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宠罪臣》 第一章 【第一章】 日光温煦,透过连绵不绝的鹤红色枫林,筛落而下一束束金色光芒。 适巧前两日刮了场大风,打落了满地的枫红,此际置身于枫林间,抬头所见一片赤红,地上亦然,眼前美景,丝毫不愧「落虹林」这个称号。 易承歆一身藏青色绣如意纹饰的猎衣,肩后背着黑色皮革箭袋,一手牵着马儿,一手握着弯月长弓,在两名青衣护从陪同之下,缓步行走于枫林中。 蓦地,堆叠成小山状的枫红,传来了骚动。 「殿下,在那儿!」护从指着不远处的一堆落枫高喊。 易承歆松开了缰绳,扬高手中的长弓,从背后抽出一支箭,长眸微眯,瞄准了那一堆枫红,拉弓,放箭! 长箭破风射出,将地上的枫红弹飞,红枫在空中旋转飞舞,与此同时,一道几乎与满地枫红融为一体的红色影子,撒腿狂奔。 易承歆不假思索的追上前,追至中途,高大身影霍地一顿,随后在那抹红影最后停顿藏匿之处,重新拉弓瞄准。 然而就在大手欲放弓的那一刻,他听见枫林另一头传来了脚步声,尚未细想,一道干净清脆的声嗓已回荡在林间。 「莫要放弓!」 来不及了!几乎是那声嗓响起的同一瞬,易承歆便放开了手,让箭再一次破风射出。 下一刻,在漫天飞舞的红枫中,一只被射中后腿,仰首嚎哭的火狐狸总算现身。 易承歆放下弓,快步上前,正欲探手拎起那只火狐狸之时,一只白净的手却先他一步,抱起了那只火狐狸。 「什么人?」两名青衣护从抽剑相向。 顺着长剑所指望去,易承歆的眸光落在一张秀气文弱的面容上。 他敛了敛墨黑剑眉,深邃长眸端详起面前的男子来。 此人身形单薄,不高,却也不矮,一身锦白色常服,黑发簪玉,白净脸孔上镶着一双清澈眼瞳,挺鼻,薄唇,皮肤甚白。 易承歆估量此人约莫十三、四岁,不过西凉王朝的男子少有如此文弱,兴许此人是外表太过稚嫩,方会看上去这般年轻。 被打量的稚秀少年,怀里抱着受伤的火狐狸,目光定定的回视着易承歆。 他同样在端详与打量易承歆。 见易承歆身形高大,散发一身华贵气质,眉宇之间且端着傲气,面貌俊丽非凡,身旁又跟着两名护从,不必揣想也知道此人肯定是贵族子弟,要不便是高官子弟。 「究竟是什么人?」护从拉高嗓子,尖声追问。 南又宁目光不惧,面色淡定的回道:「同为西凉子民,此地亦非大内禁地,阁下为何不先报上名号?」 这席话自然是冲着易承歆来的。 闻声,易承歆再一次端详起面前的单薄少年,扬了扬唇,淡笑回道:「西凉太子,易承歆。」 南又宁当下面色微变,抱紧了怀中的火狐狸蹲下身,眉目低掩,换上恭谨姿态。 「草民南氏见过太子殿下。」 「南氏?你与礼部侍郎南大人可有关系?」易承歆思绪转得极快,不一会儿便联想起朝中南姓官员,毕竟南这个姓氏在西凉并不常见。 南又宁顿了下,回道:「草民南又宁,礼部侍郎正是家父。」 「南大人是你父亲?」易承歆微微挑眉,端详眼前这个少年的目光,多了一丝玩味与寻思。 他曾听其他人提及,礼部侍郎有个养在外地的独子,听说这个孩子出生时不足月,身子骨格外孱弱,加上礼部侍郎笃信佛门,找来了高僧为孩子论命,发觉这个孩子身怀前世宿缘,得先入佛门修行,方能安稳长大,因而这孩子只在京中养至三岁便送至南方的怀恩寺修行。 「你便是南大人的独子?」易承歆瞄了一眼少年乌黑的发髻,问道:「你不是入佛门修行吗?怎么没剃发?」 「回殿下,在下只是带发修行,跟随在佛的身边,待到前世宿缘已解,方能回返俗世。」 见少年始终低着脸,易承歆出声命令:「抬起脸来说话。」 南又宁缓缓抬起脸,扬起那双碧澈沉稳的眼瞳,不染惧色,直挺挺的回视。 「今年多大了?」易承歆下意识问道。 「在下今年刚满十五。」南又宁态度沉着的回道。 「十五?」易承歆的声嗓微地拔高,似是有些质疑。 毕竟眼前这个少年实在太瘦、太单薄,而他的面容亦透着稚嫩,唯独那双眼是那样沉定,丝毫不符他的年纪。 他的眼神,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彷佛能看穿世间所有。 兴许是自幼在佛门修行的缘故吧?易承歆不由得作此联想。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射下这只火狐狸?」易承歆的目光落在南又宁怀中的毛茸茸动物上。 「这只火狐狸与我有缘,前两日我与家人来落虹林赏枫时,与它有过几面之缘,心中便一直记挂着它,所以便来此寻它。」 易承歆见那只受了伤的火狐狸,安静地偎靠在南又宁的怀里,一双深具灵性的赭红眼瞳,眨也不眨的直视前方,与他经常听说火狐狸性情暴躁的传闻大不相同。 「你是怎么知道,这只火狐狸便是前两日你遇见的那只?」易承歆心思缜密,不由得起了疑。 「缘分。」南又宁语带神秘的说,同时扬起了唇角,荡起了浅浅的笑漪。 那抹笑,莫名地使易承歆挪不开眼,更引起他对这个少年的好奇。 「殿下或许无法理解,佛家所谓的因缘,可我就是知道,这只火狐狸与我有缘,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打算把它带回去养下?」 「倘若殿下允准的话。」 南又宁这话听来并非请求,仅仅只是告知。 易承歆性子不能说是平易近人,出身皇室的他,生母是西凉国后,外戚更是西凉开国望族之后,自幼便是被众人捧在手心上。 禀性聪颖的他,更是深受帝王疼宠,五岁便被立为储君,六岁能作诗,七岁能上马射箭,八岁已饱读御国群书,十三岁曾随西凉枢密使一同出兵征战,种种过人事蹟传遍西凉国土各处,西凉子民早已认定太子将是未来明君,对他甚是爱戴景仰。 眼前的少年,不过是寻常人,并非皇族,说起话来却是那般不卑不亢,可易承歆非但不怒,反而是对这个南又宁多留了几分心。 放眼皇室之中,能敢这样同他说话的人亦不多,众人对他向来敬多于爱,先忌惮后簇拥,他早已习惯旁人的敬畏,难得有一个人不畏惧他,对他说话如平辈,他不禁对这个少年产生了几分好奇。 「我允你把这只火狐狸带走。」易承歆瞥了一眼那只火狐狸,又望了一眼南又宁平静的面容,淡淡扬嗓。 南又宁面上无喜,亦不感意外,只是低垂面容,朝易承歆行了个君臣之礼。 而后,南又宁抱起火狐狸,在易承歆炯炯注视中,踩过满地枫红,跨上绑在不远处的马匹,缓缓离去。 这是易承歆初见南又宁的情景。 即便多年以后,时过境迁,人事已非,可那个少年,那双超乎常龄的眼,依然深深镌刻于他的脑海。 第二章 这是南又宁第二次见到易承歆。 距离上回在落虹林,已过了一年余,他上个月刚满十六足岁,透过礼部与国子监的重重审核,终于能进入西凉大内,来到惊鸿殿里随其他贵族子弟一同应试。 西凉王朝的科举制度是这样的,寻常人若想求仕,得先通过全国性的考试,再层层往上考,最终合格者方能参加由皇室主考的殿试。 然而西凉向来重视贵族更甚平民,但凡是贵族子弟,抑或高官子弟,只要具备才能,并通过礼部与国子监层层考核,便能参与殿试。 西凉的科举制度素来如此,对待贵族与高官子弟格外宽厚,西凉重视一个人的出身更甚于才貌,因而高官爵位多是世袭,少有平民能破格出任。 长此以往,朝廷内部风气甚是封闭,高官贵族各结党派,并以官阶及出身背景做划分,造成朝廷内部不谐,各种结党营私,或因阶级背景不同而起的攻讦斗争,谓为西凉内政一大诟病。 为了在朝中争求一席之地,亦为了替家族争光,这些高官贵族子弟无不卯足了劲儿,只为在殿试大放异彩,好让皇室刮目相看,进而起用为仕。 南又宁虽然不愿与这些人争,可他到底是高官子弟,南家在西凉算得上是贵族,虽已没落,比起平民总是要强得多,他又是南家唯一独苗,为了南氏的声望,亦为了不丢父亲的颜面,他总得出面应试。 不知为何,父亲长年不得君王欢心,仕途走来不甚顺遂,礼部侍郎这个官衔听来威风,实则没有太多实权,受制于礼部尚书,且所管之事多是礼乐祭祀等等,与朝廷内政并无直接关系的小事。 南又宁无意当官,他想,只要不在殿试上出风头,别让主审官注意到自己,就这么默默地被其他人挤下,那便顺了他的心意。 岂料,事与愿违—— 「南又宁?」 听见那道沉醇浑厚的声嗓,在宽敞偌大的惊鸿殿回荡,被点名的南又宁心中一抽,低垂的面容自黑漆牡丹矮案前抬起。 清澈如碧池的眼瞳,对上了另一双熠熠生辉的利眸,南又宁认出了今日的主审官,竟然便是一年前在落虹林巧遇的太子。 易承歆一身淡金色绣青龙纹长袍,发簪白玉,俊容皎皎,星目朗眉,颀长身影高高伫立于殿堂之上,那一身与生俱来的自负傲气,教人无法轻易忽视。 此际,大殿里的考生们齐齐低首,提笔应试,听见易承歆这一声低唤,全仰起头,顺着他目光所在望去。 面对大殿上数百人的注视,南又宁白净的面容如同一汪清湖,不起半丝涟漪,只是静静地举目回视。 易承歆双手负于身后,缓步行至位在殿中角落一隅的南又宁面前。 他立定于矮案之前,居高临下的睥睨着盘坐于案后的单薄少年。 「殿下。」在那双锐眸的注视下,南又宁不得不开口。 「那日你带回去的火狐狸怎么样了?」不理会殿上其他考生的侧目,易承歆兀自问起了南又宁,口吻好似两人已熟稔多时。 南又宁不明白这样一件小事,何以值得高高在上的西凉太子挂心,更不明白,眼下可是气氛静肃的殿试,他身为主审官,又怎能无视规矩,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攀谈。 虽说皇室向来偏倚贵族子弟,这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可在殿堂之上,科举制度与规矩之前,谁都不得任意藐视王法。 「殿下,在下正在应试,不便与殿下相谈闲杂之事,还请殿下宽恕。」 此话一出,不仅殿上的考生暗暗惊愕,就连一侧协佐审考的礼部官员,亦是面露诧异。 能得主审官的特别关注——且今日的主审官,还是西凉未来储君,这可是任谁都懂该牢牢紧抓的大好机会,可南又宁一开口便是回绝,这是何等愚蠢至极的反应。 众人的目光或惊或诧,或嘲或讽,多是取笑南又宁不懂得审时度势,大殿之上,唯独一人扬笑以对。 那人便是易承歆。 他丝毫不介怀南又宁的冷淡回绝,反而对这个少年越发感兴趣。 他能从南又宁的眼神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并不想取得他的关注。他复又垂眸睐向案上的试卷,只见雪白绢纸上,书写着数行端秀的字迹。 「殿下——」南又宁平静的面容顿起波澜,只因易承歆探过大手,抽走了他案上的试卷。 「胸怀慈悲,方能以仁心度天下苍生……」易承歆嘴角含笑,低声念出试卷上的端秀字迹,瞥向南又宁的目光颇有几分玩味。 这个南又宁的字迹,就同他的人一般,纤细单薄,好似风一吹便会倒下。 「殿下!」听见易承歆念出自己在试卷上的作答,南又宁面色波动更剧,那一双细眉拧绞,语气急切。 这可是殿试,他怎能无视考场规矩,当着众人的面将他的作答念出来!哪怕他是西凉太子,也不该如此藐视法规。 听出南又宁话里的不悦,易承歆倒也不怒,只是打住声嗓,放低了执高的试卷,墨扫似长眉微地一挑,目光含笑的回望。 这个少年一身黑纱长袍,发髻饰以木簪,面色白净,五官秀挺,明明个头小,不起眼,可坐在这偌大的殿里,在一群黑压压的考生当中,那一身淡然闲适的气质,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了。 比起其他急于攀附的贵族子弟,眼前这个一点也不打算巴结主审官的南又宁,实在有趣多了。 易承歆心念一起,卷起了试卷,弧度优美的下颚一沉,朝着那一脸不悦的单薄少年微笑启嗓。 「南又宁,随我来。」 话落,淡金色高大人影兀自转过身,朝着与大殿相通的侧殿走去。 霎时,大殿里群声譁然。 殿试一般而言分为三个阶段;一是笔试,在这个关卡便会剔除一半以上的考生,第二阶段则是由礼部官员予以口试,这个关卡只会留下不到一半的人,最后一个阶段则是剩下的考生被召至偏殿,由主审官逐一与之口试。 通过殿试的考生,会按照主审官对他们的评价,依其出任五品以下的官职,或出任翰林院的院士等职,换言之,考生们日后的官途,全系于主审官之手。 南又宁尚未通过殿试的第一阶段,甚至没有接受第二阶段的官员口试,便直接被召入偏殿,且还是身为主审官的太子殿下亲口下诏,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面对众人或羡或妒的注视,南又宁只是白着张秀净面容,站直了身,尾随易承歆进入偏殿。 跨过了朱红门槛,辉煌烁金的偏殿里,两侧分列待命的宫人,殿门之外是带刀禁卫军,殿上摆着一架红木嵌玛瑙宝座,易承歆便落坐于上,手中还卷握着他的试卷。 一见南又宁进到偏殿,随侍在侧的太监即刻搬来了一架黄花梨透靠背玫瑰椅。 「赐坐。」易承歆美目一扬,含笑说道。 南又宁却是直挺挺的站着,那双碧澈似水的眼眸,无惧地迎视,眼中凝着一束细不可察的怒气。 第三章 偏偏易承歆就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怒气,心下更觉有趣,看来他是当真对当官这件事没兴趣。 「殿下此举已是坏了规矩。」南又宁终是难忍怒气,扬嗓控诉。 怎料,宝座上的易承歆却是嘴角一扬,姿态倨傲的说:「我说的话便是规矩。」 南又宁一脸隐忍的回道:「殿下若是以此态度面对社稷大事,恐非西凉王朝之福。」 「南又宁,你既然无意当官,又何必来参加殿试?」易承歆不再拐弯抹角,当下开门见山的质询起来。 南又宁闻言怔住,心下更是一惊。他是从何发觉的? 易承歆宽拔的肩往后一靠,一手搭在漆金扶把上,一手扬高了试卷,嘴角随之扬起一抹玩味的笑。 「你的试卷作答,看起来有模有样,很像是一回事儿,可实际读来,却是答非所问,就像是在向审卷者念诵佛经一般,枯燥乏味,毫无建树。你既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南氏,我不相信你会是个庸才,更不相信你会读不透试卷的题目。」 说这话时,易承歆那双狭长深邃的凤目,始终灼灼凝视着殿下的单薄少年。 南又宁这才晓得,眼前殿上被西凉人褒扬景仰的太子,原来并不是一个骄纵的草包,他观察入微,心思极细,一切出格的举动全是为了试探自己。 「殿下既然已看透在下的心思,何不让在下就这么被剔除应试资格?」 「因为我就看不惯你那样子。」易承歆好笑地说。 南又宁微微蹙起细眉,清秀面容满是不解。 「你不愿当官,那又何必逼自己来参加殿试?」 「生于官宦之家,不能愧对家门,纵有千般不愿,亦只能忍耐。」 「说到底就是为了礼部侍郎。」易承歆一脸了悟的轻轻颔首。 「既然殿下已知答案,能否放行?」 南又宁恢复先前的沉静,语气犹是那般不卑不亢。 「既然已经破格把你召进偏殿,你就坐下应试吧。」易承歆可不打算放人。 「在下既无意当官,殿下又何必浪费口舌在我身上?」 「是谁允你不当官的?」 见殿上的易承歆俊容扬笑,笑得有几分戏谑与不怀好意,南又宁心中陡地一紧。 他听父亲提及过,太子自幼在众人的褒赞声中成长,心性不免骄傲自负,可他天资过人,样样精擅,是皇室中少有的全才,自当一身傲气。 这样的天之骄子,做起事来却无轨迹可循,更让人难以捉摸,是以父亲曾言,日后太子若继位,只怕朝廷内部将起一番风雨。 「在下驽钝,不懂殿下用意。」南又宁明白,眼前的易承歆是对自己起了兴致,至于是捉弄,抑或是纯粹好奇,他尚且不知。 「那日在落虹林里,我见你挺有胆识的,知道我的身分后也没急着巴结,跟那些贵族子弟见着我的模样很不同。」 「在下只是惧怕殿下的威势,不敢与之攀谈,何来的胆识?殿下怕是误会了。」 就凭他敢直着腰身,扬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与自己这般讨价还价,他便比其他人有胆识得多。 易承歆笑了笑,道:「南又宁,你这人真有趣。敢情你是过去在佛门待久了,不通人情世故,还是你天性如此?」 南又宁是当真在佛寺待了太长的日子,以至于这两年回返皇京时,他始终无法习惯京中的繁文缛节,以及与贵族应对的各式礼仪。 「还请殿下饶恕在下的驽钝。」南又宁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如是说道。 「你不驽钝,你聪明得很。」易承歆摊开手中的试卷,再一次细细浏览起上头端秀的字迹。 一时之间,偏殿里静默无声,南又宁直挺挺地伫立,心下安然,无所畏惧。 佛家教会他的,是平静与安宁,是无忧无惧,他从不害怕当下所面对的任何事物。 易承歆缓缓拿开挡去那道人影的试卷,凤目烁烁,直盯着单薄少年。 他从未见过这般沉着的少年,明明那样稚气,那样不谙世事,那双眼却好似已悟透真理,无惧亦无猜疑,彷佛世间万物不足已让他起心动念。 那么,什么样的事物方能让他起心动念? 易承歆对眼前的南又宁,兴起了一念,想把这个少年摆在身边,好好仔细观察一番,皇城里就缺少了如他那般有趣的人,如若有他在身边陪伴,日子兴许会有趣得多。 此念一起,易承歆将手里的试卷往一旁的紫檀雕回纹小炕案搁去,将全副心神摆在殿下的少年身上。 「南又宁,眼前我给你几个选择。」含笑的醇嗓慢悠悠地响落。 南又宁面色沉静且冷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你不想当官,成,我让你自个儿选,你是要来当我的伴读,还是要当我的少师?」 闻言,南又宁那张秀净的脸,总算起了变化,露出了易承歆意料之中的愤怒。 南又宁能不怒吗?少师是什么?少师可是教导皇太子习文的师傅! 那可是从一品的官衔,虽说并无太大实权,不过是享有官衔与声誉,然而放眼西凉朝廷,多少才情优异、见多识广的高官,皇帝都没召他们来为太子讲述经文,更遑论是年方十六岁的他?! 「殿下这是在寻我开心吗?」南又宁那双秀气的细眉,已深深拧成小结。 「你觉着以我这样的身分,我会拿这种事寻开心吗?」易承歆好笑地反问。 「朝中比我有资格当少师的重臣多得是,我既非位高望重,亦非天才神童,何德何能当殿下的少师。」 「你长年念佛不是吗?」 易承歆手肘撑在几案上,白皙手背托起下巴,俊雅容貌看上去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然而那双眼却是烁烁如金,甚是专注。 「我自幼寄住于佛寺,随高僧们一同参悟佛经,学习梵语修撰佛书。」南又宁淡淡地回道。 「偏偏我什么都懂,就是对佛经一窍不通,你来教我念佛经,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易承歆笑回。 「殿下若真心想与佛结缘,京中灵山寺颇具盛名,寺里的圆通大师更是一代高僧,若能将大师请来为殿下讲述佛的真义,相信会远比我这个参过几年佛的带发修行者来得清透。」 「我不要什么高僧大师,我就要你来教我念佛。」易承歆语气淡淡,却是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强悍。 南又宁虽然耿直,却也不傻,他看得出来,眼下若是不照易承歆的心意走,不仅自己可能惹祸上身,说不准亦会替父亲招祸。 他再怎么不愿,再如何不甘,终究只能隐忍下来。 「如何?考虑清楚了吗?」 瞥见那单薄少年抿紧了淡粉色的唇瓣,易承歆不由得一笑,语气带有几分戏谑意味的扬嗓。 「承蒙殿下厚爱,在下承了殿下的恩惠,叩谢皇恩。」 说着,南又宁单膝触地而跪,双手抱拳高举过头,向宝座上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行君臣之礼。 「起来吧。」易承歆犹然斜靠在宝座上,好整以暇的笑睨。 第四章 南又宁的双眼缓缓自高举的拳头后方扬起,与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凉太子相望。 两双眸光,隔空交会,一者玩味,一者沉然。 这是南又宁第二次见着易承歆的情景。他对这个西凉太子毫无一丝好感,只觉此人傲慢非常,我行我素,毫无章法规矩。 这亦是易承歆第二次见着那个落虹林里的单薄少年。 正因这个单薄少年一身超然出世的气质,竟教生性傲慢无情的西凉太子从此记上心头。 然而谁又料想得到,这一记,便是一生一世。 一生,难忘;一世,难灭。 一尊鎏金文殊菩萨像,堪称鬼斧神工,细节精巧,等同于半个人高。 那五髻文殊菩萨乘坐于金狮坐骑之上,右手持智慧剑,左手捧青莲花,花上置有《般若经》,乃是象征智慧与慈悲。 南又宁方踏入临华宫西院的书房,迎面便被矗立于前的文殊菩萨所震慑。 他目光满是敬仰,带着崇畏之心,静静欣赏着这尊鎏金菩萨像,浑然不觉,有另一双眼同样在观察着他。 「这是我十三岁随枢密使出兵南蛮,凯旋归来之时,太后命工匠在文殊菩萨成道之日雕成并赠予我的圣赐。」 听见沉醇的声嗓响起,南又宁这才缓过神,侧身望去,对上易承歆那双美丽的狭长凤目。 「给太子请安。」南又宁低垂眉眼,双手抱拳。 「你是少师,应当是我给你请安才是。」易承歆不知是认真,抑或玩笑话的回道。 「微臣受不起。」南又宁的腰身又低了些。 易承歆盯着他黑压压的后脑勺,以及那一身簇新的紫红纱绸官袍,嘴角不禁翘起,颇有几分诡计得逞的奸笑。 「少师请起。」易承歆笑道。 南又宁缓缓放下双拳,站直了单薄的身子,昂起白净秀气的面庞,任由尊贵的西凉太子仔细端详。 易承歆瞅着瞅着,剑眉却逐渐并拢,而后来到南又宁面前,陡然探手抚上他被玄黑腰带束紧的腰身。 南又宁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表情略僵地睁大双眸。「殿下这是做什么?」 「这官袍太大了,尚服局的人都干什么吃了?」易承歆不悦地盯着他那一身过于宽大的官袍。 一旁随侍的太监连忙凑上前,躬身道:「殿下,可要小的前去尚服局通报一声?」 「去,去把人给我找来,给少师重新裁制一件。」易承歆不悦地命令道。 小太监不敢怠慢,随即应命而去。 南又宁怔了怔,道:「殿下,这衣袍不过是略宽了些,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易承歆扬起优美的下巴,道:「你要记住,往后你便是太子少师,是教导东宫的师傅,你可不能丢了东宫的颜面。」 闻言,南又宁心头一沉。听着如是说法,彷佛往后他都与东宫扯不开关系……这恰恰是他最不乐见的事。 不一会儿,尚服局的尚宫风风火火赶至,一来便给易承歆行礼赔罪。 「南大人是朕的师傅,却穿着不符身形的衣袍,滑稽可笑,莫不是在耻笑东宫?」易承歆垂眸睨着趴跪于地的尚宫。 「是小人的疏忽,请求殿下宽恕!」尚宫连声求饶。 「还不给少师重新量制。」易承歆往书房正厅的红木太师椅落坐,等着尚宫亲自替南又宁重新量身。 尚宫忙爬起身,正欲上前给南又宁量身,岂料,南又宁却是又退了一大步。 见状,易承歆拧眉,不悦问道:「少师这是怎么了?」 南又宁抑下心底的慌乱,镇定沉着的回道:「殿下可知,尚服局为了赶制微臣这一身官袍,耗费了多少心神与力气,殿下若有慈悲之心,应当体谅宫人们的辛劳,莫要因为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降罪于人。」 易承歆嘴角一扬,笑道:「少师这是拿佛来说教了?原来少师是体恤那些宫人才不愿重新裁制官袍。」 「多谢南大人体恤。」尚宫面上一松,急忙给南又宁躬身行礼。 易承歆站起身,双手负于腰后,缓步踱至南又宁面前,探手轻抚过他的腰带。 南又宁低眸,忍住了想躲开的冲动,硬是逼自己挺直腰身面对。 「那好,袍子就不必重裁了,那我便多赐少师几副腰带,好让少师能把袍子系紧些。」易承歆笑道。 「小的遵命!」尚宫跪地接令。 「微臣谢过殿下。」南又宁再次抱拳行礼,顺势躲开了抚在腰上的那只大手。 易承歆不以为意,收回手负于腰后,转身步入内间。 南又宁直起身,缓步尾随入内。 内间是书房,红木雕祥兽写字台面南而放,后方立着一面红木石心龙凤呈祥大插屏,一侧墙上悬着一幅山水墨画,临窗边的大炕上,摆着一架琴几,几上小金兽炉薰着雅香。 易承歆兀自在写字台后方落坐,顺手抄起案上一本经书,道:「不如少师帮我讲述一下这本《楞严经》的宗义吧?」 南又宁快步走来,正欲探手接过那本《楞严经》,不想,易承歆忽尔长手一收,顿时让他扑了个空。 尚未回过神,易承歆已探出另一只大手抓住他悬于半空中的那只手。 南又宁一惊,下意识欲抽回,却被易承歆紧紧攫住。 「少师的手这么小,可握得住弓?」见南又宁一脸局促,易承歆只觉好玩,便故意抓着不放。 「我不杀生。」南又宁果断回道。 「喔,原来少师信佛家那套,所以不杀生,这样说来,少师对武器一窍不通。」 「殿下若是想找人谈论武学,恐怕是找错人了。」 「我就只是好奇,南大人看上去那样严肃威武,年少时亦曾随大将军一同出征,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秀气白净的儿子。」 见易承歆端着玩味儿的浅笑,目光灼灼地端详起自己,南又宁心头暗缩,连忙垂下眼,故作镇定。 「少师的耳根子红了?」易承歆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明明一副老成模样,可为何每当他随手一碰,便这般毛毛躁躁,这样的反差可有趣极了。 「微臣怕热。」南又宁如是解释。 「不过四月天,春风仍寒,少师便觉着热?」 「微臣身子燥。」南又宁忍住了想扬眸相瞪的冲动,只能继续敷衍。 幸而易承歆总算松了手,并喊来了书房外的宫人,命令道:「去给少师端杯雪莲茶来。」 宫人即刻便捧送了两盅雪莲茶上案,易承歆端起了雪莲茶,亲自起身奉向南又宁。 南又宁一怔,却没立刻伸手去接,只是不知所措地瞪着这一幕。 蓦地,他耳畔又响起了昨夜父亲对他耳提面命的那些话—— 「宁儿,你千万记住,殿下自幼聪颖过人,又是万千之上,众人簇拥,自是心性狂傲,喜怒难以捉摸,你得谨慎应对。」 「殿下会看上你,钦点你当少师,肯定有他的原因,你莫要担心其他,只要记住别让殿下识穿,让殿下起疑心,那便是万幸。」 第五章 「父亲,孩儿过去一直在佛寺里生活,不曾进过宫,更不曾侍奉过皇室,孩儿只怕会惹怒了殿下,惹殿下不快,若是一并连累了父亲……」 「殿下既然如此看重你,肯定是喜爱你的,只是陛下不喜南家,就怕是宫中他人会刁难你,你切记得多拢络殿下,必要时方有个人能帮你。」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面对眼前这个行事嚣张至极的西凉太子,南又宁尽管心底有诸多不满,仍是只能忍下。 「少师不愿接受我亲手奉上的这杯拜师茶吗?」易承歆挑动墨眉。 南又宁抑下满腔的无奈,探手接过那杯雪莲茶,而后在易承歆兴致盎然的注视中,将那杯雪莲茶一饮而尽。 这时的他,又怎会料到,他漫漫一生的爱与恨,孤独与快乐,全从饮下这杯茶开始。 【第二章】 不过才六月天,临华宫西院中庭的池里,色泽粉嫩的莲花已盛放,线衣宫人们在池边小小翼翼地采集莲藕。 书房里,不高不低的声嗓,平缓有序地讲述佛经直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南又宁手捧经书,来回踱步,嘴里不曾缓下,流畅地进述经文。 易承歆靠坐在大炕上,望着给自己讲了三个月佛经的南又宁,只觉这个少年眼中当真只有佛的存在,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晚上有宫宴,少师留下用膳吧。」 听见低醇的声嗓响起,南又宁这才打住念诵声,眸光自手里的经文抬起,对上临窗的那双湛湛黑阵。 他还不厌倦吗?原以为易承歆不过是一时兴起,方会钦点他当少师,毕竟如他那般心性,高高在上的西凉储君,心中哪里放得下无欲无求的佛。 他盘算着,至多也就几个月吧?易承歆怎可能有耐心天天听自己念佛,因此这段时日他一直在撑。 尽管易承歆没怎么为难他,有时待他真如同师傅一般尊重,有时却又旁用戏谑的态度捉弄他,看他露出慌乱神色,可他依然终日战战兢兢,没有一日进宫是放宽心来的。 惊觉与那双黑眸对视过久,南又宁低垂眼眸,佯装寻思。 易承歆站起了身,高大身影朝他缓步走来,立定于面前,仗着高出他足足一颗头的先天优势,用着无比啤睨的目光打量他。 「怎么,少师瞧不上宫宴吗?」 「不是这样的——」南又宁急切地否认,可当他看见易承歆扬唇漾笑,便知此人又在戏弄自己。 「既然不是,那少师便是愿意了。」易承歆就爱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样。 明明年纪小,看上去却像个沉稳的老头子,三句不离佛,开口闭口便是讲慈悲,日子过得这般无趣,他却一派安然,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少师,我们今天别讲佛经了,我们去赏花吧?」 易承歆眸光一抬,自南又宁的发顶往处望去,见西院中庭的莲花开得正好,不禁如此提议。 南又宁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同样看见了中庭里那座莲花池,在阳光投射下,波光涟涟,娇花粉嫩。 看着绿衣宫人们在池旁莲藕戏水,那一张张稚嫩的笑颜,衬着发上珠花,衬映了那满池盛放的睡莲。 南又宁的眼底升起了一丝丝无人能懂的艳慕。 蓦地,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他浑身一紧,绷着面皮侧过身回望易承歆。 易承歆自是瞧不出他突来的紧绷,只当他是严谨过头,一举一动皆谈规矩,不敢随意松懈放肆。 易承歆只把这少年当作玩伴一般,平日给自己讲诉佛义解解闷,或是让他闲来无事逗着玩儿,看这个小老头子露出慌乱神色,便也觉着有意思。 「少师,你过去住在佛寺里,是不是天天过上抄写佛经的日子?」 南又宁只是看着易承歆,没吭声,默认。 「这里是皇宫,可不是让人闷得慌的佛寺,也没什么规矩,少师不必如此拘束。 没什么规矩?这儿可是西凉太内,是西凉储君的东宫,他是在说笑吧? 心中暗忖,南又宁只能抿紧唇瓣,面无表情的不作声。 易承歆见他没反应,大手顺势便揽上了单薄的肩,南又宁当下身子又是一紧。 未曾察觉的易承歆揽着他的肩往书房外走,边含笑道:「难道佛祖没告诉少师,外边春光正好,莫要虚度光阴。」 「你少胡说!」南又宁下意识纠正。 易承歆一顿,南又宁这才缓过神,惊觉自己竟然对太子不敬,正欲张嘴赔罪,易承歆却率先扬开了嗓。 「原来我得多犯点口诫,才能让少师别那么正经八百。」 「微臣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 「无妨。」易承歆凤目一弯,笑着打断他。 望着那张俊秀的扬笑面庞,南又宁目光微怔,胸中有股挥之不去的闷烦。 正是这张没个正经的笑脸,终日纠缠着他,让他不得安宁……可他又能怎么样呢?此人可是西凉太子,是尊贵无上的西凉储君,得罪不起,更躲不起。 「少师莫不是佛书念多了,整个人犯了傻,怎么老是闷着声不说话?」 「念佛之人不随便开口妄言。」就怕被洞悉心底的那份慌张,南又宁匆匆别开了眼。 「好,不妄言,那我们赏花去。」话落,易承歆揽着他的肩便直往中庭池塘走去。 「殿下,赶紧放手,这样勾肩搭背的,万一被宫人们看见,那可就不好了。」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不就是师徒吗?」 易承歆丝毫不当回事,一路揽着南又宁步进观赏用的花榭。 采莲藕的宫人们忙乱地起身行礼,易承歆只是挥挥袖,将那些宫人遣退。 南又宁只能强装镇定,目不斜视的望向前方那片激灵线池。 可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地挪向一侧,瞥及正紧紧揽着自己肩头的那只白皙大手。 下一瞬,那只大手骤然扬起,放开了加诸在他肩上的重量,登时轻松了不少。 然而他的心头却好似被压下一道沉甸甸的异物,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心底很沉,很重,快喘不过气。 「少师你看,这莲花开得真好。」 易承歆双手搭在扶栏上,斜晒的金色光线,将他英挺俊丽的轮廊镀成一尊鎏金像,南又宁望着此景,竟是片刻移不开眼。 易承歆转眸睐去,挑唇一笑,道:「少师不看花,看我做什么?」 南又宁僵了僵,连忙转开眼,望向一朵盛开的脱俗粉莲,眸光随着池水波动而渐起氤氲。 易承歆看着身旁的少年,忽觉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落寞,眼底堆满了不能言的委屈似的,有些无可奈何的倔强。 这个南又宁来东宫三个月了,可他口风实在紧,每回来开口只谈佛经,其余的什么也不说,嘴巴比蚌壳还紧,以至于自己对这个小老头依然一概不知。 「少师平日除了念佛,可还有其他的嗜好?」易承歆问道。 「习字作画,还有抄写佛书。」南又宁缓缓回道。 「看来南大人管教其严,而且还把少师当闺女养了。」 第六章 闻言,南又宁心中一紧,面上发热,焦灼地撇眸望着易承歆。 「殿下……这是在胡说什么?!微臣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望着他那般仓皇失措,易承歆失笑。「少师没听清楚,我说的是南大人把你当闺女养,可没说你是女孩儿。」 「我父亲怎么就把我当女孩儿养了?!我哪里像个女孩儿了?」南又宁一脸看似不服气的反问。 然而他心口急骤地狂跳,发了一身虚汗,藏于袖下的双手,悄然握紧成拳。 「你不会骑马,你不会射箭,除了待在屋里抄写佛经,习字作画,你还会什么?」 「我只是不爱骑马,不想杀生,还有,过去我都住在佛寺里,没人教我骑马,也没人教我射箭,我不会这些事,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南又宁心口直跳,面不改色的撒着谎。 「你真不学骑马射箭吗?西凉男子哪个不骑马?哪个不射箭?」 彼时,父亲派去护卫他的亲信萧善如是劝他。 可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当时不情愿地回道:「我怕高……不想学骑马,父亲跟母亲也是知道的。」 萧善无可奈何,只能随了他,可谁晓得呢? 那时的他当着佛祖的面撒了谎,父亲跟母亲压根儿不晓得他畏高,更不晓得他寄宿在南方的怀恩寺十多年,连骑马也没学会。 「南大人没让人教你骑马?」易承歆眉一扬,直接点明了症结。 「父亲在京中其忙,没得闲空理会这样不重要的琐事。」 「你回了皇京,便该学着骑马,京中贵族哪个不会骑马?」 南又宁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只想着赶紧糊过去。 岂料,易承歆竟然被挑起了兴致,笑道:「不如这样吧,今儿个让我做一回少师的师傅。」 「阿?」南又宁不解的睁圆眼眸。 「我来教少师骑马。」易承歆好笑道。 「殿下乃尊贵之躯,万一伤了身子,微臣可就罪该万死………」 话未意,易承歆已拉起他的手,步出花榭,命人备轿辇。 「殿下……」南又宁瞪着被他紧紧握住的那只手。 「少师除了讲述佛经时能侃侃而谈,平时说起废话来还挺顺溜的。」某位尊贵的太子爷,对他的瞪视恍若未觉,自嘲笑道。 太监们抬来了轿辇,望着兀自乘上轿辇的高大背影,南又宁面上一热,又气又恼,偏偏又不能反驳,只能暗暗懊恼。 望着眼前那匹高壮的红鬃宝马,南又宁白着张脸,左右张望,寻思着该用什么借口离开这儿。 易承歆大手拉起了辔绳,俊颜展笑,直冲着南又宁道:「少师,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莫不是会怕吧?我这匹马可是远从南蛮那儿引来的马种,能够跑上个三天三夜的好马,放眼西凉,除了父皇以外,还没人有比我这匹追日更厉害的马。」 听出他话里的取笑意味,南又宁昂起了细长颈子,强逼自己直视着那匹宝马。 「殿下是在说笑吧?我爹曾经是西凉最拔尖的武将,我做为南家人,怎可能会害怕。」 「既然这样,你过来,上去。」易承歆拍了拍马背上的鞍座。 「微臣不敢。」南又宁冷静思索起推托之词,「这可是殿下的宝马,微臣身分何等卑贱,怎能玷污了殿下马儿。」 易承被嘴角一扬,似嘲似笑,道:「你是被南大人教坏了吧?东宫里哪来这么多规矩?