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师姑是妖女》 第1章 复生 四月梨花开,平阅山上雪一样的白,连绵成海,远远望去一片如画好景致。 练完剑的少年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暖橙色弟子服在阳光照耀下和煦温柔,偏偏有一人落单在最后,带着冰冻三尺的冷漠神色,同前面那些叽叽喳喳的弟子们格格不入。 “今早怎么不见萧掌门过来看管早读,方才练剑也不是罗师叔,他们两个人忙什么去了?” 少年们谈论的声音很大,落后的那个小弟子抬了抬眼皮,复而垂下去默不作声在远远地听。 “听说啊,好像咱们的九师姑要醒了。”搭话的那个瞟了一眼落在最后的少年,和他目光一碰,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能够死而复生的,不知道萧掌门费了多大劲儿。” “那罗师叔也去做什么?” “哎呀你傻吗?罗师叔心悦石音师姑那么多年,当然不会不上心啦。” 将少年们对话听得一字不差的安祁攥了攥衣角,“安祁,你的师姑要醒啦,就在山顶镜湖边上,你不去看看吗?” 安祁平静的看了那少年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剩下的少年们一阵挤眉弄眼,这个格格不入的同门何止是神情冷漠,连带着为人处世都冷漠得紧,偌大平阅派他只管石音叫尊称,其他人都只叫名字,包括掌门,还有罗书漠。 原因无他,年少时他家破人亡,被石音遇到带回了平阅派,也是石音千求万求萧淮初,觉得他这个少年太过可怜,恳请萧淮初给他一席之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安祁默默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表现得不要再明显。 他一口气跑到山顶,镜湖在阳光照耀下水光潋滟,天空蔚蓝无际,阴沉的心情都好了很多——自从石音死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又成了孤身一人,愈发自闭,不爱说话。 现在好了,早就听说萧淮初一直在努力想要复活石音,走南闯北借来了上古圣物往岁镯和凌华扇,护法三年,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安祁唇角浮现一丝清浅的笑容,往镜湖边上的寒冰洞中跑去。 “安祁?”罗书漠正在洞口靠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看到安祁来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毛,随即想起他和石音的瓜葛,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你来看你师姑的?来早了,还需要一些时辰,淮初在里面。” 安祁深呼吸几口气,“当真可以死而复生?” 罗书漠拍了拍他的肩膀,“没问题,阿音她……已经有脉搏了。” 他每日都计算着时辰,终于盼得功德圆满的日期,一大早就跑到了萧淮初房间里,萧淮初和他从小一同长大,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对于他这种进门直接推不敲的习惯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破天荒皱了眉头。 激动不已的罗书漠自然注意到了,萧淮初穿戴整齐,甚至可以说是穿戴隆重,但来不及细想他出于什么心理,他直接坐到他对面,“是今天吧?”一个疑问句翻来覆去问了十七八遍。 萧淮初面有愁容,抿了口冰凉的水,早起什么都没吃,一股凉意从喉咙灌下去一直凉到腹部,才勉强把心情压下去,“是,我正要去镜湖。” 所以两人顺理成章的纷纷翘了课,把早读和练剑两门课程都甩手给了同届师弟,一前一后往平阅山头上去。 “淮初。”罗书漠见他一条线都快走到了树前,眼瞧着要一头撞上去都没停步,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这是怎么了?阿音今天苏醒是件大喜事,我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高兴啊?可是……有什么问题?” 萧淮初对着树木默默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无事,没什么问题。” 罗书漠不傻,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这句无事之中慢慢凝聚成冰,萧淮初也感觉到了,支吾了一会儿找了些话搪塞过去。 他目光游离,话虽然是对着罗书漠说的,但自始至终都不敢抬眼与他对视,“一会儿我们先进去,之后你得出去片刻,我……我需要进行最后一步,才能让阿音成功复阳,你也知道的,这种逆天改命的事情,有时候就是比较繁琐。” 罗书漠,“好。” 此后就是一路无话,两人心思各异上了山,寒冰洞中有一些心腹弟子在打坐护法,见萧淮初和罗书漠走进来纷纷收功行礼,萧淮初摆摆手,“如何了?” 年长一些的抱拳道,“师姑已有脉搏。” “可当真?”罗书漠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脉搏,抢身上前捉住平躺在那里的姑娘一只手腕,细细盘看了一会儿,虽然皮肤苍白且冰冷,但脉搏处的的确确已经开始了有节奏的跳动。 萧淮初颔首,“你们先出去吧。”他走到罗书漠身边,俯视合眼沉睡的姑娘,捏了捏自己的睛明穴,“书漠,剩下的交给我,你在外面稍等一会儿。” “好、好、好。”眼见着心爱的姑娘就要回来,罗书漠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连声应和退了出去,目送他走远,萧淮初才乏力般的闭了闭眼睛,转头去看那张苍白的面孔。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可我知道,我欠阿音的永远都还不清了……”萧淮初坐在姑娘身边,似乎在念给她听,又似乎在喃喃自语,“看在我这般努力的份上,你别恨我了吧。” 三年前四方阵一把火将天地烧的通红,有着孤煞之命的姑娘一把剑扫平了四处阵眼,却到底没封住东南角一处,千钧一发之际,石音扑在了萧淮初面前替他拦下致命一击,温热的血喷了萧淮初一身。 他忘不了罗书漠见到他抱着石音的时候表情的苍白狰狞,提着他的领子恶狠狠问道,“怎么回事!萧淮初!师父怎么了?!阿音怎么了?!”萧淮初垂眼不答,结果已经不用言说,太过于明显的答案。 罗书漠终于卸了力,从小到大调皮捣蛋被打过骂过无数次的人从来一声不吭,在天地浴血的这一刻,嚎啕出声。 他后来说,淮初,不是你的错。 但是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平心而论,没有办法说不错,他从来都以武林“白衣临风、公子无尘”八个字自我要求,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自私的。 所以现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的一刻,他格外害怕面对罗书漠,面对平阅派满门,要不也不会画蛇添足一般要来凌华扇,封印住了这个灵魂生前的所有记忆,这样算不算也有个全新的人生? “以后……你就是石音。”平躺的姑娘眼睫动了动,悠悠醒转过来。 洞外两人简单沟通了一下后就没有再多话,饶是罗书漠再嘴碎能说,面对安祁那张万年冰山脸也是碎不起来的,要不是石音把他带回来,罗书漠绝对不会当初在萧淮初面前帮忙求情留下他。 “书漠。”萧淮初面色苍白走出来,见到安祁的一瞬间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阿音对他有恩,听说阿音要醒了,他特意过来等着,已经等很久了。”罗书漠直觉萧淮初心情不好,怕安祁那张嘴再说不出好话来,更惹他烦,先接了话头替安祁解释了一通。 “劳你久等。”萧淮初呼出一口气,“不过眼下阿音刚刚醒转,加之她之前的记忆全无,一切就跟新生一样,需要慢慢来,实在不宜过多人前来探望,安祁你要不先回去吧。” 安祁嘴角抿成了一条缝,固执道,“当真不行吗?就见一面,只一面?” 萧淮初忍了忍,还是颇有涵养的摇摇头,“为了阿音好,你多理解。” 最后还是萧淮初和罗书漠两个人回了洞里,石音已经坐起来了,靠在石壁上歪着头,双目空洞,这是正常的,她现在记忆全无,和新生婴儿一样没有区别,见到罗书漠和萧淮初还小心闪躲了一下。 “阿音……”一句话没说完,在武林中威名赫赫的罗书漠就哽咽了语气。 萧淮初皱眉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给阿音安排了个僻静居所,让华落去照看她,过了几日等她最基本的生活能够处理后再挪回弟子房,你觉得这样安排如何?” 罗书漠擦了擦眼角,“这种事你一向周全。” 萧淮初手一抖,他当然没有必要问罗书漠这些问题,但他现在心里五味杂陈,觉得欠了罗书漠太多太多,下意识去询问他的意见,希望能在自己能力之内做些弥补,让他满意。 “你背她出去吧。”萧淮初终究是不忍心的。 石音见罗书漠向她走了几步,害怕一般的往角落里又缩了缩,她现在的本能和一只幼兽一样,只知道趋利避害,其他的通通都不懂。 一个青春年少的姑娘被生死大关弄这样……罗书漠心里一阵揪疼,但还好的是无论如何能让她活过来,能够活着,万事就有希望,这一次他肯定会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再受苦楚。 罗书漠背起她的动作都是轻轻的,像是易碎品一样,不敢重也不能重。 萧淮初跟着他们走出洞口的时候,安祁远远地在镜湖边上站着观望,见到石音被罗书漠背出来的一瞬间似乎是放下了心,脸上的笑容慢慢展开,如释重负一样的表情。 “对不起。”萧淮初喃喃,不知道是在对谁。 第2章 灭门 “来来来!就是你就是你!别耍赖就是你啦!快去找罗师叔给我们打野味回来吃!”两月时间转瞬而过,炎炎夏日的太阳晒的人眼前发白,小弟子们穿着的暖橙色衣服在阳光下都反光,将一个姑娘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石音无奈举手,“好好好,我的小祖宗们,我去我去就是了。”她眼疾手快堵住了耳朵,果不其然得到一众小崽子们欢呼狂叫,推着她就往梨花林深处跑去。 她被这一阵大力推的踉跄了好几步,转过头看那些始作俑者纷纷对她比了个鬼脸儿就往阴凉地方跑,全然没有把自己当做他们师姑嘛,这群小毛孩子,迟早得让掌门师兄拎起来打一顿。 当然,石音十分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萧淮初那“白衣临风,公子无尘”八个字不是白白得的,把小孩子们吊起来像烤肉似的来回抽一顿这种事情,还是罗书漠做比较符合一点。 她以手作扇给自己扑了两下风,望着花开成海的梨花林犯起了愁,罗书漠一向有个不知道怎么描述的习惯,就是在树上睡觉,这时候太阳这么毒,肯定又在哪里躲着了。 “师姑,天气太热了,你拿把扇子吧。”安祁之前因为要见石音被萧淮初拒绝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石音解了关在屋中的禁制,他都快黏在她身上了,“你身子刚好没两天,还是我去找罗书漠吧。” 对于这直呼前辈名讳的习惯,石音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她道了声谢接过扇子,顺势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罗师兄是你师叔,掌门师兄是你师父,你就直接叫名字不合适吧?” 少年目光闪了闪,“我只有师姑。”没有什么师父师叔,石音叹了口气,知道有些事情没办法强求。 她还记得她醒过来后第一次听到安祁这种说法吓得差不点从床上滚下来,罗书漠单手捞住她,“人是你当时出任务时带回来的,也能理解跟你亲,但是这么排外就有点不能理解了,咳,但是带都带回来了,还能因为这把他赶出去?” 这话说的倒是对,平阅派在武林中也算是能排的上号的名门大派,因着一个弟子口头称呼而赶出师门,这种事让武林中人听去了的话……里外里讨不到好,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石音拿着扇子扇了扇,“安祁你去休息吧,我没事的。” 安祁的步子没挪,一双眼睛盯得石音盯得直勾勾的,看得人心里发凉,石音望了会儿天,明明也就是十多岁的年纪,怎么就没有和他一般大那些弟子的活跃劲儿,天天眼睛都是凉的。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滚了一遭还是没落了下去,垂头的时候又是笑意吟吟的模样,理了理他垂在身后的发带,少年头发光顺,握在手里丝绸一样,被阳光晒得有些烫手,“放心吧,这几天你看我不都挺活蹦乱跳的吗?” 刚刚苏醒过来的姑娘在躺了一个半月后迅速的学习了现在的礼仪、文字、名字等等乱七八糟的生存必需技能,顺带着还学习了上树掏果、下河摸鱼等等一系列调皮捣蛋的能力。 像是想到什么场景,安祁一直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略有松动,嘴角抽了抽,终究冲她拱手行礼,转身跑了。 打发完这个小祖宗,石音悬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也算是落下了,就着扇子遮了遮日头,赶紧就近蹭了一棵树去靠一靠,顺带着猜一猜罗书漠能藏在哪棵树上——她一向用石头砸。 还没等过去,破空而来的风声听得她一激灵,一口气没倒过来,一个拳头大的果子正正好好命中红心,差不点憋死她,扇子吧嗒一声落在地上,作祟的东西十分无辜的在地上滚了滚。 罗书漠,“哈哈哈哈哈哈……” 他没“哈”完,果子瞬间原路返回,还带着点生气的力道,罗书漠偏头躲过,就见树下已经没了石音那一道白色的身影,与此同时,身后的风声瞬间变了方向,冲天的架势让他一激灵。 石音的手刀从后面劈过来,罗书漠正稳稳当当站在一棵树上,脚下动作不敢很大,足尖一点往后一退勉强躲过这一记用力十足的进攻,看着这姑娘还有这么快的反应能力,罗书漠微微勾起了唇角。 可以呀,这丫头恢复的还真不错。 石音见偷袭失败,手掌翻过在树干上一拍,整个人再度腾空而起,对着罗书漠就是一脚踹过去。 “偷袭最重要的不就是这第一下嘛,还来?”罗书漠笑的痞里痞气,双手在胸前交叉抵住她那一脚,反弹的力道并不轻,石音整个人险些甩出去,被罗书漠捞住脚踝一把拽了回来勾住了树枝,这才稳住。 石音脸上透着因为动作过快而浮现出来的红晕,看起来倒像是气急败坏的模样,结果却是咧开嘴给他了一拳,“就许你欺负我,不许我出出气?” 罗书漠赶紧讨饶,“我哪敢呐小姑奶奶,您请您请。”说完拽住她的胳膊两个人下了平地,还没站稳的时候石音赶紧狠狠踩了一脚。 看着罗书漠脸瞬间变了个色,石音表示内心平衡了,“你这是干嘛?找我么?” 石音没理会他的第一个问题,点点头,“小祖宗们让我来找你出去打野味回来给他们吃,能者多劳的罗师叔,请吧?” 罗书漠被这一句师叔弄得牙疼,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并且义正言辞发誓,“我要是能去我真的会去的,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要出去一趟,这些天平阅派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你多帮着点淮初。” 石音挑挑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一向没有掌门师兄不出平阅派大门么?这次就你一个人去啦?” 两个人天天在武林上跑的跟个连体婴儿似的,罗书漠一向都懒得管武林的事,认为违背了他“游戏人生”的主旨,每次要不是萧淮初拖着他,恐怕天天就藏在平阅山上啃水果了。 “今时不同往日嘛。”罗书漠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这次我必须要走一趟,你也别问那么多了。” 石音识趣,嘱咐了几句类似于注意安全之类的,就赶紧告辞去哄那帮小祖宗们,以免他们觉得自己找借口开脱,说话不算话。 罗书漠的笑容终于在石音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的一刻消退的无影无踪,一向带笑三分的脸上冷若冰霜,让人看出三分戾气来,他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抱着寒枫剑转身离开。 他当然不是故意瞒着石音,以他的性格,平常鸡毛蒜皮的小事恨不得倒豆一样全倒腾给自己喜欢的姑娘,生怕错漏一点细节,但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了,他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更怕给石音带来麻烦。 他说今时不同往日,的确如此,这活有点棘手。他罗书漠虽然平日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是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甚至比萧淮初有过之而无不及。 罗书漠重重叹了口气,今天早上天不亮就被萧淮初紧急叫到了自己房里,把平阅派的加急信鸽带来的密信往他面前一拍,瞌睡虫顿时跑的无影无踪。 百蛊宗灭门!饶是罗书漠巧舌如簧,在这个事实面前也一句话都说不出。 百蛊宗在江湖上地位一直比较扑朔迷离,看他们名字就知道,是玩蛊虫的,这些东西说好听了叫做可以运用自如、关键时刻起大用,说不好听了,就是玩阴的、下毒手、背地里捅刀子。 现在武林盟主方知姌就对百蛊宗没那么客气,虽然百蛊宗一向归武林盟主管辖,属于武林正道一脉,但到底还是有点亦正亦邪的意思在,只不过没有魔教墨梵城那样被江湖中人唾骂那样彻底罢了。 而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尴尬的门派,居然一夕之间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灭门惨案干脆利落,之前也一点端倪都没有。 萧淮初揉了揉额角,低声道,“到底属于同道中人不幸遇难,不过多时我估计方盟主就会叫武林中人前去打探此事来由,你先暗地里去一趟,悄悄儿的,别让人发觉。” 放眼平阅派,能够有这个能力的,也只有罗书漠一个人,萧淮初对他的能力深信不疑,“除此之外,你还需要注意一下,百蛊宗的那些秘书卷宗,我怀疑灭门一事十有八九是冲着秘书卷宗而来。” 百蛊宗虽然地位尴尬、存在不上不下,但是没有人敢否认百蛊宗藏书阁里的那些东西都是一些千金难求的,历代宗主记载的秘术奇闻,还有百蛊宗能够操控千虫百蛊的秘密都藏在其中,更不乏一些上古秘术。 大概在灭门者眼里,这些东西可要比百蛊宗数百条人命更值钱。 罗书漠不敢耽误,打算下午趁着往来人多的时候出发,临行前自然要见一见自己喜欢的姑娘,这次任务秘密而凶险,就算出什么意外萧淮初也不一定能保得住自己,说白了就是做密探,这种没有把握生死的活计。 萧淮初若是有更好的人选,也不可能让自己前去冒险,但是为了山门门派,铤而走险有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包括他萧淮初自己的命,都被门派牵连着,不能自主。 罗书漠理解,所以他不多推辞。 萧淮初目送罗书漠下了山门,手里攥着的长信被捏的全都是褶皱,他心里七上八下没有底,深深体会了什么叫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跌宕起伏的感受让他十分不舒服。 他唤了一个弟子来,“让所有弟子在山门前集合,包括你们的师叔师姑们,平阅派要迎接贵客,务必做好安全保护措施,以防有不测发生。” 他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上次见面两人不欢而散,可眼下快要平起平坐,已经不是只能想着自己的利害关系,他们担着的是两个门派的兴荣存亡,荣辱与共,再没话说也要有表面笑意。 “全门上下准备迎接剑栖山庄庄主,云楚璧。” 第3章 孤煞之命 石音托腮坐在凳子上,看着同住的六师姐管华落忙的团团转,外面已经微微泛起天光,她掩唇打了个哈欠,上眼皮下眼皮像是贴了磁条一样无穷的吸引着对方,连带着脑袋也一点一点的。 一言蔽之,她要困死了。 管华落挑了一套水蓝色的短打在镜子前比了比,兴奋道,“阿音……”结果却看见她的阿音脑袋都要从脖子上掉下去了,赶紧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把衣服往她眼皮底下一扔。 石音嘴快接一句,“这件怎么样嘛?” 管华落撇撇嘴,露出一个疑惑不解的表情,石音把下巴杵在幸存剑剑柄上,语气还是化不开的困倦,“我的好师姐,你今天早上起来换了不下十件衣服,换一件问一遍,我想不会都难呐。” 管华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腾地红了,“哪……哪有那么夸张。阿音你怎么现在嘴这么厉害,原来你一直温温婉婉的,现在都会怼人了。” 石音咧嘴一笑就要闭上眼睛,被管华落眼疾手快抢走幸存剑,看后者一脸怨念抬起头,她嘻嘻一笑,“那你说这件咋样嘛。” 呜呼哀哉,少女心如此泛滥也是没谁了,大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收拾东西准备迎接贵客,师姐你还记得人家是来平阅派和掌门师兄议事的,而不是过来挑媳妇儿的吗?! 管华落最终还是换上了这一身水蓝色,潋滟的像晴空下的镜湖水一样,转了个圈儿道,“罗师兄他一个男人当然没给你讲多少武林八卦,这点事情还得你师姐我给你讲——你知道今天来的人是谁吗?” 石音把脑袋堆在臂弯里,半眯着眼睛听她师姐给她补习功课,话音拖得老长,“知道,剑栖山庄庄主云楚璧。” “长的可帅了!”她话音还没落,自己的师姐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开始给她强烈灌输八卦思想,“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江湖上自然有人见识过他的风姿啊,当年方平岚盟主在位时举办了一场擂台赛,云楚璧拔得头筹,啧啧啧,怎一个潇洒能形容?” 石音举手提问,“咱掌门师兄才是武林第一公子好嘛,这位姑娘麻烦你的八卦也靠谱一些。” 萧淮初的人品、武功、风姿样样都好,“白衣临风、公子无尘”不是吹的,死之前自己都掉进坑里去过,但是人再活一次仿若隔世,面对管华落揶揄的眼光,石音投降道自己已经没那个心思了。 不过,现在有人地位居然能撼动自己同门的地位,那她当然胳膊肘要往里拐,给她师兄打打气助助威,尽管这只是同门闺蜜在屋里暗搓搓的聊天。 管华落猛地蹦到她面前,她被她震得一懵,实在是想不通大清早的哪来这么大的精神头。 “我给你讲啊,你知道云楚璧是什么人么?”石音看她一脸神秘兮兮就想捏她,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手,老老实实趴在原地摇了摇头。 “剑栖山庄前任庄主是前前任武林盟主,据说和墨梵城魔教有勾结,被一举轰下了高台,剑栖山庄当时特别惨,云楚璧和他母亲都被卖了好几次,因着他出身原因……你懂得。” 石音眨眨眼,好不容易没被那么多前给算迷糊,敢情是被自己家族而淹没的一个少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稚子无辜,管华落说当时自己也就才六七岁,想来云楚璧也超不过十岁。 这么小就颠沛流离卖来卖去、朝不保夕,这种人居然没有想不开或者走极端,还能一手把剑栖山庄重新建立起来,倒也是个人才。 仿佛看透了石音的小九九,管华落在她面前一拍手,“看看看,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挺厉害的!我也是哎,所以说,一会儿一定要给人家留一个十分深刻的印象,争取能认识。” 折腾了一早上,石音面色不善跟着香气扑鼻的管华落出了弟子房,萧淮初站在山门处看到她俩过来眉心狠狠一跳,石音担忧的看着他手里的镜启剑,保不齐下一刻就会打到管华落脑袋上。 到底萧淮初还是很有涵养的,镜启剑乖乖的躺在他的手心里,他轻咳一声,“音儿,你带一队弟子去山脚看护,没问题吧?然后华落你……”萧淮初被管华落的眼神狠狠噎了一下,“在这待着吧。” 石音看了管华落一眼,对方一脸复杂,仿佛自己要不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就会浪费她早上花那么大工夫给自己灌输的八卦思想,于是十分配合的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很无奈。 管华落适时露出一个没关系的笑容。 石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山脚树林茂密,时不时还有鸟雀在里面扑棱翅膀,带着树叶一起颤颤巍巍的摇晃,显得有点萧条,小弟子们一个个规规矩矩跟在身后,也不多言,石音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让他们三两个散了,把防线拉的大一点。 “师姑喝点水?”石音以为他们全走了,刚想寻摸一个平坦的石头躺一会儿,被突如其来的一声问询吓了一跳,安祁捧着水壶和三两个野果子,有点局促地站在她面前,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吓到她有点歉意。 石音拿了果子捧在怀里,“多谢。”按照安祁的性子,和其他人肯定处不来,也就不问他没走的原因,反正一个人也是待,两个人也是等,没什么大分别,他在还能聊聊天。 事实证明她想的太多了。 早上起得早,林子里又很静谧,这种气氛和条件设置并不适合聊天而适合睡觉,她仰躺在石头上盯了会儿天空,眼前的白云慢慢慢慢重叠在一起,天地仿佛都开始旋转起来。 真的是困。反正身边还有安祁在,危险什么的不用担心,她最后一个念头被瞌睡虫吞噬掉,急急忙忙会周公去了。 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应该是压着胳膊且石头坚硬冰冷,硌得她后背生疼,石音觉得自己只浅浅眯了一觉就醒了过来,安祁不在身边,只把暖橙色的弟子服外袍盖在自己身上,主人不知所踪。 石音有点口渴,拿起水壶抿了点水喝,抱着外袍发起了呆。 她不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但按照罗书漠的意思,她生前救了安祁就让这个小孩子一直对自己服服帖帖,也能看出这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孩子,只不过戒心太重了,一点都没有灵性。 对,灵性,她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找到这个词,那一双眼睛就跟看破红尘一样古井无波,和他这个年龄并不匹配,可有时候合上神情又有点可怜,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按照安祁的性子,应该不会跑很远才是,她将外袍收拾好搭在臂弯里,准备看看能不能寻到。 几声不适宜的鞭响惊起一阵飞鸟,石音手一哆嗦险些把外袍滑下去,就听见老人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求饶声,仿佛人间炼狱一样可怖,那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哭成那个样子。 石音把外袍叠好扔在原处,拔腿就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师兄教的,更何况按照江湖上武林内部的划分,这块地皮也是平阅派的,哪家的这么不长眼在这里胡作非为? “既然你们要保那个小孽障,那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石音匍匐在一块石头后面,只露了个脑袋静静地看,说话的人一听声音就知道不大好相与,看着这架势,应该是全家的祸事。 然后就是来回不绝的求饶声,那人背对着石音,对于老的小的叩头不止的动作无动于衷,像是一个已经入定的模样,只是僵硬着身子在等待着什么,石音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来一件要命的事情,掐着手指开始算。 平阅派是武林门派,自然不是会算命摸骨一类,她只是在算时辰,手指在空中飞快的运算,甚至比其中一个小孩子叩头的速率都要快上几分,最终指尖一掐,她心里只有两个大字,完了。 昨晚有个大凶之时,这家肯定好巧不巧的有孩子降世还被发现了。 江湖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定了个规矩,只要是大凶之时出生的孩子肯定命数凶险,乃是天生孤煞之命,是生下来就要被立刻弄死的下场,自然,虎毒不食子,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每当这个时候,武林上的各个门派就会派人出去“帮忙”,处理了这些孩子回师门复命,有的家里死命不让的,多少都被一起以陪葬的名义入土,眼下这家,肯定也是不忍心动手誓死护孩子的主儿。 石音听说这个武林规矩以后不免汗毛发竖,真的是生下来就招惹祸事,武林规矩如此,谁敢不从,只不过看这架势,这家应该属于平阅派处理的范围,这谁家这么越俎代庖…… 想通这个关节,那八成就是没什么地位的小门小派过来在平民面前勉强嘚瑟嘚瑟,她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那一帮又磕头又求饶的架势被她这一突然亮相弄得一顿,整个空气像凝固住了一样。 突然被这么多人行注目礼,石音还真的有点不习惯,活动活动筋骨歪着身子靠在石头上,笑嘻嘻道,“不知道何方大侠在我平阅派山脚下抢人呐?” 她这话说的轻佻放肆,配上和罗书漠学的那一脸笑容,活脱脱就是来砸场子的模样,那帮人也不管到底对方真的是来抢人处置的还是来救人解围的,数十个磕头转眼就到她这边来。 阿弥陀佛,刚刚被她师兄救活的姑娘感觉自己要夭寿了。 “哦?”何方大侠终于慢吞吞转过头来看她这个为平阅派站头的出头鸟,扬了扬手中的剑,对她不失礼数也不降身份地行了一个抱拳礼,“原来是平阅派九姑娘,久仰久仰。” 他手中的剑有些晃眼,她根本就不能看得清那到底是什么剑,更遑论用剑认人,那人话没说完,放下手的时候轻笑了一声,“不过……据说三年前石音姑娘已经为了救人离世,这大白天的,莫非见鬼了不成?” 一言一语落在她耳朵里仿佛跟针一样,在这种和煦的天气里冰冷刺骨,直接扎到了心里。 难道她的复生一事……萧淮初一直在瞒着整个武林? 好像自己并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惹了个大麻烦。 第4章 山雨欲来 那人看石音站住没动,一向波澜不惊的表情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看她的表情就好像神灵在看土地上的茕茕蝼蚁,一样的悲悯,一样的可怜,一样的……无动于衷。 就好像在等待她会有什么反应,想看她还能有什么戏唱,这个时候石音走肯定是没有办法走了,脑子里飞速运转要怎么回复这句话,暗暗怪自己怎么就那么多管闲事要引火上身。 “啊,在下忘记介绍,在下姜沂楼楼主顾则煦。” 所谓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罗书漠言曰,宁可得罪萧淮初也不要得罪顾则煦,萧淮初顶多拿门规压压,但是顾则煦此人要是得罪了,怕是就没完没了了,一件事能记你十年不带忘的。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运气……石音默默抬眼,这下子想不得罪估计都难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踩到平阅派头上了还有啥可说的,她把幸存剑往背后一背,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跟无赖说话,就不能走寻常路。 “你还好意思问我?还没轮到我问你呢!”顾则煦明显没想到她居然忽然间底气这么足,脑子里有一瞬间空白,就被石音铺天盖地的嗓门盖住了,“姜沂离滨海也够远的,你大老远这么不辞辛苦来帮平阅派干活,你是来抢功劳在盟主面前嘚瑟的还是来抢功劳的还是来抢功劳的,啊!?” 最后一个“啊”字实在太用力,直接破音,顾则煦一点都不怀疑这个姑娘下一刻就要摔剑跳脚,一蹦三尺高。 但其实她这样用力的生气是因为怕,对方那么多人自己就一个,虽然在平阅派的地盘上,但要是真的动起手来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不用嗓子盖盖阵势,还真让她落荒而逃不成? 多丢人呐。 石音猛地喘了一口气,心脏在胸膛里面突突跳动,她抽出幸存剑,冷冷的剑光就比在顾则煦的方向,她手腕发软,死死咬着牙根才没让自己的剑抖来抖去,凭自己的实力跟顾则煦硬碰硬肯定是找死,但没办法,都逼到这份上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怂。 白衣姑娘眼神里面都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她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所以对死亡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大的顾虑和考量,大不了就是再死一次,可她的命却不只是她自己的。 还有三年来萧淮初东奔西走、罗书漠不眠不休、平阅派弟子打坐护法,她的命早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条平阅派弟子那么简单,生命就是因为有了很多很多人赋予的东西,才变得更有意义。 她的目光不禁落到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那妇人刚刚临盆,头上还依着土方法缠着头巾,臃肿的身材护住自己熟睡的孩子,那是今天一切罪恶的源头,那又如何呢? 如何能舍弃自己的骨肉血脉,如何能放弃他来到人间的殷切期盼,死就死,小小的孩子什么都不会记得,但是已经被人间阳光沐浴,若不能经历过一遍人生苦乐悲欢,那又何必给他希望来这一次。 看着妇人臃肿的手指缠住孩子小小的指头,她心里就好像被钝刀磨过一样,疼,但是流不出血,难过,但是流不下泪,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的凌迟着自己的心脏,密密麻麻,无声无息。 她要救他们,不只为平阅派的尊严,她不知道为何,但是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一定,一定要有人出面,救下这可怜的一家人。 孤煞之命又如何?谁给的资格让武林正道去随意裁度人家的生命? 幸存剑闪出明亮的剑光,划过姑娘略显狠厉的眼睛,纯净的灵力自长剑内喷涌而出,和顾则煦的佩剑碰撞起一阵激烈的光芒。 顾则煦佩剑名曰烈冉,是武林中难得有一把纯粹的阳剑,锻造的时辰、淬炼的火候都拿捏得丝毫不差,加上顾则煦本来就有些急躁的性子更是如火上浇油,进攻能力十足。 石音觉得自己的意识都快浑浊不清,身边老人小孩哭叫声吵得她更是希望天地都安静彻底,一时间有些被剑锋所携,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拿捏着剑柄挥舞还是剑气带着自己往前冲。 “师姑!”刀光火石间她好像听到安祁在叫她,那个少年抱着一怀红的鲜嫩欲滴的果子,面容慌张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那样的冰冷,那样的陌生,那样的害怕。 她现在的样子有这么怕人么?她不知道,幸存剑实在挥舞的太厉害,完全来不及深究他细枝末节的表情,只能听见“叮——”一声响,自己手腕都被震得发麻,长剑脱手的瞬间眼前一黑。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麻痹感爬上四肢百骸,她利落的晕了过去。 不过她好像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像夏日时分荷花竟开的池塘,微风拂过扑鼻清香,连带着燥热都被香味吹散的消失殆尽,是在毒辣日头下能给予的唯一一丝清凉。 “孤煞之命,因果轮回,死得其所。” 谁?她睁不开一双眼睛,有个声音仿佛就趴在她的耳边,吐气如兰,温声细语的在告诉她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是她本能有抵触,本能不想去接触的,一些鲜血淋漓的事实。 “你相信,报应么?” “师姑!!!” 安祁的声音仿佛一个炸弹一样在她耳边炸开,将那一句句话炸成斑斑点点的碎片,如同烟花在天空开落以后无所寻觅,落在身上的灰尘连一抔都不足以握起。 可天空会证明烟花曾经绚烂过,就算凋零的彻底。 石音坐起来,头晕目眩,难受得紧,一只手搭上她纤细的腕子,细细捏了一会儿,指尖带着温暖的触感,让她整个人冰凉的身躯能够有一丝丝温存可以寻找,她没有挣开。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脉搏虚浮,刚刚内力使用过猛,姑娘应该是大病初愈,以后在身体尚未调节好之前,还是不要如此大力运用内力,否则若是经脉受损,便难办了。” 声音缓缓擦过耳膜,比刚刚那些贴着耳朵讲话的动静舒服了不知多少,石音忍着眩晕感道了句多谢,一面缓缓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哪位名医神手挺身而出,甚至不惜会得罪顾则煦。 她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不包括在已经失去了的前二十年的记忆,就好像她后来跟管华落说的那样,有些神秘兮兮,但又有些注定的感觉,“我今天遇到一个人,我不曾记得他,但我肯定见过他。” 那人见她醒转,站起身来走到一个合规矩的距离,拱手道,“方才情况危急,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姑娘不要见怪,”顿了顿,“在下剑栖山庄,云楚璧。” 这就是……管华落今天早上千夸万夸的剑栖山庄庄主?石音按下好奇的一颗小心脏,对方明显有知礼仪懂进退的名门世家公子风范,自己冒冒失失的倒让平阅派不好意思,“平阅派石音见过云公子。” 她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从石头上坐起来,现在还是在平阅派山脚处,她躺着的也正是刚才摸索到的浅眠一觉的石板,不过看现在的时辰,云楚璧不应该已经到了平阅派正殿和萧淮初说话了么? 安祁给她递上水壶,低声道,“云楚璧此人一向对孤煞之命的事情十分上心,一般孤煞之命被他知道了不杀反救,武林盟主也不知道为何一直惯着他,这不念着昨晚时间特殊,特意在山下等待。” 石音扬扬眉,“那那些人……” “石音姑娘安心,已经救下来给了银两让他们离开了。”那么点动静或许在平常人耳中就是窃窃私语,但是在习武之人耳朵里依旧能听得很清楚,云楚璧也没在乎一个小孩子直呼自己名姓,客气又疏离地接上一句。 “那顾则煦呢?” 安祁不屑地撇撇嘴,“师姑放心吧,云楚璧把他的剑别开后他二话没说就走了,他在咱们这里动手,名不正言不顺,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到处瞎嚷嚷,只能自己回到自己姜沂去了呗。” 说得倒也是,石音低低笑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在水壶上轻轻敲打,“那么都耽误这么久了,就由我引云公子上平阅山,不知道可否?” 云楚璧目光在她指尖一顿,整个人似乎都震了一下,良久才找回自己声音,“石音姑娘……这是有节奏的在敲打什么?” 她不过就是闲得无聊下意识动作而已,被他这么一说指尖立刻来了个急刹车,捏在水壶上深深几个凹陷,她抬起来看了看,没弄懂这是问的什么,“啊?”了一句。 云楚璧骤然垂眼,情绪在眼底翻滚不清,“没什么,在下看错了。” 他这副模样倒是和自己师兄有点像,萧淮初也一直都是恪守礼数、半步不逾矩,云楚璧亦是如此,从开始到现在出了把脉以外距离都保持在应有的分寸内,让人一点都挑不出错。 但石音就是觉得,云楚璧和萧淮初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出。 有的人你一见他就知道他与你会不会和睦,有的人你一见他就知道他与你是否是一路人,而就是这样相似的两个人,石音却开始隐隐有了担忧,他们俩个估计会话不投机半句多。 第5章 风满楼 石音发誓自己从没见过萧淮初的表情那么精彩过,她和安祁跟在云楚璧身后,眼见着就要看到平阅派的大门匾额,连萧淮初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云庄主难得来平阅派,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请……” 这个请什么无非就是多多包涵之类的客套,萧淮初一句话噎在嗓子里,看着云楚璧那张三年来没变多少的脸和跟在他背后默不作声的石音,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他存了那么大的私心,就是不希望让石音直接对上云楚璧。 之前的算盘打了那么久,到底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云楚璧出现的一瞬间足以将他误以为平平淡淡的余生毁之一炬,将他所有的希冀烧的连灰都不剩,尤其是石音缩在他身后的模样,更让他胸口一痛,闷闷的缓不过气。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真是躲也躲不过的孽债。 石音只是因为怕他知道在山脚下和顾则煦大打出手的事情责罚自己而已,但见自己师兄脸色差到要到镜湖里面洗一洗,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借着云楚璧身形比较高躲一躲。 一躲,萧淮初的脸色就差一分。 云楚璧没关注到身后姑娘的小动作,看萧淮初脸色不好,微微扬了扬眉,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倒让一直在萧淮初身后定定看的管华落差不点叫出来,“是云某有事在山下耽搁一会儿,让萧掌门久等。” 双方都贡献了一个比较官方的开场白,之后就仿佛没有别的话可以交流了,萧淮初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他身后石音,不留神就会以为他盯着云楚璧的佩剑看而已,所以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到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姑娘身上。 还是云楚璧先打破了死一样的局面,抬了抬自己的佩剑道,“这剑是死物,一会儿让萧掌门怎么看都可以,不过眼下时局动荡,云某也是为要事而来,萧掌门还要在这里吹风谈吗?” 萧淮初忍了忍,做了个请的手势,“云庄主说笑,华落带路。” 得了令的管华落酿出一抹笑意,大大方方地一伸手,石音就完全暴露在她师兄的眼皮子底下,冲着他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师兄,我知道我……” 无论如何先认错肯定是没毛病的,她这一慷慨陈词还没有个完美的开头,就被萧淮初捞住了手腕往自己这里一扯。 一扯一撞,石音有点懵。 萧淮初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眼底发红,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拧得她发疼,“回你的弟子房,没我的允许,你先不许出来。” 说完这句话萧淮初松开手,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举手投足间正经得体,仿佛刚才说那句话的压根就不是他,石音看着他大步流星追上管华落和云楚璧的脚步,背影略显单薄。 待在弟子房里当然十分无趣,石音跟着罗书漠学了闹腾劲儿但也不是那么不安分的人,就算无趣也没有接受安祁的邀请出去,她总觉得今天的掌门师兄十分的不对劲儿,像是在担惊受怕,他这么担心顾则煦么?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石音翻身上榻。闲着没事,那就睡觉咯,八成等云楚璧那边说完事情以后还要让自己叫过去三堂会审。 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门咣当一声被推开,管华落发上那枚玫瑰发钗也不知道被扔哪去了,嘴角抽抽搭搭,果然石音在心里数不过一个三声,她往自己床上一扑,惊天动地地开始哭。 乖乖,这可不用休息了。她知道现在就算是问她“你怎么了?”对方也肯定没有心情回答自己,干脆坐在她身边静静听她嚎,帕子湿了换一个新的,怕她哭缺水了还特意倒了一杯放在床上的小桌几上。 管华落哭了得有一刻钟才慢慢缓下来,接过石音递过去的一杯水看都没看咕咚咕咚全喝了,赌气一样的把杯子往桌上一拍,斜睨了一眼保护自己可怜巴巴小杯子的石音,“你怎么不问?” 石音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杯子怕它死于非命,“问啊,等你说呢。” “云楚璧有妻子。”管华落腮帮子一鼓,“不过是未婚妻,还没过门。” “哦。”石音在身后转着杯子,“就为这?不可能吧?”管华落对云楚璧顶多就是欣赏两眼的思想,还有一种起哄的心思在,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跟受了情伤一样,太不像她了。 “还不是守着大殿的那帮小崽子!”她往桌上一拍,“萧淮初平日怎么教的?他们可倒好,让我走也不用那么讽刺我吧?我是他们亲师姑!” 石音终于从她语无伦次的咒骂里面提炼出一个中心思想——萧淮初要和云楚璧单独谈一些事情,就让管华落他们走,管华落呢自然想多看一会儿帅哥饱饱眼福,被门口弟子以“人家有妻子,没过门儿但是情深义重,你别凑热闹”为借口轰走了。 扣上谄媚的和打击的帽子,管华落心气一向高,在他们面前没有失了分寸,只能忍回屋里自己默默哭。 这才是重点呢……石音拿着帕子蹲在她面前,“好啦好啦,那帮小崽子们天天就是那样,他们不都说在平阅派主殿能够驻守的都是下一代掌门候选人么?自然目中无人一些,我们这些做师姑的,当然不会被放在眼里。” “也不瞧瞧看自己是什么货色,那一个个武功水平连我都比不上,还想当下一任掌门人?自视过高,目中无人,以后早晚有他们吃亏的一天。”管华落狠狠拧着手里被打湿了的帕子,“平阅派也该正正风气了,连我去而复返都不知道,可见功夫压根不到家。” 去而复返?石音嘴角抽搐,“你别告诉我你去听墙角了?” 管华落点点头,“我当然不是不相信掌门师兄,单纯好奇而已,连这都发现不了,可见这些所谓的翘楚照样不怎么地。”她把石音拉起来,“说起来,你知道云楚璧来是来做什么的么?” 石音摇摇头,当然不知道,他们一路上上来云楚璧就没说过什么话,她虽然在熟人面前比较会说话,但还是怕生,而云楚璧又是一个沉闷性子,所以一路上就听听鸟叫了。 管华落声音低了又低,“百蛊宗一夕之间被大火烧毁,秘术典籍无所踪迹,云楚璧来和掌门师兄商议要找回秘术典籍。” 石音奇道,“找秘术典籍若是只有剑栖山庄一家恐怕会惹人非议,云楚璧找盟友一起倒是合情合理,不过剑栖山庄不远处就是武林盟主方盟主所在的十方坞,人手之类的肯定更是上佳之选,他何必舍近求远还要来平阅派呢?” 管华落耸耸肩,“不晓得,不过好像师兄没同意。反正我也后来没听真切,看那帮巡逻小子要过来,我就急急忙忙走了。” 她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你走之前没干点啥吧?” 管华落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怎么会?我作为师姑,是长辈,怎么可能跟那帮小孩子一般见识?”可刚才你还在这里咒人家来着……管华落又绞了绞手里的帕子,“我就是到附近摘了点果子,修习了一下活把投掷的功夫罢了……” 萧淮初和云楚璧这一谈就是大半个下午,两个小姑娘在弟子房里觉也睡了人也骂了,睁眼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也没等到有人来找,管华落翻了个身,懒洋洋道,“莫不是把咱忘了吧?” 很快她们就被想了起来,安祁在外面咣咣咣砸门的动静一点都不逊于刚刚管华落踹门的架势,她被吓的一抖,石音表示刚才我在屋里就这反映,一面穿好鞋袜下去开门。 安祁那一双冷的没边儿的眸子终于带了点焦急的色彩,“罗书漠回来了,萧淮初让我赶紧来找师姑,去正殿走一趟。” 管华落刚刚坐起来,两人一头雾水的模样对了个十成十。 罗书漠里里外外走了五天有余,石音这才反应过来他当时骤然离开平阅派就是去调查百蛊宗的事情,百蛊宗所处的秣丘和平阅派的临滨很近,加上罗书漠脚程快,也够调查些什么东西回来。 但罗书漠的形容可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他一身蓝袍蹭了不少的灰烬泥土,脸上也黑一块白一块,狼狈至极,要不是他仍有力气风风火火跑上平阅山,说他这样在山下快要不行了都有人信。 萧淮初心里还没有缓过来云楚璧对上石音这个事情,见罗书漠形容狼狈的回来更是想被谁狠狠捅了一刀一样,赶紧让负责伤患的同门前来救治,一双握着镜启剑剑鞘的手攥的指骨都发白。 他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声音,“怎么回事?” 罗书漠“呸”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喘了口粗气,任由同门给自己左手缠绷带,苦笑道,“碰了个硬骨头呗,算我倒霉。”他抬眼望着萧淮初,语调放的柔缓了些,“最好尽快安排防线和转移一类,最近的晋国八成是要待不下去了。” 百蛊宗玩的是什么?是蛊,是毒。整个门派付之一炬却不代表他里面的东西也会被尽数毁去,这样一座大的屏障被毁,里面成千上万种蛊虫都跟脱缰野马一样全都窜了出来,罗书漠这一趟弄死不少,但到底没有除根。 一场蛊毒之乱在所难免。 有不少年纪小的弟子听他一向天塌下来都不管不顾的二师叔这么说,哇一下就哭了出来,面对着各种各样的蛊虫毒物,再坚强的人也会被如潮水一样的恐惧淹没,人的性命此时此刻漂若浮萍。 石音下意识看了一眼安祁,那少年没有哭也没有动,在他那一群少年里面显得分外格格不入,看见石音扔过来的眼神,甚至缓缓回以一笑。 有点可怕。石音面无表情挪开目光,不再看他。 面对着哭的哭,冷的冷,被一个消息击的溃不成军的门派,萧淮初心里说不上翻滚着什么样的情绪,而就在这时,身后正殿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云楚璧带着三分疏离的笑容站在门口。 那样的笑容在萧淮初眼里满是讽刺,而对方只是略略偏头,“萧掌门说不想扯入百蛊宗一案当中,恐怕现在想退出都来不及了。”他走到他面前与他平视,“不若这样,剑栖山庄会助平阅派一臂之力,平掉蛊毒之乱,此事了结后,还希望萧掌门也能帮我一个小忙,如何?” 这样的交易很划算,现在平阅派自顾不暇,其他门派也肯定听说蛊毒之乱后会避之不及,能够收容这么多弟子的地方,剑栖山庄的确是很好的选择,而云楚璧一不要财二不要权,只是让萧淮初陪他找回百蛊宗下落不明的卷轴,看上去占了大便宜的应该是平阅派。 罗书漠看了看云楚璧,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本该在郑国的剑栖山庄庄主怎么忽然又到了晋国,萧淮初眼底都是隐忍之色,“可以。” 第6章 医者仁心 萧淮初最近心情不好,特别的不好,以至于石音见到他都得绕道走,一身白衣散发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清冷气质了,而是能冻死人的寒冷,要是被看上一眼估计就被冻住了。 石音不解,云楚璧这么说是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但里外里自家不亏啊,他干嘛还要吊丧个脸呢? 萧淮初对于到底要不要帮云楚璧还有自己的面子问题当然没有那么上心,罗书漠也说,自己这笔买卖不亏,甚至还赚翻了,只不过对于石音要留在平阅派帮忙处理蛊毒的事情这件事,他简直要炸了。 不让人省心的败家孩子,萧淮初当时让罗书漠带着她一起去剑栖山庄避一避,自己和云楚璧再加上几个平阅派的弟子就够了,没想到石音觉得平阅派给予她二次生命,在此等危难关头当然不能弃师门于不顾。 其实她师兄挺想让她弃的,真的。 云楚璧还在一旁不咸不淡的帮腔,“难得石音姑娘如此有心,如果这里没有姑娘在的话其实也会麻烦一些,倒不如留下,我们多关照她些就是了。” 萧淮初真的要气疯了。 他没办法一个劲儿的让石音走,云楚璧心思沉,他要是总把石音往他外面推云楚璧肯定能发觉,到时候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他心里简直要酸涩的掐出水来。 罗书漠看他染了墨汁的指尖,恍然大悟,“云庄主莫非是请了夏侯姑娘,所以才说有个姑娘在这里会更加方便?” 云楚璧颔首,“正是。” 夏侯姑娘单名凝字,原来在剑栖山庄倒塌之前,夏侯氏一族一向以云氏马首是瞻,后来剑栖山庄出了事情,夏侯氏单独一脉靠着上佳医术照样在武林中立足甚稳,云楚璧此次请夏侯凝来,倒让事情好办许多。 只不过……当年剑栖山庄出事,夏侯凝父亲好像急急忙忙撇干净关系来着,夏侯凝和云楚璧本来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就硬生生被拦腰斩断。 小小的孩童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做趋炎附势,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他们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手里的纸风车被那些闯进来的大人扔到地上再狠狠碾两脚,女孩子的哭泣在即将到来的喧闹中不值一提。 而那时候只有十岁的云楚璧,只记得自己呆愣愣看着从小玩到大的姐姐被他一向称呼为叔叔伯伯的人拽走,连哭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被自己的母亲捂在了怀里,紧的他不能呼吸。 十岁的孩子第一次明白窒息是什么感觉,无论是口鼻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很奇怪的事情,云楚璧表面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仿佛就是随便找了一个帮手而已,对于过往岁月里斑驳的事迹缄口不言,表面上坦坦荡荡。 “眼下夏侯凝姑娘应该是杏林医庄的一把手,此次能劳烦她过来,也是多亏了云庄主。”萧淮初的眸子依旧是冰冷的,他好说歹说把那个冰冷的少年送到剑栖山庄,自己倒是顶上了相似的模样。 云楚璧随手捏了一把叶子,握在手里细细密密的锯齿嵌入皮肤,轻微的刺痛从敏感的地方传上来,萧淮初的话中话他不是听不明白,也不是不能察觉到他言语里的闷气。 身在江湖中,尤其是他们这些担着担子的人,又有多少能真的为自己开心呢? 萧淮初从小到大一直在被这些门派、前程之类的思想框定的太死了,若不是剑栖山庄的毁灭砸碎了云楚璧身上的束缚,他现在活着也不过就是萧淮初的模样,万事以自己门派前程为先,这才不辜负先辈们的殷切期望。 少年生而有反骨,有的顺从,有的挣扎,他和萧淮初正是两面。 所以他懂得,所以他对他的愤怒并不感到如何,反而理解,“不必客气,都是为了晋国这片土地的安定,为了不惊扰到朝廷相关官员,咱们武林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若是惊扰到五国政权问题,那就不是我们担待得起的。” 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云楚璧说的话音很轻,一如他一直以来给人的感受,淡如水却不能置之不理,清如酒却令人不由自主去靠近。 “如此,这一趟倒是看得起阿凝了。”清越的女声从高台下响起来,一身碧青色衣衫的姑娘提着裙摆慢慢走上来,带过的风起了一阵恬淡的药香味,但是比寻常那些药房中的味道要好闻许多。 女子眉眼恬淡,不属于惊艳的类型,但却一眼就移不开了。 夏侯凝冲萧淮初和云楚璧各施一礼,“此次百蛊宗之事,阿凝略有耳闻,不想牵连甚广,平阅派这么大的动作,怕是不日方盟主就要亲自过来看一趟了。” “方盟主贵人事多,哪里能事事顾及,此等事情平阅派和剑栖山庄联手,再请夏侯姑娘前来相助,便也是差不离了,若是方盟主问起,还希望姑娘莫要让方盟主平添担心。”萧淮初微微颔首,言语不容拒绝。 夏侯凝向身后一摆手,动作连贯自如,身上的轻纱随着手臂微微晃动,她本家不是习武之人,穿的更为繁复一些,倒像是哪家大家闺秀一般,接过药箱的手也是保养完好,嫩白修长,“江湖风言风语,都说无尘公子与方盟主不大和睦,看来,风言风语也不算是妄谈。” 石音听出他们话中机锋,眼下罗书漠不在,萧淮初一个人又是有求于人的一方,难免显得势弱一些,“夏侯姑娘这话不敢乱说,师兄他只是担心方盟主牵挂分心,眼下百蛊宗覆灭之事疑点颇多,方盟主估计分身乏术,自然不敢让她担忧。” 夏侯凝上下打量了她一遭,倒不是用那种敌意的目光,更非挑衅,目光柔柔往她身上一扫,就好像是看到一株上好的灵芝一样,酝酿出一种惊喜的眼神,“原是如此,倒是我会错意了,萧掌门勿怪。” 石音被她看的直发麻,她眼睛里的光芒太亮了,让人不敢直视,也不管会不会被冻死,往她师兄那里小小的挪了挪,“这位姑娘就是平阅派特意派来与我搭手的么?多谢萧掌门思虑周全,行事也可以更方便一些。” 萧淮初把袖子一抖,借着掩饰石音赶紧又往他身后挪了挪,他背过手去,微微欠身道,“夏侯姑娘千里迢迢赶来,平阅派自然要为姑娘准备好一切其他事,姑娘费心了。” 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萧淮初对夏侯凝现在也有点不大放心,虽说夏侯凝从小就和云楚璧分开,可毕竟他们家依附在剑栖山庄这么多年,藕断丝连,不敢不防。 夏侯凝的步子很稳,步履窸窣间带出一阵清淡的药香,石音走在她身边,眼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她身上,每每都能和夏侯凝对视上,她略有些慌乱的错开目光,后者温婉一笑,也不多言。 她的笑容带着点示好的意味,唇角旋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素雅的就像是平阅派刚刚开过一轮的梨花,漫山遍野的雪白色,倒像是寒冬腊月的银装素裹,虽好看平和,但到底落了一层霜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恐怕要劳烦石音姑娘帮我配方采药之类的,你也莫要担心,若是真的形势凶险,让楚璧去便是了。”她利落的摘下药箱,从里面翻出来一大堆东西在一张空桌上分门别类摆好。 石音小心试探道,“你……和云庄主很熟?” 夏侯凝带笑剜她一眼,“这样明显的套话石音姑娘也敢问出口?”她一甩散落到胸前的墨发,好整以暇道,“那不如石音姑娘先给我讲讲,你那体内醇厚的内力是怎么回事?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不算亏吧?” 不愧是有名的名医神手,习武之人的内力如何她早就摸的七七八八,对于年纪轻轻的姑娘体内居然有干净纯粹的浓重内力,她不奇怪才是最大的奇事,她刚才拉住她的一瞬间就搭上了她的脉搏。 石音深呼吸一口气,“我死过一次。”对于这件事情,她现在也没有那么大的波动了,语气就和我刚吃过饭一样没什么差别,“夏侯姑娘应该知道的,救命用的往岁镯,本来就是夏侯氏一族上古流传下来的宝贝。” 夏侯凝单手托腮,眼神愈发明亮,“真是个实诚姑娘,原来萧淮初从我这儿要往岁镯就是要救你啊。”她指尖在桌面敲了敲,称了句好,“我喜欢你这种实诚人,现在在江湖上有多少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这种真是少见,是因为死过一次么?” 她的语调轻快,仿佛窗外飞过的几只蜻蜓,沾水留涟漪,去后无所寻,滴滴答答敲在石音的耳膜里面,摸不准是夸赞还是感慨,或许两者都有,她静静垂手待在一旁,听她的下一个回答。 “我和楚璧么……旧相识了,小时候一起在剑栖山庄长大的,后来嘛,”她苦笑了一下,然后忽然郑重起来,眼睛望着她,用一种近乎责问却又不狠厉的语气说,你见过那么大的山庄被一把火烧起来的样子么? 石音有些瑟缩的摇了摇头,她指尖依旧在敲打着,三言两语就勾画出十多年前仿若人间炼狱一样的情境,断壁残垣,烧杀抢掠,年少的小女孩被父母抱在怀里,手指还想去抓掉在地上被碾的不成样子的纸风车。 七彩的,很好看。 而云楚璧的表情,在渺远的岁月里却已经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了。但她还能很清楚的记得那风车被夺走时的心情,对面孩童的表情或是神色,已经完全被笼上一层纱,无所追寻。 “十多年没有联系,三年前方盟主匡扶剑栖山庄东山再起,我父亲已经过世,夏侯氏一脉担在我身上,楚璧来找我,希望夏侯氏继续扶持剑栖山庄。”她笑笑,“我答应了。” 或许是对年少时抛弃云氏的悔恨,抑或是对年少时光不可追的懊悔,夏侯凝几乎连犹豫都没有,对着风尘仆仆带着厚重面具的少时旧友,他说一句,她就立刻回到剑栖山庄,回到他身边。 但她不傻,她已经能感觉到两个人早就不似儿时那般如同姐弟交情,云楚璧现在更像是给自己又加了一层屏障,令人捉摸不透,这种感觉是很不好的,让她就算想道歉都无从开口。 说什么呢?对不起,当初不该扔下你们不管不顾。抱歉,当时夏侯氏一族选择立刻舍弃,没能顾得上你们。就算说了,云楚璧肯定也是那样的笑容,滴水不漏,语气平淡说,没关系。 她要的并不是这个。 但是如果让他怪罪,又有什么用?夏侯凝把心里翻涌的情绪咽下去,明明通识药理的姑娘却好像吞了苦参,苦的她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石音的袖子落在眼前才让她堪堪憋了回去。 “夏侯姑娘也是个实诚人呢。”石音笑笑,自然而然递上一张帕子。 第7章 同舟 世人一般都对极其纯净的东西怀有一种亲近和敬畏感,江湖风雨飘摇,也是一座巨大染缸,将里面无数人漂的面目不明,而一张纯粹的白纸就在这种染缸里极其珍贵。 石音现在就好像这种白纸,但又不纯粹傻,让人觉得把一些事情讲到她那里也没有什么紧要,但是也不能仅仅单纯的把她当做一个什么都可以倾诉的树洞,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夏侯凝知道自己无意识间就被带出了很多情绪,幸亏自己嘴巴还是有锁的,没有把想说的全都倒个干净,她眨了眨眼,微微垂下去的时候眼睫带出一点点阴影,“那闲话到此,咱们开始正式干活吧。” 待在药香的屋子里,很容易就沾染一身的香气,淡淡的,不浓重也不熏人,倒有种难得的清雅,仿佛雪后那一点梅花香,一丝一缕的难以捉摸,却不由自主追随香气而去。 石音手指划过排列整齐的柜抽屉,夏侯凝翻书的声音成了这方天地里唯一的嘈杂声,时不时清凉的女声响起,纤细的指尖就扣到相应的柜子上,往来开合中泛起浓郁的味道。 “百蛊宗里面的蛊虫千奇百怪,不过他们制蛊的根源相似,倒没什么难的,只是一味五毒蛊,用的是苗疆法子,中原难得其奥秘,只是传说中五毒环环相扣,仿若九连环无始无终,想解开倒是需要费点心思。” 石音合上一张柜子,“有什么我能做的?” 夏侯凝想了想,提笔在一张新纸上写了几行,在手中折了一层,想了想,不知为何又折了一层,“你拿这个去找楚璧,让他跟你一起走一趟,这种药材一般在南方才有,江湖里南方地带大多归姜沂楼和南江府,这两者之间楚璧都有熟识,他一起去会事半功倍。” 石音称了句好,“那什么,姜沂楼的熟识……莫不是顾则煦吧?” 夏侯凝看了她一眼,“要不你以为呢?” 云楚璧这熟识当真是……多种多样的人哪,石音嘴角抽了抽,“能让云庄主自己去么?” 夏侯凝缓缓摇摇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表情,“这种药材呢,性属阴寒,非女子之身不得采取,你让楚璧一个人,怎么去呀?” 石音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南江府身上,夏侯凝垂头下去的时候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石音不知道那信上写的是什么,自然没有管夏侯凝的细微表情,挪着步子出了门,夏侯凝何许人,自然看出萧淮初故意偏袒石音,且逆天改命之事费萧淮初这么大周折,肯定也不是什么同门之谊就能驱使的。 萧淮初那样缜密的人,石音背后可有太多事值得琢磨了。夏侯凝看着手边摞起来的药材书籍,单手托腮,剩下的就看看云楚璧对这个姑娘感不感兴趣了,说不定还能套出一点当年四方阵的真相。 三年前的四方阵死伤无数,背后事实却成谜,云楚璧一直在寻找的姑娘,也与这件事情息息相关,夏侯凝是真的想弥补,所以这三年来也一直在搜罗当年四方阵的事情真相,企图拼凑成那一段完整过往。 终于让她找到了缺口。 云楚璧看的非常快,对石音笑了笑,“没问题,我随石音姑娘前去便是,顾则煦和江以寒对那里的地形都很熟悉,这样也方便我们作为……” “我不同意!”萧淮初茶杯一拍,一向端的四平八稳的气度此时此刻荡然无存,他几步上来扯过石音,望着云楚璧道,“云庄主……还没问过我的意见就私自要带我门下弟子出去,是不是于理不合?” “师兄……” 萧淮初一嗓子堵了回去,“你闭嘴!”云楚璧不急也不嚷,静静地看着萧淮初,“这件事,阿音不能去。她身子刚刚好转,不能舟车劳顿,还请云庄主另请高明吧,让阿音陪夏侯姑娘炼药便是。” 石音被她师兄掉了个个儿,直接往外推,云楚璧的嗓音在后面响起来,“萧掌门如此,倒是让云某很好奇哪。” 她感觉到推在她背后的手狠狠一颤,萧淮初的力道松下来,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云庄主此话,倒是让萧某听不懂。” “云某知道石音姑娘乃是萧掌门费了很大力气才救回来的,是当年死在四方阵业火下唯一一个重新活过来的人。”云楚璧缓缓走到他二人之间,盯着石音的眸子道,“连夏侯姑娘都说没事,萧掌门若是护着太过,倒让云某觉得,萧掌门是怕我从石音姑娘身上知道些什么,所以才一直拒绝云某接近石音姑娘。” 他不傻,他是真的敏感,萧淮初试图挡掉他的视线,“云庄主多虑了。” “那可不可以萧掌门解释一下,你为何一直在阻拦我和石音姑娘的接触?”他目光对准萧淮初,“或者换个问法,萧掌门可不可以告诉我——” 萧淮初猛地打断他,“好!”他让开几步,目光从石音身上转回来,笑笑道,“若是云庄主想,那便去吧。我不过是……想让阿音多在平阅派休息,你也说了,阿音是我费了很大劲救回来的,我不希望她有任何意外。” 石音的直觉,云楚璧被打断的话绝对是萧淮初最不想说的一个问题,或者说,最不想在她面前说的一个问题。 云楚璧被打断后顿了顿,复而笑了笑,“云某自然护石音姑娘周全,若石音姑娘有任何闪失,云某愿意提头来见,不知这样的保证,萧掌门可满意?” 萧淮初还能说什么,云楚璧这三年来性格天翻地覆,但骨子里还是恪守从小学的那些君子之风,他现在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凌华扇上古灵力,别让他一番苦心白白浪费了才好。 两人上路时,萧淮初只觉得天都开始转凉。 云楚璧画了条路线图,雇了两匹快马争取在蛊毒扩散前拿到所有药材,因此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但也时时刻刻都关注着石音的身体状况,这个姑娘一路上不大说话,但却韧得很,硬是咬牙坚持下来。 入夜,云楚璧笼起一堆火,冲着一旁拴缰绳的石音招招手,“石音姑娘,过来歇歇吧,眼下已经到了南方楚国边境,大概明日便能抵达姜沂楼,南江府的话还要更远一些,大概还有两日路程。” 石音蹲下来搓搓手,一路跌跌撞撞过来手都被缰绳勒了两道红印,泛在皮肉里两抹红,手掌开合间酸麻的感觉慢慢占据了整个神经。 云楚璧看她吸了两口冷气,递过去一张帕子道,“忘记你女孩子皮肉娇嫩,明日把帕子缠在手上,能舒服些。” 石音道了句谢,蹲在火堆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云楚璧心细如发,自然没错过这点小细节。 石音不好意思笑笑,“就是想问问能不能不去姜沂楼,上次在平阅派山脚下那么一闹,我怕顾则煦会对我有成见,其他的倒不妨事,只怕到时候耽误事,那才是我的错失。” 云楚璧奇道,“你怎么认定顾则煦一定会对你有成见?” “听说而已……”石音耸耸肩,小姑娘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有些无措。 云楚璧站起身,搬了一块石头过来让石音坐,拍了拍手道,“其实江湖上有些风言风语,完全不必理会,顾则煦为人的确脾气不好了些,那也分事分人,在这等大事上,他还是不敢含糊的。” 姜沂楼主的位子也不是白白坐的不是么,云楚璧笑了笑,拿起一根长树枝在火堆里拨了拨,飞出的火星子闪在眼前,倒像是山林间忽明忽暗的流萤闪烁,“不过那日石音姑娘的胆量倒让我敬佩,石音姑娘的确深谙为人弟子之道。” 石音摇摇头,“并不完全是。”她迎上云楚璧的目光,苦笑一下,“我以为武林中人都会对门派划分之事比较严苛,尤其是平阅派也算是眼下江湖上大门派之一,还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这才出手的。” 她表情懊恼,“要是让我知道那是顾则煦,我还真就不会出这个头,给自己门派惹麻烦。” 云楚璧扬了扬眉,“那对于那些所谓担着窝藏妖孽罪名的人,你也不管?” 石音想了想,“怎么也得易个容吧。”她勾起唇角,“很多事情其实我现在都不大懂,比如顾则煦为什么忽然出现在平阅派山脚下明目张胆对那些人呼来喝去,也比如为什么武林中人对所谓的孤煞之命如此介怀。” “大概是觉得,不吉利吧。”云楚璧表情有些怔愣,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石音依旧不理解,“若是如此,也不至于赶尽杀绝,更不至于拖累全家吧?新生降世本是大喜,也是不能随意控制时间的,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天命注定这孩子生下来就要死,天命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云楚璧猛地盯住她,眼角微微泛红。 石音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大逆不道的话,连忙打住,“抱歉云庄主,我也是听说你一向对于此事也不甚同意,这才多说了两嘴的。” 云楚璧似乎在压抑什么,良久才道,“无妨……你说的,我也觉得甚是。”他蹲下来和她平视,语气放缓了不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石音、石音姑娘,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还能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石音愣了愣,坦诚的摇了摇头,“不记得,师兄说,新生仿若来世,又何必去记得那些没有用的东西,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顾好眼前及以后便是。”(1) 云楚璧眼神有些乱,“那、那敢问石音姑娘,你的脸,可是原本就长这个样子?” 如果这也不是……那么那个人就还活着,萧淮初教石音那些东西,那个人又是他得意弟子,肯定免不了带上一些那个人的影子,万事只是巧合,他不应该为了这一点点的相似,而去揣测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本来就只是找不到而已,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那个人死了不是么? 石音缓缓点点头。 云楚璧也说不上心里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苦涩了一把,倒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话来。 石音略微想了想,“还有一个事情,能不能请求云庄主?”她挠挠头,“我觉得毕竟现在咱们都在外面互相照应,若是还庄主来姑娘去的,太生分了,若云庄主不嫌弃,可否直接像罗师兄那样唤我阿音?我也……直呼云庄主名字,不知这样是否唐突……” 乱七八糟的语序几乎要让她咬到自己舌头,她实在是嫌称呼太繁杂,但云楚璧一向又极其稳重有礼,就怕自己一个说不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被平阅派教好,连带着有损平阅派名声。 没想到的是云楚璧愣了愣,随即笑开,“好。” 第8章 姜沂高楼 归根到底,石音还是放弃了舍近求远的想法,南江府所处的淮阴实在还要花上很多时间才能抵达,而蛊毒的侵略之势远远不能给他们那么多时间,顾不得那么多,硬着头皮还是决定求助于顾则煦。 大街上车水马龙,挎着菜筐买菜的中年妇女、扎着总角穿梭在大街小巷的孩童、挑着担子扛着糖葫芦串儿的小商小贩……来来往往形色各异的人将姜沂城填充的饱满又热情,像平阅派这种隐居在山林之中的,压根沾染不了这种烟火气。 姜沂楼楼主顾氏先祖信奉“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世”,能在喧嚣闹市中取静的才是真隐士,才是真真正正能沉住气的武林豪杰,于是,姜沂楼坐落在最繁华的分叉口上,没有之一。 望着轻纱软帐装点的华丽非常的楼阁,石音咽了咽口水,这当真是一个武林门派的居所而不是……酒楼之类的存在吗?她表示深度怀疑。 云楚璧看出了她的心思,低声道,“他家一向如此,表面上装点成酒楼模样,自三楼而上才是姜沂楼真实所在,这么多年顾氏一族靠着这个这座酒楼,明里暗里得知了不少武林消息,倒比南江府的暗线还好用。” 顾氏对于来往客人只迎不拒,可记账赊欠,无论是达官贵人抑或是马夫商贩,都可以进去随意点单,位置不同的人多了,聊的天也就杂了,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里捞上一捞,得到的东西太多了。 石音恍然大悟,这不是烧钱,而是一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姜沂楼又不是真的商人,靠着百年基业还有那帮弟子们进门供的学费,绰绰有余好嘛。 酒楼里人声鼎沸,有小二看见两人迈步进来,眼尖发现他们身上佩戴的长剑,把肩膀上的抹布一甩,赶紧堆起笑脸迎过来,“两位少侠您里面请,敢问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云楚璧不动声色,“眼下正是午饭时分,先给我们上菜吧。” 小二赶紧引他们到一处干净的桌子那里,这个位置正好是一处拐角,能把大堂里面的情景看的清清楚楚,但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到这里还坐了两个人,很巧妙的一个角度。 石音奇道,“不直接找顾则煦么?” 云楚璧冲她摇了摇头,翻开两只茶杯倒满,微微压低了声音,“姜沂楼有个暗里的规矩,如果武林中人来,那么一定会安排二楼包间或者散座,如果要是安排在一楼……” 他话音微顿,给石音一使眼色,她转过头去正好能看到门口有两个人迈步进屋,一红衣一玄服,红衣姑娘的指甲染了凤仙花汁,眼角眉梢都是风情,而她身边的男子则面容沉静,对周遭一切都没什么表情。 这男人倒和安祁那幅冷模样有点像。石音跳线的想着,转过头去抿了口茶,就见云楚璧勾起唇角,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把刚才没说完的继续,“那么就说明,姜沂楼要有事情发生。” 那一男一女着实很惹眼,尤其是那个姑娘,走到哪里都吸引着一众男人的目光,她整个人仿佛没看见一样,身形妖娆冲着柜台走过去,被小二截住,“这位姑娘,是要住店还是要打尖呀?” 那姑娘绕了一缕黑发在指尖,凤仙花汁染的指甲像是水墨画里点点红梅,她瞟了一眼那小二,道,“既不住店,也不打尖,我们是来寻人的。” 小二看了一眼她身后一言不发的玄服公子,脸上的笑都堆起了褶子,“呦,姑娘您这话倒叫小的为难呢,我们这儿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您这是要找谁,说不准小人一个记性不好,就没记住呢。” 红衣姑娘伸手一推,就把碍事的小二推了一个趔趄,石音低呼,“要不是这小二色迷心窍,就是这姑娘内力强劲了,你看她的动作,根本就没有很用力。” 云楚璧点点头,“店里的小二都是姜沂楼的弟子轮流当的,什么人没见过,所以第一条压根就不成立。” 这么说就是第二种情况了,这姑娘这么轻佻,但是身后的玄服公子一直一句话都没说,也不知道是深藏不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石音把头转回来,习武之人敏锐,盯得时间久了就极容易被发现。 就算他们这儿角度刁钻,但到底他们还是能看见的。 云楚璧声音低了又低,“你知道墨梵城么?” 石音手一抖,她醒过来罗书漠灌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江湖上无论和哪方交好,唯独墨梵城是要远之远之又远之的,虽然它历史很短,但是却是武林门派并立后第一个光明正大和武林正道对立的“魔教”。 云楚璧他的父亲就是因为被扣上了和墨梵城城主舒筠奕勾结的罪名,这才被轰下了武林盟主位,并且剑栖山庄也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极其惨烈。 石音不知道他现在对墨梵城到底有多恨,见他主动提起也不敢多说什么,很找分寸地点了点头。 小二上菜的速度很快,简短的打断了两个人的交流,云楚璧做了个请的动作,见她提起筷子才慢慢道,“这两个人如果我没记错,就是墨梵城的左右护法,易璋和苗月。” “墨梵城的人这么光明正大来姜沂楼,当真合适?”石音咬到一口花椒,只觉得舌头都麻了半边,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云楚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姜沂楼广纳八方来客,他们不管那些,只要墨梵城的人不犯事,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只把他们圈在西域那么一个小小的地方,你看苗月和易璋,都是中原人士,加入了墨梵城后才离开故土的。” 说话间易璋和苗月不知到底是怎么说的,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云楚璧极快极轻的说了句低头,等那两人上了楼梯转角后才抬起来。 到底云楚璧也是剑栖山庄庄主,这些人冲突最直接,肯定都有个脸熟。 云楚璧又把茶杯倒满,“吃完饭之后,我们先去后院看看。” 石音一顿,“怎么说?” “你没听刚刚苗月开口要找人么,既然大堂没有,他们两个人应该稍作休息就会进行寻找,我倒是好奇,能让他们两个人亲自前来,看起来姜沂楼里面应该是藏了什么重要的人。” 石音登时没了食欲,“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饭可以一会儿吃,但是万一错过或者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到他们两个人手里,那可就是罪过。 云楚璧笑了笑,用筷子压住她的,“现在墨梵城和武林正道并没撕破脸,也可能只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只是图个好奇而已,并不用在此事上争个高低快慢,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可他们是对立的不是么……石音露出个狐疑表情,云楚璧缓缓摇了摇头,“就算是对立,也不是事事都对立,在有些方面,没必要因为立场不同身份相对而争个头破血流,你刚刚复生,这些以后慢慢就会懂了。” 但到底石音还是没什么胃口了,吃了几筷子就推说自己饱了,并再三发誓,真的饱了,一定一定吃饱了,云楚璧没办法,和她绕过众人目光汇集处,小心翼翼来到了后院。 后院大多都是晾的衣服、马棚之类的地方,杂得很也乱的很,在石音迈过好几个倒在地上也没人扶的木桶后,实在是没忍住自己内心的复杂,转头道,“你确定他们要找的人在后院么?” 云楚璧微笑不答,石音鼓了鼓嘴,转身还没走一步就被忽然冒出来的一张脸吓得往后一坠,差点摔得人仰马翻,被云楚璧手疾眼快勾住臂弯扶起来。 那张脸实在可怕,半张脸都是红色的,也不知是粉末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另半张脸全抹的锅底灰,冲着石音张牙舞爪,又转过头去嘴里“哇哇哇”地叫着,然后被地上躺着的水桶绊了个狗吃屎状。 石音顿时哭笑不得,“姜沂楼后院怎么还养了个疯子?” 云楚璧却是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疯子的背影,这时候晾着的衣服被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撩开,小碎步跑过来对着石音和云楚璧猛地一顿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两位少侠当真不好意思,这人几日前受了刺激,脑子不好,吓到了你们万分抱歉。” 石音倒也没什么,云楚璧彬彬有礼对着那姑娘道,“无妨,在下略懂医术,不知道可否让在下看看?” 她心里一愣,云楚璧倒是会点把脉的事情,但是这种疯病明显是神经问题,夏侯凝那种名医神手都不见得有办法,他提出来看看又是几个意思? 那姑娘面露难色,“我们掌柜的之前吩咐过,这疯子实在是可怖,不让客人与他有接触,免得出现一些问题,我们也担待不起……” 云楚璧一向是个有礼的人,但此刻却格外的强硬,“医者仁心,我尽我所能,还望姑娘能理解一下我这个做医者的一番苦心和善意。” 小姑娘明显没有很多的江湖阅历,也是个不大懂得拒绝的姑娘,三言两语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放行,自己按着原路匆匆忙忙走了,石音目送她离开,面露难色。 “她会不会回去叫顾则煦了?” 云楚璧示意她跟上,追着那疯子的步伐去了,“无碍,现在顾则煦相对于我而言更在乎苗月和易璋的存在,一时不会亲自来,给我们的时间很够。”他笑了笑,看着高楼眼神暗了暗,“无论是苗月和易璋来,还是顾则煦亲自来,都够了。” 第9章 遗漏 他们一路追过去,终于在一个柴房里发现了那疯子的身影,他整个人缩在火炉边,在用力向里面张望着什么,头发都快被燎着了也没顾及,脖子伸得长长的像乌龟一样。 石音快步走过去,往后拽了拽他,“小心!” 火焰适时爆出一个火花,噼里啪啦的,倒叫那人吓了一跳,半红半黑的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色,“着、着火了?”他的目光有一瞬间涣散,忽然“嗷”一嗓子叫出来,“着火啦!!!救命啊!!!” 他在空中张牙舞爪,石音松了手也没见他拔腿就跑,而是跌坐在地上使劲蹬腿,裤子被地上的灰烬弄得染了一层灰白色,石音无奈看了一眼云楚璧,这人不仅是真疯,而且疯得不轻。 云楚璧蹙眉蹲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一晃不要紧,疯子张牙舞爪的动作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法,盯着这个东西一瞬不瞬的看着,就在石音以为他没事了的时候,那人哇一声哭出来。 “师、师、师……”他嘴里含糊不清,眼泪鼻涕淌了一脸,从云楚璧手里抢过来那个东西握在手里,用力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嘴吞下去。 石音不解,“这到底是什么?” 云楚璧皱着眉头,呼出一口气,“是百蛊宗的令牌。” 百蛊宗尚在时,给了每个在武林上比较有来头的门派数量不等的令牌,这个令牌可以关键时候请求百蛊宗援助,三年前剑栖山庄在盟主方知姌扶持下重建,这种令牌方知姌那里有五个,便给了云楚璧一枚。 可惜物是人非,还没等来得及使用,就被不知哪里来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石音回过味来,吃惊道,“莫非此人和百蛊宗有关系?” 云楚璧道,“看他的反应,差不多。”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微微动了动,佩在腰间的沉凌剑与剑鞘发出“铮—”一声响,疯子被这个动静惊到,“啊”了一嗓子把自己缩成了个球。 那枚令牌护在他心口的位置,紧紧的。 “他仿佛很怕刀剑一类的东西。”石音蹲下来慢慢顺着他的背,给这个惊吓过度的人一点安慰。 云楚璧居高临下看着那疯子,“百蛊宗被灭门,势必是有人拿着刀剑进去把人都砍了,他怕也正常,只不过没想到,灭门者居然百密一疏,还留下一个活口在世间。” 石音越听越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抬起头正看到云楚璧盯着那疯子,眼里的情绪和泛白的指骨通通相当于写了三个大字,真可惜。 她忽然想起来,萧淮初曾派罗书漠去打听百蛊宗灭门真相,但是云楚璧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要帮百蛊宗找出这个冤家,甚至于他来平阅派也是为了百蛊宗的秘书卷宗,而找药也是为了说服萧淮初两家一起找。 他和百蛊宗……有仇?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云楚璧闭了闭眼,点点头,“有,大仇。” 那么百蛊宗灭门一案……云楚璧睁开眼睛看她,忽然露出一抹笑意,那笑容和煦温暖,带了点安抚的意味,“剑栖山庄刚刚重建没几年,就算我想,也没那个能力动手,你看,连找那些卷宗都要请平阅派帮忙。” 那倒也是,再者说云楚璧现在贵为一庄之主,就算真的有深仇大恨也用不着在立足不稳的时候动手,上面还有一个方知姌主持公道,她如此偏袒剑栖山庄,这点事情应该也没大问题。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百蛊宗的人?”石音说那三个字的时候,掌下人的身子猛地一颤。 云楚璧也蹲下来,“顾则煦没道理在后院放一个疯子,这些天武林中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百蛊宗这件事,很容易就把两者连在一起,我也只是猜测,所以才拿令牌试一试。” 没想到还真的试准了。云楚璧想了想,拍了拍那人肩膀道,“你莫要怕,我就是来问你些许问题,不伤你性命,如何?” 那“球”动了动,露出一双眼睛瞟了他一眼,又把自己抱的更紧了些,石音指了指沉凌剑,“怕是看见兵器,实在是不敢,还是我来吧。” 她把幸存剑藏到身后,一面用手顺着他后背,柔声道,“真的就是问些许问题而已,你看我没有剑,你能回答我吗?” 疯子小心翼翼打量了一圈,没发现危险物体,把自己松开又蹦起来,在里面毫无章法的跳着喊道,“问问题!问问题!师、师父要问我问题!问什么!不知道!答错要进万蛊窟!” 万蛊窟?!百蛊宗对自家弟子这么狠的吗?石音只觉得胳膊都滚起了一层小疙瘩,她抱臂缩了缩,这地如其名,听说百蛊宗内的万蛊窟同万骨枯,哪个名都十分准确,里面上万种蛊虫真的能把人变成一具白骨,生不如死。 那疯子猛地蹦到她面前,似乎是看出她的颤抖,嘻嘻笑道,“你怕了?你怕啦!别怕别怕嘛,有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师妹,也因为答错了进了万蛊窟的!人家都不怕,你怕啥嘛!” 石音眉心一跳,云楚璧赶紧把她挡在自己身后,天地良心,她应该是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十分不好看。 “管闲事,招人烦;乱助人,遭雷劈!如花似玉进蛊窟,到头来,蛊咬骨来哭成枯!”疯子还在疯狂的跑跳,云楚璧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带着的、因为动作太大蹦出来的链子,定睛一看,霍念。 久仰大名,百蛊宗首席大弟子霍念,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霍念本来就疯,哪能经得起他这一拽一拉,更瞧到了沉凌剑剑柄上绯色的宝石,像一双染了血的眼睛定定瞅他,脑海中那晚百蛊宗被火烧屠戮的景象一闪而过,在云楚璧还什么都没说之前又开始疯狂挣扎。 “啊啊啊啊啊!明、明晨!你不要来找我!送你进万蛊窟的不是我!不是我啊!师父!师父你在哪!全是火、全是!我不走不走不走啊啊啊!!!”他叫的太惨烈,也就亏得这后院现在没什么人,要不早就引来一众人围观。 云楚璧闻言松手,霍念磕了一下估计撞到了麻筋上,整个人开始在地上抽搐起来,石音抢上前去帮他顺脉络,蹙眉看着云楚璧想问接下来如何,结果看到云楚璧一双眼睛都红了。 石音一愣,“……楚璧?” 他忍了忍,极深极深的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来,似乎在强行控制自己心里的情绪不要泛滥出来,“无碍……看来应该是他师父送他出来的,如此,百蛊宗的秘卷典籍应该就是由他带出来的。” 石音隐隐有担忧,他不会半路撂挑子不干了吧? 云楚璧掐了掐自己的腕骨,缓缓道,“放心吧,云某答应了平阅派共同抵抗蛊毒自然不会背信弃义,你瞧他这个样子,怕是那些秘术典籍已经遭人毒手,现在关键就是想办法让他清醒过来,若是能清醒,蛊毒自然更容易解。” 百蛊宗弟子存留于世,对于即将泛滥成灾的蛊毒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石音刚想咧嘴笑一下,忽然又反应过来,“但是咱们若是把他带走,顾则煦势必不会同意,他把他关在此处,想必也是存了一些其他的心思。” 云楚璧点点头,“所以……” “所以你们就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要走?”顾则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石音整个人一震,毕竟是自己偷偷跑来的,她下意识看向云楚璧,那人倒没什么紧张,迎着顾则煦的目光从容站起身。 “哪能呢,这不是知道顾楼主琐事缠身,怕给顾楼主添麻烦,才不打招呼来的。”云楚璧说的情真意切,不知道的还以为真的是怕麻烦才来去不留踪。 当然不是!顾则煦烦躁的摆摆手,“云楚璧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上次在平阅山山脚你截了那帮孤煞之命的妖孽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有胆子跑来我姜沂楼直接找人?” 他表情甚是烦躁,看了石音一眼,果不其然……更烦躁了,“这不当时那多管闲事的姑娘么?我说你们是不是真的命中克我?一个两个在平阅山还不算,还要来姜沂……石音姑娘,这回可在我家地界了,你管不着了吧?” 石音咧咧嘴,笑容尴尬又微妙。 云楚璧指了指霍念,“那顾楼主不妨告诉我,这人姜沂楼要留着做什么?” 顾则煦最近只做了两件不占理的事情,一件是听说百蛊宗的事自己悄悄前往临滨去查看,路过平阅派地界正好撞到了孤煞之命降生,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抓回去领功;另一件就是发现了霍念这个百蛊宗唯一留下的活口,虽然疯了但还是不耽误问他关于百蛊宗秘术的事情,逼一逼怎么都能问出来。 结果全都叫人撞出来了,好巧不巧,还都是同一批人撞出来的,顾则煦只觉得牙疼。 “你也就仗着几年前我欠你点人情,不带这么折磨我的。”顾则煦捂着腮帮子,若有其事揉着,“无可奉告,可以吧?” “顾楼主无可奉告,小女子我,可有话要说呢。”一阵娇柔的女声几乎要缠上每个人的骨头,先扒住门的是一根涂了凤仙花汁的手指,眉眼艳丽的姑娘缓步而来,“不知云庄主有没有兴趣一听呐?” 第10章 媚骨难仿 石音望了一眼顾则煦,他明显是真的感觉到了牙疼,几乎都想摔东西了。 混账玩意,都说了前面无论如何拦住拦住,管她要酒要肉要菜要饭,务必不能让她和易璋绕到后院来,这下可好,一个没解决又来一个,烦都烦死了。 云楚璧微微颔首,“苗护法此言差矣,此地乃是姜沂楼地界,苗护法若是有话,合该同顾楼主讲,哪里轮得到云某来越俎代庖,失礼失礼了。”他一席话毕,默不作声往后一挪,对着顾则煦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这是想坐收渔翁之利,顾则煦牙根都痒痒,当年就不应该贪图一时快意承了他云楚璧的情,现在可倒好,引火上身,云楚璧也不说帮自己一把。 苗月慢慢将整个人靠在易璋身上,手中把玩着他的一缕头发,吐气如兰,“这话说给谁听都一样,无论是顾楼主还是云庄主,大家各自退一步,这个人——”她一指在原地瑟瑟发抖的霍念,“归我们了。” 霍念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从苗月的身形闪进来开始就动也不动闹也不闹,直到手指盈盈指住自己,憋在嗓子里的叫嚷才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嗷一嗓子钻到石音身后,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一样。 霍念也不是小孩子,身形身量都不轻,缩在石音一个姑娘身后显出了一种诡异的喜感,石音没办法只好安抚他的情绪,一面警惕着苗月会不会骤然出手,而那个易璋自始至终都未曾说话。 苗月玩弄着自己的指甲,柔柔道,“看着云庄主和顾楼主的意思,这是不打算让人了?” 云楚璧看了一眼顾则煦那牙疼样,摆手笑道,“那倒不是,只不过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并非什么死物,哪里是我们说给就给说不给就不给的?苗护法若想要,也得自己跟他说去。” 他拉住顾则煦,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一条路给苗月和易璋,气得顾则煦干瞪眼,他是不敢贸然出手,苗月和易璋这些年手上鲜血无数,就算自己和云楚璧联手也只能堪堪平局罢了。 但也不能这么怂啊! 苗月从易璋身上起来,每走一步千娇百媚,看得人心头一酥,就连石音一个姑娘都免不得感受到她身上的戾气,她目光慌慌张张望向那两个大男人,一个一脸牙疼一个一脸漠然,对那勾人的动作统统视若无睹。 转眼间苗月就走到了她面前,她们差不多高,但苗月气势上不知高了石音几倍,显得石音有些无助,“怎么着姑娘,你这是不打算让路了?”她打量她一眼,“你是平阅派的吧?” 石音咬紧牙根不说话,苗月露出一股不耐烦的神色,伸出手刚想推她,就被她身后霍念忽然跳起来的动作拦住,石音被霍念一巴掌推搡出去,踉跄了好几步勉强站稳。 霍念的眼里有种视死如归的决绝,就算他已经疯了,但面对这个娇媚的姑娘依旧能保有一定的愤怒和恨意,这让石音有些吃惊。 他从角落里猛地抽出一把雪亮的菜刀,应该是不久前杀过什么活物,还带着血腥味,他双眼通红,半黑半红的脸上五官都快扭曲,整个人仿若遁入地狱的魔鬼,虎视眈眈着对面的姑娘。 苗月勾起唇角,“你这是自己找死。” 她腰间系的腰带将没有扣子的外袍锁住,被她骤然甩出,那外袍合该是一件披风,在她的动作下猎猎飘动,腰带上明里暗里都是短小的匕首头部,直直往霍念的脖子上缠去。 百蛊宗弟子用蛊用毒是常见,但是武器方面则偏少一些,那把菜刀本来也不是什么武器,更在已经疯了的霍念手里全无威力,他起初还能横劈竖砍几下把那条腰带挡住,可架不住苗月攻势愈发猛烈。 红衣姑娘如火焰一样炙热,她的动作非常快,在腰带被霍念劈下去的同时自己飞身上前,一个踢腿便将那把明晃晃的菜刀踢入空中,霍念来不及叫痛,就被蛇一样的腰带紧紧缠住了脖子。 苗月几个挪腾拉开了两人距离,单手执着腰带一端,殷红的唇如同嗜血的妖怪一样,“跟不跟我走?” “魔头——你、你不得、不得好死。”苗月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勒得霍念整张脸都通红通红,却依然要锲而不舍的从嗓子眼里蹦出这几个字。 石音微微一动,就被云楚璧的手拽住了胳膊,后者依然是一脸漠然,眼神微微发亮,示意让她先不要动作。 可是霍念都快死了啊!云楚璧照样无动于衷。 一直没开口说一句话的易璋忽然道,“月儿,城主说要活的。” 已经有了要勒死他念头的苗月闻言一愣,红唇抿了抿,撤了腰带,“算你命大。”霍念本来全身都在和这条腰带抵抗,苗月忽然收手,他整个人狠狠往后倒去,伏在地上大口喘息,脖子上的红印触目惊心。 苗月上前几步想拽他起来,被一道长长的剑鞘拦住了动作,她斜睨一眼长剑的主人,冷声道,“看了这么半天,云庄主终于按捺不住要救人了?” 云楚璧收了沉凌剑,微笑道,“那倒不是,只不过看了这么半天,看出来一二。” 苗月眯眯眼,“愿闻其详。” “百蛊宗灭门,怕是墨梵城手笔吧?”云楚璧扫了一眼喘息不止但依旧死死盯住苗月的霍念,“能让一个疯子有如此大的恨意,真是想不出更完美的解释来解释他这副模样。” 红衣姑娘没说话,手指沿着腰带上细小的利刃慢慢摩擦,“方盟主上台后,墨梵城和武林正道多年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刚才我们贸然出手,岂不毁坏了这么多年风平浪静的安定?” “而苗月姑娘方才同霍念这一来二去,全然是在告诉我们,墨梵城将百蛊宗灭门,现在在追查百蛊宗的一些秘密,只能找这唯一一个活口。怕是一开始不知道有这个活口的时候,舒城主可急坏了吧?” “墨梵城主动挑衅武林正道,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手笔,苗月姑娘,你说该当如何?” 云楚璧话每多说一句,苗月的指节就往腰带下一枚利刃处移动一下,最后一句话音未落,苗月的腰带骤然飞出,云楚璧早有准备,沉凌剑单指推出,剑身挡在腰带前“叮—”一声响。 易璋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剑也在此刻蓦然脱鞘而出,冲着云楚璧右方刺来,烈冉剑拦下他的攻势,顾则煦侧头急急道,“石音姑娘,护好霍念。” 石音抽出幸存剑拦在倒地不起的霍念身前,就见顾则煦游龙一样身形从窗户掠出去,紧跟着就是易璋苗月,云楚璧紧随其后,临走前不忘冲石音点点头。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就怕苗月或者易璋杀个回马枪,她拉住霍念,两人缩到一个角落中,警惕打量着四周。 这里地方太窄了,要是打起来非得把屋顶掀飞,苗月和易璋也没想弄那么大的动静,四个人飞身到后院中,就着一排排晾好的衣服开始了藏身战。 五颜六色的衣服整齐晾好,空气里还泛着一丝潮湿的感觉,皂角淡淡的香气埋在其间,云楚璧和顾则煦背靠背缓缓走着,不见苗月和易璋的踪影,一向听说他二人默契非常,出手必杀,谁都不敢松那一口气。 附近一根晾衣绳轻轻一动,易璋执着两柄短剑破空而来,沉凌剑顺势一架硬生生将其拦在了半空中,苗月的软带几乎是同时缠上沉凌剑剑身,顾则煦反应过来一剑刺过去,堪堪刺了个空。 “易璋主攻,苗月软带夺人武器或者缠上脖颈,关键两人配合默契,再加上这么多衣服难免障眼,他二人又是暗杀惯了的,这样下去必无好结果。”云楚璧见二人速速退走,低声和顾则煦交代。 顾则煦真觉得自己现在身上没一块舒服的地方,“行了我知道了。” 烈冉剑剑气逼人,顾则煦腾身入空中,就着一条晾衣绳稳住了身形,刚刚立稳就感觉耳边风声一边,下腰躲过易璋飞过来的两枚短匕。 他高叫,“云楚璧!” 沉凌剑追着短匕来的风向而去,云楚璧一袭白衣恍若流云,冲着易璋刺过去,苗月的软带果然下一刻就到,他足尖一点,堪堪躲过。 而就在这个空档,顾则煦耍起剑法,烈冉剑带动呼呼风势,转眼间就将院内大半衣服吹走的吹走,划破的划破,在碎布纷飞之中,顾则煦瞧准苗月退后的一步空余,提剑迎了上去。 烈冉剑擦过姑娘腰间,划破红色的披风,带起一串血花,苗月吃痛皱眉,云楚璧看易璋分神一瞬,沉凌剑也对着他又狠又准的冲过去。 形势陡转,易璋险险避开,揽过苗月落地,云楚璧和顾则煦也见势收剑,各自都落了一身的衣服碎屑。 “江湖传闻,墨梵城右护法易璋公子杀人无数,冷血至极,唯独对左护法疼爱有加,见不得一点伤害。”顾则煦得意洋洋勾起唇角,“现在看起来,此言非虚啊,心疼了?” 易璋没有回答,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双眼睛紧紧盯住了怀里的姑娘,苗月按住易璋的手,笑道,“顾楼主不懂得怜香惜玉,倒像是登徒子一般毁我一个姑娘家的衣服,一点大侠风范都没有呢。” 顾则煦耸耸肩,正要说什么被云楚璧拦下,“两位还是从何来从何归吧?此事定当秉明方盟主,还百蛊宗一个交代。” “怎么云庄主这么深明大义,百蛊宗昔日那般对你,你居然还想为他们要公平?”苗月手指安抚一般的拍了拍易璋,“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无私才能把那么多恨意给压下去。” 易璋松手,她掠进屋内,对着石音的幸存剑就是一掌。 第11章 入梦惊魂 石音提起内力迎下她这一击,幸亏苗月身上有伤,加上这一掌来的匆忙,她又提心吊胆了许久,双方各退几步,竟然谁都没占上风。 霍念却按捺不住自己,呜呜哇哇叫着要扑上去,苗月等的就是这一下,从袖子里翻出一根极细极长的银针来,迎着霍念就要往他的身上刺去。 幸存剑剑锋一转,硬生生挡开了两个人,反手把霍念往后一拍,堪堪躲过了那枚针刺入体内的风险,与此同时,顾则煦拖住了易璋的步子,云楚璧从窗户翻进来,沉凌剑蓄力而出。 苗月见形势不好,竟然一口气扔出三枚又细又长的针,贴着沉凌剑剑身一滚,一袭红袍就这么掠到了院子里。 石音慌乱之下只来得及拦住两枚,霍念被刚才幸存剑那一下拍的天旋地转,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眼前白光一闪,衣裳划破的声音撕拉响,倒叫他回忆起了什么刺激了神经,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顾则煦匆匆忙忙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云楚璧皱眉,拔出刺入体内的一枚针,检查了一下发现没有毒素,这才放下心来,“无妨,苗月试了个阴招,三枚针阿音拦下了两枚,来不及拔剑,就以身为盾挡了一下。” “可有毒?”石音看着他不动声色扔掉那枚细长的针,不由得有点担心。 更何况,没毒的话,苗月扔个什么劲儿啊? 云楚璧摇摇头,“没有,也没刺中什么脉络,有惊无险,怕是霍念本身就疯,要是被这枚针扎入,恐怕会刺激什么经脉,不过我倒是也好奇,舒筠奕要活口,苗月所举倒是有些意外。” 石音捡起针不放心道,“还是留下吧,万一有什么差池,咱们也好寻根。” “也好。”云楚璧笑笑,意味深长冲顾则煦点点头,“事情出在姜沂楼地界,剑栖山庄的人受伤了,这可怎么办啊?” 顾则煦举手投降,“我算是服了你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就院里那些衣服,你知道是多少住客的吗?就单单这一项就要花我不少钱,还得给你请个大夫吧?里外里我赔都赔死了。” 他嫌弃的看着地上躺着的霍念,“我几日前不是去晋国查看百蛊宗情况么,路上回来在山坳间捡到这么个……人,怕是落进山坳间才逃了一命,不过也不知道是撞的还是吓的,醒来就这副德行了,我也没办法,才关着没几天,你们接二连三的就来了。” 石音忍不住插嘴,“我们还真不是冲着他来的。” “不是?”顾则煦对这番说辞丝毫不信,“那好端端的来我姜沂作甚?” 石音一五一十交代,“百蛊宗灭门放出了原来关在宗内的蛊毒,眼下晋国地界怕是都有危险,有一味药夏侯姑娘说只在南方有,南方楚国境内一半是姜沂楼管辖,另一半是南江府管辖,这不离你近,过来找你帮帮忙。” 顾则煦恍然大悟,“合着找我来画地形图了,早说么。把药方给我,我好给你们规划。”他看石音有些松动的表情,适时添上一句,“不过说好,姑娘当时在平阅山脚下给我的难堪我可记着呢,这算不算平阅派欠我的一个人情?” 石音翘上去没几分的嘴角不尴不尬的停在那儿,“好说,好说……” 里外里折腾了一圈儿,顾则煦安排两间房给石音和云楚璧住着,也不敢把霍念再放在后院,只好吩咐中午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看着霍念在一间厢房里,寸步不离的守着。 中午那个小丫头面有歉意对云楚璧道,“楼主吩咐,还希望云公子莫要介意。” 顾则煦替云楚璧拦下了这份歉意,“放心吧,他对姑娘一般都不介意,是不是啊大好人云庄主?” 云楚璧浅笑,“姑娘分内事,云某理解。” 顾则煦“啧啧”道,“看着小丫头多伶俐,一般往你跟前儿凑的姑娘不知多少,三年了,你还孜孜不倦找那个什么方姑娘呢?要我说三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就灭了那份心吧,人家要是想躲你,上天入地准让你找不到。” 云楚璧收起了那份笑容,正色道,“你也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阿若在那里,总归要找到才能再作打算。” 石音在一旁默默听着不插嘴,脑子里已经开始翻聊天记录,这个方姑娘又什么阿若的,怕就是那个传闻中的云楚璧未婚妻,她还以为只不过拖了好多年没结亲呢,敢情……是人都没找到啊。 不过话说回来,方盟主也姓方,莫非是十方坞的人?也没听说方盟主有什么姐姐妹妹的。 顾则煦拍拍他肩膀,“那姑娘也算是走了大运了,遇到你这么个死心眼儿,难怪人家敢悄无声息的一溜就溜三年,换了旁人,早娶了别人去了。” 云楚璧但笑不语,顾则煦走了而后他才默默抚着沉凌剑上的绯色玉石自言自语道,“遇到我才是她最大的不幸。” 几天的奔波跋涉,神经一直紧绷着,石音的的确确很累了,以至于迷迷糊糊收拾东西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指尖都浑然不觉,潦草收拾好床铺,就吹了蜡烛,合眼休息。 困顿的感觉潮水一般袭来,闭上眼后世界都是黑的,却忽然在远方出现了一点光亮,本来一开始是针眼大小的东西,慢慢的仿佛被拉近一样越来越大,石音挣扎一下,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了。 这……这什么情况? 明明是闭着眼睛,但却能看清眼前景象,铺天盖地的白色席卷住她的视野,一点一点幻化出重楼巍峨,交错掩藏于树木丛林之后,甚至还有些风吹在面上,裹着海浪的咸味。 石音哑然,依山而建、靠海而邻……这不会是毁灭之前的百蛊宗吧? 就好像为了验证她的揣测一样,远远地有几个穿着黑色衣裳的人,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树枝,正在驱赶着什么,树枝挥起又落下,看他们的动作仿佛是一群牛羊一类,待他们走近,才发现那是一群黑压压的人。 那些人都矮着身形,石音正在犹豫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可看那领头的人仿若看不到她,直着眼睛从她身边走过去。 原来如此,那便睁着眼睛看吧。前面的领头人身形顿了顿,冲身后吆喝了一声,“都走了这么久了,歇歇吧,大家也都挺累了。” “师兄说的是呢。”身后年少的人把手里的树枝往地上一扔,随手拽过一个身边好像牲畜一样被赶的人,让他四肢着地,就着他的背居然就这么坐了下去。 石音目瞪口呆,以人为凳这种事,不只是辛劳,更是一种折辱,难怪百蛊宗被灭了满门也没有人帮着,灭的无声无息又迅速迅猛,他们自己不清楚在武林中的地位么,都够尴尬了,还这样桀骜? 那领头的也拽了一个坐下,扫了一圈冲着一个妇人道,“那个女的,既然你身为女子承不住我们这帮人的重量,那就来给我们扇扇子吧,这天也太热了,哎,你们郑国胥阳也这么热?” 那妇人一言不发从地上跪的姿势变为站起来,石音未看清她身边有什么人,只看她伸手拨了一下,仿佛衣角被人拽住了,她站起来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拿过扇子站在他身边轻柔扇起来。 就算干着一些伺候人的活儿,但是那妇人的态度依旧是不卑不亢,对于侮辱自己的言辞也不加以反驳,一张恬静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一双眼睛还是发亮有神的。 “若是生在好人家里,应该也是一个美人,更应该是一位温柔平和的母亲。”石音摸了摸下巴,仗着别人看不到她在这女子身边转了一圈。 那人见说什么她也不应,生了几分没趣,眼珠一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夫人这般温顺,那么想必你的孩子也应该很听话吧。来人,让她儿子给我倒水喝。” 言语间的讽刺已经不言而喻,妇人盯住他的眼睛,比身边的人快一步摘下挂在树上的水袋递给他。 “都说夫人饱读诗书,听不懂我说的?我说的是倒水喝,既然夫人不懂,你儿子都十岁了,还不懂么?”他拍拍手,“让她儿子过来给我倒水。” 那妇人终于开了口,“此处无茶杯,如何倒水?”有人从刚刚她跪的地方捉出来一个小孩子,小孩子脸上脏兮兮的,但是眸子漆黑,发狠一样盯住面前对着自己母亲颐指气使的人。 妇人用一只空着的手揽住自己儿子。 那人笑了笑,“没茶杯,就不会伺候倒在嘴里?愚钝,不知变通。” 要不是石音碰不到摸不着,真的快要打人了,如此折辱人的做法也亏得百蛊宗这帮弟子能够想得出来,想到未来百蛊宗的下场,这帮人都逃不过这种命运,石音顿时有种解气的感觉。 那人指住小孩子,“让他给我倒水,别磨蹭!” 妇人正欲说什么,那小孩子忽然从他母亲怀里挣扎出来,一字一顿,“我给你倒。” 他劈手夺过他母亲手里的水袋,噔噔噔几步上前,袋封一拧,在那人刚刚张开嘴的一瞬间劈头盖脸泼了上去,似乎觉得还不解气,踩在身边的石头上将水袋完全倒过来,要给他浇个透心凉。 原谅石音不厚道的笑了。 那人似乎被浇傻了一瞬,身边人也没想到这小孩突然有如此行为,个顶个都傻了,那妇人最先反应过来,把自己儿子往自己怀里一揽,肮脏不堪的袖摆遮住他大半个身子,是完完全全护住的模样。 “怎么样!解渴了吗!”小孩子的声音带了怒气,还有一丝挑衅。 那人把还在滴水的水袋往地上一摔,龇牙咧嘴骂开了,“你个小蹄子,还以为你自己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呢!你爹大逆不道,武林人人得而诛之,不灭你全家就算好的了,居然蹬鼻子上脸!给我打!” 那小孩当然面对自己爹被辱骂怒不可遏,被他母亲牢牢护在怀里,石音咬咬唇,听见了一声那妇人撕心裂肺的叫嚷,“楚璧!楚璧不要动手!” 居然是剑栖山庄倒塌后的那一段?而那个孩子和妇人,就是云楚璧和他母亲云夫人?! 她想起白天云楚璧的那句,“有,有大仇。” 第12章 旧仇 一阵鸡飞狗跳过后,剑栖山庄的夫人少爷还是形容狼狈的被拧住胳膊送进了百蛊宗,孟宪坐在主殿上漫不经心地看他们两个人,似乎在考虑怎么处理。 剑栖山庄墙倒众人推,在云沐泽被武林正道推翻后,惨死于自己的亲师弟方平岚手下,方平岚的浮华剑在他身上戳了二十个洞才让他气绝,而云沐泽的那把清皎剑则被方平岚收回了十方坞。 大势已定,夏侯氏连夜逃走,偌大的剑栖山庄除了一些仆人以外只剩下孤儿寡母,胆子大的一把火烧了剑栖山庄,将其中值钱的东西悉数搜刮走,云楚璧母子被贩卖,最后孟宪出高价买回了百蛊宗。 “都说百蛊宗亦正亦邪,可你看,武林正道又如何?剑栖山庄的少庄主和夫人现在还不是在我这亦正亦邪的地方老实待着?说给饭吃才有饭吃,说给水喝才有水喝……”孟宪目光懒懒的看着下面的两个人。 “你爹那么念念不忘自己误入歧途的师兄,何必带着武林正道的名头呢,还不如早早带着剑栖山庄进了墨梵城,也好和舒筠奕作伴,哪用得着落得如此下场?武林正道也不过如此。” 石音大惊,江湖上八卦那么多,她怎么就没听说舒筠奕、云沐泽、方平岚是同门师兄弟这个惊天大爆料呢?! 孟宪似乎也是说够了看乏了,云夫人风姿依旧,保持着应有的气度态度,对所有言语听也不听一般,阖了眼睛,只是一只手将自己的儿子抓的死死的,怕这个小孩子沉不住气扑上去。 剑栖山庄短期之内无法更改这个命运,她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辜负丈夫的嘱托,好好将楚璧养大成人。 端庄的夫人想到丈夫鼻头一酸,云沐泽自从当上武林盟主后一直兢兢业业,从未有过任何出格,若是真要找错误,那么也只能是有时过于优柔寡断些,但从未真正得罪过什么人。 如果说他背叛武林正道,与墨梵城有勾结,她是不可能相信的。 可是证据确凿,方平岚是他师弟,两人关系一直非常好,若不是方平岚揭发,武林众人也没那么容易相信,一向温文尔雅的武林盟主居然会做出如此事端,她不知道如何评价方平岚所作所为,因果已定,争辩无用。 石音忍不住想去握一握那夫人的手,整个天地却恍惚起来,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上了一层薄雾一样看不分明,她有些晕,急急忙忙撑住身边的墙壁,触手却是一股粗糙的感觉。 她睁开眼,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到了百蛊宗门外,而站在不远处的少年眉眼比刚刚的小孩子张开了许多,露出一些如今的影子来,一张薄唇抿得死死的,对面正是苍老了几岁的孟宪。 “我知道这五年你和你母亲在百蛊宗过得不舒坦,”孟宪手搭在少年的肩头,得到少年刀子一样的眼神后悻悻松了手,“你母亲干了这么多年的粗活,你想不想让她歇歇?” 小楚璧不答,拳头却慢慢攥了起来。 孟宪很喜欢他这个反应,笑了笑道,“我这有一份药材,需要有人帮我取回来,那地方凶险至极,宗内没有弟子愿意去,我把这个立功的机会给你,若你成功了,我就放了你和你母亲自由,如何?” 石音不由得皱皱眉,端看孟宪最初的态度,就知道他虽为武林正道人士,但却对武林正道十分鄙夷,也难怪,江湖上都在戳百蛊宗脊梁骨,他对武林正道这个称谓无甚在乎也能理解,对于没落的剑栖山庄当然要好好羞辱一番以泄怒气。 他怎么忽然开窍了?同情心泛滥让云氏母子走? 不合逻辑啊。 小楚璧生硬道,“此言当真?” “当然。”孟宪把图样往他眼前一铺,“不过这种药材之所以弟子不愿意去,就是因为极其难得,且多生长在悬崖峭壁,你的武功……” 云楚璧十岁那年剑栖山庄倒塌后好像就没怎么习武,就算他母亲明里暗里叮嘱他不要忘了原来学的东西,但不进则退,靠十岁之前学的那些东西不能说一点不会,但绝对已经没有什么好底子了。 “好。”小楚璧劈手夺下图样,“你务必记住你答应过的东西。” 孟宪眯了眯眼,“绝对记得。”石音发誓她看到了一种类似于阴谋得逞的情绪。 少年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跑出了百蛊宗,五年来他未曾踏出过这片泥土,曾经被人如同牲畜一样驱赶上来,如今终于有能力自己大步跑下去,他发誓终有一日要带着自己的母亲一起堂堂正正走下山,不疾不徐的那种。 药材生长在悬崖峭壁,何止是悬崖峭壁,如同天堑,怪石嶙峋,仿佛被天神拿刀竖着劈了一道裂痕,两侧的崖壁呈微倒式,挤压着中间滔滔江水,泛着雪白的浪花一路朝东奔腾而去。 少年将自己的长衫系在腰间,嘴里叼着刀背,在没有任何外力扶持的情况下从崖上一点一点挪下去,屈指成爪,抠在山石上仅有的一丝丝裂缝里,每一步都惊险万分。 石音碰不到他,真的很希望能帮这个少年一臂之力,忽然又想起这已经是发生过的事情,八年前这个少年就是孑然一身,带着要把自己母亲救出去的心情,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山峰呼啸,吹起少年的墨发,他眼前看不清楚,只觉得十指都疼得厉害,指甲缝中浸出了血迹,而就在这时,他脚下一个踩不住,半个身子在空中一晃,折翼一样从山崖上坠了下去。 “云楚璧!!!”石音脱口而出,趴在崖上看他的一瞬间读懂了他的神情,他一定要活下去。 不活,母亲谁来救?不活,父亲的事情怎么有个安心?不活,剑栖山庄多年基业不管不顾? 少年掉入江水中,锲而不舍从水里爬上来,再次上山进行尝试。 石音只觉得心都快被他攥紧,每一步都仿佛有人在她心上掐上一下,流出的都是酸涩的汁水,泡的她眼眶都发红。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月以后,少年带着一身的伤痕,风尘仆仆往回赶,这些日子总在水里,伤口免不得感染,再加上山风一激,整个人四肢都没了力气,发烧发的脸都是红的。 回百蛊宗,一切噩梦就结束了,少年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石音一路跟着他,心里那种不祥的感觉愈发强烈,云楚璧能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的仇恨,孟宪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和他母亲,而各种分歧,怕就是少年回来时发生的。 果不其然,小楚璧一路闯进正殿,寻孟宪无果后急急忙忙往他的住处跑去,历代百蛊宗宗主的休息之所就在正殿斜后方,加上正是中午,大多数弟子都在午休,也没有人发现这个消失这么久的少年赶回来。 如果有人提前告诉孟宪,如果有人,那么也不会让云楚璧受到那么大的刺激。 他一把推开孟宪的屋门,看见了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磨灭的场景,屋外阳光灿烂如斯,屋内却是一片昏暗,帘子被拉的严严实实,生怕让屋内糜烂的场面让外人看去。 他的母亲……那个昔日风度身段从来不曾放下的女人,在自己的儿子被孟宪骗走后,无可奈何地任人欺凌,任人侮辱,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偏偏孟宪还在不依不饶,“还在念着你那不争气的儿子?他不可能回来了,尸骨估计都被狼叼走了吧,那地方常年狼群出没,啧啧,云沐泽要是知道他相敬如宾的妻子这副模样,是不是都要从墓地里气活了……” “孟宪。”少年两个字念得一点感情都没有,榻上两个人都一愣。 少年一步一步走近床边,云夫人嗓音骤然凄厉起来,“楚璧你走啊——” 云楚璧恍若未闻,一把扯开帘子,面对孟宪那张精彩纷呈的脸扯出一个笑容,“你要的东西。” 他的手猛烈地颤抖起来,不敢去看他的母亲,只盯着那个男人,笑容几近扭曲,“我拿来东西,你就放我们走?我拿来东西,你就放我和我母亲自由?我拿来东西,你就放过我们?” “现在你想放过我们,我都不想放过你了。” “滚!”少年从怀中抽出那把匕首,狠狠冲着孟宪扎下去,孟宪一个踉跄躲开,从榻上慌慌张张滚下去,少年双目血红,追着孟宪一顿猛刺,他本来就发烧,此时此刻更是没什么气力,手上的刀锋越扎越偏。 哪里来的什么同情,哪里来的什么善意,就是任人宰割任人鱼肉,他活该上当,骗了他骗了他母亲,骗得他父亲黄泉下都不得安宁!老天爷,他九死一生活下来就是为了给他看这个的吗! “来人!快来人!”孟宪匆匆忙忙揽好自己的衣衫,抽出墙上挂着的长剑对着目呲欲裂的少年,“云楚璧,你还真有命活下来,我还以为你早死在山上江水里,怎样啊?我就是侮辱了你娘,你有什么办法呢?废物!” 云楚璧高高举起匕首对着他就刺了过去,“闭嘴!” 他看出云楚璧身体不支,若不是被这股邪火激的早就趴下了,他愈发得意起来,故意气得云楚璧头晕目眩,伤口上的血迹愈来愈明显,身体上心理上双重的打击压在少年肩头,呛得他咳出一口血。 “怎么着?不服气?那你去陪你爹吧,你们父子俩就在天上好好看着,看着你娘怎么受人侮辱受人践踏,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长剑携着凛冽的风势对着云楚璧心口而去。 第13章 新恨 发生了什么?不光是云楚璧,连石音都愣在原处。 刚才在榻上歇斯底里的女子,那个一向极有风度气度的母亲,面对着长剑的凛冽,义无反顾的扑在了云楚璧面前。 长剑穿胸而过,染红了大片素白色的衣衫,少年半脸都是母亲殷红的血液,流在眼眶里火辣辣的疼,他睁大眼睛,嗓子仿佛被人掐住了一样,只能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声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母亲慢慢摸上他的脸颊,这个孩子从小众星捧月,不料天灾人祸,将这个少年打入深渊,作为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辛苦,她怎么可能不心疼,又无能为力,才是最痛苦的。 少年眉眼清秀,他母亲的手带着一丝血气,仿佛想帮他擦脸,却越擦越脏,越来越多的鲜血留在他的面庞上,“璧儿,你还要……有很长的路走。” 无论前路如何,就算低入尘埃,他也要努力往上活。 “爹娘,陪你到这儿了。” 以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下去,不要哭,不要害怕,爹娘在天上看着你。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是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希望。 剑栖山庄只有你这么一个最后的念想了。 云楚璧,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年轻的妇人倒在他面前,他茫然的看着她倒下去,脑中一片空白,只是用力抓紧了尚有一丝余温的手指,不忍、也不舍得松开。 这双手,小时候抱过他,喂过他糖果,在练武受伤的时候为他包扎,秋天为他缝制棉衣棉裤——也是这双手,在剑栖山庄倒塌的时候,牢牢护着他,捂着他的耳朵,阻止那些污言秽语让他听进去。 “娘……”他失了神一样的喃喃。 孟宪显然没想到落得这么个场面,拎起无助的少年脖颈就把他往外扔,却在门口的时候被少年死死扒住了门框,怎么拽怎么打也不松手。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失去了,“娘!!!” 百蛊宗众人蜂拥而上,将他从门口拽了出去,孟宪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褶皱,骂道,“赶快,把这个疯子给我扔出去,扔到野地里面,留着喂狗!” 少年只盯着自己已经了无生息的母亲,眼见着那门慢慢合上,自己没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现在甚至连母亲的尸骨都没有办法好好安葬。 孟宪说得对,他就是个废物。 云楚璧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少天,连带着石音的视野也明明暗暗不甚清楚,泪水大颗大颗砸下来,她是真的想抱抱他,多少次都伸出手去——可是只摸到一团虚空。 再睁眼的时候是一片田野,一个小姑娘坐在他床边,看见他醒过来有些局促不安,搓了搓手道,“少……少侠你醒了?” 云楚璧乏力的闭了闭眼,每呼吸一口心头都痛的不行,他实在不想接话,那个小姑娘语无伦次道,“那个,你别担心,你现在已经出百蛊宗了,宗主让他们杀了你,趁着我当值的时候带你出来……我也觉得宗主有点过分了。” 他现在一听百蛊宗这三个字就恨的牙痒痒,静静合眼躺着,对她的言辞不想发表任何回答,“你身上的伤口我处理了一下,然后,现在你刚刚退烧,等你好了就走吧。” 石音靠着床边坐下,小姑娘眉眼不是好看的类型,甚至只能说是普通的样貌,但一双眼睛却是很有神,亮亮的,看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百蛊宗门下弟子,违背师命带云楚璧出来,当真可以么? 小姑娘见他不答话,坐着有点尴尬,就站起身道,“我、我去给你端药。” 她动作很快,甚至有点慌乱,忙手忙脚跑出去落下了什么东西在地上,轻轻一声响,云楚璧支起身子看了一眼,并不打算用手捡起来。 石音能猜到,孟宪刚刚诓云楚璧如此之惨,怕是对百蛊宗满门都有了极大的怀疑,经历此变故,少年心里怕是已经有了隔阂,以后想再信任人都难,更何况是百蛊宗的人。 她好奇蹲下去看了一眼,两个大字,明晨。 霍念的疯样还历历在目,“明、明晨,送你进万蛊窟的人不是我啊!!!” 小姑娘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把药端给他,仿佛忘记刚才的尴尬一般,言笑晏晏,“少侠喝点吧,喝了之后伤口好得快些。” 想到这姑娘最后的下场,石音一阵心酸。怕就是她的这个不忍心、觉得宗主过分,才让自己送进了万蛊窟,而云楚璧又未免领她的情,里外里不讨好,可怜的是这个姑娘。 明晨看出他的不情愿,柔声道,“我年少时家里穷,没办法送我和我哥哥进了两个武林门派,本来是想去剑栖山庄夏侯氏门下,被百蛊宗截下来,收了我家的银子,把我带进了宗内。” “你莫怕我和宗主是一伙儿的,我进门晚,时间短,和宗主素无往来,此番救你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理由,更不可能想害你,你看,我若是真想害你,何必费心救你呢?” 云楚璧默然扫了她一眼,冷淡道,“你就不怕百蛊宗拿你是问么?” “不至于吧……你不是因为摘回了药材却没得到相应报酬,才去找宗主理论的么?宗主做的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好多外面请来的少侠都是这样,每次宗主气不过说要杀这个杀那个,到头来只要再不提这件事他自然也就忘了。” 难怪这小丫头胆子这么大,原来不知道自己救了个谁,云楚璧靠在明晨给他垫好的软垫上,端过她递来的药,迟疑了一下道,“多谢。” 明晨见他终于搭理自己,笑得更开心,“没关系的。我现在该回宗里了,药什么的都在桌上,你需要的话可能要麻烦你自己煎了,要不然师兄他们找不到我,那就不好了。” 明晨告辞离去,屋外的阳光在小姑娘开合门的动作间一闪而过,石音皱皱眉,知道她不远的将来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难怪当时霍念叫明晨的时候,云楚璧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这个姑娘救了他的命,想是云楚璧到最后也没能真正知道她的去向,剑栖山庄重建后,他也应该打听过,都于事无补。 可霍念告诉他,明晨进了万蛊窟,死了。 无论是那个亦正亦邪令他恨之入骨的孟宪,还是那群趾高气昂的人,还是这个纯粹善良的小姑娘,都死了。 天光大盛。 石音猛地睁开眼睛,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这一夜的梦何止是精彩,她深呼吸两口气,企图将郁结在心中的愤懑呼出去。 指尖还有一丝轻微的痛感,她低头看去,不免大惊失色,指尖上的划痕很细很轻,但是已经勾出了鲜血,这种伤痕,怕不是什么大物件,而是针所刺,哪有针,苗月的那一枚银针在她这里收着呢。 传言中,苗月最擅长用蛊用毒,现在看来怕是用的一种蛊毒,来窥伺中蛊中毒之人的曾经往事,她本想用这种方法找出霍念带着的那些秘卷典籍的下场,却误打误撞让石音看到了云楚璧的过往。 梦中所见的少年,有棱有角,带着不服输的劲儿,因着家园毁灭看谁都带有一种凶意,像一只刺猬来保护自己和自己想保护的人,那一双眼睛十分凌厉,嘴唇总是抿得死死的。 而现在的云楚璧,见人说话总留三分,无论是萧淮初那样的人还是顾则煦那样的人都在他能够拉拢的范围内,处事老练圆滑,很难想象他曾经有那样一双凌厉的眼睛,这几年的时光对他的打磨未免太大了。 石音觉得有点口渴,起身添水,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与此同时,不知名的村落里,苗月也翻身坐起来,一双好看的眉拧得死紧,眼角眉梢的戾气大盛,她未施粉黛,妖媚劲儿下去了不少,反而带出一种刁蛮的小姑娘气。 她的动作很轻,走到木桌前翻开一只有些破败的碗,将匕首在火焰上烧了烧,割腕放血,看不清她扔了个什么东西在碗里面,只听见刺啦一声,碗里蒸腾而起一阵白烟。 苗月长呼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看上去有些疲惫的模样。门被轻轻敲了三下,易璋轻轻推门进来,看见她的模样微微一愣,走上前去帮她把手腕上的伤口处理好。 “怎么这么累?看到什么了?”易璋的语气温柔,全然没有白日里那般冷漠。 苗月眨眨眼,“蛊毒下错了人,看了一晚上云楚璧的过去,什么有用的都没看到。嘶,你怎么手这么重了?” 易璋松了松绷带,语气未变,带了一丝无奈,“莫欺我。” 苗月用另一只手拢了拢自己的披风,“看到了个傻姑娘,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去救人,反而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了。” 易璋顿了顿,“那……救得那个人救没救成?” 苗月苦笑一下,“成了吧,拿着命去填的,要是再不成多可怜。” “那个人就没找过救命恩人?”易璋收拾了碗,往墙根处一倒。 苗月笑都笑不出来,“早就……忘了吧。” 第14章 暗流 云楚璧刚下楼的时候脚步顿了顿,颇有涵养的没有像顾则煦刚刚下来那样脱口而出一句,“我的天呐!” 石音擦擦手,刚刚粥盛得太满溢出了一点,黏在手指上腻乎乎的,冲云楚璧略有局促的笑了笑,反手打了一巴掌顾则煦偷偷摸摸伸向糕点的爪子,“楚璧,早啊。” 云楚璧含笑回一句,看了看这架势和菜色,明显不是楚国姜沂的本地菜,顾则煦叼了根筷子在嘴里,“云大庄主快来快来,你不上桌这丫头死活不让我吃。” 石音瞪他一眼,经过苗月和易璋一事,她和顾则煦之间相处就自在多了,怎么也算是同仇敌忾过的人,所以早上下来顾则煦无数次想先下手尝尝都被石音用筷子抽了回去。 “阿音做的?”云楚璧拉开椅子坐下,有点不大理解怎么睡了一觉起来石音对他的态度跟变了个人似的。 苗月的蛊毒能看到中蛊之人的过去,当事人却是不知道的,云楚璧一夜好眠,当然不晓得苗月和石音已经把他年少时最难过的时光看了个遍。 “感谢楚璧这么多天的照顾嘛,应该的应该的。”石音给盛了一碗粥店端给他,得到了顾则煦极大的不满,她转身一个白眼,“要吃自己盛,没用你们家厨子做饭,还要伺候你吗?” 顾则煦表示很不平,“首先,是你要用我家厨房不让我家厨子做饭的,不是他们主动不做的,其次,你这偏颇不要太明显,凭什么你给云楚璧盛就不给我盛,昨天我也出力了好吗?!” 石音把碗往桌子上一跺,顾则煦一下子想起他俩那天在平阅派山脚下时小姑娘破音的那句“啊”,生怕她再拍桌起来,抱拳认输,“要我说萧淮初真的是,他就不该用凌华扇封你记忆,平阅派九姑娘娴静是出了名的,哪像你现在,跟罗书漠学坏了吧?” 云楚璧不动声色舀粥喝,“重活一次仿若隔世,阿音性子有转变也不是没可能的。” 顾则煦拍桌,“所以说别封记忆啊!从前温温柔柔的多好。” 石音睨他一眼,“温柔对你了?” 顾则煦一愣,“没有啊。” 她盛了一碗推到他面前,“那你废什么话。” 昨天晚上看了那么一些曾经的事,石音现在对云楚璧不由得是十分心疼的,但又不好怎么张口安慰,时隔多年,伤口怕都已经结痂了,再去掀人家伤疤这可不好。 故而她喝了杯水以后就收拾收拾下了楼,鼓捣半天弄了这么一大桌子丰盛的早饭,虽然有点傻,但好歹是她的一点点心意,云楚璧是一庄之主,这么多年肯定很辛苦。 更何况他现在的未婚妻下落不明,肯定没有人关注他日常起居饮食,自己正好有空,帮帮忙而已,她这么想的义正严辞,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顾则煦得了粥自然也就堵住了嘴,云楚璧搅搅碗里的勺子,疑惑道,“阿音是晋国哪里人?” 平阅派地处临滨,不少平阅派的弟子都是临滨人,石音也是,小时候平阅派招收弟子就被家里人送去了。 云楚璧对这个答案倒颇有些吃惊,“阿音做的饭口味倒像是郑国地带的,不像是晋国的,我还以为阿音是小时候被送到晋国的郑国人。” 顾则煦在一边絮絮叨叨插嘴,“郑国有剑栖山庄和十方坞,还有修家和辞家,就属你们那地方武林门派最多,哪里用得着舍近求远送到晋国去。”顿了顿,“话说回来,你怎么搀和到平阅派的事情里去了?” 云楚璧瞟他一眼,“我和萧掌门达成了协定,我帮他平定蛊毒之事,他帮我寻找一样东西。” 顾则煦八卦一笑,“你不是和萧淮初关系不好么?你要什么直接去求方盟主,她那么偏袒你,你要什么不给你啊?” 石音从他这语气里面听出了几分轻蔑和不屑,方盟主作为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武林女盟主,争议一向很大,她又力压众议扶持剑栖山庄,更是给自己引了一堆话题。 但再怎么样,她只要没有大逆不道的过错,就永远不会有人把她怎么样,所有人都知道,三年前四方阵之祸,正是这位当年年仅二十一岁的姑娘平复的,加上她父亲方平岚为了武林牺牲,更是加了一重保险。 云楚璧摇摇头,“愧疚之心,无所谓交友。” 顾则煦撇嘴,“你敢说她对你没有意思?” 云楚璧严肃道,“敢说。” 顾则煦道,“云楚璧呀云楚璧,你这人就在这种事情上一点意思都没有,就不能让我八卦八卦?” “空穴来风的事情,能让你怎么八卦?”云楚璧利落的吃完,“阿音,一会儿就启程,可好?” 石音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被叫到名字茫然的一点头,“啊,好。” 顾则煦无奈,“你听见他说什么了么?” 石音扒拉完碗里的粥,端着空碗转身就走,“你管呢。” 顾则煦冲云楚璧使一个眼神,“哎,你是不就喜欢这种性子的,要不怎么一路上这么照顾她,我听说那个方姑娘也是……” 云楚璧拿了剑,“你管呢。” 被噎到没话说的顾则煦看着两人一转身一上楼,比划半天才想起来,“喂,这是我家的地盘吧!能不能尊重一下主人啊!” 云楚璧上了楼,眉心微皱,霍念他们肯定不能带着,但要找到百蛊宗的那些秘术卷宗,有了霍念肯定如虎添翼,唯一一个值得高兴的事情便是灭百蛊宗的人也没拿到那些卷宗,他还有机会。 石音收拾得很快,上了楼叩了几下云楚璧的屋门,后者打开门的时候见石音收拾妥当,也就拿起剑一起走,却被石音拦了一下。 “楚璧……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问……”石音吞吞吐吐的模样不多见,按照上一次的经验,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平阅派帮剑栖山庄找百蛊宗遗落的卷宗自是无碍,可为何掌门师兄当时……不同意?” 云楚璧从她躲躲闪闪的目光中晓得了她到底想问的是什么,含笑让她进屋坐,“你放心吧,我只是听说百蛊宗有一种秘术可以寻人踪迹,对于其他的没有兴趣,你不用担心平阅派会被扣上不好的名声。再者,顾则煦不是也说了么,我和萧掌门关系的确不大和睦,一时不想帮我,也是有的。” 石音试探道,“是为了……那位方姑娘么?掌门师兄也是因为她?” 云楚璧叹了一口气,“是。” “时辰不早了,咱们出发吧。”石音见他不想多谈,也就没有深问,快速地结束了这一话题,冲到顾则煦那里去要地图。 这种草药生长地方距离姜沂还有段距离,顾则煦简单介绍了一下附近地形,告诉他们从哪里入谷比较方便,指点道,“这个地方山谷成环形,所以又称环谷,生长在里面的草药很多,野兽也很多,你们要是去的话,也要提防着具有毒素的草木植物,这些都很危险。” 石音点点头,“这些倒没问题,只是就不知道草药好找不好找。” “好找的很。”顾则煦前面的头发淌下来有点遮挡视线,他顺手往上一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这种草药虽然只在南方有,但是优点是成群生长,一长长一片,哎,但你们也别贪心,别全给拔了。” 云楚璧咧嘴一笑,“能够解燃眉之急就够了,不过能解的话需要多少,也看运气了。” 顾则煦真心觉得自从这俩人来了姜沂楼以后自己的牙就总疼。 拜别顾则煦,不敢再耽搁两人迅速赶往环谷,云楚璧心下计较的清楚,既然顾则煦已经暴露了霍念的行踪,那么想必短期之内不敢轻易把他如何,就算找到百蛊宗秘卷只要他们在江湖上谣言一传,不怕它们不会变成烫手山芋,如此,也能安心。 不过若是顾则煦能够选择把那种寻人的蛊虫给自己,其他的也就随他去。 云楚璧从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中还是学会了利己主义,人心险恶,他是真的不敢不防,唯一能让他放心的,只剩下那个三年杳无音讯的姑娘,就连夏侯凝,也因着当年的抛弃,变成了尚有芥蒂的存在。 按照顾则煦所言,环谷处需要人走进去,马是无法进入的,两人把马匹拴好,终于找到了那个入谷之处,才知道顾则煦所言不虚,入谷是条羊肠小道,还带着山石垒砌在上面,成了一个洞口,马太高,他们也需要弯腰才能进入。 “环谷多年进来寻找药材的人很多,但是能够全身而退的却很少,但我见这里还好,也没有什么太奇怪的地方和东西,猛兽什么的躲起来也没关系吧。”石音见这条小路的泥土都已经被踩的十分牢固,怕是往来人不少。 云楚璧皱皱眉,“越平静越可疑,若是真的有表面这么安宁,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都折在里面,暗潮汹涌,才是最致命的。” 再往前走几步,视线明显开阔了许多,有一条窄窄的小溪横拦在路中间,溪水不深,没有什么小鱼在里面游弋,石音走在前面,眼瞧着就不用这么辛苦,赶紧快走几步准备跨过去。 “当心。” 第15章 万幸 石音悬在半空的腿就那么不上不下的吊起来,眨眨眼回头看皱眉深思的云楚璧,不大理解干嘛忽然叫停。 这么个小溪,跨过去不就完了嘛! “不可大意。”云楚璧蹲下来仔仔细细看了看涓涓流淌的溪水,“很多人进了谷以后发现自己内功全失,不是他们的原因,那么就是这里面独特的环境问题,每一步都得小心。” 石音想了想,弯腰拎起一把短小的木棍,打着旋儿飞过去,落在对面地上轻轻一声响,“无碍吧……” 她目光垂下去,用不着云楚璧开口自己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几条小红鱼飞快的从刚才的地方游过去,转眼间就没了踪影,若不是云楚璧一直盯着,谁又能跨过这里以后还要细细盘查一遍? “我听说,有一种稀有蛊虫呈鱼状,但非鱼,实则是蛊虫吞噬了鱼身体内部后借用的壳子,这种蛊虫唯一的毛病就是贪吃,且只吃人的内功,来往过去便可消失殆尽,想不到当真有此物。”云楚璧站起来,没想到刚刚进谷就有这么大问题。 石音蹙眉,“百蛊宗未曾来收服?” 云楚璧摇摇头,冷笑一声,“保不齐这种蛊虫在这里泛滥还有他们的功劳呢,你指着他们造福天下?” 倒也是……石音抿抿唇,“如何过?”怕是原来过来的人都在提防,可惜千算万算也没防住这简简单单的一条进谷小溪。 云楚璧想了会儿,回身一笑,“飞过去。” 飞?石音茫然无措的望着他,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飞过去?用轻功也飞不了那么高啊。 云楚璧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极了梦里见到的那个少年,如果这样的神情在那个少年的脸上浮现,那得是多么肆意自在的孩子,“我们不走这条路,飞过这座山进环谷。” 这是最近不知道谁开辟出来的近路,当然可以翻山越岭走远路进入环谷,只不过这么划不来的买卖没人做,云楚璧反其道而行之,倒比那帮投机取巧的人安全了不知几倍。 石音咬咬牙,拄着幸存剑跟上云楚璧的步伐,其实对方已经很照顾自己,无奈身体跟不上,石音不禁暗暗责怪自己不争气。 云楚璧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把它缠在手上吧,一会儿比较陡峭,幸存剑更是你的助力,别被剑鞘上的花纹划了手。” 这时候多推辞就是在给对方添麻烦,石音道了句谢,自己也拿出一张缠在另一只手上,“我们这样翻山越岭的,会不会耽误时间?” 云楚璧望了望日头偏西的天空,“不会的,有时候你以为的远路,其实比近路还要近,只不过辛苦一些罢了。” 石音没能尽懂他的话,云楚璧也不再解释,只和她一起默默继续赶路,翻过山头以后石音不禁惊呼出声,往下望去,连绵的紫色泛滥成海,云楚璧捏着地图笑着不说话,单看姑娘的动作就能体会到她内心的激动。 “为社么?”她已经快语无伦次了。 云楚璧之前就想过,进入环谷所要到达的地方比较偏僻,且在高山山腰处,爬山是避免不了的,既然刚刚入谷时就被蛊虫拦截在外,那么索性也不跟它们硬拼,换一条路走可能爬更多的山,但是却很安全。 石音翻出之前预备的绳索,两人分别系在腰间,石音考量了一下自己一个女孩子,肯定自己下去比较稳妥,云楚璧若是下去的话怕自己撑不住摔下去,这么想着她已经翻身做好了下崖的准备。 云楚璧刚刚系好十字结的手一顿,“你做什么?” 他的语气有点强硬又有点害怕,石音愣了愣,难不成无数武林姑娘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云楚璧怕高?不能吧!“我……下去比较稳妥些吧。” 云楚璧意识到自己失态,轻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我担心你一个人下去会有危险。” 石音颇为不在乎的摆摆手,“不会的不会的,虽然我身体的确不大好,但这点能耐还是有的,再者说,夏侯姑娘说了此药非得女子采集才可入药,怎么说都得我去呀。” 云楚璧下意识抓紧了自己腰间的绳索,“那……有劳。” 石音开玩笑般的睨他一眼,“是我平阅派有劳于云大庄主才是,走啦。” 姑娘身体轻盈,抓着绳索便义无反顾的向山坳间滑去,将自己的性命都交在了这个相识不过几日的年轻庄主手里,云楚璧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心头袭来一股莫名的心悸,那是这么多年的老病症。 自从三年前那个红衣姑娘抓着自己的手慢慢被松开,他就很害怕所有的高山峭壁,小时候跌下来无数次都没有怕过,但是当那个姑娘坠下去后,他才终于感觉到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手心里都是汗,借着沉凌剑稳住身形靠在附近的大树上,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感觉到时间差不多了,他晃了晃绳子,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一丁点回应。 云楚璧方寸大乱,几乎是踉跄着往崖边跑去,“阿音——” 采药采的不亦乐乎的石音没有感觉到腰间绳子的晃动,这其实不怪她,山中风大,更何况是环谷,地形更为复杂,风大风小十分常见,刚刚那一下晃动她自然而然觉得是风吹,并没往心里去。 下一刻,就被云楚璧有些破裂的嗓音吓得差不点把手里的东西都掉了。 她赶紧仰头,单手晃绳子,“这里这里这里!楚璧,我采好啦!” 得到姑娘的回应,云楚璧吊在嗓子眼中的一口气才舒了出去,定定神又是那个波澜不惊的云庄主,慢条斯理地把石音拽上去。 “刚才你没回答,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吓了我一跳。”云楚璧心有余悸,就算面上端得住,面色早就发白。 石音看他半晌,忽然笑出来,“抱歉是我的不好,方才山间风大,未能分辨出哪是风吹哪是你晃绳子,让你担心了,当真不好意思。” 其实她刚才听到那声的时候,几乎能将他和梦中那个狼一样的少年结合起来,甚至于她上来都准备好摸摸他的头发顺顺他的背,就好像在梦中她无数次想的却没能做到的那样。 可上来之后,云楚璧又是那一副模样,镇定的让人心疼,她本来藏在指尖的蒲公英被风一吹就散了,那本来是她想要哄哄他的办法,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少年已经长大了,云楚璧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早就不是需要人哄需要人疼的年纪了,他现在缺的是一种一心的陪伴,而这个人石音知道,永远不可能会是旁人。 蒲公英散入天地间,茫茫再不见。 姑娘的心思云楚璧不晓得,也没看见那些随风漂泊的白色小花,而她也不知道的是,云楚璧刚才失魂落魄的模样,又何止是百年难得一见。 她不知道云楚璧有多害怕在崖边目送一个人渐渐远去,自己无能为力的恐惧,永远也不知道。 东西到手,两人打道回府。 顾则煦一连几天都没休息好,在两人披星戴月赶回来后终于放下了那一颗悬着的心,指着自己两个黑眼圈儿道,“够意思了吧,这次平阅派欠我个大人情了。”他指尖又一点桌上的信,“你俩呀,也别歇着了,平阅派加急来信,让云楚璧速速前往十方坞,百蛊宗的事情怕是要闹大,萧淮初已经被方知姌叫过去了。” 他又瞅了一眼石音,“你师兄让你带着草药回平阅派,夏侯姑娘等着你最后一味药呢。” 也就是说,他们俩即刻分道扬镳? 云楚璧按住信封,“不急,阿音身子不好,我答应过萧掌门要看顾好她,我先送她回平阅派,之后就去十方坞,劳方盟主久等。” 顾则煦从怀中掏出第三封信,“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看看,你们夏侯姑娘来的第三封信,萧淮初第二封信我还没拆就到了第三封,你说她动作得有多快?” 顾则煦把信封甩给石音,里面是夏侯凝娟秀的笔迹,“炼药一味炉石需得在郑国采集且无法移走,劳石音姑娘送到郑国漠河,不胜感激。” 石音抬头,“郑国漠河怎么有点耳熟?” 顾则煦摊手,“十方坞所在地。” 不知道是不是石音多心,夏侯凝好像一直在把她往云楚璧身边推,而自己的师兄则一直把她往云楚璧远处带离。 云楚璧面色划过一丝了然,“有劳顾楼主,霍念的事……” 顾则煦捂腮帮子,“一路顺风,恕不远送。”暗地里却痛心疾首的点点头。 甚好,云楚璧颔首离去,独独留下石音有些不明所以。 当年四方阵活下来的,除了萧淮初、石音以外,还有个最为关键的人,负责镇守四方阵的十方坞里面的大小姐方知姌,这三个人撞在一起,不怕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夏侯凝算得分明,萧淮初越想掩藏着什么,就说明越有事情可供挖掘,十方坞将是很多谜团的解决之地,这么个好地方,石音哪能一个人独善其身? 云楚璧会心一笑。 第16章 漠河十方 天下五分,郑国其中,受到东南西北四国压迫这个国家的土地相对而言也很少,而有意思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土地上存在的武林门派数目最多,以十方坞为首,武林群雄所向。 石音被夏侯凝领进十方坞大门的时候踟蹰了一下,看夏侯凝从善如流的拿出令牌给门口小厮,之后一路畅通无阻,她真的很怀疑夏侯凝就是变着法儿的把她带进十方坞罢了。 “无尘公子对谁都好,可就是怎么都看不惯方盟主,想来也奇怪,方盟主平定四方阵劫难,是武林上下的救命大恩人,无尘公子怎么就对她敌意那么重呢?” 十方坞亭台楼阁全部仿照江南风景建造,据说是因为前任家主方平岚独爱江南山水,特意大修了一番自家建筑,还请了南江府府主江以寒帮忙构图,花销无数,引得武林众人纷纷侧目。 在目送着十多个人来来往往忙碌于园中,石音到底没忍住,“我走了这么久,也不见什么特殊的装潢,全是这些奴仆打扮的人在忙,方盟主也不亲自过来看看么?” 夏侯凝缓缓摇摇头,她今天似乎特意打扮了一番,带的金步摇垂下来的坠子在阳光下熠熠生光,“方盟主哪有时间管这些,她除了武林大事,一心一意钻研武功秘籍,非要以武功平众议,这三年也是辛苦。” 这么拼的么……石音苦笑一下,知道她处境艰难,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要以暴制暴的地步,夏侯凝扫了她一眼,“其实我觉得,现在你可能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 石音,“为何?” 下一刻萧淮初铁青着脸就从前面的走廊里拐过来,见到夏侯凝也不再言语,一贯的风度气度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对着不明所以的石音就是反手一推,“你给我出去。” 石音,“……为何?” 夏侯凝在一旁闲闲道,“萧掌门,你知道欲盖弥彰这句话么?要我说你在平阅派露的马脚就够多了,怎么,还不依不饶,有时候你越想把她往外推,反而会让众人更好奇为什么呢。” 萧淮初脸色更差,“云楚璧把你找过来就是为了给我平阅派找茬的?夏侯姑娘,我敬你帮晋国大忙,是我平阅派上下的恩人,但是你也莫要太过得寸进尺,凡事都有个底线。” 夏侯凝不疾不徐,“只不过想求得三年前一个完整真相,怎么就触到了萧掌门底线了?” 萧淮初这么多天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他捏住石音的肩膀往前一送,狠狠道,“三年前死难者无数,阿音也是折在了四方阵里头,你想要真相,也不该跟她要,她好不容易能过了这件事,你何苦在她伤口上撒盐?” 石音默默插话,“伤口撒盐倒不算……那些事情我是真的不记得,恐怕没办法能给你想要的结果。” “石音姑娘,如果你觉得我居心叵测,那你就错了,我是真的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而且,也是真心想帮平阅派的,”夏侯凝绕过萧淮初站在石音对面,“我不过希望一些小小的回报,如果石音姑娘爱莫能助,也就算了。” 