎可同桌用膳?还请姑娘,莫要坏了规矩。” 舒窈抿抿唇,偷偷看了王妈妈一眼,有些心虚道:“王妈妈说的是,是我说错话了。” 王妈妈依然一板一眼地说道:“姑娘没错,只是待底下人太亲善了些,都怪奴婢没能时时规劝着。” 舒窈表面打着哈哈道:“王妈妈言重了,舒窈惭愧……” 其实心里在想:“要真是时时刻刻拘束着,我怕是要憋闷死了……” 眼见着又要挨一顿数落,白梅立刻殷勤道:“有劳王妈妈,还亲自盯着小厨房传膳。至于伺候姑娘漱口,布菜等事还是由我和青莲来罢?” 王妈妈抬头看看了她,又低头瞅了瞅,睁大眼睛一脸无辜的李舒窈,顿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了句:“好罢”,随即转身出去了。 青莲望着王妈妈离开的背影,抚着胸口,舒了口气,连忙道:“难得见王妈妈如此严厉,可吓坏我了……” “可不是!”白梅一边应和她,一边在舒窈的招手指引下,一屁股坐在了凳上。 青莲脸都白了,伸手去拉她,说道:“王妈妈方才还在说呢,你怎的……” 舒窈笑着,将青莲也拉到身边,让她坐下一起吃。 青莲仍是有些不安地起身,舒窈只好道:“好姐姐,咱们在一块儿这么久了,你还不清楚我的性子吗?私下里,我何曾要求你们守这个那个规矩了?只要不是在外人面前,咱们怎么高兴怎么来。” “可是……” “哎呦,青莲姐姐,你可别可是了,这菜都要凉了……”白梅截住她的话头,夹了一筷子鸡肉给她,说道:“快尝尝,这鸡肉不知因为什么,倒有几分麻舌头!” 舒窈耐心解答:“自然,是因为我从孟府带回来的干花椒了。加在这里头啊,麻而不燥,再有芋头回甘,这寒日里吃,最是过瘾!” 青莲听了,也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块儿,过后果然道:“果真有几分麻舌头,像春日里吃的辣脚子似的。这花椒,倒真是新鲜……” 汴梁夜市上,常有卖用芥菜疙瘩做的辣脚子的。 芥菜的根茎洗净后,去皮切条,入缸腌制半个月,就是辣脚子,也是此时的辣味来源之一。 舒窈咬一口糯中带甜的芋头,心道:“那可不,虽说少了干辣椒,但这芋儿鸡的风味仍在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为了不辜负这一小罐干花椒,舒窈绞尽脑汁地做了几道川菜,类似水煮肉片、花椒鱼等。 虽然麻辣程度是远比不上前世吃过的川菜馆子的,但对于此时没有吃辣习惯的宋人来说,已经是一大挑战了。 这不,在绮春轩小厨房的积极创造下,府里众人都被怂恿着尝试了一二。 只是,除了舒窈和娘亲孟氏,其余人都不大能接受这股椒麻味儿。 尤其陵表哥,在年夜吃团圆饭的时候,尝过一口藤椒蒸鱼,整张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关键他为了不扫兴,还很努力地多吃了几口,边吃边面红耳赤地擦擦额间的细汗。 连舒窈在旁边看着,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了。 孟氏笑道:“今日这道鱼做得不错,可惜啊,淇哥儿与陵哥儿吃不来。” 李舒淇答道:“倒也说不上,只是不大喜欢。” 说着,他又瞄了面带窘迫的陈陵景一眼,缓缓道:“陵表弟,才是真的吃不来罢……” 陈陵景苦笑,“让姨母和表妹见笑了,这鱼确实不错,冬日里吃着,倒是祛寒。” 众人都笑了起来。 舒窈鼓鼓嘴,劝说道:“表哥要是吃不惯,可以用清水涮一涮,大约会好些。” 陈陵景施施然行了一礼,说道:“多谢表妹。” 最后依旧是李仪端着白玉酒杯起身,众人跟着敬酒,祝贺新春。 时间一晃,过了正月里,孟氏身边的大丫鬟雪茶即将出嫁了。 雪茶毕竟在主院服侍多年,人又厚道,府里无论主子下人,对她总有几分情分在。 于是趁着婚期前,雪茶还没回老家待嫁,与她交好的几个丫鬟小厮纷纷送上了贺礼。 左右都是些自己打的璎珞,缝的荷包以及胭脂水粉等物件儿。 格外讲究些的,譬如雪萍,赠了只新打的鎏金簪子。 礼不分贵贱,总是心意。 所以雪茶皆笑着收下,又一一道谢。 孟氏心里也分外舍不得她,这一日,便派人叫了雪茶到跟儿前来。 院子外头的雪早已化了,碧蓝的清清明明的天,瞅不见一丝云。 雪茶慢慢走过她这些年经过无数次的廊道,看着廊下仅仅冒出了些许绿意的花圃,偶尔再伸手抚一抚两边木质的栏杆,内心酸楚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八九岁入府,如今想来,也有十余年了…… 孟氏见了她,也亲切地拉着她的手道:“雪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早已长成大姑娘了……” 雪茶含泪道:“回大娘子的话,十三年了……” “是啊,十三年了。”孟氏的语气有些伤感,“我记得你刚来时,还是个动不动就哭的小丫头,和……” 孟氏顿了顿,她下意识地想到,从前和雪茶形影不离的雪晴,但此刻再提起,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这儿有百两银子,还有金银镯子各一对,以及几匹江南来的缎子,都赐与你了。我已打点好了,会有人送你归家。”孟氏抚着雪茶的肩,一字一句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雪茶的手被孟氏牵着,她眼眸里蓄着的泪珠立时滚落下来。 只听她断断续续道:“大娘子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大娘子,实在是不必赏赐奴婢如此贵重的东西……” 孟氏笑了起来,“傻丫头,不过是这点东西,全当给你离府时添些身家罢了,哪里值当你这样?我那梳妆台上,还有些以前戴过的首饰,成色不错,只是样式不是时新的了。你若不嫌弃,等交与工匠翻新完毕,我再给你当新婚贺礼。” 雪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俯下身来,就要给孟氏行大礼。 “诶,你这孩子……”孟氏赶忙要拉她起来,说道:“我说了,都是些寻常的东西。你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地伺候,这全是你应得的。” 雪茶依然执拗地行完礼,擦干了眼泪,说道:“大娘子事事为奴婢考虑,奴婢不敢忘怀。” 声音中却还带着哭腔。 孟氏叹口气,“你是个有情义的。其实,若不是那家的老人去世,子孙须得守孝,你早该嫁过去了。也不至于……在这府里又蹉跎了三年……” 雪茶摇摇头,坚定道:“能多陪伴大娘子这三年,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心里很欢喜。” 孟氏笑了笑,只道:“好丫头,去吧。这些时日不用你劳动,只管好好歇着,等到时候,回娘家风风光光地出嫁便是。” 雪茶再拜,谢过孟氏,双眼噙着泪花出去了,两个婆子捧着赏赐,跟在她后头。 等雪茶回了自己屋,却远远见到白梅正等在门外呢。 雪茶快走两步,迎了上去,白梅打趣道:“瞧两位妈妈手里捧的东西,姐姐这是刚从大娘子处得了赏赐回来?” 雪茶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妹妹怎的来了?快点进屋来坐坐。” 说着便推开了门,两个婆子进去将赏赐一一放下,又领了二两碎银子的赏钱,便喜笑颜开地走了。 雪茶招呼着白梅进屋坐下,便要给她沏茶。 “姐姐莫忙,”白梅连忙阻止道:“我是得了咱们姑娘的吩咐,来给姐姐送礼来的,略坐坐便走了。” 雪茶愣了愣,说道:“二姑娘?” “是啊,我们姑娘记挂着姐姐呢,虽说以后定会常来常往的,但毕竟不似如今这般,日日能见到。这不,又让我跑一趟。”白梅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举起手中的匣子。 雪茶这才注意到,口中说着:“我又不曾在绮春轩服侍过二姑娘,怎劳姑娘挂心……” 白梅笑道:“姐姐这话可说岔了,这李府里谁不记着姐姐的好?咱们姑娘又和大娘子一样,待下人极好的……” 白梅又打开手里的那小匣子,亮出里头的一对儿小小的,极精巧的银铃镯来。 “这是姑娘小时候戴过的,虽说不是最贵重的,可意头好!还望姐姐早生贵子,将来啊,给姐姐的孩子戴上,必定好看!” 见她都说起孩子来了,雪茶是又感动,又有些含羞,“还请你替我好好谢谢二姑娘……”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梅点头道:“这是自然。” 又同雪茶叙话一会儿,白梅便同她告了别,回绮春轩向舒窈复命去了。 又过了三日,孟氏指派了府里一个可靠的车夫,命他送雪茶平安归乡。 雪烟这日不当差,便前来相送,递给她一盒艾糕,说道:“雪茶姐姐,这几年多亏你照拂,我却没什么好赠予你的……只有昨日摘的些新生的艾叶,取其汁,和了糯米粉,蒸了这些糕,就给姐姐路上吃吧。” 雪茶忙上前,执着她的手,笑道:“这便已经很好了!” 雪烟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艾糕而已,哪里比得上人家的鎏金簪子呢?” 雪茶觑着她的脸色,思索了良久,还是语重心长道:“如今我走了,这主院里,就是你和雪萍了。你们二人,要好好侍奉大娘子,也要尽心地调教底下的小丫鬟们。” 雪烟应道:“是,我知道的……” 雪茶却微微蹙眉,打断了她,“最为要紧的,还是你与雪萍要一心,莫要争来斗去的,处处计较,更别起什么歪心思。” 她这话仿佛是在影射些什么,惯常与雪萍在主母跟前争脸面,面和心不和的雪烟,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是,多谢姐姐教诲。今后还请姐姐千万保重自己……” 等到目送雪茶踏上回乡的路,雪烟从胸中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道:“也不知什么时候,也能轮到我被放出府去婚嫁……” 刚起了这么一个念头,她又接着摇摇头,窃窃自语道:“我已是二九年华,大娘子自会替我考量,哪有还未出阁的女子,时时将盼嫁挂在嘴边的?” 雪烟随即转过头来,慢走了两步。她正想着,要不要去陵公子院里,找姑母林妈妈说会儿话,一偏头,却见一向甚少出门的寒香院的晴小娘,正抱着三姑娘站在那儿。 “见过小娘,三姑娘。” 雪烟觉得好生奇怪,但还是上前见礼。 “起来吧。”晴小娘抚着女儿的背,过了良久才道。 “小娘今日倒有兴致,抱三姑娘出来走走?”雪烟笑问道。 对面的晴小娘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只微微点了点下颌,口中却道:“她已经出府了?” 雪烟道:“您是说雪茶姐姐?她的确是已经走了。” “走了也好……也好……”晴小娘轻声道,神色仿佛有些黯然。 雪烟有些狐疑地看着晴小娘离开的背影,又想起方才雪茶留下的最后几句话…… 难不成,雪茶姐姐是在借她的亲身经历来告诫自己么?曾经不与她一道,转而动了其他心思的姐妹,指的,竟是如今的晴小娘么? 雪烟沉思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沿着原路走了。 夜晚,绮春轩。 舒窈正歪在榻上看书,白梅悄没声儿地进来,替她换了一盏亮些的灯。 舒窈偶然抬头,瞧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将手中的书搁在膝上,问道:“怎么了?” “姑娘,雪茶姐姐回乡了。” “我知道啊。”舒窈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雪烟姐姐,方才去送她了……” 舒窈愈发迷惑了,这妮子,究竟想说什么? “所以呢?” 见四下无人,白梅轻咳一声,正色道:“雪烟姐姐说,她今早去送雪茶姐姐,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晴小娘抱着三姑娘。” 说完,她又上前一步,“奴婢还听闻,前几日,晴小娘知道了婚期,特地派人来给雪茶姐姐送些赏赐。结果,雪茶姐姐竟当着旁人的面,将晴小娘身边的夏萝拒之门外了……” “哦?”舒窈微微挑了挑眉,问道:“竟有此事?我倒没听人议论过。” 白梅拍手道:“哎哟,下人们有几个胆子,敢随便在姑娘跟前儿闲话啊……” 舒窈幽幽道:“谁说没有呢?如今我面前,不就有个现成的?” 白梅反应过来,有些心虚地吐吐舌头,脸上挤出的笑得属实有几分谄媚。 “姑娘言重了,奴婢这哪里是说闲话呢?奴婢这是自愿当您的耳朵……” “好了好了,”舒窈抬手,摸了摸自己尚且完完整整的两只耳朵,问道:“那后来如何了?” 白梅道:“那夏萝被拦在外头,也没说什么,只悄悄地回去了……如此一连几次,她主子的赏赐都没有送出去。” “那晴小娘呢?雪茶三番五次拒绝她的赏,她居然也不恼?”舒窈有些纳罕道。 白梅摇了摇头,“想来是不恼的,否则,雪烟姐姐今日去送行,也不会遇着她了。” “也是。” “姑娘,”白梅问道:“您说,晴小娘是不是还惦念着,当初她们一起在大娘子院里共事的时候呢?” 舒窈摊手,说道:“我又不是晴小娘,哪里会清楚她心里想些什么?” “不过,她若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么顾念与雪茶姐姐之间的情分的话……也不会刚成了爹爹的通房,便同雪茶争执了,以至于互相有了间隙。” 白梅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舒窈刚想重新拿起手中的书,却又听白梅她自语道:“那她现下所做的种种……又是为了什么呢?” 舒窈歪头想了想,叹一口气,猜测道:“一开始,爹爹甚少去寒香院,如今虽去得勤了,也是为了女儿的时候多些。许是这几年,晴小娘身旁也没个可以说知心话儿的了。夏萝小莺几个小丫鬟,也不够体贴她的心意,所以,才会格外怀念起从前来……” “噢……”白梅蹙着眉,摇头道:“既然两个人都已经闹开了,再念着,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舒窈漫不经心地低下头,轻轻地翻过一张书页,“都过去了,再念着,也是无益。” 白梅偷偷瞧她一眼,犹豫道:“不过,日子还长,晴小娘现下在主君面前得脸,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体贴的丫鬟呢……” 舒窈怔了怔,觉得她仿佛在提醒自己什么。 只听舒窈缓缓道:“她好歹安分守己了这么些年,又有了女儿,如若真像你说的那样,倒也不奇怪。” “只是,听话的下人常有,知己却再难得……” 第一百二十八章 雪茶离开后,没过几日,此事也就轻轻揭过了。 接下来,气候渐渐回暖了一点,懒散了一个冬日的舒窈,也终于走出了自己的院落,偶尔会到园子里去散散心。 这天一早,看着外头晴朗的天,舒窈便打算带着青莲白梅去园子里打秋千。 秋千架扎在李府园子里,最高的那两棵梅树下。 腊月里,那树开花时,一簇一簇的红梅,映衬着月色,倒真是绝妙之景。 只是如今,红梅绽放的季节将过,除了几瓣落花,这两棵树上只点缀了些零星的新叶。 舒窈却无心为红梅的即将凋零而苦恼,相反,她心情颇好地倚在秋千上,双手攥着彩绳,仰头迎着和煦的春风,一悠一荡,很是轻盈。 白梅在她身后推着,只见那秋千越荡越高,又忽的飞将下来。 舒窈略一回头,看了白梅一眼,便开转身怀地笑起来,对她嚷道:“快,推高点儿,再高一点!” 青莲仍是在一旁仔细盯着,时不时将双手环在舒窈周围,心里生怕她出了什么差池。 乐呵呵地玩了一会儿,日头渐渐升起来,舒窈感觉自己的脸和脖颈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于是她就要从秋千上下来,青莲一边拿出帕子来替她擦汗,一边道:“姑娘可是玩儿累了?那咱们先歇会儿,再去主院给大娘子请安吧?” 舒窈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又笑着点了点头。 青莲也笑,说道:“倒是很久没见姑娘这么高兴了……” 舒窈抱怨道:“可不是嘛,还是这个时节好,不像腊月里似的,了无生趣。” 她们在这处说着话,不远处却传来一阵声响,仿佛有几人朝这儿走过来了。 还未见到来人是谁,只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笑道:“英英骨子里啊,果然还是个好动的!” 舒窈踮脚一望,惊喜地叫道::“哥哥!你怎的回来了?” 原来,面前的人,正是舒窈许久未见的哥哥李舒淇和表哥陈陵景,身后跟着他们的小厮,阿麟和齐民。 李舒淇走近来,摸摸她的头,说道:“你这话说的,仿佛不希望见我回来似的。” “哪里,”舒窈解释道:“只是有些惊讶,哥哥不是应该与表哥一起,在学堂准备科考吗?” 他们二人去年通过了州试,而今礼部试在即,事关前程,自然都一味地埋头用心…… 李舒淇点点她,“咱们也有月余没见了,我想家,想念父亲母亲,所以特意找机会回来一趟,还不行么?” “行行行!”舒窈心想:“算他有心,我大人有大量,也就不同他贫嘴了……” 她转头,同陈陵景招呼道:“表哥在族学过得可好?不知对此次礼部试,有几分把握?” 陈陵景温和地笑了笑,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说道:“多谢表妹关心,在族学的日子一切都好。至于此次礼部试……” 他颇有些纠结地蹙了蹙眉,“有几分把握,确是不好说……” 舒窈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上辈子也是学生的李舒窈,自然深刻地明白,考试这样的事儿,不到最后的时刻,确实是很难说。 李舒淇摸摸她的头,笑道:“你呀,问这么多做什么?这些事儿,总归是轮不到你操心的。哥哥我啊,定是要中个进士,给咱家长长脸的。” 舒窈心里有些好笑,她仰起头来看他,正想玩笑几句,却看见少年的脸上,已有几分坚毅的神色…… “英英,我若是不能给自己挣个好前程,还谈何保你一辈子无忧呢?” 舒窈不说话了,她知道,李舒淇说的话,绝对是真心的。 自从三年前,李舒淇因为薛家姑娘的婚事的那一闹,被李仪罚跪祠堂后,他仿佛就下了某种决心…… 说完,他又笑道:“对了,方才,我隔着老远,就听到你们几个的笑语声了。怎么,总算乐意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了?” 舒窈心想:“我不过出来荡个秋千玩儿,这是什么很难得的事吗?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强调一遍……” 陈陵景道:“我和表哥刚回来,正要去姨母院中请安,表妹可要同去?” 舒窈又点点头,她本就打算要去主院找娘亲的。 于是几个人一齐朝着凝晖堂的方向走去。 李舒淇背着手,和陵景并肩走在前头,问道:“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父亲母亲可还安好?” “自然都好。”舒窈一边认真地答,一边仔细观察着他们的背影。 嗯,仿佛又瘦了些…… 说起来,族学的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家中的。 那么多李家嫡系旁支的子孙,大多都是去求学,而不是去享受的,身边至多只允许带一两位伺候的下人。 至于饮食休憩,皆在一处。听爹爹说,往往是两人共住一间屋子。 不过,若是习惯了这些,生活条件到底是其次的,哥哥和陵表哥明显消瘦了,主要还是苦心备考的缘故吧…… 舒窈越想,越觉得有些心疼…… 爹爹娘亲也好,学堂的夫子也好,这些年来,虽然不曾言表,却都对他们寄予了厚望。 为着亲人师友的期盼,也为着自己的抱负,和将来的仕途,这两个正当年少的郎君,勉力承担着这份辛苦。 尤其是哥哥,虽然仍爱同自己说说笑笑的,但这几年来,他不仅神色日渐沉静,面容也显得有几分憔悴了…… 舒窈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她过了春天,就要满十三岁了,早已经长高了许多,但和两位哥哥比起来,却依然只到他们的胸口。 几人的足音,不断在清晨的园中小道回荡着。 舒窈站在哥哥和陵表哥身后,轻轻地踮了踮脚,想让自己的影子,在日光照耀下,能渐渐延伸,和两位哥哥一样长…… 唉,好歹两辈子加起来,也活了三十年了。自从来到这个家,自从成为李府的二姑娘李舒窈,她活得颇为悠闲自在。 不仅爹爹娘亲疼她,哥哥和陵表哥也对她颇为爱护……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替他们做些什么…… 第一百三十章 三人带着一路行至主院,青莲等人则跟在后面。 有小丫鬟上来,替他们打起帘子。 没多会儿,孟氏听了下人的通传,说两位公子回来了,便连忙从内室走了出来。 三人一同上前见礼,孟氏直道:“好了,快起来吧!你们要回来,怎的也不提前派人说一声,我好吩咐下人准备……” 陈陵景道:“怎好劳姨母费心?学堂的夫子说,礼部试在即,让我和表哥回府休整一番。是以昨夜收拾了行李,寅时便出发了。” 孟氏有些感慨地看着分别月余的儿子和外甥,口中说着:“回来也好,回来也好……前几日,我还和丫鬟们缝制了些御寒的衣物,为科考场做准备。如今虽比不上正月里那么冷了,但想来也是用得上的。” 李舒淇道:“母亲辛苦。” 孟氏笑道:“哪有什么辛不辛苦的,身为人母,这些都是应该的……” 又道:“好了,说了这会话了,快坐下,坐吧。” 三人各自坐下,雪萍和雪烟上来,一一奉上了茶。 孟氏问了几句,皆是关于科考和夫子的教导之类,李舒淇和陈陵景都一一答了。 孟氏抿一口茶,对李舒淇道:“你父亲去上朝了,想着也快回来了。你记得,将近日做的文章给他瞧瞧,也好让他指点一二。” “是。”李舒淇恭敬答道。 “唉,”孟氏踌躇了一会儿,又安慰道:“毕竟是头一回参加,你们二人,若是能考中,那自然是好。若是没有……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总归你们都还年轻,将来的机会啊,还多着呢。” 舒窈也应和道:“是呀是呀!试问如今,有几位士子能一次就考中呢?哥哥与陵表哥尽力便好。” 没想到,此言一出,陈陵景和李舒淇二人都不发话了。 两人也都知道,孟氏与舒窈的话有几分道理。 只是,毕竟结果还未揭晓,他们心底,总是抱有几分期待的。 在陈陵景看来,科考一事,是需要尽心的。 世间无数士子,皆为功名折腰,陈陵景自认是个俗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二来,自然是为了他去世的母亲。孟婉生前,想尽了办法,才让陈陵景脱离陈家,千里迢迢来到汴京求学……他总该完成她多年的夙愿。 此外,姨母一家多年的养育和栽培之恩,他也想不到其他的方式来报答…… 而李舒淇不说话,是因为除了李家独子的身份和责任,他还想到了另一桩…… 宣平侯程家的三郎君,与自己同龄,却比自己早一步中了举人,次年又赐了进士出身,如今已过了吏部试,仕途可谓一片平坦…… 程家三郎君,薛家姑娘的夫君…… 罢了,李舒淇告诉自己,有些事情,就不必再去想了。 父亲说得对,终究是自己不如人…… 见气氛冷了下来,舒窈正寻思着说些其他的来转移一下话题…… 孟氏却先道:“淇哥儿,你可还记得,苏家的苏四姑娘?” 李舒淇不解地抬头看她。 第一百三十一章 “母亲说的,可是当年与祖父交好的苏家?”李舒淇问道。 孟氏点了点头。 她突然提起这么一个人,别说陈陵景在一旁坐着,有些摸不着边际,就连在李府待了许多年的李舒窈,貌似从不知这号人物…… “娘亲,苏四姑娘是谁啊?”舒窈插了句嘴。 孟氏答道:“是你祖父一位至交好友的亲孙女,你幼时见过的。” 既然是小时候见过,而自己却没有丝毫印象……想来,是自己穿到这儿之前的事儿了。 舒窈开始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原身的记忆,试图想起什么蛛丝马迹,然而还是失败了。 她只好苦恼地摇了摇头,孟氏温和地笑了笑,“你那时太小,记不起来,也实属平常。” 孟氏又转过头来,对着李舒淇道:“你可还记得?” 李舒淇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一时也不知母亲此时说起苏家,究竟是何意。 “你祖父逝世之前,与那苏老太爷乃是莫逆之交。苏家对你父亲也有提携帮扶之恩。自从几年前,苏老太爷致仕之后,便带着一家老小回了山东……” “苏家,亦是大族。苏老太爷回乡后,修桥铺路,兴盖学堂寺庙,自然颇受当地百姓的爱戴和敬重。” 李舒淇听完后,郑重道:“如此,这位苏家老太爷忧心民生,广施善举,其人实在令人钦佩。” 李舒窈和陈陵景也都朝他投去了赞同的目光。 孟氏继续道:“虽时隔多年,可苏家与李家向来保持着来往。那苏家四姑娘,比你小三岁,她幼时的乖巧可爱的模样,我倒还记得。” 舒窈顿时明白过来,娘亲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了…… 前面铺垫了那么多苏李两家的相交、苏家老太爷是如何积德行善,大概就是为了再次引出这位苏家四姑娘…… 果不其然,孟氏对李舒淇道:“苏家,不仅是地方大族,而且家风清正。苏四姑娘,想来也是个娴雅贞静的……” “母亲,”李舒淇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直接道:“孩儿如今为科考一事焦头烂额,大抵是无法在这样的事儿上分心了。” 孟氏显然愣了一瞬,脸色微微变了变,不过没一会儿,便道:“这我自然清楚。只是,成家立业,自古便是人生大事,身为母亲,我不能不替你着想……科考固然重要,我盘算着,你若是能考中个功名,我同你父亲去苏家提亲,自然就更有底气一些。” 李舒淇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说道:“孩儿多谢母亲,处处替孩儿着想。只是,一来我自知平庸,难以同佳人相配。二来,孩儿一心扑在其他地方,暂时不愿考虑婚姻之事……” 孟氏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今年将及冠,也是时候该成家了。此事,我早已同你父亲商量过了,那苏家四姑娘人是极好的,也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舒窈忙道:“娘亲,英英马上要有一位嫂子了么?” 第一百三十二章 孟氏愣了愣,心想:“还未定下来的事,还是莫要在孩子面前提及了……毕竟,若是被旁人听了,传了出去,怕是对苏家姑娘的名声有碍……” 于是孟氏敛了敛神色,面容和缓了些,说道:“哪里的事,娘亲不过顺嘴一提,这不是还在和你爹爹商议么?” 舒窈闻言,偷偷瞧了哥哥李舒淇一眼,见他表面不动声色,嘴角却是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虽说,方才是娘亲言语间欠了些考虑……可哥哥他,怎会一听到与自己亲事有关的,便有如此大的反应呢? 舒窈沉思了一会儿,不禁暗自揣度道:“难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还是对昕岚姐姐不能忘怀吗?” 她皱皱眉,若真是如此,此事怕是不好办了。 尽管现下,他似乎还可以用其他事情糊弄过去,但科举放榜之后,爹爹娘亲大概少不得要对哥哥施压了…… 也不知,那个苏家姐姐是个怎样的人…… 娘亲既然当着哥哥的面讲了出来,想来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说不定,同苏家的长辈已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了…… 舒窈一边手捧着脸,心里总觉得,此事对这位苏姐姐而言并不公平。 一方面,她大概与此时的其他姑娘一样,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没有选择的权利;另一方面,遗憾比爱慕更漫长…… 自当年那段青涩腼腆,却又无法言说的心动起,或许哥哥心中,始终都有昕岚姐姐的位置。 这对他和苏家姐姐之间的情谊而言,无疑是一大阻碍。 正当她苦苦思索之际,身旁却有了些微小的动静。 舒窈诧异地转头,只见表哥陈陵景正从自己衣袖间,悄悄拿出了一件东西,正准备伸手递给她。 “给我的?”舒窈疑惑地指了指自己,轻声道。 陈陵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张口说了句什么。 李舒窈则一头雾水地接过那个东西,再定睛一看,发现这原来是个小小的木雕。 她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只见这大约三四寸长,两寸宽的小木块上,细细雕刻着几只雀鸟。 其种类情态各异,有停靠在树枝上梳理羽毛的,有正遨游天际的,还有正给窝中的雏鸟喂食的…… 诸多细节,在方寸之间居然一一展现,足以见得雕刻者技艺之精湛…… 舒窈抬起头,通过陵表哥的口型,大概猜出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面容温和道:“这个送给表妹,看个有趣儿……” 舒窈问道:“这……可是表哥亲手所制的?” 陈陵景倒也不谦虚,只笑着点了点头。 舒窈有些惊奇,笑道:“我还以为,只有哥哥从前爱摆弄这些东西,没想到,表哥居然也颇精于此道……” 陈陵景说道:“表妹谬赞了,不过闲来打发一下时间罢了……淇表哥好似说过,你小时候喜欢这些东西。” 舒窈看着他一脸真诚的模样,心里有些感动,于是道:“多谢陵表哥,我如今也喜欢。”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这话倒也没错,两人相视一笑。 从主院出来,李舒淇独自一人往自己院落去了。 瞧着他的背影,像是不愿再多说的样子…… 舒窈只好回头同表哥告别,陈陵景也向她微笑点头示意。 回了绮春轩,舒窈又习惯性地,一下子歪倒在榻上。 身后的白梅两步并作一步,抬手拉住她,说道:“姑娘……” 舒窈下意识地挣开她,猛地就往榻上一扑…… 青莲傻了眼,急道:“姑娘,你没事吧?” 舒窈满脸轻松地摆摆手,又把陈陵景刚才送给她的木雕递给白梅,让她替自己收起来。 “方才玩了一会儿,又去陪娘亲说话,所以有些倦了。”舒窈一动不动地靠在榻上,说道。 尽管来到宋朝许多年,李舒窈前辈子的坏毛病,依然顽固地在她身上存在着。 比如熬夜,比如不规律的生活作息…… 哪怕此时的娱乐方式少之又少,早睡早起,对她而言仍旧非常困难。 除了每日晚间都要沐浴,李舒窈还会翻翻话本子,做点宵夜,或和小丫头闲话,再和青莲下盘棋。 之所以和青莲下棋,是因为除了她,舒窈也找不到其他的对手了……白梅对此全无兴趣。 去找两个哥哥或者爹爹,舒窈怕是只有输的份儿…… 而青莲虽然接触棋艺较晚,却有些天分,就连赵娘子也曾说过她:“一举一动,都颇有些样子了。” 说起赵娘子,她尚在李府时,舒窈是常有忙碌的时候的。 写字练琴,吹笛吟诗…… 赵娘子起了意头时,还会叫人磨墨,她起身作画,舒窈则在一旁看着,也算是偷学了些皮毛。 只是,赵娘子是于六年多前,应爹爹李仪之邀,入李府教导舒窈的。这些年,舒窈也从这位文雅的先生身上学到了许多…… 但舒窈也明白,西席一职,于赵娘子而言,更多是谋生之计,并非是她生平所愿…… 听娘亲说,赵娘子自守寡起,她的夫家和娘家,便极力劝其从旁支别脉里挑一个孩子过继过来。此后,只要守着孩子成人,等老了便会侍奉她,替她养老送终了。 但赵娘子不以为意,她曾说:“将余生交与他人,那才是冒着极大风险的。我若是过继一个孩子,谁也不能保证,他是真的认我这个母亲,同我就是一条心的。他若是向着自己的亲生父母,想必日后有的掰扯了。” 孟氏听了,虽然对这样的观点表示惊奇,却也有几分赞同。但她还是不免要问:“若非如此,娘子打算如何,独自度过这往后余生呢?” 赵娘子颇不以为然,只道:“我既来了李府,凭自己的本事支撑自己过日子,若是一辈子如此,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孟氏摇摇头,没再说话。 舒窈在一边听着,却真是佩服赵娘子的心态与眼界。 将自己的人生,完全交于他人之手,的确是这世间最愚蠢的事情了。什么都没有自己能牢牢把握住的东西来得更可靠。 第一百三十四章 舒窈知道,赵娘子其实曾经也是世家女。 尽管家道中落了,但往往这样的世家,却是最重体统和脸面的…… 赵娘子生于这样家训甚严的大家族,却能坚守本心,不愿过那循规蹈矩的生活……实在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也是这样令人敬佩的赵娘子,在去岁仲秋,特意开口向李府主君李仪请辞。 李仪自然试图挽留,请求道:“小女顽皮,这些年多亏了先生的悉心教导……某实在是不知,此后若没有先生,该如何是好啊……” 赵娘子微微一笑,那常常透着坚毅的眼神,此刻却流露出点点柔和。 “您客气了。二姑娘聪慧可爱,能成为她的老师,是我之幸。况且,大娘子待我也颇为照顾,我感激还来不及……” 李仪迟疑道:“那……先生为何要走?” 赵娘子安静地注视着他,答道:“我自认才疏学浅,所有能教给二姑娘的,皆已倾囊相授了。” “娘子谦虚了。”李仪说道:“小女年龄尚小,天赋平平,让先生做她的老师,已是屈才了……” 赵娘子摇了摇头,“二姑娘心性纯良。至于琴棋之艺,再经几年的沉淀,定是不错的。” “说实话,我之所以离开,除了觉得自己能教的东西不多了……还有便是,我如今存了些银两,趁着心有余力,总想走得远些。遍览山河湖海,寻一处适合终老的好地方,安顿下来。” 李仪虽然颇感遗憾,但终究还是说道:“某明白了。娘子既心存这样的志向,那某,便只有祝愿娘子平安顺遂。” 赵娘子真诚答道:“多谢。” 赵娘子的离开,舒窈很是不舍。 “先生为何突然要走?”舒窈眼看着秋萱替赵娘子收拾行李,还是问出了声。 秋萱原是孟氏指来侍奉赵娘子的。如今赵娘子要走,特意去孟氏处辞行。 孟氏心中颇有几分感慨,又感念赵娘子对舒窈的教导,就将院里的一个小丫鬟赐与了她。 秋萱与赵娘子的感情日渐深厚,也不愿离开她身边,便也自请随赵娘子而去。 白梅拉了拉舒窈的衣角,悄声说道:“姑娘,奴婢先前不是和您说过了嘛,赵娘子是想去各地游历呢……” 舒窈有些无奈地抚额,虽然自己已经知道,可相处了六年的老师,乍然要分别,实在难以接受。 赵娘子一向洒脱,一边理着自己的书目,一边道:“怎么,你是舍不得我么?” “自然……先生突然要走,也不知再见是何时了……”舒窈越说,越觉得难过起来,声音都带上了些许哭腔。 赵娘子抬起头来,打趣道:“我不在,没人盯着二姑娘练琴,往后可就轻松了。” 舒窈撇撇嘴,若是赵娘子能留下来,她倒也是愿意好好学琴的…… “人生在世,悲欢离合都是寻常,有什么好悲伤的呢?咱们若是有缘,总会再相见的。” 赵娘子说完,又道:“指不定哪一日,我忆起汴梁的繁华,便回来了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先生说的,可是真的?”舒窈半信半疑地问道。 舒窈原以为,听赵娘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从此要寄情于山水,将来怕是难以相见了呢…… 没想到,赵娘子瞟她一眼,却是忍俊不禁地道:“那是自然。毕竟,我也舍不得汴京城内热闹的街巷……尤其,是街边兜售的市井小食。譬如,夏日里的槐叶冷淘和荔枝膏水,秋天的重阳糕,还有冬日里的炙羊肉……” 一直哭丧着脸的李舒窈,听完赵娘子的话,突然笑出了声来。 两人真不愧是师徒,连喜好都如此一致。若换作旁人,说起汴京的繁华,想到的不是天子脚下,皇城气概,就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堂皇富丽…… 而到了赵娘子这儿,这偌大的开封城,最令她眷恋的,居然是街边随处可见的吃食。 舒窈这一笑,引得众人皆乐了起来。 青莲忍笑道:“赵娘子既然如此喜爱此地的饮食,不如就留下来好了,若是想吃了,便随时都能吃得着。” 赵娘子却颇为认真地摇了摇头,说道:“此地虽好,可除了这里,多的是我未曾踏足的地方。且各地有各地的风味,人呐,还是得在上了年纪前,多走走,多看看。” 舒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不知先生可想好了要去哪儿?” 赵娘子一哂,脸上写满了豁达:“西北,江南,岭南,蜀中……随便去哪儿都好,总能寻到个风景宜人的好去处。” 说完,她又大笑道:“总归比让我娘家那些人找到了,逼着回去扶养继子,继承家业得好。” 舒窈瞧着她畅快的神色也不由得会心一笑。 没几日,孟氏便同舒窈一起,一路乘车送赵娘子出城,最后马车停在汴京城外的长亭。 “大娘子,二姑娘,还请留步。”赵娘子回身行礼,说道:“二位盛情,我实在感激不尽。” 孟氏颔首道:“先生客气了,还望您千万保重,路上平安。若是今后,还有用得上咱们李府的地方,先生开口就是。” 赵娘子再拜,再起身时,眼中已泛起点点泪光。 舒窈则满脸郑重,下车作揖道:“先生之恩,学生实在难以忘怀。还望先生珍重。” 赵娘子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安慰道:“大娘子和二姑娘也是。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来日先生再造访汴京,李府上下定不敢怠慢。” 赵娘子哈哈一笑,随即带着秋萱和另一个小丫鬟上了马车。 没一会儿,她又从帘后探出头来,朝孟氏和舒窈的方向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舒窈站在娘亲身边,眼望着她们渐渐远去,心中一股酸涩油然而生。 孟氏察觉到了什么,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舒窈便半靠在她身上。 人生本就是漫长的相遇和道别,总要在一次次离别中成长的…… 舒窈想,赵娘子定会坚守本心,过她豁达自在的一生。 只是,她希望,今后还能有重逢的那一天。 第一百三十六章 “姑娘?”青莲见舒窈貌似在恍神,便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 “嗯?”舒窈被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便仰起头看她。 青莲笑了笑,说道:“瞧姑娘这样子,怕是真的有些倦了。不如,奴婢服侍您小憩一会儿?” 舒窈点点头,又问了句:“小厨房在准备午膳吧?” 白梅说道:“可不是呢!方才周厨娘遣人来相告,说是今日有很好的鹅鸭肉,还有新鲜的菠菜、芦蒿等等,不知姑娘,想吃些什么?” 舒窈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思索了一会儿,答道:“嗯……入春了,该吃春饼了吧?” 白梅忙点头如捣蒜,赞同道:“正是呢!这时节,正是咬春的时候。” 所谓春饼,就是饼皮卷上各种肉类和春日的时蔬,蘸点清酱汁、醋调味,一口咬下去,滋味甚丰,是为咬春。 舒窈便吩咐道:“那就让小厨房不必费力了,最多摊些饼子,蘸了酱料卷着菜来吃。” 白梅应了句:“是”,随即转身出去了。 青莲上前来,替舒窈脱下了外衣和鞋袜,舒窈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榻上躺下了。 她这一躺,没多久便睡着了,还做了不长不短的梦。 奇怪的是,梦里的情景,却是自己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刚刚得知实习转正的消息,正一脸兴奋地给妈妈打着视频电话。 妈妈听了这个好消息,面上却有些无奈。也不打听工作如何,只问她还有假期吗,还会不会回家?家里昨天还买了好几斤猪肉,等李舒窈回来了,想做些荷叶粉蒸肉给她尝尝…… 再醒来时,小厨房已经派了如儿来报,说午膳已经准备好了,问二姑娘是否要准备传膳。 舒窈揉揉惺忪的睡眼,脸上透这几分迷茫。 她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呢?虽说之前也曾梦见过上辈子的事情,但不论旁人还是自己,皆是一副模糊的模样……难得有如此清晰,如此真情实感的时候……” 甚至直将方才哥哥与陵表哥回府、娘亲要给哥哥说亲,对方还是自己从未谋面的苏四姑娘,以及偶然想起的与赵娘子离别一事,通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白梅纳罕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的休憩了几刻钟,反倒更显疲倦了?” 舒窈也答不上来,只有摇摇头,说道:“我没事,传膳吧。” “是。”白梅福了一福,心里带着几分疑虑,便走到门口,让小丫鬟传膳了。 小厨房果然按舒窈的喜好做了春盘。 有切片的熏鹅、姜鸭丝、焯熟的萝卜、崧菜、菠菜、芦蒿…… 还有一张张摊好的卷饼皮,以及香醋、清酱汁等等…… “二姑娘,这都是小厨房按您的吩咐备下的,还请二姑娘尝尝。”今日负责上菜的如儿面无表情地说道。 舒窈看着她,有时候想,也不知这丫头是天生话少还是怎样,自己几乎都没见她笑过…… 青莲上来布菜,舒窈却伸出手,阻止了她……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春盘嘛,还是自己来卷,更有趣味些……” 舒窈一边说道,一边拿起筷子,将薄厚适中的饼皮摊开,夹了几筷子肉丝、菜丝码放上去。 接着淋几滴酱汁,再从饼皮的一个角开始,向内翻折起来。 最后,当然是双手捧着,张嘴咬了起来。 舒窈咀嚼着口中的春饼,只觉唇齿留香。 此时立春不过半月,而谈起立春的节俗,实在是离不了“春盘”的。 正如杜甫《立春》诗云:“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 这时候的人们,往往会将鲜嫩菜蔬装盘,用来待客或互相馈赠。 舒窈不习惯吃纯生菜,故而,小厨房送来的春盘里,菜蔬皆是焯烫过的。 又因舒窈曾自己尝试过用肉脯、煎蛋等卷饼吃,周厨娘也觉得此法甚好,便又着意添了许多创意,譬如,今日的熏鹅和姜鸭丝。 舒窈吃着春饼,方才梦里忆及前世所产生的那一丝怅然,仿佛也消散了些…… 只是,等入了夏,自己也要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做出上辈子妈妈拿手的荷叶粉蒸肉…… 这日晚间,李仪快步穿过庭院,前头的阿福手持着灯笼,为主君照路。 李仪方才与淇哥儿、陵哥儿就此次科考的试题相谈,又细细读了二人近日做的文章,品评了一番。 等他俩从李仪书房出来时,夜已深了。 阿福便进来通传道:“晴小娘派人来请,说是三姑娘今日仍有些不好,还望主君能抽空去瞧瞧。” 小女儿舒然前天夜里突然发热,幼儿体弱,是以李仪格外担心,急忙找了郎中来看。 郎中开了方子,又有晴小娘的细心照拂,几副药下去,舒然便已退了热。 本以为小女儿即将痊愈了,此刻却听说又有些不好,李仪便放下手中的其他事,匆匆去了寒香院。 晴小娘正站在院门口迎接他。 春夜里的风还有些冷意,吹得壁上的灯笼摇摇晃晃的,晴小娘鬓边鼻尖皆泛着点点的红,发丝也有几分凌乱,看上去倒有几分可怜。 见李仪来了,晴小娘迎了上去,殷切唤道:“官人……” 李仪快走两步,进了门,一边走,一边开口问道:“然儿如何了?” 晴小娘装作不经意地微微低头,侧面朝向他,怯怯道:“今日晨起时还好好的,可到了晚间,奴好不容易喂她吃了几口汤羹,却突然吐了起来……” 李仪登时皱了皱眉,神色变得不大好看。 晴小娘立即俯身行礼,哭道:“都是奴不好,没有照料好然儿……” 说着便作拭泪状。 李仪一低头,却只瞧见她一段纤细修长的玉颈…… “起来罢,”李仪难得伸手去扶她,又柔声道:“你照顾然儿有多费心,我都看在眼里,然儿不好,哪里能怨你呢?” 接着又问:“请郎中来看过没有?” 晴小娘闻言,微微点头,轻声细语道:“大夫说了,然儿脾胃有些弱,接下来几日,大概只能喝些米汤养着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仪叹了口气,说道:“我去看看。” 晴小娘于是跟在李仪身后进了屋。 三姑娘此刻已然被奶娘哄着,睡着了。 内室微弱的烛光,轻柔地映照着她小小的脸,李仪缓步走上前,生怕自己吵醒了她。 他伸出手,抚了抚小女儿额前细软的发,面色中透露着几分心疼,说道:“然儿这些日子受苦了。每回我来,她不是躺在奶娘怀里睡着,便是啼哭不已,不似从前般好动爱笑了……” 晴小娘安慰道:“等然儿好全了,再见到爹爹时,便又会笑笑闹闹的了。只要主君不嫌弃她聒噪就好。” 李仪笑了,说道:“怎么会呢?” 说完又道:“阿福来同我说她又不好了,我实在着急。此刻看过了,才稍稍放心了些……她现下既然睡了,便让奶娘抱回去吧。” 晴小娘眉眼间顿时闪过一丝慌乱,但也被她很快地遮掩过去了。 “官人可是还有公事要忙……”她迅速抬头,只用那双含情的柳叶眼瞧了他一瞬,又向下移开了。 这些年,她年岁渐长,却姿容不减,尤其生育了然儿后,丰腴了些,一举一动反而更显风韵了。 这一眼,倒是将李仪看得有些恍惚了…… 晴小娘继续道:“那……奴也不便打扰了。也是奴不好,这么晚了,还让官人走这一趟……” 李仪道:“你不必自责,我若是不来,心里也总放不下。” 一旁的夏萝却领会了主子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抢道:“主君,小娘今日亲自下厨,炖了山药茯苓乳鸽汤。听郎中说是,这个时节,滋补益气最好。主君既来了,不如就喝上一碗,一来可慰主君辛劳之苦,二来,也好全了小娘待主君的这份心呀……” “多嘴!”晴小娘忙轻喝道:“我怎么教出这么一个不懂礼数的丫头……” 李仪摆摆手,说道:“罢了,她说得也在理。你既辛苦做了,那我便去尝尝吧。” “是。” 李仪迈步走了出去,晴小娘则依然跟在他身后。 路过夏萝时,她看似不经意向夏萝投去了一眼。 夏萝顿时欣喜不已,知道自己方才这一番话,虽然不够圆滑,却是正中了晴小娘的心意。 看来,若是主君今夜留宿,小娘少不得要赏自己…… 只可惜,转瞬间,她的这个愿望就落了空…… 原因无他,李仪正喝着晴小娘精心准备的山药茯苓乳鸽汤时,主院居然又派了个小丫鬟来请,说是有事要同主君商议。 李仪扶着手里的碗,看了看旁边情意殷殷的晴小娘,又瞅瞅底下的丫鬟,轻咳了两声,问道:“大娘子可说了,是什么要事?” “奴婢不知。是雪萍姐姐差奴婢来的,只说要请主君去。” 李仪无法,只好放下碗,对晴小娘道:“大娘子有请,我先去了。你要好好看顾然儿。” “是,奴知道的。”晴小娘恭敬答道,仿佛对大娘子突然将他唤走一事毫无半分不满。 李仪点点头,在心里夸赞了她懂事,便起身离开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可他一走,站在晴小娘身旁的夏萝,却一眼就看出了小娘的不对劲儿。 直到屋里再没有其他人了,晴小娘才收起方才温顺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坐下,面若寒霜。 夏萝明白小娘这是恼了,顿时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大娘子,呵。”晴小娘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官人一个月都来不了我这儿几回,近来不过是碰巧然儿病了,他才往寒香院走得勤了些……孟氏这便坐不住了么?巴巴儿地找借口叫人唤了官人去,难不成,她还以为主君乐意见她那张年老色衰的脸……” “小娘!”夏萝听她越说越荒唐,吓得一身冷汗,连忙出言打断了她,“主君想必还没走远,小娘可要小心……” “我知道!”晴小娘不耐烦地说道:“连在自己院里,都要时时刻刻注意言辞,真是让人厌烦得紧。” 夏萝撇撇嘴,更不敢吭声了。 另一头,李仪行至主院,一进屋,便见孟氏正端坐在榻前,在灯下密密缝着给淇哥儿和陵哥儿上科考场用的袖腕。 李仪大步迈向她,笑道:“娘子,夜深了,仔细灯下做针线活儿伤眼睛。” 孟氏看了他一眼,自语道:“淇哥儿和陵哥儿读书辛苦,我自问也帮不上他们什么,也只有给他们做点东西,表个心意罢了。” 李仪轻叹一声,接道:“虽说如此,还是交给下人做更好些。” 孟氏不言语了,身为母亲,有些事情,总是不想假手于人的。 “不知娘子叫我来,是有何事?” 孟氏笑笑,且不答话,只让雪萍把炉上温着的羹拿来。 李仪听到“羹”一字,心里突然地咯噔一下。 该不会…… 果然,他料想得不错,孟氏捧着那碗,对他道:“昨日,英英让绮春轩的小厨房送了鲫鱼豆腐羹来。我见那汤色奶白,豆腐滑嫩,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将鲫鱼先煎过,等鱼皮微黄再添清水炖煮,方有这样的颜色。” “于是,我今日也吩咐人依样画瓢地做了来,官人尝尝?” 李仪心里暗暗叫苦,偏偏又不好直说,自己方才在寒香院已经喝过了。 他只能勉强地笑笑,说道:“是吗?我倒要尝尝。” 