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请见谅》 楔子 夕阳西坠,碎金色、橘红、绛色的雾霭纠缠在天际,时卷时舒的变幻莫测,浓墨重彩的肆意流淌着,似要将天空烧穿了一般。那样明艳的色彩仿若浴火的凤凰翱翔,拖曳着长长的美丽的尾羽,旖旎了一片热烈。光芒落在重重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耀眼的叫人几乎睁不开眼。落在庭院中棕色的深口缸子里微皱的水面,波纹中粼粼色彩相撞,似要上演一出血色的刀光剑影。 桐荫曳地,瘦竹婆娑,灰尘和光飞扬,叫人无端生了一股随波逐流的无力感。 偌大的庭院,不见一人来回,角落里却若有似无的传来呻吟和低泣,萦绕耳边久久不去。 窗棂蒙尘,杂草丛生,碎金的光芒好似落不进此处。本该在这里伺候洒扫的宫婢早已不见踪影,明明是最落魄的所在,却偏偏围绕在巍峨无比的红瓦高墙之中,相形之下,内在的破败显得无比讽刺。 这里是历代犯了错误的宫嫔最后的去处,凭她那时何等的风光,凭她母家拥有何等如天盛势,只要进了这里,那便再无出去的可能,等待她们的只有岁月无尽的折磨,伴随着容颜衰败,然后,慢慢绝望的死去。 人人皆知冷宫的破败和阴冷,却只有进来的人才知它真正可怕的不是破败,而是它的静谧、它的太平。 权利、宠爱,这样的名词本就是争斗和死亡的衍生词,你拥有权利,拥有宠爱,你处在风口浪尖,可你却也能在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一旦被丢弃在此处,那说明你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注定了远离权势的中心,这叫那些汲汲营营一辈子的女人,怎么能甘心?又如何不被心底对权势的欲望折磨至疯? 清细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冷宫多年的沉寂,带来一阵叫人窒息的兴奋。这里可是冷宫,最不该来的便是人啊! 来人迈着细碎的步子穿过小路,为首者在最为破败的屋前顿了顿脚步,身后的人立马绕过上前,伸手缓缓地推开了那沉厚的朱红色门扉,老旧门扉发出绵长的“吱呀”声,细细的,长长的,那样的刺耳,让人心惊肉跳。 突然而至的流扰乱了一室的宁静,尘埃漫天飞舞,悬在梁上的轻纱浮动,历经年岁的洗礼,早已瞧不出它原本的美丽,描金刻画的床柱上全是指甲抓过的痕迹,富丽不在,斑驳丑陋。 为首者掀开轻纱缓步走向床榻。他知的,一旦进了冷宫就注定了落魄凄凉,可他还是被眼前所见震,跨出的步子生生给顿住了。 阴暗微黄的烛火下,咋一眼看去叫人觉着害怕。 榻上的女子笔挺挺的躺着,双目紧闭,青丝枯黄,颧骨凸起,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身上的衣物仿佛盖住了一具躯干,瘦骨嶙峋已不足以形容她的破败,哪里还能从那张脸上寻出当年的一丝清艳风华? 尽管站在榻前,也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屋子里除了冲鼻的霉味,混着一个行将就木的女子散发出来的颓败气息,那样的味道就好似开败了的花落进泥里,慢慢腐烂的气味。 因难产而剖腹取子,若是有太医照料,好好养着不出三月便也能痊愈了,偏偏她在这个时候被打入了冷宫,哪还有太医敢来为她医治?加上时日渐暖,冷宫是何地方,脏乱不堪,到处是蚊虫在爬,伤口在腹上,连翻都不可能,就只能这样一动不动的躺着,由着那些蚊虫啃咬她的伤口,然后不断的恶化溃烂。 如今,黄色的脓水混着暗红的血水,浸透了被褥,潮湿阴冷,长时间的捂着,骨头也连着受了潮气,恐怕就连完好的背部如今也是腐烂不堪了。 这条命,已经到了极限了呀! “娘娘。”天光被彻底隔在屋外,烛火跳跃,光线摇曳,有些目眩,瞧不清来者脸目,只觉那声音是温柔至极的,又小心翼翼,半是阴柔半是清朗,甚是好听,“娘娘,陛下有旨……” 那被唤作娘娘的人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目。 那是一双极美的眸子,乌黑晶亮,好似一汪蔚蓝深海蓄了一湃汹涌,仿佛随时都会迸发。 盯着床柱半响,她缓慢的艰难转首,昏黄的光线下,小太监手中托举着的那一抹黄、一抹红,是那样的刺目,枯黄的面上毫无血色,唇角僵硬的勾起,带着嘲讽,她道:“替我准备热水,一件干净的衣裳,留下东西,去吧。” 声音那样轻,几乎只是在吐气而已。 秦宵看了那红色小瓷瓶一眼,转而又瞧了瞧那如豆烛火,仿若随时就要熄灭,就如她的生命一般,一眼可见尽头。 想到此处,只觉喉间一阵刺痛。 小太监手脚伶俐,不多时,热水和衣物便送去房中,秦宵将她扶起后,便带着人离去,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再回头再瞧她一眼,“娘娘……” 浴桶中不断的冒着热气,却冲不去一丝阴冷。女子只是低头盯着水波,对着水面中的脸笑了笑,慢慢的,似乎自语一般的慢慢呢喃着,“去吧……” 秦宵看着她,张口欲言,却最终没再说出半句话来,退出屋子,带上门扉,看着光线被渐渐隔绝,然后大门被砰然合上,那抹如骨消瘦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沈灼华,你错付一辈子……这是报应……” 她已经多日未进米水,身上的伤也已经腐烂,太医得了命令不给她医治,却总是拿药吊着她的性命,让她日日受着苦,只能恨着,却无反击之力。 说起残忍,可再无人等及得上他们了! 也是她不甘心啊,没有为她可怜的孩儿和族人报仇,没有看到那些人得到报应,她怎甘心死去啊! 怒火冲上心头,她只觉一阵的头晕眼花,如柴的双腿早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住她了。她趴在浴桶边缘,向着水面望着,哪里还见往日的风华正茂,只剩下一层松垮的皮囊覆盖在脑骨之上,脱下衣物,是令人作呕的腐坏烂肉,血水顺着小腹不断的躺下。 颤巍巍的手掬起一把热水,泼向身子,冲刷着身上的污秽。 可是此刻,她却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的疼痛,这意味着什么呢?她知道的,就算早不甘心啊,她的命也走到了尽头。 那时,他总说她清丽无双,八面玲珑,可在那锦绣河山面前,她和姜氏族人,不过只是他和姑母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他眼中始终没有容下过她的身影,至始至终不曾。他只当她是棋子,他谋夺江山的棋子,他宠爱她的样子,也不过是做戏,欺瞒了世人的双眼,他将她推到风口浪尖,替他心爱的女子挡去所有的戕害。 而她的姑母,不,如今该称一声太后才是!她是那样的宠爱她,无论她如何的骄纵,犯了何等的错,也总是宽容她,就如母亲一般。 许了她六皇妃的位置,她那时还傻子一般还欢天喜地的叩谢,如今冷眼看来才明白,若是真的喜爱他,又怎么舍得将她推至那样危险的境地? 这群人,利用她的真心,利用她的亲情,将她推上了腥臭的争权血路,让她站在他们的面前,替他们面对刀风血雨,外祖父和舅舅、表兄们那样的疼爱她,怎舍得她一人孤立无援? 百年的姜家,百年礼亲王府!功勋卓着,手握兵权,历代帝王倚重至极,谁不想拉拢? 这对母子,好深的心计,好毒的手段啊!拿着恩宠、亲情当诱饵,让她尽心尽力的为他们筹谋江山,好了,如今她替他们铲除了异己,在无人能威胁到他们地位了,不再需要她这颗棋子了,转脸便不认她这个结发妻,不认这个嫡亲的侄女了,这样迫不及待的将她残害至此,就连她腹中的孩儿也不放过! 那也是他的孩儿,她的亲孙啊! 一切来得突然,仔细想来却也并非无迹可寻,是她太愚蠢,看不透。 犹记那日,她的表姐,视为亲姐的柔婉女子啊,带着新帝身边的禁军深夜闯进她的椒房殿,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的砍杀。 哭泣、求饶、尖叫徘徊在椒房殿的每一个角落,那样尖锐,那样撕心裂肺,直至身旁的人一个个倒下,一切才归于平静。 满地尸体,血腥冲天,她的凤冠在兵荒马乱中被摔在地上,青丝凌乱,白凤仪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惹人厌弃的物什,一字一句的与她说道:“表妹,这椒房殿,你怕是住不得了。” 直到那时,她还未曾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人竟这样明目张胆的对自己下手。 “表妹如此聪慧,怎会不知,一颗棋子的价值没有了就是要丢弃的。礼亲王爷没了,世子爷没了,三位姜大将军也没了,百年的姜家啊,就这样没落了,真是可惜了,那可是表妹所有的价值呢……” 她在白凤仪的眼中看到了鄙夷,嘲讽,看到了妒忌和怨恨,她从不知这个永远表现的那么温柔善良、楚楚动人的表姐,竟也会露出这样狰狞的表情,可笑她日日面对着这个女子,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她竟是这么的恨她呀。 然后,她拿着匕首划开她的腹,将她尚不足月的孩儿取出,她看着她的孩儿动了动,可是还没来得及哭上一声,就被白凤仪身边的宫人狠狠掷于冰凉的地上。 嘭!她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那样小声,却是无比的尖锐,一分分的刺进她的心口。 她可怜的孩儿,那样娇弱那样瘦小,浑身带着血,像是奶猫儿一样,可她连看一眼都来不及,他便没了性命! 妖孽!于父不容,于母相克,于天下乃大害!这就是他让钦天监给她孩儿编排的罪名! 她的神色那样的尖刻,眉心是浓浓的阴翳,“像你这样手段阴毒、又极其蠢笨的女子,若不是看在姜家大有用处的份儿上,你以为你能嫁给表哥这样出色的男子成为太子妃么?论相貌,论才情,我白凤仪哪里差了你?何以让你处处占了荣光?”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你这么个蠢笨的,那自诩中庸的姜家又如何肯为陛下卖命,何来我们今日受万人敬仰的光景?”白凤仪描的细细的黛眉舒展如翅,“那时候我多羡慕你啊,可是后来我不羡慕你了,我可怜你呢,因为我知道,你不过是我的踏脚石而已,我只要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表哥成功,等着做皇后就可以了!” 是啊!她哪一点高过了白凤仪呢? 论美貌,她们各有千秋;论性情,她比不得安凤仪的端庄柔婉,太过锋芒毕露;论才情,她更是比不得安凤仪的才华横溢,只是平平;论心计,她是帮李彧除去了甚多敌人,可又哪里比得过安凤仪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却丝毫没让她产生一丝一毫怀疑来的心计深沉? 这样的她,何以得到李彧这么多年的专宠? 呵,还不是她有一个刑部尚书的父亲,一个德高望重的外公,几个手握兵权的舅舅和几个得先帝青眼的表哥么?偏生姜家人是那样的宠爱着她! 李彧的算计,他们都是知道的吧?却依旧不舍将她一人抛弃在那豺狼虎豹之中。为了李彧的皇位,为了保住她这个没用的人,一个又一个,被构陷、被杀害…… 这也是李彧的算计吧?自古无情是帝王,他怎么能容忍有人知道他最肮脏的过去?利用姜家铲除异己,同时也在利用异己铲除棋子。 果然是好计谋啊! 她记得那时,大表哥曾多次与她论起此事,让她莫要中了人家的计谋,偏她还不听,埋怨表哥不肯出手帮一帮她和李彧! 想来当时李彧与那沈媞定是在暗处偷笑着吧?瞧,她沈灼华是多么的愚蠢,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仗着自己得宠,倒是怨起了真正宠爱她的人了! “姑母示好郡主娘娘,想让她说服姜家为表哥所用,她不肯!后来竟病死了!她死了没关系,她还有女儿呢!对表哥那样爱慕的你,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棋子呢!”她说着突然笑起来,十分尖锐,“不妨告诉你,你母亲可不是病死的呢,她是被苏氏一点一点杀死的!怎么样,杀母仇人被你送上了当家主母的位置,感觉如何?” 这话对她而言几乎是诛心了!她太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彼时正是盛夏时节,最后一茬梧桐花凋零在花草丛中,而凤凰花却正开到荼蘼。红色花瓣边缘带着一抹黄,花蕊长长拖曳,微微上翘,恰似凤凰尾羽,那样热烈的艳色在微红碎金的光线下拢起了一片凄迷的红晕,拢得人的眼一片朦胧血色。 她的继母苏氏是她一手推上去的,而她竟是杀害母亲的凶手! 她那么关心自己,宠爱自己,原来都是假的!竟也是假的……自己竟一直在为仇人卖命! 可笑,可笑至极啊! “你看,你让所有人得到了想得到的!无私啊……” “你们是一伙儿的!”好似被一卷冰浪兜头湃下,震惊和痛苦使她爆瞪着双目,灰暗的眸子因为愤怒而闪亮了起来。 白凤仪仰头大笑,那笑意仿佛霜雪覆于冰湖之上,彻骨的冰冷,她道:“当然不是,不过,我们还是非常感谢她下的手,否则你的价值怎么能发挥的这么极致呢!” 家中是极其疼爱她的,而她自小的爱慕着他,他知道,所以……他竟那么早就开始算计她们了! “哦!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名医都查不出来你母亲的死因吗?因为那严格来说不是毒药,它只会让人越来越虚弱,一点一点的熬干她的身体……然后慢慢的死去。” “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血红了双眼,目光疯狂,恨不得撕碎眼前这个蛇蝎女子。 “我们会不会不得好死我不知道,不过你一定不会死的痛快。”她温软的指尖划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然后又那帕子用力擦了擦,似在擦去什么脏东西一般,“行了,椒房殿娘娘,您就在这冷宫中好好颐养天年吧!” 她也曾怀疑过母亲的死,可是已经成了她继母的苏姨娘说,只是贱妾忌恨,已经处死了。她那么相信她,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 可笑啊。 可笑她跌进了李彧和继母庶姐给她编织的温柔陷进还不自知,拼了性命的为他们筹谋着、奔走着,一点一点的,让他们踩着族人的尸体、踩着她的鲜血,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然后一个个又将她弃之如敝履。 两年的未婚妻,三年的王妃,五年的太子妃……整整十年,她为了他付出了十年,姜家为了他几乎倾灭,可恨他就是这般的无情,连一点点、一点点的夫妻情分都没有! 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心爱的女人来杀她,然后罗织了莫须有的罪名,将她打入冷宫,杀死她的孩子!却还讽刺的保留她除了皇后封号以外的所有名号。 他就这样,将她利用殆尽之后,毫不留情的伤害她,羞辱她,狠狠给了姜家、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椒房殿娘娘!好一个椒房殿娘娘! 好一个帝王啊!好一个李彧啊!果真无情最是帝王家啊! 好啊,好极了啊! 换上干净的衣裳,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身体的伤口就似漏洞一般,一点一滴的将她的性命遗漏殆尽。 抓起桌上的那抹明黄,打开,她低语戚戚:“朕少时登机,历经皇位之争,可感上苍。念国中良嗣、俊才辈出,固特立储君,以固国本。皇四子俊秀笃学,颖才具备。事国军,甚恭;事父母,甚孝;事手足,甚亲;事臣仆,甚威。大有乃父之风范,朕之夕影。今册封皇四子李启为太子,以固朝纲。众必视之如朕!” 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事手足、事父母、事臣仆……他李彧将她当做傻瓜,也将天下人当成了傻瓜了不成!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笑话,都是笑话……” “呵呵……”沈灼华低低切切的笑了起来,那样的欢畅,那样的凄厉,笑声在冷宫的每个角落飘荡着,那样清晰,泣血一般,蓦地,笑声戛然停止,眼角的泪却是停不住,她对天大喊,声嘶力竭,那般恨,那般痛,又是那般的不甘,指天呐喊,“白凤仪,你杀我孩儿!沈媞,你害我族人!李彧,你负我,你负我!” “今日纵我枯死,我必化作厉鬼回来寻仇,我必要眼睁睁看着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你们欠我的,欠我亲族的,我定要讨回来,加倍讨回来!” “锦儿,你瞧见没有,这就是你的父亲,何苦生在帝王家!死了好,死了也好,落在他们手里,阿娘该如何放心啊!” 瞪着圣旨上右下角的落款,如枯木般的手颤抖的握起烛台,燃起那抹黄,温暖的活照亮了她的脸,眸光灼灼,怨恨、不甘冲破心脉,沈灼华眼中满是丝丝血红,异常的晶亮,火烧到了她的手,却似无所觉,缓缓回身,奋力将火扔向那浮动的轻纱,火焰沾了轻纱火势瞬间随着满屋的轻纱蔓延开,一时间阴暗无光的室内一片明亮,听着噼啪作响的木质断裂声,她抬眼,望着屋顶的主梁朝着她倒塌,轰然一声,将她压在下面。 生命渐渐消逝,火势吞噬她的身躯,她却感觉不到半点痛苦,双手抚着那凶猛的火势,双目直直瞪着那被火势渲染艳红的天空,火焰在她眸底跳跃。 薄薄夜色如同无声的潮水扑来,迅速而沉寂的吞没了天边的最后一缕霞色,只余了火光冲天将夜色点燃。 暴雨将至的沉闷逐渐蔓延。 “纵不得好死是我是识不清的报应,可我亲族朋友何辜?” “老天爷,你睁开眼瞧瞧啊,为何你这般不公,你当真不公啊!” 凄厉的控诉与天际骤然落下的闪电融在一处,缠绵着,撕裂着每一片残魂。 第一章 最初时 时至春末,最后一茬的迎春开的正盛,嫩黄的花朵盈盈簇簇,花瓣舒展韵致流溢而下,蜿蜒了一片清韵风光。 一方山水刺绣的屏风将内室隔出明次两间,明间临窗一抹纤瘦身影,青丝未挽,如墨一般披在身后,静静立于窗前望着昏暗的院子。屋外狂风大作,门窗吱呀作响,呼呼的风伴随着闷雷滚滚窜进屋中,拂动着喜鹊登梅纹样的轻纱飘飘,漾了一湖清泊涟漪。 隆隆的闷雷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渐渐变得脆响起来。 纤长的指轻轻拨开飞扬在眼前、搭在唇上的情丝,有着几分柔情缱绻,微微眯起了一双浅棕色的眼,侧过脸看了一眼案几上的香炉,烟气袅袅婷婷的升起又在风中乍然消散,唇瓣娇嫩饱满却少有血色,唇角微微勾起,无声的笑了一记,若山峦雾霭。 一道闪电不期而来,照亮了少女清瘦苍白的面庞,浅色的眸子瞬间闪亮了起来,略显稚嫩的五官上竟看出了几分惊心动魄。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一声赛过一声,越来越近,空气越来越沉闷,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来了……”嗓音似乎有些沙哑,带着几分不出所料的轻笑,被掩盖在雷声下,几不可闻。 喀嚓! 一道闪电几乎以破开天记之势俯冲而下,冲散黎明的黑暗,亮彻天空,直直落在眼前不远的某处,伴随而来的雷声回荡在空气中,几乎震破耳膜,冲击着心口,余声又久久不散。 沈灼华的眼神闪了闪,勾勾嘴角,闭上眼,那道闪电和梦中的场景渐渐的重合在一起。 回来了啊…… 沈灼华只记得自己自焚于冷宫,梁柱的倒塌让她失去了最后一点知觉,可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还在在北燕的府邸中! 丫鬟们在耳边细声说着,她才知道自己因为母亲的去世悲伤过度,大大的病了一场,病势汹汹,药石无用,她已经到了出气多进气少的程度,大夫来了一拨换过一拨,都只是摇头,所有人都以为她熬不过去,沈家都开始准备后事了,竟不想叫她挺过来了。 那时候身体病的昏昏沉沉,每日里不是喝药就是昏睡,没有心思去回味那场真实到仿佛身临其境的梦,偶然清醒时想起,也只是有些感慨梦里自己的可怜可悲。 而那一年,应该是元佑二十三年,她九岁! 这病一养便是两个月,等她能下床了,坐在镜前,她发现自己有些不一样了,她的眼睛不一样了! 那双原本黑的发亮的眸子,眸色变浅了,视力也不比从前,看不了太远的地方,一丈内到还清楚,可三丈开外就只能靠身形辨认。 她以为经历的那十多年只是一场梦,可是若只是梦,眼睛怎么会有那样的变化?随着身体的好转,那一切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 那些为她而死的人,每日每夜的潜入她的梦里,还有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人儿,还有生生被人剖开腹部的痛,便清晰的跃入脑中,仿佛置于冰天雪地的寒冷。 她的无措,她的愤怒,她的痛苦,几乎将她折磨的心力交瘁。 她们还会问她:你后悔吗? 后悔吗?如何能不后悔啊! 为着她的任性,为着她的蠢笨无用,连累多少人丢了性命,都是她最在意的人啊! 但是这些她无法诉诸于人,没人会信。而这一切痛苦的根源是她自己! 众使不得好死是我的是认不清的报应,我的亲族朋友何辜?老天你不公! 她记得死前她这样质问过老天,所以老天给她一个机会重来,而这双眼是给她的惩罚吗? 府里的人都以为她疯了,不哭不笑不说话,除非累极了昏睡过去,否则每日躲在院子里挥鞭发泄,入夜后便是整夜的抄经,谁劝都无用。 她的痛、她的悔、她的荒唐,要做的道歉,要忏悔的罪、要说的话,太多了……却统统埋葬在那场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她想哭泣,想尖叫,想质问,可她筋疲力尽,亦无人能给她回应、给她答案,她的茫然和绝望谁懂? 她是醒了,是回来了,可母亲却还是没有了! 她心里怨啊!恨啊! 给她重来的机会,为何却还要将这生最大的遗憾还是留给了她,若是,若是叫她回到还有母亲的日子,该多好…… 那整整数月的折腾,她的右手也险些废了。 看着自己的手,她笑了笑,淡淡的讽刺,该感谢那个痴恋李彧的“她”,上一世里,有一位异国公主拿鞭子做兵器,舞的无比潇洒,李彧赞了一句好,自己便忙不迭的去学,也想得他一句赞叹。 多傻。 前世为讨好他,如今竟因为这一手鞭子,才让她发泄心中悲愤、才能让她静下心来,轮回的讽刺! 廊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伺候的丫鬟都在门外候着了,卯初了。 大丫鬟秋水、长天轻轻推门进来,见她已经起了,忙端着热水帕子进来,看到她光着脚丫子站在地上,吓了一跳,忙拿了鞋子蹲下来,握着她的脚给她穿上。 “姑娘太胡闹了些,这伤风才好,怎么能光脚站在地上,没得又要受凉吃苦头了。”秋水皱着眉说着,手上不停,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神情很是不赞同。 扶着沈灼华在妆台前的锦杌上坐好,长天伺候她漱了口,又绞了帕子给她净面,接口说道:“姑娘年纪小呢,可不敢这样怠慢自己的身体。” “前年的那场大病多吓人,幸亏老天垂怜姑娘才能好起来了,即便如此,这两年来伤风感冒的也不少,合该好好养着才是。” 沈灼华笑吟吟的看着她们两个絮絮叨叨,一点也不恼。 秋水、长天是她的大丫鬟,自来屋里贴身伺候的只有四个大丫鬟,旁的人,她不爱叫接近自己的贴身之事。 秋水的老子是京城定国公府里负责采买的管事,娘是国公府厨房里的管事妈妈的。 长天的娘是祖母身边得脸妈妈,老子管着府里的几个庄子和铺子。 两人是自小便跟着她的。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苏氏没少收买她院子里的人,却唯独不敢动这两个人,因为两人父母在沈家是有些脸面的,若是受买不成,也不能随意按了罪名发卖出去,搞不好还会让她在父亲和祖母的面前,落下个安插眼线、监视主子的罪名。 就因如此,才让她身边还有干净的人可用。 秋水沉稳,长天跳脱,都十分机灵忠心,前世两个人陪着她走过了无数艰难的日夜,她们为她挡过暗箭,为她引过追兵,最后,在白凤仪闯椒房殿的那日,为护她死在屠刀下。 她曾许诺,等天下大定,必要为她们寻一户好人家,叫她们此生无忧的。 见沈灼华那样一瞬不瞬盯着她们两个,长天疑惑的摸摸脸,问道:“姑娘怎的这样看着奴婢?” 沈灼华眨眨眼,道:“觉得你们今日格外的好看。” 前世来不及的,那么,这一世补偿给她们吧! 秋水愣了一下,奇怪的打量着沈灼华,“奴婢们不是每天都这样吗?” 不过她到是觉得姑娘每日都在变,也说不出来哪里便了,就是觉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秋水手巧,说着话,手下已经给她梳好发髻,露出沈灼华曲线优美的颈项,簪上两朵拇指面大小的素色绢丝茉莉,戴上一对白玉耳坠,简单大方,最后再在她胸前别上一块手掌大小的粗麻布,符合孝中闺阁的打扮。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十一的年岁,五官还未完全张开,却也已经十分清丽,她记得那时候李彧总是抚着她的脸夸赞她的美貌,诉说对她的情意,那一脸深情的样子,如今想来,他装的也挺辛苦的吧,唇角微勾,轻笑一声,带着几许不屑。 秋水以为她不满意今日的打扮,有些忐忑的看着她,“姑娘不喜欢?” 沈灼华笑了笑,“没有,很好。” 秋水、长天带着两个小丫鬟正要出去,迎面进来一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丫头们见了她,立马规规矩矩的行礼,唤她一声宋嬷嬷。 沈灼华侧脸看过去,她着一件紫色绣掺金线绣菊花的褙子,面容普通,却是仪态端正,目光精锐,不怒也带三分威严,那是她的教习嬷嬷也是她的管家嬷嬷。 前世里,因为几次提醒她不要太轻易轻信苏氏,而叫苏氏早早打发回老家。 宋嬷嬷目光触及沈灼华时,立马柔和起来,她满意的欣赏着少女,笑言:“阿宁长的好,稍作装饰即可。” 沈灼华,乳名阿宁。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的名字太热烈了,怕她受不住,母亲为她取阿宁二字,只盼她一世安宁。 “好看吗?”沈灼华站起身来,在宋嬷嬷面前转了一圈。 一袭月白底色以银线绣合欢花的广袖留仙裙,细腰轻束,盈盈一握,她本面目秀美,小小的脸蛋,一双大眼眸色浅浅,微微一眯起竟是一番独特的慵懒韵味,一阵风进来,广袖翻飞,衣摆飘飘,耳坠摇曳,唇瓣饱满嫣红,嘴角一勾,几分娇俏,几分慵懒,竟是如画一般的颜色。 宋嬷嬷不住的点头,满脸的宠爱,“自然好看。” 她本是宫中正五品的女官,伺候着皇贵太妃,贵人殁了她便出了宫,只是家人早在灾荒中死去,她也过了嫁娶的年纪,站在宫门口一时不知这天大地大该去往何处,这时候洵阳郡主在她面前停下,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国公府做沈灼华的教养麽麽。 她本是不愿意再入高门大户的,那里头争斗太多,腌攒事也多,她在宫里伺候十五年,为主子争为主子斗,已经筋疲力尽了,只想找个山明水秀的小地方清清静静过余生。 那时候灼华不过一岁罢,长得玉雪可爱,被郡主抱着,眨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然后咧着小嘴对着她笑了起来,然后伸出手,对她说了一个字,“抱……” 然后,到了嘴里的拒绝不知怎么的,也只化成了一个字,“好。” 她没有亲人,没有孩子,这些年,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女娃娃身上,看着她牙牙学语,看着她摇摇晃晃学走路,后来又来了秋水和长天、倚楼和听风,看着她们爬树、摘果、掏鸟窝,看着她们从别别扭扭学规矩,到一派行云流水,看着她丧母痛不欲生,看着她一点点成熟,把自己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将她视作自己的孩子。 十一了,过不了几年该许人了呢!此刻竟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和不舍。 外头传来婆子与人争执的声音。 宋嬷嬷正待出去训戒,灼华却拉住了她,淡淡一笑,“不必理会,叫她们闹。” 宋嬷嬷思量了一下,便懂了她的用意。 有异心的人,光是训戒是不管用的,就是要放任她闹起来,闹出了不可饶恕的罪,便可一下子发卖出去。 “嬷嬷,我先去给祖母请安了,回来与嬷嬷一起去厨房做糕点。”沈家向祖母请安统一时辰,在辰初(七点),然后辰正(八点)进学堂听先生讲习。 “好。” 边塞季候十分极端,冬日里格外寒冷,夏日里亦比南方的京都更加炎热,五月底的天,本就十分的热,方才一阵雷雨,此刻空气更是闷热不已。 沈灼华出了门,身后立马跟上一对双生子,那是倚楼和听风,外祖父送来的保护她的,她们自小跟着礼王府的暗卫一道习武,虽说年纪不过十四岁,功夫却是十分了得的,所以沈灼华出门都会带着她们。 也正因她们功夫好,沈灼华有需要出门办的事情,就交给她们,天黑以后偷偷潜出去办,这些年从未有人发现过。 三人顺着抄手游廊来到祖母崔氏的荣保堂,稍间里已经点了灯,说明崔氏已经起了。 里头的人一听到动静,立马打起了挡热风的帘子,将她迎了进去。 “姑娘来的早,夫人正起呢!”大丫鬟春晓笑着替她引她进了门,又塞给她一杯杨梅茶。 沈灼华灌下两口茶,一下子凉爽了起来,她笑了笑,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进了稍间。 崔氏坐在妆台前假寐,陈妈妈正准备给崔氏梳理发髻,见她进来便要打招呼,沈灼华朝她挤挤眼,陈妈妈会意,笑着退开了身,将梳子递给她。 沈灼华熟练又小心的梳理着的斑白长发,她发现祖母保养的很好,都说颈部皮肤才是最容易暴露真是龄的,五十有九的年纪,脖颈的皮肤纹理还是很平整的,若非头发已经半百,光从皮肤来看真是瞧不出真实年纪呢! 祖母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绣兰草的马面裙,端庄沉稳,沈灼华便给她挽了一个位置稍低些的圆髻,又选了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发簪相配,华贵大气。 她的祖母出身百年世家清河崔氏,是崔氏族长家的嫡长女,出身高贵,生的是十分美丽,后来许给了老牌贵族的定国公府的世子,也就是沈灼华的祖父沈渊,她所拥有的一切,不知道羡煞多少女子。 可活过一世的沈灼华是知道的,她的祖母也曾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也曾痛苦甚至绝望过。 祖母嫁进国公府一年未有孕,她的婆母,当时的国公夫人便做主给祖父抬了两个贵妾进门,又塞了好些个美姬进祖父的后院。老夫人是继室,并非祖父的亲生母亲,她当初一心想要把娘家侄女嫁给沈渊,好巩固自己的地位,被曾祖父拒绝,不敢对丈夫心生怨怼,心里自然是看这个儿媳千万个顺眼,眼见祖母肚子迟迟没动静,她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她的祖母是骄傲的,并没有说什么,在她的认知里,世家大族的后院从来不会少了美人,迟早的事,左右三年内正妻无孕,妾室都需要服用避子汤的,她不屑与那些人计较。 后来祖母有孕了,四个月的时候胎稳了,老夫人做主又将所有妾室的避子汤停掉,那贵妾运气也是好的,一下子也怀上了,听算命的说她怀的是男胎,自然动了心思。 若是主母生下女儿,她的孩子便是庶长子,可若是主母生下儿子,她的孩子就只是庶子了! 庶子和庶长子,差一个字,却是天差地别,有着老妇人撑腰的贵妾自来傲气的很,哪里还能甘心呢? 于是,就在崔氏生产前的十多日,她被人下了毒,生死徘徊的几日,大人救了回来,孩子却胎死腹中,打下来的死胎全身紫青,是个男孩子! 世家嫡女的骄傲,让她不屑与那些妾室计较,可并不代表她是可以任人欺凌的。 她不声不响的坐了小月,冷眼看着那妾室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看着婆母冷言冷语的讥讽,等出了小月,养好了身体的第一件是就是叫来了老夫人的娘家人,把那妾室毒害她的认证、物证摆到她们眼前,就问她们是不是想跟着那妾室陪葬。 崔氏逼老夫人亲手解决那妾室,若不肯,她立马拿着人证物证去宫门口敲登闻鼓! 最后,硬是逼着老夫人当着娘家人的面亲,亲手将怀着孕的贵妾推进腊月的湖里,任她扑腾呼救,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冻僵在湖里,一尸两命。 她告诉那些妾室:若我生不下孩子,谁都别想生! 告诉老夫人:你想给我的孩子陪葬,还怕我不成全你吗! 那些妾室见识到她的手段,自然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自觉的又开始服用避子汤。 老夫人当然不肯就此罢手,但崔氏一族接二连三的打压之下,迅速的败落。撕破脸皮后,她在火力全开的祖母手里也没有讨得半分便宜,眼见翻身无望便躲进了家庙里,直到去世再也未露过面。 这件事在当时的京都不可谓不震惊了,众人在议论她太过狠心的同时,却也有不少世家妇对她佩服不已! 虽说男子不管后院事,也没人能料到妾室竟敢毒杀主母。没有保护好妻儿,祖父心中对祖母是有愧的,偏偏祖母面对他的时候除了泪已涟涟,没有半句怨言,祖父自然心里千万个心疼,比之以往更加敬重疼惜。 那时候祖母多大?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吧!却已经没有花一样年岁该有的天真,心肠啊,在丧子和婆媳、妾室的争斗中一日硬过一日。 沈灼华想起了锦儿,丧子之痛,那种满怀着期待又被人生生掐灭的痛苦,她体会过,所以她想着,其实,祖母心中并非真的一点都不怨,而是她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改不了,可是日子还得一日日的过下去,而她这样的示弱却能将祖父的心牢牢的抓在手里,这便是她的手腕。 如今国公爷的四子三女中,二子一女便是崔氏所出。 定国公府的世子是崔氏的嫡长子,可是因为当年被下毒害了身子,世子生下来的时候带着胎毒,身体一向不好,如今年过四十,膝下却只有一女。外界如今都在议论,一旦世子过世,爵位很有可能就会顺位给嫡三子,也便是灼华的父亲沈祯。 沈桢如今外放在北燕,在布承宣政使司任布政使,掌管一府的财政、民政,从二品大员。而她是沈桢唯一的嫡女,在三房行三,在国公府行七,所以在北燕府大家叫她三姑娘,回国公府便称七姑娘。 定国公府上一辈唯一嫡女便是沈缇,她前世里的婆母,如今宫里的淑妃娘娘,生有六皇子李彧,在皇帝面前颇为得宠,风光无限。 二伯父、大姑姑尚不足十岁便过世了,沈灼华自然从未见过。 虽说最后活到成年的只有二子一女,却足以让她在公国府的地位几十年无可撼动! 见她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沈灼华手指搭上头部的几个穴位,轻轻的按了几下,崔氏似乎觉得不错,深深做了几个吐纳便好好享受起来。 沈灼华看着镜里的老人,面容平和,尽管已经老去,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可她是知道的,这个老人并不容易讨好。 嫡长子因胎毒病弱,次子和幼女也因胎毒而早早过世,这个老人的后半生大多待在小佛堂里,对子女、孙子女大多都是淡淡的。又或许是当年的事情,沈家上下都有些怕她,她却是不怕的,自小就不怕,因为她知道崔氏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上一世里,她被废入冷宫,姜家倒台了,秋水长天、倚楼听风、宋嬷嬷为她而死,剩下还肯为她奔走、为她求情的,就只剩下父亲和这个看起来淡淡的祖母了! 秦宵说,为了她,已经贵为太后的沈缇几次三番的召见,老太太却再不肯相见,太后出宫去见,她关紧了院门,依然不见。 她清楚的记得那年扶母亲棺木回京,下葬的那个夏日,她躲在墙角哭泣,不肯接受母亲离开的事实,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雨下了好久,她躲在角落里也好久,是祖母找到了她,将她抱在怀里,陪着她一起坐在角落里淋雨,什么都没说,或许说了吧,可是雨太大,她什么都听不到。 她就那样抱着她,温柔的给她擦着眼泪,一下又一下,祖母的怀抱对那时候的她来说,是那么温暖,那么可靠。 后来她在北燕又病的快要死去,这个老人家带着太医昼夜星辰赶来,她昏迷着喝不进药汁,她便一小口一小口的灌,她烧的滚烫,她便绞着帕子一下又一下的替她擦着身子降温,太医说她没有求生意志,她便在她耳边一声又一边的喊着她的名字,硬是将她从阎罗殿里抢回来。 病愈后又见她坏了一双眼睛,抱着她哭了一场,那是沈灼华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崔氏流眼泪,她抱着她,心疼的不行。 “这可怎么办,可怎么才好啊!” “你这孩子,吃了这么多苦,怎么还叫你坏了眼睛,老天爷惩罚我呀!” 第二章 继室 灼华想着,或许她想到了那两个没能留住的孩子吧,见她如此,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位置,把她温柔的一面激了出来。她知道崔氏说的是她将来的婚事,容貌再好,家世再好,性情再好,身体上有了治不好的疾病,那便是恶,没有哪个世家愿意娶一个半瞎的女子做宗妇,做正妻。 宗妇者,正妻者,掌一脉中馈,训府中上下,交往世家之间,必是要手腕了得,身体康健,耳聪目明的!她坏了眼睛,便落了下乘,婚嫁难亦。 对于眼睛,她倒是平静的,一双眼睛换重来一世,值得的。 她便这样跟崔氏说:“日子好坏,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只要自己内心自在,即使终生不嫁,也未见的如何孤苦,既然老天要给我这样的命,便接受了吧!” 见她如此淡然的样子,崔氏更是疼惜,“说的好,你别怕,有祖母在,必不委屈了七儿。” 原本祖父与世子都在京里,祖母是不必跟着父亲到外放之地的,为了她,崔氏便一直留在了北燕。也因为如此,这三年来苏氏才不能一直把持府里的中馈,也不能以姨娘之身频频亲近自己。 沈灼华想着喉间好似被堵住了一样,哽的有些疼,眼前蓄起了水雾,蒙蒙然一片,心中慌慌不宁,前世的痛苦似又找上心头。 崔氏伸手拍了拍沈灼华的手,说道:“春桃手上功夫见长了。” 春桃笑了出起,说道:“奴婢手笨的狠,怕是要再多学个十年八载的,也比不得七姑娘的本事呢!” 陈妈妈也笑道:“姑娘为夫人梳了那么多回的头,夫人怎么也认不出来呀!” 崔氏回头一看,见沈灼华歪着脑袋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眼底染上笑意,一把拉过她的手,嘴里却道:“伤风才好,就急急忙慌的过来,也不怕再着了凉,喝药的时候有你哭的。” “这回伤风利害,怕传染给祖母,都见不着祖母。”沈灼华自来是不怕她的,笑嘻嘻的挨上崔氏的肩头,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伤风了三四日的,掰着手指数着,都好几个秋不见了,思念祖母思念的紧,我都快得相思病了,就是在梦里头也是催着自己快些来的。” 崔氏不轻不重拍了她几下肩膀,推开她,笑骂道,“你这小魔星,祖母又不会跑了,便是阎罗殿也是收不住我这命硬的,你急什么,也不知道好好在屋子里养着。” 沈灼华膏药似的又缠上去,说道,“莫不是几日不见,祖母有了新宠,不再待见孙女了,那我可是要哭鼻子抗议的。” “没你这个泼皮东西在我面前胡闹,我觉着世界都清静了。”崔氏笑哼了一声,微微一挑眉梢,眼角的纹路里满是对她的宠爱,又道:“你那些姐姐妹妹的可比你懂事多了,我自然是要多宠着她们的了。” “那可怎么办,祖母心底里偏就喜欢我这个不懂事儿的,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呢!”沈灼华学着她哼哼了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摇头晃脑的说道:“谁叫我天生丽质的,得祖母的眼呢!” 崔氏板不住脸,也跟着笑起来,一手搂紧了她,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子,说道:“这自卖自夸的,还要脸不要了!” 陈妈妈捂着唇直笑,说道:“这些年好歹有七姑娘在跟前,咱们夫人这才多了些欢欢笑笑的,可不如姑娘说的,这几日夫人日里夜里的想着您呢!今日再盼不来姑娘,咱们老祖宗的心都要飞去您那里咯!” 崔氏笑骂了句“老货”,陈妈妈呵呵直笑。 沈灼华啧啧两声,满口蜜的唬着老太太,左一句“祖母瘦了,眼角多了一丝皱纹,便是想念我想的”,右一句“人道相思好,相思催人老”一番,惹得一屋子老老小小笑作一团。 笑好容易才停歇了下来,崔氏突然又严肃起来,眼神有些复杂的看着她。 沈灼华知道她有话要说,坐直了身子,问道:“祖母可是有事要吩咐?” 崔氏起身从妆台上取来一封信件,犹豫了一下,交到沈灼华的手里,“你、看看吧。” 沈灼华接过,心中咯噔一下,展开信笺慢慢看去,果然啊终于来了。 是苏家请求扶立苏氏为继室的信。 苏氏出身永安侯府,是庶出的长女。 永安侯正室夫人生有嫡长子,后来长子过世,便从众多庶子中选了苏氏的胞兄苏仲垣记在正室名下,于三年前请封为第二任世子,这些年苏仲垣屡屡立下功劳,在皇帝陛下面前很是受重用,如今更是坐稳了正二品的户部尚书一职,自然是要为同胞妹妹争取好处,提拔身份了! 信中所及之意:苏家开宗祠,已经将苏氏记在了正室夫人的名下,如今也算是个嫡庶女了,又言,苏氏本配不上父亲侯爵之家嫡出公子,如今又是一方封疆大吏,但又请求看在苏仲垣一片爱护妹子的拳拳之心,看在两家多年友好相交的份上,多多考虑苏氏为继室一事。 言辞恳切,不逼不迫,却处处透着强势。 嫡庶女,通常值得就是这种庶出却记在正室名下的女子,虽身份比不上正经嫡出,却也比庶出的强多了。 《谷梁传》有曰:毋为妾为妻。说的便是妾室是没有资格扶正的。 只是如今苏氏的兄弟成了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又是正二品礼部尚书的官职,有一个做妾的妹妹,面子上也是难看的,沈家与苏家将来在官场上也是要长长久久的相处下去的,若是强硬的拒绝,最后只怕也是要闹的难看的。 这件事迟早会发生的,她也在等着它发生,这几年来她一直都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突然真真摆在眼前的时候,心里竟还是那么难受。 于那些兄弟姐妹而言,不过是换一个人叫母亲而已,左右她们也不能把生母叫做母亲,于她却不同,这意味着有一个女人,除了她心里的地位,她将取代她母亲清澜郡主在这个府里的一切位置,她要唤一个没雨任何血缘关系的女人做母亲。 可即便不是苏氏,将来还会有别人。 “母亲过世,咱们做子女的要守孝三年,父亲却不必,守制一年便可续弦,父亲重视母亲,守制三年,如今咱们即将出孝了,续弦之事势必是要提上日程了。”她扯着笑了一下,有些勉强,看了崔氏一眼,眼圈微红,又底下头,手指捏着信笺颤颤如风中梨花,“祖母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反对的。” 她们做子女的有什么立场反对?能做的不过是把已知的、不合适的人选剔除在萌芽里。 “我知道你心里是难以接受的,只是你父亲还年轻。”崔氏叹了一声,抚了抚她额间的碎发,“你们也大了,家里没有主母,你那些兄弟姐妹的婚事都会受影响,祖母老了,不能一辈子替你父亲打点后院的事,你、你明白吗?” 沈灼华抬起头看着崔氏,眨眨眼,眼泪就这样无助的滚落,一滴又一滴,她勾着嘴角努力的笑着,“这些孙女、都省的。” “祖母知道,郡主是你的生母,如今别的女人要占她的位子,还要叫旁人做母亲,你心里难过,祖母都懂。”崔氏一看她如此,无助却还要强迫自己懂事的样子,心疼的不行,忙将她一把搂进怀里,一下一下的给她擦眼泪。 “是她也好……好歹知根底的……”喃喃一声,她扑在崔氏的怀里放肆的哭了起来。 “哦,我的泼皮儿啊,哭吧,哭吧,哭出来了就好了,咱们的日子还得照过不是。”崔氏一下一下的轻拍着她的背,轻声的安抚着,一如那年雨里,她道,“你放心,你跟在祖母的身边,你的一切都由祖母帮你做主,不叫任何人插手,必不会委屈了你。” 崔氏挥了挥手,陈妈妈带着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 崔氏心疼着,叹了一声,小声的贴在沈灼华的耳边,说道:“你且安心着,不过是先给她机会管着家里的事,也不是直接就扯文书去官府盖印了,苏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只是登不登得上台面还两说呢!咱们定国公府的大门儿,也不是谁都能进的,便是侯府正经嫡出女又如何?恩?祖母可是这等轻易就叫人逼迫的软柿子?” 便是当年婆母的侄女,还怀着夫君的孩子呢!她照样将她沉塘。 不过场面文章,走走过场罢了。 沈灼华抬起头看着崔氏,细想着崔氏的话,一愣,“祖母……” 对外给足了苏家面子,给了苏氏机会,至于扶不扶正那就看你能不能做的叫主子满意,叫底下人信服,甚至叫别的世家也认同你了! 她苏氏掌着偌大的府邸,还怕抓不出你几个错来?你不出错,别人也会帮你出错!她若做不到一个当家主母的样子,苏家难不成还能硬逼着沈家扶正她不成?到底沈家是公爵人户,不是路边随见的小门小户! 原来,老太太打的是这个主意! 崔氏竖起食指抵在沈灼华的唇上,“嘘”了一声,抱着她一摇一摇,仿佛安抚着襁褓里的婴孩儿,轻声说道:“换做旁人进门也便罢了,平平都是妾,从前也不过是个随意打卖的玩意儿,她若是上了位,你觉着另几个能忍得下这口气?祖母和阿宁都静眼瞧着吧,哪就那么容易了!” 沈灼华脑子里突然窜出一个想法,上一世里,苏氏能顺利坐上主母之位,当真是因为长辈们看在她的面子上?沈灼华心头大震,眼眶更是酸楚不已。 “祖母……”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安安静静的抄着经书,挥着鞭子,学会了收敛心绪,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与苏氏面对面时,她竟也可以温婉相对,仿佛对她的恶毒一无所知。 她就是在等着,等着今天呢! 苏氏算计多年,收买府中上下,与她亲近、讨好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顺利坐上主母的位置。那么她就捧着她、推着她走向最高处,唾手可得时,再让她狠狠摔下来,一无所有! 一点点算计得来,再猛然失去,这对苏氏来说才是最大的惩罚吧! 原她还算计着,等着苏家给她开口之后再开始报仇计划,原来,祖母甚至都没想过真的让她上位! 报仇她一定亲手报,只是,既然有人替她出手做“恶人”,那么她就借力打力,做一个双手干干净净的刽子手,岂不更好?主母之位是不可能叫苏氏坐上去的。 而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你不喜她,祖母也看不上,可是咱们得知道,你父亲迟早要娶进一个的。”崔氏柔声说着,语气里也是诸多无奈,“你放心,祖母绝不会挑进一个不省事儿的,给你气受。” 沈灼华静静靠在崔氏怀里,搂着崔氏的脖子,小声说着:“我知道的,我信祖母,有祖母在,阿宁什么都不怕的。” 只要不是苏氏,谁进门都无所谓! 待她平静下来了,崔氏唤了陈妈妈打热水进来。 陈妈妈绞了帕子给她净面,说道:“姑娘是夫人心尖儿上的人,有夫人在,姑娘什么都不必忧心,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就是了,郡主娘娘知道了也会安心不是。” 沈灼华点点头,还在一抽一抽的楚楚可怜。 “方才是谁说自己天生丽质来着?”崔氏捧着她的脸左瞧瞧,右瞧瞧,然后咦了一声,长长的拖着尾音,说道,“我瞧着这会子丑的利害,本是想亲上一记的,如今瞧着真真是下不了嘴啊。” 浅棕色的大眼水盈盈的,小手拉着祖母的衣袖扯啊扯的,“丑了、丑了就不摆在怀里揣着疼了么!” 崔氏微微扬了扬眉,“那可不,待会子我可得从你那些姐姐妹妹里,挑个新宠出来。” “那可不准,祖母归我,我一个人的!”沈灼华嘟着嘴,然后对着陈妈妈问道:“妈妈说,姐姐妹妹的和我可有的比么?” “自然是姑娘头一分儿的宠爱了!”陈妈妈瞧着哈哈直笑,“奴婢瞧着,怕是咱们国公爷,都要排在姑娘后头咯!” 她说的也不算夸张,定国府里孙辈的姑娘公子十多个儿,却个个都有些怕着夫人,唯有这个七姑娘,敢这样黏在夫人身上又哭又笑的,也只有她才能让夫人这样关心着疼爱着,心肝肉一般的护着。 夫人早年里伤了身子,又相继送走两个小主子,性情变得冷淡,年里不见笑上几回,好在有这姑娘,夫人这几年多了好些笑容,心情开阔了,身体都比从前好多了。 崔氏瞪她一眼,又是一句“老货”,屋子里便是一通笑。 这时候春晓掀了竹帘进来禀告,“三爷和公子姑娘们来给夫人请安了。” 崔氏拍拍她的手,温柔一笑,道:“好孩子,你要相信祖母,知道吗?” “嗳!” 沈灼华知道,稍等会儿估计崔氏就要将苏氏之事暗示出去了。 “走,咱们出去吧!” 崔氏紧紧握着沈灼华的手一道出了稍间,她这是要告诉别人,甭管谁拿权,谁嫡谁庶,她沈灼华都有她这个当家国公夫人撑腰呢! 灼华看着崔氏的侧脸,心间一阵温暖。 第三章 众生相 走进堂屋,一屋子人已经按着男女分了左右,又按着序齿排列坐好。 沈灼华微微笑着,定眼瞧去,上首罗汉床的右侧端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身深蓝色窄袖袍子,皮肤白皙,面容俊朗柔和,眸光深远镇定,薄唇挺鼻,十多年的官场侵淫造就了他的沉稳,此刻他嘴角带笑,威严而不失温和,这便是她的父亲,沈桢。 左侧坐着大公子沈烺云,三公子沈熤州,右侧是大姑娘沈煊慧,二姑娘沈焆灵,四姑娘沈熺微。 姨娘苏氏、赵氏、有孕的白氏今日皆在,低眉顺眼的安坐在姑娘们身后的锦杌上。 那苏氏今日穿着墨色的马面裙,乌黑的发高高挽起了个圆髻,发间簪着一对翠玉簪,一对翡翠耳坠幽幽的晃着,肤白细嫩,竟是半点看不出已经三十的年岁,半挨着杌子,坐的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搁在小腹的位置,显得端庄沉静。 此刻苏式正眼神温柔的望着对面清俊的高挑少年。 大公子沈烺云,那是她的长子,可自从十岁以后搬出内院后就很难见到,如今同处一室自然忍不住多看几眼,而大公子则淡淡的垂首喝着茶水,并没有迎向她的目光。 沈灼华笑笑,又瞧了眼一旁的赵氏,那是沈熤州和沈煊慧的生母。 赵氏早了苏氏半年进的门,身份比不上苏氏出身侯府,却也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女子。一张鹅蛋脸,面色红润,杏眼带着几分妩媚,身量纤纤,风情婉转,一身湖蓝色千水裙,指间缠着一方帕子,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样。 这会儿也是目光盈盈落在儿子面上,可惜那小肉团子压根没在意,脑袋一点一点的瞌睡着。 沈家的公子们出生便是要养在嫡母身边的,沈烺云、沈熤州与沈灼华同在清澜郡主的膝下养大,感情自来是兄弟姐妹里最亲厚的。 母亲过世的时候沈烺云已经十四岁了,与生母感情不深,是以这几年尽管苏氏多有亲近,他却始终都是淡淡的。 熤州当时虽只有两岁,赵氏也曾多有亲近,想在新夫人进门前培养些感情,却被沈浪云接走养在身边,严防死守,赵氏也便没有什么机会接近幼子。 沈烺云接受的是世家大族的教育,在他的观念里,子女不论嫡庶都只有嫡母一个母亲,与妾室亲近是不合规矩的,见到时点头问个好便也足够了。 呵,赵氏便罢了,苏氏算计了那么多,偏偏亲生儿子却对自己连正眼都没有一个,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众人见崔氏进来,赶忙起身,沈烺云朝沈灼华微微点头,面上依旧冷肃端正,眼中却蓄着笑意。沈熤州对着她咧嘴直笑,圆头圆脑又是一双大圆眼,模样实在讨喜的很。 沈灼华朝他们俏皮的眨眨眼,扶着崔氏坐上罗汉床。 待崔氏坐稳,齐齐行礼问安。 崔氏摆摆手,淡淡的说道:“坐吧。” 沈桢在崔氏一旁的位置坐下,沈灼华笑吟吟的上前给他请安:“父亲安好。” 沈桢点点头,笑着打量着她,见她笑吟吟的,眼圈却微红,便知道有些话母亲已经跟她说过了,她心里不愿意,却又乖巧的不吵不闹,心下不免多了几分疼惜。 他与妻子清澜唯有这一个嫡女,心中对她的疼爱和重视自要比别的孩子多些,这些年自己不考虑续弦之事,多少也是怕她会伤心。 若非孩子们渐渐大了,需要一个正经主母为他们的将来之事操持,又有苏家在后几番请求,他才不得不把继室一事提上台面来考虑。 像沈家这般的家世,亲事从来都不是个人说了算的,成婚也不止是身边多一个人伺候而已,更多的是要为家族考虑。 就如苏家这回请求扶立苏氏为继室,若论个人感情而言,他可以一口回绝,可他需要考虑的却要更多,苏家与沈家在朝堂上还要继续共事的,如今苏氏日渐显赫,也不能轻易得罪,若处理不当,结不成亲,更多了一家冤仇。 他为妻守制三年,因为有礼亲王府的面子在,没人敢在这三年内太明目张胆的来说亲,可三年一过,便是再无借口躲开,没有今日的苏家,也有明日的张家李家,回绝一家却回绝不了百家。 续弦,何尝不是连他自己也做不得主么? 想到此处,沈桢心中亦是无奈,看着女儿眼神似九月金秋暖阳,煦煦温柔,“伤风好了吗?怎么气色还是不大好,该再休息两日才是。” “都已大好了。”沈灼华笑着,眨眨眼,乖巧又俏皮,说道,“父亲忙得多日不回府,女儿想父亲想的紧,赶着过来好叫父亲瞧一瞧,再见不着父亲,怕是父亲都要忘了我了。” 沈桢听着十分受用,笑道:“忘了谁,也不能将我的阿宁忘了。” “咦?奴婢方才听姑娘说的什么,是思念夫人得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的……”陈妈妈故意拉长了尾音,打趣的问道,“怎么这会子,又是思念三爷思念的紧了?” 沈灼华捧着心口,一脸感慨,道:“只恨我只有一副心肠,拓不出两副来,只能掰做两半儿,一半儿装着祖母,一半儿装着父亲了。”说着又望向陈妈妈,“妈妈这是替祖母吃起醋来了?” 陈妈妈笑呵呵的连道“不敢”,崔氏笑睨了她一记,作势要打她,沈灼华抱着她的手臂粘上去撒娇,沈桢哈哈大笑,少男少女们也跟着吃吃的笑,一派和睦景象。 “那姐姐心里没有三郎了吗?”五岁的沈熤州瞪着一双大眼,圆圆肉肉的脸色一副认真的的神色,嘟嘟嘴的看着沈灼华。 “姐姐心里自然有三郎啊!” “可是姐姐说了,一半儿给祖母了,一半儿给父亲了,没有再一半儿了呀!”小肉团子较真了,气鼓鼓了腮帮子。 沈灼华心道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眸色浅浅的眼眯了眯,柔声说道,“你看啊,姐姐心里装着祖母和父亲,祖母和父亲的两副心肠便到了姐姐身上,姐姐便拿了一整副的心肠装了我们好三郎,再拿一副心肠装了大哥哥和姐姐妹妹,你看看,是不是姐姐最看重了三郎呢?” 沈灼华一阵的绕,五岁的小肉团子被绕了进去,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似乎信了,笑呵呵的猛点头。 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崔氏戳了下沈灼华的额头,笑骂道:“你这泼皮的猴儿,读书、女红的时候不见你用功,耍起嘴皮子倒是厉害的很。” 沈焆灵掩唇轻笑,斯斯文文又娇娇柔柔,“我瞧着这还真怪不着妹妹,还不是祖母和父亲疼爱,纵了妹妹这张嘴!” 沈灼华一眼看过去,只见她一张芙蓉面细腻精致,水眸流转,眉细且黛,两颊微微带着红,红唇晶莹饱满,肌肤如雪剔透,无一处不娇美、无一处不可怜,一袭雾青色的襦裙,衬的她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娇美。 崔氏没有看她,只是点了点头,淡淡的“恩”了一声。 沈焆灵心觉尴尬,又瞧了沈灼华一眼,见她满面笑意,崔氏更是亲热的搂着她,心中嫉妒,同是她的孙女儿,却只有她能得祖母的疼爱,在祖母面前这般放肆! 原以为如今苏家得势,姨娘即将做了父亲的继室,她也是嫡女了,在崔氏面前也能得了几分好脸色,却不想崔氏竟还是这般轻视于她。 心里一阵恼怒,一阵委屈,一下红了眼圈,泪水涟涟的在眼里打转,我见犹怜,屋子里的丫鬟妈妈们心下都有不忍。 沈桢心下微叹,不作声色,依旧温文而笑;沈烺云垂眸吃茶,视而不见;苏氏面色不变,却捏紧了帕子。 一旁的沈煊慧端着茶盏,轻轻拨动着茶叶,见她如此心下一阵轻蔑,扯着嘴角讥诮一声笑,声音不轻不重,却正好撞进沈焆灵的耳里。 沈焆灵猛地回头看向她,编在发间的黑色珍珠沙沙摇曳,风情婉转,轻咬着唇角,泪水要掉不掉,身子微微颤抖,楚楚可怜。 沈煊慧微微一扬柳眉,杏眼微微流转,艳若桃李的面上笑的十分无辜,问道:“二妹妹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沈焆灵顿时一口气噎在心口,面色乍青乍白。 苏氏见势不好,裙下的绣鞋不着痕迹的碰了一下沈焆灵的椅子,沈焆灵心头一惊,转眼看崔氏一脸不耐,咬紧了牙忙低眉顺眼的坐好,不再说话。 瞧她一番弱柳扶风的作态,哪里像个世家千金的样子,崔氏心里更加不喜,淡淡的扫了沈焆灵一眼,不再理她。 沈灼华立在崔氏身旁,眉眼浅笑的看着这这些人。 苏氏手腕利害,善谋人心,生下的女儿生的美貌,手腕也有,却因为美貌,惯会使一招楚楚可怜的小妾伎俩。这招用来对付男人,或许无往不利,可祖母早年里就是吃透了妾室的亏,最恨的就是她这番做派,她如何能在老太太这里讨的喜欢? 每每在这里讨得没趣儿,下了脸面,偏她还不知改变策略。 也不知道这苏氏啊,在背地里给这个女儿气吐了多少血呢! 倒是小看了沈煊慧,每回三言两语的就能把她激的失态。 前世里她没有生那场大病,祖母也没有跟着来北燕,沈煊慧矜傲又是不会拐弯的直脾气,没少被沈焆灵撺掇着来找她的麻烦,她受了气,苏氏再出面一番整治,既讨了她的好,顺手打压了赵氏母女,又在府里立了威,一举多得呢。 后来,她怀疑了母亲的死,苏氏索性拿了沈煊慧和她的生母赵氏做了顶罪羊,死在了北燕。 这一世里,她有祖母护着,苏氏的那点子心机被老太太瞧了透,在沈煊慧面前几番敲打,背后又有赵氏点播,倒叫她学了个聪明,最近看来是愈加的沉得出气了。 不过谁会甘心自己被当做枪使呢,自然是逮到机会便要好好奚落一番的。这两年沈焆灵在沈煊慧手里,不大不小的闷亏也吃了不少。 有意思。 “初三办过了大祥之祭,再过两个月就要禫祭。七月初三的时候去崇岳寺,请大师大办一场法事,届时你们也该出孝了。”看着底下坐着的孙辈们,崔氏淡声说道,“你们都是孝顺的,这三年为母守孝,规行规矩,做的都很好,你们兄弟姐妹们之间和睦,我与你们父亲心里很安慰。” 守孝三年只是个说法,事实上只有二十七个月。 人过世后第十三个月举行小祥之祭,第二十五个月的时候举行大祥之祭,然后二十七个月的时候举行禫祭,即正式除服。 “杜康做酒柳林醉,醉死三年又还生。”古人认为,三年可轮回,死去的人可以忘却今生,投生去了。 姑娘公子们起身屈膝应“是”,聆听教诲。 “七月初七,乞巧节也是这儿的凤凰节,文远伯府昨日下了帖子,邀你们上画舫,我应下了,到时你们跟着我都去。”沉吟了一会儿,崔氏道,“这几年你们要避嫌,旁人来请要推脱,咱们也不方便请人来聚,眼瞧着你们都大了,有些事情得打算起来了,也该多与各府多走动走动。” 听说能出去玩,五岁的沈熤州,八岁的沈熺微笑的喜上眉梢。听懂需要“为某些事打算”起来的沈煊慧和沈焆灵,微微红了脸色。 壳子还只有十一岁的沈灼华,装傻。 “孩子们失了母亲,这些事情都要劳烦您来操心。”沈桢站起来,对着崔氏便是深深一揖,“叫母亲劳累,是儿子的不是。” “你是我儿子,这些是我的孙子女,说不得劳不劳累的。”崔氏面色稍霁,抬抬手,又叫他坐下,说道,“咱们府里也该热闹热闹了,下月底便办一场堂会吧,请了各家一道来热闹热闹。“ 沈桢不着痕迹的睇了苏氏一眼,又笑着对崔氏说道:“母亲辛苦,母亲做主便是。” “我老了,动动嘴皮子与人说说话倒还行,大操大办的事情,我也做不了了。”崔氏的话停了下来,端着茶盏饮着茶水,轻轻拨弄着水面上的茶叶。 沈灼华朝着苏氏母女瞧去,只见苏氏挺直着背脊,微笑着看着崔氏,沈焆灵更是早收起了眼泪,笑的嘴角弯弯,脸色的幽怨早已经换成了喜气自得,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扬眉吐气啊,看来苏家给这对母女的底气不小呢! 崔氏突然唤了一声,“苏氏。” 苏氏立马小碎步走到了崔氏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下,柔声应着:“婢妾在,夫人请吩咐。” 崔氏睇着地上的苏氏半响,语气平静,说道:“你是个能干的,听说郡主病重都是你在协理府中的庶务,做的也不错,我老了,没那么多精力管那么多事,内院的事你分担些,七月的堂会便交给你来办吧!”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对于苏家之事多少也晓得些,明白崔氏这是在放权给苏氏,暗示了主人家的意思。没有明说是给沈、苏两家留了后路,恐生变故,到时候面上都不好看。 沈焆灵喜色显露面上;沈烺云依旧淡淡的。 赵氏和沈煊慧面色微变,倒也算平静;两个小的听不懂弯弯绕,眨着眼,愣愣的听着。 白氏低眉顺眼瞧不出情绪,沈灼华却看得分明,她抚着高隆腹部的手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分明是压抑的狠了,好半响才平复下来。 为什么? 白氏相貌清秀,原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母亲甚为信任,因为父亲后院的人少,便抬了白氏做姨娘,因为不争不抢的性子,又有着母亲的情分在,这些年父亲也颇为照顾,倒也十分平安。 只是她没有苏氏那样有权势的娘家,也没有赵氏那样富甲一方的娘家,在府里地位低,又只有熺微一个女儿,腹中骨肉亦不知男女,苏氏甚至不屑对她出手,她们会有什么过节,能叫白氏这样恨? 沈灼华努力探看着,白氏已经恢复平静,她瞧不出所以然。 沈桢看着苏氏,温和的说道:“母亲看得起你,你当尽力。” 苏氏笑的十分得体,态度愈加恭谨,背脊挺直,不卑不亢,说道,“是,妾一定办好。” “白氏的身孕,你也照看着点。” “是。” 崔氏挥挥手叫她坐回去,问了沈熤州的起居饮食,小肉团子睁着大眼,回答的一本经,饶是崔氏冷性子,也忍不住温和了面色。 问过幼孙,又问了沈烺云的读书。 岁月在崔氏的面上留了痕迹,却也赋予了她别样的宁和,她缓缓道:“你是个聪明的,十二岁时便中了秀才,十三岁得中举人,三年一次的春闱,因为你在孝期原是赶不上的,却逢西太后丧期,推后一年开考,倒给了你机会,你要好好准备着。” 沈烺云恭敬的应了一声,却见崔氏眼神一转,话锋一变,厉声说道:“哥儿们要努力读书,没什么事儿,都别去烦扰他们。谁若扰了哥儿清静,我这里断断容不下的!” 一屋子人皆是唯唯应是。 顿了顿,崔氏又道,“他日出息了,也别忘了你母亲这十多年的悉心照顾和教诲。” 这话是在提点沈烺云,生母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妾室出身,太过亲近与自身无益。更是在敲打苏氏,别得了点子权,就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沈灼华扫过苏氏,她面色平静,红唇几不可见的微抿了一下,她眼神微冷,愈加笑意温婉。 沈烺云起身跪倒在崔氏和沈桢的面前,说道:“母亲爱护,十多年悉心教导,孙儿不敢忘,更不敢辜负祖父祖母和父亲的期盼。” 崔氏满意的点了点头,碍着沈、苏两家的脸面才不得不给了苏氏机会,可到底崔氏是瞧不上苏氏的,自然不喜烺云与苏氏太亲近,没得教坏了这个出息的孙子。 沈桢亦是满意的点头,这个庶长子是妻子一手教养出来的,严谨、知礼、孝顺,他是十分满意的,自然是希望他好好做学问,不要搅合进后院的事情里头。 他嘴角含笑,语意温和道:“这位盛大名儒的学识无人能及,有他给你讲学是你的福气,要晓得他的傲气便是皇帝遣人来请,也是未能请动的,难为阿宁废了好一番心思才将先生请来家里讲习,不要辜负了你妹妹的一番心意,也不能辜负了先生的教诲。” “我与灼儿是骨肉至亲。”沈烺云没有说什么感激不尽的话,只一句骨肉至亲反倒显示出了他对沈灼华的重视和亲近。 崔氏看着她们兄妹二人,心下十分高兴。 沈灼华自然是知道祖母和父亲为她的用心,她没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若她们兄妹和睦亲近,将来沈烺云出息,她往后也能多一份依仗。 “我与哥哥骨肉至亲,在坐的又哪个不是骨肉至亲呢!”沈灼华笑盈盈的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又端了茶水塞到他手里,打趣的说道:“我可得紧着讨好大哥哥呢!将来三甲及第,陛下赏赐什么宝钞啊金银啊,也好分我一半,叫我拿来显摆显摆。沈进士的妹妹,沈状元的妹妹,哎呀呀,光听着就是威风八面啊!” 沈烺云少年老成,自来又是严谨的,少有人会敢在他面前这样言语风趣,听沈灼华玩笑他,不禁面色微红,握着拳抵着唇假咳了几声,“承妹妹吉言了。” 崔氏稍收了笑,对沈烺云说道:“到明年二月,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个月了,往后的晨昏定省只初一十五的来一下即可,你好好读书。” “是。” 沈桢宽慰他说道,“你还年轻着,也不必过于紧着自己,你已经是很好的了,顺其自然便是。” “是。” 沈桢又嘱咐了几句夏日用食、用冰要谨慎不可贪凉,又叫白氏注意身子安心待产云云,便先跪安去了衙门。 崔氏不耐烦和她们说话,该说的都说了,眼瞧着外头大亮起来,该她们去先生处听讲了,挥挥手叫散了。 第四章 苏氏 陈妈妈送了众人出了保元堂,回来说道:“方才二姑娘想叫大公子会蘅华苑吃早膳,大公子只是淡淡的回了,二姑娘气的不轻,说了一句‘我才是你亲妹妹’,叫大公子好一顿训斥,然后带着三公子往无竹居去了。” 崔氏面色微冷,淡淡呷了口茶,“到底是庶出的,没在郡主手底下教养,登不得台面啊。” 陈妈妈点头道:“好在大公子和三公子自小养在郡主膝下,我瞧着大公子倒是知礼的很,清肃端正,真是极好的,对咱们姑娘也是亲近的很。” “自小一道长大,情分自是不一样的。”崔氏叹了一声,摘了腕上的念珠,闭上眼拨弄起来,好半响,又道,“这会子她们回去用早膳,待她们去了学堂,你去阿宁的院子一趟,与宋嬷嬷说一声,找个由头发卖出去一两个,镇一镇,省的有些人随风倒,乱了阿宁的院子!” “嗳!”陈妈妈应了一声,又笑着说道,“夫人到底是最疼爱咱们姑娘的。” 崔氏微微勾了勾嘴角,闭上眼继续拨弄佛珠,没有说话。 那边兄妹不欢而散,沈焆灵气呼呼的回了小院,不多时,苏氏悄悄从角门也进了蘅华苑,挥退了下人,母女俩独自关进了内室。 “府里人人都说那老妪婆性子高傲又冷漠,最是不肯与人亲近的,偏生又那样宠爱沈灼华,我说句话,看着我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沈焆灵窝在美人榻上,手中捧着一盏燕窝,沾了一口,又恨恨的搁到一旁的矮几上,震得万婵伶仃作响,秀美微蹙,美的优柔,“大哥哥也不与我好脸色,只跟三妹妹亲近,却忘记我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灵儿!”苏氏轻喝了一声,又叹了口气,上前抱着她,轻声说道,“蘅华苑里干净,可难保隔墙有耳。” 沈焆灵哼了一声,微微挺起身子往窗外瞧了一眼,又靠回苏氏的怀里,拧着帕子说道:“我就是不甘心。” 苏氏看着怀里美貌无双的女儿,心下骄傲又担心,道:“她是你父亲唯一的嫡出,她的母亲的堂堂郡主,你同她自然是不能比的。” 沈焆灵一咬牙,甩了甩手中的帕子,气道:“有什么比不得的,她是嫡女,待姨娘做了继室,我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女。她到时候还不是要在姨娘手下讨日子。” 嫡女与嫡女之间也是不尽相同的,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便到时看在苏家的面子上将她扶正了,她还是要到清澜郡主的牌位前执妾礼的。 嫡妻与继室,郡主的嫡女和庶出继室的女儿,拿什么比? “她有夫人、国公爷和二爷撑腰,有礼亲王府撑腰,如何需要在我手底下讨生活?将来她的婚事定是夫人亲自过问的,别说是我,怕是你父亲都没有机会插手的。”苏氏笑了笑,不与她分辨嫡庶尊贵,温柔的劝说道,“你不要与她交恶,也不必与她比什么,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将来的出去也不尽相同,没得与她冲突,你只需要好好跟她做姐妹,留一个好名声给人家打听就行。你父亲会希望看到你们姐妹间亲热和睦的。” 沈焆灵眼波流转,眉目如画,无不骄傲的道:“女儿讨好不了老太太,但是要和她做好姐妹的本事,还是有的。” 苏氏点了点头,道:“如今夫人交了差事给我,我怕是分不出什么精神来提点你,你只要记住了,你不必讨好夫人,晨昏定省的妥妥帖帖做足了样子,不要叫别人捉了你的错处便是。咱们安安稳稳的,待到过年的时候你舅舅会亲来北燕,与你父亲商讨正式扶立的事情,届时你便是国公府的嫡出姑娘,自有你的风光。” “女儿知道了,姨娘放心就是。”沈焆灵瞧着苏氏秀美的面庞,忽的问道,“姨娘好歹是侯府的姑娘,做不得侯爵人家的正妻,做个寻常官员家的正头奶奶也是使得的,当初如何会来国公府做妾?” 苏氏摸着女儿的面颊,面色有一瞬间的冷凝,沈焆灵吓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室内静静的,只有矮几上的香炉幽幽的吐着乳白的轻烟,苏氏有些出神,好一会儿后才轻轻的笑了起来,语气悠远:“这样姨娘的嫡母才会放心培养你舅舅,这才能有我们今日……” 沈焆灵不明所以,“和舅舅有什么关系?” “……你不必懂这些。”苏氏摇摇头,叹了一声,又笑起来,“有了嫡女的身份,将来姨娘必为你寻摸一门绝好的亲事,叫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你的人生在另一处高门内,这里、你只需做好你的大家闺秀便是。” 沈焆灵红了脸面。 “女人这一辈子靠着男人荣耀,男子的品性、才干、学识一定要出众,我虽与你父亲做了妾室,可是你父亲为人温和,又有才干,前头主母也是气性好的,我的日子倒也是十分安稳的。”苏氏笼着女儿一双素白纤细的手,眉目温柔的说着:“可你不同,你是要做主母的,日子要靠你自己经营,妾室要靠你去拿捏,你得学着些手腕。” 沈焆灵面色一红,恰似凤凰花的色泽明艳,“女儿还未及笄呢,姨娘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明年开春里你便要及笄了,这些你该懂了,好在你有一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美貌,这便是你的资本了。”苏氏眼神流连在女儿的面上,又拍拍她的手,转而又说道,“你瞧你今日,被大姑娘一下子就挑的失了态,在夫人面前吃了闷亏。” 沈焆灵拧紧了秀美,愤愤的说道:“她惯会使阴招,还摆出一副无辜样子,真真是叫人讨厌。” “为着咱们的大事,不要与她起冲突,实在不行平日里多避开些,忍过这一阵。”秀丽的眉目里闪过一抹厉色,她说道:“她才是要在姨娘手底下讨未来的,还怕以后没有拿捏她的时候吗?忍过这一时,往后便什么都好了。” 沈焆灵肃了肃神色,应道:“女儿晓得轻重,会忍下的,待到姨娘做了咱们得母亲,再教训她也不迟。”为了能顺利让生母成为父亲的继室,她自然什么都能忍得下去的。 苏氏晓得这个女儿是个聪明的,只是有些争强好胜之心,又嘱咐道:“你哥哥是个男子,男子读书考功名,你不要去搅扰他,后院的事情不要闹到他那处去。他与你亲不亲近不重要,到底他还是你亲兄长,血肉至亲割不断的,他有出息,将来你在娘家别人也不敢小瞧你,若真有什么,他自会替你撑腰,你可明白?” 焆灵自是点头应下。 用了早膳便要去找沈灼华“加深”姐妹情,苏氏见点通了女儿,便又悄悄从西角门出去,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们如今所在之地是北燕省下首府云屏,处北方之地,有司衙门、镇皇抚司卫所、北燕防卫驻军、杂造处等都设在此处。 父亲沈祯出身定国公府,是嫡次子,年少时是兵部的一名主事,原是六品的官儿,与母亲成婚后,被还是监国太子的皇帝,派去了江西做了一方父母官。 熬了三年之后去了富庶之地扬州做了知府,之后便来了北燕,在布政使司内任了参政,三年又三年,最终坐到了北燕布政使之位,封疆大吏,从二品的大员。 沈府自然是在云屏最繁华的位置,占地甚广,主要分为前院、二院及内院三部分。 前院是会客及宴息之地;二院则是男子居所及先生授课之处,郡主过世之后父亲便很少去内院,多是住在二院的南山居。 再来就是内院,格局与二院差不多,但比二院要大上许多,错错落落十余个或一进或二进的院子,自是女眷居所,原本姨娘小妾是不能有自己的院子的,但沈祯后院人不多,那时郡主便做主让姨娘们一人占一个一进的小院子,而姑娘们则各占一个二进的院子,沈灼华的“醉无音”,大姑娘沈煊慧的“彩云间”,二姑娘沈焆灵则是“蘅华苑”。 而在二院和内院之间还有一个偌大的花园,称之为二门处,内外院家人交接差事、亦或者女眷接见外院管事,多在此处。 沈家的花园楼阁,水榭飞檐都是边塞风格,粗犷大气,边地气候极端花草难存活,花园里便多种了耐寒的梅花,冬日里红梅簇簇,白梅纯洁,风拂过便是红红与白白的飞雪蔽日,好一派宛然精致。 梅林中有一湖,蜿蜿蜒蜒的联通着整个府里的水流,湖中心有一亭,四四方方,很宽敞,足够容下十余人,正是冬日赏景夏日乘凉的好出去。 穿过游廊进了二院。 典正居在二院的东南方,是一个两进的院子,正屋有五间,中间为明间,多为老先生自饮自酌之处,右侧稍间和次间做了卧房,左侧稍间和次间做了藏书阁,东厢房三间打通,做了讲习间,西厢房则作会客之用,不过老先生性格怪异,最不喜欢的就是客人上门,是以右厢房也做了打通,成了盛大名儒最喜爱的大书房。 转脚进了东厢的讲习间,烺云和两个小的已经到了,大公子盘腿坐在软垫上翻阅着书籍,最后一排三张脸,大大小小的,皆是一副苦哈哈的样子。 沈熤州,沈熺微,以及大总管严忠的独子严厉。 两个小的是跟不上节奏苦的,严厉是崇武不崇文苦的。 灼华如旧挨着墙角的位置坐下。看着秋水给她拿出来的书册,只觉得额角青筋在跳动。 别说这几个苦,灼华觉着自己也挺苦的,不管今生前世,她都不是做学问的料,每每一听先生开口她就想睡觉,偏偏祖母不肯罢了她们的课。 祖母表示:女子无才不是德,叫无知!学,必须学! 父亲表示:你们不用考科举,只需跟着你们大哥哥一道听着便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大周教养女子方面还是比较开明的,多鼓励女儿们读书习字,并不希望子女局限在规格之内,更不反对女子跨出大门去游玩,大周的世家大族认同的当家主母必须眼界开阔,心胸豁达,而一方绣楼里绝对养不出出色的当家主母的。 而北燕又是处于边疆之地更为彪悍,并无多少男女之防,却也是要做到不可亲密、不可私相授受的。 如今她们在孝中,纵有学识渊博的老先生在府里,旁人也不方便将子女送进来,不久之后她们即将出孝,想来着私塾里怕是要有的热闹了。 大周世家大族多将家中女儿送到各地最好的书院里,接受诗书、礼仪、琴棋、画音以及骑射甚至医术方面的教育。 这些贵族们将女儿送到学堂,一来是当今社会风尚所驱,更重要的是,姑娘们在学堂相互接触能形成她们自己的人际网,而这些姑娘们哪个不是贵介之后,天之娇女,她们的身后都代表着一股势力。 待姑娘出嫁之后,她们的这些闺中密友在有些时候还真能起到关键作用,男人们更是能通过女人来平衡关系,甚至趋利避凶。 到现在,姑娘闺阁时在京中贵女圈子里的名声和名气已俨然成了大户人家挑选家媳的一个很重要的准则。 一家的主母绝对不能是贵女圈子中毫无名声,默默无闻之人,因为这样的女子便是出身再高贵,也便落了下乘,因为她嫁过去之后不仅对夫君毫无助益,反倒会令这个家族的发展遭到阻滞,对其夫君的前程形成反面影响。 说起对夫家的助益,让沈灼华想起了白凤仪。 就算白凤仪得沈媞欢心,又与她一般是她的侄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白家在这一辈里已经渐渐走了下坡路,依着沈媞那样的心机,想让李彧坐稳帝王宝座,绝对会选择一个家世更有影响力的女子作为皇后,而不是一个小小的白家,为何在李彧登上帝位,竟是那样迫不及待的让她做了皇后? 这些年她每每梦到白凤仪,总有太多的想不通。 沈灼华按着太阳穴,破觉得有些头痛,拘在北燕,无法与那些人切身交往,前世里想不通的今世里还是想不通。 罢了罢了,还未到这一步,到了京里见着了人,才好慢慢计较观察。如今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北燕的麻烦吧! 正想着严厉悄摸声儿的挪到了她身旁,五官纠结,光看面色几乎都尝得出苦味了,讨饶的说道:“姑娘,我一定要学吗?” 第五章 关于做戏 看着眼前这个圆脸的少年,面色黝黑,五官端着,也不曾虎背熊腰,身材匀称高挑,如今十五的年岁,看上去与普通少年也没什么不同。 谁会想到,十年后他会成为名震天下的左都督呢! 上一世里北燕的今年,将会经历灾荒、灾民暴乱,还有异族攻城屠杀。 暴民攻破沈府大门,这个小少年带着府兵英勇厮杀,挥刀退暴民,后异族攻破北燕第一道壁垒,少年得父亲之命带领沈家府兵奔赴前线,斩敌于马下,立下战功。 因为是奴籍,本是不能得封赏的,她赶在朝堂下达封赏前,让苏氏发还他们一家身契,消去奴籍,这样才让严厉获封百户一职,留在军中效命。 不想被苏氏母女揽了功劳,成了沈焆灵哀求父亲而发还他们自由身,承了严家的所有恩情。而她还想着都是亲姐妹,无所谓谁承了严家的恩情,想想自己还真是可笑的很。 所以,此生当她清醒过来之后,便让严厉跟着大哥哥一道进家塾念书,既然要做武将,那便做一个名将,能文能武,善谋略的大将。 此举便是拉拢了严总管一家,好处么,往近了说,严厉的娘管着府中所有的针线丫鬟婆子,接下来苏氏的动作,她不用怎么费力探听,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往远了说,一旦将来严厉出息,有了这份恩情在,她便多了一份依仗。 沈灼华从桌角处取了把玉扇,一折一折的打开,微微的扇着风,轻轻的、懒懒的倚着墙壁笑着,问道:“厉哥儿喜武?” 严厉一惊,双手在胸前忙交叉挥着,“姑娘不能这么叫,我爹会打死我的。” 沈灼华见他一副马上要掉脑袋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无妨,他们坐的远,听不见的。”合上玉扇压下了他的手,微微扬了扬眉角,“练刀练剑的时候就喜欢了?” 严厉咧嘴一笑,十分明朗,挠挠头,又见灼华身姿优雅,觉得自己动作颇有些不雅,便又放了下来,膝盖不好意思的挪了挪,点点头直道:“喜欢!练好了,能保护大人和姑娘呢!”然后又叹了口气,说道,“姑娘看得起我,才叫我跟着公子和姑娘们一道做学问,可学这些,护院的时候也没什么用的。” 说着又低下头,眼睛小心翼翼的瞟了沈灼华一眼,颇有些试探的意味。 沈灼华瞧着他那一脸“我爹有话叫我问你”的表情,哪有不晓得的,必是严忠让儿子来试探她的。她莫名其妙的开始叫严厉跟着读书,一年多了,从不说出个缘由来,别说严厉读的心慌慌,严总管也是没底儿,能跟着大名儒读书自然是顶好的,可这好处哪里是能白得的?他自然想知道个清楚。 “我瞧见过你使剑,确实不错。”平日里像个大男孩儿,带着些憨傻,使起刀剑便是神情刚毅果决的很,果然人有多面啊! “闵护卫长以前是镇皇抚司的千户,功夫十分了得,他没有藏私,把所有都教给府里的护卫,咱们府里护卫的功夫在北燕可是数一数二的。”小少年十分骄傲的说着,常年混迹在教武场,肤色十分健康,此刻隐隐带着几分绯红,青春康健。 镇皇抚司,是皇帝的亲卫,统辖仪鸾司,掌管皇帝陛下的依仗和侍卫,侍卫乃是皇帝的军事机构,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司下之人,不仅武艺高强,更是相貌俊美。 沈灼华知道那个百户,在一次缉拿朝廷重犯时受重伤,脸也伤了,这才从镇皇抚司退下来,这样的身手在京中世家中十分抢手,以一敌十啊,有这样的人训练府兵,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可人是皇帝的前亲卫啊,肚子里藏着不知道多少秘密,皇帝的,大臣的,皇子的,更何况人退出镇皇抚司,并不代表不再为皇帝效命不是? 那些侯爵之家不敢请,这样的府邸多少不能言的阴谋阳谋?而皇子皇孙不能请,把一个秘密袋子请回去,是想干嘛?收买皇帝亲卫?抓朝臣把柄?还是皇帝短处? 如沈桢一般的封疆大吏,原就是朝廷不放心的对象,沈桢那年正好回京述职,顺带问镇皇抚司的指挥使要了这个百户,并上达天听,皇帝允准。 虽说每个省都有镇皇抚司卫所,大家心知肚明,就是皇帝用来监视外放文武官员的,但沈家把皇帝的亲信请回府里,将满府上下的安危全付交托,等于是将自己剖开了放在皇帝面前,臣是皇帝的臣,臣无不能叫人晓得的。 既得了以一敌十的护卫长,又得了皇帝的信任,一举两得。听说,后来也有不少封疆大吏效仿,以表忠心。 严厉崇武,这几年跟着闵大人闵长顺连着拳脚功夫,耍着刀枪棍棒,颇有成果,府中一百八十护卫,几乎无人是他的对手了。 原先少年还很兴奋,渐渐的又有些失落,问道:“我想拜他做师傅的,可是闵大人不肯,姑娘,是不是瞧不上我是奴才?” 他这样问,却并没有自我鄙薄的意思,只是单纯的询问。 这也是沈灼华看重他的原因,他身为奴籍,却从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尽管只能做一介护院,却十分认真的履行自己工作,从不因为自己是大管家的儿子,在府里有些脸面而稍有懈怠、拖懒。 沈灼华浅浅笑着,心道,闵大人估计是看出来她的用意,才不收严厉为徒吧! 严厉是习武的好苗子,而她有意抬举他,便是要为他谋出路的,闵长顺曾为皇帝亲卫,看人的本事自然也是有的,晓得他将来必有一番不小的作为,是以他在等沈灼华开口呢! “闵大人有他用意,你该更加努力才是。” 小少年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功夫不到家才不得收为徒,一握拳,用力点头,当即表达自己的决心,“嗳!我定加倍努力习武,叫大人痛快收我为徒!” 灼华玉扇微遮唇角,轻轻笑着,眉眼温柔,清丽俊雅,只觉着这个少年十分有趣,憨直且坚韧,难以想象他将来会成为战场上的战神,道:“当初严管家本是叫你去庄子里学着管庶务的,你怎的留下当了护院?” “我与那账本不对付,它不认我,我也不认它,在一处净是怨气。”少年微赧,嘿嘿傻笑,“我见闵大人使刀使剑颇是神气,便留下来当个护院,一样也能为府里做事。闵大人要升我做副手呢!” 灼华澹笑道:“这是你的本事,这很好。” “我听说本朝最年轻的徐将军才二十一岁,却打了无数回胜仗了,听说他面冠如玉,惊才绝艳,却是战场上的杀神,敌人都怕他。”少年眉飞色舞,面上尽是对那个从未蒙面的将军的钦佩,“我敬佩他,想学他来着。” 徐将军?灼华努力搜寻着记忆,发现一下子对不上号。 灼华浅笑如春日湖畔景致般明媚而温柔,似有似无的摇着玉扇,笑问:“那你觉得作为一个将军,最重要的是什么?” 严厉见面前的姑娘,侧脸浸在竹帘间漏进来的金色光线里,肤色白晰如玉,好似吹弹可破,五官清丽精致,那双浅浅眸色的眼睛长得极好,如清泉沉静、如黑夜深邃。 今日她穿着一件天青烟雨色的香云纱广袖裙,头上只簪了两朵笑笑素色绢花,耳朵上坠着指甲盖般大小的珍珠耳饰,极是简单大方。 此刻她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摇着玉扇,半跪半坐在喜鹊衔枝的软垫上,裙摆铺了满地,端的是清丽柔美,慵懒恣意,却神情认真的听着自己说话,没有不耐、未有敷衍,不禁闪了眼神,心头控制不住的漏跳了一拍,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回过神来。 “刀剑使得好,不怕苦,不怕死!”他咧嘴一笑,说的大声,好似如此便能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态。 “不对。”灼华停下摇扇的动作,在他面前摇了摇,平缓坚韧道,“是头脑清明,文武皆能。” 少年愣愣的看着她,只觉着她的一举一动能摄魂,“为什么?” 她眉目清澈内敛,“仗打的好,那只是武夫,若遇上气量狭小的上峰,你便是打遍天下也占不了几分功。想成为真正的将军,必须有谋略、懂计策、善用兵,甚至懂得算计人心,你明白吗?” 严厉张了张嘴,瞪大了眼睛,又忍不住要去挠挠头,“……是吗?” “你崇敬的那位徐将军,年纪轻轻便是将军,想来也不会只是个头脑空空的武夫,你说呢?”她微微扬眉,微金的朦胧流光在她流淌在她面色,似月光皎皎,“你是想做个内腹空空的傻瓜头子?还是做胸有点墨,指挥若定之人?勇矣?谋矣?” 少年扬了扬头,“自然是要有勇有谋的。” 略一沉吟,灼华道:“给你一个小小战场。倘使今日有五百敌人攻府,你准备如何应敌?府中除去正门,还有两处侧门,一处后门,如何点人排兵?倘使暴民攻破府门,你又当如何护府中上下安危?” 这是前世里沈府被攻破的场景,亦不知今世里会否发生。 严厉脑中努力排兵布阵,拿出所有的心机本事。 “将府中上下归置一处。叫婆子点火烧门,贼人便进不来,为防万一,一门留十人防守,府中有五十弓箭手,咱们只需守住正门即可!”少年认真的看着她,扬声道:“绝不叫他们有机会攻破府门,除非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灼华嘴角含了一丝闲适的笑意,道:“你烧侧门、后门,那么墙根儿底下呢?闯不进门来,便要翻墙,府中围墙何其长,你如何防的住?”微有一顿,“一门子留十人,三处门子便是三十人,那么正门处只剩五十弓箭手、护卫一百五十人。敌人除去攻侧门、后门和翻墙的,起码还有三百人,你抵挡得下?倘使背后敌人闯过火门,翻过墙头,正门即使不破,那也是腹背受敌了。” “那该如何?”他十五,她十一,他刀枪棍棒,她闺阁之内,可是他却觉得她会有更好的主意。 她目光澄澈,如清雪拂过,合上玉扇,缓缓道来:“将府中上下归置于前院,二门处的花园是横断整个府邸的,撒上松油,扔进些干柴,一把火烧了,火墙一起,收拢可攻之地。墙根儿处,竖起剑箭倒桩,只要他敢跳下来,必得留下性命。后门处、侧门处,你打开其门,引他们来攻,那些门子尤其的狭窄,一次能进几人?拉出弓箭手,五人一处便可,进一双射一双!正门处,一百八十护卫,三十弓箭手,没有后敌,你们且都是闵大人一手调教的,要对上三百之敌,未必不能全灭,厉哥儿以为如何?” 前世里跟着李彧走了十年的夺嫡之路,经历了多少次围府之乱,叛军之变,这点子退敌之策不过是信手拈来尔。 那厢两个小的忙着抄书,没有功夫理会这里说的什么,前排处认真看书的沈烺云望了过来,看着灼华的眼神有些不可思议。 灼华的语气平稳而淡淡然,却严厉听得热血沸腾。 眉心一跳,眼中有火苗亮起,熠熠生辉,转而少年郎又犹豫道:“那便是全烧了……” 他多少次梦见自己铁甲高马杀敌于黄沙漫天的战场,指点苍穹,退兵于千里之外,如今真是梦醒了,他有勇却无谋。 严厉无比丧气,自己梦的无比恢弘,却比不上眼前小小女子的本事。 灼华浅淡道:“只要能活下去,院子、银子不过缥缈虚无而已!” 他看着她,浅笑吟吟,笑容温柔而肯定,她的排兵点人未必最好,可她竟如此看的开、放得下。 “退兵之计,未必在书册。”莹白的指,点在桌面的书册上,她轻道,“但书册中却有着你的退兵之谋,端看你怎么学。” 严厉沮丧道:“这些我晓得的,可我终究只是……”奴籍,进不了军营,上不了战场! “咱们这个府邸的考题你尚不能通过,不是么?”沈灼华一挥手,广袖飘动,打断他的担忧,微微歪首看着他,红唇弯弯,笑语妍妍,“而你如今的职责,便是护卫这座府邸,待那日闵大人觉得你的谋略跟得上你的功夫,自有你出头之日。” 失落的心底,又燃起热情来,少年眸光闪闪,认真的点头。 她缓缓扬起嘴角,激励着这个少年郎,“真正的战场,阵法万千,没有书册辅助,你能成什么事?一腔子热血,只是一个小小卒子岂不可惜?” 严厉睁大着眼睛,望向她,不知为何,看着沈灼华的表情,严厉不由自主的点头,明明她还比自己小了几岁,却那样镇定,那样淡然,那样美好。 灼华莹然一笑,“你只管好好学着吧!” 严厉心头似漏了一拍,心中有着一个念头,他想跟着她,只要跟着她,跟着她……就好。 “好!” 这厢刚说完,那厢未能在内院等到沈灼华的沈焆灵,这会子也进了讲习间。 严厉挪了挪,悄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沈焆灵笑吟吟的走了过来,在灼华的身边坐下,亲密的拉起她的手道:“我用了早膳,想着去醉无音等妹妹呢,不想你倒是快的,都到了这里了。” 对于她的亲热灼华有些反感,却还是微笑着,和煦清风,“前日里先生要求背的文章,我还没记下,想着早些来学堂里看会子书,哪晓得被严厉狠狠吐了一肚子的苦水儿,不想学了,我一听这心里也是苦是,更不想背了,老半天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一顿的叹息摇头,不着痕迹得抽回了手比。 沈焆灵看了记正努力看书的严厉,不置可否,微微调整了坐姿,又挨近了些,掩唇轻笑着:“你的耐心都在琴艺上,可惜咱们在孝中,也停了琴艺课,不过也快了,过了七月初三,秋三娘又可来教授琴艺了。” 秋三娘是她们的琴艺师傅,在大周也是颇有名声的。 “妹妹病了几日,瞧着瘦了些。”沈煊慧进了来,在沈灼华前面的位置坐下,说道:“二妹妹这么关心三妹妹,三妹妹病着这几日,怎么也没见你来瞧瞧。” 沈焆灵表情不变,对着煊慧笑的无比亲和,柔柔道:“大姐姐说的是,都怪我把那大夫说的话太当回事儿,光想着自己了。” 见她如此避让沈煊慧,灼华微微扬眉,看来苏氏方才对沈焆灵已经上过一课,且成效显着了。 她轻轻一笑,温婉娇憨道:“我这儿收到了大姐姐送来的甜点,也收到了二姐姐的蜜饯,也都吃下了,心里暖的很,大姐姐好,二姐姐也好,我都记着呢!我这回得的伤风,易传染,且就要入夏了伤风更不容易好,不来才是对的,没得染给了姐姐,我心下倒更加不安了。” 沈煊慧对她惯来的和事老态度,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小声哼了一记,也便不说话了。 沈焆灵笑语婉转,说着从丫鬟婆子们处听到的趣事儿,她本是口才了得,也就老太太不待见些,换着哄哄旁人还是绰绰有余了,两个小的也挪了过来一道听着,说道得趣处,便是一旁的沈煊慧也是忍不住的掩唇轻笑起来。 几人笑在一处,摆在他人眼里当真也是一副“姐友妹恭”的样子,十分和睦。 灼华倚着矮桌,似有似无的摇着扇子,看着沈焆灵口吐莲花,在她的印象中,其实沈焆灵是个聪明且有主意的人。 对人总是温温柔柔的,从不大声呵斥,体恤下人,怜悯弱小,又是如此美貌,府中上下哪个见了她不赞一声天仙般的人物!便是见着崔氏不待见她,底下人也大多说崔氏性子冷,却无人议论沈焆灵不讨人喜,对她几次碰壁还多有不忍呢! 御下也颇有手腕,打赏起来十分大方的,但看她的蘅华苑如铁桶一般,便可见其本事。 上一世里,苏氏在她们出孝后便成了父亲的继室,沈焆灵得了嫡女的身份,嫁给了魏国公府的嫡次子,后魏国公世子战死,次子继承世子之位,她便成了世子夫人。进门后三年便生下两个儿子,又积极的给世子纳了几房美妾,博得了丈夫及府中上下的夸赞,地位十分稳固! 想起来,直到她死在冷宫里,也未见她去嘲讽一番,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便到最后一刻她也不会跟人撕破脸皮,这是她留给自己的后路!也可见她其实是一个十分能忍的人。 白凤仪也能忍,可惜,她的怨恨太多,最后关头为了刺激她、伤害她,便是什么都说出了口来。如此倒也成全了灼华晓得了从前不晓得的东西。 而这一世里沈焆灵会被煊慧一而再的挑衅,主要还是苏氏没了实权,自己再如何出色也不过是个庶女,前头被这个庶长女,以“长”字压了一头,后头又有嫡出受宠的妹妹压着。 外头人提起沈家,多是说谁“长”谁“嫡”,对她少有提及。 她自负美貌无双,又得府里人夸捧,心里自然不甘,便想着沈灼华能在老太太面前得脸,她自然也能做到,甚至灼华做的更好。 只是老太太因早年经历,对妾室从来没什么好感,连带着对庶出女也是淡淡的,而沈焆灵擅长的便只有楚楚可怜一招,对付男人还行,对于世家宗妇而言却大都讨厌此类,这才让沈煊慧抓了机会几番刺激。 如今她外祖家得力,能为她们母女铺路了,自然不必再去讨好谁了。苏氏得了些权,府里的下人看懂了风向,她们什么都不用做,自然有人会给沈煊慧不自在,巴结她,给她出气。 心里头舒爽了,自然做什么都是神清气爽,不用一味摆着楚楚可怜了,自然老太太那儿也能得些个好脸色了。 说笑间,传说中的盛大名儒,盛老先生进了讲习间。 老先生六十的年岁,一头银发,一把长须,面容隐约可见当年俊朗风采,依旧是精神矍铄,一双细长的眼,十分明亮。今日一身藏青色宽袖飞仙袍子,腰板儿挺直,行走间袖袍呼呼出声,颇有魏晋仕子的潇洒风采。 老先生在先帝时因冤被流放至此,后陛下继位,为先生平了反,又颁了诏书恢复内阁大学士并授荣禄大夫衔。可流放至此的老先生一家相继葬身于此,伤心又心寒之余再不肯回京,躲在云屏下一小县城,做了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 想当年,想请他回去供起来的府邸无数,抬去的束修堆成了山,老先生眼都不抬一下就给赶出去了。 灼华好歹在李彧身边生活多年,当初李彧为请回他做了好一番调查,知道老先生有两个嗜好,便是收集古画和小酌一杯。 有了突破点,想要把他“说服”回家,事情便成了一半。 老先生最爱的是唐朝吴道子的画,沈灼华便央了祖父和在京为质的姜氏兄弟去坊间寻画,沈灼华特意选了一副《观音图》送去,老先生拿到画十分兴奋,只是那画历经多人之手,又过百多年,画卷残破,颜料脱色,他大感可惜,大手一挥便要补画。 灼华又求着祖父和表兄们,去搜罗老先生列出来的东西,然后一样一样的送到他的面前,历史半年最终助他修不成功。 此间沈家半句不提请他回府一事,老先生对沈家大有好感,对于烺云坐进乡下学堂“蹭听”一事,真一眼闭一眼。 后又送去一副东晋名士顾敬之的《仕女图》送去,照样也是老先生喜爱的名士和画风,也照样是唯有残损等待修补,老先生大笔一挥又列出补画所需,沈家罗列齐整,却不送过去了。 老先生着小斯来催,沈灼华给了那小斯几坛子,从天南地北收集来的美酒带回去,言:所需之物备齐,屋舍齐整,美酒不尽,恭候先生到来。 左等等,右等等,在七日后,等来了一脸不爽的老先生,连声说着:“你们不地道!真真是不地道!” 此后老先生便在府里住了下来,一住便是两年。 第六章 杀鸡儆猴 老先生看着坐的乱七八糟学生,微微一声哼,胡须颤抖,少男少女们,立刻乖觉的坐好,老先生规矩大,不许留人伺候,丫鬟小厮统统退了出去。 他也不废话,直言道,从中秋之后主攻对象只有沈烺云一个,授课频率不变,每隔一日来听他讲课,不过课程内容便成上午四书五经、下午将八股文及考试提要,她们这小小鱼小虾,都成了顺带,且下午讲的八股文课程不用再来了,一直到明年春闱结束。 然后单刀直入,开始讲课。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是言:一个人独处,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要警惕谨慎,在无人听到的时候要格外戒惧,因为不正当的情欲容易在隐晦之处表现出来,不好的意念在细微之时容易显露出来,所以君子更应严格要求自己,防微杜渐,把不正当的欲望、意念在萌芽状态克制住。其要求人戒慎自守,对不正当的情欲加以节制,自觉地遵从道德准则为人行事。” 先生讲课向来就是四书五经为主,经史子集围绕,再佐以历代考题。 老先生这十多年来一直窝在北燕,学识却没有掉,好歹在朝三十年,做到了内阁大学士,参加主考、监考不知多少场科考,又审阅了多少科举文章,自己手中出去参加科考的学生不知凡几,成功的、失败的案例更是不胜枚举。 讲到适合处,举出古人实例,便拿来几篇文章作为案例。再让烺云自己指出,中得者出彩之处,落榜者失误在哪里,再为他之处失误之处。下学前出了应学的考题,隔日上交,再做品评。 八月中秋啊,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躲懒了。 灼华大大舒一口气,细碎的阳光透进来,耳边老先生念经一般的声音撞进耳里,大约听来是在讲《礼记》?又大约是起的太早了,脑袋昏昏然,灼华开始犯困,支着脑袋,躲在沈煊慧身后频频“点头”。 老先生讲的唾沫横飞,却有学生不识好歹、不给面子的在打瞌睡,细长精亮的眸子一眯,书本一扔,从梅花折枝的长案上揪了一大个纸团便砸了过去。 灼华被砸了个正着,赶忙坐直了身子甩甩头,眨眨眼,懵懵然,摸摸额头,捡起纸团傻愣愣的盯了半响:“嗳?” 什么情况?又挨揍了? “哈哈……”转眼看周围,少男少女们毫无义气,笑的七倒八歪,就连向来少言寡语的沈烺云,也是袖口轻掩笑的双肩微动。 灼华眼角微微抽:“……” 老先生拾起书册,哼哼了两声,瞪着她,“给你们的功课也别想拖赖。” 干笑三声,拢拢神,灼华一脸乖巧的陪笑脸,“晓得,晓得。” 老先生吹胡子瞪眼,手指一抖一抖的指着她,“你你你……” 沈灼华学他瞪着眼,猛点头,“在在在……” 老先生给气的胡子乱飞,“哼!”一眯眼,突然不生气了,撩了撩胡子,悠悠道:“以上所言,是何寓意?” 眨眨眼,再眨眨眼,灼华又懵了,“……”以上?讲到哪儿了? 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老半响不动。 最后还是烺云义气,起身解围,灼华投去感激目光,沈大哥哥又好气又无奈的直摇头。 老先生也不好糊弄,不肯就此放过,笑呵呵的比出两根手指,“中庸,十遍!后日交给我!” 灼华:“……” 前几日老头儿管她要她自酿的“天山雪”,她没给,不止她这儿拿不到酒,她还严令府中上下都不准给,呼呼跟她气了好几日。那还不是因为他自己身体不争气,刚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么! 病体初愈的,哪能喝酒? 从她这里缠不出酒,又威胁烺云帮他来要,结果小古板的烺云不仅一口回绝,还念了他好一会儿,好了,更气了,生生罢了两回课! 烺云照例准时进讲习间自顾吟哦,灼华快乐的不行,不上课啊! 老先生一听闻她欢快的很,立马宣布今日照常讲课。 看出来了,这会子老头儿正公报私仇呢! 比了两根手指,这是要两坛子酒,还后日就要喝上呢! 下学之后,严厉悄悄凑了过来:“姑娘咋不好好学?” 沈灼华看着他,一眯眼,忽忽笑了起来,清风醉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与我一道抄吧!孙子兵法,十遍!” 严厉:“……” 灼华见他傻了眼,忽觉心情大好,一挥衣袖,笑呵呵的回内院了。 下了学,人还未进院子,就听到里头似乎非常热闹,还有几许争执声传出来。 灼华淡笑扬眉,这就忍不住开始作妖了。 倚楼和秋水对视一眼,愣了一下,虽说姑娘宽容,但“醉无音”还从未有过这样没规矩的争执。 只听里头传来针线房婆子似不屑又似讥讽的声音,“宋嬷嬷,不过是绞坏了些尺头而已,您这就要打要卖的,姑娘好性儿,别说禀告了姑娘要打婆子的板子,就是扣月例银子也过了,婆子劝您啊,还是省省吧!” 长天咬牙低叱:“姑娘好性儿你们便打量着可去欺负了!既分派了你来管姑娘院子里的针线活计,你就应好好当差!你今日绞坏的可是织锦局的织云纱,寸尺寸金的价,到了姚妈妈嘴里可真是轻飘飘的很!人人如你一般,咱们院子里还不乱套了。” 那婆子冷哼了一声,“长天姑娘,陈妈妈在老太太面前得脸儿,我姚婆子在沈家也熬了三十年了,哪由得你个毛没齐的丫头来训斥我!”转而讥诮的笑了起来,又道,“咱们沈家是什么人户,什么好东西没有,不过一匹纱,小门小户的自然耗不起,对沈家不过尔尔,姑娘库房里的好东西堆了海去,若不是你们逮着不松口,怕是姑娘都不记得有这么一匹纱吧!” 宋嬷嬷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是沈家的,是姑娘的,你姓沈么?” 姚婆子噎了一下,不甘心的又道:“婆子我本就是管着肖姨娘库房的,哪懂什么针线上的功夫,早跟您说了我这个人粗手粗脚的,做不来细致活儿的,您非得叫我去针线房,如今出了差错又逮着不放我倒要问问嬷嬷了,这是想干什么了!打量着我这积年的老奴是好欺负的不成!” “姚妈妈也还记得自己是积年的老仆了,怎倒是连个差事都不会当了。”宋嬷嬷不气不怒的笑了笑,语调微沉道:“嘴皮子这几日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叫你做洒扫你嫌累,叫你值夜你说年纪大了犯困,针线房交给你,拨了使唤丫鬟给你,还要出错,那么妈妈想当个什么差事?” “想做什么?姚婆子不是说了么,要替姑娘管库房!”长天呸了一声,道:“连个针线都管不住,还想顶了嬷嬷去管库房,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周围嬉笑一片。 姚婆子冷笑一声,说道:“当初可是苏姨娘叫我来伺候的,本就是来贴身伺候姑娘的,你们把我分到针线房去,倒还还有理了。” 然后就听负责煎药的丫鬟青云讨饶的说道:“一点子小错而已,嬷嬷这回便绕了吧……” 宋嬷嬷眉眼一凛,厉声道:“偷懒耍滑,你还敢说话!” 灼华嘴角微扬中带着及不可查的阴翳,自重生后便不喜欢不熟悉的人靠近自己,除了宋嬷嬷和四个大丫鬟,她的贴身之物,随身之事从不叫旁人插手,为的就是防着苏氏。这到好,才分了点子权力,按插进来的人就敢这样叫嚣! 倚楼藏在袖中的短剑不知何露了出来,满面阴沉。 秋水尚且沉稳,只道:“少不得要发卖几个杀鸡儆猴了。” 灼华微微一抬手,倚楼抬脚就踹了大门进去,大声呵斥道:“吵什么?没见着姑娘回来了!你们当醉无音院是什么地方,由的你们这样没规矩!”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宋嬷嬷和长天、听风站在廊上,下头乌泱泱站了一院子,全都在呢! 灼华澹笑着缓缓从众人面前走过,丫鬟婆子们躬身低头,顿时不敢言语。 听风进屋搬了把太师椅出来,灼华端坐在太师椅上,笑着扫过众人,缓缓道:“继续吧,这样热闹,叫我也听一耳朵。” 底下安静一片。 “方才不是很热闹么?怎么都不说话了?”灼华身姿微倾挨着太师椅的扶手,支手抵额,悠缓道:“我到是不知,如今来我院子里当差还得由着人来挑挑选选了。这样金尊玉贵的,不若交给人牙子,让她再给你们选个好去处。” 丫鬟婆子的跪了一院子,口口声声都在说:“奴婢不敢。” “不敢……”灼华轻轻一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额角,姿态疏懒,“怎么会,我瞧着你们一个个都是又大主意的。” 姚婆子伏在地上,偷偷瞄了沈灼华一眼,正好撞上她深沉的眼底,心头一惊赶紧低下头去。 灼华睇了她一眼,同宋嬷嬷道:“嬷嬷继续,有什么不妥的今日一并解决了。” 宋嬷嬷点点头,原本要解决这些东西也不难,但灼华在这儿也好,是该立威的时候了。 “青云!” 宋嬷嬷冷不防的一声,右侧的小丫鬟连忙应了一声,“奴婢在。” 宋嬷嬷神色和蔼,端着稳重的笑意,说道:“听说这几日和别个院子的丫鬟走的挺勤快啊!” 青云心头一颤,正待解释,又听宋嬷嬷说道:“三日前和蘅芜院的丫鬟躲在厨房吃点心,昨晚和彩云间的丫鬟躲在花园假山里闲聊,今日,单眼灶上煎着姑娘的补药,你索性跑的不见人影!” 青云不住的颤抖,天上的日头越来越大,她却举得满身寒冷,双膝爬步到沈灼华面前频频磕头,“奴婢不懂事,是奴婢坏了规矩,请姑娘责罚,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今日既要罚你,总要叫你明白,叫所有人都明白,为什么要罚。全都给我抬起头来!”宋嬷嬷面无表情的扫过底下的人,沉沉道:“咱们院子不置小厨房,也就只是一个单眼灶用来熬药的、炖补品,为的就是全程有自己人看着,不出任何差错!今日熬个汤药,左右不过一个时辰,你前半程坐在那处打瞌睡,后半程索性跑的不见人影!期间有六个人靠近药罐子,若是有任何一个人起了歹心,你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不经主子同意跑出院子,与旁人闲聊也便罢了,竟还排揎主子不是,还时时出口怨怼,说姑娘不够厚待你,似你这般偷奸耍滑者,要姑娘如何厚待与你!最最不该的是,你竟敢说嘴院子里的事情,那便是出卖主子!便是打死也不为过!” 灼华笑的愈发和煦,平日里对她们客气,便当她年幼好性儿好欺负可出卖了。 宋嬷嬷朗声宣布:“青云擅离职守,耍奸躲赖,杖脊二十,发卖!” 她正待哭喊,两个识趣的婆子立刻上前,捂了她的嘴拖了出去行刑。 就、这样发卖了?姚婆子不安的挪了挪膝盖,心里强自安定。 不用怕这个丫头,她现在知道自己是苏姨娘的人,不敢对自己怎么样的,别看她如今有老太太护着,苏姨娘可是侯府出身,娘家厉害,迟早会上位的,到时候就是她沈灼华的嫡母,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是得仰人鼻息,若今日发卖了她,就是得罪了苏姨娘,以后还不得有好果子吃! “姚妈妈。”沈灼华柔声唤了她一声,“起来吧!” 姚婆子一听,心头立刻安稳了下来,她猜的不错,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嫡女又如何,没了生母,就什么都不是了。 姚婆子挺了挺背脊,笑着看向灼华,“姑娘有何吩咐?” “姚妈妈在沈家伺候三十年了,知道伺候主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吗?”灼华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嘴角温柔,眼神如剑,“你是也算个聪明人,能在我这里隐忍了这么些年,可怎么这会子就忍不住了?怎么不再等等,等到苏姨娘扶正了再发作不是更稳妥?或许那时候,我还得求着你呢!” 姚婆子干笑了两声,捏着嗓子道:“奴婢不过是想更好的伺候姑娘而已,苏姨娘不就是瞧着奴婢还有几分伺候主子的本事才叫奴婢过来照顾姑娘的。” 灼华眉眼清敛的长长“哦”了一声,“原是我误会妈妈了。”接过秋水递来的茶水,缓缓的拨弄着杯中的茶叶,温热的氤氲细细升起,拢得她的神色润泽而朦胧,“这几年我纵着你们,不过看你们都不容易,不想苛待了你们,到不想一个两个见了风便要摇摆几下,瞧着我好性儿从不打骂你们了。” 姚婆子心头突了一下,心道这丫头片子瞧着好性儿原是装的,堆了笑,道:“伺候主子的哪有不忠心的,即便奴婢是苏姨娘送来的伺候姑娘的,当然心里头也是向着姑娘的。” 灼华睇了她一眼,勾了抹和婉笑意,“你们每一个人进我的院子,我便都要说上一句,办砸了差事可以改正,说错了话可纠正,却要忠心,要绝对的忠心。”她的声音如月光旖旎温柔,却含着不容置疑的赫赫威势,“宋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正五品的女官,妈妈觉得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敢与我的教养嬷嬷如此不敬?” 姚婆子听着心下察觉不对,立马向宋嬷嬷赔罪道:“嬷嬷赎罪,奴婢糊涂了!您是姑娘的教养嬷嬷,是这醉无音的管事嬷嬷,奴婢哪里敢对您不敬了。”又向灼华哀求道:“姑娘姑娘,婆子脑子犯浑,若姑娘早些提点,我定是不敢的,定是忠心耿耿的。” “不对哦!”灼华晃了晃手指,笑语吟吟道,“应该是你们先对我忠心,我才护着你们,而不是我对你们好,你们才考虑着要不要对我忠心呢!” 姚婆子想起这几年在院子里过的确实十分舒坦,主子不打不骂,有好的都会想着底下人,月钱之外封赏也是十分厚重的。只是,她不甘心只当个管针线的小管事,看着宋嬷嬷那么风光,还有两个丫鬟伺候,她也想,这才眼见着苏氏起势,便想将宋嬷嬷拉下来,自己顶上。 “老奴……老奴没有想对姑娘不敬,只是……” “只是你等不及了,你想要风光,你想拿着我院子里权去向苏姨娘邀功,是不是?”灼华一笑,有着月淡霜浓的意味,平缓的替她说完,“是个好奴才,可惜不是我沈灼华的好奴才。”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只是有些惆怅和无奈,今日冒了个急切的姚婆子出来,可是底下这些里头,又有多少是被别人收买了的? 自己对这些人也算可以的了,可惜啊,人心不足呢! “发卖出去。”宋嬷嬷一挥手,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上前塞了嘴,捆了姚婆子,拖了出去。 宋嬷嬷跨下台阶,高声说道:“谁是主母,都不会改变姑娘是嫡女的事实!收起你们那点子巴结的心思,别再让我听到有任何关于这个院子的事儿流到外头去!今日后若有再犯。” “杖毙!” 第七章 来客 五月里正式荼蘼花开的季节,绿叶披针簇簇称着花团锦簇,花心一点嫩黄娇俏可爱,花香馥郁蜂蝶萦绕翩飞,花瓣洁白如雪的韵致流溢了满地碎碎如玉。风拂过,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熏得人醉。 “三姑娘真这么说?”严忠端着茶盏,微微拢着眉头,问着正伏案抄书的独子。 严家的住处在前院,占了三间,老夫妻一间,严厉一间,很是宽敞,也是极有体面的。严厉还有一间自己的书房,这会子一家三口都在书房待着,屋子里点着几支上好的蜜蜡红烛,烛光明亮。 严厉“恩”了一声,从书案前抬起头,说道:“姑娘晓得我们的疑虑,只说叫我好好学着。”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严母既高兴又担忧,能跟着负有盛名的先生读书,那是极有面子的,说明主家是极为重视她们一家子的,可这世上哪有白得的好处? 严母走到儿子身边,她识字儿,却也只是会看些账本而已,看不懂他写的什么,“这两日见天的抄书,夜里还念念有词的背着,弄的什么呢?” “姑娘见过我使刀剑的,说我使的极好,将来要把护卫府里的重任都交给我来着。”严厉眼神闪亮,却不知怎么的微微红了面颊,他拿起镇纸顺了顺纸业的边角,“哦,这是《孙子兵法》,姑娘叫我抄的,我看着觉着喜欢就背下来。” “兵书?”严忠心头一震。 让儿子学习四书五经,那是给她们体面,毕竟他们也晓的自己儿子,并不是做学问的料子,可是……学兵法,那可就不是体面这么简单了,护卫一个府邸,如何用得到兵书? “姑娘还说了什么?”严忠阁下茶盏,略有些激动的站了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你仔细想想,姑娘今日还说了什么?” “姑娘今日跟我讲了点人排阵,攻守退敌之计。”严厉将今日沈灼华与他的谈话一五一十的道来,他心头突突的跳着,他似乎感觉得到,沈灼华不止是要让他接手沈家护卫之责,还有……还有更深的意思,“还与我讲了什么是,什么是……真正的将军!” 严忠听着严厉说着,脚下的步子迈的更快了,听到“将军”二字,猛的停住,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之后满是惊喜,以拳击掌,忽的笑了起来,“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厉儿啊,你的造化,是你的造化!” 严厉低着头,看着笔下的字眼,笑的无比坚定又十分柔软。若是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么…… 心中猜想得到肯定,喜悦漫上心头,砰砰,砰砰地跳着,几乎冲破胸膛!他想大笑几声,想狠狠耍上一套剑法,又想立刻去见见沈灼华,他太激动了,最后只轻轻的“恩”了一声。 “什么?什么意思?你们爷儿两别跟我打哑谜。”严母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思绪没跟得上,有些着急,“什么造化?” 严忠毕竟也是经历过事情的人,马上镇定下来,坐回椅子上,拍着大腿笑着说道:“三姑娘这是要给厉儿做谋划,想给咱们一家子消奴籍啊!” 严母“啊”了一声,喜悦难抑,拧着帕子在丈夫身边坐下,急急问着,“怎……怎么说?” “咱们厉儿是习武的好苗子,便是闵大人也是极为赞赏,说咱们厉儿的功夫,在镇皇抚司也能当个总旗了!” 镇皇抚司他们哪里敢想,能进去的多半都是家世不俗的人户,那是也只当闵长顺客气夸赞罢了。再者说,他们一家子都是奴籍,哪里敢往做官儿那方面去想。 想来闵大人已经猜到,三姑娘有意抬举他们一家子,再给他暗示呢! 严母横了丈夫一眼,不晓得丈夫高兴个什么,便有些恼,尖起了嗓门儿说道:“咱们姓严的几代都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奴才,奴籍,哪有这个福分进镇皇抚司里头去挣官职!” “镇皇抚司咱们想不着,军营里头靠真刀真枪挣功名还是有想头的。”严忠捋了把胡子,慢慢说道:“姑娘在给厉儿机会,看他是不是登的上台面,学问做好了,功夫练好了,瞅准了机会厉儿再立个功,就能给咱们一家子发还良籍。” “当……当……当真?” 严母磕巴了几下,似有些不信,不过是跟着公子姑娘们读了些书,怎么就能看出来姑娘要给他们脸面消奴籍了? 要知道奴籍之人是不能考功名,也不能从军攒军功的。但若是今日三姑娘有意抬举厉儿,要让他挣军功,那么他就不能有一双奴籍的父母,所以若是要发还良籍,便是他们一家子都发还! 良籍! 且不论儿子能不能在营里混出什么名堂,至少婚配的时候不用讨府里的丫鬟做媳妇,便可在外头相看那些良家姑娘了! 她是内宅管事,对于宅子里的弯弯绕颇有些见地,对于男人们外头的大事却不甚明白,自然更不明白沈灼华这个“先知”,铺陈了两年的用意了。 “姑娘没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虽与两位公子一道养在郡主娘娘膝下,感情要好,可到底三公子年幼,还依靠不上,大公子倒是出息的,可毕竟人势单薄,定国公府看着人头兴旺,能给她依靠的却不多。” 严忠毕竟是一府的管事,看起事情比旁人要深些,便跟婆娘和儿子细细分析起来,“姑娘瞧着厉儿功夫上出息,若是给他机会去闯,定是能混出个人样儿来的,这才给他机会进学堂一道做学问,他若登的上台面,三姑娘只消跟老爷提上一嘴,消奴籍的事儿便不难了。” “厉儿真混出个名堂,那咱们一家必然是对三姑娘千恩万谢,视作再生父母的,咱们厉儿心底朴实,若姑娘有所请求,定然也比亲兄弟还要付出的更多。” 闻沈灼华这么为儿子谋划,只是为了给自己多个依仗,心里的激动不免冷了一分。不过于丈夫的话,严母是深以为然的,便是如今,主家要她们做什么也是不余遗力的。 “妇人心思!”严忠一瞧婆娘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面色有些不愉,“好歹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婆子,心思这样狭隘。” 严厉笑笑,说道:“沈家的护院这么多人,刀枪棍棒的都是利害的,姑娘扶持谁都可以,未必非得是我,那些无父母的岂不是更好?若不是如此,平白无故抬举咱们做什么?” 严母面上一红,忙道:“哪能不高兴,三姑娘给厉儿谋划,给咱们家脸面,我心底自是感谢的。” “要知道便是真的利用,那也是扎扎实实为厉儿谋划了,更何况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需要咱们做的,无非就是将来在娘家多一个人为她撑腰而已,有何不可的!” “往好了说,姑娘这是将咱们厉儿当做娘家兄弟呢!” “我瞧着咱们姑娘是个有主意有心眼的,跟着她未必不好。脱了奴籍,咱们就是良民了,厉儿将来也能得一份好亲事了。光是看在这一点上,咱们也要千恩万谢的。” “主子给了机会,也得咱们自己个儿上相才行。”严忠暗自腹忖该如何抓紧机会,半响会儿对严厉说道,“姑娘叫你学,你可得好好学,钻研兵书什么的,我们帮不上你,得你自己发奋才行,别叫姑娘失望,姑娘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光做个提刀弄剑的傻瓜头子没有意思的,既然要做,就要尽你所能做的最好!” “孩儿知道。”少年郎笑笑,捧起书册细细看来,一字一句尤为认真。 “眼瞧着那苏姨娘要起势,管好你手底下的针线功夫,别让那些不着眼的人闹出乱子。嫡出的终究是嫡出的,身份也是摆在那里的。”严忠又细细吩咐了妻子,语气甚为严厉,“叫三姑娘受了委屈,老太太是不会应的,便是我,也绝对是不应的,你记住了。” “嗳,我晓得轻重。” 桐荫曳地、瘦竹婆娑,繁花似锦,夏风幽幽,倒也有着难得的静谧凉爽之感。 接下来的时日里,沈桢依旧忙碌,几日里才得见上一面。 沈焆灵万般小心,每日规规矩矩的晨昏定省,不在崔氏面前刻意陪小意的讨没趣,面对沈煊慧见缝插针式的挑衅亦是小心避让。对灼华既亲密又关切,崔氏见着,对她倒也好声好气了些。 沈灼华奋战《中庸》之后,又跟《论语》杠上,每日苦哈哈的抄书,想不滚瓜烂熟都不行。 而严厉经她一番激励,每日苦读,之乎者也的,顺道把兵书也琢磨了,颇有一番要做个儒将的架势,还三五不时的跑来请教,灼华有解,却也不能露了太多出来,谁叫她如今不过十一岁呢!是以,只能让他自己琢磨,再不然问问闵大人,或者盛先生? 两个人一个是儒生,一个是皇帝近卫,懂不懂兵书,她就真的吃不准了。 不过上一世里没人提点,严厉不也照样自我成才,二十五六岁就做到了都督府佥事,正三品的将军衔?这一世里,璞玉亦能自我雕琢,好歹提前给他打通任督二脉了不是?灼华如是想着,心情愉悦的很,挥起鞭子都潇洒几分。 再说那苏氏,分了权后说话比之从前更加平易近人了,连带着沈焆灵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下头见风倒的自然也不会少,沈焆灵微微露出一点受了大姐姐欺负的意思,自由人上赶着讨好巴结。 煊慧那头不少吃、不少喝,就是每每都要比没人晚上三两天、再混进些残次的。 她原是大姐姐,长幼有序,有什么好的衣料首饰向来都是紧着她先挑、先选。如今也是先挑先选,可但凡得好的都被管事的悄悄掩下,送去了蘅华苑,哪还有她什么事。 可煊慧如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哪里看不出里头的门道,灼华不痛不痒的撩拨几句,见了崔氏请了安,大姐姐挑开了就告状,几次三番,沈焆灵可委委屈屈的推脱自己不晓得,可苏氏却不能,如今人可是她在管着,底下人什么动作她会不知道? 被崔氏训斥了一番之后,苏氏自是找了各处的管事婆子,关起门来讲了好一会子的贴心话,表现出一个未来当家主母的气度,表示要对众公子姑娘们一视同仁,庶长女毕竟是庶长女,有什么好东西自然是头一份儿的送去,不可怠慢了。 灼华当然知道苏氏是故意假装不查下头人的小动作,就似当年如此挑拨了她与煊慧不和。苏氏也没想过如今就去拿捏煊慧,不过是为了沈焆灵出出气而已,左右这点子小事也不会让老太太就收回权力了。 老太太训斥了,下头人自会收手。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目的达到。 而那边的赵氏这几日见了陪嫁的管事两回,平日里老老实实的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对于彩云间的事也不过分插手。似乎很恨苏氏的白姨娘每日也只是绣花、做衣裳什么的,再偶尔见见四姑娘,一样很平静。 二院的公子们仿佛跟她们不在同一个世界,每日安安静静的做学问,小肉团子偶尔蹦跶几下,想来后院玩耍一番,还没出院门就被烺云领了回去,关起门来继续读书。 至于灼华这里,有宋嬷嬷前番的敲打,又有老太太偏心护着,醉无音这几日到也太平的很。 沈焆灵得苏氏点播后,想做出个有爱姐妹的好名声给人打听,三五不时的来她这里吃茶做客,又为姚婆子的事情稍稍试探,表达她们是“好人”的意思,灼华自然很有“诚意”的表示信任她们,好在沈煊慧的彩云间,熺微的春江阁也都有了动作,苏氏便也没有多心灼华对她的防备。 沈焆灵是个口才了得的,说笑起来颇为得趣,只要她没有太亲密的举动,沈灼华倒是不反感她来,她来套话,未必朱红红不能反套了回去,比之沈焆灵的心思算计,到底还是不如在宫廷诡谲风云里摸爬滚打了十来年的灼华。 煊慧为拉拢战友,只要沈焆灵来醉无音,她也必来,对她也是亲切热情的很,而灼华好似个局外人,只每日看着那两方小打小闹的互掐着日子过得无比惬意,心情愉悦的很。 这样好的日子,忽忽过了十来日。 边塞的夏日比之江南之地要炎热许多,就连雨水也格外的少些,院子里的花儿尽管有着专门的小丫头伺候着,也都架不住高温开始打蔫儿了。 这日里不用去典正居上课,倚楼、听风在院子里练剑,潇洒生风,沈灼华看着竟眼馋起来,想舞上几下,可惜她跟剑不合,几次险些划了自个儿的脸,挽剑花的时候没握紧,剑锋闪闪,直接掉在了绣鞋前一指处,吓得倚楼差点没犯了心病,灼华瞄了又瞄那把剑,心里大大遗憾,舞剑多优美啊,可惜。 没办法,只好取了擅长的鞭子来回甩几下,秋水和长天自来是她最忠实的观众,带着几个狗腿子的小丫鬟,围在廊上鼓掌叫好。 “姑娘的鞭法出神入化。” “姑娘舞起鞭子格外婉转优雅。” “姑娘姿态潇洒万分呢!” “姑娘……呃,好厉害!” 灼华:“……” 面上无语,心底可乐开了花,沈三姑娘嫩手一挥手,赏了一颗硕大的西瓜出去,小丫鬟们捧着大西瓜马屁拍的愈加起劲了。 大夏日里发了一身汗,格外的舒服,又在浴盆里懒洋洋的泡了好一会儿,换了干净衣裳,吃了口湃了井水的西瓜,浑身清爽的来到稍间抄书。 老太太这十几年来潜心修佛,每日里都要在保元堂的小佛堂里念上几个时辰的经,只是年岁渐大,眼神愈发不好了,寻常经书上的字儿有些瞧着模糊了。 这会儿沈灼华刚抄完了《论语》,正坐在案前认认真真的给老太太抄着大字儿的经书,刚抄了没几页,那边保元堂着人来请,说是来了客人,叫公子姑娘们一道去请安了。 “哦?” 灼华有些惊讶,当年老太太来北燕,各家都已经来拜见过,如今沈家儿女们在孝期,寻常是不会有客人上门的,即便来了客人也都是沈桢或者老太太见的,倒还没有叫了一道请安的,看来身份不一般。 搁下笔,她问道:“什么客人?” “是文远伯夫人母女、京里蒋家的大少夫人母子,还有一位,似乎是魏国公府的公子。”春晓细想了想,又回道:“宋、蒋两家和咱们定国公府沾着亲,蒋家的少夫人这会子来了北燕,自然是要来拜见的!” 当朝首辅蒋蔚老大人家的少夫人和公子?还有魏国公府的公子?京里的贵人,跑来北燕做什么? “他们怎么来了?” 春晓摇摇头,“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她住的离保元堂最近,蘅华苑和彩云间稍远些,二院的烺云和熤州那头是送信都要有一会儿,左右都要等着一道进门请安的,灼华倒也不急,又抄了一页经书这才梳妆更衣。 一路缓行漫步,在路上等上了快步赶来煊慧、焆灵和熺微,姐妹四人又在保元堂门口稍等了会儿,烺云和熤州也疾步赶了来。 大夏日的,两个公子又跑的急,出了一头的汗,灼华悄悄给他们递去了帕子,两人向她投去一笑,赶紧收拾的仪容。 六人快步到了正屋外,按着序齿,烺云与煊慧,焆灵和灼华,熺微与熤州,两两并排,陈妈妈向里头报了一声,大大小小端正表情鱼贯进了堂屋,只见老太太端坐在首座上,下首一左一右分坐着两个年轻妇人,两人身后又站着几个少男少女,年纪和沈家的儿女们差不多。 六人先先给老太太行礼问安。 老太太噙着笑意道:“这两位夫人你们都是见过的,文远伯夫人和蒋家的大少夫人,该叫表姑姑和表舅母,快去请安。” 文远伯夫人从前常常见着,倒也不陌生。蒋家虽与沈家常来常往,但她们从小随父亲外任,几乎没怎么见过蒋家人。 少男少女们或作揖或福身,规规矩矩给两位贵妇人请了安。 行了礼,沈煊慧与沈焆灵偷偷拿余光打量着蒋家的大少夫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一身淡紫色遍地锦的薄褙子,里头衬着绛红色细纱长裙,挽着齐整的圆髻,簪这一对八宝簪,生的是眉目婉约,气质端方,一看便是大家出身。 两位夫人受了礼,身后的妈妈立马取了几个描的十分精致的檀木盒子出来,一一打开,送到她们面前,便是见面礼了。 灼华瞧了一眼她面前的锦盒,里头上等羽纱铺垫着,搁着一串南珠手钏,十六粒珠子大小均匀又圆润通透,价值不凡。 六人微微侧头看了老太太一眼,见她点头这才收下。 礼物交由各自的丫头那好,六人又笔直站好,微微垂眸,皆是挂着得体又乖巧的笑意,等着老太太介绍少年客人。 老太太眼瞧着描盒里的物件俱是珍品,淡笑道:“来我这儿做客,倒叫你们破费了。” “便是自家人,说不得破费不破费的。姨母好福气,哥儿、姑娘们长得个顶个儿的标志,我瞧着喜欢的紧。”蒋夫人温柔一笑,十分亲切熟稔的样子,又似细细瞧着崔氏的脸上,说道,“瞧着姨母气色,比在京里的时候可好了许多,定是这些花儿朵儿的鲜艳,瞧着心头都酥了,饭都能多下半碗吧!” 崔氏笑嗔了蒋夫人一眼,“你这张嘴愈发能说,跟糊了蜜似的。” 宋夫人凑趣儿的说道:“怪道母亲见天儿的炫耀讨了个好儿媳妇,每每来信尽是夸赞嫂子的。”说着双手交叠,往腿上一放,还像模像样的大大的叹了口气,说道,“哎呀,我这做女儿的到底是泼出去的水,不得宠咯!” 崔氏的母亲和蒋元老的夫人是嫡亲的姐妹,崔氏和蒋家大爷是嫡亲的姨表兄妹。蒋大少夫人是蒋大爷的嫡长子媳妇,文远伯夫人是蒋大爷的嫡次女,姑嫂二人便要称崔氏一声姨母。 灼华浅浅笑着,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宋夫人的面色,只见她眉宇间的两道短短折痕愈加深刻了,想来是经常皱眉的缘故,两颊消瘦,面色苍白,唇色不显,气息微促,过年时候去崇岳寺上香,那会儿见着病的还不曾这样重。 怎么短短半年,病情进展这样快。 “姨母又羞我呢!”蒋邵氏掩唇一笑,又佯怒的瞪了小姑子一眼,“这不是我这嫂子宠着你么,颠颠着马车巴巴儿的赶来看你,这倒是不领情的意思了,哼哼。” 宋夫人自是一番讨饶,小儿女们也跟着凑趣儿的笑。 瞧得出来这对姑嫂的感情十分亲厚。 微微正了正色,宋夫人说道:“我身子不好,本是不该来的,怕过了病气给您,只是大嫂多年不见姨母,来了北燕便想着来拜见一番,还请姨母不要怪罪。”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怪不怪罪的。我一切都好,劳你家老太太和太太记挂了。”崔氏又问了蒋夫人家里如何,细细讲了几句,赘了家常。 蒋夫人说道:“老太太和太太还托我跟您问好呢!两年多不见,老人家念您的紧呢!” “好,一切都好。” 大人之间一番热络的铺垫,老太太又开始为沈家儿女介绍小客人。 第八章 表哥和表哥:春天 崔氏抬手虚指了一下蒋夫人身后的两位少年,笑着介绍道:“左边儿的是你们表舅母的嫡次子,叫蒋楠,年十六,三月里的生辰,比云哥儿要大几个月。右边儿的是魏国公府二公子徐惟,年十七。你们便都叫表哥吧。” 魏国公太夫人是蒋夫人的娘家姑姑,而老牌贵族之间本也会通婚做了姻亲,团团算下来,定国公沈家、魏国公徐家以及蒋家都沾着亲,孩子们便欢欢喜喜称了表兄妹,也便不用避嫌了。 灼华唏嘘一番,前世里这群人可没有这时候来到北燕,看来她重生一回,很多事情也将发生变化。 她看了一眼蒋楠,他长相清秀,面容温文,笑容谦和有礼,整齐的发髻上束着玉冠,身穿象牙色直裰,身姿挺拔,给人的感觉似如沐春风。 再看那徐惟,穿着浅蓝色宽袖袍子,身材高达挺拔,五官不似蒋家公子清秀,他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轮廓分明,十分俊美,嘴角微勾,端的是风流恣意,潇洒不羁。 沈煊慧和沈焆灵两人小脸红扑扑的,眉目舒展,嘴角噙笑,既端庄又娇羞。两人都要比灼华大几岁,这两年渐渐抽高了身子,五官差不多已经定型,青春朝气,一个明艳,一个娇柔。 煊慧灿若朗星,风姿怡人,明艳如烈火;焆灵眉目婉转,如愁如嗔,娇弱如青柳。 灼华忽想起,上一世里沈焆灵嫁的不就是这个徐二公子么? 上一世里他娶了沈焆灵没几年,世子徐悦就战死了,堪堪又过来两年吧,魏国公就上折子为他请封了世子之位。 经历一世,有些事情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晓得的,那徐惟早已经和李彧早已经暗地里达成了交易,李彧助他除掉徐悦,让他做魏国公府的继承人,条件就是魏国公府支持他夺嫡。 徐悦的战死,正是这两人的杰作! 原因无他,因为魏国公府自来是保持中立的,不肯加入皇子们的夺嫡之战。李彧想要拉拢魏国公府,而徐惟不甘只做个寻常世家公子,两厢里一拍即合,便谋划了阴毒之计! 想必到死徐悦也想不到,背后捅自己一刀的竟是自己亲弟弟吧!沈灼华心下哀凉,她们这些亲信亲情的人啊,真是傻的可怜。 她微微侧过脸去看了沈焆灵一眼,只见她笑盈盈的微微睇着那边的少年郎,也不知是瞧着哪个了,满面微红的楚楚娇柔。 地位十分稳固,过得极为顺遂。灼华心里嗤笑,嘴角勾起讥诮,若是徐悦知道这个弟弟的狼子野心,又将会如何呢? 李彧啊,你这棋子埋的可是真的深呢! 灼华袖中的食指与拇指打着圈儿的磨砂着,盘算着找个机会给徐悦漏一点儿消息去。只要徐悦不死,你这棋子埋的再好也是枉然呢! 想罢心里高兴起来,心道:徐悦啊徐悦,你看看,我死一回,此番回来顺带着还把你救了呢!若你躲过这一劫,可要怎么谢我呢! 崔氏又看向宋夫人身后的清冷少女,“那是你们宋家表姐,都是老熟悉的了。” 宋夫人身后的宋文倩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柳叶眉细长,凤眸淡淡,挺鼻红唇,梳着流云髻,簪着一支琉璃凤尾簪,身着青色交领羽纱裙衫,仪范清冷。 介绍完客人,又一一介绍了自家的孙子。 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相互道了安,清清脆脆、和煦春风的音儿在初夏的温热里格外好听。 崔氏微微一点头,陈妈妈领着丫鬟将见面礼也一一送到三人手上,有蒋夫人和宋夫人的价值不凡在前,崔氏送出去的自然也不是俗物。 见了礼,沈灼华站到了老太太的身边儿,其余的,女孩儿坐去宋文倩身边,男孩儿坐去了蒋楠和徐惟身边。 “惟儿的大哥,悦哥儿补了咱们北燕指挥同知的职,两兄弟前日里与我们一道到的,一路上也是多亏了他们两个照顾了。”蒋夫人指了指徐惟,笑着解释了几句,又说道:“本是要一道来拜见的,临出门时被衙门叫走了。” “他刚接手必然是要忙碌上一阵子的,这都是小节,咱们不兴计较这些。”崔氏笑了笑,侧头看着蒋夫人问道,“我记得指挥同知可是从三品的职,这孩子不过二十有一罢,倒是出息的很。” “是呢!年纪轻轻就上过许多回的战场,陛下还授了将军的衔。”娘家人得力,蒋夫人与有荣焉,又叹了一声,“可惜这孩子姻缘浅,前后定了三个姑娘,却没有一个能顺顺利利进门的,竟拖到如今……” 灼华低着头,嘴角抽了抽,觉得这个徐悦也真的够倒霉的。三个未婚妻,一个暴毙,一个病死,最后一个好容易是个健康又安分的,据说还是个难得的美人儿,结果婚前去上香还原,遇上山匪……又死了! 连着死了三个未婚妻,克妻的名声就担上了,尽管他出息,又是魏国公世子,可那些门第高的却不敢把闺女许给他,门第差的,国公爷和夫人又看不上,一来一去,便拖到了二十一的年纪。 崔氏也颇为惋惜,她倒是不信什么克妻不克妻的,看了看下头站着的几个孙女,可惜了,年岁差的太多了,笑了笑,嘴里轻轻的安慰道,“哥儿是个好的,缘分迟早会到的,先苦后甜罢!” 蒋邵氏点点头,“姨母说的是。” 气氛有些沉重,大家似乎被徐悦的事儿带低了情绪。 宋夫人笑了笑,伸手招过沈灼华。 “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愈发的好看了,倩儿多念着你,好在马上又可常来常往了。”宋夫人眼神慈爱,仔细打量着她,对崔氏说道,“姨母福气,灼华……是个好孩子,极好的。”说着竟湿了眼眶。 一屋子人的目光瞬时都集中到了灼华身上,那两个少年郎细细的打量着她,只见她今日一身烟柳色的裙衫,胸前别着一块巴掌大的粗麻布,挽着少女髻,半头的青丝妥贴的披散在身后,髻上装点着几朵素色的绢花,十分素雅。 五官还未真正的长开,却是十分精致的,肤色白润细腻,可以预见来日的美貌。那双眼睛长的极好,深邃明亮,头里尽是沉稳和淡然,此刻笔直的站在宋夫人的面前,嘴角挂着得体的笑容,端的是白梅一般的清丽淡雅、气质通透。 沈煊慧明艳、沈焆灵柔雅、宋文倩冷凝,她们个个美貌无比,她不过十一二岁,站在她们之间,竟也半点掩不去她的光华。 灼华不经意的抬眼,对上对面两位少年郎的眼神,她礼貌一笑,如明珠生辉,美玉莹光般照亮了整个面容。 徐惟回以微笑。 蒋楠有一瞬间的闪了眼神。 灼华没去探知两人心情,只心底叹了一声,看着伤怀的宋夫人,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握着她的手,春水潺和道:“表姑母养好身子才是正理儿,身体康健,便是样样顺遂了。” 宋夫人频频点头,几分感激又几分怅然和无奈。 宋文倩低头安慰母亲,宋夫人拍拍女儿和沈灼华的手,不好意思的笑笑,连道“失礼了”“好孩子”。 宋夫人这里两年病着,文远伯府也愈发的热闹,一出出宠妾灭妻的戏码闹出来,成了云屏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宋夫人出身大家,自来持重端正,少弄那些柔情似水的样子,偏偏伯爷是个喜爱“软调子”的,不比那妾室与伯爷青梅竹马的情分,偏那位又是个放得下身段的,多得是小意柔情的花样。 伯爷偏疼妾室庶出,从前宋夫人身子好的时候到还能压制,这年里病着,伯爷竟迫不及待的逼着正头夫人把中馈交到妾室手里。 妾室不甘被压了这十几年,得了权使劲的苛待病中的正室,生出的庶女也是个利害的,手腕颇似沈焆灵,惯会在人前使一招楚楚可怜的,偏宋文倩是个冷硬的脾气,进而处处吃亏。 灼华瞧着她,便似瞧见了从前的自己,只一味莽撞,进而处处吃亏。 过年上香那次,见着宋文倩被庶妹拿着“你娘马上就要死了”“等你娘死了,父亲马上就会让我娘做正室夫人”这样的话刺激着,想激她在外头动手,落她一个不容庶妹的恶名。 灼华想着,若不是有着上一世的经历,得知母亲去世真相,莽莽撞撞与苏氏母女对上,估计也是同样的下场吧!不过以己度人的帮了她避过了那次,又点播她如何可少吃些亏。 竟不想她们母女记到了现在。 听说最近宋文倩学会了拿那妾室母女的招数反击,赢得了府中上下的怜惜,伯爷也不那么偏心了,日子比之过年的时候要好过许多。 宋文倩是何等骄傲清冷的性子,竟被逼得去学那最看不上眼的妾室做派,可见她们母女在府中的日子有多艰难了。 如今蒋夫人带着嫡子来北燕,说是看望蒋氏母女,不若说是来给她们撑腰的。这蒋少夫人不仅是宋夫人的大嫂,更是宋夫人的表姐,自幼便十分要好,有她在宋夫人蒋氏和宋文倩的日子应该会好过很多。 只是蒋夫人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北燕的,她走了,宋家母女又该如何? 蒋邵氏从小姑子那儿多少听了些,见她如此立马明白过来,笑着拉过沈灼华的手,从腕间摘了个羊脂玉的镯子戴到她的手上,眼里笑意满满,十分亲切,“是个好孩子。” 前头才收了见面礼,又来一只羊脂玉的镯子,这样贵重她是不敢收的,只是蒋邵氏直言:长者赐不可辞,没办法只能向崔氏看去,又见老太太点头,这才由着蒋夫人戴上,敛衽福身谢过。 一屋子皆是十分好奇的看着灼华,好在也不曾发问,灼华有点受不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只淡淡微微垂着头。 崔氏将灼华拉到身边,笑着说道:“这个小魔星,就是个顽皮的,惯会叫人生气。” “越气竟越年轻了呀!这样的福分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蒋邵氏掩嘴直笑,心里头倒是十分惊讶,她是知道这个姨母的,最是冷淡不过,这小丫头竟能叫她这样亲热的喜爱着,不简单啊!转言又道,“听说府中的盛老先生,还是外甥女儿请回来的?” “是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歪点子,把他祖父和姜家两兄弟指使的团团转,一会子要这个,一会子讨那个,竟还往宫里去讨东西,折腾了大半年,竟真把盛先生请回来了。”崔老太太慈爱的搂着孙女儿,讲着怎么补的古画,怎么寻得补画的物什,又是怎么一封封信去让京里的人帮忙的,“亏得她祖父和两表哥纵着她。” 蒋邵氏听得眉目含喜,笑道:“真是个心思巧妙的,可比我家里的那几个孽障好太多了!” 徐惟和蒋楠听得亦是十分惊讶。听说老先生是两年前被请来的,那时候她才多大?竟有这样的巧心思! 蒋楠看着灼华,和煦的笑着,说道:“听说陛下差人来请了两回,都没能将盛老先生请回去。表妹、表妹好心思呢!” “表哥谬赞了。先生的家人在流放中皆生故于北燕,先生不忍离去。”灼华柔声说着,声音轻而缓,如山涧清泉流淌,“先生爱画,我不过放手一试,都是祖父与两位表兄的功劳,也得云哥哥自己有本事,先生才肯留下讲习。” 沈烺云依旧清肃寡言,只在灼华说话的时候投去淡淡一笑。 蒋邵氏侧头看了儿子一眼,又望了望灼华,热情道:“您看看这孩子,还不邀功,果真是极好的。” “难为她为着兄长的一番心意。”崔氏心里骄傲,望着那两个俊朗的少年朗,笑问,“我瞧着两个哥儿都是极好的。明年开春是否应试?” 徐惟与蒋楠起身一揖。 徐惟微笑着回话,“回老太太的话,我与君乔都会应考。” 蒋楠,字君乔。 蒋楠恭敬应声,“是。” 定国公沈家,魏国公府徐家,是大周最老牌的贵族了。 原本如沈家、徐家这样的有爵人户,便是不应考也能蒙荫蔽直接入朝为官的,偏就是因为权势太甚富贵太过,越是这样的人家越是谨慎。 当初追随开国圣祖爷打天下的能臣悍将无数,得封爵位的便有三十六人,一王,八国公,十二候,十五伯。 可在圣祖爷自己手里便除去了一半之数。 当初靖国公蓝放圣祖爷称他第一国公,入内阁为首辅,何等功绩,何等智慧,又何等风光,最后呢?圣祖登基不过八年,蓝氏一族便落个株连全灭。 究其原因,不是蓝放不够尽心,亦不是蓝氏族人不够能干,而是因为他们太能干、太尽心了!蓝放掌控着内阁,蓝氏族人几乎站满了半个朝堂,把了政权,握着兵权,功高震主之余亦不知收敛。圣祖爷未免臣民有兔死狗烹之感,一忍再忍,最后在蓝氏引起民愤时,手起刀落,斩草除根! 又历经高祖、成祖及先帝朝,开国封赏的公侯伯爵所剩不过一手之数而已!便是礼王府姜家,定国公沈家,魏国公徐家,长平侯周家,以及文远伯宋家。 这几家能历经几代不衰,因为这些世家都懂得适时放权,装傻充愣,懂得向上位者示弱,更因为他们从不参与在夺嫡之争中,远离皇权,远离军权。 便说定国公府沈家,当初以军武得封,手中掌兵权二十万,可与蓝放不同,高祖父在天下大定之时毫不犹豫上交兵权,又以伤病之由乞骸骨养老,家中有子六人,却只留世子在朝,其余诸子只领着无关紧要的虚职,族人一律不准入朝为官。 直至今日的定国公府,祖父有四子,大伯父是世子,只在吏部领了正五品主事的虚职后,因为体弱而无所建树。而身为从二品布政使的父亲、四品知府的五叔,皆靠自己考中两榜进士入朝为官,遑论旁支、庶支。 沈家人识时务,懂进退,严于律己,严以律族人,这才换来这百多年的兴盛不衰,家族平安。 徐家亦是如此,即便世子徐悦靠荫封领职,却也是靠自己沙场拼杀才做到了从三品指挥同知的位子,而二公子想入仕,握实职就得靠自己。 老太太又细细问着,“是入的国子监听学吗?” “原是请了致仕的林阁老在魏国公府教习的,同听的还有几家的哥儿,只是老大人身子不好,上月里回了苏州养病了,他们还未入国子监呢!”蒋邵氏接过话头,顿了顿,眼神瞟过儿子和外甥,笑了笑,对老太太说道,“也不知这两个孩子有没有这个福分,能得盛先生几日点播。” 老太太笑呵呵的拍拍灼华的手,对两个少年郎说道:“这个事情我是没办法,盛先生可不听我老婆子的,还得看你们表妹。” 目光唰唰唰,又全都集中到她身上,除了淡定的沈烺云。 灼华瞧两位少年郎笑看着自己,十分期盼的样子,余光又扫过沈煊慧和沈焆灵,果然两人直直的看着她,脸蛋嫣红,那眼神恨不得上前来按着她的脑袋,替她点头。 灼华在心底长叹:春天啊…… 要说服老先生不难,可她有些为难啊! 她很想跟蒋邵氏说,你们又不在北燕长住,若是她说服了老先生同意他们一道听学,结果你们没几天就走了,这似乎就……不大好了吧! 蒋邵氏似乎看出她的为难,“今年陛下把秋季围猎之地选在了北燕,中秋之后便会开拔出发。算下来也不过两个月样子了,若是能跟着云哥儿一道听学,楠儿与惟儿便不回去了。”她笑了笑,仿佛带了点意味在话里,对老太太说道,“左右与云哥儿一道应考,一同出发岂不是更好。” 老太太微微愣了一下,回味了这话,笑了笑,同灼华道:“阿宁不若去试试?” 这话说的极是隐秘,灼华微微挑了下眉,有结亲的意向咯?蒋家?还是徐家? 要说两人可都是嫡子,沈煊慧和沈焆灵的身份似乎不大配吧?还是说她们听到风声,以为苏氏能扶正,有求娶沈焆灵的意思? 眼神微微游移在少年郎之间,谁娶? “好。”她装傻,浅笑着应下,“孙女尽力。” 又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气氛比之前要热络的多,蒋邵氏时不时的打量着女孩儿们,期间几回拉着灼华说话,十分亲近,问着喜爱吃些什么,平日里做些打发时间等等,灼华都含着笑一一答了。 老太太看着两个哥儿,笑的亦是十分慈祥。 宋夫人时不时的凑趣说几句,笑的高兴时面色也好了许多。 巳正的时候蒋夫人和宋夫人起身告辞,老太太挽留,叫陈妈妈摆桌,留她们下来午膳。大周的规矩是一天两食,富贵人家中间再多一顿点心,只有在客人上门时会加一餐午膳。 蒋邵氏和宋夫人推辞,沈家客气,但毕竟孩子们在孝期,留下用餐多有不便。 蒋邵氏掺着老太太走到垂花门,笑着道:“来日方长,以后多的是机会。日头大,姨母快回吧!” 今日见面宋文倩也没机会单独与她将上几句,临走时只说七月初三她也会去上香。 送走了客人,老太太也累了,又叫了烺云说了几句,留了灼华,便叫散了。 崔氏有些好奇宋夫人对灼华的态度,待人都走了,便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宋夫人?什么事叫她们姑嫂这样看重你?” 窝在罗汉床上,灼华枕着老太太的腿,指间绕着一缕青丝,窗棂微开的缝隙有微金的暖意透进来,落在那一缕青丝上,拢了一层朦胧绵长的光晕,窗棂微微一声咿呀,有一丝暑气的宣布着炎夏即将到来。 灼华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宋家的事儿外头都知道,过年的时候去上香,遇见宋家庶女算计倩姐儿,想激怒她,便替她解了围,而后也不过提醒了她几句,让她少吃些亏而已。” 老太太一拧眉,“没与那庶女冲突吧?” 灼华摇头,笑道:“没,我叫了倚楼去捣乱,她未必知道我故意的。您孙女聪明着呢!” “真真厚脸皮了!”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怜爱的替她拨开遮在脸色的青丝,“多结善缘是好的。只是也被把自己拉扯进是非里,那庶女我也见过几回,爪尖儿卖乖的,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你离她远远地。” “祖母放心,孙女省的。”想起蒋邵氏饱含深意的话,她好奇道,“蒋少夫人似乎有意与沈家结亲呢!蒋楠是嫡子,莫不是瞧上二姐姐了?” 老太太看着她,忽的笑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颊,却没说话。 伺候了老太太歇午觉,灼华回了醉无音,自打将管家的事儿分给苏氏之后,老太太便不大留着她待在保元堂,原因也很简单,她要灼华学会独立,学会驾驭下头的人,如何管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醉无音和保元堂的格局一样,正屋有五间,左右稍间、次间再加一间待客的明间。沈灼华不爱别人在屋子里值夜,左耳房便做了值夜房,通常是倚楼和秋水一班,听风和长天一班。 左稍间和次间打通,做了宽阔的内室,再以枕屏做了隔断,隔出了前后的明、次两间,内饰简单,窗户上蒙了杏色蝉翼纱,光亮透进来倒也明亮。 右次间改做了小书房,平日里抄书抄经就在此处,右稍间里挂着母亲清澜郡主的画像,做供奉之用,入夜后灼华会在画像前跪经,焚化佛前供奉过的经书,直到子时。 净了手,灼华进右稍间更换了贡台上的水果点心,又给母亲上了香,回到右次间抄写经书。 就跟上午似的,才抄上一个时辰不到,又有人来了。 秋水端着热水进了来,又顺手关上了门。 “姑娘歇一会儿吧,仔细伤眼睛。”让灼华微微仰头靠在椅背上,绞了热水帕子替她敷上,又轻轻按着眼周的穴位,舒缓眼睛的疲劳,半响后才轻声说道:“二姑娘来了,在外头坐着吃茶呢!” 温热的帕子触感舒服,灼华长长舒了口气,闻言微微扬起了眉,幽幽一声道:“沉不住气啊……” 秋水笑了笑,觉得主子这两年变了许多,她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她沉静、淡然,天真的时候也完全不似郡主在世时的天真,安静起来竟有几分深沉,这两年冷眼看着大姑娘和二姑娘掐着,仿佛置身事外,倒真是十分沉得住气。 闭眼休息了半晌,揭了帕子,换上十一岁小姑娘该有的纯真娇憨模样,出了次间。 两人老三句的寒暄了一下。 沈焆灵在明堂转悠了好一会,从摆设到茶点再到丫鬟,从头至尾的夸赞了一遍,带着几丝扭捏,就是说不到正题上来。 灼华悠悠的喝着茶,也不急着开口,就这样笑盈盈的听着,看到沈焆灵欲言又止的时候,微微挑起眉尖好似询问,可就是不接话。 沈焆灵本想引着灼华先开口说些什么,可一看她满脸满眼的天真无知,一下就蔫了,倒是面上的红晕愈加深刻了,“三妹妹,后来……”终于要开始了,可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煊慧来了。 沈焆灵立时闭嘴不语了,笑盈盈的低头喝茶。 煊慧却只跟灼华扯着东南西北,说女红书法,说穿戴首饰,再说到下个月法事,就是不提主题。 灼华微微垂眸看着茶盏里起伏不定的茶叶,有着温热的氤氲扑面,感受着毛孔的舒展,也不做声。 眼见话题扯到西方去了,沈焆灵有些着急,茶盏端在手里也不喝了,莹莹水眸幽怨的瞅着聊的得劲的两人。 沈煊慧忽的住了口,抬手拢了拢发间的素银簪子,杏眼微抬,似笑非笑的看着焆灵手腕上的玉镯子。 沈焆灵被她瞧的发毛,眨眨眼问道:“大姐姐瞧什么呢?” 第九章 春色开始荡漾 “没什么,看到妹妹手上的玉镯子。”煊慧微微叹了一声,似乎悲凉的感慨道:“心里便生了几分惆怅。” 灼华歪着头看去,玉质细润,晶莹温润,好似听不懂的对着玉镯便赞道:“这样好的玉质也就是昆仑山能产的出来了。” 沈焆灵摘了镯子双手拖着递到沈煊慧面前,十分恭敬的说道:“大姐姐若喜欢,妹妹便送给大姐姐了。” “我可不是那眼皮子浅的,什么好的都想揣进自己怀里。”沈煊慧偏开身,端着茶盏拨弄着茶叶,不无讽刺的轻笑一声道,“二妹妹快收起来吧,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要抢二妹妹的东西,没得又要给拿起子摆高踩低的小人踩上几脚。” “大姐姐……”沈焆灵立马红了眼眶,长长的羽睫微微颤抖,弱柳扶风的柔弱无助,“妹妹向来都是敬着大姐姐的,那事儿姨娘已经给祖母解释了,都是那起子小人惯会作怪,才叫大姐姐受了委屈,可是姨娘才上手管家的事儿,难免有些疏漏,还请大姐姐宽宥些。” “那是自然,我是肯定要打心底里宽宥苏姨娘的,不然就又是一顶小心眼儿的帽子扣下来,大姐姐我是个卑微的,这样坏名声的事儿可怕的很呢!”沈煊慧轻轻笑了一声,沾了口茶水,淡淡的说着,“不过是看着变天了,心里生了几分傻念头而已,叫两位妹妹见笑了。” 沈焆灵忙是起身,深深的福了一下,面色微微有些发白,“姐姐这样说就是……” 沈煊慧一把捞住她下拜的身子,不容置疑的将她按回了座儿,摆出一副长姐的架势,客客气气的教训道:“你是正经的姑娘,金枝玉叶,怎么好帮个姨娘请罪,说出去没得叫人笑话!” 灼华垂着眸子,又不痛不痒的说了句,“怎么会呢,咱们都是一样的,都是父亲的女儿。” 沈焆灵彻底噎住,眼泪定在眼眶里不敢下来,如今嫡母还是清澜郡主,可不是苏氏,庶长女的“长”字,依旧盖住了她,“……妹妹糊涂,大姐姐说的是。” 若是换了从前,沈焆灵这一派楚楚可怜的说着这样的话,她早就暴跳如雷的指着沈焆灵骂她的做作和矫情,如今竟也可以讥讽几句,然后淡淡的把沈焆灵的话打回去。 灼华望了望外头,暖光熠熠无遮无拦的铺洒在天地间,丝毫不知人间悲凉。 就连冲动的煊慧冲也练成了人精,大宅门可真是个修炼的好地方!这样也不错,光是沈焆灵功力了得,那还有什么趣儿呢! 沈焆灵那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口憋的生疼。 姐妹三人轻声细语的聊着天,旁人看来,十分和睦。 灼华笑着转了话题,“倒是没想到今年的秋季围猎,陛下竟会想着来北燕,往年也不过就在金陵北郊而已,再远也不过去了徐州。” 沈煊慧笑着接话道:“太祖爷那会儿,还去兀良哈的领地狩猎呢!咱们北燕风光极好,草场也多,狩猎来这儿再好不过了。” 那时候大周国力强盛,刚刚收拾了周围“好动”的邻居,皇帝带着朝臣往兀良哈的领地狩猎,那是彰显国力,不管是兀良哈还是草原其他部落,都是十分小心翼翼的做着大周陛下的护卫,就怕大周的皇帝陛下有个闪失,大周的悍将就带着军队去彰显国威了。 如今的大周依然强盛,却比不得圣祖和太祖那会儿,近些年北辽和女真族蠢蠢欲动,陛下会来边疆狩猎,意思亦是十分明显。 灼华笑笑,可惜中秋后皇帝还未开拔,北燕就闹起了灾荒,未能成行。 她道:“京里的贵人们大多是没见识过咱们北燕的广阔风光,到时候提前来的肯定也不少,少不得还要借住咱们府上。” “难怪楠表哥、惟表哥这样早就来了。”沈焆灵柔声说道,然后有些可惜的说道,“徐世子倒是可惜了,人品家世都是极好的,自己又是个有能力的,却被克妻的名声拖累了。”顿了顿,“长子未能定下,怕是另几位公子也要受连累了。” 这话可转的略有些生硬了。 灼华眨眨眼,含笑道:“不会,大公子已经议过亲了,那三个都是下了定的,连黄道吉日都算好了的。所以那几位公子是可以议亲的,咱们勋爵人家虽说规矩大些,却也不会因为这个耽误了儿孙们的终身大事。” 然后就见煊慧和焆灵悄悄舒了口气。 灼华忍不住又要挑眉了,怎么的,这对冤家竟都瞧上了徐惟?! 蒋家也是簪缨世家,如今的当家人更是当朝首辅啊!蒋楠的父亲堪堪四十岁已经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了,居然都不心动? 蒋楠啊蒋楠。 灼华真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难过!这么好看的一张皮囊,居然都没人看得上? 果然还是看起来“风流不羁”的男子,更吸引姑娘啊! 魏国公府是不可能让嫡子聘娶庶女的,若他们得了风声以为苏氏能扶正,想要讨沈焆灵倒也勉强可匹配,沈煊慧虽占着“长”,到底生母出身太低,想进魏国公府基本是没什么可能的。 只是,即便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她就会眼睁睁看着沈焆灵顺利攀上魏国公府么? 沈焆灵咬了咬唇,眸光期期的问道:“妹妹怎么晓得这些?” “祖母说的。”灼华低头吃了口茶,玩笑道,“待开春过了春闱,怕是媒婆都要踏破门槛了。” 沈煊慧有些惆怅又有些期望的低语着,“也不知什么样人家的女儿,能进国公府的门了。” 灼华歪歪脑袋,抿唇一笑,“自是得公候人家的姑娘了,徐二公子是嫡子,又这样出息,一般人家的姑娘可配不上呢!” 沈焆灵面色微微粉红,眉眼舒展,似要笑出声来一样。 沈煊慧看了她一眼,转脸看向院子,似朝似讽的淡淡一笑。 灼华低头吃茶,指尖愉快的点着茶盏,以后的日子里怕是有的热闹了。 月光莹莹清澈带着幽幽的蓝,悠缓的漫步在天际,似一汪清水自天际流泻下来,带着烟色铺满了庭院。 此时风露缠绵,空气中带着朝露烟波浩面的湿润。岸边柳依依、芳草翠,有蓬勃之气。堂前的海棠枝条浅绿簇簇出尘悠悠,绽满了绯红的花朵,吐着点点嫩黄花蕊,偶一阵风吹过,枝影晃动,簌簌有声,恍若明霞漫天,连月色在花朵的色泽下都朦胧了起来。 风拂皱了满湖的平静,水面映着月光粼粼微闪,恰似墙根儿底下的摇曳千点的竹影,带来初夏百花的馥郁清香扑在了窗纱上,窗纱微微鼓起,宛若孩儿爱娇时鼓起了腮。 最近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老太太脾胃愈发的不好,几日来都吃的不多。 二院那怪脾气的盛老爷子从她这里拿不着酒,烺云那里也闹不出来,脾气愈发的臭,两日不肯好好吃饭了,一到听学的时候使劲找机会罚她抄书,吹着胡子可怜兮兮的把伸出去的两根手指,又自己按下来一根,恩,现在只比划一根儿了。 趁着今日醒的早,灼华寅时二刻便起了身,带着秋水和倚楼去了厨房,亲自下厨给两位老人家做点吃食。 又为着来年春闱,近日来除了蒋邵氏,还有不少人跟父亲说项,想把家里的公子送来让盛老先生指点一二,只是老先生脾气怪异,怕是不肯的。 父亲几番推脱不下,便让她去试一试,毕竟当初老先生是她“说服”进来的。今日扩充学员的工作,自然也就落到她的肩上了。 话说这时候,沈灼华便又开始感谢上一世的自己了! 为了讨好李彧,她学说话、学鞭子、学骑马、学酿酒。 为了讨好既是姑母又是婆婆的沈缇,她学烹茶、学点心、学精致菜肴、学手上功夫。 如今回头看看,自己当真是十八般武艺,堪堪精通了一半儿啊! 稍等会儿她带着十足的“诚意”,外加一坛子酒去商量,想来老先生也不会拒绝才是! 夏天的日头总是起的特别早,但此刻还是漆黑一片,唯有廊上灯笼微微发着光。 西北角的厨房却已经热火朝天起来。 每日寅初厨房里的婆子们就必须要起来了,先去后门处去接每日最新鲜的蔬菜和肉类,然后熬粥、蒸好包子,将现成的酱菜切好、分盘,只等主子们一起,便可以将吃食送过去。 还未进厨房的门便是一阵热浪猛扑过来,灼灼的闷着人的心口,灼华只觉面色立时沁出一层汗来。 看到灼华进厨房,婆子们愣了一下,却也不稀奇,显然是见惯了她过来的,笑呵呵的请了安又有条不紊的继续自己手头的活计,管事的刘妈妈昨日里已经得了秋水的知会,领着三人去窗前采光好、通风好的灶眼处。 灼华笑意温婉的到了声谢,秋水立即递上一个菡萏色的沉甸甸荷包。 “请刘妈妈和大伙儿吃个解暑茶吧!” 刘妈妈一接手,一如从前荷包份量不轻,少说也要五两银子了,跟着婆子们大声吆喝了一句“姑娘请咱们吃茶咯”,大伙儿连声道谢,管事婆子笑眯眯的退到一旁,一副随时待差遣的样子。 秋水将材料拿出来,摆上一旁的小桌上,问道:“姑娘,今日要做什么呢?” “金丝蜜枣粥,桂花糕,荷花酥。今日里天气闷热,再烹一壶酸枣五彩花茶,开开胃。” 三人系好襻膊,露出白嫩嫩的小臂,净了手。 灼华取来米仔细淘洗干净,装入瓦罐,加入足量的水,然后开始处理蜜枣。秋水取了面粉、猪油,开始揉拌水油面团和干油酥面,为制荷花酥做准备,倚楼不懂这些精致活儿,搬了个矮凳坐在灶眼前点火、扇风、送柴。 分工明确。 不多会儿瓦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米翻腾声,倚楼又塞了一把柴火进灶洞,起身洗了几个干净的小圆碗放到小桌上,回身又坐会灶眼处。 灼华将切成细丝的蜜枣摆进圆碗内备用,正好秋水的水油面团和油酥面团已经揉搓完毕,转手又去为桂花糕做准备。 刘妈妈看着三人团团忙着,也不见她们说什么话,却十分井然有序,不慌不忙的,一看就是在厨房里合作了无数回了。都是一样的动作,就是比她们这些粗人做起来,优雅多了。 回想起一次以见灼华带人来厨房,那时候她不过九岁吧,能懂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原以为不过就是来装装样子的,等丫鬟婆子们做的差不多了搭把手,就算是她的功劳了,毕竟对于那些个大户人家来说,厨房是十足的腌臜地儿,那些个千金姑娘、富家太太是不屑进来脏自己手的! 却没想到这个千金贵体的姑娘,小小年纪做起厨房事儿来竟是有模有样,虽说当初第一次来做的时候还有些手忙脚乱的,却也是十分认真的揣摩着、尝试着、相互配合着。 做坏了不气馁,仔细询问厨房里的老人,要是做成了,连她们这些婆子都有的一起尝,临走时还会将灶台收拾干净,不给厨房留摊子。 每每过来都有十足的赏钱,态度谦和有礼,真真是与别家的贵人不一样的。 灼华又取来酱瓜,手起刀落间都被切成了均匀的细丝,手掌压着酱瓜,刀锋挂过占板,一托一放,整整齐齐的到了小圆碗里。 刘妈妈往前一看,切出的样子比不得真正的厨子,却已经很不错了。那些酱瓜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都是寻常,不知又是从哪家食肆里贵价买来的。 灼华见她打量那些酱瓜,笑了笑,又拿了筷子地道递给她,说道:“这是我上回跟宋婆子学的,稍稍改了口味,您尝尝。” 刘妈妈连忙道谢,双手接过,尝了一口平平无奇的酱瓜,“咦”了一声,仔细嚼了嚼,不住的点头,“是不错,偏了甜口,若是配了姑娘的金丝蜜枣粥,正相宜呢!” 揭开锅盖,腾腾热气扑面而来,她的脸上的薄汗立刻聚成汗珠滚落下来,取了汗巾擦了擦,拿起木勺开始搅拌,又道:“进来天气炎热,祖母和盛老先生年纪大了,胃口不佳,金丝蜜枣粥不另加糖,微甜却不会腻,佐以脆生爽口的酱菜,希望能叫她老人家多用些。” “姑娘孝心呢!”她夸了一句,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着痕迹的靠近了些,小声道,“近日里白姨娘的胃口差的很,苏姨娘的胃口也不大好,送进去的吃食几乎都是没怎么动就送出来了,前日里的甜醋里脊倒是吃了些。” 灼华低着头,眉轻挑,这便是与各处管事打好交道的好处,如今衣、食二处都与她亲近,你不用仔细询问什么,但凡她晓得的,都会悄悄道来。 她到底是前世经历过孕事的,胃口突然变差,却又食酸,那苏氏多半是怀孕了,只是既然有孕又为何压下不提? 怕有孕后不能掌权么?还是又旁的算计? 她抬起头望向刘妈妈,天真的笑了笑,“许是天气太热了,也没什么胃口吧!” 刘妈妈也跟着笑了笑,心想着她听不懂,她身边自然有听得懂的人。 刘妈妈比姚婆子此类人要聪明许多,知道灼华有着老太太撑腰,谁是新夫人对她没什么影响,看她行事稳妥,又是嫡女,好好敬着准不会错的。 时间推至寅正二刻。 桂花糕已经出炉,冒着阵阵热气儿,浓郁的桂花香味飘满了厨房,硬是盖过了所有早点的气味。 粥越来越稠,闷在里面的气泡也越来越大,一下子炸开米汤溅到沈灼华的手背上,管事妈妈一惊,却见沈灼华只是微微缩了一下手,手下的动作也没有停。一旁的秋水又抽出帕子替她擦去米汤,留下一个小红点,再看她,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从前在国公府的时候,府里的姑娘也常常会亲自下厨做一二点心孝敬长辈,但大家心照不宣,多半的活儿都是家人代劳的,大家闺秀都养着指甲,哪里真的能做厨房里的活儿呢! 如灼华一般实在的当真少见,也难怪夫人心肝儿肉似的疼爱了。 眼瞧着粥品好了,灼华将分装如瓦罐的功夫交给秋水,自己做最后下油炸荷花酥的功夫。 锅里起了大油,将荷花样儿的面团子放进漏勺里,一下锅,层层分裂,慢慢绽放开,颜色渐渐有些微微的金黄,模样好看极了,一个接一个的炸出来,香气又是一阵接一阵的,看着呆惯了厨房的管事妈妈也忍不住咽口水。 大功告成后,将吃食分成了两份装好。 灼华指指桌上的两盘子糕点,笑道,“这回又有多的,就给大家尝尝,别嫌弃才好。” 刘妈妈谢了又谢,亲自送了两人出了厨房。 出了厨房已近辰时,朝阳升起,微金的光芒铺洒,落在花瓣间的夜露上,露珠于细风中微微摇曳欲落不落,耀起一点五彩的光华,那光华映在浅眸中,似星光熠熠。 灼华小声交代着倚楼,“你们去打听打听,这近月来苏氏有没有请过大夫,若有也一并查清楚,生的什么病,记住一定要查清楚!别惊动了人。” 倚楼点头应下,“奴婢省的。” 秋水心里有了些猜想,略迟疑的说道,“刘妈妈忽然说起这个,莫不是苏姨娘她……” 她轻轻一笑,若风中云烟,道:“刘妈妈是老人儿了,生养儿女好些个,其中的门道比咱们可精了去,怕是差不离了。” “既是有孕了,如何不禀明?”秋水顿了顿,心思回转,眉间隐有忧色,又道,“莫非是怕老夫人收回她管家的权力?” “若说怕丢了权,也不尽然,过了前三个月胎坐稳了照样可以继续,更何况,要扶正她,这些考验管家的功夫是不会少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沈灼华意味深长的一笑,“此事按下不提,怕是她还有旁的目的。这个人,心思深的很。” 第十章 表哥带来的春色 梳洗更衣后,带着一份吃食去了崔氏那里请安,晨定散了以后,又伺候了老太太用了早膳,然后去了典正居的书房。 老先生除了夜里休息,一般都待在书房里舞文弄墨的,做一切他觉得有意思之事,听说最近又迷上了做人物画。 平日里老先生讲课都是讲一日、休一日,最近都是今日讲习,明日跑出府去找“景”入画。昨日险些被当做了老流氓给揍了,好在严厉跟在身边,及时做了解释。 方到了典正堂的书房的门口,一团“天外飞纸”就迎面飞来,处于多年挥鞭的本能反应,灼华右手一挥,将纸团打了回去,正中盛老先生的门庭! 老先生被这么一砸,手一甩,墨汁飞舞,一旁的美人图遭了央,白面美人的嘴角“长”出了一颗硕大的媒婆痣。 细长的眸子瞪的老大,一把长胡子顺着他用力的喷气一飘一飘的,老先生今日穿着一身广袖直腰的宽袍子,行动之间袖袍忽忽地翻飞,若非生着气,瞧着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老先生大吼一声,正待开骂,回头一见灼华笑盈盈站在门口,手里提着食盒儿还拎着酒坛子,立马眉开眼笑的将手中毛笔随手一甩,又给旁边画上美人的衣裙添了一团污迹,这会子却是一点都无所谓了。 笑呵呵一边指挥着小斯收拾满地的废纸,一边招手叫了灼华过去。 书房极大,左侧是看书做画的地儿,这会儿乱成一团,右侧劈出了一块地儿,摆了矮几、软垫。 老先生往软垫上一坐,一甩衣袖,指指桌面,说道:“快快快,我正饿着呢!这破天气,闷的我几日没得胃口,你今日再不给我做吃的,我就要杀将过来了!” 眼神还悄摸摸的瞄着灼华藏在右侧的酒坛子,如山坳子里的狼一眼,嗷嗷放着绿光。 沈灼华坏心眼的慢慢吞吞,眼见他吹胡子瞪眼起来,才赶紧了动作,给他倒了杯酸枣五彩花茶,“先喝杯茶,酸甜口的,开开胃。” 老先生将茶一口闷,眼神半刻没有离开那坛子“天山雪”,闷了茶,粥食摆好,撩开胡子就大口吃起来,“甜的?”微微皱眉,似乎不大满意,咂咂嘴,仿佛吃着味儿的,又抖抖眉,大大的进了一口,“甜的!” 又尝了口酱菜,“恩,甜的好!” 边吃着,一手搭上灼华的手腕,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嚼了几口酱菜,“不错不错,好好养着,再吃几帖子药,伤风感冒就找不上你了。” 盛老先生对这个“不厚道的小友”很是喜爱,来沈家之后总喜欢找她一起倒腾画,但灼华大病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三五不时的伤风感冒,几乎大半时间都养在院子里,前一阵子忽然病倒,瞧着颇为严重的样子,老先生这才亮出了招牌来,也是习得一身好医术的,主动杀进醉无音院给她把脉调理身子。 这一年多里,经过老先生的调理,果然伤风的机会明显的减少。 “自己都管不好,还好意思说我呢!” “我这几十岁的老头子底子都比你好!” 灼华好笑的摇摇头,给自己也倒了杯开胃茶,呷了一口,“慢点儿吃,这样囫囵吞,能吃出什么味儿来。” 老先生眉梢挑了挑,“你说话跟我娘似的。” 虽说灼华只有十一岁,可盛老先生从未将她当做小孩子来看,在他眼里这个姑娘心思巧,行为举止沉稳,端从花半年时间把他骗来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这丫头不简单着呢! 灼华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就要翻白眼了,有没有搞错,您老人家的娘若活着这会子也要七八十了吧?我才十一啊! 老人家一碗下去,又给自己盛上一碗,吞咽的间隙问道:“丫头,你怎不吃?” “厨房里出来,没胃口。”下过厨的人都知道,一般煮完了,人也熏饱来了。将食盒下头的两盘糕点拿出来,灼华道,“我做了桂花糕和荷花酥,还热乎着。” 老先生直接上手捏起一块桂花糕,斜着眼哼哼了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然后,一口把菱形的桂花糕塞进嘴里,“说吧!” 老人家出身世家,却从不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教条放在眼里,随性又彪悍。 “为着明年的春闱,想的您指点一番,都几番求到父亲那里去了。”沈灼华摆出一副讨好的样子,笑的十分谄媚,“父亲实在推脱不下,叫我来跟您求一求,请您再多教几个学士。” 盛老先生大口吃着荷花酥,香甜酥脆,屑子挂在长胡子上,随着咀嚼往下掉,大手一捞,接住再往嘴里一抛,一点儿也不浪费。 撇撇嘴角,哼了一声,一点儿也不客气的拒绝,“不教!” 完全不懂“吃人嘴软”的道理。 灼华自料到了会被拒绝,从袖中取了把玉扇出来,一折一折的打开,缓缓道:“表哥来信说,快马加鞭给我运了些海鲜来,估摸着三五日里就要到了,可做个海鲜粥来吃。最近螃蟹应是最肥美的时候,想来祖父也不会忘了给咱们弄些来。膏满肉肥啊……” 盛老先生的动作顿了顿,用力咬了一口糕点,不说话。 玉扇镂空雕了瑞鹤腾云的纹路,一扇一扇间,恰似仙鹤腾飞,灼华眉眼含笑着又道:“前年我收了些竹叶上的雪水,荷叶上的露珠,酿了几坛子酒,去年中秋起了两坛,先生喝着味道如何?” 醇香清洌,滋味无比啊!盛老先生眼神微闪,舔了舔唇,依旧不说话。 “我呢,还留了两坛子在花园的梅花树下……” 盛老先生决绝的表情开始龟裂了。 “年前托表哥打听《佛音夫人图》已经有些眉目了……” “成交!” “七月我们出孝,老头儿再加一课吧,教我医术!” 老爷子撂着胡子咧嘴一笑:“滚!” 灼华合上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桌上点着,清脆有声,一点儿都不急,“《佛音夫人》还得补呢!” 盛先生用力哼了一声,有些咬牙切齿的挤出一个字:“教!” “少喝些,还要上课呢!”少女颜色灿烂,食指勾起小酒坛子上的绳子,拎起,晃了晃,放到老爷子面前,愉快的转身先去讲习间了。 那边老先生之乎者也了半日,下了学,沈灼华头昏脑胀的去了老太太的保元堂。 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她前两日忘了拿走的《诗经》在翻看,看到她进来,招手叫她在身边坐下,浅声道:“给祖母背一首婚嫁的诗吧!” 灼华不解的看着老太太,如何想听这个了,心里回想着学过的有关婚嫁的诗,嘴里却脱口了《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 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世人想的美好,鹊喻新郎,鸠喻新娘。是说新郎准备好了居所,就等着新娘来居住。 老太太看着她,笑问道:“《鹊巢》,恩,阿宁喜欢这首诗?” 灼华垂眸,前世里她很喜欢这首诗,在出嫁前的那段时间里,早也背,晚也背,每日期盼着能够成为李彧的妻子,想象着婚后甜蜜的夫妻生活。 可是后来呢?甜蜜是假的,欢乐也是假的。 她扯了扯嘴角,澹澹一笑,道:“不喜欢,只想到了鸠占鹊巢而已。” 若鹊喻旧人,鸠喻新人呢? 那便是鸠占鹊巢啊! 为他人做嫁衣裳。 不就是前世的她和白凤仪么! 老太太似乎惊讶的扬了扬眉,缓缓一笑,笑容幽远,似在取笑她,又似在取笑自己,“那么阿宁是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老太太出身世家,她的夫君也将是世家子,世家之中何曾有过这样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老太太是清醒的,可再清醒也架不住年少春心的骄傲,曾经,她也偷偷这样期盼过,以为自己能够做到些什么,最后,在一次次的失望和丧子丧女中,期望湮灭,随之而来的不过是万般痛苦,然后麻木失望而已。 灼华的语气淡淡如斜阳下的一脉薄薄云烟,“婚嫁,快乐的只是出嫁前的雀跃和期盼,婚后的琐碎,不过都是在消磨所谓的情爱而已。世上的男子,大多是薄情的。” 从前,她总是看到父亲那么温柔缱绻的看着母亲,满眼的爱意,可还不是有那么多的庶子庶女? 祖父疼惜祖母,也有着那样多的妾室。 而她呢?李彧给她的温柔、情意甚至都是假的,她得到的不过是一世的虚情假意和削皮挫骨般的痛苦而已。 期盼的后果,大半的结局不过是绝望,她尝过绝望的滋味,所以不敢有期盼。 可想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似乎也没那么容易,能做的不过是压抑好自己的情绪,不叫人情意的识破罢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都是男子拿来骗女子犯傻的说辞,哪里能信呢?”灼华轻轻笑着,风露萋萋,“还不如‘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来的实在。” 老太太眉心微皱的回头看她,却见她面色淡淡,眸中似有深深感慨,忍不住的一叹,道:“你才多大,怎说起话来这样悲观?” 灼华一弯唇,眉眼清浅,“只是明白而已。” 因为明白,所以惨淡;因为惨淡,所以痛苦;因为痛苦,所以清醒;而清醒了,所以明白了。 这是个,没有尽头的轮回。 似是触到了伤怀处,眉梢上多了几分落雪的伤感,老太太拉过她的手,感慨道:“这个道理祖母琢磨了好些年,到失去我第一个孩子时才明白,你倒是通透。”可,哪有半大的孩子,会如此通透的?“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是苛刻的,若自己再苦着自己,人生便没了趣儿了。明白是好事,不畏自苦,可太明白了,便也不是好事了,还是做个无知无畏的孩子吧!” 灼华宛然一笑,顺应了一声。 打发了沈灼华回去,陈妈妈伺候老太太歇午觉。 稍间壁龛内有一座白玉三足香炉正幽幽吐着香雾,烟雾缭绕,老太太盘腿坐在拔步床上,手中拨弄着佛珠,双眸微闭着,似在念经,又似在念着杂事,目光微微。 陈妈妈端了被茶过去,说道:“夫人休息会儿吧,今日已经念了许久了。这是姑娘回去前烹的宝珠花茶,安眠静心最好不过了。” 老太太将珠串戴回手腕,接了茶盏,叹了一声,“这孩子,最近心思重的很。” “夫人的意思姑娘已经晓得了,只是年纪小一时间不好接受三爷续娶之事。”陈妈妈想了想,又道,“这回得了盛老先生的同意,可叫别家公子们来读书。姑娘不希望家中的姐儿们去学堂倒也有些道理,也是怕闹出个什么不好的来。姑娘是明白人。” “她啊太明白了。”老太太沾了沾茶,将茶盏递了回去,“哪个少女不怀春,这半大的孩子,什么都看透了,人生还有什么劲儿。” 陈妈妈笑道:“所以老太太看重蒋公子?” “阿宁坏了眼睛,我总担心她将来不顺心,可细细想着,她有我,有定国公府的门第,有礼亲王府这样显赫的外祖家,什么样的亲事做不得。我便是要给她寻摸一门好亲事,让她有个依靠,不让她受半点的委屈。”老太太侧身躺下,“蒋楠知礼谦和,有学识,家世也可,与阿宁倒是相配。” “姑娘长得好,又孝顺,知情知礼,自然是极好的。”陈妈妈铺开薄毯搭在老太太的腹间,然后拉了张杌子在床边坐下,“夫人不考虑徐二公子么?” “魏国公夫人不是个爽快的。”老太太一句话否定了徐家的可能性,“蒋家虽没有爵位,到底是簪缨世家,读书人,通情达理,虽时亲姐妹,蒋邵氏却是爽快,蒋家内院这些年来也清静,若能成,倒是不错。” “只是姑娘似乎,一点这样的心思都没有。”陈妈妈道,“到是那日我瞧着蒋家公子盯着咱们姑娘瞧了好几回,眼神亮的很。” “她呀只以为自己还小,没轮到这事儿呢!”老太太幽幽一叹,“我到情愿她糊涂些,糊涂一回,高兴一回,再痛一回,人生有的回味,总比他日回头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的好啊!” 尽管老太太后半生过得清冷,年轻的时候也是泼辣厉害的角色,骨子里到底是没有变的。 她要的人生,不求它轰轰烈烈,却也不能如死水一般,该放手的时候潇洒放手,该争的时候决不放弃。 无波无澜的到油尽灯枯,那有什么劲儿。 “只是,不知将少夫人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老太太闭上眼,笑了笑,“蒋老太爷可是当朝首辅。” 彼时正值午后,大都酣睡着,府里小桥流水也格外寂静。坠在花叶上的露珠欲落不落的耀着灼灼光华,在碎金的光线下慢慢蒸发消散。 虽得到老先生的同意,灼华却也知道不能什么人都可以来听课,便先让沈桢出面做了第一回的删减,将来年不做应试的先拒绝掉,昨日盛先生又出了考题,叫各府的公子过来考试,做第二回删减。 最后决定下来如沈家私塾的只有徐惟、蒋楠,还有指挥使郑大人家的嫡长子郑景瑞,按察副使柳大人家的嫡长子柳扶苏,再加上沈烺云,五个年纪相当的少年。 熤州与熺微太过年幼,完全跟不上节奏,由盛老先生推荐又请了位西席进府,专为两个小的开蒙教授,不再跟着她们听习。 严厉再与他们一道听习也不合适了,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叫他做了老先生的侍读,上课时便在老先生跟前陪着。 灼华原本的打算是姑娘们就不跟着一道听习了,虽说她们才是主家,大周也没有太大的男女之防,到底公子们是要正经读书开春应试的,有姑娘们在总归不是太好。却也架不住住各位大人对父亲的软磨硬泡。 最后煊慧、焆灵、灼华又加上文远伯府的宋文倩、庶女宋文蕊,按察司顾大人家的嫡长女顾华瑶,及郑景瑞公子的二妹妹郑云宛,以及几个连灼华也不认得的姑娘做了打酱油的女学生。 而这些姑娘也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与公子们年龄相当、身份相宜,当然除了沈灼华这个壳子才十一岁的“小”姑娘。 所以,各家把女儿们塞进来的意思,大家也是心照不宣。 昨日过了盛老先生考核的公子们,要来打酱油的姑娘哥儿们,今日都陆续送来了束修,来一波就要拜见一回老太太。 老太太也不知什么打算,今日一直把灼华拘在身边,灼华从睁眼开始,端着得体又温柔的笑容伺候在老太太身边一直到了巳时,直感觉自己的脸颊子都要笑僵掉了。 好在巳时以后老太太要进小佛堂礼佛,灼华终得喘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日的《鹊巢》之论,之后老太太便不让她再进小佛堂了,只说:小孩子该有小孩子的样子,镇日神神佛佛的,没必要。然后挥挥手,把她关在了门外。 灼华好笑,难到老太太以为,她会有一日突然宣布自己看透人世凡尘,要出家? 她倒是想呢!可惜佛祖不收她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弟子。 伺候老太太入了佛堂,又把各家送来的礼帮着陈妈妈登记入库,灼华出了保元堂,想回醉无音抄经,又觉得人疲累的很,左右今日太阳不大,就往花园里去坐坐。 远远就看到亭子里已经有人了。 “是大姑娘和二姑娘。”秋水小声的提醒她。 灼华最近总觉得乏的很,今日又装了半日的小姑娘乖巧,实在辛苦懒得说话,想往回走,但沈煊慧她们已经看见了她,远远的在跟她招手,只好又挂上笑,进了凉亭。 亭子里早已经放了一缸子的大冰块,散发着阵阵凉意,亭内亭外的倒似两个季节。 灼华笑盈盈的问着:“姐姐们没有回去么?” 沈焆灵笑容娇柔,温柔楚楚,“难得没有大太阳,出来透透气。” 也不说白了自己是打一开始就没去,还是回去后又出来的。 沈煊慧微微看了眼沈焆灵,神态懒懒的讽刺,问道:“各家都来拜见过祖母了吗?” 灼华低头看着茶盏里的茶叶,微微扬眉,你们难倒没看到么?说话就不能直接些吗! 她抬头,浑浑噩噩的一脸糊涂账,皱了皱眉说道:“不记得了,具体要哪几家来我也不记得,也不晓得来了几拨人,今日见得我头疼,还好都不是废话多的,略坐坐客气几句就走了,真真是笑的我脸都要僵了。” “小呆子!”沈煊慧笑骂了一句,“光记得桂花糕里该放几钱的糖了吧!” 灼华语带深意,却是一派天真模样,“桂花糕吃得,那些人可吃不得,我记她们做什么。” 沈煊慧的面色微微变了变,然后笑着说了声“是啊”,便低头不再说话了。 再看看沈焆灵,只见她面色红润,借着喝茶的档子微微斜了煊慧一眼,唇瓣扬起,不无得意的样子。 听姜遥表哥来信的意思,苏家最近动作很多,嫡长女进了宫,封了贵人颇为得宠,和沈缇姐姐妹妹的亲近的很,这么看来苏家是搭上了李彧。 她记着,李彧下个月便要来北燕准备狩猎的事宜。 既然苏家向他示了好,李彧必是要为苏家、为苏氏在祖母和父亲面前美言了!怪道沈焆灵何来这样的自信呢! 灼华指尖磨砂着茶盏,心中颇有些烦怒,还真是哪都有他! 沈煊慧勾了勾唇,冷冷一笑道:“听说年初的时候,长平侯夫人请了咱们大姑姑淑妃娘娘向魏国公府转达想要结亲的意思,说的是袁侯爷的嫡次女,可惜魏国公府没看得上,拿着徐世子未成婚的借口推了。” 袁侯爷嫡次女,魏国公府都瞧不上? 沈焆灵愣愣的看向沈煊慧,表情微微僵了一下,转瞬间又恢复了神采,问道:“大姐姐哪晓得这个?” 沈煊慧吃了口茶,柔柔的一笑,“咱们在深宅内院的不清楚,外头的人可知道的不少。”她看向沈灼华,说道,“祖母也没有跟妹妹提过吧?” 灼华点点头,“恩,是没提起过。” 祖母没有提起过,可她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然是晓得一些的。 沈煊慧没说的是,那侯爷的嫡女长得美貌,身份到是配得上徐惟,可惜是个暴戾的,听说六岁时就敢拿着剪子,追着乳娘喊打喊杀的。 魏国公府要让这个姑娘进了门,还不天天夜夜的鸡飞狗跳。徐世子的婚事,这时候自然也就派上用场了。 这回徐惟跟着徐悦来北燕,什么见识北燕风光,都是假的,逃避长平侯府的亲事才是真。 上一世里沈焆灵与徐惟的婚事也叫那长平侯嫡女闹腾过,这回,沈焆灵还不是嫡女呢,若教袁二姑娘晓的徐惟情愿来北燕跟个庶女纠缠,也不愿意娶她,会不会拿着剪子杀到北燕来? 那彪悍的姑娘,也不知长得什么模样,她都快要忘了。 沈焆灵微微蹙眉,“祖母怎么没有告诉咱们呢?” 沈煊慧微微侧过脸去,似笑非笑的哼笑一声,“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沈焆灵语塞,祖母无意和魏国公府结亲? 灼华听着她们你来我往的,倚着凉亭的石柱支着下颚,靠着栏杆饶有兴致的看着水中,鱼群在一池荷花间恣意的来回游动,夏日的风微微的,带着沉沉的闷气,硕大的荷叶和优美的荷花却不受影响的轻轻摇曳,涟漪弄起,惊的鱼儿乱窜,激起碎碎水珠落在荷叶上,又细细滚落,叮咚有声。 长天看她瞧的起劲,捡了块糕点递给她拿来喂鱼。 细细捏着甜腻的糕点洒进水里,鱼群围拢过来,摇着尾巴争着凑上前抢吃食,一块点心三五下便没有了,鱼群却不肯散去,拍了拍手,把手上的屑子拍进水里,又引得鱼儿们一番争抢,她轻笑了一声,仿佛得趣的很。 秋水连忙端着铜盆上前,让她净手。 擦干了手,抬眼看去,却发现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茶也不喝了,糕点也不碰了,身姿端着,一转眼,看见不远处小径上,小厮正带着人走了过来,隔得有些远,灼华微微眯起眼睛瞧去,恍然大悟,正是徐惟和蒋楠呢! 几息的功夫,两位少年郎进了凉亭,拱着手笑盈盈的跟姑娘们行礼,姑娘们敛衽行礼,团团分了两侧坐下。 今日两位美貌少女打扮的十分清雅。 沈煊慧身着秋香色窄袖长裙,梳着流云髻,发髻上缠着一串米珠,珠串在耳边细细垂下,衬得明艳的小脸更为瑰丽。 沈焆灵一袭白底以银线绣玉兰花的长裙,梳着半髻,发间一根碧色发簪,耳上坠着一对嫩色的翠玉耳坠,淡雅柔弱。 两位美丽的姐姐啊,一个明媚,一个娇柔,面带红晕,嘴角含笑,春意绵绵。 再看两位少年朗啊,一位潇洒俊朗,一位春风和煦,眉眼温柔,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灼华望天默念:美色啊美色,果然赏心悦目。 两位大姑娘十分矜持,只是眼含春水的瞧着对面的俊秀儿郎,就是不开口。 凉亭里一片安静,似蔚蓝深海中的平静,诡异又缠绵。 灼华微微侧过脸,瞟了眼沈焆灵和沈煊慧,方才不是还念着么?这会子见着了都成蚌壳了?人不来,你们要问,人来了又不说话的装矜持,累否? 灼华忍不住对着水面小小翻了个白眼,却叫蒋楠逮了个正着,他轻轻的笑了起来,声音悦耳。 灼华:“……”好笑吗? 第十一周 春天说它要来 蒋楠今日穿的是墨绿色绣暗金云纹的束袖长袍,衬得肤色极白,腰间束着一条浅绿色的腰带,同样的暗金云纹,身材修长,一把鸦羽似的乌发半束着,半髻上玉冠通透,半披的发丝齐整的垂在背后,端的是倾国少年风采。 只见他一双长长的凤眸,眸色深深,神色温和,唇红齿白,嘴角弯弯,眉目朗星,笑的亮眼。 这皮相果然是极好的呀!真是可惜了,没人瞧得上呀! 灼华笑眯眯的问道:“两位表哥今日是送来束修的么?” 蒋楠一进花园就看到了她,穿着素白广袖长裙,梳着半髻,没什么装点的首饰,清新淡雅。只见她兴致勃勃的喂着鱼,笑的极是好看,与那日见到的笑容不太一样,若说那日的笑是端庄得体,今日的便是清丽娇俏。 待他们坐下,她又变得懒懒的,似乎不大愿意搭理人,倚着围栏看鱼,眼见无人开口又偷偷瞄着另两位姑娘,似对于另两位的不言语很受不了的样子,竟还悄悄翻了个白眼,可爱极了,叫他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他雪白的皮肤微微有些发红,笑意深深,蒋楠道:“是,方才去拜见了盛老先生,这会子想去拜见老太太,见着妹妹们都在,便过来拜见一下。” 眼神扫过煊慧和焆灵,灼华坏心眼道:“老太太在礼佛,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的。” 言下之意,公子们可以回了。 果然两位大姑娘表情一急,瞧了徐惟一眼,目光刷刷投向她,灼华使坏成功,心情舒畅。 徐惟扬着唇角,笑道:“三妹妹这是赶人呢!” 徐惟今日穿的是一身白底绣翠绿竹叶的广袖长袍,腰间束着墨绿色镶圆润玉石的腰带,同样也是束着半髻,一定镂空尽管松松扣在髻上,眼眸深邃,眉宇凌厉,挺鼻薄唇,端的是贵气潇洒。 他缓缓打开折扇,一幅水墨画,波澜壮阔,与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在一处,相得益彰。 “误会误会。”灼华伏在围栏上一派小女儿的天真,指着折扇说道,“这画极好,是表哥自己画的吗?” 徐惟低头瞧了一眼,说道:“去年与六皇子、君乔一道出门游历,画是君乔所画。”他将折扇转了面,展示另一面的题字,《瞪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带了几分深意问道,“六皇子的字,妹妹以为如何?” 沈灼华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一握,李彧,真是阴魂不散的渗透在她身边的所有角落。 怎么?自己人没到,先让徐惟来打先锋,在她面前刷好感么? 李彧可是她嫡亲的表哥,又有着幼年时的一点点天真的情意,若换了前世的自己,这会子必是要“亲切的”询问一番他的近况呢! 可惜如今她只想“问候”他前世今生以及十八代祖宗而已! 灼华澹澹一笑,道:“表哥为难我了,叫我看,只要字迹端正的我都觉得极好。” 她是个透明的文盲,你们自管文墨潇洒去,不想搭理你们,更不想谈论李彧。 她歪了歪头看向沈焆灵,“二姐姐的字画倒是极好的。” 徐惟笑笑,略有些失望她不大在意的反应。 沈焆灵接到橄榄枝,美眸一亮,对着徐惟娇娇柔柔的一笑,她起身上前,从徐惟的手中接过折扇,细细看了会儿。 “山水有质而趣灵,以形行媚道而仁者乐……山水之象,起势相生,这画体现了北方山水雄伟壮丽,幽深奇瑰之势,层层积墨厚而有韵。”复又转过折扇,点评起来字眼就少了,“墨气淋漓幛犹湿,有骨有力,确实不错。” 言之有物,又不曾过度的夸赞,蒋楠笑笑点头。 徐惟笑意深长,看向沈焆灵的眼神多了几许惊讶的意味。 沈煊慧女红是极好的,可惜跟她一样对诗文什么兴趣,这会子说不上话,只静静的听着,保持着温柔的笑容。 二姑娘面上红晕见深,红唇翘翘,眸光闪闪,白嫩纤长的手指软软的捏着折扇,又将折扇还了回去,“胡乱一通,见笑了。” 然后夸了灼华两句。 灼华想着,这是作为回报么? “三妹妹不擅这些,琴艺却是咱们姐妹中最出色的,就连教习的女先生都是可劲的夸赞的。” “哪里哪里。”灼华不大认真的谦虚着,开始神游太虚。 蒋楠那一双眸子长得极好,似有郁郁春水流淌其间,他看着灼华道:“能得教习先生夸赞,那定是极好的,不知何时能有耳福一听呢?灼华妹妹?” 灼华正想着他们什么时候会走,今日的经书还没有抄呢!细嫩的小手捂着唇小小打了个哈欠,乍一听有人跟她说话,懵了一会儿,眨眨眼,把跟着哈欠出来的水雾眨回去。 来回看着众人,干嘛都看着她?说的什么呢? 算了,灼华不做挣扎,径自挑了话题道:“不若两位表哥与我们讲讲游历时所见。” 几人瞧她娇憨便是一阵的取笑,好在沈焆灵极会接话,先挑了一首诗开头,细细吟哦,娇柔婉转,然后问向徐惟,是否如诗中一般山美水美,徐惟很有风度的接了话头,天南地北的讲着他与李彧、蒋楠的游历。山川河流如何壮观,小桥流水何其精致。 徐惟若有若无的,总是挑着李彧的事情讲,时不时还会看沈灼华观察她的反应,可惜人家沉浸在自己的昏昏欲睡中,无法自拔,压根没空理会他们游历生活的丰富多彩,也不想知道你家六皇子多么的惊才绝艳。 管你李彧还是赵玉呢! 诗词歌赋,山川美景的聊,两人都是言语有物的,聊起来十分得趣,沈煊慧讲不出诗词,偶尔凑趣,蒋楠安静的听着,悄悄的看着伏在栏上打瞌睡的少女,眉目浅浅,碎金的阳光落了一缕在她的面上,可见面孔上细细如六月蜜桃的容貌,不去捏一记也可知其娇嫩。 儿郎女郎的容姿皆是上乘,定眼看去,极为赏心悦目,倒是十分和谐。 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十分快的,不过个把时辰,徐惟称呼沈焆灵从“二姑娘”变成了“二妹妹”,沈焆灵唤徐惟从“徐表哥”成了“惟表哥”。 这时候保元堂差人来回话。 “老太太今日礼佛完毕,请贵客们去呢!”春晓笑嘻嘻又对沈灼华说道:“老太太想吃姑娘烹的茶呢!” 很明显,老太太没有让另外两位一道的意思。 沈焆灵失望的咬了咬唇,看了徐惟一眼,底下了头,心底有些怨,要是能得老太太欢喜,这会子也能一道去了。转而一想,三日后学堂里重新布置好,就能上课了,到时候就又能见到了,如此便又笑了起来。 沈煊慧到还好,只是微微可惜的看了徐惟一眼,又远远望向别处。 三人进了保元堂,沈灼华看到院子里的大枫树下摆着木板和粗绳,顿时惊喜的笑了出来。 保元堂院子里的枫树足有两人腰身那样粗壮,枝繁叶茂,一侧又有围墙,夏日里树荫下,若能躺在宽大的秋千上乘凉,定然极是舒服自在。以前老太太不肯,怕她摔着,近日里磨了又磨,再三保证会小心的,老太太只说再考虑考虑,今儿终于松了口么! 浅浅的眸子闪闪发亮,拉着春晓的手,切切的问着,“是祖母同意给我扎秋千了吗?是吗?” 看她兴奋的样子,春晓掩唇一笑,“是,老太太昨儿个吩咐的。” 灼华撇下客人,提着裙摆跑进了屋,扑在老太太怀里,一番甜言蜜语哄得老太太笑个不停。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额头道:“瞧瞧你的样子,哪里像大家闺秀了!还不快坐坐好,小心叫你表哥们笑话。” “哪能呢!”沈灼华抱着老太太的胳膊,嘴巴抹了蜜似的,可劲的哄,“老太太疼我,我疼老太太,咱们祖孙这样和睦亲爱,表哥们只会说,表妹可心懂事,真真是个好姑娘!” 徐惟和蒋楠自门口跨进,一听之下自是笑着从善如流,“是,三妹妹说的是。” 老太太瞪大了眼,绷不住笑了出来,笑骂道:“哪有这样自夸的,还要脸不要了。” 少女把脸凑过去,犹自笑闹着,“拿去拿去,若能哄老太太一笑,脸皮值几个钱!” 老太太听着心里熨贴的很,忍不住的哈哈大笑,那手指轻轻点着她光洁的额头,“你这猢狲,小心罚你绣山河图!” 似一惊,鼓了鼓白嫩嫩的脸颊,灼华抱着老太太的脖子立马讨饶,“别别别,这不是罚,这是酷刑来着,实在可怕,老太太可是知道的,阿宁和针玩不到一处去,它还老欺负我来着,孙女儿认错,认错还不成么!”又立马正正经经的站好,学着儿郎的样子就是深深一揖,“老祖宗请息怒。” 老太太不住的笑骂“泼皮的猴儿”“真真要打板子”云云,一屋子的老老少少笑的开怀。 徐惟和蒋楠从前都是见过老太太的,印象中的老太太从来都是清冷严肃的,甚少说笑。不料临老了,竟被一个孙辈的姑娘这样淘气,足见她对灼华的喜爱了。 嬉闹一番,徐惟和蒋楠给老太太磕了头,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定。 