她定定看向萧淮初,“总有人,会给我结果。” “几位少侠,我们盟主有请。”十方坞的小侍女眉眼乖顺,走路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带着恭谨谦卑的样子,打破了三人一时相顾无言的尴尬场面。 夏侯凝拨了一下坠子,“萧掌门有请?” “请。”萧淮初依旧面色不善,但十方坞面子还要顾着几分。 方知姌约他们在正厅相见,据说此前云楚璧已经安排好了住所,和方知姌详细的说了一下蛊毒的事情,是以才邀请夏侯凝她们过来细细盘问一遍,小侍女上了茶果后弯腰退了出去,留三人在堂等候。 “方盟主永远端着架子,她也真是不嫌累得慌。”夏侯凝抿了一口茶水,笑意吟吟,“这也就是顾则煦那厮不在,他要是在,说不准又得和方盟主闹起来,要我说这里面就属他最不安分。” 方知姌除了云楚璧以外还有点关系好的人么……石音嘴角抽了抽,“方盟主和顾则煦又怎么?” “无外乎看不惯呗,当年四方阵灭阵的功德,顾则煦认为不过侥幸,若是他在说不准也能灭掉,再加上她父亲方平岚是前任武林盟主的缘故,多少觉得她是靠家世登位,顾则煦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想起顾则煦在姜沂高楼里面频频捂腮帮子的样子,石音就觉得好笑,“我当然晓得,当时我和楚璧还把他气的不轻。” 这句话一出,现场又是一顿静默,夏侯凝拿着茶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边浮现出一丝了然的笑意,萧淮初从刚才不好看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你方才说,你和谁?” “啊?”石音端着茶杯不知道放好还是不放好,“楚……楚璧啊。” “看来阿音这一趟和楚璧倒是交情深了几分,也不错,平阅派和剑栖山庄的确需要好好修缮关系,萧掌门,现在的武林可不能孤身独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剑栖山庄又是方盟主一手扶持的,讲实话你们不亏呀。”夏侯凝语气多了几分故意,慢条斯理的把茶杯放回原处,悠哉悠哉的看好戏。 “那夏侯姑娘什么时候回到剑栖山庄帮云庄主?”萧淮初毫不客气怼回去,“平阅派的家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可是夏侯姑娘说错什么话了?云某在这里替她给萧掌门赔不是了。”云楚璧推门而入,打断了夏侯凝还想扔出来的句子,冲萧淮初长揖一礼,“方盟主就快到了,各位少说几句吧。” 萧淮初眼见着石音和云楚璧相视一笑,颇为熟稔的模样,内心就好像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壶的酸茶,他苦心费力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偏偏谁都不能说不可说,让他能有个发泄的地方都没有。 他越想越难过,但还是按捺住内心的情绪,站起身来还之一礼,“无碍,云庄主客气了。” 云楚璧眯了眯眼睛,腹诽萧淮初你累不累啊? “方盟主到了。”两个小侍女快步过来将大厅的门拉开,石音对这个方盟主好奇许久了,一个能集赞颂和谩骂到如此地步还将武林盟主位置霸占的姑娘,一定是个女中豪杰。 一身金色衣衫的姑娘迈步进厅,她穿着利落的短打,长发挽成高马尾,耳饰颈饰都是精巧的,看上去既熠熠生光又不会碍事,眼角眉梢都带了一丝英气,颇为英姿飒爽的模样。 果然……这样的姑娘都是清一水儿的英气逼人,和她想象中差不多。 方知姌目不斜视的从四人面前走过,坐到主位上的动作也是落落大方,大家闺秀的风范,看的石音眼睛都快直了。 方知姌环视了一圈,冲他们所有人颔首道,“有劳各位来此一趟,为了武林安定,辛苦大家了,知姌在此谢过。” 她说话也是语速得当,一看就受过良好的家教,石音鼓鼓嘴,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树大易招风吧,要不然这样好的一个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争议,经过这么多事,她也能多多少少感知到什么叫人心。 “这位是……”方知姌目光落在她身上,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骤然亮了起来,“你是平阅派的石音姑娘?” 被点到名的石音慌忙站起来,点点头道,“正是。” 方知姌的语气有些激动,但她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不可说,说了就相当于在揭人家伤疤,目光在萧淮初和石音之间逡巡了许久,“那上古圣物果真是神奇……萧掌门,不知道可否借知姌一观?” 萧淮初语气淡淡的,微微欠身道,“方盟主,上古圣物是我四处奔走求来的,至于它们归属何处,还需要方盟主自行去找,兹事体大,萧某不敢藏于平阅派中长久,用完后便速速归还了。” “原是如此……”方知姌神情有些落寞,似乎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又丢掉了一样。 “上古圣物自然是神奇的,阿音能够成功回到人世间,多亏掌门师兄和同门上下齐心协力,”石音笑笑,“方盟主若是需要,皇天自是不负有心人,方盟主心中所愿必当实现。” 方知姌看着她再度慢慢笑起来,“多谢石音姑娘。” 这个台阶她是肯定要下的,而且居然是石音亲自给她台阶下,方知姌在感激同时不免有一丝讶异,她以为平阅派上下都得跟着萧淮初一起对她抱有很大成见,看来她想多了。 萧淮初和她的事,归根到底,也是私事,作为掌门,他还是晓得分寸的。 想到此处,方知姌不免又冲着萧淮初感激一笑,后者没什么表情,端起茶杯抿了口水喝。 坐在对面的云楚璧缓缓道,“云某倒是好奇,方盟主要上古圣物作何?” 本来就是一句寻常的接过话头的询问,却让萧淮初和方知姌的神情迅速紧绷了起来。 第17章 姊妹 云楚璧何等细心,自然没放过这一点小细节,警惕性的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往石音方向看过去。 石音自然是一头雾水,脸上写满了什么也不知道。 “实不相瞒,”方知姌抿了口茶水,指尖缓慢的沿着杯壁摩擦,“十方坞在三年前折损太多,且……家父仍有心愿未了,若是可以,我自然希望能找回旧日的家人。” 十方坞空落落的,从前她父母尚在的时候何其热闹,现在不过人去楼空,徒留满园景观无人观赏,可悲可怜。 “时间不早了,盟主也累了,我先带各位少侠去休息,等晚上的时候我们再详谈要事,何如?”说话的是方知姌的贴身侍女,名叫绮芳的,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方知姌格外信任。 方知姌点点头,众人见下了逐客令也不便多留,三三两两退出了正殿,石音尚未来得及跟云楚璧打招呼,就被萧淮初大力拽走了,他潦草冲着夏侯凝和云楚璧点了下头,步履飞快。 夏侯凝挪了几步,轻声道,“石音记忆被封印住,怕是萧淮初真的知道些什么,我觉得,如果石音能够想起原来的那些事情,说不准会有方姑娘的下落。” 云楚璧点点头,“可惜了,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偏偏扯进这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 孤煞之命、蛊毒、灭门,石音甫一苏醒就没有消停过,萧淮初拽的她胳膊都发疼,跟着一个小侍女走到他们的住宿之处才慢慢松开手,石音刚想揉一揉,又被萧淮初捏住。 她疼的倒吸一口冷气,袖子往上挽一挽都能看到清晰无比的几个指印,像是被掐过一样,萧淮初垂眸看着她的胳膊,良久,两人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到底还是萧淮初先败下阵来,“抱歉……” 石音大梦初醒似的,甩甩手把包裹往肩上一背,平静道,“师兄,不只是夏侯姑娘,我也觉得你有些太过于小心翼翼了。” 萧淮初攥了攥拳,声音里面化不开的疲惫,“阿音,答应我,你不要见云楚璧了,他那人心思叵测,你再继续和他待下去没有好结果的。” 更何况连你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你看他的目光已经悄悄变了,变得和你死之前的那一场人生里……一模一样。 我让你活过来,千辛万苦活过来,就是不想让你再去和云楚璧、孤煞之命、方氏十方坞有任何瓜葛,不过想给你一个安安稳稳的全新人生,和过去彻底告别,真的就那么难么? 石音抠住门缝,“师兄,你讲实话,是不是在那段被消除的记忆里,我真的有一段对于云楚璧而言,特别紧要的回忆?” 何止是一段……萧淮初没说话,只是淡淡回复,“阿音,你要相信有因有果,云楚璧若是真的需要你一段曾经记忆,那也只能说明是他自己有问题,才没能把过去的事情处理干净。”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云楚璧耽于过去,自始至终流连不前,他只会害了你,害你也回到曾经的漩涡,不可自拔也不能自拔。 这些话萧淮初说不出口,三年前的石音和云楚璧毫无瓜葛,她一查便知,这一番说辞明显漏洞百出,她只消再想一想,萧淮初不敢保证她会不会对这场刚刚开始的人生产生怀疑。 石音咬唇不语,萧淮初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语气颇重也颇低沉,“阿音你一定要记住,不管平阅派欠剑栖山庄多少,不管我和云楚璧之间有什么瓜葛,都轮不到你来承担。” “你只需要安安稳稳过好你的生活便是,不可以去用自己帮师门抵债。不要觉得你是我和书漠救回来的所以你的什么都是平阅派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希望你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到了万不得已,甚至是你自己出去过活,只要你活着,阿音,只要你活着。” “你体内凌华扇和往岁镯灵力交织,你别想动它们,要不然你才是真的对不起平阅派,对不起我们。” 萧淮初撤了手,长长呼出一口气,“早些歇着,我走了。” 一番话信息量有点大,石音没想到萧淮初会给她交代这些,迷迷糊糊关门进屋收拾了一下,连晚饭都吃的心不在焉,萧淮初亦是如此,端着平阅派掌门的架子,说话笑容都跟画在脸上似的。 这样折腾的结果就是,石音饿得睡不着,大半夜实在在榻上躺不住了,披衣起来打算随意走走。 正好时过半月,玉盘高悬,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整个十方坞都安安静静的,时不时有一些小厮婢女换班,石音不敢惊扰他们,摸着十方坞的内墙慢慢走,像是能捕捉到外面清冽的晚风。 不知走了多久,石音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楼阁之中蓦然出现一点点亮光,是从一个只有一层的小房间里传出来的,且窗户朝北开,在这黑夜中若不是专门刻意寻来很难发现。 好奇心作祟,石音屏住呼吸慢慢挪动步子靠过去。 窗户上宣纸透出屋内人颀长的剪影,是一个姑娘,披散着发,只在头顶梳了一个小小的发髻,她剪了一下屋内烛火,连带着整个屋子里温润的光芒都晃动了些许,然后拿出了一个长条形的物什轻轻擦起来。 石音动作放得很轻,凑近了听见方知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还没来得及疑惑深更半夜她偷偷摸摸在自己家里搞什么猫腻,一股侥幸先袭上心头,让她放心大胆听起来。 她知道方知姌在武林中武功并不算高,要不也不会这么拼命的要去提升自己的内功心法,时时刻刻都在练武场,恨不得把自己的闺房都搬过去。所以只要她留心注意,方知姌绝对发现不了她,在这方面她总有一种自信,跟她的好师姐管华落学的。 方知姌好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从窗户缝中飘出来,“……武林风波迭起,你说是不是老天也在怪我,怪我其实当不得这武林盟主位,所以一定要事端纷乱让我丢了这位子?” “我知道很多人都不服,我其实也没什么信心坐长久,可这位子是咱爹的……我拼死也不能丢。” “还有啊,我今天看见你师父了……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原谅我,”她自嘲的笑了一声,“在他的心里,我抢了你的位子,夺了你的赞誉,你还是黄泉下一抔无名土,我连你的尸骨都不晓得在哪里,他怪我我真的很理解。” 一阵寂静,四下无声,石音蹲在墙边脚都麻了,心里暗暗盘算,从没听说方知姌有什么兄弟姊妹,她这个“咱爹”是指……啊!难不成是她的未婚夫一类?完了完了完了,世人都传方知姌心系云楚璧,这下可倒好,让她听到一个惊天大八卦。 “你在天有灵,别怨我,也别怨爹了,我知道你性子一向不羁,洒脱自在,可不可以多多保佑一下咱们家?”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在烛火下幽幽的,能看出是一块灵位,“知婉……” 石音一惊,腿下力道没控制好整个人就向墙上倒去,“咣”的一声,虽说不大,但对于方知姌这种习武之人而言已经再明显不过,她眼神一凌,将灵位往抽屉里一推,起身出去。 石音大骇,无奈现在脚下虚弱无力,根本起不来,眼看着方知姌就要过来,她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呜呼哀哉,一边飞速运转着大脑在想怎么解释比较合理。 梦游?太蠢了。 迷路?太傻了。 实话?要命了。 石音急得都快哭了,就见前方拐角处忽然另一个脚步声响起来,云楚璧的白色衣角滚在这边,沾了一点新鲜的草叶,方知姌的步子骤然停下。 “楚璧?”方知姌似乎有点惊讶,也是,怎么想偷听墙角的也不应该是云楚璧这样中规中矩的人,但也不过只一瞬,她低低道,“你去过祠堂了?” 云楚璧的声音略低沉,全然不似平时那般温和,“去了,没见到灵位,想必被你带过来了。” 方知姌稍稍停了停,“进来说吧。” 云楚璧却道,“不必,我想了想,阿若又没有死,我对着一块灵位念念叨叨有些不吉利,还是算了。” 方知姌没说什么,石音听她脚步渐渐远去,应该是走了,她长舒一口气,好不容易等脚下经脉顺畅想站起来,就被面前一只手又下了一身冷汗。 云楚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伸出手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拉她站起来,两人轻声离开。 走出很远,石音才不好意思道,“你……是知道我在这儿所以解围的?” 云楚璧笑容款款,“不是,刚才我说的话你也能听见,都是真的,只不过来的时候发现你行踪暴露,我觉得你应该也没什么坏心,没必要引来多余的麻烦。” “多谢。”石音顿了顿,“我确实不是故意的,只不过睡不着出来走走,恰巧听到这有人,一时好奇才……” “我相信你。”云楚璧抬手示意她不必解释,“不过你日后要当心些,方盟主一般这个时候是不喜欢有人打扰的,你没看绮芳都不在她的身边么?” 石音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那个,我可以问一下,方盟主在屋里面,是和谁说话吗?” 云楚璧背过身去,石音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顿时又慌张起来,莫不是又多问了些什么吧? 许久,云楚璧沉声道,“方盟主的妹妹,二小姐……方知婉。” 第18章 波澜前夕 方知婉是方家二小姐这件事情,武林鲜有人知,因为方平岚当时丧妻的悲痛如同一场瓢泼大雨冲刷了整个武林,来来往往吊唁的人都在劝慰方平岚丧失发妻的苦痛,对于这个没有面世的小生命关注点远远缩小。 但是方知姌记得很清楚,她当时四岁,曾经有多期许自己有个弟弟妹妹,就会有多伤怀自己既失去了温柔的母亲也没了刚刚降生的小妹,抱着两个灵位哭得昏天黑地,被侍女抱回了屋子。 再到后来,方知姌孤身长大,就算十方坞中有很多收养来的孩子作为给二小姐祈福超度所用,她也学不会融入这些孩子的圈子,在十方坞的教养里,那些孩子玩的是和稀泥、爬树掏果,她是断断做不了的。 而方平岚琐事缠身,对她看管难免不周,所以她一有什么不开心,就跑到祠堂里去找母亲和妹妹,仿若她们还在,在祠堂里说些有的没的。 “这么多年,方盟主也的确很不容易,在武林中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信得过的知己,所以她最信任的也就只有已故的妹妹。”云楚璧抬了抬眼,“天不假年,稚子何辜。” 石音了然的点点头,“原是如此……”全然没有关注到这位方二小姐和方知姌话语之中的漏洞。 云楚璧微微侧身,看到那姑娘若有所思的原地发愣,忽而笑开,手抬了一半,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还是在姑娘的发顶上轻轻揉了揉,“江湖上身不由己,我倒是希望平阅派能护好你。” 石音被这动作弄的整个人都僵直在原地,慢慢的在脸上蒸腾起一股热意,脸红得发烫,“现在你这样的姑娘当真不多了。” 直到云楚璧转身离开,她都没有回过神,有一种密密麻麻的动容从埋藏了不知多久的地方破土而出,抽芽吐蕊,一丝一缕的缠绕上心脏的角落,牵动这颗重新活过来的心脏制造新的东西。 次日早晨起,方知姌到的很早,出手十分阔气,就算是早餐也做得五花八门,任人挑选,侍女恭谨地送上第十二个盘子才算完,石音拿起筷子的手觉得都有点抖。 方知姌依然是稳住全局的模样,“敝舍寒陋,承蒙不弃,诸位也无需客气,有什么需要的开口便是。” 石音转了转筷子,心里默然道,“如果十方坞还算‘敝舍寒陋’,那平阅派怕是深山老林,根本不能活的。” 夏侯凝颇有礼数地抿了口杯中茶水,“多谢方盟主,敢问盟主可有对付蛊毒的办法了?”如此铺张,晋国一带的武林同僚正在等着这位武林盟主发话,连朝廷都略有耳闻,抻长了脖子就等着武林给个准话。 方知姌咬了一口手中的酥酪,吞咽的动作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显得格外漫长,之后才不疾不徐道,“我已经邀请了武林各方人士前来十方坞,商讨对策。” 萧淮初皱皱眉,“晋国一带的事情,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吧?” 方知姌郑重道,“无论是晋国、郑国还是五国都在内,都是一场极其大的风波,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事外,而且这件事情证据确凿,墨梵城舒筠奕主动挑衅,若无作为,当我武林人士是软柿子人人可捏的么?” 看她这话的意思,是打算要跟墨梵城扛到底,石音踌躇道,“方盟主是想集齐整个武林合力,共同剿灭墨梵城?” “胡闹!” “不行!” 还没等方知姌有个明确的回复,整个桌面就被拍的狠狠一颤,石音碗里的粥来来回回荡了好几次,她完全没明白这两人为何有这种反应,就连萧淮初和云楚璧都是颇为诧异的看了对方一眼才收手。 方知姌也是一怔,她被石音说对了心思,但没想到整个武林能说得上话一些的人都有这样剧烈的反抗态度,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为何?” 云楚璧首先提出,“墨梵城这么多年根基稳固,且地处西域,与我们生存环境大不相同,如果我们想要剿灭,西域地带的环境就是一个最棘手问题,更何况还有靠着走火入魔极速修炼的舒筠奕带上苗月易璋两个护法,难度太大了。” 萧淮初也复议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有着精密的计划和图纸方案,但方盟主要明白正邪之道,两者相衡才能长久而安稳,没了墨梵城就相当于一个缺口被打开,即将面对的困难,恐怕不是我们能预计的。” 方知姌扬扬眉,“一个魔教,我们反而还灭不得了?” 云楚璧开口解释,“不是灭不得,是短期内寻求平稳灭不得,墨梵城里的人也没有办法合理安置,带来的问题还是很多的。” “那百蛊宗我们就什么都不管了?那是成千上百条人命。” “方盟主,”萧淮初把筷子往碗上一放,“这几年来武林动荡不安,人命还少么?你若是因为这件事情宣告天下极速剿灭墨梵城,只会让天下人觉得武林正道早就有剿灭之心,有违道义。” “我倒觉得,先以解决为主,让舒筠奕就这件事情给个说法,之后若是无法达到武林正道的要求做出相应补偿,再动手也不迟。”云楚璧按住萧淮初的胳膊,示意他别太敏感,“这样天下悠悠众口也好堵住。” 萧淮初不自在地挣动了一下,云楚璧迅速撤手。 方知姌沉吟了一会儿,“还是问问武林同僚的意思。” 这就是不想妥协了,石音看了一眼同时沉默下来的萧淮初和云楚璧,被夏侯凝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引去了目光,后者耸耸肩,低下头专心致志吃饭。 方知姌的消息是石音进十方坞前发出去的,除了修宁山庄说庄主抱恙无法前来,其他门派都陆陆续续在这个下午踏进了十方坞,作为东道主,方知姌早早将上好的房间都收拾了出来,待客之道熟稔而老道。 夏侯凝坐在湖边亭子里,看往来陆陆续续的人,轻笑道,“传言方平岚一向善于与人沟通之道,无奈生了个女儿却是人脉不佳的,不过这些死板的东西倒是学了她父亲十成十。” 方平岚生前就格外喜欢请客,动不动就把附近的一派之主请过来喝茶聊天,打着两派修好的名头,一来二去方知姌看得多了自然也懂得其中要领,只不过方平岚聊天的时候从不让她旁听,要不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 “方平岚若是泉下有知,估计都要后悔死了吧。”夏侯凝站起身,看看时辰差不多该走了。 石音沉吟道,“不语亡灵,以示尊重。” 夏侯凝好笑的摇了摇头,拉着石音去了前厅,她现在算是品出来了,何止是顾则煦和萧淮初,整个武林怕都对十方坞这个女盟主抱有看笑话的心思在,连带着方平岚也要被议论一两句。 这些人的嘴呀…… “十方坞不是一向铺张的么?怎么,就给来这里的客人上这种茶叶?方盟主瞧不起我们不是?”还没走进前厅,就听见半戏谑半认真的人声盖过了全场所有的议论。 夏侯凝叹口气,“顾则煦。” 顾则煦上次见石音的时候还是一副牙疼的样子,现在在厅中客座首席坐着,动作格外的放肆,也不在意主座上方知姌几乎要瞪死他的眼神,手腕一翻就把茶杯杯盖扔到桌上。 方知姌咬牙忍耐,“今日邀请武林同僚来,是为百蛊宗大事,不周之处望各位见谅。” 顾则煦单手捞起杯盖在手中把玩,“百蛊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方盟主现在才来说要商讨对策,为时过晚吧?人死都死了,就剩下那些秘术卷宗没有下落,方盟主这是想为百蛊宗报仇,还是想以权谋私啊?” “什么样的人看什么样的事。”方知姌一字一顿,“本盟主心地坦荡,从无愧对于武林诸位的想法,顾楼主此言,可是暗示自己想找到那些秘术卷宗为自己所用?委实令人费解。” “方知姌!”顾则煦手中的茶杯盖就要飞出去,被三枚带着细线的银针拴住了身形,他手指一动,杯盖就被人大力扯走。 夏侯凝紧紧拽着另一头,单手接住,“顾楼主火气可大的很呐。” 顾则煦瞟了眼身边的石音,含糊不清道,“前几天牙疼上火,还想管夏侯姑娘开点药呢,不知道赏不赏脸呐?” 夏侯凝翻了他一眼,“寻常郎中便可以了,我可告诉你,我这里都是活死人或死活人的药,你敢吃么?” 顾则煦哈哈一笑,“谁不知道夏侯姑娘是武林数一数二的美人,死在夏侯姑娘手里,顾某这一辈子也不算亏。” 夏侯凝不语,和石音冲方知姌行了一礼,转身找自己的位置去了,方知姌见她们两个礼数周全,方才有些苍白的脸色和换了些许,不再看顾则煦那张脸,整理好自己的服饰坐定。 “既然诸位都已经到齐,那么我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方知姌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在云楚璧和萧淮初脸上各自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到石音身上,深呼吸一口气,“这是我昨晚拟出来的信,准备送到墨梵城,烦请平阅派石音姑娘帮我向诸位宣布心中内容。” 石音被突然点名,萧淮初眉头一皱,云楚璧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闲闲敲着调子也是蓦然一顿,姑娘挪到台上,接过方知姌手里的信封,展开后是她一手凌厉的笔体。 “武林正道盟主方知姌向墨梵城……宣战。” “什么!!!” 第19章 灯火引路 “老板呐,你这甜瓜多少钱一斤?”小男孩抱了个最大的,整个瓜险些把他脑袋都挡住,堪堪露出一双眼睛。 卖瓜的小贩皮肤晒得黝黑,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极其强烈的反差色,拿着手中蒲扇使劲儿扇,“你先尝尝吧,不一定的,哪个甜了卖你哪个好吧?” 得了免费试吃许可,小男孩立刻放下手中的甜瓜,接着小贩递过来的瓜果就开始咬,一口下去汁水在唇齿间迸开,他意犹未尽的舔舔唇,含糊不清道,“这个真的好甜的,就这个可以嘛?” “甜的话请给我也来一份。”小贩乐呵呵还没搭腔,就见眼前阴了一块,易璋一身玄色衣袍,站在摊前看着上面的瓜,面无表情的揉了揉那小男孩的头发,动作和表情完全不是一个频道。 小男孩一副习惯了的样子,抬眼道,“易璋哥哥好。” 小贩手起刀落切了个大西瓜给他,“又来给苗姑娘买瓜吃?” 易璋点点头,“月儿和城主,最近太阳毒,要清热解暑。” 他买好了瓜起身告辞,一路上面若冰霜的模样却没几个人避而远之,纷纷向他点头示意,更有甚者拿一些自家的好吃的塞到他怀里,易璋一一点头致谢,一路回了墨梵城城中央的府邸。 在武林正道人眼中所以为的魔教聚集地墨梵城,其实也是一座花红柳绿、青山绿水的世外桃源,那些人怎么都不会想到,传说中杀人如麻、冷酷至极的易璋,正手里提着一包熟鸡一个西瓜慢吞吞往回走。 而那个人人唾骂的大魔头舒筠奕,正在屋里闲着没事儿看画本,等着自己的护法给自己回来弄吃的。 “易璋快回来了,城主你有点城主样子好不好啊?”苗月端着香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舒筠奕以一种极其潇洒的躺姿在翻着手里的书,瞧瞧,就这模样,说出去谁信呐? 舒筠奕翻了页书,“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跟我啥样子有什么关系,小月儿你别这么紧张,你要是看不惯了就早点和小易成亲搬出去住,天天在我面前腻腻歪歪当我瞎的吗?” 苍天可鉴,苗月手里的香薰就要砸到他脸上去了,“说正事吧,现在武林那些所谓的正道估计都在想帮着百蛊宗讨说法,说到底这件事和你无关,少主带着我们去做的,你要不要采取点对策?” 舒筠奕懒懒睨她一眼,“你是想让我把你们交出去吗?可以呀,小姑娘牺牲小我成全大家的魄力我很欣赏。” 这次香薰是真的砸到他脸上了,舒筠奕默默扒拉下来脸上的盒子,慢悠悠道,“你就放心吧,现在事情无外乎都在方知姌手里,那小丫头我从小看到大,翻不出天来的。” 苗月忍了忍,不是忍得住而是实在没东西可以砸了,“我还有个事儿,少主一直以来就没让我们见过他的面,你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们他到底长啥样?还有他一天天都不在墨梵城,你不怕他出事?” 舒筠奕把玩着手里的盒子,单手枕着脑袋,“你也放心吧,那小子比你精得很,用不着操心,要是换成你这样的,我才要多费点心,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他拴在墨梵城不让走……” “咣——”一声,苗月摔门而去。 舒筠奕摸了摸鼻子,暗暗叹息,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的火气这么足,还不如当初刚来的时候唯唯诺诺的好呢……忽然,他吸了吸气,把手里的盒子往旁边一扔,即刻翻身坐起,“小易今天带烧鸡回来了!” 那边厢墨梵城似乎全然没有战前准备,活的仿佛脱离人世,而十方坞已经炸了锅,萧淮初被好几个门派掌门拽住才没有拂袖而去,面对底下鸡飞蛋打一样的局面,方知姌饶是再迟疑,也牢牢握着自己的椅子扶手。 气度不能丢。 石音回头道,“方盟主……是否有些不妥当?” 方知姌狠狠一拍扶手,下面七嘴八舌的动静立刻小了许多,“有何不妥当?杀了灭了一了百了!” 顾则煦冷笑一声,“正式开始之前听萧掌门和云庄主提过此事,方盟主不是说要集合众议么?怎么这就裁夺了,把我们这些门派之主的脸往哪里搁啊?” 云楚璧皱眉,“确实过于草率。” “武林需要快刀斩乱麻的人,无论是你们还是我,最后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五国安宁。”方知姌站起来,伸手在身后卷好的画图上一拽,金色的丝线被扯断,掉下来一副详细具体的五国地图。 “墨梵城地处西域,临着北方越国和西方齐国,这两国之中,以北林雅境为主,武林门派分布较少,这样这两国的居民极有可能会往西域墨梵城送学徒弟子,一旦势力壮大,后果不敢想象。” 方知姌抽出念晚剑,在墨梵城和十方坞分别划了两道,“眼下墨梵城趁着武林正道三年前四方阵的创伤未愈,挑衅道义,是可忍孰不可忍。”居于两者其中的地区被方知姌再度画了个圈儿。 云楚璧挑了挑眉,方知姌画圈的地方正是剑栖山庄,“你要以剑栖山庄地理位置为后营,对墨梵城施行围困?” “对。”方知姌爽快一笑,“墨梵城地处西域,对于我们而言确然不熟悉,城内既然攻不破,那么就围城,困到他们出来为止,剑栖山庄和北林雅境都相对而言比较近,所以提供帮助的任务我希望两派接下。” 石音看着主座上指点五国图画的姑娘,叹口气道,“墨梵城里也有居民,如此岂非破坏居民百姓的生活,这样的方式牵连无辜的人未免太多。” 顾则煦继续接话,“保不齐方盟主觉得,成大事者必须有所牺牲,区区几个在墨梵城的居民算什么,无非都是一些不懂得弃暗投明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已经和墨梵城同流合污了,留之有何用?” 石音转头看他,低声道,“你不是一向和方盟主看不惯么?怎么在这件事情上这么同意她的?”该同意的使绊子,不该同意的还在这块极力煽风点火,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是么? 顾则煦也压低声音回她,“就是看着她怎么出丑啊。” 石音,“……” 三年前她无缘见到方知姌力压众议匡扶剑栖山庄东山再起的魄力,如今可算是见到了她是怎么在众人都不同意的情况下杀出一条血路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的,她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这样。 方知姌不是任性的人,但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掌握着整个武林的命脉,她说东就不能往西,独断专裁,让人很难不反感。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而后,石音觉得合该去找下方知姌说说这件事,她师父是个见方知姌就冒火的人,云楚璧不知所踪,其他人估计都和顾则煦是一个想法,擎等着看方知姌出丑闹笑话。 所有人都觉得,这仗肯定打不起来。 石音却不这么想,如果到时候没有人出手,那么十方坞的弟子肯定会被方知姌调遣上场,实力相差悬殊,这样的战役结果一目了然。 十方坞大的很,趁着众人吃过晚饭去闲聊的时候,石音偷偷溜出来,想私下里讲会不会好一些,结果绕来绕去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仿佛并不知道方知姌在哪里住…… 头疼……石音被自己的一腔热血砸懵了,趴在湖边亭子里苦笑了一下,实话讲自己何苦来哉? 秉着试试能不能走回去的念头,石音凭着感觉慢慢找自己的住所,走了半个时辰左右,直到月亮都挂上了天空,她还是没能用自己的直觉拐回屋里,反而越走越远,全然不知道身在何方。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害怕。 或许是十方坞里没隔十步都会有一盏灯的原因?把整条路照的灯火通明,驱散了黑暗的恐怖寂寥,她走到岔道口下意识看了一眼另一条路,发现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难不成是特意给什么人铺了一条路指引回房间?那肯定就是方知姌了呗,放眼整个十方坞,能得到这样大的特殊照顾,除了主人应该也没什么人能有这样大的资格了吧。 惊喜突如其来,石音顺着灯光走过去,脚步声悠悠的,乘着清爽的晚风,石音觉得自己脚步轻的都快要飘起来。 最终她停到一扇房门前,硬生生站住了脚步。 这绝对不可能是方知姌的屋子,外面没有任何人守着,屋内也没有亮灯,整个屋子静的仿佛一座空城,对,就是空的,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人住,但是台阶墙壁都是崭新的,一丝灰尘都没有落下。 她仿佛又误打误撞来到了什么地方。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有声音从她身后传过来,“你来做什么?” 是云楚璧。真的是每当这种时候她永远都能遇到他,石音慢慢转过头,云楚璧形容有些忙乱,像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一样,见到她一时也有些面色不善,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欺骗。 石音苦笑,“我迷路了……见这边有灯就过来。” 云楚璧深呼吸一口气,“所有人都在前厅,方盟主回住所休息,你怎么能迷路到这里来?” 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前厅她才迷的路啊……石音摊摊手,“算我多嘴,方盟主对于墨梵城处置不对,想着武林中人应该没人能告诉她,我就多管闲事一把,回来找她。” 讲实话,她是很体谅方知姌的。 云楚璧按了按额角,“算了吧,这件事情谁也劝不动,你当她剿灭墨梵城真的只是为了道义?”顿了顿,他还是如实告知,“四方阵灭阵之功其实已经不大能服众了,方盟主这样的选择,是想给自己记功。” 记功?云楚璧点点头,“对,此事若成,她便坐的牢这个位置,若不成,左右她位置尴尬如此地步,也不会再惨,她其实是在赌,而且是一场赢了赚,输了不赔的赌。” 原是如此,难怪她要冒险如斯……石音说自己明白了,冲他长揖一礼,“多谢。” “还有,”云楚璧拦住她的去路,“记得以后像这种亮灯的路不要走,若是被方盟主发现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石音冷汗,“不过一条路,怎么走不得?” “这是她留给自己妹妹的回家路。”云楚璧收回手,望着黑漆漆的房屋,“若是她魂兮归来,或者尚存人世,以免她找不到回家路,方盟主命人彻夜点灯,天光大盛时分熄灭。” 石音迟疑道,“……是方二小姐方知婉?” 云楚璧摇摇头,“不,是我未婚妻子,方烟若。” 第20章 杨柳依依 方知姌在武林事务上一向是个行动派,说一不二,还没等众议平复下来,第二天就差人收拾东西准备往剑栖山庄去了,连带着一众十方坞弟子,收拾东西的阵仗惊天动地。 主人都走了,他们这些客人也不可能还待在原处,萧淮初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还是顾则煦蹭过来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让他终于开了口。 顾则煦,“还是平阅派轻松啊,所有弟子都直接在剑栖山庄等好了,想差谁去前线就差谁去,方盟主也省心,真不愧是门派制第一家,做事就是让人放心。” 萧淮初冷漠道,“你自己管好自家吧。” 顾则煦这次来没带多少人,按照方知姌的要求还需要姜沂楼那边再来个五十多号人,长途跋涉劳累奔波,关键是他这个楼主还不在,一路上风险几多自然是不必说,难为他还有心思调侃别人。 顾则煦摇摇头,不置可否。 石音皱眉道,“我觉得顾则煦说的也不是没道理,现在平阅派所有人都在剑栖山庄,十方坞人带的再多也不可能满门都带过去,这样一来,对于平阅派和剑栖山庄而言,折损最大。” 萧淮初脸色阴沉的能打雷,“……罢了。” 如尘公子饶是再生气也不可能像顾则煦一样又是跳脚又是牙疼,再憋憋真的容易憋出病来。 云楚璧扫了一眼,默默笑了下,“其实这么说也不妥,人多的话,可以轮流上战场,能够及时做到人员替补,像他们这种带人的,几乎就要连轴转一般,无论是对于弟子还是门派都是不好的。” 萧淮初看他一眼,拱拱手,“云庄主高见。” 剑栖山庄和十方坞相隔并不远,两人同属郑国境内,就算是不一样的城池也总比跨国好一些,所以各个门派分批次出发,闹出来的动静也不算很大,没有引得百姓惊慌失措,估摸着连郑国国君都不晓得。 十方坞建筑豪华奢靡,喜好江南风光,剑栖山庄则完全就是武林门派建筑,建筑的线条硬朗冰冷,颜色以黑白为主,素的不像话,依照江湖传闻,是云楚璧刚刚重建,不大好太过招摇,就做得十分低调,省钱又省口舌是非。 但是不得不承认的就是,剑栖山庄的占地面积的确十分大。 当年云沐泽风头正盛的时候,剑栖山庄多次向外扩展,就算倒台后被付之一炬,也不知是出于敬畏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属于剑栖山庄的土地一直没有人敢买走,所以重建起来也是个耗费物力人力财力的大工程。 方知姌真的对云楚璧和剑栖山庄够好的了。 云楚璧冲着守着门口的小厮一抬手,回首笑道,“剑栖山庄的境况诸位也都明了,但愿莫要嫌弃,请进吧。” 云楚璧做事稳妥细心,早早就把石音和萧淮初的地方收拾好了留出来,跟那些过来的平阅派弟子住在一处,往来好照顾方便,萧淮初还没开口问,刚刚绕过小门就看见一众穿着暖橙色弟子服的小孩们围了个圈儿不知道在看什么。 石音分明感觉到萧淮初的火焰蹭蹭蹭又冒上去三分。 “掌门师父和九师姑快来了,就看这最后一次,要不日后铁定看不到了。” “罗师叔你快把它弄出来呀,就在笼子里可怎么好?” “哎哎哎,你别挤别挤,这么高的个儿有啥看不见的还挤!” 石音终究忍不住把一直放轻声的脚步改成重重跺下去,小孩子们神经高度警惕,专心致志,就怕谁大口呼吸都把笼子里的蛐蛐吓跑了,石音这一跺让好不容易快要被弄出来的蛐蛐又缩了回去。 几乎是同时,那帮小孩子齐齐回头吼道,“能不能轻点!要——” 石音,“……” 蹲在地上的罗书漠手一哆嗦把蛐蛐笼子吓掉了,在地上滚了几滚,里面的蛐蛐蹦蹦跳跳跑了出来,但现在也没人顾得上能去找所谓的蛐蛐了。 他们由衷地觉得,能在掌门师父到来的这一天依旧在贪玩傻淘的边缘试探,自己才是那个准备被斗的蛐蛐。 罗书漠拍拍身上的土一溜烟站起来,被委以重任的二师叔带他们来剑栖山庄过上了打山鸡斗蛐蛐的快活日子,还被萧淮初逮了个正着,他一点都不怀疑等回了平阅山会被扔到镜湖里游泳。 “平阅派弟子。”萧淮初目光威严,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去,像是被拍了一样,扫一个低一个头、扫一个低一个头,远远望去少年们墨发像是黑线一样整整齐齐。 “现在,从剑栖山庄山上到山下,三十个来回,不跑完不许吃晚饭。”他一瞪罗书漠,“你给我进来。” 石音知道罗书漠免不了一顿狠批,自动自觉地跟在最后一个弟子身后看他们跑圈,不参与这俩师兄弟的恩怨纠纷。 “九师姑,我们跑圈不会偷懒的,你不用在这里看着我们吧?”最后一个弟子看着萧淮初的身影走远,神秘兮兮道,“你还不如去看看安祁师弟呢,这几天他快要把六师姑气哭了。” 还有这等事?石音知道安祁的毛病,点点头就撤了,还没等那小弟子比个胜利的手势,就补刀道,“那我去看看安祁,让你们六师姑来看你们跑圈,放心,你们要是惹她她肯定会惹回去的,谢谢你们提醒哈。” 石音抓了管华落看着他们跑圈这个苦差事,自己开始满天满地找安祁,其实他们不说她心里也挂着,这么个小孩子天天猜不透摸不清的,这么久没联系怎么都是回事,得想着念着。 没办法,自己带回来的孩子就得自己看着。 不过见到的场面有点让她吃惊。 剑栖山庄中间修葺了一个池塘,三三两两的荷花点缀在碧波湖上,隐约见到赤色金色的锦鲤交替在池中游弋,带起波纹都是一漾一漾的,垂钓的绳子晃了晃,少年手臂有力,收杆潇洒,带起的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又一条!祁哥哥好厉害,为什么柳儿从来都钓不到呢?”池边少年女孩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娇俏的声音荡漾在微凉的池面上清脆空灵。 安祁也是难得的耐心,“因你没有耐住性子,不耐住性子如何能钓到大鱼?所以日常也就只有一些小鱼上钩了。” “我知道了!这就是祁哥哥说过的‘隐忍之道’,对不对?” 安祁点点头,“正是如此……师姑!?”少年的语气带了一些激动,他们多日不见,少年一直挂念着石音的安危。 石音微微笑了下,走近了摸了摸他身边小女孩的发,“这位是……” “大姐姐好。”小女孩一点也不怕生,大大方方自我介绍,“我叫齐柳,从小在剑栖山庄长大的。” 石音略有惊讶,剑栖山庄作为一个家族制门派,虽说出现其他姓氏也不奇怪,但从小就在剑栖山庄长大倒有几分意思了,云楚璧没娶妻没生子,也没什么亲戚还愿意留在剑栖山庄,这丫头是打哪来的?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尚在襁褓之中,见她实在可怜就把她带回剑栖山庄了。”云楚璧的声音蓦地响起,冲三人打了个招呼,“武林世道动荡,总有些可怜人,难道见死不救不成?” 安祁听罢垂下眼帘,嘴角慢慢抿成一条线,不知道在别扭着什么,石音望了他一眼,才想起来他也是被自己救回平阅派的人,这些可怜人当然也包括他在内。 齐柳虽然年纪小,但是却已经跟个小人精一样,敏感的很,对于安祁有一点点不舒服反应很快,小小的手拉住他的衣角,一双眼睛眨啊眨的,甜甜道,“云哥哥对柳儿很好,大姐姐对祁哥哥是不是也特别好呀?” 安祁嘴角略有松动,“当然好。” 云楚璧见状略微笑了笑,冲石音打了个手势,“阿音,借一步说话。” 安祁被齐柳缠的没办法去留石音,或许也没有想留,冲石音点点头就带着小尾巴告辞了,石音呼出一口气,她原本真的有点担心,现在看来,怕是不用了。 云楚璧等他二人走远了,闷闷道,“阿音,恕我直言,你可否知道安祁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石音盯住了两人远去的背影,渐渐化成一个点,她所知有限,只有罗书漠叨叨的那些,真实身份更是丝毫不晓得,见他可怜拎回来的呗,还能怎样? 云楚璧闻言却是愈发皱紧了眉头,“我听府内管家说,安祁刚刚来剑栖山庄的时候态度乖戾,同门师兄弟都不喜,让他们都别管他,但是又不好放他一个人在剑栖山庄里不管不问,就差了齐柳过去陪陪他。” 石音听着随之点点头,恩,蛮正常的。 云楚璧,“他见到齐柳的时候,问的第一句话是,你姓齐?” 偌大武林之中,姓齐的唯一家严谷门,可惜早在七八年前就被以方知姌为首的武林正道联手灭掉了,原因无他,家里煞时生了个孩子,严谷门上上下下都不同意交出去,这一逼,就逼到了家破人亡的境地。 石音抽抽嘴角,“所以说齐柳是……” 云楚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晓得你对此道也颇不赞同,严谷门当年灭门,也不知道那孩子到底留没留下来,我捡到她的时候见她怀中玉佩是严谷门的,只不过她到底是不是那个孤煞之命的孩子就两说了。” “所以你怀疑安祁察觉到什么,怕他给剑栖山庄带来麻烦?”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石音斟酌一会儿,点头道,“我晓得了,我会抽个时间问问安祁到底怎么回事的,放心,齐柳这个小姑娘活泼可爱,我喜欢的紧,不会轻而易举给她给你们惹麻烦的。” 云楚璧拱手礼让,“那先多谢了。” 石音念头一转,绕回了最心心念念的问题上,“方盟主现在,究竟是作何感想?” “能谈判固然好,但我怕是方盟主没那个耐心和耐性,”云楚璧抱臂,往池边亭中柱子上一靠,“前因后果我都跟你讲了,只怕此事没个善终。” 第21章 乱起 云楚璧估计的一点都不错,郑穆公十八年七月既望,武林盟主方知姌于郑国胥阳剑栖山庄正式发布对墨梵城的围剿书,云氏剑栖山庄、顾氏姜沂楼、江氏南江府、平阅派、北林雅境等附议。 西域一带一向属于管辖散乱的状态,加上墨梵城的存在,更让武林势力在西域占了主导因素,风声带着嘶吼的恶意扑向安居自如的边塞小城,整座城池瞬间暗无天日。 易璋默默合了窗户,看外面的样子,是快要下雨了。 苗月风风火火在殿里兜着圈,等舒筠奕终于被她转出来后急急脱口道,“你不是说方知姌那小妮子什么反都造不出来么?我看她是要翻天了。” 舒筠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上去不甚舒服,易璋揽住苗月瘦削的肩头,简短道,“近期望日附近,城主抱恙。” 众所周知的是,舒筠奕练功走火入魔杀害自己的亲师父,与同门翻了脸逃入了墨梵城,出了名的大逆不道,也是出了名的武功突飞猛进,唯一一点缺漏就是每月望日,那股走火入魔的邪火都会折磨他不得安生。 “啧啧啧,还是小易体贴。”舒筠奕翻身歪靠在圈椅上,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打就打呗,咱们在这里活几年,那帮武林正道就不舒服几年,我是没想到方知姌真的有胆子顶众意来围剿。” 苗月“切”了一声,“人家现在位高权重,身份显赫,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就算众意被顶,不也是老老实实跟着她来了?” 舒筠奕手指在圈椅上有节奏的敲打着,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良久,勾起唇角笑了一声,“行啊,剿就剿吧,小易,你先把城内老幼妇孺先遣散,剩下那些年轻的小子,愿意看一场就看,不愿意看走也可以。” “走?!”苗月瞪大了眼睛,“你别告诉我就靠着墨梵城这点小胳膊你想跟整个武林正道拧。” 舒筠奕对此言论颇不满意,“怎么能叫小胳膊,好赖不计我还是个走火入魔的大魔头呢好不好,咱们墨梵城也要对得起魔教这两个字啊,这一仗不打个天翻地覆岂不是太不给评论咱们的人面子了。” 苗月被他气得语无伦次,“到底是不是魔教你自己心里没数么?当初你为什么上这里来你自己心里没数么?怎么的,还想抗几年就在这里趴着?还是带着一身骂名入土啊?” “月儿!”见她愈发口无遮拦,易璋拽了拽她的衣袖,打断了她下面的言论,“注意分寸。” “哈哈哈没什么没什么,”舒筠奕大笑着摆摆手,忍住心口的不适站起来,拍了拍苗月的肩膀,“知道小丫头你担心我,无妨,事情的确是我做的嘛,我师父也的确是死在我手下,天下人又没说错。” 苗月还想争论什么,被舒筠奕抬起来的手打断了,“不过我也知道,有时候有些清白还是要有的,不然带下地狱,难不成还要让油锅来听我辩解么?” “有些真相,有的人已经等了很多年了。”他的目光渐渐锐利。 这场战役并没有众人所想的一样打的轰轰烈烈血流成河,相反的,十分平静,方知姌带人从十方坞平平静静到了剑栖山庄,又从剑栖山庄平平静静来到西域地带。 面对着风沙席卷的城池,方知姌的表情古怪而狠厉,她褪了在家习武时那一身习武服,换上了一身金黄色的短打,手中念晚剑也特意换了一个新的剑穗,显得整个人愈发贵气逼人。 顾则煦嘴上从不饶人,“打仗都要打的体体面面,矫情。” 夏侯凝留在后方没来前线,倒是没人能顶他顶的理直气壮,石音的目光默默从他抓着的烈冉剑上移走,啧,说人家矫情,他不也在上战场之前擦剑擦了二三十遍么? 云楚璧驱马上前几步,顶着凛冽的黄沙有些眯眼,他一身白衣时不时卷上一些黄土砂石,他恍若未觉,问道,“按照你的想法,是想要围城,但是眼下这般形势,单单围城怕也是治标不治本,根本不知道墨梵城内部情况。” 方知姌点头,“我明白。” 话音未落,就见漫天黄沙中渐渐打开一扇大门,若论辈分,方知姌和云楚璧都要叫舒筠奕一句师伯,可惜三人父亲死的死、掰的掰,闹成目前的状况也是尴尬至极。 舒筠奕只一个人,也没骑马也没负剑,背个手像是散步一样晃出来,武林正道目前都是新人,舒筠奕又常年在墨梵城不出来,鲜少人见过他真面目。 只知道他名声在外恶劣又胆寒,见他这般反而不敢出声了,各个把手中剑鞘剑柄捏的咯哒咯哒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舒筠奕走到他说话能让阵前的方知姌听到的地方站住了脚,一双眼睛微微带了一些笑意,“我当是谁,原来是我的两位师侄,这么多年逢年过节的师伯也不曾备礼上门,可是怪罪了?” 方知姌眯了眯眼睛,“谁是你师侄?你害死师祖,叛经离道,难道还有理了么?” 云楚璧一言不发,右手慢慢在剑柄上那枚绯色宝石上摩擦,这是他家传家绯玉,当年好不容易讨回来的,剑栖山庄经历那么大劫难的原因人尽皆知。 舒筠奕摊摊手,“你们嘴一张一闭,我哪里还有理了,既然都来了,就说说你们想做什么吧。” “百蛊宗满门人命,可都是墨梵城手笔?”萧淮初睨了他二人一眼,作为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人,比他们俩说的简洁而明了,“墨梵城与武林正道相安无事多年,为何?” 舒筠奕抚了抚下巴,“我觉得这是个好问题啊,是的,我承认,百蛊宗覆灭的的确确是墨梵城的手笔,可墨梵城这么多人,我又从没出去过,你们就把罪过单往我一人头上扣?” “那舒城主所言,可是你知道凶手所为何人?”萧淮初没心思跟他兜圈子。 “知道啊,”舒筠奕咧嘴一笑,“我有一养子,墨梵城少主,他做的。” 对于舒筠奕这么坦荡的态度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从没见过哪个人做坏事能做的这么理直气壮大言不惭,果不其然是魔教之首。 “但是——”舒筠奕看出来众人眼神中的不对劲,连忙举手打住他们的想法,“凡事有因有果,怎么,你们武林正道能为了几条孤煞之命灭人全家,我们墨梵城就不能为私人恩怨杀人满门?” “私人恩怨何故至此?!”方知姌一勒缰绳,马匹长长嘶鸣一声。 “几十条人命,皆故于百蛊宗之手,怎么,不能?”舒筠奕一抬下巴,“我倒想问问,你们口中的孤煞之命尚未害人,就要人家交出来否则灭人满门,十多条人命,和一条孤煞之命的区别,很大么?” 江以寒皱皱眉,“话虽如此,但武林正道有所规制,若是真的有冤仇,直接找武林盟主协商便是,自是还你们一个说法。” “还我们,一个说法?”舒筠奕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江府主,我知道你算是武林之中刚正不阿之人,但你能说他们能带着正常的态度处理么?不会因为所谓魔教有所偏袒?” “怕天下都觉得,武林正道还魔教一个说法,闻所未闻吧?” 这话说到这儿,已经不用再说下去了,墨梵城已经被扣上了魔教的帽子,无论他们对还是错,在和一个武林正道对峙的时候,他们永远都是错的一方,天下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 流言三人成虎,墨梵城到了魔教这个地步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要和武林正道平等谈话。 “冥顽不灵。”方知姌猛地抽出念晚剑,腿间用力马匹就冲着舒筠奕而去。 舒筠奕唇角笑意不减毫分,心口上隐隐传来钝痛,但已经无暇顾及,念晚剑狠狠朝他刺过来,他足尖一点,依旧负手而立,不过已经跃到了几丈外的地方,还偏偏头,冲她又是一笑。 方知姌火气更甚,调转马头再次进攻,舒筠奕的轻功她从小就听闻过,只不过那时她只有五岁,那时候武林盟主还是她的师祖,舒筠奕还是她的大师伯。 舒筠奕一身白袍在十方坞房檐间翩跹转移,看得年少的小姑娘在下面指着他“咿呀咿呀”乱叫,她父亲方平岚蹲下来握住她的小手,语气温柔。 “姌儿,大师伯厉不厉害?” “厉害!大师伯最厉害了!”方知姌眼中还有光,那是一种新颖而又叹服的眼神,舒筠奕站在飞扬的翘角上哈哈一笑。 “大师伯最厉害,那你爹爹就不厉害了吗?”云沐泽唇角勾起一抹温润的弧度,手中茶杯泛起的氤氲水雾挡了一部分面容。 方知姌伸直了小小的胳膊,方平岚双手用力把她抱起来,“爹爹永远是姌儿心中的大英雄。” 爹……方知姌咬咬牙,手中念晚剑划出狠厉的光芒,刺向舒筠奕心口。 后者擦身躲开,剑气还是带起了一串血珠,惨兮兮挂在他的右臂上,他穿的一身黑袍,血色不甚分明,配上那一脸放荡不羁的笑容更是看不出已经被刺中了的模样。 “知姌,讲句实话,你这把剑的名字不是你爹给你取的吧?” 第22章 念婉已晚 九年前,郑国漠河十方坞。 夏季日出都很早,第一缕阳光尚未将华丽雍容的府邸照透彻的时候,里里外外的小厮婢女已经开始了忙碌,挑水的、端菜的、洗碗的,叮叮当当碰撞在后院里,像是泉水滴落在岩石上清脆的紧。 穿着粗布红衣的姑娘显然是被这叮叮咚咚的动静吵醒了,揉着眼睛从下人房里走出来,就看见她养母秀娘一脸苦大仇深的在洗衣服。 “娘?”小姑娘偏偏头,还没来得及洗漱的脸上带着点睡意朦胧。 “叫唤什么?”秀娘颇为不耐烦的应了一声,“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去,过来帮你娘干点活?赐你方姓还真当自己成了半个小姐了?” 小姑娘知道她娘正在气头上,也不顶嘴,把头发随手挽了挽蹭过去打水洗脸。 今日十方坞鸡飞狗跳的,还不是那十方坞唯一一个千金小姐今日及笄礼的事?小姑娘洗好脸,随手从屋里捡了个隔夜凉透的馒头塞在嘴里,过去帮她娘干活。 秀娘还在喋喋不休,“真不知道坞主要你们这帮野孩子来作甚,二小姐死就死了还弄什么祈福,到头来白白让我们当了父母的活儿,自己都顾不全还要照顾你们这些吃白饭的……” 红衣小姑娘挽起袖子,干巴巴的胳膊上还有几日前挨打的印子,她不恼也不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左右这话十天半个月都要被念叨一次,她早听习惯了。 “娘,皂角不够了,我给你拿。”小姑娘拍拍手,从小凳子上站起来,秀娘斜睨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旁的。 她知道等她回来肯定她娘又要念叨别的了。 “唉,每年都要闹得不安生,倒也是,谁家要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也得费着心尽着力,及笄可是个大日子……不过按照坞主的性子,也不能这么快就把这个女儿嫁出去。” 红衣小姑娘拖了一件衣服过来在手里搓着,“不都说大小姐男儿脾气,谁家少年郎敢娶她?” 她话音还没落,就被劈头盖脸甩了水,秀娘把大大小小的东西往盆里一扔,“你这小妮子说话忒没分寸,大小姐也是你能瞎说的?” 她也不是真心要恼,她这捡来的女儿也是个苦命人,小小年纪和自己亲生父母分离,一同被带进了十方坞教养,还给全改了姓方,说是教养,也是分派给了她们这些下人看顾,哪里能和大小姐一起上学读书、习武射箭的。 等四年后她及笄,怕是连口肉都吃不起。 秀娘叹了口气,“小心你的嘴吧……你不知道坞主疼女儿疼的多厉害,啧啧,昨天从南江府带回来的宝剑,那家伙,剑光都闪了几十里,多好的一把剑。” 小姑娘撇撇嘴,知道她娘又夸大其词,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闲着没事就在一块乱嚼舌根,指甲大小的事情都能被说成鸡蛋那么大,还几十里…… 不过,按照方平岚对方知姌的纵容宠溺,虽不至于那么过分,但也绝对是一把旷世好剑,据说是方平岚特意寻了千年玄铁,送到南江府、北林雅境等等各个名门大派挨个经手淬炼的。 找个机会看看。 “娘,你饿不饿?左右及笄礼还有很久,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哎——”秀娘还没来得及拉住她,小姑娘就跟个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她摇摇头,“没个女孩子样,又出去上下野了吧。” 她对她这个养女倒是了如指掌,小姑娘趁着没人注意,溜到后厨拿了几块馒头藏在怀里,凭着记忆往方知姌的屋子里面去。 她印象中的大小姐方知姌,是个金贵但不娇气,骄傲但不跋扈的好女孩,虽说偶尔身上毛病多了点,什么作为姑娘家不能和小子时常厮混一处,不能这不能那……她时常同情,作为大小姐也是不能无忧无虑的。 她脚步声放的轻,依照十方坞的规矩,方平岚送的及笄礼是前一天就送到大小姐屋里的,等到正式宴会的时候方知姌会亲自带上来,有时候甚至要耍一段。 这个时候方知姌屋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在忙着这位千金大小姐,肯定顾不上那把好剑。 她就摸一下,啊不,就看一眼,只一眼,她就走。 意料之外的是所有人都在院子里忙,屋子里倒是没有人,只有方知姌一个人坐在镜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喃喃自语,小姑娘仔细的看了一圈屋里,没寻到那把好剑。 就这么无功而返?她有点失望。 “哎,你先别进去。”小姑娘耳朵尖,听见有人来了立刻寻了个角落躲起来,就看两个婢女打扮的姑娘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坞主让我给大小姐送来点首饰,他说他作为男子不大懂得,但是知道对于姑娘家而言这些是不可缺少的,所以特意过来。” “好姐姐,你可打住吧,眼下大小姐谁都不让进,你何苦寻这晦气?” “大小姐身子不适?” “那倒不是……今日及笄,大小姐总有些体己话要和夫人还有二小姐讲,你在外面等会儿吧。” 小姑娘听得有些迷糊,方才她看的分明,屋内只有方知姌一个人,且夫人和二小姐早就过世多年,神神叨叨的在屋里……真的是在交流? “大小姐这么多年也是孤苦,坞主总想弥补,但是总归缺了些什么。看着大小姐天天心事往肚子里咽,实在憋不住了只能和夫人还有二小姐的牌位讲,不敢给坞主添麻烦,我们看着也是心疼。” 那两个婢女相携着远去,倒是让偷听的小姑娘来了兴致,她总看大小姐一副坚韧又骄傲的模样,时时刻刻四平八稳,倒真想知道她会与已故的夫人和二小姐说些什么。 她趴在窗户底下,略略往上一冒头,正好和阳光照进屋内的光线对了个正好,她赶紧蹲下,眼前还有些模糊不清,心里明白了,“原来是大小姐抱着那好剑,怪不得没看到。” 方知姌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在她印象里她就没这么轻柔的说过话,“娘,妹妹,我及笄了。”方知姌紧了紧怀里的长剑,“这是爹给我的,我,我会好好接着,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娘、妹妹,如果你们都在的话,该多好……”泪珠一滴一滴砸下来,蜿蜒成一道细细的痕迹,划在剑身上,“知姌是替我们三个人活着的,我晓得。” “爹让我取个名字,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爹一跟我说起名字时,我念起的两个字最好。” “念晚。思念永隽、为时不晚。”她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珠,“当然,我印象中,娘一直温婉和顺,妹妹闺名也取知婉,所以我觉得,这个名字甚好。” “好啦,女儿要准备及笄礼了,娘、妹妹,知姌以后就是大人了,会照顾好爹、十方坞的,你们别担心。” 方知姌说完就从凳子上起身,刚刚打开房门就被脚下突然出现的一团不明物体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那一嗓子憋在喉咙口,定了定神才发现那是个人,还是个小姑娘。 她十分难过,怎么到关键时刻想跑却发现脚麻了…… 方知姌见她有些眼熟,趁着没人注意连忙把她拽到屋里,关门,一气呵成,小姑娘整个人是被拖着进来的,以至于脚下还麻得很,进屋后一下子跌在地上,难受了好久。 她心心念念要看一眼的好剑此时此刻正任她打量,修长的剑身就抵在她喉咙口,想不看都难。 她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拨了拨剑尖,“那个……大小姐有话好说。” “你是何人?”方知姌冷起来的气质是很怕人的。 她急急忙忙挑明身份,“我我我……我是山脚下的孩子,被选上来作为给二小姐祈福的那批人里的其中一个,大小姐你见过我的,我叫方烟若。” 她这么一说倒是让方知姌戒备心松懈了几分,语气也没那么狠厉,“这个时候你们不应该跟着养母们在忙碌么?鬼鬼祟祟来我这里作甚?” 方烟若手一摊,“听说大小姐得了一把好剑,心痒难耐过来看看,真的就看看,连碰都不想碰,更不会是偷……” 她越说方知姌的眼神愈发暗淡,本来她其实没往那里想,方烟若也明白过来,伸手拨了拨剑尖,“好啦,你看,我碰都碰了,今天算是赚了,也没什么别的心思了。” 方知姌剑尖指向她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方烟若急忙把馒头翻出来给她看,“大小姐明鉴,大清早上起来干活,饭都没吃自然没力气,屋里有几个凉馒头我吃了,可最近娘身上不舒服,哪里能吃凉的,就给她拿几个热馒头。” “你倒是有孝心。”方知姌收剑归鞘,“脚还麻么?” 方烟若揉了揉,“不麻了不麻了,多谢大小姐关怀。” “方才我在屋里说的,你听了多少?”方知姌别过头去,碎下来的一些发丝遮挡住了她的神情,但能见她面颊绯红,有些窘迫。 她从小看管冷言冷语,揣测人的言语神情,自是明白了什么,双手一捂耳朵,“哎呀,我刚刚被那剑的凛冽光芒震慑,真的是除此以外什么都顾不得,大小姐你在屋里说了话?说了什么呀?” 方知姌被她逗笑了,“算你机灵,看看你那模样,也不怕身体受凉?女孩子身体凉不得。” 地上的小姑娘面容还没张开,尚未脱了稚气,加上之前脚麻,伸长了腿坐在地上也不觉得冷,她歪歪头,“我从小没人管没人理的,哪有大小姐悉心教养,凉不凉的,身体不生病也就是了。” 方知姌拽着她起来,“你叫方烟若?可是尘烟的烟,若即若离的若?” 这些从山下带上来的,虽不跟她一处学习,但基本识字什么的还是要教的,方烟若想了会儿,却摇了摇头,“非也非也,烟是这个烟,却非这个若。” “我也不知道怎么组词,惹人生厌的惹你晓得吧?我其实叫这个音,这个字不是一字多音嘛?” 方知姌先是皱了皱眉头,因着这个发音联想的字不大好,但又明白过来,怕是从梵语转化而来,默默念了句罪过,“原是如此,甚好。” “我也觉得甚好,”小姑娘倒是没客气,大大方方应了这句,“尤其是……有人叫我阿若的时候,总觉得比叫其他的好听得多。” 是谁? 这句话她没问出口,就被险些要耽搁的时辰弄得猝然转醒,急急忙忙推门走了出去。 那时候的她并不晓得,这个方烟若的名字,会如鬼魅一般,缠绕着她年年岁岁不得安生。 第23章 重华迷阵 舒筠奕看她垂眸不语,手中念晚剑越攥越紧,就知道自己问到了点子上,不知道勾起了她哪门子不好的回忆,一时间天地只剩下黄沙飞舞的声音。 他目的达到,功成身退。 “魔头!你给我站住——”方知姌手腕猛地一翻,眼中猩红,咬着牙狠狠将长剑捅入他的心口。 “念晚念晚,哈哈哈,方知姌,你这丫头这辈子也就能用一个晚字来说了。”舒筠奕轻轻巧巧躲开,脚下几个挪腾就进了城门,身形一晃间,城门严丝合缝。 “你们几个年轻人,这样吧,给你们个题,若是解了,一路畅通无阻进我墨梵城大门,若是解不了,你们也就在这墨梵城中困上一辈子吧,武林正道要你们也没什么用。” 罗书漠一扬寒枫剑,“头一次见人挑衅挑的这么理所应当然。” “舒筠奕当年在师门的时候,就据说一个嘴上不饶人的,一张嘴能说的无数人瞠目结舌,现在看来,名不虚传。” 萧淮初叹了口气,瞟了一眼那边厢胸膛猛烈起伏的方知姌,位尊武林盟主的姑娘显然还没有缓过心口那一股气,将指骨咯哒咯哒响,几乎下一刻就想把舒筠奕脑袋当球踢。 石音皱皱眉,“不知道舒筠奕在城内安排了什么,为今之计,也不好就这么走,更不能所有人都这么进去。” “我听说过墨梵城的护城阵法。”方知姌调转马头,遥遥看着对视不语的几个人,“名为重华迷阵,两阳三阴相互融合斗转成为迷阵,若要破解,从此处下手吧。” “原来方盟主千里迢迢带我们来,就是为了看热闹的啊。”顾则煦看了半晌的笑话,早就按捺不住心里的不屑。 本以为方知姌练武习武这么久,就是为了今日与舒筠奕一见,报了当年舒筠奕大肆进攻十方坞从而引发四方阵,害得方平岚身陨的杀父之仇,没想到三言两语就被舒筠奕框在了原地,他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当然不是。”方知姌狠狠瞪了他一眼,“此阵法相应破之,其余人原地待命,只待我们破了阵法你们合力进攻便是。阿音、楚璧、淮初、书漠你们几个同我来。” 云楚璧拦住了她的去路,“方盟主此安排不妥,平阅派现在出人三位,于敌于己都颇为不利,还是换掉几人比较好。” 总不可能让顾则煦去,方知姌也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皱着眉头瞧了一眼那边几个,“让江以寒替换掉罗书漠吧。” “依旧不妥。” “云楚璧。”方知姌快要被气笑了,“你可以体谅一下我么?我也是为了方便人员调度,我知道你的意思,一门一派各出一人是最好不过的,北林雅境只派了圣女来,论武功比不过阿音,所以能替换的只有萧淮初和罗书漠。” 云楚璧垂眸想了想,“你怎么知道顾则煦不可以?” 她目光移过去,和顾则煦勾起一侧唇角的轻浮表情撞了个正好,赶紧收回目光,“你真觉得他能听我差遣?” “我觉得方盟主有些误会。”云楚璧按了按睛明穴,露出一个颇有些无奈的笑容,“我们这些人随你一同去,自然是需要主心骨,但是并不是听你差遣去的,你这一开始就错了。” 重华迷阵偏重于调和,五处阵眼相辅相成,唯有一同克制才能让彼此应接不暇所以攻破,而非是几个人都在专心致志专攻一处,所以听不听方知姌的话纯属多余。 方知姌表情略有怔忡,眨眨眼,“好,顾楼主,你不是怕叫你千里迢迢来无所事事么?那有劳顾楼主一起过来帮我们破阵吧,萧掌门,此处全赖你照应。” 萧淮初皱眉,云楚璧适时接上一句,“我会替萧掌门照顾好阿音的。” 只怕是就是因为你在,萧淮初才不放心。果不其然,云楚璧这句话刚刚脱口,萧淮初镜启剑就出鞘了半寸,又被他眼疾手快的按了回去,表面上风平浪静。 “好。” 重华迷阵源自于三百年前江湖还是沈府一统天下的时候,末代家主为了护住藏于府内的七件上古圣物特设了重华迷阵来困扰进攻进来的武林诸人,活活困死了一大批。 而那些为末代家主设阵的人,正是后来江湖四分五裂后几家名门的创始人,譬如南江府开府先祖,江以寒不知道几代以上的先人。 顾则煦皮笑肉不笑,“所以,咱们这么些门派汇在一起,破自己祖先设的阵法,舒筠奕是走火入魔真的疯了,还是对咱们的实力太过鄙夷了?” 明摆着的事情,重华阵法在几大家族祖传秘卷里多多少少都有提及,舒筠奕拿着这么简单的东西摆在这里,在他们眼里相当于直接让他们进城。 “我倒是在想,那个墨梵城少主究竟会是什么来头。”石音用右手托住下巴,夹着的幸存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舒筠奕这里破了,然后呢?就这么让咱们进去了?” 云楚璧略一沉吟,走到顾则煦身边,“顾兄,霍念呢?” “哪敢让他在姜沂楼里待着,这次过来掩护好了,人现在在你剑栖山庄里。”顾则煦一脸坦然,全然没留意已经把祸端引向了另一个地方。 所幸云楚璧也没有过多追究,五人没再说话,各怀心事的走到了五角错落的阵法中,石音打量的细致,周遭百姓已经空了。 舒筠奕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来不及细想,脚下踩的土地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五个人默契异常的抽剑出鞘,各自守住一个角落,严阵以待。 “我们五人实力……还是有些区别,一会儿若有问题,不可硬拼。”江以寒的目光慢慢落在石音身上。 在他心里,这小丫头片子刚刚复活没多久,靠着体内运转两股上古圣物的灵力以至于内力突飞猛进,但对于实力到底如何他还是没有信心的。 看到石音慢慢点了点头,他也算是放了点儿心。 重华迷阵渐渐启动起来,却和臆想之中不一样,快速旋转起来的飞石晃得人眼前眼晕,似乎拧成了一股颇为强劲的旋风,将五个人越裹越紧、越裹越紧。 “这是什么鬼东西?!”顾则煦第一个脱口而出,“你们不是说一人一处阵眼绝对没问题吗?这又是个什么?” “莫聒噪!”江以寒实在受不了顾则煦吵吵闹闹的性子,皱着眉头吼了一句,“仔细看着。” “让老子看个——”顾则煦话还没说完,剩下的脏话全被咽回了肚子里,他清楚地看到石音的面前分明显现出了另一个人。 什么东西?! 石音自己也是目瞪口呆,望着那滚滚飞沙流石之中渐渐化出一个人影来,慢慢地、缓缓地往她这方向走来,那身形动作,和自己的竟然一模一样。 “阿音是复生之人,怕是重华迷阵被舒筠奕改了,他早料到会让阿音进来,就利用复生的阴阳流转规律,生出另一个人来。”方知姌调转方向,“料理了她,怕是就破阵了。” “就这么简单?也就是说眼前的人是死前的石音姑娘?”顾则煦咧嘴一笑,“真不是顾某看不起,石音姑娘在平阅派是一等一的温婉,能有几分攻击力道?” 他话音未落就要提剑飞身上前,云楚璧拧眉正在思索什么,还没来得及拦住他,就听烈冉剑和另一把长剑猛烈撞击的声音——幸存剑?! 众人吃惊的看着顾则煦对上的那把剑,石音亦是愣住了,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长剑,幸存剑原封不动的在手心里躺着,那对方那把剑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呵……”“石音”的音色比原来低沉许多,手腕似乎轻轻一挡就把烈冉剑别开来,云楚璧上前一把接住了顾则煦,他手腕颤抖不止,明显是被人隔空打了经脉。 石音死前什么时候会这么邪的法子了? 石音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一步一步靠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股浓烈的恨意渐渐弥散在被飞沙卷起的这一小方天地间,她甚至都毫不怀疑下一刻幸存剑就要捅到自己身上来。 “重新活过来的感觉,怎么样啊?”那声音如同鬼魅,“石音”用空着的那只手慢慢覆上她的脸颊,刺骨一样的冰冷,和她刚刚苏醒过来的感觉一模一样。 那双手有些湿润,好像是刚刚从忘川河中拘过一抔水,悉数撒在了她的脸上的感觉,那双眼睛也是不敢让人深看的,再看仿佛能看到摆渡人的灯笼,一晃一晃,彼岸往生之间来回漂浮。 “你抢了我的……”一句话让石音如同惊雷滚滚劈下,一时间四周谁的脸庞都看不清,似乎云楚璧扑过来抓她的胳膊,也什么都感觉不到,只剩下“石音”那一个身影。 “我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可我从不曾后悔过……”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你知道你自己欠了我多少么?” “你早就该死了,白白活了那么多年,还不够么?还要抢了旁人的接着活?” 她一步步逼近她,伸手掐住了她的肩膀手臂,生怕她听不得够清不够准,“我告诉你你的名字,你给我听好了,你叫——” 眼前的姑娘忽然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念晚剑和沉凌剑双双从她头顶划过,将眼前的黑暗雾霾全部驱散开,四周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怎么样?无事吧?”方知姌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冰凉刺骨,“怎么这么冷?” 她惊魂未定的抚了抚心口,“方才……到底怎么回事?” 顾则煦摊摊手,“谁知道舒筠奕玩什么名堂,明明说什么重华迷阵,还以为能被他动了什么手脚,没想到我们五个人轻而易举就破了,倒是你,破了之后就在远处不言不语的,直勾勾就瞅前面,还以为你疯魔了。” 她没理那句揶揄,迟疑道,“轻而易举……就破了?” 飞沙乱石呢?顾则煦那一声声鬼哭狼嚎似的咒骂呢?都不存在?那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云楚璧察觉到她不对劲,偏偏头,“阿音,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石音现在脑子里就像是一锅粥一样,说不明道不清的,只是胡乱地摆了摆手,她现在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个石音,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么咒怨自己,为什么? 如果真的是因为她复生而来,而重华迷阵又是结合了阴阳之法才让她看到那些,那是不是就说明,死前的自己并不喜欢这个死后又重新活过来的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石音复生之后武林一直不大太平,但自己作为旁观者,一直尽己所能去为师门,为武林,为救了自己的人做一些事情,其他的从未有过质疑和怀疑。 而现在,她却对自己的这个人,产生了莫大的怀疑。 “到底是怎么了……”方知姌伸手在她额上触了触,也不见她有多不舒服,但就是魂不守舍的,“这样吧,阿音你莫要跟我们继续进城了,休息一下,我另给你安排任务吧。” “还有旁的任务?”顾则煦斜睨她一眼。 方知姌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为保万全,我们得派人去找百蛊宗剩下的那些卷宗。莫让墨梵城先得到,到时候万一有什么秘术被他们先得了,那麻烦就大了。” 云楚璧点头道,“的确,我同阿音一起去吧,上次在寻解毒草药的时候有了些许线索。” “有线索?”方知姌扶着石音,“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不是大发现,不敢叨扰。”云楚璧不着痕迹瞟了一眼顾则煦,“我和阿音一起,彼此有个照应。” “也好,那你们万事小心,有事情及时告诉我。”方知姌把最后几个字咬的很重。 云楚璧勾唇一笑,半开玩笑道,“是,不敢欺瞒盟主。” “稍等一下,”石音面色不大好,看起来整个人有些病恹恹的,“我……想先和掌门师兄说几句话,然后再走,可以吗?” 第24章 破镜难圆 “安祁哥哥!”齐柳坐在剑栖山庄里的秋千上,大眼睛眨呀眨的,终于望见了门口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从秋千上跳下来,小短腿距离地面还有一定的距离,蹦这一下冲击力不小,一双脚掌震得由麻变疼,齐柳巴掌大的小脸立刻扭曲起来,死死咬着下唇半天都没吭声。 安祁本来脸色就不大好,看小姑娘这副模样居然也不哭不闹的,更是脸色白了三分,一个使力把她抱起来坐在秋千上,让她半踩不踩地搭在自己弯下来的膝盖上。 齐柳难受的脸都红了,“……安祁哥哥?你怎么了?” 安祁伸手隔着衣服鞋袜给她活动筋骨,抿了抿唇,“无事。” “今早上夏侯姐姐说云哥哥和石音姐姐要回来,我就在想会不会你也要回来,”脚上的麻意渐渐消退,她终于能笑的自然点,“不过前方形势不好,怎会让你回来?” 小姑娘年纪不大,倒是把问题想的相当透彻,问的也坦坦荡荡,安祁见她好受了就松了手,理了理身上褶皱,随意道,“无甚,便让我回来了,照看照看。” 齐柳从小虽然长在剑栖山庄,云楚璧对她也非常好,但闲言碎语也不是没进过耳朵,所以对于人情世故什么的不是不了解,尤其看人脸色更是机敏。 见他不想说,她也就不再深问。 远处缓缓走过两个人影,她眼珠一转,正是夏侯凝口中的那两位正主回来了,这三人明明同路却不同一时候进来,想必是不愉快。 她眨眨眼,“安祁哥哥来陪柳儿玩秋千吧?” 大人的事情太复杂了,想的太多脑袋疼,还不如玩会儿转移转移注意力。 齐柳猜的七七八八,但是石音和安祁还有云楚璧三人之间是没有什么龃龉的,安祁那性子恨不得把石音捧上天,还能和她翻脸就怪了,云楚璧更是,不该说的话从不说,不该做的事从不做,怎么可能吵得起来。 这一路都是云楚璧充当了安慰人的那一个,石音和安祁都面有菜色,尤其石音,一想到早上萧淮初怎么打发她走的,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萧掌门,也是关心你。”云楚璧差人送上来两杯茶水,“消消气。” 早上石音只身前往寻找萧淮初,重华迷阵里发生的事情让她一阵又一阵胆寒,一晚上都没有休息好,在梦中惊醒,仿佛有人总是在透过看她看什么别的东西,这种感觉极其不好。 她去找萧淮初,开门见山,“掌门师兄,我是石音对吗?” 萧淮初从来都有早上起来喝杯热茶的习惯,茶喝了一半听到这话险些全都泼了出去,稳了稳气度风度,才找到比较符合自己的、一派之主的表情。 “为什么这么问?你不是阿音,还能是谁呢?” 石音像是得了许可一般,整个人被这一个问题撑了一路,如今得到答案,却什么力气都不剩了,整个人面色颓然,一手撑住了额头,“有人告诉我,我不是。” “谁?”萧淮初这话接的非常快,自己都没察觉到带了一丝怒气。 石音此时此刻心神不宁,完全没有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在重华迷阵里,有个姑娘跟我说,我抢了她的、我抢了她的……” “咣当——”石音的声音被这一声碎裂弄得一颤,她抬头的时候看到本来好好的白瓷杯在萧淮初手掌心里四分五裂。 不可能!这三个字如鲠在喉,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能和谁说,他能对谁说?重华迷阵颠倒阴阳,舒筠奕是故意的,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拦住他们的去路,他就是要让石音知道,知道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会打破她安稳人生的东西。 还有云楚璧和夏侯凝,若不是他们一直在推波助澜,怎能让舒筠奕来个顺水推舟,白白占了便宜。 最要命的是……这个他最想问的问题,在一个最不合适的契机、最不合适的地点,由一个最不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萧淮初饶是定力再好此时此刻也有点坐不住,重华迷阵不过是一个梦幻泡影,做不得数算不得真,但是里面的幻象所承载的却是真真正正的、阴阳众人的意识。 她真的在怪他…… 萧淮初猛地按住她的肩膀,这次用力有点狠,“我送你回……”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回哪里?平阅派?那里蛊毒尚未消退。剑栖山庄、十方坞又绝对不能去,他已经不想再让她接触这些人,若不是这些人,不肯放过她本来的安稳人生。 天地之大,他居然连这样一个姑娘都藏不了? 萧淮初,你也不是个多有本事的人呐…… “我……”她长舒一口气,似乎缓过来了点,“我和楚璧去找一下百蛊宗下落不明的卷轴,先回剑栖山庄。师兄,得了你这句话,我安心多了。” “我只是怕,我不是无奈又抱憾的离去,这样活过来也没什么意义。”她印象中的她自己,是为了救萧淮初而死的,那么再活过来,肯定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萧淮初打断她的话,“你别多想。剑栖山庄先不要去了。” 石音皱皱眉,“为何?” 萧淮初转过身去深呼吸,“你不能再见云楚璧了。”还有方知姌,还有舒筠奕,还有等等一切会毁了你的人。 石音刚刚定下来的心骤然悬空,萧淮初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我让书漠带你先找一处地方稳定下来,或许北林雅境是个好选择,那里青山绿水,北方的天气你也能适应。” “……为何?”石音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 萧淮初抬眸,与她对视的那一刻愣住了。 他现在这么做,就是在无限的去默认石音的身份有问题,虽然他嘴上信誓旦旦,你就是阿音,不是阿音你能是谁,但他的行为却在说,你要离事情真相,远之又远。 关心则乱,他太焦急,所以本来缜密细心的人也变得漏洞百出。 “师兄,”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你到底在瞒着什么,无论是瞒着我,还是瞒着大家,你是不是连书漠师兄都在瞒?” 萧淮初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石音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无论是之前你把我从楚璧身边推走,还是一直只想把我关在平阅派与世隔绝,到现在,你是不是都在怕我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胡说八道!”萧淮初一掌拍翻了茶壶,茶叶撒的哪里都是,水涔涔的,铺了一片,“我跟你讲了让你别多想,你就不要想那么多,安安生生活着便是,要受委屈要受苦有我帮你担着,你怕什么?” “凭什么你替我担着?这是我的人生我的命,我难道连自己到底是谁的权利都没有吗!?”石音只觉得气血上涌,冲的她眼前一红一黑光影交替,“我是谁,谁是我,无论之前到底谁欠了谁的,我若是连自己的命都管不了,我还活着做什么!?你还救我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了萧淮初,“我救你还救出孽债了是吗?!我找凌华扇、往岁镯,求了那么多人我有罪是吗?在你心里,从来替我想过吗?” “我之前欠你的我承认,救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了所有的阴鸷、错误、罪孽通通冲我来,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活着,我有错吗?有错吗!?” 他压抑了太久了,提心吊胆也太久了,三年,三年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无论是那一身浴血的姑娘还是挡在身前的师妹,从来都没有在他心里真正分清楚是非功过。 现在呢,他担了那么大风险、孽债救回来的姑娘,居然说,你还救我做什么? 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救她是为了什么,早就在时间长河里面被纠结、愧疚、自责给扭曲拉扯,模糊的不成样子,连最开始的心愿都变得面目全非,连带着他自己也看不清样貌。 白衣临风、公子无尘,萧淮初。 萧淮初和石音两人良久都没有说话,茶水彻底变凉,顺着案几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一砸一叹息。 石音动了动唇,眼前景象慢慢变得清晰透彻起来,“师兄,对不住,我……” “怎么回事?”过来请萧淮初的安祁迟迟不见他出来,本来想偷偷看一眼没想到居然看到两人面色不善两相对峙,地上水泽茶渍混乱一片,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萧淮初本来平复下来的心情被安祁又狠狠砸了一下,“没什么,出去,我一会儿就来。” “你把师姑怎么了?”安祁没有听话,也绝对不可能听话。 石音按住他想要上来拽住自己的手,冷声道,“无事,你出去。” “师姑!?都这样了你还不让人帮你?”安祁一脚踩进水里,“萧淮初,到底怎么回事?” 萧淮初冷冷看他一眼,“我念你一向听阿音的没多管你,礼仪什么的也不苛求,可我告诉你别过分,留点风度退路给自己。” 石音拽住他往外拖,“我说了没事,一会儿我要回剑栖山庄,你在这里老老实实听掌门师兄和书漠师兄的话。” “我不!师姑去哪我去哪!死也跟着师姑!”安祁死死把住门,看着萧淮初,恶狠狠道,“他要是护不好你欺负你,还有我,别看我年纪小,怎么,连自己想护住的人都护不住吗?!” 护得住吗?朦胧间似乎他已逝的师父魂兮归来,巨大的藤条抽打在他的背上,一声声诘问,你想护住那妖女,你能护得住吗?你能扛得住天下大不违吗?你敢拿师门去冒险吗? 萧淮初低着头,手指微微蜷曲。 石音实在按不住安祁,匆匆忙忙推了他出去,“掌门师兄,方才冒犯之处还请见谅。”顿了顿,“我不会再问你类似的怀疑自己的问题,但是也请你允许我做一些事情,我想为师门、为武林做点事。” “砰——”关门的声音如同烟花坠落,一切嘈杂消失殆尽,余下漫漫寂寥空虚。 难得死寂。 第25章 威胁 牢房里滴答滴答漏着水,不知道从哪里渗下来的,整个屋子都阴冷潮湿得紧,霍念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发着颤,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云楚璧和石音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霍念这幅惨样,黑一半红一半的鬼似的脸已经被洗干净,露出原来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庞来。 石音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想到后者一个哆嗦居然躲开了很远,连滚带爬到另一个角落里,眼睛都不敢看人的。 她站起身,“怎么回事?” “多半是正在恢复期,整个人对外有种排斥心理。”云楚璧抄起双臂倚在门上,“阿凝的办法的确有效。” 夏侯凝在剑栖山庄照看了霍念不少日子,一身药香的姑娘可没石音这个外行来的小心翼翼,上去捏起霍念的下巴,对着他的眼睛左右看了看,抓起他的手腕细细盘看了一会儿,随手一扔。 “把他按住。” 四个字不咸不淡,却十分有效,当即上来两个剑栖山庄弟子把不断挣扎的霍念按好,夏侯凝腕上发力将他整个人拍趴在地上,一双手行云流水一般从头起腰部止,反手就是几个点穴。 “后脑有伤,经脉错乱,怕是仓皇之间脑部受损,又没有稳住气脉,导致的内气攻脑,内外夹击才疯了。”夏侯凝抽出一张帕子擦了擦,“内部用药吊着,外部伤口之前被草草处理过已然无碍,最重要的是把那口气推出来。” 云楚璧点头,“你随意。” “那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夏侯凝勾起一侧唇角,“可能听起来有点惨。” 她把云楚璧一干人等都轰了出去,关上门只剩他们两个人,石音在外面皱着眉头,不到半盏茶功夫就听里面传出一声声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 一向悲天悯人的小姑娘居然此时此刻只是抱臂在外面等着,一双眉头拧得死紧,云楚璧偏偏头,“怎么?” 石音微微抬了抬眼,“无事,夏侯姑娘自有高招,我这种外行就没有必要多问。”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黯淡下去。 和萧淮初吵那么一大架后,睡一觉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她也说不上来,走出屋后该怎么还怎么,倒是让一起吃饭的夏侯凝颇为惊奇。 “石音姑娘怎么今天穿的这么……”一言难尽。夏侯凝看着石音移过来的眼神,把最后四个字吞回肚子里。 石音死前生后都喜欢暖色系,夏侯凝见她以来除了平阅派正常的弟子服以外,她所有的衣服都偏浅淡,今天破天荒的穿了一身墨绿色,倒也是不好看,只是之前看习惯了怎么也不大适应。 闻言,石音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一筷子酱菜咬下去齁了嗓子。 她也不知道,早上一打开包袱整理衣物,那些粉的橙的衣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好不容易找出来一件压箱底的墨绿色,抖了抖穿上了。 何止是穿衣风格,她整个人都有些凌厉起来,弄得安祁有时候都不大敢跟她说话。 夏侯凝终于把霍念收拾晕了,走出来的时候云淡风轻,看了一眼一旁目光落在屋里的石音,冲云楚璧使了个眼色,“石音不大对啊,出什么事了?” 云楚璧也察觉到了,但终究也没那么了解全面,摇摇头,“和萧淮初置气,大抵心情不好吧。” 心情不好就不好了五六天,这日夏侯凝说应该快恢复神智的时候,石音跟着云楚璧下牢狱,依旧是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拍了拍霍念见他没反应,也就起身站回了云楚璧身边。 霍念不知道碎碎念还要多久,云楚璧也不怕他突然发难,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姑娘,她一身墨色,衬的皮肤更加白,甚至有些苍白的意味,在并不明亮的光下显得有些瘆人。 “阿音?”云楚璧勾唇浅笑,“可是有何事心烦?” 石音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起这个问题,眨眨眼,整个人活气多了几分,“没有啊,就是在想霍念什么时候能苏醒。” “你最近有些不大对劲。”云楚璧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若是因为萧掌门,大可不必,萧掌门虽然是有时候对你回护过多,但都是关心你的结果。” 石音偏偏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道,“楚璧和淮初师兄很熟?” “不算很熟,只能说稍微了解。”云楚璧笑着摇摇头,“很多时候,一些小事就足以看清一个人,萧掌门不是恶人。” “你也不是恶人。”石音转过头,看着角落里发着颤的霍念,“他也不是恶人,可是有些事情还是要付出因果报应的,不是么?” 她最近心里很不安稳,萧淮初那句“要受委屈要受苦有我帮你担着,你怕什么?”一直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她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可怕,如果自己不是石音,那么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该有多恨她,还有萧淮初。 越想越乱,石音往上撩了一把额前碎发,秀气的眉皱起来,烦的紧。 “如果你知道,有一个人你欠了她很多,甚至是一条命,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还不上你欠她的东西,你该怎么办?”石音很少这么认真的发问,一双眸子盯着云楚璧,死死地。 云楚璧在这种眼神下怔忡住,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不是石音。 这么久以来,小姑娘一直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怕给自己门派、自己师兄惹麻烦,眼神从来都是澄澈的、干净的,从来没有这么坚定强硬过。 她这是……怎么了? 云楚璧考虑了很久她这个问题,除了霍念时不时的一句低吟传来,四周静的怕人,“如果真的还不上……就为她从其他方面做些事吧。” 石音一愣,云楚璧的目光飘得有点远,“就好比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就算我不是成心的,但结果是没有办法改变的,既然已经犯了错,而且无法逆转,那就从其他方面做个补偿。” “就比如你对那位……方姑娘?” “对。”云楚璧答的倒是很快。 “所以你寻她这么多年,到底是想找到她娶她,还是找到她说一句对不起,还是什么旁的?”她之前一直觉得云楚璧就是为了找到她娶她过门,但云楚璧今时今日的回答,倒像是有另一番隐情。 云楚璧苦笑一下,“找到她,跟她说,她要什么我都给。” “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一辈子都去找她,也算这一辈子都给了她。” “云楚璧。”石音正色,难得叫了他的全名,“你对她还是爱么?你这是愧疚是补偿吧?” “我哪够资格,”霍念整个人忽然不动了,慢慢扶住墙,口鼻中喷出血沫来,云楚璧站直了身子,“爱她。” 这怕是好了,石音看着云楚璧大步走过去,反手关好牢狱的门——霍念怕是要醒过来,锁链叮当碰撞在一起,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刚刚那句话云楚璧到底说的是什么。 我哪够资格爱她。 云楚璧伸手点了霍念的几处大穴,免得他激动起来动手伤人,忽略掉了身后姑娘眼中的晦暗不明。 你欠了她,原来是这样想的。 可我怎么办,我欠了谁的我都不晓得,我又该怎么还。 “霍念?”云楚璧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将头埋在臂弯里的青年缓缓抬头,睁眼就是暗色的天地,他的记忆只到将卷宗秘籍藏起来,出来后被苗月和易璋追杀,脚下一滑坠入茫茫山涧,剩下的全然不清楚了。 是以他睁眼的一瞬间,以为自己进了轮回路。 “我是死了吧……” “能这么想,说明你还活得很好,活得很清醒。”一声清冽的女声从旁边传过来,霍念的目光茫然的穿过云楚璧,落在走过来的石音身上。 云楚璧站起身,“阿音说得对,你能这么想,说明你是真的活过来了。” “你是……”霍念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慢慢凝聚出云楚璧的样子,“云楚璧庄主!是你救了我么?是你么!?” 他急急忙忙跪下来对着云楚璧叩头,“云庄主大人大量,百蛊宗以前纵是千百般对不住您,多谢您不计较还肯施以援手。” 沉凌剑剑鞘抵住他的额头,云楚璧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别把我当滥好人,什么仇什么债都能翻过去,我记得很清楚。救你出山涧的人是姜沂楼楼主顾则煦,你疯了救你苏醒的人是杏林医庄庄主夏侯凝,要跪你跪他们,百蛊宗的人可别跪我。” 石音漠然插话,“此次救你你也别觉得如何,你百蛊宗的仇有方盟主给你报,想要帮方盟主一起给你师门报仇的话,就带我们去找百蛊宗秘卷。” “秘卷书籍……”霍念眨眨眼,一双手慢慢蜷缩起来,“这位姑娘,秘卷书籍是我百蛊宗镇宗之宝,恕我直言,此事怕是难为。” 石音点点头,“我理解,正常么,谁愿意把自己的宝贝拿出来,”她蹲下身看着他,“可现在的问题是,苗月和易璋也知道你这个人还活着,墨梵城也在找这些书籍,你觉得单靠你一人之力,这些书籍能保多久?” 霍念睁大眼,“你不是说方盟主为我百蛊宗报仇么?我还怕他作甚?” “霍念,你也别太天真。”云楚璧收起沉凌剑,“百蛊宗的地位你自己难道心里不清楚么?你想什么都不做就让方盟主帮你报仇?” 霍念愣了愣,“你们这是——” “趁火打劫、趁人之危。”石音摊摊手,“我们要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剽窃也不是为了占为己有,这些东西你藏得再好墨梵城也有能耐给你翻出来,你重建百蛊宗也需要人手,现在不正好可以跟方盟主表明你的态度么?” 说白了,方知姌现在愿意帮百蛊宗报仇不只为了她自己坐稳位置,云楚璧之前想的浅,直到那天方知姌把目光对准了百蛊宗秘书卷宗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 海纳百川,方知姌的胃口比他想的还大。 但是这些他都管不着。 “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云楚璧拽走石音,“现在百蛊宗没有人能帮你,武林是个什么地方你也不是不清楚,想好了我们随时等你。” 第26章 真相 云楚璧实在很难对百蛊宗的人能有好脾气,石音知道,所以任由他拽走,一言不发,临走前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霍念,想这人也的确很可怜。 可惜,她不再是那个刚刚苏醒,对天地万物都能怀着一丝怜悯的小姑娘了,这一路走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加上她自身都来不及怜悯,她终于意识到有时候过于悲天悯人只能是徒劳无功。 她不想再这样了。 剑栖山庄正厅装潢简单,没有那么铺张奢华,想来云楚璧素日也是一个喜欢沉静的人,摆件也是简单干净,一眼望去清爽舒服。 婢女上了两盏茶,石音翻开茶杯,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鼻而来,云楚璧算是低调奢华有内涵的杰出代表了,别看表面没十方坞那么豪华,该有的样样不差。 “你觉得霍念会带咱们去么?”往日里都是石音问的问题,此时此刻却反了过来,云楚璧笑眼弯弯,倒不像是真的在问,而是透过这个问题了解一些旁的东西。 石音实话实说,“会,他没得选,现在百蛊宗只剩下他一个人,不依附住方盟主,难不成还要去找灭门仇人舒筠奕?” “万一他要自成一路呢?” “那他是找死,”石音笑了一下,“现在百蛊宗有什么东西大家心知肚明,他一人扛,怎么扛,江湖这么大,其实说小也小,第三条路谁能闯出来?” 霍念可没那个魄力,他心里还揣着要光复百蛊宗的念头。 有牵有挂的人最易控制住。 “石音,”他单手托腮,整个人眼里闪现出了一种异样的光彩,“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天你的感觉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说的很慢,慢条斯理的,声音很好听,“我不知道之前重华迷阵里面你遇到了什么,但是结合之前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你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只想着门派的小姑娘了。” 这个姑娘重生过来仿若一张白纸,慢慢慢慢终于被刷上了色彩,这是一个过程,说不感慨是假的,但是说不可惜更是假的。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萧淮初、夏侯凝甚至是方知姌,怎样从一个个年幼无知的单纯孩童变成一个又一个掌门、庄主、盟主,在风雨飘摇的江湖里面带上各种各样的面具。 很好,越懂得人情世故,交流越简单,有些事情就越容易说出口。 石音难得的红了脸,有种莫名其妙的安慰感是怎么回事? “不过话说回来,”云楚璧抿了口茶,“你说你欠了旁人的还不清,可是说重生的事情?” 一个“是”字在脱口而出的瞬间被死死咬回了嘴里,如果,如果她的身份有的问题,那么云楚璧会不会压根就不能这么跟她一路同行? 她现在也不是不清楚,云楚璧想从自己身上寻一些东西,所以才会一直和自己保持同路,甚至是夏侯凝也在把自己往他身边推,这些东西她不是不知道。 人长大就有了私心,短短几个月也算是旁人长达十几年的成长了,她自己的私心也渐渐显现出来。 无论现在云楚璧是什么想法,利用也好、别有用心也罢,她不排斥。 总之能有一个原因留住他在身边,她就很满足了。 她是一个慢热的人,更是一个刚开始不大懂事的人,但是渐渐的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以后,有些事情也能懂得了。 譬如刚刚她问的直白,你对那个方姑娘,是不是已经不是爱了,而是一种执念,一种愧疚,一种找到她就烟消云散的偏执。 能陪多久就陪多久吧,石音这么想着,如果要是他一辈子都在找那个方姑娘,她也陪上一辈子又何妨?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手里茶杯一哆嗦,险些泼了自己一身,云楚璧没想到她会有这个反应,好声好气问她,“怎么了?” 石音眨眨眼,回过神来,“无妨,的确是。”她挽了一下鬓间的碎发,脸侧有些烫,“掌门师兄救我一命,搭上许许多多人情,这些怎么还呢?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不该活过来。” 云楚璧闻言笑起来,他知道为什么一向温文尔雅的萧淮初居然反应如此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真的觉得欠了什么,那就好好活着,你活着,才是对于萧掌门最大的安慰。” 是么?石音胡乱笑了笑,她活着对于萧淮初是安慰,那么对于石音呢?她是说,那个或许被自己鸠占鹊巢了的姑娘。 她在撒谎,她第一次撒了谎,她越好好活着,欠那个姑娘的就越多。 穿堂风吹进来,吹冷了一些茶杯的热度,也让她此起彼伏的心情冷静下来,这一辈子,本不是她的人生吧。 “师姑,霍念说同意了。”安祁走进来看了云楚璧一眼,目光落在侧位上的姑娘身上。 云楚璧一脸理所应当,“没想到这么快,他倒是想的很迅速啊。” “说白了想的再多也是徒劳,到底不过是这个结果,早早接受便是了。”安祁走过来,伸手端下石音手里的茶杯,“我们走吧?” 石音深呼吸一口气,“好。” 起码……让她在自己能好好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算两个人的份。 往返不过一个时辰,霍念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个人,乱蓬蓬的头发被他用手束起来,勉强有个体面的模样,眼神已然清明,不再茫然无措。 他倒是调整的很快,石音勾勾唇角,见他冲着自己和云楚璧长揖一礼。 “云庄主,还未请教这位姑娘芳名。” 石音微微颔首,“平阅派九姑娘,石音。”她伸手在身侧安祁肩上一拍,“平阅派三弟子,安祁。” 霍念一一见过礼,缓声道,“恐夜长梦多,咱们这就走吧?” 安祁警惕性很高,像是一只随时随地准备出爪子的猫,“你确定?” 霍念摊摊手,“都这副模样了,怎么不确定?”他站直了身子看着云楚璧,“目前百蛊宗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做的决定便是百蛊宗满门决定,之前百蛊宗风评不佳也好,亦正亦邪也罢,都尘归尘土归土,以后以方盟主马首是瞻。” “狗腿。”安祁嗤笑一声。 云楚璧冷声道,“你要马首是瞻的不是方盟主,是武林正道。” 人是会变的,武林盟主也是会替换的,唯有武林正道,千千万万年都是他们,哪怕门派覆灭,也终究有人在正道上走着。 “我们这就走吧。” 夏侯凝把东西早就准备好了,见他们出来,把东西往霍念怀里一扔,“给你准备的换洗衣服,先换身行头。” “夏侯姑娘同去?”石音扬扬眉,有些意外。 夏侯凝将手里的包裹死死打了个结,“我怕我不去,某些人半路发起疯来没办法走,其他的倒好说,万一领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谁带你们出来?” 霍念将东西放在地上,冲夏侯凝叩了三个头,“姑娘治病之恩,恩同再造,霍念万死不敢忘。” 夏侯凝硬是用带着细绳的几枚长针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可别万死,在东西没找到之前你万死我就得万救,当我那么闲的么?真要谢我就赶紧去收拾好行头,别出去说是我的病人,我的病人能下榻就没有不体面的。” “姑娘说的是。” 到底顾念着霍念身体刚刚恢复,云楚璧备下了马车,在这一行人扬长而去,安祁负责驾车,霍念在里面老老实实坐着指挥方向。 里面备了小炉用来煎药,夏侯凝一脸漠然的把药煎的咕嘟咕嘟响,瞟了一眼一旁面色不佳的霍念。 “怎么?药味太重了受不了?” 石音靠在窗边,好整以暇的看着霍念连忙摆摆手,“没没没,还好还好还好。” 夏侯凝转了回去,“那一会儿就直接喝吧,本来给你备了蜜饯的。” 石音被霍念红白交替的脸色逗笑了,云楚璧阖眼调息,对这一切置之不理。 他能给霍念备车,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要不然早就把他扔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谁管你呢? 夏侯凝把碗端给霍念,“来吧,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念一愣,“现在说?” “分散你点注意力,要不更苦。”夏侯凝一脸心安理得。 霍念抿了一口,从舌尖一直苦到喉咙口,立马呛住了,好不容易缓过来,咂咂嘴开始说,“百蛊宗的人,其实多半不是那天晚上死的,而是之前就发现了不对劲。” “之前?”石音挑挑眉。 霍念点头,“大概出事的两个月以前,宗内就有弟子染上了蛊毒,百蛊宗内用蛊用毒是常态,偶尔会出现意外也很正常,所以大家没有放心上,只是送了弟子去救治。” “之后……进去救治的人没有一个出来的。” 杏林医庄的一把手夏侯凝姑娘对他们的医术嗤之以鼻,“医术不精吧?” “跟夏侯姑娘肯定比不了,但是对付日常蛊毒之类,还是绰绰有余的。”霍念吞了一大口,五官都拧在了一起,赶紧咽下去开口说话,“后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了,几十个人都倒下了,师父……开始觉得有蹊跷。” 他说师父的时候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云楚璧,后者没有反应,依旧在闭目调息着,算算辈分,他师父就是和云楚璧隔着血海深仇的宗主孟宪。 云楚璧能听才怪。 “再后来,此事没有平息下去,就发生了那一晚的……灭门惨案。” 墨梵城的人由苗月和易璋带领,左右包抄进了百蛊宗,因着之前百蛊宗内本就有蛊毒之乱的迹象,外攻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苗月放了一把火,整个山庄就烧了起来。 “说起来,苗月对百蛊宗很是愤恨。”霍念回想起来当时苗月的表情,还有点不寒而栗,“当时杀人最狠的便是她,所过之处血流成河,易璋只是负责配合她。” “孟宪的首级也是苗月取的?”夏侯凝轻飘飘问了一句,顺手一抬,将碗里面的药汁都送进了霍念口中。 霍念咳嗽了好久,“咳咳,不是,是墨梵城少主。” 石音皱眉,“你可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了?” 墨梵城少主在他们所有人心里简直成了个迷,舒筠奕只是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却从来没有人见过。 “没有,”霍念接过夏侯凝扔给他的蜜饯,“当时太过混乱,那个人一身黑袍,脸上也遮了东西,完全看不出,只是剑法阴邪,不同于各个武林正派,一看就是舒筠奕教出来的。” 石音撩起帘子,外面的景色一闪而过,马车已经偏离了大道,来到了一条羊肠小道上,“就一点线索都没有?” 霍念神色有些暗淡,“我被师父和师兄弟带着东西推出去的时候,只听到师父在说,‘你就是个狼崽子,我当初就应该杀了你,怎么能放过你……’应该是之前在百蛊宗做过弟子吧?否则师父怎么会这么说?” “师姑,前面没路了。”安祁的声音冷冷淡淡传进来,马车猛的一晃,站住了脚步。 霍念率先走出去,“是了,从这里步行吧。” 第27章 端倪 这地方山清水秀,却是人迹罕至的一处,安静得很,也舒坦得很,下了车以后石音冲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膛里的郁结之气悉数呼出。 如果这一辈子能舒舒服服就在这里了,多好。 她这么想着,回头看过去,云楚璧敛了衣袍站在远处,似乎在打量着周遭景色,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当然,也要时时刻刻能看得到某些人才行。 “石音姑娘,请这边走。”霍念的声音把她从虚无缥缈的幻想中拽了回来,夏侯凝皱眉打量着四周,这里好看是好看,只不过太冷清了些,少了点人烟。 石音走过去,“你当初是怎么选定的这个地方?” 霍念背影一僵,“哪能选啊,慌不择路跑的,谁知道就跑到这里来了,也就记得大概地形,要不然怎么来都是个问题。” 那倒也是,就冲着苗月和易璋的那股子杀气,谁也没那个心眼再去什么地方藏,能跑路就谢天谢地了。石音点点头,忙不迭跟上了他的步子。 云楚璧一路上一言不发,到现在也是抿唇不语的模样,弄得石音心里颇不自在,觉得还是需要去逗逗他。 她知道他和百蛊宗的那些陈年旧账,他不开心是自然的。 “楚璧?”石音故意落在他身后,云楚璧正走的稳稳当当,被她一叫步子稍停,转过去看她。 身后的小姑娘一身墨色,白皙的皮肤像是水墨画中的留白,干净素雅,又有一点单薄,眼神似有似无的落在他身上,手里飞速转着三颗石子,脚下步履翩跹像是准备跳一支舞。 云楚璧有些愣。 霍念笑道,“石音姑娘从哪里寻来的这么圆润且大小合适的石头。” 这种山林间缺人烟缺生气,却绝对不缺这些花鸟鱼石,随便捞上一捞都是各色各样的石子,想挑一些实在太顺手,且习武之人平衡感极强,小小几颗石头不在话下。 石音没说话,三颗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悉数落在姑娘白皙如玉的手心里,双手一合,送到云楚璧眼前。 云楚璧的神情忽然变幻莫测起来。 记忆中那一抹红,在几棵树木之间蹦来跳去,三颗半大不小的桃子在手里连成串,划出一道光圈,最后落在双手里一合送到他面前。 “别这么不开心嘛,好嘛,这里东西都可好吃了,也不用向十方坞求什么,天生地长的谁管得了,好啦,笑一个呗。”小姑娘双手打开的一瞬间不知从哪里跳出一朵娇滴滴的花,那三颗桃子瞬间不见。 娇滴滴的红色,娇滴滴的花朵,还有一点都不娇滴滴的小姑娘。 阿若。 石音手打开的一瞬间,适时刮起一阵风,将她手心里洁白的东西吹得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起来。 是几支蒲公英。 应该是盖的有点久,石音的指缝里还有一些白色纤弱的残余身影,她扔掉软下来的杆,拍拍手道,“别再这么无精打采了,喜欢吗?” ——笑一个呗,你喜欢的话,就笑一下嘛。 “……喜欢。”云楚璧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清清浅浅的笑意。 夏侯凝在一旁咂嘴,“啧啧啧,看不下去了?” 安祁在一旁默默道,“师姑……咋变这样了?” 霍念犹豫着自己的存在感,“咱还走不走了?” 一行人这才恢复了正常的气氛,除了云楚璧依旧不会和霍念搭上几句话以外一切正常,石音把那几颗石子往草丛里一丢,大步赶上组织的进度。 “你怎么不让云楚璧开心?”安祁走到她身边,神色不解,“师姑你想缓和气氛,为什么不逗他开心?” 石音扬扬眉,“杀人凶手的弟子在身边,他倒是想开心,多劝无果,只能从其他地方找点让他舒服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关心他?你对萧淮初都没有这样。”顿了顿,似乎想起来什么,撇撇嘴道,“罢了,萧淮初不提也罢。” 合着这小孩还没脱离出萧淮初对他的影响里呢?石音对此并不发表评价,只是笑笑,“你猜为何?” “师姑是喜欢萧淮初的。”安祁倔强道,他猜出来了个大概,“虽然萧淮初那个人烦人些,但师姑死之前萧淮初对师姑还是很好很好的,不知道他犯什么病。” 石音被他逗笑了,“他现在对我也很好很好,只不过估计是方式不大一样了而已。”她想了会儿,“其实重活一世,我也没有喜欢萧淮初了,对他只不过是感激之情,大概那些朦胧好感也被救命之恩覆盖了吧。” “所以你对云楚璧不会是……”安祁瞪大了眼睛,你们才认识多久,经历多少事? 石音哈哈一笑,目光看向前方颀长的身影,“再看吧再看吧。” 安祁由衷的觉得,自己的这个师姑和萧淮初吵了一架以后脑子都吵得和原来不大一样了。 在前面引路的霍念丝毫没有被乱七八糟的情绪打扰,有些话他憋了一路一直想跟云楚璧讲,只是一直没寻着机会开口。 结果就是夏侯凝拎着他的领口把他从他摔坏脑子的悬崖边拽了回来,咬牙切齿,“你要再掉下去一回,都不用救了,直接当场去世吧。” 霍念看着崖下湍急的河水,诚心实意的觉得自己没摔死真的是命大,老天爷让他活着势必是要有些事情留给他做的。 “云庄主。”在即将走过跨越山涧的木桥时候,霍念终于开口叫住了他。 云楚璧之前本来被石音弄得有些神情恍惚,霍念一句话把他叫回了现实,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看着他道,“什么事?” “我知道云庄主恨我们百蛊宗恨之入骨,尤其是师父,他对令堂的恶行人神共愤,对你的折辱等罪过更是罄竹难书。”霍念开口就是对自己师门的一通数落。 云楚璧神色不耐,“你没有旁的说了,就闭嘴吧。” 石音拍掉安祁拽住自己的爪子,走过去拦在霍念和云楚璧之间,“霍念,有些事情不说不提,还能勉强面子上过得去,你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是想死了吗?” 霍念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真的有话要跟云庄主说个明白。”他语气都有几分急切,“云庄主当时年纪小,有些事情不懂,但是现在难道不该想想吗?” “想什么?”夏侯凝抱臂看他,她也算是当年受害人之一。 霍念脱口而出,“归根究底,当初剑栖山庄败落为何如此之快,百蛊宗又哪能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欺压,百蛊宗的位置你们不是不知道,如此胸有成竹,难道不是有了靠山吗?” 云楚璧冷冷瞥他一眼,“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当年看到过师父收到的一封信。”霍念对于自己偷窥到了师父隐私的事情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信上说让百蛊宗想怎么搞剑栖山庄就怎么搞,憋了这么多年武林正道的气,也要有个撒出来的时候……”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憋进了肚子里,夏侯凝十指纤纤,一贯摆弄药材银针的手此时此刻拽住五根极细的金丝,牢牢缠住了霍念的脖子,“想怎么搞怎么搞?谁说的?谁给的脸?” 霍念被勒得透不过气,直直指着自己的脖子示意让她先松开,云楚璧冷冷淡淡道,“说到底,剑栖山庄当年如日中天,有人怕和三百年前武林独尊沈府一样也是有可能,我更关心你现在跟我讲这个要做什么?” 夏侯凝甫一松手,霍念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有人、有人早就看剑栖山庄不顺眼,百蛊宗只不过被当成了棋子,云庄主,当年的事情你如果想算账,或许百蛊宗还能给你一些线索。” “百蛊宗灭都灭了,还要线索?”石音冷笑,到底还是想要活命的百蛊宗弟子,生怕找到东西后自己没有利用价值就被弃如敝履,眼下想多要云楚璧一个保障,让自己多活一些日子。 这虽没什么错,但是也让石音不是很舒服。 云楚璧的母亲怎么死的,夏侯凝不知道,安祁不知道,但是霍念和自己都心知肚明,所以对于这件事情只好选择避而不谈。 现在自己往枪口上撞,真的是找死。 霍念抬头道,“云庄主,我说句实话,现在恐怕武林中没人会信这个真相,但是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而且有必要还给剑栖山庄一个清白。” 这句话直中靶心,天知道云楚璧想翻案当年的事想了多久,奈何一直无从下手,只好拖到如今,等着一个契机,一个线索。 现在有人说,有些事情为外人所不知,正是会为剑栖山庄翻案的好机会,云楚璧看了他半晌,唇角轻启,“说。” 霍念整个人都有些抖,“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云庄主可能都不会相信,毕竟方盟主扶持剑栖山庄多年,剑栖山庄倒塌之前方坞主和云庄主关系也很好。” 他指的是方平岚和云沐泽,同门师兄弟多年,在他们大师兄离开后两人相依为命,将自家门派发扬光大,互相扶持,直到云沐泽被扣上武林叛徒的名头为止。 “所以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说一句事实,剑栖山庄所有的冷淡遭遇、凄冷寒苦,其实都和方平岚有关,甚至是当年云庄主被扣上的帽子,都和他脱不开关系。” 石音一勾唇角,“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白纸黑字,信笺落款是十方坞的印章,还能有假?”霍念抬眼看她,“我不知道方平岚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但是他接任武林盟主,如果百蛊宗不做,就是叛经离道,跟着云沐泽一起扔出武林正道。” 夏侯凝低低笑起来,“怎么,你们现在又开始狗咬狗了?” 霍念脸色一白,“我只是实话实说。” “那为什么不早说?”剑栖山庄众人,在颠沛流离任人侮辱的时候,没人为他们说一句话,现在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什么都可以往外抖。 背后到底有多不堪,谁都说不清。 四下里寂静无声,安祁冷漠道,“走不走?”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这边,方平岚这种上一辈的恩怨,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翻出来说清楚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 第28章 遗念 天色已晚,秉着尽快寻到那些东西的原则,夏侯凝点燃了五支火把分发给他们,幽幽火光跳动,将四周大部分景色都照的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四周过于安静,闹的每个人都紧紧绷着一根弦,唯恐哪里会忽然蹿出来什么不明物体吓了一跳。 石音的脸色在火把照耀下更加苍白。 云楚璧慢慢走到她身边,“害怕?” 轻描淡写两个字,让石音那张绷了半天的脸终于有一丝裂痕,她眉心微微一皱,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有点……” “我走你身边呢,别怕。”云楚璧难得的放柔了声线,眉眼弯弯,抬了抬手里的沉凌剑,“还有沉凌呢。” 石音只觉得心里某个软糯的地方被狠狠掐了一把,“嗯。” 夏侯凝对身后的一番对话不置一词,对上了安祁回望的眼睛,伸手在他身上推了两把,“别瞎瞅,看你脚下。” 安祁,“……” 他本来是担心石音的,他知道石音复生以后就对黑暗尤其的怕,不知道为什么,有可能是因为魂灵飘荡太久,在阴暗的地方影响了太久所以导致对这种有本能的抵触。 不过饶是他再没眼力价也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绝对不适宜过去。 他也在想,如果师姑真的喜欢了云楚璧,哪怕是要伤心难过,云楚璧找那个什么方姑娘找了三年,是不可能轻而易举松口,说接受石音就接受的。 但眼下看云楚璧的反应,倒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说是云楚璧君子风范,但也太过于体贴了些。 夏侯凝倒是对云楚璧的反应属于意料之中,不说云楚璧对石音有多少有所求的心思,单说今天白天时候石音那般做法,看云楚璧的反应,绝对是让他动容了。 而十分凑巧的是,那个云楚璧找了许多年的方姑娘,也怕黑。 据云楚璧浑浑噩噩那段时间所言,方烟若怕黑倒有些让人意外,如他所说,方烟若是一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且洒脱,且不羁,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怕黑,倒像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云楚璧当时说,“阿若从小没什么关爱,和那些山下里一起带上来的孩子们格格不入,那些孩子时常欺负她,小孩子嘛总挑在晚上动手,长久下来阿若十分怕一个人处于黑暗中,生怕哪里出来人打她。” 顿了顿,“所以……我现在寻不到她,她要是一个人,在黑暗降临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石音这般怕黑的反应,绝对也是触到了云楚璧内心里最软的那根弦,换言之,他有些把石音这种反应,当成是方烟若了。 除了霍念在前面引路以外,后面四个人心思各异,想的天马行空,还是霍念举了举火把示意大家停下,皱眉道,“不大对劲啊。” 安祁挑挑眉,“怎么?” 霍念指着远处的洞口,“我记得我走的时候特意用草垛把洞口掩上了,可你们看——” 顺着他拨开的树枝条,一处清晰且半人高的洞口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洞口前是凌乱的一些杂草,霍念所说的草垛不知去向。 所有人涣散的神经立刻紧绷。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霍念当时慌忙之间记错了,只来得及掩了两下,完全没能够彻底掩藏起来,要么就是已经被人捷足先登,里面的东西不知去向。 夏侯凝提出的两点猜测,云楚璧更偏向于后者。 霍念还在那仿佛被抽了魂一样,“不会,不会的,我明明已经——” “明明已经怎么样啊?”一声软糯娇媚的声音划破凄冷夜空,让在场众人一凛,转过头去果不其然看到一身红衣的姑娘玩弄着指甲,目光懒散看着他们。 苗月。 霍念像是被激起了什么重大刺激,当时眼神就开始飘忽不定,夏侯凝眼疾手快一记手刀下去砍晕了事,把他扔给了一旁严阵以待的少年。 安祁还没来得及做出态度,就被霍念这么一个成年大男人砸了一个懵。 “难不成还要楚璧扛着?”夏侯凝言简意赅,伸手从袖中掏出几枚针,目光狠厉。 被堵的无话可说的安祁只好接下了这个担子。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样子,古人所言非虚啊。”苗月玩味的看着石音,“如何,重华迷阵的滋味,不好受吧?” 幸存剑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光,“我就知道舒筠奕是故意的。” “哈哈哈哈哈哈。”苗月笑弯了腰,娇媚的嗓音在此时此地格外骇人,“什么叫故意,有些事情你师兄不让你知道,我们帮他说了,还不感激我们吗?” “妖女!”话音未落,数枚银针刺破长空,苗月眼神一灭,足尖一点就从原来的树枝上飞身而下,烈烈红衣像是一团烧下来的火。 苗月笑的更甚,“妖女?你在叫谁?我吗?那你身边的又是什么?鬼吗?” 石音面对突如其来的恶意不躲不闪,直直盯着她,“左护法当真好兴致,眼下你们城主被围困于墨梵城,你倒是不在城内支持舒筠奕,反倒来这里挑衅?” 苗月眯了眯眼睛,透露出一丝丝危险,“我以为,你这一生能改改你那毛病,有一点温婉贤淑的劲儿,没想到装了几日,还是原形毕露了是吗?” 云楚璧冷声道,“苗月姑娘不必说话阴阳怪气,你此番前来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如果是为了拖延时间,那大可不必,你也知道越拖时间对墨梵城越不利。” 不知道是不是石音的错觉,苗月一直以来都对云楚璧视而不见,终于听见他的声音,指尖微微蜷缩抓紧了自己袖袍一角,戾气更重了几分。 “我奉我家城主之命,前来给云庄主送些东西。”苗月一字一顿,敛了蝶一样展翅的衣袍,神色发冷。 夏侯凝横在前面,“舒筠奕送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苗月讽刺一笑,“听说当年剑栖山庄被大火付之一炬,无数人抱头鼠窜,云庄主与令堂也无人看护,颠沛流离好一段日子被百蛊宗掳了回去,之后就是长达五年的羞辱折磨。” 她旧事重提,还带着故意揭人伤疤的意味,仿佛是为了激怒云楚璧一般,石音就怕这件事对云楚璧刺激过甚,慌忙用左手扣住了云楚璧持剑的手腕。 云楚璧神色晦暗不明,但被这一扣转过头去,对着石音的目光慢慢勾了勾唇角。 他以为她是惊诧加心疼叠加的心思,其实不然,心疼之类的早就在日常的交流相处中款款流动,她担心的是他失控,跌入苗月目前还不知道什么目的的陷阱。 苗月“啊”了一声,“仿佛听闻云庄主好不容易从百蛊宗逃出来,还去十方坞求昔日的师叔方平岚,求他把那件剑栖山庄的家传玉佩还给你,结果被当时手忙脚乱的孩子摔个粉碎,有这事吗?” “苗月!”夏侯凝实在忍不了,怒气冲冲喝止住了她。 红衣姑娘凤眼一眯,“云楚璧还没说话,你激动什么?!难不成也揭你当年没有留下来陪在他身边的伤疤了?!” 她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正正好好戳中了夏侯凝心里最不忍提不忍看的部分,当时就想冲上去和她决一死战,被石音用幸存剑拦住了去路。 “啧啧,还真是没注意,你现在倒是比那时候爱管闲事多了,怎么,不怕自己师门出岔子了,如此这般帮剑栖山庄,是想被扣帽子不成?我记得萧淮初和云楚璧关系可不好啊。” 石音见她今晚说一句挑一个刺说一句挑一个刺,分明是冲着挑拨离间来的,心里快速措了下辞,抬头的瞬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一向杀人如麻的苗月姑娘现在只能耍耍嘴皮子功夫,真让人费解为什么呢。”她挑衅地看了她一眼,“萧师兄是萧师兄,我是我,想要扯在一起就扯在一起,不想扯就是和他有什么关系,江湖上人言不是一向如此么?多理他们作甚?平阅派多年根基,不惧这点流言蜚语。” 苗月明显没想到她如今这么犀利起来,咬了咬唇,冷笑一声,“你那师兄可一向在乎这些。” “我说过了,他是他我是我。苗姑娘如果是想探讨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罗师兄是个更好的选择。”石音说这话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从她入重华迷阵以来,就再也没见过罗书漠。 自己就这么走了,他说不准会担心,而且,如果他知道自己有可能不是石音,那该如何是好,他那些小心翼翼的温柔,那些来之不易的细致,和只有在她面前的顺从,都是因为她是石音。 罢了罢了,多思无果。 苗月言归正传,“我是来帮云庄主的。”她从怀里拈出一叠信纸,在手里扬了扬,白色的纸张在猩红指甲上如同红梅寒雪,格外好看。 “云庄主之前求传家玉佩未得,反而眼睁睁看它在旁人手中任意摔碎,不晓得心里是什么滋味,就算你现在手中沉凌剑上绯色宝石仍是其中一块,但也不算是得了一件父亲的遗物吧?” 石音好像知道她手里的是什么了。 果然,下一刻苗月娇媚的声音响起来,“云沐泽被武林正道所杀是因为和城主走得过近,疑似背叛武林,我这里有云沐泽亲笔书信,与城主的往来交流。” “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送给惦念了十三年的云少庄主。” 第29章 前尘云散 云楚璧的身体狠狠一颤。 十三年了,十三年前父亲从剑栖山庄离开伊始,他再也没能够看到父亲的面容,临别前父亲摸他头发时候的轻柔,现在想来,竟是在告别。 剑栖山庄付之一炬,他没了父亲、没了家,连他父亲的任何遗物都没能保住,任由它散乱在武林各处,拾也拾不起来。 听到他父亲的清皎剑连同传家绯玉一起被收进了十方坞,他从百蛊宗逃出来顾不得旁的,慌慌张张从晋国滨海跑到郑国漠河。 时机不巧,他所托非人,进去的孩子调皮的紧,怀揣着戏弄他的意思,当着他的面假装手滑将那玉佩摔得粉身碎骨。 连同他最后那一点点希望,也一同化作齑粉,埋没于时间长河。 云楚璧疯了一样要讨那人的命,被三三两两的孩子和家仆一起从十方坞轰了出去,打得他剩的那半条命都快被夺走,手里还是牢牢攥着唯一一块碎片,任由它割破手掌,鲜血淋漓。 哪怕再疼,这是他唯一能留下的,哪怕是不全的一件遗物。 苗月手里的信悉数叠交到他手心里,云楚璧面上忍着,嘴角抿的死紧,眼眶还是慢慢红了。 当年出事之前的云沐泽风光霁月,武林中但凭是谁都称得一句“云庄主”,那把清皎剑据说还是众人一起给他取的名字,配得上他的为人。 他当了武林盟主之名也从未骄傲跋扈过,练功、处理公事之外,就是在家中练练字、侍弄侍弄花草、养鱼垂钓,日子过的清闲安定。 是以他的字也是自成一体的好看,处处不露锋芒,但刚劲有力,云楚璧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是他父亲亲笔。 “你不必好奇我为什么将这些东西交于你,更不用担心墨梵城又要和你们剑栖山庄扯什么关系。”苗月顿了顿,“城主说,到底师兄弟一场,当年他没机会说上一二,如今,他也不希望有些事情到底是封尘。” 信上的确是云沐泽和舒筠奕的往来,江湖上传言非虚,石音窥了窥他的脸色,料想云楚璧此刻心里应该不好受,他曾经肯定无数次否定过父亲和魔教有勾结,如今证据确凿,倒叫他没话说。 不想云楚璧翻了两张以后,脸上的表情莫测起来,“当年父亲与舒筠奕说的……居然是这些?” 夏侯凝听话不对,又碍于那是云沐泽的东西,想看又不敢,只得皱眉问道,“……什么事?”三个字说出来都在颤抖。 云楚璧语气低沉,“三师弟窝藏孤煞之命小女儿的事情怕是瞒不住武林众人,陈谷已经多次向我暗示查明此事,我不想做绝,也不愿十方坞再受口舌是非。” 居然是……方二小姐的事情。石音越听越觉得,仿佛这件事情会有千万缕联系。 方二小姐没死?窝藏?方知姌知道吗? 如果知道,为什么终日对着一块牌位絮絮叨叨,如果不知,方平岚又做了什么才把这件事瞒的连亲女儿都不晓得? 方知婉、方烟若,难不成……就是同一个人? 陈谷是萧淮初的师父,萧淮初也因方烟若的缘故和云楚璧不睦,他们之间又是怎么连在一起的? 石音越想头越大,往事如同一团乱麻,勾勾缠缠不清楚。 舒筠奕回复道,“方平岚之事,劝你莫要再优柔寡断,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云沐泽想留给方平岚一线生机,而舒筠奕想让他赶紧铲草除根莫要引火烧身,两人这点上虽意见分歧,但到底云沐泽还是在问舒筠奕的意见,可见两人关系的确没那么差。 如果当年,方平岚的罪行先被揭发出来,就算是云沐泽问舒筠奕一点问题也反而不是大事了,毕竟不是武林机密,关上门三个人还是同门师兄弟,旁人多说不得。 可惜事情的结果是,方平岚窝藏小女儿的事情从没有人告发出来,反而是云沐泽先死了。 众人的目光不禁看向安祁撑着的、不省人事的霍念,前因后果穿起来,也能构成一个有理有据的事实真相。 云楚璧压下心中的情绪,抬眼望向几步之外的红衣姑娘,“……替我对舒筠奕城主道谢。” 无关立场、无关正邪,他只是作为一个寻找父亲遗物多年的儿子,对着送来最后一点慰藉的人说句谢谢。 苗月刚想摇摇头说句不必,就听云楚璧立刻补上一句,“不过我想知道,舒筠奕城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你送来这些,是想让我欠他人情,现在去揭发方氏罪行,拉下方知姌,墨梵城得以解脱吗?” “那你估计是想多了,无论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墨梵城沾了百蛊宗的人命是事实,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下的,就算现在方盟主下台,这笔帐,下一任武林盟主也会清算,不过是时间早晚。” 苗月越听唇角笑意越重,最后居然哈哈哈笑了起来,“云楚璧啊,你可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哪有那么多心思,我城主是好心告诉你真相,还不是看在云沐泽是他师弟的份上,他不想让他永远都挣脱不得这个罪名而已。” 石音一指身后那处半人高的洞口,“那敢问苗月姑娘,里面的百蛊宗秘籍可是被你带走了。” 苗月含笑不答,算是默认了。 石音一字一顿,“墨梵城都到这份上,还要那东西做什么,少做一件少一点罪名。” 苗月摊手,“就是因为罪名已经够多了,又何必害怕多那一点半点儿,多做一件也不会多扣什么帽子。” 这话倒让人无从反驳,墨梵城已经到了人人喊打喊杀的地步,如今围城更是凶多吉少,哪怕舒筠奕有通天的本事,也抵不住数十家门派齐齐联手。 还有什么比死更为之名的代价吗?或许有,但在武林正道这边,也只能做到这里为止了,所以多一件少一件的,对于他们而言真的意义不大。 石音怔了怔,“你这明显是知道墨梵城寿数无多,何必要百蛊宗的东西,也没什么大用。” 苗月一抹唇角,“有几分道理,但谁说我们是要东西了?” 这……还真没人说过,苗月一脸讽刺的笑意,“我受城主所托,帮你们武林正道收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为的是你们好,可别好心没好报。” 话音未落数十卷的书籍在空中猎猎飞起,书页被晚风吹的摇摇欲坠,云楚璧脸色一白,在书籍纷飞中抽出沉凌剑迎着苗月而去。 倒是对那些书籍视若无睹。 苗月有些讶异地挑挑眉,转身红袍翩跹间,腰中软带被抽出,蛇一样的窜向云楚璧的喉间,云楚璧反应很快,沉凌剑反手一扬正好缠住软带中间部分,一别,就能听见软带中隐藏的刀刃和剑身摩擦的声音。 “城主让我带给云庄主一句话,有时间研究百蛊宗秘籍,倒不如想想怎么给父亲平反,若是你所做能够了却城主夙愿,说不准某一天就会把这些秘籍给你。” 这倒是折煞人了,云楚璧脸色一沉,“不劳他费心。” “云庄主怎么如此客气,说白了咱们还算师出同门呢。”苗月啧啧嘴,转身缠好软带,足尖一点躲过沉凌剑猛烈的攻势,趁着夜色茫茫消失于山林间。 只留下一串长长的尾音,“所以不用送我了!” 云楚璧落地,手中沉凌家捏的咯咯作响,就听身后一声轻微的低呼,“楚璧——” 夏侯凝正拿着一卷书籍,里面几张书页已经不翼而飞,还留下拉扯的痕迹,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舒筠奕个卑鄙小人。”夏侯凝狠声道。 石音端着几本书站起身,“这些书籍倒是完好无损,莫非是有一些什么,舒筠奕故意不想让咱们知道的?”她端过夏侯凝手中书卷,仔细对比,“此书写的是害人之蛊,并未缺漏,而这本寻人之蛊却被人故意毁掉。” 由于扯掉的有些仓促,隐约能辨认是什么主要内容被扯掉了,但具体详尽的,则不为人知,“是寻活人和尸骨的两样。都是残缺不全的,不知道能否补上。” 石音看向昏迷的霍念,夏侯凝却摇了摇头,“这些都是百蛊宗密卷,除非掌门,否则谁都不能参悟其中内容,作为医者,用蛊用毒用药都是如此道理。” 那倒是难办了……安祁终于开口道,“他扯掉这些,是不希望云庄主找到什么人?” 方烟若???石音脑海中登时冒出这三个字。 活要见人,死要留尸骨,这是云楚璧一直所求的。 “楚璧……”夏侯凝知道方烟若对于云楚璧而言意味着什么。 云楚璧却是缓缓勾唇笑了笑,“无妨,相较于此,难不成我还任由他舒筠奕牵着鼻子走,只为了求得那不一定求来的蛊毒吗?” 他说过的,能寻到就倾尽全力去寻,若不能寻,就拿一辈子赔给她。 他心中的感情,怎能因这些事情沾染了尘埃,被世人唾弃、嘲弄、看不起,他早就不配爱她,怎可能再给她引来困扰。 不能够的。 第30章 十里围城 不管是残卷还是完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归程是迫在眉睫的,安祁三步并两步把霍念往马车上一扔,剩下三人齐齐上车,在夜色中骏马嘶鸣一声扬长而去。 石音脑子转的很快,现在苗月出现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事,如果真的像方知姌准备的那般,起码苗月和易璋这两个舒筠奕的左右手是绝不可能离开墨梵城的,如今这个样子,说不准有诈。 云楚璧和夏侯凝想的也是如此,且看苗月如此气定神闲的模样,又不像是在等着云楚璧知道了方平岚的一些事情后和方知姌翻脸,墨梵城坐收渔利。 他们究竟是想要什么? 没有人会在没有用的事情上白白浪费力气,尤其是这等生死关头,苗月的气定神闲背后藏着的是舒筠奕的一番算计心理,而他的最终目标越隐晦,众人的处境就越不利。 “苗月那么好心把云前辈手稿送来,又讲了一遍和霍念相似的往事真相,莫非当年真的是方平岚故意为之?”夏侯凝盯着马车上昏迷的霍念,手里捻着针,准备在哪里给他再来一下。 石音摇摇头,“当年的事情到底如何,现在不是最紧要的,舒筠奕这个时候把旧账翻出来,是打算要做什么?我看他不像是要让楚璧和方盟主自相残杀的样子,反倒是像——” 石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说出口之前死死咽了回去,云楚璧正听她说话听得入神,看她戛然而止,抬了抬眼问道,“像什么?” 她期期艾艾道,“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但说无妨。”云楚璧坐直了身体,眼光中带了些鼓励的意味。 不怕你想,就怕你想不到。 石音按了按额角,“我记得苗月说了一句,‘到底师兄弟一场,当年他没机会说上一二,如今,他也不希望有些事情到底是封尘。’” 夏侯凝瞅准了一个穴位狠狠戳下去,昏迷中的霍念眉心抽了抽,呼吸再度平稳,俨然已经是睡着了的模样,“是啊,这怎么?” 石音的脸色在帘子透出的月光中难辨,“我觉得像是在交代遗句,他现在不说,怕来不及说了。” “啪嗒——”夏侯凝眨眨眼,“你的意思是,说不准这次方知姌真的能够围剿成功,舒筠奕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怕就是这个意思,石音缓缓点点头,当然只是她的猜测,按照江湖传言,舒筠奕此人表面上吊儿郎当没个正型,其实心机城府深得很,他手刃师尊的事情就能看出一二,有更深的隐情也说不定。 夏侯凝倒是难得蹙眉沉声,“你的意思是,舒筠奕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盼着临死前的话能有人听进去一二,其实他对云前辈还是有那么几分同门之情的?”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云楚璧这八个字没什么情绪,“确实这样能说得通,这个时机他用命拼出来一个事实真相给不相信他的武林正道,任谁都会有几分动摇。” 石音长叹一声,果然还是鼎鼎大名的魔教城主舒筠奕,时时刻刻不在算计着人心如何、风势如何。 “咱们还是赶紧回去为主,在这里猜得再多也没有意义。”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心理作用,马车下滚动的车轮吱嘎声愈发频繁起来。 一行人几乎是彻夜未眠,披星戴月往回赶,期间霍念醒过来几次,被夏侯凝灌下汤药,二话不说又劈晕了,如她所言,现在没那么多功夫管他,让他多睡会也是有好处的。 马车先过了剑栖山庄,夏侯凝拽着霍念连带着安祁一同下了车,给云楚璧和石音两匹快马,道,“安祁我先留下了,我看他和柳儿关系还不错,最近我忙着照顾霍念,没时间看顾柳儿,让他陪陪她也是好的。” 云楚璧翻身上马,颔首同意。 石音望了望安祁那双从冰冷变到请求的眸子,捕捉到一二的情愿,二话没说揉了揉他的头发就走了。 “好好照顾齐柳小姑娘,那小丫头喜欢你。” 两匹快马在剑栖山庄喂得肥肥的,驯马技术也是一流的,此路也是风驰电掣一般,两人不言不语,飞快的往西域墨梵城奔过去。 石音暗暗有预感,这次去,绝对会发生什么大事。 事实证明石音猜得一点不差,还只看到墨梵城的影子,就发现了一身暖橙色弟子服的身影,石音一勒缰绳停下,在风沙中扯着嗓子喊道,“可是平阅派中人?” 那弟子听到石音的嗓音连忙跑上前,“九师姑!” “阿音!”与此同时响起的是管华落略沙哑的声音,她声音虽不是温婉,但也算柔和,在这里几天就被黄沙扑坏了嗓子。 石音下马,“华落师姐。” 管华落扑到她身边,也顾不得旁边云楚璧或诧异或疑惑的目光,一双眼睛被风沙吹得通红,哽咽道,“方知姌……方知姌绝对是疯了。” 石音心里一沉,“发生了什么?” 管华落指给她看,“十里围城,十里围城啊!阿音!” 以墨梵城为中心,方圆十里都安插了武林正道的眼线和弟子戍守,断绝城内粮食水源供给,方知姌是要把舒筠奕逼死在墨梵城里,要不然就出来送死。 这么多武林正道的人,饶是他再有能耐又能如何。 方知姌是下了必杀之心。 “淮初师兄也没说什么?罗书漠也没说什么?顾则煦呢?他不是一向唱反调的吗?”石音反捞住她的臂弯,十里围城算是一种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方式了,这几日武林正道也在熬着,看谁先熬死谁。 这个时候,居然也没人跟方知姌说此行的代价严重性吗?! 管华落摇摇头,“方知姌在你走之后叫淮初师兄和罗师兄一起开了一个密会,出来之后淮初师兄脸色一直不好,但是到底还是妥协了,顾楼主虽然有意见,但淮初师兄的威严压着,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没人知道方知姌怎么做到的,只是她出来的时候唇角飞扬,颇为得意的模样。 这一场战争她志在必得。 石音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方知姌已经杀红了眼,萧淮初在武林中的地位显赫,甚至单论心服口服,都是第一的位置,对于萧淮初的决定,大多数人都持有尊敬的态度,他也一直能够秉公执法,平心而论。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冒险,可是为什么? 云楚璧道,“先去见萧掌门和方盟主吧,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且看如何发展下去便是。” 她也只得和管华落拜别,临行前管华落拽住她袖子,忽然道,“阿音,我不知道你和云庄主走之前和淮初师兄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一句话我希望你记住,他对你是真的很好,无论发生什么,你不要怪他,他自己压力也很大。” 石音点点头,“我晓得。” 怎么不晓得,她又不傻。冷静也好、崩溃也好、逼迫也好、温柔也好,都是她的淮初师兄,她的救命恩人,饶是他做了再让她怪罪的事情,都有这一件救命的恩情压着。 她这辈子,最不能对不起的,就是萧淮初。 石音和云楚璧商量了一下,云楚璧去找方知姌交代百蛊宗宗卷秘籍的事情,她先去找萧淮初,也不知道他消没消气,是不是还在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气愤不已。 云楚璧笑笑,“不会的,萧掌门一向脾气很好。” 石音可不敢打包票,当时自己处于崩溃边缘,话都没过脑子导致说的那么重,真的怕他伤了心,最是人言伤人心,这话不是白说的。 而且她隐隐觉得萧淮初对方知姌的妥协是有隐情在的,这个时候他的心情肯定不好,压力肯定大,怎么开口跟他交流,也是一个大问题。 转来转去,她把从剑栖山庄包的一些果子拎进了萧淮初的居所,十里围城,方知姌居然费了巨大的财力安置了帐篷,萧淮初的居所门前挂有平阅派的标识,好认得很。 她深呼吸几口气,这一路飞奔而来,果子耽搁了几日,但还算是勉强新鲜。 帐篷里昏昏暗暗的,明明是白天萧淮初却拉上了所有的帘子,只留下一盏灯火照着他的面庞,数日不见,他消瘦不少,本来就尖削的下颚更加凹陷,愁云惨淡的模样。 石音张张口,“师兄……” 萧淮初一怔,看见她抱着果子站在门口,喉结上下滚动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话,灯火照得他眼角有些红,石音就那么原地站着,踌躇了片刻率先走了过去。 她刚把果子放下,就听一声极弱的,“回来了?” 萧淮初的声音弱的发虚,像是不确定一样,又像是不敢确定一样,看见她的眼睛里都有泪光,他真的是这几日被心情和压力消磨的太重了,石音心里一阵揪疼,咬了咬唇角。 “嗯。”她压抑着声线,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太多。 萧淮初像是放心了,“回来就好,顺利就好……方知姌最近实行十里围城,辛苦的紧,你去附近的帐子里眠一眠,日后还有的熬……” “师兄。”石音猛地打断了他,从萧淮初开始说十里围城开始,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开始颤抖,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压抑着多少难过难说,她不是听不出来。 她现在敏感的很。 “为什么答应方知姌这种明显没道理的要求?”石音盯着他的眼睛,他确实太疲惫了,眼睛里都是血丝,很久都没有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模样了。 虽然她重生以来也没见过他这种模样,但潜意识里她就是有印象,萧淮初在许许多多年前,也曾有这样疲惫都掩藏不起的时候。 萧淮初张了张口,看着她半晌,终于还是把头低下去,一双手在身边紧紧攥成拳,用力到青筋都绷起。 水滴砸在桌面上的声音让石音本来就揪疼的心更是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从来没如此崩溃的掌门师兄,此时此刻在自己的房间里,将所有的光明隔绝,默默流下了几滴眼泪。 第31章 岁月不忍 石音呆住了。 她一时间动也不是说也不是,支吾了半晌,才想起来从身上掏出一块帕子递给萧淮初,也不好直接伸手,就那么竖在他眼前,“师兄……” 说什么?我知道你压力大?我错了?都是我不好? 能听进去就怪了。 萧淮初少有的狼狈时候偏偏让她这个前两天刚惹祸的人撞见,想善了恐怕都很困难,是以石音只能干站着,什么话都不好说。 萧淮初的眼泪一颗两颗砸下来,无声无息的,若不是她在他身边根本看不出来他的哭泣,也就那么一滴两滴,很快的就从他的手背上滑落下去,转瞬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身处高处,无人可傍,眼泪真的忍不住也只能将那溢出来的一两滴挤掉,哭一半、留一半,淌回心里,自己慢慢流去,连哭都不得痛快。 萧淮初眨眨眼,抬头道,“无事。”顿了顿,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这番模样再逞强也于事无补,只好干巴巴憋出来一句,“事情过于纷乱。” 石音看他缓过气来,一歪身子坐在他面前的桌几前,萧淮初怔了怔,随即脱口而出一句,“没个正形。” 这话莫名有些耳熟,石音也顾不得其他,变本加厉般又往他身边挪了挪,“掌门师兄还生我的气否?” 小姑娘的笑意几分明艳,令他有些头晕目眩,“……没。” 怎会生你的气。 石音歪歪头,“掌门师兄可是有大事被方盟主拿捏住,所以不得挣脱?” 萧淮初神色古怪了一瞬,没有接话,石音继续道,“按照掌门师兄的为人,如果是自己的事情,就是拿命去填也不会让平阅派涉入风波凶险,怕是本身便是门派的事情吧?” 静了半晌,萧淮初低低道,“你一向敏锐。” 苍天作证,她的敏锐可是最近才练出来的,考虑到这个一向有可能还涉及到死之前的一段日子,石音抿了抿唇,“平阅派的事,掌门师兄真的打算自己扛吗?” 萧淮初的声音闷闷的,“书漠知道。” 她接话,“二师兄知道,但掌门师兄依旧苦恼,说明此事连二师兄都解决不了。唔……怕是有些难办呐。” 罗书漠心大过天,武功一绝,能让他解决不了的事情这么久以来怕是只有一个蛊毒之乱,平阅派到底有多大的窟窿,让罗书漠都无所适从? 萧淮初叹了口气,“历史遗留,我有什么办法。” 石音眉心抽了抽,“平阅派的历史遗留问题还能跟方盟主的十里围城牵连起来,倒是件稀罕事。” 她站起身拉开帘子,外面的阳光熙熙攘攘钻进来,暖橙颜色像极了平阅派那帮孩子们身上的衣服,温暖又充满活力,石音倚靠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萧淮初,眼睛里的神采令人不忍移开目光。 “……你知道当年舒筠奕、云沐泽、方平岚的事吗?” 萧淮初是第三个给她讲这个“当年”的人。 方平岚的孤煞之命小女儿出生,甫一落地就被方平岚忍痛割爱,与方夫人一起葬了,但这只是表面上的事情,暗地里方平岚偷偷摸摸藏起了小女儿,并特意从山下百姓人家里选了一众孩子进十方坞,其实是为了掩藏方二小姐痕迹。 石音点点头,“略有耳闻。” 萧淮初慢慢攥拳,“这件事,被人告发给了当年的武林盟主云沐泽,方平岚的二师兄。”顿了顿,“告发的人,是师父。” 平阅派前掌门人陈谷。 云沐泽为着同门之谊和公正之心左右为难,愁思良久,给被武林正道唾弃,藏身于墨梵城的大师兄舒筠奕去了书信,虽然行踪隐秘,但方平岚捕风捉影,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舒筠奕那封,“方平岚之事,劝你莫要再优柔寡断,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最后一封他寄回给云沐泽的书信。 就在云沐泽纠结的时候,方平岚已然动了心思,在这封信到剑栖山庄的时候,方平岚指控云沐泽勾结墨梵城的事情彻底爆发,云沐泽来不及处理这件事,就被方平岚的指控推下了盟主位。 好一出师兄弟自相参杂的大戏码。 那个武林人人喊打的大魔头舒筠奕,却在黄沙漫天的小城中给同门师弟最中肯中正的意见;那个为武林做了许许多多事、风光霁月的云沐泽,却因着自己心里的那一丝同门之谊被同门害死;那个成了为武林剔毒瘤英雄的方平岚,却在父女之情和同门之谊之间,义无反顾的为待他诚心诚意的二师兄泼上了脏水。 石音按了按微疼的太阳穴,“所以方知姌拿的是……师父的把柄?” 陈谷看似仅仅只是提了一嘴的作用,但是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若不是他把这件事情摊在云沐泽面前,或许云沐泽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谷的作用,是让云沐泽无路可退,必须直面。 不知为何,刚刚石音那句师父说出来的时候她自己奇怪了一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对劲,完全没注意到萧淮初在那句师父的时候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眼中的震颤避无可避。 怕是重生以来,并未见过陈谷,所以不顺口所致。 萧淮初很快调整了状态,眨眨眼低了头,道,“不止。”他踌躇了一下,“孤煞之命的事情,你可知为何师父那般在意?” 石音摇摇头,就听他续道,“其实孤煞之命的本源,与平阅派息息相关。” 她瞪大了眼睛。 武林正道人人喊打喊杀、生而为死的那些孤煞之命,居然是武林所有门派为平阅派背锅的结果,她还天真的以为那句怕是认为不吉利是真的。 “三百年前,武林沈氏一手遮天留下不少隐患在世,沈氏倒塌后,江湖门派林立,其实很大一部分是为了看守一些缺漏。”萧淮初用手指在桌面上不自觉滑动着,仿佛一条蜿蜒流淌的长河,跨越时间弥散在五国大路上。 比如十方坞建立于沈氏旧址的原因是为了看守四方阵,平阅派她一直以为处于半隐居的状态,和南江府半斤八两,不想平阅派却也有背后隐藏的缘故。 “平阅派开山掌门和他的妻子一同来到晋国开创平阅派,是为了看守镜湖。”萧淮初抬了抬眼,“镜湖水下有东西,你怕是不知道吧。” 这她怎么可能知道,今天的信息太多,石音已经有点没有办法快速接受,连瞪眼睛都没有力气了,只能呆呆听他说话。 “沈氏覆灭,末代家主靠着一把剑活了下来,行踪不明,后来还是被搜到,家主惨死,那把剑封在了平阅派镜湖水下,封印者就是平阅派开山掌门和他妻子。猜猜那把剑是哪把?” 石音咬咬牙,就可大了猜,“现在武林中比较有名的剑,属方盟主那把念晚,可惜铸剑时间追溯不到那么远,再讲就是方平岚的浮华、云沐泽的清皎……” 她的猜测终于被萧淮初摇动的指尖打断,随后萧淮初抬头,指了指天空,“再往上猜,往大了猜。” 石音是真的猜不出来了,上?上哪?哪上? 萧淮初道,“上古。” 石音这下是再无知也不能猜不到了,上古七大圣物自己靠两件得以复生,而这七件之首并不是能够转魂换命的往岁镯,而是那把传说中一剑镇天下的朔冥剑。 传说中,那柄朔冥剑得者得武林人心所向,却落入沈氏手里,多年辗转终成一件邪器,难怪后来不知所踪,原是被平阅派掌门镇压在了镜湖水面下。 石音推测道,“莫不是孤煞之命与朔冥剑有关?” 萧淮初点点头,“开山掌门妻子就是孤煞之命。” 石音已经来不及震惊。 开山掌门夫人以孤煞之命为契镇压其于镜湖水下,非孤煞之命者不得开启,那件七大上古圣物之首就这么被年年岁岁镇压在冰冷的湖水底层,因着世代武林正道铲除孤煞之命者的缘故从来不得翻身。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武林门派对孤煞之命如此芥蒂,第一任武林盟主就是平阅派开山掌门人,算是一种流传,渐渐就演变成了一种残酷的法则,这项法则保护着平阅派平安无事几百年。 “孤煞之命的本源,还有当年陈谷逼着云沐泽抉择才将剑栖山庄变到如斯境地,这两条萧掌门若是想继续隐瞒,就配合我把墨梵城剿灭,这样当年的真相再也没人能知道,其实墨梵城覆灭对于你们平阅派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方知姌就是得知这一切,拿着这个底向萧淮初谈条件,如果此时此刻将这个底透露给武林众人,平阅派的镜湖怕是会不得安生——朔冥剑虽已变成邪兵一件,但仍旧很多人对其求之不得。 还有就是,如果云楚璧知道当年的父亲被杀真相,怕是不光会记恨着方氏十方坞,连带着当年这一切的导火索平阅派,怕都会和剑栖山庄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死敌。 所以萧淮初一力承担下所有对于十里围城的压力,答应了方知姌。 第32章 阴谋算计 云楚璧走出方知姌的营帐,就见石音苦着一张脸从远处走过来,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默契的转身往墨梵城的方向走过去。 现在谁都特别想知道,已经被围困半月有余的墨梵城到底成了个什么样子,没有外来供给,百姓生活在这种黄沙飞舞的地方根本熬不过三天,更何况半个月。 墨梵城在飞沙中独自伫立,形影相吊的模样,孤单又凄冷,以一种冷漠的姿态对待着围困它这么久的众人,紧闭的城门就是态度。 云楚璧叹了口气,“方知姌说,此役必杀无疑,若不能一招制胜,拖也要拖死他们。” “何苦来哉。”石音眨眨眼,她心里虽然清楚,但实在想不到方知姌迫切到如此地步。连云楚璧都把敬称更改了,所有人敢怒不敢言的心理不言而喻。 “今日下午。”云楚璧道,“方知姌等咱们回来就全力攻城,就在今日下午,吃过午饭后休息片刻,所有武林弟子聚众集合,对墨梵城发动总攻,这次若是攻不下就要继续围城政策,那些武林弟子困花了眼,拼了命也会赶紧攻下来。” 石音道,“她这是想逼死所有人。” 对于方知姌,她现在实在不敢说是理解她,如果说原来还有那么一点点因着她位高却引人猜忌怀疑算计而产生的同情怜惜,那么现在她的那些心计已经把这些东西磨灭的渣都不剩了。 现在的方知姌,一心一意要巩固地位,还要保住当年的真相不被世人所知,让自己父亲扣污水给云沐泽的罪名掩藏得严严实实,哪怕赔上的是武林所有人的心气心力在所不惜。 这样的武林盟主,是带不好整个武林的。 日过正午,吃糠咽菜的武林正道正打算回营帐休息,就接到了各门各派通知前往方知姌营帐集合的消息,所有人被风沙磨了多日的心性顿时一震,此时此刻就是他们最好的解脱机会。 杀出去。 一身金铠的女盟主拿着那把秀丽细长的念晚剑,对于这种反应很是满意,得意到根本压抑不住自己的唇角,秀气的面庞带着一丝桀骜不驯,看,她方知姌想要的到底还是没人能拦住她。 顾则煦已经带着姜沂楼的弟子打了头阵,不是积极,他抱着的心态是将城门拱开就带着弟子列队两路,再进一步的动作他忍不下去、也做不下去了。 方知姌勒紧缰绳,“出发。” 姜沂楼剑法一向以快准狠着称,尤其是顾则煦手里那把烈冉,卷动着风势直直往墨梵城大门而去,一击不成再来一击,顾则煦身法灵活的很,见形势不对立刻转身,踩着两个姜沂楼弟子的肩膀攀上城墙。 姜沂楼弟子也训练有素的紧,顾则煦往他们肩膀上一踩,立刻下蹲,接着一股冲劲儿扔上城墙,顾则煦像一只壁虎一样整个人贴服在墙壁上。 云楚璧抬抬手,剑栖山庄弟子立刻严禁戒备,“当心墙上有诈。” 数十把弓箭立刻架起,箭头直指城墙一排,有飞鸟刚刚飞过立刻被一柄利箭钉死在半空。 顾则煦正在攀升的身子被飞鸟掉下来的声音弄的一震,反应过来不过是杯弓蛇影,差点破口而出一句骂娘,想到背后拿箭的人是谁,忍了忍把话憋回去了。 云楚璧侧头,冷声道,“保持镇定。” 刚刚发难的弟子不好意思刮了刮脸,“抱歉庄主。” 顾则煦转眼间蹭蹭蹭蹬高了好几个度,最后一跃跃至半空都害怕会被忽然出现的易璋打个措手不及,站立在城墙上顺利地让他有些不敢置信,往城内一望更是让他呼吸一滞。 “城内无人!” 怎么可能!?方知姌顿时大惊失色,十里围城的步步岗,哪有可能会有缺漏的存在逃出去的人? 紧闭多日的城门缓缓而开,呈现在所有人眼前的是空无一人的城池,整个城中仿佛一座死城,时不时风吹过挂起来的牌布沙沙作响,更显得整个城幽深冷寂,冷漠如斯。 方知姌的脸色和黄沙一个色。 顾则煦站在打开的城门边,看空气仿佛凝固的局面,一时间没忍住哈哈哈笑出了声,“方知姌,这就是你的英明决策哈哈哈,你告诉我舒筠奕呢?易璋呢?苗月呢?我们像傻子一样守着一座空城这么多天?你耍我们呢吗!” 罗书漠的寒枫剑霎时出手拦住他的去路,“顾楼主,别激动嘛,现在被困在这里等交代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是吧,咱们一个个问,方盟主还能不给咱们交代不成?那可真的是太伤咱们的心了,对吧?” 三人一时间剑拔弩张,顾则煦斜睨一眼罗书漠,“说的好像当初同意的没有萧掌门一样。” 云楚璧淡淡插话,“萧掌门是为了配合方盟主,以防引发武林纷争,这件事能怪到萧掌门头上吗?” 方知姌的脸色黄一阵白一阵,精彩纷呈,刚刚那样骄傲的神情存活不过半个时辰,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留下她摇摇欲坠的模样。 一匹马率先而出,石音面色阴沉,一言不发驾马而去,罗书漠喊了句“阿音”没得到任何回应,众人目光也被这一声叫嚷转移了注意力,落在策马而去的墨衣姑娘身上。 石音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踹开一扇破旧的门扉,里面空无一人,她径直而去绕到后厨,蹲下来翻找着什么东西,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嘈杂的让后进来的人不禁捂了捂耳朵。 罗书漠双手捂住,大声道,“阿音你在做什么呢?” 石音依旧没有回他,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在甩走了好几个盆碗盘子之后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一块被咬了一口、已经发黑的苹果。 她举在罗书漠面前晃一晃,“行了吧,别找方盟主要什么答案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当舒筠奕真的傻子等你围城呢?人家早就跑了。” 他们对方知姌早有意见,就差一个突破口,唯一对方知姌十里围城耐心没有耗尽的只有云楚璧和石音,加上之前对舒筠奕的印象,所以在他们吵架追究责任的时候,石音第一反应是舒筠奕老谋深算早就知道方知姌那些小心思。 她来找证据,幸亏她运气好很快就找到了,且果然如此。 且看那苹果腐烂发黑程度,绝对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在围城之前,甚至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走了。 云楚璧替她解释,“十里围城不能逃走,那么只可能是围城之前,舒筠奕本来就是一个心机城府极深的人,方盟主相比之下还是太嫩了。” 罗书漠回过神,“原是如此。” 石音的目光渐渐呆滞,云楚璧伸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关切道,“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舒筠奕遣散了墨梵城所有的居民,连易璋和苗月都不再看守,这绝对不是他胸有成竹的结果。而是与她猜想的越来越近,甚至近到让她胆寒的地步——她有些忐忑不安。 “诸位不请自来,倒显得我墨梵城待客怠慢,请来我墨梵城主城大殿一叙。”舒筠奕的声音突兀响起的时候,所有人寒毛一竖,他的声音不再和之前吊儿郎当那般轻佻,反而带着一丝阴冷,像是来自地狱一般。 这个时候当然不能露怯,方知姌紧了紧手中长剑,“我们走。” 整座城池分主路和分路,主路直通到主城大殿,两边房屋鳞次栉比,此时此刻空无一人倒更显得是在给整个武林正道开路一般,方知姌脚下带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态度直杀过去。 后面有些士气大挫的门派弟子开始押注,被前面的人瞪了一眼后默默道。 “我觉得应该还是咱们会赢得吧?” “不见得,舒筠奕这么大胆敢让咱们进来,说不定有更大的埋伏在,我觉得真的很难说。” “但是咱们人数多呀,饶是他舒筠奕再厉害,再加上苗月和易璋,怎么抵抗得住千军万马。” “看方盟主怎么弄吧……哎?平阅派九姑娘怎么也在前面打头阵了?” 石音面色冷峻,之前的所有铺垫她隐隐有推测,说不准一部分还是冲着她来的,这个时候,怕是舒筠奕真正想把他们引过去的原因,只在于她、方知姌、云楚璧和萧淮初。 她走的飞快,但还克制着在方知姌后方,要不然这姑娘又对自己的位置有意见,怕是会多心。 “阿音,莫走的这么急。”罗书漠从后面匆匆赶上来,看她面色更差,难免多问几句,又被嘈杂硬生生扼死在喉咙中。 方知姌一剑劈开了墨梵城主城大门,在分崩离析的大门中女盟主神色冰冷,怕是下一刻就会脱口而出,“舒筠奕你到底想做什么?!” 把所有人耍的团团转,里外里带动那么多人,早算到了却又不坦白,自己独自一人在这里等他们围城结束,来一处请君入瓮吗? 话音未落,整个场面顿时如同失控了一般,石音脚步还没站稳,就感觉身后一道大力拍过来,她整个人往方知姌那边一个踉跄,身后就被贴上了一块冰凉冰凉的东西。 墙壁!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被一块块墙壁分隔开,电光火石间她窥见了舒筠奕,那个一向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人,唇角带着莫测的笑意,端端正正坐在正中央。 我在等着你们。他眼角眉梢都是得意的笑容,与方知姌别无二致。 第33章 双姝 “舒筠奕!”方知姌气急败坏,整个地方都被四分五裂,墙壁高耸入顶棚,将人与人之间完全隔绝开,这一方天地只有她和石音两个姑娘,却连施展拳脚都很难。 石音握了握幸存剑,安慰道,“此时此刻舒筠奕必在某一个空间,他关我们怕是要一一击破,方盟主且放宽心,他在有能耐也不可能一一杀完所有人,且不见易璋苗月二人,怕是有后手。” 方知姌瞪她一眼,“难不成就在这坐以待毙吗?” 石音没被她这一眼瞪的火气上涌,反而更是笑了笑,“我听说十方坞剑法主要以锋利为主,虽然没姜沂楼那么快准狠,但是开山破土却是一绝。” 十方坞坐落在漠河之中,绕着上古凶阵四方阵而建,整个附近的土地都被十方坞占用,而四方阵更是年年岁岁都需要大量的土木来进行加固保护,长此以往连剑法都带上了自己的色彩。 方知姌转了转念晚剑,吩咐道,“你靠着那处歇一歇。” 石音听话的走过去,紧紧贴着墙壁,看着方知姌将手里念晚剑挽了几个漂亮的剑花,大概测量了一下墙壁的尺寸,感受了厚度,念晚剑一戳就是半寸窟窿。 方知姌皱皱眉,转过身去看石音。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噪音大且耗损体力,关键是事倍功半,就这半寸半寸的砍下去,舒筠奕就算不来,她们也会被在这里困死。 石音掂了掂幸存,“要不……方盟主教教我?”两个人好干活。 “你?”方知姌神色犹豫,不说两个人一起发力能否在这里施展开来,单说十方坞剑法外传就够让她受家法伺候,虽然她是一把手,但难保已经过世的十方坞列祖列宗不会怪罪。 石音看穿了她的心思,摊摊手发誓,“我发誓只这一招,赶紧把这个破了就结了,绝对绝对不会外传,更不记着招式,可以吗?” 方知姌掐了掐穴位,“罢了罢了,便如此吧。” 十方坞剑法和平阅派大相径庭,两者的发力位置不同,招式风格更南辕北辙,怕是石音本身捡回来的武功就有一大半源于往岁镯和凌华扇的借力,所以转换招式一点也不困难。 她的示范大概只做了三遍,石音便轻轻松松学了下来,如鱼得水,顺利的很。 方知姌指尖在剑身上一弹,“看不出阿音有如此天赋?” 石音笑笑,“得益于良师。” 她剜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阿谀奉承那一套。”顿了顿,“你今年多大了?” 石音一愣,心想这个时候怎么会问起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看方知姌的神色有些不好看,只好把话咽了回去,“……二十一。” “你也比我小四岁。”方知姌苦笑一下,多日以来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一丝姑娘家的温婉,“她和你一年出生,怎就没你那般好命。” 有为你逆天改命的萧淮初,有爱慕你的罗书漠,现在仿佛云楚璧也很欣赏你?呵,那小子怕是也一样关注的在于你和某些人的相似之处。 石音敏锐的感觉到,这个也字怕是意义深重,“方盟主是说……你早逝的妹妹,方二小姐方知婉?” 方知姌点点头,称了句是。 石音慢慢放下举着剑的胳膊,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方知姌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后来实在没忍住,别开了目光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对于妹妹的死,方盟主怕是多年郁结在心头吧?”石音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方才在讲的时候,方盟主难得一见能在这种时候看到柔缓的神色,但是眼神却很哀伤。” 方知姌咬咬唇,“当然……也不全是。” 也不全是?石音收了幸存剑,将剑尖拄在地上,刺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四周安静的有些过分,也不知道舒筠奕意在何为,凭她们多年习武的敏锐感而言,短期之内怕是安全的。 也就有了开口的机会。 “这些话,我从来没说过,今日在墨梵城,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活着出去,我还是低估了舒筠奕,也罢,从小爹就告诉我,我的大师伯乃是揣测人心的一把好手,别看他没个正形……是我轻敌了。” 方知姌靠在墙壁上,和石音的目光对视,“我记忆力算是比较好的,四岁左右的事情大概能记得分毫,我娘亲和小妹的事情,怕是多少年都不会忘记的。” 她深呼吸一口气,“你说的对,我这么多年郁结在心头的,何止我小妹的死,她死了,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但是,说我不恨她,也是不可能的。” 石音偏偏头,“你恨她?” 方知姌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后来有关于她发生的事情不提,一天十二个时辰,一月三十个日子,她怎么偏偏就那么邪,非要在四阴之时降生,孤煞之命不算,还要带走孕育她十月的娘亲?” 她声嘶力竭,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那个一向坚强骄傲的武林盟主,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凭什么、凭什么什么都带走了……” 二十一年前。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恶劣的天气像一道令人发指的恐怖预兆,劈在十方坞本该笼罩着喜庆情绪的每个角落。 方平岚负手而立,站在庭院中神色莫名,云沐泽缓缓从屋内走出,撑起一把伞递给他,“怕是快落雨了,弟妹和师侄的事,你别那么担心。” 阴年阴月,当日又是阴日,十二个时辰轮流转动,阴阳分半,这一场是否能平安降生的豪赌究竟谁赢谁输都是未知之数,方平岚不可能不担心,方才已经开始进行生产,孩子落地的那一刻起,才是命中定下的劫数。 “多谢师兄。”方平岚实在没有心思去掩藏什么,连多余的问候都不会有,他心急如焚,明知道云沐泽家中还有一个一岁的儿子等待人照料,他还是赶来十方坞帮忙,他实在是感谢,却也实在是分身乏术。 天空一道惊雷劈过,惊起了小姑娘的叫嚷声,四岁的小方知姌在侍女的陪伴下哭着跑进方平岚的怀抱,“爹!姌儿怕——” 方平岚安抚性的拍了拍,眼神还在瞟着屋里的动静,数十枚蜡烛将屋内的景象如同皮影戏一样投的分明——忙忙碌碌的身影,影影绰绰的纱帐,一阵一阵撕裂般的惨叫。 云沐泽默默捂住了方知姌的耳朵,将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从已经快要呆滞的方平岚怀里揽过,沉声道,“……也没人来回一句怎么样了吗?” 像是就在等问这一句一样,云沐泽话音未落就见里面慌慌张张冲出来一个老妇人,还没跑到就扑通一声跪下,抽噎道,“坞主、坞主怕是不行了……您早些做个决断吧……” “废物!”绷了许久的弦终于于此刻发射出去,浮华剑出鞘的一刻大雨倾盆,方平岚在大雨中仿若人间厉鬼,“保住,能保两个人都保住,否则一定要护好夫人知道吗!?” “是、是、是……”云沐泽撑着伞搀起那个老妇人,让她赶紧进屋继续帮忙,一面回头皱眉看着一对父女,小姑娘又回到了方平岚身边,大眼睛里满满当当都是恐惧。 他心里一疼,小小的孩子揪着她爹的衣角,摇晃道,“爹爹、爹爹……娘亲和弟弟妹妹怎么了?姌儿还准备了好多好东西要给弟弟妹妹呢。” “平岚……”一句话仿佛把方平岚叫回了神,他伸手将自己淋了个透心凉的女儿拽到怀里,小姑娘身体都在颤抖,但一双眼睛仍是坚定的,望着屋内的方向。 她希望她的娘亲和弟弟妹妹都会没事儿。 可惜天不遂人愿。 十方坞外梆子声敲的悠长且深邃,方平岚眸子一缩。 “哇——”孩子的哭声惊天动地,方平岚整个人都在发抖,方知姌傻傻的看着自己的爹,被云沐泽再次拉到怀里。 她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听里面侍女一声惊呼掩盖住了孩子的哭声,“夫人!!!” 方平岚的夫人因着生育小女儿难产而死,小女儿方知婉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四阴大孤煞之命,接生的老妇人跪在地上打着颤,“小小姐……孤煞之命生而克母、坞主……我已经尽力了。” 那一天的十方坞,都是黑白的。 方知姌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低低笑起来,“我曾经特别特别希望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就算是孤煞之命又怎的,我原来从来都不相信这些,只知道我们血脉相连,怎么可能会有个妖女做我的妹妹。” 可她的出生,害死了她母亲。石音感觉自己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方知姌对妹妹有多期待,现在对于妹妹的恨就有多刻骨,她说的没错,她小妹妹的降生毁了她一家的安稳,虽然生而无辜,但甫一落地就背负上亲娘的血债,谁能不恨。 这个时候,她就很庆幸,方二小姐死了。 这一死,方知姌对于她的恨也被逝去的伤心所掩盖,她抱着牌位喃喃自语的时候还能和她说说话,暗地里麻痹自己,所有人的没错,娘亲和妹妹都是被孤煞之命连累的。 所以她更加用力的去恨所有孤煞之命的人,在她当上武林盟主之后这种恨达到了极致。 为什么?绝不会是权利蒙蔽了她的眼睛。石音转念一想,却是想起那个方平岚偷偷保下小女儿的事情。 如果方二小姐没有死,怕方知姌经年累月的恨会加倍放到她身上的吧。 第34章 苦难讳言 “你希望她活着吗?”石音挥了挥幸存剑,避开了方知姌投过来的,那带了一丝讶异、却又有一丝感激的目光,她对着面前的墙壁大概画了个十字,复而装作看不懂她的目光一样,“你希望吗?” 就算她孤煞之命、生而克母,就算她生来背负累累血债、非死不得偿还,如果这个选择的权利交给你,方知姌,你会秉着因为母亲的离开而希望她就地绝命吗? 这么多年,她方知姌生而为十方坞大小姐,方平岚过世后凭着至高无上的功绩接了武林盟主的位置,又发扬十方坞的武功、地位,她全心全力在拼在赢,哪怕工于心计,被人人侧目。 从来没人问她你希望这么做吗?你愿意这么做吗?你想这么做吗? 答案昭然若揭。她也希望父母健在,自己做个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带着小妹在十方坞无忧无虑过日子,更有甚者都不希望方平岚接了那武林盟主位,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虽然这一切都源于她妹妹的降生和死亡,但她到底还是微微勾起了唇角。 “希望啊……”希望她活着,好好活着,她身上背负的血债是她的亲娘,若母亲泉下有知,也希望她们一双女儿能够安安稳稳活在世上。 “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方盟主。”幸存剑蓄力待发,“你有这份心,你的妹妹无论是生是死,是已经轮回还是在世间游荡,都会感激你这一份愿意牵挂她的心情,起码她有个家。” 有个愿意为她牵肠挂肚,为她守护盘算的亲人。 “轰——”墙壁如同将倾大厦一般纷纷散落,墙砖瓦砾倒下来,石音急匆匆退了几步,又被方知姌一把捞住臂弯往旁边一拽,飞起的尘土看不清来人的面孔,但隐隐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舒筠奕。果不其然。 墨梵城城主一身黑衣黑袍,苍白的脸色在这一身打扮下显得更加阴冷惨淡,嘴唇鲜红,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虎视眈眈盯着两人个姑娘年轻的生命。 “方知姌,我们又见面了。”上次面对面能说上话怕是已经很多年了,舒筠奕理了理袖子,好整以暇,“想不到啊,当年那样可爱的孩子,到底还是被逼到了这一步。” 方知姌举起念晚剑指着他心口,“我是替天行道。” “你算了吧。”舒筠奕毫不在乎的撇撇嘴,“到底为什么,你心里明白的多,在我这儿你还想装什么呢?” 他眼风一扫,一旁严阵以待的石音正死死盯着他,舒筠奕摊了摊手任她打量,“平阅派九姑娘,久仰大名,能够因上古凶阵而死,又借着上古圣物复生,千百年来怕你是第一人呐,萧淮初还真不愧是一代豪杰,胆子大到吓人。” 这么逆天改命的事情都敢做。他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楚璧他们人呢?”石音早早就发现了周遭已经没了那么多人的身影,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心下不由得悬起来几分,“你处心积虑隔开我们,是想做什么?” 舒筠奕连连摇头,“可别说处心积虑,我不过使了点小伎俩而已,和咱们前任方盟主比起来,真的是远远不及。是不是啊,姌儿。” 他话锋一转,果然转到了当年的事情上,方知姌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魔头,谁准你那么叫我?” “魔头?好极了,当真好极了,看来你那好父亲真的是容不下我和云沐泽两人到了如此地步,他居然从来都没有跟你讲过,我是怎么到墨梵城来的吗?” 舒筠奕笑的前仰后合,说话也是断断续续不利索,忽然,笑声像是被关了匣子一般戛然而止,他捂住心口,猛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在打着颤,方知姌眼神灭了灭,怀中掏出一记飞刀甩了过去。 在半空就被舒筠奕轻轻松松用两指夹住,他依旧在咳,但是眼底的笑意却慢慢散开,落在方知姌眼里都是嘲弄,“听说你、咳咳、日日习武就为了坐稳武林盟主的位子,啧啧啧,就练成这样?” 石音心里一跳,舒筠奕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动作这么快? 舒筠奕才没管身后两个姑娘各自不好看的脸色,兀自慢慢挪上了高位,坐下的一瞬间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我替师门扛了真相这么多年,方平岚居然什么都没有跟你讲吗?” 武林谁人不知,舒筠奕是手刃师长,叛出师门,躲到墨梵城里的大魔头,天理难容、报应不爽,要是杀不了,就只等着哪天一道天雷劈死他这个背祖忘宗的小人。 舒筠奕缓过来几口气,“到底还是后进师门的半瓶水,哪有沐泽那样……体贴懂事?”他轻轻叹息,“这么个人他都能下得去手,说句不好听的,方平岚的下场才是报应。” “舒筠奕!”方知姌怒气横生。 “我是你大师伯!”舒筠奕从来没有动过气,从他们来到墨梵城开始,舒筠奕就一直都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杀人怕是都会留着三分笑意,却在此时此刻维持的表情全线崩塌。 他猛地站起,指着方知姌道,“我为什么来到这儿?你该不该问问你那死去的爹,我这么多年忍着让着是为了什么?给方平岚让路吗?啊!?” 方知姌和石音一时完全说不出话,像是两个被长辈训斥的孩子,站在原地哑口无言,“你们所谓的武林正道早就面目全非,武林正道是什么?是正义吗?是道义吗?谁给你们的信心和地位?” 那些孤煞之命者说杀就杀,那些只要不听从武林盟主的人就被认为是魔教、有违道义,那些明明是正义的善良之举却因为与武林正道不同途就要受到惩罚训斥,甚至是性命的代价。 他早就想问问,从云沐泽死后开始,这个武林所谓的道义就被完完全全局限,方氏成了新的道义新的规矩,这就是方平岚策划这么多年的结果。 “既然方平岚不讲,好,我自己说,我忍到今天,若不是为了整个武林的风气走向,怕是要跟我带到地狱里去。”舒筠奕猛地转身跪下,伸手在座位上一拍,木块四分五裂,鲜血顺着手掌留下来,染红了一块碑。 舒筠奕、云沐泽、方平岚的恩师,那个被舒筠奕亲手杀死的,他们的师父,灵位在此。 “师父,方师弟败坏武林风气,有些事情怕是不大白天下永不休止,对不住,徒儿怕是要对不起您,若这些真相不说明,怕是云师弟九泉之下永不安息,武林再无正义可言。” 他站起来,像是宣告,像是解脱,像是怒吼,像是发泄,声音在大殿中久久不绝,“我舒筠奕,从没背叛师门、从没违反道义、从没害死同门、从没杀害师长,这些事情,我从来都没做过,从来都没有!” 石音整个人身体猛地一颤,她仿佛能看到一个蜗居在恶魔皮下的最普通不过的人,在黑暗中苦苦生存了那么多年,因着某种特殊的原因,不挣脱不解脱,生生忍了这么多年。 讲实话,舒筠奕之所以被称为魔教,也就只因为叛出师门杀害师长这一件事,他当墨梵城城主这几年,只对中原伸出过两次手,一次三年前的四方阵之祸,一次就是这次百蛊宗灭门惨案。 前者怕是与那师兄弟三人自己的纠葛脱不开关系,后者则是墨梵城少主所为,舒筠奕并没牵涉入其中。 “最初的最初,走火入魔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师父,你的师祖。”舒筠奕像是卸了力,脸色更加苍白,冲方知姌苦苦一笑,“门下弟子当时只有我和你云师伯还有你父亲,我们三人没办法,据说西域地带有高人隐居,说不定可以救治。” 当初带着师父进墨梵城的不止舒筠奕一个人,还有云沐泽和方平岚,因着当时他们的师父已经昏迷不醒,误以为已经驾鹤西去。 “师父身上的内力流窜勾动内火,必须要有人替师父渡出来。”他指了指自己,“沐泽和平岚都有家室,我有什么办法,除了我自己,难道还让他们来不成?” 此后年年岁岁,每至望日,当年给师父渡出来的内火都会煎熬着他不得解脱,他也曾经想过为什么,辱骂是他的、罪名是他的、厌恶是他的、痛苦是他的、什么脏水都是他的。 但又一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算最后渡火也没有成功将师父从生死边缘拉回来,但若让他老人家死后也不得安宁,他这个做大弟子的,怎么可能心安理得活下去? 幸好,云沐泽和方平岚知道真相,暗地里还有与他书信往来,尤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云沐泽,他从小就知道云沐泽心善,什么缺了都从剑栖山庄偷偷送到墨梵城。 他被扣上魔教那样的帽子,当时云沐泽已是武林盟主,还想为他说上一二句话,舒筠奕却摇摇头,说,“算了。” 那样的污水,难道要泼到已经过世的师父身上吗?恶人一个人做就好了,他一人拦下所有罪名,让云大庄主和方坞主活得逍遥自在,自己在墨梵城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或许一开始不习惯,污言秽语总能染了耳朵,他索性连伪装出去都不了,独自一人在墨梵城里,种种花喂喂鱼,世上众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若是非要有点谈资不可,他不听就结了。 他痛苦过,难过过,伤心过,但是没后悔过。 但是当他听说云沐泽因为和他互通书信的时候,从来没有的后悔心思如同滔滔江水,在他心里骤然发洪决堤。 第35章 死局 “我那个师弟什么都好,唯有一点,那就是优柔寡断。”舒筠奕恶狠狠瞪着方知姌,“而你的爹,倒是恰巧补了这个空子,杀伐果决,毫不留情。” 当年最后一封书信寄回给云沐泽,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漏夜前往十方坞去见方平岚,打算跟他好好说明白,若是真的,是杀是怎样也算是有个商量。 云沐泽走前还看到门口一盆海棠花开得正好,心里暗暗盘算回来后还能让妻子做一点香包,楚璧也会十分喜欢,殊不知这一去就是一条不归路,迎接他的是吞噬剑栖山庄多年基业的苦海深渊。 方平岚拿着他和舒筠奕之间的来往书信,当着那么多武林正道的面,言之凿凿他是江湖罪人,就算云沐泽平生名望再高,证据确凿,谁都没有办法否认这个事实。 云沐泽百口莫辩,被方平岚拿着浮华剑活活戳了二十八个窟窿而死。 舒筠奕知道后险些就出了墨梵城,他想抵着那个枉顾师兄弟情分的脖子,好好盘算个清清楚楚——云沐泽欠你什么?你何苦、何苦要逼他到那般地步?连个全尸都不给留下?! 却又生生停住了脚步,去了,证据更加明显,云沐泽留下的孤儿寡母,更是没有好日子过。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云楚璧母子的步伐,那次听说云楚璧在十方坞遇险的事,他千里迢迢赶去救援,不想四方阵业火起,这一笔烂账又扣在了他头上。 舒筠奕抬手,“我发誓,我从来都没有动过四方阵一分一毫,它到底是怎么发难的,怕是方知姌盟主更清楚吧?” 方知姌脸色白了白,没说话,下唇被咬住,留下一道白白的痕迹。 石音朗声道,“就算这件事情不是你做的,那么百蛊宗呢?你就算摘的再明明白白,也是你养子,墨梵城少主带的头,你敢说没有你的一点示意?” “当然不敢。”舒筠奕乏力般的闭了闭眼,声音也弱下去几分,“沐泽的遗孀……我的弟妹,怎么死的,何止是云楚璧,就连我也想把孟宪碎尸万段。”他阴沉沉笑起来,才有那么一些魔教教主的意味,“他死不足惜,甚至我都觉得我的少主太过仁慈,就这么一刀解决了他……” “你刚刚才说武林正道有什么资格轻易决断别人的生死,那你又凭什么?”石音握住幸存剑的手有点颤抖,“就算孟宪一人罪该万死,那么多百蛊宗弟子呢?何辜?何辜!” 舒筠奕扯了扯嘴角,“这个你就要问我的好护法,百蛊宗欠了她什么,她讨回来,又怎么的?不应该吗?” 百蛊宗欠了苗月什么……石音大脑一瞬空白,就听方知姌捂住了头,“好,舒筠奕,你今天在此将话说的很明白,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一些实话。”顿了顿,“当年云师伯死的时候,我在场。” 石音瞪大了眼睛,看着方知姌瞳孔一缩,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什么不堪的回忆,“……爹他,他疯了一样,但是他是后悔的,他是没办法的,他当时整个人都在抖,他也不想的,不想的!” “想与不想,他都是那么做的。”舒筠奕居高临下看着她,笑容轻蔑。 “可是他没办法啊,陈谷逼云师伯做抉择,爹能怎么做?!真的要将女儿交出去吗?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如履薄冰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计较算计又是为了什么?骨肉分离之痛,陈谷那个孤家寡人又怎么会懂得?!” 方知姌眼角都带了红,冲着舒筠奕大吵大嚷,“哪能再有机会跟云师伯商量,那天陈谷带着武林正道所有人来到十方坞,嚷嚷着爹他窝藏孤煞之命的妖女,让他交出来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个自己妻子拼了命也要保住的亲生女儿。” 年幼的方知姌躲在帷帐后面,看着那么多人威逼方平岚一个人,冲出去死死抱住陈谷的大腿,小小的拳头砸在他身上让他从十方坞离开,却被反手推了一个踉跄。 方平岚接住女儿的身子,忍了忍,讽刺一笑,“陈掌门说,你将此事已经禀告武林盟主,让他进行公正裁夺,那么我想请问,他又凭什么公正裁夺?” 他大步从抽屉里拽出一沓手稿,“武林盟主云沐泽与魔教墨梵城城主舒筠奕互通书信来往密切,怕是早就将武林那点秘密都告诉了他,这样的人,凭什么公正?凭什么裁夺我的是非?” 这件事的罪名远远大于孤煞之命的窝藏,被带来的武林正道众人面面相觑,反而看向了陈谷,陈谷也是没能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件事情攥在方平岚手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回怼。 只有方知姌能感觉到,方平岚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指甲掐住拇指的皮肉攥出血来,她小心翼翼摸上他的手,被方平岚大力躲开,“他是我师兄,可你们逼我,他也逼我,这件事我必须说!” 不说,死的人就是他女儿。 云沐泽接到消息说要当面对质孤煞之命的事,千里迢迢却一剑封喉。 “你当爹真的不难过吗?爹真的不愧疚吗?爹若是有第二条路,他会那么选吗?!”方知姌说着说着,泪水骤然决堤,“他或许不是个好师弟,不是个好盟主,但他是个好父亲,他为了我们做了那么多,你凭什么说他!凭什么?” 舒筠奕猛地抬手在座位上一拍,四周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消散得干干净净,萧淮初、罗书漠脸色惨白,后面一众弟子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呆呆傻傻看着话题焦点—— 云楚璧站在所有人之前,面色发黑。 “哈哈哈哈哈哈,”舒筠奕将之前的表情统统收回,“看见了吗?方知姌,萧淮初,你们之前心心念念想掩藏的事情,到底还是瞒不住,云楚璧,你听的一清二楚了吧?你爹没错,这么多年,终于天下都知道,你爹从没错!” “楚璧。”方知姌脸上还带着泪水,两个字甫一说出口,就泣不成声,“对不住……”十方坞对不起你们剑栖山庄全族。 云楚璧嗓子都是哑的,“当年我爹……是不是从没透露过一分一毫的,武林机密?” 方知姌和舒筠奕异口同声,一个轻微,一个肯定,“没有。” 云楚璧眉心抽了抽,“方知姌全力辅佐剑栖山庄重建,是不是也是出于……心存愧疚?” 被点名的姑娘默默低了头,“是。”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我们……云氏剑栖山庄,从不是武林罪人,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道义的事,是不是?” “是。”舒筠奕斩钉截铁下了断定。 云楚璧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时间空气仿若凝固,半晌,他的双肩抖动起来,抬起头来的脸上满是泪水,唇却是勾起的弧度。 他笑了。 他云楚璧活到如今,就是在等这些话有人回答,当年他爹匆忙离开,什么都没留下,只有满门骂名和无尽的侮辱,他不信,他娘不信,夏侯凝也不信,却从没有人能够给他们作证,说一句,云沐泽是英雄,是被冤枉的。 而在此时此刻,终于有人能说一句,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没有,你爹是被误会的。 “抱歉,楚璧,这句话我说的太晚了。” 这句交代,舒筠奕欠了十三年,云沐泽的尸骨也寒凉了十三年,无人问津了十三年,蒙冤受辱,整整十三年。 “平阅派所有弟子。”萧淮初抬抬手,后面弟子扑通一声跪了一地,“替师父陈谷向云盟主告罪。” 若不是他推波助澜,若不是他一心要弄死孤煞之命,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陈谷有错吗?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但不敢否认的是,若是没有陈谷,云沐泽绝对不会死的如此凄惨。 萧淮初替师门抗下罪责,只盼云楚璧不要记恨于陈谷。 不只是平阅派所有人,连带着十方坞的所有人,也扑通一声跪下了。 方知姌站在原地,缓缓地、缓缓地冲云楚璧弯下了她一向骄傲的双膝,“十方坞方知姌,代替父亲,向云盟主告罪。” 云楚璧站在中央,抬头望了望一碧如洗的苍穹,这么多年,终于能够看到浓重云彩之上,那一缕温和轻柔的阳光。 多么的不容易。 爹,你终于可以瞑目了。云楚璧闭了闭眼,阳光竟有那么几分刺眼。 “楚璧……”舒筠奕张张口,还没说完,就见云楚璧骤然掠过来,沉凌剑铮然出鞘,绯色的宝石阳光下一闪而过,直直没入了舒筠奕的胸膛。 突然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沉凌剑纤长的剑身穿透了舒筠奕左边胸口,鲜血涌出来染深了那一处的衣料,舒筠奕不敢置信一般的看着云楚璧,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 想说什么?为什么? 还是,你还是恨我? 舒筠奕却哈哈大笑起来,摇头道,“算到底,沐泽到底是受我拖累,不怪你这孩子记恨我这么多年。” “也罢也罢,感谢你这一剑呐。“ “我这一生……受尽了侮辱脏水,也算是能去黄泉路上,享享清福了。” 沉凌剑猛地拔出,鲜血喷了一地,舒筠奕的胸口起起伏伏,鲜血从口中流出来,“不过、你们可别忘记,还有我那养子、你们能安生吗……” 声音骤然陨落下去,石音闭眼,这个一辈子被叫魔头的人从来都没做过一件魔头该做的事,反倒是临死前最后一句,让一种更大的阴谋席卷的感觉走遍了每个人的四肢百骸。 云楚璧望着地上已经了无生息的舒筠奕,伫立良久,方才涩涩道,“大师伯……下辈子,好好活。” 第36章 番外:覆水难收 “滴答滴答——”水滴落的声音在地牢中格外清晰,云沐泽昏昏沉沉睁开眼,面前的场景让他一度陷入迷惘。 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我怎么来的,我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神思恍惚了一阵,他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十方坞水牢,方平岚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他接到方平岚的加急书信,连夜赶到十方坞,一踏入这片土地就被团团围住,数十张信封砸的他整个人都呆滞住。 清皎剑被人抽走,几处要紧的穴位被大力封死,内力提都提不起,自己的师弟直接来了一记狠狠的手刀,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昏迷。 他自嘲的笑笑,他还想再问问平岚,若是真的要保住他的那个女儿,自己怎么也要想想办法,现在想来,可笑至极。 门开了。 方平岚阴沉着脸色进来,一进屋就可看到云沐泽狼狈不堪的模样,他攥攥拳,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步子,在他面前站定、蹲下。 “为什么。”云沐泽先开了口,没什么起伏的语气,仿佛只是为了问上这么一句,仅此一句而已。 甚至都没期待他的回复。 方平岚伸手将手心里的东西摊给他看,那是一枚小小的、银色的月钩,“我中途拜入师门,得你与舒筠奕两位师兄,从此再没有食不果腹的时候,你当时说,有任何困难找师兄即可,如今可还算数否?” 云沐泽匍匐在地上喘着粗气,没有回答,他这番模样,还能帮方平岚什么? “师兄……”方平岚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你、你是不是很怪我。” 云沐泽是个心善的人,但不代表他傻,更不代表他是个心善到什么都可以原谅的地步,善良若是什么棱角都不带,那就是作恶。 “我想求求师兄,救救我女儿。”方平岚垂了眼睛,哽咽道,“武林正道逼我,天下人都逼我,师兄你不会也要逼我吧?” “所以,咳咳、你就逼我?”云沐泽嘴角都是血沫,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让我帮你背了世人的眼线,掩护好你女儿,对吧?” 方平岚不答。 云沐泽低低笑起来,“平岚啊,师父一早就说你戒心重、防心重,叮嘱我和师兄多照看你,生怕你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隔阂。师兄跟我讲,你怕不是个义薄云天的人,我当初还不信,总觉得我若是足够对你用心,你到底也会念着点儿旧情。” 他猛烈的咳起来,方平岚刚想伸手替他顺顺气,就被云沐泽躲开了,颤抖的身子固执的远离,让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你这番对我,我真的很满意啊。” 方平岚鼻子一酸,“师兄,我没得办法。” 云沐泽苦笑一下,“平岚,别自我安慰。” 哪里是没得办法,你咬死不认,能怎么样,襁褓里的孩子谁都没见过一眼,就算活着谁能知道她长得是何模样,就算与你八九分相似,与方知姌八九分相似又能怎样,只要你不承认,没人逼你滴血认亲。 方平岚皱着眉头看着他,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良久,他慢慢从身后拿出浮华剑,祭在云沐泽面前,“师兄,时至今日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也会这么做的,你想想、想想楚璧,如果是他被众人要求被杀,你怎么做。” 云沐泽脱了力一般,依靠在墙壁上,任由冰冷的触感游走在四肢百骸,“再怎样,我不会连累无辜的人。”顿了顿,“尤其是你们。” 从小一同长大,同出一处师门,他们没有亲兄弟,他们是最紧密的人,再怎样最尖利的刀锋不会对着他们。 可方平岚对准了,还生怕刺的不够狠、不够准。 “说武林正道给我的判决吧,没什么别的可挂念的。”云沐泽偏过头去又是一阵咳嗽,“只有一件,你要是心里还有点师兄弟情谊,若我死了,你好好待剑栖山庄,也算我谢谢你。” 方平岚轻轻把浮华剑抽出来,雪亮的剑光将这处幽暗的牢房变得亮了些许,“怕是师兄要失望,剑栖山庄没了你,又能存活多少时候,楚璧和嫂嫂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他没吭声,怀里是临走前在门前折下的一支颤巍巍的花枝,被鲜血染了颜色,良久,低低笑起来,“那就把剑栖山庄毁了吧,越彻底越好,别让外人,找他们娘俩的麻烦。” “我会让楚璧好好活下去的。”方平岚没有别的承诺可以许。 云沐泽长叹一声,“但愿你会的。” 空气有些凝固,云沐泽偏头回来看方平岚,对方一脸纠结的神情,他知道他要说什么,“武林正道判我怕是一个死,你也不必为难,怎么能让众人怒火平息,就怎么办吧。” “师兄不要身后体面?”方平岚捡起浮华剑,手有些抖。 云沐泽只觉得血腥味愈发浓重,闭了眼睛更不想说话,“要那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多泄一些怒火,好让剑栖山庄在没了我的日后,好过一些。” “通——”方平岚双膝跪地,举起浮华剑冲云沐泽拜了三拜,“师兄,你是真的英雄,是真的武林盟主,当之无愧的武林盟主,我代替知婉谢谢你。” 他眼角含泪,“那么师兄,一路好走。” 一剑捅进他心口的时候,云沐泽的表情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血腥味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的那一瞬间,他勾起了唇角。 这一世名利双收,到头来居然是这么个结果,他想过无数个自己的死因,要么病逝,要么死于任何高手的剑下,他从来没想过,他的死居然是因为他自己的那一丝犹疑怜悯。 师兄,饶是如此,我也从没怪过你。 其实,远在天边的西域黄沙中还有一位他挂念的人,但他会很好的保护自己,不用他担心。 “对不住,师兄……”方平岚抽出剑,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口中喃喃道,“师兄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第二剑、第三剑…… 足足二十八剑下去,方平岚终于卸了力,跪在满是血洞的人身边,捂住脸泣不成声,“我这一辈子怕是都活不出那一份愧疚了,师兄……” 再也没人能护着他。 再也没人能多问他那一句“还好吧”。 再也没人能考虑他的感受,给他风雪夜送来一件御寒的棉衣。 再也没人能敢于抗住无数人的质疑,坚定地为他考虑,想着他的想法。 都是他的错。 那句话一说出口,他就已经后悔了。 怎么办,覆水难收。 下辈子见吧,师兄。 等到方平岚死于四方阵业火的那一刻,等到他见到他女儿也在业火中消逝的身影,他居然心里有那么一丝丝解脱。 有人会在九泉之下等着他的解释,等着他的罪孽。 他知道。 第37章 难止 这就……结束了? 石音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人,云楚璧眉头紧锁,望着了无声息的人一言不发,对于身后那些跪了一地的人更是连个回头都欠奉。 你在想什么呢?石音愣愣地想。 过了许久,云楚璧才呼出一口气,回过神来,径直走过了方知姌,衣袂曳地的窸窣声让保持跪着姿势的武林盟主心底发凉——他根本就不会在意她以什么样的方式道歉,他永远不会原谅十方坞。 云楚璧走到萧淮初面前,伸出手亲自托起了他,“当年的事情,于情于理陈掌门都没有错,你不必跪我,平阅派上上下下都不必跪我。” 该跪的人,在他身后,他看都不看一眼。 萧淮初垂下眼帘,“云庄主,为云前辈举行一次厚葬吧。” 这是十三年前就欠他的一场隆重礼遇,他的死明明值得全武林跪下哭泣,却简单用草席卷了,潦草的扔到了荒郊野外,云楚璧找不到父亲的遗骨,只能补办衣冠冢补偿。 “好。” 方知姌脸色发白,几乎跪不住了,“楚璧……” 云楚璧听到她的声音皱了皱眉,转过身去神色莫名,“方盟主,恕云某直言,云某感念你对剑栖山庄重建之事的百般扶持,但是对不起,我没办法对你说一句我原谅你,是非功过,得看我父亲原不原谅,并不在我。” 方知姌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她一向骄傲,知道此事十方坞欠了太多,但是当众下跪已经到了她的底线,她不会像乞丐一样求他原谅,那样相当于那她的自尊在脚底碾压。 所以到了最后,只能用最坚硬的利刃去保护自己,保护十方坞。 “云庄主,你说你不原谅我,可你想想归根究底,云师伯的惨死到底是因为谁?如果今时今日她站在你面前,你还能说一句,并不在我吗?” “如果是三年前,怕是云某放不下心里的那一份孝道。”他顿了顿,“可是云某欠她太多,辜负相欠、因果轮回,早就乱了套了。” “方烟若……”方知姌刚想说什么,就被萧淮初一记眼刀堵了回去。 他正色道,“方盟主,烟儿是你的妹妹,望你慎言。” “噗——”在回去路上的马车上,听到萧淮初说的这一句,管华落险些将嘴里的水喷了石音一身,后者嫌弃的看着她,她赶紧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不是,那个什么,”她挠了挠头,这几日黄沙吹的太不舒服了,回去必须好好洗个澡,“依着掌门师兄的意思,当年那个生来背负母亲血债的方二小姐不仅活着,还没按着牌位取名,不叫方知婉而叫方烟若?” 石音点点头,“看他们的意思,是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方烟若失踪,但是对于天下人十方坞还在百般隐藏,不肯承认方烟若就是方知婉这个消息。” 管华落一拍大腿,“由的了他们百般隐瞒?舒筠奕临死前讲得清清楚楚,谁都知道云盟主的死因,若不是因着方知姌当年灭阵的功绩,她这个武林盟主当不当的下去还是个问题。” 石音默默转过头,撩开帘子去看前面长长的一道车马行军,管华落还在喋喋不休,“话说回来,方烟若三年前失踪倒是件好事,就算现在天下人都知道了那又怎样,方烟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方知姌是真的交不出人来。” “你这么希望方知姌再被捉个把柄?”石音白了她一眼。 管华落小声道,“对啊!你想,把咱们带到西域折磨这么多天,这是一个合格的武林盟主该做的吗?再对内而言,若是方知姌下台了,掌门师兄的可能性最大啊,咱平阅派就是当之无愧的武林第一大门派了。” 石音按了按额角,“现在也是门派制度里第一大门派,不过就压了一个十方坞,你这么记仇的吗?再者说,现在剑栖山庄全面翻盘,方知姌下台说不定会是云楚璧,你怎么这么有自信呢?” 毕竟当年云沐泽可是人人称颂,云楚璧也是年少就富有盛名,江湖都传怕是云沐泽退位后武林盟主直接就给他儿子了。 “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哎……现在咱们就是去剑栖山庄吗?”管华落凑到她身边,望了望去路的方向。 石音点点头,“是,全武林都会去剑栖山庄补礼,送别云盟主。” 管华落“唉”了一声,就听石音继续道,“其实相比于方知姌和云楚璧之间的水火之势,我倒更担心一件事。” “什么?” 石音的眸子闪烁不定,“舒筠奕确实算是一个善人,担了苦难名声这么多年不言不语,但我却不觉得那个墨梵城少主是个什么善茬。” 如霍念所说,先下蛊毒引起内乱,再出手一夕之间就将百蛊宗灭了个片甲不留,这种凶残程度当然不是舒筠奕能够比拟的,相比之下,他倒是担得起魔头两个字。 “而且你没发现么,舒筠奕就这么容易被杀了,易璋和苗月呢?这个墨梵城少主呢?前两者我打过交道,心性不算坏但是出手是真的狠,后者则太可怕了,养父被杀不闻不问,冷漠如斯。” 管华落听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武林正道这次前去墨梵城倒不是铲除魔头,而是、而是找出来了一个更可怕、更吓人的魔头呢?” 石音望了望阴沉下来的天空,“怕就是如此啊……” 剑栖山庄一早接了消息,白色的帷幔铺天盖地,夏侯凝一身素缟,头戴白花,一双眼睛虽然通红但是却满满当当都是笑意,迎着回来的云楚璧就剩下扑进他的怀里哭一场。 到底还是站住了,她扶着云楚璧的双臂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哽咽并欢喜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终于能给云伯父发丧了,全武林是不是都来了?好,很好,好好跪一跪,这份礼拖了太久了。” 云楚璧拍了拍她的肩膀,苦笑道,“再怎样,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父亲能瞑目,我也算是没白活这么多年。” “方知姌呢?”夏侯凝用手背抹了抹泪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要往后冲过去,被云楚璧一把拉住。 云楚璧侧头看她,“罢了,父亲怕是不会想见她。” 夏侯凝咬着牙,点头道,“好、也是,等日后我一定要亲自上十方坞问个清楚,她还有脸让十方坞老老实实坐在武林第一门派的位置上吗?还好意思做武林盟主之位吗?” 云楚璧无奈摇摇头,“她也不是因着是方平岚的女儿,还有灭阵那样一个大功绩,方平岚的债这么扣倒有些牵强,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不在乎这些,只希望我父亲不冤枉,九泉下能安息就好。” “我还想劝劝你,现在看来,怕是不用了。”石音也换了一身素服,走到云楚璧和夏侯凝这边恰好听到最后这一句,冲云楚璧偏偏头,“一向穿这衣服都要说一句节哀,此时此刻却要说,恭喜。” 云楚璧含了一丝笑意,“舟车劳顿,怎么不去歇着?” “风难止,树未静,歇什么呀?我不累的。”石音知道很多事情自己一旦涉入就无法抽身,但若是漩涡里有他在,一起搅一搅又何妨,“明天开始正式大礼,怕是楚璧要歇歇,这件事情过后,不知道又有多少事情会冒出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打算好了,等这件事情结束,我去一趟晋国滨海,再去打探一下百蛊宗旧址的蛛丝马迹,看看能不能找到苗月和易璋,进而把该属于武林正道的东西带回来。” “我随你一起去。”像是早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云楚璧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大变化,微微笑了下,“我知道你心里执念,这件事情结了你怕是应该好好找找方烟若姑娘了吧?看看百蛊宗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让我帮帮你。” 云楚璧心里一软,“多谢。”他不傻,能感受到石音的目光看他已经渐渐不一样了,他怕辜负她这一份心思,却没想到这姑娘居然主动提出来要帮他一起寻找。 石音想的也很简单,她是个死过一次的人,对于这些事情没那么上心,就算此时此刻有好感,也不见得非要让他和自己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时时刻刻能看见他,顺带着帮帮他,他们还会有很远的路可以走。 说到底,她心里还是觉得自己与常人不同,生怕拖累了他。 夏侯凝轻咳两声,“好啦阿音进屋吧,最近安祁和柳儿玩的很好,你要是再不去看看,说不准被你带回平阅派的弟子要被剑栖山庄收归门下了。” 安祁性子凉薄,能够让他温软对待可不是件容易事,石音诧异的同时还觉得有那么几分欣慰,这孩子终于能有自己的朋友,人生在世,他一人形单影只可怎么好。 石音道了句谢,“那我进去看看。”顿了顿,“不应该是齐柳归我们平阅派吗?等柳儿及笄了,让她嫁给我们安祁,你看这亲事咋样?” “阿音。”云楚璧骤然出声打断,“若你有空,还是要查查安祁的身份来历。” 石音想起之前云楚璧的交代,心里卸了几分力,“我记着了,放心吧。” 一转身,就见到了那一双凉凉的眼睛。 第38章 严谷悬案 背后不能说人,说谁来谁,石音长叹一句前人诚不欺我。 安祁本来是兴高采烈跑来的,听说墨梵城一役大获全胜,舒筠奕被云楚璧一剑刺死,可惜的就是苗月、易璋、墨梵城少主三人在逃,武林正道怕是围剿没个结束。 结果跑过来就听见云楚璧那句“要查查安祁的身份来历。”而更让他难过的事石音居然点头道,“我记着了,放心吧。” 大概酷暑八月直接降到数九寒天也不过如斯。 石音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安祁?你怎么来了?” 说完就想抽自己,这话问的,仿佛跟没问一样,安祁为什么来这里,自然是给自己接风来的,这点事情还要问,安祁心不更凉就怪了。 果不其然,安祁拱手道,“师姑既然安然无恙,那安祁也就不打扰你和云庄主等人叙旧,这就走了。” 说完也没等石音的回复,转身就跑了,石音在原地嘴角抽了抽,从来没见过安祁对她有甩脸子的一刻,刚才的尊称太过刻意了吧? 少年步子很快,转眼就跑的没影了,她望了一眼云楚璧,自己是追呢还是追呢还是追呢。 后者轻轻点了下头,石音撒腿就跑。 安祁的心情很不好,但是少年的心思总是简单几分,也没故意跑的那么快,断断续续慢下来的步子就好像在问,“师姑会来找我的吧?她会来找我的吧?会的吧?” 到底还是小孩子啊,石音勾起唇角笑了笑,在少年跑到一块假山处出其不意捂住了他的眼睛,声音带着古怪的闷声闷气,“安祁猜猜是谁呀?” “无聊……”安祁蠕动了下嘴唇,下一刻石音就感觉手指被什么东西浸润了,她吓了一跳,赶忙把他翻过身来,少年倔强的咬着牙,但是泪水还是不争气的一颗一颗往下掉。 原因太简单了,他一直把石音当成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结果旁人三三两两几句话就让石音开始对他展开了调查,他不心寒就是一块大冰窖了。 石音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从身上掏出帕子给他擦眼泪,语气像是哄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师姑让你伤心了是不是?” 前人也说了,打蛇打七寸,要得就是快准狠,磨磨蹭蹭抓不住重点不是白说吗?石音现在非常喜欢这个“前人说的话”。 安祁没吭声,眨了眨眼睛让眼泪又掉下来几颗算是默认了。 石音其实一向很怕哄这种小孩子哭,像上次管华落哭那种让她哭完了自己绝对会说,让她软言软语好声好气的像问“要不要吃糖”一样的语气哄人简直和要她命差不多。 她手忙脚乱了一会儿,还是强忍下自己的难堪,摸了摸他的头,顺毛道,“方才和楚璧开玩笑呢,说要等齐柳小姑娘及笄后把她许配给你,咱也不能亏了人家姑娘不是,进哪家门可要弄清楚啊……” 安祁本来乖顺的站着,听了这几句一个激灵,在石音手下狠狠一抖,像只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师、师姑你别跟我开玩笑,柳儿我娶、娶不得……” 石音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还说没那心思,一向凉薄淡漠的少年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柳儿,这名字叫的多亲密,说没关系谁信呐? “那你说说,为何娶不得?”石音抄起双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整个身子都依靠在假山一块巨石上,安逸又惬意。 一箭双雕嘛,省的凉了这孩子的心。 “我,她……”安祁长叹一口气,“她长得很像我已故的爹。” 有形容自己喜欢的姑娘像自己亲爹的吗?答案是否定的。石音猛地回过神,“你和她……有血亲?” “有可能而已,她又姓齐。”安祁的声音糯糯的,脚在地上不停的画着圈。 “所以当年我……救你的时候,”姑且算是她救的吧,毕竟占着这个壳子,自己又不知道自己是个谁,万一真的就是石音本人呢,“正赶上严谷门一案彻底成了悬案的那一年,你……你不叫安祁吧?” 严谷门一案是这么些年来第一件因着孤煞之命闹得沸沸扬扬的大案,当年已经是方平岚掌管武林的时候,严谷门长老死活不同意将自己刚出生的孙女交出去处死,最后的结果就是方平岚围剿的下场。 之所以说是悬案,是因为最后严谷门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但是却死活找不到那个孤煞之命的女婴,方平岚气急败坏之下将严谷门烧了。 听起来和百蛊宗有那么一些相像啊。石音暂时脱了个线。 安祁咬咬唇,“师姑,我绝不是有意要隐瞒于你,当年方平岚步步紧逼,我怕你也受到伤害,你若是不知道,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也可置身事外,你……你是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我不希望你被我连累。” 石音对他这一串类似于刨白的话弄的一愣,她知道自己对于安祁而言怕是很重要,有她救他的原因在,有他世间再无亲人的原因在,却不想他对自己已经能推心置腹到这般地步。 对于安祁而言,石音何止是家人、救命恩人,更是那道在黑暗里的阳光,将濒临死路的少年再度从沦陷的边缘救了回来。 “当年我和妹妹被全家拼死护送出去,我那么没用,连她都保护不好,只不过一些拥挤的人群,吵闹的市集,我就再也找她不到了……”安祁吸了吸鼻子。 石音开口安慰道,“十年前你不过才五六岁吧。” “可妹妹活下去是我的义务和责任,我却无能为力。”他仰起头,“师姑,你永远都不会懂那种无能为力的。” 这场景有些搞笑,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跟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说你不懂,那姑娘还是他长辈,阳光洒下来,将安祁的表情照得模糊不清。 石音忽然觉得,自己虽救了他,但就像云楚璧说的,自己从没了解过他。 那几日的少年跪着祈求路过的行人,求求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襁褓里的女婴,试想一个灰头土脸、身无分文的少年,行人碌碌,谁会去可怜他,能够扶他一把都是属难得。 家破人散,亲妹失踪,多重打击终于让这个少年扛不住,躲在破旧的茅屋里堪堪躲了一夜大雨后,他终于发起了高烧。 他觉得自己怕是要死了,可就在他濒临绝望的时候,一个身穿暖橙色衣服的姑娘推门而入,带来了一室阳光,他被烧的浑身滚烫,视野迷茫,却能听清她说话。 “天呐,这怎么有个孩子?”姑娘的声音温婉,急急忙忙托起他的头,“这么烫,怕是发烧了,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费尽了全身力气也没能点一下头,他特别怕,他这个头不点就相当于快要回天乏术,这个姑娘会不会觉得救不回来就不会管他了,他那么害怕。 到底还是直接昏死过去,什么都没做出来,什么都没说出来。 怕是死定了。 然而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躺着的被褥柔软舒适,应该是最近晒过洗过,还泛着皂角的清香味,那个姑娘推门进来看到他醒过来愣了愣,随即笑开,“醒啦?” 他还是有些警惕性,有些瑟缩的点了点头,那姑娘一双手都是暖的,摸在他额头上很轻柔,“不烧了,我就说师兄的药是好使的,小家伙饿坏了吧?我给你煮了些粥,要不要喝一点?” 安祁这辈子见过很多人的面孔,笑的哭的、怒的累的,面前的姑娘容颜恬淡,不是倾国倾城,也不是妖媚惑人,但这个笑容他会记得一辈子,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笑。 那时候他就发誓,自己一定要变强,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以往是妹妹,现在是妹妹和救了他的这个姑娘。 石音听了很久,若有所思,“所以你不叫掌门师兄为师父,其实还是有一部分怀恨在的?” 安祁皱皱眉,“我原来以为武林正道都是侠义人士,可你看方平岚,他那么屠杀孤煞之命,不就因为自己女儿也是孤煞之命,万般无奈将她杀了,推己及人,更不希望别人能留下吗?” 说白了,就是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要。石音想起在墨梵城的听闻,感叹安祁这幸亏是不知道方二小姐压根儿没死的消息,要不然更痛恨这些人。 “至于旁人,我没有那么恨,只不过不喜欢。”他抬了抬眼,看着石音,“但是师姑和他们不一样,师姑是好人,所以我喜欢你、尊敬你、爱戴你、更想保护你。” 石音苦笑一下,“所以你现在对齐柳那么好,是因为怀疑她就是当年失踪的妹妹?” 安祁点点头,“我现在没有很强,但是还是可以保护我身边的人,如果她是我妹妹,我不会再弄丢她。”顿了顿,“也要谢谢云庄主。” 敢情这小子并不是赌气才用的尊称,而是感谢云楚璧能够救他妹妹一命,爱恨分明的小家伙,石音一时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那你……恨方知姌吗?”石音骤然问起这件事,看向安祁。 第39章 转折 安祁用不回答来回答这个问题。 石音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有些问题不用非要说明,一个眼神,一个沉默,甚至是一个思考的时间就足以说明一切。 方知姌,在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上怕是越坐越不稳固了。 剑栖山庄这场为云沐泽补办的葬礼算是十分隆重但低调了,全程没有哀乐,也没有痛哭声,只是设了灵堂,云楚璧和夏侯凝两人一身素缟跪在灵前默默燃烧着纸钱和信笺。 云楚璧连夜写了很多东西,一一用信封装了,蜜蜡封好,一缕青烟全都焚在了云沐泽的灵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到底都是人家父子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有任何权利去干涉。 石音跟着萧淮初上了几柱清香,全程缄口不言,等到敬完香行完礼,她才抬了抬眼看了云楚璧——饶是再能接受这个结果,真的到了行葬礼的时候,脸色还是不好看的。 云楚璧微微回以一个笑意。 一阵伶仃作响,打破了有些寂静的场面,所有人目光从灵位前移开,转头望过去,方知姌一身孝服,手里捧着什么东西,伶仃作响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夏侯凝一向脾气直,从灵前站起来几步冲到方知姌面前,伸出胳膊拦住了她的去路,“死者为大,方盟主此时此刻还想怎样?” 方知姌淡淡瞟了她一眼,目光落到跪在灵前的云楚璧身上,他眸色黯淡,看着她的目光没有一丝感情,冷漠也无、痛恨也无,哀莫大于心死,他对方知姌什么感觉都不想有。 对于十方坞也是,什么感觉都不想有。 方知姌定了定神,伸手从托盘上撤下白布,布料纷飞的瞬间,能清晰地听到在场所有人倒吸的一口冷气——清皎剑、和佩戴的一个银色的月钩。 月钩和剑鞘时不时碰到一起,才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把剑在云沐泽死后,被十方坞收了起来,曾经云楚璧跪在十方坞门外求而不得,现在老老实实躺在他的面前,还是方知姌双手奉上。 “银月弯钩是当年云盟主的师门标志,当初舒师伯、云盟主、父亲三人一人一枚,象征同门之意。”方知姌开了口,伸手往前推了推,“如今,该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夏侯凝一声冷哼,但还是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这算什么?道歉吗?” 方知姌收了手,“我不奢望所谓的原谅,前一辈的恩怨,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并不能补救,只是这些东西我觉得应该归还,那就还来了,只求给云盟主上一柱清香,这算是我的诚意。” 云楚璧接过夏侯凝递给他的清皎剑,剑鸣声阵阵,丝毫不逊当年的风采,“你们十方坞没有亏待这把剑。” “日夜焚香,擦拭供奉,无一遗漏。”方知姌说的不卑不亢。 云楚璧站起身,“也罢,若你心诚,给家父上一柱吧。” “楚璧!”夏侯凝整个人都有些抖,“怎么能……” “父亲安心要紧,”云楚璧抬抬手,“我希望他能知道,无论是谁,都应该会来祭拜他。” 方知姌听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微微颤了颤,但还是面上稳住,众目睽睽之下净手、取香、点燃、供奉,虔诚无比。 “云师伯。”方知姌双手合十,闭了眼睛心里默念,“无论你怪不怪父亲,前尘恩怨已了,我知道你一向宅心仁厚,可不可以保佑武林道义重振,我真的很想做好这个盟主位。” 虽然这个人与他的死紧密相连。 微风吹过,烛火未熄,香燃的慢悠悠,灰落下来染了她的指尖,她没有躲开。 云楚璧微微别开了眼。 半个月后。 “方知姌什么意思?还这么大摇大摆的指挥我们做事?她配吗?”夏侯凝还没进主厅,声音倒是先扔了进来,云楚璧正在写些东西,听到她的话微微抬了下眼,复而继续自己的事情。 “楚璧!!!”夏侯凝快气疯了。 方知姌刚刚发的武林诏书,让云楚璧主理寻找墨梵城少主之事,各门各派都需听云楚璧调遣不得有误。 云楚璧微微勾起唇角,“她哪是大摇大摆,她这是拉拢我呢。” 他放下毛笔,对上夏侯凝不解的神情,“各门各派都要听我调遣,听听这口气,和武林盟主有什么区别,她这是想补偿我,又不好拉下脸,只能用这种办法。” 现在的剑栖山庄和之前完全不同,在原来的基础上云楚璧着手布置了很多,大多数都是按照剑栖山庄的原貌修建的。 原来他父亲没有平反,方知姌一力扶持却也让他提心吊胆,能低调就低调,能不张扬就不张扬,现在好了,他可以明目张胆的去做想做的事,剑栖山庄也没必要低调下去。 当然,这里面多少都有些方知姌的暗中帮忙,要不是她默许,剑栖山庄原来很多陈设都是按照家族制中武林第一大家进行布置的,明眼人一眼望过来就是僭越。 那又怎么样,僭越的可不是他们。 云楚璧心情颇好的折了信封,交给夏侯凝,“霍念如何了?” 那个被养在剑栖山庄天天混吃混喝,美其名曰保养身体,其实就是躲在这里避难的人,现在苗月和易璋下落不明,那个墨梵城少主又不知蛰居在那里,他一步都不敢离开剑栖山庄。 夏侯凝撇撇嘴,“后面和柳儿玩呢,柳儿明显不爱搭理他,一把年纪还不知羞耻往柳儿身边蹭,一口一个叫哥哥,没脸没皮,呸。” 云楚璧被她逗笑了,“柳儿还在认真学写字呢?就为了和安祁互通书信?” “是啊,小姑娘也快懂了点事情,知道安祁对她怕是有别的感情,两人相处可欢。”夏侯凝敛了衣袍坐下,看了看手里的信封,“我一猜就是,方知姌让你随意调遣,你绝对去找平阅派。” “阿音我信得过。”云楚璧收了纸笔,想了想,“萧淮初现在也放下了很多戒心,想必是上次和阿音吵了那么一大架后有所改观了。” 夏侯凝单手托腮,“他能改观真的不容易,阿音那里你真的觉得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看看吧。”云楚璧苦笑一下,“说到底,我还是很欣赏阿音的,现在武林中她这样的姑娘确实不多,传闻中平阅派九姑娘一直温婉,她重生过来性子倒是改了很多。” “你觉得她像方烟若吧?”夏侯凝在他回话前就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你接近她哪里只因为要利用,还有因为她像方烟若这层缘故在吧。” 云楚璧不得不承认,“有一点点。” 可那又怎样,到底都不是方烟若,那个姑娘的洒脱不羁,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 “楚璧,你别怪我说话直。”夏侯凝一语刺中要点,“如果有朝一日,你喜欢上石音了,你该怎么办?方烟若还找吗?” 云楚璧眉头拧起来,“我……”顿了顿,“其实我一直特别想知道,石音真的是石音吗?” 他不答反问,夏侯凝一愣,“阿音给我很多次感觉,都和阿若一模一样,我在想,萧淮初不让她见我,不让她接近我,是不是也因为她和阿若有关系。” “我听说上古有一件圣物,叫做霓裳钗,可改变人的容貌声音。”云楚璧顿了顿,“你说会不会就是阿若被复活了,但是萧淮初用霓裳钗改变了她的容貌成了石音。” 夏侯凝张张口,“我只知道他借了往岁镯,更多的我也探知不出。” 云楚璧苦笑一下,“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所以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云楚璧!” 平阅派中一片祥和,自从剑栖山庄回来后,石音整个人就仿佛松散下来了一般,天天带着弟子们打野味,性子也越来越野,萧淮初看着一阵心揪,还没说什么就见她被罗书漠拽走。 算了,就当她被罗书漠带歪了。 他才不会承认有叫做本性的东西存在。 “师兄你找我啊!”石音挽着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肩上还扛着几只被追的生死挣扎的山鸡,倒着挂,晃晕了。 萧淮初面色纠结,“能不能有个姑娘的样子?” 石音把山鸡一扔,“我怎么就没有啦!?快说找我什么事啦,说完我做山鸡去,你想吃烤的、炖的、蒸的、炸的?” 他脸色一沉,“……烤的。哎哎哎等会儿,我没说完呢。” 姑娘扛起山鸡就要走的架势被他拦回来,“剑栖山庄来信,让你帮着云楚璧一起寻墨梵城少主,你身体……算了应该没问题,你愿意去吗?” 讲实话,萧淮初肯定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但是石音上次跟他大吵一架,他也决定开始慢慢放手。 只要她不想起前尘那段记忆,怎么的都成,毕竟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全新的人生,他的本心就是让她能够安安稳稳的、做自己活一次。 石音一扬唇角,“好啊,愿意帮忙啊,这是造福的事情干嘛不愿意。” “那你就准备准备吧,过几日出发去百蛊宗。” 第40章 万蛊窟 百蛊宗???石音拽起山鸡的动作顿了顿,“为什么又去滨海?” 萧淮初扬了扬手里的书信,“剑栖山庄来的信,云庄主说要去百蛊宗旧址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要不也不会求助于平阅派,对吧?” 这套说辞倒更像是萧淮初的自我安慰,石音耸了耸肩膀,自从百蛊宗覆灭后,继越国唯一一个武林门派北林雅境,晋国也变成了只有一个武林门派的土地,平阅派独领风骚,在这片土地上威名迅速扩张。 也是说得过去。 石音推门出去,外面平阅山从上次蛊毒之乱后萧条了一阵子,但他们回来的时候其实没有很大区别,只是少了些人气罢了。 高山无言,流水不断,年年岁岁都在照样保持着原本的模样,不会因为上面的人和事发生丝毫改变。 大概就是长久吧,人们一直在追求的长久。 人们所世世代代追求的,却是自然中亘古不变的东西,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及,倒是一种莫名的悲哀。 石音再见到云楚璧还是在平阅山脚下,彼时小姑娘正坐在一棵大树的枝干上,左腿曲起,右腿随着衣裳下摆不断晃动着,看到云楚璧远远来了,冲他招了招手。 云楚璧走到树下,微微仰着头,“你在做什么呢?” 石音指了指远处,“最近平阅山上的山鸡都变得很贼,扑棱扑棱翅膀就不见了,我在这里观望一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 合着这是观察敌方局势呢,云楚璧笑了一下,“战势如何?” 石音得意洋洋,“低劣我优,下次片甲不留。” 善哉。云楚璧被她逗笑了。 “你这个下次,怕是要好久之后了。”云楚璧指了指东方,“赶路呢,阿凝带着霍念先走了,我过来接你。” 姑娘将手里的树枝一扔,“好嘞这就来。”动作却没嘴上那么利索,站起来的一刻有些犹疑。 云楚璧挑眉,“怎么了?” 石音不好意思的刮刮脸,“恐高,你得让我缓缓。”她指了指上面,“要不为什么不再上几根枝丫看得更清楚一些?” 原来结症在这呢,云楚璧眉心一跳,几乎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一句,“跳下来吧,我接着。” 一句话让两个人有那么一瞬间一怔。 云楚璧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君子,绝对不逊于萧淮初之下,与姑娘相处分寸得宜,从来都没有过任何逾矩之举,就连之前的几次相救,都不曾亲密与石音接触过,顶多就是勾着臂弯拽她起来。 这一跳,明显不是打横抱住就是拥住。 石音面上一红,没什么回复直接蹦了下来,被云楚璧接了个稳稳当当。 姑娘身上有着淡淡的梨花香气,是平阅山上独特的气味,云楚璧一阵晃神,随即把手松开,没让她听见自己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夏侯凝说的对,自己不该这样,那句话本不是应该对她说的,而是八年前那个明艳的姑娘,站在树上脚下一滑,却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当时她怎么说的来着?“喂,你能不能有点眼力价?都摔成这模样了你怎么都不接一把?” “我为什么要接你?怕摔就别上去。” “我不怕摔,但我恐高啊,这么高的距离,吓死我了,喂,下次你不许这样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是你们的侠义心肠吗?” “你不是十方坞中人吗?什么叫‘你们的侠义心肠’。” “我就是个小仆人,算什么十方坞中人呐……” 石音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云楚璧方才回过神来,低低道了一句抱歉,石音嘿嘿一笑,“没什么抱歉的,倒是该谢谢你接住我。” “咱们出发吧。”云楚璧知道自己这个话题转的并不高明,但他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拉锯,越想,越难过。 石音很知趣,点头拎起树下的包裹,“走吧。” 夏侯凝和霍念先他们一步到了滨海百蛊宗旧址,石音从来没来过这里,唯一一次只是在云楚璧的梦里——当事人也并不知道。 所以霍念自告奋勇当担了引路的任务,石音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在后面,云楚璧自从父亲之事平反而后也见了些笑模样,但始终对霍念淡淡的,那些书籍也没交给方知姌,一直扣在剑栖山庄里头。 “在想什么?”石音冷不丁出声,云楚璧摇摇头。 “我猜猜啊,”她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太阳穴,“在想苗月和易璋的事,对吗?” 夏侯凝适时插话进来,“阿音你不要在平阅派当弟子了,太浪费了,你应该去晋国衙门当差,比如说晋国除都城以外最大最繁华的那个城池叫什么来着,不是一向都有一堆案子要查吗?” “尚阳城。”云楚璧在一旁提了一句,“太予湖畔尚阳城,晋国有名的地带,哪日得空,可以一起去游玩一番。” 石音眉毛一扬,“好啊,”顿了顿,“那看起来,我是说对咯?” 能不对吗?云楚璧眯眼睛笑,舒筠奕死是死了,什么根本问题都没解决,反倒更引出一堆疑点难题来,让武林正道日日夜夜不得安生,难怪死的那么从容,反正生者就去折腾吧,他死的一点都不亏。 “那个墨梵城少主,唉……”夏侯凝是真的担心。 百蛊宗旧址依旧是一片狼藉,地处深山老林间也没有人来清理,倒是之前罗书漠来的时候简单收拾了一下百蛊宗的弟子遗骨什么的,总不至于太过凄惨恐怖。 霍念站在曾经的大门处,跪下来冲着断壁残垣三跪九叩。 兜兜转转,他终于回到这片故土,物也非人也非,往事不可追。 石音微微颔首,算是告过这片土地上的亡魂他们四人叨扰了,至于剩下那两个,云楚璧一言不发,面对这血海深仇的门派依旧是不悲不喜的状态,算是他能尽的最大仁慈。 罪魁祸首是方平岚,但百蛊宗的罪过依旧不能抹去。 霍念站起身道,“我们进去暂且安置吧,这里东西杂乱,蛛丝马迹也需慢慢分辨,过于急切怕是会揠苗助长。” 云楚璧点点头,“好。” 因着修炼制作蛊毒的缘故,百蛊宗旧址里面寸草不生,荒凉萧条的紧,石音小心翼翼绕过乱七八糟倒下来的房梁,找了一处茅屋算是能够勉强落脚,招呼剩下三个人过来。 霍念过来的时候表情尴尬了一瞬,石音自然注意到了,随口问道,“怎么了?” “……你知道这里原来是哪吗?”霍念纠结了很久才开口。 废话,当然不知道啊。石音从包袱里摸出几块干粮分给云楚璧,一面看着霍念等他的下文,“……万蛊窟。” “噗——”石音刚喝下去的一口水险些喷了霍念一脸,整个人一下子蹦起来,脸色惨白,“你、你故意的吧?” 苍天可鉴,霍念绝对没欺骗她,他慢悠悠举起了双手,表示万蛊窟真的就是这个模样。 “上次罗书漠来主要遇到的怕就是这里的蛊虫,一把剑砍死那么多,虽然为民除害,但是落在我们眼里可心疼,要知道……万蛊窟里的蛊毒都是一顶一的毒啊……”他话没说完就被夏侯凝一个馒头命中靶心。 “心疼是吧?自己被咬两口去试试?” 霍念鼓了鼓嘴,颇为委屈的模样,“夏侯姑娘,我、我错了。” 夏侯凝一个馒头塞上,“那就闭嘴。” 石音笑吟吟看着他俩,忽然捕捉到什么不对,转过头去看云楚璧果然一言不发在吃手里的东西,脸色不善。 明晨。 那个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姑娘,就是死在这个地方。 “当年明晨师妹救你的事情被发现后,师父勃然大怒,废了她的内力由我们几个押进了万蛊窟。”霍念知道有些事情不提不代表不在乎,倒不如直接自己交代干净。 “明晨刚进宗里的时候纯粹干净,全宗上下都喜欢她,把她当小妹妹一样照顾,是以让她养成了太过单纯的个性,做什么有些不管不顾。”他皱了皱眉,“其实我也很怨恨师父要把她这么处置。” 不谙世事、天真漂亮的小师妹,少年时代很少有人能不动心吧。云楚璧没说话,就听霍念继续道。 “她进去的时候跟我讲,‘师兄,救救我,我不想进去,我不想死。’可我没得办法。”五指攥成拳,默默放开,“我问她你后悔吗?说不定去认个错还能轻饶,可她就是不肯。” “她说她没错,见死不救,那才是错。” 所以她的正义,让她死了。石音突然觉得百蛊宗真的是个格外荒谬的地方,就好像舒筠奕讲的,只是违背了百蛊宗宗主的意思,再过正义,也不是正义,多么可笑的理论。 百蛊宗或许真的是气数已尽,命数该绝了吧。 “那明知是错还不反抗,非要按照错误的道路进行下去,岂不是错上加错?”阴影里有个人骤然发声,四人一惊,沉凌剑幸存剑铮然出鞘,齐刷刷对准了,坐在黑暗里的那个人。 第41章 断刃 “我只是过来给亡妹上柱香,你们不用这么警惕,也不碍你们的事,歇一歇就走了。”听声音像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石音疑云顿生,幸存剑在手里不肯放松下来。 亡妹?百蛊宗宗内人士的亲眷?这可真的是件稀罕事,百蛊宗覆灭那么久,居然现在才来上这么一柱香?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阴影里的人慢慢走出来,一身翠色衣袍,沾染了一些灰烬,像是千里迢迢赶过来的一般,那双眼睛倒是很明亮,大有一些让人不敢直视的架势。 “修宁山庄的人?”霍念脱口而出一句。 看这身打扮穿着,是修宁山庄的人无疑了,奇怪的是修宁山庄一直半出世的状态,丝毫不过问武林纷争,就连前几日围剿墨梵城的时候,修宁山庄庄主宇文席也拒绝出人上战场,关了大门自在清净。 他家世世代代都如此,无论哪任武林盟主都对此见怪不怪,是以方知姌从来也未曾逼迫什么,撒手不管。 此时此刻居然在这里能看到修宁山庄的人倒真的是一件天大的奇事。 “百蛊宗居然还有遗漏于世,在下也十分好奇。”那人勾了勾唇角,却不像是那种安慰的模样,“亡妹的这一盅酒,看来我还是敬早了。” 都说到这个地步,藏着的恨意和不甘也不用再掩饰了,石音横在霍念身前,暗暗感叹百蛊宗怎么就这么惹人嫉恨,是不是全宗泯灭大半个武林都要拍手称快? 云楚璧不咸不淡接话,“阁下不用这么言语讽刺,你来此给亡妹上香,想必令妹也是百蛊宗人士,这样说令妹的师门怕是要惹芳魂不安,再者,”他指了指对方的衣服,“你身穿修宁山庄衣服,一言一行皆代表了修宁山庄,怕是要慎言。” 那人讪讪一笑,“我家庄主都半出世了,还在乎你们这些人的说三道四吗?”他眯了眯眼睛,“说到服饰装扮……你就是剑栖山庄庄主云楚璧?” 两人之间戾气横生,倒比刚刚他对霍念的还要盛几分,沉凌剑微微一转,就见那人长剑出鞘在手中一握,“很好,杀了你,我再敬亡妹一盅酒。” “楚璧躲开!”夏侯凝一嗓子叫出来,沉凌剑对上长剑剑刃,发出一道雪亮的光,修宁山庄一向重内力调息,这一剑蕴藏的内力不清,云楚璧手颤了颤险些挣飞沉凌。 那人笑的凄哀,“看起来当年那么沉重的打击倒真的没让你武功退步多少,居然还能抗得下这一剑。” 云楚璧腕上吃痛,常年隐忍让他面上一派平静,甚至弯了弯眼睛笑起来,“阁下的内力,倒有些让修宁山庄蒙羞啊。” “放肆!”这句话一说出口就好像在打人耳光一般惨烈,那人挥动长剑开始猛烈攻势,云楚璧不攻反挡,剑刃交错间晃的人眼前发晕。 这样拖下去绝对不是办法,石音正凝神蓄力,不管此人内力究竟如何,想要一招结束纷争且不伤了云楚璧绝对不简单,平阅派武功较为温和,兴许能解困局。 “石音姑娘……”霍念见云楚璧与那人争斗不休,就明白那人怕是没那么好惹,生怕下一个对准的就是自己,刚想让石音出手帮帮云楚璧,就被夏侯凝反手点了哑穴。 她言简意赅,“闭嘴。”从小长在剑栖山庄,自然是懂得石音已经在凝力,不能打扰。 趁着云楚璧和那人被剑锋震开几步,石音恰好蓄力而发,幸存剑带着十足的内力刺入两人之中,反手一扬将那人长剑硬生生挑飞,电光火石间,幸存剑剑尖就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头。 云楚璧收剑,听那人冷笑,“堂堂云庄主居然不敢跟我一较高下,还要找人帮忙搅局吗?” 云楚璧淡漠道,“如今武林风雨飘摇,实在不是应该拘泥于私人恩怨的时候,恕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耽搁太久。” 顿了顿,还是道,“关于令妹的事,在下十分抱歉,若日后有机会,定会去她灵前敬香三柱,在下这条命是她救的,自然不敢忘却。” 那人微微扭曲了脸庞,“你居然记得。” 云楚璧拍了拍石音的肩膀让她把幸存剑放下,一面道,“自然,剑栖山庄重建后在下也打听过一些关于明姑娘的事,阁下怕就是明晨姑娘的兄长,明夜吧?” 那个曾经说她和哥哥分别去了两个门派的小姑娘,却没想到他们去的居然是天壤之别的两个地方,一个出世一个入世,一个与世无争一个风雨飘摇。 明夜惨淡道,“若不是你,她也不会那么早死。” 云楚璧伸手握住修长的剑身,一握一滑,鲜血顺着手心里的纹路流淌下来,他眼睛眨也不眨,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翻过来,任由血珠洒在土壤里。 “在下以血代酒,也算是一些对明姑娘的歉意和敬重。” 明夜看着他的手半晌,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下一刻夏侯凝的纱布止血药就敷了上来,“你傻吗你?明晨姑娘的事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她救你也是不知情,要怪只能怪孟宪那人心狠手辣,怎么怪罪到你头上?” 霍念听见自己师父被这么说,也无言可辨。 云楚璧苦笑一下,“还是有些关联的,不能说丝毫与我无关。”他抬起头和石音的目光撞上,“怎样?” 夏侯凝包扎的手一顿,满腹狐疑,“什么怎样?” 石音走过来,捉着他的手腕看了看,确认无碍后松了手,“下次你再这样我可不配合你玩,也就是平阅派武功温和,换任意一个武功路子,你绝对会伤到经脉。” 云楚璧只是笑不说话,就听石音叹了口气,“方才楚璧故意激他,就是因为发现他的武功路子不大对。” 夏侯凝完成手上任务,奇道,“不大对?” “过于攻势,不像修宁山庄一派的路子。”云楚璧转了转手腕,还是有些麻,“所以我故意激他,看看能不能探知出什么不同来,接他几招下来,发现他内力倒是很纯粹。” 也就是说,还是确实师出修宁山庄的。 石音续道,“不过攻击招式,包括我别的那一下都觉得,绝对不只是修宁山庄的路子,他绝对还从别的地方学了什么。” 夏侯凝依旧不解,“那又如何?” 石音就差拿手敲上她的脑门,“夏侯姑娘,这个时候来百蛊宗的真的只是为了给亡妹敬一杯酒吗?就算是修宁山庄也该或多或少知道武林门派正对墨梵城少主和左右护法追查不休,他这时候来,往死路里走?” 夏侯凝恍然大悟,“所以从刚开始你们就怀疑他和墨梵城有关联?” “只是说有可能,”云楚璧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按了按额角,“明晨死于自己师门,明夜对百蛊宗怀恨在心,墨梵城又灭了百蛊宗,你说,能让人怎么想?” “那你怎么不抓住他,还让他走了?” 石音收起幸存剑,蹲到霍念面前研究怎么解开穴道,“就明夜那几句话被激的不行的性子,我觉得他是墨梵城少主的可能性太小了。” 能缜密策划一个门派覆灭,而不只是拼蛮力的人,绝对心思深沉,城府深重,明夜明显不属于这种人以里,“这不是放虎归山,而是钓鱼,等我们在这里找完线索,怕是可以去修宁山庄聊聊了。” 石音站起身,“你这手法太难解了,过来你自己看看吧,我觉得霍念有话要说。” 夏侯凝这才想起背后还有个被堵了嘴的人,手上发力扔过去一个石子,差不点让霍念一口气倒过去。 “想说什么?”夏侯凝怕他废话,赶紧截住。 霍念指指地下,“路子,路子!”他有些语无伦次,“刚才明夜的招数路子和当天晚上灭门的墨梵城少主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当时墨梵城少主拿的是一把断刀。” “断刀?”石音怀疑他发音错误。 “对对对,就是断刀,被砍断了一半的那种,你们看地下和树上的划痕,都是正常普通刀剑划不出来的。” 云楚璧单手托住沉凌剑,“武器可以再换,招式却不一定,如果明夜真的用的是当天的招式,那么就有些可疑了。” “你刚刚才说不会是他的。”夏侯凝对石音抛去一个同样鄙夷的眼神,就好像刚才她用这种眼神看她一样。 石音耸耸肩,“当然,就算是路数一样,如楚璧所言,招式不一定再换,有可能他是故意用同样的招式混淆视听,让我们觉得墨梵城少主不至于这么蠢,也有可能是他真的只是墨梵城少主的一个卒子罢了,他的心思城府确实没那么深。” 能够让明夜能够学的会更多的武林路数的人……四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狐疑的表情,石音笑出来,“这真的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一场蛊毒之乱,灭门之祸,居然让武林这片看似清澈的水池搅得浑浊不清,越来越多的门派被卷入其中,这次居然是一向不作不为、淡漠自处的修宁山庄。 夏侯凝点头附和,“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宇文席一直不入世,他想做什么咱们确实没有人能够知道。” “难不成修宁山庄的出世真的就给心怀叵测之人一个最好的掩护?”霍念有些不敢置信。 “宇文席我打过几次交道,为人确实淡漠疏离,如果说你们掌门师兄能够算是武林中谪仙一样气质的人物,那么宇文席已经能够成仙了。”夏侯凝挽住石音的胳膊,打出了一个最生动形象的比喻。 萧淮初么……石音眯了眯眼。 第42章 迷雾 继墨梵城城主舒筠奕死后,武林下一个大的动作令人瞋目结舌,方知姌稳坐高位,颁布了召开武林比武大会的消息,无论门派几何、年龄高低,都可参赛,至于奖品…… 方知姌从十方坞里翻出一块九天玄铁,当年一块打造成了她手里颇具盛名的念晚剑,剩下一块作为殊荣送给武林拔得头筹的人。 “方知姌这样做其实没什么大用。”几派掌门齐刷刷被聚集在十方坞,顾则煦面露不快之意,“单凭几个招式就想捞出幕后黑手还有其党羽,她把对手当小孩子哄呢么?” 江以寒举起茶杯,慢悠悠道,“你当时不还说围剿舒筠奕是异想天开吗?到底不也让她办成了?咱们武林盟主的本事可不小。” 方知姌确实有本事总能在别人不以为然、认为不可能做成之事的方面出其不意,平定四方阵是一件、扶持剑栖山庄是一件、围剿墨梵城是一件,保不齐这次又能出一件。 “好了就此打住吧。”萧淮初合眸不语半晌,清清淡淡开了口,“云庄主和方盟主都在外面,也不晓得到哪一步了,就算揪不出,能发现几个武林新秀也是不错的,这件事没什么可置喙的。” 放眼前台,这场比赛打了将近半个月,底下围观的观众越来越多,反倒是高台上的几个人兴致缺缺,方知姌蹙眉,看向身侧的青年,青年表情不变,目光似水般平静。 “这么多天了,没有发现可疑的。”方知姌压低声音道。 云楚璧摇摇头,“还不够激烈,不至于到动真刀真枪的时候,谁都不好说。” 方知姌抿唇坐直,她拿出那块陨铁作为交换,是因为知道无论是墨梵城还是武林正派,对于这种上古流传下来的东西都十分看重,饶是墨梵城少主再城府深沉,也不会放着这么大一个诱惑不松口。 倏忽间,一抹玄衣在空中一翻,招式对准了新提剑上来的青年人,云楚璧眸色一动,探究的目光敛了几分,生出一种看好戏的心理来。 那玄衣姑娘蒙着脸,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缓慢从剑鞘中抽出长剑,一时间锣鼓具息,新一轮的比赛准备开始。 提剑上来的青年人道了句,“赐教。”嘴上虽然客气但是手腕力道却丝毫不减,先发制人,冲着玄衣女子刺过去。 姑娘转身擦过剑身,反手一挑,别过青年手里的长剑,飞快的速度掠起一阵火花,眨眼间双方就交换了位置,青年摸了摸口袋,发现别在腰间的玉佩已经被摘掉了。 玄衣女子转着手里的玉佩,虽然看不清楚表情,但是眉眼间得意洋洋具是自得之色,信手一抛,那枚玉佩稳稳当当落在青年手心里,女子言简意赅,“你的东西,拿好,可别丢了。” “这么快!”方知姌微微弯了弯眼睛,听看台下的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这么多天担心白搭台子的愁云微微散了些。 “姑娘不能将武功用于此等不正之风啊。”青年咬咬牙,挑衅道。 女子眉毛一扬,“不问自取即为偷,可你那东西在我手里还没停的一时半刻就还给你了,还能算偷吗?再者,我可不曾滥用过,得罪。” 那姑娘明显没想跟他在这个事情上面废话,比赛就比赛,打什么口水战,白白让人失了兴趣。 长剑蓄力而发,那青年见她来势汹汹且节奏迅速,当下连忙提起几分内力,全力扛下姑娘的一击,玄衣女子不急不躁,另一只空闲的手反手为掌,与其相击。 感受到了几分内力交错,姑娘隐藏在面纱下的嘴角勾起,再一用力将那青年击出,收剑归鞘,拱手道,“承让了。” 那青年有几分错愕,在看自己的手心,上面积了一片淤青,他来不及诧异,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抱拳道,“姑娘内力醇厚,在下不及,甘拜下风,敢问姑娘师承何处?” 玄衣姑娘玩弄着面纱一角,“不自报家门,反先问我一个姑娘家吗?” 那青年面露愧色,“修宁山庄。”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姑娘摘下面纱,暗自冲高台上的云楚璧一笑,“平阅派。” “居然是阿音?”方知姌有些惊愕,知道他们暗自安排了一些人在这里面准备探查来参加比赛人的底细,却不曾想石音居然会在比赛之中,“萧掌门居然肯放人了?” 石音冲他们两人欠欠身下台,云楚璧放下手里的茶水,“和明夜正面交锋的人唯有我们四个,霍念身份敏感,阿凝武术不静,我的事情全武林上下怕是没人不晓得,唯有阿音,遮遮掩掩兴许能蒙混过去。” “是探查修宁山庄其他人?”方知姌知道在百蛊宗发生的事情。 云楚璧点点头,“看看这位宇文庄主,是真的打算化仙了,还是想让大家认为他成仙了。”他站起来,“我去看看阿音。” 云楚璧步履很快,远远地看见石音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刚想走过去,就看她托腮正看着一个人,那人正在她面前喋喋不休,他身形一滞,知趣的没有上前。 是罗书漠,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你疯了吧,修宁山庄主修内力,你居然拿你身上那些上古圣物的灵力去跟他们拼?你要是有个好歹,怎么办啊?” 那些……?云楚璧不是有意要听人家墙角,只不过忽然听到那些上古圣物,倒颇有些奇怪,众所周知,往岁镯有引灵渡魂的功效,石音复生拿着一件就够了,那些是几个意思? 石音语气懒洋洋的,“好了嘛师兄,你就别生气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好不好?你看我现在不也什么事情都没有呢嘛?你就别生气啦。” 罗书漠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发怔,印象中,石音从来都没有这么对他讲过话哄过他,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居然不知道怎么回复了。 石音见他发愣,以为自己这种方式方法有效,狡黠一笑,却被不知道怎么回复的罗书漠看了个正正好好,就差一记暴栗敲在她脑袋上。 “就拿你师兄寻开心啊?” 石音赶忙一本正经发誓,“我可没!” “还说没?!”罗书漠露出一副凶相,“石音你死定了。” 石音颇为不在乎,“我本来就死过,你这话对我而言不成立。” 本来就只是一句玩笑话,却让罗书漠不由自主愣在了原地,面前的姑娘笑容狡黠,和她死之前大不相同,最初的最初,她的笑容永远是唇角几分上扬,笑不露齿的那种大家闺秀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从来都没有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从来都没有。 “阿音。”罗书漠正色,“我是不是把你带坏了。” 你原来……明明不会是这样的。 石音上前几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你把我带坏了?罗师兄你是疯了吗?我怎么了你就把我带坏了呀?”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两人之间弥散开,石音察觉得到,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本来就好好的在说话开玩笑,怎么忽然就这么沉重了呢? 罗书漠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果给面前的姑娘蒙上脸,他认一千次都不会把她认成是石音。但是这张脸这张皮都在告诉他,对啊,这就是你的九师妹,你的石音师妹没错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一下,“那什么,淮初找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切记,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 这样仓促的结尾有些让人好笑也摸不着头脑,石音知道他怕是不想在这里继续面对自己了,点头道,“淮初师兄有你还真的是放心呐。” 疏离又客套的语气,放在正常情况下她会怎么说呢?“啧啧啧,淮初师兄和罗师兄的感情真的是好的让人羡慕啊,哪天不会帮着他一起不让我们打山鸡了吧?。” 几分调侃,几分羡慕,几分玩笑。 有什么东西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在他们二人之间划开了一道鸿沟,石音连试着去跨都不去试,因为她知道鸿沟不在她的脚边,而在罗书漠那边。 她真的对自己也越来越怀疑了。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惊得她险些按住那人的手腕就是一掌拍过去,在她动作之前,就有一个声音慢慢响起,“阿音,是我。” 云楚璧。石音心下的不安减了几分,趁着背对着他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转过头去冲他微微一笑,“楚璧啊,我就知道你得来找我问刚刚修宁山庄弟子的事情……” 身后那人摇摇头,“方才是,现在不了。” 石音讶异的看着他,“现在不了?” “准确来说,不只是了。”云楚璧在她身侧一撩衣袍坐下,拍了拍旁边的空地示意让她也坐下,“我看你眉间有愁色,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墨梵城少主的事儿也不急于一时。” 就这么被看穿了,石音长叹一口气,全然不知道云楚璧其实是听了大半天。 “你……怀疑过自己吗?” 石音说这话的时候,云楚璧面上极快地划过一丝茫然之色,瞬间调整过来。 第43章 兰若何说 “有过。”半晌的静默,云楚璧挨在她身边坐下,整个天空一碧如洗,不着一丝浮云,他抬头去看这方天空,这样的景色容易让人心情好起来。 石音托腮看他,“怎么?” “有的时候,我会想,到底自己认识的那个人才是我,还是别人眼里的那个人才是我。”他微微一笑,“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石音默然,在她的心里,云楚璧是一个落魄不堕落的少年英豪,是坚韧隐忍的武林领袖,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是善良聪敏的年轻庄主,可这些都是她的以为。 云楚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怕是连夏侯凝都说不清。 “还是……自己吧。”她双手交握,拇指不安地互相摩擦着。 云楚璧笑意愈深,“可旁人的善恶因果,是旁人眼里的你所造就的。”他顿了顿,“比如我父亲,他依旧是那个武林风光霁月的盟主,可旁人眼里不是了,他能怎样呢?剖心给所有人看吗?” “这……”也是有道理的。 云楚璧收回了目光,“我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人生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你怀疑自己,是你自己在给自己的判断中出了问题,而非旁人眼里。” “在他们心里,我还是那个得天独厚,被命运眷顾的重生平阅派九姑娘石音。”她的声音轻轻的,却有种无法说出来的难过。 他见她似乎陷入了僵局,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那你觉得,那个所谓武林祸端的方二小姐,是什么样的?” 石音一怔,云楚璧把这一串定语说出来的时候轻飘飘的,但她分明能感受得到云楚璧整个人难以抑制的愧疚。 方二小姐方烟若么……石音盯着云楚璧的眼睛,真的好好的用心地想了很久。 这个姑娘在她这里一直活在各种各样人的嘴里,舒筠奕、苗月、顾则煦、方知姌、萧淮初、罗书漠还有……云楚璧。听他们的说法,那会是一个活的洒脱恣肆的姑娘,可惜居然背负了这么深重的罪孽。 她是那么的不幸,出生伊始就被扣上了孤煞之命、克母之罪,早早的就被人判了死刑,可她做了什么吗?没有。 但是她的存在,在让很多很多的人做的事情被判上死刑——方平岚为了回护她逼死自己亲师兄,百蛊宗也因此走上了血债累累的道路,陈谷也阴差阳错的逼死了云沐泽——她做什么了吗?也没有。 所以她是不祥的,那么多人秉着的原则准则,偏偏都与她紧密相连。 她在所有事情尚不知晓的情况下,认认真真用力活着,这也能是一种错?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个洒脱的姑娘仿若人间蒸发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也很奇怪。 “方二小姐……是个好人。”因为不够了解,所以只能用一个比较中庸的词语来概括所有,石音说出来的那一刻有些踟蹰,却见云楚璧微微弯了眼睛。 “我替她说句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石音哭笑不得,刚想把这句话扔回去,却猛地被收进嘴里。 一个自出生开始就被人喊打喊杀,亲姊憎恨厌恶,所有人都告诉她“你这个孽障就该早早去死”的人,能够有人说她是一个好人,该是多么的不容易。 方烟若活到这个份上,什么都没做,连句好字的评价都是奢望么? “楚璧,那么在你心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是个好人吗? 云楚璧手指蜷缩了一下,长叹一口气,“她是个……无辜的人。” “她在武林正道之间拉扯不断,被一次又一次算计利用,她不是不难过的。”他轻呵一声,“明明是方二小姐,出生下来因为是女孩被同龄人排挤,吃不饱穿不暖,她的亲姐姐享受着锦衣玉食、炉火炭盆,可她什么都没说。” “甚至在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什么诘问都没有,那么义无反顾的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天地茫茫再寻不得。” 石音微微瞪大了眼睛,“楚璧最后一次见她……没有告别?”所以才生死未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骨。 云楚璧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整个人鼻息都重了几分,“我和阿若之间,不告而别的次数太多了,要不然不会到这种地步。”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缓缓道,“所以我的意思就是,武林中人那么多,自己认识的自己和旁人认识的自己很难相同,你永远不必因为旁人说的任何而去怀疑自己。” 比如云沐泽、比如方烟若,都是太好的例子,他们承受着与自己所识本我不该承受的因果,但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死有余辜。 顿了顿,云楚璧又补充道,“自我定本心,旁人论荣辱。看你想要的是什么了,不必在此事上过多纠缠,苦思无果亦无用。但有些事情,很大程度上都是在旁人眼中定论的,所以才有委屈难过,你也得懂的。” 石音点点头,“我自晓得。”她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逆着光看他,“所以云大庄主答疑解惑,现在是不是轮到我回报一二了?” 云楚璧说的很对,苦思无果亦无用,她做好自己便是,不出格不作恶,管她是石音还是任何一个谁,都不辜负此生韶华。 尤其此时正值武林多事之秋,她最好还是不要过多思虑。 “哦?怎么报答?”云楚璧好整以暇看着她。 石音做出寻思良久的模样,“那就报答云庄主一件事和一个相随吧,方才那人过来我与之试探,内里与修宁山庄相差无几,不过和明夜相比,他的剑法实在太差了。” “由此可见呢,明夜若不是进了什么深山老林偷学了武林秘籍,那绝对就是有人传授其武功,剑法狠戾无常,虽然融入了一贯的路数,但和真正的普通修宁山庄的人过了几招,就能发现还是大有不同。” 几缕光线洒下来,将姑娘的面容打磨的模糊不堪,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都让云楚璧微微怔忡,像,真的是很像,他怀疑程度不由得再增加几分。 容貌、声音、记忆都可以更改,身份也可以伪造,但一些细枝末节是很难改变的,可萧淮初的骤然放手,又让他产生了几分怀疑,这个石音背后真的可能藏着太多有趣的事了。 若是有百蛊宗那几卷密书,说不准就能帮他找到事情的真相,也不至于让他猜个没完,一面找机会靠近找线索,一面又要去想办法弄到那些卷宗。 “楚璧?”石音注意到他的愣神,停下来看他。 云楚璧蓦地转醒,“嗯,差不多就要锁定在修宁山庄了,你刚刚还说一随,什么一随?” 石音笑嘻嘻拍了拍他肩膀,“一起去修宁山庄啊,上次不是说是个世外桃源,隐居一般的地方吗?更何况了解的人莫过于我了吧?我去的话也会方便很多。” “你掌门师兄能同意?”云楚璧嘴上问着,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他不怕我把他精心照顾的小师妹拐跑了?” “我都被你拐走那么多次了,你现在才问,晚了点儿吧?”石音调皮地眨眨眼,“我的人生麻,还是我自己做主比较好。” 当方知姌晓得最后的结果的时候,几乎是没什么犹豫就把任务给了云楚璧,萧淮初垂眸不语,指尖被发烫的茶杯碰过有些发红,到底还是没说什么,随他们自己去了。 唯一一个不同意的人,是顾则煦。 烈冉剑被他拍的乒乓作响,整张脸都气红了,“不是,我就想问凭什么,他们俩去还不够,千里迢迢我还要陪着是吗?”他一捂腮帮子,“我就好奇了,方知姌你现在还有这样的底气在这里指手画脚,你爹是怎么回事不清楚吗?” 这句话一说出来,方知姌整个脸色都变了,本来她就有些心疼那块玄铁给了拔得头筹的北林雅境弟子,心疼还没完就被顾则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揭了一次伤疤。 “顾楼主,注意分寸。”七个字,一字一顿。方知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咬牙切齿看着顾则煦。 “再怎么说方盟主平定四方阵,造福万民是件大功德,这与她父亲无关。”江以寒声音不疾不徐的,但是蛮有分量,“更何况,前方盟主就算有错事,但在位期间武林管辖尚安,剑栖山庄都没发言,你着什么急?” 视线焦点游离在方知姌和云楚璧之间,被点名的云庄主清清淡淡一笑,“恩恩怨怨的事,没完没了,我也跟方盟主说过了,我没有资格代替家父原谅,但是道义摆在眼前,家父在世,也希望我能先为天下言。” 这的的确确是云沐泽的为人处世之道,堂下赞许之意多了几分,方知姌微微难看的脸色和缓了些,“未曾跟宇文庄主说,到时候随机应变吧,一切安危为重。” 不知道是不是石音过于敏感,方才江以寒说平定四方阵的时候,方知姌脸色苍白,比刚才更甚,不过只消一瞬就调整了过来,仿佛没存在过。 果然还是看错了吧…… 第44章 梅香 三人整装出发,将身后或疑惑或不忿的议论远远抛开,石音驾马而去,临行前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萧淮初,他一身雪白的外袍加身,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副怕寒的模样。 望见她递过来的眼神,萧淮初慢慢从袖中抽出手,冲她远远摆了摆,冷冷的寒风吹过,萧淮初骨关节上很快就泛起了不正常的红色,罗书漠瞥见,呵了呵手。 “外面冷,进屋吧。”罗书漠拽了他一把,“三年前看就被四方阵伤了,一到冬天就邪火流窜,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不好受吧?还不赶紧进去待一会儿?” 萧淮初苦笑一下,把手伸回袖子里,“无碍,习惯就好。” “你之前不是不喜欢阿音接触云楚璧吗?”罗书漠拧紧了眉头,“现在就这么放人了?” 萧淮初横他一眼,一语中的,“吃味了?” 石音对云楚璧的依赖信赖日益明显,愈发深刻,罗书漠不是个多粗枝大叶的人,日常生活里的细枝末节就足以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就这么直接了当被戳破多少有点跌面子。 “哪会呢?没有。”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好奇而已,吃什么味啊,上辈子她还喜欢你呢,你看我吃味了吗?” 萧淮初转身进了屋子,屋内火盆烧的很旺,他解下外袍踱过去取暖,“你不说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萧淮初……”罗书漠走过去做势要掐死他。 对于架在脖子上的那双手,萧淮初眼睛眨也不眨,专心摆弄火盆里的炭火,“从小到大跟你一起长大的,你怎么想我还不知道?你在我这不用说谎,瞒不过我的。” “那你怎么就能瞒得过我呢?你是有什么其他武功吗?还是修炼了读心术啊?”同住一起,为何他就看不透萧淮初的心思呢。 罗书漠本就是随口一说,却歪打正着,成功将在那里若无其事翻炭火的萧淮初钉在原地,他瞒了什么?瞒了一件对于他和罗书漠来说,都是天大的事,他对不起罗书漠。 可他就是不能说。 萧淮初顿住的动作没有那么明显,让人觉得他只是在看飞溅出来的火星,稍一片刻就转移了注意力,“哪天让我故意瞒瞒试试。” 罗书漠哈哈大笑,话题圆滑的结束掉,仿若只是开了个不咸不淡的玩笑,可惜他没看见萧淮初那双颤抖不已的手。 那边厢寒冬腊月时节飞奔的三个人表情严肃,说出一句话都能冻的牙齿打颤,索性闭嘴,一边走一边用手势眼神交流,是以一路都静默如斯,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日子进入了修宁山庄。 修宁山庄的气质气度颇复合他们的名字——修身安宁,这天进来的时候门口还有扫雪的弟子,穿着厚厚的棉袄,带着棉绒的帽子,一双耳朵也藏在发间和帽檐下,相比之下他们三个可以说是形容狼狈。 那小弟子见他们来微微瞪了瞪眼,扔了扫帚过来冲他们略施一礼,“阁下三位从何而来?此处乃修宁山庄,不见外人已久。” 云楚璧上前一步道,“在下郑国胥阳剑栖山庄庄主云楚璧,此番前来求见修宁山庄庄主宇文席,劳烦传告一声。” 那弟子立刻表情严肃起来,皮笑肉不笑,“原来是云庄主,久仰大名,我这就去告诉庄主,你们三位请跟我来吧。” 修宁山庄虽然和剑栖山庄一样都担了一个山庄的名号,但内里布置却更合平阅派的风格,依山而建,保留了大量山内的景色,房屋都是掩藏在山林树木之间,茫茫雪白一片,更显静谧。 哪像剑栖山庄和十方坞都是开山凿石,修建成一方庭院一般。 石音兜兜转转,心里拼命的记录来时候的路程,这地方山林无规律,七拐八拐的早就不记得来时何方,万一修宁山庄真的意欲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他们三个跑都跑不掉。 那小弟子微微一笑,“这里山路复杂难行,且设有阵法变换,怕是诸位会迷路,所以在休息之后切莫胡乱走动,否则很难能转出来,那就不好了。” 云楚璧微微颔首,“多谢。” 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全然不紧张自己会迷路,还是顾则煦没忍住拽了拽石音,在她耳边低低道,“他真不怕出事?” 石音摇摇头,看向前方一派笃定之色的男子,在纷纷扬扬的细雪间显得格外朦胧不真切。 云楚璧似乎察觉到了身后投来的目光,回过头看他俩神色紧张的模样,勾唇一笑,“这里是修宁山庄啊,你们别走得那么远,万一迷路两边都不好交代也不方便找人。” 寥寥几语,他们心下一片了然——修宁山庄到底是不是心怀叵测、藏了墨梵城少主都是未知之数,但是众所周知的是他们一起去了修宁山庄,无论如何宇文席都不会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有任何意外。 原来如此,石音笑答,“知道啦。”凛冽的寒风就把她的声音切割的支离破碎。 一共安置了三个屋子,刚刚收拾没多久就有人过来请云楚璧,小弟子是个十五六岁的人少年,一看就没怎么对外说过话,勉为其难地表达出宇文席清净管了,不方便这么多人一起去拜见的意思。 万事开头难,云楚璧自然是第一个前去会会这位清净高人。 石音就顺理成章成了第二个。 “为何我是第二个?”石音瞪大了眼睛,看着顾则煦手上漫不经心扒拉着火盆里的碳,时不时飞溅起来的火星烫了手也不见他躲一下。 “你想啊,第一个是云楚璧,第二个要是我的话宇文席肯定觉得不耐烦啊,虽然我俩长得都还行,但也不能全都清一色男人去轰炸啊,而且宇文席肯定也是修炼多年很少见过姑娘了吧……” 石音一个茶杯扔到他脑袋上,“胡说八道,修宁山庄里面也有姑娘。” 顾则煦抱头求饶,“那之前说的总该有点道理吧?” 石音“哼哼”两声,看着他一字一顿语句清晰,“歪。理。” 但到底还是在云楚璧回来之后,石音第二个去造访,一身白衣的庄主披雪而归,手里还折了一支红梅,在风中颤颤巍巍的格外鲜艳,顾则煦手欠去拿,被云楚璧轻描淡写避开。 石音托腮看他,“修宁山庄的红梅乃是世间一绝,素有北林杏花修宁梅的说法,我去找个瓶插上。” 云楚璧点点头,“阿音理解我的意思。” 吃了个瘪的顾则煦对那枝只能看不能玩的红梅报以鄙夷之情,“宇文席怎么样啊?” “交谈一二,滴水不漏。”云楚璧抬手倒了杯热茶暖手,“不过宇文席此人倒是活得通透,真通透假通透就不知道了。” “能说得通透的,大概都是假通透吧。”顾则煦十分不齿这个说法“所以你的理由呢?告诉宇文席千里迢迢的来,为的什么?” 云楚璧把梅花放进石音拿过来的瓶子里,“刚刚阿音不是已经说过了?” 顾则煦一愣,“她说什么了?” “北林杏花修宁梅,北林雅境的弟子在此次比武擂台上拔得头筹,可惜已经过了看北林杏花的好时候,正好寒冬腊月,天下太平,就来修宁山庄踏雪赏梅,岂不美哉?”云楚璧摊摊手,被烫出来的手心微微红,“原话。” 顾则煦抱抱拳,“云兄,顾某人服了。” “更何况宇文庄主一直不问世事,与他谈经论道一类也是一种说辞。”云楚璧对他刚刚的发言并不理会,“阿音,你去吧,将当与他聊聊天也是好的。” 传说中比萧淮初还有仙气的人……石音平复了一下心情,在考虑自己要不要顶礼膜拜去见他,顺便带上香炉和香什么的。 她还记得她临别前看萧淮初的最后一眼,一身白衣的萧淮初笑得滴水不漏,整个人仿若仙人临世,寒风将他的身影裹的极为消瘦颀长,而他就在寒风冽冽之中冲她摆手告别。 宇文席修行的地方在修宁山庄深处,一眼温泉旁边,旁边种植了许多青翠松树,白雪一压,四季常青的树木如同藏在雪间的翡翠碎玉,甚是好看。 “石音姑娘,这边请。”小弟子的轻唤声让她回过神来,微微羞怯一笑,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不远处就是一幢二层小楼,掩藏在交错松柏之间,想必就是宇文席所在之处,果不其然,小弟子缓缓住了脚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就转身走掉了。 石音还在怔然,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草木无情,松柏常青。”一声又低又磁的叹息传出来,仿佛就算是五丈开外都是一个音量,“这有什么看不透的呢?时隔多年许久不见,赶快进来吧。” 许久不见?她怎么从来都不记得她们有过见面?就算是上辈子,她也老老实实在平阅派中待着,怎么会和他还有相见的机会,听他的语气还是比较熟稔的故人,这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事。 石音心下却无比镇定,大步走过去轻敲了几下门,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立刻被屋里的温暖席卷了全身,赶紧把风雪寒冷都关在门外。 她见到了一个人,在窗前透进来的阳光中,双手轻轻摸着怀里的暖炉,一双丹凤眼含笑望着她。 他说,“许久不见。” 第45章 拾因 明明是关着门阖着窗,却有一阵轻柔的风吹过,将男子眼前香龛中升起的白烟吹散,洋洋洒洒铺在温暖的房间中,似一场春末夏初时的落花雨,芳香馥郁,沁人心脾。 石音鼻间萦绕的都是清浅的檀香气,伴着一丝柑橘的馨香,说,“我前尘尽忘,所以若是记不得你也别怪我……我们之前可是见过?” 宇文席没什么讶异神色,轻轻点头,“早听说了这件事,无碍,淮初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说起来非但不怪罪还要感谢你,在下之所以能看破世间事达到如此修为,还得多谢你。” 现下轮到石音诧异不已,“谢我?谢我什么?” 宇文席拢了拢眼前的香雾,丹凤眼微微眯起,是一个狡黠的弧度,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多谢你昔日相救之情,在十方坞后山那种地方,若是没人能救,只怕是要死了。” 十方坞后山???和平阅派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像是在黑暗中匍匐了许久的飞鸟终于得见天边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她声音颤抖,神思却很清明,空中漂浮着另一个她自己,正看着这个自己问,“你认得的……是我吗?” 宇文席微微一笑,“世人认人观皮相,在下认人看人心。” 这就不需要再过多解释什么了。石音如同被外面风雪灌了个透彻,一双眼睛微微低垂,掩藏起那不为人知的心思来。 未等她说话,宇文席先一步动作,伸手揭开了香龛的盖子,冲她招招手,“和刚才有何区别?” 袅袅烟雾遮住了她的眉眼,厚重的有些熏人,密密麻麻的压迫感席卷而来,石音下意识退了两步,“香气浓重。” 宇文席盖上盖子,缕缕烟云从缝隙中探出头来,刚刚那股压迫感的香气缓缓淡去,白烟轻飘飘套住她的指尖,“可好多了?” 石音点点头,宇文席笑了,“这便是了,其实本源无区别,换一种方式便是另一种感受,我晓得你要问我什么,我不会告诉你,只能说之前你的人生不算好,记起那些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之前的人生……不算好么?石音看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那这个姑娘的呢?也不算好吗?”可她鸠占鹊巢。 宇文席仍旧是淡漠,“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到底都是一样的,就算她活过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借住她的身份来活得精彩绝伦,和她自己活又有什么区别呢?” 宇文席走到床边,伸手推开那轩窗,宣纸上画的是青松翠柳,年年常青,就算窗外风雪交加也掩不住这里的翠色和安然,一人执伞缓步而行,往那层峦叠嶂之中而去。 “人世大梦一场,有些人作茧自缚尚不自知,平白添苦楚。你也是,云楚璧亦是,这么多年了心魔愈发重,迟早会毁了你们自己。”宇文席的口气冰冷,比窗外白雪还冰冻三尺,“记着这句话,好好记着。” 石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后来又说了什么,她只记得那个谪仙一样的人不让她忧思,不让她知道前世之事,说她前世人生并不算好,所以也不必记起了,安稳度日便是。 “不过,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宇文席末了微微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整个人明明站在她对面,但又好像是远在天边的模样,伸手不及,触摸不到,“这算是我的一个承诺了。” 云楚璧见石音回来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一愣,还是顾则煦眼疾手快拽住了她一只胳膊问她怎么样,是不是真的滴水不漏,说话起来文绉绉的,真要是这样就要了他顾则煦的命了。 他最做不来这一套。 石音只能摇头,“我无事,宇文席倒比我想象中还要更难以捉摸些。” 顾则煦还想问什么,就被云楚璧扶住肩膀拉开了距离,“说了这么久的话也累了,阿音你早点去休息,顾兄也别在这问长问短的了,你若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去看看不就成了?” 到底顾则煦也没能见到宇文席,天色已晚,宇文席也不便再见人,顾则煦那个性子也不是能够和他谈经论道的主,最后只好悻悻作罢。 次日清晨,石音醒的很早,窗外风雪已停,白晃晃的雪折射出一些光芒,将本来还被黑暗笼罩的天地照射的有些发白,她披了一件外袍出去,打开就是满目雪海,梅花点缀其间的美景图。 她没惊动旁人,小心翼翼的走进雪地里,一路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最后在一株梅花树前站住了脚步,微抬头望,树上红梅如同宝石一般,上面还披了晶莹的雪花,娇艳欲滴。 她伸手,轻轻折一枝下来,带动的动作惊了树上累积的白雪,窸窸窣窣掉下来落在她发间,并不觉得冷,手里得到的花枝更让人兴奋。 一只手轻揉的替她拍下肩上浮雪,石音一愣,转过头看来人,云楚璧披着一身玄色棉袍站在雪海里,沉凌剑上的绯色宝石熠熠闪动着光辉,他目光没有睡意,想必也起来很久了。 他本来是打算出来赏雪的,结果开了门就看到一身白色斗篷的姑娘先他一步进了雪海,雪白的颜色几乎要化到雪海之中消失不见,他怕此地依旧有阵法护院,便几步跟了上去。 结果没跟几步,那姑娘就停下,踮起脚尖颤颤巍巍的从树上折下了花枝,也没在意身上冰冷的雪花。 那处境像极了在万人唾弃、身处囹圄之时对周遭景象都不闻不问,只盯着他眼睛问,“那么楚璧你呢?会放开我吗?”的方烟若。 她在乎的从不是身外冰雪,她在乎的是怀中花枝是否愿意停留。当然,方烟若从没那么问过他,或者说来不及问他,她就已经不告而别,消失在茫茫人海,天上地下遍寻不见。 一切都是他的臆想,那么真实,那么寒冷。 所以他伸出手,帮石音拂去了那些冰冷,“怎么大清早就起来了?天还没亮。” “睡不着,出来转转。”石音紧了紧身上的袍子,“真的很好看,怕是以后在别处看到的梅花都要自惭形秽了。” 云楚璧笑,“花又不是人。”哪懂什么比较在意。 “可在人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呀。”石音正色,拨了拨颤巍巍的花苞,“陪我再去折几支吧?带回去插瓶,会特别好看的。” 风吹起,仿佛又下起茫茫大雪,石音垫着脚够上端的花枝,上面的开得更好,同时也更容易凋零,倒不如摘下来护在怀中,能消得多一些时刻。 不一会儿云楚璧就抱了满怀的花枝,石音得意洋洋看着自己的作品,忽然道,“楚璧,你觉得石音这个名字好不好?” 云楚璧一愣,她却只是专心的摆弄那些花朵,手指有些颤抖,“挺温婉的,怎么了?” 温婉,石音勾唇笑了笑,“我也觉得,挺好的,可不是温婉。”她抱走几支替他减轻分量,“石音,拾因,或许注定我就要复生去捡拾前生的那些因果呢,这么看来,这个名字真的很不错是吧?” 云楚璧被她这句话弄的不知所谓,刚想继续问下去,却见她已经转身走远了,姑娘单薄的身影在冷风中显得愈发单薄,云楚璧原地站了一会儿,皱了皱眉,仿佛看到她孤独孤独来,独自独自去,在那些阴谋算计和前世记忆之间拉扯不断,找不出个自己和真相来。 真的是不适合她吧,这样的武林。 顾则煦起的时候两人已经在对坐着吃早饭了,桌上红梅灼眼,顾则煦的睡意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蹬蹬蹬几步跑过来,抱起花瓶差异道,“我也没起这么晚吧?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 石音努努嘴,“外面花开成海,早起去摘的,怎么啦?不适应这么勤快?” 云楚璧望了她一眼,清晨说那些稀奇古怪话的姑娘仿佛已经不见了,石音闭口不提,依旧是如常的模样。 顾则煦转了转瓶子,“你拿那么多,就不怕修宁山庄找你麻烦啊?毕竟人家土生土长的好吗?” 石音舀了勺热粥,“那么多呢,摘这些其实没怎么的,你看外面有哪棵树秃了吗?没有吧。” 熟悉的牙疼感又席卷上来,顾则煦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石音推过来的饭碗堵了嘴,“快吃,吃完了咱们今晚还有任务。” 云楚璧苦笑一下,“我觉得不大可行。” 石音眨眨眼,“不出其不意、兵行险招,怎么能套到咱们要的东西呢?” 顾则煦完全听懵了,“到底什么意思啊?” 石音放下碗清清嗓子,“既然宇文席那里没有入手之处,那咱们就把目光扔回来,依旧放在明夜身上呗。” 说得轻巧,放到他身上然后呢?顾则煦“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所以今晚风雪已停,咱们夜袭明夜寝屋,查点线索。” 云楚璧漫不经心看顾则煦表情。后者果然没让他失望……呛着了。 第46章 夜袭月明 云楚璧开始规劝,“所以你看,连顾则煦都觉得……” “甚好啊!”顾则煦一拍桌子,碗里的粥面抖三抖,云楚璧的筷子也抖三抖,顾则煦一脸慷慨激昂,“好主意啊,我还真的带了夜行衣,要是今晚是个好天气就这么定了呀。” 石音立刻来了精神,“一拍即合。” 云楚璧默默扶额,不死心一般的又劝了一遍,“毕竟是修宁山庄人家的地盘,咱们又是以做客的身份来的,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好……” 顾则煦十分利落地打断了他,“啊云庄主,你也觉得甚好是不是?” 云楚璧,“……”他怎么就忘了顾则煦是一个耍无赖耍成老本行的人呢,看着云楚璧吃瘪的模样,石音扬了扬嘴角,埋头喝粥。 总觉得这样,才有更多的烟火气。 天气很给面子,晚上月朗星稀,是个好天,地上白雪走起路来吱嘎作响,所以石音和顾则煦选择了攀房檐,既不易引起察觉,也不会因着落雪留下脚印。 顾则煦说的时候带了几分自鸣得意,“怎么样?本楼主聪明吧?” 石音拿着顾则煦事先准备好的女式夜行服,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半晌,咂咂嘴道,“还行,比愚蠢这一栏高了那么一点点。” 顾则煦怒目而视,“高了多少?” 石音思考了一会儿,指尖掐住小拇指末端,“这么一点点。”结果是被顾则煦拎着衣领扔进房里去换衣服的。 路过云楚璧的时候石音试图求饶,但看在他们二人上午统一战线的份上,云楚璧从身边掬起一抔新雪涂抹在沉凌剑上,漫不经心地擦拭剑身,头也不抬道,“倒是个好天气啊。” 石音要哭了,楚璧、云大庄主,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得…… 夜幕降临,修宁山庄本就静谧的气氛更是要显出鬼影来,弟子都早早回房就寝,熄了床头蜡烛灯,石音的一双眼睛在此时就格外明亮,目光炯炯的盯着顾则煦,他在找明夜的居所。 顾则煦收了地图一打手势,飞身就上了房顶,石音立刻跟上,远远的,云楚璧披着外袍看着他俩的身影如同两只蝙蝠一般消失在静谧黑夜中,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石音和顾则煦轻功没有那么了得,但也还是拿的出手的,踩着细细的房梁一路疾行,也没踩出什么动静来,有的时候脚下一错弄出点点声响,弟子迷迷糊糊中以为是老鼠窜进天花板,也没顾忌,翻个身接着睡。 顾则煦这才惊魂未定一般的瞪了石音一眼,姑娘缩缩脖子,冲他不好意思一笑。 但排除万险,两人还是到达了明夜的屋顶,里面的人已经睡熟,顾则煦贴在瓦片上屏气凝神听了一会儿,冷风吹的石音一哆嗦,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戳戳他,后者摆摆手。 意思是……没问题?下一刻顾则煦就翻开了瓦片。 里面黑漆漆的,借着月光能看到屋内隐隐约约的一个轮廓,明夜盖着棉被,整个人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厚厚的棉被在他身上覆出他的身形,格外暖和的模样,石音又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顾则煦架好东西,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下去,石音无声点头,他身手灵敏又瘦,衣服都没有和那些瓦片发出什么摩擦声,烟一样的窜了进去。 不知道他到没到底,顾则煦在下面一声都没有,石音攥着绳子一头,感觉到从底下传上来的晃动——顾则煦在叫她下去,看来是一切无恙。 石音滑下去,能看到顾则煦的身影的时候就知道快到底了,连忙手上施力放缓了速度,轻轻踩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夜光中看到顾则煦在得意的笑,仿佛自己跟他徒弟一样,有种我家有徒初长成的安慰感。 石音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此地不宜久留更不宜打闹,那边厢明夜背对他们睡的安稳,墨发散下来跟瀑布一般,遮住了大半视线,石音心下安定许多,和顾则煦一人一头翻找起来。 找的是墨梵城的生死契。 一般来说,像明夜这种身为修宁山庄之人能够和墨梵城达成协议之类的,是必须要签订生死契的,这个东西算是一种名义的象征,舒筠奕自己知道自己是魔教,但也清楚有些人真的会求他帮忙,翻脸不认人的人舒筠奕见得多了,有了生死契在手,八百张嘴也比不过亲笔和指纹。 明夜的东西放的很规矩,没有乱七八糟的摊在一处惹人厌烦,而是分门别类的,这就很好办,石音摸索到书卷文件一栏,小心翼翼抽下第一本,是一个夹层,里面全是还沾有一些蜜蜡的信封。 信封上书“兄长亲启”。 石音喟叹,怕是明晨姑娘生前与兄长的一些往来书信,物是人非,明夜才把它放到最上层留以念想。 她没多看什么,原封不动放了回去,然后抽出第二本,是一卷手抄的上古词句,旁边还写了一些明夜的批注。 他的字很好看,但有些过于秀气,萧淮初一向喜欢这些东西,听他说过那么一句两句男子若写这种过于秀气的字怕是不大洒脱的人。 石音暗笑,怎么洒脱,亲妹妹被师门灭口,自己作为兄长无力回天,甚至要在修宁山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换成任何人都洒脱不起来。 看起来这里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石音奇也怪哉的把东西合上,生死契这般紧要的东西,除了这里还能在哪?转念一想,大概也是因为过于贵重,才不能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吧。 她合上之前目光无意瞟过落款处,书卷刚刚合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气,她呆呆立了一会儿,又把那卷书猛地翻开。 上面的批注留了日期,甚至精确到时辰,上面写着的分明是刚刚就寝的时候,也就是说,批注刚刚写好,明夜就吹灭了蜡烛休息才对。 可这卷书上有另一本,没有人会放着轻快的事情不做而去多此一举,这卷书在最上面的原因只可能是最后一本翻看的是它。 明晨的亲笔信……是什么样的心理能促使明夜大半夜在熄灯之后借着月色看他妹妹的绝笔,单纯说只是为了怀念纪念一类石音绝对不相信。 她放回第二卷,努力平复呼吸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伸手去拿了最上面的那一摞带有夹页的书籍。 “啪——”一声,石音还没来得及看,就被顾则煦拍她的动作弄的手一抖,勉强抓紧了书本,但必不可免的还是和书柜撞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 但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这就已经足够让他的警惕心驱使他醒过来。 “谁?”明夜翻开被褥猛地坐起来,一双眼睛狠狠盯着发出声音的来源,书柜那里正好还是通光的地方,根本没有办法借着夜色敛去身形。 所以在发出声音的一瞬间,石音拽着顾则煦顺势一蹲,唯有靠小小的书桌能够藏身一二。 但明夜明显不是什么掉以轻心的人,他穿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鞋底与地面摩擦就好像是镰刀在碰撞的声音,沙沙沙,每一步都正好踩住石音骤快的心跳,她握紧了藏在腰间的剑柄。 大不了就鱼死网破,石音咬咬牙,宇文席不是说他认人观人心吗?那么他弟子与墨梵城勾结的事情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与其让他们躲躲藏藏的旁敲侧击,还不如直接来问的痛快。 顾则煦也没想到刚才那么一拍能有这么大响动,他是为了告诉石音自己这边没有发现,却不想惊了姑娘更惊了睡觉的人,不过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明夜没有装睡下去,否则背地里使阴刀他们还真的没办法招架。 明夜的脚步声愈发近,一步两步,石音大气都不敢喘,握住幸存剑剑柄的手在这种寒冬时节都沁出了汗意,顾则煦也是眸色冰冷,烈冉剑似乎下一刻就要挣脱出鞘,在明夜的眼前划出雪亮的一刀。 气氛愈发凝重,连带着外面的月色都有些凄凄然,不知什么时候又暗下去几分,让石音和顾则煦彼此之间看不清样貌,但分明能感觉到对方紧张的心情。 “笃笃笃——”不紧不慢的三声仿佛一把利剑破开了漆黑的长空,三人俱是一愣,明夜脚步一顿,似乎在犹豫着到底要先看看还是先去开门。 “明夜公子,半夜打扰,还请见谅。” 石音心下一轻——云楚璧! 第47章 镜花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也不知道是云楚璧早在外面等候多时了,还是正好赶来找明夜,相对比而言,石音更倾向于前者,毕竟他又不是神算子,还能把这件事情掐得这么准。 明夜听到是云楚璧在外面,一时更是犹豫,云楚璧也没跟他客气,推了个门缝进来,看到明夜身披外袍长发未理,就知道是刚刚起的模样。 他笑了笑,“我还担心扰人清梦,幸而明夜公子是醒着的,也打消了在下的一些顾虑。” 这就没办法再去看了,明夜明显一脸不爽的样子,云楚璧只当看不懂,问道,“早听说云庄主前来修宁山庄,就一直在想云庄主什么时候会来找我,现在看来,这个时间点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外。” 云楚璧笑得滴水不漏,“实在不好意思,念着今晚夜色尚好,所以过来跟明兄说几句话。” 明夜看他就站在门口也不往里走,扬了扬眉,奇道,“即是来找我,为何只在门口,云庄主进来便是了。” 成林的梅海在他身后泛起幽香来,云楚璧一身显得他愈发贵气逼人,在这种月光皎洁的夜晚,整个人像是要羽化成仙,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怕是不方便。” 明夜被他弄的已经没有耐性了,“要么进屋说,要么请云庄主早些休息,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顾则煦一脸咬牙切齿的表情,石音扬扬眉,目光询问他怎么了,可惜顾则煦没有那个精力,他全心全意都在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麻痹不堪的双脚,咬了牙不敢发声。 山水有相逢,石音同情的摸了下他的肩膀,想当年她偷听方知姌墙角的时候也是脚麻的难受死了,她表示十分同情与理解……哎?明明才是半年前的事,为什么要说想当年呢? 云楚璧那边不疾不徐开了口,那气度悠闲的想让顾则煦飞出一把烈冉剑给他戳个大窟窿,心里怒吼敢情蹲的不是他,难受的不是他,可别废话了赶紧把明夜拽出去啊! “事关令妹,怕明姑娘芳魂归来听见这些难免感怀,所以还是请明公子披衣出来一下吧。” 云楚璧摆出明晨的事,倒让明夜没了拒绝的理由,虽然面色依旧是难看的,但还是系好了外袍带上兜帽,铁青着脸说了句,“请。” 屋外气温寒冷,却有成海的梅花树开的红火,景色像是火焰灼烧起来,看上去就极暖和,明夜的脚步声一远,石音就迫不及待的把顾则煦拽上来,在他几处经脉点穴,他这才感觉双脚血液慢慢回流。 “我就说天天念念叨叨说那么多做什么?早拽出去不就得了。”顾则煦难以自抑的呲牙咧嘴,那些话就好像是被积压过久的冰雪,找到突破口就没日没夜的下起来。 看他声音有愈发大起来的趋势,石音赶紧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顾楼主你可知足吧,要不是楚璧,今晚能不能善了还两说呢,你脚上好多了是吧?好多了就准备走吧。” 云楚璧不一定能拖住他多久,但绝对待的时间越长越危险。 顾则煦活动了一下还是有些难受,摇摇头道,“再等一小会儿,我们马上就走……哎,幸亏下来的时候收了东西,要不然怎么也露馅了,你先去把钩子扔上去吧。” 房子说矮不矮说高不高,是个能勉强攀爬的高度,四周墙壁上雕刻有纹路花墙,也能在半空中借一下势,石音摸了摸大概的落脚处,将钩子别在腰间,攀着一处小心翼翼往上挪。 “对了,你方才怎么那么紧张,看到什么了这是?”顾则煦在托着她的脚往上送,身上的姑娘如同一棵盆栽一样晃了晃,险些栽下来,晚风拂过吹来的冷意更让她身后沁出的薄汗变成了刺骨冰凉。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的,“等出去再说吧。” 明夜气急败坏回来的时候,石音和顾则煦已经走了,和云楚璧配合默契,来去没露馅已经是万幸,他手里捏着那沓云楚璧给明姑娘抄的往生经文,恨的牙根痒痒。 他挑不出错,但大半夜来送绝对有猫腻。他走到刚刚石音和云楚璧蹲过的地方,手指轻轻划过书卷,看到最上面那卷被人翻了个个儿。 明夜的表情顿时变幻莫测起来,眯了眯眼,手上捏着桌子上的一个紫玉的小摆件,微微用力就化作齑粉随风吹散了。 石音一路上默然不语,顾则煦屡屡问她到底发现什么了她也不说话,直到回了房间,阖上门后才微微松下一口气。 顾则煦要等疯了,“到底怎么了这是?” 石音眸子里的光闪了闪,接着黑夜的暗光并不能看清她的脸色,仿佛生死之际那般苍白,颤颤巍巍的挂不住,“你说……明夜和明晨是亲兄妹吗?” 顾则煦翻了个白眼,“自然是,我说你,生死契没找到倒是在那里乱看乱翻,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石音道,“那我换个问法,有一封信,什么情况下你会在晚上都灭灯后还握在手里,借着灯火翻看,还不让人知道的?” 顾则煦好好想了想,“两种情况咯,一种信的内容不能见人,一种写信的人不能见人。” 那就很对了。石音摊摊手,“所以不能见人的东西被你打断了。” “啊?” “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云楚璧开合门速度很快,跟鬼魅一样,在修宁山庄里来去自如,石音和顾则煦尚且在房檐上才能不被地下迷阵误了眼睛,云楚璧怎么做到的? 云楚璧指,“你们跳过的房檐,我看你们不看路。” 你还真不怕一头撞上……顾则煦满腹牢骚,“我说你怎么那么及时,嘴上说不同意,还不是肯帮我们了?”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不多余。”云楚璧毫不掩饰的顶回去,“谁说的你们肯定万无一失,今天晚上那种情况,你们是想被明夜押去宇文席那里还是想被修宁山庄弟子集体押去宇文席那儿,自己选吧?” 石音也知道自己唐突了,“好啦,是我疏忽,之前没寻思缜密。” “不是你疏忽,是意外打断了你的思路。”云楚璧一字一顿纠正,“说说吧,有什么发现。” 石音只好又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所以你怀疑明夜和明晨的关系难说?”云楚璧摸了摸下巴,“的确有这个可能,谁都不了解他们兄妹俩,也不知道是从小家里问题还是怎样,这件事情无处追溯。” 顾则煦表情难看起来,“那岂不是乱……” 石音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不是,我没怀疑过他们俩的亲兄妹身份,也没想到那里去,我在想,会不会有可能,明夜不是明夜。” 顾则煦睁大了眼睛,“你……这话从何说起啊?” 明夜大半夜借月光去看自己妹妹的绝笔,不是那里有秘密就是为了怀念,明晨死的时候不过十四岁,且看她死的原因,绝对也不可能也没机会是接触到什么机密事件,明夜没必要藏着掖着。 那么只剩下第二种情况,自小分别的兄妹两个,能互相写信挂念已经很不容易了,小孩子嘛,相处才能亲密,兄妹情有血缘,但若是长久不联系怕也是淡了。 更遑论大半夜拿信一遍一遍的看呢? 他们白日里打探过一些明夜的事情。他本来是性子温良的人,当年自己妹妹被百蛊宗杀害之后明夜大病了一场,清醒过来后郁郁寡欢,后来有一日跟变了个人似的,看谁都冷冰冰的。 不知怎的,石音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安祁来了。 云楚璧道,“这件事情的确有疑点,但最好还是能看到信中内容才好做判断,否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顿了顿,“所以你们找到生死契了吗?” 石音一提到这件事就有些受打击,垂下头去默默摇了摇。 “难不成明夜跟墨梵城并无联系?”顾则煦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石音否定,“有瓜葛应该是有瓜葛,咱们绝对遗留了哪里没有寻找。” “都还能上哪找啊?难不成把他全身都找个遍吗?告你小姑娘不规矩!”顾则煦怒目而视。 云楚璧淡淡道,“也不是不可以。” 两人梗着脖子正较劲,云楚璧云淡风轻一句险些让他俩找不到北,“什么?” 石音艰难道,“你确定要搜身吗……” “当然不是你来了。”云楚璧宽慰似的笑了笑,“我只是说有可能,目前咱们没地方着手的话,倒不如换个思路。有时候,方盟主的办法也甚是好用的。” 石音扯了扯嘴角,“莫不是……又要比武吧?” 第48章 红梅倩月 修宁山庄梅花成海,这么个清幽之地自然不适宜比武动粗,云楚璧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折扇,一步三摇的提出摘梅比武大赛,由宇文席选一朵梅花并在所在树木上刻下印记,摘得者为胜。 宇文席随时随地怀里都抱着一个暖手炉,铃铛叮当碰撞的声音如同泉水击石,随手抽了一根枝条,如同箭一样裹着凛冽的风势,带起片片红雨飘落,消失在梅花林里。 “甚好。”他语气终究是淡漠疏离。 日期就定在一个明朗的下午,冰雪尚未消融,吹起的风还带着些许冷意,一身白衣的云楚璧与墨色长袍的明夜各站梅林两端,石音执剑为令。 须臾间,石音纤细的身形一闪,在株株梅花树之间翩跹,幸存剑剑身上不过片刻就落了一堆梅花,她信手一扬,风吹过便洋洋洒洒布满了天地。 比赛开始。 云楚璧掠起一阵风,彼端的明夜几乎是同时点足飞出,宇文席扔得很有准头,正正好好是中间最粗壮的那一棵大树,目标就是大树最上方还披着薄雪的一朵梅花。 顾则煦侧侧身,“你觉得他俩谁能赢?” 石音瞟了他一眼,“胳膊肘往里拐。” 顾则煦笑笑不说话,云楚璧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单单挑了明夜这么个犀利的对手,相比梅花而言,明夜明显更想要的还是云楚璧的项上人头。 杀机立现。 明夜手执两把短剑,一手主攻一手主收,左右手配合默契又协调,剑剑撞击在沉凌剑身上,迸出亮眼的光芒,梅林里落花成雨,香气浓郁沁鼻,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美景,却没有恬淡的氛围。 云楚璧自始至终嘴角都含了一抹笑容,令明夜十分生气,觉得他多多少少有点耍自己的意思,所以招招更加狠戾,沉凌剑并不主动出击,像是一条危险的蛇,吐着信子就是不出动,难以捉摸。 明夜双剑同时夹击而出的瞬间,沉凌剑忽然转了剑势,他手下没有着力点,整个人往前一扑,被云楚璧沉凌剑沿着颈窝擦过,他心下一凉,双剑直直砍上云楚璧的双肩,他也不躲,反手砍破他颈旁的衣领。 这么明目张胆的就搜身么……石音默默瞪了一眼顾则煦,后者也完全傻住了,云楚璧提出这个要求有可能是为了在宇文席面前探出他的武功并非修宁山庄一家,有可能是为了气急败坏之下让明夜伤他进而逼问出一些事情,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居然是为了有个合理的理由来进行搜身。 刀剑无眼,不伤人性命不错了,割破件衣服又怎的。 但是那伤口是真的疼,云楚璧眉心极快极轻的抽了抽,但眼中却浮现狡黠的笑意,呲啦一声大半的墨色衣袍被沉凌剑带下来,明夜急急忙忙收了双剑,足下用力往树上奔去。 似乎所有人这才想起来,他们两个人的比试内容是摘花而不是剑术。 云楚璧双剑上渗出的血迹很快就将白色衣袍染红了一片,他却恍若不绝,脚下丝毫不放松的跟上明夜的脚步,肩上血仿若林中花,靓眼又凄冷,极致的疼也极致的寒冷。 “楚璧……”石音双目有一瞬间的失神,目的都达到了他还在做什么。 这次沉凌剑不再只守不攻,招招式式都是逼近的形势,明夜的单剑防护已经守不住阵势,双剑齐齐用上也只能勉强抵挡,沉凌剑速度太快,他跟的都吃力,很难想象一把长剑是怎么做到比他两把短剑还快的速度。 眼瞧着明夜将占下风,他左边肩膀的衣服完全破开,灌进呼呼冷风,从骨头往外的寒冷,破碎的衣料在风中无奈飘扬着叫嚣,沉凌剑剑身愈近,似乎将它连根拔起才算是个痛快。 明夜擦身躲过,沉凌剑忙不迭跟上,眼看着就要将这一半的衣服从中间划开,发出紧张又难堪的声音。 “这么个清幽之地却在比武动粗,云庄主不是这么焚琴煮鹤的人呐。”一双染了蔻丹的手轻飘飘拾起最顶端的那朵梅花,来人鼻梁高挺,双目妩媚,将花朵放在鼻下问了问,沁人心脾。 饶是如此寒冬,城主过世,她却依旧是那一身大红色,火焰一样的明艳颜色,在素色的天地间爆发出一种生命力,如火如荼,开满了漫山遍野,那是属于春夏的好景致。 “苗月姑娘。”宇文席冲她客客气气颔首示意。 石音在一旁眼睛都快瞪圆了,宇文席知道那人是谁吗?墨梵城左护法居然能得他依旧这么客气地对待?他莫不是疯了? 顾则煦在一旁低声道,“知道为什么修宁山庄与世隔绝么?在宇文席心里,无论是武林正道还是魔教墨梵城,皆有来者是客的说法,不像姜沂楼是为了打探情报,他们更纯粹,单纯就是待客之道如此。” 石音睨他一眼,“你倒是敢把自己家业说得坦坦荡荡,也不掩饰一二。” “众所周知的事了都是。”顾则煦没什么所谓。 苗月合了手,将那花拢于掌心,难得正色,“宇文庄主。”但语言间还是带了那么一丝媚意,真的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气质,躲也躲不开。 “既然如此,苗月姑娘拔得头筹,请来庄内休息片刻吧。”宇文席垂眸看着自己掌中手炉,低低笑了下,“云庄主和明夜也整理一下行头,已经准备好了医药和衣物,别严重起来那就难办了。” 云楚璧脸色不大好看,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失血过多导致,嘴唇都失了血色,但还是客客气气行了个礼,“多谢宇文庄主。” 