他试探着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的确是咸中带鲜,而且里头还加了他以往爱吃的芫荽。 可李仪这会儿,刚刚吃下的乳鸽汤还在肚里,腹中有些难受,实在吃不下其他东西了。 为了不让自家娘子看出异样来,他也只好在她的关切眼神下,尽力多喝了几口,还吃了块儿鱼肉。 但孟氏在旁察觉到他面色不好,再联想起,方才派去的丫鬟说,她去前院找主君,没想到扑了个空,后来才得知,主君身在寒香院。 略一思索,孟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便只冷眼瞧着李仪进食,另一边,不紧不慢地做着手里的针线。 直到李仪实在受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羹勺,孟氏才开口,点明了自己叫他来的原因。 第一百四十章 “今日,我在淇哥儿面前,提了一下苏家四姑娘……” 李仪闻言,仿佛想到了什么,皱眉道:“虽说淇哥儿现下也到了订亲的年纪,可此事暂时还没个头绪,娘子还是莫要……” 孟氏挥挥手,说道:“这我自然知道。可是正月里,二嫂几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淇哥儿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正好不久前,我接到苏家大娘子的回信,她说自己的四女儿,如今并无婚约……我正庆幸着,便想旁敲侧击一下淇哥儿的反应……” 见李仪也不反驳,孟氏便又接着道:“前年,苏家回京的时候,我见过苏四姑娘好几面,确实是个知书达礼的姑娘。他们家又与咱们家是世交,我前后考虑了汴京城不少人家的贵女,越想越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李仪也顺势点点头,若要做亲,苏家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 李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尽管苏老太爷已经致仕了,可苏家,到底是名门望族,这一辈里,也出了几个颇为争气的子弟……若真要细论起来,倒算是咱们李家高攀了……” 孟氏也赞同,“官人说得不错。所以,我很盼着淇哥儿此次科考能中,这样一来,日后要上门说亲,也更容易些……” 李仪听了她的设想,有些无奈地笑了,“我自然也是这么盼着的,可若真要考中,哪里是什么简单的事儿?娘子未免想得太轻易了些……” 还没等他说完,孟氏便不大高兴地拉下脸来,对他道:“我何曾想过,此事会很轻易了?只是这么一说罢了……” 李仪忙安抚她道:“是是是。是我说错话儿了。娘子,莫要生气。” 接着,又叹口气道:“晚间,我也抽空瞧了淇哥儿和陵哥儿的文章策论。实话实说,相比起来,淇哥儿到底欠些火候……倒是陵哥儿,年纪轻轻,却已经能做到言之有物,文辞出色……” “当年,你从扬州将他带回,我便看得出来,这孩子并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啊……” 孟氏心中也颇有感慨,却又免不了有几分唏嘘道:“这样说来,倒也不枉姐姐当初竭尽心力地为他打算了……只可惜……” 她说到一半儿,又摇了摇头,“只可惜,姐姐再也无法亲眼见到陵哥儿少年登科,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李仪劝道:“娘子不必伤怀,她在天之灵,若是知道陵哥儿如此,便是莫大的安慰了……”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李仪也答应了孟氏,说是等春闱一出,自己便会往山东去信,替淇哥儿向苏家四姑娘提亲。 没多久,雪烟进来提醒,说是已经三更了,请大娘子尽早歇下。 而李仪,自然是要留宿主院的。 雪萍和雪烟过来伺候孟氏洗漱的时候,李仪已经忍了有一会儿了,趁着此时无人注意,赶忙偷偷捂着肚子,去了净房。 孟氏在镜中瞧见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好笑。 第一百四十一章 很快,便到了科考开始的日子。 这一天,李仪带着妻女,亲自送李舒淇和陈陵景去往考场。 舒窈和娘亲同坐在马车里,她戴着幂篱,帷帽上垂下的长长的面纱将她整张脸都遮住了。 饶是如此,舒窈还总是好奇心起,想掀开帘子,瞧瞧外面往来赶考的士子们…… 孟氏“啪”的一下打落她想去撩开帘子的手,神色严厉道:“英英,你记着,咱们今日来,是要送你哥哥和陵表哥上考场的,莫要再胡闹了。” 舒窈捧着自己那只被打的手,颇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 娘亲总说舒窈再过一个月便要满十三了,就不再是黄毛丫头了。从前是因为自己年岁还小,所以爹爹娘亲处处纵着她,日后可不能够了。 所以,现在孟氏都不大乐意让舒窈跟着哥哥们出门逛街了。 哪怕要出门,她也得严严实实地罩上幂篱,决不能让陌生男子瞧了自己的容貌。 这都是哪门子乱七八糟的规矩啊!舒窈一边朝着眼前的面纱吹气,一边内心气闷得很,偏偏自己与她们观念不同,都没处说理去…… 当然,李舒窈也清楚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往往郁闷一会儿,也就轻轻揭过了。 正在这时,有人抬手敲了敲车窗。 原来是李舒淇,他说自己在人群中遇到了几个在诗会上见过的相熟的士子,所以想先去打个招呼。 孟氏面容温和地点头应允道:“去吧。别忘了带上你陵表弟。” 李舒淇答了句“是”,便打算转身离开了。 没想到,舒窈却突然探出头来,张口喊住了他:“哥哥,我给你做的炒豆、香酥鸡,你可都带上了么?” 此时的科举制度日益完善了,考试的内容也日渐广泛。 以至于舒窈觉得,科举不仅要拼智力和学识,其实还是个体力活儿。 士子们一连好几日都没办法出来,只能被拘在院里答卷,一应饮食休息都在里头。 舒窈曾听人说,几乎每回都有参加的士子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的。 为了让哥哥和陵表哥在里头过得舒适一点儿,娘亲亲手准备了袖腕衣裳被褥等,舒窈自觉也不能落下。 只是,她的绣艺实在是拿不出手,就只能从其他的方面着手了。 舒窈思来想去,自己也就只有吃还算擅长了……于是,她便打算做一些既易保存,味道又好的东西,给两位哥哥带上。 而香酥鸡和炒豆儿,便是她考虑后做出的成果。 炒豆儿,其实就是炒黄豆。 这倒没什么好讲究的,也就是晒干的豆子,加芝麻油、盐下锅一炒,干干脆脆的,可以当零嘴儿吃。 至于香酥鸡,就是鸡肉处理干净后,先切块儿,再裹上面糊下油锅一炸便是。 而这面糊,便是面粉加上少许盐、蛋清、胡椒粉、安息茴香,再加些许温水调和而成的。 舒窈觉得,只要火候把握住了,拿这个来炸鸡、鱼、豕肉,都很好吃。 时下天气还有些寒凉,这两样东西,保存个三四日,应该不成问题。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李舒淇原本已经走出几步了,此刻听到妹妹的声音,便又回了头。 “带上了,带上了!”只见他的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又伸出一只手,隔着面纱,轻轻拍了拍舒窈的脸,“昨日还特意打开,尝了一些,那炒豆儿和香酥鸡颇有滋味。我和陵表弟还真得多谢你呢。” 舒窈吐吐舌,回道:“哥哥客气了,英英定会在家中,等着哥哥和陵表哥的好消息。” “好!”李舒淇爽朗地笑了起来,舒窈感觉自己都被他这一笑晃了眼睛…… 好像,很久没见哥哥笑得这么开怀了…… 嗯,看来心态不错啊。舒窈在心里赞许道。 没一会儿,李仪也走了近来,陈陵景跟在他身后,朝那个趴在马车窗边的小姑娘点头致意。 舒窈想,他大概和哥哥一样,想谢谢自己送的炒豆和香酥鸡呢。 于是,掀开薄薄的面纱,舒窈呲着牙,回报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结果,她毫不意外地收到了孟氏一个警告的眼神。 陈陵景差点儿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于是连忙轻咳了几声,抬起手,用衣袖遮掩了过去。 一旁李仪开口了,叮嘱了他们几句,无非是些要严谨务实,不急不燥之类的话。 这让舒窈忽然想起来,自己上辈子每逢考试的时候,爸爸妈妈也常说的那些话:“要认真审题”,“别粗心大意,计算的时候要仔细”,以及“保持平和的心态,不论如何都要静下心来,别着急”等等…… 也不知道这是由于考试传统的根深蒂固,还是因为古往今来,父母对子女的担忧无处不在…… 反正,舒窈看着李氏夫妇眼中殷切的期盼,只觉得和自己当年高考时,爸妈看自己的眼神一模一样…… “云璋兄,云璋兄!” 云璋,是哥哥的夫子给他取的字。会这么喊的,大概和哥哥是同辈了,或许,也是族学的学生? 舒窈抬头,四处搜寻了一下,只见不远处,有个白衣士子正兴奋地朝着这边挥着手。 舒窈眯起眼睛,努力瞧了一会儿,也没认出是哥哥的哪位朋友。 而李舒淇则回头望了一眼,也朝他招了招手。 “父亲,母亲,眼下快到时辰了,我和陵表弟便先进去了。” 李仪点头道:“也好。” 李舒淇恭敬行了一礼,还不忘说道:“此处人多,不宜久留,父亲母亲,还是快些带妹妹回去吧。” 说完,他便背上自己的书囊,和陈陵景一起,大步朝着那个白衣士子的方向去了。 孟氏在舒窈身后,定定地望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咱们回吧……” 马车于是又沿着原路返回,不紧不慢地碾过回李府的道路。 舒窈仍然将脑袋瓜靠在帘边,伸出手指,将面前的纱布挥来挥去。 身边突然传来孟氏的声音,“你若不爱戴这个,在马车里边便摘下来吧。” 舒窈一下子坐直了,“娘亲说的是真的?” 她迫不及待地将幂篱拿下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孟氏点点她的额头,有些无奈地感慨道:“你啊……” “这不肯被拘束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送李舒淇和陈陵景进考场的第二日,一大早,青莲便将舒窈叫了起来。 “二姑娘,二姑娘快醒醒!今日怕是有客来呢!” 舒窈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有些迷糊地问道:“有客?谁啊?是来找娘亲的?难道还要我去招待不成?” 青莲乐了,解释道:“是孟府的三姑娘!孟三姑娘之前就说过,要来李府找姑娘玩,姑娘忘了?” 舒窈拍拍自己的脑袋,嘟囔道:“我没忘,只是她怎的今日来了?” 白梅这时捧了水盆和牙药巾帕等物进来,接道:“昨儿孟府差了人,来告知大娘子的,姑娘起就是了。” 舒窈只好认命,从床铺上爬了起来,收拾了一番,好迎接这位三表姐。 而绮春轩的小厨房也得了令,早早地备下了蜂糕、软酪等孟三姑娘爱吃的茶点。 只是没想到,快到正午时分,孟静怡才乘着孟府的马车姗姗来迟…… “英英!” 舒窈眼见着她那个跳脱的三表姐,一进门,便朝着自己扑了过来。 舒窈一时间躲避不及,便只能杵在原地,一脸幽怨地看着她…… “噫,英英,你这是怎么了?” 舒窈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老大不高兴道:“三姐姐怎么这时候才来?我都等了你一早上了……” 孟静怡满脸无辜道:“我只说了今日要来找你玩儿,又没说什么时辰到呀!” 说完,她还捏捏舒窈的鼻尖,“原来英英是在盼着我呐!好啦好啦,我错了,下回我一定早些来。” 舒窈才不会真的跟她计较呢!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孟静怡,哪里会不知道她的性子呢?那简直比自己还自在随性。 孟府几个姑娘,大姐姐稳重,二姐姐谨慎,也就只有她,整日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偏偏外祖母最喜欢她的性子,是以,放眼孟府,也没人管得来她。 没等舒窈开口,孟静怡便大剌剌地在她常用的榻上坐下了。 青莲和白梅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上茶和点心。足以见,舒窈和这位三表姐的相处方式是一贯如此的。 “好香的茶!”孟静怡刚端过茶碗,便惊叹道:“不愧是李府,光说这茶,就比我在家喝的强多了……唉,咱们孟府啊,果真是败落了……” 舒窈被她气笑了,伸手去打她,却皆被孟静怡灵巧地避过了。 “这茶,是用我爹爹腊月里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泡的,不然哪有这么香?你自己听听你是怎么信口胡言的?” 孟静怡也笑,“妹妹也知我是随口胡说,可莫要生气了……” 说完,却又去打量舒窈屋里的陈设,啧啧感叹道:“我每回来,你这屋里一点儿变化也没有,除了床榻桌凳,便是架子上的书,全不像个女儿家的闺房。” 舒窈在她对面坐下来,满不在意道:“不像便不像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孟静怡看向她,说道:“诶,英英,你怎么都不问问我的来意?” 舒窈抬头瞥她一眼,有些意外道:“你不就是在家待得腻味了么?还能有什么来意?” 孟静怡:“……” “你这么说,貌似也没错……”孟静怡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抱怨道:“你是不知道,我母亲正挖空心思筹备大姐姐的婚事呢,根本没空顾得上我。” 舒窈问了句,“大姐姐的婚事?可是两个月后?” “不错。男方在济州,早就送了聘礼和婚书来,我母亲却还在为大姐姐的嫁妆着急呢。” 舒窈有些不解,“我听母亲说,大姐姐的嫁妆不是在她及笄时就开始准备了么?” “是啊,”孟静怡点点头,又道:“只是,母亲考虑姐姐算是远嫁,怕她到了那儿,人生地不熟的,会受委屈,所以,想尽办法要给她添些。” “可是你也知道,如今的孟府不比从前了。虽然外头瞧着依然体面,可我母亲管着公馈,我在一旁看着,内里的亏空,我心里也是清楚的。” 舒窈愣了愣,她方才说的孟府败落等等,居然不是戏言么? 孟静怡顿了顿,觑着舒窈严肃的神情,突然绷不住,笑出了声。 “英英,你不会以为孟家真到了要成破落户的地步吧?” 舒窈茫然地看着她,心想:“我毕竟不是身在孟府,我哪里清楚呢?不过,有外祖母,还有精明能干的大舅母,总不至于真的那么夸张吧?” 果然,孟静怡捧腹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虽然富裕,可开销也大,少不得要拆东墙,补西墙。我母亲的苦恼之处就在这儿。府里现银不多,而她虽是长媳,却也是小辈,像变卖恒产,替大姐姐添妆这样的事儿,她是万万不敢干的。” 舒窈点头,表示赞同道:“田庄铺子是本,若是轻易变卖了,日后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呢。” 孟静怡:“正是这个理儿。不过,英英你猜,我母亲最后将主意打到何处去了?” 舒窈迟疑了一会儿,试探道:“不会,是外祖母身上吧?” “不错!”孟静怡拍手,说道:“我母亲左思右想,最后啊,还是去找了祖母。” 舒窈闻言,心里霎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 两位舅舅都不是外祖母亲生,几个孙儿自然也不是她的亲孙儿。 此事若换做是外祖母心慈,想在大姐姐的嫁妆上表示一二,那也就罢了。 可偏偏是大舅母想要给女儿多点保障,却又无计可施,所以便打算着,让七旬老人出自己的私产…… 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 一旁的青莲和白梅眼见着自家姑娘渐渐冷下脸来,都有些心慌。 尤其青莲,忙向孟静怡递眼色,生怕她再说出些什么话来,闹得两人不愉快。 孟静怡瞟见了青莲的眼神,却并未住口,而是两手捧着脸,凑近了李舒窈,说道:“英英,你可误会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哎呀,我母亲不是觊觎祖母的体己钱,她觊觎……不是,她想借用的是那位庶出的姨母还回来的嫁妆……”孟静怡解释道。 “庶出的姨母?” “对啊,就是领养了你陵表哥的那位。” 舒窈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姨母孟婉。 “我母亲说,那位姨母生前留下遗言,说要将当年的嫁妆归还给她的嫡母,也就是祖母。”孟静怡说道。 通过她的一番解释,舒窈终于明白过来,当年,姨母孟婉拜托自己的娘亲,把外祖母曾经给她的嫁妆都还回去。 而娘亲便按照她的意愿,将那些遗产都一一分配清楚,一部分还给了外祖母,一部分自己保管,剩下的,便是以后要留给陵表哥的。 据说,外祖母曾看着那些旧地契和首饰泣不成声,她命人将这些东西一一收了起来,轻易不拿出来,只怕徒增伤感。 而大舅母徐氏,为了大姐姐的嫁妆无可奈何时,偶然想起了这一桩,便想先求了外祖母,暂时挪用其中的一部分,日后再慢慢补上。 没想到,外祖母一听到她想动孟婉的留下来的地产,便脸色铁青地说道:“你心疼你的女儿,难道我不心疼我的女儿么?只可怜我的婉儿,她早早地去了,人葬在千里之外的扬州,我连她的墓碑,都不能见到……” “好不容易,她还给我留了些东西,你们竟,竟连这些都要拿走……” 徐氏吓得连忙跪下,行了个大礼,解释自己不是有意要动小姑子的遗产,只是现下没有其他的法子,便想暂时挪用一二。没想到惹得老太太伤心,实在懊悔不已…… 孟老太太当时便打发了她,也没应允此事。 但舒窈不知道的是,就在孟静怡来李府之后,过了几日,孟老太太便派人送了些金银玉器,和一张城北铺子的地契给徐氏,说这是自己给孙女静姝的嫁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至于孟婉的遗物,老太太是不愿意动的。 徐氏大惊失色,直呼自己不敢收。她求见老太太,想要把这些东西都还回去。 孟老太太倒也同意见她了,但也只是说:“静姝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赠这些给她,倒也不为过。” “我也明白,你慌,是因为怕将来,静姝在婆家委曲求全,而你这个做母亲的帮不上忙。可我要跟你说一句,你那亲家,实在是厚德良善之人。想来,静姝不会步婉儿的后尘,你不必如此忧心。” 最终,徐氏双眼含泪,离开了孟老太太院里。 老太太给的东西,自然是没能还回去,徐氏只恨自己一时脑热,想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她那时只当小姑子孟婉的遗产是闲置的,若是给了静姝,想来对孟府的盈亏没有多大影响。 等日后手里的现银多了,再想办法补给老太太就是了。 谁知,她这一举动,倒勾起了孟老太太的一番愁绪,老太太最终拿出了自己的体己来给孙女添妆…… 徐氏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 第一百四十六章 再说回孟静怡来李府那日,她留在绮春轩用饭,再次感慨了舒窈平日的伙食标准之高。 舒窈抽了抽嘴角,看着桌上的平平无奇的三鲜汤、炸肉圆子和鳝排,有些无奈地道:“这也不是什么金齑玉脍,哪里就高了?” 孟静怡故作高深地摇摇头,说道:“我指的,不是食材有多珍贵,而是说,其味道几乎都能与悦来酒楼平分秋色了。” 舒窈歪头,仔细地想想,觉得她说得好像也没错。 白梅更是“噗呲”一笑,说道:“孟三姑娘这话说得对,咱们绮春轩的小厨房啊,那可是咱们姑娘一手调教出来的,便是出去开个酒楼,想必也是很受追捧的。” 她这番话,吹嘘得舒窈都不好意思起来。 偏偏孟静怡还使劲儿地点头应和,并且还巴巴儿地来问舒窈,李家名下的铺子,有没有开酒楼的,如果没有,这或许会是个绝佳的机会。 舒窈有些头疼地看着她,心想:“我虽然不懂经商,却也知道,要开间酒楼,该考虑的事情可多着呢!资金、铺子所处的位置、目标客户群、客流量、竞争者的竞争力以及竞争优势等等……可不是会做几道菜,轻飘飘地说几句话,就可以成的。” 当然,舒窈也知道孟静怡不过随口一说,绞尽脑汁和她解释这些,反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不过…… 舒窈脑海中倒是起了个念头,若是有李府的支持,那开家酒楼一事,是不是真的可行呢? “英英,你在想什么呢?”孟静怡一边吃着鳝排,一边问她道。 “没什么。”舒窈摆摆手,又热情道:“你若是喜欢,就多吃些。” “那是自然。”孟静怡一点不客气,连吃了好几块,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犹豫着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舒窈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我在想,以后还能不能尝到这么好的味道了……” 舒窈顿时哭笑不得,怎么吃个饭还吃出情绪了? “怎么不能,你若是想吃,随时来我这里便是了。”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孟静怡解释道:“大姐姐要嫁人了,二姐姐……” 她顿了顿,才道:“她的亲事,估摸着也快定下来了……我怕我母亲,也在打算着给我相看了……” “什么?”舒窈挑眉,问道:“二姐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都没听娘亲提起过呢?” 孟静怡叹了口气,说道:“二伯母为了此事,几乎和全家人都闹掰了。她一心要将二姐姐嫁去王家。祖母一连劝了二伯母好几回,她却顽固不化,只说自己侄儿的人品自己心里清楚,二姐姐是她的亲生女儿,王家怎么可能亏待她?” 舒窈也跟着叹气,说道:“二舅母当真糊涂啊!” 孟静怡道:“谁说不是呢?如今二伯父是指望不上了,祖母和我母亲,一心想点醒二伯母。只盼着,她能有一日,能快点舍弃这个荒唐的想法。” “说实话,她那个侄儿,容貌家世人品,实在没有一样是配得上二姐姐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偏偏这话,还不能当着二伯母的面说,否则就是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王家。唉。” 舒窈听了她的话,也跟着开始发起愁来。 孟静怡还在抱怨着,“英英,你是不知道,二伯母一心想撮合她侄儿和二姐姐,数次将他请到家里来叙旧……” “她那侄儿,真是没一点规矩,某天,我们几个姐妹在园里玩儿,他竟然大剌剌地闯进来了,口中说着要寻二姐姐。” 舒窈闻言,眉毛拧得更紧了。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孟静怡的话却像连珠炮一样,停不下来。 “我登时就怒了,想让下人将他赶出去。你猜怎么着?他居然还敢自诩客人,赖在那儿不走。” “他当时站在我面前,眼睛一直瞟向二姐姐。哎呀,他那个黏黏糊糊的眼神,我真是想起来就要倒胃口。” 舒窈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呢?”孟静怡面上有些不快。 “没有,没有!”舒窈急忙摆摆手,“我之所以笑,是因为三姐姐说话一贯生动有趣……” “那是,”孟静怡歪了歪头,又继续道:“我跟你说,我见过那王家表哥好几回了,愣是记不住他的长相,可见此人长得有多平平无奇,怕是连我们府里略清秀些的小厮,都比不上。” 一旁的青莲咳嗽了几声,两个未出阁的姑娘,讨论起男子的外貌,实在是不大得体…… 谁知,孟静怡这回没收到她的讯号,她可正说得起劲儿呢。 “就连一向逆来顺受的二姐姐自己,都对这个王家表哥心生厌恶了。每回他来,二姐姐不是去我那儿说话,就是去大姐姐院里打璎珞,我猜,她私心里也是不愿意见他的。” 舒窈终于找到机会,插了一句:“换作我,我也不乐意见。” 孟静怡点点头,“正是如此。可恨那二伯母,回回她侄子来,她都要找人把二姐姐叫出去,说是要让他们表兄妹叙旧……” 舒窈越听越觉得头疼,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母亲? 舒窈隐约记得,王氏是想扶持自己娘家,所以想将孟府的女儿嫁给王家。 可是孟静姝已有婚约,孟静怡的亲事虽然还没定,但有孟老太太和长媳徐氏,自然轮不到她来置喙。 孟家又没有其他的庶女,这么一来,可不是只有自己的女儿了么? 想通了这个逻辑,舒窈便觉得…… 王氏果真是无可救药了! 她自己被帮扶娘家,扶持弟兄的思想荼毒了这么多年,此刻居然还要拉上自己的亲生女儿! 吃过饭,有小丫鬟上来收拾了桌子,青莲和白梅各自捧了茶水,给舒窈和孟静怡漱口。 舒窈没有很规律的睡午觉的习惯,她一般是什么时候累了,便躺在榻上歇一会儿。 但孟静怡不一样,她一向是吃过午膳之后,要小憩一会儿的。 于是舒窈就这样,在还没有睡意的情况下,被静怡拉到了床上躺着。 姐妹俩靠在一块儿,孟静怡不知嘟哝了几句,渐渐睡着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舒窈仰着头发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偶尔瞥见身旁三姐姐柔软恬静的睡颜,心中感慨万千…… 舒窈想起了她方才的一席话,不禁内心感叹,大姐姐的婚礼近在眼前,二姐姐也正被迫和那个不靠谱的王家表哥周旋着,就连三姐姐自己,也到了出阁的年纪…… 此后,姐妹们一齐闲话家常,同榻共枕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李舒窈想起,自己刚穿到这里不久的时候,家中没有亲生姊妹,除了青莲白梅,便是与孟府几位表姐最为亲近了。 谁能想到,转眼间,她们便要各奔东西了……可见,长大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李舒窈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将来…… 虽然原身如今也才十三岁,以舒窈上辈子的观念来看,还属于那种刚上初中,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数学作业做不完的小屁孩儿呢。 但宋朝人可不这么想。此时,女子十五岁及笄,及笄之后,便可婚嫁了…… 也不知道,再过两年,爹爹娘亲对自己的婚事,又会有怎样的考量…… 罢了……就此时女子的地位而言,不论嫁与哪个男子,不论自己与他是如何的门当户对,旁人看着又是如何的相配,这其中许许多多的矛盾,几乎都是无法避免的。 比如,李舒窈觉得自己骨子里还是个现代女性,对于完全父母做主的婚姻,多少有些不能接受…… 比如,女子不得不守贞,而男子只要有能力,就可以三妻四妾……舒窈想起娘亲孟氏的遭遇,想起寒香院的那一位晴小娘,就莫名地心梗了一会儿…… 从大环境来看,自家爹爹都还算好的了。若是遇上了个更风流的负心汉,自己还得给他管理后院,延续香火,真是麻烦至极。 舒窈越思索,越烦躁,顺手一巴掌拍上了自己的脑门儿。谁知,她没控制好力道,倒差点儿把旁边的孟静怡都给惊醒了…… 舒窈怕真扰了她,立时僵在那儿,静默了一会儿。 直到听到三姐姐那头没动静了,舒窈这才慢慢地翻了个身,继续刚才的胡思乱想。 万事都要早做打算才好…… 舒窈自问是不可能碰上什么三千宠爱在一身,什么霸道王爷候府世子爱上我之类的剧情了,要想免去上述的烦恼,最好的办法莫过于…… 出家。 是的,没错。李舒窈大概只有和惠山庵的净慈师太一样,隐居山林,常伴青灯古佛,才能彻底绝了爹娘操心她嫁人的念头…… 只是,一个高门贵女突然要去当尼姑,这汴京城里,还不知道要有多少的风言风语呢。 那要不,买通一个德高望重的僧人,就说她生来有慧根,不是凡尘俗世人? 越想越离谱了,当这是什么了不起的舆论战呢?舒窈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有啊,自己对佛法实在兴趣不大,真要遁入空门,也不知能不能持戒静心…… 唉,逃避封建时代婚姻什么的,真的是好艰难啊。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就这样,舒窈最终还是在乱七八糟的思绪中睡着了。 孟氏原想留孟静怡在李府小住几日,但被孟静怡婉拒了,说以后有机会再来。 舒窈劝了几句,毕竟自己终日无事可做,两位哥哥又都在科考场上,三姐姐若是留下,两人也好做个伴儿。 孟静怡叹道:“我倒是乐意,怕只怕我娘亲不允。英英,我还是下回再来李府找你罢……如今入了春,汴京城各家大约要开各种赏花宴,马球宴,到那时,我再来和你一同去。” 舒窈无法,只好依依不舍地将静怡送至府门口。 孟静怡从车中探出了头,朝她挥了挥手。 舒窈看着孟府的马车离去,心中忽然有点惆怅。 三姐姐虽然偶尔显得有些闹腾,但和她待在一起,时间倒是很容易打发…… 没想到,很快,舒窈便不必再为如何打发日子而郁闷了…… 第二日一早,她去凝晖堂给娘亲请安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晴小娘带着妹妹李舒然。 “二姑娘安。”晴小娘怀里抱着小舒然,微屈膝向舒窈行了一礼。 “姐姐!”小舒然挥着两只小手,咧着嘴兴奋地朝她喊道。 舒窈微微一笑,上前捏了捏她的脸,说道:“然儿仿佛消瘦了些,不知如今,病可好些了?” 晴小娘细声道:“多谢二姑娘关怀,已经大好了。” 舒窈点点头,说道:“那就好。爹爹可一直挂心着三妹妹的病呢。” 晴小娘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二姑娘说的是,官人一向是很疼然儿的……” 舒窈挑了挑眉。 白梅和她说过,三妹妹病的这些时日,晴小娘时不时就以女儿的病情为由,派人去前院请爹爹。 舒窈的本意,便是想提点提点晴小娘,不论爹爹待然儿如何,都不是她用小女儿来争宠的理由。 谁知,晴小娘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倒显得好像舒窈自己小气,看不惯爹爹疼爱妹妹似的。 孟氏冷眼瞧着晴小娘应对自如,随即朗声道:“英英,你过来。” 舒窈乖乖走到母亲身边,福了一福。 孟氏拉过她的手,言语中带着怜爱道:“近些日子,全家的心都在你哥哥他们科考一事上,待你,却有些疏忽了……” 舒窈连忙摇头,说道:“娘亲说什么呢!平日女儿院里发生的事儿,娘亲就没有不过问的。只是如今,哥哥们的事更要紧些罢了。” 孟氏点点头,又对晴小娘道:“这些日子,然儿身子不舒服,你一人照顾着她,实在辛苦了。我总想去寒香院看看的,只是一直抽不出空儿来,妹妹可莫怪。” 晴小娘忙笑道:“大娘子说的哪里话。寒香院里,有丫鬟和乳母看顾,奴实在不敢居功。” 孟氏扬了扬唇角,“好了。昨夜官人歇在你院里,你既伺候了一晚,要我说,今日的请安,其实能免则免。你且先带然儿回去罢。” 晴小娘恭敬道:“多谢大娘子,奴先告退了。” 第一百五十章 晴小娘起身正要走,她怀里的小舒然却探出手,试图去抓舒窈的衣角,口中含糊不清道:“姐姐,姐姐,抱……” 舒窈有些惊讶,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那么喜欢自己,回回见到都嚷嚷着要自己抱。 晴小娘面上有些尴尬,只得低头柔声去哄女儿,“然儿乖,姐姐要留下和大娘子叙话呢……咱们先回去吧,啊?” 舒窈于是默默地将自己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等她们母女二人走了,孟氏才收起面上的笑,开始和舒窈谈正事儿了。 “英英,而今赵娘子离开了,除了几位表姐,你也不喜和旁人家的千金往来,每日都窝在府中,干些什么呢?” 之所以说舒窈不喜同别家千金往来,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她是个从上辈子起就懒得社交的。面对大学里不大熟的同学,大大小小的聚会,她也总是能逃则逃…… 况且,舒窈刚穿越到这里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连官话都说不利索。除了自己的表姐妹,去别人家赴宴做客时,也没有几家的贵女会主动和她说话…… 舒窈这会儿只能抿抿嘴,该怎么说呢?其实她的日常,左右就是去园子里逛逛,到小厨房里捣鼓些吃食,读读话本子,或者同青莲下会儿棋,和白梅拉家常聊闲话罢了…… 孟氏见她渐渐低下头去,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开口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约就是考虑一日三餐,还有同丫鬟们玩笑罢了……” 孟氏正色道:“我近些日子在考虑一件事。英英,你也不小了,再过两年便要及笄了。我想着,自现在起,教你些管家之道……” 舒窈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 孟氏赶忙安慰她道:“这倒也不难。不过是学着看看账本,理清楚各个庄子铺子的收成。还有就是,计算府里的开支,每月的例银,往来节礼等等……” 舒窈起初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后才明白过来:这不就是学着算账和管理下属么? 别的不敢说,自己上辈子商科毕业,理清账目什么的,大概是不难的。 孟氏还在苦口婆心地说道:“虽说管家,管的大多是些琐事,可是英英,你将来成了当家主母,也少不得要和这些打交道的。不如现在先学着,日后成了亲,坐起事来,也更顺手些……” 舒窈顿时有些头疼起来。 说实在的,她对学着管家这一件事儿,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毕竟,怎么说这也算一项技能么。 只是,娘亲话里话外,都是自己再过几年便要嫁人了的意思…… 想起昨日和三姐姐的对话,舒窈觉得自己心惊胆战的…… 从主院回绮春轩的路上,白梅瞧着自家姑娘闷闷不乐的样子,疑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舒窈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是这时候说自己是因为不想嫁人,正筹划着去当尼姑呢……青莲和白梅指不定就会觉得,她是失心疯了。 还是不说为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反正近来母亲还忙着呢,这一切总要等春闱放榜,大姐姐出嫁之后了。 于是舒窈微微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说完又问:“这是第几日了?” 青莲知道,她这是在问什么,开口答道:“姑娘且宽心,两位公子马上就回来了。” 舒窈点点头,心想自己还是想些高兴的事儿吧。礼部省事后,便是殿试了。 殿试是由皇帝选拔的考试。宋朝的殿试不同于其他朝代,皇帝不仅会亲自考问及第者,殿试的名次更是对将来的仕途和升迁有着颇为重要的印象。 也就是说,哪怕哥哥和陵表哥通过了礼部试,春闱中榜,还有殿试这一关要过。只怕在最终的结果出来之前,是一刻也不能放松的了。 舒窈不免为哥哥和陵表哥悬着一颗心,只盼着他们能一举及第。 她尚且如此,身为父母的李仪和孟氏,自然就更为焦虑了。 这不,舒窈刚走不久,孟氏便已经在主院的小佛堂里焚香叩拜了。 一来,孟老太太信佛,孟氏受其熏陶,年岁大了自然也常常吃斋念佛。二来,她心里满腔期望,拜拜佛,总归是个寄托。 孟氏正跪在蒲团前,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念有词,“保佑我儿……” 李仪下朝回来,有小丫鬟来报,雪萍便试探着,走到孟氏身边,轻声道:“大娘子?主君上朝回来了,现下正在主院等着呢……” 孟氏念完口中的祈愿,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知道了。告诉主君,我这就过去。” 主院正屋里,李仪正坐在榻前喝茶,没一会儿,见孟氏果然从小佛堂的方向过来。 李仪不由得轻笑,说道:“娘子如此为淇哥儿和陵哥儿着想,佛祖定会保佑这两个孩子的。” 孟氏闻言,顺手捋了捋鬓边的发丝,走近前来坐下。 “但愿吧。”她说道:“官人一下朝便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李仪笑道:“果然,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我家娘子。今日早朝时,有大臣提起了枢密使祁大人中风一事,随即便有人奏请官家,请官家择人代理枢密使一职……” 孟氏也已经猜到了大概,于是问道:“官家……是选了官人暂代枢密使一职么?” 李仪拍手叫道:“不错!不错!娘子,果然是料事如神呐!” 孟氏嗔了他一眼,“官人可莫要取笑我了……换作旁人也一样猜得出。” “只是……”孟氏面上有些犹豫,“我于朝堂之事上,虽不大清楚,但也知道枢密使一职,颇为重要……官人日后行事,可要更为谨慎才好……” 此时的枢密使掌一国军政要务,的确是朝廷要职。 李仪年纪轻轻进士及第,背后又有李家叔伯的扶持,虽说这些年,也称得上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但往往越是这样平顺,越是要当心登高跌重……所以孟氏的嘱托,并非毫无道理。 李仪心中自然也明白。 第一百五十二章 注视着妻子满怀担忧的神色,李仪也有些动容。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孟氏的手,柔声道:“还要多谢娘子提点,倒是我,回府的路上,一心只想着要马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显得有些,兴奋得过了头了……” 孟氏也握住他的手,微笑道:“这确实是喜事,说明官家如今是愈发信任官人了,也不怪官人高兴……” 这一日晚上,李仪命厨房温了酒,夫妇二人为庆祝此事,打算喝上几杯。 期间,李仪还顺道提起了,自己去信往苏家一事。 “给苏老太爷的信,我已拟好了,不日,便会派人送往苏家。”李仪一口喝尽杯中的酒,笑着说道。 孟氏笑着替他夹了一筷子茼蒿炒火腿。 这道茼蒿炒火腿,自然也是从绮春轩的小厨房流传出来的。 做法也是一贯的新奇简单,先将新鲜的茼蒿洗净切段,再有前年冬日里腌好的火腿用温水洗净,片成薄片。 锅中热油,大火,倒入茼蒿段快炒几下。 过一会儿,再将火腿片放进去,倒入少许清水,少许料酒和清酱汁。等估摸着可以起锅了,这道菜也就大功告成了。 孟氏看着李仪吃着,言语中带着感激,说道:“倒是有劳官人,百忙之中还记着这个……” 李仪摇摇头,答道:“娘子说的哪里话,淇哥儿的婚事乃是咱们家的大事,我总不能让娘子你一个费神……” 孟氏轻叹一口气,说道:“我费些神,倒算不得什么……只要,能替淇哥儿择一位知书达礼的媳妇儿,后宅安宁,也就罢了……” “娘子放心吧,你看中的姑娘,自然是好的。”李仪说着,便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孟氏的杯子。 孟氏低头,微微一笑,只道:“我所做的,不过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挑选,可最终啊,过日子的是他们小夫妻两个……” 两人一齐将杯中的酒饮尽了。 李仪安慰道:“娘子不必忧心,既是久负盛名的苏家教出来的姑娘,若是淇哥儿还不满,那便是他目不识珠了……” 孟氏看着李仪认真的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不必说,这晚,李仪自然留宿在了主院。 寒香院里,夏萝小心翼翼地迈步进来,只见,晴小娘还坐在榻上干等着…… “小娘……主君今晚大约是留在大娘子那儿了,小娘还是……莫要等了。”夏萝低着头说完这句话,感觉自己头上细汗直冒…… 晴小娘冷冷瞥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夏萝立刻求道:“小娘恕罪……奴婢只是……只是担忧小娘的身子……” “这些时日,小娘照顾三姑娘本就辛苦,若是再这样,怕是身子受不住啊……” 晴小娘问道:“三姑娘呢?睡了吗?” “是。三姑娘睡着了,奴婢便让乳母抱回去了。”夏萝谨慎答道。 晴小娘似乎有些头痛地抚额,口中喃喃道:“早知如此……倒不如让她一直病着……”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夏萝一下子愣住了,她张张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出了声:“小娘……您刚刚……说什么?” 晴小娘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出手,轻掩住口,随即又冷冷道:“没什么。三姑娘既睡了,让乳母好生伺候着就是了。” “是……”夏萝应道,不敢多言。 方才那句话,她其实听得真真儿的…… 身为人母,眼看着女儿受罪,晴小娘居然会希望三姑娘继续病下去……只因为主君今夜去了大娘子那儿,而没有来寒香院…… 夏萝听到时,心里一惊,只觉得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一个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顾的人,还能指望她宽厚待下么? “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晴小娘又瞥了夏萝一眼,催促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去三姑娘房里看看吧。还有,让小莺进来伺候洗漱。” “是是……”夏萝忙不迭地应道,此刻,她心里倒巴不得离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儿远一些。 没想到,就在她刚刚掀起帘子,打算出门时,却又被身后的时候晴小娘叫住了。 “小娘还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夏萝表面不动声色地问道。 晴小娘面上闪过一丝迟疑,片刻后才道:“明日,你去外头请个靠谱的郎中来。记得,从角门进出,最好别被人瞧见了……” 夏萝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小娘的意思……是要再请人来瞧三姑娘么……” 晴小娘皱皱眉,“不。你只要把人带到就好,其余的,不必多问了。” “是,奴婢知道了……”夏萝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 “还有,你明日一早,出了府门就去雇辆马车。去离李府远些的药堂,只有找个不相关的郎中,才最稳妥……”晴小娘说着,又去翻出了几两银子交给了她。 夏萝自然一一应下。 次日清晨,夏萝果然按照晴小娘的吩咐,借口帮小娘上街买东西让小厮开了角门。 一出李府,她便直奔巷外去,雇了辆车,又多方打听汴京城里有名的大夫。 最终,夏萝从城东的一家大药堂请了位郎中回府。 这郎中年近六十,跟着个丫头一路乘车到了李府,心里正诧异着呢。 谁家请个大夫能跑那么远啊?若是病人突发了什么急症,那可不得了! 夏萝请他稍安勿躁,自己上前去叩门。 “夏萝姐姐,你不是说要去替晴小娘买东西么?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开门的是早上那个小厮,见夏萝带了个郎中回来,便笑嘻嘻地问道。 夏萝早有准备,先是提起手里的香料,笑道:“东西不是在这儿呢吗?小娘近来爱研究制香,便让我去买些香料来。” “正好路过一家药堂,又想起我们小娘近些日子,为了照料三姑娘,实在是寝食不安,熬得眼圈都乌青了……我便进去请了郎中,想着,让他给我们小娘请个平安脉……” 那小厮点点头,夸道:“夏萝姐姐真是忠心,不过,怎的不先禀了大娘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谁知道呢?还不都是晴小娘吩咐的…… 夏萝勉强挤出个笑来,“这点儿小事,倒是犯不着扰了大娘子……” “况且,我也是路过时,突然起了这个念头……还请看在我们小娘和三姑娘的面上,通融一二吧……” 夏萝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剩下的银钱,悄悄地塞进了那小厮的手中…… 他略微皱了皱眉,又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约莫有二两多了…… “咳咳,”小厮轻咳两声,说道:“既然如此,今日这回便罢了……夏萝姐姐先将人带进去吧,免得让小娘好等。” 夏萝满意一笑,“多谢。” 随即,她便转身向郎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来。 郎中眼见着她和那小厮打了一番机锋,心下便猜到了几分。 他心想:这丫鬟二话不说,就花钱贿赂了看门的小厮。看来今日,自己应该不是请个平安脉那么简单了…… 夏萝为了掩人耳目,特意选了条少有人来的路,绕到了寒香院。 而屋里的晴小娘,此刻早已等待多时了。 那郎中上了年纪,先是马车颠簸,又走了这么一段路,便有些体力不支。 他跟在夏萝身后,时不时擦一擦脸上的汗,显得有些狼狈。 “小娘,奴婢已将郎中请来了。”夏萝刚进了门,便朝里行礼道。 “好。进来吧。”晴小娘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郎中只听得出,这是个年轻的女子。 待进了屋,隔着帘子,郎中只依稀辨认出榻上躺着一个人。 郎中心下了然,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妾室,自然不会轻易在外男面前露脸。 “我近来总觉得头昏无力,所以,劳烦大夫来替我把把脉。” 郎中一边连忙应下,一边又觉得有些奇怪:方才那丫鬟说是她自己担心主子,所以才会临时起意,自作主张请了他。 怎么这位小娘对此却毫不惊讶,还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 只是他也不敢问,兢兢业业地上前,替晴小娘把了脉。 “如何?”见郎中收起搭在她纤腕上的巾帕,晴小娘连忙问道。 细听之下,她的言语中还带着一丝期待。 郎中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说道:“恭喜这位娘子,是喜脉。” 晴小娘愣怔了片刻,接着欣喜道:“这么说,我真的有孕了?” 郎中答道:“在下坐堂行医数十载,虽不敢自称是什么妇科圣手,但区区喜脉,还是判断得出来的。小娘的的确确是有孕一月有余了。” 一旁的夏萝也有些懵,小娘居然又有孕了? 难怪她让自己悄悄去请郎中,不要惊动其他人,其实,小娘是不想惊动大娘子吧? 那头,晴小娘已经有些激动了,她连忙道:“夏萝,去我柜子里取些银子来,好生谢谢这位郎中。” 郎中忙道:“多谢这位娘子。一般妇人有孕前三月,胎像容易不稳。在下先去替小娘写张安胎的方子。小娘这段时日,要好好静养,便可保母子平安。” “那就借您吉言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莺取了纸笔来,郎中写了张安胎的方子。 晴小娘高兴之下,多赏了他几两银子,又让夏萝好生送出去了。 等夏萝送走郎中一回来,便看到寒香院里,其他几个丫鬟都在忙前忙后的,晴小娘正坐在榻前不紧不慢地分派差事。 见夏萝回来,晴小娘将手中的茶碗放下,微笑道:“回来了?今日这件事,你办得倒是不错。” 晴小娘少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看来有孕对她而言,的确是天大的喜事…… 夏萝只道:“多谢小娘夸奖,奴婢也只是按照小娘的吩咐去做。” 晴小娘点点头,“你倒是越来越懂规矩了,也是我院里最稳重得力的丫头。” “小娘……”夏萝看着她,有些迟疑。 “怎么了?” “小娘如今有孕,可要派人去向主君报喜?主君若是知道了,心里必定高兴得很。” 晴小娘思索了片刻,微微蹙了蹙眉,说道:“你方才也听郎中说了,前三个月,正是胎像不稳的时候。还是等我胎像稳固了再说吧。” “况且,府里还在等着两位公子的消息呢,现下也不是好时候……” 夏萝点点头,面带恭敬道:“奴婢明白,还是小娘考虑得周全。” 晴小娘不说话了。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考虑周全。 