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西》 1 彼得·潘&温迪 任东西 文|应橙 2024/7/17 “无憾了吧,一起烧过烟花,并互相刻上,最灿烂那道疤。” ——《滴滴金》 “在下天下第一庄主上官海棠,师承无痕公子。”昏暗的夜色陷入打斗,只见漫天亮晶晶的花雨像无数小把的利箭从上官海棠手里飞出来,她双手伸开,一袭白衣飞了过去,加入打斗中。 “哇塞,她那个招式好厉害!” “后面还有一个比她更厉害的人物,你们等着吧。” 这是一间宽敞的小卖部,进门左边有一个方格玻璃柜,上面摆放着各类零食,咪咪虾条,山楂片,正背后靠墙立着一扇橱柜,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粮油米面和烟酒。 在右边,七八个小孩儿整齐划一地坐在黄色的小板凳上,围在一台彩色电视机前专心致志地在看着电视剧《天下第一》。 对手很强大,一时之间竟难辨出是英姿飒爽的上官海棠胜还是敌人胜,徐西桐等一众小孩屏住呼吸,眼睛滴溜溜地看着电视,正等结果时—— “啪”地一声,电视切入新画面,“小葵花课堂开课啦——” “又是广告,没劲。”七八个小屁孩儿学着大人叹了一口气,徐西桐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一脸的意犹未尽。 那个上官海棠可真好看呀。 倏地,门外探出一个圆脑袋,大声喊:“老大,我爷爷搞了两只蛐蛐儿,过来玩。” “我也要去!”胖虎附和道。 小男孩口中的老大正是徐西桐,她今年五岁,是云镇上有名的孩子王,整天野在外面不着家,翻花绳集卡片,爬树赶猪,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做玩了个遍,但那个时候她身边并没有跟着那么多玩伴。 让徐西桐一战成名的是一场下河捉鱼。 有一次,她跟着大人后面穿着水靴去捉鱼,被同行的小男孩恶作剧般地踢了一脚,徐西桐一个屁墩摔在了水里,泥泞子溅到她脸上,头发也弄湿了,人立刻成了一只脏兮兮的花猫。 那个男孩就是胖虎,他站在河里正准备尽情嘲笑徐西桐,不知道这个女孩哪来力气,不哭不闹反手将人摁进了河里,从小被娇养惯了的胖虎哪见过这个场面,吓得当场边哭边求饶。 至此,徐西桐成了云镇的老大,走到哪身后都有两三个跟班跟着。 云镇是坐落在北方的一座小镇,胖虎家作为云镇上的大户人家,家里有一台超大屏且清晰的电视机,因此,镇上的小孩都爱都会定时定点地结伴跑来胖虎家看电视。 而胖虎本名叫蒋鹏程,留个小平头,身材长相酷似她最爱的动画片《哆啦a梦》里的胖虎,所以大家叫他胖虎。 徐西桐点头闻声走出去,胖虎忙不跌地从柜台拽了一长条草莓味的棒棒糖,喊道:“老大,你等等我。” 八月暑热,徐西桐额头上往下滴着豆大的汗珠,几个小孩儿蹲在王明家的墙角阴影处玩了一个多小时,正好路过的邻居看见,笑着对徐西桐说:“你外婆喊你回去吃午饭嘞。” 徐西桐一听,逗蛐蛐的棍子一撇,撒腿就往家的方向跑,太阳悬在头顶,往地面投下一个无忧无虑的影子。 一到家,徐西桐就自觉跑向洗手台拧开水龙头,挤了一点皂粉抹在掌心轻轻搓了起来。 洗完手后,徐西桐进屋吃饭,她从断奶以后就被妈妈送到外婆家生活,妈妈在江苏工作,每年过年会回家一次;爸爸则在北觉县的第九煤矿厂上上班,一个月放两天假,每次都会带好多好吃和好玩的来看她。 她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爸爸说等单位分了房子就马上把她接回家。 舅舅家里人多,她有五个表姐和一个小表哥,但餐桌小坐不下那么多人,所以小孩一般都夹完菜去旁边的客厅吃饭。 徐西桐踮起脚尖,看着餐桌上的炒鲜黄花菜和鸡翅尖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往碗里夹了两筷子黄花菜,夹了一个鸡翅尖,她又看了一下那盘金黄诱人的鸡翅,还想再夹一个。 到底没忍住,筷子伸到半空中—— “啪”地一下,舅舅的筷子伸过来不轻不重地打在她筷子上,板着脸:“吃个饭没规没矩,你看你的碗都冒尖了还夹,吃完再夹,没礼貌!” 气氛稍有凝滞,外婆坐在旁边看了一眼自己儿子没说话。 徐西桐愣了一下,随机眼睛向下弯出两道月牙,笑眯眯地说:“哎呀,我错啦舅舅,还不是舅妈做的饭太香了一时没忍住。” 舅妈笑了一下,徐西桐三言两语便将气氛带偏,瞥见舅舅神色有所缓和,小女孩顺势把手缩回去,捧着饭碗去偏厅吃饭了。 吃完回来夹菜,徐西桐一看餐桌上的餐盘都空了,脸上两条细绒绒的眉毛皱了起来,哎,家里人多,不多夹点菜出去再回来就是这样的。 没吃饱,徐西桐讪讪放下碗筷走了出去,结果听见外婆一脸神秘地冲她招手:“娜娜,过来。” 徐西桐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徐宝娜,听说是她从生下来就很爱哭,大人怎么哄她都哭闹不止,徐父抱着她哄到嗓子冒烟,然而徐西桐的哭声更嘹亮了,最后徐父哄烦了,把她丢到床上,小女孩更是啼哭不止。 外婆知道后,把徐西桐抱去了仙台山。仙台山坐落在云镇,山脚下有位独眼瞎子,守着一座破破烂烂的道观。 瞎子只看了外婆怀里的小女孩一眼,直言:“命中自带灾煞,性格勇猛,将星被冲,不好啊。” 外婆立刻慌了:“那怎么办。” “改名,”瞎子淡淡地说,“她的生辰八字压在道观里,十八岁成年后来取即可。” 于是她有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徐西桐,另一个叫徐宝娜,加上她是从小在云镇长大,外婆家这这边的邻居也就习惯了叫她娜娜。 据那个瞎子说,宝字是取自《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之名,传说他是顽石转世,她也是块硬石头。 徐西桐长大后才知道贾宝玉是集万千宠爱一身的孩子。 她不是。 小姑娘立刻一蹦一跳走过去,外婆把她带进房间里,摸索着墙壁上的绳子,用力一拉,灯泡惯性地闪了几下最终亮起来,房间里传来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和活络油的味道。 大人们都不喜欢进外婆的房间,说是有一股味道,但徐西桐从小跟着外婆睡,闻不出来什么,只觉得这味道,干净,温暖,踏实。 外婆从小橱柜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碟东西,掀开上面的白毛巾,露出晶莹糯白的糕点,徐西桐眼睛瞬间变圆: “黄米凉糕!” “嘘,”外婆在唇边比了个手势,凑到外孙女耳边,“别让你哥哥姐姐听见了,听见就没喽。” 徐西桐拿起一块凉糕,低头啃了一大块,尝到甜味立刻幸福地眯起眼,扎着的双马尾一晃一晃的。 外婆坐在一边,一手摇着蒲扇,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徐西桐的头,慈爱地说:“娜娜吃了要好好长大啊。” “嗯,我会的!娜娜长大了就可以背外婆出去玩了。”徐西桐冲外婆嫣然一笑,唇角还沾着食物。 饭后午休时间到,云镇上每家每户都静悄悄的,对比外面的热气,屋子里可凉快多了,可徐西桐是个待不住的主,上午看的武侠剧《天下第一》可真好看呀,让人心痒难耐。 小姑娘在床上装睡了十分钟后,趁外婆翻身的时候悄悄地溜了出去。 徐西桐跑到胖虎家的“一二小卖部”,坐在他家看起了电视,其他几个小伙伴也陆续过来搬起小板凳一起追剧。 上官海棠赢了,后面出来一个叫雪飘人间的漂亮女人,武功高深莫测,几乎无人能敌。胖虎看见雪飘人间出场后站起来,当场宣布: “我女神。” 徐西桐翻了个白眼,她的上官海棠才是天下第一厉害,男装不知道多英姿飒爽,女装也够惊艳动人,而且里面有三个男的喜欢她呢,虽然她当时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 但受这么多人欢迎,很酷的好吧。最重要的是她还擅长星象,医卜,暗器,阵法,可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 看完电视后,他们跑到胖虎家后院玩,他家后院有一棵白杨树,枝叶繁茂,覆盖成荫。 徐西桐被刚才的电视剧情弄得心痒痒的,她挥手宣布:“我们来玩过家家游戏吧!” 胖虎立刻放下水里的汽车玩具,狗腿一样附和:“好啊,西西你想玩什么?” 另一个小男生郭斯也跟着点了点头,两个人眼神一致地看向徐西桐,她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天下第一》吧,我演上官海棠。” “那你就演成是非吧。”徐西桐指着一旁的男孩说道。 “我呢我呢?”胖虎站得笔直,他有些紧张自己会被分到什么样的人物。 徐西桐看了一眼胖虎的脸,不耐地挥手决定:“万三千吧。” 他们两人不仅身材像,还都是暴发户,实在是符合。 天、地、玄、黄,上官海棠作为玄字第一号的密探,是天下第一庄主,这个归海一刀是上官海棠的青梅竹马,也就是后来人们口中说的“官配。” 这可是最重要的人物,该找谁演呢? 徐西桐找了一圈,发现人竟然不够,因为其他人看完电视早就回家了,正当她苦恼之际,眼睛一亮。 有个男生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正安静地舔着手里的冰棍,他长得实在是好看,五官周正,一双眼睛很是漂亮,让人想到透亮的黑色玛瑙石,而且,他额头处竟然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尖。 他的皮肤白得像雪,小口小口地咬着冰棍,薄薄的两片嘴唇被冻得通红。 这不就是她苦苦寻找的归海一刀吗! 徐西桐一把冲了过去,跑到他面前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他面前站稳后,奇怪的是,那个男生不为所动,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舔自己的冰棍,他低着头,脖颈的弧度像一只高傲的动物。 徐西桐一眼看出这小子在装酷。 “喂,就你,当我的青梅竹马好了!”徐西桐有些骄横地说道。 小男生慢条斯理地嚼着冰块,然后再吞下去,然后抬眼,冷酷地问: “你谁?” 言外之意就是不要,拒绝的意思。 他奶奶的,声音还怪好听的,徐西桐暗暗唾弃自己没出息,但她一向脸皮厚且是个不轻易退后的人。 圆圆的杏眼转了一下,小男生还没反应过来,一阵阴风落了下来,手里的冰棍被人抽掉,一抬眼,看见徐西桐一只脚横睬在他旁边的凳子上,一只手穿过小男生的脖子撑在墙壁上,后者明显被吓呆了。 此时此刻的徐西桐,活脱脱地像个小流氓,故意压低声音,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半威胁: “怎么样?美人儿,你只能从了本庄主。” 2 彼得·潘&温迪 徐西桐身后的左右护法立刻紧跟上来,瞪着这小子,试图用眼神让他就范。就在一帮人僵持不下时,小男孩垂眼,软软的长睫毛在眼底晕出一道浅浅的阴影,给他增添了一丝无辜感。 她可真该死。 攥着男孩的衣领松了几分,徐西桐在想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忽然,手中的衣领被他挣脱,小男孩往长板凳这边倾斜,她想拉都拉不住,男孩整个人摔在地上。 他为什么要主动摔自己?是不是脑袋不太好。徐西桐站在原地想着。 下一秒,身后传来一声严厉的斥责声:“娜娜,蒋鹏程你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她脑袋不好。 蒋母一进院子就看见徐西桐联手他人欺负男孩的画面,立刻走来把他扶起,结果走近发现男孩额头上破了一点皮,渗着隐隐血迹。 蒋母立刻为他仔细地处理伤口,并叮嘱男孩回去注意别碰到水。蒋母把棉签扔到垃圾桶里,另一只手把蒋鹏程的耳朵提起来,胖虎立刻喊“疼疼疼”,蒋母严厉地批评了他们三个半个小时之久,并表示要告知他们家长。 徐西桐巴掌大的脸立刻皱了起来,完了完了,她最怕舅舅了,正当她愁眉苦脸时,刚好对上男孩的脸,他额头上贴着一张米奇创可贴,正吃着蒋母补偿给他plus版冰淇淋。 两人视线对上,男孩唇角一闪而过一丝讥笑,像是一抹逗弄。别人没看清,但她看到了。 “你这个坏蛋!”徐西桐临走前对他说。 徐西桐回家后被舅舅罚站了两个小时,站得胳膊脖子都僵了还被蚊子叮了一脑袋的包,晚上外婆给她泡麦片时,她已经累得倒在藤椅上睡着了,梦里也全是那个男孩。 她醒来一定要报仇! 三人小分队被拆了散整整一个星期才被批准重新在一起玩。徐西桐打听到这个男孩叫任东,是任家的小儿子,性格孤僻,也没有人跟他玩,去哪儿都是一个人。 徐西桐从此和任东结下仇怨。 任东常常坐在镇口的一棵大树下,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时他用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画,但常常画到一半会有一只脚踢了一捧沙子过来,画好的画被毁了,徐西桐干的。 任东有时爱用树叶吹一些曲子,声音悠扬动听,但徐西桐偏借了个喇叭在一旁捣乱。 原本一向爱以冷酷示人的任东脸涨得通红,徐西桐一行人哈哈大笑。 末了,徐西桐恶作剧般朝任东领口丢了只抓来的蜻蜓,哪知任东脸色大变,不停地揪着自己的衣服,企图抓住蜻蜓,想要弄开它。 他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脸色苍白,脖子开始发红。 在一群小伙伴肆意的嘲笑声中,徐西桐最先发现任东脸色不对劲,他的呼吸有些喘,明显是过敏的症状,她立刻冲上前一把掀开他的衣领。 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低着头轻巧地捉住了绕在他颈间的蜻蜓,很轻地一下,像有羽毛碰了他的肌肤,有风吹过 蜻蜓从两人中间飞走了。 徐西桐看着任东脖子起红疹的脖子范围越来越大,惊恐地睁大眼,后者感应到她的视线,有些烦躁地抓了一下脖子,白皙的脖颈立刻起了两道鲜红的血印。 她原本只是想吓一吓他,没想到他的皮肤这么娇嫩,刚想说“对不起”,任东冷冰冰地看了徐西桐一眼,语气厌恶: “你真的很烦。” 说完他就走开了,徐西桐的大眼珠涌上一层雾气。 你真的很烦比你这个人很讨厌,你这个人很坏听起来难听多了,徐西桐抽了一下鼻子,鼻尖立刻泛红。 身后的一群小伙伴面面相觑,他们挠了挠头,纷纷安慰道: “老大,为了那小子哭,不值得。” “这哪知道这小子细皮嫩肉碰不得啊,娘们唧唧的。” 也不知道徐西桐有没有听进他们宽慰的话,她站在原地呆望了一阵走开了。 此后几天,任东再也没出来过,徐西桐内心一直过意不去,担心他因此出什么事或是生一场大病,那她可就是动画片里的大坏蛋了。 徐西桐跟人打听才知道任东就住在外婆家隔壁,原来蓝房子是他家,她日日徘徊在他家门口,却又不敢进去。 她趴在高高的围墙上眺望任东家的动静,打算等他一出来,她就冲上去道歉。 男孩没等到,倒是被任东家的一位大人发现了,对方是一位长相温柔的阿姨,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裙子,头发整齐地挽在后面,看起来有些瘦弱,阿姨问她: “你找阿东有事吗?” 徐西桐下意识地摇头又点头,然后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拽了一下自己右侧的马尾,低头说: “我想跟任东道歉。” 女人听后点头:“我会帮你转达,阿东会原谅你的,不用太担心,那天他回来吃了药搽了药膏就好了。” “好,谢谢阿姨,”徐西桐眼睛亮了起来,脑袋上的双马尾似乎也恢复了活力,“您是任东的妈妈吗?” 女人愣怔了一会儿,似有遗憾和哀伤从眼底划过,她摇了摇头,“我是他的小姨。” 没多久,任东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不过依然独来独往不跟任何人说话,徐西桐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脖子,嗯,白白净净的,好看得跟芦苇荡里的天鹅一样,没事就好。 最近小孩子很流行收集各种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只要买一包五毛钱的小熊干脆面,就能收获一张卡通小卡。 徐西桐他们也玩,每个小伙伴手里有好多可爱的卡片,但有时拆干脆面时难免会开出重复的小卡,这个时候就产生了交换生意。 徐西桐一直没有什么零花钱,上次外婆给过一次,她不好意思再去要。 她手里只有一张小卡,是《海绵宝宝》里的蟹堡王,还是蒋鹏程给她的。 但这些不是徐西桐想要的,她最想要的是《哆啦a梦》里的机器猫,还有她玩过的一款街机游戏《超级马里奥》——那个戴红帽子穿蓝衣服的管道工。 每次交换卡片都是徐西桐垂头丧气的环节,因为她都换不到喜欢的卡片。 这天,任东的小姨忽然出现,十分豪气地在胖虎家的小卖部买了一箱干脆面送给任东,这一举动简直羡煞旁人。 任东小姨走后,他坐在蒋鹏程家的小外部开始拆方便面的包装,拆了一包又一包,惹得一旁的小伙伴伸直脖子看过去,想看看他开出的都是哪些宝贝。 任东开出不想要的卡片,毫不犹豫地问:“谁要?” 一群小伙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吱声,到底抵抗不了卡通小卡的诱惑,蒋鹏程立刻举手: “我要!” “《哆啦a梦》里的大雄谁要?”任东手指夹了一张卡片,语气依然酷得不行。 “我要!” “我要,你有了还好意思要?” “凭什么不好意思?我先说的。” 原本还跟在徐西桐身边的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跑过去,热情地围在任东身边,他轻而易举地代替了徐西桐,成为了他们的老大。 此刻,站在不远处的徐西桐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她看着任东手里的那张卡片,在阳光的照耀下亮闪闪的。 她真的很想要。 不过她看出来任东是为了报仇,才故意拉拢她身边的小伙伴的。徐西桐咬紧了嘴唇,心底有些委屈,她盯着人群里那个有着美人尖的小男孩想道: 你才是讨厌鬼。 徐西桐看了一会儿便跑回家了,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会画画,没有卡片,她就画出一百只哆啦a来陪她。 * 八月快要过去,晚上吹过来的山风有些凉爽,近日暴雨不停歇,每次徐西桐出去玩回来就跟个泥猴似的,这天晚上洗完澡一家人正在吃饭。 半晌家门口传来张叔的声音,喊道:“海辉,不好了,三岔路口那里发生了一场车祸,撞的是我们镇的人,得赶紧过去。” “来了。”舅舅放下筷子,拿起衣服就要往外走。 “我也去看看。”舅妈说道。 “我也要去。”几位哥哥姐姐争相放下筷子说道。 云镇的人是这样的,地方小加上大家都是近邻,镇上的人发生什么事都有邻居彼此关注和照应。 徐西桐也放下了筷子打算出去看一看,外婆腿脚不便,她不让外婆出去,好说歹说一通,外婆才不跟着去。 凉风习习,前一晚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徐西桐刚洗完澡,格外怕踩到地上的水坑弄脏她的衣服。 走到三岔路口约七分钟,那里早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全镇的人都出动了,乌泱泱地围着一辆摩托车。 人群围得太紧,挤也挤不进去,徐西桐人小鬼大,瞄准马路另一侧找了个缝钻进去,听见大人们正在说着话: “打救护车电话没有?” “这人不是本镇人吧,好像是酒驾,瘪犊子玩意儿。” “撞得是任家的大儿子吧,好在是擦伤,不过人好像吓到了,说不出一句话。” 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徐西桐默默地退出人群,站在马路最里侧。 这条马路左侧是靠近麦田,路边载满了高大的柏树,枝叶浓盛,一旁的野草疯长,夜黑风高,往下看,至少有两米高,原本还是绿油油的麦田此刻看起来有些瘆人,像要吞噬人的怪物。 