老太太手边摆着一本翻开的大字经书,用的是馆阁体,运笔精到,圆笔中锋,丰润淳和,端庄有致又不失潇洒秀逸,结体婉丽飘逸又雍容有度。 看似中规中矩,却是极有功底的。 徐惟与蒋楠皆以为是烺云的字,“烺云表弟的字极好。” “我年纪大了,瞧不清寻常字体,阿宁便为我抄写了这大字经,涂鸦而已。”老太太看了灼华一眼,笑道:“云哥儿也有抄,今日没用上。” 蒋楠和徐惟微微惊讶,方才她还说自己不懂字画呢! “我瞧着是极好的。”蒋楠笑眯眯的看向灼华,微微扬眉,满眼里写着“小骗子”。 灼华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歪头一笑,“客气客气。” 陈妈妈开始老“陈”卖瓜,“咱们姑娘极是孝心,上回去醉无音就瞧着姑娘在抄《妙法莲华经》,都抄好一半儿了呢!” 灼华继续不怎么谦虚的谦虚着,“谬赞谬赞。” 明明是个小娃娃嫩的很,偏要装老成,装么装不像,实在有趣的紧,蒋楠只瞧着她,肤色白白,眉眼绣丽雅致,笑起来可爱又调皮,心里直痒痒的想去捏她的脸,袖中的手微微握了握,笑的愈加温柔,他道:“家中堂妹习的都是簪花小楷,宁妹妹竟习的是馆阁体。” 灼华微微一笑,道:“簪花小楷是极好的,清秀柔美,只是祖母老说我猴儿一般,叫我中规中矩些,我想着还有什么字体能有馆阁体规矩呢!” 朝中奏疏惯用的便是馆阁体,李彧是皇子是王爷,写的极好。 前世里为着讨好李彧,她可是豁出小命的各种学啊,琴棋书画请的还是名震朝野的大家教习的,可惜她资质不好,即便十分勤勉,学的也不过尔尔,能拿的出手的不过一琴和一手的馆阁体。修补名画在老先生的调教下倒也有几分本事,可叫她自己来画却也差强人意。 如今不过因为她才“十一”,所以在旁人看来,还是十分不错的。 为了不叫自己“长大后”没得进益,她索性拿馆阁体来抄经书,倒也颇有成果,老太太也说她的字比之两年前要好许多了。 她朝蒋楠微微挑眉,那眼神指向徐惟,好似再说,我这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机会“交流”么! 蒋楠抿嘴一笑,眉眼如水。 徐惟面色微红的愣怔了一下。 老太太看着她们的眼神“交流”,手里拨弄着佛珠,笑的和蔼,又说了几句灼华带着陈妈妈去烹茶,老太太便又问了两人一些话,少年们回答的恭敬。 “母亲昨日已经启程回京,因为京里来信叫的急,母亲匆匆出发,没来得及跟老太太告别,叫孩儿给老太太磕个头。”说着,蒋楠又起身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徐惟也说道:“兄长方接手衙门事物,有些走不开,叫我先与老太太磕头,晚些时候再亲自来给老太太磕头请安。” 老太太亲自起身将他们扶起,含笑道:“都是一家人,没得这样生分的规矩。”对徐惟说道,“跟悦哥儿说,好好理公务,老婆子这儿不计什么时候来都成。” 徐惟恭敬应是。 老太太又问蒋楠道,“你母亲这样急着走,是出什么事儿了?” 蒋楠笑着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年中了,田庄铺子上报收成,家里两位婶婶理着庶务,这会子来信说二婶婶得了风寒,三婶婶顾不上许多事,母亲这才赶着回去。” 老太太念了声佛,“京里大夫医术都是极好的,好好将养着,很快便好了。” “是。” “是呢!奴婢记着,蒋家惯用的李老大夫可是太医院里退下来的,医术好着呢!”陈妈妈端着茶水进来,笑着说道,“两位公子尝尝咱们姑娘烹的茶水。” 徐惟和蒋楠接过茶盏,茶水滚荡,轻轻掀开杯盖便是一股子清香凌冽。 徐惟微微尝了一口,没稍微挑的惊讶道:“入口甘冽,回味绵长。” 蒋楠也呷了一口,细细品了品,“……似有松针的味道,这是什么茶?” “姑娘管这个叫‘冬眠’,用的只是最平常的毛尖儿,里头确实有松针,还加了菩提叶和柏子仁,老太太睡眠不安时最爱喝这个,味道好,还助眠……额……”陈妈妈笑眯眯的说着,又忽的顿了下来,眨眨眼,“公子们还是少喝些,下午晌还得有事做呢!” “汤色是极好的,不妨事。”蒋楠笑道,“妹妹呢?” 陈妈妈指指外头,笑了起来,“看着春晓和何婆子在扎秋千,便走不动道了,在那里瞅着呢!” 蒋楠往外瞧了眼,什么都没瞧见,只隐隐听到几个姑娘欢快的笑声。 老太太呷了口茶,不动声色的瞧着蒋楠,见他心思都飞了,茶盏后的嘴角微微一扬,然后笑着说道:“这些丫头哪做过这个,怕是连结都扎不结实,不若你们去帮帮忙。” 蒋楠蹭的站起来,回头见老太太和徐惟还微动,不好意思的红了面皮,老太太仿佛没瞧见,先起身出了门,徐惟和蒋楠跟在后头。 灼华站在高大的枫树下转着,在找合适的位置。 指了指大树左侧的位置,那里有一根枝干足有成年男子的胳膊粗,灼华满意的笑眯了眼,“就这里吧!” 那树干忒高了,丫鬟们架着梯子不敢往上爬,灼华撩开裙摆就要上,老太太吓的一跳,忙制止她,蒋楠笑着自告奋勇揽了活计,长手长脚的三两下,就上了灼华选中的粗壮树干。 灼华在下头递上夹着铁丝的粗绳,一忽会儿叫他往东一些,一忽会儿又叫人家往西一点,还老大不客气的说人家笨,老太太笑岔了气,站在廊上直骂“泼猴儿”。 她不客气的指挥着蒋楠,笑的格外精灵,抬手迈步间,广袖飘飞,裙裾婉转,小脸红扑扑,清雅娇俏。 蒋楠笑的温柔的俯看着她,手上动作积极,没有半点不耐烦,夏日炎炎,白皙的面上淌了汗下来,红彤彤,更显文雅俊秀。 不知什么时候起,帮忙的丫鬟们都退去了一旁,只留了一对少男少女,一个树上,一个树下的嬉笑忙碌着。 老太太站在廊下瞧着,眼神慈爱,笑意不减。 徐惟看了老太太一眼,怔了一下,而后微微皱眉,却也识趣的不去帮忙。 别看蒋楠是个贵公子,却是个实干派,没一会儿功夫,秋千便按着沈灼华的要求完成了。 灼华抓着两边的粗绳坐了上去,蒋楠小心翼翼的推着她,她觉得不够高,兴奋的要求再推高些,少年慢慢加大力气,小心的护在后面,少女畅快的笑声慢慢高涨起来,泉水叮咚般的悦耳。 她足下层层叠叠的浅青色裙摆在风中摇曳,半披的青丝飞扬,尽管衣裙素雅,却掩不去的笑容如鲜花怒放。 重生两年了,总是在装可爱装天真,真是累人的很,可到底她死的时候也而不过二十三岁,青春年少的年纪。前世里总是在争、在算计,自打与李彧定亲便从未好好享受过少女心情,趁着重来一次,顶着嫩生生的皮子,好好寻些得趣的事情让自己也高兴高兴,真正享受一回做小姑娘的乐趣。 肃清的保元堂内笑声一片,只偶尔传来老太太心惊的制止声。 陈妈妈站在一旁笑的高兴,心道:真好,老太太来了北燕都年轻活力了起来呢! 第十二章 推进 夏日里的晚霞总是格外灿烂多彩,碎金微红的色彩缠绵着曳满了长空,随着夕阳沉坠,晚霞渐渐纠缠融合成了暗红色,天空似被烧透了一般,落在庭院里似笼了一层凄迷之色。雾霭色泽透过杏花烟雨色的蝉翼纱,将窗棂雕了瑞鹤腾云的镂空纹路印在地上,似淡淡的水墨画,风拂过,窗棂微动,那画如水面微动,蕴漾了一阵阵涟漪。 沐浴更衣后,灼华照例先去右稍间先给母亲上香,再到小书房抄经。 夜色在一笔一划中如轻纱扬起,缓缓吞没了天际最后一抹霞色。曲折的廊下琉璃灯在细细的夜风中飘摇,烛火幽幽,远远瞧去恰似鬼火一般飘忽不定。人影走过,模糊的面容有着清白之色,宛若地狱无常。 倚楼推门而进,开合间有风灌进,扑灭了桌上的烛火,她捡了桌上的火折子将灯重新点燃,烛火亮起的瞬间也照亮了灼华发间的一直白玉如意簪,温润的玉映着光亮了一点通透,熠熠沉然的润泽。 “查到些什么?” “苏氏确已有孕,算下来也有一个半月了。”倚楼从袖中掏出一张方子,递给她,“我趁人不备翻进那大夫的院子,好容易才找到脉案,不敢拿走,便背了下来,这是默写下来的给苏氏开的药方。” 灼华笔画顿了顿。 前世里可不曾有这一胎,怎倒是她重生一回好些事情也都起了变数? 接过药方细细一看,不由挑动了眉梢,“艾叶?” 她不懂得把脉的功夫,却也懂得一些简单的药理,艾叶,放在安胎的方子里边是温经止血的药效。 刚怀上就用上了艾叶,看来这一胎是难保住的了。 倚楼又掏出两副药渣,抬起左手里的道:“给盛老先生看过了,这是苏氏院子里扔出来的药渣,只是一般的补药。”又抬了抬右手,“这是她身边丫鬟偷偷带出去府里扔掉的,是保胎药,便是加了艾叶的。” “两副药渣子?可真是滴水不漏。”灼华澹澹一笑,拿起墨条慢条斯理的研磨起来,素白的手与润墨相称,显得格外细嫩优柔,“还有什么?” 倚楼看着她,记起那会儿郡主还在世,姑娘天真娇俏,对苏氏母女是十分亲近的,谁晓得一场大病之后,竟似变了个人,也不是变了个人,虽对苏氏母女还是客客气气的,带着若即若离的亲近之意,但她是个习武之人,最是敏感,自人的眼波流转间便能分明看得出来。 人前时她还是那个娇俏天真的姑娘,而人后时却是淡漠慵懒的,她变了的不只是眸色,还有眼神。 她说话的神情像极了郡主和王妃,温婉而凌厉,她看人的眼神和煦又冷淡,好似高高在上的贵人,淡淡的俯视着芸芸众生的虚伪。 后来,姑娘开始让她和长天暗夜探查府中各人的动作,她便更加确定了,姑娘是在假装!假装信任着所有人,假装天真,她在蛰伏,她在伺机备动。 她似乎总能猜到别人的想法,然后不动声色的调查着,拿捏下所有把柄,却又不发难。 大抵是在等机会,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举反杀,让她的敌人永无机会翻身! 这样的手段和心思,全然不像十来岁的孩子,虽比不得王妃的运筹帷幄,却像极了郡主的淡然自信,果然王府公爵之家的气度是刻进骨子里的,不用刻意,与生俱来。 她和听风六岁进暗卫训练营,十岁进王府由王妃亲自调教,为的就是让她看看高门内宅里的肮脏,将来好在后宅内为姑娘排查、铲除异心。这样的情景她很熟悉,当年王府里的侧妃算计王妃,王妃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动声色,只悄悄的收敛证据,只待时机成熟一并发作,侧妃固有根基深厚的娘家,最后还是因为人赃并获,而被一条白绫赐死。 王爷更是毫不犹豫的,将跟侧妃有关的婢仆统统杖杀,所生子女全部逐出姜家,不给一星半点的机会,让侧妃身后的人再有翻身之际去谋害王妃。 她来的时候十二岁,对于沈家的后院全然的陌生,或许是王府里的女人见多了,看人的直觉也刻进了骨子里,看到苏氏的第一眼,她就不甚喜欢,这个女人心思太深。 她曾暗示姑娘离苏氏远些,姑娘听了却没有摆在心上,她也曾暗暗查探,却什么都没发现。 后来郡主病重,苏氏殷勤伺候,引的姑娘也愈发信任她。郡主过世,姑娘跟着病重,苏氏更是衣不解带的伺候,宛若母亲对女儿一般的上心,若不是老太太来了北燕,怕是姑娘要引她为知心可依靠之人了。 前阵子老太太忽然放权给苏氏,她心中一惊,若是当初苏氏笼住了姑娘,有姑娘美言,此刻是不是都不用经历三爷和老太太的观察,就可直接上位了? 她又细细盘算了下,似乎郡主病重时,苏氏的胞兄刚册封了世子之位,她惊觉苏氏好算计,原来那时候打的是这个主意,好在老太太怜惜姑娘,来了北燕看顾,否则岂不是太便宜她! 索性,姑娘心中自有明镜。 墙根儿底下的几枝瘦竹随风摇曳,沙沙有声,好似千点的雨滴落下,转首窗外却是银河千里的清晰明朗。 “苏氏身边的丫鬟冬生还曾借着采买的时候偷偷跑去了东郊一小村庄,找到一个赤脚大夫弄了‘云山绕’。”倚楼拢了拢神,眸中有凌厉闪过,“她在路上找了个行路的老汉,给了银两叫旁人去的,真把人提来审问,那赤脚大夫也是不认得那丫鬟的,更牵连不上苏氏。” 灼华手上的动作微顿,挑起了眉,这苏氏利害,身边的丫鬟也不是善茬,“可跟了那老汉,晓得人家住哪么?” 倚楼眉心一舒,“是,那老汉就住在昌平街上,离这儿不远。” 墨香盈盈,灼华松了口气,澹笑如月华清泠,“还好咱们倚楼是个周全的。” 倚楼微赧一笑,解释道:“这东西算不得毒药。起先只是会叫人觉着困乏,然后肺腑灼烧,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不住的呕血,最后昏睡不醒。这东西是北辽那边传过来的,中原少有,是用的植物的芽头提炼的,说是毒,银针是验不出来的,且得多日的下下去才会达到效果,所以即便大夫把出脉象不对劲,也很难断出什么。” 灼华不由眉心一跳,“这药她弄来多久了?” “有十来日了。”倚楼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就在老太太放权给她没几日后。” 灼华低语呢喃,“要多日的下?” “是。”毒啊药的,她们进暗卫营的时候都学过,还吃了不少以增加抗药性,倚楼道:“要解云山绕也不难,只是到底伤身子,需好好养着个数月才能彻底的恢复元气。” 她轻轻的笑了起来,眼底有一抹亮光闪过,“看来,她这是要把我套进算计里了。” 倚楼一惊,急急跪下,“属下失职。” 灼华叫了她起身,宽慰道:“这种事情防不慎防,咱们也不能无时无刻的盯着人家,也不能怪你。” 还担心苏氏不动手,会安安分分操持庶务等着过关呢!有动作就好,越动,死的自然更快、也更痛苦些。 倚楼拧眉道:“这起子仆妇鬼迷了心窍,还敢与外人私相往来!” 灼华开了窗,望着一汪明月斜斜挂在枝头,朦胧的眼神里那月亮仿佛泡了水中一样,风吹得枝影摇曳,坠在枝头的月亮便似挂不住的摇摇欲坠,“未必,也有可能是厨房里的人,咱们院子里的吃食都是大厨房进来的,那东西既然不是毒,银针也验不出来,咱们再小心也是难防。”月色银光下,在她的面上笼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神色无喜无忧的淡然,“明日你拿了刘妈妈长子的身契去找她,叫她好好留心着厨房里的人。” 倚楼担忧道:“万一就是她呢?” 灼华摇头道:“先前就是她透露了苏氏可能有孕的事与我知道,刘妈妈是个聪明人,苏氏未正式扶立前,她是不会被收买的,至少不敢对我下手。她在沈家几十年了,一家子老小都是家生子,晓得老太太雷霆手段,自然不会冒险来害我的。银钱和自由身,她晓得怎么选。” 倚楼点头应“是”。 灼华和泽道:“告诉她,不用打草惊蛇,查出人来好好盯着就行。” 倚楼恭敬应下:“是。” 灼华在窗前的锦杌上坐下,支手托腮的望着月华,一片雾蒙蒙的温柔,“白日里院子里的安分,晚上未必,你们四个值夜的时候把院子盯好了,若有动静也不必出手,把人盯紧了就行。四个‘静’都是老太太与我挑的,老太太挑人的眼光是极好的,但也架不住有心人算计收买,你们好好观察着,若是顶用的,往后值夜的事儿,也可分给她们一些。” 倚楼认真应下,“她们还敢不安分,不怕被发卖出去么!” “有钱能使鬼拖磨。”灼华倒是十分平静,当初她还是太子妃呢,还不照样有宫人为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出卖她,“姚婆子是沈家三十年的老奴都会起歪心思,何况那些小丫鬟,咱们在北燕算好的,回去定国公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管事儿的、长辈们,相互牵连着,要看住院子只怕是更难了,所以啊,咱们得在回去前多培养些忠心的,别叫人有机会把手伸到咱们身边来。” 倚楼想了想,道:“姑娘何不把院子里的人都换了,买了新的进来,叫宋嬷嬷好好调教起来。” 灼华摇头,长吁如叹,“新人未必是好的,她们不懂府内的门道,只瞧着我是丧母嫡女,苏氏又掌了权,只怕更要上赶着去讨人家了。更何况,只有千日做贼得,哪有咱们千日防贼的,只是要辛苦你们几个了。” 倚楼道:“咱们为着姑娘,不觉着辛苦。” 她就觉着姑娘太宽容了,那起子小人才敢如此,就得杀一儆百才能真的镇住她们。 宋嬷嬷端着兑了栀子花水的热水进了来,伺候着灼华净手。 灼华坐在软榻上,被泡的微红的双手散着阵阵清香,端了茶水倚着隐几轻轻呷了一口,“白氏那里有动静么?” “姑娘怎么看出来白氏有问题的?”倚楼佩服两字就快写满眼底了,这个姨娘安静的几乎要被忽视了,谁会注意到她去,“下午她叫身边的丫鬟乔装打扮后,接近一支往京城的商队,借商队的嘴传了个消息出去。” 灼华搁了茶盏,甩了甩被烫的发红的手,“太安静的人往往是最危险的。她是母亲身边儿的大丫鬟,尽管寡言少语,却不会是个无能的。”趴伏着胳膊,月光下神态慵懒,“说什么了?” 倚楼眉梢一动,道:“她告诉商队的人,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和咱们二姑娘要议亲了。” 灼华颇觉得有趣,忍不住的扬了扬眉,语调微扬了起来,“哦?她这招倒是有意思的。” 宋嬷嬷细细一想也明白了过来,笑道:“确是好招数。” 倚楼不解的看看两人;“……” “长平侯府的嫡出二姑娘袁颖想嫁给徐惟。”灼华弯了弯唇,如柳上新月盈盈有光,“这姑娘,连自己乳娘都敢打杀。” 倚楼恍然道:“那袁二姑娘若是听到这消息,岂不是要杀过来了?” 灼华点头道:“这就是她的目的。” 只是徐惟和长平侯府曾经议亲的消息,连沈煊慧和沈焆灵都不知道,她这个窝在内宅消息不通的姨娘是怎么知道的? 灼华觉得沈家的这趟浑水,远比她想像的要精彩了,“白姨娘不简单啊。” 白氏还未抬姨娘前曾照顾过灼华两年,郡主过世,灼华病重她只是来看了一眼,也不如苏氏那样殷勤的照顾,从前瞧着似乎冷漠了些。 如今以着旁观者的身份看待这一场布局,倒有一种白氏故意让人觉得她们之间的冷淡的感觉。 苏氏的谋划或许很早便开始,而她白氏,未必不是。 “还有什么事情么?” 倚楼细细一想,回道:“那丫鬟后又去了城东暗巷的私管买了朱砂。” 私管,藏在犄角格拉里的无证经营的店铺,专卖些寻常店铺买不着的东西。 “朱砂?”灼华嘴角牵起一抹寂寂笑意,浅眸有着深不可测的深度,“朱砂可叫人中毒?” “是,会使人内脏衰竭而死,所以寻常地方是不卖的,只有私馆这样地方才会悄悄卖。朱砂与云山绕一样,是毒也不是毒,银针同样验不出来。”话音一顿,倚楼凌厉道,“朱砂也可催发毒性,或许……” 灼华仰起头迎着月光,嘴角的薄笑便如月华清冷,“或许,白氏也察觉了苏氏的动作,这朱砂是给我准备的。” 宋嬷嬷郁郁一叹,道:“郡主娘娘身边的人,果然不简单。到不知两者相碰会如何?” 倚楼沉着神色道:“发时看起来会无比凶猛,若是用量拿捏得当便不会致命。”顿了顿,“否则……即可毙命。” 指尖在润白的脸颊上一下一下的点着,灼华细细盘算起来, 倘若真的是白氏发现了苏氏的动作才去弄来了朱砂,那么白氏的目的是什么?她与苏氏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既然白氏晓得苏氏动作,那……脑中闪过一抹光亮,灼华问道:“白氏知道苏氏动作,必是着人盯着她的人,你跟着冬生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吗?” 倚楼摇头,“并没有。”顿了顿,忽想起一事,道:“咱们一直忘了,郡主身边的夏竹、秋棉也是暗卫营出来的,身手比我和听风要胜出许多,若有心隐藏踪迹,我未必能察觉。” 秋棉死了,夏竹在母亲死后便跟着白氏了。 灼华点头,“那就难怪了。” 白氏要借苏氏的计划来算计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杀她去嫁祸苏氏吧?若只是为了对付苏氏,倒也不必要她的性命,光是让她毒发,就足以让父亲和老太太去深查,一旦揭破苏氏,妾室毒害嫡女的罪名就足以苏氏命绝了。 而苏氏对自己下手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想让她虚弱些,吐些血?不,不会那么简单,苏氏做事从来是带着深意的,定还有后手,是要算计她?还是利用她算计谁? 是否与她的身孕有所关联? 莫非…… 灼华一怔,猛地坐起身子,细细一推算,唇瓣缓缓扬起惊心动魄的弧度,“果然……” 苏氏打的好算盘,白氏端的好算计! 宋嬷嬷心中也有猜测,她到底是深宫里出来的,细细琢磨之下也明白了几分,抬眼见灼华如此表情便晓得她也有了计较了。 倚楼毕竟全程参与了调查,一圈想下来似乎明白了些,却解不开全局。 她很想知道,可惜宋嬷嬷淡笑不语,姑娘又沉浸在了自己思绪里,没得为她解惑,英气的少女拧着眉,仰天感叹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有负王妃嘱托。 灼华又伏回窗台上,心中继续思量起来。 苏氏把她套进算计里,而白氏又黄雀在后的,把苏氏的算计全盘拢进去。一边对沈焆灵下手,一边对苏氏算计,白氏这样做分明是要绝了苏氏的路啊! 想要时刻监视苏氏母女,光有一个夏竹是不够的,如此说的话,苏氏母女的院子里大抵是有白氏的人的。若真是这样,那她还真是小看了这个默默无闻的白氏呢! 不知,她这醉无音里,是不是也有白氏的人? 不愧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从王府里混出来的,心思算计就是比苏氏这种庶出女子要厉害些。 白氏既然连沈焆灵都算计,难保她的心思会不会动到烺云那里去。 她抬头与宋嬷嬷道:“嬷嬷平日多去去烺云和熠州那边看看,别让人把心思动到他们身上去。” 宋嬷嬷慈爱的看着她,一样清丽的面庞,一样单薄的身子,可她有一种只觉,眼前这个女孩儿于那场几乎要了她命的病中悄然成长,她以天真为掩饰,不动声色间催动着沈煊慧对上苏氏母女,冷眼瞧着苏氏虚伪的做戏。 她就这样静静的说着,浅浅的笑着,面庞稚嫩,身姿单薄,却蕴着坚不可摧的力量,坚韧无比。 照顾了这个孩子整整十年,心肝肉一样的疼惜着,盼着她永远高高兴兴的,哪晓得郡主一朝故去,小小的女孩儿呀,竟也要学着算计人心了,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样复杂的富贵人家家里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呢?人心复杂,机关算尽,稍不留神怕就是要灰飞烟灭了。 没了天真也好,至少不会轻易被人哄骗了去,能护着自己了。 “姑娘总是顾念着大公子。” 灼华淡淡一笑,眉间有温然神色,郁郁青青的温泽,道:“他是谁生的都没关系,总是母亲养大的,他心思纯正,好读书,与我又亲厚,他在二院里生活,本就与后院的事牵扯不上,别因着苏氏平白毁了他的前程。” 宋嬷嬷十分赞赏的点头,正在的贵女就该有这样的心胸,“姑娘说的正是这个理儿,咱们不兴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姑娘与公子亲厚,公子心里有数,他日自有为姑娘撑腰依仗的时候。” 灼华柔柔的笑着,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有过故意与沈焆灵别苗头的意思,就是要故意恶心她们母女,亲生的又如何,还不是眼里没有她们。 可这两年来她看着烺云那样严肃清冷的人,却待她那样亲切,她心非顽石,自然也是有真心的,才会处处为他谋划,延请名师,隔绝后院的骚扰,叫他安心读书。 前世里,他可是十八岁就高中二甲十七名,点了庶吉士,在世家之中,简直是奇葩一样的存在了。 她成为太子妃的时候,已经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大周有这样一句话,不入翰林不入阁,他那样的年纪是十分了不得的,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这两年她仔细的回忆着,发现那时候他待她也是好的,只是他严肃内敛,而她眼里只有李彧,没有把他的那点子不外露的好,放在心上而已。 前世来不及回报的,就慢慢弥补罢。 倚楼忽的又说道:“对了,白氏上个月前还弄了一副催产的药,不过里头加了泄气的药材,若是吃下去,怕是会即刻血崩难产的。”想了想,“就在老太太说将她的身孕交给苏氏之后弄来的。” 宋嬷嬷大惊,嘶嘶抽了口冷气,“她这是不把苏氏彻底拖死不肯收手了啊!” 灼华也是不敢置信的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叫她甘心把自己和孩子都算计进去,也要将苏氏除掉? 这样一环扣一环的算计,苏氏别说想顺利扶正,便是活命也是难了! “留心着吧,否则,咱们就是旁人棋盘上的棋子儿了。” 清晨的阳光尚未带了炙热的暑气,映着朝霞的颜色微金的光线肆意铺洒。窗台上摆了一盆开的极盛的芍药花,英英绿叶拖着大朵的芍药花,花瓣微微卷曲,玉白中带了几分粉红,密密繁复的一瓣拥着一瓣的包裹着花蕊。碎金的光线泼洒在花朵上,漾了一层迷离的光晕。剔透的朝露莹莹有光,随着渐渐高升的太阳缓缓消散于天地间。 灼华被身下的凉簟膈楞的有些难受这才悠悠转醒,伸手撩开幔帐,窗棂微开,有明亮的光线扑进屋子,枕屏挡去了刺目,蜿蜒了柔光落在湖色的幔帐上,与扑进内室的细风中蕴漾了一片水色涟漪。灼华睡得昏沉,一时间无法适应那抹光线的闭了闭眼,下床穿了鞋,坐在床沿缓了许久,透过半透明的枕屏望过去,隐约见得那大朵雍容的花儿在阳光下微微摇曳,碎碎花瓣韵致流溢而下,蜿蜒了一片柔婉姿态。 秋水长天听到动静,立马进来伺候灼华洗漱。 从枕屏后跨出去,瞧着外头光线明亮的很,灼华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辰时三刻了。”秋水扶着她在梳妆台前的喜鹊登梅的软垫坐下,绞了热帕子递到她手中,瞧着她唇色淡的几乎没什么血色,眉间微拢的担忧,“姑娘这几日睡得越发的沉了。” 灼华长长吁了口气,迎着风吹了会儿,脑海里的昏沉才渐渐散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总要付出些什么的。去老太太那里说过了?” 秋水点头,道:“去夫人那里回禀过了,说姑娘最近不大舒服,贪睡着。夫人说了,姑娘只管好好养着身子,不必去晨昏定省。” 灼华靠着隐几揉了揉额角,“外头要打听,你们稍许露一些就是。” 秋水应下,“奴婢知道。” 学堂里还在收拾布置,依旧不用去听学,虽然老太太说了不用请安,灼华用了早膳还是去了保元堂,与老太太说说话。 瞧她神色不大好,老太太便有些担心,叫了大夫来瞧却只说是脾胃虚弱引致的气虚血弱,没什么大碍,叫尽量多吃一些,入了秋便也好了。 灼华自然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但好歹老太太也安心了些。 她想陪老太太念经,老太太却还是赶了她回去。 “有这时间不去与姐妹们玩耍,整日里念什么经,去去去,老太婆用不着你陪。好好的、高高兴兴的过几年做姑娘的好日子,来日成了亲,哪还有这样的舒心日子给你过,赶紧走。” 灼华微张着嘴,木愣愣的看着老太太一把将她从佛堂里推出去,然后“碰”的关上门。 陈妈妈笑呵呵的牵着她的手,边走边道:“姑娘孝心老太太是知道的,姑娘不是还在给老太太抄着经书么,都是一样的,姑娘还小呢,该是调皮玩闹的时候,不该拘着自个儿,去玩吧!” 说着话,她已经被陈妈妈领着出了保元堂的大门。 她明明表现的很“小”孩子好呀! 有见过哪家看破尘世的姑娘那般撒娇卖痴的吗?前几日里她还疯了一样的玩着秋千呢!望天无语,后悔念什么“鸠占鹊巢”“醉无音相媚好”了,这下好了,老太太满心担忧她再念经念下去,就要看破世俗了,要出家了! 真没有呀! 人生很美好,她很懒,觉悟也不够,寺庙的生活,咳,委实清苦了些,她还做不到粗茶淡饭、下田耕作的洒脱境界。 前世在宫廷的诡谲风云里挣扎了那么多年,再装也不像个十来岁的女娃娃,灼华叹息,“好难啊,好难!” 听风和长天瞪着眼听着,面面相嘘,什么好难? 进了院子就有丫鬟来报,大姑娘、二姑娘来了。 灼华站在半月门下,阳光投了一片阴影落在她的身上,清丽的面孔半是清明半是暗影,好似天际与海洋在无尽处模糊又清晰的融合。往里头瞧去,就见沈煊慧和沈焆灵都在,一左一右,相离甚远的低头吃着茶。 秋水微微垂眸,“怕是来探姑娘虚实的。” 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夸赞自己一百零一遍,居然能对杀母仇人的女儿这样亲和,好心性啊,好心性! 灼华勾了抹和婉的笑意在唇角,缓缓走在院子里,裙摆上以银线绣下的梅花簇簇摇曳在阳光下,有泠泠光华,澹澹道:“那就来吧!” 夺嫡之争都经历过了,什么牛鬼蛇神没有面对过?平静,才是最好的迎敌之道。 抚了抚袖口上福寿长安的绣纹,灼华浅笑盈盈的进了屋。 第十三章 妾室的手腕 明堂里供着几只景泰蓝的缸子,里头是雕了山水花草样的冰雕,幽幽吐着凉意。半透明的裂冰缝隙里插着几枝开的正盛的海棠,绿叶英英翠翠,花朵绯红,吐着嫩黄的花蕊,清凉间有淡淡的花香,倒也别有韵致。 “姐姐们怎都来了。” 沈煊慧搁下茶盏笑了笑,明艳若牡丹,“回来了?就知道老太太不留你,没得念经念傻了。” 灼华唤了秋水换了点心果子上来,“怎么大姐姐也这样说我呢!” “我和大姐姐想着妹妹这里的茶水极好,来讨一杯吃。”沈焆灵眸光滟滟,微微扫了沈煊慧一下,拿帕子掖了下嘴角,柔婉道:“方才苏姨娘身边儿的妈妈说,有新的衣裳钗环送进来,可巧咱们都在妹妹这儿,叫咱们等着妹妹一道选,稍等会就送过来。” 早和苏氏商量好的吧! 灼华浅浅笑着,看了沈焆灵一眼,面色红润,巧笑倩兮,想来最近过得十分滋润。又看看沈煊慧,面色沉沉,斜了沈焆灵一眼,眼神微冷,红唇微抿,似有不屑又有不甘。 难怪表情不大好,人家如今端着的是主母和嫡女的派头来点煊慧呢! 就差没有满院子的告诉,你大姑娘不是闹着说,苏姨娘拿去给她选的东西不好么,叫你来嫡出姑娘的院子里一道选,嫡女从哪些里选你也一样,看你还怎么闹! 若真是主母便罢,叫了女儿们去哪儿选东西,女儿们半句不能说什么,苏氏还只是姨娘呢,拿着权就叫正经的姑娘这边去那边来的。 灼华嘴角化了一缕薄薄的笑意,恰似冬日落在坚冰之上的阳光,反射了含了丝丝寒气的光芒,“那便等着吧!省的姨娘身边的人来回的跑了。我也不喜欢戴了钗环,姐姐们自可去选了,剩下的给我就是。” 在她的院子里来搭台唱戏,一下恶心了她和沈煊慧两个,还叫她们叫不出屈来。 虽说也会叫人觉着苏氏做的不妥,但老太太是不会为着这个训她的,各人有各人的手腕,而下头的人,只更加认为她以姨娘身份管家不容易,说不定还会替她委屈一下呢! 果然是好手段! “喜不喜欢的是其次,体面不能丢了,你是家中唯一的嫡出。”沈煊慧淡淡的说着,笑了笑,咬重了嫡出二字,“自该是妹妹头一份儿的尊贵。” 灼华无所谓的摆摆手,“咱们都是亲姐妹,都是父亲的女儿,自然都尊贵。” “你啊心思简单,对谁都好。”沈煊慧轻轻一叹,意味深长道:“都说母凭子贵,却也是子凭母贵的,咱们虽都是父亲的女儿,可母亲是堂堂郡主娘娘,何等尊贵,三妹妹是母亲的血脉,咱们如何能比得?” 这是在讽刺苏氏入沈家前是庶出,入了府也不过是妾室,再抬举也是登不上台面的,哪能和清澜郡主这位根正苗红的郡主娘娘相提并论,沈焆灵这个半吊子嫡女,也是比不上沈灼华这个正儿八经的嫡女的。 灼华不接话了,只淡淡的吃着茶,“……”暗忖,你们的心思我都懂,可我的心思,你们不懂! 沈焆灵微怒,手指狠狠拧着帕子,侧过身撇了撇嘴,又听外头秋水来报,说苏姨娘到了,立马一喜。 苏氏浅笑得体的给三人福身行礼,背脊挺直的退开两步,挥了挥手,外头候着的丫鬟立马垂首而进,乌泱泱立马塞满了厅里。 苏氏清幽的嗓音慢慢说道:“得老太太吩咐,给姑娘们做了几身新衣,打了几幅头面,眼瞧着姑娘们就要出孝,便不好再穿着这样素净了。”神情和善,不卑不亢,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 丫鬟美貌,衣裙鲜艳,钗环精致,珠光宝气,光芒四射。 灼华叫了坐,仔细观察着苏氏的面色,抹了脂粉,还是依稀瞧得出几分憔悴,看来这个孩子是保不了多久了。唇畔扬了抹温软的笑意,垂了垂眸,掩去眸中时光涤荡积压的蚀骨恨意。 手中茶水轻轻漾了抹涟漪,悠悠腾升起的热气朦胧了她的面目,灼华在想,一剑杀了苏氏倒是简单,可母亲受了那几年的病痛折磨、她付出给她们母女一番亲情却似进了阴沟里的恨,又当如何发泄? 便是要她生不如死的看着自己的计划落空,才能真正的解了她心中的恨意! 秋水搬来一张锦杌,苏氏半挨着锦杌坐下,笑盈盈的说道:“姑娘们慢慢选吧!衣裳若有不合适的,改明儿就叫人进来重新量身。” 灼华眨了眨眼,收回了思绪,问向苏氏:“四妹妹怎的没来?” 苏氏恭敬回道:“四姑娘与三位姑娘身量不同,饰物也不同,昨日已给她送去了。” 搁了茶盏,灼华双手捏了捏微红的指尖,又道:“大哥哥和三郎那里呢?” 苏氏笑意温和,“方才已经送去了。” 灼华点点头,含笑道:“四妹妹和三郎长身体的时候,吃食一定要精细,衣裳也换的勤些,姨娘多费心些。” 苏氏微微一点头,“三姑娘的意思俾妾都省的。” 看了眼角落里的冰雕,正悠悠的散着凉意,那一枝海棠在寒意里微微晃动了一下,那样热烈的绯红添了几分清泠之意。灼华一笑,“便按着从前,大姐姐开始吧。” 沈煊慧眼都不抬一下,“苏姨娘说等着妹妹一起,那便从妹妹开始,我可不敢坏了姨娘的规矩。” 沈焆灵瞄了一眼衣裳首饰,转而瞧向了屋外的一树雪白傲骨的栀子,以后有什么好的都得紧着自己了,没得挣这一时。 可一听沈煊慧这不阴不阳的口气,便语气微微的拿着她方才的“嫡庶”论调去怼沈煊慧,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姨娘的规矩,嫡庶有别,三妹妹是嫡出,最是尊贵,自然是从妹妹开始了。” 苏氏看了沈焆灵一眼,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沈焆灵立马意识到自己坏事了,缩了脖子低下头。 苏氏眼神温柔的看着沈煊慧,大大方方的笑道:“既是自来的规矩,还是从大姑娘开始吧!” 沈煊慧冷笑一声,看都不看苏氏一眼,直对着沈焆灵毫不客气的说道:“二妹妹说的是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还不都是当家主母的一句话,到时候姨娘做了继室,二妹妹也是嫡女了,我这个大姐姐还不得识趣儿的靠后了!” 沈焆灵瞪大了眼,红唇微启,一脸愣,不知该不该回嘴。 灼华低着头,认真的看着茶盏里起伏不定的银毫满披,好似能在里头看出花儿来。 呷了口茶,沈煊慧还不待停,掉转了枪口看向苏氏,扯着嘴角冷冷的不屑,“还没上位呢!这么快就开始替二妹妹谋算了,姨娘端的是好谋算,不过也忒急了些,怎的不等等,待祖母对姨娘满意了,也不必姨娘说什么的,下头那起子小人自会替姨娘和妹妹出气,还不落旁人几乎猜想了。” 其实沈焆灵说的也不错,嫡贵于庶,似按察使府、都指挥使府这样的人家,都是嫡女得最好的,而庶女,嫡母给什么就拿什么,哪里轮得到她们挑剔。 世家重视嫡长,沈煊慧占了“长”字,刚出生的几年里自是样样她以她为先,灼华出生后清澜郡主也不曾改了规矩,是以沈家以“长”为先,倒也不算坏了规矩。 只是,从前嫡女年幼又在孝期可不计较,如今嫡女长大,为着沈家体面也该先嫡再长最后论庶,总不好出门时叫人瞧着,庶出的样样好过嫡出的,沈家可不似文远伯府,一团污糟。 其实,陷进打一开始就在,不论沈煊慧先不先挑选,最后得益的都是沈焆灵,偏沈焆灵坐不住要去噎她,一下子打乱了苏氏的计划,反被呛了个心口疼。 嫡庶尊卑,这理儿到哪儿都说得通,苏氏今日这一出手,既为沈焆灵的往后的好处做了打算,又挑了沈煊慧和如今唯一的嫡出闹了不愉快,好似苏氏是为了灼华去谋划了一般,把沈煊慧对沈焆灵的招数引向沈灼华,端的一箭双雕的好手段啊! 若是遇上旁人,只好吃了这哑巴亏,可惜沈煊慧不是旁人!在老太太和父亲面前她比沈焆灵会装乖巧,一副不言不语的样子,可离了长辈的眼,说话什么时候客气过。 这下子苏氏和沈焆灵就尴尬了,不管苏氏是不是这个打算,这会子被沈煊慧这样一说,不是也变是了。 沈焆灵面色变了又变,青转白又转红。这会儿那句“嫡庶”二字成了单刃剑,只将她杀了个体无完肤。 难堪的眼眶微红,死死盯着沈煊慧,贝齿咬着嫣红的唇瓣,直咬的唇色微微发白,柔弱无助,此刻屋里若有个男子在,怕是会第一时间挑出来给她保驾护航了。 屋里的丫鬟们,头垂的更低了,大气不敢喘一下。 灼华假装没听到,坚定不移的低头数茶叶,心中为沈煊慧呐喊助威! 苏氏面色不变,眼神一闪而逝的阴沉,对着沈焆灵微微使了个颜色,转而笑了笑,起身就是深深一福,一副好似做错了事后得人指点的庆幸,说道:“大姑娘教训的是,俾妾想的不周到,请大姑娘先开始。” 对那点子小心思,不承认也不否认,也不强辩自己是为了纠正规矩,只说自己思虑不周,反叫旁人拿不住她,倒是滑不溜秋的很。 “我可不敢训戒姨娘,姨娘可不是不周到的人。”沈煊慧嘲讽的挖了苏氏一眼,不屑的勾了勾右唇角,手上拨弄着茶盏,不疾不徐的又道:“姨娘想论嫡庶尊卑,禀明了老太太,大大方方来做便是,我是绝无二话的,姨娘何苦端着这小伎俩来试探,引得我们姐妹不愉,还叫下头的人心中骂我贪心那点子衣裳首饰的!” 丫鬟们简直想把脑袋埋进地里,神仙打架,千万别殃及池鱼才好啊! “祖母宽厚仁慈,父亲母亲将我们姐妹一视同仁的疼爱,我沈煊慧不是没有享受过顶好的东西,沈家何等人户,先挑还是后选,不是说一点子脸面而已,嫡庶尊卑不止你们懂,我也是晓得的,今日我说着许多。”沈煊慧顿了顿,不轻不重的一记冷哼,茶盏搁在桌上,叮铃一声,“不过是,苏姨娘这样做,我心里真真是瞧不上!果然了,庶出的出身就是比不得母亲的宽仁和善。我倒是要好好看着姨娘,以免自己将来和姨娘一样处处算计,只会刻薄庶出子女,登不上台面!” 拿了正室嫡妻来做比较,苏氏此刻无论如何也是端不住了,立在一旁面色尴尬了起来,可到底是心机深沉的,缓缓了,立马又笑语晏晏道:“俾妾初初掌事,做的不好,大姑娘说的是,俾妾定然改过。” 沈灼华暗叹,沈煊慧如今功力果然不可小觑,刀刀见血。 沈焆灵面色愈加的难看,方才的进门时的那点儿得意早不见了踪影,乞求地看向沈灼华,眼眶子里还蓄着水雾,楚楚可怜。 “……”灼华好为难的样子,学着沈焆灵咬了咬唇瓣,然后磕磕巴巴的说道:“要、要不我、我来帮姐姐们选,只管选合适姐姐们的,我瞧着东西都是极好的,选了什么都不辱没了姐姐们的美貌,如何?” 沈焆灵自然连连点头,“妹妹眼光好,由妹妹帮着咱们选来自然是好的。” 沈煊慧不想驳了灼华的面子,便也点头说好。 苏氏暗暗松了口气,朝灼华感激一笑。 灼华回以一笑,内心腹诽,她是不是装的太好了,苏氏真把自己当成傻子,以为她一点都看不出来她的目的? 沈煊慧五官明艳,衣裳以红最佳,首饰么赤金首选; 沈焆灵弱柳扶风,鹅黄、青绿为上,首饰便是点翠更显娇弱; 而她自来喜欢清雅的,浅色的即可,首饰则润玉最佳。 三个人三个风格,其实不相冲突,苏氏打点的很妥当,偏偏闹了今日的不痛苦,谁也没心情去看东西好不好了。 苏氏也是挺难的,遇上沈煊慧这样不计后果的刺儿头,真是怎么做都被呛! 热闹啊! 衣裳首饰选完了,没人有意见,沈煊慧带着丫鬟头也不回的走了。 苏氏挥退了丫鬟,请了安便也要走,正要跨出门,她又回过身来,笑着问道:“离着除服的日子也不过十几日了,三姑娘准备的如何了?可需要俾妾帮忙的地方?” 灼华浅笑闲适,道:“这些年都做惯了,姨娘有心了。” 苏氏轻轻看了沈焆灵一眼,福了福身,离开了醉无音。 灼华不再说话,端起茶盏,便是送客的意思。 沈焆灵却似没看懂,见沈灼华不领其意,上前在她身边坐下,接着苏氏的话头敲边鼓,娇娇柔柔的说道:“这回是除服,要做大法事的,事儿多怕乱,多个人帮忙也是好的。” 第十四章 战斗力勇猛的大姐姐 灼华的笑意在耳坠微冷的色泽里显得有些邈远,这才接手了些管家的事儿,就想着利用她“过明路”了? 一步一步,不动声色的,慢慢把她装进圈套里,前世里就是这样的,那时候她是那样信任着这对母女,结果竟是信了一对才狼虎豹,今世里若没得这点儿“未卜先知”的本事,她怕是又要被算计了! 面上不显,灼华只一味的装傻充楞,好在这些年她跟着祖母,与苏氏不过尔尔,只道:“法事在办完大祥之祭时就拜托了主持准备了,外头有护卫和内里有管事儿的妈妈照应,倒也没什么可忙的,咱们姐妹只要安心跪经除服就行了。” “那些管事的婆子惯会偷懒耍滑,大祥祭的时候就险些闹出乱子,姨娘如今管着这起子婆子……”她温雅的笑着,拉过灼华的手,亲亲热热的说道,“若有姨娘跟着一道去,帮着看管着,也能叫那些婆子好好做差事不是?” 灼华似疑惑的看着沈焆灵,眼神似懂非懂的样子。 见她如此,沈焆灵再接再厉,再说便露骨了些,乌黑的眸子里有幽幽柔光闪烁,“如今祖母将府里的事儿都交给了姨娘,若除服礼出了岔子,姨娘也是要吃教训的,不若姨娘一道去,有姨娘在,看谁还敢出乱子!咱们也好安安心心的跪经,为母亲做完最后一场大法事。” 主母的祭礼跟个姨娘有何关联?轮的到她吃教训? 一个姨娘的重量,还会重过她一个嫡出姑娘?!还得她苏氏去镇压,才能管的住一起子仆妇?那她还当什么主子,直接躲进小院子里别出来好了! 说出这话也不怕被人笑话,真真是打量着她年幼是个好欺好骗的了。 怕是上回大祥祭有仆妇出乱子,就是她们使的坏吧,好在今日拿出来说事儿! 还真是走一步看三步,端的是长远的好手段! 似是不知如何拒绝才好,灼华犹疑道:“这不合规矩,叫人笑话的。” “法事之后,咱们就要出孝了,这可是大事,做坏了那才叫旁人家笑话了,老太太看重姨娘,有些事情是迟早的。”沈焆灵将“有些事”咬的特别重,满眼的暗示,“这点子事儿,姨娘自当妥妥当当的办下来。” 老太太可没这么不懂规矩! 这样的要求,若是前世里那般她们三人“蜜里调油”的和睦亲热,也没祖母坐镇也便罢了,这回,她与苏氏没什么“母女情”,与沈焆灵也不过尔尔的姐妹情,她们哪来的自信以为她会答应? 她十分为难的说道:“祖母、不会答应的。” 沈焆灵一身云锦衣裳,虽在孝期却也是极尽可能的穿着明亮,杏色底儿的裙衫上绣着江南的水色,映衬的她那张娇美的脸蛋更是柔婉不已,她忙道:“祖母都叫姨娘管家了,只要妹妹向祖母提了,祖母会答应的。” 是啊,若是换了从前任性的性子,她想要做什么惯来是胡搅蛮缠的,祖母这样宠爱她,便是晓得不合规矩大抵也是会答应的。只是,如今的沈灼华不是前世的傻子,没那么好糊弄! 灼华见装傻不过,调转了方向,眼神似棉棉的云,云里却藏了针,道:“这是我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自然是要我亲自做的。要帮忙以后机会还怕少么,到时候怕是咱们要帮姨娘的忙了呢!” 沈焆灵眼中闪过一喜。 见她接了暗示,道她十分识趣儿,心下更加有把握,笑吟吟的正待说什么,沈煊慧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站在门口冷笑的看着她们。 明媚光线下一身淡紫色衣衫有着灼灼的色泽,称的煊慧明媚讥讽的面孔更是凌厉,她也不进门,就这样杵在门口,大声说道:“二妹妹这话还是算了吧,选个衣物钗环的都要姑娘自己跑到妹妹院子里来,想是姨娘忙碌的厉害,哪有什么时间管咱们做法事除服的事务。” 身边的赤丹一惊,想着阻止她,却叫煊慧一把挥开,噼里啪啦倒豆子的继续道:“往年里都是妹妹打理的,自来妥贴的很。一个妾室非掺合着帮忙,是想在外人面前下妹妹脸面,叫人以为祖母信不过妹妹么!叫个姨娘跟着去,去做什么?郡主娘娘的法事,只要没人故意使坏,我倒要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出乱子了!” 沈焆灵被说的一口气梗在心口,疼的一脸青白交错。 煊慧越说越顺,红扑扑的脸蛋恰似牡丹盛开,“正室嫡妻的法事叫一个姨娘插手打理,你叫外头的人怎么看待怎么父亲和定国公府?祖母还在北燕呢!轮到她?苏姨娘这初初理事,就急不可耐的来刻薄我,这也便罢了,还痴心妄想的想去管郡主娘娘的身后法事,心未免太急了些!” 沈焆灵又羞又急,赶忙将她拉进了屋里,叫她这样乱说一通,话要传到祖母那里去,她和姨娘还不人笑话死了。 沈煊慧一把挥开沈焆灵的手,冷眼盯着她,“怎么,二妹妹以为我说的不好?还是说的不对?” 沈焆灵心头着急,只想捂住那只喇叭似的嘴,眼眶又红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说道:“叫姨娘一道去帮忙,是我说的,姨娘并没有这个意思,我也只是希望咱们得除服礼能顺当而已。” 沈煊慧虚情假意的笑了起来,“那倒是我误会二妹妹和苏姨娘了,我想也是,苏姨娘得老太太看重,托付了些许家中庶务,想必苏姨娘也是懂分寸的,哪会这般不知轻重,要求参合除服礼的事儿。二妹妹好心,可也得瞧瞧,苏姨娘如今的身份配不配的上!” 沈焆灵只觉心口绞痛的厉害,几乎背过气去,惨白着脸,身子如秋风里枝头上的一叶枯叶颤巍巍的飘摇着,半字说不出来。 灼华忍着笑,听着也差不多了,装作略有些尴尬的样子,站了起来,好言打圆场,“这回除服想来祖母也会帮忙的,二姐姐跟姨娘说,叫姨娘也不必担心,二姐姐先回去歇着吧,我瞧着姐姐面色不大好,可别累着了。” 沈煊慧见她如此,生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怨气来,“你便好性子的和稀泥,由得人家拿捏威胁你!你是正室嫡出,便是有继室进门,身份还能越得过母亲去么!你老是让步,有些人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踩着你往上爬,你啊你,长长记性啊!” 灼华拉着她坐下,微微一叹,嘴角的笑意似遇了严霜侵袭的花儿,好生无奈,“姐姐也莫气了,姨娘和二姐姐是做的不对,也不过是为了咱们顺顺当当的过了大法事。姐姐若是瞧着不妥,好好说便是,这样急着,免不得伤了和气,又气着了自己。” 煊慧无奈的瞪了她一眼,“就你好性儿,被人欺了也不知道反抗!” 灼华失笑,她只是不屑与她们争执什么。 沈焆灵待不下去了,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了醉无音。 沈煊慧看着沈焆灵的背影,幽幽吐出两个字:“蠢货!” 沈煊慧冷着脸坐了会儿,轻叹一声,起身道:“我去给母亲上柱香。” 灼华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也不问她为何去而复返,领着她进了小室。 煊慧礼了三礼,将香插进香炉里,退回三步,在蒲团上跪下,认认真真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却还是跪在原地,静静的看着墙上的画像。 是一身华服的清澜郡主,牡丹似的美貌,端庄优雅,浅笑温柔,那样美好。 “小时候性子急躁,脑袋也不好,总被那对母女挑拨,吃了多少亏,闯了多少祸。”她寡淡的笑了笑,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尖锐,“虽没能再母亲膝下长大,但母亲对我好,从不重罚我,还耐心的教我忍耐,我都记得。” 灼华看着画像前供着的一支三足三龙出水的错金香炉,母亲喜爱的沉水香的轻烟自香炉盖子顶端一孔细眼中袅娜升起,在画像前拢了一层如云如雾的朦胧,那画中人宛若谪仙一般。她站在一侧静静的听着,眼神悠远了起来,好似坠进了回忆里,那是很遥远的回忆了,久到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母亲自然是极好的,她从不为难庶出子女,尽心教养,尽管庶女们没有养在母亲膝下,她也是一样的疼爱。 她们自小亲近,她也从不对庶姐设防,她信着血浓于水,信着姐妹情深,所以,前世里她才会那样相信着沈焆灵,信任着殷勤照顾着她的苏氏。 袖中的手猛的握紧,骨节隐隐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结果呢? 她们利用她,算计她,把她推上死路! 前世里不就是苏氏母女么,不断在她面前,仿佛永远都是不经意的,提及着李彧如何诗文优秀、如何人品高洁,又种种好话的往她耳朵里倒,说着她们嫡亲的表兄妹,何等的亲厚,身份又何等的般配。 让李彧的形象在她的心里深刻起来。 然后李彧一出现,就表现的那样看重她、喜爱她,他长的又是俊秀非常,少女情怀,哪能不沦陷,否则光是幼时在京里的那一点点孩童情谊,哪会叫她那样义无反顾的上赶着要嫁给他? 她们打的好的主意啊! 最后,姜家没了,她也死在了冷宫,沈焆灵成了父亲唯一的嫡女,稳稳当当的做她的魏国公世子夫人。 都用不着她们出手,自有旁人帮着她们除掉自己。 灼华的指腹细细磨砂着袖口上的纹路,长长的羽睫垂下一抹扇形的阴影,遮掩了眼底如长练的忧愁与痛楚。 李彧今年不过十七吧,果然是个利害角色,竟是这个时候就已经盘算着斩除云南的异性王族了。 徐惟这一次就是冲着沈焆灵来的吧!苏仲垣看中苏氏这个妹妹,徐惟娶了沈焆灵,等于是帮李彧拢住了苏氏和苏家。 定国公府,魏国公府,一个恩宠正盛的永安侯府,若再有手握军权的礼亲王府,他想坐上太子位,不过早晚而已。 不论是姜家,还是苏家、徐家。 今世里,我必叫你一个都得不到! 半响,她缓缓松开拳,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幽幽吐出一口气,她淡淡道:“即如此,你何苦跟她们这样对上。” 沈煊慧哼笑,“我便是不与她对上,以后她也不会给我好日子过,我又何必委曲求全的。” “那你自己的名声呢?你这性子说的好听是爽直,难听些就是尖锐刻薄了。”灼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她不明着拿捏你,若是背后出你恶语,你的日子才是毁了。” 煊慧张了张嘴,抬眼看着她,似觉着她哪里有些不同。 “你还记得按察副使家的庶女么?”灼华稍稍打开了一隙窗,光下便这样扑了进来,落在白鹤紫霄的软垫上,和光同尘间那鹤便似要腾飞起来一般,她轻轻的说着,“为着想高嫁,使了多少手段,把全家姐妹都得罪了,最后是嫁过去了,可还没有一年呢,人就没了。” “当初咱们江南的时候,知府家的庶长女,知县家的,布政使嫁的,咱们能见着的,那些都是有得宠姨娘撑腰的,能出来交际的,地位都不低,都有一副玲珑心肝,或高嫁,或低嫁,你且看到如今,还好好的都有哪些,不过是那几个心思通透的。高嫁女低娶媳,高不可太高,低亦不能太低,差的多了,即便成了日子终究难过。” “我知道,你说的我也明白,我只是、不甘心而已。”面色似沾了霜雪的委顿微苦却也坦然,沈煊慧淡淡的说着,“什么徐惟,什么蒋家,哪是我能想的。她若是个好性儿的便也罢了,这些年处处算计我,如今却还要踩着我们上去,我不甘心她那样得意。” 沈煊慧上世的死还和自己多少有些关系,若非她轻信苏氏母女,以为赵氏害了母亲,她与赵氏的结局何至惨死北燕,既然这一世里她也能想得明白,便帮她一回吧。 灼华目光如江南的和缓春水,道:“你明白就好,咱们姐妹一场不易,父亲面前我自会为你说话,你到底是父亲的长女,有国公府的门第,总是不会亏待你的。” “三妹妹有心,可我明白又能如何?”沈煊慧惨淡一笑,扬了声调,“都是庶女便罢了,我不与她争,我也从不想着与你争,可如今倒好,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算计刻薄我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堂堂国公府的门第,被人逼着扶立一个妾室,简直恶心。” 灼华知道她不甘,沈家之中谁能甘心? 只是,有些事情还不能告诉旁人,苏氏根本不可能上位这件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不小心漏进了苏氏的耳里,一切计划便都乱了。 “各人缘法。”窗外的光线明亮,为她如花树堆雪的面容添了几分温柔,灼华淡笑中有几分怜悯之意,“不过是个继室,也不能真的拿你怎么样。” 沈煊慧凄然冷笑,语气低低的似落在了空谷间,“这两年我给沈焆灵吃了不少闷亏,如今就敢借着下头人的手给我不痛快,她若上了位,如何能给我好日过。” “你放心,父亲和祖母总不是糊涂人,由不得她拿捏你。咱们世家大族的婚事自来是最重长子长女的,有了你们的好开头,咱们这些弟弟妹妹的才能顺利。”她缓缓而语,轻似天上的薄云拂过了心头,叫人跟着心静下来,“她能给你吃什么亏,不过是克扣月例银子,少些好的吃食衣物而已,这些虚浮的东西没什么忍不下的,十月里你便要及笄了,又需忍几时?如今祖母在,如何会任由她作践你的婚事。你既觉得不甘心,恶心恶心二姐姐也罢了,不能太过了,外人面前尤其要做的姐妹和睦,你要让苏氏没有机会在你背后使坏,你得让旁人觉着你这个大姐姐万般的好才是,他日传出个什么,吃亏的便是她,而不是你。” 煊慧越听越惊讶,微楞的看着灼华,似乎第一次认识她的样子,忍不住仔细打量着她,瞧她嘴角挂着淡淡的弧度,她本就生的如白梅清冷,冷白的正午阳光下浅浅一笑,恰似暗香冷梅绽放于冰雪之上,映着她浅棕而幽深无波的眸子,几乎绽放出一种灼人的艳丽,哪还有方才被沈焆灵逼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结巴了一下,“你、所以……”你的天真,你的亲热,都是装的?! 灼华含了一抹山峦雾蒙的笑意看着她,带着几分无奈的惆怅,缓缓道:“姐姐以为我过得就轻松了?我只会比你更难。” 若叫苏氏知道她已经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她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缺衣少食、下下绊子的刻薄而已了,而是被无声无息杀死的结局。 沈煊慧忽然笑了起来,心里畅快了许多,是啊,她是正儿八经的嫡女,沈焆灵再如何都不可能越过她去,在苏氏母女眼里,只怕她更是疙瘩一般的存在。 她勾起嘴角,款款柔色,又明艳无比,语带戏谑道:“妹妹说的是,就是要恶心她们母女,也不能拖累了自己,为着这起子贱人,还不值得我把自己搭进去。” 窗外花竹葱郁,阳光明媚,投下的阴影却仿若一道慌凉寂寞的影子刻在心头,蒙了灰,落不进温暖的微凉迷茫,“好好的吧,日子是给自己过的。” 第十五章 需要不断劝慰的二姐姐 稍间的妆台上摆着一直青玉的宽口瓶,里头供着一丛枝条修剪精致的栀子花,雪白的花朵大捧大捧的开得热烈,片片洁白的花瓣如锦云紧紧相拥,最外的一层花瓣依旧呈了倒瓣莲花的样子,花心却依然被紧紧包裹着,倒挂的花瓣边缘有微微发黄的迹象,却依旧散发着浓郁清冽的香气,并着屋中冰雕的凉意,闻着越发的清新欲醉。 沈焆灵伏在软塌上哭的伤心不已,丫头们如何劝也无用,只能着急的瞧着,这样的凄凄悲伤的气氛里,丫头们相顾无言的久了,仿佛人也要变成花叶里的一片。 苏氏得了消息匆匆从角门进了衡华苑,遣退了左右,叹息着抱起了依然戚戚沥沥不停的女儿,温柔的给他擦着眼泪,轻声说道:“姨娘和你说过,不要和大姑娘起冲突,忍一忍便过了,如今反叫她捏着话柄一顿反咬。” 沈焆灵窝在苏氏的怀里,哭的双眼通红,长翘的睫毛还沾着莹莹泪水,随着抽气的动作而微微颤抖着,眸光雾雾的看着苏氏,楚楚可怜的咬了咬唇瓣,泪水再次滚滚而下。 凄凄然若杏花沾雨,道:“实是大姐姐太过分,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刺我一下,平日我都忍了的,只是今日尤是过分,还说我便是嫡女了,也比不得三妹妹尊贵,她不过是个商户之女生下的下贱东西,凭什么来讥讽我!我、我便是忍不下这口气。” “住口!”苏氏拧眉一喝,忙是把门窗都掩的严实些,“姑娘也太不懂事了!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么!她是下贱东西,你将你父亲置于何地!” 沈焆灵瞧着生母凌厉神色,楞了一下,有怯怯之色浮在面上。 苏氏无奈的微叹了一声,怜惜的抚着女儿娇柔的面颊,最后还是决定仔细为她解释,放柔了语调道:“姨娘只能做继室,继室的孩儿如何比得嫡妻的,更何况三姑娘的外家是礼亲王府,永安侯府更是比不得,姨娘与你说过,你与三姑娘没有利益冲突,只需与她做好姐妹便是,姑娘何苦为着这点子小事就被大姑娘起激了起来。” 沈焆灵绞着帕子,想说什么,苏氏微微压了压她的手,制止了她,继续道:“从前都是庶女,大姑娘是长女,压你一头,自然相安无事,只是如今眼看着你的身份就要贵重起来,她自是要不忿的。” 沈焆灵气呼呼的甩了甩绣着海棠花的帕子,愤愤然道:“那是她外家无用,也怪得我么!”末了,小心翼翼的道,“以后我不会乱说的。” 自己生的女儿苏氏还是知道的,必是她表现的太过得意了,才引的沈煊慧处处针对,女儿才情好样貌佳,偏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便要时时叮嘱,才能压得住骄傲的性子。 “唉,好孩子。”苏氏微微一叹,神色肃肃道,“你要知道这样的话落在旁人耳朵里,便是要给人说一句不容姐妹的气量狭小,这样是要坏了名声的。你也不要拿姨娘管家的事儿去刺她。到底姨娘才管家不久,上头还有老太太镇着盯着,不可做的过了,若是叫你父亲和老太太生了厌弃,便是你外祖家再得力,也是使不出力来的。” 沈焆灵咬了咬唇瓣,“我会注意的,不叫姨娘为难。上回姨娘与我说过,我已经尽力避开她了,可是、可是……” 想起徐惟,沈焆灵面色绯红起来,昨日她与徐公子聊诗词,那般投契,偏她不识趣,几番插话,想要引徐公子的注意,真真是太可恶了。 苏氏微微沉下面色,“忍不下也得忍。” “我!我……”沈焆灵微直了直身子,尤是不甘的愤愤,却在苏氏微沉坚决的目光中软了下来,讪讪道:“女儿晓得了,会忍下的。” 苏氏耐心道:“姑娘只当还是从前,伏低做小些,尤其后日起就要开始听学,世家公子姑娘面前更不能落了别人口舌。”瞧着女儿微红的面色,花朵般娇艳,不禁放柔了神色,“姑娘得想着以后。” 沈焆灵忽的想起方才与沈灼华的谈话,心中欣喜,笑了起来,说道:“不过后来我试探三妹妹的时候,也听得出来,三妹妹对于姨娘扶立的事情没什么不肯的。” 苏氏满意的点点头,“好歹三姑娘还记得我当年衣不解带的一番辛苦照顾。” 沈焆灵扯了扯帕子,生生将海棠花样扯的扭曲起来,气愤道:“若不是大姐姐中途又折回,恐怕事情早就成了,但凡姨娘的事情过了明路,父亲和祖父祖母想反悔也是难了。方才姨娘是没有听到,大姐姐说话有多么难听又刻薄,半点情面都不留。”她将煊慧的话一股脑的倒了出来,“真真是讨人厌,倒连累姨娘挨了那些难听话,还叫下人听了笑话去。” 苏氏不甚在意,“姨娘吃下亏倒没什么。”一抹幽光自眼底划过,“大姑娘叫老太太敲打了几回,如今竟也难对付起来。” 从前随她一挑拨就去找沈灼华麻烦,如今回过神来却处处寻她晦气,沈焆灵哼了哼,咬牙道:“大姐姐嘴巴恶毒的很,也亏得三妹妹总能忍得下她。” 苏氏轻轻的一笑,目光深远,“三姑娘是个利害的。” “三妹妹?”沈焆灵疑问的看向苏氏,颇有些不以为然道,“她就会讨老太太欢心而已,学问不好,女红也不行,镇日里懒散的很。丧母嫡女,如今又坏了眼睛,也不过是废人……”刻薄的话她说的顺嘴,睹见苏氏脸色沉下气立马住了嘴,“女儿、女儿说错话了。是三妹妹可怜,招人怜惜。” 苏氏低头看着女儿,颇有些头痛,“能把盛老先生请回来就是本事,能得老太太如此疼爱更是本事。”轻轻拍拍她的手臂,哄着她静下心来,“她让严厉进学堂听学,给了严厉脸面,便是给了严忠一家子体面,世家之中哪家奴才有此殊荣?如此,严忠一家子岂不是对三姑娘感恩戴德?将来即便老太太不在北燕,又换我当家,严忠都会为她周全。三姑娘事事懒怠,不争不抢,不是她不聪明,而是她太聪明了,她如今这样,你们谁会想着去折腾她呢?她便比姑娘能忍许多了。” 沈焆灵张了张嘴,从前从未细想过,如今听来还真是惊讶的不行,大哥哥和三弟弟喜欢她,四妹妹也爱跟着她,大姐姐虽没怎么亲热,却也从不与她为难,有祖母庇护,有盛老先生引为小友,还有严忠一家周全,当真是境遇比谁都好。 三妹妹还比她小了三岁,心思竟如此长远,果然不可小觑。 她呐呐道:“三妹妹果然好谋算,真是看不出来。我想里头也有着老太太的提点吧,否则,她才多大,哪能想的这样多。” “老太太这是在教她如何驭下,待姨娘扶立后,也得带着你一道管家,家宅里头的弯弯绕绕多了。”苏氏点了点头,又深深一叹,若是二姑娘也能有如此心思手段,她便也能放心些了,“好在她对咱们没有恶意,所以姑娘更不能得罪三姑娘,好好与她做姐妹,自有姑娘的好处。不然,光是她一句话怕也是让你祖母和父亲心里对咱们不痛快了。” 沈焆灵此刻深以为然,忙是应道:“嗳,我晓得了。” 苏氏忽又问道:“姑娘觉着徐惟徐公子如何?” 沈焆灵立马又红了娇嫩的脸,宛若芍药白玉透红的娇柔,娇羞着不依道:“姨娘、说什么呢!” 苏氏慈爱的看着女儿,温柔道:“你舅舅已经为你打点好了一切,尽管放心,你的前程会比你想象中的更加锦绣无限。” 若沈灼华在,便晓得苏氏指的是徐惟害徐悦,顶了世子之位的事,他日徐惟继承国公之位,沈焆灵便是国公夫人,可不是尊贵无双么! 沈焆灵娇柔可怜的面色无限惊喜,雾蒙蒙的美眸亮了起来,不敢置信道:“我、徐公子、当真吗?姨娘,当真?” “姨娘何时骗过你?”微扬了秀丽的眉尖,苏氏又笑着说道:“只是需要你做一件事。” 沈焆灵捧着砰砰狂跳的心口,嘴角含春,心中的羞赧与兴奋几欲倾泄而出,“什么事?姨娘说便是。” 苏氏瞧她一脸娇羞,笑了笑说道:“徐公子若在三姑娘面前提及六皇子,你配合着点。” 沈焆灵一惊,敛了笑意,“六皇子?六皇子要娶三妹妹?” 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因为沈灼华是正经嫡女,又有礼亲王府做外家,所以就能配皇子么,若是没有礼亲王府,她又算什么呢? 苏氏抱着沈焆灵嘴角微弯,笑的温柔,目光瞧着矮几上的描金的茶盏,眼底是几不可查的阴冷。 天光疏落,空气沉闷,沉积云拖拖断断的布满了天空,接连月余未曾下雨的北燕土地干涸的厉害,庄稼眼见着便要委顿下去。闷雷阵阵了数日,好容易下起了雨来,却只是纷纷漫漫如银线蚕丝,若被庙宇常年焚香,不过是在屋顶拢了一层朦胧。 天色灰蒙蒙,雨丝缠绵逶迤在天空中,将无边的天地纠缠在一处难以分开。秋水撑着一把杏色的描了一枝红梅横生的伞送灼华去典正居上课。细语在伞面积的久了,凝在了一处,一滴一滴缓缓的滚落下来,落在地面上,瞬间便被吸收了进去,瞧不见半点影子。 转眼里,三日过去,学堂里布置妥当。 站在典正居门前,知了在沉闷的空气里声声的嚷着,灼华仰头望天,战争啊战争,即将开始了! 讲习间做了大改动,原本座位是零零散散的,老先生与她们坐的极近,所以一出手总能准确的把纸团砸上她的脑袋。 如今老先生的讲台在三级台阶之上,离第一排的座位足有半仗的距离,下头左右各两排,一人一座,每排四个座位,共十六个位置,中间是极为宽阔的走道,老先生若是讲到兴头处,还能下来走走。 这会儿只来了她和烺云、严厉,和兄长相互问了安,沈灼华找到窗边的老位置坐下,秋水和倚楼放下笔墨纸砚便退了出去。 讲习室里的各个角落及宽阔的走道上早早备下了几个硕大的冰缸子,幽幽的散发着凉意,坐在蒙了素影纱的靠窗位置倒也不甚炎热。 灼华才坐下,严厉便悄么声的凑了过来,盘腿坐在桌盘,神情十分激动的样子。 “姑娘,姑娘,您见过徐将军吗?” 外头院子里栽着一丛竹子,长势十分好,辰正的大太阳正好被挡在外头,只漏了几率进来,碎金色的明晃晃,洒在桌上的白纸黑字有了暖融的光晕,极好看。灼华的手伸进阳光里,照的手指透亮红润,闻言一脸疑问,“谁?” 严厉瞪大着眼,“徐悦,徐将军。” 灼华恍然,原来严厉满心崇拜的少年将军,竟是沈家儿女七拐八绕的表兄徐悦?! “还没见着,徐大人新补上指挥同知的职,近日里怕是有的要忙,许过些日子会来拜见老太太。”灼华莹笑嫣然道:“到时候我使人叫你,铁定叫你见上一眼。” “嗳,谢姑娘!”严厉嘿嘿笑眯了一双眼,想了想,又有些可惜的说道:“指挥使郑大人明年便要任满了,指挥同知的缺却是早就空下的,我还以为陛下会让徐将军明年来北燕,补上指挥使的缺儿呢,想不到只是补了指挥同知。” 灼华笑意如花影依依,缓缓道:“徐大人是兵部侍郎,是三品的职,可都指挥使却是从二品的官儿,中间虽只差了一级,但都指挥使到底也是封疆大吏,需得挑选官场经验老道的大人来,不可随意补上,徐大人才二十一呢!便是三品的官职,满朝里看去,又有几个能做到的。” 好些人,在官场熬了一辈子也不过四五品的官职,能以三品官职荣恩养老的,已经算是天大的运气了,如徐悦这般的,倒是凤毛麟角。 更何况,似定国公府与魏国公府这般的老牌权贵,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姻亲遍布,上位者最忌讳的便是这样的府邸掌兵权,往年徐悦出征,多是做副将,即便小战役时掌了兵权,但凡班师回朝都是第一时间上交兵符。是以,不论朝中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即便皇帝有心,魏国公都不会让徐悦如此年纪轻轻就接任北燕都指挥使一职。太打眼了,便要惹了旁人心中有刺了。 严厉重重点头,与有荣焉的感觉。 正说着话,沈煊慧和沈焆灵也坐了过来。 沈焆灵在她前头的位置坐下,反身挨着她的课桌看着她,沈煊慧则往她身侧挪了挪,与她挨在同一张软垫坐着。 灼华眼神游转在两人的面上,却见二人笑意温柔,和和气气,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丝毫不见前两日的剑拔弩张,心下不禁大赞一声:好忍功!好演技! 前世里沈煊慧无人敲打,活的莽撞无知,最后惨死北燕,今世里老太太镇着盯着,赵氏劝着调教着,倒叫她越活越顺。 苏氏下绊子的第二日一早,沈大姑娘借着给祖母请安的机会,上演了一场“嫡庶尊卑”大戏。 她笑容得体的往老太太面前一跪,口气既恭敬又亲近,笑语嫣嫣道:“祖母容禀,这几日孙女想了又想,从前三妹妹还小,孙女仗着自己是长姐,又与妹妹亲近和睦,不知羞的样样占了好的,只是如今三妹妹长大了,咱们也即将出孝了,以后出门与别府的交往,总不好叫人看着咱们府庶女样样好过嫡女的,三妹妹是个不计较的,可总也要估计着家中的体面不是?是以,孙女想着,往后不论吃食、衣裳饰物的,都该从三妹妹开始先挑先选。” 与其叫苏氏母女把事情闹得难看,还不如她自己提出来,既不下了脸面,又可在老太太面前表现一番,赢得好感。 老太太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提,见她如此懂事,对她更是和颜悦色起来。 “你们姐妹和睦,这些小事祖母也不愿拿出来叫你们姐妹不愉,如今你想的很周到,又体谅了家中体面,祖母心里安慰。慧姐儿放心,到底你是长女,家里的好处自然也不会少了你的,断不叫你受委屈。” 沈大姑娘笑容明丽,态度从容又谦卑,说道:“家中祖母宽和,父亲慈爱,咱们姐姐妹妹的又是这样和睦亲近,孙女只觉得庆幸之极,哪里觉得有半分的委屈。” 老太太听着心中极是熨帖,对沈煊慧的表现很是满意,难得的拉着她说了好几句话。 而沈焆灵,前世里苏氏把持着府里,自己与她多亲近,后又成了嫡出,有国公府的门第,有得力的外家,事事顺样样好,叫苏氏调教的心思深又忍功了得。 如今,与自己的亲近不过尔尔,沈煊慧又厉害起来,所以苏氏才一掌权,她便急着端起嫡女的架子,想压沈煊慧一头,却又叫沈煊慧这个嘴巴利害的处处刺挠着,性子反倒越发的骄躁起来,更显处处吃亏。 这回苏氏的安抚劝慰,也不知这二姐姐又能忍下多少天呢? 沈煊慧笑容和煦明艳,一脸好奇的问道:“听你们在说徐世子,他不是魏国公府世子么?怎么的又是将军又是轻车都尉?” 沈焆灵神色柔软,语嫣轻轻,也跟着问道:“是什么来着、怀远将军,早前便是从三品的官职了,一般来说外放会升官儿,怎么徐世子补的还是从三品的职呢?” 严厉眼神发亮的猛点头,满脸写着他也想知道。 灼华略一沉吟,盘了盘朝廷里的官职门道,斟酌了一下,慢慢解释说道:“怀远将军便好似训丰大夫一般,是散官虚职,轻车都尉则与公侯伯一般,是勋爵。” 严厉疑惑的问道:“徐大人是魏国公府的世子,怎么还能授轻车都尉?“ 外头的太阳大了起来,竹子也挡不住,明晃晃的晒进来,喊了沈煊慧和沈焆灵帮忙,一道用力将她的座位往后挪一挪,避开阳光的直射。 避开了刺眼的光线,灼华慢慢道来:“魏国公的爵位只嫡长子可继承,那轻车都尉便可叫次子继承,这是陛下的恩典,只要陛下愿意,自然就没有什么冲突了。” 煊慧恍然道:“陛下如此恩宠,若再升官儿便不妥了,想是要叫他人眼红的。” 沈焆灵的面色微微一变,转瞬恢复,一人之身有两个勋爵可袭承,才二十一的年纪已经是三品的官职,而徐惟因为不是嫡长子,就得靠自己的努力入朝为官,真是不公。 灼华见她面色瞬间的有异,便猜到她心中想法,故意说道,“外放倒也未必非要升职,也可兼任,所以徐大人如今既是兵部侍郎,也是北燕的指挥同知,比之升职,更加有分量。” 沈焆灵柔弱一笑,似随口一问,她道:“徐惟表哥为何不能靠荫蔽入朝呢?” 灼华看了她一眼,笑意闲适温缓,道:“靠着家族荫庇入朝左不过做个无关紧要的虚职,又有什么趣儿,二公子好读书有才学,若能得中入翰林院,将来再入内阁岂不是更好?” “沈三妹妹说的真好。我听父亲说过,像咱们这样的有爵人家,家中男子基本都是可以靠荫蔽谋职,只是爵位既可以带来便宜,也会带来麻烦,是以,只世子直接靠荫蔽入职,其余子弟都是要靠自己努力的。魏国公府是如此,我们文远伯府是如此,你们定国公府不也是么?” 耳边忽然窜出来的声音吓了灼华一跳,一回头,却见学堂里人忽然多了起来。 右手边一列已经坐满,依次是烺云、蒋楠和徐惟。 大哥哥目光带笑,似对她的回答很赞赏。 蒋楠对她笑的和煦温柔,似十分好奇。 徐惟似为她方才的“入阁说”而扬眉,摇着扇子笑的潇洒。 想起姨娘说的话,沈焆灵飞快的看了徐惟一眼,嫣红了脸色。 灼华身后的桌上是煊慧的笔墨,宋文蕊正挨着后头的桌儿,见她回头回以娇娇一笑。 而宋文倩则在走道右侧的靠墙中间位置坐下了,见她望过去便朝她点了点头,嘴角若有似无的一扬,依然冷冷清清的样子。 她的前头是顾华瑶,后头的位置有书无人,约莫就是宋文蕊的座儿了。 走道右侧最前头是郑云婉,然后是胞兄郑景瑞,后面是柳扶苏和一个不怎么认识的姑娘。 再瞧众人都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唯宋文蕊一头扎了进来,眼神更是露骨的直往徐惟和蒋楠身上瞟去。 这就……很是有意思了。 众人起身团团行了礼,哥哥妹妹的叫了一气,这才再次落座。 第十六章 各家的政治偏向 刚才说话的正是宋文蕊,摇着团扇,一张瓜子脸小巧清秀,一双媚眼婉转娇媚,点着口脂的唇瓣格外水润嫣红,身姿蒲柳,一水儿的娇弱无骨,是个小美人又十分会打扮。一身儿嫩黄色的上裳,下头浅绿色的百褶长裙堪堪拖地,挽着飞仙髻,发间簪着两队细金簪,吐着几撮细细流苏,行动间微微晃动光华熠熠,颇有几分风情。 灼华打量了她一眼,眉间不着痕迹的拢了一下,沈家儿女还在孝期,旁的姑娘公子来听学,都是小心顾及着,打扮的极是素雅大方,唯她毫无敬意,打扮的活似去相看男人的。 娇娇媚媚的眼神不住的往公子们身上瞧去,时不时还要送上一波婉转秋波,直教人想起旁人家得宠的小妾,毫无大家闺秀的矜持。 文远伯竟是好这一口扮相的,眼光还真是叫人不敢苟同。 同是楚楚可怜的类型,沈焆灵长相柔弱如水,是浑然天成的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看向徐惟的眼神娇羞而收敛。 而宋文蕊长相的是娇柔,可眼神太活泛,那种楚楚之象,只在表面,给人感觉有些装柔弱。 二人之楚楚,相去太远。 灼华侧过身看向窗外,决定当个听众,不再说话。 严厉只觉着胭脂香味有些骚鼻子,不自在的往后退了退,可又想继续听下去,只好挨着烺云的桌子坐好。 “怕功高震主么?” 这样的话题颇是敏感,煊慧忙道:“陛下英明神武,朝臣忠心城诚,怎么会呢?” 大家却都很有兴趣的样子,远处的几位也都看了过来。 宋文蕊一挑柳叶眉,似有所指道:“倒不是怕震不震主,咱们几家可是本分为臣的,只怕是、有人会叫你站队。” 四周目光投来,她十分得意,风流的抚了抚鬓发,继续道:“太子英年早逝,众位皇子又是那样的出色。难免让皇子们起了心思。” “……站队?你是说,夺……” 也不知是谁在说,半道上收了口,目光纷纷落在沈家儿女的身上。 宋文蕊轻轻的笑了一声,娇声道:“定国公府倒是好,有个做皇子的外孙,也免去了被人逼着战队投靠的麻烦。” 沈烺云停下翻动书册的手,不悦的撇了宋文蕊一眼。 宋文倩皱眉,冷眼睹了她一记。 沈焆灵美眸微抬,瞧了徐惟一眼,而徐惟则不着痕迹的看着灼华。 沈煊慧眼神微斜了宋文蕊一眼,也不搭话。 这话却是不好答,说“是”,那便是说六皇子有争储之心,可皇帝正当年,并没有立太子的意思,他一个皇子背后为什么要有人站队? 说“不是”,就显得定国公府冷漠无情了些。 一声叹,灼华便知道,有这个爱搅弄风云的女子在,未来的日子里怕是少不了类似的热闹。 沈家百年来远离皇权中心,从不参与进夺嫡的纷争里,所以才能独善其身,延绵富贵到如今。 沈氏一族即便行事低调,到底盘踞京城百年,姻亲、故旧遍布大周,且都是些举重若轻的人家,若为沈家女所出的皇子奋力一拼,想要夺下帝王之位并不难,只是沈家的家主并不愿意拿族人和祖宗基业做赌注,是以代代安分为臣,安享富贵。 从前沈家不是没有女子入宫,却都默契的有宠无子,不是不能生,而是不“能”生。 这个“能”沈家人都懂,可架不住如今这位沈家的大姑奶奶是个有野心的,一个接一个的生,夭折了两个皇女后,终于生下了李彧,又因家世好有颜色,宠冠六宫。 如今沈家有了六皇子这样的皇家外孙,还是个得宠的皇子,处境便有些敏感。 虽如今李彧还未表现出要夺嫡的意图,只做了个好游山玩水的闲散皇子,但在世人的眼中,沈家就是六皇子一派的。 沈缇打的便是这个主意,一旦她产下皇子,不管沈氏一族是否愿意,都已经打上了这个皇子的烙印。他若赢,沈氏一族便能再度荣耀天下;可他若败,沈氏一族也难全身而退,不想争,也不得不去为他争。 前世里沈灼华起先是看不明白这个“能”字的,等她明白的时候人已经被利用完,打入了冷宫。 开天辟地以来,娘家帮着皇家外孙争帝位的何其多,那些娘家侄女聘为皇子正妃的,不管是否得宠,好歹都保住后位不倒,而她却是连性命和孩儿什么都没留下。 自己为了她们付出一切,而她们却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断送她的性命。想想前世的自己,还真是可怜又可笑呢! “宋二姑娘此言差矣。”灼华轻摇玉扇,眉眼浅淡的看着窗外,嘴角的笑意薄薄的宛若山峦间缥缈的雾霭,“不计我父亲还是定国公府,甚至六皇子,效忠的都只是陛下,何曾有什么麻烦。” 沈家是臣,是今上的臣,只能忠心于今上! 陛下可不希望他的臣子,早早成为了他儿子的臣子。 是以,不管大家心中选择到底如何,保持沉默,装糊涂才是正道。 今世里她还是要“好好帮助”李彧的,总要把前世里的“情爱”还清的不是么!纵然她再想刨李彧的墙角,叫他大厦倾颓再无翻身之机,可这些得暗着来,明着她还是李彧的好表妹,沈缇的好侄女,不是么? 烺云看了沈灼华一眼,唇角微勾,低下头继续翻书。 徐惟眼神微闪。 蒋楠微微愣怔,然后轻轻笑开。 众家公子姑娘心道:沈家三姑娘小小年纪,倒是谨慎的很! “沈家妹妹说的是。” 那边竹帘掀动,盛老先生进了来,似听着了她们的议论,背着手没什么表情的站在门口,闷声一记咳,严厉飞也似的坐去教台边上的小翘几后,姑娘公子们纷纷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 灼华懒洋洋的倚着墙,只觉眼前进来的不是教书的先生,像是一杯安神茶,好助眠,忍不住捧着袖子,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哈欠。 “修身、齐家、平天下……学问不止是死读书,还得修行涵养,思民生、观天下。”老先生犹自慢慢踱步站上讲台,摇头晃脑捋了一把长胡子悠悠说着,只慢慢扫过一张张朝气的脸庞。 此番来听学的少男少女们长相都不俗,少年们姿挺拔,姑娘们貌美知礼,一举一动流畅动人,眼瞧着心情愉悦,看向沈灼华时正好见着她在打哈欠,顿时抽了抽嘴角,伸手一抓,换了教台高度不对,抓了个空,严厉直觉想给他递书册,半道上似乎想到了什么,瞄了沈灼华一眼,动作生生打了个拐弯,又回去了。 那边不熟悉老先生动作的人,微懵,这是什么操作? 这厢沈家儿女们低低的笑起来。 右手边的蒋楠低头飞快的瞄了她一眼,握拳抵唇轻笑。 灼华朝他们皱皱鼻子,对着盛老先生笑眯了眼,灿然可爱,然后学他们正襟危坐,老先生的脸色这才好些。 “但凡学子科举,无外乎入仕改运,光耀门楣,众位家世显赫,入仕是为壮大家族、风光自身,这些无不可对外人言,然,即便诗书满腹若目光短浅,无激辩之能,中得之后呢?焉能安然长久?” 言下之意,倘若你们得中之后有人叫你站队投靠,你该怎么回复。 站?还是不站? 要站,站谁?要怎么站? 不站,要怎么回复才不得罪人? 盛老先生年轻时也曾激情满怀,将自己献身于朝廷,他在翰林院熬了十多个春秋,后进六部,再跻身于内阁,那时他仕途顺遂,风光无两,原因是先帝壮年,铁拳铁腕铁石心肠,无皇子敢贸然出头,他只需将满腔的忠诚献给皇帝一人。 而先帝晚年,身体日益不如,早已经无法压制住蠢蠢欲动的皇子,却又迟迟不立太子,皇子间争斗如火如荼,先后受牵连的官员、宗室,不下百人。老先生会身陷囹圄,又流放北燕之地,原因就是在“站与不站,又如何站,如何不站”中表现的不够“圆滑和优美”。 最终导致父母妻儿客死异乡,徒留他一人在世,他心寒之下,便再不肯回归朝廷。 今日听得这样的话题,眼瞧着底下这几张年轻的面孔,心中不免有些唏嘘,所以才有这样的开篇之语。 也是要公子们晓得,他们离入朝已经不远,死读书依然不行了。 姑娘们青春正美,皇子们年少丰茂,灼华缓缓瞧过这些美貌的姑娘,也不知会否有人被家中主君当做“宝”,压在哪位皇子的身上。 烺云还是一副端肃的样子,无波无澜。 那厢不论是郑景瑞、柳扶苏甚至是蒋楠、徐惟,表情都有些微妙。 今上曾立过太子,是嫡长子,五年皇帝南巡遇上此刻,太子为救皇帝而亡,此后皇帝未再提及储君之事,但也不妨碍其与皇子们暗地里的努力。 如今灶头最热的有三位皇子,赵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贤妃应氏所出的五皇子,以及淑妃沈氏所出的六皇子。 嫡长子英年早逝,二皇子早夭,三皇子便占了个“长”字。 五皇子多年领兵征战,战功赫赫。 六皇子游历天下,最懂民生,为陛下多出良策照福百姓。 是以三皇子与六皇子皆占了“贤”字。 都指挥使、按察使、布政使,是掌着实权的封疆大吏,他日调任回京多半也是任六部要职的,都是皇子们争夺的对象,眼看着三位大人的任期即将结束,家中也常会谈论吧。 沈家反倒如宋文蕊所说,免了这烦恼,但另两位到底该选则站谁呢? 盛老先生到底官场熬过数十年的,必然颇有心得,若得他指点一二,想来定是受益匪浅的,只是…… “朝堂之事,哪是咱们小儿女可置喙的。” 其实大家中心想说的是:沈家是六皇子的外家,他们在沈家人面前讨论,若到最后发现站了别的皇子,岂不是很尴尬? 沈烺云淡淡说道:“出学堂,话不作数。” 闻言,大家踊跃参与讨论。 反正他们所说的,也未必就是家族的意思。 首先大家一致决定是要站队的,因为没人能够在皇子们找上门的前提下,还能装傻充愣的说自己只效忠陛下的,否则下场……众人轻轻瞄了教台放向:参照盛老先生。 人家还是阁老呢!门生故吏满天下的,最后还是被扔到了北燕流放,成了孤老。 最后大家决定不具体站对,毕竟有些敏感,由老先生以立“嫡长”来开篇,叫学生们以经史子集来赞同或反驳,反正嫡长早没了。 老先生选了汉景帝刘启,道:“诸侯骄恣,吴首为乱,京师行诛,七国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 郑景瑞以同是嫡长子继位的汉元帝刘襫为例,指出其人少好儒术,多才却柔懦,重新宦官致使皇权式微,朝政混乱,朝廷由此走向衰落。说明嫡长未必就是最好的,再以秦孝公赢驷举例,扩疆拓土,壮大实力,北扫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下商於。 灼华望着窗外,漫不经心的听着,郑家是武将之家,虽郑指挥使叫嫡长子执笔从文,到底耳睹目然十多年,武将之气是刻在骨子里的,站五皇子也没什么意外。 那边拿着唐玄宗朗声回击,当大中时,四海承平,百职修举,中外无粃政,府库有余赀,年谷屡登,封疆无扰。 灼华与沈烺云对视一眼,柳家世代文臣,站六皇子也没什么不对。 那厢又道隋文帝如何开创新朝代,这厢立马拿隋文帝废长立幼,导致百姓民不聊生回击。 这边说宋太宗灭北汉,基本完成全国统一,加强中央集权;那边立刻拿了李世民的贞观盛世来歌唱。 这人说秦始皇独尊儒术,币制改革,首开丝路,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那人……这秦始皇是长子登基、又文治武功,愣了愣,问道:你到底哪头的? “……” “……” 大家都是斯文人,虽相争不下,嬉笑间辩论着,却也不伤和气。 沈灼华不得不佩服徐惟的圆滑,一会子同意以文治国,富庶百姓为上;一会子又给崇武的那方使劲,开疆扩土是为强者。 叫人完全看不出来他的靠向。 蒋楠寥寥几句,所言皆是文治武功的皇帝,隐隐又靠向六皇子一边,却不明显,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然后灼华发现,似乎这群人里面,甚少有人站三皇子。 说了半天大家都口干舌燥,才发现灼华眯着眼摇着扇,悠哉的在一边打瞌睡,似乎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立刻集中炮火要求她以个人立场来发表有意见。 玉扇遮面,灼华瞧这边又瞧瞧那边,看来效忠皇帝这样的屁话是满足不了她们了。 眨眨眼,她歪头一笑,清泠如雪色光华拂于面上,“看谁给我最多好处。” 谁能给她最多好处?肯定是六皇子啊,表兄妹,光明正大的贿赂都行!很明显她的意思是站六皇子,可是她又什么都没说。 而这句话同意适用于所有人的立场,他们为何要选择站对,就是为了给自己和家族带来更多的荣耀和好处,你们哪个皇子许的好处多,我就站谁,崇文也好崇武也罢,一个皇帝手下,文武臣同样都得有,站谁不是站! 众公子们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憋闷和好笑,好似一腔热血被人一句散漫,就给化了个无形,临了却还觉得人家说的十分有道理的感觉。 烺云了然的抬了抬眉角,捧起书卷继续吟哦。有三妹妹在,什么话题都不会有结果的。 徐惟眼中闪过精亮。 蒋楠则有些兴奋的侧脸看着她,似乎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细节。 众姑娘们面面相觑,就……这样? 盛老先生捋着胡须,微眯着眼,听到沈灼华的论述,精明闪过,手一挥开始上课! 结果就是,今日白辩了一场。 那还谈什么“怎么站”? “自然了,天下之大莫非陛下所有,咱们都是效忠陛下的。” 众人:“……”你们师徒还真是很有传承了。 上午的讲习结束,沈焆灵拿着一张花笺来到徐惟的身侧,娇娇羞羞的望着人家,如水的温柔,表示自己昨晚赏月时偶有心得,作诗一首,想请徐大才子指点一二。 那边宋文蕊一看,眼波微转立马贴上去,表示她的诗文也不错,可一同评鉴,沈二姑娘面色一僵,咬了咬唇,然后柔弱一笑,将花笺递了过去。 徐二公子似乎有些为难,最后还是接了花笺,仔细阅读,沈二姑娘莲步轻移站到了徐惟的身侧,螓首微微凑上去,口中细细解释着,时不时抬首望一眼徐惟,满眼化不开的绵绵情意。 徐惟嘴角带笑的与沈二姑娘谈着诗文,只觉鼻间香气幽幽十分好闻。 那厢宋文蕊受了冷待,瞧着两人情意绵绵的样子,十分不悦,一抬手从徐惟的手中拿走的花笺,慢读细吟,然后娇声细气的点评了几句,皱眉望着沈焆灵摇摇头,言:不过尔尔。 沈二姑娘面色立马难堪了起来,眸中立马蓄起了层层水雾,楚楚可怜的看向徐惟,徐二公子不忍美人受辱,笑着又帮沈二姑娘圆了诗文,然后又神色柔和的细细安慰了起来。 沈二姑娘自然是感激不尽,美丽的眼眸里又是感激又是亲近。 眼瞧着两人更佳亲近了,宋文蕊捏着帕子竟轻轻啜泣起来,委委屈屈的跟沈二姑娘道着歉,言说自己不该叫她难堪,实乃无心之失,又娇娇软软的请求着宽宥云云。 徐惟倒也不见尴尬,依旧嘴角带笑的潇洒,嘴里轻声说了几句,两位美人竟都破涕而笑。 那厢郑云婉和沈煊慧看的目瞪口呆,这都能哄的住,真是利害! 顾华瑶鄙了两人一眼,拉了宋文倩坐到了灼华的身边,郑云婉也跟着走了过来。 灼华胳膊肘撑在书桌上,一手食指微曲支着额角,一手捏着扇子轻轻瞧着桌沿,一派悠然自在,饶有兴致的瞧着眼前的戏码,似有些忘我,晃着脑袋、嘴里啧啧有声,轻笑一记,戏谑轻语道:“春天啊……” 顾华瑶斜了那方向一眼,哼笑一声,说道:“我瞧着明明是秋天。” 灼华一愣,转眼看,不知何时身边坐了这几个人,笑道:“怎么说?” 摇扇的动作停下,一说一字,团扇轻点,顾华瑶凑过去,对着她挑眉说道:“干、柴、烈、火。” 郑云婉掩唇轻笑,拿着胳膊肘轻轻怼了宋文倩一下,小声说道:“那家还有一盆水等着灭火呢!” 宋文倩看看宋文蕊,又看看沈焆灵,懒懒的抬了抬眉,淡声道:“郑家妹妹形容的贴切。” 五位姑娘面面相嘘,皆是忍俊不禁,或扇遮唇,或捧袖轻掩,低低笑了起来,清朗婉转,眉目秀丽,煞是好听,煞是好看,引的众公子频频回眸探寻。 自打决定加了各家公子来听学,盛老先生便改了课程规矩,每日卯正上学,午正下学,上三日歇两日,姑娘们每日只上午去听学,下午便不必再去。 第十七章 猪圈与选婿 送了姑娘们离去,灼华去了保元堂,发现堂屋里安然坐着抹修长的身影,她靠近仔细一看,竟是蒋楠。 她又回头瞧了瞧,没旁的人,疑问道:“表哥怎在这儿?” 蒋楠亮起白牙,笑意明朗的说道:“老祖宗叫我来用午膳。” 公子们的午膳午歇,不都安排在了二院的长水居了么?做什么单单把他叫来内院里用膳? 灼华眸色浅浅的大眼微眯,防备的盯着蒋楠,怎么,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么? 蒋楠好笑的看着她,不知为何竟是面色一红,然后轻轻转开,唇畔低着拳咳了一声,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瞄了她一眼。 灼华心头一跳,张了张嘴:“……”这货脸红什么?! 定是有鬼! “……” “楠哥儿多吃些,下午还得听老先生讲学,不要拘束,只当是自个儿家里便是。”老太太神色慈蔼的朝蒋楠说着,又吩咐陈妈妈给他布菜,“老先生讲的楠哥儿听着如何?” “姨祖母吃,您也吃。”蒋楠肤色白白,面色浅红,斯斯文文的笑着说道:“盛老先生讲学方式虽与姚阁老的不同,却是极好的,更为灵活丰富,老先生常年居住在北燕,心怀宽阔,与京里的先生不一样。” “盛老先生学问是顶好的。”老太太点头,道:“若是顺利,后年过了殿试,哥儿可就得在翰林院里熬着了。” 蒋楠应道:“是,曾祖父、祖父还有父亲,皆是这样熬了三年,然后或外放、或就翰林院升侍读。” 老太太嘴角含笑,神色慈和的问道:“哥儿心中可有打算?” “孩儿是想着如曾祖父一般,在翰林院里慢慢熬上去的,待资历满时,进六部听政,最后是否有幸与老太爷一般入内阁,还得看孩儿的本事。”飞快了瞄了沈灼华一眼,蒋楠道:“虽说曾祖父如今为首辅,可倒时是外放还是留任翰林院,还得看陛下的旨意。” 老太太笑道:“楠哥儿倒是个有主意的。也是,最后如何还得陛下做主。好好备考,以哥儿的才智,定能高中的。” “老祖宗吉言,蒋楠定会努力的。”说着又轻轻瞟了对面的灼华一眼。 灼华眉心微拢,目光在一老一少间游移着,乍见这美貌的少年郎几次三番含羞带怯似的瞄向自己,又想起方才他莫名其妙的脸红,几乎惊的筷子险些掉下去,惊恐的看向老太太。 不、不是吧!? “阿……啊……宁,你怎么不吃呢?”头一回这样亲热的叫她名字,蒋楠有些紧张。 “啊什么啊!”头回见还是表妹,二回见就宁妹妹,这才第三回见呢,就“阿宁”上了。 蒋楠倒是半点不恼,反而愈加笑的灿烂,“阿宁说的是。” 是什么是!灼华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什么跟什么啊? 难怪祖母会把他叫进内院来吃饭,这是在告诉各家,她在相看蒋楠,叫别人家避让些呢! 那蒋家什么意思?也是有意交往的?蒋家少夫人上回这算是相看她来着? 还是因为上回见过了,才起了这心思? 可她、她才多大啊?两个月后她才十二岁呢!虚岁也不过十三呀! 他、他蒋楠都十六了,难不成还要等她及笄了再娶她进门? 怕是不大可能吧?四年后她要说不肯,还能耽搁得起,他那时候可都十九还是二十了!难说他蒋家或许同时也在想看旁的姑娘呢! 灼华又幽幽的看了眼老太太,想必祖母也不止替她相看着这一个吧!难怪前阵子家中来客,总拉着她来陪着了。 老太太是真的疼她,样样都打算的细致。 “来,哥儿吃,这是竹荪鸡汤,姑娘一早煨起来的,足足三个时辰呢!”陈妈妈笑呵呵的给三人各盛了碗汤,“这鸡肉选的是养了刚一年的乌骨鸡,肉质口感都是最好的时候,竹荪也是新一茬儿的,两厢里摆在一处小火儿细煨着,汤水极是鲜美呢!哥儿快尝尝咱们姑娘的手艺。” 汤色清亮,鲜美润口,临起锅时又撒上一层香葱,葱香四溢,极是开胃爽口的,老太太和蒋楠都大大的喝了两碗,又就这滑嫩鸡肉,鲜甜竹荪,一老一少连着扒了两碗饭。 陈妈妈看的目瞪口呆,这谪仙一般的哥儿竟是个好胃口的。又瞧着老太太今日也是敞开了吃的,瞧瞧两人微微凸起的肚子,吓了一跳,吃这许多,稍等会儿怕是腹中要难受了,赶紧着人去熬消食儿的茶饮来。 饭饱之后,大伙儿回到正屋坐着,大胃口的哥儿坐在老太太的下首,三人由婢仆伺候着漱口净手。 抬手、沾水、试温、端茶、广袖遮掩、漱口、巾帕轻拭,动作行云流水的温婉和煦,极是优雅贵气,叫蒋楠看的微愣,心中略略称奇,她不过十余岁,这一整套动作下来竟比他的母亲更为顺畅,仿佛她天生就该是生在高门内的。 蒋楠优雅的擦着手,将帕子交给春晓,然后笑眯眯的问道:“阿宁怎么都不吃呢?” 阿宁坐在蒋楠的对面,低头喝着茶,闻言微微抬头,扯着嘴角闷闷的说道:“我在孝中,吃素。” 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实在太震撼了!比之重生的冲击力,也小不了多少了。 蒋楠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肚子,掩着口小小的打了个嗝,惹的老太太直笑起来。 瞧他不好意思的又红了脸,灼华也忍不住的笑他,这家伙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老羞个没完呢! 蒋楠微赧的抿了抿唇,“阿宁手艺是极好的,我、我就忍不住多吃了些,” “我啊老了,尤其这夏日里,胃口更是差些,累的她总是天不亮便起来,给我做这做那的。”老太太望了望沈灼华,眼里尽是骄傲,又转头对着蒋楠笑着说道,“哥儿爱吃什么,下回叫你阿宁妹妹给你做。” 蒋楠目光闪烁着笑意:“妹妹是金枝玉叶,不敢劳妹妹为我辛苦,我沾沾老祖宗的光,能吃上便十分高兴了,我不挑嘴儿的,不计妹妹做什么,我都爱吃。” “快喝些消食儿的茶饮,免得下午晌里不舒坦。”老太太指着茶盏叫他喝,又满脸笑意的看向灼华,“我记着上旬,姜家两位哥儿给你弄来了好些海菌子,不如就做这个?” 灼华又忍不住的去瞪他,还没怎么着呢,就得让她洗手作羹汤呢!她又不是厨娘来着! 蒋楠瞧她瞪自己,笑的高兴,似乎她在旁人面前总是笑吟吟的可爱模样呢! 他轻声道:“下回我帮阿宁打下手。” 老太太乐呵呵的抚了抚掌,道:“那倒是极好的,我这老婆子是有口福的。” 灼华皱皱鼻子,故意道:“表哥是要半夜就往这儿跑么,咱么可不给开门的!” “我……”他眨眨眼,望了望老太太,“我可不听学的时候早、早些来、来给老祖宗请安的。” 灼华哼了哼,他倒是积极的很,她到真是不明白了,他瞧上自己什么了啊?京里头年纪相当的大家闺秀不少呀!自己一黄毛小丫头……哪里吸引他了? “表哥不给我帮倒忙,我就阿弥陀佛了,表哥分得清油盐酱醋的么?” 蒋楠摸摸鼻子,依旧笑眯眯的,两眼亮闪闪的瞧着她,“阿宁教我,我就晓得了,我不算笨,学得快,阿宁教了我,我也可给阿宁……和老祖宗做。” 这一记拐弯拐的极顺,老太太笑的拍着心口直顺气。 陈妈妈和丫鬟们也跟着凑趣儿的笑着,只觉着快十几年了,老太太身边何曾这样轻松愉快过,到底是姑娘好本事讨人喜呢! 喝尽了消食儿的茶饮,陈妈妈又去右次间准备软榻,伺候了蒋楠午歇,老太太牵着灼华去了左稍间里歇息。 伺候了老太太宽衣上了床,灼华脱了外裳钻进老太太的怀里,她一肚子的官司想问老太太,可如今蒋楠就躺在右次间里,便不好问了,省的稍待会儿叫他听去了,怪尴尬的。 老太太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背,灼华正困倦,小小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竟也睡着了。 待灼华醒来时老太太已经起了,正在次间里与陈妈妈说着话。 陈妈妈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话风也有趣,“……姑娘见着楠哥儿在堂屋里坐着,一脸的惊讶和防备,奴婢瞧着,那会儿姑娘心里头就有些明白了。午膳那会儿楠哥儿不住的瞅着咱们姑娘,还脸红呢,姑娘险些掉了筷子,真真是小姑娘心思,一点都藏不住,有趣儿的很。” “楠哥儿是我从小看着大的,脾性不错,是个温和的,难得又好读书、有出息,蒋家那头有意思,咱们也可相看着。”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这丫头小呢!这事儿若不摆上明面儿,阿宁怕都不会忘那儿去想。” “是,要处着,可得两厢里都明白着才成。奴婢瞧着那日扎秋千,楠哥儿可殷勤着呢!瞅着咱们姑娘那眼神儿……”陈妈妈掩唇笑了起来,“老太太这招不错。” 老太太闭着眼拨弄着佛珠,笑了笑。 灼华在里头听的愣愣的。话说,她一直把自己当做二十来岁的人,所以才没想过老太太会让想着把她和那些小郎君凑到一出去,更何况,她如今顶着的是十一岁的壳子,委实嫩了些啊! 陈妈妈笑道:“奴婢想着定是文远伯夫人在蒋家人面前提了咱们姑娘,蒋家少夫人这才领着楠哥儿一道来请安拜见的。” “宋家的事儿,这孩子连我面前都没提起过。”老太太幽幽道,“我这做表姨的没法子,倒是阿宁好手腕,竟从倩丫头那下手。” 陈妈妈叹息道:“宋家那乌烟瘴气的,姑娘定是怕污了老太太的耳朵。”默了默,“要压死那对妾室母女其实不难,找个伯爷喜好的女子,断了生育送去就成了,到底那温氏也不年轻了。可表姑奶奶是个烈性子的,哪能肯啊!这是叫她往心口插刀子。可倩姑娘为着母亲却是肯的。” “倩姐儿冷清的性子硬是被自己的父亲逼的成了和软的,叫她学那不堪的手段,也是难为她了。”老太太怜悯的一叹,道,“早些会对付的手段,肯放得下身段,总是好的。” 灼华晓得,老太太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了那个叫妾室害了的孩子。 当年老太太便是太高傲,不将妾室放在眼里,不屑与她们相争,最后落的九个多月的孩儿胎死腹中,往后的几个孩子也因此胎里带毒,或死或病弱。若早些将她们压制住,或许、还不至得了如此结果吧! “姑娘悄么声儿的帮着倩姑娘赢得了伯爷的疼爱,表姑奶奶可喘了口气,心里头松快了,人也精神些了,这回蒋家的人一来,那对母女更是要小心翼翼些了,怪道表姑奶奶那日见着咱们姑娘这样激动呢!”陈妈妈安慰着老太太,“咱们姑娘是个能耐的,将来定能安安稳稳的。” “人啊太糊涂了,过的难,可太明白了,日子过的便淡了,还是稍许糊涂些才过得舒坦。”老太太语调中有抹不去的担忧,“阿宁心思重,太明白,就该找个温和的,可开解人的。” 这两年她细细看着,这孩子为着兄弟延请名师,平衡姐妹间的关系,扶持严厉为自己铺路,帮助宋家姑娘,一桩桩一件件的,说的话、做的事都带着深意,从不做无用功的事儿。 不过十一岁,郡主的忌日、大祥祭、小祥祭都是自己一手操办,圆满而周全。如今外头的人家,哪家不赞她一声好呢! 其实,她并不用特特讨好自己,便是没有她护着,也能挣扎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后来她也看明白了,这孩子亲近她,讨她的欢心孝顺她,是看到了她心里的苦吧! 失恃的嫡幼女,上有外家强悍的妾室,下有利害的庶姐,活的本就是辛苦,却还要来开解自己,愈是如此,便愈是心疼她,想给她最好的保护,最好的未来。 “咱们姑娘有得力的父兄,有咱们国公府和外家的疼爱,没得怕的。您瞧啊,只要姑娘肯既请的来怪脾气的盛老先生,又劝解得住冷清的倩姑娘,家里的兄弟姐妹哪个不喜欢她?姑娘有心思有手腕,老太太还担心什么呢?”陈妈妈笑了笑,又道,“否则蒋家这样的人户,京里多少好姑娘等着他们去挑去选的,怎的就肯把楠哥儿留下呢?就是瞧着咱们姑娘好呢!” “老太太那时候担心姑娘的眼睛,会不会坏了姻缘,奴婢瞧着真没什么干系,姑娘又不是去做判官,用不着火眼金睛的,模模糊糊些,添几分糊涂,岂不是正合了老太太的心意,未来的姑爷才更怜惜呢!将来咱们姑娘嫁了人,有夫婿的生活要照顾、前程要襄助,有子女的学业规矩要操心,有满府满院的丫鬟婆子要管着,再明白的人,也架不住日子的滋润和满不是?” 陈妈妈的口才极好,老太太听着慢慢也笑了起来,“你说的是,她与我不同,她有傲气,但更圆滑周全,如今拿着懒散天真充愣子,何尝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宁静,她晓得自己要什么。”一声叹息,嘴角那笑意落在从屋外投进的一闪又被乌云遮住的光线里,有几分寥落,“当初我若能如她这般明白,或许、又不同了。” 陈妈妈摇头道:“姑娘有姑娘的难处,老太太有老太太的处境,不一样的,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走过了便是走过了,没什么后悔的,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老太太如今也子孙满堂不是?老太太经历过,可教着咱们姑娘避免再去走那弯路,岂不是更好?几回见下来,奴婢觉着楠哥儿的脾气是极好的,家世好模样也好,这便是姑娘的福气了不是?” 老太太点头,绵长岁月在她眼角刻出了痕迹,里头带了淡淡的喜悦,“你总是能说的我高兴起来。” “老太太和姑娘有缘,满府那么些公子姑娘,唯咱们姑娘能叫老太太笑得开怀,这两年来,您瞧您,年轻了也精神了,老太太好福气呢!”陈妈妈笑呵呵的又道,“待咱们姑娘出嫁,怕是老太太要躲起来偷偷擦眼泪咯。” “谁舍不得那泼猴儿了!指着她早些嫁出去呢!”老太太压了压眼角,朝陈妈妈努努嘴,对着六合屏风后的影子叹息着道,“早些将她嫁出去,我好过些安生日子,见天儿的闹的我头疼。” 灼华绕出屏风,脱鞋爬上了罗汉床,钻进老太太的怀里,拿着脑袋不住的蹭着老太太的颈窝,“老祖宗头疼的福气,旁人还没有呢!” 老太太架不住她的爱娇,捏着她的脸颊直是笑骂,“怎么养出个这么不要脸皮的。”祖孙两个堪堪笑倒在榻上,摸摸她的脸颊,慈蔼道:“我与陈妈妈说的你听到了?” 灼华点点头,又忍不住的眉心一拧,“祖母,我还小呢!现在就、可早了些吧?” 老太太没好气的斜她一眼,道:“早什么,你以为好夫婿是圈儿里的猪崽子,想要的时候,就去抓一头来相看呢么!” 这是什么比喻? 灼华瞪大了眼,竟是不知老太太还有这样的幽默了。 “祖母祖母,我、我又不是母猪仔子!” 老太太笑着拿着指头戳她的额头,“猪崽子有什么不好,能吃能喝又能生的,好福气的很!你瞧瞧你,瘦的没几两肉,风吹就能倒。” 灼华摸着鼻子小小声的说道:“那、那还拜什么送子观音呀!拜拜那大母猪岂不是更实惠?”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只觉着自己能给她气的多活好些年,抬手捏着她的耳朵直骂道:“你这小崽子,净胡说,小心送子娘娘压住你的孩儿不给你了!” 灼华笑着讨饶,“我胡说我胡说,还是送子娘娘利害,阿弥陀佛,母猪不可比,比不得比不得。” 陈妈妈笑的直不起腰。 要不是老太太规矩大,否则怕是春晓春桃都是要笑趴下。 “好郎君、好亲家难找的很呢!没个几年慢慢寻摸能成么?” 陈妈妈收了笑,揩揩眼角的泪,掰着手指,一脸的媒婆表情的开始说起来,“再过两个月姑娘就要十二了。相看可是漫长的过程,得慢慢处着,看看人品再看看才干,一番下来少说得一两年呢。若是真好的,再备嫁,过三书走六礼的,又是一番功夫。姑娘的年纪像看起来正合适。” 灼华想起上辈子出嫁,好像也是这样经历的。十五岁定下亲事,足足做了李彧三年的未婚妻,十八岁时才成为“雍亲王妃”,而大周寻常人家的姑娘,大多在十五六的年纪出嫁。 想在正经年纪出嫁,算起来确实得早早的开始相看才行。 她前世经历那样多,心里对情情爱爱的总会存着保留态度,可是要说不成亲不嫁人,似乎……她瞄了老太太一眼,肯定,是不可能的! 蒋楠啊…… 前世里实在没什么交际,也不记得他是否成亲,娶得是谁也不清楚。 他若是今世里娶了她,那本该是他妻子的女子,姻缘岂不是要被她搞乱了? 可她想不破坏了旁人的姻缘,就得嫁一个前世里未有亲事的男子,似乎、还是很有难度。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重生本就已经扰乱了前世的轨迹,前世里,蒋楠和徐惟这会子并没有到北燕呢!白氏和苏氏也都没有这一胎怀上。 蒋楠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好歹蒋家门风还是不错的。 “早些寻摸起来,仔细观察,得养样儿瞧准了,这才能定下最合适的人家。门户不计如何的高,总要叫你顺顺当当的无有过日子才好。”老太太怜爱的抚着她的青丝,她小小年纪便经历颇多,心思重偏又是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反过来高高兴兴的哄着她这个冷淡的老婆子开怀,是个有孝心的,难叫人不去心疼,“也就是你这猴孙儿了,旁的我也不想管。” 难为老太太这样为她谋算着,沈灼华偎着老太太,眼眶酸酸的,小脸埋进老太太的颈窝里,猫儿似的磨蹭着,“祖母……” 陈妈妈颇为动容,“蒋家的公子好是好,咱们也不能一棵树上……额,不能一边儿的干干观察着,可得多多的寻摸着,说不准还能寻见更好的。” 那煽情的氛围一下子散去,有些搞笑起来,春晓、春桃掩着嘴咯咯直笑,猛点头称“是”。 陈妈妈眼眸亮着,“下月里便除服了,别府来的帖子都好些了,老太太可不能光拜佛了,也得去拜拜月老才是。多去吃吃酒,席面上多多观察,北燕的好儿郎也不少。” 老太太点头称是,拉着她的手,细细想了想慢慢道:“可叫你父亲在手底下的官员里寻摸着,好些年共事,知根知底的。” 陈妈妈立马接口道:“还有按察使顾大人的衙门里,我记着可有好些个青年才俊呢!做着刑名的官儿,好歹晓得规矩律法,性子多周正,不会乱来。魏国公府的世子不是在指挥使衙门里么,叫他多掌掌眼,世子爷年轻有为的,他说好的,定是不会差的。” 灼华小声提醒陈妈妈:“世子爷和蒋楠是……表兄弟……恩。” 叫表兄去给表弟的“相看”对象,介绍“相看”对象,这心得有多大啊! 陈妈妈愣了愣,“啊”了一声,似有些可惜的神色。 老太太稍稍皱了皱眉,“蒋家就是人口实在多些,但世家大门的大都如此。最重要的是门风一定要好,人多些也无妨,家里和睦,和和气气,少些个算计,居家过日子的,咱们阿宁有靠山,也不怕什么的。” 陈妈妈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最是读书人。早年里糟糠妻陪伴着一趟吃苦,一朝中第便要休妻另娶,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老太太深以为然,“所以,说一千道一万的,就是得好好相看,细细观察,时间长了才能瞧出真章来。” 灼华瞧着老太太和陈妈妈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红光满面,兴奋异常,“祖母、妈妈……要不咱们喝口茶歇歇?” 老太太接了茶盏小小呷了一口,递给春晓,“蒋楠且看着不错,可也不能就光是看着他就好了,不到拜天地的那一刻,什么都不做保证的,不得掉以轻心,咱们得多方寻摸物色,若这边儿不好,那儿还有旁的可补上,国公府的门第,你父亲好赖也是从二品的官职,可挑的门户多的是。不仅仅是要相看人品才学,如陈妈妈说的,门风是极要紧的,还有公婆妯娌、姑子小叔,哪一样不得看准了看清了。且有的几年慢慢来呢!” 灼华:“……” 老太太越说越顺,“话说回来,姜家的两位哥儿也是年纪相当的,好歹是你的外家,嫁给表兄也不错。我明儿去信给你老太公,叫他帮着寻摸着,你老太公眼睛毒着呢!虽说男子不好管内院的事儿,可要是男子有心,未必不能护着妻子,万勿似我一般。你祖父若能多护我几分,何至于我那孩儿断了性命,又累的你大伯父整日里汤药不离的,你大姑姑和二叔叔胎里带毒,小小年纪便去了。”老太太忽然生气了气来,挥挥手,“算了,不叫你老太公看了,选出个国公爷也没见得多好!哼!下回我带着你亲去清河一趟,我给你瞧去。” 灼华张着嘴不晓得要说什么了,咽了咽口水,她赶紧打断了老太太继续拓展名单,“我与蒋楠差的委实多了些,他都十六了,我才十一,他……他到底瞧上我什么呀?” 老太太笑着斜了她一眼,扬眉道:“他来前听你的事听了不少,印象便在了,且郎君么,一眼瞧的是长相,你这模样清爽干净不张扬,气质也好,自然是满意的。” 灼华望了眼窗外悠哉的几片薄云,道:“那天旁边儿还站着大姐姐和二姐姐,她们可是比我好看多了。” “嫡出与庶出,不论气质还是谈吐,都不可同日而语。”陈妈妈含蓄道,“蒋家世代将相,好的与没那么好的,可不就是一眼就能瞧得出来么!” 灼华默然。 老太太对此也十分赞同,道:“他刚过十六,你马上就十二了,差四岁而已。他蒋楠若真是又这份儿心思,便是多等几年又如何!” “老太太疼我,瞧着我什么都是好的。我自己瞧着我自己……”她垂垂眼帘,凑上老太太的肩膀,然后忽的笑开,调皮道,“我瞧着我自个儿,也是极好的!” 老太太瞪着眼,指着她喷笑道:“真是遇上了不要脸皮的了!” 陈妈妈跟着咯咯的笑,“这才能哄了老太太高兴不是!” 老太太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语道:“那楠哥儿你也见着几回了,若瞧着不讨厌,就慢慢处着,可也别太放在心上,免得有万一的话,也免得心里头疙瘩。” 灼华伏在老太太膝头,乖巧的应下,“我晓得的。” 第十八章 干柴沾烈火 烈火它要躲 窗外的几树石榴花开的正如火如荼,英英簇簇,那样灼灼的色泽在阴沉沉的天色下无端端染了几分凄迷之色,夏风掠过,卷起花瓣纷飞进了屋子里,落在窗下金桂浮月桌上的白瓷香炉旁,乳白的青烟悠悠拂过嫣红的花瓣,红与白相映,便有了几分明艳的润泽。 第二日里,灼华早早到了典正居,讲习室里还未有人,她将东西摆到座位上后,便去了盛老先生的书房,在靠窗的矮几旁坐下,随手抓了一本《诗经》慢慢翻阅,透过半阖的窗棂观察着对面讲习室里的情状。 虽说是夏日炎炎,却抵挡不住少女怀春的心思。 原本她是想着不叫姑娘公子们一同听学的,只是父亲那边难推却,便也只能留下了。 如此人一多心思也便多了,旁人也便罢了,昨日瞧着那宋文蕊不是个安分的,公子们是要考学的,若是不小心些,白白连累了公子们的学业,还拖累旁的姑娘们的名声。 到时候,父亲少不得也要受埋怨。 “姑娘,宋家的两位姑娘来了。”倚楼小声的提醒她。 一抹果不其然的神色从灼华微挑的眉梢闪过,“来的早呢!” 手下正好翻到一篇少女思情的诗来,煞是应景。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见她没有抬首,倚楼实况转述,“她把姑娘的东西搬去了右侧大公子的位置。” 灼华抬眼看去,宋文倩皱着眉在和宋文蕊说着什么,宋文蕊挥挥手,不耐烦的回了几句,就往她的位置坐下,背着身不搭理宋文倩了,宋文倩冷眼瞧了她一会子,拿了东西搬去了另一侧的靠墙处,捡了最后的位置坐下,远离这个庶妹。 “真是没规矩!” 有光从窗棂透过落在灼华的面上,拢了温柔的轮廓,“有规矩的就不会硬塞进来了。” 说起宋文蕊,沈桢也是暗示过:大家都只送了嫡女过来。 可惜,架不住宋家妾室的口才劝服了宋伯爷,而沈桢也架不住宋伯爷的皮厚,硬是当做听不懂的将庶女塞进了名单里。 这对妾室母女啊,当真是被文远伯宠的没有自知之明了。 恰如陈妈妈说的,嫡出与庶出,不论气质和谈吐,都不可同日而语。 嫡女比之庶女,高出的不仅仅是出身和教养,嫡女的位置可攻可守,混的好了嫁进公侯王府,来日龙凤富贵,再不济也能选个门当户对的嫡子。 可庶女就不一样了,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即便你才情再好,家中主君再是看重娇宠,哪怕与嫡出姐妹混着同一个圈子,见着同几个人,结果还是天差地别,因为挑选你的未来婆家,而不是家中主君。 名门闺秀大都是娇养出来的,锦衣玉食的供着,绸缎绫罗的披着,前呼后拥,恭维赞赏,居移气,养移体,尊贵是金玉堆出来的,体面、威势是在贵气中潜移默化出来的,而这一切是庶出的无法拥有的,即便能拥有,她们需要去钻营,气韵里便多了一份算计。 若是宋文蕊肯安分些,到不至于叫人瞧扁了,偏爱折腾出风头,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当然了,也有心思通透的庶出姑娘,不争不抢,只做好自己的本分,遇上嫡母宽和慈爱的,照样得了好前程。 没多久大家陆陆续续都到了。 沈焆灵还是老位置,看到宋文蕊坐在身后,面色勉强的打了招呼便坐下了。 蒋楠坐下后发现左手边的沈灼华换成了宋文蕊,愣了一下,宋文蕊朝他柔柔一笑,眉目柔情,娇滴滴的唤着“表哥”,蒋楠面色不改,却是春风寡淡,礼貌的点点头,便收回了视线。 又见蒋楠身后徐惟走了过来,宋文蕊立马又娇娇羞羞的将目光投去,徐惟假装没看懂,大步往后,坐去了蒋楠的身后。 灼华的书册占了烺云的位置,烺云只好坐去右侧的位置,慢一步进来的郑景瑞和柳扶苏座位不变。 郑云婉没了座位,只好往宋文蕊昨日的位置坐去。 煊慧、顾华瑶、宋文倩还有另几位原本就坐在最后的姑娘,位置不变。 “都齐了……” 灼华起身出了书房,静静站在讲习间的门口看着,那宋文蕊似乎不查旁人或不屑或无视的眼神,一忽会儿含羞带怯的望着徐惟,一忽会儿巧笑着和蒋楠搭话,忙得很。 似笑非笑的勾着一侧唇角,灼华在门口站了数息,然后朝着顾华瑶的位置走去。 宋文蕊睹见灼华进来,狭长妩媚的眸子便不住的打量着她,五官清丽,眸色浅浅,唇色淡淡,嘴角上扬,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一身白底以浅绿丝线绣竹叶的广袖长裙,袖边和裙边挽着小小流云髻,只簪着一支墨玉簪,如白梅般清丽文雅。 年纪虽小,打扮素淡,却已经难掩姿色,难怪蒋家会有那样的意思。 昨日她家老太太独独将蒋楠表哥叫去了内院用午膳,就是暗示她们几个,沈家与蒋家正在相看,叫她们避让些呢! 凭什么,她沈灼华是国公府的姑娘,可到底沈桢是没有爵位继承的,她的父亲却是有爵位的!一个丧母嫡女,凭什么与她这个伯爵府的姑娘相提并论,往后沈桢娶了继室,她还不是得小心翼翼的跟着继母面前讨生活! 还有那沈焆灵,身份还不如沈灼华呢!也敢跟她挣,非得叫她好看! 姨娘说了,她会说服父亲的,必会为她在徐惟和蒋楠之间选出个夫婿来,叫她风风光光的出嫁!凭着姨娘的本事,定能成事。 徐惟潇洒,是国公府的出身,父亲是国公爷,兄长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蒋楠儒雅,曾祖父是当朝首辅,祖父是吏部尚书,父亲是御史大夫,满门清贵。 两人年纪轻轻便都有了举人的身份,实是年少有为,将来入朝为官必有大前程。 不计嫁给谁,将来她的身份都比这些嫡女高! 灼华在顾华瑶的耳边咬了几句。 顾华瑶立马笑眯了眼,点头收拾起了东西。然后又朝宋文倩使了个眼色,对方了然的点头,也开始收拾东西。 旁的公子姑娘们面面相嘘,搞什么呢? 顾华瑶搬着东西到了徐惟处,把书册一放,笑盈盈道:“徐二公子,咱们换一处吧!” 徐惟看了她和灼华一眼,摇着扇子微微皱眉仿佛在思考,沉吟了一下,“其实我觉着这里挺好的。” 灼华眨眨眼,指着前头的位置说道:“表哥看呀,那儿离先生进,云哥也坐在前头,说明前头是好地方呢!” 顾华瑶瞄了宋文蕊一眼,笑的颇为愉快,道:“正是呢!我不用考状元,用不着这么好的位置,这头排的位置给徐公子吧!” 徐惟好似恍然的点了点头,一副很赞同的表情,“这样说来,我可得谢谢顾家妹妹了了。” 顾华瑶巧然一笑,“客气客气。” 徐惟合上扇子,收拾东西走人,灼华一把拉过顾华瑶,将她推去第一个位置坐下,“华瑶姐姐坐这儿,我去后面!” 顾华瑶懵了懵,好笑道:“这又是什么说头?” 灼华不好意思道:“姐姐不知道,我与老先生不对付,我若是坐前头,他会揍我的。” 蒋楠有点不大愉快的扫了宋文蕊一眼,原本小姑娘坐在身侧,他时时能看着,给宋文蕊一折腾,小姑娘弄去了前头的座,心想着还能看到背影,也不错,结果这会子又到了身后,看都看不到了。 他转过身去看小姑娘,小心问道:“阿宁生气了?” 灼华慢条斯理的摇着玉扇,鬓边的碎发细细飘动,看着懒懒的看着和光飞扬似飞雪漫漫。 生气?有什么可生气的? 宋文蕊还不够格成为她的对手,更何况,她和蒋楠现在还算不得什么关系吧?有什么可生气的。 蒋楠眸光闪闪,又是忍不住的绯红了面色。 灼华有些无语了,这家伙怎么又脸红了? 那边徐惟搬去了前头,与烺云几人诗啊文的,正和他聊的起劲,宋文蕊恨恨的,正要把目标转向蒋楠,灼华忽的一笑,对着蒋楠道:“是啊我在生气,表哥没瞧出来么?” 蒋楠噎了一下,又瞧她眯着眼,不知怎的顺口便说道,“怎的了?” 玉扇抚过广袖,素手微支螓首,灼华小小瞄了宋文蕊一眼,“我的风水宝地被抢走了呢!” 那边顾华瑶一听,似乎有下文啊,立即来了劲,轻笑着摇着团扇,问道,“如何就风水宝地了呢?” 灼华眼眸微转,似含了抹清愁的委屈,“那个坐儿可是极好的地儿,夏天我就把座位挪后点儿,晒不着,却通风,冬日我就挪前点儿,暖阳舒服……” 沈煊慧笑着转身,床边的光线叫薄纱挡去了刺目只剩了柔和,落在她明艳的五官上平添了几分温软,她好笑的接口道:“正是冬暖夏凉,偷偷瞌睡的大好地儿呢!” 灼华点点头,一想不对,可不能真么直白的,多下老先生的面子啊,又狠狠摇头,见众人取笑,便不好意思的捧着袖子直笑,眉目生辉。 宋文蕊楚楚柔弱的眨了眨眼,隐隐有水色浮起,“不过个座位而已。” 灼华转眼瞧着身侧的冰雕,人一多屋子里边闷热了起来,冰雕化的极快,原本雕刻有致的山峦模样已经面目全非,冰凉的水珠顺着冰雕滑落到水中,滴答有声,不紧不慢的“哦”了一声,“宋二姑娘为何要来我家听学?” 宋文蕊道:“自然是仰慕老先生才学。” “是么!”灼华淡淡一笑,宛然道:“宋二姑娘真有趣,你说不过是个位置,我说不过学几个字,既如此,有甚拿来说嘴的?” 便是说,你说换个位置无所谓的,叫她别计较。她却说女孩子读书识字的,哪个先生不是个教,再废话就叫你回家去自个儿读! 聪明人这会子就会打住话题了,偏偏宋文蕊还想狡辩,“我来时位置没人,我便坐下了。” 灼华一折一折的合了扇子,轻轻点着鼻尖,似有不解的蹙了眉心,“是么,看来我的笔墨啊都生了脚掌,会跑呢!” 哪能听不懂讽刺,宋文蕊眼眶一红,眸子里水汽立马聚起,目光甚是委屈的看向公子们。 几位公子如今大都坐到了一处,诗啊干的交流文采,看不到她求助的目光。 无人帮忙。 略显尴尬。 眼神瞟过宋文蕊,灼华摸了把冰雕,沾了五指的冰凉水润,微微晃了晃脑袋,笑的挺高兴。 蒋楠正犹疑如何这样笑的时候,宋文倩已经捧着东西站到了蒋楠跟前,“我与表哥换一下。” 蒋楠有些无奈的看着灼华,然后长叹一声,目光柔柔道:“我虽愚了些,却也想考状元的,怎的把景略换去前头,却要将我换去后头呢?” 感受到庶妹的瞪视,宋文倩却心情尤为不错,微微一扬眉,清冷的神色间有几分笑意,道:“状元的竟争太激烈了,其实榜眼也不错,表哥说对不对?” 蒋楠颇有些不舍这个好位置可不换不行,很明显这丫头是想把男女分开了坐去,总不好驳了她。 宋文蕊好容易才换到了这里,徐惟和蒋楠若是全搬走了,那她折腾半天的图什么,眼见蒋楠被说动,立马调整了心情,柔声道:“楠表哥是要听先生讲课的,哪能这般换来换去的呀!” 灼华懒懒的看了她一眼,眉目翟翟若柳依依,对着蒋楠又催促起来,“表哥快些,先生来了可就换不成了!” 蒋楠屈起食指,轻轻敲她的额头,颇有宠溺的意味,收拾了东西走人。 一切妥当,顾华瑶瞧了眼私下,哥儿们都坐在了一处,她们几个把宋文倩包围了起来,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笑了笑,转了话头道:“妹妹与我们说说,先生如何要揍你?” 灼华拧眉惆怅道:“你们是不知啊,老先生讲课于我就跟大和尚念经一般,恩、还不如崇岳寺方丈唱经呢!至少方丈唱经我从未觉得瞌睡,可是虔诚的很呢!先生一开讲,我就觉着昏昏欲睡,我一睡先生就拿纸团扔我,吹胡子瞪眼的,还要叫我抄书,今日《礼记》二十遍,明日《论语》十遍,实在是可怕呀。” 郑景瑞好笑的问道:“那妹妹还来听?” 灼华摇头晃脑的一叹,满是小孩子的苦恼,“当我想听来着?祖母说了,女孩子不可不读书,不必学的如哥哥们般满腹诗文,可也得晓得文章的规矩道理不是,可惜我是个懒笨的,光想打瞌睡来着。” 沈煊慧神采明媚,笑道:“她前日还说要跟着四妹妹和熤哥儿一道去读书,可惜那边的新来的毛先生嫌弃她大了,不肯教,硬是把她赶来了这处。” 灼华捧着袖子哎呀了一声,把脸遮了进去,“我真是太可怜了,大姐姐也来拆我的台呢!” 众人哈哈笑作一团。 蒋楠觉着她是他遇见过的姑娘里面最有趣的。 她笑起来格外好看,温柔的、俏皮的、戏谑的,她的眼睛长得极是好看,眸色浅浅的,看起来那样深邃,她的眼神好似能看穿一切,淡然而通透,浑然不似个孩子。 姑母在信中几番提到她,说着她的聪慧,说着她的懂事周全,祖母和母亲便觉得她是个好的,这才叫母亲借着看望姑母的机会领着他来见一见。 他晓得祖母和母亲的意思,起初的时候他没有摆在心上,即便马上就要十二了,与他的年岁比起来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不愿拂逆了母亲,便想着见识一下北燕的风光也好。 后来见着她了,那一笑便叫他心下生了根,不知不觉间开始每日都期盼着见到她。 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从未见过如她一般特殊的。便想着,若是有她将来陪着自己走完下半生,似乎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 顾华瑶恍然道:“搞了半天,我与倩姐儿如今成了灼妹妹的挡箭牌了?” 灼华眉眼弯弯,忙起身朝二人一拱手,“二位姐姐辛苦!” 至此,宋文蕊前头是沈焆灵,后头是沈煊慧,左手边是窗户,右手边是顾华瑶,宋文倩还有灼华,一水儿的女子,捞了个空。 郑云婉一看不对啊,自己独个儿的坐在男子堆了,成何体统呀!忙唤了兄长把座儿搬去了灼华的身后,“我也来给三妹妹把风!” 众人不屑讥讽的眼神投来,恰似软鞭子抽在了身上,刮辣的疼,宋文蕊用了咬着唇,气的浑身打颤若风中的颤颤细叶,可惜这里没人懂得欣赏她的娇弱,只好憋气的转过头。 上课时间到,盛老先生背着手慢悠悠走了进来,眼见沈灼华的位置上坐了那打扮妖娆的,皱起了眉来,“灼丫呢?” 灼华从徐惟身后探出了脑袋,笑眯眯的应道:“这儿呢!” 老先生皱眉:“怎的跑那儿去了?” 灼华歪着脑袋笑吟吟道:“宋二姑娘也觉着我那儿是个好位置呢!” 宋文蕊心眼一活泛,幽幽站起身来,“我坐哪处都一样,那我将位置还给灼华妹妹吧!” 灼华瞧了她一眼,真的,这皮子,怕是牛皮来的吧? 都这样了,还要上赶着去自取其辱,真是脑袋叫雷电亲了么! 澹澹儿一笑,灼华道:“倒是不必,如今这样我觉得极好,宋二姑娘好好坐着吧,不用不好意思。” 饶舌了许久,其实这会子灼华一点都不困倦,可不知怎么的,一看到老先生,听着他说话,她便觉着想睡,忍不住的打了个哈欠。 盛老先生嘴角抽了抽,似乎很想知道徐惟这道防线是否坚固,揪了一把纸,团成团就往沈灼华脑袋上丢去,顾华瑶举起团扇一拍,纸团转了个弯飞去了宋文蕊的脑袋。 顾华瑶“哎哟”一声,忙道:“失误失误。” 宋文蕊:“……”面色乍青乍白,楚楚可怜的样子几乎维持不住。 灼华拢拢广袖与顾华瑶相视一笑,赢得轻松。 顾华瑶之流矜傲,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讽刺几句,不屑跟个庶女叫板。郑云婉这类性子软的,压根干不过她。 灼华则不同,虽是嫡出女,但年纪小,又是主家,使使小性子,装装傻充充愣,只要不过分,旁人不过莞尔一笑,便是被宋文蕊的楚楚可怜给骗了,也不好跳出来给她撑腰跟个小姑娘置气不是? 老先生扫过如今的座位,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句话收尾:“心思摆在正经上,别辜负了自己十年寒窗,若念出个四五六来的,老夫可不担这干系。也没人替你们担干系。” 第十九章 妾室当道、白氏 午膳后,蒋楠去了右次间午歇。 老太太在左稍间里听了长天的回禀,有些气恼,低声恨道:“这个文远伯,简直不知所谓,非要把个庶女塞进来,那个小女子……真是个登不上台面的!” 灼华嘴角含了抹疲惫的笑意,道:“我也是没办法,公子们来听学,是想来日考个好名次,若在咱们家里闹出不好听的来,咱们也难辞其咎,既然推脱不去非得把姑娘们留下,那今日把那心思活泛的弄远些,哥儿们也能好好听学了不是。好在也就是她了,旁的姐姐们,倒是都十分妥贴的。” 老太太叹道:“难为你想的周到,好在都是世家里出来的,大家心里明镜似的,未必不知道你的用意。”想了想,对陈妈妈说道,“你去文远伯府传个话,就说公子们需得安静听习,受不得扰,叫文远伯与那庶女说道说道,再闹出不好的便不要再来了,沈家没得去为他女儿担败名声的干系。” 陈妈妈应了声便出去了。 老太太拉着灼华又嘱咐道:“那对母女惯会使些小伎俩,你小心些,若觉者哪里不对劲赶紧避开,避不开也别怕,只管对付她就是,祖母给你撑腰呢!” 灼华微微一笑,“定不给祖母丢脸。”她好歹有着多年的宫斗经验,宋文蕊那点子手段,她倒是真不放在眼里。 那头宋家正屋里,伯夫人坐在罗汉床的右侧,端着药碗细细吹着,眉间舒展,似乎心情不错,宋文倩立在一旁端着漱口的茶水帕子,伺候着母亲。 侧室温氏挨着小木杌坐着,拿着锦帕压着眼角轻轻啜泣着,宋文蕊眼眶通红,咬着唇瓣楚楚可怜的立在生母旁边,而文远伯则沉着脸坐在妻子左侧。 伯夫人一手遮着药碗,一口饮尽了苦药,宋文倩接走药碗忙递上茶水漱口,又拿了帕子给母亲细细擦拭着嘴角。 文远伯看着嫡女孝顺温和,不禁缓和了面色,看了宠妾和二女儿一眼,冷声问发妻,“又如何了?一回来就哭哭啼啼的。” “晌午的时候,沈家差人来了话,便说哥儿们读书要紧,受不得扰。”伯夫人淡淡说着,直拿眼去瞧丈夫,“伯爷以为是什么意思,我可是叫人去打听了,就咱们家得了这话。” 文远伯脸色一沉,下意识的就瞪向嫡长女,大声质问道:“你说,怎么回事。” 宋文倩低着头,对着父亲微微一福身,细声清泠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二妹妹非要坐沈家三妹妹的座儿。父亲是知道的,老先生和老太太最是疼爱三妹妹,许是心里头不高兴了吧!” 文远伯稍稍松了口气,皱眉看了眼二女儿,温声道:“叫你去读书,你去与人家争个座儿做什么!人家是主人家,你说客,怎好如此。” “大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温氏站起来,对着丈夫凄凄哀哀的哭起来,不住的拿眼瞄宋文倩,“老爷怎的就知道是咱们蕊儿得罪了人!许是……许是旁的什么人呢!” 那温氏生的一张小小瓜子脸,杏眼樱桃嘴,十分娇俏,三十的年纪,因为极会保养装扮,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那一双媚眼含春,流转间便似要将男子的魂儿勾去一般。 “你冤枉你妹妹?”文远伯立时又阴沉着脸,却不像从前似的立马给长女定了罪,耐着性子问道:“说清楚,究竟什么事!” 宋文倩低着头,嘴角冷冷一勾,做父亲的经可以偏心到这程度!抬眼望向父亲,咬咬唇,眼眶微红,倔强又委屈的样子,提了裙摆便跪下,“父亲只看妹妹今日穿的是什么衣裳罢!” 文远伯一眼瞧去,二女儿穿着嫣红的小裳,下配一条天青色的襦裙,挽着飞仙髻,簪着一对赤金如意步摇,娇俏可人,正是他喜爱的穿戴。 再看地上跪着的长女,一身浅浅的荷藕色长裙,挽着半髻,只簪着一根白玉簪,寡淡无味。 “与你妹妹穿什么有何干系!” 温氏一看女儿穿着,心头一跳,立马跪下,来个先发制人,拿着膝盖跪行到丈夫面前,凄然道:“大姐儿怕是又惹了祸事生怕伯爷发罪,这才胡说一气攀咬妹妹,伯爷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就叫蕊儿认了这个不明不白的罪吧,谁叫她是个庶出的,可叫人随意糟践,我们娘两儿命苦啊……” 宋文蕊捏着帕子,泪已涟涟,也不说话,小声的啜泣着,不时偷偷瞄着夫人,好似她一大声哭出来,夫人就会掌她的嘴一般。 文远伯眼看着宠妾和爱哭得凄厉,立马起身扶起温氏和爱女,轻声安抚着,满目疼惜的说着会给她们一个交代。 温氏母女不依不饶,哭得愈发可怜,拿着从前的事儿一二三的说着,“如何正经人家的太太不做,因着深情一片给您做了小”,“如何本该嫡出的孩儿,如今只能是庶出的叫人糟践”,“如何嫡长姐在外惹了祸事,每每都要往庶出的妹妹身上栽赃”云云,不断煽风点火,想着叫文远伯赶紧发了罪,好揭过着一茬。 伯夫人正要发作,宋文倩不着痕迹的拉了母亲的裙角,示意她稳住,不可着了她们的道。 文远伯越听越心疼啊,对着嫡妻嫡女就要发怒,宋文倩惨淡道:“沈家儿女们还在孝期。” 文远伯张着嘴,愣住,眼神游移在长女和女次之间,一张白皙的脸生生憋成了绛红色,人家孝期自己女儿花枝招展的去听学,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啊! 难怪沈家拿着话头递过来了! 宋文倩不理文远伯的面色如何难看,只静静的道:“姨娘动不动便说什么正室妾室,嫡出庶出的,这些年父亲如何疼爱姨娘和妹妹,府里上上下下都是瞧得见的,每每有事,姨娘便拿着做妾的事儿哭诉,可是做妾不是父亲强迫着姨娘做的,更加不是母亲强迫的,是姨娘钟情于父亲,心甘情愿的不是么?” “还有二妹妹,要死要活的说自己庶出的如何如何,可是父亲那样疼爱着二妹妹,妹妹却总是拿着嫡庶说事,我为父亲感到心寒,这些年的宠爱,在妹妹眼里到底算什么呢?” “今日之事,姨娘又要颠倒黑白,硬说是我惹事,父亲,您若是不信可去郑家、顾家问问,今日到底怎么回事。父亲要罚女儿,女儿无话可说,可是要罚也要给女儿个明白,这些年的栽赃,女儿、女儿也不想再受了!” 末了,宋文倩轻轻抽泣起来,抬眼看着父亲,满眼的亲近不得而怯生生的畏惧。 文远伯瞧着长女委屈可怜的模样,心下已经信了一半儿,又听她这样为自己的心意抱不平,更是听得心里头舒坦,看着长女心头一软,连连上前将宋文倩扶起来,“起来说话。” 温氏一看不对,又要哭喊,伯夫人淡淡截了话头,说道:“不论今日谁惹了祸事,到底蕊姐儿这身打扮已经惹了沈家不愉了。若是沈家小门小户的便罢了,也无人敢拿来说嘴,可伯爷要知道,沈家可是国公府的门第,沈大人还是伯爷的上峰,蕊姐儿竟是这样不知礼数。” “你也该提醒你妹妹一声才是。”虽是怪罪,口气倒是温和了不少。 伯夫人讥讽的掀了掀嘴角,道:“蕊姐儿是什么脾气,倩儿能说她半句不是?回头再在人家家里一哭二闹的,活叫人家瞧了笑话!” 文远伯自己喜爱妻女娇娇弱弱些,可也晓得旁的人家未必喜欢,若是闹在别人家里,也不知会被人怎么笑话呢!便是不悦的瞪想宋文蕊,越看越觉得这身穿戴实在碍眼起来。 温氏眼瞧着怒气要往自个儿这儿来了,用力拧了自己的腰间肉一把,一下扑去文远伯的脚边,泪眼蒙蒙见是说不尽的凄苦悲凉,道:“妾身是个没用的,夫人却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妾以为夫人为着咱们家里的面子,蕊姐儿不足之处总会提点一二的,是妾室无用,不叫夫人喜爱,累的蕊姐儿被人笑话……” 言下之意,是夫人故意叫宋文蕊在外人面前丢人了。 文远伯哼了一声,对着发妻说道:“你是嫡母,你既知道怎么也不去提醒一声儿。” 伯夫人冷冷一笑,看向丈夫:“伯爷真真是有趣,平日里伯爷不叫我管蕊姐儿,事事都叫温氏自己拿主意,如今遭了白眼却叫我这嫡母来吃训,妾身可不乐意。伯爷总说温氏有见识,怎么这样的事儿,又没见识了?更何况伯爷,我着嫡母已经数日不曾见得蕊姐儿了,如何提点?” 皇帝以仁孝治天下,为官者若被参上一本不孝,官途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了,文远伯虽偏宠妾室庶女,却是个孝顺儿子,闻言便皱起眉,语调高扬了起来,“向嫡母请安是本分,你怎可不来!” 宋文蕊娇娇弱弱的看着父亲,轻轻一声抽泣,连连认错,文远伯才缓和了脸色。 宋夫人眉目微垂的跪在地上楚楚不已的母女,“若不是沈家瞧在妾身的面上,伯爷以为蕊姐儿只是被递个话儿这个轻易么,早就一句话叫她明日不必去了!那时候,宋家的脸面都收拾不起来了。” 文远伯心头突突了一下,“夫人宽宥些……这不是……”那几家公子都是好的,想着二女儿长得秀美,与他们相处一番,或许能得个好前程。 伯夫人哪里不晓得温氏和丈夫的算盘,冷笑道:“伯爷少打那主意,我那侄儿为何不回京去,伯爷想想便知道了。若是有这心思,便叫楠哥儿住家里了,何必借住魏国公世子的府上去。” “沈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是庶出,他们怎么……”怎么看得上,可转念一想宋文蕊也不过是个庶出的,沈桢好歹是从二品的大员,自己不过四品小官儿,要不是有个爵位,哪里能进得沈家去读私塾,“可那沈家三女才十一!” “哪家名门相看男娃女娃不是提早几年相看起来的,年纪小怎么了,蕊姐儿年纪是大呢,却不如沈家女儿得体懂事呢!”伯夫人似笑非笑的扫过宋文蕊的脸,“伯爷倒也有意思的很,一面瞧不起我这个蒋家出来的嫡出姑娘,一面却又巴巴的想着把自己的庶女嫁过去。伯爷当蒋家是什么人户,由得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么!” 温氏跪在地上听着,犹自不甘,立马申辩了起来,“伯爷伯爷,咱们蕊儿诗文好模样好,伯爷娇养着,又是伯爵府的门第,也不比那沈家女儿差啊!” 文远伯犹豫了一下。 温氏想着不可就这样算了,女儿的前程事关自己后半生的依仗,素白的手理了理发鬓,然后身上去拉丈夫的手,娇娇媚媚的看向丈夫,说不尽的柔情婉转,“蕊姐儿可是伯爷的亲骨肉啊!妾身甘心陪伴伯爷为妾室,可是蕊姐儿却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呀!总不能叫蕊姐儿因着我这个生母卑微,也去给人家做妾吧!” 伯夫人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幽幽说道:“伯爷宠着蕊姐儿,叫她在府里样样比照嫡出的,可那沈家姑娘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与她挣?挣得着么!别平白又得罪了沈家人,伯爷,想想定国公府的世子。” “夫人说的什么话!咱们伯爵府的姑娘如何便比不得沈家女了!”温氏不忿的撇了撇嘴,又凄凄哀哀的啜泣起来,“妾身可听说了,那沈家三女女红不行,诗文更不行,整日懒散最是没用,听学的时候还打瞌睡,咱们伯爵府的姑娘可是诗文女红琴棋书画皆是精通的。” 文远伯这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想起前年时候回京述职,见过一回定国公世子,那时候他已经不大不出门了,整日汤药不离里的,怕是难熬几年了,偏他只有一个嫡女,无有男嗣,沈桢是定国公嫡子,世子若没了,他便要受封世子的。 如今瞧着定国公夫人那样宠着沈桢的三女,定是要亲自过问她的亲事的,他不过是个伯爵,家门人丁不旺,早呈了颓势,若真坏了沈家女的事儿,别说沈桢会如何,便是老太太也不会答应的。 文远伯心头一跳,忙大声呵斥妾室,“你给我闭嘴!” 温氏吓了一跳,哪里受过如此训斥,顿时哭天抢地起来。 宋文蕊也跟着哭诉自己的身世,直嚷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伯夫人不屑的一勾嘴角,沈家姑娘可是帮着她们母女大忙了,便是蒋楠不是自己侄子,她也不能叫这对母女坏了姑娘的姻缘,她哼笑道:“如今我大嫂子对沈家姑娘是满意的,这两日里老太太还特特叫楠哥儿去内院里午膳,人家正好好相看着,伯爷还是收起那点子心思吧!” 文远伯心里盘算着,无有心思去管温氏母女的哭泣。 “那徐家……”蒋家被沈家捷足先登,那徐家总可以了吧?他目光犹豫的看了眼长女,若是发妻有心许配,他又不能将长女顶下来。 “旁人家我管不着,若是蕊姐儿有个好前程,我这个做嫡母的倒也不会吝啬那点子嫁妆。” 温氏和宋文蕊立马松了口气,好在还有个徐家可以想办法。 宋文倩眼看着这两日的情景,似乎沈焆灵对徐惟颇有意思,啧啧,沈焆灵怕是有的麻烦了! 不过她这个庶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蒋楠表哥被半途劫走,她心里不甘定是要使坏的,下回见着灼华定要记得提醒她,好好防备着这个庶妹才行! 闷雷不断,却只是银丝细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三日,每回土地都没有湿便又停了,与庄稼的长势更是没有半点儿的助益,反倒叫人心理愈发的焦虑起来。下午晌飘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细雨,炎炎刺目的热辣太阳便破云而出,那好容易沾了湿润水气而娇嫩润泽的花影枝叶立时沉翠了起来。 日子忽忽的过着,学堂里出了宋文蕊时不时要与沈焆灵争锋一二倒也是安安静静的,转眼到了六月的最后一日,盛老先生早早遣人出去递话,停课五日。 因为七月初三是除服日,要为郡主做法事,需得提前三日沐浴焚香,是以要早去寺里做准备。 老太太虽是拜佛的,却不爱热闹,往昔沈灼华操办法事极为妥贴,便依旧没有跟着一道去。 因着要清楚苏氏的手脚,灼华留下了谨慎的秋水和稳重压得住人的宋嬷嬷,到时便只带会功夫的倚楼、听风和机灵的长天一道出门。 彼时夜幕低垂,仅剩了一缕晚霞雾霭残留在天际。六月底正是最后一茬玫瑰开的娇艳的时候,浅黄的光线优柔的落在几色花朵上,晕了一层颓败的色泽。而已经开败了的花朵枯黄干瘪在芳草萋萋之上,曾经的姹紫嫣红在可预期的时日里渐渐落得满地萧条。 一阵风吹过,并未带来任何的凉意,却将夜色从东边吹来,渐渐吞没了天地。星子渐渐亮起,一颗又一颗的独子闪烁,似乎近在手边,却又遥不可及。 因着要离开多日,熺微用过了晚膳便去了生母白氏那里。 八个多月的身孕该是最圆润的时候,可白氏却瘦的很,下巴尖尖,脸上几乎无肉,手腕上的镯子空空的晃荡着,只一个硕大的肚子挺在那里,两相比较之下,尤为吓人,好在精神还算不错。 她手里拿着一件小小的肚兜,绣着喜鹊登梅的花样,象征着福气与好运。 手指细细抚过肚兜上的针脚,白氏微微一笑,一松手,身边的夏竹伸手去接,没能接到,肚兜掉进了火盆里,火星刺穿了肚兜,留下一个焦黑的洞眼,火焰随即席卷一下吞噬了整件小小的肚兜,窜了瞬间的高度,扑了人满面的热气,不过几息的功夫,化为灰烬。 夏竹看着火盆里的灰烬,可惜的说道:“熬了几个白日才绣好的,姨娘怎么烧了。” 白氏淡淡一笑,如月色蒙了灰白的薄云,有模糊的阴鸷,那笑意深沉的叫人无论如何都看不透,她不甚在意道:“也没机会穿上,待我和孩子上路,他也好有的穿。” 夏竹心头一跳,担忧的看着白氏,“一定要这样做吗?这孩子可是无辜的。” 风拂动了枝影晃动,有瘦竹婆娑摇曳之声,沙沙沉沉,白氏低头抚着肚子,静静听着,仿佛自己也成了竹叶中的一片,有锋利的边缘,“值得。” 夏竹叹了一声,正待说什么,沈熺微推门进了来。 窗棂开合间有风灌入,并着冰雕的凉意扑在人身上,有几分湿黏的感觉,熄灭了几盏烛火。 白氏招手将女儿拉到身前,细细打量着,温柔道:“几日没见着,姑娘又长高了些。” “我如今每两个月就要做新衣,否则袖子就要短了。”沈熺微笑嘻嘻的转了一圈,一身浅蓝色的素雅纱绸衣裙穿在身上十分可人,“这是昨日里苏姨娘新送来的,好看吗姨娘?” 夏竹将烛火都点亮起来,又罩上了素白灯罩,冷色的光线落在人冰雕上,可清晰的看到水珠滑落的轨迹,宛若人在落泪。 “是好看,下月里除了服便能穿些娇俏的颜色了。”白氏替她整了整衣裳,幽然凝眸,“三姑娘好吗?” “三姐姐很好。”沈熺微疑惑的看着白氏,“姨娘为何不去看看三姐姐呢?我听院子里的妈妈说,姨娘从前是母亲身边的,那时候还照顾过三姐姐来着。” “三姑娘有老太太护着呢!”夏竹抚着白氏在罗汉床上坐下,又拿来几个软垫垫在白氏的身后,白氏微微调整了角度,倚在左侧的引枕上,“姨娘是妾室,多与三姑娘接触不好。旁人会觉得咱们姨娘想从姑娘们那里的好处。” “所以,姨娘不叫我常来看您是吗?”沈熺微挨着白氏坐下,伸手抚摸着那硕大的肚子,肚子忽的一阵翻腾,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猛地收回手,“姨娘,弟弟在和我打招呼吗?” 白氏握着她的手又贴回腹部,腹中的小人儿踢的更带劲了,“是啊,他在与姐姐打招呼呢,姐儿这么想要个弟弟么,老说着是个哥儿。” “肯定啊,三姐姐也说是哥儿呢!”沈熺微好奇的很,左摸摸,右摸摸。 “哦?那说不定真是个哥儿呢!”白氏对着夏竹使了个颜色,夏竹点头,回身进了稍间,取了几个香囊出来。 白氏指着夏竹手中的托盘,说道:“姨娘给哥儿姐儿们做了几个香囊,里头搁了驱蚊的草药,寺里花草树木多,蚊虫也便多些,到时候出门可佩上。” 沈熺微抓起一个浅紫色的,凑上鼻头细细闻了闻,“还放了玫瑰花瓣儿是吗?”又翻着香囊,细瞧着花样子,十分喜欢,“姨娘少做些针线活儿,仔细伤眼睛。” 白氏点点头,笑着看着托盘里的香囊,婉声说着,“不做了,临盆也快了,后头不做了。” 熺微又高兴的抹了抹生母的肚子,“明日我就给哥哥姐姐们送去。姨娘,这回要给母亲做大法师,得出去好几日,姨娘在家中万事要小心,天气热,也不要随意出门,免得中了暑气身子身子难受。” “姨娘知道了。”白氏笑应了一声,嘱咐道:“出门在外,多护着你三姐姐,知道吗?” “我知道,这话姨娘常说,我都记得。”沈熺微笑盈盈的倚着白氏,十分眷恋,“大姐姐和二姐姐总是打嘴仗,二姐姐还会挑拨,我护着三姐姐,不叫她们欺负三姐姐。” “好孩子。”白氏搂着熺微,微微摇晃着,轻轻拍着她的背,笑的十分温柔。 还未亮起,沈家的姑娘公子们,早早起了来,沈灼华点了二十余的护卫,又二十余的粗使婆子,三驾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崇岳寺去。 马车“得得得”的走,倚楼和长天策马尽责的跟在车架旁,警惕的观察着四周。 因着起的太早,个个都困倦的很,沈焆灵和沈煊慧没得精力斗嘴,倚着软垫昏昏欲睡,熺微缩在一角,脑袋靠着灼华的腿睡得天昏地暗。 这会儿灼华倒是清醒的很,一手勾住熺微以免她在颠簸中掉下去,一手拿着一本医术慢慢看着,眼睛酸涩时,偶尔撩起车帘往外看一会儿,却见田埂之间处处干裂,农作物打蔫,几个农户带着遮阳的斗笠,在田埂间来回的走着,不时哀叹跺脚,远远的,灼华似乎便体会得到他们的焦急。 她搁下帘子,轻叹一声,老天总是叫百姓过得格外艰辛些。 也不知晃悠了多久,鼻尖闻见一阵阵淡淡的檀香味,耳边阵阵梵音,便知快到了。 一阵崎岖的山路后,马车停下,立马有知客师傅迎过来,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法号慈恩,是知客院的首席弟子。虽年轻却对佛法颇有见地,灼华却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每回有突发事情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总会不经意的闪过如狼如鹰一般的锐利,虽每每只是转瞬即逝,但她毕竟上一世里与宫中的狐狸相处甚多,还是能够捕捉到的。 灼华有时候会觉得他不该是个和尚,更像是……野兽。 灼华常与郡主来此小住,慈恩也可说是看着灼华长大的了。 因为都是相熟的,念着佛号、打了招呼后便跟着进了寺。 主持大师了然亲来接待,灼华与主持稍稍寒暄,一行人跟着主持去要做法事的殿宇,从前的小祥之祭和大祥之祭都在地藏殿的偏殿,这回的除服祭主持特特给劈出了大雄宝殿的正殿来,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只待七月初三一早布置上即可。 灼华自是十分感谢,捐了大笔香油钱之后,便叫烺云、熤州、煊慧、焆灵以及熺微跟着师傅去客院休整,而灼华则熟门熟路去了从前和郡主常住的苍云斋。 沈家在北燕算得上号,是以沈家儿女的除服礼,又是为郡主做法事,到七月初三时寺里定是要做清让的,许是消息递了出去,香客们将上香的时间做了调整,所以这会子人特别多。 第二十章 脚下的失误 崇岳寺乃是北燕的古寺,原只是一间小寺,沈家来了之后,郡主常来此间上香礼佛,觉着佛音厚重沉稳的甚好,便捐了香油钱做了扩建,虽不是十分宏伟广阔,却是十分庄重肃穆的。 崇岳寺统共三座大殿,正中的当是大雄宝殿,供奉的是如来佛,左侧是观音殿,右侧是地藏殿,再两侧则是两座钟楼。 右侧钟楼处有一片梅林,延绵至左侧钟楼的客院处,是五年前寺院扩建时,郡主和沈家的儿女们一道亲自栽种的。如今枝叶已是繁茂,却是物是人非。 灼华望了望梅林,日光幽幽忽然苍茫了起来,怀念而又茫茫然的一笑,那时候她才六岁罢,最是闹腾,捏着泥巴到处跑,树苗载完时,不光把自己闹的满身的泥,哥哥姐姐们谁都没放过,俱是泥人一般。 她们在叫在闹,而父亲母亲则在一旁笑的温柔宠溺。 那时候,多好啊。 客院在左侧钟楼之后是一座硕大的客院并几个清静雅致的小院,供远道而来的,或者斋戒的香客小住,清静雅致。 苍云斋接连着梅林,三间正屋,左右两侧个三间的厢房,没有倒座房,也没有后罩房。冬日里梅花盛开,徐徐微风下,花香清郁并着花瓣飞雪蔽日,洒满庭院的柔婉纷飞。 苍云斋院子的靠墙角落处有颗桃树,桃树原本就在,建院子的时候她央着寺里的大和尚,把桃树留下围在墙内,五年里悉心照料,长得十分高大,这会子满树上的正结着红艳艳的硕大的果子。 长天望着桃子直咽口水。 灼华好笑,便叫倚楼找了剪子和八角梯来,又叫婆子去找筐子篓子,几人动手开始采摘。 夏日的日光煌煌,抬头采摘时只觉眼睛刺痛,便叫长天为她绑上眼纱,遮挡了光线,看什么都似染了有一层雾,朦胧隐约的倒另有一番美丽。 阳光无遮无拦的照耀着,落在颗颗饱满的蜜桃上,那细细的容貌根根分明,半透明的成了蜜桃的温柔光晕,不必去拨开那层薄薄的皮,便晓得里头是如何的汁水丰沛了。 灼华道:“把大个儿的,漂亮红艳的挑出来,待会儿给大殿送去,供给佛祖菩萨的案前。个头大大小小些的,给慈恩师傅送去,分给香客们一道尝尝。剩下的,你去看看哥哥他们住哪里,给他们送去。也可叫寻了井,拿去湃了井水再用,更是爽口。” “奴婢晓得了。”长天忙碌着挑选果子,“好在寺里的小师傅帮着照顾着,桃树长的好,也没有闹虫子,果子结的又大又多。” 分好了果子,膀大腰圆的婆子抬着大框大篓的桃儿送去知客师傅处,听风端着形态最娇艳的果子去了大殿处,秋水则去找沈家的公子姑娘们的住处。 灼华踩着梯子,脑袋隐在茂密的桃枝间,素白的手指拨着翠绿的树枝,在树间寻着成熟的果子:“上头的长得好,可惜我够不着。” 倚楼扶着八角梯,心惊胆颤的,就怕她踩不稳掉下来,“您来下,属下来试试。” “也好,你手脚利索,能攀的上去。” 院门不其然被推开,跨进一墨一白两位少年郎。 那穿着墨绿色衣衫的少年打量着站在梯子上的小姑娘,态度和气,笑吟吟的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灼华正要往下退,恍然听到有人说话,吓了一跳,脚下一滑,人就往下栽,倚楼正要上前,哪知道一旁的白衣公子伸手极快,一手捞住了灼华。 灼华心头一惊,瞪大了眼,但还没来得及喊上一声,人已经稳稳落地,她一手举着剪子,一手捏着桃子,桃子被她生生捏出了两个指印,呆呆的眨眨眼,惊魂道:“摘、摘果子呀!” 白衣公子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见她粉唇微张,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十分有趣,笑了一声,沉稳而温柔,然后松开手,道了声失礼便往后退了一步。 倚楼从呆愣中反应过来,立马上前将灼华拉了过去,冷声问道:“两位公子何事?” 灼华蒙了纱巾望出去便是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五官,只觉那两位少年郎都是肤色极白的,身姿挺拔端正,衣冠楚楚,端的是清风朗月好气派。 二人也在打量她,一身素白的广袖束腰裙衫,腰肢盈盈一握,侧腰处别着一块粗麻布,是孝中的女子,青丝挽着利落的发髻,簪一根白玉簪,简单大方,蒙着眼纱也瞧不出眼睛,只见鼻子小巧,唇瓣粉红,肤白细嫩,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似吹弹可破,如白梅一般清丽而神秘。 一看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又天真又无辜的样子,她的侍女又一脸防贼的看着他们,墨色衣衫的公子似乎噎了一下,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那白衣公子拱手一揖,如玉温润的嗓音缓缓道:“早时知客师傅安顿了我二人住下,不知几位……” 这一停顿极是巧妙,也非常含蓄,似在问:你们在我等男子院里做什么?又似在问:果子摘的差不多了么?是不是该走了? 蒋楠的声音也十分和煦好听,但蒋楠的声音里是几分的青春朝气、几分的柔软羞涩,而眼前的这位白衣公子的声音温柔中,更多了几分的沉稳、几分的温润,四泉水叮咚,似能撩拨人心,又似能够安稳人心,灼华觉着这声音极是温雅动人。 只是,苍云斋从不留宿外人,怎么知客师父还会将人带来这里? 灼华了然过来,原来二人将她几人当做胆大的女郎,以为她们故意跑进他们的院子,找机会搭讪呢! 那两人应该都长的十分好看,想来这样的仰慕者甚多,是以直觉也将她当作了这样胆大的女子呢! 倚楼一听他们的话,脸瞬时黑成了锅底,她与听风惯来穿着男子袍服,朝着两人一抱拳,冷脸道:“这苍云斋一早便是我家姑娘的住处,不若公子去问问知客师父,是否安顿岔了。” 墨色衣衫的少年朗瞧了眼灼华,微微扬眉,试探道:“早时我们来,院子里似、没人?” “是,咱们姑娘辰时才到。”长天正好跨进院子,站在了倚楼的前头,她朝二人福身行了礼,端着一派笑脸,口齿伶俐道:“知客师父该是知道的,苍云斋自打落成只留于我们姑娘,从不留宿旁人的。公子便是问了主持,也是如此。怕是忙中出错,知客师父领错了地方罢。” 两位少年郎似乎也愣怔了一下。 二人表示了歉意,转身刚出了院子没多远就遇上了边走边擦汗的大和尚慈恩。 和尚解释道:今日香客忽的多了起来,要留宿的女眷也多,未免不便,主持大师便让前院的小沙弥们到后头来帮忙引路,因为不知道客院的规矩,不小心才将两位男香客引到了苍云斋来。正好见着婆子送来桃子,小和尚说了一句把公子安顿在的苍云斋就有好大一颗桃树,慈恩大和尚这才惊觉,小沙弥搞错了。 少年郎们微微恍然,原是如此! 大和尚紧着去苍云斋致歉,又去为少年人安排新的住处。 少年郎们一路上听着大和尚说话,才晓得原来这位小姑娘正是北燕布政使大人沈桢的嫡女。 原想着在寺院里,安全得很,灼华又不爱院子里外的团团围着护卫仆从,是以自来就是贴身的几个丫鬟伺候着,门外顶多叫了两个婆子看着院门,偏今日她们几个都被差遣了出去,这才闹了一场误会。 倚楼身为灼华的贴身护卫,竟被人当着面抢先一步接住了摔下来的姑娘,若教王爷王妃晓得,非得赏她板子不可! 虽说那两位公子算是含蓄有修养的,白衣公子也守礼立时撤了手,没人外人瞧见,不会防了姑娘的名声,但这会子倚楼的脸还黑着瞪着门口,因为她觉着那白衣公子简直侮辱了自己的身手,明明她是可以接着姑娘不受伤的好嘛! 想了想,倚楼又黑着脸找了严厉,叫他拨了四个武艺极好的卫护过来守着院子。 灼华本想说不必,但一看倚楼如锅底般的黑脸,又想着今日这许多人的,怕不小心再闹误会,便也没有拒绝,这般即便她们离了院子,有卫护和婆子守着,也晓得院子里是有人住下的了。重要的是,再也不会有人再忽然出现,吓的她脚下打滑了。 想到自己方才竟叫一个外男接了个正着,灼华便觉着有些尴尬,但一想自己不过十一岁,半大的孩子,那个白衣公子按着长天的形容,足有二十了,简直差着辈了,便也好了。 刚用了斋饭,灼华想着去供着母亲神位的长生殿去上柱香,但还未踏出院子去,乌云却忽忽翻滚起来,瞬时间便遮蔽了所有天光,竟如黑夜一般,灼华赶忙带着倚楼等人退了回去。 天边雷声乍起,声声如竹裂清脆,震的门窗都在抖动,紧接着便是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的砸下来,暴雨如注,将天地逶迤成模糊的一片,难以分割。那雨势似有人拿着盆子在上头直倒水一般,仔细一听竟还夹杂着冰珠子,叮铃有声,倒是十分动听,雨水沿着屋檐急急湍流,雨帘如瀑。庭院里的一株石榴花在视线中立时失去了明艳的色泽,经不住风雨侵袭的碎碎落地。 不多时院子里便积起深深的水洼,混沌一片。 隆隆声夹在狂风中席卷而来,门窗被吹得吱吱呀呀,风扑进,卷着素蓝色的纱帘翻飞似汪洋翻浪。雨水泼天似的闯进屋内,倚楼忙着关上窗户,“竟这样大的雨,奴婢长这样大还从未见过呢!” 灼华在明间坐下,静静的看着外头暴雨翻腾,这场雨百年难得一遇,别说长天了,怕是老太太也未曾见过,她抬眼望望天际,漆黑朦胧一片,若不是方才烈日炎炎,她几乎就要忘记现在是白日正当午了。 长天给她端来了清茶,灼华呷了一口,笑道:“还好倚楼和听风手脚利落,树顶上的果子都给摘了,不然这一场狂风大雨的,可不得都孝敬了大地去。” 听风望了望高大的桃树,树枝相互抽打着,桃叶飞舞,点头说道:“姑娘说的是。” 长天拍拍听风的肩膀,纠正道:“听风姐姐该说‘是姑娘料事如神,是姑娘教的好’才对。” 听风没有长天的厚脸皮,微微皱眉,但最后还是从善如理道:“姑娘料事如神,都是姑娘教的好。” 长天笑眯眯的点头,表示孺子可教。 沈灼华眯着眼摇头晃脑,表示十分受用。 倚楼眼角抽抽。 反正出不去门,灼华索性叫了长天几个都坐下,一道赏雨。 这场雨一下就是一个时辰,却还半点未见要停下的意思。 长天喃喃着,“这才六月而已,怎的下起冰珠子了?这样下下去,不用到明日,庄稼怕是都要涝了。” 倚楼淡声道:“边塞之地的天气多怪异,六月飞雪也是常有的。” 雨滴打在屋檐,溅起了细碎如缠丝的雨丝随着风扑进屋子里,如迷雾一般,屋子里的空气立时凉爽了起来,有了湿润的感觉。 灼华心中微叹,这场雨马上就会停,并且接下来的月余里隔三差五的会下一场,庄稼长势喜人,只是在最后就要收获的时候又遭了蝗灾,农户们心里经历几番焦急与喜悦后,依旧一无所有。最后,因为朝廷不能及时筹措道粮食,还闹了一场暴乱。 灼华掰着手指细算了一下,向倚楼问道:“外头那些米铺,可开始清卖陈米了么?” “原本开卖的不多,许都担心今年会大旱,怕收不到新米,不过今日这场大雨后,应该会陆陆续续的贱卖了。”倚楼仔细说着,“姑娘手下的酿酒坊已经收了不少了,只是咱们酒坊生意虽好,到底只有那几家,能收的有限,若再大肆收进,怕是要引起旁人注意了。” 灼华微微皱眉,忽觉前程便如此刻的暴雨,迷茫而不可知前路危险,“是啊……” 那场暴乱是前世里的今年会发生的,只是她此番重生好些事情有了改变,所以她也不敢确定,今世里的今年是否还会发生那场暴乱。 沈家在北燕盘踞已有五年,北燕下的铺子田庄不少,若是能出手收粮,那必是十分可观的,只是她总不能告诉父亲或者祖母自己有“未卜先知”之能,预测到今年会有灾荒罢? 而且一旦官员家开始这样大规模的收米,怕是会引起百姓不安啊! 她为着今年的饥荒做准备,这两年她还悄悄开起了酿酒坊,只是若真有大规模的饥荒,她收的那点米,怕是也顶不上大用场。 明年八月初父亲布政使三年任期满,按照前世的进程,解决了灾荒,镇压的动乱,皇帝会将他调回京里任职。 在北燕,她这个定国公府七姑娘,从二品大员家的嫡出女儿,确实十分有看头,但在京里王、公、侯爵一抓一把的,比她高贵的掐指算不过来,又有李彧和沈缇这对母子算计着…… 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外祖家又远在云南,能照应她的将来只会越来越少。 她这个半瞎真是,人事艰难,婚事艰难,诸事艰难啊! 想要过得如意,必得做出点什么在皇帝面前刷一波好感才行,来日不管在国公府还是夫家,也能安稳许多。 沉吟片刻,灼华道:“这样,你叫铺子继续收米,可多收些,收到之后便送去各个寺院,便说赠于寺院用于布施的。多送些银子去,前年买的盐碱地今年转手出去,咱们赚的不少,该是足够支撑住的。” 倚楼点头道:“姑娘放心,咱们得酒肆和酿酒坊生意都是极好的,两年下来的盈利也不少,陈叔极会经营。” 陈叔原是云南王府的管事,后做了郡主的陪房,郡主过世后,所有私产都归了灼华的名下,陈叔便成了她的掌事管家,这些年她们一直在北燕,也置下了不少产业,陈叔便为她打理着私产,是个极有手腕和经商头脑的,她外头有什么要做的,都靠着他和倚楼、听风。 灼华抬手柔了揉眉心,觉着有些乏累,心中想着或许身边那几个婆子是有问题的了。 “我在西郊处有一座庄子,庄头是陈叔荐过去的,断是可信的,咱们可悄悄囤些米过去。还有咱们府里也买进些,左右每年都有几次大布施,应该也没人会怀疑什么,长天,这件事你回去后与大管家说一声,叫他去办。” “嗳,奴婢晓得了。”长天想了想问道,“姑娘屯这样多的米做什么?” “我闲时爱看些闲书,北燕的地方志上写道八十年前曾有过一场大灾,那年那颗大榕树也曾遭了雷击,也是这般几乎一两个月的不下雨,后忽的频频暴雨,最后还遭蝗灾,颗粒无收。”灼华浅笑着,她真是很感谢那本地方志,不然她都不晓得怎么回答别人的提问了,“倘使无灾更好,若有大灾,也好使得上力不是?” “何不告诉大人?”长天说道,“大人可是北燕的布政使呢,由大人出面岂不是能收的更多?” 她摇头,指尖摸着上釉茶盏上的纹路,舒然长叹,“官府都出面了,米商岂不是就地起价?平日里不过十文一斗米,按照别地的灾后米价,至少要涨道三四十文,别的物价也会跟着大涨,倘使无灾,百姓可不就要白白遭了罪?父亲又该如何与百姓交代?难不成说,‘我听我女儿说的,她在地方志上见过相同的情形?’,百姓怕是不会买账的。” 那怕是姑娘都要被百姓骂进心里了,长天忙挥手,说道:“那、那还是咱们自己慢慢收着吧!” 眼波微动,似黑夜深沉,她叹道:“左右收成要在九、十月里,咱们还有时间。若无灾也只是损失些银钱,只当布施掉了,若真是……咱们帮的上忙,父亲也可少受些陛下的申斥。” 这场雨来的凶猛去的也干脆,天色放晴的时候已是夕阳沉坠十分,转瞬间又是霞色摇曳了漫天,映的佛音重重轻烟袅娜的寺庙里一片优柔的碎金微红,格外神圣庄严。 斋戒念佛,沐浴焚香。 灼华如往常一般,跟着寺里的大和尚们做早、晚课。对出家人来说,每天坚持早晚课,能够使他的戒行清净。 有时候灼华觉得大和尚们的清心寡欲,从来都是在不断告诫与自我告诫中树立起的。 一番下来,已经快一个时辰过去,外头香客早早散去。 灼华告辞了大和尚们,缓步回去客院,却在半道上遇到了沈焆灵的侍女,慌里慌张又跌跌撞撞的从后山跑出来,一见到她疯了一样冲过来,跪在跟前儿哭哭啼啼的喊着救命。 灼华心口一突,这沈焆灵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冷了语调,如冰雪落入了寒霜,凌然道:“佛门重地不得喧哗,好好说,二姑娘怎么了?” 小丫鬟哭到打嗝,狠狠的吸了几口气,结结巴巴的说道:“二、二姑娘去了后、后山,遭了狼、狼群!” 狼群?! 第二十一章 群狼环伺 灼华心头一惊,大步往林子的方向走,“无事跑去后山做什么!后山有寺里师傅看守,怎么会有狼群闯进来?”她一面疾步往后山的方向去,心中思量了一下,急急吩咐道:“长天,你去通知主持和大师傅,叫人点了火把赶紧的过来,再去告诉严厉一声,把公子姑娘们看住了,没事别到外头来,快去!” 长天应了一声,主子的吩咐必是无条件服从的,她思量着这会子大和尚们应该还在大殿附近没走远,也顾不得女子形象,简直以着狂奔的速度往大殿的方向奔去。 倚楼一把拎起那小丫鬟的衣领,推着她在前头带路。 灼华带着倚楼、听风疾步走着,几息的功夫几人已经入了后山的林子,却不见有人或狼,她恨声问那小丫鬟:“二姑娘在哪个方向,快些说话!” 小丫鬟许是被那狼群吓坏了,面色发青,腿肚子打颤,走的跌跌撞撞,双手颤抖的不成样子,说话似漏风,“在、在后山的凉、凉亭里,就、就在前、前头不远处!” 倚楼将她一扔,小丫鬟跌坐在地上,面目苍白如雪的瑟瑟发抖,得了灼华叫她去林子口等人的话后,连滚带爬的冲出林子。 倚楼、听风拔剑,脚尖点了落叶飞快的窜出去,“姑娘离远些,若有不对,赶紧走!” “你们小心些。”灼华跟在后面,隐在袖中的右手用力一抖,一条极细的软鞭从腕间垂下。 方一靠近凉亭,灼华狠狠吸了一口冷气,竟有十余头的狼! 此刻一群野狼龇牙咧嘴的半伏着身子,围着一具、竟是一具尸体,正撕扯着、啃咬着,还有些凑不上去的野狼,正眼冒绿光的盯着跌坐在地上的沈焆灵,跃跃欲试的要扑咬上去。 那画面的冲击力实在太强,叫人几欲呕吐,灼华蓦地闭上眼,不忍再看,只好从袖中抽出眼纱,把眼睛蒙起来。 沈焆灵狼狈跌坐在地上,以手撑地臀部不停的往后挪着,一身脏污,哭的无比凄惨。 狼群一步步欺近,为首的猛地扑上去,就差一寸之距时,倚楼极时出手,将狼一斩为二,鲜血喷了沈焆灵满头满面,她惊声尖叫,倚楼不客气的呵斥她,“闭嘴,赶紧将身上的血擦干净,把带血的衣物脱下来!” 沈焆灵一动不动,整个人好似化了石,愣在原地,然后自顾的哭泣尖叫喊救命。 黑脸的听风不耐烦的踢了她一脚,口气冷的要冻死人,“想死的你就待着不动吧!” 一听“死”沈焆灵立马从惊恐中惊醒过来,颤抖着爬起身来,脱下满是狼血和侍女血迹的外袍,边往灼华的方向跑,边用力的擦掉脸色的血迹。 这边倚楼和听风一连斩杀了两头野狼,刺鼻的血腥气刺激了狼群,方才还围着尸体啃咬的五六脾高大壮硕的灰狼丢下尸体,低啸着,露出尖尖的牙齿,昏暗的光线下那獠牙隐隐发着死亡之气,开始朝着她们奔袭而来。 沈焆灵眼见恶狼扑来,尖叫出声,拽着灼华不撒手,却又挪不动步子去跑,灼华被她揪的胳膊生疼,真想要一巴掌拍晕她,可真拍晕那里也背不动她。 生死难料,灼华唇线控制不住的冷硬起来,低喝道:“别喊了,还不跑!” 沈焆灵泪眼蒙蒙,满面的血迹,泪水滚滚之下生生淌出两道印记,尖声哭喊着,毫无往日娇弱的楚楚之感,只剩狼狈,“我、走不动了,妹妹,妹妹我们、会不会死……” 灼华斜了她一眼,抿着唇,实在不想搭理她,上辈子居然被这样的人算计了,简直就是耻辱!挣脱了她的手,一把拽起她的胳膊,拖着她转身就跑,听风倚楼挡在她们身后,一行人紧着撤退。 狼群步步紧逼,沈焆灵瘫软着身子,只靠着灼华的力气往前拖行,狼群咆哮,灼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不住往林子的入口张望,大和尚们怎么还不来! 拖不动她了,沈焆灵完全使不上力,僵硬的身体格外沉,灼华索性将她丢在地上,反正离林子出口不远了,只要大和尚们一到,她们就得救了! 再这么拖着她,自己的小心就要被累死了!还不如留着点力气对付狼群。 沈焆灵这时候却又有了力气,一把抓住灼华的衣袖,不让她抛下自己,咬着牙死死的拽住。 灼华快叫她气死了,叫她走,倒是走不动的,拽人的力气却一点都不小!四下悉悉索索的声音,叫人听着直犯鸡皮疙瘩,那时狼爪踩过落叶沙沙有声伴着林子的回旋风呜呜,狼眸在灰暗中莹莹发这绿光,恰似地狱勾魂者。 灼华尽力的控制着脾气,好言安慰着,“你放手,抓着我,你能自己驱退狼群么!” 沈焆灵浑身打摆子,咬着腮帮子,拿眼死盯着灼华,就是不撒手。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面的还是恶狠狠的狼群,倚楼听风还得护着灼华二人,更是束手束脚的节节败退。 忽的,沈焆灵身后的灰狼朝她扑去。 灼华一惊,转动手腕,挣脱了她的钳制,素手握着软鞭挥动,那是拿天蚕丝、细软铁丝和最韧的皮子制成的,极细的软鞭杀伤力却十足。 她用力一甩手,软鞭似有灵性,细细缠上恶狼的脖子,她拽了一下,没拽动,但好歹阻止了它靠向沈焆灵。 这狼也忒重了! 一咬牙,灼华使尽全力一拽,恶狼旋身倒地,脖子上泛起血红,哀嚎了一声,翻身又待进攻。 灼华也被狼甩出去的冲势带的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又立马扬鞭甩在一旁的大石上,瞬间惊起巨大声响,在林子里阵阵尖锐回响,那狼似惊似恐,竟退去了狼群之后。 狼群缓了进攻,微微退了两步,林子外头传来声声脚步,声音嘈杂,点点星火,大和尚终于来了啊! 灼华总算稍稍定下心来,却见狼群猛的发起进攻,尖利的狼爪直向她们而来。 最前头的黑狼张大了嘴,朝着倚楼的脖颈而去,灼华心头一突,来不及细想,软鞭挥出,缠上倚楼的腰肢,猛地一拽,将她拽离头狼的袭击,自己却将背后完全暴露在狼爪下。 “撕拉”一声,衣料被抓破,狼爪在她的后背留下几道又长又深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素白的裙衫,她还未来得及叫上一声,耳边又是沈焆灵好似能够刺破耳膜的尖叫,生生把她的痛楚声噎了回去。 痛楚冷不丁的袭来,灼华脚下一软,险些栽倒下去,好在倚楼和听风伸手飞快,险险接住了她。 真是,太痛了! 真是,吵死了! 听风的脸阴沉的乌云压顶,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沈焆灵的嘴上。 很好,终于闭嘴了! 倚楼惊叫,心跳几乎停摆,“姑娘!” 灼华咬着牙,痛的头皮发麻,勉强一笑,却连带着眉头皱起,“我无事,你们小心……” 倚楼护着她,听风拎着沈焆灵,且战且退。 渐渐她们发现,狼群的目标只对着沈焆灵而去,听风被她拽着施展不开,几回险些遭了狼爪,灼华一把推开倚楼,让她去襄助听风,可不能让听风为了这么个蠢货丢了命。 倚楼不敢离她太远,听风只能硬拽着沈焆灵靠向她们,三人背对背,将沈焆灵围在中间。 背后疼的火烧似的,稍稍一动,就能感觉到有血从伤口里流出来,灼华终晓得什么叫控制不住的颤抖了,她咬着牙极力挥鞭,太疼了便是手上力道不够。 好在倚楼和听风的功夫极是靠谱,狼群斩去半数。 这时候人群举着火把冲了过来,为首的几人功夫极好,飞身到了她们身前,拿着火把回击狼群,狼群怕火光,低咆哮,缓缓后退,然后回身奔入林子深处。 沈焆灵见到狼群退去,猛地跌坐在地上,又拽了灼华一把,正好拉扯了她的伤口,瞬时疼的她面色发白,腿一软也跌了下去。 “姑娘!”倚楼扔下剑,大步上前扶起痛的几欲昏死过去的灼华。 沈焆灵被听风打怕了,不敢大声的哭泣,只手死死的揪着灼华的袖子,任倚楼怎么掰都掰不开,抽抽泣泣不休,听风一脸阴沉,倚楼也是一脸的黑,若不是方才忙着逃命,这会子又人多,她们二人这会子真想回头一掌劈了她。 灼华冷汗涔涔,一阵回旋风拂过,骨肌顿生了寒意,耐着性子安抚沈焆灵,道:“好了二姐姐,无事了,别哭了,狼群退了,安全了,不怕了。” 沈焆灵惊魂未定,自顾凄凄沥沥的流泪,听不进去。 为首击退恶狼的墨色衣衫的少年,回身看清了被狼群围困的几个姑娘,愣了下,笑呵呵的捅了捅身旁的白衣少年,说道:“靖权,那不是白日的那个小女孩么?你家表妹来着,胆子不小,鞭法也不赖呢!” 白衣少年面容如玉,姿态清雅,明晃晃的火光下潇潇如月下松,他惊讶的看着不远处被软鞭打的半死的恶狼,想起早晨时接了她一把,那身量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竟是有着这样一手好鞭法。 他点点头“恩”了一声。 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急急切切,耳边响起少年少女焦急的声音。 “阿宁,你受伤了?” “三妹妹,你还好吗?” 灼华抬眼望去,火光寥寥,她痛的双眼模糊,眼纱有血迹点点,只瞧着朦胧一片的血色。 倚楼小声提醒,“是宋大姑娘、蒋公子、徐公子,还有白日里的那两位公子。” 尚来不及说话,便又被人扑了个满怀灼华被撞的两眼冒金星,她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还不如被人一个手刀劈晕过去算了! 熺微搂着灼华的脖子哭的小脸通红,“阿姐!” 不是叫了看好了她们吗?这丫头怎么出来的? “……熺微啊……”背后的伤口突突的跳着,火辣辣的,火把的火光在林子有摇摇曳曳,落在灼华苍白的面上更是明暗不定的虚弱,灼华实在是要笑不出来了,一只手臂被拽着,另一只手还得搂着小丫头,哪儿哪儿都疼,尤其脑仁儿最痛! 沈焆灵听到了徐惟的声音,渐渐回过了神,可她一见自己满身的狼狈,更是不敢抬头了,只能紧紧拽着灼华的衣袖,低着头凄凄沥沥的抽泣,不想叫心上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阿姐你受伤了……”熺微呜呜咽咽着去巴拉着去看她背后的伤口,瞧见那几道长长的伤口,哭的更是利害了。 灼华只觉被人生生拉扯了灵魂,痛的唇瓣都开始发麻。 蒋楠拧着眉着急着,却又不好直接上手去掰开缠着她的两个姑娘,只好出声提醒,“二妹妹,四妹妹,你、你们先放开阿宁,咱们先回去,阿宁需要处理伤口。” 熺微忙放开灼华,抹干净眼泪,抽抽泣泣的站起来帮着倚楼一道扶起灼华,可沈焆灵还揪着灼华的衣袖不撒手,险些又把灼华拽了回去,熺微蹲下去粗鲁的掰她的手,还是掰不开,听风捡起长剑一下斩过去,把衣袖斩断。 灼华嘴角抽抽:“……”断、断袖? 倚楼半扶半抱的,让她挨着自己站起来,一旁的沈家婆子立马为她披上斗篷。 蒋楠想帮忙,灼华略略避开身,他不好勉强,只好跟在她身侧,小心问道:“阿宁,你还好吗?” 灼华真是无奈,这个时候问她好不好真的合适吗?“我还好,多些表哥关心。”尽管极力克制,双手还是颤颤若风中梨花,福身谢过众人。 两位公子拱手作揖回礼,只道举手之劳。 大和尚们单手一比,直念佛号,表达了歉意,又道是寺里的疏忽,才叫恶狼潜了进来。 两厢里相互谦卑着,气氛和谐。 那边徐惟靠近沈焆灵,柔声的问着,“表妹可受伤?” 沈焆灵低着头微微摇了下,窘迫的掩面哭泣,徐惟递上帕子,轻声安慰着,沈焆灵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柔弱无力的倾倒在徐惟的身上,泪已涟涟,身姿如柳,听着心上人的安慰又是一番小声哭泣。 灼华懒得去听,只想快些回去伤药,走路时一阵拉扯,只觉得自己快要一佛升天了! 倚楼阴着脸,赤红着眼瞪着她,“姑娘还还晓得疼!属下只当姑娘是铁打的……我能顾着自己,你扑过来做什么!”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皆是十分惊讶。 火把的碎碎光影落在灼华的眸中,似银河纳了点点星子,她只是一笑,“你护着我,我不得护着你么。” 倚楼和听风与她而言,可不是普通护卫,那是两世的情意,她们为着自己舍去性命,她自然也是不能眼看着她们受伤的,这些旁人自然无法明白。 倚楼撑着她慢慢往前走,低声道:“我们自小死人堆里练出来的,早麻木了,受点伤算什么。姑娘护着自己,便是护着我们了。” 灼华觉着眼前有些发黑,脱力的利害,“尽胡说,都是血肉身躯,哪能真的麻木……”话不及说完,手一松,就往下栽,好在沈烺云极时过了来一把拖住了她。 本就清冷的眉目此刻更是肃肃沉沉,满眼的焦急,他将灼华一把搂住,横抱而起,连一眼都未分给胞妹,急急就往苍云斋去。 主持大师得了知会,早已经候着。 狼爪留下的四道伤口又长又深,在林子里又耽误了那些功夫,鲜血干涸黏在了伤口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剥离开,灼华昏迷中硬是痛醒了过来,气呼呼的咕哝了两声,又昏了过去,倚楼和主持离得她最近,一听,倚楼担忧的脸色立马黑了下来,连大和尚也抽抽了两下嘴角! 出家人心性好,立马恢复了平静,大和尚细检查了伤口,虽看着触目惊心,好在都只是皮肉伤,好好养着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只是免不了要留下疤痕了。 长天直念阿弥陀佛,几道疤痕而已,无妨无妨。 开了药方,熬得、涂的,主持师傅叫了夜里小心伺候,只要不发烧,明日里伤口收了就没事了。 长天给熬了药又细细喂着她喝下,药效发作,伤口不再那么疼,灼华来不及从昏迷中清醒又沉沉睡去。 这一晚灼华睡得极不安稳,一忽会儿痛醒,一忽会儿冷汗连连湿了衣裳,长天几人忙着给她更衣、擦药,又不敢有大动作,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她浑身是汗的身子,夏日炎炎,一顿折腾下来灼华难受,她们也俱是一身的汗。 看着她痛醒又睡着,睡着又汗醒的,最后索性叫了婆子团团围住了屋子,只给她盖着一条丝滑的薄绸,晾着伤口,省的一会子更衣一会子擦身的,老扯着伤口。 没多久,宋文倩和蒋楠等人都来瞧灼华,长天机灵,笑眯眯的将人挡在了院外,又团团谢过两位公子的出手相救,只道待姑娘伤愈再亲自上门拜访。 言语间长天伶俐的发现,原来那白衣公子竟就是魏国公府世子徐悦,正是徐惟的嫡亲大哥,而墨衣公子则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子,武英侯府的周三公子周恒! 徐悦常年在营里刀枪棍剑的,再者战场上受伤是常事,手里自然也有着常人寻不到的好伤药,来的时候也给灼华带了两瓶过来,“红色的瓶子是用来止血的,白色的待伤口收住之后再用,或可不留疤痕。” 长天一听自然高兴的很,满脸的堆笑,笑吟吟的谢过。 宋文倩是姑娘家,长天便带着她进去看了眼昏睡的灼华,清清冷冷的宋大姑娘一看那红肿利害、皮肉微微外翻的伤口,冷着脸低声咒骂的几句:庶出的就没一个省心,都不是好东西! 长天、倚楼和听风听罢,深以为然,险些没有点头认同。 待宋文倩走后后,与倚楼听风雨说起徐悦和周恒,直感慨道:真是什么样的人家,能遇见的都是身份相当的人家! 又一轮擦洗涂药后,倚楼悄悄去了红竹院,检查沈焆灵和她侍女今日的穿着配饰,因为狼群不正常的反应叫她起了疑心,怎的狼群只盯着沈焆灵攻击?还有,天都黑了她还跑去林子里做什么? 第二十二章 妹妹与妹妹的不同 夜幕似潮水涌上,寺中点满了烛火,一盏一盏应对着天上的星子,那光光一点点的晕染在寺院随处可见的花树上,繁华堆锦间有湖色粼粼照耀,在山间清凉的夜里,披洒了一股微凉的凄凄之色。 沐浴更衣过后,沈焆灵还不敢休息,白着小脸,由丫鬟搀扶着,战战兢兢的站在长兄面前。 沈烺云负着手站在正屋里,素白的袖袍上还沾有灼华的血迹,清冷着神色睇着胞妹,“天都暗了,你去后山做什么?” 沈焆灵泪眼朦胧的啜泣起来,泪水从粉白的颊上滚落,恰似娇柔的花儿遭了风雨欺凌,楚楚赢弱姿态尽显,“大哥哥都不问我是否受伤,只管三妹妹了,好容易从狼爪下逃生,大哥哥半句安慰都没有,这会子又来训我!” 烺云的神色便如乌云遮月,眉心渐渐生了薄薄的阴翳,不理会她,转头又问那个跑出林子找人救命的丫鬟,“你说!今日说不出实话,立马捆了回府,叫老太太亲来发落你!” 小丫鬟身如抖筛,抬眼望了一下沈焆灵,又望了望沈烺云,伏在地上不敢说话。她的身契还捏在沈焆灵的手里,她怎敢说什么呀! “不说?”烺云语调微微上扬,却也看不出喜怒,一双眸子冷淡的便如一汪积水无波,“这样的丫鬟我沈家可不敢用,我记着你是家生子,连同家里的,一道捆了交给老太太处理。严厉,捆了下去。” 一听大公子连自己的家人一道发落,小丫鬟连滚带爬的的伏到沈烺云的脚边,不停的磕头,“奴婢说,奴婢说实话!大公子开恩,奴婢老子娘小心伺候着主子,都不晓得什么的呀!” 沈焆灵心头惊了一下,血色渐渐褪去,尖声呵斥自己的贴身丫鬟,“卓云!” 烺云微抿着薄唇指着胞妹,修长的指尖喊了几分凌厉,却看都不看她,冷然盯着地上的丫鬟,“说,不尽不实,下场你清楚!” 卓云微微回身,却不敢再看主子,伏在地上,结巴道:“奴婢只知道,下午晌的时候有人给二姑娘送了信儿来,然后天暗下之后,二姑娘就带着我和皎云去了后山,好似、好似是要等什么人……” “不是!我没有……”沈焆灵惊呼起来,声线陡然抛起,颤抖着想反驳,可看着长兄冷然的眼神,声调便又颓然消失于喉间。 烺云淡淡看了她一眼,“继续!” 卓云盯着一盏烛火,眼里满是惊惧,“可、可是不知怎的,约了姑娘的人并、并没有来,却引来了狼、狼群,皎云为了救二姑娘被狼群咬死了!奴婢害怕,只好去喊人救命,便遇见了三姑娘……” 自己的胞妹竟敢黑夜里与人私会,叫侍女丧了命,又险些连累了灼华!烺云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长相柔弱,一脸楚楚的女子。 这竟是自己的胞妹! 眉心如山峦曲折,烺云咬牙问道:“是谁?” 沈焆灵咬着唇撇开脸,一声不吭。又想起方才徐惟的温柔安慰,心底忍不住漫起一片的欢愉雀跃的柔软。 “不知廉耻!”他忽想起方才胞妹与徐惟那番亲密的情景,心头一跳,怒不可及之下,他真相给她一个耳光打醒她,却终是下不去手的恨恨一甩衣袖。清秀的面上尽是寒霜,烺云眸中有幽兰怒火窜起,“你我本是一母同胞,你问我为什么瞧不上你这个妹妹,你看看你自己,还有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三更半夜竟去与……你累的三妹妹受了伤,还不知悔改,从回来到现在你又可曾问过灼华如何了?你又可曾问过那个因你葬身狼腹的丫鬟!?你、我情愿是你葬身狼腹!” 沈焆灵盯着兄长的手,怒气上来便是怒喊了起来,“三妹妹!三妹妹!她与你再好,你也不是夫人生的!我再不好,你再瞧不上,也是你胞妹!我为何不能去见惟表哥,若不是徐家有意,怎会与我亲近,舅舅应承了我的,会给我铺路,叫我风光嫁过去!死了个奴婢又如何,沈家买下她进来伺候,不是来当祖宗的!” 烺云与灼华亲近是因为他们是自小在母亲膝下一道长大的,与胞妹毕竟见的少,情意并不深厚,到底是亲妹妹哪能一点都不在意,可他如今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心下真是痛苦不已,如何教生母教养成这般模样! “她是不是好的,都没关系,重要的事今日救你性命的就是她!老太太最看重的也是她!今日多少人看着,竟还与男子那样不顾众人眼神的亲密拉扯!”烺云眼神如火摇曳,“谁应承你的,是你们的事,今日你累得灼华受伤,你以为老太太会轻易罢休么,就你这副样子,还指望姨娘能顺利坐上继室的位置!” 沈焆灵呆住了,眼泪挂在脸颊上,一弯镰月悠哉悬在天空,清泠泠的月华铺洒下来,有薄薄的云坠在弯月之后,那残缺的阴影恰似她得意之后的一抹残影,终将要被乌云遮蔽。 她今日害的三妹妹受伤,若叫老太太知道是自己的缘故,自己受罚逃不掉,怕是姨娘也要遭训斥,老太太会不会因此收了姨娘管家的权力?! 若是她没有嫡女的身份,舅舅真的还会帮她嫁进魏国公府吗?不会的,定是不会的了,他们也做不到的。 还有,明明是徐惟叫自己去后山相见的,为何,又不来了? “不可以,不可以告诉老太太!不然,我、我就完了……”沈焆灵心里一团乱麻,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扑向长兄,揪着长兄的衣袖,凄凄然的哀求着,“老太太不会、不会轻饶了我的!” 老太太本就不爱搭理自己,她害得灼华受伤,又怎肯为她的亲事筹谋,她如今还只是个庶女啊,惹怒了老太太,怕是会随便寻摸了人家,就要把她嫁出去了呀! 不可以,不可以的!她只想嫁给徐惟啊! 徐惟、徐惟……他会为了她一个庶出的女子,求着魏国公府来娶她吗? 不会的!她很清楚,徐惟肯与她亲近,多半也是因为他晓得姨娘会扶立,自己会成为嫡出的。 那日姨娘提起六皇子,她后来细细想过,怕是徐惟已经投靠了六皇子,他要娶自己,也是为了替六皇子拉拢舅舅,拉拢永安侯府。 可他到底是国公府的嫡出公子,若是姨娘没办法扶正,她、她怎么可能进得了魏国公府的门? 定国府的姑娘,也断没有送去别人家做二房的。 “我、我去求三妹妹!不能告诉老太太……不然我和姨娘都完了呀!”沈焆灵哀求着,眼神惶惶不安的泪水涟涟,她本就是弱柳扶风的身姿,这一哭,更显娇柔无助,“大哥哥,姨娘若是成了主母,你便是嫡长子了呀,你也要为自己的前程考虑啊!” “二妹妹行事前,何曾为家中兄弟姐妹的前程考虑过?”烺云甩开她,冷声道,“三妹妹那里你不用去了,省的你又扰了妹妹养伤。既是你自己犯下的错,自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沈焆灵茫然的看着烛火摇曳下所照亮的一切,气息起伏不定,尖声道:“我与姨娘受责与你有什么好处?你做不了嫡子,便永远低人一等,你也甘心吗?” 烺云睇了她一眼,肃声道:“我从不认为我的身份为我带来任何耻辱。”他唤了几个婆子进来,吩咐道,“把二姑娘看好了,法事之前不得让她离开房间半步,再出差错,连你们一道发落。” 他跨出大门,没有回身,只略略测过脸来,道:“你是国公府的姑娘,是父亲的女儿,记住你的身份,莫再做出有损身份之事。” 说罢,拂袖而去。 待灼华醒来时已经辰正了,好在一夜也算安稳,没有发烧。 她一睁眼就瞧见了老太太坐在床沿,忧心的拉着她的手眼眶湿润的瞧着她。 “祖母!”灼华手一撑想窝去老太太怀里,结果拉扯了伤口,一失力又跌回床上,直疼的眼底冒星子。 老太太瞧她额角沁出来的汗急的心惊肉跳。 陈妈妈直喊道:“小姑奶奶,我的好姑娘哟,您就老实些吧,别动了,好容易伤口开始收了,别又挣开了。” 青丝披散半遮了面孔,更显面色苍白,灼华还是笑吟吟的,“定是祖母和陈妈妈想念我了,听着信儿,便做了借口急吼吼来见我。长天扶我起来,我想坐会儿,趴着一整夜,骨头都要断了。” 老太太拗不过,陈妈妈上前小心翼翼扶灼华坐起来,老太太忙拿了雪白的中衣给她披上,也不敢搂着,然后只能与她挨在一处坐下。 灼华侧身挨着老太太,在屋里寻了寻,就只有她们三人,“长天她们呢?” “在外头跪着。”陈妈妈板着脸道,“叫她来伺候姑娘的,却还是叫姑娘受了这样重的伤,这样不尽责,若不是在寺里,就该一通板子赏了,罚她去做杂役。” 她“嗳”了一声,忙直了身子去拉着陈妈妈的手,说道:“可别呀,又不是她们的错,是我自己鲁莽才致受伤,您看我这不是好着呢么,妈妈快些叫她们起来吧,这夏日里的,衣衫单薄,可别跪伤了,好妈妈你快去吧,你舍得罚自己女儿,我可舍不得她们受苦的,罚坏了可就没人伺候我了呢!” 陈妈妈听着心里舒坦的跟个什么似的,直想着女儿跟着这样的主子真福气了,老脸一笑,道:“这不是还有我这老婆子伺候着姑娘么!” “那可不成,妈妈可是老太太的左右手,咱们老太太可离不了妈妈呢!”灼华趴卧在老太太的膝头上,又催着陈妈妈去把人喊进来,转脸又问道,“祖母怎么来?” 陈妈妈笑呵呵的出去叫了三个丫头进来,三个人进了屋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老太太板着脸,不搭理她,手却是小心着搭着她的腰。 “祖母祖母,我的老祖宗,您理理我呀!”灼华捏着老太太的袖子一角,摇啊摇啊,小女孩的撒着娇,嘴里不住的讨饶,“老祖宗,孙女儿错了,真的知错了,您别气了,不然您打我出出气也成,可别不理我呀!” 见老太太还气着,灼华眯了眯眼,拿出了杀手锏,“哎哟哎哟”的开始喊疼。 老太太晓得她作怪,却还是板不住了,又不能真揍她小屁股出气,只恨恨的骂道:“练了几回的鞭子,还当自己无敌了,也敢去和那狼群斗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是……”老太太说着有湿了眼,想起昨夜里听着孙女儿受伤,简直吓没了她半条命,“不是在剜我的心嘛!” 见老太太为着她的伤这样心疼又伤心的,灼华心里也不好受,忙不迭的坐起来,这回是真扯痛了伤口,倒是不敢喊痛了,搂着老太太的脖子一个劲儿的蹭着,满嘴甜言蜜语的哄着。 “祖母祖母,我以后会当心的,定不叫祖母担忧,定定是不敢再出任何纰漏的,孙女儿还想着,将来叫老祖宗给我的孩儿相看媳妇的呢!哪里敢这样舍了老太太自己个走呀!” “你个不要脸的猴儿,姑娘家的倒是什么都敢说呢!”老太太捧着她的脸,一顿不客气的揉搓,道,“你的孩儿自有你的夫君和公婆打算,我个外家的婆子哪有伸手去管曾外孙的道理!” 灼华眸中的笑意若星子闪烁的灿灿影儿,“怎就管不得了,我便给老太太管着,我的孩儿也给老太太管着,不听话,老太太就使劲儿的揉搓他们,叫他们晓得老祖宗的利害!” 老太太是个肃性子,偏偏把她搁在心头上,还就爱听灼华的胡言乱语的甜言蜜语,每每听着心头都熨帖的跟化了蜜似的。 老太太小心的抚着灼华的背,只觉着手心里丝丝粘腻,一下愣住,抬手一看,竟是血迹,长天几人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扶着灼华又小心躺好,揭开中衣一看,可不是几处又开裂了,她已经疼的满身满脸的汗。 气的老太太指着她的笑脸一通的骂,“笑,还笑的出来,你给我老实的躺着,再扯坏了伤口,仔细我现在就揍你一顿!” “药呢!赶紧擦药,熬着的汤药呢?怎的还不来!” “一个一个的懒怠,回头非都打发出去不可!” “都愣着做什么,赶紧给姑娘上药啊!” 陈妈妈紧着出去看汤药,听风忙着去催热水,长天和倚楼搭着手赶紧处理伤口,老太太在屋里头急的直打转,外头看护的婆子们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喘一下,心中直恨二姑娘惹事连累三姑娘受伤。 一通的鸡飞狗跳,伤口止住了血,又擦了身子换上了干净衣裳,这才停歇下来。 “我想坐起来。” “不成!” “可是我饿了,昨夜都没能吃上一口呢,光在灌汤药了。” 老太太拿着眼瞪她,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又扶着她坐起来,叫她挨着床榻的围栏,又在她要后头塞了好些个软垫撑住,老太太看她面色没有不适,这才安心些,又催了人去外头看粥好了没。 不多时陈妈妈就端着粥进来了,满面带笑道:“老太太昨儿半夜晓得姑娘受伤,急的跟什么似的,愣是整夜的没睡,又想着寺里清苦,忙叫人连夜熬了燕窝粥,天不亮就赶着出门了,来了又见姑娘还睡着,就叫温在炉子上呢!” 陈妈妈瞧着老太太,好在姑娘只是轻伤,否则……怕是老太太的后半生,真的再无半点欢愉了。 燕窝粥缓缓冒着热气儿,丝丝缕缕的燕窝浮在碗盏里,满是老人家对她的疼爱,灼华瞧着老太太眼下微微泛着乌青,眼眶就红了起来,眼见气氛沉闷,她又娇娇笑开,打趣的说道:“还是祖母最疼我,将来、将来祖母随我一道出嫁好了!离了祖母,孙女怕是要活不下去了。” 她伸手要去端那粥,老太太没好气的呲她一记,一把接过粥碗,舀了舀细细吹了再喂给她,“你父亲本也是要来的,都已经走到了半道上了,又叫衙门里叫了回去,他镇着北燕,自不比旁人清闲,也不能说走就走。” 灼华咽下了粥,点点头,贴心道:“我晓得的,父亲自来也是疼爱我的,怕是晓得了我受伤,昨夜也是没休息好的,父亲为陛下效命,自当尽心尽力,不好为家里琐事分心忧愁,总是我鲁莽,惹得祖母和父亲为我那样忧心。”然后又对陈妈妈说道:“如今我无事,劳妈妈叫人送了消息回去,便说只是破肉伤,三五日的就能活蹦乱跳了,也好叫父亲安心。” 陈妈妈无不应下的。 吃着粥,老太太又细细问了昨夜的事情,灼华故意一脸为难的结结巴巴,说的躲躲闪闪,老太太一挥手不叫她说了,转脸去让口齿伶俐的长天来说。 长天看了灼华一眼,见她低头垂眼的好生为难的样子,却又见她的睫毛迅速的抖动了几下,长天立马抖擞了精神,不无细节的讲述着,不细致的地方,参与了“战斗”的倚楼和听风又积极的补上,三人倒是无所隐瞒。 这种能叫苏氏和沈焆灵吃亏的好事,她们自当挑好了字眼儿去说,还要说的精彩绝伦,说的老太太咬牙切齿的厌恶她们母女才好,顺带着略略隐了自个儿主子如何“英勇”的时刻。 老太太脸色阴沉,恨不能立时去打了二姑娘一通才解恨。 自然姑娘如此不畏生死的去救姐姐,寺里头的师傅、香客,无不赞誉有加。 然后长天又提及了徐世子和周三公子的搭救,以及徐世子送来的伤药和祛疤药。老太太微微惊讶,然后点头说着回头当送去厚礼。 最后,倚楼又很尽心尽责的,将昨夜伏在红竹院屋顶,听到的大公子和二姑娘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全倒给了老太太听。 说那二姑娘如何叫大公子不要和咱们姑娘亲近,又蹿掇着大公子去隐瞒老太太,又如何对咱们姑娘的救命不甚领情的,而大公子如何恨铁不成钢的打了二姑娘的。 重点讲到二姑娘与那徐家公子又是如何如何的的时候,长天恨不能把沈焆灵的表情搬到自个儿的脸上去,又将苏家为二姑娘的前程打算详细说来。 无不详尽,几乎连说话的口气的学的几分相像,灼华简直要为她们几个喝彩了,长天这个机灵的也就罢了,倒是看不出来,倚楼这个黑脸的武士,竟也有说书的潜质啊! 看来为着她被连累的事,倚楼对沈焆灵已经深恶痛绝了。 末了,说书先生倚楼又道,“如今满寺里的师傅、香客,都晓得了二姑娘黑夜里跑去后山。” 一个姑娘家黑夜里跑去后山做什么?人家会怎么议论?便是没事也要被说出点事儿来了。 “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老太太气的险些砸了手里的碗,狠狠道,“你豁了命去救她,她到还不领情上了,你给我记好了,你的性命比她金贵,没得要你去救这个不要脸皮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 计中计 天光灿灿,蔚蓝无尽的天空里偶有几朵薄云悠哉,行过日头底下遮了一壁阴影下来,似人极力压制的心情,有一瞬的阴翳。 沈焆灵自然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她这个嫡女在她眼里可不就是一粒眼里的疙瘩,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么! 她会去救沈焆灵,也不过是看在一场血缘的份上,到底是父亲的女儿,也不能真的看着她葬身狼腹吧!也罢,既然她不领情,也就只此一回了。 不过谁喜不喜欢自己的,她倒是不甚在意,又不会少一块肉,灼华淡淡的一笑,又问道:“只是我受伤的事儿,祖母怎么会知道的?” 虽说昨日狼群底下逃命,阵仗是大了些,怕是寺里上下都晓得了,可崇岳寺和沈府差了两个时辰的路呢!哪里传的这样快了? 她本也伤的不重,只是看着骇人些,惊魂之下又有脱力和失血,才致昏厥,大哥哥自来的谨慎,定是不会半夜三更拿着这事儿去惊吓老太太和父亲的。 沈焆灵想办法撇清干系都来不及,两个小的怕是都吓坏了,哪里想得到要去通知谁,听说大姐姐半夜时来看过她,还吩咐了不叫老太太知道,免得担忧,她身边的人更加不会去说了。 可除了她们之外,谁会半夜去通知沈家人? 老太太慢慢给她喂着粥,说道:“是寺里的师傅,说你重伤,把我吓的魂儿都无了。” 灼华拧眉,心底莫名起了一股无法穿破的浓雾般的屏障,“怕是不对。” 老太太疑惑道:“怎么?” “寺里的师傅都是稳重的,主持更是知道我伤势不重,怎么会叫人去通知祖母和父亲?”灼华想了想,细细说来,“昨日我便觉着不对,二姐姐无事黑夜里跑去后山做什么?那狼群更是奇怪,似只针对姐姐去的,真要说起来,我受了伤沾了血腥气,更易招了狼群攻击才是,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老太太听着直皱眉,对这孙女儿更是不喜,心下也更加厌恶苏氏,手上喂粥的动作不停,问道:“查出什么来了么?” 灼华这不踏实的一夜,心里也想了许多,想着会不会跟府里的人有关系,可仔细一想也不会,到底赵氏和白氏要对付的是苏氏,沈焆灵再怎么样也不曾过分的害过谁,沈家的人还不至于要她性命才是。 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的想起一个人! 袁颖! 算算日子,她也够时间到北燕了。 沈焆灵自来是会做人的,这两年她们在孝期也不曾也哪家来往,会跟她有过节的,多半也是因为徐惟了。 那么结仇对象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宋文蕊一个袁颖而已。 宋文蕊的手段不过装可怜,叫人在明面上吃点子名声的亏,还不至于害人性命。 而那个袁颖可是六岁的时候,就敢对着乳母喊打喊杀了,杀人对她而言,可能也不算什么了。 倚楼上前一步,一拱手,说道:“昨夜属下去查探过,二姑娘的襦裙上有一种药粉,野兽数里外可闻,极易引来攻击。而且,这种药粉有个特性,过了药效便查验不出来了,属下有疑虑,查的早才稍稍探了些出来。” “数里可闻。”老太太握着瓷勺的手一紧,哼笑一声,“她到是会招惹。” 灼华叹了一声,沉沉道:“只可怜了她身边的皎云,就这样送了性命。” 老太太却道:“可怜什么,不能阻拦主子胡闹,丢了性命也是该!” 将粥碗递了给陈妈妈,老太太轻叹一声,却又吩咐了陈妈妈好好补偿她的老子娘。说到底,老太太就是个嘴硬心软的。 她晓得灼华心慈,对身边的丫鬟都是十分厚待的,便又道,“似你身边的这几个也就罢了,那些个没规矩的东西,你犯不着为着她们难过。” 自来公主皇子犯错,受罚的都是伴读的世家公子和姑娘,她们这些平常人家其实也何尝不是这样,主子犯错了,往往丢掉小命的都是贴身伺候的。 灼华点头,轻声道:“二姐姐糊涂,咱们自可关起门来训戒,可若是有人打量着故意陷害想要姐姐性命,那咱们必须的查个清楚,否则,平白叫人家以为咱们沈家是个好欺负的不是?” 老太太深以为然,正要遣人去带沈焆灵身边的丫鬟过来回话,大公子烺云正好带着弟妹们过来。 众人给老太太行礼问安,兄弟姐妹们又细细关怀了养伤的灼华后,烺云将所知的都回禀了老太太。 沈焆灵知道辩解不过,噗通一声就跪在了老太太的跟前儿,抽抽泣泣的梨花带雨着哀求着老太太宽宥,又再三谢着三妹妹的救命之恩,言辞恳切,态度真诚,毫无昨夜的不甘、尖锐和不领情。 老太太冷笑连连,居高临下的睇着她,冷然道:“倒是看不出来,永安侯世子为着你这个外甥女真是费劲了心思,为你攀上了魏国公府的门第,倒是我和你祖父还有父亲,真真是不称职了。” 沈焆灵噎了噎,心中暗恨,一个劲的磕头认错,只道:“这是世子的打算,孙女也是不知的呀!孙女自当听从父亲和祖父祖母的。” “你倒是告诉我,既然徐家的公子也是晓得这个意思的,又为何三更半夜的叫你去后山相会?”想着最心爱的孙女儿叫这个没脸皮的东西给连累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老太太越说越上火,“聪明伶俐的你学不会,这种下作的伎俩你倒是无师自通啊,啊!” 烺云微冷着脸,心下到底不忍,一并跪下为她求情。 “你起来!”老太太看中这个孙子,自是不肯让他掺合道里头去的,“哥儿心疼妹妹是好,可有些事不是哥儿求了情便能过去的。” 沈焆灵满面羞红的愣在地上,心头突突,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定是有人故意将她引过去的,她一心相见徐惟,这才上了当。 可是谁会这样害她啊? 凄凄沥沥的哭着,身子颤颤巍巍的摆着,在窗棂投进的丝丝光影里更显如柳赢弱,眉尖蹙的异常可怜,姿态柔弱道:“是孙女无知才着了人家的道,又连累了三妹妹受伤,请祖母责罚。” 老太太冷道:“你三妹妹是个善的,绝不肯为着自己的伤叫我罚你,可我却是不能容下你这不知廉耻的,你给我说清楚,究竟惹了什么人,竟要惹的人家要你性命不可!” 