从她发现自己月信推迟时,心中便已存了个猜测。 她之所以没去大娘子那里报备,而是派夏萝去找了个郎中来,也是因为信不过大娘子,生怕孟氏因为记恨,在她身上做什么手脚。 几年前,晴小娘趁主母不察,珠胎暗结。 那时的孟氏其实并没有对她怎么样。 一来,是因为孟氏她自己沉溺于和自家官人的前尘往事中,忙着感怀消沉,许是腾不出手来对付她;二来,当年晴小娘自己,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李府主君和主母的贴身侍女有染,引得主母不满一事,不知成了多少街坊四邻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一旦那时的晴小娘出了什么事儿,人们少不得要揣测一番。孟氏也是个爱惜声誉之人,自然不会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 可如今的情形不同了,晴小娘她已经育有一女,这三年在李府也过得平安无事。 若是孟氏因为之前的仇怨,此时要对晴小娘下手,譬如害她意外小产之类的……晴小娘自问毫无还手之力…… 为今之计,自然是先瞒着众人为好。直到她显怀,实在瞒不过了,到那时,再做打算吧…… “夏萝,”晴小娘面上郑重起来,将侍女叫到身边,低声道:“这样,再过几日,你再去请另一位郎中来替我瞧瞧,再把这张方子给他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方子递了出去,“若是这张药方没什么问题,日后,你就借帮我买香料为由,将抓来的药带进来。” “还有,”晴小娘继续道:“角门东的看守小厮,多给些赏赐也就混熟了。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约也不难。”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就这样,晴小娘有孕的消息便这样被瞒了下来…… 不过,也不得不说,她怀孕的时机倒是恰好。李府里,从李仪、孟氏、舒窈,再到各院的下人,几乎没有一个人关注她,无他,众人都在关注着今年李舒淇和陈陵景是否榜上有名呢! 千盼万盼,总算是到了放榜这一天。 舒窈早就嚷嚷着说,自己也要去看榜。 孟氏笑而不语,而爹爹李仪拗不过她,便也只好允诺了。 到了这一天,舒窈早早起身,梳洗过后,戴好幂篱,跟着爹爹和两位哥哥走出了家门。 爹爹和她乘马车,李舒淇和陈陵景则各乘一骑,跟随在马车前后。 “哥哥,陵表哥!”舒窈隔着车厢轻声叫道。 李舒淇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舒窈被面纱遮挡住的脸上满是好奇,她忍不住问道:“我听说,汴京城那些有名的富商们,到了春闱放榜这一日,都会去榜下捉婿,是真的么?” 李舒淇绷不住笑,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舒窈歪了歪头,答道:“我想,如果传闻是真的话,哥哥和陵表哥若是考中了,被那些富商大贾‘捉’回去当女婿,那可怎么办才好?” 李舒淇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舒窈打帘子缝隙里往外瞧,看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生怕他一个不小心,会从马上摔下来。 陈陵景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戏谑道:“表妹一贯会说笑。” 李仪伸出手指,点了点舒窈的额头,无奈道:“英英,你啊,人小鬼大!” 舒窈顿时有些迷惑,娘亲说她是豆蔻年华的姑娘家,早已不再是小孩儿了。 爹爹却又说她,“人小鬼大”。也不知道宋朝人对女子的年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李舒淇终于笑完了,开口解释道:“英英,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李舒窈沉默了,她总不能说,自己是上辈子在历史书里看到的吧? 此时强调“士农工商”,商人虽说富有,但社会地位低下。 所以,为了实现阶级的跨越,这些富绅会在科举放榜时,争相抢夺登科的士子做女婿,民间戏称其为“捉婿”。 想到这里,舒窈终于反应过来了。“榜下捉婿”,体现的是此时商人阶级对于跨入上层阶级的渴望。 因为士子们登科及第,就意味即将着踏入仕途。富商们多在其中挑选寒门士子作为女婿,以维系和发展家族利益。 但李家实在并非寒门,舒窈知道,哥哥想必也不会娶富商之女为妻,爹爹娘亲是不会应允的。所以,他大概不会成为富商们“捉婿”的对象。 李舒淇又道:“不过,英英,与其纠结‘捉婿’不‘捉婿’的,你还不如多祈求哥哥我,今年能登科呢……” 舒窈闻言,觉得甚是有理。 于是她便立刻端坐起来,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道:“求菩萨保佑,我哥哥和陵表哥能一举登科……” 第一百五十七章 李舒淇闻言,又勾了勾唇角,与旁边的陈陵景对视一眼,两人会心一笑。 片刻后,马车在街边停了下来。 李舒窈隔着老远,便听到前头的人声喧哗。 阿福颇为敏捷从马车前的横栏上一跃而下,他迅速地打量了一眼那拥挤的人群,便转身恭敬道:“主君,两位公子,咱们已经到了。” 李仪随即掀帘,阿福伸出手,扶着他走了下来。 “主君,今儿看榜的人太多,不如,请姑娘和两位公子在这儿稍后片刻,小的先去探探?” 李仪点点头,说道:“去吧,看仔细些。” 阿福应道:“是。” 接着,他便朝那人群聚集的地方去了。 舒窈则待在车内,偶尔探出头来,左瞅瞅,右看看。 她发现,那些正争相在榜上找寻着自己姓名的士子们,有些尚且风华正茂,但更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些早已满头华发的。 这也不奇怪。此时,天下文人,几乎皆入科举,但金榜题名的毕竟有限,只有其中的佼佼者,才或许有望胜出。 多少人十年寒窗,从少考到老,也换不来及第的机会…… 曾经,有一个人历尽辛苦,终于考中了进士,便作了这样一首绝句:“读尽文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媒人却问余年纪,四十年前三十三”。 由此可见,宋朝的“七十进士”实在也不少见。 舒窈正在心中感慨着读书人的不易,忽闻一声熟悉的“云璋兄!” 她抬眼望去,只见当日送哥哥去科考场那天遇到的白衣士子,此刻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只是此刻,他身着一件苍蓝圆领袍,一笑,便露出两颗小虎牙。 舒窈瞧着他十分艰难地,从围观看榜的人中挤出来,又步履轻快地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李舒淇紧接着下马,迎了上去,口中喊道:“晏然兄!” 舒窈顿时想起来了,原来,这位便是爹爹的同僚严大人的幼子,严明,字晏然。 因为父亲的关系,严明亦在李家族学就读,久而久之,便与李舒淇和陈陵景二人成了玩伴。 “晚辈见过伯父。”严明先向李仪行礼道。 “晏然不必多礼。”李仪抚须笑道。 “谢伯父。” 见他起身,李仪又面容和蔼地问道:“如何?晏然今年可是榜上有名?” 严明依然面上带笑,“晚辈方才粗略地看了一圈,倒是没见到自己的名字。” 李舒淇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倒还笑得出来?” 严明摇摇头,只道:“云璋兄此言差矣。我有几斤几两,你是再清楚不过了。今日来看榜,也是心怀侥幸,只盼着,说不定能撞上什么大运呢……” 车内的舒窈忍俊不禁,心里只觉得,这人还真是个乐天派。换作旁人,怕是已经开始一腔悲愤,借酒消愁了。 陈陵景也微笑道:“晏然兄既然并未细看,指不定是不小心错过了……” 严明哈哈大笑,说道:“那便借你吉言啦!我的小厮还围在前头看着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而那一头的阿福,在被不知道多少人推搡过后,终于拼命挤到了最里层。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抬头看去,在几百人的姓名中,努力搜寻着两位公子的。 阿福在李仪身边伺候多年,虽说他人没什么文采,但也是识字的。 “第三十七名……第三十八名……第三十九名,陈……” “找到了!找到了!”当瞥见陈陵景的名字时,阿福激动地跳了起来,口中直呼:“我家表公子中了!” 路人闻言,纷纷向他道“恭喜啊!”阿福则拱手谢过他们,又接着去寻自家公子。 只可惜,直到他的视线在榜上逡巡了两圈,却依然没有找到李舒淇的名号…… 阿福一边有些焦急地喊道“让让!”,一边在人群中穿行着,试图从头再找一遍…… 直到他确信,自家公子今年确定是榜上无名了,这才挣扎着从人群中脱身。 他的鞋不知被人踩了多少脚,但阿福无心在意这些,他一步步往回走,内心没来由地慌张。 同样在族学进修,陵公子登科及第,而淇公子却榜上无名…… 阿福不知道主君和大娘子会作何感想,他只知晓,若是换作自己,怕是要内心不平衡的。 等他靠近了李府的马车,只听见主君与严家公子正相谈甚欢。 “阿福!”是二姑娘正在挥手唤他。 舒窈今日会跟着来,本就是因为好奇两位哥哥考得如何。 更何况,近日来,她总有一种好的预感。 好不容易等了半天,终于阿福回来,舒窈便显得有些兴奋。 舒窈没有注意到的是,严明在同李仪的谈话中,忽然听到她这一嗓子,第一反应并没有望向眼前的阿福,而是抬起头去寻这声音的来源。 舒窈行动间,微风拂过她的面纱,隐隐约约露出了她那一张带着几分稚气却清丽的脸庞…… 严明顿时愣了一瞬,他迟疑着,开口问道:“这是……” 李舒淇有些尴尬地清咳两声,答道:“这是舍妹,她一贯淘气太过……” 李舒窈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外人在,她方才那番举动似有不妥…… 于是她隔着面纱,有些拘谨地朝严明微微点点了头,说道:“见过严公子。” 严明再听她声音,显然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兼之她是好友之妹,少不得面色严肃了一些。 他在马车旁向她拱手,说道:“李家妹妹客气了。” 舒窈心道,他是哥哥的好友,论起来,确实该叫自己一声妹妹。于是,她也没有再细想。 另一头,阿福到了李仪跟前,只听李仪问他:“如何?淇哥儿和陵哥儿可是榜上有名?” 阿福有些不安地拽了拽衣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陵公子……位列第三十九名。至于淇公子……淇公子……” 李仪顿时明白了,又问:“淇哥儿可是没有上榜?” 阿福有些磕巴地答:“小的、还、还没找到淇公子的名字,许是小的眼花,请主君容我再去瞧瞧……”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李仪不再说话了。而李舒淇则轻轻叹了一声,有些失望地垂下头去。 舒窈闻言,心里也有些难受…… 倒也不是说,她不为陵表哥高兴。 相反,舒窈亲眼见过,陵表哥是如何珍惜进入族学的机会,如何稳扎稳打,直至走到今日的。 舒窈自问,以陵表哥的努力和天分,他自然值得。 更何况,陵表哥虽然并非姨母亲生的,但从姨母去世一事,也能看得出来,他是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人。 李舒窈明白,陵表哥将来入仕,对爹爹,对李府,大概都会是不小的助力。 只是,舒窈同时也不免心疼自己的哥哥…… 尽管之前有些不务正业,但近年来,哥哥有多奋力追赶,舒窈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从一个游手好闲,又时常捉弄夫子的纨绔子弟,蜕变为如今这样沉稳的少年,这其中的改变与成长,一直让爹爹和娘亲颇为欣慰…… 虽然担忧哥哥,但舒窈眼见着周遭的气氛冷了下来,她挠了挠头,便开口朝陈陵景道:“还要恭喜表哥,此次金榜题名!” 陈陵景眉心微蹙,似乎在苦恼着什么。 直到听到舒窈的话,陈陵景这才将思绪收了回来,看了她一眼,随后真诚道:“多谢表妹……” 严明也笑着道了句“恭喜”。 旁边的李仪则拊掌走到陈陵景身侧,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陵哥儿,不错!” 没一会儿,严明的两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口中说道:“公子怎的突然走开了,让我们好找!” 严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说道:“左右那上头又没有我的名字,我有什么好瞧的。” 两个小厮则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凭公子的文才,早晚有及第的那一日的,倒也不急于一时。”其中一个瘦高的小厮殷勤道。 严明刚刚起嘴角,又想起还有长辈在此,便硬生生地将脸上的笑容憋了回去,还故作姿态地伸手点了点那小厮,斥道:“油嘴滑舌!” 严明又同李仪寒暄了几句,便带着那两个小厮告辞了。 临走前,他还特意看了李舒淇一眼,眼神中似乎隐隐有几分担忧。 …… 只可惜,舒窈看着自己哥哥一直低着头,一心盯着地面,怕是没能接收到好兄弟的安慰…… 李仪回头,又拍了拍陈陵景的肩,微笑道:“好了,咱们也回去吧。你姨母想必还在家中等着呢,咱们早点儿将此事告诉她。” 说完,又开了个玩笑,“陵哥儿,你此番考中,说不定也有你姨母在家吃斋拜佛的一份功劳。” 陈陵景却正色道:“这是自然。外甥绝不会忘姨母待我之心。” 李仪本想开个玩笑,却没想到他如此认真,只好道:“好,好。你姨母若是知道了,必定深感欣慰。” 舒窈听到回家,便乖乖在自己位置上坐好了,只想着早些回去见到娘亲孟氏,顺便和青莲白梅分享此事…… 第一百六十章 就这样,李仪说完便上了车。 只听马蹄声嘚嘚地往李府的方向去了。 舒窈悄悄摘下了幂篱,偶尔偏头,仔细观察一下自己爹爹的神情,见他面色一切如常,这才放心下来。 本来嘛,春闱放榜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看今日的情形,舒窈一时竟分辨不出,自家该是喜,还是愁。 说喜吧,毕竟哥哥落榜了,说愁吧,毕竟还有陵表哥登科呢…… 舒窈一时拿捏不住,爹爹娘亲对此是何看法。 一来,哪怕二人待陵表哥视如己出,可哥哥才是李府独子,爹爹娘亲待他自然更关注一些…… 二来,舒窈可还记着,那时娘亲提到过的苏家四姑娘一事呢,也不知哥哥没能考中,对他的亲事会不会有影响…… 此刻见到爹爹的神情,舒窈才明白过来,就算他对哥哥榜上无名一事,颇感遗憾,但这至少也不会成为针对陵表哥的理由。 爹爹并非那么小心眼儿的人。正相反,舒窈觉得自己愿意相信,爹爹是真心为陵表哥感到自豪的…… 到了李府大门,依旧是阿福先跳下了车。 李仪和舒窈,先后搭着他的手下来。 李舒淇和陈陵景也下了马,因为他们的小厮,齐民和阿麟今日都没有跟着,所以阿福自觉上前,牵起了他们的马。 一进门,舒窈见爹爹和两位哥哥直奔着主院而去,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向娘亲报喜。 舒窈觉得自己今日本身就是凑热闹的,也不便打扰。所以,她向爹爹和两位哥哥道了别,自己回绮春轩去了。 青莲和白梅果然在院门口等着,远远地见舒窈回来了,便急忙迎了上来。 “姑娘可回来了,我和青莲姐姐在这儿等了多时了。”白梅说道。 青莲则道:“奴婢听说,春闱放榜可热闹了,姑娘怕不是马车被堵在那儿,所以回不来吧?” 舒窈笑了笑,只回答:“是啊,那儿可到处都是人,我一直待在马车里,不敢动呢。还是阿福去瞧了,回来报与我们的。” 青莲和白梅对视一眼,二人心想:“若是两位公子真中了,这样的喜事,二姑娘一定一进门便主动说了……而如今……倒是不好开口问了……” 于是青莲和白梅只拥着舒窈进屋,奉上了小厨房送来的茶和点心。 舒窈在榻上坐下,心里好生奇怪,于是问她们道:“你们怎的不问我,哥哥和陵表哥是否考中了?” 青莲和白梅面面相觑,白梅愣了一会儿,说道:“若是考中了,姑娘难道不是应该,刚进来时便嚷开了么?” 舒窈心里好笑,问道:“我哪里像你这般沉不住气?” 白梅被她这么一说,倒也不恼,只笑着道:“也是,也是。” 舒窈看她们一眼,迟疑了一会儿,叹道:“其实,也算是喜事。陵表哥果然不负众望,金榜题名了。” “真的?”青莲惊喜道。 舒窈点点头,想了想,又继续道:“只是,哥哥此次未能考中……” 第一百六十一章 青莲和白梅二人面上都闪过一丝惊讶。 白梅倒是反应快,刚想安慰几句,却听舒窈接着道:“陵表哥十七岁登科,我自然知道这是好事。只是,我总疑心,哥哥和娘亲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 此时,恰巧王妈妈进来了,给舒窈送上绣娘新制好的夏裳,三人的谈话便就此中止。 “姑娘,这都是前些日子新裁的,样式也都是当下时新的样式。有家常穿的,也有宴席所需……”王妈妈捧着手里的衣裳,缓缓道。 舒窈忙不迭地点着头,直道:“有劳王妈妈了。青莲,将这些衣物先收进柜子头吧,左右如今离入夏还有些日子呢……” “是。” 王妈妈眼见着青莲接过手里的托盘,心下有些纳罕:往常有新衣送来,姑娘总是要一一仔细瞧过,碰见合意的,总要上身试穿,左右端详一会儿。今日怎的直接收进柜子里了? 不过王妈妈也没问,将东西好好地送到了,便行礼告退了。 舒窈转过头来,看了青莲和白梅一眼,还是白梅反应快,先道:“姑娘,方才王妈妈进来这会儿,奴婢仔细想了想,总觉得您有些多虑了……” “噢?”舒窈说着看向她。 “依奴婢看呐,咱们大娘子啊,淇公子啊,便不是这样心眼儿小的人!大娘子此刻定是正在焚香祷拜,希望告慰姐姐在天之灵呢。” 舒窈略一思索,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难道,果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可是……哥哥若是暗暗与陵表哥较量呢……”舒窈犹豫道。 她这是想到了上辈子的自己了。 前世的李舒窈也不是独生女,她底下还有个小她四岁的弟弟,两人可以说是从小打到大的。 李舒窈小时候成绩不错,而弟弟一向调皮捣蛋,属于老师最头疼的那种学生。 于是,逢年过节亲朋好友聚会,饭桌上问及姐弟二人的期末成绩之类的,李舒窈总是自豪地挺起胸脯挨夸。 多年以后,弟弟面对李舒窈时,还会调侃道:“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话便是你姐姐如何如何……碰上教过你的老师,对我那更是各种批评,说‘你比你姐姐可差远啦’。” 李舒窈脸上则是意味不明的笑。 原来,因为比不上自己的缘故,弟弟可没少受责骂。 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些许的愧疚,但更多的,竟然是隐隐约约的骄傲。 兄弟姐妹之间或许就是这样,争争吵吵地长大。 就像李舒窈和她弟弟,总会因为看什么电视节目,或是盘子里的最后一块小炒肉归谁而较量一番。 所以她觉得,学习理应也是一大永恒的战场,尤其在那群动不动叭叭什么“女孩子学不好数学”,“女孩子小时候用功,初中就不行啦”,“女生初中成绩好,高中就跟不上啦”的亲戚面前,李舒窈觉得,自己已经用稳赢各路堂表兄弟的方式,狠狠地啐了他们一口。 换作舒窈是哥哥,她觉得自己这么有胜负欲的人,眼见着表弟先一步及第,心里肯定要不平衡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而白梅的话恰好也证明了这一点,她说:“淇公子此次落榜,若是消沉一阵子,那也实属正常。若说他羡慕陵公子……倒也不奇怪。可是,要说较量,科考,是天下读书人的较量,他光盯着陵公子干什么呢?” 舒窈被她噎了一下,好容易才挤出一句:“天下读书人虽多,可这么年轻的进士并不多见啊。况且,人们对于,自己身边的人走得比自己快这件事,难道都能坦然接受么?” 白梅更是不解了,问道:“可要是总盯着旁人走得快不快,他要怎么走好自己的路呢?” 舒窈又被她噎了一下,终于承认自己败下阵来了。 “你说得很对……”舒窈叹口气,感慨道。 白梅顿时眉开眼笑,“姑娘既觉得奴婢说得好,不如,就将这案上的玫瑰露赏给奴婢吧?” 青莲顿时乐了,指着她道:“姑娘,你瞧瞧,哪有人像她这么厚着脸皮要赏的?” 舒窈也笑了,便把那壶玫瑰露给了她。 女儿家爱花,此时的闺阁小姐们也有喜其香味而蒸花露,烹花茶的。 蒸花露多用铜锅壶,下为甑锅,锅内有箅,鲜花置于其上,加水蒸,蒸汽遇到上面的馏器冷凝。 冷凝后的花露顺着槽流出,再收集起来。 牡丹茉莉柚花等等,几乎都可以用此法,蒸出花露。一般沐浴净面时,在水中加入几滴,倒是芳香得很。 不过,舒窈摸索着做出来的玫瑰露,倒不是为了这些用途。 因为赏花吃花,也是一桩雅事,所以青莲曾建议舒窈蒸些花露。 而舒窈则突然想起了上辈子读《红楼梦》时,有一回,宝玉挨了父亲贾政的毒打,可把王夫人给心疼坏了,她找出自己收着的玫瑰露给宝玉吃,说这个能够让人“心中爽快,头目清凉”。 舒窈灵机一动,便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将这个做出来。 舒窈想,《红楼梦》里的玫瑰清露,和姑娘们蒸的花露大概不同。 花露经过蒸馏而来,只有一丝淡淡的花香,至于味道,是一点没有。 要做红楼梦里玫瑰清露,想必,还需些糖蜜之物来调味。 舒窈开始是想直接用糖渍或者蜜渍的方法来做,就像做糖桂花那样。 做出来后,不论是当点心馅儿,还是泡水喝,其味虽然香甜,舒窈却总嫌不够清爽。 所以,她后来又试过不少办法,总算有了点效果。 先将干玫瑰花瓣洗净,倒入砂锅里。接着,在砂锅中加入清水,用小火慢慢熬煮。 当汤汁的颜色变深时,便用小箅子将里头的已经变成浅黄色的花瓣全都捞出来。 然后,再次放入玫瑰花瓣,这回还可以按自己的口味,放点冰糖进去,重复先前的步骤。 这样做出来的玫瑰露好喝且不腻,颇受府里姑娘丫鬟们的喜欢。 只可惜,这玫瑰露,每年也就春日里花开时做一回。花要采摘、晾晒、清洗、熬煮,也是个费功夫的事儿。 所以在白梅眼中,这可珍贵着呢!如今难得了一壶,自然也不管脸皮厚与否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这头,主仆三人正兴高采烈地讨论着玫瑰露,而另一头的主院里,孟氏得知了今日的事,却有些发愁。 “这么说,陵哥儿如今可真是光耀门楣了!”孟氏先是对着陈陵景笑道。 听了这话,站在一旁伺候的雪萍,悄悄拽了拽身边雪烟的衣袖,轻声道:“诶,你说,陵公子现下考中了,要说光耀门楣,光耀的也是他们陈家的门楣啊……” 雪烟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可恨死她这张嘴了。 于是,她顺手掐了一把雪萍的小臂。雪萍吃痛,又不敢呼叫出声,面上已经有了怒气。 “闭嘴吧你!你若是嫌自己活得太顺了,也别带上我!”雪烟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 雪萍顿觉心虚,不敢再出声儿了…… 她再往主子们坐的地方望去,只见陈陵景谦虚道:“姨母谬赞了,如今……还有殿试呢。” 李舒淇笑道:“怕什么,哪怕是殿试时官家不满意你,改动了你的位次,那进士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总比我这样,连得见天颜的机会都没有,要好得多吧?” 陈陵景有些焦急道:“表哥,我不是……” “哎呀,”李舒淇罢罢手,先一步止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没事,你不必顾及我,好好准备着,殿试时在官家面前大显身手,那才是正事儿呢!” 孟氏有些哭笑不得,说道:“你有空安慰你陵表弟,也不知道可怜可怜你自己……” 李舒淇将两手一摊,面上已有几分释然,“我便是再心疼自己,今年也是没机会了。晏然说得好啊,人贵在自知。我如今是赶不上陵表弟,可来日方长,我再努力三年便是了。” 一直没说话的李仪,此时点了点头,赞许道:“这才是正理!堂堂七尺男儿,志存高远,此次失利,的确算不得什么。” 还没等旁人接话,他就又接着道:“只是,你同苏家的亲事……” 李舒淇头疼地喊道:“父亲,这实在是……” 一旁的孟氏顿时拉下脸来,问道:“这实在如何?此事,我一早便同你提过了,你父亲也已去信。不日,苏家大娘子和四姑娘便要来京了……” “苏家即将来京?”李舒淇惊讶道。 一开始,孟氏跟他提苏家四姑娘时,李舒淇还以为自己母亲是才开始替他相看。 殊不知,父亲竟然直接给苏家去信,对方不久便要赶来京城。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门婚事似是已经在稳步发展了…… “母亲,此事还未定,咱们家直接将苏家人邀来,怕是不好吧?” 孟氏像瞧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什么时候说,咱们是借结亲为由,邀苏家人来京的了?” 李舒淇懵了一下,迟疑道:“那是……” 李仪解释道:“苏家姑娘的姑母,便是嫁与了你的一位堂伯父,如今,苏四姑娘是借探望姑母的名义来京。而她的姑母,也就是你堂伯母,如今也有意想撮合这件婚事……”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李舒淇深感无奈地抚额,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孟氏几句话堵了回去。 “你可别再拿什么,先立业,后成家的话来忽悠我了。在我看来,淇哥儿,你若是能娶上一位出身书香门第,又知书识礼的贤内助,对你立业自然大有裨益。” “还有,你父亲和我,原先还担心苏家大娘子看不上你呢。可如今,人家既然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便已经体现了人家的诚意。淇哥儿,我只告诉你一句,拿出些正经的样子来,务必,要让苏家大娘子满意……” 她说的是让苏家大娘子满意,可见苏家四姑娘的亲事,也是掌握在她母亲手中的。 此时的婚姻便是如此,重要的是结两姓之好,是家族的发展和利益。 至于小娘子自己么,倒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出了主院的门,李舒淇便开始和表弟抱怨起,父亲母亲如今事事不同他商量了…… 陈陵景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倒觉得,姨父姨母是一心为你考虑的……那苏家四姑娘,想必是良配……” 李舒淇气道:“这我自然知道。可是,我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却从不过问……” 说着他又瞥了陈陵景一眼,摆摆手道:“罢罢!我说了你也不明白,想来,你以后便是个任凭父母做主的,我也不同你多说了……” 陈陵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母亲去世了,日后我的婚事,自然是听姨母的。” 李舒淇抿抿嘴,为自己触及人家的伤心事感到些许愧疚。 但他还是道:“那也好,反正你自小老成,这么些年,倒也没见过你耽于情爱……” 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陈陵景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舒淇笑着靠过来,伸长手臂搭在他肩上,大声道:“今日晚间,咱们几个同窗要在悦来酒楼设宴,你去不去?” 陈陵景犹豫了一会儿,刚想摇头拒绝,李舒淇指着他道:“可别说不去哈,这么久了,我们几个的宴席你从不参与。好不容易,今儿也逮着你一回。” 陈陵景无法,只好同意和他一道去。 李舒淇道:“这才对嘛!琼林宴后,你要应酬的时候,还多着呢!” 琼林宴,是宋代殿试后为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因设在东京汴京城西的皇家园林——琼林苑,故有此名。 于是二人派小厮牵了马来,上马后直奔汴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往悦来酒楼而去。 没想到,等他们到时,严明等一众公子都已聚齐了。 “云璋兄,来迟了!待会儿可得多罚几杯啊!”严明笑着对李舒淇道。 等严明看见跟在李舒淇身后的陈陵景,更是睁大了眼睛,拔高了嗓音,一脸惊奇道:“哎呦,稀客啊!” 李舒淇笑着拍了他一下,说道:“别闹。” 严明立马正色,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其余士子见陈陵景来,也觉得有些稀奇,不过不像严明一样一惊一乍的也就是了。 “难得咱们几个同窗相聚,我先敬大家一杯!” 第一百六十五章 眼见严明率先举杯,宴席上的众人也纷纷执杯起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严明喟叹一声,颇为神伤道:“过了这些日子,咱们这些人,再想聚齐,也就难了!” 有人开口问道:“晏然兄,何出此言呐?” 严明摇头道:“陈兄、刘兄将入仕冠,郑兄、谭兄要离开京城云游。日后再聚首,还不知是何时呢。” 众人一想,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又在严明的劝说下,皆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心,开怀畅饮起来。 有人喝到尽兴处,当下便要赋诗一首。 而严明作为东道主,直呼小二上来伺候笔墨。 相比他们,李舒淇今日倒还算克制。 陈陵景问他为何,李舒淇抿一抿杯中的梨花白,咂摸了一会儿,叹道:“这酒,倒是不错。只是缺些像样的下酒菜。” 说完他又道:“咱们府里做的糟鱼和卤鸡爪,倒是比这儿的还强上许多。” “尤其是那糟鱼,咸而微辣,外皮酥香,用来下酒是最好。” 陈陵景笑笑,只道:“我酒量不行,表哥也是知道的。所以,对着下酒菜也没什么研究……” 李舒淇听了直摇头,劝道:“下回来我院里喝酒,我定要让你尝尝!” 陈陵景瞥他一眼,调侃道:“你那院里藏了多少好酒?就不怕姨父知道了?” 李舒淇毫不在意,答道:“父亲若是发现了,我分他几坛便是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接着被严明轮番敬酒。 是夜,二人骑马回府时,皆有些微醺。 晚风轻柔拂面,李舒淇手中握着缰绳,抬眼望了眼天边的新月,轻叹一声道:“表弟,有时候,我倒是真的很羡慕你……” 陈陵景失笑,轻声道:“表哥今日是真醉了……” 李舒淇骂了一声,嚷道:“胡说。晏然哪里来的能耐,能把我灌醉?” “我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你看看你,年少有为也就罢了,日子过得也自由。陈家那位姨父,远在千里之外,你想做什么,想必他也鞭长莫及……” 陈陵景径直问道:“表哥,可是还在为苏家四姑娘一事发愁?” 李舒淇顿了顿,见他既然直接指了出来,自己也不必再隐瞒了。 于是李舒淇点了点头,无奈道:“我如今是无意娶亲的,不论那位苏家四姑娘,是个怎样的女子。” “为何?”陈陵景不解道:“难道,还是因为……程三夫人?” 程三夫人…… 李舒淇无力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风迷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眼眶似乎有些温热。 她的面容,好像又浮现在了他脑海,有些纷杂的心绪,似潮水一般奔涌而来…… “你……”李舒淇伸出手指了指他,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眼光真毒啊……” 陈陵景微笑着摇了摇头,貌似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过他,但,他倒是知道一个所谓“眼光毒”的人。 那是个小姑娘。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个最先将此事告诉他的小姑娘。 陈陵景一向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他一言挑明了表哥的心事后,只挤出了句:“事已至此……” 李舒淇顿时十分烦躁地按了按额角,叫道:“闭嘴吧你……” 于是,他也无心再去回忆心上人的面容了。有时候,若不是怕被父亲母亲责备,李舒淇常常觉得自己都快抑制不住揍这个表弟一顿的心了。 此后,李舒淇便再有没在陈陵景面前,表露过自己的意难平了。 但他还是遵守诺言,拿出自己珍藏的佳酿,请陈陵景喝了顿酒。 当李舒窈知道,阿麟前来拜托绮春轩小厨房的周娘子,做了好几道下酒菜去前院时,还有些惊奇。 她怕哥哥动不动又要借酒浇愁了。 好在,阿麟细心,他和舒窈解释了,这是他们公子吩咐的,要用来招待陵公子的。 舒窈这才放下心来,也开始反思起,自己先前那些荒谬的想法了。 事实证明,哥哥并不像曾经的自己那样,相反,他或许永远是她那个平和乐观的哥哥…… 不久后,便是殿试的日子。通过了礼部省试的士子们,皆得到了皇帝的亲自召见和选拔。 据说,陈陵景在面对官家时,从容不迫,应答如流,颇受官家的赞赏。 不过,李舒窈是无法亲眼得见自己表哥的高光时刻了,所谓传闻,也是爹爹李仪在礼部的同僚告知他的。 自从陵表哥金榜题名后,便有不少爹爹的同僚,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说是李仪李大人妻姐的儿子考中了,于是他们纷纷上门来恭贺其登科之喜。 在李府的家宴上,李仪自然又将这些听来的赞誉,翻来覆去地又讲了几遍…… 殿试过后,便是皇帝赐宴琼林苑了。新科进士们,谈论诗书雅集,饮酒赏乐,赋诗作曲,极尽风雅之事。 春和景明,花气袭人的暖春风光,多年寒窗苦读、一朝得中的狂喜难捺…… 舒窈想,这该是怎样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呵!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来形容,是恰如其分呐。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此时还有男子簪花的习俗。 事实上,男子簪花,古已有之。 杜牧就曾有诗云:“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唐时,新科士子们,往往会在长安的曲江举办集会,称为“曲江会”。 而那时的“探花郎”,并非科举中的第三名,而是从进士中选中两名容貌清俊的少年。 探花郎们被指派去长安的名园中采摘鲜花,在之后的曲江会上作簪花之用。 而到了宋代,簪花成了盛行的习俗。琼林宴上,天子甚至亲自赐花给新科进士们。 舒窈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会儿,不知陵表哥簪花,会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呢? 他那样的容貌,大抵也是衬得起的吧?只可惜,自己是无缘得见了…… 不过,舒窈想,此时应该也有新科进士打马游街之类的庆祝活动吧?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李舒窈一向是个想起什么,就不能轻易放下的主儿。 于是,她跑去问了青莲她们,此时有么有新科进士游街的习俗。 青莲仰头,略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自然是有的。新科进士们通常是骑着高头大马,从东京城最繁华的金华门外开始,游街庆祝。” 白梅也来插嘴道:“是啊,是啊。到那时,街上锣鼓喧天,人们竞相去瞧那些骑马的士子们,场面可热闹了!” 说完还不忘调侃舒窈一句道:“这样热闹的庆祝,姑娘竟然会不知道?” 舒窈撇撇嘴,答道:“我如今知道了呀。我这就去求娘亲,让她那日准许我出门,我定是要亲眼去瞧瞧……” 她话还没说完,白梅便轻轻地叹了口气。 舒窈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白梅解释道:“姑娘,到了那日,金华门那儿定是挤满了人。姑娘若是去了,也不一定瞧得见呐。” 舒窈瞪了她一眼,这丫头还真是扫兴。 青莲温和一笑,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心。我前几日便听陵公子身边的齐民说了,主君一早便包下了那儿一家酒楼二楼的包厢,姑娘定是能瞧见陵公子的。” 舒窈惊喜道:“果真么?” 白梅顿时嘴里“啧啧”两声,感慨道:“青莲姐姐,什么时候开始,你的消息比我还灵通了?” 青莲不言语了,嗔了她一眼。 舒窈也笑嘻嘻地拍了白梅一下,说道:“青莲又不比你,她面皮薄,你可别同她玩笑了!” 白梅气道:“姑娘这是又借机嘲笑我厚脸皮呢,我也不依!” 青莲也跺跺脚,喊道:“姑娘!您也和白梅她一样的胡闹。” 舒窈憋着笑,摇摇手,辩解道:“我可没有,你莫要过度揣测我的话嘛!” 青莲越听越躁,红着脸跑走了。 于是只留下了舒窈和白梅二人,舒窈和白梅对视一眼,皆捧腹笑了起来。 其实,青莲和齐民二人之间的情愫,舒窈是一早便察觉到了的。 起先,舒窈也只是派青莲去陵表哥院里,送过几次吃食,一来二去的,她和齐民也就熟识了。 根据白梅所说,齐民常跟着陵公子在外头,比起她们这些小丫鬟,出门的机会自然要多些。 齐民帮他们院里的如意和芳华,带过几次东西。 青莲听说后,有一回,她便托他买了城南的牛乳糕和樱桃煎。 齐民是个憨的,常替人带东西,唯独给青莲带时,不愿意收她的钱。 青莲跟他急,非要把银子递到他手里,齐民一直推脱,在青莲的不断追问下,他才憋出一句:“就当是我买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他丢下这句话后,接着转身就跑了,只剩青莲一个人傻愣在原地…… 从那以后,二人的关系仿佛更好了些,齐民仍然会帮青莲买,她最喜欢的牛乳糕和樱桃煎。 白梅时常在舒窈面前,借齐民来调侃青莲,所以有时舒窈开玩笑时,也会说:“等青莲到了出府的年纪……” 第一百六十八章 青莲自然知道她下一句要接什么,往往捂着自己的耳朵,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舒窈觉得如果他们二人情意相通的话,自己从中撮合一下,也没什么坏处…… 毕竟,舒窈对齐民也算了解,论人品样貌,实在是不错的。更何况,他还有跟着那么一个前程似锦的陵表哥…… 就是不知道陵表哥和娘亲怎么想了…… 舒窈耸耸肩,总觉得这事儿早晚能成。 到了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这一天,舒窈早早地就起来了,带着青莲和白梅直奔主院而去。 只可惜,孟氏说自己这些日子着了些风寒,让舒窈跟着爹爹和哥哥前去…… 舒窈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但,当她见到金华门外的人山人海时,舒窈的那点子失望也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舒窈头戴幂篱,在丫鬟侍从们的簇拥下,跟着李舒淇进了他们早已定好的包厢里。 进了屋,舒窈摘下帷帽,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好奇地问道:“爹爹呢?这包厢不是他定下的么?” 李舒淇笑了笑,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说道:“爹爹公务繁多,自然是没空来陪咱们看热闹的。更何况,爹爹他自己,当年,也是从这条街走过的。你觉得,对他而已,还有什么新鲜的么?” 舒窈有些泄气,不由叹道:“这么说来,今日也就咱们几个一起喽?” 李舒淇挑挑眉,问道:“怎么,有哥哥陪你看,你也不满意?” 舒窈连忙摇摇头,直道:“满意满意,自然是极为满意的!” “不过,倒也不是只有咱们。”李舒淇示意舒窈往窗外看去。 舒窈一脸疑惑,但还是走上前张望。 “你瞧那里。”李舒淇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对面的某个方向。 舒窈皱着眉,巴巴儿地望了好一阵儿,却只见到拥挤的人潮。 “不是那儿,”李舒淇拍了拍舒窈的头,解释道:“是停在那儿后边的马车,你仔细瞅瞅,眼熟么?” 舒窈茫然地盯了一会儿,有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孟三姑娘!姑娘,那是孟家的马车!”白梅抢先一步,拍手叫道。 舒窈站起身来,嚷道:“快,快派人把三姐姐接过来。” 李舒淇朝门外的两个侍从挥挥手,两人随即应道:“是!” 很快,孟静怡带着自己的两个丫鬟,有些艰难地穿过,李家那两个侍从替她们开的道。 舒窈看着她上了茶馆的楼,便去开了包厢的门迎接。 “英英!”孟静怡一进门便喊道。 “三姐姐!真的是你!”舒窈一边说着,一边迎上去。 “多亏方才哥哥眼尖,不然我都不知道,三姐姐你怎的独自来这儿了?” 孟静怡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两个丫鬟,说道:“算上她们,还有我的车夫,我哪里就是一个人来的了?” 舒窈笑道:“我可不愿意同你辩,等来日我说给大舅母听,你就知道厉害了!” 孟静怡于是叫苦不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她晃着舒窈的手道:“好了好了,英英……我今日,的确是求了祖母,偷偷溜出来的。你可别和我母亲说,不然,她又有理由在我耳边唠叨了……” “还有啊,我哪里想得到,今日会有那么多人,这街道两边都无立足之地了!还好碰见你们!” 舒窈刚想发话,被她们忽略了有一会儿的李舒淇拍了拍她,微抬下巴道:“看!” 孟静怡和李舒窈,赶忙奔到窗边。 顺着人群的朝向,只见金华门外,锣鼓喧天。新科进士们骑着青鬃马,头戴文士帽,帽上插着御赐的金花,打马而过,引起人群的一阵阵欢呼。 舒窈一直颇有兴致地瞅着窗外的繁华热闹,偶尔转头一看,却意外地见表姐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三姐姐?”舒窈推了推孟静怡,好奇道:“你不是为了今日,特意从家里溜出来的么?怎的一副颇感无趣的样子?” 一旁的李舒淇插嘴道:“她一定是觉得,这些士子们长得都不尽如人意,全不似话本子里写的那些俊俏书生……” “哥哥!”舒窈不高兴地瞥他一眼。 没想到,孟静怡却掀起帷帽的一角,眨了眨眼睛,说道:“知我者,淇表哥也!” 李舒淇顿时摊手,摆出一副,“你听,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 孟静怡重新戴好帷帽,抱怨道:“我爹爹曾经说过,将来要在考中的寒门士子中,替我择一位夫婿。” 李舒淇笑着凑到舒窈耳边,轻声对她道:“英英,这才是真的‘捉婿’呢!” 舒窈气得伸手将他推开,“我们姑娘家说话,好好的你插什么嘴!” 另一头,孟静怡却已经抬眼看向了被人群簇拥的那些进士,面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叹道:“这里头,有些人的年纪都比我爹爹大了……” 李舒淇憋笑,但还是安慰她道:“大舅舅倒不至于这般委屈你的……” 听了这话,孟静怡眉头皱得更深了,只道:“这我也知道,可是,就算是年轻些的,相貌也……” 舒窈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三姊姊是个典型的外貌协会成员…… 但问题是,过日子又不是话本子,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俊俏书生啊?又要寒窗苦读,文采斐然,又要长得过得去…… 舒窈费尽心思,在那群进士里寻出了几个长得还行的,指给孟静怡看,只当是安慰一下颜狗的心了…… “三姐姐,你瞧那位士子!噢,还有那个……”舒窈一边说着,一边在心底不停给这些未来的栋梁之才道歉,希望他们原谅自己的浅薄…… 孟静怡起先眯着眼睛看,但等到陈陵景骑在马上,从茶楼前经过时,她顿时惊呼了一声,连攥着舒窈的手都用上了几分劲儿…… 舒窈吃痛,下意识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抱歉抱歉!”孟静怡口中对舒窈说着,可她的眼神,却不曾离开陈陵景一下。 李舒窈有些诧异地瞧着她被面纱挡住的侧脸。 第一百七十章 好了。 现在舒窈知道,她的三表姐是为了谁而来了。 李舒淇显然也看见了陈陵景,他对着他吹了声口哨,张口喊道:“陵哥儿!” 陈陵景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微仰起头来,笑着向着舒淇他们招了招手。 彼时,金华门外人声鼎沸,显得很是嘈杂。 而那马上的少年,展颜轻笑,恰如云拨雾散,疏雨清明。 孟静怡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生怕自己显得突兀。她的手,又一次拽住了舒窈的胳膊。 舒窈偏头看了看她,尽管隔着面纱,舒窈这回也感受到了表姐的激动…… 唉,也怪不得她…… 舒窈再看向那少年,亦感心中微微一动。 啧,果然是美色误人呐…… 更何况,如今陵表哥还有进士这一重身份,即将步入仕途。三姐姐对他芳心暗许,倒也不奇怪。 只是,舒窈想:“不知道,这一对能不能成。大舅舅和大舅母若是面对这样的女婿,想必是再欣喜不过了。就是不知道远在扬州的姨父,是否会同意……” 其实,也不怪舒窈会这样揣测。 若是换作陵表哥登科及第之前,陈枫韦必然乐意借三姐姐再次攀上孟家。 可如今,情形不同了,舒窈总觉得,自己这个精明了一辈子的姨父,少不得会在儿子的亲事上做些文章…… 只是,此时的舒窈并不知道,将来,这样的“文章”会落在自己身上……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自新科进士们游街庆祝这一日起,舒窈便很少在府里见到两位哥哥了。 通常,汇聚在汴京城的众多士子们,会趁着这段时日举行各种集会。 李舒淇和陈陵景,每日忙于应酬,早出晚归的,孟氏也少不得吩咐下人替他们备着解酒的汤药。 孟静怡后来,又来过李府几回。 至于三姐姐是为什么而来的么,舒窈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很。 只是,陵表哥近来在府里的时候少,所以,孟静怡回回都扑了个空。 连舒窈在旁边瞧着,都有些不忍了,便委婉地告诉她,等什么时候陵表哥有空了,自己一定差人,快马加鞭地去孟府请…… 孟静怡面上难得显出含羞的神色来,骂她道:“英英,你这人真是……一点不害臊!” 舒窈自知点破了她的心事,面上笑笑,也不说话。但她心想:“借着找我玩儿的名头,来了这么多回,也不知是谁不害臊……” 这些话,舒窈是坚决不会说出口的,因为,她早已领教过三姐姐的手劲儿了…… 但舒窈对一向随性而为的三姐姐的少女心事,实在很是好奇。 她倒有许多事情想问,譬如,三姐姐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陵表哥的?细论起来,两个人也就在春节时孟府举办的几次宴席上见过吧,他们可有单独说过话? 不过,舒窈回忆起陵表哥在金华门外的那一笑,以及孟静怡当时的反应…… 嗯,有些问题,其实也没必要问了吧……三姐姐这明显就是见色起意呀…… 第一百七十一章 自然,这话舒窈也是不敢说的。 尽管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无限接近真相了…… 日子一晃,到了三月中旬。 孟氏忙完淇哥儿和陵哥儿的各种琐事,总算记起先前承诺过的,要教舒窈掌家之道的。 于是,就这样,舒窈便开始了每日点卯的生活。 往往晨起后,便要到主院去,学习看账本和各世家之间的亲疏远近关系等等事宜…… 尽管舒窈之前安慰自己说,上辈子好歹是个学商科的,最起码,算账大概不难…… 但等她到了真正开始的时候,才明白过来: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先不论这时候没有那么先进的记账方式了,光是练习着打算盘,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写阿拉伯数字,就已经够让舒窈觉得头疼了。 