徐西桐正天马行空地在脑子里编着暗|黑|童话,突然灵敏地听到一声隐隐的哭声,那哭声愈来愈大,慢慢的,像是婴儿第一次脱离母体没有安全感的哭声。 而且那声音怎么越听越有些熟悉? 前一秒徐西桐还胆小怕得要死,下一秒她想也没想一头冲进了杂草都比她半尺高的地方。 交警鸣笛而来,紧在后面的就是救护车,闪烁着急促的红光像要划破天空的黑暗。 就在领居们协助着交警还原当时的情况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男声,吃惊地指着马路下面的芦苇丛,大声说道: “这里还有一个人!” 一直惊魂未定的任家大儿子此刻突然回神,被救护人员搀着,因被伤口扯得发痛,龇牙咧嘴道: “对,我弟弟也被撞了,你们去看看。” 众人才知道,今晚一起在三岔路被撞到的是任家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轻微擦伤,小儿子更严重,被车撞飞掉在麦田旁的杂草从里,无人知晓。 大家一致回头,顺着刚才叫喊男人的手势看过去,看见的是云镇的野丫头娜娜独自一人背着已经被撞昏的小男孩一步一步奋力地爬上坡。 小女孩身上的衣服,裤脚沾满了泥泞,鞋还走丢了一只,豆大的汗珠顺着娜娜的额头往下流,她的额头似被树枝刮伤了,脸颊也被野草割伤了,火辣辣的疼,两束绸缎似的高马尾东倒西歪。 可此刻,徐西桐全然顾不得这些,她一边背着昏迷的任东,一边在努力跟他说话: “喂,你别睡过去啊,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别怕,有我在。” “任东,任东,你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回家。” 任东浑身痛得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好像要睡着了,但他知道自己刚才被车撞到了,好痛,睡梦中好像有人在叫他。 是谁在背着他?她好像比他还瘦小。 任东费力睁开半只眼皮,恍惚间看到是一位小女孩背着他,是那天第一次见面就自恋地说自己是侠女的徐西桐。 可现在,他真的觉得她就是上官海棠,那个撒着金粉从天而降的侠女。 他的上官海棠天下第一好。 3 彼得·潘&温迪 任东被送到县城里的医院抢救去了,听舅舅说那天晚上两兄弟跑去路口接任母,人没接到,反而遭到了车祸,任东被撞得最严重,人被撞飞,小腿还与路边的树干相撞,导致右腿骨折,身上多处擦伤,他在医院住了很久很久的院。 娜娜因此在额头上留了个疤,不过家里没什么人关注她,也就没人发现,她怕外婆看见担心,偷偷地在额前剪短了一点碎发。 “幸好娜娜发现得早,把任家的小儿子背了出来,这治疗得才及时,”舅舅抽着烟跟一家人说话,他看着小女孩难得夸奖,“娜娜,你做得好。” 徐西桐有些飘飘然,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子,她可是行侠仗义的上官海棠,这没什么嘛。 任东一家来舅舅家里拜访时,徐西桐正式步入一年级,有天她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发现家里来了客人,原来是任阿姨左手提着大包小包,右手牵着任东来站在客厅处。 “娜娜,快过来,这是你任阿姨。”舅妈冲她招手。 徐西桐乖乖地叫了声:“任阿姨好。” 任东小姨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多感谢和夸奖的话,徐西桐站在一边眼睛转啊转啊,发现任东右腿还打着石膏,人也消瘦了许多,显得那双眼睛更黑了。 徐西桐看他站在她家,好像有些紧张,嘴唇抿得紧紧的,便伸手扒着自己的脸,嘴巴故意张大,冲他做了个鬼脸。 看着徐西桐搞怪的模样,任东扑哧一笑,原本还在说话的任阿姨和舅妈愣住了,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话说你们两个小孩的名字也好有意思,一东一西。”任阿姨说道。 “不止呢,上次在外面遇到你家的那位,凑巧知道了,两人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真的啊?你也是1996年,六月一号生的?阿东也是,真有缘份。”任阿姨睁大眼睛。 “是呀,爸爸说我是儿童节子时出生的。” “那你比阿东晚两个时辰,”任妈刮了一下娜娜的鼻子,转头俯身对任东说,“那她以后就是你妹妹了,阿东,以后要保护好妹妹。” “嗯。”任东盯着她额头上那道疤若有所思,虽然颜色很浅。 至此,两家结缘,加上任东小姨与舅妈年龄相仿,两家来往得也愈发密切,两个小孩的关系也开越来越亲密。 任东伤好之后开始上学,两人都读一年级,每天早上任东会早早起床,然后等徐西桐一起上学。 说是妹妹,可徐西桐感觉自己更像姐姐多一点,云镇小学面前有一条河,中间设了一条堤坝,任东矮她一个头,又大病初愈,每天都是徐西桐牵着任东的手过河上学。 余霞成绮,一朵朵旋着的水花拍打着堤岸,河流映出两位小孩一前一后紧紧相牵的身影,是他们的少年时代。 任东脖子上挂着徐西桐的水壶,每次到了学校第一个给她装热水,口袋里的零食只留给徐西桐吃。 有次高年级的小孩儿想抢任东的东西,他怎么也不肯让出来,被人用书本抡脑袋也是死死捂住自己的书包蹲在墙角里。 徐西桐看到后冲了过来,叉着腰说:“胡老师来了,你们完了。” 徐西桐的一句话,众人做鸟兽状散开。 人走后,徐西桐跑过去,一把把人拉了起来,抬手将他被弄乱的头发给理顺,跟给狗顺毛似的,任东也不抵触,站在任她动来动去。 娜娜语气关心:“没伤着吧。” “胡老师在哪儿?”任东弯曲的长睫毛一颤一颤的。 “胡老师上大号去了,我刚才碰着的,”徐西桐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傻,人家要你东西就给,挨打多疼啊。” 任东还是紧紧抱着书包,声音虽小却很坚定:“可这东西是给你的。” “什么宝贝啊?”徐西桐来了兴趣。 两个小孩顺着墙根蹲了下来,任东拉开书包拉链,里面装了三个黄澄澄的大芒果,他拿出一个递过去。 徐西桐接过,低头轻轻用鼻尖碰了一下,一闻:“好香啊,这是不是芒果,我在电视上看过。” 他们身处北方,而芒果是热带水果,云镇闭塞落后,加上那时交通信息不发达,芒果对于这些小孩来说,是新奇很珍贵的。 “我……我可以再要一个小芒果吗?”徐西桐有些不好意思地皱了一下鼻子,“我想带回去给我外婆尝尝。” 任东把书包里的全部芒果都倒在徐西桐怀里,认真说:“我全都给你。” 只要我有,我就全都给你。 “我小姨在北京上班,家里带回来好多呢。”任东自豪地说。 其实他是骗人的,小姨一共就给了任东三个芒果,他全给娜娜了。 见徐西桐剥开芒果皮,果肉饱满,芒果香味四溢,任东悄悄咽了咽口水,哪知小女孩把芒果递了过去,语气半命令: “我不管,你吃一个,不然我一个芒果也不要了。” 最后两个小孩躲在墙角里一起吃芒果,吃得满脸都是,可是却很开心幸福。徐西桐当场发誓说,这是她吃过全世界最好吃的水果,任东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们吃完在洗手池里洗手,不知怎么又打闹起来,操场里充满了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声,空气里都是芒果的香气。 后来,任东记了好多年,那年夏天是带着芒果香气的。 徐西桐晚上回到家后,悄悄关紧外婆房间的门,献宝似的拿出一只大芒果,眼睛亮晶晶的: “外婆,这是任东给我的,给你吃。” 外婆摸了摸徐西桐的头,笑着说:“娜娜自己吃,外婆不喜欢吃。” “外婆,你就尝一下嘛,我已经吃过了。”徐西桐拉着外婆的手撒娇。 “你就尝一口,剩下的娜娜吃好不好?” “再尝一口。” “再吃最后一口,太大了娜娜吃不下。”徐西桐跟哄小孩似的。 “你这个鬼灵精。”外婆笑骂道,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想到她这么大了,父母也一直没来接她。 * 冬去春来,夏天很快到来,云镇的冬天很冷很漫长,基本没什么活动,夏天就不同了,捉鱼爬树摘果子,是徐西桐最喜欢的活动。 周五放学,堤坝旁的水撞击着石块,徐西桐照例牵着任东的手过河回家,却发现他人不肯动弹闷闷不乐的。 “你怎么了啊?” “我妈生病了,我想捉点鱼给她炖鱼汤吃,可我不会。”任东看着不断往前流的河水发呆。 徐西桐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看着不远处穿着连体雨裤在电鱼的大人,唇角翘了一下:“诺,跟着他们后面捡小鱼就是啦,我书包里有塑料袋,一会儿盛了水就可以装鱼了。” “娜娜,你真聪明。” 两位小孩把书包放在岸边,挽起裤脚绕到远处下河,天上的火烧云是鱼鳞,河流两旁长满了油绿的青草,再后延,是无尽的绿色麦田,有风吹过,麦浪翻涌。 往下俯视,河流中央站了两个小孩,他们正弯腰捡鱼,谁捡到了便会冲对方相视一笑。 两个小孩捉鱼捉到天光暗淡,夜幕变成朦胧的灰白色,徐西桐正站在堤坝上冲刷脚上的泥沙,一个不注意又加上河流湍急,水流立刻把她的一只凉鞋给冲走了,浪花卷着拖鞋很快消失不见了。 “完了,大人知道肯定会骂死我的。”徐西桐语气恹恹。 “那你穿我的拖鞋回家吧。”任东立刻把自己的凉鞋脱掉让给她。 “那你爸妈会不会骂你?” 任东摇头:“不会。” 小孩子总是担心大人的责骂,因为太过于紧张,一时忘了这样反而更容易露马脚。 徐西桐回到家,先是被斥责了几句人来疯,每天都这么晚回家,一低头发现她脚上穿着的是黑色凉鞋,她自己的凉鞋却不见了。 舅妈的脸色沉下来,问道:“你的鞋呢?这又是谁的鞋?” 徐西桐不肯说话。 “还不说是不是,不说就打电话叫你爸来把你接回家去,还是要我打你?”舅妈作势抬起手。 徐西桐站在原地低着头,睫毛有点湿,她仍旧无动于衷,其实是手足无措,为什么舅舅舅妈一想要责罚她,就说出让她回去那种话。 巴掌还没扬下来,忽然,一道小小的身影冲在徐西桐面前。是任东,他一直不放心,偷偷跟着娜娜回了家。 任东一脸的视死如归:“阿姨,要打就打我吧,是因为我,娜娜的鞋才被河水冲走的。” 经任东这么一闹,气氛又轻松了点,舅妈也不能真打孩子,训斥了几句后这事便结束了。 后来任东的小姨知道这件事后,重新买了一双粉色的凉鞋送给她。 徐西桐收到鞋后,开心得不行:“你小姨真好。” “是吧,我也觉得我小姨好,她甚至比我妈还好。”任东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小姨对他偏爱有加。 两人一起在云镇结伴长大,度过了又一个春夏秋冬。 他们读三年级的时候,两人开始读童话故事,主要是徐西桐喜欢读,任东就陪她读。 两人一起读了一本叫《彼得·潘》童话书,是小飞侠彼得带着wendy飞去一座叫永无乡的小岛上的不断冒险故事。 彼得是长着一口珍珠乳牙的小男孩,他住的永无岛永远也不用长大,永远无忧无虑。 徐西桐举着书本,语气忽然像大人一般,叹了一口气:“我快要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 任东语气有些失落:“我上次偷听到大人谈话,好像我妈准备再要一个孩子。” 那家里就有三个小孩了,会不会把他本来就不多的爱分走。 “不过我们还在一起。”任东看着她说道。 徐西桐翻了几页书,问道:“任东,你说真的有永无岛吗?” “肯定有的。” “那我们的岛上有什么?”徐西桐来了兴趣。 徐西桐看书上温迪和迈克尓的岛可有意思了,有会打仗的印度安人,有小狼宝宝,还有树叶缝成的房子。 “娜娜,你要在我们的岛上建什么?” “那我当然也想要一只会发光的仙子,还有大胡子海盗船长,芒果做成的房子,有一座湖,湖里有人鱼公主,她们的尾巴可以吹出彩虹泡泡,我永远长不大,可以一直冒险。” 徐西桐看着任东眼睛一亮,语气轻快: “那你做我的永无鸟好了。” “好。”任东认真点了点头。 那是一座永远长不大只属于他们的永无岛。 4 彼得·潘&温迪 云镇是北觉的辖镇,在地图里角落里占据很小的一块,虽然地势偏僻,但风景优美,民风古朴,徐西桐和任东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虽然老是早上醒来发现膝盖不知道在哪碰的,青一块紫一块,永远精力旺盛不用午休天天在外面游荡,但他们的童年时光还是很快乐。 他们一起长大,长大意味着烦恼也接踵而至。徐西桐最大的烦恼就是跟父母分别,特别是妈妈,每年过年一结束,她就离开了;不过爸爸还能来经常看她。 她常常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回北觉,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是不是长大了就可以了。 四年级的时候,老师给学生们布置了一道作业,就是家长得帮助小孩完成一件手工缝制的演出服,衣服类型是《夜莺与玫瑰》里的角色,最后胜者可以穿着自己的演出服从参演六一儿童节的舞台剧。 从老师发布任务开始,徐西桐就开始撑着脑袋发愁,放学后,两人一起回家,娜娜很会编童话故事,以往她会在回家路上拉着任东叽里呱啦地说一通她编的故事,这会儿却安静得像只小鹌鹑。 任东看出她不开心,立刻猜出徐西桐情绪低落的原因,伸手轻轻戳了她的脸颊: “要不我让我小姨帮你做,她的手很巧。” “不要了,上次你不是说她不舒服咳嗽好久了吗,还是不要麻烦小姨了。”徐西桐摇头拒绝。 徐西桐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本还无精打采的脸瞬间恢复了活力:“我还有外婆!” 两人走了一段路后在岔路口分别,回到家徐西桐跟外婆说了这件事,徐西桐特地给在纸上把想要的衣服画出来,还标注了细节,外婆立刻拿着图纸给她准备好布料。 最后祖孙俩齐力合作,一个星期就赶出了一件漂亮的裙子,徐西桐还剪下一块旧窗帘布,折了一朵绿色绒玫瑰缝在腰间。 她要做就做最特别的。 交作业那天,教室里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好不热闹,男孩女孩围在一起讨论制作的演出服。 很多孩子被徐西桐的衣服吸引,凑在一起围观,语气满是羡慕和夸赞。 “哇,你这件衣服布料摸起来滑滑的,颜色也好看。”有个四眼感叹道。 “那当然啦,我妈妈周末特地带我去市里里淘的布料。”文艺委员晃着脑袋答道。 “你这件衣服是你爸缝的吧,哈哈哈扣子都缝歪了。” “哎呀,我才发现,都怪我爸爸,笨手笨脚的。”说是抱怨,女孩的回答充满了娇嗔。 徐西桐听着听着想把自己的衣服藏进抽屉里,要是爸爸妈也能陪在她身边做手工作业就好了,她肯定狠狠炫耀一番。 文艺委员正歪头跟同伴说着话,好像看出了徐西桐的不安,故意笑着问道: “娜娜,你这件衣服是你妈做的吗?真漂亮,你妈妈好厉害。” 徐西桐悄悄捏紧衣服的一角,扬起头说道:“当然啦,是我妈妈做的!” 文艺委员抱着手臂笑了一下,她就知道徐西桐自大又虚荣,她说出残忍的话: “你撒谎,我上周还看见你外婆市场买布,你说是你妈妈做的?你妈妈在哪儿啊?嘁,谁不知道你妈在外面打工啊?大家都知道你是留守儿童。” 徐西桐拳头攥得发紧,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周围一片寂静,看向她的眼神逐渐鄙夷起来。 她说不出一句争辩的话,以前徐西桐主动跟人示好来换取友谊,可对方哪天不高兴了,就会把她给的宝贵东西扔一边,还嘲笑她是个没爹妈养的野孩子。 但是她是不会在这些人面前哭的,徐西桐吸了一下鼻子,把衣服塞进抽屉里,准备很酷地离开。 一道冷冰冰又颇具震慑力的声音从天而降:“谁说她的衣服不是她妈妈做的?” “她妈妈这个月放假回来了,我还去了她家,”一双漆黑的眼睛环视了周围一圈,任东吐出一句话,“你们真无聊。” 任东任东成绩优异,在班上排第一,加上他长相帅气,很多人对任东的话从不怀疑,并立刻倒戈,指责文艺文员: “你是不是看错了啊?” 文艺委员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有任东站队,她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她用含着泪光的眼睛瞪了徐西桐一眼,最终愤然离去。 人群终于散去,徐西桐松了一口气,她看着任东认真地说: “谢谢。” 谢谢你维护我的虚荣与自尊。 ”送给你,我勇敢的骑士。”徐西桐把那件别致的演出服腰间的那朵绿绒玫瑰摘下来,送给了任东。 任东接过来,脸却红了。 这件事总算落幕,徐西桐和任东双双选上了六一儿童节《夜莺与玫瑰》的表演。 巧的是,六一儿童节是两人的生日。 “我小姨和小姨夫说要给我过生日,有奶油蛋糕,我还从来没吃过生日蛋糕,”任东语气期待,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娜娜,你生日怎么过?” 徐西桐正在改写《夜莺与玫瑰》的童话,她不喜欢那个结局,太悲伤了,所以要改。 她趴上地上的凉席上写故事,抬起头咬了一下笔头说道:“外婆会煮完长寿面给我吃,要是赶上爸爸来看我,他会给我零花钱呢。” 娜娜虽然语气轻快,可任东听出了落寞的意味,他抬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想了想: “那我分一块蛋糕给你。” “要是收到有礼物的话,礼物也分给你。” “祝福也分给你。” 徐西桐用笔敲了一下任东的脑袋,笑道:“你傻呀,外婆说福气是不能随便分给别人的。” “可你又不是别人。”任东理直气壮地说。 他什么都想分给娜娜。 任东的眼睛亮亮的,徐西桐看过去,发现无比澄澈,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忽然明白了《夜莺与玫瑰》童话书上说的那句话: “‘爱’果然非常奇妙的东西,比翡翠还珍重,比玛瑙还宝贵。珍珠,宝石也买不到,黄金买不到它,因为它不是在市场上出售的,也不是商人贩卖的东西。” 任东对她的“爱”非常珍重,像外婆那样的爱那样珍重。 “阿东,你真好。”徐西桐郑重地说道。 期待就是太过于美好,以至于一旦落空便使人印象深刻。 徐西桐非常想要在生日这天和任东一起尝生日蛋糕,迎接新的一岁,哪知离别和变故来得这样块。 中午外婆做了一碗长寿面,还特地在里面卧了两个荷包蛋。徐西桐刚吃第一口,就烫到了舌头,烫得眼泪在大眼睛里只打转。 她正想找水喝着,舅舅急匆匆地破门而入,神色严肃又称得上恐怖:“娜娜先别吃了,你家里出事了——” 徐西桐右手抖了一下,汤匙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外婆急忙把舅舅拉到一边,两人低声交谈着,外婆时不时回头看看徐西桐的脸,眼神透着怜爱和悲怆。 话说完后舅舅拉起徐西桐的胳膊就要把人带走,外婆急匆匆地跑去房间里给她收拾衣服,被舅舅制止了,他叹了一口气:“我先带她回北觉了。” 徐西桐是坐舅舅的蓝色货车回北觉的,她坐在副驾驶上发呆,终于要回去了,可为什么心情这么沉重,家里应该是发生了不好的事,看舅舅的表情,可他一直没告诉她是什么事。 她还没跟任东告别,就这么离开了吗? 车窗后视镜不断倒映着一排又排的白杨树,一望无际的河流映着青绿的麦田,美得像一幅画卷。倏地,后视镜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 是任东! 任东穿着白色的衣服,风把衣服鼓成白鸽的形状,他奋力地骑着自行车,显然,他不怎么会骑自行车,骑得东倒西歪,但仍奋力地向前骑着,单车后座好像绑着一个蓝色的玩偶,看不清是什么。 嗓子越来越干,像是被掠夺呼吸一般,汗水浸湿了衣服,任东骑得满头大汗,他还是想再努力一点,这样就能到好好跟娜娜道别。 风呼呼地吹着,任东紧盯着不远处的货车,却没注意到脚下,“砰”地一声,整个人连带车一起摔到车上,膝盖咯到了细碎的沙石,开始不断往外冒血。 任东艰难地起身,他一只手捂住腿,一只手想把自行车扶起来,正打算继续往前追时。 不远处的货车停了下来,跑下来一个扎着小鹿头绳的小女孩。 她急忙跑过来,伸手扶住任东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 “你怎么样啊?你是不是傻子,有什么好追的,万一腿又摔断了怎么办?” 