沈焆灵哪想得到,要她性命的正是上个月里才提到的袁颖呢! 她说不出个一二三,到是想说可能是府里的人要害她,因为不想让她的姨娘做了主母,也不想她成为了嫡女,可是她这会子是怎么都不敢说的,没有证据,老太太也不会信。 老太太也懒得跟她磨叽,半点不想见着她,只叫人看着她,不许她出门,更不许别人去见她。 然后又叫人去请了主持,把昨夜去沈家报信的小和尚找出来,结果当然是无结果的。 袁颖要杀人,怎么可能叫寺里的和尚去送信儿,平白给人留下线索,顺藤找到她,八成是叫了身边的侍卫假扮的,灼华估摸着,去沈焆灵那里送信的也是她身边的人搬的。 会不会那药粉,也是那时候给她洒上衣裳的? 养伤的这两日里,宋文倩、蒋楠和徐惟来了几回,都是老太太见得,灼华只隔着屏风见了一回,说了几句话。老太太不叫她穿的太厚,怕捂着不好结痂,平日里只松松的穿着中衣袍裙,实是不好出来见人的。 她倒觉得正好,她实在懒得见徐惟,每回见着她就会想起李彧,想起她们如今的算计,想起前世里的痛苦,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至于蒋楠,今日送些这个来,明日送些那个来,见不着她,便可着劲儿的送东西,她不出来,他就隔着屏风每日三回的来问一句:妹妹觉着怎么样了? 用陈妈妈的话说,蒋楠的样子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也不管姑娘家喜不喜欢,只管一股脑的送。好话也不懂说,只会一句:你还好吗?疼吗? 老太太喝着茶,只笑看着陈妈妈逗他,然后蒋楠又是一阵的脸红。 灼华躲在内室里,嘴角微微的抽了抽。 你可是要做官的人啊,少年郎你这样爱脸红可是不行的啊!哪个下属会忌惮你呢? 话说……你父母知道你这样爱害羞吗? 不过叫她惊讶的是,原来那日走错院子的和帮她们击退狼群的,正是武英侯府的周三公子,以及传说中的魏国公府世子徐悦。 听严厉说来,这个徐悦徐世子武艺出众、容貌出色,真是个惊才绝艳的绝色好儿郎,可事实是他自己也没见过。 不过徐悦的伤药真是个好的,当夜擦过几回,第二日里伤口便都收了,两天擦下来,伤口已经不疼,都开始结痂了。 回头可要备一份厚礼送去才行。 厚礼,灼华宛然一笑,她可不就有一份厚礼么! 只是可惜了,人家第二日一大早人家就下山去了,那会子自己还在睡梦里和疼痛拉锯着呢! 啧啧,真是不带这么巧的,两回她都带着眼纱,都没能仔细瞧瞧这个传说中的“美貌杀神”到底长大什么模样。叫长天她们形容给她听,人只说得出“非常好看”“相当好看”这样的形容字眼。 灼华:“……” 太枯燥了好吗?太笼统了好吗? 眼睛?眉毛?鼻子? 心道:蒋楠好看,徐惟好看,大哥哥也好看,但是每个人好看的不一样,你们光说好看,我要怎么发挥想象? 偏偏她怎么搜索前世的记忆,就是想不起来徐悦的样子,真是可惜啊! 而那周三公子,她还是有点印像的,明眸皓齿的,像个姑娘一样漂亮。 话说,他和沈家还有一场“十分”深厚的缘分呢!以后怕是有的机会要见了。 不过值得一说的还是老太太的反应,知道若是沈焆灵夜里私会男子的事情传出去,沈家儿女的名声断要被她连累,更何况人家徐惟压根都不晓得有这个事情,是以,老太太当机立断对外给出了解释。 即,二姑娘身边的丫鬟迷了路,主子不放心才进的林子去寻人,不想竟遇上了狼群,索性三姑娘和身边的侍女及时赶到,之后魏国公府的世子与武英侯府的三公子击退狼群,又有主持师傅医术了得,这才得以安然无恙。 好在当时众人赶到现场的时候,确实就她们几个姑娘,沈焆灵的丫鬟也不至于将事实说出去,所以解释给出去的时候,到也没人怀疑,直夸沈家二女关怀丫鬟,再可惜一番丫鬟还是没救回来,又夸沈家三女好心性好功夫,有大家风范。 这便是当家夫人的手段,不管你自家关起门来是什么情景,对外时必是以家族利益和名声为上的。 “不知严厉是否见到徐世子了。” 长天好笑道:“见着了见着了,那笨蛋还羞了起来,跟个姑娘见心上人似的,躲在一旁悄悄看了好久呢!” 灼华轻笑,她能够想象那个场景,觉得有趣极了,又想着将来或许有机会让他去徐悦身边历练历练,不知到时候这圆脸憨憨的小少年又要高兴成什么样了。 倚楼却在这时候说道:“前日我去查看二姑娘的东西,发现不止一方人要算计她。” “哦?”灼华趴在床榻上,双手交叠,下巴搁在手上,她挑了挑眉,尾音轻扬,十分有兴趣的样子,问道,“还查看出什么了?” 倚楼说道:“那日我闻着二姑娘身上的香味,很奇怪也很熟悉,后来想了想,似乎是一种西域草药的味道,叫做天麻子。”她指了指灼华腰间的香囊,“就是从她的荷包发出来的,驱蚊的香囊里一般都会有薄荷,效果和那引狼的药粉相似。” 倚楼和听风是接受最严苛的训练的,不止是功夫好,毒啊药啊的,她们都懂一些。 灼华倒是觉得奇了,荷包是白氏给的,沈焆灵虽不如苏氏谨慎,也不会给了就佩戴上才是。 灼华看了眼自己的香囊,上头是卷云纹的图案,是她喜欢的,她恍然的笑了笑,问道:“荷包里有玫瑰花瓣?” 倚楼点头,“香囊绣的玫瑰花纹,头里加了玫瑰花瓣。” 是了,沈焆灵最爱玫瑰花,连头油都要用玫瑰花的,白氏按着她们姐妹几个的喜好绣的花样子,以免不小心叫人拿错,她绣活儿又是极好的,花纹是沈焆灵喜欢的,味道也是她喜欢的,自然不会拒绝了。 白氏虽镇日不出院门,可到底是在沈家做了母亲几年的贴身丫鬟,对她们姐妹的喜好多了解。 “奴婢查探过,似乎白氏与赵氏有所联系,只是后来要来寺里,就没再查下去。”听风忽的开口说道,“秋水不会武功,属下不敢叫她盯着,以免引起苏氏的注意。” 灼华微微一扬声,“哦?她们两个还起了合作不成?”这到有意思了,难不成白氏和赵氏私下里达成了结盟?“你做的对,打草惊蛇了这场戏就不好看了。”微顿,“你说那草药和香囊的效果相似?如何相似?” 倚楼回道:“即便去了后山,也不过引些野猫而已,寺院后山的野猫很多,听说有些狸猫很喜欢闻薄荷的味道,而狸猫性子野,闻到了天麻子的味道会攻击人。” 野猫? 灼华微微撑起身子,长天给她拿了几个软枕塞到她身后。 灼华倚着软枕,单手支着下颚,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脸颊,白氏送掺了天麻子的香囊就是要动手了,可她这般算计,难倒就为了引些野猫来惊吓沈焆灵,挠她几下么? 怕是没那么简单的。 而且,即便是有袁颖横插一手,只要有心查探,这点子手段怕是一下子就被人看出来的罢? 灼华吩咐道:“继续盯着她们,不要打草惊蛇,该拿的证据拿捏住就行。还听风,你悄悄去查一查,那个长平侯府的二姑娘袁颖是不是也在寺里。” “是。” 若真是袁颖下的手,她们可都得警醒着点了,这姑娘可不会管你是不是无辜的,最重要的是,她疯子一样对付沈焆灵,别最后沈家的儿女名声,都叫拖累了。 听风一拱手,恭敬应下,“是。” 灼华看看倚楼,又看看听风,双生子,生的一模一样,长相清秀俊俏,眉眼上挑,身材修长挺拔,动起手来动作简直跟复刻的一样,潇洒无比,性子却是全然不同,倚楼总是会黑脸,好歹还能正常对话也会笑,有正常人的情绪,而听风,从来没有不黑脸的时候,还惜字如金。 灼华朝听风扬了扬眉,逗弄的说道:“听风,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听风黑着脸,抿了抿唇,艰难的吐出两个字:“……不会。” 长天叉腰,打算好好教教她怎么拍马屁。 红竹院里,沈焆灵疑上了有人要害自己,便叫人留下了昨日里自己穿戴的东西,想着回府后在做查验。 听到看守婆子的回报,沈灼华也只是笑笑,那就查吧! 第二十四章 妾室的算计 晶莹朝露在夏日朝阳初升后的不久,便架不住炎热的消散天地间,阳光脉脉从九重天临空泼洒而下,落在了桃树的英英枝叶间,将硕果仅存的几只嫣红蜜桃照的格外清甜可人,然后又落了满地的斑驳光影。 夏日的阳光便如它的温度,格外的热烈而主动,斜斜的从窗棂缝隙里照入屋内,轻纱幔帐重重遮掩格挡,落在床塌上时总算柔婉了几分。素白的轻纱映着朝阳薄薄的金色,随着风动而泛起碎碎迷迷的浪潮,定眼儿看的久了,竟落了一抹深秋的凉意在心头。 于夜深时,灼华总免不得怀念幼时与母亲相伴的欢愉,便愈发觉得心底沉闷不已。 下午晌,听长天说老太太听主持讲经去了,而陈妈妈去给她盯汤药,灼华悄没声儿的拉着倚楼出了院儿去喘口气。又差了婆子去前头候着,要是老太太动身回来,立刻来叫她。 走在寺院后的一片古迹围墙前,上头雕刻了上古时征战图。图案受风雨侵蚀,斑驳毁损,却依旧气势如虹。倒是墙根儿底下一丛丛的雪白栀子开的正盛,花瓣密密层层的包裹着花蕊,好似怕它遭了风雨的打扰,那如积雪傲然的素华色泽盈着冰魄般的沁凉扑面而来,给那经年的风霜添了几分动人的味道。 “这寺里的和尚也有糊涂的时候,你们瞧,这里刻的经文错的精彩。”长天指着墙面的一处斑驳字迹道,“明明是华严经,却又夹杂着往生经、金刚经还有心经的句子。” 灼华仔细一看,还真是,笑道:“许是哪个刚入门的小和尚刻的罢,将将学来,错处也难免的。” 古迹尽头处迎着一条小溪,连日的雨水让原本清浅的溪流丰沛起来,溪水从石子儿上潺潺而过,轻灵悦耳,日光下粼粼涟漪耀起了阵阵光华璀璨,强烈的让人无法直视它的光芒。 躺了数日,此刻稍稍活动禁锢便是嘎嘎有声。 因着伤口扯开了一回,老太太生了大气,这两日里镇日的拿着眼睛瞪着她,还勒令陈妈妈寸步不离的看着她,连着趴了两日,直到伤口全部收了口开始才准她稍稍坐起来休息一会儿。 眯着眼,仰面细闻空气中的清郁花香,阳光落在她的面上,有几分如仙的光晕,灼华轻叹,“老太太要是再不给我起来,我非要升天了不可。” 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睡了这两日,精神没有好,反而越来越乏力。 她每日的汤药和起居是老太太亲自盯着的,更没有外人可接近她,药是怎么下进来的?又是谁下进来的? 溪边有一块地,寺里的僧人正在劳作,有了那场大暴雨,地里的庄稼又生机勃勃了起来。 灼华是寺里的大香客,大和尚们大半都是认识她的,少年长些的,可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了。见她出来走动,都抬起头来与她招呼,又问了她伤势,十分关怀慈悲。 一声淡笑,身后有人道:“你还是小心些动作,扯了伤口,你家老太太又要瞪你。” 灼华回头一看,正是宋文倩,她含笑道:“陈妈妈说你们早上便起身了,没有走吗?” 宋文倩缓步过来,“远远看着你出来,我便过来瞧瞧你。这两日你家老太太看的紧,都没与你说上话。” 待宋文倩一靠近,灼华吓了一跳,只见她面色暗沉,两颊消瘦,唇色几无,一身素色衣裙称的她的神色更加苍白无力。 不过几日不见,怎的成了这样? 灼华拧眉问道,“怎么了,怎的脸色这样难看?病了么?” 宋文倩一下红了眼,“原是要下山的,母亲病势加重,没能走的成。” 灼华心头一跳,眼角余光睹见一朵合欢从别处飘摇而来,绒毛似的花瓣微微枯黄,连明媚的光线都照不出它一丝原有的美丽,然后缓缓的落在了水面,随水飘零而去,心下一阵不详,“可叫了主持去瞧?怎的也不差人来说一声,我也该拜见的。你、你和表姑母这到底怎了?怎的病势又重了?” 忽想起,前世里伯夫人好像没能活过今年,她的病来自心底的郁结难消,可这两个月宋文倩得伯爷宠爱,她心头宽敞了,汤药喝下去甚为有效,前阵子不是说夫人身子好多了吗? 难不成是那侧室动的手脚? “母亲怕扰了你养伤,不叫告诉,后来老太太也来瞧过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宋文倩淡淡说着,满面的疲累,“主持来瞧过了……”垂眸中只剩了无奈又迷茫,“没说什么,只叫好好养着。” 灼华微微一惊,这是、没法子了?! 她想着,宋文倩近几月叫文远伯欢喜,又有蒋家少夫人来过敲打,照理说日子应该好过许多才是,怎的就病的这样重了? 眉心微拢,灼华忧道:“可是因为我叫宋文蕊难堪的缘故?她们母女吃了亏,拿我不得,却是要找你和姑母麻烦的。总是我考虑不周了。” 宋文倩站在一树石榴下,一叶斑驳光影落在她的眉心,为她的面孔覆上了一层浅浅的悲凉,便是那灼灼的满树嫣红花色也擦不亮她暗沉的眼眸,她笑了笑,发白的面孔如霜雪蒙尘,“哪里是你的错,看到她们叫父亲训斥,母亲高兴的很,身子都松快了很多,可是,那两个哪里会轻易叫我们母女好过的,即便没有你做的,她们也会使坏。” 灼华道:“出了什么事儿?” “那个贱人!”宋文倩深沉一沉,握着灼华的手一紧,咬牙道:“那贱人竟撺掇父亲给我说了门恶心人的亲事。” 灼华被她一捏,略略吃痛,却没表现出来,犹豫着问道,“哪家?” 定不是什么好人家,否则夫人也不会忽的病重了。 宋文倩眉心的阴影化了浓浓的阴翳,字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布政使参政家陈家的庶长子。” 陈家主君官居从三品,是临江侯陈家的旁支,如今的临江侯是陈大人的兄长,可到底老侯爷死后已经分了家的呀!而且…… 灼华不免一惊,宋伯爷竟会把自己的嫡长女嫁给个庶子,若是个有出息的也便罢了,偏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年纪不过十七,惹猫打狗,遛鸟奔街,半点功名也无,文不成武不就,却已经把屋里的小丫头全都开了脸去,宿柳眠花的好不自在得意。 上半年的时候,听说还逼死了自己胞妹身边的一个丫头,还是有了身子的。 陈家和宋家的家宅之事,向来是云屏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陈家庶子那事儿当时还闹得沸沸扬扬,可架不住那庶子的生母得宠,陈大人竟只是把人关进祠堂跪了一个晚上而已。 那丫鬟并不是签的死契,到了年限是要放还人家自由的,姑娘也有父母兄弟在外头的,家里人寻上门来要说法,那妾室竟将人打了出去,别说说法了,竟还要叫哪家人家赔了损失给她去! 丫鬟的尸体被丢在了乱葬岗,最后还是自家父兄拉回去安葬的。 那厢又是个妾室得宠的,能攀上伯爵府的嫡出长女怕是乐得开花,哪有不肯的。 难怪了。 怕是那两个妾室私下里都通了气儿罢。一个得了出身高的媳妇,与蒋家攀上了关系,一个折辱了嫡出姑娘解了气,两边都快活的很! “陈家的家世虽可,可这人的品性实在……”灼华默了默,心下不免堵一阵的郁塞,便是她也觉得心下愤然,何况身为人母的宋夫人了,“伯爷难不成都没有听说过吗?” “那女人的口才向来的厉害,黑白颠倒的从来不在话下,父亲……”宋文倩冷哼了一声,“她的话父亲自来听得进去,还口口声声两边极是相配,我嫁得好,妹妹们将来也能得了好亲事。好?若是好的,那女人能便宜了我!母亲气极了,与父亲吵了起来,说亲事好那就让给宋文蕊,那女人哭天抹泪的说自己一番心意遭了白眼,又说长姐不出嫁,哪有妹妹先出门子的,父亲还深以为然。” 文远伯府原是圣祖皇帝封下的,是最老牌的有爵之家,可宋家近两代里人丁愈发不旺,在仕途的男子少之又少,又不肯进取,大多靠着主支的威势过活,文远伯此人,爵位下荫袭的六品官儿,二十年下来也不过做到正四品的官职,往后往上走怕也是不容易的,自是着急攀上有能耐的亲家了。 蒋家人才来过多久,文远伯这就又故态萌发,那妾室果然端的是好手腕,竟能哄得文远伯不顾威势的岳家,也要把嫡出女儿嫁给那种人家! 灼华其实倒有点理解文远伯此类人的心思,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娶的妻室,泰半都是身家相配的嫡出女,美丽端庄,但作为宗妇,也必须是严厉的甚至是严肃的,否则无法驾驭下人,管理偌大的家业。 但哪个男人不爱娇柔小意? 事事稳妥的妻子,没办法叫他们激起呵护之心,而妾室,娇娇弱弱、楚楚可怜,方方面面的需要男主人为她们做主,她们崇敬着、爱慕着家主,又放得下身段,伏低做小,软语哄骗,叫他们心里舒坦,觉得自己是大丈夫了,是天是主,自然处处偏心,事事偏宠。 更何况文远伯当初一心想娶那青梅竹马的妾室,只是妾室家计颇坏,老伯爷夫妇不肯,逼着儿子不得不娶了蒋家女,文远伯心里不痛快,不能对父母怎样,只能冷脸对妻子。 蒋氏世家嫡女傲气,不屑与其争,偏那妾室是个有心计的,最后便落得如此。 但不论今生前世,灼华也只见得这两家如此过分,由得妾室作践正室夫人和嫡出子女的。尤其在京里头的世家,还是头脑清醒的多,顶多给了妾室庶出的好待遇,多叫了主母带着跟着嫡出的一道出来应酬交际,却也知道夫妻一体,拂了妻子脸面,便是打了自己的脸,只会叫旁人看了笑话。 前世文远伯夫人死后没几个月,文远伯迅速扶立了妾室温氏为正,蒋家隐忍不发,在给宋文倩寻了门亲事后才开始发力算账。 少了蒋家的制衡,文远伯愈发娇宠那对母女,温氏也愈发的张狂。人一旦张狂起来,错处便会寻上门来,何况蒋家有意去打压,最后文远伯爵位被撸,一家子发配西北。 文远伯求去嫡长女面前,宋文倩却连见都不肯相见。 陈家有个胡天胡地的庶长子……结局相去不远。 灼华看着文倩,心头也是无奈,想帮她们,却最后还是拗不过命运。 “容我想想,总会有办法避开这桩亲事的,可是姐姐。”都是母亲为妾室所害,灼华不免多怜她处境艰难,道,“我能帮你一回,却不能回回帮着你,到底是你家的家务事,我不好多插手。” 宋文倩眼睛一亮,好似浮萍抓住了根儿,急切道:“好妹妹,你的话我记着,我会想办法叫外祖父出面为我定下亲事,这一回措手不及,父亲竟未有与母亲商议边去和陈大人家商议了,外祖家即便知道了,也不好太过插手,我、妹妹放心,你的情意我都记在心里,不会叫你为难的。” “那女人能说出千万也好来,到底那陈公子不是个利索的。”灼华心思飞快的回转,细细盘了盘,“宠妾灭妻是大忌,纵容子嗣胡作非为也是大忌,蒋家不能把伯爷这个女婿参上朝堂,毕竟要顾及你和表姑母,可参陈家却是可以的,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最恨的就是这种没规矩的人家,便是东宫太后也饶不了他。” 今上是庶出,生母是前年过世的西太后。 当年东太后的宏德太子便是死在先帝宠妃的算计里,先帝爷偏袒宠妃,竟是空口白话的说太子是自尽的,草草发丧,丧仪之事还让宠妃去办,规格还不如个郡王。太后娘娘对妾室亦是深恶痛绝,最是听不得这种宠妾灭妻的事如此折子一上去,便是看在太后扶持之恩,陛下也是要训戒的。 灼华闻言道:“把那丫鬟的家人带进京里,闹上一场,蒋家在御史门里有人,通了气,狠狠参上一本,陈大人受了陛下申斥,伯爷哪里还敢硬把你嫁过去?” 明明知道陛下申斥其不规矩,还非要把嫡女嫁过去,摆在陛下眼里意味可就难明了。 再者,文远伯给自己女儿择婚配,蒋家毕竟不好太过插手,但狠狠搅和一回,也好震慑一下这个没脑子的女婿和不安分的妾室,也好叫她们晓得,蒋家不是好招惹的。 宋文倩心头松下来,知道这个必是可行的,一下子红了眼。 灼华握着她的手,细细安抚着,再坚强再冷清,到底是个未及笄的姑娘,哪里扛得下这样多的事,“你去与表姑母说说,叫她安心,蒋家的温和对待他不放在眼里,这回出手了,伯爷好歹也是要顾忌一下的。” 浓浓雾气沾在长长的羽睫上,凝了一滴沉重的晶莹落下,宋文倩哽咽道:“我长你几岁,却没有你的能耐,莽撞吃亏,好歹认识了你,否则这一年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 “也不过因为旁观者清罢了。”她的心机能耐,何尝不是在受尽苦难后才有的,灼华静默须臾,又道:“叫表姑母好好养着,也给那母女找点事情去为难为难,免得终日找你们麻烦。” 宋文倩的眼中是全然的信赖,脚步下意识的往她身边靠了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几分依靠,“妹妹可是有法子?” 看着她那样依赖的眼神,灼华心下不免以前世年岁的心态去安抚她,轻轻拨开飞扬到她眼眸上的发丝,“我的法子只怕姑母会伤心。” “你说,我斟酌着去做,伤心不怕,伤着伤着也就过去了,可若是再这样纠缠下去,母亲的身子……”宋文倩心头绞的难受,用力抿了抿唇,“好妹妹,你说吧。” 伤心哪里能真的过去呢?否则,蒋氏何至病重至此? “伯爷喜欢的,给他送去便可解一时困顿。”灼华说的隐晦,可她知道宋文倩明白了,她叹了一声道,“熬过这半年,来年入了京,有蒋家在,那母女再嚣张也不能这样欺负你们了。” 宋文倩眼眶微胀,“我不懂,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残忍。” 灼华一笑,几分花叶沾露的凄凉,“没有为什么,这个世道从来都对女子不公,容不下我们恣意快活。”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现实,对女子自来苛刻,旁人看你身份高贵,可到底高不高贵的,也只是自己晓得而已。 你能做的就是与这世道虚与委蛇。 宋文倩看着她,默了默。 记得当初她被妾室母女逼得走投无路,她那样怜悯而浅淡的与她道:明知你的倔强强硬会叫你举步难行,却非要这样,真不知该说你勇,还是蠢。 她当然知道楚楚可怜能叫父亲怜爱她,可是她是正室嫡女,如何能学低贱妾室那般伏低做小,把自己摆在尘埃里等着别人怜惜,她的母亲做不到,她也做不到,她们的清傲让她们挺直脊背,却也痛不欲生。 她又道:高傲的是心性,却未必是手段。表姑母的孤傲叫她尝尽夫妻离心之苦,你何尝理解,她此刻多希望你不那么像她。 她知道,当然知道!母亲病了,她握着她的手,让她低头,让她在父亲面前做一个弱者,只是她不甘心,如何她们就输给了那对出身低贱的母女。 记得那日,灼华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可怜、悲哀、无奈。 宋文倩记得她当时说话的时候,那么淡淡然,仿佛不谙人世痛楚:你连自己输给谁都不清楚,难怪没得翻身之日。你输给的是你父亲的绝情,输给你们自己的骄傲,即便没有她们,还有别人。世上人千千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骄傲,可是骄傲不能叫你活的潇洒,唯心性而已。 她很想质问她,你如何能体会自己的痛苦,可是看着她的眼睛,她突然想起来,郡主在她八岁的时候已经死了,她的清风云淡不是不痛苦,而是、太痛苦了。 她过的,也没那么轻松吧! 可她比自己还小几岁,她能做得到的事情,自己为何做不到呢?自己是嫡出,她何尝不是? 果然,她说:经历一场,你还囫囵个,我却盲了眼,我母亲来不及看我变得坚强些就走了,或许她心里担忧的很,可是无用了。你的母亲还活着,可她病的快死了,你若想叫她无牵挂的走,就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死去的人挽不回,活着的人即使忍辱负重也得活着。 然后,她开始逼迫自己学着柔软,如何在父亲面前柔弱无助,学着如何利用她们的优势打击她们,然后父亲果然对她不再冷言冷语,多了几分怜爱,亦不再对母亲不闻不问。 看着温氏母女每有吃瘪,母亲总能欢快上好多日,她这才惊觉,自己当初的倔强和清傲有多可笑。 可是晚了,母亲还是走向了颓败。 “上回舅母来也提过,母亲犟着不肯,心里不屑拿送玩意儿来讨好父亲。”宋文倩僵硬的表情渐渐松缓下来,已经接受了唯此计才可换得几日平静的事实,“我知道该怎么做,母亲不肯,总有人肯的。” “或许,你可以请蒋楠帮忙,最好你自己不要掺合进去,女儿给父亲送……”灼华略了略词眼,“与你的名声总是不好的。” 宋文倩握着她的手,感泣不已:“我明白。” 又说了会话,宋文倩便先回去伺候母亲了。 灼华心头闷闷的,她努力帮着宋文倩,可为何还是改变不了蒋氏的结局,难道自己也只能走了老路么? 心下揣揣,似有一口恶气堵着,无处发泄,憋的生疼。 第二十五章 谁害了谁 彼时已是夕阳西沉,流霞烧灼,缠绵着曳满长空沉醉,泼洒在梵音厚重轻烟袅袅的寺院里,更添了无边金光熠熠。那样的晚霞落在人的身上,好似人生也因此而丰艳了,连一个回眸都变得精彩起来,恰似蔷薇含烟的芳华沉艳。这样的人生里有苦涩的泪,有甜蜜的笑,有迷惘的恍然,便如天上的云彩,随着时光流逝变幻着无数的色彩,也如这云彩,有着太多无可奈何的随波逐流。 流霞的云影映照在田埂间,是一张张欢愉的面孔,看着嫩色的作物在眼底生机勃勃,便似瞧见了人生路的宽广顺遂。劳作完毕,大和尚们蹲在溪边洗去手上的泥土,混着溪水清澈微凉有一股别样的芬芳。 慈恩师傅拘了把水洗脸,身子半侧,警惕着身后,想是叫狼群吓的利害了吧! 见到灼华便过来招呼,单手一比,一句佛号,笑容平和慈悲,眼神精亮,“施主今日可好些了?” 灼华回礼,浅笑温柔:“有劳大师挂怀,已无大碍。” 慈恩师傅有着悲悯时间的神色,“那便好,果然还是徐施主的伤药有用了。” 寒暄了两句,有婆子慌慌张张的从远处挥手,灼华忙给慈恩告了辞。 人稍走了远些,倚楼便有话想说,“姑娘……” 灼华抬手压了她的手背一下,示意回去再说。 倚楼心下会意,便闷头大步往回走。 回到苍云斋,老太太端坐在明间里,拿眼瞪着进来的灼华,板着脸叫了陈妈妈把人押回床上,不到明日的法事不准再起来。 灼华没机会和倚楼说话,只能拿着眼色叫她去打探,只是不知两人发现的不对劲是否是同一件事,也不知道自己的眼色倚楼究竟明白了没。 在哀叹事情有些失控中,灼华用了膳、吃了药,也觉着乏力,心口闷着,便在老太太的紧迫盯人下先歇了。 草丛里的虫儿叫的欢快,天光未起,空气清新微凉,有风拂过摇曳了树影千点,瞌睡朦胧间隐约听去,恰似无数雨滴坠落的沙沙有声。幽蓝月光下玉洁栀子傲骨娉婷,坠在花叶间的露珠映着月光闪了一抹晶莹伴着清郁香气坠落地上,溅起细碎柔婉的水痕。 还只是寅正,寺里却早已经点满了光亮,与银河里的繁星交相呼应,光华熠熠。 今日便是七月初三了,卯正开始做法事,所以沈家人早早就都起了来。 灼华瞄了沈焆灵一眼,见她一直低着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却不难发现她扫过熺微的时候,眼神一闪而过的咬牙恨恨。 听说昨日苏氏把身边得用的妈妈送了过来,那左妈妈灼华是知道的,是个利害的角色,想来已经查探出些什么了吧! 看来,回去后的日子怕是要更热闹了。 寅正,法事开始。 大雄宝殿里乌泱泱坐满了神情肃穆的大和尚,满殿的缟素,木鱼的敲击声低沉,摇铃清脆,浑厚沉重的经文打从大和尚的嘴里平静的吐出,郡主的神位被请上了大殿,沈家的儿女们跪在大殿中央,灼华身为嫡长女便跪在最前头。 儿女六人对着神位不停的跪拜,站起,再跪拜,唱经,再哀哭。 除服礼的大法事,姑娘哥儿们不敢怠慢,虔诚无比,殿里又焚着经文,异常的闷热,灼华每每深拜时便要拉扯着伤口,都痛的直冒汗,到底还是没能结痂的结实,有几回伏身的大跪拜,她甚至都能听到伤口撕裂的声音。 待到法事结束事,嫡长女将郡主身为奉去大雄宝殿后侧的长生殿,最后除下粗麻衣,如此,沈家儿女们的孝期算是结束了。 夏天总是容易出汗,尤其方才在大殿时人又多,还不断在焚经书,又痛了一下,惊出了一身汗,灼华里头的素白裙衫已经微湿,渗出的血迹微微化开,长天吓了一跳,回去仔细一瞧,还好还好,只崩开了一指长的样子,不过血水混着汗水便晕开了显得吓人些。 原本老太太想着等灼华的伤好透了再回去,但又想着山上诸事不便,不如先回去府里去可安心养着。叫人收拾了马车,玉簟子下头铺了柔软的褥子,备下了几个软垫,让她能舒坦的躺着无人搅扰。 原本来时与沈煊慧和沈焆灵、沈熺微一乘的,这会子便和老太太一乘了。 为了迁就灼华,队伍走的极慢。 马车内置了矮几,倚楼和听风跪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 灼华挨着引枕闭着眼半躺着,眉宇间是深深的乏力。 倚楼瞧着她越发苍白的脸色觉出了不对,小心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不适?今日面色实在不好。” 今日晨起她便心口憋闷,一番折腾后,连呼吸也觉着累,灼华掐了掐眉心,将半个身子趴伏到大迎枕上,沉闷道:“回头你将在苍云斋伺候的人都盯住,那些熬药的罐子是咱们自己带来的,回府后悄悄扣下。” 长天一惊,手中动作一顿,道:“前几日瞧着姑娘有些嗜睡,还以为是服了止痛消炎的汤药的缘故,那、那是说云山绕竟跟着下到苍云斋来了?” 上前扶起了灼华,将迎枕挪到一旁,叫她躺在自己的膝头上,拿捏着力道为她按着头上的穴位,舒缓她的不适。 指腹按过,头部的紧绷微微放松,车帘随着细风微微翻转,有光露了进来,落在灼华的面上唇色染了光线的微金,越发浅淡起来,“怕是如此了,昨日起觉着心口憋闷起来,今日这感觉尤甚,倒是还未有内腹灼烧之感。” 这几日她受伤吃着汤药,多又是加了安眠药材的,多睡些也是正常的,若不是早晓得有“云山绕”这东西,怕是也不会太在意身上的不对劲的。 苏氏这是急了啊,沈焆灵闹这一出惹了老太太的厌恶,她要是再不加把劲在自己身上做些文章博得她的好感,让她出面为她们母女说些好话,苏氏想要再父亲和老太太面前立的稳,便难了。 马车一晃一晃,漾的光线在眼帘上明晃晃的眼晕,灼华昏沉道:“想来,回去她就要动手了,你们把院子盯紧了,该拿住的都要拿住,咱们可不能被她们牵着走。” 听罢,倚楼黑了脸,黑脸的听风更是阴沉了。 “昨日苏氏身边的妈妈过来了,定是这个贼婆子把药带进来的!”长天眉心一凛,恨恨道,“那些个见钱眼开的玩意儿,也不知得了苏氏什么好处,竟敢……” 话头一定,长天的神色在思忖见越见沉沉。 灼华望了她一眼,“想起什么了?” “前日下午戚婆子打碎了药罐子,这几回熬药的罐子是从安放物什的马车里取来的!定是、定是如此,那药罐子八成是有问题的!”长天咬着腮帮子,嘴角绽了抹冷冽的笑意,“这烂污东西得了狗胆儿了啊!” 灼华倒是没怎么气,人心大抵就是如此难测! 吩咐了听风道:“弄清楚戚婆子此人接触过谁,有什么把柄也拿住了,药罐子再悄悄扣下就是,若真有问题的,到了时候一并引了头交给了老太太。” 听风微冷应下,“是。” 灼华微阖着眼,手搁在塌沿上,纤细修长的指走马似的轻轻敲着,哒哒哒,惊在耳中似静水涟漪一圈又一圈。 静默了会儿,灼华又问了倚楼和听风,“你们那日可发现了什么?” 倚楼与听风对视一眼。 倚楼道:“那慈恩和尚怕不是中原人。从前只是觉得那和尚的眼神十分野性,倒也没想太多,索性北燕的山上也多野兽,警醒些也是对的,不过今日瞧着他与众和尚一同待在水边,便有了明显的不同。” 青色的车帘上横生一枝鹅黄莲花,擦过听风的脸,冷然的眼眸里有了明亮的光亮,“草原猛兽多,即便是河边喝水的片刻也会保持时刻的警惕,这是每一个草原人自小形成的习惯。若他真是外来者,带着不明的目的,那么这份警惕只会在他身上越发明显。” 没错,因为他害怕的不单单是山林间的野兽,还有敌人! 长天十分惊讶,拧眉道:“北燕的地界儿里,怎么会有草原来的和尚?草原有和尚吗?” 听风:“……” 倚楼:“……” 灼华:“……” 看着几人眼神怪异的看着自己,晓得自己问了傻问题,长天干笑了两声,又问:“莫、莫不是奸细来的?” “说你机灵呢!”灼华曲指敲了敲她的额,这便能解释慈恩偶尔流露出的锐利了,“只是不知是北辽,还是草原别部了。” 长天摸摸额头,道:“还有女真和兀良哈!他们的铁骑都十分利害。” 灼华摇头道:“女真两年前才受了别部征伐,短时间内不会有精力征战了,兀良哈是小部族,全族加起来不过十几万人,又是要防备别部的侵吞,终年飘忽难定,也不会是他们。” 长天狗腿的拍马道:“姑娘懂的真多,姑娘真是利害。” 灼华颇是受用的一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是少女的柔软。又问了倚楼道:“后来你可有出去查探了?” “昨晚我在客院青松院放了把火,趁着慈恩带人救火,去了他的房间查看,还真发现了些东西。”倚楼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灼华,道:“这是我背写下来的,都是些数字,也看不出什么,但他收在了暗格里,想来不是什么无心涂画之笔了。” 灼华接过,撑着胳膊微微坐起了身,“三五六,七四一……”三个数字一隔,这是它的规律,却又没有其他文字,又瞧不出所以然。把纸递给几人传看,“你们可有看出什么来了?” 倚楼微微一思忖,道:“会否是什么密语,我想着会不会有什么书册或者别的什么,可用来作出对照的。” 灼华点了点头,觉得倒是很有可能的,仿佛记得前世里李彧便是这样与暗装通信儿的。 做那等隐蔽之事,自当格外当心,若有疏漏,不计是明的暗的人员被抓住,搜出什么信笺来,也不过拿到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连证据都算不得。 慈恩潜入大周在寺院里当和尚,倒是个极好的掩护。要不被旁人瞧出端倪,拿着讲经做幌子是做稳妥的,他又是知客的掌院师傅,见了谁都是正常的。 一丝想法打眼神闪过,灼华捏着裙衫一角,细细磨砂着,脑海里努力搜寻着记忆。 前世里,大灾之后几乎是紧接着的发生了战事,草原别部发起进攻,北燕十二郡,几乎全部失守,甚至还祸连大宁几郡。 莫非,其中有大和尚的作用? 当时别部集结了五万之数,而北燕兵力共计五万六千人。除去各郡固定留守的城门兵力,再有因为镇压动乱拨走了一部分,迎战的只两万余人,可好歹是边陲之地,战力自来是不低的,即便人数相差甚多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却是在短短三日的时间内被全部斩灭。 若不是有奸细,如何能输的那样难看。 北燕最有可能叛变,且会导致结果的,只有都司,因为他们直接掌军权,会直面敌军,最有机会得到北燕军队的部署。 灼华闭起眼,手中力道随着脑海里有限的记忆有些烦躁的加大了起来,指腹微红。 她努力回忆前世的那场战争,只记得小春郡和寿阳郡失守后,父亲连夜安排了她们躲在了寺院里,她没有参与任何,具体的细节并不晓得。 只后来听父亲说起,小春郡是出了叛将的,别部发起偷袭,当日轮值的指挥佥事竟大开城门迎了敌军进去,大肆屠杀。 因为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急,之后的寿阳、安雍、江河等郡,也根本用不着敌军如何用心思去征伐了,可以说,几乎是北燕的军民单方面的在接受屠杀而已! 可那叛将是谁? 内应是谁? 除了大和尚还有多少奸细? 她没有任何印象。 眉头深锁,脑海里朦胧一片,她很无奈,为何前世里只晓得情情爱爱的,眼里就看得见李彧,若是她多关心些这等消息,到能细细做了计划,透露给父亲或者都司的人。 见她表情几番变化,似无奈似惊心,倚楼担忧道:“姑娘,还好吗?” 灼华无力摇头,道:“无事,我只是在想,若是有做对照破译的书册,也不知是什么书,我想着他既拿僧人做掩护,经书的可能最大,只是经书星辰繁多,也不知如何找了。” 倚楼想着事关国家大事,不是她们深闺后院的姑娘可以查清楚的,便道:“这事儿是否告知大人?” 灼华有些为难,扶额头痛道:“这个事有些难办,若是此刻说了,官府出面查探总会打草惊蛇。可若是不说,当真发生什么大事儿咱们可就罪过了。”默了片刻,“算了,还是得说,若出了事,父亲首当其冲也会受斥责,咱们先试着找找常看的经书,回头我找机会与父亲细说吧。哦,那袁家二姑娘可曾来了?” “是,如姑娘所料,袁家二姑娘化了名住进了北边儿的绿菊院。”黑脸的听风回道:“袁姑娘身边有高手,属下不敢靠太近,只探了这些。” “无妨,确定她到了就行。”灼华长吁一声,“以后二姐姐的日子,怕是精彩了。” 灼华半闭着眼眸,茫然的透过翻卷的车帘看着外头,路边高大的梧桐枝叶纵横,宛若北燕的未来,错综复杂的叫人难以预知未来。落阴曳地,遮蔽了一席难得的阴凉,影子疏疏落落的交叠,似一副暗沉沉的水墨画,落在眼中映的眼底也一片暗沉沉。 一行人慢慢往回走,路经闹市时却听到了一消息,简直惊坏了沈家所有人。 沈家二姑娘夜里与人私会,遭遇狼群,拿贴身丫鬟抵挡狼群攻击,又连累嫡出妹妹受伤! 沈家的仆从不知真相,只听得心惊。 沈家的公子毕竟不必比姑娘,名声上不会被太大的拖累,可女儿们却是要被一道连累的,一女犯错,家中姐妹都要连坐,不论是规矩还是名声,都是如此。 煊慧的脸色阴沉的滴出水来,恨不能上手撕了她。熺微懵懂,却也晓得不是什么好事。 老太太表情还算镇定,扫过沈焆灵的眼神却还是透露出她的震怒。 灼华一人乘,看不到各人的神色,却也多少猜得出来。听得外头的议论,却也不惊讶,她心里隐隐猜到,袁颖未能叫狼群要了沈焆灵的命,定还有后手的。 沈焆灵听着外头的议论声,又惊怒又羞恼,叫老太太冷眼扫过,忍不住害怕的颤抖起来,可纵然委屈万分却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哭泣,怕更惹了老太太厌恶。 到了沈府一行人没有下马车,管家叫人卸了大门口的门槛,直叫马车进了二门处。 打发了公子去读书,老太太不想叫孙子们听这些污糟事,本也想叫孙女们回避的,但一想往后嫁了人,内宅的事情,孙女们都要自己来解决的,便都叫了一同去保元堂。 灼华和陈妈妈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走在前头,其余三人跟在后头,一路上不停有婢仆投来探究的眼神,沈焆灵面色乍青乍白,几乎忍不住就要哭出来。 沈煊慧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手中的力道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咬牙低声警告:“你敢哭,我撕了你的嘴!” 沈焆灵气恼着,却也晓得沈煊慧的脾气,不敢再哭。如今外头传的难听,老太太恼了自己,这会子沈煊慧就是真打了她,老太太也不会说沈煊慧半句。 进了保元堂,春桃春晓立马迎了出来,一看老太太脸色,吓了一跳。 老太太进了堂屋坐下,睇着眼盯着沈焆灵,呼吸缓而重。灼华立在老太太身侧,随时准备安抚。 春晓低着头给众人上茶,只觉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老太太这样生气,动作间多了几分紧张,屋子里冰雕散出的凉气似乎都化了温热扑在身上,逼出满身细密黏腻的汗水。 灼华肃着脸,似无奈似痛心的垂眸睇着跪在地上的沈焆灵,素雅裙衫,玉簪点缀,纤瘦身姿若深秋里沾染了夜露的花朵颤颤柔弱,轻轻咬着唇瓣,眉尖蹙的异常可怜柔弱,若是有男子在场,大抵什么都原宥了吧! 也难怪前世里,她能在魏国公府过的顺遂,哪个男子不爱娇呢! 那时候,还未回京苏氏就扶立了,沈焆灵有嫡出的身份,有出息的嫡长兄,有永安侯府做外家,苏氏在府里说一不二,回去后没多久沈焆灵定下了魏国公府的亲事,身份够,亲事顺,她不用刻意的讨好任何人,却又许多人去讨好她、恭维她,环境和权利给了她底气,所以那时候她沉得住气。 今世里她什么都没有,大姐姐变得厉害事事与她对着干,又来了个瞧不上她的祖母,眼看着这还有半年就要及笄了,苏氏的扶立之事却没有想象中的顺利,她心中着急啊,生怕老太太随随便便给她指了门婚事就把她打发了。所以,当来了个家世好样貌好的徐惟,她便急切的想要抓紧他。 收到“徐惟”邀她去后山的信笺,她其实心底是有怀疑的吧,可是架不住心头的希望,她还是去了。 沉不住气啊。 而袁颖的出现,果然把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了。 屋子似沉寂到了海底,唯紫檀桌上的白玉三足香炉按着自己的节奏缓缓吐着青烟。沈焆灵悄悄抬眼看向老太太,心口好似住了只鸽子扑腾着乱跳,却又无论如何都飞不出去。原就是怕老太太的,此刻瞧着那轻烟笼在老太太的面前,恰似梵音深重的大雄宝殿里的神佛,朦胧而缥缈,心中便更多了几分不感反驳的敬畏。 静默须臾,老太太悠悠开口,“你自己说,发生了这档子破事,叫我怎么处置你?” 七月的天最是闷热,沈焆灵却只觉得浑身发冷,额角的沁了冷汗,湿腻腻的,眼底满是惊惧。处、处置? 老太太冷道:“北燕虽是边疆之地,倒也有几处私庵。” 沈焆灵吓的内腹直颤,私庵,那、那可是专门关押官家犯错的姑娘太太的去处,在那里不但没得人伺候,日常一切都要自己动手,还得为庵里劳作,什么粗活儿累活儿都要做。 她听姨娘说过的,父亲从前还有一个贵妾,仗着出身不俗又生有二哥哥,言语间对郡主不甚尊敬,父亲震怒之下把她丢进了私庵里,日夜劳作,不过半年、不过半年人就没了啊! 不,她不要去私庵! 沈焆灵跪行而前,拉着老太太的袍角,泪水滴落到绣着藤蔓缠枝的衣料上,转瞬不见,凄凄哀求着,“孙女儿知错了,可、可孙女儿也是叫人算计的呀!祖母便饶我一回吧!” 春桃和春晓上前拽开了她,沈焆灵还待再说,老太太抓起茶盏就砸去沈焆灵的身侧,翠色的茶汤在空中飞扬了一道弧度,泼洒了一片茶香氤氲,瓷片飞裂,割到了沈焆灵细嫩的手背,渗出一粒血色米珠,红与白的极致相冲,晕了一缕心惊之色。 老太太怒道:“算计你!你要是心里头干净,人家能算计你什么?” 沈焆灵无话辩解,伏在地上颤抖垂泪。 老太太指着她,恨声道:“想了这两日,你说,究竟是惹了什么人?你自己不要名声,你姐姐妹妹的却还要做人的!” 灼华给老太太顺着气,温言软语的宽慰道,“老祖宗别气,有话咱们慢慢说。”转头给沈焆灵使了个颜色,叫她跪的远些,“二姐姐也好好想想,那头先是要姐姐性命,又来坏姐姐名声,这会子终究牵连太大了呀!” 见着灼华为她说话,心下稍稍安定一些,沈焆灵的眼神往煊慧和熺微处瞧了瞧,欲言又止,心里又恨又难,明明、明明就是那些人在害自己啊! 可是姨娘却不叫她说出来,要待她扶立后再做算账。可她再说不出什么来,怕是老太太不要她的命,也要将她送去私庵了呀! 老太太站了起来,鬓边的翠色流苏如冬日溪流间夹杂的碎碎裂冰颤颤急流,沉声道:“今日再说不清楚,打死算数,也算成全了沈家的名声了!陈妈妈!” 陈妈妈端了个楠木托盘出来,上头一把匕首,一根白绫,一杯鸠毒,她瞧了沈焆灵一眼,叹息道:“二姑娘自己选吧!” 沈焆灵听罢,惊惧的几乎晕死过去。老太太想来说一不二的,当年甚至连有孕的妾室都直接沉了塘子,说要她似,那、哪里还有她活命的机会? 心里一急,沈焆灵便尖声叫了起来,“是、是白姨娘!是她要害我!” 第二十六章 名声 一旁坐着的沈煊慧的脑子一懵,似乎跟不上沈焆灵的话。白氏?一年说不了几句话整日闷在院子里的白氏?她有什么道理要害她? 沈熺微腾的站起来,圆眼大睁,惊的说不出话来,半响后才憋出一句,“二姐姐休要胡言!” 老太太拧眉,似乎没料到会指认了这么个人出来,“你可有证据?” 沈焆灵急急点头,道:“有!孙女儿有证据的!” 灼华及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静静看着屋外的云卷云舒,才发现,原来这样薄薄的几乎透明的云竟也会有影子,落在一片空明积水中化作了浅浅的阴翳。 老太太思量了一下,吩咐了陈妈妈道:“去秉了三爷,叫他亲来审问。再去,把那两个都叫来!” 陈妈妈应了声,正要出去,又叫老太太喊住,眉尖紧蹙,“不必去叫三爷了,只把那俩个叫来便是。” 崔氏出身清河最大的家族,她是族长的嫡长女,在娘家是便跟着母亲管理家族事务又掌国公府数十年,向来的说一不二,最是不耐烦牵扯和等待。终究这也是后院的事情,儿子政务繁忙,也用不着去烦扰他了,只要得出结果就行。我清楚你们旁的不需要清楚! “你们俩个进去。”老太太拉过灼华的手,温然道,“你好好看着。”随后指了沈焆灵道,“你既说有证据,你说。” 沈焆灵紧咬着细白的贝齿,吐出的字眼却字字清亮,道:“白姨娘给孙女一个驱蚊的香囊里头加了东西,姨娘身边的妈妈懂些药理的,祖母不信可以叫了大夫来查看。香囊孙女儿还留着,一定能查得出来的。” 老太太皱了皱眉,隐隐感到事情似乎不似想象之中的简单,叫春桃去把沈焆灵的香囊取来,然后又把她们几个都打发去了东次间。 炎炎清朗的光线随着日头的偏移,投进门口的三寸耀眼光亮也越发的倾斜过去,落在尾座的踏板上,清晰的看到清晨丫头擦拭过后留下的水痕。那痕迹似一抹怀疑,落在了心头,便无论如何也擦不去了。 白氏和苏氏垂着头匆匆而来,规规矩矩的给老太太和灼华请了安。 老太太不叫起,也不给拿蒲团,就叫她们生生硬跪在青石砖上,夏衣单薄,跪在上头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必定乌青一片。 苏氏和白氏都是一辈子熬在大宅门里的人,打从被陈妈妈传了话,心里就都有了数。 老太太端着茶盏缓缓拨弄着水面上的沫子,睇着眼打量着二人。 苏氏虽心思深沉,但保元堂气氛怪异,东次间里又传来几声轻泣,又见白氏一同过来,便是晓得女儿没忍住,把香囊的事情说了出来。 关于香囊的事情,她千叮万嘱不要在老太太面前说穿了,她虽查了些苗头出来,但毕竟没有太充分的证据直接定罪白氏,此刻拿出来说不过说个疑影儿,能不能在老太太心里种下怀疑都两说,弄的不好还叫人以为她们想栽赃白氏以脱罪。 心思回转间,苏氏手指不由自主的捏紧了帕子。 那一闪而逝的紧张,灼华看的清楚,老太太何等精明锐利,自然也瞧了个仔细。 灼华倒是对白氏刮目相看,低眉顺眼的跪着,白净的面孔上不急也不慌,可见心思深沉。 “你们都是消息灵通的,崇岳寺里发生了什么你们多少也晓得了,外头传着些什么你们也清楚。”老太太呷了口茶,微烫的热气烘的面颊上绒毛舒展,却抹不平眉间的肃色,“苏氏,你手脚是快的,听说查了不少东西,那我只问你一句,这件事你怎么看?” 磕了个头,苏氏恭敬道:“二姑娘是个娇软性子,府里有孝也没得出门去,怎么会将人得罪至此还要去害她性命,俾妾想着,许是误会了。” 灼华垂首立在老太太身边儿,听着苏氏的话心头直叹,难怪前世里自己叫她骗的团团转呢!可真是会说话。 苏氏那简单的几句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沈焆灵娇怯怯的,不会得罪人,沈家的儿女身上有孝也出不得门去,即便能得罪也不过是府里的这些人而已!府中的人为何要害她,无非就是嫉妒她有得力的外家而已。 终于谁会在意她是否有得力外家呢?自然就是那些同为庶出的哥儿姐儿以及她们的生母了。 “误会?”老太太哼笑了一声,身姿微斜的胳膊搭在几上,冷言道:“我给了权力于你,不是叫你来糊弄我的。我可以给你的,也可以给旁人。别与我打谜面儿,你还嫩了点儿。” 那声音是稳坐内院数十年的低沉透彻,身上有常年礼佛而沾满的沾上的佛香悠悠缓缓的透在空气里,稳重的敲打着这屋内所有胸腔里不停扑棱的翅膀。 苏氏心头一突,忙是伏身于地,“总是妾的不是,请老太太责罚。” “责罚?”老太太眯了眯眼,语调有秋夜寒露的冷意,“咱们定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不懂得规矩,你既叫我罚你,总要有个明目才是。” 苏氏伏在地上,心思盘了又盘想着该如何回答才最周全。沈焆灵却从东次间里冲了出来。 春桃拦了一把,又叫她推开,然后“咚”的跪在老太太面前,凄凄哀哀的求着,“祖母不要罚姨娘,都是孙女儿的错,老太太要罚便罚我吧!总是孙女儿不好,不该得罪了人,连累姐姐妹妹的一道受辱。” 说着又激烈的磕起头来,才几下子,白皙的额头便通红了起来。 换做平时,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定是要心疼一番的,可如今只觉得她可怜又可恶。 女儿如此莽撞,苏氏伏在地上眉头深深皱起,呼吸沉了起来,并着地上动荡而起的灰尘,呛得嗓子里无比干涩,无奈如长练密密缠绕在心口,叫她想喊又喊不出来,值得在心底长吁似冬雪微冷。 “确实是你的罪!”动作间扯动了翠色流苏下坠着的明珠轻轻晃动,明珠冷色的光芒投在老太太的面颊上,更显神色沉严,毫不留情道:“我平日里不管,你们却当我是瞎子!今日便是打死了,别说你老子如何,便是苏家来人我也有的是话要与他们说道了!我倒是不知了,沈家的姑娘还要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祖家来操心婚事了!啊!给永安侯府脸面扶你们上台面,倒还学会了登鼻子上脸了,他永安侯府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些!” 沈焆灵面无血色,梗着脖子呆呆的看着老太太,细长的颈项沁出了莹白的汗水,呼吸间几乎可以听见冰雕融化滴落的声音,似碎冰坠入空洞深渊,激起千层刺骨激浪,兜头湃下,残破了满地的支离碎破。 苏氏定力再好也忍不住白了白面色,自己这些年的动作原来都暴露在这老妇人的眼里,心底有不甘闪过,她仔细筹谋了十几年,十几年啊!绝对不能就这样轻易败了! “夫人……” 苏氏想说话,老太太手一抬制止了她。见沈家惯用的李大夫进了院子,便不再与她们母女废话,叫了大夫进来,陈妈妈取了各位姑娘佩戴的香囊过来。 老太太缓缓了脸色,对李大夫道:“劳大夫好好瞧瞧,这些东西里头,可有什么特别的。” 李大夫一把山羊胡,五六十的年纪,面容有医者的严肃又有老者的慈蔼,他医术高明,自来都是服侍世家大族的,对于那些阿赞伎俩十分明白,闻言只点了点头,便仔细查探起来。 白氏依然安安静静的跪着,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自始至终的低眉顺眼,哪怕老太太恨骂时,也不曾抬眼打探什么。 沈焆灵看着李大夫查询着物什,眼里略带了希冀。 苏氏面色稍微回缓了些,许是心里又有了算计,慢慢的镇定下来。 查探物什上的手脚,不比把脉,望闻问切就能得到结果,李大夫拆了那几个香囊,分成几摞,观察着里头的药材,又时不时捡起几味药材放在鼻下来来回回的闻着,在几张宣纸上写写画画,良久之后才得出了结论。 他在纸上画了两笔,然后将宣纸递给了老太太,道:“其中三个香囊是没有问题的,只有一个,加了些东西。” 老太太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李大夫道:“这个里头的驱蚊药材都用的很好,独独多了一味天麻子。” 老太太眉头紧锁,自是知道这独独加了的东西定不是什么好的,“天麻子是什么?有何问题?” 李大夫捋着山羊胡,缓缓道:“天麻子是西域的药草,无色无味,惯来是草原人用的多些,因为熬了浓汁的天麻子可以吸引野兽。好在这个香囊里的天麻子只是草药,不会有那样大的功效,不过是会招了野猫。”因为猫儿喜欢薄荷的味道,而驱蚊香囊里必不可少的便是薄荷,“若再加上这天麻子,最好不要去草场或者山林子,容易招惹野猫发了野性。” 灼华犹疑的问道:“会否……引来野兽?” 李大夫断然摇头,“不会。” 灼华使了眼色,陈妈妈立刻笑着上前,奉上银两请了李大夫出去。 老太太睇了白氏一眼,“二姑娘说是你有意陷害,有何话说?” 白氏微微抬头看着老太太,面色平静道:“老太太明察秋毫,若是妾要害姑娘何必那自己做的东西去害人。只是香囊是妾给各位姑娘公子做的,妾也有推拖不得的责任。请老太太责罚。” 她的表情也只是淡淡,似春日的细雨蒙蒙,逶迤拖沓在天地间,给你一点朦胧的影子,叫人难以看穿影子背后到底是何光景,却又愈发引着人去探究。 老太太盯了白氏半响,却问了苏氏,“你说。” 苏氏似为难了一下,轻声道,“……妾也只是怀疑。” 白氏虽生有一女,如今又有身孕,可到底白氏不过丫鬟出身,即便……丫鬟出身!白氏可是郡主的贴身大丫鬟啊,莫非,白氏是知道了什么?背脊忽生一阵恶寒,有私密的汗水沁出来,黏腻了每一个毛孔,似百足之虫缓缓爬过,刺挠到了心底。 老太太瞧着苏氏忽忽一卷的指尖,眼神一凌,默了许久,淡声道:“你们没有证据指证白氏,白氏也没话辩解。可你们也听到了,引来狼群的可不会是个香囊,那么……”顿了顿,“白氏暂时禁足于院中。” 白氏大腹便便,也跪不下去,闻言只是顺从的点头应是。 灼华看着白氏,老太太这样做其实也算是为了保全白氏,她轻轻开口,对苏氏说道:“虽禁足也不可怠慢了,姨娘可要好生看顾着白姨娘的胎。” 苏氏应声,老太太也没有驳她,苏氏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老太太没有夺了她管家的权。 灼华发现白氏在听闻自己要苏氏继续看顾她的胎时,微微动了下手指,那时的呼吸缓而短,似松了口气的样子。她这才惊觉,大家都在往白氏预想的方向走。 直到此刻,灼华不得不承认,白氏算计人心的本事无人可比。 叫了白氏回去,老太太睇了眼苏氏,脸色沉静如水,“预备怎么收场?” 苏氏无言,总不能硬生生去外头给人解释,怕是越描越黑而已,难倒二姑娘就要毁了吗? 碎碎迷迷的阳光绞着炎炎沉闷扑了进来,落在左侧小桌上的一直描金细颈瓶上,反射了炫目的光叫人几乎难以直视,便是此刻老太太的锐利阴沉的脸色。 苏氏深深一拜,摆低了姿态,哀求道:“求老太太怜悯,二姑娘不懂事,可到底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儿啊,求老太太可怜,救救二姑娘的名声吧!” 第二十七章 背后的人 沈焆灵微颤的跪着,服帖在背脊的衣裳上的青色缠枝藤蔓落在灼灼阳光下依旧毫无生气,“祖母救救我,孙女儿知道错了,往后必定愈加谨言慎行,不给家里惹麻烦,不叫沈家丢脸面,求祖母可怜……” “救你?怎么救你?你连自己得罪了谁都不晓得。”老太太看着苏氏和沈焆灵许久,最后冷冷一笑,“人家这么环环相扣着算计你,你以为平息了留言就了结了?” 灼华怜悯的看着沈焆灵的楚楚柔弱,柔声道:“二姐姐和姨娘怕是还不知道,那日二姐姐身上还沾了旁的药粉,数里外可招惹狼群的!那药粉过了药效便是查探不出来了,好在倚楼起来疑心早早去查探,才晓得了这个。” 沈焆灵一忽会儿哀伤自己恼了老太太,一忽会儿羞恼坊间的传言,如今又有个凶手暗中窥视着自己,誓要自己性命,一时间脑中混乱如丝线紧紧缠绕,绞的脑仁儿生疼。 苏氏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招数用在女儿身上,数里外可招惹狼群的药粉,那便是要女儿性命不留余地啊! 那会是谁? 苏氏心里团团盘算起来,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双手微微一曲,怎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灼华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见到苏氏微微一瞪眼的惊诧,她晓得,苏氏有了怀疑对象了。 老太太眼底有幽芒闪过,道:“自己想想清楚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否则便是无穷无尽的祸患,沈家容不下这样招惹祸事的姑娘。” 沈焆灵呆呆的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垂首拨了拨衣襟上的一撮暗紫色的流苏,烦怒道:“既那两日的禁足没叫你拎清楚自己的处境,那便继续禁足,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出来。初七的灯会不必去了。” “祖母……”她觉得羞恼也是不想出门的,可是真的不出门,怕是要坐实坊间传言了呀! “二姐姐就当是老太太给你清静,好好想想吧,总要把事情搞清楚的。”灼华劝着沈焆灵,想了想又对老太太道,“初七的灯会还是要去的,这会子谣言难听,要是二姐姐不去灯会,人家不晓得还要怎么编排嘲笑,索性大大方方的去,咱们立身正,不该为了旁人的非议便顺了那凶手的心思。祖母以为呢?” 老太太讥诮的扫过沈焆灵,可灼华求情,又不忍拂了她的意思,还是应了。 “回头再去寺里送个信儿,请了哪位大师傅下山来一趟,略略一说。”灼华笑了笑,温柔周全的好似她才是大姐姐,费尽了心里去为家中姐妹解难,“谣言么,都是没有出处的,那谣言如何比得德高望重的大师说的话呢?” 老太太觉得有理,便叫了陈妈妈亲自走一趟。 “既是有人要害二姐姐,咱们都仔细想想,别漏了什么,早点找出凶手,咱们就有应对的办法了。”灼华看向苏氏和沈焆灵,推心置腹的细细说道,“香囊之事既然没有证据咱们也不好冤了谁,白姨娘禁足也好,正好安安静静的待产,姨娘说呢!” 灼华言语里为着沈焆灵说话,苏氏自是无不应下的,眼眸微垂的遮去了眼底涌动如碎冰尖利的阴沉,嘴角含着感激而得体的笑意,“姑娘说的是,是妾冒失了。” 灼华温柔浅笑,轻轻圆着两边的话,“查清真相总有过程,有怀疑对象,拿出来对质也属正常,到也怪不了谁。” 老太太看着孙女儿心思周全,心里这才稍稍安慰些,无心再与她们母女多说什么,便叫了散。 待人都走了,老太太拉过灼华进了右次间,“你心里怕是有了眉目吧?” “也不是太确定,却觉得可能性很大。”灼华微微点头,凑到老太太耳边小声说道,“长平侯袁家的嫡出二姑娘袁颖那日也在崇岳寺。” 那袁二姑娘的性子何等出名,老太太自然是晓得她的,又想起丈夫来信说起的袁家曾想和徐家做亲后叫徐家婉拒之事,如此徐惟来北燕也是有躲亲之意了。 苏家和徐家联姻,背后岂不是…… 老太太目光骤然化作一根锐利银针,恨声道:“他苏家倒是打的一笔好算盘!” “祖母也别气了。”窗台上的一盆石榴绽满了绯红的花多,落在眼底燃成了一抹幽幽星火,似要将苍白面孔吞噬,灼华抚着老太太的心口,轻声道,“我想着袁家姑娘晓得二姐姐去灯会,怕是还要动手的,咱们好好防备着,即便抓不住袁家姑娘,若是能逮住个动手的人,咱们也好拿出来做个证。” 老太太有些担忧的抚了抚她的面颊,“我便是担心又连累了你。” 灼华莹然一笑,似翩跹的蝶儿游曳在白梅盛放之间,倾身窝在老太太怀里,“祖母放心,这回我当个铁石心肠的,见着了都当没见着,自保为上。待这回的事情平息后,只要看着些二姐姐不叫她再见徐惟,祖母也寻摸着早早为她定下来亲事,袁家姑娘应该也不至于再来寻麻烦才是。” 老太太叹了一声,轻轻顺着她如瀑的青丝,“便如此吧!” 劳累了一日,老太太也乏了,灼华伺候了老太太歇下,便去了春江阁看四丫头。 小丫头到底还小,不晓得名声的拖累,只一个劲的问她伤口痛不痛,又叫她以后离了二姐姐惹祸精远些,灼华心头温暖,自是样样应下的。 哄了小丫头吃了点心,转道又去了白氏的院子,她晓得白氏的计划连自己和孩子都算计进去了,心头总是不舍,总算当年白氏也曾照顾过自己。可白氏却是不肯见她,只叫贴身的丫鬟回了话,谢了灼华的好意。 也不勉强,只叮嘱了看守的婆子不可怠慢,不可岢扣用度,又去了沈焆灵的蘅华苑,见着看守的婆子神色闪躲,她便晓得苏氏定是在里头,她不过柔婉一笑,贴心的叫婆子把院子守好,便往煊慧的彩云间走去。 她猜测着大姐姐这会子不是刚发了一通脾气,就是正在发脾气,再不然就是在酝酿火气的路上。 但她进了彩云间,却发现四下安静一片,丫鬟婆子也不见慌张,屋中的冰雕轻缓吐着凉意,煊慧出乎意料的平静,拿着绷子细细绣着松鹤延年的图样。 “我性子急躁,母亲那时候总叫我多跟着嬷嬷学绣活儿,我没得静下来,后来母亲走了,没人压制我,闯了好些祸,这时候才慢慢明白母亲的深意。你瞧……”煊慧抬眼一笑,收了线头,把绷子递给灼华看,“妹妹看看,这鹤绣的如何?” 灼华绣工不行,但绣品好不好还是看的明白的,拂过那细密的针脚,配色沉稳不招摇,道:“是极好的,该是给祖母绣的寝衣吧!我与姐姐一样,是个静不下来的。母亲那时候总是拘着我一道绣,我却总给她捣乱。如今姐姐倒是绣的极好,我还是与针线不对付,每每动了针线,总要扎上几针。” 将绷子放到一边,煊慧看着一旁笸箩里的香囊,嘴角有一丝迷茫的苦涩,道:“九月初七妹妹就十二了呢!十月中旬,我也要及笄了,姨娘就叫我开始绣些零零碎碎的婚嫁小物件。尽管心中有期盼可我脑子也不算糊涂,这些年天南地北的跑,看了那么多庶出女的着落也晓得什么才是自己的归属,自是不会去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左右爹爹与祖母也不会亏了我,如你说的,我好歹也是长女么!” 沈煊慧不急不缓的絮叨着,然后笑了笑,肩头处绣着一朵盛开的绯红石榴花称的她的容色更是明艳不已,带着几分有趣又朝灼华眨眨眼,戏谑道:“你当我气疯了,要砸一套茶具出气呢,还是去揍她一顿泄愤?” 灼华失笑,方才还真是如此想的呢! “她自己不要脸面,偏连累了咱们一道被人非议,可到底是她自己做的孽,与咱们有什么干系。”煊慧眉宇间是无所谓的浅淡,指尖掠过五色明艳丝线,若有似无的花卉香气,嘴角含了不屑,道:“她心心念念着徐惟,可要知道缘分这东西老天自有说法,上赶着也好,勉强也罢,最后都吃不着好果子,我再与她啰嗦什么?就这样的脑子,我还真是犯不着跟她置气呢!我方才那样生气,只是觉得从前自己竟叫这个没脑子的东西算计了多回,心头有些为自己不忿而已!” 灼华默然的看着阳光扑在窗棂上,春意百花舒的雕纹落了浅淡的影子在地上。 她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思呢! 看煊慧的样子,灼华便晓得她对徐惟的那点子心思已经没有了,倒是有几分豁达的意思,却又难以想象这样明白的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人世轮回中的每一步,果然都是十分紧要的。 话说回来,自己前世对李彧那样痴迷,如今还不是断干净了念想么! 灼华感慨道:“姐姐如今也是稳重了不少。” “我好赖长你几岁,还能日日当着傻瓜给她们欺辱去不成!”昂了昂脖子,姐妹相视一笑,煊慧又神神秘秘的凑近她,说道,“与妹妹讲吧,我是不信白氏去害她的,我倒是怀疑了一个人,妹妹可有疑心?” 灼华扬眉,倒是想听听她的猜测,“谁?” 煊慧起身稍稍打开了一隙窗户,有明晃晃的光影斜斜照了进来,灼灼着扭曲了一方空间,落在春意百花舒的光影旁,好似那薄薄的光影也有了影子在摇曳,煊慧眸中映着光,有灿然的光亮了起来,“袁家的那个!” 灼华嘴角绽了抹如花笑意。 煊慧一看她的表情,就晓得她也是有这样的猜测的,扬眉道:“是不是?妹妹也想到这个人了吧!思来想去,这样狠戾的手段也便是她了,咱们这些闺中的姑娘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可恨的是,竟连累了你受伤。”她又拉着灼华细细叮嘱道,“你这伤还未好全了,这几日可得好好养着,往后不计她遇着什么危险,你不可去救,为着这样不知所谓的东西,犯不着,知道么!” 灼华失笑,看着她的关心不掺虚伪,又觉得熨帖,便笑着应下,“姐姐放心吧,我记下了。” 迎着傍晚的微风,在一片霞色中回到了院子。院子里墙根儿底下有一片丈余的竹林,霞色落在竹叶上,有温柔的色泽,风拂过,枝影沙沙间有伶仃水声,隐约间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夹杂了竹叶的清香,呼吸间便似要将人醉了过去。 宋嬷嬷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新衣裳,见她回来忙小心翼翼的将她迎了进去,先沐浴更衣。 “姑娘是做妹妹的,何苦这样东奔西跑的去宽慰她们。”嬷嬷觉得灼华过得实在辛苦,哪家的十余岁小姑娘如她一般周全的,要顾着这个,又有安慰那个,换了旁家的姑娘,有着当权的老太太宠爱着,多是娇气的。 “老太太既然发落了,自有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去盯着,如今那苏氏吃了训自会照看着不出问题。说起来您叫连累了受伤,倒是不见蘅华苑的来问一声。”嬷嬷解开了灼华半挽的发髻,口中低沉着絮絮叨叨,“也是,都禁足了,自顾都不暇了,哪还记得姑娘对她们的恩德了。” 灼华只是笑着,她也是没有办法,要做个“温柔善良又周全的好人”哪里这么容易了。她可不想再如前世里一般,叫人背后嚼一句蠢笨无脑。 更何况做个“好人”,带来的好处也不少,至少苏氏母女这会子可是半点都没有疑心了她了。 “好好的身子,怎叫狼爪子伤成了这样。”替灼华宽了衣,看着她背后几道长长的暗红色痂子,宋嬷嬷又是气愤又是心疼,恨恨的骂道,“那二姑娘,简直可恨!” 灼华肤色白皙,暗红色的痂子落在上头,又是那样纤瘦的身姿,瞧着便是愈发的触目惊心,“也不好看着她葬送狼腹。” 宋嬷嬷无奈的一叹,“姑娘便是太良善了。姑娘念着姐妹情是好的,可也要先顾着自己才是。” 灼华晓得宋嬷嬷的担忧,自是无有不应的。 今日伤口崩开过,定是不能泡澡的,可几日没有好好清洗,又值盛夏,一天都要出几回的汗,灼华觉着自己都快要酸了。 “哪就要酸了,长天可告诉我了,一日三趟的拿梅花水兑了温水给您擦着身的。”宋嬷嬷细细斜了她一眼,眼角的每一丝纹路里充满了对眼前小女孩的宠爱,“姑娘就是爱干净,打小就这样,偏小时候又最爱拿捏泥巴玩儿,一天便是要换上好几身儿的衣裳。混不似个大家闺秀。” 灼华想起小时候每每回到京里,皇帝总是把她接近宫去,就住在延庆殿里,同年龄相当的皇子公主们玩在一处。延庆殿的正殿前有几颗很大的芭蕉,倒垂着巨大的叶片,遮蔽了一片难得的阴影处,她和三公主李郯在树下头玩泥巴,总是弄的满身满脸的脏污,玩累了就换一身,歇够了再去玩,当真是一天要换好几身衣裳了。 树下刨出的洞还不准小太监掩埋上,一个夏日过去,两个白嫩嫩的小丫头被晒成了黑丫头,整颗根深的芭蕉也几乎被她们整个刨了出来,歪歪斜斜的倒在一边。皇帝纵着,皇后和母亲也只能是无奈的看着她们疯闹,完全没有贵女该有的娴静样子。 那时候,多快活啊! 冲了热水,皮肤舒展,人顿时舒服轻松了不少。 换上了柔软的寝衣,丝滑的料子贴在肌肤上有一丝凉凉的感觉,并着冰雕吐出的凉意再这样盛夏的时节里倒也十分惬意。时光入夜,索性也不挽发髻了,抹了头油,柔柔顺顺的披在身后。 累了一日,因为云山绕的缘故,人也昏沉,瞧着饭食也无胃口,便叫秋水去沏一杯蜜茶来。 灼华窝在床边的软榻上,半倚半靠懒懒的斜在大迎枕上,素手微曲支着下颚对月想着心事,月光莹莹落进屋内,拢了一层朦胧温柔的光晕在垂散的青丝上,更显脸颊白皙柔婉。 宋嬷嬷端了个锦杌在灼华身边坐下,将这几日观察下来的一一讲给灼华听。 “赵氏和白氏很安静,不过她们身边的人不大安静,和苏氏身边的大丫鬟悄悄见过两回。苏氏送了几回信出去,大约是送去京里的。借着送东西来,也跟着院里的小丫鬟套过话。” 灼华笑意浅淡,“那些人怕不是苏氏安插在她们身边的罢。” 从前不启用,是压根没把那两个妾室摆在眼里,如今女儿频频吃亏,险些栽在白氏的手里,苏氏自然急了,这些棋子便也不得不启用了。 宋嬷嬷微微一笑,颇是欣慰道:“要说老太太给选的那四个小丫头别看年纪小,可都是极好的,苏氏的人来套近乎塞好处,愣是一个字儿都没有透出去。” 今年她院子里的丫头有些年岁到了,放出去了几个,老太太就亲给她选了四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进来伺候,一直由宋嬷嬷亲手调教着,如今在她院子里做着杂活儿锻炼着心性儿。 宋嬷嬷当初是皇贵妃身边儿的掌事女官,调教人的手腕自是不简单的。 “既然都是好的,嬷嬷找机会安排着提拔了三等的丫鬟,拨在您身边儿伺候着,好好教了她们怎么眉高眼低,怎么应付人际。”灼华浅笑扬眉的看向秋水几人,戏谑道:“待咱们院子里的四位大丫鬟都出嫁了,正好她们也可顶上了。” 听风抽了抽嘴角,倚楼无语。她们是杀手,打从记事起就是在打打杀杀,没想过嫁人这档子事。 秋水正好沏了蜜茶进来,一听顿时羞赧的面色通红,结巴了一下,道:“奴、奴婢,一辈子跟着姑、姑娘。” 长天一甩头,脆生生道,“要嫁奴婢就嫁给姑娘夫家的管事,一辈子留在姑娘身边。” “你们待姑娘忠心,姑娘心里都知道,自会叫你们未来无忧的。”宋嬷嬷笑着与秋水几人说了几句,转而肃了肃眼神又道,“昨儿厨房的刘妈妈给我递了话过来,那腌臜东西找出来了!” 灼华看着喜鹊登高的铜烛台上烛火轻摇,点头道,“叫刘妈妈继续盯着,旁的不用管。”接了秋水递来的蜜茶,小小的呷了一口,“那药罐子扣下了吗?” 倚楼回道:“属下去的时候,罐子已经叫人不小心打破,不过属下还是把残片都取回来了。” “还真是巧了。”灼华掀了掀嘴角,指尖轻轻点着茶盏,“悄悄拿了去给老先生瞧一瞧,看看是不是罐子出了问题。” 倚楼道:“下午晌里老太太审问的档子,已经去过了,老先生说明日给我答案。” 灼华笑着夸赞道:“倚楼越来越聪明了呢!” 倚楼想了想,道:“是姑娘教的好。” 长天扬了扬眉,满眼写着“孺子可教”。 第二十八章 提示:背后捅一刀 有一层薄薄如山涧烟波浩渺般的云缓缓朦胧了夜空,悬在天上的上弦月似被浸泡在了深秋的水色里,雾蒙蒙的散着幽蓝冷白的光,看着叫人心底无端端生出一股无助来。软塌旁的小几上青玉香炉里有四月飞絮般的轻烟袅娜吐出,本该是最安抚人心的气味,此刻闻着竟似落了一股沉重在心头,叫人喘不起来。 苏氏搂过哭得可怜的女儿,语调里透出淡淡的倦意,道:“你与姨娘说,到底怎么回事,如何黑夜了还去林子?可是有人假借了徐家公子的名儿约你去的?” 沈焆灵哭得抽抽泣泣,想说什么,可又怕被生母这杯莽撞,所有情绪唯化了泪水滚滚。 苏氏叹着气,保养得宜的面孔敷着脂粉,眼角在几日功夫里快速的生出了丝丝纹路,不明白女儿怎么丝毫不似了自己,竟是这样沉不住气,“姨娘与你说过,待姨娘顺利扶立,你与徐二公子的婚事便可摊开来讲了,他知道,你也清楚,他又如何会半夜约你相见?” 沈焆灵咬了咬唇,道:“我、我也曾怀疑,可是、可是女儿实在害怕……” 苏氏耐着性子温柔的抚着女儿的背脊,道:“你记着,姨娘的事情一定会成。姨娘有办法叫三姑娘为我说话,她得老爷和老太太的喜爱,只要她开口,姨娘年底之前必能顺利扶立的,在这之前你需得沉得住气才行,以后少于徐公子见面,待你们的亲事定下有的是机会相见。” 沈焆灵抬着往往眼眸瞧着生母,方才哭到苍白的面色渐次润红了起来,映在眼底便是一抹娇红,“三妹妹?她如今与咱们不算亲近,有老太太宠着,她也不必讨好姨娘,如何肯为咱们开口呢?”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总之姨娘会为你打算好的。”苏氏顺着她青丝,眼神似深厚的湖泊,河流地下是湍急的暗涌,更有着尖锐的冰峰,要将对手扎的头破血流才肯罢休,“她肯这样救你,说明她还是念着当年我辛苦照顾她一场的,姨娘只要再为她做些事情,她定会站在咱们这边的。” “姨娘能为她做什么呢?她又不缺什么的,不过这一回真是多亏了她,否则女儿当真要葬身狼腹了。”沈焆灵想着又恨恨了起来,咬牙道,“这个白氏竟这样害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瞧她镇日里闷声不响的还以为是个没用的,哪知是个祸害!老太太竟只是罚了她禁足,真是可恨!” 彼时夏日百花绽放,香气莹莹,苏氏的脸浸在浅浅的阴翳中,连着满身栩栩如生的缠枝刺绣也只剩了冰冷之色,“想要害你的另有其人。” 倒是白氏的香囊当真只是为了引野猫伤焆灵,还是另有所图留有后手? 沈焆灵一惊,捧着心口呼吸急了起来,大声道:“当真还有旁人?可我、我并未得罪了谁啊!” 苏氏垂眸一笑,阴冷之色一闪而过,“徐家公子与你亲近,自然有人心里不舒服的。” “除了大姐姐还能有谁!”沈焆灵眼眸一突,瞬间想起了煊慧说的那个袁家姑娘,那可是连自己奶娘都敢打杀的人物啊!难怪会这样狠戾的对自己下手了。“是、是袁家的那个?那可怎么办呀!” “放心吧,老太太不会允许她这样嚣张的,你的名声也关乎她最宠爱的三姑娘,她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苏氏眼神渺远有无奈的疲惫,再次推心置腹的叮嘱道,“以后出门紧跟着三姑娘,她是个有算计的,身边的人功夫也好,你跟着她,有什么事她会护着你的。你不可再莽撞了。” 正说着,外头的婆子来禀报,说三姑娘来过,晓得姨娘与二姑娘说话,便走了。 苏氏唤了蘅华苑看管库房的嬷嬷来,去收拾了几件贵重的物件又叮嘱了女儿几句,便去了灼华的院子。 苏氏嘴角含着得体的笑意,“二姑娘一心想来好好谢谢三姑娘,只是如今老太太吩咐了禁足,不便前来,就叫了俾妾来看看三姑娘。听说今日法事的时候姑娘的伤口有些崩了,不知现下可好些了?” 没了午间时在老太太处的恭谨小心,此刻看着灼华的神色柔和而亲切,似长辈般温柔关怀着一个小辈。 灼华不爱外人进内室,简单挽了个发髻,在明间见苏氏。 “无事了,养些天想来就能大好了。”浅笑看着她发髻间的一直赤金凤头钗,凤首细细流苏在动作间微微晃动,漾了一抹碎金的光芒,那光芒并着屋外的晃晃光线,看的久了,有些晃眼的刺目,灼华道:“老太太叫二姐姐安静几日,也是好的,省的出来去瞧旁人的眼光。” 苏氏颔首应道,“姑娘说的是。” “只是姨娘可想过什么人会去为难姐姐?”灼华笑意微淡如云烟,“那个人的手段不简单,即便这回咱们能想了法子去挽回姐姐的名声,可若是捉不出背后的人,怕是要无休无止了。” 苏氏敛了笑意,“姑娘说的是,妾会仔细查问的。” 灼华掐了掐眉心,十分乏累的样子,鬓边簪着的一朵明艳石榴花也擦不亮她苍白的脸色,“姨娘明白就好,大姐姐和二姐姐快及笄了,大哥哥也十六了,名声之事无小事,姨娘多与二姐姐提点着。毕竟姨娘是姐姐的生母,想来姐姐还是能听进去的。” “是,妾明白的,多些姑娘提点。”苏氏凝视着灼华的眼神闪了闪,道:“姑娘面色不大好,可是有什么不适?” 灼华笑了笑,“只是有些乏。” 苏氏温柔的关怀道:“不若明日妾请了李大夫来,为姑娘请个脉。” 灼华嘴角柔婉,眼底深处的光恰似枝影交叠间的薄薄阴影,“午晌里请过脉了,姨娘有心了。” 苏氏起了身告辞。 灼华微微一点头,叫了秋水去送。 苏氏正要踏出屋子的时候,灼华清婉微缓道:“徐公子家世好、样貌佳、人品也端正,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若是永安侯府能为二姐姐定下这桩亲事自然是极好的。到底是沈家的女儿,叫外家张罗婚事落在旁人眼里总是不好看,老太太说的重些,姨娘与姐姐到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未免频添了不必要的麻烦,暂时还是不要见的好。” 苏氏瞧着她沉然从容的神色,颇有上位者的凌然之气,表情便不自然的微微一僵,然后深深一福身,“多些姑娘提点。” 看着苏氏出了三进的门子,宋嬷嬷问道:“姑娘何故提醒她?” 灼华润白的指尖点在桌面上,淡淡道:“永安侯府多与她通信,京里的消息咱们晓得的,她也晓得。苏氏是个聪明人,经了这半日,袁家姑娘的事情想必她也猜到了,我不过废些口水一说,得她个顺水的人情而已。” 宋嬷嬷想了想,点头道:“也是,她既觉得自己的戏码演的好,总要叫她坚定不移的继续下去。” 灼华闭了闭眼,药性缓缓发作近日昏沉更重了,冷笑道:“我舍命去救她的女儿,想必她还当我是在还她当年衣不解带照顾我的情意呢!” 长天哼道:“嬷嬷没瞧见么,那苏氏与咱们姑娘说话时一副长辈的口吻,不知身份!” “她那是自信。今日来哪里是为着沈焆灵谢我,来瞧我中毒多深才是真。”灼华抬手拔了发间的簪子,起身往内室里走去,“待我倒下,她的计划便要开始了,我呀,马上要承她一份大大的情意了。” 宋嬷嬷伺候着灼华宽衣,说道:“姑娘何必受这样的苦,如今查起来便可撸了她一切权力,老太太和大人也绝不会轻绕了她。” 灼华挨着软枕躺下,缓缓闭上眼,只轻声道:“有永安侯府在,这点儿的罪名不过叫她永远上不了位而已,沈家还得好好养着她,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害死了母亲,还能好好活着?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宋嬷嬷叹了一声,不再劝了,处了十年了,看着她温温软软的,却是个倔性子,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住。 “我的情意……怕她是承不起的。” 其实,袁颖打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沈焆灵的命,可没想到她竟半点损伤都没有,老太太的一番说辞,还叫沈焆灵白白得了个好名声,她哪里会就这样罢休的。 于是便叫人在闹市的茶馆酒肆里散布谣言,同样拿名声去毁她! 坏了沈焆灵的名声,徐家那样的门户如何还会要这么一个不知检点的女子进门。 一招接一招,端的是好计谋! 暴戾是不假,倒半点不似传言里鲁莽的性子! 若袁颖只是教训教训沈焆灵便也罢了,她也懒得管,可惜她做的太过了,尽管她也是厌恶沈焆灵和苏氏的,但好歹是沈家的人,就算要杀要刮的,也得沈家人说了算的,哪由得她一个外人如此轻贱沈家名声! 所以她才会向老太太提议七夕的灯会让沈焆灵一起去,且要大大方方的去,谣言就是这样的,你越是回避它,它渲染的越是激烈,你越是无视它,它消失的越快,舆论的倒向也会发生偏移。 第二日叫陈妈妈去请了寺里的大和尚往山下来一趟,好似无意的提一嘴,沈家的小施主是为了寻迷路的丫鬟才进得林子,进去的时候还有丫鬟护卫的,没想到竟遇上了狼群。又说他们去救人的时候,也只有几位女施主而已。 大和尚慈悲为怀,原也没证据证明沈焆灵进去是为会男子,是以,大和尚哪怕是看在沈家每年大笔的香油钱,也尽力一帮,为沈家的姑娘说了几句话。 出家人,可还得靠着红尘的俗物维持香油,不是么? 一边是不知何处出来的谣言,一边是方外大师的凭心而论,不过一日的功夫,谣言的倾向已经慢慢就偏向了沈家。 经此一事,沈家上上下下哪个见了灼华不是服帖又敬佩,心里嘴里的夸赞个不停,出去采买之际,也不忘告诉外头的人,她们家的三姑娘是如何的温柔善良又体贴周全。 回来后老太太备了份礼,差了管家亲去徐悦的府上,谢过徐悦和周恒的出手相救。 灼华提笔画了一副画,一位穿着铠甲的少年将军和以为锦衣少年并排站着,望着远方,锦衣少年手里握着把匕首,扬着手,正要往少年将军的背上捅去。 灼华吹了吹墨汁,拎起画纸瞧了又瞧,十分满意。 喊了四个丫头来看,“你们能看出什么来?” 倚楼皱了皱眉,“背后捅一刀。” 无时无刻不黑脸的听风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情景,瞥了瞥嘴角“恩”了一声。 长天点头表示同意。 秋水仔细瞧了会儿,道:“两个人并排站着,还挨的那么近,那说明两人关系是极为亲近的,这个锦衣的公子还这样去背后捅人,不厚道。” “你们都能看出来,徐大世子绝对能看明白了。”灼华满意的点点头,将画折好,递给听风,“找个机会送到徐悦的书房去,记得,悄悄的送,别叫任何人察觉了。” 听风收好了画纸,认真应下。 长天好奇,“为何要给徐世子送去这样的画,是不是有人要害他?姑娘怎么晓得呢?” 灼华捋了捋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又问了倚楼,“老先生怎说?” 倚楼回道:“是有问题的。应该是将药粉煮干在药罐子里,姑娘的药熬煮起来,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在其中。” “还真好法子,若不是咱们起了疑心,这药罐子一碎,谁还能捉到她半点的证据。”灼华冷笑道:“东西留好了,自有它派用场的时候。” 私塾里,沈家的姑娘们养伤的养伤、“受惊”的“受惊”,煊慧烦于应对旁人的探寻索性当一回好姐姐,便也向老先生请了假,要照顾妹妹们去了。 各家的公子姑娘们诸多猜想,本想着听习的时候从姑娘们的嘴里绕一些出来,却是想了个空,又望了望坐在前头认真吟哦的烺云。 “……” 这些日子相处大家也多少晓得,想跟他聊诗书,他能跟你侃侃而谈,想从他嘴里挖出些什么八卦私隐,完全是不可能的! 又说那文远伯夫人病重,宋文倩至孝要伺候母亲,宋文蕊心思再活泛也来不得了,否则说出去就是一句不孝。 众人又觉得高兴起来,没了那个娇娇绕绕的宋文蕊,说话都惬意了许多。 顾华瑶和郑云婉心里痒痒的很,待下了学,提着礼打着探望的名义来打听八卦,都很想要知道那个外男是谁,灼华一脸真诚又气愤填膺的告诉她们,外头的传言都是假的。 “二姐姐是个娇软的性子,这两年咱们又在孝期,门都出不去,哪里能得罪什么人呀!更别说什么男子了。” 郑云婉两眼放光,“那怎么谣言就针对着你家二姐姐来呢?” 顾华瑶问的就没那么委婉了,“你家那个苏姨娘,听说老太太给了管家的权力,这扶立妾室为正向来都不大顺利呢!” 灼华抿了抿嘴把笑意咽回去,郑家姑娘还算含蓄,只隐隐透露着她不信沈焆灵没得罪人,而顾家姑娘就利害了,只差没有直说:沈家自家的算计。 “怎么会,家里的姨娘们向来安分,平日里连院子都不出,哪能算计得了这些呢!好在二姐姐没事,咱们也正查着呢,应该很快就有眉目了。” 两人一脸失望,却又说着庆幸,表情实在对不上话语,灼华险些笑场。 这几日里倚楼悄悄潜出去两回,去查看酿酒坊的囤米情况,回来说起文远伯在外头救了个卖身葬母的美丽姑娘,灼华捧着医书捻着药草,倒是惊讶宋文倩的决心下的真是快,却也晓得,蒋氏的病怕是拖不久了。 每日关在院子里养伤,老太太免了她的晨昏定省的,反过来一日两回的去瞧她,查看她的伤口结痂程度,看着伤口的痂子慢慢脱落,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灼华不出院子,外男又不方便进姑娘家的院子,蒋楠自然也就见不到她了,便每日托老太太带些小玩意儿过去,又稍了话。 妹妹今日安否? 灼华看着手里的冰糖葫芦,嘴角微抽:“……” 大哥,您哄娃娃呐! 第二十九章 皎然如璧 时至七月,凤凰花绽满枝条,带着昨夜降下的雨珠迎着朝霞漫天一丝丝一缕缕的潋滟光芒,于阳光穿过大片的绯红花朵间晕出了碎金的光晕,明艳无比,微微摇曳间与绿叶相映成趣。凤凰花的花蕊格外绵长柔软,微微上翘的姿态恰似凤凰振翅时拖曳的美丽尾羽,旖旎了一片风光,叫人怜爱。 凤凰节到来时,灼华的伤已经大好。 架不住煊慧的急性子,才申正时分,一行人三两马车,带着数十仆从护卫,浩浩荡荡出发了。 老太太和烺云不爱热闹便都不去了,又想着是赏夜景,回来必是很晚的,便把两个小的也给留下了。 两个小的眼巴巴望着门口的车架,表情别提多委屈了,灼华再三保证会给她们带了漂亮的花灯回来,才高兴些。 今日出行用的都是双驾的马车,并没有很华丽却很宽敞,姐妹三人一人一驾。 沈府在城东,观阳街在城西,一路上遇上了不少熟人同行,少不得停下来打个招呼,相互谦逊一下你先行还是我先行的问题。一炷香的车程竟花了一个时辰才到,走走停停,下车时都觉几分头昏脑胀。 为了防止回程的时候发生拥堵,所有马车都在观阳街外十里亭处的一座农场停下,农场主家是云屏县知县大人的小舅子,是个十分热情周到的人物。 北燕的凤凰节灯会是商家和官府合作的,五步一岗,有庆北营的人护卫着,倒也不怕出乱子。留下等候的护卫仆从,庄子的主人家也客气的招呼着。 待灼华一行人到达农庄的马车已经不少,马车上挂着附上都有的标志,同一府邸的连在一处,十分整齐。 遣人送上一份薄礼到农场主家手里,告一声叨扰才出庄子。 上画舫游湖赏灯,不能把贴身伺候的都带上,所以灼华只带了只倚楼同行,听风留在岸上观察暗处。 原本定了是上文远伯府的画舫,只是伯夫人病重,宋家的姑娘便不好再出来游玩,好在邀的人也不多,与按察使顾大人家一商量,顾家便将宋家的客人一并邀了过来。 顾华瑶的贴身侍女早已候着,见到沈灼华立马笑着迎上去,笑道:“姑娘安,奴婢是大姑娘身边的珠玉,奴婢带姑娘们上船罢,咱们姑娘正巴巴等着呢!” 灼华颔首浅笑,道了声“有劳”。 申正时刻,天还亮着,观阳街上人不是很多却是热闹极了,道路两侧早已经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沿着定阳湖蜿蜒数里,围绕成圈。 煊慧看的津津有味,灼华也是十分得趣,沈焆灵勉强的扯着嘴角,只觉着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打量她,哪里有心思去赏什么灯。 珠玉笑着跟在灼华身侧,知道她们这几年几乎不出门,对什么都新鲜的紧,便也不催,慢慢的走着,时不时的解说上一番,十分伶俐。 画舫停在定阳湖的小渡口,距离十里亭也得一里多的路,一行人看的高兴,竟也不觉得累。 湖面上停着五艘画舫,都是两层的大型画舫,大红朱漆,雕栏镂刻,十分壮观。 “浮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荫笼。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链第几重。”还真是颇有意境。 顾家的画舫停在小渡口的左侧,一层是一个大通层,有一处宽敞的甲板,门窗都开着,能看到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了,二层略小些,是两个雅间,左侧的闭着窗户,应该还没人进去。 右侧的开着窗户,临窗坐着两个男子,一个着青衣,一个一身暗紫色,有些远,灼华这个半瞎瞧不清楚那两人的五官,身形瞧着倒是熟悉。 不过从身旁姑娘那频频投过去的眼神可以猜得出,两个都是一副好皮囊。 两人似说这话,抬眼望出来时不知瞧见了什么,朝她们的方向挥了挥手,好像是笑了吧,因为她的余光见着身旁沈焆灵竟红了俏脸。 倚楼小声提醒道:“是蒋公子和徐公子,应该是咱们这边招呼。” 好在方向还是分得清的,就朝着二人方向微微颔首。 朱玉笑着提醒着小心脚下,灼华抬脚踏上跳板,跳板很稳,踩上去都不曾晃动一下。 顾华瑶原本招呼着客人,见沈家的姑娘们上了跳板,忙迎了出来。 顾华瑶生的俏丽,今日穿着水红色的抹胸襦裙,更是衬得颜色明亮。 她笑道:“我还当你家老太太今日不放你出来呢!” 灼华掐了掐额角,坐久了马车有些头晕,笑吟吟道:“我还以为我们来的早,竟是晚了。” 顾华瑶细细打量着她,沈灼华虽虚岁不过十三,但个子高挑,同煊慧、焆灵在一处,竟也不显得矮一头。 今日穿着白底绣红枫叶的长裙,簪着的玉簪吐出一根流苏,坠着一颗与枫叶同色的红玉珠,她本肤白清丽,玉珠摇曳,投在面上几分红影,十分好看,又叫她吟吟一笑,唇色淡淡,清艳中多了几分脆弱,直教人心头怜惜。 “几日不见,三妹妹愈发好看了。” 与煊慧和焆灵打过招呼,顾华瑶拉着灼华的手,边说边往二楼走,她笑道,“难得没有长辈们盯着看着,自然都早早出来了。原本我家邀请的人不多,好在宋家也只邀了几家,基本也都到了。咱们一道听学的,我都安排在了上面,清静些。” “华瑶姐姐总是这样周到。” 灼华三人进了二楼的雅间,原来不止徐惟、蒋楠,郑家兄妹也已经到了。 因为只有郑云婉一个姑娘家,所以这会儿是顾家的两位庶女在作陪聊着天,看到嫡长姐带着客人过来,与沈家的姑娘们打了招呼,便笑着告退了。 里头四人见着她们三人进来,相互问候了,目光都似有似无的落在了沈焆灵的身边。 只瞧着那郑云婉眼神一亮,端正了下坐姿,挪了一小碟蜜饯在自己面前,一脸等待的模样听八卦的样子。郑景瑞还含蓄些,只是微微漏了几分探究的眼神。 蒋楠只直直望向灼华,那一双含情的眸子里满是春风和煦,白白的脸上带着透着几分淡淡的红色。 徐惟不愧是有城府的,看着沈焆灵的目光一如往日的温和,还不忘递去温柔安抚的一笑,似浑不在意这些日子里的谣言。 不知他是否有料想,那个朝沈焆灵出手的,就是对他穷追猛打的袁颖呢? “柳家大公子和你家大哥哥是不爱热闹的,宋文倩和那位不便来,咱们这儿人便齐了。”顾华瑶惯来帮着顾夫人招呼客人,说起话来轻快明了,大家又是相熟的,便也不客套了,“我去下头招呼着,就不与你们客气了,有需要的喊我一声就是。” 灼华打趣道:“咱们也不客气,少了主家在,咱们还更自在了。” 与众人说笑几句,顾华瑶朝着郑云婉递去一个眼神,才下了一楼去招呼客人。 灼华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头即可瞧得见甲板上的人来人往,又可瞧得见水中风光,当然了,也就只能瞧瞧近处的,远了她也看不清。 倚楼便守在窗外。 大家见着三人坐定,便开始好好“关心”一下沈焆灵了。 好在她也有心理准备去应对,便拿着一早对好的“口供”回应大家的关心,少了外头不相熟的人的探究目光。如今又有心上人在场,未免在他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总要加倍的可怜些才是。 “皎云是第一回跟我去寺里,瞧她兴致好,便让她出去转转,哪晓得天都要黑了,也不见她回来……也是我鲁莽,只带了几个人便出去寻了。” 她软语细声的给大伙儿讲着这场“无妄之灾”,寥寥几语带过自己如何“寻找丫鬟才进了林子”,着重讲了“三妹妹如何舍命相救”。然后向“三妹妹”投去无限感激的目光,再真诚无比的责备自己的不小心,连累了三妹妹受伤,真真是担忧的晚上也睡不着,随即,两滴眼泪优柔滚落,痛苦的自我怀疑“不知何时得罪了人”,竟叫这样折辱。 最后,再哀哀结语:若不是祖母与姐姐妹妹的宽慰,真是不想活了。 “如今这般……我当真无有脸面出来,可大姐姐和三妹妹劝着我,立身正,便不惧流言。”沈焆灵说的伤心,然后又是一番感激家中兄弟姐妹的话语。 她本就生的娇柔,口才又不错,尤其这会子要为自己洗脱,更是将故事说的有情有节,说的曲折婉转,她两眼蓄着泪,该掉的时候掉两滴,不该掉的时候硬是能蓄起一汪柔肠婉转。 那样子,当真是我见犹怜啊。 于是,听罢,众公子们似乎都信了。 灼华靠着窗户听着,有一瞬间也都要相信沈焆灵讲的才是真的了。 郑家的姑娘这会儿都坐去她身边关怀起来了。 再去瞧大姐姐,人家也是一脸的震惊,生生呼吸了好几回才找回了关怀的表情。 关怀完了沈焆灵,大家自然也要来关怀灼华的伤。 灼华谢了众人的关心,遣笑道:“早好了,不然我家老太太也不能放我出来了。” 蒋楠瞧着她,蕴了一泊江南春水的眸子里尽是担忧,“妹妹看起来面色不是太好。” 灼华宛然一笑,手上缓缓摇着玉扇,“许是坐久了马车,有些乏累了。” “自然是要乏力些的。”煊慧明艳的面上拧了道担忧之色,道:“前头为着除服礼,妹妹要打点着,后又受了伤,哪怕仔细养着,可到底这几日的也一直费着精神,瞧着面色定是不太好的。” 焆灵压了压眼角,满眼感激又愧疚的望着灼华,神色楚楚又无限感激,柔柔道:“都是叫我连累的。” “二妹妹也别这样说,好在有大师傅们的说辞,大家也晓得你的委屈,事情也过去了。”煊慧微微一叹,似在感慨,团扇在焆灵的胳膊上轻轻一点,又明快的一笑,道,“咱们好容易出来一趟,便是给妹妹散心的,可不能光想着这不愉快的事。” 沈焆灵顺从的点点头。 郑云婉也跟着劝了几句。 这时候,顾家的护卫喊了一声“开船”,画舫微微一晃,左右一阵调整方向,画舫以着极缓慢的速度开始往前开。 大伙儿兴致勃勃的赏起夜景来。 岸边的灯盏开始透出点点星辉,灼华两眼朦胧,远远瞧去,若星点带着光晕,华光熠熠。画舫廊下的角角落落处都挂着精致的宫灯,映着水面的粼粼波光,恰似繁星满天、银河千里,与蔚蓝夜空中如钻星光交相呼应,无尽光华璀璨。 灼华眼神不其然扫到了楼下的甲板,甲板上侧身站着位公子,恍然间觉得这是她今生前世里遇见过最美貌的公子了。忍不住支手托腮伏在窗台上细细瞧去,只见他修眉俊目,肤若润玉,似仙姣又不似女子,微薄的唇瓣微微扬起,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面目温润柔和。手中握着把折扇,轻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一身白底绣红色凤尾纹的窄袖束腰长袍,修竹挺直,发髻半束半披,带着一只质地通透的玉冠,碎碎灯影下拢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越显萧萧如松下风、轩轩如朝霞举。 若说蒋楠的笑如春风和煦,那这位公子的笑,便是如玉的温润。 君子如玉,竟是这般模样的。 她淡声一笑,不觉间,嘴中缓声轻念,“灯下美人,皎然如壁……” 楼下的人似乎听到了,仰头看了过来。 灼华惊觉自己把美人给调戏了,赶忙侧身避开。真是尴尬。 蒋楠瞧她如此便也好奇起来,顺着她的目光探出去一看,见到楼下的那位“美人”后,愣了愣,表情变得颇有些古怪。 灼华轻轻摇着扇子,大抵是在书房放的久了,隐约有沉水香的气息,“怎么了?” 蒋楠疑惑道:“妹妹不认得他?” “我见过他?”灼华怔了怔,窗外缓缓送来水泽湿润,“我眼睛不大好,远了便看不清。” 调戏了个熟人? 蒋楠想起上回在林子里她确实是带着眼纱的,且又受了伤,大抵是真的没在意了。 郑云婉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好奇的问道:“什么美人?” 两人说着话,跟打哑谜一样,纷纷朝着她们处靠过来。 徐惟走到蒋楠身边,探出去一看,笑道:“是我兄长。” 徐悦啊! 灼华微叹了一声,尴尬的眼角抽了抽,侧首再瞧去他身边多了一位鲜衣明眸的俊公子,那个她认识,正是周家四公子周恒!难怪那日摘桃时听着两位公子说话,总觉得有一个人的语气颇为熟悉,原是熟人了。 楼下的人似乎感受到楼上人的注视,再一次缓缓看过来,灼华那扇子遮了脸,她竟调戏了战场“杀神”,不知严厉听了会是什么表情了。 倚楼站在外头瞧着两人移动,目光怪异的瞧了灼华一眼,干巴巴道:“姑娘,顾大姑娘带着那两位公子……上来了。” 灼华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一记,咳的小脸通红。 众人瞧着她尴尬的样子,便又忍不住的取笑她。 “瞧不出来,灼华妹妹竟是个贪美的。”郑云婉摇着团扇,眼尾朝着蒋楠的位置微微一挑,戏谑道:“看来,咳,那谁公子颜色还是不够啊,得多努努力,吃些美容养颜的吃食才行啊!” 众人视线“唰唰”就往蒋楠处去。 蒋楠嫩生生的面庞瞬间炸开了绯红,不好意思的扫过灼华,眸中莹然有涟漪流转,恰似二月柳梢嫩黄一点沾了春水温柔。 灼华无法理解,怎会有郎君这般爱脸红的。 “今日庆北营拨了兵力在外护卫,一打听竟是徐大人负责带的队伍,正好徐二公子也在咱们这里赏灯,便请了徐大人与周公子一道上来。”顾华瑶笑着领了徐悦与周恒进来,一看屋子里的大约都是相熟或有亲的,客气了几句便又下了楼去。 魏国公府和定国公府这样的府邸,向来是通家之好。而定国公府某一辈的姑娘,曾和武英侯府的某一辈的公子喜结了连理,也是七拐八绕的亲戚。 最后,团团都喊了表哥。 虽说徐悦和周恒搭救,又徐悦赠药,沈家已经派人送了礼过去,但毕竟还未当面谢过,沈家姑娘们与两位公子施礼,又是一番“道谢”和“不客气”。 一通行礼寒暄,然后纷纷落座。 徐悦温和的笑着望向灼华。 灼华微有尴尬,小心观察着徐悦的神情,温雅而沉稳,眼神深邃而平静,没什么不对劲的,不禁心中暗暗赞叹,晓得自己身边有个想杀自己的暗桩居然还能这么平静,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当时兵部侍郎了! 论城府,徐惟还是有所不及的。 来了新客,朱玉随后端着茶点进了来,更换茶水时不小心将一盏蜜饯碰倒在了沈焆灵身上,朱玉吓了一跳,忙是道歉,“奴婢疏忽,沈二姑娘快跟奴婢来,隔壁有干净的衣裳,奴婢给您换上。” 灼华的眼神落在离去朱玉身上,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曲了手指敲了敲窗沿,外头的倚楼应声而去。 她的动作极小,旁人或无所觉,习武的徐悦与周恒耳力极佳,却是听到了的,不着痕迹的望了她一眼。 周恒高挑身量,精致尖细的下巴,红唇饱满嫣红,鼻梁鼻头小巧鼻梁挺直,一双凤眸漆黑闪亮,肤色莹白细腻,两颊微微有着红晕,生的是眉目如画,如玫瑰艳丽娇嫩。若非那平板的身材、喉间的突出,当真是雌雄难辨了!“灼华表妹不必觉得尴尬,靖权长得……确实很美。” 靖权,徐悦的字。 灼华索性也不去尴尬了,一脸柔软笑意,问道:“周四哥,我焯华哥哥还好吗?” “咳!”周恒刚喝进嘴里的茶呛在了嗓子里,不上不下,咳的惊天动地,两眼湿润。 徐悦多半是知情者,愣了一下后,缓缓的笑了一声,恰似泉水潺潺的温柔。 其余的人则是一脸懵,提了一句沈家的公子,怎么反应这样大了呀! 周恒缓了咳嗽,面色一变再变,见了鬼似的拿眼瞪她。 灼华端起茶盏惬意的小小呷了一口,茶水清新冷冽的氤氲让她的眉眼添了几分朦胧,朝周恒欢快一挑眉,颇有些小女儿家的俏皮之意。 周恒与沈三公子焯华…… 灼华转手窗外,望着一汪繁华如锦,粼粼光华落在眼底,似有破碎之意。自打今世里听到周恒的名字后,灼华感慨了不知几回,这二人竟会有情爱上的牵绊。 可即便如此,到底周恒还是个男子啊! 焯华是四房嫡长子,自幼身体孱弱,被祖父送去山上学艺以强身。哪想这样巧,二人拜在同一门下,两家又是世交,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然是亲厚无比的,二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个清俊孱弱,一个艳丽开朗,时时日日都在一处,儿时的清清情意,不知何时,不知为何,情分便在积年的陪伴中慢慢缠绕,化作了夫妻的浓情。 掌门发现了二人不一样的情意,便去信两家。 后来,两人被各自被关在家里,直到焯华死去,再也没能见到周恒。 前世里二人也不是没有抗争过,闹得甚嚣尘上,可是有什么用呢? 家人的不理解,朋友的疏离,外人的白眼,污言秽语不断,二人的希望慢慢的、一丝一毫的,断在如沸的流言中。 四婶为断焯华念想,绝食相逼,焯华无法,只能应了,可却偷偷断了汤药,心灰意冷之下没有熬过多久,在一个格外寒冷的冬日里,撒手而去。 焯华走了,到未曾见周恒跟着去,只是他下葬之后,周恒便离了家,去了江湖,直到她自焚于冷宫,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灼华曾想着,焯华身子不好,却一直想着去看看外面的山川河水,周恒大抵是带着焯华的念想去走遍千山万水了吧! 焯华死了,世上的一切都再与他无关了。前世的记忆不再,他走在去来世的路上,了无牵挂。 可是周恒呢?活一日,痛一日,存一时,痛一世。 到底,留在世上的人才是最痛苦的,焯华死后的每个日日夜夜里,他是如何度过的,没人知道。 山川秀美,河海涛涛,可与他何关呢? 情深者,自苦。 前世时她便不觉得他们二人在一处有什么不好的,情情爱爱的,发自本心,与他人何关? 二人自来的焦不离孟,这回却是周恒独自而来。 流言啊,怕是已经出来了吧! 周恒的眼神闪了闪,双手不自觉的紧握,直直盯着灼华,似在要一个答案,可是要什么答案,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懂。自苦笑一声,然后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第三十章 审问 郑家是武将之家,郑景瑞虽走了文官的路子,但毕竟父亲是都指挥使,常年听着父亲说着军中之事,少年郎对战场有着无限的遐想和热血,自然也是听过徐悦这个少年“战场杀神”的,如今见到他便是异常兴奋,两眼闪光,直溜溜的盯着徐悦,一嘴的话都憋在嘴边。 徐悦态度谦和,嘴角笑意若天边清光如许,话不多,对于郑景瑞的提问倒是无不解答,在座的众人哪里见过战场,一时间都听得津津有味。 “五年前与北辽之战,徐大人也参与了?” “是。” “那时候徐大人十六吧?咱们十六还在备着秋闱,徐大人十六都已经上阵杀敌了。” 徐悦眉目清澈内敛,缓缓道:“武将战时可得升迁,文官靠政绩升迁,晋升之路不同,早一步,晚一步而已。” 灼华本是心不在焉的听着,可听到此处,心头感慨,抬眼望了徐悦一眼。 是啊,武官只有在战乱时,皇帝才会想得起他们的好,拿着性命去拼杀,活下来,才能有机会升迁。 文官虽要经过科举之路,可一旦高中,点了庶吉士,熬过了三年的翰林清苦,再入六部听政或去地方为官,一步一步总是顺当的,即便无法入翰林,却也能直接外放为官,虽说官职小些,却比武官要安稳,至少不必叫家人时时刻刻的担忧着。 徐悦得家族荫蔽年少封官,乃从七品,官职可说是小的不能再小了,后得左都督齐大人提携入三千营,做了六品的百户。 五年前大败北辽和大梁,三年前重创别部,剿匪、平乱,大大小小战役几十场,徐悦都有参与,从七品一路升五品的千户、从四品的佥事,班师回朝后做了三品的兵部侍郎,到如今再加指挥同知之职,可谓年少英雄。 因着战场上杀敌英勇,又一副皎皎容貌,得了个“美艳杀神”的名号,年少成名,身居高位,人人艳羡,可背后的几经生死,谁人知道? 最后为了个爵位,还死在了自己亲弟弟的算计里,何其可笑。 一闪而逝的悲哀神色里,徐悦投来疑问的目光,灼华笑了笑,垂眸别开了眼。 “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郑景瑞几人正围着徐悦问这话,楼下忽的传来接连的两声落水声,纷纷站了起来,外头是尖锐的呼救声,紧接着又是两声入水声。 灼华心头一震,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楼下就有婆子喊道:“是布政使家的姑娘!” 灼华“腾”地站起,冲了一瞬的晕眩,不及思考,朝着窗外喊了一声,“请男子回避!” 随即便听到顾大姑娘的声音,大声唤着各家公子回避,好在不计是这艘画舫的,还是旁的画舫的,都没有那无赖的登徒子,闻言纷纷回避进去。 她的当机立断,打断了蒋楠等人跟着她往外走的脚步,煊慧和云宛匆匆跟上。 灼华拉着煊慧的手温言道:“劳宛姐姐与姐姐去找几件披风来。” 应了一声,煊慧二人去了隔壁净房找披风。 灼华疾步踩着楼梯往下去,心中想着,第一声是沈焆灵的落水声,第二声应该是倚楼。为防止意外,画舫的周围会有熟习水性的婆子撑着小船跟着,那么最后两声便是顾家的婆子下水相救。 三个人下水,沈焆灵应是无碍的。 可当她到了人群处时,人还没有救上来,水里的扑腾声十分大,两个婆子一手拽着画舫上丢下的绳子,一手吃力的拖着沈焆灵的胳膊,可她人却像是绑了石块一样不停的下沉,而倚楼没了踪影。 灼华察觉到水底下怕是另有文章,她走近顾华瑶问道:“姐姐,倚楼潜下去了么?” 水中漾着巨大的涟漪,映着灯火一晃晃的叫人眼晕心烦,顾华瑶正急的直打转,看到灼华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似乎这样能够找到一丝依靠,“是,婆子说焆灵妹妹似乎被什么缠住了,怎么都拉不起来,倚楼潜下去了好一会儿了,可是、可……” 今日她待客,布政使家的女儿在她家的画舫上落了水,她大不了受了父亲母亲训斥,可若是沈焆灵丢了性命,她也要完了呀! 晓得顾华瑶此刻的着急,灼华温言软语的安抚着,“姐姐别担心,会没事的。” 瞧着她那样镇定,顾华瑶心头也略略平稳了些,“是、妹妹说的是,可怎的还不上来……”说着又急了起来,指着一旁的婆子,喝道,“都愣着做什么,下去搭把手啊!” 灼华制止了再多人下去,“等着吧,人多了反而乱。”扫过周围,发现也不见了朱玉的踪影,“怎的不见朱玉姑娘?” 顾华瑶听她一问,心头莫名的一慌,与朱玉有何关系? “在这儿呢!” 转角处,刘经历家的姑娘喊了一声,身旁的侍女一手提溜着朱玉来到灼华和顾华瑶的跟前,刘家的侍女将人一扔,朱玉浑身发抖的跪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 “顾大姑娘别怪我多事。”刘姑娘微微一福身,指着朱玉道,“是她将沈二姑娘推下去的,转眼就瞧着她往下头的仓库躲去。” 闻言,周围的姑娘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顾华瑶只觉浑身一寒,只觉浑身的毛孔都炸了起来,脚下不禁踉跄了一下,耳边扑腾的水声,变得格外刺耳吵杂。 竟是她的贴身侍女推了沈焆灵下水? 华瑶望了刘姑娘一眼,神情复杂,也不知该谢她还是该怪她,可又想着,即便她没看见,灼华的侍女能这么极时下水救人,定也是看见了的,最后竟也只能对着刘家姑娘僵硬的一点头而已。 晓得现在不是质问朱玉的时候,顾华瑶僵硬的捏着灼华的手,焦急而又无言可辨,只能说着嘴苍白的词语,“三妹妹信我,我没让她这样做。” 灼华垂眸睇了地上的朱玉一眼,叹了一声,当然不会是顾华瑶做的了。哪有在自家画舫上还叫自己的侍女去害人的,再者说二人一无利益相争又无龃龉的,何故为之。 灼华轻轻拍了拍华瑶冰冷的手,柔声安慰道:“姐姐别急,我晓得与姐姐无关,等会儿审了便知道谁收买了她。” 顾华瑶微微松了口气,可还是有一股气顶在心口,似火又似冰,怒气和焦急交缠,顶的她心口生疼。 她活了这么些年,从未想过去害谁,做过最过分的不过是拿着青蛙去捉弄一下庶出的妹妹而已,可、可今日却有人利用她的贴身侍女去杀人! 杀人啊! 顾华瑶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能干站着等着人将沈焆灵救上来,她若死了,就算知道有人收买陷害,也都没意义了。 灼华朝刘家姑娘感激一笑,道:“劳刘姐姐将人带去二楼,可以吗?” 刘家姑娘爽利的性子,脆声应下,唤了自己的侍女提着朱玉便先上楼去了。 “天啊!是血,水里好多血!”一旁的婆子忽的喊了起来。 灼华心头一跳,松开顾华瑶的手,扑去扶栏边,水深处不停的有血往上冒,稍移思忖,大声道:“往上拽!” 水中的婆子用力一提,果然,沈焆灵已经脱了束缚,顺利浮出了水面,婆子将手里的绳子套在沈焆灵的腰上,上头的人立马往上收绳子,三两下就把人拉上了甲板。 煊慧和云宛正好寻了披风疾步过来,赶紧将沈焆灵裹了进去。 沈焆灵见着了灼华一头扑了过去,哭的凄风寒雨,灼华轻声安抚了几句,将她交给了煊慧:“二姐姐受了惊吓,需要人陪着,大姐姐陪着一道上去,我马上就来。” 顾华瑶的庶妹赶紧领了沈焆灵往二楼去,“已经熬了姜汤,沈二姑娘换了干净衣裳,快去喝一碗。” 灼华轻轻推了她一下,眼下无有心力去与她再多说什么,倚楼还没有上来,“别怕,男子都回避了,没人瞧见,大姐姐和云宛姐姐会陪着你的,先去换衣裳,我一会儿就过来,去吧!” 血色渐渐散开,涟漪渐平,还不见倚楼,灼华有些焦急了起来,“倚楼、倚楼,快些出来!” 两个等在水里的婆子正待扎水进去寻人,倚楼破水出来,拽了船上扔下来的绳子,一借力翻身上了船,灼华拉着她细细瞧了又瞧,确定她身上没有伤,才真的松了口气,谢了下水救人的两个婆子,赶紧拉着倚楼去更衣。 待沈焆灵情绪稳定些后,才起身一道过去雅间。 灼华边走边与沈焆灵说着:“推你下水的是朱玉,人已经扣下了,幸好刘家姑娘瞧见了。姐姐安心,今日总能问出个结果来的。” 几人推门进去,徐悦、徐惟、蒋楠、郑景瑞几个都还在,只是退避到了雅间外头。 朱玉跪伏在地上小声的抽泣着,依旧不敢抬头,顾华瑶面色铁青的捏着帕子坐在上首,身边站着几个闺秀,小声的宽慰着。 想来方才在楼下时多家听见朱玉推人之事,顾华瑶需要有人见证审问,以免来日被人传出什么不干净的言论来,是以携了几家姑娘也上了二楼。 众人见沈焆灵这个苦主进了来,总要关怀安慰几句的,“方才听到婆子喊有血,可是受伤了?” “水底下有人拽着我,血是那凶手的。”沈焆灵摇了摇头,又感激的看着灼华,轻声道:“今日好在三妹妹警惕,叫了倚楼远远跟着我,否则……”她凄凄的哽咽着,鬓边的青玉流苏轻轻摇曳,更显柔弱,“否则,此刻早已没了性命了。” 刘姑娘好奇道:“灼华妹妹如何察觉的不对劲。” 灼华微叹道:“华瑶姐姐总赞她谨慎稳妥。” 都是大宅门里出来的,一听便也明白过来。 沈焆灵走到朱玉身边时停下了脚步,泪水盈上羽睫似卷积云中欲落不落的水雾,问道:“你、你为何要害我?” 顾华瑶满面尴尬,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去求了灼华拿主意。该说她还小了自己几岁,可瞧着她平和宁静的神色,便是忍不住的靠向她,寻得一份平静。 灼华眉目澹澹,含了清浅的温柔,拉着顾华瑶坐下,“无事的,我来问。” 顾华瑶心慌意乱的点头,“好,我心里乱的很,便由妹妹来吧,我也不知该如何审问……”又望了朱玉一眼,烦躁道,“也得避嫌。” 灼华缓缓坐下,手边的小桌上摆着一直白瓷细颈瓶,供着一束鲜艳的月季花,花瓣微微向外翻转,层层叠叠的雍容,檐下有夜风回旋,带起郎君的袍角扬起,微凉的扑进雅间,烛火经不住的呼呼摇曳,蕴漾着的光线落在月季上擦过灼华的素白生嫩的脸颊,竟生出了一股惊心动魄之意。 她身姿微微前倾,嘴角笑意柔婉,“朱玉姑娘,我只问你,那个人长的什么模样?与你见面、叫你推我家姐姐下水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朱玉伏在地上,抖的利害,却要紧了牙关不肯开口。 顾华瑶“腾”的站起来,面色愈加的难看,又见灼华稳坐不动,面色平静,强压着怒气又缓缓坐了回去。 朱玉不说话,灼华也静默着,室内安静的可怕,大家纷纷向灼华看去,不知她是何用意。 灼华不紧不慢的端起茶盏拨弄起来,那杯盖与茶盏轻轻刮过的声音,在安静的气氛里尤为刺耳,一下又一下,缓缓的,戳着人心口,渐渐的朱玉开始恐慌起来,微微抬眼望向灼华的方向。 见她年纪小小,神色淡淡,却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仿佛上首坐着的是府里那位厉害主母,一对上她那眸色浅浅的眼,顿觉背后无端升起一股恶寒,似有她最怕的蜈蚣爬上了背脊,寻找着可以下口的地方。 半响后,灼华温雅一笑,缓缓道,“如你一般能做顾家嫡女的贴身大丫鬟,想来应是家生子吧!”她微微一叹,似秋风扫过落叶,有枯脆的沙沙声,“家生子啊……” 朱玉几乎支撑不住这样的细语,心头的惊恐无限蔓延,还是不肯说,只一个劲的朝着顾华瑶和沈焆灵磕头。 灼华也不急,指尖捻了一片鲜润的花瓣下来把玩,手指一松,花瓣飘摇着落在了朱玉手边,“所以,那个人拿了你的家人做威胁是么?” 朱玉磕头的动作顿了顿,眼神定在那片花瓣上,有一个明显的指甲印,在娇嫩的花瓣上显得那么的杀伐凌厉,好似那锋利的印子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样,有一瞬的难以呼吸。 “你如今背主害人,顾家可还容得下你们?”灼华笑了笑,望着窗口那一滴被封吹得几乎要熄灭的火光,半是含笑半是感慨道:“你觉得,我沈家可会轻易放过呢?” 朱玉委顿于地,一脸茫然,渐渐又恐惧起来,膝行至顾华瑶的面前,抓着顾华瑶的裙摆哀求道:“大姑娘饶命,绕了奴婢的家人吧,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顾华瑶气的发抖,撇开脸不肯看她。身边的侍女一把拉开朱玉,厉声道:“想她们活命,沈三姑娘问你什么,你老实答来便是。害了人连累了姑娘因你遭人非议,你有什么脸面来求姑娘!” 朱玉却要讲条件,握着拳,梗着脖子说道:“姑娘答应放过我老子娘和弟妹,奴婢立马交代。” “你威胁我?”顾华瑶气极反笑,咬牙道:“很好、很好,来人啊,现在就去,把她一家子都给我关起来,好的很,你今日不肯说,明日我便发卖了你弟弟妹妹,明日不说,便再发卖你老子娘。背叛我,去谋害人,倒是看不出来你的胆子这样大,去,赶紧去抓人,便是发卖,也绝不给你们去那好人家,我倒要看看,是你嘴硬,还是你那一大家子的命硬!” 朱玉显然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发展,立马哭嚎着哀求起来。 顾华瑶做了那坏人,灼华适时的开口,“你只要说清楚,我保你家人无事。” 朱玉想来是要为自己求一丝活路,但见灼华眼底锐利,张了嘴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好好想清楚了再说话。”灼华语调悠悠似月光悠哉,却含了不容反驳的凛然气势,“你不说也无有关系,你既接触过那个人,我要查总也查得到,若是沈家自己查到的,你的家人是生是死,便与我无关了。” 朱玉瞪着灼华许久,渐渐的委了下来,伏在地上,认命道:“隔着屏风,奴婢瞧不见,听着是京里的口音,是个很年轻的姑娘,说话很张扬。” 事情顺利问出结果,顾华瑶松一口气,转而又恨恨的起来,自己竟全然不知贴身伺候的竟是早长了歪心思。 雅间的门窗都是开着的,外头的两郡听着,都有错觉宛若听了自家母亲在问话,神色间都颇是惊讶。 煊慧和焆灵和众家姑娘看着灼华神色各异,本以为会有一番威吓用刑才能得到真相,却不想只是几句话就结束了。 她的审问手段未必利害,胜在思绪清晰,拿捏他人情绪丝毫不差,没有慌乱,没有暴怒,始终的温柔淡然,却又不容置疑,三两句里就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场的多是家中嫡女,虽也常跟着自家母亲料理家务琐事,却想着这事若放在自己身上,怕只有顾华瑶一般的慌乱罢,哪里能如沈灼华一般沉稳有主意。 灼华捏着衣袖上的折枝花纹,心下有了结果,京里的姑娘又是这样的不折手段,除了袁颖还能有谁。 关于袁颖与徐惟的事,她们远在北燕大多都是不知的,可刘家姑娘好巧不巧,跟袁家沾着表亲,对于袁颖求了袁侯爷去徐家求亲一事也晓得一些,听罢,看了窗外的徐惟一眼,“啊”了一声,又赶忙捂紧了嘴。 那些不明所以的姑娘公子们纷纷向她看去,刘姑娘团扇半遮面,小手隐在团扇后微微摇了摇,示意大家别在这时候问。 夜风拂动了姑娘们明丽的衣裙,流动的裙摆恰似春日百花丛中的美丽蝴蝶,却被透明的线牵绊住了无法高飞,灼华眼神悠远的落在窗外,微微一叹,什么都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有了刘姑娘那一声,关于沈焆灵的流言想来马上就会消散了。 徐惟自然也知道谁在兴风作浪了,嘴角的笑意依旧,却没了平日里的潇洒笑意,面色微冷。 沈焆灵神情凄凄,满眼蓄泪,贝齿咬唇,眼眸垂下,两滴眼泪楚楚滚落,何等的委屈伤情。 一时间雅间沉静似空谷,唯有细风低语。 须臾后顾华瑶总算平复了心虚,表达了歉意,便提着朱玉离开,众家姑娘满心满肺的八卦想问刘姑娘,拽着人家也下了楼去。留了原本的几人在二楼。 若是宅院里,到是能起身相互说告辞,偏偏在船上,几人不知拿什么开口,即便在坐的有那不清楚始末的,却也不好意思在这时候拿出来问,只好神情各异的捧着茶盏数茶叶,好似能数出个花儿来。 灼华觉得心口有些闷,去了檐下透气,望着满湖的璀璨好似人也落进了银河中,耳边听得欢声笑语虽夜风传来,那么遥远。画舫轻摇,慌神间似回到了前世的长河里。曾经十一岁的沈灼华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应该无忧无虑的畅想着未来,在心里描绘着属于她期盼中的人生罢,如今星光依旧,却物是人非。 她连自己是人还是鬼都不知道。 眼角有泪滑过,在下巴停了停,最后落进了水面的阵阵涟漪中,没了踪迹。 好容易熬到了结束,郑家兄妹便先行离去。 第三十一章 和尚要杀人 徐惟、蒋楠和周恒是要等徐悦收了队伍一道的。 灼华三人正要下船,徐悦表示要送她们回府以免再出意外,灼华一思量,便也不客气的应了。 徐悦、周恒行在前头,徐惟受今日之事影响,一人沉默的跟在两人身后。 蒋楠骑着马行在灼华的车架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忽的倚楼和听风戒备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远处有人靠近,速度极快,怕是来者不善!” 车架外的蒋楠一惊,望向前头的徐悦和周恒,二人显然也发现了不对劲,正警惕的望向远处。 灼华轻唤了一声,严厉应声而来,“你们小心护着两位姐姐。”顿了顿,“你放心,我这里有倚楼和听风,不会有事的。” 严厉应了一声,指挥着护卫将两辆车架围了起来。 来者已靠近,即便是灼华等人,也能清晰的听到脚步踩踏树叶的“沙沙”声。在这样的深夜里,她几乎能想象那群人身后腾升起的鬼魅杀气。 是袁颖?还是另有他人? 听风和倚楼是暗卫营的出身,徐悦和周恒是名师之徒,闵长顺和严厉应该也能自保,其他护卫武艺略有不及,徐惟和蒋楠应是不会武的,还有煊慧和焆灵的车架…… 如今杀手的目标还未确定,灼华也不敢让煊慧和焆灵先走,不小心落了单,怕是更危险了。 灼华闭着眼,手指捏着衣袖来回的磨砂着,心中快速的盘算,若待会儿杀手显出目标,该如何分配人手快速撤离,以确保伤亡降至最低。 “叮”! 是刀剑碰撞的声音,交上手了。 倚楼和听风从车窗飞身而出,迎击外敌。 马车走的极快,摇摇晃晃的,灼华紧紧扶着车窗,说不紧张是假的,哪怕前世经历再多,到底生死的关头,哪能不害怕。 听着外头的交手,似乎她的车架旁格外的热闹,心中正疑惑,就听倚楼说道:“姑娘,似乎是冲着您来的。” 灼华双眸忽的睁开,速速说道:“严厉、闵长顺,走!” 两人靠着灼华的马车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照着灼华的吩咐去做了。车夫得了令,一扬鞭,煊慧和焆灵在护卫的保护下快速离去。 灼华挑了窗帘看去,好在没有人去追击。 灼华又喊了一声蒋楠,“走!” 蒋楠一慌,“阿宁!” 灼华微微一笑,“留下来你也帮不了忙,还得分了人手护着你,走吧,不会有事的。” 严厉驱马而来,拽了蒋楠速速离去,那边徐惟已经跟上煊慧和焆灵的车架。 此刻,就剩下灼华、倚楼、听风、徐悦、周恒以及五六个身手还算不错的沈家护卫,幸好对手也不多,只六人。 原本打算且战且退,可惜来不及了。 一声闷哼,她的车夫顷刻间毙了命,马车紧接着一阵横冲乱撞,灼华抚着车窗几乎坐不稳,撞的额角生疼,然后她感觉到有人上了来,她将发簪拔了下来隐在袖中,抿紧了唇,屏住呼吸盯着车帘。 马车停了下来,是一抹温柔如月华的询问,“妹妹还好吗?” 灼华松了口气,正待回声,几柄连着锁链的大刀砍进车壁,灼华一惊,忙松开了扒着车窗的手,瞬间她的马车的四壁和车顶被拽离,徐悦飞身躲过。 林中小道,夜风习习,刀剑反射出寒光,闪过人的眼眸,杀意重重。 徐悦回身看她,瞧她不过无奈一叹,并无惊恐神色,眼底不由闪过赞赏。 没了四壁遮拦,看着双方交手,灼华反倒是平静下来了。 倚楼、听风到底是暗卫营的身手,对方丝毫占不到便宜。 徐悦和周恒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亦能游刃有余。 沈家的护卫虽得闵长顺真传,到底没有对阵经验,有所不及,六人中已有死伤。 灼华仔细观察着黑衣人,那些杀手都穿着夜行衣,从头到脚蒙了个结实,可她却发现这些人露出的鬓角处,没有发丝,所以,这些人是和尚! 灼华的心思迅速的盘转着,难倒倚楼翻找慈恩的房间被发现了? “三五六!” “七四一!” “八二五!” “三三六!” “……” 灼华朗朗扬声,果然,为首的黑衣人猛地朝灼华看来,下一瞬,撇开了沈家的护卫持刀朝着灼华的门面而来。 听风和倚楼大惊,却一时间脱不开身。 徐悦和周恒方要脱身,那方缠着沈家护卫的黑衣人立马朝着二人而去,三对二,徐悦和周恒也靠近不了灼华。 沈家的护卫是脱身了,却都受了伤,前去支应,却全然不是黑衣人的对手。 那黑衣人持着大刀跳上了灼华的车架,双手握刀,就要往灼华的脖子上去。 灼华端坐不动,朝黑衣人婉然一笑,“慈恩大师,别来无恙。” 果然,刀锋一收,那个蒙面人停了下来。 猜对了! 灼华斟了杯茶,往前微微一推,热茶的氤氲晃动了一抹夜晚的沉醉寂静,素手朝着对面的黑衣人一抬,示意对方坐下来喝茶。 那人大笑出声,似乎觉得她十分有趣,然后一撩衣袍在灼华面前坐下。 灼华含笑提议,“不若叫他们停手吧!” 那人看了灼华半响揭了蒙面巾露出真容,正是慈恩不假,然后他一抬手,黑衣人纷纷闪去他身后。 脱了身,倚楼等人立马跃身过来,守在灼华身侧。 周恒不客气的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好奇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黑衣人的目光也都盯向灼华。 灼华抬手指了指鬓角。 众人恍然。 周恒眉目飞扬,半点没有应对敌人的紧张,“竟惹得出家人来杀你,你的本事真是不小啊!” 属于树木的清香随着夜风朴面,灼华斜了他一眼,浅笑道:“表哥去寺里,难倒真的只是为了上香么!” 若说有时间,两人难道不应该先来拜见老太太么? 周恒啧啧了两声,似乎觉得她挺有趣:“你查到了什么?” “秘信,暗语。”灼华看了慈恩一眼,简单叙述,望向徐悦,“可坏了世子爷的事?” 月华从枝影间落下,影影绰绰的落在徐悦的面上,温润而清敛,似泉水潺潺:“这样也好。” 陛下收到北燕镇皇抚司分为所查探的消息,隐约见发现有北燕的官员、商人与北辽人有所联系,他来北燕任职不过幌子,实则陛下命他来察查事实。哪晓得叫这小妹妹给搅了一通,提前将奸细暴露了出来,不过也好,缩手缩脚的查,这封密信他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查得出来。 灼华对慈恩一摊手,道:“大师你看,现在都晓得了,不该只认准我一个人杀吧!” 慈恩挑眉大笑。 徐悦摇头失笑。 周恒大喊:“你这丫头,我们可是救了你的命!” “反正你们迟早会查到的,被追杀也是早晚而已,这可是国家大事了,怎好算救我呢!”灼华端茶自饮,说得颇有几分厚脸皮,忽的她转脸对慈恩道:“北辽是在计划突袭北燕是么?” 慈恩浓眉及不可查的一皱,“你怎么知道?你破解了我的秘信?” 灼华薄笑如冰面的光线,“其实我并不知道。” 不过,若真是如此,北辽选的时机可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了,北燕即将大灾,内里先自己乱了起来,他们再出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瞧瞧前世里,北燕被屠杀的多惨啊! 徐悦与周恒对视一眼,有惊有喜也有好笑。 慈恩握着刀柄的手一紧,然后又朗朗笑开,“小施主自来聪慧。” 灼华脑海里仔细搜寻着有关草原部落的信息,心中盘桓串连,寻早其中的可能性,半响后她缓声说道:“五年前大周与北辽一战,北辽惨败,不久后北辽发生了内战,兵马大元帅耶律宏的大公子在内乱中失踪,各世家也都损失惨重。可这几年来我观北辽的世家发展,凡事当年反对耶律宏当政的,纷纷败落,耶律家在失去大公子后实力大增,却……迟迟不选世子。” 慈恩听到此处嘴角微勾,颇有几分冷傲。 灼华澹笑似月下空明静水,从容自若,“北辽的皇帝如同虚设,我就想着,或许那场内乱压根就不是内乱,不过是耶律家在清洗政敌,顺便,迷惑大周的烟雾而已。” “是么,耶律梁云?” 对此,徐悦的反应不可谓不震惊了! 大和尚没说话,只是扬眉笑了笑,彻骨的生冷,抬手示意灼华继续说下去。 “当初死于内乱的世家子女不少,我猜,如耶律公子一般其实大都还活着,这些人或潜进大周,或潜进别部,或离间或挑拨……”话音一转,那双蓄了岁月匆匆的浅眸中有利剑破空而去,直视了慈恩道:“陛下身边,也有你们北辽的人吧?” 慈恩面色依旧,可灼华还是察觉到他一瞬间的瞳孔收缩,轻轻一笑,“你看,我又猜对了。”手中玉杯的温度渐渐凉下,“你们想从北燕打开缺口,是因为,让大周皇帝来北燕狩猎也是你们算计内的一环,你们挑拨着草原部落不断挑衅大周边境,为的就是让大周皇帝来北燕,以震国威,你们……想擒王以威胁朝廷,是么?” 可惜的是,前世里大灾爆发的突然,也太早,皇帝未能成行。 耶律梁云一口饮尽了茶,厉鹰的神色尖锐如冰杵:“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北辽人的?” “你在河边洗脸时的动作,还有你的眼神。北燕草场林子多,狼群也多,但警惕行尤不及草原人。”灼华道,“其实我不确定你是北辽还是别部的人,直到方才。” 耶律梁云眯起眼,惊觉方才她那一诈,自己竟暴露了这许多,幽深的眸子在朦胧月色里伴着沙沙的落叶回旋有凌厉的杀意,“小施主知道了那么多,就不怕我杀你灭口么?” 灼华抖了抖衣袖,眉目翟翟,嘴角有闲和如风的笑意,“你看你这秘信大家都知道了,你们的计划大家都听了,除非今日你杀光这里的所有人,不然大周的皇帝还是会很快知道你们的计划。今日你们无法杀我灭口,以后再杀我也没什么意义了,耶律公子与其在这里威胁我,还不如想想该怎么不救你们的计划才是。” 耶律梁云如狼的眸子不瞬的盯着灼华,道:“杀了你,至少可解我心头愤恨。” “何必与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呢?”灼华指了指远处,“你听,我的援兵到了。” “你说的对,我竟还真是有些舍不得杀你了。”慈恩缓缓站起身,手中的刀以回,黑衣人迅速后撤,半途时回头深深望了灼华一眼,意味难辩。 灼华心头突了突,伸手拦住护卫不叫去追,听着林中归于平静才松下提在心口的气,同徐悦道:“今夜会有动静,定有人会被灭口,那些人的家里,会有线索的。” 徐悦点头,定定瞧了她半晌,那样瘦弱的身躯里竟有那样坚不可摧的坚韧,“你不害怕?” “怕啊。”灼华笑了笑,有些失力的靠在倚楼身上,“所以我都不敢站起来,就怕腿肚子打颤,泄了我的底。” 周恒的表情有些兴奋,“你怎会知道那么多?” 灼华苦笑的掐了掐眉心,一番费神,让她感觉到体力不支,“其实我知道的不过一些杂乱,今日想着诈他一诈而已,哪晓得我猜的这样准。” “姑娘真厉害。”倚楼抿了抿唇,又道,“也很蠢。” 听风点头,表示认同。 灼华抬手弹了弹倚楼的光洁的额,“还不是你动作不够干净,叫人发现了。” 倚楼瞬间黑了脸:“……” 听风斜了胞妹一眼,表示认同。 待徐悦将灼华送回沈家,老太太和沈桢竟都等在府门口,一见到她下车,立马拉着她瞧了老半天,确定她无事才安心下来。 沈桢请了徐悦和周恒去了书房,一番话听下来,不由大惊,回头便加派了人手看护灼华的院子,又叮嘱了她不要再追查此事,“徐悦的意思,是陛下让他来北燕便是为着暗查此事,你不可再冒险,想到什么告诉父亲就是。” 灼华乖乖应下的。 老太太板着脸说道:“怎么不早与你父亲说,今日好在有徐悦和周恒,否则哪还有你的小命在!” 听着外头渐起的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树梢绿叶间响起一片低哑的沙沙声,微沉的光线从杏色窗纱漏进来,有一种微凉的杏花沾雨之气,廊下的灯盏在风中随波逐流的飘摇不定,灼华似乎几乎能听到落叶堆积的底下有湿黏阴暗的腐烂声。 她微笑道:“祖母和父亲安心,如今他们身份别揭破,正自顾不及,哪有时间再来杀我。早前想说来着,可父亲忙着,我又养着伤,一晃神,就忘了。” 沈桢自责道:“父亲该多回来看看你们的。” 灼华是知道的,为着陛下要来北燕狩猎,如今不计是布政使司还是按察使、都指挥使司,甚至是辖下的衙门都忙得不可开交。 她忙道:“哪里怪得父亲,就算我早说了,这事也不好大张旗鼓的查,那些人心里怀疑我知道多少,总要动手的。如今事情捅开了,朝廷直接来查。只是不知,我是否坏了事。”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坏什么事,你发现了奸细,乃是功,谁敢乱喊什么。” 沈桢点头道:“崇岳寺的那些和尚都多年的暗装,徐悦暗里查了这月余也没查出什么来,如今事情捅开,未必不是好事,放心吧,父亲会与徐悦商量这上书朝廷的。” 老太太和沈桢等灼华睡下了才起身离开。 老太太有些不放心的问秋水和长天,道:“怎的最近阿宁精神这样差,面色也不好,你们近身伺候的,可发现她有什么不适?” 沈桢也瞧出了不对劲,担忧道:“几日不见便又瘦了好些,说话也是无甚气力,可是又受寒了?” 秋水看了眼倚楼,垂眸道:“倒是未曾受寒,许是近日太费了精神的缘故,已叫李大夫来请了脉的,说是姑娘身子弱,有些气虚血弱之症,又是夏日里无甚胃口,大夫已经开了方子,正吃着呢!” 吩咐了四个丫头好好伺候着,老太太和沈桢这才离去。 第三十二章 吐个血,催动下剧情 当天夜里,云屏的天际窜出几缕火光。热烈的想是要将整个云屏的天都烧透一般。金红色的火光顶着乌团团的烟雾,落在周围的屋舍之上,无端端叫人生出一片茫茫然的惶恐。 第二日里天还未亮,就陆续有人上衙门报案,几户人家被灭了门,院子几乎都烧光了。 沈桢得了消息,匆忙去了徐悦府上,两人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然后,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涵打从徐悦府上赶往京城。 而沈府也迎来了客人,便是按察使顾家的夫人和顾华瑶。 她们来一是为了沈焆灵落水一事前来致歉,顺便告知一声那个丫鬟的处置,也算是给了沈家一个交代,二来关心一下灼华昨日遇袭的事情。 外头传的热闹,多的是人好奇怎么沈家的姑娘这么能招惹是非,一会子二姑娘惹了个女煞星,一会子三姑娘又惹了杀手来。 事情是瞒不住的,老太太也没打算瞒着,只待有人来问便是要细细透露些什么的,否则叫旁人暗自的猜,也不知会猜成什么样子。 老太太含笑的垂了垂眼帘,手中不紧不慢的拨弄着佛珠,道:“也不知说她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竟叫她发现了隐在崇岳寺里的奸细。这孩子多事,搜了人家的密信,那伙人怕事情败露竟来杀人灭口,好在昨日里有徐世子和周家的公子在了。”微微一叹,“昨儿夜里,几家被灭了门,你们也知道了吧!都是与那些个奸细常来常往的。徐世子正是陛下派来暗查此事的,查了许久没个眉目,哪晓得叫我家丫头捅了出来,也不知是否坏了世子的事。” 顾夫人和顾华瑶听得一愣一愣的,崇岳寺里来来往往的人那样多,竟叫沈灼华查案觉了奸细?还搜了人家的密信! 这于朝廷,算是立功了吧! 如此心思,难怪遇上事情能够这般冷静沉着,当真不是一般姑娘家可比的! 顾夫人忙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三姑娘如此可是功劳一件的!” 遇袭一事听了明白,该说另一件了,顾华瑶微微红了眼睛,说道:“便说三妹妹是个心思细的,早早发现了那丫头的不对劲,叫了倚楼姑娘在后头跟着二妹妹,若是二妹妹有个差池,我哪还有脸来见老太太。” 顾夫人拧眉抱歉道:“老太太是不知道,回来时听瑶儿一说真真是将我吓去了一半的魂儿,又听瑶儿说您家三姑娘是个十分有主意的,审问起来是头头是道,不燥不怒,沉稳的很。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气势,不愧是老太太跟前带着的。” 顾华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道:“我虽长了三妹妹几岁,却是个不中用的,身边的丫头起了坏心思竟也浑然不知,白叫二妹妹受了惊吓。好在有三妹妹,三妹妹心思通透一眼便看穿了,这才救了二妹妹,又免我难堪。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叫那丫头认了。” 老太太听罢微微一笑,眼角眉梢皆是与有荣焉的骄傲,道:“哪里能怪得着华瑶丫头,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心思单纯的,自然不会晓的那些腌臜手段,如今事情揭过便揭过了,无谓为着个丫头不愉快的。” 顾家夫人婉转表示,“袁家求了宫里的贵人去魏国公府说亲,我隐约也听说过,不过也不晓得后来如何没成,如今想来幸好是没成。哪晓得人家竟还追来了北燕,唉,盼着她赶紧消停吧!否则……” 昨日里光是担忧灼华遇袭的事情,对于沈焆灵落水一事从煊慧那里听了一耳朵,老太太恼火着她又出了岔子,便没去细细问下去,如今听着顾夫人这样说来,也便明白过来。当下绝定沈焆灵继续禁足,对外只说落水受了惊吓需要静养,绝不叫她再有机会再与徐惟见面。 花儿朵儿在四季里摇曳傲然,枫叶映着秋日如花绚烂,冬雪在寒风中遮天蔽日,暮霭朝霞云起云落,无数个清晨与落日伴随着女子从闺阁走向红顶大轿。年少的旖旎时光恰如那大片大片的石榴花,明艳而充满了希望,阳光欢愉的穿过韵致流溢的花朵间,有晴明不定的光晕。细雨绵绵拂过,又似春芽从枝头缓缓绽出,填满了人生未知的缝隙,一片春意的希望。 美好的表面下,也有太多的女子在闺阁里伴随着凄风楚雨的算计,生死沉浮,那样蔚蓝如海的天空在她们的眼中却似牢笼将她们困在死局中,无比憋屈的活着。 迎面而来的,到底是顺遂,还是又一道难解的死局,谁也不知道。 时日在水面的风平浪静下一日走过一日。 渐渐的灼华发现,老太太对这个蒋二公子是越来越满意了,每回看到他都是笑眯眯的慈爱。 “楠哥儿多吃些,这个是阿宁做的!” “楠哥儿读书可累?” “我听老先生说,你们几个的学问极好,来年的春闱都是没问题的。” “……” 老太太的规矩自来严苛,可是“食不言寝不语”这句话,忽然从老太太的记忆中消失了! 而蒋楠从刚开始的时候不好意思的从饭碗里抬眼偷看灼华,到现在都已经是直勾勾的盯着看了,不过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爱脸红。灼华每回都忍不住拿着二十来岁的心态去逗一下这个嫩生生的小郎君,慢慢接受了和他正在相看,甚至已经走上说亲路上的事实。 老太太和陈妈妈躲在一旁偷笑,有时候还会“忽然忘了有件事没做”,然后留了两个丫鬟陪着,待着陈妈妈走了,由着她们自己聊天,也不催着蒋楠去歇午觉了。 灼华想着,其实蒋楠也是不错的人选,学问不错,家里的男子几乎都入了仕,将来为官一路有人护持,人也没什么算计,什么心思都能一眼叫灼华看穿了去,将来即便是会变心的,也不至于亏待了她。 蒋家虽说人口多了些,但蒋楠终究是长房的嫡次子,母亲和祖母都是有手腕的,断不会叫人欺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不用做宗妇,只要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就好,似乎也没什么难的。 虽说她的壳子虚岁十三,到底里子都二十五了呀! 她这、算不算占人家便宜了? 闲时,灼华偶尔下个厨,哪晓得蒋楠真来打下手,到底是个远庖厨房的君子,切菜虽不至于切到手,却能给你切的乱七八糟,锅碗瓢盆分不清,油盐酱醋拿起来全凭猜想,握刀的架势简直不能看! “阿宁别笑我,我会好好学的,以后我做给你吃。” “阿宁手艺好,可是厨房里闷热又油烟的,以后……以后不叫你来了。” 灼华挑眉,取笑他:“若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你这样子还吃什么呀,每日饮水饱了!” 厨房的刘妈妈是个聊天的能手,惯能将不好说的话,拐了弯的说出来。 忙活了半日,听下来,总结一句话就是:婆子下药的手段与药罐子同理,其他的没什么异常。 灼华开始疑惑,她中毒的日子不短了,毒性应该已经积累到一定阶段,如果白氏的朱砂再不出手,她自己都要吐血了,怕是没机会“添油加火”了。 还是说她猜错了,白氏弄来的朱砂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得安静,倒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滋味。关于奸细一事朝廷下了旨意,由徐悦全权负责,北燕官府协助察查。 值得一说的是,宣旨的太监从徐悦府里出来,还来了一趟沈家,一道口谕:皇后娘娘赏沈灼华一双玉如意! 原本外头对于灼华遇袭一事还多有揣测,如今一双玉如意进了沈家的门,不靠谱的谣言自然是不攻而破了。 灼华倒是不在意外头怎么说,只是担忧自己的动作会不会给家里带了麻烦,这下子宫里来了赏赐,说明皇帝陛下是没有怪罪的。 “宫里的东西真是极好的呢!”长天盯着玉如意左看右看,细细一摸,触手生凉,“可为什么是皇后娘娘赏的,不该是皇帝赏的么?” “事情没有结果呢!待事情察查出了结果,陛下会再行赏赐的。”灼华抚着那两柄玉如意,笑了笑,前世里是她的东西,今世里兜兜转转又回了她身边,“这双玉如意,只是来为我正名的。” 长天恍然,“原来如此。” 话说徐悦看着温和如玉,做事倒是雷厉风行,尽管耶律梁云离开之前做了灭口,到底还是有漏网之鱼的,不过两三日就抓住了几个,人被送进了千户所,审了一夜工夫就撬开了嘴,又得知了几个与奸细互通消息的北燕小官员和商人名单。 可越是往上审问,那些人的嘴只会越来越紧。千户所的手段自来是利害的,可审了几日了,生生打死了两个,哪怕提了那些人的家眷来,也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审问遇到了瓶颈,又想着来了北燕要两个月还未来拜见过老太太,今日里趁着休沐,徐悦和周恒便先来拜见老太太,顺便再问问灼华是否还发现了旁的什么细节。 老太太笑容和煦,道:“两年不见,悦哥儿和恒哥儿都愈发出息了。” 徐悦眉目清敛,笑意如水温柔,道:“原该早早来拜见的,拖了许久,老太太见谅。” 老太太微笑道:“你们啊都是奉了皇命来办差的,都晓得,自不会计较这些。你家老太太好吗?恒哥儿,皇后娘娘和你家母亲安好吗?” 周恒容色明艳若牡丹绽放,一笑之下有满室生辉之感,起身作揖,道:“劳老太太过问,皇后娘娘安好,母亲也安好,一切都好。” 徐悦澄澈含笑道:“祖母很好,也托我给老太太问好。” 老太太道了句“那就好”,默了默又问道:“审问还顺当吗?阿宁一胡闹,怕是扰了你们的计划了。” “老太太多虑了,妹妹是帮了大忙了。”徐悦雅然一笑,玉般温和润泽,“今日来,还想请教妹妹一些事情。” 老太太拉过灼华的手轻轻拍了拍,和缓慈爱道:“能为朝廷出力,自当尽心。” 灼华坐在老太太身侧微微一笑,只觉得心口憋闷,内腹绞痛,面上很快沁出冷汗,想要说话,可是一开口,却闻见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心头一惊,这是要发作了么! 徐悦正看着她,发现了不对劲,见她面色发青眉尖渐渐紧蹙起来,似乎很痛苦的样子,他疑声道:“妹妹是否不适?” 灼华踉跄的站起身来,喉间一紧似有什么东西正要冲破喉咙,她一手捂着唇,一手想要去抓紧什么,可是她发现自己的眼前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愈发的遥远,她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失去力气,呼吸变得好累。 老太太一惊,赶紧上前扶住了她,察觉到她冰冷的手却是汗湿的,“怎么了?阿宁……” 灼华一张嘴,那东西从她的喉间冲了出来,然后她感觉到一阵腥气,手心一阵温热,抬手一看,是血啊! 怎么会呢! 明明昨日里还没有这样难受啊,白氏、也没有发现白氏动手啊!怎么会突然发作了呢? 她想跟老太太说,别担心,她无事的,可是说不出来,一张嘴,血又满口的吐出来。 灼华觉得满头的混乱,心口慌的难受,身子无力的瘫软下来。 老太太急的面色发白,颤抖的手几乎扶不住她。 徐悦一看那血迹,隐隐发黑,是中毒了! 心头一跳,莫不是那些北辽人还不肯放过她? 看她双眼紧闭,气息微微,他一伸手将她抱起,低头看却见她面色越发的清白起来,嘴角还不停的淌出血,沾在她杏色的裙衫上,映着雪白的肤色,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 老太太忙引着徐悦进内室,陈妈妈急忙奔出去请大夫,倚楼一把拉住陈妈妈,疾声说道:“去典正居请老先生,去请老先生!快!” 陈妈妈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拼命的点着头。 徐悦将她放在软榻上,想退开,发现自己的衣袖叫她揪住了,他推了她的手一下,她忽的醒了过来,却是眼神涣散,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指节发白,似将他当做了旁人,断断续续的说着什么,听不清。 老太太被吓的不清,急的眼眶通红,抚着灼华的面颊,不停的安抚着她,问着大夫来了没有。 “陈妈妈回来了没,春桃,快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周恒悄悄走去徐悦的身边,皱眉小声着:“会不会是那些人做的?” 徐悦想了想,觉得不可能,“沈大人家里戒备森严,那些人进不来,若是真进得来,何必下毒这么麻烦。” 周恒点头道:“那会是什么人,下这样的狠手。” 徐悦看着昏迷不醒的灼华,只是摇了摇头。 她一个小女孩儿,说话做事看起来都是十分周全的样子,说她会得罪人都不大可能,怎么会想要她命这么狠? 等待的时候总是特别的漫长,也不知老太太催了多少回,盛老先生才气喘吁吁的跨进了内室。 老先生板着脸,谁也不搭理,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灼华的榻前。 见着灼华揪紧了徐悦的袖子,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摊开后取出银针,在她的手腕上施了一针,攥紧衣袖的手边渐渐松了开了。 老先生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搭着灼华的手腕,静下心来给她把脉。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瞪眼看向倚楼,倚楼黑着脸抿着唇,老先生哼了一记,问道:“今日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 秋水和长天跪在地上一个劲的掉眼泪,虽晓得云山绕不会真的要了主子的命,可是她们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发作,倚楼和听风并没查探道白氏那边有动作,看灼华大口大口的吐血,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回话的时候东一句西一句,完全没有了章法。 “姑娘说没什么胃口,早起就喝了半碗的米汤。” “姑娘最近总觉得疲累,这几日又开始内腹灼烧,叫了李大夫来瞧过,只说是劳累之故。” “来老太太这里请安的时候还好,就刚刚,忽然面色发青,吐了好多的血。” 盛老先生听罢,沉吟片刻,又问道:“她镇日昏沉的样子多久了?” 长天用力摸了摸眼泪,脸颊上一道道的红痕,“姑娘这月余里总觉着疲累,最近几日尤甚。” 老先生鼻子里大大的喷气,显然火气不小,又瞄了一旁的徐悦和周恒一眼,不耐地问了一句“谁”,又继续把脉,良久之后才舒了口气,说道:“还好,只是看起来凶猛,问题不大。” 老太太听他一说问题不大,心中微微松开些,抬手虚指一下二人,说道:“是魏国公世子徐悦,武英侯府四公子周恒。” 老先生不甚在意的“恩”了一声,说道:“今日的吃食还在不在?” 秋水摇了摇头,细白的颈项间沁了一层凉凉的水色,“已经收拾了。” 陈妈妈额上淌着汗,也没得心思去擦,闻言又是一激灵,朝着春桃使了眼色,春桃会意,马上唤了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出了门去。 老太太心下焦急,眼中便是没了主意的空茫茫,道:“阿宁她中的什么毒?” 老先生恨声说道:“灼丫中的不止一种毒。” 老太太心中大震,只觉脑中闷了闷,一片空白,“什、什么?!” 老先生沉着脸道:“从她吐出的血液里的气味可判别,一种叫做云山绕,来自西域。也难怪你们请了别的大夫来瞧也瞧不出来,这东西也算不得毒,银针也验不出来,是用带毒的芽头提炼的,吃下去身子慢慢亏损,最后长睡不醒。” 长睡不醒? 这会子,老太太已经不是震惊了,而是震怒了。 老先生拿银针挑了灼华嘴角的血迹,银针没什么反应,半响后说道:“还有一种是朱砂,也算不得毒,这两样东西银针都是验不出来的。”末了,又道,“朱砂却是可以催化毒性的。” 说罢,开始为灼华行针。 须臾,她测过身子伏在床沿开始大口的吐血,血色渐渐的翻红,毒血都出来了。 老太太看着揪心,捏着帕子不忍看,又不忍不看,直到瞧见血色翻红,语气微颤着问道:“无、无事了?” “无事?”老先生用力一哼,长须鼓起了一道弧度,收了银针,道,“还好朱砂下下去的量不大。伤不了根本却到底伤身子,想要回道从前的样子,且有的要养了。什么生死的大仇,竟三番两次的拿这种腌臜手段害她!” 老太太一听,怔了怔,立马嚼出不对,但见还有外人在,便强压了怒气。 徐悦和周恒对视一眼,显然也是颇为震惊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她性命不可?不过,他们是外人,不好多听多问。 他们原本只是来拜见老太太,顺便问问奸细一事,哪里晓得还撞见了人家府内密事,如今见灼华无性命之虞,便告辞离去。 第三十三章 谁是推手 送走了两人,老太太寒了面色,厉声向秋水几人,“什么三番两次?说,上回的伤风怎么回事!说清楚!” 长天用力抿了抿唇,“姑娘叫不让说,怕老太太担忧。” 陈妈妈气的不行,伸手便是一巴掌,“糊涂东西,老太太如何的疼爱姑娘,你们不是不知道,怎还敢瞒着不说,姑娘吃这样的苦头,便是你们这些伺候不周的罪过!若早早说来,早早彻查,何苦叫姑娘受这样的罪,如今老太太都晓得了,你们还不说,是要剜老太太的心么!还不快说!” 长天咬牙,语气里有微凉的湿黏,道:“前回里确实不是伤风,姑娘忽觉得疲累,镇日的心慌,精气神也不大好,还是盛老先生发觉的不对劲,把了脉才知道,姑娘她是她中毒了。姑娘怕老太太担心,才叫说是伤风易染人,不让老太太来看。” 老太太沉着脸,看着昏迷不醒的灼华心里又恨又痛,咬牙喝道:“说,继续说!” 长天吸吸鼻子,晓得主子没有性命之忧,好歹安心了些,“老先生细细掰碎了姑娘日常来来查看,发现姑娘抄经的纸上都是摸了毒的,不会让人一下子病倒,却会让人身子越来越差。好在那时候没人知道老先生会医术,也亏得老先生早早察觉了,姑娘慢慢养着总算见好了,可是那人见一计不成又来一计,换了这不易叫人察觉的的毒物……” “老太太,老太太!”长天膝盖挪行至老太太的跟前儿,哽咽道,“这回那人算计的何等地步,她竟拿毒药熬干了在药罐子里,姑娘的汤药里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了毒药。姑娘心思再好,可到底是个小姑娘,哪里是她的对手,可是又不肯老太太伤心担忧,便不肯叫咱们说出来,只暗暗里的自己查。” 老先生接了一句,“那药罐子在我那里,里头确实是云山绕的毒。” “好啊,好手段啊!”老太太一拍桌子,茶盏震了一声刺耳的伶仃,厉声道:“你们既知道老先生医术,为何不早去请了老先生来瞧。” “李大夫也是杏林的好手,每每来给老太太请平安脉,都叫了去给姑娘请脉,只以为是气血虚弱的缘故。”长天仰着头瞧了一眼老先生,“先生要给哥儿们讲课,姑娘寻常也不去打扰。” 倚楼拿了蒸了毒的破药罐子给他看,他察觉了里头的猫腻,问了她们却什么都不说,如今瞧了灼华的脉,便断定这几个丫头一早都是知道的。 这小丫头拿自己的身子跟凶手做戏,他再生气也不能当面揭破了去,否则苦头便是白吃了。 老头鼻子一哼气,也没有去揭破她的话,只是气愤的“恩”了一声。 长天接着道:“姑娘孝顺,晓得老太太心里最不喜看这些争斗,哪里肯叫奴婢们说了来搅扰老太太,只叫了倚楼和听风暗里去查。” 老太太忍不住的湿了眼眶,抚着灼华苍白微凉的面颊,好一阵的捶胸,“半副身子进了棺材的人了,有什么比你重要啊!你们说,查到什么了?” 长天不说话,秋水和倚楼、听风也不说话。 “说!” 秋水含泪道:“奴婢不敢说,可是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咱们姑娘好性儿,自来是不争不抢,最是和善的了,那人能是为了什么来算计咱们姑娘呀!” 陈妈妈眼皮一跳,心道:姑娘是嫡女,又得家中长者爱护,却是不爱算计和计较的,照理是没人会介怀的,除了一人,那便是继室,继室的儿女也为嫡子女,却永远比不得正室嫡妻的孩儿,生生的矮了一头,如何能甘心? 老太太心中自有明镜,不再问了,面色阴沉,捏着桌沿儿的手背上青筋爆起,屋里死沉入了空谷的安静,忽的老太太抄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掷了出去,滚烫的茶水混着支离破碎的瓷片飞溅,清冽的氤氲泼出一道虹桥转瞬不见。 “贱人!绕不了她!绝饶不了她!” 这时候,春桃面色惨白的大步奔了进来,失了魂儿一般,慌乱着眼神道:“奴婢领了人、人去厨房查看,哪晓得一进去就瞧见何明家的在厨房里吊、吊死了,奴婢去搜她家屋子的时候,发现、发现……”说到此处,春桃的面色更加难看,牙齿不住的打颤,“老老小小六人,全死了!” 倚楼和听风一惊,没料到那边下手这样快。如此,人证岂不是没有了? 春桃喊了一声,一个颇为健壮的婆子拎了个包袱进来。 春桃将包袱打开,大伙儿一瞧,几锭金灿灿的金锭子,最重要的事,包袱里还有没用完的朱砂和云山绕! 倚楼和听风对视一眼,怎么会这样? 白氏什么时候接触过这婆子?还是说朱砂也是苏氏给的?她们这么仔细盯着她们,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老太太绷着腮帮子,唇线抿出深深的纹理,呼吸的时候下颚僵硬的颤抖着,忽的,她挥臂一扫,呯呤哐啷,物件儿碎了滚了一屋子。 “这起子贱人!” 老先生端坐在桌前写着方子,冷声提醒道:“不如想想怎么查出凶手的好。” 怎么查?物证倒是有了,人证一家子都死绝了。 天光灿灿投进屋内,尘埃和光飞扬斜斜落在老太太身侧,更称的她的神色阴沉无比,冷笑道:“等着吧!她下毒总有目的的,等着她动作就是。还有,把与那何明家走的近的全部拿下审问,就不信审不出东西来。” 七月中的清辉带着一片悠长的霞色,有鸟儿轻啼点破满院的沉寂,炎夏的风只够带动枝丫尖儿上的偶一叶被烈日晒伤的掉落,带着茉莉清郁的香味迎着这一日里的第一波闷热气息。叶子回旋摇曳落在了一缸荷花清波中,似一叶孤舟漂浮,浮光如灿灿云锦在涟漪中摇碎了沉寂,支离破碎了一张如玉面庞的倒影。 “人都解决了?” 夏竹脚步细细无声的到了宝石的身后,应了一声道:“一切顺利。” 白氏抬手拨了拨那片静下来的孤舟,推动它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前行,“剩下的朱砂都交给翠屏了?” 翠屏,沈熺微的贴身大丫鬟。 明着是府里安排给沈熺微身边儿伺候的,暗里是苏氏安插进去的人。当然了,这只是苏氏以为的,到底却是白氏的算计罢了。 “都给她了。”夏竹皱起眉来,忧虑道,“听说姑娘吐了好些血,到现在还未醒。” 白氏捏着帕子,心中也有几分不安,到底经历着的不是自己,却只能嘴里安慰自己不会出岔子的,“剂量是拿捏好的,不会伤了姑娘根本。” 夏竹扶了白氏进屋在罗汉床上坐好,清晰的感觉到她掌心的汗湿。 白氏抚着肚子,望着屋外被天光照亮的一片精致,“该安排的都安排好,大戏马上就要开唱了,最后一招,还得看你了。” 夏竹眉头紧锁,手掌贴上白氏的肚子,感受到胎动,眉头锁的更紧了,“白姐姐,这样……何苦呢?那几个小的到底是无辜的。” “无辜?”白氏垂眸笑了笑,消瘦的面上挑了抹淡淡的讥讽,似笑非笑道:“她们一家子拿着那婆子谋害姑娘的银钱享受的时候,怎么不无辜了?姑娘那样小,被他们算计着,就不无辜了么!苏氏叫她下毒她便下,我叫她下朱砂她也下,这种见钱眼开的东西,留着也不过是祸害。即便我不下手,苏氏也会下手,她不会让把柄留在世上的。就当我先给姑娘报了仇吧!” 夏竹叹了一声,白氏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忠心郡主娘娘,自打晓得郡主的死是苏氏下的手,一直谋算着要为郡主报仇,连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管不顾了。 白氏愧悔道:“只是叫姑娘吃了这样的苦头,郡主定是要怪我的了。” 夏竹忙是劝道:“白姐姐停手吧!老太太已经出手去查了,那苏氏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咱们停手吧!您肚子里的孩子无辜啊,郡主不会愿意您拿孩儿的性命为她报仇的!” “停手?”白氏笑意淡淡如山峦雾霭,“我一步一步算计至今日,停不了了。”眸色一沉,语调不自主的尖锐起来,“姑娘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受这么多的苦,险些盲了眼,这些年过得这般小心翼翼,她本可以更洒脱的,却得处处周全旁人,姑娘何等尊贵,却要顾及这些污糟东西。查出来又如何,到底姑娘没有性命之忧,有永安侯府在,苏氏不会死,沈家还要好好养着她,养着她的孩子!郡主就这样白白叫她害了么!凭什么!杀人凶手,凭什么她们母女却可以过得如此快活!” 看着窗棂上的浮光幽影,夏竹又何尝不恨,可要报仇方法有很多,甚至她可以无声无息的了结了苏氏,“我去杀了她,别再继续了。” “就这么杀了她,也太便宜她了!便是要让她满怀期待的走向目标,然后在指缝里一点一滴全部失去而无能为力,才能回报她对郡主和姑娘的伤害!”白氏的眼眶通红,眼底布满血丝,忽的,她又安静下来,“姑娘已经察觉了,我必须赶紧结束,不能叫姑娘插手进来,她的手必须要干干净净的,干干净净的活下去。” “白姐姐。”夏竹握着她的手,哽咽道,“你我同是伺候郡主的,你的恨,也是我的恨,可是这是君郡主想要看到的么?郡主更希望你照顾好姑娘的呀!” 白氏盯着跳跃的烛火,惨然一笑,若深秋枫叶上的一抹薄霜,道:“不一样的,你是王府的家生子,有利害的老子娘,我是采买进府的,无父无母,人也不机灵,人人可欺我,郡主可怜我,将我带在身边调教,教我识字看账,还叫我做了大丫鬟,这些都是郡主给的。姑娘刚出生的时候,还放心的交给我伺候,不一样的,郡主于我,终究不一样的……”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对我了……我连姑娘都算计了,手上又沾了人名,自然也该死的。” 夏竹不死心的劝道:“那四姑娘呢?这个孩子你未得见便罢了,四姑娘你也不顾了?她也是你的亲人,你的骨肉啊!” “三姑娘有老太太护着,四姑娘……待事情结束,三姑娘会知道一切,会替我照顾好四姑娘的,我很放心,盼着来生她们不要再投生到我的肚子里来。我总是对不住这两个孩子的。”白氏看着夏竹,缓缓一笑,道,“我会找机会把你打发出去,你出府后就回王府去,回了王府便没人能拿你如何的。告诉王爷和王妃,永安侯府的人,一个都别放过!他们都得为郡主陪葬。” “你做的我也都做了,姑娘吃这样的苦头,我也有份,打你下了决心要为郡主报仇,我便也没想着活下去,咱们自幼伺候着郡主的,情分都是一样的。”夏竹长长一叹,道:“姑娘有老太太护着,你我半辈子都在一处,黄泉路上,也该有个伴儿。” 老先生是杏林高手,一把白须底下不仅有诗词文章也有解药。 第三十四章 小产 几剂解药的汤药下去,灼华的脉象渐渐平稳,两日后幽幽转醒过一次,可是没有来得及说上话便有昏睡过去。 老太太不吃不喝的照看了两日两夜,嘴角急的撩起了水泡。见灼华醒了又昏了,急的直闯了典正居,把授课的老先生给拽去了内院。 听着老先生说她只是太虚弱了,已经无大碍了,这才放松下来,可紧张过头的人,又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放松便倒下了。 苏氏这几日全权管着庶务,没有老太太的掣肘,风光更甚,每日殷勤的来问候灼华的病情,见着老太太病了,便自告奋勇的表示自己会照顾好三姑娘,请老太太安心养病。 “老太太去歇一觉吧!您若是累出个好歹,姑娘醒来,可要心疼的。”苏氏立在老太太的身畔,一如往日的温驯又恭敬,瞧着还在昏睡的沈灼华,一脸的担忧和心疼,“姑娘这里有宋嬷嬷和俾妾伺候,又有盛老先生在,不会出岔子的。” 老太太冷眼瞧着她,半响后却也没有回绝她的好意,只道:“你有心了,好好伺候着吧!” 就这样,白日里还是老太太来陪着,夜里便是苏氏不合眼的照看着,又是喂药又是换洗擦身的,又过了两日的功夫,灼华终于在第五日的三更时分醒了过来。 睁眼便瞧见一脸疲惫,面色灰暗的苏氏,灼华满眼的愧疚,虚弱道:“姨娘这几日里辛苦了。” 苏氏身边的刘妈妈立马堆着笑,道:“姑娘是不知道,老太太和姨娘这几日里是多着急啊,老太太的嘴角都撩起了水泡了,姨娘白日里险些……” 苏氏呵斥了一声打断了刘妈妈的话,伸手替灼华掖了掖被角,温柔道:“姑娘醒了就好,老太太和我也能睡得安稳些了。” 秋水几人仿佛不晓得苏氏的算计,也不住口的夸赞苏氏这几日里衣不解带的辛苦,唯宋嬷嬷警惕的盯着苏氏。 长天一副直肠子的笑意,道:“当初姑娘病着,苏姨娘也是这样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到底是自幼亲厚的,情分真真是与旁人不同的。” 灼华伸手去握了握苏氏的手,亲近道:“我与姨娘自然是最亲近不过的了。” 苏氏拭了拭眼角,一副守得云开的后娘表情,又是激动又是欣慰的样子,道:“自然,自然。” 然后第二日一早,便传来苏氏小产的消息。 老太太听了消息从塌上猛地翻身起来,抄手又砸烂了一个茶盏,表情是恨不能立时去生拆了苏氏的骨头! “这个贱婢,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陈妈妈亦是咬牙切齿的恨恨,“她到是会算计,拿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去换姑娘的亲厚,好坐稳继室的位子!想来不要几日的功夫,二姑娘就能顺利解了禁足了。” 春晓收拾着碎片,问道:“妈妈的话怎么说?” “苏氏不眠不休的照顾姑娘,如今掉了孩子,姑娘心里愧疚,必然是要为她在老太太和三爷面前说好话的,老太太和三爷这样宠爱着姑娘,姑娘说的话如何能不放在心里?她打量着姑娘善良好性子,竟敢这般算计。” 春桃却嚼出了不对味的地方,眉心一动,狐疑道:“苏姨娘自己有了身子难不成还不知道么?孩子这样快就掉了下来,难道不是因为一开始就是保不住的么?那么大夫一来不就会发觉了么?破绽也太多了些。” 陈妈妈眼神一闪,“你这丫头是说到点子上了。” 老太太沉了沉脸色,一甩袖子,袖口的福寿绵长的安稳闪了一抹银光,映的老太太的面色更是凌厉不已,“走,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唱这出戏了。” 老太太带着陈妈妈和春桃、春晓便去了苏氏的院子。 灼华这会子虚弱着不能下床,便使了宋嬷嬷来瞧,这会儿正在内室里等着。 苏氏身边的刘妈妈正一脸焦急的等着大夫把脉,大夫是沈家惯用的李大夫。 老太太进了稍间,看了眼面色稳稳的宋嬷嬷,两下里眼神一对,聪明人已经相互交流了。 缓缓坐下后,淡声问道:“怎么样了?” 刘妈妈一看是老太太亲自来了,心头一跳,这是对她们起了怀疑了! 忙叫了上茶,一福身,刘妈妈拧着眉担忧道:“李大夫还在瞧,苏姨娘出了好些血,怕是不大好。” 老太太垂了垂眸子,面色依旧淡淡的,并不搭理,喊了宋嬷嬷一道坐下说话,问了灼华的情况,是否睡得安稳,是否好好服了汤药。 刘妈妈瞧老太太这般态度,眼神一闪而逝的不忿。 说着话的功夫,李大夫收了手,刘妈妈忙问道:“如何了?” 李大夫摇了摇头,可惜道:“孩子都三个月了,可惜是保不住了。”叹了一声,“有了身孕便不该太过操劳,若是好好将养着……嗳。” 说话说一半,自来是最能渲染气氛的,好的坏的,由得你自行想象。 刘妈妈一听立马轻轻的抽泣了一声,甩了帕子压着眼角道:“姨娘要管着庶务,姑娘这几日的又身子不好,姨娘心里担忧,更是日里夜里的不得歇息,哪能安心将养呀!” 宋嬷嬷掀了掀嘴角,拨了拨歪去一遍的蔽膝,不紧不慢道:“刘妈妈慎言。” 刘妈妈余光偷偷瞄了眼老太太,老太太却是面色不变,只眼神深沉的看着李大夫。 这时候苏氏悠悠转醒,一听自己掉了身子,一下子红了眼眶,伏在枕上哭了起来。 刘妈妈忙不迭的安慰着:“好姑娘,你可不能哭,这小月也是要仔细养着的,否则来日要闹病痛的。” 陈妈妈看了老太太一眼,半是遗憾半是唏嘘道:“姨娘好歹也是生育过两回的人了,怎么快三个月的身子了都不晓得呢?” “每个月都有来红,只是量似要少些,可不曾有害喜之症,没曾想着会有身孕。”苏氏拭了拭眼角,心痛道:“若晓得,哪里敢这样劳累。” 宋嬷嬷望了一眼从窗棂扑进来浮幽摇曳的清明日光,强势道:“是么,听刘妈妈的意思,不是因为姨娘照顾咱们姑娘这两日的功夫,太过操劳的缘故么?难道不是因为不晓得自己有孕,还管着庶务的缘故?” 苏氏忙是否认,刘妈妈却是要辨白一番,宋嬷嬷手一挥打断了她的开口,直问了李大夫,“是不是这两日的劳累可叫掉了身子?” 李大夫为难的瞄了一眼刘妈妈,刘妈妈沉了面色,似乎气的不轻,喊道:“宋嬷嬷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姨娘……” 陈妈妈打断了她的话,好脾气的说道:“宋嬷嬷有这一问也是常理,若叫姑娘听到姨娘为了照顾姑娘两日就没了身子,姑娘可不得愧疚了?刘妈妈说呢?” 说?说什么? 说是?她们就是这样算计的?就是要沈灼华愧疚? 说不是?她们日里夜里的做戏,为的什么? 刘妈妈的表情僵了僵,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陈妈妈含笑道:“姨娘的身子都三个月了,虽说在这两个月里一直辛苦的操持着庶务,可照理也该稳了,怎么会忽的小月了?” 她说的有深意,照顾姑娘不过两日的功夫,你有身孕还理着庶务却是两个月了,你刘妈妈一句两句的不离照顾三姑娘,视乎不大妥吧? 苏氏苍白着脸轻泣了一声,柔声说着自己不小心。 刘妈妈搂着苏氏哭着喊道:“姨娘两日未歇,回来的时候忽的犯了头晕,没有站稳,跌了一跤才……才小月的。” 李大夫立马接口道:“姨娘有孕还来红其实也是正常的,观脉象姨娘底子还是不错的,好好养着也是能把胎坐稳的,这一跤跌的有些重,这才是只是流产的原因。” 宋嬷嬷点了点头,很是理解,口气松泛了些,“如此,倒是三姑娘连累了姨娘了。” 苏氏流着眼泪忙说道:“与姑娘无关的,是我自己不小心,也是我自己想着要好好照顾姑娘的,宋嬷嬷千万不可叫姑娘听了刘妈妈的话。” 主仆二人唱着双簧,春桃机敏,李大夫那一眼的为难已经告诉了她答案,春晓渐渐也听出了眉目。 宋嬷嬷虽嘴里松了,可表情却是摆明了是不信任苏氏的。 老太太忽的开口道:“自己有了身子不知道,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犯了头晕却没人接得住。刘妈妈是你的陪嫁我管不着她,贴身伺候的张嘴二十,罚米银两个月。” 事情问过,老太太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叫大夫好好伺候,便带了人转身去了灼华处。 待人都走了刘妈妈立马关起门来,对着门槛啐了一声,道:“老狐狸!老太太和宋嬷嬷似乎都还疑心着,并没有信咱们得说辞。” “这孩子掉的忽然时机也太巧合,不信也是正常的,我也没想过谁都信。”苏氏挨着迎枕,抚着上头的百子千孙图纹,勾了勾嘴角,不甚在意道:“老太太信不信不重要,宋嬷嬷信不信也不重要,只要三姑娘信、外头的人信就行了。”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花,嘴角勾了抹得意的笑意,“只要我给出的解释是合理的,谁敢说我的小产与沈灼华无关?除非她们有证据来揭穿我,否则到哪里都说不出半个字儿来,这可是污蔑!我好歹也是出身侯府的,哪由得旁人无端非议。” 刘妈妈却还是有些担忧,“可就算三姑娘现在信,也架不住这么些人在耳边儿说呀!” “她不过个孩子,我生生为她掉了自己的骨肉,她一定会信的。”苏氏抚了抚肚子,道,“而且,就算为了堵外头人的嘴,老太太她们也会当做信了的。”笑了笑,“你看着吧!三姑娘很快就会去求老太太,给二姑娘解了禁足。” 刘妈妈眉心微微一松,有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个李大夫……” “这时候杀了他,太招眼了。”苏氏摇了摇头,笃定淡然道:“咱们拿住了他的把柄,不怕他会脱口。我的身子是跌跤才没的,他不过顺着咱们得话头说,即便老太太要拿了人去审,也是审不出什么的。李大夫是北燕有声望的老大夫了,他的诊断之后,有哪个大夫敢驳?” 刘妈妈瞄了眼门口,小声在苏氏耳边道:“听说三姑娘突然发作是被人下了朱砂,怕是咱们的机会已经被人察觉了。” 苏氏一拧眉,眼底似被夜色如纱覆盖,闪过阴鸷的杀意,“别不是白氏了!” 刘妈妈“嘶”了一声道:“真是如此,白氏可万万留不得了!” 苏氏抿了抿唇,“让冬生去,想来都是她在料理的,便由她结束。” *** 苏氏小月,灼华中毒,老太太重掌了中馈,开始着手察查灼华中毒之事,誓要找出证据来,将苏氏千刀万剐。 到底是大宅门里熬了一辈子的人精了,未免苏氏有所察觉,老太太一面在府里大张旗鼓的查,一面去找沈桢要了几个衙门里的差人换了常服在外头慢慢的搜索证据。 老太太雷厉风行又是有心察查的,一面防着苏氏的人,一面抽丝剥茧,不过几日的功夫,老太太晓得了苏氏身边的大丫鬟冬生,曾经往东郊一处村子去过,因为那大夫没见过冬生,查探受到阻碍。 但,大夫没见过冬生,可不是见过那老人家么! 灼华一口饮尽苦到辣舌头的汤药,赶紧端了蜜水漱口,又捡了颗酸杏干儿吃着。 “听风,去和陈叔说一声,让他安排了引着那拿药的老人家出来在差人面前好好说道一番当日之事。” 听风应下:“属下天黑了便去。” 杏干儿的酸味逼的她沁了满口的口水,“朱砂的事情,可有眉目?” 听风和倚楼摇头,“人一死便没有线索了,最近几日也都很安静。” 这件事情灼华怎么都想不通,虽说她还没有本事掌控全府,但宋嬷嬷掌控下醉无音定是干净的,又有厨房的刘妈妈以及严忠夫妇暗中帮助,不论是是白氏还是苏氏,不可能两处都察觉不出来的。 前几日里为着灼华昏睡不醒,大家也无心去细想,如今静下心来,宋嬷嬷心里有了猜想,“除非是除服礼那段时间悄悄接触的,我与秋水毕竟没有那样无声无息的身手,严忠家的和厨房里的毕竟也不能太明显的去盯着人。而那夏竹却是身手极好的。” 日光清明扑在舞鹤风松雕纹的窗棂上,挡不住的幽晃光影与绵绵热气落进屋来,快速的融化着窗边的冰雕,晶莹沁骨的水滴缓缓从冰峰滑落,灼华倚在软榻上长吁如叹,“咱们想做观棋者,到底也是局中人啊。” 苏氏的棋走到这一步,她也算看明白的为何前世没有的孩子今时今日却有了,分明是一早算计好的,苏氏已有三十五六,沈祯寻常也少来后院留宿,想要有孕大抵只能靠崔孕了。这样得来的孩子本就难生的下来,苏氏自然是心安理得的栽到灼华的头上。 苏氏要拿灼华做情分的计划从上一回她的中毒就已经开始,只是她没想到老先生还有那样的好本事,竟瞧出了她的不对经。如此便只能推到了现在才落胎。 谁想到还有人从中推动,把棋局搅得错综复杂起来。或许苏氏这会子还在想那朱砂到底从何而来了。 长天恨道:“苏氏倒是好运气,如今兄长苏仲垣当了侯府的世子,她也跟着记在了正头夫人的名下成了嫡庶女了。要是咱们找不出足够的人证物证,还真治不了她了。” “不过是死了个下毒的婆子,没有她还有旁的证据,不急。”灼华竖起食指对着长天摇了摇,慢条斯理道:“而且你说的不对,你说的顺序不对。” 长天不解的微微歪了歪头,“如何不对?” 便是宋嬷嬷也有疑惑。 拨了拨鬓边的玉色流苏,摇晃出一抹温泽隐约的影儿落在冰雕上,灼华道:“并非苏仲垣当了世子才有了今日的她,而是苏氏来沈家做妾,才有了苏仲垣的今天,你们以为她们的生母怎么死的?” 第三十五章 得益的先后顺序 “不是说病死……”秋水顿了顿,似乎嚼出了味道,“莫非,自尽的?!” “不中亦不远矣。”灼华目光悠远,苍白的唇瓣微微一弯,道,“苏侯爷与夫人只有一子,前世子没能留下子嗣,苏侯爷和夫人年岁不小了,也不可能再有嫡子,自然要在众多庶子中挑出一个来培养的。一般有爵人家都是不会叫自家女儿去做妾的,哪怕进的是咱们这样的公爵人家,那也是要叫同族耻笑的。可苏家上一辈里被撸去过爵位,那时候刚发回不久,说的好听是侯爵人家,也不过是个空壳子,正是要四处搭关系的时候。所以当苏侯爷有意与我定国公府搭上关系的时候,苏氏自请来给父亲做妾。做妾,就意味着她把自己的前程送到嫡母的手里,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全看嫡母给不给脸面。这时候,有功名却没有生母,还有和国公府沾了关系的胞妹,怎么看苏仲垣在一众庶子之中都是占了优势的。” 灼华缓缓的说着,分析着里头的厉害干系,众人听得恍然。 宋嬷嬷惊讶道:“姑娘如何知道?” 前世里不过从李彧那里大约的听了一耳朵,醒来后让姜敏和姜遥查了余年才渐渐揭开了这个真相。 灼华道:“这两年一直让表哥们盯着苏家,也是好不容易才查到这些的。” 宋嬷嬷恍然,原来这小姑娘竟那么早就准备起来了。 秋水想了想,低声道:“奴婢记得当时苏家还有嫡女可联姻……” 灼华摇头道:“那时候沈家确实还有未婚的五叔,可他不是嫡出,苏家不会做打算,嫡女对他们来说还有更大作用。而苏家的其他庶女,有美貌的心机不如苏氏,有心机的美貌不足。虽说苏氏是庶出,但生母的出身却也不低,她从她生母手里学的不少,也没有一般庶出的畏首畏尾。” 长天无法理解,“苏仲垣的生母便罢了,苏氏为了苏仲垣的爵位,竟也肯这样牺牲么!” 宋嬷嬷明白道:“苏家的庶子不止他苏仲垣。若他生母不死,苏氏若不肯为妾,嫡母如何能放心去栽培他。苏仲垣便永远只能做个仰嫡母鼻息的庶子。可一旦儿子将来出息,还能给她这个生母请诰命,她也算死得其所了。而苏氏,你们看,她如今不是正在得到回报么!苏仲垣对她有愧,如今站稳了脚跟自会尽力为她谋划,向沈家讨要继室的位置。” 灼华挨着迎枕点头道:“嬷嬷说的对。”幽幽一笑,恰似那透过窗纱透进来的光影,清婉中有几分阴翳,“苏侯爷为他请封了世子又给他谋了差事,那苏仲垣到也有些本事,这几年里接连立下几件大功。听说最近又查处了甘肃的贪墨大案,圣意正隆呢!他的嫡长女如今也十七了呢!” 宋嬷嬷掀了掀嘴角,道:“听说苏仲垣的长女十分美貌,想来会是十分得宠的。” 长天左看看灼华,右看看宋嬷嬷,猜想道:“进宫?” 灼华垂眸哼笑了一下,指尖拂过软枕上石榴花纹路,绯红的颜色落在浅棕色的眸底跳了一抹火焰之色,“兄弟是侯府世子,侄女入宫做了贵人,自己又成了嫡庶女,身价水涨船高呢!如今我承了苏氏的情,苏家的人啊,很快就会来的。” 倚楼眉心动了动,冷然道:“老太太有心去查,咱们手里又有证据,未必不能再苏家的人赶到前治了她的罪。” 灼华澹澹一笑,柔弱的神色里有竹枝的坚韧,“不急,就是要等着苏家的人到了再治她。亲眼瞧着希望就在眼前,却再也得不到机会,那种滋味该是最叫人痛不欲生的。” 秋水静静的站在一旁,细细掰着手指算了算,疑惑道:“可我记得,苏氏进咱们府里的时候前世子还没死呢!” 灼华看着秋水,含笑着微微一挑眉,“聪明。” 秋水仔细嚼了嚼,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诧,道:“那苏家的前世子岂不是……” “就如你所想的一样。”灼华食指划过塌边小桌上的茶盏,依然有温热的温度缓缓传到指尖,道:“苏氏如今能依仗的就是苏仲垣,倘若苏仲垣没了呢?” 秋水想到的是苏家前世子的死亡时间不对,宋嬷嬷却察觉到了郡主病重时间的不对。 郡主病逝起不就是在苏仲垣被正式册封为世子那一年么! 为了能让苏仲垣坐上世子位,苏氏和其生母能这样豁出去,自然也会为了当家主母的位置算计郡主了! 宋嬷嬷又回想着灼华这两年来的动作,原想着不过是姑娘瞧出了那对母女想要利用她的险恶用心,可细细想来也不至于让她以身犯险才是,心头一突,猛地看向灼华,惊道:“郡主的死……” 倚楼几人微微一愣,也都慢慢回味过来,原来姑娘竟是察觉了郡主的死因不对? 灼华浅色的眸子里映出的石榴花化作了火焰炸,落在广阔无垠之地,燎原火光迅速蔓延,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下去。 养病的日子倒也不烦闷。 宋家的妻妾精彩戏码一日更新过一日,街头巷尾的馆子茶肆里每日都有说书的先生说的唾沫横飞赚的盆满钵满。光是听倚楼转述戏文便能打发去好一阵的光阴。 而那少年郎蒋楠也是每日都要给她送东西进来,晓得她吃药苦,送进来的蜜饯花样也很多。时新的糕点更是不断,便是身边的秋水长天几个也不忘去贿赂,言道:照顾妹妹辛苦,吃下甜食儿舒舒心。 倒叫几个丫头翻着花样的替蒋楠说好话。 原是老太太每日将东西带来的,后来变成了他自己亲自送到醉无音的门口,倒也没有为难了丫头们说要进来瞧,只是每每便要问上几句灼华心情如何、进的香不香、点心蜜饯儿的是不是喜欢。 灼华都可以想象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是何神色了,八成脸红时眼底还带了几分羞怯罢! 老太太瞧他又是担心又是思念的样子,便带着他来过灼华的院子一回,隔着枕屏说了一会儿的话。 惯例的开头一句:妹妹今日安否? 她看着堆了满箱的物件,忽觉得老太太说的很对,相看这种事每个三两年的真的不行。自打他来了北燕,自己不是受伤就是中毒,没完没了的在养身体,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若是今年见着了,明年就成婚,怕不是和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了。洞房花烛夜可不得尴尬的很了。 虽说当时灼华对阵耶律梁云的场面他没见着,但听得徐悦和周恒说起便深觉母亲的眼光极好,竟给他挑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姑娘与他做妻子。 临走时少年郎依依不舍的隔着枕屏望了又望,惹得老太太忍不住的去逗他,“哥儿瞧着阿宁莽撞了,可是想着再叮嘱几句呢?” 蒋楠那似蕴了江南春色的眸子仿佛要将那枕屏看出个洞来,红着俏生生的俊秀脸蛋道:“妹妹稳重机敏,哪里是莽撞了。只盼着妹妹好生保养,早日恢复康健,免老祖宗与、与我心下焦灼。” 老太太挑眉直笑。 “……”这小郎君怕不是个蜜罐子吧!灼华装不出羞涩,便只好道:“劳哥哥挂心了。” 原也只是叫了一声哥哥,哪晓得蒋楠这个纯情小少年当下便乍红了脸,便是晚霞明艳也要比不上他的羞涩了。 老太太拉着他出了门,那笑声离了半月门似乎还能听得见。 灼华:“……” 索性她在养身子倒是不用去苏氏那处去演什么亲厚和睦的戏码,只叫了宋嬷嬷库房里翻翻找找,捡了顶好的补药一波波的送去,然后三五不时的在老太太面前说说好话,反正老太太也不会信,可着劲儿的说便是,反正她也不会掉了一块肉。 老太太冷眼的看着,倒也不来劝她,灼华想着自己现在表现的那么信任苏氏,满心满眼的愧疚,老太太肯定觉得与其费了口水来说,还不如到时候拿了证据来说话吧! 果然很明智呢! 府里与那何明家的接触过的,老太太全审了个遍,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证据,然后宋嬷嬷去送东西的时候发现,苏氏的神情越来越笃定。 她是不晓得如今外头,查的如何的精彩呢! 苏氏的猜测不错,架不住灼华在老太太面前的垂泪哀求,没几日沈焆灵就解了禁足。 一得了自有沈焆灵立马进了苏氏的院子,母女两关起门来又聊了半日的功夫,一出门便直往灼华的院子去。定是要趁热打铁的与灼华加深感情了。 彼时不过清晨,朝霞疏散,卷积云拖拖拉拉又断断续续的曳满了天空,雾白浅红一片深蓝清冷一段的交织着,似无数重的剪影无法重合,破碎成渣,低沉的压在人的头顶,给人以风雨欲来的压迫,无法喘息。 灼华看了眼秋水手里的汤药,假装没看见,喊了倚楼继续说故事。 倚楼摇摇头,“不喝不讲。” 灼华瞪她,可是却把那张清秀的脸蛋越瞪越黑,没办法,只得端了汤药一饮而尽,苦的舌头打结,眼角控制不住的沁出了细碎的水痕来,“怎么越来越苦了!” 长天递上蜜饯,笑道:“解毒的汤药喝了半月了,已经停了,现下喝的是温补的汤药,老先生说了,吃苦吃补,姑娘自己赶着的,怪不着谁。” 灼华皱皱鼻子,催着倚楼赶紧说书。 说那文远伯府传出来的事情,就犹如那话本子里的戏文似的,一出接一出,一出塞一出的精彩。 每日里灼华就叫倚楼去茶肆里听,然后回来讲给她听,然后有一日去给老太太请安时,无意提了一嘴,煊慧和焆灵、熺微立马有了兴趣,然后每日从老太太处出来就直奔灼华的院子,糕点、瓜子和茶水的齐上阵。 话说,每回苏氏找了沈焆灵促膝长谈,沈焆灵做戏的本事就要突飞猛进一下,禁足了这半个月人更是谦和温柔了,半句不提生母为了她掉了身子的事,反而还在劝慰灼华要放宽了心好好养身子。 “姨娘自己有了身子都不晓得,这两个月辛苦操持庶务,身边伺候的也不上心,哪里就跟妹妹有关系了。倒是我,妹妹三番两次的救我,我却还未好好谢谢妹妹,这回能解禁足还多亏了妹妹呢!” 人家戏演得投入,灼华自然也是要作陪的。 煊慧原还恨铁不成钢的给灼华好说歹说,“这是圈套,你怎么就信了!早不掉晚不掉,伺候了你两日汤药就头晕摔跤,就掉了?” 说着说着,慢慢的她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也就不劝了。虽话没说破倒也装的挺像,遇见沈焆灵明里暗里的拿着苏氏小产的事情恶心几句,“这事巧不巧的也难说,只要自己信了,便当别人都是傻子了。” 灼华笑眯眯的吃着蜜饯不做搭理,她发现,倚楼的口才越来越好了。 第三十六章 另一出人生另一出戏 说那文远伯受了妾室的撺掇,想把嫡长女嫁给布政使参政家的庶长子,两家议亲议的热火朝天,作为当事人的宋文倩与父亲吵闹了几回,无果。 正当旁人感慨一朵青春风华的牡丹花就要插上一块烂牛粪的时候,故事发生了极大的转变,陈家被御史给参了,还是狠狠参了好几本,接连几日的被参。 就在昨日里,京里发来了明旨申斥陈大人宠妾灭妻,不修私德,自私无德等等。 总之,陛下言下之意很明显,姓陈的,你这样做伤害了朕嫡母的感情,让她思念起了过世的太子,你要知道朕的嫡亲兄长就是被先帝爷的宠妃搞没的,朕提拔你,重用你,你却这样登不得台面,朕十分生气,今日就夺你官职,回京来忏悔吧,钦此。 听闻此事,吓的文远伯立马关上了大门,再不敢提与陈家的亲事,回头又吧自家妾室温氏狠狠骂了一通。 要说文远伯那么宠爱这个妾室,怎么舍得狠狠骂她呢? 那要说起文远伯府里的另一出戏,一桩跌宕起伏又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沈焆灵指间绕着丝帕,柔声问道:“文远伯府真的有新宠了?那温氏得宠十多年,伯爷为着她连蒋家都得罪了,怎就忽然不喜了呢!” 沈煊慧轻摇团扇,慢条斯理的语调里带了淡淡的讽刺,“管你什么身份,不爱了就是不爱了,管你从前怎么深情,年老色衰如何比得鲜花娇嫩。” 灼华笑笑,继续吃果子。 话说某日里文远伯下了衙,在街头遇见了卖身葬母的美丽姑娘,心头怜惜之下,大手一挥给了笔银子给姑娘安葬母亲,并表示不需要她卖身,然后潇洒离去。 姑娘对恩人怀了无尽的感激与恋慕,回去安葬了母亲之后四处打听了恩人名讳,第二日早早等在文远伯府大门前,见着正准备去上衙的恩人,泪眼蒙蒙似春花沾雨的楚楚柔弱有眸光含情,说什么也要给恩人磕三个头。 据见过那女子的人说起,那姑娘身姿蒲柳,眉目盈盈似水泓,巧鼻樱桃嘴儿,说话轻声细语,温柔谦卑,叫人听得心肠柔软,端的是美貌无双。 文远伯心里最是怜爱此等柔弱的女子,心下怜惜的不行,直想收到后院里去好好疼惜一番,却被得了风声匆匆赶来的温氏截胡,看着温氏心碎的表情,想着跟温氏恩爱一场,便做了罢。 谁曾想那美丽柔弱的姑娘孤苦无依之下又遭可恶亲戚欺凌,竟要将她卖去青楼,柔弱的姑娘却是个有傲气的,逃了出去便要投湖自尽以保全清白。说是缘分啊,赶巧又叫文远伯遇见了,冲冠一怒救美人,打跑了可恶的亲戚。 娇弱美丽的姑娘泪水涟涟,望着男人的眼里满是幽幽情意,凄凄然给恩人行礼感谢时虚弱脱力的晕倒在了男人的怀里。 男人何等的怜香惜玉,怎么愿意美丽的姑娘继续饱受苦难,当下抄起姑娘的膝弯便抱了回府,当天晚上天雷勾地火,行了鸳鸯好事。 于是美丽娇弱的姑娘便成了文远伯的新宠,人称李姨娘。 灼华听得不禁啧啧两声,这一波三折的见面,真是太符合时下男子的口味和心态了,蒋楠啊蒋楠,真是看不出来还挺有想法呀! 那李姨娘是个温驯听话的,白日里尽心尽力的伺候主母汤药,夜里风情无限的伺候主君,连清冷的大姑娘都夸她是个好的。 温氏独宠了十几年,哪里肯容得下这么个年轻美丽的姨娘在眼前晃,在文远伯面前流着眼泪回忆着美好的从前,再告白一番自己的深情,然后娇娇弱弱的病了一场,暗暗的表示有姓李的就没有姓温的,文远伯与其恩爱一场,情分还是有的,可到底半老徐娘的魅力是敌不过二八佳人的,男人装着糊涂,白日里来瞧上一眼,依然夜夜宿在李姨娘处。 两人浓情蜜意,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你侬我侬。 温氏得不到理想的结果,“病”很快就好了,一改态度,竟与李氏做起了好姐妹,拉着手给李氏介绍府里的奴仆,大声的告诉奴才们不可欺了新姨娘面子嫩,暗暗的向新人示威,自己才是府里真正的女主人。 果然李氏往后见着温氏更加温驯乖觉,夜里伯爷钻进李氏的被窝,一番云雨之后温柔体贴的表示,“温姐姐与伯爷自小的情分,还是匀一些日子去温姐姐那里,别伤了老人儿的心。” 文远伯见此愈加的喜欢李氏,而那一“老”字便似刻在了文远伯的眼睛里,好似一闭眼就能看见温氏眼角的纹路,至此之后哪里还肯去温氏的屋子。 然后某一日二姑娘宋文蕊和李氏在园子里亲亲热热散步的时候,不知怎的李氏就掉进了湖里,险些送了小命,李氏好容易醒来,委委屈屈的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没踩稳的缘故。 而这时候却有丫鬟表示自己亲眼看见二姑娘推了李姨娘。 文远伯见自己宠爱了十几年的娇柔爱女,竟是个要人性命的很辣心肠,气急之下将宋文蕊关了禁足。 温氏哭哭啼啼的去给女儿求情,又被文远伯训斥的一番,第二日温氏又去求李氏,还给李氏带去了许多的好东西,想着只要李氏求情必定能把女儿放出来的。 谁知当夜李氏便腹痛不止,还闹了大出血,大夫来了一疹,却说伤了身子,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了。 文远伯大怒彻查,发现竟是爱妾毒害新欢,怒及之下反手就是一巴掌赏给了温氏。 李氏苍白着脸爬下了床,一把扑在男人的怀里,娇娇弱弱的表示自己命苦,“妾不怪罪任何人,都是命。” 怜香惜玉的男人都是有通病的,就是愿意照拂弱小,瞧着气息弱弱的新宠,被害了还要替人求情,真真是善良的很,心下更是怜爱的不得了。 温氏母女两个得了文远伯十多年的宠爱,不会因此真的失宠,可那李氏也不是吃素的,每每见到那对母女有翻身的苗头,便哀哀凄凄的对月空流泪,感慨自己命苦,此生再也不会和心爱的男子有自己的孩子了。 文远伯一听立马怒气重生,心中生起的一点点对那旧爱的怜惜,立马没了。 其实似李氏这样的瘦马,打从一开始就是不能生育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而宋文倩母女,从头至尾就只是静静的看着。 或许开始的时候,蒋氏是不知道的,可后来渐渐也看明白了罢! 她心里是什么想法呢? 灼华猜测着,许刚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心中是憋屈的,是恨的,自己忍了那么些年,熬了那么些年,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一天,可后来看着那对母女处处吃瘪,心里大约也痛快了吧! 温氏如今忙着争宠都来不及,至少不会再有时间去算计宋文倩的婚事了。 倚楼说的生动,姑娘们听得也高兴,可笑着笑着,慢慢都笑不出来了。 世上男子即便不似文远伯宠妾灭妻,可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呢? 熺微还好,毕竟年岁还小,不懂男女之事,只觉着听得十分有趣。 煊慧和焆灵却是都心有戚戚的样子。 即便你有再好的家世,即便年轻的时候颜色再好,可,朝代更迭,家族起落,花开花落,谁又能永远的笑下去? 陛下赐美人,同僚赠美妾,长辈塞小星,你不主动,有的是人帮你主动,你还不能表现出半点的不乐意,否则就是一条“善妒”的罪名扣下来,到时候就又要有无数的人跳出来说你不贤。 上一世,她的丈夫李彧是亲王、是太子,他有好多侧妃侍妾,无数的美人,她是正妃,可除了初一、十五,他的夜晚都是属于旁人的。她不但不能妒忌,还得在李彧偏宠了哪个美人后,帮着平衡掣肘。妾室有了孩子,他不想留,还要借着她的手去除掉自己的孩子,叫她这个痴心人背负骂名。 上一世,沈焆灵那样得徐家看重,那样得徐惟宠爱,还不是要一个又一个的把美貌女子送给丈夫,好博一个贤惠的名儿么! 更何况女子待到四十,便不再适合生育了,到了那天,作为妻子在不愿意也必须欢欢喜喜的将美貌女子送上丈夫的床。然后,在漫长的后半生里,还得微笑着、贤惠的看着丈夫再与旁的女子恩爱生子。 年老色衰的正室,又能做什么呢? 不过是数着屋里的青砖,一回又一回,而已。 听完了文远伯家的戏,刚送走了姐姐妹妹们,秋水就领着宋文倩进了来。 宋文倩拉着灼华细细瞧了好一会儿,青丝半挽的垂在脸颊处,更显面色苍白柔弱,好在眼神明亮,看起来还算有精神,“你也太会瞒了,要不是昨日听表哥说起都不晓得你中毒的事。” “府里出了个心思腌臜的,总是不光彩,哪里还敢往外了去说呢!”灼华无奈的一叹,感慨道:“还好不是什么剧毒,已经无碍了。” 宋文倩眸光微凛,“我听表哥说,那要需得长时间的下下去,可忽然加了朱砂去催化,显然是不想要你性命的,若如此,她费那么大周折想做什么?” 灼华蹙眉摇头道:“谁知道呢!” 宋文倩微微斜了他一眼,戏谑道:“你是不知表哥说起的时候脸都白了,可见他着急呢!” 灼华装不出来娇羞样子,只得抿唇傻笑。 宋文倩好笑的摇摇头,又问道:“查出来谁做的了么?” 灼华似茫然的望着门口的光阴,“哪里这么容易,证人都叫灭了口了。” “你……”宋文倩看着她,似有话说,又有些为难的样子。 灼华挥了挥手,秋水长天退了出去,倚楼和听风守住窗口,“姐姐有什么说就是。” 宋文倩隔着门窗看了眼倚楼的身影,道:“你这几个丫头倒是妥贴的很。” 灼华目光温和,点头称是,若非如此,她日子可就真的难了。 宋文倩拉着她的手,道:“我和母亲昨儿一直都在想会是谁,原以为是北辽的奸细,可听着表哥说的是长久给你下的药,便无有可能了。你的为人我们是知道的,最是能忍好相处不过的了,算计你却不要你性命,那便是对你这个人有所图谋了。”顿了顿,“所以你如今可在愧疚她掉了身子?” 宋文倩说的不算隐晦,却也没有点了名儿,道:“你对她有所愧疚,必是要为她言语的。她得了管家的权力,咱们这些外人多少也能看明白些东西,但她兄长再得力到底不过是个侯府的庶出,老太太给了脸面,却未必真叫她扶正,你们可是国公府的门第,如何能叫他们破落的侯府拿捏的!” 灼华凝着窗外灼烈的日头,微微一笑。这便是聪明的思维了。 宋文倩眼中一片清明了然,“都是一辈子熬在高门大院里的,门第身份的重要性,咱们懂,她也懂。你得家中长辈的疼爱,咱们知道,她也知道。老太太瞧不上妾室,又是谁人不知?那苏氏我是见过两回的,是个有心机的,可他们永安侯府如今看着风光,到底还只是个空架子,哪个勋爵人家不是靠着几代经营才有些根基的。她想要更顺利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你便是她眼里最好的筹码。所以她只害你,却不要你性命,便是想拿你做情分立功劳。” 宋文倩说的有些急,她们晓得灼华是聪明,可到底年幼最是扛不住人情,若只是叫苏氏顺势利用一把得了个便宜也便罢了,若真是苏氏下的手,如此心机算计,以后灼华哪里还有稳当日子可过的。 “这些东西不必我来说,你看的比我要通透,我所怀疑的其实你心里也都怀疑过,是吧?” 灼华面色渐渐沉了下去,唇瓣抿了抿又浅浅笑了一下,握着她的手微微捏了捏,似在找一份相知的感同身受,淡声道:“瞒不过姐姐和表姑母。” 前世里她与宋文倩不过点头之交,与煊慧更是鸡飞狗跳,今世里这般懂自己的人竟是她们,可说是缘分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宋文倩说的是啊,都是大宅门里熬了一辈子的,苏氏怎么会猜不到老太太的用意呢? 见她如此说,宋文倩心下稍稍松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沉沉道:“总算你也有所防备的。可那人如今已是如此,往后呢?她能一回得手就会有第二回,只有那千日做贼的,哪有咱们千日防贼的。千万要定下了罪才行。” 屋子里的冰块渐渐消融殆尽,一股暑意顺着窗棂缝隙进来,闷得人喘不过气,灼华点头道:“如今老太太暗里查着,想来很快就有个结果的。我若不傻些、天真些,哪里能稳住她们。” 宋文倩叹了叹,只觉得人生大抵都是这样艰难了,“难为你小小年纪了。原想着你有老太太护着还能安稳些,如今瞧着竟还比我难。那温氏不过闹些好处去,你家这个却是狠的。我外家虽远在京里,好歹关键时候能帮上一把,可礼亲王府哪怕权势再高到底远在云南。老太太再护着你,可先得是定国公府的当家主母,然后才是你的祖母,有些表面的文章还是得做。” 灼华对宋文倩母女的关心十分感激,如今她们自己尚且身在水深火热之中,却还要分了心力来关心自己,宽慰的笑了笑,道:“便是如此我才更不能叫祖母为了我而为难,有些委屈,终究还是要忍过去的。” 宋文倩压了压眼角的泪痕,目光落在那一汪冰雪消融的水面上,它独自沁凉哪还管着人是否有凉意,心里难受,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如何你看我家怎那样清楚,如今算是明白了,哪里是旁观者清,压根是你经历的比我难。” “旁人瞧咱们出身高门,进进出出前呼后拥的那样风光,哪里会晓得咱们过得竟是这样污糟日子。”灼华面上有薄薄如霜的凉意,“咱们都好好的,这样的日子总能过去的。”然后又问了伯夫人的身子,“表姑母近日好吗?” 宋文倩立时红了眼眶,微微撇开了脸去,眼泪巴拉巴拉的直掉。 灼华心头不免突突了一下,急道:“这是怎么了?” 第三十七章 改变不了的结局 灼华细细瞧着宋文倩,面色比上回在寺里见着时好了很多,虽消瘦些,到底还是带着红润的,这几日里那温氏母女过得鸡飞狗跳的,应是无有时间去闹腾她们才是啊! 宋文倩低泣道:“我家的事情你多少也听说了罢,母亲虽心里不痛快,可瞧着她们母女难过到底也松快了些,汤药吃下去看起来也好些了,可不知怎的,前几日开始又忽的重了起来,都吐了两回血了!” 灼华替她擦着眼泪,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当年看着母亲越病越重,她也是这样无助。 她心里是知道的,蒋氏的身子是十多年压抑积郁造成的,大约是不可能养的好了,前段时间又遭宋文倩婚事打击,已经损到了骨子里,如今瞧着温氏吃瘪心里痛快,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又吐了血,怕是要坏了。 可这话她要如何跟宋文倩说呢?任是再明白的人,都无法平静的接受母亲即将离世的事实。 “姐姐可换了大夫去瞧?” 隔着窗纱明晃如水晕的光落在宋文倩的脸色,蕴漾了无数茫然的痛苦,她点头道:“换了几个了,连你家惯用的李大夫也叫过了。”从袖子里掏了个裹子出来,放到罗汉床的矮几上摊开,颤抖着推向灼华面前,“这是母亲吃药的药渣,妹妹你帮帮我……” 她看着灼华话头哽住,好似希翼梗在喉间。 灼华如今虽看着医书也不过懂些药名儿和药性,她将药渣扎好收进了小匣子里,唤了倚楼进来交到她手中,“请老先生瞧一瞧可有什么不妥的。即去即回。” 倚楼领命速速离去。 灼华压低了声音问她,“你疑心有人在汤药里动手脚?” 宋文倩低低的哭泣,点头又摇头,像是受不住暑热一般渐渐清白了脸色,慌乱和无助的努力呼吸,想维持最后一点的坚强,“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怕是叫人害了,可我又怕不是,母亲这样,父亲更是靠不住的,我真的不晓得该怎办。这半年里母亲的病好容易有了起色,原本好好的养着,会好的,总会好的,可是为了我的婚事母亲又生了几场大气。眼看着几个月的修养全白费了,全白费了……” 灼华明白她那么矛盾,不过是宋文倩清楚的晓得蒋氏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若是叫人害的,她心里的痛苦还有的出处,杀人也好报仇也罢,心还有个盼头叫她强撑着。可若不是,这些年的憋屈、痛苦、委屈便是连同蒋氏的死将一并成了单仞刀,刀刀割在宋文倩心头。 