李舒窈想起前世的时候,她的外公在老家,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 李舒窈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便是每次回外公家时,蹦蹦跳跳在柜台的间隙里穿梭,找自己喜欢的小零食。 外公则经常在柜台前,戴着老花镜,手边,是个拨弄起来声色依然清脆的木质算盘…… 舒窈手压着账本,趴在案上,忽然回忆起这段往事。 此时的算盘,至少从外表来看,和后世的相差无几…… 李舒窈只觉得,当时若是让外公教会自己这个,倒是一个挺明智的选择…… 孟氏伸手,敲了敲舒窈的书案,催她道:“英英,你歇也歇了,快起来接着看罢。还有不少没有看过呢!” 舒窈心里微微叹一口气,只得爬起来,接着看那些管事们交上来的账本。 她倒不想抱怨什么。 当然,李舒窈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和上辈子一样,还是吃喝玩乐。 可不论舒窈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是前世的普通女大学生也好,是现在的所谓大家闺秀也罢,她总觉得,自己得有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才好尽可能的,多一些吃喝玩乐的机会…… 就像现在,舒窈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将来,大抵是难逃嫁人的命运了。 等她到了年龄,就会和外祖家的大姐姐一样,父母指婚,三书六礼,最后嫁入夫家。 到那时,她唯一拥有的,大约也就是后院的这一方天地了。 犹记得上辈子读《红楼梦》,舒窈最同情的便是王熙凤了。 她那般厉害,那般善于管理经营的一个人,贾府日渐败落,却还想着要保全繁盛时的体面和排场,而这些,几乎都靠她在勉力支撑。 只可惜,她依然下场凄惨。 甚至于受她恩惠的丈夫,庸碌无能的贾琏,也并不感念她的付出。 不过,舒窈一向不是一个怨天尤人的人,她始终觉得,自己应该努力抓住身边的每一个机会。 学习管家之道,亦是如此。 她想,如果自己这辈子,注定要过李府嫡女李舒窈的一生,那至少,她应该得给自己多一份的保障…… 不论是默背那些人际关系也好,熟悉算账以防手下的管事们偷奸耍滑也好,或是趁机存点体己也罢……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这大概都会是将来维护自己的方式。 不过,自从舒窈每日早早地来凝晖堂后,便经常能碰见晴小娘前来请安。 她觉得,晴小娘近些日子,好像清减了一些,面色也有些苍白…… 有几次,孟氏也随口提了一嘴,却都被晴小娘三两句话轻轻揭过了。 “要不,我差人去请个郎中,来替你把把脉?你年纪轻轻的,千万注意身子呀……”孟氏故作惋惜状,说道。 晴小娘笑道:“多谢大娘子关怀。只是,这点小事,就不劳动大娘子了……” “是么?”孟氏勉强笑了笑,说道:“那便好。你且好好养着。” “是。大娘子,奴先告退了。”晴小娘行礼道。 孟氏罢罢手,让她出去了。 只是,待她走后,雪烟欲言又止,孟氏冷着脸,问道:“你也看出来了?” 雪烟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雪萍面带疑惑地瞧着她们。 孟氏深深地叹了口气,感慨道:“到底是她有福……官人老来得子,想必欣喜得很……” “大娘子……”雪萍诧异道:“您是说……晴小娘又怀孕了?” 孟氏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仔细瞧她,面容消瘦,双脚浮肿。还有,方才我留她喝茶,你将那盘牡丹卷端上来时,她仿佛还有几分害喜的迹象……” “她怀然儿时,就已经瞒了我一回,我又不是个傻的。” 一旁的雪烟也应道:“晴小娘现下的症状,倒是和我那怀孕四五个月的嫂子一模一样。” 雪萍顿时皱眉,问道:“那,大娘子,咱们……如今该怎么办?” “怎么办?”孟氏面上有些讽刺的意味,问道:“难道还想让我对她腹中的孩子做些什么不成?” “先不说我不屑对孩子下手,再者,看她如今的模样,想必怀孕已有一段时日了,胎像已稳……” 雪萍低头嘟哝道:“谁也不知道,她胎像是不是真的稳……” 孟氏看她一眼,苦笑道:“稳不稳的,过不了多久,等她将此事告诉了官人,咱们也就知道了。” 一旁的雪烟轻声道:“其实……大娘子实在不必如此宽宏……” 孟氏疑惑道:“何出此言?” “奴婢听闻,不少大户人家的大娘子,为了不让妾室怀孕生子,大多会灌她们喝下绝子的汤药……” 孟氏微微蹙了蹙眉,犹豫道:“这……大概也不是全无痕迹的。” 雪烟道:“有没有痕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主君不疑心……只要不朝着这个方向去查,大约也无人会发现……” 孟氏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要害她的孩子做什么?那也是官人的孩子。只要她安分守己的,也就罢了……” 雪烟却道:“怕就怕,晴小娘骨子里就不是个安分的……” “大娘子,您仔细想想,当初,她既然干得出背着您勾引主君的事,难保她将来不会利用自己的孩子,来巩固在府中的地位……” “您别忘了,她就是因为生下三姑娘……” 第一百七十三章 孟氏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当时,李仪就是以晴小娘生下了然儿为由,说服她将晴小娘抬为妾室的。 “大娘子,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淇公子想一想啊。万一此次晴小娘怀的是个男孩儿……”雪烟低声道。 孟氏皱眉道:“自古嫡庶有别,她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是一样。” “更何况,府里没有其他侍妾,她腹中的孩子若是出了什么事,难保官人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你方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过,此事……就这样吧。” 雪烟见主母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便也不敢再提了。 另一头的寒香院,夏萝正小心翼翼地,替晴小娘拆着缠腰的布带。 “小娘,这对腹中胎儿真的没有影响么……”夏萝有些担忧地问道。 晴小娘轻笑一声,说道:“我记得自己怀然儿的时候,也是这样束腹,如今,不也无事?” 又道:“放心吧,我平日里就不大愿意见人,偶尔需要遮掩一二罢了。左右现下也快满三个月了,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夏萝迟疑片刻,又问道:“小娘可将此事告诉过主君?” 晴小娘抚摸着小腹,轻声道:“官人有阵子没来了,我倒是想说,也寻不到机会啊……” 夏萝忙道:“数日前,主君还来陪小娘用过午膳,见小娘气色不好,还赏下不少补品呢。可见主君心里,是记着小娘的,大概是被公务给绊住了,脱不开身呢。” 晴小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听闻,官人如今正得官家器重,少不得要辛苦些……” “正是呢!” 主仆二人闲话了一会儿,又有丫鬟进来,奉上了安胎药。 “小娘,到时辰了,让奴婢服侍您喝药吧?”夏萝说着,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小莺手中的药碗。 小莺正要退下,晴小娘却开口叫住了她:“慢着!” 小莺迟疑了一会儿,转过头来,俯身行礼道:“小娘,还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 “抬起头来。” 小莺依言仰起头,只听晴小娘嗤笑一声,然后道:“今日这身衣裳倒衬你。” 小莺听出了这话里的讽刺意味,立刻解释道:“回小娘的话,今日是奴婢的生辰,所以,奴婢便想穿得鲜亮些……” 晴小娘将碗中的安胎药一饮而尽,放下碗后,又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从前竟没发现,你倒是有几分颜色……” 小莺心里更惶恐了,顿时接道:“小娘抬举奴婢了,奴婢在小娘面前,哪里算得上什么颜色好……” 晴小娘笑道:“我夸你而已,你慌什么?你方才说,今日是你的生辰?” “是。” “多大了?” “奴婢……奴婢今年十四了。” 晴小娘屈着手指,轻声敲着案沿,喃喃道:“十四啊……” “夏萝。” “奴婢在。” “我那柜子底下收了几匹料子,你找出来,都赏了莺儿罢。” 小莺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推拒道:“多谢小娘好意,奴婢……” 第一百七十四章 “奴婢不敢……” 晴小娘笑着道:“有什么不敢的?你在我身边伺候这么久了,你过生辰,我赏你几匹料子,值当什么?” 小莺于是收下了东西,有些迟疑地出去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晴小娘收起了面上的笑。 夏萝故作轻松道:“小娘今日心情不错?这丫头,倒是好运气。” 晴小娘勾了勾唇角,她自有孕一来,就总是心神不宁的,怎么可能是因为心情好?夏萝显然也看得出来。 “她确实运气不错,”晴小娘缓缓道:“长得有几分姿色。” 夏萝内心忽然有些不安,只是面上依然镇定,问道:“小娘的意思是……” 晴小娘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如今有孕在身,多有不便,总该找个体贴的,替我伺候官人……” 夏萝登时明白过来,她这是想让主君收用了小莺,好让自己的丫鬟来替她固宠…… 是夜,李仪在前院看了会儿文书。 没一会儿,阿福进来,送上了一碗桂圆羹。 “知道了,放那儿吧。”李仪头也不抬地说道。 阿福不安道:“主君,您连着好几日留宿书房了,公务要紧,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呀……” 李仪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叹了口气,随即又端起那碗桂圆羹,喝了起来。 他匆忙喝完,咂了咂嘴,问道:“这羹不错,就是甜了些,是主院送来的么?” 阿福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道:“是……寒香院送来的……” 李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寒香院……我倒是有段时间没去了。” 阿福提醒道:“前不久,您还派人送了补品给晴小娘呢。” 李仪想起来了,说道:“是,我记得那时,她瞧着病恹恹的,也不知现在是否好些了……” 于是他扔下手里的文书,起身道:“便去寒香院罢!” 阿福只得应道:“是。” 晴小娘见李仪来了,心知那碗桂圆羹凑效了,自然欢喜得很。 “奴见过主君。”晴小娘柔声行礼道。 李仪道:“起来吧。然儿可是已经睡了?” 晴小娘笑道:“是啊。” 李仪叹了口气,感慨道:“我倒是有段日子,没抱过她了,回回我来,她都睡着。” 晴小娘嗔他一眼,说道:“官人次次都是三更后才来,然儿她自然睡下了……” 李仪抱歉地笑笑,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怪我,怪我!” 晴小娘回握,柔情脉脉地道:“官人连日辛苦,我们母女哪里有怪你的道理……” “时候也不早了,官人……不如安置了吧?” 李仪微微点了点头,晴小娘便唤了丫鬟进来伺候。 于是,小莺端了铜盆和巾帕,上来伺候李仪洗漱。 她还穿着今早那身衣裳,晴小娘又着人给她梳妆打扮了一番,匀了面,抹了胭脂和口脂,在灯烛映照下,也显得有几分动人。 李仪果然有些惊奇,说道:“我从前倒没发现,你院里还有这么一个丫鬟。” 第一百七十五章 晴小娘使小性子似的一般,嗔道:“官人一向是贵人多忘事,这丫鬟叫莺儿,伺候奴都有一年多了。” 李仪连忙拉着她,笑道:“我平日哪里记得这些,你莫要恼。” 晴小娘也笑,说道:“旁人也就罢了,莺儿算是我院里,长相最出挑的丫鬟了。她都如此,旁的人,官人想必更没印象了。” 李仪说道:“哪儿的话,常跟着你的夏萝,我就记得很清楚。” 说完又道:“再说了,这院里的丫鬟,再出挑也比不得你呀……” “官人可真是,贯会取笑奴……” 那头,整理床铺的夏萝看见这个情景,心知这不是自己该待的时候。 于是,她向莺儿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悄声退下了。 片刻后,屋里便熄了灯。 隔了这么久未见,李仪自然想着亲热亲热,谁知,晴小娘今夜却与往日不同,格外的羞涩拘谨。 “官人……” “怎么了?”李仪被迫停下,面上有些不悦。 晴小娘犹疑道:“奴的月信迟迟不来,也有些日子了……夏萝前些时日,寻了个郎中来瞧,说是有了身孕……” “既有了身孕,郎中也格外叮嘱过,不能行房……” 李仪愣了片刻,随即欣喜道:“大概多久了?” 晴小娘说道:“算起来,也有两个多月了……” 李仪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容,口中不断说道:“好啊!好啊!” “我快四十了,也算是老来得子了……” 晴小娘伸手在他臂膀上轻拍一下,柔声道:“官人说什么呢,官人可不老……” 李仪有些兴奋地拉起她的手,顺着她道:“好好,不老……” “晴儿,你可知我有多高兴么?从前我再想不到,咱们会有然儿,如今还有另一个孩子……” 晴儿…… 他何曾这么叫过自己?晴小娘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可外表仍然是一片柔情。 她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膀,细语道:“是啊,这也是奴的福气,从前哪里能想得到呢……” 李仪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脸,说道:“明日,我再去请城南最好的郎中来,替你把脉。我再去买几个伶俐的丫鬟来伺候,然儿也交给乳母照顾就是了,你莫要太过操劳,只记得,务必要好好养胎……” “还有啊,这院子属实小了些,也委屈你和女儿住了这么些年……改日,我就命人去将东边儿,那个大一些的院子翻新出来,给你和两个孩子住。” “官人,”晴小娘含泪仰头,“官人如此相待,奴实在担当不起……” 李仪伸手去替她拭泪,轻声安慰道:“你是我两个孩子的生母,哪儿有什么担当不起的?” “你啊,就安心养着吧,莫要思虑过多。当年你怀着然儿时,郎中说你就是心情郁结,导致然儿从娘胎里带了弱症……” 晴小娘静静地听着他在耳边絮叨,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是啊,他如此兴奋,不过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府里只有李舒淇一个独子,又多年没有孩子降生,此事的确是可喜可贺。 晴小娘翻了个身,故作愧疚道:“只是,奴如今怀着身孕,只怕是不能伺候官人了……” 李仪愣了愣,笑了笑,说道:“府里下人也不少,倒不必劳烦你了……” 晴小娘粉面含羞,轻捶他一下,说道:“官人明明知道,奴说的可不是这个……” 李仪大笑着搂住她,“你整日想些什么呢?若是旁人服侍我,你就不醋?” 晴小娘扬了扬嘴角,心道:“只要那人能为我所用,我又有什么好醋的?” 但,她面上还是一派和婉道:“只要官人高兴就好……” 李仪依然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头,又拥着她入睡。 第二日,他一早便去了主院,孟氏正在给舒窈讲解,汴京城的各个世家…… 李仪调侃道:“英英如今还小,你同她说这么多,她哪里能记得住?” 孟氏瞪他一眼,回敬道:“那又如何,好歹这些东西,她早晚用得上。” “况且,我这个娘亲再怎么着,也总比日日不见踪影的爹爹靠谱许多。” 李仪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替自己辩解道:“我这些日子是忙于应酬,连着好几日宿在书房……” “是么?”孟氏漫不经心地问道:“官人昨夜也是宿在书房?” 李仪顿时不说话了,轻微皱了皱眉,低声说道:“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个……” “噢?”孟氏挑了挑眉,问道:“我说什么了?官人不妨明白告诉我?” 一旁的舒窈捧着节礼册子,独自在两人的战场中瑟瑟发抖。 李仪最终败下阵来,他抬了抬手,轻声道:“娘子,我今日来,是要跟你说正事的……” “官人自说便是。”孟氏答道。 “好……”李仪咳嗽两声,问道:“你可知,寒香院的晴小娘如今有孕?” “啪嗒”一声,舒窈手里的节礼册子掉在了书案上。 孟氏皱了皱眉,说道:“晴小娘有孕,她又未曾同我说过,我从何处知晓?” 李仪解释道:“她有孕两月有余,想等胎像更稳固些,再告诉你。现下娘子你也知道了,我想着,是不是得请位郎中来,替她安胎?” “都好,听官人的吧。” 李仪面上有些不悦,只道:“我人毕竟不常在后院,这些事情,还要劳烦娘子替我看着……除了郎中,我瞧着寒香院里,人手也不够。娘子什么时候有空,还是再挑几个机灵些的送去……” 舒窈静静地听着爹爹和娘亲,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但她的心中其实诧异不已,她的脑中几乎全是:晴小娘又有孕了! 眼见着爹爹娘亲结束了谈话,爹爹离开了院门,舒窈却依然没从这个消息中缓过来…… “娘亲?”舒窈问孟氏道:“咱们家又要……” 孟氏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说道:“英英,我今日有些头昏脑胀的,不如你先回去罢。” 舒窈无法,只好带着青莲和白梅回了自己院子。 第一百七十七章 等回到绮春轩,白梅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姑娘,你方才可听见了?晴小娘有孕,主君如今待她,可真是细致入微……” 舒窈求饶道:“我又不是个聋的,自然都听见了。” “罢了罢了,”她有气无力地甩了甩头,说道:“说到底,爹爹一向喜欢孩子,端看他如何待然儿便知了……” 青莲叹道:“奴婢只觉得可惜。从前,见主君和大娘子那般恩爱,今日,却为了晴小娘一事剑拔弩张。” 说起这个,舒窈也有些气恼道:“是啊,只怕将来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 白梅撇撇嘴,说道:“晴小娘和她的子女,再怎样会讨主君的欢心又如何?这府里说到底,还是大娘子说了算。” 青莲沉思一会儿,深觉有理,只道:“只是,姑娘千万要劝着大娘子一些。等这孩子出生了,还是得由大娘子带在身边管教。” “是啊,是啊。”白梅接话道:“姑娘也看见了,这些年,但凡三姑娘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晴小娘哪回不是巴巴儿去请主君?” 青莲蹙着眉,推了推白梅,解释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觉得,晴小娘私底下对大娘子真的和表面上一样敬重么?她带大的孩子,少不得也和她似的,野心不小。” 说着她又转过来对着舒窈,低声道:“姑娘,虽说是妾生子,但咱们也不得不防……” 舒窈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二人所说的很有道理,也庆幸,她们已经不是初来李府时的那两个懵懂的小丫头了。 可舒窈心里,依然为娘亲惋惜。 自从她开始去娘亲那儿,学习管家之道起,舒窈才逐渐明白,这是一件多么庞杂的事情。 盘算府里的月例开支,名下铺子庄子的收成,管教下人…… 娘亲如此忙碌,却还要为晴小娘的事情烦心,将来还得亲自教养她的孩子…… 舒窈支着头,听着青莲和白梅的窃窃私语,只觉得这世间可真不公平。 她暗自抱怨了几日,又不得不开始应付另一件事儿。 那就是,孟家大姐姐的婚宴。 除了孟老太太的寿辰,孟府有数年没办过这样大的喜事了。 况且,孟静姝又是远嫁,需要娘家的体面,故而,一开始,大舅母徐氏便决定要大办。 所以,此次的婚宴,几乎请来了,汴京城里所有与孟府有来往的世家。 这样的场合,说是喜宴,舒窈觉得更像是一种社交场所,想想就头疼得很。 只是,孟氏对此热切得很。 一来,能见到侄女儿风光出嫁。二来,这也是和各家的夫人千金们接触的好机会。 夫人们聚在一起,少不得要讨论各家的姑娘和郎君了。 虽说,淇哥儿已经在和苏家议亲,可是英英再过两年也该及笄了。 孟氏想着,早些开始替女儿相看,将婚约定下来也好。 得亏舒窈暂时还不知道娘亲此去的目的,她若是知道了,大概只会觉得头更疼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到了婚宴这一天,舒窈也是早早的便被叫起来梳妆了。 青莲熟练地替舒窈梳着发髻,而白梅已经将昨日准备好的衣裳拿了出来,她一边轻轻摸着那件对襟长褙子袖边的花纹,一边感叹道:“姑娘,您瞧这衣裳多好看,您今日穿着这一身,指定能艳压群芳!” 舒窈此刻,正坐在铜镜前打着呵欠,听了白梅的话,顿时笑了起来:“今日是大姐姐出嫁,又不是我,哪里来的什么艳压群芳?” “再说了,今日来赴宴的那些姑娘们,其中不乏美人儿,我没事争这些做什么?” 白梅抿抿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可是,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姑娘更好看的女子呢……” 舒窈一边照着镜子,一边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口中问道:“是么?那我娘亲呢?从前薛家的昕岚姐姐呢?” 白梅仿佛被噎了一下,不说话了。 青莲憋笑,又催她道:“让你少拍些马屁,姑娘可不吃这一套!快去给姑娘换件衣裳,要来不及了!” 白梅于是只好叹着气,去换了一件素净些的。 等舒窈这儿一切收拾停当时,外头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孟氏携着舒窈出了府门,在马上候着的李舒淇朝她们笑道:“母亲和英英可算出来了,只怕再等下去,咱们都赶不上席间的最后一道菜了。” 一旁的陈陵景笑着阻止他道:“表哥言重了,明明是咱们出来早了。” 舒窈进了马车,又探出头来对他们微微一笑,说道:“哥哥,你也真该学学陵表哥,女儿家梳妆这样的事儿,是最不能催的。” 李舒淇调转马头,不屑道:“那又如何,我若是不催,咱们可真得日落才能到了。” 舒窈咬着牙,在背后悄悄朝他挥舞了一下拳头。 希望将来嫂子进了门,他还能这般嘴硬。 说起嫂子…… 舒窈想起,既是大姐姐的婚礼,昕岚姐姐作为亲戚,大概也会来。 罢了。 舒窈腹诽道:“既然,他再过不久就要见到已为人妇的意中人了,我倒不介意对他宽容些……” 陈陵景坐在马上,不经意瞥见她的一举一动,心里只觉有趣。 一行人接近了孟府所在的街巷,隔着老远,便听见了孟府门口的热闹。 前后都停了不少马车,眼见着无法再往驾车前往了,孟氏当即带上幂篱,带着舒窈下车。 舒窈一边扯着自己的帷帽上的系带,想要调整,一边在心里抱怨这烦人的玩意儿,戴着可真不舒服。 以孟家和李家的交情,孟府的下人,自然一眼就辨认出了李府的马车。 没多久,便有两个婆子上前来迎接,引着孟氏和舒窈往主院的暖厅去。那是接待赴宴的女子的地方。 而李舒淇和陈陵景,他们作为男宾,自然不会和女宾一道。有小厮上来,替他们牵了马,随后带着二人去了园里。 此时,孟府园中已经摆下了几十桌。 众多男宾们,正聚在水榭上品茶谈天。 第一百七十九章 孟氏和舒窈进了屋,便见里头有不少夫人小姐已经到了。 孟老太太和颜悦色道:“方才静怡才问过,你们何时才到,现下总算来了。” 舒窈朝孟静怡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对自己微微一笑。 舒窈注意到,孟静怡今日梳了个流云髻,乌发全用一支步摇斜斜绾起,耳着明月珰,身披一件淡粉对襟长褙子,映衬着乌发雪肤,显得十分清丽动人。 舒窈一边随着孟氏入座,一边心怀诧异地瞧着自己的三姐姐。 孟静怡同她一样,不喜欢这样不得不和别人打交道的场合,舒窈有些奇怪,因为她倒是甚少穿得这样娇嫩。 等等…… 舒窈想起,这样的大喜之日,陵表哥也来了,三姐姐莫非是想…… 正当舒窈开始猜测,三姐姐待会儿要如何找借口去男宾所在的地方,让陵表哥注意到她时……有一道声音,猝不及防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哟,这便是英英吧?我记得,前两年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现如今,都出落得真真标致了!”这位坐在孟氏身旁的夫人,自舒窈坐下时起,便开始拉着她的手,左右端详了一番。 又来了,又来了…… 舒窈内心叫苦不迭,仿佛回到了上辈子过年的时候,面对一堆不熟悉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那种窘迫…… 更何况,此时只会比后世更注重亲缘关系,光是记住娘亲这一边的二十几个表姨母表舅舅,就够舒窈喝一壶的了。 她一边故作乖巧地微笑低头,一边在脑子里搜寻,有关这位夫人的记忆…… “英英,这是你五姨婆,你们从前见过的……”孟氏悄悄靠近了舒窈,在她耳边低声道。 舒窈立刻展颜甜笑,“五姨婆谬赞了……” 五姨婆面色和蔼,像是没瞧出什么端倪,依然拉着她的手道:“哎哟,你母亲当年呐,便是这汴京城的大家闺秀里,有名的美人儿。” “诶,我记得,你父亲相貌也好,所以才能生出这么灵秀的一个闺女!” 旁边的几位夫人也接话道:“可不是么!” 这么几句话说得李舒窈更不好意思了,前世的自己相貌普通,这辈子其实也是沾了原身的光…… 只是,没等她羞愧多久,话题的方向已经变了…… “娴儿,英英如今,可许了人家?” 某位夫人的这一问,差点儿让李舒窈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孟氏倒是很自然地笑道:“还没呢。英英还小,我和她爹爹都想再留她两年。” 五姨婆道:“也是。而且,我记得淇哥儿现下也还没娶亲吧?” “是啊,”孟氏轻叹一口气,说道:“淇哥儿这孩子……真是让人操碎了心。他春闱榜上无名,汴京城的各家闺秀啊,只怕是看不上他!” 几位夫人一起呼道:“怎会?” “淇哥儿好歹是个举人,我家的九哥儿若是能像他一样,我只怕做梦也要笑醒了!” 舒窈悄悄抿一口茶,庆幸话题终于不再指向自己了。 第一百八十章 “英英?” 舒窈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她转过头去,只见三姐姐孟静怡,不知何时偷偷绕到了她的身后。 “英英,这儿都是各家大娘子说话,咱们也插不进去嘴,不如,去找大姐姐吧?”孟静怡轻声道。 舒窈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也好。我先同我母亲说一声。” 舒窈转头询问了孟氏,孟氏听完后,笑着点了点头,同意道:“去吧,多认识认识各家的姑娘。” 舒窈满口答应下来,随后便跟着孟静怡出了屋。 “唉,可算出来了……”孟静怡自语道:“那些大娘子们说来说去,就是夫婿儿女怎样怎样,听得我都倦了……” 舒窈笑道:“得亏大舅母今日抽不开身,否则大概又要带着你和各家的夫人寒暄一番了……” 孟静怡皱皱眉,说道:“是啊。咱们还是去大姐姐那儿,她此时应该还是梳妆呢!” 两人一路到了孟静姝房中。 丫鬟上来打起帘子,孟静怡牵着舒窈进了屋。 舒窈进去后才发现,里头站满了几家亲近的女眷。 除了大舅母徐氏,二舅母王氏,二姐姐孟静菡,还有薛家大娘子和如今已是程家三娘子的昕岚姐姐…… 孟静姝正在镜前梳妆,有嬷嬷替她开了面,接着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口中说着“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等等吉祥话儿。 “英英也来了?”徐氏笑着对舒窈道:“怎么不在前厅多坐一会儿?” 舒窈老实答道:“我想来看看大姐姐……” 孟静姝对镜理妆,听了她的话,和善道:“英英,静怡,快过来。” 她是新妇,所以上妆的顺序格外繁琐些,再加上不久便要离家,心情其实有些低落。 此刻几个姐妹围着,左一句,右一句地闲话,倒也很好。 “许久不见昕岚姐姐了,姐姐过得可好?”舒窈问道。 薛昕岚微微一笑,答道:“自然一切都好。” 说完,她又冲自己的母亲说道:“您瞧,英英倒记挂着我。” 舒窈细心观察着她的神色和语气,最终不得不承认,昕岚姐姐的确过得很好。 尽管她瘦了一些,气质沉稳了许多,也没有从前那样羞涩的少女模样……但至少从她的脸上看,昕岚姐姐倒是很适应如今在程家的生活。 舒窈不得不为自己那可怜的哥哥,默默伤心了一会儿…… 已经成为少妇的昕岚姐姐,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少年,幼稚,却又坚定不移地爱慕着她…… “英英,你在想什么呢?”孟静怡拍了一下她,抱怨道。 舒窈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着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许久没见众姐妹这样聚在一起了……心中颇有些感慨罢了……” “是啊,”孟静姝温和地笑笑,“我嫁去济州,咱们姐妹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 “大姐姐,”孟静怡赶忙安慰道:“你可莫要哭啊,今日是大喜之日,可别把脸上的妆哭花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舅母徐氏上前,搭上孟静姝的肩,细细瞧着身着凤冠霞帔,花容月貌的女儿,轻叹道:“你们姐妹几个淘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谁曾想,转眼间,我们家姝儿都这么大了……” 她一边忍着眼中的泪,一边轻抚着孟静姝发冠上的珠翠,嘱咐道:“如今不是孟府的大姑娘了,到了夫家,要记得孝顺婆母,敬重夫君……” 说着说着,孟静姝含泪转身,一下子拥住了徐氏,不舍地唤道:“母亲……” 旁边的婆子提醒道:“徐娘子,大姑娘,外边儿接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想是快到了,咱们可别误了吉时啊!” 孟静怡暗自拭去眼角的泪,笑道:“哪儿就这么着急了?有咱们几位哥哥堵门,哪儿那么容易就让新郎官进来了?” 孟静菡也微微一笑,赞同道:“是啊,少不得要让做几首催妆诗,也好试试新郎官的文才。” 听她们左一句“新郎官”,右一句“新郎官”的,孟静姝的面上顿时现出一抹红云。 孟府门口,男方接亲的队伍果然已经到了。 孟家的小辈们,孟烨华和孟烨霖,正带着李舒淇陈陵景等人围堵在门口,想必是要好好为难其一番了。 袁郎君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的兄弟们,心想:“瞧这架势,今日倒是难办了……” 于是他拱手上前,口中说了一堆的好话,只求他们能让自己去接新妇。 孟烨华笑道:“袁郎君,你今日若是想让我称你一声妹夫,咱们几个可少不得要考你!” 袁郎君方才和他们一番奋力推拉,原本白净的面皮早已泛红。 他告饶道:“大舅子可别难为我了!谁人不知,孟家书香门第,再有,你们这么一群人中还有位新科进士呢!要是存心考问起来,我可招架不住!” 孟烨华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陈陵景的肩,直道:“你瞧,连咱们济州来的袁郎君,都知道你呢!” 陈陵景无奈地摆摆手,一旁的李舒淇倒是插话道:“可见袁郎君,是有备而来啊!” 几人拦着他做催妆诗,可怜的袁郎君,从“红粉面”“柳叶眉”“樱桃口”,连着吟了好几首诗,方才挤进了孟府的门。 孟烨华眼看着,身着喜服的袁郎君飞快地奔了进去,不由得叹了口气。 李舒淇上来,熟络地搂了他的肩膀,问道:“宴席快开始了,二表哥好好的,在这儿叹什么气呢?还不快同我去喝两杯?” 孟烨华摇头道:“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李舒淇笑他矫情,孟烨华气道:“姝儿可是我亲堂妹!你想想,换作哪天,英英出嫁了,你还能笑得出来么?” 李舒淇设想了一下,舒窈出嫁当天的情景,顿时沉下脸来。 他伸出另一只手,勾了陈陵景,说道:“唉,走走走!咱们几个做兄长的,一块儿喝一杯去!” 说着,三人便往席上去了。 另一头,大舅母徐氏眼中泛着泪光和大舅舅一起,送孟静姝出门。 第一百八十二章 孟静姝手上戴着孟老太太赠的玉镯,由丫鬟扶着,一步步扶着上了花轿。 舒窈看着大姐姐离去,大舅舅和大舅母面上很是伤神。 李舒窈的身上,毕竟摆脱不了后世现代社会的影响。所以,济州到汴京,在她看来,距离也并不那么遥远。 此刻,她见大舅舅大舅母如此不舍,又忆起,当年姨母孟婉远嫁扬州,死前都不能回归故土…… 鉴于此时交通不便,舒窈心中暗自决定,若是将来非要嫁,那也不能离爹爹娘亲太远…… “英英?想什么呢?”孟静怡一脸狐疑道:“我总觉得,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的。” 舒窈摇了摇头,只道:“快开宴了,咱们还是尽快跟上二姐姐她们吧?” 孟静怡一边点头,一边拉着她往前走。 “英英……你说,等到洞房花烛夜,大姐夫替大姐姐却扇,会不会惊讶于大姐姐的容貌?” 舒窈思索片刻,先是点点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迅速地摇了摇头。 孟静怡皱皱眉,气道:“英英,你究竟想说什么?” 舒窈说道:“大姐姐今日这样美,若说惊艳,也是应该的。只是……” 她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两人婚前,难道从未见过面么?” 孟静怡答道:“是啊。袁家虽说和咱们孟家有几分交情,可他们到底不在京城,袁郎君哪儿来的机会见到大姐姐啊?” 说着,她又歪着头想了想,补充道:“不过,袁家上门提亲的时候,大姐姐应该是偷偷躲在屏风后瞧过一眼的。” 躲在屏风后,偷偷看一眼? 上辈子六百度近视,这辈子虽然耳聪目明的李舒窈,还是问了句:“那能看得清楚么?” 孟静怡仿佛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她,试探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反问道:“英英,你可是小时候那次发热,把人给烧糊涂了?不对啊,怎么隔了这么多年才发作……” 舒窈气呼呼地拽下她的手,心中有几分不忿。 她纠结的,倒不是看得清或者看不清的问题。关键在于,这样来看,大姐姐和即将成为大姐夫的袁郎君,几乎就是陌生人嘛! 时人对此习以为常,李舒窈细细揣摩后,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隔着屏风,偷看一眼?连人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就要和他洞房花烛? 虽说父母做主的婚姻,也不一定不幸福,可是那得多幸运,才有正好碰上性情相投的人,共度余生呢? 尽管前世的李舒窈,也见过不少对学生时代的情侣,最终没能走到一起…… 但她心里始终觉得,哪怕条件和结局差不多,自己选择的人,自己选择的经历,总比旁人替你决定的要好许多…… “三姐姐……” “嗯?”孟静怡回过头来看她。 “婚姻大事,若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真是没意思极了……”舒窈叹道。 孟静怡一脸惊奇地看着她,好像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能解释她的怪异的地方。 “你这话真是……没头没脑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舒窈自己也这么觉得…… 只是,此事实在困扰她太久了,她又不能同外人说,生怕别人听了她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会以为她撞邪了…… 舒窈偷偷瞥了孟静怡一眼,生怕她也会有自己撞邪了的想法…… 于是李舒窈眼珠一转,半开玩笑道:“譬如三姐姐你吧,你既对陵表哥有意……” 孟静怡面露惊恐状,一下子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又低声道:“英英,你胡说什么!谁说我对那个……他有意了?” 舒窈被她死死地捂住口,说不出话来,但孟静怡还是能看出她眼中的那几分戏谑。 “我现在松开手,你可不许再说话了,咱们得走快些,不然可就迟了。” 舒窈轻轻点了点头。孟静怡随即松开了手。 两人走了一段路,舒窈觑着她的神色,犹豫道:“三姐姐,这儿没有旁人了,你当真不喜欢……” 孟静怡脸一下子红了,趁她还没恼,李舒窈赶紧为自己辩解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三姐姐若是不想听,我便住口了。” 两人皆静默了一会儿。 隔了许久,直到她们终于进了园子,望见了和二姐姐孟静菡同座的几位闺秀时,孟静怡才凑到李舒窈的耳边,轻声道:“他……今日可来了?” 舒窈轻笑道:“自然是来了,如今,大约正在水榭同几位表哥喝酒呢。” 孟静怡垂首,有些不好意思道:“你方才说的话,虽然荒谬,倒也有些值得琢磨的地方……” “不过……”她的不停地轻拽着手里的巾帕,犹疑道:“我有一回,偷听道父亲同母亲说,今年的新科进士里头,有一位姓吴的进士……” “听他们说,这位吴郎君今年二十有三,出身虽不高,人品却贵重……” 舒窈听着听着,逐渐觉出不对味儿来,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小心道:“三姐姐,这位吴郎君……不会就是……” 孟静怡轻轻叹一口气,说道:“许就是父亲母亲替我择的夫婿了……” 舒窈顿时拉起三姐姐的手,心里免不了替她难过…… 倒是孟静怡笑了,反过来安慰她道:“还没影儿的事儿,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些什么?” 说完,她又继续道:“英英,说起来,你或许不信……其实那日,新科进士打马游街,我能再见他一面,便已经很满足了。” “他一向寡言少语的,我甚少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因为当年的事情,陈家与咱们家的关系,一向不好。祖母尤其怨着陈家的主君,所以,尽管祖母待陵表哥还算不错,可她大概是不会同意,咱们孟家再与陈家结亲的……” “更何况,从那位陈家姨父这些年的所做所为来看,他如今再想攀高枝儿,倒也未必看得上我们孟家了……所以,我一早便猜的到,我与他,大约是没有结果的。” “三姐姐……” “英英,”孟静怡笑道:“我每回去李府,都说是去找你的,但其实,是我心里盼着再见他一面……” 第一百八十四章 舒窈撇了撇嘴,接着又笑了,说道:“三姐姐当我不知道么?” 孟静怡也笑,伸手搂住了她,回忆道:“说来好笑,我们虽说是表兄妹,时常见面,却没说过几回话。”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新春,外头下着雪,你们都待在屋里头,打叶子牌玩儿……” 舒窈也想起来了,顿时喜道:“我记得!那时候,只有你一个,非要冒着大雪,去园里剪红梅。” “是啊,”想起从前的傻事,孟静怡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她继续道:“那会儿,我还生你的气呢!大姐姐和二姐姐劝我别去,也就算了,偏偏你也不愿和我同行……” 舒窈努力回忆,自己当时不去的原因,倒开始有些替自己委屈了。 那时,她不慎在雪地里崴了脚踝,隔了两日才消了肿。 也是因为她的脚才好不久,那年过年,孟氏便以雪天路滑为由,都不许她出去玩儿…… 不过,三姐姐此时显然在讲述,她对陵表哥动心的过程呢…… 舒窈心里十分明白,自己不该在这时候破坏气氛…… 于是她一言不发,仔细聆听着。 孟静怡说,那会儿她一个人裹了披风,非要去园里寻红梅不可,身边也只带了一个,替自己提着灯笼的丫鬟。 “天黑得很,我和自己的丫鬟走着走着,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快行至红梅园之际,那丫鬟一个不小心,一下子扑跌在地上。” “那纸灯笼,遇到地上的雪水,顿时就熄灭了……四周漆黑一片,我和丫鬟都吓坏了,含泪呼喊了数声,可众人都在自己屋里,取暖谈天,根本无人注意到我们……” “守园的婆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正当我们心里十分害怕,打算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走回去时,又有人进了梅园……” 舒窈不由得好奇道:“那人便是……陵表哥?” 孟静怡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接着道:“他开始比我还慌乱,他解释说,自己是趁着无人,想来观赏月下红梅映衬着雪光的景象,没想到会碰上我……” “后来呢?”舒窈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陵表哥将你们送回去的?可我明明记得……三姐姐你是自己回来的呀?” 孟静怡答道:“是啊……我鞋袜已湿了,全靠丫鬟搀扶。他一直不敢上前,只让小厮小心提着灯笼,自己在身后,替我打着伞……” 啧啧,舒窈心里感慨道:“这样浪漫的场景,对着陵表哥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儿,换作哪个女孩儿,能不心动呢?” 孟静怡还在继续她的叙述:“他说,他一个男子进内院,怕是多有不便,所以,他只将伞交于我的丫鬟,看我进了院门口,这才原路回去了……” “我回身向他道谢时,才发现,他的狐毛大氅已是湿了一大半……想必,他是一直将伞让于了我,这才……” “英英,这些话,你可别告诉了旁人……” 舒窈连忙点了点头,知道这不能乱说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三姐姐且放心,我自己听过便罢了,绝不会同旁人讲的。” 孟静怡点点头,轻声道:“那便好……” 又走了没两步,孟静怡的贴身丫鬟芸香急急忙忙迎上来,说道:“这么一会儿功夫,两位姑娘去哪儿了?前头已经开宴了。” 孟静怡笑道:“方才送大姐姐出门,我顺便同英英四下走走罢了。” 芸香于是引着她们往姑娘们那几桌走去。 孟静菡见了舒窈二人,腼腆一笑,说道:“三妹妹,英英,你们可来迟了!” 孟静怡亦展颜一笑,说道:“是啊,还请二姐姐莫怪。” 她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舒窈入座。 她们这一桌上,除了静菡、静怡和舒窈三人,还有薛昕岚的庶妹薛昕雯,以及程家的程忆南和程忆慧。 孟静菡先是向舒窈介绍了程家两姐妹。 舒窈知道,这是昕岚姐姐的夫家,宣平侯府的千金,便朝她们礼貌一笑。 只可惜,程家两姐妹,并未将她这友好的举动放在眼里。 尤其年纪小些的程忆慧,舒窈总觉得,她瞥向自己的眼神,带着几分轻蔑。 侍女们陆陆续续将酒菜奉上了。 因为今日毕竟是孟府嫡长女的喜宴,规格排场,并非寻常家宴可比。 舒窈瞧着满桌的珍馐美馔,心里暗暗道:“怪不得,前些日子三姐姐曾提过,大舅母想为大姐姐添妆,银钱上却不凑手。如今,只看孟府布置的席面,便可见其花费了……” 舒窈这边正在担忧,孟府是否有些铺张了。 而那头的程忆慧,瞧着面上却有几分嫌弃之色。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腕上的羊脂玉镯子,带着几分阴阳怪气道:“我还当孟家,有多宝贝这个嫡长女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她姐姐程忆南,倒还懂些礼数,当即斥她道:“慧儿!咱们既然是客,总该有些分寸!” “姐姐,”程忆慧有些不高兴道:“咱们今日来,还不是看在三哥的面儿上?不然,以咱们家的身份,哪里用得着,来贺什么六品文官嫁女?” 饶是舒窈这样,自认为脾气不错的人,也被她这几句话给气得不轻。 不愿来,便不来吧,来了还要口口声声说什么,看在谁的面子上。怎么?所谓面子还能把你绑来不成? 更何况,大舅舅虽说是凭恩荫入的官,官位也不高,但据舒窈所知,这些年他也是兢兢业业。 虽不敢说有什么建树,可至少,也算对得起他的这顶官帽吧。 这样凡事以官位论高低,当真是对主人家没有半点尊重。 舒窈一眼望去,薛昕雯是庶女,一向不显眼,看起来也不愿与旁人相争。 二姐姐孟静菡,也是个闷葫芦,她心里大概生气,却也不敢贸然表现出来,怕伤了两家的和气。 至于三姐姐孟静怡,此刻几乎和舒窈一样气得不行。 舒窈和她对视一眼,孟静怡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对舒窈摇了摇头。 舒窈知道,这是劝自己不要同她们动气。 第一百八十六章 孟静菡也在桌下,悄悄碰了碰舒窈的手,又在她耳边轻声道:“英英,咱们不争这一时意气。左右程家,平日里和咱们家来往得也不多……” 舒窈抿抿嘴,问道:“她们,一向这样趾高气昂的么?” 孟静菡叹了一口气,只道:“就我所知,当年封侯封爵的几大世家,如今,也就程家深得帝心。程忆慧是嫡幼女,自然娇惯,有几分傲气,也实属正常。” 舒窈沉思了片刻,终于也努力压下了心中的气愤,不愿再发作。 只是,舒窈觉得,自己依然有些看不惯程忆慧那颐指气使的样子。她一会儿,抱怨入口的饮子太烫;一会儿,又嫌那道鲜虾蹄子烩做得不够可口,俗气;一会儿又挑廊边摆设的盆景的毛病…… 说来说去,仿佛孟府这地儿很是不堪,配不上她纡尊降贵来这么一回似的。 总之,拜程忆慧所赐,舒窈觉着自己都没吃下多少东西,倒是白白存了一肚子的气…… “程七姑娘。” 程忆慧在程家排行第七。 孟静怡脸上带笑地唤了这么一句,可坐在她身边的李舒窈听得出来,三姐姐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还请程七姑娘恕罪,今日,实在是我们孟家招待不周了。” 程忆慧冷哼一声,也不理孟静怡。 倒是程忆南,开口替自己妹妹致歉道:“没有的事。只是舍妹一贯任性妄为,其中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孟三姑娘海涵。待回到家中,我定告知父母,对七妹严加管教。” 众人看她言行举止,有礼有节,心里的气自然也渐渐消了几分。 谁知,程忆慧可一点儿都不想息事宁人,对程忆南抱怨道:“五姐姐!我哪句话说错了?这孟府的的确确是比不上咱们程府一半儿。平日里,我在家中受母亲呵斥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寻着机会出来了,连姐姐你也不放过我……” “七妹!”程忆南对这个妹妹,其实颇为头疼。 不说别的,七妹妹她一向自负出身候府,又是父亲母亲的掌上明珠,府中庶出的兄弟姐妹,她是一点儿都不放在眼里。 而自三哥娶了薛昕岚后,程忆慧对这个出身不算高的三嫂,也是颇为看不上,找到机会便要冷嘲热讽几句。 她自小就爱缠着三哥,在她看来,汴京城的众多大家闺秀,就没几个是配得上自己哥哥的。 偏偏三哥娶了薛昕岚,婚后夫妻俩琴瑟和鸣,程忆慧颇看不惯,时常想方设法地在母亲和哥哥面前,明里暗里地说薛昕岚的不好。 譬如今日孟府的喜事罢,程三郎君一心要陪着妻子前来赴宴。 程忆慧便也闹着要跟来,非要找着机会,回去嘲讽三嫂一番不可。 只可惜,她料想错了,三哥居然让五姐姐程忆南在一旁盯着自己,像是生怕她又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丢了程家的脸面似的。 