说着说着徐西桐反而先哭了,眼睛红红的,这反而让任东一下子慌了,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包着全套的《哆啦a梦》贴纸,笑着说: “虽然这东西不流行了,但我知道你喜欢。” 不过任东没说,他吃方便面都吃吐了,才攒来这么一套卡片。 说完任东又从单车后座拿出一只超级大的蓝色机器猫玩偶递过去。 “你攒了多久的钱啊?”晶莹的眼泪滴到手背,徐西桐抱着这个玩偶,觉得无比珍贵。 “不久。”任东摸了摸后脑勺。 其实攒了有一年,他攒了好久好久,平常遇到想买的东西从来不敢买,就想着娜娜喜欢的机器猫,想着她收到礼物时的灿烂笑容。 任东似乎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有些肉麻,但还是勇敢地说了: “等我长大了,我就来找你,在那之前先让它陪你。” “以后我就是你的机器猫。”任东的脸色害羞,清秀的脸挂满了紧张。 是你的机器猫,你的任意门,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娜娜。 “你傻呀,机器猫可是胖子哦。” “那我就吃成胖子呗,这有什么难的。” * 徐西桐和任东告别后,重新坐回副驾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疼,叫嚣着永远也不要长大的她,成长学会的第一节课就是离别。 长大就在一瞬间。 徐西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按下车窗建,探出脑袋,往后寻找那个越来越缩小的身影: “归海一刀,你不要忘记我,我会给你写信的。” 就算分别,不要忘记第一天相见的场景。 距离太远,任东听不清,回应她的只有风声。 5 你喜欢火吗? “somebirdsaren’tmeanttobecaged,that’sall,theirfeathersarejusttoobright.” 标准的英式腔调听力从耳机里传来,伴随着不平稳的沙沙电流声传来,再要往下听时,原本就嘈杂的客厅此刻声音无限放大,孙建忠大着舌头在那里大声嚷嚷: “这个酒你尝尝,领导赏的,你猜多少年的?15年的老白汾。上次我在跑县二建那的活,那工程领导体恤我孙建忠工作辛苦送的,还有这电视也是。” 其实是工地上领导办公室坏了的电视,他又拿去修了三回才能开机。 “建忠,你这工作好。”旁边有人应道。 孙建忠叼着一根烟摆手:“只是个散户,不过就是自由点,哪有你们厂好,大厂!福利待遇又好……” “……” 再往下听,因为过于客厅过于吵吵嚷嚷,英语听力就听不清了,一只纤白的手摘下耳机,轻轻吐了口气。 “西桐,快出来去给叔买二斤花生米,说起我这女儿,确实听话,”客厅里传来孙建忠的吹嘘声,“哎,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徐西桐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她拉开椅子,起身走到窗前,透过毛玻璃看外面的雪景,拉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瞬间涌了进来,如坠冰窖,人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重新关紧窗。 徐西桐极其怕冷,穿好棉袄后,又加了围巾,手套,还戴上了口罩,正要拉开房间门,看了一眼桌上的老式步步高复读机,白色的耳机线缠着银灰色的机身,虽笨重也是她的宝贝,犹豫了一下,揣进她的大口袋里。 女孩走到客厅接过孙建忠递过来的钱,孙建忠看她一眼,一副发号施令的语气:“跟个木桩子似的杵这干嘛,还不快叫你葛叔。” 徐西桐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冲一旁正在摆弄相机的人笑着喊了句: “葛叔叔好。” 葛亮军笑着应了一声,又举着相机在那给孙建忠展示他最近拍的照片,眼神入迷。 孙建忠是她的继父,徐母和他结婚好几年,他是一名货车司机,有活他就干,没活的时候大部分闲散在家,为人精明,有着中年男人一贯的毛病——好吃懒做,爱吹牛,还爱指点江山地跟人讨论国际形势,平时爱喝几口,一旦喝上那几口马尿,秦始皇都得管他叫爹。 身边的叫葛亮军,是一名鳏夫,在北觉灯具厂上班,还有两年退休,是孙建忠往来最密切一个朋友,除工作外,葛亮军业余就爱鼓捣相机,对摄影到了痴迷的地步。 徐西桐把钱揣进兜里,站在玄关处换鞋时,厨房门探出半个身子,传来徐母叮嘱的声音: “你多穿点啊,别冻感冒了,顺便买瓶酱油回来。” “知道啦。”徐西桐应道。 走下楼,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茫茫灰白,家属楼附近的熟食店早已关门。徐西桐拉了一下围巾,走向另一条街。 北觉是一座县城,很小,小到差不多20分钟就逛完了周围的景点,到处都是低矮的违章建筑,又因赖以发展煤炭资源,环境更是脏乱差,空气里都是煤灰的味道。 刚下完一场新雪,人踩在地上发出咯吱的声音,街道有些脏,路边的白杨枝叶早已掉光,只留着灰青色枝干。 街上没什么行人,很少有车辆经过,道路空旷,徐西桐一边听着歌,一边往前走。 忽地,视线不远处正前方出现两个争执的人影,是一位中年男人和一位少年。 他单手拽着中年男人的衣领,似乎是要将人拖走。男生不管不顾,像在拖着一条死狗。 徐西桐脚步放缓,好像是中年男人面红耳赤地据理力争着什么,男生侧对着她,看不清脸,只看见一道穿黑色棉袄的高大背影,结垢的玻璃映出他大概的轮廓,骨骼线条明晰。 中年男人恼羞成怒在一瞬间,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绿色啤酒瓶,对着少年的额头用力摔了下去—— 徐西桐黑漆漆的眼睫毛抖了一下。耳机里还在放着一位红遍大江南北天后的歌,她听不清声,像看了一场无声的剧。 对方下意识地捂住鲜血直流的头,中年男人趁少年分神,踹了两脚立刻跑开了。 男生似乎有些疼,不自觉地弓着身子,贴着墙根慢慢地蹲了下去,徐西桐立刻跑了上去。 “你没事吧?”徐西桐半蹲在对方面前,语气关心。 对方闻声蹙了一下眉,缓慢抬眼,与徐西桐视线交汇。他一身都是冰冷的黑,半旧的棉袄敞开,零度的天气,里面只有一件黑色的体恤。 他戴着黑色的护脸,露出一双眼睛,很黑,让人想到火山里的岩石。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冷厉的气息,眉骨处不停往下淌着温热的血,吧嗒吧嗒,地上湿红一片。 徐西桐立刻抬手将脖颈处红色的围巾解下来,脖颈处的肌肤露出一大片,白如牛奶。 白色的耳机线被匆忙扯开,垂在脖子边上,外放出一道空灵的女声: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手心忽然长出,一道纠缠的曲线。 她俯身将红色围巾递给他,示意男生擦掉脸上的血迹,语气关心: “你家里在哪里?” “要不要联系你家人,还是我送你去医院?” 北觉的电线纵横交错,低矮常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伸手就能够到,暗黄色的墙体贴着各式各样的传单,“我想当保姆,联系电话132xxxxx”,“现有酱油厂548平转让,有意面谈”,“出租东华宫矿东小楼一套,联系……” 传单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对方盯了徐西桐有十秒之久,漆黑的眼珠动了一下,眼睛似有汹涌闪过,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伸手接过,打断她: “会还你。” 说完对方立刻挣扎着起身,脚步有些踉跄,身上的血腥气浓重,头也不回地离开,手里还攥着她那条红色的围巾中,他一身黑,消失在风雪夜里。 徐西桐收回视线,不经意看到地上的一滩血迹。 像暗杀现场。 觉得这人有些奇怪,继续去熟食店买东西,走到半道上才想起,这人说会把围巾还给她,她连他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还啊,用意念吗。 不过没几天,老天爷很快给了她答案。 一周后,天气灰暗,还是很冷,每天早上上学外面屋檐下都有厚厚的一层冰锥,每家每户开始了封窗。 徐西桐中午放学回来,看见她家对面东北方向的那户人家门口停了一辆蓝色货车,不断有人扛着行李家具和锅碗瓢盆进去,灰尘漫天。 徐母正在厨房里做饭,发现水不够,递了个蓝色的水桶过去,说:“停水了,去排队接水。” “好,妈,对面李叔叔的房子租出去啦?”徐西桐重新将散落的头发扎了个利落的高马尾,问道。 “听说是,好像还是你外婆老家过来的人呢,不过我不认识。” “哦”徐西桐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社区服务人员在院子拿来了抽水泵,管道连着储水塔的水,好多领居正在排队。徐西桐在后面排着队,前排的邻居正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大声唠嗑: “哎,你家那口子分到哪去了?” “九矿啊,咱们这不是要闭矿了嘛,”张婶应道,冲东北向那户人家示意了下眼神,“要我说,还是老王家动作快,分好单位后老婆孩子也跟过去了吧,房子早早地租了出去。” 北觉城煤炭资源丰富,是国内最大的煤炭能源基地之一,而他们这片家属大院隶属于第七煤矿有限集团,外面高耸的围墙后面有一条河,河对岸便是矿区工人工作的地方。 因产业转型,加上这片煤矿资源开采逐渐见底,煤矿集团采取工人分流制,所以这片家属楼日益有人出租搬迁。 这片房子老旧,墙体颜色是统一的土黄色,每家每户像火柴盒一样整齐地网上堆叠,标准的工厂家属楼。 租金便宜,尤其是一楼。 领居们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突然被“砰”地一声吸引,皆一致地看过去,东北那户人家爆发出剧烈地砸东西的声音。 淡蓝色门帘下站着两个人,徐西桐抬眼看过去,不由得睁圆了眼睛,这不是那天遇到的那个男生吗? 高个子男生在跟中年男人说话,颈侧的青筋随着那突出的喉结起伏着,似在发怒。 从他此刻绷紧的状态来说,似下一秒一拳就要挥下去。 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眼珠瞥了一眼外面,忽地把手里的一沓钱扔在地上,整个人摔出门槛,立刻捂着额头开始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哎呦喂,疼死我了。” “各位领居们,让你们见笑了,你们来评评理,有这样的儿子吗,找老子要钱,不给打还打我。” 中年男人穿着蓝色的棉袄,长相眉低压眼,一双眼睛利且细,额头低平,一副精明奸滑之相。 蓝袄男人边说边叫唤,额头渗出几滴汗珠,领居们见大冷天的,人摔倒了躺在地上,做儿子的也不扶下,反而看也没看一眼捡起地上的钱就进了门,反手用力“砰”地一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议论。 “天杀的,怎么会有儿子作威作福坐到老子头上去啊。”热心肠的张婶立刻跑上去将人扶起来,冲里面大声喊道。 蓝袄男人作势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张婶的手背:“谢谢大妹子,没事,我习惯了,孩子还在叛逆期。” 众人见他一个做家长的这样低姿态,纷纷看不下去,开始声讨起了这个刚搬进来的少年,没一会儿的功夫,整片院子的人都对他颇有微词,只要一见他出来,就会低声议论。 “今天算是开眼了,第一次看儿子打老子的。” “你是没见到他正脸嘞,凶得很,像混hei社会的。” “唉,有这样的儿子也是命苦。” 零度的天,男生正在院子里拿了一根软水管用冷水浇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看起来很糙,掌心布满了粗茧。 他听到这议论并没有什么反应,男生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后背宽阔瘦削,背脊往下伏着,让人想到坚不可摧的城墙,因为低头的动作露出脖颈后面的肌肤,伤痕交错。 男生的气质粗狂野生,让人想起北觉不羁的风与粗粝的沙。 徐西桐在后面排队,看见他垂在裤缝边上的左手腕戴了一根黑色的腕绳,中间是一块方形的石头,贴在血管分明突起的腕骨上。 他洗完后就回屋了。 她听着领居们的议论,心里起了一股不平之气,联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明明是他爸打了他,那么锋利的一个酒瓶对着他的脑袋说摔就摔,他也不解释就这么任人误解。 终于轮到徐西桐接水,领居们还在低声议论着,她弯腰把水管放进水桶里,没忍住开了口,声音温和: “张婶,上次张叔说你拿他东西那事,误会解开了吗?” 徐西桐的长相甜美,声音又温软,让人不自觉停下原本的话题去应她,张婶回到: “解开了呀,是我儿子捣蛋拿了又怕担责不敢说。” 徐西桐点点头:“既然事情都有存在的误会可能,你怎么能判定刚才那个人打了他爸,我看到的是他爸在碰瓷,他脸上一块皮都没有破。 “都是领居,您就别再传了,万一你又摊上一个误会。” “你——你这个孩子什么时候这么能说会道了……” 徐西桐不喜欢与人争执,见水接满了,便费力把它拎到一边,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记号笔在上面写了名字,便站起身离开。 刚走没两步,迎面与一个高个子男生相碰,公共过道狭窄,她往左走给对方让路,对方也默契地跟着让,二楼有人在阳台上晒衣服,吧哒吧哒地往下滴着水。 正淌在两人中间,一片湿迹。 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 两人挨得很近,她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苦艾气息,很苦涩。 徐西桐下意识仰头,终于看清他的脸。 还是那件半敞开的黑色棉袄,他的骨相优越,鼻挺如柱,脸部线条利落,头发略长,单耳上戴了一枚银色的耳扣,正扣在耳骨上,相当地酷,眼皮向下轻微耷拉,一双没有什么情绪的浓黑眼睛。 还有那个熟悉的美人尖。 徐西桐的心底一颤。 那个因为长相好看她威胁他来当自己的竹马,攒了好久的钱送徐西桐生日礼物的男孩。 竟长成了少年模样,那样高,熟悉又陌生。 男生视线与她的眼神在半空中相撞,好像听见了她刚才为他辩解的那些话,看着她没有说话。 好像不认识她。 须臾,不远处有一道男声张大嗓子喊道:“任东,你给老子过来。” 是他。 对方侧着身子与她擦肩而过,衣袂擦了徐西桐的衣服一下,很轻的一下,苦艾味渐渐消失。 倏忽,从天而降的的一滴冰冷的水珠“吧嗒”地一声砸在她脸上。 6 你喜欢火吗? 徐西桐站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直到有人喊她才回神。 回家推开门,徐母正在厨房里摘菜,她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女儿,问道: “水打到没有啊?” “你叔刚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 徐母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发现半天没声响,一抬眼发现人还呆站在那里,提高了音量: “丢魂了啊?” 徐西桐回神,语气雀跃:“妈,你刚才说新搬来的那一家人是外婆老家的人,还真的是,他家小儿子我还认识,小时候我俩老在一起玩。” “你整天就知道玩,快点过来帮忙摘菜,都不知道大人为了给你们讨口饭吃有多辛苦,长这么大了,一点也不知道为家里分担,整天就知道看电视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志。”徐母开始斥责她。 徐西桐低着头,幽黑的睫毛敛去情绪,默默走过去帮忙摘菜,也不再说话。 这时,“叮”地一声,烤锅里定时烤着的羊羹散发着栗子的香气,徐西桐走过去拿起一块糕点,烫得立刻摸耳朵,她拿出一个干净后的白瓷盘往里面装羊羹。 徐西桐端着茶饼出门,一打开门,门口赫然立着她在院子里放着的一桶水。 她家在二楼,不知道是谁做好事不留名。 可能是哪位神仙吧。徐西桐想到。 天气沉得发灰,风很大,徐西桐走到东面那户人家踟蹰了一会儿,正欲敲门进去。“砰”一声,里面的门骤然打开,徐西桐一头载进一俱坚硬宽阔的胸膛,额头磕在男生外套的银色拉锁上,冷且痛。 男生刚洗过头,鼻尖传来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很香,让人想到阳光后的潺潺流动的山泉水,清咧,干净,回甘。 真的很香啊,没忍住悄悄用鼻尖嗅了嗅。 “你属狗的?”任东盯着她。 徐西桐脸色绯红,睁大眼,摇头否认:“不是,我是来给新邻居送糕点的。” 任东陷在阴影里看着她,此刻,微弱的太阳从乌云里撕开一道金光,直白地洒下来。 他低头看着徐西桐,她真的很喜欢红色,又是一条红色的围巾,衬得皮肤奶白,她的五官很小,长相软甜,唇红齿白,让人想到一块甜品坊里的生奶酪。 任东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似乎觉得眼前的光太刺眼,他拒绝道:“谢了,我不吃这个。” 低头对上一汪湖水般清澈的眼,任东视线顿了顿,改口:“你放这吧。” 任东不再看她,他侧身拿了打火机和钥匙出门,留徐西桐一个人在原地。 似乎走不走随她。 徐西桐拿着一盘羊羹糕点走不也是,不走也是,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正打算把甜点放在窗台上准备走人,屋子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一道女声传来: “是谁在外面?是阿东的朋友吗?” 徐西桐拿着甜点走了进去,一双圆圆的杏眼打量着任东的家。不知道是刚搬来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个家布置得很简陋,只有一张布艺沙发和一张餐桌,一台老电视,墙体是灰白色,墙皮脱落,粉屑掉在地上,椅子上挂着中年男人的衣服和毛巾,有些混乱。 她闻声走进里面的房间,不算大,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 推开门,刺鼻的药水味弥漫在空气中,女人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一边挣扎着起身。 等两人看清彼此的容貌时,皆一脸的不可相信,徐西桐惊讶地叫出声: “小姨!” “哎,是我,”女人面带微笑地点头,“好久不见了,西桐,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又是邻居了。” 任东小姨坐在一张轮椅上,双腿上盖了薄薄的一张毛毯,脸色蜡白,相比徐西桐小时候见过的她,她现在更瘦弱,像一个长久患病的人。 让徐西桐吃惊的是她的左手密密麻麻全是红色的疤痕,血管已经变成青紫色,远远看像是疤痕。 “小姨,你怎么了?”徐西桐走过去。 “身体不太好,老毛病多,不过腿没事,有精神头的时候能站起来。”任东小姨拉住徐西桐的手。 任东怎么和他小姨住在一起?而且中午自称是他爸的中年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难道,心底有了一个不敢确认的猜想。 见徐西桐眼神疑惑,女人拍了拍她的手,咳嗽一声:“阿东现在跟我们一起生活了。” “西桐,阿姨见到你很高兴,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尽管任阿姨脸色很差,但语气还是温柔。 