既然我都让少师上马了,岂会在乎少师的身分与否。」 「殿下,这样……若是让旁人知道了,恐怕有所不妥。」南又宁瞥了一眼在不远处静候差遣的宫人与太监。 「有什么不妥的?」易承歆墨眉一挑,俊容甚是狂傲。 南又宁实在想不出词了,急得面色发白,浑身虚汗。 易承歆过来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高大骏马旁,一手极其自然地扶上他的腰。 南又宁霎时一僵,下意识便拍开腰间的那只大手。 登时,气氛古怪,易承歆微诧地望着他。 见此景,南又宁背脊打直,心口直跳,秀净的脸蛋涨成了朱红色,慌张解释。 「我——微臣怕痒。」他小小声地吞吐道。 「少师怕的东西还真多。 易承歆见他个头本就瘦小,举止秀气,当下没想太多,只当他是自幼长于佛寺,未曾受过该有的锻炼,方会如此文弱。 南又宁撇开甚觉难堪的脸,握紧的双拳搭在马鞍上,竟隐约在发着抖。 易承歆兀自言道:「少师怕是缺少锻炼,方会长得如此瘦弱,京中贵族在少师这个年纪,多是与我一般高,南大人就没想过替少师好生锻炼一下吗?」 「微臣本就贪静,不爱舞刀弄枪,又长年寄宿于怀恩寺,父亲不便管束,便随了微臣的性子。」 「少师这般体弱,日后可是会被其他人耻笑的,不如趁此机会,让我帮少师好锻炼一番。」 易承歆说这话时,俊颜含笑,眼神却甚是促狭,似是捉弄他上了瘾。 坦白说,他看不惯南又宁这样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终日埋首于佛经,把自己弄得苍白文弱,那模样看上去好似一阵风便能将他刮远,未免太不象话。 西凉男子多是高大勇猛,即便是女子,亦有不少是能骑马射猎的,特别是贵族女子,有些个头娇小,却是悍得很,不比男子差。 南又宁别过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盈满了怒气,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暗暗瞪着那张跋扈可恶的俊颜。 「上马。」易承歆扬嗓催促。 上就上!南又宁也不是没有脾气,真被逼急了,也会倔拗的豁出去。 于是他忍住了惧怕,双手紧紧攀住了马鞍,一咬便将自己单薄瘦小的身子撑起,试着把自己弄上马背。 「少师若需要我一把,那便喊一声吧。」易承歆似笑非笑的望着。 南又宁自觉狼狈不堪,扭开了脸不看易承歆,使尽了全力想爬上马背。 正汗流浃背之际,霍地,一只大手扣紧了他的腰,以着他所无法揣度的强劲力道,将他推上了马背。 南又宁怔忡,别眸,却见易承歆单单以一只手便能将他拎上马背。 过去,他只觉得自己矮了些,瘦了些,其余的他不觉着与其他男子有太多差别,然而这一刻,他总算明白自己与其他男子的差别究竟有多大。 那样的力气,那样的强壮,那是他永远不可能拥有,亦不可能假扮得来…… 南又宁低喘着气,伏在马背上,发抖的双手握紧了马辔,然后悄悄瞄了一眼地上。 一瞧见自己离地上甚远,他眼前一阵晕眩,连忙收回视线,逼自己直视前方。 「少师还挺得住吗?」瞥见南又宁脸色是异常苍白,易承歆稍稍敛起戏弄的心思,难得正经地关切。 南又宁白着脸直点头,不愿被易承歆看笑话,更不愿丢了南家的颜面,他说什么也得挺住。 只是,此刻的他,当真好生后悔,当初若听了萧善的劝,好好学骑马,今日也不必落得如此狼狈田地。 第七章 他心底明白,易承歆瞧不起他,想看他出糗,因此他更不能给父亲丢脸。 思及此,南又宁逼自己直起腰身,拉紧疆绳,不许弯腰低头。 见马背上的单薄人影如此坚决,易承歆只当他是真的不怕,嘴角一扬,抬起手重重地拍了马身一下。 红鬃马得了主子的指令,昂头嘶鸣,撒起了前蹄便小碎步奔跑起来。 南又宁惊住了,这还是他生平初回坐在马背上,更是初次随着身下的马儿奔跑。 望着周遭逐渐飞掠的景色,他忽尔意识到自己离地上有多远,心底像是打翻了一盆墨,恐惧如墨,迅速蔓延,终至淹没了理智。 易承歆被正欲扬嗓,提醒南又宁记得拉缰绳,不想,马儿不过奔了一小段路,原先挺身坐在马背上的人儿,竟然松开了手,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易承歆胸口一抽,连忙圈指吹了口哨,下一瞬,听见哨声的追日随即刹住了蹄,停在原地不动。 易承歆随即大跨步走去,扶起了摔落于地的南又宁,同时扯嗓厉令:「来人!」 候在远处的宫人与太监飞奔而来,帮着扶起面色死白,浑身瘫软的南又宁。 「抬轿辇过来!」易承歆严峻下令。 太监领命而去,剩下的人帮着搀扶,南又宁紧闭双目,细眉蹙拢,双手却自有意识的拨开了那些人的手,不让那些人碰。 易承澈一怔,只当他是性子古怪,不喜他人近身,于是又下令让那些宫人太监退开。 他一抱住南又宁的腰,一手勾起他的双腿,将他打横抱起。 南又宁并不是乐意让他这般碰触自己,而是他的力气根本抵不过易承歆,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 「疼!」南又宁咬牙低喊。 易承歆微怔,低头望去,怀里的少年眼眸紧闭,羽扇似的睫毛掩下,依稀似有泪光,他紧咬住下唇,看上去十分无助。 易承歆有那么一刹,几乎要忘了怀里的人是个男孩儿。 「殿下,放我下来……」南又宁仰起惨白小脸,虚弱地用气音嚷道。 「可是摔伤后背了?」易承歆连忙蹲下身,将怀里蜷缩成一团的单薄身子放回地上,让他平躺下来。 「我的背……背很疼,伸不直……」南又宁疼得嘴唇打颤儿。 「轿辇呢?!还不快点!」易承歆怒斥。 不一会儿,就见几名太监内侍抬着轿辇过来,易承歆随即抱起了疼得直哆嗦的南又宁坐上轿辇。 进了西院,下了轿辇,易承歆抱着南又宁步入正殿内间,将他放在罗汉榻上。 「快召秦太医过来!」易承歆厉声命令。 一年资较长的何公公回道:「殿下莫急,小的方才已让人去请秦太医了,秦太医已在来临华宫的路上。」 蓦地,一只微微发抖的小手,扯了扯易承歆的袖角。 易承歆垂眸望去,对上南又宁那张苍白的面容,当下懊悔莫及。 他不过是想闹一闹南又宁,却没想他如此弱不禁风,竟然能从马背上摔下来。 「殿下……我没事儿,殿下别找太医了。」 「你都疼得说不了话了,还说什么没事!」 后背一阵火辣辣的抽痛,南又宁一边忍着痛,一边捏紧了易承歆袖角。 「我这是皮肉伤,歇个几日便行,不必这般劳师动众。」 「你都疼得直不起身了,怎可能是皮肉伤?」 易承歆绷紧俊容,怒气腾腾,不敢置信这个明明疼得身发抖的小子,竟然不让他找太医。 南又宁心里害怕,手指绞紧了天色袖角,哀求道:「殿下,我求你了……你别找太医来。」 听出他话里的哀求之意,易承歆峻眉一控,问道:「为何不让我找太医来?」 「我……我……」南又宁心以慌地瞥了一眼何公公,以及退至大屏外侧候着的宫人。 「究竟是什么原因?」易承歆不悦地追问。 南又宁勉力的撑起自己,艰困地凑近易承歆耳旁,悄声道:「殿下,我有不可告人的隐疾……若是被传了出去,我以后就别想在皇京里抬头挺胸做人。」 闻言,易承歆先是神色一震,随后用起古怪的眼神上下端详他。 南又宁被打量得很是心虚,只能垂下眼躺回原位,双手捏紧了易承歆的袖子。 易承歆淡睨了一眼被他紧撇住不放的袖角,莫名地,心头有一角似也被他捏住,竟然冷硬不起来。 「何公公,去告诉秦太医,别过来了。」易承歆忽尔扬嗓道。 南又宁喜出望外的抬起眼,满是感激的望着易承歆。 待到何公公领命退出内间,易承歆复又皱眉问道:「可你受了伤,总不能就这么不管。」 「殿下能否遣人送我回侍郎府?我向来只给与南家交好的大夫治病,只有他才信得过。」南又宁忍住痛提出请求。 见他明明痛得无法忍受,却还如此坚持,易承歆虽是不怎么乐意,可也只能依了他。 「来人,在北门备马车。」易承歆发令下去。 「微臣谢殿下恩典。」南又宁作势欲起身行礼。 易承歆面色丕变,一把扣住了他的肩头,阻止他起身。 「都受了伤,还起来做什么?!」 肩上的大掌又热又沉,温度透过了薄薄的夏衫,渗入肌肤,南又宁面上一热,心口直闹慌。 「殿下,请恕微臣驽钝,扰了殿下的兴致,微臣告退。」 嘴上说着,南又宁不顾易承歆的压制,是准备起身下榻。 易承歆见他这般,眉心已控了个死结,不由得恶声道:「南又宁,你这究意是哪儿来的倔脾气?!都已经伤得起不了身,你还跟我扯这些君臣之礼做什么?」 「这儿是临华宫,您是太子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坏了规矩。」 「规矩,规矩!你成天跟我谈规矩,偏偏我最不爱听你说规矩,我告诉你,在这儿,我说的话便是规矩!」 饱含怒气的沉嗓方落,易承歆再一次将他拦腰抱起。 「殿下……」 「住嘴!」 易承歆凤目冷冷一横,凌厉地制止了怀里欲张嘴的少年。 南又宁怔着,尽管背仍抽疼,可被易承歆这么牢抱在怀,他竟觉着十分安心。 宫规有令,宫中不准行车,只许乘坐轿辇,出了宫门方能行车,因此易承歆先将南又宁抱上了轿辇,一路乘至西凉皇宫的北宫门。 北口那儿已备妥了马车,太监与车夫一见易承歆下了轿辇,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南又宁被易承歆抱在怀里,望着眼前此景,只觉无比的慌乱与无措。 「殿下快快放微臣下来,宫人们都在,这样不妥……」 「少师又不是女子,何来不妥?」易承歆冷峻地随口扔下这一句,却是重重地堵住了南又宁的嘴。 他垂下眼,紧描唇瓣,不敢轻举妄动,顺从地任由易承歆将他抱进马车。 易承歆动作轻巧地将他放置在铺了绣垫的车厢里,南又宁斜靠着车厢内壁,揪紧的一颗心总算能松口气。 「微臣谢过殿下……」 「去礼部侍郎府。」 第八章 闻言,南又宁一愣,瞪着易承歆英挺的侧颜,良久无法言语。 直到马车开始走动,他方急慌慌的出声:「殿下——殿下您这是——」 易承歆转眸回睐,严肃地道:「追根究抵,少师会坠马,都是因为我的一时兴起,我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南又宁蹙紧秀眉,一脸无奈。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多少摸透了这位太子爷的脾性,此人骄贵无比,说一是一,绝不容许他人反抗,跋扈得紧。 这……这可怎么办才好?万……万一被易承歆发现他……不,不会的!只要有吴大夫在,肯定能帮忙遮掩过去。 南又宁揣着一颗不安的心,闭起眼,不敢亦不愿再深想。 「很疼吗?」 耳畔传来低沉的关心声嗓,南又宁心口一动,睁眼对上那双深邃凤眸。 想不到如易承歆这般我行我素的人,竟然也懂得关心旁人…… 南又宁不禁对他改了观。 「殿下无须自责,是微臣太爱逞强,方会从马背上跌下来。」南又宁低声道。 易承歆望着他一脸苍白,细眉紧蹙,虚弱不已的模样,胸中不禁发闷。 他还是比较习惯南又宁挺直了腰背,搬出佛的名义来教训他,明明年纪尚幼,却像个小老头,一派安之若素的模样。 思及此,易承歆这才想起,南又宁过去长住佛寺,未曾习惯皇京生活,亦缺少了与贵族来往应对的经验,这几个月来他日日进宫,随自己左右,尚能如此沉稳,已属可贵。 忽又掠过方才他爬上马时的倔强,易承歆心中一软,大手搭上了南又宁的肩,温声道:「莫怕,不会有事的。」 南又宁闻声,不敢回话,只是低下头,双手揪紧了身上发皱的官袍。 官袍……是啊,他穿的是官袍,而不是……不,不能再想。 他既已披上官袍,便代表他这辈子都躲不开这份命运,他注定只能是南家的独子,南家唯一的传人,不可能再有其他。 皇城北边错落着一排排官邸,这一带的官邸多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南家做为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同列其中。 红楼青瓦,三进大宅,南家前院里的紫藤花开得正盛,后宅里的月季与蔷薇亦开得灿烂,偏厅里,南家王母韩氏坐在红木圆凳上,手里绣着丝帕,一针一线,甚是仔细。 一名仆妇慌张地奔进大厅,喘声道:「夫人,太子殿下来了!」 韩氏一愣,随即扔下针线与绣帕,凛着面色起身,快步出了后宅,却在前院与后宅相连的游廊上,正巧与怀里抱着南又宁的易承歆碰个正着。 看着身材娇小,被易承歆横抱在怀的南又宁,韩氏先是瞪大了眼,随后领着身后一班仆妇下跪行礼。 「命妇韩氏见过殿下,给殿下跪安。」 靠在易承歆怀里的南又宁,瞥见母亲伏跪于地,当下面色一白,欲离开易承歆的怀抱。 易承歆不当回事,只是扣紧了双臂,垂眸望向地上的韩氏。 「郡夫人请起。」 韩氏是受封过的诰命夫人,因此外人素来以郡夫人敬称。 韩氏在仆妇的扶持下缓缓起身,面色凛然中带着几分惶恐,道:「殿下,这是……」 「少师从马背上摔下来,摔伤了身子,站不起身,所以我便把人送回府上。」 「有劳殿下了。」韩氏诚惶诚恐的合袖躬身,随后命令一侧的仆妇与下人上前接下南又宁。 易承歆眉头一皱,道:「不必麻烦了,既然我人都来了,自然得将少师送回房,郡夫人赶紧把那个吴大夫找来吧!」 听见太子爷口中吐出吴大夫的名号,韩氏脸色一白,目光与南又宁对上,后者又羞又愧,已不知如何面对。 「少师的房间在哪儿?」易承歆扬嗓问道。 下人们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带路指引。 见易承歆抱着南又宁直往后宅走去,韩氏即刻喊来了南府总管,道:「添恩,快!快去把你家大人找回家,就说是殿下来了。」 总管领命而去,韩氏等人则是快步追进了后宅,来到南又宁房里。 只见易承歆已将南又宁放在红木拔步床里,随后往床边的床沿一坐,不见离开之意,韩氏心头一惊,连忙上前一探。 「有劳殿下特地跑这么一趟,又宁身为太子少师,未能替殿下解惑,反而给殿下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有愧。」 「郡去人不必自责,这事因我而起,不关少师的事。」易承歆淡淡说道,目光犹落在南又宁身上。 南又宁躺在锦榻里,垂下眼,双手交握于腹前,握得死紧泛白。 见他如此,易承歆蹙眉低声问:「怎么,还是很疼吗?」 南又宁一抬眼便对上易承歆盈满担忧的眸光,心口不禁微微一缩。 然面当他对上母亲韩氏严肃的目光,他即刻收起心底的异样情绪,强装镇定的扯唇浅笑。 「多谢殿下的关心,微臣已经好多了,一会儿大夫来了,大夫定会好好医治微臣,殿下赶紧回宫吧,晚上宫里不是还有宫宴?」 「不成,我得等大夫来看过少师的伤势,才能放心回宫。」易承歆态度坚决。 见此景,南又宁实在无奈,只能以目光向韩氏求援。 韩氏道:「殿下,又宁他……」 「我知道,少师方才已经跟我说了。」易承歆峻眉一扬,毫不避讳。 韩氏骇然大惊。「殿下全都知道了?!」 南又宁连忙拼命摇首。 易承歆虽觉他们母子的反应有些古怪,可思及先前南又宁那副恐惧甚深的模样,只当韩氏是忧惧他会将南又宁的秘密泄漏出去。 易承歆道:「那夫人莫慌,虽然我不知少师的隐疾究意为何,可我也晓得兹事体大,不得外传。」 「隐疾……」韩氏顿了下,随即意会过来。 「多谢殿下体谅!」 「夫人,吴大夫来了。」门外的下人入内通传。 「快让他进来。」易承歆沉嗓命令。 就见一名褐衫男子手里提着医箱,似是早得了讯,一路弯腰躬身进了房中内寝,来到易承歆面前下跪行礼。 「草民吴氏给殿下……」 「得了,不必多礼,快起来给少师医治。」易承歆不耐地打断大夫。 吴大夫爬起身,凑近榻边,可碍及易承歆,始终不敢太靠前。 南又宁支吾出声:「殿下,这儿不太方便,您先出去吧。」 听见南又宁如此直接,一旁众人全变了脸色,眼巴巴的瞅着易承歆,就怕太子爷一个不开心,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 特别是韩氏,做为经常出入宫中的诰命夫人,她不知已出席过多少宫宴,并于宫由见过太子无数次,她很清楚做为西凉储君,太子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他本就深受帝,又有皇后外戚助力,朝中上下无人胆敢得罪。 许是自幼受万人捧宠,太子性格狂狷,甚是不羁,虽然行之有度,守之有寸,可若是真要动起怒来,怕是谁也阻栏不住。 第九章 随着太子及长,帝王渐衰,谁都清楚,太子继位是迟早之事,因此,哪怕是太后等人,亦是百般疼让着太子,事事随他心意,更遑论是做为生母的皇后,那更是毫无限度的疼太子。 哪怕太子坏了殿试的规矩,执意要让年纪尚小,且并未出仕可官职的南又宁担当太子少师,这事传到了永寿宫那头,据说,皇帝当时正在与皇后下棋,他只淡淡说了句:「随他吧!他心性未定,轻佛也好,兴许日后能早些安定下来。」 于是,方有此际眼前这一幕的发生。 自从南又宁担下少师一职之后,韩氏便日日不得安生,惧怕着南家这株独苗,会因不谙宫中规矩,抑或不小心触怒了太子而遭罪。 如今见着南又宁如此出言顶撞,韩氏不由得又惊又怕,正欲出嗓替自家孩儿解释时,不想,易承歆意先开了口。 「既然你这么担心,那好,我去外边等着。」话落,易承歆直起了修长的身躯,领着一旁随侍的太监离去。 易承歆与宫人们一走,房里的气氛霎时松懈下来,众人俱是喘过了气,彷佛劫后余生。 「吴大夫,您赶紧帮又宁瞧瞧伤势吧!」韩氏着急地催促道。 「夫人莫慌,我这就帮公子医治。」 在韩氏的眼色指使下,一众仆妇连忙上前,帮着吴大夫替南又宁解衫翻身。 望着榻里翻过身,背身相对,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丝绸缠巾,只为了遮掩真相的单薄身子,韩氏悄然红了眼眶。 这孩子是南家唯一的希望,亦是南家唯一的弱点啊…… 天色渐昏,下人们将南家大宅里外的灯都给点上,后宅花厅里,易承歆坐在红木嵌镙细太师椅上,拧紧峻眉不发一语。 何公公却是频频窥看天色,琢磨再三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殿下,时候不早了,今晚可是慈安宫设的宴,殿下若是迟了……」 「太后设的宴又怎么了?」易承歆淡淡地挑眉。 「殿下,太后娘娘可是为了殿下,特地设了今夜的宫宴。」何公公额上冒出点点冷汗,就怕惹了主子不痛快,自己活找罪受。 「我知道太后是为了给我娶妃特地设的宴。」易承歆不以为然的道。 「中书大人的千金亦领了请柬,会出席今夜的宫宴,小的记得上回殿下不是挺惦记着杨小姐?」何公公若有所指地提醒道。 经此提醒,易承歆脑中飞掠过一张清丽面容,随即扯了下嘴角。 「中书大人的千金确实不错,端庄有礼,饱读诗书,进退有据,将来肯定能母仪天下。」 闻言,何公公抬眼觑了下主子的表情,原以为会在他面上看见欣喜之色,不想,却只在那张俊朗的面庞上见到一片淡漠。 何公公当下心生困顿,问道:「殿下不喜欢杨小姐吗?」 易承歆扬了扬唇,似笑非笑,却没有给出答复。 何公公一愣,正欲再往下探时,一名南家下人快步进了花厅,跪身报备。 「殿下,公子醒了。」 易承歆刷地一声站起身,大跨步入房,绕过了紫擅插屏,来到内间。 内间里,韩氏与吴大夫等人退至一侧,躬身相迎。 易承歆眼中压根儿放不下他人,全副心神全摆在榻里的南又宁身上。 南又宁趴卧在榻里,衣衫已穿戴整齐,身上带有浓重的药香,一脸虚弱的睁开眼,望向榻旁的易承歆。 「微臣让殿下见笑了……」 「大夫,他的伤如何?」易承歆撇眸问起一旁的吴大夫。 「回享殿下,少师怕是伤着了经络,得养上一段时日,不能任意下榻走动。」 闻言,易承歆面色不大好看,沉嗓道:「是我不好,不该怂你上马。」 南又宁连忙回道:「殿下无须自责,是微臣自个儿无能,方会从马背上摔下。」 韩氏帮着附和:「殿下莫要多想,又宁不材,害殿下受惊了。」 南又宁垂下眼,不敢多言。 虽然不知其因,可易承歆看得出来,有韩氏与他人在旁,南又宁看上去明显甚是不自在,同他说话时,亦比在临华宫时要来得拘谨。 易承歆心中虽觉有些古怪,却也明白眼下不是开口询问的好时机,只能顺应着韩氏的那番官腔,淡然应之。 「既然少师无事,那我便回宫了。」易承歆微微一笑,又深望了榻里那张苍白的面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望着那抹高大的天青色人影消失在眼角视线内,南又宁缓缓闭上眼,重重地吐出了口气,绞紧绣枕的小手亦逐渐放松。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听见父亲无比恭谨的声嗓自外头传来,南又宁惶然睁眼,对上韩氏忧心忡忡的目光。 「是我让人去把你父亲找回来的。」韩氏轻声道。 「娘,您这又是何必呢……殿下他什么都不知情。」 「我那时慌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这么做。」 听着南至坚与太子爷闲话家常,聊起宫中的琐碎杂事,而后声浪渐远,房里提着一颗心直抵嗓尖的母子俩,总算能真正松懈下来。 韩氏捏着绣帕,替南又宁拭去额间的冷间,温声道:「宁儿莫怕,没事了。」 「娘,对不住,是我没用,没能在殿下面前好好表现,反而给你们招来麻烦了。」南又宁咬了咬唇,内疚地喃道。 「别说了,不是你的错。」韩氏在榻旁落坐,泪水低垂,拉起南又宁的手,紧攥于掌心之内。「这一切都是命,是我们南家避不开的命!」 闻言,南又宁只是低垂眼眸,死死咬唇,沉默以对。 其实,他长年与佛相对,日日与佛经为伍,却从不晓得,他这样……是否真如同娘亲所说,是他的宿命。 可他明白,他的宿命是为了南家而来,父亲说过,他是来替南家赎罪,亦是南家唯一能还清罪孽的盼望。 是以,他这一生,注定是为了南家,为了双亲而活,永不能拥有自己的想望。 缓缓闭起眼,南又宁沐在满身药香中,昏沉入梦。 只是,当他入梦之前,昏黑的眼前意淫现了最不该出现的人影。 易承歆。 他,很羡慕易承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要他说得出口的,皇帝爷便能为他做到,他是那样自由,那样不受拘束。 想起方易承歆一路紧抱着他,眉宇间清晰可见的担忧,他紧闭的心门,竟有一丝松动…… 原来,那个狂妄傲慢的太子爷,亦有懂得体贴人的时候。 太子对他……只是君臣之情,抑或师徒之情,不可能有其他…… 毕竟,他可是男子之身。 一滴澄澈的泪珠,自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 这夜,南又宁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坐在临华宫池塘旁的花榭里,满池莲花开得盛烂,而他不再是一身官袍,不再梳男髻,而是一袭碧绿撒花短袄与月牙白四开百褶裙,绾的是西凉未出嫁少女惯梳的如意髻,簪上金蝶掐丝银钗,脸上画着淡淡胭脂,笑若春花初开。 第十章 只是,这永远只能是个梦。 无人知晓,亦无人能倾吐的,一个美梦。 【第三章】 月色盈照,宫灯大亮,西凉皇城明炽一片,恍若白画。 无数青衣宫人手捧漆木托盘,整齐划一地步入用来宴请朝中群臣的宣明殿。 殿上,按照官衔品阶循序而列位,官员们正装戴帽,端坐于位上,低垂眉眼,不敢任意交谈。 南又宁直着腰身,手握宫中大宴方得见的金樽,向着弯身斟酒的小宫女微微一笑。 见着那张唇红齿白的清秀面庞冲自己微笑,司膳宫女不禁满红了双颊,险些将手里那壶酒洒了出来。 今夜皇帝大寿,宴请群臣,南又宁身为太子少师,自然回避不得。 殿上依照官阶而列座,皇帝爷面南背北,单人单席而坐,而他身旁矮一阶坐的是皇后与贵妃,紧接着是太子与亲王,随后则是正一品的官员。 从一品的南又宁与出任太子少傅的莫毅同席,两人紧挨在三司使邻桌比肩而坐。 莫毅是教授太子武学的师傅,尽管年方二十来岁,可他曾经拜于大将军门下,幼时更曾在民间随江湖人士修习武术,因此奠定了深厚的武艺,怕是十个大内高手都敌不过他一人。 也因此莫毅不只是太子少傅,更是太子爷的贴身随扈,只要一踏出皇宫,便可见莫毅寸步不离,紧随于易承歆后。 坐在如此了得的大人物身旁,南又宁不免对莫毅好奇得紧,时不时便用眼角余光流觑。 莫毅身姿挺拔,即便是坐着,仍是看得出身形高大修长,特别是坐在他身侧,两相对比下来,那画面肯定有些滑稽。 思及此,南又宁不禁又觑了一眼莫毅,后者正好斜眸眯来,与他的目光对个正着。 南又宁当下有些心虚的笑了笑,强装若无其事的喝了口酒。 他又怎晓得,他与莫毅这一来一往,全落入易承歆眼底。 易承歆手持雕龙白玉杯,低啜着皇帝御赐的佳酿,一双幽深凤目清冷地,微微打侧的望向相隔一席的南又宁。 自从两个月前他从马背上摔伤,这小子已经有两个月不曾踏入临华宫,看上去他恢复得极好,还有闲暇工夫跟莫毅眉来眼去。 望着南又宁频频凝觑莫毅,且还用着甚是崇慕的目光,易承歆心底没由来的感到不是滋味。 他身为太子,地位在万人之上,文武精擅,宫中众人视他如神只,却也不曾见南又宁用过那般目光望着他。 莫名地,易承歆胸中发闷,对于南又宁的差别待遇,不仅无法理解,更觉不悦。 「何铭。」趁着宫婢布菜的同时,易承歆被淡淡喊了一声。 随侍在侧的何公公连忙上前听令。 「我想同少师喝杯酒,去把他找来。」 何公公虽感诧异,却也不敢违抗,快步来到南又宁这一桌,俯身低语。 瞥见南又宁惊的目光望来,易承歆故意朝他举杯示意。 南又宁面露几许无奈,只得起身随何公公来到易承歆这一桌。 一般而言,宫宴之上只有皇帝爷能独桌而坐,案上披盖黄绫,可易承歆深受帝宠,同样是单人单席,案上披的是比明黄色要更暗一些的鹅黄色帛绫。 「少师的伤可有好些?」易承歆别眸睐向立于一侧的南又宁。 「托殿下的福,微臣的伤势已好了大半。」 想起某人隔三差五便遣人上侍郎府送补品,南又宁心头微微一窒,竟不知该用何种心思面对眼前的男人。 「既然伤好了差不多,为迟迟不进宫?」易承歆飞扬的墨眉一挑,嘴角浅勾,听似刁难,实则是在闹着南又宁玩儿。 邻桌的宰相与枢密使等大臣亦听见了他们的对谈,不由得投睐而来。不为别的,只因他们从未见过太子这般不正经,用着如此轻佻的口吻同官员说话。 「殿下不是让微臣养好伤才进宫吗?」南又宁不服地反问。 「可少师却没定时向我回报伤势,我又怎会晓得少师的伤势几时好全?少师莫不是趁机疏懒偷闲,故意不进宫为我讲述佛义?」 「殿下若是真心想学佛,其实无须他人讲述佛义,只要您静心沉虑,好好在佛前忏悔感悟,相信必定有所收获。」 蓦地,邻桌传来低咳声,南又宁转眸望去,对上副枢密使不认同的目光,他心下不禁一愣。 咳嗽的是副枢密使,然而开口的却是枢密使:「南大人,殿下是尊贵之躯,生来便是福禄双全之人,是受万佛庇佑的天之骄子,你怎能要殿下在佛前忏悔。」 闻言,南又宁连忙单膝跪地,双抱拳行礼。「殿下,请恕微臣失言。」 见此景,易承歆眉心微拧,淡淡睐了枢密使一眼。 他本是在跟南又宁闹着玩儿,这个好事的枢密使,没事插什么嘴儿? 「起来吧。」易承歆伸手扶了南又宁一把。 见状,众人纷露惊诧之色。太子向来娇贵,几时这般待人? 南又宁却是见怪不怪,面色平静的起身,见何公公搬来了紫擅束腰四足坐墩,往易承歆身旁空位一摆,当下心底了然。 太子爷是吃饱撑着是不?连皇帝爷的寿宴也没个消停,满脑子就想着戏弄他。 「赐座。」果不其然,待坐墩摆好,易承歆便沉沉发话。 南又宁只得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往易承歆身旁落坐。 这一头发生的事,坐在那头的皇帝爷与皇后自然也没落下,一见易承歆身旁多了个清秀的小伙子,皇帝当下便意会过来。 「那位,便是歆儿无论如何都要请进宫里的太子少师吧?」皇帝朗声一词,霎时,宫中的教坊司停住了演奏,大殿中央齐舞的宫伎亦随之停下。 南又宁心中一紧,下意识撤眸望向列席在后方的父亲。 南至坚沉下面色,只是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安抚他的慌乱。 初次入宫时,南又宁虽曾面过圣,可那回皇帝爷一边忙着同宰相下棋,只是匆匆瞥上一眼,便命大内总管赏赐锦绫绸缎,以及玉簪笔墨等少师应有的圣赐,并未对他多留心。 毕竟,他太年轻,未曾出仕,再加上南家在朝中一直不受重用,种种因素之下,那一次的召见,皇帝待他甚是冷淡,毫无互动。 南又宁站起身,抱拳弯腰,向殿上的皇帝行君臣之礼。 「免礼。」皇帝心情甚好,扬嗓免去了那些繁琐礼仪。 「谢陛下恩典。」南又宁挺直了腰,低垂眼眸,不敢直视皇帝。 「礼部侍郎。」皇帝笑喊了一声,随即便见那头的南至坚抱拳起身。 「你这个儿子养得不错,深具佛性,还能带着太子一块儿悟佛,沉心亲性。」 「多谢陛下谬赞。」南至坚作弯身,恭敬之至。 「只是,这孩子未免太过单薄。」皇帝目光一转,打量起南又宁。 南又宁心口一跳,站姿僵硬。 「看上去就像个孩子……可娶妻了?」皇帝问道。 「回陛下,微臣尚未娶妻。」南又宁面上平静的回道。 另一侧的皇后目光如针,甚是尖锐,毫不撞饰地览过南又宁一身上下。 第十一章 近来时有听闻,宫人们说及太子与少师过从甚密一事,皇后本不当回事,可方才见易承歆对南又宁格处留心,动作甚是亲密,她不由得心生提防。 「陛下,说及这个,咱们太子也还未娶妻呢。」皇后扬着温婉浅笑,顺势兜开了话题。「上回太后寿宴还在叨念此事,直说要帮家儿找个贤慧的太子妃。」 「母后,今日是父皇的寿宴,莫要扰了大家的兴致。」 听见皇后在宫宴上提起自己的婚事,易承歆面上虽笑着,语气却是有些不快。 知子莫若母,皇后又岂会听不出易承歆话中的不悦,她虽已习惯儿子的性子,可过去当她提及东宫婚事,未曾见他这般反弹,今日怎会如此? 皇后下意识睐向抱拳静立的南又宁,柳眉逐渐蹙紧,登时心下起了一念。 「好了,好了。」皇帝朗声道。「宫宴之上不谈正事,都坐下吧。」 得了圣令,南又宁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僵着身缓缓落坐。 蓦地,一只修长大手搭上了他的背,他一愣,抬眸望去,对上某人那双熠熠如漆珠的凤目。 「殿下……」南又宁蹙眉。 「平时不好好巴结我,等到重要时刻,方知我的重要性,是不?」易承歆扬了扬下巴,凤目上挑,嘴角含笑,那姿态甚狂,甚傲。 南又宁见着,只觉手指痒得不得了,甚想朝那张无瑕俊颜揍去。 这人可以再无耻一点…… 「微臣不懂得巴结,只知尽忠职守。」忍住了想反驳的话,南又宁闷声低语。 「南又宁,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您是太子殿下。」 「太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南又宁一脸古怪的睐着易承歆,回道:「太子是未来储君,是未来西凉王朝的帝王。」 「既然如此,你怎么就不懂得好好巴结我,假以时日,我成了西凉帝王,你要什么好处没有?」 这话听似是玩笑话,可从一个未来储君口中吐出,那可就不是玩笑了。 邻桌的枢密使等人听见,全都暗暗变了面色。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家世一般,背后并无任何强大氏族供作靠山的南又宁,竟然如此得太子的欢心,太子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可见两人关系匪浅。 南又宁对政治虽然无知,可当他瞥见枢密使等人的面色不大对劲,多少猜知易承歆这番玩笑话可一点也不好笑。 「殿下莫要寻我开心了,微臣从未想过从殿下身上得到任何好处。」南又宁急忙撇清解释道。 「我知道你没想过,你那样死板的脑袋瓜,肯定也想不出这样的事。」 易承歆接过司膳宫女手里的青花瓷壶,亲自替南又宁边的金杯斟满。 南又宁望着那杯酒,若非十分肯定自己身上穿的是朱纱绣白鹤纹饰官袍,他差点把某人看作是准备灌醉自己以逞是兽欲的匪类。 「这还是我头一次跟少师同席喝酒。」易承歆笑言,边将金杯递了过去。 「微臣酒量不好,就怕醉了会在殿下面前出糗。」南又宁一边接过金杯一边扬嗓推辞。 「我就好奇,如少师这般正经八百的人,若是喝醉了,会是什么德性?」 见易承歆无意放自己一马,南又宁只能在心底腹诽一番,而后举杯饮尽。 易承歆沉声发笑,挑起峻眉,装诧是地道:「我都还没举杯呢,少师怎能独自饮酒?」 闻言,南又宁面上微红,清澈的大眼暗瞪了他一记。 易承歆被这么一瞪,不怒反笑,看着南又宁恢复了初见时的朝气,一扫先前坠马时虚弱无助的晦气,他心情出奇的好。 说不明白这段时日的无精打采,以及那盘桓在心口的烦躁,究竟是因何而起,可此际望着身旁那一脸郁闷,好似自个儿亏欠了他数千百银的南又宁,易承歆嘴角一扬,笑意掩不住。 此刻的他,年少轻狂,仗着自己贵为西凉太子,以为世间万物全围绕着他转儿,志得意满,不懂得收敛心思,看着喜欢的人事物,便想拘在身边戏弄,甚至是蛮横的占为己有。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他得为自己的骄矜自大付出多太的代价。 只是,那时的他,即便恍悟,即便为此懊悔痛恨,却已经错过太多、太多。 雨方歇,池塘里的荷叶犹凝结着水珠,蛙啼声不绝于耳,中庭里杏粉色海棠花已开了满园,几名年纪尚小的婢女打园子走过,摘了几朵海棠往发间一簪,娇脆的欢笑声琅琅流泄于风中。 「……宁儿,你可有听见娘亲同你说的话?」 南家后宅的偏厅内间里,南又宁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扭过细白的颈子,纤秀的侧颜正出神地盯窗口。 望着摘花玩耍的婢女们,他的目光微微一黯,胸中甚闷,不自觉地抬起手抚了抚后脑。 他这头长发,除了洗漱与入寝时会放下,其余时候皆是梳成男子发髻…… 「宁儿!」韩氏霍地高喊一声。 南又宁醒过神,撇首回望,面露歉想,道:「娘亲方才说什么来着?」 见他如此心不在焉,清秀的眉眼亦蒙上一层迷惘,那眸光,那神态,像极了年华初绽的怀春少女,思此,韩氏不由得板起面容,摆出严苛神情。 「你近来是怎么了?总是心思恍惚,也不怎么理人。」 「我……」南又宁垂下眼,咬了咬唇,哪敢将心底的那些小心思说出来。 「是不是殿下又把你带去哪儿了?」韩氏忽尔问道。 前两个月南又宁背伤方愈,太子爷便又召他入宫,两人经常关在东宫书房里,也不知是真的在钻研佛经,抑或是关起门来玩耍,总之,太子爷对待少师格外亲昵一事,早已传遍宫中上下。 旁的不说,就连后宫亦有所闻,前不久韩氏才被太后找了个名义召见,明的是聊绣花与绣布第不着边际一事,暗的则是探起南又宁此人的点点滴滴。 眼下虽然皇帝爷不管这事,可后宫里的两位主子已是动作频频,韩氏虽是妇道人家,可她一路陪着丈夫周旋于西凉贵族之胃,岂会不知事态之严重。 「娘亲为何要提起殿下?」南又宁纳闷反问。「我近来确实是贪玩了些,心野了一些,可这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大大有关系。」韩氏坐于八仙桌,面色凝重地望着窗边的单薄人儿。 「娘……」 「你爹打算给你说门亲事。」 闻言,南又宁如遭雷霆,顿时从大炕上跳起身,脱口低喊:「亲事?!」 「小点声。」韩氏面不改色的叮瞩。 南又宁自知失态,连忙压低了嗓门,急匆匆地道:「我——我这样子要怎么娶妻?!」 「你放心,对方肯定是知情的,否则爹娘万不可能冒这样的险。」 「对方知情?有哪个女子愿意守一辈子的活寡?」南又宁小脸惨白,不敢置信爹娘竟然会有这番盘算。 「袁大人你应当不陌生。」韩氏淡道。 霎时,南又宁脑中浮现两个月前宫宴上,坐于邻桌的副枢密使,那时他对太子说了些话,副枢密使还朝他咳嗽示意。 第十二章 「袁钧当年与你爹是同袍,两人一起出兵攻打南蛮,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虽然近年来少有来往,可当年生死至交的情谊犹在,你爹思来想去,只有袁钧能够请托。」 「我不明白,爹跟娘为何如何着急?」南又宁只觉心中闹慌,想阻止这一切。 「你可晓得,太子待你特殊,这样容易招来灾祸。」 南又宁一愣,望着韩氏布滋忧虑的神情,他喉头一窒。莫非娘亲看出了什么? 韩氏复道:「我知道你是迫于无奈,不得不与太子日日相对,可太子对你是异常亲热,已属古怪,就连太后与皇后都心生提防。」 「提防什么?」