是以,程忆南总在宴会上,约束着她的言行,这让程忆慧颇为不快。 第一百八十七章 “哎呀,好姐姐!”程忆慧将计就计地往程忆南的身边一靠,撒娇道:“我只是初来孟家,这儿又不似家中那般的事事妥帖,所以,有些不习惯罢了……姐姐可莫要生我的气了……” 程忆南无奈地叹一口气,这七妹妹真要闹起来,自己怕是也拿她没法子。 于是,程忆南只好柔声道:“我不气你了,可你方才,也太目中无人了些……” 程忆慧轻轻摇着姐姐的胳膊,求道:“好好好,慧儿知错了。接下来,一直到宴会结束,我都时刻注意着便是了……五姐姐可别将此事告诉父亲母亲了……” 程忆南也是要顺着她,点了点头。 在一旁看着的李舒窈也叹了口气,心想着,这妮子总算能安分一些了,自己也能静下来,好好尝尝这满桌的菜肴了。 谁曾想,舒窈也没动几筷子,刚夹了一块儿炒腰花儿,放进嘴里。 这边,还没咽下去呢,那边儿的程忆慧又兴冲冲地问众人,要不要玩儿投壶。 投壶,是此时宴会上常有的游戏。程忆南也觉得自己这个七妹妹,只要不惹事生非便罢,玩儿投壶,倒也不算什么。 而薛昕雯和孟静菡,两人一心只想着,能尽力敷衍着这个祖宗最好,自然都笑着说自己愿意加入。 只有孟静怡轻笑道:“程七姑娘,你若是想要赢,还是莫要带上我。” “哦?为何?”程忆慧微微挑了挑下巴,神情有几分倨傲地问道。 孟静怡回答道:“小女子不才,自小玩儿投壶,就没有不胜的时候。” 舒窈在一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知道,三姐姐这话说得不假。 在李舒窈的印象里,孟静怡玩投壶,除了经常赢这几位姐妹外,就算是和孟烨华孟烨文等几位表哥较量,也是无往而不利的。 还记得有一次,孟静怡从二表哥这里,赢走了二表哥最喜欢的一个玉扳指。以至于二表哥逢人便哭,说自己一招不慎,这才输给了自己的妹妹。 事实上,不止投壶,孟静怡于各类游戏上,都颇有几分天分。打叶子牌,打马吊,或是打马球,舒窈这个三姐姐都是十分擅长的。 大舅母徐氏总说,孟静怡是不务正业。 可舒窈有时候还挺庆幸的,自己这辈子,和上辈子一样,不善于各类游戏和运动,而这辈子有三姐姐罩着,其实也少了不少烦恼。 但此刻的程忆慧就不乐意了,她听着孟静怡这话儿,觉得孟静怡是故意气自己,不愿意给自己面子的表现。 于是,程忆慧冲着孟静怡直嚷道:“巧了,我玩投壶也十分擅长。不信,你可以问我五姐姐。” “这样吧,”程忆慧顺手将耳上的一对珍珠坠子摘了下来,一脸自信:“没点儿彩头也没意思,你们当中,谁若是能赢了我,我便将这珍珠坠子,赠与给谁。” “怎么样?孟三姑娘,你敢不敢一试?” 程忆南低声道:“七妹妹,莫要逞能!”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放心吧,”程忆慧毫不在意地撩了撩额间的发丝,说道:“五姐姐,你且信我这一回,孟三姑娘和她身边这位姑娘,她们若是真有本事,能赢了我,我只将这坠子送于她们便是了。” 说着,她又笑着道:“再说了,这两颗珍珠,虽说大小光泽都颇为少见,但对咱们程府来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五姐姐,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程忆南扶额,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担心的,可不是这个……今日,明明是孟府的喜事,你作为客人,这般争强好胜,不论今日胜与不胜,丢的,可是咱们程家的脸面……” 程忆慧轻笑一声,口中说道:“五姐姐,你总是这样,一言一行都颇多规矩。” “我才不管那些,”程忆慧转过头来,对孟静怡喊道:“孟三姑娘,你究竟来是不来?” 事情到了这里,孟静怡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一开始,孟静怡虽气愤于程忆慧言语间对孟府的各种贬低,但看在她年少无知,明显是个被人惯坏的刁蛮姑娘的份儿上,所以懒得和她计较那么多。 可程忆慧既然三番五次地,唤自己上阵,她孟静怡也不能犯怵不是? 于是,孟静怡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叹道:“既然程七姑娘如此坚持,那我,便陪你们玩上几局吧。” “彩头便罢了,咱们不过投着玩儿,倒也不必如此。” “不可。”程忆慧倒是颇为认真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既然说了有彩头,那便是有。只是,这坠子,你到底能不能赢了去,那还两说呢!” “好,”孟静怡点点头,直接道:“那咱们便开始吧。” “等等。”程忆慧一脸狐疑地看着,在那儿坐着光顾着吃的李舒窈,问道:“这位姑娘是谁?怎的不和我们一起?” 你爷爷的…… 李舒窈在心里骂道。真不知道这人是哪根筋搭错了,一个劲儿地和自己过不去。 拜托,这可是宴会诶!吃席不吃酒菜,那干什么?还非要缠着我陪你个小妮子闹?我呸! 她在心里痛痛快快地骂了这几句,然后起身,微笑道:“程七姑娘,我叫李舒窈。” 没办法,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可不愿意真在这儿,和这个程家的小祖宗闹起来,说不定给爹爹娘亲造成麻烦不说,也忒丢份儿了。 程忆慧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方才光顾着找别人的茬儿去了,未能细看。 一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这个叫李舒窈的姑娘,长得倒是很不错。 程忆慧皱了皱眉,问道:“李舒窈?你是谁家的女儿?” 嘿! 还真是以家世官位论高低呗,不说说自己父亲是谁,都过不了您这一关? 舒窈很少会觉得自己是个刻薄的人,除非她碰上实在不喜欢的人,又或者填不饱肚子,正烦闷的时候,有人撞到枪口上来。 现在便是这样的时刻,舒窈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程忆慧,真的是十分讨人厌…… 第一百八十九章 舒窈心想:“罢了罢了,好歹也忍了这么久了……” 于是,舒窈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还没等她开口,倒是程忆南听到她说自己姓李,先忆起了孟家与李家的姻亲关系。 程忆南显然比妹妹程忆慧更懂得人情世故,于是低声提醒程忆慧道:“七妹妹,是御史中丞李大人之女……这位李姑娘的母亲,就是孟家的女儿。” 如此看来,这李府今时今日的地位,倒比孟府还要高些。 程忆慧若有所思地看着李舒窈,面上的神情倒有所缓和。 “这位李姑娘,你可要同我们一起?” 李舒窈听了她的邀约,她的心里其实是十分不情愿的。 原因很简单,李舒窈不擅长投壶,对程忆慧给的彩头,那更是半分兴趣都没有。 于是舒窈便道:“多谢程七姑娘的好意,只是……” 说着她笑了笑,又接着道:“几位姐姐也知道,我是不善于玩儿这个的,就不打扰姐姐们的雅兴了。” 一旁的孟静怡也笑道:“那也好,英英,你且在那儿好生坐着,待我将那耳环赢来了,便赠予你。” 程忆慧白眼一翻,催道:“李姑娘,你不来便罢了,咱们快些开始吧!” 早有丫鬟将壶和箭矢摆了上来,程忆慧抢先上前,轻轻松松的,便连着将两只箭矢投入了壶中。 见她连中,众人也都喝起彩来,程忆慧又让薛昕雯和孟静菡投,二人皆不中,便各自罚了一杯。 程忆慧看向孟静怡,眼中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开口道:“孟三姑娘,该你了。” 李舒窈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些好笑。投壶本身,就是宴席间的一种游戏罢了,何必呢? 孟静怡一言不发地抽出两只箭矢,远远地瞄准了那壶,随后用力一掷,两只箭矢,便一同落入了壶中。 这回,连孟静菡都忍不住笑道:“三妹妹这准头,果真不错!” 程忆慧轻哼一声,说道:“既然孟三姑娘和我一样,中了两次,那就让下人先记下,咱们接着比。” 薛昕雯和孟静菡面面相觑,她们自以为两只同中,要更难些,可程七姑娘既说二人同是中了两次,貌似也没错…… 孟静怡无所谓地摊了摊手,说道:“那便先记着吧。” 芸香在一旁用算筹,分别记下了两人投中的次数,接连几局下来,孟静怡几乎回回都中,而程忆慧,则显然落了下风…… “七妹妹……”程忆南眼见自己妹妹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不由得轻声唤她道。 程忆慧连着几次不中,已经有些恼了,她转过头来,对着孟静怡气道:“不玩儿了,我愿赌服输,这耳环,便归你了!” 说着,她就将那珍珠坠子扔到了孟静怡手上,迈步回了自己座上。 孟静怡已然胜了,倒也不介意程忆慧的恶劣态度。 她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东西拿了起来,凑到眼前,将那两颗珍珠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其果真是圆润饱满,光泽鲜亮。 第一百九十章 孟静怡很是高兴地走向李舒窈,将自己赢来的珍珠耳坠递给了她,说道:“英英,你瞧,这可真是好东西,拆下来镶在钗上冠上,必定好看。” 舒窈回了她一个笑,说道:“这样好的东西,姐姐既是自己赢来的,那便自己留着吧!” 孟静怡摇了摇头,“我方才既说了要赠予你,那这便是你的东西了。你就收着吧。” 舒窈犹豫了一会儿,显然觉得自己不该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孟静怡故作不耐烦道:“哪儿那么多婆婆妈妈的,拿着!” 说着,她便将其塞到了舒窈的掌心。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薛昕雯,此刻也微微一笑道:“李姑娘,你肤白胜雪,性情和婉,若要我说,没有比珍珠更配你的了。” 这话李舒窈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孟静怡倒很是赞同的样子,说道:“的确如此,换作我,还是更喜欢用珊瑚一些。” 输了耳珰的程忆慧,见她们已经兴致勃勃地谈起了珠玉,便气得不轻。 程忆南劝她道:“七妹妹,方才可是你非要和几位姑娘赌的,如今输了,可不兴耍赖的!” 程忆慧皱了皱眉,说道:“放心吧,五姐姐。不就是两颗珠子么?我可没她们那么小家子气……” 程忆南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输了便爱赌气,于是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去管她。 这头的李舒窈,吃个喜宴,白白得了副上好的珍珠耳珰,可她的哥哥李舒淇,便没有那么幸运了。 起先,李舒淇和陈陵景,在孟府几位表哥的带领下,与众多来饮宴的宾客们相谈甚欢。 孟烨华甚至还引着李舒淇,前去和程家三郎君敬酒。 程三郎君如今已在礼部任职,他这样的青年才俊,自然是在座各位宾客们想要结交的对象。 是以,哪怕他几次三番地解释了,自己身体不适,实在不宜饮酒,可众人盛情难却,他也只得以茶代酒,一连喝了几杯。 孟烨华对李舒淇当年倾慕于薛昕岚一事其实心知肚明,他见李舒淇喝的已然有些多了,所以有心要开他的玩笑。 李舒淇虽喝了不少酒,可头脑还清醒着,眼见着损友这般,有些无奈地笑了。 李舒淇凑到孟烨华耳边,叹道:“二表哥既知我,又何必行此诛心之举呢?” 孟烨华却默不作声地推了推他,又笑着对被众人包围着,犹如众星捧月的程三郎君,介绍道:“程公子,这是在下的表弟。” 谁知,程三郎君居然知道李舒淇,他笑着点点头,对李舒淇道:“久闻云璋兄大名,今日终得一见。有幸见过令尊,实在是清正威严,令人敬佩啊!” 没想到他知道自己,李舒淇一时愣住了,片刻后才道:“在下也就闻程兄盛名,今日一见,才知何为名符其实……” 程三郎君爽朗一笑,谦逊道:“虚名罢了,云璋兄谬赞。” 李舒淇看着他,心想:“若是虚名,我心里倒还好受些……” 第一百九十一章 传闻中的“玉面郎君”,风度翩翩,富有才学的程家三公子…… 哪怕再不愿意,此刻的李舒淇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他从未见过,却一直视之为“情敌”的男子,与他心中的姑娘,其实很是相配。 他和孟烨华同程三郎君寒暄了几句,已然被他的气度所折服。 等两人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后,“如何?”孟烨华拍了拍李舒淇的肩膀,问道。 李舒淇苦笑道:“还能如何?” 孟烨华摇了摇头,劝他道:“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放不下……你看你,这些年,也不见你娶亲,连从前咱们最爱去的乐坊,也不曾再踏足了……” 李舒淇笑道:“原来,二表哥是为这个气我呢?没了我同你一起胡闹,舅母追究起来,都没有个能替你圆谎的人了。” 孟烨华略显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说道:“这话说的,我哪里是这样的人?” 李舒淇不答话,只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陵哥儿呢?”孟烨华左顾右盼,却没看到陈陵景,于是开口问道。 李舒淇答道:“我也不知,方才,他还在此同一位王公子说话呢。” “王公子?”孟烨华闻言,皱起了眉头。 “是啊,”李舒淇倒是没注意到他面色的变化,他抬起头,视线逡巡了一圈,终于看见了远处的陈陵景。 “你瞧,”李舒淇拍了拍孟烨华,指道:“他们在那儿。” 他说着,便要往前去找陈陵景,孟烨华却在身后拉住了他。 “罢了,我瞧着姓王的那个油头粉面的样子,就心烦的很。”孟烨华沉声道。 李舒淇一愣,他尚且不知道二舅母王氏的打算,所以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原因。 李舒淇犹疑了一会儿,问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这王公子,便是二舅母娘家的侄子,也是你的表弟吧?” 孟烨华冷哼一声,“表弟又如何?我实在看不惯他那副样子。” 李舒淇更不解了,不由得问道:“为何?” 孟烨华便将自己母亲王氏如何猪油蒙了心,如何想把二妹妹孟静菡嫁给王家,以及他这个表弟又是如何缠着自己妹妹的,大致讲给他听了。 李舒淇听完他的描述,心中的疑惑更甚,奇道:“竟有这样的事?” 孟烨华盯着前面那个摇着折扇的王公子,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沉着脸道:“可不是?我同二妹妹,不知为此事和母亲吵了多少回了,她却还是如此冥顽不灵。若不是祖母不肯松口,静菡指不定真要嫁给这种货色……” 李舒淇听着也有些不忍,犹豫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我自寻个由头,将陵哥儿拉回来就是了。他虽然平日里话不多,但却是个好脾气的。想来,他与那王公子未必说得到一块儿去,只是陵哥儿,不知道如何应对他罢了。” 说着,他便朝陈陵景的方向,走了过去。 结果,还真被李舒淇给猜对了,这王公子附庸风雅,胸无点墨,陈陵景面对他,也是有些莫名其妙。 第一百九十二章 但陈陵景只知道,这王公子是二表哥母家的亲戚,所以尽管一头雾水,倒也不得不应和着。 好在李舒淇及时赶到,和那王公子寒暄了一会儿,便借口结识某位在座的宾客的名义,拉着陈陵景走了。 “表哥?”陈陵景匆匆忙忙地跟着李舒淇走着,有些不安地问道:“那人是二舅母的侄儿,咱们就这么走了,会不会……不合礼数?” 李舒淇头也不回地答道:“跟这样的人,还讲什么礼数?” 见陈陵景一脸疑惑的样子,李舒淇便停下脚步,低声将孟烨华方才说给他的事儿,又讲了一遍给他听。 陈陵景皱了皱眉,只道:“这样说来,这王公子,实在不是……” 他迟疑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语来形容…… 李舒淇大手一挥,接道:“实在不是个东西!” 陈陵景笑了笑,心道:“果真是一家人,这样子倒与舒窈表妹很是相像。” 孟烨华也大步迎了上来,和两人一起调侃了一番王公子的事迹后,便邀了他们,去自己的院落赏玩自己近期的一些收藏。 李舒淇和陈陵景笑着答应了,尤其李舒淇,还叹道:“这二表哥果真是个藏不住的,有什么好东西,便要在咱们面前拿出来,炫耀一番。” 孟烨华作势要踢他一脚,口中直道:“你若不想看,那就别跟来!我只同陵表弟去便罢了。” 三人就这样吵吵闹闹地往孟烨华的院里去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个被他们议论了一番的王公子,此刻正拧着眉头,那双三角眼中,仿佛泛着恶毒的光。 一直到日落时分,各家宾客们纷纷告辞离开,李舒窈也和二姐姐、三姐姐一起,去拜别孟老太太。 孟老太太脸上带着几分疲惫。想来,先是送别了大孙女儿,后又同各家的夫人们说话儿,上了年纪的人了,难免会觉得有些劳累。 “英英,你且和你母亲归家去吧,以后常来玩儿。你二姐姐和三姐姐啊,正愁她大姐姐嫁出去了,没人陪着她们呢。”孟老太太摸了摸舒窈的头,仿佛她依然还是个小孩儿。 舒窈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想念外祖母和姐姐们,自然会常来。” “乖,”孟老太太转头,对孟氏道:“娴儿,方才烨华遣人来报,淇哥儿和陵哥儿在他院里,想是要多留一会儿。你先带英英回去吧。” 孟氏点了点头,便带着李舒窈和众人告辞了。 李府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口了,孟氏和舒窈,先后上了车。 “英英,今日在宴会上,可有碰见哪家的姑娘么?”孟氏开口问道。 “嗯,”李舒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尽管她不喜欢,但还是向母亲说道:“有程家的五姑娘和七姑娘。” “噢。”孟氏笑道:“我今日倒也见了程家大娘子,她倒是个脾性好,看着好相与的。” 李舒窈摇了摇头,说道:“可那程家七姑娘,倒有几分娇蛮……” 第一百九十三章 说着,舒窈便想打算将程忆慧今日在宴会上的所做所为,大致说与娘亲听。 可她一抬头,竟从车帘的缝隙里瞥见了昕岚姐姐。 舒窈忙探头去瞧,只见薛昕岚正搭着自己夫君的手,进了程家的马车。 那程三郎君,是个面容白净,有些瘦弱的青年,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上车,满脸温柔的笑意。 舒窈不禁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心想:“这程三郎君,瞧着这般温润如玉,他怎么会有程忆慧这样一个刁蛮的妹妹?” 孟氏也瞥见了他们夫妻二人,叹道:“程三郎君倒是个专情的,到底,是昕岚有福气。” 舒窈轻轻将帘子放下,喃喃道:“昕岚姐姐,也算是高嫁,平日里,大概少不得要受妯娌和小姑子的气……” 孟氏笑道:“但她毕竟是她的婆母看中的儿媳,又和自己的夫君恩爱有加。只有她的夫君向着她,那在程府的日子啊,也不会太难过。” 舒窈思索片刻,也点了点头,说道:“我今日见昕岚姐姐,也觉得她气色是很好的。” 孟氏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了皱眉。 “娘亲这是怎么了?”舒窈不解地问道。 孟氏答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我今日听程家大娘子说,昕岚和程三郎君成婚,也有两年了,她心里一直盼着抱孙儿呢。” “你方才说昕岚气色颇好,只是,不知怎的,她的肚子,却一直不见有动静……” “程家大娘子前前后后,替她找了不少郎中来看,也喝了不少汤药,可是,至今也不见效。” 舒窈觉得有些无语,但还是笑道:“既然郎中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或许,这也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可她的心里却在想着,为何程家大娘子觉得定是昕岚姐姐的缘故呢…… 常听人说,程三郎君少时体弱多病,说不定,原因便是出在这儿呢? 再者说了,既然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又年轻,生不生孩子,什么时候生孩子,也犯不着旁人操心吧…… 但在此时,强调所谓的“传宗接代”的背景下,这些话,舒窈实在是不敢在娘亲面前说的…… 孟氏略一思索,也点了点头,应道:“也是。到底是要看机缘的。” “不过,现下程家的主君主母,都急着抱孙子呢,若是再没个消息,大约,就得张罗着,要给儿子纳妾了。” 舒窈听到这里,简直想翻个大大的白眼了,古代女子造了什么孽啊? 成婚也才两年,就一心盯着人家的肚子瞧。 先不说其中影响因素多了去了,也未必就是昕岚姐姐的问题,为何要一直给人家压力啊? 还动不动就要给儿子的房中塞人。 舒窈心想:“也不知道这个程家大娘子好相处,是否只是表面做做样子?她是真的喜欢昕岚姐姐么?” 昕岚姐姐论容貌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想来是有几分喜欢的吧…… 只是,自古婆母,总是向着自己儿子的多。 第一百九十四章 “对了,娘亲,”舒窈将怀里的珍珠耳珰拿了出来,对孟氏道:“这是今日宴会上玩投壶时,三姐姐从程七姑娘那里赢来的彩头,她转头便赠予我了……” “我想着,自己这样的年纪,本就不合适戴这样贵重的首饰,不如,娘亲收下吧?” 孟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珍珠耳珰,随即笑道:“果真是好,这程家七姑娘,倒是出手大方。” 舒窈腹诽道:“她才不是出手大方呢……” 孟氏又将那珍珠耳珰还给了舒窈,认真道:“既然是静怡替你赢来的,你便自个儿收下吧。” “英英,你再过两年,也要及笄了,也该学着打扮打扮自己了。改日,我再去挑件静怡喜欢的首饰,作为给她的回礼便是了。” 舒窈只好同意,又将那副耳珰收了回去。 孟氏继续道:“说起来,英英你倒提醒了我,苏家的大娘子携着苏四姑娘,不日便会到汴京。我得去备下见面礼,等过些日子,便去你堂伯母那儿拜访她们。” 舒窈也听人说过,苏四姑娘的姑母便是嫁与了自己的一位堂伯父。 此次苏家来京,大概,就是住在这位堂伯父家。 舒窈不由得对这位传说中的,自己未来的嫂子产生了几分好奇,于是她问道:“娘亲,您若是去堂伯母家拜访,能带上我么?我也想去的。” 孟氏笑道:“你这小滑头,什么都爱掺和一脚!等你到时将水云庄和乐坪庄的账目捋清楚了,再说吧。” 舒窈顿时有些泄气,水云庄和乐坪庄,都是现如今李府名下的田庄。 因这两个庄子地势略高,多土坡丘陵,所以收成一向不好。 这两个庄子原先都不属于李家,后来田庄的主人落了难,不得已变卖地产和奴仆,李府便低价将其买下。 李家买下这两个庄子后,仍沿用了先前的管事,谁知这些管事不尽职,所交上来的账目,更是一团乱麻。 主母孟氏,也为此烦恼许久了,早就盘算着要好好整理一番。 舒窈听娘亲一下子给了自己如今艰巨棘手的任务,所以有些头疼道:“娘亲,您都没解决的事儿,交于我来,这可真是……忒难为我了。” 孟氏一笑,又拍手叫道:“英英,你何必如此垂头丧气的?说实话,诸如管家的事宜,你学起来,可比娘亲当年要快多了……” 舒窈无奈地想:“我好歹是活了两辈子,加在一块儿有三十几年的呢,那能不快么?” 当然,这话她也不能说出口。 孟氏像安慰她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若是有缘,你将来啊,见到苏四姑娘的时候,怕是还多着呢……” 舒窈抬头,问道:“那……娘亲过些时日去拜访堂伯母,哥哥可会同去么?” 孟氏看她一眼,回答道:“那是自然。” 主要,是得让苏家大娘子见见李舒淇,若是能让她满意,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这样一来,接下来的纳吉纳彩,也能顺利进行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在李府门前停下。 舒窈又在主院,陪娘亲略坐了坐,便回了自己院落。 这日晚间,李仪因被官家召去议事,直到宫门将闭时才出,回到家时,已是三更了。 守门的老刘头已经在门房打起盹儿来了,还是阿福上前打门,才将他吵醒。 “哎呦呦,主君可回来了,老奴方才偷了懒,还请主君责罚……”老刘头揉着惺忪的睡眼开了门,在见到李仪后,赶忙行礼道。 李仪有些疲倦地摆了摆手,说道:“无事。你起来罢。” “多谢主君。”老刘头站起身来,退避一旁,目送着李仪进门。 阿福一边扶着李仪,一边轻声问道:“主君今夜宿在何处?” 李仪揉了揉额角,叹道:“夜既已深了,我便在前院书房歇上一晚吧。” “可是……”阿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此刻主院的灯,仿佛还亮着,大娘子,或许在等着主君呢。” 李仪抬眼望去,果然见主院的方向还亮着光。 “既然如此……那我便去娘子处吧。” 阿福于是跟在他身后,大步穿过中庭。 李仪进了门,见孟氏仍在榻前坐着,不禁问道:“已经三更天了,娘子,怎的还不去睡?” 孟氏微笑道:“方才和衣躺了躺,此刻倒也不困。” 她走上前来,替李仪除了外袍,轻叹道:“官人辛苦了……” 李仪摇摇头,说道:“我倒还撑得住,只是,今日因官家急召,商讨南方涝灾的举措。我原本是答应了你,要去孟府赴宴的,结果,也没去成……” “原本,我是想让阿福回来告诉一声的,可阿福入不了宫城,只能在外面等候,我一时也没法儿吩咐他……” 孟氏说道:“入夏多雨,洪涝之灾,事关百姓。官人要忙这民生大事的,我又怎能因此责备官人呢?” 李仪轻叹道:“多谢娘子体谅。” 说完,又问道:“今日的宴会,可还顺利么?” 孟氏点点头,答道:“大嫂嫁女,实在花费了不少心血,自然是顺利的。” “那便好。”李仪轻抚着孟氏的肩,柔声道:“娘子等我等到这个时辰,实在辛苦。不如早些安置了吧?” 孟氏嗔他一眼,说道:“我倒也不只是在等官人,主要还是近日事儿多,所以有些睡不着罢了……” 李仪轻笑:“是么?那娘子不妨说来听听?” 于是孟氏徐徐道:“官人说要给晴小娘换个住处,可我总觉得,让怀着身孕的人挪动,到底不好。还是得等孩子生下来了再搬。只是,到底该选哪个院子翻新,也是一桩麻烦事儿……” “此外,苏家来京,咱们该备什么见面礼,我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李仪听了,只后悔自己先前同她提起晴小娘一事。 他拉着孟氏在床边坐下,又一口气吹灭了灯烛,劝她道:“娘子不论有什么事儿,都放到明日再说罢。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 第一百九十六章 第二日,孟氏早早地便起了身。 待送李仪上朝后,雪萍和雪烟进来替她梳洗过,外头便有小丫鬟通传,说是晴小娘前来请安来了。 孟氏静默了片刻,才道:“就说,我今日身子不适,不能同她说话儿了。她现下怀着身孕也实在辛苦,就不必日日来请安了。” 小丫鬟应道:“是。” 随即便退了出去,将孟氏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了晴小娘。 晴小娘愣了愣,便故作担忧状,说道:“大娘子没事吧?奴身为妾室,早晚请安是应该的,不能因为怀了身孕,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那小丫鬟面上没什么表情,向她福了福,说道:“昨日主君回来晚了,大娘子陪着,也就晚了些,所以此刻有些乏力。再说请安一事,小娘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是大娘子的意思,也是体恤小娘的辛苦。” 晴小娘笑了笑,说道:“既如此,还要多谢大娘子厚爱。” 小丫鬟答道:“奴婢会将话带到的。” 于是,晴小娘便带着莺儿回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李舒窈便带着青莲和白梅来了。 小丫鬟再度进去通传,没一会儿,孟氏便从内室走了出来。 “见过娘亲。”舒窈起身行礼道。 “起来吧。”孟氏上前扶起她。 “娘亲眼下乌青,是否昨夜没歇息好?”舒窈有些担忧地问道。 孟氏便伸手遮掩了一下,笑道:“无碍。” 两人入座后,雪萍便上来她们斟茶。 “诶,我方才就说,咱们大娘子身子不适是真,但不想见那晴小娘,也是真。不然怎的二姑娘来了,大娘子便愿意见呢?”雪萍趁人不注意,悄悄捅了捅旁边雪烟的胳膊,轻声道。 雪烟虽明白她说的有几分道理,却也嫌她聒噪,于是皱着眉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雪萍觉得有些无趣地闭上了嘴。 “娘亲,昨日回去后,我翻看了一部分水云庄和乐坪庄的账本,看倒是看出了些问题。只是,详细的,还得等审问了原来的管事,再亲自去过一趟才能清楚……” 孟氏点点头,夸赞道:“你既有心探查,那便很好。” “审问管事,倒是不难的,命人将他们带来便是了。只是,若要亲自去两个田庄探查一番,只怕难度不小……” 舒窈点点头,答道:“女儿明白的。一来,水云庄和乐坪庄路途较远,一日之内来回,怕是不大可能。二来,原来的主人家和管事在当地经营多年,大概也有自己的耳目,未必就能轻易相信了咱们。” “此外,这两个庄子的收成,一直以来都不太好,若是为此大费周章,娘亲也怕不值当……” 孟氏深以为然,叹道:“英英,我说过的,你的确学的很快。” “你说的都没错,原本,这两个庄子就是咱们从那主人家低价收购来的,每年收益虽不多,聊胜于无罢了。” “我想的是,将来若能顺手卖出去,便是很好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李舒窈略一沉思,说道:“娘亲,这两个庄子,短时间内若要出手,只怕是难了……” “一来,这两个庄子地处偏远;二来,地势高且多山丘,不利于耕作;三来,您也看见了,往年的收成不佳,又是一笔糊涂账……” 孟氏有些头疼地扶额,轻叹一声,“谁说不是呢?我也有些后悔买下它们了,如今,倒成了个烫手的山芋了……” 舒窈见娘亲伤神,便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她的手上,柔声道:“娘亲不必灰心,咱们这些时日,先将手里头的账目理清楚了。等寻到机会,再去这两个庄子上考察一番,说不定,能找到适合那里种植的作物。然后挑几个得力的管事,提高收成,便也指日可待了。” 孟氏点点头,说道:“英英长大了,倒比我想的,还要能干。” 舒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纸上谈兵罢了,我哪里比得上娘亲呢?” 孟氏也笑,说道:“你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二人又就水云庄和乐坪庄的事儿,细细商讨了一会儿。 “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孟氏揉了揉额角,抱歉道:“我今日有些乏了,英英,你便先回去罢。” 舒窈迟疑道:“娘亲千万要保重身体,其余的,也都是小事……” 孟氏安抚她道:“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现下府里的事情,有你来替我分担,我也能躲会儿懒了……” 舒窈还是不放心,临走前,又叮嘱了孟氏身边的雪萍和雪烟几句,让她们劝着娘亲多休息,莫要操劳过度。 雪萍和雪烟一一应下,舒窈便带着青莲和白梅回了自己的院里。 舒窈一到绮春轩,便又叫青莲拿出账本,仔细研究起来。 白梅口中抱怨道:“姑娘,您而今日日盯着这些,奴婢看着,都替您觉得累……” 舒窈“噗呲”一笑,问道:“我自己都不觉得累,你替我累什么?” 白梅不说话了,她鼓着嘴站在一旁,面上竟然还有几分委屈。 青莲笑道:“姑娘,您这些日子不是看账,便是学着人情世故,白梅这是觉得,自己遭了您的冷落呢!” 白梅气呼呼道:“青莲姐姐少胡说了,我不过是心疼姑娘罢了……你瞧,姑娘如今,连从前最喜欢去的厨房都不怎么去了。” 舒窈回以长长的一声“哦……”,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气我,最近没去小厨房做出些新菜来?” 白梅愣了愣,随即便反驳道:“才不是呢……” 舒窈安慰她道:“你放心,前几日我便同娘亲讨论过,咱们府里在城西,有一个租出去多年的铺子。” “现如今,那米铺的主人同咱们家的契约到期了,娘亲与我商量着,想将那地方改成酒楼,自己经营。” “若是此事能成,为了酒楼的顺利开张,我大概就要日日守着厨房,琢磨出更多可口的菜式了……” 白梅欣喜道:“真的么?” 第一百九十八章 舒窈点点头,回答道:“自然是真的了。” 青莲也拍手叫好,口中说道:“我早觉得姑娘手艺好,主意多,若是咱们真开了酒楼啊,这收益必定可观!” 舒窈摆摆手,“还没影儿的事儿,咱们还是不说大话了……” “对了,你们可知,娘亲和我,为何要在这水云庄和乐坪庄上,如此费心?” 白梅思索片刻,犹豫道:“为了……再出手时,卖个好价钱?” 舒窈轻轻摇了摇头,答道:“原本娘亲和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可我仔细阅读了,那两个庄子的资料,又有了不同的看法。” “先说水云庄吧,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庄子周边,有一条河流淌过。此地多土坡,地势不够平坦,我在想,既然不利于耕作,那如果,专门用来饲养家禽家畜呢?” “乐坪庄的情况也差不多,听说,那儿还有一块颇为开阔的坡地,我想着,用来放牛羊最好。” “如果要开酒楼,菜品里头,必然是少不了鸡鸭鹅羊鱼等。与其到时候,要从各处采购食材,倒不如自己供应。” 青莲和白梅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有些诧异。 “可是,田庄不就是以种田为主么……”白梅迟疑道:“要是都用来养家禽了,那庄子上的百姓,吃什么呢?” 舒窈便道:“自然是给他们发工钱,让他们买米买面啊。”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用终年辛辛苦苦劳作,却望着比旁的庄子少得多的庄稼悲泣了……” 听完她的话,青莲和白梅都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了?”舒窈关切地问道:“你们觉得,我这个想法不可行么……” 青莲摇了摇头,回答道:“并非不可行,相反,奴婢认为,这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她和白梅都是在田庄里长大的,对农事也算熟悉。 田庄里的百姓,在农忙之余,也会养养鸡鸭鹅,或者去河塘里捕鱼,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以补贴家用。 只是,像舒窈提议的这样,一整个庄子都主要以饲养家禽为业的,倒是有些少见。 白梅倒是很乐观,她面上堆笑道:“姑娘一向聪明,姑娘说的,那自然是有道理的。” 舒窈拍拍她的头,“你别光顾着恭维我了,我还不知道,这打算到底能不能成呢……” 要形成从养殖到运输,再到酒楼烹制,最后端上客人的桌案,这其中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以及财力…… 舒窈觉得,自己这想法真要实施起来,大概比想象中要难多了…… 青莲也鼓励道:“姑娘只管尽力一试便是了,主君和大娘子要是知道了,定会很乐意帮衬姑娘的。” 白梅也忙不迭地点头道:“是啊是啊,别说姑娘总有这么多的奇思,便是姑娘什么都不懂,最后做不成,以咱们李府的家业,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哎呀……”她话音未落,舒窈就气得拿手里的账本,朝着她的胳膊打了一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说什么呢?”舒窈不高兴道。 白梅连忙一脸歉意道:“奴婢多嘴了,奴婢有错!” 说完,她又试探地问道:“姑娘,您也忙活儿这么久了,我去吩咐小厨房,做碗蒸蛋来,您吃了也歇一歇?” 舒窈想了想,便同意了,等白梅出去时,她还不忘添上一句,“记得拿另一个碗,将蒸蛋的碗扣上,这样蒸出的蛋,表面平滑会好看些。” 白梅一边走,一边回头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一连几天,舒窈都在为两个庄子和酒楼的事情烦心着。 直到这一日,孟氏告诉她,苏家大娘子带着苏四姑娘,已经到了京城。 “真的?”舒窈眨了眨眼睛,问娘亲道:“那苏家姐姐,现下是住在堂伯母家?” 孟氏点点头,说道:“是啊,我已让淇哥儿,将其余的事情都推了。明日,我便带着他去你堂伯母家拜访。” 一时间,舒窈的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是对将来可能要长期相处的苏家姐姐的好奇,另一方面,则充满了对这桩婚事的担忧…… “娘亲,您说,苏家姐姐是个怎样的姑娘?”舒窈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东西,问道。 孟氏抿了抿嘴,然后答道:“自然是个大家闺秀,温婉大气的姑娘。” 舒窈心道:“好吧,其实娘亲她自己可能都不大了解,多少是因为苏家的好名声,所以才想去提亲的……” 孟氏摸摸舒窈的头,笑道:“你呀,还是在家中祝愿你哥哥,能被苏家大娘子看中吧……” 眼见着,自己是没有什么八卦的余地了,舒窈也只好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孟氏便带着难得收拾打扮了一番的李舒淇,出了门。 爹爹李仪去上朝了,而陵表哥也不知道在不在府里…… 正当舒窈以为,自己正要百无聊赖地度过这一天时,没想到,竟会有人来拜访自己。 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不是别人,而是那日,在大姐姐的婚宴上出现过的,那个很是不讨喜的程忆慧…… 听到白梅说程家七姑娘造访时,舒窈心里一惊,感觉有点难以置信。 “你确定,是程家的七姑娘?”舒窈问道。 “当然,”白梅点头,又接着道:“是那个从马车里下来的侍女亲口说的,程家七姑娘来访。” 舒窈忙起身,在梳妆镜前左右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定没什么问题后,这才带着青莲和白梅出门迎接。 见到程忆慧之前,舒窈在脑海中浮现了许多种猜测。 那日婚宴一别后,本以为自己和这个娇蛮姑娘大概不必再见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她居然都追到自己家里来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得了她的彩头,她回家待了几日后,还是觉得心里不爽?于是,今日便前来,要出这一口恶气? 舒窈思来想去,也就这个推测尚为合理一些,毕竟,自己和这位程家七姑娘,分明只有一面之缘,交情实在是没有深到这个地步…… 第两百章 没想到,等见到程忆慧后,舒窈心里的疑惑更甚…… 她今日和婚宴那时的盛装打扮不同,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以一支金步摇点缀。身着素采三裥裙,上披影青对襟织花褙子,瞧着倒也有几分素雅的意味…… 舒窈愈发摸不着头脑了,也不知道,她到底要来做些什么。 “程七姑娘,”舒窈上前招呼道:“怎的你今日要来,也不着人告知一声?倒教姑娘在这儿好等。” 程忆慧本是不愿踏足李府的,虽说他李仪的官位,倒比孟府那两位要高。 可对于宣平候府这样的门第而言,李府的主君,并非什么必须要结交的人物。 那日见到舒窈,她也只觉得是个长得不错,最终又拿走了自己的耳珰的那个姑娘,其实并未太放在心上。 而程忆慧今日之所以会来李府,主要还是因为…… 她在孟家的婚宴上,因与旁人闹得不大愉快,正打算赌气回府。 没想到,路过孟家园子时,却遇见了三位同行的郎君…… 只因那惊鸿一瞥,她便将其中一位郎君的面容印在了脑海中…… 待回到家,程忆慧在自己三哥身边,一番旁敲侧击,终于知道了那位郎君的身份。 尽管那日婚宴上,程三公子来来去去,实在是见了不少人,但以陈陵景的相貌和身份,还是很容易给人深刻印象的。 “你说气质清逸出尘,容貌清俊的公子?”程三郎君思索片刻,便道:“这容貌么,我却不好说,只是,称得上清逸出尘这几个字的,大约就是如今住在李家的那位陈公子了……” 程忆慧忙问道:“是哪个李家?” 程三郎君有些莫名地看她一眼,这才答道:“与孟家相交,府里又有一位陈公子的,汴京城里还能有哪个李家?” 见程忆慧仍然一脸茫然,程三郎君叹口气道:“自然是御史中丞李大人家。陈公子,是他妻子的庶姐之子,今年仅十七岁,便中了进士的那位……” 程忆慧有些惊讶,心想:“原以为他只是位容貌俊朗,气质沉稳的郎君,没想到,竟还是少年进士……如此年少有为……” 程忆慧心中思量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借着去拜访李家嫡女李舒窈的名义,看看能不能再见到那位陈公子…… 既然三哥都夸他好,他又有进士身份,那这位公子,定然是个值得结交的…… 若是能再见见他,细细考验其人品,御史中丞李大人之侄的身份,说起来,倒也不算很低…… “哎呀呀……”程忆慧拍拍自己的额头,劝自己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这是在想什么呢……” 李舒窈要是知道,这位程家七姑娘跑到这儿来,居然又是为了陵表哥的美貌,估计不知道有多无语呢…… “李姑娘,”程忆慧故作亲热地执起李舒窈的手,说道:“那日婚宴一见,我便觉得,我与姑娘你很是投缘……” 李舒窈听了她这几句,瞬间头都大了。 第两百零一章 不是吧,我俩都没说过几句话,怎么就投缘了? “原来如此,多谢程七姑娘赏识……”舒窈口中说道。 于她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引着程忆慧进了府门。 因爹爹娘亲都不在家,舒窈便想着,带程忆慧去自己的院里。 一路上,两人明显没什么话聊,偶尔程忆慧随口问几句,舒窈则微笑着回答。 李舒窈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笑僵了…… 几人行过园子,除了往来的丫鬟婆子,一直未曾见到其他人。 程忆慧心里,不免有几分失望。 她本就是怀抱着侥幸心理,想着,再见一见婚宴当日的那位陈郎君。 可他既然是男子,理应住在前院,现下过了园子,眼见着是在往李府后院走了,再碰不见他,今儿可算是白来了这一趟了…… 一旁的李舒窈却并未发觉程忆慧的心不在焉,因为她自己的头脑中,也在思索着其他的事情…… 但程忆慧的贴身丫鬟瑾儿,见自家姑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想着说几句机灵话儿,来逗她一笑。 于是瑾儿轻笑道:“七姑娘,您瞧,李大人好歹也是朝廷要臣,为何这李府的宅子,比咱们程家的一半都不如……” 她声音虽不大,可此刻四下幽静得很,因此,这几句嘲弄的话便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进了旁人的耳朵。 舒窈蹙了蹙眉,只觉得程家娇惯小女儿也就罢了,怎么管教出来的下人,竟也如此无礼? 还是说,这丫鬟在程忆慧旁边久了,所以也学了这一身的坏毛病? 青莲和白梅俱是一愣,属实是没想到,程家的丫鬟是如此不客气。 这样看来,这位程七姑娘,怕不是来者不善? 程忆慧此时很是尴尬,她觑着李舒窈的神色,口中又对瑾儿斥道:“大胆!你这婢子,竟如此不懂规矩!” 瑾儿怔了片刻,随即便明白过来,自家姑娘今日居然不是来给李姑娘教训的,看样子,是真心想来结交…… 尽管不知为何,瑾儿还是立刻跪在地上,求道:“奴婢失言了,还请七姑娘责罚……” 程忆慧冷哼一声,说道:“这儿是李府,你既冒犯了李姑娘,求我做什么?” 瑾儿会意,于是转而向李舒窈求饶:“还请李姑娘责罚……” 李舒窈有些无奈,她虽然不喜欢这个程七姑娘和她的侍女,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道:“起来吧。其实,你说的并没有没错,这普普通通的三进的宅子,比之宣平侯府,自然是不及的……倒委屈了程七姑娘,光临寒舍……” 程忆慧一时分不清她是否在反讽,忙摆手道:“李姑娘言重了……” 舒窈摇摇头道:“不不不,早听说宣平候府富丽堂皇,府门的匾额也是御笔钦赐。程七姑娘祖上,世代为国尽忠,官家如此厚待,也是自然的。” 这番话虽是恭维,却正中程忆慧下怀。 她一向以开国候后人的身份为豪,此刻听了李舒窈的话,嘴角的笑容便有些压不住。 第两百零二章 “李姑娘谬赞了。”程忆慧笑道:“还要多谢李姑娘大人大量,不过,待我回了家,也绝不轻饶了这丫鬟。” 瑾儿低着头,一时分辨不出她是认真的,还是仅仅是场面话…… 舒窈劝道:“这也不是什么大的过错,程七姑娘,还是莫要苛责于她……” 程忆慧点点头,又上前拉起舒窈的手,说道:“咱们啊,就别姑娘来姑娘去的了,我今年十四,九月的生辰。” 李舒窈僵着胳膊,勉强扯出一个笑来,答道:“我今年十三,三月初九生的……” “那我便唤你妹妹吧?”程忆慧一脸欣喜道。 “好啊……” 李舒窈简直尴尬至极,不久前,自己还对这程忆慧在宴会上的表现喜欢不起来,也不知怎的,现下就和她姐妹相称起来了。 终于走到了绮春轩,舒窈偷偷地长舒一口气,又是让青莲看茶,又是吩咐小厨房的如儿,做几样精致的茶点。 程忆慧四下观察着李舒窈的屋子,只见除了那张梨木软榻和海棠绣屏外,其余一应用具皆简朴得很。 再往里走,隐约可见一张长书案,案上堆了不少的书籍,后头的架子上,除了书,便是摆了几盆兰草。 “程……姐姐,”舒窈有些艰难地叫出这个,她觉得很是别扭的称呼,“请坐。” 程忆慧颇为有礼地点了点头,说道:“多谢。” 青莲一言不发地替二人斟了茶。 尽管青莲不似白梅那般,不喜欢这个程七姑娘,但她其实也瞧得出来,舒窈并不想与这位程七姑娘深交。 “程姐姐,请用茶。” “多谢妹妹……”程忆慧端起茶碗,刚凑近碗沿,便闻出一丝清甜的味道来。 她带着疑惑,轻抿一口,果然不似寻常喝的茶。 “请问妹妹,这茶里头加了什么?倒比我在家中喝的要更香……” 舒窈微微一笑,说道:“如今,正是荔枝上市的时候,我在这茶中,加了几滴荔枝的汁水,也不知程姐姐,喝不喝得惯?” 程忆慧挑挑眉,说道:“还不错。妹妹这儿的东西,当真新奇。” 李舒窈也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夸自己,便也不答话了…… “这点心……”程忆慧又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捏起一块儿酥饼,问道:“里头包的是什么?” 舒窈老老实实地答道:“糖渍玫瑰……” 这还是之前做玫瑰露的时候,她自己折腾出来的,一直密封在罐子里头。 今日程忆慧来的突然,小厨房的周厨娘和丫鬟如儿都说,实在来不及准备什么茶点了…… 于是,舒窈便只好让她们用平日里吃的玫瑰酥饼顶替一下了…… 没想到,程忆慧面上并没有被敷衍的不快,反倒有几分新奇,“以花为馅儿?” 她小心咬了一口,细细品尝了一会儿,点头道:“的确香甜可口……” 舒窈心道:“这不是废话么……那毕竟是拿糖腌的呀……” “其实,也只是取玫瑰的那一点颜色罢了……” 第两百零三章 舒窈指着程忆慧手里,那透着玫红色的酥饼,说道:“你瞧,玫瑰用糖腌上,再包进酥皮里头,味道,也还是寻常糕点的那个味道……” 程忆慧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不同,以花为食,到底雅致些。” 好吧,好吧。 舒窈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日后自己若是真开了酒楼,这玫瑰酥饼,指不定能成为一道颇受食客欢迎的点心。 噢,另外,还得让人雕刻出一个漂亮些的模具。 将玫瑰馅儿包好后,用模具那么一扣,烘烤成型后,诶,价格可不得翻上一番么? 舒窈心里窃喜:“原来,我还有几分当商人的潜质呢……嘿嘿……” “妹妹?”程忆慧这一声,倒把正做着发财梦的李舒窈,从幻想中叫醒了。 “嗯?”李舒窈抬眼看向她。 