徐西桐见她咳得不舒服,给任阿姨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您说。” “我们以后就在北觉生活了,阿姨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能不能麻烦你帮阿姨多看着点阿东,多照顾些他,尽量让他走上正道,这些年,阿东跟着我吃了太多苦了。” 可他根本不理我,刚到嘴边的话徐西桐对上阿姨的脸又说不出来了,任阿姨小时候那样对她好和照顾她。 * 次日,天光既明,天气预报说今天气温相较之前略有升温,能见度较低。 路上偶尔有几辆车经过,积雪化了大半,徐西桐乘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来到学校,她百无聊赖地随手涂开起雾的车窗,想看一下外面的风景。 结果一眼看见远处一排排低矮工厂升起的黑色浓烟和垃圾车,无声地皱了一下眉。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过第三个街道,正好经过矿务局的雪山,放眼望去,交错的黑色电线杆下面是皑皑白雪,美得动人,心情又稍微好点了。 来到学校,保安正坐在保安亭里悠闲地喝着他的茶叶沫子,徐西桐礼貌同他打招呼。 北觉二中算不上好学校,或者说整个北觉城都没有好学校,只有一中还算可以。二中是一所普通高中,生源极差,一向抢不过一中,后面便另辟蹊径主要以培养艺术生为主,二本升学率较之前也高了一些。 徐西桐偏科极其厉害,中考考得一般,二中为了招生抢人而实行了学杂费减免的政策,周桂芬便把她送到了二中读书。 一走进去,徐西桐一眼看见孔武伙同一帮小弟正在围墙底下边打呵欠边抽烟,路过的老师只当没看到,因为管了也是白管。 徐西桐看着孔武老站墙底下抽烟都快把墙壁的字给烧出一个窟窿来了,走了过去。 “哟,桐姐早。”孔武单手插兜,侧头同她打了个招呼。 在孔武这帮不良学生的眼里,乖学生加个姐字,以示尊敬。 徐西桐语气无辜:“你留了个三级,叫我姐有点过分吧。” 孔武干笑了一声,问:“有何贵干?” “能别在这抽了吗?再抽把字儿熏没了。” 孔武这一帮人刚从网吧熬完夜回来,他手下有个小弟的猪脑已经熬成了猪油,小弟盯着墙壁斑驳的油漆字念: “梦想充值,美好明天。” 小弟立刻被人扇了一脑袋,孔武脸色沉下来:“是不是玩游戏喝的三鹿奶粉,没看见这写的是林想未来,美好明天啊!” 徐西桐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梦想未来,美好明天,你把底下的夕字儿给熏黄了。” 跟墙体融为一色了。 “我就说老子怎么没学过林想这词。”孔武把烟头扔地上,脚尖勾了一下泥土覆了上去。 早自习照例吵闹不已,读书的声音稀稀拉拉,徐西桐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地背诵着课文时,讲台上传来老段敲戒尺的声音。 徐西桐一抬脸,对上一张凌厉,漫不经心的脸,男生骨相优越,鼻梁高挺,照例穿了一件黑色棉袄,里面的灰色卫衣帽子露出来,显得少年气多了许多。 心不受控制地快速跳了一下。 从高一开学开始,就有一位新同学迟迟没来学校,她当时看到任东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巧合,没想到真的是他。 “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就是那位家里有事一直没来的同学,叫任东,大家欢迎。”老段认真介绍道。 台下一开始是稀稀拉拉的声音,但在同学们看清台上新来的学生长相时,掌声越来越大,一大半是女生对大帅哥的赞许。 徐西桐跟着大家一起鼓掌,班主任排座位的习惯一般把学习成绩好的和想学习的学生放在前面,她满心期待着任东会坐在前排,老段再次敲了一下讲台,大手一挥: “你去最后一排跟孔武一桌吧。” 在任东走下讲台的时刻,教室内响起了不同的议论声。 “新同学单耳戴的是耳扣吧,好酷。” “他眼睛好好看,眼睛像钻石那样亮。” “爱死他一副见谁都不理人的拽样,迷死人。” “这小子肩膀挺宽啊,身上肌肉不少,长得又高,得有187吧,改明儿拉他进篮球队。”有人说道。 “上边拉去,没看见他腿那么长,天生踢足球的料吗?”足球队长孔武断言。 他的学习成绩为什么这么差了,以前不是比她的成绩还好吗?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没见,任东身上到底发生了,又经历了什么,让他和身边的人变化这么大,他还把人拒之门外。 两人有六年没再见,彼此之间发生的事都是空白的,徐西桐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茫然。 徐西桐想起阿姨的嘱托,他是她最好的伙伴,打算下课找个时间好好找任东聊一聊。 一下课,徐西桐急忙回头,最后一排的座位空空如也,最后两节课他直接翘掉了。 就没见过比孔武还嚣张的。 终于逮到任东在场时刻,徐西桐吸了一口气走向后排的座位。任东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的后背懒散地抵在墙上,好几个男生围在一起,他们正在一起看足球比赛。 徐西桐走到他们面前,一众男生球也不看了,全都抬头看着她,都在猜她会跟谁好说话,毕竟徐西桐是实打实的甜妹,长得好看,性格又乖,谁不爱。 只有任东头也没抬一下,视线仍落在手机屏幕上。 这么多人看着,徐西桐并未胆怯,但她仍听出自己气息的一丝不稳: “任东,你有没时间,我想跟你聊一聊。” 这话指代不明,徐西桐说话就后悔了,下一秒男生们接连发出起哄的声音,暧昧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流转。 薄薄的眼皮动了一下,黑色的眼眸睇了他们一眼,不带任何感情,表示玩笑过了。周围的人却自觉不敢再开两人的玩笑。 任东把手机搁一边,抬起脸看着她: “有什么事就在这聊吧。” 徐西桐看了一下周围人好奇又兴奋的眼神,似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任东摆明了拿众人堵她。 她生出一种无力感。 倏地,身后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有人搭住了自己的肩膀,偏头看见同桌陈羽洁的脸,冲她眨了一下眼: “走,陪我上厕所。” 幸好,陈羽洁解了她的围。 就这样,徐西桐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任东好好谈谈,她感觉他在躲着她。 徐西桐没想到的是,不出一周,任东变成了北觉二中呼风唤雨的人物。有人说他前天跟职中人斗殴,他把其中一个刺头的腿生生给打断了,还有人传他是跟着北觉城走黑白两道的文爷做事。 积毁销骨,也造就人,任东成了学校的话题人物,身边永远不缺人跟着同行,谁都怕他。 学校的老师看了一眼他的成绩单,现在又听说他打架斗殴的事迹,更加睁一只眼闭一睁眼,除了班主任偶尔还会骂一骂他。 下午两节课结束后,最后一节课是自习,班上闹哄哄的,教室里的书本飞来飞去,伴随着男生女生你追我赶的嬉戏声。 徐西桐在喧闹的环境中泰然自若地写着自己的作业,浓密的睫毛垂成一个弧度,十分专注。 “同桌,你是不是认识我们班的新同学呀。”陈羽洁刚从体育场训练回来,脸颊还是红红的。 陈羽洁一直知道高一开学,班上就有个新同学请了事假一直没来,没想到本人这么帅。 陈羽洁是学校的体育特长生,是一名出色的羽毛球选手,她的长相英气,留着齐耳短发,个子高挑,性格爽朗,班上的人都很喜欢她。 徐西桐正在解数学题,闻言一顿:“嗯,小时候认识。” “哇,那就是青梅竹马咯,那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啊?”陈羽洁双手托着脸颊,八卦心立刻起来了。 徐西桐攥紧手中的笔,铅笔在草稿纸上泅在一个灰色的点,有些愣神,她想起小时候任东干净温和的笑容,和现在判若两人。小时候的他很好,可是她却不想告诉给别人听。 陈羽洁用肩膀推了一下徐西桐的胳膊,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竹马是个坏蛋,听说他专门收钱帮人做事,帮;人;打;架,还代打游戏,也负责保护别人,只要给钱,他什么都干。” “不可能,他不是坏蛋。”徐西桐唰地一下站起来,立刻否认。 同时脑海里映出任东小姨担忧的脸。 陈羽洁见徐西桐一声不吭地把作业,试卷塞进书包里,直接向后排走去,心里暗道“坏了”。 可人不在。 注意力被走廊处爆发的一阵笑声吸引,抬眼看过去,任东站在那里同人聊着天,他的两只长手臂施施然地撑在栏杆上,身子懒散地支在那里,旁边的同伴都在吞云吐雾,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他接了过来。 任东俯身往下看,底下有学生在打闹,灰尘满天,嗤道: “这儿空气可够差的。” 这个学校除了操场上有个塑胶跑道,其他地方破得不行,连水泥地都是坑坑洼洼的。 “哥,这空气是不是没你老家好?”有人问道。 “嗯。” 徐西桐快步走了出去,她走到任东面前,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寒气,周围的人一刹安静下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纸币,递给他: “听说给钱你什么都干,能不能买你的时间。” 众人一愣随机哈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起哄:“东哥,人姑娘要用五块钱买你。” “买你”那两个字咬得很重,暗示意味明显,有个小弟继续点火: “东哥,你行啊,说不定你哪天就被人包了。” 任东自嘲地笑了笑,在碰到徐西桐的眼睛时,脸上的笑慢慢敛去。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人声鼎沸,十分喧嚷。这是一次两人真正对视。 那么多嘲笑和看好戏的人,笃定任东不会接这区区五块钱,这点钱能干嘛,放个屁就没了。 视线交汇,任东盯着徐西桐的脸看,她的皮肤很白,鹅蛋脸,标准的粉蒸肉长相,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鼻梁小而钝,独一双眼睛生得清冷,像月光的清晖。 此刻这双眼睛蓄着盈盈水光,偏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任东的脸色沉下来,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抬手接过她手里的五块钱,一把拽住了徐西桐的手臂,无视他人眼神的议论,在大庭广众下把人带走了。 7 你喜欢火吗? 天上挂着寒星,寒风呼啸,校门口的流动摊点排成一条街,一团白气从戴着防寒雷锋帽的摊贩嘴里呼出来,来往的学生经过或驻足。 任东把人拽到校门口,松开她的胳膊,缓缓道: “现在可以说了。” 徐西桐抬起脸看他,试图在他脸上找寻一点过去的影子,她很想问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她不敢问,很怕他干脆利落地说不记得了。又很想问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成绩为什么这么差,大家还叫你坏蛋。为什么我每年过年回外婆家找你,你家不是大门紧闭,就是你人不在。 你爸妈去哪了,为什么那天打你的中年男人自称是你爸。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什么一封都没回。 徐西桐仰头看着他,没由来地一句: “你额头上的美人尖在还吗?” 任东愣了一秒,他刚想回你问这个干什么,一道温软又似下定决心的声音响起: “任东,我们做回朋友吧,以后一起回家。” 像小时候那样。 时间像静止了一般,没有任何声响,夜色浓稠,黑得像打翻的墨水,阴影没住了男生好看立体的眉骨,任东表情变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倏地,上课铃响了,透过学校的广播放出来,悠扬又刺耳。 “回去上课吧。”男生转身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他没给她答案。 傍晚放学路上,徐西桐站在校门口的书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脚进去了。一进门还没等老板开口,老板看见她,熟稔开口:“你每个月都要的《一期月报》,还有你常看的杂志,我都给你留了一本。” 《一期月报》是文学期刊,每月发售一册,徐西桐除了喜欢看童话书,就是各类杂志文集,每个月雷打不动地在书店老板这订阅这本期刊,久而久之,也就跟老板是熟识了。 “谢谢老板。”徐西桐嫣然一笑。 杂志是四元一本,徐西桐摸遍口袋发现只有三元钱,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冲老板笑了一下,腆着脸说:“老板,能不能让我赊一元,晚上我肯定把钱送过来给你。” “那你晚上再来买,一样的咯。”老板说道。 徐西桐双手合十,额头抵在手掌上,语气央求:“可是我现在就想看,求求老板通融一下,我肯定不会逃的,老板你都认识我知道我是哪班的……” 老板架不住徐西桐央求,大手一挥:“行行行,拿走吧。” “谢谢老板,您今天可真帅!”徐西桐卖了个乖,兴奋得差点没原地转圈。 接过杂志,徐西桐小心翼翼地抚干净上面的灰尘把它装进书包里。 徐西桐回到家属大院,正经过院子回家时,遇见任东的小姨出来收衣服。 她看见徐西桐,苍白的脸浮起一个笑脸:“放学了啊,读书累不累。” “谢谢阿姨,还好。”徐西桐应道,心底却不是滋味。 回到家推开门,家里暖烘烘的,徐西桐蹲在玄关处换鞋,头往下弯腰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帽子里滑了出来。 是下午说要买任东时间的五块钱。 * 晚自习,徐西桐正在写数学模拟卷,最后一大题难住了她,正在草稿纸上演算着,思路受阻,不知道怎么画了一个素描头像出来,男生皱眉看着她,尤其是那双眼睛,冷淡到极点。 徐西桐吓一跳,立刻擦掉,擦到一半对着草稿纸上的人像说“凶死了”,她在想,她于任东而言,不过是小时候一起长大又失散的朋友,其实走近别人心底不是一件易事。 她可以慢慢来。 这样想着,徐西桐又恢复了神采,继续集中精力解题。放学铃声一打,她快速收拾好书包,跟同桌打招呼: “羽洁,我有事先回家了,拜拜。” 陈羽洁点头,给了她一个飞吻:“好,路上注意安全,明天见哦美人儿。” 徐西桐边走边给自己戴上白色兔耳朵耳罩,厚厚的围巾遮住了巴掌大的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 她背着书包跟着前方那个黑色的身影。一出校门,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学校有家长开着车来接孩子回家的,暖黄的车灯很快消失在寒风的夜中,其余三两两结伴走路或骑车回家。 徐西桐跟人跟到校北街约五百米的时候,看见不远处黑色的身影一闪,消失了。 徐西桐急得四处找人,一回头,任东站在身后,眼神淡淡地看着她。 “跟着我做什么?”任东看她。 “一起回家啊。”徐西桐看着他说。 任东双手插进口袋,走过她面前,徐西桐又问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苦艾气息,有些涩。 一只手伸过来,堪堪擦过徐西桐的鬓角,因为对方的气息太具压迫性,她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任东发现她有点害怕后,不动声色把手拿远了一些。 “我们俩的家虽然在同一个地方,但我们不同路,”任东指着她后面那条路说,没带任何感情色彩陈述,“我走的是这条路。” 徐西桐身后的路光明宽敞,一盏盏路灯亮起,像指路的的航标,而她顺着任东另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大路旁边的一条分叉小路。 蜿蜒狭窄,漆黑一片,似望不到尽头,巷口是卖计生用品的,粉色的灯箱闪着昏暗的光,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她知道这条小路,叫鬼巷,很出名,能通往北觉各个地方,回家也快,但这条街是出了名的脏乱差,来往的人鱼龙混杂,加上一直缺乏整治,频繁出过事,久而久之,这条巷子被称为黑巷,所以大人们都不让学生走这条路。 “不是要跟我一起回家吗?那走吧。”任东看着她说。 似乎看出了徐西桐脸上的怯意,任东收回手重新插回兜里,不同于跟别人在一起时的假笑,第一次在她面前笑了,是发自真心的,他笑起来非常干净好看。 “早点回家吧,乖乖牌。” “谁说我不敢的。”徐西桐瓮声瓮气地说道。 说完她也不理会任东,一头扎进旁边的分叉小路,刚一脚踏进黑得深不见底的小巷,心底怵了一下,想走进一个鬼巷,但还是继续抬脚往前走。 地上很脏,狭窄的巷子两旁是年久失修的墙体,裸露外面的水管生锈,往外渗着水。窗口折射出幽暗的红光,一路往前走有男女凑在一起低语搂抱,长相凶狠的男人站在巷边直盯着路过的人看。 徐西桐看也不敢看他们,呼吸越来越急促急,低着头快步往前走,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两双黑色的鞋。 视线往上一挪,一身材微胖的刀疤哥身旁跟了个瘦猴小弟,瘦猴上下打量了徐西桐一眼,流里流气地走进,问:“小姑娘,身上有没有带钱。” 徐西桐的脚站不稳有点儿打飘,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没有。” 其实书包里有她这个月的早餐费,四十块钱,徐西桐要是全给了他们,这个月就得饿肚子了。 “你觉得老子信吗?”瘦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越走越近,身上的臭味也明显,徐西桐感觉自己不是被打劫吓死而是先被他的狐臭给熏死。 瘦猴见徐西桐个子小,什么工具也没带,便走上去一把攥住她的外套口袋就要往里伸。 突然,一只骨节清晰的手夹着一根烟,猩红的火光从半路抛来,修长的食指轻轻一弹,火星立刻飞溅到瘦猴的眼睛上。 瘦猴“啊”地一声,立刻痛苦地捂住双眼。 浓烈的香烟味道飘来,伴随着凛冽的气息,徐西桐的肩膀被一条胳膊轻轻环住,她的半侧后背抵在一具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徐西桐整个人像被触电一样,立刻要挣扎,在看清是任东的侧脸僵住不动。 任东单手拥着她快步向前走,徐西桐感觉自己半侧身子都是麻的,像被人用电流击中一般;他另一手仍夹着香烟,烟雾徐徐往上升,在刀疤男拿出棍子的时候。 他眼疾手快地往对方脆弱的部分,食指利落一划,整道火星弹了出去。 徐西桐的呼吸越来越急,一路被他带着往前走,走得飞快,走到光亮开阔处,任东骤然放开她。 徐西桐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不停地喘气,其实她很害怕,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还跟吗?”头顶传来一道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有些凶。 8 你喜欢火吗? 任东站在一旁,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四周空荡荡的,静得不像话,倏忽远处有人从高空抛物,垃圾掉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差点被砸到的路人发出一连串咒骂,诸如“我操你妈”“上赶着给你爹烧纸钱啊”。 任东皱了一下眉,伸手去拽旁边小姑娘的胳膊,对方较着劲不肯动,他稍使了一下劲终于把人拎起来。 