下来的一瞬间就被石音带来的大氅围住,他看着姑娘眼中的焦急担心,强撑着勾了勾唇角,伸手在她发间轻轻摸了摸,“我无碍,你别担心。” 明夜的剑上含了冰雪,是以刺入的时候极其疼痛寒冷,石音在平阅派闲着没事的时候学了一些基础的医药知识,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吩咐顾则煦烧水拿毛巾拿绷带一气呵成。 云楚璧应该是强忍着才没晕过去,手背被掐出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迹,眼神几近泯灭光彩,都被他硬生生把自己逼起来。 石音心下不忍,“都这样了就别撑着了,合上眼睛休息休息吧。”顿了顿,“我知道你没事,不用再忍着。” 怎么可能没事,无非就是云楚璧宽慰自己罢了,反之过来安慰安慰他,心口就像一瓢温水猛地灌下,将冰封三尺的烙印骤然劈开,送出一朵冰凌花来。 云楚璧终于还是晕了过去,石音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趁着顾则煦埋头烧热水的时候慢慢握住了云楚璧的,另一只手沿着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慢慢滑动,力道不敢重。 “你现在对我……有没有点好感呢。”石音皱皱眉,心里想道,“可那样的话,方姑娘呢,你到底把我放在哪里,若是真的……”皮肤下的血管微微凸起,里面是款款流动的血液,寄托着生命的河流。 她轻轻吻下他的手背,云楚璧昏迷之中丝毫未曾察觉,可她就是心跳过快,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楚璧……”大概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吧,左右自己是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 上一辈子她爱慕萧淮初,这一辈子她欠萧淮初的欠平阅派的,却唯独不能把那一份上辈子的心意送给他,这一生她遇到那么多人,云楚璧救她两次,性命垂危的时候都有他在身侧,这不是一见钟情,而是细水长流。 对不起了石音姑娘,无论我是谁。石音松开手,将绷带慢慢打开。 她的手却在此时骤然一顿——云楚璧最狰狞可怖的伤口并不是肩膀上的那两道刚刚止了血的剑痕,而在心口,蜿蜒如武功一般攀附在他的心口,一道匕首的伤痕,经年累月,存在多年。 这伤口……是怎么弄的?她心下一空。他从来没提起过,就连那场梦里,也没有它存在过的痕迹。 第49章 晨光未熹 “如何了?”顾则煦提着热水进来的时候石音已经帮云楚璧处理好了伤口,帮他穿好了里衣,那人还在昏睡,眉眼如画的样子倒是远离了武林纷争,他是本该就这样清清淡淡过一生的少年。 顾则煦放下热水的动作很轻,拍了拍石音肩膀,“别守着了,出来跟你说点事。” 石音卷绷带的动作微微迟疑了一瞬,“别了吧,在这里说就好,楚璧是昏睡又不是单纯的睡着,应该打扰不到他的,你说便是。” 顾则煦晓得她不放心,叹了口气,寒冬时节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消散在风里,“苗月突然出现,你不觉得有诈么?” 那个轻飘飘打乱了所有计划步骤的女子,石音一想到她仿佛就能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明艳的外表下有着张扬不羁的个性,热烈、明艳的让人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说实话,现在舒筠奕的名声没有原来那么坏,苗月和易璋的罪过早就没有那么重,所以也没有办法就说那是魔教妖女捉拿或者怎样,更何况宇文席都客客气气的,轮也轮不到咱们插手。” 石音想了想,从药箱里取出几枚针,以绷带为纸在上面划拉着,顾则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调侃道,“这要是让夏侯姑娘知道了,肯定心疼。” 石音波澜不惊,“你对夏侯姑娘这么上心呐,行了快过来看吧,按道理来说,明夜和墨梵城勾结的证据没有拿到,但单凭苗月这次出手相救,说是没关联我都不信。” 她划了几下,大概能看出来个人物关系图,“但是为什么呢?苗月敢大庭广众之下插手,就必然有大庭广众之下的理由,我现在最好奇的是这个。” “如果我是苗月,若明夜真的是我墨梵城的暗子,那肯定是要保住他的身份最为紧要,说不定就是因为我们的思路正确,才让苗月不得不出来救场。”顾则煦点燃一笼炭火,移到石音那双骨关节泛红的双手边。 石音呓语道,“如果明夜身上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八成明夜的生命安危就难以言说了。”云楚璧的声音还带着一丝疲累,条理倒是十分清晰,他挣扎着坐起来又被顾则煦一手按回去。 石音关切道,“吵醒你了?” 云楚璧苍白的嘴唇勾起一些弧度,“没,心里有事,哪敢昏的久,无甚紧要。”顿了顿,“但是苗月既然已经开始现身,真的有可能会打乱他们未知的计划,明夜安慰难测,你们先去吧。” “可你的身体……” 石音上前两步,刚想抓起他的手腕,被云楚璧轻轻挡了,“大事要紧,别让突破口死了,快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就算是虚弱如斯也难以说出一句拒绝的话来,石音咬了咬唇,心想这个人真的是从小被云沐泽耳濡目染惯了,什么都要可大事为重,对自己不管不顾的。 “那你看顾好自己,我和阿音先去。”顾则煦看着石音不想走的样子,一口应下来拽着她就走,“修宁山庄还没人敢明目张胆动手,但你也要多小心。” 修宁山庄和其他武林门派一样修葺了正殿供议事使用,但自从前几任庄主开始避世不出后,可议的事渐渐少了许多,到了宇文席这一代,正殿几乎已经成了摆设,几个月不开门都是常态。 而今日,潜心在自己房间里修炼避世的年轻庄主再次开启了这扇大门,理由是那一身红衣的墨梵城左护法要向修宁山庄讨个公道,引得修宁山庄内风波骤起,弟子惶惶不安,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宇文席依旧是淡漠的神色,引了她往正殿去,端茶倒水,点香奉炉,该有的待客之礼一样不缺,正殿门外小弟子站了三圈,惊诧有之,疑惑有之,看热闹有之,满足好奇心亦有之。 按照苗月的性子,对这些人的态度避而不见才是正常。 果然她托起裙摆坐下,理了理长袖的褶皱,仿佛只一闪,一身玄衣的易璋闪身在她身边坐下,不疾不徐的端着茶杯抿了一口。 这种来去自如的轻功几乎点亮了每个小弟子的眼睛,里面明明灭灭的都是惊喜又赞叹的眼神,被宇文席一甩衣袍关了门,将各式各样的神情关在了门外。 “我以为宇文庄主一向不在意名利。”苗月好笑的叹口气,“没想到也由不得自己的弟子看上别家武功。” 宇文席眼中并无笑意,但唇角还是客客气气的带了一抹笑容,“修宁山庄不愿卷入是非,旁的也罢了,若是染上了墨梵城的烙印可怎么洗。” 一向寡言的易璋骤然插话,“修宁山庄一向一视同仁。” 宇文席叹口气,“可世间众人还是不啊,”他摸了摸怀中手炉,上面雕着梅花镂雕,摸上去每个纹路都细腻紧凑,沿着脉络摸下去,仿佛能在指尖开出一朵梅花来,“两位有何要事,均可说了吧?” “贵庄弟子明夜,窥伺墨梵城功利品,几次盗取未得,该当何罪啊?”苗月语气戏谑,并不像她说的那么严肃认真,一双眼睛微微眯起,透露出一点危险的气息来。 宇文席漠然,“无凭无据,莫冤枉人了,叫明夜过来一问便知。” 方才被苗月出手救下的弟子换了一身新衣服,看上去刚刚清理了一下,长发还没有干,一路过来发梢凝结了小的冰凌花,苗月站起身,在几人的注视下慢慢用手握住,水滴顺着她的掌纹留下来,蜿蜒不知何所去。 明夜稍微退了一步,发丝就顺着苗月的手掌滑落出去,他警惕性的看了一眼苗月,又扫过一旁一言不发的易璋,落到眸色难辨的庄主身上,拱手行礼,“庄主,不知何事?” 苗月手心被那些小冰凌冻出斑斑点点,不知想到了什么,任由那些发丝从指缝间溜走,提起裙摆走回自己的位置,被易璋一把握住冰冷的双手,慢慢传递自己的温度给她。 “苗月姑娘,你讲吧。”宇文席缓缓闭上双眼,似是乏累。 苗月被易璋的双手暖的舒服,也就懒得拿出来,就着这个姿势缓缓道,“几日前,墨梵城清剿百蛊宗,得到了百蛊宗的秘术卷宗,修宁山庄的明夜公子,似乎对这几件东西很感兴趣,甚至不惜好几次来进行强取豪夺。” 强取豪夺四个字,她加上了重音,似乎是咬着牙迸出来的,“我家城主已经过世,墨梵城虽然大势已去,武林正道纷纷叫好,但也不能任由人欺负,就把我们踩在脚下,不觉得也太欺负人了吗?” “我没有!”明夜急急忙忙打断她的话,“什么强取豪夺,我没有!” “那你屡次三番去墨梵城遗址翻找什么?前几天不还和易璋大打出手,要不然你为什么不敢露出那半条胳膊?不就是因为上面有剑伤吗?”苗月微微提高了音量,笑的风情万种,仿佛说话的不是她一样。 易璋低低开口,“我手中匕首刀刃特殊,是与非一查便知。” 苗月尚未开口,空中风势一变,宇文席一动不动在原处坐着,手炉不知何时已经被转了个方向,打开的空腔里面有几枚飞刀,方才擦着苗月身前过去,将明夜新换的衣服扣子崩开两个,正好能露出右侧肩膀。 一道结痂不久的刀痕,疤痕狰狞,似一条蜿蜒的蜈蚣盘踞在他的右肩上,头冲着他的脖子,虎视眈眈。 第50章 暗夜永寂 宇文席缓缓叹了一口气,“明夜,修宁山庄庄训为何?” 明夜倒吸一口冷气,“不参与武林争端,专心修炼,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乐善好施。”他停了下,“但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苗月冷笑一声,“有什么苦衷说来听听啊,我也很好奇,一个属于武林正道的修宁山庄的弟子,居然想要亦正亦邪、为正道所不齿的百蛊宗所写的秘术卷宗,传出去怎么都不好听啊。” 明夜咬咬牙,“庄主,我、我想找妹妹。” 苗月的笑容一僵,易璋默不作声的揽住她的肩膀。 宇文席微微睁开眼睛,叹息道,“我一直跟你说,让你切莫过于执着,否则易生心魔,你到底还是陷进去没有办法自拔。” “庄主大人,你这话说的倒是轻巧。”明夜跪在原地,斜睨着他阴森森的笑,仿佛是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鬼,恨不得将世间万物生吞活剥,都泯灭不了他的恨意,“百蛊宗欺辱我,难道还要我忍着吗?” 宇文席皱了皱眉,“怎么欺辱你了?” “呵呵呵,”他笑得浑身都在发颤,“百蛊宗人没死绝,那个霍念拿着我妹妹寄给我的书信,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们互相写的书信从来都没有到过彼此的手里,唯一的一封,就是百蛊宗发的讣告,通知我我妹妹已经死了。” 通知,多么讽刺的字眼。 “霍念良心发现了,才断断续续把信每日一封的送来,也不敢送的多了起疑,我每日拿着时隔多年的信件,我能怎么做?难不成我连寻回晨儿尸骨的机会都没有吗?” 在外偷听半晌的石音和顾则煦对视一眼,原是如此,才不敢让他们看那些信封,不是内容不能见人,也不是信的本身不能见人,是它们之间隔着的数年光阴,在多方阻挠下拉扯变形,让这对兄妹的联系推迟了这么久。 “无论如何,偷盗是你的错。”苗月咬咬牙,从易璋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她身形窈窕,隔绝了他和宇文席的视线交流,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衣衫破损,却仍旧执拗着那样充满恨意目光的明夜。 明夜咧咧嘴,笑得肆无忌惮,“一个已经被剿杀至此的魔教,还有什么偷盗不偷盗的?替天行道不懂吗?!” “明夜!”宇文席在苗月扬起手的那一瞬间抛出手炉,在她雪白的胳膊上打出一道痕迹,手炉回到手里的瞬间方才飘出的那缕烟还没有消散掉,被风势切割的支离破碎。 “苗月姑娘息怒,此人是我修宁山庄的弟子,出言不逊所要有的惩罚,在下自然代劳。” “哦?那敢问宇文庄主,您要如何代劳。”苗月不动声色的揉了揉自己被打至半麻的胳膊,飞舞的长袖像是寒风中招展的蝶。 宇文席垂下眼帘,“幽闭、训导、鞭笞。修宁山庄庄规如此,不知苗月姑娘有何指教?” 涂着蔻丹的手指划过发梢,一缕青丝在她指缝间蜿蜒曲折,然后慢慢滑到腰封处,有节奏地敲打着,仿佛在弹一首曲子,“指教倒不敢,不过决断么倒是有那么一点点。” “愿闻其详。” 苗月勾起一侧唇角,笑的风情万种,眼中却划过一丝雪亮的恨意,怒火灼灼几乎要将明夜吞噬掉,“他既然有胆子偷盗,我便要他一只胳膊,也算是训诫,以后不能再偷了,如何?” 明夜半边身子极轻的一颤,半晌,咬牙切齿吐出来两个字,“妖女。” “哈哈哈,妖女,你叫我吗?”苗月手指玩弄着自己的头发,“骂得好,非常好,你们所谓的武林正道是不是没词了?孤煞之命的姑娘也说是妖女,我也是,天下妖女真的多啊。” 她骤然敛了笑意,笑声就好像是拉断的二胡一般戛然而止,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被他厌恶躲开,她却不放过,将他的头狠狠拧过来,逼着他看着自己,生怕哪句话不够准。 “怎么,那我想想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吧。比如说,温柔的、天真的、单纯的、善良的?你的亲妹妹,就是你心里最好的姑娘是吧?” 明夜斜睨着她,“从你这种人的嘴里说出来她的名字,我嫌侮辱。” “侮辱?”苗月扬了扬眉,还以为她能下一刻甩他一个耳光,却没想到松开了手,低低笑了下,“我这种人呐,怎么了?你妹妹的死不就是因为她太善太蠢了吗?要是我这种人,说不定还死不了。” “恶毒。”明夜别过头去,仿佛看她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苗月点点头,“对,我就是恶毒,不恶毒怎么活下去,怎么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怎么保护我自己?” 窗外斑驳的树影透进来,在地上开出大把大把的花朵,苗月窈窕的身影穿梭在斑斑光影之间,仿若正在花丛中酣睡休息,慢慢靠到另一个人身上,她捂住眼睛,不让自己的神情流露出来。 易璋揽着她的肩膀,对明夜刚才那一堆语言羞辱居然不闻不问,只是转过头问宇文席,“宇文庄主可允?” 一只胳膊啊那是……宇文席不答,眉心微微皱起,仿佛在考虑。 石音在门外趴了好久,胳膊都有点酸,干脆离开门扉甩了甩胳膊,低声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顾则煦耸耸肩,“我觉得我们想到一起了。” 不知道宇文席到底答没答应,里面静谧了一会儿,就听见有软布摩擦的声音,交错间还有匕首碰撞的清脆响声,石音心下一凌,做了一个更不甚风雅的动作,一脚踹开大门。 几乎是同时,烈冉剑从她肩膀上侧飞过,苗月刚刚抽出自己的兵刃就被两人双双截住,易璋眼疾手快用长剑挡了烈冉,打着旋儿飞回去,顾则煦牢牢握在手里,嘴角颇有一些自得的意味。 “手下留情,苗月姑娘。”石音好声好气,弯了弯眼睛,“在你处理明夜之前,也在你怪罪顾则煦出手之前,我还有话要说。” 苗月面色发白,“说什么?” 石音合上大门,屋内的光线明亮一瞬又暗淡下来,连带着苗月唇边的血色,也一点一点隐去。 “苗月姑娘,可否能让我站在你身侧,半盏茶时间就可以。” 第51章 破晓前夕 苗月面色不善,见她大步走过来瞬间拔高了音调,“做什么?” 这姑娘生气也像是杜鹃花一样的蓬勃招展,石音好笑的勾了勾唇角,惹得苗月更是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她,一身玄色衣裳的姑娘抄起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说话也不动作。 真的大概只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石音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扬了扬手,“好了,那么现在请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苗月被气笑了,“你这是在耍谁……” “上古圣物你从哪里拿到的?”石音转过身来的时候眼里一点笑意也无,目光冷冷地看着她,嘴角抿成一条线,坚定不移的模样。 苗月明显没想到她能问出这么一句,干笑两声道,“石音,你莫不是疯了?” “你用不着撒谎,我感知的一清二楚,一般人看不出来,但是我体内周转着凌华扇和往岁镯的上古圣物灵力,上古圣物之间彼此吸引感知,比血缘还亲,抵赖不得。”石音望向宇文席,得了他一个承认,证明自己不是胡编乱造。 “上古七大圣物,需要随身佩戴才能发挥功用的占了一半多,可凌华扇和往岁镯在我这儿更是敏感,凝阙佩保护人性命之用,可惜,你武器缠于腰上,没有能带它的地方,那么也就剩下一件,霓裳钗。” 传说中,霓裳钗虽然并不位于七大圣物排行前列,但功用却是很实在的一件,佩戴者可转换容貌嗓音,从外表上变成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人,想想真是恐怖,当你面对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皮相下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音刚刚叹息,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么? “所以,你披着所谓苗月的外表,究竟是什么人,和明家兄妹有什么恩怨仇恨,非要他们一伤一死才肯罢休?”石音的台词被顾则煦抢了个干净,她瞪他一眼,抄起双臂等苗月的回答。 “我今天要是不说,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恩?”话音未落,苗月纤弱的身影一闪,与易璋配合默契,左右包抄进攻,宇文席微微一动手指,数十枚短刀自怀中飞出,被易璋挡了个遍。 “苗月姑娘,之前说清幽之地不宜动粗也不知道是谁说的?现在先动手的人不还是你吗?怎么,你自己说的话,转眼间就忘记了?”顾则煦拆了几个虚招,实打实抗住了易璋的猛烈一击。 易璋眸色深沉,“闭嘴,她不愿。” 顾则煦哈哈一笑,“你还真的是心疼的紧。” “顾则煦,不要耍口舌之风,”石音接下苗月几轮,暗地里咬咬牙,她一向知道顾则煦是个什么样的人,连开玩笑有时候都会失了分寸,就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听了不只易璋想揍他,连石音都想。 可惜呀,胳膊肘要往里拐,她自己说的。石音也只能把修理他的念头扔到回去以后。 宇文席虽然不总启用大殿,但应有的摆设布置一样不缺,在失手打碎了第三个瓶子后场面逐渐失控,劈桌子的、砸东西的、翻墨水的什么声音都有,眼前景象复杂难辨。 石音肉疼的想,这要是算在平阅派头上,她师兄不会扣她饭钱吧。 但见宇文席毫不犹豫的出手,如云的袖摆看似轻柔的拂过插着几株梅花枝的摆瓶,坠地的声音“啪嚓”一声,可惜始作俑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看一眼都欠奉的态度让石音暗暗定了心。 正主都不管不顾了,自己在乎什么。 幸存剑愈发卖命的挥舞起来,顾则煦的声音在身后几步远外响起来,“阿音,小心身后!” 石音正和苗月对招正激烈,哪有功夫回头看,顾则煦这么一出口提醒让她动作稍微一缓,就见苗月如水蛇一般的剑势刺过来,割破了她半幅衣袖,一抬手,易璋的长剑擦着她过去,险些把她戳个窟窿。 一道凛冽的剑光闪过,石音眯了眯眼睛,暗暗想要不要每次都这么准时。 云楚璧手执沉凌剑探入二人之间,左手一个用力卷住石音的腰,将她从困局里面带出来,已经算不出来这是他第几次救她了,每次都跟踩好点一样,早来一会儿救不上,晚来一会儿救不得。 石音站稳后第一个念头是去扁顾则煦,“你怎么不拦着他?” 那边厢苗月和易璋双双攻过来,宇文席一人之力对接并不轻松,更何况还要护着没有武器的明夜,顾则煦急忙提了烈冉剑前去支援,扔下一句。 “我拦得住吗?”然后就不搭理她了。 石音捂脸,“说好的姜沂楼楼主武功也能在武林中排上前十呢?” “前十太水了,前五吧。”云楚璧把她往明夜那里一推,“他也就勉强第五,在那站着别动了,护好明夜。” 明夜半边衣服都在空中极其为难的飘扬着,石音走过去实在不太忍心,又不好意思直接把它扣上,幸存剑剑鞘带着繁复的花纹,明夜一抬眼就是衣角在这些花纹上可怜兮兮的躺着。 石音叹口气,“你也真的是不容易了。” 明夜不答,伸手扣好自己的衣服,不动声色道,“用不着你来可怜我。” “不是可怜,是同情。”石音在对方发作前笑了笑,“说笑呢,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居然一点破绽都没发现,还在这里拿着百蛊宗不放手。你也不像你自己想得那般周密啊。” 明夜皱皱眉,“你什么意思?” 石音见那边战火反正打不过来,索性站在他身侧开始讲,“你不觉得苗月姑娘对明晨姑娘有种莫名的敌意吗?明里暗里的讽刺,为什么呢?” 明夜“切”了一声,把头转到一旁,似乎是不想听苗月的名字一般,石音知道他这是听进去了,继续道,“如果是这样呢,那些信并不是百蛊宗扣押,而是苗月姑娘暗中做的手脚,百蛊宗的地位你也知道,亦正亦邪,若为墨梵城效劳一二仿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更何况只是几件小事。” “小事?”明夜瞪她一眼。 “对于你而言不是,但对于这么大一个门派来说就是一件小事。”石音压低了声音凑过去,仿佛冰下款款流动的河流,暗藏机锋,“你和明晨姑娘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仔细想想。” 现在她觉得,苗月既然用了霓裳钗,那么想必应该是下面那张脸不大能够再见人,这种人不是知道太多秘密就是应该不存于世上,按照现在的架势,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明夜一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晨儿生性善良,从她搭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云楚璧引来杀身之祸就能看出来,再者,她天真单纯惯了,手上从没染过任何人的血,若是和苗月有关,那也是她伤害了晨儿。” 石音“哦”了一声,“你就这么讨厌苗月?” “一个姑娘家卖弄风骚,堂而皇之和一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明夜的脸色十分难看,“一看就是从小没家教,也是,不是末路谁会去墨梵城。” 那你呢?石音的后半句咽回肚子里,他讨厌苗月不代表讨厌墨梵城,就像他自己刚刚说的,不是末路谁会去,所以他也是有嫌疑的了? “我给你看看她的真面目,看看你能不能想起什么。”石音站起身,将幸存剑扔给他,“护好我的剑,少一个剑穗揍得你找不着北。” “你就这么去?”明夜明显是被幸存剑砸懵了。 第52章 晨敛月升 石音活动活动筋骨,“够了呀。” 她的身影很快,从云楚璧身后掠过的时候甚至还能说上一句“不用担心”,就急急忙忙突破了双方僵持不下的战局,强劲的内力从双掌之间迸出,双方俱是被震退了好几步。 这是她第二次使用体内上古圣物的灵力,明显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了,上次打擂台的时候还比较轻松,也有可能是刚刚用力过猛,迸出的一瞬她就感觉到口中布满了血腥味。 那还能咋整,咬着牙上呗,她相信云楚璧会护着她。 她看都没看易璋,直直冲着苗月发间而去,易璋明显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出手相拦的时候被沉凌剑烈冉剑齐齐封住了去路,宇文席单手牵制住苗月飞舞的软带,殷红的血迹渗透出来也恍若未觉。 石音十分庆幸身边这些人都能明白自己的意图,要是只有云楚璧一人懂,就难办多了,更何况易璋还懂了,就会变得极其困难,那男人虽然冷漠冷血,但唯独对苗月是满心满意的爱护,冰雪都浇不灭的那种。 她手指探入苗月如瀑的发间,灵活自如,苗月眼神里俱是惊恐,扳着石音的手腕试图阻止她的动作,可惜她另一只手被宇文席牵制着,而石音两只手都自由的很。 上古圣物的牵引使石音寻找到霓裳钗的过程极其顺利,若不是苗月左躲右躲又扼着她的手腕,只怕拿出放下只消一个瞬间,她手指用力,将霓裳钗一把拽出,甚至还带了几根苗月的发丝。 石音松了手,“对不住了苗月姑娘,不过有什么,还是当面说清比较好,明家兄妹到底为何让你那么充满敌意,来个对峙如何,你觉得呢?” 苗月鬓发散乱,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来,易璋一个晃神被沉凌剑和烈冉剑擦破了双臂,泛起两道殷红的血圈,他扔了手中兵刃,跑过去一把揽住苗月颤抖的身形,安抚似的吻了吻她的发。 “这就是武林正道。”易璋的声音都冰冷,“我都说了,她不愿。” 石音目光一凛,“她不愿?难道很多人就愿意被杀吗?愿意死吗?推己及人,你们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些?”她顿了顿,“有些事情不应该早就算清了吗?苗月姑娘,明晨的事到底和你有什么牵连?” 苗月的手指狠狠攥着易璋的胳膊,用力到留下深深的几个指印,易璋拧拧眉,“月儿,我带你离开。” 可惜苗月双腿都已经用不上力,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里,大半的脸掩藏在发丝之下,隐约可见面上可怖的痕迹,像是一条条虫子爬过,蜿蜒曲折,留下难看的烙印。 就这么在意她的皮相么?石音握了握手里的霓裳钗。 “看那些疤痕,仿佛是百蛊宗的蛊毒留下的。”云楚璧低低道,“如果这样说,苗月姑娘身上的伤痕和百蛊宗脱不开关系,说不定也和明晨脱不开,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当时火烧百蛊宗时,苗月杀的人是最多的。” “明晨是良善之人,也能出手这么狠?”顾则煦对明晨已经有了个大致的印象,怎么也不可能出手这么狠毒,毁了苗月的容貌。 云楚璧摇摇头,“说不定是被当刀使了。”……万恶的孟宪呐,到底给他的弟子找了多少祸事留存于世。 “那个什么,苗月姑娘,”石音看她半晌都没办法动作,终归心下有些不忍,“你看这就咱们几个人,没人在乎你的皮相会如何,也没有人会外传,你到底有什么恩怨,直说便是,这就我们几个,我保证,肯定不会外漏。” 宇文席和云楚璧的人品都是过硬的,这点毋庸置疑,明夜又是当事人,石音已经下了保证,易璋的目光冰冷冷的从每个人脸上划过,直到落在顾则煦身上,“出去。” 顾则煦跳脚,“这是偏见吧?” “要么保证,要么出去。”易璋才不管那么多,他只在乎他怀里的姑娘。 “我发誓可以了吧,绝对不说出去半个字。”顾则煦三指并拢义正言辞,他怎么可能出去,墨梵城左护法身份不明,这么个大谜底让他甩手就走?这不是开玩笑呢么。 易璋白他一眼,落回怀里的姑娘,“月儿?” 苗月轻轻应了一句,“我等了很久,从来没想过会是这么个形容说出来这些。”她苦笑一声,“报应,都是报应。” “晨儿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明夜拄着幸存剑站起身,目光灼灼盯住她,“以至于你会这么恨她,让她和我断了联系这么多年,让我挂念了这么多年最后只得了一个死字,到底为什么?!” “因为……她害死了我啊。”苗月靠着易璋咳嗽半晌,泪珠挂在她依旧小巧的下巴上,即使被掩藏了大半面容,还是能够辨出,这应该是个很清秀的姑娘,“你想知道么?好,那你就知道知道!” 苗月一手拨开长发,整张脸都遍布了蛊虫爬过的痕迹,可怖又狰狞,但还能看出下面的五官,清丽又温婉。 明夜和云楚璧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一动都不敢动,宇文席怀抱着手炉,不知为什么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送出,念了句,“何苦,何苦。” 明晨?!石音不敢置信的看着苗月,她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没想过居然会是这样的……匪夷所思。 石音看向明夜的时候后者脸色惨白,唇角的血色一点一点的褪去,像是寒冬腊月的白雪被阳光照射,慢慢慢慢消散于天地间,什么都找不回。 他喉头动了动,发出带着颤音的两个字,“……晨儿?”说完话眼泪一瞬间就落下来。 她不是进万蛊窟了吗?她不是死的很惨了吗?她不是天真善良又单纯温婉,连多说一二句话都会红了脸的吗?石音想起梦境里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会变成苗月这个风骚妩媚的模样? 苗月单手捂住脸,眼睛热的滚烫,罢了罢了,皮相什么的从不重要,她在乎的只是她爱的人还挂念着她,只不过这之间跋涉了太多的时光,以至于让她恨上了曾经爱过的所有人。 比如云楚璧,那个她亲手救的少年,她因他而入万蛊窟,阴差阳错活下来都没听说过他来寻过自己。 比如明夜,她的亲哥哥,这么多年她从没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以至于让她以为他根本不在乎她,殊不知是被百蛊宗怕泄露宗内机密全部扣下。 晨光已熹微,未捕便入夜。月出东山后,露洒明镜台。 这世间哪还有什么明晨啊?世间万物于她而言不过是身处暗夜之中踽踽前行,她只有她自己,才要做那寂静夜空中的唯一一轮明月高悬。 “想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是吗?”明晨笑的凄凄惨惨。 第53章 血泪 “知道了有用吗?”都是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她现在有易璋,有墨梵城左护法的名号,她再也不想要别的东西,也不敢奢望别的东西了。 “晨儿,告诉我。”明夜单手捂住自己的前襟,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居然都不敢上前,抱抱这个失而复得多年不见的妹妹,亲妹妹。 她只觉得眼眶都疼,深深吸了一口气,经年累月的掩藏遮盖让她以为她什么都能忘记,什么都已经不在乎,可时至今日又见到那些人,甚至之前见到云楚璧,她就知道还是过不去。 明晨怎么能死呢?那是她活过的印记。 “当日,我被霍念和他的几个同门押入万蛊窟,霍念劝我认错,我不觉得我有错,有错的明明是孟宪。”明晨一字一句说的都很费力,易璋攥了攥她的手,她微微笑了一下。 “万蛊窟啊,那是个什么地方,世间最毒最狠的蛊虫都被豢养在里面,每日送进去许许多多的牲畜供他们进食,可这些,哪抵得过一个活人来的有吸引力?” 暗无天日的地方,里面牲畜的遗骸形形色色,各种各样扭曲的姿势,看着她胃里一阵翻滚,可来不及难受,就看见各种各样的蛊虫从四面八方向她爬过来,爬上她的裙角,咬入她的皮肤。 “城主救了我。”明晨提到舒筠奕的时候,眉眼间温柔了那么一瞬,“我当时将死未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身上皮肉都被咬的惨不忍睹,城主拿着草席将我从里面救出来,带回了墨梵城。” 云楚璧微微动了动手指,他晓得,因为明晨是因他而进的万蛊窟,舒筠奕寻他多年不得,自然听说这件事,要帮他还上一二人情。 “我容貌、身体尽毁,城主若不求百蛊宗那种地方是没办法救治我的,但也不可能去求孟宪,就千里迢迢寻了苗疆的蛊师,那是唯一一个除了百蛊宗以外有着高超蛊毒手段的地方。” 她醒来的时候,是个寂静的夜晚,正逢望日,舒筠奕体内气血翻涌,但还是按捺住不适感,跑来瞧她这个费了很大力气才救回来的小姑娘,烛火适当爆了一声,他唇角带着几分笑容,探住了她的脉搏。 “苗疆蛊师诚不欺我,也没白浪费我那几坛陈年药酒,小丫头,活下来开心吗?”舒筠奕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明晨点头的动作很轻,可一点头,眼角泪水就流下来了,好疼,“我以为我死定了。” “傻丫头,好人有好报的。”舒筠奕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她,“可惜啊,世风日下,武林风气不正,适合滋长邪魔,不适合你这么单纯的小姑娘活着,活下来是要勇气的,你怕不怕。” 明晨坚定地晃了晃脑袋,“不怕的。” 舒筠奕笑了,“倒是个有韧劲的小姑娘,可我不声不响的救了你,你本该不活在世间,否则少不了许多麻烦,你可愿意改头换面,我给你个全新的人生,如何?” 霓裳钗在烛火的照耀下盈盈发亮,那本就是一支极美的钗子,任何姑娘看到都会喜欢的宝贝,明晨却瑟缩了一下,迟疑道,“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还有哥哥……虽然是很多年都不曾关心过我的哥哥。” “我叫舒筠奕,你应该听说过。”舒筠奕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魔教大魔头哦,你怕不怕?” “你是个好人。”明晨眼睛睁的大大的。 舒筠奕满意点点头,“看来我倒是救了个对的人。”突如其来的疼痛从后颈处窜到脑海,他急忙按住头,忍过这一阵,忍过这一阵就好。 明晨明显惊了一下,“你怎么了?” “无碍。”舒筠奕缓了好一会儿,“至于你刚刚说多年来不和你联系的哥哥,武林之中人心叵测,有的人只在乎自己从未在乎过旁人,更是为了自己不择手段,连亲骨肉都不会放过。” 莫再执着了。他轻描淡写留下几个字,明晨看着他替自己掖好被角,能感觉到他的情绪骤然变得极其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提到了什么伤心事,但也有可能是他不舒服,看他刚刚的脸色就骤然褪到惨白。 第二日,舒筠奕大中午过来看她,还提着香喷喷、冒着热气的肉粥,她饿了好几日,却也不敢猛然大口吞咽,只敢老老实实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苗疆蛊师说了,因着他救了你,非要你以苗为姓,如此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你自己给自己取一个字吧。” 碗壁的热度从手心传过来,一点一点爬满四肢百骸,她许久没有这么安心过,也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过她,可明晨本就该死了,她机缘巧合活下来,真的就是要改头换面了吧。 “月。”明晨想了想,“晨为日,月为夜。”一则和晨相对,二则,她到底还是放不下心中挂念的哥哥。 可这么多年来,她越来越心冷,原来,她哥哥从来都没有记挂过她,哪怕烧了百蛊宗,也没见他多问那么一句两句,多么讽刺的骨肉亲情,她也终究变得越来越冷血。 “都说了,何必执着。”舒筠奕瘫在椅子上闲闲翻着本子,“墨梵城少与外人瓜葛,少了人自然就少了是非,不觉得很舒坦么,再者说,小易多宠你,还不知足呐?” 已经被叫苗月叫习惯的明晨剜他一眼,“就你天天闲的紧。”说话也越来越没规矩,没大没小。 她想的很清楚,从前的明晨为什么而死,还不是性子软弱,又固守着自己的那一本原则,殊不知自己的原则和孟宪的原则起了冲突而后,再坚持下去就是在自毁。 她从没有那么讨厌过原来的自己,其实也是心疼原来的自己。 那么,还何必要那么多的规矩,活得自在就好,所以才有了和原来截然不同的苗月,也从来都没有人把苗月和明晨联系在一起,那是完完全全丝毫不同的两种人。 她斜睨着明夜,“想明晨么?” 想她么?想那个干干净净、与人无争、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么? 真可惜,我也想,可惜啊,回不去了,她已经死了。 “明姑娘。”云楚璧皱皱眉,似乎辩解也无从说起,他不是没找过,甚至这么多年都在打听,可惜从没下落,然而这些话放在现在说来,不过只是辩解,最苍白无力的辩解,她听不进去的。 “我叫苗月。”她站直了身体,笑得那么骄傲,“别把我和明晨混为一谈,明夜说的对极了,我不配,我怎么能配得上和你们口中的明姑娘相提并论,她是你们心里的白月光,可我只是一介魔教妖女,怎么都不配的。” 第54章 及行未远 不是这样的……石音刚想开口劝解一二,喉头一阵腥甜,张口就是一大口血,眼前的世界明明灭灭,看不清明晨那张遍布着疤痕的面庞,身体一轻,似乎是有谁把她抱住。 云楚璧的声音像是飘在空中,忽远忽近的,“阿音?阿音!” “霓裳钗……”她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既然明晨让你难过了,那你就好好当你的苗月吧。 霓裳钗的灵力醇厚,不差于她体内那两个任何一件,甚至比凌华扇还要更纯粹一些,就导致灵力波动过大,也就幸亏往岁镯更为稳定,否则她灵魂移体,能够活下来的几率都难说。 幸运的是修宁山庄避世久了,里面的环境十分适合灵魂休养,石音被云楚璧抱回了屋子里,宇文席亲自坐诊,倒也是很快就稳定了下来,听见宇文席说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了,云楚璧这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顾则煦揶揄道,“我可是难得一见你那副表情,怎么,不想你的方姑娘了?” 云楚璧身体没好全,被这么一折腾脸色更是惨白了一些,伸手倒了杯水,睨他一眼,“说话留些分寸吧,顾则煦,有时候你说的话真的很欠打。” “啧啧,欠打说明不想听,不想听说明我说对了。”顾则煦毫不客气地端走了他的杯子,“要我说阿音要貌有貌,虽然不及传说中那个方姑娘的明媚,但绝对也算是个清丽美人,你带回剑栖山庄不亏啊。” 云楚璧转了转茶杯,脸色更差了几分,偏偏顾则煦还在那里不依不饶,“我看着小姑娘对你挺上心的,怎么样,要不然考虑考虑……” 沉凌剑被云楚璧单指推出架在他脖子上,执剑的人目光冷冷的,薄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他一点都不怀疑若是他再说沉凌剑划过的就不只是他的肩上了。 云楚璧一字一顿,“闭嘴。” “行行行,算我多话。”顾则煦举手投降,伸手推开在他脖子上像一条毒蛇一样冷冷打量着他的剑锋,一步跳上桌子,坐在上面嬉皮笑脸道,“不过我说真的,你就没一点点动心的感觉?” 躺着的姑娘面色如纸,唇色都是暗淡,很难想象她刚刚忍了多大的痛苦去拔了霓裳钗,明明都难受的不行,也硬是一声不吭的抗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刻才倒下,结果倒下的时候想的还是苗月。 这丫头……真的和刚刚认识她的时候不一样了。云楚璧抿了抿唇角,什么都不说,顾则煦一副我懂你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听我一言,有时候承诺不过一句空话,再说,这是你自己承诺的,你那方姑娘又不知道,何必呢?” 下一刻顾则煦就被云楚璧连走带拽的扔出了房门,改到院子里面烧水去,顾则煦难过的揉着自己的腰,嘟囔一句真的是榆木脑袋,老老实实打自己的水烧自己的柴去了。 云楚璧阖了门,整个人靠在门上像是脱了力,慢慢地沿着门坐下去,到底是自己太高估了自己,还是这么多年下来,他潜意识里已经知道,阿若再也回不来了,是真的不想再见他了。 可若是前者,为什么他对石音朦朦胧胧的好感,是起源于她将那路边蒲公英托于掌心献给他的时候,语气动作和阿若一模一样。可若是后者,他明明下好决心,此生此世非方烟若不娶。 宇文席临走前留下了一坛安神香,大半的香灰散落在坛子里,灰暗的色彩让人一眼望过去就是漫无止境的难过与压抑,明灭的火光像是眼睛一瞬不瞬望着他,逼问他,要把他心里话逼出来。 云楚璧你真的甘心吗? 承认吧云楚璧,你真的已经对石音动心了。顾则煦一点都没说错,可是你不能,你知道你不能,你也没资格动心,上一个你动心的姑娘为什么离你而去你忘了吗?就这么放下她你对得起她吗? 这么想着,似乎有一瓢冷水直直浇下来灌了他个透心凉,他应该知道自己三年前九死一生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如今一个夙愿已了,另一个夙愿尚未结束,他停不下来。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姿势看着石音沉睡的面容,却是一种抱歉的心理,他迟疑着伸手,慢慢覆上石音散落的鬓发,替她挽在耳后。 “如果有来生。”他的声音低低的弱弱的,像是不忍负重不堪承受一般,“我欠你的情,来世再奉还。”此生此世,此身此命,早就由不得我自己,我不能,不能欺骗我自己。 更不能耽误你。云楚璧按了按额角,“毕竟……我可不算什么好人啊。” 石音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凌华扇的灵力被冲击的狠了,整个世界都有些动荡,眼前都是些眼花缭乱的景象,她看不清人脸,只能捕捉到几个极快的风景,如同走马灯一般影影绰绰。 一会儿是嵩山峻岭,一会儿是广袤草原,都十分的模糊,她仿佛飞在了空中,俯瞰过千山万水,也看过城阙楼阁,最后所有的景色都凝聚成一点,蔚蓝色的,不似天空一般透亮,而是愈发凑近,铺天盖地的蓝色将她包裹。 仿佛是一面湖,里面波光粼粼,却没有游鱼存在,她穿过层层水波,在湖底站住了脚步,视线尽头埋着一把玄铁兵刃,在冰冷的水底也不见丝毫的锈迹,反而愈发寒冷光亮。 她刚刚想伸手触摸,碰到的一瞬间白光大盛,呼吸的感觉猛地灌入胸口,五感神经处处回笼,她一口气没顺过来,整个人像一尾脱水的鱼从干涸的土地上打挺起来,她大口大口呼吸,整个人神思还有点恍惚。 云楚璧背对她坐着,被她的动作惊了一跳,连忙放下水杯跑过来,“阿音,你醒了?可有碍?” 石音捂着脑袋恢复了一会儿,才能分辨出眼前人是谁而不是一个八个脑袋的怪物,见她眼睛里迷茫神色渐渐褪去,云楚璧宽心不少,后退几步拉开了距离,“醒了就好,我去叫宇文庄主过来看看。” “楚璧。”石音的声音还有些虚弱,“明姑娘呢?” 云楚璧默默拽回了自己的袖角,“被易璋带走了,还有霓裳钗,你安心便是,宇文庄主下了令,没人阻拦他们,只不过就是百蛊宗那些失落的秘书卷宗,还有墨梵城少主的突破口,还需要再商榷。” 石音“哦”了一声,迟疑道,“你……怎么都不转过头来看看我?” 方才他说话一直都在背着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心下隐隐有不安,总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她又触摸不到。 云楚璧转身,笑的十分官方,“怎么?没有呀,阿音你好好休息,现在你身体还弱着,不适宜多思多想。我先出去了。” “楚璧!”石音猛然拔高的音调让云楚璧半边身子极轻一颤,“我有话跟你讲。方才带我回来的人……是你吗?” “不是。”云楚璧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他指了指外面,“刚刚你昏过去的一瞬间顾兄把你抱回来的,所以要感激的话,你去同他说,他里里外外忙着烧水,都没怎么休息。” 可我明明看到了你眼睛下面浓重的疲惫感。石音张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当时她还有一瞬清明,明明是云楚璧,何必要撒这么显而易见,容易被人戳破的谎言。 答案也很显而易见啊。他就是不想让她多想,仅此而已。 第55章 执念不散 是日冷风乍起,白日微醺,明晃晃的阳光也没了温暖,宇文席身穿一袭狐裘长袍,手里依旧抱着那个多少年都照样飘香的手炉,在修宁山庄门口冲着上马的三人摆了摆手。 浮华人世,纷纷扰扰,离离散散,聚聚合合,都不过是弹指一瞬间的事情,无情才能长久,有情方是苦短,而人间人踽踽前行,谁都跳不出世间事,就连宇文席也只能寻得心中安宁,堪不破长久。 石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修宁山庄经年累月的寂静终于又要重归安定,他们三人闯入搅扰一段是非,如同往平静湖面上扔了数枚石子,惊得鱼群惊蹿,已经够打扰的了。 在世间经受一种叨扰,未尝也不是一种修行。宇文席语气终究还是平平无奇,石音感谢他救命之恩,就只当是还了当初那个人情,垂眸下去端茶的时候浮现一丝笑意。 若是顾则煦在的话,说不定会说上一句“教条真多”。 “若是日后心不定了,修宁山庄随时欢迎你来小住一段日子。”宇文席眉眼弯了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世上能安心度日避世的地方并不多。” “那么多谢宇文庄主。”石音起身拜别。 她隐隐有种预感,说不定半年而后,说不定几年而后,她真的会回来,而那时候心中的所思所想、所困所扰怕是会完全不同。 就如她现在,难过的是为和云楚璧对她的骤然疏远淡漠,这种突然的感觉十分不好,就好像是长长久久习惯了攀附一件东西,忽然没了着力点,茫然无措又束手无策。 一行人回十方坞复命。 石音自然是隐去了苗月那一重缘由,只说明夜处未能寻得生死契一类与墨梵城勾连的证据,怕是他们疑心过重,估计需要重新理清思路。 方知姌正在案几前下棋,听她这么说头也没抬,指尖摩擦了一下圆润的棋子,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便是算了,最近武林之中因为这件事齐齐聚在十方坞,你要不要去见见淮初。” 石音心里一惊,“淮初师兄怎么了?” 执棋的手一顿,方知姌惊诧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知道。”惊讶的神情如同掠过池塘的蜻蜓,稍纵即逝,“萧淮初当初在四方阵一役中被业火伤了经脉,每当数九寒天格外怕冷,眼下怕是门都不敢出,也是,你要是知道,得多大的心才能抛下他和云楚璧走啊?” 石音,“……” 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她。她道了句“告辞”,往萧淮初住的院落里面去,却在院门外来了个急刹车,转头去了后厨端了点热豆汁来,听见萧淮初在里面翻书的声音,笃笃敲了几下门。 萧淮初见到她过来没什么惊诧的表情,像是她还是小孩子一样爱好出去玩闹,这下了一场大雪才回来,鼻头冻得通红,“回来啦?冷不冷,赶紧进来,屋里火盆烧的旺。” 石音一进屋就感觉到了,屋内边边角角都摆上了炭火,萧淮初看书的桌几旁更是有个香龛一样的火笼,在这样温暖的室内还点了檀香,她知道萧淮初在居所之事上十分讲究,但讲究成这样也是她真的没想到的。 萧淮初给她铺了几个软垫,“炭火多多少少有些味道,我又是个鼻子灵敏的,闻不惯乱七八糟的味道,就让书漠去帮我买点檀香点上。”他坐回原位,手上是一本诗经,“如何?此行可还顺利?” “一无所获。”石音耸耸肩,目光盯住他手上书本有些翻卷的一角,“怕是过两天方盟主又要想出新的法子来折腾了。” 萧淮初一下子笑了,“怎么,你现在也学的顾则煦那一套,还折腾,你以往不是挺理解方盟主的吗?” 她好笑似的叹口气,“那也得折腾折腾别人啊,总折腾我一个人我也会烦的呀。” 方知姌那不是在故意折腾你,她是在替云楚璧立威,借机套套近乎,拉拢拉拢两家之间的关系,至于你,不过是夏侯凝和云楚璧为了求三年前一个真相才时时刻刻要拽着你。 这些话萧淮初通通没有讲,而是意有所指道,“那不还是你喜欢折腾?” 石音笑了笑,“所以总会折腾累的呀。” 这书是没办法看下去了,萧淮初叹了口气,放下书的时候带起的风将香龛上飘起的烟吹得散了散,“怎么了?不开心?” “不大舒服而已,没什么。”石音苦笑了一下,有些话还是难以启齿。 萧淮初指尖在桌上敲了敲,“你喜欢云楚璧吧?” 这么直白?石音被他的话呛到了,半口唾沫下去差不点没咳死自己,萧淮初既好笑又无奈,不知怎么还有点酸楚不已,“用不着这么激动吧,我从小带你,你怎么想的我当然知道。” 石音摆摆手,接过萧淮初递过来的水杯,抿了一口顺气,“你这说的太明白了,有点不像你。” “那……他喜欢你吗?”萧淮初不知怎的迟疑了一下,“我觉得,该是喜欢的吧?” 石音睨他一眼,“怎么,这么想把我嫁出去给平阅派联姻啊?” 萧淮初伸手打她,“说什么呢,口无遮拦。” 石音轻松躲过这一记,摇头晃脑道,“我怎么就口无遮拦了?我都二十有一了,那些世家大族的小姐,在我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吧?”顿了顿,“我不是说方盟主啊。” 方知姌二十有五还没嫁人,她不提萧淮初还真没想到这一茬,这回是真的在她脑袋上来了一记,“在人家地盘上还敢这么说话?” “哎呀哎呀好疼,”石音叫屈,“本来嘛,像方盟主那样烈性的女子,怕也是无暇管顾这些事情的吧?所以嫁人的确很难啊,我又没说她不好。” 萧淮初苦笑一下,这话题怎么就绕到这来了,伸手倒茶道,“容我猜猜,你还没正式跟他讲过吧,怎么,他不接受你的心意?” 石音单手托腮,眼睛亮亮的,“我都把话题拽到这么远,你还故意提回来,萧淮初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手一顿,“阿音?” 石音眨眨眼,“恩?” “你……方才叫我什么?”萧淮初有些抖。 石音立刻做求饶状,“师兄,我就是瞎叫着玩的,不是故意的更不是不尊敬你啊,不要这么较真。” 却听萧淮初深呼吸一口气,“你……再叫一遍。” “啊?”石音眼角抽搐了一下,这什么鬼要求?但还是乖乖照做了,模仿刚才的语境语气又说了一遍,“萧淮初。” 像是执着了很多年的东西有了着落,萧淮初深深吸进去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看的石音一阵害怕,这么生气?不至于吧? “烟儿啊……”萧淮初喃喃一句,石音并没有听清,他苦笑一下,我居然不知道究竟是该惊慌于你与之前慢慢重合,还是应该高兴于此,能够再听这种语气再唤我一声,是我这么多年来不散的执念。 终归,听见了。 第56章 慈心 “无事。”萧淮初打掉了石音在他眼前晃动的手,“说说吧,为何不接受?” 石音鼓了鼓嘴,“真的行啊你,还能扯回来。”她低头看茶杯里面漂浮的、孤零零的茶叶,沉思半天,还是觉得实诚面对比较好,“毕竟他要找方烟若姑娘嘛,这么多年,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改过来的。” 萧淮初心下了然,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快意,很好,非常好,凡事有因有果,云楚璧,你三年前做了什么事必须要承受什么样的果报,现在你纠结的难过的,无非都拜你自己所赐罢了。 石音看着他,“师兄也认识方烟若姑娘吗?” “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大弟子吗?”萧淮初不答反问,石音诚实的摇了摇头,“因为我的大弟子,就是她啊。” “啊???” 石音觉得最近自己真的需要好好休息,睡上一觉,这些天接受的信息量有些太大了,明晨没死、苗月和明夜居然是亲兄妹、上古圣物霓裳钗居然真的能把一个人的样貌改变的如此彻底、萧淮初身有病痛、方烟若居然是自己的师侄、萧淮初和云楚璧关系不睦也是为了方烟若…… 她真的快要被这些事情搞得晕头转向。 萧淮初勾了勾唇角,“怎么,罗书漠没给你讲过?” “他就没跟我讲过什么关于方姑娘的事情啊。”石音收拾收拾自己的心情,整个人伏在桌子上,“这都是些什么事情啊。” 萧淮初笑着把她扶起来,“行了行了,别乱想那么多,眼看着快要吃晚饭了,你同我一道还是自己回去吃?” 石音暗想你就吹吧,怎么可能和你一起,你能出门吗?她做出一种难以接受的表情,站起身道,“我还是运动一下接受这些事实吧,去给你把饭拿来然后我自己回去吃,我得早早休息,不行不行脑袋都要大了……” 转身的一瞬间神情却有些落寞,萧淮初一直不跟她提那些火盆的缘由,说明他压根儿就不想让她知道,既然如此,还何必问一句“师兄你身体好些了吗”这种让他难堪的话呢。 有时候啊,她总在想,萧淮初真的是一个够温柔的人,原来是他自己把尖锐的东西都包裹住了,所以在他身边才能温暖柔和,挑不出难过来,也挑不出棱角来,这样好的一个人呐。 难怪自己上辈子会喜欢。她微微一笑,之后骤然将笑容敛去,可惜,这辈子非上辈子,自己,也非自己了。 因着这几日旅途奔波,晚饭石音带回去没动多少就匆匆洗漱睡觉了,在别人都在精神的时候睡觉,自然的代价就是……夜半三更,下弦月在苍穹中寂静又凄冷,石音睁着一双毫无困意的眼睛,披了一件外袍坐在窗前看月亮。 她睡得太足了,现在一点都睡不着,可是现在万家灯火陨落,都在睡梦之中,她一个人百无聊赖能做什么,纠结半晌,她慢吞吞换下了衣服,戴上兜帽打起风灯,沿着墙根散起步来。 其实没人知道,她虽然怕黑却十分喜欢这种时候,安静的人世间,没有白日里的喧嚣,没有平日里的吵闹,那样安宁的人间,才是她心里真正的、活着的世界该有的模样。 脚下雪地松软,一步一步踏下去传来簌簌的雪声,就这么沿着墙根慢慢走,偶尔还能被枝头上垂下的细雪砸了个头彩,她恍然不觉,找了一下平阅派所在的东方,改了方向。 靠着这一双脚,就沿着这一个方向一直走,会不会就走回去了?这种念头只冒出来了一瞬,就被眼前重重楼阁阻拦住了,十方坞可不比平阅派自在,四四方方的模样困得人难受。 她无比想念漫山遍野的梨花林。 兜兜转转,她成功的又在十方坞迷了路,她哭笑不得,怎么在修宁山庄那种地方都不会迷路,在十方坞里却跟一只笼中鸟一样,找寻不到方向,也辨不出自己所要前往何方。 十方坞这次是彻底没有灯火,深更半夜自然也将那所谓的引路明灯熄灭来供众人休息,她缓缓挪到一处低矮的房屋,那里是十方坞里侍候洒扫的下人居住的地方,她扶额,这下子可算是找到了个标志性建筑。 十方坞坐北朝南,建立在高山之巅,后面便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天堑一样崇山,下面是湍急的河流,侍候洒扫的下人住在最北的位置,也就是离天堑最近的位置,后面还有个小院子种萝卜白菜土豆一类。 “你个死丫头又躲到哪去了?”本来以为会寂静无声,石音打算原路返回的时候,低矮的房间里却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咒骂,她不由自主驻足,回头望去见几盏蜡烛已经点亮。 几个奴仆形容的老妇人一脸不耐烦,但还是披着衣服拿着灯笼,进了点亮蜡烛的房间,“秀娘,厌惹出去玩了,今天风雪大,她怕是过几日才能回来。” “死丫头,等她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秀娘在一阵喋喋不休的劝慰中发足了牢骚也使足了狠劲儿,几盏蜡烛熄了,那些刚刚进去的老妇人鱼贯而出。 虽然表情是不耐烦的,但刚才说的话却是耐心十足,并不见面上那般不耐的神色,石音好奇心作祟,跟上去问了几句。 “几位大娘,敢问刚刚那是……” 像是没大接受这么晚还能不睡觉的人,那几个人眼睛都直了,见鬼一样打量着石音,看她手里提着风灯才没叫嚷出来,叹了口气道,“老毛病了,三年来隔三差五就要这样闹上一次。” “她女儿三年前走丢了,也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还说她女儿是十方坞二小姐,怎么可能呢,她不过就是个下人。” 一人见另一个越说越偏,急忙拽了拽她,“秀娘啊从小带她女儿,不知道是不是亲生,反正我看秀娘打她女儿是真的狠,三年前她女儿丢了,我还以为她能挺开心,毕竟平时也不见她待她女儿多好,还起名叫“厌惹”,惹人生厌的意思,你说能疼她到哪里去,却没想到忽然疯了,就要找她女儿,这不,今晚又闹起来。” “哎睡觉吧睡觉吧,姑娘啊,别吓着你,这半夜三更的,赶紧回去休息吧。”那几个老妇人打着哈欠回屋睡觉了,风雪吹过卷起石音的裙摆,她有些发愣。 如果刚刚没听错的话,她们说的那个秀娘的女儿叫“厌惹”,而那个方二小姐叫烟若,都是三年前失踪的,这未免也太巧了点。 她没按捺住自己的步子,慢慢推开屋门,屋内灯光昏暗,床褥都有些发旧,借着窗户的一点点亮光能看到床上躺着的是个年逾五十的女人,双手生了冻疮,却还在这种没有暖炉的屋子里,搁到了被子外面。 原因无他,那一双手攥着一只小小的铃铛,看上去像是小孩子带的,石音将风灯放在门口,蹑手蹑脚走了过去,秀娘应该是睡熟了,抑或是闹累了,石音的动作全然没有打扰到她,睡得正安稳。 她凑近看了看,上面写着扭扭歪歪的两个字“厌惹”。 “也没见她有多疼她女儿啊,好像还不是亲生的吧,啧啧,怎么就能疯了呢?”石音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里很不是滋味,养母也好生母也好,既然能把她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无论如何都会是有点喜欢的吧。 虽然给她起这样的名字,虽然是个女孩,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那又如何呢,现在在睡梦里,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念念不忘的,不还是这个女儿吗? 如果她女儿知道了,会回来的吧?无论是怪她的念头也好,还是想她的念头也罢,这里终归有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拉扯大,表面上无比嫌弃,实际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放着你。 “厌惹……”秀娘起皮的嘴唇蠕动了两下,铃铛轻轻一声响,没有惊扰到她。 石音不知为何,突然想唤她一声,“娘。”于是她真的这么做了,轻轻的,轻轻的,几乎微不可闻,却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湿了眼眶。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方平岚也好,秀娘也罢,他们都是这样的吧。 第57章 迭起 石音回去后,困意终于席卷上来,她脱了外袍倒头就睡,一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清晨的阳光洒进来的时候,她才慢慢转醒。 怎么就天天都能起这么早呢?石音揉着脖子百思不得其解,原本在平阅派她都是能睡个懒觉的,现在却不行了,下意识的收拾好行头,推门而出去外面的时候正好遇上同样刚起的云楚璧。 难怪呢……石音勾了勾唇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招呼。 反而别扭起来了。 云楚璧先冲她颔首示意,“早。” 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化解了她心里的尴尬,石音笑到最大幅度,“早。”一面心里又泛起了难过,对方接近自己,想要融化冰雪只需要一个字,而自己却需要千般万般说辞。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昨天萧淮初说“他应该对你也有一些感觉在的吧”是由于他压根儿就不了解云楚璧的结果。 再不能这样下去了,石音咬咬牙,吃完早饭在云楚璧面前敲了敲桌子,“一会儿有空吗?大概和你聊聊。” 云楚璧讶异的神色出现了一瞬,迅速调整好状态,“好。” 一连几日的晴天让十方坞没那么冰冷刺骨,冰雪初融,哪里都是化开了的雪水,石音低头专心看着路,约人的人是她,现在一言不发引路的人还是她,云楚璧有些没明白。 “阿音,你要去哪?”云楚璧好声好气询问,顺便提醒了她前面有一块大石头拦路。 石音伸手在眉骨间一搭,“唉,这里化的太彻底了,没什么地方好聊,我们上去吧?我听说十方坞本来就建立在高处,在这里俯瞰的感觉肯定很好,你觉得呢?” 云楚璧一愣,“你不恐高?” “恐高啊,但我知道死不了。”石音笑笑,“无论如何,云庄主会救小女子一命的对吧?”无论你喜不喜欢我。她心里默默补充。 一个人不能因为害怕高度就失去了攀爬的勇气啊。石音这么说着,冲云楚璧笑了笑,“我先上去打探打探哦,行了的话就叫你,先说好,我站着可不敢往下看,所以一会儿就可能坐着等你上来了。” 果不其然,石音上去后迅速以一个安全的姿势坐在房檐上,往远处眺望了一下,云卷云舒、天光大盛,山脚下的烟囱升起的水雾和云彩连绵在一处,人家也开始生火做饭。 “你倒是寻了个好地方啊。”云楚璧足尖轻点轻松上来,慢慢在她身边坐下。 石音看了下两人之间不远不近的距离,苦笑一下,“楚璧,你不用担心我会多想的,真的,我知道你要寻方姑娘,我那一种心思怕是要付诸东流,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啊。” “就这个?”云楚璧垂眸看她,其实他还真不是这个原因,越想亲近越不敢,他就是怕自己心动才远离,可这一点,又没办法跟她讲。 石音想了想,“嗯啊,感觉你最近疏远我好多。” “你多心了,没有。”云楚璧避而不谈。 “我还一向敏感,可什么时候猜错过?”石音眉眼弯弯,双手交迭在脑后,看天上浮云飘过,“十方坞伙食太好了,早饭都有点撑。” 云楚璧偏偏头,“给你取点消食汤?” 石音一笑,“不用啦,我随口说说而已。”顿了顿,“那再跟你谈点儿别的事,苗姑娘的事,你觉得如何?” “功过两算。”云楚璧屈膝坐着,手搭上额角,“她对我有救命之恩,说到底她现在变成这副模样我也多多少少有些关联,但是这不能平息众怒,或者说,就算她能用自己被百蛊宗害死的理由平息,墨梵城少主也不能。” 石音“哦”了一声,“也就是说,现在武林还是会对墨梵城少主穷追不舍咯?” 云楚璧点点头,“怕是没个完。” “方盟主是真的闲啊。”石音苦笑一下,被阳光晃了眼睛,“她是怎么做到能对一件事情求追不舍的,这种意志品质我还真的想膜拜一下。” 云楚璧道,“她不是穷追猛打,而是不得不查,这件事情不来牵制住所有人的眼睛,方平岚和父亲的事情就会日日摆在众人眼前,她为了保住她家基业,自然要给自己找更合适的理由。” 石音翻了个身,“可若是抓住了然后呢?不就又没有了吗?” “道理和围剿墨梵城一样的啊。”云楚璧托腮,这种角度看他难得有那么一丝的孩子气,“她需要给自己垒勋章,才能抵挡住所有的流言蜚语,你没见上次顾则煦说了一句,就被江以寒用‘平息四方阵’的功德抵消了?” 石音低笑一声,“她不会故意牵动四方阵来再平息一次吧?” “她哪有那么蠢?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云楚璧想了想,“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方知姌的武功在武林之中不算拔尖,甚至前五都算不上,当时萧淮初在场都没平息的了,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石音微微瞪大了眼睛,“当时你不在啊?” 云楚璧摇摇头,“不在啊,我当时有伤在身。”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却让无数的时间点都重合,有伤在身、四方阵之乱、方烟若失踪,云楚璧应该恨极了自己当时有伤在身吧? 石音知趣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可无论如何,四方阵的功绩都是她的,还能抵赖不成?” 云楚璧无所谓笑了笑,“反正我对她那个武林盟主的位置没有兴趣,众人议论再多又能如何,我只希望我父亲的事情能够平反,让他沉冤得雪也就够了,其他的我管那么多呢?” “所以就像你说的,你没办法说要不要原谅方氏?”石音眨眨眼睛。 云楚璧笑了,“是啊,其实我也能理解方知姌,都是为人子女,谁还能不知道对方怎么想的?但是理解归理解,原谅归原谅,我能靠着理解不和她为了这件事情大打出手,但不能靠着理解去原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天上浮云一瞬间转换了色彩,云楚璧表情微微有些变动,“阿音,你看下面怎么了?” 石音挣扎着坐起来,虽然是坐着也不免有些眩晕感,云楚璧伸出胳膊在她面前拦了一下增加些安全感,石音感激地笑了笑,扒着他的手臂伸长了脖子往下看。 一圈十方坞的侍女在一处叽叽喳喳,明显找不着北的模样,另一个方向方知姌匆匆忙忙走过来,一脸焦急又怒气冲冲的模样,走过来的气势逼退了围在那的婢女们,从一个圈变成了列队两行。 “好像是……安祁?”云楚璧看的不是很清楚。 “先下去再说吧。”石音背过身去站起来。 第58章 毒身诛心 云楚璧眼力还是不差的,果然是安祁,他整个人面色发白仰面倒在地上,方知姌上去拽着他怎么晃都晃不醒,萧淮初和罗书漠闻讯赶来的时候,方知姌已经派人去找了大夫。 安祁这孩子终归还是从小石音看到大的,见他这样子不免有些惊慌,但还是稳住了自己的心情,皱眉看向方知姌,“这怎么回事?” 方知姌明显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吃过早饭后本来我要回屋子,走到一半听说有个少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谁知道居然是他。”她皱眉看向萧淮初,“萧掌门,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 萧淮初点点头,这个时候出来让他面色更差了几分,“先带回我屋子里面吧,方盟主差人多烧了炉火,对于他身体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云楚璧拍了拍石音的肩膀,“这样吧,若是这边医师没有办法及时告诉我,我现在修书一封给剑栖山庄,看看阿凝能不能过来走一趟。” “那自然最好了。”石音感激道。 大概还是术业有专攻,方知姌请来了山脚下许多有些年头经验的老者纷纷表示束手无策,只能先用药吊着安祁的病症,至于症结在何处,老医师搓着手,这种寒冷的天气里汗都下来了,说真的不知道啊。 方知姌比问起来的架势的确吓人,石音无奈的拦住了方知姌还要继续的咄咄逼人,送了银两给老医师护送他下山,一连几个医师都是如此,云楚璧见状飞鸽传书加急送到了剑栖山庄。 夏侯凝一向对于这种加急病症格外摩拳擦掌,也得益于两家地界接近,夏侯凝看了两眼扛起药箱就走,一批快马加急赶往十方坞。 “安祁哥哥!”夏侯凝近来的消息话音还没落,就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叫嚷传了进来,一身粉色的小棉团子像是滚进来一般速度,风一样的掠到安祁床前,被云楚璧伸直了胳膊捞回来,要不然就直接扑上去了。 云楚璧哭笑不得,“阿凝你怎么把柳儿带来了?” 夏侯凝进来的时候夹杂着药香,“信来的时候正好我在陪她,看了之后二话不说就要跟我一起,我能拗过她吗?在那里讲道理也是耽误时间,就一并捎来了。” 石音拽过齐柳的小手,在手心里呵了呵,“一路风霜,冷不冷?要不要喝点热乎的汤暖一暖?” 齐柳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泪水,“不要不要,柳儿没事,柳儿想知道安祁哥哥怎么了,要不要紧?” 夏侯凝把药箱翻出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你就别在这里哭了,我问诊听不得哭声,阿音你把她带出去。” 石音苦笑一下,怎么感觉安祁才是你剑栖山庄的亲孩子,齐柳反而是我平阅派的呢?倒也没多说什么,拦腰把齐柳抱在怀里,哄道,“你夏侯姐姐说了,不让你在这里,我们出去等好不好呀?” “别说的我这么凶神恶煞,我是不让她在这里哭好吗?”夏侯凝嘴上数落,手上动作却一点都不慢,抽出几枚银针翻出火炭,睨了一眼在一旁立着的云楚璧,“打水去,滚烫的那种。” 石音知道她的性子,人命关天她也不敢打扰,急忙抱着齐柳跟云楚璧一起出去了,关门的一瞬间看见屋内银针一闪,夏侯凝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拖拉,颇有侠骨之风。 石音叹口气,“我带着柳儿去看看炭火,师兄他去了罗书漠的屋子,也不知道暖不暖。” 云楚璧摊摊手,“去吧,看好柳儿,辛苦你了,我去烧水。” 石音临走撂下一句,“要是顾则煦知道肯定得笑醒了吧?风水轮流转,今日你烧水。” 云楚璧无奈扶额,“是是是。” 石音嘴上虽然说的轻快,但夏侯凝来了之后心里的担心还是没能放下几分,抱着齐柳去看过了萧淮初,方知姌差人紧着这里的炭火,虽然之前没有那么多,但好赖不计还是给补足了,罗书漠也跟着沾沾光。 见一切处理妥当,石音遵从自己的心思和齐柳的要求,两人一大一小在夏侯凝问诊的门口一蹲,活脱脱两个可怜见儿的人。 云楚璧终于把水给夏侯凝置办好了后出来,看到两个人这么个形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们在这……做什么?” 齐柳吸了吸鼻子,小脸埋在毛茸茸的外袍絮子里面,“我,我要等安祁哥哥。” 云楚璧抽搐着眼角看石音,“那你呢?” 石音学着齐柳的模样吸了吸鼻子,“我,我陪她等她的安祁哥哥。” “好了好了,”云楚璧算是拿这俩人没辙,伸手在她两人发间习惯似的揉了揉,“阿凝说了,老医师看不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安祁不是中毒而是中蛊,具体什么蛊还需要进一步确定。” “中蛊?”石音腾地站起来,“霍念呢?” 百蛊宗除了明晨以外唯一一个活口就是他,明晨刚刚才和他们分别,此时此刻怕是没有那个心思管这边的事,应该还在和明夜拉锯,那么唯一一个有可能了解的人只剩下霍念了,再不济,拉来问问蛊毒种类也是好的。 云楚璧摆摆手,“他现在凡事不敢出头,你可别找他,他能够安安稳稳活下去不错了,在墨梵城少主查明之前,他还真没有那个胆子在武林上乱走乱逛。” “问他有什么用,百蛊宗都那样了,他也是个半瓶水,成得了什么气候?”夏侯凝开门的一瞬间呼呼的冷风灌了满怀,她连忙紧了紧衣襟,跺脚道,“天可真冷,你们就这么干坐着?” 石音揽着齐柳站起来,“到底如何了?” 夏侯凝刮刮鼻子,“进来说吧,你们不嫌冷我嫌,大冬天的在外面吹冷风,你们还真的是有自虐倾向啊。” 石音,“……” 屋内床榻上安祁的脸色依旧是惨白,身边木桶里乌黑的水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臭味,石音不禁皱了皱眉头,“这是……” 夏侯凝耸耸肩,“如你所见,蛊虫的血。”她一撩衣袍在床榻旁边坐下,“那虫子灵活的很,我费了半天力气才抓住它,费了我几十枚金针,你们平阅派什么时候来报答一下我啊?” 石音抽了抽嘴角,“好说,好说。” “不好说,”夏侯凝正色看她一眼,“这种蛊毒源自苗疆,怕是百蛊宗都难以解除,而苗疆那边据说之前和舒筠奕来往密切,我想,是不是你们有什么疏忽,让墨梵城少主混了进来害了安祁。” 墨梵城的蛊毒?石音半边身子一颤,夏侯凝知道自己怕是说对了,她叹了口气,“之前你们去修宁山庄,怕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这种蛊毒传染力很强,但是毒性不大,幸亏发现的也早,看来对方只是想引起恐慌。” “安祁哥哥……”齐柳刚想哭,就被夏侯凝用一根手指堵住了嘴,示意她不要打断石音的思路。齐柳也是个懂事的,立刻就开始小声抽噎起来,怯生生看着周遭都泛着寒意的石音。 石音脑海里在飞速运转,苗月和易璋肯定不是,那么只有墨梵城少主,是谁,是谁?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还能悄无声息的害人,这下子情况比她想得更糟,墨梵城少主不仅混入武林正道之间,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 这太可怕了。 夏侯凝拉住她冰冷的双手,“这样吧,现在武林群雄都在十方坞,我先开个方子让所有人都服下保平安,也跟方知姌说别放走任何一个人,十方坞暂时自我看管起来吧。” 云楚璧对上她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夏侯凝继续道,“安祁身上的蛊虫虽然被我逼出来了,但是还是没有彻底根除毒性,若想解毒,或许还要去墨梵城旧址走一遭,看看能不能有记载。” 她握住石音的双手紧了紧,“阿音,我得事先说一句,虽然现在墨梵城少主极大可能在十方坞中,但此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来,有可能也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走,他肯定知道我们会去墨梵城找解药,此行危险很大。” “我必须去。”石音咬咬牙,这是她亲自带回来的弟子,把她恭恭敬敬对待的弟子,一直偏袒她的弟子。 “我同你一道。”云楚璧说了这句一直以来石音无限重复的话,“阿凝说得对,无人相伴太危险了,萧掌门脸色不大好,怕是也不宜前往,平阅派还是要有顶梁柱在的,所以罗兄怕是也没办法走。” “也当是前几次你伴着我,我还你人情。” 第59章 黄沙白雪 墨梵城自从舒筠奕死后就在武林上没了声息,曾经独身和武林正道相抗的魔教就这么湮灭在风沙之中,无人问津也无人问起。 石音和云楚璧两人到的时候,这里百姓安居乐业,仿佛当初那如死空城都是一场海市蜃楼,挑水做饭,庭前扫雪,全然一幅世外桃源的模样,丝毫没有受到风沙影响。 石音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她拽了拽云楚璧的衣袖,“这当真是墨梵城?” 云楚璧哭笑不得,“看来当初来的时候,舒筠奕早就做好了准备,将城内百姓都悉数迁走,风波一过就让他们回来了,”他抚了抚下巴,“唔,看起来舒筠奕此人着实厉害。” 石音皱皱眉,“可惜武林正道没有这么一位领袖,事事都能以大众为先,否则武林胜景指日可待。” 云楚璧摇摇头没回答,“走吧。” 整条主街人声鼎沸,小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衣追逐嬉闹,耄耋老人在树下点燃一笼火烹茶,时不时谈论一下哪家哪家的姑娘快要出嫁,哪家哪家的小伙想外出游历,日子过的好不惬意闲暇。 穿过好几个孩子的人群,石音盯着他们身上火红的棉衣发怔,转头问道,“想来,是不是已经年下了?” 所谓山中不知岁月,平阅派的日历也是萧淮初一人记着,什么时候会有大日子一类,全靠他一支笔,一口钟,日子久了,他们对于日期的概念也就模糊掉了。 这几日武林十分不太平,方知姌又决定非要揪出那么个幕后黑手来,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一些线索,十方坞全面警戒,各门各派都走不得,这个年怕是要一起过了。 云楚璧算了算日子,“明天便是小年了。” “这么快?”石音是觉得自己没在意时间流逝,但不想距离新年已经如此近。 云楚璧抿唇点点头,“是啊,这个年武林正道过的非同一般呐,齐齐聚集在十方坞,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武林歌舞升平’的旷世奇景了。” 说完他兀自叹了口气,“不过此等盛况怕是咱们看不到了,这个年,怕是要在墨梵城里过了。” 想的到吗?两个武林正道中人居然在魔教墨梵城要过新年,对于石音而言,还是某种意义上的,第一次过新年,想来有些讽刺,却又有些开心满意。 过年本就图个气氛,讲究全家和乐团圆,石音年幼入平阅派,早就无甚亲戚,这么多年也就和萧淮初、罗书漠等人一起,平阅山上无尽烟火,其乐融融,但那也是三年以前。 萧淮初如今的身体,怕也是不能好好在这种冰天雪地里筹办宴会,而她今年远离武林,和云楚璧两人在这西北黄沙白雪之中,即将迎接新年。 “没关系的,我欢喜。”石音脸上浮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情,“第一次过年,等咱们正事办完了,也去买几挂炮竹来放吧。” 云楚璧脸上浮现出清浅笑意,“都依你。”其实石音有时候也还是个小姑娘嘛,不还是要好好哄着的。 两人继续前行,由于身上负剑的行头,不禁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而视,时不时还有人低头耳语一番。 石音有些担心,“他们不会是知道咱们什么身份吧……这般看着,万一知道咱们是武林正道之人,会不会对咱们不利?” 云楚璧道,“提高警惕吧。”左手按了按沉凌剑剑鞘。 前面一群少年耳语半晌,终于推出了一个和安祁差不多大小的男生,一路小跑而来,他俩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又抬了抬左手拿着的长剑,少年涉世不深,背后的匕首还泛着寒光,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幸存剑就要脱鞘的那一刻,少年忽然驻足而立,一双眼睛眨啊眨的看着他们俩,“大哥哥大姐姐,你们会武功是吗?” 石音被这一句问话砸的有点懵,这、这什么神转折? 少年把藏在身后的匕首往前一送,说道,“寒冬腊月,此处天太冷了,我和几个小伙伴想带点土回家,不料都是冻实了的,匕首刀刃都卷了就是铲不出,你们能帮帮我们吗?会武功的话,定会轻松许多吧?” 原是这样一个要求,石音露出一种难堪的表情,手往后送了送,弯下腰捏了一把小孩子的脸蛋,“可以呀,不过你先回答姐姐,你们要这土做什么?” 小男孩抽抽鼻子,“快过新年了,回去安置几朵花,这是墨梵城传统,这样大的黄沙也开不了花,为了能够热闹些,也只能如此了。” “墨梵城传统?”石音低笑舒筠奕居然是个如此风雅之人,“每年都是你们在弄吗?” “不是的,今年比较特殊。”小男孩揉了揉自己有些发僵的脸颊,小脸冻得红红的,“往年都是爹娘,可今年需要更多的土,因着城主过世,今年新年再也无人挨家挨户送花培土,所以大家自发起来给主殿送去,也好让城主不再孤单。” 石音直起身子,“你们这么喜欢城主呀?” 小男孩猛点头,“城主人可好了呢,他会亲自教那些没有书读的孩子们看书写字,教那些想学武功的人正派功夫,对于那些想要出去闯荡的人,也会想办法改了他们的出身,以至于到了外面不会被别人看不起。” “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评价城主,好像不大好听吧,要不然城主也不会千方百计要改了墨梵城出去的人的地址出身,但他是我见过的最最最好的人呢。” 舒筠奕在位的时候,经常的盛况都是怀中抱着俩底下簇拥一堆,跟个孩子王一样,百姓也爱戴他尊敬他,从不曾辱骂过一丝一毫,舒筠奕的所作所为也担得起这份荣耀。 石音不由得长叹,“世人眼光冷,造化弄人心。” 云楚璧在一旁一言不发半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我帮你们吧,力道不对,再好的兵刃都是枉然。” 于是他们来墨梵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想方设法的掩藏自己的身份,按照之前的套路,应该是两个误打误撞的青年人进了这里,想知道主殿怎么走,拜会一下主人之类的。 可现在,云楚璧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石音怀里抱着一把幸存剑一把沉凌剑,在瑟瑟寒风之中看着他教那群孩子怎么铲土,怎么用力道。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石音哭笑不得,他们把墨梵城想的太糟了,以为这里处处刀光剑影,处处阴谋算计,其实不是啊,这里就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城池,里面也有孩子,里面也有老人,里面也有家的。 云楚璧被一群孩子围起来的时候面容柔和的更多,本来一路过来被风霜吹打的冰冷僵硬的脸颊都在一颦一笑之中缓和了不少,露出点点温柔、慈父一般的笑容。 若是他有孩子,想必也是如此吧?石音出神的想,那该是个多么其乐融融的模样啊?可惜,自己是盼不到的。 不过一会儿云楚璧就教他们铲好了许多,站起身拍拍土,顺带揉了揉那小孩子花猫一样的小脸,“你们小心些手,带上一些取暖的东西,别让手上留口子。” “谢谢哥哥。”声音都是脆脆的。 云楚璧看向石音的时候后者正在神游,光线将她的脸庞打得模糊不清,两把长剑抱在怀中,别有一番风情。 可他只是张了张口,“走吧。” 第60章 最后一诺 墨梵城主殿空无一人,却摆上了零零碎碎的花盆,里面有的已经放好了土壤,只剩下把花卉千里迢迢运送过来的过程,石音摸了摸里面细碎的土,触手间一片冰凉,冰雪的温度。 她站起身,“看起来那少年所言不虚,舒筠奕人格魅力大到如此也是令人汗颜。” 云楚璧正拧眉思索着什么,点点头道,“可我怎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 “恩?什么地方?”石音一愣,下意识看向主殿的大门,那里空无一人,大把的阳光洒进来增添了一丝明媚感,冬日暖阳的确有着很好的暖心效果。 云楚璧摇摇头,“说不上,总觉得有什么不对。”顿了顿,“你就没觉得进来之后一直有视线落在咱们身上吗?” 石音手指一颤,“楚璧你大白天的确定要讲鬼故事吗?” 云楚璧敛了神色,“我是在说认真的。” 石音正色,“我也没开玩笑,主殿里面只有我们俩,连个声音都没有,若有视线你说能是什么?”她声音语气起起伏伏,目光还是认真的一点一点划过每一处角落,墙壁、大门、窗户,若有也只可能是舒筠奕尚未消散的执念。 可惜,一切都没办法回头。 云楚璧想了一会儿,点足从地上跃起,在墙壁上攀附好,寻了一处落脚点站稳,回头一望,石音在下面眨了眨眼,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 他喊道,“阿音,离开原地!” 什么?石音脑袋还没转过弯儿来,整个脚下踩着的地面一瞬间软若棉花,她身体一歪还以为是要无缘无故崴了脚,却不想失重感如潮水一般将她紧紧裹住,挣扎不得。 地面塌了?怎么会?她来不及多想,神思猛地一晃,继失重而后的黑暗彻底将她淹没,她只觉得腰腹上一疼,对于周遭人事景物就再也没了印象。 “滴答滴答——”哪里来的水滴声?仿佛敲在耳边,又感觉不到水珠溅在脸颊上的寒冷潮湿,她微微动了一下头,缓缓地才敢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睛就是云楚璧那张好看的、正在闭目养神的侧脸,她如同没清醒过来一般眨了眨眼,在神思归位、触感归位等等一系列的怔忡之中慢慢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样的架势。 云楚璧、正在、半搂着她、休息。 四个词依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如同一道霹雳在耳边炸开,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迅速升温,手脚也顿时僵住了不敢动,只有眼睛眨啊眨的能勉强证明她还是个清醒的人。 乖乖,怎么就这样了? 云楚璧适时转醒与她来了个正正好好的对视,两人一时间语塞,就这么互相看了半天,直到云楚璧那张白净的脸也染上了一点绯红色,才慢慢扶着她坐起来,揉着她的后背输送了些内力进去。 “刚刚你掉下来,腰腹部被石块割伤,加上之前舟车劳顿、身子本来就弱,日积月累起来发烧了。”他收了手,把她调转过来对视着自己,“你全身滚烫却喃喃着冷,我一时情急,失了分寸,望你莫怪。” 也是,就云楚璧这种男女授受不亲从小到大灌输的思想,能这么搂抱着的除了自己的妻子以外怕是没有旁人,石音抿了抿唇,“我晓得,你不用这么放在心上。” 云楚璧苦笑一下,关切道,“还觉得头疼吗?” “还好,”石音敲了敲太阳穴,像是有一支鼓槌在那里梆梆敲,“我方才,说我头很疼了吗?” 云楚璧点点头,“半睡半醒之间,一直不安稳,吵吵着头疼,所以才……”把她半搂在怀里给她按摩,石音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他这句没说完的话该是什么,她道了声谢。 云楚璧的脸色还是有些奇怪,“阿音,你是不记得……你刚刚说了什么?” 石音心里咯噔一声,她刚才……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吗?云楚璧沉吟道,“没什么,只是阿音,我是不是……很让你不安心?” 石音一愣,这话从何说起?一句半开玩笑般的“怎么会?”脱口而出,在触及到云楚璧神色的时候,又忽然觉得,这仿佛不是一个很理想,甚至说很慎重很认真的回答。 云楚璧面色纠结,一双手在白袍上抓了抓,留下一些痕迹又消失于虚无之间,恍若流沙逝于指缝,越想攥住什么,就越留不住什么,他有些难过。 方才他半搂着她,姑娘本来就不大安稳的睡容上眉头紧锁,云楚璧心下不忍,伸手在她眉间一触,就见她略显苍白的唇色浮现出了一丝弧度,嘴唇张张合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他皱皱眉,在犹豫之间已经附耳下去,石音略火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他听见了他的名字。 楚璧,你怎么还不回来? 可他明明就在她身边,云楚璧怔了怔,下意识用手更加用力的揽了揽她的肩膀,安抚一般的说,“阿音,我在的。” 灼热的水滴自那细长眼角之间滑落,在他指尖撞的七零八碎,她哭了,毫无征兆,毫无理由的哭了。 然后他听见她说,“骗子。” 如同一阵冰雪冻住了他想给她拭泪的动作,他略带讶异地望向她,石音呼吸起起伏伏甚不安稳,右手紧紧攥住左手,似乎这样才能捉到一丝一毫的安稳,忽然她呼吸急促起来,像是在猛烈哭泣,却只有一两滴洒下来。 云楚璧忽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复杂的心情。 石音如同一张白纸一样重新活过来,是他非要三年前一个真相,拉着她进入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当她越来越活得像方烟若的时候,他更是放不开她,半是方烟若这个人、半是求真相的带着她、跟着她。 可石音到最后能得到什么呢?自己连个承诺都给不了,他们注定没有结果。 云楚璧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姑娘哭泣的时候,还得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慢慢、慢慢俯身下去抱住她,脸颊贴住她冰冷的额头,手指从她紧握的双手间穿过,将自己的温度、依靠传给她。 然后再在她即将醒过来的时候,默默拉开距离。 讽刺又无奈的,距离。 “阿音,你信我吗?”云楚璧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定定看着她,他在等着她的一个点头,“若你信我,你要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何时何地、何故何从。” 石音看着他的神色,左右手慢慢交互攥住,“我信。” 第61章 八卦阵 石音咳嗽了两声偏开了头,“没事,我感觉现在已经好多了,那什么,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 云楚璧扶着她站起来,“怎么?” 她想了一串问题,但还是觉得挑几个比较重点的比较好,“比如你刚才怎么会知道我脚下会裂开让我跳开?” 云楚璧倒吸一口冷气,“还刚才呢?你大概昏睡了五六个时辰了。”在对方慢慢冷却掉的目光中,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还记得我说感觉有人在看着咱们吗?” “记得。”石音撑住额头。 云楚璧指了指脚下,“其实目光来自于我们脚下。” 他飞身到墙壁上的时候,往下俯瞰,看到的整个殿内情形让他毛骨悚然,所有的花盆被有人故意摆放成了眼睛形状,而石音所处的位置正正好好还是眼睛正中的旁边,冷光一闪,她脚下的土地就分崩离析。 他还来不及叫住她拦住她。 石音心有余悸地往地下看了看,“谁?那个小孩在骗我们?”可他明明还是那样单纯的孩子。 云楚璧摇摇头,“应该不是,八成是有人知道咱们的线路,故意为之。” “墨梵城少主?” “我觉得苗月和易璋的可能性更大。” “可没道理啊?这里……”石音的嗓音戛然而止,她撑在一旁的手慢慢收回,还带了一些潮湿的泥土,她才想起第二个非常致命的问题,“……这里是哪啊?” 四周阴暗无比,全靠着几步远的幽幽火把照光亮,甚至远一些她连云楚璧的表情都看不清,抬头往上看,大概几十仗高的地方有一个发着白光的四四方方的顶部。 云楚璧点点头,印证了她最不想承认的一个观点,“对,咱们还在地下,没有爬上去。” 这点距离对于云楚璧而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石音嘴角抽了抽,却看云楚璧一点都没有想离开的意思,而是漫不经心的去打量着摆放火把的悠长的隧道,神色晦暗不明。 “你该不是想……?”石音非常不希望自己又猜对了。 云楚璧勾起一抹笑容,“既来之则安之,有人希望让咱们发现这里,何不让他们遂了心愿?我还蛮想知道的,墨梵城这么大一个地下之路,到底是用来藏什么的?” 石音想了想,“你是觉得,说不定,安祁此次中毒之事是有人故意为之,而目的其实并不是像夏侯姑娘说的造成恐慌,而是要引我们来这里?” 云楚璧颔首浅笑,“正是如此。” “有时候设下圈套之人不愿让旁人看穿,所以很多事情你需要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思考,而不是单纯只看一件事。”云楚璧从石壁上取下一支火把,“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不闯一闯怎么知道?” 说完他又有些迟疑,“所以你的身体……” “我这病来得凶猛去得也快。”石音扭了扭腰,还是有一些尖锐的痛感传上来,但不影响她大动作,“你不用担心我,我们这就走。” 悠长的小道只有一个方向,没有多余的道路给他们选择,所以再难的路也得硬着头皮往下走,从古至今仿佛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当你希望有选择的时候,摆在你面前的唯有那么一条路而已。 可还好的是,他说过他会护着她。石音勾了勾唇角,紧紧跟在他身后。 幽幽的火把只够将很短的距离照亮,这一条路既窄又长,越走越觉得让人不寒而栗,石音怀里的幸存剑甚至时不时都在发出低鸣,据说长剑用久之后便有灵性,尤其与主人,这是一种警示。 有什么东西,很危险的东西,在慢慢逼近。 云楚璧的火把拨开一处黑暗,面前终于没了路,而是一块巨大的石门,太极八卦的图案,封印着古老又神秘的印记,有锁链环环相扣,仿佛在封着这道门,不让外人进入。 门的背后会有什么……石音虽然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心里的好奇大于恐惧,如众人所言,舒筠奕是一个好城主,但墨梵城的魔教之名也非浪得虚名,肯定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被封起来。 比如当年所谓的弑师真相,还比如方平岚和他们的纠纠缠缠的恩怨,都没有办法见光,只好压在墨梵城的最底部,让人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到,甚至有时候舒筠奕是不是也会因为看不到而假装忘记这些不好的回忆? 面前的八卦图上八珠连锁,石音伸手碰了碰,发现它们都是灵活的,甚至都能拽得动,与此对应的是八卦图最外面有一个三角,三角顶端各有一处凹槽,看起来与下面的八颗珠子正好对应大小。 “你懂太极八卦图吗?”石音束手无策,只能求助。 云楚璧凑近瞧了瞧,“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一二,记得不是很深刻。” 石音心道,“你听过一二,我是根本都不晓得,这可怎么办?”但嘴上还是问,“你觉得这三颗珠子最有可能是哪三颗?” 云楚璧皱眉沉思,“三颗,这个数字很巧妙啊。无论是单看哪颗珠子,都会和另外两个相牵连,甩也甩不掉,躲也躲不开的,舒筠奕选这个阵法说不定和他自身存在联系。” “你的意思是说。”石音顿了顿,“舒城主、云盟主、方坞主?” 三主并立,正是舒筠奕虽然最被人戳脊梁骨骂,但是师兄弟三人关系最好的时候,云楚璧点头道,“怕是如此。” 石音转头看那些刻着的字,“所以,什么是他们各自的?” 云楚璧走到门前,定定看了一会儿,又不知道算了些什么,缓缓开口道,“震、干、巽。” 石音一扬眉,不是说不记得了吗,“为何是这些?” “我父亲是丁午年生人,舒筠奕比他大两岁,是乙辰年,方平岚比他小三岁,是庚酉年。”云楚璧想了想,“对应的动物是相似的,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至于八卦对应的何种天干,我是真的不记得。” 石音半信半疑的把珠子放到相应的位置上,锁链晃动的声音在这狭小的天地间格外刺耳,哗啦哗啦,如同齿轮一样在把他们推往前路未卜的方向,石音手心里全是汗。 仿佛过了亘古一般,锁链旋转的声音终于停下,“啪嗒”清脆的三声响过,整个门都震了一震,云楚璧的沉凌剑已经缓缓抬起来,两人不约而同的、死死盯住这扇奇奇怪怪的大门。 沉重的声音碾过地面,伴着拖着锁链的厚重声响,在纷纷掉下的泥土之中整扇门缓缓打开,显露在后面的,是一盏盏悠长又晦涩的宫灯,做成怪兽咬合的模样,幽幽的火苗照亮的,是一处四四方方天地。 第62章 地下迷城 石音刮刮脸,“还真的开了,幸亏你懂得不是很多,若是想复杂了,还不一定惹出多少乱子。” 云楚璧却更加愁眉难解,“我倒觉得不大对劲,舒筠奕在八卦之上一向深有研究,怎么会就这么简单易懂,就好像、好像是……” 就好像是,知道他不懂,所以才设的如此简单,总有些事情发生得太过于顺利,就让人嗅到一种阴谋的气息,当然也有可能是云楚璧多思多虑,可他真的太想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顺利。 “这里面,肯定有人想让你知道的东西。”石音摸了摸冰凉硌手的门扉,顺道拍了拍,“走吧,进去看看。” 整个里面看不到顶部,但却有一排排的书架摆放整齐,石音随手取了一枚蜡烛,一点点望过去,居然都是当初舒筠奕本家门派的那些独门秘术,他们师兄弟三人的师门秘密。 她默默缩回了自己好奇的手指,“这里,仿佛是舒筠奕的书房。” “什么?”云楚璧的声音忽然开始飘忽不定,石音一惊,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忽然发现不知怎么自己和云楚璧居然拉开了这么远的距离,她有些慌张,“楚璧、楚璧?!” 一排书架彻底拦住了她的视线,石音攥拳敲了一下,连一些回音都没有,“舒筠奕可真的是……此道天才。” 当初他们围剿墨梵城,无论是重华迷阵还是进入正殿之后舒筠奕使的手段,都把这一方面的天赋发挥的淋漓尽致,此次又是如此,舒筠奕到底是多么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看啊。 说白了就是个迷宫一样的存在,石音想明白这关节后也就不再慌张,索性伸手拿起面前的书籍,不知道这是从哪里移过来的书架,反正既然送到眼前了,哪里还有不看的道理。 “天气大暑,师身况愈下,沐泽传信意欲备后事,平岚附之。”石音内心腹诽,这舒筠奕想不到还有这等好习惯,什么都好写上一二笔,管他是日记还是随笔,他字体也是不同于云沐泽的潇洒漂亮。 那说不定……石音灵光一闪,匆匆忙忙按照日期往后翻,过程跳过不计,终于翻到一二关于墨梵城少主的事,“适逢暴雨,大雨如注,后山**寻至养子,掠其回城,怪也罢、怨也罢,此子经雕琢必成大器。” 这是见到墨梵城少主的一段,石音摸了摸下颚,必成大器,可不么,大器当然成了,能把武林正道逼得这么团团转,他手段可比舒筠奕还高明,更关键的是,他比舒筠奕残忍的多啊。 后来就没什么记录,零零碎碎大多都是一些小日常,字里行间能看出舒筠奕对这个养子的爱重,他这个养子虽然手段狠了点,但对于舒筠奕还是很孝敬的,每当每月望日都会亲自护法,让舒筠奕尽量舒服度过。 同时她记下了几个时间节点,当年舒筠奕带墨梵城少主回墨梵城的时候,他应该才十三四岁左右,也就是说,与自己年纪应该是相仿的,这样一个年少枭雄,真的可惜误入歧途。 后来渐渐的,舒筠奕的语气之间已经找不到那种温存,这位少主渐渐开始变得性情乖戾,决定要寻武林正道的仇,舒筠奕拦也拦不住,知道自己怕是养大了一只猛兽,会危害武林的恶魔。 “……吾儿一意孤行,无他法,他行之,吾亦行之,待四方阵业火起,吾悔之晚矣……” “啪嗒”整个书砸在她脚面上,尖锐的疼痛甚至大过于嗓子还微微的痛痒,她想咳嗽咳不出来,呆呆愣愣的,仿佛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四方阵业火起,吾悔之晚矣。 当年四方阵业火,难不成是墨梵城少主引起来的,以此来覆灭武林正道?这也太扯了点。石音不大愿意相信,但舒筠奕的意思已经太过于明显,就是如此,本该是如此。 那么这个墨梵城少主,真的罪无可赦,四方阵业火他引起后被方知姌镇压,三年后伺机而出又灭了百蛊宗满门上下,现在还下蛊毒引起混乱……等,等!不对,楚璧说说不定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些是墨梵城少主故意让她看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告诉自己他罪大恶极?那他不是罪大恶极,而是脑子有毛病。 一阵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赶紧把书捡起来塞回去,靠着书架深呼吸几次,才勉强把心里翻滚的诡异压下去。 这种感觉最磨人。 她随手又抽了一本,打开倒不是舒筠奕的笔迹了,而是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放好的一张张契约。 她狂跳的心稳了稳,契约上没有任何的书墨文字,只有一只古怪的图腾图案,似虎似龙,怪异的紧,有的是朱色,而有的是墨色,颜色各不统一,大小也各不统一。 有些仿佛是后来才贴上去的,手法和粘合度都和另一枚不同。 “生死契么……”石音喃喃,这怕是最好的答案。 而且看起来是已经有过回收的生死契,契约期一至,舒筠奕会采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回收这些生死契,石音翻看了很久,实在没想到武林正道居然会有这么多的生死契和舒筠奕有暗地里的往来。 奇也怪哉,明明打着这个名号杀了云沐泽的人,又纷纷悄悄地在做这件事。 石音半是漠然的翻着,半想着云沐泽这件事,不留神就翻到了底,手上的重量轻了轻。 她垂眸,这是一张没贴完的生死契。 有人的生死契居然没有还回来?石音扬了扬眉,但也是情理之中,自从上次修宁山庄那件事以后,虽然没抓住明夜的把柄,但武林正道肯定还有一个暗线作为墨梵城少主的帮衬,墨梵城少主不死,这张生死契怕是收不回来。 她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个轻薄的东西,这让她一顿。 那是一张同样崭新的、没有相应收回的生死契,端端正正、朱砂色摆在正中央,得意洋洋的冲石音耀武扬威,那张狰狞的脸仿佛是在嘲弄一样,就这么盯着石音看。 “怎么会有两张……”石音彻头彻尾的傻住了。 不对、肯定是哪里不对劲,石音反反复复看了看那两张生死契,大小不一、颜色不同,分别对应的人就不同,墨色为男子、赤色为女子,这是墨梵城约定俗成的规矩。 武林之中有个姑娘和墨梵城同样签订了生死契,还没几年的光景。石音靠着书架,脑海里疯了一样的搜寻这个人,如果真的是两个人,那么太可怕了,他们披着武林正道的模样,却和墨梵城少主一起在策划着什么。 武林之中的姑娘,能够排的上号的人并不多,如果这样看的话人人都有嫌疑,岂不是要人人自危?但也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武林原来这么混乱,人人都有所图,人人都有一张别人不知道的面孔,戴着面具做人,戴着面具看人,至于到底看到的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没人说得清楚。 该不会是……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姑娘的身影,带着一股药香,这次让他们来墨梵城就是她的主意,条条件件都符合。 不会,不会,她明明是那样好的姑娘,虽然有时候泼辣了些,但医者仁心,她怎么会和……一起谋害武林呢?她也没有所图之事,按理来说没有道理啊。 可除她之外,好像更没有人更符合这个条件了。 不能说、这些只是猜测,连云楚璧都不能说,她只觉得好不容易流出来的汗都被冷风吹得凉飕飕,黏黏腻腻糊了她一身,头也开始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 她是不是把很多事情又想的太简单了? 第63章 再遇故人 “阿音。”就在她整个人掂不住书本的同时,云楚璧的声音有些急切地响在耳边,在她失去意识之前还有余力把书本合上放回原位,一阵眩晕逼过来,她毫无顾忌的往后一仰,被云楚璧接了个正好。 “怎么了?”云楚璧整个人有些乱。 石音挨过了一阵眩晕感,勉强撑了个笑容,“可能是……想的多了些,不打紧,你怎么找到我的?” 云楚璧藏了藏手里的沉凌剑,他劈了好几个书架,才终于勘破了些许变换古怪的顺序,匆匆忙忙冲过来,就是怕她身体支撑不住,又强忍着、怕他担心什么都不肯说。 他微微想了下,“可能舒筠奕是我师伯还是有些帮助的?” 石音伸手撑起自己,“开玩笑呢。你有什么发现吗?” 云楚璧抛了抛手里的书籍,“墨梵城几年来有关于苗疆的记载都在这里了,传言不虚,舒筠奕和苗疆岂止来往密切,苗疆那边的蛊师还曾想把女儿嫁给他来着,被他婉拒了。” “关系这么好?”着实没有想到。 云楚璧想了想,“也不难理解吧,舒筠奕也就在咱们这里名声差些,其他的要样貌有样貌,要武功有武功,也算是个可担当大事之人,所以苗疆蛊师愿意把他当女婿也情有可原。”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石音咧咧嘴,“所以安祁有救了?” 云楚璧笑呵呵点点头,“那么你呢?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石音指了指方才舒筠奕的手书,“墨梵城少主的一二线索,不知道算不算一些比较重要的发现。” 他抄起双臂,“说说看。” “墨梵城少主年龄与我相仿。”她指了指自己,“性情乖戾、连舒筠奕都拿他没有办法,甚至于四方阵业火之事,好像也是墨梵城少主一力促成,也或许是铺设心机,总之和他逃不开关系。” 云楚璧微微有些惊讶,“竟有如此之事?” 石音“恩”了一声,“所以我觉得,是不是之前咱们把墨梵城少主想的过于简单了,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思甚至比我们想的还要重得多。” 她其实更想知道墨梵城少主到底经历过什么,舒筠奕自洞穴把他救出来,慢慢养大,明明应该是个蛮有天赋的孩子,却长成了这副模样,着实让人费解,不知怎的还有些心疼。 “所以……”她脚步虚浮,整个人往下一软,被云楚璧眼疾手快勾住了,接近了才发现怀里的姑娘面色惨白,腰上伤口隐隐有裂开的痕迹。 到底还是自己太过于放心了么,明明是知道这个姑娘有多么韧,什么都自己憋着不说,自己也真的居然放心听她的话,说不歇着就不歇着,说走就走,也是自己太大意了些。 石音的刘海儿微微有些乱,更显的姑娘十分虚弱,云楚璧无暇顾及,拦腰抱起她,脚步刚刚迈出一步就堪堪停住了。 一身玄衣的易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看了很久了,微微发愣的模样,与他一向寡言少语的样子大相径庭,他没说话,云楚璧也不开口,只是抱着石音的手微微紧了紧。 “云庄主。”易璋沉默半晌,也看出了云楚璧决计不会跟他主动说话,他心里憋着事,不说还不行。 云楚璧做出愁眉紧锁的模样,道,“我一向觉得,什么事情到了山重水复之时总会柳暗花明,”他看着易璋,轻蔑的勾了勾唇角,“右护法来的如此及时,倒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上几分。” 易璋偏偏头,“你早知是我?” 云楚璧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但是现在能出来见我的,唯你一人而已。你们的少主,还不是出来的时候。” “听说十方坞出了事,”易璋声音冷冷的,“不是我们做的。” “你们?”云楚璧紧了紧怀抱,“你们是指你和明晨姑娘,还是你们两个和墨梵城少主?” 易璋抿唇不答,云楚璧了然点点头,“看来,是前者,而且后者你也不清楚。看起来墨梵城少主和左右护法何止是鲜少一起出动,更是互相不熟识吧?” 腰间别着的长剑在易璋手里攥了攥,这点细枝末节自然没逃过云楚璧的眼睛,“别激动,我早知道你们互不相识。也不想拿这个当把柄要挟你,就是确认一下我的想法而已。”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话得看你啊。”云楚璧笑着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你出现在这里,不应该是你有话要告诉我吗?” 易璋摇摇头,“我要说的你已经明白了。”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来墨梵城,只不过想让我们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和明晨姑娘做的,甚至有可能和你们墨梵城本身无关是吗?”云楚璧怀里有个姑娘,没办法做大动作,否则他真的想摊手耸肩加无奈,这都什么理由。 “墨梵城已经这样了,我们没必要去害一个武林正道的小弟子。”易璋说的实诚,“若是真的想要造出什么大动作,连十方坞那种地方都能下毒,为什么不一举毒死方知姌一了百了。” 云楚璧点头迎合,“我还以为你们最恨的人应该是我。”毕竟一箭穿心的人是他。 易璋垂眸,“城主觉得欠了云盟主的太多,他是无论如何都会护好你的。” 一个魔教的保护,云楚璧摇摇头,现在他的处境居然这么讽刺,正道对他小心翼翼不敢怠慢,方知姌对于他也是千般拉拢万般信任,而在这样的境地下,墨梵城也说出了这种话。 在外人眼里,怕是他真的距离众星捧月只有一步之遥,就是没有那个名头,武林盟主堂堂正正的位置。 真正意义上的武林一统。 可惜他真的没有兴趣。 他看了眼怀中姑娘的睡颜,紧了紧眉头,现在能让他纠结难以选择的,怕只有对不起怀中的姑娘,天下大义什么的,他早就在三年前想明白了什么叫做空谈,他自幼接受冷言冷语,已经难以有那种心怀天下的仁义心肠。 除非有些事情是要遵从父亲的遗愿。 “你们拿走的百蛊宗秘术卷宗,”云楚璧半晌没接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让易璋有些愣,“舒筠奕让你们带走的吧?如果他要是真的觉得对我有亏欠,应该知道那东西我既然想要,自然有我的用处。” 易璋想了想,看向他怀里的姑娘,“如果我说,我们拿走它是为了你好,你相信吗?” 第64章 一朝念 云楚璧皮笑肉不笑,“你觉得呢?” 易璋用下巴点了点他怀中的姑娘,“一山可不容二虎。” 云楚璧对于他这种说辞很反感,眉头紧锁,脸上从刚刚半开玩笑的表情已经显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你放尊重点。” “云楚璧,我有月儿。”易璋挑挑眉,颇为笃定的模样,“我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怎么看石音姑娘的,。” 云楚璧咬牙,“这终归是我自己的事。” 易璋冷笑,“帮帮你不好么?” 云楚璧一字一顿,“多管闲事。你今天话太多了。” 从前的易璋,话说三分留三分,能不说就一分都不说,今次的确反常极了,那么多话不说还那么刻薄,字字句句都在往云楚璧心尖上戳。 “你以为你能瞒住多久?你的那点心思?”易璋抱臂,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但依旧是语气冷冷的,“救了自己性命的师妹和自己喜欢的弟子,萧淮初能同意谁呢?” “我再说一遍,你今天废话太多了。”云楚璧眉宇间杀意立现。 对方摆摆手,藏在宽大袖摆下面的胳膊缓缓抬起,他平日都是一身短打穿惯了的人,今次破天荒的穿了一身长衫广袖,看起来并不想和云楚璧在这里发生争执,更不想动手。 “云庄主息怒,看看这是什么?”他右手食指中指夹住一张上面带有笔迹的纸张,缓缓摇了摇,将送进来的光线也连带着切割成了好几段,照的云楚璧和易璋的脸都不甚清楚。 他放在脸侧,冷冷道,“你想要的东西,的确在我这儿。” “你总不能这么好心,刚刚冷嘲热讽完就给我了吧?”云楚璧微眯起眼睛,他原来只觉得易璋冷,现在看来并不是单纯的冷,这人有时候说一半藏一半的性格的确很容易让人想抽剑砍他。 易璋微不可查叹了口气,“我若是现在给你,你会疯。” 云楚璧不为人知的一颤,什么叫……现在给会疯?不,不行,这种时候谁心思露出破绽谁就输了,易璋明显过来打的是心理战,不可硬拼。 他稳了稳情绪,“什么意思?” 易璋转身,“没什么,总归会给云庄主备一份大礼的,查收就是了。”顿了顿,“月儿的事,虽然你们已经知道,但我觉得她做苗月更快活些,这份大礼就当是为了这件事吧。” 他微微回头,露出一个侧脸,带上黑暗和光明交错的影子,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恐怖感,“云庄主,这份大礼不会让你等太久的,顺祝新年欢欣。” “易璋!”云楚璧踉跄两步,那人却只一眨眼之间就消失于无形,他轻功一向了得,云楚璧抱着石音更是难以捕捉他的身形。 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姑娘,内心如同冷风吹过一般寒冷刺骨,冻得他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心脏狂跳不已,大礼,什么,有关于阿若的,什么? 阳光洒下来,居然都是一丝温暖都无。 石音外伤内损让她睡了好几日,云楚璧不敢耽搁,饶是心下一团乱麻,也匆匆抱了她出去,到了附近一户老医师家中安稳住下,那老医师也是良善之人,见她那副形容枯槁模样,连忙安置好他们两个。 石音醒的时候,是除夕日的早晨,明亮的阳光将坐在床边的人达成柔和的剪影,紧闭的双目留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还有下面那张淡色的唇,薄薄的,却不让人觉得凉薄。 她第一次从这种角度看云楚璧,这个她喜欢的人,她知道他侧颜美好,云沐泽的谦谦君子之风遗传给了他大半,再加上他母亲的那一些温柔,云楚璧整个人都是一块玉佩一样,触手升温。 云楚璧头微微转动一下便醒了,石音慌乱之下也不知为何猛的闭上了眼睛,心跳得很快,生怕他发现自己在偷看一样。 他勾起唇角,“醒啦?” 石音有些懊恼地把被子往上拽了拽,眼睛仍是闭着的,因着被子盖上了鼻头,呼出的热气都被全部打了回来,弄得她脸上热热的、痒痒的,声音也闷闷的,“你怎么知道?” 云楚璧伸手摘了她的被子盖到她脖子,“脸红了。” 姑娘一张脸红得更甚,不等云楚璧再说话,就听屋外“蹬蹬蹬”跑过来的声音,一个梳着总角的孩子端着一个脸大的碗跑过来,红色的棉袄显得格外喜气洋洋,小肉团子似的。 “姐姐姐姐,奶奶说要你把这个喝了呢。”是一碗苦涩的、乌黑的药汁。 石音刚刚泛起的红晕瞬间如潮水一般褪去,“不、不喝行吗?” 云楚璧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桂花味的,在她眼皮子底下讨好似的转了一圈,石音就乖乖端碗,大口大口灌下去。 蜜饯在唇齿间弥散开甜腻腻的味道,石音颇为满足的舒展了眉头,顺手捏了一把那小孩子的脸蛋,“怎么穿的这么喜庆呀?” 童声脆脆的,“今日除夕,红红火火才好呢。” 她哑然,原来已经到了除夕了吗?云楚璧接过她端的碗,在手里漫不经心转着圈道,“今晚一同热闹热闹吧。” 晚风拂过,带起西域地带独有的干燥与冰冷,夜空之中并无月光,却有满天星子点缀,原本寂静的夜空倏然迸出一阵绚丽的光彩来,将本如黑幕一般的苍穹瞬间铺开了华美的画轴。 石音穿着一身红色棉袍,坐在老医师家的房脊之上,微微仰着头,她知道身后脚下是家家户户团团圆圆的和美景象,有的小孩子在年长的兄姐带领下乒乒乓乓放鞭炮,红色的纸条漫天飞舞。 幸福又圆满的一切,她这么想着。 手边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她准备在子时来临之际入口,更何况此时此刻还不到她最期待的时分,怎么能动筷,怎么能让一切这么快就结束。 不能够的。 石音就这么双手交握藏在又软又暖的袖套里,风吹起她脖子边的绒絮,搔的她脸颊有些痒痒,呼出来的时候又有一团白烟随着晚风吹到无名之地。 一阵又一阵烟花陨落,眼前的景色明明灭灭,那烟花的灰烬似乎都要撒到她身边,明明是那样绚烂的烟火,陨落之后灰烬却无从拾起,连一抔都不足以握起。 幸亏天空记得,哪怕烟花凋零的这么彻底,石音伸手去握那些散落下来的烟火,星星点点落在指尖,凑近开始却消失不见,仿佛一切只是一场幻梦,破碎的那么快,那么无声无息。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如幻梦一场,可笑世人太痴狂。 云楚璧就这样在屋檐下仰望着房顶上的姑娘,不敢上去也不能上去,姑娘在看烟花,他在看看烟花的人,石音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幻梦烟火一样的存在,排斥着清醒着,又不由自主的靠近着、吸引着。 石音微微冲他一笑,“楚璧,上来啊。” 于是就那么上去了,连一丝迟疑都没有,他明明知道他自己该远离,该做一些合理的举动拉开彼此的距离,你看,说的明明坦荡释怀,到最后放不开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你。 他站在她身侧合理的地方终究还是站住了脚步,慢慢坐下来的时候看到她唇边一闪而过的寂寥与失望,他无可奈何,但还是在他们之间摆上了一壶醋,放上几个碟子。 “不让我喝酒?”石音无所谓地笑笑,“那便吃饺子便是了,楚璧,快到子时了。” 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烟火在他们二人眼中交错起来,那样明艳的光辉色彩,在他们两人之间升起又降落,怀中碗的温度灼烫着指尖,他们却恍若不绝,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些色彩起起落落。 他有太多话想说,却无从说起,只好沉默,他们明明能够站在一个很近很近的距离,但所有的距离都是他一手推开的,他不愿背弃心里的那一份温暖,却也难以磨灭自己本心的意愿。 石音也知道此时此景,能够如此安稳的时候,怕是都此生难求,所以宁可这些烟火再绚烂一些,再彻底一些,留下的灰烬再多一些,时间流逝的再慢一些,起码能有足够的灰烬说明这一切并不是空梦一场。 “子时已至——” “楚璧,新年欢欣。” “阿音,新年欢欣。” 他们同时望向了彼此,对方碗中还有热气腾腾的饺子躺在其中,他们相视一笑,都尽可能的把这一幕这一瞬间无限拉长,直到够此生来回忆怀念。 这就够了。 回忆不用多,一瞬间就够了。 你不用陪我一世,这一时就够了。 石音转过眼去看留下斑斑余晖的天际,不经意间留下一滴泪水,转瞬消失于无形。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多到石音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的时候,她总还会想起这年新春交际之时的场景,然后再缓缓笑出来,是如释重负,是还有惦念,是不老的梦境,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透彻。 那个如玉的男子站在她身边,陪她极目远眺,记忆之中,墨梵城安宁祥和,陪在身边的人眼眸清澈,全然没有后来的浑浊不清,只是那时候她并未注意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人眼中骤然泛起波澜,勾起一丝一缕的水光。 今夜次晨相交映,应是新年。 第65章 倦鸟归巢 婉拒了老医师邀他们一起过完十五的邀请,石音和云楚璧在初二的清晨就踏上了回程之路,老医师也知道他们形容匆匆不好挽留,便开了好几服药留给石音,叮嘱做法给云楚璧,每天按时按量服下。 是梦终会醒,石音抱了抱怀里的人药包,长叹一口气。 一路走走停停,云楚璧怕她发热又给她特意买了棉袍披上,把一个清瘦的姑娘到底弄成了一个棉球一样的存在,石音看着自己这身形容打扮,哭笑不得想起了老医师家的小孩子。 柴火的声音劈劈啪啪,暗夜之中照清楚他们的侧脸,那么近又那么远,对于那一晚的梦幻场景他们都选择缄默,选择闭口不提,因为他们知道有些事情只适合藏于心底。 就好像夏日中沁于冰窖中的泉水,拿出来了很快就会消散掉寒意,变得与平常无异,只有藏着封着,时不时自己慢慢咀嚼回味,方得日久醇香。 日子就这么在一路风霜之中过去,像是有什么预兆一般,云楚璧路过胥阳的时候提出要回剑栖山庄一趟,石音自然随往,夏侯凝和齐柳都在十方坞,剑栖山庄难的寂静如斯,整个新年仿佛在剑栖山庄就没了踪影,只有大红灯笼孤孤单单悬挂着。 仿佛是为了赶着初二的日子,云楚璧径直去了祠堂,在伺候洒扫的侍女端来的水盆中净了手,恭恭敬敬地将三柱清香稳稳插入了云沐泽的牌位前。 石音在一旁鞠躬致意,也在偷偷打量云楚璧的面部表情,他唇角冷硬,仿佛在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在做这件事情之前要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也不知是求庇佑还是求体谅。 正月初六,天寒,晨光熹微,两匹瘦马踏风而归,惊起了院中酣眠的夏侯凝,石音翻身下马也没管得上自己身体还弱,几乎是扑的撞进了夏侯凝的怀里,将关于苗疆的纸张往她手里一拍。 夏侯凝扶她坐好,一脸明显是刚睡醒的模样,虽然有些烦躁的表情但还是一件一件仔细看了起来,出口的话也是语调平和,和表情大不相符。 “药引倒是不难找,只不过熬制颇费力气,我需要人护法,六个时辰不得有误,你行不行?”夏侯凝望向石音的时候,云楚璧刚刚拴好马走过来。 他顺手端了杯茶水,早晨的时候侍女换过了的新茶热水,喝下去将腹中一团冰冷的空气全部打散,舒服的紧,“你看她的模样,像是行吗?” 夏侯凝抬起石音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怎么出去一次虚弱成这样?方才晨光不亮未曾看的清楚。” 石音勾唇笑了笑,“一言难尽,你看看用不用得上我便是。” 夏侯凝叹了口气,“护法难度很大,你也别逞能,真的要是中途倒下了谁都担不了这个风险,药成不了不说,你的性命都有大威胁。” “那么我呢?”略带刚强的女声从院门传来,方知姌一身金色棉袍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显得尤其贵气逼人,“安祁在十方坞出事,多多少少我这个坞主推不开责任,我也帮忙护法吧。” 云楚璧点头,“我也可以。” “武林之中目前最大的两把手都给我护法,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啊?”夏侯凝拧眉说的阴阳怪气,石音心下了然,她这是针对方知姌。 方知姌只当她话意浅显,不愿深究,“无事,还有萧掌门在,去我屋子里吧,那里有个我平日练功用的房间,护法搬炉一事比较方便。绮芳,去差人准备,再准备写东西让石音姑娘好好歇息。” 石音有些受宠若惊,“无碍,我自己歇着就行。” “你脸色都差成什么样子了?还逞能?”方知姌语气虽然有些刚硬,但却还是关心的词句,“吃点东西好好眠一觉,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担心。” 就这么半拉半拽地被绮芳带回了房间,甫一合门,绮芳的表情就严肃起来,“石音姑娘,有些话方才说着不方便,现在我希望石音姑娘能回答我一些问题,问完了姑娘赶紧歇息。” 石音被屋里的炉火炭盆还有清淡的熏香弄的困意十足,掩唇打了个哈欠道,“好说,你问便是。” “盟主心系天下,自然在意的还是墨梵城少主动向,石音姑娘此次墨梵城之旅可发现些什么?” 绮芳的神情有些紧张,石音本来困倦的情绪瞬间撤走大半,她忽然觉得这好像不是一个可以随随便便回答的问题。 她想了想,“自然是有,墨梵城少主年纪轻轻,与我本人相仿,这可算是一些线索?” 绮芳面露难色,“那,关于生死契的线索呢?” 石音不动声色看她一眼,明显能看到她双手渐渐紧握起来,有些担忧的神色,有些紧张的神色,这可有些好玩,她说到了点子上还是这副表情,真的让她很难不起疑心。 “生死契?看你的表情,你是想知道什么?”石音皮笑肉不笑。 绮芳皱皱眉,“不瞒姑娘,盟主现在怀疑武林之中不仅有一个人给墨梵城少主牵引搭线,极有可能是两个,一外一内相互映照。” 这话倒是不错,石音抚了抚下巴,思索道,“可是这几日盟主有发现?” “自从姑娘和云庄主离开起,十方坞严加戒备从无可疑之人放出,甚至出去的都是十方坞本家最清白的侍女,也是负责采摘蔬果一类,片刻便归,只为抓到令安祁小公子中蛊之人。” 石音“嗯”了一声,“结果如何?” 绮芳摇摇头,“一无所获。” “所以你想看看我这里有没有什么发现?”石音单手托腮,“可我好像这里的消息也没什么大用处,毕竟这次主要是为了给安祁解蛊,而不是去探查这些东西,自然少上了些心。” 她看到绮芳有些失落的神色,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现在是非之时遇到是非之事,她变得更加不敢信任任何人,更何况发现了那枚朱红色生死契后,说话就需要更加小心谨慎,万一打草惊蛇呢。 连方知姌也不敢信任,石音苦笑一下,原来以为世人疑神疑鬼、带着面具过活太可悲,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拉远了和他们的距离,将很多不放心的事情藏于心底,不敢透露任何。 “那姑娘休息吧,有事情叫我即可,我安排了婢女在外面守着姑娘,以防万一。”绮芳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石音看着门扉被两个秀气的小姑娘合上,微不可查叹了口气。 第66章 夜半时分 外面鞭炮声渐渐消下去,本来略带光亮的黑夜再次归于沉寂,无声无息,星子探出几颗在黑布上一眨一眨,地上鲜红的灯笼明明灭灭,还有下面因着白日闹腾够了的守卫脑袋耷拉着打瞌睡。 新的一年开始的这几日,白日里欣欣向荣,忙着贺岁迎新,全身的力气仿佛用不尽,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整个人就颓萎下来,恨不得在这种夹杂着冷气的风中裹紧棉被呼呼大睡。 是以整个十方坞都陷入了一种沉寂的世界,无声无息,唯有方知姌点亮的引路明灯还透彻。 打更的小厮拿着梆子打着哈欠,慢悠悠路过的时候被明灯晃了晃眼睛,破了一点他本来已经泛起的瞌睡之意,他揉了揉眼睛,不耐地“啧啧”一声,却在手放下的时候忽然陷入了黑暗中。 这种感觉有些可怕,他剩下的困倦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方知姌的灯怎么可能允许旁人熄灭,晚风瑟瑟,吹的他后背汗津津的。 现在正是正月里,民间传说之类的总是容易在这种时候乱七八糟往他们脑袋里面钻,此时此刻便是如此,他手里的梆子时不时发出一些碰撞的声音能把自己惊了一跳。 他颤微微低头,原是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不经意间敲到了。 “嗒嗒”脚步声在他狂跳的心好不容易平稳些的时候骤然响起,背后适时吹起一阵冷风,阴森森的。 “二……二小姐您回来了?”小厮觉得自己的牙都在发颤,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这样过,怎么会……他不敢转头看,只觉得有人在他背后,用什么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背。 “十方坞?下人?”声音仿佛从天边飘过来,夹杂着地下的阴森,若有若无的叹息和哭腔让他整个人都快跪了。 他忙不迭点头闭眼,“是,二小姐好眼力。” “石音的房间怎么走?” 他赶紧伸手指,“前面、前面往左拐,然后走三个房间就是……二小姐,您怎么大驾光临来这里了。”莫非那些坊间传言是真的? 不知道在原地僵了多久,他觉得背后的凉风褪去不少的时候才敢慢慢抬起头,四周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刚刚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梆子孤单的躺着。 他弯腰捡起它的时候依旧是冰凉的,上面冰冷的触感依旧能把他带回到刚刚经历过什么事上。 这世上真的有……他两眼一翻,就这么昏了过去。 石音白日里睡的久了,晚上难免睡不着,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好不容易等到困意上涌,决定闭眼试试看能不能睡得着。 双目一闭,其他感官就格外敏感,尤其是他们这种习武之人更对身边发生的变化捕捉敏感,她听见屋外软布划过地面的声音,有节奏有规律,像是一个人在缓慢行走着。 她背对着门口,顿时瞪大了双眼,放在枕边的幸存剑被她悄悄握在掌心,她脑子里飞速运转,这个时候绝无可能还有人来探望她之类,那么非友即敌,来者不善。 门“吱呀”一声开了,石音顿时警铃大作,这么直接,这么直白的目标指向,来者何止不善,更是有意谋划,否则他怎么不去隔壁管华落门口先转一圈。 “铮——”匕首脱鞘的声音,石音暗自蓄力。 就在对方手中匕首冷光一闪的时候,石音一把掀开被褥,一脚踹上那人手腕,将匕首硬生生踢飞出去,在空中转了数十圈钉入柱子里,一击未成,那人从袖中转出利刃,冲着石音面门就是一击。 幸存剑脱鞘而出,硬生生拦下。 石音将它隔开,腰腹用力站起身来,在那里坐着只有防守的份,对于她来说格外不妙,已经够被动的了,再任打任砍的她命还要不要了。 那人一身黑衣,蒙面,只一双眼睛在夜空之中亮亮的,颇显狠戾的模样,石音见他收了匕首,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就像一只伺机而动的蛇,警惕的冲自己吐着信子。 石音不敢大意,但还是偏偏头,道,“阁下深夜来袭,自然有目标,十方坞中藏龙卧虎,你却只杀一名平阅派小弟子,那么想必不应该是和武林门派的大仇,而是我挡了你的路。” 那人眼睛弯了弯,似乎笑了一下,却不再迟疑,手中匕首划过夜空的漆黑和房间的暗色,冲着她劈过来。 石音伸手出剑挡招,幸存剑上繁复的花纹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乒乒乓乓的尖锐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她笑道,“看来我说对了,而且你已经事先在我隔壁屋的姑娘房中下了药,否则这么大的声音,她可不会不知道。” “这么缜密的心思,还留你做甚?”那人声音闷声闷气,似乎是药物所致,导致他嗓音变成了此等模样。 石音一剑刺过去,“连声音都能伪装,阁下心思也不粗陋,那么,留你做甚?” 她几分玩笑几分不屑的语气激怒了那人,匕首虽然短却极其灵活,照着石音腋下刁钻的角度刺过去,石音用脚勾起一个枕头冲着方向砸过去,幸存剑调转剑头改为反手,肘后环护的姿势。 枕头被匕首刺了个满天星,布帛破裂的声音在纷纷扬扬的羽毛中响起,那人看了下她的执剑姿势,暗中诧异了一下,“平阅派反手剑?” “学艺不精,怕是要让阁下见笑。”石音皮笑肉不笑。 那人狠狠道,“你如此警惕,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掌握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石音见他这副模样更为轻松,“我是掌握了些事情,但不晓得该不该我知道,不过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却让我明白了,这些东西不该我知道,而且事关于你,或者是你背后的人。” 那人冷笑,“有时候真的很烦你这副模样,不光是你,还有旁人都是这样一副笃定的样子,可惜,你们知道你们压根儿就是错的吗?” 匕首忽然迸出一阵刀光,石音下意识眯了眯眼,只消一眨眼之间那人居然就掠到她身前,匕首冷冷的架在她脖颈间,那人手劲很大,石音只觉得脚下用不上力,就被那人狠狠砸到了柱子上。 他几乎是在逼问,“说,墨梵城里面的东西,看了多少?” 石音咽下喉头一股腥甜,咧咧嘴,“你猜我看到了多少啊?” 话音未落,幸存剑剑柄狠狠撞上了那人腰腹,她从桎梏之中挣脱出来,划起剑诀,数十道剑光涌动不安,齐刷刷冲那人飞奔而去。 “你居然还有内力催动剑诀?可笑。”那人闪避不及,只好翻身躲到桌下,将木桌翻过来挡住那光矢剑势。 “真是不好意思,靠着上古圣物复生没别的好处,就一点,内力比旁人增进不少,否则你以为光凭我那短短几个月复生后的拾捡,就能恢复如此了吗?啧啧,太高看我了。” 木桌终于在那人手下支离破碎。 “我也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做到这么久都不会露出你本家武功的。”幸存剑破空而出。 第67章 前债牵扯 就在这个时候,本来虚掩的门扉不知为何突然被冷风吹开,吱呀吱呀的狭长调子如同断了线的二胡一般残破不安,门口两盏长明灯晃了晃,啪的灭了,只留下被吹扬起的床幔,影影绰绰。 幸存剑停了停,剑下的人破天荒的也没有反应过来,两人一起呆呆的望着门口,冷,那是一种从心底泛起来的冷意,石音打了个寒噤。 从门口慢慢飘进来一个身影,说是飘进来,因为完全看不到他走路的起伏动作,双肩平稳,长袍曳地,根本看不到到底有没有脚。 这是个……她也不是怕也不是傻,只是整个人就那么呆在那里,不知为何,那人“走”进来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不惊恐,却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十分安全的。 冷风卷起他的手臂,借着昏暗的光线,能看到那人手臂上一道一道猩红的口子,长短不一,最狰狞的一道几乎划坏了他整个手臂,而衣袂翻飞之间,他居然穿了一身大红色。 “方、烟、若?”那人完全是傻了的模样,石音一怔,不敢相信一般看着门口的人,亦或者是鬼。 这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石音整个人都发懵。 那红衣人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本来就遮住了脸,更是看不清是男是女,剑下那人居然能这么快分辨出来是方烟若,看起来和方烟若渊源也不浅,石音这么想着,不留神剑下那人就飞一样掠了出去。 石音完全傻掉了,黑衣人亮晃晃的匕首狠狠劈上红衣姑娘的前额,似乎想把她的长发一刀切开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被红衣姑娘在半空中攥住了手腕,反手一击打退好几步。 于是整个房间的情形瞬间掉了个个儿,石音倒成了旁观者,那边厢黑衣人刀锋凛冽,红衣姑娘拳脚相向,居然也能堪堪打个平手,石音想了想,刀光剑影之间居然还能踱步到一旁伸手给自己倒杯茶。 搁置了一晚上,早就凉透了,喝下去五脏六腑都被冰的一颤,她也知道这样伤身,但这是目前最好的让自己清醒过来的办法。 这都什么情况啊……石音就差给自己来一记耳光清醒清醒,一晚上两个不速之客也就算了,方烟若也暂且不论是人还是鬼,但这一团混乱的模样也太过于诡异了些。 黑衣人匕首被红衣姑娘一把打飞,擦着石音鬓角飞过切下一缕头发来,她稳了稳,手里杯子里的水硬是一滴都没洒出去。 然后她就听见那黑衣人雌雄莫辨的声音,“方烟若?怎么可能?怎么会?!你不是死了吗?你是假的吧?世上真的有鬼我怎么不信?!” 红衣姑娘没有答话,而是以快到看不清的动作从身边拽过一盏长明灯灯体,以它为武器,冲着黑衣人的头颅就要砸下去。 “叮——”长明灯灯体将飞来的茶杯砸了个粉碎,雪白的瓷片如同一场窸窸窣窣的小雪,零零碎碎躺了一地,红衣姑娘动作稍微一顿,长发动了动,像是看了过来。 石音拍拍手,“还不走吗?”看着的是诡异的红衣姑娘,说着的话却是对那个黑衣人,冷冷睨他一眼,便再懒得给他一个眼神。 红衣姑娘刚想拦住,就被幸存剑停了动作,“我方才叫停又放走他,不是因为我对他毫无怀疑,只不过我现在更好奇的人是你。” 对方依旧不说话,慢慢攥紧了灯,石音对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却并不开口戳破,“你真的是方烟若?” 这三个字仿佛激怒了她,长灯被她猛地挥舞起来,擦着石音的面门而过,她腰肢柔软,几个跟头翻开,半跪在地上笑道,“这个回答我可看不懂,你若是方烟若,不去找方知姌,不去找云楚璧,甚至都不去找萧淮初,你为什么来找我?” 回答她的依旧是呼呼风声和砸过来的青铜长灯,红衣姑娘全身都笼在宽大的红色衣袍下,幸存剑并没来得及迎接上这么具有冲击力的进攻,石音无法,只好借着身形灵活不断躲着。 “我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鬼,更何况你连灯都拿的了,你不可能是鬼魂。”石音跳到雕花木椅上,尚未站稳又蹦开,下一刻青铜灯将那木头砸的七零八碎,软垫可怜兮兮的歪在地上。 石音“啧啧”道,“真的下手狠。你是恨我?恨我做甚?我可没做什么事。” 红衣姑娘终于在她一直唱独角戏的时候开了口,声音低低沉沉的,一把嗓子像是全废了,“你、你害我。” 我害你?姐姐,弄弄清楚好吗,你这明显三年前没死,可我可是三年前死的透透的,若不是萧淮初借来上古圣物,我说不定现在轮回转世都能开口叫爹娘了,我怎么害你? 石音抽出幸存剑砍向她,“我并不想伤你,但也不希望你冤枉我,我没害过你,我当年死的很惨,害不了你。” 可她还是念念不忘那句,“就是你、你害我。” 石音苦笑,“你现在怕是神志都不清,别被别人当兵刃,方姑娘,若你能听懂我说的话,我不想替我自己分辨什么多的,说了你也不信,但只一句,云楚璧找了你很多年,你该去看看他。” 红衣姑娘骤然跟疯了一样,疯狂甩着手中的青铜灯,成旋转的模样向她砸过去,一阵又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过后,石音一脚踩在破损不堪的木椅上,上半身依靠在柱子上,气喘吁吁看着已经没了办法的方烟若。 “若你就是方烟若,你该知道世上有个云楚璧在苦苦寻着你。”石音稳了稳气息,看到门外远远的有灯火明亮起来。 “你不记得,不代表你没有,”红衣姑娘语气里都是笃定,“就是你、你害我。” 石音一愣,方烟若说的那句不记得正好戳中了她的死穴,她分明看到了从黑发之中望出来的那一只眼睛,那样充满恨意的目光,那一刻她心里坚定的想法瞬间动摇,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只是自己不记得而已。 “……怎么会?你说清楚。”她声音有些发飘。 红衣姑娘嗓子里发出难听的“咯咯”声,从衣袖中甩了一张纸扔给她,鬼魅似的在那些人来之前走了,无声无息的,石音追出去看的时候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那张纸上简简单单一句话“三年前、新生后,你一直都在害我。” 石音一颗心如坠冰窖。 第68章 渐行渐远 云楚璧匆匆忙忙披了一件外袍就赶到了现场,在一圈火光之中跪坐在中心的姑娘眉心紧锁,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捂住心口,茫然、无措,萧淮初看在眼里,却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他从来没见过石音这副模样,还是罗书漠抢先上前一步拖着她的两只胳膊起来,替她围了一件大氅,皱眉道,“本来就没好利索,天气还这么冷就这么冻着,能不能爱惜点自己?” 他伸手在她背后一拍,“去给你掌门师兄看看。” 石音缓缓抬头,和萧淮初眼神中的心疼撞了个正好,她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是很笃定自己不会做害人的事情的,但是方烟若离去前、打斗中,仅仅在重复着这一句话。 你害我。 石音,你害我。 连她都开始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那段被消除的记忆里,她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才让方烟若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肯相见,才导致了当年那么惨淡的结局,若是如此,她万死难赎其罪。 方知姌是最后到的,十方坞接二连三出事,她脸色特别不好看,匆匆忙忙在侍女簇拥下赶过来的时候,见到石音那副样子,身形有些不稳,“这是出了什么事?巡逻和打更的人呢?” 绮芳颔首道,“坞主,打更的在那条灯引路上不知为何晕了过去,我已经差人去看他了,想是一会儿就能过来回话。” 仿佛跟掐着时间一样,绮芳话音未落,打更的小厮就被人抬了上来,他双腿完全使不上劲儿,见到方知姌的瞬间整个人都摔到了地上,叩头不止,“盟主、盟主赎罪,小的、小的罪该万死。” 方知姌居高临下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的看到了、看到了……”他两腿趴在地上都在抖,牙齿也上下打架说不利索话,“看到了……” 顾则煦明显一脸美梦被打扰的不爽,不耐烦道,“十方坞眼下就全都是你们这样的废物吗?连句话都说不明白,真不知道平时怎么教的怎么学的,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口下留德。”江以寒横他一眼。 小厮又是猛地一阵叩头,“小的、小的不敢胡言乱语,小的是真的看到了,看到了……”他平复了好久,才低低道,“方二小姐。” “阿若?”云楚璧整个人都是一震。 萧淮初脸色在绒絮之中满满褪至惨白,和他外袍的颜色几乎都融成了一体,脱口而出,“你撒谎!” “他没有。”石音紧紧盯着地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句话居然还能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她目光平缓的扫过萧淮初、罗书漠、方知姌,最后落到云楚璧身上,那一瞬间的眼神狠狠刺痛了她。 原来,他真的着急的时候,是这样的模样和眼神。 “阿音。”罗书漠皱眉,让她别乱掺和这种怪力乱神的事。 石音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我没有乱说,这一切都是方二小姐做的。”她定定看着云楚璧,“她一身红衣,胳膊上都是伤口,长发散下来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当时屋里有第二个人,他当时就认出来了,说她是‘方烟若’。” 对于这一晚上惊魂奇遇,在这个说出来的时候居然是全然无波澜,就好像是出现了第二个石音,在远远看着自己说话,将那些复杂的、折磨的情绪都抛诸于脑后,她只是在讲故事。 可明明都这样了,她看云楚璧脸色越来越不好的时候,左侧胸膛的位置仍然会在隐隐作痛,她只能不停讲话,只要不停,她就不用去想为什么云楚璧会这样的反应,甚至于当他知道方烟若说了什么的时候,他会做什么反应。 果然,当她讲完的时候,顾则煦抚了抚下颚,“我倒是有点好奇,为什么方二小姐回来不第一时间去找方知姌,反而会来找石音姑娘你呢?你们应该连见都没见过才对。” 所有人都在目光灼灼看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缓缓松下在胸前攥住的那只手,慢慢举到云楚璧面前,苦笑一下,“因为方二小姐说,说了这个。” 所有人一窝蜂去看,只有她被那些人冲了一个趔趄,明明在云楚璧对面,却仿佛隔了海角天涯,云楚璧低头看了很久,久到从第一个人开始凑过去到最后一个人抬起头他都没有结束。 这更像是一种痛苦的凌迟。 石音闭了闭眼,她早知道,早知道可能她和云楚璧的温存时光是偷来的片刻,早知道天理轮回,报应不爽,早知道很多东西留不到永久,但是这一刻,她却仍旧承受不住。 他会怎么说?他以后会怎么看我? 石音不知道。 在场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云楚璧抬头看着她,目光里什么都没有,指责也没有、痛苦也没有、信任……也没有,“这是阿若的笔迹,我认得。” 石音忽然不想看他,她转身望向萧淮初,那个从刚开始就一直在原地没有动的人,此时此刻拧紧了眉头看着她,“掌门师兄,我前事尽忘,不知道欠了谁的、害了谁的,你知道么?” 萧淮初缓缓摇摇头,“不晓得。” “都说平阅派九姑娘一向温婉贤德,怎么会做逾矩害人之事,我看,是不是有所误会。”江以寒态度中肯。 顾则煦道,“我倒不认为,方姑娘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这三年里说不定就是在查和自己有关之事,若是如此,想必她所要寻仇的人,应该是对的。” “顾则煦。”罗书漠冷冷的,“你就不会说人话吗?” 顾则煦也不恼,“当然,我也没有质疑石音姑娘的意思,石音姑娘人品众所周知,但是事实摆在这里,想查查我觉得还是可以的。” 身边人吵吵嚷嚷,石音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明明已经休息这么久了,为什么还那么头疼,她忍着心底泛起来的复杂苦涩,望向云楚璧,笑的愈发无力,“你相信吗?” 说到底,她最在乎的,还是这个人的态度。 如果他说相信,那么再大的证据她都会觉得无力,都会觉得罪无可恕,如果他说不相信,那么她就有了为自己作证的勇气和胆量,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证明自己无辜,死不足惜。 云楚璧眼中有明眼人能看出来的挣扎,“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石音闭眼,这种时候永远会有可是的,想想也对,换言之,一个自己苦苦寻找多年、深爱多年的姑娘忽然回来,指控某某人是罪魁祸首,就算理智再坚定,情感上也会毫不犹豫的偏向她那一方。 方烟若,一回来就给了自己一个彻彻底底的下马威,让自己明白,什么叫做喜欢,什么叫做在乎,如果再痛一点,那么就加上一个定语,叫做云楚璧的喜欢和在乎。 石音的笑容挤都挤不出来。 然而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云楚璧那句可是。石音睁眼的时候看到云楚璧正在看她,什么都不说,但也没有责怪她。 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失了理智,就算内心已经偏袒了方烟若,但还是顾及着她,他不发任何立场,只等待最终结果的揭晓。 但她还是能感觉出来,到底方烟若是更重要的,哪怕他没有责怪她。 萧淮初一把把她揽到身后,隔开了云楚璧的视线,“方盟主,此事事发突然且事发蹊跷,你和云庄主都是涉事之人,难免会有不周到的地方,淮初斗胆,此事交给我来处理,如何?” 方知姌从听到刚刚方二小姐开始整个人都沉默下来,闻言,抬头道,“好。” 第69章 波谲云诡 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三年前的事实真相早已扑朔迷离,涉及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而石音惨死于四方阵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对于她的一些诟病自然没有那么多。 仿佛她这一死,就抵了无数罪过。因为没人会挂念一个妖女,本该应该早早死了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石音若是真的害了方烟若,反倒是一件功德的事。 可惜云楚璧挂念,这对于石音来说举足轻重,那些人的议论说法在这一刻统统成了虚无的水花,只一点就消散了。 萧淮初一力抗下此事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吩咐人收拾了现场,然后石音搬到他的厢房那边去住,又点了几个平阅派比较得力的弟子,随时随地照顾着石音的安危。 一向温润平和的人在这一时候动了真怒,面容的线条都是僵硬冰冷的,看着人心里发虚,但转过身来对石音还是温柔的语气,“你安心。” 石音苍白无力的笑了笑,她还真的不担心,如果方烟若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或者说以别的姿态出现,她觉得她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方烟若的存在会明明白白告诉她,石音,这些日子你与他的一切不过因为我不在,现在我回来了,你的美梦也就到此为止了。 萧淮初拍拍她的肩膀,恬淡的姑娘虽然气色好了不少,但是这么多事情折腾下来到底还是瘦了下来,肩胛骨在手心里硌得生疼,“方烟若不是那样的人,你别多心,我觉得她不是。” 喜着红衣,武功高强,披头散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么多线索看下来不是方烟若还能是谁?石音只当他是劝慰自己的话,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并没有回话,更不想迎合着说什么。 萧淮初咬咬牙,“事到如今,你若是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辜负我的心思了。”他环顾四周,将那些弟子清下去,声音压到最低,“阿音,三年前方烟若其实是死了,死在我面前。” 石音缓缓抬头,听他继续说,“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是在骗你,就想让你不要多思多虑,但是事实如此,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我瞒你别无意义,当时在场所有人都没能幸免于难,除了封住四方阵的方知姌,还有就是被你救了的我,再也没有活下来的人,所以没人知道她的结果。” “那你们为什么不说?”石音偏偏头,“方烟若回来难道是鬼吗?不,说不定她当时根本就没死,只是假死状态为了寻一个真相而已……没可能吗?我觉得有可能,而且可能性太大了。” 她顿了顿,“这也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云楚璧的原因?你和方知姌,你们居然一起瞒着他?为什么?告诉他不好吗?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让他活个痛快啊。” 这三年来日日夜夜,云楚璧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方烟若,萧淮初和方知姌明明知道他永远找不到,却从来都没有人出手愿意拦他一把,而是看着他抓住一个又一个线索,又一个又一个落空。 石音忽然想明白为什么萧淮初和云楚璧关系不好了,怕也是因为萧淮初不肯告诉云楚璧这些事,而云楚璧又偏偏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导致最后成了一个解不开的孽障。 萧淮初叹了口气,“你真的觉得告诉他是件好事吗?” 石音一愣,“云楚璧少时失去了父亲,母亲又是那样惨死在眼前,他对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爱,方烟若的存在,无疑让他对这个冰冷的人间存在了牵挂和信赖。” 萧淮初说这些的时候,目光飘向了屋外,那里晨光熹微,天边泛起鱼肚白,正是一天清晨来临的时刻,一日之计在于晨,又是崭新的、全新的一天来临了。 “与其说他爱方烟若,不如说方烟若是他对世间的温柔眷恋。有的时候,一个人好好活着,就算是看不见摸不到,甚至书信都不知何所寄,但是知道这世间这么冷,她却仍旧在,那么也可以忍受。” 如果方烟若的死讯让云楚璧知道了,如果他知道了。石音脑中一空,脱口而出道,“他不会弃世吧?!” 萧淮初闭了闭眼,“原来我倒是说不准,毕竟剑栖山庄要靠他一人支撑,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仰仗着他,且名声不好,除了方知姌外谁都不会帮扶。” 可现在,云沐泽之案已经反转,剑栖山庄只剩下一个没有继任的武林盟主,其他昔日的荣光样样不少,云楚璧若是真的是武林盟主无意,关了庄门过自己的日子也未尝不是个好选择。 他心心念念能够活下去的动力,只剩下寻找方烟若这么一件事情了,难怪他说,现在就算方烟若要他的命,他也会给。 石音没忍住,“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方烟若也死了,云楚璧也收上去,却完全彼此都不知道,而且听他的语气,他好像欠了方烟若良多,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用后半辈子弥补。” 萧淮初的背影在晨曦之中格外萧索寒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她死的时候,明明你就在身边。 萧淮初重重点了下头,“我不知道,我当时被师父连夜叫回平阅派,刚刚回去就接到了墨梵城大肆进攻十方坞的消息,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一言不发,问的多了,也只是笑笑说遭报应了。” 她闭口不提云楚璧。 每每萧淮初提起,方烟若也只是轻描淡写绕过这个话题,不说不回答,也没见她有任何的怪罪奚落,任何的委屈难过,但是萧淮初能感觉出来,云楚璧肯定是让她不开心了。 “再后来,她不告而别,我发现得早,知道她回了十方坞,再见到她的时候。”萧淮初明显是陷入了难过的回忆,眉头紧锁,压抑着哭腔,“只见到她一身浴血,身后是漫天血红,四方阵发难,还有方知姌也在。” 她到死都没说一句究竟和云楚璧发生了什么,无论萧淮初怎么问,她都不回答。 