南又宁焦灼反问:「我与太子同是男儿身,有什么好防的?」 韩氏望着他那一脸浮躁,叹了口气,道:「你应当不晓得,当年西凉太祖曾有过一个男宠。」 南又宁僵住,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丝声响。 他明白娘亲口中提及的西凉太祖,便是西凉王朝的开国皇帝,西凉人向来尊称为皇太祖,死后世人起封谥号为仁帝。 皇太祖在西凉子民心目中,地位堪比神佛,当初便是太祖亲自领兵攻打南蛮,收复被南蛮占领的土地,方开创今日的西凉盛世。 「太祖……曾有过男宠?可这在西凉史书里从未提及,我更没听谁说过这事。」南又宁震惊极了。 「那是当然。」韩氏一点也不意外。「这事只有深宫之人以及宫中年资较长的老太监才知悉,毕竟这事说起来算不得是光彩之事。」 「太祖有男宠,这又与我何关?」南又宁面色越发惨白,心中却已悄然有了个底,只是不愿深想。 「当年那个男宠曾经危及后宫,甚至一度干政,若非太祖及时收手,只怕当时的朝王会是一番腥风血雨。」韩氏优心忡忡的言道:「皇族子怕是记取了太祖的教训,因此对这种事格外重视,就怕皇族里有人重蹈覆辙。」 「娘,你说太子他……不可能!」南又宁难掩激动的代易承歆反驳。「殿下他不可能对我有那份心思,我天天跟他在一块儿,我比谁都清楚他的性子,他那样的人,怎可能对我——」 「我相信殿下对你只有君臣之情。」韩氏不愿过于刺激南又宁的情绪,连忙出声安抚。「只是,光只有我们相信又有何用?就连英明神武的太祖亦曾走偏,你说太后等人是否提防旧事重演?」 这下,南又宁总算是听明白了。 他,大彻大悟明白了爹娘的苦心。 爹娘是忧心皇室对他与太子的关系起了疑义,更怕为了杜绝后患,恐会对他不利。 为了以正视听,更为了洗刷暧昧之嫌,爹娘不得不出此下策,想方设法替他说门亲事。 只是,以他这样不伦不类的德性,世上有哪个女子愿意嫁? 「宁儿,你应当明白,陛下对南家一直十分冷淡,多年来你父亲未曾受过重用,如今太子待你如亲,这并非好事,但我们又能如何?只能想法子避开祸端。」 南又宁沉默以对,低垂的眉眼染上了一丝颓然,不再试着与韩氏对辩。 只因他很清楚,中年之后笃信佛教的父亲与娘亲,比谁都信命,亦比谁都认命。 既然命运如此,爹娘便会想尽法子避祸,而非正面迎战,他们总说,人斗不过天,天斗不过神佛,神佛之上,犹有因缘,因缘一定,任谁都无法撼动。 这条道理,还是当年为他星宿命盘的圆通大师,传给父亲与娘亲的,不想,父亲与娘亲当真听进心坎里,从此深信不疑。 「你爹会好好跟袁大人说亲,袁大人膝下儿女无双,只要有一个愿意,这门亲事便能成,到时她若进门,我们也不会亏待人家,定会好好照顾。」 「……她若嫁进南家,那便是守一辈子的活寡,这样岂不是害了人家?」 尽管明白爹娘的苦心,可南又宁仍是不免替即将嫁入南家的那个姑娘惋惜,甚至有些心生愧疚。 韩氏却不这么想,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泛着一丝惘然。 「圆通大师说过的那些话,难道你全忘了吗?」韩氏笑得淡然,眼底却藏不住一股未知的惧怕。 「我记得。」南又宁扬眸回望娘亲,语气带着些许无奈,以及浓浓的悲哀 「我知道,爹娘让你这般活着,对你甚是不公,可你是南家唯一的希望,倘若……」韩氏略略一顿,神色黯然地接着道:「倘若圆通大师说的那个劫当真应验,那么只有你能替南家守住一条活路。」 南又宁涩然回道:「娘,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一个人又能有什么活路?」 「你有的,大师替人算的命从未出错过,他说过的话,总是一—应验,所以,我们必得照大师的话去做,方能替南家挣得一条生路。」 见母亲笃信不疑,南又宁也只能回以苦笑,不再做无谓的辩道。 当初若非圆通大师替他排了命盘,又断言南家未来的劫数,今日一切都将不同……但,世间唯有因果,没有如果。 他既是以南家嫡子的身分出现在众人面前,终其一生便只能以这个身分活下去,眼前不会有第二条路能让他选择。 这些事,他已铭刻于心,早已看破,早该习惯,然而……为何近来他的心如此不甘,如此不愿,甚至对这一切感到痛恨与厌倦? 南又宁撇眸望向窗外,望向那满园盛开明媚的娇艳海棠,他的胸口积满了苦涩与烦闷,却是无人可诉,只能压抑于心。 夜渐深,南家大宅的灯火逐一黯下,南风徐徐吹拂,惊响了远处花厅檐下的琉璃风铃,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回荡在风中,若有似无。 南又宁更衣就寝,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眠。 他一闭上眼,便浮现某张跋扈的俊颜,张开眼时,前两日娘亲说的那些话,异常清晰地彻耳畔,连带地,就连娘亲耳提面命的神态,亦一并浮现在眼前。 那些话,那些神情,像无数巨石,压得他几欲喘不过气。 他心烦意乱,呼息短促,胸中生闷,正欲下榻喝水时,平日伺候他生活起居的小婢梨儿,竟在门外低低喊起了声。 「公子?公子?您睡下了吗?」梨儿的声嗓透着几分焦灼。 南又宁只着锦白中衣,散着一头长发,手里端着一杯茶,绕过大插屏,来到外间推开了门。 「夜深了,怎么还在这儿扰人?」南又宁轻蹙眉心的低压。 「公子,太子殿下……」 梨儿话声未落,就见高着灯的长廊另一头,走来了数道修长人影。 南又宁霎时瞪大了眼,手里那杯茶险些拿不稳,正欲转身回房披衣,身后已响起熟悉又令他心悸的低沉声嗓。 「少师果真还没睡下。」易承歆饱含戏谑的嗓音,回荡在静谧的后宅里。 南又宁侧过身,撇了梨儿一眼,闷声质问:「殿下来了,为何这么迟才通报?」 梨儿愧疚又为难地回道:「殿下说夜深了,不想扰着大人与夫人,所以不让下人们通报,小的还是得了总管的令,便火烧地赶来通报。」 第十三章 闻言,南又宁只将责备的话咽回,转眸望向已步至面前的易承歆。 廊上灯火映照下,只见易承歆一身藏青色盘麒麟绣纹锦衣,长发梳髻,面若皓玉,嘴角那弯笑,更衬俊丽五官。 再过不久便要迎来十九生辰的太子爷,似乎又长高了,容貌越发俊朗,莫怪乎那些年轻宫人每每见着他,总免不了红着脸,目光不知该摆哪。 南又宁双手撇紧身上单薄的中衣,思及自己散着发,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殿下,夜深了,您怎会——」 「少师,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我之间还需要顾忌这么多礼数吗?」 易承歆兀自入屋,身后紧随的宫人随即上前掌灯,顺带将南又宁屋里的灯全点上。 怎料,易承歆忽尔扬嗓发令:「谁让你们把灯点上的?把灯都给我掐灭了。」 宫人闻令连忙又将刚点上的灯给熄了。 南又宁就着廊上灯光,望着伫立于屋里小厅的易承歆,问道:「殿下为何不让点灯?」 顺着这句问话,易承歆这才将那个背逆着光的单薄人影看个仔细。 有别于平日入宫时穿戴整齐的模样,此际的南又宁,长发散下,一身锦白中衣,看上去更显得个头瘦小,彷佛一折便碎。 易承歆攒起墨眉,语气戏谑地问道:「侍郎府平日的伙食是不是太差了些?少师年纪尚轻,却长得如此单薄,身上掐不出一点肉,南大人他们都不着急吗?」 南又宁心虚地涨红了脸,回道:「微臣出生时尚不足月,孩童时经常犯病,怕是因为如此,方会如此瘦弱。」 易承歆缓步走向他,正欲探手摆上他的肩,岂料,他竟然往旁一躲。 这一刹,两人俱是愣住。 好片刻谁也没说话,只是望着对方的双眼,试着猜透彼此眼中涌动的情绪。 「少师在怕什么?」易承歆早已察觉,每当他碰着南又宁的身躯时,他的反应总是特别大,似乎在隐藏写什么。 南又宁心底猛地踩空一下,胸中闹慌,目光闪烁,转身欲避开。 易承歆探手拉住了他的手肘,将他扯回面前,逼他面对自己。 南又宁心口一窒,那双堪比月色透彻的眸光,盈满异样的波动,易承歆见着他神色这般柔软,只觉喉头紧,心底隐感到古怪。 「少师莫不是害怕被我发现你身上的隐疾?」末了,易承歆沉嗓问道。 南又宁绷紧的背脊,因他这一问,总算稍稍松懈下来。 「微臣自觉羞惭……还望殿下宽恕。」他顺水推舟应了话。 易承歆扬唇一笑,眉眼之间,流露难得的温柔,南又宁这一望,不禁目光发怔,胸口渐沉。 「我知道少师害怕被人发现身上的隐疾,可在我看来,你与常人无异,无论是隐疾,于我而言都无妨。」 易承歆若是得知自己欺骗了他,他会怎么想? 南又宁目光黯然,心思恍惚。 「少师若真的如此惧怕,那便找太医来郎府都你医治吧。」 「不——不必了!我这病只有吴大夫能治,只是得耗上一些时日。」南又宁失声低嚷,急得发了一身冷汗。 见他如此慌张,易承歆也不打算逼他。「那好,哪时你想找太医给你治病,就同我说一声,我会让宫中最好的太医给你治。」 「殿下……为何要对微臣如此之好?」南又宁呐呐地问道,耳畔忽又响起韩氏说的那些话,不禁对易承歆的态度起了疑心。 莫非易承歆对他当真有不一样的心思? 「我就是觉着少师与我格外投缘。」易承歆笑道,自个儿也说不清,为何会从初时一时兴起的捉弄心态慢慢转变成想对这个古板正经的少年好。 人心思变,当真如此。 他原是想把南又宁摆在身旁,闲来无事便能闹一闹,耍一耍,怎料,闹着,耍着,慢慢地觉着这个少年与其他人都不同。 他不怎么巴结,不怎么使劲拢络,甚至也不想当官,明明如此年轻,却只想徒在佛堂里念经抄写佛书,活似个出家和尚。 他看不惯南又宁这样自我葬送大好年华,便想将他从佛祖那儿捡过来,让他跟着自己一起玩闹。 「南又宁,我对你好,那是因为我觉着你这人有意思,我就喜欢你偷偷瞪我,还有光明正大训斥我的模样。」 听见「喜欢」一词,南又宁面色微变,可见易承歆态度大方自然,不似有异,他方明白,易承歆所谓的喜欢,应当不是他想的那层意思。 他不该因为娘亲那些话,便对易承歆起了莫须有的猜忌,更不该因为他对自己的好,便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那些念头,令他备觉羞耻与可悲……他未曾想过,自己竟会对这个骄希跋扈的太子……这是不对的,是不被神佛,甚至是不被命运允可的。 「殿下大人有大量,不与微臣计较,微臣甚是感激。」 南又宁嘴角浅浅一扬,笑里荡漾着只有他自知的苦涩与难堪。 易承歆心思敏捷,怎可能看不出他笑容底下的落寞,他只当南又宁是因自身隐疾而如此悲观,心中不禁对这个少年又多了一分护惜。 「你要感激我的事情可多着。」易承歆笑了笑,随后朝屋外静候的何公公等人喊了一声。 不多时,就见一名小太监手里提着一只漆朱竹篮,躬身步入屋里。 「殿下这是……」南又宁诧异。 「把盖给掀了。」易承歆命令着小太监。 得了令,小太监忙不迭地掀开竹盖,下一瞬,无数的流莹飞窜而出。 彷佛一簇簇青色小火焰飞散于空中,霎时,昏暗的房里全被漫天的流萤照亮。 数只飞舞的流萤,停驻在南又宁的肩膀与抬起的手背上,那张清秀面容被光线缀亮,看清了他怔忡的神色。 易承歆凤目含笑,望着屋里盘旋飞舞的青色光点,而后笑着凝视那一脸迷的少年。 「前两日你不是说很怀念住在南方时,总能在夜里看见流莹?」 易承歆竟将他那日随口说的话记上了心头,南又宁为此又惊又喜。 「你瞧,皇京也不比南方差,同样有流萤可看。」 易承歆抬起修长大手,让流萤停在手心里,而后捧至南又宁面前,将那张清秀容颜照得越发清晰。 南又宁望着他手心里发出光芒的流萤,面上扬起了笑容,真心实意的笑。 同时,在他心底,缓缓流溢过一阵暖意。 不论易承歆待他是何等心思,他想,哪怕过了五年、十年,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刻,易承歆为他带来了满屋子的流萤。 他抬起似闪烁着水光的眼眸,笑望着俊丽如神只的易承歆,就着那如梦似幻,朦朦胧胧的荧光,他将此是牢牢铭刻于心,至死不忘。 【第四章】 漫天的点点荧光,彷佛是飞坠的星子,承负着无数的美梦。 南又宁心底一直有个美梦,可他明白,那是永不可实现的奢望。 他望着易承歆手心上的流萤缓缓飞起,在空中盘旋飞舞,而后趁隙钻出了门缝,消失无踪。 第十四章 一如他悄然在心底,掐灭了那一点一点闪烁,却不被容许的美梦光辉。 他转而望向正抬眸欣赏满屋子莹光流舞的易承歆,然后逼自己将话吐出口。 「殿下。」 「若是想谢我的话,那就不必了,我只是想证明,西凉皇城绝不会比南方的怀恩寺差。」 那张俊丽容颜难掩年少轻狂的傲气,更流露出皇族之人方有的骄贵,南又宁曾是对此深感不喜,可如今这般望着,他竟觉得那份傲贵,是世间少有的美,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男子总在关键时刻护着自己。 是友情也好,真是师徒之谊也罢,易承歆待他的好,他当真牢牢收进心底,妥当珍藏。 「殿下,我……再过不久便要娶亲了。」南又宁忽尔轻轻扬嗓。 易承歆闻言一怔,凤目流转,凝定在那张清秀白皙的面容上。 南又宁却是笑着,兀自言道:「我爹替我向副枢密使大人说了门亲事。」 「袁钧?」易承歆回过神,面色却莫名沉了下来。 「袁钧有两个女儿,你爹替你说了哪一个女儿的亲?」 「殿下怎会如此清楚?」这下反换南又宁诧异。 「太后近来一直急着替东宫张罗婚事,已在慈安宫摆了几次宫宴,将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女眷召入宫中。」 看来真如同爹与娘亲所担忧的那般,太后当真是心生疑义,方会如此动作频频,急着替东宫纳妃。 思此,南又宁心口一沉,只觉无比苦涩。 「看来那些老人家可都比我们还着急,生怕我们讨不到媳妇儿似的。」 望着易承歆扬起讽笑,话说得颇是苦,南又宁无从窥探他的心思,只晓得自己若是再与他过从甚密,恐怕当真会替南家招致灾祸。 「殿下年纪也不小了,确实是该定下心来。」南又宁言不由衷的劝道。 听了此言,易承歆面色微变,凤目染上恙怒,可面对那一脸平静的少年,他又能说什么反驳? 他,又为何要反驳? 易承歆被心头矛盾纠结的情绪扰乱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胸口凝淤着一股闷躁之气,却是无处可发。 「我的事情,无须任何人替我担忧,少师还是操心自己的亲事去吧!」未了,易承歆冷冷地撂下这句话,随后推门离去。 屋外候着的那些宫人,见太子爷绷着俊脸,满面不悦,全都又愣又诧,频频回首觑向追出门口的南又宁。 可南又宁只追至门口便停下,未再追上前,只是静静地目送着长廊上大跨步离开的颀长人影。 宫人们纷纷追随上去,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只留下错愕莫名的南家下人。 「公子,太子殿下看上去怎么像是生气了?」梨儿凑近南又宁身旁,一脸忧心忡忡的低问。 「我也不晓得。」南又宁收起视线,转身回屋。 「哇,好美呀!」尾随在后的梨儿,望着满屋飞舞的萤光,不禁惊呼。 南又宁亦昂首望着屋里盘旋的流萤,心口一阵阵紧缩,竟有些酸软。 那个至尊无上的男子,只因他一句随口无心的话,便为他带来了满屋的萤光,他究竟是抱持着何等心思呢? 青 玉茶盏「眶啷」一声,被狠狠摔破于地。 一侧宫人吓得缩成一团,登时全跪了一地,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易承歆在紫檀罗汉榻上重重落坐,随手抓起茶几上的青瓷茶碗便又往地上砸。 「殿下,殿下,您可当心,砸伤了自己!」何公公闻声急奔入偏殿,抢下了易承澈正欲往自个脚边儿砸去的茶碗。 「滚!」易承歆怒气正盛,哪里听得进去这声劝。 「殿下,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会气成这样?」何公公生怕主子气坏了,连忙着排解怒意。「莫不是南大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冒犯了殿下,小的这就去把南大人找进临华宫,让他亲自向殿下赔罪。」 话罢,何公公转身退下。 「站住!」易承歆一声沉喝,喊住了何公公。 何公公转身作揖,恭谨回道:「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谁准你去找南又宁了?!不准去!」易承歆皱眉训斥。 何公公是明白人,他岂会看不出,太子爷对待南又宁的特殊,又怎会看不出,这位年轻气盛的太子爷,怕是喜欢上了那个单薄瘦弱,言行举止都不若男子威武的太子少师。 尽管皇后所在的和鸾宫那头,已悄悄召见过他几回,每回都是问及了太子与少师之间可有可不寻常之处,隐晦地暗示着他,要暗中监示太子与少师之间的来往。 可做为临华宫的奴才,他怎能背着主子去讨好皇后,自然是虚应敷衍,尽可能地与皇后那头打太极,安抚皇后的猜忌与不安。 可他在一旁看得感清楚,太子爷对待少师,早已超出了寻常的师生之情。 太子爷甚至能为了少师一句话,便随少傅一起前往猎园抓了整夜的流萤,只为了讨少师一笑……此事若是传到和鸾宫与慈安宫那头,恐怕后宫将掀起波澜。 「殿下,难道不是少师惹您不快?」何公公试探地问道。 易承歆僵着俊颜,良久不语。 「还是小的代殿下前去探一探少师?」何公公顺着主子的心意请示。 易承歆墨眉一拢,目光凌厉地反问:「你要去探他什么?」 何公公不敢言,只是弯身垂首。 「何铭,你这个奴才在想什么?」易承款冷嗤,「你以为我对少师有不寻常的心思吗?」 闻言,何公公的腰弯得更低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易承歆反手一抓,将另一侧几案上的白玉花瓷砸到地上,尖锐的破碎声响,霎时清脆地回荡在偏殿里。 何公公登时跪了下来,焦灼求饶:「殿下饶恕!是小的错了,小的不该妄自揣测殿下心思,小的知错,罪该万死!」 「滚出去!」易承歆怒目叱喝。 何公公连忙爬起身,慌张退出偏殿,可他前脚方踏出偏殿,身后忽尔又传来易承歆的命令声。 「慢着,给我回来!」 何公公白着脸,浑身冷汗涔涔的转回身,伫立于原地,不敢擅自乱动。 易承歆坐在罗汉榻上,双手搭在膝头上,俊容甚是阴沉,凤目更透着几许暴躁与狂乱之色。 「去慈安宫把先前太后给我拟的册子拿来。」 闻言,何公公着实愣住,惊诧抬首,顾不得会否惹恼主子,反问道:「殿下,您这是……这是打算……」 前一段时日,慈安宫那头便鼓动着要给东宫纳妃一事,摆了几次宫宴,将三品以上官员家中的女眷召入宫里,为的自然是让太后能逐一挑筛选太子妃人选。 慈安宫拟好了合适人选,几次想给东宫这头送来,让太子爷亲自过目,可全让太子找借口推拒了,据闻,这样的响应让太后发愁了许久,还找了皇帝爷说去,皇帝爷那儿倒是没什么反应,只道太子开心便好,无须过度操心。 不想,太子爷这当头居然对选妃册有了心,这……这不是闹别扭,还能是什么? 「还不快去!」易承歆不耐地斥喝。 第十五章 何公公回过神来,连忙领命而去。 不多时,何公公捧着一本红皮书册,快步回返临华宫的偏殿,呈到了易承歆手里。 易承歆低垂眉眼,面色紧绷,大手掀过了一页又一页,迅速览过书册里登记的满满人名,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写着副权密使袁家那一页上。 册页里详细记下了袁家两位嫡千金的闺名,生辰八字,谈吐举止,以及身怀哪些长处,这些全逐字详实记录下来,点滴不漏。 「嫡长女袁维萱,次女袁姵香……」易承歆缓声念出袁家记载于册的闺女名字,面色阴晦未明。 按理说,贵族名门尤重长幼顺序,袁家若真有心要让闺女入宫为妃,肯定会以嫡长女为先,想来南至坚若是向袁家说亲,袁家必是选择让次女嫁入南家。 这样说来,南家替南又宁挑的媳妇,八九不离十便是这个袁姵香。 思绪一定,修长手合上书册,往一旁几案搁下。 「何铭。」易承歆扬眸,望着躬身在前的何公公。 「小的在。」何公公心下忐忑的抬起眼。 「明日一早将副枢密使的次女袁姵香召进临华宫。」 闻言,何公公一愣,好半晌望着易承歆回不出话来。 直至易承歆微拧眉心,不耐地催促道:「可有听见我说的话?」 「听、听明白了,小的明日一早便会将袁大人家的次女召入宫里。」何铭忙不迭地行礼领命。 易承歆起身欲离,何铭却指着几案上的册子,低问:「殿下,那册子您不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易承歆瞥上何铭一眼,随即擦身而过,头也不回的离去。 何铭犹愣在原地,不多时,便听见远处廊上传来易承歆的沉唤。 「我要入寝了,还不过来张罗。」 何铭这才醒过神,苦着脸迎了出去。 眼下他是当真捉摸不透太子爷的心思了,原以为太子爷对少师有着特殊之情,可太子爷又为何会对袁家的次女动了念? 莫非,他真把主子的心思猜错? 「南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这日一早,南又宁方踏入临华宫,迎面便见何公公快步行来,神色甚是为难。 「何公公,您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南又宁关切地问道。 「昨儿个殿下发了一顿脾气,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何公公叹气道。 「殿下在生气?」南又宁虽感诧异,却也不敢多想。 「也不知殿下在想些什么,让我把副枢密使府的千金给请进了宫。」 闻言,南又宁心口一跳,焦灼地追问:「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何公公一脸甚是烦忧的摇了摇首。「小的若是知道原因,也就不必向南大人碎这个嘴了。」 「殿下人在何处?」南又宁不安的问道。 「正在花厅呢……」何公公话声未竟,那身穿紫红纱细绣竹节纹饰官袍的单薄人影已朝偏殿花厅方向步去。 「南大人!南大人——」何公公高嚷着。 南又宁心下甚慌,哪还听得进旁人的叫唤,他小碎步的奔走起来。 「……民女不敢。」 听见娇柔的声嗓自花厅里传来,南又宁脚步缓了下来,他低低喘息,停在中庭花园里,抬目望入花厅里。 花厅里,只见一男一女伫立相对,男俊女俏,外型登对,衬着花厅里各处摆满的紫阳花,此情此景,美若一幅墨画。 南又宁眼底的光芒逐渐黯下,他缓过紊乱的气息,步入花厅。 「微臣见过殿下。」南又宁停在几步之处,屈身抱拳,向那一身藏青盘金麒麟绣常服,丰神俊朗的易承歆行礼。 易承歆眉眼一扬,转眸投睐,嘴上却甚是冷淡:「嗯,少师来了。」 听出他慵懒声嗓下的敷衍之意,南又宁胸中微地一紧,面上却不敢流露半丝异状。 「少师来得正好,我正与袁大人的闺女姵香聊起你。」易承歆那双漂亮的凤眸一转,再次端详起面前的粉衫少女。 想来这应当就是南家替南又宁选的良妻,看上去容貌不俗,可那双眼没什么灵性,性子似也柔顺如水,毫无特色可言。 易承歆眉头不着痕迹地泛起一道小折,对袁姵香的打量已届苛刻之至。 南又宁望着正在端详袁姵香的易承歆,心头一阵酸涩,随后他撤眸,望向立于一侧的姵香。 姵香……袁姵香? 倘若记得没错,娘亲曾提及的那椿亲事,便是与袁家次女姵香。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自己亲事的主角儿相见,从未想过,竟然会是在这等情形之下碰面。 袁娴香低掩的眸光悄悄觑去,正巧与南又宁的目光相遇。 下一瞬,南又宁便清楚瞧袁姵香眼中的惊讶,以及过分专注的打量,她的目光明显带着不可置信与震愕。 当下,南又宁心中有了底。 想必父亲已向袁大人说及他的「隐疾」,此际袁姵香方会用着如撞见怪物般的目光,如此惊骇地端详他。 「怎么,你们先前没见过?」易承歆见他们两人目光停留在彼此身上,俊容当即沉下,语气莫名地满含嘲讽之意。 袁姵香这才收回目光,一脸娇窘的低下头,谨守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风范,不轻易开口搭话,更不随便与其他男子对视。 望着袁娴香脸上精心描绘的胭脂,那梳得花梢的发髻,以及那精巧的花细步摇,南又宁盈着淡淡悲伤的眼眸,有过一瞬的艳慕。 「回殿下的话,这还是小女头一次见过南大人。」袁姵香娇娇软软的回道。 「殿下,你为何要把袁小姐召入宫里?」南又宁不再随易承歆起舞,而是直截了当的询问。 闻此言,袁姵香震惊万分的觑向南又宁。「他」这是疯了不成?!那人可是太子殿下,身分何其尊贵, 「他」竟敢用起这般失敬的语气兴师问罪,就不怕太子爷发怒吗?! 易承歆无所谓的笑了笑,道:「少师可别忘了,我与你一样尚未娶妻,袁小姐可正好名列选妃册之中,怎么,我不能把人召进宫里吗?」 隐于袖下的拳头已紧得泛白,南又宁面上却是一派平静。 「殿下应当晓得,袁小姐是微臣父亲替微臣说亲的对象。」 即便不说,南又宁自当晓得,易承歆肯定是知情的,否则他不会把袁娴香找进临华宫。 「知道又如何?」易承歆只当他是吃味了,面色越发阴沉。 这个满口佛义真理的软弱家伙,平日看上去清心寡欲,不染红尘世俗,不想,美色当前竟然还与他计较起来,枉费自己对他…… 且慢!他对南又宁绝无特殊情感,不过是——不过是把他当作知己一般,方会对他好,格外照顾他罢了。 「殿下贸然将袁小姐召入宫里,不知情的人恐会误解殿下的用意。」 望着易承歆那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南又宁自顾自地往下说道。 易承歆凛冽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回道:「有什么好误解的?不就是想瞧瞧少师的良妻生得什么模样。」 第十六章 闻言,袁姵香不着痕迹的觑了一眼南又宁,眼中净是打量,以及一抹淡淡不甘。 南又宁虽是有所察觉,可他不敢回视,逼自己挺直腰身,目光清高的望着易承歆,予以反驳。 「殿下尚未娶妃,只怕旁人会误解了殿下的用心。」 「罢了。」易承歆冷笑,拂了拂袖。「你们都退下吧!省得少师又要对我说教了。」 「微臣谢殿下体谅。」南又宁抱拳福身。 易承歆抿紧薄唇,深深望了南又宁一眼,随后转身离去,那步伐踩得又大又急,泄漏了他的不悦与暴躁。 「袁小姐,请。」南又宁直起身,朝袁姵香做了个指引的手势。 袁姵香神色复杂的盯着他好片刻,目光充盈着一丝古怪的鄙夷与嫌恶,几度张嘴欲言,可终究还是闭起了双唇,自南又宁身旁擦肩而过。 南又宁怔地立于原地,袖下的拳头反复松开又攒紧。 他很清楚,在袁姵香眼中看来,自己这模样确实是不伦不类,可笑且荒唐,可事到如今,他已没有别条路可选。 穷其一生,他都只能以南家独子的身分活下去,一辈子只能做男子装束打扮,永不可能成为他梦里的模样…… 永不。 金阳正盛,南风徐徐,眼前满园的牡丹花与紫藤花开得繁丽,太后与皇后手挽着手,漫步在慈安宫后殿花园里,唠嗑着后宫闲事。 蓦地,一名嬷嬷小碎步奔至,喘着气上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在前殿求见。」 太后与皇后俱是一顿,互望一眼,太后率先笑道:「这孩子近来不是躲哀家躲得紧吗?怎么这会儿自投要网?」 皇后笑道:「想来是知道母后的苦心,终于想通了。」 「喔?这话怎讲?」太后笑容满面的反问。 「昨儿个妾身听何公公说及,歆儿让他上慈安宫,跟母后娘娘宫里的女官取了红册。」 「这事,哀家知情,可哀家不敢胡乱揣测太子的心意,前两回哀家摆宴,他称病不来,哀家就知道他这是故意躲着不让见,哀家只怕若是逼得太紧,往后哀家连孙子的面都见不着。」 皇后见太后一脸头疼的说着笑,正欲开口附和,岂料,眼角余光一溜,整见一道高大的藏青色人影大步走来,且面色不大对劲。 皇后诧异道:「歆儿,你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你不快?」 太后亦有所觉,担忧地迎上前,道:「究竟怎么回事?」 易承歆面色阴沉,不见一丝笑意,劈头便道:「皇祖母不是想帮儿娶妃吗?那便赶紧择日办了吧!」 太后与皇后俱是一震,不由得互换了一个眼神。 「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你连个合意的人选都没有,皇祖母要怎么给你置办?」太后不动声色的试探道。 「是呀,从未听你提过哪家哪户的千金,更遑论是能让你挂记在心的,你这样一张口便要咱们给你娶妃,这不是在难为咱们吗?」皇后亦旁敲侧击。 易承歆脑海里全是南又宁为了袁姵香顶撞自己的情景,胸口气闷得紧,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的面孔。 好,南又宁能娶妻,他当然也能! 「先前皇祖母不是夸赞过中书大人的千金吗?那就娶她吧!」易承歆满不在乎的说道。 原以为易承歆是有了意中人,方会主动要求置办婚礼,怎料他竟是如此随意,太后与皇后这下可全笑不出来。 「你只见过人家一面,尚未熟悉对方的长处,就打算把人娶回来当太子妃,你这也未免太过儿戏。」皇后拧眉轻斥。 「是皇祖母与母后让我自个儿挑,那么挑谁都一样,只要是你们认可的人选,不就得了?」易承歆回得桀骜,神色更是冷峻,丝毫不见半点喜色。 皇后本欲再劝说,太后忽尔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使了个眼色后,转向易承歆笑道:「好,既然你开了这个口,那么皇祖母便能替你妥善办好这椿喜事。」 易承歆面上无笑,只是低眸抱拳,极其敢衍的谢恩,随后便转身离去。 待人影走远,皇后方忧心忡忡地问道:「母后,这婚事会否定得太过草率?再说,咱们还未向陛下禀明,就这般擅自作主,若是陛下怪罪起来……」 「眼下只要能让这孩子定下心来,莫要胡思乱想,甚至是对不该起念的人动念,甭管他选的人是谁,这都是好事一椿,相信陛下亦会赞同咱们。」 太后到底是经历过太祖为男宠所惑的过来人,她比谁都心有余悸,亦比宫中可人都要来得防备往事重演。 「那杨中书的千金,哀家见过几次,本就属意她为太子妃人选,只是不想让歆儿觉着哀家独断,方会把三品以上官员的女眷召入宫里——拣选。」 见太后心中早已拟定太子妃人选,皇后只能顺从附和。 「妄身见过几次,对她的印象甚好,就不知她那样温婉的性子,配上歆儿会否太过温软。」 「日子是他们在过,你也不必替他们操心了!」 此际,太后一心只想快些把东宫的婚事操办好,让太子别再把心思摆在那个秀气单薄,仿若女子一般的少师身上。 「母后所言甚是。」皇后微微一笑,心下却隐约感到惴惴不安。 做为一个母亲,她甚是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性,他这样事先毫无预兆,便自请娶妻,这实在不太像是他的行事作风,反像是……跟谁在呕气似的赌气之举。 歆儿是在与南又宁赌气?皇后心下难安,却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太子愿意娶妃,导回正途,总比继续与那南又宁暖昧牵扯来得好。 太子若是迎娶了太子妃,心性应当会沉定下来,东宫有了女主人,便能遏止许多祸事发生,这样一来,太祖年间曾发生过的男宠之祸,便永不可能重蹈覆辙。 心中百思掂量,皇后却依然无法直正心安,她就怕自己的儿子成不了一代明君,就怕太子声望会毁在一个少年手里。 如若有什么法子,能彻底除去南又宁,免除后患,那该有多好…… 廊上灯火摇曳,望着眼前那扇门,南又宁心下沉重,几度抬起手,却又提不起勇气推开。 「公子,大人在里头候着呢。」捧着茶水的仆妇走来,替他推开了门,温声催促道。 南又宁紧提一颗心,缓步入内,目光在摆设简单的书房里梭巡一阵,随后在窗边看见负手而立的直挺身影。 每当望着父亲挺如松的背影,他的眼眶总不自觉地泛起湿润。 父亲前半生是武将,追随西凉大将军一同征战,打退南蛮军队,抵抗过西羌人的侵犯,火里来刀里去,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可不知因何,二十多年前迎来了西凉盛世之后,父亲放下了刀枪,竟当起了文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谈不上重要的礼部侍郎。 及长之后的记忆里,他罕少见过父亲畅快大笑,父亲总是端肃着面庞,行事有度,进退有据,这样的父亲成了他仿摹的对象。 「爹,孩儿向您请安。」南又宁喉头微缩,声嗓带涩。 第十七章 南至坚转过身,在烛光映照下,那张俊朗却饱含风霜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慈祥,与往常冷硬的模样不太一样。 他三岁便被送往南方怀恩寺,逢年过节方有机会回皇京相聚,因此与亲族之间的感情淡薄,与爹娘之间的关系亦谈不上紧密。 可他明白,爹娘之所以送他到南方,是因深信圆通大师的那席预言,为了保住南家唯一命脉,不得不做出的割舍。 寻思之时,南至坚严凛的目光,亦在面前唯一的孩子身上细细端详。 他有过偏房与妾侍,亦有过几个尚在腹中,来不及出世便死去的孩儿,算一算,他至少失了不下近十个南家子嗣。 「大人手上沾的鲜血,造下的罪孽,多不胜数,因果循环,终将报应,每个人的命数,都脱不了因果,什么样的因,造什么样的果。」 彼时,圆通大师如此开示,并且劝他莫要再造孽,否则终将因应果报,家破人亡,甚至不留一个血脉。 他杀敌无数,从不畏战,沙场上视死如归,一片赤诚忠心,只为西凉王朝。 却不想,在忠义与生死之外,另有因果循环。 他本是不信,可随着那一个个尚未出世睁眼便死去的南家子,他终于信了,这是上天的报应,是那些死于他刀下的亡魂,所诉诸的另一种报复。 他信了,悟了,悔了,于是开始潜心念佛,并请求圆通大师为他指引迷津,即便明白躲不过因果,却也不至于祸延子孙,总有个解法。 大师本是推辞的,亦不愿泄漏天机,可在见到他真心实意忏悔起前半生的罪孽后,大师心生慈悲,便为他折福诵经。 不久之后,妻子竟怀上了胎,这次不是死胎,竟平顺地诞下一女。 「这孩子是女身男命,前世受过你的恩惠,今生前来回报恩德。」 当圆通大师为尚不足月的孩子观面相时,说出了这一席话,却教他几欲泪沾满襟,他从没想过自己半生戎马,却因杀孽太重,落到绝子绝孙的下场。 尽管没有男传承香火,可最起码仍有个南家的后代生长于世,将南家的血脉流传下去,他只能作如是想,安慰自己。 「南家终有场大劫,避不开,躲不掉,那是你造的孽因,必将获得的恶果。」 面对圆通大师此番预言,他一个大男人,见血不眨眼,见躯不掉泪,竟是怕得浑身直冒冷汗。 于是他向大师下跪,叩头请求大师为南家辟一条生路。 大师却言:「那是你的因果,无人能解,亦无神佛能挡,我能做的,只有为南家祈求佛祖悲怜。」 「不!大师,您能观星相,能测他人吉凶祸福,您肯定能为南家寻得一丝生机。」那时的他,长跪于地, 久久不起。 圆通大师终是不忍,便转眸望向另一侧抱着婴孩默默掉泪的韩氏。 他缓步来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模样清秀的婴孩面前,伸手抚过女婴的额心,以指尖在上头写下一个佛。 那女婴甚是乖巧,也不哭不闹,兀睁大眼回望圆通大师。 望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纯净小脸,大师终是心软,良久方启嗓。 「施主,莫要把这孩子当女儿身养,她若生而为女,必定逃不过与南家齐灭的命运,她必得为男身,方番逃脱此劫。」 于是,为了帮南家留下一条命脉,亦为了不让自己唯一的孩儿遭受牵连,他对外宣称妻子诞下一子,为了杜绝风声走漏,他辞退了南府一批下人,只留下信得过的贴身心腹,并在这孩儿年满三岁之时,假托寄养佛寺折福之名,将这孩子送往了南方怀恩寺。 此后,他与妻子谨遵大师所言,戮力发善,不贪恋官场名利,低调行事,只求自保,灾祸远离。 可随着日子渐长,孩子终是得回到南家相聚,可回来皇京之后,却又面对接二连三的种种试验。 「……爹,您在想什么?」南又宁的低唤,将南至坚沉浸于回忆的心神拉回现实。 他定睛转眸,望着那张白皙清秀的面容,又望了望那一身的男子装束,心头不禁微微发疼。 