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有些红,像受惊的小兔子,黑白分明的瞪着他。 明显是吓到了。 心底掀起一股轻微的烦躁,任东反抬手将她身后的帽子往前一扣,还有些粗暴地往下拽了一下帽绳,终于看不见那双如葡萄般透亮的眼睛。 一阵黑暗笼罩下来,徐西桐有些烦,去拨自己的棉袄帽子,一道声音响起,听起来像在哄人: “吃不吃冰淇淋?” “谁会在大冬天的吃冰淇淋啊。”徐西桐拉开自己的帽子,皱着鼻子说。 “那我要香草味的。” 徐西桐仰头看着任东,唇角弯起,她的笑容太具感染力,连脸颊都潋起几分暖阳的颜色。 上一秒还吓得眼睛红红,现在又在这傻笑,任东笑了一下,嗤道: “傻样。” 路灯亮起暖色的灯光,灰尘浮下上面,任东从小卖部出来,拎着白色的塑料袋,拿出冰淇淋递给小姑娘: “给,大小姐,香草味的。” 徐西桐开心地接过,尾巴翘起,说:“你应该说给,上官大人。” 她可是上官海棠。 任东咽了咽喉咙,没有去纠正她,现在早就没人玩过家家游戏了,很幼稚。 对面是一条马路子,偶尔有车辆经过,徐西桐在小卖部旁边的台阶上吃起了冰淇淋,任东站在一边陪她。 香草味的冰淇淋果然是最好吃的,徐西桐暗暗想道。消灭了一大半,好不容易心情好一点,任东一边单手抽烟一边说话: “吃完我送你回家,以后别跟着我,打听我,我们不是一路的。” 任东也没看徐西桐,他知道她会生气,哪知徐西桐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把他买的冰淇淋直接扔进垃圾桶里。 要是孔武在场,一定会吹一声口哨,夸她真酷,小姑娘还挺有个性。 徐西桐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的事我不接,任东,我知道这些年你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是。” “更知道走近你的内心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每个人都有权利关上那扇门,但没关系,我会来敲门的。”徐西桐冲他软盈盈一笑。 任东站在台阶上,他俯视着眼前的小姑娘,她戴着红色围巾,唇红齿白,被冷待还是弯唇跟他说这些话,像个乐观的小太阳。 “好了,我说完了,你退下吧。”徐西桐有些不好意思地挥挥手,“晚安。” 穿着白色羽绒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任东视线盯着前方一直没有动,手指被指尖的猩红烫了一下。 徐西桐回到家属院,楼道里的感应灯倾泻出一片黯淡的光,她心情不错地哼着歌上口,用钥匙拧开锁孔,一推门,争吵声从屋内一路传到楼道里,不断回响着。 “我工作到八点晚上回到家连口热饭都没得吃,你倒好躺沙发上在那看电视,谁嫁给你谁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周桂芬冲着孙建忠吼。 孙建忠一开始还忍让着不说话,后面周桂芬情绪越来越激昂,情绪还没发泄完,不停地骂道:“北觉哪家哪户的男人像你,房子是老婆的,整天好吃懒做,说了一百遍让你进厂就不去,就靠我一个人拼命挣钱!上一天班你躺一个月。” 徐母越说越难听,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孙建忠的自尊心,他开始愤然反击,因为愤怒,脖子上的青筋涨得通红:“谁说我没工作的,老子刚跑了三天的长途,休息下不行吗?还好意思说别人,你给老子生儿子了吗?” 周桂芬一愣,冲了上去,两个人彻底扭打在一起。徐西桐呆站在那里,手脚有些冰凉,刚走两步要上前去劝架,空中飞来一只脱漆的绿色茶叶盖直冲她的鼻子“哐当”一声砸过去。 鼻子瞬间发酸,传来巨大的痛感,温热的混沌的血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徐西桐不再管他们,仰着头进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低下脖颈冲掉鼻子上的血迹,洗手池里一片暗红,粘稠的血,闻起来飘满了腥气。 徐父早在她四年级的时候发生矿难去世,后来徐母从江苏赶回来抚养她,孤儿寡母的,难免遭人非议和欺负,这情形一直到徐西桐初一那年徐母改嫁孙建忠情况才好一些,可情况并没有多好,每次孙建忠叼根旱烟对一旁的徐西桐叹气:“要是个男娃就好了,老子养个儿子多好。” 可惜她不是。 周桂芬嫁给孙建忠,日子过得不算好,因为穷苦,加上孙建忠好吃懒做,作为一名货车司机有活就干,没活就在家闲着,因此,徐母过得很辛苦。 徐西桐跟周桂芬的关系不算很好,徐母不太喜欢她,认为她是多余的,也从来不在学习上对她有多大指望。 她跟周桂芬几乎没有同别人家的母女那种亲密的挽手逛街关系,两人关系有时冷淡到徐西桐怀疑自己拥有小时候那个疼爱自己的妈那段记忆是不是假的。 但徐西桐还是渴望母亲的关心和期待,除了天然的渴望母爱驱使外,还因为一件事。因为徐母不能生育,邻居多有议论,周桂芬在里在外一直抬不起头,她年纪大并不适合生育,但她曾对外说: “我有西桐一个女儿就够了。” 徐西桐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她处理好伤口后,两个人的闹剧也就结束了。徐西桐去厨房给周桂芬下了一碗青菜面,在里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面出锅后,徐西桐去敲门,轻声说:“妈,出来吃点儿东西。” * 周五,天气暗沉,温度再次降低,徐西桐上学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来到教室的时候,破天荒看见任东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她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打招呼: “早上好啊,任东。” 徐西桐表面不在意,其实还是期待的,任东正在拿着螺丝刀凿他的破抽屉,闻言停顿了一下,没说话。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答是正常的,徐西桐继续往前走时,身后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嗯。” 徐西桐唇角无声弯起,回到座位上开始一天的学习计划。这一幕落在陈羽洁眼里,一回到座位上,她就开始打趣徐西桐: “咱班的酷哥跟你说话了?行啊,小美人,我听说前两天有女生跟大帅逼表白,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徐西桐把脸从单词本上移开,看着她。 陈羽洁咳嗽一声,故意压低声线,学任东说话:“你挡我路了。” 徐西桐想像了一下,嗯,确实是任东会说来的话,她还是解释道:“没有啦,我说过我们小时侯是好朋友嘛。” 上完一天的课后,徐西桐做为语文课代表站在讲台上分发作业。分发完后,她坐在座位上收拾东西,有人喊:“课代表,有人找。” 徐西桐闻言抬头,走了出去,原来是隔壁班的陈松北,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他从省城跟来北觉读书,不过高三最后一年他会转回去本地读书。 他是学画画的艺术生,两人因为一场比赛认识,他的成绩还不错,尤其是数学成绩拔尖,而徐西桐数学比较薄弱,她会经常找他请教数学上的问题,久而久之两人也就熟悉了。 陈松北递给徐西桐一本数学题集,开口:“你上次不是想要吗?我在书店看到有货了,帮你买了一本。” “哇,谢谢,”徐西桐接过来翻看,“多少钱我给你。” 陈松北轻松一笑,说:“不用,要不了多少钱,真想感谢我的话就请我吃老王糖葫芦吧。” 老王糖葫芦是校门口的流动摊点,每周固定来几次,徐西桐曾跟陈松北说过他家的糖葫芦一绝,这让他惦记了很久。 “行,那我请你吃两串!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徐西桐收拾好后,刚好碰上陈羽洁也打算回家,三个人便一起同行,有说有笑地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冬风如刃,一出来徐西桐就打了个哆嗦。人群熙熙攘攘,校门口停了很多车辆,学生们结伴或独自回家,鱼贯而出。 徐西桐站在最边上随着人流往外走,看见前方熟悉的背影一怔,断断续续地听到孔武跟任东的对话。 “晚上去网吧开一局?”孔武问。 “不去,有事。” “去挣钱啊。”前者压低声音问道。 “嗯。”背景音有些嘈杂,任东应了一声。 三人走出校门来到糖葫芦摊点,大爷蹬了一辆三轮车摆在校门口北侧,陈松北和陈羽洁正在挑选口味,徐西桐站在边上有些出神。 任东要去哪里,怎么赚钱?是危险的地方吗?徐西桐正胡思乱想着,正好看见任东和孔武在校门口分别,孔武冲他挥手,任东随意地抬了一下下巴,略微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反手漫不经心地将灰色连帽卫衣的帽子扣在脑袋上,随即往反方向走去。 徐西桐语气急切地冲身边的男生开口:“陈松北,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急事,改天再请你吃糖葫芦好了。” 说完她就急匆匆跑开了,最后消失在人流中。 陈松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最近怎么了?” “有人勾走了她的魂呗。”陈羽洁拖长音调说。 陈羽洁嘴里咬了一颗山楂,酸酸甜甜的,立刻从口袋里拿出钱包,说道:“我请你呗。” “哪有让女孩子付钱的。”陈松北笑着说,随即掏出钱,“草莓的还想要吗?自己拿。” 陈松北笑起来自信松弛,弧肌上扬,使得整张脸都生动起来,陈羽洁嘴巴叼着根冰糖葫芦,抬手做了一个相机摘取模式,正对他的笑。 抓到了。 陈羽洁想了一会儿看着他:“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像《灌篮高手》里的仙道彰啊。” 陈松北听后干脆地说道“老板,再给这姑娘拿十串草莓。”。 冬天的黑夜降临得很快,一到晚上温度降了十度左右,大街上人更少了。 徐西桐一路跟着任东来到汽车站附近的一栋建筑,人走在地上的碎石路发出窸窣的声音,附近有三三两两一看打扮就是社会上的人,在缩着肩膀边抽烟边说话,任东抬腿走过去同人熟稔地打了个招呼,他唇边咬了根烟,立刻有人拢手送火过来。 跳动的微焰点亮男生沉默的眉眼。 旁边的人替他拉开灰色的挡风帘,他弯腰走了进去。 这栋建筑很旧,楼下还停着一辆破旧的皮卡,徐西桐顺着任东走过去的方向看过去,二楼立着一块半旧不新灯牌——一龙格斗俱乐部,亮着冷白的光,凌乱的电路,发霉的墙壁,“龙”字做了单闪,很具个人特色。 徐西桐犹豫了一会儿,跟了上去,拉开挡风帘,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只是狭窄的过道,墙壁上还有人发泄性地在上面涂鸦,吐脏话,甚至有人将嚼过的口香糖粘在上面,灯泡上的油垢很厚,时不时地闪烁着,如果不是前方隐隐传来喝彩声,她深刻怀疑这是一栋废楼。 任东走到尽头后开始下楼梯,消失在徐西桐的视线里,难道还有地下室? 徐西桐紧跟过去,入口处有个男人将她拦下,上下打量了徐西桐一眼,吐出一个字:“票。” 门票?徐西桐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空空如也,暗道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转了一下,想起刚才大门口那些人对任东毕恭毕敬的,说: “我是跟着前面那个人进来的。” “任东是我哥,表的,我刚从乡下来的。”徐西桐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说道。 对方一听到任东这个名字,果然犹豫了一会儿,加上徐西桐这张脸长得软甜无害,十分具有欺骗性,就挥手让她进去了。 徐西桐扶着墙壁慢慢下楼梯,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地下室楼高挑得很高,分为两层,清一色的水泥灰质地,很典型的工业风,入场右侧是吧台,有人站在那售卖饮料和酒。正中间立了一座大型的铁质八角笼,周围和二楼已经陆续坐满了凭票入场的观众。 由钢丝制成的八角笼立在正中央,约1.8米高,笼子中间有一个直径一米的圆圈,上面有两只搏斗狮子的图腾,两把利剑以对峙的姿势交互在一起,十分具有视觉冲击性。 徐西桐环视了一圈,没有在观众席上找到任东,突然,场内的灯“啪”地一声熄灭,五彩的灯光在八角笼左则亮起,众人视线移过去,干冰的雾气缭绕,dj台前有位染了粉色头发的女生正冷脸打着碟,女生长得很漂亮,长发齐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徐西桐从电影里看到过,这是拳击赛前热场的环节,但她觉得灯光晃眼,音乐也吵得人头晕耳鸣。 她跟着任东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任东怎么会来这里,又去哪了,他身上有太多令人费解的疑问。 灯光重新亮起,因场内有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不好随意走动,徐西桐很快找了个位置坐下。 很快,主持人出场,他开了几个玩笑将场子热起来,言简意赅地介绍拳击手出场:“让我们隆重欢迎白鲨搏击俱乐部选手黄致波,他可是拿过u14比赛冠军的选手。” 全场响起欢呼,只见一位肌肉健壮,个子挺高的拳击手自信昂扬地出场,一路迎接欢呼,大步走上拳击台的蓝色区域。 “另一位则是我们一龙俱乐部的王牌选手fin出场,让我们欢迎他出场。” 欢呼声比之前更高昂热烈,甚至观众席有人激动地站起来迎接他,大声地尖叫,声音企图掀翻屋顶。 “我坐了好久的车来的,就是为了看fin一眼,他是真的牛逼。”坐在徐西桐后排一男子激动地说。 “流水的拳击手,铁打的fin。” “fin真的好强,生来就是王者,我赌这场他赢。”也有女观众评价道,还特地补充了一句,“之前不是有位冠军拳击手不是说过吗?论对手,他只服fin。” “操,帅死我得了。” 徐西桐好奇地看过去,在观众不绝如缕的欢呼声中看见了传说中的fin,他单穿了一件黑色运动裤,宽肩窄腰,腹部的肌肉紧实块块分明,弧度漂亮又流畅,不知道是比赛要求还是个人特色,轮廓分明的脸涂了上黑色的字母油彩,字母横穿过额头,高挺的鼻梁,眼下,组成了fin,神秘得不行。 危险又迷人。 fin的脸被涂了大半油彩,旁人可能认不出,但徐西桐一眼就认出了他。 竟然是任东,他说的挣钱就是打拳吗? 9 你喜欢火吗? 掌声再热烈,任东脸上也无动于衷,没什么情绪,无所谓写进他的眼睛里。 任东侧身大步跨进红色的区域,比赛在裁判的一声令下中正式开始。 对方绷紧拳头,戴着拳套先是左右滑步了一下,然后瞄准时机,迅速出了左直拳,任东侧身一躲,收紧下巴,右肘收紧的同时,右前臂垂直于地面,回以一个同样的左直拳,对方同样躲避他的左拳,但他速度很快,几乎是同时出的右拳重创对手的腹部! 原来是声东击西,出了个晃拳。 蓝方倒地,台下的观众尖叫着数秒,之后裁判亮分,判fin得分。八角笼中的两位的拳手持续胶着,蓝方恼羞成怒,但每次都愤怒出拳偏偏没得逞。 时间如沙漏,分秒都是关键,徐西桐坐在台下看得心跳加速,却也为任东捏一把汗。 八角笼中的fin从开场给了对手一拳手,似一只懒洋洋的狮子,没怎么出狠招,似有意在引导蓝方的进攻和提高对手的技术。 比赛来到赛点,蓝方的愤怒值到达了顶峰,男生似乎精神了点,保持了警惕的姿势,收紧肘部,开始左右滑步出拳,汗珠顺着任东的额头往下低落,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疤上沁了一层薄汗,让人想到古希腊神明的雕塑,刀刀锋利,精准利落,塑造了战无不胜的他。 观众席上的人兴奋不已,嗓子都已经喊劈了还在呐喊,氛围过于热烈,耳边的尖叫声快要把耳膜撕破,徐西桐也感觉自己的肾上腺素飙升到顶值。 蓝方收紧肘部直出了一个左勾拳,力道很狠,发出一声暴吼,对着fin的头部重重来了一拳。 任东一个踉跄没站稳,应声倒地,裁判倾身数数,徐西桐不自觉揪紧衣服,在心里默念:“十,九,八,七,六,五……快起来啊,任东。” 任东侧躺在地上,眼神很空,并没有打算起来,观众唏嘘一片。 “刚才你说他稳赢的时候我就没应你,fin临场发挥一般,有时看起来稳赢的赛事他却输了,难搞的往往他又赢了。”朋友应刚才同伴的话。 蓝方到了兴奋的临界点,出拳的重量一次比一次重,打了一套迅猛的组合拳,fin应声倒地,额头红肿渗出血迹,裁判喊停数秒:“一秒,两秒,三秒……” 任东没起来,他侧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低喘声揪着徐西桐的心,她看着任东那双很黑的眼睛,以前他的眼睛似火山岩石,明亮地燃烧着,现在只剩一片黑色的灰烬。 坐在台下的徐西桐忽然觉得这座昏暗不见天日,冰冷的地下格斗场,像一座牢笼,牢牢地把他困在这里。 最终裁判宣布白鲨搏击俱乐部选手黄致波赢得此次比赛,黄致波抬着下巴得意地绕场跑了一圈,享受台下的掌声。 任东下台走向后台休息室的时候途径观众席,骂声一片。 “烂人,老娘一大早坐火车过来看你,打成这个样子。” “这么不思进取,爱摆烂,这种人以后到了社会也是没什么用的了。” 任东无视这些评价,大拇指擦拭了一下嘴边的血迹,无所谓地扯了一下唇角便离场了,徐西桐弯腰悄悄跟了过去。 徐西桐见任东走进后台名叫休息室的地方,休息室很乱,像一个车库临时改造的,也是一个训练场。 中央悬挂了一个黑色的沙袋,旁边有墙靶和拳套靶,地上还有一副杠铃。 怕被发现,徐西桐迅速躲进一个由门帘组成的小隔间里,进去以后她又扒开一道缝看着外面。 里面有几个人在来回地搬饮料和酒水,有个痩个子搬三箱啤酒搬不动,任东把毛巾搭在肩膀,走过去帮忙把啤酒搬到货架上。 “谢谢东哥。”小个子笑着说。 任东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去换衣服,小子子喊住了他,挠了挠脑袋:“那个东哥,你疼不疼,我那有药酒。” “不疼。”任东摇了摇头。 任东说完后站在更衣间前,一把拉开门帘,发现里面站了个人,在看清是来人后,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找死?” 徐西桐正要解释,门口传来几道交谈的声音,任东偏头看了一眼,迅速掀开门帘阔步走了进来。 原本就狭窄的空间因为长手长脚的任东加入而变得逼仄起来,两人面对面抵着,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徐西桐仓皇移开眼,不自然地轻咳了一下。 交谈的声音逼近,有人问:“任东呢,把他叫过来。” “他刚才去了更衣室。” “你进去叫他。”一道声音极具威严。 任东不情愿地出声:“成哥,我在换衣服。” “那你换好了快点出来。”对方的语气带着压迫。 徐西桐还在发着愣,忽然腰间传来一阵温热,一只紧实有力的胳膊将她腾空抱了起来,他的身体却保持着一定的社交距离,对方身上的苦艾味逼近,极具攻击性,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直到被人放在更衣室唯一一张高脚凳上。 任东比了个嘘的手势,同时利索地穿好体恤,动作起伏间,他的臂膀肌肉弓起,汗湿的鬓,宽阔的肩膀,以及那根脊线一路往下延伸,若隐若现的腹股沟……徐西桐一边脸涨得通红一边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 看得她口干舌燥。 正要继续往下看时,任东捞起黑色防风服外套丢在她头上,“啪”什么也看不清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只听见任东穿裤子时拉拉链的声音,非常响……不能再想象了,徐西桐暗骂句了龌龊,同时捂住了自己的脸。 