就如同她如今她恨着苏氏,想着报仇,一步一步再难她也要走下去,可是报了仇之后呢?她活下去的动力又是什么? 情爱?婚姻? 宋文倩看着父亲宠妾灭妻却无能为力。而她经历了前世里李彧的算计和惨死,晓得了真相也不过是在冷宫中独自咬牙恨着。 她们都是一样的,对于将来没有憧憬,只剩踌躇和后退而已。 “我晓得,我都晓得。”灼华拉着她坐到身边,搂着她轻声道:“当年母亲病重,我也是这样。可是姐姐,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你、明白吗?”清丽的容色光彩暗沉,“表姑母苦苦撑着,不过是想多护着你一日,你若想哭便大声哭一场去去苦闷,可之后你还是该坚强些,日子再苦再难总要活下去的,你不可再叫她不安心了。” “灼华,灼华你也觉得母亲她……”夏日的天那样热,宋文倩却觉得犹如寒天,一湃湃凌冽的雪水兜头便浇了上来,冷的她心底生疼不已,“我、我不该那样傲气的,这十几年来我明明知道的,只要我肯放软了身段去讨好父亲哄他高兴,母亲的日子也不会这样难熬。偏我端着嫡女的傲气,自己吃尽了苦头,又叫母亲日夜为我操心。” 灼华看着她心里亦是酸楚,从前蒋氏还好好的时候,她清冷,她高傲,她无惧任何,何时见她哭过,哭的这般声嘶力竭。 在那个混乱的宋家,只有宋文倩和蒋氏在相互依靠,蒋氏没有了,那里就只剩下宋文倩一个人了。 重活一回,灼华才有祖母来护着,宋文倩呢? 什么都没有了,可她还要独自撑到出嫁为止。 倚楼的速度倒是快,去了便赶着回来了。 门扉被敲响,灼华唤了倚楼进来。 宋文倩紧张的捏着衣襟上的缠枝葡萄纹路,呼吸都带着颤抖,巴巴的盯着灼华,却不肯去直问倚楼。 灼华接过了倚楼手里的纸条,展开一看,虽有意料可还是心头猛地一沉,不过月余的时日了!“先生可有说什么?” 倚楼垂了垂眼帘,只道:“百年的老野参,吊着精气而已。” 唇色褪尽,宋文倩挺直的背脊忽的委顿下来,伏在矮几上瞪着眼,眼泪不住的流,面色越来越白。 灼华吓了一跳,赶紧用了拍她的背,又抚着她的胸口给她顺气,“呼吸!呼吸!姐姐,你回回神!” 宋文倩好容易缓过了气,转着眼去看倚楼,去看灼华,却又只是呆愣的转着头而已,她无力的垂了手,委在灼华的身上捶着心口哭着,无声的哭着,却比声嘶力竭更叫人看着心头憋痛。 灼华不知如何劝解,哪怕她们的经历相似,可每个人的痛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承受的痛也是不一样的,只能搂着她让她狠狠的哭一场,“哭吧哭吧,哭完了,日子还是要继续的。快快去信京里,叫蒋家赶紧给你定下亲事,表姑母看着你有了依靠,也能安心些。往后的时日里,好好说说话,好好吃,好好喝,该笑的多笑笑,想哭的时候,你来我这里,我陪你……” 屋子里静的叫人难受,不知哭了多久,宋文倩渐渐平静下来,她擦干了眼泪,失神的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外走,灼华如今出不了门,只好叫了倚楼一路好好送回宋家去。 宋文倩回到家里,一进母亲的屋子,就见李氏跪在蒋氏的面前,看着母亲苍白消瘦的面孔脚步踉跄了一下,心头梗得难受,可还是装出了一副笑面孔进了屋子。 她再蒋氏身旁坐下,静静的看着地上跪着的李氏。 李氏垂眸静静的说着:“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只是父母病逝,庶出的兄长当家,我与幼弟被心狠手辣的大哥哥与他的生母发卖了出来。之所以还活着,只是想着若有老天有眼,终有一日可叫我寻到弟弟,照顾他长大、娶妻、生子,将来死去,我也有脸去见父母了。” “后来有位贵妇人来找我,说帮我寻到了弟弟,还给弟弟找了先生、置了地,过得很安稳,我心中是感激不尽的,来府里伺候夫人,心中情愿,只是叫夫人晓得,我没有恶意,不会伤害大姑娘,若夫人叫我离去,我即刻便走。” 蒋氏听着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命运下还能坚强的活着,倒也是个好的,心中的那一点点憋屈竟也淡淡散去,“你起来吧,既然寻到了弟弟,我总不会叫你一生毁在此地,待我儿出嫁,我便给你一个新的户籍身份,放你离去,再给你一笔银子,叫你们姐弟下半生无忧。” 李氏深深拜倒,命运不公,好歹还看得到希望,残败之躯,后半生再无欢愉,唯一的想头便是照顾幼弟成才了。 叫了李氏回去,蒋氏看着女儿眼睛红红的,问道:“怎么了,灼华丫头不好吗?” 宋文倩压了压眼角,用了的呼吸了几回,缓缓道:“瘦了好些,面色还不是太好。” 蒋氏叹了一声,拉着女儿的手道:“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郡主便没了,若不是有老太太这些年也不知要怎么过来。你如今大了也稳重了,他日我走了也能安心了。只是放心不下你的亲事。” 宋文倩挨着母亲的肩头,又红了眼眶,“不会的,母亲会好起来的。” “娘的身子,娘自己晓得,不必自欺欺人,你也要学着面对。”蒋氏托着女儿的小脸看了又看,总也看不够,就怕那一日醒不过来了,就再也看不到了,她笑了笑,吻了吻女儿的眉心,道:“我已经去信京里叫你外祖母给你物色一门好亲事,你已经及笄了,只要熬到了出嫁就有新的人生了,这个污糟的地界儿,再与你无关了。”叹了叹,“人说出嫁女要靠兄弟姐妹撑腰,娘无有本事,没能给你多添了兄弟,以后出嫁了只能靠你自己。改改自己的性子,和软些、娇俏些,不要学了娘,明明知道却不肯改,白白吃了这十几年的苦头。” 宋文倩不敢说话,窝在母亲的怀里,咬着指节不叫自己哭出声来,只一味的点头,用力的点头。 “好孩子,别怕,娘会在天上保佑我的儿,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彼时刚下了一场雨,艳阳破云笼罩在庭院里的花竹枝叶上,从打开的窗口斜斜投进来。那束强烈的光影里,有浓重的药味如烟流水的和光同尘,缓缓流淌在半透明的枕屏上,宛若一道凝固了时光悲凉的影子,茫然了对未知人生的畏惧。 自打宋文倩来过之后,灼华心口里总是闷闷的不痛快,一连几日关着门谁都不敢见。 重活一回,她想着改变自己的命运、想着帮一帮同样的可怜人,可再怎么努力宋夫人的结局依然如此,是否,她最后的归宿也是无法改变? 老太太听说蒋氏不好亲自去了一趟宋家,回来后也是忍不住的叹息,“当初看着她出嫁,那么鲜亮青春,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灼华默然。 老太太抚过她沉闷难解的眉心,宽慰道:“世上男子总是比女子潇洒,可阿宁,并不是所有男子都似文远伯那般无知无情的。你不是蒋氏,祖母也绝不会叫你嫁给那样的男子,莫要想那样多。” 灼华枕着老太太的膝头,没什么精神,闷闷道:“这样的事情看在眼里,叫人觉得好无力。” 比之庶女的求而不得,嫡女的举步维艰更让人觉得无力。 “那就不要去想,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过出来的,怪不得旁人。你对她们母女也算尽了心力了。好了,别想旁人的事情了。”老太太将她扶了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胳膊,含笑慈爱道:“你这两个月过得不顺,原也打算了要办堂会的,就叫了大伙儿来吃个茶听个戏,你也听个热闹,高兴高兴。” 默默叹了叹,灼华点头,岔开些心思也好,道:“如今已是八月初七了,十五中秋各家团聚,咱们便定在八月二十吧!如今我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可帮着祖母打下手。”想了想又道,“我是这样想的,大姐姐和二姐姐也要及笄了还未学习过管家的事儿,不如就让她们跟着祖母学习着,来日有人问起也可说一嘴能干。” 老太太拍拍她的小脸蛋,笑道:“既然阿宁说了,祖母自然是应下了。” “父亲是男子不便管后院的事情,咱们没有母亲,只能辛苦祖母了。”灼华搂着老太太的脖子,小奶猫似的蹭啊蹭,“下毒的事情,祖母查的怎么样了?” “你不用想,祖母会给你个交代的。”老太太搂着她摇了摇,目光落在冰雕上的一点,悠远而微冷,“昨日悦哥儿来过一回,问了你的身子,看样子似乎还有事情要问你的。” 话说那日里看着灼华中毒,之后徐悦也来问候过两次,只是每回来她不是昏迷就是吃了汤药刚睡下。 灼华眨眨眼,知道的她都说了呀,还有什么要问呢? 沈桢这日里下了衙来内院瞧她时,灼华便问了一嘴,“听祖母说起徐世子曾来寻我,怕是有事情要问的,不知可有解决了?” 沈桢看着女儿依旧苍白的面色,摇了摇头,慈爱道:“阿宁不用去管这些,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你知道的这些原就够他们查的,已经够了。” 秋水端了汤药进来,灼华接过一口饮尽,道:“也不费什么力气,父亲去与世子说罢,帮不上便罢了,若有帮的上女儿尽力便是!” 沈桢从秋水手中的托盘上取了软巾子递过去,眼眸中满是欣慰的骄傲,道:“上回捉了几个官员出来,可审了半月了,却没能审出太多有用的消息。” 沈桢是布政使,管的是民政、财政、官员考绩,原是与审问无关的,只是圣旨叫了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以及按察司衙门的人协助察查,再者他是封疆大吏,此番审问也得多多上心。 灼华问道:“那些人的家眷可有审问过了?” 沈桢摇头,眉宇间有深深的疲累,“审了,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我有一法,父亲可去一说。” 灼华当过王妃、做过太子妃,管得了偌大王府,也镇得了浩大东宫,审问的手段是有的,且惯会审问内宅的隐私。不论你做下的事情有多隐秘,绝对不会毫无流露的,只要身边有人接触就会有人察觉一二细节。 沈桢失笑,“卫所的人何等的手段,他们都审不出来,你个小丫头还想审出来?” 灼华扬眉,颇有些骄傲的道:“父亲小看人呢!要说每年好些人上那崇岳寺,不也没人发现寺里有那么些奸细不是?” 沈桢觉得也有道理,笑道:“好,我去与徐悦一说,他们肯不肯听父亲可就不知道了。” 沈桢带着灼华的法子去了一趟卫所,或许是见过灼华审问朱玉的架势,徐悦和周恒对她这个小丫头有着莫名的信任,也或许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了,便想着一试。但千户所的千户们一听那法子却没什么信心,觉得太过温吞哪里能审出什么东西来,可审问到了瓶颈又是无可奈何,也只好耐着性子审了三日。不想竟真的审出了些东西来。 只是审问的时候太晚了,有些东西早就叫人先一步湮灭了。 然后第四日的时候徐悦上门了,还带了口供过来。 灼华看着手里厚厚一沓的口供,呆呆的眨了眨眼,把这个给她一外人看,“这、不合规矩吧?” 徐悦笑意温润,和缓道:“无妨的,你帮着看看,可有什么还值得一审的。” 出主意的人,才是最能发现遗漏的。 徐悦看向老太太,为难道:“灼华在养身子原不该来搅扰的,只是这样的手法咱们实在难顺手,只好来劳烦灼华了。” 前头还叫着妹妹,如今叫了名字,灼华微微抖擞了一下眉,看来这美貌的徐世子很看得起自己啊! 人都上门了,难不成打出去么!老太太笑了笑,客气道:“无事,阿宁养了这些天已经好多了。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能帮上忙就好。” 灼华翻看着口供,都是一些琐事,似乎很详细,有些杂乱也没什么章法,也还不够琐碎,可审的还有许多。 卫所的官人惯来会用硬招式,铁打的骨头也熬不过流水的刑具,可到底也有那疯子嘴硬骨头更硬的,这时候要对付的就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身边的人和事物。 他是罪人,可他身边的人不是,无法上刑具,那么这时候官人再有手段也是无用的,该来的就是出其不意的软招式——聊天。 灼华一看这些东西就知道,这个软招式那些个冷面的大人们用的不够得心应手。 这个赵珂,都指挥使司衙下的一个主事,徐悦使人去抓捕时随身的小厮已经死在了房里,这是灭口了,那么他晓得的东西定是不少的。 卫所审了他的父母两回,两份口供,后一次“聊”出了一本梵文经书,灼华想着,或许跟那封密信有些关系。 赵珂有一妻六妾,贴身的人啊能“聊”的应该有许多才是,怎么审了两回都没有一点进展呢? 灼华将小厮父母和一妻六妾的口供抽出来,放在最上头,“这几个人,可在聊聊。” 徐悦拿了提示回去,卫所审问的白面杨千户脸都黑了,女人家的本事叫男人来做,怎么用的顺手! 徐悦没办法只好亲自上阵,他长得好说话温柔如水,被审问的人却是情绪稳定了不少,可惜嗑瓜子聊八卦也不是他的强项,结果自然是……没什么太大的进展。 然后第二日一大早,沈家迎来了一大群“客人”——杨千户竟提着赵珂的家眷上门了! 第三十八章 请叫我小诸葛 灼华隔着屏风目瞪口呆的看着杨千户,他说什、什么来着? 叫她来审?开玩笑的吧? 她的身份再高,也不过是个小女子,这个杨千户在想什么啊?! 皇帝的亲卫,果然仪表不凡,灼华脑子里还有空档闪了个神。 老太太眉头皱的几乎要夹死苍蝇了,沉声道:“沈家不是内狱更不是刑部,杨千户办差不该去卫所么?” 杨千户为难的搔搔头,白白的面孔涨的通红,道:“国公夫人恕罪,只是沈三姑娘的法子管用,可我们一群大老爷们实在是不会聊天,钦差大人都上阵了,真的,聊天这种手段,我们用不顺手啊!” 他说的钦差自然就是徐悦和周恒了。 “卫所里没有女子,又不好叫外头的人来干预审问,这法子是姑娘想的,姑娘又是发现奸细的有功之人……”杨千户一抱拳,脑袋一歪,梗着声儿就喊道:“还请姑娘帮帮忙!” 老太太觉得这个汉子不可理喻,哼了一声,拉着灼华就要走。 “母亲!” “妹妹!” 是闻了消息匆匆赶来的沈桢和徐悦。 老太太不好瞪徐悦,只好拿儿子出气,“阿宁不是堂官儿,审什么审!” 徐悦也很无奈,挥手叫了杨千户出去,他一拱手向老太太致歉,“是悦御下不力,还请老太太宽宥则个。” 老太太叹了一声,看着孙女儿有本事有手腕她是高兴的,可灼华到底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帮着审问嫌犯,传出去岂不是要叫人闲话! “你们为朝廷大事奔波忙碌着,咱们内宅里的能出些力自然是好事,这些日子你灼华妹妹养着身子,还记挂着,想到什么也不忘极时给你去信,可悦哥儿,叫你表妹去审犯人实在是不合规矩。” 沈桢对于审问遇着瓶颈也十分焦急,他到底是北燕的封疆大吏,自己管辖下的地界里出了奸细都不知道,好在发现的是自己的女儿,否则也不知圣上要如何怪罪了。 女儿出的主意,他本也没真的太抱希望,可后来听闻女儿的法子是有用的,心里也高兴,总算事情可有的推进了,可“聊天”这样的审问法子,却是也只有内宅女子做的顺手啊! “母亲……”沈桢也实在为难,“只是问问犯官家眷,儿子一同陪着,不会有问题的。” 徐悦朝着老太太和灼华又是深深一揖,“还请妹妹帮忙。” 老太太瞧着两人,心里颇有些不舒服,又瞪了眼站在门口的杨千户,转头目光温柔的看向灼华,“阿宁,不若一试?” “……”灼华愣愣的点了点头,她能说不好吗? 吩咐严厉搬了两张小矮几和软垫进来,又备了笔墨纸砚。 老太太上首作陪,徐悦和沈桢分坐两侧,杨千户悄悄挪了进来准备旁听。 灼华看了眼口供,道:“就从小厮的父母起吧!” 不多时小厮的父母被提了进来,两人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他们晓得徐悦和沈桢是大官儿,可看着这会儿大官儿却坐在下头,隔着屏风坐在里头的岂不是更大的人物? 灼华浅声轻柔若清泉潺潺,道:“你们不用害怕,只是问几句话,有问有答便是。” 夫妻两一听,怎么还是个姑娘,莫不是京里来的娘娘? 忙是诚惶诚恐的磕了头,“娘娘问,奴才一定知无不言。” 灼华听着那老汉称自己娘娘,恍惚了一下,道:“你家郎君叫什么名字?” 老汉颤声回道:“长生,他叫长生。” 隔着屏风,光线温柔,灼华的眸色在那荷花满池的绣纹中蕴起了浮光一幽,“你们说说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吃些什么,尤其是你家官人出事前的十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又唤了一声那妇人,“你听着他说,有什么补充的,只管说。” 秋水和长天在矮几后坐好,拿纸镇退过宣纸,提笔准备好,“两位开始吧!” 老汉抬手擦了擦额角,缓声微颤道:“长生从小跟着老爷,平日里都跟在老爷身边,老爷待他好,穿的衣裳都是西街有名的裁缝铺子做的,三五不时的还有赏钱……老爷还教他识字,还送他好些书本子……长生平日里不喝酒,跟着老爷进出的,都是大鱼大肉……哪晓得,老爷竟然扯上了奸细的事情,长生就这样死了……” 老汉说说的极为详细,吃穿赏钱,习惯喜好,可到底不是随时跟在身边儿的,晓得的却不多,说的不过是些日常。 灼华却听得极为认真,手上翻阅着前头的审问口供,静静的听着,相互比对,偶有一问,或点了事情叫了细说。 秋水和长天快速的记录着。 “长生很孝顺,我家婆子爱吃口甜的,总会记得给他娘带精致的糕点回来……” 磨砂着袖口纹路的动作微微顿了顿,灼华轻语问道:“是哪家的糕点这样好吃。” 那妇人想了想,回道:“奴婢不识字,长生提过一嘴,没、没记住,只记得那糕点十分精致。” 灼华轻轻的笑着,语调温柔,“你说说。” 妇人有些紧张,搁在膝头上的手不自觉的扣着,“就是些桂花糕、茯苓糕之类的,与平日里我家夫人吃的都差不多,就是精致些。只记得包着糕点的油纸上有莲花图纹。” 灼华似乎沉吟了一下,道:“轩元斋。” 妇人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 灼华赞了一声郎君孝顺,又道:“每个月都带?都是轩元斋的?” 妇人萎了萎神色,拭了拭眼角的泪,“是,每月里总有那么一两回。” 问的差不多了,使人将人带了下去。 老太太看着她细语温和的与之对话,仿佛只是闲聊而已,那两人从开始的紧张颤抖,渐渐的也平静下来,说的越来越多,越来越细节化。二人讲的再远她也不急,安安静静的听着,每一字每一句都细细的咀嚼着,愣是从毫无奇怪的话语里找出怀疑。 老太太惊喜道:“你这审问倒是有趣。” 灼华的声音轻缓而从容,似沉水香的气息,淡然的袅娜在空气中,缓缓道:“赵珂是参与者,生活中总会不经意的透露出来。狱卒也好,刑官儿也好,他们问话直奔目的,对于赵珂这样的知情者未必惯用,何况不知情的人。聊天的时候人会放松,有些细节自然就慢慢出来了。” 徐悦点头赞同,神色若四月春风中的阳光,温柔的和煦,“所以,你觉得这个轩元斋有问题?” 灼华笑容舒展,“长生每个月都会去轩元斋一两回。从耶律梁云暴露到赵珂被捕不过十余日,他却去了两回。” 杨千户隔着那一池荷花盯着她,忽的笑起来,“有些门道。”然后摸了摸鼻子道,“咱们查了好些天,绕了无数的弯子才晓得这个轩元斋,沈三姑娘三两问的就出来了。” 灼华微微一扬眉,“还需要我继续么?” 轩元斋是他们从旁的地方查过去的,她能从这二人身上问出来,那说不定真能从赵家人身上再问出些旁的来。 徐悦点头,含笑道:“便有劳妹妹了,下面审谁?” 灼华指尖微微划过口供上的名字,道,“赵珂的妻子吧!” 很快赵珂的妻子王氏被提了进来,她跪在下头,惶恐的来回看着徐悦等人,又不住的瞧屏风后头,但似乎十分担忧丈夫,一进屋就盯着徐悦问了好几遍了,“我家、我家官人、他他怎么样了?” 秋水和长天更换了新的纸页,推过纸镇,轻喝一声道:“安静!” 王氏一缩脖子,颤巍巍跪好。 灼华看着手中的资料,王氏的年岁比赵珂大了整整八岁,应该是赵家的童养媳。 隔着屏风上的薄纱仔细瞧了瞧王氏,即便有粉色的荷花正好落在她的眉心,却也没有点亮了那张颜色一般的面孔,眼角的纹路明显,眉间有明显的“川”字纹,是个心有怨气的女人,二人之间是不大可能有什么感情的,她知道赵珂事情的可能几乎为零。 但一个女人得不到丈夫的感情,那么就会紧盯妾室。 灼华细语温柔道:“说说那些妾室吧!从最早入府的说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用紧张。” 王氏看着屏风里头,纱是极薄的,她看到一位极有威严的老太太和一个半大的孩子,而开口的正是那个孩子,她狐疑的又望了望徐悦。 倚楼忽的将剑鞘戳向地面,与青砖石磕碰,震了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声响,“说。” 王氏一惊,忙不迭垂下头开始说起来,“向姨娘和梅姨娘是婆婆抬进来的,进府十五年了,平日里住的偏远,不怎么见得到老爷。李姨娘和何姨娘是七年前进府的,给老爷生了儿女,算不得得宠。” “……” 王氏说起妾室起先还算好,一旦提到几个年轻的便十分愤恨的样子,哪个是狐狸精,哪个是妖孽,说话怎么娇娇的,眼神怎么贱骨头似的媚媚的,长天偶尔搭腔的推波助澜,秋水仿佛不经意的赞同,王氏越说越顺,越说越快。 当家主母的权柄在手里,按下去的眼线也不少,说起来十分详尽,谁今日吃了什么,谁昨日与谁吵了嘴,每个人什么时候见得丈夫,每月里哪几个服侍过丈夫,谁多谁少,一夜里要了几回水都说得出来。 果然是,细节非常多啊! 秋水几人都是未嫁女,直听得面红耳赤,灼华抬手扶额,十分尴尬,老太太的眉头又紧紧皱起,气呼呼的看向儿子,沈桢也只能尴尬的握拳轻咳。徐悦的耳根若隐若现的微红。 “老爷最喜欢的是芸娘和春草。两个人差不多都是一年前进府的。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芸娘是个青楼出来的,说什么卖艺不卖身,谁知道是不是个清白的,我也不是个傻的,每次伺候了老爷都给她灌了汤药。” 王氏越说越来劲,眼里中烧的妒火几乎要将她吞灭,“还有那春草也不知道什么来路,还是个生育过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寡妇。” 灼华抬首间牵动了发簪上的一缕银色流苏,摇曳了一抹微凉,轻声问道:“春草不是采买进府的丫鬟么?” “哪里啊!为了给她的来路遮掩,老爷找人安排她去了惯用的人伢子那里,然后假装采买进府的。”王氏捏着衣角,恨恨道,“进府没两日就收了房,当时我还怀疑呢,一个没经过调教的丫鬟怎么就让老爷入了眼了。为了个寡妇……” 徐悦微微皱眉,这个大的点居然都没能审出来。 杨千户大声喝道,“上回问话,为何不说?” 王氏一惊,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说了不少话,磕磕巴巴道:“也、也没有官爷问起啊!我、我也是知道不久……” 灼华皱眉看了杨千户一眼。 杨千户晓得自己鲁莽了,摸摸鼻子赶紧站到徐悦身后,不言语了。 手边小桌上摆了只青玉的细颈瓶,里头供了一束茉莉,素白的指尖沾了茶盏里的水洒在花朵上,花儿受了水的力,晃了晃,顷刻间有清郁的轻微起来,似谪仙清傲,灼华清明道:“关于这个春草,你还知道什么,接着说。” 王氏惊疑不定,不知道自己的话是不是会害了丈夫,便犹豫的不肯开口了。 灼华笑了笑,“没关系,想不起来,那便跟着几位大人回卫所去,我这里可不兴用刑的。” 说是不用刑却是警告她,不说可是要吃苦头的。 王氏虽没有进过衙门卫所,但赵珂是按察使司的官员,用刑什么的,多少都听说过,打死打残的不在少数,她吓的直打摆子,“别别别,我说我说……” 王氏这回说起来没那么干脆顺溜了,有些遮掩保留,长天写的唰唰,可都是些废话,还重复,一派桌子就直喊着要拉她去用刑,王氏害怕,不敢再兜圈子。 长天索性自己来问,她是个机灵的,十分会挑重点,三五下里都问了个透。 灼华又过场似的审了那几个妾室,春草长得漂亮,温温训训的样子,问一句答一句,说话轻轻地柔柔的,似乎并不是很有主见。 可灼华却更加确定这个女子是有问题的。 她的表情很怯弱,眼神很慌乱,说话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章法,稍稍多问一句,就开始哭泣,似乎很害怕的样子,可仔细一品,却会发现隐约间她是带着戒备,有种故意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意思。 戒备?一个柔弱女子,若果不是心怀秘密,为何需要戒备? 灼华问了话,然后软语的安抚了几句,使人带她们离去,始终不露声色。 灼华淡淡的笑意里有几分笃定,“我猜,春草的生育过的孩子应该就是赵珂的,而且还是个男孩子。所以,只要你们能早些找到那个孩子,从他的嘴里应该能得到不少东西。” 赵珂的嘴能这么硬,是因为他为自己留了后路,即便朝廷真将他的家小杀光了,他还有个儿子留存人世。可一旦连这条后路也被断了,他的嘴就不再是撬不开的蚌了。 灼华仔细看了回事处几人的口供,发现赵家每个月会有几笔银子支出,数额都不小,分别去向几个善堂和寺院。 “孩子最大可能应该在某个善堂。” 杨千户张了张嘴,目光透过屏风看向灼华和她的侍女,顿觉这个沈三姑娘不简单,连她的侍女都不简单。 徐悦看着她,越发觉得她嫩生生的壳子底下,是一个独立而成熟的灵魂。 也难怪这种“聊天”审问的手段他们用不上手,卫所里的人大多如杨千户般,生硬威严,自来审问都是单刀直入的,流水刑具。而她说话轻柔温和,笑语晏晏之间会不自觉的叫人放松警惕,该说的不该说的,总会不自觉的露出来 这些人里,大多是不晓得赵珂之事的,所以说起话来没有顾忌和防备,她提点了一句,旁人就顺着说下去,而她很聪明,很会抓重点,一会儿功夫就审出了这些。 徐悦一身列明锦的袍子,衣襟上绣着的淡蓝色的卷云纹称的他无比的霁月清风,映着门口明晃晃的天光,更显如磋如磨的月射寒江,点头道:“两岁到四岁之间的男孩子。为了方便掩饰身份,身边应该会有个上了年纪的人跟着。” 灼华明婉一笑,浅眸中有盈盈亮光,“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不知几位可要听?” 若说刚开始觉得她审出轩元斋是运气,那么这会子问出春草此人,便说明,她的审问手段自有她的厉害之处。 徐悦嘴角的笑意温润柔和,恰似二月柳梢心吐的嫩芽儿,“请说。” 灼华道:“将长生的父母与她们分开看管。” 徐悦一听便明白,“让她觉得我们从那对夫妇嘴里问出了东西?” “恩。”灼华挺了挺坐的有些僵硬的背脊,道,“长生会死,说明他晓得的东西不少,死人的嘴里不会露出东西来,可活着的时候就未必了。” 杨千户却道:“直接拿下春草审问不就行了?” 灼华清俏笑道:“打草惊蛇是为了让她带你们去找下一个有用的窝点。而孩子,是为了撬开赵珂的嘴。”顿了顿,“当然,也有可能她会带你们去找孩子,她是女子,是奸细,也是母亲,两个方向的发展都有可能会发生。” 杨千户觉得这样的手段果然还是得她这样温柔的小女子来用,他还想着把其他几家的家眷一并提来,老太太历眼挖过去,“都看过我家阿宁如何审问了,下面还是杨千户自己来吧!” 杨千户摸摸鼻子,惋惜的带着人离开。 徐悦着手去查名单内的善堂,果然找到了男孩,但不得不说赵珂是个极有心机的,安排出去好几个符合条件孩子来混淆视听。 可徐悦到底不是花架子,丝毫不觉得是个难办的问题,回头就把赵珂周围的牢房全都空了出来,然后把符合条件的孩子安排了进去。 孩子们哭啊,笑啊,闹啊…… 那是他的孩子更是他最大的赌资,可此刻最后的希望就在眼前,破绽就这样慢慢的暴露出来。 然后,在孩子抱进去的第三日,赵珂终于开口了。 又过了几日功夫,沈桢带了话过来,说是徐悦改日登门拜谢。 灼华一问才晓得,原来那日分开关押了小厮的父母,终于引的春草行动,她杀了看守的官差,在城中绕了好几个圈子后悄悄往正元街去,徐悦和周恒暗中跟去,发现她去了一处钱庄,猝不及防的搜捕,钱庄上下全部逮住,正是奸细的窝点。 从来不及烧毁的账册里,又挖出了不少东西。 总之是一切顺利。 老太太和沈桢看着灼华直说家中出了个女青天了! 灼华摇着玉扇,毫不谦虚:实力实力! 第三十九章 断裂的证据 再说宅院里的算计。 外头陈叔安排的极好,找人引了那个从赤脚大夫处拿药的老人家出来,吃了几口酒,话语里刻意的一引导,那老人家果然在常服的差人面前大说特说一番月余前曾经有人那银子叫他去大夫那里取药的事情。 如此,只要老人家认了冬生的脸,云山绕的来路和人证便齐全了。 只是苏氏也是个谨慎的,整日把冬生拘在院子里,老太太也没有机会行动。 躺着养了半个多月,灼华的身子也恢复的差不多,老太太准了她出去走动,隔三差五的她总要往苏氏的院子里跑一趟,好显得自己对她重视和亲厚。 “老太太定了这个月二十办堂会,帖子已经递出去了。” 苏氏还在做小月子,挨着迎枕坐在床上。 灼华在床前的锦杌上坐着,笑吟吟地与苏氏说着话,沈焆灵陪同。 身后的宋嬷嬷没什么表情的站着,眼带防备,一旦苏氏有什么太亲近的动作和言语,宋嬷嬷就会搬出老太太来,提醒灼华该回去休息或者喝药了。 宋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人精,若说她也表现出对苏氏的信任,怕是只会引起苏氏的怀疑和防备,这样正好,既符合人物性格,又让灼华适时的从苏氏那处离开。 灼华摇着玉扇,眼神清亮,语音温柔道:“姨娘小月张罗不得,老太太的意思是叫大姐姐和二姐姐学着来办,我呢,便给两位姐姐打打下手。” 苏氏与刘妈妈对视一眼,满面喜色,忙坐直了身子,朝着灼华一礼,道:“那得多谢三姑娘了,若能得老太太指点,那可是天大的福气了。”又拉过一旁坐着的女儿,“二姑娘可要好好谢谢三姑娘,这满国公府的瞧去,也就咱们三房的姐儿们能得老太太指点了。” 大户人家虽说会给庶女与嫡女一般的吃穿待遇,但管家看账的本事一般嫡母只会带着嫡出的学习,庶女们顶多在出嫁前得到嫡母的一些提点而已。 苏氏原是打算待扶正后就让沈焆灵跟着一道学习管家的,但那时候起码也得是过年之后了。若能跟着老太太学习却又不同了,外头打听起来,也可说一嘴国公夫人看重而亲自调教的,名头上也会有很大的差距。 沈焆灵拉着灼华的手,美丽的大眼中满是亲密和感谢,“真是多谢三妹妹了,咱们这做姐姐的没得帮到妹妹,却要妹妹处处帮衬。” 灼华笑容温柔,话语里尽显亲密,“咱们一家子姐妹,说什么谢不谢的见外话。” “是呢!咱们啊是最亲近不够的人了。”沈焆灵美眸眨啊眨,心情颇为愉悦,“听说前几日里妹妹替卫所的人审问了犯官的家眷,又帮了大忙呢!想来等查清了奸细一案后,陛下又要有赏赐了呢!” 灼华说的谦虚,“不过侥幸而已。”事及奸细,她并不愿多提及。 “老太太可有查到是谁向三姑娘下毒了么?为着你昏迷的那几日,老太太急的嘴角燎了水泡,真是急得不行。”苏氏抚着心口,颇为忧心的样子,“莫不是那北辽的奸细所为!” 灼华无奈的抿了抿唇叹了一声,摇头道:“何明家的吊死在了厨房里,一家子老老小小也死了,老太太审遍了与她们常来常往的人,什么都问不出来。老太太也不叫我多问,我现在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想来也不会是北辽人的。” “哦?怎么说呢?”沈焆灵团扇轻点了嫣红的唇,好奇道,“三妹妹是惯来的好性儿,除了他们还会有谁会想要害妹妹呢?” 跟前的矮几上供着个错金镂空的香炉,缠枝花纹清晰逼真,盖子上的仙鹤振翅欲飞,青烟从那镂空的盖子上缓缓吐出,缓缓铺散在空气中,朦胧了灼华眼底的后怕与迷茫,“听着先生说,我中得那种毒因是银针查验不出来,每次药量下的也不大,可瞧我身子里的积毒却起码月余了,我那会子离察觉北辽奸细也不过十来日,所以不会是他们的。又说朱砂可催化毒性发作。”轻哼着皱了皱鼻,“那人算计着呢,想着嫁祸给北辽的奸细。” 想来若是当时请的李大夫,这一茬便是要遮过去了,偏偏老先生抢先了一步,这个谎才没能撒的下去。 苏氏凝着灼华的表情许久,十分担忧的样子,然后笑了笑,道:“既然老太太叫了不问,姑娘就好好养着身子,老太太自会查清的。” “是呢!老太太手腕了得,定是能把凶手找出来的。”灼华笑吟吟转了话题,“过了中秋陛下的仪仗就要开拔了,到时候姨娘和姐姐也能见见永安侯府的人。咱们常年跟着父亲天南地北的跑,算来也有好些年没见过她们了吧!” “我也是两年前扶母亲灵柩回京时才见过世子爷一回,也没有说上几句话。”沈焆灵看了眼苏氏,叹息道,“姨娘却是快六年未见到了。” 哪怕苏氏出自永安侯府,可沈桢的正房是清澜郡主,所以沈家的庶出只能称礼王爷为外祖父,礼王世子为舅舅。沈焆灵称呼苏仲垣,只能为世子爷。而苏氏为妾,在沈家的地位不过是半奴半主的存在,即便是永安侯府的人登门,也是不能出来相见的。 “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灼华含笑挑眉,语调轻快,“父亲已经外放了十多年,若不出意外,这回任职满就该留京了。” 苏氏笑的温柔,看着灼华的眼神既感激又亲近,目光盈盈含泪,“是,姑娘说的是,来日方长。” 沈焆灵满面的惊喜,父亲若能留京,有永安侯府在她便不用小心翼翼的看着老太太的面色过日子了。又瞧着灼华语中含了暗示,心中更是激动万分,一双美眸笑的弯弯。 玉扇轻摇,玉扇的润白点在脸上生了一抹温润沁骨的凉意,灼华含笑道:“昨日收到遥哥来信,听说苏家的大姐儿入了宫,封了贵人,如今跟着淑妃娘娘同住在泰和宫呢!” 又说了会子话,话题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儿女婚嫁上去了,宋嬷嬷适时的提醒灼华该回去喝药了,再不走那对母女就该暗示家中无主母,儿女婚嫁不顺了。 灼华似乎与她们聊的十分愉快,意犹未尽的还想再坐一会儿,宋嬷嬷搬出了老太太,“老太太这会儿礼佛该结束了,别叫老太太在院子里空等着您,您也该喝药了。” 灼华朝苏氏皱皱鼻子,调皮道:“每日里喝药,可真是苦的我舌头都要坏掉了。” 苏氏掩唇一笑,道:“可不是呢!” 出了苏氏的院子,宋嬷嬷小声道:“她在试探姑娘。” 灼华嘴角依旧温柔,抬眼望了望阴沉下去的天色,乌沉沉的颜色落在眼底化作了深沉的锐利,“那老人家的忽然出现,她察觉到不好了。等着吧,苏氏就要出手了。” 宋嬷嬷眼中闪过一丝精亮,问道,“姑娘觉得她会怎么做?” 灼华意味深长的一笑,淡然道:“老人家如今叫老太太看管起来了,她动不了,那么就只能是从冬生身上下手了。” 夜里下起了雨,连着下了三日,雨水逶迤在天地间苍茫茫的一片,水滴檐微翘的轮廓被雨水冲刷的模模糊糊,雨帘缠绵,灼华站在廊下瞧着,心底空茫茫的不知前路在哪。一场初秋的雨断送了夏日的明艳繁花,艳色的石榴与凤凰花在这一场雨中凋零殆尽。 待天空放晴,气温陡然下降了许多,夏装都得收进箱笼,添凉的冰雕只能在地窖里悠长的等待来年夏日。 “今日中秋,姑娘穿这件红色的吧,鲜亮些。” “这对坠祥云纹流苏的步摇是礼王府的两位公子送来的,姑娘还未戴过呢!” “这耳坠也是一样的祥云纹,正好做了搭配。” 灼华坐在镜前闭着眼打瞌睡,由着她们梳妆打扮,天气一凉就想整日窝在被窝里不出来。 “姑娘看看,今日的装扮如何?”长天抚掌而笑,两眼放光,“姑娘肤白,颜色好,穿大红色顶顶好看。” 红色齐胸的襦裙,裙边以银白线并了粉红丝线绣了合欢花的花纹,外罩一件半透明杏色的蝉翼纱外袍,半挽了少女髻簪一对祥云纹的流苏步摇。 灼华看着镜面里的自己,红色的衣裳极为衬肤色,映着她微微苍白的脸色里有了白里透红的润泽,随着时间推移五官慢慢张开,容色清丽,叫那一双浅棕的眸子一称,更显了几分淡漠。鬓边的白玉流苏随着动作微微摇曳,有一点润色在颊上蕴漾,倒也雅致。 果然是人靠衣装啊! 打扮妥当,灼华去了保元堂请安,北地的初秋来的早,又是清晨时光,空气中有朝露的烟波浩面之气,呼吸间是微凉沁脾的舒爽。 如今沈煊慧和沈焆灵跟着老太太理家,每日都来的极早,这会子都已经把今日的事务料理好了,正端坐在厅里喝茶。烺云和两个小的也到了。 帕子掩了掩唇,灼华微赧道:“今日又是我最晚。” 煊慧见她进来,放下手了手中的茶盏,笑道:“不晚。妹妹得好好养着身子,老太太也说了叫妹妹不必这么早来请安,亏得妹妹孝心每日都来的早呢!” 两个小的也叽叽喳喳的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也刚到,椅子还没有坐稳呢!阿姐来的一点都不晚。” 老太太笑着拉着她看了又看,直夸好看,“小姑娘就该穿的鲜艳些,没得整日打扮的跟个小老太婆似的。是好看,可多做几身儿。” 烺云也微微一点头,清隽的神色中有清浅的笑意,“是好看。” 煊慧笑着念起了诗句,道:“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妹妹出落的愈发好看了。” 老太太朗朗一笑,“咱们姐儿也能张口就来诗了!” 打磨了两年多的沈煊慧性子愈发的爽利,老太太如今也是颇为喜欢的。 沈焆灵瞥了煊慧一眼,却没开口,嘴角含笑的细细打量起灼华来,身量高挑窈窕纤细,额头饱满,眸色浅浅沉静而深邃,唇瓣轻点口脂嫣红可爱,下巴小巧尖尖,一身红衣穿在她身上亮眼而不招摇,重要的是她虽小小年纪,身上却透着一股贵气和淡然,那是她们无法比拟的。 往日里她打扮的素雅,她也未曾好好看过这个妹妹,如今这样鲜亮的一打扮,果然颜色是极好的,难怪那蒋楠这样中意她了。 沈焆灵心中微酸,若是自己也是嫡出,样样得了最好的,气质必然也是不会输给她的。 灼华忙说了不用,“衣裳已经够多了,我如今身量抽的快,也不必做的太多。”看了看众位兄弟姐妹,爱娇的伏在老太太肩头,俏生生的一笑,道,“咱们有老太太这株好苗子,结出的果子,真是个顶个儿的出色。” 老太太笑着拿指头戳她的额头,“就你会说,嘴巴抹了蜜似的!” “说不定我孙女儿就是蜜糖做的呢!特特投生过来哄老太太欢喜的!”卷云纹的润玉流苏轻漾,有流水的清俏,灼华道:“今日中秋,父亲怎的也没得休息一日呢?” “你父亲原就忙,如今要准备陛下来围猎的事宜,又要协助徐悦察查奸细一事,整日脚不沾地的忙,都已经两日没有回府了,也不知今日夜里的团圆饭能不能回来。”老太太司空见惯了男人忙碌政务,挥挥手道,含笑道:“不理他,咱们自个儿晚上吃一顿好的。” 正说着话,春晓面色凝重的走了进来,在陈妈妈耳边咬了几句,陈妈妈立马面色也难看了起来。 老太太一看便晓得有事发生,打发了孙女儿们回去准备着上课去。 灼华虽恢复的不错,但老太太还不准她去学堂,她便留了下来。 陈妈妈却笑着说道:“今日天儿凉,姑娘穿的不多,回去再添些衣裳吧!” 这是要打发她回避了?灼华心中一惊,不会死的正是冬生吧? 嘴上却也不多问,笑着告退了,留了长天下来偷听。 老太太见灼华出了门去,才问了陈妈妈,“什么事?” 陈妈妈拧眉道:“后院废井里死了个人,是……苏氏身边儿的冬生。” 老太太沉了沉神色,冷笑道:“动作倒是快的!谁发现的?” 春晓一挥手,孔武有力的婆子拎了个小丫鬟进来。 “原想着姑娘要留下来用早膳,奴婢便去厨房看一看有什么可口小菜的,刚到菁华斋就看到这丫头疯了一样的叫喊,说是杀人了。”比起上一回看到死人,春晓这会显得平静多了,利落道:“奴婢大约盘问了几句,说是亲眼瞧见冬生被推下去的。人已经打捞上来了,眼瞧着没气儿的,没问上话。” 老太太眉心折去了深深的印子,有山雨欲来之势,冷声道:“你看到什么了?” “……奴、奴婢……”小丫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跪在地上抖的不成样子,面色惨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开口牙齿就打架。 陈妈妈叹了一声,小丫鬟哪里见过杀人啊,这会子怕是吓的魂儿都没了,不知为何她想到了灼华,若是姑娘遇上这样的事情,定是能镇定如常的。 “春桃,去拧个热帕子过来给她擦擦。” 春桃绞了帕子,给小丫鬟擦了脸又擦了手,小声的安抚着,“别怕,你看那个春晓姐姐,头一回瞧见死人也是怕的,只要人不是你杀的,便没什么好怕的。老太太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知道吗?” 帕子的温热叫小丫鬟舒展了些紧张的牙关,又听着春桃温柔的安抚,忙不迭的点头,“奴、奴婢知道了。” 春桃笑眯眯的拍拍她的背脊,“说罢,慢慢说,把你看到的都告诉老太太。” 有本事的大丫鬟便如春晓春桃一般,能察言观色,能见得了死人,也能安抚得了极端。而她们二人如今在老太太身边当差,将来发嫁出去,待生了孩子,回头是要给灼华去做陪房的,自是要样样得力精明。 小丫鬟抽抽了几下,给老太太磕了头,道:“奴婢二丫是内院做粗活儿的,每日卯初起来打扫空院子和小径的。今日照旧先从秋华院前开始,那口废井便在那处。奴婢一走近便看有人把冬生姐姐打晕了,然后扔、扔进了井里。”二丫打了个寒颤,人又抖了起来,“奴婢、奴婢害怕极了,不敢出声儿,待那人走远了才干喊人去救冬生姐姐……没想到就喊的晚一点儿,人、人就死了。” 春桃安抚着宽慰道:“不怪你,你若早喊了怕是你也活不了了。好在你如今还能把晓得的告诉了老太太不是。” 老太太唇纹抿的深,呼吸间尽是深沉,问道:“可看到是什么人把冬生扔下去的?” 二丫抬眼看了眼老太太,眼底有深深的恐惧,喉间嘶喊了一个破音,道:“是、是四姑娘院儿里的翠屏姑娘。” 老太太闭了眼,摘了手腕上的珠串慢慢拨弄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姑娘不过八岁,能知道什么呢? 陈妈妈挥手叫了人把二丫带下去,又吩咐了春晓去把翠屏带过来,“再去把白姨娘也叫来。” 不多时白氏和翠屏都叫带了进来。 “给老太太请安。”白氏大腹便便,还是规规矩矩的下跪请安。 翠屏显然晓得事情瞒不住了,面色死白的伏在地上。 老太太看着白氏的肚子,道:“快临盆了吧!” “是,大夫说就这十来日了。”白氏温温一笑,低眉拘谨道:“多谢老太太周全,这些日子妾才能安安静静的待产。” 老太太轻轻一点头,捻了捻珠子,道:“还算聪明。” 陈妈妈上前扶了白氏起来,又叫春晓搬了杌子过来给白氏坐着,“白姨娘坐着回话吧!” 白氏看了看老太太,见老太太点了头这才小心翼翼的坐下,“是,老太太问话妾定如实回答。” 老太太也不然弯子,直问了翠屏道:“谁叫你杀冬生的?” 翠屏瑟缩了一下,不敢抬眼去看老太太,“奴、奴婢没……” 见她还要否认,春桃厉声道:“你把人扔下井的时候洒扫的丫鬟都瞧见了,还敢抵赖!” 翠屏抬眼瞄了瞄白氏,又望了望老太太,然后伏的更低了,“奴、奴婢不、不敢说。” 老太太缓缓拨弄着主子,深翠色的主子在指间滚动,有淡淡的绿影儿映在白皙却渐露了纹路的手上,似一抹阴沉的疑影儿刻在了心头,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是白姨娘叫你去的,是不是?” 白氏愣了愣抬眼去看老太太,捧着肚子从杌子上滑了下去,跪在地上道:“妾并不认得什么冬生,便是四姑娘身边伺候的妾也从不私下往来,如何会叫四姑娘身边儿的人去杀人呢!” 老太太却不搭理白氏,直看着抖得厉害的翠屏问,“你说。” 翠屏只不停的瞄着白氏,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却又什么都不说。 陈妈妈喊了一声外头的婆子,说道:“拉下去,二十板子,打完了再问。” 翠屏尖叫一声,一下子扑去白氏的身边,拽着白氏的衣摆哭喊道:“白姨娘救救奴婢,奴婢都是按着您的吩咐做的呀!姨娘,你不能不管奴婢呀!” 白氏被翠屏一撞,摔倒在地,肚子重重的磕到了地上,她挣扎了一下想重新跪好,腹部的绞痛叫她眉头紧锁低低痛呼出声。 春晓指着白氏的衣裙喊,惊道:“出血了!” 老太太锁紧了眉头,眼睛直盯着翠屏。 陈妈妈赶忙喊了外头的婆子进来,“把白姨娘送回去,产婆有没有进府候着了?快去把大夫请了过来。” 外头候着的夏竹立马奔了进来,扶着白氏回了老太太的话,“产婆前日里已经进府了,打从姨娘有孕起苏姨娘便一直叫回春堂的张大夫瞧着的。” “快去请。” 春桃“唉”了一声,忙去门前喊了婆子去请人。 老太太面色微沉,挥了挥手,“挪回去!” 待白氏离去,粗使的婆子立马打了水进来将地面擦干净。 老太太眼皮忽忽跳了两下,有些莫名的不安,便对春桃道:“你去盯着。” 春桃应声而去。 陈妈妈一脚踹翻了翠屏,厉声骂道:“白姨娘怀着孩子,你竟敢这般冲撞!人呢,还不进来,把这个贱蹄子拖出去打!狠狠的打!” 两个身材健壮的婆子立马上前按住了翠屏,将她拖去外头的大板凳上,两指宽的板子扬起,狠狠落在翠屏的臀部。 有人按着,有人行刑,有人数着,一连十数下的打下去,立马皮开肉绽。 翠屏受不了刑尖叫着,挣扎着哭喊道:“老太太饶命啊!饶命!奴婢说!老太太,奴婢说……” 老太太闭着眼拨弄佛珠,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春晓去到门口,道:“继续,打完二十板子!” 说罢,又招了一旁的管事婆子,小声吩咐了几句,婆子点头,带着几个人匆匆离去。 朝阳渐渐高升,逼走了东边天际的最后一抹霞色。庭院里置了两口硕大的水缸,细长的茎儿托举着粉色的花苞,硕大的荷叶几乎遮蔽了整个水面。板子声声落在皮肉之上,惊起一声又一声的嘶喊求饶,那声儿尖锐着在庭中漾着回声,惊得荷叶间的水面有几乎不可查的涟漪掠过。 打完了二十班子,翠屏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被两个婆子拖了进来,一把扔到地上,挣扎间散乱了头发,泪水糊了薄薄的妆,泪水冲刷出了两道斑驳痕迹,腰部以下已是血红一片,狼狈不堪。 老太太一下一下的拨着珠子,语调平平的没什么波动,只淡淡道:“说罢。” 翠屏哀叫着,痛喘着,断断续续道:“是、是白姨娘过叫我约了冬、冬生去枯井那儿的,叫我把她打晕了……扔到井里去,是白姨娘叫我做的呀!” 老太太睇了她一眼,不言语。 陈妈妈看了老太太一眼,冷声道:“白姨娘何时与你联系?如何联系?可有说为何要杀冬生?” “只大约听着姨娘说什么,冬生不死要坏事了……”翠屏趴在地上痛的满头冷汗,浓浓的鼻音里掩不住的哭腔和惊恐:“每回都在那废水井处见的。若是要见,提前在水井的砖块、砖块上划两道印子。” 正说着,先头被吩咐了出去办事的婆子带着东西靠近了门口,躬身说道:“老太太,奴婢按春晓姑娘的吩咐从翠屏的住处搜了些东西回来。” 陈妈妈接过放到桌上,打开一看,几件贵重的首饰,还有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陈妈妈小心翼翼的打开缠了几层的厚纸,露出一些红色的粉末,心中一动:“朱砂!” 那婆子低着头道:“这东西是从被褥子里摸出来的。” 老太太蹭的站了起来,火气陡增,额间青筋爆起,指着翠屏的手抖的利害,显然是气极了,骂道:“给三姑娘下朱砂的是不是你!呵,东西都搜出来了,还有什么可问的!给我拖出去打,打死算数!” “不不不,不是奴婢啊!”翠屏嘶喊着,爬行向前,“这是白姨娘给的,叫奴婢找机会下到四姑娘的吃食里,奴婢还未有机会下,就叫老太太抓过来了,奴婢没有害三姑娘啊老太太!” 老太太怒极反笑:“熺微是她的亲姑娘,如何叫你下毒去害她!” 翠屏用力想着,眼珠转了又转,道:“是、定是猜到老太太会查到白姨娘身上,想着、想着叫四姑娘也中毒了,便可撇清了干系!” 老太太一挥手,不想再听,陈妈妈忙叫了婆子进来将人拖走,“关在柴房里,别叫人靠近了,也别叫人死了,改明儿再问话。” 把人都打发了出去,陈妈妈又给上了新茶,小声问了老太太道:“老太太以为这事儿可会与白氏有关?” 老太太哼了一声,用力一拍桌面,震的茶盏一跳,怒道:“你没听那二丫说么,她每日里都是那个时候去打扫的,若真想悄无声息的灭口,干什么非挑在那个时候杀人!摆明了就是想叫咱们查到白氏身上去。想要撇清干系的,怕是另有其人!” 陈妈妈可惜道:“冬生是死了,想要指认苏氏毒害姑娘怕是难了。” “哼!不还有个翠屏么。”只要有活口,害怕问不出东西来,老太太咬牙道,“你给那些人说,只要不死,尽管使了手段去问!” 陈妈妈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去,春桃和春晓从两个方向奔了进来。 “白姨娘血崩,没了。” “翠屏毒发,死了!” “看着没,看着没!如今死无对证了,打的是好主意啊!”老太太一拳垂在桌上,弯曲的小指上烙下了深深的红痕,“查,再查,今日我便不信了,查不出个所以来谁都别想消停!” 第四十章 无法预料的真相 灼华刚回了院子,正要问倚楼那冬生是怎么回事,话还没说几句,熺微便哭着跑来了。 哭得双眼通红,小脸煞白的浑身直颤,似深秋最后一枚枯叶挣扎在枝头,“姐姐姨娘生不出来,大夫不知道给姨娘吃了什么汤药,没一会儿姨娘就出了好些血,她们瞧着姨娘不好,竟想跑,我拦不住,三姐姐救救姨娘吧!没有大夫,她会死的。” 灼华拧紧了眉,原是如此,当真是一环扣一环! 她忙叫了倚楼和听风把人给截下来,若真叫人跑了,回头说起来,怕是没人会认的了。 “走,我陪你去瞧瞧。” 灼华带着人匆匆去了白氏的院子,院子里的下人见着主子血崩了,竟都躲了起来,只有春桃和看守白氏禁足的两个婆子,正和一个稳婆拉扯着,那稳婆掰着春桃的手直说没救了。 没救?是你们不想救吧! 灼华沉了沉脸色,脚下疾步进了院子,喝道:“姨娘生产,你们都在干什么!” 夏竹听到灼华的声音,连连从屋子里奔了出了来,噗通就跪下来,“姑娘,救救她吧,救救姨娘吧!她也曾照顾过您啊!” 灼华拉起夏竹塞了一盒子的老参片给她,“你进去看着姨娘,把参片给她含着,提着气。”又朝着躲在屋子里的人呵斥了一声,“全都给我出来!” 丫鬟婆子忙开了门出来,颤颤巍巍的跪了一地。 “该准备的东西照样去准备,回头再找你们算账!”灼华冷着面盯扫过众人,又拽了那稳婆,沉怒道:“姨娘死了没有?” 稳婆瞧着她年纪小,正待扬声辩驳几句,乍见那双蕴了岁月绵长的锐利双眼一时间竟是半字吐不出来,又瞧着那些仆妇对她敬畏的利害,便晓得她的身份不一般,结巴道:“没、没有,可……” “没有可是!沈家出了高价请你们来伺候姨娘生产,不是叫你们来害命的!”灼华推了稳婆一把,“人没死,你敢跑,当我沈家是什么人户,由得你们偷奸耍狠的!去,做你该做的事。” 那稳婆原就心虚的厉害,一看主家的姑娘眼神这样阴沉,心头惊的狠,忙跌跌撞撞的回去给白氏继续接生。 这会儿倚楼和听风也提着逃跑的大夫和另一个稳婆进来。 灼华盯着两人,一甩衣袖,银线密织的合欢花隐隐耀着光,落在那清丽冷然的面上更是凌然不已,冷然道:“跑的倒是快,我到要看看是你们的脚步快还是衙门的差人铡刀快!”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要坏事了,怎么会冒出这么些人来! 灼华的神色如乌云蔽日的沉沉然,“大夫是打算把止血的方子带回去自己喝么!” “你、你是什么人!”张大夫重重一哼,嘴角却控制不住的抽搐了一下,咬牙道:“都出了那么多血了,还怎么救!我们几人是府上苏姨娘请来的为白姨娘接生的,可不是你们府上的奴才!” 见那大夫的眼神不停的瞄向手中的药箱,灼华也不和他们啰嗦,“给我搜,我到要看看你这个大夫是怎么施救的!还有方才的药渣、汤药,全都给我搜罗起来,但凡和姨娘相关的东西全都给我搜出来!” 张大夫脸一白,却虚张声势道:“你敢!你不是官我不是贼匪,凭什么搜我们的身!” 倚楼一把按住了张大夫,灼华一挥手,守门的两个婆子上前上上下下一同摸索,在药箱的最下头搜出了一包药渣,张大夫立时面色青白了起来,苍白的辩解道:“那不是我的东西!那不是我开的方子!” “从你的药箱里搜出来的,不是你的是谁的,难怪一个两个的跑的那么快!”灼华眼里有暗流涌动,河底被急流冲刷的尖锐的石头尖峰渐渐露出说面,“敢不敢的稍等会衙门的官人会给评断!这是个什么东西,你是大夫你清楚,外头的大夫医术比你好的多了去,一问便知道。” “那是栽赃!”张大夫梗着脖子,一甩手,不肯动。 “栽不栽赃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东西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灼华顿了顿,稍稍缓了口气,道:“如今人还没死,还有的你挽救的机会,否则,你以为你今日还太脱得了身么!”她又扫了眼稳婆,“一个都别想跑。” 那稳婆吓得利害,连拉带拽的把大夫拖进了屋去施救。 一般大夫和稳婆去人家府上接生,都会带着配好的催产药、止血药此类配好的药包,以备不时之需。 婆子们赶紧生了火熬起汤药。 一剂浓浓的止血汤药下去,似乎止住了些血,白氏开始有力气生产,压抑的痛苦一声一声的从窗棂缝隙里溢出来,在初秋怅然空气里听着格外的悲呛无助。 熺微拽着灼华的手抖的利害,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个不停,灼华叹了声将她抱在怀里,“别怕,阿姐在这里陪你,别怕。” 熺微僵硬的点头,说不出话来,抱着灼华的腰听着她或凌厉或温柔的话,寻得一丝依靠。 灼华唤了春桃过来,吩咐道:“去盯着熬药的婆子,药渣收起来,汤药也留个底儿。” 春桃看着灼华深沉的模样,仿佛看到了老太太一般。 平日里看她温柔娇俏,笑语晏晏,惯能哄了老太太高兴,以为只是个嘴甜的,没想到纤弱温柔的身躯中竟也有这样泰然沉稳的气势,收拾起人来利索干净,十分会拿捏人心,心头敬畏的很,立马应声而去。 白氏的嗓音已然沙哑,似钝器相互磋磨,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孩子还是出不来。 稳婆满手血的奔了出来,说道:“姨娘出了太多的血,没得力气生产啊!” 灼华拧眉思忖,哑道:“府中还有一支八十年的野山参,煎了浓汁服下,可能暂时聚气提神?” 张大夫露了脸出来,急道:“能!我给姨娘施针止提了气,但是不管用,八十年的野参最能提起,动作要快!” 秋水点头,神情凝重的立马疾步出了院子。 稳婆不停的喊着叫白氏用力,可屋子里的叫喊声开始越来越虚弱,稳婆的声音越来越焦急,夏竹的轻泣声也越来越清晰。 熺微哽声问她,“三姐,姨、姨娘会死吗?” 灼华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脊,默然的看着墙角投下的一片阴影,舒爽的风中,枝叶沙沙,斑驳了光影,恍惚的一片迷茫的波浪,叹声道:“人生一遭,生生死死是常事。” 熺微似懂非懂,把脸埋进灼华的心口,闷声哭道:“姨娘会死,弟弟也会死,是吗?我以后、也没有生母了,是不是?” “你还有父亲,祖父祖母,还有三姐,不怕的。” “可我好难受。” “是啊,很难受,可是咱们还得活着。” “……” “……”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秋水取了老参回了过来。 可大夫和稳婆也都出了屋子,摇头道:“血出的太大,止不住了,没用了,老参也没用了。” 稳婆提溜着一双满是血的手,血水坠在她的指尖,颤了一下,滴落在麻色的衣裙上,成了一抹暗红的刺目,“还有气儿,你们去见见吧,只是,怕是说不了什么话了,失血太多没力气了。” 熺微僵在原地,也忘记了哭,只呆呆的看着空中耀起的一点光亮。 灼华心中复杂,牵着她一同进了屋子。 屋子里血腥气弥漫,叫人心口憋闷的难受,小丫头似乎反应不过来,就那样呆呆的跟在她的身侧,灼华叹了一声,推她去了白氏的床前。 见着生母毫无血色的面庞,熺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在白氏的身上,声声喊着姨娘。 白氏似是抵御不住冷汗,浑身发颤,吃力的抬起另一只手,仿佛是指向了灼华的位置。 灼华两步上前,轻声道:“姨娘有什么要说嘛?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熺微的。” 白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虚短的喘着气,两眼含泪。 夏竹在灼华身前跪下,哽声道:“姨娘放心不下三姑娘,叫三姑娘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灼华愣了愣,心头微动,不知为何忽觉得鼻头酸的厉害,眼中攀起了雾气,朦胧了望着白氏的眼眸,看着她直直盯着自己的脸,灼华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姨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会照顾好熺微的,你放心吧!” 白氏用力勾了勾嘴角,笑了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垂下了手。 灼华无力的坐在屋中的小杌子上,挥手叫了春桃去老太太处通禀一声。 瞧着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灼华心中无尽的悲哀,想起了前世里自己的孩子,怀胎九月,马上就要临盆了,却叫白凤仪生生剖了腹,掷死在地上。 腹部似有痛楚的感应,微微撕扯的痛了一下,她闭了闭眼,孩子何其无辜啊! 脑中闪过一丝念头。 剖腹! 灼华心中忽觉一阵沸腾,她“腾”的站起身来,拉开还在哭泣的熺微,双手覆上白氏的肚子,手心底下传来一丝微微的蠕动! 还在动!嘴角微微动了动,灼华振奋起来,白氏从发动到现在不错一个多时辰,是失血过多过身,孩子照理还不至于窒息! 若是快些将孩子剖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大夫!” 夏竹微微一惊,“姑娘,您要做什么?” 张大夫闻声进了内室,他如今的生死都捏在沈家手里,尽力配合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何事?” 玉色的流苏一下下打在脸上,是清醒的微凉,灼华沉声道:“把肚子剖开!” 张大夫瞪大了眼,不敢置信道:“什、什么!?” 灼华断然道:“剖腹取子,快!” 张大夫惊道:“沈家姑娘你疯了,人已经死了,剖她的肚子那便是辱尸的罪名!” 灼华冷眼望向他,粉唇用力一抿,道:“杀人罪,辱尸罪,今日给你选择!” 熺微呆呆的站在原地,小脸爬满了泪,一脸的懵,剖、剖腹? 夏竹一听,将双手覆上白氏的肚子,隐约也感受到了肚子里还有动静,心头震动,“孩子还在动!快,姨娘没了气,再不动手孩子会窒息的!” 灼华睇着张大夫错愕惊惶的脸,神色微沉之下的浅棕眸子更是一片凌厉杀伐,“左右药渣是从你身上搜出来,故意杀害产妇,还是为救孩子不得已的剖尸,你自己选!” 真要说来,白氏是沈家妾,灼华是沈家的主子,只好主家不说、不追究,大夫剖其腹,算不得辱尸。 “你可保我不死?” 张大夫心里挣扎的厉害,若是能保住性命,远走他乡,他还可隐姓埋名继续行医,否则,不论那副药是不是他手里出去的,扎扎实实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只要沈家咬定了自己要谋害,他便是死路一条了! 很显然,若他不答应,怕是今日出了沈家的门便是直往衙门的大牢而去的! 灼华干脆的应了他,“可以,保你不死,让你离开北燕。” 张大夫一握拳,“好!”他打开药箱,取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出来,那原是用来刮骨去毒的剔刀。 灼华拉了熺微出去了外间,又叫了倚楼和听风进去盯着。 熺微似乎还处在极大的震惊中,呆愣了好久,喃喃道:“三姐,弟弟、弟弟或许能活?” 灼华感觉自己的手心里沁出了汗,心中的紧张不比熺微少,或者说是心底的一丝丝对孩儿脆弱声明的期许,摇头道:“我不知道。” 看着日头渐渐走到了头顶,初秋的正午,还是很热的,灼华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湿了一片,黏腻腻的。 倚楼出来了,摇了摇头,“孩子没气了。” 灼华的心口仿佛叫人狠狠捶了一记,微微晃了晃。她不信,疾步进了内室,她看见稳婆抱着孩子,孩子的身子红彤彤的微微发紫,没有呼吸没有哭喊。 不,她不信,方才在肚子里还有动静的。 她瞪着稳婆,急道:“平日里遇上这样的情况,你们就看着?不施救吗?” 稳婆愣了愣,望了眼孩子,惊了起来,“啊!啊……是是是!” 还是是从死人肚子里出来的,她们潜意识的觉得孩子是死了的,没想着要施救,听灼华一说,才反应过来,还是在肚子里是有动静的,或许还能救一救的! 稳婆拎起孩子的双足,将孩子倒立起来,用力拍打着孩子的屁股,然后翻转过孩子又去按孩子的腹部,反复几回,从孩子的嘴里吐出好大两口水,哇哇的哭了起来,面色由青紫渐渐泛起粉红。 稳婆几乎不敢相信,“活了!活了!真的活了!” 灼华松了口气。 熺微又哭又笑。 夏竹伏在白氏的床边,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稳婆十分激动,没想到还真是将孩子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她忙将孩子放进热水盆里清洗,取了襁褓将孩子包裹起来递给大夫,让他检查孩子的健康。 张大夫似乎也有些愣怔,他行医三十多年,还未亲手剖过死人的肚子抢孩子,他瞧了瞧手里的刀,又望了望哭喊着的孩子,好半响才缓过神来,忙净了手去给孩子检查了身体。 “孩子很康健,一切都好。” 灼华小心接过孩子,轻轻的摇晃着,安抚着,然后将孩子放到白氏的枕边,孩子挥舞着小拳头哭着,那一声声稚嫩的哭声在这样血腥弥漫的屋子里是那么的悲凉。 白氏安安静静的,再无生气。 灼华又将孩子抱起,轻轻拍着哭得欢腾的孩子,心中酸楚,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晓得自己此生再无法见生母一眼了,明明是生的希望,可他的人生确实从绝望中而来。 “乳母进府了没有?” “已经选好了,还未进府。”夏竹回道,“现在就去把人接进府来。” 灼华点头,想了想又阻止了夏竹,“不必了。”苏氏一心要上位,自然是男嗣越少越好,怕是那奶母子也未必干净,她看向张大夫,“张大夫行医,该是知道谁家有刚生产完的。” 张大夫嘴角颤了颤,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不是十来岁的孩子,而是坐镇大宅门数十年的主母,那淡漠的眸子扫过来,他便不由自主的点了头,“有两家的农妇是最近几日刚生产完的。” 唤了秋水去请乳母,又让春晓去醉无音弄一碗牛乳来先喂了孩子喝下。 待孩子吃饱安静下来,灼华把他放在摇篮里,轻轻的摇着,沉声问道:“谁叫你们在姨娘生产的时候动手脚的?” 张大夫犹豫了一下,额角的青筋紧张的抽搐着:“你说过保我不死的。” 灼华看着孩子,小嘴嫣红吐着泡泡,她满眼的温柔,轻声道:“保你不死,事情始末却是要了解清楚的,没得你们晓得,沈家却糊涂。” 张大夫只觉得眼前这小姑娘年纪小小,气势却不弱,说起话来有条理且很懂门道,今日之事若换成旁的深闺姑娘,怕也不过是哭泣和害怕了。 稳婆急道:“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啊,原本……” 灼华抬手制止了稳婆的话,浅眸沉然扫过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稍待会儿随我去我们老太太那里回话,想好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能不能活,我可以保,怎么活、活多久,却得你们自己想好才是。” 张大夫细细品了品灼华的话,心下有了计较。 两个稳婆先是没听明白,还待再说什么,张大夫却道:“原本是什么样的不重要,你们没做成就是了。” 稳婆听罢,渐渐回过味儿来,端了局促的小脸道:“是是是,小的们都明白。” 喊了两个婆子进来,吩咐了给白氏换上干净的新衣,又打发了其他人在院子里等着,将孩子交给了倚楼抱着,自己则带着夏竹去了右稍间。 灼华在罗汉床上坐下,长吁一声,问道:“可有话与我说。” 夏竹跪了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灼华,眼中莹然有激动的泪光,嘴角抿了一抹欣慰的笑意,哽咽道:“这是奴婢和白姐姐要说的。”重重磕了三个头,“姑娘看着,奴婢去看看白姐姐。” 说罢便起身出去,打开竹帘的时候又回头深深瞧了灼华一眼,似有不舍。 灼华展了信心来看,却是越看越心惊,想起方才夏竹最后的眼神,心头狠狠一跳,忙跳下了罗汉床寻了出去,刚踏出右稍间就听到左稍间里婆子的喊叫,“夏竹姑娘啊,你这是做什么,大夫大夫!” 灼华疾步进了左稍间,却见夏至伏在白氏的床边,垂着右手,血流似一尾毒蛇极速的蜿蜒出去,刺痛了她的眼。 大夫越过灼华,眼看满地的血,忙取了厚棉纱的帕子将她的伤口按住,可惜伤口处的筋脉已经断了,血好似泉水喷涌根本来不及止住。 夏竹望着灼华,缓缓笑了笑,似张口说了什么,听不见,便断了气。 大夫伸手探了探夏竹的颈间,摇头道:“没用了。” 灼华愣在当地,喉间哽的生疼,心头似被人扎了一根倒刺又狠狠拔出,撕裂了一方宁静太平,痛的脑海中阵阵发麻,几欲厥过去。 白氏、夏竹、翠屏甚至是冬生,都是忠心于母亲的。 她们为了给母亲报仇,为了不连累她,都死了! 原来,她们都知道的,什么都知道。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她能好好活着。 难怪,白氏都不肯与自己亲近。 难怪,夏竹会说白氏放心不下自己。 她扶着桌沿踉跄的坐下,所有的愤怒到最后全化作了无奈和无力的颓然。 若是她早些弄清楚白氏恨苏氏的原因,是不是她们就不用死了? 是啊,有什么理由会叫白氏这样恨苏氏呢? 她早该想到的呀! 灼华捏着拳,指甲深深陷入了皮肉里,水气凝在长长的羽睫上,轻轻一颤,滚烫的落在娇柔的合欢花上,晕了一抹懊悔的痛色,“我都、做了什么啊……” 第四十一章 医者 老太太接过灼华怀里的孩子,听了事情的大概,叹道:“是个命大的。也亏得是你去了。”摸了摸孩子稚嫩而红彤彤的脸蛋,“给他取个名字吧!”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灼华抚过孩子柔软的胎发,心中不住的柔软,隐约里有一种前世的遗憾被今世填满的感觉,希望她的锦儿在来世里能得一个好人家疼爱,“便叫凤梧吧!” 老太太看着怀里睡得安稳的小孙子,点头道:“甚好。” 灼华微有长吁,沉然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原先的乳母孙女儿想着还是不用的好,叫了秋水去请了农户家新产妇,应该下午晌里能入府伺候了。” “阿宁想的很周到。”让陈妈妈抱了旭阳去次间睡觉,老太太望着屋外跪着了六个丫鬟婆子,发了话,道:“白氏院子里的奴才不能护主,杖二十,发卖出去。” 春桃出去传话,外头立马哭声、哀求声一片,候着的婆子们手脚利落,堵了嘴全都拖了出去。 沈家高门,主子和气,每月米银极是丰厚,换了旁人家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过,更遑论那两个已经有了年纪的婆子了,哪能有什么好的去处。 可当她们躲起来的那一刻便是叛主了,没有打死已算手下留情。 “把人带进来吧!”老太太微微一叹,拉着灼华在身边坐下,“原是不想叫你听这些污糟事的,可瞧着你今日行事颇是妥帖伶俐便晓得你心底是明白的,有些事你也得心里头敞亮才行。留下一道听罢。” 灼华点头,照规矩唤了秋水长天来记录。 张大夫和两个稳婆被带了进来。 春晓端着个托盘来到老太太身边儿,恭敬道:“这是姑娘从张大夫的药箱里搜出来的,请盛老先生瞧过,是催产药,不过里头加了旁的东西,可致使产妇血崩。” 老太太手指拨了拨药渣子,瞥了张大夫一眼,眼底流淌过冷冽寒光,“你是回春堂的大夫老大夫了,治病救人该是你的本分,如何开出这样的方子?” 张大夫的面色乍青乍白,尴尬与愧色交织在面上竟是一片真金白银的颜色,“这药不是我给出的,原本您府中的一个丫鬟来传话,叫我在白姨娘生产时施针堵住气血,使产妇气血拥堵。再者,那胎位本就是不正,便是我不出手也难顺利生产。若我开出这样的方子,岂不是将把柄送到旁人手里。”反正小命自己已做不了主,看了眼灼华,咬牙道:“我既然承认了原本便是要害人的,就没必要否认这一副药的事情。” “是是是,张大夫说的是啊!”站右边稳婆急着剖白起来,“白姨娘的胎儿是头朝上的,其实原就会难产的,真是不用故意再用一副药的。” 左边的稳婆跟着说道:“孩子胎位不正,我们与您府上的一位大丫鬟说过,可她叫咱们当作不知道。” 秋水停了笔,冷然着神色问道:“不是你开的药方为何不喊了主家去,做什么藏了药渣逃走?不是因为心虚,要湮灭证据么?” “我给的是催产的药包,端来的却是使人血崩的汤药,院子里就我一个大夫,所有人都看着东西从我手里出去的,谁会信我说的。”张大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原我就有害人之心,自然是心虚的。” 次间传来小婴儿柔嫩的啼哭,所有人的面色都阴了阴,秋水听着心里不痛快:“妄为大夫之名。” 张大夫张了张嘴,却也什么都没说得出口,只余了一声恨叹在空气中散开。 长天恨恨的声线与她伶俐青春的面孔极是不符,“你们都说与府上的大丫鬟见过,所做的事情也都是为她人指使,那丫鬟是何人?你们又有何证据?” “听您府上的人叫她冬生姑娘。证据……”张大夫皱眉想了想,“只有两张银票。” 银票是死物,冬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了!谁也不能证明是苏氏下的令,不是么? 老太太冷笑如霜雪:“她倒是会做事,样样撇的干净。” 外头秋风习习,阳光灿灿如碎金明亮在树梢间一晃一晃,本是温柔的,可扑进来的风落在身上却如深冬刺骨,灼华牙关咬紧,颈间青筋浮起,似严密的面具乍然迸裂,难以掩饰的泄露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怨恨。 老太太回身见她如此,微微一惊,拥过她在怀中安慰着,“白氏在你幼年时照顾过你,你们之间有情分,祖母晓得,阿宁,你信祖母,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灼华原以为自己是哭不出来的,可一垂眸间眼泪却如雨滴般落了下来,落在心口,那个千疮百孔的位置。 “到底是个孩子,这样心软重情。”老太太叹了一声,站了起来,替她擦去眼泪,牵了她进了内室去。 陈妈妈从次间走了出来,问了长天和秋水,道:“都记录好了么?” 秋水阁下毛笔,点头道:“好了,一式两份,是否就叫他们画押?” 张大夫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签画下去,两个稳婆原本也没做什么,自然是赶紧签字画押。 秋水收了口供递给陈妈妈,陈妈妈接过看了看,她对三人说道:“未免消息走漏招惹杀身之祸,今日还是要送你们去衙门的,待府上收拾干净再放你们出来。” 张大夫点头,两个婆子却不想去衙门,急急道:“这位嬷嬷,咱们两个其实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要抓我们去衙门啊?若是事情传出去,以后我们还怎么做营生啊!” 陈妈妈讽刺的掀了掀嘴角,冷笑道:“你们两个明知道咱们姨娘胎位不正,为着银钱假装不告知主家,光是这一点你们以为你们还能做什么营生?”顿了顿,“这是在为你们遮掩。那头尚不知你们全都抖落了出来,今日便是放你们回去又如何,为着保证秘密不泄漏,你们也会被灭口。咱们姑娘仁厚,瞧你们到底还是救了小公子一命这才求了老太太保你们性命。若是你们非要送死,也可成全了你们!要去要留,你们自己选。” 两个稳婆一听,立马吓得胆颤,忙说肯入大牢等着。 待人离开,陈妈妈去打了热水进了稍间,绞了热帕子递给灼华,“姑娘心软重情也无不好,这说明咱们姑娘心地良善。” 灼华拿着帕子覆在脸上,躺在老太太的腿上,不想说话,耳边一听到凤梧的哭声便是忍不住的迷蒙了双眼。 “有什么好的。”老太太揭了灼华面上的帕子,瞧她红着眼眶,无奈又心头的一叹,“平白给自己心里头添堵而已。” 灼华不语,翻过身抱着老太太的腰,把脸贴她的肚子上。 “你是国公府的女儿,将来身为正室嫡妻便是玩玩不能有这样的软性子。”老太太瞧不得她这副样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道:“苏氏为什么对白氏下手?” 望着窗外如璧的天空,偶有鸦雀掠过,啼破了一片澄明通透,灼华吸吸鼻子:“怕是以为白姨娘要害二姐姐吧!” 直到这会儿灼华才算真的明白过来,原来白氏在沈焆灵的香囊里动手脚,原来就是为今日做了铺垫。 因为她晓得,母亲的死因即便她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当年之事苏氏定是早将人证物证都湮灭了,空口白牙的,谁会信呢? 索性假装对沈焆灵出手,引的苏氏怀疑白氏是否晓得些什么,从而对她下手。 冬生、翠屏表面上都是苏氏的人,所以苏氏有何动静她们都可第一时间告诉白氏,比如大夫、稳婆,比如云山绕。 她连自己和腹中孩子都算计进去了,一旦苏氏入局,便逃无可逃。 可她们再怎么算,都想不到苏氏竟这么狠,会将伺候了苏氏五六年的心腹冬生都给杀了。 等一下!既然冬生和翠屏都是白氏安排的人,翠屏又为何真的杀了冬生? 灼华心中一动,莫非白氏还留有一手? 心思流转间眉心微动,引得老太太连连皱眉,凝眸道:“你让苏氏以为你是信她的,也当祖母老糊涂了不成?” 灼华抬手环住老太太的脖子,脑袋埋进老太太的脖颈间,闷闷道:“什么都瞒不过祖母。” 老太太轻轻抚着她面颊,似要为她拂去所有的忧愁,慈爱道:“晓得你聪明,看事情也明白,有时候糊涂些罢,活得才不会那么难。” “她、她与夏竹,就剩下她们了,如今连她们也没有了。从前她们为了避嫌,总是不肯于我亲近,可我晓得她们在,心中留有念想。”一想到她们算计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给母亲报仇,为了将她保护起来那样小心的避开她,灼华心头就闷闷的痛着,“祖母,以后这个府里便找不到和母亲相关的人了,都没了……” 前世里她什么都不知道,白氏和夏竹死了,她没有什么感觉。可今世里什么都知道了,看着她们死在眼前,心中刀剜一般的痛。 她心中许与秋水长天、倚楼听风雨今世快活,却一次又一次忽略了暗中关怀着她的她们。 她们前世一次,今世又一回,死了。 可尽管如此,苏氏却还好好的活着! 眼睛好痛,愈发的雾蒙蒙一片,怒火与愧悔梗在心头,不知是为了白氏她们的死,还是为了母亲的死,或许更多的是在恨自己的无能和无知吧! 老太太搂着她轻轻的摇晃着,抬手挥了挥,陈妈妈领了意思,带着屋里的丫鬟都退了下去,只留二人在屋里。 “你与祖母说,你还晓得些什么?” 说,说什么呢? 告诉祖母,其实她一直到知道白氏在隐忍算计? 告诉祖母,其实她也一直在寻机复仇么? 说了有什么用,白氏和夏竹已经死了,翠屏和冬生也死了。 若都说了,祖母定会猜出她是故意中毒的,往后便也不会再叫她插手苏氏之事的,她们都希望她的手是干干净净的。可是母亲的仇,白氏她们的仇,都要靠别人的手去结束吗? 不能的,这一切,都要这件事结束在她沈灼华手中才能圆满了。 灼华伏在老太太的膝头凄凄哭着,闷声不语。 老太太叹气,不再迫她,“罢了罢了,不想说便罢了,交给祖母,定不叫你们白受了这些。” 大夫和稳婆被扭送大牢的消息很快就传去了苏氏的耳中,苏氏遣人去打听消息,但保元堂的人嘴巴最是紧,白氏院子里的人又都被发卖了出去,什么都探不出来。 叫了沈焆灵去灼华嘴里探口风,灼华连见都没见。 苏氏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焦急的,今日里正好出了小月,领着婢仆便往灼华的院子去。 宋嬷嬷面色端肃立于院门之内,站的笔挺,一派老嬷嬷的气派,淡淡道:“大夫是姨娘请的,稳婆是姨娘雇的,白姨娘血崩这几个人不去救治竟撒腿就跑,若不是姑娘念在白姨娘照顾一场的份上去瞧了,怕是小公子这会儿都无有性命了。白姨娘是郡主的大丫鬟,娘娘亲自抬的姨娘,苏姨娘这是在对郡主和姑娘表达不满么?” 苏氏满面敬畏的连道“不敢”,“嬷嬷恕罪,只怪我近日养着身子,多有不周到的地方。” 宋嬷嬷面色如霜的睇着苏氏,发间的翠色簪子在阳光下深沉的闪着光,更称的老嬷嬷的神色端肃决绝,“苏姨娘该去跟老太太解释,而不是来这儿找姑娘说话。要不是姑娘柔善心软还念着苏姨娘当年一点照顾的情分,姨娘这会儿可不在这里了。姑娘昨日受了惊吓,老太太交代了叫姑娘好好歇两日,姨娘回吧。” 白氏如何生下的孩子,大夫和稳婆是否吐口,宋嬷嬷一概不说,由的苏氏自己个儿去猜。 苏氏面上惶惶不安,绞着帕子十分不安的样子,惶惶道:“我真是不知的呀,虽说老太太将白姨娘的胎交于我照料,可最近我也砸养身子,这些事都是交由冬生去看顾的,我并无太多过问啊!” 宋嬷嬷嘴角一掀,淡淡道:“冬生姑娘却是姨娘的人不假吧?如今死无对证,当是由得姨娘来说嘴了。” 死无对证,这话苏氏当然晓得。 事情到了那样的地步,杀了冬生也并不算走错了棋。其实张大夫和那两个稳婆即使真的吐口了,老太太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毕竟她始终没有和他们打过照面,更无有说过任何话,没有人证没有物证,老太太就算再不喜,也不能给她定罪。 只是如今她出了小月,老太太却绝口不提重交管家之权的事情,沈灼华的支持对她而言便显得至关重要的了,少不得要来好好亲近和解释一番的。若是沈灼华因此是厌烦了她而闹将起来,坚持不肯让她做了三爷的继室,便是庆安候府的人来了也使不上力了。 苏氏缓了缓情绪,温柔道:“我晓得老太太心中疑我的,可事情并我做下的,实在不知如何辨白。昨日听闻姑娘受了惊吓,今日来不过是瞧瞧姑娘是否安好。” 宋嬷嬷依旧面无表情,正待说话,秋水迎面走来,微微一福身,含了清浅的笑意道:“遇上昨日的事情,姑娘心中愤愤,那可是两条人命呢!姨娘该有所体谅。姑娘方才吃了安神汤刚睡下,姨娘有心了,今日便先回罢。” 见着灼华身边贴身大丫鬟来说话,态度比之宋嬷嬷要好许多,苏氏表情微微一松,笑着应下,“还秋水姑娘请替我问候姑娘安泰。” 秋水颔首一笑。 苏氏扶着刘妈妈的手转身离开,待听得院门关上,刘妈妈拧眉道:“三姑娘今日连见都不见姨娘,怕是不好啊!” 苏氏抿了抿唇,面上早不见了方才的惶惶,问道:“看过冬生和翠屏的尸体了?” 刘妈妈点头应道:“看过了,死得透透的,亲眼瞧着老太太的人拉去乱葬岗埋了的。” 苏氏望着白翼翼的日头,长吁一声道:“凡事都是透了冬生的手去做的,只要她死透了,便再无人能把事情攀咬到我的身上来。就如当初白氏在灵姐儿的香囊里放天麻子一般,老太太也不过是罚她禁足而已,难不成换了我就要喊打喊杀了?老太太疑心我又如何,这样的事情原就是家丑,不能拿出来说,没有人证没有物证,疑心也不过是疑心而已。”抬了抬下巴,傲然道:“只要有永安侯府在,无人敢拿我如何的。”默了默,狠狠一握拳,“白氏不得不死,她对灵姐儿动手了,难保她是不是晓得了当年的事情,在为旧主报仇呢!” 第四十二章 信与不信 “虽然奴婢已经使了银子去牢里打探,说是在用刑的,大抵还未招供,只是也难说是不是那头在做戏。若是三姑娘晓得了什么,事情怕是要起变数了。”刘妈妈眼皮跳了跳,“奴婢这些日子瞧下来,可断定那三姑娘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就怕她在演戏。” “演戏?多大的孩子,前头还不过是天真无知的,原不过失了生母长大了些,一个丫头片子还能演戏到将你我全都骗了过去?你也看到了,都叫秋水出来说话了。再利害不过是个孩子,她再愤愤又如何,我为了她掉了孩子那是推不过去的事实。更何况这些年他与白氏是没有交集的。”苏氏拿帕子压了压嘴角,道:“小孩子闹脾气而已,很快就会好的。” 刘妈妈却没有苏氏的好心态,忧道:“您去信京里也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世子爷是否派了人来为姑娘您撑腰。” “会来的。”苏氏心中笃定,长吁一声道:“兄长不会放我一个人在这里挣扎的。” 她和生母为他的爵位牺牲至此,生母是不可能得到他的回报了,他一定会加倍的为她打算。更何况,她做了沈桢的继室,于兄长只有好处。 苏氏继续道:“咱们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怕是没什么日子了,三爷便是国公爷唯一的嫡子,定是能继承爵位的。定国公府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勋爵人家,若能做了定国公府世子爷的正经连襟,兄长的位子便能坐的更稳了,永安侯府也能更快的在京中真稳脚跟。”顿了顿,眼角眉梢中透漏了精明算计,“不过你担心的也有道理,若是沈灼华真是在演戏,我也不能只巴望着她了。你着人去迎一迎,若是永安侯府的人能在八月二十前到,我有办法让事情过明路,一旦我在堂会上露了面,一切就都好说了。” 刘妈妈眉心一舒展,笑道:“是了,姨娘说的对,一旦在众家太太小姐面前过了明路,老太太和三爷也没这个脸反悔聘娶别家女子了。虽说侯府不比得国公府贵重,却也不是能随意打了脸的。” 苏氏眼神幽深如波,想了想,吩咐道:“你去灵姐儿院里跑一趟,叫她一定克制自己,这几日里定不能出了任何差错,好好跟着老太太学习庶务,来日堂会上好叫人说一嘴的好处。” 刘妈妈点头应下,叹道:“二姑娘这性儿怎的愈发急躁起来了,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苏氏看了刘妈妈一眼,无奈道:“若不是老太太忽然来了北燕,我早早拿下三姑娘了。可老太太一来,三姑娘有了依靠便不与咱们亲近了。以前大姑娘什么性子,稍稍一挑弄便闯出大祸来。有她闯祸去闹三姑娘,咱们也好去做了好人。如今叫老太太压制着,赵氏暗里调教着,也变得难对付起来,灵姐儿几次吃了她的亏。眼看着就要及笄了,偏在老太太那里不得重视,灵姐儿她心里着急,又对上刺儿头一般的大姑娘,更是处处吃亏。” 刘妈妈扶着苏氏慢慢的走着,精明道:“三姑娘看着好相处,实则是个滑不留手的,谁都不肯帮,却又谁都帮一把。发觉了北辽的奸细为朝廷立了功,又为着救灵姐儿那两回,如今府里谁不敬服着她,外头哪家说起她来不夸一句好的,反倒叫她得了便宜。” 苏氏望着不远处的一汪池水,荷叶铺在水面上,映着阳光英英翠翠好似一块块未经雕琢的翡翠,那样的色泽落在眼底便是一抹浓的化不开的深沉:“说到底还是我无能,不能再这府里说的上话,若是灵姐儿也有个掌权的人撑腰,何至如此……罢了罢了,你最近还是去灵姐儿身边里伺候着,免得她再出了乱子。” 刘妈妈不放心道:“如今冬生没了,我再去了二姑娘处,姨娘身边就没有几个可信的了。” “这几日我也要好好盘一盘事情,不会再出门了,用不了什么人。”苏氏心烦的摆摆手,抚了抚袖口上皱起的谈话纹路,“外头你可得叫人仔细盯着了,上回那老头的事情,咱们可差点栽到老太太手里。” “是。”刘妈妈点头应下,道,“好在您还有大哥儿。” “大哥儿出息,他是老爷的长子,府里没有嫡子……”苏氏眸光一凛,似阳光落在了冰面上,“就是为了大哥儿,也不能坐以待毙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的微白,和煦温暖里夹杂着荷花的清洁香味。灼华伏在枕屏前的矮几上,指尖轻点着宽口碗中微凉的水面,逗弄着几尾小鱼儿乱窜,漾起一波波短暂的涟漪。鱼儿宽大柔软的鱼尾翩跹摇曳,似舞姬手中柔媚的舞扇。两叶巴掌大的嫩色荷叶,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色荷花,鱼儿自在,那是初秋夏末的最后一抹绚烂自在之色。 宋嬷嬷抚了抚灼华胸前因为抱凤梧而微有些皱起的衣襟,“凤梧哥儿倒是十分有力,亏得是遇着姑娘。”搬了把小杌子在灼华身边坐下,道:“打发了便是,怎的又叫秋水出来说话了,没得叫她以为姑娘好性儿,又想来算计。” “她的算计何时停过。”灼华澹澹一笑,拾了本医术翻了翻,道:“她为着我小产的,我若是做的太绝情府里的人岂不是要背里说我一嘴,只有我如今做的好,做的更好,往后事情揭发出来,才更震撼不是么?” 宋嬷嬷皱眉道:“她到是个下得了手的,冬生那丫头跟着她也有五六年了竟也能说杀就杀了,连翠屏也不放过。” 握着医书的手蓦的一紧,灼华垂眸掩饰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嘴角扬了抹讥讽:“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何曾变过。”长长一吁里满是沉然,“倚楼呢?从昨日下午就没见过她了。” “昨日就听她喃喃了一句,什么有不对劲的,便匆匆走了。”秋水正好端了热茶进来,捧了盏蜜茶给灼华,“如今天气凉了,北方的气候真是干燥,姑娘喝盏蜜茶暖暖胃,润一润。” 随手一放书册,惊的鱼儿一激灵的躲在了荷叶下头,灼华接过茶盏呷了一口,想着是否倚楼和自己发现了同一件事。 秋水把银猴递给了宋嬷嬷,道:“发生了这回的事情,怕是苏氏也不会再全然的信姑娘了。” 灼华无所谓的扬眉一笑,“信不信的有什么关系。” 宋嬷嬷吃了口茶汤,也是一笑,“没错。如今老太太盯上了她去查,她杀了冬生和翠屏又如何,只要做过就会留下些什么。前会儿的时候要稳住她不叫她起疑心,好方便老太太暗里去察查。如今又接连的死人,顺着她小产的事儿老太太又收回了去啊你,可摆开了阵势去严查府中上下。姑娘只要做了该做的表面文章就是,也不用费心思去与她周旋了。”晃了晃茶盏中青嫩的茶汤,“咱们姑娘才是主子!” 秋水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 灼华搁下茶盏,从袖中取了信递给宋嬷嬷,“嬷嬷瞧瞧吧。” 宋嬷嬷接过信笺细细看过,心头不免一突,越看越眉头锁的越紧,实在是震惊,“怎么会这样?” 秋水和长天相视一眼,拿过信笺凑在一块儿看,看到最后亦是满面的不敢置信。 她们亦是才晓得郡主死因与苏氏有所关联,白氏她们算计了那么久,竟是为了给郡主报仇?! 宋嬷嬷喃喃道:“为着郡主……连自己和凤梧哥儿都不顾了!?” “我从未想过她为何那样恨苏氏。”灼华伏在矮几上自嘲一笑,面色颓然懊恼,“自以为的好算计,却是我害了她们。最后还叫翠屏和冬生背着害主的名声,被丢弃在乱葬岗。” 她可以为翠屏和冬生求情,哪怕简薄掩埋,可如此落在苏氏严眼中怕是要叫她起了疑心,狗急了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她不想再有人因此丧命了。 她们已经为此付出性命,绝不可叫她们白白死去,只能忍下愤恨,再图后算。 宋嬷嬷坐去灼华的身边,拉着她抱在怀中,轻声的宽慰着,“她们、不肯叫你晓得,便是想护着你,叫你过安心日子,你如今这般自责叫她们如何能安心。既然是连自己的性命都肯付出去的,又如何会怪罪你呢?” 长天咬了咬唇道:“在白姨娘眼中姑娘是什么都不晓得的。可既然是为了叫姑娘过安心日子的,何苦这时候了又说出来呢?白累的姑娘伤心一遭。” 灼华道:“她们在最后关头才告诉我,是希望我作为母亲的女儿,亲眼见证苏氏的下场,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罢。她们希望我的手上是干干净净的,但是作为女儿,哪能连自己的杀母仇人是谁也不晓得呢?” 前世里她们眼看着自己与苏氏母女那样亲近,心头该多痛苦多着急啊! “母亲与我有她们,当真有幸。可于她们,却是不幸。” 秋水瞪了眼长天,长天瘪瘪嘴,“奴婢失言了。” 秋水温和而意切道:“不计是主仆,是亲人,还是朋友,情分这东西就是会促使人付出一切的。” 长天十分认同,她一扬头间眼眸灿灿如星光,脆生生道:“秋水说的是,咱们都愿意把性命交给姑娘。” 听到她们如此说,灼华心里感到高兴,却也更加沉重,前世里她已经辜负过这样的情意一回,这一世里她该如何做才能回报一二呢? 灼华笑着摇了摇头,道:“只盼着你们都能好好的。” 宋嬷嬷看惯了宫里的争斗,最怕的就是自以为的自己人背后捅一刀,防不胜防。 姑娘信任她们,她们也不负信任,样样以姑娘为先,嘴巴牢靠,为人忠诚,这样干净的誓言,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比什么都重要。 嬷嬷慈爱的看着这几个孩子,嘴角含笑道:“姑娘自当平安顺当,要你们的性命做什么,都好好的才是正理儿。” 长天笑眯眯的点头,“姑娘说的是。” 秋水望着那朵微垂在茎秆尽头的粉色花苞,微微一叹,道:“这事儿也怨不得姑娘,白姨娘自来不肯与姑娘亲近便是想着不让姑娘落在危险的境地中,她们事事都瞒着,姑娘又如何能探得什么出来呢!” 长天点头道:“姑娘心里难受奴婢也晓得,可人已经没有了,更不能把自己在推进了死胡同里。便是为了她们,也该好好的。” 宋嬷嬷轻握着灼华的手,掌心的温度似云朵温暖柔软:“她们为着郡主的仇都付出了性命,姑娘更该好好的,如今姑娘要做的不仅仅是为郡主报仇,还有她们的一并,都还给那贱人才是!如今冬生身死,连人证也无了。”有明光闪过脑海,她“嘶”了一声,锐利的眸中有亮光浮起,“既然翠屏和冬生都是为了郡主报仇,翠屏又怎么会杀了冬生呢?莫不是倚楼发现了何处蹊跷?” 秋水与长天细细一想,都觉得很有可能,“或许还有转机,也未可知啊!” 正说着,听风敲了窗台,低声道:“倚楼回来了。” 第四十三章 合拢的证据链 倚楼推门进来,秋水忙倒了碗茶水她给。 豪迈的一饮而尽,拿袖子拭了拭嘴角,倚楼激动道:“翠屏和冬生,都未死!” 灼华直了直身子,万分惊喜下稍稍松了口气,只觉眼角有细细的水润在弥漫,喉间有一瞬的微紧,语调微颤的问道:“当真?” “春桃亲眼看着这两人咽气的,怎么还有机会活命?”宋嬷嬷微微一凛,又想了想,“苏氏必是要验证二人死亡的,可否察觉?” 秋水忙好奇的问道:“你如何发现不对劲的?” 待大家将疑问一咕噜倒出,倚楼这才慢慢解答道:“姑娘叫我和听风盯着冬生,昨日一早冬生去了那废井旁,没多少时候翠屏也来了,两人似说了几句话,就在洒扫的小丫头靠近的时候翠屏忽的出手打晕了冬生,又将她扔到了井里。” 长天是听完了老太太审问翠屏的,这个怀疑一直在心头,如今细细一盘终于发觉了破绽:“时机不对。庭院洒扫的时辰都是固定的,都得在主子起身前打扫完毕,那时候已经寅正,不是开始洒扫便是已经在洒扫,如何要选在那里杀人,偏偏还是在那小丫头靠近的时候才杀人?” 倚楼点头,继续道:“那丫头奔出去找人的时候,我下水井里去瞧过,几乎没有耽搁时间。她是被打晕了正着扔下去的,而不是头朝下,没有挣扎所以人会浮在水面,并没有呛水,可我探她颈间脉搏时却发现,气息微弱。” 彼时渐入九月,已有零星桂花悄然绽放在枝叶间,嫩黄的颜色娇俏可爱,混着微凉的风清新缠绵的吹进屋内,灼华道:“假死药。” “没错!”倚楼道:“属下细想之下觉得有蹊跷,便悄悄跟着抛尸的婆子去了乱葬岗。还发现了苏氏的人也跟着去看过,还特特去探了鼻息。” 灼华冷笑一声,“还真是细心的很。” 宋嬷嬷担忧道:“没被察觉吧?” “服了假死药,心跳和脉搏都会趋近于无,便是有年资的老大夫也未必察觉的出来。”倚楼摇头,眼神瞄了瞄桌上的糕点,一日一夜没吃东西,有些饿了。 那扁扁的肚子发出饥饿的轰鸣,灼华愣了愣,才笑了出来,驱散了屋内的沉重气息,抬手指了指糕点,秋水忙将糕点送到倚楼手里,顺口的取笑道:“亏的没叫你去做那不眨眼的杀手,否则伏击之时这般腹鸣,可要坏了大事了。” 灼华和缓一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哪有十多岁的小姑娘一日一夜不吃东西还能不饿的,“血肉之躯,会腹中饥饿乃是正常。” 倚楼不好意思的挠挠脸颊,却觉得秋水说的极是,她们小时候长在暗卫营里,谨慎如野兽才能活命,也常常会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几日没有吃食,来了姑娘处便过上了三餐正常的日子,姑娘总是把好吃好喝的给她们,不仅把胃口养的极好,连嘴巴也养刁了。 现在一餐不吃还好,一日不吃东西就觉得饿的慌。可该好好改正这个习惯,人一舒坦便要懒惰,这不是一个护卫该有的精神。 如是想着,倚楼手上却没客气,连吞了两块桂花糕,又灌了一碗茶,才继续道:“属下探得翠屏尚有一息,悄悄给她服了解百毒的药丸,又在暗处都等了一夜,第二日蒙蒙亮冬生才醒过来,她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到了翠屏,也给她喂了药丸。” 灼华忙问道:“翠屏的毒,如何?” 宋嬷嬷将白氏的计划大致的解说了一遍。 倚楼到底见着了冬生和翠屏的举动,倒是没有很惊讶,只干巴的安慰了灼华几句,道:“毒性甚重,虽服了解药,能不能熬过来还未可知。” 灼华只觉心口闷的厉害,有些喘不过气,“她们现下在何处?” “离乱葬岗不远的山洞里住下了。”倚楼问道:“姑娘可有什么话转达给她们?” “这会儿的天,夜里实在是冷的厉害,你晚些时候再去一趟,带些吃食和衣物去。她们本就是为着母亲的,你是我身边的人,她们见着你心中自然有数。”灼华想了想,挥手道:“不行,万一苏氏有所察觉那里便太危险了,你将她们带去陈叔那里。” “对,反正只要没有发现她们的去处,苏氏发现她们不见又能如何。”宋嬷嬷眼中又明亮的光,点头道:“若要再将性命折在苏氏手里,那才不值。” 灼华捏着袖口缠枝绣纹,“你先安排冬生去陈叔那里,再让陈叔给翠屏安排了僻静的院子养着。翠屏需要大夫救治,有外人进出,定要将她们分开藏匿。”她心中紧张,若能救下二人,对她们而言算是最大的安慰了,“一定,尽力救治。” 倚楼郑重应下,手里又摸了两块糕点吃下。 叫她这样一弄,气氛顿时没有那么沉重了,宋嬷嬷好笑的摇头,问道:“阿宁有何计划?” “冬生假死,便是白氏的后手,她一定是还有任务的。”灼华眼中的激动之色慢慢平复,缓缓道,“你先问问冬生,别咱们自作主张又打乱了她们的计划。” “好。” 灼华指尖轻点了荷花花苞,微垂的羽睫在窗纱遮蔽的清尘薄雾光线下落了又道浅浅的银子,时辰一下子沉寂下来,耳边是鱼儿在水中游动的泠泠生,秋风里枝叶舒舒映着一轮西斜下去的艳红秋阳,悠然惬意。手势起落间带动了衣袖拖曳,绣纹牵起一抹如雨丝微凉的影,荷花的花瓣似微微展开了些许,送出一抹清幽香味。 “遥哥来信说,苏仲垣的妻子早已经启程来北燕,想来这几日里就要到了。咱们也可好好看看,苏家这回是要如何给苏氏撑腰了。” 云南姜家是圣祖开国时封的异姓王族,世代镇守云南。未免手中数十万军权惹来上位者的疑忌,每一代礼亲王的嫡长孙或者嫡长子都会留在京中长大,算是自愿为质子。当年为抵南晋大战世子夫妇回了云南,而嫡长子姜遥和嫡次子姜敏则被留在了在京里。 灼华年幼时,沈桢在苏州连任过。姜家两兄弟身为质子,照理是不能出京的,但皇帝对其二人极为厚待,又因苏州离金陵路近,那六年里姜遥和姜敏常去皇帝处讨了旨意带着皇帝的亲卫在苏州小住。 后沈桢远放来了北燕,每年老太太和老叶子生辰,灼华也会跟着郡主回京小住两月。郡主和灼华是姜氏两兄弟在京中唯有的亲人又是自小玩在一处的,感情甚为亲厚。哪怕这两年不曾回京,两兄弟也常捎了好东西来北燕,时时通信,帮她掌握京中信息。 宋嬷嬷哼笑道:“既是苏家要来撑腰,不若就在苏家人面前揭破,如此,看那永安侯府还敢如何卖那脸面。” “脸面这东西,皮够厚就永远卖得出去。”灼华微微扬了扬眉尾,语调疏懒讽刺,“咱们不急,相信白氏的计划一定是很精彩的。” 母亲的死怕是永安侯府的人也逃不去干系,如此苏家,她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此刻京里也该安排取来了,她便是要苏氏亲眼看着自己的依仗一点一点的垮塌。 最后,一无所有。 “哦,对了,苏氏的补药还在吃么?” 宋嬷嬷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厨房来话说了,苏氏每日都叫了身边的人去做药膳。每日院子里清出去的药渣也使人瞧过,都是好东西。看来,苏氏很是在意保养。” 长天哼了哼,讥讽道:“那时自然的,她还想长长久久的做三房的主母呢!” 灼华笑笑,神色恬静温柔,语调却与神色格格不入的秋风瑟瑟,那粉色的花苞落在棕色的眼底,竟燃了一抹烈焰火红,“如此,也不浪费了咱们的心意,都是上好的药材了。” 最后一茬的合欢花维持的比往年要久一些,柔软如羽扇舒展,淡红映着脆嫩如仕女纤长手指的翠叶,柔软的色泽似豆蔻年华的女郎着了衣裳起舞,娇俏而稚嫩,又似伏在天边的多多祥云带着淡淡的香味,拂过冰雕的沁凉悠悠萦绕鼻尖,舒心适意。 沈桢最近很忙,连中秋都没有挤出时间回家一道吃顿团圆饭。 一直住在衙门里,到了前日里才回了一趟家里,急匆匆去老太太处请了个安,问了几个儿女的读书,关怀了灼华身子养的如何,说了一盏茶功夫的话,凳子刚坐热,便又匆匆离开。 高官家里,丈夫、父亲、儿子这样的男性角色总是处于缺席的状态,都习惯了。 这也是为什么老太太会丢下丈夫和其余子女,来北燕坐镇的原因。 中秋已过,京里那边陛下的仪仗马上就要开拔,狩猎的场地、防卫的部署、人员的配置、扎营的选址,还有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如何处理,等等,都要在这几日敲定且准备妥当才行。 原本沈桢这个封疆大吏的日常政务已经是十分繁忙,如今更忙得焦头烂额、脚不着地。别说只是布政使司了,整个北燕的大小官员几乎全都住在了衙门里忙碌着。 那日沈桢方走,徐悦便又登了门。 灼华发现每回徐悦上门,说出的话总叫她目瞪口呆。 “你们抓住了北辽的大人物?他……要见我?”指了指自己,饶是她再淡定,听得他这样说也是脑中一片空白,“见、我?” 徐悦眼底带着笑意,点了点头。 丝滑柔软的帕子在指尖缠绕,一角的雏鹰展翅,似要腾飞,灼华道:“我与他们有什么可说的,难不成他们还想再被我套些话出来么?” 徐悦微微一侧头,神色落在冷白的光线里,萧萧如松。 灼华狐疑的侧眼去瞧他,然后似有恍然,一盏茶喝下去,温言送客:“世子明日再来吧!” 老太太来回瞧着两人,一脸懵。 陈妈妈和春桃春晓,三脸懵。 第二日一早徐悦当真又来,老太太看着两人静静的吃茶,也不说话,似乎嚼出些味儿来,扬扬眉便也静静品茶。 陈妈妈并春桃春晓站在一旁,依旧三脸懵。 然后当日晚上一辆马车从内院低调驶出了沈府的大门,陈妈妈并春桃春晓,三脸恍然大悟。 再然后,据埋伏在马车里还穿着女装的严厉说,来劫人的以为车马中是她,震碎了马车,拎了他的胳膊就要跑,没想到“女郎”出乎意料的重没能拽得动,低头一看,竟是一个憨憨少年郎对他咧嘴一笑,顿时懵了。 严厉趁机给了他一刀。 最后,听说钦差大人又抓住了个北辽的大人物,至于是谁,她们不是衙门里的人,不便知道。 老太太捧着茶盏,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灼华。 灼华懵,摸摸脸颊,“祖母做什么这样瞧着我?” 老太太吹着茶汤,轻轻呷了一口,“悦哥儿什么都没说,你也能晓得他的意思,倒是奇了。” 灼华眨眨眼,愣了愣,是啊,她怎么就猜到了呢?然后某姑娘说道:“那是我聪明呀!” 老太太白她一眼,笑骂道:“没见过这般爱自夸的,羞是不羞。”转而又皱起了眉,“北辽的人,要抓你做什么?” 是啊,抓她做什么呢? 拿她做人质? 好像她的身份还不够使大周在任何一方面做出退让吧? 然后某姑娘晃荡了一下脑袋,颇为得意的说道:“定是我太聪明了,怕我再捣了他们的老窝。” 老太太继续给她一个白眼。 沈桢闻得此事,百忙中抽出时间回了一趟府里,又拨了二十护卫守在了灼华的院子外,并千叮万嘱,千万不可出府去! 灼华乖觉的点头应下,她还要命,自然是不可肯出府去找危险的。 两日后徐悦安排了一支由二十卫所高手并五百虎北营精锐组成的队伍,将抓到的大人物们押解回京。据说为了防止大人物逃跑,关押的牢笼还是精铁所铸,刀剑砍不坏。 只是没想到,还是在途径徐州的时候遇上大规模的伏击,大周这方几乎全军覆没,连人带笼子被劫走了。 待传了徐州大营的军队来,一行人随着车轮印追击而去,却在码头处遇到阻碍。 只见十来艘大船分开不同的方向,快速的向远处行驶而去,而码头处的其余船只早已经被一把活点着,火焰窜天,无法继续追击。 最后自然是陛下震怒,明旨申斥徐悦、周恒以及北燕、徐州官府的无能,皆罚俸一年,三品及以上自行去千户所衙门领二十脊杖,继续察查,以将功赎罪。 沈桢这个布政使自是逃不去的,老太太一听沈桢受刑,忙从库房里寻了好药给送去了衙门,后又寻了好些药膏子给徐悦和周恒也送了去,他们二人是钦差,杖责自然也是免不去的。 灼华更是不解了,显然对付已经计划好了要在徐州劫人,那到底抓她干什么?烟雾弹?北辽的人没那么空吧? 然而此番劫囚也让大家明白过来,徐州也有很多北辽奸细。而徐州与京都,甚近。 左右大人物已经逃走了,她们也不是官府的人,照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这厢老太太大张旗鼓的查着灼华中毒和白氏血崩之事,偶尔叫了苏氏去回话,苏氏自是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十分冤枉却不敢委屈的样子。 除去老太太传唤,苏氏其余时间都安安静静的待在院子里,倒也乖觉的很,从不问老太太何时再将管家之权交给了她。 沈煊慧和沈焆灵本本分分的跟着老太太学习庶务。 老太太见着灼华处理白氏生产那事极为利落有章法,便也拉了她一道听着学着。 “你马上要十二了也该学着如何管家了。我听宋嬷嬷说了,你看账本的本事不错,这几年郡主的嫁妆里的那些庄子、铺子都管的极好,我便不多教你了。”老太太温和絮絮的说道,“但这种理家的杂事你可得多看着点儿。如何驾驭下头,如何派遣活计,如何应对迎送,这些都要学。” 沈煊慧规规矩矩的立在老太太身侧,笑容明艳又亲和,看起来能和灼华一起学习理事十分的高兴。 沈焆灵如今十分的低调,笑的娇柔温婉,却忍不住的睇了老太太一眼。到底是偏心的,沈灼华不过十一就带着她学习如何管家,她们却是要快及笄了才能学。 灼华抱着老太太的胳膊,笑眯眯的点头应下,“听祖母的。” 灼华暗想着听着也好,省的哪一日叫人发现自己很能打理庶务,又要惊叹她的“无师自通”和“雄才伟略”了! 老太太看着煊慧和焆灵,肃了肃脸色,道:“从堂会开始筹办你们一路都是听着的,明日便是堂会了,今日的事儿都由你们来分派敲定,且看你们如何应对了。”然后又对灼华道:“你也去。去前头处理事罢,人都在那里候着了。” “是。”三个姑娘领命往前头一进院内。 老太太住的是二进的院子,平日早起派遣任务,发放对牌都是在一进处的正厅里。 沈焆灵转去灼华的身侧,双眉微蹙,多有担忧道:“咱们学着理事不过十几日,听了个皮毛而已,如何压制得了那些管事的婆子呀!” 沈煊慧头一回没有去驳她的话,忧心道:“那些都是府里积年的老人了,泥鳅似的滑溜,多的是那摆高踩低的,咱们的话怕也无有用场。” “这儿是祖母的住处,今日就咱们去,意思也是很明白了,姐姐们只管做该做的就是。”灼华缓语平和道:“再不懂得庶务,你们也是主,无可担忧的。” 话虽如此可到底心里没底,尤其是沈煊慧,苏氏管家的时候吃了那些管事多少的亏,生怕那些人在这样的场合在公然给自己难看。主子压不住底下人,以后她在府里便更加没有分量了。 前头院子里已经候着七八个管事。 这个府邸虽只住了沈桢一房,但一算,四个姑娘,三个公子,老太太和老爷,又数个姨娘,主子不少,需要的仆妇丫鬟的总数便不少,吃穿住行的采买打点皆是需要大批的人手,是以里里外外的管事也不少,相应的庶务便不轻松。 第四十四章 闲话庶务、关于立威 三人拐进了正厅,管事儿们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 然后便是由严忠家的先来一问,她的丈夫是府中的大总管,是以府中的仆妇皆以她为首。 严母虚走两步,微微一福身,笑着问道:“奴婢请姑娘们安,今日是否由姑娘们代为发放对牌?” 灼华虽最小,可这样的场合需要嫡女的身份来压场面,便由她坐在中间,煊慧和焆灵一左一右坐下。 “今日由我们代为发放对牌,各位妈妈有什么不明的只管说来。”灼华捋了捋玉扇下坠着的红色流苏,掠过莹润的指尖,透了一抹温柔的迷离之色,她语调轻柔却是十分淡然,半点慌乱紧张也无,道:“今日我只当旁听的,由姐姐们来罢。” 沈煊慧灵捏了捏帕子,微有僵硬的点了头。 沈焆灵温柔一笑,杏眼儿看向沈煊慧,道:“我听长姐的。” 灼华直视着前方,几不可查的挑了挑眉,倒是会躲事儿。 沈煊慧挺了挺背脊,对外头的管事婆子们道了一声“开始”。 严忠家道:“北方入冬快,需得提前置办起冬装,问姑娘们是选照往年裁剪的冬装铺子,还是比照今年裁剪秋衣的铺子?” 沈煊慧瞧了身边丫鬟身上的衣裳,仔细斟酌了一番,道:“前头两年里咱们府里守孝,不可穿的鲜艳,且都是成衣,用料虽好到底针脚不行,今年的秋裳我瞧着还不错,便由制秋裳的店铺来做罢。” “是。”严忠家的笑的得体,又问道,“前头那家奴婢该如何回绝?” 沈煊慧下意识的去瞧灼华。 北方的秋日说来就来,昨日还用着冰雕今儿便是气温骤降了,只是数月里拿着扇子的动作一时间便也改不了,灼华缓缓扇着玉扇,小声道:“谁的差事,谁去解决。” 沈煊慧心中有了计较,朝严忠家的笑了笑,“既是妈妈的差事,该如何回绝妈妈决定便是,记得不可丢了沈家身份便是。” 严忠家的厚道,便不再为难,颔首退去一边。 接下来是厨房上的刘妈妈,她先瞧了灼华一眼,然后朝三位姑娘一礼,“先请示姑娘们,堂会上是做流水席还是分食宴?” 若作流水席,八人围一席。 若作分食宴,两人坐一案。 场地和座位等的安排,都有很大的区别,今日就得摆放开来。 “……”沈煊慧为难,厨房上的事情也就这两日跟着老太太才听了一耳朵,她又看向灼华。 灼华叹了一声,将玉扇一折一折的合上,缓缓道:“妈妈先与我们说说,厨房敲定了哪些菜色。” 刘妈妈颇为欣赏的看向灼华,满面微笑的回道:“昨日与老太太选下十八道冷菜,十二道热菜,四道点心,四道大菜,再两道汤。” 灼华微笑着看向煊慧,由她继续。 煊慧懊恼的皱了皱脸,怎么没想到先问问菜色呢!她虽没有办过席面,可到底也是吃过的,只有流水席才会用到大菜,分食宴却是酒水、冷菜和点心为主的。 拢了拢神色,煊慧道:“那、那便流水席罢。” 刘妈妈将手中的菜单托出,又道:“请示姑娘们,热菜和大菜该如何顺序送进去?” 煊慧身边的丹阳接了菜单递给煊慧看过,又交了焆灵来看。 焆灵似不好意思的笑笑,帕子微微压了压嘴角,道:“妹妹实在不懂厨房上的事情。”将菜单子递给灼华,“三妹妹以为如何?” 灼华看了沈焆灵一眼,低头扫了眼热菜和大菜处,微有不赞同的小声说道:“二姐姐不该怕说错,而什么都不说,万事都要起个头的。” 沈焆灵愣了愣,待说什么,灼华却没有留了机会给她,直对刘妈妈说道,“海参、鹅掌之类难以酥烂的今日先发起来,此类需得砂锅小火慢煨,而砂锅可保温度,可在冷菜之后先上,煎炸一类的可后上,快炒的最后。”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点心和热汤照着规矩上便是。” 刘妈妈微微惊讶的看了灼华一眼,转为微微一笑。虽没有办过家宴,到底是常来厨房的,对菜色烹饪的手法和特点也十分明白。 刘妈妈见灼华接了口,自然也不会太过为难了她,示以微笑颔首便也退去了一旁。 回事处的赵妈妈年纪约莫四十,圆圆的面孔,神色为显凌厉,倒是给人干净利落的感觉。只是说话的姿态却是不大好相处的样子,颇为倨傲。 那些累世的家仆,家中有人若是伺候过老主子的,惯会生出这样的奴仆来。 敷衍的微微一福身,连膝盖都为曲下,眉梢微挑道:“奴婢需得请示了姑娘,小少爷的院子里摆设和人手配置该如何安排?” 这倒是不难,每家有每家的规矩,嫡庶尊卑不能错,煊慧只道:“按着三公子的份例备下就是。人手需得伶俐厚道,乳母的起居饮食关系到小公子的康健,需得细致。” 赵妈妈笑着应下,又道:“场地如何安排?戏台子搭在何处?座位的归置?”凡事涉及到家具物什的,都归了回事处归置办理。 事情一件一件的处理下去虽不甚顺当,好歹有了调理,瞧着灼华淡淡然沉着的样子,沈煊慧渐渐气壮了起来,好歹自己还是长女不是么。 端了茶盏微微拨了拨水面上的浮沫,煊慧缓缓的语调里依然有一丝的紧张之意,“虽咱们府上两年多不曾办了堂会席面,但这些想来都是有章程的,各位照着办就是。座位、好好打听了各家的关系排开有嫌隙的就是。妈妈是办事办老的人了,我想着妈妈自能拿捏好分寸的。哦,已经回了的,现下就去办事吧,不必在这儿干候着了。” 严忠家的和厨房上的刘妈妈行了礼,退了出去。 赵妈妈身形不动,面上堆着的笑意在薄淡的清辉中显得有些皮笑肉不笑,道:“虽大抵是定下了,但两年未办这样的好事,不同于郡主在时形式章程是否要另定的,还请姑娘们示下。” 提及嫡母,沈煊慧有些犹豫,瞧了眼灼华,心中掂了掂措词,道:“母亲出身高贵,办事自来得人一句好的,依着从前的章程办了就是。其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赵妈妈微微一顿,“其他到无,只是一些堂会上的琐碎事项需要姑娘们敲定主意。” 煊慧瞧过去,笑了笑,道:“琐事什么的你们是管事儿的,手中自有权柄,自拿了主意便是。” 灼华点头,做的很好。 煊慧见她点头,心中便定了。 赵妈妈眼珠儿一转,却道:“奴才们怎么好擅专呐……怕是办的不好惹了姑娘们生气,奴才们可担当不起的。” 灼华端着茶盏看着脆嫩茶汤上沉浮着的茶叶,温热氤氲幽幽飘起笼在她润白的面上,拂走了冬日的干燥,带了舒展的润泽在她面上。抬眼看了赵妈妈一眼,不紧不慢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办事自来是按规矩的,何时看脸、看性子办事了?” 听她轻语温柔,眼神却是十分凌厉的,回忆方才每每有了为难,大姑娘都是去三姑娘处求助,且当下就能得出主意,看起来是个有主意的。赵妈妈心中微讶,忙道:“无有这样的事情,奴才们皆是按着章程来办的事儿。” 煊慧明艳眉目微沉,似玫瑰遭了清霜微冻,冷笑道:“妈妈说的这些话倒是有些意思的,既是有章程可比照,去做就是,又何故琐事来说一嘴?惹了人不高兴是其次的,众口难调咱们都是懂得,若是办的不好……有功需赏,有过得罚,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妈妈呵呵一笑,微微一颔首,语气含了不屑和讥讽,语调微杨道:“昨日里老太太做主,自然是按着老太太的话去办,可今日是姑娘做主,自是要问问姑娘的意思的,否则话出去,奴婢岂不是成了目无主子的恶奴了。” 沈煊慧一怒,腾的站了起来。 灼华轻咳一声。 煊慧眼瞧着底下人都拿眼瞄着自己,心里微微咯噔一记,暗恼自己又叫人轻易激怒了。敛起怒意,缓缓又坐了回去,唇瓣紧抿。 灼华不动声色的斜了丹阳一眼。 丹阳伶俐,立马跳了出来,对赵妈妈喝道:“姑娘们面前,妈妈说话得有分寸。” 赵妈妈直视沈煊慧,满上带笑,嘴角微讽,不语。 灼华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抬手拿被茶汤烫的微红的指尖微微点了点脸颊。 煊慧朝立马会意,垂了垂眸,慢条斯理道:“赵妈妈是觉得自己的脸面重要,还是主子的脸面要紧?” 赵妈妈眉梢微挑,“自然是主子重要。” “哦?”煊慧尾音一扬,颇有些不信的样子,又学了赵妈妈那副讥讽的嘴脸,道,“妈妈为着自己的脸面、为了自己办事不落人口实,今日几次翻番的来下我的脸面,到真是叫我瞧不出妈妈的诚意来。” 赵妈妈面上微微列了一隙的紧张,口中道了声“不敢”。 “赵妈妈随着咱们一路西北到江南又到云屏,见识比旁的婆子多,应是十分明白的。你们拿得银钱也比旁人多手里握着的权力比旁人大,脸面自也比旁人贵重,得的尊敬也多,做事自该比旁人周全谨慎。” 灼华微微一笑,“姐姐说的是。” “说的难听些,有些委屈责难便不是你的,主子说是你的那就是你的。正经差事如何办,可有章程比照,琐碎如何处理自该你们自己个儿削尖了脑袋去琢磨,若是连这些个都是主子来拿主意……”煊慧得了支持,说气话来背脊也挺的直了,嘴角的笑意明亮爽快,到颇有几分当家人的气势,“妈妈既然没这个本事留下当差,自己个儿去老太太处回了话,去庄子里养老吧!” 当家主子要做的就是告诉管事的一大概的章程,具体的执行便是管事儿们的任务,做的好是应该,做不好便要处罚,否则,要采买那么些奴仆做什么?又不是小门小户的事少钱少,样样自己来。 赵妈妈似乎一惊,忙是跪地称自己一时的糊涂。 煊慧用了抿了抿唇瓣,眼角余光瞄了灼华一眼,见她又拿手指去点了脸颊便有些疑惑,不过一瞬便又明白过来,微微抬了抬下颚。 丹阳会意,立马上前去将赵妈妈扶了起来。 缓和了口气,煊慧尽量温和了口吻,“妈妈做事周全不落人口实是好的,咱们自该将事情办的处处妥贴,可也不该无头无脑的捡了事情便说,什么能做得主的,什么做不得主的,妈妈们心里都揣着明镜,自该明白。”一双秋水剪瞳缓缓扫过众人,“没得咱们管事的先吵了嘴,也叫下头的人瞧了笑话不是?妈妈们以为呢?” 管事们自是齐齐应是。 赵妈妈一改方才刁难的嘴脸,双手一捧,行了礼,笑容慈和,举止得体的回道:“姑娘所言,正是这个理儿。” 煊慧愣了愣,怎的变脸变的如此之快?心中深感佩服。却也明白过来,这便是老太太给的考验了! 先给了下马威,若能镇得住她们几个,后头那些心思活泛的大抵也不敢怎么为难了。今日谁能顶住压力站出来,谁的威势便立下了。 看得出来这些庶务于灼华而言一点都不难,可她却让她们来说,这便是把几乎让给她们了! 感激的看了灼华一眼,煊慧敛了敛神色,沉声道:“都是积年的老人儿了,从前你们可事事叫母亲满意、叫老太太满意,想来哪怕咱们几个年幼,也是能叫咱们满意的,是不是?” 瞧那三个姑娘年纪小小又一派和气,或稳重或凌厉,倒也颇有威势。 “不管祖母是叫我们管了堂会,还是将来有所托付,想来诸位不会来欺了咱们面子嫩罢?” 果然,这几个叫煊慧拿下之后,其余的管事说话时便都小心多了。规规矩矩回禀了,再规规矩矩的请示。偶有苏氏的死忠者要给为难,煊慧也不介意摆出了刺头儿的架势一顿怼,立马将人吓的闭紧了嘴巴。 煊慧晓得自己个儿如今还不能真的镇得住她们,不过是瞧着在老太太的院子里有所收敛了。转眼瞧灼华颇有能耐,有了问题索性和她有商有量了起来。 老太太做事利落,府中的管事也颇有手腕,没有刻意的刁难,处理起庶务倒也没什么难的。 沈焆灵一开始躲事不肯说话,这会子沈煊慧连看都不去看她,反倒闹了个得不偿失。 她委屈的红了眼,直勾勾去瞧灼华,灼华回以微笑,不与置评。 方才早已提醒过,不是么? 其实今日的下马威是一定的,老太太叫了这三人来打头阵无非是想看看她们几个能不能扛得住。若是能好好解决了管事们给出的为难,那便是给自己立了威。 再来,老太太何等的手腕和心思,对沈焆灵的肚肠也是一清二楚,晓得这样的情况下她必会躲事,回头一句不堪大用便顺带敲打了苏氏和沈焆灵。 而对于沈煊慧,老太太如今也无不喜,若是个肯学上进的,教了灼华一人是教,多教一人也是教,将来姑娘们嫁人后在夫家操持庶务得力,长的也是国公府的脸面。 从而也可隐隐推断出老太太对沈焆灵的去处,已经有了方向。 永安侯府那么喜欢伸手来拿捏沈家的女儿的婚事,惹了老太太的逆鳞那定是要还击给以颜色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将沈焆灵嫁进永安侯府,来个亲上加亲咯。 进了永安侯府这样的嫡亲外家,会不会操持庶务有什么关系,反正媳妇也好,外甥女也好,都是你家的,再无能蠢笨还能拿出来到外头去囔囔不成? 老太太逗弄着小孙子,听着春桃的回禀,心情颇为不错,“好啊,都是有主意的。” 春桃一开始便躲在前厅的次间里,前头发生了什么时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她笑着说道:“姑娘们处事虽还嫩了些,但有咱们老太太教导着想来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倒是二姑娘,前后拢共说了两句话,端坐一旁……看好戏似的。” 老太太收了逗弄孙子的手,从果盘里捻了颗果子吃着,小孩子听着咀嚼声咯咯的笑着,手舞足蹈,老太太有趣的逗着奶娃娃,半响后才说道:“既是个登不上台面的,堂会后去知会一声。往后便不用早来了。” 春桃应了一声,退去一旁。 陈妈妈叫了乳母将孩子抱去喂奶,整了整凌乱的衣襟,道:“大姑娘虽冲动了些,可爽利有爽利的好处,有些个人就得大姑娘的性子才能镇得住,倒也是个可雕琢的。赵妈妈是个有手腕的,扮起坏人十分了得。姑娘能镇住她也是可以的了。”陈妈妈乐呵呵的一笑,“果然如咱们三姑娘说的,有老太太这颗好苗子,结的果子都是个顶个儿的好。” 老太太白了陈妈妈一眼,笑骂道:“就你们会说!”扔了果核儿,拿帕子拭了拭手,“哪里是真的能镇住,不过是在我院子里不敢真的为难了而已。不过,也算可以了……” 帕子压了压眼角笑出来的泪花,陈妈妈含笑道:“威势么,都是在经验中慢慢积累起来的。想来要不了多久,姑娘们就都能独立管家了。” 老太太摘了腕间的珠串,闭上眼,轻轻拨弄了几圈,缓缓道:“煊慧眼看着就要及笄,能在出嫁前独立起来自然是好的。咱们总要回京去的,老三的后院不能总是我帮着管。早些交给了阿宁,回京了由她管着三房也名正言顺些。自个儿院里的自个儿管,谁也别乱插手。” 陈妈妈点头,明年就要任满回京,三爷不知何时再娶,院里没个掌中馈的难保其他几房不会将手伸过去,由嫡女代为掌管正为合适。而姑娘打理庶务得力,自也能为她赢得好名声。 “老太太还是偏心的,早早便想着为姑娘的往后铺路了。” 老太太斜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挑了抹笑意,道:“也就是她了。” 第四十五章 堂会 八月二十。天才蒙蒙亮,灼华就被宋嬷嬷捉了起来梳妆打扮。 “老太太说了今日由姐儿们做主招待的,客人上门之前还有好些事情要做的,动作可得快些。厨房处要查看,西大厅要检视,戏台子搭建的如何,护卫和婢仆是否分配到位,事情还多的很,姑娘以为昨日里敲定了就算好了么!” “恩。” “老太太已经把烦难的都解决了才交道姐儿们手上的。昨晚虽大约已经检视了一便,都办的不错,可越到临了越是要当心,多少人办事就是坏在最后档口的疏忽大意。这可是姑娘头一回办事,定要办的妥妥帖帖才行。” “恩。” 天气一凉就犯懒,灼华眯着眼打瞌睡,完全不知道宋嬷嬷在说什么,反正只管“恩”就是了。 秋水拿了热水来给她漱口,又绞了帕子为她净面。 长天从木椸上取了裙衫过来,宋嬷嬷将还迷迷糊糊着的灼华拉着站起来,灼华掀掀眼皮抬起双手,由着她们给自己更衣。 “今日便穿了这件青柳色的抹胸襦裙,再罩一件烟色蝉翼纱外袍。是老太太昨日里送来的,说是清雅动人。” “是,今日客人多,花骨朵似的小客人也多,没得去与客人争颜色。” 长天蹲下给灼华换上绣鞋,清秀的脸上忍不住的笑意,道:“老太太想得周到,咱们姑娘气质在这儿呢。” 灼华倚在宋嬷嬷身上险些又睡过去。 “三妹,快起来!” 沈煊慧火急火燎的从外头疾步进了来,她晓得灼华不喜外人进内室,便在明间一喊大声,灼华被吓了个机灵,生生从迷糊里惊醒过来,一双浅色的瞳孔微微震了震,“打、打雷了?!” 宋嬷嬷曲了食指去敲她的额头,笑道:“大姑娘来了。瞧瞧,大姑娘都收拾妥当来等你了。” 灼华晃了晃脑袋,又正了正精神,才出了内室,“姐姐好早。” 煊慧眼前一亮,拉着她瞧了瞧,“不错不错,咱家三妹可是越发好看了。”抬手拔了她发间的翠色小簪花,“我记着妹妹有一支柳叶纹坠北海青珠的白玉簪子,旁的首饰都不用。妹妹颜色好,这身衣裳清雅温婉没得再点翠,反倒显得老气了。” 秋水接过煊慧手里的首饰,狐疑了一下,见灼华点头,便进去拿了那支柳叶纹的簪子出来给灼华簪上,细细一瞧,惊叹道:“大姑娘眼光好。” 煊慧扬了扬眉,颇为神气道:“柳色衣裙清雅,白玉温润,青珠摇曳俏皮,妹妹的年纪正合适。” 灼华也打量了一番煊慧今日的穿着,浅紫色的上裳,下头配杏色绣紫色流纹的齐腰襦裙,挽了少女髻,簪了几朵拇指面大的宫花,亮眼而不抢眼,明媚而不失端庄,她真心赞道:“姐姐装扮的十分好看。” 煊慧掩唇一笑,道:“好啦好啦,咱们都好看,先去祖母那儿请安,巳时客人可就要上门了。” 走在去保元堂的路上,东边的天际有淡淡的霞色,并着清辉落在沈煊慧明媚的脸上,似牡丹迎露的娇美,敬服道:“昨日我算是见识到了,嫡女果然与咱们不一样的。妹妹小小年纪竟这般能耐,以后我可得好好跟妹妹学学才行。” 灼华悄悄望天,“好说好说。” 若是你也接管王府再东宫数年,吃下无数亏,受无数暗算,你也有能耐!她这般,在那些真正利害的狐狸主母眼里压根不值一提,今日不过是赢在了“十一岁”罢! 胜之不武啊胜之不武! 快到保元堂的时候遇上了沈焆灵,煊慧假模假式的与她相亲相爱了一会儿,看的灼华直起鸡皮疙瘩,末了,凑道她耳边道:“做戏谁不会,我要高兴,能亲热的把人恶心吐了。” 灼华微微挑眉,憋笑道:“我信!” 沈煊慧是个实干派,去老太太处请了安便马不停蹄就开始一处处的查看、叮嘱,虽生嫩了些却胜在肯听肯学,打赏也十分大方,倒是颇得人心,想来赵氏也是下了大功夫调教的。 一路她基本无视沈焆灵的存在,可当人家委委屈屈,泪水涟涟的时候,又立马摆出长姐姿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故意曲解道:“不会就好好的学,多多的问,也别怕说错了话,掉眼泪是无用的,妈妈们就在这儿,有什么只管问了学就是。” 她说的既亲切又实在,叫人听着也觉着沈煊慧说的很好,很有长姐风范。 沈焆灵暗恨不已,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你一路挡在前头,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学什么啊学,问什么啊问!可她又不能真的这样去说,如今她做戏做的比自己好,她若说什么怕是自己又得吃亏了。 只能咬碎了银牙和血吞,泪光闪烁见挤出一抹勉强的不能再勉强的感激笑意,道:“姐姐教训的是,妹妹会好好学的。” 沈煊慧不搭理她丰富的内心戏码,继续自己的忙碌。 灼华全程当了蚌壳,闭嘴不语。又瞧沈焆灵一身嫣红衣裙,一对赤金流苏步摇,娇柔不已,也是贵气不已,默默一叹,还是不懂低调啊! 忙碌起来时辰总是过得十分快的,转眼便到了巳时,请来的角儿进了西跨院处,府中上下算是准备妥当! 三人去了前厅狠狠灌了一碗茶,壮胆! 老太太带着两个小得并襁褓里一个咿呀留在内院,等着客人来拜见。 烺云、灼华姐妹三人跟着严忠,则在前院招呼客人。 因为都是外放为官,没什么血亲可帮顾,而顾家、郑家、柳家因为儿女在沈家听学,儿女间相互亲近要好,是以家中都来的十分早,想着或许能帮着照看客人一二。 当然,来得更早的便是蒋楠。徐悦和周恒如今忙的厉害,无有时间来吃席面,便托了蒋楠送了礼来。 见着他进来,烺云先迎了上去,清隽的面上带了一丝暧昧的笑意,道:“你来的倒是早。” 蒋楠一双蕴了江南春水的眸子亮莹莹的,白皙的面孔映着阳光的和泽微微红了起来,道:“先来拜见老祖宗。” 烺云微微挑眉,嘴角飞扬,是难得的舒意爽朗。 灼华望天无语,又脸红?! 她自知自己虽有颜色,却不是顶好看的那一类,哪就能叫他见一回就脸红一回呢? 他蒋楠好歹游过山川,走过碧水,见过的美人应是不少吧?不至于啊!她不由暗想,莫不是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将礼交由沈家婢仆,蒋楠笑着问灼华,“阿宁,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烺云瞄了他一眼,眼中好笑之意渐深。 灼华眨眨眼,你是客,要做什么? 煊慧险些呛了口水,掩唇一笑,道:“父亲今日不得空,男宾处只有哥哥招待,表哥若是得空不若去厅里陪着客人说说话?” 蒋楠顿觉自己的话似乎有些暧昧,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嗳”了一声。 见他不动,直勾勾瞧着灼华,煊慧几乎要出声来,揶揄道:“这里熟,可就不送你过去了啊!” 蒋楠又瞄了灼华好几眼,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往老太太处去先拜见。 灼华:“……” 蒋楠刚走,顾夫人从老太太处拜见出来,拉着灼华笑道:“到底是老太太调教的,个个儿的都是极好。我瞧了一圈都是极为妥贴的。你华瑶姐姐听闻你们头一回做事,害怕你们应付不过来便早早喊了要快些过来,万一有需要咱们也可搭一把手。” 顾家和沈家都是明年任期届满,一个三月里,一个八月里,按着年资来考量,届时两家主君大约都会留京任职。 顾夫人今日听多了女儿提及灼华,便觉得此女甚有本事和手腕,想着自家女儿若能与她打好关系,将来在京里也能相互关照一二。 有时候母家得意是好,更多时候闺蜜也是很不错的人脉资源,她自己便深受其惠,自然愿意为了女儿多多付出一把的。更何况,若是两家的儿女交好,大人间的关系自然也会受到好的影响,往后朝堂上也能更好的相互照应着。 灼华感激的拉着顾华瑶的手,面上似是舒了口气的放松,笑道:“夫人与姐姐真是贴心,晓得我们这会子心里虚的很便早早来为我们壮胆呢!我们几个年幼,怕是有许多顾不到的,还请夫人帮着周全一二呢!” 顾夫人听她说话沉稳而亲切,十分欣赏,和蔼道:“你们放心忙着,里头的女眷有我和郑家夫人、柳家夫人在,不过聊聊天,过会子多给咱们沏上一杯好茶就是了。” 灼华忙是一福身,又是连连告谢。 又想着不能一个主家都不在,沈焆灵惯能说话风趣的,就叫了她去作陪。 客人们来的时间都不定,大抵都是在巳时。 大周的规矩每日两食,一食约莫巳时,一食约莫申时,若是有宴席,客人们一般会提早食了早膳去赴宴,主家的开席时间一般会定在申初(下午三点)左右,为着是不计吃喝多慢,都能叫客人们在天黑前到家。 在这之前,便是各家聚在一起闲聊,你听到了什么八卦,我晓得了什么趣事,相互交流了听闻,吃个茶水,听个戏。 这样的堂会、赏花宴什么的,其实爹爹和娘亲带着适龄儿女来相互相看的。是以,也会有不少夫人们很有选择性的坐到一块儿,聊聊儿女,说说家世。 沈家的儿女们没有嫡母张罗,是以老太太才会让姐儿们接手了堂会,便是要叫大伙儿看看沈家姐儿们处理庶务的本事。 西跨院里搭了个戏台子,前头一片宽阔空地,以一排冬青隔出了男宾出处和女宾处。 那排修剪齐整的冬青不过三尺高,便是坐着也能相互看见,不过是隔了不经意间可能的亲密触碰而已。 瞧着两边的青年男女你瞟去一眼温柔,我回以一记娇羞的,灼华心中啧啧微叹,看来这几棵冬青还不够矮! 夫人小姐们三三两两的落座,顾夫人拉着沈家姐妹几个说话,“虽从前都是常来常往的,毕竟已经两年多未曾露面了。都说女大十八变,果真是如此的,看看这三个姐儿,几年不见出落得真真是愈发标致能干了。” 柳家夫人身材娇小,圆圆的脸庞看起来十分和善,她的目光时不时的落在煊慧的身上,温和道:“可不是。瞧着婢仆来往极为有规矩,一切张罗的井井有条,甚好。” 郑家夫人挺拔高挑,颇有武家女儿的精气神,说话也十分爽气,她望了望男宾处的自家儿子,又对身边的女儿道:“你沈家的姐姐妹妹个顶个儿的有本事,你自己个儿瞧瞧,一般的年纪,却不如这几位侄女儿,以后可要好好跟着学学才是。” 郑云婉哼哼了两声,挨在郑夫人的身上,佯怒道:“沈家的姐姐妹妹们自然是极好的,可母亲也不能这样在伯母们的面前揭我的短啊,女儿无地自容,可得带了斗笠听戏了。” 顾华瑶捧着茶盏,摇头叹息道:“母亲每日里训我的话便是如此啊,嗳。我啊,想嫉妒她们来着,可一瞧那花朵一般的面,便更加想要亲近了,哪里还嫉妒得起来。” 瞧着那一张张花朵一般的面孔,说话风趣又不失分寸,众家夫人听着便是十分喜爱的直笑。 家中还有未婚男儿的夫人们又纷纷去瞧了隔壁的儿子,眼神里忽闪着,喜欢端庄的拉了煊慧去说话,喜欢娇柔的拉了焆灵去深谈,喜欢清雅的拽了灼华去交流,喜欢温柔可爱的拉了郑云婉去沟通,喜欢俏丽的便去寻刘家的姑娘…… 今年几何?平日里爱吃什么?做些什么打发时候啊? 各家被拉着的女儿们,笑容温婉的一一回答了。 男宾处有几位坐立不安,频频投来焦急目光,更是引得同伴们一阵取笑。 那厢正说的热闹,一名约莫三十一二的容长脸儿妇人携着沈焆灵走了过来。 灼华微微眯眼瞧去,嘴角不着痕迹的勾了讽刺的笑意,这个人她的印象可深着呢!可不就是苏氏的大嫂,苏仲垣的嫡妻,方氏么。 第四十六章 一起扯呼 苏方氏笑起来很是斯文有气质,一支赤金如意簪挽起齐整的圆髻,翡翠耳坠通透圆润,着一身绛紫色的缕金线暗纹衣衫,沉稳又贵气。 扬起最亲切温柔的笑,灼华缓步迎了上去。 苏方氏笑容亲切,握起灼华的手轻轻拍了怕,神色便如许久未见的亲长慈爱,含笑道:“几年不见瘦了也高了,愈发好看了。可还记得我?” 灼华敛衽福身,裙裾不动,温柔可亲的问安:“苏少夫人安好。”微微一笑便如白梅迎露的幽淡,“灼华失礼了,也未曾去前头迎一迎。” 苏方氏体贴道:“无事无事,你要招呼着也是走不开的,灵姐儿来也是一样的。” 沈焆灵朝灼华娇娇一笑,一双处处秋瞳带着兴奋的水色,莹莹有光,转而又去了旁处与客人说话。 灼华看着苏方氏衣料上的青藤缠枝,好似那藤蔓可以伸展去到无尽处,细细密密的缠绕在眼底,叫人生厌。 “我刚从老太太出过来,远远听着热闹就叫了侍女带了我进来。”苏方氏姿态亲密,说着话间便犹自抚过灼华的鬓边发簪,好似自家长辈般亲厚,“好孩子,为着这回的席面累着了吧,眼下都起了乌青了。” 按下不适,维持着得体的笑,灼华语气恭敬,态度没有半分主客间的逾越,澹笑道,“还好,都是祖母和姐姐们在打点,我不过趋奉左右罢了。” 苏方氏貌似在寻人,眼神绕着众人打量了一圈,有些失落的收回眼神,问道:“怎么不见我那小姑子?” 终于入正题了! 灼华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却不做回答,只静静的看着她。 “这么些年不见,世子挂念的很。听闻她身子不大好,陛下那头就要开拔,却急吼吼的叫我先来看看。”苏方氏朗声一笑,道:“叫她出来我见见,也好嘱咐几句。” 灼华面上露出几丝尴尬,又好似微微犹豫,干巴巴的回道:“这会子,不方便。” “你们两个是自来的亲厚,为着照顾你她可是……”苏方氏话留一半,隐隐带着威胁,又故意吊高了尾音,使得一旁说话的人都停了下来往她们二人出看了过来。 灼华似愣了愣,微微皱了皱眉,略有不悦道:“情分是情分,规矩是规矩,苏少夫人,一码归一码。” 苏方氏不理她的拒绝,紧着念了声苏氏的闺名,又说着,“我这个小姑子自来就是个能干的,娘家的时候帮着母亲里里外外也是张罗妥贴,你年纪小,不经事,老太太不爱理庶务,不若叫她出来给你搭把手。” 初秋的阳光冷白,落在眼底便有了冷淡的意味,灼华敛下眼帘,装傻充愣,“还好,不累。” 苏方氏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老太太不在场,沈煊慧不过是个庶出自是没资格说话的,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应该很好糊弄才是,偏生觉得对上沈灼华时竟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轻轻笑了起来,拿着好似打趣的口吻说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咱们都是一家人。” 声音不大,只是此刻人都聚在一处,不少人听进了耳里。周围的说笑声立马轻减了几分,眼看着这边突然的安静,气氛慢慢的扩散开来,连着男宾处也安静一片,无数道目光射过来。 大家面上假装不甚在意,却都竖着耳朵听着。 也不少贵妇暗暗摇头,觉得苏方氏失礼,哪有主家办席面叫个姨娘出来见客的道理。 大伙儿对于苏氏管家之事多少都是有些明白的,只是沈家不捅破,别人也当不知道而已。竟不想苏家少夫人竟在这样的场合拿出来说嘴,一点侯府气度都没有。 不远处的顾华瑶和郑云婉有些焦急,皱着眉几乎是瞪视的盯着苏方氏,这样的场合主家是不好跟客人下脸子的,偏那苏方氏好像看不懂眼神似的,紧盯着沈灼华。 她们就担心沈灼华年幼,顶不住紧逼真把苏氏叫出来。苏氏即便庶出,可如今兄长成了侯府的世子,又是正三品的官职,过了明路的事情沈家便是不能轻易反悔了呀! 顾夫人倒是十分淡定,缓缓道:“不用担心,想必她是能处理好的。” 秋风习习,拂动了垂在耳边的细细流苏下坠着的珠子,映着冷白的天光摇曳了一抹莹莹光点在灼华的脸上,是澹澹儿的微冷,幽幽一笑道:“……是。” 苏方氏心里一喜,紧着便喊了沈焆灵的丫鬟去请苏氏出来。却又听沈灼华一本正经道:“苏大姑娘进宫做了贵人,与淑妃娘娘做了姐妹,咱们沈苏两家可不就是亲戚了么!” 此言一处,男席处陡然喷出了几声笑。 顾华瑶对她装傻充愣的功力表示了目瞪口呆。 小妾和小妾的本家,算的哪门子亲戚? 可两人在宫里又是姐姐妹妹的叫着,细细算来,半吊子的亲戚,沈灼华也没说错! 那厢苏方氏笑僵在脸色,一口气憋住,她当众捅破窗户纸为的就是让沈家骑虎难下,原以为小丫头年纪小必是不懂其中利害的,又欠着苏氏那样的人情,叫自己三言两语的诱导、紧逼,一定会把苏氏叫出来。只要过了明路,苏氏这个主母便十拿九稳了。 哪晓得情势不随她的计划,这小丫头竟充的一把好愣,还将她也当成傻子愚弄了!耳边不轻不重的传来几声嗤笑,她面色几变,几乎咬碎银牙。 可她到底不是面子嫩的人,几番勾唇调整了情绪,又摆出一副亲热表情,道:“何止,亲上加亲也是有的。” 灼华温婉的笑着,抬手握住不住摇曳的流苏,盯着苏方氏瞧了会儿,仿佛突然了悟了一般的“啊”了一声,目光从沈焆灵面上掠过,笑语晏晏道:“恭喜苏少夫人和……了!” 若说方才的笑声还有些克制,这会子便是毫无压制了,有几个年龄小的直接笑的直不起腰了。 沈煊慧、顾华瑶之辈的姑娘,几乎都要对沈灼华竖起大拇指了。 妙,实在是妙! 你不要脸皮的步步紧逼,我笑意不减的装傻充愣,与你驴唇不对马嘴! 有本事你直接喊出来,你要真敢喊,沈家当即扯出文书将苏氏扫地出门。 主家续弦也好,扶立继室也好,哪由得姨娘和外家拿捏的,给你们脸面却想着蹬鼻子上脸,那就别怪主家收回一切脸面。尤其还是定国公府这样的门户,真要给你们做了主去,岂非要笑掉整个有爵人家的大牙了! 沈焆灵面色乍青乍白,眼中兴奋渐次成了刺骨寒意,兀自将自己冻的浑身发颤。 “铛铛铛”! 戏台子上响起了锣鼓声,灼华笑莹莹的招呼着大伙儿坐下看戏。 苏方氏顺坡下驴,正打算坐下时忽想起使了丫头去内院,还未去截住,心下一惊,赶紧起身使了自己身边的妈妈去截人。 众女眷们正觉得失望,不想一回头就见苏氏现在了园子里。 苏方氏瞧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搀着苏氏出现,饶是再镇定也面色发白,晚了一步啊! 沈焆灵腾的站起来,晃了晃,摇摇欲坠。 众女眷们表情各异,大底都是兴奋,竟还有后续呢! 灼华静静看着戏台上的角儿起了调儿,清脆婉转的煞是动听,嘴角挑着和婉从容的笑意,与身边的客人说这话。 你们想让苏氏出来,瞧,这不是出来了么? 沈煊慧一见苏氏,惊了一跳,忙疾步过去,对着苏氏低声斥道:“今日办席你不晓得么,一个姨娘懂不懂规矩!竟敢往院子里闯!” 在场的哪还有不明白的! 这苏方氏和沈家姨娘是做好了局,拿捏着叫沈灼华年纪小面子嫩,引着往里头钻呢!谁知沈灼华年纪虽小,却是个明白人,装傻充愣的不肯松口,叫苏方氏闹了个没脸,而那边的做姨娘的以为一个圆滑的苏方氏定能拿下沈灼华,竟然迫不及待的闯了进来! 这下子不止是苏氏和苏方氏面如土色,沈焆灵面色硬生生憋成了紫红色。 笑话,她们成了天大的笑话! 更可气的是,她竟被沈灼华说成了要与表兄婚配了! 怎么可以,若是叫徐公子知道了,她哪还有脸去见他? 几乎是失控一般的,沈焆灵哭喊着,朝苏氏嘶吼:“你出来做什么!谁叫你出来的!” 毕竟是自己一手打点的堂会会,弄得不好收场,沈家面上也过不去。 灼华慌慌张张的站起身,仿佛她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忙指挥婆子将苏氏拖了回去,又让沈焆灵的丫鬟把她搀扶了回去冷静冷静。 苏方氏本也想跟着离开,却被灼华拉住,面上不动声色的笑盈盈,眼底却是阴狠冰冷。苏方氏被她瞧着心底莫名的心惊,挣扎了几下,最后竟被她拖着坐下了。 台上敲敲打打,唱的无比热切,八月的天儿微凉舒爽,苏方氏却感觉自己犹如置身冰天雪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叫她如坐针毡。 她嫁入永安侯府十多年,凭着自己的手腕从婆母处夺了中馈,庶子女和妾室叫自己打压的如同猫儿狗儿一般听话,如今却败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简直是耻辱。 苏方氏忍不住想逃离,灼华一把将她拉回了座位,笑意淡淡的,仿若暖阳投在了冰面上:“少夫人给我惹了这麻烦就这个走了?还是陪大家把这场戏看完罢!” 苏方氏面上镇定,心里到底还是垒起了鼓,垂眸看着袖口上银线绣着的万字福寿纹,动作间映着天色闪着一星星的光,一针针的刺的脑仁儿疼,“侄女儿说的什么,我不太明白。” 灼华笑意不减,纤长的手搭在苏方氏的手腕上,几年舞鞭之下力道不小,天光在她身上渡了一层冷白的光晕,浅棕的眸底有寒星微闪,叫人瞧不清她在想什么,“脸面这东西不就是你给我捧着,我再给你捧回去么。小女这是第一回理事,何苦非要来下我的面子,拿着不该说的来说?苏少夫人,好好看戏吧,不论有什么话,待客人走了到老太太跟前儿再说。” 内院里崔氏听着长天颇为生动的转述,一盏茶定在了手心里,憋了老半响后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手中这才突然感到一阵烫,“哎哟”了一声。 陈妈妈赶紧接过茶盏。 老太太拿帕子拭了拭手,瞪大眼问道:“那小魔星竟这样把苏方氏给闷了回去?” “可不是!”长生两眼放光,几乎把崇拜二字写在了脸上,“那会子苏家少夫人还想溜,被姑娘一把拽了回去,现下正如坐针毡的杵在戏台子最前头看戏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是你家姑娘把苏氏叫出去的?” “哪能啊!这样的把柄咱们可不会留给旁人,是苏方氏身边儿的侍女!咱们不过是没有人拦着苏方氏身边的人去叫苏姨娘而已。”长天挥舞着手,连说带比划的,“她们盘算打的好,以为咱们姑娘年纪小好拿捏,又拿着流产的事儿说嘴,没得去通气儿,苏姨娘自己个儿就闯进了园子里。” “没人拦?” 长天双眉耸啊耸,“苏姨娘进院子咱们可是拦了的,丫鬟拦着的时候奴婢正带着刘经历家的姑娘如厕回来,还看了个正着,自以为得了姑娘情分,信心十足的,哪里拦得住啊!” 崔氏微微敛了笑意,又有些不放心,“可别把人惹急了,闹出乱子!” 长天激动的挥了挥手,快意道:“老太太放心,倚楼和听风都跟着呢!还有那么多的贵客在,姑娘吃不了亏的!” “这丫头,从前还真是小瞧了她去!” 第四十七章 把柄 苏氏被拽回了院子。 潮汐苑里的婢仆看着姨娘几乎是被拖进来的,吓得个个面色发白,噤若寒蝉的缩在角落里。 由着粗使的婆子将她半拖半扔的推进了屋里,天光明艳下的脸色无波无澜的好似一汪似水,被拉扯下的衣袖上的折枝金桂的纹路扭曲在一处,瞧不出原本的精致。 一瞬的难堪与沉怒之后,苏氏已经冷静下来,她到底不是面子嫩的人。 拍了拍衣裳上的褶皱,镇定的坐在稍间小圆桌旁,阴冷着神色不言不语。 刘妈妈急的团团转,手里的帕子被绞的皱成一团,就似她此刻的心情,咬牙道:“少夫人这么利害的手段,怎么会拿不住三姑娘?如今这样一闹,外头的太太夫人们怕是全看了笑话去。” 外头匆匆进来一小丫鬟,简明叙述了一番方才苏方氏和沈灼华的对话。苏方氏是如何满面微笑步步紧逼的,沈灼华是如何温柔婉转装傻充愣的,还有旁人又是如何不屑讥讽的。 “苏方氏今日的手腕也未必利害了。她太自信,人还没有拿捏住便叫了身边的人来喊我,平白受了今日羞辱。”苏氏听罢冷笑了一声,秀丽的面上浮了抹讥讽,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下,冷声道:“到底,还是咱们太小看了沈灼华了。” “少夫人见惯了家里庶出如猫儿狗儿般的听话,以为三姑娘小,一样好拿捏。亏得姨娘事先传了那么多话出去,叫了少夫人一定算计好了,确保万无一失。轻敌呀!”刘妈妈恨恨一跺脚,“如今可怎么办,这事儿必是要传去老太太耳朵里的,到时候怕是姨娘又免不去叫老太太一顿训斥了。” 苏氏抬着茶杯满不在乎的晃了晃,水面上是她阴冷的眉目,锐利的眼儿一抹,在眼尾抿起了一线冷硬:“放心吧!不会有训斥的,永安侯府的人在,老太太这点脸面还是给的。” 她能给人做妾,受的嘲讽还少么?兄长仗着如今得陛下恩宠想国公府提要求,要立她为继室,外头人的讥讽只会更多。 今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不被抓住致命的把柄。 只要她管家理事的本事在。 只要兄长还在陛下跟前得脸。 丢丑算得了什么,来日她扶正,还有谁敢拿出来说事? 可沈焆灵却不这么想,这几个月的种种,袁颖的杀意,老太太的厌恶,旁人的讥讽,叫她再无底气去若无其事。 她气急败坏的冲了进院来,赤红着双眼,娇美楚楚的脸上皆是乍青乍白的难堪,一把扫了桌面上的茶具,白瓷壶砸了地上咕噜噜的转了几圈,盖子摔到了门口,热水顺着壶口肆意流淌,氤氲落在投进屋内的光线里,成了厚厚的浓雾,落在眼底便似翻腾怒意和不甘,失控的语调里有扬起却道半空断裂的无力:“你说舅母不会出错的,你说舅母会拿下她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若是她自己倒也罢了,见着女儿如此疯狂,苏氏面色微微发白,她伸手去拉沈焆灵想要安抚她,却叫女儿一把挥开。 沈焆灵眼底蓄着水泽,声嘶力竭之下滚滚而下,揪着衣摆的手背上有明显的抓痕:“这事闹成这样以后我还要怎么见人!传到祖母和父亲的耳中,你还有什么机会!她们怕是更加不待见我了!”几近疯魔的面色发青,“你不是说舅母手腕了得吗?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招数,一旦失败是什么结局你们不知道吗?那些人看我的眼神,看我们的眼神,就好像再看一出笑话!笑话!” 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完了,全完了!” “不会的,咱们还有机会,世子爷已经拿住了五房的把柄,咱们还有机会的。若不是有绝对的把握,世子爷是不会让你舅妈来北燕的。”苏氏一把抱住沈焆灵,这些她原是不想与女儿说的,可看她如此,只好都说出来安抚她的情绪,“拿着五房的把柄去威胁,终究要惹了国公爷和老太太的不愉。原是打算若能顺利过了明路便罢,这筹码咱们捏在手里往后再派大用场的。若是失败,这就是咱们的后手,别怕,咱们有机会的。” 沈焆灵听完渐渐冷静下来,抽抽泣泣的瞪着眼问她是不是真的。 苏氏极力温柔的劝解着,用尽了所有的耐心:“自然是真的,姨娘何时骗过你了。你要冷静,不能叫旁人再看了你的笑话。左右是我丢了丑,老太太和老爷也不会牵连到你身上的。你今日不是没有在一旁说话么?这就是了,这件事便是与你无关的。别怕。” “还是会迁怒的。”沈焆灵依然委屈不已,总算心里又找回点希望,急切道:“可、可是若拿来威胁老太太和父亲,就算能成功,往后姨娘就要被老太太打压了。她的气量那样狭小,当年祖父的妾室还有着身孕都叫她沉了塘啊!她、她会不会伤害姨娘?” 苏氏轻柔的替她擦干净了眼泪,又喊了刘妈妈绞了热帕子来给她净面,泪水冲刷过的微白面颊还是那么的完美,楚楚之色足以叫所有男子为她倾倒,缓声道:“只要你和你哥哥能有嫡出的身份,姨娘往后受点委屈和白眼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你们能出息,能有好亲事、过好日子,姨娘做什么都不算委屈。” “三妹妹……那个小贱人!”沈焆灵美丽的大眼爆瞪了起来颤抖着唇瓣咒骂起来,捡起身边一直未碎的杯子砸了出去,在庭院里四分五裂的飞溅,咬牙切齿道:“平日里看她装的一副亲热样子,不过是叫姨娘出来见见客人,她竟百般阻拦,叫咱们丢了这样的丑。” 苏氏实在头痛女儿的性子,这两年来愈发的急躁,忙是阻止了她的口无遮拦,耐着性子努力的劝解:“姐儿不可这样说话,若是叫旁人听去只会怪你不懂礼数。她是嫡出,原就无所谓跟咱们要不要好,她肯释出善意,咱们便是装也要装的与她一眼亲厚。”默了默,扶着女儿在圆桌旁坐下,“这回到底也是你舅母太过自信的缘故。三姑娘……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咱们光想着她欠着咱们人情,以为她会因为愧疚而松口,却忘记了她这个人做事向来秉承‘周全’二字,哪里会在这样的场合叫了我出来见客人。是咱们疏忽了。” 衣摆沾了地上的水,乌沉沉的沾在亵裤上,凉丝丝湿黏黏的贴在身上好像黏了一片蛛网在心口,沈焆灵拽了拽衣摆,沉闷而嫌恶的皱着眉,重重一哼,道:“什么规矩不规矩,她就是不肯帮忙!” 苏氏无奈的叹了一声,掰过女儿的脸,严肃道:“姐儿,你要记好了,见着三姑娘哪怕是装,也要与她装做好姐妹。若再与她撕破了脸,她不帮忙便罢,若背后使坏,老太太和老爷那么重视她,咱们就真的难了。” 沈焆灵满腹不甘,可瞧着生母这眼中闪过的阴沉,心中害怕,只得乖巧的点头一应下。 打发了沈焆灵回去,苏氏颓然坐在软榻上掐着眉心,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只觉得每回劝解女儿都是身心疲惫,“若是灵姐儿能有沈灼华一般的心机本事,咱们……” 刘妈妈也是长长一叹,道:“为着二姑娘,姨娘这段时间也是耗尽了心力了。” 苏氏摇了摇头,挨着软枕躺下,闭上了眼。 刘妈妈想了想今日之事,“嘶”了一声,惊道:“该不会是三姑娘对姨娘流产一事有了怀疑?所以才会不肯帮忙?” “不重要了。苏方氏今日紧逼她,她心中定也是有怒的,就算她信,这点子情分今日也算耗尽了。”苏氏微微抬了抬眉,映着窗棂的折枝纹的阴影在脸上,阴沉至极,“以后,咱们需得防着她了。” 小插曲的精彩来的快去的也快,却是留了足够的余味给客人品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戏台子下哼哼哈哈,这半日倒是都十分尽兴。 老太太不喜闹腾,除了接受各家拜见就在开席时出来说了几句话,吃了几杯酒,就又回去了。 沈焆灵觉得闹了没脸,灼华着人去请了两回,好说歹说的也不肯出来,直到老太太发了话,才扭扭捏捏的出了来,全程委委屈屈的样子。 席间顾夫人、郑夫人和柳夫人都坐在灼华姐妹几个的身边,吃席不比家中用膳,倒也不必太过刻板遵守了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大家慢慢吃着,愉快的聊着,偶尔有太热情的太太想要和灼华或者煊慧亲近亲近,有那不长眼非要去提苏氏的,三位夫人也会亲切的帮她们挡回去。 因为如今北燕的大小官员们实在忙的很,今日无有几个男性长辈赴宴,是以烺云倒是没有这样的烦恼,又有郑景瑞和蒋楠、柳扶苏几个帮忙招待说话,一切也颇为顺利。 角儿们唱的很不错,菜色也很好,客人们聊的也很愉快,宾主尽欢。 第四十八章 沉不住气 待客人送走,席面撤去,又安排了苏方氏的住处,灼华和煊慧已经累的直不起腰,沈焆灵一副要死不死的表情,无限委屈的样子。 灼华草草的宽慰了几句,沈煊慧坚决不搭理。 最后,三人相顾无言,脚步缓慢的又去了老太太的院子昏定。 春桃春晓一见她们进来,忙去沏了热茶,又拿了点心果子进来。 两个小的今日一直在老太太处,热闹也没瞧上,一见着她们进来,一个拉着沈灼华,一个拉着沈煊慧,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两人摇摇晃晃的搂着小的说话,老太太瞧她们累的很,便叫了小的先回去安置,“今日你们姐姐都累了,想听热闹明日再来罢。” 两个小的遗憾极了,可又不敢不听老太太的话,只好先回去了。 春桃端了茶点上来,含笑道:“今日忙了一整天,怕是席面上也没能好好吃上几口罢,姑娘们快先吃几口垫垫。茶是姜丝蜜枣茶,最能暖胃提神了。” 沈焆灵如今听不得别人提及席面的事情,觉得春桃在讽刺她,抿着唇连瞧了她好几眼,然后又是低头不语。 老太太扫了她一眼,闪过不耐,不作搭理。 灼华吃不动,倒在老太太膝头上,拉长了嗓子狠狠喘了几口气:“我还好些,大姐姐今日来回前前后后跑了好几回,可比我累多了。” 到底大病初愈还未调养好,经不起折腾啊! 煊慧在老太太跟前也没有那么拘束了,前头在席面上被拉着没完的说话,又端着装了一日的笑脸,真真是累的心慌慌,狠狠一盏蜜水灌下去,胃里暖了起来,忽觉得饿了,连吃了好几块点心。 擦了擦嘴角,煊慧才缓缓道:“累倒是不算累,祖母早就把烦难的都解决了才交给咱们的,我就是紧张,生怕出了错闹了笑话,给老太太和父亲丢人。” 沈焆灵又快速了瞟了沈煊慧一眼。 老太太神情柔和,对沈煊慧多了几分好脾气:“做错了也无事的,没有谁做事一上手就能毫无错处的。当初我跟着你们崔家老太夫人学习管家,也是常有错漏的。只要肯学,晓得改正,就是好的。万事都从经验中来的,多办几回好了。” 煊慧笑眯眯的应了一声,“祖母说的是,孙女定会好好跟着祖母学习的。” 老太太又叫了春桃给她换了杯蜜水,点头和煦道:“你们今日做的还不错,虽有不足,却也值得称赞。” 沈焆灵撇了撇嘴角,前半程她还陪着各家夫人说话,颇得了好感,后半程她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沈灼华的话,后来都少有夫人与他说话,这样的夸赞听在耳中更显讽刺。 头回理事,听得老太太这样说,煊慧还是十分高兴的,拍马似的捧了碗茶水给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词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老太太哈哈大笑,接过了茶盏,直指着沈煊慧和沈灼华笑道:“又来一个,又来一个!两个泼猴儿。” 灼华瞧着也乐的不行,看来大姐姐掌握了哄老太太的真谛了! 她坐起身来挨着老太太,道:“今日亏得有顾夫人、郑夫人还有柳家夫人帮忙,不然有好几回我和大姐姐差点就要喊救命了,那些个太太们实在太热情了。” 煊慧连连点头,似有后怕的样子,说道:“是啊,从前可不曾这样过。”她又闻了闻自己的衣裳,“各种味道的香味。” 老太太挑了眉梢:“这丫头也是个糊涂的。” 陈妈妈掩唇一笑,道:“聪明又能干的姑娘,总是格外招人喜爱的。” 灼华笑倒在老太太怀里,朝煊慧眨眨眼。 煊慧忽的明白过来,面色红红,摇曳烛光下,更见明艳娇俏。 沈焆灵面色忽青忽白,坐如针毡。 又与老太太说了会儿话,两人先后告退了。 看着她们二人离去,老太太叹了一声。 灼华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静坐了会儿,老太太道:“这是你们出孝后办的第一回席面,也算是正式露了脸了。” 灼华眨眨眼:“如此,祖母便可开始为姐姐们相看夫婿咯。” 老太太睇了她一眼,道:“今日那些公子你也瞧见了,可觉得有合适你大姐姐的么?” 灼华徐徐笑道:“孙女儿不晓得,就觉着大姐姐挺好的,有模样又能干,咱们爹爹也得力,又有国公府的门第,即便庶女又如何,只要不太高攀了,什么样的好人家嫁不得。” 老太太端了蜜茶给她,道:“她到叫我刮目相看,这两年性子平实了很多,与你也是亲厚的。瞧她打理庶务也算用心,既然是个好的,我为她筹谋一番也无不可。” 灼华接过茶盏,小小呷了两口。北地秋日干燥,一口温润下去,喉间颇是柔顺。 老太太瞧她半响:“不问问我对你二姐有何打算么?” 灼华一笑:“苏方氏既然这么想要亲上加亲,老太太成全了她不就是了。” 老太太忍笑着拿指头戳她的额头,直说“坏东西”。 第二日起,陆陆续续就有几家上门来拜访,话里话外的夸赞着沈家女儿们的端庄贤淑、温柔娇俏,沈家长子的俊朗优秀。 意思很明显:可愿结亲否? 上门打听沈家女儿们的,老太太很愿意聊聊。 提及沈烺云的,老太太却委婉的回绝了。 灼华听说之后,也表示赞同,“大哥哥是个有大前程的,确实不急于现在就定下。左右哥哥不过十六,可再等等,待过了殿试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对于灼华的目光长远,老太太很是欣慰:“云哥儿虽是长子,到底不是嫡子,婚事不能定的太高。可定的低了,反而耽误了他。若是能得中,便是靠着他自己的功名也能定下门好亲事。” 灼华替老太太按着穴位,舒缓疲累,道:“若是母亲在,可将哥哥记在嫡母名下,可如今不同了。将来新夫人哪怕是再好心性儿的,也不会愿意自己一进门,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就挂了个嫡长子在名下的。” 老太太点头道:“就是这个理儿。” 灼华微微一笑:“祖母放心罢,哥哥是个明白人,自然明白祖母为他的一番打算。” 衡华苑里,沈焆灵听闻老太太回绝了前来打听烺云婚事的人,关起门来狠狠摔了一套茶具,“这个老妪婆,说得好听要等大哥哥得中再寻好亲事,无非是不肯为庶出的谋划,想着打压我和姨娘而已!但凡有客人上门,从前只叫了沈灼华,如今也叫了沈煊慧,偏偏落下了我,真是坏透了!” “好你个沈灼华,你不帮我,你等着,以后总有你好日子过!” 苏方氏还在院子的大门口就隐约听到碗盏碎裂的声音,心中颇有些不耐,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对这个娇滴滴没什么脑子的夫家侄女更是没有好感。若非苏氏扶立于丈夫前程有益,她压根不想来北燕这一趟。 也不等人去通报,苏方氏携了自己的丫鬟便进了院子。 站在门口听着沈焆灵如此骂骂咧咧,苏方氏冷声喝道:“给我住口!灵姐儿,你太沉不住气了。” 沈焆灵吓了一跳,忙指使丫鬟收拾了屋子。 开门一看,竟是苏方氏,沈焆灵立马红了眼眶,娇柔可怜的哭了起来,“舅母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苏方氏淡淡的应了一声,进了屋,又挥退了丫鬟,坐下与她说道:“昨日之事是我们算计的不够周全,也怪你姨娘太小瞧了她,那丫头哪里是个好拿捏的。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你舅舅在京里得力,就是为了能让你们过得顺遂,既然我来了,定会帮你们达成所愿的。” 沈焆灵眨了眨雾蒙蒙的大眼,急急道:“真的吗?” 苏方氏瞟了她一眼,抿了抿唇,道:“说话做事要沉得住气,你这般急躁落在旁人眼里,再传到老太太耳中,只会叫她对你不喜。嫡女的身份重要,得家中长辈的喜爱,往后出嫁有人撑腰才能真正过好日子。” 沈焆灵十分不喜苏方氏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来教训她,若不是有舅舅,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妇人罢了!心中怨愤,可也晓得如今能帮她们脱离困境的也只有她了,只能可怜的点头应下。 “这几日安安静静的做个乖巧姑娘,等那一茬揭过,我自会去老太太那里好好商量你们的事情,待到你舅舅随陛下到了北燕,一定皆能成埃落定。”苏方氏不愿多待,便出了门去,忽又转过身来说道:“那个丫头,你不是她的对手,她既肯与你维持和睦,你没事不要去招惹她。” 成埃落定! 沈焆灵心中又充满了希望,有五房的把柄在手,量祖父和祖母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要姨娘顺利做了三房的主母,接管了三房的中馈,即便是那偏心的老妪婆,也不能没完没了的插手三房的事情。待他日回京又有永安侯府撑腰,沈煊慧、沈灼华甚至那几个小的,都别想过好日子! 她心中亢奋,转而却又心下揣揣不安,这几个月过得心惊胆战,忽顺忽逆,叫她心中期盼的同时又害怕一切皆为泡影。 显然,老天似乎不想给沈焆灵这个机会去让沈灼华过“好日子”,苏方氏手里捏着的把柄也没有机会派上用场。 因为大戏紧赶着登场了。 第二日一早,冬生便敲响了沈家的大门。 “奴婢要告发苏姨娘蓄意谋害人命!” 第四十九章 揭发(上) 冬生站在沈家大门前,仰头看着光影落在那烫金的门匾上,反射了一抹金晃晃的影儿在眼底,似一把烈焰在燃烧,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她终于等到今日了! 跨上台阶,冬生对门口的守卫道:“我找府上老太太。” 守卫见她将自己蒙的严实,又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便细心的盘问道:“请问姑娘如何称呼?找老太太有何事?可有拜贴?” 冬生拉了拉帷帽,依旧把自己遮掩的严实,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递了过去,“请将这个交给她,老太太自会明白。” 守卫接了包裹,打开检查,冬生也不阻拦,只道:“你可告诉老太太,这是一包三个月前用过的保胎药药渣。” 正巧严厉过来,守卫便与他说了,严厉拿了药渣去寻了老先生,听老先生确认药渣并无不妥,确为保胎药的药渣后,便去了二门拖了老娘将东西交由老太太。 这个时辰里,正是小辈们在老太太处晨定的时候。 老太太看着陈妈妈手中的药渣,讥讽的掀了掀嘴角,“保胎药,三个月前的保胎药……”精锐的双眼一闪,沉声道,“把人带进来。” 沈焆灵看着老太太一闪而逝的冷厉神色,心中突了突,没由来的心慌起来。 灼华静静的坐在老太太身侧,眼睛望着堂外的一片模糊的灿灿光芒,搁在膝头的手隐在宽大的袖中,捏的死紧。 这一天,她等了太久了! 冬生很快被带了进来,斗篷没有解下,微垂的脸庞落在帷帽遮挡下的阴影里,半明半暗,显得有些神秘。 陈妈妈让人把两个小的送回去,又把院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支到了一进处,使了两个魁梧的婆子看住半月门,“没有老太太召见,谁都不许放进来,也不准出去。” 陈妈妈回了正屋,带上了门,吩咐了春桃春晓并倚楼听风守在正堂屋外。 “露出脸来。” 冬生抬起头,缓缓摘下披风上的帷帽。 待大伙儿瞧清楚了她的脸,不由都是吃了一惊,“冬生!” 沈焆灵瞪大了眼,背脊生出一股的冷汗,脸色一变再变。 她知道苏姨娘一直在算计着些什么。虽苏姨娘从不告诉她,可这段日子大家总是议论着,她多少也听明白了一些,姨娘之所以还有机会翻身,不过是因为冬生死了,死无对证。 花梨木的门扉上雕刻了百花同春的纹路,蒙着一层薄而密的白沙,碎碎迷迷的天光打在上头,映了黑白的影子带着淡淡的木料的味道投到屋里,称的沈焆灵细白的面庞有了灰败之色。她站起来想走,想喊苏方氏来帮忙,却叫陈妈妈一把按了下去。 老太太抬了抬眉,看了眼烺云,“今日你们都在,便都听一听。”指了指冬生,“从这副药渣说起,知道什么都说来。” 灼华唤了倚楼和听风进来,照审问的规矩,两人执笔记录。 冬生跪的挺直决绝,缓缓道:“这副药渣是三个月前苏姨娘用的。加了白术、艾叶,是温经止血的保胎方子。老爷不常来后院,苏姨娘的胎是她服了崔孕药得来的,为的就是算计姑娘。她一早就知道是保不住的,那两个月一直都是喝着这个保胎药勉强留住胎儿。” 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听了便都有些尴尬的瞥了瞥头。 冬生继续道:“三姑娘中的毒叫‘云山绕’,是奴婢去东郊一处村子的赤脚大夫那里弄来的。当时未免叫人察觉再查到我身上,便在路上找了个老人家,给了他几两银子叫他代我去拿的毒药。在此之前苏姨娘已经对三姑娘下过一次手,可惜三姑娘身边的人发现了。之后才找了‘云山绕’这种需要长久下下去才能见效的毒药,因为它是毒也不是毒,银针压根测不出来的。虽时日长久,却更为荫蔽,” 她扫过右侧的算计里,眼角余光见到窗户有一丝缝隙,一缕明媚的阳光入清晨湖面的烟波浩渺缓缓流淌进来,照的尘埃有了碎金的颜色,光斜斜的照在窗台下折枝长案上的一捧茉莉花上,洁白玉骨的花儿犹如蒙尘的朦胧起来。 “知道三姑娘察觉了北辽的奸细,苏姨娘便想把嫌疑归于北辽的奸细,就叫我把朱砂交给翠屏。让她找机会交给厨房的婆子下到三姑娘的补药里,因为朱砂的毒性也是验不出来的。三姑娘吃了朱砂,催发了毒性。一旦三姑娘倒下,她便可借机接近姑娘,找机会跌倒流掉孩子,再把孩子的保不住归咎到三姑娘的身上。三姑娘再精明利害,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逃不去人情这东西,到时候她便可以拿捏姑娘了。” 陈妈妈垂眸似有思忖,问道:“她怎知老太太一定会同意她去照顾姑娘?” 冬生的嘴角弯了抹阴鸷,道:“若是老太太不同意,苏姨娘自然也有办法叫老太太也倒下。毕竟,老太太院子里虽有小厨房却难保不吃些从大厨房里来的东西。那两日老太太为了照顾姑娘可都在姑娘的院子里用的吃食,要动手脚也没什么难的。” 老太太摘了珠串在指间拨弄着,手边的小桌儿上摆了个拳头大小的白玉三足香炉,苏合香的乳白轻烟从盖子顶端振翅欲飞的仙鹤嘴中缓缓吐出,笼在她淡淡的面上,似沉入了深海,叫人什么都瞧不出来。 倚楼和听风唰唰的记着,半点不需她们去问。冬生恨透了苏氏,但凡知道定会尽数吐出。 沈烺云清隽的面孔渐渐变色,薄唇抿的紧紧,他望了望灼华,又不可置信的望了望沈焆灵,想透过她去看清生母,却只剩心乱如麻。 沈煊慧听得目瞪口呆,为了主母的位置竟这般弯弯绕绕的去算计、去害人,人心怎么会如此恶毒?她觉得身上冷的利害,又想着被算计的灼华一定心里更加难受,因为得老太太和父亲看重,就被这样算计利用。 她伸手去拉灼华的手,轻轻握了一握,无声的安慰她。 灼华被沈煊慧一握,怔了怔,心头微暖。 香料的稳重并未化去沈焆灵心头的惊惶无措,扬起手就甩了冬生一个耳光,尖声道:“你这个贱婢,谁叫你污蔑姨娘的!” 冬生被打的歪在了地上,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称着漆黑的斗篷更外的触目惊心:“污蔑?我伺候苏姨娘五年八个月,她的脏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我污蔑她?她若是不心虚,为什么要杀我?可惜我命大,活下来了,她的算计注定成不了!” 阴翳的视线落在身上,沈焆灵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尾毒蛇盯上,不住的颤抖起来,她不知该如何叫冬生闭嘴,只下意思的去打她。 冬生这回却不叫她打了,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手下的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都要捏碎,瞪着眼冷笑道:“回春堂的李大夫其实早就被苏姨娘收买了。两个月前趁着李大夫来给老太太请平安脉,苏姨娘偷偷见过李大夫,这药就是他开的。医者行医都是有脉案的,老太太可去一搜,定能找出那张脉案的。”反手一推,将沈焆灵丢在一边,“二姑娘这样气急败坏,难倒不是因为自己也不干净么!” “没有,我没有,为什么都没做过!” 沈焆灵疯了一样喊叫,冬生亦跟疯了一般狂笑。 灼华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便似被薄云微遮的月光清冷朦胧,“祖母会审问清楚,定不会冤了谁。二姐姐还是冷静些的好。” 冬生歇了笑站了起来,目光森森的盯着沈焆灵,继续道:“翠屏是四姑娘的大丫鬟,却是郡主过世那年苏姨娘安插进去监视四姑娘的。她怨恨白姨娘的香囊险些害了二姑娘。可老太太把她的胎交给了苏氏照看,她没办法太明显的下手,只有老太太厌恶了白姨娘,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她了。” 灼华捏着拳才能维持最后一点的冷静,心头的遗憾和恨意让她觉得身体好似一叶落叶,轻飘飘的,寻不到一丝着力点。忽觉手上传来一股痛感,垂眸看,竟是叫自己的指甲抠破了户口,渗出了丝丝血珠。 第五十章 揭发(中上) “只是没想到三姑娘会去管这件事,抓住了大夫和稳婆,打乱了他的计划。后来老太太查到了那个帮我取毒药的老人家,苏姨娘害怕我被指认出来,便想要杀我和翠屏灭口。不过我也不傻,替她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指不定哪天她就要杀我。”她讥讽的哼了一声,“所以去帮她弄云山绕的时候,我还弄到了假死药。只要她真要杀我,我定来揭发她,谁都别想好活!” 说到此处,事情便已经十分清楚了。 老太太使了眼色,陈妈妈立刻出去知会春晓,去沈桢的衙门请了主君回来公断,再请了衙役去搜回春堂,把老人家和大夫一并带过来。 灼华默了默,问道:“那副致使产妇血崩的汤药怎么回事?” 冬生望着灼华,眼神中有一丝欣慰的清明闪过,“苏姨娘怕张大夫临阵退缩。叫我偷偷换了他备在身边的催产药,苏姨娘说,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灼华和冬生当然晓得那副汤药是怎么回事,可若是不把事情圆回来,难保老太太不会追根究底的去查,再查出白氏的算计。到时免不得节外生枝。 一室寂静,老太太不说话,灼华也不再问,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坐着,各怀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桢回来了,回春堂的李大夫和张大夫,还有那位老人家也到了。 见到沈桢回来,沈焆灵一下扑去父亲的脚边,她想辩解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哭得伤心,哭得委屈,一副楚楚娇柔的样子,只凄凄哀哀的哭着,“父亲……” 沈桢温和的安抚着沈焆灵,看着几个儿女面色都十分难看,心下不解,可也晓得,若不是极为严重的事情母亲也不会把自己从衙门叫回来,“母亲,发生何事了?” “把苏氏叫过来,还有苏家少夫人也一并请了来。”老太太叫了陈妈妈把沈焆灵拽回位置,沉声道:“要不是有我在,阿宁怕是要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沈桢惊了惊,朝灼华看去,却见心爱的女儿不声不响的坐在老太太身边,似在沉思。 再看焆灵,却哭的比灼华更委屈。 长子和长女则一脸的复杂和震惊。 “便是政务再忙,也要关心一下府里的事情。”老太太叫了儿子坐下,正色道,“阿宁中毒之事我查了许久,冬生一死便断了线索,如今冬生未死又回来揭发,今日再忙也听听,毕竟老爷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微微一顿,“再来便是白氏血崩之事,今日也算有了眉目,虽说不过一妾室,到底是郡主身边出来的,也为沈家也开枝散叶了,总要查问清楚的。” 沈桢恭敬应是。 又是一阵漫长等待,苏氏和苏方氏一到被带了进来,身边伺候的也都留在了外头。 苏氏和苏方氏一见了老太太身边的人来请,便察觉了不对劲,却始终问不出什么来,一直到进了正屋瞧见了冬生的脸,苏氏方才惊觉自己的一切都将被揭开。 她努力维持着镇定,心中迅速的盘算着,该如何的脱罪。 问了安,苏氏依旧跪在地上,苏方氏则被请了坐下。 老太太一下下拨弄的佛珠,珠子与珠子碰撞,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声音不大,却声声撞进所有人的心口里。 半响后,老太太才开了口:“两份口供,拿给苏氏和苏少夫人看看,今日人证在此,你若是有所反驳,只管去对峙。我们不兴冤枉,也绝不放过凶手。” 苏氏和苏方氏不着痕迹的互视一眼。 苏氏面色微白,却还算镇定,不抖也不颤的翻看了手中的供词。 苏方氏大略了看了两页,她将供词放到一边,指着一旁的冬生,道:“就是她吧?不过一个贱奴,今日可为了钱财谋害府中姑娘和姨娘,自然也可以为了钱财污蔑攀咬苏姨娘。这些供词,信不得。” 沈焆灵忙是附和,苏氏亦是矢口否认。 老太太身子微微前倾,探向苏方氏的方向,嘴角弯了抹疏离的笑意,格外客气道:“苏少夫人听着便行了,沈家的家务事外人还是不插手的好,苏少夫人说是不是?” 苏方氏扯了扯嘴角,尴尬应是。 老太太看了眼儿子,沉沉道:“原就是内宅之事,老爷就不必说什么了,今日便听着,晓得晓得你的孩子们是如何在旁人的算计里挣扎的。” 沈桢点头端坐一旁,目光复杂的看着堂中的各张面孔,落在苏氏面上时便是不着痕迹的拧了拧眉心。 老太太拿起桌上的两张方子,道:“脉案、方子都在这里,看清楚了,你的名字就写在上头,时间也很明白,三个月前。”老太太手指一松,脉案和方子飘啊飘的落到了苏氏的手边,“给你机会辩解,说罢。” 苏氏盯着方子顿了顿,一磕头,语调里满是敬畏的颤抖:“妾不该隐瞒有孕一事。” 苏方氏说的对,冬生可因为财帛害沈灼华,自然也会为了财帛来载害她,怀孕的事情辩驳不过去,她便认下,可旁的她不认,又有谁能将她如何? 苏方氏手中还有五房的把柄,隐瞒有孕甚至不是罪,只要她咬住不松口,老太太和老爷不能拿她怎么样的。 陈妈妈上前问道:“跌跤,再把孩子的流掉归咎于三姑娘,你可承认?” 苏氏抬头看向灼华,温柔而热切,“妾冤枉,妾是真心想要照顾姑娘的,妾也未曾说过什么呀。” 灼华神色浅淡的看着她,轻烟从她眼前悠悠而过,叫人看不清她的心思。 陈妈妈又问向李大夫,“姨娘的孩子好好将养,是否当真能生的下来?” 李大夫看着跪在地上的苏氏,犹豫着该不该开口,他的把柄被她攥在手里,若是她说出去,自己一把年纪,晚年身败名裂更是生不如死。 陈妈妈瞧他犹豫不决,便是眼神一沉:“若是可以便说可以。若是因为把柄攥在人家手里而不肯说……”冷哼一声,“别人查得到你的把柄,明儿沈家也能捏的住你。到时候便没有你减罪的机会了!” 李大夫面如死灰,踉跄了几步,颓然道:“生不下来的。胎气起初就不稳,至多保住四五个月。四五个月的时候再不落胎,大人也是性命不保。” 陈妈妈捡起苏氏面前的方子和脉案,重新放置到老太太面前:“姨娘有孕不禀,早不落胎晚不落胎,偏偏在照顾了姑娘两日后就跌跤落胎了。既然已经落胎,自该如实说来,却与婢仆将落胎的原因引去姑娘身上,以此叫姑娘愧疚,为你在老太太和老爷面前说话。” 苏氏凄凉的悲呛,道:“妾从未说过是因为姑娘才掉了身子的呀!” 是啊,从一开始她可就非常用力的告诉所有人,她的孩子是自己掉的,因为太劳累了才会掉的,与旁人无关。句句牵扯到照顾灼华之事,却又仿佛句句在照顾灼华感受。 说的真好,说的半点不错。 老太太笑了笑,丝毫不怒。 陈妈妈嘴角微动,继续道:“你明知自己的孩子是保不住,事后却半句不说实话,让姑娘叫人议论,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姑娘流水价的好东西送进你的院子,苏姨娘,在此之前你和姑娘可并没有亲近到这般地步啊!” 沈焆灵急急叫了起来,“那是妹妹愿意给的,没人逼迫她!” 灼华看着沈焆灵和苏氏,似怒又似失望,撇开脸去。 沈焆灵心中惶惶,立马摆低了姿态,美眸中蓄满了水泽,晃晃悠悠晶莹透亮着欲落不落,拉着她的手,语意哀求道:“姨娘在院子里养身子,她怎么会知道外头的人在说什么,孩子掉了就掉了,保得住保不住的再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妹妹……妹妹,姨娘可曾说过那个孩子是为了你才没有的?” 灼华望着她,抬手一拨,动作很轻,却是轻易的就把她的手拨开了,“刘妈妈所言难道不是故意误导么?” 沈焆灵连连点头:“是,都是刘妈妈胡言乱语,回头一定狠狠责罚,妹妹,你可要救救我们啊。” 沈煊慧睇了她一眼,冷笑道:“刘妈妈胡言乱语,你们听之任之,不也没去制止、没去解释么?难道打的不就那个主意?” 沈焆灵噎了噎,自是矢口否认,又转身去拽烺云的衣袖,用力之下手背暴起了挑挑青筋,蜿蜒如毒蛇:“哥哥、哥哥,你看着她们这样冤枉姨娘,你竟一句话都不说吗?” 烺云垂眸,心头似被一圈圈丝线紧紧缠绕,憋闷的几乎喘不过气:“祖母与父亲会审问清楚,妹妹好好听着就是。” 第五十一章 揭发(中下) 冬生在这时候忽的扑了出来,力道之大狠狠将苏氏撞到在地,额角咳了一声闷响,她大笑起来:“姨娘记得吗?你就是这样吩咐了翠屏去撞白姨娘的。趁着府里乱,你好叫张大夫和稳婆害死她。”微微垂下头,凑近苏氏的耳朵,呼吸几乎要将她灼穿,“姨娘每回与外头的人书信往来,总是谨慎的烧去,可是你怎么都想不到,你烧掉的不过一部分,还有些算计言辞十分明白的信笺,我都留着呢!”她的声音不大,可在场的却都听得明明白白,混乱却又无线清明的眼神落在老太太的脸上,“老太太大可去搜一搜院子,苏姨娘不认的事情,可都有她亲笔所书的证据,我藏了好多呢!” 苏氏双目一狰,惊在当场, 怎么可能,她明明每回都是看着她烧的呀! 秋日多风,此刻管着屋子,空气里最是平静无波,可苏氏觉得有一股恶寒打从心底腾升而起,无遮无拦的又窜四肢百骸。 可她依旧强撑镇定,她在赌,或许冬生只是为了诈她而已,她亲眼看着她烧的东西,她怎么可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换掉。 沈焆灵瞧着生母如此,心中顿时冷成一片:“什么书信?她再说什么证据?姨娘,什么书信?” 苏方氏皱眉扫了眼苏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亏得自己特特跑来一趟,竟是如此无能!苏家的脸面还能起得什么作用来! 冬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从苏方氏的桌上拿了两张纸,然后走向对面烺云的桌前,再扔了果盘里,双手比了个爆炸的姿势,“烧了。”又缓缓转过身来,蹲在苏氏的面前,从袖中取出两张纸,“看,那两张纸我就藏在这里,你看着我烧掉的那么些,不过是我事先藏在袖子里的纸而已。这可是保我性命的东西,怎么会全都烧掉呢?你真当我是傻子么?” 陈妈妈立马带了人出去搜院子。 冬生看着陈妈妈离开,笑的无比畅意。 “苏姨娘,是不是很有趣,跪在这里演了半日的戏码,委屈啊,无辜啊,真心啊,唱的跟真的一样,我几乎都相信了呢!你以为自己可以咬着不松口就还有翻身的机会么?笑话,你知道你就是个笑话吗?还有你……”她指着沈焆灵,又咯咯的笑起来,眼角去油晶莹之色缓缓滚落,那么沉重,“三姑娘她可是救了二姑娘两次呢!你们母女就是这样报答她的。以后,你以为你还会有什么好前程吗?” “踩着我们的鲜血和尸骨,还想做沈家三房的主母、嫡女,做梦去吧!呵呵,看着你们在这里演戏演的那么投入,可真是有趣极了,两个戏子。” “主母……” “嫡女……” “你们也配!” 冬生似乎疯了,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亮的那么澄澈,外头看向苏方氏讥讽道:“你来不是为了帮她们的吗?怎么不说话了?我猜猜,你手上应该还有筹码,原本是用来逼迫老太太和老爷松口扶立苏姨娘的,赶紧拿出来啊,至少可以保她一条贱命的。” 苏方氏面色沉着,闭口不语。她在等陈妈妈回来,若是那贱婢使诈,岂非中计。 沈烺云坐在一旁,始终无言,可手背爆起的青筋到底叫人看出他的隐忍、失望还有痛苦。 沈桢惯是温和的面上此刻是没什么表情的,他看过儿女们的面孔,心中除了震惊,便是无奈了。 灼华睇着苏氏和沈焆灵,眸色浅浅的眼中闪过阴冷。 老太太依旧面色淡淡的拨弄着珠串,不说话也不阻止冬生。 事到如今,即便没有证据苏氏往后的路也已经注定了。而这世上有的是法子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不是么。 就这样静静的等着,半个时辰后,陈妈妈面色沉沉的拎了些东西回了来。 将信笺交给了老太太,又托起手里一个胡桃色的木盒,陈妈妈道:“原是只去搜苏姨娘的院子,但见二姑娘身边的丫鬟听我要搜院子,眼神闪躲,奴婢便想着反正是搜了,不如将各个院子都搜了。” 老太太眼神一眯,点头道:“你做的很好。” 陈妈妈道:“除去冬生所说的信件外,还从二姑娘的院子里搜了点别的出来。” 沈焆灵心头一跳,她身边的丫鬟眼神闪躲?她的院子里搜出东西? 饶是苏氏深沉能忍,此刻也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如今再搭进了女儿,苏方氏手里的东西便是起不到大作用了呀! 老太太微微抬了抬下颚,是以示意陈妈妈打开木盒。 陈妈妈缓缓将木盒打开,沉声道:“从二姑娘床下的暗格里搜出来的,三个刻了大姑娘和三姑娘、四姑娘生辰八字的木偶,上头不止扎了银针,还以朱砂写了梵文。” 灼华眉心一动眼神落在冬生身上,却见她也似有惊讶之意。还有谁在算计她们? 煊慧拿起上头写了自己生辰八字的木偶,明媚双目窜起幽蓝怒火,“你想干什么?拿朱砂写的是什么东西?你还敢拿厌胜之术来诅咒我们?” 陈妈妈看了眼老太太和沈祯,道:“奴婢拿去请老先生看过,是血咒,咒人暴毙的。” 沈桢蹭的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平日里娇娇柔柔的女儿,他想说什么,老太太却阻止了他。 沈煊慧气极而笑,将木偶砸在沈焆灵的脸上:“好啊,真是咱们的好姐妹啊,啊!得是何等深仇大恨啊,叫你诅咒我们几个暴毙!原以为你只是愚蠢,竟还如此恶毒!” 沈焆灵的脸被猛的一砸,刮出了一道血痕,她愣愣的捡起木偶,用力的摇头,“不,不,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做过,祖母、父亲,这真的不是我做的。” 极力压抑怒气爆发,煊慧的语调有些扭曲:“不是你还有谁!东西可是从你的床底下翻出来的,你那院子看的那样紧,谁还能跑去你房里栽赃么!” 灼华拉了她一把,小心朝她使了个眼色:“大姐姐莫恼,总要问清楚了,给了辨白的机会。” 沈焆灵哭满面泪水,凄凄楚楚的神情格外惹人怜爱,膝行至沈桢和老太太跟前,“厌胜之术一旦被人察觉我也会保不住性命的,又怎么以此去诅咒家中姐妹啊,父亲信我,我真的没做过的呀!” 老太太没有搭理她,拿起一旁的信翻看着,半响后,朝着苏方氏递了过去,“苏少夫人,看看吧,是不是你家小姑子的笔记。” 苏方氏接过信纸一看,心中凉了一截,多年信件往来叫她一眼就看出这信就是出自苏氏之手,她抿了抿唇,强自镇定的弯了个笑意,道:“他人仿照,也是有的。” 老太太无甚意味的笑了笑,看向烺云,道:“云哥儿,你说呢?” 烺云站起身来,一撩袍子跪在苏氏身侧,神色中有一抹无奈的决绝,道:“谋害主子,杀死无罪下人,按大周律例应处以死刑。” 老太太拨着珠子,睇着苏氏,扫过苏方氏,未曾言语。 沈桢叹了一声,看着长子眼神闪过赞赏,也有痛惜。 沈焆灵猛地从自己的情绪里惊回了神,“哥哥,你在说什么啊!她是你的生母啊,你疯了吗?” 烺云没有去看她,只是磕了个头,道:“孩儿自幼由母亲教导,与姨娘情分不深,可终究是我生母,孩儿愿替她赎罪!” 沈焆灵娇美的面上是几乎疯狂的尖锐,声嘶力竭道:“姨娘没有承认!她没有罪!姨娘是侯府的姑娘,谁也不能这样定她的罪!” 烺云挺直的背脊上是他顾子里的正直,清秀的面上淡淡无波:“按照大周律例,冬生和此信笺以可作为不可辩驳的证据,你们要证明有人仿冒笔记,证明冬生是被人收买的,才可推翻证据。” 沈焆灵去看沈桢,沈桢点头,她顿时瘫坐在地,“无可辩驳……” 苏氏看了苏方氏一眼,似下了什么决心,疯了一般扑过去,抱着烺云,喊道:“不不不,不可以!” 烺云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声,“你不肯认罪,只能我替你认。” “不!不可以,你还有大好的前程!”苏氏有野心,精算计,可到底也是母亲,“我认罪,我伏法,你不可以有事,我认,我都认,老太太、老爷,杀了我,我认罪,不可让哥儿替我赎罪的!不可的!” 倚楼和听风唰唰写完口供,摆在托盘上,又备了印泥,搁到苏氏身前,“认罪了,便画押吧!” 沈焆灵去求苏方氏,可苏方氏却没有说话。 苏氏心有不甘,却不得不签字画押。 苏方氏皱着眉头,眼看着苏氏签字画押,无能为力。若是老太太杀了苏氏,丈夫必是要气她办事不力的,可还有个沈焆灵惹了厌胜之术,也不知老太太要如何处置她,她手里的筹码也只够救下一个的。 原本这是一颗多好的棋子,一旦上位,丈夫的世子之位便能坐的更稳,永安侯府也能迅速站稳脚跟。 可惜了…… 第五十二章 揭发(下 ) 老太太挥了挥手,叫人把苏氏看押起来,“苏氏院子里伺候的,全部发卖。永安侯府的,还请苏少夫人到时候都带走吧!” 苏方氏闻言,微微松了一口气,至少她们没有当下发落处死,也算保了她的颜面。 沈桢看着苏氏被拖了出去,神情微冷,他又看向灼华,温和说道:“阿宁委屈了。” 灼华神色黯然道:“祖母和父亲知道阿宁的委屈,阿宁便不觉得委屈。” 从一开她们的咬紧不松,其实都是徒劳的。 她不需要声嘶力竭的去怒吼,去哭喊,只要安安静静的当好一个受尽委屈和算计的小姑娘就好,她是温柔善良、大度包容的沈家三姑娘,她是事事周全、惹人疼爱的定国公府七姑娘。 她不该为了这些人,而背上任何难听的名声。 因为,她们不配。 “你……”老太太瞟了眼苏方氏,对沈焆灵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沈焆灵慌的不行,她想求大哥,可烺云已经跟着苏氏出去了,她向灼华求救,“妹妹信我啊,我真的没有做过。” 灼华待说什么,却叫煊慧制止了,“给你机会辨白,没做过,你告诉我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定是有人栽赃!”沈焆灵张大着眼,盼望着想来温和慈爱的父亲能够帮帮她,“祖母、父亲,我真的没有啊……” 老太太似乎累了,掐了掐眉心:“送去私庵罢。” 私庵! 沈焆灵崩溃了,她还是逃不去被送去私庵的命吗? 她忽的想起苏方氏手中的把柄,她膝行至苏方氏的跟前,揪着她的衣袖哀求着,叫喊着哭喊着,“少夫人救救我,我不要去私庵,我不能去私庵……少夫人救救我。” 苏方氏闭了闭眼,只觉得这个被丈夫夸上天的侄女,简直就是被废物。 她从袖中取了一封信交给了老太太,婉声道:“老太太看在侯爷和世子爷的面上,便饶了灵姐儿一回吧!” 老太太拆了信一看,冷笑一声,威胁? 她将信往桌上一扔:“老爷决定吧!” 灼华缓缓站了起来,拉着沈煊慧跪在了老太太和沈桢的面前,凄然优柔道:“祖母父亲,她是我姐姐,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肉至亲,我们做姐妹的,有今生没来世,就此揭过吧,别再查了,姐姐自来娇生惯养的,哪能送去私庵受罪,就这样吧,我心里信她便够了。” 沈煊慧心中愤愤难平,可灼华这般说了,只能强压了心中撕了沈焆灵的冲动,道:“女儿虽心中生气,可还请还是祖母和父亲饶她一回吧!家丑到底不可外扬的。” 沈桢看着两个儿女如此懂事,心中颇为安慰,忙将她们扶起,“你们都是好孩子,父亲和祖母颇为安慰。”看了眼苏仲垣的信,神色似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松了口:“灵姐儿禁足院中,无有允准不可出来。” 沈焆灵瘫软在地,滴滴答答的掉着眼泪,却也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去私庵了。 原是为了帮助苏氏顺利上位的,可如今苏氏和沈焆灵关押的关押,禁足的禁足,看样子这这辈子也无翻身之机了,苏方氏也无必要再待着了,便请辞说是第二日一早要回京去,老太太和沈桢自然不会强留。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自不会为了个妾室翻了脸去。 你来我往,客客气气的,把表面文章做足了也就是了。 而沈焆灵的作为表达出的意思很明白,她怨恨老太太偏疼灼华,怨恨老太太未曾重罚白氏,怨恨老太太肯教煊慧学习理家,却独独将她拒之门外。她怨恨白氏那天麻子害她,尽管没有害到,尽管白氏已死,她还是满腔怨恨。 她的敌人还有长平侯府的嫡出姑娘,是个暴戾很辣的人,她不敢对付,便把满腔的怨恨和恶毒都用到了家中温驯的姐妹身上。 如今老太太和沈桢对她失望至极,她虽逃过责罚,可是大家心里认定是她做的了,她此生也便如此了。 待苏方氏一走,老太太便要处置这些证人。 “既然我家三姑娘保了你们性命,我也不能驳了她。只是张大夫和李大夫,往后便不要再行医了罢。还有你们两个。”老太太又看向两个稳婆,沉声道:“做些别的营生,替人接生那是积福之事,不该沾染谋害。” 两位大夫感慨不已的叹了叹,却没有说什么,比之一把年纪胜败名列,不叫行医,已算格外开恩。 稳婆这回也不敢再多说,生怕老太太一个怒火,又将她们扔道大牢里去。 打发了这四个,便只剩下冬生了。 冬生的手上虽未沾性命,但到底涉及了灼华中毒、白氏血崩一事。灼华生怕老太太一怒之下杖毙了她,便道:“冬生,就还去伺候苏氏罢。” 沈桢不解道:“这是为何?” 老太太细细一思量,却是赞同的,“冬生虽做了帮凶,但她若是假死后逃走,咱们也不能顺利处罚了苏氏,既然苏氏想要杀她,不如就让冬生伺候她。最后得个什么结果,看天意罢。”微微一顿,“老爷来年就要届满回京述职,很大可能是要留京任职的,苏家也在京里。咱们的手不能沾了苏氏的血,即便不看永安侯府与你同朝为官,也要看在大哥儿的份上。若是咱们亲自动手杀了他的生母,到底也是要坏了情分的。” 沈桢叹了叹,“如此,就这样办罢。” 冬生此刻安静的很,对于她们的决定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偶尔的瞄一眼灼华,眼神似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人,然后笑了笑,自己往外走去。 老太太见她此番表情,只当她是疯了,道:“关于苏方氏拿出来的这个,老爷定是要具表上奏的,五郎犯的错自该由陛下裁定,咱们不能知法犯法。到时候叫你父亲豁出老脸去陛下跟前求求情,大不了流放三百里。明年皇太后六十大寿定是要大赦的,咱们一路打点好了,也吃不了什么可苦头。苏仲垣想按下此事,拿来私下威胁咱们,自然也该让陛下知道。最重要的是,沈家不可留了这样的把柄在苏家的手上。” 沈桢点头,“母亲说的是,儿子明白的。” 煊慧疑惑道,“沈家的把柄?她们私下与咱们交换条件,难倒不是也留了把柄在咱们手上么?” 陈妈妈上了新茶来。 灼华捧着茶盏,缓缓道:“苏家在京中根基不稳,定国公府却是盘踞已有百年,旁支、分支、庶支数不清,同样是把柄,对咱们的影响却远远大于永安侯府。如今两厢无事便罢,若将来苏家风雨飘摇时拿了此事来威胁,不仅五叔一家罪上加罪,知情不禀的父亲、祖母甚至是咱们,都是要被牵连进去的。到时候咱们处于被动,若再无法狠心全部割舍,就要被苏家牵着鼻子走了。” “光脚不怕穿鞋的。”沈煊慧恍然,“这个苏仲垣,当真心机颇深,无论她们原本目的成不成,都埋了隐患在咱们这里。” 沈桢点头道:“就是这个说法。” 灼华瞧着老太太,笑道:“我想祖母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把二姐姐从去私庵的,不过是想逼着苏方氏把手里的筹码拿出来吧?” 老太太微微一挑眉:“你如何知道?” 灼华道:“苏方氏会在这个档口来,便是手中有什么好东西能退这苏氏上位的。若是老太太只打算禁足,那么这东西她未必肯拿出来。她们这样的人,若是手中的筹码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是不肯轻易拿出来用的。这时候老太太只要表现的决绝些,表示要放弃二姐姐,她必定是要拿出来救她一救的。” 老太太看着沈桢道:“阿宁很是聪慧。” 沈桢看着两个女儿:“你们两个,都很好。”叹了叹,望着屋外的一片清明,却是心头蒙了尘,“苏氏……灵姐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时想岔了罢。” 无人接口,大约也无人信罢。 第五十三章 计中人 八月底的时节,已有一星星的桂花悄悄绽开,小小的花儿含着浓郁的香味,幽幽的飘散在秋日凉爽的空气里,醉人心脾。 赵氏站在廊下,嘴角微弯,五官是江南女子的婉约柔顺:“如何了?” 大丫鬟元一回道:“苏氏关押,冬生伺候。二姑娘禁足抄经,罚没一年月例银子。” 赵氏扬了扬眉,挨着廊道上的围栏坐下,柔软一笑:“苏氏的这个惩罚,倒是有些意思的。” “苏氏要杀冬生,如今落到冬生的手里,定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了。老太太和老爷都没有反对,想来也是默认了让冬生结果了苏氏的。”元一点头道,“这个三姑娘,是个心思厉害的。幸好咱们大姑娘与她交好。” “她是嫡出,将来是要管着一整个府邸的,自该有这样的手腕本事。咱们大姐儿原就与她挣不着什么,能够好好相处,于大姑娘而言只有好处。”赵氏心思通透,伸手接着天光垂落,照的手心莹润,“如今大姑娘能跟着老太太学着管家,便是沾了三姑娘的光。而二姑娘啊心太高太傲,总想着要压大姐儿一头,想和三姑娘比高低。老太太心都偏在三姑娘处,她这样不知事,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往后啊,这个家里便是三姑娘说了算咯。” 元一笑道:“那还不是因为姨娘眼明心透。如今老太太正在给大姑娘物色婚事,奴婢打听了一下,着眼的都是门第不错的公子,倒是颇花了心思的。想来,姐儿也能觅得一门好亲事的。” “这便是与三姑娘交好的好处。大姐儿的外家不过商贾之家,既比不得人家腰杆儿挺得直,就得低调些。”赵氏笑了笑,胳膊横在围栏上,轻轻的依靠着,鬓边的青玉流苏微微摇曳着点在脸上,有微微的凉意,“好在姐儿这些年里懂事了不少,否则这会子,咱们怕是早就见了郡主去了。” “三姑娘虽厉害,却好是个宽和能容人的。”元一颇为感慨,“只是,咱们废了那么多心思收买了二姑娘身边的丫鬟,藏了那几个木偶,难倒就只是为了让二姑娘禁足而已吗?” 赵氏眼神闪过一丝阴冷,与她温柔的神色极是不符:“这得多亏了我父亲,要不是他在京里察觉了五房的错漏,又发现把柄被永安侯府拿捏着,咱们怕是只能眼看着她上位了。” 赵氏出身商贾之家,赵家老爷年轻时却也是中过举的,也算是儒商了。赵家世代经商,在京中颇有根基,否则以赵氏的身份也不可能进定国府做妾了。 当初国公夫人选中她抬进门给老爷做妾,多少也是看重了赵家在市井中的人脉眼线。 此番察觉五房有错漏,本该早早告知定国公的,便是她拦下了。因为她知道,事关五房的性命前程,这样的把柄苏家一定会拿来作为推苏氏上位的筹码。 秋日细风掠过,渐渐转黄的枫叶悠悠飘落在庭院的中的假山流水中,涟漪尚不及漾出去便被流动的水流冲散。 赵氏看着那枫叶随水漂流,沉道:“原本咱们设计这一出,为的就是让苏氏没办法上位而已。却没想到苏氏身边的人竟来揭发她。苏氏谋害嫡女是死罪,二姑娘掉进了厌胜之术中,那更是灭门之罪,苏氏和她,苏方氏只能救一个,苏氏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受罚。便是老天也帮着咱们呢!” 元一道:“听说大哥儿见着苏氏不肯认罪,便说要替她认下。” 赵氏“哦”了一声,尾音微扬,是江南女子独有的娇懒风情,“这就是了。只怪她往日里太过阴毒,连心腹都杀。今日这一出饶是她在是饶舌伶俐也无用了。” 元一却有不解:“可永安侯府还在,杀了苏氏……他们不会与老爷交恶吗?” “苏方氏拿筹码救了二姑娘,便是她已经默认了苏氏的下场由老太太和老爷决定了。