身为人父,他当会不知,因着他们想为南家留后的私心,他们扼杀了这孩子原来该有的种种,强逼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过上截然不同的日子。 「又宁。」南至坚面色凝重的开了口。 「爹,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袁家那头反悔了?」南又宁罕少与父亲这般私下相谈,心知父亲肯定是为了她的婚事操劳。 「没的事儿,你别瞎。」南至坚安抚道,而后探手轻轻搭上她的肩,拍了拍,沉声道:「我知道,让你娶妻这是苦了你,你心底肯定不愿。」 南又宁眸光微微瞪大,随后低垂下来。 「我也明白,这么做是件荒唐的事,可倘若我们不出此下策,就怕太后与皇后那头恐会对你……」南至坚不敢再往下说,就怕吓着了她。 南又宁却抬起了脸,平静的回道:「爹,我明白你与娘是为我好,可是爹当真认为袁家会心甘情愿陪咱们演这场戏吗?」 「那袁钧与我是多年的同抱,我们当年一起在沙场出生入死,无数次的浴血相救,这份情谊非同小可,不会有任何差错的。」 「那袁家千金也愿意嫁进南家守活寡一辈子吗?」 南又宁脑中浮现了前两日在临华宫碰见的袁姵香,想起她看待自己的古怪目光,心头不禁泛起苦涩。 「我知道这非长久之计,袁家肯定也舍不得女儿这般受苦,所以,我想再过两年便辞官,咱们回南方去,届时便找个理由与袁家和离,这样一来,也不至于耽误人家太多。」 「爹,无论怎么做,我们都会亏欠袁家,何必如此呢?」 「你不懂,当年太祖深受男宠迷惑,一世英名险些裁在那个男宠身上,当时还是太后力挽狂澜,在外戚大臣的协佐之下,才除去了这个男宠,太后比谁都忌讳日事重演,就怕太后若是真对你起了疑心,恐怕……」 「那假如,我不当男儿身了,是否就能免去太后的疑心?」 闻言,南至坚一震,目光惊骇的瞪住她,高声斥道:「你在胡说什么!难道你忘了大师说过的话?再说,你若是泄漏秘密,这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是要人头落地的!」 南又宁面色泛白,抿紧唇瓣,不再试图反驳。 南至坚就怕她意志不坚,说漏了嘴,当下面色沉肃的抓紧她双肩。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泄漏秘密,知道不?!」 「……我明白了。」南又宁垂下眼,干涩吐语。 见她一脸郁色,心知自己对孩子太过严苛的南至坚,缓了缓语气,道:「你莫要担心,只要再撑上两年,等到合适时机,我便会向陛下禀上辞官一事。」 「爹过去屡建军功,又一心效忠朝廷,为何陛下却是待你如此冷淡?」 南至坚别开了脸,沉默片刻方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多提无益。」 第十八章 望着父亲陷入沉思的侧影,南又宁永远摸不透父亲的心思,他虽是个武将,却怀有谋略,据说当年在军中是智囊,也因此在辞去武将官职后,方能出任礼部侍郎。 可反观当年与他一同征战的同胞,多已位居一品高官,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他就是不明白,以当年屡建奇功的父亲,如此不受皇帝待见。 「你与袁家千金的婚事,我已应禀明陛下,过两日陛下便会下诏,为南袁两家指婚,婚事就订在下月初八。」 听见父亲淡然地说着他的婚事,南又宁只能沉默应下。 「孩儿先回房了,爹也早些歇下吧。」 「又宁。」 听见父亲的叫唤,行至门边的南又宁停步,侧身回望。 「今天下朝时,我听礼部尚书提及,后宫近日频频召他入宫,说是准备给太子娶妃,要礼部着手置办。」南至坚直望着她逐渐转白的面色,缓缓说道。 南又宁一时之间,脑中空白,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 见她良久不应声,只是瞪大眼呆立于原地,南至坚总算明白了她的心思。 「我听礼部尚书说了,太子属意的人选是杨中书大人的长女,杨中书本就是陛下的心腹,杨中书祖上更是辅佐太祖的忠臣,太子会挑中杨家女子为太子妃,怕是亦有意巩固日后的朝中势力。」 南又宁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头,哪里还听得进去父亲的解说。 她抬起惨白的面容,勉为其难一笑,道:「孩儿近日没进宫,还没听太子殿下提及呢。」 「又宁。」南至坚沉沉的喊了一声。 南又宁心口一跳,对上父亲充盈着忧虑的目光,只觉狼狈不堪。 父亲是何等人也,他上过战场,阅人无数,怎可能看不出她的那点心思…… 「殿下对你格外有心,可你要谨记,你与他同为男子,绝无可能。」 父亲这句严肃的劝告,无疑是赤裸裸地揭穿了她的心思,南又宁面上忽白忽红,困窘至极。 「爹,您胡说什么呢!我对太子不过是存有几分师生情谊……」 「他是太子,是日后的西凉君王,你不该对他存有任何情分,你对他永远只能有君臣之礼,你懂吗?」 南又宁怔了怔,随即在父亲凌厉的瞪视之下,僵硬的点了点头。 南至坚露出疲备之色,摆了摆手,道:「歇下吧。」 南又宁转过身,推门而出,待双手合上门的那一刻,眼眶已蓄满泪水。 廊上灯火朦胧,她却觉无比刺眼,一路流着泪踉跄回房。 她将自己关在房里,坐在红木雕鸾凤妆台前,抬手抽去了白玉环,卸下一头如青色绸缎般乌亮的长发。 镜中倒映出的苍白小脸,纤秀双眉,巧挺小鼻,清澈圆眸,衬着散落于脸旁的乌发,那分明是一张女子容貌,清秀可人,却是蒙上了一层哀伤。 南又宁望着镜中的那个「她」,秀颜已沾满泪迹。 她比谁都清楚,镜中的那个女子,这辈子只能活在镜里,永无可能踏出这扇门。 颤抖的小手抚上了镜面,抚过了那张泪中扬笑的容颜,南又宁对「她」笑,笑「她」不该奢望,更不该对易承歆萌生不该有的情情。 「你给我安分的待在里头,不许出来,更不许有其他的念想。」 南又宁对着镜中的那个「她」轻语,尔后将心底的那些不甘,悉数埋藏而起。 此生此世,镜中那个女子绝无可能与易承歆相见,「她」只能是自己夜梦回里的一缕幻梦。 永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第五章】 绣着万寿菊的宫灯,烛火熠熠,将整座西凉宫殿照亮,仿若白昼。 临华宫里,灯火通明,所有人却是小心翼翼,连步履都得轻轻提放,原因无他,近来喜怒无常的太子爷,今儿个已摔过一遍正殿里的花瓷茶盏。 此时,静谧的书房里,临窗的大炕前,何公公弯身抱拳,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殿下交代下去的贺礼,已全数送至侍郎府,清册亦一并奉上,交由少师亲自清点,一样都没落下。」 易承歆一身锦绸玄衣,端坐在紫檀琴几前,修长大手抚在瑟弦上,随意地拨弄起来,铮铮琴音,回荡在偌大书房,透出几分愁绪。 久不闻回音,何公公悄然扬眸去,却见太子俊容阴郁不展,一双墨扫似峻眉,紧紧蹙拢,面色露出几许不悦。 「殿下当真不去祝贺南大人吗?」何公公探起了主子的心思。 「今日可是南大人的大好日子……」 蓦地,一道凌厉的瞪视射来,何公公一噎,当即闭上嘴。 易承歆垂下眼,望向手边的古琴,指尖一勾,弹奏了一小段解忧曲。 解忧?他做为至尊无上的西凉太子,能有什么忧? 世上有什么是他要不得的? 可为何他的胸口如此烦闷? 南又宁可好了,今夜是他的大喜之日,那个连爬上马背都嫌吃力,还得他帮着扶上一把,个头单薄瘦小,弱不禁风的少年,一转眼竟然就要娶妻。 他就是不明白,这应当是喜事,为何他怎样都高兴不起来。 他怎么想,就怎么觉着那个袁家女子配不上南又宁……可他这么想又有什么用?南又宁根本不听他的! 南又宁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底! 这段时日自他心里憋得慌,又不愿对南又宁发脾气,便传令不让南又宁进宫,没想到一晃眼那小子就要娶亲,要与他人一起过日子。 当啷!琴弦应声断裂。 「殿下,您的手——」一瞥见易承歆的指尖遭断弦划破,鲜血直流,何公公面色丕变,连忙抽出缎白锦怕上前包裹。 易承歆却是一脸不觉痛,神情阴冷,垂眸望着手中逐渐被鲜血渗红的锦帕。 「快传太医!」何公公朝门外叫嚷。 「不必了。」易承歆一把抽开了何公公的手,将琴台上的古琴往地上一扔。 「哐啷」一声,古琴当下断成两截。 何公公愣住,不敢擅作主张,望着那一脸阴霾,又准备大发脾气的太子爷,他又急又愁,却苦无对策。 与此时,外忽尔响起宫人的通报声:「殿下,少傅在前殿求见。」 莫毅?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易承歆眉心一攒,扬嗓回道:「让他来书房见我。」 不多时,莫毅进了书房,见地上被砸烂的琴,又见立于一侧何公公满脸慌张,心下了悟一切。 「臣给殿下请安。」莫毅缓步上前,抱拳行礼。 易承歆拿开了身前的琴几,自铺着黄色绣瑞兽锦垫的大炕上下来。 「少傅不是出宫了?怎又会折返回来?」 莫毅不作声,而是淡淡扫向身侧的何公公,随后又望向易承歆。 易承歆读透了他这举动的用意,命令道:「何铭,退下。」 「可是殿下的手……」何公公焦灼地盯着易承歆只以帕子包裹住的手。 「我说了,退下!」易承歆凤目一横,清冷凌厉,甚是摄人。 何公公不敢再多言,福了福身便退出书房,还不忘把门带上。 「说吧。」易承歆眸光流转,睨向莫毅。 第十九章 莫毅道:「臣今日随大将军一同去南郊山林打猎了,可大将军临时收到宫中的诏令,匆匆被找回宫里,殿下可晓得是发生了何事?」 「究竟是何事,能让你这般匆忙赶着来见我?」易承歆心头正烦乱,哪来多余心思管旁人闲事,这话回得甚是心不在焉。 「臣几番打探,才从大将军那儿问出了些端倪,听说陛下密召御史中与大将军,在这之前,陛下已见过副枢密使。」 莫毅这一席话,总算拉回了易承歆的心神,他皱紧眉头,问道:「袁钧?他今晚不是应该待在礼部侍郎府」 「这正是臣所纳闷的,于是臣又不动声色的向大将军套了下话,言谈间方知不知是谁向太后举报了礼部侍郎南大人,陛下正为此事大动肝火,于是便密召了不少大臣入永寿宫盘问。」 「举报南大人?」易承歆面色一沉。「南大人行事向来低遇,不参与任何政争,在朝中少有政敌,是谁会去举报他?」 「慈安宫那头的口风甚紧,无人知晓密报者的身分。」 莫毅虽是太子少傅,可这毕竟只是个虚职,算不上是真正的朝命官,能探得的情报自是有限。 「那你可有探出,举报了南大人什么事?」 莫毅顿了下,神情凝重的压低嗓子道:「听说,是与二十年前陛下登基一事攸关,密报者上呈了一样能证明南大人当年协助肃亲王的手信。殿下应当清楚,陛下过去最忌惮的人便是肃亲王,哪怕肃亲王已不在人世,每每有人在陛下面前提起肃亲王,轻则受罚,重则没了小命,更遑论是这样的事。」 闻言,易承歆大受震慑,他俊颜一凛,焦灼地道:「父皇可有派人去礼部侍郎府?」 莫毅面色难看的回道:「听说,陛下已秘密下诏,准备灭了南氏一门。」 易承歆又是一震,正欲扬嗓,怎料,门外再次传来宫人的通传声。 「殿下……」 「不见!谁来都不见!」正心急如梦,易承歆一心着急拟对策,当下暴躁地吼斥。 门外宫人先是瑟缩一下,随后又不怕死的道:「殿下,少师来了,何公公让奴婢一定得通报殿下才行。」 闻言,易承歆神色不变,顾不上莫毅犹在一旁,随即推门而出,大跨步奔向了前殿。 前殿明间里,南又宁一身红色喜服,却是面容苍白,六神无主,彷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梦魇。 易承歆一进明间,看见的便是她这副模样,当下胸中一紧,快步上前,探手拉住了她的手肘。 南又宁恍惚回神,抬起了明显哭过的脸,直望着一脸担忧的易承歆。 「殿下……」她鼻音浓重的启嗓。 「南家的事,我都知情,你放心,我一定会向父皇求情。」 「殿下,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南家,我爹不可能是逆臣,他一生效忠于西凉皇室,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见南又宁心神俱乱,语无伦次,易承歆只得握紧了她的手肘,试着稳下她的情绪。 「莫慌,有我在,南家不会有事的。」易承歆信誓旦旦的承诺道。 南又宁眼眶泛红,脑中犹留着方才仓皇离开侍郎府的情景,大将军带兵包围了整座南府,所有宾客一个也没落下,全让禁卫军押住盘问。 若不是爹当机立断,循旧情向大将军求情,让他放自己入宫见太子,恐怕她也见不上易承歆一面。 「南又宁,你给我沉住气,莫要自乱阵脚。」见她光流泪不说话,未曾见过他这般的易承歆着实慌了,只能沉嗓喝斥。 「有人要置南家于死地,还用上了狠招,殿下救得了南家吗?」 「我可是西凉储君,未来西凉由我作主,父皇肯定会听我的话。」 「可是……我爹犯的是谋逆之罪,这事又与肃亲王有关,肃亲王早已不在人世,死无对证,若是陛下铁了心治罪于南家,即便是殿下出面,只怕也……」 南又宁哭哑了嗓子,已是没了头绪。 易承歆只得搂住他的肩,神色严峻地承诺道:「你放心,哪怕父皇真要灭了南家,我也会力保你一人。」 闻言,南又宁一愣,随后狂乱地猛摇首,嚷道:「不!不可以!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怎能苟活?我错了,我不该来的……」 胡乱拨开肩上的大手,南又宁止不住的流着泪,恼怒地道:「殿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世间有哪个为人子女的,能眼睁睁看着父母亲族被灭,而自己却独自苟活的?」 易承歆一心一意只想护住她,哪里顾全得了这么多,见她如此不领情,心下不禁又气又恼,火气亦跟着上来。 「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争论这些?南又宁,你父亲犯的是谋逆之罪,那是他过去犯下的错,罪当该诛,可你并不知情,你是无辜的,我只能用这样的理由保住你。」 南又宁红着眼凝视他片刻,忽尔平静地吐嗓:「我怎会是无辜的?我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不仅骗了陛下,也骗了殿下,罪该万死。」 易承歆只当南又宁是不愿独自被保,方会说出这般闹脾气的浑话,不由得怒火更盛,俊颜铁青严厉地高声斥喝。 「南又宁,你少跟我扯那些浑话!如你这般软弱无能的男子,能犯下什么样的罪?你连马背都上不了,怎可能犯下什么欺君之罪!」 南又宁却是笑了笑,眼神与笑容显得空洞。 易承歆被眉头一攒,正欲再出声开解,岂料,南又宁忽尔抓住了他的手,而后将其贴在胸前。 易承歆当即沉嗓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蓦地,指责声未意,盛满怒气的凤目猛然一膛,随后他整个人如遭雷震,浑身僵硬。 那是……那分明是……这怎么可能?! 南又宁怎么可能是……为何他从未发觉任何蛛丝马迹?「他」是如何瞒过所有人的? 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南又宁将易承歆的手心轻按于胸口,面上无羞无赧,只有看破一切的木然。 她扬起自我嘲讽的笑,喃道:「殿下明白了?我欺骗了所有人,我犯了欺君之罪,如若我爹有罪,那么我也有。」 话落,发抖的小手松开了修长大手。 手被放开的那一刻,易承歆的心跟着一落,彷佛坠入了万丈深渊,这一刹,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惧。 他不假思索的探手握住了南又宁泛凉的小手,正欲扬嗓,外头忽尔响起了宫人的尖嚷—— 「你们这是做什么?!这可是临华宫—一」 「放肆!太子的宫殿岂容你们这般擅闯!是谁允许你们带剑上临华宫的?!」随后又传来何公公的尖嗓训斥。 南又宁小脸惨白,面露惊惶,小手紧紧抓住了易承歆。 易承歆尚且来不及安抚她,门外骤然响起了杂沓脚步声,同时伴随着铠甲摩擦声响一齐传入了正殿明间。 不一会儿,明间里已站满了皇宫禁卫军,他们个个手握长剑,面色刚正凛然,先是齐刷刷地给易承歆行了礼,随后又重新将手中的剑指了南又宁。 第二十章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宫中有令,除去临华宫的侍卫,任何人进临华宫都不得携剑,你们居然敢拿剑指着我!」易承歆勃然大怒。 「殿下息怒。」禁卫军首领上前躬身道:「陛下有令,南府逆贼擅闯临华宫,就怕逆贼会伤了殿下,特派属下等人前来缉捕。」 易承歆心下一凛,竟想不出自己宫里的宫人太监们,究竟是何人给永寿宫通风报信。 这是否亦说明了一点,父皇与母后早在临华宫安插了眼线,而他竟浑然不知。 抑下心底那抹陡生的寒意,易承歆一手紧扣着南又宁的肩,摆明了不放人。 「殿下,属下谨遵陛下圣令,不得不有所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话声方落,他朝身后的禁卫军们使了个眼色,随后那群禁卫军放下了剑,以双手上前逮人。 易承歆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以单手出拳,招招狠厉,逼退了不少禁卫军。 可他到底年轻,虽然武功甚高,可面对这么多禁卫兵的包围,又得同时顾及怀里的南又宁,难免防不胜防。 南又宁脑中一片空茫,面色苍白若雪,她望着那一个个死也要逮着自己的卫兵,又在混乱中看见拼命想护住自己的易承歆,忽觉眼前一切荒唐如梦。 「……都住手。殿下,住手吧!」 望着频频挨了禁卫军拳头的易承歆,南又宁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多么离谱的弥天大错。 她紧紧抓住易承歆的腰带,红着眼沙哑地喊出了声:「殿下,这些卫军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您怎能冒犯陛下呢?」 易承歆因她这一喊而愣住,与此同时,那禁卫军首领见机不可失,登时靠上前扣住了南又宁的肩,并抽出长剑抵在她身前。 「你敢!」易承歆怒目以瞪,试图将南又宁抢回来。 「殿下万万不可!」千钧一发之际,莫毅闯了进来,一把将易承歆扣抱住。 「莫毅,你放手!」易承歆几乎是失声咆哮。 莫毅武力高深,要制住易承歆是轻而易举之事,他硬是不放手,易承歆也摆脱不了他的箝困。 「殿下,您这样可是冒犯了圣上,请您务必冷静下来,好好想个对策说服圣上,方能真正救下少师。」莫毅劝道。 旁人的话,易承歆是一个字也听不进耳,可面对与自己情同手足的莫毅,这席话他听进去了,泛红的怒颜缓了缓,高亢的情绪总算平静许多。 「殿下,属下们不过是奉命行事,还望殿下饶恕体谅。」那架住南又宁的禁卫军头子,满脸为难地言道。 易承歆深切的凝视着南又宁,不顾莫毅的阻拦,大步上前握了握她的手。 「你等着,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会把你带回临华宫,届时,谁也动不了你!」 南又宁死死咬住下唇,忍住眼中满盈的泪水,却也不敢应声,就怕一张嘴,眼泪便会落了满面。 她这模样,看在旁人眼里,肯定可笑极了……一个男子竟然红着眼眶,还得靠另一个男子来搭救。 可此时此际的她,已管不上这么多,只因这一别,兴许将是永别。 南又宁深深地凝望了易承歆一眼,而后撇开了脸,朝着架住自己的禁卫军首领低声道:「劳烦了。」 见他如此谦和有礼,那禁卫军首领亦不敢太过粗蛮,低低说了句失礼,便架着南又宁离开了正殿明间。 望着一并撤离的禁卫军,易承歆下颤抽紧,俊容僵冷,只能把气撒在莫毅身上,一把狠狠将他推开。 这一次莫毅未施力反制,而是任由易承歆将自己推离。 而后他抱拳劝道:「殿下,此时圣上正在气头上,殿下若是再强留下少师,此举恐怕只会触怒龙颜,会陷少师于水火之中。」 易承歆闭了闭眼,攥紧双拳,额上青筋浮冒,反复吐息之后,总算敛回了失控的理智。 「何铭。」因愤怒而赤红的凤目倏然睁开,易承歆怒不可抑地高喊。 何公公火烧火燎的飞奔而至,满头大汗焦急地说道:「殿下,殿下您没事吧?!方才小的与临华宫的宫人们全让禁卫军给押住了,没能进来救殿下……」 「去给我查!」易承歆怒斥。 「究竟是谁去永寿宫通风报信?在我临华宫里竟然有这样吃里扒外的下贱东西,给我查出来,我定要好好办他!」 闻言,何公公面色发青,连声称是,随即退出明间。 「莫毅,你即刻去礼部侍郎府查探南家的情形。」易承歆命令道。 「臣这就去办。」莫毅抱拳领命。 易承歆拂了拂袖,大步走出明间,望着外边那一群心有余悸的宫人,心下不禁怒气更盛。 他堂堂一个太子,父皇竟为了缉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不惜出动大内禁卫军,甚至连他的安危都不顾了。 易承歆胸中怒气翻腾,僵冷命令道:「备轿,去永寿宫!」 永寿宫里,灯火仍炽,殿门口停着另一架轿辇,易承歆一眼便认出那是出自和鸾宫的轿辇。 不理会门口侍卫与太监的劝阻,易承歆绷紧怒颜,一把挥开了他们,快步进入寝殿,绕过了外间与重重琉璃插屏,直接进到内寝。 内寝里,临窗大炕上,皇帝与皇后隔着炕案相对而坐,案上一盘棋,黑白子相互对峙,谁也不让谁。 皇后指上捻着一颗白棋,寻思片刻后,方在棋盘一角落定,而后抬眼笑睐着观察战局甚是专注的皇帝。 「陛下,方才妾身听永寿宫里的宫人说,您把御史中丞召进宫里,让他连夜拟礼部侍郎的罪状,这事当真有必要这么急吗?」 皇帝低垂眼眸,手里那颗黑子在指间轮转,看似举棋不定,实则目光早已落定在棋盘某一角。 「当年肃亲王暗中权谋,意图夺嫡,朕敬他为兄,忍他甚久,他是如何在太祖面前搬弄是非,公颂如何三番西次陷朕于不义,这些仇恨朕至今难忘。」 「事情到底已过去了,肃亲王已死,陛下亦已扫荡朝中肃亲王的旧部,如今礼部侍郎……」 「莫要再说了!」黑子骤然落盘,发出清脆的声响,皇帝眸光生寒,语气冷残,「那封信足已证明,当初南至坚一心想协佐肃亲王夺嫡,甚至还想带兵宫变,这样的事当能让它过去?!朕过去便知他心向着肃亲王,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想帮肃亲王打天下,今时今日,罪证确凿,朕绝对容不下他!」 怒嗓方落,外边随即响起了宫人的惊嚷。 「殿下!殿下,先让奴婢入内通传——」 听见外边的骚动,皇帝与皇后俱是抬首望去,看见易承歆怒气腾腾的大步入内。 皇后悄然觑了一眼皇帝的面色,随后扬嗓道:「这么晚了,歆儿还未歇下?」 易承歆先是耐着性子,朝炕上的两人请了安,随后直起身,愤然地问道:「方才上临华宫抓人的那批禁卫军,可是父皇下的令?」 皇帝神情端肃,不以为然的道:「难不成宫中还会有第二个朕?禁卫军只听令于朕,自然是朕下的令。」 第二十一章 「父皇就没想过,那些禁卫军会伤着儿臣?」易承歆怒问。 「歆儿!」皇后起身低斥。「你竟敢用如此大逆不道的口气与陛下说话,你这是向天借胆了是不?!」 皇帝扬了扬手,阻止皇后的斥喝,道:「无妨,让他说去。」 易承歆又道:「南又宁不过是个弱书生,连骑马都不会,犯得着大张旗鼓的让禁卫军来逮人吗?再说了礼部侍郎曾经与肃亲王同谋,这又关南又宁什么事?她是无辜的!」 「歆儿!」见儿子越说越激昂,神情愤慨,皇后就怕他当真触怒了皇帝。 「你说南又宁是无辜的?」 皇帝冷笑,顺手将案上的棋盘一推,登时,棋盘掷地有声,黑白双子散落一地,声响虽不算大,可在此刻如此静谧的夜里,却是格外教人惊心。 「逆臣之子,岂会是无辜?你身为太子,岂会不懂这条理?过去授给你的那些经国之道,治朝之能。你都扔到哪儿去了?!」 面对皇帝这席严厉的责骂,易承歆硬是不服,不理会一旁皇后的劝阻,执意争出一个高下。 「南至坚是逆臣,可当年他帮着肃亲王谋反之时,南又宁压根儿还未出世,她何罪之有?」 「逆子!你这是存心与朕作对?」皇帝拍案而起,怒不可抑。 皇后忙上前扶住皇帝,苦苦哀劝:「陛下,歆儿孩子心性重,尚不知事情的轻重,您就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了,饶恕他吧!」 「岂有此理!」皇帝推开了皇后,下了炕,快步上前,举手便甩了易承歆一个响亮的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一落下,一旁的太监宫人们霎时全跪了满地,整座偌大寝宫静如死城。 太子可是皇帝最疼宠的孩子,从小到大聪颖早慧,未曾与皇帝起过冲突,更遑论是如方才那般出言不逊的顶撞,这一巴掌当真是震动了西凉整座江山。 「陛下!」皇后尖叫一声,随即跟着跪了下来。 易承歆面上挨了一掌,俊颜随即浮现一只清晰掌印,火焰窜烧般的疼痛,迅速在脸上蔓延开来。 可他依旧站得直挺,挪正了被打偏的俊颜,目光无惧的迎视皇帝。 见他流露出这般无所思惧的摄人气魄,皇帝虽是怒火高涨,却忽然笑出了声。 「好,有气魄,西凉王朝就是需要这样的帝王。」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易承歆的肩头,面上怒气犹在,只是没那样炽烈。 「朕知道你对南又宁有情有义,你可曾想过吗?你若是一时走偏了路,届时整座西凉江山都可能随你一同倾覆,南又宁只是一个逆臣之子,你却为了他甘犯天威,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眼下这模样有多丢人!」 听出皇帝话中的暗示,易承歆暗自一震,刹那间恍然大悟,何以父皇非得如此大阵仗的闯临华宫逮人,何以父皇非要南又宁的命不可…… 「你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着,那个南又宁是你的男宠,而不是教授你佛义的少师!」 果不其然,皇帝接下来脱口的这句话,证实了易承歆的臆测! 原来他与南又宁的关系,看在旁人眼中,竟是如此暖昧,而他却也未曾发觉旁人的猜忌,更未曾想过,他对南又宁的好,反替南又宁惹来杀机。 至此,易承歆醒悟了一切。 父皇虽恨极了当年协佐肃亲王谋反的南至坚,可他之所以非置南又宁于死地不可,最主要还是忌违南又宁与他的过从甚密,就怕两人当真萌生不该有的情愫。 他出生时,太祖虽已仙逝,可关于太祖年轻时曾受男宠迷惑,险些误国一事,他也曾听皇祖母提起过,自是不陌生的。 但他压根儿没想到,父皇与母后这些人,对此等事情如此忌惮,即便他与南又宁清清白白,未曾有过不该有的碰触,可他们依然如此防备。 但,父皇与旁人又怎会晓得,他们眼中的那个单薄少年,彻头彻尾就不是个男儿身,而是货真价实的女子。 可他什么话都不能说,更不能向任何人暴露南又宁的身分,那样无疑只是雪上加霜,反让父皇更有理由处死南又宁。 易承歆心思一定,态度坚决的反驳道:「儿臣不过是把南又宁当作兄弟一般看待,什么男宠的,未免太过可笑。」 「兄弟?你可是太子,与那样的逆臣之子称兄道弟,成何体统?」皇帝只当他是强辩,不愿承认对南又宁的那份心思,自然不信。 「歆儿,你听母后一句劝,那个南又宁留不得,你已受他影响太深,若是他继续留下来,母后就怕你会把持不住……」 皇后一脸担忧,点到即止,不愿将话说得太明,就怕会惹得易承歆心生难堪。 易承歆面色僵青,满腔怒火却只能隐忍,他稍作收敛,放低了语气言道:「儿臣长这么大,未曾求过父皇与母后什么,这一回儿臣只求你们一件事,放南又宁一条生路,就算将她贬为庶民,逐出宫外也好,只要能留她一条性命,儿臣便心满意足了。」 看着一向骄矜狂傲的儿子,此时如此低声下气,皇帝眸色更寒,可他心下清楚,倘若他当真处死了南又宁,已受迷惑的儿子,肯定会恨上自己,他虽贵为天子,却也同为人父,不能罔顾父子之情。 皇帝思索再三,扬嗓喊来了内侍大总管:「福安。」 始终只敢待在寝室外静候的内侍大总管,随即快步入内,听候差遣。 「去告诉杜欢,看在太子求情的份上,南又宁流放边关,永远不许回皇京。」皇帝高声宣令:「至于南氏一家,罪该当诛,不许留下可活口!」 得令之后,大总管领命而去,准备前往御史台,向御史中丞杜欢上禀口谕。 皇帝转而望向一脸不可置信的易承歆,道:「朕如你所愿,留南又宁一命,这样你总该满意了?」 「父皇这么做,与即刻杀了她有何两样?!」易承歆非但不领情,反而越发愤怒。 流放边关,永远不许回皇京…… 这无疑只是表面上饶南又宁一命,实则让她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西凉边关一带是不毛之地,经常受到南蛮的侵犯,因此罕有人烟,镇守边关的西凉大军,亦多是带罪之身,遭朝廷流放充军的官兵,他们在那儿已是自顾不暇,少有纪律,对待被流放的官员自然不可能客气到哪 去。 甭说是女子,即便是长年习武的男子,过上了流放边关的日子,肯定熬不了太久,甚有可能染上重病,抑或水土不服而倒下。 「歆儿,陛下是给你面子,方会放南又宁一条生路,流放边关已是对乱臣贼子最宽容的做法,你莫要再与陛下讨价还价。」皇后出声缓颊。 「儿臣不服!」易承歆怒言,转过身便要离开。 「站住!你这是要上哪儿?」皇帝怒斥。 「断然父皇如此不通人情,罔顾儿臣如此苦苦相求,那么儿臣也甭管这么多了,儿臣这就去把南又宁救下,父皇若想治儿臣的罪,那便尽管治吧!」 「歆儿!」皇后放声尖叫。 第二十二章 皇帝当下怒火攻心,道:「来人,把太子抓起来,送回临华宫去!禁卫军呢?教他们去给朕牢牢镇守住临华宫,临华宫上下谁都不准擅自离开,违令者当即斩首!」 闻言,皇后哭了出来:「陛下,您这是……」 「莫要再说了!」皇帝怒火狂炽,谁也阻拦不了。「即刻起,太子软禁于临华宫,除非有朕的口谕,否则谁也不许放他离开临华宫。」 人方走出永寿宫寝殿的易承歆,还未坐上轿辇,已率先遭永寿宫的禁卫军拦住。 「属下失礼了。」那些禁卫军匆匆行了礼,立即包围了易承歆。 「你们这是做什么?!」临华宫的太监与宫人大惊失色,忙不迭地上前救驾。 「陛下有令,将太子殿下拘禁于临华宫,没有陛下口谕,太子殿下不得离开临华宫。」 禁卫军高声宣示道。 闻此言,易承歆一僵,不敢置信一向顺着他心意的父皇,这一回竟然如此蛮横,连拘禁他的命令都说得出口。 「太子请上轿。」禁卫军抱拳跪地,看似恭敬有礼,实则态度强硬。 易承歆气极,恨极,凤目赤红,俊颜已被怒火占据,狰狞如修罗。 「殿下,您行行好,赶紧上轿,莫再顶撞陛下了!」 尾随而来的何公公,已从永寿宫太监嘴里探知了方才在寝殿发生过的激烈争执,他老泪纵横的跪求相劝,就怕主子当真会触怒天威,丢了太子之位。 大手拢握成拳,紧得不能再紧,易承歆胸口剧烈起伏着,僵立了好片刻才坐上了轿辇,任由那群太监将他扛回了临华宫。 这一夜,宫中并不平静。 彻夜自临华宫那头,传来了摔碎东西的尖锐声响,以及愤怒的咆哮声,宫人们人心惶惶,谁也不敢眠。 皇后甫下轿辇,便见临华宫的中庭里站满了宫人太监,人人红着眼圈,面色惴惴不安,全望着正殿方向。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见皇后到来,众人顿时齐刷刷地跪了满地。 皇后面色凝重,快步行过中庭,进了正殿明间,就见地上满布着碎瓷与砸烂的花瓶,一侧挂屏还被砸出了一个坑洞。 易承歆一身狼狈,跌坐在紫檀罗汉榻上,神情依然处于盛怒,却也充着疲惫与不甘。 「你这是做什么?!你当真着了那个南又宁的魔是不?」皇后上前,立定于罗汉榻前,气急败坏地哭斥。 易承歆猛然扬起充盈着恨意的眼,不顾礼数地回道:「是,我着了她的魔,那又如何?!我堂堂一个西凉太子,却连一个小小的少师都保不住,我算什么东西?!」 没料到自幼捧在手心上的儿子,竟为了另一个男子对自己怒目相向,皇后气不可抑,伸手怒指着易承歆。 「你是太子又如何?方才你顶撞的那人,是西凉的皇帝,是一句话就能定你生死的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皇帝给你的,同样的,皇帝也可以把那些属于你的夺回去,你明白不?!」 易承歆下颚紧紧一抽,人生头一遭尝到了何为狼狈,何为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贵为西凉太子,从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去就连父皇母后都对他百依百顺…… 未承想,原来一切不过是假象。 他真正想要的,真心渴望的,却是用尽了力气也得不到。 凤目逐渐沉阗下来,易承歆别开了紧绷的俊颜,终于放弃了无谓的争执与抵抗。 「你如果真不甘心,那就怨你自己还不是西凉皇帝,在这座皇宫里你没得作主!」 末了,皇后甚是愤怒地撂下这句狠话,转身离去。 易承歆闭起灼痛的眼,颓然的往后一靠,那张年轻飞扬的俊容,此刻看上去竟觉着似苍老了数岁。 曾经被跋扈狂傲占满的眉眼,此际却只剩下自暴自弃的疲乏。 「微臣很是羡慕殿下。」 蓦地,南又宁低低的声嗓依稀又在耳畔响起。 易承歆闭紧了眼,落下了开智以来、及长之后的男儿泪。 「你羡慕我什么?」 「微臣羡慕殿下在这座宫殿里甚是自由,不论想做什么都无人敢阻挡,亦不必忧心旁人眼光,倘若微臣也能如殿下这般随心所欲,不知该有多好。」 自由?随心所欲?这些话此时听来,竟是无比的刺耳。 他活到这么大,头一次明白,自己身在这座宫殿,从来就不曾真正的自由过。 他想娶什么人,想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从来就由不得他。 他想留住的人,真心渴望能在一起的人,无非就只有南又宁一人,而他,连如此简单的小事也做不到。 易承歆闭紧了凤目,咬紧牙关,青筋浮冒的拳头高高举起,随后又高高落下,一重击在身下的罗汉榻上。 「砰」的一声,实心紫擅木的罗汉榻登时发出闷响,这一记,彷佛重击于他心头,他只觉得一口气淤堵在胸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许多年以后,他方明白,他有多恨自己,又有多么悔不当初。 他的年轻气盛,他的狂狷跋扈,在将他想守护的人推向了火海,推向了他永远碰不着的天海天涯。 从此,转身一别,便是海角天涯,再难相逢。 【第六章】 八年后。 「陛下。」 恭谨的叫唤声低低响起,惊扰了荷花池前这一方静谧的花榭。 紫藤花攀爬过琉璃瓦,丝丝缕缕垂落而下,随风飘飞,衬着前方那座荷花池,以及周遭遍栽的各色牡丹与海棠,眼前景致当真瑰艳至极。 —旁随侍的小宫婢,时不时便偷偷觑向这片美景,只不过她们更喜爱的景色,除去临华宫这片出了名的花海一景,就属此时躺卧在花榭里,那张铺上了金黄色软殿红木纹宝座上的男子。 那一袭绣有四灵瑞兽盘如意纹饰玄袍的颀长人影,发簪白玉,容貌俊秀,其外貌之绝丽,早已响彻西凉王朝,更遑论是他一贯雷厉风行的君王作风,教西凉人赞咏。 约莫四年之前,孝帝因身染急病猝逝,太子易承歆于守灵百日之内正式继位,正式成为西凉王朝的君主,并在当时面临南蛮北夷轮番来犯之时,亲自率领百万大军逐一击退外犯,重新树立了西凉国威,并让世人见识到年轻帝王的胆识与英勇,从而拢聚民心,获得西凉子民的爱戴。 如今,经历过了大小战役,南边的蛮族与北方的夷人,皆已与西凉签订停战协议,三国各自休养生息,互不侵扰。 这些年西凉又过上了太平盛世,众人对这位年轻帝王的拥戴,更甚以往孝帝在世之时,毕竟比起仁帝与孝帝,这位年轻帝王的种种作派,都要比前两位皇帝来得亲民爱政。 此话从何说起呢?就从年轻帝王继任之后,逢年过节便会打开宫门,邀西凉子民入宫同乐,抑或召集皇京以外的各地官员入宫茶叙,只为详查各地民情,甚至经常微服巡视民间这些事迹,便可看出帝王视西凉子民如亲,这对长年以来阶级制度分界鲜明的西凉人而言,无疑是迈向打破贵贱藩篱的一大步。 第二十三章 不仅如此,这位年轻帝王在内政制度上,更是大刀阔斧的进行修改,不仅年年殿试亲自当主审官,甚至打破过往大量起用贵族子弟的不成文规定,而是提携平民子弟出任朝廷命官。 