任东掀起门帘走了出去,等外面的人说话时,徐西桐掀开他的外套抱在外面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对方是两个人,看着装,较瘦的那个男人穿着一身运动服像教练,另一个像老板,身材保持得算可以,穿着中式唐装,手腕戴着黑色珠串,气场压人。 “任东,今天伤到没有?”教练笑着做了个开场白。 任东看着他:“刚才你不是在场?” “你刚才打了黄致波一拳。”老板不寒暄,切中要害。 教练这下可找着开炮的点了:“对啊,你打他干什么,人家是花了钱过来提升技术的,在这家地下格斗俱乐部,每场输赢都是定好的,你不过就是个臭陪练的,这是你说了算吗?再说黄致波可是个大少爷,家里背景不错,要是人父母找你麻烦你就完了……” 教练喋喋不休跟站在一旁不说话的老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任东出声打断: “我去道歉吧。” “你们给多少钱?” “你小子掉钱眼了啊!文爷帮了你多少心里没点数吗?”穿着运动服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着。 任东的脸上写着漠不关心,无所谓,你们想怎样他就怎样,只要给钱。 徐西桐看着他的脸,睫毛颤了颤。 任东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早熟和冷漠。对,冷漠,对任何事都置身事外的态度,哪怕事关他自己。 “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老板开口,“你这次比赛会从账上划一次。” “谢谢文爷。”任东道谢。 什么,他就是文爷?徐西桐心一惊,正想往往外看的时候人却走了。 最后徐西桐被任东一把拽了出来,任东开口:“我送你回家。” 夜已深,天上最后一颗星隐入黑暗中,任东领着徐西桐出去的时候,刚好碰上检票那个人,对方看着两人出来,笑着说:“带乡下表妹回家啊。” 徐西桐:“……” 任东看了一眼徐西桐,唇角扯出一抹讥笑,转身给那个分了根烟,打了招呼便往外走,走了两步见人没跟上来,回头自然地喊道: “走吧,表妹。” 怎么听起来像在骂人,徐西桐还是快步跟了上去,两步并作三步追上他,她的声音叽叽渣渣,给寂静的雪夜增添了几分色彩。 “你刚才在台上挨的拳疼吗?去药店处理一下吧。” “不疼。” “他们说你搭上了文爷原来是真的,你怎么跟这种人混在一起,我听说他杀过两个人。” “嗯,用电蚊拍电死两只蚊子算吗?” “传说他有六根手指!很凶。” “多出来的一根手指就是为了抽你。” “你为什么要去打拳啊?你很缺钱吗?”徐西桐问。 “嗯,跟文爷借了点钱,在这给人当陪练。”任东答。 徐西桐对于今晚任东没有责问自己为什么跟来,还知无不言十分诧异,便状着胆子继续问道:“我以后能来这看你比赛吗?” 任东走在前面的步伐停了下来,倏地转身直视她,他的五官周正,眼睛很黑,里面冒着火星子: “听着,你好奇的问题我都告诉你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以后别跟着我,小时候那些事我早忘了。 “现在我没兴趣,也没空陪你玩过家家游戏。” “还有,不要再从我的脸上寻找过去的影子了,过去的我什么样子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走你的路。”任东的语气冷厉,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他烦透了在她脸上看到失望的表情。 不知道哪句话触碰到了开关,徐西桐想起任阿姨的嘱托,家里的争吵,自己一次一次在他这碰壁,还有她回到北觉给他一次又一次写过的信却从来没得到过回信。 最重要的是,他说小时候的事他全忘了。 所以她做得这些毫无意义。 这些堆积在一起,委屈和不满终于爆发,眼眶越来越红,眼泪最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徐西桐抽了一下鼻子,问他: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是。”任东回。 10 你喜欢火吗? “我知道了。”发红的鼻尖埋进围巾里,兔子耳朵跟着耷拉下来,徐西桐转身离开,月亮安静地散发着清辉,一路跟在身后,最后消失在云层里。 此刻,狂风作响,不远处铁皮厂房被吹得轰轰作响,错乱的电线荡在空中,大有把其掀起来的架势。 夜更黑了。 任东身后传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孔武轻叹了一口气: “任哥,你刚才过分了啊,她也是真的关心你。” “你最好去跟人姑娘道个歉。”孔武拍了拍他的肩膀。 孔武本来是去打游戏的,临时改变主意也来了这家地下格斗俱乐部观赛,坐在观众席时他一眼就看到了徐西桐,只是她太专注于台上的任东,没有发现他。 任东站在原地从烟盒里抖了根烟咬在嘴里,点火,狂风吹来,怎么也不点着,一根烟用力摔进垃圾桶里。 他沉默地往前走,到最后,脑子里只剩那张委屈的苍白的脸。 徐西桐脑袋昏沉地回到家,洗完澡准备好第二天的学习计划便睡着了,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嗓子直发干。 徐母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直皱眉,烫得吓人,赶紧给她量体温。 “妈,我头好痛,你去帮我拿点药吧,”徐西桐一开口,鼻音浓重,“估计是昨晚吸到风了。” 徐母从衣橱里抱出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絮叨着:“我一会儿给你请假,等你好了再去上学,你说你,让你放学早点回家,就要在外面瞎晃……” 徐母穿好衣服出门去给她买药了,“砰”地一声,传来关门声,屋子里静悄悄地,徐西桐头痛难忍,昏睡了过去。 另一边,教室里吵闹得不行,任东从第一节课睡到第三节课才醒过来。 孔武看了他一眼,男生的眼皮还在往下掉,脸色困倦,指了指后面:“要不要给你摊张床?” 任东慢吞吞地搓了一下脸,脸色困倦,好像一副怎么也睡不醒的模样,他看了一眼讲台上站的是哪科老师,视线再移向第三排那个位置。 空空如也。 第二天也是如此,任东照常来到学校,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座位,上面堆满了习题册和联系本,还是空的。 “惦记人家啊?我听她同桌说徐西桐发烧感冒了。”孔武好心地把消息告诉他。 任东皱眉看了一眼发下来的作业,一股脑地塞进抽屉里,反正他也不做。 “关我什么事?”任东没有情绪地回。 第三天中午回家时出了太阳,一赶回家任东一头扎进厨房里做中午饭。 太阳斜斜地打进徐西桐家的客厅里,细小的灰尘附在上面。徐西桐感冒有所好转,人也精神许多,晒太阳的时候便拣了本英语字典出去。 今天天气很暖,和风徐徐,徐西桐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顺势把棉袄后面的帽子盖住脸,享受太阳的温暖。她这几天好了很多,心想着马上月考了,不能再休息了。 徐西桐的学习成绩中等偏上,全年级排名在150多,以二中的整体生源水平,这个排名没有什么参考性,但她这个成绩肯定不了二本院校。二中每年包括艺术生,一共能考上大学的差不多70个人。 没有人给徐西桐压力,可是她发现只要自己成绩考得好一点,妈会认可她,夸奖她。 她出神地想着事,远处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喊她:“西桐。” 徐西桐忙掀开帽子,字典搁在一边,她站起来看向来人,原来是任东小姨。 “阿姨,什么事?” “还没谢谢你上次送的羊羹,要不要来家里吃饭,阿东今天做了好几道菜。”任阿姨今天看着精神了很多。 话音刚落,隔着一扇门毛玻璃,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只穿了件黑色的卫衣,袖子顺着往上挽一截,露出紧实弓正的手臂,任东正俯身忙活着。 有几缕头发被吹到唇边,徐西桐伸手划开,男生背着她。 任东忙碌地摆着菜,没有看她。 她移开视线,垂下眼睫,礼貌地拒绝:“谢谢阿姨,我刚吃完午饭呢,我先回家了。” 说完,徐西桐拿上字典,转身踩上台阶回家了。 任东的动作顿了一下,走出去,伸手扶人喊道: “进去吧,妈。” 任阿姨由任东搀着进门,若有所思地问道:“小时候你不是和西桐最要好的吗?现在怎么这么生分了。” 任东盛了一碗饭递给她,沉默不作声,没有应她这个问题。任母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迟疑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你爸又不回来吃饭啊?” 任东正低头吃着饭,闻言头也不抬:“死了最好。” * 徐西桐病好后回到了学校,一到教室,陈羽洁立刻冲过来给了她一个熊抱,夸张地说:“丽芬,没有你的日子,我好想你。” “丽芬是谁?”徐西桐哭笑不得,把自己从陈羽洁窒息的怀抱里解救出来。 陈羽洁往后指了指:“诺,孔武的新宠物——一只壁虎,那玩意儿贼吓人,他居然说可爱,还取名叫丽芬。” 徐西桐看过去,透明的亚克力箱子里,一只黑白花纹相间的壁虎正悠哉地附在墙壁上,她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视线忽然出现一截清晰突出的腕骨,正拿着一根铅笔逗它,黑色的腕绳中间那块石头轻轻下坠,晃了一下。 视线匆忙收回,似有一道笔直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让人无法直视,徐西桐别开脸:“对了,学校发的作业你给我留了一份吗?” “留啦,我还帮你记了笔记,某人也给你送了一份。”陈羽洁递过去,挤眉弄眼地说。 徐西桐接过来一看,笔记上的字迹潇洒遒劲有力,一看就是出自陈松北之手,另一份笔记上工整娟秀的字迹则是羽洁的,她笑着说:“谢谢你,羽洁。” 徐西桐刚坐下没多久,班长,体育委员,还有其他男生纷纷涌上来对大病初愈的徐同学表示关心,徐西桐一一温声道谢。 这一幕落在任东眼里,一旁的孔武在那磕瓜子,说道:“你就是整天独来独往,没正眼瞧过我们班的人,没想到吧,我桐姐最受男生欢迎,毕竟长得漂亮,谁不喜欢甜妹,人还很好说话,标准的乖乖牌。” 任东眯了一下眼,乖吗?想起上次她发脾气把他买的冰淇淋直接扔垃圾桶,在他这耍横出声呛人,看不出半分乖巧可爱的模样。 爱哭倒是真的。 他正思忖着,一旁的孔武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任东抬起眼:“猪进来了?” “山猪还是家猪,我怎么没看到?” 孔武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我是说朱晋来了,不是猪进来了,你能不能友爱班集体,关注下我们班的同学,了解他们叫什么名字,ok?” “抱歉。”任东语气无辜。 “朱晋是徐西桐的头号粉丝,因为头发卷得跟拖把似的,人称泡面男,诺,看他看我桐姐的眼神,都快喷出火星子了,”孔武指了指,话锋一转,“你说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在你这受气了?” 任东顺着孔武的动作看过去,确实有个男生站在徐西桐旁边,头发微卷,个子偏瘦,眼神热切,徐西桐抱着书本弯唇点头,看起来两人聊得十分热络。 孔武还在旁边说个不停,“咔”地一声,任东把一把美工刀生生插进课桌里,孔武终于噤声。 这时上课铃声响起,任东立刻趴下去,半晌,脖颈懒洋洋地抻起,露出少年生长特征的棘突,他朝孔武伸了伸手,示意对方过来。 “一会儿我睡觉的时候你再吵,我废了你。”任东干脆地说。 孔武有些不服气:“你再睡下去,下次按成绩分座位,你他妈坐走廊外面。” “没见过成绩比老子还差的。”孔武补了一道刀。 一连上了两节数学连堂课,班上倒了一大半,认真听课的人寥寥无几,徐西桐吃了感冒药,头脑昏沉也跟着直打呵欠,她低头拿出风油精熏了一下鼻子又涂了太阳穴,人清醒许多。 数学老头拿着粉笔板书到一半,突然熄声,看了一眼睡倒的一片同学,当场点名: “那个新转来的学生,任东是吧,旁边的同学帮忙叫醒他。” 任东被人叫了三次才有醒过来的迹象,额头略微抵了一下手臂,抬起脸,头发有些乱,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此时显得他有些温顺,没有了之前的戾气,他的眼神茫然,前排的同学小声提醒说是老师叫他回答问题。 徐西桐心底有些诧异,数学老师是一个发型为地中海的怪老头,教学水平高,早已退休又被校长三顾茅庐才返聘回来。他的毛病是不管学生听不听课,但学生一定要到齐,除此以外基本不管,很少有现在这种点名的情况。 “从你过来上学第一天起,就天天在我课堂上睡觉,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数学老师把粉笔放在讲台上,“来,你来答这道题。” 其实这道题不难,数学老师已经讲完,就差一个答案了。任东前排的女生立刻在草稿纸上演算答案,想着一会儿算出来悄悄支援帅哥。 孔武此刻也醒了,在一旁悄声说:“现在你跟老头说帮他打扫一个星期办公室,这题你就不用解了。” 作为一个深通人情世故的久待校园人士,简称留级生,他向来用高明的方法解决。 任东缓慢掀起眼皮,用了不到两秒的时间,漫不经心地答:“1457。” 徐西桐低头看了一下,和答案一模一样。 老头挑了一下眉,似来了兴致,在黑板上写上一串复杂的数学公式,任东也是立刻答了出来。 老头再加大难度出题,在黑板列出了一长串的数字,全班静默,任东侧了一下头,在三秒内精准徐徐报数:“6839。” “我操。”有人惊叹了一声。 班上的人基本已经陆续醒过来,对任东的表现无比惊讶,议论声纷纷四起,老头敲了一下桌子让班级安静,看向任东说道:“你速算很厉害啊。” 任东不以为意:“一般。” “刚才你都选了什么方法解?”老头推了一下眼镜问他。 “梅花积和九宫速算。”任东回。 “头脑还挺聪明的,上课为什么不听讲?”老头看着他。 此刻全班人看着任东,都在屏息等他回答,徐西桐这次也光明正大地转过头看着他,她设想了很多种任东可能会回答的话。 但他站在那里,以一种世故又无所谓的语气回:“考试又不考这个。” 全班哄然大笑,老师挥手让任东坐下,徐西桐却没有跟着笑,她看着黑板上那一串数字发了一会儿呆。 任东在课堂上对战数学老师的狂妄事迹,以及他那句惊为天人名言“考试又不考这个”在学校广为流传。他走到哪儿都受到瞩目,引起周围同学的讨论,或好或坏,意见不一,他本人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除了徐西桐,自从上次两人发生争执后,她对任东是能避则避,保持一定的距离,作为语文课代表分发作业,每次快分到他这时,她就让其他同学自由往下传,连他座位半分也不曾靠近。 就连陈羽洁都看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偶尔下课在走廊碰见,徐西桐也是从来不看他,同他身边的孔武打招呼,半分视线不肯落在他身上。 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一连两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三两结伴成群来道操场上。 天空高远辽阔,白色的云层飘在矿山上面,阳光洒下金辉,难得的冬日好风景。 体育老师一声口哨令下:“先跑三圈热身,回来集合,体育委员带队!” 学生们哀叫不已,抱怨声连连,体育老师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们这帮兔崽子,都懒成什么样了,先热身,这节课玩游戏。” “老张,你今天好帅!”立刻有女生拍马屁。 男生女生立刻兴奋起来,终于肯动弹,等众人跑完三圈回来时,在体育老师的宣读中,男生女生们玩起了两人三人成行游戏。 游戏规则是所有学生围成一个圆圈不停地走动,组织者报3或5或任意一个数字,参与者要当场组队肢体碰到一起并且要在规定时间内单腿站立,落单者淘汰出局,没在规定时间内单腿站稳者出局。 游戏随着黑皮体委的一声口哨正式开始,徐西桐是一个非常害怕尴尬的人,所以她集中注意力认真听体委念数就是怕出错,一圈下来,人数少了大半,她竟然没有被淘汰。 “5。”黑皮体育委员报数。 徐西桐立刻跑向四人组凑数,成功了,这样轮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跟任东一前一后地走了一起。 她正担心会不会跟任东组到一起,站在圆圈中央的黑皮体育委员忽然报数:“2” 附近的人立刻组成双人成行,徐西桐心有些慌,但没看左侧的身影,确认了场内的人都已组好队,就在她单方面认为自己落单时,一道黑色的身影沉默地移了过来。 心忽地漏了一拍。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他们并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挨在一起,两人中间甚至还有一道明显的缝。 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这明显不符合游戏规则,徐西桐的脸有点臊,她不想站过去,倏忽,任东往她这边走过来一步,脚下的黑色影子也跟着移动,两人的衣服袖子轻微地碰在一起,两个人的影子也挨在一起。 任东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很强,让人难以忽视他的存在,徐西桐闻到了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似银色山泉水的味道,十分清冽。 他的衣服料子很软,似带电般,碰了就黏一块了。 因为上体育课,任东只穿了一件黑色的抽绳连帽卫衣,显得下鄂干净利落,少年气十足,两人单腿站着,他依然没有说话。 不知道黑皮体育委员是故意整自己的同学还是心血来潮,迟迟没有说“解”字,徐西桐核心向来不稳,单腿站得有些摇晃,快要支撑不住时,一只修长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肘,滚烫的热度提醒着她。 是任东。 徐西桐垂下眼睫,屈起手肘,轻轻甩开。 11 你喜欢火吗? 北方冬天的早上总是沉静而寂寥,偶尔有一两只斑鸫飞过发出叫声划破宁静,徐西桐早上刷牙的时候听了一下收音机的广播,才发觉冬季最寒冷的时期要来了。 昨夜下了暴雪,马路上不断有开着铲雪车穿着橙色马甲在工作的工人,白色的泡沫被铲到一边,露出原本有些脏的马路。 徐西桐来到教室,教室里的门窗,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有缝隙的地方都被同学们塞上了各种试卷和草稿纸。 班主任推门而入,鼻子刚吸到一点教室的气味又当场出去,这一举动惹得台下的同学们哈哈大笑。班主任再次进来,掩鼻咆哮道:“还不赶紧开窗通风,一股馊味!你们不闷吗?” 同学们哀嚎一片:“老师不要啊,冷。” 趁老师跟同学们说话的间隙,陈羽洁凑过来,悄声说:“西桐,我这周六过生日,孔武说帮我找了个小院,那里还可以野钓,还专门有人教我们,就在白沙湾那里,你来呗。” 一听到孔武的名字,徐西桐警觉地问起:“你请了哪些人” “就孔武,还有我羽毛球队的几个朋友,你都认识。”陈羽洁说道。 见徐西桐没应声,陈羽洁搂着她的胳膊不停地撒娇。徐西桐想了一下是羽洁生日,便答应道: “好。”她最后答应道。 这个话题本该结束,徐西桐看陈羽洁一脸的欲言又止,关心道:“怎么了?” “你说我要不要请陈松北啊,他上次请了我吃十串糖葫芦,但我和他也没有很熟,会不会有点尴尬。”陈羽洁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纠结。 