这怕是伤情伤恨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一个姑娘,会这样咄咄逼人告诉她,是她害了她吗?石音不敢否认,经历了太多的难过,万一真的会让她改性子也说不准,更何况还是那个她爱恨交织的云楚璧。 石音拨了拨眼前的茶杯,“爱恨交织,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萧淮初没听清,“嗯?” 石音却摇摇头,“咱们想办法再把方姑娘引出来吧。”无论她是真是假。 第70章 十五月难圆 因为春节而暂时搁置在一旁的是非恩怨随着方烟若突然的出现再次被捡起来,方知姌明显心情不佳,连吃饭都嫌少露面,只说身体欠佳,躲在房中一整日一整日不出来。 石音曾在半夜中望着烛火无数次睡过去,又突然惊醒,冷汗粘腻腻的在背后浮着,被冷风一吹整个人都是一激灵,萧淮初曾经半夜披衣过来陪着也于事无补,只能看着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一连数日,方烟若并没有出现,仿佛那一夜的所有不过石音的一场梦境,醒过来的时候徒增留白,引人遐思无限,担忧无限,又难堪无限。 她有时候会苦笑,方烟若姑娘怕是真的当之无愧孤煞之命这四个字,你看,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湖面,又开始波涛汹涌起来,甚至处处波澜,让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正月十五的时候十方坞也没有那么喜庆的氛围,仿佛像是有什么预兆,十方坞灯火通明,方知姌礼数不缺,将灯会置办的像模像样,可却没有喜气洋洋的氛围。 齐柳拉着安祁一起猜了几个灯谜,后者一直兴致缺缺,小姑娘将纸条都快送到他脸上了,照样没有办法提起他任何的性质,这种事情最忌讳没有氛围,又挂着安祁身子骨没好全,齐柳领了两碗汤圆,一碗芝麻,一碗花生,一路拽着他回了房间。 安祁身子倒没什么大碍,云楚璧和方知姌两个人护法,再加上夏侯凝神医妙手,少年人底子也不差,所以躺了不过几日便能自如行走,可一下地又听说了石音的事,本来有几分欣喜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夏侯凝看着齐柳拽着安祁进屋,抬了抬眼什么也没说,专心致志捣着手里的草药,不咸不淡道,“连你们俩都没了心思,更何况那些居心叵测的大人们,真的不想玩?” 齐柳吐了吐舌头,“没关系啦,反正那些灯谜我猜的七七八八,没什么意思,我无所谓的,只要安祁哥哥开心就好。” 夏侯凝懒懒瞟了一旁冷着一张脸的安祁,嗤笑道,“他能开心?他满心满意都在他那个师姑那里,能开心到哪里去。” 安祁本来就敏感,“你讽刺谁呢?” 硝烟味骤然在房间中四面八方的铺设开了,齐柳怔了怔,伸手拽了拽安祁的衣角,把眼前的汤圆推到他眼前,“安祁哥哥,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我没讽刺谁,实话实说而已。”夏侯凝现在看他一眼都懒得,因为她知道那孩子估计现在像饿狼一样盯着自己,恶狠狠地,“我也没有质疑阿音的意思,只不过方姑娘若是真的被石音害了,别说是我,就连楚璧都不会原谅她。” 夏侯凝叹了口气,“你也应该想想,能让方烟若那样一个姑娘一躲躲三年,无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那一定都是很悲哀的。” “一个妖女。”安祁冷哼,“我师姑不会无缘无故害人。” 夏侯凝也不跟他呛,“妖女如何,就算是鬼又如何,天下生命平等,谁就高人一等了?”顿了顿,“难不成你很赞成孤煞之命该杀?” 想是想到了什么,安祁突然不说话了,齐柳感觉到他周遭忽然冷下来的空气,怕是夏侯凝那一向嘴损心大的说错了什么话,十岁的小姑娘尚能察觉,更何况在武林摸爬滚打多年的夏侯凝,饶是她再心大,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她清咳两声,“我也没那个意思,萧淮初守着她,你别担心就是了。” “云楚璧呢?”安祁咽下一个汤圆,冷冷问,“他不该不出现。”他才是这两个姑娘之间,最大的枢纽,也是最大的心结。 十五月色孤凄凄的,没有烟花的夜晚总是有些单薄,过了今日就要摘掉所有的灯笼,这个年的大概部分也算是过完了,过的一半热闹一半提心吊胆的,让人颇不畅快。 云楚璧一身白衣坐在方烟若的屋子前,已经坐了很多天了,沉凌剑拄在他右手边,绯色宝石熠熠生光,他的面前是灯火通明的一条路,他一直在等,等这一条路上出现的红衣姑娘。 是人也好,鬼怪也好,什么都好,只要是她能出现,什么都可以。 晚风吹过来十分寒冷,虽已入春,但夜晚仍旧裹挟了冬季的寒凉,刺骨冰冷,云楚璧恍若一座雕塑,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眼中渐渐蓄起来的失望和难过,能看出他还是个活人。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来,慢悠悠的,云楚璧整个人一抖,“阿若?”回过头去看却是石音身披着一身墨色大氅,面色依旧是惨白的,扶着墙慢慢挪过来,十分虚弱的样子。 他眼中的惊喜之情衰落下去,渐渐涌上来担心的意味,“这么晚了,你还出来?我听萧掌门说你最近一直梦魇的厉害,睡不着觉,怎么还出来走动,不怕身子更难受?” 石音将他情绪变化看在眼里,仿佛初春时节消散的冷雪,化成冰水一点点砸在心里,冻透了,就不会再冷了,她勉强笑笑,“反正也睡不着,就出来看看,本来想着是不是萧淮初在方烟若不敢露面,所以想来找她。” 她抬眼望了望屋子,“这是她原来的住所?” “不是,她原来住在下人房里。”云楚璧指了指里面,“这里是方二小姐的房间,本来预备着是要给她住的,没想到孤煞之命的降罪,她再也做不了方二小姐,这间屋子也就一直空着。” 石音点点头,“但是这份尊荣,方盟主也好你也好,都想给她留着。”她单手抵住额角,低低笑出来,“这哪里是无亲无故无师无友的大不祥孤煞之命啊,方姑娘着实让人羡慕呢。” 她说这话没有什么羡慕的语气,也没有什么妒忌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云楚璧看着这样的石音,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劝她,若是旁的事,他可以理智,可以冷清,但今时今日,这是方烟若的事。 “楚璧,这么多天了,方姑娘若是再不回来,你想如何?”石音偏偏头,“实话讲你有点乱了分寸了,我也知道,情有可原,但是这一切会不会是一场阴谋呢?” 云楚璧抿唇不语,电光火石间,她居然能懂云楚璧的心思,“就算是阴谋,为了她,你也愿意一跳,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肯放掉一丝一毫的线索,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石音忽然笑了起来,半边身子都在颤抖,“他们说的对啊,云楚璧,我就是个抢走了方姑娘位置的人,说不定我还真的害了她,这么想来,我好像的的确确十恶不赦。” 云楚璧猛地抬头,“你别多想,没有的事。” 石音敛眸不答,其实这几天她想了很多很多,就算萧淮初说的是真的,但她一向相信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错怪,就算是局,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就把这个罪名扣到她头上。 她觉得,方烟若可以是假的,但是这件事情,还真的不一定是假的。她看着自己的手,萧淮初说的若是真的,自己的罪名其实不轻反重,方烟若没死她还有机会报恩,可若是她死了,自己是真的害了一条人命。 半晌无言,天地间月色流转,竟是将他们两人的距离划开了天南海北的远途。 “啪嗒——”两人同时转头,屋内有人! 第71章 亲结其缡 几乎是同时,石音和云楚璧各推开一扇门,借着屋外孤凄的月光,能看到里面有个黑衣人躬身正在扶着桌子上倒了的烛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脚下急急窜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的时候真的是活该你倒霉,倒了的烛台上老鼠咬的牙印明显,断了的蜡烛惨兮兮的半挂在台上,引起一阵响动的其实是那只老鼠,好死不死的正好撞上在里面鬼鬼祟祟的某个人,真是躲也躲不过。 云楚璧抽出沉凌剑,眯了眯眼,“谁?” 那黑衣人背影僵了僵,转过来的时候眼神中划过一丝狠厉,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剑就迎了上去,石音没带剑随身,身体也是没什么大力气,被云楚璧一把揽进怀里躲开了短剑的攻势。 云楚璧把她往一旁一推,“在那里别动。” 石音知道自己现在和一个废人没什么区别,老老实实躲在一旁待着,方才云楚璧揽她的那一下还有着些许温暖的意味,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被他护住的胳膊,苦笑若她是方烟若她也恨她。 云楚璧可没那个心思,对方来势汹汹,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疑他和方烟若有关系所以急切的心思多,还是愤恨他大半夜来方烟若屋子里乱翻乱碰所以生气的心思多。 沉凌剑刺了个空,那人一个转身跳在桌几上,扬了扬手里拿着的一串物什,只消一下,沉凌剑便再也没有了动作。 那是一块碎玉,下面用五彩绳打的缨子一看便是初学者,有些丑陋,但是十分用心,下面拧拧巴巴的,像是没打好解开正准备重新打,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很久都没有人再碰过它。 这断断续续的缨子仿佛带着某种预示,用心良苦却不由得中途暂停,甚至十年百年都不会有人再去动它了。 石音明显看到云楚璧的眼圈在那一刻变得通红,“……谁让你来拿的?” “你猜啊。”那人声音低低沉沉,和那天晚上袭击石音的还全然不同,“你明明知道,何苦来问我。” “她让你带走……为什么?”云楚璧缓缓放下沉凌剑,“是想要接着打吗?” 那人眼睛里有着明亮的光,“不,当然是因为,”他停下,十分欣赏云楚璧现在的表情,“因为它太丑了啊。” “你闭嘴!”云楚璧猛地吼了出来,这么多天的等待与挣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声音凄厉的让石音都一抖,“太丑了,太丑了……丑不丑,要不要,凭什么要你一个外人来管?” 他一伸手,“把它给我。” 那人握了握玉佩,下面的缨子随风飘动,“不是我要不要,是她要亲自了结,啊,你还不知道吧,四方阵犯难当天她就在十方坞,后来就失踪了,啧啧,现在才出现,你说为什么呢?” 他话虽然对着云楚璧,看向的却是石音,“有人说了点话,让她难过极了,于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十方坞来毁掉这些东西,可惜呀,天不假年,就这么撞上了四方业火。” “时至今日,你还是不相信吗?” 你是说、你是说……云楚璧踉跄两步,不敢置信,他总以为自那日他最后一次见她她就远走高飞,却不想是回了十方坞,更没想到会遇上四方业火,如此说来,活下来也是万幸的。 可好笑的是什么啊云楚璧,她成了这番模样,居然是你和石音共同促和而成,她万念俱灰决定回十方坞拿了东西,要么毁灭要么走,结果他们却让她逃无可逃,云楚璧,她凭什么不恨你,凭什么原谅你? 那人看着云楚璧盯着那个缨子直到眼睛通红,还是咬牙道,“把它给我。” 就算方烟若不要,他也要。 “好啊,你乖乖让我捅三剑,我就把它给你。”那人攥了攥,“否则我现在就可以毁了它,正好,方烟若也不愿意要了。” “楚璧……”石音犹豫着开口,想劝他别犯傻。 结果下一刻,沉凌剑坠地的声音几乎将她整个人逼疯,沉凌剑剑尖和剑鞘在地上碰撞出清脆的声音,云楚璧右手手臂直直的,几乎毫不犹豫的扔下了长剑,直勾勾看着对方。 “把它,给我。” 第一剑就那么直挺挺戳入他左侧肩胛骨,剑身和骨头摩擦的声音迫使他闷哼一声,鲜血溅出来染红了他半幅衣袖,他右手却依旧保持着伸手要去拿缨子的动作,晃都没晃。 “云楚璧你疯了!?”石音第一次彻彻底底感觉到自己什么叫局外人,她说什么都没有用,她是罪人也好什么人都好都没有用,旁人哪里是要害她,分明是冲着云楚璧来的。 云楚璧仍是固执,“把它,给我。” 剑刃摩擦出来又擦着右臂戳进,两个血洞让人看起来汗津津的疼,云楚璧脸色苍白了许多,但是五彩的缨子仍在他面前摇动不止,他脚步开始发晃,勉力咽下喉头腥甜。 “把它,给我。” 千错万错,到底错都在我,阿若,这三剑下去能否了你心里那么一点点愤恨埋怨,起码,起码把这最后一个念想,还愿意留给我。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啊,阿若…… 石音的身子在第三剑戳下去之前猛地闪了上去。 那人被她凝聚起来的内力逼得倒退好几步,喉头一甜硬是直直喷出了一口血,石音身形都没稳住,足尖一点再次逼了上去,划掌为指,朝着他的右臂稳准狠的点过去。 黑衣人一个闪身,被石音的指尖硬生生挥下整条袖子,肩膀加手臂猛地暴露在空气之下,上面有着纹身刺青,是狰狞的兽头图案,从手肘往上,夺目又刺眼的一个标志。 墨梵城,生死契。 终于被他们抓了个正着。石音刚想勾唇笑一笑,一阵天地眩晕袭来,她整个人真的都站不稳,又知道云楚璧也是强弩之末,才硬生生撑住了幸存剑不让自己晕的那么惨。 “终于钓出来你了。”冷冷的女声传过来,石音耳鸣的厉害,眼前也是浑浊看不清,谁?是谁在说话? 下一刻萧淮初焦急的声音就响在耳边,“阿音!” 石音那一颗浮浮沉沉的心才算是落了谷底,终于,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她歪在萧淮初怀中,“师兄,我好累。” 第72章 互不相欠 石音一直梦魇睡不好,这次因着内力损耗过重倒是难得踏踏实实睡了长久,夏侯凝多次导入内力都被她过于亏损的体质吸收掉,到最后连累了救治医师撑着床沿气喘吁吁,脸色惨白的像张纸。 “萧掌门……” 萧淮初一拍桌子,“救,怎么救不回来?她死了我都能救回来,要什么我去做,要我的命都可以,你要是救不得,大不了我再去请一次往岁镯。” 夏侯凝咬咬唇,被萧淮初难得的吼住了,一个字都不敢说,看着他猛烈起伏的胸膛,一时竟然词穷,劝慰讽刺什么都好就在喉咙口,似乎已经忘却了怎么开口说话。 安祁提起平阅派佩剑就往云楚璧屋里闯,被罗书漠一把拉住,“这个节骨眼上添什么乱?” 安祁狠狠挣开,“都是云楚璧,师姑自从遇见他以后有过安生日子吗?若不是他跟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让人捅,师姑会拼死相救吗?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吗?” 罗书漠呆呆看着他,少年眼中都是火,这孩子别扭极了,不是冷到极致,就是情绪强烈到极致,良久,他颤了嗓音,“……所以呢?” 你能把云楚璧杀了,以此泄愤吗?你能把石音的心结解开,让她潇洒快意的活着吗?还是你能让云楚璧忘记方烟若,心甘情愿的照顾石音,将前尘往事统统抛去? 你什么都不能,你能做的唯有添乱而已。安祁指骨被自己捏的咯咯作响,一只小小的软软的手慢慢摸上去,齐柳半仰着头望着他,“安祁哥哥别急,凝姐姐也没说没的救,更何况现在墨梵城那个人已经被方盟主捉拿,什么交代都会有的。” 小孩子看世间事总有一种天真的情绪,什么交代都会有的,真的吗?萧淮初望着石音睡着后难得安稳的面容,一时间居然开始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和盘托出,是不是这样,就不用难过了。 可和盘托出,她真的能原谅云楚璧吗?萧淮初不知道,从一开始就希望她远离云楚璧的念头愈发强烈,安祁说得对,她就不应该见云楚璧,就不应该掺入前世纠葛之中,在平阅派打山鸡上树下河的日子,不好吗? 萧淮初原来不信命,但他现在有点相信了。 他忍了忍,摸上她突出的腕骨,摩擦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定定道,“书漠,你去跟方盟主说,等阿音身体好些了,我们就回平阅派。”他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回去以后,不出来了。” “萧淮初,你要平阅派脱离武林正道变成修宁山庄那样吗?”顾则煦腾地站起来,“修宁山庄当初刚刚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在任庄主背负了多少骂名你不知道吗?” “萧掌门,你也好好想想,”江以寒难得和顾则煦站在一面,“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为了石音姑娘,本来借用上古圣物逆天改命就已经够让人诟病的,现在又要为了她变成隐世门派,你有颜面对平阅派数位前辈掌门吗?” 这么多年,无数的能人异士,无数的心血结晶,才让平阅派成为了武林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归隐是会少了许多纷争,但也代表着少了许多话语权,自然以后的弟子会越来越少。 萧淮初当然不想,但是他现在除了快刀斩乱麻以外真的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能够更好的保护这个自己心疼的姑娘。 罗书漠也道,“淮初,你仔细想想……” “不避世也可,”萧淮初抬抬手,指向罗书漠,“那等回去,我就给你和阿音置办婚礼。” 什么???夏侯凝一张脸好不容易弄出一个笑的表情,“萧淮初,你在开玩笑吗?让罗书漠娶石音,亏你说的出口,再者说,你这么劳心劳力,难道不该是你娶了她才更为方便些?” “夏侯凝我现在对剑栖山庄忍耐有限度,”萧淮初投来冷漠一瞥,“你别挑战我的忍耐极限。” 夏侯凝也提高了音量,“那你也别挑战我极限,石音是你说带走就能带走的?” “你们还没利用够是吗?”萧淮初是动了真怒,“我一次又一次忍耐,是因为阿音愿意,阿音心甘情愿,我不忍拂她的意,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不就是想知道三年前方烟若去了哪里吗?就把着她甚至不管不顾她的心情?” 夏侯凝一愣,“萧淮初你胡说八道够了吗?这么多人你乱扯些什么?” “我乱扯?你敢说自己没那个心思吗?”萧淮初气极反笑,“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吗?云楚璧心心念念的方烟若方姑娘,你以为现在所有人还不知道她是谁是吗?” “萧掌门,带她回去吧。”仿佛暴雨过后第一缕阳光骤然出现,突兀的让人心惊,云楚璧单手扶着门框,看着面面相觑的所有人,他还缠着绷带,行动颇为不便,毫无血色的唇能看出他现在多么虚弱无力。 萧淮初坐下,不语不答,夏侯凝握着石音双肩的手紧了紧,偏着头也是什么都不说。 罗书漠将闲杂人等带了出去,“都别再这瞎看了,打着看望阿音的幌子还想待多久啊?” 顾则煦咬牙,“罗书漠你胡说……”就被罗书漠一把退了出去,连带着关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萧淮初、夏侯凝还有昏迷不醒的石音,云楚璧慢慢走过来,看了看石音的睡颜,淡声道,“她还不醒。” 夏侯凝点头,有气无力,“内力损耗过多,体内阴气过于旺盛,怕是凶多吉少,唯一有的办法就是引出阴气导入阳气使其中和,否则别无他法。”顿了顿,“但是任谁阳气过于缺乏,身体都是撑不住的。” “用我的。”云楚璧说这三个字没有一点犹豫,萧淮初抬眼看了看他面无表情的侧脸,憋在心底的一抹冷笑到底没克制住,轻哼了出来。 “云楚璧,我今日不妨把话说明白了,你不就是想让她知道还放不下吗?你明明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你还……” “我没有。”云楚璧冷声打断,眼光看着石音温柔缱绻,“萧淮初,我知道你是气急了,否则也不会这么说话,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坦白,我没有。” 萧淮初冷冷道,“两年前你来平阅派找我,我拒了你见一面的要求,现在想来,真的是应该。云楚璧,你一点都不值得我同情,不值得阿若原谅,更不值得阿音动心。” 云楚璧缓缓坐下,面对着萧淮初,脸却在望着石音,缓缓地、缓缓地从袖间拿出一支簪子,“你说得对,我心心念念着阿若,却在一个极其相似的石音出现的时候开始动摇,我的确不是个好人。” “我给不了她未来,哪怕我心有悸动,我也不允许我自己有悸动,我欠了阿若那么多,这辈子都还不了,更何况再来一个石音呢。”云楚璧苦笑一下,“这枚簪子当时在墨梵城的时候她喜欢,本来想着十五的时候算是个新年礼物,没想到回来就出了事,现在送了,只当还她些许情义。” 云楚璧将目光放在面色难看的萧淮初身上,苍白的唇勾了勾,方才那么轻柔的动作都牵动了伤口,他眉心微皱,忍了片刻继续道,“既然给不了,那么就别让我欠她那么多,一点点还完,剩下这条命,就都是阿若的。” “你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倔强……”夏侯凝不忍心般开口,“世间欠你那么多,万一石音真的在你和方烟若之间推波助澜了呢?你岂非错爱了你的仇人?” “但起码,现在的我不愿意相信这些,我也不想相信,”云楚璧垂眸,盯着自己手里还没打完的缨子,“我不希望,再有一个打不完的缨子了,我和石音姑娘,早就是一个错误的方向。” 萧淮初艰难道,“云楚璧,你别告诉我,你对阿音也是有情的,只不过碍着阿若,你不好说出口,为了你那所谓的,属于你一个人的承诺。” “你不是也喜欢阿若吗?”云楚璧的嗓音轻轻的,却足以让萧淮初心如刀绞,“我若辜负阿若,何止我自己,你也不会放过我,但现在你又要顾全你的救命恩人,所以及时抽身是最好的办法。” “将我体内的阳气渡给她,我和她之间就不想再亏欠了。”云楚璧坚定地看着萧淮初,“这不好吗?” 萧淮初静默半晌,开口的时候有一丝颤抖,“……你会给阿若幸福吗?” 云楚璧笑笑,“你说的,她都不会原谅我。” 横竖都是难过的,萧淮初单手撑住额角,挡了半边眼睛,方烟若和云楚璧啊,或许生生世世,都活该不能在一起,红线不牵,情劫相扣,果然还是越远,越安心。 就算是不相识,就算是在没有彼此的世界会有孤寂,就算除了对方以外此生此世再也没有能执手相伴的人,但起码,还算是能够快乐的。 第73章 第一张生死契 云楚璧缓缓握住石音那双冰凉的双手,夏侯凝扶着她坐好,萧淮初护法,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夏侯凝轻轻吐了口气,“我先说好,你现在本来就体弱,阳气再给她你估计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地,云楚璧你真的想好了吗?” 云楚璧抿唇不答,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石音,对方苍白着面孔,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听不到看不到,他忽然能明白过来萧淮初看着石音死在他面前时候的心情,那么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他可以将剑栖山庄重新扶起,可以为父亲雪洗冤仇,却在情之一字上无时无刻不在掣肘,拿不起放不下,给不了许诺留不下未来。 果然远离他才是最好的选择,云楚璧冲着夏侯凝点点头,“开始吧。结束后就让萧掌门带着她走。” 第一次这么正大光明握住一个姑娘的手,却是在这种时候。 “慢着!”方知姌一脚踹开了门,萧淮初的镜启剑就横在她喉间,阻碍了她下一步动作,夏侯凝颇为不耐地皱了皱眉,也什么都没说,不想评价。 “十方坞中还有一补气的灵芝,我让人煎了给阿音服下,也为时不晚。”方知姌看了一眼萧淮初,“我都知道你怎么想的,你糊涂我可不糊涂,这件事情不行,还有云楚璧也不行。” 夏侯凝指尖拈了三枚针,“阿音等不了那么久,她现在体内阴气大盛,渐渐吞噬掉本就剩下不多的阳气,若是灵芝没用,可就回天乏术了。” “那也不能……”方知姌话音未落,就见云楚璧倏然化指成掌,抵住石音左右肩膀,将一股阳气十足的内力打了进去。 他动作迅速,一口血终究还是在他转头之后喷涌而出,他伏在榻边,胸口猛烈起伏道,“阿音等不了那么久,我便给她输着内力,直到她能完全好起来为止。”他挡掉夏侯凝扶着他的手,慢慢开口,“方盟主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方知姌攥了攥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阿若呢?” 云楚璧皱皱眉,再次重复了一遍,“方盟主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语气虚弱的仿佛随时都会断掉,有气无力,脸色都是惨白的。 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萧淮初太阳穴突突跳动,有些头疼。 “猜猜你和阿音抓到的那人是谁?”方知姌冷笑一声,“你们去修宁山庄,就得了个没结果回来,现在呢?” 云楚璧缓缓抬头,“你说这话,何意?” “当啷当啷——”铁链和栅栏碰撞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厉鬼在地狱里面哀叫,这里处处都是遍体鳞伤、形容可怖的人,年少年长者皆有之,惨叫痛苦、安之若素的亦有之。 云楚璧在夏侯凝的扶持下才能行动自如,在这种恶臭熏天的环境里,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夏侯凝伸手给他拿了一个蜜饯让他含着,以免他喉头本就干涩难忍,更加难受。 铁门开的声音仿佛符咒,里面看守的人立刻剜了一瓢水往吊着的人身上泼过去,他都能看到水桶里面飘着的浮冰,细细碎碎的,泼在人身上则是密密麻麻的寒冷刺骨,让人活生生清醒过来。 云楚璧不语,方知姌率先迈步进去,揪着那人头发一拽,“看看,这人是谁?” 他眯了眯眼,“明夜?” 明夜被半挂在墙上,冰冷的铁链无声无息地摇晃着,他唇边脸上都是血迹,身上也斑斑累累都是伤痕,弄成如此凄惨的模样,也没见他哼一声痛,方知姌手上一用力,就听咔哒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个武林盟主啊,活生生卸了人家的下巴。 方知姌全然没察觉到他的苦痛似的,抓着他的头发往上一拽,迫使他看着自己,“说,谁派你来的?是不是墨梵城少主?方烟若和你到底有什么干系?” 明夜应该是痛极了,五官都扭曲起来,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好不容易捱过这一阵子的疼痛,他才松出一口气,往地上呸了一嘴血沫,居然就这么咬烂了自己的嘴唇。 “方盟主,下手过重了吧?”云楚璧毕竟受明晨救命之恩,虽然那姑娘已然在岁月跋涉中面目全非,但欠的就是欠的,她若死了或许还要找些别的办法,可她活着,就一定有网开一面的一天。 方知姌扬扬眉,“你就这么心善?不像你啊云楚璧。”方知姌指着明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方烟若是不是你们有意设局,墨梵城少主在哪里,赶紧快点给我交代明白。” 明夜恶狠狠盯着云楚璧,仿佛让他受此苦楚的人不是方知姌而是他一样,冷笑道,“方烟若?你不是恨她吗?这么关心这一个早该死了的人,方盟主,你姐妹情深装的晚了点吧?” 方知姌怒不可遏,“本盟主也是你能胡言乱语的?赶紧给我老实交代明白。” 明夜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方烟若是有意设局啊,难不成你知道方烟若的下落,啧啧,怎么,怎么不告诉云楚璧啊,说起来,他应该还是你妹夫呢吧?” 方知姌一巴掌招呼过去,响亮的耳光声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响起来,方知姌气到发抖,整个人双目都是血红的,好不容易打累了,明夜两侧脸颊都被打的肿胀起来,她才罢了手。 “听好了,给我说人话,方烟若的事还有墨梵城少主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他那张脸已经完全不能看了,云楚璧皱眉偏头,落在他胳膊上,果不其然,他们当时猜的一点都不错,墨梵城的生死契被他刺在了胳膊上,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找不到的原因。 当时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云楚璧摇摇头,忽然开口,“你身上的生死契,是谁给你纹的?” 明夜不答,方知姌下一耳光又要抽上去,被夏侯凝攥住了胳膊,“方盟主,您适可而止吧。”夏侯凝一双美目里面都是不耐,“打的话都说不出了还问个什么呢?你是想审问,还是想借着机会折磨这个敢拿你妹妹说事的人?嗯?” 方知姌挣开,就听云楚璧淡淡道,“不说话?看起来是墨梵城少主了,否则舒筠奕你就算是说了,也不会有人找他麻烦,因为他死了。那么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也没见到他的面容。” 也?方知姌和夏侯凝齐齐望着云楚璧,她们当然不知道,连墨梵城左右护法易璋和苗月都没见过那个魔头,更何况明夜呢? 云楚璧忽然觉得很荒谬,“一个所有人都不认得的墨梵城少主,你怎么就信任他呢?” 明夜终于开了口,“因为我们都恨武林正道,”他眼中划过明显的恨意,直勾勾看着云楚璧,那人脸色更加难看,“恨你们。” 第74章 暗夜谢幕 “因为百蛊宗杀了你妹妹,因为我你妹妹被送入万蛊窟经受非人折磨,是这样吗?”云楚璧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和他温声细语的沟通交流,但是两人的动作却全然不是如此。 明夜闭了闭眼,“要不然呢?” “你这么做,想过明晨姑娘吗?”云楚璧也是,想到那个姑娘心里就有个地方会隐隐作痛,都说方烟若孤煞之命害人害己,为什么他也是如此。 明夜咳嗽两声,粘稠的血液从嘴角滑下来,惨兮兮的模样,那一双眼睛像是孤岛之上的一匹狼,盯着云楚璧的喉咙,似乎随时随地都要咬上一口,让他也知道鲜血的滋味。 “晨儿身陨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天都塌了。”他喉结上下每一滑动都会带上一口鲜血,闭嘴就是满口的血腥味,“我们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凭什么要掺入你们的是非恩怨。” 因为我。云楚璧抿抿唇,把话咽了下去。 “父母早故,若非如此,也不会投靠武林为生。”明夜自嘲一样地笑了笑,“我以为所谓名门正派,世间都有准则,万事都有法度,晨儿从小喜欢医术药理,就自己选择了百蛊宗。” “云楚璧,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晨儿知道自己入选的时候多么开心,百蛊宗给每个入门弟子都发了一只无毒蛊虫作为奖励,我看那东西难受,她却不然,觉得世间有此种奇异生命存在,当真是有趣极了的。” “可惜她做梦也想不到,她所以为的那些好东西,到最后,却害了她的性命,毁了她的容颜,毁了她的人生。”明夜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哪里是那些好东西,蛊毒不毒,人心才毒,你们武林正道,更毒。” 云楚璧看着他情绪猛烈起伏,牙呲欲裂的模样,也不躲也不闪,大大方方迎面看过去,听他讲那个可以算是临死前遗言的自白,“你不知道我看到苗月的时候有多厌恶,更不会知道她就是我那妹妹时候的绝望。” 如果明晨是清纯、澄澈、天真的皎皎孤月轮,那么苗月则是魅惑、妖艳、妩媚的染血红罂粟。这两个人反差这么大,真的只是因为改变了个容貌想有个新的人生吗? 还是苗月本身,就很恨那个作为明晨的自己。恨她太干净了,恨她太良善了,才这样葬送了自己的人生,凤凰涅盘,不死不生,大抵如此。 可由死至生的苦痛,他一个外人怎么晓得,明夜却是看到她的变化,都能想象到她是如何无助痛苦。 穿着一身素服的小姑娘被自己亲师兄拖进万蛊窟,里面爬满了成千上万只蛊虫,她小手攥着霍念的衣角,茫然又无助,豆大的泪水大颗大颗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怕极了,救救她。 霍念却是说,“你若真的怕,就去求师父,说自己错了。” “可我没有……”明晨的声音都是抖的,“我怎么错了呢?救人错了吗?我们用蛊用毒作为半个医者,难道不该如此吗?” 下一刻就被头也不回的霍念安排人扔了进去,合门的那一瞬,她都是用指尖在努力扒着门缝,那里光明在一点点减少,连带着少女的希冀和人生,变窄变细,被冷梆梆的声音夹得支离破碎。 明夜问云楚璧,“作为兄长,我难道不该为她报仇吗?” “所以你联合墨梵城少主,大肆设计武林正道,包括我。”云楚璧锁紧眉头,“所以方烟若……你们到底见没见过她。” 明夜冷冷地勾了勾唇角,“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就让你猜,反正是对是错,我也不点头,也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意料之中的看着云楚璧的神色一寸寸冰冻起来,哈哈大笑,“云楚璧,我就是要折磨你,否则怎么对得起我和晨儿这么多年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你就不怕我们会迁怒于你的妹妹?”方知姌转过身来,往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痛得明夜面容抽了抽,再也笑不出来,“苗月可是响当当的墨梵城左护法,我们要杀一个这种人,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你大可去。”明夜偏偏头,反而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为什么不避讳在这里把所有事情道出,你们真的没想过吗?” 方知姌的第一反应就是抬起念晚剑,警惕着四面八方突然出现的敌人,明夜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快意,笑声惨烈又爽朗,他就是喜欢这样,看着武林正道终于能因为自己团团乱转的时候,快意得很。 “武林盟主,真是个好武林盟主啊。”明夜笑的最后咳嗽的停不下来,双手紧紧攥住了铁链,指骨都发白,“别看了,我早就抱着必死之心,什么都不会有,谁都不知道我来了这里。” “苗月也不知道?”云楚璧开始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 明夜摇摇头,“当然不知道,你以为我不晓得吗?我那个好妹夫,易璋,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啊?” 方知姌看向云楚璧的时候,后者完全都僵住了,易璋阴冷、毫无情绪的音调如同催人性命的鬼音,一字一句敲进他耳朵里,“我们准备了一份大礼,等着云庄主呢。” 准备了一份大礼。 一份大礼。 方知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云楚璧这个样子实在少见,让她心里发虚,下一刻云楚璧一把推开她的手,不顾自己本来就体力不支的身躯,狠狠拧住了明夜的领子。 “我再问你一遍,之前方烟若出现是不是也是你们捣的鬼?谁让你们这么做的?她人到底在哪里,你给我句实话,快点!” 明夜看他越着急心里越高兴,唇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像是一张花了的妆容,格外可怜又格外支离破碎,盯着云楚璧那双眸子,近的都能看得到自己的脸。 那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啊,狰狞,丑陋,快意,讽刺,他好像把这一刻自己的心情永久留存,死了也值了。 “看在你这样急迫的份上,我说一点点。”明夜咬牙,迸出这几个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得见,“我今天来,是来拿大礼的前礼的,可惜被你提前发现了,那你就好好收着吧。” 那枚尚未被方烟若打好的缨子。云楚璧整个人如遭雷劈。 “哈哈哈云楚璧你这模样真的让我太喜欢了。”明夜整个头颅后仰,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就是这样,我就喜欢看你这样,你这样比让我一剑捅死你还开心呢,那两剑痛不痛,现在还痛不痛啊?” “你闭嘴!”云楚璧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把他推搡开,夏侯凝赶紧上前撑住他,云楚璧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全都是明夜那讽刺又难堪的笑声,逼得他快要发疯。 “云楚璧你的报应早晚会到,而且是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都还给你。”明夜恨不得用上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你父亲就算平反又如何,他是他你是你,他风光霁月不代表你也高风亮节,你欠的债,早晚、迟早有一天会加倍偿还,我就等着,好好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晨儿也会很高兴的,你不知道她有多恨你。” 念晚剑一剑刺过,捅穿了明夜的腰腹处,他闷哼一声,所有的咒骂如同关上了水闸一般骤然消逝,他瞪大着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腰腹中穿过的冰冷长剑,落到方知姌脸上的时候,她一脸恨意。 差点忘了,她还是方烟若亲姐姐呢。 你妹妹现在如何了,你自己知道吗?明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她挤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你自己都拿不准方烟若到底死没死吧?可笑,可悲,要不然你怎么这么激动,这么难过? “方知姌,下一个就是……”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像是想要指向方知姌的鼻尖,最后在半空脱了力,无声的滑落下去。 第75章 何以远走 石音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距离明夜死后好几天,这些日子萧淮初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见她睁开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看到她伸手要水才知道是真的挺过来了,一时间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石音端着温度适宜的水杯,迟疑道,“我……睡了很久吗?” 萧淮初背对着她的手一顿,“是啊,怎么?” 石音摇摇头,一口一口小口吞咽着水杯里的水,仿佛有什么滋味一样在唇齿间流连半晌,直到凉了才咽下去,一阵风似的凉到胃里,她才觉得肚子空唠唠的,几天没进食的结果。 于是罗书漠很贴心的送进来一碗米粥,里面把肉末和鸡蛋都剁的碎碎的,佐以葱花香菜,又扔了些芝麻碎和花生碎,翻搅在粥里,香味随着热气一起冒出来,钻进人的五感之中,石音贪婪的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大快朵颐被萧淮初拦了下来。 “饿了好几天,别吃这么急。再好吃也要有个度,都是你的没人抢。”萧淮初嘱咐小孩子一样的口气,石音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但又没办法按耐住自己的勺子,于是开始天南海北的扯来降低速度。 她不傻,明显注意到从她睁眼开始身边的人就都是平阅派的人,一个别的门派都没有,要不就顾则煦那性子早就跳进来了,她心下隐隐有担忧,是不是在她昏迷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当晚的黑衣人究竟是……?” 萧淮初抬起来的手打断了她的话,“阿音,我们不想了。” 石音捧着碗,小心地嚼着嘴里的花生,“什么叫不想了?” 罗书漠站在一旁道,“我们明天就回平阅派了。” 为什么???手里的勺子僵在半空,里面的粥因着她手拿的并不平稳一滴一滴砸进碗里,她索性把勺子一搁碗一推,掀开被子就要自己下地。 这架势吓坏了罗书漠,赶紧过来扶她又被石音躲开,姑娘固执道,“你们不说,我自己去问,还有云楚璧的伤,到底如何了?这些日子里的事情你们不跟我讲清楚,我就自己找个清楚。” 萧淮初皱眉,“阿音,我们是为了你好。” “萧淮初你又来。”石音抬头抬得有些猛,眼前一黑导致重心不稳坐在床上,她也不起来,气愤道,“我真的没事,我就想问问,或者你们说也行啊,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怎么为我好,否则我跟个傻子似的还要责怪你们?” 萧淮初看着罗书漠微尴尬的背影,定定道,“你和云楚璧没结果,还不如早断早干净,他对方烟若放不下,对你又不敢有任何承诺,所以抽身是最好的办法。” 当然深层次的他没说,就是方烟若和云楚璧也不会有好下场。但现在这些跟她讲并没有用处。 “我从来都没有要过结果,哪怕我不开心不舒服,我也知道我和云楚璧没有未来,”石音一摊手,“我都这么说了还想让我如何呢?” 罗书漠声音喑哑,“阿音,我们不舍得你难过。” 石音哭笑不得,稳了稳气息,敛去了之前或忧愁或无奈或气愤的表情,将唇角都抿成了一条线,是一个思考的模样,房间里一时有些静,窗外的花枝透进来斑驳剪影。 思考了许久,她缓缓开口,“你们说我在他身边寻不到未来会难过,可你们想过没有,我若是连见都见不到他,岂不是会更难过。”她冲着两人笑了笑,难以想象,她这一番彻彻底底的表白居然是在对这两个不相干的男人。 “我知道师兄们是关心我,怕我不舒服不开心,怕我夹在其中难以抽身,怕我一生空等待空欢喜。”石音绕了绕垂在指尖旁边的那一缕青丝,摆成一个蜿蜒的弧度,“我也承认,我会难过,会伤心,会不舒服,但是不会想要因此而离开他。” “你们说我轴也好,说我痴也罢,我也没想过我会是这样一个放不开的人,偏偏到他的身上,就是放不开手。”她苦笑一下,“但是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有回忆留存,总比连回忆都没有的,来的好吧。” 起码说不定十年二十年以后,他们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但是云楚璧会记得青年时候曾有那么一个姑娘,对自己倾心却不索要任何补偿,立志于让自己贴近那句“我喜欢你,只是我自己的事而已。”不给他带来任何负担,这样一个好姑娘。 萧淮初定了定神,艰难道,“你不是这么不洒脱的人。” 石音一撩刘海儿,“可能洒脱着洒脱着觉得有点傻,就不想洒脱了吧,偶尔不洒脱也挺好的。” 所以方烟若……萧淮初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救的人,没救错吧…… “是他自己说的,要与你互不相欠,让我们带你回去。”罗书漠接下话头,自己喜欢的姑娘对着别的男人说这样隐忍而纯粹的爱慕,他心里不是不难过的,但还是表面上维持着那几分笑意,不想让石音难堪。 石音颇为差异扬扬眉,“互不相欠?” “你体内损耗了大量内力元气,云楚璧渡给了你许多内力,否则你撑不下来的。”罗书漠指了指她心口的位置,“他说还给你内力算是还你几份恩情,只希望能多多少少弥补你些许。” 石音不确定道,“他……他当真是那么说的?” “那还有假?”萧淮初按了按额角。 “他既然都那么说了,也就是希望不要再耽误你,阿音,你……”罗书漠想捞住她的动作被她下地跑走的动作打断掉。 长发随着她跑动的姿态随风摇曳,石音回眸给了他们一个安心的笑容,“放心,他还多了,我会处理好的。” 罗书漠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地,然后拽了拽同样发愣的萧淮初,“你有没有觉得,阿音每次一昏迷,醒过来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些不一样,现在连掌门师兄都不叫了,是不是凌华扇抑或是往岁镯出了问题?” 萧淮初有些恍惚,他明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却只能看着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变回原来的模样,变回那个被万人唾弃、背负恶名的那个姑娘。 他还是救对人了的吧,方烟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萧淮初终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甚至连他都不敢预估的速度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奔驰而去,失控的马车永远跑向的都是悬崖峭壁,勒都勒不住。 云楚璧正在屋中暗自调息,现在这个时候,怕是石音以及刚准备回平阅派了,也罢,本就牵扯不清,早断早干净,谁都少了个苦楚少了个念头,也让他能少些负罪感。 门开了,一身素衣的姑娘长发未绾,垂到腰际,风吹的它狂扬起来,将她沁出了些汗意的面庞显得有几分慌乱。 石音说,“我们不欠,我也不走。” 第76章 世间明眸 云楚璧将气息平下去,“阿音,你留下没好处。” “我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那人怎么样了?” “我和阿若的事情不能连累太多无辜的人,那样谁都算不清。” “所以说那人真的和方烟若有关系?” “现在有人已经把我和阿若之间掺杂更多的复杂事情,我不想别人受伤。” “对了你伤如何了?” 云楚璧悻悻闭了嘴,石音明显故意在听话听一半,就是不听劝,他叹了口气,“阿音你何苦呢?” 石音这次倒没有规避了,脚尖不自觉在地上摩擦了几下,轻声道,“没什么苦不苦的,你就当我也要为了自己一个清白,所以这件事情怎么也要查清楚才能算完。” 她指的是方烟若说石音害她这件事,云楚璧无言以对。 “就是过来告诉你,我不走,”她顿了顿,忽然又道,“哎?不对,我还没问呢,那黑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楚璧皱皱眉,“是明夜。” “绕来绕去,到底还是他?”石音有些哭笑不得,这算什么事,“为了明晨投奔了墨梵城?要说当时就差个证据呢,否则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云楚璧心心念念的并不是这件事,“你觉得,现在武林太平了么?我是说,武林正道就干净了么?” 石音单手托住自己的胳膊,“你的意思是,明夜如此顺利,身后必然有人支撑,你怀疑宇文席?” “宇文席倒不至于,我就是觉得,明夜一个人不可能把武林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摸的那么熟悉,我确实怀疑他有同伙。” 石音点头道,“上次在墨梵城,我的确看到了两张没收回的生死契,怕是一个在明夜那里,另一枚就不晓得存于何人手。” 云楚璧有些怔愣,“你怎么不早说?” “我哪敢胡言乱语,这种事。”石音苦笑一下,但还是敛了神色,目光飘向窗外和煦温暖的阳光,冰雪消融,水滴顺着房檐一滴一滴落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时光悠然静好。 可惜,不过是表象,石音正色道,“我之前不说,是因为我心里有怀疑对象,而这个人,与你有一些关系。” 云楚璧脑海中将那些人过了一遭,“你是指……阿凝?” “没可能吗?平心而论。”石音笑笑,“夏侯姑娘是好姑娘,但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看的也算是够明白了,每个人背后都有那么些过往,单纯如齐柳,不也有可能是当年严谷门满门人命保下来的孤煞之命命格么?” “当年剑栖山庄倒塌,夏侯氏一族迁居,我重建剑栖山庄请回了阿凝,但的确在这九年的时间里,我不知道她的去向。”云楚璧眼中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意味,似乎在犹豫什么的模样。 石音想了想,“这件事还是暗中进行吧,先别让方盟主知道,她那个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夏侯姑娘本来就和她相看两厌,火上浇油就不好了。” 云楚璧露出的笑容如清风朗月,“好。” 石音转身,暗想果然这就是容易满足的后果,看对方一个笑容就足以找不到北,石音啊石音你可真是没出息。 她背过身遥遥冲他摆了摆手,“这事我记下啦,先回去看看那帮小孩子,尤其是安祁,我一直放心不下。” 安祁完完全全被齐柳绊住了脚,萧淮初和罗书漠对剑栖山庄有意见,但是这件事上却是出奇的整齐划一,对于安祁的态度都是,“你还是老老实实等消息吧,别在这里添乱。” 是以让他老实的重任就落到了齐柳身上,小姑娘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她的安祁哥哥咧开嘴笑一笑,一时间有些气馁,看他坐在院中发呆的模样,自己也搬了个小凳子往他身边一坐,就这么一言不发地一起坐着。 齐柳,“安祁哥哥,你看,有鸟雀飞回北方了耶。” 齐柳,“安祁哥哥,你看,那棵树上有花苞了耶。” 齐柳,“安祁哥哥,你看……” “你有完没完了?”安祁本来就十分闹心,被她这么叽叽喳喳在耳边吵嚷着忍耐早已消耗完,他明明很努力,明明很用心,怎么就觉得他是在帮倒忙,就连齐柳都不理解自己。 他越想越气,猛地站起身来,齐柳当然去抓他,也当然被他一把推开,他也是被气昏了头,才说出那样的话,“你也就是可能是我妹妹,要不然当我有那么好的心情陪你玩?说到底,到底是还是不是谁都不知道。” 齐柳跪坐在地上怔愣的看着他,安祁一顿火发出来就后悔了,看着小姑娘还没回过神的样子,脚步也走不开,但让他哄她,难度系数又太高了,一时间就那么僵持着,谁都不说话。 安祁忍了忍,冲齐柳伸出手,“起来,地上凉。” 齐柳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少年手掌比她大了不少,刚刚那些话仿佛过眼云烟,她立刻破涕为笑,将脸上像洒水洒上去一样的泪珠一抹,反复抹了抹自己的手,搭上了他的。 “你变得倒是快。”安祁见她没使小性子,让他安心了不少,也打心里觉得刚刚自己过分了,幸亏齐柳没怪罪他。 齐柳摇摇头,发饰上垂落的流苏轻快的飞扬起来,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也不知是含了泪水的缘故,还是阴霾被吹散了的缘故。 “因为我知道安祁哥哥不是故意的。”齐柳的声音还带着小姑娘的娇憨,但说出来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我也知道凡事皆有因果,这是安祁哥哥你告诉我的,所以我不怪你。” 安祁心里一软,柔和了一下面部线条,听着小姑娘道,“柳儿从小不知父母,云哥哥救我回来,安祁哥哥待我这般好,哪能行百善事,不及一恶过。我晓得安祁哥哥的心情的。”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被一股大力揽了过去,安祁紧紧搂着她,声音几乎哽咽,“你理解我,你觉得我不是在帮倒忙?” “安祁哥哥不是力不能及,而是大家都关心则乱了。”齐柳比他矮很多,小手安慰似的在他腰间拍了拍,“你也不要太难过,没有人看轻你。” 这样窝心的话,居然是这样一个小姑娘说出来的,安祁喟叹一声,武林中纷纷扰扰,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居然还不如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的透彻。 他松开她,伸手摸上她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大概只有这样的眸子,才能看得清很多事吧。 第77章 所言何意 石音特别识趣的在外面静默了一会,等安祁把手放下来,两人相视一笑的时候缓缓走了进去。 “安祁,柳儿。”她声音不大也不突兀,但足以让两人回头看到她,一身素服的姑娘已经没有了病殃殃的神色,看起来精神多了,安祁唇角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 “师姑!”他几乎是小跑过去,若不是碍着已经是大孩子了,说不定都要扑到石音怀里抱一抱,这个动作还是齐柳这种小姑娘做比较适宜,粉色的身影窜过来,往她怀里一钻。 石音看着俩孩子,像是自己白白的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样,伸手在他们头上一人揉了好几下,和缓了声音,“这几日着急了吧?” “师姑你没事便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走?”安祁拽着她,有些急切的模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一双手又慢慢松开了。 他舍得一切,可惜舍不得齐柳,这个他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亲妹妹,但已经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了的小女孩。齐柳攒起一个甜甜的笑容,拉拉他的衣角示意没有关系。 “石音师姑,平阅派是不是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呀,柳儿可以去吗?”齐柳双手交叠在背后,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我听安祁哥哥说,那里有梨花遍野,春天的时候可好看了。” 这话转的高明,不愧是云楚璧身边长起来的小姑娘,石音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当然可以呀,平阅派随时随地欢迎柳儿,只不过呢,怕是现在去没人能接待你呢。” “师姑?”刚刚才笑起来的安祁顿时笑容如潮水一般褪去,他不明白,明明说好的不是吗? 石音点点头,“对,我们不走,这件事情不了结了,我们就一日待在这里。” “可是萧淮初和罗书漠说要走,还说要把你嫁给罗书漠。”安祁怔忡之间什么都往外说,“当时夏侯凝还拦着,被云楚璧亲自给驳了,让你走……” 石音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一时间微微瞪大了眼睛,想了想,嘴角挂上一丝轻笑,“是吗?还说要让我嫁给罗书漠呢?放心吧,你师姑我谁都不嫁的。” 顿了顿,仿佛他在乎的并不是她要嫁给罗书漠这件事,她这个放心并不成立,于是她想了想改口道,“你师姑我呀,有的时候就是轴,除了我心上人呢,我谁都不嫁。” 看见安祁要说话,她赶紧截住他的话头,“如果他不娶,我也没关系,左右我这样子怕也是和旁人不同,老老实实活着就已经够不错了,还奢望什么呢?至于云楚璧,他和方姑娘情深义重,哪有不成全的道理。” “可你会不开心啊。”安祁依旧不放弃。 石音已经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拉锯了,举手投降道,“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萧淮初和罗书漠了,你若是想知道答案,你尽管去问他们便是,我就来给你看看,看好了,我便走了。” “师姑!”安祁没叫住她。 齐柳默默拽了拽他的衣袖,目光愣愣的看着石音走远的方向,道,“石音师姑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 安祁倒没想到她能夸她,问道,“为何?” “世间女子多求与所爱之人此生长久,或求与心上之人长相厮守,唯她不同,所求居然是心上之人能与他所爱之人朝朝暮暮,天涯与共。”齐柳偏偏头,“我倒是能明白你为何如此喜欢她了。” 这话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这么大的小孩子说出来的,安祁不安地皱了皱眉,“你这是从哪里能听来的话?” “夏侯凝姐姐咯。”齐柳耸耸肩,“这么多年听她在我耳边叨咕云庄主和方姑娘的事情,无外乎就是那么几句,说云庄主不开窍,说方姑娘也是狠心的性子,一走就不回头,还说什么当年种种都有误会。” 她最后总结,“时间一长,我自然就晓得了,世间情情爱爱,总有时候让人腻得慌。” “你终归也是要嫁人的。”安祁哭笑不得提醒她。 “那就嫁给一个爱慕我的男子,一辈子平平淡淡也就是了,才不想像方姑娘一样,让心上人白白等那么久。”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孩子气了,齐柳摆摆手,似乎不想再说这个问题,“走啦,去看看一会吃什么。” 石音从安祁的屋子转过来,便是萧淮初和罗书漠的房间,大老远儿就看到罗书漠抱着剑依靠在门边晒太阳,冰雪尚未消融,他一身棉服在雪地里略显臃肿,但脸庞依旧消瘦了不少。 这些日子太折磨人了,石音苦笑一下,并不打算跟他讲话,冲他远远打了个招呼就想走。 罗书漠见石音从门前匆匆过,却都没有停留一步,目光坚定如斯,让他有点害怕,急忙伸出寒枫剑拦住她,“你不是去看完安祁了吗?这又是要去哪里?” “最近有些事情想起来,”石音不得已停下来,笑得有几分勉强,“本就打算最后还需要去见一个人,之前关心我的人我都打好了招呼告诉他们我没事了,现在我想去找找我关心的人。” 罗书漠二丈摸不着头脑,就见石音推开他的剑鞘,急急忙忙走了。 石音最后到的地方,是方知姌的屋子,她面容严肃,似乎有很重要的问题要和方知姌谈,绮芳见了她的模样也不敢耽搁,让她稍候片刻,她立即进去告诉方知姌一声。 石音得到准许的时候,方知姌正在案前焚香,打好的香篆燃起一缕青烟,带起一室暖香,方知姌头也没回,但听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来,随意摆了摆手让她坐下。 石音没有动。 方知姌这才回头,发现石音看她的表情有些古怪。 她站起身,此时此刻在屋中,她穿了一身宽大曳地的服饰,步履窸窣间腰间的玉佩鸣叮作响,悦耳又清脆,“这是怎么了?” 石音一字一顿,“我有事要问你。” 方知姌被她盯得发毛,不自在地笑了笑,“有什么事坐下说呀。还有上好的茶水,喝一口,你身子刚刚好,别……” “方烟若死没死。”石音冷冷地打断她,她不想听废话,更不想听那些虚假的奉承讨好,方知姌没必要,有事就说,没事她立刻就走。 方知姌背对着她倒茶的动作停了停,茶水碰撞杯壁的声音骤然停歇,她抬起头,望着石音那双眼睛,“你什么意思?” 第78章 此情无依 “当时四方业火之下,存活者唯有你和萧淮初,当日方烟若也在,对不对?”石音近乎是逼问,“你之前从来不说,甚至也在寻找百蛊宗的秘书卷宗,也是为了寻找方烟若对不对?” 只不过你和云楚璧是有区别的,云楚璧是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理,而你,知道所有真相的你,却选择了缄默,你抱着的是要寻找到她的尸骨的心思。 带回来好好葬了?石音并不这么认为,方知姌之前的所作所为也不像是这样想的。 “你来此,就是想得我一个肯定,以此来推翻你有可能害过方烟若的指控,是吗?”方知姌笑得云淡风轻,“其实没人很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你大可不必证明你的清白,在所有人心里,方烟若该死。” “那么在你心里呢?”石音听着最后五个字觉得格外讽刺,“方知姌,你对你的妹妹到底是种什么心理,我现在越来越不懂,你是想找到她的尸骨,以此来为你父亲洗去罪名吗?” 方知姌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有这种心思。” 石音当时昏昏沉沉睡着的时候,重生过后的所有事如同浮光掠影一般在眼前悉数闪过,她一直没想明白很多事,比如方知姌对方烟若的情绪,比如萧淮初对方烟若的心思,但后者不重要,前者则格外要紧些。 当时方知姌对她说的那些话,分明是又爱又恨的,但是在方烟若疑似出现的时候,她却表现的不慌不忙,她那么笃定那不是方烟若,不就是正和萧淮初所说的一模一样么,因为她早就知道方烟若死了。 那么最初的最初,云楚璧说方知姌胃口很大,也想吞灭了百蛊宗的秘书卷宗,她一个武林姑娘,不懂医术不懂蛊虫,要那些东西有何用,可是所有事情串联起来,她怕是和云楚璧一样,也是为了方烟若。 凡事有因有果,她要寻找方烟若势必有缘故,如果她知道方烟若死了,那么尸骨有何用,方二小姐早早地就下葬了,肯定不是带回来厚葬,以此招揽更多的骂名,也让她坐不稳武林盟主的位子。 对,武林盟主位,她需要一个更加公平公正,能够证明她能够好好地公平对待所有人的证据,这样她才坐的稳。 石音也不希望把人想的如此之坏,所以她急急忙忙前来求证,带着一些愤怒,带着一些可悲。 “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有些刚愎自用,其实也只是为了方氏十方坞,为了你们这个家,现在看来,是我太过于高看了你,什么家,什么亲人,什么血浓于水,你要做的分明只是你自己的位置。” 石音心里泛上浓重的悲哀感,“方知姌,你不过就是为了能够安抚你自己才安慰自己说是为了你父亲为了十方坞,其实归根到底,你不还是希望自己过得好一些吗?” “随便你怎么说。”方知姌此时此刻倒是摆出了一种毫不关心的态度,“反正我的名声不好,拿一个方烟若的尸骨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证明她已经死了,难道不好么?这样,我父亲的罪名,也可以洗去一些。” “她是你亲妹妹。”石音只有这六个字,别的什么都说不出口。 方知姌重重放下杯子,“可她也杀了我母亲。” “方烟若尸骨若是现世,你想过云楚璧吗?”她声音带了一丝颤抖,方知姌什么都不顾只顾自己,“方烟若存活于世,无论在哪里都是对于他而言能够支持的存在,你毁了方烟若,就是毁了云楚璧。” 方知姌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抿了口茶喝,石音顿时清醒,她怎么会在意云楚璧,她在意的明明还是她自己,云楚璧现在要名望有名望,要武功有武功,推翻她这个武林盟主轻而易举。 云楚璧若是毁了,她开心还来不及。 “你真的是疯了。”石音想不到一个人为了权利能到如此地步,“你所说的那些家国天下,大义凛然都是假的吗?” “所以我也很好奇,你真的很有胆量,有胆子来跟我说这些。”方知姌转过身来,“我若是你,知道这些事,自己默默晓得就得了,过来问,找死吗?” 石音下意识退了几步,她手无寸铁,现在等于送羊入虎口,方知姌却是转身一撩衣袍坐下,“得了吧,人人见你进我屋子,你若出了什么意外,萧淮初他们能放过我?” 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方知姌一面威胁,一面又不作为,真的很难让人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从她进屋开始,就觉得方知姌身上有什么东西、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现在看来并不是。 “你今天来问我,归根到底,还是想问清楚方烟若死没死吧,说实话,她死了,我亲眼见她死在我面前,这个答案,你可满意了?”方知姌勾了勾唇角,“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是想问问,我以为你会很遗憾的告诉我,并且跟我讲说这几日里发生的事情怕是有阴谋在,”石音摇摇头,“所以我也没想到,居然能让你说出这么多‘真心话’来,不是我想问的,是你逼我问出口的。” 一字一句,石音只是觉得越听越气,于是越问越离谱。 她居然是这样毫不在意的态度,难道自己亲妹妹死在眼前一点都不难过的么? 石音忽然觉得荒谬至极,她醒过来后见到的很多人都荒谬至极,她不想说什么别的了,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拂袖而去,摔门声震天动地。 方知姌的后背挺得直直的,什么都没有说,就连那样失礼的态度,也只当做看不到听不到。 绮芳见石音走了,还走得那般不愉快,于是急急忙忙进来,“大小姐……” 方知姌僵直了半天的后背瞬间松懈,整个人像是无力一样往桌子上一趴,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绮芳知道她的脾气,劝她的话到了嘴边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也不敢扶她,只好垂手退下。 关门前她看到伏在案边的方知姌手伸到桌下摸索着什么,良久,翻出来一块灵位一样的木牌,上面隐隐约约写了三个字,绮芳看不清楚,但她知道那写的会是什么。 一滴泪自方知姌眼角滑落,听见她若有若无的叹息,“……我还能求你什么。” 第79章 冬末寒未消 此后几天里,整个十方坞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云楚璧安安心心调理身体,夏侯凝拿了一堆草药,瓶瓶罐罐叮当作响,一进屋鼓捣就是半个时辰,石音跟着罗书漠寻摸十方坞附近的野味,日子过的比在平阅山还自在。 罗书漠甩了甩手里的鞭子,“我倒是好奇,你这一天天的在外面瞎晃悠,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的样子,一点都不像说要打野味啊?” 石音坐在树荫里面乘凉,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被罗书漠出言打断了思路十分不快,顺手捞起一个小石头就往他那里一扔,“哎呀我说你叫什么叫呀,我这不在想呢么?” “你最近神神秘秘的,到底在干嘛?”罗书漠轻巧躲过,一个箭步跳到她身边蹲下,偏头打量她,“吃错药了?” 石音十分嫌弃的推了他一把,摔了一个结结实实,“没,我在等安祁。” 话音未落,安祁暖橙色的身影就从那边跑过来,冲着石音摇了摇头,“一无所获。” 又是一无所获?石音咬咬唇,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在什么地方又打了个叉,数一数,纸上都有五个叉了。 罗书漠好奇伸过脑袋,“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十方坞里面某个房间的陈列布置?” 石音摆摆手示意安祁先回去吧,一面收了纸贴身放好,叹气道,“是,最近在秘密查一个人,为了掩人耳目,可不得小心些?” “谁啊?”罗书漠看着不像是个好事,那屋子里面的座位方向加大概格局,应该在武林里面地位不低。 石音低了低声音,“你。” “小丫头片子又骗我!”罗书漠反手就削到她脑袋上,石音灵巧躲开,冲他摇头晃脑,“不说算了,反正你一向自己有数,我不问了就是了。” 看着罗书漠有些动气,石音急忙叫住他,“哎哎哎,跟你开个玩笑你至于么?好啦好啦我说还不行吗?” 罗书漠哼了一声爱答不理的模样,但还是站住了脚,听她说这个所以然,“上次我和楚璧去墨梵城,见到了墨梵城生死契的底稿,明夜已死,还有一个人依旧没有查出来。” 罗书漠瞪大了眼睛,“还有一个人。” “是,而且是个姑娘。”石音点点头,“朱红色的生死契代表签订者是姑娘,现在武林中能和墨梵城牵上线的人并不多,所以我现在主要怀疑的,还是这些个有些地位的姑娘。” 罗书漠“唔”了一声,“方知姌大抵是不太可能的,毕竟她亲自剿灭了墨梵城,那么剩下的人,方烟若行踪不定,可能性大些的,也只有夏侯姑娘一个人了。”顿了顿,“云楚璧知道么?” 石音点点头,“知道,不过刚刚知道,之前我也没敢说。” 罗书漠古怪的扯了扯嘴角,“还行,没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被石音一脚踢走。 午后闲暇时分,石音抽了个空闪进了云楚璧的屋子,彼时云楚璧刚刚吃过午饭,精神也好了很多,伤口也恢复七七八八,刚刚换好药就被石音推门而入看了个正着。 石音那张脸腾地红了,“抱抱抱歉!” 云楚璧低头轻笑一声,把衣服穿好,亲自打开了房门,“无妨,进来吧。” 石音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红晕,眼睛不由自主往方才那两个伤口那里瞟,自然而然能看到那里厚起来一块,她摸了摸鼻子,转移注意力道,“上次在修宁山庄,我还有个问题没问过。” 云楚璧扶着床榻缓缓坐下,“你问。” 石音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上次修宁山庄你和明夜那一战,不是伤了双肩么,我当时帮着换药的时候看到你心口上有一个蛮狰狞的疤痕,你……是怎么弄得啊?” 他闻言一愣,随即低下去苦笑一下,“这个伤口啊,经年累月了,无碍,当时被一只小虫子咬了,为了不做错事,只能用匕首剜出来这一种办法。”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石音只觉得听着都疼,“当时怎么不找夏侯姑娘?” “就是为了这个,才将她请回来的啊。”云楚璧摇摇头,“这法子也是她想的,只不过动手的时候由她换成了我亲自来。” 亲自?“为什么?” 云楚璧神色晦暗不明,“大抵有些伤痛,不自己亲自对自己要交代,是没有办法平复的。”神色又被很好的掩饰住,“不说这些了,你来找我估计是阿凝的事情,如何了?” 石音把地图给他看,“我让安祁搜了,安祁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很放心,我只说是一个图腾,可是上上下下都搜遍了,现在唯有夏侯姑娘内寝部分,安祁一个少年郎不方便进去。” “所以你想?”云楚璧这一听就知道她有下文。 石音“嘿嘿嘿”道,“我亲自去一趟呗,我怕齐柳小丫头年纪太小了,万一打草惊蛇岂不是不好。” 他想了想,一双眉头拧起来,“阿音,你就这么笃定,是阿凝吗?” 她摇摇头,“当然不笃定,我也只是猜测,眼下武林中能排的上号的姑娘有嫌疑的,除了夏侯姑娘以外就只有北林雅境圣女了,可北林雅境圣女常年在北林,也不会和墨梵城有勾结。” 云楚璧了解了,“左右阿凝不是什么危险人物,若真是她想必也有几分缘由在,你万事小心些自己便是了,如果要是真的查出点什么……”他抿了抿唇,“若是方便,先问问她,暂且扣下这件事吧。” 说到底还是念旧情,无论十三年前剑栖山庄倒塌的时候夏侯氏一族有没有立刻抛下他们远走高飞,但当时彼此不过都是无知孩童,夏侯凝和云楚璧作为两家独苗,之间还是有几分姐弟情谊在的。 石音自然晓得这些,收了东西,“正好下午夏侯姑娘让我过去看看恢复如何,我就今天下午探探,自然会给你个满意答复的。” 云楚璧浅笑,“如此甚好。” 临走前她顿了顿,“楚璧,如果我今日问那个伤疤的事情无意间揭露到了些什么你不想碰的地方,那么很抱歉。” 云楚璧刚刚那一瞬脸色的变化,她又不是傻子,能看得出来。 “无碍的。”云楚璧下意识抚了抚那处衣襟。那里躺着的何止是一道疤痕,更有他年少时多少的疼痛难咽,多少的讳而不言。 石音忽然转头冲他扮了个鬼脸儿,“还是要往前看的,未来总会更好的。” 开门关门,一室寂静,有淡淡香气飘散过来,云楚璧偏头去看,居然是窗外一束花苞颤颤巍巍开了。 寒冬已过,初春悄至,正是人间好时节。 第80章 迷雾难拨 石音抱着一摞书进的夏侯凝屋子,把午休刚起尚未清醒完全的姑娘吓了一跳,看她这架势不像是过来看病把脉的,倒是想来倒腾她这一身医术回去自立门户的样子。 夏侯凝立刻捂紧了桌上摊的乱七八糟的书籍,“夏侯氏家训,族内医书典籍非特殊状况不得外传,你想干嘛?” “扑腾”一声,石音站起身来拍拍手,把那一沓书往她面前一推,伸手给自己斟了杯茶水,品了品,已经凉透了,于是干脆放下。 “不干嘛呀,这不过来让你把脉看看我身体恢复如何了么?”石音一挽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来,“喏,看看呀。” 夏侯凝没动,用嘴努了努那一摞书的方向,“那你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 “这不觉得心中有愧,平阅派这么多大事小情都仰仗着夏侯姑娘一人,不拿点东西来弥补,实在难消心中的不安愧疚之感啊。” “……好好说话。” “这不这几日闲来无事找到点医术相关的书籍,觉得你可能用的到,就给你送来了呗。”石音往桌上一趴,“哎呀,阿凝,你好没有幽默感啊,给个机会让我奉承奉承你嘛。” 夏侯凝嘴角都在抽搐,“石音你是被什么人附身了么,今天说话怎么没个调调。” “我一向就是这个调调呀。”石音眨眨眼,颇为无辜的样子,“怎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这别我几日啊,想换个眼光看看我?” 她伸手一拍,“送客。” 石音立刻坐起来,“好了好了好了,我不逗你还不成了么?这些书你要不要?真不要我就带回去了?” 夏侯凝用眼睛睨她,颇为嫌弃的模样伸手翻了翻,“哦”了一声,“摸上去手感尚可,里面的笔迹有一种潦草却不失风骨之感……” 她这是成心的,石音愤愤道,“你也好好说话。” “瞅着还行,留下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怎么总有一种勉为其难、极其不情愿、我是给你面子才收下的那种感觉呢?石音感觉自己在磨牙,“得了,我给你搬进去。” 夏侯凝倒是没大所谓,“行啊,就放在床头就行,单独留出来一列啊,别和我其他那些书弄混了,弄混了我让你抄那些书抄十遍。” 这姑娘一向说到做到,不过抄书而已,用得着这么威胁么,石音不以为然,把书搬进去的一瞬间怔愣当场。 这……当真是夏侯凝的睡觉的地方而不是书房么。石音眼角跳了跳,暗叹一句果然杏林高手不是那么好当的,找了个比较宽敞的地方将书放下去。 她没有忘记她今天来的目的,趁着夏侯凝说要去给她泡茶的功夫,石音开始在这种被书籍淹没了的地方翻找起来,当然还要留意着那些书的位置,这些让她抄还真的是要了命了。 夏侯凝看的书大多都是蛊毒相关,也颇为应和现在武林的状况,她每天每夜都在研究药物,以防止安祁的例子出现第二个,本本翻下去,除了弄自己一身墨香味,还真的没别的。 石音半跪在地上,难不成真的是旁人? “阿音,普洱茶和龙井你喜欢哪一种?”夏侯凝的声音突兀传过来,吓得石音一抖。 她连忙稳了稳声线,“都行,你自己选一个吧。” 夏侯凝兀自嘀嘀咕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就是倒水的声音,石音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一松气不要紧,险些把身边那一摞书碰倒,她手忙脚乱扶住,当时连口大气都扼死在喉咙里。 “你做什么呢?”夏侯凝到底还是察觉到了些不对劲,走过来的时候石音将将扶好。 她站起来转身,看夏侯凝手里还端着茶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她怎么磨磨唧唧了这么久。 就……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我……”石音尴尬地摆弄了一下头发,胳膊肘带起来的风成功地掀翻了最近最上层的那一本,书页在空中哗啦啦的响声有些刺耳,掉出来的东西,更加刺目惊心。 朱红色的一枚,生死契。 石音瞠目结舌,但更让她措手不及的是,夏侯凝的反应居然比她还大,“这是什么啊?” 石音,“……” 如果说夏侯凝是装的,那么也过于逼真了些,那双眼睛三分诧异七分好奇,对着自己书籍里面掉出来的东西丝毫不了解,还有些有兴趣,她蹲下来用手小心拿起,反复看了看。 保持了得有那么半盏茶的时间,她才研究清楚,“好像是一个剪纸?过年贴的窗花么?谁家窗花剪的这么没有创意还有些凶神恶煞的啊哈哈哈。” 石音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夏侯姑娘,你跟我讲实话比较好吧。” 夏侯凝一愣,“实话?什么实话?你说这个?”她抚了抚下巴,“好吧,我的确没有见过这样别致的窗花,可能小时候会见过?这是郑国的传统吗?难道是因为我从小离开郑国所以不清楚?” “你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石音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有些焦急的模样。 “呃……可能它还可以用来当书签?” 云楚璧来的时候石音脸色颇为难看,他们俩的屋子挨得近,是以云楚璧过来也没有人察觉,一进屋就看到两个姑娘一个朝南一个朝东坐着,夏侯凝双手捧着茶杯,看云楚璧进来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容。 云楚璧心里蓦地一沉,“……真的是她?” 夏侯凝指了指桌子上躺着的罪魁祸首,“楚璧,这东西是你的手笔?为什么石音这丫头见了这东西在我这里有种要吃了我的感觉,她是吃醋了么?” 一枚朱红色的生死契上猛兽张牙舞爪,云楚璧神色纠结的从桌上移开自己的目光,按了按睛明穴,“从哪找到的。” “书里啊,不过不是我夹进去的,那摞书我还没看过。”夏侯凝耸耸肩,“若是你的,那我可还是要说一句,你这审美也忒……” “阿凝,”云楚璧苦笑一下,“这不是我的,这话不能乱说。” 夏侯凝对着一旁默然不语的石音拍桌,“听见没,不是楚璧的,你干嘛还那么紧张?” “这是生死契。”石音抬了抬眼皮,果然见到夏侯凝如遭雷劈一样僵直在原地。 “你……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东西?”夏侯凝不敢置信。 生死契每一枚都不大一样,除非是特意去寻找,否则的确很容易混淆,这一点石音和云楚璧早就想过,所以才仔细盘查,就连告诉安祁都是让他反复看好了再去。 但没想到夏侯凝也是这么个反应。 第81章 幻梦惊醒 云楚璧挑挑眉,“你是真的毫不知情?” 夏侯凝哭笑不得,“你看我这样像是知道么?”她转过头,“所以阿音你刚刚鬼鬼祟祟的其实是在找这个?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她也没有鬼鬼祟祟好吧……石音苦笑,这个时候也不知道重点是在她居然怀疑夏侯凝,还是在夏侯凝处真的翻出了生死契,还是夏侯凝对于生死契居然毫不知情上。 “当时去墨梵城的时候发现了多了一枚生死契尚未归回墨梵城,我就知道可能武林之中除了明夜以外还有一个人,也是和墨梵城有勾结的。”石音双手交叠,颇不自在的相互摩擦了一下,“朱红色,所以是个姑娘。” “那你怎么能猜是我?”夏侯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云楚璧续道,“这武林之中能和墨梵城搭上线的人并不多,姑娘更少,你觉得,你自己可能性大不大?” 夏侯凝真的好好想了想,“好吧的确很大。但我真的是不知情。” “所以你那些书都是哪里来的?”石音选择顺着她的思路继续,“如果你不知情,说不定有人和我们想的一样,只不过我们是想查,对方是想栽赃嫁祸,这些书的来源就很可疑了。” 夏侯凝实话实说,“身处十方坞,所有的东西,自然都是方知姌一应供应的。”顿了顿,“但是如果是方知姌的话也没可能啊,她那么恨舒筠奕,围剿墨梵城的人也是她。” “但如果要查经手的人,那就太多了。”云楚璧蹙眉,“这件事几乎没有头绪,但是这张生死契,你最好也不要留着了。” “可这是证据啊。”夏侯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让我知道谁栽赃嫁祸,我非得下药毒死他不可。” 石音慌忙按住她,“夏侯姑娘,息怒息怒。现在最紧要的是如何把这个人查出来,而不是怎么处理,处理之事,等见了这个人,你想怎么弄都没有问题,”顿了顿,“啊,还是要经过一下方盟主的。” “经过她?”夏侯凝一向是不服方知姌的代表,她抄起双臂冷哼一声,选择不回答。 “所以这件事,你们觉得如何处理?”云楚璧食指中指夹起生死契,在空中晃了晃,“这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引来麻烦,不妥善处理,太难收场了。” 三人骤然沉默。 这件事情的确棘手得很,没有什么合理的证据,更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能让夏侯凝把这件事说出去,若是让人觉得贼喊捉贼,那便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良久,石音眯了眯眼睛,“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清晨,安祁被齐柳拍门拍了起来,当时还睡眼惺忪,就见齐柳急急忙忙道,“安祁哥哥,你快随我来,有些事情需要帮忙。” 安祁眼睛还没怎么睁开,长发未理,显得有些颓废,“怎么了?” “昨夜不是下了一夜的雨么,夏侯姐姐那里不知道为何漏了些水,床榻倒是无碍,就是那些医书被弄得湿哒哒的,现在石音师姑和云庄主都在那里帮忙晒书,人手不够,这就来叫你了。” 一听是石音在那里,安祁清明了几分,“等一下,你说是夏侯凝的……书?” 齐柳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安祁抿了抿唇,“无事,我们走吧。”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夏侯凝院子不大,被一排排书摆的满满当当,石音正弯腰摊书,被安祁的声音一叫,起来的时候险些扭了腰。 “师姑,我不是有意的。”安祁挠了挠头,不大好意思。 石音摆摆手,“没事,过来一起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转过去和云楚璧对视一眼,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昨晚下的那一场雨简直是天赐良机,他们就是在等,等这个机会能让所有的事情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这么热闹?卖书呐?”顾则煦一向是个好事的主,听说夏侯凝这里热闹,大清早上吃完饭就跑过来了,石音横了他一眼,随手扔一本在他脸上,糊了他一脸水。 顾则煦双手把书扒下来,“嚯,还是医书,这你可卖不出去,像我们这种外行,看来读读就罢了,那还能指望着自己治病?” “你想要我都不卖!”夏侯凝甩出几根丝线把宝贝似的书拽回来,护在自己怀里顺便瞪了石音一眼,“你等你给我弄坏了的。” 考虑到日后惨兮兮的样子,石音连忙举手投降。 “大清早上你们都起的这么早?”方知姌一向无事不登夏侯凝的门,两者一直不对付惯了,但如今大半个武林的人眼瞅着都来了这里,她一个东道主不来说不过去。 绮芳跟在她旁边,“呦”了一声,“这么多书?这是怎么了?” “昨夜下了一宿的雨,你们十方坞屋顶有问题啊,把我大半的书都弄湿了,你看看怎么办?”夏侯凝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被石音用手肘碰了碰。 她一挣,大有拂袖而去的架势,徒留石音在原地还保持着碰她的动作,颇不好意思的冲方知姌笑一笑。 那什么,夏侯姑娘,你屋顶是咱们有意弄坏的啊有意的啊,你这倒打一耙先怪人家,万一人家看出来有人动手脚咋整,你是不用出钱,剑栖山庄和平阅派不用的啊…… 果然,方知姌蹙眉道,“有这样的事?午后找人过来修葺一下屋顶,若是屋里太过潮湿,夏侯姑娘先搬到新屋子里暂住一段时日。” 说话间夏侯凝又抱了一摞书出来,往地上一墩,“用不着,厢房收拾收拾就能住,真是不用劳烦方大盟主日理万机还要给我这种小人物来收拾东西了。” 她看了一眼石音,后者心领神会,冲齐柳招了招手,“柳儿,你过来下。” 夏侯凝朗声道,“这些书搬过来还没有看过,你小心些单独放好,我怕弄乱了。也就你细心些。” 齐柳全然对里面的东西不知情,甜甜笑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去。” 石音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她知道,从齐柳接过这些书伊始,有些事情就要开始浮出水面了,无论背后的事情残酷也好、惊人也罢,都如同潮汐过后矗立的礁石,是什么东西,带出来见见吧。 大约也就半盏茶的时间,却仿佛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齐柳在一旁一声惊叫像是一颗破坏湖面的石子,终究打破了这么多日来维持的表面宁静。 她说,“呀?这是什么!?” 第82章 博弈之局 石音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在场的武林人士纷纷围过去,又仿佛齐柳在举着一个火药一般齐齐跳开,一个个面色凝重又挣扎,就连方知姌的表情都是扭曲的,盯着她手里的那枚朱红色的东西。 云楚璧演技一绝,急冲冲上去用手把齐柳手中的生死契往桌案上一撇,拦腰把小姑娘抱起来放到离它几步远的地方,齐柳尚未反应过来,呆呆看着突如其来凝固的气氛,不知所措。 良久,方知姌指着它开口道,“谁?” 她语气都在颤抖,伸出来的手指在空中颤抖不已,仿佛是气急了的模样,“谁干的?赶紧自己承认,我或许还能留一条活路。” 石音皱眉看着她,一身干练装束的姑娘在人群中怒不可遏,这时候若是谁站出来,她毫不怀疑下一刻念晚剑就会削着那人砍下来,想想都觉得周身寒凉。 “这是……”齐柳明显被吓坏了。 “生死契。”云楚璧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她听清楚,安祁站到她身边,安抚小动物一样顺着她的后背,“武林正道有人勾结墨梵城,这生死契想必来路不单纯。” “夏侯凝!”方知姌忽然想明白什么,转过头来,念晚剑秀丽的剑身直直戳住夏侯凝的胸口,“是不是你?这东西是在你这里。” 夏侯凝躲也不躲,任凭剑尖在她胸口氤氲出一个小小的血迹,她其实没有很用力,“我说了,那摞书我没动过,自搬来起就没翻过,若真是我,我会傻到把这么重要的凭证塞到书里还让旁人翻看吗?” 方知姌被说的哑口无言,咬咬牙,转过身吩咐道,“立刻把所有人叫到前殿,把给夏侯凝运书的人全部带来,一一审查,一个不许落下!” 绮芳怔了怔,“在哪里审?” 方知姌从牙缝里迸出来几个字,“水牢。” 那是十方坞处理极刑的地方,当年就连云沐泽被诬陷成那般模样,方平岚也没忍心把他带到水牢里受苦受难,在地牢之中用二十八剑了断了他这荒谬又可悲的人生。 绮芳迟疑道,“坞主,会不会有些过了?” “过?”方知姌怒极反笑,“我让所有人看看,什么叫做过。” 所有人原地看着这位年轻愤怒的武林盟主气冲冲离开,有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夏侯凝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眼眸中不知在想着什么,石音走过去无声拉了拉她的手,她才抬起头回以疲惫一笑。 她是觉得应该好好抓一抓,但是方知姌这么狠,她一个医者出身,不由得有些不安。 “我去准备些伤药,万一有人被错怪了,落下个残疾可怎么好。”夏侯凝第一个离开,石音叹口气。 再怎么残酷,有些事情必须要清楚。 顾则煦翻了翻手里的书,“这些事情……未免也太巧了些。” “你怀疑有诈?”云楚璧看他一眼。 “没,我也不知道。”顾则煦难得露出这种表情,不似平常那般不着调,也不似嬉皮笑脸开玩笑的模样,“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要发生了,我猜,还是不小的事情,你觉得呢?” 云楚璧转过头,他也不晓得。 从平平静静、相互平衡的状态改成如今人人自危、战战兢兢的气氛只消方知姌一个甩手,一个愤怒,那日所有人聚集在前厅,各门各派之间都不敢有过多交流,生怕牵扯到自己。 萧淮初也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事,明夜刚死没多久,第二个人马上又要出现,这种状况下去,怕是离最后的真相,那个墨梵城少主现身也没多久了。 尽管众人一直对缉拿墨梵城少主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但是真的要面临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那可是个心狠手辣的狠角色,和舒筠奕大不相同。 风雨来临前夕,石音趁着夜色正浓,打着一盏风灯,弯弯绕绕拨开了云楚璧的屋门,彼时云楚璧正窗前执棋自己对弈,石音进来也没敢打扰,摘了兜帽静静在门口等着。 “来都来了,就进来坐吧,别站在门口,现在夜晚依旧寒凉。”云楚璧摩擦着棋子,抬起头冲她微微一笑。 石音顺从地放下风灯走了过去,棋盘上黑白子厮杀惨烈,正是举棋不定的阶段,石音看了会儿,伸手从他棋盒里拿了枚黑子,落子的时候似乎看到一大片黑子哀鸿遍野的模样。 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大把大把黑子被拿下去的时候很心疼。 “世间之道如同博弈,国与国、门派与门派、人与人,哪里都是一样的。”云楚璧轻巧落下一枚白子,“怎么,心疼了?” 石音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偏偏头,烛火映照出一块暖黄色的天地,虽已初春,外面却还是冷风瑟瑟,刚刚准备开放的花朵都是颤巍巍的挂在枝头,在凄厉的声音下尤其悲惨。 “这几天从水牢之中传出来的惨叫就没断过。”石音托腮,皱眉,“那一日咱们在前厅,是见到方知姌的最后一面,之后就在也没人见过她了。她怎么如此生气?” 当天,方知姌亲自拿着念晚剑砍翻了半个桌子,扬言此事若是查不清楚便没个结束,是以这几日水牢里日日都能看到有人端着血水出来,味道令人作呕。 云楚璧笑了笑,“方知姌多恨墨梵城,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是杀父之仇,现在又变成了父亲被舒筠奕临死前泼尽了脏水,能让她这么生气也不奇怪吧。” “我是真的没想到她能做成这样。”石音坦言,“若是如此,我们早就该自己调查。” “咱们是查不明白的。”云楚璧打断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手中棋子,“为人棋子者,如何断定旁的棋子如何走,阿音,你想得太简单了。” “非要方知姌亲自来么?”石音不解,“你都不可以。” 云楚璧摇摇头,“当然不可以,现在的事情,是方知姌和墨梵城少主之间的博弈,”他落下一子,啪嗒一声,“现在墨梵城少主的棋子神不知鬼不觉打入方知姌这边内部,她当然急于救出并且翻盘。” “真的没问题?”石音总觉得不大对劲。 “你刚刚是怎么做的。”云楚璧忽然指了指刚刚她下棋的地方,“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方知姌就是在置之死地,宁可牺牲自己的大片棋子,来拼一个活口松气的机会。” 石音眉目稍微舒展,“那是有希望了?” “有希望也只是因为,她能够后生。”云楚璧放下白子的一刻,胜负已定,“有时候置之死地的,并非能后生,而是加速自己的死亡。” “且看着吧,我预计这次方知姌不可能再这么幸运了。” 什么幸运?石音疑惑看着他,云楚璧却不回答了,目光落在棋局上,方才想挣脱出来的黑棋到底还是死的惨淡,方才松口气只消一瞬,又被拧回了原状,甚至比之前还惨烈。 之前起码能够平手,此时此刻却是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云楚璧眸色沉沉的,大把大把的花影铺了他半边衣袖,那样的好看。 次日晌午,把自己关在水牢之中的方知姌终于开了门,走上前厅的时候带起一阵风,裹挟着血腥味,衣衫上还有不知谁留下来的血迹,衬的她本就英气的眉眼更加狠戾。 以往人声鼎沸的大厅此时此刻掉根针都听得见声音。 方知姌面色凝重环视一圈,“我已有眉目。” 所有人俱是一凛。只见她目光逡巡,最终缓缓落在了右侧第一位,双手交叠放置在腿上,眸色镇定的萧淮初身上。 “萧掌门。” 罗书漠腾地站起来,“方知姌你胡说八道什么?!” 第83章 白衣临风 萧淮初在所有目光聚集的一瞬缓缓抬起头,对着方知姌看过来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对视回去,对旁边投来的或震惊或疑惑或惊诧的眼神一概不理。 他缓缓站起身,“方盟主何意?” 方知姌一字一顿,“难道萧掌门不知道吗?” 两人之间顿时戾气横生,石音站起来,挡住了方知姌射向萧淮初的目光,“方盟主,所谓有凭有据,你此时此刻把此等罪名扣在我平阅派头上,何意?” 方知姌睨她一眼,“此时此刻?那么此时此刻是什么时候,怎么轮得到你来说话了?”她看了看罗书漠,“还有你,方才那么说话,此时此刻,你拎得清时候吗?” 罗书漠几乎都要冲上去砍了她,被萧淮初抬起来的手臂拦住了去路,阻住了发作机会,萧淮初理了理身上的褶皱,不卑不亢,也不见丝毫的着急、怀疑、动摇,白衣临风、公子无尘八个字于此最为恰当不过。 他缓缓道,“别的不多谈,平阅派内事自会管教,方盟主,请你给我个理由。” 方知姌从袖中掏出一打染血的证词,往萧淮初面前一甩,纷纷扬扬如雪景腊梅一般飘了漫空,方知姌的声音如同鬼魅一样,一步一步在把平阅派往绝境中逼。 “证词上写,运送书籍途中曾经见过你平阅派弟子安祁,我想,一个小小弟子仿佛也不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吧,作为一派之主,难不成萧掌门就撇的干净吗?” 被点名的安祁一怔,第一反应是看向了石音,石音望过来的时候读懂了他的意思,怎么可能,她让他在夏侯凝那里翻找,就是因为笃定他不认识那枚生死契是什么东西,又怎么可能是他带进去的。 可这些话没法说,一说就都露馅了。 安祁从人群中站出来,看了看那些染血的证词,想了想,开口道,“我是遇见过,但并没有碰过。” “如何证明?”方知姌步步紧逼,“你当然说没有,因为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安祁一字一顿。 方知姌全然不信,“你不知道?你知道能说么?呵,果然是半路进平阅派的好徒弟,半点平阅派的风骨都不曾有。”她挑挑眉,“你说呢,石音姑娘。” 安祁在平阅派上不尊掌门下不友同门的事情,在武林之中几乎不是一件秘密,方知姌把这件事明着挑出来,无外乎是想说,如果萧淮初不知情,那么绝对是石音的可能性最大。 “方盟主,你这就有点欺人太甚了。”石音反唇相讥,“你一开始指出平阅派,后来又牵扯出安祁,现在终于还是转向了我,绕这么大一圈,你不就是想让所有人慢慢念起我来吗?” 她冷笑一声,“我没做过,这四个字,是苍白无力了些,但是却是事实。” 罗书漠吼道,“方知姌你够了吗?明里暗里讽刺,阿音是得罪你了吗还是如何,你这样给她扣帽子良心能安宁吗?” 方知姌同样用一种略带嘶吼的语气,毫不客气,“良心安宁?我说事实有什么良心不安的?” 石音心下了然,只怕是前几日她误打误撞问出来的那些东西让方知姌忌讳了,现在借机把自己打压下去岂不是正好的事情? 云楚璧坐在一旁,不动声色打量着现在的局势,意料之外的什么都不说,看着夏侯凝十分着急,这事是石音为了帮自己引开目光才想出来的办法,牵扯进去了可怎么好? 坐在一旁默默无言的云楚璧对上了一旁石音转过来的目光,顺带着往上瞅了瞅。 石音无奈,往上瞅,能瞅到什么,除了房顶,要么就是外面的天,天上有啥,太阳、云彩……等等,太阳? 她蓦然想起什么,大步上前去,看得方知姌一惊,有些没反应过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拦住她的脚步,让她一把从身边拿走了那枚朱红色的生死契,她看了方知姌一眼,随即跳开。 方知姌大惊失色,“众目睽睽之下,你想做什么?” 石音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让方知姌有些措手不及,“我不想做什么,只不过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东西能够更清楚些。”她反手一掀,生死契背面有舒筠奕的笔迹,“生死契生死契,既然是契约势必有时间啊。” 她恨不得把生死契送到每个人眼皮子底下,“看好了,生死契签订时间是两年前,当时我如何,在场各位怕是没有不清楚的吧?” 两年前,石音还是平阅派冰冰冷冷的一具尸体,躺在镜湖旁边的洞穴里人事不省,这要是能够签订契约,那当真是吓人到极限了。 “而且朱红色生死契是女子签订,所以和安祁没有关系。”石音转过头,慢慢把生死契交还回去,“所以现在,方盟主,你还要疑心我吗?” 方知姌那一瞬间脸色褪至惨白。 方才仗着这所谓的证据把平阅派算是彻彻底底得罪了个遍,萧淮初站立在原地什么都不说,但是他的脸色十分难看,明显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 方知姌咬咬牙,不对的,肯定不对的,肯定平阅派还是有人能够调动安祁的。 石音把生死契重重拍在桌子上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松了一口气,还好当时她多余翻了一下,看到后面有日期还挺惊讶的,不知怎么就记住了,要不然今天真的是没办法洗脱。 夏侯凝松了一口气,轻轻推了一把云楚璧,后者但笑不语,他是相信石音的,她那种敏锐和反应速度,若是此局都破不了,更奈何以后更多更叵测的事情呢。 “但是这也不能代表其他人就没有嫌疑。”方知姌攥了攥衣角,“平阅派其他的女弟子,凡是和安祁有些牵扯的,都要一个个查清楚,算明白。” “够了。”两个字不轻不重,颇有萧淮初一贯的气质,但却带了沉重的威严感,惊得石音下来的脚步都一颤,萧淮初双手拢于袖中,定定地看着方知姌,不怒自威,理应如是。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伸手把石音拽了一个趔趄,罗书漠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就见萧淮初的背影挺得直直的,一步步走的十分缓慢,也十分压抑。 “我之前一直纵容你,是因为想听听你有什么说辞能够证明我平阅派有罪过,”他缓缓走上台阶,甚至走到了和方知姌平齐的位置,“你毕竟是武林盟主,我也一直给你三分面子。” 方知姌从没见过这样的萧淮初,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他的脾气,只好握紧了腰间的念晚剑,“可你如今,仅凭一面之词就言之凿凿,给我平阅派泼脏水,带冤屈,甚至要带下去折磨,你眼中有我这个掌门么?” 萧淮初站住了脚步,目光看了一下在场的所有平阅派弟子,朗声道,“我平阅派行的正坐得直,不惧你任何质疑侮辱、砌词诬陷,但是有一点,你若是敢动我门下弟子一根汗毛,我要你十方坞百倍偿还。” 第84章 唯一人而已 “之前水牢里你折磨十方坞的弟子,是你作为坞主的自由,旁人都无权干涉,那几日惨叫连连,人人自危的模样,你不清楚?但是作为武林盟主,你如此对待下人,草菅人命,实在过分了。” 萧淮初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肩上的担子并不轻,却不是给你耍威风用的,我希望方盟主能够好好担得住,否则有朝一日砸下来,代价你付不起。” 这一番话说完,全场人俱是惊呆了的模样,连石音都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淮初,一向觉得他都是谦逊有礼,待人宾和,从不见他如此重、如此深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些话。 平阅派有萧淮初,就是一个最大最稳固的靠山,他手执镜启剑,平时温柔眸色的眼神此时此刻锋利无比。 罗书漠险些给自己的师兄跪下,当初师父临终前嘱托平阅派交付给萧淮初,果然没看错人。 就在鸦雀无声之时,安祁突然冲出来,单膝冲萧淮初跪下,深深一拜,“师父在上,请原谅弟子隐瞒之罪。” 方知姌像是还没缓过神,萧淮初一抖衣袖,负手而立,“讲。” “弟子那日的确见过这些书籍,是在送往夏侯姑娘屋子的路上,但是当日,除了运送书籍的人,弟子还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 罗书漠急切道,“谁?” 安祁抬眸,看着方知姌的一瞬间嘴角忽然划出一丝轻蔑的笑容,这笑容让她一寒,下一刻,安祁伸出右手,直直指着在一旁垂手而立的绮芳,坚定道,“就是方盟主的贴身侍女,绮芳姑娘。” 绮芳怒道,“荒谬!我是奉了盟主之命来给夏侯姑娘挑选书籍的,怎么错了,如何错了?” “是啊,绮芳姑娘是奉了方盟主之命,可也是方盟主之命,让你去翻看书籍了?”安祁斜眼看人的时候是有些恶毒的,“当日你在路上拿一本翻一本,是在做什么呢?” 闻言的姑娘一抖,“我……” “若是你想偷学,不如此刻说出来,倒也不会如何,毕竟这偷学可比生死契的罪过轻多了。”夏侯凝拨了拨手腕上的链子,语气懒洋洋的。 她话都这么说了,若是绮芳真的顺了她的话说下去,岂不是更让人难堪,一向在十方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姑娘脸色惨白,双手不断交叠,目光都乱了套了。 “绮芳……”方知姌全然不如刚刚盛气凌人,说出来的话都有些颤抖。 这个时候,全然看绮芳如何应对这种突然指控,石音有些明白云楚璧的意思了,现在武林民心所向根本不在方知姌,她施暴刑更是给自己雪上添霜,根本就不是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以现在根本就没有人为她出来讲话,方知姌的博弈技术还是太逊色了。 “我有罪!”在所有人目光的压力之下,那个姑娘到底还是软了双膝,跪倒在所有人面前,石音倒吸一口冷气,该来的还是得来,“盟主,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方知姌咬住下唇,“你……” “是我,那枚生死契是我的。”绮芳叩头不止,鬓发都乱了,“盟主,当时我家里急需用医用药,您也是知道的,虽然请了医师、开了药房,但是依然丝毫不见起色。” “听闻墨梵城一向有能人异士,虽然是与武林正道背道而驰,我也只能冒险一试,但是武林秘籍,我是半分不敢透露啊盟主。” 石音按了按太阳穴,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顾则煦冷哼一声,“方盟主,你说的,让人知道什么叫过,现在可该让我们知道知道,什么叫过了么?” 沉默半晌的云楚璧终于站了起来,现在武林之中,方知姌若是拿不起主意,下一个势必是萧淮初和云楚璧,而现在能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的也只有一个云楚璧了。 他声音有些冷淡,又有些无奈,“你既然签订过生死契,那么和墨梵城少主联络过么?” 绮芳怔怔道,“不、不曾。” “说实话。”云楚璧慢慢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你可要想好啊,你若是有丝毫隐瞒,方盟主可是会受你连累的。” 绮芳有些慌张,看了看一旁神色不忍的方知姌,又看了看仿佛与己无关的云楚璧,咬咬唇,一口改了口,“有,那日,那日晚间石音姑娘屋中惊现二小姐的时候,之前,之前就有墨梵城少主来过。” 石音扬了扬眉,“你可确定么?” “是,但是对于二小姐的下落,我是真的不清楚。”绮芳求助似的看着石音,“试想,若不是十方坞中有人接应,怎么会、怎么会让那黑衣人逃脱的如此顺利,捕捉不到身影。” 石音点点头,“是,这个我可以作证,当晚在方二小姐之前,的确有个黑衣人过来行刺,她说的很对,那黑衣人走的也的确是如同鬼魅一般,丝毫不见踪影。” 云楚璧很满意,撑着自己站起来,转身看着方知姌,摊摊手,“所以现在,方盟主,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武林盟主站在高位旁,看着绮芳的一双眼睛渐渐蓄满了泪水,下唇被咬的死死的,丝丝血迹漫出来,染红了皓白的齿贝,她整个人都在发抖,郁结和难过翻滚在胸膛,呼不出压不下。 她问,“为什么?” 绮芳亦是含了泪,望着她的时候勉勉强强露出一丝笑容,“绮芳年少时便进了十方坞,陪在大小姐身边,风风雨雨二十年,早就把大小姐当成了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所以不敢拖累。” 她朗声道,“我所作所为,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方盟主丝毫不晓得,我亦不曾泄露什么机密给墨梵城,可以处以我极刑,但我只求,你们不要再迁怒方盟主了,她其实很努力了。” “绮芳!”方知姌从来不是示弱的人,这些话哪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绮芳却笑笑,晃晃悠悠站起来。 她朝着方知姌走过去,“大小姐,绮芳是个罪人,不能陪您,以后的路怕是要您自己小心走了。”她在她面前缓缓跪下,“我想死在您剑下,也算是成全了您的名声,可否?” “不、不、不,”方知姌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急急忙忙往后推着,碰倒了桌上搁置的茶杯,清冽一声响打翻,湿了半边衣袖。 绮芳跪着前行,固执道,“大小姐,您赐我一死吧,我求您了。” “你想的美……”方知姌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这几个字,“我不会,我绝不会……” 顾则煦啧啧道,“说好了的一视同仁呢,当时对十方坞那么多无辜之人都能往死里打,怎么,方盟主也要念旧情?” “她不会的。”绮芳定定看着方知姌,伸手慢慢攀住了念晚剑剑柄,惊慌失措的大小姐只盯着她的眼睛,像是有蛊惑能力一般,移都移不开,“她不会的,她会杀了我的。” 念晚剑剑锋锋利,抽出来的时候雪亮的剑光几乎晃瞎了绮芳的眼睛,她整个人往念晚剑上狠狠撞去,直到现在方知姌才反应过来拽住自己的剑刃,被她喷出来的血液溅了满手满身。 绮芳软弱无力的滑下去。 深可见骨的口子涌出殷红的血液,方知姌恍若未觉,右手牢牢攥住念晚剑锋利细长的剑身。 好疼。 是不是手上的伤痛再明显一些,心里头就不难过了? 方知姌瘫坐在椅子上,不顾下面还有那么多人在看,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蜿蜒流下,她从小失去母亲,长大后失去父亲和妹妹,日后只有绮芳一人一直在陪着她,顶着刀剑风霜。 现在,她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第85章 知姌盼不得 夜幕降临,十方坞后院有着荒芜的一片空地,再往外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天堑一般,云烟环绕,空无一人。 黑暗中俶尔跳起的火苗燃动了一方夜色,红色的火舌舔舐着暗黄的纸张,做成元宝、纸钱的形状,方知姌一身白斗篷,跪坐在地上,望着火苗跳动,眼中情绪翻滚不清。 她输的太彻底了,无论是位置还是亲人,现在她身边一个能陪着她的人都不复存在,绮芳因为牵连过大,连个下葬的体面都不曾享受,拿草席卷了不知扔去了何地。 方知姌茫然地想,到底是对手太过残忍,太过于老谋深算,还是自己就是根本撑不起武林盟主的重任,才导致父亲名声破损,绮芳尸骨无存。 她其实本来就很少有安全感,年少时一向在意武林盟主的父亲甚少陪伴她,久而久之就导致了她如今的性格,刚愎自用,又骄傲跋扈。 她其实只是怕自己护不住自己想护的东西而已啊……这也成了一种错误么。 白衣的姑娘泪水颗颗顺着下颚垂下来,泣不成声,她单手捂住嘴,把那些哽咽的声音吞下去,突然,有脚步声传进她的耳朵,她一怔,顺手抄起身边的念晚剑,带泪的脸上满是凶狠的表情。 “哟,这么难过的么?”来人踢了踢脚上沾染的灰,“知道怎么输的么?” 灯火突兀的爆了一声,本来昏昏欲睡的石音愣是惊醒过来,眼中迷茫了一会儿,掐着睛明穴坐直,“我睡着了?” 云楚璧依旧是安安心心下棋的模样,“嗯”了一声,“怕是春季快到了,春困吧?要不你早些回去休息。” 石音说是有些事情找云楚璧,看他这几天沉迷于博弈之道一直不好意思打扰,就让他先下完这一盘,云楚璧也便从善如流听了她的,是以等的久了,加上屋内炭火烧的旺,就这么睡着了。 “你想说什么?”云楚璧给她端了杯茶水,“要是醒醒神的话就现在喝,若是想睡了就趁着现在困意还没消退赶紧去吧。” 石音接过来一口灌下,“别,万一我忘了要说什么可怎么办?”她拍拍脸,“你真的觉得此事已了?” 云楚璧不解,“什么此事?” “生死契,”石音指尖敲打在桌子上,一声一声响,“我不大觉得绮芳真的是生死契签订人,她说的理由也很牵强,就算舒筠奕再怎么心善,也不可能做颗粒无收的买卖。” “那你怎么想?”云楚璧抚了抚下巴,“生死契还存放在正厅,去看看?” 石音站起身,拢了拢衣袍,“我自己去吧,这么晚了两个人一起太点眼了,再者你身体还没好透,夜寒风露重,你就别出去奔波了。” 云楚璧端端正正坐好,“那你万事小心,我这有一枚信号弹,若有什么不测,立刻发消息我马上就到。” 石音点点头道,“好。” 月行云影中的时候,石音打着风灯从云楚璧屋中出去,正是方知姌整理好绮芳的遗物出去的时候,当她在后山悄无声息燃烧那些纸钱的时分,石音一人换了身夜行衣,蹑手蹑脚来到正厅。 作为这样一个背叛武林正道的标识,生死契放在谁的屋子里都不稳妥,集齐众意,还是决定先放在前厅,等待七日后在绮芳头七那日撕扯干净,也算是此事正式了结。 石音轻轻翻开盒子,黑暗中朱红色的凶兽张牙舞爪看着她,配上周遭阴森森的环境,处处都有一股不祥的气息笼罩。 夜晚风露寒凉,空气却是一等一的好,石音小心翼翼拿起来,对着月光反反复复看,并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供寻找。 大概还是多心了吧?石音皱眉不解的想着,虽然绮芳认罪快死的也快,但是越快越让人内心不安,总觉得事情太过顺利就会被掩盖掉什么不可忽略的真相,但或许就是如此,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掩盖的。 淡淡的香气拢在鼻尖,石音苦笑一下放下,来自生死契居然还有淡淡的香味,可见绮芳平日是多么爱用香的一个人。 走了不过两步,她忽然停下来,转头看过去生死契的盒子依旧静静躺在原地,她终于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一夜无眠,石音躺在床上的时候什么都不敢想,就这么直挺挺躺着,直到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她终于翻身坐起来,眼底下淡淡的青色让她难受得紧。 有些事情,她还是想不懂。 今日是第六日,明天就是绮芳头七日,生死契也将被毁去,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没了绮芳值夜,方知姌的屋子前人手懈怠,大老远步入院门就看到值夜的两个小丫头一左一右靠在门柱子边上睡的正香,明明是华丽的场所,却愣是出来一种萧条之感。 大厦将倾,石音心底骤然冒出这四个字。 所有的衰败,所有的颓废萎靡都是有预兆的,关键是看人能不能留心看出来,石音紧了紧衣襟,迈步进去。 意外的是方知姌背对门口坐着,看起来也不是刚刚起的模样,怕是在那里呆呆愣愣坐了一晚上,甚至连石音走进去都没有察觉,整个人有些木衲。 “方盟主。”石音轻轻叫了声,在她对面缓缓落座,方知姌停住的眸子微微一动,这才抬眼。 那双眼睛里全是血丝,还有未曾擦干净的泪痕,整个人萧条无比,也颓唐无比,她向来都是骄傲的、自负的,何时何地有过这样失态的模样? 那些话堵在石音喉咙口,忽然什么都不想说出来了。 “你来做什么?”方知姌忽然冷冷一笑,“看笑话?那么你看够了,就走吧。” 石音张张口,“我当然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还要如何?我现在名为武林盟主,实则还有什么,架空我、孤立我,我还能怎么做?”方知姌语速变得很快,情绪却没有大的起伏。 折腾这么久,她情绪跌跌宕宕,终于还是折磨到了自己,累的连情绪都不想要有任何的波动变化,仿佛每次一激动,都是一个累到透支的动作。 石音不忍心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你咎由自取罢了,如果是那个跋扈嚣张的武林盟主,她绝对会毫不避讳的讲出来,但是对于这样的方知姌,她却哑口无言。 绮芳说的没错,方知姌是很努力,只不过全部都变成了揠苗助长的手段,才会连根拔起,让自己渐渐枯萎下去。 “绮芳是枉死,她是冤枉的。”石音忽然觉得自己也荒谬的很,居然还来这里询问什么罪责,“你知道吧?” 一提到绮芳方知姌就处于崩溃的边缘,她单手撑住额头,连看石音都不敢,“别说了。” “你其实也内心过不去吧,因为你明明知道她冤枉,却无可奈何。”石音苦笑一下,伸出手递过去一张帕子,“那么下一步,你要怎么为她报仇呢?方盟主,你依旧是武林盟主啊。” “我让你别说了你听不懂吗?”方知姌全身都在颤抖,“你是故意的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石音稳了稳自己的声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诉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枚生死契,其实是你的吧,方知姌。” 第86章 前尘往事 四方阵平,九州安定,疮痍之下遍生黄土白骨,方知姌从最后一处阵眼旁站起,目光所及之处无一完好之所,萧淮初带着方烟若和石音的尸骨早已离开,下落不明。 “方姑娘……是方大小姐!”她听见有人这么喊着,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对她遥遥跪拜,行三跪九叩大礼,她拿着念晚剑的手都在颤抖,怎么,怎么就被推到了这么个位置上。 不知到时谁牵的头,也不知道是谁先提出的这件事,方知姌灭四方阵救济百万生灵,乃是武林第一有功之人,家境优渥,父亲乃是前代武林盟主,于情于理,继任武林盟主天经地义。 只有她自己内心清楚,她坐上这个位置有多么惶恐不安。 绮芳给她梳头发的时候,轻言安慰道,“大小姐是功臣,是救世主,有什么当不得的,无论大小姐在何处,绮芳都陪在您左右,万死不辞。” 方知姌转过身来握住她那一双手,眼睛里都是迷茫,“我自身武功不够,四方阵之功……也不是全然都在我头上的,武林各个门派又虎视眈眈,高楼自危,我担心。” 方平岚在位的时候,迫于无奈才俯首称臣的百蛊宗,一向高傲的姜沂楼,远在南方独具势力的南江府,地处北越国唯一一个武林门派的北林雅境,还有……带着她妹妹不知所踪的萧淮初归属的平阅派。 “当了盟主,就要有盟主的气度,”绮芳硬朗了声线,“大小姐是主,千门百派都是仆从,退一万步讲,若是大小姐不当这个武林盟主,现在坞主已死,十方坞全依仗着您,难不成要让旁人踩到头上来么?” 为了十方坞,为了她父亲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的家业,也为了九泉之下的母亲和妹妹,方知姌双手交互握了握,这个武林天下以后是她的,也该是她的。 为了树立威信,她开始实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风格,她看不惯的通通改掉,十方坞再度翻修,成了武林之中最为富丽堂皇的所在,知道父亲和云师伯的事情,所以力排众议也要扶持剑栖山庄。 拉拢人心,她想的还是太简单,意味着就足以让云楚璧带着剑栖山庄归顺于自己,服服帖帖,又不会有二心。 可她见云楚璧的时候,他仿佛刚刚受了重创,心口的位置蜿蜒着那么大一道疤,被层层绷带裹住,榻上的人面色惨白,听她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是如何帮自己的,也只是淡淡一笑。 “楚璧,多谢方盟主。” 他为什么不会感激涕零?方知姌偏偏头,没想明白,但她一向嘴硬得很,有再多疑问也只是憋在心里,只要不影响大局,就独自揣摩,关上门和娘亲妹妹一同唠一唠。 方知姌的人生大半都是孤独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忙碌于武林中事,她终日自己相伴,唯有绮芳一人陪她聊天解闷,缺了一个能陪着她的人;父亲死后她被武林中事压得抬不起头,喘息不过来,绮芳能做的也只有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什么都插不上手。 她虽然勤于练功,却终究是没有师父指点一二,从前都是方平岚手把手地教,眼下只能靠自己,她又不肯去请师父,在她心里,若是堂堂武林盟主都需要有人教,那这武林还有什么长久可言。 自己找不到关窍,只能慢慢靠苦功磨,方知姌总是安慰自己,没关系的,终归有一日,她会达到一个众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看轻她,在此之前,她还有四方阵大功绩,无人置喙。 这一切都破灭于她继位的第一个年整,那年夏日,荷花竟开,天气炎热,武林各个门派自上次四方阵大劫后回去休养生息,如今时过一年,已是又一轮欣欣向荣之景。 方知姌想了想,还是利用自己武林盟主的身份,召开了一次武林比武大会。 算是一个她武林盟主身份的象征,武林中人内心都清楚,各个武林盟主登位后都会举行一次这种大型会议,名头各不相同,实则只是为了承认一下武林盟主的地位。 当时众人还对方知姌抱有半尊敬的心理,即使不服一个女子当武林盟主,但也无可厚非,纷纷表示自己一定会去,一轮看下来,对方知姌的承认者几乎是全部,这让她很满意。 说是几乎,因为萧淮初没有来,她知道后只是微微皱皱眉,随之抛诸脑后,以后会好的。 十方坞这次也是花了重金,将武林比武大会布置的格外隆重,吃喝用度也是一应最好的选,方知姌不敢大意,桩桩件件亲力亲为,端得是一位优秀的武林盟主做派。 比武大会进行得如火如荼,姜沂楼楼主顾则煦、南江府府主江以寒、剑栖山庄庄主云楚璧、北林雅境境主何迁四人毫无意外地进了最终局。 下面有人窸窸窣窣嚼舌根,“平阅派掌门萧淮初没来,否则可真的是一场大戏,你说他们五个在一处,哪四个能赢?” “那再加上修宁山庄庄主宇文席,这六个人,要是在一起可真的是好看了,不过么,这四个也是半斤对八两,照我说,难分高低。” “那武林盟主呢,听闻方姑娘虽为一介女流,但是却是个巾帼英雄,一年前那四方阵,火都蹿到天上去了,方盟主硬是眨都没眨眼睛,靠着一把念晚剑就这么灭了。” “那想必绝对是头筹啊。一会儿说不定他们四个里的佼佼者,能和武林盟主打一场。”有人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绝对精彩的一场比武啊。” 方知姌坐在高台上,自然是讲这些话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里,手指微微颤抖,她清楚自己的实力,怕是会让人贻笑大方。 怕什么,不比不就行了么。方知姌咬咬牙,她知道流言厉害,却没想到已经将自己捧到了一个不敢想的高度。 当你的实力配不上那些流言的时候,与希望自己能到那种高度的动力相伴的,还是一种莫名的惶恐,方知姌就是如此,她怕极了,万一输了,万一几招就被惯下来,可怎么办。 最终局其实也没有比起来,云楚璧借口身体恢复不如,自愿退出,在场所有人都晓得,剑栖山庄如今流言如沸,若不是方知姌硬拉他来他绝对不会参加,抛头露面于人前。 江以寒一向对高低胜负不甚在意,也借故停止,到最后只剩下北林雅境和姜沂楼二位,比了个天翻地覆,让下面看比赛的人拍案叫绝。 顾则煦与何迁两人同时出招,烈冉剑剑势更猛烈一分,何迁的肩膀先见了红,这才结束这一场比试,顾则煦荣登榜首。 但其实这个榜首大多数人都不甚佩服,毕竟萧淮初、罗书漠这一双平阅派双雄没来,云楚璧实力也不晓得在何种地步,江以寒怕是也比他高上几分,这么个大便宜就被顾则煦给捡走了。 “顾某斗胆,请方盟主与我一试,不知盟主可否赏脸?”顾则煦彼时还是言笑晏晏的模样,没有半分不敬,只是高调惯了的模样。 方知姌心下一沉,该来的还是要来。 她本来实力不济,又心有负担,十招之内就被顾则煦轻轻松松打败,那把名动天下的念晚剑被挑飞于高空,掉下来的时候被顾则煦一手捞住握在掌心,看向方知姌的目光复杂难辨。 “怕是这些日子方盟主操劳久了,身体不适,顾兄不要强人所难了吧。”江以寒不咸不淡给方知姌下台的台阶,让顾则煦把他那张贱兮兮的嘴闭起来。 顾则煦笑笑,“喏,你的剑。” 你的剑。彻彻底底的打击,方知姌咬唇接过,果不其然再也没有了顾则煦对她的恭恭敬敬。 第87章 误入歧途 武林大会比赛散场后,方知姌足足把自己关在屋里关了一周之久,绮芳担心她又不敢打扰她,只好日日把饭菜送进去,又日日原封不动的搬出来,偶尔能挑上一两筷子,她已是极大满足。 七天后她推开房门,“我要出门一趟,谁都别跟着。” 远在平阅派的萧淮初就这么迎接了一位不速之客,方知姌见到他的时候两人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没有说话,相顾无言,似乎已没有什么好说,只有斑驳的梨花葳蕤生姿。 “恭喜。” “抱歉。” 两人同时开口,萧淮初低低道,“你没什么跟我讲抱歉的。” “可我对不住婉儿。”方知姌咬咬唇,“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我想带她回家。” 萧淮初眸色晦暗不明,“回家?那就算了,烟儿我已经下葬,就不劳方盟主费心了。” “她是我十方坞的人。”方知姌不肯退让,“我爹娘双亡,让她葬在自己爹娘身边不好么?” 萧淮初叹了口气,似是好笑,似是无奈,缓缓道,“你怎么,问得出口的呢?”当初明明不要她的人是你们,现在她死了,好不容易有个下葬的地方,你们又何苦来找她,让她死后都不得安生。 “我听说武林比武大会的事了,你是觉得高处不胜寒,想找人陪了是么?”萧淮初摇摇头,“可你怎么想得到来找烟儿的?” “我只是想带她回家。”方知姌定定道。 “不,你是想来确认我愿不愿意给你武林盟主的尊敬的吧?”萧淮初摊摊手,把手里的镜启剑给她看,“平阅派历代掌门才有资格佩戴的镜启剑,现在在我手里,以彰显掌门身份,同理,你在顾则煦那里跌了面子,现在也想补偿,所以来找我,想看看我怎么想的,是么?” 萧淮初叹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尊敬你,这次不去十方坞,只是因为被门内琐事缠身,分身乏术罢了。”顿了顿,“至于烟儿,我收她为徒,死后葬入我平阅派也无伤大雅,就别折腾已亡人了。” 天降大雨。 方知姌一人跌跌撞撞下山,神情恍惚得很,似乎没想明白怎么就这般模样了,雨水敲在肩膀头顶乒乓作响,她之前担心的、不担心的,已经一应全部都发生了。 就在她跪倒在水坑中的一瞬,冰凉的雨水从她的衣袖浸染上去,潮湿的、冰冷的触感让她更加难过,捧住脸就这么哭了起来。 爹,爹,你怎么就不告诉我,原来这件事这么难,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逞强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逼至绝境,覆水难收。 “需要帮忙么?”声音是刻意压抑的低沉,一把伞撑到她的头顶,替她遮去敲打入骨髓的冰凉雨水。 方知姌缓缓抬头,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具啊,狰狞的,恐怖的,躲在面具后面的眼睛却是闪动着柔和的光亮,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搭上他的,之后被他一个大力拽起来。 柔软的床榻,干净整洁的衣服,还有被擦干净悬挂在一旁的念晚剑,方知姌躺在床上许久都不敢动作,生怕把自己的梦惊醒了,这里布置的一切都好像是她爹还活着的时候。 彼时她还是十方坞大小姐,天性骄傲,惹人眼红,无琐事缠身,无外事烦扰。 “我那个养子可给我接回来一个好人呐。”略带开玩笑的语气,走进来的人却让方知姌眸子紧缩。 那人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好好休息。她本来就已经绵软无力,晕晕乎乎之间就被他带走,却没想到来到此地,让她有种堕入深渊的恐惧感。 她咬咬牙,“舒……筠奕。” “哎呀,难为姌儿还记得我呢。”舒筠奕端进来一碗药,“喝了吧,你这内外夹击的模样,身子受不了,不吃药可好不起来。” 方知姌不接,只是警惕的看着他,像极了一只充满警惕的小鹿,舒筠奕笑笑,自己拿了另一头抿了一口,喝完了还咂咂嘴,“真的苦,不过良药苦口,你不喝身体不好,可走不出这里。” 方知姌一把抢过来,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大口灌下,连眉头都不皱,喝完了把碗往旁边柜子上一扔,“你想做什么?” 舒筠奕苦笑,“我没想做什么啊,我那养子救你回来的,我哪知道是你。” 方知姌不语,斜睨着他,一脸的不信任。 “你爹死了,日子不好过吧?”舒筠奕也不跟她打机锋,张口就是这么一句,“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我们几个人的恩怨,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小辈来插手。” “我爹,还有那么多人的死,不是拜你所赐?”方知姌冷笑一声,“若不是你突然进攻十方坞,百蛊宗孟宪能趁虚而入将当年的事情抖个干净?婉儿也不会……” 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那个不会,“我爹死了,你高兴了吧?云师伯和我爹都死了,你还真的是一个同门都不放过。” 这句话明显戳痛了舒筠奕,他一把捏住方知姌的下巴,恶狠狠道,“小丫头,你若不是方平岚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你这话我现在就能弄死你。” 方知姌含泪大吼,“你弄死我啊,弄死我也不至于这么辛苦,还幸福了呢,你来啊来啊!” 舒筠奕定定打量她半晌,松手起身,“也是,这无间地狱哪在死后,活着在人间,不就是最好的惩罚么?” “你现在能让我走了?”方知姌看着舒筠奕的背影,没理由的一阵心慌。 他忽然笑了笑,“方知姌,我想帮你,你愿不愿意?” “你这么好心?”她当然不相信。 舒筠奕道,“你现在武功不行,已经是天下周知的事情,还有,亲妹妹的遗体也拿不回来,让你觉得自己无能。”他晃了晃伸出来的两个手指,“我帮你提升武功,也帮你搜罗能使你妹妹还阳的办法,如何?” 他这交易的确诱人,方知姌皱皱眉,“就没有任何条件?” “你也知道,凡是和我墨梵城交易的人,都是需要签订生死契的。”舒筠奕背过手去,“有了生死契在手,若是你在位期间为难我们墨梵城,我就拉你下水,当然,你要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说什么。” 方知姌看着他递过来的纸笔,不解道,“你就只要这一份安宁?” “否则呢?”舒筠奕耸耸肩,“你现在身为武林盟主,难道还不知道在这武林之中,什么都没有的人,想要一份安宁的生活,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么?” 什么都没有的人,如云楚璧,如她自己,方知姌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为何这个时候舒筠奕会来找她,之前她什么都有的时候,根本体会不到这一份心思,现在她能懂,舒筠奕也才会在这时候提出来这个要求。 她抓起纸笔,生死契成立。 第88章 结劫连环 淡淡的熏香飘满了整个屋子,似乎有一串花枝铺在两人对坐的桌前,原是窗外天光渐起,将屋外的枝丫剪影偷了进来,悄悄地,一室葳蕤一室光。 石音整个人都在颤抖,“……真的是你?” 她之前闻到那个香味,本来以为是绮芳身上的熏香,后知后觉想起来不对,那不是熏香,而是祠堂上香的味道,而绮芳不过一普通人,如何进得了十方坞祠堂,甚至还能沾染香味? 若是换成方知姌,那还有几分可信的缘故,方知姌总喜欢抱着自己母亲和妹妹的灵位说话,自然出入频繁,身上沾染那香的气味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再加上能让绮芳以性命相护的人,她本以为会不会是幕后真凶,绮芳只是为了掩藏她上面的人,后来才想明白,又没有谁规定明面上的主子和暗里的主子不能是同一个人。 方知姌的反应也的的确确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什么生死契,什么水牢,都是她为了掩盖自己,贼喊捉贼的一种手段罢了。 只是没想到会反射到自己,伤害到自己最亲密的人,绮芳一走,她整个人都陷入了当初那样的迷惘状态,无法自拔,也不能自拔。 但是石音还是想不懂,“你既然与舒筠奕有约在先,为什么还要剿灭墨梵城?” 方知姌冷冷一笑,鬓发散下来也不自知,更懒得去管,随手拢了拢道,“终究是祸患。” 过河拆桥,以绝后患,方知姌当武林盟主这些年来越来越功利不是没有原因的,手腕越来越残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一切潜移默化都在改变,只是旁人身在其中不自知。 没有人记得刚刚登位的方知姌是个什么模样,无论当时她多么受人追捧尊敬,为这个武林付出多少,所有人记得的都是岁月斑驳下她留下来的面孔,归根究底什么的,没人在意。 方知姌能变成这样,当然也不能完全怪她自己。 “你要把我说出去吗?”方知姌低头笑笑,“我现在没什么所谓了,我想护的,想留住的,到底还是都随风逝去,追寻不得,所以这一身踽踽前行于世间,想来也没什么意思。” 石音愣愣看着她,“你想要的,到底是武林安定,还是十方坞的名声,还是你在武林之中的地位尊严。” 方知姌单手撑住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这问题问的没意义。” 她想提高武功,是想巩固自己的地位,想保护自己能保护的人,也是能为了更好地做武林盟主,归根到底,有什么区别呢。石音只觉得郁结的气息堵在胸口,慢慢跪坐下去。 “那一天你跟我讲,你把方烟若尸骨带回来也只是为了洗脱父亲的罪名,这句话,真的当真么?” 方知姌自嘲地笑笑,“这些话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不能不记得。”石音情绪渐渐起伏,她伸手握住方知姌略消瘦的肩头,一双手本来在空中还有些迟疑,见她没有闪躲,随即用了用力,“知姌,你心里还有话没说吧。” 方知姌皱着眉头看她,“你叫我什么?” 这辈子,她爹、舒筠奕一向叫她姌儿,其他武林中人,不是叫她方盟主,就是叫她全名,就连绮芳,也是毕恭毕敬叫着她大小姐,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知姌,呵,你知道这名字的意义么?”方知姌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偏了偏头,像是在回忆什么,“我其实,很讨厌这个名字。” “你说我爹是怎么取的名字,取什么名字,就没什么。”方知姌定定瞧着不远处的插瓶,枝条横斜,乱花渐欲迷人眼。 姌者,柔美也。可方知姌素来刚强,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与姌字差之千里。 婉者,温柔也。可方知婉洒脱不羁,是个风风火火的模样,与婉字南辕北辙。 十方坞这一双姐妹,果真是名字取得不好极了。 “所以我还是喜欢她的名字,方烟若,她这一生本来就如烟雾缭绕,美而不真,又与云楚璧牵牵扯扯,云烟云烟,他们俩当真是登对极了。”方知姌说着,泪水不知怎么就落下来,“怎么就没人给我换个名字取呢,是不是换了名字,就不用这般刚强了?” 尚未熄灭的烛火摇了摇骤然发出一声响,在这一声脆生生的响动中,石音稍微倾了倾身,抱住了方知姌。 下一刻连方知姌自己都愣住了。跪坐在她身边的姑娘,忽然紧紧拥住了她,很用力的力道,仿佛想把她保护起来,才能融化人与人之间看不见的天堑沟壑。 石音说,她原来曾经真的体谅心疼过方知姌,那么现在,她是真真正正想说,方知姌的确不应该做这个武林盟主了,她太累了。 可惜到这个地步,她退位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世人目光灼灼盯住她,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能顶着头顶悬着的长剑,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我不会告发你。”石音的声音憋闷在袖间,“我也不会强迫你因着这件事去做什么,只有一点,你莫要再以各种各样凶残的手段来保护自己了。” 方知姌的脖子被她环住,从衣料摩擦之间渐渐生出那么几分暖意,她鼻头一酸,忍了忍还是把眼泪咽了回去,手指缓缓抬起来,在落到石音背上之前还是堪堪停住了手。 “那晚的黑衣人,是我。”方知姌略带自嘲的口气,气息就喷洒在她的颈项边,吹得她披散在身后的头发有些微微发痒,“我怕你在墨梵城察觉什么,之前派绮芳过去询问,晚上又亲自去探一探虚实。” 石音心下了然七八分,若绮芳认下来的罪责是假的,那么一切后来的说辞自然都是假的,那一夜无形之间居然还和方知姌打了一大架,真的是怎么样的缘分和运气。 石音笑了笑,松开了手,“绮芳姑娘真的是对你一心一意,绝无二心。” “她自幼受我十方坞恩惠,与我情同姊妹,自然是的。”方知姌眼神暗了暗,仿若身边烛火悠然的火焰灭了灭,终于烧尽了,“只可惜,她没跟对主子,连一些好日子都没过过。” “能让她如此倾心待之,势必还是你的优势之处。”石音伸手握进洒在桌上的阳光光晕中,“我不揭发你,你也需要答应我,除此之外,我还想问一问墨梵城少主的事情。” 方知姌看着石音的手指在阳光下蜷缩又伸开,五指修长,只是有些白的过分,叹了口气,“他我是真的不知,当初我打着想围剿墨梵城的念头,就是想一举攻下了事,没想到居然这么难缠。” 石音偏偏头,“你不怕他?” “怕?怕他揭发我?”方知姌无甚所谓道,“揭发也无所谓,我现在独身一人,十方坞的名声也差不多都没了,只不过他这样迟迟不作为,我也很奇怪,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石音缄默,方知姌说的无可厚非,墨梵城少主现在什么都有了,就是不作为不动作,那一晚的方烟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底是针对她,还是方知姌,甚至是云楚璧。 “墨梵城那个少主的野心比我想的大多了。”方知姌低下头,神色是石音看不懂的复杂落寞。 她起身告辞的时候,听见方知姌喃喃一句什么,仿佛在说她孤身一人生死名声都无甚所谓,但还是要做成一件事,但这是件什么事,年久的木门吱呀作响,石音没听清。 按照方知姌的性子,总归不会灭世也就是了。 这件事情她按照自己所说选择压下不提,绮芳头七日一过,万事万物尘归尘土归土,方知姌和墨梵城这笔陈年烂账也就算是一种了解,生死契已毁,无人再能指证方知姌。 但是她仿佛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转回屋中看到屋内插瓶摆放错落有致,不知怎么就想起夏侯凝屋中乱七八糟的书籍,而这一刻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疑点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方知姌的那枚生死契,究竟是怎么落到夏侯凝书里面的? 石音倒了杯水,喝下去冰凉冰凉,才发现仿佛有很多事情并没有解开,而是随着表面上解开的一个问题,反而扣上了更多的结,难舍难分。 第89章 东窗事发 天明、风清、云散,绮芳的头七是一个好天气,恢复如往常模样的武林盟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高台,以往的气度再次提上来,仿佛当时失态的姑娘与自己全无关联。 她必须坚强起来,否则绮芳的死亡对于她而言全无意义,指甲沁入皮肉之中有种痛楚,只有这样才能站的更久些。 方知姌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身后便是放着生死契的盒子,上面金镂花栩栩如生,蜿蜒攀附在枣红色的木匣上,触手冰凉。 “顾则煦呢?”台下武林门派众多,但是出挑的也就那么几个,顾则煦一向与方知姌不睦,这种时候不来,方知姌自然很快就能发现的了,一双眉头皱了皱,带了一丝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心里的那一丝做贼心虚,石音懂得,一双手在广袖里握了握,不知为何,她也突然有些惴惴起来,下意识回头看去,才发现安祁不在。 她心下一空,拽了罗书漠道,“安祁呢?” 罗书漠转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发出了一个“咦”的音节,“大清早上那小子还在呢,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谁知道跑哪里去了。”说完又拍了拍石音的肩膀,“不过你也别担心,十方坞处处都有人看守,不会出什么事。” 她倒是不是怕安祁出事……石音只能用苦笑回他,越到这种时候越容易让人忐忑,只要在生死契没被毁坏之前,方知姌随时随地都有被拉下马的嫌疑。 正在踌躇要不要去寻他之时,本来寂静的院子突然传来一声开门声响,安祁捧着一盆水小心翼翼的走进来,那水接的很满,走一步都会晃出来些许,是以安祁走得非常缓慢,尽可能让它少洒一些。 方知姌一颗心放下了一些,只是顾则煦依旧没有露面,“你在做什么?” 云楚璧看着安祁的眼神带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意味,安祁站定,水面依旧在摇晃,待它稳了稳,这才抬头,“方才出门遇到顾则煦,他央我去打一盆水来,我也不晓得要做什么。” 顾则煦这厮,又在玩什么花样?石音皱眉转眼,和云楚璧的目光来了个远远相接,后者眼神不知为何有些深邃,她怔了怔,眨眼的功夫对方已经恢复清明。 “是我让平阅派弟子帮我一个忙,是以来晚了。”顾则煦大步迈进来,居然毕恭毕敬冲着方知姌行了个礼,“希望方盟主,莫要怪罪啊。” 方知姌生硬着面孔道,“既然来了,就站定吧,时辰已到,该让这些不见人的东西随绮芳一起归于虚无了。” “慢。”顾则煦缓缓抬起手臂,广袖宽大顺着手腕滑落下去,露出他小臂上硬朗的肌肉线条,“方盟主,别着急,我今日来,还带了一些人,希望能共同见证方盟主这个铁面无私的时刻。” 没由来的更加心慌,石音不解地看着顾则煦,后者四平八稳的模样让她更加揣测不出是何用意,方知姌明显也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但还是一撩衣袍坐下,细枝末节都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那么有劳顾楼主,说说看是哪些人?”念晚剑上铺了一些桔梗花枝,掩藏在阴影之下。 “有请吧。”顾则煦拍了拍手,随即弯腰下去净了手,让开的时候身后姜沂楼的弟子队为两列,端上来三个被罩起来东西,形状类似方形,方知姌眯了眯眼。 “诸位,在请这三位露面之前,我请方盟主打开锦匣,让生死契面见于世。”顾则煦手上还带着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方知姌忍无可忍,“顾则煦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盟主看起来是不肯做了?”顾则煦做出一个苦恼的表情,“也罢,那便就不揭开了,你不揭,我揭就是。” 方知姌本以为他说的是生死契,下意识用袖子拦住了锦匣,长袖挥舞的一瞬间念晚剑脱鞘而出被她横在手心里,顾则煦却不尽然如此,他只是转过身,一把揭开了身后三个弟子手上的东西。 石音眸子骤然瞪大,那居然是方平岚、方夫人、方二小姐三人的灵位。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架势,方知姌唇角血色一寸寸褪去,立都立不稳的模样,随即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架起念晚剑就冲他刺过去。 “顾则煦你好大胆子,居然敢私自进我家祠堂动我父母牌位,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烈冉剑和念晚剑在顾则煦右肩膀上交叠出激烈的火花,顾则煦冷笑一声,“武林罪人的府邸,不烧杀抢掠算是客气的了,忘了剑栖山庄的下场么?知法犯法的方大盟主,你可真的是好本事。” 念晚剑弹开的一瞬间,顾则煦高高举起方平岚的牌位,朗声道,“方氏十方坞,前代坞主方平岚窥伺武林盟主位,嫁祸同门师兄以致其家破人亡,窝藏孤煞之命妖女引起祸乱,此代坞主方知姌暗中勾结魔教,有辱武林正道纲纪,其罪如何?” 一时间如同往油锅里泼了一大盆水,整个十方坞几乎都陷入了天翻地覆的状态,石音脱口而出,“顾则煦?!” “我没说错吧,方大盟主。”顾则煦看都不看石音,定定看着方知姌,“诸位若是不信,可由香味判别,祠堂一处唯有武林盟主一人可进,生死契上的香味和牌位上的相不相同,一闻便知。” “我……”方知姌来不及辩解,顾则煦就兀自架起轻功夺了匣子,轻蔑的目光一瞥,将那枚生死契捏在手中闻了闻。 “当真是一模一样啊。” 有几个好事之徒立刻噔噔噔跑过去,每个检查过的人下来看着方知姌的目光都变了味道,越来越多,渐渐地不可收拾。 完了。她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那一瞬间天地都变得恍惚起来,方知姌只觉得耳鸣目眩,指责的、谩骂的声音如同四面八方的洪水袭来,让她无处可逃,手里念晚剑铮鸣作响,她忽然觉得,觉得身边好吵,如果天地空无一人,该是多么纯粹。 念晚剑骤然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内力,站在正中的武林盟主被这阵内力逼迫的散了头发红了眼睛,如同走火入魔一般看着身边的众人。 每个人,每个人看着她的表情除了恐惧就是愤恨,没有人,没有人愿意这个时候拉她一把,对了,对了!有的,有的那个姑娘,这辈子只有她一人叫她,也愿意叫她知姌。 石音与她目光触碰的一瞬就掠了出去,方知姌明显是走火入魔之前的征兆,多年郁结的压力愤懑和指责一起逼迫上来,这个时候没有人去拦住她她真的会陷入自毁的境地。 可就在这时,她被一双冰冷的手拦住了去路。 第90章 无休无止 安祁的声音冷冰冰的,“对不住师姑,你不能去。” “安祁,你知道顾则煦要做什么是不是?”石音偏头看着他,她身上的穴道都被安祁以一种极快的手法封印住,挣脱不得,而云楚璧他们都在专心致志对付那边厢快要疯魔的方知姌,全然顾不上自己。 “自然。”安祁的唇角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容,神情像极了当初那个在平阅山上只尊她一人的冰冷少年,“师姑,方氏一族害人不浅。” “世间何人想害人,你们总要听一听她的苦衷。”这一瞬间就好像是冰冷的水从天灵盖浇下来,无比凄凉又无比透彻,“顾则煦为什么逼她到如斯境地。” “她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引来大乱,此时此刻武林各门各派齐聚于此,你真的希望把事情闹大吗?方知姌可以退位,可以让位,她想好好活着也有错吗?”石音不是对任何人都怜悯,但是对于方知姌,她内心自始至终有个声音,不想让她受伤。 好好活着,就这么难么? 安祁古怪的笑了下,“方氏一族害人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 石音忽然就不挣扎了,她定定看着安祁,这个少年,这个她亲手救回来的人,如今站在她面前恍若隔世,那么陌生,她怎么就忘了,安祁背负着严谷门的血脉,自然恨惨了方知姌。 “恨一个人有多累。”石音目光里都是怜悯,“我这一世重生到如今,本以为看惯了人情冷暖,没想到走得越高,越见彻骨寒凉,越寒凉,越让人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安祁冷淡道,“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方知姌一把念晚剑怎么抵得过数十把兵刃齐齐相击,剑光飞舞,步履翩跹之间,就有无数把刀剑擦着她的腰身而过,再偏那么一个角度,就是一记穿透的重击。 “云楚璧,我当初帮过你。”方知姌双手架住沉凌剑,“你不至于感恩戴德,却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留给我?” 沉凌剑剑势一转,那剑身挡下念晚剑,云楚璧目光沉沉的,“方知姌,你现在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你若是还有些许理智,就停下来,咱们万事好商量。” “好商量?”方知姌和顾则煦异口同声,一个带了一丝颤抖,一个带了一丝轻蔑,云楚璧皱眉看着背后执剑的男子,那人烈冉剑剑光狠厉,有愈来愈盛之势。 “方知姌勾结魔教,难不成你就忘了你家什么下场?”顾则煦招招紧逼,分明就是在迫使方知姌用内力,越用内力越危险,他故意的,明显是故意的,“让十方坞也常常自己种下苦果的滋味,怎么错了?” 石音眸色灭了灭,“我一直不懂,顾则煦怎么就这么恨方知姌?” 安祁冷冷一笑,“他不是恨,他只是不服气,更不服气这样一个人踩在他头上,他这个人,除了争强好胜一些,也没什么旁的,要知道,他可一直以当初比武大会第一名自傲着呢。” “是么?”石音低低一笑,幸存剑抽出来的一瞬间让安祁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石音一剑劈晕。 她现在对这个武林充满了无奈与恨意,甚至有那么几分理解了为什么明晨会选择墨梵城,那里远离尘世纷扰,有着自己心爱的人,有着自己信任的人,哪怕背负骂名,关起门来不管不顾,也是一方风景。 而在这种山清水秀的天地之间,这些人居然如此不堪,顾则煦靠着自己的不服就对方知姌赶尽杀绝,殊不知早就进了墨梵城少主的圈套。 电光火石间,她居然能够那么清楚的明白,墨梵城少主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加上之前用方烟若吸引目光,不过都是因为想让这些人之间看清彼此的真面目么? 既然顾则煦能帮他,他又何必自己亲自出面。 石音架起轻功往混战中心奔去。 “阿音,回来!”罗书漠专心致志保护这一方武林众人,以免受念晚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出来的剑势所伤,忽然空中凌空飞过一人,穿着一身墨色衣袍,只一闪就掠了进去。 “知姌,知姌!你先停下来!你听我说!”石音奋力拨开几个胡乱砍杀的剑刃,终于冲到了方知姌面前。 方知姌早已被顾则煦激的血脉回流,已有入魔入癫之势,哪里还能顾得上她说的话,云楚璧飞快转到石音身后,揽住她的腰身往外带。 “现在形势已经不受控制了,为今之计只有把方知姌强行控制住,否则再这样下去谁都不知道会如何。”云楚璧看了看那边的形势,“怎么就会到这一步了?” “若不是为了这个武林盟主位,方知姌也不至于如此。”石音看着他,“十方坞的重担、武林的重担都压在她一人身上,若是配合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个顾则煦为首的人跟她唱反调,处处孤立、处处讽刺,她能扛到如今,身为一个姑娘,已经够不容易了。” 试想武林自沈家倒坍后四分五裂,行武林盟主制度而后,哪有一个盟主当的如她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身边一个能陪着她的人都没有,从来都没有,她是唯一一个人。 “能不能救救她?”石音仰头看着云楚璧,她是真的想救救她,就算是和墨梵城定了生死契,也断然不是为了出卖武林正道,她只是想加强自身,找回亲人。 就这样一个愿望,却没人能信,也没人会信。云楚璧抿抿唇,“有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夏侯凝自幼在他耳边说过许多清心静气的法子,有一道便是两人齐力,一前一后攻至相应穴位,迫使内力倒流停止,或许还能救她一命。 “在此之前,我去牵扯住顾则煦。”石音匆匆道了一句,再次飞身入场。 幸存剑顺着念晚剑剑气顶住烈冉剑,顾则煦一愣,随即有些不解,“石音姑娘,你做什么?” “顾则煦,得饶人处且饶人吧。”石音双手握紧剑柄,烈冉剑的硬气果然名不虚传,震得她手腕都发麻,“说到底,你觉得方知姌死了你就能当上武林盟主吗?” 顾则煦冷笑一下,“我这是为武林除害,你躲远些。” “是为武林除害还是私心作祟,顾楼主一清二楚。”石音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至于怎么处理,也需各门各派一同决定,也不是你一人说了算的。” 第91章 尘埃落定 那边厢,云楚璧遥遥唤了一声,“阿音——” 石音一勾唇角,“看起来,我这边好像还不能陪你玩了。”她反手念起剑诀,平阅派剑势主防守,就算是烈冉剑再怎么攻势迅猛,也没办法这么快突破这一层剑气结界。 