更甚者,今年朝廷更放宽了西凉至高学府——太学的入学规范,让一般在县学或州学表现格外优异的平层子弟,只要取得地方官的举荐,再通过国子监的审查,合格者便能进入太学就读。 按照西凉过去的制度,太学仅供西凉贵族子弟就读,平民子弟绝无可能出现在内,清楚地划分了贵庶之别,然而往后太学里将会有来自各州县表现优异的平民子弟,这是西凉王朝创立以来的一大改制,亦是消弭贵族与平民隔阂的一大良政。 西凉王朝上下对这位英勇睿智,且胸襟宽阔的年轻君王的爱戴,已臻至前两位帝王所不能及的境界。然而,这位君王并非毫无缺失。 甚难相信,年轻帝王早在八年前便已娶妻,可直至登上帝位,昔日太子妃亦已册封为后,皇室仍然虚空着,未有皇子皇女,甚至不曾有过龙胎。 正因帝王无后,宫中好事者便与多年前流传的谣言大作联想,绘声绘影地谈及这位年轻帝王似有断袖之癖。 毕竟帝王过去居太子之位时,便曾与太子少师过从甚密,直至南氏一门遭灭,此事逐渐为众人所淡忘,却在今时递旧事重提。 「陛下,您该起了。」 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太监,步伐轻巧地步入花榭,朝着面朝池塘,侧卧于罗汉榻上的俊美男子低声催促。 榻上男子一身玄衣锦带,墨扫般的峻眉,深邃凤目,挺直高鼻,朱红薄唇,五官俊丽之至,教人望之兴叹。 他手边搁着一册手抄本的《楞严经》,经书页角已泛黄,微微卷起,足可显示经书时常被翻动。 「陛下,太后娘娘已在永寿宫候着,就等着陛下……」 「何亮。」 榻上的易承歆忽尔扬眸,精锐如鹰隼般的目光,清冷扫视而去。 何亮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光是这般被这位年轻帝王盯着,他后背就直冒冷汗。 「小的在。」 「你进宫多久了?」 「回陛下的话,已有一年四个多月。」 「你叔叔可有给你梢信?」 原来这何亮是何铭的侄子,由于家贫便也入宫当起太监,适巧何铭年事已高,早有意告老还乡,便向易承歆举荐了自家侄子,由侄子顶替了他内侍大总管的位置,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原本太后对此事颇有微词,可易承歆却是一口允了,直接便让一个入宫不满两年的小太监,出任统领永寿宫里外宫人的内侍大总管。 为此,何铭甚是感激,出宫那一日还对易承歆三跪九叩,弄得易承歆脸色都青了。 宫中用人自有一套规矩,易承歆此番举动,无疑是给足了何铭面子,亦保有了他们何氏在宫里的地位,日后何氏若有人想进宫当差,这才有个照应与靠山。 临走之前,何铭将侄子找来,不仅耳提面命,更亲笔记下了陛下起居相关的细节要事,誉写成册,交给侄子拜读。 「回陛下的话,叔叔前两日刚给小的梢信,叔叔说他大半生都待在宫里,对于宫外之事早已陌生,因此打算四处走走,在有生之年游历西凉国土。」 易承歆嘴角一扬,笑道:「难为他这大半辈子都在伺候朕,眼下他总算能享享清福,出宫游山玩水。」 何亮微诧的抬眼,悄然觑了榻上人影一眼,意外察觉那张俊容上的淡淡落寞。 是眼花吗?做为一个坐拥江山的九五至尊,陛下怎会落出那般艳羡的神情? 「帮朕捎个口信给何铭,教他四海游历时,别忘了画几幅画送回宫里。」 何铭虽为太监,却也不是毫无长处,他幼时曾苦读自学,并且身怀一流画功,当年入宫当差,便是那一手过人的画技,让太后拔?到临华宫当值,服侍当时尚且年幼的易承歆。 何铭自个儿也争气,靠着高超的画功,成了教援小太子习画的半个师傅,因此大大提升了在宫里的地位,此后便一路跟随易承歆,从临华宫再到永寿宫,他更是一路见证了这位年轻明君的成长与改变。 「小的必定会将陛下的口信转达给叔父。」何亮连忙福身应诺。 「副枢密使可回京了?」易承歆合上了手边的《楞严经》,缓缓坐起高大身躯。 「回陛下,小的方才已让宫人前去打探与转告,莫大人若回京便让他即刻入宫。」何亮答得小心翼翼。 前不久副枢密使被派遣出使,前往南边与南蛮异族和谈,双方共议签着和战之约,只是副枢密使临行之前,陛下曾当面叮嘱副枢密使,让他此行带上了流放边关的官员名册,并且彻底进行清查。 其实这并不奇怪,何亮曾听叔叔提及,早在继承大统之后,易承歆便曾下令清查流放边关的历年官员名册,并且三番两次派出小腹前往边关寻人。 至于是寻什么人,当时何铭面色难看,怎么也不肯多说,只让何亮多长点心,莫要知道太多秘密,省得惹祸上身。 因此直至此日,何亮仍然不明白,易承歆找了八年之久,仍然不肯放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又为何会沦落到被流放边关。 他只晓得,易承歆眉宇间挥之不散的那抹沉郁,时不时透出的那份落寞,乃至于他闲来无事便爱待在临华宫,望着那一池荷花,翻阅那本《楞严经》的古怪举止,很可能全都与易承歆想找的那人,息息相关。 「陛下……」 「朕听见了。」淡淡说罢,易承歆从榻上起身,高大玄色身躯在满园春色中,看上去竟隐约散发出一份孤寂。 何亮登时看怔了眼,再一次心生困惑,他就是想不透,这样一个坐拥天下,既受子民爱戴,又正值壮年的年轻帝王,何以总令人觉着身带几分沧桑。 「走吧。」 易承歆手执那册《楞严经》,转身离开花榭时,他停步,侧过身再一次望向那满池娇嫩的荷花。 「殿下心情不好,那便静下心来抄写《心经》吧,过去微臣在南方时,碰上不如意之时,总是这么做的。」 八年前曾有个单薄少年伫立于此,清秀脸蛋扬着笑,如是对他说道。 凤目沉脂黯下来,易承歆别开了眼,大跨步离去,修长大手捏紧了手中那册《楞严经》。 那人留下的东西不多,仅仅只有几册抄经书,他日日翻阅,早将那娟秀字迹铭刻于心。 岁月不仁,八年漫漫时光,逐渐蚀去记忆中的那张清秀面庞,易承歆越来越怕,怕自己终有一日,会彻底淡忘了那张面容,唯有终日览阅着她留下的手抄经书,他方能提醒自己,多年前的心愿,至今未了。 只是,他得先见着那人,方有机会了却这椿悬宕心头多年的愿。 一句道歉,一句藏在心底最深的话,今生今世,可有机会对那人言诉? 第二十四章 前不久方重新修缮过的永寿宫,琉璃玉瓦,雕兽飞檐,朱漆白墙,整齐划一的青石板道,处处精细,仿若仙境,却也教人望之生怯。 「娘娘,您当心脚步。」 两名青衣宫婢提着灯,小心翼翼领在前头,后方紧随着一票嬷嬷宫人,浩浩荡荡簇拥着一身盘金绣凤朱衣的年轻皇后。 「娘娘金安。」何亮一获得通报,随即前来接驾。 皇后微笑道:「陛下可歇下了?」 何亮抬起脸回道:「回娘娘的话,陛下正在书房召见莫大人。」 皇后微讶,「莫毅回京了?」 「今儿个早上才回京。」何亮答道。 「陛下也太不懂得体贴人了,莫毅这一路风尘仆仆,总该让他先歇会儿,怎么会漏夜把人召进宫里。」 皇后蹙起秀眉,一脸不甚赞同。 「莫大人此行前去是为了与南蛮签订和战之约,陛下对此事甚为看重,方会漏夜召见莫大人入宫禀告。」 「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日上朝再说吗?陛下这样可是会伤着龙体,不成,本宫得去劝谏一番。」 话毕,皇后步履一转,朝着偏殿走去,何亮一脸困扰,却也不敢上前阻拦。 陛下对待皇后虽谈不上热情,却也相敬如宾,往来有礼。尽管何亮看得出来,陛下对皇后并无男女情爱,仅有夫妻之义,可表面上,陛下还是挺让着皇后,甚至会在太后屡屡因皇后无子一事发难时,挺身而出护着皇后。 由此可见,陛下与皇后并非真如外传那般不睦,只是究竟个中关系如何,外人如雾里看花,实在无从臆测与揣度。 行至偏殿时,皇后屏退了女眷,自个儿来到了书房前,见门前并无禁卫军守着,不禁心生纳闷。 正欲推门而入时,里头忽尔传来了熟悉的沉朗声嗓—— 「还是找不着吗?所有流放边关的官员名册都已彻查,朕就是想不透,为仍查不出当年南又宁究竟流放至何地?」 听见那已尘封多年的名字,皇后一怔,扶在门上的手随之僵住。 如若没听错的话,八年前她被赐婚嫁入东宫时,南又宁这个名字在当时的临华宫是一个禁忌,谁也不能在当时犹是太子的陛下面前提及。 那时她只从父亲那儿得知,礼部侍郎南至坚遭密告,被查出当年曾协助肃亲王夺嫡,因此诛连三族,满门尽灭,当时身为太子少师的南又宁,却在太子的力争之下,保住了性命,但是遭流放边关,终生不得回京。 随后书房里响起了莫毅略微沉哑的回应—— 「当年奉命押送南又宁前去边关的军队,是大将军底下所属的陆家军,那批军队把人押至了最南边的鸢岬关后,听说遭遇了南蛮散兵的偷袭,后来虽成功击退了那些南蛮人,可押送的那些囚犯与官员,有过半已趁乱逃跑,南又宁也在其中,此后陆家军便在鸢岬关那一带追缉这些逃跑的流放罪犯。」 略略停顿后,莫毅又道:「约莫两年前,曾有陆家军在距离鸢岬关约莫百里之外的一座村庄找着一批流放罪犯,可当时那些流放罪犯誓死抵抗,宁可与前来缉拿的军队一战也不愿束手就擒,据当时参与追捕的官兵所言,当时死伤甚重,也许南又宁亦在其中……」 「不可能!」 蓦地,一声饱含愤怒的沉嗓高声响起。 门外的皇后心头一紧,隐约对此事感到有些不对劲。 「是谁在门外?!」 蓦地,冷肃的质疑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把推开门,高大的玄色人影登时立于皇后面前,极目以对。 皇后一慌,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贞仪?你怎会在这儿?」 易承歆凛目以对,看清偷听者的面貌后,神色依然阴沉,语气却稍做收敛,不若方才那般震怒。 皇后一一杨贞仪连忙稳住心神,款款上前福了个身,歉然赔罪。 「陛下恕罪,妾身就怕扰了陛下与莫大人的谈话,因此没让宫人们先行通报。」 「是谁让你来探朕的?」易承歆凤目渐寒,语气亦森冷。 闻言,杨贞仪怔愣,抬起眼对上那一双摄人的冷眸时,心头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儿。 「是太后让你来的吗?」未待她答复,易承歆被墨眉一拢,兀自揣测起来。 「妾身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杨贞仪面色泛白,嗓子亦有些打颤。 她嫁入宫里八年余,一路自临华宫的太子妃,再到如今和鸾宫的皇后,易承歆徒解她不薄,却也谈不上好,他总是冷淡有礼,彷佛一摊止水,不起涟漪。 这八年来,她恪守本分,谨遵西凉女诫,做一个温良贤淑的妻子,当一个懂得审时度势、宽容大方的一国之后,可即便如此,易承歆仍然待她冷淡如水。 但,最起码易承歆不曾对她发过脾气,亦不曾对她恶言相向。 眼前此景,还是八年来首次发生……杨贞仪不禁心下生慌。 「你都听见了什么?」易承歆忽尔又问。 杨贞仪神色慌乱的答道:「妾身听见了陛下与莫大人谈及了流放边关的逃犯,以及……」 「你可听见了南又宁这个名字?」易承歆语调冰冷地打断她。 杨贞仪一窒。 「你若敢向慈安宫那头泄漏方才所听见的半个字,朕保证和鸾宫必定易主。」 这话不轻不重,语气不高不低,不像命令,倒像是告知,可那张俊秀无双的面庞,却是噙着一弯毫无感情的冷笑,深幽眸光,冷冽如刀锋,每一记凝望,都似欲置人于死地那般尖锐。 杨贞仪额上直冒汗,一身盘金绣凤纹饰后袍已被冷汗浸湿大半,膝头跟着发软,几乎快站不稳。 「何亮。」易承歆扬嗓高喊。 何亮随即小碎步奔来,躬身合袖,不敢望向僵在一旁的皇后。 「往后没有朕的允可,后宫妃嫔不得擅入永寿宫,即便是皇后也一样。」 命令一落,杨贞仪霎时唰白了脸,急欲张嘴解释:「陛下——」 「出去。」易承歆不再看她一眼,兀自转过高大身躯,往书房里走去。 门内的莫毅面无表情地瞅了杨贞仪一眼,随后当着她那满面错愕的脸,将书房门重新合上。 夜已深沉,永寿宫偏殿里一片灯火阑珊,却是彻夜未灭。 「你早就知道皇后在门外偷听,为何不出声?」 易承歆坐在临窗大炕上,一侧搁着焚香鎏金兽炉的炕案上,散放着数本名册。 莫毅就坐在炕上另一侧,手里那杯茶不知已捧了多久,早已冷透。 「陛下,那可是皇后,臣若出了声,便是以下犯上。」莫毅答道。 闻言,易承歆低垂眼眸,嘴角一扬,笑得自嘲。 「杨贞仪是西凉王朝的皇后,可不是朕的。」易承歆嘲讽地淡道。 做为易承歆多年来的心腹,莫毅岂会不知,易承歆对皇后并无半点情意,这八年来除了新婚夜,帝后不曾同寝,这在后宫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都已经过了八年,陛下为何还不肯忘了南又宁?」蓦地,莫毅问道。 第二十五章 易承歆扬眸别睐,神色清冷,看上去甚难捉摸。 「纵使真让陛下找着了人,陛下又能如何?当初先帝已下令,让南又宁永生不得回京,倘若他还活着,陛下也只能将他放在京外,况且——」 莫毅语气一转,眼中透着一股坚决反对,而后压低了声嗓续道。 「哪白陛下再如何看重南又宁,他终究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太子少师,他不可能进宫服侍陛下。」 这话,已是彻底挑明了来说。 很显然地,莫毅亦不赞同易承歆这些年来费尽心思,拼命想寻出流放边关的南又宁的举止。 倘若说是惦念旧情,想缅怀故人,那还情有可原,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易承歆对南又宁的执念,已超乎朋友之情、兄弟之谊。 过去对于先帝与太皇太后等人忌讳的事,莫毅原是不放在心上,他只当易承歆是把南又宁当作手足,方会如此护全他,可岁月荏苒,八年多的日子里,易承歆从未忘过南又宁此人,甚至因此荒废了后宫,冷落了皇后,这已非比寻常。 原以为这话问出口,必定引来易承歆盛怒,岂料易承歆听罢,竟是不怒反笑,面上甚至不见一丝怒意。 见此景,饶是向来淡定自如的莫毅,亦不禁觉着诧异,毕竟他深谙易承歆的性子,这些年来每当身旁有人不意提及南又宁,无论是好的抑或坏的,易承歆总会发一顿脾气,迁怒于旁人,哪里还有明君该有的模样。 记得何铭离宫之前曾来见过他,彼时还极为感慨地说道:「南又宁是陛下的心魔,旁人劝不得,亦动不得,莫大人,往后您在旁辅佐陛下,可千万要记得,南又宁这名字乃至于这个人,很可能动摇西凉根基。」 莫毅当时只觉何铭过于夸大,他虽知易承歆对当年南氏一门遭灭此事耿耿于怀,可他从未把两人的关系想到那一层去。 「莫毅,你把朕看作什么了?」易承歆忽尔扬嗓,眉眼凛冽,嘴角犹笑。 莫毅心知方才那席话是以下犯上,可他甘冒被迁怒的风险,不得不张这个嘴提醒易承歆,就怕他当真为了一个男子走火入魔,那将会是西凉王朝之祸,亦是西凉皇室的耻辱。 「陛下……」 「你是否以为,朕会如同太祖一般,恋上了个男子,以至于误国殃民?」 「臣不敢。」将茶往炕上一搁,莫毅站起身,低眉抱拳。 「朕明白你在想什么,这也不怪你,毕竟在任何人眼里看来,朕的所作所为,确实如同你所想的那般,像是对南又宁着了魔。」 莫毅抬起眼,望向那张布满嘲讽的俊颜,心中不由得一凛,正欲开口解释,易承歆却先他一步再度扬嗓。 「先皇已不在,南氏亦已满门尽灭,此事应当也不该是秘密了。」 莫毅不解,望着易承歆那阴郁的神色,更觉这话中有着玄妙。 只闻易承歆复又扬嗓道:「这事,朕只向何铭提过,除了朕与他,没有第三个人知情。」 何铭?!莫毅一愣。 「朕晓得何铭离宫前找过你,可朕量他也没那个胆量告诉你。」 「何铭对陛下一心效忠,陛下不允许的事,他绝无可能向任何人透露。」就怕易承歆误解了何铭,莫毅连忙解释道。 「朕知道何铭忠心事主。」易承歆淡淡一笑。「你也一样,打从朕还居东宫之时,便一直追随着朕,朕身边就属你与何铭最能信任。」 「莫毅誓死效忠于西凉王朝,而陛下是上天择定的一代明君,莫毅自当顺天命而追随之。」 「朕明白你的苦心,你是怕朕重蹈覆辙是不?不,不对,应当说,你们所有人都怕,就怕朕对南又宁动了念,是不?」 面对易承歆夹带自我挖苦的讽问,莫毅并未应声,那低首掩回避的眸光,仍然是明显的默认。 「不瞒你,老早以前,朕一度地以为自己当真对一个男子动了心,兴许是如此,当年朕方会赌气同意娶妃。」 每每回想起当年那样狂妄的自己,易承歆心底悔不当初,只愿时光回流,一切若能重头,他怎么也不会让南又宁走上那样的境地。 只可惜,如今说这些已太晚,太晚。 「陛下,事已至此,您无须自责,那南又宁到底是罪臣之子,他能得陛下护全,留得一条小命,已属万幸。」 「你错了。」易承歆淡淡反驳。 闻言,莫毅顿住,抬眼望向那一脸沉郁的易承歆。 「南又宁不是臣之子,而是罪臣之女。」 莫毅瞪大眼,震慑不已。 「那一夜,先皇下令让大将军前去南家捉人,南又宁来宫里求援,那时朕才晓得她根本不是男子之身。」 「这怎么可能?!」莫毅依然不敢置信。「那礼部侍郎怎可能做出这般欺君瞒上的事?!陛下当真肯定吗?」 「你别怀疑,朕敢这么说,自然是亲自确定过。」易承歆面无赧色的直言道。 尽管无从得知易承歆是用何等方式确认,可莫毅清楚,依昭易承歆的性子,不大可能对自己撒谎,易承歆待他如何,对他的信任又有多深,他自个几心中有底,这些年来,易承歆暗中命他前去边关寻人,因着就是对他深信不疑的情谊。 震惊过后是恍然领悟,莫毅敛起面上惊诧之色,了然道:「没想到原来南又宁竟是女儿身,莫怪乎陛下会如此记挂,急着把人找出来。」 「朕不清楚为何南家会让她自幼便女扮男装,可她一个文弱女子,却得沦落到流放边关,朕不敢想,那会是何等的屈辱与受苦。」 莫毅闻言亦沉默。那些流放边关的官员,至多活不过五年,如今已过八年,依南又宁那样单薄的身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朕深信她依然活着。」彷佛洞悉了莫毅的心思,易承歆忽尔沉声强调。 莫毅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你初回京不久,应当累了,回去歇下吧。」易承歆望向彻夜未熄的宫灯,目光渐迷,陷入了漫漫沉思。 莫毅行完礼正欲退下,忽又想起什么,抱拳上禀:「陛下,臣这次返京时,曾路经最靠近鸢岬关的泗州, 那个县有一群厢军,都是老弱伤残,日子过得清贫,教人甚是不忍。」 易承歆抬手揉了揉眉心,慵懒回道:「那便让人前去发放粮草吧,边关地带的县城多的是这种厢军,不足为奇,你怎会特别提及?」 厢军便是过去受朝廷招募的地方常备军,但由于是招募,因此人才良莠不齐,而在边关地带的厢军,多是些老弱伤兵,早已无法上场打仗,只能干些守城或搬运粮草的粗活。 「臣欲离开泗州时,厢军曾前来送行,并且呈了一份折子央请臣代为转交给兵部,望兵部能重新正视这些厢军。」 「喔?那些厢军还懂得写奏折?」易承歆这倒是听出一抹兴味来。「据朕所知,这些厢军大多是不识字的。」 上呈朝廷的奏折多有一定的行文形式,还得用朝廷认可的官话书写,可不是随便找个识字之人便写得出来。 第二十六章 「臣也与陛下有一样的困惑,因此便多问了几句,才晓得那折子是泗州的县丞帮那些厢军写的。」 「小小县丞倒挺有胆识的,敢与这些厢军瞎起哄,也不怕你这个二品高官会治他的罪。」易承歆神色轻松,只把这件事当笑话听。 莫毅亦笑,道:「那些厢军看上去确实有些辛苦,臣当下只觉不忍,便记上心了,正好想起便向陛下禀报。」 易承歆道:「你是习武出身,过去又曾在军队中磨练,对干军人总是比较疼惜,朕明白了,明日早朝朕会吩咐兵部一声,让兵部协佐你发落边关之事。」 莫毅行礼叩谢,临离之际不忘禀明:「明日上朝,臣会将那些厢军托臣转交的奏折呈上给陛下过目。」 易承歆一笑,摆了摆手,道:「边关的事不急,待你发落妥当之后,再随你禀报后续的折子一同呈上即可。」 身为君王,日理万机,朝廷政事已够让他闹心,尚且无余力搭理这些闲杂小事。 莫毅自当晓得此理,便也未再多言,待他接完旨退出书房后,只见昏黄色宫灯下,临窗大炕上,高大的玄色身影独自坐在那儿,动也不动的闭眼假寐。 何亮将莫毅送出了永寿宫,回返书房时,便是撞见这样形单影只的情景,心下不禁感慨万千。 偌大后宫,环肥燕瘦,绝色佳丽,应有尽有,就不知何以陛下宁愿夜夜孤身,也不愿宠幸后宫妃嫔。 何亮只能带着满心疑惑,静悄悄地退出书房外,与守值的禁卫军一同等待天光亮起。 长夜漫漫,正值壮年的年轻帝王,在忙完繁重的朝务之后,宁可待在书房翻批折子,抄写心经,读佛经,他究竟在等什么? 抑或,他究竟在等着谁归来? 每年十月这时候,位在西凉国土最南侧的泗州,便会刮起从南蛮之境吹来的沙尘风暴,黄沙滚滚,几乎埋没整座县城。 人们说边关苦,之所以苦,便是因为这终年吹上七八个月的漫天沙尘,那些沙尘像一层灰蒙蒙的雾霾,淹没了一切,以至于原本居住于此的人们,逐渐迁徙,慢慢地,县城的居民越来越少,闲置的宅院渐多,入了夜,便像座鬼城一般,教人心惊。 尽管如此,可未曾见过那沙尘风暴厉害的人,却是将沙尘淹没城镇的景致当作是罕见奇景,也因此,偶有旅人前来泗州寻景,下场往往是不谙天气恶劣,在半路便掩埋遭风沙,险些葬送性命。 这日,风沙依旧呼呼地刮,窗子已被沙尘完全掩盖,看不清外头是景色。 何铭惊醒了过来,从陈陋的榆木拔步床里坐起身。 他左右顾盼,眼神甚是惊恐,好片刻才定下神,恢复冷静与意识。 叩叩! 敲门声骤响,随后传来一道熟悉的轻巧声一一 「何公公可醒了?」 何铭这才翻被起身,略显吃力的爬下榻,披上外衣后方前去迎门。 门开启,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容端着笑,手里着漆木托盘,盘上摆着一碗饭菜,以及一杯热茶。 「何公公想必饿了吧?实在赧颜,在我这儿一向吃得简单,也没荤食,只能先委屈公公了。」 望着那远比记忆中还要单薄的身影,缓缓端着饭菜入房,何铭几乎看怔了。 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一趟边关游历,在他深陷危难,性命堪忧之时,那被陛下寻觅多年、心心念念的南又宁,竟然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南大人,多亏有您,我才不至于被沙尘掩埋,我这条命是您给救回来的,我真是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何铭自个儿也没想过,他远道而来,为的是一睹传说中的沙城,他告老返乡后,听过一名曾去过南蛮的商人提及,泗州是隐于沙尘之中的一座沙城,唯有风沙吹尽之时,方能看清这座县城。 那商人还说了,边关是景色波澜壮阔,黄沙弥漫,夕照如艳,见过一次便是毕生难忘。 冲着这句话,本就想在有生之年游遍西凉国土的何铭,便一路游玩来到了西凉边境的这座小县城。 却不想,他压根儿不清楚那沙尘暴的厉害,险些被风沙淹没在路旁,若不是正好被南又宁与那帮厢军救起,恐怕这条命早没了。 眼看何铭一个跨步便要上前跪下,南又宁连忙探手相扶。 「公公客气了,无论今日倒在路边的是什么人,我都会出手相救的。」顿了顿,南又宁面有郝色地道:「倒是公公莫要再喊我什么大人了,我早已不是太子少师了。」 何铭随即改口道:「大人这么说,昨儿个我听其他人不是喊大人县丞吗?虽然我不明白个中缘由,可我看得出来,大人在这儿是极受众人尊敬的。」 南又宁尴尬一笑,道:「公公抬举了。其实是因为这儿人丁寥落,人才稀罕,识字的人不多,过去朝廷指派的那些官员又待不住,往往来上十天半个月便辞官走人,泗州早成了朝廷管不着的三不管地带,我之所以能当上县丞,亦是因为这儿缺少了能拟公文上折子的人。」 「南大人满腹学识,又是曾在宫里当差的人,小小一个县丞怎难得倒您。」 「公公谬赞了。公公应当晓得,我是一个逃犯,本该流放边关的,可我逃了,又回不了皇京,所以只能在这儿躲着。」 南又宁见何铭始终绕着话,明白他是给自己台阶下,反而大方地自揭疮疤。 何铭心下惊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南大人这些年辛苦了。当年太子殿下不顾会触怒天威,一心想将您救出天牢,可惜先皇软禁了殿下,不许任何人出临华宫,以至干没能将您救下。」 听见他提及某人,南又宁心头一扎,清秀面庞瞬时刹白,却又强装镇定,不愿被谁看出异状。 南又宁勉为其难扯开笑容,道:「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何铭是个明白人,当会看不出她不愿多谈往事的神情,于是他识趣地话锋一转,「南大人,您可晓得,陛下一直派人在边关寻您的消息,眼下世道不同以往,有陛下在,您可以洗刷冤屈,返回皇京了呀!」 闻此言,南又宁先是一怔,她真没料到,都已过了八年时光,易承歆竟然还惦记着她……甭管是朋友之情,抑或兄弟之谊,他对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南又宁扬起笑,笑里透着不自知的苍凉,道:「公公,当年南家被灭,我被流放边关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回皇京。」 何铭一愣。「南大人,您这是——」 未待他再接续着发问,南又宁兀自转了话题:「倒是公公怎么会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又怎会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 何铭感慨万千的答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年事已高,这双腿近些年来一碰上雨天便痛得厉害,实在是不管用了……我这大半辈子都在宫中度过,总想着西凉这么大,应该在有生之年四处游历一番,于是我便向陛下辞了差,告老还乡,趁着还走得动时,赶紧到处走走。」 第二十七章 南又宁了然笑道:「我明白了。看来公公是打算来泗州看沙城的吧?」 何铭尴尬一笑,「来了才晓得,原来这地方是个险难之地。」 「这儿的沙尘很是惊人,一年之中要经历不下近百次的沙尘暴袭击,人们是苦不堪言,会留在这儿多是无处可去,抑或早已习惯此地的住民,寻常人是待不住的。」 「多亏有大人,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条命能否保得住。」何铭作势又欲抱拳一拜。 南又宁连忙上前扶了一把,道:「公公请起,我也不过是做自己该做的事罢了,您千万别放心上。」 望着那一双纤秀白净的小手,何铭心下感慨,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精明人,怎么当年就没看出眼前这少年根本是个…… 叩叩!门忽又敲响,房里的两人循声望去,一名高瘦的朱衣青年,面无表情的立于门外。 「知县大人在找你,你赶紧去见他吧。」朱衣青年淡淡说道。 南又宁点了点头,撇首向何铭交代道:「公公就好生待在这儿养养身子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公公有任何需要,尽管找萧沅吧。」 说着,南又宁又望向门口,指了指朱衣青年,道:「他便是萧沅。」 何铭可不傻,他看得出来,那朱衣青年对自己充满防备与忌惮,想来是因南又宁而起。 「多谢南大人。」何铭笑着道谢,见南又宁转身欲走,忽又扬嗓道:「南大人,我想描个信给在宫里当差的侄子,不知能否借一下笔墨与纸?」 南又宁顿了下,转身道:「笔墨肯定是能借的,只是……能否恳求公公,莫要将我在此地的事泄漏出去?」 尽管不明白何以南又宁如此抗拒被陛下找着,可见她一脸坚持,言谈间总避谈宫中往事,何铭挣扎片刻,终是承诺道:「我明白了,大人且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大人的讯息。」 南又宁一脸感激的笑了笑。「多谢公公!」 门外的萧沅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待南又宁离开后方去取来笔墨,递给了何铭。 何铭再三言谢,随后便在八仙桌上磨墨写信,待写完信后,他望着另张白纸寻思片刻,而后提笔作画。 片刻后,纸上出现了一名翩翩少年,画工甚是精妙,以笔墨勾勒出清秀面庞。 何铭不愿违背对南又宁的承诺,可思及这八年来整日想着南又宁几欲成狂的陛下,他又于心不忍,最终他想出了这个折衷的法子。 他在给何亮报安的信里,对于自己被南又宁所救一事,只字未提,只是简单交代来到泗州的经过,并在信里附上那张翩翩少年的人像。 「……陛下,奴才实在对不住您,可南大人毕竟救了我一命,我总不能失信于他。」 将信折起,放入信封,何铭面有愧色的喃喃自语。 至于信里夹带的那张人像画,最终能否顺利传到易承歆手里,一切端看菩萨愿不愿意再给这两人一份缘…… 【第七章】 数月后 今夜,帝王寿宴,宴请文武百官,西凉皇宫更是敞开了南侧宫门,摆了上百桌流水宴席,让皇京里的平民百姓同乐。 一朵朵烟花缀亮了漆黑的夜空,西凉的夜,热闹繁华,太平盛世,莫过于此。 长乐宫里按照官阶排序,坐着文武高官,众人依礼攀杯,朝着高高端坐于殿上的年轻帝王敬贺。 易承歆一身玄色盘金九龙纹饰帝抱,发绾金冠,肤若皓玉,却是端肃着张俊颜,甚是静默地举起白玉杯,一口接续一口地啜饮。 「启禀陛下,方才慈安宫的吴嬷嬷前来禀报,说是太后身子不适,今夜无法与宴,还望陛下宽恕。」 忙着张罗今夜这一场帝王寿宴的何亮,满身大汗的挨到了易承歆身侧,压低了嗓子禀告。 易承歆嘴角浅浅一扬,垂下眼,修长大手轻轻晃动着手中那杯琼浆玉液。 「看来母后还在为上回的事生朕的气。」 前不久,母后为了皇后始终独守寝宫一事上永寿宫理论,甚至还旁敲侧击的试探他,似乎亦在质疑他是否真有断袖之癖。 他虽然清楚母后心中所想,却故意装傻,顾左右而言,反正母后越是怀疑,他便越有理由闲摆着偌大后宫不管。 无妨,他要的人,从来就不在后宫,更甚者,根本不在这座皇城。 「陛下,要不,奴才走一趟慈安宫,向太后娘娘禀明……」 「罢了。」大手一扬,薄唇抵住杯口,利落饮尽。 何亮伺候陛下不算久,可透过何铭的教导,他自当看得出陛下正在生闷气。 「陛下,太后娘娘怕是真的病了,前两日小的曾在慈安宫门口碰见吴太医。」 「何亮,你跟你叔叔一样,就爱帮着打圆场。」易承歆索性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 「陛下,小的只是希望在这样该庆祝的大好日子里,陛下能欢欢喜喜的,莫要伤了陛下与太后娘娘的感情。」 「何铭可有给你捎信?」 思及过往每逢生辰,何铭便会为自己张罗寿宴,安排各种娱庆节目逗自己开心,易承歆心下不禁有些感慨,缅怀起故人来。 「回陛下,小的前几日才收到叔叔数月前写来的信。」 「数月前?这么久?可是驿站的信差耽误了?」易承歆微诧地扬眉睐去。 「陛下误会了,其实是因为叔叔前几个月去了边关,那信辗转透过无数个驿站转交,方会耗了数月之久才到小的手里。」 「何铭好端端的怎会去边关?」易承歆放下白玉杯,一脸颇感兴致的间道。 「回陛下,叔叔在信里说及他曾听商队提过,在边关有座县城,终年被沙尘掩埋,唯有沙尘散飞时方得见,场面甚是壮观,叔叔说他盼着有生之年走一遭,想将那座沙城的模样绘下。」何亮话里透着几分憧憬。 易承歆低垂凤目,嘴角微扬,感慨万千地道:「朕真是羡慕他的闲情逸致。」 见状,何亮忙道:「陛下,小的会记得提醒叔叔也画一幅沙城回宫,好让陛下也欣赏一番。」 「不必了。」易承歆扬眸一笑。「画是死的,有什么好看的?朕是羡慕他的自由,而非能欣赏那座沙城。」 何亮迟钝,经此一说,方恍然大悟,不由得赧然的低下头。「小的不察,还望陛下恕罪。」 司膳宫女将见底的白玉杯斟满,又逐一试过了案上的素菜,确认无恙之后方着手替易承歆布菜。 望着案桌上各式的素菜,何亮满心困惑,却没人可解惑。 打他进宫的第一天,叔叔便对他耳提面命,要他千万记牢了陛下的膳食起居,不得在这些小事上犯胡涂, 而其中最令他感到惊诧的,便要属陛下茹素这件事。 「陛下长年茄素,已有数年未曾碰过荤食,长此以往下来,就怕龙体堪忧。」 何亮方般想着,便闻殿下的荣国公起身相劝。 「荣国公多虑了。」易承歆不以为意的笑道。「朕连在外头打仗都吃斋菜,还不是照样击退南蛮北夷。」 第二十八章 「陛下有好生之德,胸怀慈悲,可也要顾及龙体。」荣国公一脸担忧,且略有难色的犹豫片刻,方道:「陛下虽还年轻,可皇室始终虚空,就怕是陛下长年茹素,影响了龙体……」 「杨大人,陛下尚年轻,龙体健安,不会有这样的事。」殿上一侧的皇后羞惭着面色,出声阻止了父亲再往下劝说。 望着底下那班高官,以及那一众后宫妃嫔全指望着皇室子嗣,易承歆峻眉一控,只觉无比心烦。 「怎么不见副枢密使?他没进宫吗?」易承歆懒得搭理荣国公,兀自环顾着殿下那空出的位子。 「禀陛下,方才莫大人遣人来传口信,说是前两日督军时扭伤了脚,正养着伤,因此不便入宫……」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现在才说!」易承歆面色微变,大手重重地搁下白玉杯,高大身躯刷地一声立起。 「今晚是陛下的寿诞,就怕扰了陛下的雅兴,奴才方不敢向陛下禀报。」何亮连忙跪地解释。 「备轿。」易承歆神色严峻的下令。 「陛下。」何亮慌乱地抬起头,道:「莫大人特地嘱咐奴才,待到寿宴结束方得呈报,就是怕陛下担忧,陛下若是此时前去,只怕莫大人无法安然养伤。」 闻此言,易承歆方压下那份不悦,却也已经无心于这场无趣的寿宴。 他抬手拂袖,面色冷峻地宣布道:「朕困了,众臣且留于宫中同乐,待到宴毕再离宫。」 大殿里的朝臣连忙起身,唑啦啦地跪了一地,恭送易承歆离去。 寝宫里,易承歆端坐于大炕上,一手横靠在紫檀炕案上,另一手执着折子,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来。 今夜可是皇帝爷的生辰,他却撇下前来祝贺的文武百官,情愿一人关在寝宫里看折子……何亮怎么想就觉着替主子感到难受。 察觉一亮随侍的何亮,目光幽幽的瞅着自己,易承歆不免好笑起来。 「何亮,你为何拿那样的眼神看朕?」 「陛下,奴才无能,没能在陛下的生辰之日,让陛下欣喜开怀。」 「朕哪里不高兴了?百官祝寿,西凉太平,朕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易承歆微笑道,目光却毫不染笑息。 陛下若是高兴,怎会在如此值得庆贺的日子里,独自一人过夜?然而这些话,何亮只敢搁在心底,自然不敢说出口。 何亮思绪一转,忽尔从袖中暗袋取出一张对折的画,上前一呈。 大炕上的易承歆挑眉问道:「这是什么?」 「陛下,小的……有个不情之请。」何亮只想着拣些话题哄皇帝主子开心。 「说。」易承歆虽有些不耐,可他对身旁的宫人并不苛刻。 「应陛下,这回叔叔给小的来的平安信里,还夹了一封人像画,小的左看右看就是认不得此人,小的见画中人穿的是官袍,不禁猜想,是否叔叔是在旅程上遇见了谁,而此人或许陛下识得……」 易承歆俊容微讶回道:「人像画?何铭在宫中这么久了,朕从未见过他画过人像,那画当真是出自何铭之手?」 「禀陛下,画上有落款,正是叔叔的名字。」生怕易承歆不信,何亮连忙举手呈上画像。 易承歆向来心细,当下觉着何铭此举有异,不假思索的探手接过画像,摊开一看一— 深深震摄。 执画的修长大手倏然捏紧,那双深邃凤目惊瞪,分寸不离画上的翩翩少年。 蓦地,大炕上的高大身躯刷地一声站起,那张白玉俊颜竟是铁青得骇人。 见此景,何亮心下害怕,赶紧跪了下去。「陛下……」 「去,去把何铭的信给朕拿来!」 何亮抬起怔愣的脸,却见易承歆一脸焦灼,满目赤红,那模样好似一只就要失控的野兽,与平时总一脸冷峻淡然的模样,彻底大相径庭。 「陛下,小的……」 未待何亮回话,易承歆下颚一抽,大跨步走出了寝宫,何亮赶紧醒神,急匆匆的尾随追出。 大手将信翻来覆去,反复梭巡,却是遍寻不着任何蛛丝马迹。 置身于太监所居的房舍里,一侧跪满了方才因易承歆忽然闯入,彻底吓坏的一众大小太监,众人全然不敢置信,尊贵无比的皇帝竟然会出现在此地。 「陛下,叔叔寄来的信都在这儿了,小的绝无隐瞒。」 不明所以的何亮,白着张脸,抱拳低身,嗓子隐约在颤抖。 「这最后一封信是三个月前,从边关的泗州寄来的,这样说来,何铭画下这幅画的时候,肯定人也还在边关。」 易承歆反复检视着信件,以及那幅少年画像,铁青着俊颜,喃喃自语。 