程忆慧笑道:“我想问问,这道点心又是什么,妹妹方才在想些什么呢?” 舒窈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想怎么开酒楼挣钱…… 程忆慧生在候府,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自然不会懂这种商贾之人乐趣了…… 更何况,君子那得是轻利的,哪怕程忆慧不是君子,她也不会乐意和李舒窈讨论这些的。 可李舒窈这辈子虽说吃穿不愁,身旁还有人伺候着,她的心态到底还是市井小民的心态。哪里有比自己富有,更让人开心的事儿呢? 别的不说,自己的酒楼要是生意兴隆了,爹爹娘亲将来,指不定就将这里面的收益分给自己了…… 不管以后遇到啥艰难险阻的,好歹荷包是实实在在的。 实在不行,捐座庵堂,和净慈师太一起隐居好了…… “咳咳,”李舒窈清咳两声,为自己的再一次走神感到抱歉,回答道:“这个啊,是马蹄糕。吃起来,和那酥饼不同,要更软糯些。” 程忆慧早已吃下两块儿了,口中赞道:“的确如此。我倒喜欢这个一些,那酥饼太甜了……” 李舒窈挠挠头,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和程忆慧持不同意见。 以李舒窈的经验来看,马蹄糕太过寻常,大概还是鲜花饼,会更好卖些。 再说了,甜些又如何?舒窈觉得,爱吃甜食的,应该还是大有人在的。 就拿府里来说,李舒窈自己,以及她身边的丫鬟,青莲和白梅,皆喜食甜。 孟氏对甜点也颇为包容,时不时的,还会亲自做山药糕之类的来尝。 哥哥李舒淇和爹爹李仪虽称不上喜欢,但也不排斥…… 至于陵表哥么…… 说实话,舒窈也不知道他的习惯,毕竟不论绮春轩的小厨房送去什么,他好像每回都吃得不少…… 所以,比起马蹄糕,李舒窈还是更看中,玫瑰酥饼的未来市场…… “妹妹?”程忆慧不知何时站起身来了,她看着书案上的一堆书籍,问道:“妹妹平日里,这样爱读书么?” 李舒窈脸红了一瞬,她自然不好意思说,里头有许多都是话本子…… 第两百零四章 “嗯……偶尔会读一读,用来打发时间罢了。”舒窈回答道。 “那也很难得了……”程忆慧故作感慨道:“我们家世代武将,真正读书有些出息的,这么多年,大约也就我三哥一个……莫说我的几个姐姐了,就是加上我那几个闺中密友啊,竟也寻不出几个颇通文墨的。” 这番话,说得李舒窈愈发汗颜了。 因为,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李舒窈都不算是个“颇通文墨”的人。 虽然这些年,一直在爹爹和两个哥哥,以及当初的赵娘子的熏陶下,李舒窈也觉得自己仅仅是会写几个字,偶尔能搜肠刮肚,吟上几句诗词罢了…… “程姐姐过谦了,宣平侯府出来的姑娘,哪个不是知书识礼的?”李舒窈笑道。 譬如婚宴那回见到的程忆南,言谈举止间,便是个颇有气质的。 至于程忆慧么…… 李舒窈实在想不通,短短几日,她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转变,尽管现在也称不上多么有礼数,但比之之前,却是已经好太多了…… 她此刻哪里知道,程忆慧一心想着,李舒窈是陈公子分表妹,若是自己未能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日后想得那位陈公子的喜欢……只怕是难了…… 程忆慧是一直被家中父母宠溺的不假,可她也不傻。 在程忆慧看来,拜高踩低,也不过是人世间的常态罢了。 对于汴京城里的众多闺秀们,家世地位和宣平侯府不相上下,甚至高于宣平侯府的,程忆慧一向是好言好语的。 那日在孟府,也不过是因为,那是程三郎君让程忆慧看在自己三嫂的面上出席的,况且孟家,自孟老太爷去世后,子孙没甚么成就,又早不似当年那般辉煌了,故而程忆慧的态度便轻慢了些…… 而今,李府虽然看着朴素,实则要比如今的孟府更体面些。程忆慧自认为,面对李舒窈,自己倒有几分和她示好的必要。 “妹妹,”程忆慧想到这里,又笑着对李舒窈道:“听闻妹妹的几个哥哥,皆学有所成,可见妹妹家风如此。” 李舒窈也不知她指的是谁,可话题既然被引到这儿了,舒窈也只好回答道:“程姐姐谬赞了……我只有一个亲生哥哥,今年春闱,他其实并未高中……” “倒是我姨母的养子,我的一位表哥,也是在李家族学念书的,今年高中进士,我同我的爹爹娘亲,也都高兴得很……” 程忆慧心里顿时有些激动,但她还是努力压抑住了,又问道:“你这位表哥,年方几何啊?” 舒窈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还未及冠,年仅十七岁……” “哎呀呀,实在是少年登科,年轻有为啊……”程忆慧夸道。 她也确是没说错,只是,李舒窈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比如,为何单单问起陵表哥?还有,这与陵表哥的年龄又有什么关系? 李舒窈心中,不免浮现中一个想法:这位程家七姑娘,不会也是…… 第两百零五章 很快,李舒窈的想法便得到了证实…… 彼时,程忆慧和舒窈喝着茶,吃着点心,又闲聊了几句后,程忆慧见时候也不早了,便打算告辞。 李舒窈自己,其实也没有想留她吃饭的意思,于是很爽快地起身送她。 二人一路无言,直到走过前院时,舒窈忽然间瞥见了陵表哥的小厮,齐民。 只见齐民怀里抱着什么,悄没声儿地从廊下穿过。 程忆慧也看见了他,便皱着眉头问道:“那是谁?” 一个下人装束的男子,怎的形迹如此可疑? 李舒窈同样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于是,她开口唤了一声:“齐民?” 齐民听到她的声音,脚步一顿,便转过身来,行礼道:“小的见过二姑娘。” 舒窈探头朝他看去,说道:“齐民,我且问你,你怀中抱着的,是什么?” 齐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如实说道:“是……是只小犬……” 他微微张开手,怀里那用棉布裹着的小狗,便露出了小脑袋,睁着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瞧着众人。 齐民解释道:“不久前,我在园子的墙根儿下,发现了它,也不知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公子说,它身上倒还干净,不像流落在外的,也许,是被谁家丢在这儿的……” 舒窈问道:“所以,表哥便叫你将它抱了回来?” 程忆慧原本是没耐心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的,此刻听见李舒窈提到表哥,便知是那位李公子了…… 于是,程忆慧便站在了一旁,倒也不急着要走了。 齐民则点点头,说道:“因为怕大娘子不喜欢,所以公子让我偷偷抱了回来……” 舒窈噗呲一笑,娘亲不喜欢这些小猫小狗,倒是真的。 前些年,她说自己想要养只猫,孟氏一听就连连摇头,说自己一碰上猫狗,便喷嚏不止。 舒窈便懂了,娘亲大概是对此过敏。 只可惜,此时也没有抗过敏的药,舒窈养宠物的计划,便就此作罢了。 只是,李舒窈没想到,陵表哥竟也如此心细,察觉到娘亲或许不喜。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陵表哥会因此,让齐民将小狗鬼鬼祟祟地养在自己院里。 “让我瞧瞧!”她笑着伸手,要去抱那只小狗。 齐民愣了愣,犹豫着,将狗交给了她。 舒窈把它搂在怀里细看,这只小狗通体雪白,偏偏后颈有几撮黄毛,眼睛亮亮的,颇为可爱。 舒窈不仅想到了,自己前世养过的那只狗。就是毛色黄白相间,所以被她取名为“蛋炒饭”的那只。 “表妹可是喜欢它?”忽闻这么一句,舒窈抬起头一看,只见陵表哥正站在不远处,面上带笑地瞧着她。 舒窈也回他一个笑,雀跃道:“自然喜欢!” 陈陵景一边迈步向她们走来,一边说道:“那日,我让齐民将它捡了回来,却不知它这般淘气,常偷偷跑到园子里,滚了一身的泥……” 齐民应和道:“是啊,公子又喜净,我便少不得替给它擦洗。” 第两百零六章 程忆慧趁机插话道:“我同这位公子一样喜净,若是有猫啊狗啊,弄脏了我的屋子,便是气也要气昏了!” 陈陵景很是疑惑地看她一眼,又转头看向了李舒窈,问道:“表妹,这位是……” 李舒窈介绍道:“这是程家七姑娘,是薛姐姐的夫妹。” 陈陵景拱手道:“见过程姑娘。” 程忆慧垂首,福了一福,柔声道:“陈公子多礼。” “我三哥很是欣赏公子,自那日孟府一别,便常听他说起呢。” 陈陵景内心有些惊讶,但还是谢道:“程三郎君过誉了。” 李舒窈在旁边看着,手里一下一下地,替小狗顺着毛,心想:“我猜的果然不错,又是一个对陵表哥有心思的……” 这样一来,也难怪程忆慧今日如此反常。那日,她对自己的几个表姐,都没有多少脸色,舒窈自然不信,她是真心想和自己相交的…… 至于为什么要说“又”,当然是因为这样类似的技俩儿,李舒窈已经在自己三姐姐孟静怡那儿,见过不少回了…… 舒窈想起,程忆慧那日因为区区投壶的游戏,便和三姐姐孟静怡斗得那般厉害。 若是哪天,她知道了三姐姐也心悦陵表哥,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儿呢…… 舒窈不禁脑补了一下那画面,实实在在地替自己的表姐捏了把汗。 “表妹,”陈陵景结束了和程忆慧的交谈,柔声对李舒窈道:“你若喜欢,我便将这小犬,拜托给表妹照顾了。” 舒窈低头瞅瞅怀里的小可爱,心头其实很是不舍。但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回绝道:“我自然是十分乐意的,只是,娘亲说,她每逢和猫狗待在一块儿,便喷嚏不断,很是难受……” “我去主院的时候多,只怕身上沾了它的毛发,令娘亲不舒服……” 齐民也说道:“是啊,公子。大娘子来前院的时候毕竟不多……所以,半个月来,咱们养它在这儿,也一直没出什么岔子……” 陈陵景也不说话,只看了他一眼,便明白过来,齐民这是和那小家伙待在一起久了,舍不得把它交出去呢。 齐民也有些心虚。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呀。 哪怕他愿意割爱,让给了二姑娘,二姑娘顾念母亲,也是不会收的…… 这时,舒窈身后的青莲笑道:“依奴婢看,倒不如这样,这狗啊,还是让齐民养着。咱们姑娘若是想瞧,便来前院瞧好了。” 陈陵景点了点头,赞同道:“这样也好。” 齐民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毕竟,这样一来,他不仅还能养着这只小狗,指不定,还能沾了二姑娘的光,时时见到青莲了…… 青莲察觉到他睇来的目光,顿时便红了脸。 白梅立刻便明白过来,轻笑道:“青莲姐姐,真是一条妙计呀……” 青莲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悄悄拍了一把白梅的胳膊,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梅于是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第两百零七章 舒窈此刻还没能注意到他们三人的眉眼官司,她好奇地问陈陵景道:“表哥,它叫什么名字啊?” 程忆慧探头瞥了那狗一眼,觉得样子普通得很,远远不及自己家中那只西域来的狸奴。 不过,她想着,这好歹是陈公子捡回来的,可见陈公子的善心。自己还是,莫要在这样的时候扫兴了。 于是程忆慧笑道:“它身上既洁白如雪,便叫它银雪,如何?” 她这话看似是在问李舒窈,眼神却盯着陈陵景呢。 陈陵景却并领会到她的用意,只对舒窈说:“表妹看着起个名便好。” 这倒叫李舒窈觉得有些为难了,“嗯……若说叫银雪,可程姐姐你仔细看,它后颈儿的毛,却是鹅黄色的……” 程忆慧暗自翻了个白眼,心想,不过给玩意儿取个名字而已,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舒窈还是想叫它蛋炒饭,可这名字如此奇怪,所以万万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的…… 思索了一会儿,她还是败下阵来,小声道:“咱们还是叫它银雪吧……我也想不出更好的了……” 陈陵景嘴角微微一扬,很好脾气地说道:“好啊,那就叫银雪。” 程忆慧觉得自己该生气的,这对表兄妹,仿佛都没注意到自己似的。 明明是自己先提出的名字,不见有人赞同她,偏偏李舒窈一采纳,陈公子他便笑着同意了。 可惜,程忆慧面对这陈陵景那平静柔和的笑颜,微微弯起的桃花眼…… 她感觉自己好像想气,又气不气起来了…… “噢,对了!”李舒窈突然说道,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顺势就把银雪举起,往陈陵景怀里一递。 陈陵景面上有些迟疑地接过,问道:“怎么了?” 李舒窈指指身边的程忆慧,解释道:“我是出来送程姐姐回去的,没想到,倒让她站在这里,陪我们说了这么久的闲话……” 程忆慧如梦初醒般地转头,有些慌乱地笑道:“不要紧的,我倒也不着急。” 李舒窈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表哥,暗暗点了点头,心道:“你好像确实不着急。” 毕竟第一回来便碰上了,自然要留个好印象啦。 没想到,陈陵景施施然地转身,把银雪递给了齐民,又对程忆慧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程姑娘慢走。” “诶,好的,多谢陈公子……”程忆慧连忙道,心里其实老大不乐意了。 可是,几个人一直站在这里唠嗑儿也不是个事儿…… 她是女子,自然不可能进外男的院子,光是说了这么久的话,其实已经不大合礼数了…… 眼见着陈陵景离开,李舒窈一路将程忆慧送到了李府门口。 她觑着程忆慧的神色,试探道:“程姐姐?” “嗯?”程忆慧回过神来,便见自家的马车已经近在眼前了,便对李舒窈笑了笑,“还请妹妹留步,我就先走了。” “程姐姐慢走。”舒窈回了程忆慧一个礼貌的微笑,在廊边目送她离开。 第两百零八章 “唉,美色误人呐……” 见程家的马车渐渐走远了,李舒窈双手环抱,轻叹道。 白梅奇道:“姑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舒窈耸耸肩,说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感慨一句罢了。” 说完,她又嘟哝道:“唉,这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们呐……” 几人回了绮春轩。 舒窈匆匆用过午膳后,便继续去钻研,她的酒楼盈利之道了…… 方才被程忆慧的突然造访打断,却也丝毫没影响她的兴致。 直到日暮时分,孟氏和哥哥李舒淇才回了府。 李舒淇沉默地从马上下来,他的小厮阿麟观察着自己公子的脸色,便心道不好。 没一会儿,孟氏也从马车上下来了,让阿麟没想到的是,大娘子却是一脸喜笑颜开的样子。 “淇哥儿!”孟氏开口,叫住了正闷头往自己院子里走的李舒淇。 “母亲有何吩咐?”李舒淇转过身来,问道。 孟氏嗔他一眼,说道:“我能有什么吩咐?今日,你堂伯母和苏家大娘子都对你颇为满意,我自然也高兴。” “等你父亲回来了,我便会同他商议具体的提亲事宜。等选个好日子,便将你们二人的庚贴交换了,再派人把聘礼,送到苏家去……” 李舒淇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你看看你,”孟氏有些不快地点点他,说道:“我不过说几句,你不乐意听,就算了。只是,如今苏家大娘子在京,你需得谨言慎行,从前去的那些地方,今后莫要再去了……” “还请母亲放心,您也知道的,我已有数年未曾踏足了……”李舒淇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母亲若是没什么事,儿子就先回去了。” “去吧。”孟氏颇为无奈地摆了摆手。 今日,名义上是带李舒淇拜访堂伯母,但实际上为了什么,众人皆心知肚明。 苏家大娘子亦出身大族,一举一动都颇有世家风范。 孟氏一开始还有些担忧,只怕她,对李舒淇会有不满意的地方。 没想到,李舒淇上前行礼,苏家大娘子便笑道:“李家教子有方,这孩子果真举止端正,温和有礼……” 孟氏也笑,说道:“和苏家的郎君们比起来,只怕是差远了……” 苏家大娘子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淇哥儿这般俊朗,年未及冠,便中了举,又有他父亲的扶持教导,他日必成大器啊……” 这一句话便点出了,苏家之所以会看上李舒淇,和如今他父亲李仪的高升,实在是脱不了关系。 单论李舒淇本人,或许不算十分出色,但汴京城四品文官嫡子,且是独子,为人上进,又洁身自好的,能有几个? 是以,苏家大娘子实际上,对李舒淇是颇为满意的。 此刻又见其眉目清秀,心想自己女儿见了,想必也是满意的…… 孟氏只好笑道:“那便借姐姐吉言了……” 于是,这门亲事便这样,在两家的共同努力下,定了下来。 第两百零九章 就这样,苏家与李家的婚事开始走三书六礼的程序了。尽管李舒淇和那苏家四姑娘苏樱,互相都不曾见过…… 没多久,孟氏便遣了媒人去,正式向苏家提了亲。 此外,舒窈也将自己对于开酒楼的设想,以及去水云庄和乐坪庄考察的计划,一一详细地拟了个章程,交与了孟氏看。 孟氏仔细读完,内心倒是颇为满意,先不说此事能不能成,光说女儿这份儿认真勤勉的心,已经足够让她感到自豪了…… “英英,我觉得,以你在厨艺上的新意,酒楼一事,或许可行。” 孟氏又接着道:“只不过,这两个庄子是否适合饲养家禽,能否为酒楼提供足够的新鲜食材,咱们还得去看过后,才能知晓……” 舒窈点点头,说道:“娘亲说的不错,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一旁的李仪颇为好奇地问道:“是么?给我瞧瞧。” 孟氏瞅他一眼,便把手里李舒窈拟的章程递给了他。 舒窈自己并无有关酒楼方面的经验,说实在的,莫说酒楼,她连一点做生意的经历都没有…… 因此,舒窈也正想听听不同人的意见,好找出问题,再想办法改进。 李仪微微蹙眉,将手里的东西读完,一抬眼,只见李舒窈正一脸期待地望向自己…… “咳咳,”李仪轻声道:“英英,你能考虑到这么多方面,这确是好事。不过,就我看来,你毕竟是闺阁女儿家,许多应酬之事,你也不宜出面。” “不如,寻个既靠谱,经验也足的掌柜,再另请账房、庖厨,你只需,提出有关菜品方面的建议,专注吃食的味道即可。” 舒窈点点头,说道:“爹爹说的在理。只是,掌柜一事,还得劳烦爹爹多多留心,为人倒也不需要多圆滑,最要紧的,是忠实。” 李仪赞同道:“这是自然。” 李舒窈接着道:“此外,账房先生,还是得从咱们府上的人里选,至于每月的账目,更要清清楚楚,到了月末,一一奉上。” 孟氏笑道:“你瞧,照咱们英英这架势,若非这酒楼生意兴隆,倒真是辜负了她的这一份儿心。” 李舒窈挠挠头,说道:“娘亲这话说的,您方才不还是说,指定能行的么……” 孟氏连忙道:“是是是,指定能行……” 没几日,李仪果然带着舒窈去了那铺子。 这儿,原本是家开了多年的米铺。因为米铺的主人与李家签的契约,即将快到期了,于是便要回了剩下半年的租金。 李仪带着李舒窈四下观察了一番,这铺子地方倒大,上下两层,前头是店面,后头是个院子,也是原来米铺的主人和其家眷居住之所。 “如何?”李仪问女儿道。 李舒窈微微点了点头,说道:“需要改动的地方倒不大,只需购置桌椅,将二层的构造改成数个包间,再将墙面再度粉刷即可……” 李仪点点头,回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改日我便请工匠,先将此地翻新一遍。” 第两百一十章 舒窈点点头,又道:“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李仪看向女儿,挑挑眉,问道:“什么?” “我瞧着,接待客人的地方倒是够用了,只是,用作后厨的地方,倒是不大。” 李仪略一思索,说道:“既然如此,可以在后院空旷处,再僻出一块儿地,以增加厨房的面积。” 舒窈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样,或许可行……只是花费高了些……” 李仪大笑着,轻轻拍了拍舒窈的肩,说道:“英英,你尽管放心,咱们李家,这点儿家业其实还是有的。你既有心,便放手去做吧!” 舒窈心里有点感动,便轻声道:“多谢爹爹……” 城西之地,多富户官僚。 舒窈想着,自家酒楼,就算比不上悦来酒楼那般豪华,但目标客户群,主要还是走中高路线的…… 既然现下铺子的位置、装潢等,都有了个大概的样子了,舒窈便和孟氏商量着,尽早去水云庄和乐坪庄探查一番,也好确定她的想法是否可行。 孟氏于是着人传下去,两个庄子的管事也都知道了,大娘子和二姑娘,不日便要亲自来庄子了。 管事们自然都提着一颗心,想方设法地,要将大娘子和二姑娘侍奉好了。 半月后,等打点好一切,孟氏终于带着舒窈,身后跟着一堆侍从婢子,往水云庄和乐坪庄去了。 水云庄和乐坪庄相邻,二者都在汴京城城郊,孟氏和李舒窈一路乘马车,从清晨出发,午后方接近了目的地…… “大娘子,二姑娘?”雪烟轻声唤道。 “嗯?”舒窈揉揉睡眼,迷糊道:“咱们是已经到了吗?” 雪萍答道:“快了。二姑娘,您瞧,咱们早已出了城,外头是一片片的田地了。” 舒窈掀开帘子,放眼望去,果然是一片片田庄,其间偶有几个农夫农妇,正在田间劳作。 看见车马经过,他们都带着几分好奇,站直了身子看着。 “咱们来这儿的事儿,我暂时只告诉了几个管事的知道。”孟氏开口道。 舒窈点了点头,心想:“也许,这庄子的前主人,也并不是个关心农事生产的,每年只管收租。所以,此地的百姓见有车马来,面上都有几分惊讶。” 等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水云庄的管事,成二,已经带着自己的妻子在那儿侯着了。 雪萍和雪烟先下了车,又接连扶着孟氏和舒窈下来。 成二和成二媳妇,见着这一行人的阵仗,便知是大娘子和二姑娘来了。 “见过大娘子,见过姑娘。”还没等舒窈站稳,成二便上前,行了个大礼道。 “起来罢。”孟氏说道:“你便是这水云庄如今的管事?” 成二堆笑道:“是是是,这位是我媳妇,大娘子若是有什么事儿,吩咐她一声就好。” 孟氏点了点头,心想:“这成二看着还算伶俐。” 这水云庄自从前主人手里转到李府手中后,孟氏便将庄子管事都撤换了。 第两百一十一章 这成二,自然也是李府的人,只是,孟氏对他倒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 “成管事,”舒窈左右望望,说道:“我们初来乍到,还请你给我介绍介绍,这水云庄的情况。” 舒窈带着幂篱,成二听她言语如此客气,便觉得这二姑娘,大约是个脾性颇好的…… “哎呦,二姑娘这是折煞小的的,大娘子和二姑娘这一路奔波,实在辛苦了。不如,请先进堂屋,坐下歇一歇,再听小的再细细道来。” “也好。”舒窈点了点头,便在成二的指引下,跟随娘亲孟氏进了门。 舒窈一边走,一边细细打量着这管事的住宅。 这宅子外表瞧着普通,里头倒也宽敞,走过几道大门后,便见里头的堂厅。 成二请孟氏和舒窈上座,自己和媳妇则站在下首。 有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上来看茶,成二媳妇道:“这是奴婢的女儿,雨儿。她人粗笨,还请大娘子和姑娘多多包涵。” 孟氏问道:“你这院里,没有其他丫鬟了吗?” 成二媳妇道:“还有个粗使丫鬟,平日里砍柴烧火的,怕是没见过贵客……” 孟氏点点头,心想,自己手底下那么多的管事们,多多少少都要在自己经手的地方,捞点油水。大部分时候,只要不过分,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如今,成家夫妇过得如此朴素,恐怕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忠诚,而是这水云庄,实在是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了…… 舒窈和母亲对视一眼,两人的看法都差不多。 “成管事,”舒窈发话道:“你且坐下吧。” 成二有些惶恐道:“二姑娘叫小的成二就好,小的还是站着吧……” 孟氏尝一口茶,只觉其味甚是粗涩,便悄声放下了。 “坐吧,你们站着,我问话也不方便。”孟氏淡然道。 “诶诶。”成二于是拉着自己媳妇,在两人下首坐下来了。 “我问你,你且先说说,这水云庄到底如何?有几户人家,多少青壮劳力?每年的收成,又有多少?”孟氏问道。 成二抬手,轻轻擦了擦额间的汗,答道:“回大娘子的话,这水云庄共五十五户人家,每家的劳力加在一起,大概不超过二百人……” “至于收成么……”成二略显紧张道:“从往年的记载来看,大概不到寻常庄子的六成……” 舒窈有些惊讶,她知道此地不适宜耕种,但也没想到会这么低…… 成二还在接着说道:“水云庄之所以叫水云庄,是因为庄子旁边有条河,每逢夏季,多雨的时节,这河水上涨,偶尔还会淹没一些土地……” 舒窈问道:“这庄子上,没有建堤坝么?” 成二答道:“原先是有的,只是有一年,发了大水,将村民们自建的堤坝,给冲毁了。如今想要再建,想来是颇费一番功夫的事儿……” 舒窈于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照这样看,每年的庄稼要受不少的影响……” 第两百一十二章 舒窈又问道:“既然如此,成管事,这儿的村民有没有想过,不种庄稼了?” 成二愣了愣,心想:“大户人家的姑娘,难怪如此天真。尽管此地耕种有些困难,可是如果不种地的话,村民们吃什么呢?” 舒窈见他的脸上,出现了和白梅那日一样困惑的表情,便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庄子上的农户,可以养家禽家畜为主业。” 说着,李舒窈便将自己的想法,大概地简略叙述了一遍。 成二和自己媳妇面面相觑,二人都大为惊奇,他们的确没有朝着这个方向想过。 成二沉思了片刻后,斟酌道:“二姑娘所说的,也并非没有可能……” “只是,不知这五十几户农户们知道了,会是怎样的想法……” 舒窈的脸上,也显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毕竟,此地的村民世代以耕种为生…… 若要劝他们按照李舒窈自己的想法,转而专门饲养家禽,来给酒楼提供食材,怕是有不小的难度…… 眼见谈话陷入僵局,成二媳妇连忙道:“大娘子,二姑娘,辛苦二位今日到了咱们水云庄。这劝说村民的事情,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嘛,雨儿早已给二位打扫了两间正房,二位可要先去歇息一会儿?” 孟氏点点头,说道:“也好。” 舒窈自然也同意了,成二媳妇便引着她们去了正屋。 雪萍和雪烟将孟氏和舒窈的物品,都一一整理出来。 眼瞅着这有些简陋的房间,雪萍不由得叹了口气。 雪烟推了推她的手肘,说道:“大娘子和二姑娘还等着休息呢,叹什么气呢你?” 雪萍轻声道:“这地方,比起咱们府里,那可是差远啦……” 雪烟头也不抬地说道:“那还用说么?毕竟是在外头,少不得要将就些。” “况且,姑娘和大娘子尚且还没说什么呢,咱们有什么资格抱怨呢!” “唉,也是……” 舒窈坐在里间的榻上,外头雪萍和雪烟的对话,她其实都听见了。 “英英,在想什么?”孟氏冷不丁地问道。 舒窈回过神来,答道:“没什么……娘亲,您是否也觉得这地方,太简陋了些?” 有上辈子蜗居寝室的经验,李舒窈自己觉得还好,她只怕,自己养尊处优的娘亲会不习惯。 没想到,孟氏笑了笑,说道:“你莫要听雪萍和雪烟那两个丫头的,其实,哪怕不是为了你,这两个庄子,我也是要来一趟的。” 是啊,哪怕问题棘手,也是要想办法去解决的。 过来一会儿,成二的女儿,雨儿送来了今日的晚饭。 孟氏看着眼前的几道很是简单的粥菜,其中只有一道炖鱼,瞧着体面一些。 她不禁问雨儿道:“你们平日里,也是吃的这些么?” 雨儿摇了摇头,老实地答道:“不是,我们平日里不吃晚饭。” 孟氏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既然管事都过得如此节俭,这里村民的生活,还不知道到底如何呢…… 第两百一十三章 孟氏吃了几口,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便放下了筷子。 舒窈在一旁看着,迟疑道:“娘亲,您还是再多用些吧……接下来几日,怕是有的操劳了……” 孟氏摆摆手,叹道:“坐了一天的马车了,我这会儿实在是不想吃……” 见舒窈还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孟氏接着道:“放心吧,英英。我今日歇上一晚便没事了,你多吃些。” 于是,舒窈只好点了点头,又往嘴里扒了几口饭。 这一晚,舒窈在雪萍给她铺好的床上躺下,眼望着头顶的帐子,心事重重的。 水云庄的境况的确不好,连管事一家,都过得有几分拮据,更别提普通的农户了…… 舒窈想着,自家的酒楼若是能盈利,对于改善水云庄民众们的生活,应该也是有利的…… 她就这样思索着,终于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孟氏一早便起身,雪萍替她换上了先前备下的简便衣装,戴上了幂篱。 孟氏正要去李舒窈的屋里,将女儿唤醒,但让她让没想到的是,李舒窈也早早地醒了,此刻也已经穿戴整齐,等候在屋外。 “娘亲。”舒窈叫道。 “英英,你怎的也起的这么早?昨夜睡得可好?”孟氏问道。 舒窈笑了笑,答道:“挺好的,我是挂念着,今日要去办正经事,所以起的早了些。” 孟氏点了点头,说道:“也好。成二媳妇说早膳已经备好了,咱们吃完,便早些出发吧。” 舒窈自然应道:“好。” 成二自家的早膳,无一例外是米粥和几样酱菜,至于两碗汤饼和一屉肉馒头,也是为了孟氏和舒窈这两位贵客而专门做的。 成二家的女儿雨儿将饭食一一端上桌,便立在一旁。 李舒窈见她年纪还小,左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本想让她先下去,毕竟这儿有雪烟雪萍伺候,便已经足够了。 但李舒窈想了想,从桌上拿了两个肉馒头,递给了雨儿,说道:“我瞧你也没吃东西呢,这肉馒头你拿着,先垫垫肚子。” 雨儿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细声道:“多谢姑娘……” 舒窈笑道:“不客气!这几日,怕是要辛苦你们了。” 雨儿轻轻摇了摇头,答道:“不辛苦的。爹爹说了,大娘子和姑娘肯亲自来咱们水云庄,还愿意为这个庄子着想……这是从前的那些主子,是不一样的……” 舒窈柔声问道:“从前的那些主子?你们一家,是一直住在这儿的么?” 雨儿回答道:“是的。我爹爹,原是替先前管事的做事的。后来,之前主子把庄子卖了,先前的管事也因为账本的问题,被撤了职,大娘子,这才把我爹爹提拔上来……” 孟氏便想起来了,当时买下这庄子时,自己因为人手暂时不够,又看中这成二,为人本分,在农户中颇有声望,所以,这才让他当了水云庄的管事…… 昨日,观其行事,的确不像那些心思不正的下人…… 第两百一十四章 于是孟氏微笑着,对雨儿道:“你爹爹算是不错,只要他能继续踏实肯干,这水云庄的境况,总会越来越好的。” 雨儿欣喜道:“这么说来,大娘子,您不打算将庄子出手了?” 舒窈接话道:“那是自然。若是要出手,昨日我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来这儿,和你爹爹商讨了……” 雨儿顿时笑了起来,感慨道:“大娘子,姑娘,你们可真好……” “这水云庄从前的主子,都嫌这儿没几亩良田,庄稼收成也不好。一年到头,除了派人收租,便再没管过了……” “原来的管事也搜刮村民财物,还曾私自提高地租,从中牟利……” 雨儿一边吃着手里的肉馒头,一边长叹一声,接着道:“如今有了您这样的大娘子,咱们水云庄,总算得救了……” 李舒窈在旁边听着,心情顿时也有一些复杂…… 和这些庄子上的百姓相比,她自己属实是没吃过苦的…… 等孟氏和舒窈二人用过早膳后,李府的侍从们已经备好了轿子,在外头候着了。 李舒窈本不想乘轿子的,她觉得,可能下地走走,会更好些。 可孟氏阻止了她,“英英,你就是自己走,也是走不快,没的耽误了时辰……” 于是,舒窈也只好作罢…… 李舒窈上了轿子,成二便带着一行人启程了。 他先是带着孟氏和舒窈,去了那条前几年堤坝被冲毁的河。 成二介绍道:“大娘子,姑娘,二位请瞧,这儿便是那条河了。” “这河对面的地方,便有数十亩的田地,村民们,日常都是引河水来灌溉庄稼……” 舒窈瞧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成二之前说,堤坝被冲毁,害的百姓们损失惨重…… 河边有几位农妇,正蹲着浣衣,待孟氏和舒窈的轿辇靠近了,这几位农妇便急急忙忙地,上来向她们行礼。 “起来吧。”孟氏抬抬手,说道:“你们且忙你们的吧,我们只是前来看看。” 那几个农妇不敢抬头,只唯唯诺诺地答了几声“是”,便回到河边,接着弯腰洗衣了。 成二接下来,又带着孟氏和李舒窈看了庄子里,另外的几处良田。 至于其余的,便都是农户们在山坡上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只是山坡地上,土层往往较薄,常常在耕种了两三年后,便因为土壤肥力不足,而导致庄稼减产…… 正是因为这样,良田少,垦田又艰辛,且往往只能耕种几年,产量便会下降。 所以,水云庄里,每年都有往外迁移的农户,只要是有条件的人家,大多都不愿在此耗着…… 留下的,其实都是因为无奈…… 更何况,李家买下水云庄后,已经将原先主人的五成地租,降到了三成,也撤掉了原先中饱私囊的管事,换上了如今的成二家。 水云庄的众多农户,其实已经对现状很是满意了,至少如今,只要不是遇上大荒年,家家基本上都能吃上饭…… 第两百一十五章 在庄子里顶着日头,巡了一天,舒窈只觉得,自己心中有几分不好受。 偶尔,遇上了庄子里农户的孩子在田间劳作或玩耍,舒窈都会将自己荷包里的饴糖,拿出几颗来,让雪萍和雪烟递给他们。 没想到,或许是孩子们之间,相互通了气儿,知道靠近孟氏与李舒窈的轿辇,便会有糖吃…… 还没一会儿,舒窈手里的饴糖,便已经一颗不剩,通通发完了…… 看着那些孩子们怯懦又渴望的眼神,李舒窈心里后悔不已,只怪自己没有多带着些…… 孟氏多少也看出了舒窈的难过,于是安慰她道:“英英,你今日也看见了,这水云庄的农户们,过得很是不易……如今,你有没有给够这些孩子饴糖,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舒窈抬头看向自己母亲,只听她道:“如今,最重要的是,让他们今后,能经常有饴糖可以吃。” 听了孟氏的话,李舒窈顿时明白了过来,默默地点了点头。 结束了一日的探访,孟氏和李舒窈便回了管事的住宅。 李舒窈一坐下,便让雪萍和雪烟拿了纸笔来,在认真地和娘亲,以及成二夫妇仔细讨论的同时,还将讨论的关键内容,都记录了下来。 “大娘子,二姑娘,请问二位有何见解?”成二恭敬道。 孟氏思索了片刻,说道:“先是被毁的堤坝。我今儿去瞧了,那河对面可是有数十亩良田的,而且,这堤坝,关系到河下游农户的房屋,实在不能不修……” 成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感慨道:“大娘子明鉴呐,这堤坝于水云庄而言,的确很是重要……” 只是,说起来容易,真要修起来,人力、物力、财力,实在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 舒窈看向自己母亲,孟氏轻叹一声,说道:“如今已经入夏,此事更是刻不容缓……待我回去后,便拨下钱财来,庄子里的劳力,有几个,便动用几个。为了规避涝灾,庄子上下,还是得一条心……” “那……”成二媳妇迟疑道:“大娘子可是要遣人前来监工?” 孟氏皱了皱眉,接着说道:“此事大体上,还是交与成管事来办。只是,我自会遣人来看着,必要时,也替成管事分担一二。” 成二有些激动道:“小的,多谢大娘子信任。还请大娘子放心,为了这水云庄,小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舒窈微微一笑,开口道:“成管事,言重了。成管事之忠心,我与娘亲也是看在眼里的……” 成二行了个大礼,还没等李舒窈叫他起来,他先郑重道:“小的,今后绝不会辜负大娘子和姑娘的这份信任。” 孟氏点了点头,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说了这番话,今后,也要时刻记着才好……” 成二媳妇也正色道:“大娘子和二姑娘如此待我们,我和当家的,若是不尽心的话,又怎样报答二位的恩情呢?” 第两百一十六章 说完这一番感慨的话,李舒窈轻轻叹了口气,喊他们二人起来,又道:“好了,咱们,还是接着商议对策要紧。” 孟氏也道:“对。解决了堤坝的问题,接下来,便是田地的问题了。” “就我所知,这些年,水云庄的农户们,为了争夺那些良田,彼此间争斗不已……” 成二媳妇擦了擦泪,点头道:“是啊,良田谁不想要?从前,划分田地时,众人便常常为此争吵不休。” “不过,这庄子屡次易主,如今又有不少人都迁走了,这争斗啊,才渐渐止息……” 李舒窈沉思道:“既然如此,可将农户们划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可以继续种植仅有的良田。而另外一部分,则可以专门饲养家禽和家畜,最后卖与李家的酒楼,有剩余的,也可以放到汴京城的集市上去卖……” 成二听完李舒窈的话,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姑娘的想法自然很有道理……只是,一来,饲养家禽等需要时间,若是酒楼所需的量大,则这部分农户,怕是没有精力再耕种……” 舒窈说道:“这却不必担心,酒楼开始营业的前期,李府便会按月发给钱粮,帮水云庄的农户们维持生计。” “只是,提供给酒楼的食材,自然需要低于市价,这样才有尽可能多的盈利空间……” 成二一听,原来负责饲养的农户们,还能有每个月的例银,将鸡鸭鹅鱼等,除了交与李府的酒楼之外,剩下的,还能自己拿到市场上去买…… 他沉思了片刻,觉得此法可行。 一来,有李府的月例银子拿,旱涝保收,比起不断转移和开垦田地,要好上许多。 而二来,只要农户够勤快,少不得还能多挣些钱,贴补一下家里…… 这么一说,只看这月例银子,能否和农户们的意了…… “成管事,你意下如何?”孟氏开口问道。 “回大娘子的话,”成二正色道:“小的觉得此法甚好,一切,但凭大娘子和二姑娘吩咐。” 孟氏拍桌叫道:“好!那便这样说定了。” 舒窈也点头,又转过身来,叮嘱成二道:“还请成管事,过两日召集农户们,将此法,在众人宣布。我和娘亲,也好听听看大家的想法。” 成二立即拱手道:“是。” 几人又接着商讨了其中的许多细节,包括良田的归属,家禽家畜的种类选择,以及适宜捕鱼为业的农户有那些,等等…… 过了两日,成二果然挨家挨户地将各家的当家的都叫了来,众人都聚集,在管事宅子门前的空地上。 “咱们这是要干什么呢?”一人悄声问道。 “嘿,你不知道吧?听说咱们这水云庄如今的主子,李府的主母,要给咱们训话呢!”一人答道。 “李府主母?就是年初,给咱们减租的那个?”那人又说道。 “那可不!” “啊,她可是个好主子,总比前面那些,好上太多了!” “谁说不是呢?” 第两百一十七章 “咳咳,”成管事清咳两声,喊道:“大家静一静,都静一静啊!” 人群中的讨论声和吵嚷声渐渐止息了,众人都抬眼望向成二的方向。 成二正色道:“诸位,我是受大娘子之命,将你们召集在这里的……” 他将之前与孟氏和李舒窈商议过后,得出的结论,在农户面前仔细解释了一遍。 成二话音刚落,果然在人们的脸上,看见了狐疑的神色。 一男子率先问道:“成管事,这真的是大娘子之意么?” 成二回答道:“那是自然!大娘子和二姑娘,亲自来咱们水云庄看过,又经过了慎重的考量,这才让我来告与大家的,这哪里还能有假?” 人群中又有一道声音,说道:“可是,咱们这些人家,原本也会养些鸡鸭鹅之类的,李府新开的酒楼若是有需要,那咱们卖与他们就是了。难道一定要全年只顾着养鸡鸭么?” 成二耐心道:“一来些,水云庄如今许多地方,是不适合耕种的。与其守着那几亩薄田,倒不如养些家禽,种些菜。” “二来,大娘子和二姑娘说了,那些良田,会分配给家中青壮年多的。而其余的,每月都会有稳定的银子发放……” 众人一听每月都有银子拿,便都有些好奇地问道:“那大娘子可说了,每月发多少银子啊?” 成二解释道:“根据每户的产出,一个月二两到四两银子不等。除供给酒楼之外,各户也可以拿到汴京城的集市上,自由买卖。” 众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成二知道,大家需要一点儿时间,来理解和接受这件事情…… 于是,他便耐心地等待了一阵,直到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怎么样?诸位,考虑得如何了?”成二开口问道。 还是先前第一个说话的男子,他朝着成二嚷道:“成管事,之前,咱们也是看你为人正直,这才推举了你。这样吧,此事究竟靠不靠谱,你也给我们个准话儿!” “是啊,我是不要紧,可这关系到家里的一家老小呢!” “是啊是啊,给个准信儿吧!” “大家稍安勿躁!”成二微笑着,打断了众人的质疑声,“诸位哪怕信不过我,也该信咱们李家大娘子啊!” “这水云庄被转手了几回,只有这位大娘子,是第一个,肯来咱们这儿的。” “诸位且听我一句,”成二面色逐渐郑重了起来,说道:“咱们水云庄良田少,家家户户,本就是辛苦支撑着的。不如就听这位大娘子的。” “至于结果如何,咱们谁也说不准。只是,大不了此事不成,咱们就还想以前一样,接着回去种地呗。” 农户们一听,相视一眼,竟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成二觑着他们的神色,又趁热打铁,鼓舞了众人几句,众人便就此散了…… 成二轻舒一口气,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成二媳妇走上前来,从背后轻轻地将手覆上了他的肩膀。 第两百一十八章 成二搭上了自家媳妇的手,二人相视一眼,便一同回了屋。 此刻的孟氏和李舒窈,已经乘车,去了距离水云庄十几里外的乐坪庄。 乐坪庄的境况,和水云庄相比,其实差不了太多。 同样是缺少良田,农户们常常忧心无地可种…… 唯一不同的是,乐坪庄周边没有河流,倒也减少了部分洪涝的风险,倒也省去了修建堤坝的麻烦。 乐坪庄的管事姓王,是李家买下这庄子后,安插进来的。 这位王管事的为人处世,倒比水云庄的成管事,要相对圆滑些。 他和他媳妇,恭恭敬敬地迎接了孟氏和李舒窈,一应饮食住宿,自然也是最好的。 连雪萍也轻声道:“这儿,虽然也简陋了些,倒比原先的水云庄要好些……” 是吗?李舒窈自己觉得差不了太多…… 虽说这儿的床铺被褥松软了些,可这儿的吃食,皆是由王管事的媳妇一手做的,舒窈觉得,倒比不上水云庄的饭食了。 起码那儿的黑鱼是真的鲜美…… 说起水云庄的鱼,舒窈想起,程管事提到过,农忙之外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去河里摸鱼。 抓到的鱼,往往舍不得自己吃,大部分是放在水桶里,等到闲暇时,再挑到市集上去卖的。 舒窈心想,等到水云庄的堤坝重新修缮完成,那河里的捕捞上来的鱼,大概也能成为酒楼的招牌菜的之一了…… 在王管事家休整了一晚后,隔天,孟氏和李舒窈照例,将整个乐坪庄内走了个遍。 走在一旁的王管事,颇为自觉地介绍起了,有关乐坪庄的种种情况。 “大娘子,二姑娘,咱们乐坪庄呐,一共有七十户人家,三百多号人。除却其中的几户人家,大多都是有青壮年劳力的。” 孟氏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整个这乐坪庄,共有多少亩田地呢?” 王管事挠挠头,说道:“零零散散加起来,大约有五六百亩地吧……” 孟氏蹙了蹙眉,轻轻叹了口气,感慨道:“这点儿地,只怕是不够一家几口过活的……” 此时庄稼的产量较低,一般交了地租后,农户们能留下的粮食,实在不多…… 王管事堆笑道:“换作从前,这点儿田地,若是碰上灾荒年,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的确是困难。” “可如今,情形已然不同了啊!”王管事拍手叫道:“自从年初,大娘子您下令减了地租,各家各户,只需交收上来庄稼里的三成,其余的,便都能留作自己的口粮。为此,农户们对大娘子您啊,那可是,感恩戴德啊……” 孟氏轻笑一声,说道:“王管事哪里学的,这般口齿伶俐。” “小的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李舒窈,此刻忽然说道:“我方才见那边儿山上,有几个人上树,他们是在做什么呢?” 王管事于是顺着李舒窈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隐隐约约地看见山坡上,有几个人正在树上…… 第两百一十九章 “回二姑娘的话,”王管事眯着眼瞧了一会儿,答道:“那山上种着几棵果树,如今五月啊,正是杏子成熟的时候。许是谁家的半大孩子嘴馋,想要摘些杏子来吃呢。” 舒窈听到这儿还种果树,便也有些了兴趣,问他道:“这儿的果树,大约种了多少棵?都有些什么品种啊?” 王管事笑道:“左不过,种的都是些桃儿啊杏儿啊之类的。至于有多少棵……这……小的却不大清楚了……” 孟氏隔着面纱,瞧了李舒窈一眼,轻声问道:“英英,你可是也想尝尝?” 王管事心道:“这位二姑娘,什么好东西没吃过,难道真会馋这些酸杏子么?” 让他没想到的是,舒窈思索片刻,便点了点头。 王管事只好道:“那还请大娘子和二姑娘,稍后片刻,小的这就去摘些过来。” 说着,他便撩了撩衣袍,正打算上山去爬树摘果。 李舒窈叫住了他,“我看那几个小孩儿倒是灵活得很,便从他们那儿买些过来好了。” 王管事一听,不用自己爬树了,自然答应了。 他走到那山坡上,抬头和那几个摘杏子的小孩打了个商量。 那几个孩子原本还以为,他是要来赶他们走的,一听是找他们买杏子,便高高兴兴地摘了不少,个个儿又大又红。 王管事给了他们十几个铜板,又用衣裳兜了些杏子,回到了孟氏和舒窈的轿子跟前。 “二姑娘,再走一会儿,便能见到山泉了,小的先去替您,将这些杏洗一洗……” 李舒窈摆了摆手,豪气道:“多谢王管事,不过不必麻烦了。” 正所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嘛! 说着,她便伸出了手,王管事则一脸错愕,反应过来后,才着急忙慌从兜里,递了个杏子给她。 孟氏欲言又止地看着李舒窈。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李舒窈便已经拿帕子,略微擦了擦那杏子,接着一口咬了下去…… 嗯……第一口下去,果皮微酸,果肉的汁水却很充足,带着新鲜的清甜。 酸酸甜甜的,倒是不错。 舒窈想着,或许这坡上多种些果树,也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结出来的果子,既可以留着自家吃,也能直接到市场上售卖。 更进一步的话,还能去皮切块,加点儿花蜜,做成点心…… “娘亲,这杏子酸甜,味道不错。”李舒窈转头对孟氏道。 孟氏瞥了她一眼,顿了顿,才接话道:“你喜欢就好,只是,英英,这刚摘下的,还得洗净了再吃才好。” 孟氏眼看着出来的这几日,自己的女儿,倒是变得越来越不拘小节了…… 尽管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儿,但身为大家闺秀,总该时刻注意些才是…… 舒窈抿抿嘴,知道自己娘亲是不会同意,在这儿和她一起啃杏子的,于是她也打消了请孟氏也尝一尝的念头。 这一日,除了了解一些乐坪庄的基本情况,舒窈觉得,自己的收获倒是不大…… 第两百二十章 只不过,庆幸的是,从整体来看,乐坪庄的境况,还是比水云庄要乐观一些。 孟氏和王管事说了她们此行的目的,提了提先前在水云庄的经历,并询问了王管事的意见。 王管事对此事倒是颇为乐观,他说道:“大娘子,小的觉得此事可行。咱们乐坪庄,仍然是一部分人继续耕种田地,另一部分人,可以选择饲养家畜,倒比原先的生计,要更稳妥些……” 舒窈也趁机提了可以山坡养羊一事,王管事皱了皱眉,陷入了沉思。 “二姑娘,虽说,咱们今日见到的,乐坪庄最大的那片坡地,的确是向阳坡,青草长势不错,只是……” 他说道这里,顿了顿,李舒窈说道:“王管事,你若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 王管事慎重道:“既然二姑娘发话了,那小的,便直说了。此地虽然开阔不假,有牧草也不假。