幸存剑和沉凌剑双双指向方知姌腰侧,她顿觉不好,急忙闪避开来,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两人,恶狠狠地,“你们到底,还是不顾及任何的旧时情意,我对你们有过一丝一毫的不好吗?” “知姌,你先停下。” “都是说的好听。” “方知姌,你听我说!” “全都是说得好听!” 方知姌情绪波动太厉害,连带着内力回流更加难受,除了源源不断往外攻击带出剑气,再也没有任何纾解的法子,她整个人如同火烧,见谁都是恨的,见谁都是恨自己的。 天地间,居然自己一隅藏身之地都没有。 “怎么?”云楚璧与石音背对背站好,就有源源不断的人继续往上冲,也不管到底是不是和她有恩怨过节,仿佛只是为了完成这件事情,而去伤害这样的一个人。 “神智已经不清,再这样下去,迟早连救都没得救。阿音!”云楚璧摇摇头,就见石音游龙一般拨开那么多人,再次到了方知姌的面前。 方知姌长发散乱,整个人已经神志不清,天地黯然无光,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想看到,而在这时,却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在她不远处的距离,带了一丝颤抖,一丝试探。 石音说,“姐姐。” 那一瞬间似乎连剑怎么挥舞都忘记了,念晚剑本来越来越猛烈的攻势如同突如其来的雨过天晴,第一束阳光将重重乌云拨开,终于得见天光,而阳光所到之处,就这么开了一朵艳丽却不明媚的花朵。 “……婉儿?”方知姌茫然的环顾四周,她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婉儿,婉儿?你还在?你在哪?我为什么寻不到你。” 一声声凄厉的诘问,听得石音如同被什么东西挠了心肝,难受得紧,声音哽在喉头,再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就在猜,这个时候,方知姌觉得天地茫茫再无人可依托,唯一能够有所希冀的便是那妹妹,诚然,她已经死了,但方知姌寻寻觅觅这么多年,怕也是没放弃,不见尸骨还是不愿意承认。 扑通一声,念晚剑与冰冷的地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披头散发的姑娘跪坐在地上,将那一张脸埋在手中,痛哭不止,“婉儿,为什么你不在啊?这么多年我活的多痛苦多难过你晓得吗?你晓得吗!”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那一声这一辈子都盼不来的姐姐,终于成了压垮她的最重要一环,所有的愤懑委屈终于有了发泄口,滔天洪水澎湃而出,就这么任由它淹没自己。 石音一步一步走过去,慢慢蹲在那个哭的全身都在颤抖的姑娘身边,伸手摸了摸她已经染血的长发,“那一日你跟我说的,到底还是假的吧。” 你这一辈子,怎么就不肯实诚呢?方知姌。 石音伸手的同时,暗无天日的十方坞顶上终于露出了一缕阳光,几乎所有人身上都带了血迹,萧淮初一柄镜启剑连同罗书漠护住了无辜人的性命,得见天日的时候,彼此脸上都是化不开的哀愁。 这场闹剧终于得以收尾。 说来可笑,都说方知姌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那个生下来就该死的妹妹方知婉,甚至连要寻她的尸骨都是为了给自己的父亲洗刷冤屈,分明没把她当自家人。 然而在这种混沌状态之下,唯有一声“姐姐”能让她清明过来。 方知姌果然还是嘴太硬了些,这样的人难免会吃更多的苦。 萧淮初走过来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看着石音上上下下打量半晌,终究叹了口气,“你方才,叫方知姌什么?” 石音扯了扯嘴角,看着被人半搀扶半押解的方知姌,内心涌上来苦涩的感觉,“我只是随口试试的,之前听过她将方烟若的事情,没想到这么有效果。” 萧淮初那一张脸分明在听到方烟若三个字的时候更加白了白,石音有些担忧他,上前两步关切道,“师兄,你还好吧?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 “我知道。”萧淮初打断了她的话,抬起手的时候明显乏力了很多,他是真的怕,刚刚那样暗无天日的景象,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一天,不过那一日的火光更加骇人,站在中央的姑娘到死都不曾形容狼狈。 那样不羁,那样不屈服的一个姑娘啊。 萧淮初眼神暗了暗,石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总觉得他是在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还没等她问出口,萧淮初就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师兄。”石音张张口,“方知姌会怎么样?” 萧淮初看着神色各异的武林正道,摇摇头,“不晓得,或许能活下来,也或许不能,但愿这个时候三年前的四方阵功绩还能救她一命。”顿了顿,“但怕是,现在所有人最关心的,并不是她的死活。” 他落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白衣在风中摇曳恣肆,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石音琢磨了片刻他这句话,终究探究出一二意思,目光慢慢落到正中央的,那个代表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上。 现在所有人最关心的当然不是方知姌的死活,说到底,墨梵城被灭成这个样子,再拿这件事情说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拉方知姌下来,正正当当的拉方知姌下来。 所以顾则煦才这么卖力,这么不择手段,这么凶狠,恨不得置她于死地。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的时候看到那里还矗立着一个人,她皱皱眉,端起严肃的模样,慢慢走过去,安祁的表情都是僵的,不知道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看了多久了。 “安祁,我知道你恨方知姌,恨方氏一族。”石音有些失望,“但你进平阅派这么久,难道平阅派的门风就半点没有改变你?这样出阴招,未免太过于给平阅派丢人了。” 安祁扯扯嘴角,“师姑,师父光明磊落,有‘白衣临风,公子无尘’之称,罗书漠侠义心肠,潇洒于人世间,但都是因为他们心里没有恨。” 石音目光盯住他的眸子,那里带了一丝这个年纪的人不该有的老成和城府,她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她也不曾清楚的认识过,“你说实话,你早就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了,对不对?” “说这些没什么意思了吧。”安祁嘻嘻一笑,“无论如何,我只是想报仇,方知姌一死,方氏一族就没有人了,这样我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安祁定定道,“不过师姑,我可以对天起誓,我对你从来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害人之心,你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在心里。” 石音喟然,声音仿佛一株随风飘散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你用不着对天起誓,安祁,你对你自己的心起誓就好,若你问心无愧,那么将来承受任何因果,你都是受得起的。” “我自然受得起。”安祁的声音被她抛在身后,她不想去听,也不想去看,就连安祁都开始算计,这个少年心思城府居然她都没摸透过。 一种深沉的挫败感席卷了她全身,她关了房门,倒在榻上什么都不想动,任由衣服上存留的血腥气,将她卷入浮浮沉沉的梦境里。 第92章 厌惹其人 石音这一梦,梦的有几分奇怪,有几分模糊,仿佛走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此境非彼境,也绝非人世间。 她走进去,布满眼帘的就是一方开阔的天地视野,悬崖峭壁上孤单矗立的老树,半边的根悬浮在半空,连接着片片浮云,遮不住路人的眼睛,有些干秃的土地上零星长着几棵小草,似穷途末路后残余的泡影。 更引人注目的是地上被推了趔趄的两个姑娘,大的大概八九岁了,小的才五六岁的模样,一个一身锦绣缎子,另一个却是粗布褴褛堪堪蔽体,怎么看都不应该是能玩到一起的人。 推两个小丫头的是几个十岁的小男孩,穿着也是破烂,却有种神奇兮兮的模样,让人看上去就觉得欠教训的神情让石音握了握拳,后知后觉发现她手里没有幸存剑。 “哭,哭什么哭,不是大小姐吗?不是神气吗?你爹不在十方坞,我看谁给你撑腰。”为首的一个男孩子手里还攥着长长的藤条,“你有胆子就去告状,反正你爹卖了我明日就走了,此时不欺负你,何时出气?” 一早就听说过十方坞当年为了给二小姐亡灵祈福,从山脚下调了一批小孩子进十方坞教养,后来下场如何再无人知晓,方烟若作为真正二小姐被藏匿于其间,想来也只是打个掩护。 只是没想到,方平岚的处理办法居然是将他们偷偷卖掉。 石音摸摸鼻子,现在也不知道该感叹方知姌小时候还有这样一段岁月好,还是应该无奈方平岚的所作所为好。 “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作为大小姐的方知姌尚且在哭天抹泪,另一个小孩子却一声没吭,反而带了一丝嘲讽,“骗大小姐过来欺负她,你们还算是男子汉吗?” 为首的男孩气急败坏踹了她一脚,把她整个人都踹成了歪倒在一边,那小姑娘也只是爬了起来,一滴眼泪都不掉。 “呸,亲娘不要养娘不爱的野孩子,看看你的模样吧,还有资格教训我?”男孩抻了抻手里的藤条,“我今天不把你打哭,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那小女孩一笑,“识字吗你?你正着写都不会吧?” 男孩明显气急了,藤条高高扬起来就抽下去,一抽一道红痕,小女孩本能的瑟缩了一下,但还是不哭,眼睛里一丝湿意都没有,也不叫疼,就这么打一下抖一下,硬气得很。 “呸呸呸,”男孩抽累了,把藤条一甩,“怪不得叫厌惹,惹人生厌的小丫头,没爹娘要,养娘都嫌弃你,还觉得自己挺好呢?多管闲事,活该。” 那几个男孩三五成群的走了,方知姌泪眼婆娑的看着旁边抽了个遍体鳞伤的小姑娘,咬咬唇,“你、你疼不疼?” 厌惹看了她一眼,“能不疼吗?好疼的。” “那你怎么不哭也不叫?”方知姌从小被方平岚打过不知多少次,每次一哭就有效,刚刚那些浑小子明显就是想让她服个软,他们本来打算只教训一下方知姌,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半道杀出来,索性一起收拾了。 这么看来,小姑娘的确无辜,结果挨打挨的最多的也是她,小姑娘冲着身上的伤口吹了吹气,“我想看他到底会不会写字啊,把名字倒过来写才有用。” 方知姌破涕为笑。 “行啦,大小姐,你和我可不一样,你一哭,坞主当然心疼,可我一哭,谁管我啊,你不刚才听见了吗?我养娘也不喜欢我,这遍体鳞伤不还得自己处理,眼泪流也是白流,还不如让他打也打不痛快。” 厌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云淡风轻,可石音眼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辛酸与苦涩,她知道,厌惹就是方烟若,就是那个被藏起来的方二小姐,同父同母,云泥之别。 “你,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记得你,以后你受欺负来找我,我就会护着你的。”方知姌刚刚明显被吓到了,就连那些浑小子说的话都记得不清楚,逞英雄都逞的不明不白。 厌惹一笑,“惹人生厌啊,我叫厌惹嘛。”冷风一吹那些伤口还是疼,她皱皱眉头,伸手揉了揉,“大小姐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帮我拿罐药膏吧,我涂一涂就好了。” 方知姌当然不会拒绝。 那些混小子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的是,方平岚提前回了十方坞,正好在那些混小子离开十方坞之前,方知姌跑到她父亲那里把状一告,后事如何她也不晓得了,总之方平岚摸了摸她的头,让她不必担忧,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对了,爹,十方坞里有个小女孩可厉害了,被那些人打了连眼泪都没掉,其实她是护着我来着,要不然也不会如此……她叫厌惹。” 如此难过的名字,方平岚皱皱眉头,顺着方知姌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本该在她身后的小丫头已经不是何时离开了。 但是石音看的分明,方知姌刚刚让人给厌惹上好药膏,方平岚就推门而入,就在方知姌扑入方平岚怀里痛哭的时候,厌惹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屋子,悄无声息,仿佛从来没来过。 一是因为,这种父女团聚,女儿依偎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她一个外人不好在场,而且说白了她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看别人家父慈女孝,反观自己就会格外凄凉。 二来,方平岚抱走她,让她和自己的亲生父母分离,不光是她自己,这一批进十方坞的孩子,对方平岚多多少少都是怀恨在心的。 厌惹躲在窗下,小心翼翼走了,虽然伤口也还是会痛,但是也没怎么,回去找些伤药涂一涂就完了,她从小因着养娘不爱,没人愿意和她做朋友,自然拉帮结伙就会欺负她一个落单的。 这些伤痛早就习以为常,但是说不难过是假的。 推门回去的时候,秀娘刚刚洗完一盆衣服,看着她遍体鳞伤的模样,把盆一摔,“又造了什么孽?” 厌惹不答,就被秀娘扯着胳膊拽了过去,拿起一罐子泛着苦味的伤药涂抹起来,虽然原来已经处理过一次,但是秀娘坚持觉得还是她们的偏方管用,二话不说就接着抹。 待遇啊……厌惹苦笑。 这就是方大小姐和方二小姐的初见?石音看完了后颇为唏嘘,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何自己会看到这些。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有上次那样的蛊毒,这次绝不是外力为之。 怎么会……这样?石音猛的睁眼,已是次日天明。 第93章 针锋相对 方知姌的骤然倒台让一向暗潮汹涌的武林正式把某些事情搬上了台面,石音推门出去的时候早有心理准备,门前双双飞过的蝴蝶在花丛中转瞬消逝,仿佛一种不祥的预兆。 已是春季,依旧寒凉,寒凉是人心。 石音如往常一样收了十方坞送来的早饭,虽然方知姌被关押,但是十方坞的小厮还是很有分寸的该做什么做什么,总归这些人在这里,饭也是要吃的,水也是要喝的,活还是要他们干的。 她低头搅了搅粥,下面泛起的一些干硬白米饭还是显现出了某些人的不走心,她叹了一口气,咬了两口馒头再也没有吃饭的兴趣。 无论是那个梦境还是现在武林风波迭起的状态都让人很不舒服,她索性推了碗出去走走,想到昨晚那个梦境,决定还是去上次她误打误撞去了的下人房看看。 但是最后没有去成,她出了门左拐就见到了不知在做什么的云楚璧,一身白衣,沉凌剑老老实实负在身后,还颇有兴致的拿了把折扇摇啊摇。 眼见他已经褪去了冬日里的狐裘,之前怕他身体受不住寒,夏侯凝就一直让他穿着,今日不知为何被夏侯姑娘松了口,准他穿的单薄些。 “出来散心?”看到石音略带询问的目光,云楚璧摊了摊手,“好说歹说总算让阿凝松了口,这几日穿狐裘可把我闷坏了。” 石音忍俊不禁,“看起来你心情非常好。” 云楚璧随她笑,“能不好么,终于可以自在了,不用像药罐子似的天天要阿凝看着,当然开心。”半个字都没有提方知姌的事。 可这件事避无可避,脚下不知名的花盏悄无声息的散发着幽香,郁郁葱葱绕着脚踝有些痒,石音小心踢了踢,装作漫不经心道,“方知姌呢?” 云楚璧那一双眉头快速地皱了皱,“关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毕竟是十方坞的地盘,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顾则煦为首主杀,萧淮初为首主收押,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萧淮初那幅文质彬彬、谦逊有礼的模样,还能吵架?石音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云楚璧笑道,“当然不是萧掌门,是你罗师兄,他和顾则煦都是相仿的性子,难免意见相左时不对付。” 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到罗书漠是个怎么样的形容,八成又是揪着顾则煦心狠手辣、咄咄相逼、寸步不让、冷血无情这四个字开始较真,势必要保下方知姌来。 其实他们之间也没什么仇怨的,罗书漠保方知姌主要也是觉得武林之中不应该再有重刑,剑栖山庄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再这样下去不一定又有多少冤假错案被死亡掩盖。 再者……若是此事让顾则煦占了上风,怕是他更春风得意,对武林盟主之位志在必得。 “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石音眉心一跳。 “先选拔新任武林盟主,待武林盟主登位后,再对方知姌进行处置。”云楚璧说的时候云淡风轻,表情却避不可免有些忧愁。 方知姌倒台后,自然之前剑栖山庄的云沐泽余威尚在,对云楚璧呼声最高,但是顾则煦的虎视眈眈,以及萧淮初的名声名望,哪一点云楚璧都不希望和他们硬碰硬。 石音踌躇道,“你……想当武林盟主吗?” 云楚璧将扇子合在手心里轻轻敲打,眉头皱起来,“这件事不大好说。” 她笑,“我又不会去告密。” “当然不是这个不好说。”云楚璧将扇子轻轻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你想的真多,是我自己,武林盟主这个位子么,好也不好,我看父亲和方知姌的下场,未免有些惴惴不安。” 登得越高代表肩负着更多的责任,云楚璧当然担得起,但是与此同时也是有更多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难免不自由多了,加之方烟若的事,他当了武林盟主怕是更多掣肘。 几片叶子被石音揪在手中,浅绿色的汁水顺着指甲溢出来,她抿抿唇,看着被自己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叶片,“大概又是要比武选拔吧?这些人也是够了,天天看比武是有瘾了?” 她语气揶揄,但是还是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哀伤,她懂云楚璧的担忧,正是因为懂得,所以才有些难过。 “所以你不来看看?”云楚璧有意调整她的情绪。 石音急忙摆摆手,“可别了,当年不是一堆人都在盼着你和掌门师兄、江以寒、顾则煦、宇文席、何迁六个人来一场精彩比武么?想必看的人不少,我可不凑那热闹。” 她不去凑热闹,自然也是有地方可以去的,比武的台子没办法搭建,索性就挑了十方坞前门空地,趁着人山人海都挤去了前门,石音逆人潮而行,反其道而行之去了方知姌的屋子。 方知姌之前走火入魔,夏侯凝虽不情愿但还是给她调理了一二,才让她没有武功尽失、步入癫狂,如今人清醒了,但神色瞧着仍很憔悴。 方知姌抬抬眼,没大惊讶的石音能来,而是颇有气度给她倒了杯白水,说话的时候嗓子还有些哑,云里雾里的听不真切,清清嗓子才说的出来话。 她说,“没办法了,这有这点白水能喝,你若是嫌弃,不喝便也罢了。” 石音走过来,手指环住杯身,敲打了一会儿道,“你怎么不问我做什么来的?” “总之你不能害我。”方知姌费力扯了扯嘴角,“我当时虽然神思混乱,但是事后想起来还是能记得分明,是你那句话把我叫了回来。” 顿了顿,她又苦笑一下,“话说回来,你就算是来害我的,你又能害我什么呢,我都这样了。” “啧啧,方知姌,你就嘴硬吧。”石音嫌弃她的样子让方知姌没道理心里一空,似曾相识一般,“很多时候,你不逞强不嘴硬,也不至于到现在这样。” 过刚易折又形单影只,这样的人在风浪之中无论如何都挺不到最后。 方知姌叹口气,“总归都这样了,说这些也没什么用,这几日应该是忙着选武林盟主吧?你不去前面看热闹,反而来我这儿?” 桌子上摆了一瓶尚未凋零的铃兰花,石音摸了摸搁置在桌上凉透了的水壶,端起来在花枝土壤里都洒了些水。 末了,她才道,“你被关在这里,耳朵倒还是灵敏,关心么?下一任武林盟主是何人,说不定关系到你身家性命。” 方知姌垂下眼睛,“没甚所谓,若是我私心,我当然希望是云楚璧。” “为何?”石音讶异,“难道不是除了顾则煦以外都可以么?” 方知姌挽了挽鬓角碎发,“哪能那么没追求啊,若不是楚璧,谁还能……”她的话戛然而止,良久,复叹了一口气,“罢了。” 风从窗棂间钻进来,一丝一缕的夹杂了些凉意,吹得桌面上花枝颤了颤,将原本在上面挂着的水珠摇下来一二滴。 石音看着桌面上滴落的水渍,定定瞅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还记得厌惹这个人吗?” 第94章 我找不到她 石音其实并不能完全知道,方知姌到底晓不晓得当年那个颇有倔强心气的小姑娘就是方烟若,她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方知姌一双眼睛古井无波,仿佛没什么大的波澜。 “早知道了,方烟若么。”方知姌不着痕迹的在手上胡乱画着什么,“你说她就不怨我,怎么可能,同样的父母,天壤之别的待遇,我要是她,我早就不忿了。” 她会不会不忿石音倒是不晓得,只不过听萧淮初说过,那是一个多么快活的姑娘,大概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过分纠结吧。 日头渐盛,颇有晃人眼晕之感,石音也打算就此作别,本来就是来方知姌这里躲个清净,却也不愿扰了她所剩无几的安宁,她站起身的时候看到门口的花盆里残红铺遍,萧条又孤寂。 她略略转头,方知姌依旧是端坐在桌前的模样,一双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石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折回去默默放在她的桌前。 “没能力做别的,聊以安慰罢了。你保重。” 方知姌伸手轻轻一扯,层层叠叠的粗布之下是静静放着的几块灵位。 她眼睛一湿,“爹、娘……”已带哭腔。她所求的,到底还都是失去了。 石音前脚刚刚出院门,就被兴冲冲往前面跑的管华落险些撞到,急忙扶住一旁大树粗壮的枝干,看着管华落略带歉意的目光,默默把火咽了下去。 “你作甚?”石音不解,这么急忙是要去打架还是踢馆啊? 管华落一把捞住她的手腕,“就你天天多清净,今天不许再躲了,跟我去看比赛,今日最后一场。” 石音算了算,心里念了句“我的天”,她平日就没出来那么早过,好不容易早一次非得撞上这一日,这真是怎样的运气。 武林盟主竞争大赛已经如火如荼开了许多天,顾则煦尚未战进前四名,果然如云楚璧所言一模一样,他也就占个第五。 石音被管华落直直带到前排,两人捡了个好位子,石音眼角略微抽搐着看着管华落从袖中掏出一包瓜子,旁若无人般津津有味的吃起来,石音勉强给个面子吃了一粒,还是五香的。 “你这是花了多大心思啊。”比赛尚未开场,两端的人却已准备的差不多,无论是萧淮初还是云楚璧,都带着一种不忍看又不忍放的态度。 镜启剑和沉凌剑在这么多年后终于有一次正式交锋的机会,要知道多少人眼巴巴盼着能看他俩打一场,等得风水多年轮流转过去,大大小小擂台打了无数场,也没盼过来。 管华落指了指自己的座位,把手里瓜子皮一扔,“知道不,这座位多难占,要不是掌门师兄亲自留座,咱俩连看都看不着。” 石音望了望,人挤人挤死人的场面让她不寒而栗,大大小小的人脑袋几乎都快摞在一起,她嘴角抽了抽,“就这么夸张?” “那当然。”管华落激动道,“武林双雄啊,云楚璧和萧淮初啊,多么令人激动的两个人啊,看到没看到没,那两把剑就那么砰的一碰,绝对引起巨大轰动。” 石音端着茶杯的手被她这几个“啊”弄得抖了抖,“武林双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可别忘了,萧淮初和云楚璧关系不睦,这是两个当事人都承认的事情,还武林双雄?他俩并称起来那可有意思了。 管华落拍拍手,“当然是我取的。” 石音,“……” 一旁听了半晌的罗书漠实在听不下去了,拿了个拳头大的果子直接塞进管华落的嘴里,也不管她呜呜咽咽的冲他张牙舞爪,手就是没松下来反而还更加用了用力。 “你可别听她瞎说,这丫头花痴症犯着,少不了什么毛病。”罗书漠瞪她一眼,管华落悻悻放下了手,“你小心些说话,让淮初知道了肯定要罚你。” 石音眉心一跳,一时间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了,把管华落横在中间的脑袋一拍,奇道,“就关系不好到这种地步?” 罗书漠冲她做了一个无奈又无语的表情,“可不么,你看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就为了看沉凌剑和镜启剑打一架,要知道他俩早就打过,只不过没人晓得罢了。” 这次轮到管华落不淡定了,把石音的胳膊一推,“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也不知道?” 罗书漠想了想,“大概三年前吧……” 他这个大概,着实大概的差不离,石音算了算,按照罗书漠的说法,三年前的那个炎夏日正是四方阵之劫过去没几日,萧淮初临危受命,当了群龙无首的平阅派派内掌门。 而这个初战之日,则在萧淮初登位一周后,一身白衣的云楚璧风尘仆仆赶到平阅山,看着略狼狈的模样,一向沉稳的剑栖山庄庄主格外急迫,抓住萧淮初衣袖的模样居然分外落魄。 罗书漠回忆道,“我当时正好在淮初身边,你不知道云楚璧那个模样,失魂落魄的,又虚弱得很,他整个人都是被淮初硬性托起来的,那时候他胸口上还有道伤口。” 就是那道狰狞的疤痕,石音眼神亮了亮,管华落打岔道,“他有伤口你怎么知道的呀?”说完还意犹未尽看了看罗书漠。 罗书漠再给她塞了一个拳头大的果子,“云楚璧那一扑,胸口上的伤口崩裂开来,他又偏偏穿的一身白,自然格外显眼。” 石音接替他堵住管华落的嘴,“然后呢?” 云楚璧对胸口的伤痕丝毫不顾,抓住萧淮初的衣袖,紧紧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几乎要疯的模样,“阿若呢?萧淮初,阿若呢?!” 萧淮初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冷冷道,“你还好意思来问我?当时她好好地跟在你身边,为什么会变成最后的模样?她怕高却堕入深渊,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云楚璧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茫然地往后踉跄了两步,痛苦的撑住自己的额角,“她怪我是不是,她再也不想见我了,是不是?” 回答他的是一向温文尔雅的萧淮初从来未有过的冰冷语气,“错了,她不怪你,只是不想再认识你,不想再和你有牵扯,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 “你知道、你知道她在哪里么?”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有握住萧淮初双肩,“对,你一定知道,你见过她的,你见过她的对不对?” 一身掌门服被云楚璧攥出了好几道褶子,萧淮初垂眸看了看,一双眉慢慢聚起来,他不想回答,也不愿意回答,哪怕方烟若从来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云楚璧的不好,但是他怪云楚璧,怎么就能护不住,怎么就能任她跌落生死未卜? 他拂袖转身的那一瞬,身后一声重重的“扑通”声压倒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他下意识回头看过去,看到了的……那是什么? 云楚璧不顾自己身体有伤,直直跪在了他面前,一双眼睛痛苦不堪地看着萧淮初,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告诉我,我求求你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我、我找不到她。 找不到,可该怎么办呢? 第95章 势均力敌 话已至此,听得管华落默默捧住了果子长吁短叹,云楚璧虽然少年孤苦,难得对于世间还能有那么一丝善意和妥协,还能这么专一、这么用力地去喜欢一个姑娘。 石音转了转杯子,“所以他们俩打起来是……” “当天云楚璧是被淮初打走的。”罗书漠目光抛至台前,双方已经佩好东西,目光示意准备上场,“其实也不算是比拼,当时云楚璧身上负伤,非要让淮初告诉他那个方姑娘的下落,淮初忍无可忍,只能如此。” 至于他为什么不肯讲么,这还是他自己的事情了,罗书漠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哎哎哎,别说了,快开始了。”管华落一手拽着石音的袖子,一手拽着罗书漠,激动到语无伦次。 这丫头……石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有时候觉得无奈又好笑的紧,明明自己比管华落还小,却总有种看破世事的老成。 萧淮初和云楚璧行至对面,双方将长剑往中央一递,犯着寒光的剑鞘上都是古老而朴实的花纹,再次将剑鞘翻了个方向,意味着君子论剑,此剑无端倪,争夺即公平。 “萧掌门,或许我们早就该有这一战,你懂我意思。”云楚璧勾起唇角,笑的莫名。 萧淮初右手缓缓握住剑柄,“怎么,你想当武林盟主?” “非也。”云楚璧压低了声音,带了一丝神秘,看得台下众人顿时交头接耳起来,不晓得台上这俩人是个什么架势。 云楚璧轻声道,“我还是老问题,和当年一模一样,若我赢了,萧掌门告诉我阿若的下落,若我输了,就此打住,我再也不问你了,如何?” 萧淮初同样回以轻声,“那么我也有条件,若我赢了,你放弃和烟儿的一切牵连,从此死生不相见。” “这么狠。”他低笑,“那这可就是萧掌门逼我的了。” 双方之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剑拔弩张,看台下的众人各个翘首以盼,石音偏偏头,在那些或激动或兴奋的目光里单独露出一个狐疑又担忧的神色,一双眼睛格外清明。 萧淮初道,“彼此、彼此。” 话音未落,镜启剑和沉凌剑出鞘快的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台下的观众一愣,随即意识到已经开始了,尖叫声欢呼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热闹的居然是台下而非台上两人。 石音偏偏头,无视掉管华落那快要掉下来的下巴,“我怎么觉得不大对。” 罗书漠抬手托了托管华落,“同感。” 他们就没见过双方这么快的出过剑,凭他们之间的了解,这绝对不是一个切磋该有的速度状态,剑光凛冽的让人胆寒,对方眸色一聚,就连吹过的风似乎都起了肃杀之意。 须臾间,沉凌剑就夹杂着猛烈的攻势击上镜启剑单薄的剑身,镜启剑明显弯了一个巨大的弧度,被萧淮初反手弹回,剑鸣声阵阵,在镜启剑尚未恢复平稳的时候,萧淮初足尖一点刺向云楚璧的胸口。 双方皆为一身白衣,在眼花缭乱的动作里让人看不清细致动作,只觉得几个挪腾间胜负陡转,高低成败居然看不分明。 “都说平阅派剑法保守有力、进攻不足,我倒觉得完全是外人之见。”说话间,顾则煦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头来,没进这最后争夺仿佛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心情,还可以调侃。 石音斜睨他一眼,并不想接话。 倒是管华落自然而然接过来,手里的果子被她咬的脆声响,十方坞虽然落魄边缘,但之前保留的瓜果还是蛮新鲜的,汁水十足,口感脆爽。 “不然不然,平阅派主张以守为攻,要知道防守之道可不比进攻之术简单多少,里面的学问大着呢。”胳膊一拐就能把石音碰了个哆嗦,“不过我看今天掌门师兄出剑的确不似平时沉稳呐。” 罗书漠定定看了好一会儿,一拍大腿,倒把三个人惊了一跳,“乖乖,萧淮初是要跟他玩命吗?” 要跟云楚璧拼命的萧淮初点足退开几丈远,反手执剑,口中念念有词着什么,云楚璧挽了几下沉凌剑,顺着风势刺过去,待萧淮初睁眼的时候他已经掠到了眼前,剑尖不足一拳圆。 镜启剑顺势而出,夹杂着一道淡淡的剑芒,云楚璧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低头看看躲过,镜启剑在后脑处划过的时候甚至都带起了一阵滚烫,他以剑支撑,一脚踢开剑身。 台下人看得目瞪口呆,欢呼尖叫声什么都没了,眼巴巴看着两个人越战越烈,整个战况如同星火燎原,被不知是谁带起来的风吹的越烧越旺。 “是,是镜照剑诀吧?”管华落定定神,胡乱地拽了拽罗书漠的袖子。 他有点嫌弃的拍下管华落还带着汁水的手,“我看好像是启明心法。” 不管是哪个,都是平阅派最顶尖的功夫,萧淮初在这种场合之下实在没必要祭出这么激烈的剑法,石音心里越发没底,现在云楚璧怕也是发现了萧淮初是要动真格的,那么云楚璧要做什么,如何应对还是未知之数。 这样看来,这的的确确即将是一场极其精彩的比武。 沉凌剑在地上打了个旋儿,被云楚璧牢牢握在手里,光芒自他剑上的绯色玉佩闪了一瞬,几乎是让人看不清的速度,他直接自低而起,对上方才高高跃起的萧淮初。 两个人居然就这么凭着轻功加持在空中对起招式,见招拆招,拆招出招来来回回,只剩下眼花缭乱的剑气和光影看的人叹为观止。 不晓得是谁先回到的平地,剑身碰撞的声音愈发加速,带起阵阵旋风险些掀了石音旁边桌子上的锦布。 她手忙脚乱捂住的时候,见两人打得难舍难分的身影忽然远离,像是激烈战场后留下的澄澈月色,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所有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铛——”明明不是弦音,长剑的铮鸣之声居然在长空上久久盘旋不去,激起一阵云雾般的尘土,将两个人颀长的身影笼罩在其中,迷的人睁不开眼睛。 四下里一时极静,不知是谁开口期期艾艾地打破了沉寂,“……平、平局?!” 烟雾散去,两人白衣上皆染了灰茫茫的颜色,只是神情依旧冷冽,沉凌剑和镜启剑剑尖相对,就那么一声声搁置在了半空,两厢对立,两厢无言。 像是冰冻的湖面终于破裂,露出下面并不平稳的水波,喝彩声顿时充盈了双耳,这一幕看得不光是众多群众,连罗书漠了结萧淮初如斯也是第一次见这般景象,不由得眼睛都直了。 “平手还能平成这样。我也是第一次见。”顾则煦在嘈杂的人群中鼓了鼓掌,渐渐地带起了一拨人此起彼伏的掌声。 第96章 云楚璧登位 云楚璧率先收了剑,“如何?” 萧淮初冰冷的眉眼顿了顿,忽然带上一抹悲哀的色彩,看得人心里没由来一空,“云楚璧,若是没有阿若,是不是早在多年以前,我们就能做一双好兄弟?” 放眼偌大武林,武林门派各有千秋,仿若万里山河中矗立的群峰,因着拔地而起的高度才能够遥遥相望,却依旧是互相可望不可即,而他们这些为掌门为庄主的,自然是那高山之巅,更加寂寞。 在这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中,能够有资格惺惺相惜的,也只剩下了云楚璧和萧淮初二人,若有友如此,怕是会快意山河,策马而歌,但有敌如彼,也总算是能让人生不孤寂。 猛烈的风拂过两人袖间袍间,将白色的衣袂高高扬起,云楚璧怔愣看他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这不是一笑泯恩仇,他们之间恩没有恩,仇难解仇,只是一笑送这个本能成为自己知己的好敌人。云楚璧不解释,收剑归鞘,转眼就要下台。 萧淮初忽然朗声道,“平阅派掌门拜见武林盟主。” 镜启剑剑锋一转,竖直朝下,萧淮初头挨手背手持剑,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一个隆重又恭敬的大礼。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云楚璧半边身子一颤,转过来的时候看着萧淮初的墨发随风摇动,仿佛他不接这个礼,萧淮初就不会直起腰身。 一时间台下也是静了下来,方才的喧嚣争夺全部消逝不见,罗书漠眼珠子都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他是真的没想懂,明明是平手,武林盟主之位花落谁家还需商榷,谁给的萧淮初权利就这么承认了云楚璧的身份? 他真的不想要么,那可是无上荣誉,武林之主。罗书漠攥了攥拳,虽晓得萧淮初一向有数,但这般作为真的让他不知道如何思量。 第二个应和的人是顾则煦,他眼中瞬息变幻,仿佛洞悉了很多事情一般微微勾起唇角,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下跪,拜在了这个白衣青年面前,“姜沂楼主顾则煦,拜见武林盟主。” 之后便是第三个、第四个……人潮如同被大楼一般依次跪拜下去,云楚璧执着沉凌剑的手微微颤抖,看向身侧的那个人,依旧是身形稳健,跪的稳稳当当。 萧淮初你是故意的。云楚璧眯了眯眼。 他转身走过去托起萧淮初,双手虽扶住他,却硬是托不起,萧淮初的力道不浅,他眼神暗了暗,“云某空有负所托,恕云某难从命。” 他其实心里知道的,自己实在不够资格做这个武林盟主,如他所言,他一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好人了,如果,如果还是那个剑栖山庄少庄主,那么还有几分余地可言。 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云楚璧了。心口忽然微微钝痛,每当他这般想的时候,那里就会有个伤疤提醒他,他说的太对了。 江以寒甚少说话,但在此等大事上还是开了口,“云庄主,既然萧掌门愿意在平局的前提下先做出了选择,说明他也是认为你是够资格的,既然如此,你若不接,谁还能接?” “我……”云楚璧那一番话终究还是被石音的突然跪下拦住了。 方才所有人都跪倒的时候,只剩下她一人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他和萧淮初,仿佛能看出个什么名堂,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方才那一幕居然是如此的眼熟,以至于让她泪眼婆娑。 她跪下的时候,说的不是拜见武林盟主,而是一句“你值得”。 从那个十岁家破人亡的孩童,再到十五岁看着自己亲娘死在眼前的少年,再到经历种种变成剑栖山庄庄主的云楚璧,无论哪个阶段,他都过得很辛苦。 哪怕没了那十五岁到二十三岁这八年间的相处,起码在之前的几年里,云楚璧失去的和得到的从来都没有相等过。 “就当是为了你父亲。”高台之后缓缓走上一个女子,夏侯凝双目通红,她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天,等的很久很久。 云楚璧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去再次扶起萧淮初,“我应了。” 萧淮初抬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云盟主,恭喜了。” “恭不恭喜的,没甚所谓。”看着萧淮初站起来,台下众人纷纷直立,那一刻风灌满了衣袖,他俯瞰下去,熙熙攘攘万千尘世,居然到手的时候并不畅快,“阿若我还是会找,直到我死为止。” “是了,我还没打败你,怎么让你履行诺言?”萧淮初站在他身后,目光冰冷,“你信不信,终有一日,你不会再找阿若了。” 一席话说的颇为凄凉,云楚璧勾起唇角笑了,没回答。 郑穆公十九年三月十七谷雨时节,云楚璧于郑国胥阳剑栖山庄登武林盟主位,各门各派悉数前来道贺,就连避世不出的修宁山庄亦派遣弟子送来贺礼,膜拜登位大礼。 云楚璧怎么当上的武林盟主世人皆知,就连他和萧淮初那一战都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流言一多未免就有些神乎其神,连带着萧淮初,二人的名头更加神秘莫测起来。 剑栖山庄寂静多年再次迎来这么多门派的道贺,一时间门庭若市,之前遣散的许多门人仆从都纷纷回到了剑栖山庄,云楚璧皆一一礼待,更是美谈。 剑栖山庄建于半山腰,这一次大办宴席也是破费良多,单单是酒桌就从半山腰一直摆到山脚,使得山脚下的人家也得以沾光尝尝酒席。 这次的登位大典并不是刚刚到就开始,云楚璧哄得大家吃好喝好消遣几日,在一周后正式登位,正好也可以将之前的一些琐事处理干净,还能有空清点一笔,为将来做打算。 登位前夕,忙碌了许多天的云盟主终于得以抽身,独自一人避开了大路,轻车熟路的朝着一个方向而去,酒席上觥筹交错,他们也没发现当事人已经悄然离开。 云楚璧在剑栖山庄重建后特意修了一条小路直通另一个僻静的小山头,此夜明月当空,下弦月有些孤凄,他酒席上被人灌了不少酒,虽然神思依旧清明,但还是沾上了酒气。 “我还当是谁,你居然能够寻得过来。”云楚璧看到有人影在前方站立不禁愣了愣,随即笑开。 是了,石音是一向不喜欢太过嘈杂的场面的,他又允了所有人除了剑栖山庄祠堂以外都可随意逛逛,这姑娘自然就怎么僻静怎么找,误打误撞居然能跑到这里来。 “人多嘈杂,尚未跟你道一声恭喜。”石音的笑容淡淡的,趁着他没开口的时候赶紧补充,“不过其他相干的话,也别说了,如此清幽之地,别染了世俗气。” 云楚璧张张口,“自然。” 剑栖山庄的清幽和修宁山庄没法比,但是和前面的喧闹已经够成两处风景的,一时间唯有当空明月、星子如缀,清风、安宁而已,云楚璧寻了个好位置,慢慢坐下来。 “站这么高,就不怕了?”他偏偏头,石音站立的位置正好能将剑栖山庄所依靠的山脉看得清楚,不远处灯火通明,如同一条火龙一样从半山腰直直烧到山脚,那是剑栖山庄特意点的彻夜明灯。 石音耸耸肩,“怕啊,所以不站那么近。”她距离边缘还很远。 “那就别看了。”云楚璧拍拍身边的位置,“在这坐一会儿吹吹风。” 石音却摇摇头,“我怕我不看,这个世界我就更看不清楚了。” 第97章 今生惦念 晚风拂过,将石音耳边碎发吹得飘飘扬扬,衬的姑娘侧脸愈发影影绰绰,唇色淡粉,像是开在枝头上的一朵饱满的樱花,轻轻开合就是一阵馥郁香气。 “你这话里有话啊。”云楚璧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角度,俯瞰人间万千灯火,忽然觉得有些寒冷,“我不会为难方知姌,我也不会杀她,让她在十方坞闭门思过,算是她帮我的旧日恩情。” 石音勾了勾唇角,自从知道云楚璧会是下一任武林盟主后,她还真的没担心过方知姌的下场,云楚璧的为人她知道,因为知道,所以信得过。 “云盟主现在算是功德圆满,只消将昔日令尊的做法效仿下去,必然是一位优秀的武林盟主。”石音带了些尊称,笑得俏皮,“我只是觉得这万家灯火,倒更显得寒冷罢了。” 云楚璧没有问她为何,触类旁通地懂得了她的意思,她带孑然一身而来,风风雨雨穿过,又要孑然一身而去,天地间,似乎没有那么一盏灯是专门为她而点的。 大抵就是,不知来路,亦不清归途。 “萧掌门待你很好。”劝解一二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岂非不知,石音的归属感全然不在门派不在情,而在心。 石音眨眨眼,敛去眼中那一丝一缕的水光,转过来的时候刚刚被冲刷过的眸子如同暴雨后晴空一般澄澈,“还找墨梵城少主么?” “不找了。”云楚璧指了指远方,那里觥筹交错,那里醉酒欢歌,那里没有门派纷争,有的只是酒香佳肴,醉生梦死,远远地似乎还能看到谁在那里舞剑,剑气全然没有杀意,清冽的仿佛山谷间的风。 石音点点头,“武林要的不过是一派寂静,何必又要去再生波澜,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知姌在位这些年多动乱。”云楚璧站起来,一身白袍略带褶皱,他垂手抚了抚,负手而立,“剑栖山庄重建、百蛊宗动乱、墨梵城罪名,接二连三争夺不休,武林江湖需要一个休息的日子。” 若不大治,这百般疮痍还如何能入得了众人眼,有些东西越探越不清,越寻越不明,莲花池水之下自有淤泥,水自清如许,全赖无人探寻至底搅了一池安逸。 “以后你怕是有的忙。”石音笑了笑,终究还是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明日登位大典而后,怕是众武林门派就要各归各位,各司其职,你把百蛊宗的地界分划给平阅派,这几日掌门师兄怕也是没得歇了。” 云楚璧就笑,唇角微微上翘,“明明是平手,相当于让他就管两个门派的事,怎么就屈了他了?” 自然没有屈了他,石音摇摇头,依靠在石壁上,冰冷的气息从臂膀处慢慢袭上来,她对一切冰冷的事情选择视而不见,通通闭上眼。 别说,石音,本来就是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幸而重新活过来,幸而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何苦要苦苦纠缠,天下哪那么多的好事,就连在一起都是你的么?远远看着就够了。 云楚璧看着她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他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今日一过,明日登位结束,她就要离开,这么久的奔忙让她终于有休息的日子,但也照旧是没有让她离开的日子。 可以后,怕是见一面都很难做到。 尘归尘,土归土,她重活于世继续在平阅派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消停日子,他继续走着自己的独木桥寻方烟若不知何期而止。 明明就是不该相交的两个人,奈何命运作弄,造化弄人,偏偏让两个人极其短暂的相遇,既然彼此走的都是直路,那么日后也是再无相交之日,永无再见之期,也没必要有再见之期。 “楚璧,”石音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轻轻的。 “恩?”云楚璧从思路里挣脱出来,呆呆地看着她。 “没什么。”她顿了顿,笑了一下,复而又叫了一遍,“楚璧。” “哎。”他明白了。 有什么东西蜿蜒流下来,到底还是没忍住心底的苦涩,石音苦笑一下,微微低下头的模样让云楚璧心里一酸,“……楚璧。” “恩,我在这。” 只想多叫叫你的名字,日后,此生,来生,永生,怕是没机会叫你的名字,听你说,你还在我的身边了。石音咬咬牙,笑出来的声音有些支离破碎,到底还是舍不得。 都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换今生一次擦肩,如果此生缘分已尽于此,那么下辈子是不是还会在人潮中再能看见你一眼? 大概一眼,就能够满足了吧,因为从未得到过你啊。石音抬手抹了抹,眼里充盈着灯火璀璨,星河点缀,沉甸甸的,像是碎玉摇晃。 我能……抱抱你吗? 这句话从姑娘口中说出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怔了怔,还没找好托辞借口,就觉得云楚璧似乎是站了起来,走过去小心翼翼的环住了她的肩膀,温暖猝不及防,熏得她眼泪簌簌掉下。 云楚璧啊,若是拥抱,又何必小心翼翼,如此拘谨,还恪守着那点本分规矩,两人还是有一段小小的距离,除了肩膀处的温热,再也没有相触的地方。 不过,有着一些,也算是够了吧。泪水在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处停了停,渗入唇舌,一片咸涩的苦意。 以后也算是有个惦念了。石音回到屋子里以后,摸着双肩的凸起处,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温度,慢慢、慢慢地合上眼。 前一夜的欢歌笑语没停留多久,因着登位大典要早起方能举行,天才蒙蒙亮,剑栖山庄的嘈杂声已经响起来,山脚下的农家慢慢升起炊烟,远远听去,剑栖山庄钟鸣声已响。 云楚璧仍旧是一身白衣,只不过白的隆重了些,繁复的花纹勾勒于袖角胸襟,金丝银线嵌了的纹路自腰间攀岩而上,在他右胸前结出一个复杂古老的花纹,绚丽夺目。 长发半束半披散,用白金相间的发冠固定住,一半披散下来的长发像是墨色的急湍,云楚璧面色庄重,在武林众人的拜会之下一步步登上高台。 八十一声钟声响彻云霄,惊起林中飞鸟在泛起光亮的空中盘旋徘徊,带起空中流云微光,天色浅淡。 “我等拜见武林盟主云楚璧。”整齐划一的声音振聋发聩,他站在高台,早已没了昔日里那一份惴惴,这一步一步,他都走的很好,如今走回这个位置,只是少了一个人。 石音看着他慢慢举起沉凌剑,在众人仰望之下,挥剑斩下代表礼成的绸缎。 恭喜了呀。她含泪想着。 第98章 大礼奉送 “恭喜云盟主了呀。”一声娇媚的声音就这么打破了在场的庄重严肃感,苗月坐在剑栖山庄正殿的房檐上,一身红衣仿若烈火烧起天际,指尖停了一只雪白的鸟儿。 云楚璧眉心一跳,“你来做什么?” 那些本想抛诸脑后的恩怨纷争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入脑海,明夜的死、方知姌的束手就擒、易璋苗月的大礼、还有在最黑暗角落中的那个墨梵城少主。 云楚璧,你想息事宁人,可惜呀,事情本身却并不想放过你。 台下众人纷纷拔出长剑,怒目而视,云楚璧不动声色看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读出几分意味,可她笑得眉眼弯弯,滴水不漏,实在让人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那个被抢了霓裳钗的姑娘终究是又死了,苗月依旧游走在世间,不惧任何人,她跳下来,被突然出现的易璋接了个满怀,待她稳住身形才松开她。 这场景让云楚璧心里一痛。 “云盟主啊,还记得吗?我们之前可是要给你准备一份大礼的,本来想着什么时候该给你比较合适,现在看来,贺你登位之喜,岂不是最相得益彰的事情?”苗月身姿妖娆,“也算是,谢谢你这么对待我哥哥。” 她一向爱憎分明,云楚璧抿抿唇,“如此有心,那还真的是多谢了。只是不晓得,礼从何来?” 他二人双手空空,云楚璧自然知道这礼不是个好东西,既然敢亲自送上门,他也就真的不害怕面对,有什么尽管来就是了。 苗月手指转了转,“这礼还真没带在身上,但是我知道这礼在哪里,我可以带你去。” “放肆。”台下不知是谁高声叫起来,“武林盟主跟你一个魔教护法走,你当全武林人是摆设吗?” 苗月不急,也没对那人的说法发表任何看法,“这就要看云盟主愿不愿意跟我走了。” 她说出来的一席话如同附骨之疽,让人痛不得喊不得也解除不得,云楚璧既没办法跟她走,也没办法就这么放置不理,若是再如百蛊宗那样的弥天大祸一般,倒让他没办法收拾。 “不如你先说,此礼现在在何处?”云楚璧压低了声音,眉眼间划过几丝狠厉,就算是他欠了明晨的,可若对方再得寸进尺,他也没有办法束手束脚,什么都不做。 苗月向他走了几步,就见他握住沉凌剑剑鞘的手一紧,她笑笑,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慢慢走下台来,不管那些纷纷对准了她的刀光剑影,依旧走的稳稳当当。 石音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了看,居然发现萧淮初的脸色有些惨白。 苗月健步如飞,转眼就来到了所有人的包围圈,红唇扬起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与萧淮初四目相对,“这个,还要看萧掌门,同不同意我们前往啊。” 这个地方就是平阅山山顶镜湖。这七个字一砸出来,萧淮初一向端的四平八稳的气度荡然无存,一双手狠狠交握住,将苗月毫不掩饰的目光瞪回去,稳了稳声线。 “你何意?” “萧掌门知道我何意。”苗月肯定的点点头。 寒枫剑一闪落在她颈旁,“你这是污蔑。” 苗月斜睨他一眼,伸手在他剑身上一弹,“我污蔑什么了?我又没说萧掌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只不过这一份大礼乃是萧掌门多年准备,只不过被我们先一步发现罢了。” 她说完又懊悔般的“啊呀”了一声,“萧掌门公子无尘,不会在意我们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对吧?” “二位请回吧。”云楚璧朗声道,瞥了易璋一眼,心下虽然风起云涌,但还是保持着清醒,不能动摇,绝对不能动摇,一旦动摇就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他知道的很清楚。 “这一份大礼,怕是云某承受不起。”他转身,沉凌剑指的方向是送客的意思。 苗月笑的依旧是眉眼弯弯,十拿九稳的模样,睨了一眼一旁就连唇色都一寸寸冷淡下去的萧淮初,愈发的笑出了声,“我还以为云盟主是个多么深情之人呢,看起来不过尔尔。” 她飞身跃上高台,“易璋,我们走吧,既然云盟主不想知道,那么我们也不便强人所难,毕竟,”她顿了顿,伸手在云楚 璧锦缎的衣服后襟上一拍,声线拉长,“方烟若姑娘在那里待多少年都一样。” 这句话骤然如晴空霹雳,萧淮初踉跄了好几步,就连罗书漠都是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云楚璧眸子紧缩,沉凌剑转瞬横在她腰间,拦住了她走向易璋的方向,苗月得逞般笑了笑。 “话说清楚。” 苗月偏偏头,“云盟主想知道?”她一指下面的萧淮初,“让萧掌门带你去呀。” 她正色,仿佛真的是恭恭敬敬来说一句恭喜的,“云盟主,这份大礼我希望你能喜欢,毕竟,前尘、今后,我们的帐还要慢慢儿算,您说是不是?我二人在平阅山镜湖等你。” “就这么让她走了?” “云盟主登位之日,还是别起争端了。” “怎么刚才就不杀了她?!” 在纷纷扰扰的人声之中,云楚璧一步步走下来,低垂着眼眉,任何人都看不清他的表情,走到萧淮初面前站了站,缓缓道,“萧掌门。” 该说什么?带我去?怎么回事?云楚璧面色复杂极了,那是一种对于多年解不开的疑难,终于得见一丝天光的迫切、焦急,还有那么一丝一缕的忐忑不安夹杂在其间。 什么叫,她在那里待多久都一样。 萧淮初手指冰凉,是连镜启剑都握不住的僵硬,指骨用力到惨白,仿若一只偷生于人世间的妖物,在被人发现真相时候的难堪、逃避,不愿意回答。 云楚璧却让他避无可避,“还是说,真的要打一场,非要赢了你,你才愿意带我去?” 他抬眼,云楚璧眼眶已经发红,他知道的,这件事已经瞒不住,如果,就算是他不带他去,有朝一日云楚璧也会冲上镜湖之巅,去寻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还是天命如此……萧淮初不知为何,将目光定定落在不远处的石音身上,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了好久好久,仿佛看着这个姑娘,才能有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他说,“我带你去就是了。我输了。” 输的何其悲惨,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迫说出真相,诚然这不怪云楚璧,纸到底还是包不住火的,无论他怎么瞒。 他推开云楚璧的时候撞上罗书漠含了怒气的眼眸,他一早就觉得萧淮初有事瞒着他,没想到居然到了这般地步,他替他难过,也替他难堪,更气他不告诉自己丝毫事情。 萧淮初笑的何其疲惫,这件事三年了,“回平阅派吧。” 第99章 沉湖冰棺(小虐) 阔别数月,平阅山从未有过这么久的萧寂悲凉,天空中有鸟雀展翅飞过,带下余余的尾音,突兀又徒然增添萧条衰败之意,断枝残叶铺满上山的小路,明明是春日,处处都透着一股不祥。 云楚璧站在山脚下的时候就抬头望,山峰高耸入云,云烟环绕,怎么都看不到镜湖的色彩,那人人称赞的东方晋国一绝,在此时此刻仿佛一张吞人的口,让他没理由惧怕。 仿佛有着什么预兆一般,一路上去再也没有人说话,连脚步声都放的轻轻的,缓缓地,一步一步仿若朝拜一般肃穆敬然。 终于到了。云楚璧跟自己讲,镜湖湖水映天色,是一派一碧如洗的好风光,易璋和苗月似乎等候已久,半坐在池水边,望着那一池水光潋滟,神情莫测。 “云盟主,你来了。”易璋的声音没有起伏,侧身让了让,“有个人等你很久了。” 云楚璧脚步不由自主停下来,“是不是等待,不用你说。”他偏偏头,看向身侧面色晦暗的萧淮初,“阿若呢?” 苗月指了指湖水,“她在下面等你。”云楚璧作势就要前往,被她一把拦下,“慢着,难道不该有萧掌门来说一说怎么见她吗?” 萧淮初声音沙哑,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一双眼睛慢慢泛起了血色,指骨作响,到底还是慢慢开口,“镜湖下,有一千年冰棺,可保人肉身不腐,千年不坏,是平阅派瑰宝。” 仿若一个晴空霹雳,云楚璧晃了晃,惨白着脸色道,“什么叫,保人肉身不腐?” 萧淮初抬头,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开湖吧。” 平阅派剑阵耸立而起,高高的剑气冲入长空,似有鹰鸣之意,光影过后竟是狂风,将天地云彩蓦地卷起,呼啸着穿过人群,在镜湖之中搅起翻云覆雨之势,渐渐地水波褪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来。 萧淮初并指为剑,声音被呼啸的长风吹得寸寸俱裂,“开!” 就是这么看着,那一方形的冰棺缓缓从湖中升起,被剑气托着送到岸边,送到云楚璧眼前的时候他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伸出来的手指都在颤抖。 他缓缓送到冰棺棺盖上,忽然又如接触到烈焰一般猛地躲开,不能,不会,不是,怎么会,他脑中划过千万个否定,在这冰气凝重的长棺边,居然连站立都开始不稳。 “方姑娘等你很久了,云盟主。” 推开一个棺盖需要多大的力气,云楚璧不知道,只是他从小习武,虽不至力拔山兮,却也不会连一个滑动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他真的怕,那下面的人,会是个什么模样? 机关脱壳,一个面有死味的姑娘静静躺在冰棺中的那一瞬,云楚璧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两个词,一个叫做天崩地裂,一个叫做如堕深渊。 那个他苦苦寻了多年的姑娘啊,那个潇洒如斯洒脱如斯的姑娘啊,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躺在这里,三年,三年整,没人问,没人见,只有冰冷的湖水陪伴着她,她生而孤寂,去的凄惨。 什么时候的事?云楚璧双手交叠缓缓撑住额头,冰凉的触感迫使他冷静,迫使他清醒,他忽然笑了一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跪在冰棺旁。 那一句问候,隔绝了三年的时光,终于传到了这个姑娘的耳中,极尽温柔,“阿若,我、我找到你了。” 云楚璧颤抖着手,慢慢探进去攥住一样冰凉的那只手,触感细腻温柔,她好像只是在睡觉,睡熟了,睡得太久了罢了,两只冰凉的手交握,地久天长,也冰冻如斯。 “你怎么手这么凉,我找了你这么多年,原来你,你竟寻了这么个好去处,怎也未曾告诉我。”有什么东西就那么砸下来,落在姑娘惨白的手指上,顺着滑下去,总算是一种温暖。 他有些惊慌,有些无措,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今天是我当武林盟主的日子,阿若,你怎么都不过来看看,这身衣服还是当时你给我选的,记得吗?”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却在面颊上抖啊抖,像是被烈焰炙烤难受不已,缓缓送到她的额头,那里如雪一般,晶莹,又冰凉,云楚璧温柔的厉害,像是在哄小孩子。 “我就说你总是顽皮,你看,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没关系,我来接你了。”时隔三年,是不是太长久了,阿若。 方烟若的嘴唇都是惨白的,云楚璧想去添上那抹色彩,泪水冲刷出道道沟壑,他终于还是骗不了自己,他那么聪明,那么敏感,怎么都骗不出自己,“我说了这么多,你回我一句啊,阿若……” 那些水珠连城线落到冰棺内,转瞬就成了缕缕白烟,握在手中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痕迹,有什么东西在寸寸瓦解,那些温热的水珠到底还是冲刷掉他内心最柔软的防线,还嫌融化的冰碴不够冷、不够硬,非要见血才肯罢手。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怎么就这么怪我呢?方烟若。 “你看看、看看我。” 她抛弃了一切,不要了一切,独自逍遥自在,让他孤身一人在这冰冷的世间踽踽前行,寸步难行。 “你打我、怪我、骂我啊……” 她潇洒肆意,快意恩仇,可到死都不肯告诉他,她到底怪不怪,恨不恨,怨不怨,这些前尘如同飞灰,可让他怎么挽回。 “阿若,你说句话吧。” 她应该是还在怪他的吧,要不怎么会痛到如此地步,连命都不要了。 那双手太冷,太硬,太僵,他想抱起她,双手放到冰冷的她和冰棺之间,怎么都抬不起,生留不住,死带不走,他难过的太厉害,嘴唇都在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骤然,一口血喷在方烟若素色的前胸衣襟,曼珠沙华一样的色彩,如火如荼,如她生前最美好的年华,那个年华她遇见他,那个年华,她爱上他,那个年华,她放弃他。 这冰冷世间,爱惜之人作古、信任之人不复,方烟若哪里是那个孤煞之命的姑娘,分明是他,到头来,万事一场空,万人终相负,世间谁还能陪着他。 他原来那么天真的以为,石音会是她,易容也好消除记忆也罢都不是难事,她们那么像,可今时今日方烟若的遗体在他怀中,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姑娘在无声告诉他,你错了。 就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的,离开了人世。 云楚璧紧紧环着她,分明感觉到怀中重量已经渐渐减轻,方烟若的容貌就要看不真切了,他慌乱的摸着她的五官,慌张的像是要失去心爱东西的孩子,越摸索,越留不下。 到最后,怀中只剩下一具冰凉的骨骼,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云楚璧终于忍受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没有了,再没有了,她离开了,彻彻底底,骨骼冰凉,寸寸尽断,就这么在他的怀中,一点一点看着她消逝于人世间,他留不住,唤不回,连让她看一眼的能力都没有。 冰棺断裂,一身白衣的云楚璧面色如死,怀中只剩下森然的骨骼,那个火一样明艳的姑娘,到底死的彻彻底底。 第100章 只身前行 纵然云楚璧心里早有过千万种假设,但是在事实面前,再多的心理建设都是胡扯,一个人的尸骨对于另一个珍之重之的人来说有多么大的冲击力,看看此时此刻的云楚璧就可以。 罗书漠看身边萧淮初无声哭泣,也不知道能够说什么好,他忽然觉得越来越看不懂他,想象不到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她放入冰棺,又把她沉在湖中三载春秋,不言不语,连苦痛也没人能为他分担。 “我知道说这个不是时候,但是方姑娘是怎么死的?”夏侯凝怔怔看着她的遗骸,她从云楚璧那里听过无数次描绘的方烟若,今日一见,艳丽如昨。 这样一个姑娘,明显不像是自杀,如萧淮初所言,她那般洒脱快活的人,又怎么会任意寻死轻生。 萧淮初手中镜启剑反射着日光,亮亮的,带起一阵波澜,抬眼的时候眸子黑漆漆的,“她死于四方阵中。” 顺着剑鞘的指向,能看到方烟若遗骸的几处骨头已经破损,断裂开来,也是为什么碎裂的如此快,四方业火的冲击和燃烧将这个姑娘的五脏六腑毁了个干净,是以死的时候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临死前,说了什么吗?”云楚璧手握住她的腕骨,紧紧的,用力到指骨都泛白,毫无生机的触感,原来骨骼居然会是这般凉。 萧淮初皱皱眉,“她说了几句话,我没听全。” 云楚璧缓缓抬起头,眸子里有绝望至极的神采,“什么话?” “她当时说,还不回来?”萧淮初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慢慢从云楚璧身上移开,飘向天际流云,化作点点细雪洒下来,绕到枝丫树梢,仿若一条缥缈的洁白长带,三千繁华难得如此素净。 接下来的日子里,武林之中再无大事发生,云楚璧事后亲自又来了一趟平阅派镜湖,带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催起剑诀将方烟若的遗骸一并带走,只是问到怀柔剑的时候,萧淮初的神色有那么一瞬不自然。 “怀柔剑当日在四方阵之中未被她带出来,我也不晓得。” 云楚璧小心翼翼的护着盒子,表情迷茫了一瞬,随即像是想明白什么一样苦笑一下,摇摇头道,“罢了,我只是想着,她的东西总是要在一起才是。” “我也只是觉得,她的东西你带走,可能会更为合适一些。”萧淮初看到他眼神中询问的神色,有些不忍,“我之前千瞒万瞒,只是觉得,你知道了怕不是件好事,但现在武林大业扛在肩上,孰轻孰重,你可心里有数。” 对于武林中人来说,现在的云楚璧自然是重中之重,方烟若说白了不过是一个早就该死的姑娘,从某种意义上说,云楚璧应该是主张方烟若死才对,但是那个场面谁又不能说出来什么。 还好,方烟若还是死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讲,他们心里都是松了一口气。 云楚璧垂眸看了看怀中的盒子,繁复的花纹勾勒边际,像是一把花朵颤巍巍开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风吹过还能闻到馥郁花香,“我知。” 萧淮初送云楚璧离开,暗暗自嘲他无数次送过云楚璧从这条路上下去,却越来越束手束脚,越来越恭敬谦卑,可叹世事无常,但是他知道,以后云楚璧再也不会来了。 他转过身轻咳一声,“看了这么久了,还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换回了平阅派弟子服的石音慢慢走出来,一身暖橙色看起来就像是冬日暖阳,让萧淮初本来冰冷的神情微微融化了些许,她走过来冲萧淮初拱拱手,脸却还是看着云楚璧离开的方向。 “走了?”石音定定道。 萧淮初忽然笑了一下,“人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他当然也有,究竟是个什么情景你也看的分明,多余的话我不再说,且收拾收拾,安心度日吧。” 萧淮初说的不错,方烟若的冰棺从水中被捞起的那一瞬,她分明能感受到云楚璧怕是已经走上了一条谁都拦不回的路,且狭窄到唯有他一人能够前行,最多最多,只是带着方烟若的遗骨。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山风自曲径小道上传过来,吹起姑娘未挽的长发,扬到额间佩戴的玉玦上,显得颇为萧索。 她的日子终归成了三点一线,练功、睡觉、吃饭,平阅山上的岁月变得寂静又平定,她偶尔还是会想起来云楚璧这个人,得到的消息无外乎都是他在忙武林哪里哪里的事情而已。 管华落经常跑下平阅山去玩,时常给她带回来些好东西,也能跟她讲讲奇闻异事,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苍老了很多,整日整日也不愿意一起出去,只是在屋里静静等待时光流逝。 这一日天气晴好,夏日炎炎,热浪扑的人昏昏欲睡,吃过午饭石音转回屋内打算小憩片刻,下午还有要给那帮小弟子们讲学,安祁一如往常节节不落,知道她难过也不提要去剑栖山庄见齐柳的事。 但是私底下怕还是有书信往来。石音捏着下午讲课的要义,微微笑了笑。 “阿音!”管华落一从山下回来就往石音屋里头钻,手里提着的葱蒜生姜将这个小屋子弄得如同厨房一样的味道。 石音眉头皱皱,“你是被罗师兄打了还是怎么?这么急。” 石音一日一日不出门,罗书漠没人可欺负,自然首选就是管华落,也是因着这丫头天天催他给她推荐好玩的的缘故,加之性子都活泼,两人的三天一打两天一闹都不是稀罕事。 萧淮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两人作妖。 管华落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好多水,看得石音心里一抽抽,“哎哎哎,你慢点行不行,要不我后面还有一缸,你这不够喝再喝点。” “啪”一声,管华落袖子一抹,手指指点点道,“非也非也,我是来跟你讲个事情的。” 石音拍拍耳朵表示洗耳恭听。 “你家……”被石音一瞪,管华落只好默默改了口,“云盟主嘛,哎呀你就这个称呼都瞪了我多少次了,你不喜欢人家吗,得不到我这么说说还亏了你了?亏了他了?” 自然是谁都不亏,石音按了按额角,觉得有点发胀,只是有些事情不提还可以装作忘记不去想,真的就当是一个曾经配合默契的同路人而已,不刻意去翻开,还能是块安宁的地方。 看石音的脸色一寸寸冷下来,管华落也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打圆场道,“算了我说正题吧,近来武林上发生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石音眉心一皱,颇为无奈一摊手,“我所有的事情来源都在于你,你问我知不知道,还不如问问你自己给没给我讲。” “行吧行吧,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前两天我跟你讲的南方地界武林有小门派作乱,扰乱民间清静的事,你记得不?” 石音点点头表示记得。 “还有上次,有个门派的弟子用自家功夫偷鸡摸狗、还毁人家姑娘清白,你记得不?” 石音比了个停的手势,“你一次性说完吧。” 管华落翻了个白眼,“除了这两件事,还有门派弟子私自开武馆、有的门派公然叫嚣官府等等一系列事情,云楚璧不是一一都去处理了吗?最近结果出来了。” 石音起身就走,被管华落手忙脚乱拽回来,“好好好,我直说我直说,云楚璧给以上所有人的刑罚都是就地处死,以儆效尤,甚至有几个小门派都直接被遣散了。” 她满意地看到石音渐渐瞪大的眼睛,翻身跨坐在凳子上,不解道,“你说当时云楚璧虽然不是个多热情的人,但好赖不计还是个温存性子,这几件事颇有方知姌之风啊。” 武林自有规章制度,云楚璧这样的确是执法过严,不知道他是想立威还是怎么,管华落自言自语道,“你说,最近好像又有几个门派传出来消息,说是有自家弟子骤然暴毙的事情,云楚璧会怎么做?” 石音转身就走,管华落这次没拉住她,“你做什么去?” “我去问问掌门师兄。”石音步伐如飞,长眉狠狠拧起来。 第101章 处处乱 石音几乎是有些乱了心神,推开萧淮初住所门的时候他正准备休息,身披长衫,单手握了一卷书笺,因着快要休息长发都披散了下来,见到石音的时候神情有些讶异。 “阿音?这会儿你来我这做什么?”太阳高高的悬在头顶,这时候除非像罗书漠那种喜欢找树荫睡觉的人以外几乎都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热浪滚滚,她一路小跑过来脸都泛着不自然的红色,豆大的汗珠顺着下颚淌下来,这架势让萧淮初真的吓了一跳,“到底怎么了这是?” 翻开的茶杯倒上新镇好的凉茶,瓷白的杯子在萧淮初修长的指尖慢慢拢起,“有事情慢慢说。” 石音长舒一口气,“掌门师兄也知道云盟主最近的刑罚之事?” 萧淮初低着头倒茶,看不见他的表情,自然也感知不到他的情绪,只能看到他的手很稳,倒出来的水划出一道稳稳的弧线,碎玉一般落在杯中,晕开一碗醉人的翠色。 然后他才说,“知道,怎么了?” “是否有人怨言?” 萧淮初抬眸的时候眼睛里带了几分笑意,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你觉得呢?” 那就是有了,酷刑之下必多抱怨,方知姌前车之鉴血淋淋摆在眼前,云楚璧不傻,甚至可以说是难得的清醒,这几分轻重他自然晓得。 “阿音,你还是舍不下?”萧淮初单手托腮,神色有些困倦,“我以为你既然已经知道此生无念,就绝不会再跟他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你原来应该是这样的人。” 石音一愣,随即笑了下,有些苦涩又有些无奈,“原来是哪个原来?” 萧淮初执杯的手一停,听她续道,“师兄,我这辈子幸能重生,相当于用一年多的时间重新活了二十一年,有很多事,是云楚璧教会我的。” 她转了转杯子,眼光温柔,“若说我见他不熟悉,那么肯定是假的,想必是上辈子与他相识过,但见他的神色怕也是不识得我,怕也只是擦肩之缘罢了,但我见他第一眼,讲实话,也没有那么惊艳,或者说,在我想象里他本来就该是那个样子,所以没有什么惊喜。” 萧淮初低笑了一声,“你自然是见过他的。” “我晓得他对方姑娘一往情深,如今方姑娘死了,他也晓得了,又被束缚住没办法跟着她走,所以在人世间活着,怕也是一种煎熬吧?”石音忽然挑了挑眉,这让萧淮初没理由一慌。 石音却没发现,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茶叶起起伏伏,在碧色中翻涌,像花丛中纠缠飞舞的蝶,“师兄,若是天地间唯有你一个人,你会不会觉得,虽然脚下土地尽握于手,却也毫无意义。” 萧淮初怔怔看着她,良久,对上了她抬起来的那一双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璀璨的眼睛,此时此刻仿佛能跨过时空,和某个人遥遥相连。 “阿音,”萧淮初张张口,“手给我。” 他搭上的不是脉搏也不是手掌,而是握住了她的腕骨,沿着那一圈细细揉动,石音有些费解,感受到身体里的内力似乎受到某种召唤,在往这个地方缓缓游走,她后知后觉想起来,那里是什么内力,她体内大多数都是上古圣物的纯粹灵力。 萧淮初眉头越皱越紧,手一松道,“你不能再见他了。” 石音大惊,“怎么了?” 这种缘由找到云楚璧身上着实冤枉,一来他们已经数月不曾相见,二来云楚璧从来没有问过她身上上古圣物的事情,除了最初最初刚刚相识的时候提过一二句,再也没了下文。 萧淮初有自己的思量,难得的带了几分倔强,“你若是想跟我说要下山去寻他,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我不许,也不会同意你去的,老老实实备课吧,下午还要讲。” 石音哭笑不得,“你总要给我个理由。” “没什么理由。”萧淮初起身,一双手掩于袖中却在微微颤抖,他之前所有的退让、允准,都是因为他认定了云楚璧绝不会动凌华扇的灵力,只要石音想不起来,就万事大吉。 可惜,他错就错在太低估云楚璧对于她的影响力,也有可能是因着两次石音大幅度运用体内上古圣物灵力所致,往岁镯灵力纯粹如昨,而凌华扇的封印却在步步瓦解。 石音坐在原地没有走,伸手搭上额前玉玦,有些苦恼的模样,萧淮初深深看了一眼她,怕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有些记忆在慢慢苏醒,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比如她一些细小的动作,挑眉、语气、笑意。 我该怎么才能护好你呢?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外面的花盏投影进来落在石音没什么装饰的衣袖上,像是在暖橙色的纸张上铺开一张花卉长图,眉眼恬淡的姑娘就坐在丛中,安静如斯。 本该就是一个平和的人生啊。萧淮初目送她离开,转身落到桌几上摊开的,尚未书写的消息上。 武林多处出现命案么,东方晋国附近的小门小派来找他拿主意,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来了个措手不及,云楚璧现在行事又太过狠厉,只能晃晃悠悠一个两个都告到了萧淮初这里。 他有什么办法呢?想了想还是提笔沾墨,仔仔细细写了一篇回复,仿佛发泄一般把笔丢在砚台里,墨汁溅出来些许暗如棋子,终究是一步都不敢错的地步。 得不到萧淮初的同意,石音饶是再抓心挠肝也只能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抱着要义进屋的时候弟子们清一色的暖橙色看得她眼前一花,腹诽道什么时候换一身颜色才好。 安祁微微担忧道,“师姑不舒服?” “可能是天气原因所致,无妨,上课吧。”石音摆摆手,步履窸窣间带起浅淡的梨花香气,她大致扫了一眼,奇道,“怎么少了几个?” “这日头毒,怕是还在贪睡未醒呢。”有几个爱说话的朗声道,随即得了一串附和声,石音摆摆手平复了下场面,让他们出几个人赶紧去找过来。 那几个孩子皮也是皮,但是受了吩咐还是不敢怠慢,边说着话就跑了出去,石音收回目光,见安祁正好整以暇的偏头打量她。 她就笑,“看我作甚?脸上有墨汁?” 安祁摇摇头,“师姑没不开心就好。” 自从方知姌一事过后,石音对安祁就冷淡了许多,这是安祁主要难过也担心的事情。 还有就是武林间大大小小的事,齐柳跟他通信的时候说了几句,类似小抱怨,也有几分胆怯,就说云楚璧越来越不像原来那般温润,雷厉风行的模样让夏侯凝都有些胆寒。 安祁回了几句安慰她的话,怕是最近武林事多,唯有如此方能立威,但心下也隐隐觉得不对,有些担忧,更多的是担心石音会上心。 石音把自己的情绪掩藏的很好,没让他看出什么端倪来,收拾要义的时候动作干脆利落,讲起话来也是不期期艾艾,总之一切看起来正常极了,怕是她还不晓得云楚璧的事。 事实证明,安祁想的略有几分简单,石音不表现出来对他的意见,但言语间依旧有那么几分疏远,石音不表现出来她对云楚璧的上心,只是因为她觉得告诉安祁没有必要。 她把要义垒了垒,“怎么还不回?” “师姑!”一声略带凄厉的声音先一步撞了进来,刚刚嬉皮笑脸出去的小弟子一个个面色惨白,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那几个弟子……全都、全都……” 石音徒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全都什么?” 第102章 众生局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石音当时把要义一扔撒腿就跑,几个小弟子懂事,急急忙忙就往萧淮初的屋子里冲,原本风平浪静的平阅派再次如同巨石砸了湖面一般波涛汹涌起来。 罗书漠的动作比石音还快,她到的时候罗书漠刚刚盖上几个小弟子的眼睛,看着石音进来,伸手比了一个手势,让她不要过来了。 那几个都是平阅派最小的弟子,最小的五岁,最大的不过九岁,石音眼眶一热,捂住口才没让自己哽咽的声音发出来,眉头紧锁仿佛在问罗书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书漠走过来,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剑封喉,全部都是在颈项上,倒也是过于快速,没什么苦楚……淮初。” 萧淮初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他刚刚才批复过来自于那些小门小派的、关于派中弟子暴毙的恐惧,却不想只是睡了一个午觉的时间,就转到了平阅派身上。 恐惧如同生长在黑暗中的枝丫,于暗无天日的时候悄然滋长,等到触及到阳光的时候已经根深蒂固,可以开出大把大把足以毁天灭日的花朵,潜藏的危险游走在角角落落,颇有百蛊宗灭门之前的模样。 只不过这次波及的范围有些广,不仅仅是平阅派,还有晋国一些小门小派,萧淮初愁眉不解的时候还收到了南江府、北林雅境等地的信笺,无外乎都是同样的事情。 所有人没可奈何,只能把这件事上报到云楚璧那里。 鉴于平阅派和北林雅境的位置特殊,除了萧淮初与何迁二人以外没有旁人能够信赖,刚刚登位的武林盟主权衡了一下,先去了北林雅境,在一个夏末的日子来到了平阅派。 萧淮初扶额苦笑,有些话还真的不能说的太绝对。 大概有小半年没有见,石音说不上来是难过多些还是激动多一些,平阅派死去的弟子家里人大多过来收殓,哭的惊天动地一旁还要细细劝慰,一来二去,石音嗓子都哑了。 就是在这种狼狈不堪的时候,云楚璧带着几个剑栖山庄门人仆从,身侧还有挽着药箱一路同行而来的夏侯凝,面色肃然,长眉紧皱,一身靛蓝色长袍在飘落的树叶中略带苍凉。 石音努力想勾起唇角笑一笑,却发现脸都是僵的,最近哭的多了,连笑是个怎么样的方式都有些忘记,索性云楚璧也没甚在意,冲她礼貌的点点头就去忙。 武林大事要紧,这种时候,哪能奢求他过来说上一二句话,石音这样安慰的想着。 夏侯凝翻看了几具尸首,轻轻放下的时候叹了口气,看向云楚璧道,“和百蛊宗那些伤口如出一辙,刀刃是特殊的,没有旁的线索。” “难不成又是墨梵城少主出来兴风作浪?”罗书漠手背顶住胳膊肘,在下巴上慢慢抚动,“可没道理,虽然墨梵城少主比之舒筠奕过分得多,但是照舒筠奕所言,也是百蛊宗与墨梵城少主有怨在先。” 他打了个响指,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也不可能这几个门派派派都和他有恩怨吧?” 萧淮初摇头,“不可能,旁的不敢说,平阅派就没有做过任何和他有瓜葛的事情。” 本来在低头沉思的云楚璧闻言抬了抬头,看着萧淮初笃定的眼神忽然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不知为何,这笑容让石音微微一颤,明明只是夏末秋初,却感觉到了彻骨寒凉。 云楚璧说,“你知道他是谁么?” 萧淮初皱眉,“不是一直未落网么?” 云楚璧又笑,“那你上哪里来的自信说平阅派没做过任何与他有瓜葛的事情?” 这话说得犀利又讽刺,萧淮初一时被噎的无言以对,就看云楚璧伸出沉凌剑,用剑鞘翻了翻蒙在弟子头上的白布,“啧啧”了两声,“还这般小,苦了孩子了,找个时候下葬吧。” 石音皱眉看着他,果不其然旁边的妇人哭着扑上来,一手拍掉沉凌剑剑鞘,嚎啕道,“我当然知道苦了我儿,武林盟主就了不起吗?你是有多嫌弃还要用剑鞘,我儿的尸首也不劳烦你亲自动手去碰。” 她清楚地看到云楚璧剑鞘被拍掉的一瞬目光中有那么一丝怒火闪过,复而冷漠的把剑势一转,背过身去道,“平阅派死了几个人?” “十个。”石音的声音略带嘶哑,云楚璧回头看了她一眼,本来有些失望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 可惜云楚璧没能像之前一样问上那么一二句“你嗓子怎么了?”抑或是“辛苦你们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即迈步出去。 “十个是吧?下次说不清楚不用接着说了,萧掌门,你自己掂量着门派中事,我记着了,过几日会给你批复的。” 这一句话扔下来让所有人都是一愣,云楚璧靛蓝色的身影渐行渐远,就连夏侯凝也是惨白了脸色咬着下唇没有跟上,差距到什么,他顿了顿足,转过头落下有些不耐的一瞥。 “阿凝,你还在那里做什么?” 夏侯凝一双手有些颤抖,“来、来了。” 萧淮初这时伸出手拦住了夏侯凝的去路,朗声道,“天色渐晚,云盟主一路辛苦奔波,还要继续南行前往南江府,夜深不宜赶路,还是在平阅派住个晚上休整一下,明日再走吧。” 云楚璧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迟疑了一会儿,夕阳西下,他身后披着大半火红的光影,将他身上华服的花纹灼烧起来,带着他的表情都略有灼灼烈火之意,唇角却是冰冷的。 他说,“以往萧掌门对我避而不及,现在所有事情都晓得了,终于准我来此小住了?”萧淮初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也罢,萧掌门盛情款待,那便歇息一晚,明日便走。” 他目光在身后那一干人身上逡巡半晌,忽然笑了,“萧掌门,你别怕啊,我又没说要跟你算旧账,如今怕是有人布局,我哪敢在这个时候找你平阅派的麻烦。” 萧淮初艰难笑了笑,“云盟主说笑了。” 他可不是在说笑,云楚璧的表情冷酷至极,哪有半点笑意,得了他这句话,仿佛有了一种答案一般,背着沉凌剑头也不回就走了。 看了半晌的石音终于脱口而出,“……他怎么了?”好像云楚璧的变化,比她想象的还要恐怖得多。 她转过身深深看了一眼在地上嚎啕不止的妇人,不由得想起当日他们四人一路前往百蛊宗旧址的时候,面对着昔日仇人,云楚璧尚且能做到死者为大,尊重为先。 可刚刚他用沉凌剑的那一刻,不耐、无谓、轻蔑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明明是个懂礼之人,对万千生灵都抱有一丝怜悯之心,可如今那些怜悯,被他丢到了哪里去了? “阿音,我晚上和你说几句。”夏侯凝拍拍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极快极轻的说了一句,离开的时候带起一股药香,熏得石音眼眶愈发疼痛。 第103章 昨日不再 平阅派有着极好的夜色,地势较高,星子如同碎玉一般点缀在漆黑的苍穹,透过枝丫细细密密铺满整条平阅山山路,薄纱般透彻清明,洒在玉玦上格外闪烁明亮。 石音换了一身玄服,沿着小路慢慢地走,玉玦在头上发出阵阵清凉,消去了夏日中炎热酷暑之意,衣袂拖在地上的部分微微一停,她抬头,三丈外夏侯凝半仰着头打量着她。 “邀我来此,有何要事?”石音见她举步不前,率先开了口,嗓音如同清澈泉水拂过山涧岩石,叮咚作响,让夏侯凝紧绷了几日的心好受多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额前的玉玦,“都说平阅派掌门师兄弟姐妹都会佩戴额间玉,我还在想为什么你没有,现在看来,只是当时未带着。” “当初觉得额前太沉了些,事情也多的很,就懒得带。”石音顺着她的手摸了摸,“现在觉得也还好,可见世事无绝对,人总是会变化的。” 这句话一语双关,夏侯凝的目光果然一寸寸失望下来,慢慢叹了口气,“你在说楚璧吧?” 石音并不否认,本来事实如此,云楚璧的行为之前听在耳中已经是万般诧异,如今落入眼中更是让人不敢相信,她从来觉得性格复杂多变也是常事,但两个极端真的少见。 夏侯凝寻了一处平坦的石头坐下,白日里阳光晒得石头依旧很热,温暖的触感从手掌下慢慢传上来,夏侯凝本来是见惯了生死情绪的医者,鲜少能露出这样迷惘的神色。 “你觉得你了解楚璧么?”她开口轻轻的,全然没有之前风风火火,快人快语的模样。 不等石音答话,她就苦笑了一声,“我以为我还算是了解他,他这个人隐忍坚韧,刚强难折,什么都不肯说,很多时候宁愿委屈自己,功名利禄对于他而言似乎都是身外浮云,入不得眼。” 顿了顿,“当然,除了云伯父的名声,他在乎的不是自己,而是剑栖山庄。但是现在,他如此模样却让我觉得太过于陌生了,难道真的是武林盟主之位让他自大?我觉得不大可能。” 石音挨着她坐下,晚风吹过来散开夏侯凝身上好闻的药香,她一时也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她也迷茫的很,似乎之前那个人和眼前这个人毫无瓜葛,天壤之别。 “兴许是压力过大所致……”石音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抬起头看着天上如斗繁星,夏侯凝抬起头望过去的时候看到她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什么光亮都没有。 “从楚璧带回方姑娘的尸骨开始,他把自己闷在屋子里面好几日,我当时都快吓死了,每日和柳儿轮着去敲他的房门,找尽各种理由,他只是坐在书案前,什么都不说。”夏侯凝知道石音估计不会爱听,但是她实在不知道能去跟谁讲。 石音偏偏头,“怕是伤心狠了吧。” 她声音古井无波,让夏侯凝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情绪,石音一贯有些笑意的唇角如今平坦如斯,什么弧度也没有,不悲不喜,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情绪,一切变故太快了。 “他出来后,开始着手处理武林的事情,便是如此雷厉风行的模样,让人猝不及防。”夏侯凝双目放空,紧了紧自己的胳膊,“我劝过他一二次,后来也不敢了。”她苦笑一下,“是,不敢。” 她像往常一般去找云楚璧,把处理结果往他面前一拍,义正言辞,“云楚璧你疯魔了?自己折磨完了还要对武林折磨?你这都是什么处理方法,你想学方知姌那几下?” 云楚璧正在垂眸处理公事,闻言手停都没停,行云流水一般批复完了所有的公务,批一本,夏侯凝心里的惴惴不安就多一分,最后,他一扔手里的本子,双手交叠放在下巴处,好整以暇看着她。 “还等着呢?”眼睛里都是促狭的笑意。 夏侯凝心里一空,“什么……什么还等着呢?” “等我给你回复啊。”云楚璧把笔往砚台里一丢,指尖被染黑了一小块,他细细揉搓了一会儿,仿佛在想怎么说下一句,“我把你放在这晾这么久,你还想要什么别的回复?” 夏侯凝一愣,就见他丢下她大步走了出去,“有事没事多带着柳儿玩吧,这些个事情,不用你费心。” 如遭雷劈的夏侯凝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的意思,云楚璧没有丝毫的不开心,表情都是一派挂着淡淡的笑容,但仿佛已经对世间事没什么大的兴趣,冷笑也不是,微笑亦不是。 但是说的那些话,却足以让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若不是夏侯凝在他身边多年,下一句,怕会是云楚璧挂着疏离的笑意挥剑把她砍了。 这是在告诉自己不要挑战他的权力?可他云楚璧何时何地在乎过权力?从前夏侯凝帮着管理剑栖山庄的时候也与云楚璧有过意见相左的时候,却从来都不是这样收场。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意识到,方烟若的死,对于云楚璧而言的打击远远大于比她想象中的那样。 “我今日来找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劝劝楚璧。”夏侯凝忽然握住了石音的手,交握的一瞬两人俱是一愣,对方的十指都是冰凉的,无一例外。 石音垂眸,看着她掌心里的纹路,定定瞧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我劝有什么用,你都没办法。” “我说这话可能让你生气,但是我没办法。”夏侯凝手指用了用力,“之前楚璧对你青睐有加,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你和方烟若有几分相似,这件事,你怕是不知道吧?” 石音没说话,抿了抿唇,良久,讽刺地一笑,“你说得对,这句话的确让我生气。” 她重新活过来,最忌讳的同时最气愤的就是把她和原本该是谁谁谁在一起比较,她只是她自己,干旁人什么事,“但是若是为了楚璧的话,我可能会因此说上一二句。” 夏侯凝欣喜的望着她,她却转过头,望着星空道,“不过,这么说来怕是我以后就不会和楚璧有过深的交流了,若是之前的事情都建立在方烟若一人身上,那么,还是算了吧。” 石音的心气一向藏得深,没人看得出,是以平时都是一贯的圆润,看上去任人捏圆捏扁,都无甚所谓,但是今时今日,夏侯凝才看出她的底线到底于何处。 “多谢你。”石音起身离开,夏侯凝也不知这句道谢传没传到她耳中,只是夜色渐浓,星子渐渐也敛了光芒,她孑然一身登上平阅山的背影看起来模糊不清,越来越远。 第104章 长歌送故人 世间人转变性格复杂多变,但刻入骨子里的一些东西是亘古难改的,比如晨昏定省,比如看惯万事万物春生秋落,走过春夏秋冬。 再比如云楚璧一如既往地没有早早休息,独自带了一盅酒,翻上萧淮初给他安置的屋子,飞檐卷翘在星河璀璨间,月华如水,带着一衣浮云,如水般顺滑透彻,干净缥缈。 石音微微仰着头,他们相谈在夜晚似乎总是这种景色,无论是何地何种光景,苍穹都是一如既往的干净透彻,月光洒满他半身长衫,广袖摇曳间揉碎一池星河璀璨。 她微不可查叹了口气,几个挪腾翻上房檐,云楚璧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眉眼间没什么神色浮动,也没开口阻止她过来。 石音硬着头皮在他身边坐下,本来已经准备了很久久别重逢的腹稿,譬如“一别数月,君可还安好?”“不过短短半年,却恍若白驹过隙,很多事没看透彻。”一类好让她把话题往这方向引导。 可在云楚璧面前,这些话通通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云楚璧没什么大变化的神色就是打碎浮光掠影最好的顽石,她嘴型变化数次,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喝的什么酒?”最后,她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还是先扔出了这句。 云楚璧抬了抬右手,白瓷的杯子在月光下泛着圆润的光彩,杯中酒如琼浆玉液一般敲打在杯壁,“剑栖山庄多年藏酒,近日整理山庄旧物时候翻出来的,开封就觉得醇香甘甜,尝尝么?” 他说话的语气让石音一怔,仿佛白日里那个雷霆手段的云楚璧全然是一场噩梦,醒来的时候他依旧白衣飘然,温润如初。 石音没有不接的道理,酒是桂花酒,带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在这个时候喝桂花酒似乎别有一番兴致,天上玉兔桂花树下捣药,人间二人平阅山上饮酒,抛却浮华万千,让人移不开眼。 “平阅派的事,你有头绪么?”石音顿了顿,一口酒含在口中滚了一圈才舍得咽下去,把酒盅还给云楚璧,拂过他手背的时候微微一颤。 她暗暗骂自己没有志气,明明在夏侯凝面前说的掷地有声,若云楚璧在意她是因为方烟若的缘故,那么这份在意她不愿意要,可在他面前还是不由自主的心向往之,真的是莫可奈何的一件事。 云楚璧全然没有在意这些小细节,双臂搭在膝头,颇为不羁的一个坐姿,他从前不会这样的,石音眼神暗了暗,看他一时没有答话,摇摇晃晃半晌又给自己倒了些酒。 “我这个样子,可怕么?”良久,他却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石音怔了怔,“你也知道……”话未说完触及到他没什么变化的表情,这个时候她仿佛还不能用这种口气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方姑娘么?” 云楚璧低低笑了笑,“不全是,如果我说,这样的我才是我,你信么?” 她将这句话一字一句地掰碎揉烂,在心头慢悠悠滚了一遭,连带着她见过的他的曾经、他的相处、还有他对于不同的人不同的态度,数十年的光景掠了一遍,她咬咬唇没答话。 如果是那个从小长大,一直安安稳稳做着剑栖山庄少主,天赋异禀为人称颂的云楚璧,那么之前的他所作所为,温润如玉,器宇不凡,是完全让人挑不出错的存在。 但是他经历了从高至底,再从淤泥爬起的过程,那样的他似乎又不大合衬了,她还记得在梦中,那个狼一样的少年,九死一生的活下来,拼死要和孟宪同归于尽的少年,不该是这般模样。 怎么办,她居然觉得,云楚璧这般雷霆手段,对世人毫不怜悯的态度居然是事出有因。 天下不曾温柔以待过他,他却一直都温温柔柔对待世间人,本以为会有一个好报,可当他的温柔付诸东流,江湖收走了他最后的念想,那个他世间最后一个留恋眷恋的人,还要他继续刻骨温柔。 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这件事,是墨梵城少主做的。”云楚璧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在她沉默半晌过后,转着杯子,似漫不经心,似笃定异常。 石音自然晓得,“一模一样的刀伤,只是墨梵城少主想做什么?” 借着月色,云楚璧另半张脸模糊不清,在她视线能触及的范围里,他的唇角居然勾起了一丝狡黠的弧度,仿佛在面色如冰一般冷漠之上,忽然开出一朵冰凌花,“原价讨还而已吧。” 如果说石音这一生中有什么恐惧的时刻,那么想必就是在云楚璧半是叹息半是懂得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语气没有什么大的起伏,似乎在一瞬间就懂了这个素未谋面对手的心理。 虽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是云楚璧这一懂非同小可,试想,能与一个自己的敌人,让武林中人人自危的魔头心意相通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 石音不着痕迹的挪了挪,缓缓站起身,一字一顿,“楚璧,你怎么想?” 云楚璧转过头来,微微抬头看着他,她俯视着他,看得到他那双一贯含了温柔的眼睛如同古井,深不可测,“什么怎么想。” “你不打算处理?”石音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云楚璧苦笑一下,单手撑住额头,将碍事的碎发掠到后面,埋在手掌中的眼睛看不到情绪,“什么叫处理,什么叫不处理,立场不同,人主不同,我凭什么处理人家?” 石音忽然懂得了为什么现在的云楚璧令人胆寒,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说一汪清泉,深可见底,饶是不会水的人也知道自己能不能存活下去,因为她知道深浅在哪里,知道在哪里自己不会死于非命。但是对于一汪浑浊的水潭,则最容易溺毙,因为看不到,所以不知底线。 之前云楚璧的底线在方烟若,在剑栖山庄,在百蛊宗灭门之仇,在这些或故去或挽回而后,他的底线被搅得模糊不清,没人探的到底。 甚至今时今日,墨梵城少主居然也成了他可以同情理解的对象,他的深浅何止莫测,更是百变难摸索。 两人一站一坐,晚风夹杂着如雪的梨花花瓣飘散,掺杂了些桂花酒香,将这小小的屋顶装点成了难得的寂静人世,可里面的气氛却足以冻住皓雪三尺,冬阳难化。 “阿音,你说,什么是正义。”云楚璧等了半天,似有朦胧醉意,但神色依旧清明。 第105章 永别无期 月华如水,云楚璧的声音放的又低又缓,一手搭在半空的酒盅上,眼神不知飘往何方,顺着目光方向看去,那是明月微藏在浮云后,露出小小的月晕。 “我小时候觉得,仗剑助人,助自己能助之人,救自己远超之人,帮自己不及之人,方才是人间正道。可是父亲死后,那么多人雪上填霜,甚至有很多人都是曾经阿谀奉承剑栖山庄的,我才发觉,正道不代表正义,里面还是有那么多丑恶嘴脸。” 云楚璧话不多,但从来没有这一刻的平静,也没有这一刻如同潺潺溪流缓缓流淌,让人心里听起来有些无助,有些茫然,也有些难过。 “后来我一直记得父亲说的,人无论何时何处,都不能丢了自己那一份本心,我未曾有一日忘却,所以哪怕百蛊宗千般大骂万般折辱,我也没有过一丝一毫将来要回去报复的心思,只是想救我娘脱离苦海。” 可惜,孟宪不肯放过他们。 “再后来,我遇到了阿若。”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眉眼温存,是难得的昔日旧时光里温柔模样,石音怔怔看他,明白过来自己之前问他,他是否爱方烟若这个问题有些可笑。 云楚璧仓皇离开百蛊宗如同搁浅的鱼儿,对世间万物都冷了一双眼睛,是方烟若,那个孤单却洒脱,不羁却快活的姑娘,像一团火焰再次燃烧起他活下来的希望。 方烟若是个无爹娘、无朋友的人,看惯了世间冷眼,却不曾心怀恶毒,心存怨怼,那一刻,她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冰冷角落中无助少年的前路,让他知道哪怕世间再冷漠,还有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够好好存活,不惧外人眼光,活的那么快乐。 “可最后,她都觉得人间太冷了,才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而我,是给她泼冷水的那一个人。”云楚璧也觉得自己的话似乎格外多了些,“就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算正义之人么,阿若算么,天地间,谁才能算呢?” 石音一双眼睛藏在薄薄的雾气后面看不真切,敛了她的情绪变化,云楚璧一愣,复而想起什么般低低一笑,“对啊,你还是算的。” 非要重新活过来,才总算能做一个良善之人么?石音苦笑不已,见他撑住自己的双膝站起来,衣袖摇摆间酒盅被妥帖藏好,梨花映照的剪影投在他衣袖上,是一幅花影长河图。 “平阅派走过,再去南江府,之后我会去十方坞一趟。” 石音愣住,“十方坞?” 这个名字有些遥远了,遥远到她都忘记,那里面还住着一个姑娘,是前任武林盟主,背着天下人所不齿的罪名勉强得以活下来,说不上是念着四方阵之功还是云楚璧的宽宏大量。 但现在的云楚璧,还能对方知姌宽宏大量么?石音不敢保证,就好像云楚璧之前承诺过,要还武林一个太平盛世,可他也没有做到,武林之中鱼龙混杂,势力冗杂,让人透不过气。 “是啊,去寻一寻故人,问一问过往。”云楚璧走过一路,带起凹凸不平瓦砾的碰撞声音,清脆作响,“有些事,我一直没来得及问。” “如果有些答案不合你的心意,你会杀了她么?”石音猛地转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这样质问的话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抛出。 云楚璧靛蓝色的背影在树上繁花投下来的阴影中僵了一僵,能看到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弯曲着手指,打着不知何种调子。 “阿音,今晚这些话,我希望你记得。”云楚璧偏偏头,露出了一个与以往丝毫不差的温和笑容,“无论前尘,无论后路,你都是我见过的最澄澈的姑娘,不该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缠在一起。” 石音不知如何回答,见他转过身来,顺手握了一把花瓣,张开手洁白的细小碎片如同夏日萤光,点点飞扬在月明之下,带了一丝细小的浮灰,洋洋洒洒在天地间流转。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她当日为哄他开心,手掌中绽开的那一朵蒲公英,转瞬就没了踪迹。 “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得不,或者说,没办法选择,做出一些可能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情,在此先给你赔罪了。”云楚璧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在交代遗句,仿佛是此生永别。 “不过这世间太过冷了些,有时候,有些选择在外人看来或许太过残忍,对于自己来说,说不定是最好的归宿。”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丝眷恋,带着冷清的桂花酒香,仿佛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兴之所至来到这里把酒问月,说了七七八八自己藏在心底的话,又倾诉干净一般利落离开。 石音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对他说那样的一句,“云楚璧,永别了。” 大概此生,那个昔日的白衣青年,武林领袖,到底还是彻彻底底的远走,再也不会回头。 云楚璧是个做什么都很有计划的人,这一次,石音破天荒的没有相送,也没有提出要和他一起离开,哪怕知道他可能会去十方坞,她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后来夏侯凝清早来问过她,她只说没问出什么来,云楚璧怕是真的就此改了性子,你以后多担待吧。 萧淮初有些讶异,但到底还是没有问她关于云楚璧的事情,此后,石音仿佛就像不认识这个人了一般,也不再向管华落打探关于云楚璧的任何事,这让罗书漠和管华落都十分诧异。 但是有些事情,石音不问不代表不知道,在所有门派焦头烂额处理自家弟子莫名其妙被杀的时候,一件事情砸下来仿佛惊雷,给本就不安稳的武林正道一记巨大重创。 云楚璧为当年四方阵之事翻案,当年平四方阵的人不是方知姌,而是方知姌的亲妹妹,那个本该早就死了的方二小姐方烟若,全武林惊动,纷纷讨骂方知姌此人罪过,却也默契的不提方烟若的功绩。 石音知道的时候没什么大的表情,只问了萧淮初一句,“方知姌会被处死么?”这下连四方阵的功绩都没有了,她现在才是真的孤立无援,丝毫让人同情的理由都没有。 萧淮初拿着茶匙敲了敲煮茶的茶釜,“云楚璧没说,只是查清了后大白于天下,随后就继续处理门派弟子被杀之事了,再也没提过。”顿了顿,“你觉得会么?” 石音漫不经心翻了一页诗书,“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现在,很多人都不大认识了,云楚璧首当其冲。 第106章 暗中交锋 云楚璧没有处置方知姌的意思,众人也就心照不宣的不去触碰他那根弦,一来不敢,二来又是和他那心心念念的姑娘扯上关系,一个不小心赔进去太不划算了。 是以云楚璧得以安安静静处理武林中事,方知姌依旧被安安稳稳关在十方坞里不做安排,本以为月明风清,武林之中人人都翘首以待最近事情的处理结果,倒是个难得的静谧夜晚。 十方坞中没开灯,上下犹如一片死城,长明灯也不再点亮,夜幕降临,只有方知姌的屋子还透着点点微光,也没有人在旁服侍。 一身素衣的武林盟主侧脸安谧静好,挺直后背在案几前抄着往生的经文,抄一张晾干后搁置在一旁,一旁炉火将她的脸映照的明明灭灭。 她顺手扔进去的几块黑炭带起了一阵烟雾,熏得她捂嘴咳嗽了几声,脸颊带着些许不正常的红色,终于平缓下来,默不作声的喝了口水,继续拿起笔杆。 “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够不够,你被关在镜湖下这么久,这些往生经文该能送你去轮回投胎了吧。”她自嘲的笑,对袖子上咳出的血迹视若无睹。 “活着的时候没能好好待你,等你走后却开始给你抄经文写往生,我这个姐姐啊,也是还有那么几分善心的,你说是不是?” 方知姌原来喜欢对灵位说话,眼下她被困在自己的屋中寸步难行,云楚璧也全了她的念想,把灵位香坛一并给她送到了手里,还有笔墨纸砚,什么都不缺。 喂饱了墨汁的笔尖一顿就晕开一片墨渍,方知姌身体大不如前,但最基本的那些本事还是有的,夜风将烛火吹的一晃,暗下去几分的同时升起几缕青烟。 方知姌抓起烛台,警惕道,“谁?” “我听说你当时听到你妹妹尸骨被找到的时候疯了一样要往外冲,结果不也到底还是被囚禁于此,莫可奈何么?”来人拿起放置在一旁的剪刀,剪短了一截烛芯,抬起来的时候还有火焰在上面灼灼燃烧。 方知姌像是卸了力,轻笑两声坐回原来的位置,“我当是谁。” 墨梵城少主,此时此刻一身夜行衣站在门口,他也不担心方知姌会叫嚷,她现在的状态也没办法让旁人再相信她。 “方知姌,你难过么?”他仿佛是故意的,双眼冷冷一挑。 饶是他怎么躲藏,他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不清楚的,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能力,更是能在三千繁华中看破万物的最基本一条。 当日,方烟若尸骨自沉湖冰馆中被发现,在云楚璧怀里寸寸辗转成飞灰,再无处可寻的时候,十方坞里本来平定下来的姑娘不顾万般阻拦非要去平阅派。 当年方烟若死的时候,她没说上一句好话送送她,现在,又是只能听说她的死讯莫可奈何,她们之间似乎一直都欠了彼此一句珍而重之的告别,一错过便是一生了。 散了鬓发的姑娘到底还是被捆住手脚送回了屋里,郁结难舒,一口鲜血喷洒在十方坞大门口,此后方知姌大病,身体到了弱不经风的地步,稍微熏着一些就会咳血。 所以云楚璧来找她对峙的时候,她什么辩解的话都没说,只道一句,“灭阵的人的确是她,不是我。” 气的云楚璧脸色变幻莫测半晌,在他拂袖而去之前她忽然抬起头,苍白的脸色上扬起一抹笑容,一眼看过来纯净而美好,“云楚璧,杀了我泄愤吧。” 听说他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正好送自己一程,别再这人世间再冰冷的活着了。 可云楚璧没有,他还是走了,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而如今,墨梵城少主的出现又燃起了她的希望,她将一卷往生经文放好,研磨换纸写下一张,“你是来送我走的么?那么真的要谢谢你了,莫推辞了,快些吧。” 墨梵城少主蒙上的半张脸看不见大部分表情,只是那一双眼睛弯了弯,抱臂靠在门口,任风吹扬起他身后的长袍,像是宣告黑暗的开始,将他整个人衬得危险又诡谲。 他问,“你就这么想死?” 方知姌没回头,背对着他挽了下耳边碎发,“这话问的没意思,我到这般地步咎由自取有之,难道就没有你暗自助力吗?归根到底,你不就也是看不惯我方氏满门,找个机会杀我灭口么?” 她冷冷一笑,“如今十方坞身败名裂,你想要的目的也达到了,留着我还有什么意思?” 墨梵城少主伸手在面巾上抚了抚,“说来有几分道理,但我还是不想杀你,怎么办?” 他这话说的暧昧又意味深长,夹杂着窗外吹进的芙蕖香气,给危机四伏的场景徒然添上了几分诗情画意的味道,方知姌微微一怔,转过头来对上那一双眼睛。 “话说回来,你觉得你的接班人如何啊?”他问的漫不经心。 方知姌忽然笑起来,“比我强,你可能要倒霉了。” 论博弈,方知姌和墨梵城少主经手后惨败一场,但云楚璧的段数可比方知姌要高,且看他多年隐忍,一朝为父亲雪洗冤仇,复剑栖山庄昔日荣光便能晓得。 “你觉得他雷霆手段,不过分么?”墨梵城少主意犹未尽的模样,却让方知姌的神经瞬间敏锐起来。 她双手撑住案几,“放心吧,他有分寸,不会让你钻了空子去挑拨他和武林之间的关系的。”她走过去,两人一时站的极近,呼吸都似乎要缠在一处,灯火投下颀长的两个影子。 “云楚璧可是个危险人物,武林正道论手腕论武功加在一起能超过他的人可不多,对于武林正道而言,他们可是得了一个好盟主,而对于你来说,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墨梵城少主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她眼睛里的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唯有一双眼睛是亮的,“我敢说,他可不会是一个好盟主。” “你怕了?”方知姌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目光流转,在他的面巾上停住。 墨梵城少主面不改色地抓住了她要往上揭下面巾的手,笑得更厉害,“怕?那可不是,我会证明给你看,他可不会把武林正道往好方向带。” “你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在躲谁?”他没松开,方知姌也不怕,就这么站在他面前。 他手一松,“别想着激怒我,我不会杀你的,你还有大用处呢。” 方知姌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他站在原处,夜色将他的身影隐在黑暗中,愈发令人捉摸不透,“至于我么?快了,总会让你见的。” “所以你来做什么?”方知姌可不相信他就是为了来看看自己死没死。 他背对过去,迈步欲走,“我知道怎么救方烟若,信不信?” 第107章 千里迢迢 如他所料,方知姌果然叫住了他,“你等下,什么意思?” 他微微侧身,留下个囫囵剪影,“这个消息,不只是你,云楚璧也绝对会十分喜欢的,什么意思你不用管,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方知姌被他害成如此模样,照理来说怎么可能会相信,可万事定局,她没什么可输的,最多不过是自己的一条命,“我跟你赌一次。” 墨梵城少主满意的笑笑,“那就好好等着吧,等你妹妹回来和你团聚,过几日,我希望你到场。” “什么……”她话音未落,就见墨梵城少主侧影一僵,一柄长剑明晃晃地戳入他的肩膀,剑柄处被一只手牢牢握着,十分坚定的模样。 他本以为十方坞除了方知姌以外深夜不会有人,到底还是大意了,这一剑太快,只够避开要害,他脚上发力,长剑撤出的时候带起洋洋洒洒的血珠。 他摸了摸伤口,然后慢慢抬起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略弯的双眼,“这么远,这么晚,石音姑娘千里迢迢来可真的是不容易啊。” 幸存剑在她手心里翻了一个剑花,“大名鼎鼎的墨梵城少主,石音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有些失望啊。” 他不屑与她争辩,只是抬头看了看月明当空,笑起来,“今夜是个好天气,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这便告辞。” 石音怎么可能放过他,幸存剑一时内力充沛,对着他的背影就追了过去,墨梵城少主一个闪身躲开,转到她的身后。 “啧啧,石音姑娘不会真的以为就能这么把我杀了吧?”他伸手在石音后颈处狠狠点了两个穴道,石音半身一颤,幸存剑跌落的瞬间身形一晃,像一只折翼的飞鸟一般直直落下去。 她下意识护住要害部位,结果感觉到腰间一股力道袭来,被什么人抱了个满怀,她缓缓睁眼,墨梵城少主的脸藏得严严实实,那双眼睛藏着星光,正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可怎么看,都觉得是一个猎人看猎物的表情,所幸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甫一落地,石音便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来,那双目光看得她浑身难受的紧。 “石音姑娘,以后可不敢这么大意了啊。”他笑的很明快,足尖一挑将幸存剑握在手里,再一掷,剑身插入石音脚边土地半寸有余。 “告辞。” 石音从脚边土地中抽出幸存剑,表情晦涩难辨,方知姌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忽然出现,一时有些愣神,等墨梵城少主走了后才如梦初醒,扶着石音进了屋。 “喝口茶润润。”她没提墨梵城少主为什么会深更半夜在这里,石音也没问,将幸存剑放在一旁,揉了揉有些酸楚的后颈。 平阅派的日子固然似水无波,但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方知姌,在她眼里,方知姌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人而已,万一有朝一日忽然死在十方坞,是不是连为她哭一哭的人都没有。 方知姌哭笑不得,“你来这里不会就是看我死没死的吧?” 石音眯着眼睛看她,“你愿意这么说我也不否认。” 结果她没死,自己险些走在她前头。 方知姌垂下眼帘,伸手缓缓摩擦着手中的被子,上面画了翠色劲松,寓意岁岁常青之意。 她说,“谢谢。” 这一声道谢太过轻声,石音揉着脖子,偏偏头,“你说什么?” 方知姌哪好意思正儿八经地再说一遍,把茶杯往她前面一推,“喝水。” 石音拍桌,“不对,你刚刚说谢谢我来着。” 她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在灯火下十分有趣,石音很满意的看到自己成功噎到了她,笑嘻嘻抬起杯子喝茶。 “方知姌,你这个人就是太不实诚了,一句谢谢而已,有那么难以启齿吗?” 方知姌偏过头不说话,石音见状也不逗她,目光落在她桌子上整整齐齐的往生经文上,又看了看她的侧脸,恍然大悟。 “我当是你最近在忙什么,还怕你心情郁结,原来自己找了些事情做。”她抬起一幅字,字体苍劲有力,不像是大家闺秀的娟秀字体,反而有一种破竹之势。 倒也很是合衬方知姌的性子。 “闲来无事,唯有如此以尽哀思。”她眨眨眼,“我很想他们。” 这个他们自然也包括了方烟若,可惜她嘴硬不说,石音也不拆穿,小心翼翼放好她的字,柔声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已经尽力了。” “算了不提了。”方知姌摇摇头,拍掉了她伸过来想安慰自己的手,“你这次出来萧淮初知道么?” 石音脸色一僵,不好意思地刮刮脸,“这个……” 方知姌的眼睛瞬间瞪得很大,“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先斩后奏这一套的?行了你赶紧走吧,你也不害怕萧淮初会急疯了?” 刚坐下水都没喝完就被下逐客令,石音连忙摆摆手,大有不起来的架势,“没没没,我留了字条,说是要最近去四处走走,反正在平阅山上也没什么事。” 方知姌揶揄,“四处走走?你还能走到我这里来?下一站是要去剑栖山庄吧?萧淮初不是不喜欢你和云楚璧总在一处吗?怎么,现在他准了?不担心了?” 她一连串的问句,石音的脸色却在一字一句中一寸寸暗淡下去,说到最后方知姌也察觉到不大对,抿住唇不再说话,起身给她添了杯水。 蒸腾的烟雾中看到石音清秀的五官有些模糊不清,她叹了口气,握了握杯子又放开,大约是觉得烫。 “楚璧他……已经不认识了。”石音坐在哪里,语气有些萧索,“是不是你原来也不是那样子的,现在退位下来,活得也更自在些吧?” 方知姌苦笑,“没什么大区别,”顿了顿,她垂眸看着杯中波澜不惊的水面,“不过你说的对,退位下来,的确活得更自在。” “所以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啊。”石音长叹一声,苦笑着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颊,“不过兜兜转转,我还是想问你个问题。” 方知姌手指微动,该问的到底还是躲不过,果然,石音慢慢开口,“方才墨梵城少主怎么会出现在十方坞中,是对你有任何不利?” 那些话在她心里慢悠悠想了一遭,还是决定缄口不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石音不会喜欢方烟若的,“还不是和你一样?过来看我死没死,墨梵城算计我到这般地步,也该过来过过眼瘾了。” 至于其他的,她什么都不会说,石音也不会问,她知道。 第108章 暴雨前夕 金秋十月,天高气爽,一双大雁从天际排列人字形飞过,面朝南方,去寻找更加温暖的所在,北方寒冷的天气已经不大能够养活得了这些鸟儿,天边浮云点缀,夕阳西下。 萧淮初早早地换上了厚衣,怀里抱着一个紫檀木手炉,在山口静静地等着山下的姑娘缓慢走上来,神色莫名。 石音舔舔唇,有些干裂的双唇显得尤其沧桑,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师兄,我回来了。” 这仿佛是第一次,萧淮初在原地等她回来,她主动开口说那么一句回来了,有种愧疚、有种内疚,更多的则是小心翼翼,生怕萧淮初不高兴气昏了头。 手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模糊了半侧萧淮初的脸颊,将他本来有些不好看的脸色显得柔和了许多,他变换了几次口型,到底还是在触及到石音一身疲倦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做什么去了?”萧淮初语气有些生硬,皱着眉盯着她。 这丫头留了张字条就溜之大吉,几个月来什么都不说,间或往回送一封信说自己在哪哪哪遇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喝的好看的,然后下一张就是下一个地点,他给她写信也从来都没有回过。 石音挠挠头,嘿嘿一笑,“我这不是觉得神州大地土地辽阔,五国风光无限美好,不趁着此时山高水阔、烟消云散之时出去逛一逛太过于遗憾了些。”她若有其事的给自己扇扇风,“上辈子我绝对没看过这么多的景色吧,太遗憾了。” 萧淮初不明所以的冲她笑笑,石音一时觉得尴尬,也回他笑笑,就这么两厢尴尬着对笑了半天,萧淮初收起那一脸笑容,甩袖转身。 “你倒是谎话说的溜,去镜湖边跪着思过吧,你上辈子也没被我罚过,不罚一次怎么好好体验人生,太遗憾了。” 满面笑容仿佛停顿在了脸上,石音原地恍惚了一会儿,才琢磨明白萧淮初是个什么意思,“掌门师兄!别啊!” 说好的白衣临风、公子无尘呢?萧淮初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套好套路能把她耍的团团转了?是不是她回来的路不大对这不是平阅派吧?! 萧淮初心情颇好的勾着唇角摸了摸怀中手炉,不顾后面石音快要气晕了的状态,广袖舒缓,轻步缓慢地一路回了平阅山大殿,刚一进去就被内屋的墨香味熏得眉头一皱。 几个年长些的弟子低头收拾着零零碎碎的纸张,合门的动作将室内光线遮掉了半扇,萧淮初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走过去冲他们比了个手势,几个弟子忙不迭退下了。 他整个人坐进雕花椅中,眯着眼睛冥想了半晌,才从右侧最上层抬起了一卷古籍,伸手一倒就抽出了一张棕色蜡封的信笺,落款是剑栖山庄的墨色烙印,还有云楚璧苍劲有力的签名。 果然安静了没几日,云楚璧就开始弄了些许动作,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门派弟子莫名被杀一事,兜兜转转到底还是扣在了墨梵城身上,云楚璧给出的理由是,他不想闹得太僵,但对方步步紧逼让他也没有别的退路。 但在萧淮初眼里,云楚璧若是想有退路有一万种方法,却偏偏选了最蠢的一条路与墨梵城少主硬碰硬,这绝对不是一个什么好现象,或者说,不是一个心思单纯的现象。 可云楚璧到底在谋划什么,萧淮初实在猜不到,若是之前他兴许还能猜一猜云楚璧是否对武林盟主之位有兴趣,可现在名也有了权也有了,就差个姑娘还已经命丧黄泉了,他实在不知道他还能对什么有兴趣。 他面上现出纠结之色,但还是没办法对这封千里迢迢的来信置之不理,单手破开蜡封,里面的字迹意简言赅,写了几笔就把所有的事情囊括其中,令萧淮初纠结的神色更添了一层霜意。 “墨梵城少主来信,腊月初三墨梵城一战。” 这是云楚璧挑兵挑将选到了萧淮初,不仅如此,还特意嘱咐了让罗书漠一同前往,萧淮初算了算,罗书漠武功不低,让罗书漠去也无可厚非,想着他去也能多重依靠,心里也放心了许多。 只是平阅派……萧淮初手指轻叩桌面,香炉里面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指尖绕了几圈辗转成飞灰,他百无聊赖的看着之间的烟雾,心里百转千回,将平阅派里面的人大致都过了一遍。 “还是……安祁吧。”出挑的平阅派弟子不多,安祁虽然冷了些但好赖不计在这些弟子之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他和罗书漠此去也不会很久,让他照应几日,同时让石音也从旁看顾,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大概还是对石音的信任,才能让他更加放心的信任安祁,萧淮初从柜子上拿出平阅派印玺,上面玉雕的兽首触手温润。 “阿音……”他还是觉得心里颇不宁静,不知为何,外面阳光倾斜进来,洒下点点光晕,一如暴风雨前宁静安定的碧色长空,同样的安之若素,却能被顷刻扑来的风暴撕扯粉碎。 此时此刻换了衣服的姑娘老老实实跪在镜湖边上,萧淮初再生气也不会绝了她饮食让她难受,是以心里颇为淡定,果然,还跪不到半盏茶,管华落提着食盒、软垫就走了过来。 “喏,你掌门师兄让我送来的。”管华落把垫子往她身前一扔,石音立刻转忧为喜,露出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行了别装了,等这一刻等很久了吧?” 石音拍了拍上面的浮灰往膝盖下一塞,“不久,不过半盏茶而已。” 管华落撇撇嘴,“萧师兄是真的心疼你,才半盏茶,要我我起码也得半个时辰才给你送东西来,半盏茶的时间能思过吗?” 石音点点头,“你看我风尘仆仆回来,半盏茶看起来短,但是等待的过程还是很漫长的,不信你自己过来跪跪看。” 管华落连忙摆摆手,“可别,我膝盖疼的紧,最近练功练得狠了,你自己跪着吧,还有吃的,我都给你放在这了。” 她弯腰的时候石音眼疾手快在她膝盖上摸了一把,果然,刚刚天气转寒而已,以往管华落可不会这么早的穿上护膝,她总嫌弃闷热不透气,这时候也因为不舒服不得不穿上。 她悻悻收手,“不还是得穿,最近练得这么狠做什么?你要比赛?” 管华落贴心的帮她一样样拿出来吃的,揶揄道,“你可是清闲,游山玩水逛天逛地,我还要帮平阅派做些事情的好吗?” 天地良心,石音并不是游山玩水,可她也没办法一样样讲给管华落听,只道,“我是变相在为平阅派做些事情,只不过时机未到显现不出来,届时你就知道了。”顿了顿,“所以你做什么?” 管华落不动声色瞟她一眼,“你确定你关心平阅派之事?这事儿传的挺广的,你不还是不知道。” 她在外这么久上哪里知道,石音拽了拽管华落的袖子,她最受不了她这一套,一阵战栗躲开了她的手,跳脚起来蹦了好几步远,“我服了服了,说还不成?你饶了我。” 这件事其实也没大关系,只是听说最近萧淮初和罗书漠双双要出去一趟,平阅派暂时的看家人就出了空缺,他们明里暗里较劲,也算是证明自己的一个机会。 石音奇道,“他们俩都要出去?”相比而言这才算是一件大事。 管华落伸手拈起一块点心,“是啊,好像是武林盟主紧急调遣吧?听说还有顾则煦。” 这种奇奇怪怪的搭配,石音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手指,“可说去做什么?” “那我就不晓得了。”管华落说也说了吃也吃了,起身准备走,“等你跪完了亲自问问掌门师兄不就得了,他那消息最准。” 像是捏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线理不出思绪,石音皱皱眉,手里的竹筷子愈发冰冷。 第109章 或有所寻 萧淮初罚跪她两个时辰,跪完之后已经是月上中天,明亮的月牙半藏在纵横交错的枝丫之后,整个夜晚如水寂静。 石音揉揉自己的膝盖,虽然有了垫子,肚子里也吃了东西所以没什么不舒服感,但到底还是实打实跪着的,猛地一站起来还是不大能够适应,她咬着牙稍稍运动了一下,脑袋里还在想这几天的事情。 方知姌自然不会跟她多说什么,她当时的回答已经足够敷衍,也足够的不想说,既然如此,石音也不是那么没有情商的人,一听她这话,即刻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东拉西扯闲聊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可惜她也不傻,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绝对不可能杀得了墨梵城少主,是以她那一剑攻势不足巧劲有余,幸存剑被她小小的处理了一下,刺入血肉的时候带出一道格外的伤痕。 她摸了摸手中长剑,狡黠的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个伤痕不致命、不难堪,甚至不容易察觉,但是认人是足够的。 她想凭借这种方式找出这个潜藏在黑夜中的危险人物,她勾了勾唇角,其实她回来是为了搬救兵,但现在只怕萧淮初不会让她走。 半是犹豫半是踉跄着走到了萧淮初屋子的门口,屋内灯火通明,萧淮初还没有睡。 她正想敲门进去,就见灯光影影绰绰间投下第二个人的剪影,走得有些急,看起来像是在屋里团团转的模样,她步子停了停,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想的时候身体已经做好了在外面听会儿的准备。 里面的人是罗书漠,寒枫剑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反射出来熠熠光彩就足够说明来人的身份,“淮初,你真的想好了?”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此次前去我们并行,云楚璧这样堂而皇之的答应了墨梵城少主的要求,我却觉得有诈,万一趁此机会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岂不是让墨梵城少主走的很顺利?”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们俩居然是要跟着云楚璧去赴约,赴的还是墨梵城少主的邀约,这件事有些蹊跷,云楚璧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近来饶是再性情大变也不至于此,石音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奇怪。 “墨梵城少主大约会带了苗月和易璋,三人的话云楚璧一人前去的确不是对手,甚至有性命之忧,只是我奇怪,三对三也能理解,他多带了一个顾则煦已经够奇怪了,还带着方知姌做什么?” 石音完全愣住了,就听里面半晌都没有声音,晚风将疏影枝丫吹得浮动起来,在窗户上看就是张牙舞爪的尖兵利刃一样,平白无故带上了一股浓浓的恐怖气息,要把整座平阅山吞噬一般。 萧淮初叹了口气,“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夜晚天凉了,进来吧。” 罗书漠讶异回头,就看见石音默默推了门进来,冲他俩不好意思的笑一笑,偷听墙角这种事被发现了肯定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把垫子和食盒往萧淮初桌子上一推,老老实实站回原地等着教训。 他倒是没有训她,目光瞟到她双膝处,“膝盖疼么?” 石音摇摇头,想了想,又重重的点了点头,罗书漠伸手在她脑袋上一拍,“疼什么?给你拿了垫子拿了晚饭,你还想这罚跪多放水?已经够不错了,小丫头不知足呢?” “但是也是实打实两个时辰啊,这不说明了我跪得很认真么?”石音毫不犹豫的顶回去,罗书漠顿了顿,又是一拍。 一来二去紧张的气氛也舒缓了不少,萧淮初弯了弯唇角,这种时候还能有笑模样的也就只有这个契机了,他想了想,犹豫道,“我是说真的,阿音,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 石音把自己的头发从罗书漠魔爪下挣脱出来,“什么不同?你说跪着?”萧淮初缓缓点头,她想了想,“没什么不同,大概是有垫子的缘故,跪着也没有很累,身上也没有什么寒冷。” 萧淮初点点头,“那便好。”低头的时候眼中压下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石音没有察觉,急急道,“我是来跟你们说正事的。” 罗书漠笑了笑,“我们?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石音翻了他一眼,“我是说真的,这次这么多天在外面,我其实是为了找一个人,所以迟迟不归,路途漂泊不定。” 罗书漠抄起双臂看她,“说说看,谁?” 石音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逡巡半晌,一字一顿道,“墨梵城少主。” 吧嗒一声,萧淮初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滚了滚,划开了一道墨痕,他二人脸上俱是惊诧的神色,异口同声道,“你见到他了?” 还不等石音回答,罗书漠率先把她拽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你没受伤吧?可和他交过手?不行,他这人阴毒得很,一会儿你跟我去药坊让他们再给你看看,你这傻丫头不要命了是吗?” 石音哭笑不得,“我跟他交手了,但是没怎么样,你们放心就是。” 萧淮初面色铁青的看着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他眼里,墨梵城少主绝对不是个善茬,能在他手底下顺利逃脱还毫发无伤的几乎是没有,且看最近武林这些门派就能晓得,二人见过面却没有事,这让他心里太怀疑了。 石音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遭,末了摊摊手总结,“我觉得方知姌的确和他还是有某种联系,具体什么联系我也不晓得,但是总之不会是危害武林的事情,你想,方知姌都被关在十方坞出不来,她还能做什么?” “这样说来。”罗书漠眼中情绪明明灭灭,“云楚璧带着方知姌是为了让墨梵城少主多一层忌惮?” 萧淮初愁眉难解,“不好妄下定论,这件事情怕没有那么单纯,书漠,明日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去剑栖山庄,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 “我也去。”石音执拗道,“你别说什么类似于危险的话,墨梵城少主身上的伤口我能认出来,这件事情利害关系不浅,你别拦着我。” 罗书漠拽了拽她,“不是拦着你,此去吉凶未定,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石音抿唇不语,萧淮初揉了揉眉心褶皱,“我就算是不答应,你也绝对会偷偷摸摸跟来的,这几个月走南闯北的,别的没长进,跟踪和跑路倒是学得快,你也是厉害。” 但他心里清楚,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就是她。石音本来那些清淡恬静的性子到底还是被她原来的那些飞扬、不羁的性子包裹的严严实实,看不出原貌。 石音转忧为喜。 第110章 万事俱备 这一路颠簸再次回到了剑栖山庄,虽然时间不过隔了一年而已,无论是心情还是动向已经完全不同,石音在策马飞奔的时候还不忘望一望旧时山水,所谓物是人非大抵如斯。 世间人往往喜欢观山观水抒发感慨,外加兴之所至提笔挥毫,在某方岩石或石碑旁留下自己的大作,以后流传下来也是一个佳话,只可惜石音没那个天赋和才情,在休息的时候正好旁边有一处未题字的石碑,想了想还是凑了过去。 萧淮初所言,这里地处偏僻,未题字的石碑大抵是曾经古人征战尚未立碑纪功,慌慌张张就留在了此处,供后人揣测摸索,就又不一定能有多少流传千古荡气回肠的故事。 罗书漠好心提醒,“阿音要是没那个墨水,小心遗臭万年。”结果被石音拿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追杀了好几圈方才罢手。 把一旁说风凉话的主赶走,石音掂了掂手中尖锐的石块,蹲在原地沉思半晌,一笔一划写下来,虽然说她字不至于大家风范,但是还是算得上工整隽秀,勉强写了几笔,不忍直视一般捂住了脸。 萧淮初几步凑过来,打量了半晌安慰道,“没事,这地上太硬了,你手腕力道不够,写不出好看的字来也正常。”他抽出镜启剑,“我给你写,你想写什么?” 石音像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一样眼睛一亮,连忙摆手道,“我自己来自己来,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要用剑写,可能舟车劳顿脑子有点不够用。” 可能是真的不够用吧,萧淮初笑了笑收回剑,看着她地上歪歪扭扭写的那几个字,四个一组四个一组,一时真没能理解她要写什么。 幸存剑在她手里挽出几道漂亮的剑花,她用胳膊抵住剑柄,虽然长度增加更加难以把控剑锋,但还是起码能够做到横平竖直,字体凌厉刚正。 “渺茫前尘路,飘忽无归处。晚来窗上月,旅人在歧途。” 萧淮初和罗书漠两个人好奇去看,打量半晌到底也没理解她是什么意思,石音故作高深收剑归鞘,“瞎写着玩的,这么较真做什么,休息也休息好了咱们就继续赶路?” 夕阳下的姑娘言笑晏晏,萧淮初看着她轻快的脚步在余晖下格外的刺眼耀目,骏马嘶鸣声划破长空,石音一身干练的蓝灰色衣袍在空中扬起一抹弧度,玉玦佩环的额饰更显一分英气。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是姑娘对自己抑或是旁人的一曲挽歌,大概多年以后她再回来,看到的也不是当年说着随便写着玩玩的自己,而是不清楚走的到底是对是错的那个旅客。 云楚璧一早收了萧淮初的回信,在剑栖山庄等候多时,深秋的枫叶将半边剑栖山庄的山峰烧的恍若火海,远远望去接了天边残阳如血,不知名的花朵在枫叶间影影绰绰交相辉映,好看得灼人眼眶。 一身墨蓝色广袖长袍的庄主等候多时,沉凌剑剑鞘上宝石微微一闪,云楚璧抬手迎接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们这带了一位不速之客。”罗书漠瞟了瞟石音,后者脸色淡定如斯,目光在云楚璧脸上友好又客气的停顿了一下就移开,似乎在打量着剑栖山庄丰沛的景色。 云楚璧摆摆手示意无妨,“猜得到,进来吧。” “阿音说她有几分关于墨梵城少主的下落,所以才会跟来。”萧淮初怕云楚璧误会,刻意多解释了一句,现在石音也不再会要跟他说一些情情爱爱的事情,怕是他想多。 其实云楚璧也没有想多,但闻言还是略略偏了偏头,看了眼石音,后者在他这一眼中微微一愣神,仿佛看到了什么奇怪的表情,不过只那么一瞬,云楚璧就笑了笑。 “哦?”这个音,发的虚无缥缈,让三人心里都是一阵不踏实。 都说伴君如伴虎,现在的云楚璧较之那五国国君也不知道是谁的心思更为叵测一些,石音皱皱眉,跟上他们的脚步快速补充,“是,之前我在外游历,遇到了墨梵城少主。” “什么事都没发生?”云楚璧这次没回头。 石音心里颤了颤,“没有,他没有要杀我的意思,但是我伤了他,肩膀的位置,做了些小手段,若是谁肩膀上有我留下的剑痕,那么就是墨梵城少主无疑。” 云楚璧迈进正殿的时候顿了顿,手指慢慢扶住大殿的门框,回过头来的时候笑的莫名其妙,“这种伤痕是一种辨认方法,可武林之大,你能一家一家、一人一人的看吗?此路不通吧。” 这话说得极其刁钻,石音慢慢品了品才懂得他深层意思就是你所做的不过是无用功,一时间心里如堕冰窖,还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通,从前他…… 想到这个从前,石音忽然就什么都想不下去了,也是,从前之所以能称为是从前,就是因为回不去了,否则从哪里来的之前,何处来的从前,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殿内点了檀香,清幽的味道布满了大殿每个角落,云楚璧还特意为萧淮初的位置放置了些炉火,又让人送上来了手炉,这一番对待让萧淮初颇有些意外,甚至不大敢接受。 云楚璧懒懒浮茶,“知道你身体在四方业火之中伤到了,过些日子是寒冬一战,你也不能就这么去吧?这几日阿凝会给你调养着,到时候可莫要丢你们平阅派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淡淡一瞥右侧角落,在那里光影交织,石音这才发现阴影里面站了一个姑娘,听到此话半边身子颤了颤,答了句,“是。” 这还是夏侯凝吗?石音手一抖,几乎都端不稳茶杯,勉强稳定了心神才发现对面的萧淮初也是眉头紧锁的模样,明显和她的心理反应是一样的。 这到底是……怎么了?石音环住了温热的茶杯,听到云楚璧的声音不咸不淡的响起,“对了,此次前去阿音就不必跟着了,你在剑栖山庄等着我们回来即可,顺便也帮阿凝看看家。” 这句话正中她下怀,讲实话,她还真的不打算继续跟着他们一起去,墨梵城少主既然是有意请他们去势必做好了准备,但是萧淮初和云楚璧他们却不一定,墨梵城少主若是有心调虎离山,那么剑栖山庄无疑是最大的危险点。 不光是为了夏侯凝,还有安祁的妹妹,那个小姑娘不过那么点点大,活的虽然天真烂漫招人喜爱,但是有时候还是让人心疼的紧,除此之外,石音攥了攥手指,袖子里还安安稳稳躺着一枚发钗,据说是当时她昏迷的时候云楚璧送她的,打算就此两清的东西。 她抿了口茶,“好。”无意间对上了云楚璧的眼神,让她莫名感觉到了一丝熟悉,再想探寻,却消失无迹了。 第111章 故人久别 在大殿几人坐的都十分难受,终于得了云楚璧的首肯可以先去洗漱休息,仿佛得了特赦令一般,石音大步就往外走,萧淮初和罗书漠都没能让她慢下来几分步伐,更是忽略了云楚璧眼角眉梢的笑意。 石音脑子里烦乱的很,凭着自己的记忆走的乱七八糟,最终来到一方有些熟悉的景色面前微微清醒了些,一时有点恍惚,从记忆中搜刮出熟悉的烙印,随即苦笑一下。 碧波湖上,杨柳依依,昔日少年和女孩在旁边钓鱼论道,她和云楚璧交谈甚欢,还是个多么美好的时节,可惜,现在柳枝光秃,鲤鱼无踪,少年心思叵测难懂,女孩一个人在秋千上发呆,而他们二人更是渐行渐远。 石音轻轻伸手推了一下本来就不大稳的秋千,小女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呀”了一声,急忙扶住栏杆,回头就看到熟悉的面孔,和温和的笑容。 “石音师姑,你来啦?”齐柳笑得甜甜的。 石音在她发顶摸了摸,“嗯,来的不巧,惊了柳儿了,遗憾的是,你的安祁哥哥也没有办法前来。” 齐柳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转过去看碧波湖中自己的倒影,似是漫不经心,似是有些难过,“没事,我也知道,云庄主现在做了武林盟主,好像很多事情都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 她走过去挨着小姑娘的身子坐下,“连你都觉得?” 齐柳偏偏头,倒影里的小姑娘目光显出迷惑的表情,婴儿肥还未褪去的脸庞稚气十足,两个搭配在一起不甚协调,“感觉到夏侯姐姐总是很哀伤,也觉得云庄主有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就冷下来脸色,也不知道是怎么。” 石音想起刚刚在角落中夏侯凝的模样,连正脸都没见到,平常飞扬跋扈的性子被磨得圆润平和,从来不会说一个软字的人居然喏喏称是,真的叫人心中不快又不舒服。 “你,觉得楚璧现在很可怕?”没有人更了解现在的云楚璧,除了夏侯凝和齐柳,这两个日日夜夜和云楚璧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小姑娘点点头,“但是,我知道,楚璧哥哥不是个坏人,他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她忽然转过来,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石音,认真的神情让石音有些愣神,“我跟你讲一件事,谁都不许说。” 石音依她所言附耳过去,小姑娘气息温热,喷在耳边吹起了几缕碎发,弄得她痒痒的,“有一日夏侯姐姐仿佛受了委屈,眼眶红红的从云庄主的书房出来,我没敢劝,就打算去看看云庄主。” 石音痒的有些难受,偏了偏角度,就听齐柳愈发小声道,“楚璧哥哥一个人在房间里,他没有哭,但是脸上的神色十分不好,我在外面等了很久,也没找到个合适的机会进去。可我要离开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 他喃喃自语一句话,“对不起,阿凝。” 这句话让石音眼睛蓦地瞪大了。随即心里泛起浓重的苦涩和酸意,密密麻麻把她包裹在其中无法自拔。 她只是听说云楚璧性子大变,就开始不敢接触他,开始畏首畏尾,开始因为一件事情就觉得他真的是变了,觉得他真的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可她从来都没有问一句,你是真的,还是有苦衷难以说出口。 人言可畏,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就给云楚璧定了性情大变的方向,自然什么都算不得数。 石音攥了攥拳,身上衣袍的一角被她捏的褶皱不堪,是吧,有苦衷的对吧?可有什么难过的事难过到讲都讲不出来,他疏远众人为的什么,难不成想做第二个方知姌? 一只麻雀自天边飞过忽然撞进她的怀里,把她撞的神经一凛,抬头的时候夏侯凝还保持着牵引的手势,面色惨白,示意石音过去。 说谁谁到,石音苦笑了一下,她还真的想跟夏侯凝聊聊。 两人久别重逢,夏侯凝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真的受不了了。”话末还带着浓重的哭腔,石音哪里受得了她这副模样,赶紧揽着她往假山后走,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怎么了?慢慢说,他欺负你?”石音问的都没什么底气。 夏侯凝摇摇头,“未曾,只是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已经完全变了。”他疏远、冷漠、甚至没有人情味,在夏侯凝有些身体不适的时候,只是淡淡交代了一句某某日之前把什么东西做完,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 石音拍着她,姑娘泪水洒在她的肩膀上一阵温热,她张了张口,感觉嗓子就顶在夏侯凝尖削的肩胛骨上,“你可能,忽略了一些事情,阿凝,他到底有没有什么苦衷?” 夏侯凝抽噎的声音止了止,沉思半天,“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石音摇摇头,“你且先说便是。” “他的反应我跟你讲过,方烟若死后就不一样了。”夏侯凝实在没有别的记忆,眼泪收了收,忽然道,“等一下,好像还有件事,当时下葬方烟若以后,他仿佛收到了什么信。” “信?”石音神色一凛,“什么信?” 这句话问她也是问自己,云楚璧怎么可能还让夏侯凝知道这些,石音咬咬唇,“最近云楚璧在顾虑腊月和墨梵城少主交战的事,怕是一时半会儿书房得不来空,等有机会我去看看。” “阿音。”夏侯凝使劲儿摇摇头,“算了吧,真的,他现在喜怒无常,实在太危险了。” 石音抽出自己的袖子,“难不成还要砍了我?你安心,我有分寸。”顿了顿,还是用力的抱了一下夏侯凝,姑娘所有的委屈悉数洒在了她的肩膀上,石音抬头望着天空,残阳扯出荒谬的两个影子,“为了楚璧,无论如何都要寻一个明白。” 腊月初三比武日,腊月初一的清晨,顾则煦奉命押着方知姌从十方坞赶来,这几个人再聚一堂实在有些难得,一时间武林中议论纷纷,不少人打算来剑栖山庄凑个热闹。 可是这几个人都能感觉得到,顾则煦对方知姌的敌意明显少了很多,押她过来也没能怎么样,否则按照顾则煦不管不顾的性子,怕是要半路杀了方知姌都不为过。 他神情淡漠,冲云楚璧一拱手交代任务完成便没了他话,方知姌一双眼睛没什么神采,定定看着云楚璧,“小女子戴罪之身,见过云盟主。” “你自请要去与墨梵城少主一役将功抵过,我也不好说旁的什么,几斤几两自己掂量,保你活到现在是我为了当时搭救之情,但日后的路,还要看你自己。”云楚璧也是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 方知姌凄凄惨惨一笑,“你做的,已经很够了。” 第112章 密室冷光 直到出发的前一个夜晚,天空无明月,唯有星子点缀,石音睡不着坐在房廊下数星星的时候,都没能够明白方知姌那个凄凄惨惨的一笑是什么意思,她远远望着云楚璧屋子里的灯火渐渐暗了下去,一双眼睛微微动了动。 差不多是时候了,石音抿抿唇,此去凶吉莫辨,唯一能够留下一二句话的唯有明天早上出发之前,更何况这几个人心不齐,单单是方知姌的心思就叫人捉摸不透。 翻书房这种事,石音觉得自己已经练成了老手,在墨梵城翻一次、修宁山庄翻一次,风水轮流转翻到自己人的头上了,在剑栖山庄翻完最后一次,她绝对再也不干了。 书房中静悄悄的,云楚璧也没留什么人看顾,让石音有些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些东西看不得,她蹑手蹑脚走进去,如她所料,云楚璧基本防范意识还是有的,一无所获。 视线昏暗,她又没办法点灯,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发着暗暗光芒的流萤布袋,本来是她闲着无事的时候捉来玩的,没想到这些小家伙没死,还派上了大用处。 微弱的萤光一闪一闪,石音将自己整张脸几乎都快要贴到书架上,一个空格一个空格仔仔细细的翻找。 这些年来剑栖山庄的事情不少,没办法公事私事分门别类,大多数私事即是公事,公事也和剑栖山庄日常庄内调度分不开,云楚璧也没那个世间去细细分,是以乱七八糟的更难找。 石音的手在摸到一卷佛经处蓦然顿住,剑栖山庄这些久积的卷册大多落灰封尘,唯有这一卷佛经摆在这里干干净净,看起来不时被反复翻看过,也是时时停驻过。 打开即是一个干花夹住的书页,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字,准确来说,她的字取自这里,梵语阿兰若的若,方烟若。 难怪,云楚璧并不是一个性情寡淡的人,却时时刻刻翻看一卷佛经,透过奥妙的经文去追思某个离去的故人才像是他的作风,石音叹了口气,没留神放反了角度。 在寂静的夜晚中,机关脱壳的声音格外明显,木头相击一声不大不小,但是着实让石音吓了一跳,顿时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躲了起来,可是等了半晌,也没有人来。 大概是做贼心虚,小小的声音就能激起她心里惊涛骇浪,她摸了摸额上玉玦,被冷汗稍稍浸湿了一角,此刻黏腻的厉害。 确定外面没有事情后,她小心翼翼把自己挪出来,再度站在了那卷佛经面前,手在下巴处微微一停,大概能猜到个七八分。 一般的名门大派,掌门或者家主书房内都会有密室内阁一类,她怕是误打误撞发现了云楚璧的密室,而云楚璧连看守的人都不放,大概就是因为他不想让外人看见的东西都藏在里面。 石音再度取下来佛经,想了想,按照原封不动的模样塞了回去,这一次什么声音都没有,也不知是连环锁还是压根就没有触动机关。 