她们永安侯府是有些面子,可面子这东西可一不可再,她们还没那么大的脸面保住了苏氏又要保住二姑娘。苏仲垣虽是永安侯府的世子,到底不过个三品侍郎,根基也不深。咱们老爷……”赵氏笑着望了望天,缓缓道:“将来会有大前程的。” 元一了然的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咱们哥儿的仇,也算是报了。” “报仇?”赵氏哼笑了一声,美丽的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恨意,“还早呢!苏氏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我便也要她亲眼看看自己的孩子是怎么一点点的死去。” 元一一惊,忙是劝道:“二姑娘已经没有前程了,姨娘您可是明白人,可不能做了糊涂事儿。若是一个不小心叫人察觉了,老太太和老爷如何能放过您?大姐儿还有三哥儿,她们可怎么办?” 赵氏只是笑笑,神情哀然。 她的第一个孩儿,她眼看着他在郡主身边长到十个多月,白白胖胖的,那样讨人喜,只要过了一周岁,他就能入族谱,是长子。 郡主还说了,到时候要把他记在名下,做嫡子,尊贵的嫡子。 可是他死了,被人下了药,害死了。死的时候,瘦的几乎没有皮包骨头,受尽了折磨。 她怀疑过郡主,可是郡主与老爷成婚六年没有孩子,对于哥儿她是那么喜欢,对哥儿那么好,哥儿死了,她哭得那么伤心,怎么会是她呢? 后来,有人查到了云姨娘,因为她也生下了哥儿,比她的孩子小两个月,她不甘心自己的孩子只能做次子,还是庶子,所以云姨娘就下手害了她的孩子。 可惜了,云姨娘死后不久,她的哥儿也突然疾病死了。 她便发觉了不对劲,分明还有人躲在背后。 她假装恨着死去的云姨娘,暗里悄悄查了整整三年才发觉了蛛丝马迹,竟是那个看起来少言温顺的苏氏! 如今可不就是她的烺云成了长子么! 哥儿的仇不报,她将来有何脸面去见他。 “告诉丹阳,以后大姑娘少来我这里。好好跟着老太太和三姑娘。” 桂子轻柔,与它浓溢的香味一起缓缓的飞扬在空中,似一场碎金的暖雨。 “我记得你和翠屏,不曾在母亲那里伺候过。” 冬生跪下向灼华磕了头,抬头细细瞧着她,似乎颇为欣慰含笑的眼中有水泽闪烁:“姑娘那时候还小,不记事。九年前奴婢爹爹病死没有钱下葬,姐姐卖身葬父,是郡主赏了二十两银子却没叫姐姐做奴才,还叫姐姐回家好好照顾我和弟妹。” 灼华微微一叹,原是如此,那时候她不过三四岁罢了。 冬生缓缓道:“我九岁时姐姐也病逝了,我那时候太小没有办法照顾更加年幼的弟弟妹妹,我把所有的银子和弟妹都给了舅舅,又把自己卖给了人伢子,后来便进了永安侯府做奴婢。苏家看我办事伶俐,将我送来伺候苏姨娘。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郡主是奴婢一家的救命恩人。可是我还没有机会和郡主磕头,郡主便仙逝了。” 灼华静静听着,眼神落在鹿鹤同春花纹的窗棂上,屋外阳光甚好,打了一片栩栩如生的影子在大理石的地面上,黑灰交错,似水墨画的沉稳。手边错金博山香炉里缓缓吐着母亲生前最爱的沉水香,香味淡淡的,很温柔的味道,就似母亲一般。 冬生的眼神落在那袅袅的轻烟上,在她眼底落了一抹如雾的迷离,:“一年前白姨娘找到我,说拿住了我弟弟威胁我帮她办事。我不动声色的观察了白姨娘半年多,想看看她到底为什么监视苏氏。后来慢慢发现白姨娘似乎很恨苏氏,我在苏氏身边久了也渐渐察觉到了她的算计。在苏氏对姑娘第一次下手之后,我便告诉了白姨娘,若是她想杀苏氏,我会帮她的。”默了默,“多巧,苏氏最后还是栽在了郡主手里。” 灼华怅然道:“为了二十两银子,你就愿意做这么多。” 冬生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弯了抹轻轻的笑意:“这二十两银子,叫父亲体面下葬,叫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熬过了好几个寒冬。大姐虽死了,我也做了奴婢,可小弟和妹妹还能做良民,我的米银足够养活她们到成年,让他们能去私塾认几个字,将来过顺当日子。这些都是郡主给的。受人滴水之恩,便该回报的。” 受人点滴之恩,便该回报! 灼华心中震了震,有多少人能记得这句话,并且做到呢?“那翠屏呢?” 冬生默了默,却问道:“姑娘知道郡主是怎么死的吗?” 灼华的神色有一瞬落进了痛苦中,积年的种种怨恨如白蚁蚀骨,最终在削皮挫骨的同意里渐渐麻木,却从不曾消失:“我知道。” 冬生定了一下,渐渐笑了起来,“是啊,姑娘那么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到呢?所以,姑娘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了罢。白姨娘总是担心姑娘会被苏氏骗了。”眼神追着那轻烟游走,晃了晃神,“郡主正院里伺候的奴仆甚多。当年姑娘抚郡主灵柩回京,苏氏代掌府中权力,郡主院里的人或发卖或发嫁,还有人先后病死。待姑娘从京里回来,郡主身边的人就所剩无几了。” 灼华了然,“她在灭口。” 第五十四章 苏氏的去路 “翠屏是孤儿,进府后认了个无儿无女的干娘,待她甚好。姑娘们扶灵走后没几日,她干娘就淹死在荷花池里。”冬生微微苍白的嘴角冷笑了一记,“那个晚上翠屏亲眼看见苏氏的人动的手。苏氏以为自己做的隐秘,到底天网恢恢,该她遭报应了。” 因为知足,但凡得了旁人一点儿的帮助和情意,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回报。 灼华默了许久,嘴角习惯性的弧度沾了雨丝的微凉:“二姐姐身边也有咱们得人吗?” 冬生摇头,“并没有。” 长天奇怪道:“卓云在听到陈妈妈要搜院子的时候,表现的十分慌乱,分明是想引了陈妈妈去查。” 秋水点头道:“上次画舫的事情就很蹊跷,卓云一直跟着二姑娘,怎么会事后问起什么都不知道呢?” 倚楼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二姑娘下到一楼,卓云突然说二姑娘的手帕落在了更衣房里,上去后直到二姑娘落水,也没有下楼来。” 庭院里的桂子被风吹着,从窗棂的缝隙里飞了进来,落在灼华素白的手背,眉心微曲:“若非,她被袁颖的人收买了?” 冬生想了想,道:“可若是没有今日一场,也未必有人会想到说去搜院子,袁家姑娘的计划未必能顺利进行。” “还有一个可能。”宋嬷嬷精明的眸子闪了闪,微微一笑:“赵氏曾有个哥儿,十个多月的时候忽得疾病死了。那个哥儿一出生就是郡主养着的,原本是等着哥儿满了周岁就要记在郡主名下当嫡子的。” “为了报仇。”灼华明白过来,叹道:“苏氏的敌人当真很多啊!” 前世苏氏能成功,看来都是因为自己的愚蠢。 她给了苏氏权力,杀死了白氏、赵氏,毁了她们的算计,最后把自己推向地狱。 宋嬷嬷思忖片刻,道:“也难说袁颖是不是收买了二姑娘身边的人,若真是她叫人把木偶藏进去的,自然也有办法把事情揭开。” 灼华觉得宋嬷嬷说的有道理,这两个人确实都有嫌疑,不过也正因为这几个木偶,苏氏才会把活命的机会给了沈焆灵,苏方氏才默认了苏氏的死活由沈家决定。 拉过冬生,灼华道:“你好好的,等苏氏之事了结,我送你去云南。” 冬生拧眉间,有阴翳浮起:“姑娘为何不叫我直接杀了她?” “那便宜她了。”手边三足错金香炉乌油油的,落在眼底是沉幽的悲凉,灼华语调微冷:“当初母亲受尽病痛折磨,我自当叫她同样受过。冬生,你们已经为了我和母亲受了那么多委屈,不能再叫你手上沾了人命。你只管看着她吃喝,不叫人有机会靠近她就是。旁的,交给我。” 冬生微微一笑,却道:“无事的姑娘,咱们打从计划开始,就没想过能活下去。” 灼华看着冬生,心头头酸酸的。 当年母亲小小善举竟让冬生如此付出,而苏氏和沈焆灵,前世里她是那么信任她们啊,可笑自己在她们眼里或许连一颗棋子都不如罢。 她开始怀疑,导致前世结果的,到底是自己不够善良,还是苏氏、李彧等人太过冷血。 灼华的神色若被晒干了水分的枯叶,显了一抹枯脆:“我知道。可我希望你们活着。只怪我明白你们明白的太晚,只能眼着白姨娘和夏竹死在我眼前。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活着,哪怕是为了叫我好受些,请你和翠屏好好活着,好吗?” “你们为着我和母亲付出至此,我自不能叫你们白受了这些,绝不辜负你和翠屏的后半生。在这里苏家人或许还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明年要回京了,你们不能跟着去。我会送你们去云南,有王爷和王妃在,你们可以安安心心的过好日子。你家里的弟妹我已经派人去接了,你放心,很快你们就能在云南团聚的。你们好好活着,这是你们该得的。” “听姑娘的。”冬生笑着点头,喜极而泣,“翠屏她还好吗?” 灼华替她擦了眼泪,微笑道:“你放心,她已经醒了,好好养着,会好的。到时候和你一起去云南,那里山高水长,没人再会害你们了。” “嗳!” 叫秋水送了冬生去苏氏那里,又拨了两个忠心的婆子过去看着,一来是杜绝苏氏再有机会联系外头,二来也是保护冬生,灼华担心沈焆灵会收买了丫鬟婆子去害她。 听风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正翻了墙头回来。 “跟了卓云,她去见了赵姨娘。” 灿灿阳光从屋檐打落进来,落在灼华的身上,鬓边的流苏在光线下摇曳了一串细细温柔的光晕,“真是她。” 宋嬷嬷望了眼香炉里幽幽吐出的乳白轻烟,道:“怕是她不肯轻易罢手。赵氏若是想报仇,如今苏氏失势,二姑娘无人照看,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望着院外一颗枫树于风中婆娑,有零星的枫叶脱离了树枝飞扬起来,被阳光照的好似一颗颗的星子,灼华感受着花香拂面,缓缓道:“把卓云捂了发卖出去。再去告诉赵氏一声儿,该收手的时候收手,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没得为了那种人再把自己和儿女都搭进去。” 听风点头,翻着墙头便又出去了。 宋嬷嬷看着灼华道:“赵氏倒也聪明,可她的手腕未必比苏氏厉害,若有动作早晚会被发觉。姑娘这是为了大姑娘和三公子的前程去提醒了。” 灼华默默一叹,润玉耳坠轻轻点在面颊上,轻轻的微凉:“都是可怜人。” 秋水办好了事情回院子里,瞧着灼华养着的花草上停了两只蝗虫,气的直戳小丫鬟的脑袋,“姑娘的花草叫你打理着,这好大的虫子在啃叶子,你这丫头眼睛那么大,怎瞧不见吗?” 那小丫鬟便是老太太挑进来的四个之一,叫静姝,刚提了二等。因为性子比较跳脱,宋嬷嬷便叫她去照管花草,养养性子。 静姝忙拿了鹅绒的掸子去赶蝗虫,边赶边道:“咱们院子里怎么会有蝗虫,怕不是要有虫灾啊!” “别胡说,如今是深秋要收获的时候,几只蝗虫有什么稀奇的。”秋水眉心跳了跳,却还是敲了敲她的脑袋,“赶紧赶了虫子把花草搬进屋子里去。把姑娘的花草咬坏了,可别怪我罚你米银。” 静姝扯出笑脸讨饶,吆喝了使唤小丫头一道帮忙。 天空中蝗虫零星飞舞,灼华叹息道:“静姝怕是要说中了。”微顿,“去请了闵大人来一趟。” 九月里桂花一茬接一茬开的正盛,淡黄色的花朵簇簇相拥,香味远可清尘、近可浓溢,风过,簌簌如雨飘洒,当是醉人。圆月清辉之下小酌一杯,便是颇有意境的。 苏氏落败关押,沈焆灵禁足不准外出。赵氏得了警醒暂时倒也没有什么动作。 原以为是要你死我活的,结果这般轻易。却也不算轻易,毕竟付出了白氏和夏竹的性命,翠屏和她也险些废了半条命。 仇报的差不多了,灼华的日子清静了却忽觉心头空荡荡的茫然,似乎生活一下失去了动力。 沈桢亲耳听了审问苏氏,晓得儿女们在内宅里虽为主,却被一个妾室算计的那么艰难,自觉作为父亲自己是多么失职,眼下哪怕奸细案无有进展,又要为灾荒焦头烂额,却还是尽量拨出时间关心儿女。 苏氏被关押后,沈桢特意找了灼华长谈一番,除了自我批评作为父亲的不合格,也肯定了灼华的宽容和善良。 如今沈桢的后院除去育有儿女的赵氏外,还有两个无有儿女的通房,都是没什么得力外家的。没了折腾算计,沈家一下子安静的叫人不习惯。 老太太深觉苏氏算计太深,索性全府上下展开了一次人员大清洗,但凡和苏氏交往过密的奴仆、管事,发卖的发卖,打发去庄子的去庄子,总之就是要叫她再无人可利用。 沈焆灵身边换出去好几个贴身伺候的,又被安排了老太太院子里的丫鬟过去伺候,听蘅华苑外门处的婆子说,内里头一下子就清静了。 灼华的院子里也清理出去几个可疑的。 老太太数了数她院子里的丫鬟,四个一等的,四个二等的,四个三等的,使唤小幺、粗使婆子八人,共计二十人,再一位管事的宋嬷嬷。 陈妈妈觉得少了,便是沈焆灵的院子里原本伺候的都是二十余人。“庶出的比嫡出的排场还大,没有这样的规矩。” 灼华觉得不必再加,看着无屋外头一张张熟悉又憨厚的小脸儿,觉得这些人在身边也便够了,“人多嘴杂难管,如此正好。” 老太太瞧着秋水长天利落能干,四个静字辈的也都伶俐着,欣慰道:“人多未必就能显出排场,忠心才是重要的。阿宁院子里剩下的那些都是经历了考验的,她又省事儿,这些人够了。省的再招进没眼力见儿的,反而闹的她心里不快活。” 陈妈妈点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指挥者小丫头们做事,一字一句凌厉又有气势,含笑道:“夫人说得对,人可以慢慢添,看到合适的再送来也行。” 老太太慢慢拨着手里的珠子道:“如今我院子里伺候的都是你一手调教的,到时候回了京里,一并给了她就是,也可省的那几房找借口塞人进去闹心。你说的也对,嫡庶总要有个分分界的。” 沈煊慧听闻之后,很乖觉的主动提出要删减人手,“孙女儿平日事儿也不多,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如今大灾,排场大了,总会叫百姓觉得官员家中奢靡,对父亲为官也是有碍的。” 老太太如今颇为喜欢她的知进退,和蔼道:“你身边的人不能裁,来年出嫁,陪嫁的人不能少。” 然后,老太太还是砍去了沈焆灵院子里五六个伺候的。 沈焆灵懵:“……”针对我咯? 可如今她身边多了个老太太身边出来的丫鬟看着,尽管心里愤愤不满,却也只能摆出一副赞同的乖巧模样,“祖母这么做是对的,没得我的丫鬟要比嫡出的妹妹还要多。” 煊慧和灼华在廊下喝茶,听闻之后,相视一笑。 第五十五章 给大姐姐推荐个夫婿 自打堂会后,总有客人登门拜见,姐妹二人也愈发的忙碌起来。 前世活到二十三,重生后又已是快三年,两世加起来她也活了二十五六了,装可爱装天真当真是不适合她了,每每陪着那些夫人太太的说完一溜的话,感觉脸都要僵了。 老太太见着煊慧利落、灼华沉稳,处理事情也算得井井有条便渐渐脱手不再管府中之事。 这日里处理了庶务,送走了客人,煊慧直跟着灼华回了院子蹭饭。 扒拉进最后一口米饭,煊慧放下筷子默了默肚皮,秀眉微拧道:“最近总是感觉饿的慌,恨不得日日加了三回的点心果子吃。” 秋水长天上了水和帕子,伺候两人漱口净手。 灼华接过热帕子,笑道:“如今事多费脑子,又要入冬日,自然就会多饥饿。” 沈煊慧捻着帕子拭了拭嘴角,叹笑一声道:“我是怕这般吃法,明年开春我这身量恐恐是要见不得人了。” 灼华轻笑,倒是瞧着她比上月里要瘦下一些了,“人劳累着,胖不起来的。” 煊慧绞着帕子,欲言又止。 灼华起身带着她进了左次间,两人在床边的罗汉床上坐下。 秋水送了蜜茶进来,出去时将门掩好,与长天守在屋外。 煊慧捧着茶盏看着茶水脆嫩,茶水的热气混着清冽的香味拂面,舒展了毛孔却舒展不了眉心的纹路,咬了咬唇,留下一点莹白又渐渐与唇色融合:“昨日祖母喊了我去入画,我晓得祖母在为我的婚事掌眼,可是妹妹,我、我心里害怕。”有些烦躁的拽了拽耳坠子,摇曳着迷惘的心慌,“看着苏氏这般恶毒算计,我心里实在是、我实在不知往后遇上这样的人,该如何处理应对。” 灼华瞧她近日总有心不在焉,心中也猜到些,可高门大院里如苏氏这般的人物不会少,后院的人越多,算计也就越多,身为后宅里的女人能做的不过是见招拆招而已。 当然,还得祈祷自己命够长。 这时候,女子身后的势力便十分重要的了。 若是娘家门高,自己又得父母亲长宠爱,兄弟姐妹都得力,且相互亲厚都肯为之撑腰,那么夫家便是为了女子的后盾之力,也会全力维护其在后院稳坐不倒。 当初她孤身在王府东宫苦苦挣扎,哪怕父亲得力、外家宠爱,依旧感觉步履维艰,便是少了兄弟姐妹的维护。姐妹、嫂子、弟媳之间的关系够好,她们的夫家、娘家也能成为自己的人脉和支撑。世家之间相互掣肘,只要关系网够硬,想要动她,便要思量再三了。 话又说回来,重中之重的还是丈夫的人选。 若是碰上文远伯之流的愚蠢男子,你便是公主娘娘,他也能变着法的折磨你、刻薄你。 阳光从桂花掠过,投了抹微金的阳光从窗户投进来,落在灼华面上,是温柔的颜色:“我倒是有两个人选,可以给姐姐做参考。” 沈焆灵此人她是不会再抱有希望了,没了前世的顺遂,本性竟也只是个心思狭隘之人,与她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也便罢了,没得又要被她反手捅一刀了。 可沈煊慧不同,她是个明白人,爽快又知进退,她既肯好好与自己相处,灼华倒也愿意为其谋划一二。 煊慧愣了愣,面色浮现惊喜,转而乍红了起来。宛若芍药盛放。 灼华盘了盘前世的记忆,挑出两个和沈煊慧年貌、家世皆为相当的少年郎来。 “先说京里的。兴怀伯府云家的嫡幼子,那公子以前在京里的时候你是见过的,眉目端正。如今十八,家里打点进了南城兵马司做了副指挥使,是正七品的职衔。姜遥哥哥说他是个不错的,颇为上进,上峰也极为看重。若是再有父亲扶持着,倒也不用慢慢熬着资历,前途可见的顺畅。” 自古女子的婚事自己是不能过问的,长辈们定下,姑娘们备嫁,若是常来常往的人家,或许婚前还能见得几面,若是定的人户是远些的,恐怕揭盖头的那一刻也不过陌生人而已。 灼华肯给她讲这些便是已经查过人家的底儿了,可见是有前途的,自然也有把握能提到祖母和父亲面前去,心下便是跳的扑通通,眼底盛了感激,“多谢妹妹。” 灼华澹笑温柔,继续道:“云海尚未议过亲事。只是武将总比文官升迁要难些,如今世道太平武将出头的机会便也少一些。” 不过马上京里便要有用得着武将的地方,若是能够立功,倒是极好的。 “还有一个,便是柳家的扶苏哥哥。” 煊慧懵了懵,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人,“怎、怎么……” 灼华捡了枚果子塞到她手里,果子上还沾着水珠,晶莹剔透的顺着鲜红的滚皮滚落,沾在指尖凉凉的,眨眨眼道:“没发现柳家夫人但凡见着你,便常会瞅着你好一番看着么?” 煊慧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抹了把汗,面上便是更红艳了。 灼华看着果子的红润色泽落在煊慧的眼底,化作了对未来的殷殷期盼,含笑道:“柳大人如今是正四品,父亲说他为官颇为不错,考级评分颇高,到时候不论是连任还是再做派职都是会升的。届时就是高阶的官员了。柳公子有过婚约,到底人没有过门不是,你若嫁过去乃是嫡妻。” 捻着果子细细啃了一口,干干的嚼着,煊慧点头,认真听着灼华说下去。 “盛老先生说柳家公子学问很是不错,开春应试绝不是问题。后年便可殿试,只要发挥正常二甲不会跑。” 煊慧明眸微睁,微微扬声的“哦”了一记。 灼华晓得她是动了心思了:“柳公子虽说比你大了五岁,到底是嫡长子。柳夫人咱们也都熟悉,温柔的性子,柳大人的庶子女她都能够照拂的很好,更何况是嫡长子的妻子了。若是你肯,今年叫父亲去定下。来年柳大人升了职,柳家哥哥再过了春闱,怕是留不到给你了。” 沈煊慧仔细想了想,云家的公子她没什么印象,不过这几个月与柳扶苏相处下来,到当真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带人周到有礼,学问也好。 他的温柔与蒋楠、徐悦的都不同,是如溪水清澈潺潺的温柔,浅浅的轻轻的,也总是会与女子保持一定的距离,是个十分克己的男子。 只是他是嫡长子,而自己不过是个庶出,柳家……真的会肯吗? 灼华看着她认真思虑的样子,心中也觉得高兴,前世这个大姐姐死在了北燕,连及笄都未过,多少也有她的原因在里头,今世里有机会给她谋划一二,挺好。 事情一件件的办着,人一个个重逢着,经历了白氏生产之事里保住了凤梧,如今又为她挑选未来夫婿,慢慢的、慢慢的,灼华竟有一种填补前世遗憾的满足感。 原来,“情”一字,未必只能是爱情,也可是亲情,甚至是友情,前世里不曾拥有的,这一回她都慢慢得到了。 滋味,甚好。 灼华看出她的犹疑,舒舒然一笑,道:“他们两个性情温和又都是肯上进的,是端正不过的人物了。姐姐是国公府的姑娘,父亲的长女,身份自然也都是匹配的。不论嫁去哪家,只要自己不过分,做丈夫的定是会护着你的。” 经历苏氏之事,煊慧对此是颇为认同:“女子艰难,行事谨慎,守住底线总是不会错的。” 灼华点头,轻轻呷了口蜜水润了润喉,又道:“这两家的公子都多,虽说妯娌间可能热闹些,但也有好处,将来侍奉婆婆也多些人分担着,总不会盯着你不放。”看着煊慧的眼神似金秋暖阳下的一汪清泉清澈细腻,“你看的也不少了,那些婆婆利害的,妯娌难处的,宠妾灭妻的,过得何其艰难,青春早逝的也不在少数。咱们女子本就艰难些,富贵什么的是其次,若能得夫君敬重爱护才是正理儿。你到底还有熤州不是?” “是,富贵云烟,咱们也是不缺,日子顺遂方是心之所向。”煊慧明媚一笑,眼中姐妹情意渐浓,便如她身上绣着金线的雀儿,耀着灿灿的光芒,伴着感激的欢喜道:“咱们兄弟姐妹,都是互为依靠的血脉之亲。” 前世二人陷在她人算计里,两厢斗气,如今跳出算计,才晓得亲情的重要和温暖。 两姐妹相视一笑。 灼华道:“左右柳公子就在家中读书,你也可好好观察观察,亲眼瞧瞧他的人品如何。你自己也可得好好表现,拿出你长女的风范来,旁人来打听也得打听得起才行。若是有这份儿心思的,我跟祖母身边儿提上一嘴,也好早早叫祖父和父亲去查探家世底细。自然了,你若想再看看,我也可与祖母好好说说的,事情许也是能为你拖上一拖的。”微有一顿,“不必自卑于嫡庶,你很好,挺直了腰杆儿便是!” “我知道。”煊慧的眼眶为诶一红,越过榻上的小几覆上灼华的手背,用力眨了眨眼:“妹妹为着我有心了,我也不是那眼高于顶的,这两家的门第对我来说已经是极好的选择,即便是父亲亲自过问也不过如此了。妹妹的心意我必摆在心头好好珍惜,不会辜负你的打算,咱们姐妹都好好的!” 第五十六章 春天里的哥儿总脸红 说来也是巧,姐妹二人说完悄悄话的第二日,柳家夫人和刺史家的夫人便登门来拜访老太太。 从前或许是沈煊慧一直觉得婚姻之事,自己身为女儿家是不能置喙的,便无做他想,只等着老太太最后敲定了告诉她一声。经灼华提醒之后再见柳夫人,煊慧便发现她瞧自己的眼神确实颇有深意,一时间竟有些羞赧之意。 她本生的明媚漂亮,一垂眸的羞涩更叫她看起来无比的娇美,似芍药迎了朝露。 老太太如今也喜欢她,更不吝在客人面前对她的夸赞。 两位夫人听着,晓得她擅女红能读书懂理家,又得老太太看重,与嫡出也是亲厚无比,心中更是喜欢了,话里便透露出想与定国公府做亲的意思。 待客人走后,灼华高兴的悄悄与老太太咬了耳朵,“孙女觉得柳家夫人挺和气的,若是做她的媳妇,该是不难的。” 老太太看看灼华,又悄悄面色绯红的煊慧,心中一盘,觉得倒是不错。 柳家门第虽低了些,但柳大人为官周正不失圆滑,升迁不难。柳家哥儿谦逊周到,学问也好,未来可期。柳夫人虽有些手腕却性子和善,端看她家中的那些媳妇皆是娇俏天真的,便知她是个不难相处的人。 待沈桢回府之时,老太太与他提了此事。 沈桢与柳大人交好,对其也是颇为欣赏,又去老先生和长子那里问了问柳公子的学问和说话处事,都说柳家公子不错,便动了心思。 两家在江南时处过一年,后来北燕又处了两年,算不得知根知底,但也是相互了解的。 总结下来,也觉着这门亲事算得上佳。 于是,沈桢开始全面调查柳家家世底细。 三日后,老太太下了帖子请柳家夫人来吃茶,也算是给了信号,好叫柳家晓得沈家也有亲近之意。 一旦沈桢确认柳家无有不可言的阴私之事,便可将沈煊慧的亲事摆上来讨论了。 煊慧与柳家相看着,灼华与蒋楠相看着,若无意外,两人的亲事算是都有了着落。 而沈焆灵有着永安侯府这样的外家,苏氏那会儿也管着庶务,也算是风头不小,哪怕堂会时出了丑,一时间还是有不少人家来打听询问,但大伙儿发现苏氏忽然悄无声息之后,也便渐渐歇了心思。 老太太那处一点消息都透不到衡华苑,也不知是老太太不管她了,还是已经敲定了破落户要把她嫁出去,沈焆灵在消息闭塞的情况下越见急躁,她心中爱慕徐惟,却连院子都出不去,心中焦急却也无能为力。听闻长姐正欲柳家嫡长公子在想看,沈焆灵更是气红了眼,不敢在老太太的人面前砸东西,闷在被窝里哭了一整日。 姐妹两在描花样子准备绣荷包,将来出嫁时多得是打赏的用处,听说此事时,一个翻了个白眼,一个抬头望望天,然后继续做事,连聊她的心思也没有。 北方的冬日总是来的特别早,一场秋雨之后换上薄袄。 九月初七,灼华的生辰,今日起她便十二周岁了。在大周的普通百姓家,这个年纪便可婚嫁了。 一大早,老太太便亲自来捉灼华起来梳洗打扮。 煊慧和熺微、烺云和熤州,也不约而同的早早来了。 两个小的添的寿礼,是一副合作的仕女图,据说画的是沈灼华,而灼华只看到了一个身形扭曲,穿着飘逸长裙的高大魁梧的汉子。 灼华看着两小的满面期待,等着听自己夸赞,咧了咧嘴,“真、真像。” 烺云则送了一整套越窑的青瓷茶具,十分雅致珍贵。 灼华细细瞧着他的神色,有些憔悴,好在并没有委顿下去。 沈煊慧送的是一对羊脂玉的镯子,赵氏也托了煊慧送来一整套的四季帐,针脚细密配色温婉,看得出来赵氏花了不少心思在上头。春帐上绣了雪片莲,寓意新生,这是告诉她,她会让自己忘记前尘恨意,迈入新的人生了。 灼华很高兴赵氏能明白她的意思,请煊慧转达谢意,表示自己很喜欢。 老先生托烺云送来一副修补好的观音像,并喊话吃饭的时候他要来的,让灼华备上好酒。 严厉也送来一份心意,十八银针。 灼华正跟着老先生学习医术,这银针可说送到了心坎儿里。 因为只是小小生辰,便未请了客人,只一家子关起门来吃了碗长寿面。 陈妈妈收拾出了一个小厅,摆出了分食宴,老老小小说说笑笑十分温馨融洽。 正要开席,蒋楠蒋公子不请自来,同行一道来的还有徐惟,两人自也是备了厚礼的。 徐惟的是一盆品种稀有的牡丹花,一看就知道是暖房里精心培育的。 灼华瞧着那盛开的牡丹十分娇艳雍容,不着痕迹的扬了扬眉,似乎前世里李彧总爱送她牡丹,说是牡丹能衬托她的典雅。 那时她还兀自想着,他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将来立她为后了,却是在后来的后来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作为正室就要贤良淑德,不可善妒呢! 那日审问苏氏十分荫蔽除了当时在场的,哪怕是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的也没几人晓得。徐惟四下看了看,没见着沈焆灵,便问了一句。 老太太和烺云面色不变,淡淡吃酒。 沈煊慧笑容寡了寡,盯着点心不说话。 两个小的早前问时老太太便说她病了,这会子听徐惟问起,便是天真无邪的回道:“二姐姐病了,正养着呢!”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众人神情也知道沈焆灵不止是病了这么简单,徐惟也便不再多问,笑了笑,落座了。 灼华看了他一眼,缓缓吃了口茶水。 可惜,如今苏氏是不可能再上位,沈焆灵也做不了嫡女了,倒不知徐惟打算如何再帮李彧去拉拢苏家呢? 那厢还有个袁颖袁二姑娘蛰伏着,等着出手呢!即便徐惟不介意沈焆灵的庶出身份愿意娶她,怕是袁颖也不会情意罢休吧! 只是如今沈焆灵禁足难出来,到不知袁二姑娘打算怎么做呢? 灼华心中甚是佩服袁颖的耐心,隐藏在北燕快两个多月了罢,竟然那么沉得住气一次都没有露面。暴戾的人不可怕,可怕便是这种既沉得住气又有算计的暴戾之人。 蒋楠笑吟吟的在灼华的案几前盘腿坐下,将手里的檀木盒子递了过去。 灼华打开一看,一整套镶红宝石的赤金头面,金光灿灿,眼角忍不住的抽了抽,“……好看。” 灼华心里的潜台词:大方! 这样的头面便是进宫见皇后也绝对够了。 蒋楠大眼忽闪忽闪,急急的问着喜不喜欢,灼华笑的十分真诚,点头,“喜、喜欢。” 蒋楠听她说喜欢,心里自是高兴极了,咧着嘴笑的愈发春风灿烂。 煊慧就坐在灼华的左手处,一瞧那宝石头面差点翻过白眼来,“妹妹十二生辰,表哥送了赤金头面,妹妹二十岁的时候,表哥打算送黄金吗?看看徐惟表哥送的,多娇嫩雅致。” 老太太好笑的指了指煊慧,道:“你这促狭鬼,还打趣起人来了!” 蒋楠似乎听懂了,眨眨眼,问道:“老、老气了?” 灼华干笑两声,“还行还行,可往后再带。”眉梢微扬,衷心道,“值钱!” 一时间小厅里欢笑声一片。 灼华心道:终于没有脸红了。 蒋楠跟着笑,看着灼华笑意盈盈,鬓边的青玉主子在说话间微微晃动,称的她温柔又调皮,浅眸流转间竟是风流韵致,白皙的面上又泛起了粉红。 灼华一口清茶哽在心口,险些被过去,这蒋楠是种了诅咒了吗? 热腾腾的寿面上来,寿星先吃第一口,灼华夹了面条正要送进嘴里,严忠来报,又有贵客上门。 “雍郡王来了。” 第五十七章 妾室的垂死挣扎(上) 老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谁?” 严忠沉稳的脸色带着笑意,道:“回老太太,是雍郡王殿下。” 老太太“啊、哦”了两声,终于反应过来,是外孙李彧来了。 李彧今年十六,大周皇室的规矩,皇子年满十六可开府建衙,他于年初时被皇帝册封为郡王,封号“雍”。只是她们一直在北燕,难得听到他的消息,是以严忠说起雍郡王的名号,大伙儿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老太太忙唤了孙儿女们去前头迎一迎。 老先生对皇室中人有心结,一听皇子来了,喊了陈妈妈找了个食盒来,装了吃食就回典正居去了。 灼华转眼看了那盆牡丹一眼,花瓣层层包裹,粉红里透着一丝莹白,仿佛是唇色褪去了血色一般。太久没有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乍一声入了耳,就似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又迅速拔出,溅了满眼的血腥点子,一时间心血翻腾,蚀骨的怨恨难以抑制,经过岁月涤荡却为抚平了伤疤,只让她在血腥的骇浪中入无根浮萍的挣扎。 前世里,她最亲近的人死的如何凄惨,而她又是如何被利用被践踏的,一幕幕、一声声折磨着她每一寸发肤,痛的那么清晰。 灼华的手有些颤抖,抚过腹部,隐隐作痛,一遍遍尖锐的提醒着她上一世里,那个人是如何迫害她的。 咽喉仿若被人生生掐住,冷汗细细沁出,在脖颈间闪着苍白的水色,灼华只觉自己此刻如置身冰天雪地一般,打从心底的发寒。 蒋楠听到李彧来了,心中本能的生出警惕来,眼眸便是盯着灼华不放,见她面色不变却在淌汗,“妹妹可是不适?” 老太太一惊,“怎么了?” 灼华迅速强压下了心头哽咽和悲怒,弯了弯嘴角:“有些饿了。” 老太太失笑:“好了,快去迎一迎,不可失了规矩,回来便能开席了。” 她们这会儿正在前院的小花厅,李彧从大门处进来也没多少距离,灼华几人刚走了没几步便迎上了李彧。 只见那人还是前世里俊俏的样貌,只是这一回带着前世的记忆再看,尽管他笑的开朗,却不难发现他眼底掩饰不去的深沉和冷漠。 到底、还是自己太不会看人了。 少年郎笑吟吟的看着她,笑着问道:“表妹可还记得我?” 与李彧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处,灼华以为自己会失控,会显露恨意,可此刻真正再见,却发现方才的气血翻涌已渐渐平息,只剩一丝淡淡的厌恶在心头。只盼着他离自己越远越好。 嘴角挂着臣女最得体的笑意,深深一福:“见过雍郡王。” 沈家儿女跟着行礼。 李彧一颔首:“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又对灼华灿然一笑,俊秀开朗,那笑容仿佛能蛊惑人心,“我称你表妹,你却叫我郡王,不大公平。” 她望着眼前这个穿着深蓝色袍子的男子,金秋的阳光带了几许富丽的碎金,洋洋洒洒的落在他的身上,渡了一层贵气的光晕,嘴角的笑意轻和,却寻不到前世以为的那股温暖的柔和之意。缓缓绽开一个微笑,灼华从善如流,“是,表哥。” 这笑容清浅如白梅傲然,又绚丽如芙蓉盛放,一下撞在李彧的心口,不由愣怔了一下,却在一瞬间又回了神。仔细瞧着眼前的少女,两年不见,身子抽长了不少,五官也渐渐长开了些,清丽雅致,眉宇间多了几分贵气,十分耐看。 倒是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淡淡的棕色,少了天真,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神秘和深沉。眼底也再寻见年少时那份闪亮的爱慕之意! 仿佛他在她眼底不过就是个陌生人! 两下里一通客气行礼,便回了小厅里。 李彧虽是郡王,可还是向老太太行了晚辈礼,左一声外祖母身体康健,右一句外祖母更加年轻了做外孙心中甚为高兴,倒是哄得老太太十分高兴。 灼华淡淡的看着,还是一如前世里的会做戏讨人喜欢。 李彧和烺云、蒋楠、徐惟坐在一处,一眼瞧去,个个儿的好看,灼华颇觉赏心悦目,却发现蒋楠似乎比他好看许多,他的温柔更为清澈单纯。 她眯眼一笑,呷了口酒,还是老太太眼光好。 李彧墨蓝的眸子不错眼的看着灼华,似天山上的星子,似乎璀璨:“我此番来是奉陛下之命先来,是为检查猎场防卫布置的。启程时娘娘算了日子晓得我许能赶得上表妹生辰,还特意备了贺礼,当时陛下也在娘娘宫里,也有赏赐。自然,我也是有礼送表妹的。” 他一挥手,侍从捧了几个雕刻精美图案的木盒过来。 灼华起身接过,陛下赏赐,还得下跪叩谢,李彧却笑道:“陛下交代,表妹于北辽一案有大功,不必跪谢。” 灼华自是从善如流,只口头表达了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便不客气的落座了。 老太太瞧着这些花儿朵儿的,眼神中有熠熠光辉,道:“陛下何时开拔?” 李彧恭敬的神色好似只是这位老太太的外孙而已,笑意纯澈的回道:“待重阳祭礼后陛下仪仗便会开拔。” 老太太算了算时间,从京都快马而来需要五六日,若是大军随行便要慢些,估计半月时间能到。虽到时候会有营地驻扎,但难保陛下会不会亲临沈家,那些交好的世家或许也会借住。如此,沈家今日起便得收拾打理起来了。 灼华澹澹吃着酒,开拔么,怕是不能了。 寿面吃完,厨房送来了热汤。 老太太身边的明月手脚利索,将汤水一一分了去各桌。 到了灼华这处时那丫头的手似乎抖了一下,震的小翁的盖子轻轻磕了一声,长天机警的看了她一眼,见那丫鬟眼下乌青明显,额间沁出细细的汗水,心中闪过疑惑,不动声色的将小瓮推去一旁。 老太太问了宫里娘娘和定国公的近况,得知丈夫和女儿很好,便十分高兴。 又问了李彧这两年来游历时的见闻。 有几回蒋楠、徐惟也曾与李彧一同游历,几人从南方的水果颇为丰富,讲到西边的烈马极为倔犟难训,再到东边儿的水产特别的新鲜,北边儿的山川格外壮阔。 又聊着京里的情形,谁家娶妇、谁家嫁女、谁家又添丁,谁家的官员升迁了,谁家的官员又被贬谪了,谁家与谁家又连了姻亲,谁家与谁家忽的又成了死对头,宫里的娘娘谁得宠、谁失宠。 三人语言风趣,偶带了调皮调侃,又引经典比喻,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灼华静静的听着,和前世的记忆做了对比,似乎改变不大。 明月见灼华小瓮的盖子没盖,也没有去喝,热气渐渐散去,便小声提醒道:“三姑娘,汤水冷了就不好喝了。” 灼华抬眼望了她一眼,只是眉目含笑的应了一声“好”。 李彧则问了许多京中时听到的传闻,灼华怎么从狼爪下救了二表妹焆灵的,又是如何察觉的北辽奸细。丝毫不掩饰对她的专注和好奇。瞧着她临窗而坐,暖阳隔着半透明的薄纱照在她一袭白底儿绣着金桂折枝花纹的襦裙上,和光同尘之下恰似身处云山雾霭之间,神色澹澹叫人捉摸不透那张稚嫩面皮下的真实心思,目光游离,好似神魂早已经离开了这个无趣的地方。 心中大有不解,当年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望着他双眼明亮的小丫头为何忽然变了?他又不着痕迹的瞄了蒋楠一眼,因为他? “从陛下处闻得表妹颇有审问手段,当初抓得北辽首脑人物,便是表妹的功劳。” 灼华笑容清浅,抬手拨了拨鬓边的青玉流苏,沙沙有声,只谦虚道:“内宅女子无甚手段,也不过话多而已。到底人还是被劫走了,小女不敢居功。” 老太太看着李彧,又细细瞧着灼华,对她们一热络一客气的态度,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又瞧了蒋楠一眼,小伙子似乎很有危机感,眼珠不停在李彧和灼华见游走,一忽会儿的紧张,一忽会儿的放松,神情颇有些复杂的意思。 有危机感就对了,老太太笑了笑,端着酒杯细细浅酌,若非下颚少了三寸胡须,还真是有一股自有神机妙算的老神仙姿态。 明月见着灼华桌上的汤水已无有热气,便又提醒了一声。 灼华停下了箸,招了她过来。 明月似有些紧张,小心问道:“可要奴婢去热一热?” 她端了汤水在手中,微微一笑似霜雪浮光:“灌下去。” 第五十八章 垂死挣扎(下) 她语音温和之下的凌冽之意不难察觉。 众人一怔,齐齐向她们这边看过来。 倚楼力气大,一把按住了她,长天接了汤水上前就要灌,明月晓得自己败露惊惶不已,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倚楼的钳制,哭喊着求饶。 很显然她对这汤水怀了惧怕。 老太太心头猛的一震,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拿下待审!” 大伙儿也瞧出了不对,忙端了汤水查看。 灼华淡声道:“只有我的有问题。” 至始至终,这丫鬟就盯了她看,而且,毒害国公夫人和皇子那时要灭族的,即便明月再忠心于背后之人,也没有这个胆子。 唤了倚楼卸了明月的下巴,把人带出去。 李彧目光微微一闪,好奇道:“表妹不问?” 灼华不屑的一笑,好似白梅绽放于银装素裹的冰天雪地之中,幽冷道:“不想听。”瞧了眼那汤水,“赏了潮汐院。” 烺云薄唇一抿,神色复杂。 有怒意从老太太眼底闪过,面上却是淡淡,但见灼华如此镇定,便不做多言,还是由了她去处置。 煊慧咬牙切齿道:“又是那个贱人!” 又? 沈煊慧所言不多,却也叫在场的外人也听出不少意思来。 徐惟和蒋楠在沈家听学,虽在前院,到底也能察觉到最近府中气氛的不对,原本掌管府中庶务的苏氏忽的没了消息,就连沈焆灵亦是许久不出来。问及沈家婢仆,皆是讳莫如深,不肯多言半句。 怕是这二人与那“又”字,是逃不开关系的了! 李彧扬了扬眉:“如何确定是谁?” 灼华的神色淡的好似一抹云烟:轻轻拨了拨那小翁的盖子,桌面上留了个半圆的水痕,“都是老算计了。” 李彧面上似有惊讶和关怀,眼底却有一闪而逝的沉怒和失望掠过。 长天端了汤水准备去潮汐院,小声问道:“可要灌了下去?” “随她。” 本就是做给李彧看的,好叫他晓得自己对苏氏的厌恶,倒要看看这个前世“深情”不已的丈夫,接下来要如何做出反应了,是否继续暗中帮助沈焆灵顺利嫁进徐家呢? 若是他当真在明知自己厌恶苏氏之余,还要去拉拢苏家,那么她倒也有很好的接口拒绝他往后的“深情款款”了。 “这是三姑娘赏了罪人苏氏的。”长天面色微冷,嘴角却是养着得体的弧度,“明月丫头说,这汤可是好汤呢!” 苏氏面上血色顿时褪尽,若嫩叶被迅速抽干了水分,只剩了干涸的脉络,若非扶着梅花折枝的长案几乎都要站不住。 长天说罢,便走了。 冬生清秀的面上扶着淡淡的嘲讽,端了汤一手扣住苏氏的下巴作势要灌她,苏氏惊慌地挥开,自己受不住力跌坐在了地上,扬起一层薄薄的尘埃,看着小瓮瞬间四分五裂,汤水洒在棕褐色的地毯上,留下暗沉的色泽落在眼底便是一片灰败的绝望。 脚尖踢了踢碎片,冬生冷冷一笑,在一旁的杌子坐下居高临下的睇着那张阴毒的面孔。 “她真的知道!她竟真的知道!真是小瞧了她!这些年竟能掩饰的滴水不漏!”苏氏再也摆不出往日的温柔样子,瞪着冬生的眼角不住的抽搐,额角浮起累累青筋突突的跳着,咬牙低吼道:“你故意的!你故意告诉我沈灼华知道了那事,你们算计好了,就是要等着我动手,是不是!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害二姑娘和大公子?不,你们不能这么做!” 冬生嘴角微弯的身姿前倾,“我们就是故意的。不过不是我和三姑娘,而是我和老太太。”就当她自私罢,不想再将姑娘牵扯进去的,“你以为姑娘当真知道了,你还有你那双儿女还能活着吗?我们姑娘是金枝玉叶,手上绝不会沾上你的血。”绣着杜鹃花的鞋尖儿挑了挑她的脸颊,“太脏了。” 苏氏何曾被如此折辱,恶狠狠的挥开她的鞋,冬生收的快,苏氏一下子扑在了地上,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气怒的原因,面上惨白,呼吸短促的好似随时都会断裂开。 冬生似笑非笑的觑着她,像是瞧着一件什么肮脏的玩意儿:“老太太虽清理了府中,可你算计了这么久,如何会不留后手安装?这样的隐患留在府中,对于姑娘来说可太危险了。果然了,你这蠢货当真就上当了。” “果然还是崔氏利害啊!”苏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脑中一阵阵的发麻,秀丽的面庞上生生扭曲出一片狰狞,“你们倒是不怕她死在我手里!” 冬生哼笑一声,不屑道:“既是我们在算计你,又怎么会让你得逞!” 苏氏一片颓然,愣愣地看着从窗口透进来的灿灿光线落在她手上,那短短几日迅速柴瘦下去的手却没有沾染了阳光的温暖,只觉那流淌的光线好似天山上的雪水一般刺骨。 外头的婆子送了午膳进来,热腾腾的一菜一汤,从未刻薄了吃喝。 秋日的风轻轻的吹进来,拂过冒着腾腾热气的菌子汤,如薄雾的氤氲在汤面回旋着打了几个圈儿又缓缓散开,就似苏氏的人生,曾疾风般卷起过精彩,也曾到达对最终目标触手可得的位置,却最终悄无声息的湮灭,无人关心。 冬生端起一碗菜汤舀着,滴滴答答的溅起厚重的涟漪,兀自说着:“姨娘尝出来没有,这里有一味好东西,叫做。”她直勾勾盯着苏氏,笑的灿烂宛若迎春,一字一句道,“……血枯草。” 苏氏爆瞪了双眼,不敢置信的瞧着自己枯瘦的手,颤巍巍的指着冬生:“你!你……” 冬生笑的极其谦卑:“我是元佑十二年采买进永安侯府的,应着伶俐尽心才被世子爷指了过来伺候姨娘的。可姨娘和世子爷可能不知道,我们一家子都受过郡主的大恩呢!”忽的冷下脸色,阴沉似勾魂者从地狱而来,“姨娘下水不净快两个月了,难倒就没有怀疑过吗?“ 苏氏的手捂着心口,北地的秋日干燥,她却觉得被一层湿黏长练紧紧缠住,沉怒之后便是怎么都发泄不出去的痛苦。 冬生静静欣赏着她青白交错的脸色渐渐成为一滩死水,指尖一挑,又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厨房里有的是聪明人。那两个月的补药,好喝吗?姑娘的东西你倒是享受的心安理得,你也配!当初你是怎么害的郡主,今日我便用同样的方法送你上路。其中的折磨,姨娘定是要细细品尝的。” “你竟是姜元湘的人!”难怪她小产后一直恶露不净,整日发虚汗,总有一种虚不受补的感觉,竟是她动的手脚。 血枯草,竟是血枯草! 熬干人的身体,慢慢的死去…… 这贱人在身边那么多年,竟还能装的滴水不漏! 苏氏维持不住往日的深沉神色,龇目欲裂:“你这个贱人!” 冬生反手一个耳光直将她的脸打偏过去,“郡主的名讳也是你配叫的!贱人,这词儿该留给你和你女儿吧!”一把掐住苏氏的下颚,将混有血枯草的汤硬生生灌了下去,“姨娘就别挣扎了,奴婢可是自小做粗活儿的。” 在小产的情况下被下了两个月的血枯草,苏氏的身子早就被掏空了,所有的挣扎原不过心头的不甘而已,却也只能是徒劳。 指尖一松,瓷碗便掉在了地毯上,没有惊起一丝响动,冬生轻轻一笑,缓缓道:“其实你做的我们一直都知道,很早就知道了。白姨娘当初就是故意叫你疑心她的,自己做的香囊里放天麻子,呵,谁会这么笨?除非就是故意的,可是你果然还是心虚了。那致人血崩的汤药是她自己备下的。可是没想到啊,三姑娘竟回去管这件事,张大夫和稳婆为了保命,什么都招了。是不是很有趣?亲手把人证送到了老太太的手里。” 震惊已经无法形容苏氏的心情,只剩了木然在脸上。自己算计了这么多年,竟都是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自以为完美的计划,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笑话! 可笑自己竟还得意了那么久! “想利用姑娘上位,你找死!”冬生厌恶的从她脸上暼过,从袖中掏出信来,在苏氏的眼前晃了晃,手指一松便飘飘悠悠的落在了她的手边,“你倒是很会拿捏人心,可惜终究是比不过老太太的。那婆子的儿子是为保护姑娘死在了北辽人手中。你言语中刺激她,叫她去恨姑娘,让她成为你的暗装。可那婆子虽未念过书,却是个正直晓得是非的,你前脚说的话,她后脚就告诉了老太太。”当然是告诉了姑娘的。 似叫刺骨寒潮兜头湃下,苏氏爆瞪了双目,“信……” 冬生垂眸道:“你许她将来让她跟着二姑娘去夫家做陪房的管事妈妈,可老太太却帮她的女儿寻了户殷实的好人家。儿女啊,你这种人都会为了女儿放弃翻身的机会,何况她人。” “您的信啊,是送不出去了。” “不过,木偶还真的不是咱们放的,不知道还有谁想要二姑娘的命啊!你猜猜?” 不是她们? 那会是谁? 袁颖? 苏氏心中愤怒,转而又茫茫然,她什么都做不了了! “本以为自己还有人手可用,没想到又什么都没了,心里很慌罢?” 冬生缓缓站了起来,神色愉悦的看着窗外的金桂飞扬,空气里都是清郁的香味,微微闭了闭眼享受了片刻死而复生的醉人,幽幽道:“若是苏侯夫人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是死在你们手里的,会怎么帮你呢!你说苏世子、少夫人还有那几个公子姑娘,还有没有活命的可能?” 苏氏的惊恐再度窜起,蔓延至四肢百骸,死白蚁疯狂啃噬,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 “姨娘放心,我会好好伺候你的,将来您兄长一家子和二姑娘的下场一字不落的告诉你,在这之前,你便慢慢熬着吧,就像当初你那样叫郡主熬着病痛一样。” 第五十九章 害羞郎君有些直白了 苏氏可以自我了断,剪子一直在笸箩里摆着,可是灼华笃定她不会自尽的。 她还会担忧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怕她把自己的将来给折腾没了。 她更是惊疑不定,灼华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郡主的死因,她害怕灼华知道后会狠毒了苏家的人,甚至会去对付烺云。儿子,那是她最大的得意,即便她死了,只要儿子是长子,将来就有可能继承爵位,她的牌位就还有可能被迎进定国公府的祠堂里去。若是儿子也没,她的一切算计,一切牺牲,就都成了白费。 似她如此阴沉算计之人定是不会甘心一败涂地的死去的。 如今她的棋没了,什么都做不了了。可越是如困兽斗,越是担忧恐惧,她就越是想活着,想看个究竟。 即便翻不了身,还是会想尽办法的算计。 活着好啊,活着才能尝尽痛苦呢! 一场秋雨下的无比畅快,本该收货的田埂便要等一等再收货,粮食沁了水收回去是会发霉的。金桂被雨水冲刷了一遍,沾着水泽,愈显翠叶英英、花朵娇嫩可爱。香味带着雨水和泥土的芬芳和清新拂在面上,沁人心脾的舒爽怡人。 那厢李彧便在沈家住下,白日里去巡视猎场,晚膳时到老太太处用膳,每回都要叫了灼华一起,灼华懒得敷衍他,总是找了各种借口推脱。 恩…… 然后蒋楠中午来用午膳时话更多了,也常常吃着饭就忽然停下来看着她,笑意温柔后又忧心忡忡的样子。 老太太很显然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不过似乎也没有要为他解惑的意思,只是笑眯眯的叫他多吃些,“如今课业越发重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灼华仰天无语,总不好叫她自己说:我对李彧无心,因为我是个半瞎,因为我讨厌他? 似乎太直白了些? 至于李彧的热情,灼华只当自己全瞎了。 回想当年初初重生时,每每看见苏氏心底也是恨意翻腾,那时她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去调节情绪,去接受现实,还险些废了右手。 如今到底不比当时,经历与杀母仇人的两年多假戏,她的心性早已经被自己打磨的很圆滑了,哪怕心底再厌恶李彧,那日一瞬间的痛苦之后亦能含笑做戏。 前世里,他也是晓得苏氏对母亲下手的,却未阻止,甚至还装作不知的和苏家联盟,欺骗她利用她确实是可恨又卑鄙,可到底不是他下令动的手,所以灼华也不想找他报仇。与他一丝一毫的牵扯都不想有。 前世被他算计也是自己脑子有问题,怪天怪地,主要还是怪她自己。如老太太所说的,犯了错,晓得改正,才是正确的。盯着前世的愚蠢,今世再把自己搭进去,那才是真的缺心眼了。 远离李彧,远离沈缇,远离白凤仪,远离人渣,过自己的人生! 用完午膳原是要歇午觉的,蒋二公子却是黏着她不肯去稍间的,妹妹长妹妹短的说个不停。老太太也不等她,自己便进去睡了。 蒋楠那双似蓄了嫩柳芽头的温柔眸子一闪一闪的瞅了她好半晌才道:“昨日下学的时候他来寻我说话。” 灼华自然晓得他说的是谁,却故意装作没听懂的去逗他,眉梢含了疑惑道:“他?谁?” 蒋楠抓了抓手背,站了起来,着急道:“丞宣。”李彧的字。 灼华似乎恍然的“哦”了一声,“是商量了下一回一同去哪里游玩么?”微微一叹,点了脚尖坐上了庭院里的秋千,幽幽的语调里有对山川河流的向往:“哥哥们倒是自在潇洒的。不似闺阁女子,便是去一趟寺庙都要带一大堆的人。山川大海,也便只能在诗书里见识了。” 蒋楠站在一旁轻轻推着,见她眼中的向往,温柔道:“妹妹这些年随着伯父各地任职,已经比旁的闺秀要见识多许多了。北地山川广阔,妹妹心胸也甚为宽广。”默了默,小心试探道:“家中韵妹妹定了沐王爷,两人青梅竹马如今倒是还能一起疯玩,若是成了亲真的做了皇家妇,那些个规矩体统的守着,怕也是只能艳羡旁人自在了。” 九月里的正午阳光十分温暖,坐在秋千上悠悠晃着,裙摆与大朵大朵的菊花一同绽放,连人也越加娇嫩明艳起来。 灼华侧首看了他一眼,姣好的阳光下他衣襟上的翠竹叶尤显脆嫩挺拔,那张嫩白的脸色泛着微微的红晕,如此青春纯澈,垂眸一笑,“若是韵姐姐舍得沐王爷这样好的郎君,做个世家小儿媳便是可以继续自由自在了。” 蒋楠握在秋千麻绳上的手微微一顿,拉停了秋千转去了她的面前,抿了抿唇,问道:“妹妹是否愿意只做了寻常人家的新妇?” 这呆头鹅竟倒是直接了起来,果然很有危机意识了。 灼华抿了抹笑,歪头看着这嫩脸皮的小郎君,“寻常人家?妹妹我呢好歹是国公府的姑娘,父亲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如何能嫁了寻常人家?” 蒋楠似楞了一下,却又听她道:“我要嫁的郎君便不是状元探花,也得是为翰林大人吧!” “我、我会努力的!”蒋楠微拧的眉心渐次舒展开,似乎带了春日的阳光在面上,温柔的几乎要滴出水来,“妹妹该好好养着身子,寻常便不要为琐事打扰了。来日我、我带妹妹去见识山川湖海。” 瞧着这俊秀少年郎的脸,想象着那时的自己是否就是这样闪耀着目光看着那个人,灼华挑了挑眉梢,逗道:“表哥为着自己的前尘自是要努力的,如何与我说来,便是要说也该去与表嫂说才是。” 蒋楠的脸色便是那簇簇的海棠花也要比不得,侧身让到边上,轻轻又为她推起秋千,赧道:“妹妹知我何意。莫、莫要逗我。” 来回摇摆间感受秋风的细腻,隐约有菊花的清香,灼华深觉自己当真是老了,逗弄起小郎君来便觉十分得趣。 天空中由远及近的传来“嗡嗡”声震天,一时间乌黑一片。 蒋楠赶紧将她拉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院子里充斥着翅膀的拍打声以及树叶被啃食的声音,嗡嗡的渣渣的,叫人忍不住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地里劳作的农民叫这群虫一撞,几乎站不稳。 待“嗡”声彻底过去,原本黄灿灿的地里一片空荡,农作的汉子眼见如此当场痛哭。 蝗虫一路打西夷小国而来,经过大周的北燕省、大宁省、幽州,一路冲去南楚,所到之地天际发黑,寸草不生,一片萧条。 灼华心中默默一言:李彧果真是灾星,一来就闹灾。 感觉手心一阵温热,低头一看,这位少年郎红着脸正看着自己,挣了一下,然而这位郎君却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灼华:“……”小郎君,说好的害羞内敛呢? 第六十章 蝗灾起 “经历干旱,好容易等来雨水,却险些闹了涝,眼看着就要收获,全没了。” 宋嬷嬷皱眉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大树,眼底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灾情,感慨道:“当年我家乡就是因为这虫灾,颗粒无收,那年冬天不知饿死了多少百姓。老的小的,尸横遍野,开春时因为尸体无法极时焚去,又闹了瘟疫。待道瘟疫过去,几乎成了空城。” 秋水长天没见过此等虫灾,现在想来还不住的起鸡皮疙瘩,两人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长天垂着嘴角道:“北方之地土地贫瘠本就难有丰收,百姓辛苦劳作做,也不过求个温饱而已。一波三折,以为总会熬出来,却是定了今年没得收成了。”微微一默里有担忧扬起,“咱们这样的人家还能有个饱饭吃,普通百姓今年怕是不好过了。” 灼华问了倚楼:“咱们收的粮食如何了?今日之后米商必是要关店了。” 长天不解道:“这时候那些米商还不趁机提价,怎么关店?” 宋嬷嬷解释道:“不论何时何地,米面等粮食的定价都是由商行和官府统一规定的,同样等级的米商行给出一个价格,各个铺子看着情况自行向上或向下调拨一些,但绝不能超过商行给的幅度,否则便是恶意竟争,是要吃官司的。” 长天恍然,“可官府怎么会同意这个时候涨价啊?百姓们已经很艰难了。” 宋嬷嬷淡然一笑,摇头道:“人命和银钱,从来都是银钱重要,百姓疾苦,可官府还是要给国库一个交代的。在皇帝发出免征特赦前,官府不会阻止米商提价。” 灼华望着窗台上一盆只剩光秃秃枝干的三色堇,枝干被啃的好似锯齿一般,风一吹便拦腰截断,好似百姓心里的那点期望经不起一丁点的摧残,轻轻的、断裂了:“丰收时米价一斗十文钱,北方之地价略低些,如今这般灾年,会在三四十纹左右。” “都没收成了,谁家吃得起啊!”长天蹦了起来,又忙问了倚楼米粮的囤收情况。 倚楼回道:“各大小寺院、道观、庵堂都运去大批,西郊的庄子里也囤下整整两船,酒铺和酿酒坊囤满了仓库。府中不能囤太多,不足百担。不过严总管在两处别院也囤了些。” 灼华算了算,除去寺院里的米粮,若是只布施与周围一片的百姓,约莫能撑住两三个月,说多不多说少也挺少,“寺里可说什么了?” 倚楼道:“米粮给的实在多,各寺的主持确实都有问,陈叔都按照姑娘交代,只说部份赠了寺里,其余做了布施赠粥与百姓,也大约提及了一下姑娘在县志中看到的灾情。” 宋嬷嬷笑道:“此刻那些个大和尚,怕是都在感叹姑娘的未雨绸缪了。” 灼华垂眸长吁如叹:“原该是做好事不留名,如今咱们却是故意要留下名,也真是……罢了,希望能替父亲分些忧吧!” 宋嬷嬷点头道:“到时候咱们沈家和各个寺院一旦搭起粥棚,其他官员府邸,北燕的世家耆老,甚至富商之家都会做出响应的。只要撑到朝廷的赈灾米银到了,老爷也可松口气了。咱们也算功德一件了。” 撑到朝廷的赈灾米银过来? 难啊! 虽说北辽的奸细提早暴露,可如今查到的东西几乎又回到无,当初那个开城门迎敌入城屠杀的内奸还没有找到,北辽何时动手也不知道。 只怕对手此刻正在酝酿计划,等着挑拨官民冲突。北燕的暴乱恐怕是避免不了了。 北燕城破,也不知她们是否还能如上一次那么幸运,顺利躲过。 蝗虫一过,老太太忙使春桃来喊了灼华过去。 “听说你早早在府里囤了些陈米?各寺、道观甚至庵堂也送去甚多?”老太太拉了灼华坐下,“你似乎早就料到了今日灾祸?” 如今灾情一现,怕是不只老太太要问,好些人都想问吧? “祖母还记得三个月前那颗被累劈成两半的榕树么?您看。”她取出一本县志翻给老太太看,书本颇有些年代,书页灰黄的有些破烂,证明它容纳的历史十分悠远:“八十年前,那颗榕树还没有那么高大的时候也曾被劈过,后来那年北燕遭了大冰雹,不止庄稼全被砸烂连着房舍也毁坏严重,百姓伤亡甚多。” 老太太挨着窗边的光亮细细一看,果真有此事。 蝗虫掠过之后的天空还是那么明朗,老天似乎忘了去同情它普照下的子民,枝影落在窗纱上显得那么单薄,灼华道:“虽说大约也只是凑巧,可我心中一直慌着,一旦百姓与大灾,父亲怕是要头痛的。所以便想着趁着陈米出仓贱卖时囤下一些送去寺里,在送出陈米时也不曾叫人隐瞒,但凡有香客听到,愿意信的,这时候家中想来也已经囤下些米粮了。” 老太太十分赞赏的同时,也觉得她十分大胆,道:“很好,哪怕无有今日之灾,只当多做几回布施也无不好的。” 秋日的外袍上绣了朵朵霞色的云,让那素白的面颊看起来有一丝红润,只是那红润在寥落的窗影里少了青春的鲜润,灼华点头道:“毕竟咱们身为官眷,孙女不敢拿府里的名义大肆囤米,一旦引起恐慌,怕是适得其反,所以只能送去各寺,而家中只少许囤一些。希望这杯水车薪,也能有所用处。” 老太太频频点头,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是,大肆收米确为不妥,阿宁想的很周到。百姓家中应是尚有余粮的,待到官府开仓后,咱们再架粥棚。” “好。” 老太太话头一转,面色严肃道:“冬生去苏氏那里也快有一月了,却迟迟没有动静。我知道你私下见过她,不过问是祖母信你。若说先前不动手,是为了除净她的暗装,可如今如何还留着她?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上回苏氏使人下毒,灼华却只点破,甚至都没有要追究,老太太心中的疑惑自然盘踞不去。 灼华垂了垂眸,长长的羽睫好似寒鸦于寒冬中欲起飞,扑腾着乌黑的翅,在眼窝里留下一抹浅青色的影子:“祖母,可再给我些时日么?” 老太太眉间皱起纹路,无有怒意,只是担忧,“这是连祖母也要瞒着了?” 灼华靠着老太太的肩头,沉闷的声调里是全完的依赖:“不是不能说,只是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阿宁从未想着瞒祖母。有些问题我还在查证,也需要时间和证据证实自己的猜想。待到查证,阿宁会全部告诉祖母。” “你们到底再查证什么?你要叫冬生做什么?”老太太掰正她的身子,忧心道,“好孩子,告诉祖母,祖母会为你做主的。” 灼华摇头,嘴角习惯性的弧度里有惘然的痛苦。 老太太心中担忧却也不敢太逼了她,终是没再说话。 第六十一章 京中的算计 京都的繁华富庶是北地无法追赶的,彼时依旧是秋风习习,百姓的脸上皆是凉爽的惬意。重阳灯会并没有因为皇帝和京中勋贵们的开拔而冷清。人声鼎沸。 可惜灯会的热闹之下竟发生了人贩子拐卖孩童的事情,一夜间在灯会上消失了十个之多的孩童,有男有女,大约都是四五岁的天真年纪。 恰巧,其中便有苏氏身边刘妈妈的一双孙儿女。 刘妈妈的儿子是独子,成婚十年也唯有那一双儿女,如今孩子走丢,媳妇顿时崩溃疯癫了,丈夫在侯爷处伺候,脱不开身,只得刘妈妈和儿子出来寻找。 这日里刘妈妈正拿着孩子的画像漫天的寻找着,走带偏僻处的时候被人一棍子闷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时,却是在一处昏暗的房间里。 她身边的地上有一小翘几,上头摆着一只三足的白玉香炉正悠悠袅袅的吐着乳白的轻烟,门缝中吹进冷风,烟雾炸散,刘妈妈缓过神来,跌跌撞撞的想去开门,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 忽的,刘妈妈似听到一声笑,是个男子的声音,很年轻,那笑声带着看戏的有趣,似乎十分高兴她的慌张和恐惧。 刘妈妈只觉心尖都在发痛,她僵硬的回头看去,只见小翘几之后摆有一架屏风,后头隐约有人的身影正望着她,见她回头,还冲她招了招手。 退下瞬间失力,刘妈妈颤抖着靠着门板,却还是虚张声势的大声报出家门道:“你们什么人,你们可知我是永安侯府的人!” 屏风后的年轻男子笑的更加肆意,似乎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轻轻一挥手,身畔的护卫立马从桌上捻了个东西,从屏风后头扔去刘妈妈的脚边。 刘妈妈捡起一看,心中大惊,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就是她回京后专程给孙子打的金锁,上头还刻了他的名字。 紧紧捏着金锁,她向屏风后头扑去,可还未靠近便是眼前一黑的被撞回门板上,滚落在地,口中闷出一口血,痛的缩成一团。 那人肯定不是什么人贩子,将自己抓来定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刘妈妈伏在地上狠狠喘着气,咬牙问道:“你们想怎么样!要银子还是什么,我都给你们,只求你们把我孙子还给我。” 男子轻轻笑了笑,端了茶盏悠悠拨了几下,缓缓呷了一口,幽幽道:“银子我没兴趣,我呢,只对你的秘密感兴趣。不如咱们做个交换,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就把孩子还给你,如何?” 刘妈妈心下迅速的盘桓,双目顿时爆瞪了起来,“你们是白氏的人!”白氏已死,却没想到她还留了后手,“我没有什么秘密可以跟你交换的。” 男子笑意不减,只见他手指轻轻点着杯盏,丝毫不着急,语调不紧不慢道:“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 刘妈妈捏着金锁,心里冷成一片,白氏会算计苏氏,肯定是知道了当年的事情,这会子他想知道的无非就是当年苏氏是怎么对清澜郡主下的手。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可她不能说,她太清楚苏仲垣的手段了,当初他可是连“那个女人”也下得去手的啊!若是她出卖了苏氏,自己死路一条便罢了,怕是丈夫儿女都要死。 可是孙子…… 惊惧如长练紧紧缠绕心头。勒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儿子被那贱妇废了身子,以后再也不能生育,若是孙子没了,刘家便要断在她手里了呀! 刘妈妈心中惶惶不安,喃喃自语:“不能说,可是……” 男子笑吟吟看着她挣扎,轻轻的抬了抬手,后头又出来个人,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孩子。 男子接过孩子抱在膝头上,轻轻的拍着他的胸口,仿佛哄着他睡觉,“这孩子乖巧的很,吃吃睡睡,也不吵人,只可惜了这么乖的孩子,却活不了了。” 他从身后取条披风覆在孩子脸上,似乎颇有几分惆怅,“还是别叫他看着我了,会心软啊!” 说罢,猛地掐住小娃娃的脖颈,孩子呼吸不过来,从梦中惊醒,拼命的挣扎着,挥着拳踢着腿,发出丝丝沙哑的“额、额”声。 男子缓缓加大力道,隔着屏风笑眯眯的看着刘妈妈,“你可以慢慢想,没关系,还有一个小女孩呢!” 刘妈妈这才反应过来,被掐住喉咙的是她孙子啊! 连滚带爬的扑向屏风,阴暗处窜出个带着银色面具的护卫,幽光一闪,自己的背脊一架被踩住,她看着孩子痛苦的挣扎,拼命的哭喊哀求,“你住手,你住手,我说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你放开我孙子,你放开他啊……” 男子轻轻“哎呀”了一声,缓缓松了手,道:“早说不就好了,白叫孩子受这惊吓。” 一旁的侍从立马将喘过气后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抱了出去。 刘妈妈听到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晓得无有性命之忧,顿时失力的趴伏在地上。见她不再冲上前去,护卫撤了脚又闪回暗处。 男子取了纸笔,指尖收拾着笔头的分叉,微微抬眼瞧了刘妈妈一眼,道:“说说吧,清澜郡主那里,你们是怎么下的手呢?” 刘妈妈颤巍巍的站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壮着胆子提出要求,“我若告诉你了,我和我一家子都活不成,你能给我什么保障?” 男子挑了挑眉,十分爽快道:“你的这对孙儿女呢既然已经丢了,自有旁人带了去远地儿养着,嫁娶生子,该姓刘的还是姓刘,如何?” 刘妈妈闻言还是没有放松下来,她咬着腮帮者瞪着里头的人,又道:“我如何信你会遵守诺言?” “我想得到的东西,迟早会知道,还真是不缺你一份口供。”男子皱了皱眉,十分不理解她这种人的想法,占板上的鱼肉而已,跟他谈条件将信任,有什么胜算吗? 随手一扔手中的笔,男子微微倾身靠着椅子的扶手,慵懒道:“孩子真是好孩子,可惜了,有一个愚蠢的祖母,杀了吧!” 刘妈妈一听顿时吓得掉了魂儿,忙跪地哀求,“信,我信,别、别杀我的孙子。” 男子竖起了食指在面前晃了晃,“不要再与我谈条件了哦,我这个人没什么耐性,明白吗?” 刘妈妈忙不迭的点头,再不敢多言。 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执起笔来,想了想,问道:“你会写字吗?” “会、会。” 护卫接过纸笔拿去外头的桌上,又一把将刘妈妈拎了过去,“你写。” 刘妈妈见那卫护高大十分,露出的双眼满是杀意,吓的浑身打摆子,忙是胡乱点头,拿着笔开始写。 男子坐在后面幽幽的喝茶,时不时的提醒一句“写的端正些!”或者,“写的不对,我会生气的,为孩子想想哦!” 他的语调颇为调皮,听在刘妈妈耳中却如鬼魅一般。 一柱香的功夫,一式三份,事情交代的清清楚楚。 男子一份份翻阅过去,抬眼瞧了她一记,“不会写漏了什么吧?错了,我可不敢保证那两个孩子将来回过什么日子了。” “没、没有……”刘妈妈颓坐在椅子上,僵硬的摇头,忽的又跳了起来,“你、你说话……”可要算数。 不过她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又被一棍子闷了过去。 护卫询问,“少主,是否了结了她?” 男子摆摆手,笑眯眯的眼底却无什么笑意,道:“人证死了,口供可就不算数了,后面的戏码可还有什么趣儿。” 主子是狐狸,护卫自然也不笨,一想也便没明白过来。刘妈妈的孙子女还在他们手里,她是不敢露出端倪的,苏仲垣能灭她一家老小,却灭不了她“丢了”的孙子,而他们却可以斩草除根的。 刘妈妈被拎了出去,那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一张娃娃脸亲切,一对酒窝里盛着慵懒的贵气,只那双眼睛隐隐透露着主人的锐利和深沉:“一份送去北燕,一份送进宫里,一份……待事情结束后送去云南。” 护卫犹豫了一下:“皇帝似乎很重用苏仲垣。” 娃娃脸的公子笑了一声,润白的指尖轻轻划过屏风的薄纱,满不在乎道:“一个奴才而已。那个疯狐狸,瞒他做什么……”知道了,玩儿起来才更有趣。 护卫点头退了出去,这时候又有一墨衣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除了那双眼睛,他的长相与娃娃脸的兄长几乎没有一处相似,他有着一张杀手般的冷肃面孔,厉眼薄唇,满脸寻去几乎没有表情产生的纹路。 “妹妹的计划得加紧了。” 娃娃脸的公子不知何处取出了一把折扇,一下一下颇为悠哉的拍着掌心,嘴角勾着,笑的无比亲切可爱,却又说不出的冷厉,望着门外的一片空明积水的沉静,缓缓道:“不急,慢慢铺陈,总会一个不差全部送去给姑姑陪葬的。不好废了妹妹一番计划不是?” “小丫头,真叫人刮目相看了。” 第六十二章 二姐姐杀人了?(一) 因为蝗灾,北燕、大宁、幽州八百里加急文书上奏,一为请罪,二为请求粮草。那时皇帝仪仗已经行至京外百里的沧州,闻信只得取消行程现行驻扎于沧州郊县,与同行的百官商议赈灾之事。 李彧原是为了狩猎一事提前来查看猎场的,如今便被皇帝另加委任,督查北燕官府开仓平灾。并责令徐悦与周恒等尽快查清奸细一案,以免被奸人利用大灾挑起民乱。 为了皇帝狩猎和北辽奸细一案,北燕的官员数月的连轴转,几乎个个瘦去一大圈。好容易猎场那边一切准备完善了,皇帝却不来了!如今又逢大灾,官员们不约而同的觉得自己可能跟北燕这块地八字不合,满腹牢骚却不敢抱怨,个个都苦的想上吊。 而奸细一案进展缓慢又跌宕起伏,千户所上下整日经历松一口气然后又狠狠抽一口冷气的循环,杨千户等人恨的头顶冒火,却也只能拿已捉到的小角色刑讯逼问。 听倚楼形容,不论是从衙门还卫所出来的官员个个神色肃穆,表情凝重,脚步匆匆,却没有一个不虚浮的,跨个台阶都要踉跄几下。 灼华和老太太听罢,也只能叫了厨房炖些补品给沈桢送去衙门。 老太太其实是个最心软不过的人了,想到了儿子,自然也想到了同为朝廷辛劳的侄孙辈。 “自家人都不在身边,没日没夜的忙也没个人好好伺候,下人只管你吃饱,可不管你是不是吃好。再能耐也都只是孩子呢,实在可怜。” 灼华望着横梁上的雕画,默默道:打仗的时候风沙苦寒什么没经历过,徐悦和周恒其实都挺皮糙肉厚的,并不似他们的美貌一般娇气。 当然,灼华是不会说出来的,心头还暗戳戳的将老太太的关心转换了意思,当做是老太太心疼孙……媳妇?是罢?还是孙女婿?嗳,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了。 啊,不知道三哥哥晓得周恒这样辛苦,会不会心疼啊! 要不要告诉他一声呢? 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好戏可看呢! 而这位雍郡王殿下常年在民间游历,对田埂之事颇有见地,前年西北干旱,百姓收成艰难,他上奏皇帝请求减免赋税,又劝服当地富庶人户捐银捐粮,让西北的百姓安安稳稳的度过了那年的冬日,是以李彧在百姓中口碑极好。 接到圣旨后,李彧连日里下去郊县田间查看,慰问安抚受灾百姓,督促官府择日开仓放粮,一时间夸赞之声流传于民间。 可惜糟心的事情却并没有减缓了脚步而来。 九月二十五时,宋家送来拜贴,请阖府三日后去参加赏花宴。 沈煊慧望了望光秃秃的院子,莫名道:“赏花宴?虫灾刚过,只有被啃的乱七八糟的枝干,赏的哪门子花?” 索性虫灾刚来,百姓家中尚有余粮,还不至于出来乞讨,否则叫人瞧了这个时候还在办宴席,亦不知要闹出多少闲话了。 请帖上的黑子落在浅色的眸底,化了一抹沉闷,灼华叹道:“这算是冲喜宴了。” 老太太长吁一声:“世事无常,天命难违。” 那日一到,老太太便带着孩子们并李彧去了文远伯府。 因为李彧说情,沈焆灵也一并同行。 灼华听闻,只是笑笑。这李彧啊,还不肯放弃拉拢永安侯府。可再怎么努力,最后只能是一场空而已。 沈焆灵一身浅青色的襦裙,只挽了一支玉簪,人瘦了一大圈,眉目流转间素雅又可怜。见着老太太规规矩矩请了安。她晓得苏家和李彧暗中有所牵连,今日能出来,多半也是他的情面,见着他,不忘投去感激一笑。 李彧站在灼华身侧,微微一颔首,笑容亲切。 内战是内战,不可闹到外头给人看笑话,这个道理大家都晓得,出了大门便是一副和婉面孔。只是谁都不肯去搭理沈焆灵。 眼见自己如此处境,沈焆灵忙是摆出亲厚样子表示想与灼华一架车马,好与她续续情分,拉拢拉拢关系,老太太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拉了灼华一架。 沈焆灵尴尬的愣在原地,美丽的大眼蓄着欲落不落的水泽,无限委屈。 烺云拖着熤州,叹了一声,哪怕再是气恼她的不懂事,到底还是自己的胞妹,耐着性子上前好言说了许多,才将她劝上了煊慧她们的马车。 在门口迎接的是文远伯和宋二姑娘。 灼华松了口气,总算没有让个妾室出来迎客,否则她真怕老太太转头就走了。 虽说是赏花宴,倒也没有布置的太过奢靡花俏,也只是请了几家香相交好些的,叫蒋氏再听几声热闹。 与文远伯寒暄了几句,老太太便带着孩子们去了蒋氏的住处。 乍见宋文倩,形容枯瘦,眼里毫无神采,灼华和老太太几乎都吓了一跳。 先跟着丫鬟进了稍间去看一看蒋氏。 她闭着眼躺在床上,瘦的已经脱形,仿佛只是一层皮囊包裹着骨架,就似鲜嫩的树叶一下子被抽干的水分,只剩了无生气的脉络枯槁。贴身伺候的丫鬟见她们进来,忙在蒋氏的耳边喊了几声,蒋氏艰难的掀了掀眼皮,最后还是没能睁开眼,又沉沉的睡过去。 兄弟姐妹几个相互望了望,不约而同的猜测,怕真是没有几日了。 眼见蒋氏是无法说话了,灼华几人便退了出来。 老太太打发了其余几人回前院去,让灼华去开解开解宋文倩。 “你们两个说说话,这里我照应着。” 生怕蒋氏有所情况,宋文倩不敢走远只去了右次间里说话。 终日陪着病重的母亲,连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心里的害怕只能自己咽下,如今见得灼华,文倩忽觉自己娇气了起来,眼泪不争气的滴滴答答:“以后这个家里,便只剩我一人了。” 灼华心头默了默,不知如何劝慰,能做的不过是静静的陪伴而已。 宋文倩哭了许久,似哭出了心中的憋闷,才渐渐平息下来,望着灼华的眼里全是茫然,“你如何熬过来的?” 彼时天光正盛透过青柳色的窗纱落进屋内,却驱不散积年的汤药浓雾,翠竹的细细之感相互擦过,有沉压的磋磨声落在耳中,灼华摇摇头,“麻木了也就习惯了。” 宋文倩瘦到肖尖的脸上浮了抹苦笑,“每日给自己说,说的嘴都苦了,以为自己可以接受的。” 灼华只道:“什么滋味都好,尝多了,就都一样了。” 痛苦的人听多了安慰,说再多也无用,还不如给她一点同病相怜的相知感,也算是一点力量给她依靠,这样的路唯有让她自己慢慢接受。 文倩看着窗棂被风吹开了一裂缝隙,阳光无遮无拦的投进来,沉幽光影里尘埃似一尾尾渺小的鱼儿游曳在蔚蓝无边的深海里,那么微不足道的随水漂流,心头生出一股无力感。悲哀道:“到底还是你懂我。” 两人起身出了次间,正迎上老太太从里屋出来,神色沉沉的如铅云压顶,还以为蒋氏出了问题,文倩忙冲了进去。 灼华尚来不及问,老太太便拉着她往外走,道:“温氏死了,灵姐儿……那丫头拿着刀子出现在温氏屋子里。” 灼华脚步匆匆的跟着老太太,眨眨眼,再眨眨眼,完全不敢相信,她?杀人?温氏? 老太太脚步极快,“这个死丫头,到哪里都要惹出些是非来!” 灼华静静跟着,默了默:“祖母觉得二姐姐会杀人?” 曲折游廊下的光线有一阵没一阵,落在老太太的脸上明灭不定的阴影,冷笑道:“她?哭哭啼啼她拿手,叫她杀温氏?温氏是吃素的嘛?你二姐姐也没这个脑子和手腕!” 跟着报信儿的丫头一路快走,与文远伯一前一后到了温氏的住处。 沈焆灵襦裙上溅满了血迹,六神无主的缩在角落里低低啜泣着。刀锋上血迹在阴暗的角落里闪着阴谋的幽光。 温氏的尸体趴伏在室内的小翘几上,血流如瀑的蜿蜒在几下的灰白砖石上,四周散着星星喷溅的血迹。 她的丫鬟跪在尸体旁边,同在的还有几位官家太太。 文远伯怒视着沈焆灵,见老太太领着灼华进来,恨恨道:“表姨母,您该给个交代。” 老太太点头淡淡“恩”了一声,缓步进了屋,看着地上跪着的丫鬟问道:“你是温氏身边儿的?是你亲眼瞧着我家姐儿杀的人么?” 那丫鬟早已经吓的面无血色,牙齿打颤的回道:“奴、奴婢朱、颜,是伺候姨娘的,没、没亲眼看、看见,奴婢进、进来的时候,姨娘已经到在地上,沈、沈二姑娘拿、拿着刀子站在姨娘身边。” 文远伯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们看看她,满身是血,不是她还有谁!” 老太太镇定如常,觑了文远伯一眼,沉声道:“即便你们认定我孙女儿是凶手,总也要让我问上一问,弄清个始末罢?” 文远伯一声哼,撇开了脸。 老太太面色微凝的扫过沈焆灵,沉了几息,却是问了朱颜道:“人什么时候死的?就在此处杀的?凶器在何处?当时可还有旁的人在?” 老太太问了一气,朱颜颤颤巴巴的回道:“奴婢亲眼看着沈二姑娘站在温姨娘的尸体旁,手里还握着刀子,滴、滴着血。今日客多,温姨娘院子里的奴婢大多都喊去前头做活了,姨娘刚巧叫了奴婢去煮茶水,还有两个粗使的婆子,都在外头候着,没、没人瞧见。” 老太太走近那刀子一瞧,果然刀身和手柄都沾满了血迹。 几位太太瞄了瞄沈焆灵,也道:“我们几个原是刚从夫人那里出来的,一听喊声就赶了进来,却是如那丫鬟说的,便是沈二姑娘拿着刀子站在一旁,再有也就是这个丫鬟了,无有旁人。” 宋蕊没多时也匆匆赶来,裙摆拖曳起门口的一片尘土飞扬。 一见温氏倒在血泊里,顿时哭得撕心裂肺,扑去沈焆灵的身边拽着她狠狠就是两个耳光,在沈焆灵的脸上留下几道指甲刮过的血印子。 “杀人凶手,打死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姨娘!你还我姨娘!” 第六十三章 二姐姐杀人了?(二) 老太太忙喊了人将两人分开。 在场的人看着沈焆灵甚至是灼华的眼光都变得有些怪异,脚步都不着痕迹的往别处挪了挪。 灼华深觉无奈,真是“一女犯错全女连坐”啊!若非如此,也真的懒得每次都给她去善后。 宋文蕊挨着椅子哭的凄凄惨惨梨花带雨,太太们围着宋文蕊安慰着。 灼华瞧着却觉得她并不是真的伤心,生母被人杀死,进来第一件事不该是先看尸体么?她却是直冲着沈焆灵去,甚至都没有靠近过尸体的方向。 唇角飞快的一勾,有意思。 沈焆灵被打的跌坐在地上,发髻间的玉簪在她到底的时候沾了血迹,莹白衬着血腥,泛着妖异的光。跌跌撞撞的爬去了老太太,眼神慌乱的叫喊着:“祖母救我,不是我杀的。孙女从表姑母那里出来,走到莲池那里被人打晕了,醒来的时候便在这里,手里、手里握着刀,可、可她已经这样了啊!我真的没碰过她呀!” 灼华微微一皱眉,果然如此! 春桃将她扶了起来,在她耳边小声的安抚着,“二姑娘冷静些,交给老太太来处理,没做过的事情,咱们也不能叫您受了冤屈不是?您得相信老太太。” 沈焆灵抽抽泣泣的看着老太太,见着老太太点头,这才由春桃抚着跌跌撞撞的站到老太太的身后去。 灼华仔细观察了温氏身旁以及沈焆灵身上的血迹,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话,老太太惊了惊,“当真?” 灼华点头,带动了流苏晃动,坠着的明珠轻轻点在了脸颊上,微凉道:“该是如此的。” 老太太“嘶”了一声,唤了春晓道:“去请按察使大人和刘老太医进来一趟。” 宋文蕊一听立马跳了起来,又哭又喊,“叫她们做什么?顾家夫人和顾大姑娘确实与你沈家交好,却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包庇你沈家女!” 果然,几位太太看着老太太的眼神也怪异了起来。 文远伯的脸色阴沉的厉害,碍着老太太是长辈,又是定国公夫人,只能压着嗓门低声喝道:“不要欺人太甚!” 灼华扶着老太太在一旁坐下,澹澹道:“既然你宋家可以无有人证的情况下断定我姐姐是凶手,我们自然也有反驳的权力,既是觉得有疑问,自然是要请了大夫和仵作来查验的,难不成你们说谁是凶手,谁便是么?刘老太医伺候了宫中一辈子,最是得公里贵人们信任的,告老后这几年一直替宋家请平安脉,还能包庇我们不成?顾大人是做刑名的出身,自懂得查验伤口,不过请来查验,如何扯得上包不包庇?” 说罢,她又笑吟吟的看向几位太太:“几位太太,以为小女所言是否无理欺人?” 几位太太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尴尬的笑笑。 却又也那明白人,觉得老太太和灼华的提议很有道理,县令家的太太道:“事关人命,谨慎为上。” “本王也觉得,还是谨慎为上。” 不知何时李彧已经进了屋内,他一开口,众人皆是一惊,忙又行礼问安。 李彧望着灼华的眼神熠熠有光,叫了起,又在老太太一旁坐下,嘴角带着和善的弧度道:“若是宋二姑娘觉得信不过顾大人,自可请了旁人来查,北燕有年资的仵作想来也是有的。” 宋文蕊的眼神似慌了慌,又喊道:“我姨娘的尸体,岂是他们男子可查看的。” 李彧扫了她一眼,挑眉缓言道:“当年云贵妃被毒害,为查明死因找出凶手,陛下都让太医查验了尸体,一个伯府的妾室还比贵妃金贵不成?文远伯若和宋二姑娘坚持不肯查验,那本王也要怀疑了,到底,是为什么呢?” 老太太摘了腕间的珠串,垂眸拨弄了两下,沉声道:“便是你文远伯府死了人,想定人的罪,也不是一张嘴便可行的。” 文远伯噎了噎,却又不敢放肆,只能挥手叫了下人去请人。 浅棕的眸子落在宋文蕊的脸上,蕴了岁月绵长的眼神似刀锋锐利,几乎将那张嫩生生的面皮剖出魂魄来,沉默了须臾,淡声道:“宋二姑娘打从进来便不曾靠近温氏,是嫌弃满地的血脏呢?还是二姑娘害怕呢?” 宋文蕊愣了愣,眼底有尖刻的恐惧划过。 在场的太太们也愣了愣,县令家的太太不解的问道:“宋家二姑娘怕什么?” 灼华沉吟了一声,道:“若是、二姑娘亲眼看着生母被杀,却要指认无辜之人,难倒不会害怕么?不会心虚么?” 文远伯“腾”的站起来,腿肚撞在椅子的边缘,激的红木椅翘起了前端的两条腿,震了一声刺耳的声响,怒道:“小女子欺人太甚!” 宋文蕊缩了缩,眼神扫过某个角落时便是惊恐万分的尖叫起来:“你胡说,你想为她开脱,便要这样来诬陷我!那是我姨娘,我怎么会看见有人害她而不去救她啊!” “合理的猜想而已,就如你们只是看到我姐姐拿着刀便猜想是她杀了人。”灼华神色如梅清洁透骨,忽的转向朱颜,厉声道:“所以,温氏早就已经被人杀了,是不是?” 朱颜一直静静的跪在一旁,低垂着头,偶有抽泣,时光激烈之下叫灼华一问,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忙是哭喊着说不知道,“奴婢出去煮茶的时候姨娘还活着的。” 一闪而逝的惊讶,不止灼华捉到了,老太太和李彧也捉到了,甚至那些太太里头也有几位瞧见了。 灼华笑了笑,果真有趣儿了。 文远伯恨声质问,宋文蕊哭喊尖叫,灼华只垂着眸子静静站在老太太身侧,不再说话。 李彧微微侧身看着灼华,瞧她一身烟柳色的襦裙,只挽了一支青玉簪坠着一粒圆润明珠微微晃动,尽管文远伯怒意震天,她却面色淡淡,好似无论何时她都是如水般的镇定沉静。 小小年纪思绪却比这些当家几十年的太太更为缜密,一双浅眸无比的锐利,似乎什么都瞒不过她,今日如此情状,若是旁的女子怕是早就吓得花容失色了,她却还能察觉出破绽,巧妙的逼问。两年不见,不仅是面容有所改变,便是心思手腕也变得厉害起来。 有这样的女子在身旁辅佐,那条路想是可以更加顺畅的。 很快顾大人和老太医被请了进来。 两人向李彧请了安,叫人支了屏风隔开,绕了进去查验尸体。 文远伯凝了寒意道:“若是正是是她所杀,老夫人意欲如何?” 深翠色的珠子称的有力的手指愈发沉稳,老太太微微扫了他一眼,暮色平淡:“真若杀了人,自是按律法制裁。” 文远伯常年声色奢靡的生活让他的眼神有了浑浊之意,暗恨的扫了灼华一眼,掀了掀嘴角讥讽道:“沈家三女能审丫鬟,也能审犯官家眷,最是舌烂莲花,我倒要看看你还能问出个什么来。” 文远伯尽管官职小,因为有爵位在北燕几乎说是横着走的,今日妾室被杀死在自己家中,哪怕不如从前恩爱到底相爱过一场,自是震怒的。如今爱妾的尸体还要被外人解开了查验,便是觉得万分的没面子。偏一个两个的都来过问,又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他连处置的权力都没有,心中愤怒,奈何不了老太太和李彧,只能将心中愤怒发泄到灼华的身上。 沉幽淡漠的眸瞧了文远伯一眼,无有回应。难怪身有爵位又有蒋家这般的岳家,一把年纪了却还是只能混个四品的官职了,愚蠢之余连人情世故也不知。 县令家的太太不知何时挪到了老太太的身后,问他所言皱了皱眉,觉得一大男子竟如此气量狭小,轻声道:“对质查验,乃是正常流程,便是上了公堂也是如此,文远伯何必对一个孩子出言讥讽。” 灼华朝她看去,含笑颔首,县令太太亦是微笑点头。 屋内沉静半响后,顾大人和老太医查验完擦着手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老太医垂眸道:“腹部伤口足有寸长,是致命伤,致死的原因是失血过多。没有挣扎痕迹。” 顾大人应道:“是,刘太医所言正是,此妇人确实死于失血,伤口与凶器吻合。尸温尚在,死亡时间约莫在半个时辰内。” 老太太收了珠串会腕间:“还是你细心,否则你姐姐就要做了别人的替死鬼了。” 文远伯似乎被气笑了,讥笑道:“事实证明温氏死于她手中的刀子,国公夫人还想狡辩不成!” 灼华神色微微一沉,冷道:“是不是狡辩太医和顾大人自有结论,文远伯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若有疑虑沈家也可上公堂与你府中的人对峙!” 宋文蕊猛的扑了出来,满面泪水的指着灼华尖声道:“你休要狡辩,分明就是她沈焆灵杀了我姨娘,人证物证都在,不要以为雍郡王是沈家的外孙,就可以肆意包庇!” 文远伯脸色瞬间刷白,皇子岂能得罪,忙是喝道:“殿下自来公允,休得胡言!” 李彧微笑颔首,“生母新丧,本王理解。”幽黑的眸子看向灼华,“阿宁似乎早就有所猜想,不若你来说,也好叫文远伯听个明白。若是说的不对,两位大人也可当场纠正。” 顾大人和老太医自是恭敬应下。 灼华微微一福身,使人撤去屏风,指着小翘几上血道:“活人被刺拔出刀子时血是会喷溅开的,而我姐姐身上虽有血迹,却是旁人摸上去的。”指了指沈焆灵胸口的血迹,“各位请看,我二姐姐身上的血迹只在胸口处和手上,衣摆衣袖却半点也无,说明她从未靠近过或者触摸过尸体。再看她身上,何处有喷溅的血迹?杀人可是要近距离接触的,我姐姐真若杀了人,拔出刀子的时候怎么会无有半点被鲜血喷溅的痕迹?” 第六十四章 二姐姐杀人了?(三) 众人顺着她的话细细一瞧,思量了一番,觉得甚有道理。 “她是被人打晕搬到此处的,然后有人沾了血往她身上摸,就像这样……”灼华从宋家丫鬟处要来一条帕子,展开放在地上,往血泊里摸了一把血,举着手一路滴滴答答,然后又往帕子上用力一抹,帕子上的血迹就如沈焆灵身上的一般,有滴落的痕迹,又有摸开的痕迹,却无喷溅的痕迹,“刀子是她被打晕后塞到她手中的,所以手上也会沾了血迹。” 见过第一现场的县令太太说道:“难怪当时觉得现场有些奇怪,从温氏到沈二姑娘,只有滴落的血迹到她身边,却没有杂乱拖带的血迹。” 灼华点头,温润的明珠更衬的她神色从容:“所以……温氏喷溅出来的血,怎么会没有沾到我二姐姐?既然无有接触,那么就算我二姐姐拿着刀子,又能证明什么呢?” 顾大人和老太医纷纷应和道:“这位沈姑娘的分析是成立的。” 文远伯一怔,然后无力的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不是她……那是谁……” 李彧抚掌笑道:“妹妹果然好心思。” 灼华轻笑回道:“殿下难倒不也是早看出来了么?” 李彧但笑不语。 宋家的丫鬟弄来了清水让灼华清洗了手上血迹。 灼华拿了温热的软巾子细细擦了擦手,缓缓抛出先前的疑问,道:“倒是宋二姑娘全程的表现叫人存疑,生母被杀,你却连她的尸体都未看过一眼,为何?” 宋文蕊瞪着她,咬牙切齿道:“沈三姑娘这是要开始舌烂莲花了么?” 灼华笑了笑,凑去宋文蕊的耳边说了两句话。 宋文蕊立马惊恐的跌坐在地上,眼神惊疑不定的游转于温氏尸体和朱颜之间,然后疯了一样尖叫了起来,然后指着朱颜喊道:“对对对,是她,就是她,跟我没关系,是她杀的,可我看到的时候姨娘已经死了,沈焆灵也晕倒在地上。” 众人大惊,虽不明白为何忽然扯到了这个丫鬟身上,却还是忙从朱颜身边跑开。 县令太太看着灼华,素净的装扮让她此刻瞧着无比的淡然而沉静,不卑不亢,竟是无论无何都无法将她和十一二岁的孩子联系在一处,心下赞叹之余不免好奇道:“沈姑娘与她说了什么?竟然让她吐口了?” 灼华笑笑没有回答,浅眸微讽的睇了文远伯一眼:“伯爷以为如何?” 文远伯尴尬万分,只能撇着头挥手叫了下人去搜朱颜的屋子。 没想到当真搜了些东西出来,两张面额颇大的银票。 灼华捻着银票瞧了瞧,“二百两,怕是朱颜姑娘一辈子的米银薪俸也凑不满这么多吧?”放下银票又拿起一串铜板,弯唇一笑,“只是我不明白,你这北辽的暗探,不好好做你的潜伏,掺合进这种事情里做什么?” 犹如平地一声雷,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李彧微微一皱眉,凌厉的目光扫向文远伯。 “奸细?”文远伯惊得愣在原地,慌慌张张的解释,“臣、臣不知啊!” 县令太太颇为惊讶,问道:“怎、怎瞧出来的?” 众家太太从前只是听说沈家三女是个利害的,却也都只是听说,今日亲眼得见她的细心入微,才晓得这个小丫头真是个利害的。 又有太太好奇道:“你怎会知道这样多?” 李彧挑眉道:“听外祖母说起,妹妹书册方面涉猎极广。” 灼华谦虚道:“一些闲书而已。” 李彧手指勾起一个钱串子,缓缓道:“咱们大周串钱串子惯用的是麻绳,系双花结,而北辽的人多用皮绳,系双扣结。这个钱串子虽用的是麻绳,系的却是双扣结。” 灼华的指尖绕过腰间的细细缓带,缓缓道:“咱们北燕虽有互市,但来的多是别部、东夷之地的商人,少有北辽的。你若不是北辽人,那么,给你这个钱串子的便是北辽人。” 朱颜忙是点头道:“奴婢是大周人,怎么会是北辽的奸细。” 灼华浅笑微微如春花迎风摇曳:“那你告诉我,谁给的你这个钱串子呢?” 朱颜眼神转了转,结巴了一下,“忘了……奴、奴婢忘了,许是上街的时候买东西找的。” 灼华笑了一声,“朱颜姑娘当我们都没上过街买过东西不成?我数过了,这串子正好五十个,咱们大周的习惯,五十个一串,你告诉我谁会找给你这个数?” 朱颜慌了慌,道:“奴婢给了一两银子,买了好些东西,正好找我五十文。” “哦?”灼华尾音微扬,语调中带了些‘果不其然’的味道,点点头,问道,“哪家店?” 朱颜一懵,说不出话来。 招了倚楼过来,“卸了她的下巴,别叫她咬舌了。” 李彧含笑看着灼华:“妹妹又立大功了。” 老太太嘴角微微一弯:“为朝廷做事是理所当然的,什么立功不立功的。倒是徐世子欠你的大礼,怕是要成堆了。” 屋子里的夫人太太们,跟着一块儿凑趣的笑,杀人案的紧绷散去。 倚楼上前要卸朱颜的下巴,没想到朱颜是个高手,两下里瞬间打开了,几个太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躲闪,就被撞的跌进血泊里,瞬间喊声震天。 文远伯急的直冒冷汗,生怕跑了朱颜,自己更加说不清了。 朱颜想捉了李彧,不过李彧却也是个身手极好的,二对一,很明显朱颜没有胜算,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然后,下巴还是被卸了。 刚拿下朱颜,徐悦和周恒正好赶到,同来的还有蒋楠和徐惟。 徐惟不着痕迹退到了老太太身后,在沈焆灵身边轻言安抚。娇柔女子无措又无依,泪眼朦胧的望着心上人。 徐悦笑意温柔,又谢过灼华。 周恒跳脱,拍着灼华的肩头直喊道:“妹妹当真是福星啊!妹妹要是多出来走走,北辽的探子怕是无处遁形了呀!” 蒋楠忙凑了上去,把自己的肩膀送到周恒的手底下。 周恒愣了愣,蒋楠朝他咧嘴一笑,嫩柳拂了春水悠悠。 老太太挑眉好笑。 李彧目光微闪,不着痕迹的望了眼蒋楠和灼华。 众位太太眼瞧着,也觉得有趣儿,纷纷掩着帕子吃吃的笑。 文远伯心急如焚,只想赶紧审问清楚,否则事情传出去,百姓和同僚还不知要怎么看他了。急道:“她是北辽的探子,为何要杀温氏?” 县令家的太太也好奇道:“宋家姑娘为何要与北辽暗探谋害自己的生母?” 宋文蕊所在椅子里颤抖如秋风里的枯叶,闻言跳了起来,急急分辨道:“我没有我没有,我去找姨娘,就看到姨娘躺在血泊里,沈焆灵也晕倒在一旁。我只是不敢说出来,她能杀了姨娘,也能杀了我啊!” 李彧望了眼庭院里的浮光芒芒,道:“她是故意让宋二姑娘看到的。” “为什么?” 李彧解释道:“因为她就是想让我们查到她那里去,她想让人知道她是北辽的奸细。否则,凭她的功夫,怎么可能没发觉宋文蕊接近过屋子?” 众人恍然,难怪宋文蕊从头至尾都没有靠近温氏的尸体了,因为朱颜一直跪在边上,她不敢。 众人又问向灼华,“那为何非要栽赃给沈二姑娘?” 灼华站在门口投进的光线里,淡青色的衣衫上拢起青嫩的光晕,整个人仿佛沉在空谷幽淡里,连声音都带着空灵的余音:“因为收买朱颜的人想要我二姐姐的命,而她却没想到自己收买到了奸细手里而已。事情败露,和北辽的暗叹接触的文远伯必定遭人怀疑,而那个收买她的人也会遭人怀疑。一箭双雕。” 众人目光唰唰看向沈焆灵,沈焆灵几次险些被害,大家都有所耳闻,脑海中不约而同蹦出一个名字——袁颖! “一箭双雕?” “收买?” “目的是什么?” 李彧皱眉,声音如深海底寂静的空间里从千万丈的高度滴进了一点剔透冰晶,激起惊涛骇浪的凌:“他们想让朝廷和百姓怀疑北燕的官员,继而在如此大灾面前人心惶惶。” 灼华点头,缓言道:“百姓一旦产生这种心理,就会对官府不再信任,若再有人挑拨……” 徐悦眉目清敛,天边月华的眸光落在灼华的面上,接口道:“正逢大灾,便是要大乱了。” “所以。”灼华轻笑若素光清流,“他们的计划没有因为耶律梁云的暴露而改变,北辽的目标还是北燕。” 朱颜盯着灼华,眼底闪过光亮。 周恒捕捉到她的表情,手中折扇往朱颜的后牙槽处用力一撞,他又掏了帕子衬着手,从她嘴里掏了颗牙齿出来,里头应是藏了毒的。一抬手,又将她的下巴合上。 “说说吧!” 朱颜扭了扭下颚,扯了扯嘴角,盯着灼华咯咯笑道:“难怪少主会想把你带回去。” 唰唰唰,目光齐齐射向灼华。 北辽暗叹头子想把沈家女抢回去?这是什么爆炸消息! 蒋楠瞪大了眼,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憋了个满脸通红。 李彧和徐悦齐齐挪过步子,将灼华掩在身后。 灼华一个漫不经心的闪神,乍一听,只剩无语望天。 老太太脸一沉,拍桌喝道:“卸了!” 周恒呆了呆,眨了眨眼,赶紧又卸了她的下巴。真是好冤,他也没想到朱颜会说出这种话么!回身扫了扫“某些人”,摸摸下巴,果然,聪明的女子就是格外招人惦记。 老太太面无表情的扫了文远伯一眼:“既然事情与我沈家女无关,走了。” 李彧与众人告辞后,也跟着打道回府。 老太太步伐飞快,气息沉沉,冰冷着一张面孔,显然是气的不轻,“往后你不可再管北辽之事!那些人、不知所谓!简直不知所谓!” “嗳。”灼华拧着眉,乖乖应着,紧着步子跟在老太太身侧。 第六十五章 失策 马蹄哒哒,回去时途径的闹市依旧热闹非凡。从前下的起馆子的,如今依然下的起,对于富庶的人家,他依旧是富庶的。 困苦的,只是本就困苦的人而已。 “婆婆,咱们掌柜的虽好心,可你也不能每日里都带着一家子来讨吃的,你一来,又跟着好些人都来。咱们小本生意,真的经不起你们这样讨啊!” “不是不肯给你们,只怕是咱们也给不了几日了。你们也去旁的店家试着讨一讨,或许也有好心的人肯给你们些散碎银子。” “……” 灼华撩了车帘一角往外瞧去,之间一小儿打扮的小哥儿一边嘴里抱怨着,一边又将大碗大碗的吃食拨到老人家的破碗里。 老人家一身褴褛,北方九月底的气候已经刺骨的冷,身后带着的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虽穿的圆滚却都是打满了补丁,脚上更是无有鞋子,冻的通红,不停的相互踩着,涩涩发抖。 眼见她这处能讨到吃食,不远处几个端着碗的老人家也拖拉着孩儿朝着这边过来。 店小二直跳脚,直喊着无有富余的吃食的了。 灼华问了骑马走在一旁的李彧,“官府不是半月前已经开仓放粮了么?” 李彧将马匹骑的近些,寒风将他垂在背后的乌发吹的飞扬起来,拧眉的神色愈发的怜悯,萧瑟道:“官府仓粮有限,只是灾民太多,分发下去每户不过升斗米。我已与舅父拟了折子上去,可如今不止北燕,还有大宁和幽州之地也遭了灾,朝廷能拨下来的米粮怕也是不会多的。” 老太太看了眼窗外,轻叹一声,合了帘子道:“百姓之家多赖人力,家中劳力多,深秋时才能多有收获。可灾荒之时,人口多了,那升斗米的口粮,难以为继也是难免的。” 灼华发现出来乞讨的多是老人家和小女孩儿,“老人家和女孩儿照理吃的少,怎么会反而比劳力多的人家更早吃完粮食?” 老太太闭了闭眼,靠在暗云软靠上,轻吁道:“小女子、老人,无有劳力付出,吃食自然只能紧着男子。若不想饿死,便只能靠着老人家带着女孩儿出来讨些果腹。” 灼华不知说什么好,心中不是滋味。 女子,便是如此不值得活着么? “你啊,总是多愁善感。”老太太也是女子,知道灼华心思,她虽面冷却不是无情的,她也年轻过,也曾怜悯过,也曾愤愤过,可最后也只剩无奈而已。 “百姓之家,都是如此的。”老太太的眼神落在飘摇的车帘上,那五彩神鸟好似被无形的手拽住,欲飞难飞的艰难,怅然道:“还有那女孩儿多的人家,父母会将女孩儿卖掉换了银钱养男嗣。有那好心些的,将女孩儿卖给正当的人伢子,问清了孩子去处,将来有钱了再把女孩儿赎出去。当然也会有那丧天良的,把漂亮的女孩儿卖进腌臜地儿换了高价钱,一生啊,就如此了。” 灼华长长的睫毛垂了垂,无力感顿生。 老太太抚了抚灼华的鬓边碎发,缓缓道:“人总要活下去的,活下去了,才有希望。只是不得已的选择,无关值不值得。” 灼华默了默,微微一笑:“祖母说的对,活下去,就有再相见的一日。” 老太太点了点头,道:“明日起咱们便开始布施。咱们,尽最大的努力。” 只是不知她的那点儿米,到底能撑住多久啊! 若是连朝廷也无能为力,内乱怕是终究无法避免了。 静默了会儿,李彧的声音又响起,好奇道:“阿宁究竟与那宋家姑娘说了什么?” 老太太也忍不住的问道:“她为何会帮着那探子咬住灵姐儿?” 灼华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老太太,一杯自己捧了呷了口,幽幽道:“我告诉她,想杀二姐姐的人就是袁颖。” 李彧惊讶,“就是如此?” 灼华闭着眼,闻着茶香,是清冽的味道:“就是如此。” 老太太却是了然,是啊,否则有什么理由非要栽赃给沈焆灵呢?“她到还算没有蠢到家。” 李彧似有不解,问道,“怎么说?” 灼华与老太太相视一笑,“佛曰:不可说。” 其实很简单,因为宋文蕊知道袁颖的厉害,她惧怕朱颜的身手,但更怕袁颖的阴毒手段,端看她如何对付沈焆灵的招数就知道了,宋文蕊如今不再得宠,也没有温氏为她谋划,无人能帮得了她。只要灼华告诉宋文蕊,她的人能够拿住朱颜,她自然会毫不犹豫的吐出实情。 一来,她不想和袁颖沾上关系。 二来,她与沈焆灵无私怨,没必要非咬着她不松口,如能抓住朱颜,也算是替生母报了仇,更何况,把朱颜留在身边,她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那银票是袁颖给的。我的护卫能拿下朱颜,保你不被灭口,不过你若是不肯说,我便告诉袁颖,你肯顺着朱颜的话说,是因为你也想嫁给徐惟,你说……她会怎么对付你?” 恩,这是这样。 不过,李彧当真是不知沈焆灵与袁颖的过节么?怕也不过是在做戏了罢! 宋家与沈家隔了三条长街,不算长,也不算短,马车哒哒哒的晃悠,早膳未用,又废了一上午的脑子,下车时腹中轰鸣、头晕眼花,踉跄了一下。 老太太吓了一跳,倚楼极时上前,可惜李彧伸手极快,早一步扶住了她,“小心。” 灼华微笑、点头、避身、谢过。 倚楼黑脸,挤开李彧,拿眼瞪他,然后扶过灼华褪去老太太身后。 这是第二次有人抢了她的份内事,一个徐悦!一个李彧! 男子!你们是男子!晓不晓得男女有别! 老太太愣了愣,然后若有所思的转身进府,悄声对陈妈妈说道:“小年轻啊,就是有意思。” 陈妈妈笑容满面:“年轻好呀,总是样样美好的,美好的人事,大家都喜欢。” 老太太又想到了那个探子的话,气的直哼哼,白了陈妈妈一眼,“咱可不稀罕。” 陈妈妈好笑的应道:“老太太说的是。” 灼华跟在老太太身后,偶尔窜进耳中一两句,眨眨眼,心道:老太太果然慧眼如炬。 不过这样的“喜欢”,她还真是不稀罕。 沈焆灵打从老太太和灼华开始为她辩解开始就闷声不吭,一直进了二门处才加快了脚步追上灼华,娇柔虚软的表达谢意。 灼华看了看她,缓步往前走,淡笑道:“姐姐不必谢我,我只是不希望沈家扯上污名而已。” 沈焆灵抿了抿唇,想起蒋楠如此看重她,连李彧都另眼相看,而自己和徐惟之事却已是再无可能,她心有不甘,嘴角控制不住的扯了扯,咬牙道:“妹妹如今不装了么,妹妹不是最爱演那姐妹亲厚的戏码么?” 灼华顿下脚步看她,倒是不客气的给了她一个讥讽的笑意。 沈焆灵看着她,目光一瞬间的交接,她心头一跳,感觉自己好似要跌进那双眼里,眸子深处的地方似乎藏着几分阴冷,可仔细探查过去,却只看到一汪深水,无波无澜。 灼华笑意轻缓似冰面浮光:“听老太太审问姐姐身边的卓云时得知,姐姐几次在蘅华苑里咒骂家中姐妹,还说叫我往后都没有好日子过。虽不敢说我如何厚待了你这个庶姐,好歹救了你两回命,姐姐不知恩,还咒骂于我,你都不装了,妹妹我也只当没有你这个姐姐了而已。” 前世里李彧能知道有人对母亲下手,必是在沈家安插了眼线的,想必这颗棋子埋的极深,否则为何到今日她一点都没有眉目? 而他呢,苏氏对她下手,沈焆灵与袁颖的过节,她与苏氏母女的嫌隙,老太太对她的偏心,父亲对她的宠爱,哪桩哪件他不知道?却还装作一无所知,为了拉拢苏家,纡尊降贵去安抚一个庶出的表妹。 李彧既然会监视她们三房,也会监视同样外放的六叔一家,同样也会监视定国公府,这种人,为了给自己的将来铺路,无所不用其极,半点亲情也不顾。 眼下,他现在就跟在她们身后,灼华知道他肯定都听得到,那样最好,明明白白的叫他明知自己厌恶沈焆灵,为了拉拢苏家还要去做他的好人,那她正好有借口往后避而不见了。 “我今日帮的不是你,而是我沈家的名声,当真用不着你来谢我。”说罢,灼华冷着眼旋身离开。 沈焆灵瞪着眼,愣在原地,牙关紧咬,颈间青筋爆起,忽的,蹲在地上凄凄哭了起来,仿佛受尽了委屈。 廊道上的侍女眼观鼻、鼻观心,无动于衷。 李彧垂眸间闪过不耐,抬眼时又扬起朗朗微笑,唤了侍女将她扶了起来,李彧好声安慰。 灼华忽的转过脸去,直直盯着李彧和沈焆灵,嘴角依旧温柔浅笑,眼底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厌恶。 李彧愣了愣,心底自是晓得她为何厌恶沈焆灵,只是就他所知的,以沈灼华的作风是不会表露出对任何人、事、物的不喜,做人极为周全能忍,没料到她此刻的厌恶这样直白,脚步一时间不受控制的从沈焆灵身畔退开了些许。 沈煊慧紧跟上灼华的脚步,可没走几步又回过身去,语调里衔了淡淡的厌恶道:“当初你遭狼群袭击,是妹妹救了你。你落水被人死死拽下湖底的时候,是妹妹使身边的人救得你。今日助你脱罪的还是妹妹。看来救人还真是救出罪过来了。果然了,生母恶毒,你也不遑多让!” 朝李彧福了福身,沈煊慧又道:“妹妹的善良多叫人辜负,心绪不佳也是有的,还请殿下体恤。” 说罢,甩头就走。 沈焆灵在李彧面前被揭了面子,掩着帕子一路痛哭回院子。 曲折的游廊下回旋着忽忽的风声,廊下的池水被风推动了一层又一层的粼粼波光闪耀,落在人的脸上,朦胧了神色,李彧若有所思的在廊下坐下。 第六十六章 京中叛乱起 风拂水面,掠起一拨又一拨的粼粼之色。莲池里的花已经在冬雨中结束了繁华,徒留了几页微黄的莲叶萎靡不振的摇曳在微凉的风里。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真是一点儿都没错,这里刚经历了蝗灾,京里便传来叛乱的消息。 勤王领兵围困了金陵! 皇帝此刻已行至沧州,三皇子、五皇子随行,京中也只有皇后和几个阁老坐镇,禁军几句都跟着皇帝出了京。勤王敢动手,巡防营、三千营、神机营甚至朝中留守的重臣之中,必会有内应。而镇皇抚司虽也是皇帝直掌,却只是衙门,人数加起来不过一千五人。而五军营远在七十余里外的郊县,且只有皇帝的圣旨加上虎符才能调动。 可以说,整个皇城里几乎没有了皇帝的心腹用兵,一旦勤王带着叛军入了京都,等于是把皇位拿捏在了手中。 闵长顺一路风尘仆仆从京中办了事情赶回来:“京城里乱成一团!勤王带了宛东三卫的五万军士一路杀向京城,沿途收编了不止两万的守城军。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勤王的人已经到安庆了!” 安庆,离皇城正好百里,与皇帝两个方向,却是在人马之上有极大的差距。 李彧闻得消息倒也不沉得住气,只是敛眉微愁道:“开拔出发的禁军只有三千人,随性官员带着的护卫加起来也不会超过遣千人,京中皇后和娘娘也不知如何。” 闵长顺回道:“我离开时,京中尚无事,只是难免的人心惶惶。路过沧州时,听说陛下已经带着禁军赶回去了。无有武力的官员和家眷都安顿在了沧州行在。” 玉冠在阳光下莹润通透,李彧站在门口看着庭院里光秃秃的树干,沉稳道:“五哥骁勇善战,有他在陛下身边,想来无事的。” 灼华眉尖一动,不动声色的看着书。 五皇子李锐军功累累,在朝中颇有人心,是以才能和第一个受封亲王的三皇子李怀胶着多年分不出胜负。也正因为如此李彧隐藏实力,由着三皇子去和五皇子相争,他好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对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对手,竟还能表现的这样信任,果不是一般人啊! 如春桃春晓一般有家人在京中的,这会子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做事的时候免不去的出错,老太太也不曾怪罪,一如往常的镇定。 灼华坐在老太太下首,静静的翻阅着经书,亦是十分淡定。 急什么,危险是肯定的,没有那一场叛乱会没有半点危险,死去的人也会堆成山。可皇帝到底坐着皇位十几年了,早已经拿住了各处机要,小小叛王若真能掀了他的皇位,他这皇帝还真是不如不做了。 老太太轻轻拨着珠串,余光见她淡淡然的自在,便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一点都不担忧,咱们定国公府和姜家兄弟可都在京里呢!” 灼华放下医术,抬手掠了掠垂在耳边的红玉髓流苏,摇曳了一抹迷离的红晕在面上,衬的愈发容色清丽而娇俏,浅浅一笑道:“陛下是真龙天子,运筹帷幄,还怕这小小叛军么?姜家、沈家可都是出身武家的,还能叫这点子乱给吓坏了不成?那些武将家的但凡男子出征女眷就干着急,可还能好好生活了?哪就这么没出息了。定国公府和礼王府都在皇城之内,各自有几百的府兵守着,又有巡防营的兵力巡护,这会子安全得很。” 李彧回头挑了挑眉,笑意柔和散漫,黑眸却是沉长的深沉,道:“妹妹对此番事有什么看法?” 灼华搁了书册,端了茶盏轻轻拨了拨,脆嫩的茶叶在水中起伏游曳,感受着茶香拂面,缓缓道:“叛王一路从南边儿打去京里,哪怕他再出其不意,再与沿途官府勾结串谋,到底一路经过几个州、省。千户所遍布大周替陛下盯着百官,陛下总不会一点都看不出勤王有异心吧?想来,应是早有防备的,哪怕勤王有内应,难道不是再陛下的算计之内么?” 李彧有些惊讶,眼神落在那张稚嫩而精致的面孔上,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惊讶,转而露了个和煦的神色在她身侧坐下。 轻轻呷了口茶水,灼华抬眼看着阳光自在的在光秃的枝丫间穿过,伶仃的叶子与寒风中挣扎求存,淡道:“想要彻底铲除先帝爷时留下的异心,便是要忍得住挑衅、装得了痴傻,就得等着溃疡处彻底爆了浓,才好动刀彻底的剜去,痛是痛了点,元气也会伤一些,总比往后的日子里坐立难安的好。再者,祖父和宫里都会看顾好两位表兄,没什么可担忧的,咱们只要安安静静等着好消息便是。” 李彧不掩饰的赞赏道:“表妹果然有胆识,见解很深刻。” 指尖懒懒的从医书上的一个“殇”字上流连而过,灼华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意并没有弥漫到眼底:“更何况,殿下在这里。” 李彧一扬眉,身体微微前倾,似有亲近之意,眼神含情的看着灼华道:“如何说?” “京中大乱,殿下的第一反应不该是急着回去么?哪怕是帮不了忙,毕竟娘娘还在那里。可殿下似乎一点都不担忧。”灼华冷眼看着他眸中拂动的光芒,如今瞧着才发现这样的情意原来如此的浮于表面,手腕一弯,书册垂下,在拂进屋内的风中细细翻动着,灼华对于那双眼传递出的亲近之意视而不见,只淡淡道:“除非殿下知道,一切都在计划之内。”顿了顿,“陛下,没有出京吧?” 约莫李彧来北燕是障眼法,让勤王以为皇帝对他的行动是一无所知的,还是会如常的来北燕狩猎。这样勤王才能在皇帝开拔后按照计划揭竿造反,只是对方没想到北燕会发生蝗灾,皇帝的仪仗刚出京城不过百里便要返回。不过这不会影响勤王的计划,京都应该在闵长顺离开后不久,就会被勤王的内应军占领。 而与皇帝而言想要想要一举铲除京师中的内应,就得让事情彻底的爆发出来,让所有的内应露出端倪。再者,压住叛乱给予其余诸王震慑,最好的方法就是皇帝亲自指挥镇压,且要让叛王毫无还手之力的一举拿住!那么皇帝就必然会留在京中坐镇指挥。 “若我猜测不错,想来不消几日便有平定的消息来北燕了。” 李彧颇为惊讶,她不过内宅女子,甚至还远在北燕之地,叛乱发生的突然怕是姜家兄弟也不知太多,所以也不会从他们处得知,而她却能镇定的将此事分析的如此之深,到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沈家的眼线告诉他,这两年里沈灼华的为人处世变得颇为成熟稳重,他原还有些不信,毕竟当年看她不过一个天真小丫头,他多少会以为是老太太在背后指点。但这月余的相处叫他不得不承认,两年不见,这个女子已经与从前彻底不同了,甚至可说是换了个人一般。 她有心机有谋算,温柔而冷淡,就好似……冬日里傲然的梅花,美丽而不耀眼,缓缓的散发着只属于她清浅香味。 他眼神微闪之间渐次有了几分沉沉的势在必得之意,笑意和缓如潺潺如溪水,道:“阿宁对时事洞若观火,分析的很对,几乎全中。” 煊慧听得愣阿楞的,越来越觉得这个妹妹是个厉害人物,心中几番庆幸自己极时“回头是岸”,如今与她亲厚,否则这会子怕也是沈焆灵的下场了罢?或许更惨! 眨眨眼,她又忍不住好奇道:“有什么不对?” 灼华又竖起了书册,阻隔了他看“棋子”的眼神,那种感觉真是叫人厌恶,嘴角微微一掀,幽幽道:“我压根儿不知道内奸是谁呀!说了这么多,其实也只是猜了个大概而已,殿下说我分析的几乎全中,也不过是客气客气。我一内宅小女子,哪里懂什么政事。” 不知道么,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即便前世她再不关心政治也是知道一些的,旁的小鱼小虾的或许记不得,不过反叛的大头目,还是有点记忆的,说不知道也是“客气客气”而已,省的别人以为她真的能够“未卜先知”或者认为她于政事敏锐,到时候她可就真的有麻烦了。 老太太倒是对于灼华能分析出这些没什么太大的惊讶,这半年来她给的惊讶已经太多了。就算灼华这会子给出内奸的名字,她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可老太太却并不高兴。 因为,慧极必伤啊! 第六十七章 叛乱平 北方之地大灾,京里大乱,人心惶惶。 沈家、郑家、顾家以及各寺院、道观、庵堂同一日里搭起了粥棚,每日热粥不断,第二日起其余各家官员府邸也陆陆续续搭起粥棚,每日三餐或每日一餐的定时布施。 北燕三大封疆大吏,亲自跑了趟商会,召集了北燕大商关门商议了一炷香的功夫,成功“说服”各大富商同意将米价降回十五文一斗,并且“很高兴的表示”愿意开私仓布衣施粥,与贫困百姓共度难关。 然后,三位大人也很义气的拍胸脯表示,会为各位大商具折上奏,将其大义上禀天听。 三日的功夫,整个北燕省陆陆续续搭起了几百处大小粥棚,百姓有了口吃的,自然也不会去心慌什么远在京都的叛乱了。 又过了五日,京里平定叛乱的消息果然传来了北燕。 话说皇帝率百官开拔,留内阁四阁老坐镇,六部官员早朝照旧上奏内阁,一切井井有条。 直到皇帝发出五日后的寅正,守卫皇宫的禁军右副指挥使戴荣忽然病倒,左副指挥使江眠接管留在京中的禁军。五千营大将军左都督傅潜暴毙,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洪文亮接管五千营。 巳时城南兵马司发生大乱,巡防营被调去平乱,皇城巡查由三千营顶替。 蒋首辅之子蒋暄去查明缘由的,后死于营中,恩,正是老太太的表兄,蒋楠的祖父。 然后禁军宣布戒严,京都四大门都换上了五千营的人,家家户户大门禁闭,闲人不准上街,若有不遵者格杀勿论。 皇宫被云郡王占领,既是皇帝的五哥,皇后、年幼的皇子公主及后妃们都被关在冷宫之中。 傍晚时分,朝廷重臣之家都遭到了贼人围攻,其中包括了定国公府、魏国公府和蒋家。礼亲王手握重兵,叛王是不敢轻易动王孙的,是以姜遥和姜敏还算安全。 早在戴荣病倒,敏感者便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定国公府便早早布下防卫,大乱起,姜氏兄弟先一步领着府兵去了定国公府,两府的府兵加起来足有千人,再有弓箭手和陷阱,虽有轻重伤者百余人,但好在无人因此丢了性命,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可惜了定国公府西跨院,因为被烧了个精光。 魏国公府和蒋家皆是损失惨重。 叛乱第二日,贼兵并不再围攻,显然他们的目的不是屠杀,仅是为了确认各重臣府邸中是否藏有兵力。 叛乱第三日,勤王杀到定州,拿住了百官极其家眷。 叛乱第六日,勤王带着叛军杀到了京都城门外,五千营的洪文亮大开城门迎勤王入京都。 勤王的五万大军驻扎城外,防止援兵闯城。 进了城,谁知洪文亮矛头调转直指勤王,与五皇子从民户中突然杀出,斩杀叛军三千,勤王被生擒。 同一时刻,巡防营平下南城兵马司叛乱反扑回去,五千营傅潜、右副指挥使戴荣忽然出现,砍下叛将江眠头颅,重新接管皇城防卫,护着皇帝重回皇宫。 事情一旦反转,武英候府周家三位公子、定国公、姜氏兄弟、永安侯府苏仲垣父子等人,领府兵截杀城中叛军——三千营及其云郡王私兵,当然参合其中的还有北辽暗探。 拿下勤王后,傅潜也顺利掌控了城外的叛军。 半日功夫,整个京城重归皇帝手中。 云郡王眼看大事难成,拿了皇后为质,谁知皇后威武霸气,情愿撞剑自尽也不肯为小人威胁。 索性皇后虽受重伤,却无性命之忧。 云郡王、勤王及其内应,一举成功拿下。 果如灼华猜测,皇帝一直都在五千营中从未出城,从始至终的行动都是他在指挥。 傅潜假装被洪文亮杀死,戴荣假装中毒病倒,当然,蒋暄之死也是假的。 不过重臣也不是半点没有死伤。 云郡王占领皇宫,六部要员被困大内,不知皇帝计划又坚决不肯归顺的,都被残忍杀死。 父子同朝为官,子不能越父,是以灼华祖父定国公早已卸了差事,世子、五子无有实差,这才免去一劫。 魏国公府同理。 而蒋阁老乃是知情者,长子“被杀”自是心痛难以自制的当场晕厥,次子、三子“着急”送老父回府,蒋家顺利躲过一劫。 值得一说的是,苏仲垣长子在叛乱中被贼兵杀死,三子重伤。 皇帝在做了最后的清算后,查抄了勤王府、云郡王府以及叛臣府邸,然后赏赐了各个功臣,顺带拿了查抄的真金白银又替功臣之家修缮了府邸。 经历一场大乱,虽伤元气,但皇帝顺利除去心腹大患,顺带拔除了身边的暗探。 沈煊慧感慨:“可惜了那些忠臣……” 老太太默念着经文,好半响才悲悯道:“陛下会给予抚恤的。” “人都死了,抚恤有什么用。”灼华并不觉得可惜,“所以啊,为官不止是要忠,还要锐。” 这些忠臣即便今日逃过一劫,他日在官员派系的纷争中,依然是死的最早的。无有敏锐的洞察力和算计,其实根本不适合入朝为官。 李彧赞同,“阿宁说的极是。” 然后沈煊慧又想到了未婚夫婿,心中不免惶惶然。 灼华看了李彧一眼,浅浅一笑。 此人啊,果真利害。 此番他来北燕做掩人耳目的功夫,一来可保自己远离危险,二来也能不受封赏,更能远离其他皇子的嫉妒。 五皇子胜在军功,军功却是皇帝眼中最危险的存在。 是以,哪怕三皇子无有多少实在的功绩,却还是屹立在争储的队伍中,因为皇帝需要有棋子去掣肘五皇子。李彧就是看的明白,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隐藏实力,暗中扶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他总是离京游历,身边跟着的世家公子不少,有些是受家中长辈去监视他,有的原是无心争斗同样喜欢山水。而他就是有这个本事无形中的拉拢那些年纪相当的公子哥,让他们欣赏他,城服于他,然后背叛家族,站到他的身后去。 就如魏国公府的徐惟、礼部尚书的蓝公子,当然还有更多人。 这些人就成了他的暗棋,关键时候出其不意的出手,往往都能为他化解很大的危机,或者创造更大的机会。 三皇子虽是唯一的亲王,却是注定了会失败的,一旦五皇子独大,李彧就算不肯冒头,皇帝也会逼着他站出来。这边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而这一天就快了。 所以,李彧才会着急拉拢苏仲垣。 可惜沈焆灵再无可能成为嫡出,到不知李彧还要怎么替她谋个好出路,来打动苏仲垣呢? 而徐惟和徐悦之争,也不知会是个什么走向。 徐悦到底看出画中背后之手是谁没有,她可是画的很明显呢? 她希望徐悦能赢。 第六十八章 定亲 紧跟着从外头送回来的还有关于柳家祖宗三辈、主支旁支的消息,柳家乃是太原大族的远房分支,只是早已经不依附主支过活,行事也大都稳重靠谱。 沈家去柳家老家打探消息,柳家自然是晓得的,一闻沈家的人回了北燕,第二日柳家便请了顾家夫人来提亲,老太太表示要考虑考虑,与孩子的父亲说上一说。 当然了,这都是不成文的流程,是为了显示女方的矜持与身价。 沈桢与柳大人相识十余年,是老交情了,私下里自然早早就通过气了,柳家和媒人得了拒绝还是笑呵呵的。 又过了三日顾夫人喜气洋洋的一身鲜亮,又登了门,这回带着柳扶苏的庚帖,以及一对活蹦乱跳的大雁。 两个小的围着被捆了脚的大雁,又叫又笑,欢快的不得了。 沈桢为此特意告假半日留在家中亲自等着媒人前来,然后老太太点头,沈桢笑呵呵的收下了庚帖和象征美好的大雁。 这是他第一次为孩子定亲事,沈桢既高兴又感慨,然后又打趣灼华,“阿宁颇有做媒的本事!” 灼华倒也不客气,一扬眉,不客气的要揽下大哥哥的亲事。 沈煊慧在一旁羞的满面红通,帕子掩着面,又偷偷瞄了眼对面的大哥哥。 烺云低头轻笑,微微红了脸。 顾夫人凑趣儿的笑道:“那下回可得再请我做了现成的媒人啊!” 老太太和沈桢自是好笑的点头称好。 交换了庚帖,柳家请了高僧合了八字,当然,必是天作之合。 十月十五是好日子,柳家便流水价的将聘礼送进了沈家的大门。 婚期定在来年六月初六,是上上大吉之日。 一旦婚事定下,沈煊慧便不能再去听学,得安安心心的绣嫁妆了。 下聘的当晚,赵氏使了身边的丫鬟给灼华送来一件白狐皮毛的斗篷,以表谢意。 宋嬷嬷抚过那件华贵的斗篷,映着窗台下的一律阳光,当真是油光水滑,啧啧道:“不愧是大商,这样好的皮毛便是宫里也少有。赵氏倒是个明白人,晓得咱们姑娘为了大姑娘一翻用心。” 灼华看着斗篷,轻缓一笑:“她为着大姐姐这两年也是费劲了心思,明白人好啊,大家处着也舒坦。原就是一家子,大姐姐嫁的好,我这个做妹妹的将来也多一重依靠。” 宋嬷嬷越发赞赏她小小年纪有这样的信心胸,点头道:“咱们三爷得力,大哥儿和大姐儿都很好,四姑娘和三公子跟你也亲近,姑娘往后自有依靠。可惜了二姐儿,姑娘原也是为了她打算的,心胸狭隘了便是登不上台面的,往后还真是别往来的好。” 原本灼华到真是没想因为苏氏的事情牵怒她,可惜了,沈焆灵是个没知足的,帮了她是应该,不帮便要咒骂。即便为她寻了好人家,人家也未必感谢她,若将来过的不顺遂,指不定又要将过错推到她的身上来。 更何况,沈焆灵一心想嫁徐惟这样国公府的高门,旁人她还看不上呢! “苏氏到底前后掌中馈两年多,不可能就这样没了筹码,咱们该让她出手了。” 然后,灼华又使人去沈焆灵和苏氏处告知这个好消息,顺带也告知了苏家的消息。 沈焆灵闻得消息又哭了一场,然后连着两日没有进食。 苏氏闻得消息照旧吃喝,无有任何反应。 于是,灼华愈加确定苏氏还有棋子在暗处,否则她不会这样沉得住气。 灼华又唤了倚楼去知会了冬生和看守的婆子,适时松懈一些,好歹给了她机会做出动作么! 秋水担忧道:“反正那东西每日都进她的饮食,由着她自生自灭便是。苏氏的手段太过阴鸷,万一再伤着姑娘可怎么好。” 灼华挨着凭几,懒洋洋打了个哈:“不会有事的,她如今留下的人手不多了,帮她女儿算计还来不及,怎么会分了精力来对付我。” 宋嬷嬷晓得劝不了,只好叫了倚楼和听风轮流去盯着潮汐院,确保那边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中。 十月十八是沈煊慧的及笄礼,笄礼前三日戒宾,前一日宿宾。 一般来说女儿的及笄礼是由母亲来主持,但沈桢嫡妻过世,便由老太太来主持,灼华为唯一嫡出,便由她作为傧者来操持宴席,算是压场压阵。 请的是顾家夫人为攒礼,即礼仪主持者。 正宾是北燕本地一位高寿高德的老太太,再由老人家选择一名女性作为她的助手,即簮者。 乐者一人,由长须飘飘的盛老先生出席充当。 然后执事三人:奉冠笄协助正宾,分别是顾华瑶、郑云婉和刘经历家的姑娘刘莹。 以上这几位提前一日都已经住进了沈家,称为宿宾。 特殊时期未免影响不好,只是小小操办,只请了交情深些的人家来热闹一下。 沈家的世子身子弱经不得长途劳顿,五房的事皇帝虽放了一码,国公爷还是下了禁足令让其反省,六房远在江西也来不了,最后都是打发了家中亲信送来定亲和及笄的贺礼。 沈焆灵的错处没有传出去,沈煊慧的好日子,老太太为了沈家脸面自是要放她出来的。 她倒也乖觉,得了春桃的口信儿,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会好好表现,不叫家里丢了脸面。 十九日寅正,灼华在妆台前梳妆,倚楼沉着脸进来,胳膊上的衣物被划破,还流着血,见着她如此着实吓了一跳,忙叫长天去打热水,又喊秋水取了伤药和干净衣物来。 灼华替她擦拭着伤口上的血迹,又上了徐悦给的伤药,浅颦微蹙:“还好伤口不深,与谁动的手?怎么还伤了?家里戒备森严,如何还会有人潜的进来?” 倚楼拧着眉道:“属下暗处盯着潮汐院,果然有人趁着今日府里忙偷偷潜了进去,那人打晕了婆子。属下正要出手,没想到背后忽然有人偷袭,一时不察就被划了一剑。那人有些底子,真若打却未必是我的对手,只是他似乎没想与我缠斗,刺了我一剑就跑,属下担心院子里的人会对冬生下手便没去追。只是,一晃的功夫去见苏氏的人就跑了。” 灼华心里一急,忙问道:“冬生如何?” “冬生得了姑娘的话,一般都待在耳房,她没事。”倚楼穿上衣服又道,“但是苏氏交给那人什么东西,有什么计划,属下一点都没打探到。” “无事,你们没事就好。今日嬷嬷辛苦些去盯着厨房,以防有人在吃食上动手脚。”灼华稍稍松了口气,靠着床围沉吟了须臾,又问了倚楼,“可看请偷袭你的人是谁吗?” 倚楼摇头,回道:“蒙着面,不过看身形那两个都是男子,应该是家里的护卫。” 长天皱眉道:“家中护卫一百八十余人,怕是难查啊!” 宋嬷嬷却道:“倒也没有那么难查,想要不惊动闵大人偷偷潜进后院是不大可能的,那么只能是守着咱们院子的护卫,才有可能在闵大人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的进来。” “护卫换班的时候闪出来一时半会儿,确实不招人怀疑。”长天觉得只有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了,“进后院来的护卫都是排了班的,名单都在闵大人手里,咱们只要去问一下就晓得了。” 秋水却觉得事情也没有变得简单些,“一班二十人,两班交换,那便是四十人,而且也未必只有他们两个人。客人马上就要上门了,怕是来不及查清的。” 灼华有些头痛,没有“未卜先知”的时候,就是好难啊! 蒙着厚素纱的窗棂投进流素般的光影落在她素白的面上,有浅浅的倦意在眼下化了薄薄的乌青,灼华掐了掐眉心,一场中毒到底是伤了内里了。 沈煊慧的亲事有了着落,沈焆灵只小了沈煊慧半年,婚事老太太却迟迟不提,苏氏必然是着急啊。 “苏氏如今担心无非就是沈焆灵的亲事,我猜今日她们动手的对象,大约是会徐惟。” 苏仲垣得永安侯看中,一来是他自己有能力有野心,二来便是他那四个同样出色的儿子,可惜了,京都此番一乱,一下折损了两个儿子。 苏仲垣的长子和三子可都是有身手的,那日领府兵杀敌的高门公子不少,偏偏就他家中男子一死一重伤,饶是他反应再慢也该知道,京里有人要算计他。 敌人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出手,苏仲垣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苏氏母女,而苏氏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少,她应该不会浪费了去害她或者旁人,因为大约也不会成功。 沈焆灵钟情于徐惟,可她庶女的身份,若是不用些特别的手段,定是进不了魏国公府做嫡房的正妻的。 那么,自然是要把筹码全都为她算计了。 “倚楼今日跟着老太太,以防万一,一应吃食茶水都要验过才行。”想了想,灼华又道,“听风去小憩处盯着,外男不方便进女子院子,小憩处便是最有可能出问题的。” 黑脸的听风拒绝,“不行,姑娘身边不能没人。” 灼华蕴了浅浅的笑色,郁郁青青:“今日我大约都会在前院,我会喊了严厉跟着我,若真是府里的护卫,也无有几人能打得过他,再说还有闵大人呢!你们不用担心,大局为重。若是出了乱子,家里的脸面可就拾不起来了。” 身为护卫,使命便是守护主子安全,但更重要的是听从主子的话,倚楼和听风相信她的安排,顺从应下。 今日煊慧是主角儿,要留在老太太身边儿的,是以庶务便交了灼华一人打理。 从老太太处请安出来,焆灵摆出娇柔盈盈的笑面孔与烺云边去了前头等着客人上门,灼华则便直奔了西跨院检查。 李彧今日未有出门,看灼华去忙,便跟了上来。他十分好奇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如何能镇得住那些泥鳅似的管事。 灼华见他跟着,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忙开了。 事情昨日晚上灼华已经喊了管事儿们反复敲定过,今日只要巡过就行。 已经办过堂会,灼华倒也不必装做生疏不懂,处理起事情快速又利落。敲打过两回之后,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管事敢再与灼华为难,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关键的厨房有宋嬷嬷和刘妈妈会盯着,她到是很放心,看过一眼就去了小憩处。 着重叮嘱小憩处的丫鬟定是要妥当伺候客人的更衣、休息。灼华经历过一世,知道这小憩处惯来是最好利用来“成全好事”的。一不小心,沈家的名声都要被拖累。 李彧跟在旁边听着看着,对她愈发的感兴趣。 似乎那些婆子都很敬畏于她,跟在她身侧报告进度,有问才有答,无有一句废话。她说话很轻也缓,嘴角至始至终的带着清敛的笑意,对于各处之事都了如指掌,吩咐起事情干净利落,颇有凛然威势。 灼华招了听风出来,细细叮嘱:“千万小心,若与人动手,打不过就跑,喊了护卫便是。” 听风盯着灼华身边的严厉,瞪了好半响,严厉才反应过来,拍着胸脯表示会护好灼华,听风这才黑着脸又影去了暗处。 李彧好奇的看着她,“甩下客人跑?” 第六十九章 及笄礼 灼华转身离开小憩处,看了李彧一眼,容色若月下的空明积水:“沈家的护卫身手都还不错,客人金贵,我的人,也金贵。” 李彧扬了扬眉,似乎颇为惊讶,倒也明白为何那些来来去去的丫鬟婆子对她身边的人都格外客气有礼了。 待到检视过两边,灼华去到大厅,客人已经来了不少,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两个小的今日也被放了到前院来玩耍,遇上几个年龄相当的,躲在角落里嘻嘻哈哈的不知在玩什么,跟着一起疯的竟是郑景瑞。 沈焆灵立在老太太身畔,十分规矩,偶有夫人问话,有问有答,笑意柔柔,十分得体,眼神偶向徐惟瞄去。 柳家夫人正拉着煊慧和几位太太说话,煊慧笑容明媚面色绯红,微微低着头坐在柳夫人身旁,时不时稍稍抬眼瞄一下未婚夫婿。柳扶苏与烺云几人在一旁说这话,撞见她目光时,则笑容轻柔回以一笑。 陈妈妈抱着凤梧,几位太太正围着他逗弄着。陈妈妈不忘说着凤梧的“奇遇”,太太小姐们听得目瞪口呆,纷纷说着凤梧命大,又说灼华果决又魄力。 老太太看看孙女,又看看孙子,瞧着她们个个出色又得人喜爱,心中也是高兴,眼角的笑纹都深了几分。 灼华低头一笑,如此,挺好的。 见着李彧进来,大伙儿忙都起身行礼问安。 李彧笑容朗朗的说着“不必多礼”,然后在烺云他们一圈坐下。 坐在东侧角落里的顾华瑶和郑云婉轻轻喊了灼华一声,又笑眯眯的朝她招了招,她们好奇关于凤梧的事情,正急着找她来说说呢! 灼华朝她们一笑,正要过去,却被人一把拉住,眨眨眼看去,愣了一下,蒋少夫人? 京里刚刚平定,蒋家的人这么快就到了? 蒋邵氏不着痕迹的瞧了李彧一眼,笑意温暖的拉灼华去到一旁说话,对着几个陌生的面孔一水儿的夸她,如何如何的温柔端庄,如何如何的能干漂亮,如何如何的心思细腻,夸得灼华都有些心头发虚。 那几个陌生面孔盯着她直瞧,蒋楠提醒了几句,蒋邵氏又介绍了那几个陌生面孔给她认识。 蒋邵氏的嫡长女蒋韵,蒋家的二爷,以及蒋家三房的长子蒋松。 蒋韵今年十四,已经定下了人家,灼华记得对方好像是陛下的四皇子李勉。 灼华的记忆中四皇子李勉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只做富贵王爷不肯在朝中领职,与谁都很好,整日嘻嘻哈哈的很快乐,是少数几个能在李彧上位后还能好好活着的皇子。 今年应该十六了。 他的生母是东宫太后的远房侄女,生李勉的时候难产死了,之后皇帝将他养在东太后的跟前,在皇帝跟前虽不算最得宠,但因为有东太后在的缘故,倒也没人敢小瞧了他。 无心争位,又有强大的靠山,以想要平稳度日的世家女子来说,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但也不得不说,东太后也是个会挑人的,蒋家满门清贵,男子具在朝中任要职,只要蒋家不倒,亦能保住李勉安享富贵。 蒋韵长着一张小巧瓜子脸,五官与蒋楠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更像,春风一般温暖舒服,只是要比蒋楠要多了几分直爽。 她的肤色很健康,不似寻常闺阁千金白嫩,眼睛圆圆的亮晶晶的,正好奇的看着灼华,见灼华看向她,忽忽的眨眨眼,灼华望了她一眼,也快速的眨了眨眼。小姑娘似乎没想到灼华会给她反应,愣了愣,然后咧着嘴俏皮的抬手朝她挥了挥。她的双手纤长漂亮,右手的虎口有薄茧,应该是练剑留下的。 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有青春活力的样子。 蒋楠站在蒋邵氏的身后,眼睛直溜溜的盯着灼华看,蒋韵拿手肘怼了他一下,挤眉弄眼,蒋家二爷和蒋松指着他直打趣,老太太眯着眼笑的慈爱,众客人瞧着有趣掩着帕子吃吃的笑,然后少年郎又不出意外的闹了个大脸红。 灼华做不来小小少女的娇羞脸红,只好低头微笑。 李彧回头扫过蒋楠,目光意味深长的盯着灼华看着。 烺云的目光掠过李彧,所有所思的皱了皱眉。 顾华瑶和郑云婉坐在一旁,正好瞧见了李彧的目光方向,两人掩着唇凑在一处说了几句,然后朝着蒋楠投去“同情”的目光。 午正吉时到,婢仆迅速将大厅布置开来,观礼者退出,及笄礼开始。 沈桢也也已抽了时间回来观礼。 实在不习惯这样被人围着,蒋家的人实在是太热情,有些吃不消,灼华找了个借口说要去瞧瞧西跨院准备的怎么样,便匆匆离了大厅。 出了门,灼华大大的呼了口气,低声与秋水说着:“阿弥陀佛,可真叫人喘不过气。” “噗!”身后忽的传来一记爽朗笑声。 灼华一愣,忙回头瞧去,是蒋韵,相互行了礼,灼华浅笑悠悠:“里头无趣了?” 蒋韵歪着头盯着灼华瞧,似乎觉得她十分有趣的样子,一双浅棕色的眸子瞧着有几分冷淡,一枝娇黄的腊梅斜里横生的贴近她的青丝,映的那一张素白的面孔多了几分娇柔,“你真有趣,跟母亲说的不大一样。不过,跟二哥哥说的挺像的。”百无聊赖的绞了绞手中的帕子,“这样的场合挺有趣,不过听人闲聊可就无趣极了。” 灼华微微伸手,邀了蒋韵一道,“那跟我转转,如何?” 蒋韵倒是会自来熟,勾着灼华的胳膊朝西跨院去。 灼华吩咐了婢仆摆上茶点,谁家姑娘爱吃什么茶水,哪家太太对什么果子有敏,她记得一清二楚。看了风向和阳光,调整了廊上的竹帘和纱幔的高度,又喊了女仙儿们准备起来,婆子们恭恭敬敬无有废话。 看着她小小年纪就那般有气势,蒋韵满眼写着佩服,叽叽喳喳的说着自己在家跟母亲学庶务时,家中的婆子是如何的招猫骂狗、偷奸耍滑不肯听指挥。 说着说着,又忽的捂住了嘴,笑眯眯道:“你别怕,你比我有本事,定是能压得住拿起子婆子的。” 灼华愣了愣,然后也笑出了声,几分清朗,这是怕她被家中难管的婆子给吓跑了? 刚准备停当,老太太正好带着宾客们来了西跨院。 待灼华引了客人们落座,蒋韵一路跟着她当了个小尾巴,忍不住的又问灼华,“你不好奇我哥哥是怎么跟我说你的吗?” 灼华侧过头看着蒋韵,瞧她面色朗朗,眼神清澈,笑意灵动,嘴角扬了抹闲和笑意,还真是孩子心性。 蒋韵摸摸脸,鬓边的红玛瑙流苏飒飒有声,映的那张本就姣美的脸蛋上更多了几分娇俏的红晕:“你笑什么?你真的不好奇吗?” 灼华似假还真的沉吟了一下,挑眉道:“说我、像只猫。” 蒋韵眨眨眼,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这都知道,你还真是有趣。没错没错,二哥哥说你,恩……调皮、狡黠、疏懒还聪明睿智,就跟猫儿一般。二哥哥从未这样夸过一个女孩子呢!” 灼华笑了笑,倒不是她了结蒋楠怎么想,只是听老先生这样说过她而已。 听到蒋韵的笑声,多有人向她们看过来,蒋韵朝着蒋楠挤眉弄眼,蒋楠看着灼华笑眯眯的,挪着脚步跟了上来。 蒋韵却把他挤到一边去,不让他跟灼华说话,两人挑了个角落坐下。 蒋楠摸摸鼻子,识趣儿的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她们身后,时不时的添茶添果子,伺候的十分殷勤。 两个小女子漫天的聊着。从料理庶务聊到鞭法聊到剑法,聊到狼群习性,聊到北辽暗探,又聊到如何酿酒…… 鞭法剑法的蒋韵懂,旁的她可不接触过,灼华轻语温柔讲着,蒋韵目光闪亮的听着,一静一动,竟是无比的合拍。 不知何时顾华瑶和郑云婉几个也凑了过来,年纪相当的姑娘们颇为投契,都是长在北方之地的,自来都是性子爽朗的多,你一言我一语,聊的欢乐。 蒋楠想要说话,总叫蒋韵一掌拍回去,瞧他笑的宠溺又温柔,似能化解寒冬冷风,灼华也笑的高兴,忽然人生若如此,挺好的。 蒋楠从未见过灼华这般舒朗的笑容,深邃的眸子一闪一闪,似繁星闪烁,瞧的少年朗心底微痒,然后,毫无疑问的面色绯红。 顾华瑶几人毫不客气的打趣他,少年郎只管笑,盯着灼华笑意温柔,满含春色。 沈煊慧待在老太太身边儿笑的面孔发僵,时不时的瞧过去,直想与她们一道说笑去。 待到客散时,蒋韵拽着灼华还不肯撒手,明明人家与她不是一个性子的,可与她说话就是十分的舒服,直喊着要把灼华带回家里去,要天天与她在一起玩。 蒋邵氏没想到看起来温柔安静的灼华竟能与调皮的女儿这般合得来,站在大门口笑的高兴,直说“来日方长”,哪料到某少年郎看着灼华又忍不住的脸红起来,蒋邵氏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灼华无语望天,然后与蒋韵挥手道别。 一日安稳,无有动静。 夜里,秋水和长天伺候灼华梳洗更衣。 倚楼和听风坐在小桌旁吃东西,这一整日一个跟着老太太、一个盯着小憩处,都没时间好好吃上一顿。 倚楼灌下一大碗的茶水,抹抹嘴道:“一切正常,没见着护卫乱走动。” 听风比倚楼斯文些,取了帕子拭了拭手,点头道:“小憩处也很平静,只有两位太太带着姑娘去更衣,无有男子接近,护卫也都在院外,没有谁靠近过。” “她在等我们放松警惕呢!” 灼华闭着眼,由着秋水给她擦干头发,心里盘算着,熬过了今日,年前家中便不会再有宴席,她今日不动手,便难有机会了。 她到底在算计什么?难倒是她猜错了? 或者,她是想通过家中的护卫向外头传递消息? 可苏家如今自顾不暇,还有谁会帮助她? 忽的,脑中闪过灵光,是他们! 第七十章 袁颖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半夜里气温骤降,老太太年纪大了一不小心便着了风寒。 秋水收拾着床铺,将银勾中的幔帐垂下,半遮了床铺上的光线:“小时候听老子娘说过,这病重的人但凡遇上节气或者气节交换,就跟熬大劫一般,能熬过去的,就能再或些时日,熬不过去的……” 长天从箱笼里找出了冬装,给灼华换上了白皮毛滚边的氅衣,细柔的风毛卿卿抚在她小小的下巴上,更显面孔小巧精致,听着秋水说话,手上给她裹腰封的动作微微顿了顿,道:“宋家那边,怕是难熬过去了。” 灼华闭了闭眼,悲悯微叹:“也好……” 十月二十,宋家来报丧,蒋氏去了。 听到消息,老太太叹了好一会儿的气,良久才缓缓道:解脱了,也好。 蒋氏是老太太的表外甥女,两家又是交好的,是以沈家当日就该去宋家瞧一瞧,可老太太病着,便只能烺云带着三个妹妹先去一趟,待三日后扶灵回京,老太太身子好些了再去送一送。 一片镐素。 宋家已经将灵堂布置了起来,文远伯和蒋家的人在招待上门吊唁的客人,宋文蕊还有几个年纪颇小的庶子庶女跪在灵堂里。 听丫鬟说宋文倩又晕过去了。 致了礼,灼华去了里头去看苏宋文倩,烺云带着煊慧和焆灵去了偏厅,还有几家相熟的也到了。 灼华进了灵堂后的小室,蒋韵和蒋邵氏在里头陪着。 蒋邵氏见着灼华轻轻笑了笑,又叹着气拉了她进屋。 灼华在床边儿坐下,宋文倩正好醒来,一见着灼华眼睛就红了,头顶着她的肩头大声哭了起来。 蒋邵氏舒了口气,总算哭得出来了,叮嘱了女儿好好陪着,便先出去招呼着。 蒋韵红着眼眶站在一旁,小声道:“姑姑昨儿半夜没的,表姐不吃不喝的,也不哭,生生憋晕了两回了,见着你总算是哭了。” “哭吧……”灼华叹了叹,揽着她轻轻拍着,就如老太太平日里安慰她一般,“我母亲过世那日天气真是好啊,阳光明媚,可我觉得冷,哥哥姐姐们都在哭,我就是哭不出来。后来母亲下葬,瓢泼大雨,我躲在角落里哭啊哭啊,因为没有办法再否认自己以后再无母亲了。然后祖母与我说,病着的人啊,很痛苦的,死了就是睡着了,不会痛了,解脱了,是好事。” “活着太难了,解脱了是好事。哭吧,能发泄的出来也是好事,好好哭一场,然后好好送表姑母去寻找新的人生。这样污糟的世界,不值得。” 灼华喊了宋文倩的贴身侍女去打了热水进来,绞了热帕子替她净面擦了手,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整理了麻衣,牵着她往灵堂走。“除非你今日一头撞死了,也便没什么伤心的了。” 蒋韵一听,顿时瞪大了眼,觉得灼华胆子真够大的。 这话其实她也想说,可她不敢,万一表姐崩溃了真要自尽,母亲和外祖母还不要打死她啊!不过看着宋文倩似乎并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应,心中难以理解,表姐怎么那么听得进沈灼华的话。 灼华停了脚步,让宋文倩自己进灵堂,温缓的语气中只是了然的懂得:“否则这日子还得继续。熬过了苦滋味,便没什么难的了。可你若真敢死,你也无有脸面下去见你母亲。想哭就好好哭,饿了就好好吃喝,累了便睡一会儿。她此生没有做到的,得你去做到。” 宋文倩垂着头眼眶哭得红肿,听着她说话,水汽又是忍不住的冒出来,她回头看了眼灼华,灼华推了她一下,“去吧,那里热闹,也冷清,表姑母会希望你陪着她的。” 宋文倩咬咬唇,由侍女抚着又回了灵堂。 蒋韵站在灼华身后,叹声道:“也只有你敢那样说。” 灼华立在门前望着远处的空茫一点,抿了个沉溺的笑弧度:“感同身受而已。” “噗通、噗通”,忽的身后传来几声栽倒声。 灼华回头一看,蒋韵和几个丫鬟竟都倒在了地上,倚楼和听风正与两个陌生面孔的男子对峙,窗户大开着,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漂亮小姑娘,浓眉大眼,十分英气。 神出鬼没啊! 灼华迅速反应过来,“袁姑娘也来了。”笑了笑,在一旁的软榻也坐了下来,“当初文远伯想娶青梅竹马的温氏,可惜温氏出身太低,只好娶了蒋氏。原想着熬死了蒋氏,便能扶正温氏,可惜又冒出个李氏,温氏死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男子啊,真是薄情呢!” 说完,灼华又指了指蒋韵,“不打的话,不如还是将她扶了去榻上躺着?” 袁颖扬了扬眉,似乎对故事很感兴趣的样子,抬手掠过鬓边的青色流苏,然后挥了挥手,她的护卫立马闪到一旁。 倚楼拎了蒋韵躺倒榻上,然后快速回身站去灼华身后。 “原本我还有一个护卫。”袁颖指了指倚楼,面上浅笑吟吟,“死在她的手里了。” 应该是水底下那回被倚楼干掉的,灼华了然的点了点头:“承让承让。” 袁颖愣了愣,然后大笑了起来,一手支颐的挨着檀木交椅的扶手定定的瞧着她:“你可真是很有趣的很。” 灼华眉目清敛,含笑微微,只觉得人不可貌相,这么一个英气的姑娘出手却是那么狠戾,“二姑娘找我有事么?” 袁颖换了个坐姿,秀眉微挑:“你猜。” 她在,说明沈焆灵有麻烦了,袁颖来找她,又显然不想打架,那么就是来拖住她的呗。 含了一抹闲适的笑意,灼华漫不经心道:“没有我二姐姐,也会有旁的女子,二姑娘这么执着,何不使了手段叫徐惟认命呢?” 袁颖笑盈盈的盯着灼华,也不说话。 灼华笑意轻轻,低头理着衣袖上银色的菊花纹理,饱满而清傲,澹澹道:“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他。你所做的一切,原不过障眼法而已。”缓缓觑了她一眼,“袁侯爷是靠了三殿下了,是么。” 袁颖眉梢飞挑,神色间有几分兴奋:“三殿下如今要对付五殿下,这时候我要杀了沈焆灵,不是再给三殿下找麻烦么?” 身后的素白窗纱挡住了寒风瑟瑟,投了喜鹊衔枝的窗棂雕纹的影儿如水一般落在灼华半边脸上,半是清明半是阴暗,“都不是纸糊的老虎,我能知道你们袁家暗中靠了三殿下,三殿下和五殿下自然也晓得六殿下在暗中培植势力。徐惟与六殿下几番同游山川,极为交好,徐惟若能娶了我二姐姐,便是帮着六殿下拉拢了苏仲垣,毕竟苏仲垣很是看重那与我父亲做妾的妹妹。” 应该说,早在徐惟刚到北燕时,她就去信京里让姜遥和姜敏两位表兄想办法,将李彧拉拢苏仲垣的消息悄悄放出去。那二人自然会想办法阻止李彧的行动咯。 没办法,嘴里说不报仇,可手痒啊,管不住就是想要去坏他的事儿。 谁叫他要拉拢苏仲垣的,这个人不死,苏氏怎么会绝望呢? 灼华不紧不慢道:“我二姐姐若死了,六殿下要拉拢苏仲垣便难了,而往深里一想,大约大家都会猜是三殿下让你去杀沈焆灵的。苏仲垣甚至是沈家,便会盯着三殿下,毕竟指使之人才是最招人憎恶的。”目光澄明似雪上光亮,“袁家其实是五殿下的暗棋,恩?” 袁颖眸中闪过惊讶,缓缓一笑,指尖点着脸颊,倒也不否认,“你真的只有十二岁么?还奇怪怎么蒋楠会喜欢一个黄毛丫头,原是个不简单的。” “或许,我已经很老了。”灼华幽幽一笑,一副淡然无羁的样子,又歪头看着袁颖,“我倒是很好奇一个问题。” 袁颖朝她微微摊了摊右手,示意她可以问。 “袁姑娘为五殿下或者说为了袁家筹谋,这是应当,可闹的这么大,连自己的名声都搭进去,值得吗?” 袁颖咯咯的笑着,然后说道:“我不似沈姑娘,惯会做好人。” 灼华只是温缓一笑,不甚在意她话中的讽刺,目光落在浅淡的窗影上:“我喜欢做好人,做好人给我带来好处,可我也不是时时刻刻的时候都是好人。” 袁颖尾音一扬,“哦?” 左手的食指轻轻拨弄着缠在右手手腕上的软鞭,灼华轻轻一笑,流素清光:“就好比现在,沈焆灵有危险,我明明可以脱困,却还在这里与你闲聊。” 袁颖抚掌而笑,白底儿上的凤凰花耀起明媚红光:“我感觉遇上对手了呢!你猜,我这回是打算怎么对付她呢?” 对手?当然不是对手,袁颖的那些算计狠是狠了点,却还不够看。 指尖缓缓从交椅的扶手上划过,留下雾白的暖气,转瞬消失:“将计就计。” 袁颖忽的站起来,转身在灼华的身边坐下,凑近了直直盯着她瞧,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太有意思了。你知道,不阻拦么?” 灼华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我为何要阻拦?”从几上捻了可坚果慢慢吃着,半响后方缓缓道,“待她踏上了死路,我再去做好人,岂不是更好。” 袁颖语气饱满的“哎呀呀”的叹了一声,“你可真是狠心啊,她可是你二姐姐啊!” 灼华笑眯眯间有薄薄雾霭遮蔽了那双清浅的眸,叫人看不清底色:“可大家都觉得我心肠慈软。” 袁颖的很辣流露于外,她的狠心藏在里头,都是一样的,便也没什么可装的。 “有刺客!” 外头忽的嚷了起来,灼华打眼去瞧袁颖,只见她面色不便,眼底却闪过一抹不着痕迹的恨色。 灼华微微一扬眉,看来她的计划是被扰了。 然门外响起急切的脚步声,灼华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屑子,缓缓站了起来,慵懒而从容道:“该是去做好人的时候了。” 赶来请灼华的是春桃,她的声音有些急喘,灼华应了一声推门准备出去,忽的又转回身,仿佛是忘记告知好友一件重要的事情,温软含笑道:“当年袁侯爷瞧中的是你小姨,也就是你如今的继母,可惜她庶出卑微,袁侯爷只得退而求其次的娶了你母亲。” 袁颖忽的明白过来她一开始说文远伯与蒋氏、温氏之事是何意,她的脸色一变,却又很快恢复过来,嘴角的笑意不变,眼神却是阴鸷的盯着灼华。 灼华笑得格外温柔如水:“男子,多薄情啊……”打开门,迎着冬日暖阳出了门。 这个袁颖啊,太危险了,灼华才不想浪费了时间与她相斗,还是早些弄回京都去的好。袁家窝里斗,以她的性子,应该会很精彩。 第七十一章 成全好事 灼华仔细问了春桃事情始末,好理清头绪。 春桃拧着眉,紧张之下将袖子揪的有些皱,简略道:“二姑娘脏了衣裙去小憩处更衣,奴婢跟着的,眼见二姑娘进去却迟迟不出门来,奴婢进去瞧,发现她和、和徐二公子躺在一处,可奴婢就守在外头,根本就没看到徐公子进去啊!奴婢还没来得及去关门,两位太太及顾家大姑娘便进了来。” 徐惟?灼华顿了脚步,嘴角若有似无的勾了勾。 懂了,袁颖拖住的不是自己,而是倚楼和听风,她怕听风和倚楼的身手打乱她的计划。后边动起手来大约是她的人被人发觉了!袁颖再厉害,到底人手有限。她螳螂捕蝉,自还有黄雀在后的。 “还有谁知道了?” “大公子已经过去了。”明明冬日很冷,春桃却生生急出了一身汗来,黏腻腻的提在身上,好似被层层密密的丝线缠绕:“殿下和蒋少夫人母子也在、在里头了。院外头宋家的护卫拦着,闲杂人倒是进不去,大约知道的人就这些。”眼睛一红,“姑娘,都是奴婢不够小心,蒋家……” 若是蒋家因此看轻了姑娘,她的罪过就大了。 “不是你的错。”她一个丫鬟,还能拦得住那些高手么?若蒋家真因此对自己有所轻视,她也不是非嫁进他们家不可的。灼华当机立断,叫了春桃去请大夫,“请两个,别叫碰了面。还有,把徐悦也请来。” 春桃去请大夫,灼华从灵堂绕了出去,在影壁处撞见了脚步匆匆的徐悦,青衣飘飘,缓带飞扬,谪仙一般,看来蒋邵氏已经先一步去请了,徐家长辈不在,总要长兄在场的。 “世子来的快。” 徐悦神色依旧柔和,却也是轻皱着眉头,到底是亲弟弟,待在他身边出了岔子,回头父母面前也不好交代。 两人相互行了礼,徐悦浅声问道,“灼华可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两人快步往小憩处走,灼华简单复述了春桃所告知的,脚下石板松动,灼华疾步下脚底一歪,徐悦立马抬手,让她抓住手腕稳住了身形。 灼华抓着他的手腕,稳了稳脚步,边走边道:“方才,袁颖来见我了。” 徐悦目光一凝,“她可伤你了?” “无有动手,倒是把蒋韵打晕了。”灼华摇了摇头,牵动鬓边的玉色流苏轻恍点在脸颊上,微凉:“她的护卫不是倚楼听风的对手,她似乎也没想动手,只是想拖住我的脚步。” 徐悦眉宇微皱,似乎不大明白:“她、不是一向阻止阿惟与沈二姑娘么?” 灼华望了眼徐悦,温缓的笑意如凌空破云的旖旎月色,果然了,这位“美貌战神”只懂战场事,对朝堂派系争斗少有关心。 徐悦见她这般一笑,愣了一下。 “她未必是想把惟表哥和二姐姐,额……”灼华略了略字眼儿,素白的面上有一丝尴尬的红晕,手上比划了一下,一时间也无法给他解释派系之间的关系,便只道:“只怕是螳螂自以为是黄雀,没想着,黄雀另有他人了。”顿了顿,“二姐姐是脏了衣裙,才去的小憩处,咱们需要知道惟表哥如何会去小憩处,还有,当时除了自己贴身伺候的跟着,是谁引的路,如今人在何处。” “好。”徐悦睇了腕上的那只素白纤纤,收回手应下,吩咐了身边的长随去查问徐惟身边伺候的,又与灼华道,“这样的事灼华该回避,与你名声有碍。” 灼华微叹摇首:“如今这般再是回避也无用了。大哥哥是男子于此道难懂,还不如早些查清,或许还能挽回一二,否则沈家和徐家的脸面,怕是要拾不起来了。” 徐悦点了点头,温润清敛道:“若有不便的,你与我说,我来做。” 灼华淡笑了一下,也不客气,“好。” 二人快步到了小憩处,烺云见她们进来,忙上前小声道:“徐二公子已经搬去了隔壁,发现郑大公子也昏睡在里头。殿下和郑夫人这会儿正在那边屋里。” 灼华轻道了一声“袁颖来了”,问道:“刺客呢?谁发现的刺客?” “殿下身边的护卫发现的。”烺云虽只读书少问事,但到底不是愚笨人,灼华将事情关联了来问,细一想便也明白过来,眉头一锁,“……跑了。” 灼华抬眼看了看徐悦,二人相视皆是微一皱眉。 瞧,黄雀另有他人了。 灼华与徐悦说了几句话,徐悦微微猫着身仔细听着,然后点头去了隔壁看徐惟和郑景瑞。 屋内的两位太太,看着灼华眼神怪异,微微侧了方向掩着帕子凑在一块儿悉悉索索的说着什么。顾华瑶斜了那二人一眼,朝灼华使了个眼色,叫她小心应当对。 灼华微微点头。 蒋楠盯着灼华,十分担忧。蒋邵氏微沉着脸,扫过那两位太太,拉过灼华微凉的手,轻道:“你怎么来了?” 灼华神色从容,仿若青山唯一,岿然沉稳:“老太太不在,大哥哥不便多问此事,我来瞧瞧。” “伯爷是男子,不便来问。”蒋邵氏点头,带着灼华进了内室。 沈焆灵在床上躺着,似还在昏睡着。 倚楼从袖中取了个小药瓶,拔了盖子放在沈焆灵陛下晃了晃,那味道颇为难闻刺鼻,沈焆灵与昏迷中皱眉咳了一声,悠悠醒来,眼看着灼华、蒋邵氏都在,面色皆有怪异,她心头一跳,“我、我怎么在这里?” 灼华眼中闪过讶异,怎么,她竟是不知情的? 一想也对,就她那性子,若叫她知道计划,必是要露出破绽的。 扶了沈焆灵坐好,灼华细声问道:“可记得你来更衣,后来发生了什么?” “更衣……”沈焆灵抬手揉了揉额角,皱眉回忆了一下,“是啊,我来更衣,可忽然觉得头晕,然后、然后、便不知道了。” 灼华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来更衣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东西谁给你的?最后又是谁带了你来此处的?” 蒋邵氏瞧她问的颇有门道,不免含了几分赞叹:“好好想想,当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沈焆灵惊疑不定的看着几人,看着她们神色沉沉,晓得事情怕是严重,不敢隐瞒,“那会子与王佥事家的姑娘说过话,吃了一杯茶,谁给我的……”用力想了想,“我记得,长脸,圆眼,个子很高,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一个酒窝。没多会儿就觉得头晕,想出来透透气,不小心踩到一块松了的石板,崴了一下,脏了裙摆,所以才来更衣。带我来的就是那个圆脸的丫鬟。” 春桃应道:“是,就是这样的。” 原本春桃是伺候老太太的,老太太担心她出门又出岔子,才拨了春桃去盯着她的,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 石板…… 灼华默了默,原来那块松动的石板派的是这个用场。倚楼得了颜眼色,悄摸声儿的闪了出去。 里头说话,外面的几人也听得清楚,有一夫人道:“我那会儿正吃茶,有个丫鬟毛手毛脚的撞了我一下,这才脏了衣裳,也是圆脸有酒窝的,怕不是故意撞的我,让我瞧见这儿的!” 顾华瑶“咦”了声儿,“与我遇到的情况一样啊,看来这宋家对丫鬟也是很宽容啊,这样毛手毛脚的丫头,竟还留着出来伺候客人。撞了这好几个,竟也无人处罚。”然后,又问了另一个夫人是为何来的。 回答的是刺史夫人,她道:“我是陪着赵夫人来的。”赵夫人,是指挥同知赵大人的嫡妻。 很显然了,有人刻意算计。 没一会儿大夫到了,隔着纱帐给沈焆灵疹了脉,“是中了点迷药,用量有些重,但不碍事,多喝些水就好。” 隔壁房间的大夫给郑公子和徐惟也把了脉,李彧已将二人弄醒,两人七倒八歪的挨着床围。 大夫看着郑景瑞道:“这位公子有中迷药的迹象,用量有些严重。不过,不用担心,多喝些水排出去就好了。” 徐悦问了郑景瑞如何昏迷,何时昏迷的。 郑景瑞晃了晃昏沉的脑袋,一团浆糊:“原是在前头大家一起说话,忽觉得有些昏沉,府上的小厮便引我来休息,后来,便不记得了。” 又问了徐惟的情况,大夫也说只是中了迷香,不甚要紧。 而徐惟的情况大抵与郑景瑞的差不多,觉得有些头晕,以为是人多烦闷的缘故便也没放在心上,想着出去透口气也便好了。 自己何时失去知觉的也不记得了。 郑夫人心疼儿子,恨恨无缘无故叫人算计,心底不免又暗暗庆幸被人发现与沈焆灵躺在一处的不是自己儿子,她虽对沈家女颇有好感,却不代表愿意嫡长子娶个庶女进门,还是以这种方式。 她毕竟是长辈,于此道总归有些经验,仔细问了两人出事前,吃喝了什么,接触过什么人,两人一一答了。 徐悦身边的护卫得了眼色立马闪了出去。 徐惟摸着脑袋看着躺在一旁的郑景瑞,面色怪怪的。 郑景瑞神经大条些,只抱怨着脑袋晕沉沉,郑夫人气的直翻白眼。 李彧坐在一旁无有说话,神色平淡的叫人难以看穿任何。 徐悦温润的眸子不着痕迹的看过胞弟和李彧,眼底却闪过一丝什么,只是太快,叫人无从察觉。 第七十二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待两位大夫前后被送了出去,徐悦和李彧带着两人一同去了灼华她们那里。两下里一对,发觉动手的不止一方人手,但是,三人被算计是肯定的了。 徐悦的护卫和倚楼一前一后,拎了几个丫鬟和小厮进来。 那个圆脸的丫鬟浑身湿答答的,跪在地上抖的牙关直打颤。 “被投了井。”倚楼也是湿了一半的身子,应该是下水捞人时弄湿的,衣袖破裂了一块,显然是跟人交过手了,“好在世子的护卫来得及时,不然她便没有活命机会了。” 蒋邵氏和郑夫人都舒了口气,对灼华说道:“好在你和世子爷机敏,早一步去搜索下头的人,否则怕是要难说得清了。” 蒋邵氏嘴上不说,心里到底也是在意沈家女的名声的,若是沈焆灵说不清了,沈灼华的名声多少会受损,事关儿子一生和蒋家门楣,她不能不介意。 而郑夫人,郑景瑞虽没有被发现与沈焆灵同处一室,可他就昏迷在隔壁屋子,传出去,也难保旁人如何揣测了。不论男女,一旦冠上淫乱的字眼,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沈焆灵眼眶红肿的垂着眸子坐在郑夫人下手,两位太太陪着,晓得始末后,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欢喜。 徐惟则坐于沈焆灵对面,面色微凝。 使人去给她们先更衣,换了一身暖和的,又给那圆脸的丫鬟吃了一碗热茶,灼华方缓缓道:“说说罢,好歹救了你一条命。” 蒋邵氏掌蒋家硕大府邸多年,从容不破,只是语调到底冷硬不已:“夫人葬礼,你们搞出这些腌臜事,想不想活命,自己掂量着。但凡不尽不实,自有你们的好去处。” 那圆脸的丫鬟端着茶碗抖个不停,面色死白,眼神发直,显然也是吓破了胆,一听将邵氏的话,立马打了个激灵,突着眼睛道:“是二、二姑娘身边儿的仲夏叫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说叫我想办法把顾姑娘领到这里来,说咱们二姑娘有话要和她说,其他的奴、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灼华温顺地站在蒋邵氏的身旁,指尖绕过腰间的缓带,提醒道:“茶水,可是你上的?” 圆脸的丫鬟慌乱的点头,怯怯道:“厨房的妈妈与奴婢讲,那杯茶是沈二姑娘爱喝的,叫我不要弄错了。可是、可是客人会有喜好或有敏,会分开上茶水点心也是常有的。奴婢瞧着沈二姑娘脏了衣裙便带她来更衣,可、可旁的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灼华觉得郑景瑞、徐惟那处的情况应是一样的,喊了倚楼去厨房处逮人。蒋邵氏又叫郑景瑞和徐惟认了下头跪着的小厮,看看哪几个是曾经接触过的。 郑景瑞自小在武家长大,又是直朗没心机的,便是没有那么多心思留意在旁的事情上,只记得当时正和李彧他们聊天,没认出来,到是徐惟认出来上茶的小厮却在堂间跪着。 闻言灼华和徐悦不着痕迹的对了一下余光。 蒋邵氏还没审问,那小厮到是明白,直指着圆脸的丫鬟接便说了,“都一样,和她说的都一样,茶水是赵妈妈给的,说郑家大公子爱喝的加了几根松针,平日里府里请吃席,也常会注意客人喜好,所以奴才真的不知道茶水是有问题的啊!奴才在厅里伺候,见着郑大公子不适,便想着带贵客来休息,没有做别的啊!” 说罢两人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又是哭又是发誓的好不热闹。 是不是的,得一层层审上去,她们既都指认宋文蕊身边的人,那得从宋文蕊处证实她的计划,才晓得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不知情。 倚楼来去匆匆,却没有带回了赵妈妈,“晚了一步,赵妈妈不见了。”但她还是悄没声儿的把仲夏带来了,“这就是宋二姑娘身边的那个丫头。” 徐悦觉得宋文蕊没有那么快的反应,怕是袁颖做的,灼华认同,两人神色浅缓的在一旁小声说着话。 庭院里的腊梅开的正盛,大片大片的亮黄点缀在这个沉闷的空间里,灼华是看明白了,大约苏氏和李彧私下达成了协议,让李彧替她算计顺利将沈焆灵嫁进徐家,而苏氏则帮他说服苏家投靠。 这边宋文蕊失宠,又得知了宋文倩与郑景瑞之事,心中不甘,必然也是要趁着人多的机会算计了起来的。她本是想把郑景瑞和沈焆灵弄到一处,一来可以毁了宋文倩的亲事,二来也可叫沈焆灵得不到徐惟。而李彧则因为收买了宋文蕊的人知道她的计划,等郑景瑞被迷晕后把徐惟给换进去,然后就是等着人来发现。只是没想到中间出了点岔子,袁颖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这里,还预备着将计就计。 如此,两厢计划冲撞到了一处。 袁颖一直在暗中盯着,乐得有棋子可利用,宋文蕊的这步算计对她而言正好。郑家是武将世家,对战功赫赫的五皇子自然是多一分好感的,若是郑景瑞娶了沈焆灵,只要拿下了郑景瑞,那么苏家很大可能是会投靠了五皇子的。既可以使李彧计划落空,又使五皇子一拍多一分助力,一举两得啊! 只是她带来北燕的人手不够,李彧这只黄雀又掌控着全局,想去将被换过来的徐惟再重新换回去的时候,她的人被发现了。 袁颖的计划没有成功,便也要拉了沈焆灵名声下水,故意闹了一场动静想着把外头的人都引进来。若是叫人众目睽睽的瞧见她与男子躺在一处,名声坏了,徐家可未必肯放她一个庶女顺利进门做了正方太太,毕竟徐家也不是什么没有门第的小门小户,魏国公夫人可是众所周知的“细致”,端看徐悦的婚事便知。 沈家也绝对不会让女儿去做妾的,到时候,沈焆灵的下场怕也只有“疾病而死”,以保全沈家的名声。 苏仲垣这颗棋子,五皇子得不到,六皇子也别想得到。 这个袁颖确实足够有魄力有胆识,哪怕灼华勾起了她心底的怀疑,还是尽心尽了的给五皇子办事,倒真是与一般女子不同啊! “你让她想办法把沈家二姑娘带去小憩处,意欲何为?”蒋邵氏鬓边的乌木簪子打磨的极为光华,隐隐耀着沉沉的光泽,指了仲夏沉声道:“别说你不知道,人证就在这里,想挨板子,你自可狡辩不知。” 仲夏被扔到地上,一屋子人的眼睛盯着她,心底慌了慌,一听到蒋邵氏说要挨板子,仲夏的眼神似有似无的扫过某个方向。非常快,几乎来不及捕捉。 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仲夏咬着牙道:“是奴婢做的,奴婢就是为二姑娘不平,当初老爷明明是答应了姨娘会让我们姑娘嫁进徐家的,如今姨娘死了,他就反悔不提了,奴婢拿不得老爷如何,就是要让沈家姑娘也得不到。郑大公子看中我们大姑娘,二姑娘过不好,大姑娘也别想顺利议亲。徐、徐惟公子也是奴婢叫人打晕的,本是想着将他们都放在一处,都闹了没脸,看你们还怎么背地里耻笑我们姑娘。没想到忽然冒出个刺客,捣乱了我的计划。二姑娘对奴婢好,奴婢见不得她受委屈,二姑娘过不好,谁都别想好过。这一切,与二姑娘无关。” 灼华一直藏了心思盯着仲夏,还是捕捉到了她的眼神,虽然她又掩饰的扫过所有人,但第一眼看的分明是李彧。不着痕迹的看了眼李彧,却见他神色无有波澜,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嘴角微微牵动了一抹薄薄的弧度,果然啊,皇子的能耐就是大。 只要收买宋文蕊身边的人,今日一动手,说辞一出,大约所有人都会默认这个事实,因为很贴近宋文蕊的性子。 而仲夏的话,好似在洗清宋文蕊,可却会使人更加相信事情就是她做的,目的也很明确,她得不到的,你们谁也别想得到。 灼华心里清楚,今日的事情必然会有人担下“罪名”,不然总会有人怀疑是不是沈焆灵想“生米成熟饭”赖上徐家,岂不拖累了她的名声,苏家那边李彧也交代不过去。 可蒋邵氏和郑夫人却不打算放过。 宋文倩母女受了那对妾室母女这么多年的折磨欺辱,又是小姑子又是表妹的蒋氏,死的这么痛苦更是她们母女的手笔,如今有机会报仇,自是不会放过的。 而郑夫人,出身武将世家,自来就是爆碳的性子,儿子平白被人算计,险些要落一个淫乱的名声,你说跟你主子无关就无关了么! “是不是的你说了不算,去请伯爷和宋二姑娘过来,事情如此,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蒋邵氏唤了蒋楠去前头请人。 灼华看了徐悦一眼,徐悦接收到眼神,一个眼色,护卫上前卸了仲夏的下巴,又不甚用力的敲了她的脖颈,让她醒着却不能说话也不能做出太多的反应。 不多时,文远伯和宋文蕊都匆匆而来。 眼见地上跪着自家的小厮丫鬟,文远伯的面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宋文蕊一瞧见仲夏,面如土色。 蒋邵氏简略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李彧适时证明确实如此。 沈焆灵掩着帕子低低哭泣。徐惟面色微冷。郑夫人母子亦是沉着脸。 表情很明白,宋家,给个交代! 第七十三章 揭破(明日上架) 仲夏伏在地上,试图挣扎了几下,最后只能痉挛的倒在地上,仿佛惊恐到颤抖一样。 宋文蕊心中微微一惊,以为仲夏已经把她给招了,一下子跪在文远伯的面前,面色煞白,眉尖轻蹙的异常娇柔可怜,尽管是嫡母的丧事传的一身素麻,却隐约见得包裹在镐素下的手腕上带着一只羊脂玉的桌子,那坠子里有流线的红丝,红晕莹然:“爹爹是知道的,我向来胆小,那里会这样的算计,姐姐……”她本事习惯性的想把事情栽给宋文倩,脑子里一转,迅速看向灼华,轻泣楚楚道:“沈家姑娘自来会耍嘴皮子,到底说了什么,竟叫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做的!” 屋檐上垂下的缠枝箩蔓在冬日里已经枯槁不已,本就阴沉的光线落在屋内便更似被抽走了所有水分的枯脆,宋文蕊这话得罪的不止是灼华,目击现场的两位夫人和顾华瑶也成了陷害她的帮凶。 可文远伯神色沉沉的看向灼华,眉心紧拧成川,眼神颇为不善。 蒋邵氏和郑夫人立马沉了面色。 朗云和蒋楠将灼华掩在身后。 李彧神色不变,只是站了起来直直盯着文远伯。 素色的衣衫上盘了银线暗纹,寒冬的风扑进屋内,拂动了裙踞轻漾了一阵阵银白的微亮,是一股如水的闲和明静,灼华不过微微一低眉:“这事儿出在伯爷的府上,使唤丫头也是你宋家的,文远伯,恕我直言,若论人品,你还真是没有资格来质疑我沈家女!我到底是舌烂莲花还是巧言狡辩,自有这么多贵人在这里听着,怎么,宋二姑娘和宋伯爷也觉得这几位有必要陷害二姑娘么?” 她的话说的很慢,缓缓的,轻轻的,一双蓄了绵长岁月的浅棕的眸子深不见底,却是讥讽之意尽显。 两位夫人面色更是难看,来吊唁的竟还被小丫头给算计了,还是算计进这种下作的事情里,若今日没有沈灼华和徐世子当机立断的抓住了那几个小丫头小厮,她们岂非成了污蔑小姑娘清白的帮凶? 两人看向沈灼华,对她的印象更是好了几分,小小年纪,谦和、沉稳,在该据理力争的时候,也毫不却弱。 文远伯怒于被小辈扫了面子,可他还不能怎么样,那是布政使大人的嫡女,上回已经得罪过一次,作为上峰的沈祯明显的疏远冷待于他,他的考绩更是攥在沈祯的手里,一时间面色又是火辣又是阴沉,却又不自觉的相信了沈灼华的话,在场的人也都信了她的话,毕竟二女儿是有“前科”的,而沈灼华的品行却颇得众家称赞。 可二女儿没了生母,到底和温氏恩爱一场的,还是下不了狠心去惩罚她,文远伯一脚踹烦了一旁被卸了下巴的仲夏,“定是你这个贱人暗中使坏,二姐儿就是叫你们这群贱蹄子坏了名声!” 远处的竹林在风中婆娑摇曳,传来一阵不甚清晰的沙沙声响,好似千万点的余地泼洒而下,引得众人随声响瞧去,却不过瞧见了一片阴沉沉的天,光线冷白,灰白的云好似就压在头顶,蒋邵氏的面色不变,但站在一旁的灼华却很明显的看到她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可她无有办法,这是宋家,她不能越俎代庖,否则也要叫旁人家笑话一句没有规矩教养。 她微凉的手轻轻搭在蒋邵氏的肩上,浅淡的安慰着她的不忿。 蒋邵氏握了她的手在掌心,轻轻拍了拍,缓缓吁了口气,平复了颈项间的累累怒意。 郑夫人冷笑一声,一拍桌子,阴沉着脸道:“还真是见识了,瑞儿,咱们走!” 仲夏被拖了下去,谁知就在她要被拖出门口的时候,猛地使出一股劲儿甩开护卫的钳制就往门口的柱子撞去,护卫立马上手去拽,可惜仲夏冲出去的力道太大,一时间没拽住,一记闷声过后,鲜血飞溅。 屋子里惊吓声窜起。 灼华似乎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却没想到发生的这么突然,庭院里腊梅花蕊的红瞬间成了无数的血腥点子,喷溅在肉眼所及的没一个角落,叫人忍不住的泛起了恶心,不免打从心底里开始厌烦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算计。 她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离她最近的蒋楠和徐悦立马挪了步子将她的视线挡住。 蒋邵氏忙站起来将她遮在怀里,呵斥道:“拖出去。”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李彧的护卫,动作迅速将尸体拖了出去,又有丫鬟将地上擦干净。 待一切收拾妥当,蒋邵氏才松开了灼华。 文远伯趁机道:“既然贱婢自尽,事情便到此为止,没得为一个奴才坏了情分。”又赶紧使了眼色叫奴婢将宋文蕊带走。 仲夏就撞死在正准备出门的郑夫人和郑景瑞脚边,好在二人胆识过人,却还是微微吓白了面色,她生在高门大院里,却是出生武家又嫁入武家,有心计却更是爽利爆碳的性子,吃不得亏。 听到文远伯的言论,郑夫人顿时气笑了,“情分,呵……文远伯说的真是极好啊!” 说罢,拉着郑景瑞甩头就走。 言语中的讥讽比之灼华说话时更加明显。屋中众人亦是不屑又鄙视的掀了掀嘴角。 文远伯却不这么想,既然有人自尽将事情结束,郑大人和沈大人明面上也不能与自己计较了,毕竟男子不好多管内宅事,他们还是要继续同朝为官的,时日一场什么嫌隙误会的都能消弭殆尽。 难怪宋家家族门庭一年衰败过一年。三位封疆大吏,接连得罪完,却还可笑的觉得自己的脸面可以遮掩一切嫌隙。灼华看着地面的青砖石,常年的踩踏让它生出了细细的裂纹,就似这个家族,破败早已不可避免。 做人是要相互尊重的,为官也是一样,文远伯虽有爵位,却不是个聪明人,以往与之交好多少也是看在蒋氏和蒋家的份上,这点子情分在蒋氏过世以及宋文蕊这两次的作为后,已经耗光了。 顾夫人虽不在场,可她怎么会容忍自己女儿被拉进这样的算计里,少不得会在顾大人面前絮叨几句离这户人家远一些的。 灼华和徐悦站了出来,二人面色温和又有礼的给众人行了礼,“虽说今日之事遭人算计,到底有碍名声,还望各位长辈……” 话未尽,意以明。 目击现场的两位夫人自当率先开口,“放心,都是明白人,这件事情会烂在肚子的,绝不白叫了人利用当枪使。” 说罢也是若有似无的瞟了文远伯一眼,然后神色郁结。 “放心吧,我也不是那可欺的。”顾华瑶拉着灼华给了她一抹安定的眼神,暼过文远伯,冷笑一声道:“不过,有明白人,自然也有瞎子!今日之事不出去便罢,若出去了,与我所知不同,我到要说道一番的。” 灼华这才见识到人的脸皮厚起来当真是可怕的,只见文远伯面不改色的甩了甩衣袖,说了几句“还要招待客人”之类的话,便走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大伙儿各有气愤和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顾华瑶盯着沈焆灵瞧了瞧,又望了望徐惟,幽幽道:“那个刺客,我看啊就是他们府上的护卫。原是想着等郑大哥彻底昏迷之后再把他搬过来的,哪晓得就是巧的很,被六殿下的护卫察觉了,打了起来,这才没把郑大哥与他们摆到一处。否则……哎,幸好啊!” 陪着沈焆灵的那两位太太和郑夫人似乎还挺赞同的,纷纷点头。 蒋邵氏到底身处京城的世家漩涡之中,想的便是要比旁的夫人太太多些也更深些,一丝精明自眼底一闪而过,看过李彧和徐惟、沈焆灵,未发表言论,算是默认了。 听着顾华瑶的分析,灼华愣了愣,心道:顾大姐,你好厉害! 显然徐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论出来,两人互视一眼,决定就让大家这么认为好了,然后皆是不着痕迹的垂眸一笑。 而她二人的神色落在顾华瑶的眼里,便是认同之意了,她晃了晃头,下了结论:“定是如此!” 第七十四章 得逞 一场闹下来,大家的心思都沉闷的很,静坐在一处许久才散开。 蒋邵氏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话,待沈家人回程,天已经是蒙蒙灰暗了。 徐悦临走时与灼华说了几句话,大意便是明日会登门拜访,灼华愣了愣便回过神来,大约是为了徐惟和沈焆灵的事情罢。 李彧接过宋家侍女手中的灯笼,提着走在灼华身侧,素白的灯罩将烛火的昏黄阻拦在内,唯冷白的光照亮了脚下的石子路:“阿宁总是能够早旁人一步。” 灼华抬头望了眼月色,朦朦胧胧的流素银光,淡淡一笑。 倒也未必,赵妈妈不见了,大约是被灭口了扔在哪里,仲夏在快要死的时候被救起来,而那个小厮,更是个破绽了,连去灭口的人都没有?不是摆明了留了破绽给人查么? 她记得李彧身旁一直跟着两个护卫,可其中一人却消失了半柱香的的时辰,旁人问起,他说是去追刺客了,追什么刺客需要那么久,还好巧不巧是在那个小厮被提了进来后不久才出现的? 袁颖暗中盯着这里的一切,难道他不是么? 若是人证都死了,沈焆灵和徐惟的名声可就挽不回了,他李彧才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灼华微微回首,身边的人便稍顿了脚步与他们保持三步的距离,“殿下的布局也不错,留下的破绽几乎无人怀疑。” 李彧微怔了,又朗朗笑开,倒也不打算装糊涂,“果然是瞒不住聪明人。” 灼华嘴角的笑意恰似此刻的月色清泠,“蒋邵氏未必没有瞧出来,不过是因为蒋家男子多在朝堂,殿下为贤明皇子,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相互得罪,今日一事,文远伯虽保住了宋文蕊,却也得罪了太多,她心里畅快,自然也不会去揭破什么。而徐世子,他无心朝廷派系争斗,却不是傻子,多少也看出些什么来了。徐惟虽有野心,但如今在朝中、在家族里无有太深厚的地位。”微微一顿,语调里带了看破的了然,“看来,徐世子是殿下的绊脚石了。” 看着他提着宫灯的手指骨节微微一紧,灼华嘴角缓缓弯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旁人看李彧与徐惟交好,只会觉得他有心思拉拢徐家,却无人会想到,为了魏国公府世子的位置,徐惟竟会勾结李彧弑兄夺位,她故意点破,就是让李彧晓得,他的算计不是没人知道的。 李彧笑容不变的听完,无有回应,只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幽深。 “苏仲垣有野心有能力,在陛下面前得脸,殿下想要拉拢他也是正常。”继续脚下的步子,灼华缓缓一嗤,道:“他倒是一心想扶持苏氏上位,可惜啊,都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 她一点都不掩饰对苏氏母女的厌恶,也是在告诉李彧,他拉拢苏家的举动已经惹到了她了,想要对她动心思,省省吧! 抬手折下横生而出的一枝腊梅,指间一朵朵的摘下,随手落下,映着夜色与摇曳的烛火,仿若血滴的坠落,灼华的语调就似她的眼神,平淡的叫人看不透底色:“苏氏与殿下有过联系了罢。二姐姐庶出,魏国公府是不可能让她嫁徐家嫡子的,偏她又钟情于徐惟,总要想些特殊的法子才能成全了她。苏仲垣看重苏氏这个胞妹,没能帮她顺利上位,总会格外照顾这个外甥女的。二姐姐嫁了徐家,不管苏仲垣投不投靠殿下,徐二公子供殿下驱使,苏仲垣总是要护着些的。” 李彧的眼里有深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对上她那双浅棕色的眸子时,不免心头一怔,那是诡谲风云里打磨后的深不见底,看不透她,却有一种被她彻底看穿的错觉。 “那个仲夏,殿下的人?还是后来收买的呢?无所谓了。只是殿下卖给文远伯的人情,他到底懂不懂?以我看来,他是不会明白的了,还以为是奴婢忠心呢!”灼华觑了他一眼,眉目清敛之下是微讽的淡漠,“殿下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李彧半垂了眼帘,调整了心绪,再抬眸时便似四月的风,带着乍暖还寒的温柔:“阿宁倒是直爽。” 灼华微微扬了扬下颚,直直回望他,素白的脸映着月色似要透明了一样:“只盼殿下不白白算计了一场才好。” 李彧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未问出口,灼华已经登上了马车,俯身探入车厢之内前微微瞟过李彧一眼,目光如海深沉,嘴角微勾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她猫腰进了里头,椅楼“啪”的放下车帘子,阻隔李彧惊诧的探寻。 徐悦回府后和徐惟关起门来聊了好一会儿,然后第二日里,由徐悦登门,送来一对玉佩,算是一个表态。又道已经去信家里,待家中长辈来北燕商议。 他毕竟双亲皆在,也不好他来给弟弟定下亲事。 看着徐悦一如从前的神情温和,嘴角温柔,可那日灼华似乎从他眼底看到了不一样的光彩,他……似乎在生气。 莫非,经此一事徐世子彻底明白了李彧和徐惟的算计? 老太太收下玉佩,却未叫了沈焆灵来说话,徐悦走后只喊了春晓将玉佩送去,人继续禁足。 称心的婚事几乎是握在手里了,沈焆灵禁足也欢喜,听伺候的丫鬟说,美日里喜笑颜开的,已经开始绣嫁妆了。 闻言,灼华不过淡淡一笑,煊慧望天白眼。 这一回文远伯包庇住了宋文蕊,便是看在大伙儿都不会拿这件事情说嘴,哪怕是被算计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却也怕再闹出什么乱子来的,当天连夜就把宋文蕊送去了郊县的一间庵堂修养。并仿佛不小心说漏嘴了,传出宋文蕊已经定下了夫家,这样一来,更不能有人提及此事了,否则便是一句损阴德,要坏人家终身大事了。 大伙儿收到风声后,仔细一打听,原来定下的是苏州织造林大人家的嫡幼子,林家就林大人在朝为官,无有根基,配了伯爵家的的庶女也不算亏。但沈家在苏州待过六年,自然是知道林家的,正室夫人软弱,也是个妾室当道的人户,嫡子?就怕日子还不如庶子呢! 看来李氏这个美艳姨娘的枕头风十分厉害啊! 灼华举杯敬明月,还是蒋邵氏的手腕厉害呢! 第二日里郑夫人来时说起,气的直拍桌子,“就没见过这么不知所谓的人家,这丫头片子接二连三的犯错,栽赃、陷害,哪次不是大错,哪次有过惩罚,如今居然还敢如此包庇!” 老太太到底经历的事情多了,看惯了蠢人蠢事,倒也波澜不惊:“既然是个拎不清的,往后少来往便是。” 郑夫人狠狠叹了口气,然后…… 闹成这样,郑景瑞和宋文倩的事自然也是不了了之了。 昨夜一场疾雨,将天地冲刷的清澈明亮,却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腊梅的嫩黄被包裹在剔透的水珠里,迎着第一缕微红的阳光,反射了一抹抹清莹的光芒,更显花朵柔嫩。灼华捻了枚果子,手腕一施巧力,果子打中了腊梅的树干,树摇水滴落,沙沙有声,在渐渐干涸的地面留下斑驳的影儿。 灼华手中微卷着一本佛经站在窗口,身上是一件孔雀羽挖云的浅绿色氅衣,领口的风毛出的极细,在寒风下微微浮动,称得素白的小脸愈发小巧,“苏氏果然好算计,她知道我喜欢做好人,自然也是不会允许沈家的名声搭进去,便与李彧来了这么一出。如今沈焆灵不但能够顺利与徐惟定下亲事,还能借了我的手替她女儿挽回名声。这是在恶心我呢!” 苏氏到底是有点手腕的,也沉得住气,上辈子会被她算计倒也不算冤枉,要怪只怪自己太笨,身后空长了那么多双锐利的眼睛,不用,不信,非要去相信那做戏的。 倚楼抿了抿唇,“今日算计的何止她一人!” 随手将书册扔在妆台上,灼华半倚着软塌上金桂折枝的迎枕,指腹在折枝的纹路划过,是磨楞的触感,感叹道:“自以为处处小心、事事算计在掌控之中,不想最后还是落在别人的算计里,真是可笑。” 若非有听风倚楼来无影去无踪的身手,秋水长天的机敏谨慎,宋嬷嬷的沉稳压的住人,她便是有再多的“未卜先知”也是无用。 宋嬷嬷一身绛色如意暗纹的外袍稳重不已,微微侧首间一堆深翠色的耳坠轻轻摇曳了莹莹微光:“她的本事左不过是京里的苏仲垣。只要他有拉拢的价值,苏氏就不算彻底的输了。倒是这个六殿下,明面上似是十分喜爱姑娘,却在明知姑娘被苏氏算计谋害的情况下依旧暗中拉拢苏仲垣,替苏氏算计,到叫人看不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 长天瞥了瞥嘴角,讥讽道:“蒋家满门清贵,家中男子具在朝为官,他与蒋楠抢人,难道就不怕得罪蒋家人么?” 灼华的指顺过垂在胸前的一律青丝,漫不经心道:“他知我无意于他,如此做不过是想从我或者蒋楠处听得一句话。” 长天好奇:“什么话?” 秋水明白过来,哼了一声,“帮他!” 宋嬷嬷点头道:“你们多听多看多分析,往后回了京里算计更是多了,姑娘一人难免顾及不全,这个时候就要看你们的了。”顿了顿,望着灼华的眼底是慈爱的柔软,“姑娘是六殿下的嫡亲表妹,姑娘嫁了蒋家,即便不帮,蒋家当真能脱开六殿下一派的标签吗?他是稳赚不赔的。此时表现的积极,不过是瞧着咱们姑娘是有本事的,缠的姑娘心烦,好得到一句承诺罢了。咱们虽不在京中,但这么些年里他的举动也不难看出来,六殿下的心思深得很。眼看着三殿下和五殿下斗的如火如荼,他却半点不占硝烟,游山玩水间暗自培植自己的势力,又博得了好名声。” “此番勤王叛乱,却放弃在京中立功的机会跑来北燕,只做那引人耳目的作用,可见他能忍,也会装。而能忍的人,最后虽不敢说一定会赢,但绝对不会输的很惨。他日三皇子和五皇子分出个高下来,斗败的那一方身后的势力,大约都会顺势归入六殿下的麾下。” 秋水和长天听得一愣一愣,瞪着眼睛快速的吸收宋嬷嬷所说的。 静默的须臾里众人的心思也是飞快的流转,窗外的腊梅那样妍丽,细细究去却是颇具清傲之气的。 秋水倒了被热茶递到灼华手边,接口道:“但凡有野心的人,是不可能把情爱摆在那么重的位置的,他的举动便有两个意图。一则,若是哄的姑娘也动了心,以姑娘的手腕必定能帮他管好后院,保证后院不会起火,咱们老爷也能更坚定的辅佐他争储。二则,若是姑娘不肯,他的紧迫盯人势必会引得姑娘不愉快,但他定国公府外孙的身份却不会变,是以,多半会逼得姑娘承诺会帮他出谋划策,以盼他不再盯着。如嬷嬷所言,还稳赚不赔了一个蒋家。” 灼华投去赞赏之色,微微颔首道:“分析的很不错。” 黑脸的听风拧眉问道:“姑娘要帮?” 灼华微微直了身子朝她勾了勾手指,听风没有犹豫便俯身上前。 灼华伸手揉捏她的脸,扯出一个上扬的嘴角,颇是得趣道:“帮啊,为什么不帮。” 听风皱着眉,却没有退开,任由灼华蹂躏,唇瓣漏风的问道:“为何?” 灼华凑到她耳边,笑容明朗温柔与阴冷的语调极是不符:“他若不来算计我便罢,他自己送上门来,我便帮他,帮到他后悔接近我。” 听风一本正经的点头,然后趁着灼华一松手,立马退了回去,想了想又把胞妹推上前。 倚楼回头瞪她,听风一本正经的望天。 倚楼被迫在软榻边上坐好,灼华倾身伏在她的腿上,懒懒道:“倒要看看他们这般得意算计,最后却是一场空,该是什么心情。” 听风看着灼华伏在胞妹腿上,微微皱眉,眼底闪过疑惑,为什么捏她却不捏倚楼? 灼华觑着听风的神色,乐不可支。 听风:“……” 屋檐垂下的一脉藤蔓已经被岁月抽干了水分,便是雨水也无法浸润进半分活力,遮蔽了一抹湿哒哒的阴影投进屋内,落在她半边面孔,若明若暗,阴冷与清丽好似天空与海面在遥远处交汇,模糊而分明。 有清风拂进,是直入心肺的沁凉,她的语调虽轻,沉疾之意却清晰可闻:“苏家,很快啊,就要跌进地狱里了。” 母亲、母亲,再等一等,那些人我总会一个不差的给你送去磕头请罪的。 宋嬷嬷微微一惊,知道京中的计划已经开始了,“苏家长子和三子……” 灼华抬起了手,虚抓了一把晴光,笑意如天际薄薄的浮云:“他苏仲垣能成苏氏的助力,自然也能成她的催命符。”水葱似的指在光线下润的几乎要透明,一根一根的按下去,“苏仲垣的儿子们啊,一个、一个,都会断送,他的骄傲会不复存在。” 宋嬷嬷听着她温柔悠缓而难掩冰冷的语调,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嬷嬷。”灼华轻呢了一声,顿默了须臾,“是否觉得、阿宁狠心残忍。” 宋嬷嬷不免摇头。残忍,比之苏氏的下毒谋害、算计利用,灼华不过是在反击,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可她甚至连沈焆灵和沈烺云都不曾去害,如何称的残忍。 高墙后院之内,那么多算计,不狠心又如何能活下去? 衣袖上的如意暗纹闪了一抹柔软的影儿,宋嬷嬷沉缓道:“深宫里的女人,最初的时候哪怕算计,都还保留着一份天真,可最后还是会在他人的算计里被逼着下狠手,最后成为无法挣脱的轮回里的一个。高门后院的女人,又何尝不是?世家大族,皇家亲贵,世人羡慕的富贵无极,哪里晓得背后的痛苦。” 灼华撇过头,望向庭院里的空茫一点,只觉实现愈发的雾蒙蒙,“败了,一卷破席,无有墓碑,无有残存,世人有谁记得。仇?怨?冤?谁会在意?” 哪怕母亲身为郡主,身份贵重,死在了苏氏的算计里,若非有她重生一回,谁会知道她的冤? 哪怕她前世里为了丈夫付出一切,甚至搭进了外祖一家,可最后呢?她的丈夫,她的夫家,却是最希望她死的人! 不狠心,如何活? 空气里有沉长的沉重,连风掠起的堆雪轻纱下的光影都变得恍惚起来,宋嬷嬷担忧道:“阿宁要为郡主报仇,那是应该,可苏仲垣为人深沉,皇帝也颇为重用,万一苏家狗急跳墙,皇帝再有心包庇,阿宁岂不是危险?” 一敛清愁,灼华的神色平淡无波:“他这种人怎么会意图明确的投靠谁,不过是想几方利用而已。只要将他投靠李彧的消息透露的十分确定给秦王和静王知道,还用的着我亲自动手么?即便苏家知道又如何,苏仲垣一倒,永安侯府之中谁敢动我、谁能动我?” 宋嬷嬷思量半晌,道:“永安侯的儿子中,也就苏仲垣得力些,哪怕被揭发了他们谋害了前世子又有什么用,死人如何与活人、前途相比?” 灼华清浅一笑,宛若月光宁和:“嬷嬷,你说永安侯夫人极其娘家是否肯轻易放过呢?嫡亲的血脉被害死,还为杀子的仇人谋划了那么多年,你觉得谁会甘心?” 宋嬷嬷只觉她浅淡的眸子里有一股强烈的光,直直的照进她心底无数疑惑的角落,照亮了答案,听罢不觉点头,“阿宁所言有理。” 苏仲垣定会落败,李彧算计的再好有什么用,徐惟为上位甘愿被利用又能如何,可惜最后不过一场空。 灼华颇有意趣的弯了弯嘴角,那笑意好似流光掠过霜雪:“苏仲垣有嫡出四子一女,庶子庶女三人,那是他最大的本钱,您说的没错,哪怕看在这些出息的孙子女面上,侯爷也会忍下一切。可如今苏仲垣的长子已经折损了,三子还不知能不能好,庶子庶女原就只是拿来投石问路的,无有多大用处。他手里的本钱都没了,侯爷还会为了苏仲垣得罪嫡妻一族么?” “而咱们手里,还有陈妈妈。不过是要苏仲垣尝尝,一点点失去所有的痛楚。” 三日后宋家起灵回京,大街小巷搭满了路祭,送灵时,老太太只带了灼华和烺云,煊慧备嫁不宜参与丧事,沈焆灵“伤风”了也不宜出门。 郑夫人看在蒋家的份上还是来了,不过没让郑景瑞一起。 徐悦和周恒来祭拜过,又与老太太请了安,便匆匆回了衙门。 徐惟也没来。 宋文倩找了机会和灼华告别,此番回京便住在蒋家了,这样两人需等明年沈桢任满回京再见了。 文远伯见着几家面色不善,倒也识趣儿,装着伤心的样子低头谁也不搭话。 他嫡妻扶灵送归,躲在一旁不说不做,到要累的妻嫂、妻舅和妻侄儿忙前忙后。蒋家人到底是混惯了京里复杂的,便是如此也能生生忍下。 蒋邵氏此番来北燕,半年不见瞧着灼华愈发俊俏,待人处事也愈加沉稳谦和,又是个顾全大局的,更是喜欢的不行,倒也不是京中没有如她这般沉静温柔的闺秀,实是如这般年纪,那些姑娘便是沉静未免显得有些刻意,少了几分韵味,而她的沉静却似刻在骨子里的。 那淡雅温柔的从容不迫,带着几分淡然和慵懒贵气,在家能镇压得住上下,在外能维护家中名声,一旦开口总能叫人信服上几分,便是成了婚得的贵妇人,有些也未必有这般的气势。又有这样的身份,若能顺利迎娶进门,便是她们长房的福气了。 是以,眼见李彧这个威胁在,她很明智的将蒋楠留了下来。 临走前拉着灼华细细嘱咐,什么天寒记得添衣,什么蒋楠若是敢欺负她不用客气去教训云云,嫣然一副婆婆的架势,一点都不介意旁人投去询问,但凡有人问起,一双眼睛便像是会说话一样,游走于灼华和蒋楠之间,笑意盈盈,颇有千言万语一切皆在不言中的意思。 老太太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不接话也不否认。既不妨碍她为灼华继续相看,也不耽误蒋、沈两家的交往。 蒋楠那呆瓜只会笑,蒋韵在一旁看的直翻白眼,直嚷着:“蒋楠啊蒋楠,简直就是个傻蛋。” 蒋楠深深望了灼华一眼,拳抵着唇轻轻咳了一下,雪白的肤色渐渐爬上粉红。 灼华抬眼望天。 第七十五章 倒台(上) 沈焆灵与徐惟之事很快就去信到京里,徐家回信,会尽快来北燕相商。 苏仲垣到底还是放不下这个胞妹,或者说放不下与沈家联姻的机会,来信一封,说是要跟徐家的人一起来一趟北燕,看看外甥女和外甥,倒是没有提及苏氏。 灼华前世与魏国公夫人邵氏打交道不多,但见过了几次也算有个了解,这位夫人不似寻常贵妇人那般精明凌厉,耳根子软又没什么算计,而一般世家妇也不懂什么朝政之事,要她自己摸透派系里的弯弯也绕是不可能。但这样的性子只需旁人稍稍一暗示,她就会顺着旁人的算计去做了。 灼华相信她若来了北燕,一定会明示又暗示,若要沈焆灵进徐家做正妻,一定得是嫡出,否则徐家只能接受沈焆灵做贵妾。 在背后之人看来,沈家为了保住自家姑娘的名声一定会答应。苏氏犯错大不了一碗药了结,沈焆灵不是郎君,大可挂在了清澜郡主的名下,也不妨碍沈祯续娶。 灼华说起这种可能,老太太只不过掀了掀眼皮:哪家没几个病死的姑娘! 陈妈妈静静分着茶水,丝毫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灼华:“……”好直白。 沈煊慧瞪着眼直拍心口:“……”阿弥陀佛,辛亏醒悟的早,不然很可能就要“被病逝”了。 但很可惜苏仲垣的脚步被绊住了,他的次子查到长子死和三子重伤半身不遂与应家有关,提着剑就杀去了巡防营,双方冲突下苏三公子杀死了营中参将,即五皇子大舅舅应家大房的次子,如今被关入镇皇抚司衙门。 苏家在宫里做贵人的女儿去求皇帝,结果人家贤妃应氏比她得到的消息更快,已经在皇帝怀里哭的梨花带雨了,应家大爷应泉真跪在御书房门口,亦是老泪纵横。 最后苏家人还是连苏二的面都见不到。 宋家扶灵才走没两日李彧便收到京中来信,说苏家的次子又出事了!深知若此事能很好的解决便可拉拢住苏仲垣,于是借口为百姓筹措些过冬的粮草而匆匆回京。 回到京里,苏仲垣果然第一时间找上门来求助。他动用暗桩做了不少努力,可惜镇皇抚司是皇帝的心腹,指挥使只听命于皇帝,也不过是卖了个情面叫苏方氏去见了苏二一面,旁的一概以:应家盯得紧打发了。 李彧不敢太过暴露实力,也不能这时候就与五皇子直接对上,最后只查到苏二的饮食中被下了让人疯狂的药,这才致使他疯了一样直闯了巡防营。 可查到也无用,人已经杀了,还是当着几百军士的面杀的。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是什么身份,杀人就是要偿命的。 就在他努力再想办法试图保住苏三公子的时候,应家阻挠,身后还有姜氏兄弟的影子在处处阻拦,甚至对他下一步会去找谁都一清二楚,他便知道此事定是与沈灼华有脱不开的关系了! 李彧在北燕的时间不长却也瞧出了灼华的心思手段不简单,会盘剥出一些什么派系纷争来也不奇怪,所以也未对她那日的警告放在心里,一个姑娘家又远在北燕,如何能动京里得皇帝盛宠的三品大员?不过当她是小姑娘故作深沉罢了。 而她在他面前将对苏氏母女的厌恶表露于外便已是警告,只是当时他觉得沈家是他的外家,即便他拉拢苏家,也改变不了她们是嫡亲表兄妹的事实,她再是不喜,不会如何、也不能如何,可现在看来她的话当真不是说说而已啊! 人人都说沈家三女周全得体,对缕缕遭算计的庶姐关怀备至几番救她于险地,是最最温柔敦厚的人了。却不想背后算计起来竟是这般不留余地。她这是要让苏氏兄妹一点点失去所有可依仗、依赖的骄傲,然后送他们一起下地狱了! 