陈羽洁其实想说,陈松北会不会不来。 徐西桐想了一下,偏头说:“他人还挺随和的,上次我们交换试卷的时候他还提起你呢。” “是嘛,说我什么?”陈羽洁眼睛亮了一下,有些期待。 可徐西桐向来对这些比较迟钝,她认真想了一下:“我记不太清了,反正有提到过。” “什么嘛。”女生佯装打了徐西桐一下。 教室窗外的雪扑簌簌地安静落下来,一如少女的心事,从坠落到融化,无人知晓。 周六上午十点,徐西桐准时出现集合点——北觉公园门口。 她没想到的是,她和任东竟然一起出现,任东穿了一件黑色的防寒服,黑长裤,显得头颈笔直,他手里拿着一瓶水。 两人这这么撞见,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徐西桐心里骂死羽洁了,不是说只有孔武和她羽毛球队的朋友吗?她当下就想走,但转念一想这样未免有些矫情,而且今天是羽洁的生日,她这样一弄会让大家都不愉快。 公园门口只有一把长椅,徐西桐思忖了一下坐了下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任东在一旁坐了下来,问道:“就你一个人吗?” “嗯,羽洁让我在这里集合。” “吃早餐没有?”任东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水,像没话找话。 “吃了。”徐西桐答道。 这样干巴巴的对话结束后,徐西桐低头玩手机。 那几年,智能手机开始在市场上流通,但在北觉,用上了智能手机的人寥寥无几,徐西桐还在用老款手机,是老孙不要的旧手机,没什么娱乐功能,她纯粹是为了避免尴尬。 最先到的是孔武,他剃了一个很古惑仔的发型故作帅气地出现,一看见两人各自坐在长椅的一端乐了,走前乐道: “你俩准备上民政局离婚啊?” “是啊,这不我走了刚好给你腾位置。”徐西桐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 任东朝他投来一记,恰好这时有人开着一辆刷着货运蓝漆的老旧面包车出现,在不远处停下,任东走了过去。 陈羽洁和一些朋友陆续到来,气氛渐渐活跃起来,陈羽洁一来把徐西桐拉到一边,悄声解释: “我发誓,我一开始没打算请任东的,都怪孔武,还校园老大,顶个屁用,我看是自封的老大。小院,还有车都是任东帮忙借的,我实在不好意思就一起叫了他。” 徐西桐看过去,车上跳下一个明显是社会上的人,对方把钥匙给他,任东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两人熟稔地聊天,他同对方打交道的姿势相当游刃有余。 陈松北迟到了两分钟,接连抱歉,人最后总算到齐,任东把车钥匙随手抛给身旁的孔武,后者仓皇接住,指着自己说: “我开啊?” “不然呢,谁最老谁开。”任东说道。 这些人中就孔武因为多次留级而成年,他有些不甘心看向一旁的徐西桐: “大哥长得不显老吧。” “还好,挺年轻的,跟我们一样,同龄人。”徐西桐温声安慰道。 “哗”地一声,任东拉开车门,侧头再次加入他们的话题,这话是冲徐西桐说的: “你就宠他吧。” 参加陈羽洁生日的一共六个人,刚好坐满这辆面包车,徐西桐无声地打量了一下,车子老旧,车身银色的漆斑驳,座位的皮革断纹,但胜在干净,应该是有人洗了一遍。 只是不知道怎么坐的,徐西桐个子较小,被挤在了中间,陈松北和任东一左一右坐在她两边。 车子一路向前开,车窗外的风景一路倒退,道路两旁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叉,连着天空,有一种冬日肃杀的蓝。 徐西桐和陈松北热情地聊了几句,不知怎么的,车上气氛有些怪异,她更是感觉手臂的一侧莫名地起了冷风,也就没聊天了,干脆拿出耳机线插上手机,听里面仅有的八首歌。 陶喆浪漫的唱腔在耳机里回响着,左侧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任东纯属没话找话:“在听什么歌?” 徐西桐摘下耳机,看着他:“《好汉歌》。” “听吧,欢迷。”任东面无表情地说。 车子平稳地向前开着,二十分钟后驶进羊肠小道,车子陡然颠了起来,一会儿车子往左.倾,一会儿往右.倾,徐西桐一把拽掉耳机,急忙攥紧安全带。 忽然,车胎碾上一块石头,车子往左.倾,尽管徐西桐拽紧了带子,大半个身体跟着往左.倾,她今天绑了双马尾,如黑缎般的长发直直地打到了任东的唇,脖子。 好不容易车子平稳了,隔了一会儿又来这么一下,可当事人完全没察觉。 五分钟,头发轻轻扫了一下他的脸颊…… 七分钟,一缕发丝儿带着香味儿差点粘在他嘴唇上…… 十分钟,头发狠狠地抽了一下任东的脖子……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袄,戴着蓝色的围巾,绑在齐耳位置的双马尾柔顺地向下垂着,像极了一只活泼的垂耳兔,可爱而不自知地不断向任东靠近。 任东的脸黑得能滴下墨来,忽然沉声冲前排的男生喊道: “马超,一会儿我俩换个位置。” 徐西桐本来就被颠得有些晕车,任东吼这么一嗓子明显是一直不满她坐在旁边,现在他终于说出来了,她说话时也带了情绪: “我换。” 气氛降到冰点,没人敢说话,马超也不敢应声。 陈松北这时察觉到了两人的不对劲,出声解围:“西桐,你是不是晕车,坐我这个位置吧,还可以看风景。” 车子停了下来,徐西桐跟陈松北换了位置,换好以后,她靠在车窗上,重新把白色耳机塞进耳朵里,一路看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氛围相较之前更为僵持,车里原本还有几个人会开玩笑,这下大气也不敢出。 车子行驶一段时间后,终于到达,大家陆续下车,走向小院。 徐西桐脸色依然不太好,但比之前好了点,她挽着陈羽洁的手走向不远处的小院,很典型的北方院子,低矮宽阔,蓝色的屋顶,四四方方,门口立着一只穿着红色棉袄的肥猫。 任东是和孔武走在最后面,他打开后车箱,从里面拿东西,想起什么,看着不远处只留了个后脑勺的双马尾垂耳兔,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刚才吼她了吗?” “吼了,”孔武伸手帮忙接东西,补了一句,“而且你在车上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怎么了?” “没怎么。”任东走神道。 “你这啥玩意,花瓶啊?”孔武晃了一下,惊奇地说道,“这里面还有水!” “先把你脑袋里的水晃出来,”任东叹了一口气,“这是酒。” 一行人走进门,小院儿有人出来帮忙接行李,院子前庭宽阔平整,东北角移植了一棵低矮的油松,中庭立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遮阳伞,周围摆着陈旧的小马扎。 大家都各自去安置休息,傍晚时分,一帮人围在一张长方桌上吃饭,不断有炖菜端上来,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泡,香气四溢。 众人有说有笑时,老板端了一大盘烙饼和一盘烤鸡上来,笑着说:“各位吃好喝啊,这是我送你们的。” “哇,谢谢老板。” “老板大气。”不断有人吹捧道。 老板笑呵呵地拍了一下坐在旁边的任东,说道:“要谢你们就谢你们的同学,他酿的酒可是一绝,我难得跟着沾一回光。” “牛啊,任爷你还会酿酒?”有人叹道。 “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一会儿我怎么也得尝尝。”同伴附和道。 “明天你钓的那些鲜鱼可一定得留给我啊,我就没见过这么冰钓那么厉害的人。” 任东端起杯子,跟老板碰杯:“是我得感谢老板肯照顾我生意。” 听老板跟他的交谈,众人才知道任东闲暇有空就去郊外冰钓,然后再把钓到的鱼卖给饭店。 “牛逼,有生意头脑,”马超竖了个大拇指,开玩笑道,“这顿你请啊,任老板。” “谢了,我的兜比脸还干净。”任东将他的手打了下去。 “东哥,你真抠搜。” “不然呢?”任东挑了挑眉,一点也不否认。 众人聊得欢畅,徐西桐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恰好碰到老板跟任东站在回廊尽头里抽烟,陆续听见两人的谈话声。 老板拍他的肩膀,语气感激:“我家那小子,刚从少管所出来,就说只崇拜你,说什么也要跟你一样去当拳击手,谁也拦不住,要不是你劝他,我这也没辙了……” 老板给任东递了一只烟,要给他点火,后者主动接过火机,低声说:“拳击手是没命的行当,他不该去碰。” 冷风吹过来,灰白的烟雾模糊了男生的脸庞。 徐西桐听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她一直在想,任东身上有某种成熟的特质,是游走于人情世故和看透一切的通透。 没多久,任东也折返,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坐了下来。 他拿出他带来的青梅酒,白色的瓷瓶装着,他给每人都倒了一小杯,说:“别喝多,我拿白酒泡的。” 众人喝了后一脸的惊艳,纷纷感叹好喝得不行: “绝了,东哥,上哪去找你这全能型的男友啊。” “这青梅酒真好喝。” 徐西桐没忍住,跟着轻轻抿了一口青梅酒,立刻不停地咳嗽,白酒劲太大了,有些烧喉咙,但苦味过去后舌尖有一丝回甘,甜甜的。 任东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不动声色地倒了一杯温水推了过去。 “说起冰钓,我看你车后座带了两顶帐篷,我不管我明天要跟你一组,坐收渔翁之利。”孔武用对了一个成语,得意得不行。 任东不太在意地回道:“我都行。” 孔武见徐西桐跟任东再没说过话,想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笑着说:“西桐你要不跟我一组,一起占任爷便宜啊。” “不了,”徐西桐轻声拒绝,“我想跟羽洁一起。” “那我们三个一组好了。”陈松北弯唇说道。 任东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杯壁,没再说什么,他的眼睛瞥向那一杯未动过的温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们卡着点给陈羽洁过生日切蛋糕,大家玩游戏闹了好一阵才去睡觉。 徐西桐跟陈羽洁一间房,夜里她被渴醒,摸出枕边的手机按亮键,屏幕显示半夜两点。 徐西桐起床披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去客厅找水喝。 北方的雪夜格外寂静,偶尔有积雪压弯树枝砸在地上的声音,穿插着野外动物的嚎叫声,此刻显得有些瘆人。 徐西桐一路摸索着墙壁走向客厅,昏暗的过道里,对面恰好走过来一个人,她与一道身影迎面相撞,眼看就要往前跌倒时,凭空伸出一只遒劲的手臂将她的手臂稳稳托住。 待人站稳后,任东收回手站在她面前,徐西桐看清来人后,眼睛瞥向墙壁的一个点,准备侧身侧肩离开。 “下午不是故意吼你。”任东抬手搓了一下脖子上的青筋,有些不自在地问道。 徐西桐点头纠正道:“对,是凶我。” “抱歉。”任东开口说。 徐西桐愣了一下,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任东喝多了酒,似乎有些醉意,看她的眼神与寻常不同,多了几分强势: “这几天在躲我?” 徐西桐睁眼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圆圆的眼睛有点冷: “不是你说的吗?别跟着你。” 两人的视线交汇,地上的南瓜灯散发着暖色的光,阴影打在男生高挺的鼻梁上,他的表情有一丝自己都费解的迷茫。 “什么时候把围巾还给我?”徐西桐垂眼。 任东咽了咽喉咙:“回去。” 气氛彻底冷下来,谁也无话可说。 两人的对话本该就此结束,徐西桐走到一半回头,皱了一下鼻子,似在较劲,圆目微睁: “说实话,我也讨厌你。” 原本是乌沉沉的阴天,因为她这句话,封存的空气慢慢流动起来,任东看着她生动的气呼呼模样,低头笑了一下。 12 你喜欢火吗 次日,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白沙湾附近,任东直接把车开到了河湾旁的石子滩上,他跳下车单手打开后车厢,往外拿冰钓装备,孔武跟在一边。 “今天天气真好。”陈羽洁感叹道。 徐西桐抬头看向天空,太阳像一个巨大的光圈,往四周散发着光,温暖也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住额头,眼睛环视了周围一圈,芳草萋萋,干枯的芦苇荡长在水边,枝絮掉落下如明镜的冰面上,冬日独有的萧索。 任东正忙着收拾东西,孔武“唰”地一声跑到一棵雪松前,用力一踹,树上的积雪哗哗抖落,直接从任东的头顶浇了下来…… 雪粒子滚进脖颈了,任东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眼睫毛甚至也沾了冰茬,众人眼睛睁大,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找抽是吧。”任东问。 男生转身阔步往一旁走,一把揪住孔武的衣领,抬脚猛地一踹旁边的树,更多的雪浇下来,孔武发出惨叫声,两人闹成一团。 “幼稚的打情骂俏。”陈羽洁点评。 一行人走在冰面上,叽叽喳喳地说话,有人问他一句,任东答一句。 “东哥,这冰钓选位置有什么讲究吗?”孔武问。 陈松北往手里哈了一口气,大冬天的,显得他皮肤更白了,回答:“应该是坐南朝北,鱼怕冷。” 任东低头给钓竿涂竿油,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对,选水下有杂草树根的点凿冰,鱼方便躲避。” 说完,任东两手握着冰镩,用力地往底下反复地凿,碎冰四溅,周围的人下意识后退一步,徐西桐看着任东,他热得脱了外套,里面只有一件黑色的毛衣,手臂健壮有力,脖颈处的青筋爆起。 没多久,一个冰眼凿好了,任东抬脚将冰眼旁细小的冰碴扫到一边,孔武看得心痒痒的,冲任东开口:“我试试,看起来还挺简单的。” 又扭头冲徐西桐说:“你们那队的冰眼,包在哥身上了。” 任东直接把冰镩丢给孔武,后者下意识地接过,差点一个踉跄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冰面上,当场爆了句粗口:“草。” “还是不包了。”孔武捂着胸口,差点没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最后还是任东接过,在离第一个冰眼五十米附近帮忙凿了第二个冰眼。  大家都在玩得不亦乐乎,只有任东全程都在忙活,他不怎么说话,沉默地在搭帐篷,派发炉子,还带了康师傅泡面,女生们喝的饮料,又帮忙把钓竿调好高度递给他们。 徐西桐待在帐篷里,坐在小马扎上时才有了冰钓的实感,她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任东丢给她一包东西,好像小贝壳,很小的一颗,上面带着条纹。 她慌忙接过,问:“这是什么?” “杨蝲罐儿,”任东随口答道,低头对上她懵懂的眼睛,换了种方式说,“饵料。” 徐西桐明白过来兴奋地抱着冰饵,问陈松北羽洁会不会钓鱼,很快,他们热聊起来。 三人其乐融融,任东收回视线,转身返回自己的帐篷里,开始了钓鱼,他把短阀钓竿放在冰眼上,冷静地盯着浮标上的动静。孔武一惊一乍地冲另一队吼:“我们来比赛谁钓到多少条鱼呗?” 任东叹了一口气:“你把我的鱼吓跑了。” 没一会儿,孔武就坐不住了,在帐篷里的小炉子吹着口哨,打火煮起了泡面,顿时香气四溢。 任东气定神闲地坐在折叠椅上,旁边红色的桶里已经装了好几条柳银鱼还有雅罗鱼。 孔武吸溜了一大口泡面,顺势看了一眼,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牛逼。 他在任东旁边坐下,将手里的铝饭盒递过去,说道:“来口泡面呗。” 任东低头拿地上面上的冰水,仰头灌了一口,一滴水顺着利落的下颌往下淌,少年生长时期独有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孔武看直了眼,骂了一句: “你这相貌可以评北觉县县草了啊。” “草个屁。”任东不在意地答道。 任东正拧着瓶盖,眼睛不经意地一扫,看见对面不远处的帐篷气氛尤为融洽,徐西桐扎着双马尾坐在陈松北旁边,他们挨得很近,两人有说有笑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陈松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达利园小面包,徐西桐接了过来…… 视线果断地收回,冰眼上红色的浮标动了一下往下沉,任东握竿抬起,他感觉鱼线被拉紧,一股力道在对抗,他冷着一张脸没放手,继续往回拉。 “哗”地一声,鱼脱钩了。 鱼逃跑了。 任东抬起竿,重新给竿装钓饵,孔武在一旁,手臂撑着大腿说道:“你看对面他们仨人,气氛这么好,我们这队就是因为有你,气氛才这么差。” “那你加入他们。”任东回他。 “我傻子啊,这他妈眼看就要赢了,要走你走,”孔武看着对面的三人,话锋一转,“听说你小时候跟她很好啊。” 这个“她”字孔武没有指名字,任东却知道他说的是谁,他将手里的矿泉水瓶放在地上,低声应道: “嗯,不过她小时候可没现在看起来这么乖。” “她还救过我一命。” 还因为救他在额头上留了个印记,不知道那个疤还在不在了。想到这,任东愣怔了一会儿,有些出神地看向对面的帐篷。 上一秒,徐西桐有说有笑地转身去拿东西,结果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下去,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撑在地上,脚却踩进了冰窟窿里,场面乱成一团…… “还救过你?”孔武一脸好奇。 冰眼上的红色小浮标动了一下。 任东脸色沉下来,放下手里的钓竿,快步走了过去,“哗”地一声,鱼再次脱钩逃跑,冰面荡起圈圈涟漪。 还在咋咋呼呼的孔武一转头发现人影不见了,才发现对面出了事,立刻搁下铝饭盒跟了过去。 任东拨开重重人群,陈松北站在最里面,他径直越过他,蹲在徐西桐面前,低声问道: “摔哪了?” 徐西桐因为疼痛眼睛氤氧着一双水雾,指了指脚踝的部分。 任东伸手缓缓拨下她白色的袜子,动作多少有点拉扯,徐西桐一直强忍着没有叫出声,一旁的陈羽洁在看到她腿部的血迹和一大片红肿倒吸了一口凉气。 任东脱下手套,在冰面上拣了几块碎冰丢进去,递给徐西桐:“先消下肿。” 徐西桐接过来捂在脚踝处,冰凉传来,痛感稍有缓解,一抬眼撞上任东的脸,他低头仍皱眉盯着她的伤口。 “介意我背你吗?” 徐西桐轻轻摇了摇头,任东背对着她蹲下,她盯着男生后颈突出的棘突,犹豫了一下,双手搭上他的背。 任东背着她往岸边走,徐西桐伏在他肩上,闻到了他身上飘来的淡淡的沐浴液味道。男生后脑勺的头发有些短,恰好,任东背着她往上颠了一下,下巴扎到了青茬。 毛刺刺的。 这下她僵住,彻底不规敢动了。 任东似没察觉一般,没由来地一句: “小时候你背我的时候重吗?” 徐西桐回想了一下,轻轻笑了:“重啊,可把我的腰给累坏了,回到家外婆还给我擦药了呢。” 两人都一致想到过去美好的回忆,气氛有一种默契的轻松,笑完之后没再说话。 夕阳西沉,远处的天空跟雪地连在一起,更显萧索寒冷。冷风吹过来,徐西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回到小院,任东把徐西桐背回她的房间,掀起床上的被子将人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徐西桐挣扎想动,任东看出了她的心思,低声警告:“别乱跑。” 没一会儿,人又回来了,他递来一杯东西,上面徐徐地冒着热气。 “什么?”徐西桐睁大眼睛问。 “不是冷,喝点热酒暖一下。”任东回。 