她踮起脚尖把流萤布包送到放置佛经的书柜处,借着点点萤火大致能够看到下面是九颗珠子,方才应该是她不小心碰到了某一颗,是以才导致机关触动却没动荡的很厉害。 这可有点难,九颗珠子要怎么摆。石音掂了掂手中佛经,漫不经心地翻看寻找方法,在方才写有梵语阿兰若的那一页堪堪停了下来,“二九一六……” 脚下的土地轻轻颤了一下,就感觉到地下有什么东西在游走,仿佛古老的封印被解除,两侧书柜缓缓打开,露出一扇兽首咬合铁环的大门来,虎视眈眈的看着石音,在暗夜流光之下更显诡异。 没时间考虑怎么就那么简单,石音小心翼翼摸上兽首,触手冰凉的感觉让她心底升起一阵浓重的害怕和恐惧感,她总觉得,有些事情即将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得到解释,同样的,也即将迎来终结。 不过至于是好是坏,这一点,她没办法,也不敢估量,但心里的潜意识告诉她,若是想活的懵懂无知、洒脱快活,有些东西,就不要看。 兽首向两侧退去,里面灯火通明,长明灯彻夜不息,是一方安静幽深的书房,石音到底还是抑制不住心底那一份义务和责任,有些事情她的的确确想要个解释,哪怕痛断肝肠。 她本以为大概只是关于方烟若的一些相关,一边走一边想,云楚璧爱方烟若人尽皆知的事情,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自己让自己难过,再说,他不过对自己好还有方烟若的原因,执着个什么劲儿呢。 可惜适得其反,越安慰越难过。 里面的东西和外面摆放差不多,不过一扫便知更加的神秘也更加的贴近每个门派或家族的秘密,石音看了两眼觉得不合适的就扔到一旁,直到翻找到自己想要的一些信笺。 就是夏侯凝之前提过的,莫名其妙收到的信笺。 她想了想,还是先放下了手中信笺,哪怕知道看了就会有很多事情浮出水面,但是对于一种未知吉凶的答案,她还是选择性逃避,哪怕避无可避,起码也要最后。 视线尽头是一个规规矩矩的长桌,还配有雕花圈椅,两侧铜鹤衔灯,栩栩如生的长颈鸟目光向上,看着漆黑的屋顶,仿佛随时预备着要破屋而出,却永生永世被禁锢在此。 然而更加吸引她目光的,不是精致华美的铜鹤,也不是价值不菲的桌椅,更非被规规矩矩放置的文房四宝,而是桌上静静躺着的一把开了刃的匕首,在长明灯下泛着凄幽寒光。 有个念头瞬间击中了她,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拿起桌面上那把匕首,这匕首的刀柄缠着厚厚的黑布,刀刃却是与平常匕首不同,带有三角,无论是哪个方向都是一柄尖锐的武器。 她的手猛烈地颤抖起来,眼睛瞪得很大,在匕首上都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心里有个答案愈发在叫嚣,她不敢相信,更不愿意相信。 与此同时,长明灯烛火微微一晃,就听见身后传来一身闷响,兽首不知何时已经敛去,门扉紧闭,间或带有上锁的声音,机关触动。 石音急急忙忙跑过去,她知道外面有人,“云楚璧,是你吗?!” 藏在黑暗中的人晃了晃手中的短匕,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容。 第113章 阴谋诡计 石音猛地拍门,情况现在极其不妙,无论是屋内的发现还是外面那个人把自己关在了这里,绝对不是好兆头,也不管会不会引来他人,幸存剑狠狠划了好几道都破不开寸余铁门。 现在能够确定的是,明天云楚璧带着他们所要赴的并不是单纯的战约,墨梵城少主那把特殊刀刃的匕首为什么会在云楚璧的密室,明天说不定是他们俩的契约。 说到契约,石音停下了手中剑势,飞身回到刚刚放着书信的地方,拆开一看便是简略的几个字,“百蛊宗卷宗已至。” 她的一颗心如堕冰窖。云楚璧拿到了那些卷宗,还是写信告诉他的,就相当于与苗月他们建立了某种联系,密不可分的联系。 云楚璧,我本来是想来证明你是个好人的。石音摸着匕首凌厉的刀刃,手指划过带起殷红色的血迹,也感觉不到疼痛,眼泪砸在手背上灼热滚烫,“可我现在,发现你好像不只是性情大变这么简单了。” 这一切大概都在某些人的掌控之中,否则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让她进了密室看到了这些,云楚璧,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二日石音是被夏侯凝救出来的,幸存剑剑身上都卷起了边刃,她神情凌乱,打开门的时候着实把夏侯凝吓了一跳。 “你发现了什么?” “他们走了吗?!”两人同时开口,石音嗓子都是哑的,双手用力扳住夏侯凝的肩膀,余光看到外面晨光熹微,天光渐起,已是黎明之际。 夏侯凝点点头,就见她飞身掠了出去,什么都来不及解释,再晚一步、再晚一步萧淮初他们就危险了,居心叵测的人不是墨梵城少主,而是云楚璧本人。 马蹄声急,一路飞奔到了他们相约的地点,也幸亏她之前好奇看过信笺,地点就定在墨梵城旧址和剑栖山庄之间的一处山坳,那里石壁下压成陡峭之势,乍一看和云楚璧少年时攀附山崖采药的地方有几分相似。 水流湍急,马蹄踏碎水面倒映出石音焦急的神色,她脑中一直在想,云楚璧究竟会和墨梵城少主有什么联系有什么约定,越想越心凉、越想越心惊。 终于到了约定地点的外面,石音翻身下马,看着空荡荡的山谷,心里空了一瞬,“云楚璧,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 “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云楚璧今天破天荒穿了一身墨黑色,墨发半披半梳,玄色发冠在阳光下亮的惊人,而他脸上的神色是比阳光还明艳的色彩。 石音举起匕首,“这东西就是害死各大门派弟子的真凶所持。” “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云楚璧笑,“是。” 石音又拿出那些书信,“这些是你和苗月易璋的联系。” 洋洋洒洒恍若白雪洒入人间,云楚璧依旧笑,“是。” 石音整个人都在颤抖,“我能这么顺利找到这些,是你故意的?” 云楚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得愈发厉害,“是。” “你早就和墨梵城有了联系是不是?为什么,因为方烟若吗?你想救她,可为什么要和墨梵城牵扯,难道就是因为他们有百蛊宗的秘术卷宗?你不知道墨梵城少主是什么样的人吗?” 狂吹的风将石音的长发吹的飞扬起来,眼角的红色更加明显,到了最后几乎都是扯着嗓子喊出来,被风吹的四分五裂,“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云楚璧定定站了半晌,缓缓俯身下去拿起地上散落的一张纸,垂眸看了看,忽然又笑,“你接着猜。你不是,一向猜的很准吗?” “你和墨梵城少主有什么交易?”石音只觉得眼泪真的是抑制不住往下掉,他明明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却变成了这副模样,“掌门师兄呢?他们人呢?” 云楚璧语气淡淡的,“我们没什么交易。”他指尖微动,手中信纸化作碎片悉数飞回石音眼前,“自己和自己的,叫什么交易?” 她恍惚了那么一瞬,随即猛烈席卷而来的疼痛、讶异、不可置信将她吞没,幸存剑脱鞘而出,剑光飞逝间,面前的人和十方坞那晚的少主极度重合在一处,区别只是那一张脸有没有露面。 原来、原来如此,原来是他! 他们辛辛苦苦找了那么久的墨梵城少主,那个与方知姌博弈将她输的一败涂地的人、那个心狠手辣城府深沉的人,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云楚璧你怎么会是他?!”石音长剑被挑飞几丈开外,沉凌剑终究还是落在了她的脖颈处,她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大哭起来。 一时间天地寂静,只有姑娘号啕大哭的声音响彻山谷,云楚璧没有移开剑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喜欢自己许久的姑娘,终究还是道,“我早说了,我不是好人。” 他早知道自己配不起石音这一份喜欢,“你也莫担心,你的师兄、顾则煦、方知姌,他们都在等你。我,也在等着你。” 一早布好局,就为了让石音主动发现他的秘密,她一定会亲自赶来,他等的就是她亲自来,甚至说等到焦急都不为过,还好,凭他对她的了解,这件事情他算无遗策。 石音泪眼婆娑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云楚璧剑尖下移,直指她心口处,“你体内有两件上古圣物的灵力,用你做无妄境阵眼真的是再合适不过,没有人再比你更为合适了。” 无妄境……石音瞪大眼睛,此处山清水秀,碧色的天空洁白的流云,东方不远处就是五国之间贸易往来的官商道,钟灵毓秀、得天独厚的一块好地方,也是开启无妄境最为合适的存在。 传说中,无妄境是和四方阵对立的存在,四方阵以光为矢,业火席卷,是个不折不扣的害人之物,而无妄境承运天地,满足周遭景色便可成境,与外世隔绝,境内可生死人肉白骨。 唯一要做的,就是内力至纯至厚的三人,外加与所救之人血脉相连的生命,还有天地间最纯粹的灵力,五角俱全,方可救人起死回生。 但都是谣传,古往今来从无人开启过无妄境,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上古圣物下落难寻,很少有人能够真的找圣物是为了复生某个人,更不用提费尽心思手段才能做到的无妄境。 可云楚璧做到了。 石音昏迷过去的一瞬间,听到云楚璧轻轻道了一句,“抱歉。”不由得追溯起几日前平阅山上最后一面,他当时也说,提前说句抱歉,原是都有因有果,这是他们二人的因果。 第114章 无妄境 石音觉得自己睡了很长很久,在一处天色渐晚、鸟雀归巢、长空鸣叫的时候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束缚住,立在一块华表之下,铁链紧紧箍住自己,动弹不得。 神思归位,她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云楚璧就是墨梵城少主,一切有因有果,所有的算无遗策都是为了今时今日站在此处,她苦笑。 “阿音。”萧淮初沙哑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她一愣,转过头去看身边几人,顾则煦狠命挣脱着身上枷锁,罗书漠和萧淮初脸色俱是惨白,身上血迹斑斑,伤的不轻。 唯有方知姌一人偏着头默不作声,一双眉头皱起来看不清楚情绪。 “掌门师兄……”石音刚刚开口就觉得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难过的她说不出话来,眼泪簌簌掉下,“对不起。” 萧淮初弯了弯唇角,“傻丫头说什么呢,与你何干?” 罗书漠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武林多事之秋,多少代都与墨梵城逃不开联系,云沐泽、方平岚、方知姌、云楚璧,好极了,十方坞和剑栖山庄真的是气数已尽。” “醒了?”云楚璧缓步走来的时候听见了罗书漠的话,不置一词,却对石音的反应有些讶异,“现在不问为什么了?” 石音闭上了嘴,一言不发,云楚璧倒是开始自说自话,“我知道,你们在场所有人都奇怪,今时今日为什么是个这个局面。”他笑笑,“我是墨梵城少主,很难理解吗?” “云楚璧,有能耐你就松开我,这样捆缚住算什么本事?”顾则煦一双眼睛通红,眼瞧着云楚璧缓缓抬起手,一个用力就把烈冉剑摔在地上,他顿时暴跳如雷,“云楚璧!” 保持着姿势没有动的墨梵城少主勾了勾唇角,“怎么?姜沂楼楼主也就这点本事?”他不再理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落到了方知姌的身上,“如何,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什么吗?” 方知姌苦笑,当然记得,她当时信誓旦旦告诉墨梵城少主,云楚璧论心机论城府都比自己深得多,让墨梵城少主提着脑袋做人,云楚璧可不好惹,可惜,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是同一个人。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云楚璧眯眯眼。 方知姌一顿,“我希望你带我们过来的原因,是实话。” “他想干什么?!”罗书漠急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云楚璧比了一个莫聒噪的手势,脚步缓缓而行,最终站定在萧淮初面前,“我知道你冬日里内力运行不周,特意在剑栖山庄为你好好调养一下,萧掌门觉得如何?” 调养的结果就是内力转都转不起来,萧淮初冷笑,“真是多谢少主美意,你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讲了吧?” 云楚璧看了看天,“时辰未至,确实尚可。”他一撩衣袍席地而坐,面朝石音,背对四人,看着无妄境结出的一方小天地,有些愣神,“不如,从我家破人亡后第一次见到舒筠奕讲起吧。” 那年云楚璧十七岁,是一个瓢泼大雨的天气,他出去捡柴火预备过夜,遇到了传说中连累他父亲致死的墨梵城城主,舒筠奕。 十七岁的少年被磨了棱角,心里却还明白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沉凌剑冲出去的时候舒筠奕躲都没躲,只是淡淡道,“你父亲死因另有原因,想不想知道?” 云楚璧当然不相信,以为他是借口是托词,结果被反手一记放倒了之后直接带回墨梵城,在刚刚醒过来的一刻被扔了一脸的书信,是他父亲和舒筠奕的亲笔交谈。 六年后舒筠奕在墨梵城临死前说的那些真相,早在少年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全部知晓,他看着坐在床边的少年在不住战栗,气的手中信笺都握不牢,他却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按。 “我愧对沐泽,以后你跟着我,我教你武功帮你报仇,但是一点,你不要透露你自己和我的关系。”少年皱眉看他,他长叹,“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云沐泽,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少年点头应允,顿了顿,“可我……” “那个小姑娘,我知道,”舒筠奕笑看他,“你若与她有约,几年后再回去也是无妨,杀父之仇难不成不报了么?” 左右权衡半晌,云楚璧最后留在墨梵城习武两年,十九岁那年听闻方平岚召开武林比武大会,最高者奖励十方坞中任意一件稀罕宝贝,舒筠奕晓得后微微笑道,“是时候了。” 一如传闻所言,云楚璧一战成名,夺回传家绯玉,方平岚以贵宾礼待之,而世人不知道的是,这份贵宾礼待之,却是日日夜夜的提心吊胆,角角落落的投毒算计。 云楚璧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问问方平岚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人闹翻之后,本来准备动手,舒筠奕千里迢迢接到消息赶过来,引开了武林众人的视线,云楚璧逃过一劫,没能被世人诟病。 可这一役,让他再也找不到方烟若。 云楚璧总结,“武林众人人心如流火,谁能知道靠近是灼热还是自焚的结果,我唯一一次没听义父的,便是百蛊宗灭门一案。”他勾起一侧唇角,笑的十分阴森,“孟宪认出了我,叫嚷着当初就不应该放过我,可惜,他也没机会不放过我了。” 孟宪辱杀他母亲,这一生他恨毒了两个人,一是方平岚,二是孟宪,后者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报了仇,大火连绵,半边天空都被染成血红色,他站在山顶俯瞰,望着滚滚浓烟升起,如同人间炼狱。 “娘,”他这么说,眼泪蜿蜒留到嘴角,“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他作为墨梵城少主,却知道墨梵城不过被人泼了脏水,从不沾染是非,唯一这一次便是百蛊宗的灭门,在武林里掀起惊涛骇浪。 “那谋杀各门派弟子呢?难不成是旁人?”罗书漠语气讽刺。 云楚璧摇摇头,“目的本不在此。”他要的是所有人都要知道,墨梵城少主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才能挑起作为武林盟主的战意,才能让天下人觉得他们这一趟走得理所应当然。 方知姌唇角都弯不起来,无力道,“你选择这样的方式为你父亲雪冤报仇,但你也同样杀了你义父,楚璧,你刚刚还说你信赖你义父,难不成就是这样报答的么?” 天光渐收,夕阳西下,云楚璧站起来,转身看着四个人,戏谑的神情出现在他那张隽秀的脸上,格外的邪魅,“抱歉,时间到了。”他选择不回答。 沉凌剑挽出一道剑花,他反手指着石音的胸口,“据说要先引出上古圣物的灵力方能纯粹,阿音,真是对不住,要拿你先动手。” 萧淮初猛地挣扎起来,“云楚璧你要做什么?你不能——” “不能?”云楚璧勾勾唇角,“萧掌门,你敢说你就不希望阿若回来吗?用一个你的师妹换一个你的徒弟,你不亏吧?” “云楚璧你可想好了。”罗书漠怒极,额角青筋突突跳动,“阿音是真的喜欢你爱护你,一心一意关照你,那个方烟若可不一定!你不是说欠她的吗?她若回来说不定要你偿命,你用这样一个真心待你的姑娘换一个要杀你的人,你想好了!” 沉凌剑缓缓逼近的剑势回答了他的问题。 石音连泪都留不下来了,沉凌剑逼到近处,能看到雪亮的剑光,石音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忽然笑道,“云楚璧,你有没有那么一丁点喜欢过我。” 云楚璧垂下眼,“你和阿若很像。” “我只做石音,我不想做谁,”石音眨眨眼,怎么觉得今日眼眶特别疼,“如此,便求你也别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但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陪我度过了此生唯一一次除夕夜,以后回想起来,都会很欣慰。” 她顿了顿,笑骂自己哪里来的什么以后,“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若是我能救方姑娘一命,也算我这短短一遭人世间,没有白来一趟,死,也有价值许多。”她闭上眼,“动手吧。” 沉凌剑真的在这句话之后蓄满了内力。 “你会后悔的。”萧淮初声音都在抖,意识到他听不见,几乎是吼出来的一句,“云楚璧,你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云楚璧乏力一般闭了闭眼,“后不后悔,暂且做了再说吧!” “啊——” “阿音!!!” 萧淮初怔怔地看着沉凌剑剑气没入她的胸口,将里面一丝一缕的上古圣物灵力牵引出来,此痛堪比剜心掏肺,石音撕裂一般的嗓音在这片土地上空徘徊不绝。 他神思恍惚,恍然间听到了云楚璧一声略带惊愕的声音,“……凌华扇?!” 萧淮初不顾旁人眼神的疑惑,骤然笑出声来,完了,他的处心积虑,她的计算谋划,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全都完了。 “云楚璧,准备好后悔了吗?” 没时间让云楚璧反应,凌华扇充盈的灵力瞬间布满了整个结界内部,将那段被封印压制在灵魂深处的记忆破空而出,像是大地都在撼动,一幕幕像是走马灯一样掠过众人眼前。 那是凌华扇牵引压制的记忆,那是面前的姑娘所不记得的前尘往事,是一段痛苦不堪又记忆不得的年华韶华,这里,封印着一个二九年华姑娘的全部记忆,此时此刻,她在面前,仿若隔世。 “……阿若?!” 第115章 云烟初见 夜晚流萤点缀,盈盈夏日,白日中太阳毒的热烈,晒得人懒懒散散,就连十方坞中一向撒欢的旺财都伸长了舌头在门口阴凉处一趴,天上流云遮不住阳光,缥缈的散开,愈发使人倦怠。 晚间终于能低了些温度,草丛中蛐蛐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一身红衣的姑娘踩过草丛,在寂寥无人的后山寻了棵不甚高的树木,抬头望了望,身手敏捷的爬了上去,找了块可躺身的地方,双手交叠倒下。 难得的睡觉清凉夜,方烟若嘴里叼了根草梗,漫不经心地看着天上的繁星如许,小时候自己从十方坞的书阁中看过星鉴图,勉勉强强能辨认几颗。 她偏偏头,树下一阵脚步声传过来,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此时此刻光着膀子跑来乘凉,完全没发现树上稳稳当当躺着的小姑娘,方烟若眼中没什么情绪起伏,一双耳朵却是悄悄竖了起来。 她从小没什么朋友,因着养母不喜欢她,是以什么人都能欺负到她头上来,久而久之她也谁都不靠,自己在天地间玩的快活,这两人她面熟,但不认识,对方也不见得待见她,所以干脆只听就好了。 “哎哎,听说了没,今早有个小男孩,小乞丐似的打扮来十方坞,说要见坞主,结果被打了出去。” “听说了啊,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呢,哎是不是有那个谁,他好像还把什么东西给人家摔碎了,那小子气得脸都青了,结果反而又被打了一顿。” “小乞丐也是没眼力,往十方坞跑什么跑,也不拎拎自己几斤几两。” 方烟若抬了抬眼皮,这桩事就连她都有所耳闻,可见影响力有多么大,一传十十传百,怕是方平岚也该有点动作,他那个贤德的名声自己可爱护的紧,能就这么不管? 啧啧,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惨,何苦来哉?方烟若漫不经心的想,顺手从身边树木上抠下一块树皮,对准其中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就是一扔。 “哎呦!什么东西?”方烟若手劲不轻。 “树皮吗?大概是树上掉下来的,哎,是不是快下雨了,咱们走吧?” 她一向最烦这帮孩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笑话弱小、欺负旁人,原来是自己,后来自己放倒了几个欺负自己的孩子头后就没人敢踩到她头上,这不又转了方向,欺负上一个没依没靠的小乞丐。 夏日的夜晚总是有些多变化,尤其在十方坞这块地方,闷热的感觉愈发明显,就代表了即将有大雨到来。 方烟若双手叠好放回脑后,看着将最后一些星子光辉都敛去的苍穹,担忧的瞟了一眼疏密不均的树叶,想着自己是不是该换个地方躺一躺,至于回屋?她想了下养母应该还在点灯熬油缝衣服,估计不会希望她在她眼前转。 她刚刚找好一个地方可以勉强避雨,水滴就从天而降,一开始的小雨淅淅沥沥,到最后愈演愈烈变成了瓢泼大雨,饶是她不慌不忙地从一早预备好的袋子中掏出一把油纸伞,还是被淋湿了大半衣袖。 夏日的雨还是带着点燥热的,从袖口灌进去的感觉不怎么好,方烟若略担忧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斟酌着挨骂好些还是在这里淋着好些。 就在她斟酌不定的时候,一道灰扑扑的身影从远方急速奔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身下的树木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油纸伞晃了晃勉强没掉下去,她自己也勉强没掉下去。 哪个不长眼睛的,这一撞自己不也会撞个好歹……方烟若皱眉往下瞧,树下是一个身量比她高些的少年,正发泄一般一拳打上树干,在瓢泼雨中也没个遮蔽,本就寒酸的衣服黏黏糊糊粘在身上,露出少年消瘦的身形。 方烟若抓住树干,保证自己不会被他晃下去之前心里泛起了嘀咕,这谁?干嘛?大雨天能像她一样在外面待着不回家的人,真的是少之又少,近乎绝迹,更不用说疯了一样在这里凿树。 大概是力气将尽,树木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方烟若托腮打量着他,看着他一点一点没了力气,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发出一阵嘶吼一般、发泄一般的怒声,随即便是断断续续的呜咽。 她心里大概有个谱,不会说谁谁到,就是那个传闻中被打出去的少年吧?小乞丐?看着气质不像啊。 大约是上天怜悯这个少年,他跪下去呜咽出声的时候雨势渐收,方烟若伸手接了些从树叶中滑落的雨水,握在手心里还有些凉,顺着手腕滑进袖子,下面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昏过去了。 方烟若大惊,这……这什么情况?她小心翼翼攀住树干滑下来,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还有些淤青和血迹,但是幸好没发烧,大概是心力交瘁,又哭的脱水,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反正雨快停了,外面天气也不冷,方烟若也没处能带他去,沉思半天将装着伞的包裹解开,变成一块四四方方的布料,给这个少年盖上。 盖到右手的时候,她才发现他手里攥了什么东西,有鲜血流出来也不松手,她轻轻拨了拨,原是一块碎玉,支离破碎后出现的棱角将他手心划得鲜血淋漓,她没管,用布料盖住他的手。 大概是很珍贵的东西吧,方烟若越来越觉得有隐情,好奇心和同情心作祟,她不走了,就在这里等着他醒过来,毕竟……望着少年精致隽秀的五官,她调皮的勾勾唇角,长得还不错。 云楚璧再次醒来的时候,月满西楼,不知何处,他只记得当时瓢泼大雨灌下来,天地茫茫,连十方坞门口看门的小狗都有屋檐可躲避,而自己就连一个可以寄身之处都没有。 委屈、不甘齐齐涌上来,他疯了一样跑在瓢泼大雨中,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在哪里慢慢睡熟,右手中握着的是被摔得体无完肤的玉佩,他以为他的师叔方平岚会念在那么一丁点恩情见他一面,可惜没有。 他没见到方平岚,被一群孩子哄笑着往外推,为首的手里不知道从何得来的、本该在方平岚处收着的传家玉佩,嘚瑟着看着他,“小乞丐,你要找我们坞主,就是要这个?” “啪嚓”一声摔得粉碎,“你也配?” 他可是剑栖山庄少主,这本就是他的东西。云楚璧没法说,就连一个愤怒的眼神都被那一群孩子打了个遍体鳞伤,更何况现在的剑栖山庄算什么,他算个什么东西? 眼泪一发不可收拾,他有些茫然,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晚风习习,天地偌大竟无以为家。 那块玉佩是他爹娘唯一留给他的东西,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终于醒了呀。”一声清亮的女声突兀传出,惊了他一跳,他抬起头的时候泪眼婆娑,天地都是虚无的,而声音来源却格外清晰。 高高的树上都是郁郁葱葱的翠叶,间或点缀着雪色梨花,一身红衣的姑娘曲起一条腿支着自己的胳膊,另一条腿随着裙摆一摇一晃,脸上的笑意是比红裙还明艳三分的亮眼。 “你又哭什么呀?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呐?”方烟若无奈,这少年明明表现的倔的跟个什么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哭泣是哪般? 云楚璧连忙抹掉脸上泪水,“你是谁?” “我?十方坞的一个小仆人而已,说了你也不认识。”方烟若试了试,本来想在他面前树立一个比较高大的形象,结果爬了这么高,自己反而胆怯起来。 “咚——”一声,方烟若面有菜色的揉了揉自己的脚踝,还是扭到了,“喂,你能不能有点眼力价?都摔成这模样了你怎么都不接一把?”好赖不计他身上的布料还是自己给披的。 云楚璧有些不好意思,但刚刚自己哭泣的模样被这么一个小丫头都看过去,心里还是有些羞愧,“我为什么要接你?怕摔就别上去。” 方烟若内心闷闷道这绝对是救了个白眼狼,“我不怕摔,但我恐高啊,这么高的距离,吓死我了,喂,下次你不许这样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是你们的侠义心肠吗?” 云楚璧疑惑的瞟了她一眼,瓮声瓮气,“你不是十方坞中人吗?什么叫‘你们的侠义心肠’。” “我就是个小仆人,算什么十方坞中人呐……”方烟若活动活动脚踝,站起来看了看他,“行啦,别哭啦,哭这么久你不累我都听累了。” 第116章 年少轻诺 到底还是有些受伤,少年整个人被这一句话弄得耳根子都红了起来,期期艾艾道,“什么叫你都听累了,我……我有哭的那么久吗?不对,你听半天了?!” 方烟若背过手去摇头晃脑瞧着他,指了指后面那棵被他捶的树木,摊摊手,“方才我就坐那上面,你感谢我吧,要不是我平衡能力好,都不用你哭着睡着,我砸都能给你砸懵。” 云楚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泼辣如夏侯凝也只是对他耍耍嘴皮子功夫,大多数他遇到的姑娘都是怯怯的躲在父母身后,哪有这样的,一点没有个……他嘴角抽了抽,“一点都没有个姑娘的样子。” 听听这口气,说得多像是他了解姑娘该是个啥样子,方烟若白了他一眼,在袖口里翻了半天才翻到一块半湿的帕子,抖了抖递给他,“擦擦吧,了解姑娘该是什么样子的小少爷。” 小少爷这三个字让云楚璧半边身子一颤,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僵了僵,收手的时候猛地别过了头,方烟若意识到仿佛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她甩了甩手里的帕子,“呃,那个什么,我也觉得这帕子挺湿的,擦脸什么的还是算了,”她扯着帕子看云楚璧不爱搭理她,鼓了鼓嘴,“那个,你叫什么呀?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云楚璧终于瞟了她一眼,方烟若动作一停,他转身就走。 方烟若,“……” 她追上去,“不是不是,我是说错了什么吗?说错了什么我道歉,不带你这样的,好赖不计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好吗?给点面子不?有你这样对待一个姑娘的吗?!” 最后眼瞧着叫不住,方烟若一跺脚,把云楚璧喊的一愣,“我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你知道我的身份对你没好处。” 总算是给了句话,这个闷葫芦,方烟若腹诽,面上还是堆起来笑嘻嘻的表情,“我不也就是个小仆人嘛,知道不知道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啊,你说说看呗,万一我还能认识呢。” 云楚璧狐疑着看她一眼,“……你知道剑栖山庄?” “知道!”方烟若条件反射答了一句,然后抿了抿唇,气焰消下去不少,“呃不知道,那又怎么样嘛?你是剑栖山庄的人,那我不就知道了?” 云楚璧垂眼,“剑栖山庄是武林的罪人,你跟着剑栖山庄的人,不怕有报应有杀身之祸吗?” “武林又不是我家,我干嘛那么在意他们?”方烟若抱臂,眼睛里闪动着别样的光彩,“天大地大,还非要和武林纠缠不清,那也太没劲儿了,你听说过太予湖吗?晋国尚阳城,据说可美了,也不是武林的,碍着它好好地发展了吗?” 一身狼狈的云楚璧原地站了会儿,袖角一握还能握住一把水,淅淅沥沥落进泥土中,他想了会儿,终于直视方烟若的目光,“我叫云楚璧。” 这就结了,方烟若指指自己,“我叫烟若,本来名字叫做厌惹,后来自己念了些书觉得不好听就改了,是烟花尘世,寂静阿兰若的意思,引用了梵语。” 云楚璧勾了勾唇角,“你还懂梵语?” 方烟若不好意思笑了笑,“自己闲来无事看的。”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看天空,夜色渐深,天空被刚刚的暴雨冲刷的清朗宁静,星子渐渐探出头来,“你不是十方坞仆人吗?这时候随便出来真的可以?不用回去?” 他脚下有流萤渐渐飞起来,方烟若眼中一亮,蹲下来用手捧着小小的生命,看着亮光在手掌中熠熠生光,眼神都亮了起来,“你来看。” 云楚璧见她没回答的意思,理所应当然觉得是不想回答,这些天的冷言冷语已经让这个温室里长大的小少爷懂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也懂得什么叫做察言观色,殊不知眼前的姑娘根本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云楚璧定睛看了会儿,她问他,“好看不?”他点点头。 方烟若偏偏头,“这里这么好看,我为什么要回去?”云楚璧没想到她忽然能这么说,一时有些怔愣,“你既然是武林的人,应该也听说过方平岚几年前为了给自己孤煞之命早夭的二女儿祈福,招了山下同年生的婴孩进十方坞教养。” 云楚璧点点头表示知道,“你也是他们之一?我还以为你们爹娘应该十分不愿意把你们送进去。” “是啊,我不知道愿不愿意,反正都进来了,长大了些听说,当年正好赶上山下收成不好,很多人家养不起,没办法也要送,就这么跟着送进来,分配了养母,其实就是变相的小仆人,从小养到大的。” 方烟若想了想,“听说有几个出挑的可以去服侍大小姐,也算是给她找个伴儿。” 云楚璧奇道,“你没去?”刚刚的交谈中,这丫头不像是不会讨人喜欢的主儿。 “我干嘛要伺候人啊,我又不喜欢干活,也不喜欢被人使唤来使唤去,难不成我这么进了十方坞,就是天命注定要伺候人的?”方烟若掌心一合,慢慢打开的时候流萤已经没了踪影。 “若是如此,天命未免太草率了些。”她这么说,云楚璧却听得有些入迷。 他看着那些小荧光消逝于草丛之中,不知怎的就问了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说,人生都是把握在自己手里的,与外人无关,更与天命无关?” 方烟若被他这种说法弄得有些发怔,她是无人作伴才与书籍为伍,一来二去懂了很多东西,但绝对没到可以谈论人生的地步,但这个问题,她下意识觉得不能草率回答。 “也不能这么说吧,外人境遇一定程度上也决定了天命走向,但自我认知还是靠自己的。”她想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小脸上有些发窘,“我也没懂那么多,总之一句,自己开心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前面还老成稳重,最后一句话就露出了小姑娘的那种天真活泼劲儿,云楚璧本来发烫的眼睛弯了弯,没抑制住笑了出来,清浅的笑容在流光中格外隽秀,映衬得五官更好看。 方烟若怔了怔,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视线,“你下一站有地方去吗?要不然你和我做个伴儿?我刚刚没说完,我养母不喜欢我,所以自己折腾出来一个小茅屋,就在后山不远处,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住,你可以住进来。” 云楚璧迟疑了一下,“这……不大好吧?”他毕竟是和她还有男女大防在,多年里的教养让他觉得这么做实在有失体统,传出去像个什么样子。 方烟若将脸放在胳膊上,“哎呀,你住进来我就不去留宿了呗,反正我十方坞里面也有个下人房可以住,不过以后我可以找你玩,这样你也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啦。” 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小姑娘笑容明艳,他疑惑道,“什么叫,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你没有什么朋友吗?按理来说,你们一起进十方坞不应该很好才对么?” “没有啊,从小到大只有我自己。”什么东西飞进了眼睛里,方烟若眨了眨眼,没舒服又伸出手揉了揉,让云楚璧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把她给惹哭了,束手无策半晌忙不迭道歉。 方烟若忍俊不禁,“我没有啊,眼睛不舒服而已,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还不想跟他们在一块。”他们一个个抱着十方坞中有点脸面的小厮或者是管家的大腿,献殷勤的嘴脸让方烟若看都看不下去。 “那……那你弄吧。”云楚璧放松了后背,坐在草地上伸长了双腿。 “哈哈哈,方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呆。”方烟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啊,我们之间可以做朋友,这样你也不是一个人,我也不是一个人,对不对?” 那个时候年少,很久很久以后,云楚璧才明白他们之间当时的承诺并不轻,而是一句沉甸甸的心情,叫做相陪,叫做羁绊,叫做我们是天地间,彼此唯一的慰藉。 云楚璧点点头,“好。” 第117章 夜袭十方坞 云楚璧身上除了那一身褶褶巴巴的衣服以外没什么行李,方烟若一路把他领回自己所谓的小茅屋,云楚璧皱着眉头找了半天才在山崖岩石边上找到一块两人高的茅草做的小屋。 他本来不是个嘴损的人,但是不说实在难受,皱着眉头看着一脸期待他评价的小姑娘,迟疑道,“说句实话……” 方烟若眼睛亮了亮,“怎么样?” 他艰难道,“就这地方,呃,你说是一个草垛,呃,我都信。”方烟若的脸色在他意料之中垮下来,在脚底下捡着碎石一路追,云楚璧没办法只能抱着脑袋躲着她跑。 “你,有个地方,不错了。”方烟若几乎是半句话一块石头扔他,“你居然,还嫌弃,我叫你嫌弃,叫你嫌弃。” 最后云楚璧还是被方烟若拖进了他所谓的草垛,虽然采光差点,几乎只能靠着外面的光线来照亮;安全性差点,风一吹绝对有倒的危险;结构简单点,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但勉强的确能住下来。 总比席地而眠的好,云楚璧看开了,这些日子奔波劳顿,能够这样舒舒服服有个可以称之为家的东西不错了,他看了看身边给他搬被子出来的小姑娘,一股暖流从心口浇下来,对,家,他也有家了。 “阿若。”他勾勾唇角,正在忙碌的小丫头背影一僵。 她抱着被子转过身来,有些迷茫的眼神渐渐清明,“你……在叫我?”随即扬起一抹十二万分的笑容,“阿若,这个名字真好听,我喜欢。” “谢谢你,阿若。”云楚璧一字一顿,再次重复了一遍。 方烟若就欢快的给他拿吃的去了。 休整了几天,方烟若这期间也回十方坞忙了些日子,再回来的时候云楚璧已经完全能够掌握生存的方式,他观察了一下地形,这里地处十方坞后山,人迹罕至,是个清幽的好地方,除了方烟若以外几乎就没有人来。 他还在往高些许的地方发现了一些野味的痕迹,从小没怎么经过捕猎训练,但是还有些武功弟子在,捉一些野兔、山鸡什么的依旧不在话下,他挑着两只山鸡回去的时候,逐渐明白了方烟若的意思。 无论什么困境,路是自己走的,命是自己活的,该怎样生存下去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云楚璧不是没本事的人,所以这天打来的山鸡又肥又大,烤出来鲜嫩肥美直冒油。 方烟若一路小跑过来,“大老远就闻到香味了,不错啊,看起来有了家伙的确更方便些。” 云楚璧委婉的提过一句,他赤手空拳怎么和山中那些长年生存的原住民相较,需要一些辅助自己的东西,于是方烟若找了些有些破旧的弓箭一类,带回去和云楚璧两个人一起修了修,弓弦绷紧,发出铮铮之声。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现在山鸡打的都是原来的二倍。 方烟若在云楚璧给她铺好的地上坐下,拧下来一块鸡腿肉,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十分好,“说真的,你将来去找个厨子的位子当当,绝对是一大厨,这种条件下还能做的这么好吃,绝了。” 云楚璧愣了愣,想自己一个剑栖山庄少庄主居然被人夸有当大厨的天赋,一时间哭笑不得,想了想,道,“那将来就去尚阳城吧。” 反正她也喜欢那里的风景,五国子民定居之处无限制,他又是个被武林放弃了的人,没办法报仇,也占不上道理,现在能活下去都是一件艰难的事,若不是遇到方烟若。 方烟若眼神明亮,“好啊,就去尚阳城太予湖畔,那里肯定多酒楼。白日里掌勺做饭,夜晚乘着月色散步于太予湖畔,杨柳依依,人间胜境啊。”反正她只有彼此,未来也合该在一处的。 云楚璧笑笑,却见方烟若笑意渐渐敛了些,手里转了转那块鸡骨头,迟疑道,“那个,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会来十方坞吗?” 她后来打听了一下,剑栖山庄之灾她大大小小摸了个七七八八,不禁长叹一句稚子何辜,云沐泽的错误却让整个剑栖山庄为他负责,云楚璧这么小就没了双亲,着实难过。 “传家玉佩在方平岚这儿,我想要回来。”云楚璧摆弄了一下火堆,猝然升起的火光将他半边脸照的隐隐约约,星火飞逝间夹杂着他的声音,“那是我爹娘留下来的唯一东西,可惜……”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摔碎了的玉佩残片,被他小心翼翼用绳子绑了系在脖子上,放在最贴近心口的位置,“被十方坞里那些人摔碎了。” 方烟若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犹疑道,“呃,虽然那些人着实可恶了点,但也不至于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依我之见说不定别有隐情?”云楚璧蓦地抬眼,“要不,今晚咱们去看看?” 小姑娘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背上做出一个走路翻越的姿势,“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看看?” 云楚璧激动的呼吸都紧张了几分,“当真可以?” 方烟若不好意思道,“说实话,夜袭十方坞这种事我没少干,不过以前都是去翻翻藏书阁什么的,就算发现了也没什么事,但是大同小异嘛,万一能找到什么线索,证明你的玉佩没有损坏,岂不是更好?” 云楚璧当即就同意了。 月黑风高夜,方烟若翻了一套夜行衣扔给他,说是夜行衣,云楚璧嘴角抽搐着看了半天,也没明白和一件黑色衣服有什么大的分别,毕竟他可是见过那些正儿八经夜行衣的人。 方烟若换好衣服进来看他的表情就懂了,斜睨他道,“爱穿不穿。” 云楚璧立马投降,“必须穿!” 换好行头的两人轻车熟路走进了十方坞,由于是后院,大多都是下人住的地方,戒备格外松散,这也是为什么方烟若半夜回来还能大摇大摆的回屋睡觉的原因,根本没人看管。 方烟若走到一处分叉口,抚了抚下巴道,“一般去藏书阁是走左侧,但是坞主的书房就是在右侧,从这条路上开始我就不大认识了,咱们得小心点,否则我也没办法。” “没办法什么?”云楚璧扬了扬眉,这么说来刚刚那一路就算被发现她也有办法脱身? 结果她眼睛弯了弯,笑道,“没办法凭借着脸熟就放我们走啊,要知道那条路上我被抓的频率太高了,导致最后他们见到我往那边走都不管我。” 云楚璧,“……” 十方坞内错综复杂,每条道路都是专门的几个人负责戍守,所以方烟若说的没错,换一条路就是换一批人,她就真的不认识了。 两人蹑手蹑脚走到方平岚的书房,结果发现里面灯火未熄,还有人影在桌案前奋笔疾书,烛火摇曳间翻了页书,继续提笔写着什么。 “方平岚也太勤奋了些,这都什么时辰了。”方烟若抬头看了看天,夜色浓厚,她认不清时辰。 云楚璧望了望摞在他脑袋上面的姑娘,“所以咱们……” 方烟若叹口气,“等着呗,否则还能闯进去吗?” 第118章 碎玉重圆 当然不能,云楚璧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刚刚那个问题真的是多余的紧,方烟若定定看着屋内的动向,半晌无话。 大概最近武林事务繁忙,方平岚奋笔疾书的模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方烟若揉了揉眼睛,戳了戳云楚璧的后背,“再等下去睡着了,聊会天吧。” 云楚璧无语,“咱们是夜袭不是逛市场的好吗……”拜托方烟若姑娘你敬业一点。 方烟若当然知道,但此时此刻已经月上中天,巡逻的也松懈了许多,半天都没看到一个人影,说明还是方平岚不许人打扰,特意支开了小部分的巡逻人员。 云楚璧拗不过她,叹了口气,“那你讲讲方平岚吧。” 话音未落又被方烟若从脑袋上拍了一记,“为啥让我讲方平岚,我又不认识他。唔,准确的说,我连见都没怎么见过他。” “无论如何你是被他收养进来的好吗?怎么可能没见过,十方坞这么大,也不至于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没见过他吧。”云楚璧当然不信,说出去任谁都不信啊。 方烟若想了会儿,从他背后退开两步,换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躺在隐蔽的角落里,不顾云楚璧瞪大了的眼睛,“哎呀你怕什么,方平岚屋里的光这儿也能瞧得见,他一走准知道,还不如就这样歇会儿。” 她已经有点站累了,更何况还困,两厢夹击她不睡过去已经很努力了,云楚璧坐在她身边,顺手摸了一把地,看着半是灰尘的手掌第一次庆幸自己穿了一身黑。 按照方烟若的说法,她抱着一堆给云楚璧换洗的衣服,皱着眉头道,“知道你喜欢穿白的,但我忠告一句,白的容易脏,现在是你自己洗,夏天倒没什么,冬天太冷了,所以给你拿的棉服都是深色的,不用谢我。” 苍天可鉴,云楚璧可真的没想感谢她,看着她忙来忙去的模样,岁月悠长,时光静好,他原以为的消沉人生再次爬上了上山路,仿佛翻过这个山头就能看到一片希冀的曙光。 方烟若就是那道光。 所以已经不能说感谢了,感谢都太轻了。 两人挨着坐了会儿,方烟若才轻轻开了口,“我不大喜欢方平岚,不知道为什么。”她顿了顿,“总觉得看到他就能想起来自己爹娘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来,会有些难过。” 云楚璧愣了愣,看到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抱成一个团,下巴放在膝盖上,明明是悲伤的语气,眼中却清明如许,没有要哭泣的意思,只是有些呆滞的看着前方的虚无之处。 “方平岚对大小姐很好,他是个好父亲,可越是这样,心里就越难过,他是做了好父亲,人间对自己唯一剩下的女儿好之又好,死后对自己早夭的小女儿费心做了那么多,可他拆了那么多家庭,我没办法正视他。” 更让方烟若难过的是小时候被欺负的那一次,受伤的是她和方知姌两个人,大小姐好心带她回去上药,不过一会儿就见到接到消息的方平岚推门而入,对着自己的女儿嘘寒问暖,自己在一旁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的紧,悄悄走了。 回到下人房后,就是秀娘略带讽刺抱怨的口气,拽过来生硬的上药,力道很大,让本来就疼的伤口更加厉害,她这个时候只是想,如果自己没进来,还在自己亲爹亲娘那里,是不是也不会这么孤独。 云楚璧看着她眼睫闪了闪,依旧没有哭泣的意思,眼神中的凉气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他伸了伸手,将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揽进自己的臂弯里,把她的脑袋搁置在自己肩膀上。 “你现在有我了。”云楚璧哄孩子一样的口气,“无论前事,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一直在这里,你说的,我们是天地间,彼此唯一的亲人,记得吗?” 方烟若搁置在他肩膀上的脑袋微微一僵,随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缓缓地将自己的重量都放在身边人的肩膀上,晚风吹来铃兰花的香气,将门口挂着的风铃吹起,叮当叮当。 她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楚璧啊。” 方烟若挣扎着从他怀里坐起来,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的眼睛,面色严肃道,“你可要记着,今天的话是你自己说的,不是谁逼的你,这话我会一直记得的,如果你违背了,你就再也别回来。” 小姑娘脾气一向如此,云楚璧揉了揉她柔顺的长发,已经垂到腰际的长度,像一把绸缎握在手心,“好啦,我记着了。” 身后的烛光晃了晃,啪的一下子灭了,两人同时转过头去,见到方平岚穿着长靴的脚步慢慢走出来,向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步履间还有些疲惫的拖沓之感,已是深夜。 方烟若拍拍云楚璧的肩,借力把他拽起来,“走。” 里面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方平岚平日是个十分仔细的人,走了之后也把书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方烟若的见解是,那玉佩势必不会放在桌面,应该去后面各种柜子的地方找一找。 云楚璧觉得她所言甚是。 两个人分头行动,一个从西,一个从东,开始由上至下仔仔细细地寻找,方烟若手扒在上方的柜子,正埋头在下面寻找,忽然觉得手指碰到了另一个人的,心里暗暗琢磨这才到哪,云楚璧这么快? 她抬头就发现了另一张完全不一样的面孔。 方烟若呆了那么片刻,随即死死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往后一退险些撞倒身后的柜子,连忙把柜子上摇摇欲坠的青花瓷瓶扶住,那张面孔也满是讶异,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 “阿若,我这里……”云楚璧刚刚一无所获转过来,就看到两个姑娘隔着一架书柜大眼瞪小眼的模样。 方烟若先回过神来,“你……你是大小姐?”和她年少时的记忆有那么几分重叠,说起来两人两年前还见了一面,大小姐的及笄礼,她为了看那么一眼传说中的念晚剑,结果正好碰头。 大半夜的,方知姌在这里搜寻什么呢? 方知姌转头看了看方烟若又看了看云楚璧,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模样,压低了声音道,“我说呢,我听说楚璧从那日开始就没了下落,敢情和你在一块?你是叫方烟若对吧?两年前咱们见过的?” 方烟若嘻嘻一笑,“难得大小姐还记得我的名字,正是。”顿了顿,“你们……之前认识?”她指的是云楚璧和方知姌。 “嗯,之前父母缘故,有过几面之缘。”云楚璧面色不大好,上前来拽住方烟若的袖子转身就走。 方知姌不敢大声叫,在尽可能大声的地步捏着嗓子,“等一下啊,不是,你们这就走啦?” 第119章 我有你呀 方烟若听了心里暗暗发笑,不走还能干嘛,剑栖山庄获罪后云楚璧对这些故人自然是无颜再见,此次阴差阳错碰见已经够突兀的了,还希望他怎样,还要带着笑跟方知姌讨论天气如何如何? 方知姌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绕过几个书架拦住了他二人的去路,“你们大半夜的过来这里,是来干嘛?” 云楚璧攥了攥方烟若的袖子,没说话,她瞬间懂了他的心情,上前两步隔了方知姌的视线,背过手去笑嘻嘻道,“这不听说有些东西在方坞主这里,我们俩过来看看嘛,你放心,绝对不是偷。” 方知姌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什么东西啊?”顿了顿,又看了眼云楚璧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也是为了这个来的?早说嘛,跟我来吧。” 嗯?什么情况?方烟若狐疑着看她从眼前走过,正好对上了云楚璧同样迷茫的眼神,两人原地眼神交流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反正方知姌又没有什么恶意,否则扯着嗓子喊一声他们俩就够受的。 不消片刻,方知姌从身后的隐蔽角落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云楚璧,“喏,这个给你。” 云楚璧皱着眉接过,弹壳崩开,借着月光能看到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碎了的玉佩,和云楚璧脖子上那枚的碎裂之处正好吻合,方烟若抬头,看到方知姌略带歉意的目光。 “我之前听说了那件事,也觉得挺抱歉的,当日我爹忙着接见客人,门口仆从报信被拦了回去,正好撞上了我的侍女,我猜想着是不是为了这个,就差了侍女把这个给你,结果在门口交给仆从的时候又被那帮一直不学无术的小子抢走,门口仆从……唉,总之也是我没考虑全,你拿着吧。” 方知姌弯弯绕绕说了半晌,倒是把原委讲了一遍,方烟若看了看云楚璧没什么波动的目光,想了想,“对了,听闻剑栖山庄还有一块传家绯玉,你既然能把玉佩还了,那块可以吗?” 总之物归原主,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碍,结果方知姌却摇了摇头,“那个不行,它自从收回来就一直被我爹亲自管着,我也不知道为何,总之没这么轻松就是了,我能做的,”她努努嘴,“只有这个了。” “无妨。”云楚璧小心翼翼的合上盒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还是多谢你。” 方知姌被他这么一说弄得十分不好意思,脸红了大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没、没有,我就是觉得,呃,是我的疏忽。”她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那我先走了,本来想自己收着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就给你的,现在东西也给你了,我也没什么事了。” 月凉如水,方知姌匆匆走开的身影如同一只鸟雀,轻快又无声,划水无痕,月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的时候,方烟若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才发现云楚璧看了她半天了。 方烟若眨眨眼,“怎么?” 云楚璧伸手捏了她脸蛋一把,“看什么呢?” 方烟若眸色闪了闪,“没、没什么。”她竟也开始学着方知姌那般话都说不利索起来,“哎呀”了一声,“总之东西拿到了就走吧。” 很多东西都是在某个瞬间骤然击中了自己的,比如刚刚她见到方知姌的那一瞬间,大概是屋内太黑,大概是月光太晃,让她从那个光线比例看过来竟看到了一张与自己七八分像的脸,而分开以后,又没了踪迹。 方知姌和自己,哪里像嘛,她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脸,苦笑一下,方才说话的时候她看了她半天,也没找出来刚刚那个微妙的角度,再者,她们俩又怎么可能会像。 云楚璧捧着盒子点点头,“走吧。”脚步略略一停,“等等。” 他多年来练得本事还算是没有荒废,在山上可以打山鸡,听山鸡的踪迹,现在在环境未明的地方还可以留意周遭的问题,有什么东西在脚下窸窣作响,一种诡异的气氛渐渐弥散在安静下来的空间中。 方烟若看着他的脸色就觉得八成是出了问题,一时间也不敢动,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周遭的变化。 明明无风,门口那串风铃却骤然响起来,叮当叮当,节奏杂乱无章,仿佛外面狂风大作,而外面静止的树影却彰显着此时此刻这里有多么诡异,方烟若目光看了眼脚下不动的枝丫影子,抬眼就感觉到一阵狂风吹进。 “早听说过十方坞有一种自家看家的本领,叫做旋阵,一直都没有见识过,原来被大材小用看管了书房。”云楚璧将盒子里的玉佩急急忙忙掏出,塞进怀里妥帖放好,冲方烟若一伸手,“过来。” 方烟若丝毫没犹豫,往他那里一步踏过,被他握住右手攥紧,一个用力转过来揽紧在左臂中,“一会儿闭眼,无论发生什么都别睁眼。” “你懂得破解之法?”方烟若有些担心,他毕竟多年没习武。 云楚璧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面色冷峻,却在这一问过后露出一点点微笑,像是安抚,又像是安心,放柔了语气道,“你别怕。” 她怎么可能怕,方烟若大着胆子搂住他的腰,“我这么抱着,你两只手都可以用,如何,不会阻拦你破阵吧?”语气还是轻飘飘的,略带了一丝戏谑,“激动不?” “坐怀不乱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云楚璧把她两只胳膊往自己腰间一按,方烟若顺从地抱牢了,内心小小腹诽着是不是自己把他带坏了,原来那个闷葫芦现在都学会反调侃,这以后说不过可怎么办。 旋风在这一刻猛烈的卷起,云楚璧镇定的声音传过来,“阿若,闭眼。” 她闭上眼,只觉得身上一轻,脚尖就脱离了地面,她整个人双腿悬空,但是臂力很大,紧紧的箍住云楚璧的腰身,鼻尖萦绕着她给云楚璧带来的皂角香气,没由来的一阵安心。 狂风吹得她不大能够呼吸,她将脸往云楚璧腰身处移了移,就觉得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将自己往他腰间又箍了箍。 原谅她此时此刻笑场了,微微勾起来的唇角显示着这个姑娘现在的心情,若不是风声太大,她清脆的笑声几乎都能传进云楚璧的耳中,他不会知道她在笑什么的。 她怎么可能怕呢,此时此刻她有了依靠,他们彼此之间有了保障,怎么会怕,什么都不会怕。 第120章 甘之如饴 云楚璧此时此刻有些不好受,本来旋阵就很难破解,遑论身上还带了个姑娘,即使方烟若识趣的只依靠自己抱住他,但毕竟是多了个人,难免还是没有自己单打独斗方便。 他借着风势冲入阵眼,这种阵法最薄弱的地方便是中央,他之前在古籍上读到过,一般错不了。 风势太大,难免让他分不清楚方向,不得已停下来也是左右为难,他紧了紧手臂,怀中的姑娘让他骤然意识到什么叫做责任,他不是一个人,他要救两个人的性命。 骤然,风速减小,云楚璧刚刚才做好再闯一次的准备,此时此刻有些愣神,方烟若也感觉到了外力的冲击减弱,缓缓抬起头,闷声闷气道,“已经结束了?” 云楚璧紧了紧她的后背,勉强站稳,“不是,有人停下了旋阵。”而这个人只有可能是方平岚。 他穿着一身浅色寝衣,披了一件玄色外袍,走过来的时候背后是被旋阵摇的支离破碎的月光,云楚璧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紧张的。 方平岚定睛瞅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楚璧。” 云楚璧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只得依照江湖上的习惯规矩冲他拱拱手,轻轻点头,“方……盟主。”此时此刻叫师叔已经不合适了,人家说不定早就嫌弃,想和自己撇的远远的。 “叫生分了不是,”方平岚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温和,“我是你师叔,无论如何我都是你师叔,小时候怎么叫,现在依旧怎么叫。”顿了顿,“这个小姑娘是……” 方烟若早在他过来得时候就退开了几步,垂着头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在方平岚点到的时候微微一愣,随即又亮出那一抹亮眼又疏离的笑容,“禀告坞主,我是十方坞收养的童仆方烟若。” 她的表情变化落在云楚璧眼里,他心里一寒,早知道方烟若不喜欢方平岚,没想到已经不开心到这种地步了,她眼里都是冰,笑得愈发灿烂眼中就愈发冰冷,让人难过。 方平岚从这个角度并看不清楚方烟若的表情五官,只能觉得眼前的小姑娘不大单纯,笑起来也没那么天真,自己从来也不记得有这么号人,所以只是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回了云楚璧身上。 “你怎么来这里了?”方平岚越亲和,不知怎的云楚璧就觉得越难受,好像所有的都是假的一样,让他只觉得虚伪。 云楚璧不着痕迹退后两步,“无事,只是思及双亲,想着有些东西兴许在盟主这里,想过来看看,既然没有,就算了,是楚璧叨扰,一时心急又拽了个小姑娘带路,还望盟主宽恕则个。” 方烟若小心翼翼抬头瞟了他一眼,就这样三言两语地把自己的罪名全都撇清,心里又苦涩又心疼,张张口,“其实我……” “十方坞有十方坞的规矩,这小丫头不懂事就该受罚。”方平岚淡淡瞟了一眼方烟若,笑得愈发高深莫测,“至于楚璧,也是情有可原,但是记得下次不要夜闯,多危险。” 不夜闯,难不成大门你会让他堂堂正正进来?方烟若心里冷笑连连,又不好发作,赶紧跪下去道,“奴愿受责罚,坞主息怒,再也不会了。” 云楚璧伸手刚想去拽她,后知后觉想起来仿佛这种举动不像是刚刚随便找了个小姑娘带路,手僵在半空,慢慢攥成拳,“盟主,是楚璧逼她的,也就……算了吧。” 他本来想说看在什么面子上,可哪来的面子,谁给的面子,方平岚能有一丝好的脸色已经够不错了,怎么还能得寸进尺的想要更多东西,他不动声色地咬咬牙,云楚璧,现在的你不配。 方平岚也没说什么,其实心里跟明镜一样,这做派能是刚认识?可见云楚璧维护,既然如此,不罚真的说不过去,“方烟若,是吧?小丫头胆子不小,去领二十板子以儆效尤。至于楚璧,有些事情莫要再执着,师叔言尽于此。” 口头上说的好听,连留下他都不愿意,云楚璧手背到身后,绞紧了衣角,直到手指都涨得发红也不肯松开,他这么无能为力,很多时候,都是无能为力,比如破阵、比如求情。 一只手慢慢抓住了他的手腕,帮他把拧成好几股的衣角解放出来,方烟若慢慢站起来,伸手轻轻抚平那些褶皱,笑道,“二十板子而已,又死不了,怕什么,权当是摔了二十跤罢了。” 云楚璧赶紧扶着她站起来,表情纠结了良久,“对不起。” 方烟若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拍,“对不起什么啊对不起。你当我真的会傻呵呵去挨那二十板子啊?说不定他明早一觉起来忘了,这不就万事大吉,他还会去那里问又没有我这么个人去领板子吗?” 云楚璧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瞬,“……真的?” 当然是假的,方烟若明显看出来方平岚对她很不满意,非常不满意,云楚璧在意的是自己在他面前完全没有办法自处,所以对方平岚的冷嘲热讽丝毫不觉,但不代表方烟若没有感觉。 方烟若在床上趴了整整三天。 秀娘居高临下的瞅着她,“你这是犯了什么罪过能让坞主这么狠的罚你?” 方烟若偏偏头,“看我不顺眼呗,还能因为什么。”她将云楚璧的事情藏的严严实实,反正她性子活泼,早出晚归是常有的事,秀娘也从来没有过问过。 “早晚有一天,你这条命得被自己给作没了。”秀娘语气狠厉,下手也没轻没重,一块药膏抹上去,在红痕上仿佛炸了一道裂缝,从内到外,方烟若死死咬住牙才没疼出声。 她忍过一阵疼,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划下,在秀娘百感交集的暮光之下缓缓扯出一个笑来,“放心吧,能让我把命都作没了的事儿,那还真得我愿意。” 秀娘抬抬眼,“愿意去死?” 方烟若将下巴搁在胳膊上,“甘之如饴。” 秀娘在她脑袋上一拍,“我就说你个死丫头,从来就不会说些好听的,难怪天天这样多灾多难,你等着的,有朝一日真的到了那天我反而还清净,没你在旁边闹来闹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方烟若目光顺着窗棂送往外面,浮云缥缈、烟雾缭绕,是一派人间好景致,那个时候她并不晓得,有些话不能说,说了便是一语成谶,在真的到来那一刻,什么都说不出口。 第121章 七天玄铁 方烟若将养好了身子,第一件事自然是跑到十方坞后山寻云楚璧,他面色憔悴,坐在一棵垂柳下目光呆滞,就这么看着柳条在微风吹拂下摇摇晃晃,像是蜻蜓路过河面,点一圈涟漪泛起。 她现在还不能大蹦大跳,要不然还是会疼,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嘻嘻道,“看什么呢?想什么呢?一会儿脑袋上被踩了都不知道吧。” 云楚璧微微一愣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只麻雀在纤弱的枝条上扑棱着翅膀,摇摇欲坠的模样真的很让人怀疑下一刻它就会砸到云楚璧肩头。 “你……好了吗?”云楚璧声音有些干涩,咳嗽了好几声才能发出声音。 方烟若抄着手臂歪头看他,里外里她才是被打的那一个,怎么弄的好像是云楚璧被打的半死不活,安慰人的那个反而是她,真的是奇也怪哉,她这么想着,歪头笑了笑。 云楚璧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你这是被打傻了?” 方烟若伸手刚想拍他,被他一躲躲了个空,在半空的手攥了攥,方烟若觉得自己有必要改个训诫他的方式,现在一来二去老招不好使了,怎么也要弄点新鲜的让他知道什么叫防不胜防。 “你就别担心啦,我都说我没事说了多少遍了,这几天给你写的东西没看到吗?还要问。”方烟若伸手折了一枚柳叶,在手中弯弯折折,“你也别怪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楚璧本来真的很愧疚,结果一提到写的东西他就没办法收拾起腹诽的心情,谁能想到,他以为方烟若不会来的那天急的跟个什么似的,结果大老远的狗吠声让他意外的扬了扬眉。 方烟若趴在榻上疼的难受,自己哼哼也没什么排遣的法子,于是拿了纸笔趴着给云楚璧手写交流,念在十方坞没人可以相信的份上,她还特意给旺财偷偷塞了好多骨头,让它帮自己跑这一趟。 从旺财脖子上解下来的小竹筒里躺着方烟若的杰作,墨香刺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但还是能辨认出她写的是什么,从笔锋看来,怕是用她脑袋上固定发髻的木钗划拉的。 “身有微恙,难以赴邀。方烟若。”云楚璧勾勾唇,小丫头谁邀你了?然后反面几个大字,“记得念我!” 一句话让他转忧为喜,方烟若曾经信誓旦旦的说,如果谁念叨自己,绝对会耳朵发热,云楚璧调侃她是巧合,殊不知现在巧合就发生在他身上,没有巧合他就死定了。 果然,方烟若用手中柳叶吹出一段短小的旋律后,叶片拦腰斩断,她随手一扔,笑道,“楚璧,我这几日耳朵不热。” 云楚璧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四指指着天空道,“我发誓,我绝对绝对念你了。你单看我给你写的回信,还不够念你吗?” 方烟若半信半疑,云楚璧无奈叹气,“那、那我这就去打山鸡。” 方烟若依旧是几分犹豫,云楚璧投降,“两只,还是烤得流油的那种。” “我就知道楚璧哥哥肯定念我。”楚璧哥哥四个字被她咬的又黏又长,云楚璧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殊不知一把火烧上了前额,整个人脖颈到耳根都是红的,通红通红的那种。 云楚璧差一点咬了自己舌头,“你、你好好说话。” “哈哈哈云楚璧你也太不禁逗了,快去快去,我这烧火等你。”方烟若捧腹大笑,无视云楚璧走之前半是嫌弃半是白眼的目光。 云楚璧很实在,说是两只山鸡,绝对是两只又肥又大,扑棱翅膀妄图飞,却怎么飞也飞不起来的货,那边厢方烟若已经架好了火堆,明明灭灭的火光温暖得紧,云楚璧简单处理了一下,就坐到她对面开始动手。 “其实这几天的事,我不是一点思考都没有的。”方烟若托着下巴,看他将手中磨得发亮的破刀运用自如,却还是生出了一种不和谐的感觉,“你要不要听听啊?” 他动作稍稍一停,飞舞的鸡毛飘下几缕在他腿上,“什么?” 方烟若努努嘴,“我觉得那天咱们失利,完全是因为抽身不够及时,当然,你了解旋阵破解的法门,这只是其一,但是并不足以能够解脱咱们于困境中。”她舔舔有些干涩的唇,“你懂我的意思吗?” 云楚璧摇摇头,“我懂你的其一,其二呢?”他悄悄看了她一眼,“总不至于是因为你太沉了吧?” 对面的姑娘露出一个瞠目结舌的表情,她从小没爹疼没娘爱的,营养不良,哪像方知姌活的金枝玉叶,她能把自己收拾的像个人就不错了,身上肯定没二两肉,云楚璧居然嫌她沉?! 方烟若一呲牙,“今晚两只山鸡都是我的,你动动试试。” 其实她想说的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云楚璧单枪匹马还是怀里抱了个她,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恩,勉强一样吧,但是如果有一件衬手的兵器,那绝对是事半功倍。 比如云沐泽的清皎剑,方平岚的浮华剑,方知姌的念晚剑,陈谷的镜启剑,每一把都是一等一的好剑,拿着它就算不认得脸,也能凭着剑分辨出是哪个甲乙丙丁。 云楚璧掰下来一块肉递给她,“你现在还怕我不够出名?” 方烟若闻了闻,肉香四溢,“我就是打那么个比方,你到底要不要吗?” 云楚璧笑了下,缓缓摇了摇头,他剑栖山庄少主出身,怎么可能不希望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长剑,自他识字起就开始搜罗给剑取的字,奈何半路付之一炬,此事不了了之。 可现在的他哪有能力,哪有资格有这么一把剑。 方烟若变戏法一样从屋里拽出来一管长匣,上面镂着金缕花的图样,白玉作扣,暗绿色的长匣古朴奢华,一看就知道里面怕是藏了什么宝贝。 “方知姌给我的,她说那天晚上没想到会闹成最后那样,跟你我陪个不是,这块玄铁就当是她送给咱们的赔礼。”方烟若手指轻轻滑动,曲起一指弹开封扣,“传说中她那柄剑是九天玄铁打造,这块没那么厉害,姑且算是七天吧。” 云楚璧本来眼里亮起来的光又被她浇灭下去,随即吞没的是满满当当的笑意,“七天玄铁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方烟若瞪他一眼,“我瞎起的名字行不行,非要较这个真做什么,拿着吧。” 云楚璧没接,“不是说给咱们的赔礼吗?”意思是方烟若难道就这么全部都给了自己? 方烟若鼓鼓嘴,“你平安顺遂,对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赔礼了。”顿了顿,“要不谁陪我玩啊,你说是不是?” 本来萌生起的那么一丝丝感动被方烟若嬉皮笑脸的模样再次压下去,云楚璧接过有些沉重的长匣,一时颇为唏嘘。 第122章 锻造沉凌 既然是铸剑,那么单凭他们两个少年肯定是不能够的,所要用的工具材料就远远超出了他们口袋能够接受的范围,云楚璧戴上一顶草帽硬是被方烟若拽下了山。 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方烟若和云楚璧的反应截然不同,走在前面的红衣小姑娘态度果决,目标明确,奔着最有名的那家铁匠铺就冲了过去,对旁边吃的喝的玩的用的视若无睹。 云楚璧恨不得整个人往后仰躺在地上,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道,“阿若,阿若,要不算了,真的算了,我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担心一来折腾,二来惹麻烦吗?”方烟若被他烦的没有办法,甩开他的手抄起双臂看着他,“我都没说什么,让你不用担心了,你说你不平白无故添烦恼呢?” 云楚璧赔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真的觉得没那个必要,一来二来,还有三来呢,钱啊,万一不够怎么办?” 话音未落,一个素色钱袋就被方烟若从怀里勾了出来,力道大的在云楚璧面前晃晃悠悠半晌都没停下,她偏偏头,看着云楚璧目光都直了,“好不?够不?这么多,要不你听听声儿?” “别别别,”云楚璧两手一握,在这种集市上这么招摇,她是嫌自己钱多还是不怕贼惦记都说不准,“我信,你不用晃,听你的,听你的。” 方烟若食指用力勾回钱袋,示意他跟上,这钱袋里的钱是十方坞按月给她们这群小孩子发放的零用钱,其实每个月没多少,只不过方烟若平日鲜少下山,也不采买东西,所以就一直攒下来,直到现在可以在他面前晃悠的程度。 这里的铁匠铺往来客人众多,江湖中的,非江湖人士的,甚至连打杂的小二想做个矬子都能立刻给做出来,所以来这里要什么的都有,老板也完全不会看你是个什么人,是故安全得很。 他们特地选了个人少的时候,眼下正午时分,大多数人都去吃午饭睡午觉休息,铁匠铺里出奇的闷热,赤着上身的铁匠从火炉前走过来,有些讶异这个时候两个孩子来这里做什么。 方烟若将怀中东西一递,铁匠只消翻开看了眼,就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了,“好铁,难得一见,这种铁做出来的长剑秀丽纤细,比较适合你这种小姑娘。” 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尴尬了一瞬,方烟若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方知姌拿来的和念晚剑相似的铁料,那也肯定是适合姑娘家用的,云楚璧一个男子用这么轻巧的剑合适么? 她转过头看着云楚璧,后者一脸纠结。 老板是个广迎来客的人,自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会看眼色,这两人对视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时挥挥手道,“放心放心,我做厚实些,能够正好让这位公子用的,如何?” 方烟若笑笑,“那多谢老板。” 说完便要掏钱,这时候铁匠却伸手制止了她,“铸剑和打铁器可不一样,这不是能用钱来算的,咱们这儿十方坞大小姐那把剑,千金难求,何况,剑有剑灵,此番做派便是亵渎了。” 云楚璧哑然,拽了拽方烟若的袖子低声道,“我还以为只有武林门派才有这种说法,没想到民间也是如此。” “老板见多识广,肯定来头不小,不能这么轻易判断。”方烟若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跟他咬耳朵,不过片刻脖子就酸楚不已,“这样,那您说您要什么,或者说,想开什么价?” 铁匠将盒子盖好推了回去,方烟若扬扬眉,“您这是?” “我不要财,也不要宝,我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他摸了摸这管长匣,笑道,“我见此铁不凡,打造出来的剑亦非凡品,如若能够合理使用自然会发出相应的威力来,这把剑是属于谁的?” 方烟若侧侧身,云楚璧抬眼的时候神色莫名晦暗,“如此,便请这位公子答应我,善待此剑,并予我一件器物,我给你镶嵌在剑上作为开剑之宝,此番,你二人意下如何?” 云楚璧顿了顿,“什么器物都可以?” 铁匠想了想,“最好还是一件金玉一类,此物压祟辟邪,效果更甚。” 方烟若确实有些犯难,这种器物若是原来在剑栖山庄里,云沐泽肯定随随便便就能找出来一件,但是现在钱也是勉勉强强能打一件铁器,金玉一类肯定买不起,若不然还能如何…… 就在她兀自沉思之时,云楚璧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件包好的东西,递给铁匠,“这件器物,曾经是我爹娘说要予我嵌于长剑上的,只可惜它碎掉了,不知可否还行?” 就是方知姌亲自送回来的那件传家玉佩,方烟若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他,“这件东西你就这么嵌在剑上,不是说你传家玉佩吗?这样当真可以?” 云楚璧摇摇头,“我家有规矩,长辈传给晚辈玉佩镶嵌于长剑,此为传承,传家玉佩非唯一的一块玉佩,只是一件一件都留在世代的剑中,正如老板所言,压祟辟邪之用。” 铁匠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感慨,“当然可以,此玉甚好,碎了也无妨,我有办法给你修补,五日后过来取剑吧。” “只要五日?”云楚璧微微讶异,剑栖山庄锻造长剑也没这么快。 铁匠却是收了东西进去,慢悠悠道,“我这儿的规矩,若是铸剑,便不再短期内接生意,五天,满打满算都在这里铸剑,还不成?” 时间是他定的,当然随他的意思,云楚璧敢说不成么?方烟若道一句告辞,便和云楚璧迈出了闷热的屋子。 “你和他认识?”方烟若刚刚出去,迎面就是一句扔给云楚璧。 云楚璧摇头,“没啊,怎么了?” 方才看那铁匠的神色,对于这么好的玉佩也不生怀疑,更何况传家玉佩铸剑这种事,他这种半是铁匠半是铸剑师应该晓得和剑栖山庄有关联,居然也不闻不问,真是令人诧异。 云楚璧捏了捏她的脸,“好啦,别皱眉头,闭眼,给你个东西。” 方烟若不解,他的食指点上她的眉心,轻轻揉着眉间褶皱,迫使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什么东西在自己头发上缓缓移动,像是冰凉的水流润入发丝间隙,将刚刚里面的闷热之气一丝一缕除尽。 是一枚发钗,上面雕了一朵杜鹃花,垂着的赤红色玛瑙吊坠熠熠生光,方烟若偏偏头,伸手还没摸到,就听云楚璧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响起,语气舒缓,“别摘,很好看的。” 方烟若心中高兴,也不明说,“你花了多少钱啊,钱哪里来的?” 云楚璧伸手替她正了正,“你养伤的时候,我拿山鸡换的,还是要给你一些礼物,否则怎么消除我心里的愧疚之情。” “云楚璧。”方烟若一字一顿,“都说了……” “我不说啦。”云楚璧忽然把她揽住,箍在自己怀里,其实他没怎么用力,但不知为何,方烟若居然挣不开,“阿若,我觉得遇见你,就是所谓的救赎。” 第123章 绯色玉璧 五日后,依旧是一个艳阳天,方烟若轻装简行和云楚璧下山取剑,兜里踹了几枚铜板,估计一会儿要去买些好吃的,也算是恭喜云楚璧有了自己的佩剑,顺道沾沾光。 推门进去的时候铁匠铺被红火炙烤的如人间炼炉,铁匠费力敲打剑身的叮当声不绝于耳,方烟若有些热,冲云楚璧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出去待一会儿。 “小姑娘别走。”那铁匠像是后面长了眼睛,急急叫住方烟若,“剑快铸好了,还需要两样东西,你留下帮个忙。” 云楚璧所给的玉佩破碎,就算他镶嵌好了也有些不甚吉利,有个破解的法子就是以女子的血液注入裂缝,在他眼里,女子血液偏阴,和以毒攻毒差不多一个道理。 方烟若倒是没什么所谓,割个口子放点血而已,为了这么一把剑还是可以的,铁匠却摇摇头,冲云楚璧扬扬下巴,“还有,还要这位公子割腕放血,方便长剑认主。” 铁匠想的周全做事老道,东西都给他们俩准备好了,两个白瓷碗被屋内的温度烘得有些烫手,方烟若抽出放在刀鞘里的短匕,随意放在旁边火苗上烤了烤,翻开袖子就是一刀。 她面不改色,大概放了些后才想起来没说多少,铁匠瞟了一眼,又看她没什么大变化的表情,露出一个钦佩的眼神,“够了够了,一些就足矣,对面有药铺去包扎一下吧。” 方烟若把匕首递给云楚璧,“不必。”从身边挂着的衣服上撕下来一条,死死缠住手腕伤口,就算处理干净了。 云楚璧接过匕首,皱着眉看她,“当真不疼?不要去对面包扎一下?” “疼是疼,但还不至于,我划的口子不大又不深,自己处理一下就行了。”她按住云楚璧持刀的手,朗声道,“他呢?也放这么多?” “且慢吧。”铁匠端过碗去看了半晌,转过来的时候神色有些难以分辨,或许是火光所致,本来明明灭灭的光线就不甚方便看出来他的表情,更何况她还刚刚放血,有些眼花。 铁匠将手中碗放下,走过来深深看了一眼方烟若,转过去对云楚璧笑道,“怕是要多些,姑娘你还是去对面买些药预备着,这里温度高,别晕过去了。” 方烟若狐疑看了一眼云楚璧,后者探过手来握了握她的,笑道,“无事,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木门开合的光线闪了闪,铁匠转身走回炉前,叹了口气,“你们俩是……两心相许?” 云楚璧一愣,“没,尚未到这种地步。” “看那小姑娘对你挺上心的,认识挺久了吧?”铁匠背对着他,将碗中血缓缓倒入缝隙中,这种工序最为耐心细致,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手抖出错,他一看就是个做习惯了的人,手稳眼明。 云楚璧看了眼刚刚被她撕下来一条的衣服,摇摇头,“没,两个多月吧。” “哦。”这个音拉得有些意味深长,“罢了,一会儿给我小半碗吧。之后就可以带着剑走了。” 不知为何,云楚璧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干笑几声,“老板一看从业多年,一双手又稳又牢,没想去武林中闯一闯?” “没什么意思,退下来也是清净。”他从一旁捞过来一壶水,这种地方被炉火烤的炙热干燥,待一会儿就需要喝点水补充补充水分,“多少年了都,八九年了吧,近十年了。” 云楚璧有些诧异,“原是武林老前辈?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前辈原来门派为何?” 铁匠转过头来迷迷茫茫的看了他一会儿,攒出一个略带疲惫的笑容,沧桑又难懂,“忘了,反正我离开的时候,它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门派了。” “买来了这些,够吗?”方烟若进来的时候骤然断了铁匠的声音,他语气也没刚刚那般疲惫,走过来扒拉了一下,伤药绷带什么的都一应俱全,他满意的点点头,递给云楚璧匕首。 “呲啦——”声不绝于耳,小半碗血被均匀倾倒在火焰之中的玄铁上,模模糊糊能看出来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剑身修长、纤细漂亮,在火焰中仿若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第一眼云楚璧就这样远远的看,就这么都觉得很喜欢。 “好了。”熄火退火,刚刚熊熊燃烧的炼炉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还带着一些刺鼻味道的气息在狭小空间中弥散。 云楚璧先一步走过去,弯腰拨开那些阻碍,缓缓抬起那把长剑,宝石镶嵌、天衣无缝,巧夺天工的一件作品。 “这把剑是把好剑,天时地利人和占了个全,稍微有一些瑕疵就是……”他看了一眼方烟若,“不过也弥补好了,无甚所谓,公子且收好吧,以后的路还长,但愿它能帮上你一二。” 云楚璧接过剑和一旁的剑鞘,触手微凉,剑刃锋利,反手归鞘的时候清亮的声音听的人心神一震,上面雕刻的花纹亦是栩栩如生,蜿蜒缠绕在剑鞘、剑柄上,攀出一朵印花来。 “多谢你们。”云楚璧欢喜的不行,铁匠所指怕是碎玉,此刻被方烟若修补,总算是功德圆满。 铁匠却暗地里叹息,什么都不说,“起个名字吧,剑是你的。” 方烟若眼睛亮亮的,“你想好了吗?” 云楚璧从小起的那些名字一个接一个往外冒,什么承泽、流月都往外想,可此时此刻,这些名字都不能取了,他没资格取这些名字。 但他又不甘心,“叫……沉、凌。”他一字一顿,抽出剑身还能看到自己的眉眼,“与时浮沉,傲雪凌霜。”他就算到此地步,也愿意在世事霜雪之下,占得一席之地,活得坦坦荡荡。 方烟若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我觉得很好。”顿了顿,“不过不是这个解释,想听听我的解释吗?” 她说,凌云意气,静影沉璧。他的名姓,剑的名。 他微愣,眼中是铺天盖地的温柔和动容,“阿若……”这是他听过的,最动听的解释了。 铁匠微微有笑意,眼中悲哀却难以掩盖,面前的这一双璧人,怕是来路艰难难行,世事浮沉,都难以将冰雪融化,原因无他,他曾经的那个师兄,就不会放过他们俩。 “陈谷啊……”微微叹息。 第124章 曾经许诺 本来以为有把剑傍身也就完了,平日里挂在小茅屋中,云楚璧一天要擦拭个十几二十遍,一般方烟若提着篮子进来的时候都能看到云楚璧坐在桌子旁边,满心满意的喜欢和爱护。 她调侃,“这么喜欢,一个人仗剑走天涯算了。” 云楚璧冲她笑笑,“哪能呢,不能卸磨杀驴啊对不对。” 方烟若默默琢磨了一会儿,端着碟子的手一摔,冲他咬牙切齿,“云楚璧你皮痒痒了是不是?” “怎么,你想跟我比划两下?”云楚璧登时抽出长剑,做出一副戒备的模样,“我可告诉你哦,我不欺负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一辈。” 然后他就被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从屋内打到屋外,方烟若一挽衣袖,单脚踹在门板上,“你再过来试试?”看着云楚璧半分含笑半分无奈的眼睛,她摆摆手,“过来吧过来吧,有事跟你讲。” 云楚璧立刻严肃起来,“怎么了?” 方烟若指指十方坞高低不齐的亭台楼阁,“想不想接着学武?我带你。” 十方坞给这些小孩子们开了武学班,但一来没有人看着,二来老师教的也不走心,慢慢地就荒废了,真的用心学的人很少,可是方烟若就是其中一个,用她的话讲,在这个环境里,她只能靠她自己。 她摊摊手,“如何?要不要一起?” “我就算了,去了也不是很合适。”云楚璧摇摇头,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她,“靠着剑栖山庄那点本事,还是能够防身的,你别担心我,最近我就打算再捡一捡当初学的东西。” 方烟若抬抬眼,“算了吧,所有人都在进步,你就吃那点老底?”顿了顿,“这样吧,我教你,如何?” “你?”云楚璧半笑不笑。 天气渐渐转凉,漫山遍野的红枫如火如荼,将十方坞半边高山烧的恍若流云,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尚未完全将枫叶招透彻,就见山林间树木摇曳,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速度飞快从之中掠过,带起片片落叶。 方烟若速度不减,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云楚璧,他脸不红气不喘跟在自己身边,一双眼睛甚至还能有空余时间看向自己,弯了弯眼睛,不是一般的和煦温柔,带着一丝一缕的傲然之气。 这才是剑栖山庄的少主啊,那样的意气风发,方烟若微微怔了怔,他的脚步就到了自己前面,还顺道在自己脑袋上一拍,大有你自己慢慢跑吧,我先走了的架势。 她当时就急了,这能忍?!她从身后抽出弓箭,引弓搭箭对准云楚璧的后背,眼睛微微眯起,松手箭便飞了出去,擦着云楚璧的袖摆飞身而过的一瞬间,他唇角浮现起一丝笑意。 反手捞住箭身,一个借力踏上,足尖一点便跃起七八尺高,身手敏捷爬上了一棵粗壮的大树,两脚稳稳踏好,在晨光的投射之下露出一个缓缓的笑容,居高临下俯瞰着红衣小姑娘慢慢走过来。 “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侥幸而已。”方烟若撇撇嘴,大概目测了一下高度,觉得有些惴惴,便嘴硬了不上去。 云楚璧勾起唇角,飞身而下,恍若谪仙一样的白衣流云,不等方烟若反应一把卷住她的腰身,眨眼间又飞回了刚刚的高度。 他们脚下有千种万种风华,枫叶在晨曦中格外似乎还有些露水,晶莹明亮,方烟若却没有欣赏的心情,整个人死死扒住云楚璧的胳膊,大有要把十指都抠进他肉里的架势。 云楚璧偏偏头,语气揶揄,“怎么啦?刚刚不还是很神气的?” 方烟若咬牙,“你有本事把我放到平地上,在这里算什么好汉……” 云楚璧凑近她的耳朵,“偏不。” 方烟若是真的被他逼急了,猛地抬起头就要给他来一记暴击,结果云楚璧没来得及闪开,淡色的唇擦着她发丝过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导致下一刻方烟若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哇啊——”方烟若手忙脚乱抱住云楚璧的腰,云楚璧当机立断,将她转了个个儿,自己背对落叶遍地的土地,结结实实的摔了下去,扑通一声,林中还没起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上天际。 方烟若赶紧爬起来,“有事没事,摔到没有?” 云楚璧被她拽住,后背还是有些疼的发麻,脸色都惨白了许多,但是见方烟若那一脸焦急的神色,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比得上此时此刻,他故作难受的点点头,“有,后背估计都青了。” 闻言,方烟若就要去扒他的衣服看,被云楚璧灵巧躲开,单手捞了姑娘进怀里,“阿若,我最近想了挺多的。” 这么个姿势,方烟若被他弄了个大红脸,一向风风火火的姑娘突然安静了下来,挣也挣不动,脸上火辣辣的,像是烧了一把火,将她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理智从头到尾烧了个干净。 “说真的,阿若,你及笄后,我娶你吧。”云楚璧的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有些低沉,有些沙哑,有些雀跃,“现在许多姑娘像你这般大都有人去提亲了,我没家、没权、没钱,只有这么一条命,愿意和你的交织在一起,你愿不愿意以后时时刻刻与我在一处?” 方烟若没动,发丝在他手里触手温柔,带着一些杜鹃花的芬芳香气,眼睛眨了眨,就扫在他的手心,痒痒的。 半晌,她迟疑开口,“你方才,是想向我提亲么?”她坐起来,就在他圈起来的怀里,鼓鼓嘴道,“我觉得,你说的是废话。” 云楚璧愣了愣,就见她戳了戳自己的心口,“你跟我讲的,以后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慰藉,难道将来不时时刻刻在一处?”她佯作叹息,“这话都说了,还能如何呢?” “你的意思是……答应了?”云楚璧有些小心翼翼。 方烟若叹了口气,“我本以为我这辈子不会有任何情缘,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更甚于爱情呢。”她定定看着云楚璧,“我们有彼此,我觉得,就够了。” “阿若。”云楚璧猛地拉她入怀里,抱得死死的,“此生此世,云楚璧必不负你。待你及笄,我们就成亲。” 有泪水簌簌掉下,她眨眨眼,忍住苦涩的甜蜜一丝一缕填满心间的感觉,“你说的,我记住了。” 第125章 冰雪未融 此后一年,日子过得虽然平淡,却也从来都没能有过任何乏味,云楚璧的剑术终于还是在方烟若见招拆招之下突飞猛进,明明教的人是她,但是云楚璧永远占上风,为了不让她反超,两人相辅相成也就那么日趋进步。 这一日山中大雪,银装素裹披上了半边山脉,远远望去连绵不绝的深山像是一条匍匐于人间的巨龙,披着厚厚的雪海,从九天揽星而来,沉睡在这片风水宝地,这一睡就不知几千几万年。 方烟若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磅礴的雪海之中定定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云楚璧走到她身后给她披了一件红色的大氅才回过神,他语气温柔,微微低了低头,“在看什么?” 方烟若摇摇头,看了他肩头一眼将油纸伞移了移,“没什么,就是觉得漠河这片土地难得有这么好看的雪景,想在这里多站一会儿,你也是,不撑把伞就跑出来?” “不妨事。”云楚璧揽了她肩头一把,她顺势将脑袋靠在他臂弯中,“一会儿雪停放晴后,咱们去找些梅花回来插瓶吧,你看半山腰那里红艳艳的,肯定好看。” 方烟若点点头,随即叹息,“讲实话,要是这样日子久了,我怕是被你弄得连打架怎么打都不会了。” 云楚璧点了点她冻得通红的鼻尖,“打什么架,有我你还要打架。”他吻吻她的额角,“我护着你就够了,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受怕。” 她难得没有反驳,这种情话任由哪个姑娘都不会想反驳,虽然她从来都没有担心受怕过。 大雪下了两天一夜,停的时候正是月上中天,月光如水倾泻将这一片土地照的盈盈发亮,一白一红两个身影相互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将洁白无暇的雪面走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脚印来。 方烟若握了握他的手,转头看,“你看这些脚印,像不像是送咱们过来的模样?” 她意有所指,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哪一个脚步不心酸,哪一个方向不斟酌,他们两个人小心翼翼,才终于到今天这个位置,无论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小姑娘,还是那个家破人亡的少主。 云楚璧弯了弯眼睛,“像,但以后不同了。” 松枝经不住雪块的重量,啪嚓一声断裂下来砸在雪地,带出一道不浅的沟壑,露出下面黑黝黝的土地,方烟若随意扫了一眼,就再也迈不动步子。 “楚璧,等一下,看看那是不是有个人?” 在一棵足以挡住一个成年人身量的树后,一个男子穿着单薄的衣服晕倒在树后,嘴唇发紫,也不晓得是冻的还是中了毒,云楚璧急急忙忙跑过去,凭着那点仅剩的记忆把了把脉。 “怕是中毒,阿若,咱们不去寻梅插瓶了,带他回去吧。” 方烟若点点头,“人命关天,先送回去。” 其实带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对于他们俩来说有些危险,更何况云楚璧身份敏感,若是此人又恰好和原剑栖山庄有仇,那就引狼入室,得不偿失了,云楚璧没犹豫,背上他就赶快走了回去。 方烟若走在他身后,看到那人闭着眼睛十分不舒服的模样,在他腰间翻了一下,果然翻到一把剑鞘,还是没有了长剑的剑鞘,空空的,但是剑鞘看起来价值不菲,怕来头不小。 “这样,我下去请大夫,你先控制住他的病情。”方烟若摸摸鼻子,冻得冰凉,“要不然这人有个三长两短,怕是不大好,你那医术不精,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云楚璧顿了顿,“你一个人行吗?带上沉凌一起去吧。” 方烟若接过那把铸有他们二人血液的长剑,点头应下赶紧去了。 她脚程很快,又走的是小路,所以到山脚下的时候还算顺利,好几家医馆都已经闭了门,她想了下,敲了那个一向口碑不错的,里面走出一个不惑之年的老人,听她讲明了来意也没推辞,带上兜帽就跟她走了。 “打扰,请问两位有没有见到一个没了长剑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已经有些夜深,大街上行人少的可怜,叫住他们的是一个打扮干净立正的年轻人,手里握着一把没有剑鞘的长剑。 方烟若看了他一眼,“未曾。” “那姑娘行色匆匆是要往何处去?”那人反而不依不饶起来。 方烟若脸色一沉,“与阁下无关,还望自重。”她往后退了几步,挣开那人想要上前捞住她手腕的手。 “姑娘还是知道什么的是不是?”那人武功不浅,在方烟若快速挣开后迅速将长剑换了手,另一只手从另一个方向再度抓紧了方烟若的手腕,力道很大,几乎要将她腕骨捏碎。 方烟若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力道越来越大,怕是有暗自逼迫的意思在,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此时此刻怕是要喊痛叫人了,可方烟若一向不靠任何人活着,此时此刻也是冷清的看着他。 这让他这对姑娘百试百灵的招数没用处,他自然是惑了。 就在他神情松动的这一瞬,方烟若提起右胯上去就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脚,她打扮的像个普通农家女,一点武功都没有的样子,对方明显没反应过来她居然还有这么一手,是以结结实实的被踢开,手也松了。 沉凌剑被她反手抽出来,从他手心处挑开长剑,对方反应很快,在长剑被挑的瞬间就亮出了自己的那把,冲上去不管不顾地就要和方烟若拼命,怕是把方烟若和那被救的人看成了一路。 方烟若几个转身躲开,将旁边看得呆了的老医师往旁边一松,将沉凌剑耍的眼花缭乱,那人是武林弟子,对于很多门派的路数都很熟悉,方烟若给了他第二个惊喜,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胡乱招数。 她一剑刺入他的外袍,反手一扬带起一连串细小的血珠和外袍上镶嵌的扣子,稀里哗啦洒了一地,在月光下晶莹发亮,被冷风一吹才觉得今晚寒冷无比。 “你……是个什么来头?”那人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此时此刻高下已判,难以转圜。 “没来头,就是最好的来头。”执剑的姑娘在月光下的神情有些冰冷,一身红衣像是嗜血的魔头,偏偏还勾起了一个带着些许妖娆又戏谑的笑容,让他更是感觉浑身冰冷。 “既然如此,跟我走一趟吧。”沉凌剑剑柄重重捶打几处,方烟若转身离开的时候后面的人倒在雪地上压塌了一片松软的雪地。 第126章 初见宇文席 方烟若回去的时候,云楚璧已经把水烧开了,床上躺着的男子眉眼紧皱,虽然在昏迷里也是一个颇为难受的状态,方烟若皱皱眉,用力把身后拖上来的男子往屋里一扔,捆了了事。 云楚璧侧身请老医师走过去,拽了拽方烟若的袖子,“怎么回事?” 方烟若拍拍手,男子一路上来身上沾了不少雪,也弄了她满手,“刚刚在山下遇到的,想威胁我告诉他有没有见过那个男人,还动起了手,我就打晕了带上来,一盆水泼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说的时候手不由自主动了动,露出手腕上那一小块淤青,是刚刚那人捏的,云楚璧皱皱眉,从柜子里拿出一罐药膏小心地抹在她手腕上,“还有其他伤着的没?” 方烟若摇摇头,笑道,“哪就那么娇贵了,没事,我要是有其他伤到的地方,他也就不用这样被我拖上来了。”她拎起一个盆,“我出去弄点雪水回来,你准备好审讯。” 还审讯,云楚璧苦笑,知道她故作轻松,大概这两个人来这里到底有什么背景方烟若心里也是不安的,但相对而言更为敏感的是他,所以她不露出任何的担忧,怕是已经开始做了打算。 老医师手法老道,把了脉开了药后收拾东西起身,叹息道,“其他的倒是无妨,这位公子身子底还不错,所以受凉什么的没有大问题,很快就能康复,至于毒……” 他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身后,方烟若把一盆冷水从头到尾破了个遍,那人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老医师慢悠悠继续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毒不是大毒,但是想要根除还是需要解药。” 方烟若冲那人一瞪眼,转过来笑道,“老先生说的是,不过发烧药麻烦开两服吧,我怕某些人反咬一口说我们欺负他,又不是土匪窝,哪有那么恐怖。” 老医师收拾东西离开,笑呵呵道,“姑娘还是心存善意的,难得难得,这点事儿老朽自然帮忙。” 他留下了几副药方,带上兜帽推门离去,谢绝了方烟若要送他回去的好意,他人看得多自然也看得杂,摸着胡须道,“知道姑娘有事,老朽自己回去就好,姑娘留步吧。” 方烟若站住步子,“那老先生一路小心。” 转头回去就看到那个湿淋淋的人正盯着床上慢慢转醒的男子,面色有些凶狠,方烟若灵巧的滑进他的视线范围里,把他的视线分隔开,“哟,醒啦?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那男子表情依旧有些迷茫。 “师兄。”方烟若叹息一口气,醒得可真不是时候,果然,那人的目光骤然变的凶狠起来,几乎要把方烟若射穿,红衣姑娘无奈叹口气,侧了一步把那男子的位置让出来。 云楚璧拉着她围观了一场略狗血的剧情。 “师兄,你难道真的要杀我灭口?”方烟若扶额,不是他要杀你灭口,那他还湿淋淋的站在这里做什么,你剑都被人家抢走了,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也是难得的乐观。 那男子道,“违背师门,难道能留你?” 云楚璧的表情微妙的变化了一下,方烟若知道怕是触动了他某些心酸过往,一双手慢慢攀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的挽了起来。 “我不过想入世。” “师门剑法亵渎不得,教你那么久难道是为了进入尘世中和人乱打乱杀用的吗?” “所以你收了我的剑。” “现在再收你一条命。”这句话几乎说的他青筋暴起,奈何手脚被困住无法挣脱,否则真的容易上午就是一剑穿心。 “打住吧两位。”云楚璧无奈揉了揉额角,热闹如方烟若都没能让他头这么大,居然能被两个大男人吵成这样,也实属罕见。 “小子,关你何事?”那男子神思清明,所以说起话来条理清楚,咬字清晰,“识相的就别管这事,让我二人离开,也免得脏了你们家的地。” 方烟若对这句你们家听起来很受用,其他的就没那么顺心顺意了,走上前去把木盆往他脑袋上一扣,抄手看着他,“我都管到这地步了,你还想让我们不管,说起来就算我现在放过你,难不成你还能让我们置身事外?” 云楚璧蹙眉,“你是……修宁山庄的人?” 修宁山庄名头之大,就连方烟若都听说过,都说庄里的人都是谪仙一般的存在,不愿与世俗中人来往,决断联系,过的不食人间烟火,这般做派却又有些让人疑惑了。 躺着的道,“阁下……好眼力。”咳了两声,“在下修宁山庄弟子,宇文席。” 宇文席,这名字有些耳熟,方烟若走过去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他,从眉毛眼睛到下巴,看的宇文席脸上腾的红了起来,云楚璧轻咳两声,她从床边跳下来,站回自己原来的位置,悄悄勾住了云楚璧的手。 这都要吃醋,唉,她不是在做正事吗? “都说修宁山庄新招揽了一个弟子,根骨奇佳,好像复姓宇文,那么想必应该就是你了?”方烟若用手指轻轻挠了挠云楚璧的手掌心,“既然如此,怎么还能落到这般田地?” “背叛师门,你说呢?”宇文席不答,倒是那个男子冷冷接话,“修宁山庄严禁庄内弟子出去散播本门信息,一入门派再无外出之理,宇文席犯了大忌,还能饶他不成?” 方烟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略带讽刺的笑容。让那男子十分不悦,一双眉头紧紧皱起,喝道,“小丫头片子,你什么意思?” 云楚璧几乎是以看不清的速度飞身过去拽住他的领子,眉眼冷峻,“说话留几分余地,你现在的情况可不容乐观。”他现在想杀便可杀,的确是生死不由己的状态。 方烟若摇摇头,“我只是笑表面做派,令人恶心的紧。” 想修宁山庄枉为君子道义,说是不入红尘,偏偏在本门弟子出入世一事上严格之至,生怕将本门那些东西带出去,不惜一切手段也要扼死在萌芽中,这般做派,就是所谓的出世,所谓的与人无争。 不过都是打着虚伪的幌子来骗众人的罢了,若不是这些人真的死了或被杀了,修宁山庄还能这样安然无恙?她可不敢保证。 第127章 醍醐灌顶 那男人聒噪得紧,先是骂方烟若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江湖道义义气,又是骂云楚璧枉生一副君子模样居然都不分是非黑白,最后骂来骂去骂回了床上躺着的宇文席。 他一个人说了半柱香,云楚璧垂眸看着宇文席不说话,方烟若舀了瓢水递到他嘴边,“骂这么久,渴不渴?喏,喝点水?”那人早就气喘吁吁说不出话。 方烟若见他不喝,自己率先就着瓢喝了起来,云楚璧提醒道,“凉不凉?” “没事。”方烟若喝了几口,笑眯眯道,“我这不是怕某些人觉得我下毒吗?水是雪水煮好了放冰了的,也算是爽快的紧。”她随手将瓢放在火盆上烤了烤,“唔,不过还是暖和的好。” 宇文席轻轻笑起来,连带着一连串的咳嗽,“姑娘被骂了一顿,居然也不恼吗?”他明明感觉到云楚璧的怒气在积攒之中,或许再说上几句就要被砍了。 方烟若偏偏头,“恼什么?恼火有用?既然如此,我恼与不恼对结果无甚影响,还何必在这上和他拉锯,我若恼了,反手一剑把他砍了,说不定还要就此讹上我,那我多不划算。” 云楚璧冷冽起来的气质散了散,换上了一副温和的模样,“你若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顿了顿,看着方烟若一脸期待的样子,话到嘴边换了个词,“歪理。” 那人真的被气了个够呛,方烟若背过手去走到他面前,想了想,开口就是一句,“你困不困?” 那人没反应过来,就被方烟若一个手刀撂在原地,前后转换太快,方烟若拍拍手转过来,“不过么,既然让你不痛快了,不理会好像又显得咱们太大度了,也不大合算。” 宇文席挣扎着爬起来,又被云楚璧轻轻按回去,顺带着帮忙掖了掖被脚,他看他情绪有些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着想要说话,奈何被一阵咳嗽堵了回去,脸青一阵红一阵。 药已经熬好了,方烟若小心翼翼端过来,递给云楚璧,“你来吧,我不让你吃醋。” 跟个小醋坛子似的,方烟若有些嫌弃地白他一眼,宇文席就挣扎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接过碗,身后被云楚璧赛上了几个垫子,让他能稳稳当当坐好,方烟若搬了个小凳子过来坐好。 “你这是……?”云楚璧有些疑惑。 方烟若目光炯炯,“这一看就是有故事啊,这不希望听听吗?” 云楚璧,“……”其实哪有什么好说的,已经被那人两三句说明白了,宇文席想要入世,违反了门中规矩,没想到居然要被杀,一路逃来这里,连佩剑都没了,就说惨不惨。 方烟若打了个哈欠,惑了,“就这?那你还跟他费什么话,就凭你的身手,难道还不足以对付这么个同门?按照我的记忆,你的水准应该在修宁山庄同辈之上吧?” 宇文席有些不好意思,“是,也不全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哪敢这么自大。” 方烟若失笑,“你真当我这句话是在夸你呢?” 云楚璧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她别调皮捣乱,一面温和问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宇文席道,“抱歉,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有些时候,很多东西已经不必留存了。” 宇文席叹息,“那到底是我师门,是我的师兄师弟。” 一旁瓢上的水已经煮沸了,咕嘟咕嘟冒着泡,方烟若伸长胳膊将它抬起来,能看到火盆里骤然飞起的三两火星,转瞬消失在夜空中,带过来的热气将她有些冰冷的双手熏得暖洋洋,她往云楚璧那里凑了凑。 “照我说,这件事说你全然无错也是不对的,毕竟修宁山庄有规矩在先,你当初入门的时候就没想到今日?”温度高的有些烫手,她换了只手,“不过修宁山庄也是,这个规矩定的没道理。” 云楚璧接过他喝完的药碗,“一会儿我们先帮你料理了这位追杀你的同门,日后的路怎么走还是要靠你,是非功过,我们自然不好说,但是希望你心里能有计较。” “你们待怎的他?”他手微微攥紧了被子,有些无措。 方烟若笑,“我都说了我们不是土匪,更不会无缘无故杀人,带他下山,趁此机会让你走,他不知道你的下落你不就甩开他了?” “不行,”宇文席紧张道,“如此这般,修宁山庄定会寻你们麻烦。” 他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方烟若抽出盘子下面压着的短刀,本来是平日切水果用的,此时此刻握在她手里也不像是什么凶器,但是比划的地方就有些危险了。 方烟若在他脖子上画了个叉,“那你说,我们这样了?永除后患。” 宇文席登时没了主意,“不、不是。” “你啊你啊,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现在能在这里了,修宁山庄离这里这么远,一路过来也是难为你。”方烟若把刀一扔,“我去十方坞淘淘,说不准能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药丸,这就皆大欢喜。” 云楚璧拎着那人后颈推开门的时候,宇文席忽然在原处喊了一句,“抱歉,方才情势紧急,尚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日后宇文席定会报答。” “恩,我信。”方烟若披上红色大氅,如同茫茫雪海中开的正艳的枝头寒梅,猎猎寒风扬起她墨色的发,有些魅惑的五官在月光下愈发莫测了起来,宇文席一阵恍惚。 “我叫方烟若,他叫云楚璧,不过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我们,这是为了记得我接下来说的话。”方烟若将胸前丝带重新又打了个结,“浮生百态,各有其哀,有些事是明面上做的,有些事是暗地里做的,不愿同流合污,那便寻一处守住自己的田园之地,如此,你不辜负众生,众生不辜负你。” 这句话让宇文席想了许久,待他回过神来时,屋内空无一人,只有包好的银两放在桌上,烛火幽幽跳动,将旁边的短匕照出寒光一闪一闪,他下地动了动,大概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他不敢留字条,怕招惹祸端给他们二位,但是还是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枚信物放在桌上,这信物是他自己的,再无第二个人晓得,以后见到它,就知道是故人来。 风雪夜,他离开了这个停驻不久的小屋。 而方烟若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句话,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第128章 不告而别 方知姌完全是半夜被方烟若偷偷敲起来的,眉头紧皱看得出她有多不耐烦,但是看到是一身红衣的方烟若以后怔了怔,随即眨了眨迷茫睡眼,完全没反应过来是睡梦中还是现实。 方烟若调皮笑了,“大小姐,半夜前来打扰实属无奈,只是此事有些棘手,除了你,还真的想不到另外其他人来解决。” 方知姌剜她一眼,“进来吧,就你嘴贫。” 三个人将中间昏迷的男子成品字形围住,方烟若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为何明月高悬、白雪皑皑的夜晚她会带着这么个人来这里,以及遇到宇文席和修宁山庄的事情。 方知姌听到最后揉了揉额角,“我说你啊,唉。”这个唉却没个结尾,大概是抱怨她就好管这些闲事,“若是没我,你打算如何?自己担着,和云楚璧两个人亡命天涯?” “救人如救火,哪敢耽误得。”方烟若随口一胡诌,单手托着腮,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眼睛里有千万般芳华,正是月光洒进来亮晶晶的模样,“再说,不是有你嘛,这个假设不成立,话说回来,大小姐是在担心我吗?” 如果方烟若是个男子,方知姌这句话完全可以听成是调戏她,一张白净的脸腾地红了几分,看了看云楚璧,咬牙切齿,“云楚璧,你不管管?” 她方知姌从小到大就没被人这么说过话,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还真没人能够让她牵挂,她也不愿意牵挂,是以很小就打算了以后不嫁人,自己一个人守着父亲,守着十方坞。 云楚璧弯了弯眼睛,“多谢方大小姐。”这话相当于默认了。 “你们两个啊……”方知姌想揍人,但是看到方烟若主动伸过来的脑袋,居然手下不去,最后只是在她后脑勺轻轻刮了一下,“行了,我去给你拿,还真的有这种东西,算你走运。” “方大小姐不在乎我只是个仆人?”方烟若笑意未减,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凉薄,云楚璧微微有些讶异的看着她,她却摆摆手,像是只是再说一个玩笑话。 远远扔过来的瓶子回答了她这个问题,“一粒就够了,多了就傻了,方烟若你是希望我现在就叫人把你们打出去吗?” 当然不是,方烟若触类旁通的读懂了她的意思,收了药倒出来一粒往那人嘴里一拍,齐活了事。 “方大小姐早些休息,好梦。”方烟若笑得愈发开心。 方知姌表示没她打扰睡得更好,“赶快走吧,大晚上的不怕着凉。”顿了顿,忽然望着她的背影道,“烟若。” 方烟若停了停脚步,“怎么?大小姐不睡觉了?” 方知姌一身棉服睡袍,此时此刻裹在身上显得她整个人朴素得紧,月光倾泻,眼中有些许悲哀,“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妹妹还活着,能够如你这般,那该多好啊。” 那必然是姊妹和睦、团团圆圆的好场景,方烟若笑了笑,可惜自己无福消受,连爹娘都不识的人,上哪里来阖家团聚,“大小姐思虑二小姐的心情,烟若明白,也懂得。” 只是你不该说与我听。她这话没说出口,有些僵的笑容落在方知姌眼里,她已经能够明白,“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没怪你。”方烟若倒是回答的干脆利落,“我说了我理解,就当你和朋友随意怀念一下吧,毕竟你也没人说不是吗?” 方知姌僵在原地,看着她和云楚璧的身影渐渐远去,她指尖稍稍收缩,握住白瓷的杯子,触手冰凉,“朋友?”她居然也是交到了朋友? 这件事情了结,方烟若也算是过上了清闲日子,开春后天气转暖,被云楚璧三令五申不许提前换下棉袍的方烟若觉得自己要被捂出病来了,没办法偷偷回十方坞穿的薄些,又被方知姌撞了个正着。 所以方烟若天天只能好好裹着棉袍晃悠了,她心里颇有些烦闷,但也没办法,两边都横不过。 这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前几日刚刚修好了屋顶,让小茅屋里面甚是暖和,云楚璧多扔了几块炭,往方烟若那边拨了拨,其实方烟若不冷,被这么一弄反而炎热了起来。 云楚璧眼睛也不抬,专心专意拨弄着火苗,“到时候生病请郎中,我可不陪你。”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方烟若怒了,一个枕头打过去险些落进火盆,被云楚璧眼疾手快捞起来,在上面拍了拍灰。 “就这一个,你可小心着些。”云楚璧走回去,把枕头放在她身边,像给小猫顺毛一样摸了摸她一头青丝,“我说着玩的,哪敢扔下咱们阿若,要不找不回来了可怎么办?” 方烟若抱臂,斜睨着他,“你说的啊你自己记住了。”她顿了顿,“不过已经两年了,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些,你有没有觉得烦闷,我们有时间出去逛逛,看看大好河山吧?” 反正现在方知姌也知道他俩的事情,她在十方坞给她打掩护,一点问题都不会有,也是时候四处逛逛,整日整日在这种后山之中,天天不是习武就是打山鸡的,再怎样都会腻。 云楚璧笑了,“听你的。”他站起身,伸手在她发丝间一触,缓缓下移到她的下颚,用食指一勾,“没柴火了,我出去看看有没有一些合适的,先带回来烘干,省得被雨水浸透了。” “可外面还下着雨,你要不,一会儿再去吧。”方烟若睁开眼睛,面前的云楚璧笑的眉眼弯弯,可不知怎的就让她心里面出现一些慌张的感觉,不大真实,又不大现实。 “怎么,就出去一会儿,还舍不得了?”云楚璧笑得狡黠,“乖,在家里等我回来,你生辰快到了,等到了的时候,就是我正式向你提亲的时候,到时候,我们去晋国太予湖畔,如何?” 不知道怎么,今天他越说她心里就越慌张,刚刚也不是故意说的要他走,大概是及笄之日越来越近,所以生怕最后关头出现什么差错?总之她心里就是不踏实。 她也不好言明,总觉得有几分矫情,这不大像她,于是顺从地松开了拽住他袖子的手,鼓了鼓嘴巴道,“其实我生辰自己都不晓得是哪月哪日,据说是从进十方坞之日开始算的,所以说不准我已经及笄了呢。” 云楚璧戳了戳她的脸,“那就收拾东西,近期出发,四处逛逛就直接去太予湖畔,如何?” “好。”方烟若眨眨眼,“好啦,你去吧去吧,我在家,等你回来。” 云楚璧拿起角落里的蓑衣和竹筐,推开门的一瞬间听到方烟若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在家,等你回来。” “知道啦。”云楚璧安心似的冲她笑笑,她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这一天雨下的非常大,大概下了一整个下午加一整个夜晚,方烟若身穿着一身红衣,靠在炭火边,她从来就没这么消停过,就这样呆呆等着云楚璧回来,火苗晃了晃,渐渐减弱又消失,屋内的温暖彻底消散。 云楚璧还是没回来。 大概是下雨耽搁了吧,方烟若抱了抱双臂,有些冷,有些无措,茅屋外大雨滂沱,她自己下地又扔了些炭火进去,把灭掉的火光再次燃起来,火光把姑娘的丹凤眼映的愈发风情万种。 七个时辰了。算来两年的相处,她其实早就想过或许某一天就会这样突然断掉,再也没有交集,因为本来就是误打误撞闯入彼此的生命而已,但是自从云楚璧说要娶她后,她就再也没那么想过。 她心里有莫名的空虚,苦笑一下怎么就这么患得患失了,却比小时候被人笑野孩子还要难过。 方烟若抬眼看了看外面的雨水,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如果,如果云楚璧在雨停后两个时辰内不回来,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129章 初识淮初 方烟若足足找了云楚璧一周。 饶是她心底觉得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但是似乎找不到人还是不甘心,十方坞这半片山脉都被她寻了个遍,一些蛛丝马迹都没有放过,多日来筋疲力竭,她靠在一棵老树旁,没有哭。 她记忆中自己就从来没有哭过,现在只是觉得难过,但是哭不出来,像是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闷闷的难受。 日落月升,日复一日,方烟若到底还是放弃了,她走到一条涓涓流淌的溪流旁,看到溪水中自己有些狼狈的样子,两年来的相处仿若一场梦,现在梦醒梦碎,留下的只有无尽怅然。 她摸了摸自己的下颚,云楚璧惯这么逗她,从额角摸到下颚在一勾,只是那日仿佛有了些特殊的意味,她苦笑松手,“难道那就是你道别的方式?” 她实在累的紧,摸索着跑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盖上一片巴掌大的叶子决定睡觉,大概睡了以后,说不定就不会那么难过,说不定还能消散一些心里的郁结,睁眼又是一片崭新的世界。 方烟若枕着树木的一小块突起睡得很熟,大约真的是累的过分了,心力交瘁让她毫无防备的就那么睡熟,也没有注意到有人小心翼翼走过来,踏过溪流,踩过飘落的叶片,半跪在她身边。 那人穿的暖橙色的衣服温暖柔和,衬上唇边同样和煦的笑容,整个人给人感觉如沐春风,他伸手动了下方烟若脸上的叶片,低低笑起来,“找到你了。” 方烟若是在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醒过来的,这一觉睡得她脖子有些疼,慢慢地神思归位,才想起自己还在十方坞山上没回家,顿了顿,又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不回去,一顿酸涩。 她全然不知道,原来抱着想要消除难过的心理睡熟后,再次醒来会更加难过,一点一滴拽着现实的尾巴再回来的感觉十分不舒服,还不如永堕梦境再不清醒,她在梦里见到云楚璧了。 “醒了?这里有吃的,你饿不饿?”一声男子的声音突兀传出让她吓了一跳,声音不似云楚璧的那般清亮,反而有些低沉有些缓,大晚上的出现在这里的确很惹人怀疑。 方烟若转过头去,看到一身暖橙色衣服的男子坐着在烤红薯,看到她醒了冲她扬了扬几只烤好的,脚边还躺着七八只,看起来颇为娴熟的模样,额上带着一枚玉玦,看起来贵气却不逼人。 “大晚上不回家,在这里转什么?”方烟若没动,抄起双臂靠在树上看他。 那男子笑了,“师门有一我尊重的师叔常年来此地定居,因着离开师门后无人照拂,我就隔三差五来一趟看看,没想到遇到你,你一个小姑娘在这里睡也不大安全,就在这里等会儿你。” 方烟若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离开师门来此定居的什么师叔,她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男子的穿着,迟疑道,“你是……平阅派的?” 那男子有些诧异,“姑娘还认识平阅派呢?正是,在下这一身正是平阅派弟子的衣服。”他拍拍手上灰尘站起来,冲她一拱手,“在下平阅派大弟子萧淮初,敢问姑娘名讳?” 萧淮初此人她也是听说过的,和宇文席齐名的少年英雄,被门派寄予厚望,为人淡泊不争,温柔谦逊,暗地里似乎已经定为了下一代平阅派掌门,对他师父也是十分孝敬。 如此,他这一番说辞倒的确可信。 方烟若戒心消了些,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拎起一个烤好的红薯,里面橙黄色的红薯让人看起来食欲大开,她放在嘴边吹了吹,张口咬了一块下来,不禁称赞十分甜。 “好吃吗?我带的,怕路上饿随时随地可以烤着吃。”萧淮初看她吃得开心,也笑了笑,“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方烟若。”她将红薯在两手之间抛了抛,烫的她十指都有些拿不住,“不过别误会,我和方平岚没什么关系,是从小被带进十方坞的,我们这些人都姓方,大概你也应该知道。” 方二小姐的事情么,萧淮初自然晓得,自家师父还对此耿耿于怀了许久,他点点头,“我那师叔在山脚下开铁匠铺的,在门派中有几分铸剑手艺,离开了之后便聊以谋生。” “你们门派对他就没什么惩罚措施?”方烟若不由自主想到了宇文席,被千里迢迢追杀了那么久,也是难为修宁山庄这么大动干戈就为了一个小弟子。 萧淮初有些迷茫,“什么惩罚措施?没有啊,平阅派开山时分就说过,世间聚散自有定数,缘来不退避,缘尽不强求,所以退出师门进入五国仕途的有之,归隐田园的亦有之。” 方烟若睨他一眼,“你倒实诚。” 萧淮初把红薯翻了个个儿,“不是你问的吗?对了,这大晚上的,你也不回家?怎么就在这里睡了,多危险。” 滚烫的红薯咬进嘴里,将她口腔都有些火辣辣烫起来,她却恍若未觉,心里一阵苦涩,然后又咬了一口,看得萧淮初只想问她你不烫么? “没家回啊,回什么家。”她吃完了大半才回答,“江湖这么大,四海为家,顺便找找不认识路的某个忘恩负义之徒,我觉得挺好。” 萧淮初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仿佛在说他怎么没看出来有多么好,单说方烟若的表情就觉得不怎么好。 方烟若咂咂嘴,“怎么,我说实话,你不信呐?” “那倒不是,”萧淮初哪敢说不信,两人刚刚认识,就要互相猜忌来猜忌去的,“你想找人的话,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看方烟若目光中有些不信任的神情,他郑重道,“真的,最近平阅派放假,要不我也不能抽空来看我师叔不是么,我们门派有个说法,叫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觉得相识一场,正好找人而已,我力所能及,没什么不该帮的道理。” 方烟若勾了勾唇角,“可你也没有帮的道理,”顿了顿,“明天能带我去见见你师叔么?”他说完的时候她就猜到了,大概就是铸造沉凌剑的那位师父,沉凌剑有灵,或许也可以找一找云楚璧的下落。 萧淮初想了想,“你若信我,自然可以。” 她不是多信任,只不过这地方她比萧淮初熟悉,想跑也跑得起,大不了再向方知姌求援,也不是什么难事,说回来,方知姌还不知道云楚璧走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方烟若站起身,“那明早见。” 第130章 拜师学艺 方烟若轻而易举地绕开了萧淮初的视线范围,没让他看到自己的走向,只知道自己是往山上去了,在后面叫也没叫住,再走了几个弯,就找不到方烟若的身影,他只能原路返回。 方烟若躲在一棵树后看着萧淮初暖橙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内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她这个人不大爱相信别人,更不大爱麻烦别人,小时候的经历使然,没有办法,萧淮初的出现有些意外,她不得不防着些。 回到小茅屋推开门,屋里火盆已经熄了,也没有人在,沉凌剑摆放的位置亦空空如也,她想了半天,才忽然觉得其实萧淮初也图不上自己什么,若是为了剑栖山庄,可云楚璧也不在了。 她捂住眼睛,靠着木门滑落下去,放下手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干干的,在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格外孤寂,她还是没有哭。 次日清晨,萧淮初在约定好的山脚处等她下来,昨晚一面见得有些匆忙,萧淮初对方烟若的长相还没有一个确切的脑海印象,但见一袭红衣轻快走下来,她手里还握了一支吹飞的蒲公英。 “早,方姑娘。”萧淮初依旧是彬彬有礼。 方烟若把手里东西一丢,“别叫我方姑娘了,我也不是真的姓方,叫我烟若就行,他们都这么叫。”她伸手在眉骨处搭了一下,“近日怕是日头大,你师叔起得来吧?” 习武之人一般作息时间都很良好,更何况是萧淮初师叔这种级别的人物,铁匠铺早早就开了门,一身粗布衣衫的中年男子在一旁的包子铺上吃早饭吃的正香,见他们两个人过来有些发愣。 “小姑娘,你们俩怎么在一块?”他有些紧张的模样,“那个……那个和你总在一块的白衣公子呢?” 方烟若无奈扶额,他不会是误会什么了才如此紧张吧?赶紧开口道,“您别误会,我今日拜托萧公子带我过来就是为了他的事情,就是想问问您,能不能通过寻剑来寻人。” 那铁匠看了眼萧淮初,摇摇头,“剑有灵不假,但没有那么有灵性的剑,你当是相当于下了一种追踪术,那整个江湖的杀手都不用活着了。”顿了顿,“他怎么了吗?” 方烟若手里握着萧淮初倒好的水,将她本来有些发凉的五指熏得暖暖的,她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他,他走丢了。” 一早上到底还是一无所获,铁匠铺的老板安慰了她几句也就此作罢,这件事情谁都不好多说什么,全靠方烟若自己慢慢熬出来,说不准过几天云楚璧就回来了,也说不准一辈子都不回来。 最后他只能把平阅派的门训再次跟她讲一遍,“缘来不退避,缘去不强求。”然后把她和萧淮初送走。 临行前,他忽然问道,“淮初啊,你最近打算在这里待几日?” “怎么,师叔要赶我?”萧淮初眉眼弯弯,“最近平阅派放假,我和师父说了最近都在这块陪您,他知道的,您不必担心。” 他面色有些不好看,“当真只是为了陪我,不是为了佳人在侧?” “师叔你知道的,淮初哪里是这种人。”他回答的滴水不漏,冲他拱拱手,就追上了方烟若的步伐。 方烟若冲他有些胡乱的笑了笑,“多谢你了。” 萧淮初皱皱眉,“倒是无妨,我也是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你……你还好吧?要不然我陪你找找,你有什么线索一类的,尽可以告诉我。” 方烟若笑了,“没什么线索,罢了,我觉得你师叔说的挺对的。” “那万一是出了什么意外,你怎么办?”萧淮初拽住她有些虚浮的步子,“烟若,你这副模样有些让人担心,可见那人对你很重要,既然如此,能帮上些许终归是好事。” 方烟若拽了拽,没拽动,苦笑道,“我虽有些武功,但行走江湖寻人来看还是不济的,实则走不出这十方坞小小范围,怎么可能劳烦你东奔西走帮我寻找,还是算了。” “我教你。”萧淮初一字一顿,“虽然我也只是个弟子,但是我觉得对于你而言应该还是可以教的,你也说了你没有什么家人,更没有什么师父,听说当时进十方坞的孩子都是被当仆人教养的,怕是也没学了多少有用的。” 方烟若站住脚步,微微抬头看着他,阳光渐渐从半山腰处升起来,洒进两个人站立的街道,路上还没什么人,只是渐渐的开始开门、生火、起炊烟,又是一天忙碌起。 “你要当我师父?”方烟若忖度了一下,忽然扬起一个略有调皮的笑容,“先说好,我可不会拜入你平阅派门下,你这个弟子收的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定会被你师父一顿训。” 说完她就走,把萧淮初晾在了原地,他有些怔愣,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等他开口的时候,方烟若已经走出了老远。 “没关系。”萧淮初知道她看不见,但还是弯了弯眼睛,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我又不是为了这些虚名,再说,平阅派秘术什么的你还真的指望我交给你,不过是一些防身用的罢了。” 红衣姑娘停住了脚步,这一刻的犹豫不安在晨曦之中显得格外漫长,她攥了攥拳,她现在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也没什么输不起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方烟若骤然转过来,清脆的嗓音在晨光中格外悦耳,远远地冲着萧淮初长揖一礼,“徒儿方烟若拜见师父,喏,我这里比较简陋,没什么能按照正常顺序来的。” 萧淮初却道,“无妨。” 他们俩就近找了一个茶铺,在小二尚在打着哈欠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茶水碰撞在杯子里叮当作响,倒满了三杯,萧淮初逐一往她前面一推,自己又给自己倒满了三杯,“拜师三步,全以茶代,你喝完三杯,就是我的徒弟。” “那你可亏。”方烟若勾唇笑笑,有些狡黠的模样,但还是依次喝了进去,动作未有丝毫迟疑,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酒,还是那种喝完了将杯子一摔再来几坛的模样。 方烟若第一次这么冲动,也第一次这么没思虑周全步步为营。 也就罢了吧,她这么想着,见萧淮初也将三杯饮尽。 第131章 灵剑怀柔 师父拜完了,接下来便是一些日常需求,方烟若和萧淮初在茶水摊上三三两两写了一堆协议,把一旁的小二看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这大清早的两个人在做什么。 萧淮初敲了敲桌面,“你这每天早上起的太早结束的太晚了吧,不行,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充足的时间休息。” 方烟若眯了眯眼睛,看着他一脸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禁脱口而出,“你今年多大?” 萧淮初一愣,“十八。” “不过就比我大了三岁,怎么就感觉是我爹在跟我讲话。”方烟若把三根手指都快戳到他脸上去了,然后坐回原位甩甩手,“就这么定了,我底子不好,后天再不加强,多久才能出师。” 出师?那她可想得太多了,多少人十年二十年才能熬出去,看她的模样是想几年速成,可世上哪有那么好吃的果子,揠苗助长反受其害,这种事萧淮初不会做也做不来。 萧淮初把晚上到子时的那一栏勾掉,“亥时就给我去睡觉,不然不教了。” 方烟若被他狠狠堵了一嗓子反驳的话,“……行,你是师父,我不跟你杠,那就加大白天强度,这总可以了吧?” 萧淮初揉揉眉心,“行。”顿了顿,“不是我劝你,我知道你着急,但也不能这么急,世界上的事情哪有一蹴而就的。” “但给我的时间不多。”方烟若昨天晚上想了大半夜,还是觉得云楚璧应该是去了别的地方,时间越久,她就越不好控,“我真的很急,师父,请你一定一定要帮帮我。” 她倒是摸得清,萧淮初是个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跟他顶他肯定会顶回来,但如果你态度稍微软和一些,他绝对就不知道说什么了,除了答应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回答。 “但是你得让我说一句实话,”萧淮初想了想,“你就没有仔仔细细想过,他可能会去哪里吗?” 方烟若颓然摇头,她脑袋都想疼了也想不出,最近武林很太平,端看方平岚天天在十方坞逗鸟就能看出来,连他都这么闲,还能有什么事让云楚璧牵涉其中的,所以应该不是大事。 小事,她就更猜不到了,她倒是想往好地方想,想说有一日云楚璧忽然回来,告诉她其实这些天他的不告而别是去了晋国打点,现在一切妥当,特意回来接她准备定亲。 可惜方烟若天生不是个乐观的姑娘,也没那么想当然,走了就是走了,她能做的就是强大自己,去江湖上寻找他的下落,到时候结果如何,她也不晓得,更不敢去随意猜测。 如果那时候云楚璧死了……方烟若手指不自觉敲了敲桌面,是一段轻快的旋律,大概自己也会死在他身边吧。 说好了这一辈子互相牵绊的,那么黄泉路上也要一起走,方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半点都赖不得。 萧淮初看了看她的神色,估计自己这个话题起的不大妙,想了想,道,“既然你已经是我徒弟了,进了师门,总要有些贺礼,算是我这个作为师父的一番心意,不知你意下如何?” 方烟若看他笑得狡黠,不禁好奇,“什么贺礼?” 两人重新返回他师叔那里,现在已经有些人过来制造、打磨农具一类,他师叔在里面忙得不可开交,萧淮初敲了敲门,朗声道,“师叔,我是过来取东西的,您忙着,我拿走了。” 里面敲敲打打声音不绝,萧淮初从一角落里拽出一把被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大约三尺多长,目测不超过四尺,被他轻飘飘握在手里,自始至终也没听见他师叔在屋里回一句话。 不过萧淮初一向是懂得礼貌分寸的人,这些细枝末节也不是她能够掂量的,看他拿好了东西便跟着他一起往外走,一路上萧淮初都是颇为神秘的模样,屡次三番躲开了她好奇的手。 终于两人转进了山里,方烟若再次伸手未得后有些恹恹,半开玩笑道,“不是说是我的贺礼么?怎么,抱着不撒手了?难不成师父堂堂君子一言九鼎,想反悔啊?” “当然不是,好东西怎么能人人都见。”萧淮初站住脚步,双手放平,示意方烟若自己揭开布包,“现在可以了,看看吧,保准你喜欢。” 打开暗色布包,里面是一把秀丽细长的银剑,三尺有余的剑身,上面雕有暗色花纹,方烟若眼前一亮,刷的抽出剑身,雪亮的剑光晃过萧淮初的眼睛,微不可查又不由自主的眯了眯。 当真是一把好剑,舞动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水波荡漾的声音,像是沉入湖底的长剑,挥舞起来轻盈飘逸,颇有灵动之美,方烟若倏尔笑起来,这把剑何止喜欢,简直太完美。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亮出这么艳丽的笑容,萧淮初免不了愣了愣,然后冲她招招手,“过来拿剑鞘,怎么,有了长剑,连剑鞘都不要了,它们可都是你的,你这样让剑鞘寒心呢。” “是是是,哪敢怠慢。”方烟若抄起剑鞘,手中剑划出几个漂亮的剑花收入剑鞘,清朗的一声,干净利落,实在让人听着太舒服。 萧淮初笑得更深,“这把剑是我此次带过来给师叔观赏的,本来在平阅派放着也是无人用,正巧,变给你了。” 方烟若摸着它身上的花纹,“观赏?这把剑来头这么大?” “来头大倒是不至于,只不过这把剑有一道工序是平阅派这么多把剑中唯一一个经过的。”他敛声听了听,“是不是有水波的声音?” 方烟若刚刚就很好奇这一点,忙不迭点头,“这把剑在出炉的时候,涤剑用的是平阅派镜湖湖水,封了一些在凹槽内,再以铁水封死,传闻镜湖湖水有灵性,看起来果然名不虚传。” “那岂不是很名贵,就这样送我,没问题么?”方烟若扬了扬眉。 “没问题,没什么大名贵的,再名贵也名贵不过门派掌门人人相传的镜启剑,所以不妨事。”萧淮初摸了摸下巴,“喏,取个名字。” 方烟若几乎想也不想,“怀柔。” “为何?”萧淮初是真没想到她能那么快就取好了,“你不是说你没家么,方才提起你父亲,现在又取这么温和的名字,照我看你是哪家小姐,偷偷跑出来的吧?” 方烟若笑笑,“当然不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取怀柔也不是说我自己心怀温柔的意思,是怀刑自爱,刚柔并济,警训我自己的。” 这世间对于她的恶意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无论是从小就被父母抛弃,无任何一个人愿意陪伴她,独她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是这八个字她一直都放在心里,没有一刻忘记过。 她自怨自艾过,但从来没心怀恶毒过,天下自有天下法度,她自己用这八个字告诉自己,守得自己内心界限,便是行于天地间,无所桎梏。 萧淮初眼神暗了暗。 第132章 金兰难结 “你再说一遍?”方知姌抿抿唇,一口水险些没把自己呛死,方烟若过来给她拍了拍背顺气,哭笑不得,“云楚璧什么时候走的,你怎么才跟我说,萧淮初又是个什么情况?” 方烟若浮了浮茶,吹开上面伶仃飘着的几枚茶叶片,“大小姐,你小心着些,你再大点声,就会有人以为我是刺客,把我就地处决了。” 方知姌是真的想把她就地处决了,看她这模样明显是已经大悲大痛过后入定了的样子,可想而知这是过了多久时候才跟她讲的,她有些担心,又有些不忿,不明白为什么方烟若不跟她第一时间就说。 “我知道你的心思,前几日我一直心绪不宁的,怕告诉你你再着急,动用了十方坞的人可就不好了,你说是吧。”方烟若笑了笑,有些疲惫,“我想好了,跟着萧淮初学几日,等到能够有资格出去了,就走。” 外面吹起的风把门帘吹得叮当作响,清脆碰撞在一起仿佛往白玉盘里撒了一把珠子,方知姌起身合门,声音一下子就停了下来,“不是我说,你怎么就那么笃定我就能够去找旁人帮忙?” 方烟若闻言扬了扬眉,又抿了口茶水没说话,方知姌一时语塞,后知后觉的发现如果当初方烟若告诉自己,好像自己也的确是会这么做,她一向是如此的性子,难为方烟若了解透彻。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方知姌敛了衣襟坐下,看着她微微皱起眉,方烟若说走就走的性子她也明白,如果方烟若说她明天就走,方知姌也是相信她能二话不说直接走人的。 “不晓得,暂且边打算边搜罗线索吧,要是力所能及,大小姐能否帮帮我找一下?”顿了下,方烟若双手合十撑住下巴,“当是我求你了。” 方知姌看着方烟若有些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真的内心难过,替她难过,眼前的小姑娘什么事情都往自己的肚子里咽,什么都不说,看起来坚强又洒脱,其实内心鲜血淋漓。 “好,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方知姌垂下眼,敛去了眼中一丝一缕的波澜情绪,“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要不然,出门右拐回后山。” 方烟若摊摊手,“方大小姐吩咐,我哪敢不从,你讲便是了。” “当我妹妹吧。”方知姌放下手,袭击一样的看着她,“结拜的那种,反正武林中也是有很多这种例子,像我这样没有兄弟姊妹的人,一般都会有些个拜把子、义结金兰的人,你,愿不愿意?” 方知姌心里还是有些惶恐,她能感觉到方烟若对方平岚的不友好,也能感受到方烟若对家人这一栏还是心存芥蒂,来来往往十五年,她内心的家人不过也就云楚璧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脾性,从来都不是个好相与的人,难得与方烟若投缘,对方也惹不起自己的怒火,同样的,自己也舍不得给对方什么冷脸色看,放眼十方坞,她居然觉得这是唯一一个可亲近之人,非血缘至亲的人。 方烟若苦笑,难怪会先问一句,是在这里准备好了问自己,她按了按额角,踌躇了一会儿,道,“方大小姐既然已经说了,是以谈条件的由头跟我提这件事,相当于大小姐也知道我其实并不会愿意。” 方知姌心里一抖,慢慢点点头,“如果方大小姐真的觉得我适合当你的妹妹,为什么没有替我想想呢?” 比如明知道我不喜十方坞中人做派,不喜方平岚,不喜很多很多事,只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不与外人束缚,最多只被云楚璧一人牵绊而已。 “我……”方知姌被她有些犀利的回答堵得没有话说。 须臾间,花瓶中的一朵白花轻巧落下掉落在方烟若指尖,她拈起来在手中转了转,忽然倾身而来,为方知姌别在鬓角处。 方知姌一愣,就看她敛了严肃的神色,换上了平日里嬉笑的表情,“其实我只是觉得,有情不在表面,有约不在誓约,他日大小姐有难,烟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难道不是比结拜还深的交情?” “你一向不喜欢这些虚礼。”方知姌摸了摸鬓角的花朵。 方烟若摇摇头,“不是我不喜欢,只是有些有必要,有些有了反而刻意,也给你惹麻烦。” 方平岚何许人,方知姌要和人结拜,那人的身份来路势必要再翻查一顿,方烟若可不希望自己本来就没有见过几面的家人,会以这种方式相见,她受不了,也不想见。 同样的,方知姌也势必会牵连入内,若是真的结拜成了,传出去,方知姌说不定会被人笑话,她一个小小仆人的女儿,若不是小时候被打的知道还手,可能被打死在十方坞中都不知道。 她们之间,再有灵犀,也跨不过身份带来的天堑鸿沟,无论是方知姌从上到下,还是方烟若努力去够,只会让旁人笑话她们二人各自的姿态罢了。 方知姌长叹一口气,“可笑我比你还大上四岁,很多事情看的并没你透彻。” “你若是从小被扔在一群欺负人的孩子堆里,你也会明白的。”方烟若站起身,灵巧的绕了个圈,双手搭在她肩头,“所以,大小姐天赋还是有的,不过磨炼么,欠了些,不过不要紧,这些东西,欠了也不着急要回来。” 方知姌拍拍她的手,“行了行了,少在这里跟我耍贫嘴,云楚璧的事情我会帮忙盯着的,你也别太过担心,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 她依照十方坞的规矩行了个大礼,“那,烟若拜谢大小姐。”行完礼抬起头,调皮地冲方知姌笑了笑,“你看,这种礼节就是必须的,怎么都不能省下的步骤,你说是不是?” 方知姌伸手在她脑袋上一拍,“是是是,就你总有理由。”她顿了下,算了算日子,“差不多快你生辰了吧?” 方烟若的笑容僵了一僵,这是及笄的大生辰,也是云楚璧之前答应过她的生辰,没想到一转眼近在咫尺,可惜人已天涯相隔,都不知道彼此会在哪里。 她很快勾起了唇角,“是。” “那天出去玩玩吧,及笄礼可不得亏待。”方知姌从书案旁抽出一沓纸,“到时候我给你写一些比较好玩的地方,我不方便乱转,但是你不是新认了个师父么,让他带你出去也是好的。” 第133章 及笄生辰 暮夏初秋,天气转凉,方烟若那天很早就起来了,因着是及笄的大日子,所以特意沐浴准备了一番,她立在镜前看着自己一身新衣,怔了片刻,有些不大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生辰。 想不到九死一生的活下来,还能过及笄生辰,她已经觉得够万幸的了,门被风吹开,忽然又觉得天地间一片寂寥萧索。 “烟儿,为师给你买了一匹新缎子,去成衣店剪裁剪裁,看看舒不舒服,要不然过这么大生辰哪好和平日穿的都一样,也算是为师的生辰贺礼了。”萧淮初选的缎子极其舒适,特意叮嘱她今天务必穿好。 她叹口气,何尝不知方知姌让她和萧淮初一起去过生辰的言下之意,让他们多接触接触,万一萧淮初是个好人那也罢了,要是居心叵测的话,方烟若那么敏感的人绝对会察觉到。 阳光和煦,方烟若推门出去的时候萧淮初负手而立,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打量着什么,方烟若抬抬头,看到他目光终点落在一颗果子上,鲜红欲滴的颜色,她不记得门口有果树。 萧淮初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笑道,“怎样,为师的眼光不错吧?” 方烟若给面子的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火红色的裙摆绽放起一圈涟漪,广袖舒展,将小姑娘不低的身量衬的更加纤细修长,她笑起来,“自然是好的。” 萧淮初却注意到了她头上那枚发钗,杜鹃花鲜红如血,流苏也是一闪一闪的漂亮,按照方烟若平日里的性格,这是她自己的东西可能性太小了,那么也只有一个解释。 萧淮初走过去,“我们走吧。” 想必是那个人吧,那么又何必要提这件事。萧淮初自然的帮她拎起怀柔剑,偏偏头,“你想去哪里玩?” 方烟若蹙眉想了好半天,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跑到他身边耳语两句,口鼻中的热气弄的萧淮初痒痒的,结果下一刻就被她的话钉在了原地。 她说,“我们去方圆坊吧。” 萧淮初皱眉,“你又没有钱,再者那种地方,你确定你要去?”方圆坊是一座正儿八经的赌坊,方圆百里唯这一座,鱼龙混杂,太多不确定的因素,而且武林中人也有可能在那里出没,萧淮初不知道的是方烟若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既然要试探,那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肯定是试不出什么来的,除非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发生特殊的事情,遇事才识人,方烟若有意搞出一些动作,否则如何把真相抛出来。 方烟若执意坚持,萧淮初只好投降同意,方烟若伸手搭了个眺望的姿势,“眼下时辰尚早,师父陪我去买点吃的喝的玩的吧,等今日下午晚些时候我们再去,如何?” 当然是好,萧淮初从小到大耳濡目染都是圣人之言,陈谷也是一板一眼地教他如何做一个谦谦君子的温润之人,赌坊那种地方一向是敬而远之远之又远之的,所以他恨不得再晚点。 陪着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在集市上蹦蹦哒哒逛了一天,萧淮初第一次觉得方烟若是个如此有活泼劲儿的人,平日里练功刻苦他是知道的,但是抛开这些,她也依旧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 方烟若一手拿了串个头顶大的糖葫芦,一手拿着一把大家闺秀的那种圆扇轻轻摇,看起来颇为快活的模样,转过头去看哭笑不得的萧淮初,山楂粒险些噎到了自己,“怎么啦?” 萧淮初摊摊手,“没,只是觉得有时候你有些老成,有时候又觉得,你不也就是个小丫头片子而已嘛。” 方烟若柳眉倒竖,“你说谁小丫头片子?!” 萧淮初哪里还敢说,一面扶住她的肩膀往人少的地方推,“好了好了,你不是你不是成不成,现在还要去哪里?” 时间差不多了,方烟若扔掉小木棍,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去吧,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 萧淮初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赌坊里面人声鼎沸,叫好的、下注的、围观吃瓜子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萧淮初和方烟若甫一进去就看到老板捧着一大把一大把的银票乐的嘴都合不上,所有人都在或高兴喧叫或失意痛哭。 萧淮初皱皱眉,“烟儿,要不咱们走吧。”这一看就不适合他们两个还没长大的少年人。 方烟若挣开他的手,摇摇头,“不是说陪我的吗?我也没说一定要玩,就想看看,好奇心作祟,猎奇一下不行吗?再者我又不是不知道我没多少钱。”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咬耳朵。 萧淮初忍俊不禁,难得还能记得自己没钱,今天方烟若的模样像是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一样。 方烟若眼睛转得飞快,随即锁定了一桌拉着萧淮初往里冲,一路上不留神踩到了好几个人的脚,带起一阵不甚好听的叫骂声,听得萧淮初额角一抽一抽的,忍了半天才没拂袖而去。 方烟若最后在一桌猜骰子点数的桌前停下来了,萧淮初目光落在桌面上握着骰盅的那只手,略有薄茧,看起来像是用剑的手,再往上看一看,那人带着面纱,并不能看到他的样子,只是气度气派一派沉静,看起来来头不小。 他不知怎的有种想走的感觉,但是方烟若聚精会神地在看,他也不好扫了对方的性质,一只手小心翼翼摸上剑鞘,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这位公子很是厉害,已经连赢了数盘,这位小姑娘有没有兴趣和公子比试一把?”复杂端茶倒水的小杂役眼尖的很,看着方烟若有兴趣,便急急帮她约战,说不定还能从中捞一笔。 方烟若瞥了他一眼,“手气差,算了。” “无妨。”那人忽然开了口,萧淮初能感觉到有目光从层层叠叠的黑色面纱下投射过来落到方烟若的脸上,看的定定的,“这位小姑娘年纪不大,与我玩一盘也就罢了,是输是赢,钱都算我的。” 这么好说话?在场的人不仅愣了愣,八成以为他俩是旧相识。 方烟若不留痕迹的一皱眉,翻身坐到他对面,在萧淮初来不及阻止的时候已经握住了骰盅,一侧唇角微微勾起,是个有些危险的表情,“阁下这话说的,可不怕吃亏?” 第134章 淮初师父 “我若是怕吃亏,便不会如此说了。”那人手微微一动,骰子便有一颗被捏成了齑粉,簌簌从指尖落下,蒸腾起小小的白色烟雾来,方烟若眯了眯眼。 此人怕是来者不善,可是为何来者不善,她又不认识他,她抿抿唇,不禁想起了身后站着的萧淮初,心下了然七八分,暗暗笑了一下,伸手握住了骰盅,那一瞬里面的两枚骰子颤了颤。 方烟若礼貌的摊了下手,“阁下先请?” 那人却摆了摆,指她的骰盅道,“姑娘先来便好。” 她也不客气,看不清她什么时候抄起来的骰盅,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花,边摇晃着手腕边轻描淡写的瞟着那人,两人的视线暗中交锋,不分上下,都没有丝毫退避的意思。 须臾间,方烟若开口,“大还是小?” “小吧。”那人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世人皆看大,我独看小。”