这个小女子果然有几分本事,远在北燕却能操控京中纷乱,而姜氏这对心思深陈的兄弟竟也帮着她去搅弄风云。 苏家的事情还不止如此,就在苏仲垣焦头烂额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档口,苏侯夫人的娘家人忽然登门,然后侯夫人惊天一声雷的宣布要过继庶房孙子到自己嫡子的名下以延续香火。照理说人死便不可再过继,但也不是没有先例。 苏仲垣措手不及,一时间无有应对之策。 苏侯夫人只生有一嫡子。嫡子能文能武,苏候夫妇对其抱有极大的期望,谁知就在这个嫡子刚刚得封世子后不到一年,在一场围猎中惊马坠马以至于伤了废了一条腿。这样的残疾对于高傲的世子来说无法忍受,最后在冬日的某一天杀光了院子里的侍女后跳了湖,等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冻僵了。 世子高傲,却不是滥杀的性子,怎么会因为废了一条腿而杀光院子里伺候的人,还投湖自杀?苏候夫人怀疑过儿子的死,可查了很久也查不出什么,这才不了了之。 不久后,苏家的五姑娘,也就是苏氏,听闻苏家有意与百年世家的沈家结上关系,便主动来找嫡母表示愿意去做妾。而那时候庶子苏仲垣刚过了春闱,是在众多庶子最出息的一个。两人无有生母,又表现的十分孝顺听话,苏侯夫人在观察了两人一年之后终于决定扶持苏仲垣上位。 这些年来苏仲垣确实做得也确实很出色,对于苏侯夫人甚至其娘家长辈也是十分恭敬孝顺,人心再硬到底是有温度的,尤其那时候苏侯夫人刚刚丧子,那样的温情柔软怎么可能不心软。 为了家族利益苏侯夫人扶持苏仲垣,为他谋好婚事,甚至拿娘家的人脉为他铺路,将苏家的产业慢慢交付到他们夫妻手中。 可直到半年前知道嫡子的坠马甚至死亡都与苏仲垣母子三人有关,她不动声色的开始暗中调查,得到肯定答案之后不久,就有人找上她,要和她合作搬倒苏仲垣。 她一直隐忍压抑,等的就是今日。让苏仲垣得到报应,一无所有! 这二十年来苏仲垣耐心隐忍,孝顺嫡母,就在他以为一切十拿九稳的时候居然来了这么一出。那个弟弟懦弱无能,靠着家族荫蔽过日子,苏仲垣这么多年几乎都没有怎么正眼看过他,谁晓得不知什么时候竞合嫡母靠在了一起,还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嫡长兄名下。 他也很明显的看到父亲在摇摆。 换做从前当然不会,可如今他的四个嫡子,折损了三个,嫡幼子尚在考功名,嫡女得宠也不过只是个贵人。这个侯爵被削再发还回来是及其不意的,父亲那么想重振苏家,怎么肯为了他再去得罪根基深厚的岳丈一家。 而他很清楚自己能在官场上顺风顺水,这个世子的身份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嫡母母家的扶持,他的地位也是保住胞妹母子三人在沈家安稳的根本。是以他不能败,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搞定子嗣过继一事,重新博得嫡母的信任。 去北燕一事便是要无限期的拖后了。 这几日苏方氏也是心力交瘁,四个儿子死了一个,重视残废一个,关押一个,哪还有当初去北燕推波助澜时的恣意高傲,偏偏她的娘家的兄长还在嫡母父亲手底下做事,娘家毫无帮助她的意思,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每日眼睁睁的看着事情越来越坏,越来越不受控制。 早在多年前这个家里便是她在主持中馈,可夫人布下的一切,她竟丝毫无有察觉,甚至没有感受到夫人有任何态度上的不同。每每还笑眯眯的说着,以后这个家就要靠她们夫妻了。 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个厉害的,可是成亲的二十年来,一直都顺顺当当的,甚至早早就将中馈交给她来主持。不管是内里还是外人来瞧,都是一副平静和睦的样子。 不得不说,她小看了夫人的心计。 “母亲那里你再去一趟,看看今日可肯见你了。母亲身边的人好好探探口风,问问孩子身边伺候的人怎么安排的。我再去一趟三弟那里,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至于记名在嫡子名下……我会联系族里的耆老。你再给岳父去信一封,若我被去了世子之位,于他们也无有好处。这二十年来咱们也没少帮衬着舅兄们了。” 苏仲垣四十的年纪,与苏氏有七分相似,但同样的五官长在他的面上不见几分阴柔,一双狭长的眸子深不见底,算不得俊朗,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子来说却也是长相出众了。只是这一月来的精神折磨,人忽忽苍老了起来。 苏方氏皱着眉头给苏三子喂下汤药,拿杏红的绢子轻轻拭去儿子嘴角药汁,憔悴的摇头道:“我已经去了两封信了,还是没有回应,我明日一早亲去一回。这么些年哥哥弟弟得咱们照拂,咱们也替他们收拾了不少烂摊子,该收好的妾都收着,爷放心就是了。灵姐儿与徐家之事大约也定下来了,若是咱们失势,于徐家和六殿下也无有好处,六殿下总不会袖手旁观的。” “爷为苏家经营了这十多年,族里多少人得过爷的好处,换个庶房的庶子娃娃入继主支嫡房,耆老们也是不会答应的。夫人一意孤行,与爷交好的官员也会与苏家断了交往,毕竟如今永安侯府也就是爷得力些了。总会有人会为爷说公道话的。” 苏三子喝下药又沉沉睡去,苏方氏看着瘦的可怜的三子,又想起死去的长子和关押着的二子,眼眶一热,泪水又滚了下来,起身起放药碗却险些倒下,饶是再强悍的女人,遇着如此打击又来回奔波也是要撑不住的。 苏仲垣疲惫的掐掐眉心,眼见妻子也要倒下心中更是压力,扶着妻子坐下,握着她的手不免温情道:“辛苦你了,事情多咱们一件件来,待过继一事解决,咱们再想办法救二郎,六殿下已经去信江湖中的杏林高手,一定会治好三郎的。咱们不能倒,否则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送走了丈夫,苏方氏整整精神,带着丫鬟又去了夫人的院子。 苏侯夫人身边的老妈妈笑眯眯的看着苏方氏,亲热的模样与往日并无不同:“少夫人,夫人身子不大好,今日不想见客人。” 若是从前,苏方式来在这里上上下下的奴仆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可这几日来,哪怕塞了大红封过去,人家连接都不肯接。 苏方氏虽心急,此刻却也不敢端起架子,笑容满面道:“瞧妈妈说的,我是母亲的儿媳,哪里算是客人呢!母亲不适,我这个做儿媳的自当去伺候着,哪有躲懒的道理。” 说罢,身边的丫鬟顺势推开了老妈妈,让苏方氏绕了进去。 老妈妈使了个眼色,月门下候着的丫头立马又堵住了去路,赔笑道:“少夫人恕罪,您当然不是客人了,不过夫人乏累想要清静的躺一会儿,您是最孝顺宽厚的,哪能在夫人休息的时候去打扰了。也别跟咱们做奴才的计较。请回吧!” 苏方氏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转而又软声问道:“侄儿近身伺候的都安排了没,如果人手不够,我也好紧着准备起来。妈妈再帮我去母亲那么通禀一下罢。” 老妈妈笑盈盈的拦在苏方氏的跟前,颊边的琉璃水滴耳坠轻轻晃动了:“这个奴婢正要和少夫人说呢,院子不必准备了,小公子来了就跟夫人住一个院儿,夫人亲自照料。大丫鬟小厮的都准备妥当了,您就放心罢,好好照顾三公子,二公子也需要您操心呢!” 闻言,苏方氏心头又是一惊,什么都准备好了,还要亲自抚养?当真是一点风声都无有察觉。 待送走了苏方氏,老妈妈回屋回话,苏候夫人正端坐在罗汉床上神色淡淡的喝着茶水。 苏侯夫人长的并不出色,圆脸薄唇狭长凤眼,看起来便是十分厉害的样子,杯盖轻轻撇过水面的茶叶,看着舒展的叶片在水中起伏不定,冷笑道:“由着她们去蹦跶,还有的热闹呢!”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咬牙道,“当初大郎不过是废了一条腿,我始终想不通他如何会突然绝望的要自尽。那起子下贱货竟敢下药绝了他的后嗣,他能不恨能不绝望么!” 老妈妈挪了杌子在夫人身边儿坐下,伸手替她按着腿,低声道:“大哥儿去的恨,咱们也不能叫他们如意了。该准备的奴婢都已经备下了,总会叫那一房生不如死的。” “好啊,一报还一报……”侯夫人搁了茶盏,闭着眼深深一呼吸,“族中的耆老都联系好了?告诉他们,没有永安侯府,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得不到,而我,永远都是永安侯夫人!” 苏仲垣接下来的几日一直忙着走动拉关系,希望李彧或者交好的同僚能够帮上一把。一边又得努力应付着应家的攻击。他甚至表态,若是能私下解决他可以尽心尽力辅佐静王殿下,可惜应家如今压根没有收手的意思。 而李彧是利益至上的人,他见苏仲垣最骄傲的四个嫡子一下子损了三个儿子,心中便晓得,这个人已经不值得去拉拢了,所以当苏仲垣再求上门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帮他走动,只是做的功夫就比较表面了。 甚至,已经开始算计如何才能解除徐惟和沈焆灵之事了。 第七十六章 倒台(下) 十月二十五这日风轻云淡,苏家耆老们以及侯夫人的娘家人齐齐登门,苏候夫人又召集了在京的族人开了祠堂,要正式将小公子记进主支族谱,并且要清理门户,这个被清理的对象正式苏仲垣一房。 罪名是,苏仲垣母子三人合谋杀害上一任世子! 乍一听闻这个罪名,便是苏侯爷也吓了一跳。 而苏侯夫人的这一动作颇为突然,待苏仲垣得知消息后尽管也是尽力阻拦极力游说,也没办法拦下所有耆老进京。 私下该达成的交易苏侯夫人早已经与耆老们达成,反倒是在京的族人一头雾水,瞧着这对母子平时一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样子,怎么就忽然对簿祠堂了? 苏仲垣原本还不算担忧,毕竟将皇帝朱批的世子清除出族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今日也带了几个交好的大人一同来旁听,他们虽不能参与什么,好歹也叫苏家的人晓得晓得,如今的永安侯府不过是靠着他才支撑了荣耀,更何况这些在场的族人哪一个没有得过他的好处?所以,当嫡母说出要将他除族的时候,倒也有不少人为他说话。 可当嫡母把当初生母身边伺候的丫鬟带进来的时候,到底还是慌了慌神。 丫鬟的证词证物直指他们母子,也包括了再沈家做妾的胞妹。指证她们在嫡子的饮食里动手脚,让嫡子神情恍惚在围猎时坠马受伤,见嫡长兄未有丧命,又下药绝其后,在其绝望之下又下使人疯癫暴躁的药,最后崩溃坠湖。 “事情结束后,知道此事的丫鬟婆子先后被灭了口。奴婢命大一剂毒药没能毒死了奴婢,从乱葬岗被人救了回去,隐姓埋名才能活到如今。” 同僚的眼神倒是不变,毕竟同是高门出身,这种家族内斗司空见惯,要怪就怪被算计的那个人自己无能罢了。倒是有几位原本持中立态度的耆老看着他的眼神闪烁了起来。 在场的族人有赞成将其除族的,也依旧有不赞成的。 毕竟苏家在先帝时曾被撸去过爵位,好不容易才发还的,家族重振不易,便有人提议非要治罪就把苏仲垣的生母挖坟鞭尸、挫骨扬灰。若将苏仲垣这个颇有本事的世子除族,再等到小公子长大建功立业,起码还要上十来年,是否成才也是难说,风险太大。 侯夫人眼见有人为他说话倒也没什么反应,不过冷冷一笑。重振?她的儿子都死了,重振了又如何?还不是为贱人做嫁裳? 苏侯夫人扯了扯嘴角,望着庭院里冬日暖阳晴线的眸子里却是一片阴冷,挫骨扬灰么,她当然不会放过了! 苏仲垣大喊冤枉之时忙使了个颜色给在场的一个年轻人。 那人接了暗示,站起身来道:“当年大哥儿出事的时候,世子爷正在备考殿试,哪有精神做这些算计,怕是那姨娘出了不该的念头罢!世子爷是陛下朱批册封的,不可这般除族,实在不敬,也有伤家族脸面。” 那告发的丫鬟如今也已经三十余的年岁,被毒药侵蚀过的嗓音低哑而破碎,却是惊叫道:“药中有几味比较难寻,是世子爷断断续续从一个老太医那里弄来的。奴婢听说那老太医如今在徐州养老。” 苏侯夫人这时候又表现的十分慈悲,仿佛也是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悲痛的神色仿若枯脆的树叶被人一手碾成齑粉:“就算不是你动的手,难道当真不知情么?这二十年来我悉心栽培你,对你在外做妾的胞妹也是十分厚待,如何就养出这般薄情的样子。世子位子,竟比血缘之情更重要么?” 紧接着外头有人来禀,是伺候小公子的妈妈,她满面惊恐的纳头便拜,膝行着哭嚎道:“小公子、中毒了!” 方才为苏仲垣说话的几个年轻人顿时噎住了,小公子忽然中毒,最有可能的凶手就只有苏仲垣和侯夫人。 一个要栽赃,一个要阻止入嗣。 可是这样的猜想是不能说出口的,他们为苏仲垣说话可以说是为了族里的未来,可若是空口白牙怀疑侯夫人,往后便不再得到侯府的庇护。 苏仲垣极力稳住情绪,只沉沉道:“如今侄儿身边伺候的都是母亲亲自挑选的。” 长须三寸的耆老不过垂了垂松软的眼皮儿,低道:“也架不住有心人买通算计了。” 空气沉寂了起来,好似整个空间都沉入了深海之中,沉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有人喃喃道:“这、没有证据,毕竟年代久远,且小公子的事未必……不如再查查……” 然后也有耆老道,“这种事情不光彩,还是别大肆的查,若是查出个什么来岂非叫外人看笑话。若要惩处,将仲垣生母的牌位从宗祠拿走,五姑奶奶从夫人名下划去。世子更换,到底于家族大计无益,此事再议。” 查,万一查出什么来,苏氏一族必定颜面扫地。不查,光是那丫鬟的证词足够苏仲垣喝一壶的了。若闹的陛下也知道,怕是更难收拾了。 查与不查,都是无解的。 苏侯夫人却仿佛一点都不急,只是神色哀伤的拿帕子压着眼角,一副“你们不给公道我就哭死在这里“的表情。 事情僵持不下,众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正当此时,外头大管家一脸惨白的奔了进来,“不好了,侯爷、夫人,出大事了!” 苏仲垣不知怎么的脑子里“轰”了一声。 侯爷忙问了什么事。 管家抹了把头上的汗,回道:“五姑奶奶身边的刘妈妈去宫门口敲了登闻鼓,说要状告世子爷和五姑奶奶毒害清澜郡主与其女沈七姑娘!奴才打听到那陈婆子这会子已经进了宫,是贤妃娘娘宫里的人来宫门口领的。” 那便是应家的手笔了! 苏侯爷“腾”的站起来,又摇摇欲坠的血色尽退,“完了、全完了。” 苏方式当场呕血晕死过去。 苏仲垣猛地盯向嫡母,假的,原来这过继入嗣不过是一场戏,只是为了让他无有心思和心力察觉应家的动作,选在今日开宗祠就是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去阻拦刘妈妈敲登闻鼓告御状! 她竟和应家早有合作! 侯夫人冷笑着回视,目光赤红,以口型道:报应来了。 为了家族大计,谋害她儿子的事情他们压得下去,谋害礼亲王唯一嫡女的罪名,就是皇帝想压下去,礼亲王也不会轻易放过! 那贱人母子三人害死了她没了唯一的指望,她还管什么夫家的来日声望,她死了,这个苏家跟她还有什么关系! 叫她替他人做嫁衣裳!休想! 管家所报之事苏仲垣尚在震惊之中,紧接着宫里便来人了,是皇帝近身伺候的大太监:“宣苏侯爷、苏候夫人、世子一道进宫。” 事情能够发生的太快,暗中为苏仲垣奔波的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 不得不说,灼华的计划、姜氏兄弟的部署,十分完美。 皇帝怎么审的不知道,应家怎么找到的人证物证也没人知道,因为除了当事人,无有人旁听。 苏家的人倒是晓得,可此等罪行自不会到处去宣扬,应家的人忙着办丧事,也无有心情去谈论。 只知道那刘妈妈什么都招了:她们母子三人是如何害死的上一任世子,如何下毒谋害的清澜郡主,如何算计毒害的沈灼华意图利用她登上主母之位,吐的干干净净。 应家的根基到底是苏仲垣不可比的,动作起来瞒的滴水不漏,一桩桩一件件,有人证也有物证,叫人根本无从反驳。还被翻出来,去年查察西北贪腐一案时苏仲垣蓄意包庇某几个官员,亦是证据确凿。 苏仲垣虽颇有能力,但牵连甚广,皇帝显然是希望此事就断在苏仲垣这里,当即下令撸去苏仲垣的世子之位、又革了官职。苏二杀害应家公子证据确凿,不必再审。 苏仲垣父子二人,被判斩立决。苏氏由沈家自行处置。 当日苏侯夫人便将性格温顺的庶出三子记在了名下,然后正式将苏仲垣一房和苏氏除了族,其生母、挫骨扬灰。 “苏家要振兴,可缓缓图之,再遇苏仲垣之流难保不是爵位再被撸去。保了富贵,权势早晚会有。” 苏候原是对老妻颇为怨怼,可如今永安侯府无有得力子嗣,还得靠岳丈家铺路扶持,是以,老妻如今说什么他也只能点头了。 就在苏方氏带着苏三、苏四、庶子女们离开永安侯府不久,苏四和庶子苏五开始反复高热,然后被查出误食了草药已然绝了后嗣!苏方氏当即崩溃,连唯一的指望也没有了。 一想到当初丈夫就是这样害的嫡出兄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苏侯夫人下的手,她在给她儿子报仇,她这是要苏仲垣也绝嗣呀! 苏方氏拔剑要去找侯夫人算账,可惜连侯府的大门都进不去。神情恍惚,回去时失足落水,死了。 离了永安侯府、外家又不肯收容,没有上好的汤药没了苏方氏的悉心照料,苏三没多久便咽了气,苏四苏五接受不了成了“太监”的事实,上吊自尽了。 苏方氏是不是失足,苏三是不是因为没有好汤药而烟气,苏四苏五是不是上吊自尽的,没人知道。有人怀疑,可有谁有证据?如今这个世上,除了宫里的苏贵人,还有谁会在意吗? 而她在意又如何?她甚至都不能对苏家表现出半分的怨怼,没有母家的撑腰,她小小一个贵人,能在宫里活多久都是问题。 当日,皇帝又招了国公爷和姜氏兄弟去说话,出宫后,从定国公府和礼亲王府分别送出了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往云南和北燕。 这场复仇清算从开始到结束,六个月,苏氏及其身后势力,如灼华所愿,全部湮灭。 小风漏夜,月色屏蔽,有冬日寒风呼啸着从长长的游廊卷过,拖动了掉落的枯叶,响起枯脆之声,愈发称得小室内香烟袅袅的仿若不在人间。 灼华将手中的信件焚化,以一泊温柔而眷恋眸光望着清澜郡主的画像,羽睫上是雾霭沉沉时分雨落的水凝,“母亲,您再等等,很快了,那些人都会下地狱了……” 保元堂里的窗户上糊了厚厚的素白窗纱,烛火明亮之下有枝影摇曳婆娑,在这样寒冷的冬日夜色里说不出的孤寂微凉。 老太太看完国公爷送来的信件,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幽幽吁出一口气:“郡主竟是被苏氏和苏仲垣下毒害死的!” 陈妈妈一惊,拿了信细细一瞧,亦是满目震惊,“这、这若是叫姑娘知道了……”猛地一顿,思绪若惊涛骇浪席卷而过,“难怪姑娘不杀苏氏了,姑娘是知道的,她一定是知道的!” 老夫人闭了闭眼,深紫色的氅衣称的她神色愈发凝重:“那陈妈妈是苏氏的陪嫁,一家子老小都捏在永安侯府手里,如何会不管不顾的去揭发?毒害郡主之事何等荫蔽,应家如何得知?又如何晓得可从刘妈妈嘴里挖出东西来?苏仲垣的那些个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或死或废,怕这一切都是在她算计里的。这孩子,她这是要让苏氏和苏仲垣一点点绝望而死了!” “那是他们该得的,直接杀了可不是便宜他们了!若不是她们,郡主如何青春早逝,咱们姑娘又如何受这么些算计和委屈。”陈妈妈狠狠啐了一口,转而又道:“苏氏依靠的不过是苏仲垣,姑娘釜底抽薪,又没有牵连到国公府和姜家的名声,这手腕很是了得啊!”顿了顿,“姑娘瞒的也太深了,咱们竟是一点都无有察觉。” 陈妈妈从前觉得灼华聪明、细心,有手段却未必多厉害,可如今看来却非是如此,远在北燕竟能将身为一部侍郎的侯府世子算计的家破人亡,这哪里是一般小女孩的手段,怕是后宅打磨多年的高门贵妇也未必能有如此算计吧! 这些年竟还能面不改色的与苏氏相处,笑语妍妍,仿若一无所知,可见是能忍的。 转而一想,她当真早就知道苏氏的算计,那么当日的中毒,白氏的血崩,是否…… 陈妈妈越想越觉得灼华的心思深不可测。 “要请姑娘过来吗?” “这孩子心里苦着,别逼她……”这样痛苦的事情独自熬过来,老太太心疼的要命,可既然已经选择了信任她,就不再过问了,“等结束了,让她自己来和我说吧!” 第七十七章 自焚 十一月的北燕,滴水成冰,寒风刮骨。 灼华的身子自重生后便不大好,后又受伤中毒,便是亏的厉害,入了冬便裹成了团子。老太太免了她的晨定又免了去听学,可还是接连发烧了两回。年岁到了又来了葵水,身子不断的抽高,却瘦的越来越厉害。 索性老先生堪称圣手,几剂汤药下去倒也使得风寒难侵。 十一月初五苏仲垣、苏二斩首于城北菜市口。苏贵人晋封苏嫔,入主上阳宫。 得到消息,灼华一个人在房里坐了一日。 而魏国公府,却迟迟没有动静。 沈焆灵久等不到心上人的回应,再是愚笨也晓得为何了,气怒之下砸光了屋中摆设,捏着徐悦送来的玉佩哭了一整日。 苏氏如今只能躺着,听着冬生说完,能做的不过瞪着眼无声咒骂。不得好死…… “算计了那么久,全没了,滋味怎么样?躺在床上无能为力当废人的感觉如何?”冬生声音飘荡在沉寂的屋子里,轻缓而讽刺,“一双儿女,前途未知,不敢死啊!苏仲垣倒台了,六殿下还会管你们几个的死活么?啊,还有二姑娘的婚事,你说徐家怎么还不来人呢?” 苏氏绝望的瞪着冬生,死命的抬手敲击床板,却也发不出什么动静,就跟她的人生一样,不会再有动静了。 冬生咯咯的笑,转而有那般怜悯的叹息了一声:“世家高门里,哪年不会病死几个姑娘呢,您说是不是?” 当日夜里灼华忽的滚烫了起来,一烧就是三日,整日人都烧迷糊了,面色潮红,呓语不断,却又昏睡不醒。 灼华病势来的凶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大仇得报了,这些年压抑在心口的怨和苦一下子释放出来了,人无有了强硬的支撑,又遭了寒气。 “母亲……救我……” 灼华堕进了噩梦,周围漆黑一片,无论她怎么走都没有尽头,耳边竟是鬼魅魑魉的尖叫。 母亲的身影偶尔闪过,她想抓又抓不住。 李彧、沈缇、白凤仪,疯狂的拿着钝刀不停的划在她的身上,素白的裙衫浸满了血液,紧紧束缚着她,好似缠丝勒住了心口闷的她几乎呼吸断裂。 她的孩儿哭喊不断,问她为何没有保护好他。她想去抱抱他,可他不要她了。 “带我……走……” 外祖父母、舅舅、表兄,他们远远的看着她,不断地叹气摇头,看不清表情却能清晰的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失望,不肯与她说话。 苏氏、沈焆灵看着她笑的扭曲而尖锐。 冷宫里真的太孤单了。她的肚子也好痛。 她好想逃却又逃不掉,“母亲……我……好痛……” 老太太急的嘴角撩起了泡,嘴里都是溃疡,心疼的直掉眼泪,看着灼华虚弱的样子,便又想起了那两个不足十岁便夭折了的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挥之不去。 陈妈妈和煊慧好劝歹劝才安抚住了老太太。 “姑娘命苦,没了娘亲,又吃了这么些苦,三爷是男子总归不方便,老太太再急病了,可还有谁来疼爱她、照顾她?” “妹妹福大命大,定会平平安安的,只要高热压了下去,身子咱们可以慢慢补,都会好的。祖母是咱们的主心骨,您若急出个,可叫咱们怎么办,妹妹好了起来可不要与我生气了。” 老太太心中总算安慰,好歹这个孙女儿很是懂事。擦擦眼泪,该吃吃该喝喝,一个白天陪着,一个夜里守着,老先生努力改着药方,汤药一碗又一碗的灌下去,总算高热在第三天夜里压了下去。 蒋楠想说请个太医来,可一想盛老先生的医术比之院判只会更厉害,老先生都头痛,太医便更无解了。他想去见见灼华,可惜老太太这会子没工夫来管他,已经半月没见她了。他心中焦急,却是无可奈何。只好拼命的花银子买药材,什么好的买什么,什么贵的买什么,一股脑的往灼华处送去。 灼华一醒来就看见老太太和几颗脑袋凑在她的床前,兄弟姐妹都在,当然除了沈焆灵。几上堆成山的锦盒,不用问肯定是蒋楠送来的。 长天取了一封信过来。一回头,大家眼巴巴看着她挤眉弄眼的,好吧,灼华叫长天念来听。 长天打开一看,眨眨眼,张了张嘴,然后干巴巴道:“阿宁,今日安否?” “……” 灼华望了她一眼,怎么,下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字眼吗? 长天回望她一眼,“……”没有下文。 “就这样?” “恩,就这样。” 烺云、沈煊慧:“……” 两个小豆丁:“……” 这一回,连老太太的嘴角也不受控制的抽了抽。 他这是以为上课传小字条呢?你有一句,我回一句? 你问:今日午膳吃什么? 我答:白粥。 你再问:要不要配个酱瓜? 我再回:也行。 然后,灼华让长天代笔,回信曰:挺好。 灼华以为蒋楠接到信,会知道这样的写信方式有多“无语”“尴尬”,可惜,人家完全没有这样的自觉,捏着回信笑眯了眼。惹来周恒和徐悦的一眼“无语”。 然后,某少年郎提笔又去信一封:今日可用汤药? 信内另附红豆一颗。 “……”灼华看看信上的几个字,再看看手里的红豆,相思? 然后她决定,不再回信了。 人醒了,补药灌下去有了用处,还是瘦的厉害,但好歹精神渐渐好了起来,能吃能睡也能说笑。 这日,灼华决定和老太太“坦白从宽”。 经历这么多日的仔细分析、假设、总结,老太太大约已经明白始末。她单刀直入,只问道:“什么时候知道郡主之事?” 灼华垂眸,不敢再多隐瞒的回答:“两年前大病之后。” 老太太长吁如叹却又不忍苛责:“苏氏下毒,白氏血崩,你可是从头便知一切?可是故意使她得逞?” 竹影沙沙,似雨水袭来,灼华转首窗外却见晴光千万,眸中有薄雾朦胧,仿佛晴线也有了模糊的影子:“是。” 老太太捧着她的脸,凝着眼瞧她须臾,问道:“白氏的死,可是你决定的?” 灼华无有闪躲目光,“不是,孙女也是在白氏死后才晓得她们也在给母亲报仇。孙女后悔,没有早些知道,害她们白白没了性命。” 老太太拍着心口,牵动垂在鞋边的群据微颤,盘着暗纹的引线一耀一耀,刺痛着人的眼,又气又心疼却也松了口气,若是孙女为了报仇罔顾他人性命,那便是走了歪路了。 灼华跪在老太太脚边,温顺的伏在她的膝头,轻轻而泣。 老太太见不得她如此,拉了入怀,缓缓拂过她销售的骨骼凸起的背脊:“京里的一切是否是你的算计?” 鼻间是若有若无的檀香之气,安抚人心的沉稳,灼华无有隐瞒的应了一声“是”。 老太太眼底闪过了然,继续问道:“苏仲垣的妻儿,是你下的手?” 灼华摇头,耳上的梅花耳坠在颊侧掠过,微微的凉意:“不是。我的目的只是借了应家的手让苏仲垣失去一切,为打算了结他们性命。” 老太太看着她瘦小的模样赶出颇深,一时间觉得有些看不透她,心底却又无限的骄傲,这样的手腕才是沈家女该有的:“沈焆灵与徐惟之事,你可事先晓得?” 灼华抬头望了老太太一眼,复又伏下,轻道:“不晓得,却猜到了大概。大约是苏氏答应帮殿下拉拢苏仲垣,代价便是让二姐姐有个好归宿。从徐惟来北燕我就晓得,这是他的目的。” 老太太眼神闪过精亮,似是了然,默了默,叹息道:“我说过,有事祖母会替你做主,你何苦趟了这浑水,应家都是人精,你以为是你利用了她们,难道他们不是将计就计么!算计人心,你还嫩了点,若是他日他们要算计你,你如何防得住?若只是应家便罢,他们后头还有五皇子及其附庸,到时候沈家一旦插手,等于是彧哥儿与五皇子宣布相争相斗。沈家,不能牵扯进皇储之争。” 灼华鼻音微重,泪意莹然,却又倔强的不肯掉下:“母亲的仇若不是我亲自报的,此生难安。应家要算计尽管来,我不怕。” 老太太长叹一声,终只是道了一句“罢了”。 “我这辈子便是栽在你这个小魔星手里了。是,没什么可怕的,祖母给你撑腰,沈家不能动,崔家自是好动的。你催老太公若是不护着你,我拽了他的胡子去!” 灼华破涕,环着老太太的腰肢猫儿似的蹭着,安稳而温暖。 又是接连下了几场小雨,放晴后天气越发的寒冷,微微刮过一阵风就似刀割一般的生疼。排队来吃粥的百姓越来越多,往往热粥刚从府里抬出去,还没舀到下头就已经冷了。 好在沈家府邸广,门前的道路颇为宽敞,后来灼华与老太太商量一番,索性叫了严忠在府前搭起草棚,两口半人高的大锅子就在棚子里熬粥,一日到晚不间断,这样熬粥的人不会冷,百姓也不会吃上冷粥了。 可到底北燕受灾百姓太多,寒冬来临后一个月的布施下去,似顾家和郑家这般家底厚的还能去米商那买些回来继续布施,有些小官吏家便开始撑不住了,毕竟人家俸禄少,经不住人海般的百姓来吃,纷纷开始掐时间的布施。 灼华的几个铺子前头也多少囤了些米,陆续也开始架棚子布施。人都说商无好商,多是奸诈,不过此番大灾除去被官府动员的大商,哪怕是只求温饱的小商,也纷纷凑了米粮搭棚布施。 大宁、幽州等地的灾民听闻北燕百步一粥棚,纷纷背景而来,但是现实的情况就是北燕支撑不住再多的人了,一群官员商量了几日之后,只能选择定时开城门。好在大宁和幽州官府反应也极快,官员们立马召集了商会成员,“说服”了商会米价降回十文,并开私仓布施。好歹稳住了灾民不再大规模离乡。 李彧回京快有半月,来过一回书信,送来一个坏的几乎不能再坏的消息:朝廷好容易筹集到第一批粮食,谁知刚运出京城不过百里就被一伙黑衣人烧了个精光。 皇帝暴跳如雷,百官只会“陛下息怒”,然后装死哭穷。朝廷一时间哪里再去征这么多粮食,只能一日拖过一日,先由百姓自己顶着。 可北方之地原就无比寒冷,饿着肚子更难熬过去了呀! 沈桢眼看民间布施即将支撑不住,百姓饿死冻死的人数急剧上升,大街小巷放眼去都是衣衫褴褛的灾民,若再无米银拨下来,怕是要生出乱子来。无奈之下只能接连两道折子上去,请求朝廷拨下赈灾米粮。直到昨日才得了皇帝的批复,可也需再等上半月,国库余粮几乎见底了,原本可周边省、府里调动,可惜北燕接连的三省皆是自顾不暇。 一时间三省官员仿佛一夜之间,又都老了十岁不止啊! 养了十余日,灼华的身子已经有力许多,只是老太太还是不许她出门,每日里的晨昏定省依旧全免,去听学更是别提了。整日里不是看医术就是看经书,饶是她再不喜热闹,每日里安静成这样也是郁闷极了,“我快要发霉长毛了。” 烺云虽是兄长,到底也不方便日日都往后院来。算算时间,离春闱也就三个月了,盛老先生加紧了上课频率,上两日休一日。几位公子皆是上进的,休息日也还是窝在老先生的院子里看书写文章。 沈焆灵一直在禁足。沈煊慧和顾华瑶要备嫁,灼华不是病了就是受伤了、中毒了总也不去成。就剩郑云宛和两个经历将的姑娘,一大堆男子里就三个姑娘再来也尴尬。所以,如今就只剩哥儿们酣战书册。 两个小的愈发古灵精怪,老太太怕灼华被吵着,就将二人拘了起来,原本每日上半天的课,如今是上足了整日。下了学还有好些功课要做,唉声叹气都来不及,更无功夫来与灼华玩耍。 灼华病了,府里的庶务就都落在了煊慧身上,她如今上午理事、学习看账本,下午便拿着绣活儿来灼华处做,姐妹俩说说话打发时间。打从开始学习管家,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事事顺利,沈煊慧看起来也瘦了好些,可也愈发的自信而娇美。 沈焆灵继续禁足着,徐家迟迟不来人,灼华听说她病着的时候,还求了伺候的人去来寻老太太问了话:徐家可有动静? 老太太没有回答,只给了春眠一瓶药,没有话带给沈焆灵,春眠虽不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到底也是陈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老太太的意思领悟得很明确:二姑娘该病了…… 然后没两日,便传来沈焆灵病了的消息,北燕有名的大夫都被请了个遍。消息自也传了个遍。 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者,心知肚明。幸而当时情势明确,二人是遭人陷害,也无有发生什么实质关系,否则沈焆灵便当真只有一死了。 刺史夫人暗暗感慨:“魏国公府装的一手好糊涂。” 待形势渲染的差不多了,老太太叫了徐悦来说话,送还了玉佩,意思很简洁:沈四娘忽染沉疴,不愿拖累,婚事作罢。 沈焆灵,国公府排行第四,故而老一辈唤四娘。 徐悦的信去了京里,徐家这回速度倒是极快的,送来整整一车的滋补药材,件件珍贵。 因为此事知情者甚少,所以到也无有闹出什么笑话。但老太太考虑的周全,该做的文章还是要做,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真有事情走漏的一日,也好拿来堵别人的嘴。 徐家的消息先是到了沈焆灵处,沈焆灵哭了一场,不肯再喝药,没成想病却平稳下来了。 然后消息又到了苏氏处,哪怕病的快死,却脑子清醒,她很明白的知道这分明是老太太的算计,她没想要沈焆灵的命,就是让她们的算计都落空而已。 用老太太的话就是:苏氏不够绝望就不会死,她不死阿宁心里就不会真的解脱。闹了大半年,该结束了。沈焆灵婚事不顺,她就是死了也魂魄难安,足够惩罚了。 算计了这么些年,自己上位没成,女儿婚事没成,兄长一家皆死,苏氏绝望之下不知哪里生出了力气,趁着冬生和看守的婆子不注意,将烛火点了床铺,自焚了。 灼华立在院中,看着西北方向冒起的滚滚浓烟之下是血色一般的火焰,面色冷冷淡淡,没人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待火光消失,也只是吩咐了椅楼将冬生送出去,“云南,挺好……” 苏氏的尸体拉出去,丢去了乱葬岗。沈焆灵哭死哭活要见一面,真见着了,一眼便吓晕了过去,回去后又狠狠病了一场。 烺云去见过她两回,老太太没拦着,灼华也当不知道。没了外家撑腰,没了生母为其算计,也许是烺云的劝解有效了,沈焆灵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 沈焆灵将来能不能有一个好去处,端看她是否真的领悟老太太的用意了。 第七十八章 烽火连三月(一) 四季海棠的枝条在沁骨而干燥的风中悠然摆动,绯红一片在明媚的淡金色晴线中似要烧起来一般,花蕊的一点嫩黄娇俏可怜。碧色的大袖在素手轻扬间宛若一湾薄薄春水轻幽的蜿蜒过江南烟雨亭,映着风飘飘若仙。 小室窗前,轻烟袅袅,迎着斜斜照进的冬日的晴光,骨节分明的指轻拢慢捻的拨弄着“破云”,琴音似春雨点破平静水面,伶仃舒缓,似柔婉的女子相依在古老的紫藤架,在花雨清媚下细语轻言。和光同尘里,有清浅的佛香若即若离,仿若时光凝固了一道安抚人心的影子。 琴音落,秋水笑盈盈端着托盘进来,含笑道:“姑娘琴技越发精湛了。外头两只呆头鹅听的都要痴了。” 灼华微微侧首,发间坠下的一粒圆润的青玉珠洛洛盈盈,好似一脉翠翠兰叶的弧度,轻揉着手腕淡笑道:“久不弹,都生疏了。” 将茶水递到灼华手里,秋水瞧了眼她眼下的乌青,拧眉道:“姑娘喝盏茶暖暖身子,茶里加了些安神散,喝了正好小憩一会儿。姑娘最近睡眠不安,夜里总是要醒上好几回,眼下的乌青越来越厉害了。” 指腹轻轻揉了揉酸涩的眼帘,灼华接过香茶捂在手心里,茶水滚烫刺了一下指尖,一股暖意直达心头,舒坦的喟叹了一声,望了眼窗外的天光,缓缓道:“打从高烧过后就总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小时候的,未曾发生的,当下的,就似戏台子上的角儿唱错了本子,一忽会儿这段一忽会儿那段,乱哄哄的,早上一醒来头就痛的厉害。” 这段那段…… 一抹灵光闪过,快的来不及捕捉,灼华搁下茶碗站了起来,食指微曲抵着唇,贝齿轻轻啃咬着踱步在屋内,好半晌后,唤了倚楼进来,轻道:“你帮我去崇岳寺的古廊道上,把那篇错乱的经文抄写下来。”顿了顿,“莫叫人生了疑。” “那卷刻在墙上的杂乱的经文?”倚楼立马明白了灼华的意思,点头道:“或许经书里找不出对照,就是因为北了人用的就是这种错乱的,或者旁的文章心得之类的书卷。那些东西哪怕日日捏在手中看,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浅眸婉转督了她一眼,灼华道:“所以我需要你去把那卷错乱的经文抄回来,再去主持那里问问,耶律梁云平日总听谁讲经,可有什么心得批注之类的。是不是的也难说,试一试吧!” 倚楼应下:“好,属下立刻就去。” 灼华喊住她,“此去定要小心,若有不妥保命脱身要紧。” “好。”倚楼应声出门,没有走大门,撑了墙头翻身出去就消失了。 赈灾粮食遭焚,大约也是北辽暗探所为,皇帝在朝堂上骂完了百官,又拎着几省去查奸细的钦差市使劲儿的磋磨。 听严厉说起,上回上街时偶然见着徐悦和周恒两个人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偏又眼下乌青格外黑亮,与巴蜀一带一种叫做“食铁兽”的动物颇有几分神似。 北燕是最早揭出北辽暗探的,徐悦和周恒动作也是极快,内奸、奸细抓了一批又一批,拔除了十多处的窝点。但因为几个大人物的逃走,至今也没有审出什么机密之事。 似赵珂之流,不过是在中间传递传递消息,晓得的不过一些不算重要的窝点,连耶律梁云都未曾见过。牵出萝卜带出的“泥”大部分也都是做做掩人耳目的棋子。 而耶律梁云倒是被抓住过,可惜还未来得及审问就将他押忘了京城,便是白捉了他一趟,这不,半路就被劫走了之后似人间消失了一般。密信倒是前前后后搜出来不少,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可以参照的本子,上头的秘密还是铁板一块。 灼华不信北辽的人布了那么些年的局就这么弃了,哪怕是弃了,若能破解出来,定也是能从中得到些什么有用的信息,至少还能揪出些探子内奸什么的。但,也或许徐悦他们已经查到了什么,只是她不知道而已,毕竟皇帝最会做的就是“装傻”,或许这会子的暴怒斥责也不过一场戏而已。 不过,反正她也无事,继续破解试试,看看自己的本事如何,就当是入京前的磨炼罢。 “那日给苏氏传消息的护卫捉出来了么?” 倚楼不在,听风进了内室,换了秋水和长天出去外屋守着,回道:“已经抓着了,废了功夫关着。姑娘要如何处置?” 灼华翻过一页经书,垂眸道:“把人送去京里,让殿下处置。也好叫他知道,动作太多了,只会惹人厌烦。” 听风应下,没有多余半句废话。 倚楼领命而去,一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回来,一切倒也顺利,无有遇到盯梢或袭击。 “主持说戒律院的长老年迈,原是打算要让慈恩接手戒律院的,是以慈恩常跟着长老讲经背律。属下带回了那份错乱经文,以及一些长老写下的佛法心得、批注。” 灼华看着桌上的书书册册,厚厚的一摞,好似压在她的眉梢上,叫她挑的有些艰难,“戒律院的教律都带回来了?” “属下怕有遗漏,但凡和耶律梁云有关的,都拿来了。”倚楼挠挠头,又道,“奥对了,外头这两日有些乱,昨日去今日回,都有看到百姓和商铺发生冲突。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灼华心头一沉,花了那么多心思银钱上去,暴乱还是阻止不了么! 十一月二十五,灾民暴乱起,青壮携刀带棍在街道上烧伤抢夺,如同蛮子入境。 那日的天气格外的阴冷,大清早起便灰蒙蒙的,天空中仿佛笼罩了一层烟雾,到了晌午也还是如此,周遭皆是一股的压抑,叫人心理闷闷的不舒服。 灼华去到了老太太院子用午膳。 蒋楠知道她胃口不好,从外头食肆里传了好些菜肴进来,一老二少正吃着,外头却忽然喊声大震了起来,城中衙门前的暮鼓声传来,“咚咚咚”的,敲的人心头不停的往下坠。 “外头起乱了?” 这种暮鼓声前世里灼华听过许多次,每一次都带来都是战争、叛乱和死亡。 随即严厉来了保元堂,一张圆脸满是肃然,“灾民和巡城将士起了冲突,死伤不小,郑大人带了虎北营来,暂时还未压住,三司宣布北燕戒严。府上护卫防卫已经摆好,还请老太太将姑娘公子们喊到一处来,好方便护卫。” 老太太毕竟经历过风浪的,听罢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取了帕子拭了拭嘴角,才使了陈妈妈去把人都叫过来,并将在府上听学的柳扶苏和郑景瑞一同请了进来。 一直到下午附近街上的冲突才彻底压住,戒严后但凡有人不听官府禁令私自外出的,一律当了探子锁拿下狱。一时间家家户户都闭紧门扉,路上除了满地的血迹,无有半个人影。 一直到了半夜沈祯那里也没有传了消息回家,也不知道衙门处有何动静。老太太去了小佛堂念经,灼华靠在太师椅上看书,心中努力回忆着上一世里这场暴乱后来发展到了什么地步,灾民强闯各家府门大约又是在什么时候。 烺云虽面色平静,但搁在膝头紧紧攥着的手还是显示了他的担忧。 扶苏微有坐立不安,少不得要担心家中。 蒋楠倒是没什么担忧的,反正他的表兄徐悦是战神,便是遇上暴民也是完全没得问题,悄眯眯挪到了灼华身边,没话找话,没说几句就又脸红了起来。 灼华扔了本书给他,底无数遍的感慨春天里来的少年郎实在是爱脸红。 郑景瑞出身武将之家,这样的场面就算没见过,听也听多了,这会子到是挺镇定的,不停逗弄着两个格外安静的小豆丁。 煊慧和焆灵坐在一旁面色白白的发怔,柳扶苏不时分了心神轻声安慰着煊慧。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灼华差人拿了府上的腰牌去打听打听消息,尽管前世已经经历过一回,可这回与上回的情势差了许多,时间也已经对不上了,明显提前了好些天。 这一世里有了北辽暗探之事揭露,很难说这会的灾民暴乱是不是有人故意挑唆。说到底这一世里,北燕哪怕没有朝廷的赈灾粮食,可到底布施的粮食一直都是稳妥的,他们有什么理由闹起来? 沈祯,这个父亲虽一直忙碌于政务缺席于儿女们的日常生活,但对于儿女之事都是十分放在心上的,但凡去找他,不管多忙都会立马回家来。前世里为了被打入冷宫的她,到处奔波,实为一个好父亲,灼华已经失去了母亲,实在不想再失去他了。 出去打听的还未回来,外头就穿来一阵冲天的喊声,天空中忽然亮了起火光,然后就是一记沉重的撞门声。 “闯门了?!怎么回事!” 门口的丫鬟立马吓的惊了起来,老太太厉声一喝,仆妇丫鬟的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却是一个个都面色发白的颤颤而抖。 紧接着出去打听消息的丫鬟奔了进来,慌里慌张,眼神惊恐,灼华柔声安抚了几句才稳住情绪:“灾民暴乱,外头又乱了起来,在攻府门。听闵大人说,外头全乱了,郑大人带出营的兵力都去了关山街,那里是最早闹起来的,咱们这几条街上……没有兵力,只能靠附中护卫。” 老太太皱了皱眉,沉声问道:“现在外头是何情况?” 丫鬟牙关打颤,裙摆若看狂风中的蝶,飞舞的凌乱不已:“乌泱泱站满了府前,手里拿了兵器,很是凶狠,大总管说,约莫……约莫百余人,后头还不断有人拿着刀剑火把的跟上来。” 老太太当机立断喊了陈妈妈将后院的丫鬟婆子都集中到保元堂来,“女眷集中到这里,别让人到处乱走,侧门和后门一定要盯紧了。” 果然还是来了! 灼华的拇指不住磨砂着书册的边角,当初与严厉讲兵贼闯门不单单是要激励他好好听学,更是以备今日暴起,若是他事后有好好想过,如今要保府门不破应是不难的。只要撑过今晚,明日一旦虎北营的兵力到了,就算安全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郑景瑞有些担忧起来,“咱们这里这么多人闯门,也不知咱们家里情况如何了。” 在坐最为担忧的应该是柳扶苏罢,柳家大人四品的官职又是文官,府邸不深护卫也不多,若是那边也有这么些人闯府门,柳家怕是守不住的。柳扶苏望着火光隐隐的天际,俊朗的面上难掩焦虑。 “只盼着郑大人快些镇压下来罢!” 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了起来。四周静悄悄的,女眷们看来看去,彼此的目光中尽是惊惧。 明明已经入了夜了,天上却是越来越亮,忽闪忽闪的,耀眼的惊心动魄,浓烟滚滚上云霄。也不知谁家的宅子,就这样毁了。 灼华披着皮毛滚边的斗篷步出了廊下,静静望向远方,半边脸没入昏暗暧昧的月色,半边脸被冲天火光映的闪烁晦涩,竟是说不出的妖异。 空气冷冽,直冲肺腑,可那一瞬间,她却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心头明亮。 “倚楼听风,随我去前头。”或许,她该做些什么,而不是如前世一般,只是等待。 老太太一急,想说些什么,灼华笑了笑,“我只是去看看。” 老太太晓得她心思玲珑,只是叮嘱了要小心,便也不拦着她了。 “我同去。”郑景瑞紧着脚步跟了上去,咧了嘴道,“好歹跟着军中大将习了这十多年的功夫。听说灼华妹妹舞了一手出神入化的鞭子,可带了?” 灼华一笑,抬手微微揭开衣袖露出缠在手腕上的软鞭,“走吧,或许用不到的。” 几人赶到前院时,外头正在撞门,火把微红的光亮中似有尘埃肆意飞扬,化身魑魅氤氲,嚣张的无声嘶吼,弓箭手一字排开站在大厅的屋顶上,百余护卫或拎刀站于园中,或埋伏于陷进周围。 大管家正忙着指挥小厮布置剩余的机关陷进,闵长顺和严厉站在最前头,随时准备作战。大家一见到灼华吓了一跳,“姑娘如何来这里,太危险了,快快回去!” 第七十九章 烽火连三月(二) 大管家却是十分平静,甚至还有些舒了口气的意思,让大伙儿集中精神该做什么做什么,然后恭敬一揖,稳稳道:“侧门、后门已经安排了陷阱,弓箭手三人一组待命。四周墙根底下撒了松油铺了干草,家丁带火把待命。各小门设下剑箭倒桩。姑娘还有何吩咐?” 布置的倒是挺好,只可惜了墙根底下她种下的那一片竹子了,竹心里头可是养了两年的好酒呢!希望别糟蹋了才好。 灼华笑意闲和如风,与平时无异:“何处可观察外头的情形?” “姑娘请随我来。”严忠引了灼华去了倒座房,路上喊了个小厮去搬了扶梯,打开了最边上的一间屋子,“这是堆放杂物的屋子,气味有些难闻,上头有一个气窗,只有两掌大小,在靠近屋檐的位置。” 一进门灼华便看到了那个气窗,位置有些高,难怪管家喊人去搬扶梯,不过气窗的大小正好可以观察外头。 八角梯很快就搬了进来,灼华撩了裙摆上去,听风和倚楼在下头稳着,“严叔去忙罢,该布防的继续布防。”语调含了淡淡笑意,“厉哥儿、很不错……” 严忠离去的脚步顿了顿,抬眼望了望灼华的背影,深深一揖,“姑娘抬爱,奴深谢。”然后加快了步子离去。 “姑娘有什么想法?”待管家离去,倚楼忍不住发问。 灼华看着外头的情形,乌泱泱一群青壮手持刀剑和农作用具,火把的光亮映的他们面目愤愤,喊声阵阵,为首者激情澎湃的举着大刀喊的青筋暴起,身后百姓愈发的咬牙切齿,隐约听着:……报仇……翻身…… 见此情形,她微微蹙眉,“不知道,但想是脱不开有心人挑拨了。”真是可惜,上一世里什么都没好好参与,不然这会子便不用这般头痛的猜来猜去了。 “姑娘是说北辽人?”倚楼沉了沉,疑惑道,“听说徐世子和周大人挖了十几处的窝点,几乎是杀光了北辽暗探,耶律梁云等人也离开了北燕,怎么还有人能煽动这么大的动乱?” 灼华仔细观察着外头为首的几个青壮的神色,可惜外头声音嘈杂,喊打喊杀的,乱的很,实在听不清楚他们愤恨的点是什么。 她道:“其实也不必很多人,有那么几个嘴皮子溜的心机深的,散在民众之间,时时吐露怨愤,百姓饥寒交迫,心底对咱们这些能吃饱穿暖的人本就心中不平,怨恨积累,负面情绪原就很容易传染,挑起暴乱压根不难。上午的冲突,便是制造出了官府欺压灾民的错觉,见了血,这会子这些人群情激愤,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就好比,我若叫人伤了杀了,都不需要人煽动你们就得不顾一切替我报仇,若再有那懂得人心的,在你们耳边撺掇上一两句,恐怕你们就得去灭人家满门了。都是一个道理,只要有足够的契机,这场乱子就能起来。” 倚楼骂了一声胡说八道,听风也不住的皱眉,灼华笑了笑,只说是个比方。 灼华望着外头的眼神微微一闪,“倘若真是叫人挑唆的,只要咱们能找出领头的,挑明了利害关系,要说服灾民退下就不难了。若不是、也只能以暴制暴了。” “……”听风沉了老半天,憋了一句,“姑娘真聪明。” 灼华哈哈笑了起来,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去,听风脚尖点地飞身上去稳住了灼华,灼华捏捏她的脸蛋,“听风,你总是叫我觉得有趣。带我下去吧,咱们要开戏了。” 听风摸摸脸,面无表情的搂着灼华跳了下去。 倚楼一扬眉,“确为煽动?” 灼华出了倒座房的门,点头道:“外头声音太乱听的不是很清楚,但,慷慨激昂啊!看那几个人的表情,仿佛咱们里头的都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呢!” 回到前院大厅。 倚楼搬了把太师椅过来让她在大厅前的廊下坐着。 灼华神色镇定,嘴角的弧度温柔似天边旖旎的月光,鬓边的珠钗坠子摇曳,映着火光,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气势。 郑景瑞瞧的莫名有一股信服之气。 “院中护卫退去两旁,弓箭手待命,开门!” “开、开门?”郑景瑞一惊,险些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却不见有人说话,皆是一副听凭调遣的神色,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了。 经历了这半年,府中人对于灼华皆是佩服又佩服,能杀狼群,能查奸细,能破案子,这样的人做事事儿自有她的道理的,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震慑,她说的话几乎没有人反对或者存疑,屋檐上的弓箭手立马搭箭满弓,护卫们立马分成两队,整齐排在院子的左右两侧以及灼华的身边,面色肃肃,一手握刀,严阵以待。 严忠父子提刀站在灼华座下的阶梯下方。 闵长顺一拱手,毫不犹豫的去开府门。 大门一开,闵长顺立马飞身闪开,回到灼华身前。 持刀的百姓们喊杀着冲进府内,一看四周围着锦衣护卫,持刀肃穆,正前方坐这个半大的姑娘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们,当他们愣怔的瞬间,屋檐上“咻”“咻”“咻”的飞出几十支箭,没有射他们,全部插进了他们脚边的青石砖缝里,整整齐齐的一排,生生将他们和那小姑娘隔出了条天堑,下一瞬,那群弓箭手又搭箭满弓。 后头跟着的人原就没有前头的人心智勇猛,一见此情形,举着武器面容犹自狰狞,脚步却犹豫的停在了府门前,喊声渐渐弱了下去。 沈家的宅子颇大,占了整整半条街,是以前院也十分宽广,冲进院子里的只有几十人,一时间显得他们十分的弱势,为首几人回头一看,同行的青壮们皆是面有犹疑,心头自慌了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恩,这个开场很好,免了一场混战死伤。 灼华满是温柔的问道:“各位喊了这半日,饿不饿?” 闻言,闵长顺和严厉眼中闪过笑意,大管家依旧一脸正气。 郑景瑞面上划过黑线,什么鬼?身后又响起了蒋楠的轻轻笑声,不知何时这呆头鹅也跟了出来,此刻正站在灼华的身后,他手里端着一碗热茶,塞到了灼华手里,“喝几口,暖暖身子。” 为首的几个青壮又是一愣,这几个少男少女竟然一点都不怕,什么意思?看不起他们的阵势?一魁梧壮汉疑惑又警惕的问道:“……什么意思?你别想花言巧语,今日我等必要杀光你们这些吃百姓血肉的恶贼!” 灼华缓缓呷了口茶,顿觉身子柔暖了些,看了看自己的瘦胳膊细腿儿,摊摊手,笑眯眯的比了个“请”的手势。 已经举刀的魁梧汉子犹豫了,与身侧面容清秀的青壮对视一眼,莫非有陷阱? 见他们犹豫,灼华又笑盈盈的缓缓问了为首的几人,“你们叫什么名字?家住哪个村子的?家中还有家人吗?孩儿几岁了?老父老母几岁了?” 魁梧的汉子双手握着刀,手指不自觉的扭了扭,瞪着灼华喊道:“与你何干!休想套我的话!” 说的话挺凶狠,脚步却下意思的虚退了两步,显然是被刺到了软肋。毕竟都是庄稼汉,哪有与灼华这般的人物相处过,只一句话就漏了许多出来。 “看这位大哥十分英勇,总不好喊你一声‘喂’罢?不过闲聊,哪里算的套话。”灼华含笑轻柔的看着他一脸恶狠狠却又掩不住的憨厚神色的样子,笑了笑,“今日吃过了吗?方才我瞧着,你们把我府前的草棚子砍翻了,白粥倒了一地,还有热气儿呢,真是浪费啊!” 那魁梧壮汉眼神一闪,舔了舔唇,鼻子里呼呼喷着气儿,“你、你到底要说什么?” 一旁的清秀汉子一看情形不对,眼神扫过后面的方向,立马上前一步,对着灼华喊道:“你们这些吃人血肉的贵族,别以为施舍了这几粒米就把自己当做了活菩萨,你们这些人的手上沾满了咱们百姓的血,上午还在砍杀我们,怎么现见着我们人多势众,就开始演戏了么!这些白米都是咱们的血汗,与你们何干!”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官府明明有粮食,不肯给我们百姓,却给你们中饱私囊!要不是你们拿走了我们的粮食,你们哪来的这么多粮食布施!抢走我们的活路,还要在这里装好人!把我们这些穷苦的百姓当傻子!” “兄弟们,你们看看,咱们连饭都吃不上,他们这些公子小姐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那些都是咱们的血汗钱啊!都是他们抢走的!兄弟们,冲进去,把属于我们的粮食抢回来!把这些吃喝咱们血肉的人渣统统杀死,替咱们饿死的家人报仇!我们的命,自己做主,不能再叫他们当官的欺压了!” 那人慷慨激昂的说了一气,果不其然的带动了人群的愤怒,那一双双淳朴的眼底皆是赤红了起来,一时间又是喊杀声一片。 “你们这些……”郑景瑞恨恨,握着剑的手上暴起青筋,这些乱民景如此颠倒黑白,给他们施粥倒成了错了!为了布施,家里可用的银钱都拿去买粮食,这会子竟都成了他们的错! 灼华抬手制止了他,歪头笑眯眯的看着那清秀汉子,“哦”了一声,颇有些恍然的意思,原来这些人就是这么煽动百姓的,因为她们布施,所以她们的粮食就是来路不明的? 灼华并不打理那嘴皮子溜的,只疑问的看向魁梧的汉子,“你们的血汗不是给蝗虫吃光了吗?怎么旁人家里的东西就成你们的血汗了?官府的良册你们看过了?官仓有多少粮食,你们都晓得了?这位大哥,做人不好这样的,太失礼了,太无心胸了。”然后又笑了笑,清丽的容色落在火把摇曳的光影里无端端妖媚了起来,“活菩萨不敢当,不过我确实挺喜欢当好人的。” 郑景瑞黑着脸,什么跟什么?讲道理?跟一群乱民讲道理有用吗? “哼!”那清秀的汉子一撸袖子,一双狭长的眼睛嗜血不已,龇目道,“你们官府的人官官相护,合起伙来算计咱们穷苦百姓!粮册怎么写,还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 郑景瑞一抽长剑,指着那清秀汉子呵斥道:“你们如果想看粮册我可叫衙门的人现在就送来,你们若觉得不信,可拿着册子去京里告御状,粮册上的数字,皇帝陛下手中也有。你们这么多人,想要告御状,还怕我们这些恶人拦得住嘛?说的好听,什么替穷苦人报仇,分明就是你们这些人看不得别人过得好,自己苦,就要杀人泄愤,希望别人也苦!” 蒋楠是个温柔的人,笑容就如春风柔和,轻声道:“大家冷静一点,打打杀杀解决不了问题的。你们觉得有疑问有委屈,大可说来听。这里是布政使的府邸,沈大人来北燕五年了,大家可曾见他贪墨银钱?可加重赋税?可占你们良田?” “都说沈家女惯会巧舌如簧,果然能说会道,最能颠倒是非黑白。”清秀汉子疵笑一声,又对身边的人喊道,“大家别叫她们骗了,这些人不是好人,她们可是抢了咱们的粮食,断咱们活路啊!” 灼华满面不赞同的神色,摇头道:“其实大家都没有证据证明官府私卖官粮,一切不过听来的。这样可不好,咱们做事可要实事求是才对。”又一脸真诚的问到那魁梧的汉子,“是不是啊?大哥家中的人应该也来吃过我这里的粥吧?给说句公道话呀!” 魁梧的汉子愣了愣,庄稼人本就心肠朴实,听完便是不由自主的点头,身后的几个汉子也开始怀疑,是不是事情就是他们想的那样。 那清秀汉子根本来不及阻止。 郑景瑞一把抢了灼华手中的茶碗猛的砸了出去,砸在了大汗的脚边,面色冷硬道:“吃了旁人的东西,受了旁人恩,回过脸子就来喊打喊杀,亏的我在北燕也五年多一直觉着咱们北燕的百姓宽厚爽气,竟不想是那恩将仇报的,倒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了!口口声声无有吃食,却毫不犹豫的把粥棚子给砍了,怎么,闯进府来做什么,抢劫?杀戮?是没给你吃食,还是烧光了你们的屋子,占了你们的土地?” “今日便给你们抢了能如何?杀光了我们这些人又如何?把府里的吃食统统给了你们,你们又能撑多久?怎么,还想着抢完了云屏再去抢别处?这辈子就打算这般做了匪类?占山为王的贼寇也晓得不抢妇孺不杀良善,你们好啊,很好,连贼匪都不如!” 他的话凌厉,噼噼啪啪说的极快,汉子们越听越觉得心虚,想要反驳,却叫他的气势生生压住。 那清秀的汉子频频往后院的方向看,但是什么都没看到,感觉到大家的意志松动,不能再等,立马回头去煽动旁的人。 “杀了他!” 第八十章 烽火连三月(三) 那清秀的汉子还未开口,灼华一声令下,屋檐飞出一支利箭,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 一见同伴被杀,人群中的血液达到鼎沸,火把的烈焰几乎要被遮蔽,“官员家眷杀人了!草菅人命了!报仇!杀死这群嗜血的贵族!” 灼华澹澹着神色也不说话,一挥手,严厉接令,一声喊,屋檐上“咻”“咻”“咻”逮着那几个冒头的就杀,看着那些人瞬间就倒地死去,百姓们双目赤红,瞬间和府中的护卫交上了手,但灼华未有下令,护卫只防守,不要人性命。 灼华招了倚楼和听风,凑在耳边吩咐了几句。 倚楼和听风脚尖一点,从混乱的人群中拎了两具尸体出来,当即撕破了其上衣,在他们的胳膊上赫然是狼首的刺青。她们朝灼华一点头。 灼华眼神一闪,松了口气,没有赌错了。 倚楼和听风将二人扒去上衣,绑上绳子,挂上了院中的大树上。 灼华招了总管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一脸正气的大总管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弄来一面铜锣,站在尸体的下头便敲打起来,“此等乃草原奸细,不必手下留情,皆可斩杀!” 方才那魁梧的大汉一边挥舞着大刀,一边跳脚的喊了起来,“胡说八道,我们是北燕良民!” “良民可不会杀自己国家的人。你们看清楚了。”大管家指指头顶上的尸体,眼前鲜血飞溅的丝毫不影响他的沉稳语调,“胳膊上可是狼刺青,他们都是草原人,你们跟着他们,怎么会是北燕百姓。护卫听令,不必手下留情,格杀勿论。” 汉子们一抬头,看清了两具尸体上的刺青,顿时就慌了,再笨也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了,他们被人利用了呀! 方才的龇牙瞪眼的砍杀,一下子变成了节节败退。 眼见双方停止了交手,灼华站起身缓缓走下台阶,她谁都不找,就认准了那憨面又暴脾气的汉子,“你们说说,有吃的有喝的,虽艰难些,好歹还能活着。可你们今日若伤我府中一人性命,那便是一定通敌暴民的帽子扣下来。还指望朝廷和官府替你们筹措过冬米粮么?” 魁梧大汉惊疑不定,握着刀柄的手不停的扭动,面上皮肉抽搐了一下。 凝神片刻,似乎不忍,她悠长一叹道:“叫人挑拨几句,上头昏脑的就敢来闯官员家的府门,想过后果没有?朝廷如何镇压叛乱和叛变者的,你们不清楚,那我告诉你们——不留后患!” 汉子瞧着她笑意盈盈却觉得心底发寒,他死死握着刀柄,生冷的铁被捂出了黏腻湿滑的汗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他心里几欲崩塌的信念,梗着脖子喊道:“……都两个月了,米粮还没来,没有吃的,我们还不一样要死!你们高门大院酒肉不停,如何能知道我们的艰难!” “米粮已经上路了,又被他们烧了。”灼华指着树上的两具尸体,神色陡然肃肃严厉起来,冷声道,“你们倒好,不问缘由,不问难处,还跟着烧你们米粮的奸细闹事。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好似最委屈的便是你们了。” 后面的百姓惊的不行,有几个年岁小一些的小郎君直接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大汉喃喃了一句“不知”。 灼华放缓了语调,温柔而沉缓:“咱们这些人家不是一下子富贵起来的,当初沈家跟着圣祖爷打天下,沈氏一族出发的时候有男子七十六人,三十年征战,待天下大定,只剩三人!我们的富贵是靠着先祖的性命换来的!是一辈一辈靠着自己的手攒下的,从来不是你们给的!有什么可仇恨的,便是我们今日一粒米不给你们又如何?” 自己的艰苦在风调雨顺里对比着旁人的锦衣华服,不过一句“同人不同命”,待天灾四起时,旁人家的平静安乐便是罪。总想问一句:凭什么受苦是我不是你? 可,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凭什么呢? 不同命走不同路,艰难于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升米恩斗米仇,说的还是一点都不错。你们今日的行为到真是不能给你们的子孙带来任何富贵福报,倒是很有可能满门抄斩。放下手里的东西,咱们还有的商量,不然……”火把在冬日夜风里“忽忽”的摇曳,拉扯着她的影子在地上如水晕恍惚,嘴角的弧度是深不可测的寒意,“斩杀几个奸细,朝廷还能给我封赏,如何?” 有人立马丢了兵器,也有那脑子转不弯来的,还在喊着要打要杀。大汉犹豫着,他是领头的,百姓们都是跟着他出来的,若是他不能将人都带回去,族人怎么会原谅他? 灼华立在大汉子面前,抬手的须臾里还在挑事的立马毙命。 她的笑意渐渐漫不经心起来,带着慵懒与睥睨天下的淡漠,“要杀你们不过轻而易举,百般忍让,不过是在给你们机会而已,要不要的你们随意。可怜了你们家中老小,以后没了劳力,来年便是风调雨顺怕也是吃不上饱饭了。再或者,明日就要冠上暴贼家眷的名声,一同砍头,倒也干净了。” “砍、砍头?”大汉周围的人开始纷纷开始惊恐起来,语不成调的慌乱,“他、他们说的,你们私吞了官府的米粮、我们没有、吃的没有……” 灼华眉梢微动的澹澹一笑,“是啊,你们都听奸细的话。” 大汉不想杀人的,可他又生怕真的丢了刀剑,这群富贵人反悔要杀他们,“你们如何保证我们弃刀剑后,不杀我们?” “你们现在不放,也走不出这扇门。”拨开被风吹到睫毛上的发丝,灼华和颜悦色道:“你们使了人去侧门进攻,可侧门仅仅能容纳三个人同时进入,弓箭手候着,来一拨杀一拨。墙根底下撒了松油,铺了干草,只要有人翻墙,一把火,噗……烧了!你们别看后面了,没有人和你们两面夹击。” 灼华缓步走在人群中,慢慢靠近大门口,倚楼和听风亦步亦趋。 众人看着她小小年纪却是淡然镇定,笑意温柔里全是笃然,好似什么都不在她眼中。但凡她走过的地方,百姓们都开始扔下兵器。 灼华指着门口的粥棚,朗声道:“粥,竖筷不倒,朝廷拨下的米粮若真叫我等吞了,我不去转手卖了,还给你们吃?问问你们老几辈的白头翁去,可否有这样的粥食布施过。那些商户,那些小官小吏,你们平日里瞧不上,诸多怨怼,今日却是他们自个儿掏钱来给你送吃食,你们有什么可怨怼的?安安稳稳的度日不好吗?旁人三两下的挑唆,你们就不分是非了?是官府逼迫你们继续缴纳米银了?只是没有了存粮,怕什么,齐心熬过去了,还怕没有来年丰收么?” “不计北燕、大宁还是旁的受灾省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想办法,脚不沾地的忙碌着想办法给你们弄米弄银,你们倒好,身强体健,不思为百姓帮助,相互扶持渡过难关,倒是想着去强闯他人府门,怎么,就这么点能耐,欺不过老天,便学着欺负妇孺了?” 大汉咬紧了腮帮子,赤红着眼,“粮草都被烧了,哪里还会有来年!怎么熬过去!” “今日你杀了我,杀了这里所有的人,然后呢?就能熬过去了?你们冲动,一刀子砍下去,能不能杀得了我们还难说,却叫你们的家人为你们的冲动付出代价,真的到了非要杀人的地步吗?”灼华顿了顿,看向身边的一个半大的男孩子,长吁如叹里带了温柔的余音,“再等一等,会过去的,总能过去的。信我,好吗?” 那男孩子一扔锄头,抱着膝盖哭了起来,“我想吃饭,我想回去,我阿娘还在生病,我好冷好饿……” 青壮们红着眼抽抽泣泣起来,“但凡有法子,谁愿意去耍恶杀人……” “施粥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吃不上了。” “老人孩子都病了。” “……” 静默须臾,宽阔的庭院里只剩了汉子们的哭泣声,无助而绝望。 灼华一阵心酸,他们还不知道,未来可能,很可能,还有更严重的灾祸,“去把粥棚搭起来,今日之事,我当做从未发生。管家,多搬几个大锅子出来熬粥。” “各个寺院都在布施,你们自可去郊县。明日我会让管家去各医馆商议,看看能不能请了大夫义诊。你们自己也要争气,不要上了别人的当。” “你们……一起帮忙,吃完了回去好好歇一觉,若是肯,我有差事交给你们做,没有银钱,只管你们两顿吃食。” 大汉瞪眼看着她,“当、当真、不追究嘛……” 灼华许了承诺,挑了几个机灵的少年,让他们带着奸细尸体去还在闹事的府邸前,好好说道一番始末,“希望还来得及罢。” 发现不对劲的有几户人家,都能迅速的拿下挑事的人,然后安抚下暴躁的灾民,却也有那几户人家被烧抢了个精光,甚至一家子老小全都丧命当场的,关山街尤为严重。便有了那冲天的火光。 郑家夫人出身武家,向来杀伐决断凌厉无比的,提了宝剑亲手擒杀了为首的奸细,镇住了闯府了灾民后先去了柳家帮忙,然后又带着府兵来沈家帮忙。 顾家也遣了管家来看情况,徐悦亦是镇住了衙门就立马赶了过来。 结果一靠近就发现几个少年正抬着胳膊有狼纹刺青的尸体往外走,百姓都在哭泣忏悔,一边还手中不停的收拾着街道上的杂乱。 郑夫人当时就惊的不行。 她是晓得灼华聪明厉害的,可这口才,还能给暴民说哭了?自己收拾烂摊子? 郑夫人和顾家管家一问做什么,得了答案觉得很有道理,马上支了人回去这样做,这比光解释有用多了,还能几处同时进行,然后远远和灼华打了声招呼就往别的府邸去了。 自家平息了,灼华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皆是指甲印子,原来她也是很紧张的啊! 若是一个错步,或许自己就先毙命当场了。 一进门便瞧见回头看她盯着手心瞧,徐悦顺着目光看去,指甲都戳破了皮肉,隐隐泛着血色,他柔声道:“你做的很好,没事了。” 灼华呆愣了一下,有些呐呐的,这样的场景前世见得多了,可以这般小女子身份独自面对却是头一遭了,“是嘛、那关山街那里呢?还有……旁的地方呢?” 徐悦摇头,“还不知,虎卫营的人已经赶来了,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不知嘛?难道不是压不住吗?她抬眼看了看远处,火光更甚,否则前世里,为何要调走两万人的军队去镇压北燕各郡的动乱? 徐悦见沈家无事,与蒋楠交代了两句便也离开了。 郑景瑞和蒋楠呆木愣愣的看着那些灾民气势汹汹的闯进来,然后哭哭啼啼的收拾搭建粥棚,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应该打一仗的么? 就结束了?! 郑景瑞拿手肘捅了蒋楠一下,“小子,以后可有你受的,压不住啊压不住……” 某呆头鹅笑眯了眼,“……” 郑景瑞追上灼华的脚步,问道:“三妹妹是怎么看出来那几个人有问题的?” 灼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觉得这场乱子起的蹊跷。我便做了两手的准备。” 倚楼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郑景瑞接过一看,扬扬眉,“果然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啊!” 灼华在纸条上写了几句辽文,其实写的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从书册上随便描了几句。但是,她不懂,这些百姓也不懂,只要种下了怀疑的种子,百姓大约也能镇定下来了,后面怎么说怎么做,都简单多了。 如今能直接证明此辈非良善,自是最好的结果。 灼华垂眸轻道:“挑动暴乱,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纯良之辈,给他按个奸细的身份也不算过分。郑大哥哥以为呢?” 郑景瑞默了默,沉道:“有时候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就算是冤屈也只能是冤屈了。更何况,本就有罪。” 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的一切,只能靠后,只能补偿。 就似当初与北辽的大战,前锋将领为了能够顺利引敌军入圈套,只能瞒住所有人去做“叛将”,最后死在了己方将士的剑下。可若是他活下来了,问问他,后悔吗? 大约,他会告诉你,为国家为百姓,甘之如饴! 第八十一章 烽火连三月(四) 夜里灼华睡得不是很安稳,前世的画面总是挥之不去,战争、算计、伤痛、死亡,好似一切不好事件的预警,一直都是半梦半醒,挣扎着,醒不过来。 第二日一大早,严厉就遣人来回话,灼华一惊,以为出什么事儿了,问了才知道,原来是那群青壮一夜都没有回去,一直守在大门口。 严母交握着手垂着头,毕恭毕敬的回着话,“严忠清点了一下,十五以下的给了些米让他们回去了。四十以上的挑了几个力气不错的,留下来帮忙做些散碎的活计,熬粥派食什么的。剩下年轻健壮的总共一百二十五人。严忠叫奴婢来请示姑娘,这些人该做什么安排。” 经历昨日之事,如今府中人看待灼华更是仰望的敬畏,说话不敢抬眼直视,更是不敢因为是服侍颇有年资又见主子年幼而带有半分的倨傲。与灼华说话做事,就如面对老太太是一样的心情,紧张! 严母从前只是觉得灼华不过有些小聪明而已,对于儿子能够得到大前程并不如丈夫那样有信心,不过亲眼见识了灼华如何淡然从容的镇住那群暴民,严母如今是百分百相信这个小小少女就是不同于别家的姑娘,她的心里一定住着一个睿智成熟的灵魂,值得所有人敬畏! 如今更是庆幸自己儿子能得这样的主子的看重,想必将来,她们一家是真的会有不一样的人生的! 灼华有些头痛,并不知道如今府里的人对自己是何种看法,轻轻揉了揉额角,问道:“外头现在什么情形?” 严母回道:“回姑娘的话。云屏已经镇住,无有大碍了。虎北营拨了两队人马在咱们这条街上巡逻。有消息过来,附近的寿阳郡、太平郡等还在镇压,老爷叫人带了话回来,和郑大人已经去了寿阳郡。” 微凉的食指点了点额角,灼华思忖了片刻道:“将人员分组,随着虎北营的人学习者如何巡逻,如何镇压闹事的,总之三日后,让虎北营的人可以脱身出来。让严忠去与虎北营的人交涉,告诉他们,咱们这里可以自我约束,不必把兵力浪费在这里。” “一百多人,数字不小,队伍如何分配管理约束,这些我不懂,就交给闵大人。让严厉跟着好好学学,不要只是跟着做事,有什么想法叫他与闵大人多做商议。吃食方面就要你们做管事婆子的多上心了。” “巡逻是力气活儿,叫采买方面的人去买些肉食回来,白米粥里头加一些肉糜和蔬菜,银钱不够去宋嬷嬷那里支取。我这里只问结果,你等只记住以一句话,账目清晰,手脚干净,不可克扣,明白了么?” 一旁回事处的婆子似乎有话要说,却叫厨房处的刘妈妈一把拉住,恭恭敬敬的应下了。 严母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的挑的雀跃而沉稳,问道:“百多人便是只管吃食,每日的支出也是庞大的,姑娘的私账奴婢本不该过问,只是想问姑娘,是否要去老太太处请示,部分走府中的公账?” 灼华知道严母的意思,但是这百余人她是有另外的打算的,银子她有,这些年父亲给的,祖母塞的,外祖父母给的,数字相当可观,她自己又用不了多少,足够支撑的。 不过说到吃食,西郊庄子里的大米该想办法运过来了,当初陈米的价格是三文收进的,不贵,而且买这些大米的银子当时祖母和父亲都坚持将银子划给了她,还多给了好些,是以她当真没有用了多少私库里的银子。 若是无上一世的交战,再过半多月朝廷的赈灾米银也该到了。若是还是有战事,这些人便是可以作为沈家雇佣的私兵,家中的安全便更多一份保障。 “不必。”唤了秋水取了笔墨而来,写了纸条交给严母,灼华肃了肃脸色,“交给严忠,他晓得怎么做。” 暴乱刚过,如叫人察觉有这么一批粮食,怕是要保不住啊! 严母虽不知信中写的什么,但见小主子这般神色,立马将信收进怀里,郑重点头应下。 “还有什么事么?” 严母一礼,回道:“回姑娘,暂时就这些事,只是多了百多人的差事,奴婢们下午晌里大约还回来打扰姑娘。” “无妨。你们都是办事半老了的,有些事情给你们权限,能办的自己解决就是,实在拿不下的再来问我。”日光晴朗之下,自有一股不可相侵的凛然之意,灼华又道,“去老太太那里回一趟话,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同的打算布置,你等按着老太太的去做就是。” “是,奴婢们明白的。” 处理完了琐碎事,灼华敷着热帕子挨着软塌继续破解密信,三日的功夫,比照完了十之七八的书册,还是没什么线索,就在灼华要放弃的时候,却在戒律院的教律和那版错误的经文中找到了线索。 “取纸笔来!” 正在收拾箱笼的秋水吓了一跳,还从未见过灼华这样兴奋过呢!丢了手里的活计赶忙去右次间的小书房里取了笔墨纸砚来,“姑娘发现了什么么?” 灼华赤着脚跪在塌上,上半身毫无仪态的伏在矮几上,数字压在砚台下,左右找字,右手记录,青丝垂在几上,窗外光丝明亮,映得她的面颊格外的光明灿烂,“一行教律中寻找,一行错误经文中寻找,果然了!” “计划照旧,陈元朗应,一举攻下!” 难怪!难怪耶律梁云会这么紧张这封信,透露的东西果然不少啊!灼华举着破解出来的纸业笑的颇有些成就的得意感,“两样东西合并才能凑出来一封完整的密信,难怪咱们翻遍了经文都破解不出来!” 秋水和长天惊喜的叫了起来。 倚楼和听风齐齐拍马屁,“姑娘果然聪明!” 灼华笑眯眯招了听风过来,伸手对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蛋捏了又捏,伏在她肩头得意道:“那是当然,你们姑娘我可是善良又聪明的大好人来着!” 倚楼看着胞姐皱眉又无奈的样子忍不住的好笑,“要交给徐大人嘛?” 灼华想了想,又提笔写了封信,然后连带着字条一道交给倚楼,忽的动作一顿,“陈元郎?好熟悉的称呼……”似乎前世时从李彧的嘴里听到过这个称呼,“字条交给徐大人,或许人家已经查到了也说不定,不过事关重大,多此一举总是不会错的。这封信八百里加急到敏哥手里,我需要最快速度知道一切。” 倚楼应声而去,很显然,她又没有走大门,因为没几息的功夫就传来静姝小丫头的惊呼:别翻墙,花,小心别踩到我的花呀! 沈家的一切进行的很顺利,粮食顺利而隐秘的陆续运回了仓房。五六日的功夫,那群青年汉子已经能够很有规矩仪态的巡逻了,遇到有人闹事,也晓得以理服人,实在说服不了的再一棒子直接打晕扔进衙门的监狱去反思。 虎北营的将士原本是不信任这些昨日还是暴民的汉子,能够这么快的反省还去保护被伤害过的人,但是架不住人家自己愿意跟在一旁好好学习,争做良善好百姓的态度,三日后见他们态度端正,脾气收敛,再三保证不会再叫人挑拨,虎北营撤去了一半的人手,又经过三日,看着那些原本暴怒到要杀人的汉子一脸正经端肃的教训闹事的灾民,说不通的一棒子打晕送去衙门后,另一半的人手也撤了回去。 灼华的主意看起来不错,郑家和顾家等支撑得起米银的府邸也来讨了章程去做。 有饭可以吃,还能帮助别人已减轻自己曾经误听人言、险些伤了无辜之人性命的罪恶感,很多青壮愿意加入这样的队伍。但是虎北营的将军担心一旦有了队伍,若是再起暴乱就更难镇压,是以最后还是留了两千人的队伍在云屏境内以防万一。 临走的时候,虎北营的佥事大人还特意来拜见老太太和灼华,自然也是好奇那个既能镇压暴乱又能出得好主意的女子长得什么模样。 钱佥事在见到灼华后惊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居然是个孩子!? 但见她从容又温柔,淡然又贵气的样子,似乎也相信了,这样的人有这样的心思,是很正常的! 灼华送去破解的密信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徐悦和周恒已经从其他审问途径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此刻正在大力追查此人,显然,“陈元郎”是化名,追查多时将北燕所有姓陈的男女老少查了个底儿朝天也无眉目。不过她破解密信的方法却还是非常有用的,徐悦终于知道其他搜到的密信中讲的是什么了。 于是,卫所的刑讯又热闹了起来。没过两日,卫所里发出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折。 同日里,灼华接到姜氏兄弟的调查结果,几乎整个朝堂所有姓陈官员的生平交到灼华的手中。灼华翻看许久,但一时间难以将脑中闪过的灵光联系起来。 然而还未等奏折送进皇城,十二月初二,传来消息,北辽集结了五万大军对峙洺河边境。 洺河,就在北燕之左,两日的功夫就能绕过来。洺河此刻一片平静,北辽为什么会想去攻打那里,而不是正在内乱的北燕、大宁甚至是幽州? 于是,徐悦快马加鞭赶去了合安郡与郑指挥室商议对策,第二日一早虎北营剩余的两万兵力立马集结到了小春郡的壁垒处,摆开阵势准备应敌。 又过去两日,北辽的军队依然没有任何动作,而北燕却迎来了空前灾难! 十二月初六,草原察哈朗部绕过北辽军的后方,直闯北燕,小春郡、寿阳郡守城将之中混有内奸,察哈朗部大举进攻之时竟大开城门,两郡城破,两万多军士几乎全军覆没。大军一直关注着北辽军队的动向,却无人想到北辽和察哈朗部竟私下达成了合作交易。 两郡将士且战且退,御敌于合安郡,至此,北燕可迎战人数只一万五千余人而已,其余一万余人还在各郡镇压暴乱。 而敌军整整五万人马。 密信所破解出来的正是北辽的真正计划,探子潜伏北燕伺机搅起动乱,佯装功洺河边境,借察哈朗部之手突袭混乱中的北燕。 他们的目标一直都只是北燕! 也许是北燕必有此一劫罢,哪怕探子早早被揪了出来,可老天不帮北燕的百姓,偏偏又遇上了蝗灾,朝廷好容易筹措到的赈灾粮被烧,百姓心里不安因素前所未有的浮动,敌方奸细乘虚而入挑起内乱,北燕军队忙于镇乱,边防入口势必虚弱,再有内奸大开城门,一切再无改变的可能! 合安郡正与察哈朗部对峙,与之相接的云屏郡一片愁云惨淡,百姓们到是想包袱款款离开此地,可惜到处乱成一片,反而是云屏最为安全,是以如今街道上除了巡逻的民兵,皆是冰冷的荒凉一片。 粥棚里冒着热气儿,却是无人来吃。 北燕的大乱一时间镇不下来,虎北营疲于与百姓纠缠,大宁的大乱堵住了援兵的路。洺河的兵力被北辽缠住。皇帝得到消息立马下了旨意,令登州军驰援北燕,可登州要到达北燕需得绕过大宁,最快也得三日功夫,更重的是,登州军要开拔必须先等到皇帝的大印,而京城到登州,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也需要两日,也就是说,北燕需得撑住五日的功夫! “五万应是没有的,曹操还称百万雄师呢,其实也不过四十余万而已,五万,大约也就是三万余人。察哈朗部也不会笨的把兵力全部拿出来。” “咱们不过万余而已啊!”老太太叹了叹,手中拨弄珠子的动作有些急躁,“不知你父亲那处如何了?” 煊慧拿着个绷子戳几针发会儿呆。 沈焆灵坐在门口呆呆的望着不知道某处。 烺云沉稳道:“察哈尔部世代草原上生活,警惕、勇猛。他们和北辽合作,可他们要担心的也不少,北辽是否会在他们酣战时转身去袭击察哈尔部族人?或者在战后双方疲累时进行屠杀,一箭双雕?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倚楼从门外进来,交了涨字条给灼华。当日大开城门的奸细有二,小春郡守城将领周密,寿阳郡太守钱寿。 心口一突,灼华看了烺云一眼,顿感背脊微凉,“恐怕,只会更糟。” 周密乃是登州军陈帆的异母大哥! 陈帆父亲年轻时曾有一外室,生有一子。陈母厉害,陈父为保住儿子,一直将他养在旧部的家里,以旧部之子的名份活着。是以甚少有人知道陈家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个消息连姜氏兄弟都没有查到,可灼华为什么会知道? 这得感谢李彧,为了拉拢所有有可能拉拢的人,他所作的努力和功课详细到连那个人什么时候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做过什么梦都无比详尽。前世里,灼华作为她的嫡妻,为显对她的重视,李彧常会将一些隐蔽事情告诉于她。 老太太闻言眉心一跳,面色肃然的问道:“想到什么了?” 第八十二章 烽火连三月(五) 灼华提笔速写,边道:“登州军指挥使陈帆,与大开城门的奸细周密乃是异母兄弟。二人若是有勾结,那么虎北营去登州搬救兵,怕是只会将北燕推入万劫不复了。” 姑娘们顿时满目惊恐,烺云亦是难掩紧张。 老太太惊了惊,又很快平静下来,问道:“你如何知道?算了,也不必问这些了,你打算如何?” 灼华将信交给倚楼,“无比亲自交到徐大人手中!”又亲送她出了门,细细交代了好些话。 抬眼望了望晴线灿灿,好似不懂人间阴霾与艰难,叹道:“就看谁的动作快了。” 倚楼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到达合安郡。 徐悦看到她便知灼华又发现了什么重要消息,忙将她带去了郑大人处。 倚楼当头一句,郑大人皱眉不已:“不能去让登州军入城?为何?” 徐悦将灼华的信递了过去,郑大人一看,顿时面色难看了起来,“此二人之间竟有这等关系,若登州军起了异心,咱们岂不是请了群狼而来?怎么不早说!” 倚楼皱眉扫了他一眼,怒道:“这原也不是我们姑娘该操心的事情。” “失言,请海涵。”郑大人一噎,忙是一拱手,然后又头疼道,“只是如此,也不能作为凭据扣拿陈帆。如今大宁亦在动乱,若从青州调兵,必得经过大宁,不平大宁之乱,如何援军能到达北燕?况且陛下已经下旨让登州军来驰援。” “除非五日内平定。”徐悦坐在垫着皮毛的椅子上,一身白袍温润依旧,哪怕外有敌军叫阵他依然温柔和煦如四月里的风,转瞬做出决定,“拖住登州军,另着杨千户去查实证据,势必要在登州军到达北燕前拿下陈帆。你们姑娘对应战,可有什么主意?” 她的内心是崩溃的,一群将军战神,问一个小姑娘:你有啥主意不? 有这样的事情吗?简直太神幻了好嘛? 倚楼干巴巴道:“姑娘倒有一计,只是颇有些凶险。” 郑大人似想说什么,但帐外有士兵来报,敌军城门外叫阵,郑大人看了徐悦和倚楼一眼,没再说什么,喊了周恒和赵佥事提了剑便掀帐出去了。 掀起的帐帘呼啸进了一股刺骨寒风,徐悦似青山唯一,岿然不动,缓声示意倚楼说下去,“你说,我们自有考量。” “可去无良哈搬救兵。”倚楼开始复述灼华的话,“徐大人出征草原数回,对无良哈多有了解,由徐大人亲去谈判最合适。” 留下的钱同知却觉得此举荒唐,“兀良哈虽是小部落,缺连草原别部都不肯依附,如何能为大周出兵?” 倚楼只是看了他一眼,似乎颇为不满他对自家主子的怀疑,继续道:“兀良哈是小部落,所以他们晓得,一旦依附别部,能得到的未必比自己单独行事得到的更多。而大周地广物博,能许给他们的东西远远比他们现在得到的多多了。” 听到需要许诺东西,钱同知下意识的反对,这种事情后续扯皮的事情太多了,他们行军打仗的都是武大粗,干不过嘴皮子可吹牛皮上天的文官,到时候被坑的只会是他们,“要许兀良哈东西,这得陛下……” 徐悦却觉得可行,他眼神坚定的朝钱同知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问了倚楼道:“如何劝服他们?我们如今来不及上呈陛下,能许出去的不多,你家姑娘是怎么说的?” 倚楼想起灼华说这段话的时候自己有多惊讶惊奇,嘴角勾了勾,似乎是一抹浅淡的笑意,道:“斩敌人首级三人者,可换肥鸡一只,斩敌人首级五人,可换一头肥羊,斩敌人首级十人,可换肥牛一头,若能助大周全灭敌军,北燕便是兀良哈的封地。” 钱同知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浑厚的嗓音盖过了外头的寒风呼啸敌军叫嚣,“什么?!北燕给兀良哈做封地?陛下不会同意的!” 大周的土地给草原小部落做封地,开什么玩笑。大周天威何在! “不,陛下一定会同意。”倚楼一板一眼道:“兀良哈的军民千百年来都是游牧民族,他们渴望有安稳且富饶的地方作为领土,可他们不懂布防,也不懂种植,北燕于他们而言并没有比草原更安心,他们会需要大周皇帝的帮助,封地而已,最后北燕谁说了算还是大周皇帝的一句话。”顿了顿,深吸了口气继续复述道,“但若是能将兀良哈的铁骑留在北燕的城防上,别部想要来犯,也得多多思量才是。” 钱同知忍不住的疵笑,觉得小女孩果然异想天开,“兀良哈如何能为北燕驻守边城?” 倚楼白了他一眼,“北燕都是兀良哈的封地了,他们若是不守住,便要再次游牧于茫茫草原,你觉得他们会不拼命么?” 徐悦望着她,似乎在想象那个小女孩说这番话时的表情,笑了笑,几乎是没有半刻的思量,便应下了,“我去!” 倚楼转眼看向徐悦,点头道:“若是徐大人搬不来救兵,姑娘会和大人一道受罚。我们姑娘说了,兀良哈面对牛羊封地的诱惑,有徐大人的口才一定会出兵,但绝对不会多,以姑娘的估算顶多三千骑兵。是以,登州指挥使一定要提前扣下,没有登州军平不下这场战事。” 徐悦温润笑开,似乎颇为愉悦的样子,“好。” 钱同知几乎就要跳脚,这可是军政要事!大门口就有几万敌军在叫阵,火烧眉毛的档子,堂堂国公世子爷,虎北营的指挥同知,竟然跟着个小丫头胡闹,这算什么主意,许诺牛羊人家就肯给你拼命了?草原的牛羊不够多嘛?非得那命来跟大周换牛羊? “我不同意。” “钱大人还有更好的主意可去一试?”徐悦笑意温润的看向钱同知,声线清澈仿若清澈月华倾洒,“登州大军难说是不是会成为背后之敌,咱们赌不起。大宁尚在混乱,洺河被北辽拖住,咱们没有别的援兵了。” 钱同知噎住,事到紧急才晓得登州或有异心,事实又摆在眼前,他一时间哪有什么主意可想。可去无良哈搬兵,也太儿戏了…… 徐悦也不勉强钱同知去信小女孩,毕竟他没见识过小女孩的聪慧和胆略,“我会请示郑大人,由我亲去无良哈,此番与钱大人无关,大人也可按着自己的计划去做。若是登州军无异样,也免去得罪陈指挥使。” 自己的计划?!他只会打仗,能有什么办法? 钱同知愣了愣,皱着眉急躁的在帐内踱着步子,陈帆与周密虽是亲兄弟,登州军却未必会整体叛变,可若是没有别的援兵,登州军到了却是引来了饿狼,那北燕岂非腹背受敌? 如今只剩一万五千余人,加上紧急征调的强壮也不过两万人,面对五万之数的敌军,他没有退敌之策,似乎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钱同知一咬牙的神色好似决定饮鸩止渴一般,道:“我等都为大周孝死,徐世子都敢赌一把,我老钱也没什么怕的,此主意虽荒唐了些,也不是不能一试,若能搬来草原铁骑,咱们也能多一份胜算。可按照最快的速度算,登州军应该明日下午就回接到圣旨开拔,五日不到的功夫,可咱们只有那两万人,如何顶得敌方住五万大军?” 倚楼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你才荒唐,继而沉缓道:“大宁定会去青州请援兵帮助镇压,一旦大宁安稳下来,与之就近处的长漠郡、平阳郡便都可快速平定下来。布政使大人在江河郡,按察使大人在凤凰郡,布政使参政大人在北岩郡。云屏的民兵带着草原人尸体同行,以协助各位大人快速平定内乱。” “民兵队伍里头多有小生意人,走街串巷的,相互间总有认识的,军营兵士百姓们反感抗拒,同是百姓,或许他们的话更有用些,一旦暴乱镇压住,军士即刻返回壁垒,也可多拖上一时半刻。” 钱同知点头,关于安排青壮巡逻的事情他倒是听赵佥事提过,确实很大限度上帮助他们调回一部分将士。能再七日内接连评定下六个郡,或许那个小女孩也不是那么荒唐胡闹的。 掐指算了算,钱同知心里多了几分信心,一拍大腿道:“若能顺利平定,三四日的功夫,或许真的能调回各郡处的一半军士,那便是一万人了。” 倚楼瞟了钱同知一眼,觉得这些将军啊大人的就只会打仗,似乎没什么脑子,还不如她们家姑娘来的聪明:“我们姑娘已经让云屏的民兵悄悄绕去了小春郡和寿阳郡,同时进行征调工作,若是顺利,大约会和徐大人的援兵一同返回。” 钱同知眼睛一亮,却又担忧道:“敌军离寿阳郡城郊不过数十里,如今去征调,若被察觉了动静,岂非又要惹来一场屠杀?” 倚楼拿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钱同知,难怪干不过文臣言官了,道:“我们姑娘说了,两郡被屠杀过一场,剩下的人这时候愤怒异常,又苦于无处发泄,若有人能将他们组织起来,自然会是一支强悍的队伍。他们虽然没有得到正统的训练,但是北燕之地男子大多魁梧有力,为亲人报仇的心情会使得他们所向披靡。” “所以是民兵去征调,没人会傻得大张旗鼓喊出来。迂回之术。” 钱同知:“……”不得不说,忽然觉得好有道理的样子。 徐悦面色温和,眼中闪过笑意。 十二月初七傍晚,徐悦带着几名铁骑悄悄潜出合安郡,一路向草原而去。杨千户带着几名抚司亲卫悄悄前往登州暗查陈帆通敌之证。周恒则去与登州军汇合,一旦察觉有将士异动,立马发出信号示警。 十二月初八清早,敌军发起猛攻,两万将士损失一半,郑指挥使战死。 十二月初九,诚安郡、江河郡失守。虎北营退至合安郡。 守城的高阶将官只剩下钱同知、赵佥事,他二人能打,却都不是出谋划策的好手,一时间方寸大乱。三司最高长官皆不在,钱同知去了云屏请布政使参政来,结果人家只会说一句:军政大事,本官无能为力! 又去请了合安郡和云屏郡的刺史过来,刺史到时颇为勇猛,可结果只有一句话:迎敌。 迎敌?若是有足够的将士,谁不知道迎敌啊!人家几万人马,他们只有将将万人之数啊同僚! 想起徐悦临走时与郑指挥使说过,沈氏小女甚为睿智,又与他们细数半年来灼华所作之事,钱同知虽半信半疑,但这时候已经无能为力了,无奈之下只得让人去请灼华前来襄助。 眼看合安郡也将不保,老太太没有阻拦,只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汝虽为女郎,理当为国家报效。” 是以,灼华请了盛老先生和老太太出面征调大夫、女医、伤药。又请闵长顺尽可能的集合云屏周围已经平定的各郡青壮,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合安郡。 然后带着当日闯门的百余青壮当即奔赴战场。 十二月初十,徐悦绕过了察哈朗部的军队,顺利进入草原。 周恒日夜兼程顺利到达登州军营地。杨千户已经到达登州,悄悄潜入了陈家开始暗查。 布政使、按察使的平定有些不顺,哪怕揪出了挑事的奸细,可因为闹的时间太久,百姓的情绪已经完全掉进疯狂之中,一时间难以回归理智。但,有云屏百姓的帮忙劝解说服,好歹不在肆意烧杀抢夺。双方处于对峙的僵持状态。 而此时的严厉带着魁梧大汉以及一小队的青壮,从乡野小径一路钻钻绕绕的到达了小春郡。 当灼华等人赶到时刚经历一场激战,伤员遍地,折损超过三千人。整个战场充斥着的血腥味浓的叫人忍不住眼底朦胧,心中犯呕。 伤药即将告罄。 灼华医术不大行,但是熬药的功夫还是可以的。 酉时的时候沈家的护卫送来一大批的酒,灼华叫了全部搬上城墙。 第八十三章 烽火连三月(六) 钱同知看着一坛坛酒一桶桶水和松油堆上墙头,一长串的队伍排的老远,忍不住问道:“你叫人搬这么些酒啊水的上城墙做什么?” “硬打,咱们的人怕是扛不住多久,那便只能使计了。”灼华回头望了望满城墙或死或伤的军士,血水流淌满地,刺骨的寒风刮过冻结成冰,抿抿唇,挥手道,“先倒水,顺着城墙倒,水流淌的越远越好,待水结冰后沿着冰面倒酒,全部倒下去。” 钱同知指着那些桶啊坛子的,嘴角抽了抽,没什么信心,“你难不成想着那冰面阻止敌军进犯么?太异想天开了。“ 灼华淡淡一笑,望了眼月华朦胧,道:“有没有用,大人看了便知道了。” 一旁忙着搬水桶的兵头子笑眯眯喊道:“说不定真的有用,刚才俺们搬的时候泼了点出来,一回头就结了冰,狗娃子几个砰砰砰,摔的可惨了。” 被叫做狗娃子的小青年哈哈笑了几声,摸摸屁股,“可不,差点没把俺的屁股给摔烂了。” 钱同知身手了得,就是踩到了松油估计连脚下打滑也不大可能,当然不会理解会被冰面干倒的可能性有多大了。 灼华嘱咐了大伙儿小心,又与钱同知道:“今日夜里敌军定会突袭,咱们早作准备,熬过了今日,若果一切顺利,闵长顺大人明日会先从云屏征调出一些青壮过来。云屏的状况大人看到了,一切平静,青壮们大约都在城中巡逻,征调起来应该不难。” 都指挥使司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搬救兵的搬救兵,布政司、按察司下的官员大都去镇压暴乱,马不停蹄焦头烂额,如今征兵、征药、御敌之策竟都要靠一个孩子,钱同知抬眼望着一片薄云缓缓遮蔽了皎皎之月,觉得如今的情势就似这情景一般,一切都笼罩在阴郁里,看不到光明。 灼华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理解很正常,常年待在营里,她们在外头的“传说”不清楚也很正常嘛! 冬日里的北燕萧瑟酷寒,水刚沿着城墙流下不多时,城墙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顺着城墙淌出去的水渐渐形成水洼,越跑越远。 时过一更,水洼已有三五丈远,灼华便叫了停,静静等着水洼彻底冻结,三更天时,她又叫人去试了试冰面如何,两个士兵刚出城门便打了滑,跌跌撞撞好一会子才站稳,相互搀扶着在冰面上走了一圈,在城墙下兴奋不已地喊道:“已经冻结实了,足够摔个大马趴啦!” 钱同知见冰面二人行走如此困难,瞧了灼华一眼,“嘿”了一声笑了起来,“可以啊!” 灼华轻轻勾了勾唇,一身红衣在火把摇曳的光里醒目而镇定:“把酒倒下去吧。” 原本还将信将疑的将士们,立马也来了信心,倍加有劲儿的开始一坛接一坛的往下倒,酒香弥漫,勾起了将士们的馋虫,灼华笑道:“我酿了一种酒,藏在竹子里,清香无匹,便是不会喝酒的人,吃上几杯也是不会醉的,这酒我已经养了两年了,待得胜,来沈家,我请你们喝。” 将士们大声应着,哈哈大笑,似在为自己壮胆。 后半夜的时候,敌军果然发起了进攻。 留守城墙上的将士握紧了弓箭长茂,瞪着眼看着,等着敌人靠近,然后他们看到敌军在踩上冰面后一个个就如失了控一般,跌倒翻滚,爬起再摔倒翻滚,手中的刀剑不是戳伤了自己,便是误伤了自己人,将士们只觉得心跳声哄哄,格外的激烈。 黑夜里,火把明亮,印着冰面反射起明黄的光亮,血水蜿蜒一条一条似吐着信子的毒蛇,格外妖异。 待敌军靠上城墙时,早已自损过百数。 他们打着梯子开始往上爬,但是墙面就如同冰面一样,不断的打滑,都不用谁出手,敌军自己便不断的、不断的跌落,听着他们的哀嚎声越来越大,北燕的将士们激情高昂,扯着嗓子嚎起了民歌,越嚎越痛快,伴着痛快又有人流泪。 前锋失利,敌军立马派出了后续强攻,他们背着长枪骑着马,手里握着火把而来,冰面上的人呵斥着叫喊着,“是酒!别拿火把!” 可惜马蹄声声,盖过了叫喊,马蹄抱着布,马匹稳稳的踩上冰面,高声嚷着对阵,重甲的骑兵将火把扔上冰面,原是想融化冰面,却燎起燎原大火,将数千的骑兵步兵团团纠缠在大火里,火焰点燃了兵士身上的厚袄子,一团团的如同火球一般在冰面上翻滚嚎叫。 异香传来,灼华控制不住的颤抖,面色发白,前世里她也曾几番城墙之上观战,可从未如此使计要人性命,人肉被炙烤的气味,真的难闻,可是没办法,她要护着身后的人……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很短的时间,城墙下的哀嚎声停止,远处的大部队也没有了再次进攻的意思,竟开始撤退。 然后她的耳边开始响起欢呼声,听着他们大喊着胜利,又挨过了一夜,离援军前来又近了一步。 钱同知带着士兵去清点,此番火攻统共灭敌两千余人。 不费一兵一卒,损敌两千余,对于我军只剩五千余人的北燕军士来说,这实在是十分振奋的消息,他们看着灼华的眼神几乎都带着敬佩。 钱同知立马回帐,提笔上奏折,上呈今日军情。 灼华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还有两日,她并没有那么有信心可以顺利挨过去。 也不知明日严厉能带来多少人。 第二日一早,在众军期待中,闵长顺带来了三千余人,皆是青壮,来时声势十分浩大,马蹄声声,叫喊震天。盛老先生带了大夫三人、女医两人,伤药几车。不得不提回春堂的那两位大夫,自事发后不再行医,而当老先生出面请求大夫上前线帮忙时,张大夫、李大夫第一时间站了出来,还带上了各自研制的创伤药。 当日里,徐悦终于在草原深处找到了游牧的无良哈,并且开始与之谈判。 周恒一面装作急切的样子,一面仔细观察着陈帆的言行举止。 杨千户等人先是确认了陈帆和周密是亲兄弟的关系,且找到书信证据可证明二人私下里是有往来的,并非他们表现出来的互不相识。 杨千户当即上书皇帝先将陈帆其人扣下,以保登州军不在陈帆手上出问题。其余人卫所亲卫继续暗查陈帆是否有通敌之事。 如灼华所料,敌军第二日没有进攻,因为他们吃不准北燕如今到底谁人坐镇,是否搬来救兵,又是否还有奇异之策等着他们去送死。 但北燕如今情势摆在眼前,兵力围困各郡,能战的兵力远远短于敌军,对方观察了一日,不见北燕军主动出击,便知援军未到,于是第三日几乎天蒙蒙亮的时候,敌军便挥刀而来,北燕军不得不迎战。 好在有一日功夫的准备,在大夫们的帮助下,制出了毒粉。 敌军在城下一里处叫阵,但这时候是东风,毒粉撒不出去,必是要等到转西风才行,可形势不等人。最后赵佥事带领两千人迎战。 带着毒粉迎战! 解药本就不多,不能染及北燕军,他们要做的就是闯进敌军阵中,在西风时投降敌军队伍。此去无异于送死,可北燕军都知道,他们不往前冲,身后的家人亲友都将陷于危难,没得选。 灼华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两千人疯也一般直奔敌军大部队而去,然后在途中遭遇截杀,人一点一点的少下去,倒下百人时,东风依旧,倒下千人时,东风微习,似有停止之意,可人越来越少,千余人被几千人团团围住,他们再靠不过去,拉锯战,他们想生生耗死北燕军,血染黄沙,就是等不来西风,沈灼华在颤抖,心跳如雷,不住的望着手中微微向东掀起的旗帜,西风,何时才来,军师不是说了今日定有西风么? 何时才来? 就要……全部倒下了! 情势急转,忽的扬起一阵黄沙,西风来了! 几乎是同时的,北燕军手中的毒粉洒出,有解药的服下解药,没有解药的,瞬时与敌军一同倒下,成片的倒下。 敌军的大部队几乎毫不犹豫的调头离开,指挥佥事等人拖着拉着背着倒下的北燕军往回奔。大夫们和服了解药的将士早在城门口候着,中毒者一躺下,大夫们施针,将士们灌药,与阎罗赛跑,看谁的动作快。 六千人,只剩六千人了。 敌军两番受损,决不会给他们第三次机会,灼华算着,敌军恐怕不会很久就会杀回来,而那时,她也无计可施,只能硬战一场了。 灼华所料不错,不过三个时辰,敌军便杀了回来,几乎是倾巢出动的,杀声震天。 钱同知看向灼华,她也只能无奈一笑,真的没法子了,酒早没了,草药几乎用尽,毒粉也用不了了,她真的没办法了…… “不知徐大人和周大人有没有返回了。”灼华笑笑,一身白衣简素而清冷,“钱大人,迎战吧,躲不了了。” 钱同知扭了扭肩颈,肃穆着脸,领着仅剩的六千人出城迎战,灼华和一群毫无战斗力的大夫以及百来个不满十五的儿郎留在城内。 她已经不敢上城楼去看了。 站在城门的后边,僵硬的,紧张的,就这样等待着。 白胡须的大夫们倒是淡定,反正提不起刀剑了,索性留在营帐了,小小儿郎们煞白着脸,握着刀剑长茂,死死盯着城门。 灼华和倚楼、听风立于最前处,亦是动也不动的盯着城门。 灼华发现小儿郎们在不住的颤抖,唇色皆是干裂的惨白着,她的手心里也不断的渗出汗来。 这回不是对付狼群,倘若城破,那便是她们百余人对上数万人了,必死无疑的战争,却不得不战。 外头刀剑拼杀声渐渐小下去,一瞬间的安静之后,是一声铜铁的撞击声,敌军在破门了! 钱同知、赵佥事、还有闵长顺…… 还有那魁梧的憨直大汉…… 都不在了? 可能……真的,都不在了! 天上的日头一点一点的移动着,正午了,不知道能不能在坚持久一点…… 寒风刺骨,城墙上的人几乎都倒下了,敌军攀上城楼,肆意砍杀,然后敌军发现了城墙后的她们,举着大刀,数十敌军两眼放光的朝着她们而来。 前世里她死在别人的算计里,窝囊的很,今世里能死在战场上,也算伟大了吧! 至少,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护着她的祖母和沈家了。 她害怕着,可至少她看见过这样的惨烈拼杀,而身后的儿郎们,虽年岁略长于她,到底没见过杀人,她回头看着他们笑了笑, 朗声喊道:“临阵杀敌,谁怕死,谁便最先死!” 求生的本能,小少年们撕喊起来,赤红着眼毫无章法的砍杀着,倒也见了成效,可惜他们倒下的速度远快于敌人。 百余人,渐渐的只剩下约莫八十余人了。 倚楼、听风到底是暗卫营里出来的,手起刀落,反应迅捷。 一声撞击,倚楼斩首躲刀,双管齐下,剑柄在手中回转,几条性命倒下。一声撞击,听风左手刺出长剑,右手拨出地上尸首胸口的箭矢,再一个反手,两条性命结束于此。一声撞击,沈灼华挥鞭而出,浸了毒液的鞭子缠上敌人的脖子,用力一甩,敌人旋身倒地,毙命。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竟然没有感到害怕。 鲜血飞溅,染红了双眼,一片模糊。 七八十人的队伍,只剩半数了呀! 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几乎撞破心口,少年们拿着身躯顶住城门,一声接一声,终究无用。 敌人似杀不完,不断有敌人攀上城楼,少年们渐渐绝望了起来,却也不敢哭,红着鼻头,红着眼眶,只是不再提得起刀剑,呆呆的看着被撞得灰尘飞扬的高大城门,宽厚的门栓开始变形,微微弯曲。 已经顶不住了,顶不住多久了。 倚楼满身满脸的血,听风丝毫没有好多少,胸前还插着一支箭,是外头射进来的流矢。她们紧紧围在她的周围,她看见她们的手在抖,力竭了,可是为着她,不敢停下。 灼华忘了自己挨了多少刀,又杀了多少人,她的胸前也有一支箭,她觉得甩鞭子的时候有些碍手,接着倚楼的刀锋,砍去了箭羽,真是疼啊,比被狼抓伤疼的多了,可渐渐的,她开始感觉不到疼痛了,挥鞭的动作成了本能,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素白的衣衫,早已经血红一片。 好累,可是停不下来。 她僵硬的缓缓扫过四周,她们被包围在中间,外围的敌人只增不减,而她们不过生下十余人了,圈子越来越小,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呼吸都带着绝望的滋味。 十余人啊…… 忽的,身后又响起马蹄声。 马蹄声? 沈灼华心头一紧,回头,只见一阵尘土飞扬,然后是一点模糊的鲜红颜色然后慢慢放大,马听声越来越近,沈灼华笑了起来,鲜衣怒马少年郎,是周恒! “是援军啊……” 她轻轻一声,身旁的小少年听到了,他扬着嗓子,嘹亮异常,“是援兵,是援兵!” 那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个个都是狼狈不堪,精疲力尽,一闻有援军,又陡然生出力气来,双手捧着刀,咬牙又砍杀起来。援军都到了,这时候被杀死,可就太不值得了! 忽的,她似觉得身体被牵扯了一下,麻木散去,痛觉觉醒,真是……要了命的痛啊! 她低头,看到一把道从腰间似乎贯穿了她的身体,刀尖还在滴着血,仅是一瞬之后,猛地又被抽走,她觉得自己好像伤了腿似的,没了力气,站不动了,一软,陡然栽下。 好像有人接住了她,谁呢? 谁在喊? 看不清了,听不清了,眼前模糊了一片白茫茫,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可她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缓慢而沉重的、无力的。 好累啊!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朦胧中,她似又看到一抹银色,挥斩着敌人,带着一群铁骑,是铁骑吧,看不清了,慢慢向他们这里靠近,敌军的布阵被打散了。 是徐悦吧,依稀记得他穿着银色的铠甲,恩,他也赶回来了! 真好…… 她好歹也算守住了承诺,等着他们搬来救兵了。 祖母和烺云他们安全了,北燕保住了,父亲也不会受到重责了。 杀人打仗可真是个力气活儿呢! 徐悦和周恒,看上去那么温润、活泼,谦谦君子十分有利俊秀的样子,上了那么多次战场,杀了那么多的敌人,是怎么做到的呢?有用不完的力气吗? 倚楼和听风,会没事的吧? 都挺好的,就是她似乎不大好呢! 就让她休息一会儿吧,真的太痛太累了。 啊,鞭子呢?她的鞭子呢?灼华的手微微抬了一下,想去找鞭子,用尽了力气,却发现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了。 算了,人都要死了,管什么鞭子呢! 灼华一松力气,眼神缓缓失去焦距。 恩?怎么天黑了? 或许吧。 一切归于沉静。 十二月十二未时,无良哈三千铁骑,登州两万大军,严厉从小春郡、寿阳郡征调来的五千青壮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合安郡。 草原铁骑的勇猛果然名不虚传,只靠着三千人,便直接冲散了敌军的布阵。然后严厉带着那群青壮配合着登州军两面夹击。军队总数相当,但是无良哈为了牛羊封地、北燕青壮为了给亲人报仇,势气远不是察哈朗部军队可比,从开始到结束,仅仅两个时辰。 再说那拖住大宁军队的北辽军,徐悦眼看着合安郡大局已定,领着无良哈的铁骑绕了一大圈,跑去北辽军的后头直接烧光了他们的粮草。 大宁军瞧人家慌了神撸起袖子就开战,趁着人家军心不稳,追着北辽军打了三十里地,虽说两军实力相当,但草原的环境他们毕竟没有北辽的人熟悉,也不敢追太远,出了气,大宁军适可而止的收兵回家。 想捡便宜,做梦去吧! 灭不了你,至少也叫你狼狈一回! 北辽边往回跑,边是恨的牙痒痒。 “该死的兀良哈!不守信用的大周人!” 第八十四章 死里逃生 灼华身上全是血,她的,也有别人的。 待人送回营帐时,血都已经干涸,紧紧粘着皮肉,稍一用力立马皮开肉绽加重伤势。女医想尽了办法也剥离不下来,可剑还在心口插着,腰腹的伤口也急需止血缝合,没办法只能把人泡进热水里软化干硬的血衣再剥离。 但伤口一碰了水,感染高热怕是跑不掉了。 哪怕女医手脚利落迅速擦干了伤口上了药,腰腹的贯穿伤最终还是化了浓。感染压不住,高热就退不下去,换了几种军中常用的特效药,整整四日才稍稍平稳下来。 待她醒过来时,已经是五日之后了。 战后收拾基本结束。 “钱大人说,查检尸体的时候,数了数,咱们姑娘竟然拿鞭子杀了七十多人呢!” 秋水的语调骄傲而免不去的担忧:“姑娘自是厉害的。” 长天恨恨的一握拳,咬牙道:“若只是受些伤、辛劳便罢了,偏偏还有那不要脸面的人来抢攻。说话还忒难听了,说的好像都是他们登州军的功劳似的。连小小总旗小旗的功劳都要抢,简直就是一群强盗!” 秋水横了她一眼,轻喝:“你别胡说!这种事情不是咱们可以置喙的,相信徐大人和钱同知他们可以给北燕将士争取他们该得的。你出去了也别乱说话,小心给姑娘惹来麻烦。姑娘现在需得好好将养着,这半年来受伤中毒的,姑娘身子亏的厉害,不能再叫她劳神费心了。” 长天立马捂了嘴,小心瞧了眼还在昏睡的灼华,叹了一声道:“唉,我知道的。好在军中的创伤药都是极好的,只是,这么多伤口,老太太看着了不知道要多心疼了。这贯穿伤这么严重,留疤是免不了了。” 秋水收拾好了手边的活计,去到床边试了试灼华的额温,探得体温正常稍稍松了口气,道:“所以才不叫老太太过来。姑娘性命无碍就是大幸了。” 长天咬了咬唇,担忧道:“这留了这么大的疤,以后可怎么才好,那边儿……会不会觉得姑娘容貌有损而生了旁的心思。” 秋水哼了一声,扬首道:“姑娘为着百姓才受的伤,若是蒋家以此嫌弃,这种人家也不值得咱们惋惜了。姑娘人品贵重,有的是人家珍惜。” 长天重重点头:“你说的对。待会儿我去看看听风的伤势。姑娘醒了,咱们可要怎么告诉听风的事情。” “你先去瞧瞧她。”秋水冷了冷面色,低道:“死了的人无有感觉了,活着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昨日那陈将军说的话,叫多少大个子恨的直掉眼泪,哪里忍得住不动手。” 死了? 谁死了? 是听风? 灼华甫一醒便模模糊糊听了这么一句,心尖一沉之下揪住的痛了起来。 怎么会呢?她的功夫那样利害。自己这样的三脚猫都没有死呢! 为什么? 她那么努力的活着,做一个叫人敬佩的女子,因为她想活的更好,想让身边的人活的更好,她还想着这一生里要好好报答她们,给她们寻个好人家,欢欢喜喜的度过余生。 为什么? 怎么会死了,听风怎么就死了呢? 她做错了?做错了是不是? 不该管的,这些事情与她何干,不该管的,是不是?十年,原本她还可以活十年的! 可她的努力却成了旁人的催命符,成了笑话!笑话! 灼华艰难的睁开眼睛,想要说话,想要问个清楚,可怎么都动不了,浑身像是被抽干了气力。 看着她醒来,长天惊喜的叫了一声,“来人,快去请女医来瞧!姑娘,姑娘要喝水吗?是要坐起来嘛?” 长天小心翼翼的将灼华抚了起来,坐在她身后撑着她,秋水忙到了杯温水喂她吃了两口。 女医和盛老先生一块儿过来了,女医先进来检查伤口,“旁的地方结痂已经很结实了,就是这个腹部的贯穿伤可得好好养着。好在也已经开始结痂了,没什么大问题了,每两个时辰上一次药,汤药按时吃,再半个月便也能大好了。” 盛老先生不放心,捏着胡子又细细把了脉,“看你脉象虚软,命倒是硬的很。这种伤,外头的汉子都死了一大堆。” “老先生!”秋水和长天瞪眼叫了起来,这说的什么话啊! 倚楼一撩帐门就听这句话,顿时脸黑如锅底,拽了老先生的胡子就拖了出去。惹的老先生一阵跳脚:“扯掉了你卸了你胳膊信不信!” 倚楼不搭理他。 灼华拽了倚楼的衣袖,张了张嘴,面色愈发的煞白,话好似生了棱角膈的喉咙生疼,好半晌才问出口道:“……听风……没了?” 倚楼愣了愣。 灼华见她不说话,急了起来,挣扎着要下床,结果腹部的伤口崩开了,血染了衣衫,血红一片。 秋水忙按住她,晓得她肯定是迷迷糊糊间听到自己和长天说的什么死啊活的,误会了,“没,没有!听风只是还昏迷着,还活着,真的!” 倚楼反应过来,冷着脸揪住长天和秋水就扔出了帐外,“嘴巴不说话会憋坏你们吗?” 秋水和长天不敢喊委屈,用力拍了拍嘴,老老实实在外头守着,喊了静姝去请女医过来。 灼华将信将疑,“真的、没事?” 倚楼将她扶着躺好,再三保证,“真的没事,就是前日守着姑娘帐子的时候与登州军代指挥使起了冲突,伤更重了,昨夜起了高热现下还昏迷着。老先生亲去看过了,就是太累了,伤口有些感染,休息几日便无事了。那两个小东西嘴巴打了霜,说起话来老是上文下文的接不上。估计说叉了,姑娘睡得迷糊也听叉了。非得狠狠打一顿才晓得管好自己的嘴。” 灼华松了口气,确认了无事伤口的疼痛感立马开始摧残人,疼的冷汗直流。 倚楼吓了一跳,前几日都是昏迷着,伤口倒未必感觉多疼,可这会子生生折腾裂开了,定是疼极了的。忙大声喊了秋水去催女医。 女医匆匆赶来,查看了伤口说是无大碍,结痂结的还不够结实,崩开的也不严重,上了药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灼华躺的身上僵硬,披了件厚厚的斗篷在垫了虎皮的椅子上坐下,倚楼拿了毯子卷好塞到她的身后。 挑了个舒服的坐姿,灼华询问道:“怎么会和登州军的人起冲突?” 倚楼沉了沉脸色,道:“姑娘为着守城受的重伤,登州军的代指挥使陈子瑾抢功不说,还在姑娘的帐前说言不逊,叫嚷的难听,听风就跟他打起来了。那时候府里的人还没来,就我们两个守着帐子,她的伤颇重,不是陈子瑾的对手,叫他在伤口上踹了一脚,伤势加重这才到现在还昏迷着。” 灼华一惊,“怎敢如此?” “要不是老先生和徐大人他们赶了过来,约莫陈子瑾的刀就要砍到听风了。”倚楼恨恨一咬牙,“他便是想着除掉我们,好把姑娘的功劳给抢走。” 灼华的面色缓缓沉了下来,抢功,出言不逊,她的手指又开始无意识的相互磨砂起来。 听风的性子她的知道的,八面不动,黑脸是常态,可但凡有人对自己有半点不敬,她会立马暴起,平日里还好些,她的话听风都是会听的,可那会儿她生死难料,还有人敢出言不逊,听风能忍得下才怪了。 明白了,或许打一开始,登州军的目的就是为了军功。 北辽牵制大宁军,使最近的救援难以有所动作,牺牲北燕一省的百姓,既可以让皇帝对北燕三司不满,打压了李彧一派,又好给登州军制造机会立功。 即便他们除去一个陈帆,陈子瑾立马上位,对于登州的计划并没有什么妨碍。看来,整个登州大约都是三皇子的人了。 一箭双雕啊! 那么,这场算计、叛变、战争,大约便是三皇子和北辽的合作了。 否则,北辽人很闲么,拖着军队跑到洺河关,费神费力费粮草,就是为了看一场戏么?他们拿了察哈朗部来打头阵,允了他们抢夺北燕的财物,大约那些便是北辽许出去的好处。 察哈朗部眼见北燕不打就已经乱成一团了,自以为是稳赚不亏的买卖,怎么都没想到徐悦竟能从兀良哈搬来骑兵,严厉又从小春郡等几郡征调来那么多的青壮,到最后几乎是全军覆没。 寒风呼啸,枝影落在帐篷上婆娑似鬼影,灼华嗤笑,“这个三皇子,不简单啊!难怪能和军功累累的五皇子缠斗那么多年。” 倚楼这几日心里也盘了数回,陈子瑾是三皇子的人她知道,端看他这几日的作为,也大约猜到几分了,“姑娘以为三皇子通敌叛国?属下觉得真是有几分可能。” 耶律梁云十五六的年岁便被其父委以重任潜伏大周,指挥调动所有暗探,虽因她的搅局被端去了十之七八的窝点,却还能促成最后的计划,足见其心机谋略,与他谈买卖,恐怕到最后三皇子未必能沾得什么便宜啊! 灼华道:“如今军功几乎叫五皇子独揽,三皇子一派总是显得势单些的,他身后没有什么数得上的武将,若此番能叫登州军起势,挣得军功,朝中大臣的风向会变,他与五皇子的争斗便多一分胜算了。” 倚楼撇撇嘴,“这些个皇子为了争大位,真是什么都敢做,简直不将百姓性命放在眼里。” 灼华道:“成王败寇,若是赢……” 正说着话,徐悦和周恒听到消息过来看她。 “哥哥真来了?”灼华方才还心情低落,一看到沈焯华立马朝着周恒瞟去一眼打趣。 焯华的面色有些苍白,清瘦俊秀,沈家人的长相都有几分相似,肤白大眼高挑身材,他的五官比之烺云更为柔和一些,带着一股病态的美。不过此时虽有些病弱,精气神确实不错,眼神明亮活力,全不似前世见到的那副一心求死的绝望, 他微微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灼华轻笑,沈家这一辈的男子似乎都是一个性子,话不多,表情也少,清冷严肃,可内心都是极为饱满丰富的。 该感谢自己小时候活泼爱娇的性子,与焯华混的也不错,虽长大后少有见面,但感情还算过得去,否则要帮他们,怎么做都显得很别扭和尴尬了。 她猜测吧,焯华收到信不顾一切的从家里跑了出来,想着见见心里的那个人最后一面,大约,随后就撒手跟着去罢。谁知道焯华千辛万苦跑来北燕一看,那家伙还是活蹦乱跳的,心头一松便病了。 周恒见着他来,自然是心中欢喜,这人原就是恣意放肆的,那一刻什么顾忌,什么难堪,什么狗屁的,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能时时刻刻在一处,便是最好的。 恩,然后,该怎的就怎的了。 话说不是她能掐会算,也不是她的眼神太好了,而是焯华脖子上的红痕太明显了,穿了大氅都遮不住。 “他以为我出事了,从家里跑了出来,骑死了两匹快马,日夜兼程赶来的,一来就病了两日,这才好些,听你醒了拉都拉不住的要来看你。”周恒还似从前的恣意活泼,晶亮的眼中还多了一份畅快和餍足,忽然又似反应过来了,“你给他去的信?” 帐子里无有外人,灼华笑了笑,眨眨眼调皮道,“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周恒白了她一眼,“那也不用说我战死了罢?” 徐悦愣了愣,然后好笑的摇摇头。 “哦?”灼华话不多,一个字,尾音上扬,拖带着几丝戏谑,充分表达出了她的态度。 周恒嘿嘿一笑,身子就跟没了骨头似的往焯华身上靠。 焯华垂着眸子,脖子微红,面上闪过一丝羞赧和尴尬,然后拎着周恒的衣领,把他推去自己的椅子上。 灼华看着两人,如今情到顶峰,不顾一切,可往后的路还是难走啊,世人的眼光不会轻易改变,只希望一切不似前世艰难罢。 “哦,对了,我想知道登州军如何抢功了?” 叙了旧,说了笑,该谈谈正事儿了。 第八十五章 秋后算账(一) 灼华看着手上的请功折子,笑意清敛,好似晴线穿过大片的雪原,很好啊,最后守住城防壁垒杀敌退敌都是登州军的功劳了,甚至连个郊县主簿的名字都上去了。 北燕那么多官员死伤,竟是没有几个在上头。最后守城的将士死得只剩下一百余人,名字竟比那些登州主簿还落得更后面。民兵、各府邸护卫,半字未提! 竟是半字未提! 北燕卫所五十八名皇帝亲卫,死了三十余人,除了几个有官阶的百户,其余人也无有姓名。 除了顶在前头的徐悦、周恒、战死的郑指挥,全是登州武将的名字,从死人堆了救出来的钱同知、赵佥事不知道排在后头什么地方,更别提严厉和闵长顺了。 她的名字倒是在,名头是捐献草药一车,掉在了折子的最后面,杀敌、献策,只字没有。恐怕连这个都是徐悦他们给她争来的罢。 这抢功的本事,当真是无人能敌了! “看来这武将要是没有那么点厚脸皮子,还真是难升迁了。” “自来有之,无可奈何。”徐悦无奈一笑,“此役浩大,牵扯进了登州军和兀良哈、普通百姓甚至府邸护卫,为了后续粮饷、抚恤银,兵部、户部、都督府、镇边府都要梳理打点,这些功劳必须分出去。圣命难违,却是可拖的,一旦军需延迟,后果难以预计。可,功就这么点功,不够分,只得打落那无有名声的小兵小将。” 灼华当然知道,这些人的关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同宗、同族、同乡、同科、同窗,甚至连襟、表亲、姻亲,还有派系…… 当初也是脑门子热,只顾着打仗,忘了背后防备一手。 徐悦难得露出头痛的神色,抬手捏了捏额角,无奈更胜:“咱们各有靠山,自可以硬气的去争,可咱们到底是要离开的。陛下又下了旨,从登州军调了两个佥事在虎北营暂代职务,一旦两厢闹僵,日后相处起来怕是要难了。” 周恒美丽如玫瑰含露的面上满是阴霾,恨道:“不是不争,也不是没争过,咱们这些无派系又只知打仗的武官,嘴皮子上哪里是那些言官文臣的对手,争了几回……结果还不如不争。有两回倒是争到了,结果就是下一次打仗时,兵部、户部、镇边府故意拖延粮草补给,损失的便是将士性命了。” 钱同知和赵佥事听闻灼华醒来,便来问候,在帐外听了一会儿,气的直跺脚。 灼华叫了进。 品级不高的武将俸禄不高,只有战时立功才能得些赏赐贴补家用,钱同知战时被砍去了一臂,往后便不能再在朝中任职了,原想着靠军功得些赏赐好补给家中,如今被人如此一抢,他们一家子老小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活路。 他人微言轻,无有家世撑腰,被人抢了军功,喊了也只是被人讥讽嘲笑,这会子正恨的咬牙切齿,可恨过之后却也徒剩了无奈的迷茫,“若无登州军,只靠那三千铁骑和几千无有训练的民兵,也无法彻底消灭敌方三万多人。只是这守城之功,只能由着他们来说了,当时下官和赵大人早昏死过去,只有沈姑娘和几个孩子。哪怕说周大人带着援兵到达,可……周大人一人一张嘴,说的大约也不会有人信罢! 他狠狠锤了一记椅子的扶手,脖颈上倾尽暴起,一突一突,显示了他刺客难以压抑的痛苦与不甘:“只顾着防备陈帆此人谋反,却不曾想还是弄了个奸人来祸害将士。” 灼华拇指磨砂着奏折,默了默,打仗时不见这些人出现,打赢了纷纷跳出来邀功请赏,文官的名字竟比武官还要多出一半,简直是笑话! 可她也知道,这边塞救急,该分的功劳,不得已,也必须给。 徐悦毕竟是自小就长在军营里的,同意这份名单想来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样的戏码,已经麻木了罢。 该打通关系的功劳分便分了,只是这些人的胃口,有些大了呀! 灼华容色温和,眼神愈发的深沉,却又缓缓笑开,似白梅盛放在冰雪之上:“胃口啊,真好。” 伤了她的听风,她正愁心中憋痛无处发泄呢,自己就不长眼的冲上来了,很好,很好啊! 大家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灼华,凌厉、阴沉且充满杀气,帐中众人皆是愣了愣。 周恒眨眨眼,拿手肘捅了捅徐悦,“你看到没有,你想到了谁?” 徐悦眸光微动,垂眸一笑,口型道:陛下。 周恒猛点头,忽然有点同情那个姓陈的来,反正每回见着陛下这样笑,总会有人倒霉。 她问道:“叫什么名字?” 徐悦声线温润,“陈子谨。” 灼华轻笑了一声,浅棕色的眸子慵懒的眯了眯,“姓陈啊,姓陈好啊!”拿下了个姓陈的奸细,又来个姓陈抢攻的。 赵佥事不解,“姓陈怎么了?” 徐悦缓声道:“前头为了调查内奸‘陈元郎’,灼华把几个省姓陈的官员都查了底儿掉,这个陈子谨的错漏把柄,她手里肯定有。” 听罢,周恒两眼立马放光,在座位上激动的扭了起来,“弄死他!这些个王八蛋抢功抢上瘾了,谁的都敢抢!灼华,给她点颜色瞧瞧!” 沈焯华一把按住乱扭的周恒,“坐好。妹妹继续说。” 灼华咳嗽了一声,原就是刚从高热昏睡中醒来,这一波怒气散出去,背上火热又渐渐微凉,心口嗓子里都痒了起来,自打两年前重生,这身子就大不如前了。 徐悦给她倒了杯热水,灼华饮了几口,嗓子里稍稍舒服了些,道:“这几日由的他去嚣张,我自有计划,各位大人只需要忍。不论他如何挑衅,都要忍住,一旦与其有冲突,上奏的折子可就难看了,别说功,只剩过了。” 徐悦和周恒点头,“好。” 一起打过仗,有同袍之意,北燕在她手里渡过难关,钱同知和赵佥事如今对她说的,抱有绝对的信任,纷纷点头。 “首先,请周四哥去见一见杨千户。皇帝心腹亲卫的功劳都敢抢,杨千户能忍?” 徐悦看着她的眼底有信任与赞赏,道:“陈子瑾此人狂妄又刚愎自用,但杨千户发难,他到真是不敢说什么,卫所的名单自会加上去,只是……” 灼华艰难的调整了一下坐姿,与他目光相接,挑眉道:“世子明明有算计了,还装作毫无举动。” 赵佥事和钱同知相互望了望,不明白。 周恒对徐悦是十分了解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嗤他一句:“狐狸!” 焯华轻轻咳了两声,淡淡一笑。他虽两年多不曾见过这个小堂妹,但是消息却从未断过,聪明、隐忍、懂大局、又豁的出去,她的行事风格颇有些上位者的深沉之意。 祖父说的不错,家里有个小狐狸。是以,收到她署名的“报丧信”他才会想尽办法的逃出来,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启示。 “先时杨千户去查了陈帆,登州这会子都有了顾忌,卫所的人再有行动怕是很难隐蔽了。所以这时候需要当地的监察御史来做了,动静大也好,小也好,只要能闹起来就行。”一下说了那么多话,灼华觉得有些累,微顿的喘了数息,“杨千户只能拉为同阵营,如世子所想的,不能让他先发难。这件事得周四哥出面,让巡察御史搅弄起来。” 周恒点头,“没问题。”周家乃后族,牵动一两个地方御史不难,“只是登州搅弄起来了,他们大约也能猜到是咱们做的了吧!” 徐悦道:“陈子瑾狂妄,但有些人还是有脑子的,若是登州乱起来,上头有些人自然也知道咱们的不满,若是聪明的,自会阻止陈子瑾的行为。” 钱同知和钱佥事点头,“有道理,弃卒保车。可,上头要是没人能阻止他疯狗一样的叫嚣呢?” 徐悦微笑着摊了摊手,周恒“咯咯咯”的掰手指。 灼华笑盈盈的漫不经心,“狗急跳墙了更有意思呀!” 不聪明,那就连根儿拔起来呗,能有多难,上辈子,李家老三还不是死的很惨,这辈子让他接着惨不就行了。 “未卜先知”这种事情,就是叫人暗爽! 这话音刚落,那姓陈的又在帐外摆出阵势,吆喝训话俨然这军中维他独大,还特特跑到灼华的帐前讥讽:出身这东西真是遮羞布,一群姑娘非要住在营子里,赶紧回去找娘吧!那个立功的姑娘死了,孤儿!给了一车草药,以为自己立了大功了,赖在这里装死装病,脸都不要。敌军是我登州军杀死的,一娘们不要脸的来抢我们兄弟的功劳,有些人家真是连教养都没有。老子心怀宽广,再留你三日,再不走,别怪我把你们轰出去。 找了个死去的孤女,好顶替她,灼华扬眉,难怪听风忍不住,真是气人呢! “嚣张啊……” 周恒气的蹦了起来,“这个疯狗!”说着就要往外去找人算账,焯华喊住了他,“别去。” 回头看看淡淡的焯华,再看着面色平静的灼华,周恒气道:“这你也忍的下?” “为什么要气?咱们都是有礼有教养的,与个疯狗置什么气,没得掉了身份。”灼华十指相扣搁在腿上,淡淡一笑,文雅而沉着,“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做好人么?” 徐悦扬眉,周恒疑惑,焯华一扯嘴角。 灼华轻笑道:“我啊喜欢做好人,待我欺负别人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我有哪里不对。” 钱同知和赵佥事:“……”你真的只是个小姑娘? 灼华嘴角含了一缕浅笑深沉,道:“这个陈子瑾,未必如咱们以为的狂妄。” 徐悦赞同,“心计未必不深。” 赵佥事不明,“就这样草包,疯狗似的,什么心计。虎北营都已经与登州军起了两回冲突了,要不是世子爷拦着,早打起来。” 周恒疵笑道:“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钱同知反应过来,“就好像,我家里没米吃饭了,隔壁邻居给我米了,但是又欺负我,在我家里叫嚣,我绝对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做什么,否则在外人看来,是我心胸不够大,却不会有人觉得他过分。” 赵佥事:“……”果然还是得跟差不多思维的人说话比较省力。 周恒与焯华,“……”通俗易懂。 钱同知又道:“所以,我们必须要忍得住,不能让他们得逞!沈姑娘好忍性儿!” 灼华挑起腰间的缓带,青嫩的颜色郁郁青青的充满生机,“这个登州代指挥使太不了解我了,我是小姑娘,却是个喜欢算计人的小姑娘,杀人未必需要自己拿刀,他自己的刀就能杀了他。我的人,打了可不能白打,总要出点血的。” 徐悦凝神瞧她,神色潇潇:“有道理。” 周恒、焯华:“……”很沈家。 倚楼,咧嘴笑,听风咱们姑娘要替你出气了。 灼华唤了倚楼取来笔墨,提笔书信两封交给周恒,“去云屏找人送去京里,别给陈子瑾的人盯梢。”末了,凛然一笑,“大家热闹起来吧!” 陈子瑾必须付出点代价,李老三自然也得给点补偿,她沈灼华的“壳子”虽嫩了点,灵魂好歹当过“娘娘”的,哪就这么好欺负了。 老太太担心应家会来算计她,现在正好,给点实力他们瞧瞧,想来算计她,也得看看自己的输不输得起,反正她又不用争皇位,不怕输。 当日下午,周恒和焯华快马加鞭去了一趟云屏,一个找杨千户,一个给老太太磕了头。 老太太见着焯华,没说什么,只是问了灼华的情况,又叮嘱了他照顾好灼华。 杨千户的表情可就精彩了。 杨千户杨修常年在各处查案奔波却依然顶着一张白面俊朗,流水的刑具仿佛影响了他的面相,十分刚毅生硬,奏折捏在手中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愈发的阴狠起来,用力将奏折拍向桌面。 怒喝道:“我抚司、抚司卫所牺牲了三十多人,除了七个百户,下头的总旗、小旗、亲卫,名字呢?名字呢!” 没人在意户部拨下来的三瓜两枣,镇皇抚司的人从来不缺银子,可他恨啊,这些人都是跟着他来北燕的,跟着他十年了,亲厚胜似亲人,再过两年,他们就能回京任职了,他答应了他们的家人会好好带回去的。 如今人没了,连一点的名声都要夺走! “凭什么?凭什么!” 杨修爆瞪着眼,腮帮着咬的死紧,像是一头困兽,想要发怒,却无处发泄。 他的愤怒在周恒的意料之中。 那些死去的同僚,如果他不去替他们争,还有谁会记得他们?死不怕,就怕死了还要被利用去替旁人邀功! 他们是为了北燕死的,为了大周死的,他们知道,朝廷也得知道! “陈子谨!我去找他问个明白!”战事结束他便回了云屏,欺他人不在营中就敢如此狂妄抢功,是欺负他们是外放的亲卫么! 杨修甩头就要出门,周恒喊住了他,玫瑰明艳的面上冷然无波,道:“你去说,你是皇帝心腹亲卫,他心有忌惮或许会加上那些人的名字,可是杨千户,没在名单上的还有太多人了,咱们既然要争,就要一同争,咱们北燕的将士一个都不能白死,大人以为呢?” 杨修回头看着周恒,嗤笑道:“争?拿什么争?他陈子谨战场三十年,军中势力稳固,朝中还有五皇子暗中扶持。你们出身是高,侯府、国公府,可你们几个人,如何同那撕不破的关系网争?” 周恒食指点了点额角,不紧不慢道:“脑子。当然了,杨大人若是害怕被咱们连累,连那几位的功也请不下来,现在自可去寻陈子谨说话。” 抬了抬右手,朝门口比划了一下,还不忘对他灿然一笑。 杨修很想走,可是怎么都迈不开步子,同僚重要,可那些牺牲的北燕官员难道就不该有人为他们争一争吗?他们是皇帝亲卫,职责就是要查查不公和异心。 “沈姑娘的伤势你是知道的,直到昨日才醒,她的名字倒是在上头,名头却只是一车草药。杨千户,她可帮过你,你也能只当不知么?” 沈灼华于奸细暗探一事对卫所多有襄助,此番大战她亦说以命守城,难道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子么? 杨修呼吸了几次,往椅子一坐,扬声道:“争便争!你们说,怎么做?” 周恒呵呵一笑,漂亮的脸色写满了“算计”二字,“不急,等着徐悦和沈家妹妹的消息就行。” 第八十六章 秋后算账(二) 后来灼华才知道,有一日陈子瑾正在她昏迷的时候于她帐前叫嚣,打伤了听风,与其手下正在灼华的帐前说的欢快,一回头,看着沈祯一脸和善的看着他,然后浅笑淡淡拍了拍陈子瑾的肩膀,“陈家啊,挺好的。”然后又缓缓扫过一旁的几人,“大丈夫啊……” 陈子瑾嚣张,回以疵笑,言道他如今营里他说了算,沈祯一文官没资格指手画脚。他们陈家世代武将,颇有根基,他是不怕,可旁的小兵小将却没那么镇定了,各个面色如土。 灼华是没想到,父亲和表兄们的怒气这么厉害,她的书信还未到京里,就有消息传回北燕。 三皇子在练武场“误伤”了姜敏,更叫皇帝罚了闭门思过三个月,如今更是看中原本因军功过甚而被压制的五皇子。 定国公府百年的大族,哪怕只有两个儿子在朝,但门生故吏、姻亲故旧却是不少,有的是人愿意替沈家动手。那些小兵小将在京的族人被好一番收拾,没了官职的没了官职,下狱的下狱。那些家族都只是小门小户,出一个官员不容易,经不起打击,他们的族中耆老纷纷来信,要求他们去给人道歉,然后彻底闭上嘴。 姜敏进宫请安的时候,还顺嘴提了一句解禁三皇子。 皇帝未置可否,他仿佛不知道底下暗潮汹涌,在早朝时十分高兴的大大夸赞了登州军英勇无比,然后一道圣旨由身边的大太监江止亲自送去了北燕。 三皇子最早被“动”,关在府里,又有沈家和姜家有意阻拦消息,等他知道事情原委的时候皇帝身边的公公已经出发,他赶紧去信一封,要求陈子瑾大局为重。 陈子瑾原本是想着将沈灼华几人的名字提前一些,可当江公公的圣旨念完之后,立马收回了那个想法。 “……徐悦为虎北营代指挥使,周恒为监察御史察查仓储及兀良哈入驻之事,钱佥事升任指挥同知,陈子瑾为登州军指挥使,虎北营暂由陈指挥使节制,钦此!” 虎北营由登州将领节制,似乎在告诉登州军的将领,定国公府和姜家王孙的动作并没有让皇帝对他们有所不满,虽旁的将领顾忌沈灼华门第不敢再做什么,陈子瑾却是更加嚣张了。 江公公看着陈子瑾,笑眯眯道:“请陈大人拟好请功的折子,咱家下午晌里就要回程。” 然后,陈子瑾毫不犹豫的将先前拟好的折子交给了江公公。 钱佥事,不,现在是钱同知了,和赵同知气的不行,两张脸憋的通红。 徐悦、周恒神情自如,丝毫不受影响。 灼华照样每日吃吃汤药修身养息,已经不用擦外用的药膏子了,心情也不错。 皇帝的这举动,倒是颇有几分深意了。 “敏哥受伤了?严重吗?”但一听闻姜敏受了伤便急了起来,急急追问前来送信的礼王府长随。 要逼三皇子弃子,自有旁的把柄都好抓,怎的就让自己受伤了呢?上辈子姜敏为了救她重伤而死,她不希望这一次还是因为自己又叫他有任何损伤。 长随一拱手,脚步轻盈,声调稳而浑厚,一听便是绝顶的高手,恭敬回道:“姑娘放心,大公子只是小伤,太医说了只要好好养个十来日便可痊愈了。公子说既然要做,就得把他的顶头之人一并牵扯进来。姑娘受的委屈不能白受了,狗疯了,主子总要付出代价的。” 倚楼笑眯眯的提醒长随,“陈大人的请功折子已经到了江公公手里了。” 长随一点头,道:“姑娘放心,两位公子说了,如果姓陈的不吃好果子,自有恶果子给他吃。京里会布置好的。” 当京里的三皇子知道陈子瑾上了什么折子,当时就气白了脸,“这个蠢货,看不出来皇帝这是在警告他么?” 周恒为巡察御史,品级是没有指挥使高,但御史的地位不管什么官职,从来都是凌驾于武官的,更何况是战后的巡察御史,战后的一切他们都是有权利上折子的,这家伙是疯了嘛? 然后,几乎是跟请功折子同一时间传进京里的还有一个两个消息,陈家两个旁支被查出私建逾制宅院、欺压百姓侵占田产,地方御史一本折子参上了京里。又察查出登州众多官员涉嫌贪污,被地方巡察御史紧接着一状告到了京里。 登州官员总有聪明人,结合京里发生的事情,立马看出来这几方势力是在给北燕军和沈家女出气呢!于是,忙做出表态,表示请功的折子的事情他们不知道,也不会去抢这功劳,希望国公爷给条活路。 国公爷捋捋胡子,笑呵呵的表示:我不知道啊! 巡察御史望天不动:参的就是你们! 紧接着,一在宫里做女官的陈家姑娘,不知怎么的得罪了皇帝身边的老姑姑,被杖毙了。 前翻不过是警告,陈子瑾若能识趣儿的收手,对方可以既往不咎,至少姜敏的态度是在告诉三皇子,只要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他可以让皇帝提早解其禁足思过。 可陈子瑾非但没有收手,还愈发过分,他们出手自然也越来越狠,如今三皇子看出来了,定国公和姜氏兄弟是要逼他亲手弃子了。 朝堂之中三日不参与就要变天,三个月后解了禁足,他布下的棋子也不知要变动多少! 他知道陈子瑾想替自己打压老六一派,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啊!老五一翻身,再有老六的打击,他便是腹背受敌了。 李家老三还算是个明白人,紧接着来信一封,告诉陈子瑾再上一封折子,就说因为对前翻战况了解不够,少了功臣名字。不要得罪沈家,至少现在不能撕破脸皮。 他还是想捞一捞这个老将的。毕竟他的支持者中少有战功威赫的武将。 可惜啊,陈子瑾哪里肯把到嘴的肉吐出来,更何况还要把功劳分给一个小丫头,怎么能甘心,话传出去他陈子瑾还有什么脸面。 手底下的几个将士到是安分下来了,他却愈发的嚣张起来,甚至有两回还想闯进灼华的营帐。 显然,他并没有看明白皇帝这道圣旨的真正含义。 不过,现在灼华营帐外头可不是当初的倚楼听风二人,沈家的护卫,幸存的小儿郎们团团将灼华的帐子护了个水泄不通。听说灼华受伤,云屏还来了十多个五大三粗的农家妇人。对她们而言,沈灼华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想要动她,就得从她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们没有拳脚功夫,自是打不过他们武将的,可也正是因为这样灼华才更安全,陈子瑾再嚣张也不敢打杀百姓,否则,军功还未到手就要下狱了。 陈子瑾对于三皇子李怀和族里的书信,看完就扔进了炭盆里,与副将道:富贵险中求,磨磨唧唧的能成什么事儿!待大功封赏拿到手里,那些不过都是小错,皇帝不会为了这些杀我们的。 一个小娘们儿,就是说到皇帝面前去,谁会信她能杀敌立功。郑指挥使死了,徐悦和周恒老子给足了面子,其他小人物不值一提。沈家是三殿下的对手,对这些人不必客气。三殿下被禁足,不会是连胆子也被禁了罢,哈哈! 明儿给她们下点好东西,统统扔出营子,离开了这里,谁说什么都不作数了。 副将想说什么,但看着陈子瑾自负的样子,最后什么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的几日里,陈子瑾继续致力于逼走沈灼华,他动作到是挺快的,说下手就下手,可他不知道,为了灼华的安全,她的吃食汤药都是有婆子提前试的,一看两个婆子昏睡不醒,什么都清楚了,灼华也懒得跟他废话,伤口愈合了,也该启程回云屏了。 是不是有功,不是看你住不住在营子里,是要看心计手段的。 登州军很忙,又在挑衅虎北营的将士,谁知这回虎北营的将士不再忍了。 钱佥事憋了太久了,一杆长枪掀翻了一群人。 徐悦这个美艳杀神,笑容温柔的一脚踹翻了陈子瑾。 这时候当然已经不用忍了,一来是部署已经完成,不必忍了。二来就是为了故意激怒他,他这时候上书朝廷说的有多难听,到时候皇帝的怒火就有多热烈。 两军险些打起来,谁知道兀良哈的军队窜了出来挡灾北燕军的前面,叽里咕噜的一通蛮子话,直接把陈子瑾绕晕了,没打成。 而周恒和杨千户不知何时已经到达了京里。 这日太阳不错。 灼华唤了秋水长天收拾东西,红帐掀了起来,带着面纱的小小女子抱着个小手炉坐在红账门口,笑眯眯的看着钱同知对这陈子瑾破口大骂,眼看着陈子瑾握着大刀的手青筋越来越明显,灼华善解人意的提醒了一句,“钱大人,斯文。” “……”钱同知大大喘了口气,脑子里转了老半天,把儿时先生教的东西挖出来,继续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养的差不多的听风坐在灼华身畔,一张黑脸几乎要滴出水来,干巴巴道:“姓陈的听得懂么?” 倚楼歪头一笑,“管他呢,反正他知道是在骂他就行了。” 秋水和长天默默道:你们两个,越来越坏了。 灼华回到了沈家府邸。 老太太一见到灼华,就拎着她的耳朵狠狠数落了半日,说着说着两眼就微红了起来,“你一个姑娘家,原不该叫你去的,可我知道,拦不住你的。你聪明有本事,也该得是你去。那时乱成那样,也好在有你们几个舍得命去守着,这几个郡才能平安。” “你看到了,你回来的时候,那么多百姓来看你。他们都记得你的好处。你放心,该是你们的功劳,谁也抢不去,一切自由国公爷和礼王府为你们做主。” 看着老太太半月不到的时间白发多了好些,眼下的乌青格外的明显,心里愧疚的厉害,灼华靠着老太太的肩膀,无比的温暖,“好,都听祖母的。” 见着人,拥着她,看着她安好,老太太担忧的心这才平静下来,拿指头戳灼华的额头,“你要是能听话,我都能多吃一碗饭了。”默了须臾,“事是积德的好事,可到底是扎眼了。往后回京,定是要万万小心的。” 灼华环着老太太,“我知道的祖母。” 旧年的最后三日,消息来的格外频繁,陈家主支涉嫌私藏兵器,侵占百姓良田,占人妻室为妾等等,罪名不下十数条,条条重罪,被下狱了一拨人。 三皇子府中长史私设地下赌坊,经营时伤及人命数条,被抚司锁拿下狱。 美人王氏在应贵妃处吃了一盏茶,回头就小产了,贵妃禁足罚奉。 三皇子总算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秘密去信北燕,联系陈子瑾副将和心腹,要求他们各自上折子,上奏一份“正确”的请功名单。 弃子,及时止损。 新年的规矩,停朝七日,不过北燕战时刚停,赈灾之事未妥,皇帝不大高兴,这个年他过不好,谁也别想过的舒坦,于是,本该在家听戏吃茶的官员们苦哈哈的继续冒着寒冬、顶着满街的新春气息,每日不间断的上朝。 新年初五的早朝,显气氛格外的诡异,也格外的兴奋。 话说三皇子李怀今日也来上朝了,不过只是暂时的,禁足尚在进行。儒雅俊秀的面上尽是忧虑,众大臣们掐指一算,确实应该忧虑。 兵部尚书大过年的忽然病了。 原本该和南楚开战的,结果开始商量和亲了。 登州官员在贪腐案中,几乎全军覆没。 兵部尚书是三皇子妃的爹。三皇子一派力主站,将领自然很大可能性是他的人。而登州省,可以说是三皇子的小金库,如今小金库的通道直通向皇帝的大口袋。 再看面目刚正的五皇子,神色肃然,却是掩饰不住眼底的畅快得意。 当然了,原本都已经被老三打压的几乎站不稳了,谁知道对手自己作死做成这个样子。怎么想的? 沈家和姜家平日里闷声不响的,没想到折腾起来这么欢实。那个沈氏女倒也是个人物啊!五皇子扫过与沈家交好的几位大臣,决定将老六拉入最危险人物行列。 李彧无有官职,自然没有上朝,不过那一派的官员就跟主子一样,装死装傻的老手,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细数大殿金砖上的细碎裂痕。 第八十七章 封赏 外头“静鞭”三响,朝臣们立马肃静,回到自己位置锤头静待皇帝上朝。周恒和杨修踩着点儿踏进大殿,站在了朝臣的最后面。 江公公一甩拂尘,捏起了嗓子喊道:“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一片寂静。 皇帝居高临下扫过众朝臣,笑的不大和顺,朝臣们的头立马垂的更低了。 皇帝李昀长着一张好看的面孔,俊眉朗目的,乍一看非常温和的,细一瞧,他眼底的光芒却绝非这么回事。在场的无不知这个皇帝是无怒无常的深沉,明明前一刻对着某个众臣笑得的亲切又重视,转脸就能将人丢进大狱,就比如苏仲垣。 “北燕的战事平了,也该封赏颁下去了。”皇帝的嗓音低沉慵懒,“昨日的那两道折子众卿都看过了,该赏谁,该罚谁,众卿有什么好建议吗?” 一场战事,两道截然不同的请功折子,要他们说什么?说什么都得罪人。 三皇子不吭声,五皇子没反应,阁老们神游太虚。 “臣有奏!”张御使大步跨出列,一脸刚正,颇为慷慨激昂,“臣要弹劾北燕布政使沈桢纵女夺功!小小女郎,年岁十二,她能上阵杀敌?此乃欺君!” “哦?”皇帝的嘴角随着一扬声弯起,没有下文。 周恒与杨修大步一跨,上前走到张御史的身侧,撩袍一跪问候圣恭安。 紧接着,杨修冷冷扫过张御史,道:“十二月初六,察哈尔部攻城,小春郡、江河郡城守打开城门迎敌入城,两郡措手不及,两万人几乎全军覆没,城被屠,尸横遍野。十二月初八江河郡、诚安郡失守,郑指挥使战死。我北燕卫所六名百户、三十名亲卫战死。虎北营且战且退于至合安郡。雁北各郡刚经历灾民暴乱,守成兵士大半调去城中镇压,那时候所有可战人数还剩五千人。军中有阶品的将领只余三人。” “而临城敌军,实数近四万。” 听闻两军人数,即便是殿中武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竟也能拖下四日等到援军? “十二月初十张御史口中的贪功之辈,沈姑娘,亲至合安郡,以坚冰火攻之计,不废一兵一卒折损敌军近三千人。二月十一,沈家护卫长闵长顺带来云屏三千青壮,大夫三人、女医二人,伤药数车!十二月十二凌晨敌军攻城,钱同知带两千虎北营军士,携毒粉直闯敌军阵中,逼退敌军时,两千人只剩百余人,折损敌军大于三千。十二月十二日午时刚过,敌军再度攻城。虎北营全军出城迎战,那时可战人数七千人!” “云屏因三司家眷布署得当,并未引发暴乱,其中出钱出力的包括那个贪功之辈沈氏女灼华!灾民在她和顾家、郑家的召集下,自愿登记入伍。云屏各个府邸,把所有护卫、私兵全部交给沈家带去战场。这才有了那三千人!” “与此同时,布政使和按察使正在全力平定暴乱,郑大人的夫人忍受丧夫之痛,坐镇云屏城门!沈家护卫严厉带云屏青壮绕过敌军,于寿阳郡、小春郡等地方征得青壮五千余人!周大人正在全力托住叛臣陈帆。徐大人绕过敌军深入草原,搬来无良哈三千铁骑!与十二月十二日,合登州之军,在城破之前一刻到达诚安郡。” 杨修冰冷而激昂的声音与金殿环绕,随着金砖的裂纹极速蔓延,周恒接着道:“留于城内最后防守的是沈姑娘和她的两位侍女,以及百余个不满十五岁的儿郎!微臣赶到的时候,活着的不满二十人,每个人皆重伤!沈姑娘中一箭,刀剑伤无数,贯穿伤一处。她的两位侍女皆受剑伤,一人受两处贯穿伤。臣离北燕时,三位姑娘方能下床行走。” “虎北营的将士死伤严重,但还没死全,张御史要人证还是物证,本官都给你带来了,是否现在要对峙?陈子瑾贪功不止,在沈姑娘帐前出言不逊,对沈家多有羞辱,打伤沈姑娘的侍女,那个为了守城险些战死的侍女!” “陈子瑾贪墨的何止是银两!我大周的国土由一个女儿家守住,却在战后受人污蔑侮辱。不耻!” “御使张大人……”周恒转身直直看着他,美艳的眉目在怒意下迸发出着人的妖艳,“不为家中女眷汗颜吗?” 大殿上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是没人想说话,而是默契的不说话。五皇子不落井下石算客气的了。三皇子未免自己再被拖累,只得闭嘴不言。六皇子一派,作壁上观。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大赞一声好,深沉的眸子俯视着大殿,“众卿以为呢?”最后看向沈渊,“沈卿,不愧为朕之肱骨,沈家,很好。” 沈渊跨出一步,双手托着牙牌对着龙椅上的人深深一躬,笑眯眯的道:“为陛下分忧是沈家的本分,我沈氏女理当如此。” 沈渊虽为国公,但没有官职,本是不用上朝的,今日是皇帝特意把他喊上朝的。 “陛下圣明。”乌泱泱跪了一地。 方才上窜下跳要弹劾沈家纵女贪功的御史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抬眼见皇帝正阴沉的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当即吓得脸色乍青乍白,忙五体投地般伏在地上,“陛下恕罪。 “看来众卿有建议给朕了?”皇帝发问,却不听朝臣回答,径自将锐利的目光落在周恒和杨修的身上,“兀良哈何以肯出兵?草原的铁骑,最是骁勇啊……” “回陛下。”周恒一挺背脊迎着皇帝的目光,沉缓道,“兀良哈虽为小部落,人数总不过十万,徐大人许以好处。斩敌人首级三人者,可换肥鸡一只,斩敌人首级五人,可换一头肥羊,斩敌人首级十人,可换肥牛一头,若能助大周全灭敌军,北燕便是兀良哈的封地。” “又是沈家姑娘的计策?” “是!” “臣与徐大人、郑指挥使亦赞同。” “哦?北燕十二郡?朕不曾许过。”皇帝笑眯眯的看着二人,似乎心情颇为不错。 周恒从怀中掏出一封奏折,高举于头顶,“请陛下一阅。” 江公公买着小步子从周恒手中取来折子交到皇帝手中,皇帝看完折子面无表情,却一直盯着沈渊,沈渊依旧一脸和善的笑眯眯,然后又扫过周恒和杨修,“爱卿看过了?” “此主意乃徐大人与沈姑娘商议出来的,臣觉得可行。” “你们这几个朝之重臣……”皇帝轻轻一笑,就在大家以为北燕官员要被落罪的时候,皇帝竟突然大笑起来,“我大周出了个女帅才,准奏,大赏!” “沈氏女灼华,十二岁,众位臣工啊……” 众臣不受控制的把脑袋又垂下几寸,心道:主意我也有,就是轮不到我给而已。 百官表情稳重,心里确实小算盘打的噼啪响,心算着雍郡王黑马杀出的可能性有多大! 周恒咧了咧嘴,又道:“微臣回家时与小侄说起北燕之战,叹沈家姑娘不过虚长了他三岁却能上阵杀敌,身为男儿他却在富庶之地纸醉金迷,十分羞愧,昨日画下一副女将军出征图,在茶馆当了一回小小说书先生,出征图当场被一米商一百两银买下,并承诺出百担粮食用以五郡百姓过冬之用。”然后周恒又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小侄卖画得来的这百两银,谨以上献,略尽绵薄之力。” “臣,愿献出全部身家,略尽绵薄之力。“ 御使大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汗珠斗大,大殿里静安静的诡异,久久不听皇帝出声,壮着胆子悄悄抬头望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果然,皇帝收起了看死人的眼神,暗暗出了一口气,不再出声。 然后,张御史算是明白过来,今日自己是给人当了出头的椽子了! 众臣心头却是在轰轰颤抖,脑子里炸的嗡嗡作响,纷纷暗骂张御史,就你会体察圣意! “爱卿慷慨,是北燕百姓之福。”皇帝心情不错的盯着站在最前头的两个儿子。 意思很明确,皇子们领会的很深刻,“儿臣愿拿出府中私有,献绵薄之力。” 话音未落,众臣很默契,一并跪下,“臣等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 战死将士的抚恤银有了,北燕百姓的过冬粮食也有了,皇帝也该满意了吧?可是众臣却迟迟等不到皇帝那一句“平身”,果然又有聪明人出来了。 “陛下,北燕之商、医、官员家眷,亦有大功。“ 众臣跪伏的更低了,嘴里也更默契了,没事大家一起出血,没事回家叫下头的一起出出血,“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的笑容可说亲切了,“众卿爱民如此,也堪与女将军们一比了。” 众臣心中呕血,“臣不敢。” 皇帝终于满意的唤了平身,“筹集粮饷和赏赐器物之事,便教给周恒、杨修和兵部、户部一道来办,一月时间,期限之前务必将银粮交到百姓手中。” “臣等遵旨。” 皇帝大手一挥,喊了礼部尚书一声,礼部尚书闻声出列,皇帝朗声道,“定国公授文渊阁大学士,沈祯受弘文馆学士,沈家女灼华册县主,封号……元宜,位同郡王女。” “那两个女将,授镇皇抚司千户职,不视事。既然是云南王府的人,去旨意,封赏礼亲王。” “郑卿,追一品军侯,嫡长子承位。杨修升任巡防营正四品参将,闵长顺提禁军参将,赈灾一事了结回京任职。其余封赏,由定国公与礼部商议定夺。” “陛下圣明。” “哦,还有……”皇帝已经走到了帷幕的后面,忽又转了回来,“别忘了加紧大宁和幽州的赈灾米银。” 众臣:“……”不是吧?! 京都的秋收很充盈,大臣们很“慷慨”的将私田里的粮食都献了出来,又将积年的珠宝锦缎从私库里搬出来,为了让大臣们更加尽心,朝廷将年前的薪俸提前发放到各臣工手中,臣工们自然是急陛下所急,苦百姓所苦,颤颤巍巍将还未捂热的薪俸交到周恒手中。 下头的商户们为了下下“大人”们的面子,捐银捐两也是空前的热情,又有着周家小公子的百两纹银打头阵,满朝文武大臣空前的“齐心协力”,一月不到就筹得白银百万两,粮食万担。 一月后周恒与杨修准时押运钱粮快马加鞭返回北燕。 妥善安置战死沙场的将士家属并给予纹银补贴,出人出钱出力的商户们得了丰厚赏赐,看到一车车粮食运达百姓们也安下心来,来年开春便又是希望的开始。 因朝臣慷慨,赏赐后珠宝锦缎仍余下许多,皇帝大手一挥全数进了灼华的私库。 “……”看着堆了满院的木箱子,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这样真的好吗? 江公公一脸慈爱又好奇的看着灼华,笑眯眯道:“这是陛下对县主娘娘的一点心意。” “……”灼华眨眨眼,使了秋水送上红封,“公公一路辛苦。” 江公公接过塞进袖中,倒也没去掂一掂分量,接着又道:“皇上口谕。” 灼华心底狠狠一叹,又要跪! 江公公托住灼华和老太太下跪的动作,然后在她耳边小声道,“皇上只叫老奴与小娘娘说一句。”顿了顿,嗓音凝了抹沉然道:“朕,什么都不知情。” 老太太离的近,听得分明,怔了下,紧着又皱眉。 灼华望望天,盈盈一拜,笑容温顺,“是,小女明白。” 建议是她给的,承诺是徐悦许的,待皇帝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办成了,然后皇帝陛下就开始耍赖了,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果然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不是白拿的!这哪里是什么赏赐,分明就是警告啊! 大约皇帝的意思是这样的:哪,不治你们的罪了,只是要求你们两个把许出去的东西都收回来。 但显然,皇帝也不想和兀良哈起冲突的。 是以,手段还得柔和,还得柔和的让人家主动退居二线,将北燕的掌控权还到大周的手里。 真的是既想那啥啥啥,又想那啥啥啥! 因为要回京复命,与老太太稍稍叙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直到用过午膳,灼华有些懵,前世里受的赏赐不算少,但还是第一回以军功受封赏呢! “……元宜县主?”居然还真颁了封号。 老太太指挥着仆妇将箱笼都搬去灼华的院子,笑容满面道:“宗室以外得封号的从开国以来不出三个,没想着咱们家的小女郎挣了一个。” 灼华继续懵懵然,“……” “登州军该给的功劳都给了,那个陈子瑾因为贪墨和抢攻,如今下了大狱。陈家算是完了。” 想必三皇子一派没少受牵连,说到底还是不够杀伐果断,就应该在得到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弃子,他却非要捞一捞那么个疯子。 “郑大人追封了定安候,世袭罔替,由景瑞袭承。当时以为合安郡会破,郑夫人。”老太太默了默,叹道:“得称太夫人了,领着一群人守这云屏城门,都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爵位,若靠家族自己挣,恐怕几辈的努力也未必会有。可对于郑景瑞来说,却是极大的不幸。从前事事不管的性子,如今却要被迫一夜长大撑起一个家族,有泪,再不可弹! “严厉和闵大人呢?”灼华忽然想到了这两个人,似乎这几日也没瞧见人。 “严厉封了个百户。皇帝把闵长顺调回京了,任职禁军参将,正四品。”老太太穿着降红色的袄子,气色红润,呷了口茶,又道,“亏得你早早给严厉放了籍,否则家奴之身功劳再大也只是得些赏银。” “严家人没什么花花肠子,又极是忠心得力,倒也是不错的。你虽有烺云这个哥哥,到底单薄了些,另外两个还太小。严厉我瞧着也不错,想来日后有些前程的,往后也是你的一份依仗了。” 灼华轻轻一笑,“未卜先知”什么的果然是极好的。 老太太又道:“这一仗,咱们家中的护卫损了大半,死伤者的家属需要抚恤,还得招募新人。过完了年他就要去营里上任,严厉这会子正忙着呢!说是要在离开前都弄妥当了。也是有心了。” 严厉做了百户,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了,父母自不好再在沈家为仆,老太太和灼华找了严氏夫妇来说话,给他们找了个三进宅子,算是贺严厉做官了,又推荐了几个靠谱的人牙子好选婢仆。 严忠却表示,大战刚过,府中要料理的事情太多,待事情料理妥当了,新的管家能够上手了,他们再走。 老太太也没勉强,只叫了人把前头的一个两进的小院子收拾出来,让严忠夫妇搬进去住。 第八十八章 收归政权 二月初的时候兀良哈进了北燕,尽管前翻两厢里做了沟通,不伤人、不抢姑娘,但还是非常热闹。 兀良哈的营帐扎在了原本虎北营的地方,把虎北营硬是挤到了寿阳郡,因为是你们自己答应的灭了察哈朗北燕就是他们的封地,那么北燕军不就得让位么! 壮硕的草原汉子在城里策马奔腾,牛啊样啊的在村子里悠哉闲逛。 本地百姓看着那场景几乎都懵了,关着门都不敢出去。 沈祯身为布政使,周恒身为战后巡察御史,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几个能干的下属去找达孜可汗商量人畜的安置问题。就算现在是兀良哈的封地,到底还住着好些北燕的百姓。 眼看着就要春耕了,百姓不敢出门,牛羊又满地跑的,可要怎么种庄稼。 好在达孜可汗没有拒绝。但显然也没有非常配合。 兀良哈十数万。军队占了三分之一,是以靠边的四郡之地够他们折腾了,稍远些的云屏几郡还好,没有受到太大的干扰,只是搬来了几户兀良哈的贵族,大胡子小辫子的倒也没有特别的过分举动,就是偶尔街上会奔过几匹烈马,然后传来大嗓门的汉子的哈哈大笑。 再就是看见了美丽的姑娘就问人家,要不要给他们生儿子,那一回很不巧问道了出门办事的听风手里,黑脸的姑娘下手略重,直接把人揍的三天没能下床。 草原汉子来算账,一看是大周县主娘娘的侍女,双方“亲切”交谈半日后,草原的汉子们嚷嚷了几声便也走了。再然后,当街调戏的事情好歹也少了。 不过,其他几个郡就难说了。 灼华逗弄着凤梧,正与煊慧说这话,外头来禀,徐悦和周恒来了。 灼华一见真是楞了好一会儿。 徐悦还好些,只是眼下有些乌青,消瘦了些,还是温润柔和的样子。 周恒活像与鬼同眠三日三夜的样子,脚步虚浮,面色清白,眼下的乌青怕是“食铁兽”见了也要甘拜下风。 久久不见焯华出来,面色更是难看了。 这两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在营里的时候好的跟什么似的,日日黏在一处,可焯华跟着她一道回来后焯华却整日关在院子里,谁也不见,也不出门。 灼华去找他聊了一回,却只是说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灼华猜测,或许是二人之事被人揭出来了罢。 果然没两日的功夫姜敏的消息过来了,说是焯华和周恒的事情在京里闹的沸沸扬扬,四婶已经哭晕过去两回了。 而将事情闹出去的,就是五房的一个庶子。 灼华冷笑,为了挣那还看不到的爵位,还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四婶来信唤焯华回去,他是不肯的,一旦回去了大约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周恒了。可他又放心不下四婶,心乱如麻,是以谁都不肯见了。 灼华该庆幸,这回把焯华给骗来了,否则在京里,四婶定又要以死相逼了,最后她没死,三哥叫她生生断了活路。 “京里的事情周四哥听闻了么?” 周恒美丽的面上一白,微一点头。 灼华捧着小铜炉捂手,默了默,浅声道:“我已经去信京里请四婶过来了。能不能成我不敢断言,放心吧,我会尽力一试的。左右不叫你们抱憾终身。” 周恒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闭眼点头。 灼华看看两人,问道:“两位这样憔悴,这是多少日子没睡了?” “别提了!”周恒狠狠摸了一把脸,美丽的面上撮出了一丝血色,“如今钦差行辕里全是牛羊,遍地走,一到晚上隔壁就载歌载舞,牛羊咩咩哞哞,日子没法过了!”说罢,又哀叹一句,“他还不理我……” 徐悦垂眸轻轻一笑。 灼华觉得自己险些被闪瞎了眼,果然啊,好看的皮囊总是叫人心情愉悦的。 徐悦道:“他们如今倒也算守了承诺,不抢不杀不闹事。可,沈大人给划出牧场,他们说牛羊怕拘束。抓来的嫌犯关在按察使司的衙门里,他们要接手,结果就是该杀的不杀,不该杀的要判死刑。给他们建房搭屋,他们几回篝火,火星子乱飞,烧了干净。昨日索性把三司的人都弄走,一群大胡子在衙门里……”顿了顿,一声无奈,“养鸡。” “咳……”灼华诈一听懵了,“……衙门里……养鸡?” “当初许给他们的牛羊都不要,都改了要鸡。一大群胡子在我行辕的屋子里养了几百只鸡!几百只!”周恒跳了起来,越说精神越迷乱,“除了我住的院子,屋子全用来养鸡了!而我的院子里,全是牛羊!树梢上好容易长出来的一点子嫩芽全吃光了!咩咩咩、哞哞哞、哦哦哦!我要疯了啊!疯了!” 徐悦掐了掐眉心,道:“虎北营退到了寿阳郡。他们又上书要求虎北营退出北燕。陛下没有朱批,把折子发到我这儿来了。” 灼华:“……”这是在催他们赶紧行动了。 周恒又道:“战后盘点仓储,这群人又要来凑热闹。倒不是要兵器,就是没完没了的捣乱,叫我把仓库空出来,他们!”咬牙切齿,“……要养鸡!” 鸡?鸡! 他们对鸡有什么特殊感情吗? 灼华细细一想,了悟,草原上只有牛羊和野兽,没有鸡,鸡肉的鲜美对他们来说诱惑力绝对比牛羊要大。 所以,这两位就是给一群畜生折腾的那么憔悴? 想必父亲的情形只会更差了! 徐悦的温润在连日的精神摧残下蒙了一层淡淡的薄雾,道:“外头在征兵,他们跑来要分一半,若是他们自己收去便也罢了,居然是要人去牧羊!我如今的官职颇有些尴尬,有些话也说不上,实在是头疼。” “……”逃不掉,灼华决定快刀斩乱麻,浅色眸子一眯,“怀柔政策无用么,找人来揍他们一顿,不就好了!” 一旦动了武,不就有徐悦的说话之地了? 徐悦一笑,“正有此意。” 周恒甩甩头,“打架的时候记得喊我!” 灼华望望天,“蹂躏啊……” 周恒:“……”沈家人果然都是狐狸。 春闱在即,烺云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京。 灼华找了烺云仔细叮嘱了好些。眼看着世子的身子越来越不济,难保府里的人生出什么想法来。世子是嫡长子,除了一个嫡女,并无男嗣,若有不测便有两个可能。 一,世子之位交给嫡出的父亲沈祯。二,便是从其他房里挑一个过继。 烺云虽是庶出,却是嫡房所出,又有功名在身,若要过继,可能性是最大的。毕竟就算要过继,也不是世子和世子夫人说了算,还得国公和老太太点头才行。按着老太太如今对三房的偏心,倒是极有可能会直接提出烺云的名字。 四房就三哥哥焯华一个独子,又是病弱的身子,无有此心。六房的也是常年外放,但中秋时五婶带着两个嫡出公子回了国公府,便没有再回任上了。 五房近年里上蹿下跳的更是活跃,五叔不济,几个儿子倒也极为出色,皆已过了院试,此番一同应春闱的便有五房的一位哥儿。 祖父祖母尚未有所示意,世子和世子夫人也没有透露过口风,到底是过继还是让位,但很显然心思都已经起了。 这时候烺云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是会成为目标。众世家为了爵位闹出的人命实在太多,不得不防。 “就当是妹妹小人之心,大哥哥此番回京,万万要小心。” 烺云深知其中利害,肃然应下,“阿宁放心,我晓得的。” 灼华还是不放心,待烺云出发时点了二十护卫,又拨了秋水一同回京。 “这丫头心思细又机灵,惯能察觉细微处,有她跟着我也好安心些。” 烺云没有推辞,带着随身小厮和秋水,由护卫护着起程回京。 蒋楠牵着枣红马,依依不舍,频频回头,然后与烺云一同消失在沈家人的视线里。 老太太瞧在眼里,有些话不好明说了,但见孩子们都想到了,便也继续装着糊涂。 大家世族,后院之争向来不只是女人的事情。若是烺云连着最早的关卡都应付不过来,往后也难坐稳位子。便是要他亲去感受,将来才会知道后院安稳对于整个家族的安宁有多重要! 三月的第一日。 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正是个算计、嗷不,正是个相互切磋,增进感情的好日子。 然后,察哈朗部联合其他几个部落发起了攻城,因为他们很不甘心,白白损失了五万大军,羊毛牛毛的一根没捞着,居然叫兀良哈白白占了便宜,得了整个北燕做封地。 当然,草原部的愤怒,少不了大周“奸细”,呸,是大周“使者”的煽风点火。 兀良哈经年的草原生活,铁骑自是凶猛无比,可是、他们完全不懂城防部署! 一回两回的骚扰他们还能应付,可是这会子人家动了真格的,大军出动了。 打了两日,折了两个大将,人家攻破了壁垒,打进了城里。 兀良哈的大佬掐指一算,城里就如困兽斗,这种战法他们不擅长啊!于是,向大周皇帝请求援助,皇帝说:去找北燕的驻军吧,朕每日国政已经很烦恼了。 兀良哈的大佬又转向徐悦出求助,徐悦端着温柔无比的微笑来找灼华,两人却只是温柔又温和的对兀良哈的大佬们表示:兀良哈是北燕的主人,主人应该保护臣民才是。 然后,草原部落在小春郡、寿阳郡策马奔腾,兀良哈的大佬们跳脚着,再次来求援,徐悦表示:不急,再等等。 再然后,兀良哈五万兵士对阵草原别部的主部六万军力,势均力敌的同时,自然也是损失惨重,可是人家都攻进来了,不得到点好处,抢些牛羊鸡鸭的,还有女人,肯定是不会走的。 双方对战,焦灼难分,骑虎难下。 再再然后,兀良哈的大佬们眼瞧着百姓军士都要损失过半了,牛啊羊啊还有那么多鸡的,都要在战火中被烤焦了,痛哭流涕的举起白旗,表态:北燕的营地可以驻扎在兀良哈营地的附近,两军从此友好交往,兀良哈的大佬们绝对从听北燕的大佬的话! 灼华笑笑不说话。 徐悦笑笑,也是不说话。 兀良哈的大佬,继续表态:可以为北燕训练最强大的铁骑!最强大的!只要你们能保护兀良哈的百姓不受战乱滋扰。 灼华微微点头。 徐悦银甲上身,美艳杀神带领着严厉等小狗腿,煽动着愤怒的兀良哈部队,三下五除二赶跑了草原别部。 自此,勇猛无比的五万铁骑只剩半数,兀良哈的大佬们愤愤难平,咬牙切齿,却也只能强咧着嘴的笑呵呵,还要对北燕的军队表示十二万分的感谢,感谢到十八辈祖宗的那种! 三司接手北燕一切军、民、法,呈主导地位。 安置工作十分顺利,兀良哈的百姓就集中住在小春郡、寿阳郡和诚安郡内。每个军内划分出规定区域用来放羊牧牛。 兀良哈的军民退居二线,开始享受大周官员部署调配后的果实,安稳平静的生活让他们十分满足,渐渐也不再闹着要和北燕官员共同执政。 从政治角度来讲,灼华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兀良哈顺利归顺,可是皇帝陛下又有话说了,他想有一支强悍铁骑。 灼华望望徐悦,徐悦望天,任务十分艰巨。 兀良哈的将士瞧不上“细瘦”的大周将士,大周的将士瞧不上兀良哈将士的“野蛮”,训练最强铁骑之事,已经开始了三个月却毫无进展,双方抵触情绪十分强烈。 灼华觉得这样并不十分好,兀良哈的勇猛不该因为安稳而褪去,大周的将士也不该拒绝学习别人的强项。 然后她和徐悦一商量,该让他们出去松松筋骨了,不好叫人家忘了祖宗赐予的天赋,顺带着让北燕的士兵看看,人家草原上的雄鹰是如何翱翔的。 当然了,效果可以说是立竿见影的。 草原人的强悍与铁血是刻进骨子里的。他们在草原上几乎没有对手,受重创后的草原别部像是猫儿狗儿一样,被兀良哈的将士在草原上遛着玩儿。 牛啊羊啊,跟我回家吧!女人啊,与我生儿育女吧! 兀良哈的将士们昂首挺胸,带着战利品踏上回城的路,然而,草原别部的儿郎们被羞辱的有些过,倾巢而出,列出阵法,要雪洗耻辱,兀良哈的将士傻眼,排兵布阵不是他们的强项来着。 东一刀西一鞭,处处吃亏。 这时候大周将士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排阵列队的本事草原别部根本不是对手,一番不怎么激烈的激战,大周将士毫无疑问的胜出! 兀良哈的将士瞬间崇拜起大周将士的神部署,大周将士亦是艳羡他们在草原上的雄姿。 回来后,相互钦慕着,感情深温。 两厢里镇日黏在一起相互切磋学习,进步神速。 灼华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北燕还是大周的北燕,铁骑正在成型的路上,她吹出去的牛皮,可以顺利着陆了,往后她就要闭关了。 然后,兀良哈的达孜大汗,在某次亲切会谈的时候,喜滋滋的表达了:兀良哈愿意向天起誓,迎娶美丽而伟大的大周县主娘娘为大妃!永远的大妃! 灼华眸色浅浅的大眼不敢置信的瞪着一脸大胡子看不出真实年龄的达孜可汗,一口羊奶酒生生噎在心口,生疼的! 谁?娶谁?哪里的娘娘?谁的大妃? 倚楼贴心的替她拍了拍背脊,羊奶酒被震了出来,呛的她泪流满面。 大哥!你开玩笑的吧! 然后灼华开始悄眯眯的想,皇帝该不会就是为了让她和亲吧? 不要吧! 第八十九章 婚前焦虑? 转眼间春闱结束,烺云于四月初回到北燕。还带回来宋文倩拜托他带来的伤药补药,许多京中消息,以及四婶王氏。 长平侯的嫡次子和嫡幼女暴毙了。恩,就是袁颖继母生的两个孩子。 三皇子娶了五皇子大舅舅家的嫡次女为侧妃,是皇帝下旨赐的婚。 宋文倩热孝里嫁给了左都督洪文亮做了填房。据说是左都督亲自去蒋家求的亲,蒋家大夫人拒绝了两回,因为左都督年岁大了宋文倩整整十二年,还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可不知为何宋文倩却是答应了。 还有就是,徐惟的婚事定下了,是工部侍郎萧峤的嫡次女。 灼华记得萧峤如今是五皇子的人。 这一回,灼华没有让人去告诉沈焆灵。苏氏已死,没必要了。 没多久沈焆灵的婚事也定下了,是兴怀伯云家的嫡幼子,原始灼华为煊慧挑的人选。老太太觉得对方家世尚可,人也上进,便送了她的画像去云家。 沈焆灵的长相实属上乘,沈祯到底也是正二品的官职,人家瞧了也喜欢,当下就过了文定。其实最重要的是云家的当家主母是个厉害的也是个护短的,沈焆灵在她的手底下绝对闹不出什么幺蛾子,若有事人家也能护住她。 婚期定在八月初。 而这两个月在京里,烺云的身边果然是小动作不断,临近考试的前一日房间里还钻进了毒蛇。没想到秋水的泼辣脾气上来了,杀蛇扒皮,趁着夜里悄悄将蛇挂在了前院的廊上。 第二日里,各房的表情果然都很精彩。 回程时,五房别出心裁,还要给烺云送通房!烺云秉承灼华的叮嘱,送上门的都要,但是一样的都不碰。 然后一到北燕,烺云就把两个女使送去伺候老太太,两个女使支支吾吾的不大肯,灼华笑眯眯的问她们,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啊? 女使立马表示伺候老太太是福气。 烺云回来的第三日放榜的消息国公爷快马加鞭送来北燕,第七!五房的哥儿在五十一名。定国公府两考两入榜,世家少有。 随同来的还有五房的书信,意思很明白,烺云能有这么好的名次都是因为盛老先生的教导,五房想把哥儿送过来与烺云一道。 是不是想读书,灼华不知道,不过老太太显然是不信的,老人家掀了掀嘴角,提笔一句话送回去,大致意思:各找各的妹妹! 未来的大姑爷十九名,蒋楠十五名,徐惟三十一名。郑景瑞已经袭爵,未去应考。 老先生叫烺云和柳扶苏默写了试卷,看完后只道:发挥的一般。 各家都客气的送来了谢礼。 徐惟虽听学不久,徐家念着沈焆灵之事,还是送来的两份大礼,大约还是想着与沈家热络些的。蒋楠没有跟着烺云一道回来,蒋韵蒋楠随着蒋家的礼送来两封书信,大约也是讲讲京里的趣事儿,开篇便是一句,今日安否…… 似乎一切都很“正常”,可灼华还是敏锐的感觉到了蒋家态度上的不同。 看过来信,轻轻笑过,焚了书信,未去回音。 老太太从库里点了些东西送去五房,算是对孙子上榜的贺礼,又喊了沈祯回来,请了老先生,一家子一道吃了顿饭高兴高兴。 灼华忽的想起那日在城墙上许诺过的酒,喊了倚楼和听风去砍竹子收酒,分成两份儿,一份儿给了徐悦和钱同知几个,一份请了他们分给那日幸存的将士。 日子忽忽的过,婚期越近,煊慧开始显得焦虑起来。常常半夜就醒来,然后睁眼等天亮。与灼华绣着嫁衣忽然就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 这种婚期焦虑旁人的劝解也不会管用,老太太虽是过来人却也是不大理解,就想着把凤梧给她玩玩,没想到焦虑的程度不降反增,最后只能就带着她一道念经,希望助她平静些。 然后大家就发现,大姑娘走哪嘴里都在念经,有些走火入魔的意思…… 自打四婶王氏来了之后,灼华就将她安排在了西南边的一个小院子里,没让她见过焯华。王氏找她闹了两回无果后,每日除了去老太太处晨昏定省外,亦是半步不出院子,整日抹泪。 这日里天气还算不错,灼华正陪着老太太和煊慧清点嫁妆。 一般如定国公府这样人家的姑娘出嫁,嫁妆是十分重要的一项,考究些的人家从嫡出姑娘出生起就开始一件件置办起来了,这种呢,一般攒出来的都是精品。 除却陪嫁的丫鬟婆子管事儿,大到家具物什小到四季衣裳布料,洗漱之用的盆啊桶啊的,甚至于寿衣寿材的也是一并备下。 这样的姑娘嫁去夫家,腰背总能挺直的,因为她的吃喝嚼用都是自己的,不靠着夫家也能活。 老太太私下暗示过,灼华的嫁妆已经大方向里备的差不多了,从头到脚,一整套极其严整的嫁妆。 陈妈妈也表示那嫁妆单子打从姑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备起来了,那时候原是做添妆的,如今她的婚事老太太做主,整整扩了好几回,丰厚绝对超过老太太嫁国公爷时的嫁妆。 灼华:“……”这么……厉害?“所以我很小的时候,祖母就悄悄把我放在最喜欢的位置了么?哎呀,可怎么办,要骄傲了!” 老太太啐她一记不要脸皮,却是藏不住的嘴角纹路深深。 以上的是嫡女的规制,但即便如煊慧一般的庶女,也是不能太简略的,事关家族脸面。 沈家三房没有嫡母,妾室又不可置喙主子的婚事,于是老太太接手了煊慧的嫁妆置办之事。 当初柳家的聘礼是六十八抬,都是扎扎实实的,煊慧的嫁妆便不能少于这个数,能置办上的好东西沈祯也不吝啬,田产铺子都是京中极好的地段,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头面首饰,不说罕见也是极为精致的。 实在凑不上的,千篇一律的规矩——银子顶上! 老太太和沈祯一商量,毕竟是三房的第一个孩子成婚,数字得好看又吉利。 置办婚礼的费用是从公中出的银子,老太太又按照从前孙女出嫁的例子,从体己中给了一万两做压箱银。 如今灼华管着三房的账目,掐指算了好几回,嫁妆是三房自己出的,煊慧下头立马就是沈焆灵成婚,数字不能少于煊慧的,毕竟夫家是伯爵府的门第。烺云过了春闱,明年大约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银子到时候也得周转得上,但是又得参考上另几房的例子,总不好越过人家太多了去,是以最后拨出的数字为——两万八千两! 比世子家的嫡女略低些,却比另几房的姑娘都要高些,煊慧一开始还有些担忧,毕竟是庶出,太高出许多怕闹出不愉快。 老太太却说:“嫁妆是三房的私产,给多少你嫡出的妹妹都没说什么,别房的有什么好顾及的。” 父亲也表示,女儿出嫁多给些,将来在婆家生活底气也足些。 赵姨娘的娘家是大商,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这些年明里暗里的接济了赵氏许多,女儿成亲赵氏一股脑全拿来给女儿添妆,整整三万两银子! 再加上老太太给的,家里给的,光是银子便有六万八千两! 煊慧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的银子,便是嫁个郡主也是够的了,当下就懵住了,“……” 灼华打趣道:“大姐姐如今可是富婆了呢!” 煊慧还在懵愣愣中:“……” 老太太瞟了她一眼,笑道:“还能比得你那私库么!” 灼华道:“那可是拿命换来的。” 煊慧从懵楞中回过神来,说道:“待妹妹成亲,妹妹也能成富婆了。妹妹放心,便是祖母和父亲多给些体己的,大姐姐也绝不吃醋。” 老太太哈哈一笑。 灼华:“……”姐姐你好直白。 煊慧忽的又焦虑上头,呐呐道,“那时候在苏州,我记得知府大人的嫡女是低嫁,夫家不过几十亩的良田,夫婿还得靠着岳家扶持,以为日子会顺遂些的,谁知道婆家个个都是厉害的,没两年过去,万两的陪嫁银子全都被刮了个干净。” 灼华挑了一条南珠的手钏在煊慧的手腕上比划,一听她又开始焦虑,忍不住的摇头笑起来,“柳家太祖辈里开始经商,很有钱。大姐姐惯来的泼辣,临到成婚了,居然这般多愁善感。敞开了焦虑,还有几日功夫给你焦虑,待真到了成婚的日子,紧张都来不及了。不知会不会有人闹洞房呢?不过瞧着大姐夫和亲家夫人的样子,亲戚该是多含蓄的。” 闹洞房? 煊慧的脸顿时炸红了起来,情绪切换的很快,开始紧张了。 灼华一摊手,与老太太道:“为什么焦虑?就是太闲了。” 老太太好笑摇头,“就会贫嘴。” 说笑几句,老太太又开始叮嘱煊慧一些私产的管理问题,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也得账目时时检查,人手常常监管,什么御下需得宽严并济…… 灼华到是听得几句进去,煊慧依旧在自己的情绪里,一脸懵。 祖孙三人正说着话,外头的仆妇来报,“四太太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 老太太看着嫁妆单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嘴长在她身上,吃不吃的,还能给她灌下去么。一把的年纪了,做事还不知稳重。” 焯华和周恒之事,初初听来时老太太和煊慧也是无比震惊的,毕竟这样的情意与世人眼中的“常理”有悖,可静下来细细一究,也不过如此。 先帝晚年时一连纳了几个豆蔻年华的妃嫔,先帝驾崩前还特特下旨让这几个青春少女殉葬。草原上的规矩,父亲死庶母收归后院。寡嫂嫁给了小叔,这样畸形的事情多了去了。 男子与男子……也便没什么惊骇的了。 仆妇退下后,老太太收好单子又问灼华,“这件事你怎么想的?” 灼华捡了颗酸杏吃,酸的牙疼,赶忙又吐了出来,看向煊慧道:“姐姐现在的口味好奇怪,待嫁的姑娘都这样么。”吃了口茶水漱漱口,“这事儿,大姐姐怎么想的?” 煊慧捧着南珠的手钏,回过神来想了想,蹙眉道:“其实,这是三哥自己的事情,他高兴就好了,咱们虽是至亲却也是外人,何必非要告诉他该怎么做呢?有些事,咱们觉得错,他却觉得对,掰不出个结果来的。只有经历了,才能知道到底对不对。” “流言也好讥讽也罢,咱们不觉得难堪那就不算难堪,端看自己的心态罢。三哥既然喜欢,那就让他去试试那条道到底能不能走,走的顺不顺,咱们该做的是给他依靠,而不是拿把铲子给他原本就难走的路上再填坎坷。” 约莫是要嫁人了,对于情情爱爱的,姑娘家总是要更加柔软一些的。 其实煊慧心里真实想法是这样的:周家公子貌美,三哥哥俊俏,站在一处实在养眼,毫无违和感,在一处叫人看了心情都能好上许多,甚至有点想看他们手拉手的样子哦! 灼华笑了笑,点头称是,“心悦于谁,哪能控制得住?即便顺了四婶的心意娶了个女子回去,若是心上身上都排斥,结了夫妻又如何?自己不快活,还让人家姑娘家也不快活,白白多出一对怨偶来又是何苦。不若让他自己去走一遍,若是能走下来,那便是老天也成全他们。若是不能,那么也是他尝试过了的,这辈子也没什么后悔的了。” “苦心苦肺,最苦的不过是一句‘若是当初……’,是不是?” 老太太看了看两人,笑道:“你们两个,倒是越来越像了。也罢,你们若是能说服你们四婶,国公爷那我会去说。”顿了顿,又道,“有些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难。过得了自家人一关简单,可世人的嘴巴,自来佛口蛇心。” 灼华却道:“若我与在意的人背道而驰,每走一步我都会痛苦万分,若我在意的人同我一起,刀山火海我也不会觉得半分伤痛。伤痛,只会存在于‘情意’二字之上。” 老太太一笑,“也对。” 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灼华去了王氏处。 第九十章 说服 王氏见灼华进来,表情有些僵硬,然后规规矩矩行了礼。 论长幼,自该灼华先行常礼,可王氏一见灼华进了院子就行了大礼,分明是在讽刺她自持身份多管闲事了。 灼华看了她一眼,进了屋在上首坐下,单刀直入,笑意浅然道:“三哥是沈家子,你是沈家妇,可也未必。” 王氏一怔,蹭的站起来,面色刷白,怒气梗在心口难出。她身边的何妈妈叫了起来,“沈家的事情,还是国公爷和老太太说了算的,四太太还是您的长辈!” 灼华笑了笑,“掌嘴。” 静姝碎步上前,对着王氏一福身,道了一声得罪,左右开弓便是两个响亮的耳光,对着何妈妈训斥道:“县主在说话,你是什么身份!” 何妈妈一惊,忙是跪下。 “何妈妈说的没错,如今国公府当然是国公爷和老太太说了算,可。”灼华端坐于上,然后缓缓前倾,浅笑盈盈看着王氏,“也没什么是我管不了的,您说是不是?” 倒不是她想拿着县主的身份压人,实在是王氏太激动,此刻满脑子都是她在搅局,若是以小辈的身份来,怕是话都说不全乎了。 冬日的晴线在枯寂的压抑里变得寂寂冰冷,廊下的回旋风带动枯脆的落叶卷动,脆脆欲裂,灼华睇了她一眼,缓缓道:“四叔青春早逝,四婶一人抚养三哥长大成人的确不易。四婶怨我多事,我也怨四婶太过。你断了三日吃喝,可你却不知,你的儿子已经半月有余不肯吃汤药了。今日顺了你的意,娶了亲,然后呢?三哥的身子你是清楚的,不吃汤药,不调理,整日忧思,还能活多久?非得熬死了一个心理就能舒坦了?” 王氏盯着门口投进的一律冷白光线,摇摇欲坠,却又蓦的尖锐起来:“你以为你是为他好,可我是他母亲,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会害他不成?外头的流言多难听,你听过吗?断袖!若是将来那周恒负了他,他又该如何?他的后半生改怎么过?他是否能经得罪流言抨击,经得起世人白眼?” 她说的快,说的激动,几日未曾好好吃喝的身子薄弱的很,气喘急喘,“既然他能喜欢上一个人,可以是男子,自然也可以是女子。只要他成亲了,天长日久,他总会和妻子有感情的。这世上那么对夫妻有多少是青梅竹马,还不都是揭了盖头才认识的。没有爱情又如何,还不是可以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 “你才多大?人生的无奈你懂多少!人言可畏,你懂什么?!”宣泄完情绪,王氏颓坐下来,伏在椅子上哀哀哭泣,“你们如何知道我的痛苦……我该如何对他父亲交代……” 灼华看着她,静默了许久,从后颈处撩了一撮头发,嗓音是懂得的轻柔,道:“你看,我的这几缕发是卷的,你问我为什么?天生的呀!你说你喜欢葡萄,我说我喜欢荔枝,为什么?唯心中欢喜而已。就好像三哥为什么会喜欢男子而不是女子,天生的!你带给他的,明白吗?打从娘胎里就带着的,即便你认定他这是病,也是你给他,将会跟随他一生一世。” 王氏震了一下,面色更是刷白。 灼华望着挺远了清明不定的光线,清澈道:“生儿育女,你觉得那样的日子才是正确的,可你问过三哥,那是不是他想要的?他能不能接受与一女子同床共枕?四婶,其实你的痛苦不是因为三哥的选择会让他多痛苦,而是因为三哥的选择会让你受到讥讽,你自己无法接受。因为你没有看到他和周恒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快乐!” 王氏消瘦的面孔上皆是悲戚:“快活?这样的快活终抵不过流言蜚语的抨击!” 灼华的神色如九月暖阳下的澄澈湖面,平静而淡然:“人活一世,谁没有被流言伤害过。你觉得他的后半生会痛苦,可人生是他在过,是痛苦是欢喜,是他说了算的,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一个人。若是这样耗着,三哥的后半生,能有多长呢?”默了默,“大姐姐说的一句话,我觉得挺好的,现在说与你听:流言也好讥讽也罢,你觉得那不是难堪那便不算难堪。四婶以为呢?” 王氏苦的酸楚,她心中矛盾,灼华说的她承认、也明白,可是世人嘴苦,岂是一句话就能抚平的。熬过一日冷眼容易,熬过一年也容易,可人生何止那么短?“你太想当然了……” 灼华站起身来,缓缓往外走,曳地的裙摆掠起尘埃飞扬:“试一试又何妨,若是能换他快活一世,哪怕一阵子,咱们这些人,受些委屈受些讥讽又如何?若是周恒负他,天大地大,换个地方再好好活下去便是。谁的一生,当真能够从一而终?” “至少,不会抱憾终身了。” “去看看三哥,忧思过度对他的身子没有好处。” “既觉得沸沸扬扬的流言难听,留下来住着吧,看看他是不是过得高兴,然后再决定到底是不是让他自己去选择怎么走这条路。” 回去后灼华便使人与焯华身边的人说了,王氏再去看,不必拦着了。 又过了两日,王氏去看了焯华,关起门来不知道说了什么,伺候的人被支去了外头,只大约听到了哭声骂声,到最后只剩哭声。 然后,王氏便在北燕住下,焯华也开始每日好好吃汤药了,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看得出来,他很放松。 隔日灼华使了人去叫周恒过来。周恒请见王氏,王氏没有见,只是叫人传了句话:记得今日为成全你们,有多少人咽下委屈和难堪。 周恒只是回了一句:我知道。 之后,他便时时来,有时也接了焯华过去,倒是十分收礼,傍晚之前必会将人送回来。心底有了着落,二人看起来都很快活。 流言打京里而来,却再无法影响他们了。 煊慧看着他们一同进来,忍不住的啧啧赞道:“果然是赏心悦目。” 灼华一笑,“姐姐说的不错。” 灼华记得焯华的记忆力不错,某日里拿了账本去找他,老太太撒手不管事儿了,煊慧马上要成亲了,灼华主持中馈的同时还要管着三房的产业和自己的私产,忽觉得时间浪费的太多,都没时间放空了,觉得三哥哥该帮她分担些琐事,以作报酬才好。 然后发现,她的银子或许会变得很多很多。 “过目不忘”、“掐指一算就有结果”、“扫过一眼就知错漏”这种事情,原来真的有! 北燕的一切在干燥而沁骨的寒日里慢慢都进入了正轨,春暖花开,早春种下的种子,在一场春雨后都发芽了。 兀良哈的鸡养的不错,街上摆摊卖鸡蛋的大胡子有很多,也常常会上演鸡飞蛋打的场面。 北燕的铁骑训练的颇为顺利,严厉如今升了千户,回来时说起营中的情况,达孜可汗几乎就要和徐悦拜把子了。 灼华后来细一想,其实要降服兀良哈她并没有出多少力,钦差和三司出手足矣,不过是时间问题,她出的主意,让别部来揍“解困恩人”还十分冒险,搞不好又是一场大乱。 如今却是功劳还要分给她一份儿,啧啧,徐世子果然美貌又上道啊! 父亲依旧忙的很,三五日里也未必有机会见上一面。 蒋楠和蒋韵三五不时的来信,灼华只偶有一二回音给蒋韵。 李彧四月底的时候来过一回,说是替皇帝看看铁骑的训练情况,在沈家住了几日,灼华称病没见,老太太火眼金睛看破一切,也没揭破。 五月初的时候,徐悦送来一根鞭子,很好看,灼华细细研究很久才看出来是什么材质的。正好她那根在战后不见了,这根正好顶上。比之前面那根轻了些,但甩出去之后发现,杀伤力却是更加厉害了。 灼华爱不释手,每每出门必是要缠在手腕上。 沈焆灵与云家公子合过了八字,自然也是天作之合,云家的聘礼坐着船来到了北燕,六十八抬,和沈煊慧的一样。 沈焆灵安安静静的绣嫁妆,还是从前的那些继续绣着,只是新郎换了人。 伺候的人说,她到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该吃吃该喝喝,偶尔摸个眼泪,发发呆。 老太太知道了,便说解了她的禁足。老太太虽对旁的孙子女没什么太多的宠爱,但沈焆灵好歹是与她有着血缘的,也不会当真不闻不问。 然后灼华渐渐发现沈焆灵似乎也变了许多,话少、谦卑,打扮上素雅了许多,也不再刻意讨好谁,懂得察言观色,客人面前亦能表现的得体大方许多,不再如从前一般只会娇柔可怜。 看着她的样子,老太太只道:“但愿没长了苏氏那副心肠,能真的想通吧!” 算着日子煊慧婚期就在眼前,回京的日子便也不远了。 秋水和长天收拾着箱笼,笑嘻嘻的问道:“蒋公子来过许多信了,姑娘不去一封信么?” 老太太淡淡一声,“就如此罢。” 秋水和长天表示不解。灼华只是笑笑。 六月初,国公爷带着沈家人来了北燕,这一回五房和六房都来了人,世子的身子越发不好,世子夫人要照顾着,便没来。 老爷子拉着灼华左看看又看看,笑眯眯道:“小狐狸长这么大了,一年多不见,变了这样许多,漂亮了长高了,都要认不出来了。” 灼华眨眨眼,手指挑了挑老头的一把长须:“祖父的胡子养的不错嘛!” 国公爷猛的后腿好几步,捂着胡子嚷道:“有话好说!” 众人吃吃的笑,对灼华七岁那年绞了国公爷胡子的事情都是印象深刻。 大周文官盛行蓄长须,说是显得有涵养有文化更儒雅,老爷子当时一直骄傲那一把养的油光水滑的长须,结果被灼华一剪刀缴的乱七八糟,老爷子是气的不行,想罚又舍不得,只能剃光了胡子重新开始蓄。至此之后,但凡有小辈靠近,老爷子第一反应就是先护着胡子。 然后灼华发现,随同一道来的还有姜遥。 但是身为质子,两兄弟不好都离京,姜敏便不能来。灼华又是高兴又是失望。 姜遥安慰她,“入秋姑父便可回京任职,到时候咱们便可时时见着了。” 六月初五的时候,李彧又来了,这一回跟来的还有白凤仪! 灼华看着李彧身边盈盈而立的少女。 一双桃花眼带着水雾,因着身子孱弱的缘故,唇瓣只是淡淡的粉红,通身便流露出一股柔弱温婉气质,看着令人生怜,一身碧色绣牡丹花的上裳衬的肤色莹白,月白色的百褶裙垂顺而下遮住绣鞋,梳着少女髻,亭亭玉立,袅娜娉婷,果然是极有颜色的。 白凤仪啊! 灼华浅色的眼底微闪,笑的轻柔温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时隔多年,再次相见,心头免不去微微钝痛。细细瞧去,白凤仪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眼神清澈,笑意真挚之间有几分难掩的探究与妒意。默默一笑,前世里到底还是自己愚蠢了。 白凤仪的母亲沈蓉是灼华的三姑母,定国公府庶出的三姑奶奶,后嫁给庆安候世子为填房,如今庆安候袭爵,她已经是庆安候夫人了,因为前夫人无有子嗣留下,白凤仪便是庆安候府的嫡长女了。 灼华嘴角温柔,笑意清雅:“姑父姑母安好吗?姑母的头风之症好些了吗?” 白凤仪挽着她的手,十分亲密的样子,“好,一切都好。父亲母亲也念着妹妹,特特叫我带了一支百年的人参来给妹妹补身子。” 寒暄两句,灼华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的胳膊抽离出来,让秋水引着二人先去拜见老爷子和老太太,“我得趣宴息处瞧一瞧,晚些和表姐去看慧姐儿。” 姜遥的娃娃脸看起来和善又可爱,笑容纯良的和二人颔首告辞,缓步走了会儿,道:“这个人的心思颇深。” 灼华好笑的看了他一眼,谁还不是如此呢?“否则如何作壁上观这么多年,还能暗里发展自己的势力。” 见着他们要说话,倚楼和听风缓下了步子,留出距离。 姜遥一身米色长衫,外罩一件紫色半透明的外袍,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整个人看上去舒朗而随和:“若不是你提起,我和你敏哥当初还真是叫他给骗过去了。” 姜遥要比李彧长了两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个人是同一款的畜生无害,一张笑面孔不知欺骗了多少人。若说姜遥曾叫李彧瞒过,李彧又何尝不是被他们兄弟瞒过去了? 前翻经历一次苏仲垣之事,老狐狸些的掐指算算也能知道姜遥和姜敏在里头的作用,又经“抢功”一事,大约也晓得甚至是远在北燕的灼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只是不知,回京后各家会是个什么态度了。 “也不算被骗过去。”庭院里花树妖浓,石榴开的尤为热烈柔艳,人行过,即便苍白的面色也能染了一身红润明艳,灼华道:“这个人颇为能忍,从前是安安静静的看着那两个人斗,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从不与朝臣来往,谁又会想到他那时候就已经开始算计了呢?这两年他故意露出心计,便是要让那两人中战败的一方身后的人自己靠过去。游山玩水,状似不经意的与人相处,却是处处用心,他埋下的暗棋何止百十数,大的小的,只要有用他都会收为己用。” “他的野心,我猜着大约也不会只是那把椅子的。若真是如此便罢了,可他还想着将整个天下守在囊中。咱们若是死了,姜家也好沈家也罢,继续存在还是覆灭,都管不着了,但既然活着,总要好好维护的。他若是上位,姜家,在他眼里可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姜遥侧首看着她的眼底有惊讶与赞赏,道:“我会盯着他的,妹妹安心便是。