可,若是在此牧羊,只怕这地方是不够的……” 舒窈略一思索,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是各家养的羊略多了些,那便很有可能,会造成草地的减少,放羊的空间怕是也不够…… 于是,李舒窈安慰他道:“还请王管事放心,虽说汴京城贵人们喜食羊肉,酒楼对羊肉的需要必然会不少……” “但是,为了乐坪庄的长远考虑,酒楼并不会要求每户村民都养羊,只要将其数目,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便好。若是乐坪庄提供的羊肉不够,酒楼依然可以到外面采买……” 王管事轻轻叹一口气,说道:“多谢二姑娘体恤,您这样说,小的也就放心了……” 此时,王管事的媳妇走了进来,先是分别向孟氏和李舒窈行了礼。 孟氏点点头,说道:“起来吧。” “是。”王管事媳妇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轻声道:“听闻二姑娘今日颇喜欢这山上的果子,我便洗了些来。大娘子和二姑娘论事辛苦了,不如停下来歇一歇,尝一尝这果子吧?” 李舒窈先前吃了现摘的杏子,觉得很好,如今看她挑着洗了一盘来,整整齐齐地码好,便夸赞道:“多谢,你有心了。” 王管事媳妇一脸欣喜,连忙道:“二姑娘喜欢就好,奴一介农妇,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这样,表达奴对大娘子和姑娘的一点心意……” 王管事对着自家媳妇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先离开,不要打扰自己与大娘子议事…… 王管事媳妇反应过来,于是说道:“那……奴便先告退了……” 孟氏点了点头,让她出去了…… 舒窈这回终于挑了个,看起来最好的杏子,递给了自己娘亲。 “娘亲,这杏子饱满酸甜,您不如也尝尝?”舒窈笑着道。 孟氏看她一眼,也不好拒绝,便接过来了…… 尝了几口,孟氏觉得还不错,只是,也没什么稀罕的嘛…… 李舒窈却道:“这乐坪庄,除了长着牧草的那些坡地,其余的用来种些果树,王管事,你意下如何?” 第两百二十一章 王管事沉思片刻,便道:“小的觉得,此法甚好,但凭二姑娘吩咐。” 舒窈点了点头,只道:“既然如此,那便先这样定下了。至于后续田地的规划和工钱的发放等等……” 孟氏微抬下巴道:“府里会派人来协同打理,还望王管事日后多些费心。” 王管事忙不迭地点头,说道:“是是,这都是应该的。” 眼见着要吩咐的都吩咐完了,孟氏便携着舒窈起身,打算今晚整理一番,明日便要回李府了。 话说,主母和二姑娘不在府中的这几日,李家后宅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儿。 毕竟,说起来,各院其实都有主事的人。 李仪的书房有阿福,绮春轩有王妈妈,陈陵景院里有林妈妈,而李舒淇院里,也有他的乳母照顾着。 所以,李舒窈觉得,娘亲此次带着自己到这两个庄子来巡查,左右至多五六日便回去了,应该对家中,也没有什么影响吧? 只是,李舒窈始终高估了自己预判风险的能力…… 李府这些日子,尽管看着还算风平浪静的,却也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发生…… 这变数,就是李仪。 原本,为了娘子和二女儿开酒楼的意愿,李仪这段日子,倒是颇为忙碌。 先是要将原有的米铺重新修缮,将二层的结构均改成包厢。 再是重新粉刷,考虑大堂和包厢内的摆设,譬如,在何处设屏风、盆景,墙上悬挂什么样的书画等等。 阿福找到了些相关经验丰富的人来负责,只是,很多地方他也拿不定主意,少不得要去请教李仪的看法…… 李仪自小生在书香之家,要用舒窈的话来说,就是个富裕惯了的,才不像她那样,时时刻刻在意成本管控呢…… 李仪大手一挥,不仅下令让阿福采买了一批上好的梨木桌椅,成套屏风,连小小的盆景,都请了汴京城内颇有名气的花匠培育出来的。 倒也不是李仪喜奢侈,只是在他看来,这些摆件皆是讲究风雅,丝毫马虎不得的。 只是,只怕李舒窈知道后,会觉得实在肉痛…… 不过,李仪倒对自己的品味颇为满意,甚至考虑,要不要请自己至交好友们的墨宝,挂在自家酒楼的大堂内。 不过,他的亲友也大多身在官位,李仪思来想去,怕太过高调,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孟氏不在府中,晴小娘自然想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笼络笼络李仪的心…… 她如今怀着身孕,李仪几乎每日都会来寒香院里瞧瞧她。 晴小娘知道李仪诸事缠身,所以每回他来,便又是替他按肩捏背,又是熏安神香,令他静心,滋补的药膳也是日日炖着…… 李仪心内颇受感动。 先时娇妻在侧,李仪倒也不觉得晴小娘如何,不过是个有几分颜色的丫头罢了。 故而,当初他同晴小娘的事情,被孟氏发现时,李仪只一心想哄着自家娘子。 可是,近些年的情况,却渐渐地有些不同了。 第两百二十二章 孟氏已年近四十,尽管她的脸上,依然能看得出年轻时貌美的痕迹,但到底,是不如从前了…… 当然,李仪自觉,他待娘子的心意并未有多大的改变。 抛去容貌,孟氏仍旧是他爱重的妻,是李府聪慧大气的当家主母。 只是…… 这些年来,晴小娘是愈发的小意温柔,如今又怀着身孕,自然是颇合李仪的意。 “你现下有孕辛苦,不必如此劳心。” 这日晚间,李仪轻轻拉过晴小娘替他揉肩的手,低声道。 “多谢官人关心,”晴小娘微微侧了侧身子,从后面将头轻轻靠在李仪的肩上,细声道:“只是,这都是奴应该做的……” “唉,”李仪劝道:“你平日里要分心照顾然儿,又处处替我着想,这……” 晴小娘伸出一根青葱玉指,放在李仪的唇边,止住了他的话头。 接着,她又缓缓道:“只要官人记得奴的好,奴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李仪伸手抚了抚她的青丝,有些动心地喊道:“晴儿……” 正当二人眉目传情,情投意合之时,晴小娘的丫鬟小莺,却手里端着药膳,怯怯地走了进来。 还没等她上前,李仪便已经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说道:“谁让你进来的?” 小莺本就心里紧张,忽然被这么一问,内心的害怕更甚,她立刻行了个大礼,颤声道:“回……回主君的话,是小娘说,若是这药膳好了,便要奴婢快些送来……” 晴小娘笑道:“是啊,莺儿也是按奴吩咐的办事,这官人可莫要动气……” 说着,她又转向面前跪着的小莺,悄悄使了个眼色,口中说道:“你这丫头,也不知道察言观色,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若是再惹了主君的不快,可仔细着!” 李仪也顺着她的话,略略打量了小莺一番。 只见她虽穿着寻常侍女的衣裳,却抹了淡淡的胭脂和口脂。 当她怯怯地抬起眼,看向李仪时,更显得她一双明眸灵动,唇红齿白。 于是,李仪的神色也缓和了些许,清咳了两声,才道:“既是按吩咐办事,我便不责怪你了。只是,以后记得谨慎些,别这么冒冒然地就走进来。” “是,奴婢知道了……”小莺不敢看他,垂着首,细声细语道。 晴小娘又笑道:“这傻孩子,得亏主君今日心情好,好了,快起来吧。” 小莺于是起身,将手里端着的药膳放下了,又偷偷抿了抿唇,揉了揉自己微酸的手腕。 李仪端起那碗药膳时,亦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心道:“这般性情,果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婢子。” “好香啊……”李仪突然问她道:“你身上是什么香?倒把这药膳的苦味儿都盖住了……” 晴小娘轻轻推了李仪一把,嗔道:“官人这是嫌我,做的膳食都太苦了?” 李仪笑道:“这怎么是怪你呢?只是,既然是药膳,怎么也去不掉那一股子药味儿……”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小莺。 第两百二十三章 小莺低头答道:“回主君的话……是,是奴婢常用的茉莉香粉的味道……” 李仪轻笑道:“不错,茉莉之香,倒是清新淡雅。” 眼看着李仪对小莺起了兴趣,晴小娘心想,倒也不枉我挖空心思,亲自给这小丫鬟,从里到外地装扮了一番…… 小莺被李仪这么一夸,非但没有一分欣喜的意味,反而内心更为不安了…… 晴小娘这段时日,又是送她衣裳,又是送她胭脂水粉的,还和她说,只要得了主君的喜欢,日后自然会有她的好处…… 小莺年纪虽小,却也不傻,渐渐的,晴小娘话里话外的意图,她也开始领会到了几分。 只是,她虽也憧憬这其中的好处,却也免不了心慌…… 小莺觉得,就算自己真的得了主君的青眼……可若是被别人知道了,那她的名声,想必是不好了…… 要是等到哪一日,被大娘子发现了,那更是糟了,还不知她会如何对付自己呢…… 虽然,在寒香院的这些日子,她其实并没见过大娘子对晴小娘如何…… 可小莺心里又想:“晴小娘毕竟是个有能耐的,容貌也在我之上……她如今,又有儿女傍身,比我,是好了太多了。” 小莺纠结了好些日子,她今年还没满十五,许多事情,也想不了那么长远。 再加上,晴小娘一直在她耳边劝说,说只要主君喜欢她,她的那些担忧,其实都不重要。 到了后来,晴小娘甚至现身说法,“你瞧,我原先也不过是大娘子身边的奴婢,如今不也熬出了头?你年轻,性情也有趣儿,讨人喜欢。我这寒香院里的这些丫鬟们呐,就数你是个好的。” “你莫怕,你好歹是我院里的人,我与大娘子又不同,万事只看中主君的喜好。” “只要官人说你一句好,我便只管护着你,看着寒香院里,旁人敢不敢多说一句?” 就这样,在晴小娘的多番游说下,小莺竟也有几分犹豫了…… 最让她动摇的,无非就是晴小娘的那句:“等再过上几年,你指不定,就能和我平起平坐了……” 小莺觉得,若是自己能同晴小娘那样,哪怕是时时刻刻有大娘子的威严压着,倒也不算什么…… 自古富贵险中求,小莺总算是暂时放下了内心的顾虑,在晴小娘的鼓励下,准备放手去做了…… 此刻,小莺在晴小娘的眼神鼓励下,有些腼腆地一笑,说道:“多谢主君夸奖,主君,可是喜欢茉莉?” 李仪吃了几口碗中的药膳,抬眸看向她,随即又笑道:“自然是喜欢的。” 小莺瞧了晴小娘一眼,说道:“这都是小娘赏奴婢的,小娘说,她怀着身孕,不喜用这些东西,便都给了我……” 李仪对上晴小娘那有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下忽然一动。 他搂过晴小娘的肩,口中说道:“你倒是个细心的,待自己侍女,也如此的宽和……” 晴小娘故作娇羞道:“官人谬赞了……” 第两百二十四章 在晴小娘不遗余力的撮合之下,当晚,李仪便收用了小莺。 而孟氏正和女儿舒窈,在回府的路上。 王管事和他媳妇,毕恭毕敬地将孟氏和舒窈送上了马车,乐坪庄的事情,终于也算告一段落了…… 啊,不对…… 舒窈心想:“应该说,是终于开了个头。毕竟,这后面的事情,只怕还多着呢……” 想到这里,舒窈凑到了娘亲孟氏身边,心怀感激地唤道:“娘亲……” 孟氏靠在车内的软垫上,听见舒窈的话,便看了看她,问道:“怎么了,英英?可是累了?” 说完,又劝她道:“眼看着,离汴京城的城门也不远了。英英你若是累了,便先在车里躺躺,等回了家,让青莲和白梅伺候你,好好休息……” 舒雅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不过喊了句娘亲,娘亲竟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来安慰自己…… 她想着想着,又有几分鼻酸。于是,舒窈轻轻倚在孟氏的身旁,轻声说道:“娘亲,我不累。” “女儿只是……觉得辛苦了娘亲。” 原本酒楼一事,开始虽然是李舒窈提出的建议,可后面许多的事情,都是娘亲在替她担心着…… 李舒窈心里,难免有几分过意不去…… 孟氏却笑了,伸手拍了拍舒窈的脑袋,说道:“不过是来庄子上转悠几日,我有什么好辛苦的?从前,你祖母最开始,让我接手府里中馈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一连去了好几个庄子铺子……” 舒窈转过头来,却瞥见了孟氏眼角的细纹,内心感慨万千…… 记得自己刚穿到这儿来时,娘亲还是年轻貌美的模样…… 不不不,舒窈暗自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娘亲在她心里,永远都是年轻貌美的,只是,自己将来,不能再让她如此操劳了…… 孟氏看着舒窈皱起的眉头,笑着点了点她的额间,说道:“想些什么呢?怎么小小年纪,竟这么爱蹙眉?” 舒窈也露出一个笑来,又很快埋下头,瓮声瓮气道:“没想什么……只希望自己快些长大,能替娘亲分担忧愁……” 孟氏有些感动,轻抚着李舒窈的肩,叹道:“英英果然懂事了……” 说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道:“只是啊,娘亲不需要你替我分忧……你与淇哥儿能平安地长大,对娘亲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舒窈埋头在母亲的肩颈,能嗅到母亲身上的气味。 舒窈觉得自己的眼中仿佛有泪,所以她更不愿抬头了…… 孟氏一下一下地拍着舒窈的肩,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笑了起来。 孟氏说道:“如今,你哥哥都快要娶亲了,还不知我的英英,何时出嫁呢……” 听到这,舒窈顿时拉下脸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含着泪花,便抬起头,不忿道:“我还没及笄呢!娘亲这便急着,要将我嫁出去了么……” 孟氏柔声道:“那倒不是……只是,母亲总希望子女能有个好的归宿……” 第两百二十五章 李府前院。 齐民正在院子里遛着银雪玩儿,扔出一根小树枝,口中喊道:“银雪,银雪!快!把它捡回来!” 银雪却耷拉着耳朵,兴趣缺缺地卧在地上,瞧也不瞧他一眼。 齐民倒也不泄气,他在它面前蹲下,摸了摸它的头顶,自语道:“银雪,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陈陵景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廊上望着一人一狗,说道:“是不是近些日子天气热了,它才没什么精神?” 齐民一把将银雪抱了起来,转头答道:“公子,可是前些日子也热,它也常常跑出来打滚……” 陈陵景便笑了笑说道:“那或许,是它和你待腻了,所以才没有同你玩儿的兴致……” 齐民挠了挠头,憨笑道:“也许,就是这样的……原本二姑娘离府前,有空也会来看它,这几日二姑娘不在,大概,银雪它也觉得有些无聊了。” 陈陵景随口问道:“姨母和表妹,何时回来?” 齐民皱了皱眉头,回答道:“说实话,小的也不知道……” “不过,青莲说了,大娘子和二姑娘此去,是有正经事要办,大概,是要在庄子上多耽误几日了……” 陈陵景微微点了点头,他此前也在姨父处得知,姨母和表妹今年有开酒楼的打算,所以少不得要考虑许多事宜。 “公子,您要抱抱这小家伙么?”齐民看着银雪朝陈陵景的方向,伸出了小爪子,于是笑问道。 陈陵景打量了银雪一会儿,正好瞅见了,它的白毛上有点点泥土和些许草屑,估计是方才趴在地上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于是,陈陵景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有些嫌弃道:“你还是先去把它洗干净吧……” 说着,他便转身回了屋。 齐民看着自家公子离开的背影,又面带着疑惑,低头瞅了瞅怀里的银雪…… “明明挺干净的啊……”齐民自言自语道。 说完,齐民又连忙给怀里的小狗顺毛,一边又解释道:“银雪,公子他一向喜洁而已。他若是真的嫌弃你,那就不会让我抱你回来了……” 银雪眨巴了一下眼睛,一声不吭。 当然,它要是听懂了,会吭声,那可就变成灵异事件了…… 齐民一边搂着它,一边往院里的水井处去。 虽说齐民觉得银雪干净得很,但是公子既然吩咐了,那他也只好照办了…… 没等他走出几步路,便听到了,从李府外头传来的阵阵马蹄声。 倒没听说李府近日有客,齐民心道:“不会是……大娘子和二姑娘回来了吧?” 齐民略一迟疑,先前公子吩咐过,大娘子轻易不许猫狗近身的,若真是李府的马车,自己还是领着银雪避一避比较好…… 于是,他又带着银雪原路折返了…… 陈陵景见齐民去而复返,便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齐民道:“公子,外头有车马声,也许,是大娘子回来了。” 陈陵景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第两百二十六章 “把银雪放回它的窝里,可别让它乱跑,免得冲撞了姨母。” 在把银雪抱回来之后,陈陵景便让齐民用木头,在廊下给它搭了个简单的窝,里头铺上几层棉布。 因为小狗生性活泼,陈陵景怕它在泥里打完滚,又跑进自己的书房,所以时不时就让齐民把它拎回窝里去。 齐民应道:“是,小的知道。” 就这样,银雪茫然地被齐民呼噜了几下毛,蹭去了身上草屑,便又回到它的窝里待着了。 再说府门口的马车,果然是孟氏和舒窈乘的那辆。 已有侍从去叩了门,守门的老刘头听闻主母和二姑娘回来了,赶忙开门迎接。 雪烟和雪萍先后扶着母女二人下来。 眼看着跟着去了两个庄子一趟,众人面色都有些许疲惫,孟氏便让雪萍分了些赏钱,给驾车的车夫和跟随着她们的侍从们。 舒窈回了绮春轩,青莲和白梅见了她,其实心中,都有不少问题想问…… 舒窈自然也看出了她们面上的好奇,笑道:“我下回定带着你们一起去,免得你们俩呐,在家无所事事,我一回来便叽叽喳喳的……” 青莲撅了撅嘴,说道:“姑娘好没道理!奴婢和白梅可什么都没说呢……” 舒窈心道:“你们的好奇,分明全写在脸上了……” 白梅也问道:“那姑娘为何去哪儿,都不带着我们去伺候?这五六日,奴婢和青莲姐姐,可听了不少王妈妈的唠叨……” 舒窈轻轻叹一口气,说道:“我原想着,此次路远了些,途中多有不便……” 青莲神色认真道:“正是因为途中不便,姑娘才该带着咱们去呢!不然,奴婢和白梅心中便更过意不去了……” 舒窈一想,也是啊,青莲和白梅虽在李府长大,但她们幼时也曾在田庄生活。自己或许,是应该多带着她们去瞧瞧…… 于是,舒窈怀着几分歉意,对二人道:“好了,今后为着酒楼的事儿,去水云庄和乐坪庄的时候估计还多呢!下回,我定会带上你们同去……” 说完,她便伸了个懒腰,懒懒道:“不过,说实话,从城外庄子到府里的距离也太远了些……” 青莲看出舒窈是马车坐久了,浑身不舒服,于是便上前,替她捏起肩膀来。 白梅也替舒窈脱了鞋袜,轻声道:“姑娘若是困了,便先睡一会儿罢……” 舒窈轻轻闭了闭上眼,心想,尽管自己现下的人设,是个大家闺秀,得忙着通书识礼,琴棋书画。 又因为娘亲的缘故,舒窈也逐渐改掉了晚睡晚起的坏毛病。 可实际上,她白日里,除了偶尔干会儿正事……其余的大部分时候,不是和姐妹或丫鬟们玩儿,就是将大把时间,花在吃和睡上…… 啧啧,真是…… 真是容易令人沉沦的日子啊…… 不过,等李家的酒楼开起来了,自己也该适当地紧张一些了,毕竟,这也是自己来到这个地方以来,做的第一件大事了…… 第两百二十七章 舒窈一边想着,一边在榻上躺下来…… 不过,现在还是趁早多歇一歇罢…… 另一边,主院的孟氏也支着胳膊,靠在案上,闭目养神。 雪萍上来,轻声劝她道:“大娘子,您这些时日也耗费了不少心神,不如,先去歇息吧?” 孟氏勉强笑道:“我离府五六日了,还不知这段日子,府里发生了什么呢,等把落下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再去躺躺罢……” 雪萍皱了皱眉,有些心疼道:“大娘子,您何必……” “咱们李府,实际上也不缺什么,为何突然要开什么酒楼啊……” 一旁的雪烟听了,急着给雪萍使眼色,示意她别再多嘴了。 雪烟和雪萍,两人如今的关系是愈发好了,不过,雪烟总觉得,雪萍平日里实在嘴快,害的自己时不时的,便要替她捏一把汗…… 好在孟氏面色如常,倒没有恼雪萍的意思。 孟氏轻叹一口气,又不知想起来什么,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柔声说道:“我何尝不知,咱们府上不缺银子?” “此番之所以为了酒楼的事儿,跑前跑后,一来,这是英英想做的事儿……不论如何,我得鼓励着她,让她明白,家人总会在她身后扶持着她。” “二来么……”孟氏静默了一会儿,眼中忽然有了几分黯淡,她缓缓道:“如今,官人也不像从前般,时时往主院来了,我倒宁愿做些其他的事情,总好过在这后宅里自怨自艾……” 雪萍和雪烟相视一眼,雪萍面上有几分慌张,生怕自己无意间又戳了大娘子的痛处,便安慰道:“大娘子……主君他,不过是看在那晴小娘有孕的份儿上……” 孟氏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仿佛觉得雪萍的话有几分荒唐。 孟氏打断了雪萍的话,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论为了什么,主君爱去晴小娘去,便随他去吧。” 孟氏满不在乎地理了理鬓角的几缕发丝,继续道:“我从前总怨他食言,明明两个人,当初是那么好……”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了几分自嘲的笑,“现下,他既已经有了新欢……而我,也不得不为了别人称赞的一句贤良,做出许多不得已的事情来……” “既然如此,我倒不如,将目光从官人身上移开些。” 雪烟闻言,俯身轻轻叹道:“大娘子能这般想,其实,也是好的……” 孟氏笑道:“我自然知道,这是好的。可我毕竟,身在后院久了,除了掌家,便是相夫教子……” “如今不论是淇哥儿的婚事,还是英英想办的酒楼,我能在他们的事儿中,寻到一点自己专注的乐趣,便也很好了……” 雪萍劝道:“大娘子,此言差矣!是奴婢方才失言了……” 孟氏抬头看她,雪萍接着道:“不论是那两个庄子也好,还是将开的酒楼也好……大娘子掌着李府的家产,支撑着儿女长大,其实,这便是将来最大的依靠了……” 第两百二十八章 孟氏轻笑道:“你这丫头啊……” 雪烟也似乎松口气,笑道:“大娘子,别看雪萍嘴快,倒也不算坏事……” 孟氏点了点头,心情颇好地让各院主事的人,派人来回话儿了。 处理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宜,孟氏才终于活动了一下筋骨,在雪萍和雪烟的伺候下,躺下睡着了。 一直到李仪下了朝回来,孟氏依然还没醒。 李仪信步进了主院,却顿觉里头鸦雀无声…… 雪烟守在内室的帐前,屋里燃着安神的梨香,沁人心脾。 李仪一脸疑惑地看向她,雪烟不慌不忙地行了礼,低声道:“见过主君。” 李仪刚要开口,又想起,孟氏大概正在里面躺着,于是,便压低了嗓音,迟疑地问道:“娘子她,怎么这么早就躺下了?可是,身体不适?” 雪烟微微点了点头,仍然是低声答道:“大娘子今日方才从庄子上回来,又处理了几件府中的事务,所以有些头疼……” 李仪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上前两步,想掀起帐子,近些看看多日未见的妻子…… 没想到,他才看了一眼,还没等他用手去抚孟氏的脸庞…… 雪烟却早了他一步,先伸出一只手去,略微一挡,阻止他道:“还望主君恕罪,大娘子这才睡下不久,还请主君……莫要打扰了大娘子的睡眠……” 李仪拧了拧眉,有些不悦地看着她。 没想到,雪烟却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丝毫没有被他的眼神吓退的,仿佛是真的不愿让他上前。 李仪想着,自己方才亲眼所见,妻子的的确确是一脸疲色…… 他便觉得此刻也不好动怒,便瞪了雪烟一眼,一撩衣袖,转身便出去了。 雪烟恭恭敬敬地行礼,送李仪离开了,面上倒没有一丝波澜…… 李仪出了主院,顿觉无趣,便又打算,往晴小娘的寒香院去…… 如今,寒香院里可不只有晴小娘…… 自从收用了小莺之后,李仪初始还有些心虚…… 只是,晴小娘一直在她身边细心安慰着,说道:“主君喜欢,便是这孩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主君既然看中这孩子,奴自然也会将她,当做亲妹妹来看待,主君大可放心……” 见李仪面上还有几分迟疑,晴小娘顿时心下明了,惊讶道:“主君,可是还是在害怕大娘子知道了……” 李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娘子这些时日不在家中,我趁此时候收用了你房里的丫鬟,她也不知情……只怕,是我做的太过了些……” 晴小娘紧接着,安慰他道:“主君为何要这样想呢?大娘子,既然身为当家主母,想必啊,是有容人之雅量的……” “更何况,大娘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不顾主君的颜面吧?” “只要能得主君的欢心,收用一个小丫鬟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主君,您说……是不是这样?” 李仪顺着她的话,一想,也的确如此…… 他好歹是一家之主,孟氏总不能时时刻刻地管着他不是? 第两百二十九章 李仪受了晴小娘的这般蛊惑,内心仅存的一点心虚,亦消失了。 本想着孟氏回来,自己合该去看看她,谁知,倒被孟氏身边的丫鬟雪烟扫了兴致…… 李仪于是带着几分不满,走到了寒香院。 晴小娘面露喜色地上来迎他,又忙唤小莺进来沏茶。 自从指使小莺成功地爬上了李仪的床后,晴小娘便常常让小莺近身伺候着,也好让她在李仪面前多晃悠晃悠。 俗话说得好,见面三分情嘛。 这样一来,晴小娘平日里的贴身侍女夏萝,也就受了些冷落。 夏萝心里有些气闷,她比小莺还大上两岁,哪里会看不懂晴小娘她们,在做些什么勾当? 正是因为知道,夏萝才愈发地看不上这些人。 背着大娘子,勾引主君,果真是晴小娘做惯了的。 夏萝心想,自己好歹也在晴小娘身边待了好几年了,如今,为了提拔小莺固宠,竟全然将自己丢在一边儿了…… 又在主君面前做足了通情达理的解语花姿态,实在是令人敬不起来。 而小莺,她虽然开始时面对主君,感到有些不自在,但因为得了晴小娘的好处,倒也学会了卖乖。 就像此时,晴小娘唤她沏茶,她整理了仪容,巴巴儿地便去了。 李仪先前的几分不悦,在晴小娘和小莺的一番娇嗔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这样,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李仪往寒香院去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多了…… 孟氏亦渐渐地察觉出不对来,按理说,晴小娘怀着身孕,多有不便,怎么自家官人,还见天儿地往她那儿跑呢? 可是,李仪在孟氏面前的表现却偏偏一切如常,只说晴小娘怀着孕辛苦,所以动不动便要自己陪着。 孟氏冷哼一声,倒也没再把此事放在心上…… 毕竟,她如今实在是忙得很。 一来,水云庄堤坝的修缮,需要钱财,亦需要遣人监工,光是确定负责的人选,便已经让孟氏有几分头疼了。 后来,孟氏还是挑了舒窈身边的王妈妈的儿子,让他揽下了这一桩活儿。 二来,除了那两个庄子和酒楼的事情,苏家大娘子和苏四姑娘在京城,也待了些日子了。 自遣了媒人去提亲后,苏家大娘子也去信同自家官人商量过,苏家主君对这一桩婚事倒也颇为满意。 期间,孟氏又去拜访了几回,两家交换了庚贴。 苏家大娘子同孟氏辞行,虽说婚期最快也要今年冬日,可自己也该回去着手准备了…… 孟氏自然点头同意了,还亲自去送了她和苏四姑娘。 这苏四姑娘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容貌倒也清秀。 最重要的是,她出身大族,通身的气质,并非寻常人家的姑娘可比。 孟氏虽只见了她几面,却也早已对她心生喜欢。 在送苏家的马车出城时,孟氏和苏家大娘子一番告别过,又转身牵过了苏樱的手。 “好孩子,”孟氏一边含笑瞧着她,一边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玉环。 第两百三十章 苏樱见状,刚想要推辞,孟氏便开口制止了她。 “这对玉环,还是我当年的嫁妆,你且收下吧。” 一旁的苏家大娘子婉拒道:“这玉环,如此贵重,小女怎么好收呢?” 孟氏笑着答道:“姐姐,咱们都快成亲家了,怎的还同我这般客气?” 说罢,孟氏又拍了拍苏樱的手,轻叹道:“我一瞧见这孩子啊,便喜欢,也得亏苏家好教养。我家淇哥儿啊,能娶得这么一位娴淑的姑娘,是他的福气,也是咱们李家的福气……” 苏樱知道,自己此时合该适时表现出娇羞的神色来。 于是,她便垂下头去,微微上扬起嘴角,柔声道:“多谢伯母厚爱。” 孟氏笑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二位还要忙着赶路吧?” 苏家大娘子应道:“是啊,还请您留步,我们呐,这便上车去了。” 孟氏又说了几句祝她们路途平顺之类的话,便目送着苏家的马车远去了。 马车内,苏家大娘子看着苏樱,忍不住叹道:“女儿啊,这李家,如今也算有权有势。你未来婆婆又这般喜欢你,将来嫁了过去,想来,她也会好好待你的……” 苏樱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她已经目睹了自己二姐的婚姻悲剧,实在不愿意再重蹈她的覆辙。 说起来,苏家二姑娘出嫁也有几年了,大姑爷虽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却为人软弱又没有担当。 偏偏苏家二姑娘又碰上了个强势的婆婆,不得不处处忍让,其中酸楚,实在难以同外人道…… 苏樱知道了自己二姐的遭遇后,除了气愤和心疼外,也开始暗暗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起来…… 此番进京,她其实并没有亲眼见到那位李家郎君的面,丫鬟过来请她去帘幕后面瞧瞧,苏樱也没什么兴趣。 母亲后来同她说过,那李家郎君是位颇为俊朗的公子。 苏樱听完挑了挑眉,尽管她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单看外表,并没有多大意思。 只是,不管怎么说,长相俊朗反正总比容貌丑陋强。 真正让苏樱打心底里同意这门婚事的,其实,还是孟氏对她的态度。 苏家既是享誉一方的大族,她还有几位在朝为官,颇有声望的叔伯,自及笄之后,便有不少人家上门来向她提亲。 但对比下来,李家人口相对简单,主母孟氏又通情达理,再加上李舒淇本人也有些作为,并非一般的纨绔子弟。 苏樱和自己母亲一番商量之后,都觉得,李家不失为一个好亲家。 苏樱自己也并非寻常女儿家,她自小,便是家中一众孩子里最淘气的那个,哥哥姐姐们又宠着她,以至于她的父亲母亲,有时候也拿她没有办法。 若是要她高嫁,在婆家委曲求全,那是断断不能够的。 但若是低嫁,难保对方不是别有所图,等达到目的之后,便要辜负了自己…… 思来想去之后,苏樱觉得,还是李家这样门当户对,家庭环境又轻松的,最合适自己了。 第两百三十一章 孟氏却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成了未来儿媳选择李舒淇的重要影响因素了…… 她只觉得,自己打理完了淇哥儿的事儿,也该去看看自己的女儿英英了。 舒窈近些日子,其实常常往外头跑。 原因也很简单,一切,都是为了预备着酒楼的开张。 在李仪此前的吩咐下,酒楼的装潢工作,进行得还算是有条不紊。 只是,李仪因着他的文士之气,着实是花费了不少银子…… 李舒窈头一回看到那些梨木桌椅、精致的盆景和考究的地砖时,心里便震惊不已。 她猜到了爹爹会比旁人更讲究一些,却没想到,他会如此讲究…… 原本,这酒楼的地段并非处于汴京城的中心地带,距离最繁华的汴河两岸,其实还有些许距离…… 这也是为什么,舒窈一开始,并没有将酒楼定位在高端的缘故。毕竟,这儿不算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若要吸引汴京城的众多富人前来,怕是有些困难…… 如今,为了尽快回本,舒窈觉得,再困难,也得多想些办法了…… 哪怕爹爹娘亲都曾经劝过自己,说自家其实也不缺这点利,但舒窈想着,既然要做,那便要做出一番样子来,才是正理。 于是,李舒窈这些日子,常常泡在绮春轩的小厨房里,同周厨娘和帮厨的如儿玉儿,互相商讨酒楼的菜品之事。 或许有不少人认为,酒楼饭馆儿是否受欢迎,同许多因素有关,厨子和饭菜的水平,倒显得不是最主要的了…… 李舒窈并不否认这种观点,但她依然觉得,既然酒楼卖的是吃食,那口味仍然是吸引和留住顾客的最大利器。 为此,李舒窈已经和公厨以及绮春轩小厨房的几位厨娘,做了许多讨论了。 先是酒楼的主打菜品,或者说是特色菜品的问题,众位厨娘一致认为,舒窈平日里尝试的“炒”菜,便是一大新颖的卖点…… 毕竟,此时少有酒楼采用这样的烹饪方式,这也算一种创新了。 舒窈也点了点头,可是,她还是想将这个问题更细化一些,最好能具体到某一道菜…… 厨娘们互相转头,对视了一眼,周厨娘率先摊手道:“二姑娘,您平日里,做过那么多好吃的饭食,这一时要问咱们哪些味道最好,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啊……” 其余众人也纷纷点头,应和道:“是呀,是呀……” 玉儿笑道:“要我说,我觉得二姑娘做过最好吃的,还得是先前,送两位公子去科考场上时,做的那个香酥鸡!” “那香味啊,可都能从咱们小厨房飘到主院去了呢!” 舒窈笑了笑,心道:“哪里有这么夸张?” 不过,好歹是个提议了,舒窈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大家继续说。 只有集思广益,才能确定出更好的方案嘛! 毕竟,换作李舒窈自己一个人,实在是一团乱麻……毕竟,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不是个专业的厨师,只是喜欢吃的东西杂了些…… 第两百三十二章 “嗯……”玉儿微微蹙起了眉,片刻后,又拍手叫到:“有了!二姑娘,您可还记得,您先前做的那道鲜笋羹?” 白梅也点了点头,笑道:“我可还记得,那是陵公子喜欢的……” 李舒窈听了,才想起来,她们说的,大概是自己先前做的那道,或许不算正宗的“腌笃鲜”了…… 可是…… 李舒窈迟疑了片刻,才道:“只是,那鲜笋,得是春日里才有的……” 玉儿耷拉下脑袋,应道:“也是哦,是奴婢欠考虑了……” 舒窈连忙笑道:“哪里,虽然为了鲜笋季节性的缘故,这道菜不能作为招牌了,可是,也可以当成春日里的特色菜呀!你们说,是也不是?” 玉儿顿时笑嘻嘻道:“是呀是呀,二姑娘说的没错!” 周娘子也笑道:“既然如此,那,还有春日里的春盘,鲫鱼豆腐羹,春韭馅儿饼,山药骨头汤以及茼蒿腊肉……” 她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数着,这些,其实都是舒窈爱去绮春轩小厨房做的菜。 于是,李舒窈顿时也笑了,鼓励道:“以季节选菜品,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于是,经周娘子这么一提醒,众人也纷纷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青莲和白梅跟在舒窈身边最久,自然也沾舒窈的光,尝了不少鲜,此时,也兴高采烈地出着主意…… “哎呦呵,你们在聊些什么呢?怎的这么热闹?”孟氏一进绮春轩的门,瞧见眼前吵吵嚷嚷的场景,有些错愕道。 众人见主母来了,便都噤了声,端端正正地俯身行礼道:“见过大娘子。” 孟氏眨了眨眼睛,说道:“都起来吧。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我是不是来错了时候?” 李舒窈连忙将她请了进来,说道:“没有的事儿!娘亲快过来坐。” 说着,李舒窈将孟氏拉到了自己方才坐的位置上,请她坐下后,这才开口解释道:“娘亲,我在和厨娘们讨论着,咱们家的酒楼,该准备些什么菜品,好吸引客人呢!” 孟氏听罢,展颜道:“要我说,什么菜品都好!英英,只要是你想出来的,那便没有不好的!” 李舒窈轻叹一声,说道:“娘亲又笑话我!我可是说正经的呐!” 孟氏则一脸无辜,“娘亲也是说正经的呀……” 雪萍忍笑道:“大娘子,依奴婢看,二姑娘可正烦恼着呢!” 青莲也抿嘴笑着,随后也道:“是啊,姑娘已经为此思虑多日了……” 孟氏微微蹙了蹙眉,说道:“若要我说,等这酒楼正式开业时,也该是秋冬时节了,该做些螃蟹啊,羊肉啊之类的菜了……” 舒窈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水云庄和乐坪庄的养殖,如今其实还没起步,等酒楼开业时,许多的食材,也免不了要去外面采购。秋冬的羊肉价贵,这也是一个大问题呐…… 另一头,孟氏已经顺嘴说起了自己喜欢的几道菜,气氛一时又热络了起来。 第两百三十三章 众人一番讨论过后,舒窈便已经把酒楼将要主推的菜品初步列了出来。 先是红烧肉、焙煎香酥鸡、白玉蹄花、炒鳝等等,这些大家一致同意的招牌菜。 其次,便有按时节上的吃食,包括春日里的春饼鲜蔬,夏日的消暑饮子,清爽些的汤羹等,秋日的炒蟹、蟹酿橙、月团等。 至于冬日,那可就多了,光是羊肉这一种食材,便能做出千百种花样来…… 孟氏也有些无奈地笑了,说道:“英英啊,我原以为,这开个酒楼能有多难呢?现在才知道,这其中的窍门儿啊,还真是多着呢……” 一旁的青莲也接口道:“可不是呢……除了菜品,姑娘这些时日,还在为酒楼的管事庖厨,发愁呢……” 李舒窈听了,却忽然笑道:“诶,娘亲,说起这个,我倒有了个想法……” 孟氏便看向她,问道:“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舒窈清咳了两声,转身对着屋里的各位厨娘,开口道:“各位娘子,在李府这么些年了,娘子们的手艺如何,我和娘亲心中,自然都是有数的。” 孟氏也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舒窈又接着道:“所以,此番为着酒楼的厨子一事,还得烦请各位娘子们,替我把把关……” 她话音未落,周厨娘便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咱们都是按姑娘的法子办事儿罢了,哪里能担此重任呢?” 孟氏笑道:“周娘子,你先别急着推辞,且听听英英怎么说。” 周厨娘面上有些尴尬地应道:“是……” 舒窈微笑道:“周娘子何必妄自菲薄呢?你瞧,连你带的两个小丫头,玉儿和如儿,也很是不错了。” 白梅也点着头,赞同道:“昨日我去小厨房,见到如儿做的那道腰花儿,便十分不错!” 如儿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神色木木地答道:“还行,只是盐搁的多了些,咸口有些重了……” 好不容易在大娘子面前,有个表现的机会,却如此实诚…… 几位厨娘见如儿这般,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厨娘也笑,舒窈趁热打铁地说道:“我记得,如儿帮厨也没多少日子,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是可贵了。可见,还是周娘子教导有方……” 周厨娘知道,二姑娘这是在夸赞自己,想让自己应下方才说的事儿呢! 犹豫了半天,周厨娘略显为难地答应了,说道:“承蒙二姑娘不弃,那咱们几个,便应下这份儿差事儿了……” 李舒窈拍手叫道:“好哇!这才是帮了我大忙呢!” 她心里清楚,在座的几位厨娘都是熟手,否则,也不能在李府里待这么多年…… 若要替酒楼挑几个出色的厨子,至少得过了这几位厨娘的关,这才牢靠些。 “只是,”另一个厨娘顿了顿,说道:“最后的人选,还是得由大娘子和二姑娘来定夺,咱们几个,可做不了这个主儿啊……” 孟氏道:“这是自然。” 第两百三十四章 没几日,孟氏便找了牙婆子前来,不仅要挑几个厨子厨娘,还有帮厨的丫头,跑堂的小厮等等。 舒窈亦心系于此,自然也参与其中。 牙婆子带了一批人来,满脸堆笑地对孟氏道:“大娘子,您瞧,这些啊,都是好的!但凡您看中了哪个,只管同我说……” 孟氏“嗯”了一声,又道:“先带他们上来瞧瞧。” “诶!”牙婆子高高兴兴地应着,让底下人一批批地走了上来。 先是打杂的丫头和小厮,孟氏抬眼看向舒窈,仿佛是示意她自己去选。 舒窈的脸上带着几分迟疑,走到那排小丫头前,前后左右地观察着…… 这群丫鬟,从十岁到十五六岁不等。 头一回在牙婆手下买下人,舒窈还有些不习惯…… 她先是问了几句她们的年龄和籍贯等简单的问题,又从中选了几个看着身体康健,眼神清亮,言语清晰的。 后来又走上来一批小厮,舒窈也是依着同样的标准,挑了两三个出来。 帮厨而已,只要踏实勤快些,肯跟着师傅学,便也足够了。 孟氏一脸满意地望着自己女儿,口中却还不忘调侃道:“英英,你莫不是按长相选的罢?” 舒窈摇了摇头,心道:“才不是呢!” 可她回头一看自己挑中的丫鬟小厮…… 嗯……好吧,的确个个儿都五官端正的。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呀,尤其在大堂忙活儿的,五官端正些,带给客人的印象,自然也好一些…… 就像前世自己去过各种各样的饭馆儿,偶尔见到长得不错的服务员小哥,用餐的心情也更愉快嘛。 又与牙婆一番交涉之后,孟氏买下了两个小丫鬟和三个小厮,给了银子,签了字据。 牙婆眼见着自己做成了一桩不小的生意,不禁笑眯了眼,直呼“大娘子好眼光啊!” 李舒窈腹诽:“可是,这人明明都是我挑的……” 罢了罢了,谁让自己娘亲才是付钱的那一个呢…… 孟氏其实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奉承,她面上淡淡的,只问道:“不知你这儿的人,还有没有会些厨艺的?” 牙婆面上有些为难,说道:“大娘子,不瞒您说,这精通厨艺的,多数都进了达官贵人的府邸,或是在各大酒楼食铺,按理说,是不大好找的……” 孟氏微微蹙了蹙眉,直道:“你的意思,是要加些价钱了?” 牙婆叫道:“哎呦呦,大娘子这话说的……那倒也不是。我今日,其实也替您寻了几个厨子来,这不是怕您看不上么……” 舒窈接道:“你先带上来看看,娘亲同我再做定夺便是了。” “诶诶!”牙婆口中应着,将人都叫了上来。 舒窈先是给一旁的周厨娘使了使眼色,周厨娘会意,便走上前去,先问了他们几个都会做些什么菜。 厨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答了,没一会儿,便有小厮抬上家伙什儿,原来,竟是要当场试试他们的本事。 李舒窈心想:得亏这是在室外…… 第两百三十五章 若是在屋里,还不知有多少安全隐患呢! 不过,这个问题,她也只在头脑中思索了片刻。 因为很快,李舒窈便被这些厨子们的刀功,给吸引了目光…… 李府的几位厨娘,颇有几分严厉的样子。尤其周厨娘,当场便要考验一下那些厨子的厨艺到底如何。 而她周厨娘考核的菜品,居然就是前几日白梅所说的,如儿做的不错的那道腰花儿…… 孟氏也觉得此举很法很是新奇,便同李舒窈一起,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这道菜看着不算复杂,可这片腰花儿的功夫,去除血腥味儿的法子,以及下锅后烹饪的细节,大概也是处处有讲究的…… 不过,舒窈还是倾向于,周厨娘是几日前临时起意,才让他们做起了腰花儿来。 否则,有这么多的吃食可选,为何,偏偏便是这道菜呢? 在场众人都翘首以盼,两刻钟过后,几位待定的厨子都将这道腰花儿做了出来。 周厨娘自然先让孟氏和李舒窈先品评一番。 孟氏一一尝过,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她便只按照自己的感觉,挑了两份自己觉得不错的。 而李舒窈,则要比自己的娘亲严格一些,她思考过后,选了份自己觉得,火候和咸淡拿捏得最好的那份儿…… 李府的几位厨娘顿时都笑了,舒窈不禁问道:“你们笑什么?怎么了?” 其中一位厨娘抿抿嘴,答道:“二姑娘,果然好眼力啊!您喜欢的这份儿,恰巧是咱们几个选中的那份儿。” 李舒窈也笑了笑,说道:“这便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几人连忙摇头道:“不敢,不敢!” 孟氏轻叹一口气,说道:“这么说来,我倒是个没眼光的喽?” 舒窈顿时摆手,否认道:“娘亲这话可不对,个人有个人的喜好罢了……” 众人正在庭中热热闹闹地讨论着,前院的陈陵景闻声,有些疑惑地问旁边的齐民,“那儿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齐民回过神来,答道:“听说,是大娘子今儿正陪着二姑娘选人呢……” 陈陵景心中的疑惑更甚,问道:“选什么人?” 齐民含糊道:“大约……是要为了酒楼开业做准备呢……” 陈陵景了然地点了点头。 “公子?”齐民试探地问道:“您可是觉得外头吵闹?不如,我先去将门关上吧?” 陈陵景犹豫了片刻,还是摇摇头,说道:“你便是关上了门,怕是这声音传了过来,还是能听得见……” 齐民不知作何反应了,只好道:“那……” 陈陵景顺势起身,说道:“无妨,我且先去表哥院里一趟。” 齐民只好应道:“是。” 他跟着陈陵景去了李舒淇院里,难得今日李舒淇在家中,见他们来了,便赶忙拉陈陵景入座。 “表哥今日倒在院里?这些日子,我在府里倒是总也见不到你。” 李舒淇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这倒不是我的缘故,原本二月到六月便是集会的时候。” 第两百三十六章 李舒淇伸出手指,点了点陈陵景,叹道:“是你不擅长应酬,士子们的集会,往往都被你给推了……倒显得我这样四处跑的,整日里不着家……” 陈陵景微微点点头,说道:“表哥知我,向来是不会应付这些的……” 李舒淇满脸无奈道:“是啊,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担心。” “你这样,怕是以后啊,得罪人的地方多着呢!” 陈陵景轻笑:“确实如此,将来,还望表哥多帮衬着我……” “去去去!”李舒淇故作不耐烦地挥着手,这家伙,在正事儿上往往聪慧得很,偏偏有些时候,不知道开窍…… “对了,”陈陵景喝了一口阿麟奉上来的茶,轻声问道:“表哥近日,在忙些什么?可是也在为酒楼的事儿……” 他话还没说完,李舒淇就叹道:“可不是么!就是为了英英的事儿,我差点儿没把这座汴京城给跑了个遍喽……” 陈陵景忍笑,又问道:“表哥,此话怎讲?” 李舒淇抱怨道:“你别说,我瞧我这亲妹妹啊,倒真有几分行商的潜质……” “因为我对这瓷器啊,还算有几分研究,英英她,竟然让我去找一批成色不错,价钱也公道的瓷壶瓷碗来……” “你听听,你听听,”李舒淇一边蹙眉,一边拍手道:“这不是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了么?” 陈陵景心里好笑,面上却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劝他道:“表哥此言差矣,表妹既然将此重任托付与你了,正是对你这个亲哥哥的信任呢……” 李舒淇顿时摇头,不忿道:“我啊,倒宁愿她不信任我!” “你是不知道啊,我一个平日里在古董商手上鉴赏瓷器的,到了她口中,居然成了个蹲在瓷窑里看人烧碗的了……” “换作你,你气不气?” 李舒淇这一反问,倒让陈陵景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于是,他只好道:“表哥就当是帮她这个忙,这酒楼,怎么说也是李家的产业……” 李舒淇那起碟子里的荷叶糕,咬了一口,含糊道:“这还用说么?若不是为了帮她,我也不至于,几乎跑遍了整个汴京城了……” “不过,倒也算运气好,倒真让我寻到了一批质地不错,价钱也合适的……” 陈陵景夸道:“到底是表哥懂行,又能干。倒不像我,表妹都不曾说过,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李舒淇看他一眼,笑道:“你莫着急,我猜啊,等再过一段时日,英英指不定,要来找你帮酒楼写牌匾对联,以及幌子之类的呢……” 陈陵景也笑道:“这却不难。” 李舒淇轻叹一口气,说道:“不止咱们,父亲母亲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气……” “毕竟,英英自小是个兴头足的,她既起了意,这酒楼若是不开起来,她是不会轻易泄气的……” 陈陵景带着点笑意,应和道:“表妹既然喜欢,咱们做兄长的,也只要尽力帮着她就是。” 第两百三十七章 谁说不是呢? 两人在这儿聊天儿的空当,孟氏和李舒窈那头,已然选出了两位厨艺最出挑的厨子了。 