入宫这么久了,从未见过帝王如此恍惚,何亮亦觉慌乱,不知所措。 「陛下,这画……」 「即刻备轿!朕要去见莫毅!」 不多时,一辆低调的朱红色描金马车,自南侧宫门缓缓驶出,朝着位在皇城东侧的官舍而去。 满天烟花之下,皇城里热闹非凡,马车所到之处皆是人潮鼎沸,端坐于马车里,已换上一身玄黑色常服的易承歆,手里紧握着那张少年画像,如置寒冷之境,浑身冰凉。 他一直以为,他坐上龙椅,掌揽大权时,他定能找着南又宁,让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 但,多少年过去了,从边关传来一次又一次教他失望的回报,尽管他深信她依然活着,可心也难免感到挫败,更甚者,有几次他当真要让莫毅劝慰面些话说服……真要以为那个夺走他心魂的女子已不在人世。 然而此刻握在手里的这幅画,无疑是在告诉他,南又宁没死,她还活得好好的!尽管不清楚何以何铭单单只寄了这幅画,信里对于南又宁却是只字未提,可他几乎能肯定,南又宁人就在泗州! 「陛下来了?」副枢密使府里,一身常服的莫毅,正在花厅里用膳,听见下人通报,当下脸色不变。 正欲起身前去相迎,却见熟悉的高大身影步入花厅,莫毅一愣,随即上前躬身抱拳。 「臣叩见陛下。」 「都退下。」易承歆冷肃地一声令下,花里的下人急慌地退出去。 见易承歆神情有异,莫毅直觉不对劲,今晚可是帝王寿宴,宫中大宴满朝百官,可帝王却抛下百官,微服来访,若不是朝中将要出大事,那便是…… 「这是何铭寄来宫里的信。」 易承歆将紧握于手、已有些发皱的少年画像递过,莫毅摊开画纸一看,当即一震。 「陛下,这是——」 「何铭人在泗州,朕大胆推敲,南又宁人肯定也在泗州。」 「泗州?」莫毅诧异。「臣上回接获的陈情奏折,便是来自泗州的县丞所写。」 易承歆心头一凛,道:「陈情奏折在哪儿?」 莫毅回道:「在臣的书房里,臣这就去取来让陛下过目。」 片刻后,莫毅取来了奏折,易承歆探手接过,低掩凤目,却在摊折子的那一刻,俊颜僵凝,如遭雷殛。 「陛下?」瞥见易承歆面色古怪,莫毅不禁担忧起来。 执着奏折的大手倏然一紧,易承歆抬起已见狂色的双眸,凛目瞪住莫毅。 第二十九章 「你说,这是泗州的县丞所写的奏折?」 「正是。」 「你真能如此肯定?」易承歆语气急躁的反复确认。 「臣上回向陛下禀报过,泗州那儿有一批厢军,他们日子过得清苦,边关又是不毛之地,粮食经常短缺,靠的是周边县城与朝王中央的援助,因此当他们听闻有朝廷高官路经泗州,便争相向臣陈情与递交奏折,望朝廷能多看重他们这些厢军一些……」 「朕问的是写这折子的人。」易承歆皱眉,略显不耐地打断莫毅。 易承歆罕少如此没耐性,莫毅心下惊诧,回道:「据当时向臣陈情的厢军领头说及,他们是找上泗州的县丞帮忙誊写,臣当时还多问了两句,毕竟一个小县城的县丞,能写出如此工整标准的折子,实在少见。」 闻言,易承歆沉默下来,再次低垂凤目,仔细阅览起手中的奏折。 ……不会错的,这娟秀端正的字迹,那一笔一画,与他日日翻阅的手抄本《楞严经》如出一撤,这铁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啪」一声,大手霍地合上折子,只见易承歆目光冷肃,面色严峻地望着莫毅。 这么多年来,莫毅从未见过他这般……只除了与南又宁攸关的事。 「朕要去边关,去泗州见这个县丞!」 强悍而坚定的声嗓一落,莫毅震摄,看着易承歆那一脸的坚决,他心知,这一回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得了。 于是,莫毅放弃了劝阻,抱拳道:「陛下,您虽然时常微服出巡,可多是在京畿一带的繁荣县城,此次前去边关泗州,那儿都近南蛮,又经年遭沙尘风暴包围,地势可说险要,恐怕……」 「莫毅,你这些年随朕南征北过,何时见朕退缩过?」 「陛下,臣明白您的决心,可如今您此去边关并非打仗,而是为了寻人,这事若是传了出去……」莫毅点到即止,不再往下说。 易承歆年轻气盛,膝下却无子嗣,此事早在朝廷里外成为众人背地里议论的话题,再加上宫中时常流传帝王恐有断袖之癖的谣言,就怕易承歆若是不顾一切执意前往边关带回南又宁,当真会坐实了这个谣言,恐有害他的声誉与威望。 易承歆却是扬唇一笑,将中的奏折往几案上一扔,转过身往外走。 「陛下!」莫毅愣住,追了出去。 「朕欠她太多了,如若不去把她找回来,朕这辈子都难以心安。」 「那怎会是陛下的错?是礼部侍郎当年协佐肃亲王,为南氏埋下了祸根,若不是陛下向先皇求情,南又宁方能保全一条命,南氏早已绝后,何来今日?」 「莫毅,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背身而立的玄黑色高大身影,缓缓侧过身,瞥过了那张俊丽却布满深沉伤痛的面庞。 莫毅心中一震,当下吐不出半句话来。 易承歆微微一笑,那笑,冷冽嘲讽,更透着几许恨意,但见他凤目烁烁,声嗓沉沉地道:「当年,南氏遭人密告一事,未免太过凑巧,朕事后反复回想,总觉着这事不单纯,若非当年朕对南又宁过分执着,兴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莫毅面色微变,谨慎地征询道:「莫非陛下是怀疑所谓的告密者,只不过是先皇与太皇太后的说词?」 易承歆垂下眼,面色森寒,好片刻沉默后,方道:「朕查了这么多年,都查不出告密者的身分,先皇与太皇太后皆已仙逝,除去他们二人之外,其余当年参与南氏抄家一案的官员,朕一一询问过,无人知道告密者究竟是何人,可朕就是不懂,倘若没有所谓的告密者,先皇口中的证据,也就是南至坚与肃亲王通信的亲笔手信,究竟从何而来?」 莫毅道:「如今曾经插手南氏抄家一案的人,就只剩下太后,陛下若是能从太后那头着手调查,兴许可以查出一些线索。」 「你想,当初母后亦巴不得南又宁死,她怎可能向朕透露当年的告密者身分。」 「那陛下是打算……」 「眼前只有一个打算。」易承歆目光坚定如铁,灼灼有神的沉声道:「朕要去泗州,把南又宁带回来。」 「陛下这是打算违抗先皇的圣令?」莫毅不得不做此提醒,就怕易承歆会因一时冲动而成了千夫所指。 易承歆不甚在意的笑了笑,道:「违抗又如何?如今西凉由朕当家作主,朕的话方是圣令,这一次,朕要让南又宁当朕的皇后,而不再是太子少师!」 闻言,莫毅大震,尚来不及出声,只能眼睁睁目送那抹高大人影离去。 倘若,那个泗州的县丞真是南又宁,只怕宫里将起风雨,不再平静…… 风,卷起漫天沙尘,如一层巨大的沙帘,笼罩住整座早已被沙尘覆盖的城。 这样的沙尘风暴,日日袭击着泗州,居民们外出总要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方能避开扑面而来的飞沙。 天色熹微,南又宁拉紧了包裹住面庞的纱巾,推开了沾满沙砾的宅门,缓慢地行走于沙尘之中。 由于过去泗州的住民多是死于肺病,人们方晓得,原来吸入那些沙尘是会患病的,于是这儿的住民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些仍然死守着家园的人。 南又宁从未想过,过惯了娇生惯养的贵族生活,她竟然能在这样的险恶之境落地生根,从最初始的恐惧茫然,到后来的安之若素,这八年光阴,她已记不得是怎么熬过来,只晓得,她成了一只无根的浮萍,无家可归,无亲可依。 行了一段路,来到外貌已陈旧斑驳的县衙,南又宁与门前同样覆着面罩的卫兵打了声招呼,随即快步入内。 泗州是个被西凉王朝遗忘的小县城,远在边关,居民稀落,又非是利于农耕的肥沃县城,没有丰盛农收进贡朝廷中央,因此,从来就不受中央待见。 但,正因为如此,南又宁以及当初一群趁乱逃离的逃犯,方能隐匿在此,重新生活,不必被送至边关,过上颠沛流离的苦日子。 「王大人来了。」东院正丘里,沈主薄与几名厢军坐在太师椅上,一见南又宁到来,连忙起身相迎,言谈举止间可见对她甚是敬重。 「诸位起得可真早。」南又宁摘下了面纱,重重地吐了口气。 「王大人,好消息!」沈主薄欣喜若狂地高声道。 在泗州改名易姓为王宁的南又宁,不解地问道:「何事能让主薄大人如此高兴?」 一侧的几名厢军,兴奋地嚷道:「上回副枢密使的军队不是从咱们这儿经过吗?那回咱们还让王大人帮着呈折子,原以为会石沉大海,没想到今早朝廷来了信使,说是再过数日,兵部便会派人前来探查咱们这群老弱伤残,顺便发放粮饱与军银,以犒赏咱们终年镇守在边关的辛劳。」 闻言,南又宁喜逐颜开,跟着笑嚷:「真是太好了!」 「说起来都是王大人的功劳,放眼咱们这个小县城,哪里找得着能呈奏折的人才,这一次能成功让朝廷注意到泗州,王大人功不可没!」 第三十章 面对沈主簿的赞扬,南又宁只是赧然一笑,推道:「千万别这么说,说起来是大伙儿齐心同力,方能让朝廷注意到咱们,今年雨下得少,收成更坏,正愁下半年会断粮,眼下可好了,朝廷愿意援助咱们,就不必愁了。」 几个人谈论得正欢,蓦地,一道灰色人影匆匆奔入正厅,不发一语便抓起南又宁的直往外走。 南又宁方回过神,整个人已让萧沅拉出正厅,小碎步奔走在游廊上。 「你这是怎么了?」南又宁低喘着追问。他这是打算把她拉去哪儿? 「你的面纱呢?」萧沅忽尔敛住脚步,侧过身望着她。 「落在正厅里—一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我拉出来,就不怕沈主薄跟姚叔觉着古怪吗?」想起方才那两人诧异的神色,南又宁轻责地斥道。 「我管不着那么多,我去替你取面纱,你去后门等着。」萧沅严厉地命令道。 南又宁罕少见到他用这般口吻同自己说话,当下不由得一怔,心生疑窦。 她反手抓住欲返回正厅的萧沅,问道:「究竟发生何事了?」 萧沅面色铁青,沉默半响方回道:「方才邻县的何县尉过来通风报信,说是朝廷来了一帮人,人数不多,跟来的却都是大内高手,还有枢密使与副枢密使相随,你说,来的那人会是谁?」 答案已昭然若揭,可南又宁却是怔地着,喃喃道:「这不可能……这儿可是边关最险恶之地,他怎么可能……」 「你想见他吗?」萧沅突如其来的问出这一句。 刹那,心头似被扭紧,南又宁面色苍白如纸,好片刻说不出话来。 自从八年前出了西凉边境,她未曾想过,能有再见着那个人的一天。 如今,面对萧沅这个问题,她心思纷乱,一时半刻竟然毫无头绪,更遑论是给出个答案。 萧沅却不给她继续深思的机会,逼问道:「你想清楚了,你若想见他,那么便不必躲,你若不想见,现在就得找地方躲起来。」 南又宁张了张嘴,脑中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道:「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想那人可是西凉帝王,他怎可能离开皇城。」 尚未理出个头绪来,游廊另一头传来了奔走声,两人回首望去,发觉竟是向来行事温吞且慢如牛的泗州知县一—颜博钧。 「萧沅,王宁,你们都在啊!」颜博钧一边扶着官帽,一边奔向他们两人,满脸惊慌失措,彷佛县衙着了火。 「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南又宁帮着替颜博钧戴正官帽。 说起来他们这一行人根本是误打误撞成了地方官,约莫七年前,泗州陆续迁走了数百居民,到最后连朝廷任命的知县也待不住,竟把县衙里的官银一同带走。 泗州本就是三不管地带,连地方父母官都没了,哪来的人上朝廷禀报此事? 于是,泗州的县衙竟然就这么空了一整年。 后来,一个自称是朝廷新任命的知县来了,此人便是颜博钧。 来了知县,却没有其他人才可用,面对如此窘境,颜博钧不得不找上已在此待了数十年之久的厢军,然而那些厢军都是粗人,多是不识字,颜博钧寻求的人才自然不会是那些粗人,而是经常替厢军们向朝廷争取权益的南又宁。 颜博钧找来了深谙官话,又能呈奏折的南又宁出任县丞一职,又让萧沅出任县尉,毕竟这两人一文一武 又是旧识,配合得极为妥当,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于是这些年来,在他们这伙人相互扶持下,总算是撑起了这座县衙,让泗州余下的居民,以及那些离不开此地的厢军有了个依靠。 「我听守城的威叔说了,朝廷那头来人了,这回来的似乎还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些人已来到城口口,我们得赶紧去接行。」 匆匆扔下话,颜博钧继续提步往前奔,奔至一半又硬生生地刹住脚步,撇首冲着他们两人高喊。 「你们俩怎么还在那儿?!咱们得赶紧去接行啊!」 萧沅不动声色,转眸望向南又宁,却见她神色苍白,眼神慌乱,似是举棋不定。 当下,萧沅抬手推了她一把,道:「回去。」 南又宁心中一震,满眼惶惑地望了萧沅一眼,随即迈步朝后门方向而去。 见状,颜博钧讶嚷:「王宁不去吗?那些来的可是朝中高官啊。」 萧沅缓步跟上来,道:「大人莫要忘了,王宁是个逃犯。」 颜博钧这才拍了拍额头,道:「对呀!我这一急都给忘了,难怪他这么急着离开,我差点害了他一一莫慌,莫慌!我一定会护着他,不让他在那些朝廷命官前暴露身分。」 「大人走好。」萧沅扶着边说边走的颜博钧,随他一同出了县衙,坐进了沈主薄备好的马车,准备前往城门接行。 城的另一头—— 南又宁戴上了面纱,魂不守舍地穿梭在巷弄里,朝着位在城东的红砖旧宅院缓缓步行。 「大人,这个时候您不是应该在县衙,怎会回来了?」 南又宁甫踏入屋里,便见何铭一脸担忧的迎了上来。 南又宁摘下面纱,面色沉重的凝视着何铭,后者在她是异常严苛的盯视中,心虚底直发虚,不惴想道:难道那幅画当真到了陛下手里? 「方才我听知县大人说,皇京那头来了一群朝廷命官来到泗州,虽然不知道来的都是些什么大人物,可邻县亦得获风声,特地前来通报,可见来的肯定是极为重要的朝臣。」 看着南又宁神情有异,语气不温不热,何铭心下了然,当即抱拳低首。 「大人。」何铭重重地喊了一声,面上浮现愧色。 「何公公,我一直以为,公公是为了养伤才会留在这儿,也以为公公当真是想一览沙城风光,方会待上这么长的时日……原来,是我太天真,从没怀疑过公公会泄漏我的行踪。」 闻言,何铭的腰挺不直了,就这么一直弯着,满怀愧意的道:「大人,小的明白您心里一定很不能谅解,甚至认定小的这是忘恩负义,可小的忠义难两全啊!」 「真的是公公泄漏的?」南又宁原先只是半信半疑,如今总算真相大白。 「大人,如若您知道,这些年来陛下为了寻找大人,不惜亲自挥兵前往边关击退南蛮北夷,甚至三番两次派遣心腹前往边关彻查流放官员,您肯定能理解陛下对大人的那份心思。」 「什么心思?」南又宁刷白了脸,单薄身子僵硬不已。 「公公在胡说什么?我可是……」 何铭陆然抬起脸,惭愧万分地打断她:「大人,小的没能向您坦白,其实小的早已知道……」 何铭话未竟,前院大门忽尔传来重重的拍门声响。 「王大人?王大人可在里头?」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子嗓音,听那语调似在盘查。 南又宁心下一紧,神色透着慌乱,何铭见状,自告奋勇道:「大人且在这儿等着,小的这就去打发他们走。」 南又宁别无他法,只能白着张脸点点头,目送着何铭步出正厅,行过前院迎了出去。 第三十一章 何铭推开门,已揣好敷衍来者的说词,当料,已些微蛀朽的木门一敞,门外来者一见是他,当下恭谨地抱拳相迎。 「见过何公公。」立于门外一身常服打扮的殿前司,岂会认不得曾经是深宫内苑最懂帝王心,亦是宫中无人敢得罪的内侍大总管。 何铭愣住,瞪大眼问道:「周大人?!周大人怎会出现在此?」 殿前司抬起眼,目光却落在门内,探究意味浓厚。 何铭一震,悄声问道:「……陛下当真来了?」 殿前司不作声,亦不否认。 屋里的南又宁听不见大门那头的动静,只是悬着一颗心静候。 不可能的……那人可是西凉帝王,远在皇京深宫之中,他绝无可能抛下帝王之尊,寻来此地。 南又宁在心中反复地如是安抚自己,可当她抬手举盏,替自己斟上一杯茶时,却连茶碗都拿不稳,「哐啷」一声摔落在地。 「里头有人?」 蓦地,大门那头传来陌生男子的质疑,南又宁心口一跳,转身奔向后院,连面纱都来不及带上,循从后院小门而去。 她拉下木栓,推开半朽木门,正欲夺门而出,冷不防地一个抬眼,当即怔愣在原地。 门外,漫天飞沙中,那一身玄黑色盘金绣云鹤纹饰的颀长人影,直挺挺地伫立在此,长发绾起,俊丽容颜未覆面罩,任由风沙吹打而过。 容颜虽有变,可那张脸,那双眼,乃至于那鼻与那唇,概与八年前最后一别时所见毫无二致。 南又宁如遭雷殛,整个人僵立在门框里,水眸直瞪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那人。 那人……曾是她的梦,更是她心底永远的一抹痛。 易承歆深深凝视着小门里的那抹单薄身影,他的胸口一阵阵收紧,心一记记抽跳着,不敢眨眼,亦不敢大口呼吸,就怕眼前的人儿会成了海市蜃楼,一眨眼一转身便消匿无踪。 「大人——」 不远处传来莫毅的请示声,南又宁自当认得,却见易承歆朝巷子另一头扬起了手,不让那些护卫靠过来。 南又宁喉尖一缩,几度欲张嘴,却始终只能瞪大眼,看着面前那抹高大人影。 直至易承歆缓缓步向她,那双无法被风沙掩盖,灼灼如星的凤目,深邃地凝睇着她,她方缓过气,微张颤的双唇。 「殿下……」她细不可闻的扬嗓,喊的却是八年前的太子殿下。 易承歆牵起唇角一笑,低垂的眼眸,却盛满了悲伤,以及一抹不容错认的害怕。 他找她找了八年,整整八年,身旁的人都劝他放弃,都认定她已不在人世,他却执迷不悟,始终不信,如今当真找着了她,他反倒害怕这是一场梦。 「南又宁,我终于找到你了。」 嘶哑的声嗓落在耳畔,南又宁呆睁大眼,任由易承歆张臂将她紧抱入怀,而后她喘了一口气,闭起眼,抬起双手揪紧了易承歆的袖角。 下一瞬,她眼前发黑,意识如那漫天荒沙,散落一地,再难完整,就这么在易承歆怀里昏过去。 【第八章】 大手攥紧了掌心里的粗糙小手,易承歆端坐于榻旁的方杌上,紧守着榻里昏迷未醒的人儿。 房里分别站着何铭与莫毅,以及被召见的萧沅。 「当年是你从边关救走了南又宁?」易承歆半侧过身,抬眼望向萧沅。 萧沅面貌清秀,身材高大,看上去沉默寡言,立于房中宛若一抹影子。 听见易承歆被这声质问,萧沅首抱拳,回道:「禀告陛下,草民的]父亲乃是效命于南氏的护卫,当年因故逃过了南氏灭门一案,家父临终前交代过草民,务必要救下南公子,以保南氏最后一滴血脉。」 易承歆目光烁烁,仔细端详着萧沅,语气严岐地续问:「你说……南家公子?」 萧沅神色一滞,这才抬起眼对上那双利锐的凤目,那眼神在显露他早已知情……南又宁从未提及易承歆知道她身分的事。 「陛下饶恕。」萧沅低头认罪。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救的是南家小姐,而不是南家公子?」易承歆又问。 「回陛下,过去南小姐寄养于南方怀恩寺,正是家父随行护佐。」 「这样说来,你们父子两都是忠心护主,父亲死后,便换你这个儿子保护南家的小主子。」 易承歆这席话说来,听不出褒贬,倒有几分妒意。 何铭心下明了主子的脾性,连忙出声打圆场:「陛下,当年若无萧沅,恐怕就没有今日的南大人,如今陛下能顺利与南大人团圆,萧沅功不可没啊!」 闻此言,易承歆别开眼,攥紧掌里细瘦的小手,硬生生将胸中那口怨气压下去。 何铭那些话,他何尝不明白,可思及这些年来,是萧沅寸步不离的守着南又宁,他心中实在难忍妒意。 「论功行赏,待回京之后,朕定会重赏你。」片刻之后,易承歆恢复冷静,面无表情地睐了萧沅一眼。 「谢陛下。」萧沅并非傻子,他当然感觉得出皇帝对自己的敌意,在这节骨眼上,他能低调便低调,以免惹祸上身。 「都退下吧。」易承歆淡淡下令。 闻令,众人鱼贯退出房外,蓦地,萧沅转过身,朝着易承歆那头躬身抱拳。 「陛下,草民有些话想向陛下禀报。」 「说。」易承歆未曾回首,只是清冷地回道。 「南公子……南姑娘当年在边关生了场大病,病未愈便又来到泗州久居,以至于她身子落下了病根,只要心绪过于激动便容易晕厥,日后回京,还望陛下为姑娘请太医好生医治一番。 尽管明白萧沅这席话是在提醒自己,可易承歆听在耳底,就是觉着内心发堵。 「朕明白了。」易承歆隐忍着怒意不发,语气却透着几许不悦。 萧沅抬了抬眼,不敢再多言,随即退出房外。 不知过了多久,榻里苍白着小脸的南又宁,辗转醒来,迷蒙睁眼,与守在榻旁的易承歆目光交会,心口倏然拧紧。 她动了动身子,这才发觉自己的被他牢握于掌,她哪里都去不了,只能选择迎头面对。 记忆中的碧澈大眼,此时正幽幽地凝视着自己,易承歆胸中一抽,只觉刺痛无比,昔日在这双眼里的那束光彩,已因这些年的磨难而稍稍褪去,如今添了几缕哀伤,几抹苍凉,而他不禁恨起了自己。 八年岁月,她经历了多少艰难?又熬过了多少痛苦?光只是揣度那些光景,他的心便痛如刀创。 「陛下为什么会来这儿?」相互凝视良久,南又宁收起了缅怀,淡然地问道。 「你明知道原因,又必问。」 看出她眼中的逃避,易承歆并不以为意,早在来泗州之前,他便已想过各种可能,他猜想,依照她的性子,肯定不愿面对他。 「南家会出事,与陛下并无关联,陛下不必自责。」 「你以为我来见你,只是因为出于内疲?」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合情合理的原因。」 见她别开了眼,神色木然,双唇苍白,易承歆心口一痛,越发握紧了她细瘦如柴的小手。 第三十二章 「你……是不是恨我了?」 在她面前,他不称自己是朕,更不是西凉皇帝,只是一个满心悔恨,只愿求得她宽恕的平凡男子。 南又宁缓缓转眸,眸底泛起水雾,语气却极为平静的道:「这一切都是命,是南氏避不掉的天命,我不恨任何人,只怨自己救不了爹娘,只余我一人苟且偷生。」 「你这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幸免于难,南家若无你活下,当真是灭了。」 她闭起眼,泪水滑落而下,张了张嘴,却是哽咽难言。 他心疼至极,长指抚过她的颊,为她拭去成串泪痕。 「别哭。」他低声劝哄,满眼不舍与怜爱,毫无帝王架子。 「后来我才听说……是殿下为我求情,先皇方网开一面,饶我一命,我这条命也算是殿下给的。」 「南又宁,我这辈子没对不起谁,就只有你,我只亏欠了你。」他满目赤红,声嗓嘶哑,一席话说来甚是沉痛。 「殿下欠了我什么?」她微微一笑,泪流满面反问。 「是我爹不好,当年曾经暗由扶持肃亲王,方会融下祸根,这与殿下何关?」 「你就不觉着奇怪,为何偏偏是在你大婚之日,先皇接获密报而对南氏赶尽杀绝?」 南又宁垂下眼,回以漫漫沉默。 这问题,八年来她反复思索,虽觉古怪有异,却怎么也想不透,究竟是什么人意欲置南家于死地,且还是选在她大婚之日。 可她心头隐约有过一些古怪的想法,但不敢深究,只因她怕,怕什么? 她怕……南家被密告而遭先皇灭 一事,个中纠葛当真与易承歆有关。 这样的念头,光只是想,她便承受不得,痛苦得亟欲死去,所以她不敢再深思探究。 倘若南家被灭一事,当真与易承歆有关,那么,一切便算是因她而起。 若非那日在落虹林巧遇,若非在考场上她一再出言顶撞,若非她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兴许眼前这一切将不会发生。 光是这么揣想,她便愧疚欲死,亦曾有过几次寻短念头,全让萧沅及时看穿而挡下,可这些事她怎能向易承歆开口? 南又宁折腰坐起,与坐于榻旁的易承歆举目平视。 「殿下……不,我怎么还是改不了口,应当喊您陛下才是。」她凄楚一笑。 见她如此,易承歆心痛难忍,当下一把将她搂住,那单薄的身子在他怀里竟然是冰凉的,纤瘦如纸,又似一场梦,他若不牢牢抱紧,便会烟飞云灭。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他不愿再听见她刻意疏离的语气。 「陛下看见我还活得好好的,这样就够了,是不?」她不拒不迎,就只是靠在他胸怀里,语气不卑不抗,仅仅只是诉说。 「不够。从今日起,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旁半步,我要时时刻刻确认你活得好好的,让你在我的眼皮底下活得更好,甚至活得比我更好,这样才足够。」 强壮的双臂将怀中人儿搂得更紧,易承歆红着眼,语气充满恼恨,可他恼的是自己,恨的亦是自己。 然而逝去的时光已无可倒流,他只能紧紧抓住眼前的她,把她牢牢拴紧,再也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 「陛下,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狂妄自大的太子殿下了,你是西凉王朝的皇帝,你打了无数的胜仗,你让西凉王朝又重回太平盛世,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 「能!我说能就是能!」 他低沉而坚定的打断她,大手转而捧起那张苍白的小脸,深深凝视。 她憔悴了不少,本就单薄的身子益发羸弱,可那双眼依旧一如初见,如碧海那般干净透彻,未有一丝娇揉造作。 她在哭,泪水止不住地落,没有血色的唇瓣,因哽咽而微微颤抖。 他心如刀割,终是难忍不舍,低下头轻轻吻上那双唇。 她掩下双睫,没有抗拒,亦未迎合,就这么任由他轻柔地吻住自己。 当唇与唇相接,当他爽冽的气息渡入她嘴里,当他终于能毫无阻碍地吻住这方柔嫩,两人的心口俱是一震。 直至这一刻,两人方有了真正寻着彼此的踏实感。 知她气虚体弱,他不敢深吻,只是轻轻地啄吻半晌便退开身。 她低掩眉睫,堪比霜雪苍白的小脸,总算浮现两抹淡淡霞彩,神情看上去却有些局促不安。 「为何如此不安?」易承歆温声问道。 她缓缓抬眼,一对上那双盈满柔情的凤目,随即又低下眼,别扭不已的咬了咬唇。 见她如此,易承歆心下了悟,不禁释然一笑,并收紧双臂将她抱紧。 这漫长而空白的八年,到底还横亘在他们之间,她一时半刻尚不能习惯他的亲密之举,在所难免。 「陛下当真是为了我才来的吗?」南又宁一脸发窘却又强装镇定的轻问。 「不然,你当我是为了何铭来的?」易承歆笑笑地回道。 「陛下怎会知道我在这儿?……是何公公告诉您的?」 「说起来是上天知道我找你找得苦,心疼我了,总算让我知道你在这儿。」易承歆自嘲地说道:「何铭只给了我一张画像当线索,若非你帮那些厢军呈的奏折正好在莫毅手里,我也无法如此肯定你人就在泗州。」 「边关的奏折应当呈到兵部那儿,怎会呈到陛下那儿?」 她虽然知道上回经过泗州的朝廷要臣是莫毅,却没想过莫毅当真会收下她代拟的折子,更甚者,她从未料想过,那折子最后竟然还呈到了易承歆手里。 「说来真是因缘巧合,若不是何铭来边关,莫毅在返回皇京时,亦曾向我报过在泗州碰上厢军陈情的事,我方能将两件事串联一起,从莫毅那儿见着你呈的奏折,我一看字迹便更加肯定是你。」 她怔然。「过了这么久,陛下还记得我的字迹?」 他微微一笑,眼底全是忧伤,道:「你忘了吗?当年你曾赠我一部手抄本《楞严经》,这八年来,我日日与经书相对,早把你的字迹牢记于心。」 她心口一窒,好不容易稳住的泪意,又再度汹涌而上。 端详着阔别八年的他,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变了,虽然同是那张俊丽无双的面庞,可他眉眼之间,乃至于说话神情,都与记忆中的狂妄自负不再相同。 他变得内敛沉稳,眉眼可见一抹压抑,说话神色更不若过去那般桀骜。 她泪盈于睫,喃声道:「陛下变了。」 易承歆拉起她的手覆上自己瘦削的面颊,道:「你仔细的瞧瞧我,哪里变了?」 她眼泛泪光的笑了笑,咽道:「都过了八年,陛下与我都变了……我们都不再是昔日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他拉起她另一只小手,覆上自己坚硬的胸口,低哑的道:「这里却不曾变过,这颗心曾经冷过,却不曾停止过等待,它一直在等你。」 闻言,泪水再难压抑,奈眶而出,泪花一朵朵,在眼中绽放开来,南又宁双眼模糊,只能在水雾中窥得那张俊秀轮廓。 第三十三章 他俯身而下,吻上她婆娑的泪眼,哑声道:「别哭,我曾在佛祖面前发过誓,只要能把你找回身边,这一辈子我都只会哄你笑,永远不让你掉一滴泪。」 「陛下……」她抽噎得更厉害,几乎哭倒在他怀里。 身在边关的清苦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可岁月何曾仁慈?岁月能把人心磨老,把沧海化为桑田,她想着他,却也不敢想他,就怕他早已将她遗忘。 那短短数月的相处,于她而言是刻骨也铭心,可于他呢?他远在皇京,身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坐拥后宫三千,他怎可能还会记得年少时的一场梦。 不错,出任太子少师,日日陪伴他左右的那段日子,于她而言是一场梦,她想,于他亦是梦,南柯一梦,梦醒即散,无影无踪。 所以她早已心死,更断了与他相见的念头,未承想过他会记挂着她,更不敢揣想,他会来寻她。 「南又宁,你晓不晓得,当年你把我骗得团团转,若是我能早些知道你的身分,兴许我俩就不必分开这八年。」 「……对不住,我实在对不住陛下。」面对他沉痛的控诉,她只能报以愧疚的泪水,以及一声声道歉。 易承歆捧起她泪湿的双颊,温声道:「如若能早些知道,八年前我娶的人是你,绝不会是别人,自始至终,我要的就只有你一个。」 语毕,他温热的唇,印在她冰凉的唇上,轻轻吮去唇上咸味的泪,温存万分地安抚着她。 她缓住了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而后靠在他胸怀里,耗尽心神而体力不支的昏睡过去。 入夜之后,屋外的沙尘暴吹打得越发猛烈了,飞沙走石敲打在门窗上,喀喀作响,饶是再紧密的门窗,亦挡不住从细缝钻进来的沙尘,光是坐在屋里,就让人觉着呼息不适,频频咳嗽。 「陛下,您先喝杯茶润润喉吧。」何铭捧着一组粗糙茶具,给坐在简陋小厅里的易承歆奉茶。 易承歆一把按住了何铭刚搁下茶碗的手,抬眼道:「朕要向你道谢。」 何铭一怔,随即收回,福身抱拳,恭谨道:「小的受不起陛下这声谢,相反的,小的应当向陛下请罪。」 「你何罪之有?」易承反问。 「陛下,小的答应了南大人,不能向他人透露她的下落,以至于小的只敢在信里夹带一张南大人的画像,就赌着陛下与南大人的缘分,能否让陛下看见那张画。」 「原来如此。」易承歆当下露出了然之色,道:「莫怪朕觉着古怪,为何你只在信里留了南又宁的画像却未留下与她相关的只字词组。」 「陛下,这几个月里,小的不敢离开此地,就怕那画没能是到陛下手里,倘若小的一走,便也无人能向陛下透露南大人的去向。」 「当真多亏了你,若不是那幅画,只怕是再也找不着南又宁了。」易承歆感慨地道。 「你随朕一块儿回皇京吧!回去之后朕必定重赏有加。」 何铭连忙推辞道:「陛下,小的这么做,并非是为了获得陛下的奖赏,而是这么多年来,小的受尽陛下恩泽,陛下还让小的把侄儿带入宫里,甚至受到陛下的提携重用,小的感激不尽,无以回报,总想着若能为陛下分忧解劳,不知该有多好。」 易承歆微微一笑,道:「何铭,你大半辈子都追随朕左右,也是该好好享清福了,只是朕的身边少了你伺候,当真有些不习惯。」 闻此言,何铭眼眶泛红,甚是感动的道:「陛下重情重义,老奴能得陛下眷念,已是三生有幸。」 「陛下。」莫毅忽尔扬嗓打断了他们主仆俩的叙旧。 易承歆别眸睐去,莫毅方续道:「陛下来边关的事,很快就会从皇京那头传来,虽说前不久臣才与南蛮和谈,可蛮人向来狡滑多端,就怕若是蛮人得获了陛下在此的讯息,会想出什么乱子来偷袭陛下。」 何铭道:「莫大人且放心,小的来这儿也数个月了,这数月观察下来,发觉泗州不仅仅是座沙城,西凉人待不住,那南蛮人更待不住,虽然偶尔有南蛮商队路经此地,可他们来去匆匆,不愿久待,似乎也觉着此地甚为贫瘠险恶,不适人居。」 易承歆眉头微蹙,道:「听起来泗州这儿的地理位置确实险恶,先前朝廷一直疏忽了边关县城,是该趁这个机会好好整顿一番。」 「陛下有何想法?」莫毅问道。 「筑墙。」易承歆毫不犹豫的道。 此话一出,莫毅与何铭俱是面露惊诧。 易承歆接着道:「其实这事早在先皇仍在世时便已提过,只不过当时北夷南蛮犹忌于我西凉的国威,不敢侵犯西凉国,因此这事便被搁置,又有谁想得到,先皇走得仓猝,北夷南蛮竟然还动了侵吞西凉的念头,连番进攻我西凉,再加上此次亲自来到泗州,更加觉着这事不该再耽搁了。」 「陛下这是打算在边关筑护城墙?」莫毅一脸赞同,似是颇觉有理。 「护城墙不仅能抵外犯,更能阻挡来自南蛮的沙尘风暴,真到了打仗时更能有利于西凉军队退守。」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要想在边关筑城,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耗费的工时与人力,乃至于银西都尚需从长计议。」莫毅提醒道。 「朕明白。」易承歆垂眸沉吟,「这事尚且急不得,待回皇京之后,朕会召集六部一同商议,在此之前,莫毅,你让兵部的人撤查边关厢军,往后这些厢军得列入兵部,与京中军队领相同薪饱,边关县城的知县亦加薪饱,并且每三个月拨一次粮草,邻近县城如遇丰收,得额外分拨农收支持边关县城。」 「臣遵命。」莫毅起身,抱拳领命。 「陛下当真是宅心仁厚,老奴在边关的这段日子里,体验了这儿住民的困苦,当真觉着此地不宜人居,若不是有这些厢军依然愿意留在这儿,只怕这些边关一带的县城早已成了空城,南蛮人随时都能混进西凉。」何铭感慨的道。 易承歆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道:「先前朕领兵攻打南蛮时,虽然曾经驻扎边关,但当时一心只想着如何抗敌,未有多余心神考虑边关县城的情形,如今想来当时朕太过好胜,未曾为边关子民思量福祉,实在愧为西凉君王。」 「如今陛下有心为边关子民谋求福祉,足可证明陛下是一心为子民着想的英明君主,何须再因过去的疏忽而耿耿于怀。」莫毅实事求是的说道。 何铭点头附和道:「莫大人所言甚是,陛下能亲自来此,并且决定为边关子民筑护城,这是太祖与先皇从未做过的德政,已是边关子民的福分。」 易承笑道:「你们别把朕捧上天了,朕这回来此,主要还是循着自己那份私心,会想为边关筑护城,也是这回来到泗州,亲眼见到边关地理位置上的险恶,以及边关子民在这儿过的日子大多清苦,方会有这般想法。」 第三十四章 莫毅正欲扬嗓响应,蓦地,一名便衣打扮的禁卫军匆匆入内,禀告道:「启禀陛下,方才属下巡视时,发现后院的小门大敞,似乎有人自小门闯入,属下不敢大意,遂逐一巡视后院,这才察觉南大人寝房的门未阖上……」 便衣禁卫军话未竟,太师椅上的高大人影已轰然立起。 「去,去给朕把房子各个入口彻查清楚!」易承歆神色严峻地下完令,随即步出正厅,朝后院走去。 守在后院里的便衣卫军一见他来,登时跪了满地。 「陛下,方才属下们全在前院守着,一时不察,竟让南大人趁隙离开……」 听见卫兵的禀报,易承歆俊颜倏僵,焦灼与担忧同时席卷而上。 「备马!」易承歆不假思索的高声下令。 「陛下,外头沙尘正大,天色亦未亮,再加上臣对这一带的地形并不熟悉,若是在此时贸然外出,恐怕会……」 「住口!」易承歆一声暴怒,打断了莫毅的劝阻。 莫毅并不意外,跟随帝王多年,他岂会不懂易承歆的脾气,易承歆虽是睿智多谋的一代明君,可总也有不听旁人劝谏、独断独行的时刻。 「即刻备马!」易承歆再次寒嗓下令。 莫毅不再多言,当即领着那票便衣卫军前去备马。 一旁同样焦急的何铭开口劝道:「陛下,天色犹黑,又刮着沙尘,您就这么出去寻人,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易承歆凤目紧眯,仰望天空中卷动沙尘的风浪,缓缓启嗓道:「何铭,你比谁都清楚,朕亏欠她太多,她若是因为朕而出了什么闪失,朕这条命也不够赔!」 风沙在耳畔呼啸,前方一片漆黑,仅靠着天上几颗稀落星子照明,南又宁压紧了脸上的面罩,在萧沅的扶持之下,缓慢地往前行。 