他的心机还比不得今上,要算计礼亲王府也没那么容易。” 灼华幽幽道:“怕是难安心的。沈家无心为他争储,姜家有手握三十万大军,藩云南之地。我在他眼里啊,可是好一块的香饽饽呢!” 想起前世,灼华心中怅然,若非因为她的恃宠妄为,姜家何至于此?转而一想,遥哥说的也是,李彧虽心计深沉,姜家的男子也都不是吃素的,没有她今世的拖累,李彧即便上位又如何? 姜遥笑了一声,“妹妹能叫他得逞?” 灼华斜他一眼,“哥哥到是不怕我叫他的美色所迷,李彧,生的一张好皮囊呢!” 姜遥踏上曲桥,拼接甚密的木板上微有闷闷回响,“妹妹可非寻常女子,岂会叫美色搅乱心神。若论美色,蒋楠可说不输于他,徐悦更甚一筹,怎不见妹妹红鸾星动?” 灼华失笑,“哥哥知我甚深。不过也是可惜了……” 姜遥扬眉,“可惜什么?” 灼华笑眯眯的望着他,“他啊,确非咱们对手。” 因为姜遥和姜敏自小与她一道长大,比之云南的亲兄弟姐妹,他们之间的感情更深,前世他们斗不过李彧,便是因为太在乎她这个妹妹了,事事被掣肘,处处被利用。 姜遥笑了一声,定定瞧着她的侧脸,清丽温柔,忽觉得这个小丫头变的太快了。 观她行事说话,既能讨得了长辈喜欢,又能使得同辈人信服,不用疾言厉色亦能使得下头人敬畏,短短两年不见竟是长成了大人心思,举手投足颇有上位者洞察一切的气势,沉着淡然,竟是与姑母越来越像了。 他与姜敏自小生活在京中,远离父母,群狼环伺,曾经在京都这泥潭里,姑母的强大是他们的依靠,表妹的天真烂漫是他们唯一的光亮。 原该是他们护着她的,如今倒要他来提醒他们何处有危险。 这两年多,这丫头经历的,怕是比他们所知道的还要多了。 “我开始怀疑你是否是我认识的那个小丫头了。” 灼华的眼神一暗,踏过小桥,望望生机盎然的院子,明光流转,“是,一直都是。可能,我也太会演了。” 深宅大院,无有亲母,不会掩饰自己如何能活? 姜遥轻轻一叹,转而又道:“你似乎不大喜欢那白家姑娘,从前你们小姐妹可是要好的很,但凡在京里总是要一道玩耍。还得叫我和你敏哥看着你们玩。” 灼华微微挑眉,她表现的那么明显么? “没有很明显,大约白家姑娘是看不出来的。”姜遥瞧出她的心思,笑了笑,娃娃脸看上去格外的亲和,撩开河边垂下的柳枝,“你的心思也越来越难猜了。” “还不是给遥哥看出来了?遥哥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不用猜。”灼华从他手下猫腰越过柳枝,“倒谈不上喜不喜的,只是人会变而已,人心太难懂,既然看不懂别人,自然也不想被轻易看懂了。” “妹妹说的甚是。” 第九十一章 求娶 下午晌里,白凤仪兴冲冲的来找灼华说话,灼华却并不是很想见到她,正想着要拿什么借口回绝,前头来报,远客来了,老太太请灼华去说话。 这一聊,便一直聊到了天色暗下。 话说五房和六房的婶子到底是比四房的会来事儿,每每晨昏定省的时候,四婶和三哥就只是静静的坐着,有问才有答。 另外两房的人嘴巴真的一个赛一个的会说,什么老太太精气神儿好啊,三房的哥儿姐儿们水灵俊秀啊,什么煊慧和焆灵嫁的好啊,嫁妆置办的齐整体面啊,什么灼华愈发好看了,得封县主给沈家争光拉,什么三爷得皇帝看重,巴拉巴拉…… 只可惜老太太不怎么领情,始终都是淡淡的。 沈祯不愧是官场混了二十多年的人了,哪怕少来后院,回应人家的客套亦是粘手就来,直夸的人家不好意思再开口,否则就有自夸嫌疑了。 而王氏,面对五房冯氏明里暗里的讽刺,严格按照焯华交代的,打死不搭理,再恨也不搭理,连着两三天下来,冯氏觉得没有理想中的效果,自然也就闭嘴了。 灼华心道:爵位富贵的诱惑果然是忒大了!什么亲情友情的,都成了空话。 从老太太处出来,冯氏死缠烂打的跟着灼华回了无音阁。灼华真的少见这种人,前头还在对烺云下手,转脸就能没事儿人一样跟她套近乎。 果然人不要脸,则无敌! 灼华心想着要难受也不能她一个人难受,抬手就把想要溜的煊慧一同抓了回去。 煊慧瞪眼:“……”我招谁惹谁了。 吃着茶水,冯氏一顿的夸,眼神滴溜溜的转着:“七丫头如今真是不同往昔,屋子里的陈设看起来果然是极有派头的,便是这茶水都是我们平日里吃不到的。” 灼华淡淡一笑,眉目清澈内敛,澹道:“和客院的茶是一样的。” 冯氏噎了一下,心道:这丫头怕不是故意的,这么不会说话。 关于如何把天聊的愉快她很拿手,如何能一句话把天聊死,灼华亦是深谙此道,一切端看心情。 煊慧很想笑,又不好意思笑,赶紧端起茶盏假装吃茶,好掩饰她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冯氏显然不会这么容易放弃,帕子拭了拭嘴角,又笑的一脸灿烂,“七丫头如今是县主了,身份贵重,不会就瞧不上你那几个堂兄妹了吧?” 灼华继续淡然又得体的笑,“五婶见外了。” 冯氏立马顺杆子就爬,端起长辈姿态道:“你那五姐姐下个月就要及笄了,却没有七丫头你来的沉稳,若是能学得了你一半的本事,我都不用操心她的婚事了。” 煊慧瞟了冯氏一眼,这是要灼华给帮忙搭线咯?京里的富贵人家灼华大约也卖不出什么面子,也只能是北燕的人户了,心里活活一盘算,心道:该不会是想五妹妹嫁进郑家做侯爷夫人吧? 灼华笑的谦和,没有答话的意思。 冯氏暼了煊慧一眼,又说了:“七丫头帮了煊慧找了门好亲事,可不能厚此薄彼的,也帮帮你家五姐姐才好。她呀琴棋书画的样样都是顶好的,京里也是数得上的才女。咱们国公府的嫡出姑娘,又有县主的面子,定是能得一好夫婿的。你们可是嫡亲的堂姐妹,自该是相互照应的。” 煊慧笑的乖乖乖,心里呸呸呸,讥讽谁呢!你姑娘是嫡出,你们也不过依靠嫡房生活。我父亲还是二品的大员呢!我还是嫡房出来的呢! 灼华但笑不语,垂眸吃茶。余光见着煊慧若有似无的扯了扯嘴角,还是一副乖巧模样,如今是愈发的能忍了。 冯氏面色沉了沉,好歹她是长辈,觉得灼华下了她的面子,端了茶盏又吃了两口,阴阳怪气道:“六房的九丫头一来,你就给了一副宝石的头面,四房那丢人现眼的事儿县主都帮忙了,你五姐姐一点子小忙倒是不肯了。到底是瞧不上你五叔没出息。” “怎么会。”灼华浅浅一笑,抬手理了理飘逸的广袖,幽幽道,“五婶子有话不妨直说,弯弯绕绕的,侄女儿愚笨,听不明白。” “这就对了,咱们是一家子!县主谦虚了,县主可是在皇帝面前有名字的。三老爷得力,你几个堂兄也有功名,将来少不得有好前程,咱们两房自该是亲亲热热的才是。”冯氏立马又换上了一副笑面孔,无比热情的靠向灼华,“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定了萧家姑娘……” 煊慧一惊,这是要抢人家未婚夫婿啊! 灼华无比淡定,由的她继续说。 冯氏见她对自己的意有所指没什么反应,立马放心的继续道:“徐惟已经定下了,倒是听说世子爷的婚事还是没什么着落。虽说已经二十有一了,又担着克妻的名声,但是我们也不嫌弃。县主与世子爷多有相熟,不妨去一试。我冯家虽然不是什么百年的世家,到底也是出过正一品大将军的,世子爷娶了我家五儿,冯家在朝中自是会多多提携的。” 煊慧又瞟了冯氏一眼,嘴角抽了抽,真是想得出来! 人家再克妻,也是国公府嫡出的公子,陛下御笔朱批册封的世子,如今靠自己的本事做了一方封疆大吏,用得着你来提携?人家要是愿意,排着队的有人肯去提携呢! 还你不嫌弃呢!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什么脸面。 五叔就一个闲人,在朝中连个话都说不上,即便有那半分的颜面还不是看在老爷子和三房六房得力的面子上。五房的长女嫁了个侯府的嫡次子,还是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的!三个堂兄倒是有功名,可最大的那个春闱也不过吊了尾。烺云哥儿就能甩你们几条街去了。 冯家那么厉害,怎么也没见他们提携出一个有能耐的将军啊! 冯老太爷早几十年就驾鹤西去了,冯氏的爹四品的外放武将。冯氏一族在朝为官的多是多,大都就是些参将、千户什么的,倒是出了个右都督,确实旁支出来的,提携得着么? 怕不是指望着徐悦提携你们罢! 拿着老一辈的功绩得得得,还真是有劲嘞! 忘了五妹是姓沈了吧? 庶房的嫡姑娘还想嫁国公府的世子爷,谁给的底气? 煊慧心里活动很丰富,为了不表现出来,盯着茶盏猛看,好似能看出多花儿来。 灼华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脑中下意识的迅速盘了起来,冯家、徐家、沈家……李彧! 很好啊,迂回婉转的手段用的好极了! 浅浅一笑,灼华淡声道:“后日便是三姐姐的好日子了,不若婶子先去世子那里试试口风罢,若是世子爷有这个意思的,再商议,祖父祖母都在,我一个小辈也不好说什么,婶子提了,我说一嘴到时可以的。” 冯氏不耐的挥了挥手,“七丫头,你也别敷衍……” “主子,该用晚膳了。”秋水端了早膳进来,打断了冯氏的下文。 冯氏一见她愣了愣,“这丫头怎么在这里?她不是烺云哥儿的丫头么?” 秋水笑吟吟的一福身,说道:“奴婢是县主娘娘的大丫鬟。”然后在冯氏惊讶的表情中,指挥了小丫头们将吃食送进来,又亲切无比的引了冯氏上桌,然后揭开中间的砂锅,舀了碗粥放到冯氏的面前,说道,“今日晚膳,蛇羹!” 冯氏心头一跳,眯了眯眼,眼神迅速来回于主仆的面上,试探她? 却只看到了二人神色平平。 然后一顿饭的功夫里,冯氏没再提什么亲事,话里话外的试探灼华知道些什么。 每每冯氏一开口,长天就客气的提醒:食不言。 煊慧疑惑,但是下意识的多看了那蛇羹好几眼。有什么说法吗? 六月初六,煊慧的好日子。 今日有老爷子老太太还有沈祯在前忙活,灼华也得些自在,只要陪着煊慧,招呼好来看新娘的客人就行。 连着两日晚上没睡,为了今日看上去精神好些,前一夜里灼华给煊慧弄了一碗浓浓的安神汤,结果睡得太好,丫鬟们喊了半日才起得来,七手八脚的洗漱,好险,在全福夫人到来时刚巧收拾妥当。 灼华从当年浔阳郡主的嫁妆里挑了几件好物件给煊慧做了压箱,沈焆灵的添妆也十分大方。 交好的姑娘们也早早的都来添妆,叽叽喳喳的聊得高兴。顾华瑶作为新妇,细细给煊慧传授经验,时不时的咬两句耳朵。 姑娘们好奇她们说什么,顾华瑶一摇团扇,曰:大姑娘不可听,不可听! 煊慧紧张的频频喊了灼华咬耳朵:想小解! 灼华:“……”这得多紧张啊! 老太太是不爱热闹的,今日高兴,随着一同去了前头观礼。 柳家来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一路热闹的到了沈家大门。 沈家的儿郎们,不管是主还是客都加入了堵门的行列,一忽会儿的诗一忽会儿的干,一忽会儿文一忽会儿武,好在新郎官儿亲朋也多,两下里玩耍的十分愉快,笑闹声儿一直传进了二门处。 吃过午宴,吉时到,煊慧盖上大红盖头,由全福夫人和喜娘引着,走向人生的新方向。 沈祯去送了煊慧出门子,灼华是未嫁女,也不是送嫁女,按照规矩今日是不好亲自去送的。 老太太午宴时吃了两口酒,这会子有些晕乎,灼华便先陪着老太太回了保元堂。 伺候了老太太小睡,灼华觉着也有些乏,路过二门的时候瞧着无人,便拐去了亭子小坐一会儿。秋水和长天守着小径,灼华靠着围栏喂鱼逗乐。 “阿宁,伺候外祖母歇午觉么?” 一听声音,不用回头灼华便晓得是谁了。 拍了手上的糕点屑,秋水送上水来给灼华净手。 收拾干净,灼华敛衽行礼,浅然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怕不是故意在这里堵她的吧?他是郡王,是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外孙,说一句给长辈请安,确也无人敢阻拦。 李彧看着她,从眉到眼,从鼻到唇,细细的瞧着,上前几步,发现她的个子已经到了他的下巴处,十二岁的年纪算是十分高挑的了。 一身天水碧的菱纱长裙,称的她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更加莹润,重伤后消瘦了许多,唇色微淡,看上去清雅而娇弱。 但她的娇弱比之白凤仪,又多了一份坚韧。叫人生怜之余,不会生有轻视之意。 “看见妹妹进了内院,想与妹妹说说话的。”李彧倒是不遮掩意图:“阿宁的气色还是不算上乘,此番过来,我从太医署拿了些滋补的药材,有盛老先生的医术,相信很快就能将元气补回来的。” 灼华柔软的笑着,后悔多问一句,不着痕迹的退了两步:“多谢殿下关怀。” 两人各有心思,静静立于亭中,夏日的烈焰灼灼,日头正当空,晃着水中粼粼波光,映着两人的面容,如同渡了光芒的美玉一般。 李彧看着她,感觉怎么都看不透她,这个小女孩儿似完全变了个人,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多了几分慵懒和贵气,那双浅眸里是经历千帆又归于平静的人才有的淡然。 看着那些人或讨好,或嫉妒,或暗讽,她都只是笑笑,任谁在她身边来去,不排斥也不热络,好似一切都不再值得她去在意。 温柔却淡漠。 她比他小了四年,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三年前,他对她的包容宠爱,是因为她姓沈。 三年后再见她,颜色清丽,气质淡雅,并没有让人眼前一亮,因为这样的女子再京里实在太多,但她的睿智、沉稳、心计甚至是那份莫名的疏离,都叫他觉得好奇和赞赏。 让他忍不住的去关注、探索,然后,想要得到她。 “阿宁似乎对我颇有成见?”他这样问,语气却是不带疑惑。 灼华站在亭下淡淡的看着水面的粼粼涌过的银光,眼底淡漠如凉水:“殿下多心了。” 这个人啊,有野心有胆魄,能忍能演,面对着不爱的妻子一演深情就是整整十年,毫无破绽,直至将她利用殆尽。前世里她爱到骨子里的丈夫,此刻站在身边,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只觉心如止水,无有半点波动。 李彧又问:“因为苏家?” 灼华看了他一眼,眸色浅浅的眼底一抹深沉和锐利,嘴角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殿下以为呢?” 李彧望着她的眼,心头一惊,她果然是知道的!也是,她远在北燕,却能晓得他在拉拢苏家,对于登州背后的依靠亦是一清二楚,自然也能晓得旁的事情。 当初她明知他在拉拢苏家,前翻时冷眼瞧着,在他顺利让徐惟和沈焆灵之事搬上台面后,她又故意说出那句话来,分明就是在告诉他,她什么都知道,不说,就是让他在一通算计忙碌后,全都落空! 是警告啊! 或许,她知道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多了。 他没有急于开口,心中反复想了又想,才缓缓道:“舅母的事情我确实知道。” 灼华轻轻一扬唇,无有回音。 李彧上前两步,站在灼华身侧,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却只看到了她温柔而淡漠的侧脸,“我知道的时候,舅母已经危重药石无用。是我自私了,想着苏仲垣得力可做拉拢,便当做不知,未将表妹的处境和心情放在心上。阿宁若要怪,我无法辩驳,还请阿宁原谅一回。” 说罢,竟是深深一礼。 事后的坦白就如马后炮一般,做得什么数呢?更何况,到底是早早知道,还是当真最后才知道,谁晓得呢? 灼华侧身避过,淡笑如水波粼光,“仇我已经报了,殿下的计划也落空了。殿下即如此说了,我便如此信了,咱们也算扯平了。” 李彧的目光锁在她的面上,一瞬不瞬,竟有一种看不够的心情,心中一晃,生出一种这个女子本就该是他的正妃的想法来。 “阿宁可愿嫁我为妻?” 待见灼华眉头微皱,李彧才反应过来,那句话竟已经出口,微微惊讶自己何以如此莽撞,转而定定瞧住灼华,静待她的答案。 灼华只道:“我于殿下而言,并非良配。” 李彧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的求亲,京中多少女子期盼着,到了她这里竟是毫不犹豫的拒绝,“因为舅母之事,妹妹就看死我了么?” 话出口,觉语气重了些,缓下语调又道,“你与她们……不同。” 灼华微歪着头看着他,露出一截白皙颈项,线条优美,她目有疑惑,“不同?因为我会算计?因为我够狠心?还是因为,我得国公爷和老太太喜爱,有得力的父亲,有兵权的外家?” 李彧到无有被看穿的尴尬,皎洁俊秀的面庞只是一怔,直言道:“我于妹妹之心,确实有利在其中,却也有真心。” “真心?” 灼华轻笑寡淡,落在李彧看在眼中,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之意。 想起往事,她心中颇有些感慨,“殿下要争大位,此二字,往后还是不要提及了罢,把软肋送去敌人手中,也是将身边的人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不计是否有真心,这句话足以让殿下的对手将矛头对准于我。” 李彧微惊,目光迅速扫过四周,无人,阴沉之色才敛去,“是我孟浪了。” “殿下的大计重过于我,我了,要得大位,妇人之仁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但,也请殿下能了,这样的情境下,我是无法对殿下生有半分情爱的。郡王妃、亲王妃亦或是太子妃,我都不感兴趣。”灼华弯了弯唇,启步缓缓走出凉亭,“我来人世一遭,只想好好过日子,皇室之争,太难了……” 李彧张口欲言,最后却没有再说什么,时日还长,她还小,他还有时间还有机会,不急于一时。 第九十二章 人不要脸果然很无敌 灼华离了凉亭,没走多久又遇上了徐悦。下意识的,她回头一瞧,李彧未有跟来,微微舒了一口气。李彧求亲被她所拒,他又有心除去徐悦,这时候瞧见徐悦来寻她,一旦误会,怕是心中有多一分狠绝了。 她重活一回,是想救赎的,可不想再把他给连累了。 徐悦顺着她的目光瞧去,“瞧什么呢?” 灼华答非所问,笑道:“该不会也是特意来寻我的吧?” 也? 徐悦微微扬眉,却是未问,只温柔和煦道:“数月不见,来看看你是否安好。” 细细一算,还真是四月余未见了。灼华灿然一笑,带着几许狡黠明快,半点不似与李彧说话似的冷漠疏离,“自然是好的,送我的鞭子我也极是喜欢,还未谢过世子呢!世子忙了这半年,可还顺利?” “你喜欢便好。灼华唤我名字便可。”徐悦眉目温柔如天边月,许是午宴时吃了酒的缘故,白皙的面上隐隐带了粉红,却无酒气,“铁骑训练之事还算顺利,约莫再一年便可向陛下交差了。” 美色啊美色,这样好的皮囊实在是赏心悦目,灼华莹然浅笑道:“话说收服兀良哈之事,没有我也是能成的,如今倒是还要分了一份功劳于我。” “倒真不是如此。若说排兵布阵、冲锋陷阵我是在行,可旁的当真是不行。那时候北燕官员折损严重,能顶的上来做事的少之又少,三司都去解决鸡鸭牛羊,哪里分得出心思去整顿旁的。”徐悦的嗓音如溪流清澈又动听,“当初上折子时,具体事宜灼华已经说了七八,陛下放手不管,便是信你的计谋能耐。本就是你的功劳。” 灼华眯眼笑起来,乐道:“那我便当真了。” 徐悦瞧着她,轻轻一笑萧萧如风下松,只觉她小女孩娇俏。 两人从游廊而下来到梅林中,六月里的梅林只剩了枝叶,虽没什么观赏性,倒也颇有生机。 大约是常年习武又行军打仗的缘故,徐悦个子颇高,每走一步,灼华需得两步才能跟上,他的脚步极慢,恰好与灼华在小径并行:“今日还有一事要告诉你的,达孜可汗的请婚折子陛下未有朱批,原样发了回来。” 灼华微讶,她还以为达孜可汗是酒后醉言,哪晓得他竟真上了折子。 “你……还好吗?” 徐悦的话问的有些突兀,有些犹豫,灼华抬眼看了他一眼,“我?挺好的。” 徐悦似不大信,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 灼华瞧他的表情颇有些严肃,好笑道:“我记得周恒上月回京交差,大约是听到了些什么罢,是与蒋家有关?我知道的。” “你早猜到了?”徐悦看着她,她的眼睛生的极好看,眸色浅浅,眸底深深,偶似繁星闪烁,偶似古井深沉,那双眼睛里的沉静和淡然,分明是经历了百劫千难才能打磨出来了。 小小年岁,究竟经历几何? 灼华站在树下,阳光打下来,透过树叶间隙,几缕阳光洒在她稍有苍白的面上,晕上了一层光华,“如今三皇子和五皇子争的如火如荼,六皇子作壁上观。应家和赵家,如何肯眼瞧着沈家与蒋家结亲,平白给六皇子得了便宜。”抬手接了光晕,如水涌动,“若是从前便罢,如今我重伤损了根基,往后汤药难离,他们只要稍作渲染,蒋家便是要仔细考量了。”只怕 徐悦语塞,心底为蒋楠可惜了一下。那个少年郎,对此似乎还未有察觉。 灼华望了望天色,面容似十五圆月下的空明积水:“蒋楠是嫡次子,我是县主,他日入门,长子媳妇也不敢越了我去做宗妇。而我这般身子,大约,她们是觉得我撑不起来的。蒋楠他很好,出身名门,无有恶习,好学上进,可我、并不信什么年少情意,所以……”她看向徐悦,笑了起来,清浅如水,“我也没什么可难过的。” 她的语气淡淡,徐悦听出几分疏朗之意,又几分沁凉之意。 他晓得她是个明白人,得体稳重,有心计有谋略,也会隐藏心绪,可到底还是个小小少女,以为面对情之一字,她会伤怀会难过。 如今一看,于婚嫁一事她也是如此冷静。怀春的年纪,竟似死了心一般。 灼华望着一颗青梅,凝思片刻,转而又笑道:“岁月,是个炼金石,可最后炼出来的大抵都是黑石头而已。” 徐悦再次语塞。他虽曾有过三个未婚妻,可都称不上认识,二十一年的人生,八年都在营中,亦是不懂何为少年情意。 大约,便是心静如水了。 这片梅林中,种了两种梅花,一种可食用的,一种纯观赏的,六月里正是果子成熟的时候,灼华抬手摘了两个下来,拿帕子擦了擦,一个放到徐悦手里,一个自己小小啃了一口。 徐悦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青梅,又看看她,见她吃的高兴,便也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立马皱起了眉来,口水迅速盈满口腔,酸的厉害! 他看向灼华,却见她笑弯了眉眼,无奈的摇摇头,“小丫头,坏心眼。” 灼华一笑,吸了口风,顿觉牙齿都要软倒了,倚楼忙拿帕子包走了两人啃过的梅子。 略一沉吟,灼华道:“方才,李彧来寻我说话,他想求取我为妃。” 徐悦怔了怔。 “我,半盲了眼又损了根基,他求取于我,不过是看我可利用,最后怕是难逃卸磨杀驴的命运。此人,心计深沉,惯能蛰伏。今日他打了此主意,即便没有应家和赵家,他也不会让我嫁进蒋家的。”灼华顿了顿,失笑了一下,这样的事情她竟就这样与徐悦说起,果然美人当前神志会不清呢!“我的路本就艰难,既如此,更不好做纠缠。” 徐悦也没想到她会与自己说起这个,更没有想到身为李彧表妹的她,竟是这样评价李彧的。 微叹一声,他问道:“那往后呢?” 李彧不肯轻易放手,旁的人户谁敢与其相争?她又如何逃得开?很快,沈家就要回京了,到时候更是躲无可躲了。 “守着我自己,过完这一生,也无不好。”灼华看向他,眸光清清,如水中明月,“我不难过,也不用为我难过。你是他表兄,你、劝劝他罢。” 她是晓得的,那个少年郎于她,有情。 可是他于她,还未到让她去争取一番的地步。 情,这一字太难。 前世栽了跟头,今世,就……如此罢。 合欢花在流火炎炎中开的正盛,绒绒花瓣如羽扇透软,浅红柔嫩似少女纤细的指,浅淡幽幽的香味随着灿灿晴线里的尘埃轻而缓的起伏,叫人舒心适意。 老爷子最近迷上了下棋,每日都要喊了灼华和烺云下一局,然后发现每一回不是险胜一子,就是小输一子,然后,老爷子就不喊她们了。 老爷子嘟嘟囔囔:你们这些个小狐狸,不实在! 灼华与烺云:“……” 老太太白了国公爷一眼,“若是老辈里都实在,也很难会有都不实在的小辈。” 国公爷:“……” 煊慧出嫁后的第一日,老太太身边便发卖了两个奴婢。 因为,煊慧的婚事外头的人都以为是老太太做主的,只有老太太近身的人才晓得是她提了一两句,那么冯氏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算是无声的敲打。 可惜冯氏却是个厚脸皮的,依旧整日里东打听、西收买,日日里的盯着灼华,甚至于收买到秋水手里,拿秋水的老子娘威胁,秋水也不跟她掰扯什么,你给银子,我就收,反正原原本本说给姑娘听,银子都会赏给她,她自是不会嫌弃银子多的。 这日给老爷子老太太请了安,白凤仪正想寻机会找灼华说话,一见冯氏紧跟着灼华一忽会儿的说笑一忽会儿的下脸子,立马转了脚步回自己院子去了。 可见,冯氏有多招人厌烦! 长天已经是第三次委婉“送客”了,但冯氏就跟听不懂一样,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看来摸去,眼神飘来飘去的,“慧姐儿成婚那日我可是试探过徐世子的口风了,他对我们五姐儿炽华十分满意的。七丫头啊,你可别再拿着借口敷衍我。你如今可是县主,又是与世子爷有同袍之仪的,只要你肯开口,必是能成事的。” 灼华眨眨眼,很满意? 沈炽华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颇有才名,可长相实在是很普通,短短一面,徐悦就能透过外在看透本质了? 虽说徐悦不至于那么肤浅,但不了解的情况下,样貌不就是最直接的第一印象嘛?他长得那样好看,身边的朋友皆是貌美的,如何会对一个样貌平平的女子“十分满意”? 真当她是小娃娃,哄着玩儿呢! 懒得和她废话,直接喊了倚楼过来,灼华柔软的吩咐道:“既是世子爷满意的,你去请世子过来一趟,趁着老爷子也在,商量一下什么时候下文定。走吧,咱们先去老爷子老太太那里等着。”顿了顿,回身看了冯氏一眼,又对秋水道,“哦,秋水,去客院把五姑娘请过来,世子爷忙,马上五婶子和姐姐就要回京了,往后可就要难见着了。既是要定下亲事了,见见也无妨的。” 冯氏跳了起来,忙是阻止,“这事儿还是咱们自己个儿先商议着,老太太为着煊慧的婚事已经累了好些日子了,就不劳烦老爷子和老太太操心了。” 那日她让女儿吃了几口酒,假装微醺时不经意间撞到徐悦,然后自己再及时杀出来,好拿捏一句“男女授受不清”,谁知道徐悦看着温文儒雅,竟是个石头,眼看着女儿跌倒竟是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叫炽华生生摔在地上。 冯氏不过是看灼华是年纪小,或话里话外的捧着她,或阴阳怪气的讥讽她,便是想着先诓灼华答应下来,待过几日她们一走,这事儿她办不成也得办成,否则,她就告诉旁人是沈灼华故意搅黄了炽华的婚事。 她们得不到好处,她沈灼华的名声也别想好!老太太那么偏心她,到时候还不得站出来帮着炽华说定这件婚事。 谁知道这丫头是个说不通的,恁不给她这个长辈面子,这要是真把徐悦叫来了,她的炽华岂非脸面都丢尽了! 不过,她不答应又如何,回京只要一番散播,非要给她坐实了不可! “县主是有能耐的,便是皇帝面前也是留的下名儿的。我听府里的吓人说了,那日暴民闯门,县主可是一张嘴说退了他们。不过是一点面子,县主都不肯帮忙。到底是瞧不上我们庶房没个当官儿的。” 灼华假装不懂冯氏什么意思,端了茶碗吹了吹,雅然一笑,轻道:“怎么会呢?五姐姐可是嫡出的姑娘,老太太一视同仁,这样好的喜事再多来几件老太太也高兴,怎么会觉得劳累。五婶子都已经探出了世子口风,赶紧定下才是,老太太和老爷子听个高兴,也没得什么课劳累的。”手指轻轻磨砂着莹白如玉的茶盏,“五婶子也知道,世子爷虽担着克妻的名声,可是不信这个的人户也不是没有。世子爷官阶高生的又是如玉俊美,要是晚了可就要被旁人抢了先了。我年幼,做事儿没什么分寸,这是喜事若叫我弄黄了总是不好的。到时候外头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故意要搅黄五姐姐的好事儿,那可不就要伤了两房的和气了,还是交给老太太为好。” 冯氏在想什么灼华自然是知道的,想拿捏她再威胁老太太,想的倒是挺美好的。 “……”冯氏果然噎了一下,心道:这小贱人着实不好糊弄。 她掀了掀嘴角,老太太原就瞧不上魏国公夫人的处事之风,前头又有沈焆灵和徐惟的事情,老太太怎肯再与徐家结亲。若是能说动老太太,她还用得着这般费心去讨好一个小丫头么! 诗书不行,女红也拿不出手,样貌也算不得多出挑,偏她沈灼华得了封号,样样压过她的女儿,三房如今是占尽了风光,世家贵妇人都在打听她,谁还会记得她的炽华有多优秀。 可与她耗了也七八来日了,恁她捧着也好,讥讽也罢,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她无事,倒闷了自己心口疼的要命。 冯氏恨恨的盯着灼华,只觉着老天也实在是不公平! 终于闭嘴了。 灼华笑眯眯的吃茶,忽又觉得六房的人实在也挺可爱的,虽然能说会讨巧,至少不会没皮没脸的。 气候越来越热,但灼华的身子总是微凉,看着听风和倚楼练剑,一招一式无比默契,沉稳有力,心下痒痒了起来,取了徐悦送的那根鞭子狠狠甩了一把。 出了汗,浑身湿哒哒却觉着无比的畅快,回屋时,又贪凉吃了两口湃了井水的西瓜,一下子受了寒气,夜里竟咳了起来。 秋水和长天惊了一跳,就怕她忽的又高热起来,喊了倚楼就去典正居把睡梦中的老先生拎了起来。 老头隔着纱帐诊脉,捻着一把白须一忽会儿的叹气一忽会儿的恨恨,听风脸色黑如锅底,险些没赏他一记爆栗,好在秋水拦的快。 老先生白了几个丫头一眼,“无事,我开两副方子,吃下去就好了。天气热了,自己什么身子自己晓得,贪凉可没你什么好处。” 灼华觉着嗓子里痒痒的,不怎么认真的轻轻咳了两声,幽幽道:“我病了,需得静养。” 老先生收拾药箱的动作顿了顿,又隔着厚厚的纱帐白了灼华一眼,“你堂堂一县主,还要装病躲客,窝囊!叫她们滚蛋。” 说罢,老先生将药箱扔到倚楼怀里,双手一负,悠哉走人。 灼华盯着承尘半晌,她到是想啊,可这就是做“好人”的坏处,唉…… 不过,比之能躲过冯氏和白凤仪的纠缠,这点点窝囊也就无所谓了。 第九十三章 情敌?试探? 六月初八煊慧回门,很热闹,里里外外请了十桌客人,灼华“病了”自然是不能参与的。 姜遥中途偷偷翻墙进醉无音时与灼华说起,冯氏就跟疯了一样盯着周恒和焯华,在客人面前话里话外的讥讽二人之事,客人不予理会她依旧兀自的说。灼华无奈,大约是在她这里被闷了多多回心里不爽,就去找旁人撒气了。 但周恒脸皮厚啊,管她说的唾沫星子满天飞,就当听不见,但当冯氏说到焯华如何的时候,周恒漂亮的脸蛋立马就阴沉了下来,死盯着冯氏道:别忘了,你还有几个儿女没有婚配,惹毛了我,我倒要看看谁敢与你家结亲! 皇后的亲侄子,就算皇后无子,她也会是太后!冯氏瞬间闭嘴。 后来徐悦来了,她又拉着炽华不停的凑在人家面前夸自家的女儿怎么怎么琴棋书画的精通咯,通读兵书咯,怎么怎么女红精湛咯,怎么怎么比某些得了封诰的人好咯…… 不计冯氏如何纠缠不休,徐悦总是温润谦和,款款有礼,但他更狠,一句话让沈炽华哭着跑回了客院。 他一脸认真的问道:你哪位? 周恒补刀:毫无亮点,不记得很正常! 沈炽华有才名,哪怕没有倾城容貌,亦是清高自负的,哪里受过男子这般无视和羞辱,然后一直到宴席结束都没有再出现。 灼华听罢不由竖起拇指:高! 真没看出来这个美貌杀神,不仅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对付厚脸皮亦是信手拈来,且杀人于无形啊! 都这样了,冯氏该有自知之明了罢? 折扇在手中打了个转儿,姜遥嘿嘿一笑,目光闪闪发亮,“徐悦没见到你便来问我,我同他讲的。冯氏肖想他做女婿,这阵子总是纠缠你去说亲,让他自己来解决。” 灼华微微恍然,松了口气道:“难怪了。这样也好,每日应付冯氏也真是够头疼的,打不得赶不得,她那张嘴惯会给人找事儿的。我若直接回绝了她,回去京里指不定怎么造谣了。” “怕什么,要造谣咱们的人、渠道还比她多呢!京里的事情你放心,有哥哥们和你家国公爷在,断不会出问题的。”姜遥忽想起李彧的纠缠,正了正色,又道,“倒是姑父马上要任期满了,到时候回去京里,李彧那里你可就难躲了。那宫里,还有个呢!” 灼华倒是一点都不急,笑了笑,清丽而微微苍白的面庞显得柔弱又娇俏,与自家人在一处的时候,她才会显出小女孩的一面,轻松柔软:“这算计人的法子多得很,下毒、栽赃、毁清白,但凡他们能算计我的,我也好算计他们。李彧如今风头要起,想把女儿弄进雍郡王府的朝臣不少,咱们将计就计便能打发了他,不过是废些精神与她们周旋而已。如今在北燕,反而是不好动手。遥哥放心罢,我也不是好算计的。” “也是。”姜遥差点忘了,眼前的小丫头虽是十二的年纪,心思手腕却是旁人不好比的,“实在难脱身的,嫁给遥哥,阿敏也行。” “……”灼华小小翻了个白眼,“还是算了吧!难以想象。” 她们虽是表兄妹,但自小的感情,就如亲兄妹一般,让她嫁给姜遥或者姜敏,就跟要她与烺云成亲是一样的,那得多尴尬啊! 姜敏哈哈一笑,娃娃脸可爱又亲切,“确实难以想象!”不过真有那一日,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 “遥哥此番回去,替我盯着苏嫔。”灼华望着窗台上开的正盛的一盆石榴花,绯红映在眼底,是如火摇曳,幽幽道,“这个人太安静了,安静的太诡异了。” 表面上看,是应家除掉了苏仲垣,但细一想便晓得沈家和姜家必是参与其中的,再看灼华于北燕之战中的心机谋略,如今大约朝中、后宫,都隐隐知道苏仲垣是死在谁的手中了。 皇帝如今颇为宠爱她,苏嫔在宫中也有些地位,可她既不对付应家,也不盯着沈家,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沉在后宫之中,悄无声息,这太不合常理了。 她对苏嫔此人是有些印象的,前世里他们二人因为苏氏,关系还算不错,是以苏嫔的脾性她还是有些知道的,绝不是个有仇不报之人。 前世里,她刚入宫时惠妃刻薄了她一回,一旦她得宠上位便算计了惠妃的皇子归她名下,又故意给自己和皇子下毒,嫁祸惠妃,皇帝盛怒将惠妃打入冷宫。苏嫔并未就此收手,她又使人在惠妃的吃食下药使其疯癫,皇子去看望生母,疯癫下的惠妃亲手掐死了皇子。 这便是苏嫔啊! 灼华一折一折地掰着玉扇,打开又合上,握着扇尾敲了敲手心,缓缓道:“父母兄弟皆死于我们的算计里,便是懦弱之人也该有些反应的。她能在无有家族支撑的情况下依旧得宠,顶住各宫的算计,说明是个角色,这样的人怎会肯就此罢休?怕是,也在等着我回去罢。” 姜遥点头,娃娃脸上依旧笑眯眯的,眼神确实精亮的很,“宫里我已经安排了人盯着她,这十数月里她确实是安静的很,什么动作都没有。应氏算计了她两回,她两回都中招,却两回都有人替她脱身,柔弱无助的女人皇帝怜爱啊……应氏的风头反倒不如她了。” “那便是了,想来封妃也不远了。”灼华道,“我一小小县主,顶得住嫔位,若是妃位可不就得由着她来说话了。” 姜遥挑了挑眉,“要不要我……” “不必,哥哥动手难免留下痕迹,咱们是臣子,手还是不要伸的太长了,最好还是让皇帝亲自处理掉她才好。”灼华拉下姜遥抹脖子的手,笑道,“应氏、赵氏还有沈氏,哥哥替我盯着就行。” 煊慧是新婚妇人不能来探望灼华,怕沾了晦气,好在两家离的也近,柳姑爷安抚妻子,承诺待灼华病愈再陪她一同来看望。 熠州往日听人说起姐姐要嫁人了,也没什么感觉,真当煊慧离了家里,才有了感觉,日日问着灼华大姐姐什么时候回家,三朝回门的时候小家伙早早就在大门口等着,一日里姐姐、姐姐的喊个不停。快十个月的小凤梧挥着白胖的爪子,咿咿呀呀的朝着大姐姐喊着,似乎也是颇为想念。 沈祯看着儿女们亲热,长女夫妻和睦,心里也高兴,破例让长女和姑爷去见见赵氏,可赵氏却回绝了,只让人带了句话给煊慧:好好的。 老太太满意赵氏的得体,允了往后煊慧回娘家可让她们相见。 宴席结束送走了煊慧夫妇和客人,老太太便让陈妈妈去灼华那里看看,顺便递一句话,让她晓得煊慧念着她。 白凤仪也想跟去,老太太阻止了。灼华虽不曾说什么,但老太太火眼金睛多少也看得出来灼华并不想和李彧、白凤仪太过亲近,“她如今身子弱,受不得搅扰,便叫她好好养着,往后你们有的是机会说话。” “是,凤仪明白的。”白凤仪虽为侯府嫡女,可在老太太面前却是从不敢有违半句的,最后只叫陈妈妈带了些小玩意儿给灼华。“这是托了殿下从外头买的些小玩意儿,给妹妹解闷的。” 陈妈妈去了醉无音将东西交给秋水,又与灼华说起今日之事。 “大姑爷与大姑奶奶一同乘的马车,亲自扶着下来的,又一路小心搀扶进了大门。大姑奶奶那眼角眉梢啊都是喜悦,说是公婆好,大姑小姑妯娌也都好。只是听闻姑娘身子不安,有些担心。” 听得陈妈妈的转达,灼华也替煊慧高兴,不计公婆妯娌如何,能得夫君喜爱和尊重,往后的日子便能好过许多。 待陈妈妈走后,秋水指着桌上的小玩意儿问道:“姑娘要留在手边把玩么?” 灼华一手支颐的望着庭院,觑了眼桌上的物件,懒懒道:“找个箱笼收起来吧!” 前世吃她的亏吃怕了,白凤仪的东西她可是不敢用的,谁晓得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沾在上头。 灼华本想着徐悦都把话说成这样了,冯氏和五姐儿也该有自知之明了,她也能“病愈”了。 好在动作慢了一步,灼华正更衣准备出门去与老太太请安,冯氏带着沈炽华竟杀上门来了,推推搡搡的要闯进来,好在灼华院子里的仆妇都是规矩极为严整的,铜墙铁壁一般硬是将人拦住了。 然后,灼华决定继续“病着”了。 姜遥有事没事翻翻墙锻炼身体。 对于冯氏打扰灼华“养病”的目的,有长天这个耳报神通风报信的,老太太自然是晓得的,但冯氏毕竟也是国公府的太太,老太太总要给她留些颜面的,看着灼华也能应付便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看她如今都去骚扰“病人”了,也便不必客气了,然后喊了钱同知过去,啊,现在得叫钱先生了,闵长顺回了京任职,严厉去了虎北营,钱同知就被灼华请来教习沈家护卫,顶替闵长顺的位置。 老太太叫了钱先生拨了一小队护卫守着醉无音,谁都不许打扰县主修养。 冯氏恨的咬牙切齿,心中无数遍暗骂老太太偏心,嘴上到底也不敢说什么,毕竟她想争爵位继承权,千万是不能得罪老太太的。 然后灼华便关起门来悠闲自在的“养病”,十来日过去,老太太都看不下去了,使了陈妈妈通知她“该好了”,否则话传进京里总是影响不好的,毕竟还未定下亲事,老是病着可不行。 灼华暗暗一叹,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来着,传的疯魔才好呢!人人都道元宜县主体弱多病,难享寿数,李彧堂堂郡王还非要娶她,落在皇帝的眼里可就内里难言了。 煊慧回门后半月,国公爷决定要带着沈家人回京了,同来的客人一同回京。 白凤仪又来寻了灼华几回,灼华一看白凤仪大有不和她一谈就不走的架势,立马决定“病愈”了。 那日里,在老太太处用了膳,灼华绕去了花园的凉亭小坐,果不其然,白凤仪没一会子就寻了过去。 灼华眯着眼远远打量着缓缓走近的少女,鹅黄色的上裳,称的面色莹白娇嫩,素白下裙上以淡粉色的丝线绣了盛开的牡丹花,光线下光华熠熠,雅致贵气。 挽了流仙髻,簪一对流苏金簪,行步间摇曳风流。一双桃花眼总是水盈盈的,唇瓣轻点口脂,加上一副病弱的可怜样貌,总是叫人心中生怜,对她不设防备,又有谁会想到她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十四的年纪,倾城的颜色。 从前她满心李彧,真是没有用心观察身边的人,这会子她倒是可以理解李彧为何会毫不犹豫的舍弃她这个嫡妻了,她的颜色差了人家何止一星半点啊! 白凤仪是牡丹倾国,芬芳贵气。她不过是指尖一朵白梅,清淡如水,连香气都几不可闻。 灼华嘴角轻轻弯起弧度,温柔而浅淡,“天气热,表姐怎的没有午歇?” 白凤仪笑吟吟的跨进凉亭,微微撩起裙摆在灼华身边坐下,细细瞧了灼华的面色,说道:“妹妹今日气色好些了。忽的病了,急坏了外祖母呢,想来是为着三表姐的婚事劳累了。”捻着帕子掩唇一笑,不好意思的又道,“妹妹是知道我的,打小的不爱歇午觉。” 沈煊慧,在国公府排行第三。 灼华身子微微后仰靠着亭柱,浅声说道:“都是祖母操持的,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罢了。” “妹妹为国牺牲颇多,陛下在朝上多番夸赞,赞沈家为国之肱骨,赞妹妹有将帅之风呢!如今啊,京中女子多以妹妹为榜样呢!”白凤仪眸光闪闪发亮,语调轻快微扬,仿佛颇为敬佩的样子,顿了顿,话头微转,又问道,“殿下来北燕前特去太医署要了好些补身子的药材,妹妹可有用了?” 手肘支在围栏上,素白手指微曲撑着下颚,开始了么?灼华笑了笑,轻道:“殿下关怀,可盛老先生嘱咐了,我如今身子差,需得温补,用不得大补之药。” 白凤仪的关心仿若无伪:“那是得谨遵医嘱的。药材留着不会浪费,好好收着,往后再补也使得。” 她看着灼华,不施粉黛,唇色和面色都有些苍白,不见半分可怜姿态,柔弱却颇有坚韧之意。挽着半髻,只用一根青玉簪固定,青丝随意的散落在肩背处,素白的手轻摇玉扇,尽显慵懒。细一瞧那变浅的眸色,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淡漠,全完没了幼时的天真烂漫之意。一身浅青色长裙,称的原本就高挑的身材更加纤瘦,气质冷清。 “三年不见,妹妹出落的愈发贵气好看了。”她的颜色虽不是顶好的,可她所散发出的气质,却叫她一女子都忍不住多瞧两眼,白凤仪娇柔一笑,道,“怪道殿下在京时总是会提起妹妹呢!” “我?”灼华微挑柳眉,这转弯转的颇为生硬啊,“殿下每回来,我大约都是病着的。” “殿下颇为赞赏妹妹的聪慧和谋略呢!”白凤仪仔细观察着灼华的表情,试探道,“苏仲垣能毫无反击之力的被摘掉,妹妹又以一己之智守住合安郡的城防,可见妹妹当真是有本事的。殿下的王妃便该如妹妹一般,沉稳得体,有胆识有魄力,才能镇得住后院的复杂势力。” 灼华轻轻摇头,淡淡道:“我于殿下而言,并非良配。” 白凤仪面上闪过一喜,急道:“为何?”察觉自己似乎有些过了,忙是收敛容色。 灼华双手微摊,“姐姐看我,伤重虽得救回,却是汤药难离难享寿数的,如何能做一个称职的妻子?殿下已是十七了,选妃就在眼前了,而我才十三皇家子弟子嗣最是重要,我既做不到,何必拖累旁人。何况,殿下于我而言,只是表兄而已。” “妹妹不要如此说,妹妹是大周有功之人,想来陛下也是不会让妹妹因此受了委屈的。”白凤仪面上似乎为她感到可惜,盯着灼华半晌,又道,“并非所有世家都如蒋家一般的。” 蒋家?灼华看了她一眼。 这个表姐可真是关心她啊!什么都给她打听的清清楚楚的。 这是在提醒她,便是蒋家男嗣众多,蒋楠也不过是长房嫡次子而已,蒋家都不肯让他娶了她,更何况身为皇子的李彧么? 她当李彧是个宝,就以为旁人也这么以为。 灼华状似没听懂她话里的含义,不甚在意道:“寻常来往而已。”笑了笑,若荼蘼开在荒原,“殿下有鸿鹄之志,妻子、岳家都需得力,要能够襄助大业的。” 白凤仪的神色更显高兴,她的父亲是侯爵,在朝中任左佥都御史,官职虽不高,正四品而已,却是可监察百官的。她的两位叔父在军中皆有官职,白家文武皆占,自是得力的。 更重要的是淑娘娘是十分疼爱她的,娘娘也晓得她对殿下的心意,也隐隐有撮合之意。 从前她自信可以顺利嫁给殿下,可自打去年殿下来北燕见过沈灼华,他的言谈间多了她的名字、她的存在,他,从来不曾这样频频提及过谁。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起沈灼华的时候眼神是多么的热切和赞赏。 原本父亲母亲是不愿她来北燕的,可是她心中惶惶不安,她想知道沈灼华是否也有此心。 毕竟沈灼华颇得外祖母的偏爱,三舅父是从二品的大员,沈灼华更是陛下钦封的县主,她有心计有谋略,得陛下赞赏,若是沈灼华与自己相争,她便是没有半分把握的了。 淑娘娘虽喜爱她,可面对殿下的大业,自会选择对殿下更有利的沈灼华。她可以屈居侧妃,可她绝对不能容忍自己爱重的丈夫,心里只有旁的女人。 可若是沈灼华无心于殿下,那么即便殿下有意也是无用的。沈灼华这般有主意的女子,定不是那肯被人摆布利用的,殿下越是勉强她,只会把她推的越远。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殿下呢!” 灼华的声音很轻很柔,细一听仿佛只是好奇,她捻了块搞点整个投进了荷花池中,“咚”的一声,激起阵阵涟漪,白凤仪心头莫名一跳,倏的看向灼华,只见得她神色淡淡的望着池中锦鲤。 灼华伏在栏杆上看鱼儿游,嘴角抿出一抹笑来,可爱又可亲亲。 呵,戳人心口谁不会呢? 第九十四章 回京 三日后国公爷回京,王氏和焯华留下,待沈祯任职满再一同回京。 府里一下子就清净了下来。 老太太坐在软榻上,睇着躺在腿上的小丫头道:“你小时候但凡进宫去,总爱跟着彧哥儿,怎的三年不见倒是生疏起来了?” 灼华举着玉扇手指拨弄着扇坠上的流苏,手指的莹润与玉扇漫成一色:“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大了,哪能同小时候一般胡闹,总要避嫌的。” 老太太斜了她一眼,“怎么,如今与祖母说话也要藏着掖着了么?” 一折一折开了扇子,遮住了半张脸,灼华笑的眼眸微眯。 老太太垂眸,哼了一声,手指拨开玉扇,曲指刮过她的鼻,“说说吧。” 灼华双手捏着扇尾,扇骨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鼻尖,和缓而直接道:“殿下游历天下,远离皇权,不过是如今三殿下和五殿下争的如火如荼,他想坐收渔翁而已。” 老太太眸中闪过精光,不语。 玉扇轻摇,带着花香清宁,灼华道:“祖母经历过当年先帝晚年的争储之战,何其惨烈,多少世家牵连其中,九族皆灭也不是没有。先帝十一子,哪个没有想过皇位?便是陛下当年那般家世宠爱全无的皇子,面对太后的扶持,也是毫不犹豫的走上争储之路的。”晴线穿过大片的花树妖浓,在花叶下落下阴晴不定的光晕,“沈家,贯彻于中庸之道,不争不出头才得今日宁静和煊赫。当初姑奶奶和太姑奶奶进宫为妃为何不生下子嗣?真的是因为生不了么?祖母,孙女虽不够聪明,却也不笨。淑娘娘是个好胜之人,殿下也绝不会甘心做一个平庸王爷的。” 老太太倒是没想到她会说的如此直白,她看着灼华,没有接话,眼神深邃的一眼望不到底。 夏日的花红柳绿在灼灼烈焰下总是格外热烈,灼华悠远道:“我是定国公府嫡房嫡出女,得祖父母宠爱,父兄又得力,外祖家更是手握重兵镇守云南边境。若说沈家肯鼎力相助,殿下自有更好的选择,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所以,只有娶了孙女,让姜家沈家都与他有了最直接的联系,殿下才能放心去争。”嘴角弧度微扬,似照在冰面上的阳光,“孙女虽不懂政治,到底也不是傻的,晓得自己对于沈家和姜家意味着什么。殿下若是需要帮助,孙女自不会袖手旁观。可是祖母,我是不肯卷进储位之争的,更不会甘心做他人手里的棋子的。殿下与我求亲,我拒绝了,但他似乎并没有放弃。” 老太太听到李彧向灼华求亲时,不由的皱起了眉,“他何时与你说的?” 灼华道:“就在慧姐儿成婚那日。” “你很好,有智慧有计谋,男子倾慕也是正常。”老太太扶着她的肩头,反问道,“倒不信他有真心?” 灼华抬眼望向老太太的眼睛,缓缓笑开:“真心这东西稀罕的很,哪有这么巧被我碰到了。蒋楠那般喜爱于我,又只是次子呢,蒋家还是表达了如今的态度。殿下是皇子,他在争,还要迎我为妃,那得喜爱成何模样?可我却是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哪里会有人甘心娶个废人为嫡妻的。” 老太太最是听不得她这样说,沉着脸叱道:“不许胡说!” “好嘛好嘛,不胡说。”灼华笑着的搂过老太太的胳膊蹭了蹭,“祖母,储位之争何其惨烈,越是亲近之人越是容易受到伤害,祖母,喜爱并非是这样的。” 老太太对此颇为赞同,只有无心,才会不在意对方的生死安危。 “沈家赌得起,可能不能登上太子位并不只是看他什么能力,更要看皇帝是什么态度。即便沈家推他上去了,皇帝不喜,他亦是坐不稳的。阿宁说的皆是实话。”老太太长长一叹,耳上深翠色的坠子摇曳了清明的光泽,“彧儿若得大位,沈家荣耀数十年,可数十年之后便是未必了。皇位更替,自有新世家出现,亦会有旧世家的没落。” 灼华默了很久:“全盛风光,帝王的猜忌啊,足以湮灭一个百年世家了。” “便是如此。你的心思我知道了。你不肯,祖母自会护着你的。咱们不去争那高处不胜寒的位置。”老太太一笑,转而睇眼瞧她,又问道,“那如何与你表姐也生疏了?” 灼华坐了起来,撑着身子扬着头望着老太太,眨眨眼,复又钻到了老太太身后去,小手在老人家的肩膀上捏啊捏,“祖母心里明镜儿似的,表姐心里头想的什么祖母哪里不知?表姐如今心思重,我只得都疏远了。” 老太太重重一哼,拍了拍肩上的细长爪子,很是烦着这种剪不断理不清的关系,“小小年纪,一个两个的,全是小心思!”顿了顿,拉过她的手捏了捏,“蒋家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你祖父叫我与你说,没那蒋家还有别家的,有的是好少年。” “……”灼华拧了拧眉,有些苦恼,为何大家都觉得她会很伤心呢? 一旁的陈妈妈开了口,笑眯眯道:“慧姑娘成婚时郑家还在孝中,不便前来,郑家夫人来信问候县主。” 灼华更无语了:“……” 郑大人战死,皇帝追封其为定安侯,嫡长子郑景瑞袭爵,年前郑家便先搬回了京。蒋家的态度连郑夫人都知道了,看来她如今在京中已是万人同情了。 事实上,她不需要同情,真的! 碎金迷迷的晨曦于斜阳流转于平静的时光下。 烺云和新婚的柳扶苏继续用功,日日蹲在老先生的典正居里,备战来年二月底的殿试。 周恒每日都会来寻焯华,有时候走正门,有时候也翻墙,然后拉着他一道练剑。焯华本就是习武的,两人对上招式,从一开始的十几招就累的面色发白,到如今能够过上百招而气不喘了。 周恒轻佻顽劣的性子,每每耍着招式还要占人家便宜,总要撩拨的焯华大声呵斥他,然后便是周恒嚣张开朗的笑声传出很远。院里伺候的从一开始震惊,到如今也能见怪不怪了,有几个看脸的丫鬟还能两眼发光的欣赏起来:赏心悦目啊! 老先生每隔三日为他行针一回,配合着汤药不下去,如今脸色好了许多,脸颊上的肉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长出来,虽然还是很瘦。 老先生捋着长须不可思议道:情之一字竟还能治病,奇怪!奇怪! 王氏欢喜疯了,又是哭又是笑的,焯华内敛冷清,她从未看到过儿子的眼神那般闪亮过,愉快的情绪写满了脸上,这样的情绪只在周恒出现的时候才会有。后来的后来,偶尔撞见周恒来,也能给个好脸色了。 小凤梧十个月的时候扶着东西也能自己摇摇晃晃的走路了,白白胖胖的就跟个团子似的。慢慢也开始长牙了,口水搂都搂不住的淌,许是牙龈会有痒痒,总爱到处的啃,有时候一错眼的时间小家伙逮着杌子,或是捧了什么果子就啃了起来。 十一个月的时候小凤梧会咿呀几个简单的词儿了,姐~,跌跌~,咯咯~,太~ 怎么听都跟某个小动物在叫唤,一边叫一边还呼呼拉拉的流口水,奶的很。 两个小的隔三差五的就要来寻她玩耍,苦哈哈的吐槽毛先生的教习有多凶残。 熺微已经九岁了,于是老太太又给她加了三堂课,琴艺、刺绣、丹青,灼华亲自授琴艺。 熺微以为温柔的姐姐授课应该也是温柔的,却是没想到看起来温柔的人,也可以十分“凶残”。 每日里宫商角徵羽,方圆半里之内,魔音穿耳可惊鸟兽。秋水长天没事找事做定是离的远远的,倚楼听风表情可怖,尚能脚下坚定不逃。灼华淡定如常,笑容温和耐心教导,丝毫不被魔音影响。 整整一月过去,沈熺微姑娘手中弹出的曲子,才稍微能够被称为音律。期间,不得休息一日。 “阿姐,我的手指都肿了,明日能休息一下吗?”小丫头举着小手可怜兮兮的瞅着灼华,大眼眨巴眨巴,“肿了,可疼呢!” 灼华让秋水取了冰块来给她敷着微微红肿的指尖,然后温温柔柔的告诉她,“不行哦,既然学了就要坚持。你看大哥哥读书,何曾因为严寒酷暑而间歇一日?” “……”熺微皱着眉头。 虽然她很想说她又不用考状元,但是她知道姐姐一定会有一长串的话塞到她的耳朵里,而且自己一定会被说服,是以,最后啥都没有说,乖乖的点头,“我会好好学的阿姐。” 秋水和长天:“……”不战而屈人之兵? 倚楼和听风:“……”姑娘果然是姑娘,就是厉害! 灼华笑眯眯,继续教授琴艺。 沈煊慧出嫁后,老太太就开始紧锣密鼓的置办起沈焆灵的嫁妆,当初置办煊慧嫁妆的时候有些东西已经一并采买进来了,是以尽管时候有些紧,也并不怎么手忙脚乱的。 沈焆灵继续安安静静的窝在她的恒华苑里,总是低眉顺眼的样子,愈发的沉静,与去年这时简直判若两人。 时日忽忽的过,平静的日子总是千篇一律的。 八月初二是沈焆灵的好日子。 云家一路大红喜庆的队伍来了北燕接新娘子。 原本七月下旬的时候就要回京的,老爷子来信说世子的身子忽的沉重起来。原想着把沈焆灵的婚事办在国公府里,可是陛下又让沈祯继续打理北燕政务,让他待到腊月底再回京。女儿成婚,也没有说父亲还不在场的。 商量之后决定,等云家把新娘接回京里后,让一对新人在国公府打个溜儿,国公府再摆一次宴席,算是冲喜了。 老太太心中焦急长子,定下了跟着迎亲队伍一同回京,却又放心不下灼华,想着京里冬日暖和些适宜修养,便将孩子们一同带了回去,让沈祯腊月时自己回京。 柳大人的任期要到明年六月时才满,煊慧是柳家新妇自是要留在北燕与夫家一道的。 如今周恒无有官职在身,焯华随老太太一同回京,周恒自然跟着。 新人拜了堂,门口鞭炮声响起,大红的屑子伴着灰茫茫的硝烟灰子如浪潮翻滚,喜气洋洋的一片。焯华背着沈焆灵上了花轿,周恒一双漂亮的眼睛死盯着焯华,恨不能把烺云丢过去替了焯华。 大红色的队伍蜿蜒了整条街,沈祯亲自送了老太太上了车架,又拉着几个小的细细叮嘱着。灼华正在队伍的后头查点物件、人员是否妥当,“阿姐!” 伴着一声甜腻腻软糯糯的叫喊,一个小团子扑进了怀里。灼华被扑了个踉跄,险些栽倒,好在一条胳膊及时揽了上来。 灼华左手拖住他的小屁股,右手急慌慌的去抓一旁的倚楼,好容易稳住了,笑叹一笑,“三郎啊……” 无奈又亲密的称呼让身后的人忍不住挑起了眉尖。 小团子搂着她的脖子笑的一脸灿烂,“阿姐,我都好些天没见着你了呢!祖母不叫我来吵你休息,你的病好些了嘛?” “好了。”站稳后灼华挨着听风的胳膊,收回右手去拖住颇有分量的熠州的后背,轻轻颠了颠,“三郎好似又重了些呢!” “四姐也说我长高了,也、也长胖了。”小熠州不好意思的红了脸,眼神飘了飘,发现身旁还有个人,忙从灼华身上落了下来,小小人儿有模有样的行了礼,“悦表哥。” “额?”谁表哥? 灼华一回头,瞧见的不是听风,而是一张美貌和煦的脸庞,笑意深深,如玉温润标致。 不、不是听风么?灼华眨眨眼,寻了一圈,发现听风正站在徐悦的身后,黑着脸,负着手,而倚楼快速收回了拉着听风的手,然后眼神东飘西飘,一脸的欲笑不笑。 灼华一眯眼,倚楼立马憋回笑。 “……”搞半天她一直靠着徐大美人的手臂讲话么?灼华退了两步,干笑了声,“失礼了。” 再一回头,周恒和焯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靠了过来。 不知为何,灼华的眼神总会叫焯华的脖子吸引过去,忍不住的摇头,没眼看啊!就不能含蓄点么,红点也忒明显了。 周恒红唇微勾,看看徐悦又看看灼华,然后对着她身边的人喊了一声:“徐三郎啊……” “咳……”灼华叫那一声徐三郎生生呛了记口水,咳红了眼,感觉有那么一丝丝的尴尬。 周恒哈哈一笑,拉着焯华跑了。 第九十五章 病重、传言 徐悦润泽一笑,恰似圆月时的清辉月色,清敛而清澈:“比前两个月胖了些。” 灼华笑嗔了他一眼,浅色的眸子里有明亮的光影,“这算是夸我呢?还是羞我呢?” 徐悦温温抿了个笑意在嘴角,黑眸微亮,摸了摸鼻子,显然是不擅于和姑娘说笑的,不着痕迹挪了挪脚步,将灼华的身影遮在身前,拿了个盒子出来,打开一角给灼华瞧了一眼。 灼华一看,顿时心头闪过不安,拧眉道:“怎么会在你这里?” 里头是一支人参,而下头垫着的却是她的锦帕!上头绣的是一只雏燕,想来不会那么巧有人与她有同样的心思。但她也晓得定不是徐悦偷偷拿去的,可这帕子什么时候没得她竟全然没有注意到。 她的屋子自来只有少有人进,可她也十分确定这几个人是绝对不会背叛她的,那这条帕子何时被拿走的?电光火石间灼华想到了她中毒时,苏氏曾在她院子里进出数回。 “谁拿着的?” 徐悦见她眼中闪过光亮,便晓得她有所猜测,将盒子交到她手中,小声道:“煊慧表妹成婚那日,你府上的婢女带出去的,我那日正巧行过,见她将锦帕从后门塞了出去。隐约记得是你用过的,便取了回来。” “好在你瞧见了,否则也不知是要闹出什么乱子来了。”灼华接过盒子,指腹磨砂着盒子上折枝玉兰的刻纹,眉心微蹙:“可有看到是什么人来取东西的么?” 徐悦比她高出一个头,清晨金色的阳光打下来,在她的面上形成半明半暗的阴影,半似天真半似深沉,极致的矛盾极却是极致的好看。初秋的微风吹过,青丝飞扬沾在了唇畔,纤白的手指拨了两回没有拨开,徐悦抬手,以修长指节轻轻替她挑开。 灼华微楞,心下忽觉漏了一拍。好在他侧身将她遮住,大家都忙着看新人、忙着告别,无人注意到她们这里。 徐悦似未察觉有何不妥,只点头道,“来取锦帕的是普通商贩,他只以为是帮人将东西带回京去,其他并不晓得。” 灼华默了默,笑道:“她们不动我到害怕,如此反倒叫我安心了。” 徐悦却是有些担忧的,她虽聪慧,到底年纪还小,京里的那些人却是生在阴谋诡计中的,计谋之阴险恐怕是她闻所未闻:“京里形势复杂,你的功劳过于显眼了,会盯上你的人不会少,此番回去,万万小心。还有那个女使,右手手腕有一胎记。身边之人,亦要留心防范。” 身旁路边的花树潋滟,石榴树在晴线里开的惊心动魄,有迷红的光晕,灼华眨眨眼,一时间有坠入岁月长河的错觉:“我知道。”如今竟是徐悦来叮嘱自己,果然人生是奇妙的。 素华栀子盈满枝头,有浓郁的凉香,徐悦看着她,神色润泽:“我给了那商贩另一条帕子,上头绣的是兰花。她们要你贴身之物,必不是为了赏玩罢。盒子里有一条一样的,或可将计就计。” 灼华扬眉,粲然一笑,道了声谢,“原来你也会算计人呢!” 徐悦看了她一眼,垂眸浅浅一抿唇,道:“……为了活。” 灼华心中微凉,未语。 一路车马换船只,再换车马的折腾,待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国公府时已经是八月十四,倒也是巧的,赶上了中秋佳节。 国公府张罗的十分喜气,世子夫人早已经将事情打点妥当,请了京中不少亲朋一同吃酒,沈焆灵和云家姑爷给老爷子磕了头,这才回去云家继续婚礼。 京都处南方,气候比之北燕要温暖许多,自来体弱的焯华无事,倒是灼华甫一入京却大病了一场,直接在喜宴上就倒了,又是吐又是起红疹又是高热不退,来势汹汹。 昏过去前灼华心底闪过一句话:装病果然使不得,会成真的! 好在盛老先生随同回京,第一时间为灼华来诊脉。 老先生捋捋长须表示:大约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原该回京第二日进宫谢恩,但灼华一病便也只能暂时推后。国公爷亲去宫里请罪,皇帝自是不会怪罪的,只叫好好养着,谢恩也免了,然后又遣了太医正来给灼华诊脉。 两撇小胡子看了眼乌衣飘飘的盛老先生,万万是不敢托大的,小心表示:县主底子弱些,水土不服的反应便也大些,待高烧退下去便无有大碍,好好养着即可。 好些旧识便来看望,自是包括了李彧、徐惟等人,可惜灼华那时候都烧糊涂了,自是不知道的。男子不便,老太太只让郑云宛和宋文倩进了内屋去看了她。 宋文倩如今是都督夫人了,皇城就这么大,左都督洪家和定北侯府郑家的府邸离定国公府也不远,如今也都算是邻居了。 蒋家大夫人带着儿媳蒋邵氏和蒋楠、蒋韵第二日也一同来看望,老太太陪着说了一会子话,却没让任何人去看灼华。 原本京里就在传元宜县主战场重伤,虽捡回一条性命却是命不长的,她如今这一入京便大病一场更是坐实了传言。原本想与国公府攀亲的人户吓退了不少。 原是觉得谣言没什么可在意的,哪晓得竟是越穿越离谱了,什么“元宜郡主长相似门神能辟邪”、“身材魁梧如关二爷”、“药石罔矣病的快要死了”都出来了。 饶是北燕旧识出来极力辟谣,可惜人家不信啊! 两撇小胡子的太医正回家后竟也病了,然后谣言更是疯狂了。 老太太气的不行,老太爷却觉得不算坏事。 老爷子捋着他油亮长须,望月道:“七丫头风头太胜,多少人盯着嫉妒着,传她病重也好,她弱一些,人家便觉得上天公平,心底舒服了,嫉妒什么的也就过去了。” “你个老爷们儿是不急,阿宁是姑娘家,再过几日十三岁了,传她病重还有哪家感与她议亲?”老太太白了丈夫一眼,“感情她不是你的心头肉。” 老爷子不服气,斜了老妻一眼,哼起的气儿扬着长须飘啊飘:“满府里也就她敢剪我胡子了,我这还不疼她么!可你想啊,前头有苏家赵家都遭了她的算计,后有赵家和三皇子警惕她,她这时候要是还活蹦乱跳的占尽了风头,可不得招人眼红了。” “十三怎么了,就凭咱们丫头的模样家世,还怕嫁不出去么?就是看在她守住北燕又让兀良哈替朝廷训练铁骑的份上,皇帝也会护着她,给她某个好婆家的。示弱些,能保平安。” “躲能躲过去了么!”老太太恨不能拿手去戳丈夫的脑袋,越是示弱,就怕那些人越觉得小丫头好欺负了,“皇室宗亲赐婚你瞧见哪家小娘娘嫁的称心了?还不是成了皇帝手里平衡朝政的棋子。你再看上回的赐婚,三皇子娶了五皇子外祖家的姑娘,那应家女过的什么日子,整日回娘家哭诉。” 应家女嫁了三皇子为侧妃,皇帝赐婚三皇子明面上自是不敢对应家女如何的,却是可以冷落无视的,皇帝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儿子的房里去么?应家女几回哭诉到娘家,应家能如何?只能劝她忍。 国公爷前几日进宫正见着了那应家女,整个人暗沉无有生气,哪里有新妇的青春气息。 老爷子啧啧了两声,觉得老妻说的有道理,那应家女还是个厉害的,能吵能闹。灼华可不同,她是大家闺秀又惯是得体能忍的性子,怕是受了委屈都不会说的。 若是皇帝赐婚,还不能和离,那怎么能行! 他就两嫡子,传下来拢共就两个嫡孙女,当初为了嫡长孙女的婚事他可谓是千挑万选了。小孙女更得他喜爱,她的婚事他哪里能马虎了。 又一想小孙女柔弱苍白的样子,老爷子哪里还坐得住,立马开始跟老妻清点认识的世家少年郎。 “父亲那里你可去过信了?崔家的儿郎定是不错的,也不能放过。” 老太太捧了茶盏吹了吹,吃了两口才慢慢道:“等国公爷操心阿宁的婚事,阿宁都要成老姑娘了。”呵,男人的机敏只在朝堂上。 一听老妻悠哉的口气,老爷子狐疑的看向她,“怎的,有人选?除了蒋家那个娃娃,你还在观察谁家的?” “谁家相看只相看一家的。”老太太笑了笑,微微挑了挑眉:“武将之家的心思便是开阔得多。少年郎我也见着了,模样气度都是不错的,家中长辈也利索。国公爷还是想想办法平息谣言才是。阿宁水土不服身上出了疹子,红印子一时间是消不下去了,那便不能出门。三人成虎,可别真把人都给吓跑了。” 老爷子的长须落在中秋后稍缺的灿灿月华里,有淡淡的悠远之色,好一会儿才品出妻子话中重点,“武将家?一有战事就要提心吊胆的,那怎么行?” 老太太拨了拨珠串,“文官倒是不用生死打杀,可如今朝堂形势,哪个能逃得开?武将的肠子倒还好猜些。阿宁是以军功得的封赏,在武将宅院里自是得敬重的。” 国公爷语塞,摸摸鼻子又对妻子道,“那蒋家侄孙儿看着还是不错的,真的不再考虑了?” 老太太掀了掀嘴角,她捧在心窝里疼着的女孩儿,为大周牺牲却叫男方嫌弃身子不好,心里说一点都没有不舒坦肯定是不可能的。此番蒋大夫人亲自来,倒是表达出结亲之意,蒋邵氏倒也热络,但老太太还是听得出来的,每每蒋大夫人提及少年人的婚事,蒋邵氏便顾左右而言其他,大约还是有自己的心思的。 她不想娶,沈家的女儿不是可叫人挑挑拣拣的! 老太太淡淡哼了一声,“到最后谁会后悔还难说呢!” 定国公深表认同,自家的娃自然是最好的,错过的都是傻子!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灼华的十三岁生辰便是在一碗又一碗的汤药中度过的,待老太太放她自由走动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底了。 甫一病愈便听到一些叫人无法开怀的消息,浙江连连暴雨,河堤出了缺口,淳安县等三个县,几乎全被淹了,九月底了,即将收获了,瞬间全没了,可想而知百姓有多崩溃了。 皇帝在朝堂上大为震怒。 说来也是,甘肃去年花了三百万两修建了两条河堤,今年也遭了两次暴雨,依然固若金汤,而浙江去年花了两百一十五万两只修了一条河堤,却冲出了两个大口子。 工程质量不可谓不差了。那么,户部拨出去那么多银子,都用到哪里去了呢? 河堤垮了,总要修吧,户部尚书宗越,也就是静王殿下的老岳父便问了,需不需要再从户部拨出款项来,加固堤坝? 他不问还好,他一问,皇帝更是怒不可竭,直叱户部于银两使用监管不利,工部官员贪赃枉法,浙江官员手脚脏污,置百姓生死、生计于不顾! “河堤要修,你们工部和浙江的官员自己想办法,吃进去多少,全都给我吐出来!问责留待河堤修筑完成之后,谁也别想跑!” 然后,又有官员提出,既然两县的田地已经淹没,索性来年全部改种桑树,让百姓养蚕,织成丝绸卖出的价钱,远要比种田高上十来倍。 “到时候待蚕吐丝成茧,由官府统一买下百姓手里的蚕茧,送去织造局,除去上等丝绸进贡宫里,其余可卖出去,换取银两。” “陛下让工部官员自己想办法筹钱,难保又有宵小私心之辈趁机搜刮百姓,不若先从户部拨出款项来,待明年卖了丝绸,所剩的银钱便用来归还户部款项,岂非正好?” “至于被贪墨的银两,一道一道查实下去,总能追回款项的。” 皇帝与众阁老商议后,觉得可行,浙江本就是生产丝绸做多最好的地方,若能顺利推行,于国库而言也是好事。于是,旨意三日后发往了浙江三司长官手中,委任浙江布政使赵镇汝兼任总督。 户部拨出去五十万两的银子用以加固河堤的缺口,限令年前完成加固。再拨了二十万两,用以去别省采买粮食,供那三县百姓过冬之用。 第九十六章 各房塞人、看不懂的态度 内室的梳妆台就靠着小轩窗,日头好,开着通风,灼华坐在境前,秋水在给她梳发髻。 “浙江,那可是块敛财的好地方。” 秋水不解道:“待河堤加固完成,皇上还要问责的,这时候还敢再贪?疯了不成?” 宋嬷嬷端着热水进来,正好听了一耳朵,肃正道:“贪,是种不会被威势吓跑的病,且是无药可救之症。” 灼华一笑,“嬷嬷说的是。再者,若此提议能给国库带来收益,便是大功一件,陛下那边就算交代过去了。”抬手拂过妆台上细颈瓶里的一束桂花,细嫩的花朵不胜触碰,洒洒而落,有清逸的香味,“虽说浙江离京都相去不远,到底皇帝是去不了的。浙江的官员早已经结成了网,千户所设在那里也未必是干净的。涉及到那么多人的荷包,就是利剑去破,大约也是破不了的。” 长天收拾了床铺,拧眉道:“可百姓种桑养蚕,市场标价的买卖,还能怎么贪?户部的款项总要还的,还不上,老百姓可不会担干系。” 秋水想了想,道:“奴婢想着,若想要陛下不追究去年河堤贪污之事,便得创造盈余供到国库去,让陛下高兴。叫他们吐出来去年吃下的修筑款项是不可能的,那么只能从百姓头上来算计了。比如说,压低蚕丝的收价。” 灼华赞了一声,“聪明!” 宋嬷嬷接着道:“寻常时候一斤鲜蚕茧是半两银子,可你要知道三个县同时养蚕,到时候产量必定十分可观。可丝多了,自然是要压价的。若是官府再出具文印,禁止民间买卖,百姓手里的蚕丝还能卖给谁?还不是由着官府定价。” 捻了一朵小小的桂子在鼻间嗅了嗅,“虽说蚕丝价高了普通作物十倍,但那些贪官怎么会放任白花花的银子被百姓拿走?半两,怕是百纹也未必会有。”眸光幽幽落在庭院里的一片晴光无边,叹道:“而他们当官的可以谎称产量低,私吞了鲜蚕茧。江南之地当官的手底下谁没几家织造的作坊。一加工,到时丝绸销去外省,银钱可就全数进了他们腰间的口袋了。” 秋水和长天听得心惊,“外放的官员这有这么大的权利么?爷在北燕做了六年的布政使,倒只见了贴出去银钱的。” 灼华笑道:“每个朝代都有贪官和清官,父亲心地好,怎忍心盘剥百姓。越是富庶之地,越容易出贪官,有太多的诱惑吸引他们去花钱,可俸禄就这么点,怎么办?只能从来百姓的身上想办法了。” “要知道三斤左右的鲜茧才能出一斤的生丝,大约三到四斤可得一匹绸,而一匹中等料子的绸可卖二十两银子。除去各项人工、折旧、收鲜茧的费用,亦可有十五两可赚。可若是鲜茧压价的厉害,那便不止十五两可拿了。算算,三县之力产丝,得有多大的利润。都是千年的妖精,贪的惯了,哪里受得住这诱惑。” “贪官可恨,可姑娘也说了,利剑也未必破得了。”长天掰着指头算了算,担忧道:“一般人家养一次蚕,以最终三十斤的生丝为产量,百纹一斤的价,那便是三两银子,倒也未必不能扛过这一年,毕竟过冬的粮食朝廷不是拨了银子去采买了么?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了,一切都能好了。” “不对。既然浙江都是贪官,他们又怎么会把朝廷拨给了二十万两都用来采买粮食分给百姓?”替灼华斜斜簪上一根赤金坠长流苏的牡丹发簪,秋水摇头道:“三县无有米粮,那么大的粮食量需要出卖给百姓,你以为那些贪官就会好心放过那笔钱了?官商勾结,奸商就不去江苏甚至徽州去屯粮?不涨价了?” 长天瞪大了眼,怒道:“这也太可恨了!” 投了帕子到热水里,揉搓了两下,绞干了替灼华净了面,秋水道:“二十万两的过冬银,能有五万两用在百姓身上就算不错的了。” 宋嬷嬷端了兑了花水的洗手水过来,冷笑道:“不会,一分都不会。他们会用这笔钱采买粮食,但是一定会高价卖给百姓。” “是啊。没钱没粮食了,下一步便是逼着百姓贱卖土地,然后再卖儿女了。圈地百倾,于贪官而言,容易的很。”灼华将手泡在花水里,温热的氤氲含着幽幽花香,“贪官两下里的赚着,百姓两下里的被算计着,扛过冬日都是难。弄不好,还要生出民变来。” 秋水惊道:“就不怕捅到陛下那里去么?” 灼华摇头,垂在耳边的金色流苏摇曳出微冷的风流光华,水微凉,收了手细细擦干:“浙江、江苏,向来都是赋税的重中之重,没有哪个皇子能独自吃得下。秦王、静王的人早就占据了浙江,大约咱们的雍郡王殿下也有人手在里头呢!他们几个都在争位,而争位便要银钱打点,为了能更多的得到银钱,他们会很好的合作,确保事情不被捅到皇帝面前去。” 长天收拾了东西,端在手里,恨道:“会遭报应的!” 宋嬷嬷淡漠的勾了勾嘴角,“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难!” 灼华记得上一世里,是到两年后才彻底压不住的闹起来,虽腐烂的厉害,但皇帝却也彻底将浙江收归手中。 而,三皇子李怀便是那个节点彻底败了的,登州的钱袋子没了,浙江的孝敬也没了,没了钱,等于断了后路。毕竟,银钱收拢的人,是要续费的。 “等着吧!会有人打破这个局面的。”灼华望了望外头,“今日天光甚好,去松松筋骨,闷了月余,都快脱力。” 为了松松躺的僵硬的筋骨,灼华与倚楼听风一道在园子里舞剑,身姿风流,正是那么“巧”被几位客人瞧了个正着。 然后,“县主美貌”、“县主身姿窈窕”、“县主舞剑”等等消息,铺天盖地的压过了“县主快要病死了”、“县主长了一张可辟邪的脸”、“县主魁梧如男子”的谣言。 可怪的就是,无论旁的如何平下去了,关于“县主病弱”的消息总是能卷土重来。几回下来,老太太也是懒得再去气了,“算了算了,真若是吓跑了,也只怪没得缘分。” 待灼华脸上的印子消下去时,竟已是冬月初了。 灼华手里拢着手炉,裹着白狐皮毛的披风在园子里逛着,新管家陈叔跟在一旁条理清晰的禀报着如今府中人的动作。 “世子爷如今能够下床走动了,大约是想从三房、五房、六房中过继一子的。五房的煴华公子如今住在国子监,世子夫人这两个月捎去过两回嚼用。不过国公爷还未有口风出来。五房提议将凤梧公子过继给四房,老太太没有接话。” “上月里大房、五房和六房都有塞人进来的意思,属下暂时先挡下了,但昨日几房又有了动作,大约这两日又要重提此事了,姑娘心里要有个章程。” “煴华公子在国子监与户部右侍郎家的公子、钦天监正使家的公子交好,此二人都曾与雍郡王同游山水。冯家最近私下与魏国公府走的颇近。” “四公子院子里属下安排了护卫四人,懂医理的婆子二人,这些人的生契都是在咱们手里的。跟着四姑娘过去伺候的,也有信得过的人盯着。” 烺云在国公府公子中行四,沈煴华行五。沈焆灵在姑娘中行四。 灼华拢了拢披风,微微一笑,“苏嫔有动作了?” 原本三房的管家是严忠,如今严厉留任北燕,严忠夫妇自是要留下的。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又得防着其他几房塞人进来,是以灼华便与老太太和沈祯商议了一番,先让郡主的陪房陈彦一先顶上,往后换不换人的再议。 老太太和沈祯都是见过陈彦一的,晓得他办事是个稳妥的,便也同意了。 如今看来,这个决定果然是极其正确的。 如今南院的护卫、仆妇、小厮都是从北燕带回来的,规矩极其严整。各房想从她身边的人嘴里挖出消息是不可能的,倒是这两个月在陈彦一的安排下,如今各房各院都有了她们的眼线。 果然是外祖母给母亲选的陪房,好手段啊! 陈彦一长相平凡,不苟言笑,他点头道:“宫里有消息送出来,转了几个弯子,最后到了四姑娘手里。” 宫里出来的消息,沈焆灵能认识的也不过是个苏嫔而已。 “哦?”灼华垂了垂眸,勾唇道:“病好了,戏就要开场了。”默了默,“她们愿意送人进来,咱们总也要礼尚往来的。” 陈彦一会意,拱手一礼,道了一声“明白”,便下去了。 四处转了转,灼华这才发现她竟是独自一人占了南院。 国公府占了整整一条街,在皇城之内的地段是极好的,坐轿入宫上朝也不过一炷香的距离。 整个国公府主要分为四大院和两侧院、大小花园数个、再一硕大的林子。 四大院为正院、东院和西院、南院,位置都靠近园子中心处。而侧院则靠在街的两头,离正院颇有些距离。每个院内又分为几个独立的小院子。 国公爷和夫人自是住在正院的,世子一房住东院,原本三房住稍小的南院,五房和六房住西院。如今灼华一人占了南院,三房带着四房母子搬去西院,五房和六房只能去住东侧院。 可想两房内心有多不舒服了,怕是世子夫妇心里也是不愉的。 灼华想着府内安宁,打算还是搬去西院住着,老太太却是不以为意,“你安心住着,你是县主,身份在这儿摆着呢!便也是要她们知道,想充长辈也得看看自己配不配。你的住处是你大伯母安排的,她没话说就行了。” 既是世子夫人安排的,那就没什么不能住的了。 果不其然没几日世子夫人和五房、六房的婶子一道来了南院,身后跟着一中年美妇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丫头。 灼华和世子夫人印氏一左一右坐于上首,冯氏和童氏分坐下首。 印氏十分瘦,锁骨明显,双手骨节凸出,表情没有十分疏离却也无有半分亲切,许是丈夫久病的缘故,眼中透着彷徨和悲凉,她淡淡一笑,对灼华道:“钱先生说了南院的护卫都是你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想来功夫都是极好的,我便不再拨人过来了。观你身边伺候的仆妇女使不算多,便使了人牙子挑了这么些孩子过来,你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挑了给宋嬷嬷调教起来。” 那名中年美妇笑盈盈领了十余个丫头上前来,给灼华行了大礼,“县主大安。” 一眼瞧去,大约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个子几乎差不多高。行为举止整齐划一,没有谁抬眼偷瞧,也没有手脚慌张的,规矩很好,显然是调教过的孩子。 灼华却发现最后的那几个没有动,垂首立于原地,容色都是上佳的,想来那几个该是她们想塞进来的吧! 灼华含笑谢过:“劳大伯母费心了。” 冯氏立马接了话头,道:“县主这正屋伺候的也忒少了些,当初大姐儿身边一等二等三等的加起来便有二十余个呢!更别说旁的使唤跑腿的。七丫头是县主身份,更是不能失了体面尊贵。” 六房童氏亲切的笑了笑,道:“贴身伺候的,多少不计,还是忠心为上。” 说便说了,非要拉上大房作比较,灼华瞟了冯氏一眼,垂眸微微一笑:“六婶说的是。”拢了拢手中的铜胎掐丝手炉,纤长的手被暗青色的炉套称的格外白皙,转眼瞧了瞧那些小丫头,温软道:“都识字么?” 人牙子细细瞧着灼华,难以想象这个纤弱的小女孩便是守住北燕不破的元宜县主,说话这般温柔是如何震慑军中的?又是如何有那胆气去杀敌的?可再一瞧她周身散发出的气势和气质,却又全不似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她做伢子二十来年了,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倒还真是从未见过哪个未出阁的姑娘有这般姿态,温柔又冷清,柔弱却坚韧,镇定又从容。倒也常见那沉静的,但是毕竟年少,总归有一种刻意的味道,她的沉静和淡然却似刻在骨子里一般。 果然了,有些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闻灼华问话,人伢子一震精神,对那群孩子道:“识字的站左,不识字的站右。” 识字的占一半,灼华又唤了抬头,小女孩们垂眸抬首,有几个实在好奇悄悄瞄了灼华一眼,宋嬷嬷手指一点,人伢子立马将那几个拎了出去。 宋嬷嬷又问道:“可有官家出身的?” 两个丫头挪了步子出列。宋嬷嬷指了剩下的四个,点了点头,人伢子瞧了灼华一眼,立马带了其余的姑娘退了出去。 “我这里自有我的规矩,章程列的明白,上下皆需得识得,做得好自有赏赐,做错了也无事,抄抄规矩长长记性。”灼华笑意浅浅,恰似昨夜一场疾风来垂落在地面的各色菊花花瓣,柔婉而明丽,“于我这处当差,说错话、砸碎了杯具碗碟的都无事,改过便可。我只一句话,我这里伺候的……忠心为上。” “我是南院掌罚的。”长天上前一步,背脊挺直,看着那四个小丫头朗朗道:“若是有那生出异心的,罚抄什么的不会有,张嘴杖刑也无的,只会……”咧嘴一笑,“杖毙!” 那四个丫头一激灵,头垂的更低了,“奴婢不敢。” 印氏淡淡看了灼华一眼,吃了口茶,无有言语。 冯氏斜了长天一眼,皱了皱眉。 灼华拨了拨耳畔的碎发,对着门口的另几个丫鬟唤了一声,“你们几个,过来。”丫鬟们应声碎步上前,灼华看了看印氏几人,笑道,“这是大伯母和两位婶子拨给我的了?瞧着都是好规矩的。” 冯氏一下又笑开了,拉过其中两个长相秀美的丫鬟说道:“这两个叫素娟、素英,是自小在我身边伺候的,最是懂事识大体的,县主身边就那么四个大丫鬟,两个还是习武的,怕是不懂细致活儿的,这两个正好添给县主使唤。” 印氏指了左边两个相貌平凡些的,道:“这两个白鹭、白霜今年已经十八了,府中的规矩是最明白的,县主留在手边用个过渡,有新的顶上了,给个恩典放了出去就是。” 剩下的两个便是童氏带来的,她笑了笑,“那两个羡青、羡思。”然后只道句两人针线功夫还不错。 灼华垂眸笑了笑,冯氏的目的倒是十分明确,就是想按了眼线在她身边,童氏和印氏却叫人看不明白了。两个随时可以放出去的,两个胆小维诺的,怎么看都是塞人塞的不怎么用心啊! “既是长辈一片心意,就都留下吧。”灼华道,“宋嬷嬷,如何分配活计您瞧着办。” 三人似乎都没有想到灼华就这么接手了,或奇怪或惊喜的看了她一眼。 “七丫头……”人塞完了,冯氏又有话要说。 灼华掩唇轻轻咳了一声,眼皮沉沉的样子,很明显不想听,在送客了。 “你身子不好,我们也不打扰了。”印氏站了起来,行了两步又回头对灼华道,“十月初八是千秋节,宫中有宴,县主也得进宫赴宴,你好好歇着养养精神,我会知会府里的人,寻常就不来打扰你休息了。” 送走了三人,秋水长天扶着灼华入了内室,素娟、素英立马紧跟而上,倚楼听风如两座门神,一左一右立在门口握着佩剑抬臂将二人挡了回去。 素娟不服气的瞪了她一眼,扬了扬下颚道:“咱们是五太太拨给县主的贴身丫鬟,五太太是国公府的主子,是县主的长辈,你敢拦我!” 听风黑着脸拔出剑,架到素娟的脖子上,冷声道:“我是陛下钦封的千户,杀了你也没无不可的。” 倚楼:“……”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素英忙是拉住素娟,小声赔不是,“既是伺候县主,屋里屋外的都是一样的。” 白鹭和白霜规规矩矩守在正屋外的廊下,羡青、羡思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四个小的头快要埋到胸前去了。 “新进院子的,跟我来。”宋嬷嬷起步往外走,边走边肃声道:“县主的内室,除了我、秋水长天、倚楼听风,不得有人擅自踏入。不管你是谁拨过来的,从前当的谁的差事,来了南院便是县主的喜好、习惯才是顶顶要紧的。坏了规矩,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谁来求情都是无用的,明白么!” 见识了听风黑脸就要喊杀,十个大大小小的丫鬟自是不敢再又多言。 然后当日,老太太将春桃春晓拨了过来。 老太太有先见之明,就晓得会有这么一出,所以没有一回来就把春晓和春桃拨过来,只待她们有了动作再把人送过来。 管你们从谁身边过来的,老太太身边得脸的大丫鬟,便是冯氏、童氏见着了也要客客气气的,她们身旁的丫鬟谁敢有半点不敬? 四房无有送人来,王氏只叫人传了话过来:放心。 灼华舒了口气,笑了起来,她在说会帮她看顾好烺云他们的。 果然了,还是需要盟友的。 第九十七章 献策(上) 十月初八,千秋节,皇后的生辰。定国公夫妇还有元宜县主,都得去赴宴。 一大早秋水和长天便来喊了,灼华缩了缩手脚,把自己团成虾米闷在被窝里。她不喜欢点火盆摆在屋子里,空气不好,早上醒来还会头痛,所以睡觉的时候总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脚边的汤婆子似乎还热乎着,白嫩的脚丫子勾了勾,想把热气儿勾上头点,却一不小心把汤婆子被踢了出去,露在外头的脚趾感受到空气寒冷的不友好,立马缩了进去。 迷迷糊糊咕哝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长天伸手去拉被角,可里头的小手抓的更用力。没办法只好去请了宋嬷嬷过来,掀被子这种高危动作她们可不敢,会被听风扔出去的。 宋嬷嬷宠溺的看着床中心那小团子,从箱笼里取件厚厚的披风出来,然后轻轻拍了拍被子,“阿宁,老太太要过来了!” “……”灼华左右晃了晃,把被子裹的更紧些,然后似乎犹疑了一下,一颗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钻了出来,睡眼迷蒙的小脸懵啊懵的,反应有些迟钝,“……谁?” 宋嬷嬷一把搂过灼华,把她从暖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披风一甩将纤瘦的小人儿裹了进去,秋水手脚极快的拿着热帕子替灼华净面。 柔软温热过后,面上微湿便凉意袭来,灼华立马清醒了过来,漱了口,又伸伸懒腰,对被窝还是恋恋不舍,“我记得我才睡着啊!” 秋水拿走瓷盏,笑道:“姑娘已经睡了四个时辰了。” 宋嬷嬷将往后歪的灼华拉了起来,动作麻利的给她更衣,换上一身鲜亮的新衣,白底绣石榴花的小裳,下头配了杏色盘银线暗纹的襦裙,一堆卷云纹坠玉色流苏的簪子,明丽而娇俏。一切收拾妥当,老太太正好使了陈妈妈来催。 上了车架老太太又开始马不停蹄的跟她重复进宫的规矩,“今日皇后千秋,进宫的公侯之家不少,你不必去应付她们,跟着祖母便是。那些什么嫔啊贵人的,点点头意思意思就行了。今日皇后许会单独宣召,你小心回答,有些话跟祖母和你婶子可说,娘娘面前可不能放肆。不过你也放心,皇后娘娘性子宽厚,也不会怎么为难你。” “……”灼华张了张嘴,睡的有些懵,脑袋反应有些慢,皇后宣召,因为……周恒? “若是淑娘娘要单独见你,不论说什么,装傻充愣的你拿手,糊弄过去就是了。倒是那个苏嫔,你小心些,若是遇见客客气气点个头就是了,不要单独相处。她是妾,你是县主,咱么没必要怕着她什么。” 灼华,“……” “至于赵氏和应氏……”老太太拉拉杂杂的交代了一通,忽一见灼华盯着车帘还在发懵,顿时气笑了,“算了算了,我也不说了,想来你也能应付。怎么一到冬日就要犯懒,你赶紧醒醒神,别待会儿陛下娘娘问话的时候,还一脸呆娃娃的样子。” 灼华打了个哈欠,幽幽道:。“……老先生的药大多有安神作用,犯困我也是没办法啊……” 老太太:“……” 倚楼听风:“……” 老爷子哈哈笑了起来,然后车马停了。车夫的声音传进来,说是到宫门口了。 这就到宫门口了?灼华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老太太的话已经说完很久了,她的反应似乎真的有些太慢了。 各家车马都在永定门停下,也只有皇室宗亲的车架才能入端门再停。宫门口等了一溜的太监宫女,是来引路的。 因为是赴宫宴,大家都是差不多时候到,与沈家同时到的便包括了魏国公府的徐家和清贵的蒋家。 倚楼从外挑起车帘,一股冷风钻进来,灼华打了个寒战,头脑瞬间清醒,拢了拢披风,跟在老爷子老太太后头下来车架。 蒋楠一下车架就看到灼华盈盈立于宫门前,高挑窈窕。未施粉黛,容色微微苍白,一双浅褐色的眸子晶亮而沉静,两鬓便坠着长长的玉色流苏轻轻摇曳,半披的乌黑青丝柔柔垂在胸前,清丽温柔。拢着披风的手纤长素白骨节分明,滚边的白色绒毛围着她的脸颊,鼻头叫北风吹的有些发红,称的她可爱又柔弱。 近一年不见,她又瘦了些,也高了许多,更好看了。 灼华感觉有目光盯着,回头一看竟是蒋楠和徐惟,再一旁便是庆安候府正要停下的车架,灼华心道:还真是,不想遇见的,就偏要撞到一处了。 她颔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蒋楠几乎是看的痴了,只觉她的笑如明珠光华,未及思考抬了脚步就上前,蒋邵氏想叫住他却被自己女儿的喊声给盖了过去。蒋韵见着灼华兴奋的很,跑向灼华的脚步倒是比蒋楠更要快些。 “灼华,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呢!”蒋韵拉着灼华左看右看,眼神发光,啧啧称奇,“真是难以想象,你这般瘦弱竟能那样威风,你都不知道京里的姑娘们将你佩服成何等模样。” 蒋楠目光灼灼,白皙的面孔浮上一层粉红,“晋怀公主最是爱听你的故事,常溜出宫来拉着阿韵和郑姑娘去堵闵大人,逮着就要问上一通,怎么也听不够似的。如今闵大人见着她们都要绕道。” 蒋韵嗤了他一声,挤挤眼道:“二哥哥听的也不少呀!” 好奇的不止蒋韵,看痴了的也不止蒋楠,对于传言中的元宜县主,谁人不想一窥真容呢!小宫女和小太监离的近,小心翼翼的瞧着她,只见那传闻中彪悍魁梧的元宜县主竟是这般清瘦纤细,说起话来温柔轻缓,半分瞧不出战场上杀敌无数的飒爽姿态,就似一般闺阁佳人。 正说着话,蒋大夫人和蒋邵氏,魏国公夫人孟氏带着徐惟和他的新婚妻子,也走了过来,先跟老太太行了礼。 邵氏与蒋大夫人是正一品诰命,蒋邵氏是正三品诰命,不论亲厚,只按身份,灼华盈盈福身,行动间流苏微摇,裙摆流动,身姿不摆一派贵气的行云流水。 邵氏与蒋大夫人是没有见过灼华的,一见真人纤瘦温婉,与传言竟无半分想象,倒是十分惊讶。蒋邵氏亦是细细问候,眼中有喜欢却更多了一丝可惜的意味。 灼华垂眸浅笑,有问有答,淡然从容,不卑不亢。老太太心中骄傲,面上淡淡然,无有言语。 徐惟朗笑问候道:“年余不见,表妹安好。” “还未恭喜惟表哥新婚。”灼华雅然一笑,向徐惟身边的清秀佳人颔首道,“表嫂安好。” 萧氏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站在丈夫身边眉目娇羞,福身回礼,“县主大安。” 一小太监上前而来,轻声道:“奴婢引各位贵人先进宫吧!” 老太太点头,道了声有劳,与几位夫人笑语道:“先进宫吧,都别杵在这里吃冷风了。” 蒋韵挽着灼华的胳膊,问东又问西,叽叽喳喳,灼华或侧耳倾听或细语回答,浅笑温柔十分耐心。午间的阳光照在她的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光华,如白玉一般精致。蒋楠跟在其后,眼神一瞬不瞬,面色微红。 “想听的,可来找我。” 灼华这样说,老太太侧目看了她一眼。蒋大夫人倒是十分乐见,蒋邵氏眸中闪过紧张。 蒋韵高兴的厉害,小鸟儿似的蹦了起来,眉目飞扬:“真的吗?母亲不叫我来,说怕打扰你休养了。” 看她笑的如此纯粹,灼华觉得天色都亮了几分,“你若叫我与你过招怕是没那么多精力,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我还想看你舞鞭子呢!我在家也练了快一年了,伤人伤不到,自己伤了好几回。”蒋韵有些遗憾,瞥了兄长一眼,凑上去小声与灼华说道,“二哥哥可以同去吗?” “殿试在即,你二哥哥需得用功,如何与你胡闹。”灼华喜欢蒋韵,因为她单纯直率,在这混杂的充满算计的世家之中是极为难得的鲜活存在,可蒋楠,还是保持距离罢,无畏纠缠不清,“我可以教你舞鞭子,保准不会伤到自己。” 灼华余光睹见蒋邵氏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淡淡一笑。没料到自己竟会因为婚事而被人这般防备的一日。 蒋韵悄眯眯的朝兄长眨眨眼,表示已经帮他争取过机会了。 一行人行到午门内不久,皇帝身边的江公公匆匆而来,甩了甩手中的拂尘,笑意亲和的好似弥勒,“奴婢见过各位夫人,姑娘、公子。”然后看着灼华道,“县主安,陛下宣县主觐见。” 灼华福身应下,淡然稳重,不见半分紧张。 江公公眼中闪过赞赏。 老太太淡淡的神色中掩饰不住的骄傲,替她整整披风,只叮嘱了一句不要着凉,旁的也无有多言。 与众人告退,灼华跟着江公公转过重重长街,弯去了御书房。 皇帝埋首奏章之后,头都没有抬,只一挥手免了灼华的跪拜,“得了,坐罢。” 灼华从善如流,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皇帝继续专注于奏章,似忘了自己把人喊过来了,自顾自的忙着。灼华也不急,拿了手边的集本慢慢看了起来。 说来她可是御书房的常客了,小时候胆大包天,爬御案,撕奏折,歪歪扭扭朱批折子,趁皇帝睡着偷了金库钥匙拿“天子大宝”“嗣天子宝”等玉玺到处乱盖,小太监们说什么不能干,她就非要对着干,还要拉着皇后娘娘膝下的晋怀公主一起胡闹,延庆殿里的宫女太监仿佛每日都是拎着脑袋在伺候她们,而皇帝每每都是不大在意的说“没事”,有时候还会夸她就是“真性情”,然后顺带手拿她做借口打回了许多不想批的折子。 现在想想,还好那时候自己小,不然可不得被文武百官给参到爹妈不认识了。 忽的,皇帝的低沉的声音打从成堆的奏章后传出来:“朕、欲攻打北辽,元宜可有计策。” 仿佛闲聊一般,灼华顺口问道:“陛下是想灭北辽,还是压制北辽?”看着手中书册,微微一扬眉,难怪放一本北辽的游记,原来如此。 皇帝顿了顿手下的笔画,抬头看了灼华一眼,目光深沉锐利,“哦?县主有灭辽之策?” “无有,灼华无有大谋。战场兵策或有一二。”抬眸回视,灼华笑了笑,镇定从容:“北辽不若南晋小国,我大周亦无吞并北辽之国力,不若蚕食以图之。” 皇帝身形颇为挺拔高大,皇室中人经过几代美人的改良,不论男女都极为俊美,挺鼻薄唇,眼神冷然深邃,再加上上位者浑然的气势,使人不由自主的产生敬畏。 江公公见灼华一副唠家常的样子,惊出一身冷汗,宫里的娘娘公主们在皇帝面前,还从未有谁能这般轻松自在的。 “蚕食,有点意思。”皇帝薄唇微勾,低头拨了拨朱红笔尖的分叉,沾了朱红在奏折上划了几笔:“童鹤关的晋元海欲告老还乡。近日朝堂之上,武将皆以为与北辽之战,此时出兵不是最佳时机。老将们无有必胜把握。”低头写了几个字,“北燕肃乱初定,与南楚之战历经三年,死伤颇多,大宁、幽州之灾亦尚未缓过气,百姓之中人心惶惶,将士亦心中疲惫。主守城以为和,待两年休养生息后再出兵。” 童鹤关乃是与北辽的交界要塞,这二十年来一直都是晋家镇守。晋元海年不过五旬,此刻告老还乡,无非是在逼迫皇帝收回征战之心。 北辽如今兵强马壮,童鹤关的将士却是近五年未有作战,面对这几年愈发强大的北辽,这是怕了呀! “陛下是明君,自是会体谅老将年迈思乡之苦的。”灼华觉得自己冠冕堂皇的话当真无师自通:“北辽北院大王耶律恒重这些年屯兵强训,调度辽人筑要塞修建壁垒,或收买或撺掇草原部落屡屡骚扰边境,如今亦有建造大船的动作,怕是有与齐国联盟,东渡大河以打入周地。若此时不打,待到北辽更加强大,吞并周边小国,再与齐、梁联盟,大周才是真的有麻烦。” 皇帝精锐的眸子盯着她,不语。 江公公咋舌,这小小年纪的贵女怎会知道如此之多关于北辽的事情。 灼华淡淡的语调中有稳重的清和:“元宜从北地回来,北地边境的百姓和将士深感被无尽骚然的疲累,倒是多愿奋起一战,将草原和北辽一举压制住,以换十年、二十年的平静。为了大周,为了自己的家园,我大周的百姓无有不战之理。更何况如今又有兀良哈帮助训练铁骑,将士更是无畏了。” 皇帝默了许久,“以县主之言,咱们大周是民心所向,皆盼一战了?” 灼华起身一福:“陛下,北燕一战虎北营损失近三万将士,却在半年内全部征调完毕,还不可说明民心民意么?” 江公公瞄了皇帝一眼,心思迅速盘桓,激动道:“经过大灾大乱,北燕大宁等百姓还有如此血腥,乃是大周之幸,北辽何惧啊!” 皇帝叹道:“童鹤关六年前大败北辽,却也是牺牲了整整八万将士。如今老将不肯领兵,小将磨炼不足,骁勇者多,善谋略者凤毛麟角。” 与她说这些,皇帝摆明了是非要打这一仗的,灼华望着瑞鹤腾云的错金香炉,轻烟自镂空雕纹里袅袅吐出,殿中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想了想,道:“陛下贤明,手下能征善战之将帅大才屈指数不过来。既然‘一’不可,便由‘二’来。” 皇帝似乎对她的话很感兴趣,“哦”了一声,尾音慵懒上扬,“县主以为,何人领兵?” 第九十八章 献策(下) 灼华迅速搜索脑中武将的名字,与前世经验结合分析,避开功高震主的,再避开五皇子及身后武将一派的。 显然五皇子自己已经军功累累,皇帝并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再有战功,而有威胁到自己皇位的机会。若此番五皇子再有大败北辽的功绩,朝臣必会上奏请求册封太子。若支持五皇子的武将立下战功,那么他的支持者将会彻底压倒其他皇子的。而皇帝正当盛年,并不会希望这么早立下储君。如今,他更希望皇子间自我掣肘,形成稳定局势。 心中一思忖,灼华浅笑平缓而笃定:“左都督洪文亮。辽人多勇猛,擅近身战,徐悦一杆长枪所向披靡,有万夫莫当之勇,可为副将。五千营大将军傅潜,武艺高强而有谋略,去年京都之乱中,以五千兵力与五皇子横扫京中叛军,不可谓不骁勇,亦可为副将。当初战南楚、平曲沃、援昆阳,可见右侍郎公孙忠锦心绣口,智勇双全,可为智囊。” “洪文亮……”皇帝将笔一丢,似笑非笑的望了眼屏风,一手撑在龙椅的扶手上,身姿微倾,颇有要长谈的架势:“亦将亦帅,熟悉辽军的阵法布防,确为上上人选。可左都督与晋元海不对付,即便将虎符交于洪文亮,怕是手下兵将也不肯听凭调遣的。此战于我周非同小可,若输,被蚕食分隔的就是我大周了。只能胜,且得大胜!” 看到皇帝的目光似有一瞟,便知那屏风后是有人的,大约便是洪文亮了,灼华轻轻舒了口气,还好,名单没有猜的离谱去。嗅了嗅香料的气味,灼华道:“童鹤关与虎北营二百里不到。陛下有几万铁骑,最是坚韧不过,八百里奔袭有何难。” 皇帝微微一皱眉,“弃童鹤关将士不用,调百里外玉鸣关内的北燕、洺河大军?” “倒也不必。玉鸣关不是有年轻将领肯战么。小将急于立功,这才正好。”灼华的目光落在暖阳微金的殿外,盛开的绿菊在光线下越发的翠翠如英,柔声缓语道:“洪大人旧伤复发,未必是真。不过是明哲保身,不肯搅了浑水。大人血性英雄,怎会是求自身稳而延误国安的平庸之辈。徐悦曾赞都督用兵如神,征战如天雷,奔袭如苍狼。若是陛下一声令下,相信洪大人必是毫无犹豫的站出来,为陛下而战,为大周百姓而战的。” 皇帝静默不语,神色落在薄薄的青烟中,阴晴难猜,深沉的眼神直盯着灼华,半晌后忽道:“县主于朝中大臣的情况,倒是了如指掌啊。” 江公公擦了擦冷汗。 糟糕,皇帝这是要与她算这笔账了。窥探监视朝中大臣,那可是重罪啊!臣是皇帝的臣,他可以监视,却不能被旁人监视,尤其还是皇子外家中人。 背上一热,继而寒来,有薄薄的汗沁出,黏腻了软而滑的中衣,有刺刺的感觉,灼华垂首行步案前,跪倒纳头便是一拜,坚硬冰凉的青玉砖石硌得膝盖生疼,“陛下恕罪,避灾祸,不得已而为之。” 听她直言不辨,态度还算诚恳,皇帝掀了掀嘴角,除了一句“胆子真大”,倒也无有再说什么,便让起了,“继续说。” 灼华退至一旁,目色落在青玉地砖上的细碎裂纹蜿蜒无有尽头:“此战,于北辽而言亦颇为重要,一是未震慑周边小国,而是壮北辽之军心,是以耶律恒重必将亲自领军。这两年元宜多有研究北辽各将士的战法,耶律恒重此人极有胆魄,崇尚孙子兵法,擅阵战。” 皇帝挥了挥手,江公公上前扶着灼华又坐下。 背上冒起的冷汗渐渐微凉,灼华感觉喉间微痒,轻轻咳了两声,江公公知情识趣,立马喊了小太监换了热茶来。 灼华稍稍呷了两口冲淡想咳的冲动,方缓缓道:“这些年北辽之军招兵买马铸造兵器盔甲、养精蓄锐,又多派暗探潜伏我周地,对我国力、军力甚至大臣的心思都颇为熟悉。元宜猜测,耶律恒重对我军诸位将军的行军布阵亦多有研究。两军交战,定要胶着多时的。” 皇帝问道:“耶律恒重若出战,县主可有应战之良策?” 灼华开始怀疑,皇帝是不是不信守住北燕又她一份心思,这是在试探她?手指无意识的磨砂着,细想了想,说道:“军车铁骑打头,步军居中,攻城器械居其后,从正面进攻。” “我军直奔辽之城下?”屏风后传出一声铿锵,一高大魁梧身影走出,正是左都督洪文亮,他面色肃正,似乎对灼华的计策不大赞同,道:“若是辽军全面迎战,虚以主军,而两侧合围以精兵重将,我军哪怕铁骑勇猛,也将危矣。县主须知,我军长途奔袭,体力有耗损,即刻开战乃是用兵之大忌。” “非也,兵法云,兵不厌诈。我军主动约战,扰乱敌军思绪,正好引其入套。狼入羊群,美哉。”灼华起身行礼,继而问道,“我军主动出击,若洪大人为辽军主帅,该当何想?” 洪文亮负手沉思,似在细想敌军之兵力和战力,半晌后道:“以我对耶律之了解,及对兵书之理解,县主此举是想引出主力出战。辽军应战,必会空虚主军,两侧伏重兵,诱敌深入后,两侧合围,游骑断尾。”顿了顿,他问,“届时困境,县主该当如何?” “左都督所言甚是。而我们还有兀良哈的铁骑,使其五里外压阵,此乃我军真正主力,前后夹击,断辽退路。前军对辽虚阵,定能拿下大辽半月关下盛运郡、朝阳郡,更是切断援军。”灼华的说的十分自信,全然跟得上洪文亮的提问,棕色的眸子在应对间耀起灼灼的明光,“兀良哈铁骑杀出,此时辽军定会分兵应战,我军前军即刻回师,正好与辽军成正面决战,此刻辽军便是被动迎敌了。近身战,哪怕辽人凶猛,我军将士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沾不到便宜。” 洪文亮听罢,颇为震惊,便是他麾下大将也未必能出如此良策,这小小女儿家竟有这般胆识和见地,的确令人惊叹。原以为北燕之战中,她的功劳会有夸大,如今看来,或许还是说的轻了。 思量几许,他却又道:“兀良哈为县主算计,损失半数兵力,如何肯再为大周而战?” 灼华看向皇帝,浅色的眸子里蓄着笑意,满是狡黠,“国有大战,陛下体恤百姓,必会裁撤宫人,那么多娇嫩宫娥,也有个好去处了。有了妻子,就会有孩子,有了孩子,便会有军队。生生不息。”笑了笑,挑眉又道,“如何是为元宜算计的,此乃兀良哈臣民心之所盼。” 皇帝先是无言,面无表情,继而朗朗一笑,与洪文亮道:“洪卿,服否?” “文亮拜服。”洪文亮不住的打量灼华,“怪道我家夫人对县主念念不忘。” 灼华:“……” 洪文亮说道:“真该叫公孙大人一道来听听。” “左都督岂知下官未至。” 右侧小室内又走出一文士,面貌平凡,眼神却是十分明亮,一把山羊长须与国公爷的颇有几分相似,身板略痩,一身宽袍倒是有几分魏晋仕子的潇洒之气,正是兵部右侍郎公孙忠是也。 灼华:“……” 她又不是新晋小官忽然闪烁光芒,重用之前需得考研是否有真才实学,用得着皇帝亲自上阵又带心腹一并的,探她是否腹中有墨水么? 难不成她无有良策谋略,还要收回县主之位不成? 冬日的风徐徐吹进殿中,堆雪轻纱缓缓扬起,似水蕴漾,问我何知?前世所赐。 前世皇帝决意征战北辽,便是洪文亮为主将。那一战耗时一年半,依旧打不下北辽之半月关,双方虚耗不下,最后李彧奉命监军作最后一战,她随之出征。那一战的计谋之大概便是她所出,后经公孙忠加以详细,再付诸实战。 那时带出去的三十万大军只剩十八万,亦可险胜,若是此番兵力足够时一举攻打,该能大胜矣。 灼华之策皇帝与两位大臣觉得颇为有用,继而需要关起门来好好商议细节,便让她退了。灼华心中直念阿弥陀佛,离开御书房的脚步格外轻快,她还担心皇帝心血来潮便要叫她去监军,那就搞笑了。一场仗就险些要了她的命,再来一场,那就真的有去无回了。 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江公公亲自送灼华去老太太那处,出了御书房,老人家擦擦汗,细声舒叹的与灼华道:“奴婢瞧着县主倒是颇为镇定。可调查朝中大臣之事,小娘娘也敢在陛下面前承认。若是陛下怪罪,县主可是要吃罪的。” “天子威重,如何不紧张。”灼华拢了拢披风,笑了笑,温温软软道:“镇皇抚司的大人们遍布大周国土,我等做了什么陛下如何不知,若是不承认,岂非欺君?元宜无有他意,一切只为保护自己与家人平安,仅此而已。” 江公公点头,忍不住的多看了她几眼,只觉得这个小小姑娘竟还是这般护着家族的,愈发觉得她的心里头定是住了个强大的灵魂。 闲话几句,江公公又问道:“县主如何晓得如此之多?” 灼华垂眸浅笑,这是替皇帝问话了,“妾认得些来往于多国行商的大商。大商者,市井之中眼线众多,自是晓得旁人不知的消息的。妾于诗书文章不通,偏爱读些游记兵书。无事时便纸上涂鸦阵法,今日于陛下面前倒是班门弄斧了。” 江公公笑眯眯的眼畔有深深的纹路蔓延,赞道:“县主谦虚了,便是左都督与公孙大人都夸赞的,那便是大才。” 绕过御花园,正要往泰安殿去,一服饰精致的女官从廊下迎了过来,对着灼华和江公公福身行礼,笑道:“县主大安。江公公,皇后娘娘请县主去椒房殿说话呢!” 江公公似有犹豫,含笑道:“陛下让奴婢送县主回泰安殿,定国公夫人想是等着急了。” 女官嘴角挂着笑,对灼华道:“奴婢已经与定国公夫人回了话了,晚些时候会亲自送县主去泰安殿的。” 灼华浅笑应下,“好,烦请姑姑带路。”皇后召见哪里能躲,便是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明日,便与江止道,“陛下跟前不好缺了公公伺候,公公请回吧!” 一路七拐八绕,灼华倒是十分熟悉的,毕竟前世在这宫廷行走也是经常。两侧的红墙在几年的诡谲风云之下有了斑驳的姿态,映着天光灿烂,深沉的好似要烧燎起来。 沿路上宫女太监皆是垂首回避,在宫里啊,等级何等森严。可即便是最低等的净军,却也能随意的践踏冷宫中失宠的妃嫔。 灼华笑笑,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跌入云泥之中的冷宫娘娘,她尝过宫里所有的人情冷暖。今世,无论如何也要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来。 进了椒房正殿,皇后已经在木雕的月门之后的青凤交椅上坐着了。 皇后年逾四十,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而已。容色中等,胜在气质出众。一身宝蓝色宽袖袍服,点翠的凤头冠上垂下一颗明珠,雍容华贵。 “元宜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灼华敛衽下跪,行了大礼。 挥退了宫人,皇后没有叫起,垂眸看着她,默了许久,问道:“周恒之事,你可有话说?” 灼华背脊挺直,微微垂首,发簪上长长的流苏垂到颊边,轻轻点着脸颊,微凉而庆幸,平淡而敬畏道:“如此,挺好的。” 皇后张口欲言,可是对着眼前纤弱的小小女子终究说不出什么重话,叹息一声,威严的声音缓了下去,道:“到底还是孩子啊!起来坐吧!” 灼华谢恩起身,足下无声踏上太师椅的踏板,垂足而坐,身资端正,唯有恭敬而无有惶恐之意,微微测过身,目光从容的看向皇后道:“元宜虽年幼,却也晓得什么样的支持会让他们更快活。娘娘,您发觉周四公子有何不同了?” 皇后闭目,眉头微锁。 有何不同?便是笑起来的时候,多了一份心满意足的意味。 “他很快活,无时无刻都沉浸在快活之中。当初安顿兀良哈的时候,何等困苦艰难,他却总是很快活。”想起他一脸憔悴,却似孩子一般撒娇耍赖的挂在焯华肩上的样子,灼华笑了起来,“我家哥哥自幼体弱,常年吃着汤药。外头的风言风语,家人的不理解,他断了汤药本是要死了,可如今他可以与四公子过百招而不喘了。周四公子看起来肆意乖张,可他是最执拗的性子,若是我家哥哥没了,他即便活着,心也没了。” “随心而为,随性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皇后的声音沉稳无波,有淡淡的无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们的。” “为什么非要他们去理解呢?”灼华以一泊清明闲和静静回视皇后,“作为家人、亲人,我们理解他们就够了。他们的痛苦从来不是来自旁人,而是我们。” 皇后在深宫中二十多年,深知家族的支持对一个无助挣扎的人来说有多重要。可他们这样的关系终究有悖于常理,他们之间的情意,当真坚韧到可以挡住任何鄙夷和抨击么? 这群孩子,太天真了。 “倘使,他二人无有结局,当如何?” 灼华没有答案,她们谁也不是他们,会如何谁也不会知道结局会如何,便是他们自己也不会有答案。既然有了决定,坚定的走下去便是,没有哪一条路会是一帆风顺的。 泥泞也好,风雨也罢,有人陪着走,总比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好多了,不是么? 灼华含笑反问皇后:“女子遇人不淑,所托非人,又当如何?” 皇后哑然,这样的例子在皇室之中还少吗?若是寻常百姓家,或许还能换来一纸和离,从此两厢各走一边。可皇室中的女子被辜负了,也只能是被辜负了。 痛苦、孤寂,伤心、流泪。 唯“忍”字一路到底。 “他们是男子,原比女子洒脱的多。无有结局便各自东西,若回首说起,好歹也不留遗憾了。否则,咱们谁去担他们一生的遗憾?”灼华神色间郁郁青青的和泽温润:“元宜所做一切,不敢说都是为了家人,但我愿意让自己不断的强大起来,保护他们,挡去能挡去的一切闲言碎语。” 皇后拧眉垂眸,似乎在竟似,半晌后豁然开朗,笑了起来,“是本宫所思太过了。” 她是皇后,在后宫中谨言慎行,为的不就是在家族需要的时候,成为他们的后盾么?她的侄儿,自该是最洒脱的,又无有伤天害理,随心、随性,有何不可? 灼华浅浅的笑着。皇后不是不想支持他们,而是她在后宫中待得久了,什么事情都会想的很远、很周全,她希望她的亲人不受伤害,所以她希望他们不要去尝试这条一看就不会很好走的路。 可是,谁的一生能够顺遂无波澜呢? 痛一下,苦一下,再在回味中寻得一丝甜蜜,人生才能更精彩。 第九十九章 各家八卦 赴宫宴的都是三品上的大员激起有爵之家,基本都到了,与家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右的闲聊着,不少声音都在谈论今日也来了元宜县主。 户部尚书宗夫人年约四十,打扮的颇为贵气,她轻笑道:“这人都来的差不多了,国公爷和夫人都落座了,怎么不见那元宜县主呢?” 她的女儿是五皇子妃。三皇子和五皇子如今都的如火如荼,三皇子的钱袋子又是毁在沈家和姜家手里的,五皇子能翻身真可说是沈灼华的功劳了,见着三皇子的外家坐在一旁,总要找找人家的不舒坦的,“这又能退敌,又有巧心思的,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的。宣平伯夫人可见过啊?” 宣平伯乃是三皇子的外祖父,在朝中任着工部尚书的差事。 赵夫人冷笑一声,不屑的瞥了瞥嘴角,“惯会算计的,能是什么好的。不来才对,大家闺秀就该学学女红,读读女戒女则的,整日打打杀杀的全是蛮力粗野,戾气这般重,可不要冲撞了皇后娘娘的凤架。来了也是丢人现眼。” 宗夫人挨了长平侯袁夫人一下,吃吃一笑,又道:“我记着侯爷与沈大人曾在锦州共事过,想来是也见过县主的吧,你家二姑娘与县主年龄相当,想是一道玩过吧?” 袁夫人自打死了一双儿女,就不大会笑了,这会子有人提起继女,保养得意的脸皮竟是控制不住的抽了抽,忙是端了酒杯吃了一口,淡淡道:“不曾提过。” 一旁礼部侍郎夫人扬了扬手中的绢子,道:“我表侄儿娶了文远伯家的次女,倒是听说了些。说那元宜县主是个诗书不通,女红粗陋的,还惯会装傻充愣迷惑人心。” 左侧的永安侯苏夫人心中暗笑,能把苏仲垣兄妹算计的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会只是个装傻充愣的?这些个夫人好歹也是高官家眷,竟如粗陋妇人般一无所知,真真是可笑。 赵夫人闻言讥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果然是上不得台面,诗书都读不进去,还能出什么有用的计谋,说不定那些个所谓的守城之功,就是沈家给她抢来的。一个黄毛丫头,能杀敌?简直是笑话,定国公府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宗夫人斜了她赵夫人一眼,嘴角弯起一抹讥讽。你外孙的人抢功都失败了,人家就算是抢功好歹还成功了,这就是心机本事。 “那倒是未必,当初可是周恒和杨修给他出来证的名,听说那北辽的耶律梁云……”侍郎夫人忽的停了说笑,指着大殿门口的一抹清丽高挑的身影惊叹道,“那姑娘是谁?倒是未曾见过,竟、竟与清澜郡主有几分相似,好一身气派。” 赵夫人顺着侍郎夫人的手看过去,下一瞬,不由的皱起了眉。 “灼华!” 听到蒋韵喊了那女子一声,众人恍然,这便是元宜县主了。 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纷纷朝着大殿门口看去。 只见门口出现的新面孔脸蛋小巧,额头饱满,眉目精致,眸色浅浅,容色清丽带着些许苍白的病态美,柔软的滚边绒毛轻轻抚着尖尖的下巴,称的脸蛋更小了。殿门口的宫女替她解下披风,这才看清楚,她是极为高挑清瘦的,腰似盈盈一握,手腕白皙细嫩,似稍一用力就要碎裂,竟是弱质纤纤的模样。 同是病态美,大伙儿又默契的纷纷看向白凤仪,只见她美眸迷雾,带着淡淡的哀愁,眉尖微蹙,似忧似惊,说不尽的柔弱又可怜。而沈灼华则不同,寒风下她锦帕掩唇轻轻咳了一声,依旧背脊挺直,仪态端庄雅正,是柔弱的却也是坚韧的。 或许年轻男子更爱白凤仪的我见犹怜。而夫人们却更欣赏沈灼华的坚韧气质。 三公主晋怀和几个贵女正与她说话,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温柔又亲切,或行礼或回礼,动作优雅行云,裙摆微动,身姿盎然,周身上下无一不散发着雅然贵气。今日这满殿的女子,美艳者颇多,她的容色算不得惊艳,可她只消那般轻巧的一站,便已经叫人移不开眼。 太过美丽的女子总给人以压迫感,沈灼华的美就恰恰好,赏心悦目又不会给人以威胁感。就似指尖梅花,沉静如水,优雅从容,温柔又冷清,另有一番动人心魄的味道。 宗夫人手肘微微碰了赵夫人一下,扬眉道:“这般气质,说是公主也有人信罢。还以为会是个五大三粗的呢!” 赵夫人冷哼一声,撇过头,眉头紧锁。 蒋楠见她咳嗽,忙催了蒋韵去将人带进来,周恒正好从殿外进来,跟着三公主嘻嘻哈哈的说了两句直接抢了人走。 周恒的脚步极快,灼华被他拉着,跟的有些踉跄,看的众人一阵心惊胆战,就怕给她摔着了。蒋楠有些失态的惊站了起来,引来众人一脸看戏的笑。 两人在老太太下首坐下,眼光缓缓看过大殿,臣子及其家眷基本都已经到了,灼华瞧见庆安候府已经到了,却未见袁颖身影,再看玉阶上头妃嫔的位置,也来的差不多了,苏嫔也是不见人影。 灼华垂眸浅淡一笑,理了理袖子,恒了周恒一眼道:“我以为你不来呢!” 周恒皱皱鼻子,一脸的哀怨,“焯华今日要替你查账,没空搭理我。娘娘传了口谕叫我一定要来,散了席我还要去听训。” 一回京后皇帝把他扔到了大理寺,都不知道以前大理寺的人都在干嘛,案子堆成了山,每日忙的晕头转向,好容易有时间了,焯华却忙的没时间搭理他。哀怨。 灼华有趣的睇了他一眼,“东耳进西耳出。”自打有了焯华替她打理产业,她真是多了好些空闲。他呢,有了事情做,反倒是愈发的精神了。 周恒往后一仰,露出细长白皙的脖子,手肘撑在薄绒的垫子上,一手搭在曲起的腿上,坐没坐相,哈哈一笑,朝她一扬眉,“果然了解我!” 灼华看着他的坐相无奈又好笑,难怪三哥老是要去掰正他了,堂堂贵胄子弟,却是毫无仪态,这二十年来的规矩许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偏偏因为一张漂亮的脸蛋和懒散的气质,看起来只觉得潇洒无束。 睹见众家千金投来的眼神,有无知的羞涩,也有知之甚多的怪异,他却浑然不在意,自在的与灼华闲聊打趣。 近辰正时,姜家兄弟和一众皇子宗亲都到了,皆是一身华服,俊朗非凡,殿中光华一片,天之骄子三三两两相谈甚欢的步入大殿,千金们的眼神瞬间都叫吸引了过去,一时间羞红一片。 皇子们见着殿中有陌生的面孔,就坐在定国公夫人身畔的位置,眉目清丽,纤细温雅,立马明白过来此人便是元宜县主沈灼华了。郎君们纷纷投去好奇目光,实在无法将她与传言中的形象联系起来。 灼华笑语晏晏与周恒说着话,对四周的目光似无所觉。 李彧踏进大殿,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人群中的她,数月不见,这个女子似更加雅致好看了。 姜家兄弟的位置就在国公爷的上首,本就离得近,仗着两家亲近,给国公爷和夫人行了礼,姜遥和姜敏便绕去了灼华身后与她说话。 姜遥好似有个乾坤袋,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个一盏姜茶与灼华,笑眯眯道:“方才去了御书房?吃了冷风罢,喝了暖暖。” “遥哥真是及时雨。”灼华正觉嗓子发痒呢! 饮尽姜茶,姜敏手中的白玉小罐子递了过来,哪怕看着小妹妹的眼神是柔和的,但一脸杀手般的冷漠神情还是叫人敬而远之,“姜梅子,无核儿的。” 灼华看着姜敏一副生人莫近的表情,不由失笑,“敏哥还是这个样子,小心把姑娘都吓跑了。” 姜敏垂眸,一甩衣袖,沉声道了一句“无妨”。 李彧是皇子,位置在玉阶之上,不好太失了规矩与姜家兄弟一样席地做到一处,见无有机会与她说话,只好先回了自己的位置。 宗夫人“咦”了一声,道:“也不知是谁排的位置,竟将武英候府排在了定国公府的边上,倒将蒋家弄到对面来了。” 礼部侍郎夫人好奇道:“蒋家?有什么说头么?” 宗夫人吃了口茶,觑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她消息太闭塞,道:“去年蒋邵氏把嫡次子带去了北燕看望文远伯夫人的时候看中了县主,都把次子,喏,就是那个少年郎。”她指了指右后侧的蒋楠,“留在了北燕,还在县主家中听学呢!” 礼部侍郎夫人十分惊讶,“是么?那么说,蒋家和沈家好事将近了?倒是极为般配的。” 宗夫人摇头,“我瞧着不像。” “怎么说?” 宗夫人悄悄指了指左边隔了个位置的蒋邵氏,“你们想啊,县主战场重伤,即便救回来了,身子肯定是不好了。她可是皇帝封赏的,娶回去就得供着。你们也听说了吧,外头传着县主难享寿数,这样的身子怎么能生儿育女?” “蒋家男嗣众多,不会吧?”后头的几家夫人凑了耳朵过来,小声参与。 “男嗣多,那是咱们做外人的看着多。做母亲的可不会这么想,蒋邵氏只有三个嫡亲的儿子。长子成婚三年余了,还未有嫡子,三子还不满十五,庶子到底是庶子,不保指望的,自然是对次子期盼颇多了。” 说话的夫人是大理寺卿的家眷,刚聘了长子媳妇,更能体会作为母亲和婆母的心态。 侍郎夫人可惜道:“县主也算是也巾帼英雄,最后却被人以此嫌弃,真真是……唉。” 她们的声音很小,但蒋邵氏多多少少还是听了一耳朵进去,回头看了眼次子,却见他满心满眼的都是对面的沈灼华,心中顿时颇为复杂。 通政使夫人看了蒋邵氏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方才是跟着县主她们一道进来的,蒋家那个许给九殿下的嫡女,与县主颇为要好。蒋家二公子看着县主的眼神,一瞬不瞬的,心思一眼瞧得透。蒋大夫人似乎也挺喜欢县主的,蒋邵氏要阻拦怕也是不容易的。” 宗夫人手帕压了压嘴角,余光扫过蒋邵氏,又看向与姜氏兄弟说话的灼华,轻笑道:“她是做母亲的,她不肯,就是嫁进去也不如意。这个县主非同旁的宗室女,能打仗,能降服兀良哈那些蛮子,可见是个有主意的,断断不会为了儿女情长纠结。我倒觉得最后难的人只会是蒋邵氏母子。一个要娶,一个不肯,有的精彩了。” 众人瞧瞧沈灼华神情淡然闲适,又瞧瞧蒋楠一脸痴情,颇为赞同她的分析。 侍郎夫人问了宗夫人道:“你方才说的位置安排,怎么的,武英候府与县主有龃龉么?我瞧着周恒与她聊的甚是愉快啊!” 宗夫人满面惊讶,拍了拍她,惊讶的瞪了眼道:“老天爷,你是活在京里头的么?这么大的消息都不知道?周恒周四公子,和定国公府三公子,咳……就那什么,要在一处。” 利郎夫人渐渐明白过来的表情中满是震惊。 “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四房太太追去了北燕想把儿子带回来,结果也不知道怎么的王氏没把人带回来,自己还住在了北燕,八月回来时周恒自己家都没有进,直接就住进了定国公府。” 通政使夫人挥了挥帕子,“我还以为是周家少年与县主有什么,皇后不同意呢!查奸细、平战乱、收服兀良哈,她们多有共事,聊得来也很正常。” “既然周恒喜欢男子,自然不会和县主有什么。就不知道皇后待会子看到周恒和沈家的人坐在一处,还相谈甚欢是个什么表情了。”侍郎夫人有些担忧那个小县主了:“难说会不会迁怒县主了。” 静安伯夫人拨了拨耳坠子,轻声道:“我听宫人说,皇后方才已经单独召见过县主了。” 大家都好奇道:“知道说什么了么?” “难不成那二人之事县主还有参与?” 静安伯夫人摇头道:“不知道,不过看县主一脸平静的样子,想来应该只是闲聊问话吧!” 侍郎夫人感慨道:“真是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单独觐见皇后竟是一点都不见紧张后怕。” “何止,听说见皇后之前应该是刚见了皇上。我正好从娘娘那里出来,见着皇上身边的江公公与她走在御花园,还有说有笑的。真是不一般啊,皇帝的心腹太监,便是皇子与他说话都是颇为恭敬的。”宗夫人瞧了赵夫人一眼,笑的意味深长,道:“你们说皇上会不会……” 言语未尽,众夫人表情各异。 赵氏的眉头越皱越紧,蒋邵氏愈发坐立难安。 第一百章 一家女百家求 巳时末,帝后煊煊赫赫而来。 大约是要和大臣商议此番战事的,皇帝来了略坐坐便走了,走时还不忘喊了灼华出去说话,“你所说的仔细拟一道折子来,尽述、详述。记住,勿与他人言之半语。” 灼华自是郑重应下,心中暗道:这是要用这个战法咯?那事成后,会不会还要升一级? 回到大殿时正是白凤仪和李彧一琴一萧,在献艺恭贺皇后寿诞,一俊朗一娇柔,倒颇为赏心悦目,八位舞姬水袖翩翩,细腰妖娆。 李彧的目光落在灼华身上,白凤仪的深情落了空,琴音中透出失落来。 见皇帝一上午接连喊了她两回单独说话,大家又开始暗自猜测,目光亦是不住在灼华身上打转。 淑妃坐在玉阶之上,静静的观察着灼华,然后使了身边的女官将桌上的糕点果子送去了灼华处。 灼华遥遥行礼谢过,方坐下,周恒便凑了上来,“方才你去见过皇后娘娘了?你与娘娘说了什么?方才静女官给我传话,叫我散席后不用去皇后那里听训了。” “我说啊,一物降一物,脱缰的野马终于定心了。”灼华笑盈盈呷了口酒,眉眼染了几分浅浅的红,轻妩道:“能降服你的人,千年等一回,自当是要帮你留住的。” 周恒殷勤的又是给她斟酒,又是给她递糕点,一双繁星似的眸子笑眯了起来,美艳不可方物:“妹妹,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灼华接了他递上来的糕点,扬眉道:“从前不是?” “从前是好妹妹,现在是亲妹妹!我的掌上明珠,再世恩人。”周恒的嘴巴自来就是抹了蜜沾了油的,甜言蜜语,胡说八道,都能信手拈来。 周夫人和另几位公子奶奶们听着他们说话,都是好笑的摇头。 老爷子悄悄与妻子表示:“咱们这丫头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 老太太看了他们一眼,嘴角淡淡一笑,谁说不是呢! 当初为何会不阻止焯华与周恒之事,一来是老太太并不觉得这是一件有失颜面的事情,二来是因为看到灼华为二人从中努力,不论将来如何,周恒为了今日情意,也能对小丫头有一份感念,她便能多一重的依靠。 琴音与萧声来到精彩之处,悠扬又高亢起来,舞姬们的水袖翻飞,朝着四面八方甩出。 “小心!” 姜遥眼尖,睹见水袖中迅速飞出的一抹细微的银色,他拍案一喝,姜敏和周恒几乎是同时将手中的酒杯掷出。 “叮!” 两只银杯相碰撞,弹飞了出去,一银针在灼华面前一寸处掉落案上,紧接着甩出银针的舞姬又被李彧的长萧给打倒在地。 灼华淡淡的坐着,半点惊惶也无,水袖带起的风,微微浮动了她的发丝,两边垂下的长长流苏轻轻作响,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风流。 见此刺杀场面,大殿里顿时有些混乱起来,丈夫护着妻子,母亲护着儿女。要不是碍于皇后面前,蒋楠和蒋韵怕是要冲上来了。 突如其来的惊吓,白凤仪拨断了琴弦,面色发白,娇弱无助的挨着李彧,而李彧的眼神却半分没有回到她的身上。 大太监细声喊着护驾,皇后只是微微一皱眉,眸色沉沉的扫过殿中众人。母仪天下的泰然而沉稳尽显无疑。 铁甲的禁军快速进入大殿,将众人包围了起来,拔出长剑严阵以待。那舞姬被带到了大殿中央,一左一右镇着禁军。 同坐一排没有瞧见的也便罢了,对面的人平静下来后瞧向灼华,顿时愣住了,只见那小小女子嘴角噙笑的安坐原位,稍稍挽起袖口,掏出帕子缓缓的擦拭着被酒水泼到的袖口。 玉阶之上的某个位置,美眸中闪过恨意,然后缓缓平复,红艳的唇瓣微微的弯起。 “县主都不怕么?”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有皇后娘娘和兄长们在,元宜自是不怕的。”灼华说完深觉“近墨者黑”这句果然是有道理的,多与周恒说话,自己也有些跑偏了。 老爷子笑呵呵的捋捋长须,微微晃着头:沈家新一辈中有领头人了! 然后又皱了皱眉,颇有些可惜的叹了一声:也不知道还能在家留几年。 众人:“……”果然会说话。 宣平伯夫人瞄见灼华手腕上缠着东西,眸光一闪,“哟”了一声,似乎颇为惊讶的样子,“听说县主一尾软鞭杀敌无数,颇为厉害。今日皇后设宴,县主竟敢私带兵器进宫。县主,你可真是盛宠之下目无君上了,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我的手腕上确实一直都缠着软鞭。”灼华淡淡一笑,清风和煦,轻语道:“只是今日皇后娘娘寿诞,元宜怎敢失礼,自是解了的,只是手腕上没了东西有些不习惯,便换了一条白绫缠着。” 应夫人嘲弄道:“从前便听说县主一张巧嘴,能说服兀良哈交回封地,也是个能舌烂莲花的。白绫便不能伤人了么!” 灼华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她臂弯里鹤唳长春的披帛,“夫人臂弯里的披帛颜色甚是鲜艳,这种颜色的料子只有江南淮源坊才能产的出来,十分坚韧,一匹之价金白金。” 几位夫人看了看赵夫人的披帛,又看看自己的,然后都颇有默契的斜了她一眼。 赵大人忙呵斥了妻子又与灼华赔罪,“内子无礼了,县主恕罪。” 可惜赵夫人没听懂丈夫是在为她解围,还反问了灼华一句,“那又如何?” 玉阶之上的三公主晋怀顿时笑喷了。李彧和其他皇子含蓄些,或吃酒或握拳的挡住了嘴角笑意。三皇子和赵贵妃的面色有些难看,频频朝着赵夫人使眼色。 灼华倒是没想到三皇子的外祖母会是个“单纯”的,轻轻的笑了起来,闲和清雅。 周恒觉得跟白痴说话不必绕来绕去的,直接上手去解灼华腕上的白绫。 皇后看他一点都不顾及人家女子声誉,气的直掐眉心。 旁的人倒是无有反应,甚至远远替沈焯华捏了把汗,这么粗鲁,听说那沈家三字还是个病秧子呢! 轻轻一撕,白绫应声而裂,周恒甩了甩白绫,扔到了地上,对着赵夫人道:“你都能挽披帛,她为什么不可以缠白绫?若说白绫能伤人杀人,她元宜大不敬,今日挽了披帛的可就一个都逃不掉了。难道坚韧的料子更容易成为凶器么?你要不要撕一撕你的披帛,看看能不能这么容易撕破?” 宗夫人幽幽道:“没这心思的,自然也想不到那出去了。县主敬服娘娘,解了软鞭换了白绫有何不可呢,不过是不习惯手腕空了而已。臣妾等自是如县主一般,敬重皇后娘娘,不敢有半点不敬心思的。” 赵夫人恨恨瞪向宗夫人,面色铁青,“你不要血口喷人!” 皇后挥了挥手,阻止在吵闹下去,看向下头被压着的舞姬,问道:“何人指使?” 舞姬恨恨的盯着灼华,咬牙切齿得瞪着灼华,眼底的不敢与阴毒交织碰撞,有阴翳的光芒:“无人指使,就是我要杀她!” 灼华看着她,不解,“为何?” 舞姬忽的奋力挣扎了起来,想要挣脱禁军钳制,面目狰狞的疯狂喊道:“就是因为你,我的家人都死了!我还要因为陈家的牵连被贬成了宫里最下等的舞姬!都是因为你!” “压住她!”皇后沉着脸色问道,“你家人是谁?” 静女官垂首回道:“回娘娘话,此舞姬姓陈,是陈氏宗族人。陈家抄家后,她被贬去了乐司坊。原尚衣局的陈尚仪是她表姑母。” “陈家?”皇后瞧了眼众皇子,描的精致的眉越皱越紧。 三皇子心头一颤,人不是他安排的,分明是有人要栽赃了。可他又不能解释,顿时感到背上冷汗涔涔如坐针毡。 赵夫人立马面色灰白,她的故意为难,如今落在旁人眼里,就是赵家人今日有意要算计县主了。 “是!我就是陈氏族女!”陈氏嘶吼,声音尖锐的几乎要刺穿人的耳朵,“就是因为你沈灼华,我的父母叔伯全死了!做错事的人是陈氏主支的人,我们旁支的人却要因为你们的争斗付出代价!你还竟还能得封县主!凭什么!就因为你是定国公府的姑娘,是淑妃娘娘的侄女么!” 宣平伯到底是久经官场之人,还保佑镇定,朝对面的某个位置使去一个眼色,立马就有朝中看上去中立的官员说话了,“放肆!县主得封是因为杀敌和守城的功劳!陈氏一族胡作非为,条条罪状皆有查证,与县主娘娘何干!” “既是罪大恶极,便该受到处罚。你父辈会被杀头,便说明他们不是无辜的,陛下宽厚已经饶恕你等一条性命,而你为泄私愤,竟敢大殿杀陛下钦封的县主,实属藐视皇上!” 李彧上前几步,走到舞姬身前,睇了她一眼,沉然道:“你曾是尚衣局的女官,受到陈家牵连才贬为舞姬。你今年几何?无有二十吧?知道一般宫女要熬多少年才能成为女官?没有陈家的名头,不是陈尚仪的提拔,你又凭什么?陈家在的时候你沾了陈家的光,陈家败,你却想置身事外做个无辜的人?” 淑妃肤白貌美,仪态万千,虽三十有五,却仿佛二十多岁的样子。她坐在皇后之右,瞧了舞姬一眼,缓缓道:“元宜的功劳皆是自己挣的,与她是谁无关。陈家犯的错,自该陈家自己吞下苦果,又与旁人何干?”又瞧了皇后左侧的赵贵妃一眼,优雅一笑,“赵姐姐,您以为呢?” 赵贵妃柳眉凤眼瓜子脸,妩媚风情,看上去却并不怎么精明,灼华暗暗想着,大约是随了她母亲了。 扯了扯嘴角,赵贵妃不自然的笑了笑:“自然,县主乃大功之臣。朝中皆是陛下的臣子,为陛下效命,何有争斗一说。都是他人挑唆的……” 宣平伯一皱眉,赵贵妃立马讪讪的停住了。 赵贵妃能晋封贵妃,位于四妃之上,能在宫中屹立多年不倒,倒不是因为她多得皇帝宠爱,不是因为儿子出色,而是因为她有一个为了皇权而死在大臣手中的女儿。皇帝愧对长女,自然会对女儿的生母多加包容,多多给予封赏的。 当初先帝为妖妃迷惑,纵容妖妃与其子霍乱朝政,太子亦死于妖妃之手,为了阻止妖妃之子上位,东太后扶持了当时不得宠的庶子,就是如今的皇帝去挣。 为了能让朝臣支持皇帝,少不得权利许出去、体面尊荣给出去,以至于皇帝登基后权臣不放军权,老臣把持内阁不放政权,朝臣甚至时常越过皇帝自下了旨意下达地方。君不君臣不臣,皇家毫无皇家的尊严。 权臣为子求娶二公主,然皇帝许了大公主。 公主的下嫁便是走上死路,大公主晓得自己有去无回,只是求了皇帝多加照顾生母和幼弟。 权臣如何能忍如此拂逆。 大公主于下嫁后第三日暴毙。侥幸活下来的宫人说,公主是被驸马生生打死的。为了不让人有机会给他扣上不敬皇家的罪,更是在宗人府的人来之前一把火烧了公主府。 这时候权臣的心腹、驸马的通房一一站出来揭发指证其罪,一条谋杀皇室公主的罪定在最前头,便再无同党敢求情,权臣被夷九族。 堂堂公主,死的何其悲惨,没有尊严。可公主为了皇帝收归政权,将自己的性命舍了出去。也只有公主死在他们手里,才能使潜伏权臣身边的人有机会出来揭发。 皇帝悲痛不已,以嫡出公主的礼仪下葬。又对其生母和弟弟李怀多加封赏,处处包容。 否则,赵贵妃与李怀如何能在宫中风光十年无人能比。 蒋韵听着陈氏所说,气愤的不行,恨恨道:“陈氏犯错,受到惩罚是迟早的事。你们旁支做没做错暂且不论,说到底不是陈氏主支拖累你们的么?还不是你们陈氏要去抢北燕将士之功引起的!你杀灼华做什么?她得封县主谁不知道是因为杀敌守城,与陈氏被查抄有什么关系!查证陈氏罪证的是朝中的大臣,你怎么不去杀他们?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都是胡扯,就是因为灼华看起来柔弱些,你们就是觉得欺得过她罢!” 九皇子觉得未婚妻说的十分有道理,点头赞同,“没错!你就是欺负元宜柔弱!” 未婚夫妻一唱一和,蒋大夫人好气又好笑,只能呵斥蒋韵让她赶紧闭嘴坐下。 李彧和徐惟:“……” 姜遥和姜敏:“……” 周恒和蒋楠:“……” 灼华看着袖口上的水渍,淡淡一笑,道:“你们无辜?那北燕死去的几万将士,在你和你们陈家的眼里又算什么?你既知一人错,连坐全家甚至全族,那么你来杀我的时候可曾想过,陈家还活着的人是否遭你连累?” 陈氏尖叫挣扎,咒骂哭喊,最后又渐渐哀求。 扫过玉阶之上的贵妃赵氏和三皇子,灼华扬唇一笑,浅色的眸子闪过幽光,当然不是三皇子一派的人安排的,沾上陈氏之事太容易把自己搭进去了,赵贵妃或许不够精明,三皇子与宣平伯可是没算计的人。 今日这一出自然是有人撺掇的,却不一定是有人指使的,查是查不出什么的。 看陈氏样子大约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皇后挥手让禁军退下,使了静女官将人送去慎刑司着人审问。 为了缓和气氛,淑妃笑着看向玉阶之下,道:“听说胡尚书家的大姑娘弹的一手箜篌极佳,不若请胡大姑娘为皇后娘娘献上一曲?” 胡姑娘温婉娇羞,起身袅袅一副,目光含情瞄了一眼李彧的方向,柔柔说道:“娘娘不弃,是妾的荣幸。” 小太监们搬了箜篌上殿,空灵的音色响起,大殿中又恢复一片和谐。 蒋邵氏看着灼华目光愈发的复杂,大约就是愈喜欢便愈矛盾的意思吧! 三公主在玉阶之上再也坐不住,向皇后禀了一声,提了裙摆便奔着灼华的位置去了。蒋韵趁着母亲不注意也悄悄绕了过去。 两个直率的姑娘围着灼华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直把周恒给赶去了身后,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三公主李郯竟和姜敏瞪起了眼。姜遥与灼华扮了个鬼脸,悄眯眯的笑了起来。 蒋韵神秘兮兮的凑到灼华耳边道:“这两个人,冤家!” 第一百零一章 不知所谓 诸位妃嫔看着下头或美丽或娇俏的女郎们,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想着家族之中可有适龄的出色郎君可与之匹配。 都说元宜县主少年惊才,如今看来果真有其独特之处。在坐的女子,都是天生的大家闺秀,豪门夫人,而她,小小身板,却仿佛是天生的上位者,举手投足,无不散发这沉稳雅然的贵气。 对于位份不高、家世不够煊赫的妃嫔而言,灼华能不能生育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妻不能生总还有妾的。灼华生的美,沉稳得体,不论赵夫人的咄咄逼人还是陈氏的刺杀,都是不慌不乱,清清柔柔的样子。这真真是与旁的闺秀不一样的,大家主母便该是如此气势姿态。 最主要的是,很明显皇帝和皇后都十分看重她,若能将她娶回去,对于家族而言是十分大的助益。 “皇子们都渐渐大了,也该打算起来了。”说话的是同坐皇后左下侧的戚嫔,她轻轻一笑,眉目婉转,宛然又叹了一声,“我无有子息,一日日的过倒是没什么感觉,这样一看皇子公主们,忽的察觉自己的是老了呢!” 赵贵妃掀了掀嘴角:“妹妹年岁还不如咱们大,还叹老矣,可教咱们做姐姐的可怎么好。” “戚妹妹其实只比咱们小了五六岁,只是比咱们会保养而已。”郭德妃,位属四妃之一,容色上中,在众多妃嫔中只算得一般,胜在一身淡淡书卷气,淡雅温和。只有一女,却还能坐稳妃位,可见其本事。轻轻转了话题,好奇问道:“上回听说陛下要替三殿下选继妃,贵妃姐姐可有听说是哪家闺秀了么?” 赵贵妃扬了扬手里的绢子,“也真是无福,孩子大人一下全没了。”一想是在皇后千秋宴上,立马捂了嘴,转而道:“大抵便是长平侯府的姑娘,或者临江侯家的罢。不过我瞧着那两家的姑娘也是在平凡了些。” 郭德妃美眸微微一垂,闪过光亮,抬眸时又是静静一片:“长平侯府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姑娘公子的接连过身,确实不宜结亲。临江侯陈家倒是不错,陈夫人甚为端肃,想来教养出的女孩儿都是极为有规矩的。” 戚嫔吟吟道:“还别说,陈家夫人教导查出来的姑娘的确是极好的。陈家的嫡长女嫁了人后,那是把那风流丈夫管教的服服帖帖的,那万家公子如今也不出去胡闹了,正正经经的读起书来了。” “……这……”郭德妃眉尖轻蹙,“管着丈夫?身为女子怎可如此!” 赵贵妃原也不觉得有什么,规矩严些,大不了无趣些,若是管到丈夫头上去,那可怎么好!她的儿子堂堂亲王殿下,若是给一内宅妇人捏在手里,说出去成何体统! 戚嫔望着玉阶之下赞叹道:“众星拱月啊!县主美丽柔弱,气质雅然,果然是叫人见了就移不开眼呢!” 赵贵妃看着灼华,目中浮现出一丝异样的光芒。 戚嫔眉目精致,目光流转,瞧了赵贵妃一眼,绝美的面上笑容艳丽,缓缓悠扬道:“县主温和美丽,端庄得体,生的又是如梅清理婉约,自然是招人喜爱的。” 郭德妃吃了口酒,附和道:“县主如今正得皇上看重,沈家都宠着她,谁娶了她,都是得百利啊!若是雍郡王娶了她,便是一大助益,沈家定也会全力的支持他的。若是旁的士族娶了她啊,家族地位便是要提上一提的。怎么看,这都是块香饽饽,难怪这样多的人喜欢。” 戚嫔笑意深深,叹道:“可不是,两位姐姐可瞧瞧,雍郡王、礼王府的王孙、周家的公子、蒋家的公子还有远处些的洪家、文家,一家女百家求,便是如此了吧!” 郭德妃抚了抚养的青葱似的指:“本宫瞧着也喜欢,可惜了本宫啊没有孩儿,不然就是这小脸蛋这样可人疼,也是要挣一挣的。本宫也想有这般出色的儿媳妇。” 赵贵妃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若是李彧娶了沈灼华便是得了一大助益,沈淑妃必然风头更胜,难保会不会得封皇贵妃凌驾她之上。 她的儿子最好的人选难道不是沈灼华么!她是皇上看重的,得她做妇,陛下也能多多在意秦王,再者沈家宠爱她,拿捏住了她,便是拿捏住了沈氏一族,到时候李彧甚至淑妃在她和秦王面前,都要收敛锋芒! 即便她们得不到沈灼华的才智与沈家的支持,左右也要让旁人也得不到! 赵贵妃吃了片玉藕,慢条斯理道:“郭氏与戚氏,也有青年才俊的,两位妹妹没有皇子,也可替家族中的儿郎争取一番么!” 郭德妃柔柔一笑,“姐姐说的是,我正有此意呢!” 戚嫔娇柔一摇头道:“我戚氏一族门第不显,县主高贵,怎么都是不相配的,便不参合了,还是留给众高门去罢。” 二人在赵贵妃身后相视一笑,目光似有似无的往对面的应贤妃处看了眼,投去淡淡一笑。 皇后诞辰第二日起,灼华便闭门谢,拿着从北辽半月关到大周童鹤关的地图细细研究起来,毕竟是要具折上奏,总要事无巨细的。却不晓得外头又传的轰轰烈烈有鼻子有眼的——元宜县主又病倒了! 不过这一回倒是没能吓退想要结亲的,毕竟前头病过一回,介意的人户大约也筛下去了。 老太太最近挺忙的,几日里来了好几拨的客人,有瞧上灼华的,也有打听烺云的。老太太矜持的很,不论谁来都不叫她们兄妹出来一见,各家倒也精怪,寻了画师画了画像,塞也要把画像塞进定国公府。 老夫人如今倒是把周恒当了府里人了,常常喊了去问话,大约就是谁家的儿郎为人如何,谁家的儿郎举止谈吐如何,周恒虽常年在山上学艺,但他性子欢脱又开朗,回来这两年已经和京中大半的郎君处的十分之好。 周恒虽看着野性放纵,看人却是有些能耐的,点评起来往往是一针见血的,老太太听了几回觉得他眼光不错,于是,但凡心头有了什么人选便要问上一问。 老太太今日又喊了周恒去,这一回问的还是镇国将军家的次子。 周恒眼神动了动,漂亮的脸蛋上又浮光流转:“年纪小了些,倒也机敏,谈吐举止大方有礼,凭着家族荫封做了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虽无有去考功名,倒也算饱读诗书。” 然后一旁的焯华发现,老太太的眼神明亮起来,大约是动了心思的,可又发现某些人的眼神也在闪。 焯华以为老太太会说些什么,但几日过去也没听到什么动静,该拜见的客人没少,也没有说请了镇国公府的人来坐坐。 后来一想,也明白了,大约是因蒋家一事老太太心中有了警惕,许是想着再看看再选选。瞧瞧对方到底积不积极。 至于周恒到底闪烁个什么,焯华到底也是没有问出来的。反正,每次一开口就被拖上床去 “……” 三房风头过盛,更显五房六房冷清无人问津。六房还好些,毕竟也就一个六姑娘正当妙龄,却也还未及笄。 冯氏在院里气的直跳脚,频频去北院找晦气。可惜烺云和焯华都是冷清的性子,对她的挑衅自来是视而不见的。王氏可是答应了灼华要护着烺云的,更是要护着儿子的,因为寡居这些年总被冯氏欺负,她忍的也是够了,如今有了后盾,火力全开直把冯氏怼的面色精彩,一口气梗在心口不上不下,险些厥过去。 北院讨了个憋屈,便和女儿去外头串门啊烧香的,却又被处处拿来和三房相比,又是一番气恼,今日趁着老太太招呼客人便跑去南院闹腾。 “哦?”灼华扬扬眉,“我也是许久没见五姐姐了,既然来了,请她们进来吧!” 冯氏进门便往椅子上一坐,自己唤了丫鬟又是要茶点又是要换软垫的,颇有主人的气势。 “见过县主。”五姑娘炽华倒是行了礼,笑意盈盈的。 灼华含笑点头,叫了坐。 沈炽华,已经及笄了,容色一般,摆在京中众多贵女之中可谓普通至极了,虽腹有诗书可会欣赏的世家公子却不多,偏偏心气极高,一般的世家瞧不上,非要攀附公侯之家,还的是嫡出子才行。挑挑拣拣的同时,也被旁人挑挑拣拣。 前头瞧上了徐悦,在她这里上蹿下跳的没得到承诺,又闹着娘家去魏国公府搭线,魏国公夫人如何能看得上她,却又看着冯家颇有根基的份上无有直接拒绝,是以婚事一拖再拖,便到了如今。 冯氏东瞧西瞧了一番,皱眉问道:“怎么不见素娟和素英?” 秋水来上茶点,笑眯眯回道:“素娟和素英在耳房看着县主的补药呢!” “真是不懂事,我可是让她们来伺候县主的,怎么还偷起懒来了!熬药这种事哪个小丫头做不得。”冯氏端着茶水吹了吹,眼皮掀了掀,瞟了灼华一眼,对秋水重重一哼:“你去把她们叫过来,我好说道说道她们。” 秋水端着托盘微微一福身:“既是五太太送来的人,怎好累着,左右县主跟前也无有什么事儿,奴婢几个伺候着也便足够了。县主的补药自是要仔细的,若不是贴心的人还不敢交代了。” 冯氏重重一盒茶杯盖子,沉着脸叫了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叫你去做什么做就是,什么身份在主子面前多话!好歹也跟了县主七八年了,竟是如此没规矩,下贱东西就是下贱东西,给了脸面还是登不上台面的!” 秋水也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了,面对冯氏的叫嚣,依旧笑眯眯的。 灼华淡淡的看了冯氏一眼,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使了眼色让秋水出去,转而望向外头,无有言语。 这便是在讽刺灼华没规矩了,端着县主的身份不与她行礼。更是在说,即便得封县主,在沈家还是她也不过是个小辈,在长辈面前便是的忍着敬着的。 冯氏瞧她不说话,还以为灼华怕了她了,伸手狠狠掐了秋水一把,“还不去,贱蹄子!县主身边的都是什么不知规矩的东西,赶紧打发了出去。是素娟和素英不得用么,还是县主瞧不上我们庶房的人呢!” 炽华吃了口茶,笑着看着灼华,道:“怎么会呢,不过是县主身边的这几个丫头的老子娘在府里有些脸面,都是老家仆了么,一辈子伺候着主子,总要给点脸面的。” 沈炽华这几年里只见过灼华几次,且都是略略说了几句话,对她不甚了解,但观她说话行事到颇为沉稳,是以沈炽华还不敢对此人太早下了定论,以防载在她的手里。 “在县主眼里我们五房的人还不如那些个老仆人了?”冯氏蹭的站了起来,眯着眼,唇齿刻薄道:“你说吧,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五房还是瞧不起我冯家!” 一唱一和,真是精彩的恨呢!这个五姐姐,惯会的就是不动声色的挑拨,可真是与前世一个样子呢! “五婶可是说笑了。” 灼华浅褐色的眸子缓缓扫过炽华的脸。炽华扬眉浅笑的回望过去,但见灼华那深邃微冷的眸子顿时心头一跳,竟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忙是撇开脸去。 心下更是确认,这个人不简单。 “既是送给县主的人,县主愿意拨给什么差事,自由县主做主,五太太可别尊卑不分!”春桃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有着老太太的情面在,说话自也是比旁的丫鬟有分量些的。 “哟,果然了,老太太跟前的人果然是气派,便是能在七丫头身边伺候的,我的人就智能在耳房待着。” 冯氏拔尖了嗓子,最近在北院受够了窝囊气,更是在外头被讽刺的狠了,眼瞧着老太太这会子没得功夫过来,灼华一人势单力孤,反正无有外人听到,只要她不动手,她的丫鬟再有好功夫还能打她不成?出了这个门她不认这些话,沈灼华还能硬载给她么! 左右从她这里讨不到什么好处,还不如撕破了脸皮来的痛快! 如此想着,便是越骂越起劲了,“我告诉你,素娟和素养你就是不愿意用你也得给我用着,要敢给她们苦头吃,我也有的是法子叫你名声坏尽。跟我摆架子,你算什么东西!” “母亲,不可胡说的,七妹妹是陛下钦封的县主!”炽华一脸着急的样子,似乎在劝着,可细一听更似在火上浇油,“便是宫里的贵人见了妹妹,也是要客客气气的。” 冯氏指着灼华,尖声骂道,“县主,什么狗屁县主,这是定国公府,我是你长辈,跟我论身份。死了娘的嫡女,高贵个什么劲儿,呸!下贱东西。” 炽华一脸震惊又尴尬的样子,忙是站起来一边跟着灼华赔礼道歉,一边拦住母亲的破口大骂。 “你这个七妹妹的好心肠都给了那些个烂东西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她倒是管的高兴了,六房的九丫头还得了头面,你的婚事不过叫她张张嘴,千推万阻的,她哪里把你当成她姐姐了!”冯氏越骂越顺口,“告诉你,炽华嫁不顺心,你就是公主,我也让你议不成亲事!” 沈炽华看了灼华一眼,微微红了眼眶,好似被伤了感情一般,鼻音重重的可怜至极,“母亲,县主也没说不帮!咱们可是一家子,哪有什么见外的话,叫旁人听去了可不就要起误会了!” “误会?倒也不用谁来学舌,本宫听的十分明白!小小庶房出来的下贱东西,也敢在县主面前如此放肆,看来沈太太和沈姑娘是完全没把我皇家威严摆在眼里了!” 第一百零二章 送人头 本宫? 冯氏和炽华一惊,一回头就看着三个贵女贵妇人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阴沉的看着她们母女。 “殿下。”灼华起身福身一礼,然后淡淡一笑,扫过冯氏母女,哦,忘了告诉她们,今日三公主要来玩耍的。 沈炽华一看灼华的眼神立马晓得,自己和母亲是跳进了她的套子里了。 三公主李郯,号晋怀,是皇后娘娘膝下娇养大的!她是知道的,最是刁蛮任性,被她盯上,再在外头胡说上一番,别说魏国公府了,怕是旁的人家也不敢要她了! 冯氏顿时吓得膝盖发软,拉着炽华跪拜行礼。 李郯阴着脸在上首坐下,一派贵气,慵懒的抚了抚瞄了花样的指甲:“五太太说的话,本宫会一字不漏的回禀陛下,也让陛下断一断,到底是县主为大,还是你这个庶房的狗屁倒灶的庶房婶子为大!沈五爷连个官身都没有,倒不知你们哪里来的底气敢和县主叫嚣,恩?” 冯氏抬眼瞧三公主,一见她面色愠怒,吓得赶紧磕头求饶,“妾不敢,都是胡说八道的糊涂话!公主恕罪!妾身怎敢对陛下有半分不敬。灼华啊,你给五婶说句话啊……” 灼华看了李郯一眼,似要说话,却被挥手打断。 冷然道:“沈太太、沈姑娘,县主的名声坏不坏的她都是县主,自有皇帝为她做主,倒是这位沈姑娘,你可想好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坏了名声还能不能有个好前程。” 三公主容色倾城,眉目极致精致,虽平日里活泼直率了些,可到底是皇家出来的,威势浑然于身,要震慑冯氏母女绰绰有余。 “公主恕罪!县主恕罪!”炽华深深伏地,内心无比惶恐,若是面对一般世家女便罢了,她自有话可去辩驳,可三公主即认定沈灼华受委屈,如何还会听她这个庶房女的,“县主温柔敦厚,怎会有人舍得坏她的名声。” 她悔的很,这段日子受尽了挤兑,处处被人拿着和沈灼华相比,今日才昏了头了居然跟着母亲出来找她的晦气。 三公主懒得听她说话,呵斥了一声“滚”! 冯氏带着炽华落荒而逃,灼华使了个眼色,倚楼悄悄跟了出去,然后不一会儿就听到外头喊了起来:五姑娘和五太太落水了! 李郯嗤笑了声,回眸道:“你们定国公府也忒精彩了些,一小小庶房出来的也敢跟你这般无礼!对父皇钦封的县主也敢脸不是脸的、鼻子不是鼻子的,他们这是藐视皇权,我回宫定要回禀父皇的,狠狠惩治她们一番!” “倒也不用,有公主凤架撑腰,想来短时里他们也能消停了。”灼华引了李郯、蒋韵还有宋文倩到右次间,秋水长天换了新的茶水上来,“公主常来瞧我,她们岂敢再来寻事儿。” “就你好性儿,换做是我,一定狠狠赏她们一顿鞭子解恨。”蒋韵拍拍她的手,道,“都晓得你得封县主风光,居然连个没有官职的庶房也敢对你如此!太可恨了!” “这世间有人清楚自己的身份,自也有人胡搅蛮缠不知所谓的。”瞧她们两满眼的疼惜之色,灼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上去真的很柔弱了,笑道,“只怪我太招人稀罕了,她们眼红了。” “到不想灼华也是个脸皮颇厚的。”李郯嘻嘻哈哈了一番,转眼又看向宋文倩,“你这成婚都一年了,怎的也不见有动静?” 宋文倩梳着妇人发髻,衣饰稍显素雅,但头上的那支羊脂玉的簪子一看便不是凡品,可见左都督看中。 灼华仔细瞧着她,倒是改变甚多,许是和蒋韵、三公主这样的直爽性子待的久了,也许是走出了丧母之痛,清冷少了许多,眼底多了几分灵动。 宋文倩没料到三公主会有此一问,又见大伙儿都盯着自己的肚子,微微红了面色,“我是热孝成婚,还是要守孝的,这一年都、都是分房的。” 三公主张张嘴,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层的,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的问道:“那得守多久?不会分房分三年吧?” 灼华看她面上都要滴出血来,伸手推了一碟子蜜饯到三公主面前:“只一年便可了。” 蒋韵嘿嘿一笑,竖起一根手指在大伙儿面前晃了一圈,“这个月便满一年了呀!” “那可要加紧了,左都督都快三十了罢?可别到时候小儿子成婚,旁人以为是孙子成婚了!”李郯朝着宋文倩挤眉弄眼的又道,“都督乃行伍之人,气血方刚,娇妻在家中坐,却是看得吃不得,怕是要憋坏了!” 宋文倩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晃了晃,耳坠轻晃了一抹润泽在脸上,粉面更是嫣红了:“……” “……”灼华真是不大明白,堂堂公主殿下张口竟是如此直白,宫里嬷嬷教的规矩也跑到狗肚子去了么?灼华轻轻转了话题,看向蒋韵道,“你上半年也及笄了,婚期定在何时?” 李郯吃了可梅子,酸的满口的口水:“原是定在明年开春的,但是九哥等不及啊,生生提前了三个月,就在下个月底。”又推了推蒋韵,“你今日不就是来送请柬的么?” 身边的侍女从袖中取了请柬送到灼华手中。 “别胡说!”蒋韵眉目含羞,推了李郯一记,“东宫太后身子不是很好,陛下便叫我们早些成婚,算是冲喜了。” 灼华接过请柬,翻开一看,婚期正是十一月二十二。 蒋韵朝灼华眨眨眼,亲热道:“老太太那处应该会是我母亲去送的,为表咱们的情意,我可是单独给你送来的一份儿!” “阿韵的喜酒,我定是要去吃的。”屋外的晴线斜斜透进来,落在美丽的姑娘们身上,有柔婉明丽的光晕流转,灼华笑道,“还得备一份厚厚添妆才行。正好,文倩过了孝,也能一同送你出门了。” 李郯不服气了,拨弄着鬓边的流苏清脆作响,摇曳了娇俏的光泽:“你怎么不给我送请柬呢?” 蒋韵白她一眼,端了茶盏吃了口,唇齿清冽:“我是要嫁给你哥,你哥,给你请柬算什么?你还打算先来我家看我出门,再赶去沐王府接我进门?” 李郯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有什么不可以的,到时候花轿得在皇城绕一圈,我就可以先回沐王府。”嘿嘿一笑,“在洞房等着你!” 蒋韵龇牙咧嘴的挥了挥拳,“你敢闹,就等着你成婚的时候,看我怎么回报你。” 灼华瞧着她们斗嘴,只觉得年少青春正当时,忽觉得魂魄的年岁也变得娇俏起来:“这样正好,阿韵可多赚一分添妆了。” 蒋韵哈哈一笑,“好有道理!原来我这么会持家。”觑了李郯一眼,得意道:“待会儿自己跟我回去拿请柬。” “你给我送进宫来!请人吃喜酒还得自己去拿请柬,没听说过好嘛?来来来,你们家的倚楼和听风呢?”李郯是个坐不住的,自打晓得她身边有两个高手,但凡碰见总要缠着她们过招的。“还是跟她们打有意思,在宫里居然连侍卫长都打不过我,太欺负人了,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欺骗我!” 蒋韵跃跃欲试,跟着起身,兴奋道:“灼华,我先去找你们家千户们玩一会儿,待会儿你再教我舞鞭子呀!” 待两人出去,宋文倩便急着追问,“我身有孝,皇后千秋也不可进宫,后来听官人说起才晓得那日还有刺杀,你可仔细想过了,可会是哪一方想对你动手?我倒没想着太多,只是官人与我分析,大约也晓得一些了。你借着应家除掉了苏仲垣,又引抢功一事拔掉了秦王的钱袋子,这应家、赵家及其身后势力庞大,还有那苏家、苏嫔,怕是都见不得你如此不风光的。” “放心。”灼华轻轻一笑,果然京中的人心思都是透亮的,“我若当真好对付,如何能活到现在?那个陈氏女,大约是被人挑拨的,没什么继续追查的必要。应家、赵家,也不难应付,不必为我担忧。”又问道,“他待你好嘛?” 宋文倩点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笑了笑,目光明亮道:“官人待我极好。” “大人家中有嫡子,可有与你为难?”灼华是听说过的,嫡子对继母大都怀有敌意,洪家的大公子都六岁了,最是小心思烦乱的时候,稍有那不怀好意的人挑唆,继母哪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说起继子,宋文倩眸色温和而怜爱,“便是为了他,我才应的这门婚事。他失了母亲,官人又常年在外,他被养在叔叔家中,孤单又敏感,成婚前我与他见过几次,也肯信我,与我倒是比官人更亲近些。” 竟还有这样的操作? 灼华为她高兴,笑道:“否极泰来,甚好。” “到是你与表哥,你有什么想法?”宋文倩还是问了出来,眉心有担忧的沟壑,“舅母的心思也不难猜,你受过伤,身子自会弱一些,如今外头又传的夸大,怕是会担忧子嗣之事。可我也知道表哥的,他断不会为了这个放弃的。” 自是晓得宋文倩的好意的,若非真心关心她,也不会拿这样尴尬的话题来说,灼华浅淡一笑,指润白的指尖在晴线里轻轻一划,勾起尘埃急急飞扬:“文倩,你都猜到了,他如何猜不到呢?” 宋文倩无言。他知道,事情无有进展,他不知道,那边更无可能有进展了:“表哥、很善良,可他骨子里多了文人的懦弱。” 武将的杀伐决断自是读书人不可比的,灼华望了眼庭院里的飒飒英姿,眉目舒展而坦然道:“顺其自然吧!左右我还小,他却已将十七了,到底该如何,很快就有结果了。” 蒋邵氏不会让这段没有结果的事情耗太久的,如今温着不说话便是想让她看明白,由她出口断了蒋楠的念想。可她凭什么呢?被嫌弃,还得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么?若真去说什么,反倒让蒋楠觉得她是在催他有所行动了。 那就这样罢,不见蒋楠,想来他也该明白了。待明年过了殿试,众家必会上门攀亲,蒋邵氏便不会再等着错过好亲事了。 第二日,关于定国公府五房太太和嫡女嚣张欺辱县主的消息一时间铺天盖地而来,茶馆酒肆里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番有说书先生精彩呈现,冯氏和炽华躲在院子里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 然后隐约间人听说,魏国公府与冯家家的来往也淡了。冯氏气的砸了屋里的陈设,炽华又三日没有进食。 因为秋水被冯氏捏了个大乌青,她老子娘心里便盯上了五房,到底是积年的老仆,在府里也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没几日便听秋水来传话,“昨日五姑娘身边的女使在外头和一采买的宫女搭了话。” 灼华拿了个绷子在练习刺绣,没有一针是顺着她的预期而走:“然后?” 秋水笑眯眯,越发学会了长天的狗腿,“县主真聪明,然后,那女使又悄悄寻了素英,还塞了好些银锭子给她。” 灼华笑了笑,漫不经心道:“那两个丫头不是老要往我的屋子里凑么,明日我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你们自己机灵点,寻了由头离正房远些,给她们机会,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长天个子小,便在塌下的密格里躲着,透着缝儿瞧瞧她到底动了什么东西。” 长天摩拳擦掌,“若是叫她发现我了,我是不是可以揍她一顿?” “可以的,只要不打死就行。”灼华撩了她的衣袖,看着秋水胳膊上的乌青,“解气没?” 秋水表示,“最好能给我捏回来。” 灼华笑的闲和如风:“待事平了,交给你处置。” 没过几日,五老爷的外室登了门,很简单的一句话,直把五房炸开了锅:婢妾怀了五爷的孩子。已然三个月了。 冯氏嚣张惯了,就要使人发卖了那美人。 美人淡淡的看了冯氏一眼,抚着肚子幽幽道:“我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子,不是你们定国公府的家奴,还由不得你来打杀发卖。” 冯氏恨道:“外头养着的,谁知道你肚子是不是哪里来的野种!” 美人淡淡一笑,又朝五老爷投去秋波一枚,“太太有所不知,外头的宅子里都是爷买来的丫鬟,身契妾身可一张没拿,都叫老爷管着的,老爷是主子,那些人还能包庇妾身私会旁人不成?” 沈五爷早被美人勾了魂,又是哭又是求的,请老太太留下美妾和孩子。 国公夫人为表对庶房血脉的看重,做主抬了美人为良妾。 五房的后院一时间是鸡飞狗跳,冯氏惯会装痴扮粗俗,视规矩礼节为无物,但那美人却也是个人精,无有外人的时候总能让冯氏在衣服遮着的地方挂一身的彩,但凡察觉外人出现,必是柔柔弱弱摇摇欲坠的,一副受尽欺辱的可怜样子。 沈五爷偏宠妾室,对发妻动辄叱骂。 冯氏回娘家哭诉,娘家人来撑腰,结果也不知道怎么搞得,美人的孩子被冯家家大舅爷给撞没了,当时在场的便有冯氏和炽华。 美人哭闹着要告官,沈五爷直接把冯氏和炽华一脚从屋子里踹了出去,要不是几个儿子求情,怕是要休妻了。冯家舅爷撞没了美人的孩子,那是众目睽睽推脱不掉的,冯家自知理亏,给那美人又是送银子又是送田产的,好不容易事情才平息下来。 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议亲什么的彻底就黄了。 茶馆酒肆里的那几个说书先生仿佛住在了定国公府的侧院里,莫说是动作细节了,便是心理活动也给你说的格外生动,把五房的精彩渲染的甚嚣尘上,赚的是盆满钵满的。便是宫里的贵人们都是略有耳闻。 李郯在一茶肆听完说书,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瞧了元宜县主了?她那日是不是就是等着自己去帮她摘人头啊?“女将军,果然不同凡响!” 灼华坐在廊下幽幽喝着茶,“何苦非要和我作对呢!” 秋水长天和春桃春晓:“……” 倚楼听风:“……” 第一百零三章 算计 转眼冬月到来,气候到真是不如北燕寒冷,空气却更多了一份湿黏黏的感觉。 老先生开出的补药一碗接一碗的灌下去,灼华虽偶有咳嗽却也算的康健,只是改不了苍白的面色,看起来总是柔柔弱弱的样子,好在气质使然,瞧着也不见可怜。 老太太怕她出门会遇上危险,便不叫她去上香什么的。每日闷在府里倒也不无趣,今日李郯她们来,一群姑娘在院子里舞剑,潇洒飘逸。明日姜家兄弟来,写写画画剖析应家和赵家在朝中势力。再不然还有周恒与焯华,说话打趣,倒也热热闹闹的。 初九的时候清河崔家来了人,说是主支的大舅公一家子,即老太太嫡亲大哥家。 一来,说是数年没见着亲妹妹了,来看看。 二来,沐王李勉成婚崔家也要派人来贺一贺的。崔老太爷是先帝朝时致仕的阁老,今上做太子时也曾受过他辅佐。如今老太爷已经是八十有余,自然是走不了那么远来京里了,便叫刚刚荣休的长子代行。 为何要来一家子?那便是其三了,因为,崔家想和沈家再结秦晋之好。 老太太使了女使去各院把人都叫来拜见。 长天拿着赤金长流苏的凤尾簪在灼华的发间比划了一下,觉得甚好,贵气雅致的很。 灼华摇头,“换了那对梅花细流苏的青玉簪。” 秋水找出梅花簪替灼华戴上:“来了许多的表公子和表姑娘,哪个不是娇俏标致的,何必与客人抢风采,咱们县主天生丽质,气质使然,便是半点不修饰也是极好看的。” 灼华看着镜中影像,清雅温和,半点不显出挑,轻轻一笑,起身出门。 缓步绕过游廊和花园到了正院,瞧着灼华行来,门口的丫鬟便向里头通报,“县主到了。” 丫鬟挑开厚帘子,迎了灼华进屋,屋子里烧着炭火,烘着供在桌上的花卉,竟是温暖如春,抬眼一瞧,乌泱泱一屋子的少年少女,灼华心道:好大的阵仗! 真是什么型什么款的都有,娇俏的、楚楚可怜的、英姿飒爽的,文质彬彬的、温柔和煦的、疏朗俊俏的,反正个个都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 这是广撒网、个个捕捞的意思吗? 正中上首坐着老太太和大舅婆。左侧下来是世子夫人、冯氏、王氏、童氏,右侧下来应当是崔家的媳妇们了。 两家的姑娘公子站在各自长辈的身后,面带得体的笑意。三房的儿女则在老太太和世子夫人孟氏身侧站着。 右侧第一个位置的贵妇人正与老太太说笑,约莫四十的年岁,五官虽平凡了些,胜在一双灵气的眼睛,仿佛娇俏新妇的眼睛,灼华想着,大约她的人生是幸福的,所以眼睛保留住了她年轻时的灵动光彩。 她最先瞧向了灼华,眼睛亮了一下,起身过来拉起灼华的手,细细打量起来,不住赞道:“这便是咱们的七侄女儿了吧!真是生的一副好模样,便跟画里头走出来的一般。” 老太太哈哈一笑,指着灼华道:“就是这小魔星,调皮捣蛋的很。” 认准了人,崔家那边的小辈都起身行礼,“县主大安。” 灼华颔首回礼,温柔浅笑。 老太太招手让灼华过去,又与她介绍客人,先是同在上首坐着的贵妇人,“这是你大舅婆。方才与你说话的,是你大舅母,接下去是三房的舅母、四房的舅母。” 灼华屈膝行礼,一一见过。 众人见她群裾微动,规矩严整,身姿清清,雅然又温和,心下不免多了几分好感。 人都齐了,老太太又是一长通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介绍给两边认识,灼华听的朦胧,大约都是没记住的。 崔大夫人拉着灼华问了“喜欢吃什么”“做些什么打发时辰”,灼华柔声缓语的都一一答了。崔大夫人瞧着喜欢,摘了腕间墨玉镯子戴到灼华的腕上。 灼华福身谢过,玉环伶仃清脆:“长者赐不敢辞,多谢大舅婆。” 瞧着灼华言行举止优雅贵气,一旁的崔大奶奶露出满意之色。 冯氏吃着茶,一瞧那对墨玉的镯子如此稀罕,眼睛瞪得老大,皮笑肉不笑道:“到底是县主面子大,咱们庶房出来的哪能的舅夫人这样的好东西。” 崔家的公子姑娘们都惊呆了,虽说各家嫡庶之间总会有些明枪暗箭的,却还从未见过在客人面前这般失礼的,竟还开口要东西,哪有半点大家世族的气派。 老太太面色不变,眼神扫过冯氏,含了警告。 冯氏瞥了瞥嘴角,一脸讪讪。 灼华立在老太太身侧,缓缓看过去,朝着炽华淡淡一笑,眼底一闪而逝的阴冷。 沈炽华心头一跳,忙是不着痕迹的拉了一把冯氏,冯氏或许不明白,可时沈炽华却大约也能猜到几分,五房最近的鸡飞狗跳定是与灼华有关的,不是她本人,也是她身后的人。她们给她塞人,她们便以牙还牙的给她们房里塞人。 冯氏恨的牙根样样,真想撕碎了她的脸,给她扮柔弱,又引了三公主吓唬她们,在外头编故事让旁人笑话她们,魏国公府如今别说见她们了,便是冯家人去也避而不见了!都是这个小贱人害的! 世子夫人孟氏打圆场道:“有,都有,都在我那里,稍等些时候给各院各房都送过去。” 崔大夫人笑眯眯的看过二人,精明的眼中闪过一笑。 崔大奶奶唤了身后的公子出来,“慎阙,来,给姑祖母磕头,见过县主。” 方才已经拜见过了,如今再单独喊出来行礼,目的一眼可见。 灼华看过去,之间那少年郎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五官立体俊秀,笑容十分爽朗,一双眼睛与崔大奶奶十分想象,清澈而深邃,可见是个爽朗的性子。 崔慎阙笑容明快的站了出来,刘妈妈递上蒲团,微微一撩袍子跪下便拜,“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福寿康宁。” 老太太笑呵呵的递上一只菡萏色的荷包,“好孩子,起来吧!” 崔慎阙起身双手接过,朗朗谢过,转身看向灼华,只见眼前的姑娘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身姿高挑,纤细清瘦,一身杨柳色的襦裙,清嫩雅致,簪一对梅花簪,长长的流苏垂至肩膀,回首间微微晃动,婉约温柔。五官颇为精致,下巴小巧,面色微有苍白,唇瓣柔软而血色淡淡,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一双眼睛生的极好,眸色浅浅的,虽显得有些清冷却叫人觉着沉稳。 这让他想起了冬日的梅花,小巧淡雅,香味优雅。不惊艳,可奇怪的是,只消她轻巧一站,一股独属于她的魅力便缓缓的绽放,叫人移不开目光。 崔慎阙扬唇一笑,与灼华拱手一礼,“妹妹好。” “表哥安好。”灼华娉婷回礼。 老太太笑呵呵的看着崔慎阙,与崔大夫人道:“嫂子好福气,孩儿们个顶个儿的丰神俊秀,哪像我家这些个,也不知像了谁,个个都是寡言少语的。” 灼华看着老太太似乎挺喜欢这个崔公子的,那笑意颇为熟悉啊,当初见着蒋楠时,可不就是这样的表情么? 心中幽幽一叹:长大了,可以不用装可爱装天真了,可烦心的麻烦事却也愈发的多了。 崔大夫人拉着老太太的手,眼睛笑的眯成了线,“烺哥儿与煴哥儿明年可都要殿试了吧?这样的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冯氏不甘寂寞,得意的扬了扬脸,大声道:“何止,咱们五房的嫡出哥儿可是个个有功名的。” 沈炽华柔柔一笑,又不着痕迹的踢了一下冯氏的椅子,含笑得体道:“母亲,可没您这般自夸的。” 崔大奶奶瞧了瞧炽华,笑了笑,扣在发鬓一侧的华胜下坠着一寸米珠流苏,随着她微微侧首的动作轻轻晃动,客气道:“这是五姑娘了罢,我可是听说了,沈家的五姑娘可是才女呢!” “不过是各家夫人姑娘看得起。”沈炽华的提醒让冯氏顿了顿,可一瞧灼华一脸淡淡就心头窝火,似笑非笑的瞟过灼华,“但也确实比那些只会舞刀弄剑甩鞭子的人强多了。” 这么明显讽刺谁听不明白,崔家人纷纷皱眉,他们虽不了解灼华,可冯氏拿皇帝钦封的县主讽刺,可见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了。真真是小家子气。 老太太沉了沉脸,正待说话,熺微却先开了口,脆生生道:“舞刀弄剑甩鞭子有什么不好,强身健体,还能杀敌保护家人呢!” 王氏垂足端坐,裙踞在组边垂下温顺而优雅的弧度,轻道:“微姐儿说的是,若无县主才智英勇,北燕的百姓大约还得多吃战争的苦了。陛下都赞赏县主,舞刀弄剑的、可见也是值得推崇的。” 老太太招招手,把熺微揽在怀里,捻了颗果子给她,眼皮掀了掀,瞟过冯氏母女,不咸不淡道:“女孩子能识得几个字便可以了,没得掉进书袋子里,清高自傲的忘了自己是谁。” 冯氏瞧着客人在,老太太不能说什么重话,便出言讥讽几句解解气,哪晓得老太太竟这般偏心,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讽刺炽华,一时间一口气又梗在了心口,不上不下,面色生生憋成了绛紫色。 沈炽华却也是个深沉的,并未因此显露了不快,只是尴尬的垂下眸子,睫毛微微抖动,略显委屈。 崔大奶奶八面玲珑,寻了沈炽华来一通见面三问——“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喜欢什么花样子”,也算揭过了尴尬气氛。 崔大夫人又喊了崔家的小辈们出来磕头,不着痕迹的将崔慎阙拉到了自己身边,让他和灼华站在一处。那崔家公子也是个有眼力的,侧着身不停的找话与灼华说,他是个开朗的性子,说话轻快不轻浮,上来便是一句“妹妹今日安否?会否觉着乏累?” 然后,“妹妹与我说说北燕风光。”“妹妹与我说话战场何等模样。”“妹妹……”总是很会找话说。 一通说下来,灼华忽的发觉自己竟与不熟悉的人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却无有半点尴尬,看他或惊讶或了然或悲伤,表情十分丰富,也无有半分夸张,一双眸子闪闪发亮,似乎对于她的话十足十的感兴趣,不得不说这个崔家公子的确是招人喜爱。 崔慎阙听着她说话,温柔轻缓,眉目轻柔,波澜壮阔的金戈铁马在她嘴里出来竟是淡淡然的样子,可见其心性之坚韧,心态之坚强。心下不免生了几分钦佩:“妹妹果真非是寻常闺阁,叫人心生仰慕。” 玉色流苏清隽的光泽游曳在她的面上,灼华垂眸一笑:“……”她又不是瞎子,他眼里要是能找出“仰慕”之意,那就奇了怪了! 见少女儿郎聊的颇为投契,两位老太太相视一笑。 老太太使人在次间弄了茶点果子,叫小辈们自己去玩耍熟悉。 鉴于冯氏失礼的做派,崔家的小辈们都不大愿意与沈炽华说话。冯氏在正屋也是几次想插话却都插不上。讪讪无语,便寻了接口带着女儿先走了。 回到院子,沈炽华冷下了脸:“母亲也太沉不住气了!何苦在口舌上与她为难。” “我就瞧不上那小贱人如此得意!”冯氏恨恨的在塌上坐下,手中的帕子搅成了团,“那老太婆偏心也偏的没边儿了,什么好的都要先给沈灼华留着!说的好听有战功,呸,跟一群男人混在军营里,怕不是个军妓子!” “母亲!”沈炽华听她越说越离谱,大声打断,起身关上了屋门,叱道:“现在整个定国公府哪里还有干净的地方,母亲说话也要收敛着点。” 冯氏猛一拍桌子,起身打开门扯着嗓子就喊:“怕什么!还怕她来杀我不成?” 沈炽华掐掐眉心,冷声道:“母亲可别忘了,咱们给她不过塞了两个奴婢,她却能将女人塞到父亲的怀里去的。父亲如今叫那贱人迷了心窍,若是再吹出什么枕头风,吃亏的只会咱们。母亲若想让她再使阴招折腾咱们,就尽管闹吧!” 父亲身无官职,五房处劣势,母亲横冲蛮撞的性格在这个府里,其实并不是完全都是坏事,她要给各方各院塞人,管你拒绝还是答应,胡搅蛮缠的也要把人留下。 老太太此人清高自傲惯来不屑与旁人纠缠计较,是以但凡嫡房有的好东西庶房也会有。世子夫人想要过继子嗣,母亲哭闹上吊的在世子房里闹,最后也能把兄长搬去了世子的院子里。便是四房的王氏出身比母亲高又如何,这些年还不是照样被母亲打压的抬不起头来。 可如今遇到沈灼华,此人心机深沉,表面一派淡然心思却是恶毒的很,竟然想得出来暗地里给叔辈送妾室,简直不要脸!偏她装的柔柔弱弱的样子,又那么多人护着她,这样一来母亲的厉害性子便是让她们处处吃亏受限。 沈炽华眯了眯眼,眉心阴翳翳的:“母亲,论心机谋算或许咱们不输她,可家里老太太和四房的护着她,外头还有姜家人帮着她,如今还有个不好惹的三公主,什么好的都叫她占了。再招惹了她,吃亏的只会是咱们。” 冯氏站在门口恨的牙根痒痒,最后还是“碰”的甩上了门,夺了桌上的被子砸了出去,眼角突突的跳着:“难道就这样看着她得意不成!” 沈炽华盯着冯氏手中的帕子,笑了笑,平凡的面庞上闪过一抹一样的光彩,“母亲,再忍忍,用不了多久了,她定会从这个家里消失!她手里有人脉有势力,咱们难道就不能借力打力么!” 冯氏一听眼中放光,“你有法子?” 沈炽华缓缓弯了嘴角,得意的神色里有绵绵不尽的怨毒:“自是有的,京里头想要她命的人多的是。还要多谢她在外头散播谣言呢!” 否则宫里的人如何会寻上门来与她合作?便是这一次搬不倒她,还有赵家、应家呢!她总有办法利用她们的手除掉沈灼华的! 凭什么,她要因为沈灼华的风头而遭受旁人的讽刺。 冯氏面目狰狞道:“可不能便宜了她!” “放心吧母亲,总要将她加诸在我们身上的,连本带利的还给她!老太太不是想让她攀高枝儿么。”沈炽华冷冷一笑,“她们会如愿以偿的!” 沈灼华毁了她和魏国公府的婚事,让她名声尽毁,她也要沈灼华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县主,呵,倒要看看到时候这个身份还能给她到来什么荣光! 冯氏叫道:“高枝儿?那岂不是叫她更得意了?” “那得看怎么嫁了。”沈炽华到了被茶水推到冯氏面前,“若是明媒正娶,自然风光。若是未有媒妁也无聘书便有苟且,又闹得人尽皆知呢?她还要怎么得意?” “好!她不是县主么,不是引人注目么!”冯氏咬牙切齿道,“叫所有人都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忽的她又笑起来,“倒是后咱们在放点风声出去,巾帼英雄可就成人尽可夫的军妓子了!” “母亲近日便少出去了,热闹都是他们的,咱们没必要去参合。这会子那些人对沈灼华多高看,到时候只会加倍的失望嫌恶鄙夷。”沈炽华的手指拨弄着茶杯,笑意朔风如刀,“任她再会装模作样,到时候众目睽睽,看她如何狡辩!” 冯氏哼了哼,“干嘛不出去,我就盯着老太婆,看见好的我定也是要弄一份儿来的,崔家什么人户,拿出来丛刃的定是顶好的东西。弄来了,给你做嫁妆,干什么便宜了那些个小贱人!” 第一百零四章 所谓情心 冬日的阳光温暖微金,穿过大片大片的红梅,有阴晴不定的光晕,远远瞧着,仿佛整片天空也染上了醉人的迷红。 院子里一片平静。 让倚楼听风守在门口,灼华打开密阁让长天出来:“怎么样?” “这个密格也忒小了些,蜷缩的我浑身都在痛,要不是姑娘回来拽我一把,我自己都出不来。”长天敲着酸痛的胳膊,又抱着脖子扭了两圈:“进来的素娟,一直在翻东西,看不出来她要找什么,最后翻的是衣橱和箱笼,倒是什么都没拿,就出去了。” 秋水去查看了衣橱,里头的衣衫还是很整齐的,似乎没有被动过。隔板上搁着一只长方形描的十分精致的锦盒,打开数了数,“帕子没少,但是被动过,这条……”指了指中间的一条帕子说道,“与我折叠的方法一样,但摆放的方向不同。” “果然啊!”灼华淡淡一笑,开始动了就好,“这个苏嫔倒是颇为沉得住气。” “上回进宫,姑娘用的便是绣兰花的帕子。这苏嫔倒是谨慎,还收买了姑娘院子的人做确认呢!”长天哼了哼,“幸亏徐世子发现的早,咱们能早早的防备着,不然真是要吃亏了。” 秋水担忧道:“可姑娘的帕子是怎么被拿走的?咱们收拾姑娘的东西,竟也没发觉。” 长天思忖了片刻,“大约当初有什么特别特殊的理由,便是当面拿走也不会叫咱们怀疑,是以后来即便你们小心收拾,也不曾怀疑它的去处。” “吐血。”秋水眸色忽的一亮,“姑娘中毒那回。” 灼华无有记忆,当初难受的整个人都是天旋地转的,哪里会有那些细枝末节的记忆。 长天惊道:“或许真是的,姑娘吐血拿了帕子擦拭,污了便扔到一边,因为是在老太太处也没想着会被人拿走。也有可能是姑娘昏睡那几日苏氏拿走的。那几日姑娘吃药总是吐,一顿要用掉的帕子不知几条,夹杂着带走一条也不是难事。” 秋水摇头,“不会,那几日的帕子我都是亲自清洗,一条条归置,而且大都用的都是咱们的帕子,苏氏接触不到的。” 倒是徐悦说曾见她用过,所以才认出来的,那大约便是中毒那一回了。 “罢了,往后注意便是。好在徐悦及时帮我拿回来了。”灼华相信经此一事,这几个丫头会更加小心的,“那个手上有胎记的丫鬟,盯住了,待事情结束,了解了她。” 一句话,结束一个人的姓名。 这还是灼华第一次说出这么冷漠的话来,丫头们却一点都不觉得她冷血,对背叛主子的人,给她全尸已经是恩典了!若姑娘的帕子真的落到了苏嫔的手里,姑娘怕不只是身败名裂这么轻巧了,或许,终身都要毁了。 有胆子为了金银出卖主子,那边也要有这个胆子面对主子的惩罚。 “姑娘,崔公子又来了。”静姝在门外回话,顿了顿,静月的声音也加了进来,“恒公子和三公子也来了。” 灼华掐掐眉心,无奈叹了声,“请罢!” 来者是客,又不好像拒绝五房那样闭门不见,崔公子倒是颇为积极,每日都要来寻她说话或者下棋,灼华虽不讨厌他,可也没那个习惯日日作陪的。 好在还有个捣乱的人在,只要崔慎阙一出现,周恒立马拉着焯华冒出来,她们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崔慎阙想下棋,焯华就被赶鸭子上架的推上去,崔慎阙想听故事,周恒一遍啃苹果一遍唾沫横飞的天南地北。 崔慎阙说:“听闻妹妹弹得一手好琴……” 周恒不用等他说完,搬出琴来撩起袖子就是一通的魔音穿耳,直弹得焯华也听不下去,改为自己上场充当琴师。 灼华每每看的都想笑,却又觉得不厚道,便只好把脸撇的远些。话说,她已经一年没有好好碰过琴弦了,也不知生疏了没。 为了让崔慎阙断念头,周恒又把胡说八道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他一本正经的说道:“周怜颇为思念妹妹,日日想着来一见,以解相思。” 崔慎阙一脸震惊。 灼华亦是一脸的震惊,又赶忙摆出一副忧伤状,心道:提前打个招呼好嘛?表情都来不及管理了好嘛?还有啊,万一老太太当真了,你真想让我当你三嫂嘛? 谁晓得这家伙更刺激的行动又上演了,第二日,真把周怜给弄家里来了! 然后,周三公子周怜、崔大公子崔慎阙,再加一个沈七姑娘沈灼华坐在一处,四下无人,一阵寂静,尴尬写满了空气。 崔大公子眨眨眼,问向对面那个唇红齿白眉目精致,比女子更要美丽几分的少年郎,“周公子与妹妹是……” 周三公子那娇艳的唇瓣微微一动,张口就来,“宁,与我之心爱。” 灼华垂眸不语:“……”终于知道周恒为何是那性子了! 皇后娘娘看起来很正常啊!端庄优雅的。怎么周家这一辈都是这个性子的?美是美的很,难道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么? 听说周家小辈的美貌袭承自周侯爷,而周侯爷和世子如今镇守玉沁关,这样美丽的样子,真的能够镇得住军中么? 啊,或许是能的,徐悦不就是美貌的很么!战场杀神的名号依旧响当当啊! 两位公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灼华的思绪却早就不知道跑偏到哪里去了。 虽然周怜公子张口就来的本事也十分厉害,但两人毕竟不熟,装不出那情意绵绵、含羞带怯的样子,崔慎阙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 但是,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结束了的,接下来的操作不可谓不精彩,但凡周恒和焯华出现,崔家公子便是目光灼灼的盯着焯华,声声问话都向着他去。 周恒一看不对啊!这是要撬墙角的意思啊!明知道崔慎阙就是故意恶心他,但情爱里何曾有过清醒的傻子呢?撩起袖子就上手了,哪晓得人家也是个行家,百招之后也未分胜负。 焯华和灼华面面相觑:“……”什么鬼? 有长天这个耳报神在,南院的动静老太太自然也是知道的,便找了她去问话。 “你不喜阙哥儿?”老太太望着灼华,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晓得祖母什么意思。” 灼华实话实:“虽谈不上喜不喜,但并不讨厌。”若说祖母给她定下了,倒也没有到抗拒的地步。左右祖母不会坑她就是。 老太太点头,又皱眉问道:“那周恒怎么回事?怎么还交上手了?” 灼华无奈,是啊!她好像没有跟谁说过什么吧?周恒是从哪里看出来她不喜崔慎阙,进而处处捣乱的?想不出来,只好掰了个歪理表示:“我也不知道啊!大约,崔家表哥看三哥哥的眼神太……露骨了些,额,大约吧!” 话说,交上手,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老太太:“……” 那边,解不了气,周恒又出歪招。 原本灼华看戏看的挺欢乐的,但歪招一出,又轮到她来头痛了——恩,李彧来了! “看,我是不是很聪明?”周恒艳如玫瑰的面上笑意实在嚣张,一条腿搁在亭子的围栏上浪浪荡荡,无端的潇洒无束,“以敌克敌,咱们不费一兵一卒灭一边。” 灼华好想翻白眼。 焯华皱眉,将他的腿搬了下去摆好,“你确定不是给灼华找麻烦么?” “谁让那家伙老是盯着你!就得找个情敌来震慑他!吓死他!”周恒没骨头似的又往焯华身上靠,看着灼华笑眯眯道,“原倒是想找蒋楠来的……” 灼华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然后实在没有控制住,翻了个白眼。 焯华在他手掌捏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周恒哇哇叫了起来,举着手可怜兮兮道:“你居然为了别的男人捏我!”然后身子一歪,整个坐到焯华的膝头上,黏黏糊糊求抱抱求安慰。 灼华抬头望天:“……”我什么都没看见! 焯华斜了他一眼,把人一丢,站起来就走。 周恒粘人精似的撒丫子跟上去,正好与李彧打了照面,嘻嘻哈哈没规没矩的寒暄了两句便走了。而另一方向崔慎阙正好也走了过来。 灼华觉得头痛,好想跑。 李彧信步而来,在灼华身边的位置坐下。 “殿下安。”灼华起身行礼,正踏进亭中的崔慎阙一怔,紧跟一礼。 “不必多礼,都坐吧!”李彧倒是一脸的闲适,与崔慎阙闲聊了几句,“崔公子来年可参加殿试?” 崔慎阙笑容明朗,无有半点紧张,“是,大约会在姑祖母这里暂住一段时日。” 李彧笑意亲和,“也好,待九弟成婚后回清河,过了年便又要赶回来,路上耽搁不少时日。”又看向灼华,含笑温柔道:“京都风水养人,阿宁的气色看着好多了。” 灼华点头,浅声淡笑道:“京中要暖和一些,便也少些伤寒咳嗽。” 李彧目光灼灼的看着灼华,玉冠下轻扬起一缕黑发,称得眉目俊朗而闲和:“北郊行宫的温泉不错,每年年节前的大祭,陛下都要带着皇室宗亲一同去斋戒七日,陛下同娘娘说起也是要带你同去的。到时可去泡泡温泉,对身子也有很大好处。”说罢,对崔慎阙笑了笑,道:“清河地处北方,本王去过两回,冬日也是颇为凛冽的。” “与北燕相比,倒还好些。”崔慎阙笑容朗朗,轻快道:“妹妹身边有盛阁老,以阁老的医术,想来不计去哪里都是安心的。” “崔公子说的也是。”女使上了热茶过来,李彧捻着杯盖撇了撇浮沫,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本王倒是读过崔公子的诗文,颇为潇洒风流,清河内的才女都是钦慕以极啊!” “不敢,文人酸诗,酱油而已!”崔慎阙睇着茶叶舒展的目光微动:“怎及殿下周游山水之间畅快自在,见足了山川流水,殿下之心胸必然宽广如海。” 两个少年郎年纪相当,口才相当,心性也相当,你一言拐弯,我一语抹角,聊得还挺和谐的。 亭子四周放下了厚重的帘子挡风,灼华努力透着缝隙望着远处:“……” 女人的后宅向来是一句话带一个钩子的,原来男人也是一样的。 “听说,清河盛乐坊的头牌娘子一路打听着崔家而来。”李彧的指尖轻轻点着茶盏上的青墨纹路,忽道,“方才本王来时正见着一女子在府前徘徊,不知崔公子可有见过了?” 灼华回首看了眼崔慎阙,见他眉头微微一皱,心道:李彧这动作也忒快了些! 几乎是同时的,秋水匆匆而来:“催大夫人请公子过去。” 崔慎阙倒也稳得住,去时身形神态皆无异样,倒真是瞧不出来他与那花魁娘子是否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李彧以一目温柔浅笑看着她,问道:“阿宁便不好奇,不想去看看么?” 灼华捧着手炉,漫不经心道:“旁人的家务事,有何可好奇的。” 李彧微微眯了眯双眼,“崔家来难道不是为了你吗?阿宁便这般不在意?” “若该是我的缘,不勉强依然是我的。”让倚楼掀起帘子,冷风扑进来,冷热相撞,半是沉闷半是清冽,灼华拢了拢斗篷:“若不是我的缘,左右以后也不会再见,看了又如何?” 李彧的神色里闪过复杂:“都以为你是温柔,可大抵你的心里是冷漠的吧!这么多世家子,便没有阿宁心动的么?” 斗篷风毛上的风毛细细柔柔,拖着小巧的脸颊,称得灼华的眉目格外柔软:“我不选旁人,旁人大约也瞧不上我这不中用的身子。”微微一嗤,“而我,我只论厌不厌恶。” 厌恶? 李彧猛地站起身来,心中升起一股恼火来,他绕到灼华的身侧,极力压低了声音,低道:“你便是这般厌恶我了?我做了什么,叫你半点不肯给我机会?若说苏仲垣,妹妹晓得我有筹谋打算,依旧杀了他断我一分助力,我也不曾怨你半分,如何你便是放不下?舅母之事我也说了清楚,待我晓得时,已经来不及了。隐瞒不说,竟真的如杀母之仇一般严重了么?” 隐瞒不说,便如断她一分希望,或许当初还来得及呢?便如当初所有大夫都说她救不活了,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活下来了。 更何况,他原本也没有打算说起,不过是揭破后才承认的。 “殿下当初拉拢的人,是我杀母仇人。若我没有知道真相,若我还嫁了殿下,殿下还打算叫我与他们和平相处不成?”灼华看着他,声声质问,“这便是欺骗了。” 厌恶么?抄了那几年的经文,或许已经消散了,可是“怨”和“忧”还是有的,终究前世的一切太过刻骨了。 李彧微微垂首,离她的额头更近了些,似温柔又似讨好:“便是他苏仲垣真归我麾下,只要你想杀他,我发誓,定将他的人头双手奉上。” 灼华撇开头,“我与殿下说过,那般情境下,我着实生不出情意来。” “无有心意?”李彧的眸中生出几分血红来,他紧盯着灼华的脸,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妹妹不是方才才说,只论是否厌恶么?” 倚楼和听风立马拔剑以待,灼华挥手阻止,敛了笑意,淡淡的看着他,抬手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推开,“我与殿下,不过是不合适而已。” 似乎急了,他上前一步逼近她,咬牙道:“你与蒋楠,与崔慎阙便合适么?” “皇权魏巍,危险太多了,我自认单薄,无敢卷入其中。”错步退开,灼华微顿,“我与谁合适,我自己说了算,无需旁人来告诉我。” 李彧敛了敛怒气,转瞬间亦是澄阳和煦:“你不信我可以护着你么?” “殿下一旦表现出争储之意,便是千难万险,到时候后宅亦是要成为战场的,殿下的妻子更加沦为众人算计的对象。你自己呢?对手的算计,皇帝的怀疑,朝臣的倒戈,就够你应对的了,你、拿什么护着我?”灼华看着他,停了许久,他无言,她继续道,“殿下若想对付应家、赵家,我可以帮忙,左右他们也不曾想放过我。婚事,还是罢了吧!” “以你的聪明才智,后院的那些算计难道应付不了么?”李彧循循善诱:“嫁给我,我身后的势力都可以为你所用,都是一样的敌人,在一处不是更好嘛?” “我为什么要去面对那些?”灼华冷声反问,步步紧逼,“因为我聪明,你便觉得我能应对?若我哪一回失算被害死了呢?谁来赔给我这条命?你?还是你的那些侧妃、庶妃、美人?” “殿下要娶我,难道不是为了得到更多更稳定的支持和辅佐么?何苦非要这般勉强纠缠,便是不做夫妻,也是表兄妹,我到底也不会去帮别人害你。真要逼得我厌烦你么?” 李彧眸光微动,语调低了又低:“我只是未有料到我会对你有心动,想着与你一处,我便高兴。” 灼华冷眼扫过他的眉目,撇开头,青玉在亭中炭火下曳起一抹碧色微冷:“殿下,表姐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了,她可曾为难你,缠着你要你娶她?” 李彧微噎,他当然知道白凤仪对他有心,可无论从前还是现在,看在白家的用处,他愿意给她的不过一个侧妃位。 她又道:“殿下若与我哪怕有半分的真心,不该在这时候逼我嫁给你。” 李彧靠近她,目光真挚,“若是没有半点心意,你许给我的帮助,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灼华不想再与他纠缠在这个话题上,便转了话题,“殿下实在闲的无事,不若去太原查查郭氏一族。” 李彧不语,深情的眸底掠起冷芒精明。 灼华觑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暖阳下的水面,微风吹起涟漪,粼粼银光一浪接着一浪,闪烁了眼底:“郭德妃,早就靠了应家了。德妃的父亲是大理寺卿,舅父是左副都御史。应家二爷在兵部为侍郎。五皇子一派,三司皆占了要职。” 一惊,李彧眉心拧起如山峦曲折,难怪老五对大理寺和督察院总是显得漫不经心,竟是如此! 李彧探究的目光流转在她面上:“你如何知道的?” “殿下,有空儿女情长,还是多多想想大事罢。”灼华走出亭子,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雪花,映着梅花树梢清嫩枝丫格外柔软,走了几步,她忽又回过身去对李彧道,“哦对了,殿下府里好好清理一番吧!还有那个长平先生,既然身子弱,殿下以后便不要去打扰他了,免得病气过给了殿下。” 第一百零五章 花娘?书生?富家子?(一) 盛乐坊花娘一事倒是颇为精彩,大约如下。 崔慎阙在诗会上与其见过一面,花娘念念不忘,借着两回独处便扬言怀了崔慎阙的孩子,纠缠不休。此番听说崔慎阙进了京,便一路跟着过来了。 她闹的厉害,在定国公府门口哭哭啼啼一副被抛弃的可怜样子,若放任不管,怕是崔家要成笑话了,是以老太太只能将人弄进府来。 也不知道那花娘子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崔慎阙要和元宜县主定下亲事,在小院子里整日哀伤流泪的,见着人便吵着要见县主,说是不求侧室、姨娘的位置,哪怕做个丫鬟伺候在崔公子的身侧,成全了她的一番深情,让孩子有父亲可以依靠。 灼华表示:关我什么事? 她嘴里口口声声的孩子,崔大夫人觉得蹊跷,也不敢请旁的大夫来瞧,只好求去了盛老先生那里,这一诊,事情更尴尬了。 呵,那花娘还真有孕了! 来求亲的,结果在姑娘家里闹这一出,崔大夫人是气的不行,崔大奶奶当时就厥过去了。崔大老爷怒极,据说打了大公子。 崔慎阙却坚持未曾碰过她。 花娘一听就要触柱,哭的那叫撕心裂肺,言道:一番深情和清白糟了践踏,生不如死。 五房冯氏拿着瓜子在院子里听笑话:还以为老太太给七丫头找了个什么好货,原是个风流浪子!嫡妻还没进门,庶子都要出来了! 老爷子和老太太避而不言,使刘妈妈去灼华处伺候,但凡有人去胡说八道的一律杖责。 然后又有人来劝灼华,叫她别伤心。 灼华彻底无言:“……”你们到底哪里看出来的? 崔家乃是大周大族,主支嫡脉闹了笑话,整个家族脸面上都不好看。 崔大夫人有心“无声无息”的处理了花娘,可花娘一路过来早把有孕一事说了遍,那日进府时又是哭又是跪的,招了不少百姓瞧见,若人死了,怕是定国公府都要说不清了。 原本老太太对崔慎阙还是非常看好的,此刻却也是冷淡下来了。 “也没什么的,原也不是非他不可。”老太太倒是颇为傲娇。 什么意思?这是还有待选名单了?灼华好奇道:“怎的,还有人肯娶我?” 不在意她身子不好的人家肯定是有的。蒋邵氏会介意,无非是瞧着蒋楠性子执拗怕他不肯纳妾,也怕她不肯让蒋楠纳妾。可关键,老太太觉得她天好地好的,一般人户也瞧不上啊! “县主这说的什么话。”刘妈妈上了茶水过来,一件棕红的褙子称的她眉目慈和,笑呵呵道,“咱们七姑娘美貌聪慧,得体端庄,那求取的人户都要踩破咱们定国公府的门槛了。”指了指一旁的小几,“瞧见那些画像没,都是相中县主的。这些还是老太太再三挑选后留下的。” 灼华微诧,转而摇头晃脑的表示:“那是,在祖母和刘妈妈眼里,我自可比得天仙的。” 老太太啐她一记,却是满面满眼的笑意。 旋身走去小几那随手抽了一个卷轴,打开一看,灼华顿时惊得张大了嘴,“郑大哥哥?” 难怪郑太夫人最近来府里来的有些勤快。 “郑大哥哥不是和、和文倩议过亲的么?” “不是没成么!”老太太倒是无有觉得不妥,眯着眼瞄了她一下,“怎么,介意?” 将画轴卷上,灼华微微一忖,缓道:“若是未曾见过的,第一印象不坏,倒还可以相处着,可、可原就是认识的,打小玩在一处,如今要做夫妻,委实有些奇怪。” 老太太扬眉,“那姜家兄弟呢?” “一样的。”灼华在老太太身畔坐下,依赖的挨着老太太的胳膊:“遥哥、敏哥,亦或者郑大哥哥,与我而言便如兄长一般,从无有那般想法的。” “都什么奇怪的心思!表兄妹成婚的岂不是没法过日子了。”老太太拿手中的经书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正了正色,问道:“你阙表哥,你可考虑?” “还以为祖母不会问我了。”灼华一歪身子,侧身伏在老太太的膝头上,笑道:“其实我倒是信表哥的,他的性子爽朗又沉稳,是干不出这等事情的,大约是着了人家的道了。” 老太太扬眉,“若是事情真相大白了,你可还考虑?” “我瞧着大奶奶倒是那双眼睛,四十的年岁锐利的同时还能保持清澈灵动,也晓得在崔家必然日子是不会难过的。崔大表哥倒也是个明朗的性子,大约也不会负了自己妻子。”灼华理性的分析着,顿了顿,忽觉自己的婚事似乎真的有些难,每每开始的时候都是很理想的,可后来总会因为某些事情而发生改变。 大约,是因为少了前世那种让她不顾一切的冲动和执着了罢!若是,她有当初争取李彧的心思,蒋楠这会子怕是已经被她拿下了。 果然了,经历一回,什么都变了。 抬眸看着老太太,灼华问道:“可是祖母,您舍得我嫁那么远么?” 老太太慈爱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明明是娇俏的年纪,却沾了忧郁,哪怕在她面前再是嘴甜撒娇,到底不再天真了:“若是能让你远离这京都的阴谋诡计,活的畅快,舍不得也能舍得。” 灼华抿唇,心中温情流转:“若是能一直陪着祖母,阿宁愿意在任何危险之中披荆斩棘。” “就你嘴甜会哄人!”老太太眼眶微红,心头熨帖的跟什么似的,曲指刮过她的鼻尖,满眼的宠溺,“祖母只盼你好好的,一生一世快快活活的。” 祖孙两正聊得“深情”,外头大丫鬟来报,“那花娘闹的厉害,非要见县主。” “见什么见!”