牙婆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报酬,和李府的人去官府签了字,画了押,这几个丫鬟小厮厨子,便成了李府的下人了。 只是,孟氏问舒窈道:“英英,若是这酒楼生意不错,这两名厨子,是不是……也不太够啊?” 舒窈失笑,安慰自己娘亲道:“想来或许是不够的……只是,宁缺毋滥,咱们暂时也只能从这批人里,挑出这么两个来……” 孟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喃喃道:“看来,日后,还得让人多留心些才是……这开酒楼少了厨子,怕是麻烦了……” 这日晚间,李仪下值回来,原本想径直去寒香院来着,可路过主院时,见里头不仅亮着灯,孟氏也正端坐在窗前。 李仪想起,孟氏昨日还同阿福说过,要请自己抽空去主院一趟…… 可是昨儿个夜里,李仪回来的路上遇到同僚,于是就和他顺道去了悦来酒楼,喝了几杯。 等到回来时,已然很晚了,李仪便没再打扰孟氏,去了寒香院,让晴小娘服侍着睡下了。 此时既然走到了这儿,李仪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主院的门…… 孟氏正在灯下绣花,李仪几步上前,轻声道:“夜深了,娘子何必做这些?” 孟氏抬眼看见他,笑了笑,说道:“夜长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说完,又对李仪道:“坐吧。” “诶……”李仪在她对面坐下来,有些内疚地解释道:“昨夜是我贪杯,回来时一身的酒味儿,实在不敢打扰娘子歇息……” 孟氏漫不经心地点头,截他的话道:“我明白。我眼见着阿福扶着官人,往晴小娘处去的……” 李仪面上有几分尴尬,问道:“原来,娘子那时还没睡呢?” 孟氏瞟他一眼,又拿起手边的剪子,将烛光拨亮了一点儿。 见李仪的目光有些躲闪,孟氏却缓缓道:“晴小娘……年轻,秀气,官人喜欢她,也没什么稀奇的。” 李仪顿了顿,试图解释道:“娘子放心,她不过是个妾室……” 就着明亮的烛光,孟氏仔细观察着,这个和自己相守近二十年的男子,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分辩着对另一个女子的感情…… 她忽然就觉得,这一切,可真是没意思极了…… 也不知为何,那些达官贵人的后院里,会出那么多争风吃醋的事儿来。 对于孟氏而言,起先,她是总碍于自己当家主母的身份,觉得不屑去争。 但如今,她更是觉得不想争了,不管是谁谁谁得了他的喜欢,还是谁谁谁在他心中的份量更重些…… 他李仪总归不是那个带着满脸的羞涩,透过牡丹花丛瞧自己的那个少年了,也不是那个会为了新婚的妻子,打发了婆母安排的两个通房的夫君了…… 自从,晴小娘这回怀孕以来,李仪留在主院的时候,便愈发的少了。 第两百三十八章 孟氏往往夜里独眠,偶尔睡不着时,亦会对晴小娘升起一股怨气…… 也免不了酸溜溜地想,她这会儿,是否正拥着自家官人入眠呢…… 这样的醋意,一直到孟氏开始和女儿李舒窈一起整日忙活儿后,这才好了些。 话说回来,此时此刻,孟氏端详着李仪面上生出的皱纹,还有那双不复往日神采的丹凤眼…… 不过片刻,她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回忆完了大半辈子…… 也是,昔日的爱人嘛,总能轻易让你生出这样的沧海桑田之感。 “官人。”孟氏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个轻柔的笑,她方才,其实并没有仔细听李仪在说些什么。 “我找阿福传话儿,其实也没有别的事儿。一是给苏家的聘礼已经备好,不日便会派人送去。这份聘礼单子,还请官人过目。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再改。” 说着,她便把手头绣花的物什放到一旁,又将案上的单子推了过去。 李仪一愣,还来不及点头,孟氏又继续道:“还有啊,英英的乳母王妈妈,她那儿子行事倒也稳重,先前交代的事务,也兢兢业业地做着。我是想着啊,此后酒楼的管事一职,便交于他来。” “官人,您看如何?” 李仪思索片刻,他一向清高,凡与“利”之一字有关联的,皆不愿插手太多。 事实上,酒楼一事,除了吩咐阿福几句,他也实属帮不上什么大忙。 于是,他只好道:“但凭娘子处置便是了……” 孟氏笑道:“多谢官人信任。” 接下来,她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李仪比较关心的了…… “先前,官人不是嫌寒香院太小太偏了些,怕晴小娘住着不便么?” “数月前,我就已经吩咐下人,将南边儿的菡萏院给整理了出来。那儿,倒是宽敞明亮许多。” “只是,”孟氏接着道:“晴小娘如今怀着身孕,若是贸然移动,也怕冲撞了。只等她生下孩子后,再搬也不迟啊。” 李仪隐约记得,这还是自己先前向娘子提出的要求,后来,竟也不曾过问了…… 没想到,在旁人不知不觉间,孟氏已然将这些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仪除了些许的惊讶,心里还生出了一丝丝怪异的感觉…… 他记得,原本孟氏是应下这件事儿的时候,面上还是不情不愿的。 而如今,竟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了…… 甚至,当他提及“这菡萏院如何,还是要听听晴小娘她自己的看法……”时,孟氏也只是点点头道:“这是应该的。毕竟,这是她和然儿将来住的地方。官人若是哪天得了空,不妨携晴小娘去亲眼瞧瞧?这样一来,院里的陈设,也好着人再添减些。” 李仪顿了顿,说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他说着说着,也渐渐感觉到这股奇怪的感觉,是从何处得来的了…… 是因为孟氏的态度。 这样丝毫不在意的态度,倒让李仪有些不舒服起来…… 第两百三十九章 “好了,这些日子,府里大小也就这些事儿了……”孟氏仿佛有点困倦的模样,轻轻打了个呵欠,又问道:“官人,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李仪愣了愣,摇头道:“没有了……娘子可是倦了?那……咱们便早些安置了吧?” 孟氏微微点了点头,自语道:“还真是有些想睡了……” 说完,她又转过头来,对李仪道:“我让雪萍和雪烟进来伺候,官人,请自便吧。” 李仪又愣了愣,犹豫着说道:“娘子的意思是……” 孟氏一歪头,脸上好像带着几分疑惑,问他道:“官人,方才不是打算要去寒香院的么?” 李仪顿时脸涨得有些红,幸亏这烛光已经暗了些许,倒叫旁人轻易看不出来…… 尽管他刚刚进门前,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这会儿被孟氏直接明了地点了出来,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李仪颇为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低声道:“今日……我便留下来,陪着娘子吧。” 孟氏很古怪地瞧了他一眼,李仪对上她的眼神,甚至有些想恼…… “官人随意便是。” 孟氏说完这一句,便把雪萍和雪烟唤了进来,替自己拆了发髻,又净了面。 李仪也绕道去了屏风后,在小丫鬟的服侍下洗漱过,又换了寝衣。 等他出来时,雪萍和雪烟已经不慌不忙地铺好了被褥,熄了灯。 李仪摸黑掀开了纱帐,轻轻躺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艾草的香气,大概是夏日里为了驱蚊虫。 而孟氏正面朝着里,静静地躺着。 李仪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他心里难得生出几分愧疚来,自己仿佛已经有半个多月,不曾留宿主院了…… 他试探地开口唤道:“娘子……” 孟氏不出声儿,李仪只当,她是睡着了。 他轻轻地转过身,仰望着架子床的床板,闻着空气中熟悉的艾草香,终于也进入了梦乡,一觉,便到了天亮。 这一晚,晴小娘左等右等,还是没有等到李仪来,甚至,他都没有让阿福来寒香院里传句话…… 晴小娘不禁心里有些恼了,她自怀孕以来,每每脾气暴躁,下人们也都吃了不少的亏。 所以,但凡见到晴小娘面色不好,便都不敢再往前凑了…… 偏偏小莺此时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神色如常地端了盆水进来,请她洗漱…… 晴小娘面色阴沉地盯了小莺一眼,小莺顿时心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晴小娘突然站起身来,“啪”的一声,将那水盆掀翻在地。 这盆里的水,便顿时洒了一地,打湿了小莺的鞋面…… 可小莺没有思考的余地,她霎时大气儿也不敢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还请小娘息怒,还请小娘息怒!” 晴小娘扯了扯嘴角,面上带着嘲讽的意味,说道:“息怒?我原以为,你是个中用的,没想到,这才没几天呐,官人便不来了……” “你说,我还能指望你些什么?” 第两百四十章 小莺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好一个劲儿地说道:“小娘,主君他,定是大娘子那儿有什么事儿绊住了……” “是啊,小娘可莫要动气!”小莺回头一看,竟然是不知何时闯了进来的夏萝。 晴小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道:“我没叫你,谁让你就这么进来了?” 夏萝毕竟是在晴小娘身边伺候的时间最久的那一个,她也渐渐摸清了晴小娘阴晴不定的脾气。 于是,夏萝快步上前,轻声道:“小娘心里也清楚,主君这些日子,来寒香院的次数,可比去主院的次数多了……” “大娘子好歹是当家主母,主君每月,少不得要抽出些时候陪着她……您又何必动气呢?更何况,是和小莺这么一个小丫头置气?” 听了她的话,晴小娘面色也缓和了些许,夏萝便立刻转头,对着小莺严肃道:“你看看你,笨手笨脚的,连盆水都洒了,往后可这么伺候主君呢?” 小莺把头越埋越低,生怕再抬头直视晴小娘眼中的怒火。 晴小娘轻哼一声,说道:“起来罢,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小莺于是缓缓地起身,晴小娘斜着眼,瞧了瞧她沾湿了的鞋面和衣角,低声说道:“好了,我方才一时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下去吧。这儿,有夏萝伺候就成了。” 于是,小莺手里抱着铜盆,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而屋里的夏萝,费了好一番力气,总算将晴小娘哄的差不了了,服侍着她睡着。 等出了晴小娘的屋,夏萝一边拉伸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哀声叹气地打算回去睡觉。 等到了她自己屋,却见小莺正搂着自己的胳膊,蹲在她的门外守着…… 原本,她和夏萝是同住一个屋的。 只是,自从小莺得了主君的欢心,在人前,晴小娘总是待她十分和善…… 先是给了不少赏钱,还专门拨了间偏房,给她住着。 这样一来,小莺便不用再同别的丫鬟一样,好几个人挤在同一间下人屋里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夏萝满面狐疑地问她道。 “我……”小莺见她回来,便站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其实……方才,实在是多谢你了……” 夏萝心里,自然明白她要说什么,她无非就是觉得自己刚刚在晴小娘面前,替她解了围,所以,此时才想来道个谢罢了…… 夏萝抬起手,止住她的话,又道:“道谢的话,其实也不必说了。举手之劳罢了,况且,我也你不全是为了你,晴小娘若是真发起脾气来,咱们几个指不定都得遭殃……” 小莺点了点头,微笑道:“不管怎么说,也多要谢你……” 夏萝看她一眼,终究是有些不忍,轻叹一声,说道:“你原先那么活泼的一个丫头,在小娘身边,近身伺候了个把月,怎的变成了这般……” 小莺也不敢说,也叹了口气…… 夏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小娘在做些什么,我其实也不是不知道……” 第两百四十一章 小莺顿时明白了夏萝话中的意思,她的脸上便出现了几分窘迫…… 夏萝叹气:“我原来也是在主院伺候的,虽与大娘子接触不多,却也看得出她是个良善之人。至于晴小娘……” 夏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像是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许不妥,顿了顿,才接着道:“如今,你既然已经是小娘的人了,她孕中脾气不好,你还是小心些吧……” 小莺眼中泛着泪光,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姐姐提醒。” 夏萝心里也觉得无奈,劝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回自己房里去吧。” 小莺点点头,慢慢地挪动步子走了,夏萝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在这晴小娘身边,怕是待不长了…… 但愿晴小娘能记住她的几分好处,隔个几年,将她放出府吧。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着,今年,汴京城的夏日仿佛格外的长。 只是,李舒窈每日一睁眼,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事可做,倒也不觉漫长。 入秋后的某一日,舒窈刚带着青莲和白梅从街上回来,一进大门,却正好在庭中碰见三妹妹舒然,她迈着小短腿,晃晃悠悠地追着银雪玩儿。 她在前头跑的欢快,奶娘却在后头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张开臂膀护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再给摔着了。 陈陵景院里的小丫头如意,一看见舒窈,便笑着道:“二姑娘回来了?” 舒窈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小舒然此时已经追赶上了银雪,拽住了它的尾巴,听见如意的话,立马转过头来。 “二姐姐……”她咧嘴笑道。 银雪大概是被她揪着尾巴给揪疼了,开始嗷嗷地叫唤起来。 舒窈快走两步,在小舒然面前蹲下,拍了拍她的手。 “然儿,快些放开。” 小舒然懵懵懂懂地松开了手掌,银雪立马一跃,到了离她们两三步远的地方,仿佛有些气愤地冲着舒然叫了两声。 小舒然却又笑了,蹦蹦跳跳地拍手叫:“小白狗!” 李舒窈摸了摸她的脑袋,抬头问奶娘道:“怎么这时候把三姑娘带出来了?” 奶娘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哎呦,天热,三姑娘不愿用晚膳,奴婢怎么哄劝,都没有用。三姑娘在院里又待不住,奴婢也只好抱她出来散散……” 一旁的如意也接话道:“奴婢也有错。前不久,奴婢一时不察,竟让银雪跑出去了。结果被三姑娘瞧见了,她便每日都闹着,要来找它玩儿。” 舒窈拿出自己的丝帕,轻轻擦去了妹妹额头上的汗珠,又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尘灰,口中说道:“然儿玩心重,你们也多看着点儿。这里离大门不远,万一她趁你们不小心,溜了出去,那可就危险了。” 毕竟,这大街上拐孩子的可太多了。 奶娘喏喏道:“是,奴婢知道了……” 小舒然没太听懂她们在说些什么,她很是亲密地伸手搂住了舒窈的脖颈,蹦蹦跳跳道:“二姐姐!二姐姐!然儿要吃点心!” 第两百四十二章 舒窈本来是半蹲着,被她这么一扑一搂,差点儿就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青莲和白梅都吓了一跳,如意更是惊呼了一声,好在舒窈她自己反应快,右手往后那么一撑,堪堪稳住了。 奶娘赶快上来抱住了小舒然,很是紧张地问道:“二姑娘,您没事儿吧?” 舒窈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答道:“没事儿。你带然儿去我院里吧,她既不愿吃饭,我让小厨房给她做个菠菜肉丸汤,再蒸些南瓜,味道微甜,小孩儿估计也喜欢。” 奶娘自是感激不已,直道:“多谢二姑娘,只是……” 她话音还未落,白梅忽然指着舒窈的手掌“呀”的一声,又焦急道:“姑娘,您看,这都破了皮了!” 舒窈摊开手一瞧,确实蹭破了点儿皮,大概是刚才被地上的沙粒磨的。 她还没说什么,也就是蹭破了点皮而已,这流的血,估计还没有夜里被蚊子吸走的多…… 但青莲她们几个都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如意说道:“奴婢这去拿些药来,二姑娘且在这儿稍等。” “诶……”舒窈刚动了动嘴,如意便已经一阵风似的跑走了,只留她和小舒然大眼瞪小眼。 奶娘愧疚道:“二姑娘,三姑娘毕竟年纪小,淘气,还请您莫怪……” 白梅蹙眉道:“三姑娘是淘气,你也淘气么?还有,你家小娘呢?怎的也不管管她?” 青莲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道:“咱们姑娘还没说话呢,你可少说些吧……” 奶娘低着头,也不敢多说话,只一个劲儿地道歉,带着小舒然告辞了。 舒然不肯走,一步三回头地去看舒窈,又伸出小手向后指着她道:“二姐姐……” 奶娘有些着急地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抱着她走了。 舒窈便有些无奈,变成和青莲白梅大眼瞪小眼了…… 屋里,如意一进来,便开始翻找起药箱子,林妈妈面带疑惑地问道:“如意,你找什么呢?” 如意头也不抬地答道:“林妈妈,先前装药的那个箱子呢?二姑娘磨破了手,正等着上药呢!” 林妈妈一拍脑袋,说道:“上回公子夜里看书,我让齐民送宵夜进去。齐民他一时没注意,公子不小心碰倒了碗,倒把自己烫着了,那药箱子,大概还在公子的书房呢!” 如意听完,犹豫了片刻,林妈妈说道:“你莫着急,我自去公子的书房走一趟,便是了。” 于是,林妈妈和守在书房门外的齐民解释了情况,齐民便进去通报,只说二姑娘的手伤着了,要上药呢。 陈陵景一听,也不知前因后果,便立即起身去找来了药箱子,捧着出了门。 而此刻的李舒窈,已经百无聊赖地开始和银雪玩儿起了扔树枝的游戏。 舒窈感觉手上的伤口都要愈合了…… 刚才要不是白梅的那一声叫唤,如意又急急忙忙地进屋找药去了,她早就回绮春轩去了。 等舒窈见到自己表哥跑出来时,顿时傻了眼。 第两百四十三章 怎么,手掌破皮出血是什么大事儿么? 为啥他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神情慌张的样子? 恍惚间,陈陵景已经走到她近旁,言简意赅地道:“伸出手来,我瞧瞧。” 李舒窈一头雾水,只傻愣愣地伸出自己的一只手,青莲见状,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道:“姑娘,不是这只手……” 舒窈顿时“哦”了一声,反应过来后,迅速换了只手。 陈陵景低头瞥了一眼,便明白过来,并没有很严重。 他还没说什么,跟上来的齐民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伤哪儿了?” 青莲拉下脸来,朝他道:“我家姑娘手都磨破了,你瞅不见么?” 李舒窈:“……” 陈陵景已经在一旁坐下来,将箱子打开,说道:“齐民方才同我说,你不小心伤了手,幸好没什么事儿。” 齐民憨笑道:“我也是听林妈妈说的……” 林妈妈?好嘛,这话传着传着,居然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那箱子里有一些常见的药膏药粉和纱布,陈陵景刚想给舒窈上药,青莲便立刻道:“公子,还是让我来吧。” 陈陵景一愣,点点头道:“也好。” 随后他便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青莲小心地将舒窈手上的血痕擦净,又轻柔地洒上了药粉。 虽然她碰到伤口了,不过倒也不疼。 舒窈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了,因为就这点子小伤,居然闹得跟骨折了一样…… 青莲还又给她裹了两层薄薄的纱布,这才罢手。 “那个……还要多谢表哥的药。”李舒窈勉强地笑了笑,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陈陵景答道:“不谢。只是表妹下回要注意些。” 舒窈尴尬地点了点头,心想:“确实是得注意,注意千万别让白梅这家伙看见了……” 她平时去小厨房,偶尔被溅了几滴油,白梅也总这样一惊一乍的。 现在好了,丢人都丢到自己表哥院里了…… 谁知道,白梅也在她身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是啊,姑娘下回可莫要待三姑娘太亲近了,不然小孩子闹起来,可不分轻重的。” 对上陈陵景迷茫的目光,李舒窈只想仰天长啸,心道:“你可快别说话了!” 但她不能,她只能偷偷揪一下白梅的小臂,又面上带笑道:“嗐,你也说了她是小孩,我还能怪她不成?” 陈陵景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还以为……”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表妹待三姑娘倒是极好……” 按理来说,李府的三姑娘舒然虽是庶出,也是要叫孟氏一声嫡母的。 而陈陵景唤李舒窈“表妹”,却称呼李舒然为“三姑娘”,这远近亲疏,便也表露无遗了。 李舒窈自然也听出来了,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道:“不论她生母是谁,她毕竟是我妹妹呀。更何况,对着这么一张,和自己相像的小脸儿,我也确实也生不起气来……” 陈陵景闻言,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第两百四十四章 那小娘的女儿,和她相像么? 陈陵景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诚恳道:“表妹更像姨母一些,三姑娘眉眼间有些像姨父,却是没有表妹漂亮。” 李舒窈愣了一下,是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原来她一直觉得三妹妹和原身长的很像来着,尤其脸型和下巴,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忽然听到表哥夸她更好看,李舒窈也只是礼貌地道了声谢…… 毕竟,这脸其实是原身的脸,李舒窈心里的自己……其实是没有这样的美貌的…… 从前院离开后,回绮春轩的路上,李舒窈颇有些气闷地和白梅争了几句。 白梅百思不得其解,撇了撇嘴,说道:“奴婢关系姑娘罢了,姑娘不领情也就算了,反倒这样伤奴婢的心……” 李舒窈和青莲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白梅便更为郁闷了。 “不是我说,”白梅说道:“二姑娘何必要给那小孩儿那么多好脸色?也不看看她那生母,整日里就知道烦着主君。” 舒窈失笑,问道:“然儿她才多大啊?她生母做了什么,难不成我都要怪在她头上么?” 白梅不服气道:“换作我是姑娘,不理她不就是了,哪里还会让小厨房给她做这个,蒸那个的……” “唉,”舒窈说道:“你方才没听那奶娘说么?说三姑娘苦夏,不愿用膳。而且,我瞧着她确实是瘦了不少,可见晴小娘如今也顾不上她。” 青莲也道:“奴婢也发现了,原先主君常常去看三姑娘时,晴小娘将她养的白白胖胖的,偶尔生病消瘦了些,晴小娘更是一副担忧的不得了的样子……” 说完,青莲还不忘加上一句:“这世上,竟有如此自私自利的母亲,她这是拿三姑娘当取悦主君的工具呢……” 李舒窈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么?” 只是,也不知道那晴小娘,现下是不是除了然儿,还有了其他的方式…… 不然,李舒窈实在是想不通,她一个母亲,为什么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管不顾的…… 不过,这么久以来,舒窈依然常常去主院,同娘亲在一处,因为要忙着酒楼开业和哥哥李舒淇婚宴的事儿…… 偶尔遇到晴小娘大着肚子,前来给娘亲请安,娘亲也是三言两语就将她打发走了。 就这样,李舒窈也没什么时间去观察晴小娘,自然也就没能从她身上,发现什么端倪…… “诶,姑娘!”见李舒窈愣怔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白梅在一旁忽然说道:“既然,那晴小娘如今照顾三姑娘不周,咱们不如,去同大娘子说说,让大娘子将三姑娘抱来算了……” 此时,大户人家府里的妾室,说实在的,哪怕主君宠着也好,其实地位究竟不高。 她们的子女,却还是正经的公子姑娘,倒比生母地位要尊贵些…… 若是让爹爹发现,晴小娘待他的三女儿,不像表面那么用心…… 或许…… 第两百四十五章 舒窈于是在心底留了个心眼儿,想着等什么时候找到了机会,能给爹爹李仪也上上眼药。 要是能让娘亲收养了三妹妹,对三妹妹的成长而言,倒也是好事一桩…… 又是一日午时,汴京城西的永安巷,有个经常从此处经过的路人,颇有兴趣地瞧着巷口的那家原来的米铺。 一个卖鲜果的小贩,挑着两担杏子莲蓬经过这儿,停下来歇脚。 “哟,这米铺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坐在台阶前,感叹了一声道。 “你还不知道吧?”另一个同样挑着担子,卖荔枝膏的小贩走过来,笑着跟他打招呼道:“我听说呐,这米铺的店家签的契约到期了,铺子的主人家啊,就把铺子收回去了。” “是吗?”那卖果子的小贩惊奇地叫道,又顺手递给那个卖荔枝膏的小贩一个莲蓬,“来,大哥,大热天的,剥些莲子尝尝,清热去火的。” 另一个小贩笑着接过,说道:“多谢多谢。” “诶,你方才说,这铺子已经被主人家收了回去?那现下这副样子,是租给了谁啊?”卖果子的小贩一脸好奇地打听道。 “嗐,”他一边剥着莲蓬,一边说道:“哪里是租出去了?听说啊,是这铺子的主人家重新粉饰了一番,要自己做买卖呢!” “啊?”卖果子的小贩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这么大的铺子,并上后头的院子,便是租出去,一年的利息也不少……既然是铺子的主人了,想来也是不缺银子花的,何必自己辛苦,做什么买卖呢?” “谁知道呢!”那人将几颗剥干净的莲子,扔进嘴里,不屑道:“这些有钱人的想法,哪里是咱们猜的到的?听说还是要开酒楼的……” “酒楼啊?”卖果子的小贩咂咂嘴,直摇头道:“那想来,可不是咱们这些穷苦人家能进的……” “是啊……” 二人就这样坐在巷口,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话了好一阵儿。 依旧是烈日炎炎,二人却不得不起身,接着一声声的,沿街叫卖了。 没办法,升斗小民,每日辛劳,也不过混个温饱罢了。 要是因为歇久了,少挣了几文钱,或许明日的晚饭,就没有着落了…… 谁知,他们的对话,却正好被李家一个负责酒楼监工的小管事听见了。 这小管事瞧着那两个小贩在烈日下的背影,心里颇有些唏嘘…… 没几日,酒楼的装潢即将竣工了,这小管事便回了一趟李府。 原来,他便是李府二姑娘李舒窈乳母王妈妈的儿子,人称阿乔的。 孟氏接见了阿乔,照例问了他几句有关酒楼的事儿…… 他一一谨慎地答了,只是…… “大娘子,小的还有一事禀报……”阿乔犹豫了片刻,说道。 孟氏心里有些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说罢。” 于是,阿乔将自己前些日子在铺子前的见闻,尤其是那两个小贩的对话,原原本本的,在她面前讲了一遍。 第两百四十六章 孟氏听完,皱了皱眉,说道:“这两个小贩,确实很是辛苦。可是,你想一想,咱们同样是开门做生意的,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子同情,就随意地降价啊。” 阿乔呐呐地点点头,说道:“小的当然明白……” 孟氏道:“你既然明白,那,为何又在我面前提起呢?” 阿乔顿了顿,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只笑道:“大娘子莫怪,小的不过是……想讲一讲这些日子在酒楼附近见的人罢了……” 孟氏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倒也提醒了我……” 她继续道:“其实,早在之前,我女儿便同我提议过,说到了寒冬腊月里啊,就在酒楼前搭个棚子,给路过的穷苦百姓施粥……” 阿乔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他没记错的话,自己母亲一直照顾的这位二姑娘,今年不过十三,竟也有如此周到的心思和热心肠…… “这样说来,二姑娘,实在是个……” 还没等阿乔赞扬的话说出口,孟氏便罢罢手,说道:“奉承的话,实在也不必多说了。” “方才,你既说了那些过路百姓的不易,那咱们以后,夏日里亦设凉棚,给经过的人,歇歇脚……” “再煮些防暑的汤药,要是有人在这酷暑天里,支撑不住了,就给他们发上一碗。” 阿乔心下感动,真不愧是李府众人提起便夸赞的大娘子。 孟氏说完,又问阿乔,近日可还有其他的什么事儿,要上报的。 阿乔恭敬道:“便是这些,再没有其他的事儿了。” 孟氏点头,又道:“你一贯做事勤恳,我倒也放心。” “方才所说的避暑汤药和冬日的粥棚,便也都交与你去办。咱们尽自己所能便好,至于帮不过来的,也不必勉强。” 阿乔郑重地行了一礼,答道:“大娘子吩咐的,小的都明白。” 见要嘱咐的,都已经嘱咐完了,孟氏便让一旁的雪萍将阿乔送出去了。 阿乔临出李府的大门时,还在感慨大娘子的好心,同时,也不断告诫自己道:“必然得将这管事当好,别的不说,光是为了不辜负大娘子的这一番心意,自己也应当尽心竭力……” 第二日,舒窈听娘亲提起此事,也对她的做法赞不绝口。 毕竟,这样一来,不仅酒楼的名声得到了一定的保障,更重要的是,还能借此能帮上不少人,的确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至于其中的成本,李舒窈觉得,自己现在也称得上“达”了,倒也不必斤斤计较那么多了。 于是,就这样,在城西永安巷口前,路过的小贩们忽然发现,那原来的米铺外头,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凉棚。 凉棚内,放着一个颇大的木桶,里头不知装了些什么。 不少人围在那凉棚外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都弄不明白,这凉棚是为了什么而设的…… 那日的两个小贩也擦着脑门儿汗,带着不解地挤进人群去看。 第两百四十七章 等到他们终于从人群中探出头来,一个穿得像模像样的,像大户人家的管家的人,正好从那铺子里头走了出来。 众人都带着几分探究的神色,齐刷刷地望向他。 自然,也包括那日的那两个小贩。 “乡亲们,”那管事模样的人,站在人群中间,笑着开口道:“咱们这地儿啊,马上就要开一间酒楼了。这段日子啊,多有打扰,主母特地命我们设立了一个凉棚,以供来往的人歇息。” “这桶里头啊,是用药铺子买来的甘草,绿豆煮成的消暑汤,又用后院里头的井水镇过,清凉得很。大家若是累了或是渴了,尽管来上一碗!” 众人一听,竟有这样的好事? 有几个人四下看了看,立马上前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管事阿乔道:“咱们主母亲自说的,那自然是真的!” “好!那烦请给我来上一碗!” 阿乔身边的小厮便去了,从那桶里,给他们打了几碗消暑汤。 那几人当即蹲着,大口喝了起来。 旁人见了,自然都蜂拥向前,个个儿都抢着要喝…… “诶诶诶!”阿乔立刻摆手道:“还请乡亲们列好队啊,不然咱们也不好发不是?” 说完,又语重心长地道:“若是一不小心呐,再发生什么踩踏的事儿,那咱们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么?日后啊,怕是都不敢再这么干了……” 大家一听,犹豫了片刻,生怕这酒楼不给发免费的消暑汤喝了,就一个个的,都自觉开始排起队来…… “诶诶诶,便是这样才好!”阿乔满意地叹道,又让身边的小厮前去,帮着给路过的百姓分发绿豆汤。 城西的这条巷子,周边虽不是什么最繁盛之地,却也有不少的当朝官员,下值时经过这里。 这一日,这些官员们回府的途中,见路上忽然多了不少民众,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不知在做些什么。 这样一来,他们免不了要让身边的伺候的小厮,前去打探一番,好决定要不要绕路。 出去打听的小厮们,往往都一脸茫然地回来,主人问起,只说前头是家即将开业的酒楼,酒楼的管事,正在给路过的商贩百姓施绿豆汤呢…… 这些官员一听,都觉得有几分新奇,可又免不了有几分烦躁,问下人道:“就这样,这么多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回府啊?” “主君,还您请放心吧。”小厮恭敬道:“那管事的说了,今儿是第一天,备下的绿豆汤,已然所剩不多了,想来,过不了多久,这路就通畅了。” 果然,片刻后,酒楼前,负责分发汤水的小厮便遗憾地摇摇头,说今日的甘草和绿豆,都已经用完了,厨房也实在没有存货了…… 没排到的人自然失望得很,一个个儿都唉声叹气的…… 此时,阿乔便又站出来,再三保证,过两日,这凉棚依然会设,没喝到的人,下回可以早些来…… 于是,人群这才渐渐地散了…… 第两百四十八章 汇聚的人群一散,道路立马又变得宽敞起来了,达官贵人们的马车,便又能通行了。 若说这耽误时间,其实也不到一刻钟的事儿,同时,还能瞧了个热闹,倒也没见哪位官员真的生气…… 相反,就这样一来,还有不少人,对这即将开业的酒楼,有了些许的印象…… 又过了几日,李舒窈果然像哥哥李舒淇预言的那般,觍着脸,去了陈陵景的院子,想求表哥的墨宝。 陈陵景倒是好脾气得很,:问道:“不知,表妹想要什么样儿的字?” 李舒窈面上笑嘻嘻的,答道:“不拘什么,只要是表哥写的,便都好!” 家中书法最好的,除了李仪,便是表哥陈陵景了。 她原本也想过,要不要请爹爹来写匾额对联之类的…… 可是,考虑到爹爹在朝中同僚甚多,若是他写的字被认了出来,也不知于爹爹而言,会不会有麻烦…… 所以,思来想去,李舒窈还是带着笔墨纸砚,来找她的陵表哥了…… 陈陵景微笑问道:“那……表妹可有想好,这间酒楼,要叫什么名字?” 李舒窈一边给他磨墨,一边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自然是想好了的。” 于是,陈陵景提起笔,蘸了墨,抬眼看向她。 仿佛是胸有成竹,只等李舒窈说出口,他便能下笔的架势。 李舒窈清咳两声,说道:“我已经想好了,这酒楼的名字,便叫做……好味酒楼!” 陈陵景愣一愣,恍惚间,笔头上的墨汁,已然滴在了洁白的宣纸上…… 李舒窈见了,先是“呀”了一声,又说道:“无碍,我替表哥换一张纸。” 说罢,她便将那张被墨染了的宣纸抽出,换上了一张新的。 陈陵景踌躇了片刻,还是问道:“这名字……表妹可是想好了?” 李舒窈坚定地点了点头,好味好味,这是多么诚恳的宣言,多么朴实的目标啊! 诚然,这名字或许不雅,可比起“雅”,合顾客的口味,得顾客的喜欢,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陈陵景有些艰难地抿了抿唇,答应道:“好吧……” 李舒窈知道,他这是已经接受了,于是立刻兴高采烈地重新磨起墨来。 只见陈陵景深吸一口气,狼毫蘸饱墨,颇为潇洒地落笔。 片刻后,四个遒劲稳健,力透纸背的大字——“好味酒楼”,便写成了。 尽管不想承认,李舒窈也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恍了神,这样一个清瘦的侧影,这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这样的书法造诣…… 李舒窈顿时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忽然觉得,自己取的这个名字,仿佛有些傻里傻气的……觉得这个名字配不上表哥写的字,该怎么办?” 当她还在出神之际,陈陵景却好像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一切,神色轻松地问李舒窈道:“还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李舒窈反应过来,连忙小心收起那张写好的宣纸,又铺上一副对联。 第两百四十九章 舒窈接着堆笑道:“还请表哥写副对联,好贴在酒楼门口。” 陈陵景答应下来,略一思索,便又提起笔来,写下了一副对子。 李舒窈在一旁默读了一遍,叹道:“好啊!” 陈陵景微微一笑,“表妹不嫌弃就好。” “哪里。”舒窈让青莲将宣纸和对联都好好收起来,等上边儿的墨干了,就找人送去装裱。 “多谢表哥。” “举手之劳罢了。”陈陵景说道:“倒是我,还要多谢表妹送来的莲子百合粥。” 既然是请人帮忙,舒窈深谙不能空着手来的道理,于是,她带了自己亲自熬的莲子百合粥来…… 你还别说,这一碗粥换来的墨宝,倒也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又过了些时日,陈陵景题的那几个字,已经被刻在匾额上,悬挂在了好味酒楼的大门。 这一日,管事阿乔依旧吩咐厨下,煮了消暑降火的莲心茶,还是装在之前那个大木桶里。 等到正午时分,阿乔让人在巷口立起了凉棚,百姓们看见了,便都来排着队领凉茶喝。 下值经过的官员,也早已见怪不怪了。 好在,如今这酒楼门前的队伍,在管事的指挥下,是愈发井然有序了。再也没出现过,像第一回那样拥堵的情况。 官员们照例乘着马车路过,身边的小厮有眼尖儿的,都注意到了今日的不同——不过几日的功夫,这都已经挂上牌匾了。 也有识文断字的,觉得这酒楼的名字新奇,于是特意当个笑话儿,说与自己马车内的主君听。 人家探出头来,一看,心想:“呦呵,这字倒十分不错,不像是寻常读书人能写的出的。” 再通读了一遍那对联,竟也颇有几分文采。 这样一看,“好味酒楼”这么个俗气的名字,在这字和对子的弥补之下,居然也显得不那么俗了…… 更何况,“好味酒楼”尽管不够雅致,却真真儿是简单好记的…… 这样一来,竟也有不少经过的人,一下子便记住了这间酒楼,心里也存了几分好奇——不知,能取出这么一个名字的店家,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恰巧,没两日,李仪因为要去拜访自己的一位好友,也骑着马打永安巷过。 一见到这“好味酒楼”四个大字,心中竟泛起了几分熟悉之感。 再定睛一看,诶,这地儿不是自己李家的产业么?还有那字,似乎也是陵哥儿的手笔…… 只是,不知这“好味”二字,究竟是谁给取的。 李仪心里好笑,觉得这般简洁明了的名字,应该就是自己那个二女儿舒窈无疑了。 亏的陵哥儿肯纵着她胡闹…… 李仪立时翻身下马,走进了酒楼里头。 阿乔见了他,顿时迎上来行礼,“小的见过主君。” “起来吧。”李仪心情颇好地笑道:“不知这外头的牌匾,是谁给写的?” 阿乔愣了愣,笑道:“小的只知是二姑娘身边的丫鬟托人刻的,至于那是谁给写的,这却不知道了。” 第两百五十章 李仪一听“二姑娘”,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明白自己猜测的应该没错了。 他又随口问了阿乔几句,知道了酒楼赠汤施粥的举措,颇为欣赏道:“这倒是件好事,至于要花的银子,平日里简省些,也就罢了。” 阿乔答道:“是啊,大娘子也同小的说过,正是这个理儿。” 于是,李仪方知这是自家娘子拿的主意,心里不禁对孟氏更为敬重起来了。 好味酒楼的前期准备,已然完成得差不多了。 前些日子,管事阿乔甚至还亲自去挖来了三位在民间有名的厨子,和一名厨娘。 李舒窈便让他们整日跟着府里的周厨娘,学做一些特色菜品。 这几个人还都对周厨娘展现出的新奇烹饪方式和菜品,表达出了自己的惊讶…… 而李舒窈自己认为,既然是在汴京城内做生意,还是要入乡随俗。 于是,在选了个良辰吉日挂上牌匾后,隔了两日,好味酒楼便要正式开始营业了。 鞭炮烟火什么的,为了热闹热闹,自然也都得准备上。 另一头,尽管水云庄的堤坝修缮完成了,水云庄和乐坪庄里,负责养殖的农户也在李府的出资下,采购了一批鸡鸭鹅及幼牛羊等,开始步入养殖的正轨了…… 但是,由于现下两个庄子的养殖业,说实话,都才刚刚起步,自然是无法为现下的酒楼提供食材的。 所以,酒楼的管事阿乔,便提前差人去联系了汴京集市内的大小肉贩和菜贩。 好味酒楼与他们商量了,只需他们每日提供足量的新鲜食材,起初按日记账,等到月底一并付清。 有李家的产业担保,不少肉贩菜贩,都对好味酒楼表示出了自己的信任和诚意。 一直到开业的前一日,李舒窈早早的便吩咐厨下,准备明日炖大骨的卤汁…… 虽说前些日子当街赠消暑汤一事,已经让不少人知道了“好味酒楼”的大名儿。 但是,为了进一步吸引客人,李舒窈还是决定,要在开业的当日,举办一个经济实惠的活动…… 那就是,酒楼开业当天,每位进来消费的客人,即可获赠——酱骨头一碗。 有人大概会不屑一顾,这酱骨头,能有多稀奇? 要舒窈来说,这确实称不上稀奇…… 毕竟,换作是上辈子的她,无论是走进哪一家东北菜馆儿,大概都能吃到这道菜…… 可是,这儿又不是她曾经熟悉的现代,此时的宋朝,美食文化的发展虽然丰富,但对于猪肉猪骨的吃法,探索得还没有那么深入…… 所以,在李舒窈看来,这酱骨头是吸引客人的一大法宝…… 一来,猪肉不比羊肉那么贵,至于猪骨价钱,就更低了。 二来,这酱骨头的重点呐,其实都在这卤汁儿的味道上了。 只要卤汁儿调的好,火候到了,酱骨头的香气,说是能顺着风向,一直飘上十里那么远,大概也不为过…… 于是,李舒窈按着自己的印象,开始预备起来。 第两百五十一章 先是类似于八角、桂皮等常见的香料,再有盐、清酱汁,以及少许的茱萸酱…… 至于为何是少许,那是由于,茱萸酱带着些许的辛辣味儿,和花椒面儿一样,大概,不是所有人都能喜欢或者习惯的…… 因为自己也是第一次做,李舒窈怕自己拿捏不住这卤汁儿的味道…… 周厨娘见状,便提议道:“二姑娘,咱们不如,用这样的方法先炖出一锅酱骨来……” “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咱们再一块儿商量着,看能不能再改?” 其余人也都赞同道:“是啊!” 李舒窈心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于是,她便点头同意了。 于是,公厨的打杂丫头便按照吩咐,起锅,烧水。 洗净的猪大骨,先加入葱姜水和黄酒,大约腌制两刻钟。 再用纱布包上香料,和腌制好的猪大骨一起下锅,按照先大火,后小火的方法来炖煮。 期间,再分几次,加入适量的盐,清酱汁…… 没过一会儿,猪骨和卤汁混合的香气,便开始弥漫了整间厨房…… “好香呀!”白梅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感叹道。 “是啊,”这回连青莲和玉儿都忍不住附和她,说道:“这酱骨头啊,若是在大街上炖着,不知道得有多少人,循着香味儿,就进咱们酒楼呢!” 她们是随口一提,李舒窈却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如今,虽然已经进入七月了,天气倒也不再像之前那般灼热了…… 可是,前些日子,那些赠消暑汤用的凉棚,正好也能接着利用起来…… 若是把炖酱骨头的锅炉,都转移到酒楼门外的凉棚里,这样一来,这酱骨头的香味儿啊,大概真的能飘得更远…… 又炖煮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样子,李舒窈想着,大概也差不多了…… 她正打算揭开锅盖,来夹一块儿骨头尝尝,周厨娘抢上来,担忧道:“二姑娘,您仔细着,别被这蒸汽儿给烫着了……还是让奴婢来吧。” “噢……”舒窈乖巧地后退几步,看着周厨娘揭开锅盖,香气更是直直地扑面而来,又让众人深深叹了口气…… “如儿,快拿碗筷来!”周厨娘喊道。 一旁的如儿听了,便自觉递上了碗筷。 周厨娘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儿棒骨,因为在卤汁儿中被浸泡久了的缘故,它的外表,已经染上了一层酱色…… 周厨娘把那块儿夹起的酱骨头放入碗中,又快走几步,端到了桌案前…… 等了没一会儿,李舒窈二话不说,便要上前,去尝上一口。 周厨娘刚想提醒她,这刚出锅的吃食,可都烫的很…… 只可惜,李舒窈的动作倒快,周厨娘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已经尝了一口上面的汤汁…… 第一口…… 嗯,除了烫,暂时还没尝出什么来…… “哎呀,姑娘诶……”青莲见她这副样子,跺跺脚,立马奉上一杯清水…… 李舒窈却对这她摆了摆手,表明自己不需要…… 第两百五十二章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李舒窈却悄悄的,咂摸了一下嘴巴…… 烫的感觉过去后,她还是尝出了这里头的味道…… 先是那难以掩盖的肉香,又有盐和清酱汁的咸鲜口…… 因为用黄酒和葱姜水腌制过,再加上添加的八角桂皮等香料,这猪骨的腥味儿,便被轻而易举地很好遮住了…… 还有便是茱萸酱,这其实是李舒窈自己的创新,本想能添些辛香味儿,没想到,不知是不是加的太少的缘故…… 李舒窈觉得,竟然一点儿都品尝不出来…… 罢了,既然如此,便不加了吧…… 还有……李舒窈咬了一口猪骨上有些细碎的肉,那卤汁儿的味儿,倒是也浸透了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当李舒窈习惯性地用嘴一嘬,却感觉里头好像没有那么入味儿…… 本来嘛,李舒窈觉得,酱骨头主要不是为了吃肉的,主要是为了吮吸和咂摸里头的味道的…… 这卤汁儿的咸鲜进不到这猪骨里,那这酱骨头,或许就没有那么合格了…… 不过,李舒窈又想,大概不是因为卤汁儿的原因,有没有可能,是炖煮的时间还不够长的缘故? 于是,她让周围众人都挨个儿尝了尝锅里的酱骨头。 青莲和白梅二人,自然是觉得,只要是自家姑娘做的,便都很好…… 所以,为了保证公正,李舒窈又特意询问了几位厨娘们的意见。 众人都表示很好,只是,肉少了些…… 李舒窈笑了起来,说道:“这酱骨头本就不是为了吃肉去的……” “更何况,咱们这酱骨头也不收钱,主要是在酒楼门前的凉棚里现做,为了让它的香味,能给吸引旁人的……”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也是啊,闻着看着,都这么诱人的菜,卤汁儿又讲究……最重要的,是又不收客人的钱,免费赠送,那还能有什么不乐意的? 李舒窈和众人讨论过后,先是把带着辛辣味儿,却在卤汁儿中不显的茱萸酱给去掉了…… 再然后,便是增加了清酱汁的用量,好保证咸淡的同时,还能够提鲜…… 就这样,经过大家的商讨,公厨和绮春轩小厨房的厨娘丫鬟们,便都开始忙碌起来。 先是清洗猪大骨,准备好足量的葱姜水和黄酒,用于腌制…… 腌制一夜后,第二日清晨,城西永安巷口的“好味酒楼”,门前便支起了往日的凉棚…… 这凉棚平日里是过了正午才摆出来了,路人乍见一大清早,这好味酒楼便立起来凉棚,便都要探头,看上几眼…… 厨子和帮厨的丫鬟小厮们,都开始忙碌起来了,砍柴烧火,架上炉子,支上大锅,再挑来一桶桶的清水…… 随着日头高升,路过的人也越来越多,厨子们便取出了,昨夜提前腌制好的酱骨,放入水开的锅中熬煮起来…… 又有一包包纱布裹着的香料,投入锅中…… 没一会儿,这永安巷便开始飘起了扑鼻的香味…… 啊啊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