「我们能去哪儿?」南又宁虚弱的声嗓,隔着面罩含糊不清地问出口。 「再过去有个驿站,过了那个驿站,继续往前走便是南蛮国土。」 一路搀扶着南又宁的萧沅,同样覆着面罩,目光落在远方,努力辨明方位。 南又宁苦笑道:「萧沅,南家对不住你……你爹大半辈子为我爹效力,而你竟然也被我害得沦落至此,我真不晓得该拿什么来补偿你。」 「我不需要南家的补偿。」萧沅毫无情绪的回道。 「那你想要什么?」风沙吹过眼前,南又宁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紧紧握住萧沅的手,倚靠他带领自己。 萧沅垂下眼,望着那只紧握在自己腕上的细瘦小手,脚步未曾缓下,心绪却稍稍分了神。 「那你呢?你又想要什么?堂堂西凉王朝的皇帝,亲自率兵来此寻你,你为什么还不高兴,为什么还想离开?」 萧沅原是去探视南又宁病情的,怎料,她一见着他便拉着他的手,央求他想法子带她离开。 见她红着眼,他便心软,顾不上会触怒龙颜,想方设法的声东击西,也亏得皇帝爷微服出巡的队伍还算低调,此行来边关的便衣卫军带的不多,在其他厢军的协助下,他方能顺利将她带离。 面罩底下的大眼幽幽低垂,南又宁苦笑道:「他来找我,我自然高兴……可是,我这副模样要怎么随他一起回皇京?世人眼中的南又宁,是南家独子,更是叛臣之后,先皇有令,我终生流放边关不得回京,他若是为了我打破先皇生前的谕令,那么我岂不是害了他?如今他是西凉王朝的一代明君,我怎能让他成了对先皇大不敬的碑之人。」 说到底,她之所以选择离开,全是为了易承歆,为了顾及他的威望,为了不动摇他身为西凉帝王的地位,因此她甘冒性命危险,亦要在这样的大半夜里摸黑逃离。 思及此,萧沅心中已有底,望着紧挨在身侧的人儿,他想,今夜若是走不成,此生他怕是无缘守护她左右。 萧沅握紧掌里的小手,拉着她继续往前行。 风沙过大,他们只能挨靠着彼此,缓慢而艰难地前进。 「去了南蛮之后,我们还能活吗?」南又宁忧心忡忡地问。 「既然你不愿连累陛下,眼前只有这条路可走,不管躲在边关什么地方,他总有可能找着你,你若真心想走,就只能去南蛮。」 萧沅几乎是一路拉着她在漫天风沙中,走在荒凉无人的山岩道里。 南又宁已经睁不开眼,只能被动的任萧沅拉着自己,耳畔沙沙呼啸的沙尘,几乎让她听不见他的声音。 蓦地,自他们后方不远处,马蹄踩过岩石所发出的响亮声响,透过风声传递而来,萧沅一震,大手握紧了南又宁的手,开始奔跑起来。 「萧沅……你慢些,我快不能喘气了。」南又宁身子骨本就柔弱,这样不要命的跑法,几乎快要了她的命。 「陛下就快追来了,我们得快点!」萧沅转身冲她大吼。 南又宁心中一紧,尚未细想,却在触见萧沅眼中的那份恐惧后,整个人一愣。 「萧沅,你——」 话声未竟,星光寥落的荒境里,只见易承歆领首的马队,在漫天沙尘之中浩浩荡荡奔驰而来。 萧沅别开脸,拉紧她的手持续往前奔走。 他想着,若能离开这儿,去了南蛮,也许他便能留在她身边久一些…… 「南又宁,不许走!」 身后传来易承歆震怒而嘶哑的咆哮声,南又宁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她扬首往身后望去,隔着沙雾看见易承歆高坐于马背上,手中马鞭扬起又落下,不停鞭策身下的骏马朝这方奔驰而来。 只见易承歆勒停了马儿,扔开马鞭,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在扬起的沙尘中疯了似的奔来。 南又宁愣在原地,几乎无法动弹。这样大的沙尘,这样黑的夜里,他贵为天子,却舍命出来寻她,甚至连个面罩都不戴,他这分明是拿命在开玩笑! 「又宁!」萧沅蓦然一声低吼,瞬间惊醒了她。 然而当她醒过神,还想随萧沅逃离时,易承歆已—把探手拉住她。 「别走!」这声暴吼,不仅仅是愤怒,更有着焦灼与哀求。 南又宁心口一拧,她转身,望向拉住她另一手的易承歆,那张得天独厚的俊颜,沾染了沙尘,可那双深湛的凤目,却宛若天边星辰那般璀亮。 「陛下……你让我走吧。」面罩之下的娇容,已是泪流满面。 易承歆咬牙切齿,目眶泛红,低狺:「不让!即便灭天毁地,我也不让你走!」 南又宁哽咽喊道:「陛下,您是西凉帝王,我只是流放边关的罪臣,我万不可以随陛下回皇京,您放手吧!莫要因我而断送一世英名。」 易承歆却是一把紧扣她手腕,风沙打乱他的发髻,长发飘飞,眸光紧锁于她,愤恨地吼道:「你晓不晓得,这些年来支撑我登上龙椅的是你!当年我贵为太子,却无能保住你,母后说得甚是有理,就怪我当初不是西凉皇帝,无能且无力,如今我终于能当家作主,能杠下座西凉江山,哪怕要用帝位来换你一条命,我也在所不惜!」 第三十五章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是震摄不已,随同而来的便衣卫军登时齐刷刷跪了一地。 「陛下!」莫毅亦随之单膝跪地,高声劝阻。 然而此时此刻的易承歆,哪里还听得进任何人的劝,八年来的压抑,八年光阴的蹉跎,点滴累积于的思念,乃至于对她的愧疚,几欲逼疯他。 他手上一个使劲,将南又宁扯向自己,赤红的凤目紧紧凝睇着她,那模样看了怔所有人。 莫毅跟随易承歆多年,即便是亲征过伐,误入敌军陷阱,都不曾见过他这般失控,哪怕是当年先皇驾崩,临危登基的他,亦表现得内敛自持,对照此际他的暴怒以及我行我素,全然大相径庭。 拉下面罩,南又宁神情凄凉的回道:「陛下,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是西凉明君,要为了西凉的社稷着想,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不过是罪臣之后,一个不伦不类,明明是女儿身却得穿着官袍的骗子,陛下难道就不曾怨恨过我的欺瞒吗?」 「那你呢?你心底是不是恨起了我?」易承歆悲痛万分的反问。 见他始终不肯放手,彻底斩断这段从一开始辞该存在的孽缘,南又宁把心一横,红了眼,咬牙吼出声—— 「是,我恨透了西凉那座皇宫!恨透了皇族,你们抄了南家,诛连三族,就连我娘亲的外家都不放过,可我生为西凉人,又有什么方法能脱离西凉?我流放边关多年,对于皇京早已死了心,我已是无根之人,再回皇京又能如何?」 「难道你就没想过报仇吗?」易承歆突如其来的这一问,教她一愣。 「……报仇?」她一脸怔忡。 易承歆拉起她的手,紧紧压覆于胸口,目光灼灼地道:「你恨西凉皇族是不?你连我也一并恨了是不?那好,你就来当西凉的皇后,让被灭的南氏重回皇京,甚至让西凉青史都必得出现你南又宁的名字,让世世代代后人知情,南氏虽被灭三族,可有个南又宁当上皇后,让曾经灭了她南家的皇族,出了身上流有南氏血脉的皇族子嗣,最好不过的就是能让流有南家血脉的皇子当上西凉皇帝。」 闻言,甭说是南又宁,在场闻者无不面露震惊之色。 堂堂一个西凉皇帝,受万千子民拥戴,他竟为了留住一个女子,不惜千里追来此地,甚至甘愿让她报复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可以想见,眼前这个单薄如纸,貌不倾城的罪臣之女,将来她若入了宫,恐怕其一言一行,将足以动摇整座西凉王朝。 南又宁岂会不知这条理,可她做梦也不敢想,易承歆竟然对她用情之深,甚至不惜拿帝位来换得她留下。 她怔愣着,浑身不可抑制的轻颤,水眸依然直瞪着面前的易承歆,耳畔似还回荡着他方才那席宣誓。 不知几时,她早已松开了萧沅的手,而萧沅面罩之下的脸,已是淡漠心死。 望着全副心神只落在易承歆身上的南又宁,萧沅心下明白,他再也没有机会能陪在她身旁,当那个天之骄子舍下皇京的一切,来到这遥远险恶的沙城时,结局已昭然若揭。 更何况,南又宁的心,从来就一直在那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贵为天子,却不在她面前自称朕,这代表什么?他从不打算拿皇帝的身分来压她,他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亦是无怨无悔,而非是迫不得已,抑或臣服于他脚下。 堂堂西凉王朝的皇帝,易承歆能做到如此境地,只怕饶是铁石心肠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更遑论是这八年来始终惦念着他的南又宁。 萧沅明白,眼下无论再做什么,都只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他只能眼睁睁望着易承歆将南又宁拉入怀里,而南又宁整个人像是懵了一般,毫无反应,就这么任由易承歆紧抱在怀。 这么多闲杂人等睁大眼看着,易承歆却连皇帝架子都不顾不管,就这么低声下气的求南又宁,甭管是什么人,只怕都拒绝不了易承歆这份用心。 「南又宁,你随我回去吧,我向你应诺,西凉王朝的皇后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你若真恨极了西凉皇室,那你赌上这一口气也得回京,当我的皇后,当西凉的皇后,生下西凉太子,彻底为南氏平反。」 南又宁闭起眼,发抖着双手紧撇住易承歆的襟口,落泪哽咽道:「陛下难道不怕被世人嘲笑吗?」 「那便随他们笑去,我不在乎。」 易承歆双臂一收,将她圈禁于怀,俊颜犹然僵硬,片刻不敢松懈,就怕一眨眼,她又会从眼前消失。 南又宁哭得不能自己。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她伏在易承歆坚硬的胸膛里,放声痛哭。 易承歆护着怀中人儿,转身之际,那双冷厉的凤目,森寒地凝瞪了萧沅一眼。 萧沅垂下了眼,作势抱拳躬身,心下却了然,皇帝爷已看他对南又宁的那层心思,只怕他连随她一同回京的机会都甚为渺茫。 易承歆抱着南又宁上了马背,在莫毅与一众便衣卫军的护佐之下,朝来时路回返。 风沙犹在耳畔狂啸大呼,南又宁蜷在易承歆身前,娇弱身子被他的盘金瑞兽祥纹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 东边天际渐亮,星光犹在,稀落地照耀着边关荒凉的岩道,一望无际的岩道上,马队依序而行,拉长的倒影逐一投射在石岩上,烙下亘古不灭的传说。 在后世流传的野史里,据闻,西凉曾出了个长年茹素,不近女色,甚至不惜抛下一切,远走荒漠边关,只为了一名遭先皇流放边关的罪臣,从此只宠幸这名罪臣的皇帝。 是一代明君,抑或一代昏君,后人已说不清…… 【第九章】 今日的泗州,竟难能可贵的没有刮起沙尘暴,不仅艳阳高照,天空碧蓝如洗,更没有一丝风。 南又宁换上了干净的丹红色袍子,长发依旧高高绾起,仍是她所熟悉的一身男子装束,然而就在今日,她便要起程,离开这座让她躲匿了八年的县城。 「南大人,这些年多亏了你,若不是有你,我们这都老弱伤残恐怕也没法撑到现在。」 昔日仰靠着南又宁向朝廷上书造援的那帮厢军,今儿个全聚集在她屋前,送上了许许多多的小礼物,可每一样看上去都别扭得很,只因那些东西全是给男孩子用的。 他们也是昨日透过萧沅的透露,才晓得原来这么多来他们口中的王县丞,其实是流放边关的罪臣,是当年的太子少师,更是惨遭诛连三族的南氏之后。 当然,这不是最惊人的,恐怕最教人惊骇的,原来他们当他不过是身子太过单薄,体弱多病的王宁,竟然是个女儿身。 「诸位叔伯,真对不住大家……往后,我不能再帮着大伙儿了。」 面对这一众老弱厢军,南又宁想起这些年来在泗州,全是靠他们援助与照顾,心中不禁感慨起来。 「你一个姑娘家,遭遇了这么多事,来到这儿后却也不嫌苦,还帮着我们这帮残军上书朝廷,说起来是我们亏欠你比较多。」 「大伙儿千万别这么说,过去这么多年来,因为有大伙儿的照应,我与萧沅方能在这儿顺利待下来。」南又宁眼泛泪光的微笑。 第三十六章 与众人——话别之后,南又宁步出前院,看着便衣卫军已在大门列队等待。 那一身玄黑披风的高大身驱,始终直挺挺的候在门下,炼烁凤目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她,彷佛生怕下一刻她会插翅飞走似的。 「陛下,我就与萧沅说一会儿话。」南又宁上前笑道。 蓦地,就在她转身之际,一只大手拉住她,将她扯回那高大身躯的面前。 「有什么话,就在我面前说吧,我不介意。」易承歆低垂长眸,目光灼灼,将她看得牢紧,真可说是寸步不离。 南又宁只得苦笑不已。 她当然知道,因为那天晚上是萧沅她离开,他心底肯定落下了疙瘩,对萧沅简直是当贼人在防。 「萧沅的父亲是南家的随从,大半辈子效力于我父亲,萧沅耳濡目染下,也对南家忠心耿耿,当年若不是他把我从边关车队里解救出来,我也无法安然活到今日。」 易承歆听罢,面上严峻之色未减半分,沉嗓道:「我知道是萧沅救下你,我对他何尝不是心怀感激,可是他对你已不仅仅是家奴与主子的情义。」 「我明白。」南又宁嗫嚅道,垂下眼,神情有些闪躲。 易承歆双手紧紧搭住她的肩,温声道:「你放心,往后我会加派人马来这儿,回京之后我也会尽快召集内阁朝臣商议筑城一事,萧沅与那些你所放不下的泗州厢军,日后有人照应,绝对不会苦了他们。」 「多谢陛下。」她感动得泛红双眼,几欲掉下泪来。 「莫哭。」他柔嗓安抚。 随侍于一侧的何铭见状,心下不由感慨,自陛下登基之后,这些年来他不曾见过陛下这般轻声细语,更遑论是这般对待女子了。 陛下多年茄素,长夜漫漫,唯有孤灯与一册手抄佛经相伴,心底惦念的全是南氏之女,如今终于得愿所偿,他这个老奴才不由得甚感欣慰。 「陛下且放宽心,我只是与萧沅道个别,去去就回。」 清楚易承歆的不安,南又空只得再三承诺,以换得他的信任。 易承歆虽是千般不愿,终是松开了手,看她转身步入西院。 西院的园子里,萧沅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一旁檐角下,挂着个大大的鸟笼,笼里有只通体雪亮的小文鸟,啁啾鸣叫。 南又宁缓步来到萧沅身后,几番挣扎后方启嗓:「萧沅,你当真不随我一起回皇京吗?」 萧沅闻声转过身,面上并无太多情绪,只是目光晦暗地望了她几眼。 「皇京对我而言已太陌生,我已习惯边关的生活,况且,像我这样心无定性的人,待在这儿才是最好的归处。」 「萧沅……」 「小姐这一去,怕是此生再也见不到面了。」萧沅自往下说道:「可今后我已无法在一旁守着,你得自珍重。」 南又宁已满眼是泪,道:「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你,我肯定已死在边关,萧沅,谢谢你,我们南家欠你们萧家太多了。」 「我爹是南家的家仆,而我自幼便是在南家的庇荫下长大的,若不是南大人送我去南方学拳,又供我读书识字,只怕我只能当个平庸之辈,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陪小姐来边关闯荡。」 萧沅性情素来开朗磊落,一席话说来甚是平静,并无太多感伤之情。 「萧沅,南家欠你的,远比南家给过你的还要多,你并没有亏欠南家。」南又宁泪眼笑道。 萧沅目光复杂地深望着她,片刻不出声,而后才缓缓上前,伸出手将她轻轻抱住。 南又宁先是一怔,尚未回过甚来,那双轻揽抱住她的手臂已松开,再眨眼定下神时,萧沅已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小姐要好好的活着。」萧沅如是说道,并且面上带笑。 南又宁泪眼汪汪,只是止不住的点着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从未发觉萧沅对她的感情……她一直天真的以为,萧沅是出于对南家的忠义,以及为了守住对他父亲死前的承诺,方会这般义无反顾的护着她,原来事情从来就不是她设想的那样。 「萧沅,我走了以后,你得好好替自己设想,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好姑娘定下来,身边有个人能照料你,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萧沅仅仅只是笑着,并未应声,而后抬起眼,顺着她身后望去。 南又宁怔了怔,随即转身回望。 西院月洞门下,一道醒目的玄黑色高大人影伫立在那儿,一双炯炯有神的凤目,凝睇着这方。 萧沅垂下眼,抱拳行礼。 见此状,南又宁只得低声道了句保重,便转开身朝月洞门方向步去。 萧沅悄然抬起眼,目送着南又宁离去的背影,嘴角一扬,笑中透着一丝苍凉。 今此一别,她将成为西凉王朝的皇后,而他,也不过是边关泗州的一个小小县尉,今生只怕是再也见不上面了。 浩瀚无垠的沙漠荒地,遍布满目的山石岩道,几辆马车在便衣卫军的护送之下,缓缓起程。 一路上未曾多作停留,一行人低调赶路,自西凉的最南边往回走,途中路经过数个县城,那些知县得获密报,全都便衣相迎,并加派人手护驾,因而这一路上他们可说是平安顺遂。 此次易承歆便衣出巡边关的事,朝里并无太多人知情,临行之前易承歆以龙体微恙的借口,宣布暂且不早朝,朝中政务由内阁大臣一同商议,大事且按下,小事则由六部各自处置,事后上奏禀报即可。 南又宁一路以男装示人,紧随在易承歆身旁,那些官员虽好奇她的身分,却也无人胆敢在皇帝爷面前问出口。 半山腰上,—株巨大参天的龙柏树下,南又宁一袭淡蓝长袍,梳着男髻,端坐于以朽木雕成的长凳上,眺望位在山腰下的庄严佛寺。 林荫小径上,易承歆与怀恩寺的高僧一边聊着佛义,一边拾步而上,来到半山腰上时,高僧见南又宁端坐于树下,便念了声佛号颔首离去。 易承歆望着不知想些什么,一脸怔然出神的南又宁,就连他在她身侧落坐,她仍是恍然未觉。 大手握住搁在腿上的小手,他低垂凤眸,望着她粗糙且布滋伤疤的手,胸中不禁发闷。 这些年来她虽然躲过流放边关的厄运,可待在泗州那样贫乏的边城,她过的日子可一点也不轻松,况且她又不能让旁人得知她是女儿身,因此举凡生活起居,样样都得自己动手。 过去她是名门之后,事事有人帮着打理照应,她何曾为那些琐碎杂事烦忧过?可一场抄家之福,让她沦落为罪犯,更被迫得三餐温饱而忙活儿,可以想见,这些年来她过得有多么辛苦与劳累。 易承歆心口一疼,越发攥紧了掌里的小手,南又宁这才回过神,撤眸望去,对上他满是疼惜的目光。 南又宁微微一笑,道:「陛下能不能别再用那样的眼神瞅着微臣。」 她还是改不了过去的自称,总习惯以朝臣身分自居,而他也就这么放任,并未出言纠正。事实上,打从两人重逢以来,无论她做了多少踰矩之举,他从未抬出皇帝的身分来命令她,甚至是威胁或逼迫。 第三十七章 他对她的宽容,那已不是宽容,而是纵容,他这分明是在纵容她予取予求。 「我都用什么眼神吓了?」易承歆明知故问。 「好像我是个弃儿似的,一身愁苦很惹人同情。」她轻笑,眼底却泛着不自知的忧愁。 他看在眼底,疼在心底,却也明白,过去那些年,她颠沛流离,过着担心受怕的藏匿日子,只怕是让她养成了未至先愁的敏锐心思。 即便苦难已过去,她仍是不自觉的忧愁着,担心着,害怕着。 「你不是弃儿,你是我的皇后,西凉的皇后,往后你活着只有欢乐,不会有任何愁苦,所有人对你只有艳羡,绝无可能是同情。」 「陛下这般待微臣,莫非是想让微臣成为媚主的千古罪人?」 她失笑,心中却明白,他这番话绝非戏言,他连江山都能扔下不管,脱下龙袍来边关寻她,敢问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这些年来,我反复问自己,若是真能把你找回来,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你,无论我怎么想,就是想不透能拿什么来弥补。」 他面上扬笑,眼底那抹深沉的痛楚,却教人触之心惊。 「我懂你,你性子看似温软,却是比铁石还倔,还不知道你是女子的那段时日,我见识过你的脾气,所以我总想,若是你再回到我身边,恐怕就连皇后之位你都看不上眼。」 「陛下如此懂微臣,自当晓得微臣从未想过要当西凉的皇后。」 「那你想当什么?你还想继续当太子少师?还是,你仍想扮成男子之身,继续当南家独子。」 她略略歪首,故作苦恼寻思貌,而后道:「若是真如此,陛下会让微臣当什么官?」 闻此言,易承歆面色迅速沉了下来,道:「你当真还想以男子之身示人?」 若非考虑到路途上的种种不便,他根本不愿再见她穿上男装。 「陛下,您晓得吗?当年若不是我爹请来圆通大师为我论命,兴许今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望向山腰下的巍峨佛寺,想起过去种种,竟觉恍若隔世。 「圆通大师早年便曾说过,我爹手上沾染了太多血腥,背负了太多业障,因果轮回终会到来,若不是今生,便是报应在来世。」 她目光起雾,回溯旧时记忆,语气带点不自觉的鼻音,似是缅怀,似是感慨,易承歆在一旁望着,只觉万分心疼,却无法为她分担一丝一毫。 「我爹早年不信佛,后来他经常做恶梦,梦见那些被他所杀的人化作厉鬼来索命,为求心安,他开始随我娘亲上佛寺,经常出入佛寺之后,便认识了圆通大师,大师命格不凡,又开有天眼,能观星相又能为人论命,可大师不随便替人论命,他只与有缘人说佛论命。 「我爹因为害怕,一开始不愿与大师谈论太多,可不知怎地,大师却经常主动与我爹说佛,长此以往,我爹越来越信佛,越来越相信因果,到后来圆通大师才向我爹点明,说南家命中将遇一劫,那是因果轮回下的死劫,南氏恐将灭绝。」 听至此处,易承歆面色缓缓沉了下来。 过去他从不信命,若不是南又宁如此虔诚,又曾教授他佛义,他压根儿不信佛,可此际,听着她说及这些,他心底竟一阵寒,身子不自觉地泛起颤栗。 皇京贵族南氏,至此可说是当真彻底灭绝,正好应验了圆通大师那席话。 她缓了缓,接续道:「我爹本是不信,可他膝下始终无出,多年过去,即便有姨娘怀上胎,总会无故滑胎,要不便是出生不久后便夭折,没有一个孩子能顺利活下来。」 「直至我出生之后,圆通大师为我论命,便说南氏之中唯有我能逃过此劫,可若想避祸,就得以男子之身续命,不得以女子之身示人,因而我出生十日过后,我爹便对外宣称,礼部侍郎府有了儿子。」 总算解开了何以她会用男子之身欺瞒世人的迷,但易承歆怎样也想不到,如南至坚那样曾上过沙场,武将出身之人,竟然会如此迷信,甚至当真干出了这般欺瞒世人的事。 「打我开智以来,我便不曾穿过女子装束,更不曾做过任何女子该做的事儿,为了瞒过众人,我爹更以我与佛有缘的名义,将我送至怀恩寺寄养,并让我唯一信得过的心腹萧沅来保护我。」 「及长之后,我一个人在怀恩寺闷得慌,又甚是思念爹娘,便隔三差五的给我爹娘写家书,央求他们允可我暂时回京……可没想到,回京之后,我娘便希望我留下来,别再回怀恩寺,我爹拗不过我娘,便同意了。」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南又宁忍住鼻酸,缓了口气,方又继续往下说。 「后来想想,我真不该回京的,如果那时我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怀恩寺,兴许我爹娘也不会……」话未竟,她已一把让身侧的男人搂进怀里,宽厚大手紧紧地压覆在她后背上。 「倘若你没回皇京,我也不会遇见你,你总对我说,世上的一切是佛的安排,是因果,亦是缘分,那么既然我们遇见了彼此,这便是神佛的旨意,是我俩有缘,方会经历这一切。」 他紧紧抱住她,就怕她又心生退却,因而兴起离去之意,贴在她耳畔低声说着,声嗓毫不掩饰他所显露出来的焦灼。 她靠在他胸怀里,将胸中的悲苦压下去,慢慢学着去释怀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陛下说的没错,该来的总避不掉,圆通大师为南家算的命,果真一句不落的应验了,这兴许真是南氏命中注定的劫。」 「你放心,我一定会查明是谁暗中密告,南家虽灭,可还有你,你将是西凉的皇后,我的后宫不会有别的女人,只会有你一人。」 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许诺,南又宁心头既酸且甜,可她不傻,亦不再是昔日那个天真懵懂的孩子,她随他回京,身分不明不白,又是带罪之身,倘若他一意孤行,当真改立她为后,太后会就此袖手旁观吗? 这些话她终究压在心底,没能说出口……只因她也怕,怕眼前的宁静安好,会因她的疑窦而化作乌有。 她探出双手,环上易承歆削瘦的腰背,倚靠在他怀里,与他一同眺望山腰下那庄严神圣的金色佛寺。 这一刻,她心底无忧无惧,祥和一片,多年来笼罩在她心底的阴霾,苦痛与伤悲,在佛的看望下,在他温暖的抱中,逐渐消散。 弯月当空,稀落的星光洒落,纯金锻铸的佛像,在大堂里静静俯瞰世人,守夜的僧侣们跪坐于大堂里,一边翻动着经书,一边低喃吟诵。 与佛寺相隔一座园林的精舍里,灯火仍炽,便衣卫军直挺挺的立于门口,不敢松懈半分。 禅房里,简朴木上,南又宁背身而坐,一只修长手执着木篦,和缓而规律地为她梳着发。 她低垂眼眸,小脸略略泛红,同时透着一抹羞涩与腼腆。刚刚沐过身子的她,身上套着寺院借来的尼姑袍,宽大的袍子只以一条藏青色腰带束起,益发显出她的单薄娇小。 第三十八章 易承歆直挺的坐在榻里,一手拂过她散落面下的青丝,另一手则是反复梳理着她的发。 那梳发的姿态,谈不上是放松的,有一些些的笨拙,一些些的小心翼翼,那神情彷佛如临大敌,十二万分之专注。 这只布满厚茧的大手,拿过刀,拿过剑,杀过无数敌军,曾在奏折上批下无数足以动摇西凉江山的朱批,然而此际,这只手是如此的谨慎小心,彷佛在对待一座无价珍宝,就怕稍一个不小心,便会将之碰碎。 「……些下也曾帮其他人梳过发吗?」南又宁轻柔的声嗓,回荡在静谧的禅房里。 「当然不曾。」易承歆口气略显不悦。 「陛下生气了?」 「你以为,过去八年我在宫里天天召妃嫔侍寓?」 她低下头,沉默未语。 见状,易承歆胸中一紧,又怒且急,他放下了梳篦,将身前的单薄人儿转向自己,却见她眉眼低垂,一脸憋笑。 他一怔。「你笑什么?」 她扬动眉睫,笑得灵秀,道:「我这一路上听何公公说了不少陛下的事,才晓得,原来这八年来,陛下为了我当真守身如玉。」 他失笑。「何铭连这儿也同你说了?他真是越老越碎嘴了。」 「陛下难道就不曾对皇后动过心吗?」 「我为何要对杨氏动心?」他冷下脸,不悦地反问,且不忘焦躁地补上一句:「当初若不是迫于稳定民心,又要保住朝中的杨氏人马,我绝不会立杨氏为后。」 在他心底,他早已属意由她来当皇后,若非当年先皇走得仓卒,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民心动荡,他即位得甚是匆忙,母后当时亦手握一半大权,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服软妥协,皇后之位应当是空着的。 「当年我爹娘知道先皇与太皇太后心生疑窦,就怕真会把我当作是媚主的男宠,因而草率为我准备婚事——陛下那时不也准备与杨氏大婚吗?」 听着她这席委屈至极的问话,易承歆一窒,心虚不已。 俊颜染上了淡淡潮红,他一脸懊悔与自责的道:「那时听你准备成亲,不知自己怎么了,心中直发堵,闷烦得紧,就觉着自己好似遭人背叛了一般。」 「这样说来,当时陛下真对我动了情?真打算把我收作男宠?」 见她笑得狡黠俏皮,他不由得跟着笑,心底却是一片怜惜。 阔别八年,他们都变了,可有些东西,譬如一个人的脾性,一个人恪守的原则,哪怕物换星移也不会更改。 比之从前,她虽然变得沉默,经常一个人不知想些什么而出神,可不变的是,她从未惧怕过他,更不曾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大手抚上了那张秀雅容颜,他眼中盈满眷恋,沉嗓道:「这问题我自个儿也不下反复问过数百遍,倘若你真是男子之身,我究竟会不会爱上你。」 南又宁面泛困窘,小小声地道:「幸好我不是男子之身,否则真要成为误国殃民的祸水了。」 「那时的我,太年轻,太张狂,未曾沉下气来厘清对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一味的与你呕气,甚至任由皇祖母与母后摆布婚事,那时我之所以选择杨氏,不过是因为皇祖母与母后甚是满意她罢了。」 闻言,她心底扭紧的那个小结,算是真正解开了。 被大掌掬捧住的那张秀颜,绽开一笑,她轻声道:「除了我,陛下心底真没搁过其他人?」 「你说,我堂堂一个西凉皇帝,整八年的日子不曾碰过其他女子,我心底还能搁得下谁?」他自嘲地道:「朝中上下都在暗地里议论我不能人道,你说,世上有哪个男子能做到如此境地?」 她心中一软,双颊瑰红,娇声道:「陛下可曾想过,若是我早已不在人世,你打算为我守身到几时?」 他敛起笑,目光灼灼,神情严肃地道:「我一次也没想过这问题,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等着我去找你,终有一日,我会找着你,以最盛大的皇礼迎你为后。」 她笑了,笑中泛泪,心口满是暖意。 见她笑如艳花,眉眼娇柔,他心由一动,情难自禁地俯首,吻上那两片花瓣一般的软唇。 羞涩爬上了小脸,她低垂水眸,不敢直视那张俊秀的面庞,只得仰起小脸,承受着他疼惜的吻。 他阳刚爽咧的气息,充斥着鼻息,她嫣红着脸蛋,缓缓张嘴放行,让他暖热的长舌探入,寻至她的芳香,与之吸吮。 他的气息渐乱,宽大袍子底下的强壮身躯,一寸寸地缩紧。 随着这一吻的深入,他收紧了双臂,将她紧搂在怀。 她眼前忽尔一晃,天旋地转,待她定下神来时,她人已被他压在榻里。 她散着发躺在他身下,他贴着她的唇,低声喘息,深邃凤目紧紧盯视着她。 「陛下……」她低唤,话未竟,他已再次夺去她的呼吸。 这一次,滚烫的舌尖长驱直入,有别于先前几次的温存,急躁而狂乱,似是将压抑许久的深情,全数倾注于这一吻。 她红着脸,紧闭起眼,双手被他紧紧压在身子两侧,他肆意翻动着她软嫩小舌,汲取她香甜的气息。 她低声娇喘,随他起舞,探舌相接,交换着彼此的气味。 当方才那只为她梳发的大手,探入宽大的袍子里,火热掌心抚上细致的肌肤,昏沉沉的她这才猛然转醒。 「别……」她浑身燥红,探手按住袍子底下的大手。 易承歆不解地停下孟浪的举动,盈满欲念的凤目,透着一丝不悦的望向她。 她别首,望向了佛寺所在的方向,羞窘地道:「陛下,佛祖还在那头看着呢,这里是佛门圣地,我们不能踰矩,渎了神佛。」 闻言,他闭了闭眼,缓了口气,将埋于袍子中,仍贴在细嫩肌肤上而恋恋不舍的大手收回来。 而后他翻了个身,在她身侧躺下,神色是极力压抑的挣扎与痛苦。 良久,方闻他低哑的声嗓轻语:「你可晓得,这八年来,我靠的就是佛祖的神威,以及你留给我的那本手抄经书,忍过了每一个漫漫长夜。」 她凝视着他英挺的侧颜,心口发烫,嘴角不由得上扬。 他正值壮年,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又是坐拥三千后宫的帝王,多难想象,他竟为了她一人,甘愿过上这样压抑的八年日子。 这足以可证,他对她是何等的专一。 南又宁翻了个身,抱住了易承歆,双手紧紧勾住他的后颈。 「陛下,谢谢你……为了等我而受苦了。」 易承歆只敢任由她抱住自己,却不敢伸手回拥,就怕刚刚抑下的躁动,又会涌上。 「你这真是在感谢我吗?」他深深叹了口气。「在我看来,你这分明是惩罚。」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她腆着脸挪了挪身子,想从他身上翻开。 却不想,他一手勾抱住她的腰,将她牢牢箝在身侧。 他俯首,将脸埋进她散落的青丝里,嗅了嗅她干净的气味,随后哑声道:「也罢,这样的惩罚我心甘情愿承受。」 第三十九章 她垂眼浅笑,反将他抱紧,贴在他胸口上,静静聆听着胸膛底下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这一夜,他俩睡得格外香甜,八年思念,纷纷扰扰,全被隔绝在这座简朴无华的精舍之外。 不远处,佛寺里传出了诵经声,教人心情沉定,不受俗事打扰,这一刻,他们躺在本榻里,脱去了帝王与罪臣的身分,只是一双心系彼此的平凡人。 【第十章】 下过雨的西凉宫殿,在雨后微阳中静静矗立,宫门前的大厅上,禁卫军整齐划一的罗列而立,手中的长刀,在阳光照射下反映出冷冽锋芒。 几名内阁大臣与二品以上的妃嫔,以及太后全在宫门前聚齐了,一侧尚有以何亮为首,备好轿辇的仰德宫宫人们。 随着宫门的开敞,众人目送着便衣车队缓缓进到宫门。 领首的马车率先停下,布帘一掀,莫毅高大魁梧的身影下了马车,快步上前向太后与皇后等人行了宫礼。 太后淡淡说了句「大人免礼」,随即便让另一辆马车下来的人影引走目光。 只见那再熟悉不过的颀长人影,先行步出马车,随后一手撩着布帘,一手牵着另一道娇小人影步下马车。 此情此景,登时惊摄了在场众人。 在场众人,除去太后一人认出南又宁身分之外,其余者大多不识她面孔,只是互相觑视,揣测起她的来历。 太后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八年前被先帝下令流放边关,且永世不得返回皇京的南又宁,竟然会再次出现在这座宫殿里。 「儿子给母后请安。」 震惊之间,易承歆已大跨步来到太后面前,行了个礼,在他身后的南又宁,则是一并跪了下来,低垂着面容不敢抬起。 碍于闲杂人等在旁,太后不敢发难,就怕给皇室丢了面子,沦为笑柄,只得死死忍住。 「陛下终于肯回来了。」太后只得面露微笑,话中有话的挖苦。 不予理会太后那一脸的责备,易承歆兀自言道:「儿子这次去了一趟西凉的最南边,见识到了边关生活的险困,以及当地百姓的种种不便,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访察,朕明日便要召集内阁大臣进宫商议在边关筑护城一事。」 「陛下一心为民,自然是好事,更是西凉王朝上下的福祉。」太后话锋一转,目光冷瞥向他身后跪着的南又宁,道:「陛下尚且年轻,虽是英勇无双,可也得当心被旁人迷惑,沦为后世之人所唾弃的昏君。」 易承歆不以为意,道:「母后,朕此去边关,还见着了一位故人,母后当知朕与这位故人交情匪浅,朕便将她带回宫里。」 「陛下莫不是忘了先帝的教诲?就不怕成了千古罪人吗?」太后面色一凛,严厉地拔高嗓子。 「朕不敢忘。」易承歆目光陡沉,特别换了自称词谓,可随后又朗声道:「但事过境迁,如今先帝已去,昔日京中名门南氏亦已遭诛三族,朕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的太子,朕不过是顾念旧情,欲将遭受牵连的无辜故人领回宫里,母后倒是说说,朕何罪之有?」 面对易承歆目光炯炯的注视,及那一派大义凛然的神态,太后一时竟无可反驳,怔了好片刻方回神。 「陛下这是——」太后气极,却又不能在一干要臣面前发难,只得硬生生忍下,口气严厉地道:「做为西凉的主儿,想必陛下比哀家更清楚,这些年来陛下膝下无出,后宫虚空,外人绘声绘影,民间更是流传着各种揣测谣言,陛下难道就不怕会因为这个罪臣而落人口舍,沦为西凉的笑柄吗?」 此言一出,一旁不敢出声的杨贞仪,刷白了脸,心下惊诧:莫非当真让那些人说对了?陛下真有断袖之癖? 思及此,杨贞仪顺势挪目,望向仍跪于易承歆身后的南又宁。 与此同时,易承歆转过身,弯下腰,一把挽起南又宁,无视于她惊惶的面色,以及一众要臣等人的震愣,将她拉到自个儿身旁。 易承歆神色严峻,目光烁炼地道:「既然母后问起,又有这么多人在此见证,那么朕也就不藏着这个秘密了。」 「藏什么?!大庭广众之下,还望陛下自重,莫要做出有辱西凉皇室,愧对先皇列祖的荒唐事来!」太后铁着脸低喝,生怕易承歆会在众人面前说出可不得体的话来。 易承歆嘴角一扬,早在八年岁月中历经风浪,已内敛沉稳的眉眼,难得透出一丝年少时方有的反骨不羁。 他启嗓道:「不错,这位是当年被先皇下令流放边关,曾出任太子少师的南又宁。世人只知她是礼部侍郎府的独子,却不知,其实她是被迫女扮男装,只为了扛起南氏的女儿身。」 话音方落,在场听闻此事的众人,无不面露惊愕。 