徐西桐接过来,像只鹌鹑一样,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是热的青梅酒,不一会儿,徐西桐感觉浑身都在冒火,热了起来,后背还起了一层薄汗,头顶响起一道稳重又妥当的声音: “我借辆车带你回去。” 说完他就出去了,徐西桐坐在床边,皱眉看着湿哒哒的鞋袜,刚才回来的时候穿着湿鞋袜她就不舒服了。 叹了一口气,做好心理建设后,徐西桐俯身准备穿湿鞋袜,恰碰上返回来的任东。 他俯身把把自己的鞋和袜子脱了,徐西桐只看见他头顶有个旋儿,依旧是冷淡的语气: “不嫌弃的话穿我的。” “那你呢?”徐西桐盯着他。 被一双大又透亮的眼睛盯着多少有些不自在,任东伸手搓了一下修长的脖颈,撂下一句话:“我去借一双鞋。” 说完他就出去了。 很快,有人开着车来接他们,任东把徐西桐扶上车后,也跟着坐在了旁边。 一路上,车内没有人说话,两人相对无言,手臂处时不时传来的温热不断提醒着两人,他们坐得很近。倏忽,任东的手机响了,这通电话解救了尴尬的气氛,徐西桐默默松了一口气。 徐西桐看向窗外的风景,天一点一点暗下来像还没清洗出来的胶片,任东似乎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语气漫不经心的: “嗯,我带她去医院看看。” “那鱼你看着帮我卖了吧。” 车开到县城人民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漆黑一片,只有商铺的灯箱还闪着亮红色的光,饺子铺前摆着的锅炉传来阵阵热气。 任东再次背着徐西桐进了医院,一路挂号,带她看医生。 医生检查后说了下只是扭伤,没有伤到筋骨,叮嘱了她要按时吃药和喷药,徐西桐坐在急诊科处的椅子上,看着自己刚被护士裹成粽子似的脚发呆。 不远处传来谈话的声响,徐西桐看过去,医院白色的墙体有些发黄暗淡,上面投了一道高瘦劲拔的影子,他交完医药费费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治跌打损伤的喷雾和止痛药。 医院的灯光很暗,他单手拿着医生开的治疗单,似乎很认真地在记医生的嘱咐,侧脸模糊又好看。 徐西桐一直记着任东很缺钱这件事,当下就问:“医药费多少钱,我明天给你成吗?” 任东拿着几张医疗单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开口: “没多少钱。” 最后他单手拎着徐西桐把人扶了出去,两人并肩坐在马路旁的椅子,天上一颗星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冷风在怒号着,马路上有车经过,任东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说道: “我叫了陈羽洁过来,一会儿她会送你回家。” 徐西桐才反应过来他一个男生如果就这样送她回家,妈肯定会疑神疑鬼,暗暗感叹他的周到。 没多久,陈羽洁到了,两人站起身,任东把装着塑料袋的药递过去,叮嘱道:“一天喷三次药,饮食忌辛辣,周五记得让你家人带你复诊。” “好。” 徐西桐接过药,笑着冲陈羽洁招手,视线不经意掠过任东脚下,脸上的笑容僵住。 任东说的去借一双鞋,却借来的是一双拖鞋,零下几度的天气,他穿着一双黑色的拖鞋,整只脚露在外面,脚趾和脚踝冻得通红,连血管都是发紫的,也没有袜子,他看起来好像不在意自己冷不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样的他与前几天厉声训斥她的任东重叠在一起。 徐西桐眼睛变得有些红,看着他没有说话。 任东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以为她在自责自己受伤耽误了大家的行程,出声安慰道: “没事,问了下,他们今天都玩得挺开心,而且你是新手,没注意摔着了正常。” 13 你喜欢火吗? 徐西桐摇摇头,看着任东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任东。” 陈羽洁把徐西桐送回家后,和徐母说了这件事,徐母强挤出一个笑容:“人没事就好。” 人走后,徐西桐一只手臂撑在墙壁上,瘸着一条腿站在周桂芬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周桂芬本想训斥她几句,看她这副样子又于心不忍,语气软了下来:“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条?” 徐西桐正要回答,“哐当”一声,卧室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徐母脸色一变,不停地往卧室的方向看去:“你叔喝醉了,我进去看看他,饿了冰箱里有吃的,你去找找。” 下一秒徐母就匆匆进了卧室,房间里传来男人呵斥的声音以及女人低声好气地劝导。徐西桐站在那里,似乎反射弧有点长没反应过来,垂下来的睫毛显得脸色有点淡,她对着空气讪讪地说了句: “好。” 洗漱完后,徐西桐坐在书桌前,拧开台灯,暖色的灯光倾泻在书桌的一角,她拿出数学题集练习。 作业做完后,她拿出自己的日记本开始写东西,徐西桐一直有在写东西,不管是什么,她觉得发生了值得思考的事情,就会记录下来。她很热衷于写作。 徐西桐很喜欢写,她偷偷地写。 她想着,如果有一点写出点儿成绩,妈应该会认可她的吧。 徐西桐写着写着却分了神,她咬着笔头想了一会儿,在旁边写下一句话: ——他还是童年的任东。 徐西桐的腿瘸了一个星期后就能正常行走了,只是下楼梯的时候,脚踝处会传来轻微的撕裂痛感。她和任东的关系好像变好了一点,在学校或是在外面两人都很少说话,但碰上了会点头打招呼。 月考很快来临,徐西桐把心思放在了复习上,考试结束没两天,学校的老师加班加点批阅成绩,成绩很快就出来了。 一到教室,徐西桐便看见几个男生女生围在一起,为首的一位女生手里拿着全校的成绩排名册在说着什么,不学习的人照例插科打诨混一起,任东依旧一身黑色的棉袄趴在最后一排补觉。 徐西桐没凑前去看,而是回到座位上看到了先发下来的试卷的成绩,都在正常发挥内。上课铃很快响起,后面几科的成绩陆续发下来。 其实她心里有些忐忑,在看到数学试卷那一刻脸色灰败,刚好年级排名册传到她这里,徐西桐翻看自己的位置,年级排名150多,她的数学成绩不及格,65分,和年排第五十名的数学差了有近五十分。 她的数学真的烂到没边了。 刚好这节课是数学课,下完课以后老头把徐西桐叫到办公室,给她讲了一遍出错的点且批评了她一句。 徐西桐一直都蔫蔫的,偏偏今天来了姨妈,腹部隐隐作痛,冷汗涔涔,一整个上午她也不怎么讲话,脑子很乱,心底无比沮丧。 第二节课结束,徐西桐趴在座位上不想去做广播体操,陈羽洁塞给她一个热水袋,又给她打了热水,关心道: “有不舒服的再跟我说。” 徐西桐勾着她的手指,黑色的长睫毛动了一下,生理期人是脆弱的,撒娇道:“羽洁,你怎么这么好。” 陈羽洁拍了拍她的手臂,便下去做广播体操了。 教室的人稀稀拉拉的,任东被吵醒,慢慢抬起脖颈,盖在他身上的试卷哗啦啦掉了下来,他还没看到自己的成绩,孔武就跟个大喇叭似的到处喊: “你每一科都不及格,除了数学和地理,你英语居然三十分。” “那你呢?”任东冷冷地问。 孔武被呛住,讪讪地说:“三分。” 周遭的人哈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任东从来不在意自己的成绩,将地上的试卷捡起来一股脑塞进抽屉里,再慢吞吞地离开座位,他拎着外套用力抖上面的灰尘,男生不经意地往前排看了一眼,教室第三排一向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此刻像个鹌鹑一样趴在座位上,脑袋搁在胳膊上一动也不动,背影看起来落寞极了。 无声地皱了一下眉。 傍晚放学的时候,教室里的人陆续离开,徐西桐把下巴搁在试卷上,正认真地想着怎么解眼前这道题。 一双手出现,青色的血管突起蔓延在手背,对方扣了扣她的桌子,徐西桐偏了一下头,看见那个光滑的方形石头荡在手腕处,一抬眼,对上任东的脸。 “带你去玩,去不去?”任东看着他。 徐西桐愣了一下快速回答:“不是要上晚自习吗?我不逃课的。” 任东冲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窗外:“今天是周五。” 徐西桐看了一眼空荡的走廊才反应过来,她还是摇头,明显心情不佳,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但我数学试卷还没订完。” “那你先订,我出去打球,好了来接你。”任东看着她。 他的眼睛黑又亮,总是透着一股莫名的磁吸力,徐西桐心里的那丁点儿坚持被打败,点点头: “好吧。” 徐西桐订完试卷后,天色完全沉了下来,夜色浓稠,四处黑灯瞎火。她收拾好东西,裹上围巾走出教室,刚出去,一阵刺骨的风将她的头发吹乱,徐西桐没心情整理,自言自语道:“冬天果然容易出女疯子。” 她走到学校大门的操场边上,任东果然在那里打篮球。 他的个子很高,在球场上奋力奔跑着,像一头矫健的猎豹,任东在往回跑地时候一眼便看见了穿着红色棉袄的徐西桐,红得耀眼,脚步一停,直接把球丢给了同伴。 同伴的眼睛在两人身上的滴溜地转,随后吹起了长长的口哨,打趣道:“任爷,约会去啊?” 任东当场踹了他一脚。 任东走到徐西桐面前,又一阵凶猛的冷风吹来,吹歪了徐西桐头上戴的帽子,她向上吹了一口气,都快没脾气了。他站在她面前抬手把帽子扶正,手指的阴影落在她小巧的鼻尖上,徐西桐一瞬间僵住,不敢动弹。 直到那双手撤离,任东重新把手插进羽绒服衣兜里,徐西桐才自在了些,她问道:“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站在公交站台上等车,寒风吹彻,对面刚好是货运站,货运站前面是煤矿企业大楼,写着第十三煤矿有限公司,煤灰常年的覆盖,大红的油漆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明,旁边砌了一道凹凸不平的灰色围墙,拉煤的火车发出轰鸣声,呼啸而过。 煤车经过,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煤灰,徐西桐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公交车也疾驰而来,在他们面前停下。 两人并肩坐在公交车上最后一排,车子驶过脏乱差的街区,摇晃地向前开着。徐西桐不知道该和任东说什么,便从书包里拿出常看的那边杂志搁在膝盖上,拿出复读机插上白色耳机线听歌。 余光瞥见任东正低头看手机回信息,她便低头看书去了,她心情不太好,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带着青春期独有的像被砂纸摩挲过的质感,漫不经心的: “在听什么?” 他上次问的也是这句话。刚好一曲完毕,下一曲传来熟悉舒缓的前奏,徐西桐决定告诉他,猛地一转头。 刚好,任东倾身过来,她的鼻尖碰到了他的额头,她瞪大眼睛,一闪即过,却留下皮肤相贴的温热。他很自然地摘掉她耳朵一侧的白色耳机线塞进自己耳朵里。 两人挨得很近,近得徐西桐能看见男生清晰的突出来的喉结,上下缓缓滑动着,举手投足都透着慵懒的勾人感。 徐西桐又觉得他不是童年那个小男孩,他长得太高太快,长成了真正挺拔的陌生少年。因为他的靠近,她会有一丝羞赧和不自在。耳机里响起一道随意的唱腔: “无心过问你的心里我的吻,厌倦我的亏欠代替你所爱的人……” 两人靠在后座上,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地听完了这首歌。徐西桐正看着书,眼前忽然飞来一只大白兔奶糖,不偏不倚地落在杂志书缝中间。 “你吃吧,这玩意儿齁得慌。”任东背靠座椅,双手垫在脑后,随意地说。 徐西桐拆开糖纸,把糖丢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越嚼越甜,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刚才那首歌叫什么啊?” “伍佰的《泪桥》。” 任东带徐西桐去的是城北一龙格斗俱乐部,徐西桐以为他是邀请自己看比赛,但任东双手插兜一路领着她上了楼,悬在墙壁边的灯泡布满油污,墙体呈淡蓝色,楼梯间还有人随地扔烟头和小卡片,被人踏过,黏在阴暗的水泥板上。 任东径直上了三楼,徐西桐跟才后面才发现这里还有一整层的台球俱乐部,入口处摆了一排游戏机,正对面是玻璃门,因为室内开了暖气而透着一层水雾,任东略微抬手拉开发黄的卷帘,呛人的烟雾飘了过来,他低声骂了句:“操。” “马亮,开窗散下味。”任东冲他开口。 “得嘞,哥。” 瘦猴一样的男生从台球桌面跳了下来,徐西桐才发现他那是那天在地下格斗俱乐部搬东西的男生,里面放置了好几桌台球桌,收银处围了好几个人,客人则一边提着酒瓶一边拎着球杆在闲聊。 徐西桐放眼望去,发现任东似乎这里的老大,他一出现,在场的人纷纷喊道“任哥”“老大”,还有人把一天的情况,谁闹事谁没付钱报告给他听,似乎在等着他处理。 “这是你的地盘?”徐西桐眼睛转了一圈。 “算是吧,我在这里给文爷打工,这里一整栋都是他的产业,包括搏击俱乐部。”任东回答道。 他正忙着看账单和处理事情,便抬手让马亮招呼徐西桐。 马亮热情地跑过来,问道:“我叫马亮,叫我亮子就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徐西桐点头礼貌地回:“我叫徐西桐,你叫我什么都可以。” “得嘞,任哥说你心情不太好,玩不玩桌球啊,来打两局?很爽的,”马亮领着她走向一张空的台球桌,帮忙清台,“不过你会玩吗?” “中式八球?我没玩过,但你可以教我,我学东西很快。”徐西桐说道。 “嚯,厉害啊。”马亮赞叹道。 马亮拿着球杆俯身在球桌上,一边示范一边告诉她规则。徐西桐凝神听着,把规则快速地记在脑子里,两人正交谈着,聊天忽然被一阵声响打断。 徐西桐看过去,有几个身材姣好,穿着短裙的女生跑过来找任东,声音隐约传来。 “老板,听说你打球很厉害,能不能教我们啊?”为首的女生捏着嗓子说话。 任东倚在前台处,“啪”地一声,食指和中指夹着的账本飞到桌子上,他笑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行啊,前台交费。” 女生自信满满地等着任东回答,没想到他张口就要钱,却也不依不挠,继续撒娇道: “老板,人家是慕名而来的,你看,给你场子增加客流也是生意嘛,我们真的好笨,需要人教,能不能免费……” “没钱谈个锤子,”任东毫不客气地说道,“还有,我不是老板。”女生们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任东不再和她们周旋,冲旁边的人抬了一下手,示意他过来教他们,人就离开了。 徐西桐收回视线,马亮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任哥长得不错对吧,来这的女的十有八九就是冲他来的,不过他基本都不理睬,话说回来,我第一次见任哥带女生来,你们——” 面对马亮的挤眉弄眼,徐西桐下意识地想解释他们是青梅竹马,但想起那天任东让她别跟着他,小时候的事他早忘了,话又咽了回去。 徐西桐学东西很快,一开始还不懂台球规则的时候吃了一下憋,之后一路顺风顺水,越打越顺,甚至还开启了车轮战,挑战场内每一个人。 比赛到赛点时,徐西桐握着竿,动作灵巧地擦了一下巧粉,反复在手中试竿。 她脱了外套,徐西桐趴在桌上,上身穿着白色毛衣,因为动作的拉扯若有若无地露出一截腰线,蓝色牛仔裤勾起好看且饱满的臀线,动作十分帅气,竿头抵在白色母球二分之一的上方,隔着彩球,“啪”地一声,发出清晰的撞击声。 黑球受到撞击直接跳球进袋。 高阶玩法,小伍带头鼓掌,高喊“厉害”,其他人也纷纷赞叹。 “牛啊,作为初学者还把哥哥们都赢了个遍,”小伍说完后又冲她身后的方向说话,“任哥,你带来的小姑娘可以啊。” “都是你们让着我。” 徐西桐谦虚回答,她顺着小伍的方向回头,才看见任东站在不远处的门边上,他手里还擒着一根烟,漆黑的眼睛看着她,似在所有所思,也不知道观摩了多久。 车轮战赢下来,徐西桐只觉得畅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付出了考试却没有得到收获,想要发泄一下,胜负欲一来,她冲任东抬了一下巴: “赢下你,怎么样?” 场内的人哈哈哈大笑,笑她的不自量力,任东也跟着低头笑了,很浅的弧度,马亮凑到徐西桐耳边,小声地说:“你挑错人了啊,任哥就没输过。” 马亮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他是这个,你就别自找不痛快了。” 场内有个男人吹了声口哨,从兜里拿出五十块钱,吼了一嗓子:“小妹妹,你要是能赢了任哥,这赌注就是你的了。” “我输了呢?”徐西桐问道。 “那你得给我同样的赌注,五十。”小伍鸡贼地说。 徐西桐看着他,眼神里透露着天真:“我只有十块钱。” 小伍咬了咬牙:“十块就十块。” 谈判好后,徐西桐不怯反勇,冲不远处的任东挑了个眉,娇憨的脸流露出几分酷飒,言外之意是来不来? 任东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掐灭烟,走过来: “陪一局。” 任东打起球来是一贯地游刃有余,他俯身握竿,利落地用主球将彩球击中落袋,其它球巧妙地贴库。 徐西桐也不甘示弱,对抗难度加大,她反而隐隐有兴奋之意。 “啪”地一声,任东干脆抬竿击打,力道狠辣,关键的库边4号球处理完毕,球落袋那一瞬间,小伍鼓了个掌。 徐西桐继续进球,发挥常规,任东手握球杆轻轻碰着母球,眼看就要赢了,他迟迟没有动,众人以为他在憋大招,都在等着看小姑娘哭鼻子。 “哒”地一声,黑八直接被打飞了,任东违规,竟然输了。 “操。”小伍骂了一声。 小伍来到窗边抽烟,明显有些不爽,马亮走了过来,摸不着头脑: “东哥这是发烧了吗?他怎么会输。” “对,他发骚了,”小伍弹了一下指尖的烟灰,看马亮还是一脸云里雾里,没好气地说,“没看出来啊,人骚得都快浪起来了,他故意放水的。” 两人视线转向不远处的台球桌,徐西桐趴在桌上打球,任东站在一边,时不时地倾身指导,跟刚才对那几位女生时表现出来的不耐烦判若两人。 “他妈的,活这么久第一次见他哄人,拳击赛场的人都叫他终结者,这你信?”小伍掐灭烟,十分没素质地把烟头扔到了窗外。 烟抽完,心情多少畅快了些,小伍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徐西桐,她笑着道了谢。 小伍越看她越熟悉,半晌才认出她是那天追来观看比赛的那姑娘,拉着任东转过身,压低声音说道: “这是之前一直缠着你的姑娘吧。” 即使声音再小,徐西桐还是听清了他们的对话,手中捏着的纸币几欲变形,她垂下眼睫,什么也没有说,只觉得难堪。 下一秒,任东的声音响起: “不是,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徐西桐眼睛下意识地睁大,不知道任东为什么会承认他们的关系。 结束后,任东同徐西桐一起回家,夜风瑟瑟,两人踩在雪地里发出簌簌的声音,七矿家属大院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棵垂暮的大树,只有卖金酱老酒坊的李叔店里还亮着一盏煤油灯。 两人站在院子口,徐西桐同他道别后正要往家里的方向走,任东忽然喊住她: “娜娜。” 明明是再稀松平常的语气,徐西桐的心却颤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她娜娜了,只有外婆会这样叫,妈则根本不知道她改名字的事,记忆中,她没有参与过她的童年。 回到北觉后,她是坚强的,不能喊屈的,要争气的徐西桐,而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娜娜。 好像他打开了记忆的潘多拉魔盒,一下子熟悉感涌上来,她回头看着任东,等着他说话。 任东看着徐西桐: “娜娜,我们和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