表面上说的是骰子,可方烟若心里却一阵阵的寒凉,搞不懂他言下之意是什么。 “啪”一声,骰盅被狠狠惯到桌上,带起一阵轻微的抖动,似乎在场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刚才她摇动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这小丫头看起来年龄不大,但是手上的力道全然不似那般没轻重。 方烟若当然知道,她每日练剑,手腕上的力道已经足够,加上小时候经常近身搏斗,手上没力气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就连萧淮初刚刚开始教她的时候都有些心惊肉跳,说没见过哪个姑娘手劲会大到这般,同门师妹都没有。 方烟若轻哼,“那你是没有见过从小到大和男子搏斗的姑娘,有你就知道了。” “你总受欺负么?”萧淮初当时擦着长剑,“方平岚也不管你?” “他管我做什么?十方坞当初上上下下接进来那么多小孩子,他管得过来么?”方烟若没见他眼中划过的狐疑神色,绝不是单纯的疑问,“还不是自己咬着牙活下去?” 他想了会儿,“你倒是想得开,没和方大小姐比较过?” 他这问题问的没道理,“一个是主,一个是仆,有什么好比的,再说我也比不过,出身不同大概就注定了道路不同,但你也别想多,我也没有说我活该就该如此,我和方知姌算是关系好的……朋友吧。” “姑娘手气不错,一个一一个二。”负责开盅的小伙计巴巴看着对方,声音把方烟若从回忆中拽出来,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扫了一眼她手下的两枚骰子,手缓缓握住骰盅,只消轻轻摇了一下,然后便放下了。 方烟若讶异的看着他,难道就晃这一下就不管了?没想到那人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放开骰盅后,拱起手行了个礼,“姑娘,在下认输了。” 现场静默了三秒钟,忽然又炸起来,喧嚣的让人耳朵嗡嗡作响,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方烟若抻长了嗓子道,“认输了?为何,你明明没晃骰盅,这么快就认输了不大好吧?” 萧淮初也是缓缓皱起了眉,不大懂这是什么操作,对方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此番我输了,钱你要多少取多少便是,只不过可否赏个脸与我喝一杯?” 方烟若摇摇头,“我不要你的钱,只不过过来看看,既然我赢了,那也便算了,我不欠你人情。” 对方不依不饶,“但是如果姑娘不跟我喝一杯,那便是我欠了姑娘的人情了,姑娘喜欢无债一身轻,可殊不知,这债务不是你想不欠便不欠的,有时候别人想欠你的,或者你不自知欠了别人的,也是件麻烦事。” 方烟若皱起眉头仔仔细细看着他,忽然想起来,似乎自始至终对方的目光都没有落到萧淮初身上,也便是说,难不成,这个人真的只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心里一抖,不妙,本来是想看看萧淮初的底,没想到居然兜兜转转把自己兜了进去而尚不可知,这下难以抽身了。 “阁下听我一言,”萧淮初颀长的身影拦住了二人之间的目光,抱歉的笑了笑,“这小丫头今天刚刚及笄,怕是不方便与阁下喝酒,不若这样,对面有间茶铺,咱们品茗如何?” 那人“哦”了一声,发出了疑问的语气,“你是她的……” “在下不才,是她的师父。”萧淮初这一通话说的格外像自家孩子调皮捣蛋却又没有办法的长辈,目光里含了几分歉意,又有几分无可奈何,“喝几杯这种事,是怕她出事,年龄尚小,阁下多体谅。” 方烟若看着萧淮初不卑不亢的背影,内心倏然泛起一股不知道如何言说的感觉,有些苦涩,又有些窘迫,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到这般地步,而且居然是萧淮初给自己收拾的摊子。 那人看了他们二人半晌,忽然笑起来,“品茗?那就算了,本以为姑娘洒脱之人想必会兴趣相投,看起来我考虑欠妥了,这便告辞。”他拱拱手,转身离开的时候稍微停了停,“不知姑娘芳名可否告知在下,来日有缘,方能再见。” “烟若,无姓。”方烟若抢在萧淮初之前回答,想着自己反正身份不存疑,也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没想到萧淮初微微一皱眉,反手小心的拽住了她的袖角。 那人默默念叨了两边这个名字,忽然又笑起来,“不是无姓,是你自己不晓得你自己姓什么罢了。” 方烟若猛地瞪大眼,难不成是自己家人相关的人?萧淮初的神色更加凝重起来,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人的背影,“敢问阁下,你的名讳又是为何?烟若从小无父无母,阁下难道与她家中有联系?” “这话你不该问我。”那人转过来,指了指他们二人的方向,“你应该问……”指完了也不说完,转过身就走了。 方烟若好半天才回过神,挣了挣他手里攥着的衣角,示意他回神,“他的意思是,问你还是问我自己?” “谁晓得。”萧淮初才觉得现在自己的脸颊都是僵直的,“算了,回去吧,叫你别来这种地方,谁知道会遇到什么阴阳怪气的人,以后还来不来?再来我可不给你收拾烂摊子。” 方烟若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缩了缩脖子道,“我知道错了,师父。” 这次师父叫的心悦诚服,萧淮初没察觉出来她内心的跌宕起伏,反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呀,就不能叫为师少操些心,还去买什么,还是去吃晚饭?” 刚刚那人走的时候他看到星斗如许,点缀在夜空之中格外好看,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外面集市上都点起了灯笼,一条火龙贯穿大街小巷。 方烟若想了想,咧嘴一笑,“我想再吃一串糖葫芦。” 第135章 匆匆两年 萧淮初从山下买了些烧鸡和烧酒,一手一边提着慢悠悠往上走的时候,正是天边流云消散,夕阳西下,火烧的颜色从西边天空席卷而来的时分,他心情颇好,是以步子走的也比平日缓慢。 快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树木忽然无风自动起来,他耳朵尖,唇角浮现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转身间几枚石子擦着衣服过去,酒壶里的酒液叮当作响,所幸被坛口牢牢封住洒不出去。 萧淮初看了看左右手东西无恙,微微仰头看着一处树木,“闹够了没?今日给你带了好吃的好喝的。” 树木似乎又摇晃了几下,骤然掠出一道人影,速度快的惊人,从他身侧划过的时候好像轻笑了一声,右手一松,酒坛就被人抢了去,他也不恼,看着拿着酒坛的人靠在树上。 方烟若抬手取下坛封,酒香四溢,她贪嘴一般舔了舔唇,就着坛子灌了一大口,“好酒啊,师父选酒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 萧淮初走过去劈手夺下酒坛,“小心着点喝,上来就灌自己,还有没有个姑娘样子。”他晃了晃手中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快要入冬了,还穿的这么单薄,都多大人了。” 去年萧淮初行完了及冠礼,愈发有长辈的模样,方烟若常常调侃他是自己爹一样的存在,被萧淮初冷着脸罚跑了个四五圈才算完。 方烟若戳了戳他单薄的袖子,不满道,“你不也是单薄的一身吗?还来问我,师父不应该以身作则一下,为徒弟树立一个好的榜样么?” 萧淮初反手在她手背上一拍,“就你说话厉害。”然后就看着方烟若晃荡着酒坛又不说话了。 他看着酒坛有些头疼,说回来也是萧淮初自己多嘴,当初方烟若及笄礼的时候,萧淮初以她年纪小的理由挡下了那人莫名其妙的一顿酒,后来他就发现方烟若开始偷偷自己买酒喝,拗不过她也只好由着她去。 所以现在好端端的小丫头变成了个喝酒高手,酒量比他这个做师父的都好,真是让人没有话去说。 两年时间匆匆而过,白驹过隙,方烟若再也没等回云楚璧,她之前还去找过几次,结果差不多找了一整个郑国后,她却说什么都不再去别的国家找了,眼神有些落寞。 “有的东西执念越深越难得,你说是不是?”方烟若躺在一颗不高的树上,单手作枕,望着天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明月,身上的红衣倾泻下来缠住地上不知名的花朵,像是人间梦一场。 萧淮初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好好歇着吧。” 方烟若不再找云楚璧后,日子反而过得越来越清闲,萧淮初惊诧于她武功的神速进步,也惊讶于在不寻了以后开始变得懒懒散散,一日一日不练武都是常态,原来从来不用督促的人开始需要他赶着去做。 方烟若懒洋洋在藤床上伸了个懒腰,“人生百年不过浮光掠影,师父,我最近也总在想,你说如何过都是一生,不若快活些,倒能不拘于外形于天地间徜徉游荡,何哉?” 萧淮初按了按额角,“除非你能歇的理所应当然。” “师父说的对,”方烟若翻了个身,侧着身子看他,“可师父也要给我一个不能歇的理所应当然的理由。” 那双眼睛亮亮的,倏忽间,他知道结症在什么地方了,原来方烟若的人生还或许有些指望,但现在于她而言,她的人生怕也是没有更多的追求了。 当初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又没有什么朋友、亲人,方知姌也不需要她帮忙做些什么,他这个做师父的也没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那么在她心里,她的存在仿佛没有什么意义。 方烟若看着他拎着烧鸡烧酒忽然陷入了沉思,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你之前不是跟我讲,你师门要你回去,两年了,你都不回去当真没有问题么?” 萧淮初看着她修长的五指缓缓缩回去,不甚自然的笑了一下,“没问题,之前都说好的,你就放心吧。” 方烟若见他如此说,也知道自己不方便多问,反正以萧淮初的地位能力,想解决什么也绰绰有余,索性不再多言,从他手里再度夺回酒坛,一口一步率先走了回去。 “对了,你最近可否听说一件事。”萧淮初快走两步追上她。 方烟若咽下口中酒,“我听说的事情可多了,十方坞后山上上下下这么多生灵,每天说的都不一样,你问哪一件啊?” “别扯开话题。”萧淮初拍了她的肩膀,“十方坞要开武林大会的事情,你知道么?” “唔,好像听方大小姐说过一次。”方烟若想了想,之前有一次去给方知姌送些后山的野果子,被方知姌拽在原地听她好一顿埋怨方平岚,无外乎这次武林大会多么多么难组织,多么多么耗费人力物力。 方知姌担心的不差,此次武林大会针对的不仅仅是各大门派,五国都收了帖子,就算没有武林人士的身份也可以参加,其中就包括了各个地方的官吏、将军等等,这么看这场大会的确是盛况非常。 “可是大多数官吏都不会来的,方知姌想多了。”萧淮初跟她进屋把东西摆放好准备吃饭,此番言论受到了方烟若一个疑惑的眼神。 其实很简单,萧淮初想了想抽出一双筷子给她画,“虽然五国政权和武林各大门派不相冲突,但是暗地里也是有交流的,也就是说,二者相辅相成,彼此互不得罪。” “此番若是有将军一类头衔的人前来,他是赢是输都是一件错事,赢了,打了武林人的脸面,以后的交好再难处理,输了,丢了自己头衔的脸面,回去少不得要被上级怪罪。” 这么一看倒的确是不可能来,方烟若勾起一侧唇角,“所以方平岚广邀天下,其实只是为了一个好名声罢了,他心里清楚得很,最后来参赛的肯定全都是武林中人,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瞎参加。” “方平岚的确是这种人。”萧淮初不置可否,“心术罢了。” 也对,方平岚的那几种手段她也不是没领教过,就拿她自己来说,本身就是为方平岚的心术做了牺牲,才导致孤苦伶仃,连家都不知道怎么回。 方烟若苦笑一下,不打算回答了。 第136章 故人重逢 武林大会当日,十方坞百年来从来没有如此盛况,山上山下人山人海,背着剑的剑客,佩着刀的刀客,甚至挑着茶叶蛋上山买的贩夫走卒也是平日里的两倍,忙得热火朝天。 方烟若稳稳当当坐在后山树杈上,都听得到远处的人声鼎沸,冲底下的萧淮初招招手道,“师父,此次武林大会你不去吗?这可是名扬天下的好时机,你师门也没让你去试试?” 萧淮初的武功在平阅派都是一绝,放眼武林本就是半个小有威名的名人,有他在头筹差不离就是他的,也是给本门派争光的好机会,陈谷若是想,应该也不会阻拦他参加。 他却摇摇头,“名利什么的于我而言没那么重要,据说此次头筹的奖励是可以向方平岚索求任何一件十方坞有的东西,很可惜,十方坞中并没有什么我想要的,所以也不趁这个热闹。” 方烟若若有所思点点头,“白衣临风、公子无尘。师父,你当真是皎皎君子明如月,不知和当年武林第一君子之称的云沐泽前辈相比较如何?” 前半句她奉承的有些假,但是后半句却是实实在在在询问了,萧淮初皱着眉头想了想,“云沐泽虽然身败名裂,但在位时候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记恨不起,这样看来,愧不能及。” 她从树上小心翼翼滑下来,“那咱们也去凑个热闹看一看,看看有没有谁,能及得过师父。” 十方坞前路被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不乏有过来纯粹凑热闹的,还有趁机做起小买卖的,方烟若知道前面路途艰险,于是悄悄带着萧淮初从后院绕进去,走过几个回廊到前院的时候,即使有心理准备也不免吃了一惊。 方平岚出手忒阔气,前院里里外外都设了观看座位,大概能容纳百三十号人,各个都是茶盏瓜果一应俱全,还配了软垫,供观看的人坐,才能坐着久了也没那么难受。 方知姌忙的团团转,眼角余光瞥到那一抹红,便把东西吩咐给了绮芳,自己小心翼翼的绕过去,看见方烟若和萧淮初冲自己笑笑,立刻做一种要纠结到崩溃的表情。 “我给你们留了个不起眼的座位,去那里先坐着吧,一会儿有人问起来你可千万别把我供出去。”方知姌拱拱手,一派拜托的模样。 方烟若笑着打下她的手,“知道了,放心吧,方大小姐刚直不阿,我们只是跑得快而已。” 方知姌咬牙切齿指住她,“萧淮初管管你家徒弟。” 打闹了一阵方烟若和萧淮初低调落座,方知姌继续去忙的晕头晕脑,看着方知姌的背影,方烟若忽然想了些什么,凑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萧淮初,“你说十方坞偌大家业将来就要扛在方大小姐一个人身上了?” 萧淮初正在倒水,被她一碰险些洒了出去,咬牙切齿看了她一眼,“否则呢,你想帮忙分担一下?” 他这话问的其实颇有深意,方烟若没察觉到,极其自然的从他手里拿过那杯刚刚倒好的水杯,抿了一口,“当然不是,我哪有那么大公无私,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可别轮到我头上。” 萧淮初看着渐渐进来的人群,笑道,“这么多人,你说方知姌一个人能忙得过来么?这么久也没看到方平岚的影子,说不准又在干什么。” “仿佛方平岚是要去看准备的那些人吧,前面这些都是没有比赛的,要不方平岚哪敢放手给方大小姐来,万一出了点乱子可怎么好。”方烟若看了看桌上瓜果,眼尖的掏出一枚花生拨了,“也不知道方平岚意欲何为。” 一般么,这种武林大会都是有些用处的,不是有大战在即需要武功高强的人打头阵,就是要发动大战手里需要握点人才,看方平岚的准备,这两者皆不像,是故有些让人捉摸不清。 萧淮初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折扇,晃晃悠悠扇了扇,颇为悠闲的模样,一面懒懒回道,“无论他想做什么,终归轮不到咱们的事,除非他是要在后山拉禁线说不让人摘果子,否则天大的事也压不到咱们头上。” 方烟若抿嘴一笑,“我就问问,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厉害,当初可不是这样的,谦逊三分温文尔雅的萧公子呢?” “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萧淮初刚刚合上扇子,就被人扔了一脑袋的花生壳,方烟若对他怒目而视,“好了好了,快开始了,别闹。” 方烟若这才回过神来,前面差不多都被人坐满了,大家目光炯炯看着台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闲谈聊天,其他人都关心的是比赛的战况如何,以及押注谁是今年的赢家。 方烟若捕捉到几个人的名字,低头问萧淮初,“顾则煦是何许人,从来未听说过。” “姜沂楼最年轻但是武功最高强少楼主,这下子怕是有好戏看。”萧淮初合上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打着手心,“此人佩剑名烈冉,听听这名字,能感受到有多强劲了吧?” 方烟若咂咂嘴,“我方才还听到你的名字了,问你和顾则煦比,谁赢谁输?” 萧淮初打开扇子象征性的低调了一下,“你知道平阅派和姜沂楼的剑法本来就是针锋相对的么?”平阅派主守、姜沂楼主攻,二者一柔一刚,比起来没什么上下之分,他笑了下,“以柔克刚。” 那还是他厉害呗,方烟若撇撇嘴,心想你直说不就好了么。 就在这时,前面喧闹的声音突然静默了一瞬,像是被人盖上了盖子一般闷闷的,谁都不说话,就连远处的方知姌也是皱紧了眉头,僵直在原地,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方烟若定定神,“怎么了?” 萧淮初斟酌道,“怕是有大人物?” 高台上有一人缓缓登台,长剑秀丽,白衣蹁跹,神色凝重,剑眉拧得很紧,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在到了中央的时候徐徐报出自己的名号来。 方烟若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硬了那么一瞬,与此同时,四周什么都听不到了,萧淮初仿佛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全然没听进去,方知姌在对方说完的一瞬间转过头来,她们隔得远,但她知道她在看她。 那人说,“在下,郑国胥阳,云楚璧。” 第137章 相顾无言 连绵的议论声将方烟若不好看的脸色一寸寸压下去,一旁萧淮初尚未察觉到她这点小细节变化,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似是漫不经心,又似乎有些替云楚璧担忧的口气。 “剑栖山庄坍塌覆灭,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云楚璧也成了众矢之的,若是旁人躲避还来不及,他可倒好,反而大大方方往上撞,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方烟若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涩的,“谁知道他。” 比赛正式开始,台上剑光乱飞,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心里笃定,反正云楚璧肯定也打不起什么大的水花,就这样由着他去吧,结束后再刁难一番也不是来不及。 毕竟是武林叛徒的儿子么,只是刁难一番都有些便宜他。 随着一轮又一轮比赛的进行,台上的人翻倍下台,有的惨烈些的直接被刀光剑影惯下台,一身衣服都变得灰扑扑的,踉跄着狼狈地走了,徒留下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 眼见比赛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方平岚轻咳了两声,宣告比赛暂停,这次比赛将持续三天,看起来重头戏还在后面,于是台上众人还是收了剑停手,满心满意准备下一场去了。 方知姌抓了个空档走向云楚璧,看他眉间郁色丝毫没有舒缓,本以为他是紧张,但现在看来仿佛不是那么回事儿,她心里有挺多话想问,可此情此景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先拦下他。 云楚璧眼都没抬,“借过。” “两年不见而已,云公子不认识我了?”方知姌被他这一句弄得有些尴尬,毕竟原来几个人也算得上是朋友一类,还能说的几句好听的话,若不是见他神色倦怠,她上去拍他一下逗他都是有可能的。 云楚璧似乎深呼吸了一口气,依旧是郁结的口气,“借过。” 方知姌有些火,这算什么态度,她忙得团团转还要抽空过来看看他,不领情也就算了,装作不认识算是什么,“云楚璧,你可真的是,两年前没人对不起你吧,说走就走,现在又不认人了?” 一直没抬头的云楚璧终于抬眼,看着她的时候双目似乎含了一丝怒火,仿佛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从来没见过云楚璧这种眼神,一时愣了愣,就被云楚璧擦肩走过去。 这是……怎么了?方知姌怔愣半晌,都没回过神。 台下看客三三两两散了,只剩下萧淮初和方烟若两个人还坐着没动,方烟若手里花生剥的顺溜麻利,由大到小由胖到瘦依次列了一排,看起来玩得很开心的模样。 萧淮初有一搭没一搭敲扇子,“能走了不?” 方烟若没理他,专心致志摆着自己的花生米,等到瓜果盘里所有的花生都被摆了个遍,她收手,看着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走吧。” “你打算去哪?”萧淮初还没问出口,就见方知姌的身影投下来,压抑了一片阳光,她脸色不是很好看,刚刚被云楚璧明里暗里碰了个钉子,方大小姐还没受过这等待遇。 方烟若避而不答,“回去睡觉,困了。” “你不去见他?”方知姌扶额,这两个人一个两个怎么都别扭上了,还是都别扭的紧,谁都不挑明,方烟若也没说要自己去找云楚璧,云楚璧看起来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去找方烟若。 萧淮初听的云里雾里,“见谁?” “她走了两年的未婚夫啊。”也不知是不是心里有坎,方知姌从来没这么称呼过云楚璧,说话的时候还有几分阴阳怪气,“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他出现的也真是时候,跟你讲过么?” 方烟若难得的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没有讲过,这回答够了吧?还能不能让人睡觉了?” “你们一个个今天是吃了火药么?你没见云楚璧方才看我的眼神,生怕不能把我生吞活扒了,我就奇了怪了,怎么,今天运势不济不宜说话?”方知姌也有几分火气,转身告辞。 萧淮初着实没有想到,方烟若找了两年的人居然就是那位武林叛徒的儿子,这苦向哪说去,他要是知道就绝对不会嘴快的说云楚璧的是非,估计方烟若当时心情就不怎么好了。 他小心翼翼拽了拽方烟若的衣袖,问道,“那个,你不是困了么?不回去?还是再等等?” 方烟若像是回魂了一样,眨了眨有些迷茫的眼睛,随即笑了一下,“回去,怎么不回去,等什么啊,你看这里空荡荡的,还能等谁?”她率先走出去,“说的也是,近来不知为何,十分倦怠。” 萧淮初这才觉得她十分的不对劲,“那个什么,关于云楚璧的事……” “没什么。”方烟若意外地打断了他的话,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挺好的,“我真的是困,今天一见又没说什么话,谁知道他去哪里玩了这么久,真的是,我先回了。” 萧淮初虽然不放心,但见她也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还是悻悻闭了嘴,这番重逢的确有些出人意料,谁都奈何不得,也难怪方烟若会有些不舒服,可这丫头从来什么都不说。 方烟若回到茅屋,一路上昏昏沉沉的感觉,脚步走的都有些虚浮不定,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是太阳穴突突跳动十分不舒服,只想赶紧钻进被子里睡上一觉,什么都不想。 结果在茅屋外看到了那抹久违的身影,她脚步站住,一时间只觉得额角跳动得更加厉害,眼前一阵阵不清楚,什么都不想说。 云楚璧察觉到她回来的步子,转过身来看她,两年不见,他们错过了太多,更有些不认得,方烟若的身量窜高了不少,整个人还是消瘦的模样,只是脸色比当初好多了。 听说方烟若认了个师父,还是平阅派的得力弟子,看起来是真的,起码这位师父做得很称职,他不在的这两年把方烟若照顾的很好,起码气色红润多了,有些姑娘模样了。 方烟若眼前人影发虚,一瞬瞬说不出话来,明明当时想好的,要是让她抓到云楚璧,绝对二话不说打一顿,当时说得好听,现在全成了耳边风,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瞎编的。 可真的见到了,却是谁都说不出话来的场面。 第138章 对不起你 到底还是云楚璧先开了口,“对不起。” 他这一声对不起说的有些轻飘,让方烟若觉得没什么分量,时间太久了,反而记不起当时自己是如何的心怀期待,心怀希冀的去规划与他共存的未来,太久了,真的没感觉了。 但不代表她对他没感觉,若是真的全然放下,就不会这么难受,这么一点话都说不出口,按照她的性子,说不定还会上去拎着一壶酒邀他一起喝两杯。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才是真的在乎上了。 方烟若没说话,胡乱的笑了一下打算绕开他,却被云楚璧握住胳膊,他的声音就响在耳侧,“阿若,我回来了。” 方烟若这才抬头,有着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语无伦次,“我知道啊,你这么大个活人站在这里,我当然看得到你回来了,又不是鬼,啊说起来,你要是鬼我要是能看见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阴阳眼?” 云楚璧定定看了她好半天,又道了一句,“对不住。” “你也没什么对不起的。”方烟若被他握住胳膊不能挣脱,也不知道是云楚璧手劲儿太大还是真的自己心神太乱,用脚尖在地上胡乱的划拉着,不知道在画什么图案。 云楚璧心道这怕是真的伤心了。 “我当时其实有感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方烟若忽然笑了笑,“就觉得那天下雨,那么大的雨,我很久都没见过了,下的让人有些绝望,当时我就在想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预兆。” 她偏偏头,露出一个狐疑神色,“看起来说不定我还有几分当算命师的潜质,感觉这么敏锐,怕是能挣不少钱。”这笑话有些冷,她把自己都冷到了,“然后你说你要走,我就觉得,怕是没回路。” 云楚璧一言不发,静静听她说,“可没想到我想的这么准,你真的没回来过,那种感觉也说不上多撕心裂肺,只是一点一点的绝望吧,慢慢慢慢堆满淹没,再也挣脱不出。” “我找过你,整个郑国找遍了找不到后我就放弃了。”方烟若终于被自己的胳膊从他手心里挣脱出来,下意识揉搓着刚刚被捏着的地方,缓缓道,“云楚璧,你就没发现,我一直都没有问你,你到底去哪里了么?” 不问不是不在乎,只是于她而言没那么重要,她在乎的归根究底其实只是云楚璧会不会回来,会不会见她,现在所有答案都在眼前,她不想去再翻任何的旧账,觉得没意思。 云楚璧低低道,“阿若,抱歉,我、我是真的有苦衷。” “我没说你没苦衷。”方烟若耸耸肩,觉得说了半天仿佛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说出口,“好了,万事不提,你好好准备接下来的比赛吧,我去休息了,说起来有些困。” “我可能不会长住。”云楚璧看了眼她的神色,对方像是意料之中,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阿若,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一起走,错过的那些我补给你。” 方烟若垂了垂眼帘,“你不常住,就早些回去吧,不必来邀我一起,没什么一起的。”她终于转过身来,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勾起一个略邪魅的笑容,“云楚璧,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敢信了。” 她这个人说起来干脆利落,有一些底线碰不得,尤其是关于归属相依一类的事情,她在原地,云楚璧回来她还会酌情继续跟他过些日子,但若是他要满心满意的信任,恕方烟若真的做不到。 她被丢怕了,从小父母不要她,后来一起进十方坞的孩子不要她,再到后来养母也不喜欢她不想要她,现在云楚璧也不声不响丢下她跑了两年,音信全无,她是真的害怕。 “我保证……”三个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云楚璧又有几分后悔了,他当初的那些保证全在那个瓢泼大雨之下被浇的什么也不剩,现在还居然敢和方烟若说什么保证,他哪还有那些保证的底气。 方烟若果然缓缓伸手,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你别保证了,我不想听什么保证,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走一步算一步便是了。”她躲开他的视线,想起来什么似的,“你今天把方大小姐顶到了?” 云楚璧一愣,神色有些僵硬,“有些事不是她的错,我知道,但是我还没办法客客气气对待她,所以,我只是不想见她。” 方烟若似乎笑了几声,“云楚璧,你现在什么都在瞒着我。”她弯了弯眼睛,转过头来,有些天真的模样,“无论是你说你有苦衷,还是你不想面对方知姌,你都不会再跟我说了。” “我只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云楚璧一哽,拳头缓缓攥紧。 方烟若摇摇头,“你心里现在设了太多的防备,我都看不清楚,那便算了,也不需要看得多清楚,你自己知道在做什么就好,其他的事情,我也不过问,你更不用担心我会拖累你。” 她是个什么人,云楚璧再清楚不过,他慌张过了头,忽然扯出一句,“阿若,你还愿意嫁给我么?” 方烟若推开门的动作明显顿了一瞬,整个人背影都在发晃,这一时刻云楚璧的滋味没比她好受多少,起码现在看起来的神色都是满满的慌张与不自信,他太害怕了。 方烟若转过头,“这算是一种承诺么?”顿了顿,“可我现在最不相信的就是承诺。” 云楚璧愣住,随即扑通一声,云楚璧纤尘不染的白衣就染上了一层灰尘,方烟若讶异回头,看到云楚璧跪在自己面前,举起右手郑重道,“阿若,我向你发誓,此事了结,我势必以此生赔你,若是此事无善终,你就当不认得我这个人。” 方烟若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前去扶起他,就这么两厢看了半晌,她长叹一口气,半是悲哀,“云楚璧,其实我很早很早就不认识你了,你也不认识我了,不是么?” 他话音刚落,便攒出了一个略显妖媚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是云楚璧走了以后她才学会的,半是假意,半是虚伪,但游走于世间却格外的好用,给她带了许多保护。 因为她善于伪装了。 第139章 传家绯玉 方烟若第二天仍旧是慢悠悠的跑到了方知姌给她占好的位子上,还漫不经心的跟萧淮初打了个招呼,仿佛昨天说话的人、失态的人不是她一样,萧淮初依旧心有余悸,冲她半是担忧的笑了笑。 方烟若递给他一杯茶,“你脸麻了?” 萧淮初眉头微皱,“没,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方烟若抛了抛手里的花生仁,道,“为何不来,方大小姐依旧占了位子,这么个好事情不来,岂不是太亏了,你看我像是那种格外大方连这点好事都会放任流走的人吗?” 萧淮初闷闷没说话,心想怕是你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完这一番话方烟若就转过去继续打量着台上的装潢摆设,萧淮初继续道,“你觉得谁能赢?” 其实这是没什么悬念的事情,顾则煦一路过关斩将,风光无量,据说已经开始暗地里派人去打探十方坞有什么奇珍异宝,准备拿回来把玩一番,彰显他武林新秀的身份。 方烟若却不这么想,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缓缓道,“不晓得,原来以为会是顾则煦,现在看来,怕是够呛。” 云楚璧出手和两年之前大相径庭,剑法快准狠,如灵蛇一般直取人咽喉要害,却在距离喉头两寸的地方堪堪停住剑锋,他剑法不似剑栖山庄本源,也不似方烟若教的那些,究竟是个什么路子,谁都说不清。 但是单看顾则煦的路数和云楚璧相较,两人怕是还是有的比,起码顾则煦也没有那么有把握,就像是半路杀出来的绊脚石,自然火大,但是要想扳开还是要费上些许力气的。 方烟若忽然转头道,“师父,你觉得两人谁能赢?” 萧淮初叫苦不迭,这话有些坑人了,“单看根基,顾则煦更稳,但是看锋芒,云楚璧更甚,我看他出手不差,甚至有些像要稳操胜券的模样,怕是不会输,如此看来,想必应该有好看的了。” 正如他二人所料,比到最后一场,下面的看客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云楚璧一身白衣迎风而立,手中沉凌剑剑光不减毫分,顾则煦一挑手中烈冉,颇为不在乎的模样。 “云楚璧,我道是你再也不会出现,武林当时寻你多日,遍寻不得,没想到你居然此时此刻敢凭空出现,真当我们对你还会手下留情么?”顾则煦眯了眯眼睛,扬了扬手中的烈冉剑。 云楚璧稳声道,“都道此次比武任何人都可参与,谁说我不能来了?再者而言,顾公子说话切莫太满为好。” “你这是在威胁?”顾则煦风光无限之际,大多听惯了阿谀奉承之词,哪受得了云楚璧这句话中的一些不确定和轻蔑感,“云楚璧,你今天若是被我刺死了,可算是我替天行道?” 云楚璧一横手中剑,“你大可试试。”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两人似流光一样飞出,烈冉剑和沉凌剑在空中疯狂交错起来,剑光飞逝之间还看得到他们二人脸上或沉重或拧眉的表情,每个人都使了十分力,丝毫不敢懈怠。 萧淮初趁着空挡偷偷瞟了一眼坐在身侧稳稳当当剥花生吃的方烟若,她目光微微上扬,手上动作倒是不停,干脆利落的很,结果半晌连一枚花生都没剥开,嘴里一直嚼着的动作怕也早早都是空气了。 嘴上拧得很什么都不肯说,其实心里怎么想的谁晓得,萧淮初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看她眼睛似乎亮了亮,赶紧转过去看半空中打的不可开交的那两个人的身影。 半空中哪里还有什么人的身影,顾则煦和云楚璧早已落地,却依旧不该方才攻势凶猛的进攻方式,一进一退,似乎退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再一剑反转挑开,战势愈发胶着。 方烟若却忽然收了目光,手上的动作也快了几分,萧淮初笑笑道,“怎么不看了?” “胜负已分,没什么好看的了,师父吃花生么?”方烟若递过来一只手,上面躺着几枚剥壳去衣的花生仁,又圆又白。 萧淮初没接,诧异道,“你怎么知道胜负已分?” 方烟若勾起一侧唇角笑了笑,又是那半分假意的笑容,“云楚璧这小子么,现在倒学乖了些,你看他的动作,虽然进攻防守相宜,但明显防守比进攻还要轻松,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云楚璧这个人其实是主攻不主守的,如果他强烈进攻说不准就是因为心里发慌,不确定能不能有赢的把握,所以先占了上风,其他再说,不存在以守为攻的状况。 但若是他开始主防守了,说明他心里已经对此人没什么在乎的地方,也就等同于觉得自己十拿九稳,不必再分心费力地去进攻,现在全靠为了让众人觉得更好看一些,也是为了给顾则煦留几分面子。 顾则煦自然也能感觉到云楚璧面部表情的舒展,当时心里大乱,却见他依旧是有条不紊,暗地里攥拳不服,还是铆足了劲要和云楚璧一战高下,胜负不分不停手的模样。 云楚璧怕是耐心有限,卖了他一个破绽准他用烈冉剑堪堪划破自己的手臂,趁这机会反手一扬将烈冉剑当空挑起,转了数十圈铮然落在地上,还能听到剑势哀鸣。 与此同时,沉凌剑轻飘飘搭上了顾则煦的脖颈处,顾则煦衣裳翻飞间望向云楚璧,后者对他缓缓一笑,并不多谈,沉凌剑不动分毫,眼中杀机却是消散的无影无踪,再难寻觅了。 顾则煦冲他一笑,无声道,“多谢。” “没什么。”云楚璧收剑归鞘的时候,烈冉又再度飞回了顾则煦手中,此时胜负已分高下已判,武林新秀截然而出,明明该是欢呼的时候,此时此刻却鸦雀无声。 “我欠你个人情。”顾则煦极轻道了一句,“但恕我直言,你以为第一就能怎么样么,你的身份还是有问题,值得诟病。” 他说完这一句匆匆走了,云楚璧垂下眼帘,缓缓转头看着从另一侧上来的方平岚,那位华服年长的盟主一登台,云楚璧手中的沉凌剑就攥紧了,只是没脱鞘而出,他堪堪忍住。 这一刻底下的议论如同炸了一样层出不穷,被方平岚抬起的手又勉强咽回了肚子里,不忿的表情太过于明显,云楚璧转了头,选择不去听不去看。 方平岚冲云楚璧拱拱手,“武林新秀,按照约定可求十方坞宝物一件,不知你想要什么?” 云楚璧深呼吸一口气,“剑栖山庄传家玉佩,那枚绯玉。” 第140章 战乱将起 方烟若微微扬了扬眉毛,仿佛懂了为什么云楚璧忽然在意起名声来,他只是想要把属于自己家族的东西一件一件讨回来,要不然犯不着有这么大的风险,如此说来也有可能。 只是他的态度,就连方烟若都感觉得到,和当年他们翻进十方坞寻找那枚方知姌收着的玉佩的时候,云楚璧对方平岚的那种抬不起头、羞愧和无地自容,如今荡然无存。 方平岚扬扬手,即刻就有人恭恭敬敬的奉上来那枚玉佩,他笑着拍了拍云楚璧的肩膀,“楚璧,你是好孩子,东西还给你,我很高兴能看到现在的你,未来还是有希望的。” 云楚璧却接过那枚玉佩小心的摸了摸,一边冷笑了一声,颇为讽刺的模样,“你很高兴?” 方平岚一愣,“方师叔,有些事情,不是权利就能够压得住的,”他的声音极轻极低,就响在方平岚的耳边,“有些事情,我真的很想问问您,这么多年,就不会难过惊醒么?” 方平岚稳了稳身形,“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楚璧,你舟车劳顿,怕是也累了,十方坞里面备好了上好的房间,你先下去休息休息,我会给你其他承诺的,比如黄金白银。” 他说完就转头走了下去,云楚璧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咬住了牙,随即转过头,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一眼望见了那个端坐在原地,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的红衣姑娘,却是没动作。 前面都散的差不多,云楚璧终于得了个空找到方烟若,这次两人是在前院没走,萧淮初大概冲云楚璧招呼了一句算是礼貌,赶紧找了个借口走掉了,虽然走的时候有些匆忙,但是还是算有几分章法。 方知姌堵了个他正好,望了一眼,笑了一声,“萧师父这么急着走?” 萧淮初悻悻道,“惭愧惭愧,我看烟儿也不想让我在旁边,我还是走了的为好,两个人的事两个人解决,我一个局外人算什么。” 他说完就想走,被方知姌一句拦了回来,“萧淮初,你喜欢烟若的吧?” “哪有师父不喜欢自己徒弟的。”萧淮初随口接了一句,却发现自己此刻的表情很是不好,青一阵白一阵的,能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热从脸上窜到了头顶,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方知姌定定看着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我说句实话,若是从前,我是很羡慕烟若和楚璧的,相知相依,再无嫌隙。”她叹了口气,“可现在的云楚璧不再是原来的云楚璧了。” 她这话颇有几分道理,方烟若自己也知道,和云楚璧之间的嫌隙怕是对方不说永远都消除不了,可惜自己又是个不会主动去问的人,就这样生分着也很难受,都感觉得到。 萧淮初微微一颤,“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更为合适,”方知姌直言不讳,“我虽和烟若非亲非故,但是脾气秉性投缘,我觉得有些事情我说一下为好,天地间,怕是没什么人能为她多想一想。” 萧淮初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干涩的,“烟儿喜欢谁选择谁是她的道理,我喜欢谁选择谁是我的道理,这两者不冲突,谁都不该干涉,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烟儿没有那份心便算了。” “按照烟若的性格,她若是继续喜欢云楚璧反倒有些奇怪了,你就没想过试一试?”方知姌拍拍他的肩膀,“我是真觉得云楚璧现在危险得很,未免不测,更为了让烟若好好活下去,你该做些什么的。” 方烟若和云楚璧其实也没说什么,自从两人重新见面后大多数都是相顾无言的状态,外面方知姌絮絮叨叨和萧淮初说了这么多,里面两人居然一句话都没开口,一站一坐,仿若入定。 方烟若像是才发现他,微微仰起头,“你怎么在这里,恭喜啊拔得头筹,也恭喜你取回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是因为取回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才跟你讲一些事情,”云楚璧攥了攥手里的玉佩,“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这个的。” 方烟若点点头,“唔,我知道,看你目标明确也的确如此,”她想了一下,“所以你现在是要走了吗?是来跟我道别的?没关系,可以不道别的,你之前说了,你不会长住。” 云楚璧皱皱眉,“不是,我不是跟你道别,我是想你跟我走。” 方烟若言简意赅,“不。”她之前态度很明显,已经不信任彼此了,更不会就这样说走就走,她的师父、方大小姐都在这里,怎么走,去哪走,万一走出去又被丢了,谁负责? 云楚璧拧眉,“是真的,我说这些从来都不是假的,之前是有苦衷,我说了,万事落定后我会告诉你,一一告诉你。”他半蹲下来,似乎在恳求,“阿若,跟我走,我绝不会辜负你,我以一生起誓。” 方烟若置若罔闻,看他不动,自己也不说话,半晌,终于还是先败下阵来,道,“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之后再作打算。”她顿了下,“其一,你武功突飞猛进,哪学的?” 云楚璧微怔,“抱歉,我不能说。” 方烟若似乎料到了这个结果,垂眼继续剥花生,“其二,你对方平岚的态度忽然转变的很多,为什么?” 云楚璧咬咬牙,“我说了会给你带来麻烦,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方烟若微微一笑,“其三,你现在告诉我,我凭什么跟你走?” 云楚璧始料未及,一时怔然,方烟若起身欲走,又被他拦住,实在是忍无可忍,“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凭什么我还要对你言听计从,你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对的,唯有我不领情对么?” 云楚璧静默半晌,终于开了口,“阿若,十方坞将有大乱。”他看到姑娘微微瞪大的眼睛,急忙握住她的双肩,“你早些走,避开这些,若我活着,我会去找你的。” 方烟若望进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焦急和绝望的神色一点一点吞没他,“楚璧,”她终于开口叫了这个名字,情真意切的叫了一句,“这个乱,是即将由你亲自带起来的,对吗?” 第141章 方氏二小姐 “楚璧,你用不着瞒着我。”方烟若眼神一漾,仿佛顷刻间就能洒下来几颗水珠,但还是什么都没有,“我清楚得很,你以为两年的时间足够你强大,可还没足以改变你这个人。” 云楚璧嘴唇动了动,长叹一口气,被方烟若忽然拽住了袖角,“我现在再问你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抑或是,你知道了什么?” 他眼睛慢慢红了起来,那双手却是十分坚定的攥着他的袖角,阻碍着他抽出去的动作,坚定到让他一个十九岁的男子都有些怔忡,似乎没想到方烟若除开那些外在性格,居然是一个韧到极致的人。 “我爹……他不是坏人。”云楚璧垂眸看着被她攥住的袖角,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是被冤枉的。” 被冤枉?方烟若瞪大了眼睛,那一瞬间思绪转的比谁都快,如果被冤枉,那么最大的获益者是谁,似乎不言而喻,她下意识望去,十方坞在一片残阳中辉煌如旧,高大巍峨。 “你知道,方二小姐的事情吧。”云楚璧放低了声音,仿佛这才是重点,方烟若怔了怔,当然是,对于她而言,这个人太重要了。 云楚璧深呼吸一口气,“她没死。” 如同惊雷劈下,方烟若整个人身形都晃了晃,“你说什么?” “方平岚包庇孤煞之命的女儿,将她放在了山下那些孩子之间,保她一命,因为这件事情被我爹知道,于是权衡利弊方平岚率先泼出脏水,让我爹……”他声音说到最后都是颤抖的。 方烟若伸手捂住他的嘴,已经不用再说了,她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既然云沐泽已经知道了,如果要是被捅出去何止方二小姐一个人,整个十方坞都再也抬不起头,方平岚选择一个最极端的方式,既然如此,就让云沐泽的话再也不能服众。 这才是真正的,剑栖山庄坍塌覆灭的真相。 方烟若觉得嗓子有些干涸,清了清,方才能道,“你、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方大小姐知道么?” 云楚璧缓缓摇头,“唯有方平岚他们几个当事人知道,而我……是我师伯告诉我的。” “你师伯……”方烟若眯了眯眼,随即瞪大,“舒筠奕?” 她这一声是低呼,按捺住自己的嗓音才没让这三个字划破长空引来麻烦,云楚璧重重点头,“两年前是师伯强行带走我,我不是故意不理会你的,他说他后来见过你,见到你认了师父,说你过得很好,让我安心。” 国恨家仇和淡然的生活,云楚璧那个性子势必会选择前者,这样一说来方烟若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她什么时候见过舒筠奕的? 云楚璧不敢看她,“你及笄那日,我本来是想去见你的,被师伯拦下来,他说墨梵城就不出人,我这一来一去势必点眼,他替我走一遭。” 就是那个和她打赌的蒙面人?!方烟若滞了滞呼吸,一时间居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话。 她还能说什么,所有的事她想得太简单,云楚璧的事、十方坞的事、剑栖山庄的事,甚至是武林的事。 “阿若……”云楚璧的声音已经不能再低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因为我怕你知道会带来麻烦,但我也知道我没什么可让你再信任的,就这一次,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方烟若固执的摇摇头,“不好。” 云楚璧微愣,“什么?” 她忽然扶稳他的脑袋,强迫他和自己对视,那一双眼睛亮亮的,大大的,和当年一般,别无二致,“云楚璧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和你在一处,生死不离,你别想说这次若是没灭了方平岚就要抛下我一个人痛痛快快去死,你那不还是丢下了我?!” 云楚璧动了动唇角,“我……” 方烟若继续道,“还有,我想问明白,你这次回来,是想对付十方坞,还是想对付方平岚?” 这两者是有本质上的差别的,其他的倒也罢了,自己的养母起码还是好赖不计照顾了自己多年,方知姌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多年照应自己,有恩在先,不得不言明她们的下场为何。 云楚璧紧了紧手中剑,“我只想让方平岚说出真相,此番我回来扬名,也是让他对我忌惮三分,我有了这次的名声,算是更多了一些为剑栖山庄翻身的把握,我要让他自己说。” 至于旁人,他不想牵扯过多,那和方平岚还有什么差别。 方烟若终于松了一口气,弯起眼睛冲他笑了笑,“那么好,我们一起。” 云楚璧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半晌,忽然学着她的模样扶稳了她,唇角在额头上一触,两年没见,只是温润感觉什么都没变,“阿若,我会补偿你的。” 方烟若在他怀里一笑,“就这么点补偿?我不认。”还没等云楚璧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就被人搂住了脖子,一口咬了上去,唇齿相触间云楚璧唇角一弯,如此,生死何惧。 云楚璧的计划是在大会散场宴席那天起事,当着天下武林的面把话说清楚,方烟若在后山准备,一觉得时机不对便放火烧十方坞,仓皇间和云楚璧一起逃离,寻机会再说。 而在此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方烟若那日正在准备,就见萧淮初一脸郁郁神色走了上来,见她弄的东西也没什么大疑惑,直接道,“烟儿,我可能要回去一趟。” 方烟若手上动作没停,“师父的师门此次没来大会么?” “没,平阅派和十方坞不睦已久。”只不过没牵扯到萧淮初和方知姌这一辈而已,方烟若也不方便多问,点点头。 “师父下次若是要寻我,可能不会在这后山了。”她不敢保证萧淮初回来的时候这里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萧淮初依旧是没什么大疑问的模样,只是应了句知道了。 他走的时候有些仓促不安,临行前又看了她一眼,红衣姑娘的背影在树木中若隐若现,他朗声道,“烟儿,师父真心对你。” 方烟若手上动作一顿,转过头去却看见萧淮初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第142章 错手一误 云楚璧起事之日是个阴天,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天象让人觉得无理由的窒息惶恐,就连方烟若一向对这些不甚在意,都要小心提点云楚璧一二句,被他安抚着吻了吻额头。 她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情况,索性在后院闲着没事划拉着树干,越划拉心里越起伏不定,十分忐忑的感觉,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是想得太多,担心的太多,大不了跑就是了,怎么这么害怕。 “烟若!”云楚璧还没回来,方知姌就急冲冲地跑到了她这里,心里有事情的方烟若手中一颤,树枝在地上应声折断,露出里面发白的内里。 “你跟我走。”方知姌二话不说就来拽住她的袖子,方烟若怔了怔,随即稳住身形没让她一拽就拽走。 “方大小姐,怎么了?”她才感觉到自己说话的时候心底都发虚,十分不自信的样子,实在太容易招人怀疑了。 方知姌急急道,“不知怎么楚璧和爹在书房打起来了,这时候云楚璧跟杀红了眼一样谁都不理谁都不认,你劝劝他,无论如何先平静下来再说,这幅样子迟早要出事。” 方烟若猛的一愣,连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开始跟着方知姌风风火火往回跑,一面心里也是犯了嘀咕,云楚璧不是说会在天下人面前揭露事情真相么,怎么可能轻举妄动?难不成方平岚发觉了? 十方坞中完全变了现象,所有人都在仓皇往外跑,她看见了她的养母,秀娘被慌张的人群撞倒在地,怀中的衣服散落大半,她也顾不得旁的,赶紧甩开方知姌先扶她起来。 秀娘一看是她,连忙推道,“都是你,你可要害死十方坞了。” 方烟若手一顿,就听她继续道,“你是不是认识那个什么云楚璧的,我早就发现你鬼鬼祟祟往外跑,什么玩意,现在倒好,召回来一个害人的家伙,你、你要干嘛去?!” 方烟若完全听不进去了,伸手把地上七零八落的衣服拢了拢往她怀里一抛,自己拔腿就往方平岚的书房方向冲去,一路上全都是逆行的人,仿佛那边有什么害人的东西,生怕自己受到波及。 她刚刚进入院中,就看到方平岚手持浮华剑,和云楚璧当空对峙,两人的双目都是血红色的,明显已经战到如火如荼的地步,方烟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喊上一句让云楚璧回回神,就有一个小仆人踉跄着跑了进来。 他往地上一扑,鲜血从嘴角滑落,“坞主!方盟主!不好了!舒筠奕、舒筠奕带着墨梵城大举进攻十方坞了!” 闻言,空中的两人俱是一怔,随即一阵眩光过后两人纷纷倒退而立,方平岚怒道,“云楚璧,你居然勾结了舒筠奕?!” 云楚璧抹去唇角血丝,“什么叫勾结,到底谁才是武林中的毒害,谁才是那个叛徒,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已经来不及争辩,此时此刻前面都是武林正道的人,方平岚却也自顾不暇,只能匆匆忙忙前去看所谓的墨梵城大肆进攻是个什么状况,方烟若见云楚璧已落下来,一手拽住他的衣袖,平生从未那么大的力气把他往外拽。 云楚璧见是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到底还是先跟她跑起来,“前面已经有了墨梵城,无论情况如何你再从前面出去绝对会招人话柄,听我的先从后山走,其他的事从长计议。” “还没有说……” “云楚璧你是傻的吗?你现在说依旧没有人会信,情况比你想象的还要糟糕。”方烟若一面拽着他,从走变成了跑起来,“舒筠奕来了,为什么,肯定是有人通知他或者是他来帮助某个人的,你说,能是谁。” 他若是从前面出去了,绝对是他,他和方平岚刚刚交过手,如此明显的破绽还叫人察觉不出?“所以你现在不露面是最好的方法,留住你和你师伯交流过的痕迹,才是你翻盘最终的底气。” 这一番话说得云楚璧也没办法反驳,跟着她从熟悉的路跑了出去,听他道,“抱歉阿若,我没想到……方平岚在出去之前美其名曰请我喝茶叙旧,结果茶里有毒,当时便已是撕破了脸皮,没办法了。” 云楚璧本来心里就有气,怎么可能再隐忍,方烟若伸出手在他额前微微摸了摸,才觉得自己的手都是颤抖的,“没事没事,我在这里,我在呢,你不是一个人,你还记得的。” 我们是天地间,彼此唯一的慰藉。 “真的如此吗?”这一声仿若修罗,云楚璧整个人猛地一颤,转过头来发现一个人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他下意识紧紧攥住方烟若的手,脸色惨白。 孟宪,百蛊宗宗主,什么时候绕到后山来的?小时候那些苦痛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愤怒和屈辱烧得他浑身滚烫,“就是你,你和方平岚,合伙害死我父母双亲,毁我剑栖山庄。” 孟宪却十分悠然自得,“才不是呢,是方二小姐,毁了你全家。” 方烟若只觉得身边的云楚璧颤抖的厉害,一时间什么也顾忌不到了,推着他便往后山更深更高处跑去,“别看了楚璧,别看了,他是激怒你,你若是再说出什么话来更是正中下怀,别听别看,别念别想!” 他们转身的一瞬间,能看到孟宪身后窜出几个百蛊宗少年,纷纷都带着家伙兵器,方烟若不想跟他们在此地硬碰硬,毕竟现在两个人无恙才是最重要的。 凭借着自身对这里的熟悉,方烟若拽着云楚璧,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在层层叠叠的树木之间绕过,孟宪他们一直在追,方烟若想足了办法也没能甩开,不一会儿冷汗便顺着额角滑落下来。 “停!”方烟若突兀的喊了一声,两人远远望去,已经到了悬崖边角,就这么一路跑一路躲,没留神已经到了最高点,还是最偏僻的悬崖,真的是无路可走、插翅难飞。 云楚璧已经恢复了些许神智,摸了摸方烟若的发丝,轻声道,“阿若,没事,他们的目标是我,听我的,一会儿我拖住他们,你迅速下山去找萧淮初,以后让他好好照顾你。” 方烟若恨不得抽他一耳光,“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 “对啊,你想什么呢,谁说我的目标只是你了?”孟宪的声音已经传上来了,他步履间一派淡定从容,甚至唇角都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呦,方才我还没说完呢,害你全家成这样的不是我,是方二小姐,你身边的这位。” 那一刹突然像是被一把长剑当胸穿过,方烟若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孟宪却时不慌不忙的伸手,冲她结结实实行了一礼,“在下百蛊宗宗主孟宪,见过方二小姐,一向久仰大名,只是未见真人,当真遗憾。”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阿若怎么会是方二小姐?!”云楚璧脸色惨白,沉凌剑嗡嗡振动不已,像是在替主人发怒。 孟宪偏偏头,像是十分疑惑的模样,“怎么,云少庄主不知道啊,”他伸手指了指方烟若另一只手握着的怀柔剑,目光又落到他们交握的那只手上,勾起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 “平阅派的怀柔剑由镜湖水铸造,只有孤煞之命之人才有可能拔出,这件事,你们二位都不知道吧?”他哈哈笑了几声,“说起来还要多谢方二小姐的好师父,教你这么多,还带你认祖归宗,当真是典范。” 萧淮初……给的这把怀柔剑,居然是……认孤煞之命的? 方烟若面色铁青看了看手中那把长剑,云楚璧一个闪身过去伸手拔了一把这把剑,结果大骇,它真的纹丝不动,拔不出来。 那一边孟宪几乎要笑倒过去,指着他二人道,“还不承认吗?方二小姐,真是可悲,您早该离开,却在人间这么多年,害了那么多人家,也难怪在十方坞中没人喜欢你吧。” 方烟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什么意思,她从小被人唾弃、遭人孤立,方知姌从小锦衣玉食、掌上明珠,一个是人人不齿的遗弃之女,一个是众星捧月的方家大小姐,她们居然,居然是亲姐妹?! 云楚璧的脸色已经不能再惨淡了,“阿若……” 似乎只有这个名字才能成为自己最后的依靠,方烟若胡乱回应了一句,也不知道自己在回应什么,只是眼中没有焦距,丝毫不知道自己现在该看向何方,看向何地,看向何人。 她忽然语塞,孟宪说得对,如果她真的就是方二小姐,她该怎么面对云楚璧? 就在这时,孟宪忽然提手攻来,云楚璧尚属混沌边缘,只晓得提剑挡了一下,结果被震出去险些掉落山崖,方烟若眼疾手快抓住了他,而悬崖下的浮云悠悠,更给她一种眩晕感。 她是真的怕高,怕得很厉害。 云楚璧刚刚站稳,就见孟宪又是一掌击出,两人下意识互相往后推搡了一把,堪堪躲过之际,方烟若却发现孟宪骤然将面庞转向了自己,勾起了一个阴森的笑容。 下一瞬间,她觉得脸上一疼,居然是孟宪迅速调转了掌风,一掌抽在她脸颊上,她本就没有站稳,这一下更是猝不及防,整个人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就觉得脚下飘飘然,没有东西了。 她就这么被打飞了出去,半空之上,转眼就要急速掉落。 云楚璧一手拽住了她。 孟宪似乎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反而不再进攻,拢起袖子来看着一跪在崖边苦苦支撑,一悬在半空挣扎不得的两个人,唇角又是那样浅淡的笑容。 “云少庄主,我可提醒你,你手中的这个姑娘,孤煞之命,早该离去,你剑栖山庄的灭亡和她千丝万缕,若是你松手,说不准也就算是报了你父母双亲的仇,想想看,若不是她,剑栖山庄怎么可能到那个下场。” 孟宪的声音如同鬼魅,丝丝缕缕缠绕住云楚璧让他不得挣脱,云楚璧额角隐隐有青筋,似乎全部力气都在那一只手臂上,不敢放,也没有再多余的力气将她拽上来。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方烟若之前听说过很多故事,这种高崖救命的种类多多,有的人会苦苦哀求救她上去,有的人会大义凌然劝上面的人放手,两种截然不同的话语,可轮到她,却什么都没有。 方烟若脑中一片空白,有的只是高崖上吹起的冷风,将自己的长发洋洋洒洒吹起,她居然都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救自己,她说不出口,因为她现在心里怕也是有几分相信自己就是方二小姐。 让他放手,那么便是第二次了,他便是又要放开自己,而且这一次更加骇人,她怕高、还怕被人遗弃随手丢开,若是他松了手,怕是这一记重击都在心里,无论死活,她都消解不了。 孟宪看他们僵持不下,慢悠悠道,“云楚璧,云沐泽可真的是养了个好儿子,居然抓着自己的仇人不松手,真当对方是什么好人,害你全家成这样,你也可真的是侠义心肠。” “楚璧……”方烟若动动唇,总算能说出来一二句话,但是也只限于叫他的名字罢了,旁的还是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呼吸都一滞,抬眼望去,云楚璧眼神中略有错愕、惊诧,难道是在害怕自己? 她感觉到自己全身交付的那只手在卸力,而自己的身躯,就在这卸下去的力道中,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往下走,只是还未松手,进行的速度便格外缓慢些,更像是一种拉锯的痛苦。 云楚璧,下面有一双手要拽我到地狱中受苦受难,能救我的唯有你,我的心上人,我把命交给你。 可你的力气,越来越小了。 “楚璧……”最后一句喃喃从口中脱出,她便感觉到潮水一般的失重感悉数裹住了她,什么都听不到,耳边风声仿若尖刀刺耳,千刀万剐般要把她凌迟处死,而这高度,居然都不是最难过的了。 有什么坚固了许多年的东西,也随云楚璧的松手,一起放掉了。 他最终,还是被孟宪的话说动了,再一次,放手了。 第143章 姊妹情断 是光,模糊中仿佛到了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方烟若头疼得厉害,只觉得身上仿佛压了什么东西,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简陋的房顶,颤颤巍巍还在漏光。 她揉着额角坐起来,指尖所触的地方是厚厚的绷带,她闭了闭眼,耳鸣,眩晕感潮水一般褪去的时候她才睁开眼,对面走进来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东西,看到她醒来了怔了怔。 萧淮初只是稍微一停,赶紧走过来,“烟儿,你醒了?” 方烟若缓缓闭了闭眼睛,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在萧淮初眼中却分外悠长,她动了动,就碰到放在她身边的那把长剑,她似乎是感受到什么,微微抬了抬眼看了他一眼。 “师父……”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带了无尽的嘲讽感,她把自己说的打了个寒噤,“师父接近我,的确是没有恶意的,只是为了想帮我认祖归宗,发现我就是方知婉,是吧?” 萧淮初端着碗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不是,烟儿,我……” 她缓缓抬起那把剑,“那这个呢?” “……师门之命,莫敢不从。”萧淮初低低道了八个字,复而抬起头,“但是我保证,我没有恶意的,我不知道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到了后来,我是真心待你,把你当我徒弟好好教养的。” “我知道。”方烟若侧侧身,将额角抵在旁边的墙壁上,又是一阵眩晕感,“师……萧淮初,你回师门也是为了这件事吧,抱歉,我没办法、没办法再叫你师父。” 萧淮初知道事无转圜,叹了口气放下碗,“我不知道为什么孟宪会知道,但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烟儿,你受了很重的伤,先养好自己身体,师父不师父的,无所谓。” 方烟若勾起唇角仿佛是想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萧淮初迟疑道,“我能问一句……你怎么会从崖上摔下来吗?云楚璧呢?” 云楚璧,呵,方烟若整个人瑟缩了一下,提起这三个字仿佛就能感觉到自己像一只折翼的鸟雀一般,从身边蒸腾起的风声和失重感还是攥住她的心脏,紧紧的让她无法自拔。 方烟若没有说话的意思,萧淮初料想怕是和孟宪脱不开关系,他急急接到消息,慌张的跑了过来,就见古树枝丫上飘着一片红衣,仿佛秋日末期最后几片枫叶孤苦无依,方烟若额角撞了口子,胳膊上也有多处划伤。 所幸的是命保住了,没有任何后遗症。 这几日里方烟若整个人就躲在山下默默养伤,萧淮初时不时过来送药,与她说什么她也就是点点头,不多言,尤其是提及云楚璧,她什么也不说、也不怪罪,只是不说话,选择性避开这件事。 但是纸包不住火,他还是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淮初一向不动声色,却在这一日发了天大的怒火,他跑回十方坞,里面还有着各个门派的人打扫残余,据说墨梵城的人走了,云楚璧也下落不明,这一腔怒火无处安放,最后他砸了方烟若那间破破烂烂的小茅屋。 据说那是云楚璧最后待过的地方。 方烟若身体底子还算好,大概是小时候经常受伤也没有人管,自愈能力很强,加之萧淮初明里暗里找了许多名医开药,不过五日便能下床活动。 方烟若打开窗户的时候,阳光洒进来,她整个人白的丝毫无血色,身上那一身红映衬她脸色,仿若烈焰燃冰,她怔怔的看着窗外,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她就走了,毫无声息的走了,萧淮初回来的时候没见到方烟若,整个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她能跑到哪里去,定了定神,也大概能猜个七八分。 方烟若面无血色,边走边拆下了脑袋上缠着的厚厚的绷带,随手扔在路边,风卷起它无骨的身形,方烟若一身仿若火焰将她烧起来,一步一步,都往那富丽堂皇的十方坞走去。 据说那是她的家,她生活了十八年,从未把它当家,但是据说真的是她的家,差点忘记了,前几天她刚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却因着云楚璧的事情,就连自己都抛诸脑后,遑论旁人记得。 大概是午饭过后,大家都很劳累了,所以前厅中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小仆人在洒扫,看见她来,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惶恐不安,似乎想冲她行礼,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他们都知道了?方烟若脑海中冒出六个字,随即摇摇头,管他们知不知道,于自己丝毫无关,毫无关系的事情,多想无用,多思无果,何苦。 就好像云楚璧的事情,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心力去想了。 她漫无目的的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再回过神抬头的时候,眼前居然是十方坞祠堂,她从前没有资格进入,所以一直都对这里敬而远之,如今居然下意识走到了门口。 “吱呀”一声,里面空无一人,香灰落在案几上,淡淡一道灰色,她迈步进去,跨过高高的门槛,仿佛朝圣一般,这里,供奉了她素未谋面的家人——家人,原来她也有家人的,只是更悲惨,她是真的没有人想要。 她伸手缓缓摸上主母之位的灵位,却像火焰炙烤一般开始斗起来,她都没觉得自己在颤抖,忍了忍,低低道,“……娘?” 这就是,十月怀胎生下她,因她而死的,自己的亲娘?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远远观望过这里,原来一次又一次,都在和自己的娘亲擦肩而过,却从来未曾谋面。 她手一偏,旁边的位置上赫然是方二小姐的灵位,此时此刻却只有位置,没有灵位,她眨眨眼,似乎有些没能理解为什么不在这里。 不应该啊。 “方烟若。”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方烟若半边身体极轻的一颤,手指一缩,慢慢蜷进衣袖中,她其实在害怕,最害怕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在她身后,叫她的那个人。 方知姌站在门口,复而道,“你出来。” 她不想探究她到底是什么口气,转过身便走了出来,两人十分有默契的谁都没说话,走到祠堂外院子里,又绕过了一个回廊,来到了一片宽阔的地界,方烟若才站住脚步,抬头去看前面的方知姌。 方知姌猛地转过身,手里抱着的就是那本该在娘亲旁边放置的方知婉灵位,一双手攥的紧紧的,她盯着她,死死盯着,偏偏头,仿佛是不确定一般,“……方知婉?” 方烟若不说话,却见方知姌忽然猛地砸了手中的灵位,一把拽过她让她看地上孤零零躺着的灵位,“这是你的?你不是死了吗?妹妹?我没有妹妹,我的妹妹跟我娘亲一起走了!” 方烟若被她拽了一个趔趄,又被她厌恶般推开,她整个人都说不出来话,头晕目眩的厉害,就听方知姌在身边怒吼道,“你是什么?你不是山下来祈福的吗?你怎么会是……我亲妹妹?” 她说到最后兀自哭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回来?你滚出十方坞,我不认你,你知道你活着是一件多么大的灾难吗?爹、娘、十方坞,都会被你毁了的!” “你给我滚,滚啊——”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两人转眼间都被淋得半身湿透,长发黏在脸上,方烟若眼睛都睁不开,也彻底浇灭了她最后那些光亮。 “这就是,我真正的家啊。” 第144章 四方业火 “你还不走是吧,好。”方知姌看她一步未动,一手捞起地上孤零零躺着的灵位,拂去了上面的落雨,另一只手刷地抽出念晚剑,剑光冷冷的比在她的颈侧,仿若初见。 可当时方知姌是为了自保,以及逼问,现在可不是。 雨水顺着锋利的剑刃流淌下来,方烟若有些呆滞的看着剑锋,握着它的人目光冷峻,方知姌看她依旧没有动作,咬牙道,“我给过你机会。”雷声轰隆一阵响,方知姌面色在闪电下恍若鬼魅,“今次,唯一人活着吧。” 那一瞬间几乎被无限拉长,方知姌挑起怀柔剑,一用力就被方烟若下意识抓在手心,她似乎并不想跟她起冲突,可已经来不及了。 方知姌的剑呼啸而过,多年来的实战经验让方烟若下意识格挡,脱口而出,“方大小姐!” 这一称呼叫的把彼此都叫的稍微愣了一瞬,随即方知姌怒火更甚,提起剑冲过去,“你叫谁?!” 每一声方大小姐,都在冰冷昭告着方知姌,面前这个自小仆人、孤苦伶仃长大的姑娘,是自己的亲妹妹,血脉相连,可惜命格太过于悲惨,仿佛能看到命运无情的镰刀将她二人统统斩下。 怀柔剑和念晚剑从未有过交锋,此次兵刃相接、刀光剑影之间仿佛能感觉到两人腕骨都在抖动,不只是雨水太过冰凉,还是敌人太过难抗,势均力敌让她们二人纠缠了许久。 忽然,方知姌剑锋一偏,擦着方烟若的身侧就刺了过去,带起一串血花,最后却落在了一处石碑前,那处石碑前杂草丛生,上面还有荆棘,方知姌倒下去势必划伤。 方烟若来不及思考,一把拽起她,顺着势将怀柔剑戳在那处石碑之间,反手借力自己站起身来。 方知姌被她这一动作弄得稍微停顿了片刻,方烟若站稳后急急道,“先等等,我有话说……” 话音未落,就觉得天地间忽然震动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望向方才石碑那处,寸寸土壤瓦解,后面的高楼顷刻崩塌,露出里面斑斑痕迹,不知为何天上雷声骤然止住,瓢泼大雨也忽然无影无踪。 瓦砾倒塌下来带起一阵烟雾缭绕,四座高耸入云的华表拔地而起,带起一阵地动山摇,方知姌身形一晃,怀中灵位滚了几滚掉在地上,被她一把抓起死死护在怀中,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方才方烟若情急之下那一剑,居然触动了封印于此地的上古凶阵四方阵。 那一瞬间脑海中什么都没有,方烟若呆呆的看着四方阵高大的阴影将自己裹挟住,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来,原是方平岚他们,感受到大事不妙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萧淮初和另一个穿着平阅派弟子服的小姑娘扶着的人,怕就是平阅派掌门陈谷了,还有孟宪,此时此刻正挑起一边眉毛,似乎幸灾乐祸的看着自己。 还有最中间的人,方平岚。 方平岚目光落到方烟若手中的剑上,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他分明是记得这个小丫头的,因为云楚璧的缘故,可没想到,没想到就是她,两年前尚没有痕迹,但如今,她出落得和她母亲更像了。 “孤煞之命的妖女,你苟且偷生也便罢了,居然、居然敢触动上古凶阵,你是想全天下人给你陪葬吗?!”陈谷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气得整个人都在打哆嗦。 方烟若能说什么,阵是她触动的,她百口莫辩;孤煞之命就是她,她推拖不得。 转瞬间,身后骤然升起几丈高的火焰,似乎在暗暗凝聚什么力量,忽明忽灭,早就听说上古凶阵其中的火是红莲业火,人进去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而酝酿到一定时间,会间接性放出光矢,这也是为什么四方阵动也不动却有毁天灭地之力的原因。 不少围在外面的人顿时乱了阵脚,疯狂叫嚷着要逃命,一时间,十方坞居然成了地狱一样的存在,人哭如同鬼号,在渐渐逼近的必死无疑的情况之下,谁都没办法镇定。 方烟若握了握手中怀柔剑,一言不发看了一眼身后的上古凶阵,在火焰还未燃到一定高度之前骤然飞身而入。 “烟儿!!!”萧淮初整个人快疯了,古往今来哪有人敢只身进入四方阵灭阵,这和找死没什么区别,他几乎要扑进去,就被陈谷伸出来的胳膊一拦,他的师妹一把拉住他。 “淮初,别忘了你的身份。”陈谷的声音冷冷淡淡,“你接近她,不是真的是她的师父,只是为了给她怀柔剑。” 不是的、不是的!如果说一开始是的,那么后来绝对不是,萧淮初几乎要挣扎出去,就被他师妹狠狠握住了胳膊,“师兄!师兄!!!你冷静些,四方阵尚未完全开阵,方姑娘不一定必死无疑,你冷静些!” 这么一闹几乎半场目光都抛了过来,萧淮初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去,几乎站也站不住,石音一把扶住他,“师兄……会没事的。” 她从小仰慕的师兄,从来不会这样的,石音攥了攥他的袖子,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一步走错,从此万劫不复,方烟若身份尴尬如此,平阅派和孤煞之命的渊源又十分之深,萧淮初若是进去了,此生难以翻身。 似乎过了几个时辰,红莲业火再没升高,所有人都是悬了一口气,一瞬不瞬的看着四块华表之中的身影,剑光飞舞,方烟若身影仿若一只灵巧的蝶,步履翩跹之间却见疲态。 “我怕她……”萧淮初声音未落,就见方平岚忽然一伸手。 “四方阵,没有再次发难的痕迹了。”他这一句话仿若定心丸,在场所有人都是长舒了一口气,方烟若是命大,在它还没完全结阵之前进去封阵,否则怎么可能一个人之力就压下来。 骤然发出的光矢让所有人一愣,不是说没有发难的痕迹了吗?!在此时掉以轻心的时候受到这一击,所幸没有后续,像是回光返照,四方阵在灭下来之前最后的挣扎。 又过了半晌,红莲业火终于灭了下去,焦土的味道传出来,从里面跌跌撞撞走出来一个人,随着浓烟散去的还有满天乌云,光亮洒下来,才发现已经是日暮时分,残阳如血。 鸟雀突兀的叫了两声,方烟若整个人都是被烈火炙烤的感觉,现在手中剑都有些握不稳,哆哆嗦嗦着勉强拄入地面,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血腥味堵在喉咙口,她忍了许久。 就算没结阵,上古凶阵到底还是上古凶阵,她只觉得自己能不能挨过去都是回事情,现在只剩下一口气吊着自己,为什么?因为不能给面前的这群人跪下、倒下,让他们有机会侮辱。 就在她没忍住咳出两口血的时候,陈谷破口大骂的声音传了过来,“方平岚!你睁开眼睛看清楚,这就是你骗尽天下人保下来的孽障!上古凶阵四方阵害死成千上万条性命,你身为武林盟主担得起吗!” 方烟若心道,果然,若是四方阵平不下来,怕是她死后都不得安生。 “我妹妹生而早夭,方烟若才不是我妹妹!”方知姌双目含泪看着自家父亲方才受伤,整个人都快要崩溃掉,方才她悬心着,不知道是为了四方阵,还是为了四方阵中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好不容易有了发泄口一般。 方烟若倦得很,用额头抵住剑柄,痴痴笑了,“爹……”这句话有些飘忽,但是方平岚还是听到了,半边身子都是一抖,方知姌也是一愣。 随即就看到她摇了摇头,萧淮初看着她的模样,心里仿若千刀万剐般难受,只是一步都迈不出去。 下一刻方烟若摇摇晃晃抬起头,一身浴血的样子好像炼狱归来,脚踏莲花,嗜血修罗,“方盟主、陈掌门、萧公子,我命主孤煞,如你们所言,生而不祥才引下四方凶阵的天雷业火,如今,我以身入阵镇住四方阵四处阵眼,可该满意了吧?” 方平岚听到她换了称呼,整个人乏力的闭了闭眼,仿佛呼吸都透不过来。 “满意?你就该去死——” 方烟若忽然笑起来,她实在没了力气,便就地单膝跪下,怀柔剑贴着自己滚烫的额头,眼睛仿佛快要烧起来一般难受,“孤煞之命啊,孤煞之命,我活该,我受着;没人陪,我受着。” 她觉得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小,不行,不能,她不能走,她忽然攥住了自己的衣角,自言自语,“不、我还不能,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 还没有什么?见谁?爱谁?都没有了,云楚璧,早在高崖之上松手了;萧淮初,从来都是算计的那一方;父亲,一直都未看过自己一眼;姐姐,方才在高声叫骂自己。 果然啊,孤煞之命,从来都没有人能够陪着她的。 迷茫中她仿佛闻到了什么香气,她努力睁眼,看到天边居然在焦土上开了一簇又一簇的杜鹃花,红的惹人怜惜疼爱,远远望去,殷红如血,那样热闹的生命就该开得那么绚烂。 她实在走不过去,否则真的想伸手碰一碰,再让她感受一下,什么叫活着的感觉。 “楚璧,你一直没有回来的对吧。”方烟若唇角都是血迹,勾起来一个让人难以置信般美艳的笑容,“两年前不告而别的人,不是你,对吧。” 她已经近疯魔,“不是你的,你说过,我们是天地间,彼此唯一的慰藉,杜鹃作证,那枚钗我还留着呢。” 云楚璧,你还不回来。 我要死了。 方烟若咬咬牙,不行,还不能,她还没等到自己的楚璧,怎么能离开这个尘世间,这个让她心寒的尘世间,只有那些杜鹃花能给于她最后的慰藉了。 她呼吸有几分急促。 云楚璧,你怎么,还不回来。 身后仿佛有砖瓦掉落的声音,那些火红的杜鹃花忽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东南角骤然升起的火苗,恍惚间谁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尖锐的、刺耳的,划破长空,带起阵阵哀鸣。 “四方阵一方没封牢!” 下一秒只觉得一股强劲的力道从后腰处传来,痛得她已经无声,鲜血再也抑制不住,大把大把洒落在地上,仿佛那样漂亮、那样明艳的杜鹃花。 她又闻到杜鹃花香了。 “烟儿!!!” 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她惶惶然一伸手,居然是满脸泪痕,这么多年都没哭过的人,居然在临死前,终于哭了出来。 云楚璧,我哭了。 云楚璧,我要走了。 云楚璧,你到底,还是没有回来。 我见不到你了。 “轰——”大雨瓢泼而下。方烟若终于觉得身体里所有的热都消失殆尽,缓缓地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辈子,当真是,什么都没带来,亦什么都没拥有,更什么都带不走。 第145章 此生为人 仿佛还没回过神,那一生在方烟若死后骤然化成虚无,无妄境一阵地动山摇,不知为何砸碎了石音身上的锁链,失去了支撑整个人不由自主的滑落下去,呆呆的看着云楚璧。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震动的,全然没反应过来那些是什么,罗书漠茫然了那么一瞬,接着就疯狂地挣扎着,奈何手脚依旧被束缚,他这次发泄的目标倒不是云楚璧了,而是死死盯着萧淮初。 “萧淮初,你告诉我,眼前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萧淮初闭了闭眼,整个人开始颤抖,罗书漠咆哮声震耳欲聋,“你说啊,阿音呢!?阿音呢!!!为什么是方烟若的记忆,她人呢?!她人呢啊!!!” 云楚璧被他这么一吼彻底回过了神,几乎是挪过去的,半跪在石音的面前,伸手颤颤巍巍的,仿佛想摸一摸她的脸颊,被石音偏偏头躲开。 “滚。” 现在的石音前尘皆记起,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小心仰望的小姑娘了,开玩笑,上辈子他自己亲口许的诺言都成了泡影,这一世前尘尽忘,是她不长记性又喜欢上他,以后再不会了。 “阿若!!!”云楚璧终于喊出了这一句,“我找了你三年……” “是啊,你找了我三年,我还跟着你找了我自己一年呢,忘了吗?”方烟若现在的脸是石音的,完全露不出那种讽刺的笑容,谁让这个姑娘一直都恬淡如水,她干笑两声,“我真的是蠢。” 云楚璧张张口,“我……” 能说什么,说对不起,说抱歉当年我在高崖上松手了?怎么可能,如果之前的不告而别尚且有借口可循,云楚璧知道他那一个松手带给方烟若的是致命的伤害,所以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方烟若坐了会儿,一直都不想看他,目光缓缓看过身侧那几个人,萧淮初目光且惊且惧,罗书漠更是咬牙切齿的看着她和萧淮初,方知姌……她的姐姐,也像是完全没意料到这个结果,不知道如何看她。 她缓缓站起身,步履有些踉跄,却是抽出幸存剑将他们身上镣铐一个个砍开,一言不发就要离去。 “这里……”顾则煦揉了揉被震麻的手腕,其他三个人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去管这里的事情,更遑论云楚璧就是墨梵城少主这一个惊天事实,方烟若的身份曝光让所有人都无所适从,空气仿佛凝固。 “站住。”罗书漠的声音压抑着滔天怒火,不知为何,方烟若骤然想起了当年在四方阵前那个勉强跟她说话的平阅派前任掌门,陈谷。 萧淮初拦在他们二人之间,“书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事情,咱们回平阅派再说好吗?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我错了,我一力承担,烟儿她、她是无辜的。” 是他自作主张借尸还魂,方烟若的身体被四方业火重创,难以再次承载生命复苏,唯有一个石音的身体足以完成这件事,加之两人死因相同,借尸还魂成功的几率才会更高。 罗书漠手指捏的咔咔作响,“萧淮初,所以,这就是你放弃了你的救命恩人的原因,你去救这么一个妖女?!” 方烟若猛地站住了步子,在她身边一直捂着伤口前行的方知姌不知为何也停下了步子,四个人神色各异的原地站住不动了,顾则煦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身后,云楚璧没追上来。 “还在这里做什么,不快点走,等着云楚璧回神过来追杀吗?”顾则煦看了他们几个人一眼,一甩袖子,“你们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吧,我得回去,还要告诉他们云楚璧……这都什么事。” 方知姌闭了闭眼,“这些事总归有人做,顾则煦先走一步也是好事,至于其他事……”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多余的那个人,“淮初……说的没错。这里不是详谈的地方。” 方烟若终于冷冷清清开了口,“方大小姐,我送你回十方坞。” 这一称呼可真的是久违了,方知姌半边身子一颤,抬眼的时候自己都没留意到带了一丝不确定和惊喜,“你、你叫我什么?” “我记得,临死前,是你封住了最后一处阵眼,保了我全尸。”方烟若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去,她们分别的并不愉快,但是最后方知姌在那一瞬选择帮了自己,就还是欠了一份恩情,否则自己的身体怕是拦腰斩断的惨状。 “你走了再也别回来。”罗书漠几乎要抽出剑来与她打上一场,“萧淮初,方烟若,你们两个人记好了,这件事情,你们都欠阿音一个交代。” 他说完便收剑归鞘,气冲冲地单独走了,萧淮初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忽然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天寒地冻,本来他当初就有畏寒的状态,在这里拖延这么久,加上急火攻心,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方知姌急忙摇摇头,“先扶他回平阅派吧。” 方烟若一手挽住萧淮初的胳膊,“那方大小姐一切小心。” “该说小心的,是你们。”方知姌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有时间回十方坞看看,还有挺多东西都没有变化,故地重游,你的养母也很想念你。” 方烟若一顿,她想起小时候秀娘打她骂她,从不曾温柔对她,但是当她作为石音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见了秀娘一面,浑浑噩噩间,居然唯一念叨的人,还是她。 她当年是不是错过太多了,方烟若眨眨眼,低声道了句好。 “烟若。”方知姌和他们分别后,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转过头看她和萧淮初的背影,叫出了这个名字,“你,什么时候来?” 方烟若看了眼萧淮初难受的皱起来的眉头,“大概需要久一些时候,平阅派的事请处理不完,怕是难以抽身。” 萧淮初是居心叵测过,可他这次逆天改命,为她不惜背负了这么大一个秘密,方烟若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所有的恩怨难过大概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起码要对得起这个救了自己的人。 “那,我等你。”方知姌眨眨眼,她真的有话想讲。 方烟若终于回过头来和她对视,那双眼睛现在不再是那样的风情万种,而是古井无波,“好。” 第146章 恩义难寻 平阅派一切如旧,甚至回来的时候还有人微微向她颔首道,“九师姑。” 方烟若受的有些难过,胡乱笑了笑,便扶着萧淮初上了山,心里五味杂陈,她这一生是没有骂名、是没有压迫、是没有孤苦,可她享受的都是石音的东西,而不是她自己的。 真正的石音怕已经消散于天地间再寻不得了吧……她内心一阵揪疼,觉得自己真的是不愧为所谓的孤煞之命,上辈子自己的出生带走了娘亲,这辈子又带走了一个无辜的人。 萧淮初仿佛看出了她怎么想,一手按住她的手背,捋顺了气息道,“烟儿,这一切与你无关,有什么事情我担着就是了,你……” “师父。”方烟若叫得干脆利落,“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担着的。”这是他给她的命,是她的福气,却没有什么都不管就享受的道理。 萧淮初甫一推开书房的门,就见罗书漠背对着自己,手里不知道在摩擦着什么,门口的光线把他的背影切割的支离破碎,让人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萧淮初按了按方烟若让她在外面等着,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反手落锁。 “书漠。”他叫的也是没什么底气。 罗书漠没回头,“你回来了。”他停顿了会儿,抬手拿起一个东西,正是平阅派弟子每个人佩戴的额环,他和萧淮初本来一人一块,在各自成为师叔和掌门后就可以不用继续佩戴了。 “当时我入师门,第一个认识的便是你。”罗书漠没转过来,萧淮初也没有走过去,两个人互相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那时候,当真是最好的时光,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年少时候的放荡不羁,仿佛就是现在最好的一种昭告,在偌大的武林上,谁人不知平阅派有一双极强的师兄弟,感情好、武功相差无几,一静一动,惹人注目得很。 “后来我喜欢阿音,也同你讲了,阿音喜欢你,我也是知道的,咱们那一辈的女弟子,不喜欢你的人太少了。”罗书漠笑了几声,“可我知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会因为这个和你生分的。” 所以他选择做一个君子,萧淮初对石音也没有那种意思,也选择退避三舍,石音也是个乖巧聪明的姑娘,见萧淮初这般态度哪里还能不明白,也再也不说这些事情,所以便有了几分缓和的余地。 “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也一向有自己的顾虑、有自己的考量,我什么都相信你。”罗书漠的语速快了几分,萧淮初手指默默扣紧了身后门锁,知道该来的还是躲不开。 “从她复活以后你变了太多了。”罗书漠苦笑,“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一直都在让她躲着云楚璧,我本来想不通,以为你怕她会喜欢云楚璧,我以为你喜欢上了她,因为她救了你的命。” “现在想来,你倒的确是喜欢她,可不是因为她救了你的命,而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她!”罗书漠猛地站起来,那枚额环顺着他的手势飞出来,擦着萧淮初颈侧过去,在门上绽开了花,摔得粉碎。 “我可以忍,但是你凭什么不尊重她,凭什么?!凭她喜欢你你就可以拿她的身体为所欲为?!萧淮初,你怎么这么自以为是?!”罗书漠快步走过来上来便是一拳,萧淮初躲也不躲硬生生受了。 他从地上拉他起来,“我在问你,你凭什么,你说你凭什么,你告诉我你凭什么?!方烟若死了又怎样,她不是该死吗?她不是早该死了吗?可阿音不一样,阿音是无辜的,她凭什么要给方烟若替死?!” 凭什么,萧淮初感觉唇角有血滑落,他没办法回答,因为这个答案唯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的私心。 他因师命靠近方烟若,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喜欢她,他想弥补,却也没什么机会,所以他唯一一次任性,便是借用石音的尸骨,救了方烟若转醒,复阳重生。 “我本想让她作为阿音活下去的。”萧淮初喃喃道,“只要她不知道,她就只是石音而已,你们也可以在一起,我想给她改命的。”可什么都没有变化,往岁记忆太过刻骨,让她无处可逃。 “萧淮初,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自己是疯了吗?”罗书漠的笑容忽然有些冷,“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你让她作为石音活下去,她愿意么?阿音愿意么?她们凭什么换名,谁的命谁自己担着!” 萧淮初有些懊恼的撑住了头,“对不起。” 可这一声对不起,也不知道该说给谁听,他千瞒万瞒,真的不想让罗书漠知道,就是怕他伤了心,但是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就瞒的筋疲力竭,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太痛苦了。 要瞒着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些事情,太痛苦了,他瞒不住,也最终到底还是没有瞒住。 之前他的一次又一次避而不谈,能够感觉到罗书漠心中的失望、无奈,他尊重自己,所以不去刨根问底,但是这种举动一直在使两个人渐行渐远,终于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 “我走了,萧淮初。”罗书漠不知何时放开了他,站起来拿起寒枫剑,声音淡漠如斯,带着已经无法拥有的那份情绪起伏,“平阅派你好好带,你也有能力,从此刻开始,我便不是平阅派的人了。” “书漠!”萧淮初不顾身体尚不舒服,急急忙忙站起来,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忙扶住墙才能站稳,“你,你要退出师门?你不认师父了?你不认……我了?” 罗书漠看着他,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情分都看尽一般,忽然笑了起来,“萧掌门,你不是萧淮初,这么多年岁月拉扯,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可笑的是,我居然才发现。” 萧淮初愣住了,“这个平阅派,没什么我认识的人了,如此,在与不在,都没什么所谓,你好好的吧。” 他不知道罗书漠出去的时候看到方烟若会是什么反应,他现在整个人都是空白的,怔愣的,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想说。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众叛亲离的感觉,他能够感受到当日方烟若被云楚璧放弃的时候,心里那种无措,那种无知无觉,那种……连疼都疼不动的无力感。 恩断义绝,怕是到此步,一切都是完了。 第147章 寻剑归宗 方烟若闪身进来,“师父……”方才罗书漠丝毫没有停留就离开了,一个眼神给自己都欠奉,她自知理亏,看见萧淮初的那副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心有余悸。 “没有。”萧淮初摇摇头,“烟儿,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担着。” “还有办法……把石音姑娘救回来么?”方烟若抿抿唇,“我真的不怕死,我、我本来这么多年的时光都是白得的,现在想来已经是赚了,所以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 她低低笑了一声,“本来以为,我这一生好不容易能够死得有点价值,把四方阵平定后也算是一件功德,临死前能做件好事,终于也算有些补偿,这辈子,若是再能救一个人,更算是个好事。” 萧淮初静默半晌,把头从手心里抬起来,缓声道,“没用的,不是时间问题,你是孤煞之命,又是因着四方阵死的,阴阴相印,魂魄未能散去,但是阿音,在死的那一瞬,变魂飞魄散了。” 就算是两相权衡,也是救方烟若的概率大于石音,萧淮初铤而走险,瞒了所有人,但是瞒不过自己的良心。 究其原因,若是真的没有这些外在条件,方烟若和石音之间他会权衡选择谁,怕也是个不解的答案,他心头到底还是偏袒方烟若的,一半是因为喜欢,一半也是因为不服。 他心里也有一样的疑惑,凭什么,凭什么方烟若就该死,就该承担这些,她明明是那样好的姑娘。 “说这个倒不如说些别的。”萧淮初苦笑一下,抬抬下巴,“你都记起来了,很多事情也该换回来了,幸存剑在你手里握着,怕也是让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难过,我把幸存剑收了,祭奠阿音。” 这倒是个正事,方烟若从腰间解下那把长剑,毫不犹豫地递过去,笑笑道,“也是,这把剑合该还给她,如此,我也是能安心一分,少一些愧疚的心思,石音姑娘,我到底还是欠了她的。” “那你自己呢?”萧淮初挑了挑眉,看着她也不问问自己以后用什么。 方烟若偏偏头,“当年四方阵之后,那把怀柔剑应该是在我手里,我最后握着它死的,后来它去哪里了我也不晓得。”她垂垂眼,现在说起这件事仿佛跟说了吃饭喝水一样正常。 萧淮初点点头,“是,我给你收着了,眼下你去取回来吧。” 怀柔么?方烟若笑了一声,她当初其实还有几分怨怼,那把剑落在她手里也不知是福是祸,要不是这把剑她也不至于会被直截了当的暴露身份,但天下也唯有她一人能够拔出此剑。 “你放哪里了?”方烟若眨眨眼,敛去眼神里面的那些波澜。 萧淮初指了指山顶,“怀柔剑本是有镜湖水铸造的部分,它跟着你那么多年,早已认你为主,你死后它本来想自毁,为了压制它剑内的灵性阻止它,我把它封回了镜湖。” 方烟若有些诧异,“自毁?!” 她知道怀柔剑是一把灵剑,没想到居然在自己死后萌生了要自毁的念头,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这样的剑认自己为主,却没能力好好驾驭它。 “我这就去。” 为了掩人耳目,萧淮初特意将所有人屏退,让方烟若一个人上了山顶,回想起亲眼见着自己的尸骨从湖水中被抬出来,没想到自己还能站在这里故地重游,当真是五味杂陈。 萧淮初伸手在山洞外面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就有一个地道旋开洞口,里面黑漆漆的,偶尔有几份光亮也是因着镜湖水反射的缘故,里面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东西打造。 “万事小心,怀柔剑应该会很想念你的。”萧淮初笑了下。 方烟若提步进去之前顿了顿,“师父,你若是不开心,不必非要跟我强颜欢笑。”她顿了顿,“我知道你为我受了委屈,上辈子所有的恩恩怨怨,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萧淮初的笑容就这么僵在了脸上,看着她的背影一寸一寸的消失在地道口处,转瞬消逝不见。 第148章 情断两路 方烟若扶着墙壁,一点一点挪下去,眼神却是一直盯着脚下,生怕有什么东西会碰撞到,小心翼翼这么走着也算是一路平顺,直到楼梯踩到了底,她紧绷着的呼吸才算是松散下来。 大概谁也不会知道萧淮初会把怀柔剑放在这里,因此也不会有什么机关锁链,加之这个世界上孤煞之命出生下来死了就死了、蒙在鼓里的还在懵着,也没人会要这一把剑。 如此说来,这把剑配她倒是最为合衬。她这么想着,浅浅淡淡笑了下,随即朝着里面走去。 里面是用镜湖旁山洞中千年寒冰打造的一处穴,透过透明的墙壁可以看到池水中波光粼粼,一片死寂,里面镇压着上古神剑,亦正亦邪,她抿抿唇,收起了目光不再看。 怀柔剑插在穴中正中心,见到她来仿佛有感应一般,嗡嗡震动了几声,颇为明快的样子。 她站在离它不远处,屏气凝神,缓缓伸出一只右手。 前方还是被加了禁锢的,要不凭借怀柔剑的灵力也不至于跑不出去,方烟若是感觉到了这一层,索性不再往前走,手掌中渐渐蓄起内力,使正中央的怀柔剑震颤的愈发厉害。 而就在此时,她身后一凉,风声一动,感觉到来者不善,方烟若急忙睁眼受力,怀柔剑颇为不满的晃动了一下,之后便沉寂了下去。 云楚璧,他从背后环抱着方烟若,有力的心跳砸在方烟若背后,她挣动了一下没挣扎开,随即皱起眉头,手肘用力想把他推开。 这一力道非同小可,云楚璧也不恼,顺势把她调转了一个方向,变成面对自己的姿势,她没落到实处被力道带歪,又被云楚璧一把搂住腰身扣住下巴,唇瓣相贴吻了上去。 方烟若一怔,随即拽着他的衣襟开始狠命挣扎。 一吻毕,方烟若只觉得脚都有些虚浮,云楚璧微微喘着粗气,将她整个人环在自己怀中,下巴就搭在她的颈窝。 方烟若平了平呼吸,一把推开他就甩了一耳光,云楚璧躲也没躲,本来就有几分红润的脸色上登时就被又上了一层火辣辣的痛楚,他却什么也没说,硬生生受了。 方烟若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绝对非常难看,“云楚璧你是疯了还是有病?!” 云楚璧转过头来,目光中情绪翻涌,“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方烟若已经不想跟他拉锯了,“你没什么话说就走,看着碍眼。”她看了眼他未动分毫的步子,冷笑,“云楚璧,我现在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你现在是墨梵城少主,全武林通缉的对象,我没叫萧淮初他们,你就知足吧。” 云楚璧攥了攥拳,“我知道。” “你现在是怕我连累你的名声?”云楚璧咬咬牙,还是问出了口。 方烟若只觉得莫名其妙,“我名声本就不好,用不着你连累,”她顿了下,转过头去看怀柔剑,“我不想与那些武林正道为伍,更不想和你一路,之前你说天下人没人敢开第三条路,那么我就开第三条路。” 云楚璧顿了顿,“阿若,你跟我回剑栖山庄。” “你是真的疯了吧?”方烟若斜睨他一眼,“你是谁,凭什么带我走?我是谁,凭什么听你的?放眼天下,谁还能对我要求,我不是平阅派的人,更不再是你的未婚妻。” 这句话砸过来的时候云楚璧往后退了几步,方烟若目光狠厉,一寸都不曾偏移,她说的太对了,凭什么,她谁都不是,谁都可以不必听,她只是方烟若,仅此而已。 她才是真正的自由。 云楚璧眨眨眼,“我知道,在你心里,云楚璧已经是个恶人了。” “不,你错了。”方烟若勾了勾唇角,双手负在身后,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云楚璧一直都是云楚璧,是那个许我一生安宁的、我的爱人。” “只可惜,你不是他。”话音未落,伫立于中心的怀柔剑顿时脱鞘而出,方烟若一把伸出手抓紧了剑鞘,挥舞间剑身琉璃溢彩,因这许久不曾用过,甫一贯穿内力便是十足十的力道。 方烟若挥舞着它一把捅进了云楚璧的心口。 “云楚璧,我们相遇的不是时候。”方烟若想笑起来,却有泪水滑落下来,她上辈子从来不哭的,哭的唯一一次云楚璧也未曾看到,这是这一生他第一次看到方烟若的眼泪。 一寸一寸的疼痛从剑伤之处弥散开来,云楚璧呕出一口血,抓着剑身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看穿一般,良久,突兀的笑了,“你错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也是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舍得。” 舍得她么?云楚璧没有解释,怀柔剑抽出来的时候带起一串血珠,像是一朵妖艳的杜鹃花绽放在他心口处。 “临行前,我一直在想,你怎么还不回来。”方烟若低低笑了两声,“我要死了,你也不回来,然后上辈子,我就再也没见过你了。” 怀柔剑握在手里,铮铮作响,“云楚璧,当时我就想,你还不回来,就永远都见不到我了,既然那时候再没见过,那么此生、此世,何必再见呢,永远都不要见了。” “我说了这一生赔给你。”云楚璧堵了下伤口,伤口虽然狰狞却不足致命,也不知为何,怀柔剑偏了一寸剑锋,躲开了要害部位、 “我不要。”她转身离去,“当初没有给我,我不要了。” 第149章 身份存疑 方烟若回到地上的时候,萧淮初正偏着头等着她出来,微微怔神的模样似乎在想些什么,见她出来了笑了笑。 方烟若低下头走过去,看着他的模样应该还不知道云楚璧已经进去了,反正里面除了一把怀柔剑也没什么别的东西,也就由不得她管了。 “烟儿,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你商量一下。”萧淮初是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方烟若还在走神状态,这么一说赶紧回过神来露出一个“你继续,我在听”的表情。 萧淮初把她领到书房,阖了门的动作小心翼翼的,还若有若无张望了一下附近有没有什么人,方烟若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了?” 萧淮初背过身去,“我想跟你说,安祁的事情。” 其实他之前的担心有二,一是罗书漠,二就是安祁,如果说前者破裂的是他们兄弟感情,那么第二个人就有些危险了,方烟若做石音一年多,她也应该会明白萧淮初的言下之意。 安祁这一生没什么信赖的人,唯有石音,他一直视作最亲近的人,事事回护、处处小心,若是让他知道石音不再是石音,而是方烟若,萧淮初心里怕极了安祁会做什么。 方烟若垂了垂眼,“我知道,安祁那小家伙……”她长叹一口气,“之前我怎的,我现在也会怎的,不会让他有多余的心思。也尽量做好石音姑娘应该对他做的事情。” 在安祁面前,她还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师姑石音,而不能做方烟若,这没得选,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话说回来,齐柳……”她拖了一个长音,抬眼看了下萧淮初的表情,“真的是孤煞之命?” 之前她没怎么在意,只是觉得孤煞之命这种说法有些玄学,可自己都背负了这样的名头,也没办法再去辩驳什么,只不过她想着,若是齐柳真的是安祁的妹妹,那么是不是也是一种慰藉? 她可以做石音一时,但没办法做一世,到底还是会渐渐地疏远开来,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方烟若一想到自己的前路就有些头疼,抬起手按了按额角,有些踌躇的模样。 萧淮初以为她是为了齐柳的事情,摊摊手道,“不晓得,有可能是吧,这件事情你不能问我,你……”他忽然顿住了,轻咳了一声方才道,“有空帮你查查,若真的是,也该认祖归宗。” 方烟若知道他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这件事情你不能问我,你要问收养她的人。”收养她的人是谁啊,云楚璧,萧淮初当然及时闭嘴,一个字都不会继续说下去。 方烟若站起身,点点头道,“那辛苦师父了,上次方大小姐说让我去一趟十方坞,我走一趟,过两日就回来,你别着急。” 萧淮初摇摇头,“你还真的敢去?我以为你只是口头迎合一下。”毕竟上辈子她们散开的时候十分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方知姌占了方烟若的功劳,而方烟若又背负了无数罪名。 方烟若笑笑,“大概生生死死都看开了,就没什么所谓了,还是去一趟,我看她脸色不大好,之前也跟她说过几句……总不至于前尘皆记就翻脸,我也觉得,她大概是有话想说吧。” “烟儿,你真的是不一样了。”虽然还能依稀看到一些从前的影子,但是披着石音那一张恬淡的脸庞,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大概是张狂又热烈的那种眉眼影子。 方烟若勾起唇角笑了笑,拉开门的一瞬间钉在原地。 萧淮初没回头,“怎么?忘带东西了?”他转过头去,看见外面安祁一身暖橙色弟子服泛着有些刺眼的光芒,他手都没抬,看起来已经不是刚刚要敲门的姿势了。 方烟若勉强调整自己的表情,“安祁,你怎么来了?来找掌门师兄吗?” 她改口改的顺溜,也没什么毛病,可安祁的表情让她实在有些忐忑不安,那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木然的看着她,仿佛在出神的想什么事情,方烟若眨眨眼,也不知道该如何。 萧淮初绕过来,“找我?还是找你师姑?” “我、”安祁不知怎的有些结巴,“我找师姑……” 方烟若笑了笑,“怎么?” “无事了。”他顿了半晌,骤然扔出这一句话,转身就走,方烟若叫了两句没站住,一面心里又有些不确定。 她转过身去,看同样是脸色惨白的萧淮初,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问他一句,“他来多久了?” 像是不确定什么,萧淮初颓然摇了摇头,“看他的表情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先去十方坞吧,安祁这边的事情我照料着,你万事小心。” 方烟若顿了下,“要不我还是留在平阅派吧,我感觉安祁的表情不大对劲,要不还是先处理一下?” 这样也好,萧淮初眨眨眼同意了,要不然安祁真的耍起横来怕是整个平阅派没谁能压得住,也就期盼着见面几分情意,安祁能对着石音那张面孔有着几分冷静和淡定。 不过方烟若的心没放下多久,就又被悬了起来,本来是说安抚安祁的,结果第二天早上倒是安祁主动来敲她的房门,管华落一脸被打扰睡懒觉的不爽,推搡了几把方烟若让她出去了。 管华落也不知道方烟若的事情,所以原来对石音如何便如何,方烟若没什么不自在,反而有些感动,她很久不曾有过这种感受,上辈子没有朋友,何谈这样对待? 石音真的是有福气的人。她这样想着理着头发出去了,安祁面上没什么大变化,眼睛里藏了几分躲闪。 “听说师姑要去十方坞?那里现在是多事之地,要不我陪师姑一起去吧。”他话语间轻轻的,却不知为何让石音眉心一跳,有一股不祥之意。 可她也没理由拒绝,“好。” “那咱们尽快走吧。”安祁偏偏头,“这次师姑不需要别人陪着了吧?” 方烟若一下子就想起他口中的需要别人陪着是指的谁,心顿时一阵揪疼,勉强笑了一下,“自然不用了。” 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时候了。 第150章 知姌身死 十方坞景色如旧,大概人们已经对武林盟主这个位子失望,十方坞的管辖明显松散了许多,方知姌如今内力悉数被废,也没什么大的波浪能翻得起来,云楚璧又揭了底牌,所以就没人管的上这位前前任武林盟主了。 方烟若进去之前顿了顿,侧头望向身边若有所思的少年,“我现在进去,你在外面转转吧,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方知姌的么?” 安祁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好像巴不得她说这句话,赶紧点了点头,似乎立刻就要走,但是还是管住了自己的腿,干巴巴道了一句,“师姑,你自己小心些,我就在外面。” 方烟若点点头,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萌生出了一股不安的心思。 大概是这里本身就让人不安吧,方烟若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层层叠叠的楼阁,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地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甚至死于斯,却一些温暖都不曾有。 她想了想,还是先没去方知姌的屋子,转了个头,轻车熟路的往后山方向走去。她知道三年前自己的小屋就已经没了,但是有个地方,她作为石音的时候误打误撞来过一次,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下人的弟子房。矮矮的、暗暗的,排成一排,好像她小时候看到那些高官贵人手中打的牌翻倒的模样,一丝生气也没有,就算身披光辉,也是一派死寂和沉闷的气息。 她走过去,看到门前有几个眼熟的老嬷嬷在一起聊天,大概方知姌倒台后就没什么所谓的伺候的人,她们也乐得清闲,每天照顾照顾蔬菜、聊聊天,望着后山的景色出出神,也挺好的。 但是这挺好的自然不包括她想找的人,她冲那几个老嬷嬷点头示意,“秀娘呢?” 那几个老嬷嬷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呦”了一声,“你不是那晚上误打误撞来的小姑娘么?怎么,青天白日的,又走错方向了?” 方烟若苦笑不得,“没,我这不来找人的吗?秀娘还在屋里?” “唉,可不么,那晚没吓到你吧?”几个老人家叹口气,小心翼翼指了指那间房,“还在里面昏昏沉沉的,你要是想,就去看看吧,小心她一会儿又发疯。” 方烟若道了谢,顾不上回几句就匆匆忙忙走了进去,推开门,屋内一股潮湿的霉味,她轻微皱了下眉头,但见大白日的屋里也黯淡无光,秀娘蓬头垢面坐在床上,嘴里不知道在念念叨叨什么。 她轻轻阖了门,“……秀娘?” 她也不应,坐在那里兀自说着,方烟若走近,看她干瘪的嘴唇已经起了皮,哆哆嗦嗦念叨这什么“厌惹”、“回来打断你的腿”,都是她熟悉的台词,从小到大听不够多少遍的。 现在听了,倒有些酸楚。她低头深呼吸一下眨眨眼,伸手摸上她杂乱的头发,缓声道,“娘……我回来了。” 秀娘这才颤抖着抬起头来,方烟若看到她眼中有那么一瞬的清明,当时有些诧异,“您……您能认得出我?” 下一刻她却又低头转了过去,这次倒是说得清楚,“不、不,我不是你娘,我、我有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她慌乱的不知道在找什么,倏尔转过头握住方烟若的肩膀,“你看见我的孩子了吗?” 方烟若只觉得呼吸一紧,“没……” “死孩子不听话,又乱跑了。”她开始哆嗦,“厌惹,我的厌惹呢,小丫头真的能疯,从小到大就没听过话……” 方烟若再也听不下去,咬紧牙关站起身,她现在是石音,她哪里能认得出来,自己的尸骨已经碎的不行,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好好的安葬了,秀娘这辈子也难找回她的女儿,哪怕就在眼前。 “厌惹!”她转身要出门的一瞬间听到背后一身凄厉的叫喊,她整个人一颤,听到外面的人轻轻叹息。 她迟疑着回头,秀娘的眼神从来没有这么清明过,“娘再不打你了,你回家吧……” 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她哆嗦着嘴唇,“娘……” 可是秀娘又开始犯糊涂了,外面几个好心的老嬷嬷拉她出来,安慰她别在意,这人已经疯成这样了,让她别管了,方烟若不答,只是哭,无声无息的苦,那几个人以为她吓坏了,赶紧又是一顿安抚。 只有她知道,那一刻,她才觉得她回家了,原来,秀娘没有那么讨厌她,她只是一个最最平凡的母亲,养女也罢,亲生也好,她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一个人,她认得她的吧,否则刚才那一瞬,怎么会那么清明? 方烟若从身上解下一些细软,“把这个给秀娘,劳你们好好照顾。” 那帮人一时手足无措,还以为这个姑娘被吓傻了。 方烟若现在还要去见方知姌,等一切安定了,她一定会在秀娘床前尽孝,但现在还不行,世事未了,她还没那么单纯地离开。 她一路抹着眼泪,走进了方知姌的房间。 屋内陈设如旧,方知姌背对着她不知在做什么,听她进来了也没什么诧异,“你来了,我就知道,算算日子,你也该来了。” 方烟若“嗯”了一声,“你想见我,我总归要来看你的。” 方知姌微微侧过身,方烟若才看清,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块方二小姐的牌位,正细细密密的擦着,生怕哪里擦得不够细致,见到她来笑容也是淡薄薄的,仿佛挂都挂不住。 “来,坐着。”方知姌拍了拍她身边的座位,方烟若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和她相对而坐。 方知姌没说什么,只是收起手的时候有些迟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会叫你来做什么?” 方烟若垂眸看她手上干干净净的灵位,仿佛还能闻到那一股香味,是十方坞祠堂惯有的味道,“有些好奇,也没那么好奇,可能你觉得有些话想说,那便说说就好了。” “怪我么?”方知姌倒没继续卖关子,直截了当问出口。 方烟若选择用一个笑声回答她这句话,这一笑让方知姌怔了怔,随即跟着笑起来,“方烟若,你可真的是个妖女,石音姑娘那样恬淡的一张脸,居然也能让你笑的这么……” 她想了想,用了一个词,“妖艳。” 方烟若对于这些已经完全无感了,摇摇头道,“随你怎么说,我还缺你说我么?”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只能一笑,也不是一笑泯恩仇,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哪是一笑能解开的。 “我还记得你做石音的时候问我,我怪不怪你。”方知姌露出一个回忆的神色,“我当时怎么答来着,我自个儿都忘了。” 方烟若没接话,手微微摩擦着袖口,良久,又听方知姌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在平阅派做好事情,时机成熟我就走。”方烟若没什么考虑,回复的很快,“走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多好。” “像你的性子。”方知姌伸手把牌位摆正,“当初,我拿着它羞辱过你,如今又见到它,你有什么想法么?” 方烟若盯着“方知婉”三个字看了半晌,摇摇头,“没想法,只是觉得,更喜欢方烟若这个名字。”她叹了口气,“方知婉,这三个字带着的东西太沉了,我负担不起,总躲得起。” 方知姌抿了抿唇,“烟若。”她有几分犹豫,“如果你想好要走,真的再也不想和我们这些人牵牵扯扯,那么这会不会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方烟若被她这一番话弄得有些难过,“大概,会吧。”方知姌不是个好姐姐,但是她也不是个好妹妹,大概她们两个人真的没有姐妹缘分,还记得小时候方知姌要和方烟若结拜,也未果。 终归是没有这个缘分的吧。 方知姌有些紧张,“那临走前,你能不能,叫我一句?” “方大小姐。”方烟若扔出这四个字,看了眼方知姌有些破碎的神情,不出意外的笑了笑,她如何不知,方知姌说的叫她一句,到底指的是什么。 可是怎么说的出口呢,那两个字,早就不是单纯的称呼了。 “罢了,”方知姌苦笑一下,“你……” 她这个你字没完,整个十方坞忽然猛烈的摇晃了起来,这感觉太熟悉了,两人勉强扶住桌子坐稳,抬起头的时候双双白了脸色。 十方坞,四方阵?! 方知姌武功全废,方烟若快她一步抢身出去,看到四方阵的方向火光冲天,明明灭灭间,天色居然就那么黑压压的沉了下来,整个十方坞顿时如同笼进了阴云里,让人喘不出一口气。 “我们快去。”方知姌在她身后拽了她一把,险些把没回过神的方烟若拽了一个趔趄,明明没有武功,还要跑的那么快,方知姌苦笑,“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武林。” 她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一份骄傲的。 两人急冲冲跑过去的时候天地露玄光,四方阵四块华表已经冲天而起,隐隐约约有发难的架势,方烟若皱眉道,“现在阻止大概还来得及,你躲远些,给各大门派发个消息,这不是小事。” 方知姌却忽然攥住她的袖子,“你要做什么?还要去封阵吗?” 不封阵能如何?方烟若抽出怀柔剑,风势愈发大起来,她没办法只能扯着嗓子喊,“你武功尽失没办法,快去搬救兵,上次我也是运气好勉强封住,但其实就没最后那一击也是强弩之末,你快去找人,再晚来不及了。” 方知姌不松手,“你还想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方烟若闻言愣了愣,随即低头苦笑,“你不是……很盼望过吗?”说的方知姌整个人都愣住了,她反手推她走,“快去!别磨蹭!” 风声大作,方烟若的身形摇摇晃晃,凝神屏气在寻找冲进去的时机,料想着方知姌应该已经走了,便也放了一半心下来,专心专意对付四方阵。 她武功尽失,在这里必死无疑,说到底,她还是念着这位从无姐妹情谊的姐姐的,她勾起唇角笑了笑,想着怕是方知姌又要欠她一次人情,罢了,能让她觉得自己偿还些,便还些吧。 “方烟若!!!”就在她刚刚要提起剑的一瞬间,身后骤然传过来一声尖叫,风势似乎快了不少,她来不及回头就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提起来的内力消散的无影无踪。 “什么……”她转过头,这时候怎么能分心,一瞬间四方阵业火已经燃起来,可就在她回头的一瞬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方知姌一身白衣,一把长剑贯穿了心口,她双手握住从后背钉过来的剑锋,鲜血顺着手掌胸口淅淅沥沥往下淌,她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利刃,又看了看半晌无声的方烟若,缓缓朝她跪下。 那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方烟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有方知姌跪着的模样,在目光中愈发明晰,她甚至都不知道哪里来的长刃,就那样义无反顾的捅穿了她的身体。 她整个人都在抖,“……方大小姐?” 不知道怎么来到她的面前,她双手哆嗦着捂住流出血的伤口,看着方知姌的脸色一寸寸惨白下去,杂乱无章道,“你撑住,你撑住,我不管四方阵了,我带你去找大夫,你撑住,你一定没事的,你……” “烟若。”方知姌明明说话都困难,却还是将双手努力从冰冷的剑刃上抬起,握住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连血都捂不暖,血从她口中涌出,她说出话都没那么真切,“对不起。” “谁要你道歉。”方烟若不知为何忽然就哭了,“你给我撑住听见没,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 “烟若、烟若。”她慌乱的叫着她的名字,“没事、没事,我没事。” “还说没事,你流了好多血……”方烟若哭的很无助,不知道为何要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堵都堵不住,你怎么这么嘴硬啊。” 方知姌笑了笑,“烟若,你第一次为我哭。”她哆嗦着抬手,忽然扣住她的后脑,额头相抵,“烟若,我不是个好姐姐。”她喘了好几口气,“可我死了,你就再也没有家人了。” “那你还死,你不许!我不许!”方烟若握住她的手,“你都说你不是个好姐姐了,你不应该补偿我吗?你不应该好好陪我吗?你就是这样当姐姐的吗?” 方知姌却是一直在道歉,呛出了好几口血,“烟若……婉儿,”听到这个名字,方烟若再也说不出来话,眼泪簌簌往下掉,“叫我一句好吗?真的,我想听一辈子了。” 从小就期盼着比自己小的这个骨血叫自己一声姐姐,可发生了好多事,再也没有这个机会过。 眼下她要死了。 方烟若哭的说不出话,“叫我一声,婉儿……” “我不叫,我叫了你就走了。”方烟若拼命摇头,“你好起来,你好起来我就叫,我就天天叫你,我再也不走了,走也跟你一起。我现在不叫,我叫了你就没念想了,我才不要。” 无论如何,方知姌的声音却是越来越低微,“婉儿……” 方烟若感觉到扣住她后脑的手再渐渐松开,她托住她的身体,“你怎么了?醒醒!” 方知姌拼尽全力握住她的手,“叫我一声……” “姐……姐姐。”方知姌终于笑了,带着血色的唇角像是吻了一朵艳丽的花朵。 方烟若抱着她跪坐在原地,一瞬间失神。 她说的太对了啊。方烟若看着黑云压下来,失魂落魄的想。 骨肉至亲,全都失去了。 第151章 四方震怒 方烟若轻轻放下方知姌已经冰凉的身体,双膝跪地三叩首,然后站起身来长长叹了一口气,抹了抹眼睛道,“安祁,为什么?” “方烟若姑娘,久仰大名。”十几岁的少年眼中一片冰凉,丝毫情绪也没有,不知道是凉薄如斯还是气愤至此,淡淡道,“这句为什么,真的不知道从何问起,方氏害我全部亲人,难道还没有讨还的道理么?” 除了严谷门满门,还有石音,方烟若晓得他的意思,转过身去看了看明明灭灭已经快要爆发的四方阵,狂风吹扬起她的长发,表情在这一刻格外的明晰,“我去灭阵,就算你再有气,天下人的生命也不是给你撒气用的。” “怎么不是?!”安祁一直紧绷的表情终于有一丝裂缝,他一步步走近她,那张明明是石音的面孔却格外陌生,他恨,萧淮初、方烟若、方知姌,还有这世间所有芸芸众生。 “不妨告诉你,之前顾则煦能够揭发方知姌,也是我偷偷写了信告诉的,因为那张生死契我也看到了。”他笑的几分阴险,“我也想善良对天下,可天下从来都没善良对过我。” 石音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方烟若闭了闭眼,伸手将怀柔剑“刷”地抽出,和安祁的剑碰撞在一处迸出亮眼的火花来,她翻身跳开几步,“安祁,我对不住石音姑娘,但是若她活着,也不会想让你这样。” “你也说了,‘若她活着’。”安祁咬咬牙,长剑骤然蓄满内力,直直冲着方烟若的臂膀砍下来。 那一瞬间似乎天地明光,两把剑双双架住了来势汹汹的剑势,方烟若抬头,镜启剑阵阵振动,萧淮初脸色阴沉的像能掐出水来。 “我早知道。”他反手挑开,一把推了方烟若离开,“烟儿,去看四方阵。” 他本来就不放心,才偷偷跟了过来,没想到这一幕幕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期,终归是自己的罪孽自己承担,他正面对上安祁,镜启剑本就是平阅派众剑之首,安祁手中的剑明显不占优势。 “由不得你瞎胡闹。”萧淮初剑法狠厉,从来都温柔和缓的剑势在此刻锋芒毕露,快的安祁头晕眼花险些败下阵,若不是心里那一腔愤懑见到萧淮初就犹如导火索,早就喊停了。 “先胡闹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安祁眼角一抽,“我的好师父,你可真的是狠心,你的救命恩人、亲师妹就这样被你葬送。” 萧淮初眯眯眼,“你若是继续下去,会后悔的。” 安祁冷笑,刚想问一句怎么会,就听身后一声脆生生的“安祁哥哥!”,他手一个不稳,险些被镜启剑擦了脖子,一个旋身转过头,夏侯凝揽着挣扎不断的齐柳,小姑娘脸上满脸泪痕。 夏侯凝惊魂未定的看了一眼方知姌,她本来是被方知姌叫来的,说是让她和方烟若谈一谈关于云楚璧的事情,齐柳吵着要一起,没想到来了居然是永别,她连方知姌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就算生前再怎么不交好,终归方知姌还是为了自己妹妹和云楚璧着想,夏侯凝勉为其难答应了。 方烟若在阵外徘徊不定,现在阵法已经完全启动,根本没有着力点,回头看了一眼夏侯凝和齐柳,竟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方烟若,”夏侯凝声音都是颤抖的,“你一定活着,楚璧的事情,我还有事情要跟你交代。” 方烟若垂眼想了下,伸手将怀柔剑往夏侯凝方向一抛,拽过她怀中的金针重新试图飞身入阵,“若是如此的话,我还是死了吧,怀柔剑让柳儿试试,看看是不是严谷门的遗孤。” 齐柳抓过怀柔剑,在安祁愣神的空档一把抽出,雪亮的剑光映的小姑娘的面庞亮亮的,那两道泪痕格外明显,正眼巴巴的看着安祁,顿了顿,她疯了一样向安祁大喊,“哥哥!” 真的是她。方烟若自嘲一般勾了勾唇角,到底天命还是眷顾的,到了这个地步,依旧能有人依靠着,有亲人在世上陪伴着。 安祁整个人如遭雷击,被那一声哥哥轰的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做。 自己的亲妹妹看着自己要毁天灭地,做尽恶事,算尽心机。他不是个好哥哥,从小就弄丢了她,长大后也没有给她任何温暖,在这个时候,是在让众生陪葬,齐柳会怎么想? “你方才,说什么还是死了吧?”方烟若捻住金针,四方阵结阵之法四年前她大概摸索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金针是最好的封阵之物,就在她屏气凝神寻突破口的时候,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 是云楚璧。 方烟若半边身子极轻颤了一下,还是稳住,对这一句话丝毫不理,终于寻了一个空挡飞身而入。 又被云楚璧拽住,仓皇间她回头看了一眼,云楚璧距离她极其近,近到能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神情,就在这一愣神之中,两人已经飞身入阵之中,四方华表高耸入云环绕住二人,业火渐渐烧了起来。 “云楚璧你放开我!”方烟若这才觉得有什么不对,顿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你跟着进来做什么?!” “多年前是我错了。”云楚璧缓缓抽出沉凌剑,声音低沉,“这一次,出生入死,我都一定陪着你,无论你愿不愿意。” 第152章 余命相依 方烟若刚想张口回他句什么,就被云楚璧一把握住手腕往自己这一处一带,擦肩而过几枚带着流火的石头,险些砸中方烟若后背,这若是一砸便是一个火引子,云楚璧顺手理了下她翻折的衣领。 方烟若惊魂未定想要逃开,又被云楚璧出言道,“你还是小心些,这时候先别跟我生气了,保住性命要紧。” 她斜睨了一眼他,“我这条性命,早就该没了千万次。” 出生、崖上错手、借尸还魂,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方烟若心里突突跳着,也知道外面现在形势不大好,索性轻咳了一声道,“你注意流火攻势,趁机攻击四块华表中央位置,我封阵。” 云楚璧似乎轻笑了一声,“好,封阵怎么封,单靠几枚金针?” 方烟若打量了一下四周,有些不耐烦,“金针如何,见缝插针,四块华表地下均有封阵法门,只要将金针拍入地下再加以内力固封,没什么大问题。” “那上次……”云楚璧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就被方烟若反手一掌拍开,流火擦着两人之间的缝隙飞过去。 “你废话什么时候这么多。”方烟若旋身而上,手中金针蓄势待发,“上次唯我一人,就封阵而已,没时间顾及别的。” 当初她单枪匹马闯四方阵,不顾身后流火熊熊燃烧,将自己后背留给火焰,差点烧了个遍体鳞伤,也要咬着牙将金针固封,到底还是没能封住最后一处阵眼,也得亏方知姌反应机灵抢身上前。 方知姌,方烟若鼻子有些发酸,还是屏气凝神开始和云楚璧一守一攻展开局势,火光飞逝间,两人时而背对而立时而相对腾起,在四方阵中晃得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晰。 外面安祁和萧淮初众人已经停手,齐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跪倒在安祁面前,少年微微怔住,半边身子都在颤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扶她起来,或者说自己该不该碰她,自己这样的人。 夏侯凝走到萧淮初身边,沉声道,“真的没问题吗?” 萧淮初摇摇头,“四方阵灭阵谁都没经历过,唯有烟儿,别给他们添乱了。”在万千生灵面前,似乎什么都是次要的,“对了,你方才说……要和烟儿谈云楚璧的事情,究竟发生了什么?” 夏侯凝垂下眼帘,“你们一直都在误会他,很多了。” 此话怎讲?萧淮初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眼,却也知道刨根问底大概不是自己应该说的了,且等二人从四方阵中出来,什么都明晰了。 “武林正道会给云楚璧什么判决?”夏侯凝无言半晌,倏然问道,“我是说,如果这次四方阵被他灭掉的话。” “将功抵过,看他有没有悔过之心了。”萧淮初想了半天也只能这么说,“现在武林正道群龙无首,大概会集众意吧。” 夏侯凝抿抿唇,“大多数眼光还是在看你吧?” 萧淮初无声的笑了笑,“谁知道呢。” 他是真的不知道,顾则煦、何迁、江以寒众人目光都在盯着那个位置,武林盟主最近更迭太快了,谁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也没人敢贸然上位,等着别人抓自己的把柄。 方烟若看沉凌剑剑势一收,立刻擦着剑身滚过去将金针封入地面,引来更大的振动,云楚璧仓皇间将沉凌剑拄入土地,另一只手捞住方烟若站起来防止她跌倒,在这里跌倒结果不堪设想。 方烟若却道,“无事,正常反应罢了。” “那最后一处岂非更加凶险?”第一枚金针和第二枚金针封进去之后带来的震动并不相同,后者明显大于前者,惊心动魄的让人叹息。 方烟若轻蔑道,“怎么,怕了?和我这样一个孤煞之命的人待在一处,倒霉是必然的。” 云楚璧伸手不顾她的反应在她脑袋上狠狠一揉,“竟说瞎话。”他怎么会嫌弃她,可他之前的行为就是很嫌弃,方烟若下意识躲开。 “此事了结,你还恨我么?”云楚璧抽出长剑目送着方烟若封阵,反手将飞来的火球弹飞,手腕酸楚不已。 “一码归一码。”方烟若语气淡漠。 云楚璧低低笑了下,“这样也好。” 在方烟若站起来的一瞬间,云楚璧忽然握住她的手腕,伸手将她手中剩下的那枚金针握于掌中,在她惊慌失措之际浅浅吻了一下她的唇,一触即分,手上运起内力将她一掌送出阵外。 “云楚璧!!!”这一变故弄得所有人惊慌失措,不明白云楚璧这是要做什么,方烟若被送出去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看见云楚璧站在流火之中微微绽出了一个笑意,像是雨后初晴,一朵小花颤巍巍开在湿漉漉的草丛中,静谧又垂死。 “阿若,我爱你。” 第153章 一生赔你 骤雨倾盆。 方烟若被萧淮初一把接住,惶恐不安的看向四方阵之中,地动山摇,天地亦为之变色,四方业火升高几丈,将几人面庞烧的滚烫,不知怎的就熏下眼泪来,大颗大颗顺着雨水砸入泥土。 方烟若怔怔看着地面,忽然抹了几把脸,“我哭什么,肯定死了,这架势,不死也是半条命。”她这么说着,却愈发带上哽咽之声,“云楚璧你死了活该,你死了才还了我,我们才扯平,我们……” “方烟若!”夏侯凝怒吼一句,冲上来一巴掌几乎将她整个人掀翻在地,夏侯凝揪住她的领子,狠狠道,“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你怎么能这么想,为他哭一哭都不行吗?不行吗!?” “没良心的人不是我!”方烟若压抑多时的怒气终于喷薄而出,“是他不要我的,我要死了的时候,他不回来,一直不回来,我见不到他。是他先离我而去的!是他先松手的!” 夏侯凝被她推了一个趔趄,跪坐在一片水泽之中,良久,唇才蠕动了几下,道,“不是的。不是他。” 方烟若没听清,就听她一声大喊,“不是他!!!” 高崖猎猎寒风,他一只手握住了自己心上人,就算是方二小姐又如何,也轮不到让旁人来取她性命,他不会松手的,云楚璧当时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松手的,她怕高的。 可是孟宪在他身体中植入了蛊毒。操纵蛊毒,等的就是致命的这一刻,那一双手在自己眼睁睁看着的情况下松开,云楚璧都快疯了。 “绝望的是你一个人吗?是他!自己的手不听自己控制,眼睁睁看着你坠入深渊,你以为他想吗?!”夏侯凝伸手一拍便是一阵激扬的水花,溅到方烟若脸上冰冰凉凉,“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为了让自己记住,他用手,亲自用匕首剜开心口揪出了蛊虫,险些丧命。夏侯凝一直陪着他,一向见惯生死的姑娘哭的不能自已,云楚璧流了半盆血才被止住,终于有泪水流下来。 他后悔,也无用了。 待他好时,四方阵已平,方烟若已死,对他一直都说是音信全无。 “可你呢!方烟若,你活过来做了什么你自己记得吗?!”她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对他说了一句“滚”,“他说他自己已经错到这一步,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配得上你喜欢的云楚璧,可他,还是想在赎罪之前,好好看看你。” 原来胸口上那道蜿蜒狰狞的疤痕,是他自己亲手弄出来的,为的是她,方烟若看向四方阵明明灭灭,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为什么?她不知道要问什么为什么,但只是想问为什么。 云楚璧,为什么我不能单纯的恨你。 云楚璧,为什么你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爱我。 因为他们都是万死难赎其罪的恶人啊,因为这样啊,所以天地间没有办法也没有人能给他们一个藏身之处,若不是这样痛苦撕扯,他们之间更加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持自己,要在这个冰冷的尘世间活下去。 天地间唯一的慰藉,做到的人不是方烟若,而是云楚璧。 为了她亲手伤害自己,为了她放弃自己锦绣前程,为了她可以弯下他那一直挺直的脊背,为了她……愿意变成一个恶人,只要她活着回来。 他爱得太热烈又太深沉,仿佛土地下的熊熊烈火,燃烧在最阴暗的角落,带着最炽热的温度,又怕烫伤了自己最爱的人,于是想带着这些秘密,偿还自己的罪孽,永世无翻身。 “楚璧……”方烟若喃喃两个字,都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说什么。 一道身影忽然闪了过去,夏侯凝一愣,随即厉声道,“柳儿!” 齐柳抱着怀柔剑风一样划过两人身侧,眼角还带着泪珠,“云庄主是好人,我哥哥做的错事,柳儿替他承担!” 根本来不及反应,安祁就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反手往方烟若的方向一推,把失魂落魄的姑娘撞了个满怀,萧淮初眼疾手快搂住她,眼神一凛,“安祁?” 天地间忽然宁静。 萧淮初见势不对,高声道,“趴下!” 一阵玄光来回在他们上方划过,这风声可太熟悉了,方烟若当时命悬一线之际,便是被这玄光推灭了最后一口气。 这也就是表示……四方阵,真的被灭掉了? “云楚璧!!!”方烟若忽然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踏碎地上星星零零的碎石,还带着几丛业火,熊熊燃烧在干涸的土地上,里面碎石纷乱,烟雾袅袅,拨开迷雾之后,依稀可见沉凌剑褪了光泽的剑身。 他人呢?方烟若整个人都在抖,终于在一方华表之下看到了云楚璧紧闭的双眼和褪了血色的唇。 第154章 一眼万年 方烟若一把揪过云楚璧的领子,手指颤颤巍巍伸向云楚璧的鼻息,感觉到还有丝丝缕缕的风声,心里那口气才终于抒发出来,像是定了神一样,缓缓跪坐在他身边。 “云楚璧……”你怎么这样呢,方烟若咬咬唇,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落在手背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安祁!!!”这一声太过突兀,让所有人都是一愣,一身玄服的易璋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落在安祁身边的时候有些踉跄,拽着他心口那块玉佩,摩擦半晌,忽然握住了少年的手。 萧淮初眼神暗了暗,“易璋,齐亦璋,是吧?” 严谷门的人?易璋看着安祁昏迷不醒的模样,焦急、不安、内疚的情绪充满了整个眼睛,“是。我是他……三叔。” 易璋看了看一旁哭泣的小身影,一把揽过齐柳,两个人抱着安祁的身影哭的死去活来。 萧淮初皱眉看着他们三个人,心中盘算的却是另一件事,天空中乌云已散,阳光初晴,一身红衣的姑娘在他的视线中缓缓下落,静默的站在易璋身侧,一向妖艳的脸上居然显现出几分清冷之意。 她叹了一口气,缓缓看向另一边。 夏侯凝紧紧按住云楚璧的手,正在拿着金针往穴位里刺,云楚璧面色灰白不堪,看上去像是奄奄一息的模样,方烟若看他半天亦无起色,焦急道,“我知道他现在,烈火焚身的感觉不好受,阿凝,你想想办法,一定想想办法。” 夏侯凝手都有些哆嗦起来,“我知道、我知道。” “四方阵呢?!”真是大团圆的日子,萧淮初瞟了一眼门外,方知姌的文书发的很快,各方到的也算是尽快了,只是若他们来才做处理,怕整个十方坞乃至郑国都被烧干净了。 顾则煦被地上方知姌的尸骨吓了一跳,江以寒眼睛都快瞪大了,沉声道,“这怎么回事?” 萧淮初摇摇头,“如你所见,安祁……严谷门后人,妄图灭世,引动四方阵,阿音要封阵,被安祁从身后暗算,方知姌救了石音一命。” 顾则煦没时间去细细分辨什么石音方烟若的事情,看到云楚璧的时候同样也是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抓起来?抓起来啊!” 又被萧淮初拦了一道,“这次四方阵灭阵之人,是云楚璧。”他看了眼安祁,“最后关头安祁迷途知返,也算是助了一臂之力,功过评说日后再议吧,先救人要紧。” 顾则煦还想说些什么,被江以寒拦了一拦,缓缓摇摇头示意他算了,武林公敌成了全武林救命恩人,这话上哪里评理去? 夏侯凝咬咬牙,“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方姑娘想听哪个。” 方烟若伸手替云楚璧抚了抚灰尘,怕是他疼一样,不敢重,“坏的。” “楚璧经脉断裂,怕是这一辈子武学根基就废了,日后也再不能用剑,不能用内力。”夏侯凝知道云楚璧一向看重这些,“好消息是,命肯定能保得住。” 方烟若伸手,缓缓将云楚璧抱入自己怀里,他们已经太久太久不曾这样亲近过,熟悉的气息再度交相辉映的时候,熏得她眼泪都想掉下来,她安心一般的拍了拍云楚璧后背,都是灰尘。 “活下来就好。” “这就完了?”顾则煦等人缓缓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她抱着云楚璧坐在原地,萧淮初眉头紧锁,不知该如何评说。 夏侯凝缓缓站起来,将原地留给他们这些人。 方烟若抬头定定看着萧淮初,“师父,云楚璧武功已废,余生与废人别无二致,我也愿意自断经脉,毁去一身武功,但愿能抵消一些罪过,让我们还能有命活在世上。” 顾则煦咬咬牙,“云楚璧罪大恶极。” “难道被他杀的人,就没有死的道理?”方烟若反问,百蛊宗孟宪,云楚璧为什么那么恨这个人,不仅因为少年折辱,还因母亲受辱,心爱之人毁于他手,他如何能不恨。 真是应了舒筠奕那句话,墨梵城的人在武林正道面前,从无道理可言。 “他杀师。”江以寒对孟宪也没什么好感,但还是找了一件事情,“舒筠奕可谓是无罪,他除了手上那些人命,还当着全天下的面杀了自己的义父、师长、师伯,石音姑娘,这个人多可怕。” 这件事……方烟若紧了紧手臂。 “他杀谁了?”一声清越的声响传来,带着一些笑意,一人身着青色长衫,淡雅别致,腰中长剑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折扇,打开在手中摇一摇,如江南三月柔风拂面。 舒筠奕,他没有死? “我当时不想参与武林争夺,之前和楚璧商量好的。”舒筠奕蹲下探了探他的脉搏,可惜的摇摇头,看了眼方烟若,“你就是那个姑娘?” “舒前辈。”方烟若点点头。 “这小子满心满意都是你,别辜负。”舒筠奕多了也不说,只是用折扇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过身道,“现在武林掌权人为何?”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能说没有,目光在萧淮初、顾则煦、江以寒三人身上逡巡半晌,到底还是放在萧淮初身上,“萧掌门,白衣临风、公子无尘,你的确是武林之中近代的翘楚,说说吧,如何想的。” 这便是给权的一句话了,萧淮初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方烟若,紧紧被抱着面无血色的云楚璧,还有神采各异的众人,缓缓俯身道,“烟儿,我问一句,你当时是不是真的恨我。” 方烟若有些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萧淮初却不听了,他缓缓站直身子,从腰间抽出镜启剑,那把象征着世代平阅派掌门的权威之剑,倏然指向天空。 “平阅派掌门萧淮初,代全体武林正道宣判,引动四方阵之人安祁,迷途知返,善莫大焉,亲友带回去教化,墨梵城少主云楚璧,平定四方阵有功,功过相抵,罚归隐山林,不得参与武林中事。” 末了,他摇摇晃晃的笑了下,“烟儿,世间活着也不爽快,跟他一起去吧。” 还是决定,放手了。 第155章 尾声 往岁误终生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剑栖山庄内风景如画,大批大批游客进入山庄游览参观,才子佳人树下吟诗作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还有糖人小吃琳琅满目,简直如同人间天堂。 “云夫人。”有数次前来游览的妇人带着一盒新鲜瓜果上山,方烟若呦了一声,赶紧接过,“这是感谢你上次帮我们赶野猪的一点报答,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一定要收下。” 方烟若也不客气,“那我就收下了,您常来啊。” 剑栖山庄从那次结束后就变成了景致圣地,远离武林喧嚣,再也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方烟若成了女主人,夏侯凝乐不得赶紧把多多少少的事全扔给她,自己跑到西域去了。 夏侯凝说,西域有很多奇珍异草,决定在那里安定下来,建立武林唯一一个集医术蛊毒为一身的大派,扬言要几十年里赶超平阅派。 前来做客的萧淮初听到夏侯凝这般说辞,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还是颇有涵养的擦擦嘴,“平阅派百年根基,你不过才几年,老老实实熬着吧,夏侯姑娘。” “本就走得不同路子,有什么可争的。”方烟若哭笑不得,给他们上茶上点心,忙得里里外外团团转。 “原来不觉得方姑娘是个照顾人的人,如今看来,是大有不同了,到底是做人妻的人了。”夏侯凝是不和萧淮初呛了,转而来说方烟若。 萧淮初才不信,“她?两三天本性暴露,你可别太看好她。” 方烟若一块糕点堵住他的嘴,“萧大掌门,你现在可是武林人人敬爱的对象,别损我了好不,有辱你的身份气节。” 本来众人想让萧淮初做武林盟主,被他推辞掉,并且大笔一挥改了武林规制,以后三年一次武林大会推举暂时的武林掌权人,再也不一人独揽大权,且,武林掌权人众望所归投票决定,谁也不能使手段坏规矩。 萧淮初作为改革第一人,更加成了众望所归,被推崇的不行,平阅派的弟子更是愈发多了起来,热热闹闹的,当真是武林第一大派的做派。 “罗书漠,还没回?”夏侯凝瞟了眼萧淮初,有些犹疑问道。 萧淮初咽下嘴里东西,“那么小心看我,知道问的不对还要问?”他冷眼扫了她一眼,随即笑了下,“书漠他虽然未归,但是给我来了书信,说天下之大何其宽广,限于情爱难以自拔,太过拘束,若以后有事,尽可找他。” 换言之,抛去情爱之事,他还是愿意帮衬,石音是两人心里难以解开的心结和痛楚,但是罗书漠也不愿就此和萧淮初分道扬镳,纠结再三,也只好如此,不提不问,不看不想。 一切都有个好结局,方烟若笑了笑,安祁被易璋和苗月带走了,还有齐柳,叔叔婶婶带着侄子侄女不知道去哪里,大概是回了严谷门旧地,安祁被四方阵反噬的有些狠,现在还神情恍惚,但一见齐柳就笑,血缘当真是神奇的东西。 血缘……方烟若握了握自己的手腕,就被一个小姑娘拽住了袖角,“姐姐姐姐,我找不到自己的姐姐了,可以带我去找她吗?” 剑栖山庄游客众多,走散了也不是稀罕事,方烟若蹲下来,“你别急,我这就带你去找。” 后来在一处桂花树下找到了小姑娘的姐姐,她姐姐急的快哭了,看见自己妹妹向自己跑来的一瞬间哭泣有之气愤有之,“你到哪里去了,不是说在原地等我吗?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呢?” 小姑娘哭的一抽一抽,“是妹妹错了,姐姐别着急别生气了,是那个姐姐带我回来的。”她一指,可方烟若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海。 她还是看不了姐妹情深的情节,每每看到总想哭泣,方知姌被她安葬在十方坞祖宅之中,将自己的灵位和她的灵位紧紧相靠,她这个姐姐,从来都是疾言厉色,却心存善良,所爱护的无非是自己一个家。 她也养成了方知姌的习惯,总爱去祠堂和她说说话,她现在才发现为什么,不只是一种寄托,当你在说的时候,真的好像她就在对面,倒了一杯茶,听你絮絮叨叨一些家长里短,恩怨是非。 好像她还在。 “我也迷路了……”方烟若觉得自己袖角又被人拽住了,她抹了抹脸上泪水,转而一看,一身湛蓝色华服的小姑娘正拽着自己的袖角,嘟着小嘴,颇为委屈的模样,“你带我去找我爹爹好不好?” 方烟若破涕为笑,弯腰抱起她。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剑栖山庄后山依旧是平静安定,她抱着小姑娘走上小径,看到小径尽头处,有一个人,一身白衣,伴着山风猎猎飞动,仿若洁白的蝶。 然后他转过来,看见两人,缓缓笑了。 “爹爹!”小姑娘从方烟若怀抱里挣扎出来,跑向云楚璧,然后站在云楚璧身边拉住了他的手,“是娘亲带我来的哦。” 云楚璧摸了摸女儿的头,“是了,千山万水,你娘亲总能找到我。”无论他在哪里。 方烟若笑的婉约安静,“因为我们,是天地间,彼此,唯一的慰藉。” 现在,还有一个女儿。 她走过去,缓缓抱住他,望着山下开得烂漫的桂花林,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这一路风霜迭起,疲累交加,在这一刻骤然忘记,天地间,不过彼此而已。 到底是一眼误终生,前尘往岁,都逃不过命运轮回。 往岁云散不必提,来日方长尚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