太后愤然地反驳道:「陛下莫不是以为可以捏造如此荒唐的谎言,瞒过众人雪亮的眼睛?这南又宁怎可能是女儿身——」 「母后如若不信,一会儿便派慈安宫的女官上仰德宫验明正身吧!」易承歆冷冷一句话,打断了太后的高声质疑,更让一旁同样心怀困惑的要臣们暗暗震惊。 太后霎时刷白了脸,惊疑不定的目光,直盯着一脸困窘的南又宁。 「陛下……」南又宁亦让易承款这一连串的举动惊呆,她满脸慌张的望着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易承歆却只是不发一语,兀自拉起她的手,两人一同乘上了轿辇,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摇摇晃晃的轿辇上,南又宁扯了扯易承歆的手,甚是不安地凝瞅着他。 兴许,不安的原因尚有其他……望着这座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辉煌宫殿,八年前那场抄家梦魇,又在脑中浮现,教她心有余悸。 易承歆反手握住她微微发抖的手,沉嗓道:「别怕,有我在,谁也动不得你。」 他看得出她心底的惶恐,亦明白她重回旧地,肯定心有余悸,可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看似拥有一切,实则连保护心爱之人都无能为力的傀儡太子。 「陛下,微臣到底是有罪之身,怎能这般与陛下平起平坐,只怕会害陛下遭人非议。」她垂下眼,面色苍白地低声道。 「既然随我回宫,这等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就无须你来操心。」 她这是替他的皇帝威望着想,却被他说成是芝麻绿豆大的事……虽然不合时宜,可南又宁当下听了,竟觉得哭笑不得。 「一会儿太后肯定会派她宫里的女官过来,你且忍忍,我会让人在一旁看着,不会让她们做得太过火。」 听出他话里的忧心,她心口甚暖,抬起脸儿微微一笑。 他亦撇眸注视着她,见她神色逐渐转好,眼底不再只是惶惧,打从踏入宫门便始终悬宕的一颗心,总算能稍稍安放下来。 「这么多年再回皇京,可有什么想法?」 南又宁怔了下,幽幽一笑,道:「很多事情都忘了……但,很多事情想忘也忘不了。譬如说,当时陛下还是太子,成天拉着微臣在宫中到处玩耍,甚至还便衣出宫去赌坊看热闹,那一阵子微臣一回家便无法专心抄写经书。」 第四十章 「那你都把哪些事给忘了?」听她提及过往,他不禁露出会心一笑。 她低下头,不吭声了。 望着她难受的侧颜,易承歆心下了然,她所谓那些已经忘了的往事,其实不过是她逼自己忘记的痛苦回忆,自然是与南氏遭抄家一事攸关。 他搂紧了她单薄的肩,不再与她回忆往昔旧事,只是这么一路沉默的来到仰德宫。 轿辇停在主殿外的宽阔大院上,易承歆牵着南又宁步入主殿明间,南又宁望着这一方庄严之地,不禁有些退缩。 易承歆洞悉她的心思,道:「从今日起,你得开始把自己当作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无论走到哪儿,你都得抬头挺,你不再是南氏之女,你将会是西凉王朝的皇后。」 此话一出,走在后头的何亮与一帮宫人全都傻了。 南又宁怔了怔,脑中浮现方才伫立在太后身后的华贵女子,那想必便是当年嫁入东宫,今日已成皇后的杨氏。 「陛下欲立我为后,那原本的皇后该如何是好?」南又宁问出了众人心底的困惑。 当料,易承歆眉眼不眨,神色若定的道:「杨氏非朕所喜,又多年无出,太后亦对她颇有微词,朕若废后,朝野谁敢有异议?!」 「废后?」南又宁一震,「杨氏虽然不被陛下所喜,可她到底是陛下明媒正娶的妻子,怎能如此草率,说废就废?杨氏父亲位居一品中书,是内阁要臣,陛下应当比微臣更清楚,若是废后恐会引起杨中书不满,后续将会引发怎样的朝野动荡,就怕会危及陛下的威信。」 听罢,何亮等人俱是惊诧,不敢置信,这个一身男装,看上去活似一个文弱少年的女子,在听完陛下一席废后宣示之后,竟然是第一个出声反驳的人。 何亮入宫这么久,未曾见过陛下对待一个女子如此慎重,换作是旁的女子,只怕是要高兴坏了,怎可能如此正义凛然地出言相驳。 何亮心想:依陛下的脾气,肯定是要发怒的。 陛下虽然非是个暴躁的主儿,可他说定的事,向来不容他人质疑与反驳,陛下英明睿智,善察且能辩是非,罕少有出错之时,因而旁人大多不敢出言较辩……这个南氏只怕是要触怒天威了。 岂料,何亮等了又等,却不见易承歆出声喝斥。 再瞅易承歆那张俊容,虽是面露不悦,浓峻双眉深深攒起,抿紧薄唇,可他依然未口出怒言。 「南又宁,你究竟晓不晓得,此刻的你,是以怎生的立场站在仰德宫里?」易承歆饱含怒气的质问一出,何亮心下咯嗒一响,只道是南氏恐怕要遭殃了。 何亮再瞅瞅南又宁,却见她腰身挺直,娇小脸蛋高高仰起,面上不见一丝惧意,那双大眼清澈有神,仿佛两丸青玉镶嵌其中,自有一番不可言说的灵秀之气。 饶是见多了后宫各方绝色的何亮,竟也不由得被那双灵眸深深震摄。 怔愣间,忽又闻易承歆怒声道:「你是被西凉皇室抄家灭门的人,你无辜遭受牵连,被迫流放边关八年,如今朕迎你回宫,要立你为后,你应当理所当然的承应下来,别人被废被贬,那是他人闲事,与你何关? 别人的荣盛,会比你遭受的那些折磨还要来得重要吗?」 南又宁咬紧下唇,别开了眼,始终沉默以对。 「你应当顺顺妥妥的等着被册封,稳稳当当的住在这仰德宫里,用皇后的身分报复西凉皇室,让南氏再一次在朝廷中扬眉吐气。」 闻言,何亮双眼暴瞪,傻了。 这、这都是些什么话? 陛下究竟晓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竟然主动要求南氏女报复西凉皇室?还直接不违的让她以当皇后来报复,太荒唐了这是…… 易承歆上前一把抱住了南又宁,将她按进怀里,唇抵在她绾梳起的发髻旁,似啄似吻,亲昵不已。 见此景,何亮不敢再偷觑,合袖躬身,以眼神示意随侍的宫人,齐刷刷地退出明间。 南又宁心下明白,他说的那些话何尝不是道理?南氏对西凉王朝尽忠职守,即便她父亲当真曾协佐过肃亲王,可肃亲王同是西凉皇族,她爹自认一生无愧于西凉,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 而她,不过是侥幸活下来罢了,如今能重回皇京,再次踏入这座宫殿,并且有机会坐上后位,为南氏一族扬眉吐气,洗刷过去八年来的冤苦,她何必再忧心他人的荣辱? 旁人的荣辱,能重要得过一个家族的兴衰吗?南又宁总算明白,何以易承歆会如此气恼,只怕是恼她在这种时刻,竟然还不自私一些的为自己打算,还有多余心思替他人担优处境,未免太过可笑。 南又宁心下一定,双手在易承歆胸膛上拢握成拳,她眼底的迷惘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定之色。 「陛下教训的是。」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把长久以来积累于胸口的怨气,一次吐尽。 「你且安心在这儿待下,明日一早,朕便会召礼部尚书与内阁要臣入宫,拟议废后一事。」 见她终于下定决心,易承歆脸色稍霁,大手抚了抚她光滑的后颈,语调低柔了下来,不再那样强硬气愤。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心下不再旁徨,亦不再恐惧,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于她而言,家破人亡,遭诛三族,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八年流放边关,族灭家破,她还有什么余力去想旁人的事?她最应该做的,便是在易承歆的支持下,让众人知道,南氏并没有被灭。 她,这个荀活的南氏之女,昔日流放边关的罪臣,将会是西凉王朝的皇后! 纤纤人影立于临华宫正院的前庭里,一众宫人尾随于后,丝毫不敢怠慢,只敢偷偷抬眼凝觑那位新主儿。 风过,吹动了人影一头青丝与裙摆,她身姿纤瘦,面若桃花,眉眼在胭脂描绘勾勒下,透出一股灵秀气。 —袭粉紫色绣芝草与如意纹饰的琵琶袖长袄,下搭淡紫绣兰花纹饰的千褶裙,长发一半散下,一半绾成简洁素雅的盘花髻,两侧发边各簪了朵掐丝珐琅玲珑花钮,髻上插了根鎏金凤衔珍珠发钗。 她不比后宫妃嫔美艳,横亘于眉间的那抹坚韧,更让她在看似柔弱的外貌上,添了一分西凉女子罕见的英气。 可偏偏,正是这般矛盾的气质,使得她与宫中女子都不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虽谈不上绝世惊艳,却自有一股不凡气韵。 南又宁循着记忆,踩着与过去一样的路径,步入东宫西院,先在栽满紫阳花的庭院里逗留片刻,随后又到了莲花池前的花榭,欣赏起满池子的莲花。 「姑娘也喜欢莲花吗?」一旁伺候的宫人宛玉,机灵地出声问道。 南又宁嘴角微扬,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池聘婷粉莲。 「陛下也同姑娘一样,特别喜爱这池莲花,只要得空便会来这儿小憩,坐在花榭里一边赏莲一边读经。」宛玉顺着南又宁那欣喜的神态,兀自往下言道。 第四十一章 「读经?」南又宁的目光总算收回来,微讶的睐向宛玉。 「是呀,陛下只要来这儿,不是坐在花榭里读《楞严经》,便是上西院的暖阁里临字帖,或是抄写《心经》。」 「我想去暖阁瞅瞅。」南又宁微笑要求。 身为出自仰德宫的宫婢,宛玉怎会不知,打从这位姑娘入宫后,陛下的心思便全在姑娘身上,更发话下去,见姑娘如见陛下,姑娘之言,宫中上下必从之。 由此可知,这位姑娘是何等的贵重,甭说是要看一个小小的暖阁,就是要看凿遍整座宫殿,再筑一座金宫供姑娘欢心,只怕陛下亦会眉眼不抬的一声令下。 「姑娘请。」宛玉领着南又宁往西院走去。 南又宁小下暗笑,却也没开口点明,其实,她对这座临华宫并不陌生,即使经过了八年,可在这儿的一景一物,她未曾忘杯,更教她惊诧的是,这儿丝毫没有任何的变动,与八年前的模样分毫不差。 步入暖阁时,宛玉躬身退至一旁,道:「姑娘,暖阁是禁地,若无陛下的口谕,任何人不得入,请恕奴才在此候着。」 「禁地?这儿几时成了禁地?」南又宁不解地低喃,而后兀自缓步往前走。 推开漆金大门,菱花窗,铺着金锦的大炕,紫檀木嵌云石挂屏,金丝楠木八仙桌与太师椅,每一样物事牵动着往日回忆。 她不知不觉的红了眼眶,逐一抚过屋里的陈设,接着绕过挂屏,进到里间充作休憩的寝房。 步入其中,她的目光随即让金丝楠木雕纹妆台前,那摆得满满的各式花簪金钗吸引。 这暖阁几时多了那些女人家的物事?南又宁愣在原地,目光发怔。 心底泛起诸多揣测,南又宁不由自主地挪步往前,在妆台前弯下腰,探手执起一支镶珠掐丝珐琅蓝雀花簪。 蓦地,一只大手接走了她方执在手里的花簪。 她惊诧地拾起眼,在光亮的铜镜中,看清了不知几时立定在她身后的高大身影。 镜里的他,一身盘金龙纹绣玄黑长抱,墨发簪玉,白皙俊容,俊丽轮廓,深邃而专注的目光,教人望之心怯。 他朝着镜中的她微微一笑,眸光温柔如蜜,大手探向她发后,将那支蓝雀花簪插入发鬓里。 「这些簪子全是我觉着好看,特意留下来的。」他目光灼灼地直睇着镜中的如花娇颜,大手抚过她插上发簪的发髻。 「我总想着你换上女装的模样,不知该有多好看,这些簪子如若能由我亲手为你簪上,那就更好了。」听着他这番甜言蜜语,她面泛粉晕,颊若桃花绽放,对着镜子嫣然一笑。 抚在发上的大手,缓缓下滑,握住了她单薄的肩,而后将她拥入怀里,他低俯俊颜,嗅着她发上的兰花香气。 那兰花露是宫廷御品,由于相当稀罕,唯有一品以上的妃嫔方能用得。 易承歆恨不能将宫里最好的东西,统统捧到她面前,让她受尽娇宠,区区一瓶兰花露又算得了什么。 将下巴轻抵在她头心,他凤目一扬,直勾勾的望着镜里的丽容。 「我与内阁再三周旋,也与杨中书彻夜长谈,我向他保证,杨氏一族在朝中依然是最强盛的氏族,甚至,我能保证杨氏将成为西凉日后最强大的氏族,杨中书接受了我给的条件,愿意劝说杨贞仪,让她以嫁入皇室多年无后为由,贬为贤妃。」 一直以来,贵族女子被送入宫里,便是沦为政治筹码,杨贞仪亦是如此,易承歆甚至直接找上杨中书谈判,却未曾询问过杨贞仪的意愿…… 南又宁虽替杨贞仪感到悲哀,可她也明白,易承歆是皇帝,即便杨贞仪不愿,又能如何? 「结缡多年,陛下……可曾碰过杨氏?」南又宁望着镜中的男人轻问。 「你可以找何铭问个明白,自你离开之后,我何曾碰过其他女子。」他毫不迟疑地回道,神色是不容她质疑的坚定悍然。 「微臣信得过陛下。」她微笑,声嗓轻柔。「微臣只是觉着这宫中的女子很可怜,她们嫁入宫里,却注定得守寡终生。」 「她们会嫁入宫里,多半是为了替家族挣求一席之地,要论哪个是对我真心以待,恐怕也找不到几个。」 他语气甚是嘲讽,却也道明了人心之深沉,后宫女子皆有所求而来。 「陛下可曾想过,微臣对陛下亦有所求。」她忽尔幽幽地启嗓。 「你求什么?」他恨不能将心掏出来,双手奉上,他有什么给不起的? 「我曾以为,这辈子只能以男子身分活下去,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恢复女子面貌……我更没想过,能成为陛下的妻,可我曾经以男子身分活过,我不若寻常女子,不懂百依百顺,更不会逢迎讨好。」 「我从未要你百依百顺,我爱上的,更不是你讨好的模样。」他沉声反驳。 「微臣对陛下一心一意,也盼望陛下能待我如初,只待微臣一人好,可微臣明白陛下贵为皇帝,坐拥偌大后宫,这样的请求太无理……」 「有理。」他打断了她的话。 她怔然,镜中的那双凤目,灼热直接,他直视着她,道:「我说过,从今以后,我的皇后只有你一人,而这座后宫也只需要你一人便足矣。」 「陛下为了微臣,当真要放弃后宫三千绝色?」她直率地问道。 「三千绝色却无人比得上你,我要那三千绝色又有何用?」 「后宫里的妃嫔,可都是从西凉各地精挑细选的贵族之后,陛下又怎会晓得,那些妃嫔比不上微臣?」 「因为她们没有一个人如你一样,胆敢当着我的面,对我怒目而视,更不会如你一般,当着我的面,胆天包天的女扮男装,骗走了我的感情,害得我整整八年只能忍受长夜漫漫。」 沙哑低沉的声嗓,落在她耳后,那张不安分的薄唇,轻轻吻上白嫩的雪肤,惹得娇躯一阵颤斗。 她眸光略慌,直盯着镜中,倒映在镜里的高大身影,自后方环抱住她,而他的俊颜低俯在她脸侧,张嘴含住了她小巧的耳珠子。 她倒抽一口气,呼息渐乱,既羞且窘,却无法将目光自镜中挪开。 「南又宁,你喊喊我的名字,可好?」 「陛下……」 「我想听你喊我的名字,而不是殿下或陛下。」 「……易承歆。」 娇软的声嗓,虽然略显别扭,可听在他耳里,却是无比的欢畅。 他一脸欢喜,眉眼染笑,交握在她身前的大手松了开来,将她转向自己。 她赧红着颊,扬眸相望,他弯下身,挑起她细致的下巴,张嘴吻上。 她瘫软下来,在他怀里化作了一春水,而他正贪婪地汲取着这泓春水。 滚烫的舌肆意翻搅,与那方软嫩小舌相缠,已分不清彼此的气息。 大手探往她脑后,将那些发簪花钮全——拔除,扔在地上,好让那一头乌亮青丝散落而下。 她眸光似潋滟灵秋水,眉间染上娇媚,一头长发圈着那张苍白而秀美的小脸,无形中透着一股无邪的诱惑。 第四十二章 这模样的她,美若仙,艳若妖,他胸口狠狠一抽,再次俯首含住她微肿的唇瓣,大手一把勾抱她纤瘦腰肢,让那温软的身躯紧紧贴附着自己。 「陛下……」她被吻得喘不过气,双手按在他僵硬的胸膛上。 「别拒绝我,否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嘶哑地命令道。 望着他眼中灼烫的欲望,南又宁心口一紧,身子不可抑制地轻颤,然而抵住他的那双纤手,却缓缓放下不再抗拒。 他滚烫的呼息,喷洒在她脸上,似一簇簇火焰,雪白的肌肤泛起了点点红晕。 他不住地吻着她,直至她脱口低吟,助长他的孟浪,他方将她翻过身去,再次让她面向铜镜。 她水眸迷蒙,红唇微张,呼息凌乱,却见镜中的男人开始着手解开她衣裙。 「陛下——」 「看着。」 他沙哑地下达命令,大手扯下了系玉的腰带,解开了长袄……很快地,正对铜镜的娇小人儿,衣衫半褪,大片雪肤外显,衬着那一脸的无助与娇柔,反透出一般妖娆。 修长大手先是抚过纤细的肩,而后解开了系于她颈子后的结,拉下了湖绿色绣紫兰花抹胸,让娇小玲珑的雪白胴体,在镜里一览无遗。 她的低嘴渐大,羞怯地别开脸,甩动了那一头青丝,千丝万缕的发丝半遮掩住如昙花初开的白皙娇躯。 铜镜中,黑与白相对衬,更教她显得娇弱,易承歆见着此景,几欲血脉贲张,再也不能忍。 他吻上她细嫩的后颈,只手拢住了一侧雪胸,明显感受到娇躯因他的碰触而直打哆嗦,更因他的爱抚揉弄而开始颤抖。 「陛下……」她娇喘着,似拒似迎,身子往前倾靠,双手扶住了妆镜的边缘。 「过去有多少次,我曾在梦里这般对你放肆,你可晓得?」 他的唇一路往下吮吻,自她的颈,来到雪白美背,双手罩住了两边的雪嫩,以掌心磨弄,逼得她羞涩难耐地咬唇的呻吟。 大手将快站不稳妥的娇躯转向自己,他俯下身,以湿热的唇舌,取代了掌心,一口含住了如团子般的雪软。 她闭起眼,咬住下唇,怎么也不敢望向身前的春景,直至那滚烫的唇舌吮咬了一口,刺痛却也教人心悸的愉悦感,席卷而来,她方睁开了眼。 她一睁眼,便与那双炽热的凤目相对,他直勾勾盯着她,嘴里还衔着那朵娇梅,她正欲扬嗓阻止,他却像个嚣张的恶徒,当着她的面,轮流欺负起那双浑圆小巧的雪胸。 她双颊嫣红,因着身子阵阵的敏感,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甩动一头乌发,将身前半裸的高大男人掩盖。 他双手托住她后腰,几乎是半跪下身躯,伏在她身前,狂肆而孟浪地吮吻。 纤瘦的双脚在发软,已撑不住自己,她往后一退,半坐在妆台边缘上。 他顺势站起身,拉起她的手,抚上紧绷结实的胸膛。 「你碰碰我。」他眼中满是渴望。 她困窘交加,却也没有抗拒,顺着他的意,贴覆在那片光裸胸膛上的小手,缓缓挪移,轻抚过坚硬的胸。 他心跳渐快,呼息随着她的爱抚而凌乱,而后,他抓起她的手,拉至嘴边吻了吻,随后倾身上前,将她搂抱入怀。 她贴靠在他怀里,心跳合一,气息交染,这一刻,彼此心底俱是荡起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不住地亲吻她的颊,她的耳,她的颈,埋首于甜软的胸脯之间,眷恋不已的反复流连。 娇美的身子遍染红晕,天真的欲,在他狂野且带着温存的撩拨中,逐渐被唤醒。 在一次次他滚烫唇舌的挑逗之下,她仰起如艳花般的脸蛋,双手紧紧扶在两侧,承受着男人给予的各种娇宠。 那舌,湿热且滑溜,圈住了娇嫩的蕾苞,牵引着她体内的敏感悸动。 润湿了雪峰,随后滑过了平坦的腹间,探进可爱的肚脐口,轻扫一圈,惹来她几近颤抖的呻吟。 大手拉下了宝蓝色亵裤,他的吻落至了腿间,她娇喘着低喊一声,探手欲阻止,可惜迟了一步…… 当他的唇舌,吻上了那朵娇贵的花瓣,她哭喊了出来,双手紧紧勾住他的后颈,似拒还迎。 他用唇舌逼出她的蜜,让她在他剧烈的抽撤中崩溃,妆台上的花簪金钗花钿全让她的扫落在地。 弓起的汗湿雪躯,瘫软在妆台上,她湿着眼,红着鼻头,方从情欲顶端跌下来,那一脸的无辜与迷茫,教人看了心疼。 他同样满身大汗,凑身上来,大手轻捧起那张尚未回神的脸蛋,爱怜地啄吻起来,然后将她抱起,来到紫檀木拔步床上,将她安放下来。 她散发而躺,香汗淋漓,娇软身子全是吻痕。 他解去身上仅余的长裤,伏身上来,大手抚弄她纤细腰肢,然后滑至洁白似雪的腿根,或轻或重地揉按起来。 她浑身燥热,经过方才他的撩拨,她已粗浅尝过情欲滋味,自当晓得他接下来的攻占,将会是何等的猛烈。 「忍了八年,就为了这一刻,自始至终,我要的就只有你一个。」 他抵在她的唇上,呼息灼烫,目光灼灼,刻满深浓爱意。 她眸光氤氲,兰息徐吐,听着他声声倾诉,心口不禁甜如蜜。 她张唇探舌,主动含住那两片薄唇,柔软小舌与他纠缠相濡,让他早已蓄势织的欲望,越发高涨。 他将她紧紧捧抱在怀,胸膛推挤着柔软雪乳,刚强硬实的身躯,碾压着娇软身子,将她这汪春水,逐渐想成了滚烫的春泉。 他分开了那双纤细修长的腿儿,将昂壮的勃发,置于其中,而后一挺而入。 她在破身的痛楚中呻吟出声,滑下眼角的泪水,却是喜极而泣。 只因她很清楚,此时夺走她清白的这个男人,便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 这痛,远比不上过去多年来,流离失所,失去至亲的痛,她自然能忍得。 他吻着她的额,眸光相对,呼息相染,刚强的身躯磨弄着她娇柔的每一寸。 他就是她的皇,她的王,攻掠着她仅有的每一分地。 「南又宁,我终于盼到你了。」在极度的欢愉中,他俊颜狂乱,反复低喃着这一句。 她只是红着脸,娇喘不休,眸光似蜜,静静地凝睇着他,看着他为自己而失去理智,迷失在她的拥抱中。 他是西凉的皇,可此时此刻,她却主宰着他的每个呼吸。 她既无艳骨,更无倾世之貌,却因缘分,成了他心上的珍宝,更因他而留得一条命,如今方能为南氏一吐怨气。 削瘦的腰臀,一次又一次的深挺,他的汗水洒落在她娇躯,她的娇喘,一声远比一声还娇媚,几欲蚀骨。 他低沉的喘息,随着吻而落在她唇间,两舌纠缠,谁也离不开谁。 压抑多年的情与欲,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开来,他红着眼,像头失控的兽,尽情地在她体内掏索…… 南又宁被脸上—阵湿润的舔舐而惊醒。 她睁开眼,对上一双火红色的眼瞳,先是一怔,随后瞪大眼折腰坐起。 第四十三章 一只早已被驯服多年的火狐狸,正静静地趴坐在锦被上,用着熟悉的目光瞅视着她。 南又宁当下便认出,这是八年前在落虹林里,她从易承歆里救下的那只火狐狸。 她没想过,当年南氏遭宫中禁卫军破门而入,一夕之间家破人忙,而她走得仓卒,从此没再回过南宅,自然也不知豢养在南宅的火狐狸下落。 她原以为,没了人饲养,火狐狸不是逃窜离去,恐被见者射杀,要不便是因为害怕而躲藏于南宅,终至饿死。 她那时满心懊悔,直想着不该将地养于南宅,应当在它腿伤痊愈之后便放回落虹林,可她当时就怕它若再回落虹林,终有一日会遭上落虹林打猎者而射杀,思及此处,她便将它留在身边。 「原来你还活得好好的呀。」南又宁眼眶泛潮,探手抚了抚火狐狸那一身柔软而红艳的毛发。 「事情发生之后的隔一日,我便让何铭亲自带人去南府搜查,看看是否有留下什么东西,当时何铭找着了躲在后宅的火狐狸,便让禁卫军想办法将它逮住,送进了宫里。」 南又宁拾起婆娑泪眼,望向披着外衫,缓缓走近榻旁的易承歆。 「我知道你对它肯定有极深的感情,便将它养在临华宫,不许任何人伤害……原是怕我的,更不让任何人碰,就算是现在也一样,除了日日喂养它的宫人之外,它谁也不让碰。」 「陛下这是爱屋及乌,微臣当真无以回报。」她哽咽言谢。 他俯下身,抬手为她拭去泪水,眸光满溢柔情,温声道:「该改口了,你不再是臣,而是我的妻子,日后将是西凉的皇后。」 她泪眼含笑,抬手勾抱住他宽阔的肩,将泪湿的小脸贴在他颈侧,软声道:「妾身明白了。」 他宠溺的笑了笑,反手抱住她,这一抱惊动了她腿上的火狐狸,火狐狸敏捷地跃下床榻,站在地上仰视着相拥的两人。 南又宁透过易承歆的肩头,望向地上的火狐狸,对它漾开笑容。 那一年,落虹林里,是佛的慈悲引领她与他相识,他俩的缘分,是天定,亦是神佛所赐予的缘分。 兜兜转转,几经流连,磨难重重,命运终究还是将他们在一块儿,倘若这是宿命,那么她也甘愿受之,不再畏惧,亦不再躲避。 旭阳高升,金艳艳的日光,将皇城镀上一层金箔。 前几日,皇城之内方经历一场混乱,皇后因为多年无子,遭贬为贤妃,太后几经力劝,然而圣意已定,无人能挡。 皇后遭拔,朝中自然也起了一阵骚动,可皇后的亲族们并无太大反应,只是默默接受了此等结果,因此激起的涟漪并不大。 况且,遭贬的杨氏确实多年无子,帝后不谐的传闻,早传遍西凉,引来民间不少的非议与臆测,损及了西凉皇室的威望,杨氏遭贬不过是迟早之事。 而就在今日,皇帝爷将要在文武百官面前,亲自册封自边关领回宫中的南氏之女为后,朝中上下无人胆敢劝阻,更无人有这份能耐。 当众人得知,当年被绘声绘影传为断袖之癖的皇帝爷,其实是早已恋上当年假扮男装谋求官职的南又宁,为求一心人,从此君心不改,便明白皇帝爷是绝无可能放弃南氏之女了,若再贸然上谏,恐怕只不过是徒惹龙心不悦罢了。 因此,今日的册封大典,西凉满朝百官皆列位出席,皇城宫门更是大敞,让百姓在禁卫军的监控之下,在皇城前的广场上一同庆贺新后册封大典。 正红色的笔挺宫绸,金色锈线在布料上盘着凤凰飞升图饰,衬着象征吉样的芝草如意纹饰,并以手指大的珍珠与玛瑙点缀,眼前这件由宫中最一等的绣娘所裁成的簇新后袍,一摊开来便教宫人们惊艳震慑。 「娘娘,这后袍当真美极!奴媳听尚服局的宫人们提过,陛下特地下令,要在后袍上绣满珍珠玛瑙,更让内务府从库房里出最上等的昆仑珍珠,让工匠将珍珠镇上后冠,以彰显娘娘的凤仪。」 宛玉一边帮南又宁着装,一边贴心地说及皇帝的用心。 南又宁上了妆的丽颜挂着一丝浅笑,着妆完毕便坐在妆台前,让宫人为她梳发,准备戴上凤冠。 蓦地,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宛玉眉头一皱,迎了出去,却见守在外头的宫女全跪了一地,一名身着正装,却散着发的妃子,不顾随侍宫人的劝阻,正在大发脾气。 「本宫贵为昭仪,为何不得入内?这儿虽是东宫,却没有太子居住,不过是座空着的宫殿,为何不得进?」 宛玉上前福了福身,语气却相当严凛的道:「陛下有令,临华宫乃为皇后娘娘册封之前暂居的寝宫,除了陛下之外,谁也不得擅入,即便是太后娘娘也一样,没有陛下口谕,一样不得进。」 「混账东西!」那名妃子顺手抓起一侧半月桌上的花瓷,狠狠地往地上砸。 宛玉见情势不妙,欲起身前去喊来禁卫军,不想,一道明艳的红色人影却自挂屏之后缓缓步出。 那名妃子一看见穿着大红后袍的南又宁,神色悲愤交加,当下推开了阻拦的宫人,快步上前直瞪着她。 南又宁亦认出对方的身分来,尽管这张容颜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可她自当认得当年险些「嫁」入南家的袁姵香。 那年大婚之夜,却是南氏遭抄家灭门之日,那时早已无暇关心袁姵香之后的去向……此时一见,方知原来她也入了宫,成为后宫三千绝色之一。 「当真是你,原先听那些人说起南氏之女的时候,我总想着怎么可能,你明明就被流放边关,早应该死在边关,没想到你如此命大,竟然能活着回来。」 察觉袁姵神情有异,南又宁默声不应。 「你应该很惊讶吧?当年那个险些成为人情之下的牺牲者,被迫嫁给一个女扮男装的假男人,只差那么点就要守一辈子活寡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宫里,还成了与住在冷宫里没什么两样的昭仪。」 宛玉实在看不过眼,连忙出声劝阻道:「大典在即,还望昭仪莫要让众人误了时辰,一会儿轿辇便会过来接皇后娘娘,若是让陛下等了太久……」 袁姵香冷冷地打断她,「陛下为了她,都能丢下西凉王朝不管了,等上一会儿又会如何?」 听出她话中浓重的醋意,南又宁心下了然,一脸平静的道:「原来当年你早已喜欢上陛下,是我爹娘向袁大人施以人情压力,方会同意把你嫁入南家。」 「我就不服!我身为袁家二小姐,本就该嫁给皇亲国戚,我爹在朝中又受先皇看重,凭什么无缘无故就得为了偿还人情,被迫嫁给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昭仪请自重。」宛玉高声提醒。 「南又宁,我还以为把南家给灭了,就能避开那场可笑的婚事,还能一并把你这个祸害给除了,却没想,甭管你是生是死,陛下只记挂着你,明明你假扮男装,欺君犯上,是逆臣之后,偏偏陛下就只想着你一一」 第四十四章 话未竟,南又宁已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精致眉眼顿时被震惊与愤怒掩盖。 「你方才说什么?!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袁姵哼声笑了起来。「怎么,我说了什么?我自个儿都没听清楚。」 南又宁听得一清二楚,她方才字里行间全透露着一个讯息,那便是她与南氏遭灭门一事息息相关……莫非,袁姵香便是当年的告密者? 南又宁脑门一热,眼眶因怒气而渐红,她抓紧了袁姵香的肩,咬牙切齿的质问起来。 「当年向先皇密报的人,是不是你?」南又宁在脑中迅速将前因后果兜在一起,越发觉着袁家出卖南家的可能性最大。 袁钧当年与父亲交好,亦曾与肃亲王有过来往,只是不若父亲与肃亲王那么亲近,然而她曾听父亲说过当年袁钧对父亲甚为忠心,两人以兄弟相称,父亲对袁钧甚为信任。 会否,父亲与肃亲王的信,曾经过袁钧之手,因此袁钧中方握有足以置南家于死地的把柄……可袁姵香到底是后宅女子,她如何能从袁钧手里取得那手信? 最大的可能便是,真正的告密者,应当是袁钧! 推敲出这个事实的当下,南又宁浑身僵硬,体内血液彷佛寒冬冻泉,瞬间凝固,几乎是愣在那儿,动也不动,宛若一尊木雕人偶。 「假如真是我,那又如何?你无凭无据,你能拿我怎么办?」 望着袁姵香那嚣张跋扈的嘴脸,南又宁想也不想,随即用手给了她一巴掌。 袁姵香一时反应不及,就这么挨了一掌,跌坐在地上,面颊上浮现了火辣辣的鲜红掌印。 此举更是看怔了在场的宫人。 听着她们一来一往的对话,宛玉逐渐明白了个中的严重性,连忙拉来一旁的小宫女,低声吩咐。 「是袁家出卖了南家!」南又宁赤红着眼眶,怒声斥责。 「你怎么不说说,南家靠着交情,便要袁家赔上一个女儿的终身,甚至赔上袁氏家族的荣华富贵,你们南家凭什么?!」袁姵香不甘示弱的回吼道。 闻此言,南又宁心下怔然,脑中不意然地浮现,当年父亲辗转命萧沅转交给她的那封信内容一一 吾儿,此去勿要心存怨恨。 一切终有因果,圆通大师既己洞悉天机,泄南氏一族之运命,一切功过,神佛自有定。 为父半生戎马,毛刃无数生灵,自当为恶因遭受恶果,方能赎去一身罪愆,为来世修善,唯一遗憾,唯有累及亲族,幸亏神佛垂怜,慈悲悯人,留你为善,好为南氏续根。 当时,她不明白,何以父亲在信中未曾叮嘱她务必寻出告密者,更不曾要她为南氏寻仇,她那时年纪尚轻,未经风浪,只当是父亲唯恐她会傻到与朝廷作对,会自不量力的傻到欲向皇室报仇,因而劝她放下。 如今想来,恐怕父亲在那时便已心知肚明,自己是让袁钧给出卖了。 但,就如同袁姵香所言,若非父亲主动向袁钧求得这门亲事,这一切又怎会发生? 只怕当时袁钧是在极度不愿之下,方会答允了这椿亲事,而后又心生悔意,加上袁姵香不从,且从中推波助澜,袁钧才会干下这背弃道义之事。 父亲不怨不恨,甚至未向她透露只字词组,也许父亲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她知情,南氏是让袁钧给出卖了。 因果,因果,何谓因,何谓果?一切该从何算起?又该在何处终止? 南又宁一瞬间悟透了父亲的苦心,虽然眼眶含泪,那一身冻骨的寒意,却是逐渐退去。 触见南又宁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打湿,宛玉心下一紧,低喊:「娘娘——」 岂料,南又宁抬起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随后扬起下巴。 「宛玉,帮我戴上凤冠。」 和缓而平静的宣示一落下,在场众人无不惊愕。 袁姵香尤甚,她恶狠狠地瞪着南又宁,彷佛自个儿最宝贵的物事遭她抢夺。 南又宁却不看袁姵香一眼,当此人不存在似的,兀自转身入内,坐回妆台前,让宫人为她补妆。 宛玉捧起了那顶鎏金缀珠凤冠,小心翼翼地为南又宁戴上,镜中的女子秀丽端庄,眉眼之间尽透灵慧之气。 她缓缓起身,顶着沉甸甸的凤冠,身姿优雅的出了外间,淡淡望了犹然在原地,一脸恨色的袁姵香。 南又宁红唇一扬,道:「你说的没错,当初南家不该凭着过往交情,便上门向袁家求这门荒唐的亲事,可南家罪不致死,却因袁家的出卖而遭灭门,如今功过相抵。你亦如你所愿,进了后宫,可你费尽心机,终究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嫔罢了,这便是你该遭的报应。」 闻言,袁姵香咬住下唇,满眼恨意的流泪。 「从今往后,我,南氏之女,将会在陛下的恩宠下,成为西凉王朝的皇后,我会铺佐陛下成为一世明君,重振我南氏的家门名声,而你们袁家终究会衰亡,在后世流传中逐渐消失,无人记得,更无功可耀!」 这便是对袁钧等人最好的报复。 倘若说,南家遭灭是父亲此生造的杀孽太重,必得为此付出代价,那么,做为南家唯一的幸存者,她谨守佛诫,往后便以广积福德,来替南氏偿还业障,好让神佛网开一面,让南氏洗刷污名,在她手里重生。 南又宁神情凛然,眸光盈盈有神,那一记深深凝瞅,直教袁姵香心神溃败,当场颓然退了一大步。 南又宁别开脸,迈出步伐的同时,随着一步步落下的脚步,她将恨与痛苦全抛在身后,不带走半分半毫。 在宫人的扶持下,她乘上凤辇,来到宣德宫外的广场上,身段优雅地下了轿辇。 灿灿金阳下,一身大红色凤袍,头顶金冠的她,端庄秀美,沉静大器,她垂手合袖,身后拖曳着长长裙摆,宛若凤凰尾翼,耀眼非凡。 「宣,皇后南氏——」传令太监高声唱名。 南又宁挺直着颈背,嘴鱼上扬,美眸炼烁,迈步踏入了跪满文武百官的正殿。 正殿之上,那一身明黄色龙袍,同样头戴金冠的俊美帝王,端坐于九龙鎏金椅上,凤目盈笑,迎视着她的到来。 她仪态袅袅,面若牡丹花开,娇美之中自带一股英气,每一步踩得既稳且缓,拾级而上,走向起身相迎的高大人影。 当易承歆朝她伸出手,金冠之下的娇颜,露出了温婉却不软强的微笑,并且伸出纤手与之交握。 易承歆紧紧握住南又宁的双手,两人眉眼坚定,相视而笑,八年相思,尽付情深,不再辜负。 只见金殿之上,帝后谐鸣,金冠相映,此情此景,终将在西凉王朝流传百世。 「今有南氏,品德贤良,容仪端正,心慈仁和,颂之美德,必为天赐,西凉得后如此,必当神佛赞允, 百世为安。」 低沉声嗓,朗朗宣示,传遍整座宣德宫,响彻整片皇城。 南又宁合袖,举手齐眉,上前一跪,嗓音清脆道:「皇后南氏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记 【后记 乔宁】 大家好,我是乔宁。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个故事充满了压抑感,以至于我在创作的过程中,也几乎快喘不过气。 问我为什么想写这样的故事? 尤其女扮男装这样的主题,早已不稀奇,亦又有太多优秀的前人作品谓为经典,后人再提笔创作这样的主 题时,很难不被拿来比较,恐怕也难逃先入为主的优劣认定。 也许就是因为清楚这些点,所以过去即使有女扮男装的故事感,我都尽可能忽略不去想。 只是书市萧条,每况愈下,相信参与过台湾罗曼史兴衰的读友,应该也很有感,所以我想了想,想写就写 吧!不要在创作路上留下任何遗憾。 所以,我就用乔宁的笔法与风格,写下了这个应该会是乔宁作品里唯一一个女扮男装的故事。 为什么说是唯一的一本呢? 因为女扮男装这种事,普遍来说,大家都觉得不可信呀(抹汗),所以…… 挑战一本就够啰! 写后记时,已经进入初秋了,秋天真是个容易感伤的季节,不晓得大家也会跟我一样吗? 偶尔发个呆,脑中就会闪过很多故人往事,一些早已云淡风清的爱恨情仇。 只能说,秋天真的是让人心情很复杂的季节,我总觉得好像成了一种季节病,等到秋天过去后,这些症状应该就会自动痊愈吧?(绝对不承认是自己老了) 希望在秋天离开后,我能写出更精彩的故事与大家分享,也请大家继续陪伴着乔宁往前走。 谢谢此时正在阅读这个故事的各位,有你们的实质支持,乔宁才有办法继续存在,请大家不吝给予各种支持。 真的很爱默默支持乔宁的大家,我们下个故事见啰!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