刘妈妈撩了帘子出去,呵斥道:“县主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你如今怎的说话做事都不带脑子的么!” 丫鬟为难到:“那花娘方才、方才放火烧院子,若不是及时发现,怕是要烧死在里头了。” 刘妈妈察觉大事情有些不对了,那花娘要是死在定国公府,别说崔家了,县主怕也是要受牵连成笑话了!“你先下去!” 打发了丫鬟,刘妈妈回了屋里,眉间拧成了个川字,“夫人,这要如何是好!县主定是不好去见那女子的,可再闹下去……万一漏了消息出去,与定国公府和县主的名声都要有妨碍了。五房那里一直不安分呢!” “诈过她?”灼华翻身坐了起来,忽的问道。 “什么?”老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 透过白纱窗投进的光线落在大袖上的如意暗纹,有隐隐的微光浮现,灼华道:“审问过那女子了?” “审过了,我那大嫂子手腕厉害着呢!”老太太面色有些沉,“吓唬也吓唬了,诈也诈了,威胁利诱,没用,一口咬定孩子就是阙哥儿的。” “如今没人证没物证的,那倒是个问题。”灼华想了想,轻轻抖了抖衣袖:“不能杀人,那就让老先生施针,封了她的手脚筋脉,让她老实躺着,左右孩子出生后还可滴血验亲的。” 老太太倒是很惊讶,“还能这样?” 灼华微微一侧首:“自然,老先生手里的金针可是极为厉害的,否则当初我伤成那模样如何救得回来。” 当初请了老先生回来,只想着能让家中兄弟得益,倒是真没想着居然还兼带着拥有了一位了不起的神医,当真是意外之喜。 老太太没有看到她重伤的样子,可后来听到钱先生仔细说来,一贯穿伤两处箭伤无数刀伤,救下来的时候一身白衣早已经成了红衣,她真是吓的魂不附体。老太太跪在小佛陀整整三日,感谢老天没把她抢走,心里却又无比的骄傲,这样小小的身子竟有这般才智与勇气。 老太太颇是感慨:“到底还是你对家人有心请来了老先生,那是上天给你的回报!” 灼华也觉得,付出才能得到回报呢! “祖母不觉得奇怪么?”话回到花娘之事上,灼华浅道,“按照那花娘的话来说,她就是想凭着孩子进崔家的门,可她这闹得,仿佛命都不要了。我与崔家大哥哥的事情甚至都未作数,她又为何非要吵着见我?即便将我与崔大哥哥的事情搅黄了她也得不到好处,又不可能迎她为妻室。” 老太太皱眉,不屑道:“这种风尘女子惯是不折手段的。” 刘妈妈微微一思忖,心惊道:“县主说的是,即便没有县主进崔家门,还会有旁人的姑娘。她这般做,倒是显得意图不明了。” 灼华点头,绑在发髻间的青色发带轻轻扬起,从颊边擦过,神色微肃道,“我觉得这件事或许远不止那么简单。咱们定国公府里为了爵位明枪暗箭的,崔老太爷年纪大了,崔家的掌权人该换了吧?” 老太太惊讶的瞧了她一眼,倒是没想到她竟这般敏锐。幽幽一叹,摘了腕间的珠串,轻轻拨弄起来。这个她也想过,可她已经是出嫁女了,崔家的事情她也不便干涉,又牵扯了婚事,便是更不能主动了。 小几上的错金香炉泛着乌油油的光,檀香的乳白轻烟袅袅自折枝纹的镂空处缓缓吐出,灼华的眉目落在轻烟里,邈远而朦胧:“京都不比清河境内要找人证物证方便,在这儿闹将起来便是由得那花娘子说了。若是事情闹开了闹大了,必对大房、对崔大哥哥产生不好的影响,祖母您想,崔大哥哥马上就要殿试了,传出个什么,到时候在考官的面前便落了下乘了。” 提了茶壶缓缓斟了杯温水,莹莹水泽激荡起婚后波纹,有细碎的水沫四散于暗棕色的小桌,便似阴翳天色里飞扬的细密雨滴。 温水送到老太太手中,灼华继续道:“大舅公告老了,但在世家间的情意还是在的,大表哥又有了贡生的功名。二舅公和七舅公还在朝中,四舅公和五舅公经营着大半的崔家产业。族中耆老可不是包公,没那么清廉公正,而钱财,很诱人!长房嫡长孙没了顺坦的前程,崔氏族老心下又当如何?” “你这丫头,说到点子上去了!”老太太大约是想到了年轻时的经历,颇为感慨的一叹,“权势财帛面前,全无理智。” 灼华点头道:“家族落败几乎都是败在了内斗上。一个烟花女子,终究坏不了大局的。大约背后的人还有招数等着呢!”缓缓一笑,却是镇定的笃然,“他们是想把我,把定国公府都算计在内的。” 老太太心头一跳,皱了皱眉:“他们想让你因他们受到旁人的指指点点,到时候我必不肯再考虑你与崔家的婚事。大房与五房,同我一母同胞啊!” 灼华毕竟经历过一回,对宅院权势更迭的争斗分析便更为深刻,“大舅公与五舅公在崔氏一族能有如此声望,一来是他们出身主支嫡脉,子孙繁茂,二来是他们几十年的官场混迹奠定了他们的威势,三来也是因为有祖母这个定国公府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的滴亲妹妹!” 刘妈妈激动道:“所以他们绝不可能让这门婚事做成的!还要让夫人和县主都不肯再管崔家事。果然是好算计啊!” 老太太冷哼一声,嘴角掀起一个讽刺。 灼华空握着拳,大拇指无意识的磨砂着食指骨节:“那花娘一路寻来闹的极大,多少百姓看着她进了府。都十来日了,事情得不到解决,一来要顾及定国公府的名声,二来也是想着弄清真相,好在祖母和我这里有个清白的交代。所以,这会子崔家人行事定是缩手缩脚的,打不得杀不得,日日听着她胡言乱语,闹心。而她日日吵闹,要死要活的非要见我,若我是那沉不住气的便去见了她了。祖母、妈妈,你们以为她会怎么做?” 刘妈妈脱口而出:“小产?翻供!栽赃!” 老太太眸色微沉的凌厉,似有冰锋闪起微凉冷色:“妓子戏多。” 灼华的神色淡的仿佛一抹云烟:“我猜,崔家、应该已经有人暗中投靠了应家或者赵家了。” 老太太手中的翡翠珠串乌碧碧的,原是最能安定人心的颜色,次看瞧着反倒叫人心惊肉跳的。 灼华分析道:“从表面看,得罪了我能使大房和五房得不到定国公府的支持,是他们在争权时能更有利。可他们也得不到好处。换个角度来想,崔家把定国公府得罪了,还有谁能得到好处?” 老太太“嘶”了一声,细细思量后:“应该说,是能断了彧哥儿与崔家的联系。” 灼华一笑,似荼蘼盛开在冰雪之上,“我虽不了解其他几位舅公,可我若是他们,除非有人许给我更加广阔的前景,否则我是不可能舍弃与定国公府的联系的。毕竟抛开嫡庶而论,祖母与他们到底是亲兄妹,不计怎么样,将来若有什么万一,总能靠的上的。” “你说的对。”老太太看着她,只觉双浅色的眸子似乎更是深邃了,望的久了竟似要掉进去一般,“你心中可有怀疑?” 灼华的眉目间有月华流素的倾覆:“若我想知道事情发展的是否顺利,自是要跟在一旁全程看着的。但凡喜爱权势的人,掌控欲都是极强的,希望时时事事都在掌控之中,这是掌权者的通病,也是他们的破绽,所以,不是三房便是四房了。” 老太太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缓缓一笑:“有主意了?” 灼华抬手,让浅金的暖阳落在掌心:“祖母倒是不觉得我猜的离谱?” 老太太嘴角带笑的斜了她一眼,拿起书册,一抖,“我老了,糊涂么!” 第一百零六章 花娘?书生?富家子?(二) 出了正院,灼华拐道去了花娘那里,听她深情款款又哭哭啼啼的诉说了一番于崔慎阙的爱慕,把戏演足了,然后回了南院。 当天夜里,便传来花娘小产的消息。 老太太听闻消息把县主喊去,正院的口风紧,但大约还是漏了些出去的,说是狠狠训诫了一顿。 听说老太太把话说的颇重,什么“无有婚定,你着什么急”,“叫人家看笑话”,“羞耻不羞耻”之类的云云。 所有人都好奇的很,怎么县主去了一趟就小产了?尽管老太太言行令止,还是压不住有心人的小动作,悄没声儿的去花娘住的那个院子打听消息。 崔大奶奶最为惊讶,她不明白看起来十分沉稳的县主怎么会去见那花娘,莫非,当真看中与阙儿的婚事? 崔大夫人面上惊疑,心中却是一片敞亮,嘴角勾起的纹理一闪而逝。 三日后的厨房的小门被人打开,一张字条悄悄递了出去。 黑夜中墙头上的一抹身影将此情景全部看在了眼中,待递消息的人走远,黑影悄无声息的跟着外头的人一路而去。 外头很快就有了消息出来,说是县主打掉了崔家公子外室的孩子。然后什么“县主心狠手辣”“县主惯会装柔弱”“县主弃蒋家改投崔家”云云,谣言可谓是铺天盖地。 老太太气冲冲的去了南院,拎着灼华一顿好骂,倒不是装的,而是真生气了,“你知道消息传出去后果多严重,你怎不截住,还任由它传去外头!” 灼华不以为意:“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揪出背后的人,有些牺牲是必要的。这件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到时候什么谣言自会烟消云散,如今笑话我的人才是那难堪的呢!” 老太太气的不轻,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副清风云淡的样子,“你这孩子!若是此事猜的有误,你的名声可怎么办?” 灼华是知道的,老太太什么事情没经历过,这种引蛇出洞的事她定也是做过的,只是因为太爱她了,所以不敢有半分差错。“怕什么,没这个人,咱们弄一个出来不就是了。” 搂着老太太的胳膊,灼华撒娇卖乖:“老太爷年纪大了,这样的事情能在京都结束便结束了罢,无畏闹回去给他老人家添堵。” “你管他们做什么,你只要护好你自己就是。”老太太心头熨帖,知道灼华也是为了她,搂着她拍了拍,又狠狠捏了两把,“你这坏家伙,就非要让我操心。” 听着里头外头说的精彩,早前她们母女的事情早没有人提了,冯氏这会子可嚣张了,撩起袖子就要往南院来,但沈炽华总觉得哪里不对经,死死拉住冯氏不让她出去闹腾。“小心掉进人家的算计里。” 冯氏不明所以,“什么算计?她现在就是个笑话。” “沈灼华虽与崔慎阙在相看,可到底无有婚定,她也不是那冲动的人。那蒋楠与她一年多的情分,也不见她对蒋楠多热切,怎么会为了崔慎阙而失态?”沈炽华到底比冯氏要聪明的多,分析起来颇为冷静,“这件事本与我们无关,看着便是了,掺合多了,无有好处。” “你是说,她们是在算计人?”冯氏表示头脑有点不够用。 沈炽华幽幽一笑,“看着吧,我猜,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外头的传言越来越离谱,连宫里都隐约有人谈论,李郯立马溜出了宫去找蒋韵,正好在路上碰见了要去定国公府的宋文倩。 文倩正从蒋家大门匆匆出来,边走边说,“不必进去了,表妹待嫁,不能出门了。” 李郯奇怪的看了宋文倩一眼,拉了她上了自己马车,让宋文倩的轿子跟在后头。还未坐稳,便忍不住的问道:“阿韵不能出来,怎么蒋楠也不去瞧瞧么?他们蒋家什么意思现在?” 宋文倩看着硕果盈枝的车帘翻飞,幽叹道:“表哥在国子监,每个月只能回家两日。” “我说奇怪了,堂堂太傅的孙子怎的要去国子监读书,呵!”李郯不免冷笑,颇有些瞧不上蒋家的意思,“不想娶直说便是,她这一番动作弄得,好似元宜非要攀着她们不可了。” 宋文倩无奈,“表哥他……” 马车忽的停下,车夫说道:“殿下,定国公府门前围了好些百姓,马车过不去了。” 李郯和宋文倩下了马车,正好遇上一同前来的姜家兄弟,相互打了招呼步行走向定国公府。 正午的时候,定国公府门前乌泱泱站满了人,宋文倩等人挤到前头,却见一清秀青年正蹲在地上哭的好事伤心,“你们定国公府的人私自关押我的未婚妻,还害死我的孩子,黑心肝的元宜县主,黑心肝的崔慎阙,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李郯问了一旁的百姓,“那男的怎么回事儿啊?” 细痩身材的老人家双手负在身后,看了李郯一眼,正想说“这事这么大,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可一瞧人家一身打扮贵气的很,还有护卫守着,想必是不大出门的,与定国公府还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 “前阵子定国公夫人的娘家人来了,听着消息大约是崔家的公子要和县主结亲的,哪晓得没多久跟着来了个花娘,又哭又闹的说是崔家公子的外室,还有了孩子,要让崔家给个说法。前几天那花娘的孩子掉了,说是府里的那个县主弄掉的,这几日整个京都都在传呢!”朝着地上的男子抬了抬下巴,老人家继续道:“这会子,喏,又冒出个男的说那花娘是他的未婚妻,孩子也是他的。” 老人家的随从道:“那人吵着嚷着要告官,定国公府的让他进去又不进去,说怕被人暗害了,非要等着官府的人来。已经有人去京畿府衙请官差了,这件事牵扯到国公府和崔家,高大人怕是有的头痛了。” 若孩子是崔公子的,那么灼华和他的婚事自是不能再成了。若不是崔公子的,打掉旁人家的孩子,便是触犯了律法,定国公府和崔家都逃不去干系。 李郯几人相视一眼,隐隐都察觉出事情或许远不止那么简单了。 后头的胖大婶嗓门洪亮,道:“一忽会儿的孩子是崔家的,一忽会儿的孩子又是这郎君的,这风尘女子果真是厉害了,人尽可夫呀。怕不是想着攀了高枝儿好享福,故意把孩子说成是崔家公子的吧!” 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臂弯里拗着菜篮子,努努嘴,胳膊一碰胖大婶,激动道:“你这说的可到点子上了。人家正和县主议亲呢!哪里肯认下这等事儿的,再说了,县主何等的身份,能和此等下贱女子共侍一夫,还让她的孩子占了长子的名头?自然是要一碗打胎药下去的。” 隔壁街上茶楼的小儿甩了甩肩膀上的汗巾子,道:“若真是崔家公子的孩子,打了也就打了,只要崔家没话就行了。如今却是打了旁人的孩子,那可就是害命了!可人家是县主,皇帝封的,官府的人能拿她怎么样?那郎君想要讨个公道,哼哼,大约也是不大可能的了。” 当铺老板娘拢了拢披风,道:“孩子反正是没了,还不如一口咬住了崔家公子。崔家唉,几百年的家族,银子多的可填海了去,哪怕不能进府做妾,事情闹到这地步,崔家想要堵住他们的嘴,好歹银子什么的也是要给一点的,那也够他们吃喝一辈子不愁的了。” 胖大婶嗷嗷一嗓子,有了反对意见:“我瞧着可不像,县主那可是上过战场的女将军,为了百姓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那心胸岂是一般女子可比的。咱们女人也不是只会争风吃醋的。我倒觉得,定是那花娘和这郎君合起伙儿来向敲那豪门一顿的富贵。” 当铺的老板娘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倒也是,就听着那郎君号丧似的,定国公府还没说话呢!是不是县主打掉的,咱们也没瞧见不是?咱们就在这儿听着,今日总能有个结果出来的。” 听着左一言公有理,右一语婆有理,人群看戏的心情更兴奋了。 宋文倩听得是心惊肉跳的,如今的形势显然对灼华是不利的,如何将她扯清了出来? 姜遥拧眉道:“京畿府尹高进,是三皇子的人。” 从前李郯对派系没什么概念,但见她老是与灼华等人凑在一处,皇后便捉了她去帮她好好恶补分析了一番朝中势力,以及灼华与赵家、应家、苏家的过节,好叫她能很好的避开一些事情。 李郯多少也知道些,当初登州官员几乎被全部革职查办,与灼华有脱不开的关系,三哥这是要报复了?“没事,待会儿我盯着他,要是他敢断事不公,我必要告到父皇那里去!” 正说着,府尹高进带着衙役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走到府门前扶了扶乌纱帽,与府中大管家说了几句,管家似乎有些为难,最后勉强的点了点头,大步进了门去。 高进看着地上嚎的声情并茂的男子,颇为头疼的皱了皱眉,崔家、国公爷、县主他能得罪得起哪个啊!他问道:“你便是告状之人?” 那郎君擦擦眼泪,从地上占了起来,转而又普通一声跪倒在高进面前,拉着高进的衣角又嚎了起来,一声一声的仿佛伤心欲绝,“晚生柯俊峰,正是状告之人!晚生要状告那县主与崔慎阙私下软禁我未婚妻,残杀我孩儿!此二人丧心病狂,大人,请大人为晚生做主啊!” 高进现下正心烦着,一撇下巴,是以衙役把人拉走,肃着脸说道:“行了,本官知道了,待另一方当事人出来,回公堂再审,不,再问!” 胖大婶一听,嘿了一声,“还是个有功名的主儿,窑姐儿、穷书生、富家子第,可不就是戏文里写的那样子,一个想脱离风尘,一个想发家致富,便是要寻了那冤大头好好敲了一笔,再远走高飞么!” 李郯的耳朵嗡嗡作响,却在心里为她喝彩:大婶儿,你这么会说,多说点! 那清瘦老先生一抖下巴上寸长的胡须,负在背后的双手相互敲了敲,看了眼胖大婶,悠悠哉哉道:“茶馆酒肆的接下来又有的热闹了。定国公府还真是精彩,先是四房闹出个龙阳,然后五房闹的鸡飞狗跳的,五房闹完了三房开始热闹了,呵呵,接下来不知道是大房,还是六房了。” 李郯淡淡一声:“豪门跟前儿,哪家清静过。” 这句话到底引得百姓们纷纷附和。 李郯想上前,却被姜敏拉住:“咱们这时候不适合露面,百姓会觉得咱们想给高进压力,包庇灼华和崔家公子。” 郑景瑞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人群里,点头道:“高进是三皇子的人,难保他会不会故意刁难。公主一站出去,能压的住高进,却压不住会乱想的百姓。咱们隐在其中,才能好瞧清楚是不是三皇子想动手。若真是如此,公主可直接去皇上面前一说。” 宋文倩赞同道:“咱们不能添乱。侯爷说的对,若是百姓心中有了想法,即便得到真相,他们也会觉得是高进受了压力才偏袒灼华他们,这对灼华而言才是最大的不利。” 李郯觉得有道理,按捺下来,隐在人群中。 高进频频向远处瞧去,心里也是一片懵,叫去秦王府问话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照理说要动定国公府的人,这样大的事情若是三皇子的手笔,牵扯到了府衙的定是会提前与他说的,可他却是一点都不知情,也不知道该不该“秉公办理”,若是“秉公办理”的,该“秉”谁的公呢? 眼瞧着这情形,要弄出点动静给定国公府一点儿难堪,也不难。可万一这要是五皇子或者六皇子一派的算计,他岂不是正中人家圈套了? 正头疼着,大门内走出一群人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两个颇为年轻的少年少女,正是崔慎阙和沈灼华了。后头软轿上抬着一个虚弱的女子,一脸的苍白虚弱,便是花娘子了。 花娘子见着柯俊峰两眼一亮,却似无法动弹,只能轻轻的呜咽了几声,便被身畔跟着的长须老者在头顶轻轻一拍,晕了过去。 柯俊峰立时又哭嚎了起来扑向灼华,“定国公府草菅人命啊!还我孩子啊!” 听风抬脚就把人给踹翻了。 围观百姓齐声声一句:哎哟,啧啧啧! 胖大婶嘹亮一声:“当街行凶啊这是!官府的衙差都瞎了哟!” 店小二还挺同情他的:“孩子没了,情有可原么!” 挽着菜篮子的婆婆哼哼了一声:“果然权势人家,排场可真是大,去个衙门都是乌泱泱一群人的。” 高进哪里晓得那柯俊峰竟敢冲向县主啊,顿时是冷汗涔涔,忙是赔礼道歉,使了衙役把人押起来。 姜遥抬眉一笑:“要相信灼华,她不会打无准备的杖的。她可是元宜县主!” 宋文倩望过去,那少女带着薄薄的面纱,嘴角温婉的笑意若隐若现,身姿清雅,一派从容的样子,莫名松缓了下来:“太夫人说的对。” 一行人悄悄退出人群,上了车马先往衙门那边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花娘?书生?富家子?(三) 既然人家报了官,灼华和崔慎阙这两个被告人自然是要应讯的。 衙役们手中握着“杀威棒”,伴着口中的“威~武~”声,一下下戳着地面,邦邦作响,高进只觉得这每一下都戳到了他的心口去了,闷疼闷疼的。 灼华静静站在堂下,瞧着那肃穆公堂,想想觉得有些好笑,今生前世里还是第一次站在堂下被人审问呢! 高进举起了惊堂木,想了想还是放下了,烦躁的舔了舔嘴唇,看着堂下或站或躺的几个人,神色怪异的问道:“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晚生柯俊峰。”柯俊峰上前一步,盯着一双哭的红肿的眼睛与府尹行了礼,转而指向一旁的沈灼华和崔慎阙,恨声说道,“晚上正是状告此二人,定国公府元宜县主和崔慎阙,二人私自软禁我未婚妻,杀死我未出生的孩子!” 尽管事情始末多少知道一点,但是流程还是要走的,那么多百姓看着呢!高进顺手又抓了惊堂木,又悻悻的放下:“你的未婚妻乃何人?何时被抓进的定国公府?” 柯俊峰走到花娘子跟前,一脸深情又痛苦的握着她的手,眉目凄苦:“她叫盈娘,是清河盛乐坊的花魁娘子,半年前与我定下终生。原本,我们攒够了钱,可以替盈娘赎身了,可是就在准备赎身的前几个月,她、她……”柯俊峰忽的站起来,指着崔慎阙说道,“这个禽兽折辱了她!他将她迷晕,将她脱光了衣裳肆意羞辱玩弄,不只是他!还有一群纨绔子弟一同!那个时候,她刚怀了我的孩子!” 盈娘呜呜哭泣,堂上衙役堂下百姓皆是听得目瞪口呆。 百姓之中的锦衣贵人们却齐齐皱了眉。 灼华瞧了崔慎阙一眼,见他神情平静,但颈项间微微暴起的青筋还是让她看出了他的极力隐忍。 “盈娘找他要一个交代,崔家闭门不见,还口出恶言辱骂盈娘。后来崔家的人来了京城,盈娘想不通气不过,便追了过来。哪晓得就被定国公府的人软禁了起来,那个恶毒的女子竟然还……”他又恶狠狠的瞪着灼华,声嘶力竭的喊道,“这个贱人竟然把我的孩子杀了!” 说罢抱着瘫在软轿上的盈娘又是一阵的哭嚎,情真意切。 躺下一阵盈天讨论声。 高进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肃静!” 灼华看着他,忽的想到了李彧,明明是没有感情的,却演的那么真实,若不是晓得其中内幕,还真是要被他们欺骗过去了。 回头一看堂外的百姓,虽离得远视线一片模模糊糊的,她瞧不见他们的眼神,但大约也感受到几缕不善的瞪视了。隐约间,灼华觉得其中几人似乎有些熟悉,心中猜测,是李郯、文倩他们吧? “这位公子,你是看见我打掉她的孩子了?”灼华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无有人证物证,公子说话还是小心些为好。” “不是你还有谁!”柯俊峰跳了起来,就要往前冲。 崔慎阙一把拉开灼华,“公堂之上,柯公子又要行凶么?” 柯俊峰扑了个空,撞在了一旁衙役的身上,衙役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上。 高进头疼的捏了捏眉心,惊堂木忍不住又狠狠拍下,“再有此行为,杖二十!” 柯俊峰挣扎着,目中满是恶狠,嘶吼道:“好啊!果然是公爵世家,敢在公堂之上威胁我等小民了!” 灼华似笑非笑道:“若无证据,柯公子,我可要告你污蔑公爵之罪的。” 柯俊峰挣扎不得,冷笑道:“人证物证?盈娘便是人证,她失掉的孩子也是证据,那孩子可是在你们定国公府里没有的!” “哦?”尾音轻轻一扬,无甚惧怕的样子,灼华眉梢微动,“她告诉你我打了她的孩子了?柯公子倒是厉害了,我国公府何等规矩严明,也能自由与人串联消息了。” 柯俊峰赤红着眼,讥讽道:“都说县主能舌烂莲花,我等小民真真是见识了你颠倒黑白的本事了!” 灼华身旁的一中年男子说道:“大人容禀,这盈娘来时可是大喊着怀了我们表少爷的孩子,可与这个柯公子无有半分的关系。” 执笔的师爷问道:“汝乃何人,公堂之上为何不跪。” 中年男子作揖一礼,“老夫是定国公府大管家沈茂,有秀才功名,按照大周律例堂上可不跪。”然后指了指盈娘身边的老先生道,“这位是盛阁老盛英,前日里替盈娘把脉的便是阁老了,既是要上公堂的,人证物证,自也要一同来的。” 高进一听他的名字,顿时一惊,忙站起来行礼,虽说盛英已不再朝中,但他的冤屈已洗清,陛下也恢复了其大学士之名,说起时也还要称一声阁老的。 头一回上堂原告被告没一个下跪的,抬眼再一瞧,人群里有几个穿着甚为华贵的人物,虽瞧不清面相,大约也是沈家的亲朋了,他们定是来盯着他的了,一旦他表现出偏袒或者刁难,怕是不用明日,他就要去皇帝跟前回话了,高进暗暗替自己捏一把汗,看来除了“秉公处理”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你们说你们的,我不是什么阁老,就一江湖郎中。”盛老先生不耐烦的挥挥手,“既是各有说辞,询问百姓便有答案了。” 百姓们听审虽站的远了些,但堂中回响很大,倒也听得清楚,纷纷表示当时是看着盈娘自己走进去的,没人拉扯,嘴里口口声声都是说着孩子是崔慎阙的,没有那姓柯的事儿。 柯俊峰显然也有自己的说辞,哀伤的抽泣了两声,道:“她自打被、被折辱……就神智不清,怕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我是知道的,那件事情之前她刚刚怀上孩子。” “所以,孩子是你的,不是崔慎阙的?”灼华看着他,轻声问道,“你确定?” 柯俊峰以为她想先把崔慎阙摘出去,反正他们的目标也不在崔慎阙,便道:“我当然确定!” “孩子的月份可与盈娘说的相对的上,她糊涂?怕是清醒的很吧?”顿了顿,老先生睇了柯俊峰一眼,又道,“口口声声说是你的孩子,同一个月中与多人行房,便是难说孩子是谁的了,你怎么就如此确定了?” 柯俊峰回答的极快,道:“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做那种事情,就、就是用手和口了!盈娘晕了过去,她不知,以为那次是被糟蹋到底了。我怕刺激她,便无有跟她多提。直到我寻过来,一路听人说起才晓得,她神智不清的以为孩子是崔慎阙的!” 说的那么快,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事关帷帐之内,灼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便说什么,只好拿眼去看高进。 高进正打量崔慎阙,心中暗暗咋舌那些纨绔子弟糜烂的生活作风,乍一见沈灼华递去的眼神,忙问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发生到何等地步,你怎知道?” 盈娘的穴位筋脉都让盛老先生给封住了,什么动作都做不了,只能不住的流眼泪。 柯俊峰死盯着崔慎阙的脸,仿佛下一瞬就要扑上去撕烂他一般,咬牙切齿道:“他们羞辱了盈娘还不够,还到处说,胡同里如今谁不知道这事儿!” 高进一拍惊堂木,问道:“盈娘此刻神智可清醒,若是能听明白本官问话,便点头。” 老先生俯身将她头顶和四肢的金针拔了出来,盈娘的手脚能动了,立马翻身下了软轿,跌跌撞撞的跪倒在堂上,眉心蹙的异常风情:“回大人的话,民女腹中孩子是柯郎君的。”又指向一旁的灼华,“便是她,她来看过我之后,我吃了一盅汤水孩子就没有了!就是她们定国公府害死了我的孩子!” 盈娘生的极美,一双大眼里好似能藏下天下间最浓烈的屈辱,她这一哭,更让人觉得她可怜委屈。 灼华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美丽的眼睛无疑也是一件十分厉害的兵器,可惜了,她原也有一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母亲总是夸的眼睛好看,水汪汪的。小时候但凡调皮捣蛋惹了祸,只要泪汪汪的朝父亲眨巴几下,总是能够顺利的逃过受罚。便是在宫里把玉玺砸破了个角,金豆子一掉,皇帝便什么都不追究了。 如今这双眼还是大大的,但是浅色的眸子总是让她看起来冷漠了些。 “哦?”灼华看向崔慎阙,浅浅一笑,说道,“大哥哥的冤屈可算是洗清了。” 崔慎阙看着她,他洗清了,那她的呢?若是因为他连累了她的名声,那该如何是好,“妹妹……” 灼华摇摇头,给他一个安定的眼神,“无事的。” “他无事!你害我孩子的帐却是要算的!”盈娘满面泪水,哭的凄惨不已,“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害我的孩子!便是孩子是崔慎阙的,你也不能害它呀!” 灼华轻轻一笑,“你的孩子还在你的肚子里,我要与你算什么帐?今日过堂一问,不过就是让你们亲口承认了对崔大哥哥的污蔑而已。你可不要名声,我们可不能任你攀诬的。” 人群中,姜氏兄弟几人听到此处已经彻底放下心来,一切已成定局。 盈娘一怔,心头闪过一丝阴寒,但一想她可是亲眼看着自己身上流出那么多的血的,哭道:“不可能!我明明流产了,我痛了整整一夜,流了那么多的血,孩子怎么还在!” 柯俊峰搂住花娘亦是喊道:“怎么!想让那个什么阁老的给你作证么!谁不知道他与你有交情,他说的话如何作数!”说罢,看向高进,“请大人还晚生、盈娘和孩子一个公道!” 老先生掀了掀嘴角,哼了声,“江湖郎中的医术,让你误以为流产也没什么难的。” 灼华转过身看着地上的盈娘,轻声道:“你在我府中闹得厉害,无非是想勾起我的好奇心去见你。当我见过你之后,你便把堕胎药下到了给你的吃食里,想嫁祸于我。可你忘了么,你下完药要吃的时候,有人到过你的院子。” “而我的人趁机换掉了那盅汤水。你瞧见的血确实是你的血,不过只是一点破血丸,不会影响到孩子平安。你房中点了迷香,闻了之后便会神智不清,瞧见血便以为真的掉了孩子。难道你没发现么,你最近几日依旧有恶心呕吐之症状么?” 崔慎阙听得震惊,他还道她怎么会去见盈娘,原是故意的,为的就是今日的引蛇出洞! 灼华不以为意的抬了抬手,笑意清泠泠的微冷:“外头那么多百姓,叫个大夫进来也没什么难的。” “你胡说!”盈娘摸了摸肚子,想到这几日确实作呕了几次,心中越发的惊惶,“这是京城,请来的大夫定是被你们收买了的!你们沈家、崔家便是欺负我一个风尘女子无有势力。” 百姓们真是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大的反转,还以为县主娘娘有的一番辩驳了,没想啊! 胖大婶“呸”了一声,道:“我们京城里的百姓跟你这种下贱女子不同,是就是,非就非,没你们不要脸,为了财帛随意攀咬人!” 清瘦老者挑开衙役阻拦的杀威棒,声调浑厚道:“我们老爷是荣安斋的大夫。” 荣安斋在京城算不上什么大药房,却是在百姓中口碑极好的。 高进点头,放了老者进来。 老者一抖下巴上的胡须,蹲下身去给盈娘把脉,盈娘避身闪开,心头越发的慌乱,老者看上去年纪颇大,却是动作极快的,一把抓住盈娘的手,仅是一搭脉,便完全明了了,起身朝府尹一拱手:“回大人,三月余的身孕。” 柯俊峰和盈娘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颓然坐在地上,一个瞪着眼立在一旁。 柯俊峰眼神扫过盈娘,盈娘一颤,她膝行几步来到案前,哭诉道:“大人、大人,可他们软禁民女却是事实啊,我明明没有小产,却给我下药叫我流了那么多的血,还封住我的筋脉叫我几日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大人,这些你可是亲眼看到的呀!” 柯俊峰道:“没错,盈娘掉了孩子的事情原就是他们定国公府传出来的,我不过是爱子心切这才误信了流言,可是她们软禁盈娘却是事实啊!大人,您不能因为她们高门爵显便包庇他们啊!” 盈娘到底是卖笑多年的,转身又爬至大堂门口,对着百姓哭诉起来,“老天啊,我命苦啊,无父无母自小流落风尘,却自来是卖艺不卖身的,好容易有了情投意合的郎君肯与我白首到老,结果还叫那崔慎阙百般折辱,郎君不弃,我却无颜再与他再在一处了。” “原以为能讨来一声交代,哪想竟被软禁在定国公府,还要被放血封筋脉几番折磨羞辱,我虽是风尘女子,却也是有羞耻的。就因为是没有高贵的身份,如今竟是两个公道都讨不到!” 她说的楚楚可怜,面色苍白又手脚无力的伏在门框边上,真是说不尽的可怜道不完的风情,百姓瞧着心中也有同情,面露不忍。 大嗓门的胖大婶不知道哪里弄来一只苹果,嘎嘣嘎嘣的嚼着,朗朗道:“你可怜是你自己的事情,又不是人家把你卖进妓院去的。明明不是崔公子的孩子非要载到人家头上,人家不可怜么!” 拗着菜篮子的婆婆瞧了眼她手里的苹果,掀开篮子上的粗麻布一看,果然少了一个,索性也拿了一个来啃:“你自己要进去的额,整日胡说八道的,人家没打掉你孩子,只叫你闭嘴不能动弹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柯俊峰生的有几分俊秀,半旧的衣裳上有斑驳的水痕,哽咽悲戚的模样凄苦无边:“盈娘她是糊涂了,她受到崔慎阙的伤害也是事实啊!她是要强倔强的人,如此刺激当初定是疯魔了呀!我们不该误会了孩子的事情,可她被软禁折磨是事实呀!难道因为我们误会他们一件事,崔慎阙羞辱她,定国公府软禁她的事情就不能讨回公道了嘛?” 店小二搭着肩头的毛巾指了盛老先生道:“给你下药的是那江湖郎中,你们去告他呀,又与县主算的哪门子帐呢?再说崔家公子折辱你未婚妻,你去告崔家公子啊,干嘛也要攀咬县主?唉,我倒是有点听明白了,你们两个就是想欺负县主是吧!” 当铺老板娘应和了店小二一声,道:“怕不是知道县主与崔家公子在相看,愤愤自己得不到好的人生,也想着拆散他们的好事吧!” 柯俊峰和盈娘发现他们的苦肉计苦情戏半点打动不了这群百姓,他们散播出去的谣言传了几日,不该是这样的呀!“你们、你们都是沈家崔家收买的!你们都在胡说!” 盛老先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身契,往地上一丢,胡须飞扬道:“我在自己药童身上施针还是试药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要的你在这里一副深情,你同我的药童勾勾搭搭,我还没有告你呢!” 高进发觉完全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他一忽会儿看这边,一忽会儿的看那边,事态发展完全超出他想象的顺利,状告之人完全处于被被告一方碾压的状态。 师爷把地上的纸捡起来一看,张了张嘴,把纸交给了高进。 高进一看,立马庆幸自己一直处在“秉公处理”的状态中,朗声巍巍道:“既然盛乐坊将盈娘卖给了阁老,那么便是阁老的奴婢,是生是死的自然是阁老说了算的。” 未免对方有所察觉,灼华让周恒赶了一趟清河,为了让他走的心甘情愿,灼华还说服了王氏让焯华同行,周恒自然是高兴的很,乐颠颠的拉着某人就出发了。 到底是做过实事儿的,周恒查起盈娘的一切颇为顺利,没几日便把盈娘的卖身契弄了出来,顺便把她接触过的人事一同八百里加急送回来了。不过,人如今还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百姓们看的十分投入,纷纷表示可比戏文精彩多了,原本的受害者转眼变成了诬告者,再一眨眼又变成了奴婢,全无翻身的可能。 胖大婶笑呵呵的一拍店小二的肩膀道:“我说什么来着,就是那狗男女想要敲竹杠,诬陷来着!” 店小二身板薄,险些被她拍飞出去,挠挠头道:“咱们哪晓得,竟敢有人敲竹杠敲到定国公府和县主的头上去么!” 戏到此处,百姓群中有几人悄悄离去,他们身后立马又几个身形利落的人跟上。 柯俊峰与那盈娘完全呆住了,原来他们的计划早被人看穿了,“怎、怎么可能!” “打从盈娘出现的那一刻,我便晓得事情不简单,你们为了把事情演得像,盈娘的身契也没有赎出来。”灼华笑盈盈的看着两人,眸底有冷光凝起,化作千万支利箭直射而去:“那个人有没有说过,万一事败可会救你们性命?” 发觉柯俊峰有咬牙的动作,灼华一抖右手,软鞭垂下,一甩手,忽忽风啸,软鞭从柯俊峰的脸颊甩过,一颗牙吐了出来。 崔慎阙立马身形一闪,上前卸了他的下巴,把人打晕了过去。 看着地上的牙,灼华轻轻一笑,慢慢收起软鞭,“还用这样的办法藏毒,可见的确不怎么聪明。” 盈娘吓得六神无主,缩在一旁动都不敢动。 百姓们简直看呆了呀! 原来这两个背后还有人指使?啥目的,难不成真是为了阻止崔家和县主定亲?背后之人果仁心计深沉! 原来县主舞鞭子竟是这般好看,身姿昂扬,仙气飘飘,鞭子扬起弧度也是那样优美,动作干净利落,英姿飒爽,他们还以为会与那些粗鲁的武将一般,用力起来满面狰狞呢!她虽带着面纱,可瞧着就是一身的温雅从容啊! “看着县主这般瘦弱,力道倒是颇大呢!” “解恨!” “戏文里可没有这么好看的场景呢!这半日站的,还挺值的。” 崔慎阙看着她的眼中满是惊讶,他虽听过她一尾软鞭杀敌守城,却也从未想过她舞鞭子会是什么样子,竟是这般灵动优雅。 又想着她的那番话,心中更是震惊了,“所以,这是妹妹和姑祖母商量好的计划?” 灼华笑着点头,道:“大约祖母与舅婆也是说过了的。” 崔慎阙苦笑了下,道:“倒是表兄无能了。” “不在清河,做事束手束脚也是有的。”转身看向一脸震惊的高进,灼华微微一颔首,和煦温婉道:“大人,既然是有人要算计我与崔公子,还请大人细细审问此犯人,给定国公府和崔家一个交代才是。” 他一脸肃然的点头道:“县主放心,下官自会细细审问,绝不放过背后之人!” “那就有劳大人了。”灼华指了指盈娘,“既是我家先生的奴婢,定国公府便将人带走了。” “自然自然。”高进听说盛英脾气颇怪,偏他在文士之中颇有名望,他可不敢与他抢人,得罪了盛阁老,他怕被天下文人笔诛口伐。 眼见灼华无事,等在人群中观察着的几人也先离开了。 李郯看着宋文倩和几个少年郎,道:“我真是紧张的要命,倒是不见你们多紧张。” “若是公主看过她如何破案的,便能晓得,今日这番算计在她眼里,压根算不上什么高明的手段。”郑景瑞道,“倒是第一次见到县主舞鞭子,到时看不来沈家妹妹瞧着身板瘦弱,倒是颇有力气的。” 宋文倩笑了笑:“是啊,她是极厉害的,若是无有她的在,我大约,也不在这世上了罢。” 倒是未曾听过灼华和宋文倩之间的事,李郯立马来了兴致,拉着他叽叽喳喳开始问个没完。 姜家兄弟和郑景瑞见灼华无事,便各自回府了。 第一百零八章 弃子 回到府里,老爷子老太太,崔大老爷崔大夫人,崔大奶奶、三奶奶、四奶奶都已经在正院的堂屋里等着了。 见灼华和崔慎阙进门,崔大奶奶立马迎了上去,泪光闪烁的拉着灼华的手拍了又拍,激动的哽咽起来:“舅母都知道了,委屈你了,受了这几日的难听话,好孩子,委屈你了!” 灼华扶着崔大奶奶做好,又与几位长辈行了礼,噙了笑意道:“既是一家人,便不说见外的话了。” 崔大爷和崔大夫人看着灼华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有这般心思玲珑睿智的姑娘做崔家未来的宗妇,那真是福气了,心中对她身子不好这件事,更是无有半点介意了。 老爷子和老太太自是满眼的骄傲,这众多世家之中,能同她一般聪慧的怕也无有几个了! 刘妈妈搬了个杌子到老太太身旁,扶着灼华做下。 崔大爷开了口,威严的声音中带着亲切的笑意道:“此番事情,多亏了你妹妹谨慎周全,阙哥儿该好好谢过才是。” 老爷子捋着油亮长须笑呵呵:“阿宁说的是,既是一家子,说不得两家话,咱们两家本就该同气连枝,说谢那可就见外了。” 崔慎阙汗颜道:“经此一事,侄孙儿才晓得光是读书还不行,更要向妹妹学习做事谨慎、思考周全才是。姑祖父说的是,一家子不可见外,但还是请妹妹受我一拜。若无妹妹计划周全,我怕是要连累妹妹名声,还丢了崔氏一族的脸面了。” 说罢,双手一捧便是深深一揖。 灼华忙是起身,侧身避开,又上前虚抚他站好,笑盈盈道:“表哥性子爽朗明亮,不懂旁人阴险算计也是有的,经一事长一智,表哥聪敏,往后自可晓得如何应对,再者说这里是京城,人事不称手,做起事来多有顾及掣肘也是有的。” 崔大夫人笑着与老太太道:“瞧瞧这张小嘴儿,说的话就是这般叫人打从心窝子的觉着熨帖,真是叫我越看越喜欢,恨不能今儿就带了回去藏起来。” 老太太自是知道崔大夫人话中意思的,轻轻一笑道:“这丫头惯是会叫人担心的,什么都要扛着,什么都要管着。” 刘妈妈掰着手指细数道:“县主操心,家中哥儿姐儿的都得益。烺云哥儿读书她帮着请了盛阁老。焯华哥儿身子弱,又是求着帮忙调理,如今身子也见了大好。凤梧哥儿的命都是县主抢回来的。家中原有个郎君颇会些刀枪棍棒的功夫,发还了一家子身契不算,还愣是帮人家铺好了路送进了虎北营,如今已经是千户了。姐儿们便更不用说了,咱们县主虽是妹妹,却是护短的很,容不得旁人丝毫欺负的。灵姐儿遇到狼群,县主和两个丫头愣是把灵姐儿给护下来了。” 崔家人听的津津有味,满面的惊奇。崔大爷和大夫人倒是没曾想,这个小女孩心中竟还有大格局,心下更是高兴了。 “刘妈妈呀!再垮下去我可要骄傲了。”这怎么听着,都觉得刘妈妈有老王卖瓜的意思,灼华笑了笑,调皮道:“好吧好吧,妈妈接着夸,左右我也是个脸皮子厚的,妈妈接着夸,我都接着。妈妈不说,我还不知道自己竟这么厉害呢!” 众人都是一阵吃吃的笑。 崔慎阙看着她,笑的很明朗,眸色温柔缱绻。 灼华看过去,发现他在看着自己,很温柔很缠绵,却又不是在看自己,似在透过她看向某个不在场的人。灼华回以一记了然的眼色,崔慎阙一愣,浅浅一笑,那抹缱绻消失不见,然后垂了眸子,嘴角笑意依旧那么亮。 可是灼华却清楚的看到,他周身那股爽朗的明亮之色微微暗淡了下来。 入狱后的第三日,听说柯俊峰招了。 灼华到是没想到那高进还真有些审问的本事呢! “关于此番之事,县主怎么看?”崔大爷开口问道。 灼华抚了抚衣袖上的纹理,缓缓道:“那柯俊峰在公堂之上意图服毒自尽,这便证实了我的猜测,这一切都是背后有人指使,目的很明显,想让崔家大房与定国公府不睦。有人想渔翁得利。” 崔家三房奶奶闵氏道:“怎么会呢?这对背后之人有何好处?” 崔家四房奶奶何氏眸子微微一转,瞟了闵氏一眼,道:“好处?老太爷年纪大了,自是有人着急了。” 闵氏笑了一声,掀了掀嘴角,慢吞吞道:“有什么可着急的,有些东西该是谁的便是谁的。” “有些人底子差了些,却野心大。”何氏吹着茶水,茶雾袅袅,拢得她的笑意有几分神秘,“有一句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豁的出去,怎么能得到好处呢?” 闵氏哼笑了一声:“瞧你说的,难不成还会是咱们崔家的人不成?栽害县主,可是大罪呢!” “哦?”灼华轻轻一笑,温温软软的,尾音轻扬。 倚楼和听风一听便知道,戏该开场了。然后,倚楼悄悄从侧门绕了出去。 崔大夫人看向闵氏,冷声问道,“你既知是大罪,为何还敢这般做呢?” 何氏一惊,手中茶水颤了出来,她只是想挤兑一下三房,倒是没想到还真有三房的事儿。 闵氏面色一白,噌的站了起来,怒道:“大伯母莫要胡说!我与县主无冤无仇的,我做什么要弄这些事儿!” “进来!”崔大夫人一声喝,几个人被推了进来,正是闵氏身边的丫鬟和接消息的说书先生。 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说书先生直嚷着只要不交官府,什么都肯说的。 闵氏面上不显,手中绞着帕子,直直瞪着地上的贴身丫鬟,“绵绵,那年大灾可是我救了你的家人,你可不能诬陷我……” 灼华从发间拨出两根金针夹在指间,在闵氏面前晃了晃,笑意温柔:“老先生使人瘫软的金针之术,我也学了几分,舅母最好还是别说话了,若是惹毛了我,我也是不介意拿您来试针的。” 闵氏冷笑,“你威胁我?” “是又如何?”灼华笑的有些漫不经心,浅棕色的眸子凛冽着含漪缓缓看过去,“一传出盈娘小产的消息,你便使丫鬟出来打探消息,你很聪明,很清楚府中各房的关系,从不直接接触了盈娘身边的人,只让她去五房那里转悠。一得到消息便让她从厨房的小门把消息送出去,与那柯俊峰里应外合的来算计我。” 灼华挥了挥手,“口供给闵氏,让她瞧个明白。” 闵氏看着手中的口供,恶寒窜过四肢百骸,眼珠一转,她把口供撕了粉碎,昂着下巴道:“我不知道你们再说什么!这个丫鬟做的什么,与我何关!” 倚楼又从怀里掏了份口供出来递给了崔大爷。 “口供我这里多的是。”顿了顿,灼华又是一派的浅笑盈盈的笃定淡然:“任何事,凡行过必留痕迹,我能查到你看到的这些,自然有的是办法顺藤摸瓜查到更多。如今柯俊峰没死,你猜谁会去灭口呢?” 闵氏面如死灰。 “一层层的查,要么能查到隐藏的最深的那个人,要么……”崔大爷微微后仰靠向椅背,手肘搁在扶手之上,气势尽显,凛然道:“有些人就会成为弃子。” 当初他们非要把事情闹到官府去,无非是看到三皇子与沈灼华有私仇,想利用三皇子打压她,二则也是想嫁祸三皇子一派,想让李彧、沈家和三皇子想争相斗,五皇子一派好渔翁得利。 若是事成便罢了,如今事败,反倒让他们陷入尴尬境地,处处显露破绽。 闵氏越想越惊恐,弃子,他们成了弃子了么?!惊惶之下,她竟拔了发间的金簪想杀那丫鬟。 灼华身后一定银子飞了出去,打中她的手腕,金簪落地。 这时候秋水悄悄从侧门绕了进来,在灼华的耳边咬了几句,又从怀中掏了一封信交到灼华的手中。 打开快速浏览过去,竟是柯俊峰的口供,这个高进竟还有几分审问的功夫,灼华倒是没想到三皇子就这么把口供交给她了,不过也不难想,他便是想看着沈家和五皇子先斗起来,渔翁得利的事情谁都想。 将信件递给了崔大夫人。 崔大夫人一字不差的念给了闵氏听,末了,冷笑道:“心中提及的名字咱们都知道,闵氏,念在一家子的份上,如实交代了始末,三房的几个孩儿,我们自会好好照应着,如若不然,待事情被人揭破时,老太爷如何处置,大房便不会再插手了。你自己考虑罢。” “完了,全完了!”闵氏颓然坐于地上,两眼失神,“竟然败给一个丫头片子,真是笑话……” 败给她也正常,想她也曾高高在上统管东宫数年呢!灼华淡淡一笑,起身行了礼便先离开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无有她什么事儿了。 然后,当日下午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从定国公府赶往了清河。 十一月初八,清河传来消息,大雪夜四舅公醉酒落水,死了。崔家人要赶着回去奔丧。 原就是有这个准备的,东西在这几日里陆陆续续已经收拾的差不多,消息一到,即刻便能启程。 崔慎阙来与灼华道别,两人一路从南院往大门慢慢的走,伺候的都很默契的见着便绕远些,留了时间给她们说话。 “表哥心中装着的那个人,是何模样的呢?” 崔慎阙楞了一下,没想到她竟会问出来。 未等他说话,灼华又道:“想要的,便去争,做什么活的那么规矩?洒脱些,乖张些,不是更自在么?” 他才十八岁,心态在家族的重压之下却似三十来岁,他活的不只是规矩,甚至可以说是克制了。他有自己的心动,有自己的仰慕,却要为了所谓的家族未来,生生断却一切私心杂念。 他清楚的知道,娶她是崔家希望的,所以他积极的表达出来。 这样的人生,于他而言,并没有任何欢愉可言。若无欢愉,活这一遭又为了什么呢? 崔慎阙看了眼她的侧脸,笑了笑,明亮的很,觉得她明明那么成熟稳重,却也有小孩儿天真的一面,“我是崔家的长子嫡孙,我有我的使命和责任,我的人生从来都由不得我。” “洒脱与责任其实并不冲突。”灼华摇头道:“家族繁盛,为的就是让子子孙孙能够得到福泽和庇护,而不是为了延续荣耀,去压制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崔慎阙顿了顿,点头,“是我局限了。” 灼华俏皮一笑,眨眨眼道:“我只是觉得啊,对我似乎有些不公平而已。我可不想嫁给满心装着旁人的丈夫。” “哦?”崔慎阙似乎感染了她的快活,挑眉道:“妹妹似乎还相信婚姻中会存在情爱二字。” 灼华反问他,“舅母难道不是证明么?” 崔慎阙朗朗一笑:“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妹妹的眼睛。” “表哥,其实……”灼华轻轻一笑,又调皮的扬了扬眉,崔慎阙被她笑的有些莫名,就听她道,“其实崔家便是没有表哥,它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就好像沈家无有我,依旧是百年世家。各人还是会有各人的精彩。” 崔慎阙愣了愣,到是从未有人与他这般说过,所有人都与他说,最佳的未来要靠他撑起来,需要他坚强、坚韧、隐忍,如今这个几乎算是不大认识的表妹与他说了这句话,心中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感受,隐隐的生出一分激荡来。 晴线袅袅穿过大片大片的红梅,连广云都是那么的热烈,灼华抬手迎着阳光,指尖沾了红梅光晕的绯红,显得白里透红的充满润泽希望:“不要在该坚持的时候放手,这样便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心生后悔,又去坚持一些不该坚持的东西。” “大约,我是无法娶到表妹为妻了。”崔慎阙看着她,觉得这样的女子若是成为他的妻子,一定也很有趣,她洒脱的同时却又无比的坚韧,算计面前也不曾惊惶,她真的很适合做崔家的宗妇,但前提是她不知道他的心思才行啊!“妹妹竟不怨我么?” “我更怕将来有一日哥哥忽然想着去弥补今日留下的遗憾,那我便真的要怨了,而我,并不想做一个心中充满悲哀的女子。”灼华看着他,歪头一笑,眉眼弯弯,略显冷漠的浅色眸子里尽是可爱坦然,“我希望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哪怕荆棘无数,也能够自在洒脱。” 她又道:“活着,为了自己而活着,然后才能更好的为族人创造未来,让他们活的更自在。一个家族,需要掌权者和族人一同付出,而不是单方面无止尽的付出和牺牲。” 崔慎阙望着她,神色邈远而欢愉:“这话,她也说过。” 第一百零九章 梧桐树边梧桐树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如水平静。 冯氏与沈炽华没有再来闹过,五叔继续他宿柳眠花的潇洒日子。大房和六房一如既往的安静。 六个塞进来的丫鬟也是十分安分,不打听不惹事。 周恒和焯华终于回来了,带了一筐硬邦邦黑漆漆的梨子回来,名曰:冻梨。据说清甜沙脆,很有一番风味,可惜老太太是不允准她吃的,她也只能眼巴巴的瞧着了。偏周恒可恶的很,每每非要在她面前来吃,吃便吃,还要吃的十分享受。一字一句的告诉她是什么味道、什么口感的。 说的那叫一个生动。 连焯华也忍不住的翻白眼。 可见这家伙有多过分。 崔家离开的第二日蒋楠从国子监溜了出来,他想见灼华,老太太三言两语的将他支走了。说了什么,老太太没有提起,灼华也并不想知道。 第二日里蒋韵使了身边的丫鬟来请她,人没有进南院,老太太依然替她回绝了:冬日寒冷,县主身子弱,经不住寒风。 蒋邵氏看着独自回府的丫鬟,暗暗松了口气。 李郯和宋文倩来过一回,三个姑娘围着炉子吃热锅子,从“花娘子大闹定国公府,柔弱县主绝地反击”,聊到“老夫少妻,洪都督洪老爷宠妻若宠女”,再到“某娘娘算计某美人不成,入了冷宫”。 听闻崔家四爷雪夜落水冻死,又联系着崔家在京里闹出的动静,有些斗争经验的人,便也能猜到想必是家族争权失败了。 李郯一直觉得是三皇子在算计灼华,毕竟高进是三皇子的人么!听了灼华的分析才反应过来,原来里头还有五皇子一派的事情,感慨她出生在权利斗争的漩涡里,敏锐力却一点都不如她。 左看看一回京就被算计的灼华,右看看被欺负的情愿热孝成婚也不愿意回文远伯府的文倩,李郯感慨万分:“都一样,哪里都不太平,还不如个普通百姓,只需愁个吃穿。”摇了摇头,满面愁容又道:“文倩算是苦尽甘来了,老爹一般的夫君疼着宠着。咱们两个,也不知道将来熬出个什么夫婿来。” 宋文倩面色绯红,说不尽的娇柔,往日的冷清之气越来越淡了,微赧道:“有皇后娘娘替你把关,自是不会差的。” “希望吧!真要没个好的,周三哥我也能凑合。”李郯叹了叹,又问了灼华道:“你呢?蒋楠那里便如此了?就选了那崔慎阙么?我瞧着崔家这会子就已经闹起来了,往后可能更精彩,你若嫁过去,有的操心了。” 美貌若谪仙的周三哥若是听到公主殿下这般“凑合”,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 至于蒋楠,只能如此了呀!灼华笑了笑,漫不经心夹了块藕片山药吃了:“大约,会有旁人去操心崔家的事儿了。” “……”李郯一口酒闷在喉咙里,憋了好半晌才幽幽一句,“……你这婚事,可也算得一波好几折了。” “无妨的。”宋文倩淡笑着,“左右她还小,不急。” “听说六哥来找过你,该不会他也想娶你吧?”李郯原是随口一说,说罢又觉得可能性很大,她就从未见过六哥去找过白凤仪或者哪个姑娘呢!“你也不考虑?淑娘娘和六哥哥倒是十分好相处。” 好相处么? 的确是的,只是她们背后捅刀的本事也是叫人防不胜防啊! 灼华往锅子里拨了些菌子,李郯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过去。 说起李彧,倒是又来过一回,白凤仪跟着一同来的,没有再提什么嫁娶之言。 白凤仪趁着李彧与老爷子说话,寻了她说话,话中带了些试探的意味,大约的意思便是:你说你对殿下没有那心思,为何殿下还是紧盯着你? 灼华无辜又无奈的表示:旁人怎么想与我何干? 然后,灼华很清楚的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怨恨。 不过,你恨你的,跟我又什么关系。 瞧了瞧养的水葱似的指,淡淡一笑:别惹我哦,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南方少大雪,今年的雪却下的格外长久,一下便是一个月,起初看着雪景倒还颇有意趣,可瞧的多了便也只剩下眼晕了。 十一月十九,清河再来消息,闵氏病逝了。 收到消息,老太太去了佛堂念了一日的经文。争斗,不计是什么样的争斗,自来都是惨烈的。 十一月二十,蒋韵大婚。 灼华和文倩一大早就被李郯的车马接去了蒋家。老太太原都不想让她去蒋家的,可公主亲自来接,也只能点头了。 灼华记得那时候煊慧成婚紧张的不停想小解,这位姑娘却是不停的想吃东西,一大清早就起来抱着个食盒蹲在床上吃就开始吃糕点,拦都拦不住,丫鬟们急得不行,吉服是量身定制的,肚子吃撑了鼓起来,样子便不好看了。 可不给她吃吧,蒋韵就不停的扒拉指甲,好容易养长的指甲被扒的面目全非,只好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给她修剪指甲。 没办法,蒋家人只能去请全福夫人先来绞面上妆,希望可以克制住她可种奇怪的行为,哪晓得这姑娘又开始打起嗝来了,咯咯咯的就停不下来,文倩要给她喝热水压嗝,灼华小声阻止:“万一待会儿又闹小解可怎么好……” 李郯赶紧将她手边的茶水都收走了。她无有经验,不懂蒋韵到底在紧张什么,一脸的莫名其妙:“……” 她这还是与新郎打小认识玩在一块儿的呢!进皇宫和沐王府如进自家大门,皇帝皇后、两宫太后也是熟的不能再熟了,还紧张什么呢? 灼华回想前世自己出嫁那日的情状,似乎也没有好多少,倒是没有闹小解和打嗝,就是牙关不停的打颤,喜服的袖子到晚上时已经叫她捏了全都皱起来了。 从今日起便是他人妻子了,身份的转变,生活环境的转变,一切都不一样了,自然是紧张的。 新娘闺房里摆了好两个火盆,灼华觉得闷得有些头痛,正好全福夫人再给蒋韵绞面,陪着的闺秀也不少,便出去转转,透透气。李郯坐不住,便也跟了出来 蒋韵的院子外就有一个小花园,两人刚进园子就见一锦衣玉冠的少年郎迎面而来,面色莹润眉目温柔,不是蒋楠又是谁! 李郯看了她一眼,有些心虚的样子,说了句“你们聊”,然后绕过蒋楠走开了。 这里是蒋家,他们相见怕是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要传到蒋邵氏的耳里去了,她可不想做旁人眼里那“死缠烂打”的主儿。 灼华转身便走,却叫蒋楠一把拉住了手腕,身后是他急切又恳求的声音,“别,不会叫人发现的,你别走。” 他的话实在暧昧,灼华挣开他的手,退开两步,浅眸微垂道:“表哥自重。” 蒋楠神色一痛,不舍的收了手,目有痛色:“我去寻过你,老太太说你不舒坦,没有见到你,我很担心,现下好些了么?” 灼华淡淡点头,“我很好。” 两人各有心思,一时间周遭一片寂静,只闻冬日寒风下梅树枝叶微动,带着莎莎声响,红色的点点花苞摇曳着几不可见的热情。 蒋楠看着她,快两月不见,似又变了些,眸色清浅如月清辉,唇色是淡淡的粉色,彭软的碧色斗篷裹在清瘦高挑的身上,更显眉目柔和,肤色大约是因为冬日气血不畅的缘故,瞧着愈发的苍白,几近透明。 “我想见你,想的厉害,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每日每日都在盼着。”蒋楠痴痴的望着她,忧伤道:“可是为什么,你忽然便不肯理我了。” 饶是听了李彧十年欺骗的甜言蜜语,灼华还是为他语气中是数不尽的温柔缠绵怔了怔,可又能如何呢?灼华还是极尽努力表现的冷漠些,“来年开春便要春闱了,家中既要你入了国子监读书,便是想叫你安心应考。” 闻她不肯回应,蒋楠有些失望的垂了垂眸,低低道:“崔家公子的事情我听说了,是因为、因为他么?” 灼华看向枝丫上的花苞,轻轻一声:“表哥不也见过贺家姑娘了?”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竟是温柔的笑开了,笑的丽色如花,眉目中尽是繁星光芒,带了几分天真,蒋楠缱绻道:“所以,你是在生我的气么?她、只是误会而已。” “表哥是聪明人,何苦装糊涂。”灼华看了他一眼,但见他眸中闪亮,心头一软,淡淡的伤感:“我们不合适,已经不合适了。” “我不信!”蠕动了下嘴唇,蒋楠的脸色变了几刹,然后神色从慌乱渐渐转成痛苦,忽抬头道:“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我,可我也感觉得到,你不讨厌我,在北燕的时候你并不排斥与我相处的,对于你我的婚事,你是乐见其成的!为何、忽然就都变了?” 为何呢?因为人都是现实的,都要向前看,都要为了未来打算,而她未来的样子并不是蒋邵氏期盼的那样。 对此,灼华也只有深深的无力而已,她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变了,是呀,都变了,既然都变了,何故再勉强呢?” 蒋楠眼中尽是迷惘,呆呆道:“阿宁便是这般洒脱么?” “否则我该如何?哭泣?悲伤?生不如死?”灼华心头有些酸苦,若她有一双好好的眼睛,若是她的身子没有那么不堪,若她没有经历前世的痛苦,她也可以肆意嚣张,可她的心已经死了,死在冷宫里了,她已经,没有那么多力气去谈什么心动不心动的话了,“我不是你,我没有那么多的退路,也无人给我退路。” 蒋楠深深望着她,目中有一线牵引,而牵引他的至始至终只是她。他痛苦道:“你便这么不信我,连机会都不给我,便要与我划清界限么?我只是喜欢你,想与你在一处。” 机会?在事情被揭破之前每一日、每一刻都是机会,只是他在装太平,对蒋邵氏的态度视而不见而已。 “春闱在即,表哥好好读书罢!” 事实上,蒋楠,蒋楠他很好,灼华知道他很好,可是她不会为了任何人再来一次义无反顾了。 她也不希望他为了她与任何人脸红,所以,就这样结束罢! “以后,不要再来寻我了。若在遇见,你是蒋家公子,我是沈府县主,再无其他。” 蒋楠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面色颓败,满面痛苦。 灼华不敢看他面上的失落,转身便走,蒋楠想拉她,叫倚楼一剑挡开。李郯大步绕过蒋楠时也不知该安慰他什么,只要一言不发的大步跟上灼华。 绕出园子的时候正瞧见蒋邵氏从远处匆匆而来,灼华苦笑一下,错路离开。 “生气了?”李郯小心翼翼的伸出两根指头,拉了拉灼华的袖子,“阿韵求了我好几回,我想着,你便是判他流放,好歹也……” 灼华瞧过去,李郯喏喏了声儿,“他不死心,阿韵也就终日想着这事儿,不若说开了,图个往后清净。” 灼华叹了叹,“我是想着待他过了殿试再说,不想扰了他。” “那你怎么不骗骗他呢?”李郯摇了摇头,叹道,“你的话听着温柔啊,却是句句伤筋动骨的,我觉着他有的痛一阵了。” “骗他做什么?不去阿韵那里了,去前头吧。”灼华脚下改了方向,红梅的花苞轻轻擦过她莹白的手,有迷红映下,转瞬流逝,“方才你也看到了,才一会子的功夫,他母亲便赶过来了,可见防着我呢!哪怕我是想着安抚他,可落在她的耳朵里,怕是我纠缠不休了。” 李郯哼了哼,道:“她瞧不上,咱们还瞧不上呢!” 灼华笑了起来,“怎的你还生气了。” “你不气就好了。”李郯挥挥手,“要怪就怪蒋楠自己懦弱了,想要豁出去一搏不就好了!” 蒋邵氏寻过去,瞧见儿子失魂落魄的站在园子里,便晓得沈灼华已经把话与他说尽了,可心下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第一百一十章 机关算尽(一) 巳时初,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昂扬喜气而来,蒋家公子甚多,乌泱泱挤了一门口,与接亲的一众皇子诗词歌赋、刀枪棍棒,愣是闹了小半个时辰新郎才进了大门。 法觉寺高僧算出的出门吉时,是巳时正到未时初。午席定在巳时末,吃酒慢聊,结束时正好出门子。 蒋家大手笔,府中摆宴三十六桌,又在城中八大酒楼摆出流水席,几乎是请遍了皇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 偌大的宴息处分了男女左右,主厅摆了八大圆桌,其余在院子的一左一右两个通间大厅中。 定国公夫妇和都督府的人都在主厅中。姜家兄弟算男方宾客,未到蒋家。李郯去了蒋韵那里陪着,灼华不想与蒋邵氏打照面,便留在了老太太身边。 同一桌还有魏国公夫人婆媳,礼部尚书蓝家母女,临江侯陈家母女。 一桌都是高门女眷,说话倒是很和煦,没什么明刀暗箭的,虽说她们可能很好奇那花娘子闹的这一出,但也无有人会大咧咧的问出口,顶多就是被人好奇的目光多瞄几眼而已。 灼华发现徐惟的妻子萧氏说话轻声细语,行有礼言有度,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偶尔偷偷瞧她一眼,被她撞见了还会不好意思的脸红,倒是十分温柔害羞。 她还以为,李彧会给徐惟弄一个厉害的妻子呢! 一桌人正客客气气的寒暄,袁颖款款走了过来,在灼华的身边坐下,笑意盈盈的与灼华寒暄:“许久不见,县主可好啊?” 老太太看到袁颖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灼华回以温柔一笑,客气道:“托二姑娘的福,一切都好。” 袁颖侧头看着她,细细打量着灼华的神色,神情瞧来好似两人当真交情不浅:“的确精神看着比上个月好多了,果然是京都风水养人呢!” “天子所在,自是不同的。”灼华温婉一笑,回视她道:“袁二姑娘倒是比去年瘦了些。” 袁颖神色暗了暗,似乎忧伤:“伤心事多了,总是熬人的。” 灼华似信以为真,柔声安慰道:“都会过去的。” 不得不说袁颖确实很有心机,也够狠心。 当初灼华提醒了袁颖母亲病逝背后的真相,袁颖回到京里,从查清真想,到让继母所出的孩子接连暴毙。仅仅半年时间。 大约从前她也是真的心爱和依赖着那个既是姨母又是继母的女人吧,毕竟袁颖母亲过世的时候,她才三岁,在人吃人的侯爵之家,姨母便成了她所有的信任和依靠了。所以,在得知母亲会死,就是因为父亲要把这个姨母迎娶进门的真相时,才会变得那么疯狂,斩断继母所有的希望。 就如当初他们夫妻如何狠心杀死了她的母亲。 流水的菜色上了桌,蒋老太爷说了几句喜气话,席面开始。 女眷们吃相文雅,但敌不过一旁男宾劝酒的热闹,主厅里一片热闹。 “如今我倒是很相信沈妹妹的一句话。”袁颖低着头小口的吃着凉菜,微微凑向灼华,小声说着话,音量只有两个人听得见。 灼华没有看她,轻轻扬了一声鼻音,“恩?” 袁颖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笑道:“做弱者、做好人,当真能得到极大的好处。” 灼华笑了笑,颇是认同道:“当然。” 袁颖毒辣的名声源于小时候拿剪子打杀奶娘,但想要消除旁人对她的偏见,其实也不难。 只要让袁夫人在僻静处对她动手,又“恰巧”被人撞见,那么人家首先就会对袁夫人“贤良”的形象大打折扣。 那如何让她动手呢?自然是毫不掩饰的告诉她:“你的孩子,都是我杀的!” 袁夫人便是心计再深,断也无法忍耐的。 一而再再而三之后,便会觉得她的温恭俭让都是装的,私下时便是恶毒后母。 待到时机成熟时,再让府中老仆“无意中”透露一些“奶娘半夜意图杀死原配嫡出姑娘”“丧心病狂奶娘杀幼主”之类的传言,那么,当初小小的袁颖为何拿着剪子打杀奶娘便有了很好的解释,并且这个解释还将得到许多人的同情。 自然也不会有人将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与那几个孩子的死联系到一起去的。 但袁夫人知道真相,必是要告诉丈夫的,那为何能下手杀发妻的袁侯爷不杀了她呢? 因为袁侯爷压根不相信是袁颖做的,在他眼中袁颖虽手段狠辣,却对弟妹尤为疼爱。他只会觉得继妻因为对她嫡长姐心有愧疚,所以孩子接连死去,让她以为是长姐唯一在世的孩子在报仇。 “一年不见,县主的机敏更胜从前了。”袁颖缓缓呷了口酒,那不是她喜欢的味道,眉心微微一曲,语调是自来的弧度,有浅浅轻快的笑意:“原以为那花娘能让你头痛一阵子,到不想一开始就被你看穿了。” 灼华挑了挑眉,她倒是承认的很直接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袁姑娘这番是想试探我么?” 袁颖咯咯一笑,肆意又明艳,引来同桌侧目,她也毫不在意:“你真有趣。我与静王说你不好对付,他还是太小看你了。不过你说的对,与我而言这不过是个试探而已。若是能引得崔家内斗、崔家与沈家起龃龉、让秦王和雍王相对付,倒也不错,不过我瞧了,那几个人实在是太笨了,戏都演不好。” 灼华轻轻笑了出来,仿若二人当真亲近友好:“袁姑娘说的是,或许下一回袁姑娘可以亲自去挑了人选。” 瞧着性格天南地北的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十分熟络又投契的样子,众夫人姑娘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连老太太都忍不住投来诧异的目光。 忽的男宾席那处传来一阵朗朗笑声,似乎围着秦王在看什么东西。 眸中闪过深沉笑意,袁颖看向灼华,却见她只是淡淡的一挑眉而已。 袁颖神色中颇有些有趣的意思,笑道:“看呐,开始了。想必今日一定也是十分精彩的,希望县主也能顺利度过了。” 搁下玉箸,灼华慢条斯理地往那处瞧了一眼,浅棕色的眸子里淡淡的清冷而淡然:“有袁姑娘这句话,大约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身后布菜的丫鬟正在替灼华布菜,传菜的丫鬟不小心磕了她一下,布菜丫鬟手中的汤碗一翻,小半碗烫人的菌子汤便翻在了灼华的胳膊上。 灼华吃痛的“嘶”了一声,老太太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拭。 袁颖睇了丫鬟一眼,幽幽道:“蒋家的丫头,还真是毛手毛脚的。” 丫鬟吓了一跳,忙跪倒在地嘭嘭磕头,连连称罪。她动静颇大,引得主厅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蒋大夫人忙过来看,拉着灼华稍稍掀开了一截袖子,一看竟是烫红了一片,朝着那丫鬟喝道:“怎么伺候的!” 灼华轻轻拉下衣袖,缓缓柔生道:“罢了,我去换一身衣裳便好了,今日阿韵好日子,无畏为这般小事动气。” 众家夫人对她的大方温柔十分赞赏。蒋大夫人忙说要陪着一起,灼华道:“一会子的功夫,大夫人要招待贵客,不必陪着。” 蒋大夫人瞧着满厅的客人需要招待,便也不勉强了,招了身边信得过的丫头过来,让她陪着灼华去更衣。 灼华一出门,倚楼跟上,听风则去马车替灼华取干净的衣裳。倒是一路无有碰到什么人,便到了小憩处。 虽说是供来客小憩的,屋子里的陈设倒也一点都不差,一架八折的苏绣屏风将屋子隔成了名次两间,明间里一张矮几上摆着一只白玉香炉,袅袅飘着乳白轻烟,香味淡雅悠然,颇有几分凝神静气的感觉。 灼华进了里间,坐着等听风将干净衣裳取来。 忽的,屋顶传来一声瓦力被踩碎的声响,丫鬟吓了一跳,灼华轻笑着安慰她,“无事的。” 倚楼轻轻推开窗户,观察了一下四周情况,然后脚尖一点翻身跃了出去。 两人在屋里静静的听着动静,屋顶热闹的厉害,好似有个舞姬在上头轻舞。 丫鬟忽的开始说热,然后似吃醉了酒一般,双颊嫣红了起来,摇摇晃晃了两下,倒下了。 灼华下意识的看向那香炉,调虎离山呐! 她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手脚无力,摸摸脸颊竟也是一片滚烫,然后就听到一声“吱呀”门被打开了,透过屏风看过去,灼华隐隐约约瞧见一男子身影,似有些熟悉,想看清,头却愈发的沉了起来,就似吃醉了酒一般。 灼华用力握着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可越到后面手上的力道越无,待那身影跨进里间的时候,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那身影慢慢靠近,然后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似走了几步,放到了床上,灼华想挣扎,想看清楚是谁,最后却只能跌进昏迷之中。 大约是倚楼和刺客的打斗惊动了附近的人,一下子事情又传去了宴息处,陆陆续续不少人聚了过来,窃窃私语着,神色各异。 “县主?县主可在里头?”蒋大夫人拍着们,朝里头喊着。 这时候有人有个丫鬟从外头进来,蒋大夫人过去一瞧,正是她使来陪灼华更衣的丫鬟秋鹿,顿时心惊的更厉害了,“你怎么在外头?” 秋鹿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县主说有些口渴,叫我取些清水来。” “不如破门吧!叫了这好一会子了,别是、别是出什么事儿了。” 不知谁提了一句,倒是引来几位贵客附和,“敢在沐王妃大婚时动手,可见对方不是什么善茬,县主柔弱,身边又无几人跟着,可别……” 蒋大夫人心里更急了,要是人在她府上出了事儿,可与定国公府面前交代不过去了,怕是亲戚也做到头了,咬了咬牙,喊了男子回避,让魁梧的婆子将门撞开。 “碰!”“碰!”“碰!” 婆子猛的几下,里头门栓被撞断,门打开了。 身旁的妈妈忙扶着蒋大夫人走了进去,“天爷啊!” 蒋大夫人刚绕道屏风边上,生生停住了脚步,双目爆瞪,手捂着唇,颤了颤,一脸的震惊的样子。 众人见着她如此表情,众人内心的好奇纷纷窜了出来,几位胆子大些的夫人悄没声儿的挪了步子跟了进去,定眼一瞧,大床被下了帐子,地上一片狼藉,男人的袍子女人的裙衫扔了一地,一股浓浓的暧昧缠绵之意赫然眼前,顿时脸色精彩了起来,“天爷啊……” 蒋大夫人听到身边又惊呼声,这才反应过来,忙将人拉出去,可外头想一窥究竟的人太多了,尤其其中还夹杂着挑事儿的,她独自一人哪里拦得住,不一会儿,这间不算小的屋子里已经站了四五个人了,门口的几位也纷纷伸着脖子往里头瞧。 蒋大夫人眼看事情不对,赶紧让身边的妈妈去请定国公夫人,再将门赶紧关上,可不能再让人闯进来了。 那几位夫人似乎都挺泼辣的,一点都不为撞到这种事情感到尴尬,眼神巴巴的往里头瞧,蒋大夫人没办法,只好站在了床前挡住了幔帐,以防这最后一点脸面也被人给掀破了。 刑部侍郎何时的夫人捻着帕子压了压嘴角,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你怎么会出去的,县主和……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鹿似乎没想到自己离开一小会儿的时间,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顿时吓的腿都软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因为要等着县主身边的千户大人去取衣裳,奴婢便陪着县主等着,后来似有刺客,另一位大人出去查看,还打了起来,后、后来人似乎走远了,县主说有些口渴,想吃些清水,便叫了奴婢去取。怎么、怎么变成这样的,奴婢不知道啊!” “刺客方走,你便敢留了县主一个人在此处!也不怕他们是调虎离山。”何夫人惊了一声,看了看那丫鬟又瞧了瞧屏风里头的情状,掀了掀嘴角,幽幽一声,“该不会县主是糟了刺客算计了吧?” “调虎离山?”右都御史邢苒的夫人冷笑一声,“怕不是想要调虎离山的不是刺客,而是县主吧?不弄走了身边伺候的,哪能与情郎幽会啊!” “会情郎?”何夫人双手贴着心口,一脸惊讶,“不会吧?县主才多大?” “行了!”蒋大夫人闭了闭眼,知道灼华怕是着了人家的道了,她不是蒋邵氏,心里是喜欢灼华的,可如今也只能道一声可惜了,“各位请回宴席吧,此时我会与定国公夫人处理的。” 何夫人却道:“还是别叫离开了吧,若是有什么问了清楚,如今外头还有那好些个贵人听着,如今听了个隐约,若是话传话的,再弄出个什么难听的,怕是对县主名声也不好。” 蒋大夫人头痛的掐了掐眉心,一时大意,竟让这些人闯了进来,如今怎么做都是骑虎难下了。 第一百十一章 机关算尽(二) 邢夫人讥讽道:“哎哟,我说何妹妹,什么名声不名声的,都与男子躺在一处了,还能传出个什么比这个更难听的。” 她的声音颇为尖锐,外头的人听了这么一耳朵,都惊呆了,脸皮薄些的闺阁姑娘都脸红了起来。 何夫人似乎不大同意,轻声道:“话不好这样说的,这不是被人算计了么!县主也是无辜啊!” 邢夫人甩甩帕子,眼神瞟了瞟地上跪着丫鬟,道:“得了吧,若不是有心的如此,这刺客刚走,她就把丫鬟遣去取水,难道不怕还有旁的刺客躲在暗处么?我瞧着,什么刺客不刺客的,都是幌子,就是想与情郎相会了。” 何夫人瞧了她一眼,拿着帕子掩着唇,似犹疑了一下,“邢夫人这话什么意思,这儿可是蒋家,又不是她定国公府,不会的,哪儿就这么淫乱了。” “真要偷情还能这么大动静,把附近的人都引过来么!”礼部侍郎韦夫人皱了皱眉,觉着这两人说话也忒过分了,挪了挪步子,挑了个远些的位置坐下了:“饭可吃,话可不能乱说的!” 蒋家二房的一位奶奶眼瞧着越说越离谱,赶紧道:“不若咱们还是出去等着吧,有什么待、待国公夫人来了再说,咱们这般哄在这里,也不像个样子。” 禁军参将冯步尘的夫人装模做样的拉了拉邢夫人,叹声道:“邢夫人,咱们先出去吧,这种事情人家自己处理就是了,咱们这些外人撞破人家的丑事,搞不好还要造人白眼的。” 邢夫人甩开冯夫人的手,往一旁的杌子一坐,尖声道:“呸!定国公府自己养了个下贱胚子与人在这儿偷情,还有什么脸给咱们白眼,倒是白白污了蒋家屋子,真真是恶心人!今日我便瞧着了,瞧瞧这了不得元宜县主是怎么丢光定国公府和礼亲王府的脸面,怎么辜负陛下隆恩的。” “行了,邢夫人,不要胡说了。”蒋大夫人努力压抑怒气,今日孙女儿大婚,新姑爷和众皇子都在,她是客,不能下人家脸面! 邢夫人自顾自的说道:“我先还奇怪了,当初你们家的二公子与这县主这么要好,怎么忽然就生疏了起来,原始知道里头那个是个水性杨花的东西!” “先管好你自个儿家里的烂事,再来说道旁人家的。”定国公夫人霸气一吼,一把推开门扉跨了进去,厉眼扫过几位夫人,“各位喜宴都吃饱了么?” 这是说他们吃饱了撑的烂管闲事了。 何夫人和冯夫人干笑了两声,瞥了瞥嘴角,稍稍退开两步。 邢夫人一拍桌子,大声吼了回去,“定国公夫人自己管教不擅,家里出了个下贱东西,偷情偷到旁人家里,还是沐王妃的婚宴上,你们有这脸皮做得出来,我们怎么就看不得了。” “哦?”老太太也是气急了,怒极反笑道:“儿子学丈夫扒灰,儿子孙子还是小叔都没分得清楚,何夫人倒有这闲心来管我定国公府的事!果然是御史门出来的,什么都要掺合两句。” 此话一出,屋里屋外的皆是惊得搂不住下巴了! 另几位御史夫人赶紧记下,作风淫乱,一旦查实,这可是拉下右都御史做好的把柄啊! 一眨眼的功夫,屋子里竟是乌泱泱一群人了,皆是一副瞧好戏的表情。 何夫人一口气梗在心口,不上不下,险些厥过去。她便是一辈子纠缠在这种丢人的事情里,心性早就变态了,是以一听到什么偷情瞎搞的事儿,就会变得异常尖锐。 老太太沉着脸绕进了屏风后,蒋大夫人见着她面色尴尬又难看,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出来。 深呼吸了好几回,老太太一把掀开幔帐,定眼一看,煞白的脸色便了又变,手一松,长长一叹,“丢人现眼!” 蒋大夫人也瞧见了,似稍稍松了口气,又立马紧了起来,瞧着老太太欲言又止。 有那眼尖的瞧见地上的一方帕子,似是十分惊讶的说道:“那不是县主的帕子么!” 那声儿不大,却正好屋中人都听得到,一时间,众夫人神情都精彩了起来。 何夫人瞟了眼屏风里头的定国公夫人,对冯夫人道:“冯夫人,国公夫人面前莫要胡言!”顿了顿,“我记着,你们冯家和定国公府还是姻亲呢!沈五太太是你家三姑奶奶吧?” 冯夫人皱了皱鼻子,似乎颇为瞧不上的样子,“可不是,唉,可怜了我那外甥女,叫那、那谁给连累了,以后可要怎么说亲哟!” 礼部侍郎家的韦夫人便是瞧不上这种人,但凡有人遭个什么,就忙着去踩一脚,斜了冯夫人一眼,不阴不阳的嗤笑了一声,道:“敢辱骂县主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子就不要把盆往旁人身上扣了,一码是一码。” “你胡说什么!”冯夫人跳了起来。 韦夫人却也是不怕她的,淡淡然一句,“是不是胡说,大家心里都有数!” 何夫人忙做了和事佬,左右的安抚,一片拳拳热心,“韦夫人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一码归一码。你家外甥女是才女,还怕寻不着好亲事儿么!” 冯夫人哼了一声,“到底如今瞎勾搭的,不是我那外甥女。” 蒋大夫人眼神复杂的看了眼老太太,又望了望冯夫人,沉声道:“我记着县主回京以后,统共出门了三回,也便是今日冯夫人才见着县主吧?怎么冯夫人那么清楚的知道这帕子就是县主的?” 冯夫人扶了扶鬓边的金簪,眼梢飞扬道:“她不是被泼了汤水么,擦的时候瞧见的。”顿了顿,嘴角闪过一抹及不可查的笑意,又补了一句,“紫色的兰花,京中姑娘似乎也没人绣过这颜色的兰花。” 蒋大夫人看向老太太,却见老太太嘴角掀了掀,异常讽刺。蒋大夫人细细一回想,当时似乎就老太太手中拿了一方帕子,绣的是白梅,顿时了然。 何夫人惊讶的“啊”了一声,目光又往里头瞟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冯夫人推了她一下,“怎么了?有话就说呗!” 何夫人似乎很为难的样子,被几番催促才幽幽道:“方才席上似乎秦、秦王殿下身上,似乎就有一块紫色兰花的帕子……” “难怪方才一群贵胄公子围着秦王取笑,殿下还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原始如此!” “我记得秦王殿下席面吃到一半的时候有些醉意,便先离席了,该不会……” “你是说秦王殿下和县主……” 语言的艺术,有时候不说尽了的,总要比说尽了的更为精彩,因为足够所有人自己发挥想象,词汇自由填充。 这下子,众人已经不是惊讶了,也不是震惊了,而是目瞪口呆了!三殿下这是在撬六皇子的墙角呢!若是县主嫁了秦王,沈家和云南礼王府的立场可就难说了。 “县主还送了帕子给秦王殿下,那么说来,二人是两情相悦了?” “再多借口也是掩饰不了她婚前失贞的事实。”冯夫人哼笑了一声,无视屏风后头老太太的眼神,“话说,娉为妻,偷为妾,县主这是自甘堕落,情愿做妾呢!” 看到此处,蒋大夫人和老太太也算全明白,就是一群人做了圈套想算计灼华、算计定国公府呢! 待灼华幽幽醒来时,就听到屋外吵嚷的厉害。 昏迷之前的记忆忽的撞回脑中,灼华顿感背后冒起冷汗,她猛的做起来,却发现自己还是无甚有力,又跌了回去。头痛欲裂,灼华掀了掀被子,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还在,稍稍松了口气,可又发现这衣裳是干净的,心头又提了起来,怎么回事?! 莫非事情出了岔子? “醒了?” 屋里忽的响起一记男音,灼华一听,颇为熟悉,抬眼一瞧,只见那人修眉俊目,肤若润玉,温润清雅,微薄的唇瓣微微扬起,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面目柔和,心头的紧张和惊惶立马收了回去。 灼华高兴的唤了一声,“徐悦!” 徐悦温润一笑,眉目翟翟似天边月,倒了杯茶水过来在床边坐下,一手将她扶了起来,把水放到她的手里,声线是惯来的温柔,“喝了醒醒神。你胆子也是大的,竟然真让自己晕过去。” 灼华小口的把一杯水都喝了下去,冰冰凉凉的从口腔一路到腹中,人顿时清醒了不少,把杯子又塞回了他手里:“不演的像些,怎能骗过他们。” 算计人的伎俩她见得多了,见着那丫鬟似醉了酒的模样,自然猜得出来香炉是有问题的,外头定还有对方的人盯着,自然是要演足了的,毕竟难说那丫鬟是否为人所收买,也是在跟她演戏呢! 他们以为把听风和倚楼调走,她就可以被人掌控在手心里了。却忘了,他们有势力,她也不是泥塑的,礼王府的暗卫在大周还没有遇到过对手呢!遥哥和敏哥怎么会让她置身危险? 只是没想到徐悦会先了那人一步进来,倒是吓了她一跳,还以为计划出了问题呢! 不过,徐悦进来,暗卫怎么就没有阻拦呢?“你如何进来的?” 徐悦缓缓眨了眨眼,含笑微微:“我们再你表兄那里见过几回,算是认得了,自是晓得我不会加害你的。” 灼华恍然:“原来如此。” 将杯子放了回去,徐悦看着她不疑有他的神色,目色似九月澄阳和煦温暖:“京中形式复杂,手段也是难测,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在计划中的,稍有差错便是万劫不复,往后定要小心些。” 灼华也是心有余悸,倘使今日进来的是旁人,她怕是也要完了,笑了笑,乖乖应道:“我知道了。”说了会儿话,力气回来了些,灼华吓了床,到桌旁坐下,又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陛下密诏,为了与北辽之战。你的战法很不错。”徐悦又从袖中掏了个小瓷瓶出来,又拉过灼华的手,掀开衣袖露出烫红的皮肤,将瓶子旋转倒过,盖子的棉布沾了药水,轻轻擦拭,灼华吃痛缩了一下,徐悦的手握的紧,没能缩的回去。 “别动。还好不严重。这个药对烫伤有用,一日三回,不用揉搓,三五日里便能好了。”徐悦微微抬眼看了她一眼,便又垂了眸子仔细给她伤药,“我听洪大人说你今日有来赴宴,便来瞧你一瞧,正与碰上了。” 便来瞧你一瞧…… 不知怎么的,听在耳中又是这幅情景,空气中竟有一丝暧昧,灼华去瞧他的面色,一片平和温柔一如往日,心下暗道自己想多了。 回了回神,灼华问道:“严厉怎么样了?还有赵同知,都好么?” 严厉倒是常有信来,不过只是问候的话,大约是怕路上信件丢失而泄露军士机密,不好多言什么。 “赵同知还是急脾气,倒是与兀良哈的将士相处投契。同你一起上过战场的儿郎们都很念着你,训练起来很拼命,都很好。”徐悦笑着一一都答了:“严厉白日里与将士们一道训练,夜里便捧着兵书看,十分用功。为训练铁骑出过几个颇有用的点子,这次若在立下战功,我会为他请功,大约能晋佥事了。你倒是慧眼识珠,晓得他能出头。” 十七八岁的年纪,无有家世依靠,靠着自己的本事当做佥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呢! 灼华傲娇的抬了抬下巴,笑意莹然道:“那是,我聪明么!” 徐悦看着她,轻轻一笑,黑眸里尽是温柔。 外头的声音更热闹了,似乎是把门撞开了。 “我是密诏而回,不方便露面了,你小心应对。”徐悦停了停,神色清敛如月,又道,“我待会儿,就直接去玉鸣关了。” 灼华点头,想了想,叮嘱道:“刀枪无眼,一切小心。” 说罢,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徐悦温温的应了一声,缓缓一笑:“好。” 瞧他那容色一下之下竟似流光璀璨,灼华心中默念色即是空,果然啊,美色使人愉悦呢1 守在屏风外的听风打开门,灼华整了整衣衫,绕出屏风出了门,回头再一瞧,徐悦竟已经不在屋中了,隐约的视线中,里头的窗户似开着。 等在外头的贵客们意见灼华从隔壁屋子出来,都是一脸的意外,目光在两间屋子的门上飘来飘去的,心中想着:那睡在里头的是谁? 灼华与他们含笑点头,对她们的疑惑仿若不知,目光扫过混在人群中的冯氏,嘴角一勾,冯氏大惊,赶紧喊了丫鬟去找沈炽华。 这时倚楼踏着墙头翻身跃下,大约是“追”刺客跑远了,现在才回来。另一边李郯和李彧皆是面色铁青的匆匆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脸煞白的蒋楠和文倩,见着灼华一身淡然立于廊下,都稍稍放心了些。 第一百十一二章 机关算尽(三) 李郯拍拍心口,长长舒了口气,“以为你出事了,吓死我们了。” 文倩拉着灼华,没有说话,睫毛微微有些湿润。 蒋楠看着她,声音微颤:“还好不是你。” 李彧看了他一眼,缓缓气息,问了灼华道:“发生了何事?” “我也不知,先去看看再说吧!”灼华避开了蒋楠灼灼的目光,转身朝隔壁走去。 还未靠近便听着几位夫人唱戏似的你一言他一语,有一位更是毫不忌讳的话里话外的讥讽,然后是老太太有力的一声吼,将她噎了回去。 儿子、丈夫扒灰,说的可不就是右都御史家么!灼华几乎可以想象那位夫人铁青的面色了。倒是不想向来能忍的老太太竟会急的这话都吼出去了。 灼华也不着急进去,继续听他们围绕“帕子”在那里说的高兴。 站在门口两位夫人十分神奇的看着一脸温和的灼华,都被污蔑成这样居然还能如此平静,心中纷纷赞道:果然好心性儿!然后又开始为那几个“能说会道”的夫人捏一把汗,因为她们看到灼华身后几个人的脸色冷的都要结冰了! 那一唱一和,便如唱戏似的,什么“娉为妻头为妾”都出来了,可见不把她踩进泥里是不会罢休了。 她该怎么回报她们呢? “到不知这位夫人怎么称呼,如何对我和定国公府的事情这般感兴趣?”灼华抬步进了门,笑语晏晏的可爱可亲,“蒋家的喜宴这般好,各位不多用些吗?” 众人心道闪过同一句话:果然是定国公夫人教养出来的,说话还这么像! 三公主挑眉,看着何夫人抚掌笑道,“夫人不去唱戏当真是戏子行当的损失呢!” 何夫人叫李郯这么一说,顿时脸色尴尬了起来,“公主何意?” 李郯绕过灼华,先是在邢夫人的身边停了停,讥笑道:“佛者见佛,魔者见魔,这淫者,呵,自是瞧什么都是淫乱的。”挑了个好座儿缓缓落座,瞟了她和邢夫人一眼,盛宠公主的气势无需渲染,“一场到头都是你们,说那么多的话,不累么?” 见着李郯和李彧进去,众人纷纷行礼,听她一说,众人细细一想,还真是前前后后都有何夫人,每每说话好似在劝,却又似推波助澜。 何夫人倒是极有城府的,在看到灼华时一瞬间的震惊后,立马又恢复了平静。对于李郯的讥讽也只是撇过头而已。 邢夫人面色乍青乍白,怒气压在心口却也是不敢说什么的。 秋鹿看到灼华惊了起来,指着她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不在这里?”灼华微微歪头看她,眸色一沉,“我该在哪儿?” 蒋大夫人一瞧便明白过来,自己身边这是出了叛徒了!目光歉然的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抿了抿唇,沉沉一叹,只能无奈的摇头。 冯夫人看着灼华一脸的见鬼,灼华缓缓看过去,轻轻一笑,眼底的阴冷化作利剑冰锥蓄势待发,冯夫人心底一颤,猛地瞧向床上,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老太太起身拉过被子将女子整个盖了进去,然后喊了李彧和蒋楠进去,让他们帮着把人衣服穿好。 “即便里头的不是县主,那帕子却是没得辩驳的!”冯夫人眼瞧着反正已经得罪了,索性说到底了。 灼华一脸无辜的看过去,“什么帕子?” 灼华想起来了,这个冯夫人似乎是冯氏的大嫂,那个撞掉五房妾室孩子的冯大爷,就是她的丈夫,哦,看来这是想给她丈夫报仇了么? 瞧,五房还是有聪明人的,晓得那妾室是她的手笔呢! “县主便是再演也是无用的。”冯夫人冷笑,大步绕去屏风后头捡了帕子出来,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尖声道:“众目睽睽之下秦王殿下拿着县主的帕子呢!” 灼华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怎知这是我的?” “县主被泼了汤水,拿了帕子擦拭。”何夫人道,“冯夫人眼尖,瞧着了。” “县主被烫着,我是第一时间过去瞧的。”蒋大夫人眼神流转,光芒闪过,叱道:“县主压根没有拿帕子出来。”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冯夫人面上了,有讥讽的有看戏的有嗤笑,各种眼神,不一而足。 冯夫人和何夫人似乎没有料到这一出,神色慌了慌。 何夫人立马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大约是看错了吧?” 灼华上前捻起了帕子,翻过花样瞧了瞧,眼神怪异的看了冯夫人一眼:“我记得,这是五姐姐的帕子啊!冯夫人……”略略一顿,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道:“是五婶的嫂嫂吧?怎的我五姐姐的东西,你都不认得了?” 冯夫人一凛,尖叫了起来,“县主休要胡说!” “夫人前头不是一直在胡说八道么?”蒋楠压抑这怒气的声音从屏风后淡淡传了出来,“你是什么证据也无,便在这里污蔑县主清白么!” 宋文倩眼神清冷,盯着冯夫人冷道:“我记着,这可是要杖责的重罪!” 蒋大夫人瞧了眼孙子和外孙女,并无阻止之意。 在蒋韵大婚之日闹这一出,分明就是在打蒋家的脸面。再者,世家大族能长久兴盛,秉承的便是一句“和气”,若真叫他们得逞,孙子伤心是小,蒋家和沈家怕是要起了龃龉了! 用心不可谓不深了! “呵,少拿杖责吓唬我!”冯夫人似豁了出去,又道,“有本事县主倒是证明自己的清白啊!若是不能,私相授受,也不见得有多清白!” 灼华扬了扬眉,似笑非笑的看向何夫人。 果不其然,何夫人张了嘴正要说话呢! 被灼华这么一瞧,何夫人忽的虚了一下,干笑了两声,道:“其实要证明县主清白也很简单,如今县主在此处,不若派人去县主的屋里找一找,若是无有兰花帕子,便也能证明县主清白的了。” “倒也无不可。”李彧看着灼华一脸从容,俊朗一笑,道:“不过,既然要搜,为显公平,便连着五姑娘的一道吧!” 替秦王穿好了衣裳,扶他在床沿坐好,李彧倒了杯水给他喂了下去,估计喂的有些急,秦王呛了一下,幽幽醒来。 李彧眸子一闪而逝的冷意,似平静湖面上及不可见的薄薄碎冰,趁着秦王还迷糊,又道:“便由邢夫人跟着一道看着,如何?” 被老太太怼了一顿,偃旗息鼓又看了一出反转精彩的戏,饶是她性子泼辣反应再慢,也多少看得出来她这是给人当了抢使了,乍一听李彧的提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给水一呛,秦王狠狠咳了一通,从醉酒中彻底醒了过来,眉头紧锁似痛苦的不轻,“何事吵闹?” “皇兄。”李彧轻轻一咳,给他做了提醒。 秦王抬眼一看,里间还坐着定国公夫人和蒋大夫人,蒋楠和李彧站在他身边,皆是面色不大好的样子,顿时一惊,回身掀了帐子一瞧,果然床上还有一人,虽被子蒙住了头,可露在外头的那只玉手很明显告诉他,那是个女子! 能让定国公夫人一脸阴沉的坐在这里等着他醒来,里头的怕不是元宜县主了! 秦王忙与老太太行了礼,满是愧意道:“本王的错,本王会负责的。” 老太太摘了腕间的珠串慢慢拨着,半晌才淡淡道:“既是解决私事,老身便不与殿下行礼了。不若王爷说说发生什么了。” “不敢。”秦王十分有礼的样子,退了两步站在床沿边上,缓缓道,“席上多吃了两杯,觉着有些晕便来小憩处,想着躺一会儿醒醒神,大约是吃的醉了,只记得这里无有人守着,以为是空屋子便进来了,后头发生了什么,实是不记得了。” 吃醉了?不记得了? 倒是说的滴水不漏啊!好似与外头的那些人无有半点的串联,一切都是意外。 老太太垂了垂眸子,又指了指地上的那方帕子,道:“请问王爷,这是何处得来的?” “这……”秦王似有犹豫。 瞧着秦王欲言不言,冯夫人忙是站起身来,大声道:“王爷也不必不好意思,若是与县主两情相悦,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面色似有羞赧,秦王只是与老太太一礼,无有说话。 灼华听着,不得不说,秦王此人是个厉害角色,话说三分,礼补五分,剩下的由着你们自己想象,若有差错,他虽不能全身而退,却也不会沾了太多去。 因为,你们看,他可是什么都没说哦! 众人瞧着,大约也只会觉得他确实是对县主有心思的,但又不肯承认什么,好似怕连累了显着名声的样子。 倒是赢了旁人几声赞赏来了。 蒋大夫人一杯凉水喂下去,床上传来轻轻一声短吟,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楠哥儿你先出去。”蒋大夫人示意男子回避,“两位殿下,也请先去外头吧!” 三人绕过屏风,秦王一见站在宋文倩身畔的灼华,眼神中闪过惊讶,她在此处,那里面的又是谁?努力平复心境,转而一眼情深的朝灼华望过去。 冯夫人一脸得意的扫过灼华,“怎么,县主这会子又害羞起来了?” 李郯把桌上的果子一把扔到了冯夫人怀里,冷声道:“吃着吧,别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韦夫人憋笑的抖了抖。 冯夫人一脸敢怒不敢言,这个三公主养在皇后膝下,很是得宠,最是骄纵任性的,宫里的妃嫔都敬着顺着,便是大学士都遭了她不少戏弄,若真惹毛了她,被打一顿都无有地方申述。 “把冯氏找过来!”老太太的声音传了出来,淡淡的,却叫冯夫人立时心头一颤,也顾不得屋中身份尊贵者众多,冲进里间,掀开帐子一看,一脸嫣红却眉目平凡的女子,不是沈炽华又是谁! “炽姐儿,你怎么在这里!” 她这一喊,所有都清楚里面的是谁了! 秦王脑中一轰,迅速垂了垂眸,一脸愧疚仿若无伪。 明明他看见的是沈灼华,怎么最后变成了她? 蒋大夫人替沈炽华穿好衣裳,挂起了帐子,又倒了茶给沈炽华喂了下去。 吃了两杯凉水,迷糊的沈炽华渐渐清醒过来,一瞧自己衣衫凌乱的靠在蒋大夫人肩膀上,老太太面色沉沉的坐在一旁,屏风另一边乌泱泱站了好些人,心头紧了紧,正要说话,后颈处的痛感更叫沈炽华心头一沉,坏事了! 蒋大夫人拍拍她的背,安慰道:“你放心,秦王殿下会负责的。” 秦王? 明明是算计了沈灼华的,怎会变成她与秦王了?不知是不是没有炭盆的缘故,她控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是恐惧,是恐惧啊! 老太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问道:“可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沈炽华知道事到如今也辩驳不过去了,心中迅速回转,幽幽道:“席上不小心弄脏了衣裙,便来此处更衣,许是吃了两口酒的缘故,有些晕,便想着歇一会儿,后来发生了什么,便不知道了。” 灼华听罢微微一扬眉,沈炽华倒是能讨便宜,借口说辞张口就说来。 李彧瞧了灼华一眼,瞧她似笑非笑,便也晓得了大概了。 秦王不着痕迹的看了灼华一眼,捕捉到了她嘴角一闪而逝的笑意,眸色深了沈,果然了,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呢! 何夫人接了口道:“大约都是吃醉了,这才朦朦胧胧的进了一间屋子。” 蒋大夫人往何夫人处瞧了一眼,淡淡一声道:“是我蒋家奴婢伺候不周了。” 何夫人立马善解人意道:“今日客多,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又笑了笑,“秦王府与定国公府联姻,倒是成就了一桩美事呢!” 冯氏一进来便听着这些,险些栽倒下去,可以想能做秦王妃心头立马又高兴起来,她极力控制表情却又难以抑制的兴奋,是以面目显得极为扭曲。 一下冲进里间,抱着沈炽华便是一通干嚎。 老太太眼中闪过不耐,沉声道:“行了,秦王殿下既说了会负责,便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哭哭嚎嚎的成何体统!” 冯氏想说话,却叫老太太一眼瞪了回去。 沈炽华伸手在冯氏的背上戳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了。 蒋大夫人叫人搬开了屏风,里外一下通亮了起来。 秦王眼神暼过床沿的沈炽华,眼底一闪而逝的阴沉。 沈炽华心头一惊,手脚瞬间的冰凉了起来。 她帮着秦王算计沈灼华,最后却是自己和他躺在一处,他没得到任何好处,还得将她这个无有得力娘家的女子抬进门,这笔账他定是要算到她头上的! 沈灼华!沈灼华! 若是今日计划成功,沈灼华将会万劫不复,沈家不会因为她嫁给秦王而转头去帮助秦王,而她还坏了秦王的钱袋子,害秦王损失了登州,不论她进秦王府是什么身份,秦王都不会给她好日子过的! 可她算计了那么久,算好了每一个细节!为何还是输了! 不、不、不!还有一算,还有帕子,还有一算的!还没有输!她还没输! 灼华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沈炽华脸色一变再变,淡淡一笑。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急转直下(一) 秦王到底是皇帝第一个册封的亲王,实力强大,京官府邸之中大约都有他的眼线内应,想要算计自是轻而易举的。而她与秦王是私怨。沈炽华这个合作对象找的很好,她是有几分聪明,也很会找人合作,可惜论人脉和心计,都还嫩了些。她忘了,她们之间也有一笔账,自己又怎么可能不妨着她呢? 同在定国公府,四处皆是灼华的眼线,她自以为做的隐蔽,到底、一举一动可说几乎都暴露在灼华眼底的。 计划执行,秦王可不会特意派人保护她,可她偏又想要掌控一切计划进程,想亲眼看着她身败名裂,见着她来小憩处便也跟着来了。礼王府的暗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得把秦王护卫解决掉,再把沈炽华弄进屋子里去,能有多难? 至于秦王为何会不辨何人在床上,便去与她暧昧交缠?是因为,原本香炉里的迷药会使人看起来像是吃醉了酒一般,两颊挺红又昏昏沉沉,大约会在半注香的时间后昏睡过去,而暗卫在秋鹿偷偷离开时在香炉里又加了一味旁的药,人一旦闻上,几息的功夫,神智就会出现幻觉,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 韦夫人忽的想起方才蒋家丫鬟见到灼华时的一脸惊讶,觉得事情不简单,便指了秋鹿问道:“县主,您可曾叫那丫鬟去给您取水?” “取水?”灼华目露疑惑,摇了摇头,“并不曾,方才来更衣,这丫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吃醉了酒一般,两颊通红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瞧着她似乎挺累的,就让她再外头软榻上休息了。” “你胡说!”秋鹿颤抖的厉害,指着灼华叫了起来,她自是不能承认的,一旦认了,那便是告诉所有人她心怀不轨,与刺客是一伙儿的,“明明就是县主叫我去取水的,奴婢、奴婢没有撒谎!县主、县主,您可不能害了奴婢啊!奴婢与您无冤无仇啊!” “放肆!”蒋大夫人厉声喝去,“娘娘面前,岂容你叫嚷无礼!” 灼华瞧了她一眼,是淡淡的怜悯,轻声道:“说来奇怪,我今日并无吃酒,却也觉得头晕的厉害,这屋子里点着香,味道我不大喜欢,便让她再此处休息,我便换去了旁的屋子更衣。” 在场之中有几人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虽快,到底落入了有心探究之人的眼底。 听她提及了香炉,蒋楠脑中闪过一丝光亮,上前拿起矮几上的香炉,揭开盖子看了看,已经焚完了,便道:“今日有太医也在府上饮宴,不若请了太医来瞧一瞧吧!” 还未等蒋大夫人开口,秋鹿已经颓倒在地了。 众人一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这个丫鬟在撒谎了。 “去请太医吧,总要弄个清楚的。”李彧顿了顿,转身看向秦王,温和如秋阳煦煦,“皇兄说呢?” 秦王倒是一派正气的模样,儒雅的面上维持着得体的神色:“六弟说的是,还是查个清楚的好。” 不多时,太医匆匆而来,没有多说什么,蒋楠将香炉交给太医,“烦您看看这个香炉里的东西可有不妥的。”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太医,将香灰倒了些出来在手心里闻了闻,用指尖点了放在嘴里尝了尝,又用水化开了用银针验了验,一通忙活后,摸了摸胡子道:“这里头是迷药。” 李郯抬手拨了拨耳上的红玛瑙耳坠,在窗棂投进的一缕光线里微微摇曳了一抹殷红光泽在面上,目光从冯氏三人面上缓缓掠过,问道:“可含了那种,会使人看起来想吃醉了的迷药么?” “公主说的是半日醉。”刘太医点头道,“里头确实含有此药,中了半日醉大约半个时辰便会昏睡过去,样子便如吃醉了酒一般,需要睡够半日才会醒过来。不过里头还加了一味高岭香,会使人神智昏沉出现幻觉。”末了,补了一句,“半日醉与高岭香在一处,会催发情欲,这些药倒不会伤身,多喝些多便能将药效彻底排出去了。” 这便也解释的通,为何她们在屋子里这般吵嚷,秦王和沈炽华却依旧睡得沉,待喂了水下去才醒过来。 太医的任务完成,便告退了,在宫中伺候几十年了,对于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好奇的,不过是谁又算计了谁呗,老人家情愿回席上再多吃几杯酒去。 李郯看着灼华,舒然一叹,神色里是郁郁青青的温和顾盼,柔声道:“还好你换了屋子,否则可不就要着了人家的道了!” 秦王的神色微微一变,目色流转在沈炽华和灼华面上。 前者一脸怨恨,后者则是一脸淡淡。 竟能躲过他的护卫,布置了这一切,沈灼华倒是有些本事。 护卫? 秦王一惊,眸中闪过寒光,从他进了小憩处开始就没有护卫出现,原以为是计划一切顺利,如今看来,或许已经被沈灼华的人解决了! 还真是小看了这个病歪歪的县主,好手段啊! “这心思,也忒阴险了些……” 老太太至始至终少有说话,但毕竟是老姜,在场所有人的眼神、表情无一不落在她的眼中。 瞧着灼华神色笃定,她是高兴的,可再看五房母女联合着外人算计灼华,心中又升起愤怒。 “还有什么可说的?”蒋楠睇眼盯着跪伏在地上的秋鹿,青砖石的裂纹落在眼底,使得那双自来春水温柔的眼有了裂冰的冷怒:“何人叫你陷害县主的?快说!快说!” 秋鹿依旧颤抖到无法成言了,她虽跪伏在地上,但惊恐之下眼神还是会控制不住的往恐惧的来源瞟去,旁人或许角度问题无有在意,但老太太、蒋大夫人、宋文倩、李彧、李郯、韦夫人甚至沈炽华和秦王,都瞧了出了端倪。 她在瞟秦王! 秦王自然也察觉到了,微微一皱眉,成事不足! 何夫人忽然上前,推了秋鹿一把,叱道:“你这丫头真真是可恶,竟敢陷害县主,便该千刀万剐才是!” 秋鹿不敢说话,只是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陷害?她自己都说,与县主无冤无仇的,陷害县主做什么?”李郯嗤笑的扬了扬眉:“何夫人,可真是哪哪都有你呢!” 何夫人似听不懂李郯话中的讽刺,优雅的拍了拍裙衫,晃动的衣袖在半空翩跹如蝶,淡淡含笑道:“公主说的什么话,臣妾只是瞧不惯这种吃里扒外的贱奴而已。” 蒋大夫人冷着面,睇了眼伏在地上的秋鹿,精厉的双眸怒意难掩,自问自己整顿蒋家自来严整,竟不想叛徒就处在自己的身边:“说清楚,为何陷害县主?此香炉又是怎么回事,最好是说的清清楚楚,否则便将你一卷破席丢去乱葬岗,家里全部发卖西北!” 秋鹿抬眼看过几张面孔,皆是警告的眼神,她是知道的,若是说了不该说的,牵扯了不该牵扯的人,她必死无疑,家中怕是不止发卖西北,而是无有活路了。 明明是冬日了,却生生沁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湿黏黏的刺刺的裹挟在身上,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眼里的血丝随着眼珠僵硬的转动,格外可怖,抬头便叫道:“是沈五姑娘叫我做的!她叫我在屋里点的香,然后引了县主到这个屋子来。” “她叫你引了县主来做什么?”蒋大夫人看了沈炽华一眼,有一闪而逝的厌恶睇眼底划过,面上依然维持着大家宗妇的威严与平和,垂眸凌厉抛出疑问:“半日醉要睡足半日才醒,那你怎么会出现在外面?县主明明已经换了屋子,你清醒后难道没发现县主已经不在屋子里么?” 秋鹿满面苍白,整个人宛若深秋枝头的枯叶,挣扎着不远被风垂落,却又明白的知道枝丫已经舍弃了它,它终将落地为泥,“奴婢服了解药,大约一刻钟就会醒。奴婢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另一间屋子里了,以为、以为是事情顺利,是五姑娘的人把我搬出来的,所以没有再回这间屋子做确认。沈五姑娘说过的,她的人会把我搬出来的,她有人手的。”一路膝行在冷硬的砖石上,跌跌撞撞扑到了蒋大夫人面前,猛地磕起头来,“旁的奴婢不知道啊!大夫人、大夫人,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啊!大夫人饶了奴婢的家人吧!” “原来如此。”韦夫人面目震惊,眼神瞟了瞟面色颓败的沈炽华和一脸平静的秦王,小声的,似在自我发问的道:“可、可后来,怎么就变成了沈五姑娘在这里了呢?” 文倩缓缓踱步到了窗前,将窗棂整个打开,暖阳的晴线无遮无拦的投进屋内来,将众人面上的细微神色照亮的一清二楚。她嘴角的笑意在光线下有舒然的安定,窗外掠过一阵风,吹得枝影婆娑,沙沙之声似千万点雨水落下,就在这空茫茫的雨声里,所有的算计急转直下,走向另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其实,香炉里的东西弄明白了,丫鬟的证词也有了明确的指向,事情的本真也差不多显露出来了。有人要陷害沈灼华,而对方大约就是秦王殿下和沈家的五姑娘了。 尽管秦王将自己摘的干净,可如今朝中大员之中,少不得有人知道是元宜县主害的秦王殿下没了登州这个钱袋子。她们虽只是官眷,可多少也从丈夫那里听了一耳朵。 否则,沈炽华又如何知道今日秦王就一定会吃醉呢? 县主若是进了秦王府的门,孤立无援,还不是由得秦王折磨了,不过按照定国公和夫人对她疼爱的样子,说不定沈家会为了县主支持秦王也说不定。 若真是如此,雍郡王可谓是倒霉了! 好在县主运气好,及时换了屋子,否则今日真要成了笑话了。 至于躺在秦王身边的人会变成沈炽华呢?大约是沈炽华想要攀高枝儿自己贴上去的吧? “话说,沈家五姑娘心气儿高,一般世家的瞧不上,好家世的瞧不上她,都及笄好些时日了,婚事还没个着落呢!”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众人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韦夫人亦是一脸的恍然。 院子里暖阳煦煦,清风和缓,一树红梅吐着花苞,娇怯怯的在枝头摇曳,本是含羞暖情,此刻落在沈炽华的眼底,却似一点一滴数不尽的血腥珠子。 沈炽华的面上顿时也是全无了血色,一口气梗在胸口,极力否认道:“我没有,我并不认识这个丫鬟啊!” “你们休要胡说!”因为惊惶和气急,冯夫人有些喘,她盯着灼华的眼神灼烈而扭曲,若非有蒋楠和李彧拦着,怕是要跳起来扑过去了,“那丫头闻了香就晕过去了,怎么就县主还能自己出门换了屋子?分明就是你把炽姐儿弄晕了,再搬来了这里!就是你要载害她!” 灼华看着她,心中轻笑,心道:你可猜的一点都没有错呢! 蒋楠和李郯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道:“冯夫人慎言!” 灼华也不否认,只一句反问:“证据呢?” “把那两个丫头抓起来,严刑拷打!”冯夫人指着站在门口的听风和倚楼,眯着眼咬牙切齿的阴毒道,“就不信她们不招!” 冯氏立马附和,似有了底气,骄傲的下巴微扬:“没错,贱皮贱肉的奴才,非要拷打了才能说实话!” “好啊!”灼华也不反驳,只是慢条斯理的笑了笑,轻轻扬了扬衣袖,袖口的折枝梅花栩栩如生,花蕊缀了米珠,在光线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把那丫鬟一同送去镇皇抚司,流水的刑具,就看谁先招了。”浅眸和缓的暼了眼沈炽华,眉梢微挑的不甚在意,“来人,去请抚司的指挥使大人。” “不!不!”沈炽华跳了起来,颈项间有冷白的水光微凉,惊惧的语调有细微的破损:“我认,我认,是我安排的!是我见着县主走了,自己进来的。是我钦慕王爷,动了心思。” 抚司的刑罚,进去的人不吐出些真东西是不可能的,若是真叫那丫鬟咬出了秦王,怕是她们五房都要完蛋了。 灼华灿然一笑,明月生辉:“您看,五姐姐自己都认了呢!” 第一百十四章 急转直下(二) 今日蒋家办喜事,定国公府各房老爷太太都带着嫡出子女去赴宴。 待到确认五房的人都走了,宋嬷嬷先叫了四个“静”去搜素英素娟的屋子,又去钱先生处喊了两个手脚功夫利落的护卫过来,带着四个大丫鬟以及大房和六房塞进来的丫鬟,浩浩荡荡进了素娟和素英所待着的左耳房里。 宋嬷嬷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一进屋便叫四个大丫鬟搜了两人的身。 两护卫力道大,一把扭住二人手臂,在她们的膝弯一顶,二人便跪倒在地。 素娟挣扎着,瞪着宋嬷嬷龇目道:“你凭什么搜我们!我们可是五太太送来的伺候县主的!你们这是对五太太的大不敬!” 宋嬷嬷端坐一旁,冷声一扬眉:“掌嘴!” 秋水和长天抬手就是“啪啪”几个耳刮子,二人脸蛋上立时显出几道明显的指印。 长天抚了抚手掌,哼道:“就凭这里是定国公府,南院的主子是县主!” 素娟深知冯氏的性子,若是她们挨打受辱,她必是要闹的天翻地覆的,是以她们虽是庶房塞进来的,却自来昂着下巴在南院里行走:“你们敢动手,就不怕五太太回来问罪么!” 秋水和长天顿了顿,素娟以为她们害怕了,继续叫嚣道:“害怕了么!告诉你们,我定要去五太太面前告你们的,打我一耳光,我必要叫你们十倍还回来的!” 哪知秋水长天与春桃春晓换了手,春桃和春晓是陈妈妈从庄子里选上来的,做惯了粗活的力气大的很,一耳光甩过去,素娟的嘴角立时破裂开来,鲜血直流,映着门口投进的清冷天光显得格外狼狈又不甘。 春晓笑眯眯道:“好害怕啊!吓死我了呢!” 春桃瞄了她一眼,心道:果然与秋水长天待多了,性子都会跑偏。 这时候四个静从素娟和素英的房里搜了东西回来了,托盘上赫然是一条绣了紫色兰花的帕子。 见得帕子,素英素娟的脸色瞬间煞白,却任强自镇定道:“嬷嬷拿我的帕子做什么?” “你的帕子?你难道没有在县主房里翻过么?”长天一眼扫过去,冷笑道,“就在半月前的一日,我说错了么?” 素英心尖颤了颤,强笑了几下道:“我怎么会去县主房中呢?各位姐姐看得那样严实,我怎么有机会进去啊!这帕子自是我的,若有相似,怕也只是巧合而已。” 宋嬷嬷也不废话,一挥手,护卫从怀里掏出了一根小指粗的麻绳来,一下套在素英的脖子上。 素娟尖叫了起来,“你们干什么,我们是五房的人,你们没资格杀我们!” 素英感受到护卫手上的力道,分明是要下死手的,立马求饶道:“嬷嬷饶命,奴婢什么都说,嬷嬷……” 宋嬷嬷沉着脸,到底在宫中做了多年女官,哪怕平日里再和善,一旦下得狠手,那种冷然肃穆的气势便显露无疑,她缓缓道:“静姝、静月、静妩、静婵,你们几个都是外头采买进来的,有些规矩手腕儿如今也该学起来了。在娘娘这里当差,任何损了娘娘利益的,没什么人是你们杀不得的。” 四个“静”虽还怕,却还是挺直了背脊,瞪着眼瞧着,“是,奴婢明白!” 白鹭、白霜和羡青、羡思垂首立在一旁,她们自是晓得宋嬷嬷这是在给他们警告。 素英死命去扒护卫的手,断断续续的沙哑的求饶。 护卫更是恍若未闻,愈发收紧力道,素英立马痛苦的挣扎起来,面色渐渐涨成紫色,又渐渐发青,任她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最后一声碎裂声,停止挣扎,面上一切颜色退尽只剩惨白,晃荡荡的脑袋垂在素娟的面前。 在场的丫鬟,虽有些是自小在大宅门里长大的,有些是后来采买进来的,但是都见过做错事情的小厮丫鬟被打死了,裹着破席子拖出去的,可这样眼睁睁看着人被勒死却也都是第一回。 秋水长天、春桃春晓还算平静,毕竟当初在战场上见过成堆的尸体。四个“静”面色有些发白。 白鹭白霜揪着袖子的手微微发抖。羡青羡思竟阵阵作呕了起来。 素娟吓的魂不附体,瘫在地上面无血色,瞪着眼看着素英近在咫尺的尸体,只觉得浑身冰冷,“你们会后悔的!” “后悔?”宋嬷嬷抚了抚袖口上藤蔓缠枝的纹路,冷笑道,“你们以为,你们今日的算计还会成么?” 素娟猛地坐起身来,惊恐的瞪着眼,“不可能!” 秋水冷冷看了她一眼:“五姑娘叫你们确认县主是否用的绣紫色兰花的帕子,是么?七日前,县主交代了我们给你们机会溜进去。你在门口守着,她进的屋子翻找,长天就躲在屋子里看着。从你们屋里翻出来的帕子,该是五姑娘给你们以防万一的吧,若是今日来找‘证据’的人没能在县主屋里找到兰花帕子,你们便想办法抖出来,是么?” 素娟面色灰败,原来真的全都被看破了。 秋水睇了眼地上死绝了的素英,脚尖漫不经心的踢了一下:“你们买通了静姝静月,让她们给你们再打掩护。你们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的,可你们别忘了这里是南院,上上下下都是忠心于县主的,怎么会为你们几个银子所收买?” 静姝静月恭恭敬敬站在宋嬷嬷身旁,对于素娟投去怨恨的目光,不由挑眉一笑。 宋嬷嬷将绣了兰花的帕子收了起来,又吩咐了护卫将尸体处理掉:“去少夫人那里说一声,素英一家子发卖西北苦地。”垂眸睨了面如死灰的素娟一眼,“知道到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么?” 素娟盯着方才素英躺着的地方,簌簌发抖。 两个护卫动作利索的把人套进麻布袋子里,迅速闪了出去。 宋嬷嬷缓缓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睇了她一眼,“这个府里,别说杀几个奴婢,便是了结了五太太,国公爷和老太太都不会把县主如何,明白么?” 素娟凛了一下,膝行爬到宋嬷嬷跟前,小心翼翼的哀求着,“我若是按照嬷嬷所吩咐的说,是否保我一命?我、我一定让嬷嬷满意,让县主满意。” “可以。”宋嬷嬷道,“想来很快就要有人过来了,收拾好情绪,别让我失望。” 素娟忙不迭的磕头,“是、是!奴婢知道的。” 宋嬷嬷留了静姝静月帮素娟收拾,拿冰块敷了面退了红肿,又敷上一层脂粉,让她看起来一副很“正常”的模样。 不多时“找证据”的一群人便到了南院里,随同的是老太太身边的陈妈妈。 宋嬷嬷一副“不知有何贵干”的表情,拦住了一行人,陈妈妈介绍了同来的邢夫人、蒋家的一位妈妈以及一位冯家的丫鬟,然后“可惜又愤怒”的将事情讲了个大概:“如今事情闹的大,为了县主名声,老太太说、定是要查个清楚的。” 宋嬷嬷扫过同来的几人,皱了皱眉:“既是为了证明县主清誉的,搜便搜罢,只是县主规矩大,是不爱陌生人触碰她东西的,你们要搜哪里,只能由我们动手。” 蒋家的妈妈自是无有不同意的,邢夫人也无有说什么,冯家的丫鬟倒是想说什么,但宋嬷嬷是理都不曾理会她的。 “找证据”的几人跟着宋嬷嬷和陈妈妈进了屋去,一通寻找,冯家丫鬟最为活泛,边边角角都不肯放过的。 可搜了遍却什么都没发现,冯家的丫鬟不甘心,又逮着丫鬟搜身,素娟表现的十分惊恐,大喊着什么都不知道。 宋嬷嬷似十分惊讶,忙要人捆了素娟关去柴房,冯家丫鬟却执意要将人带走,“宋嬷嬷此举我倒是看不懂了,莫非有隐情不成?” 宋嬷嬷冷笑道:“一个没规矩的贱婢,犯的是我定国公府的规矩,倒还真是用不着冯家的奴婢来多管闲事!” 冯家的丫鬟眼珠子一转,忽的问了素娟道:“你可是在县主这里见过兰花的帕子?” 素娟连连摇头,一脸惶惶不安,眼睛东瞟细看,双手失措的挥舞着:“没有、没有什么紫色兰花的帕子!没见过,什么都没见过。” 冯家丫鬟听罢,便是嚣张了,“我可没说什么颜色的兰花,若不是在县主这里见过,她如何晓得!” 长天似气急了,反手就是一个耳光过去,骂道:“好你个素娟,竟敢胡言乱语载害县主!倒是不怕死了啊!” 听到“死”字,素娟整个人一激灵,眼神更是慌乱起来,冯家丫鬟看她如此神色,更加确认素娟便是五姑娘说的内应了。她转头看向邢夫人,微微一福身道:“夫人,您也瞧见了,这里的人分明是做贼心虚了!” 戏演到此处,宋嬷嬷也“只能”让她们把素娟带走了。 找完了南院,陈妈妈又领着人去东侧院沈炽华的住处搜了个遍。 出定国公府的时候,蒋家的妈妈手里捧着两个长方形的锦盒,一行人神色各异脚步匆匆的往蒋家赶。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小憩处,方靠近小憩处便听到里头说的热闹。 邢夫人瞥了瞥嘴角,一场笑话! 见着蒋家妈妈捧着锦盒又带着一丫鬟进来,或期待或得意或恐惧,众人神色各异。 冯夫人瞧向站在门口的自家丫鬟,却见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便皱起眉来,她招手让她进来,却被门口的陈妈妈给拦住了。 蒋妈妈将锦盒放下,碎步到蒋大夫人耳边说了几句又退了回去。 蒋大夫人听罢忍不住皱了皱眉,俯身与老太太细说了几句,老太太面色不变,但拨着珠串的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灼华见着素娟跟着进来,眼中似有惊讶一闪而过。 此番计划的参与者们都不着痕迹的观察着老太太和灼华,见她们如此反应,心下都得意起来,饶是你再谨慎小心,却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沈炽华看了眼素娟,眼神扫过灼华,轻轻拭着眼角的帕子遮住了嘴角闪过的一丝笑意。 她输了不要紧,总也要把沈灼华拖下水,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何夫人打开了桌上的两个锦盒,分别拿了一条帕子出来,一条绣的是雏鹰,一条赫然是紫色的兰花! 冯夫人上前夺过那条兰花锦帕,在众人晃了晃,然后指着素娟道:“这个丫鬟可不是炽姐儿的,那便是县主的了。这会子跟着来,想必是要作证的。所以,这帕子绣了紫色兰花的帕子,定是县主的了!” 众人或惊或疑的看向灼华,却见她只是神色淡淡的望着窗外。 李彧拿起一条绣着雏鹰的帕子,笑着与灼华道:“也只有阿宁才会绣些鹰啊雁的了,全不似旁的闺阁姑娘爱绣些花草。” 灼华似微赧的垂眸一笑,“殿下取笑了。” 李郯接过帕子,瞧了又瞧,哈哈一笑:“你还真是有趣的紧!” 冯夫人和冯氏皆是一惊,“什、什么?” 何夫人和秦王面上都有一闪而过的震惊。 蒋大夫人笑着与老太太道:“县主当真是个秒人。” 老太太淡淡一笑:“一个调皮捣蛋的小魔星,也值得你一夸。” 蒋妈妈站了出来,回道:“各位贵人容禀,这一盒绣着海东青、大雁之类的帕子是县主的,那一盒绣着紫色兰花的帕子是从沈五姑娘处搜来的。” “不可能!”冯夫人转眼去看自己的丫鬟,却见她当真点了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们上当了! 秦王看向沈炽华,面上带着惊讶与失望,“你的?” 他的嗓音轻缓而疑惑,可沈炽华却听出了阴冷杀意,顿感一股恶寒窜过四肢百骸心口一沉,似坠进了无边地狱:“不,不是我的,我、我从未用过什么兰花的帕子啊!” 冯氏忽的扑向素娟,双手掐住她的双臂,猛力的摇晃着,“你说,这帕子到底是谁的!” 素娟惊恐的叫了起来,双手捂着耳朵拼命的颤抖着,眼神混乱飘忽,嘴里喃喃自语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别杀我、别杀我,会说是县主的,我一定会说的,兰花、紫色的、县主的,不是五姑娘的,别杀我,素英不听话,我听话的,别杀我……” 素娟说的颠三倒四,可所有人都听明白了,有人威胁她和一个叫素英的诬陷县主,另一个不听话,被杀了,这个倒是肯听话了,可似乎疯了! “贱人!你胡说什么!”冯氏瞪大了眼,不敢置信自己塞去南院的丫鬟居然叛变了!她猛的一个耳光甩过去,素娟被打的脑袋磕到了地上,一下子晕了过去。 沈炽华晃了晃,身上气力瞬间流逝而光,原来她的一切,早被看穿了! “是你!”冯氏站了起来,两眼疯狂的瞪着灼华,涂了鲜红的丹蔻指着灼华,忽的扑上前去,尖声喊道,“是你!你是指使这个丫鬟诬陷炽姐儿的,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 灼华似受惊不小,浅色的眸子里带着惊惧,退了两步,避开她的扑打。 李彧和蒋楠几步上前将灼华挡在身后,一脸戒备。 李郯见冯氏如此放肆,心下不爽了,抬脚就是一记踹过去,“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如此叫嚣放肆!” “我记得,这个丫鬟可是沈五太太塞进县主院子里的。”宋文倩看这地上的素娟,冷声道:“县主不习惯陌生人伺候,便把她和另一个叫素英的拨去看管炊具,做做煎药的活计,为了能把他们塞到县主的屋里去,沈五太太和五姑娘可是在县主那里大闹了一场,五太太嘴里可是说尽肮脏话,怎么,都忘了?” 冯氏被踹到在地,发簪也甩了出去,显得狼狈,“到了她院子里的就是她的人,还不是由得她去威胁!” “洪夫人与县主要好,咱们知道,可这话可不能乱说的,五太太是县主的长辈,五姑娘饱读诗书,怎会如此。”何夫人拉着宋文倩,一副长辈关怀的样子,又道,“此事关系太大,不能感情用事的。” 这便是说宋文倩污蔑了。 “何夫人倒似什么都知道一样!”宋文倩抽回了手,淡淡一笑,却是极尽讥讽,“谁说的是对的,谁说的是意气用事,一听就能辨出来,怎的,何夫人是有多少眼线安排在各家之中呢?” 宋文倩一说眼线,众人下意识的都去瞧了秦王一眼。 灼华垂眸一笑,若是从前的文倩冲动而无有章法,那是绝境之下的扑腾挣扎,如今说话却是底气颇足,可见洪大人真心疼爱呢! 何夫人轻轻一笑,捋了捋手中的帕子,“洪夫人说的什么话,我也是为了你好,不过是看你年纪小,这会子感情用事,往后自己名声受累。” 宋文倩清冷的眸子轻轻扫了她一记,挑了挑眉,缓缓道:“何夫人是说沐王妃和公主殿下,也在为县主而撒谎么?” 蒋大夫人自是听蒋韵提及过的,说到此处便是投去一抹不愉的目光。 李郯嘴角一勾,指尖微抬勾了身前的一缕青丝把玩,讥讽道:“本宫承教于皇后,人伦是非自有皇后娘娘教导,倒还轮不到何夫人来说教一句品行。” 涉及皇后凤驾,何夫人便是再能言善辩也是不敢再多说半句了,忙是下跪,诚惶诚恐道:“臣妾不敢。” “帕子是五表妹那里搜出来的,始末五表妹也认下了,这事也算清楚了,既是与县主无关的,便到此为止吧!”李彧看了眼秦王,轻声问道,“皇兄以为如何?” 冯氏却是不肯罢休,“什么到此为止!帕子从炽姐儿院子里搜出来又如何,难道不能是她沈灼华陷害的么!秦王殿下手里的帕子难不成还是大风刮去的不成!若是炽姐儿给的,王爷还会认错了人么!” 沈炽华根本来不及阻止,帕子便是她给的呀!若是计划成了,哪怕沈灼华再反驳也是无用的,可事到如今拿出来说,反而成了坐实她算计沈灼华的证据了。 完了!全完了! 灼华缓步走到秦王面前,浅笑温柔着问道:“不若殿下告诉我,何以为帕子是元宜的呢?我与殿下,似乎今日才算正式相见才是。” 秦王看着她,眼底有碎冰的凌冽浮漾,嘴角的笑意却依旧似书生文雅,一副羞愧模样仿若他也只是受了算计的那一方:“那日在宫中见到县主,心生仰慕。后无意中捡到一方帕子,沈五姑娘说是县主那里见过的,便以为是县主的,是小王孟浪了。” 说罢,竟还深深一礼。 灼华侧身避过,柔声一笑,“原是一场误会而已。”顿了顿,缓缓看向了沈炽华,“姐姐说呢?” “……是……”袖中双拳紧握,手背之上青筋暴起,沈炽华双目难掩赤红,她知道的,秦王是要她担下一切了,再不甘心又如何,她输了!“是我骗了王爷,都、都是我做的。” 灼华淡淡的看着她,带着怜悯与漫不经心问道:“五姐姐何以要害我?” “为什么?”沈炽华低低一语,眼角带泪,萋萋婉婉,忽而又尖锐起来,眼底的怨毒似崩塌的大厦,扑起阵阵尘土飞扬:“你是嫡房嫡女,是县主,谁都要敬着你让着你,府中上下你一人占尽了便宜,你处处风光,我还要因为你的风光而遭旁人白眼讥笑,凭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室外寒风洌冽,蒋楠恨道:“灼华的风光是她拿命换来的,与你何干?国公府是国公爷和夫人当家,便宜给了谁,与你何干?旁人讥笑于你,是你无能无用,与旁人何干?” 灼华觉得可笑,世上总有人因为将自己所遭受到的一切不公平的待遇,归咎于别人的得意与成功,却从不在自己的身上找寻原因。 冯氏咬牙讥讽道:“她是县主,你们自是帮着她的,谁会为了我们这些无有官身的人户说一句公道话!” 灼华淡淡一笑,“五婶说的是。” 她这一承认,反倒叫人无法接话了。 沈炽华一口气梗在心口,憋的生疼,如今,她在这京都之中便是真真正正的笑话了! 秦王眼中闪过可惜,俊俏的面上仍是一片儒雅平静。 何夫人抬眼去看灼华,正好撞上她看过来的眼神,冷漠而阴翳,何夫人看不透她,却有一种被她看头的错觉,没由来的心底一凉,眨了眨眼,待她再看过去,却见她已经转过脸去,一副温柔如水的恭顺模样在与蒋大夫人说这话。 第一百十五章 千人千面 几位旁观的夫人看看灼华,看看炽华,再瞧瞧秦王。 无意中捡到的帕子,还这么巧被沈炽华给认出来了?明明是有私仇的,竟还能一见钟情? 众夫人虽对政权争斗没太多的了解,好歹也从自家主君那里听了一耳朵,大约是不信这套说辞的,面色便十分精彩,却都纷纷点头,似乎了然了事情始末的样子。 然后心中又这样猜测案情真正的发展:沈炽华嫉妒县主风光得宠,便与秦王一同算计县主,没想到疯了的丫头搞砸了她们的计划,沈灼华怕是早就看破了这一场算计,这才能顺利逃过一劫。沈炽华眼瞧着县主离开,又想着攀高枝儿,便故意进了屋子与秦王成就了好事儿!如今事态发展严重溜坡儿,沈炽华只能一并认下所有事情,好把秦王摘出去。 众夫人在内心里为自己鼓掌,案情分析太精辟了! 事情查证结束,真相大白,秦王依旧表态会负责,老太太带着沈家人先行回去,闹了今日这一出,哪里还有闲心留下来吃什么晚席。 看戏的夫人们也离开,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议论着。 韦夫人笑盈盈的走在何夫人身边,臂弯间的醉红披帛轻轻拂动:“何夫人今日热心呢!” “韦夫人不也是么?”何夫人淡淡一笑,微微斜了她一眼,淡淡道:“到不知,韦夫人与县主还有交情了,真是失敬了。” 韦夫人抚了抚耳上的坠子,恍惚了一抹深沉的翠色影子在面颊上:“交情肯定是谈不上的。只是钦佩县主巾帼英雄,自是想着与她多亲近的。”绣鞋在鹅卵石路上轻轻踩踏,没有丝毫的声响,“夫人虽说是好心,劝了这边帮那边的,不过洪大人宠爱娇妻是出了名的,今日何夫人得罪了洪夫人,也不知洪大人会不会因此迁怒了何侍郎呢?” “朝堂自有朝堂的规矩。”何夫人目光盯着走在前头的灼华,风鼓起她的衣袖,裙摆翩跹,宛若不染尘埃的谪仙,目色微微一冷,徐徐道:“洪都督能在二十七八的年纪坐上这个位置,说明他是个聪明人。” “也是,何大人有秦王关照,小小的都督大人,能拿何大人如何呢!”韦夫人轻轻一笑,忽而又道,“那何夫人以为,县主和定国公府会不会也这么宽宏大量呢?” 仿佛当真一点都无有担心遭到报复,何夫人一派悠然自在,挥了挥衣袖:“劳韦夫人关心了,我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若是如此便惹恼了县主和国公夫人,岂不是显得两位贵人心胸狭隘?” 韦夫人伸手摘了多腊梅在掌心把玩,“公不公道的,希望县主和国公夫人也这么认为罢。”指间一松,金黄色的腊梅坠地,下一瞬便被踩进了尘埃里,徒剩了几分灰败,“其实这世上治人的法子多的是,大约也不用摆上台面的针锋相对。” 何夫人瞧了她一眼,嘴角微弯,似乎不屑:“韦夫人倒是对县主之才智十分有信心。” “从前或许觉得外界不过夸大其词,想她十二三岁的年纪能有什么大能耐,大约都是国公夫人的指点。”韦夫人啧啧两声,似乎十分有趣的样子,“如今瞧着,这手腕儿颇有些意思。竟是将几位耍得团团转,还无有人怀疑了她去?” 何夫人挑了挑眉尾,毫不在意道:“难道不是沈五姑娘因为嫉妒县主而有的这一出算计么?什么团团转的。却是不知道韦夫人什么意思。” “何夫人说的是。也不知道沈五姑娘是什么身份入秦王府呢!真是叫人好奇啊!”韦夫人文雅一笑,微垂的眼帘下投了抹淡青色的影子,“机关算尽,却什么都没得到,还把自己搭了进去,以后想来是没有什么好日子咯。” 何夫人轻道:“怎么会,好歹是国公府的嫡女呢!” 韦夫人淡淡一嗤:“国公府的嫡女,也是要看看父母什么身份的。庶房出来的,如何能与县主娘娘相提并论。对秦王殿下有有何助益呢?县主美貌有筹谋,怎么看都是块香饽饽,难怪了秦王殿下会想思慕县主,就是不知雍郡王殿下是否甘心拱手相让了。”缓缓越过了她,走了几步,忽又回转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笑:“虽说来饮宴不方便带了太多随从,可咱们都知道各位殿下身边都是跟了暗卫的,怎的,他们竟也没有拦得住县主的反击么?” 想起灼华那双冷淡的浅眸,何夫人心中一阵心慌意乱,想说什么却发现韦夫人已经走远了。 连殿下的暗卫都能轻易解决掉,这样的实力,她何家真的能安然无恙么? 回到定国公府,老太太便下令将沈炽华关进了家庙,又将冯氏送去了别院。 沈炽华知道现在不能再惹了老太太恼火,她的计划失败,老太太必定厌恶她入骨,恨不能一条白绫了结了她。可她还不能死,她不甘心,沈灼华、沈灼华将她害的这样惨,不让她尝尝同样的滋味,她绝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秦王为了两家脸面上过得去一定会抬她进门,可她的身份哪里入的了他的眼?纵使再不好过,她也要进王府,想办法得宠,今日之辱,总有一日她定要将沈灼华加倍奉还! “我不走!凭什么把我送去别院!我是定国公府的太太,我的女儿是要入秦王府的娘娘!”冯氏疯了一样闯进正院,在老太太的屋前的院子里疯喊疯叫,“我是秦王的岳母,秦王很快就要来接我家姐儿,我不能走!” 冯氏毕竟是定国公府的主子,仆妇们缩手缩脚也不敢真的去绑她,可她又跟疯了一样,拦也拦不住。 “还有脸提秦王府!不要廉耻的东西,定国公府的脸全叫你们母女给丢尽了!”老太太满面寒霜,抄起桌上的茶碗就砸了出去,磁片四散飞溅,滚烫的茶水泼洒了一片薄薄氤氲,又迅速消散在冷冽的空气中,沉声喝道,“真是好极了!还敢合着外人来算计,你们母女打量着我这老婆子死了不成!你若再敢吵闹一句,今日便分了家,你们庶房的统统给我搬出去!” 人说父母在不分家,可若是父母发了话,那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 他们五房,爷儿成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仅是一个大儿女嫁入了侯府,二女儿如今攀了秦王府,可还有三个嫡子无有定下婚事,若是没了定国公府的名头,还能攀上什么好亲事! 嫡长子还有什么机会袭承爵位?! “不,不会的!国公爷不会同意的!我们五房还有三个嫡出公子,个个有功名!”冯氏昂着头,这是她往日嚣张的底气,“谁也不能把我们赶走!” “你大可以试试!了结了那下贱的东西,倒也算成全了定国公府的脸面!”老太太年岁渐大,平日里大半时间都在抄经念佛,可到底是性桂的,泼辣的本性如何会消失不见,与老太太叫板,吃亏的永远是对手。 老太太吼这话的时候国公爷正好进了堂屋,一听,赶紧收了脚,摸摸鼻子出去了。老妻威武,事关她的心头肉,不敢惹,惹不起。 冯氏见状立马闭上了嘴,不敢再叫唤。 然后老太太又雷厉风行的撤换掉了五房所有奴仆,包括冯氏和沈炽华近身的大丫鬟。 沈五爷瞧着自己个儿屋里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娇娥被弄走了,还不大高兴,但叫美妾温柔软语的一哄立马又快活起来。 三个嫡子倒是非常平静的接受了一切。 这一回动静闹得大,又是杀人又是震慑,满府里仆从五一不是谨慎小心。 大房夫妇听到回报,震惊之余有些惋惜,“若是个公子便好了。” 最近两月来每日里的劳心劳力,事情暂告段落,灼华忽觉得累的厉害,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懒懒的席地坐在书房的案前,书房里烧着地龙拢着炭火,席地而坐倒也不觉得冷。 案上摆了一溜的竹简,写的都是些人名和官职。 耳朵里听着长天说完外头的动静,灼华眼神睇着那些人名,兀自沉思。 长天道:“五房的三个公子都是有点意思的,母亲被送去了别院,妹妹被关进了家庙,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心思不可谓不深呢!” 静姝手上拨着炭火里煨着的栗子,火光将她清秀的面孔点映的白里透红,微微一侧首道:“或许,人家觉得自己母姐确实做的不好呢!” “可也不会什么反应都没有的。”秋水笑了笑,“千人有千面,千面有千言,同一件事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知,就好似,县主明明什么都没做,可就是因为县主自己挣来了荣耀,她们眼红、嫉妒,觉得县主的风光让她们失去了颜色,便要想尽办法的算计过来。” 静月端了茶水进来,递了碗蜜茶给灼华,认同的点头道:“我们眼里县主什么都是好的对的,而她们眼里,县主的存在就是错。五房的公子们没有参与进来,可是他们听到的都是五太太和五姑娘嘴里说出去的事实,就以她们怨恨县主的样子,怎么可能说出公平的话来?” 长天哼了哼:“前些时候还不是一心想着攀上魏国公府,做世子夫人么!五姑娘心性儿高着呢!从前县主不在府里,她顶着个才女的名头,又是嫡出,自是高傲的厉害。可咱们县主一回来,所有的目光和赞誉都归了县主,她那边被比了下去,自然受不了了,便把自己不够好不够优秀才不受青睐的原因,归咎到咱们县主身上。” “怎么会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人!”静姝气的直挥胳膊,气道:“明明是她们先来惹事的呀!一忽会儿的塞人,一忽会儿的口出恶言,无礼的很!” “人性多样,有的人天生善良温柔,有些人便是自私粗鄙的。他们可以害人,旁人却不可反击,一旦对方反击,她们就要跳起来,反咬一口说对方要害她们,与这种人无有道理可讲的。”宋嬷嬷往炭火里加了些松枝,瞬间一股凌冽之气扑面而来,冲的人神思清明:“再者,人都是护短排外的,那几位公子怎么可能对县主一点怨恨心思都没有?就拿塞人来说,她们母女就是想弄两个眼线进来监视咱们的,可往外说的时候她们可不会这么说,还不得说什么为了县主好,瞧她将将回府什么都不了解,把最信任的丫鬟给了县主,是不是?” 静月心急道:“那怎么办?要不要叫人盯着那几位公子?” 五房的是五公子煴华、七公子焕华和八公子炜华。 灼华记忆中,焕华和炜华虽有些心机,但没什么大智谋,倒是这个煴华,颇为能忍也能演,当初五房长女沈烟华死于难产,身边的丫鬟怀疑她是被妾室害死的,冯氏在她夫家闹的天翻地覆也没闹出个什么结果,沈煴华从头至尾没有吭声,且一直与这位大姐夫保持良好的关系,暗中不动声色的收集对方一家子行事不正的证据,直到五年后,一举将烟华的夫家整倒。 前世里沈煴华是替李彧做事的,但今世她与五房闹翻,大约沈煴华也不会再投李彧了。他们若是想报复她,就一定要与强有力的势力合作。沈炽华即将进秦王府,五房似乎和秦王府沾上了关系,可这样的选择太好猜测了,怕是没那么简单的。 “暂时不用有动作,五房有聪明人,小伎俩的盯梢对他们是无用的。”想了想,灼华同秋水道,“与钱先生说一下,最近小心烺云他们的安全。” 前世她忙着自己谈情说爱,虽与五房无有什么良好关系,但好歹还能和平相处,如今她与五房闹翻,无形中也给烺云几个招了祸,希望他们不会因为她而受了伤害。 正说着话,外头来报姜家兄弟来了。 “哥哥们怎么来了,不该在沐王府准备吃晚席了么?” 一左一右,姜敏姜遥在灼华身侧盘腿坐下。 秋水和长天很快就上了茶点上来,又将个小巧的手炉塞到了灼华怀里。 姜遥笑眯眯的,圆脸亲切,一对酒窝格外可爱,“今日听说十分精彩,我们自然是来听戏的。” 姜敏浓眉微拧,一脸冷然,他说话就比姜遥单刀直入的多,“要我们做什么?” 第一百十六章 朝堂 怀里多了个手炉,心口热烘烘的,灼华浅眸含笑道:“大约右副都御史是做不了多久了。”老太太那惊天一嗓子,估计乐坏了一群人吧! 姜遥瞧着桌上的竹简,修长的手指拨了拨写着何时名字的一页纸:“打算先发制人了?” 指尖轻轻点着西番莲花纹的手炉套子,炭火的橘红映在银线暗纹上,仿佛沉稳的西番莲花也有了明艳的色彩,灼华缓缓道,“上可谏君王,下可劾百官,提督各道,手中权柄甚大。若说镇皇抚司是皇帝的利剑,御史台便是皇帝的眼和嘴。拉拢了这个位置的人,可比打通六部关系可实在多。” 微微一仰靠在了隐几上,姜遥挑眉道,“你什么时候对朝堂感兴趣起来了?” “我对朝堂没兴趣。”灼华微微一笑,清辉皎皎,“不过是对这个位置感兴趣而已。” 姜敏手中的茶盏到了嘴边,顿了顿,抬眼问道:“有人选了?” 灼华从手边拾起一张纸,推至长案中央,上头写着——安南道御史纪松。 “这个人?”姜遥略略有些惊讶,“怎么会想到这个人?这可是个出了名的硬骨头。” 纪松,名字听松泛的,却是个及其执拗固执刻板之人,以二十七之年岁得中探花入朝为官,在当初也是风光无极的。阁老、皇子、权臣都想要他当女婿,最后人家娶了老家的青梅竹马。 然后便开启了整整三十年的、跌宕起伏、伏、伏的为官之路。 三年翰林院熬过去,如他三甲之列,可直接进六部听政,却被弄去了蛮荒之地当了个县令,打从翰林出去的外放官,一般三年便可升任,他倒好整整做了九年,要不是恩师眼看不去拉了一把,估计还得熬九年。 上了知府任,这一任又是六年,也算他运气好,遇到了惜才的上峰,替他具折细数政绩进京。皇帝见其政绩斐然,调其回京任职。 这一回先是做了三年的京畿府尹,这三年都城之中甚为妥帖,虽然又是得罪了一大波的高门豪族,索性百姓赞之,然后皇帝钦点又做了御史。 御史职责,上谏君王,下劾百官,耿直的性子几乎又把百官给得罪了一遍,上峰打压不断,然后硬骨头的纪大人啊,又整整做了六年的左副都御史。 然后…… 然后,就又被折腾去了地方,贬为了知府。算得时日,也有三年了。 灼华抿了个调皮的笑意道:“邢苒下台,秦王、静王甚至是李彧,都会想办法把自己人推上去。可不论谁的人上去,对我而言,似乎都不会是好事。既然如此,就选一个三边儿都不靠的人上来。纪松之好处,便是全天下都知道他不涉党争,出了名的公正,公正的令人发指。” 掌控御史台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官员归于其麾下,李彧倒还好些,只要今世里不再被他利用,倒也牵连不到她身边的人,可秦王和静王一旦实力大增,她便无有把握应对他们的算计了,届时必又要连累了他们来护着她,一同承受算计和打击。 所以啊,即便她对朝堂再无有兴趣,也得时时关注着,毕竟小命要紧啊! 脖颈处的缝隙一下下冒出热气,熏的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了两团小小的红晕,鲜妍至极,灼华略略敞开了些狐裘,迎了一丝清风入怀:“三方相争,皇帝自是不胜其烦的。这时候只要有人提及纪松,陛下一定会钦点其回京。皇帝正当盛年,怎可能眼瞧着儿子来分他的权利,他想坐稳皇位不动摇,左、右都御史这样重要的位置,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交到已经成气候的儿子手中去的。” 拨了拨衣袖,姜敏点头道:“他有六年的御史经验,倒也合适。只是不知道这回纪松还能挺住多少年。” 姜遥分析道:“倘使是从前他这样的人回了京也是站不稳的,不过如今的时局却不同了。皇子们成年了,有野心了,皇帝的心腹们未必忠心了。这样的人在京里才是皇帝才觉得安心,也一定会保住他。” 灼华看了眼被手炉捂的微红的掌心,指了指“何时”的名字,接着道:“以邢苒私下之劣迹,若非秉承中立不站队,早就被贬谪了,如何还能留到今日。这便是为何他们这次要把邢苒妻子算计进去的原因。” 姜敏皱眉道:“是秦王在借妹妹的手去对付邢苒?” 灼华叹道:“一个计划,想要一箭双雕,虽说叫我识破了一计,到底邢苒的位置是保不住了。邢夫人性子暴躁,又爱管闲事,邢家于男女关系上一向混乱,遇见这样私下苟合之事哪里还忍得住那张嘴,如此乖张刻薄,我若心胸狭隘些,大约当场就一鞭子将她打出去了。祖母也是容不下她了。借刀杀人呢!” 姜遥感慨道:“对付那种嘴巴缺德的,噎死她才是最有效的办法。可见你家老太太是疼你疼进骨子里去了。” 灼华笑吟吟道:“妹妹我人见人爱啊!”端了蜜茶呷了口,“此番,谁都看得出来是他和沈炽华在算计,可到最后却是撇了个干净,还成了被算计的那一个。可见心计深沉。” 瞧她可爱,姜敏轻轻一笑,道:“若不是个角色,也不能与军功累累的静王胶着这么些年了。” 灼华道:“所以,若是这个位置还叫李怀的人坐上去了,我与老太太岂不是要气死了。” 姜遥点头,将纸投进了香炉里,火舌瞬间将邢苒的名字吞没:“先让他们争上一段时间,这么重要的位置一时半会儿的定不下来的。相争不下时,我想办法让人把这个名字递上去,那时候,他们为了不让对方得到这个位置,也会极力推荐纪松。放心,这件事简单。”又抽出了何时和冯步尘的名字,“这两个人,你预备怎么处理。” “杀了。”姜敏言简意赅。 挑了挑眉尖,柔软的笑意不减,灼华道:“自是不能放过的,陷害我还想全身而退,天底下可没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儿。我也不是泥塑的,没那么好欺负。他们会玩借刀杀人,咱们也可学一把。” 姜遥颇有兴致:“你想让谁动手?李锐?李彧?” 正说着,外头静姝来报,“雍郡王殿下来了。” “来了。”灼华扬了扬眉,将手中的蜜茶倾倒了些在炭火里,呲呲有声,是吞没的激烈:“这件事由我来说,哥哥们不用参与其中,免得他又生出什么奇异的心思来,以为你们也肯帮着他了。” 最重要的是,有些事情她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要是问起,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做梦梦的? “也好,有事就让倚楼听风来找我们。”姜遥起身挥了挥衣袖,整了整衣衫,“那两个暗卫以后就跟着你,再有倚楼听风的身手,大约也无人能伤得了你了。” 姜遥姜敏身边有十二暗卫,他们自己的身手也是极好的。有皇帝护着,只要不参与进党争之中,倒也无有人会去动他们。 她就不同了,敌人太多,若能多两个暗卫就安全多了,灼华便也不客气的收下了。 然后两人出了门,翻过墙头走了,都没有和李彧打了照面。 秋长进来快速的收拾掉了茶具,刚出去,李彧正好进来。 “都快天黑了,殿下怎么来了。” 灼华依旧盘缩着坐在席上,不过淡淡睇了他一眼。 李彧也不计较她的姿态,在她对面坐下了。 上了茶水点心,春桃和春晓退了出去,秋水和长天留在屋内伺候。 看着她白皙的面颊上透着一股红晕,浅眸姣姣而幽冷,浅浅一笑,如冬日寒雪中的梅花,温柔与冷漠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李彧一时间看的痴了,“灼华……” “恩?”灼华扬眉看过去,却见他痴痴瞧着自己,不禁皱了皱眉,淡声道:“殿下若无事,便请回吧!” 李彧敛了敛目光,端了茶盏呷了两口,才缓缓道:“今日之事闹得伤神,来看看你。晚膳可用了?” 灼华嗅了嗅炭火里若有若无的蜜茶香气,并着松枝的凌冽倒也别有一番情韵:“多谢殿下关怀,无事,晚膳已用过了。” 李彧瞧她冷淡,却也不在意:“你什么时候察觉到沈炽华有问题的?” 灼华懒懒道:“从一开始。” “一开始?”李彧微惊。 将手炉放回桌上,灼华漫不经心道:“沈炽华是个自傲的人,观她所交往的世家姑娘,都是一些平平无奇的,说明她是决不能忍受风头被盖住的。我回京与她同住一府,她如何能忍受?” 这才发现案上摆着许多的木牌,上头写着官员的名字和所在部门、职位,还特意挑出了“何时”和“冯步尘”。李彧目光微闪,了然道:“通过一个人的性格分析她将会有的动作,灼华很是睿智,所以你料准了她一定会算计,从一开始就盯着她了。三哥因战功一事,损了登州钱和人,他必是要报复的,所以沈炽华会找上三哥倒也在情理之中。” “秦王?”灼华垂眸轻轻嗤笑,“他们两个,不过是苏嫔的棋子而已。” “苏嫔?”李彧没想到其中还有她的事,皱眉道,“听淑娘娘提起,她与外头有联系,我也查过,只查到她与四表妹身边的人有过接触,似乎是送了什么信件,倒是无有查到她和五表妹有过什么联系。” 窗台上的一盆红梅渐渐凋零了翠叶,花骨朵尚未冒出,横生的枝干黑黢黢的,落在灼华的眼底,便也觉得没什么意趣:“她没有与沈炽华联系,找的是赵贵妃。在北燕时苏嫔就让人来窃我贴身之物,我不过顺水推舟随便给了她一方帕子而已。她自是想要为父母兄弟报仇的,可她谨慎,也怕我有所察觉反去算计她,所以便找上了一心想要打压我的赵贵妃和秦王,借刀杀人。” 李彧惊叹于她的走一步看三步的深谋远虑,竟是在北燕时就已经想到了回京后会发生的事情,进而将计就计,化被动为主动,心机谋算当真不是一般女子可比。 “今日算计不成,怕是她们都不会轻易罢手的,灼华可有什么计划?” “那就,让他们没有时间精力来算计。”指尖点上何时的名牌,轻轻一推,灼华挑眉一笑,“这个何夫人,不大招我的喜,不若就让他们先消失吧!” 李彧拾起木牌,思忖了片刻道:“刑部侍郎何时,次女嫁了赵家三爷的嫡幼子,是秦王一派的无疑。在刑部虽被五皇兄的舅父应尚书压了一头,但毕竟在刑部熬了十年了,有他的人脉和势力在。是个人精,做事滴水不漏,要对付他,并不容易。” “哦?”尾音慵懒一扬,灼华觑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殿下若是担心实力暴露,引人忌惮,那便不必参与了。遮遮掩掩的,实在无趣。” 李彧看着她,微微一眯眼眸:“难道灼华不认为,如今是坐山观虎斗的时候么?” 端了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灼华徐徐道:“作壁上观,也得有足够的实力随时迎接打压,甚至是绝地反击。秦王和静王相斗,自是有一方将会一败涂地,赢的一方自将吸引更多的人去投靠。到时候对手实力大增、拥护者又远超于你,殿下有信心抗住他的打压么?若是扛不住,你如今埋下的棋子,再多也枉然。” 李彧紧紧盯着她的眉眼:“如今暴露实力,恐怕会引来三皇兄和五皇兄两面夹击。更何况,实力太甚怕也是要被陛下所忌惮的。” 灼华淡淡而笑,一双浅色的眸子叫人辨不出底色:“只要殿下同我靠近,同沈家有血缘牵连,你显不显实力一样会遭打压。殿下是想看着我同秦王相斗,等着姜家和周家来助我,自己坐等得利么?真是不巧,五殿下也是这么个想法。”微微一顿,冷冽一眼扫过去,“我同他人相斗时殿下不出手,殿下以为将来我还会出手么?沈家,我是做不了什么主,可但凡我不肯,殿下以为我父亲又会怎么做呢?” 李彧是知道的,定国公府愿意做他的依靠,却并不想成为锋利的剑,如今沈氏一族,最为得力的便是三舅父沈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虽世子是大舅父,可隐隐看得出来,沈氏一族的动向将来必是跟着三房走的。 可三房如今都围绕着她,她若不肯,沈家的助力他又能得几分呢? 静默的须臾里,有炭火的“噼啪”声响起,溅起的火星子掉在炭盆底下的棕红色地毯上,烫出一点又一点的焦黑,李彧眸中有星火幽光闪烁:“你若是肯嫁给我,你我一体,多少实力我都可以给你。” 灼华捡了何时的名字扔进了炭盆里,溅起的新国宛若流星四坠:“殿下既是来瞧我的,如今也瞧着了,请回吧!” “你!”一而再的拒绝让李彧面上挂不住,他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睇了她许久,可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又只能懊恼的坐下,憋气了半日,面上有难以言喻的沉郁,“我便是为了我自己,也会帮着你的,你就这样不肯嫁给我么!” 灼华宛然督了他一眼,清冷似夜色无边:“真若要说,殿下是该娶妻了,但不是我,而是娶一个对殿下更有用的女子。白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白家虽文武皆占,但比起定国公府还是差的太远了,更重要的是白凤仪和沈灼华相比,亦是相差太远了。于李彧而言,白家女从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默了默,李彧心思迅速转换:“庆安候是佥都御史……” 灼华嘴角若有似无的勾了抹讥讽弧度,旋即平复如初,打断了他,“左都御史的位置殿下还是不要想了。” 李彧皱眉:“为什么?” 第一百十七章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陛下今年几何?” “四十有三。” “身体如何?” “龙体康健。”说道此处,李彧也明白过来了。 灼华的语调疏离而冷静,澹道:“既如此,何故忙着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塞人?御史台、镇皇抚司,还不是部署自己人的时候。六部六科,众皇子各自争抢,但都受到抚司和御史台的制约和提督,等于是受到陛下的监视。若是你们把左右都御史的位置都捏在手里,陛下会怎么想?争储位?还是分夺至尊之权?” 扬了扬脸,秋水进来将案上收拾了感觉,又将炭盆搬了出去,空气里的晃晃的炙热散去,只余了淡淡的温度。 灼华继续道:“陛下便是等着你们拉了对手的人下水,他好重新安排朝局,将重要位置清理出来,重掌于自己手中。你们倒好,一个两个急着把自己人弄上去,送人头给陛下砍么?” 听她说完,李彧庆幸自己没有提早动手,“是我心急了。” 灼华一笑李彧前世隐在秦王和静王身后观战十余年才真正出手,自是总结出了颇多经验,也将百官甚至是皇帝分析的透彻。那时候他手中的棋子、人脉已经足够完善且强大,可即便如此,还是经历九死一生才把静王彻底赶出了朝堂。 如今,算是因她被迫提早站了出来,虽能忍能演,到底年轻,有些事情想的就简单多了。 倒也不是她想帮他了,只是他如今左右是争不过那两个的。提醒他一句,自己得个便宜而已,若是能利用他的势力,要除去秦王自然是简单许多了,也不必连累了遥哥和敏哥。 也是让他觉得就是不娶她,她也是会以表妹的身份襄助他的。省的他隔三差五来问一遍要不要嫁给他,实在凡烦人。 雪后的晴线扑在青柳色的窗纱上,将窗棂上枝鹤延年的纹路投了一泊流水似的影子在地面上,随着风拂过,晃晃了一湖涟漪,李彧目色一动:“何家那里确实有我的人,但抓到的不过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错,到了陛下跟前大不了申斥几句罚些俸禄而已,却是伤不了筋骨的。” “何时夫妇是滴水不漏,可他的家里却未必。”一缕晴线自窗棂缝隙钻进,投在她稚嫩的面上,竟是美的惊心动魄,灼华笑道,“何老夫人嫁进何家之前生过一个孩子,她的父亲假称孩子是他的庶出子,过继给了无子的旁支堂兄。之后堂兄一家远赴济南上任时不幸死于时疫,孩子流落民间,后被程光旭老大人收养。” “程光旭可是五皇兄的人!”李彧惊了起来,一瞬不瞬的盯着灼华,“你怎会知道这些?” 灼华并没有回答他,只接着道:“程光旭老大人中年丧妻丧子,唯有这一个养子在身侧,对他的培养十分尽心,可养子在三年前也死了,给老大人留了个孙子,名叫程尧。老大人对这个孙子极是宠爱,事事关怀,处处打点,给他弄了个兵部主事的差事。若是程尧出事了,定是入的刑部的牢狱,程老大人同何老夫人将如何?” 李彧狐疑道:“何老夫人晓得程尧此人?” “告诉她不就知道了么?”灼华笑了笑,又道,“自己找了四十年的儿子,来不及见上一面死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老夫人怎可能让他死?” 眸色被晴线彻底点燃,李彧心中无比愉悦:“所以,她一定会逼着何时放过程尧。” 白狐披风的毛出的极细,被窗棂间吹的风一拂,轻轻的擦在她小巧的面颊上,愈显容色柔软:“何时不是刑部侍郎么?换个死囚出来,能有多难?为了能够保住程老大人,静王殿下还得让应尚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加干预呢!”挑了挑眉,“待他们事成后再揭破,何时、应泉真,一并打下来岂不正好。六部之中你要插进人手,可比御史台要方便,且安全。” 谁会想到几十年前的一件事,竟能在几十年后有如此大的作用,李彧感叹道:“世上竟还有如是巧妙的事情发生。” 灼华低低一笑,明珠光华:“有些事,冥冥中自有定数。成败,和头脑有时候倒也无有多少关系,靠的就是时运。” 这件事应当发生在五年后,那时候秦王已成败相,刑部几乎全都在静王的手中。为了撕开刑部的缺口,李彧当真是查遍刑部官员及其家眷前后几十年的阴私,最终在何老夫人的身上找到了突破口,那一次参与进去的刑部官员整有一十七人。 皇帝震怒之下杀的杀、贬的贬,一下空出来那么多位子,李彧瞬间推上去了一半之多,刑部从那时候起便全数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刑部,灼华预感以后大约是要靠得上的,正好趁机会先拿下。 灼华心中再一次感慨:未卜先知,果然暗爽! “若是殿下觉得六部之中哪个位置感兴趣的,也可借了机会一同拿下。” 李彧一喜,正有此意,“我明白。” 六部之中那么多官员,谁家没有个爱惹是生非的儿子,让程尧和他们的儿子一同出个事儿,能有多难? “灼华之谋略,旁人难比。” 灼华道:“算不得什么计谋,不过是知道的多了,能相互串联利用而已。” “上一回你同我说长平先生之事,我回去后查过了,没想到竟是三皇兄的人。又清理了几个眼线出去。只是……”李彧实在好奇又心惊,忍不住还是问了,“你如何知道这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香炉里青烟袅袅飘动,灼华端着茶盏细细嗅着清香阵阵,怎么知道的?做了你那么多年的枕边人,如何能不知? 她笑了笑,无有言语。 第二日,冯老太太带着冯夫人来了定国公府。 说是来赔礼道歉的,不过真实意图灼华明白,老太太更明白,还不是为了想让老太太出面去秦王府说项,给沈炽华弄一个侧妃的位置。 否则,光凭着沈五爷的脸面,怕是只能做个庶妃了。庶妃,说的好听占了个妃字,其实就是贵妾而已,皇家宴请连宫都没资格进去。 沈炽华若是能做了秦王侧妃,于冯家自有好处,她们虽是定国公府的亲家,可女婿是庶出,还是个没出息的,平日里能沾的好处也不多,所以哪怕自己做的事儿没有道理,却还要装作为了定国公府好的样子,积极奔走。 可见冯氏装痴扮傻的本事袭承自何处了。 冯老夫人生的一副长面孔,眼角纹路明显,显然是常年笑面迎人的,她拉过长子媳妇,笑着与老太太道:“这孩子真真是该打,竟是得罪了县主。昨儿回去后我也听说了,一场误会,都是叫那不省事儿的炽华丫头给闹的。也赖咱们做长辈的,竟是一点儿都没瞧出来,这丫头竟然仰慕着秦王殿下。” 老太太端着茶盏,垂着眸,但笑不语。 好一张嘴,故意算计生生说成了误会。被捉奸在床,还成了她这个祖母不够关心孙辈了! 冯老太太见国公夫人不接茬,又呵斥了冯夫人,道:“还不快给亲家母磕头,亲家母和县主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你却是无论如何也要赔礼道歉的。” 老太太微微蹙了蹙眉,原谅?不计较? 想着磕个头就揭过这一茬了? 平日懒得治冯氏,她冯家便当她们定国公府是软柿子了不成! 心头一怒,老太太面色不改,却使了眼色阻止了陈妈妈去搀扶冯夫人,瞧着冯夫人下跪动也不动,由得她去磕头。 “倒是,怎的不见宛如呢?”冯夫人磕了头,左顾右盼的寻了一圈,佯怒道:“真是不懂事,母亲来了,也不晓得来见一见。” 老太太掀了掀嘴角,淡淡道:“昨日送去别院闭门思过了。” 昨日傍晚人就送出去了,她倒不信冯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嘛?”冯老太太似乎一惊,忙是问道:“可是与亲家不敬了?” “确实。”老太太懒得跟她掰饬,一口就顺下说了。 倒噎的冯老太太不知如何开口了。 冯夫人赔笑道:“宛如是个急脾气,定不是故意的。如今炽姐儿就要出门子了,老太太便饶她一回吧!女儿出门子,总要母亲亲眼瞧着的才完满不是!” “亲家太太怕是不知道,五太太吵着要分家呢!”陈妈妈一福身,眉目端肃道:“昨日一回府便闯进夫人的院子胡言乱语,不堪入耳,后头还言道,五房有三个有功名的公子,咱们国公府都要靠着的五房的,若是……”故意顿了顿,尴尬一笑,“便要分家出去,叫定国公府悔青肠子。” 胡说八道、装傻扮痴谁不会啊!老太太不屑与这种人掰饬,那便当奴婢的来说。 “话说父母健在的,哪有庶房媳妇闹着要分家的。”说到庶房二字,陈妈妈着意加重了口气,瞟了冯老太太一眼,继续道,“前年庆国公府嫡幼子闹分家,庆国公可是直接将嫡子给除族了的。” “胡闹!这孩子真是该罚,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冯老太太似乎气的不轻,又赔笑着倾身与老太太好言道,“只是也不知秦王府那里是个什么说法,好歹炽姐儿也是咱们定国公府的嫡出女,总不会只是做贵妾吧?” “亲王娶妻纳妾,哪里是咱们可以置喙的。”顿了顿,老太太面色一沉,“这一回秦王便是瞧在国公爷面子上,才答应抬她进门的,否则,凭她算计亲王这一条,便是要杀头的了!” “都说三房哥儿姐儿的先生都是县主亲自拜请来的,四房的焯华哥儿如今身子大好都是县主的功劳……”冯老太太笑了笑,眼尾微微一挑,“都是一家子兄弟姐妹的,炽姐儿与县主也是姐妹,县主总不好厚此薄彼,一点都不顾年这个姐姐吧!” 老太太看着冯老太太,险些气笑了,这家子不要脸的程度真的是无敌了! 险些算计的灼华身败名裂,转脸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异想天开的想把冯氏禁足解了不算,还想着让被她们算计的灼华,再去帮她们想法子争位份? 满天下谁不知道定国公府是彧哥儿的外祖家,你冯家与定国公府是亲家,如今这是做什么,光明正大的翻墙角,还要她定国公府给你们当着踏脚石,送你们去攀高枝儿? “亲家觉得县主应该怎么做呢?” “县主若是个宽厚的,自当是为了家中姐妹努力一次的。”冯夫人说的理所应当,“若是炽姐儿做了秦王侧妃,于定国公府和县主只会有大大的好处。” 老太太这一回是真的气笑了,宽厚?还真是敢说了。 冯老太太似乎看不出来国公夫人嘴角的讥讽,自顾自的吃茶。 冯夫人轻轻瞟了老太太一眼,捏着帕子掩唇干笑了两声,接着又道:“该不会是县主瞧不上炽姐儿是庶房出身吧?” “去请县主吧!”老太太瞧着屋外,掀了掀眼皮,只怕你们受不起阿宁的情! 陈妈妈领命而去,到了南院细细道来。 饶是灼华前前后后活了二十七八年,却也是头一回这间有人这么不要脸的!顿时也是气笑了。 “这一家子脸皮也忒厚了吧!”长天气的直跺脚,“前头算计县主,转脸就想当事情没发生过一样!县主没有治罪,她们还真当县主好欺负了!居然还有脸叫县主去给他们求名分,她们的脸皮是用牛皮做的吧!怕是刀子都捅不破了。” “长天!”陈妈妈沉着脸呵斥道,“主子面前岂可胡言乱语,没有规矩!” “出了这个门自是不会乱讲的,长天的规矩何时出过错。不过是替我抱不平,妈妈不必责怪。”灼华笑道,“怕是祖母都给气坏了吧?” “老太太自来是不屑与这种人扯皮的,只能是由着她们说,说了几回送客,人家就当没听懂。”陈妈妈亦是气恼不已,“也是无有办法,只能来请县主去送客了。” 冯家便是晓得老太太的性子,才敢这般肆无忌惮。不过,她们是瞧错了她了,她不爱发火,可不代表她是什么和软好拿捏的性子。 “我便不去见了,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静姝。”灼华懒懒的斜靠在软塌上,吩咐道,“你去传个话就成了。” “可、奴婢要怎么说?”静姝紧张的直绞手指。 她如今虽也能近身伺候主子,却也知道自己说话的本事远不如秋水长天的,万一说错了话,岂不是给主子丢脸了。 灼华笑吟吟觑了她一眼:“由得你决定,得罪了也不打紧。” 静姝呆了呆,思索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笑眯眯道:“唉,奴婢明白了。” 陈妈妈先去了大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静姝才慢慢出发,出南院的时候正巧遇见了李郯过来,三公主殿下大略一问,也是气的目瞪口呆,直与静姝道:“你只管放开胆子说,本宫给你撑腰!” 到了老太太跟前,静姝便垂首道:“启禀夫人,县主身子不爽已经歇下了。” 老太太担忧道:“如何了?可请了老先生去瞧了?” “老先生说了,县主昨日受了委屈又惊吓,五内郁结,需得好好养着。”有主子和公主放话,静姝虽有些紧张,倒也不在怕的,“方才听陈妈妈说冯夫人也来了,竟是哭了起来,早上吃的汤药都给吐了出来。” 老太太险些笑了出来,这丫头,真会挑人来回话,面上却是一片惊怒,蹭的站了起来,喝道:“怎么伺候的!怎不早早来报我!” 静姝似乎一惊,忙道:“出了昨日的事情,夫人心里也不痛快,县主怎肯叫奴婢们去扰了夫人。” 冯老太太一脸担忧之情不下与老太太,起身又骂了长子媳妇两句,同老太太道:“县主回来数月,我还不曾拜见过,不若同老太太去瞧瞧县主如何?” 静姝一福身,忙摆手阻止道:“请冯老太太改日再来拜见吧,方才公主殿下也来过,闻县主歇下如今也在书房等着的。” 冯夫人瞥了瞥嘴,低声咕哝道:“还搬出公主来,该不是故意不见吧!” 冯老太太一把扯过长子媳妇,怒目瞪过去。 静姝自是停听见了,也不想装作没听见,目光专线冯夫人便不客气道:“是不是故意不见,冯夫人心中自是最清楚的,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来倒打一耙!” 话说完,静姝觉得心头格外畅快,热血沸腾。 被一个奴婢这般顶撞,冯老夫人沉了沉脸,可见国公夫人半点没有要训斥的意思,便忍了怒意,含了几分歉意道:“姑娘为县主委屈,老身自是明白,到底也是我那儿媳和炽姐儿的不对。”转眼暼了静姝一眼,“不过,昨日之事你这丫头是不在场的,怕是不知道,有些事情不过是误会。” 静姝自听得明白她的意思,她笑,静姝也笑:“外头如何说的奴婢不知道,奴婢知道的都是晋怀公主殿下告知的,是不是误会,公主殿下该是清楚的。既然公主殿下说冯夫人和五姑娘欺人太甚,那还能错不成?今日居然还有脸来……”声微扬,又故意顿了顿,似乎想不出委婉些的词汇,便道:“想来公主殿下承教皇后娘娘膝下,品行是定好的,不会是胡说的才是。” 搬出了当时在场的晋怀公主,冯老太太和冯夫人气了个绝倒,没想到看着柔柔弱弱的沈灼华竟是个不好说话的。 老太太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摆出主人姿态,呵斥道:“不可放肆。下去!” 静姝忙是垂首退下。 冯老太太还是不甘心,道:“炽姐儿到底是定国公府的姑娘,若是进了秦王府只能做个妾室,岂不是丢了定国公府的脸面。” 冯夫人用力一盖茶盏的盖子:“那日在场的总归是不会说出去的,到时候瞧着定国公府的姑娘去了秦王府做妾,可不得笑话了么?” 老太太嗤笑了一声,瞟过二人,缓缓站起身来:“脸面?做得出此等下贱事,定国公府的脸面早丢尽了。” 冯夫人冲着门口大声叫嚷,以期引了旁人目光来,好迫她改口:“就是因为炽姐儿是庶房出来的,不是您的亲孙女,亲家夫人竟这样不放在眼里,做得如此偏心,就不怕旁人闲话么?” “狠心?笑话?”老太太跨出门的脚步顿了顿,绛色的裙踞晃动了一抹凌厉的弧度,忽的笑了起来,“怕是你们都忘了我是谁!我倒是不介意直接勒死她,也好成全了沈家的名声。” 冯夫人想再说,冯老太太立马拉住了她,她知道,老太太真的做得出来。 出了定国公府,冯老太太又马不停蹄的直奔了秦王府,这一回却是没有接见的,甚至连大门都没有进去,一句”秦王有要事处理”便打发了她们。 “老天爷嘿,当初你们定国公府怎么会去与这种人家攀亲的?”李郯连连摇头,鬓边的红玛瑙璎珞沙沙而动,直喊想不通,“这厚脸皮的程度前所未有!” 第一百十八章 重遇 “说来也是尴尬。”灼华婉转措词:“便是先有了煴华,才、才成的亲。祖父和祖母便是不肯也不行了。” 李郯“呵”了一声,满目了然,心道:难怪养出那种不要脸面的女儿来。 不想再谈论那莫名其妙的一家子,灼华转了话题道:“昨日可有闹洞房?” 李郯挥了挥手道:“没,我倒是想闹呢!六哥说我没个女儿家的矜持,就把我拖走了。他定是怕我到时候也去闹他的妻子。阿韵如今可把你那五姐恨上了,成亲的大好日子搞那么一出,真是这辈子难忘了。” 她们两个小时候一同在延庆殿胡闹玩耍,虽多年不见到底小时候的情意还在,也是性格使然,不管今生前世,重逢之后便也没什么陌生感,灼华想起来,上一世里的洞房确实叫这个豪爽的姑娘闹的不轻,失笑的摇了摇头,慢条斯理道:“找个机会还回去不就好了。” 李郯拍拍她的肩,“看不出来啊,你也是个坏家伙!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还以为你改了性子,原来还跟跟小时候一样。” 灼华险些叫她拍飞出去,好容易才坐稳:“怎么会,我很善良的。” “小东西还跟我装!”李郯嗤她,扔了枚殷红的果子到她手里:“明日阿韵三朝回门,后日也有宫宴,你来不来?” 灼华索性挨了她靠着,把玩着手里的果子,微凉的触感在掌心滚动,映得素白的手有一抹韵致的迷红:“去了又是明枪暗箭,无趣。还不如在家里待着,清静。” 李郯也不勉强她:“好吧,那就腊八一同去温泉行宫,泡温泉对你身体好。要斋戒七日,没有歌舞,不能射猎,吃斋焚香,若是再没人陪我一起玩,我非要闷死不可!” 灼华叹,哪里都不想去,出去就得受算计,神烦! 望着庭院里一树腊梅金黄灿灿,也不知下一回,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最近几月西边几番闹山匪,劫官道、杀百姓、抢商户,闹的民不聊生,皇帝震怒,十一月二十二日,左都督洪文亮被封为钦差,代天巡狩察查晋金徽三省军政之事。 十二月初一,秦王府来了一顶玫红色四人轿,把沈炽华抬了过去。 没有问名、采纳、下聘,也没有宴请宾客,一顶粉红平顶的小轿从秦王府的侧门抬了进去。 名分,庶妃。 听说冯氏得知消息,气的当场撅了过去。 当年大女儿的婚事,她使了点手腕便嫁进了侯府做嫡房的太太,她原想着故技重施,帮着小女儿再攀一门豪门亲事,如今却是做了没名没分的妾。醒来以后,生生砸烂了一屋子的陈设,想偷跑出去,却被拦了回来,站在别院门口破口大骂老太太和灼华整整一个时辰。 灼华知道后不过淡淡一笑,骂便骂呗,丢人的又不会是她。 老太太听到回报,不咸不淡一句:送去庄子,禁足加一年。 然后当天冯氏就被捂了嘴送去了乡下的庄子,庄里头都是做农活的,便是一般仆妇都能一把拎起冯氏,想跑,更是不可能了。 至于沈炽华,抬进去当日秦王进了她的屋子,待了一整晚,然后沈炽华整整三日没能出了屋子。 外头都在传沈庶妃很得宠。 而据李彧的眼线回报却是另一个说辞,当天秦王确实是待了一整晚,不过不是宠爱她,而是狠狠打了她一顿,而且专挑看不见的地方打,旁人自然想不到秦王竟是这般“宠爱”她的。 没办法,吃了暗亏,总要有人给秦王出出气的么! 府里没了冯氏母女劫匪勾调,立时清静了许多。 灼华每日练练剑、练练鞭子,抄抄经书,跟着老先生认认草药、学一些简单的医理,日子过得平静。 十二月初二,兀良哈一万铁骑并两万虎北营将士突袭草原别部,别部彻底被灭。 十二月初四,从晋东传来消息,钦差队伍遇上山匪截杀,洪大人与一佥事大人于混乱中失踪了! 腊月初六的时候,宫里来了信儿,皇帝要带着皇室宗亲一同去行宫斋戒祭天,叫了灼华一同去。 老太太原是不肯的,臣子太过得宠风头过盛实在不是好事。多少双眼睛盯着瞧着,使着绊子,就想着看她们的笑话。秦王不肯罢休,静王又小动作不断各种挑拨,此番去行宫斋戒,怕是又有陷阱等着她去钻。都是皇室宗亲,多少人是暗里靠了秦王静王的,真若出事,谁能帮着她! 可前前后后的,又是淑妃递话又是公主请人,后来连皇帝都来了口谕,老太太再是不肯也不行了。 灼华伏在老太太怀里,耳上水滴状的耳坠轻轻贴在面上,温润和泽,笑盈盈的安抚着老人家的担忧:“祖母放心,这不是还有娘娘和殿下么!三公主和沐王妃也都去,怎么会没人帮着我呢?” 腕上的翡翠镯子色泽如深海幽蓝,本是最能安定人心的颜色了,此刻却先惊忧了老太太自己的神思,又气又担忧:“祭天是皇室中人的事,陛下非把你喊去做什么,没得被人背后闲话。上回秦王算计你没成,还让他抬了炽华进门,他如今更是把你当做眼中钉了。去了行宫,还不得由着他算计你!” “我便一直呆在娘娘身边,秦王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娘娘动手吧?”烟雾色的窗纱外枝影婆娑,望的久了,好似人也成了深冬树梢上的一叶,灼华叹道,“他既将我视作眼中钉,迟早还会再动手,总不能孙女这辈子都不出门了呀!” 老太太面色一沉,瞧着灼华是满目化不去的慈爱和担忧:“宫里的不是人精,是妖怪,为了权利位份,没有什么是她们做不出来的。不论先帝、圣祖、高祖,便是今上,在算计中死去的孩子还少么?冷宫里疯了的娘娘都算不过来了。” 她如何不知道,宫里的日子光华璀璨,可也暗无天日,每日里睁眼就是算计,闭眼就是噩梦,手段狠才能活,若是输了,一卷破席乱葬岗上了此一生,灼华垂了垂眸,旋即扬了抹笃定而稳重的笑意:“祖母放心罢,我是您带出来的,怎会给您和沈家丢人。即便不能光宗耀祖,也断不会给门楣抹黑。” “你已经给沈家带来了荣耀,已经够了。”老太太瞧着她至今苍白的面色,笑了笑,满心满肺的疼爱化作了一腔的朗朗脆生,“你放心去,我沈家的女儿也不能是那缩手缩脚小家子气的!便要他们也瞧瞧,咱们沈家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初八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淑妃沈缇便差了马车来定国公府接人,在南城门口加入了车马队伍。一行马车浩浩荡荡往行宫而去。 行至紫金山下,车马队伍停下修整一刻钟。 郊外的路也颠簸的厉害,尽管车马行的极慢,一个多时辰行下来灼华只感觉头昏脑涨的厉害。 宋嬷嬷替灼华揉着头上的穴位,替她缓解不适:“县主再忍忍,大约再行一个时辰便到了,到了行宫便可休息了。” 毕竟去行宫的都是皇室宗亲,老太太便让宋嬷嬷也跟着,好歹在宫中伺候了二十年,与宫中贵人相处的门道多少也了解些。 再来就是秋水长天、倚楼听风以及两个暗卫。 “下面的路得绕过紫金山吧?怕是行的更慢了。”灼华敲了敲僵硬的脖子,“到了行宫怕也是没得休息,大约各宫娘娘还得叫了说话。” 比如沈缇、比如赵贵妃!说不定还会“偶遇”苏嫔呢! 宋嬷嬷虽满是担忧,但面上还是一片镇定,抚着她顺滑的青丝,笑了笑:“县主放心,我会一直跟着您的。” 外头倚楼靠着车帘的位置轻声道:“县主,雍郡王来了。” 紧接着李彧的声音响起,“阿宁,淑娘娘请你过去说话,下半程便同娘娘一道。” 灼华朝宋嬷嬷做了个“瞧,给我说中了吧”的表情,然后认命的下了车。 下了马车灼华才发现自己的车马竟行在了四妃之前,和几位公主行在了一处,顿时愣了愣,又瞧了早前引她们车马进队伍的小太监。 小太监极是机灵,眼见灼华目露疑惑,忙是行礼问安,笑着回道:“县主容禀,这是江公公吩咐的。” 那便是皇帝的意思了? 她一个外姓的县主,车架跑在了四妃之前,皇帝是嫌她的麻烦还不够多嘛? 李彧看着她,杏色上袄,烟青色襦裙,裙边袖口银线绣以祥云花纹,温柔雅致。一对南玉如意簪坠下长长的流苏,在细风中摇曳风流。微微苍白的面色,使得她看起来显得柔弱了些:“既是陛下的意思,你安心便是。”顿了顿,“今日累坏了吧?” “倒还好。”灼华淡淡一笑,与他保持了距离,缓步走向淑妃的车架,空气中是树木青草独有的青涩气息,闻着倒是叫人神思清明了,“不知殿下外头布置的如何了?” 李彧侧身看了她一眼,含笑煦煦道:“我使人悄悄去了趟济南,接了曾在善堂照顾过程大人养子的老人家,安排在了泰和楼做活计。何老夫人爱吃泰和楼的点心,前几日里她身边的妈妈去拿点心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些关于那个孩子的事情,比如胎记和年岁。如今何家老太太已经知道,她的私生子当初是被程光旭老大人收养了的。”微微一顿,掷声道,“何老夫人私下曾去兵部衙门,偷偷瞧过程尧了。” “哦?”灼华扬了扬眉,没想到他的动作倒是快,“有何反应?” 事情顺利,李彧心情颇为愉快:“据说,回府下马车时是红着眼的。” 灼华素手微抬,宽大的袖在风中飘飘若许,提醒道:“殿下还是尽快安排了事情,若是秦王和静王知道了内情,怕是计划要生变故了。” 若是他们知道了,大约程尧会死于某次意外了,到时候再想抓到这样好的把柄和机会可就难了。 官道两旁是树林深深,风一吹沙沙之声此起彼伏,宛若绵绵不尽的秋水泼洒而下,久久不能平息,李彧薄唇微勾,坚毅俊美,目色沉幽的落在遥遥一点:“已经安排好了,大约明日就会有动静了” “那我便等着殿下的好消息了。” “殿下!”是一声柔弱而甜美的呼唤。 灼华抬眸,便见白凤仪踩着碎步匆匆过来,袅袅婷婷的一福身,望着李彧的眼里是说不尽的柔情,看到与李彧并排而行的灼华时,眼神暗了暗,闪过一丝幽怨,强笑着微微一福身:“表妹也来了。” 灼华淡淡一笑,疏离客气:“陛下宣我同行。” 白凤仪咬了咬唇瓣,转而柔柔一笑,满面关心道:“听闻表妹前阵子又病了,身子好些了么?这样舟车劳顿,可还吃得消?” 听着似在关心,却又在那个“又”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不过是在提醒着李彧她是个久病缠身的人。 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悠远,又听得那一句仿若无伪的“关怀”,灼华心下不免感慨自己前世的眼睛当真有没有都一样,蠢的厉害,微微一笑,心下生了几分恶意,故意恶心回去,“以讹传讹罢了,我很好。不信你问殿下,我好不好,他最是知道了。” 李彧大约明白名凤仪对灼华的敌意是为何,但不大明白灼华为何故意刺激她,口却却还是顺了她,道:“阿宁只是身子弱些,寻常也不轻易生病。外祖母怕她累着,少叫她出门,有心人口舌几句,倒也不必当真。” 白凤仪瞧着他的维护之意,面色一白,美眸幽幽望了他一眼,羽睫颤颤微垂,在眼下落下一片黛青色的阴影,里头蓄尽了绵绵不可述说的心事。 灼华澹澹一扬唇,压住了心底的厌恶:“我有些冷,先上车了。”说罢便踩着矮凳先上了淑妃的马车。身后隐约听到白凤仪再问什么“阿宁不阿宁”的,然后李彧答了声“名字便是用来唤的”。 淑妃的马车规格便要比灼华乘坐的要大些,车上置了只单眼儿的炉子,正咕噜咕噜滚着热水,雾白的热气儿急匆匆的从壶嘴里冒出,拢得一旁的小宫女眉目朦胧,烘的一方空间里温热而湿润,灼华盈盈行了礼,含笑得体:“娘娘金安。” 第一百十九章 淑妃 “快来坐,一家子还这样多规矩。”淑妃笑容亲热的朝她招招手,“小时候可没那么多规矩,天天跟猴儿一般在我身上爬上爬下的。” 这算是重生以后,第一次正式见着沈缇了。 眼底岁月匆匆的冷然碎光在灼华嘴角抿起的温柔笑纹里,蕴漾成了点点明媚粼光,笑吟吟看着一身华服,金钗点缀的沈缇,皮肤保养的极好,白嫩平滑,眼角眉梢见不得一丝纹路,一双含笑的凤眼难掩精明,看起来完全不像四十岁的人,倒似将将三十出头,竟与前世最后的记忆无有多少差别。 心头闪过一丝恨,又一丝伤感,转瞬即逝。 前尘已过,往事已矣,既然如今再有机会来过,便让她们之间的轨迹再无交集罢!恨不恨的,太累人了。 “小时候顽皮不懂事,如今再闹腾,可就要叫旁人笑话了。”在淑妃左侧的临窗的位置坐下,温婉一笑,灼华含笑得体道:“上回进宫,都未来得及给娘娘请安,还请娘娘恕罪。” “本宫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唤了你去说话,自然没了功夫。”淑妃细细瞧着她,发现她只是脸色苍白了些,精神倒是尚可,并未如传言一般病弱,热情得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察觉她是手有些凉,又忙将自己的手炉塞到了她的手里,“原还担心你胆怯,到不想后来陛下和皇后提及你时,都是赞不绝口,陛下更是直言咱们沈家出了个女诸葛呢!” “陛下与娘娘谬赞了,灼华才情浅薄,如何当得起。”灼华婉婉一笑,“陛下和娘娘自是最和善不过的人了,灼华觉得亲切非常。” 淑妃微微点头,鬓边点翠在车帘投进的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光,笑道:“凤仪闻你病了,担心了好几日,原是想来看看你的,哪晓得自己先染上风寒了,也是前几日才好些的。如今见着你甚好,我们也便放心了。” 果然自小再身边养大的就是格外亲厚的,她还什么都没说呢,就替她解释起来了。 羽睫微垂,在眼下打出鱼片扇形的阴影,灼华乖巧道:“是,劳娘娘挂心,是灼华的不是。” 车辕传来脚步声,宫女掀开了帘子,白凤仪猫身进了来,鬓边的长长红玛瑙璎珞沙沙自肩头垂落,摇曳了一抹迷红的氤氲,衬得那张娇柔的面色更显角色,看了眼灼华,挑了抹傲然的笑意几步上前挨着淑妃坐下,又伸手挽住了淑妃的臂弯,亲热又随意,仿佛母女一般,笑吟吟道:“方才见表妹与殿下说的高兴,不如说来我与姨母一同乐一乐。” 灼华漫不经心的睇了白凤仪一眼,觉得甚是无趣,你们便是再亲热又如何,还当她会在意不成。 澹澹含笑:“没什么,闲话几句而已。” 白凤仪不禁不悦的拧了拧眉,颇有些捻酸道:“这么快就有秘密了呀!” 淑妃伸手握了握灼华的手,笑道:“她啊,什么都好奇。” 白凤仪立马撒娇起来,不着痕迹的拉回了淑妃的手,娇娇道:“如今表妹回来了,姨母便觉得我不好了,我可不依的。” 说罢,往灼华处瞟了一眼,投去一抹示威的眼神。 灼华无视了她的得意,挑开窗帘往外瞧了一眼,正好队伍开始前行,马车颠簸了一下,灼华的额角“咚”的磕在了侧壁上。 淑妃一惊,忙看过去,关切道:“磕到了?” 哪想李彧骑着马就在车外,听着声儿也忙是问道:“磕着了?可有磕痛了?” 灼华放下了帘子,揉了揉磕红了的额角,淡淡回道:“无事。”真是倒霉! 淑妃缓缓瞧了灼华与白凤仪的神色,眸光微闪,随即笑了笑:“你们表兄妹几个,自小便是这般要好。” 灼华神色淡淡,无有说话。 白凤仪咬着唇,欲言不言。 默了半晌,李彧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外头不算冷,阿宁要不要出来骑马?我记得你的骑射都是可以的。” 灼华抬手掠了掠耳上的坠子,点在面上,微凉而清醒,淡声回道:“有些累,改日吧!” 白凤仪见她对李彧的上心如此不在意,不甘与嫉妒使得她娇美的面孔微微扭曲,用力咬着唇瓣,憋了半晌,忽微微一扬眉,扬声道:“上回沐王妃回门宴表妹没去,蒋二公子还很失望呢!” 灼华面色一沉,浅眸微冷的扫过去,厉声道:“白表姐慎言!” 没想到灼华会发怒,白凤仪一愣,委屈极了,往淑妃身上靠了靠。 淑妃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然后转身微微推开白凤仪,肃声道:“这等话岂是可以胡说的,若叫旁人听去,岂非毁了你妹妹的名声!” 听着往日宠爱她的姨母也这般严厉的说自己,白凤仪更是委屈了,长长的羽睫沾了雾霭沉沉时的水气,微微颤了颤,眼角沾了璎珞的红,愈加可怜楚楚,哀怨的看向灼华,柔肠百转的歉然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妹妹别与我计较。” 盯着白凤仪,灼华的神色一瞬间的恍惚开,容色似归了烟水缭绕之中,迷蒙的难以捉摸。一个沈焆灵一个白凤仪,惯是能演那楚楚可怜的好姐妹,却是演技拙劣的很,不想自己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的被她们耍的团团转。 细细一想,前世里也常有这样的场景,白凤仪时常莫名刻薄,淑妃便出来打圆场,只不过那时候她看中姐妹之情,还耐着性子去宽慰了她。这样的尖锐没有维持了太久白凤仪又恢复了温柔楚楚的样子,每日与她亲密无间。如今想来,大约是淑妃私下许诺了她,皇后的位置迟早都是她的吧! 可那时候她满心满眼的都是李彧,便是瞧出什么大约也会装了糊涂,说到底,还是她自己蠢,活该被算计了性命。 如今瞧淑妃对她既亲近又热情,大约是觉得她奇货可居,又想估计重施了罢! 神色回缓过来,灼华觑着白凤仪那张娇柔的脸蛋,笑了笑,嘴角温柔的仿佛春日里的暖阳,柔软又包容,灿然道:“表姐既知错,我自会原谅你的。” 不恨归不恨,可既然白凤仪非要上赶着找不痛快,她又何必客气! 白凤仪面色一听,面色更是难看。 淑妃无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目带兴味的看着灼华。 到达温泉行宫的时候已经巳时。 禁军快速进入行宫中,各岗各亭,熟门熟路,行宫里的太监宫女引着各位贵人去向各自的住处,一片井然有序。 皇帝自是住在最大的万春园,皇后则在长鹤殿。 灼华和白凤仪跟着淑妃同住朝华苑,一个左侧殿一个右侧殿。离皇帝的住处大约一刻钟的路程。 晋怀公主李郯的住处在朝华苑左边的晴藏阁。赵贵妃、应贤妃、郭德妃的住处与朝华苑离的极近。都是站在朝华苑离大喊一声就能听见的距离。 其余宗室府邸住的便要远些,寻常时候也是不准随意靠近妃嫔住所的。 除了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是行宫里的。 灼华住的是朝华苑的东厢房,淑妃拨了两个宫女两个太监过来伺候,灼华不喜生人靠近,宋嬷嬷便让四人回避去了小耳房待着,近身伺候的事情还是秋水长天,倚楼听风守屋外。 “县主要不要歇一会儿?”秋水瞧她面色疲乏,有些担忧,手上轻轻给她揉着头部的穴位,舒缓不适感。 “不歇了,哪里有的清静了。”灼华坐在桌前,素手支着额,秀眉轻蹙,“今日起的有些早,又一路的颠簸有些头疼,倒也无事,休息一会便行了。” 抬眼瞧见长天在各个角落里摸来看去的一脸认真,灼华好奇道:“瞧什么呢?” 龇牙咧嘴的挪开角落里的箱笼,长天大喘着气道:“咱们头一回来,住处也是旁人安排的,奴婢不放心,万一她们在屋子里藏了什么脏东西的,岂不是糟糕了。好好检查一遍,县主睡着也放心。” 宋嬷嬷正好端了热水进来,一瞧长天满面的灰,绞了帕子给她擦脸,笑道:“到底跟着县主时日长了,连咱们长天都细心起来了。” 长天忙避开宋嬷嬷伸过来的手:“奴婢待会自己去打水就行。”抬了胳膊拿衣袖蹭了蹭脸,咧嘴一笑,“那是,如今静姝静月都进步了,我可不能落后了她们,自是要给县主长脸的。” “县主何时与你们计较这些了,先擦擦,要是哪位贵人过来瞧见了,可就失礼了。”宋嬷嬷笑吟吟的拉过长天,给她把脸擦干净,又道,“离了宫,住的都近了,这里的人多少是秦王的多少是静王的谁也不知道,各自心里揣着什么算计,咱们也不清楚。长天说的有道理,毕竟是生地儿,谨慎着点儿总是没错的。” “就是说的!”长天努努鼻子,压低了声道:“上回在蒋家他们就敢算计,这一回在行宫,那些个宫女太监禁军的,谁知道哪个被收买了,随时等着陷害县主呢!” 秋水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道:“奴婢瞧着表姑娘心思就不大好,每回她瞧咱们姑娘的时候都是含着怨恨的。这样的心思,奴婢都瞧的出来更别说那些个人精了。” 长天气道:“表姑娘也真是奇怪的很,自己不讨殿下喜欢,跟咱们姑娘有什么关系!有这功夫哀怨嫉妒,还不如想点法子让殿下娶她进门了!咱们姑娘也都说了,对殿下没有那样的心思,偏她小心眼儿的死盯着,盯着有什么用,盯着姑娘难道殿下就会转而喜欢她了不成!” “这五六年里,她可是常常进宫伴着淑妃的,与殿下相处见面还少么?若是殿下喜欢,早喜欢她了,难不成再等个几年就会喜欢了?如今倒好,瞧着殿下对咱们县主有心,便觉的县主抢了她的,抢的着么!她觉得千好万好的,就当别人也当做了宝。” 听着长天叽里咕噜倒了一大堆的话,声情并茂又慷慨激昂的,灼华听着有趣,不过最后一句话她却觉得说的甚好,自个儿觉得千好万好的,旁人未必放在眼里。 “长天!”宋嬷嬷皱眉,沉声制止她,“不可在背后议论贵人。出门在外,言语上竟这般不谨慎,落到旁人耳朵里,非得给县主招来祸事不可!” 长天呆了呆,一听立马认错,“我、我错了,不胡说了!” “长天虽说的不大好听,可她担心的也不无道理。”秋水犹豫了一下,“表姑娘的心思,难保不会叫有心人利用。” “就是就是,表姑娘又得淑娘娘喜爱,与姑娘又是表姐妹,到时候真若出个什么事,淑妃和三姑奶奶还得来求情让县主放过她一码!”长天恨恨的甩甩帕子,一看宋嬷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心虚的缩了缩脖子,声音小了一大截,“到、到时候可怎么办?不放过她,旁人要说县主狠心绝情,真若放过,岂不是白受了委屈!” “如今长天是愈发出息了,想的这般远。”灼华一挑眉,有趣道:“那今次就有劳长天姑娘保护我这个柔弱主子了。” 长天一跺脚,又急又气:“姑娘!我说的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姑娘怎的一点都不担心啊1” 灼华摇摇头,青玉流苏自素白的手背缓缓掠过,蜿蜒了一抹青嫩的朝气,轻轻一笑,“既然是早晚要发生的,等着就是了,时时刻刻的焦急,不累么?” “你哪回瞧着姑娘心惊胆战魂不守舍了,再大的算计,姑娘都能迎刃而解的。”秋水瞪了她一眼,“既是要检查,你赶紧的去,都仔仔细细的查一遍,废话那么多!” 宋嬷嬷出去换了热水来,帮着灼华净面净手,刚收拾好,外头就有小太监来回话,说是三公主身边的姑姑来请县主去用午膳。 去淑妃处回了话,灼华跟着李郯身边的宫女去往晴藏阁。还是老规矩,但凡出门倚楼和听风跟着,秋水长天看家。 第一百二十章 刺客 谁知刚出了朝华苑的门,就遇到了秦王李怀。 一见着灼华出来,李怀儒雅俊秀的面上便远远的笑了起来,紧了步子上前到了灼华面前,双目直勾勾看着灼华,带着几分深情,好似传闻中秦王殿下仰慕元宜县主是真的一样,含笑温文道:“县主出门散步么?要不要我带你去逛逛?” 灼华微微一福身,退后两步,客气道:“不劳殿下了,三公主等我一道用午膳了,告辞。” 说罢,转身便走。 秦王几个跨步又追了上去,行在灼华的身侧,笑容亲和道:“县主的才思真是叫人刮目相看。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什么时候看破沈炽华的动作的。” 灼华微微顿了顿脚步,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垂眸轻轻一笑。 秦王侧目看过去,只看到她微弯的嘴角和长长的羽睫,深沉的目色一动:“县主笑什么?” 灼华淡淡一声反问道:“很重要么?” “当然。”李怀挑了挑眉,“我便能知道县主究竟有多深的心机了。” “从……”抬手拨开大柳树垂下的枝条,清雨沙沙,灼华轻道:“从苏嫔把帕子交给贵妃娘娘的时候起。” 李怀望了身侧的一湖碧波粼粼,乌碧碧的,叫人看不清底色,“哦?看来,县主在宫中的眼线也埋的很深啊!” 灼华听出了他语调中的冷意,婉转柔语道:“殿下高看元宜了。其实倒也不必埋眼线这么麻烦,只需晓得苏嫔是什么样的人,便可分析的出来,她从前过什么将来会做什么,仅此而已。” “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一无所知,请君入瓮,等着好戏开场,然后一招一招全数换回去。”声调起伏的“恩”了一声,李怀似乎颇有意趣,“看来县主也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呀!”深不见底的眸子闪了闪,“看来,县主在宫中的眼线也埋的很深啊!” 灼华听出了他语调中的冷意,婉转柔语的说道:“殿下高看元宜了。其实倒也不必埋眼线这么麻烦,只需晓得苏嫔是什么样的人,便可分析的出来她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在算计什么、将来又想做什么,仅此而已。” 李怀微微一怔,转而又雅然一笑,问道:“那么县主以为,她还会做什么呢?” “天机不可泄露。” “我可以理解为,县主在故弄玄虚么?” 灼华挑眉慢条斯理道:“可以。” 李怀笑了起来,十分开怀的样子,一个转身挡住了灼华的路:“你真是有趣,若非你害我损了登州,我可能会真的很喜欢你,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娶回去。” 倚楼和听风对视一眼,明明是死敌,却还相谈甚欢的样子,若不是她们知道没请,不然真会怀疑这两人相交甚深了。 缓缓抬眸,灼华直视了李怀,浅眸皎洁又幽冷,浅浅一笑,“那就多谢殿下不喜之恩了。” 李怀双眸微眯,神情危险起来,愠怒道:“那我倒是好奇了,县主不喜本王,又拒了蒋二公子,崔家公子似乎也打动不了你,莫非县主喜欢老六那样的?” 缓步绕过李怀,灼华淡淡道:“看来殿下已经有完全的法子将我除掉了,竟有这样好的闲情逸致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县主啊县主,我真是对你越来越好奇了。”怒气一瞬间散去,李怀似乎心情不错,语气轻快道,“不过白家姑娘似乎很不高兴你的横插一足呢!” 灼华淡薄一笑:“她喜不喜的,与我何干?” 李怀啧啧了两声:“无情啊,真是无情呢!” 忽的,灼华停下脚步,警惕的盯着前头引路的宫女,右手隐回大袖之中,目光环顾四周,察觉他们似乎在往人少的地方走,缓缓道:“姑姑走错路了吧!” 那宫女缓缓转过身来,冷然一笑,“黄泉路,没错!” 说罢,拔出袖中的短剑,寒光一闪就往灼华刺过去。 灼华仰身躲过,倚楼抽出腰间软剑跃身而上,听风持剑警惕四周。 李怀笑意和顺的看着她,只一双眼底幽幽透着寒气,“县主好身手啊!” 灼华浅笑回视,“秦王殿下胆子颇大啊!” “哦?怎么说?”李怀负手站在灼华身侧,眉目深深,儒雅非常。 “殿下故意缠着我说话,好让这个宫女有机会把我这个不熟悉这里的人带往偏僻处,是么?”顿了顿,灼华抬手解开斗篷的结,右手垂下一抖,软鞭一圈圈散开,发着银色光芒安静而冷厉的垂着,“还有人在前面等着吧!” 她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方向不是去晴藏阁的,前世里这个地方她住了何止十回,这个地方的每一个院落她都熟悉的很,之所以会跟着往前走那么多路,不过是想听听李怀会说些什么。 他倒是有算计,知道一旦她遇刺总会有人要怀疑了他去的,索性与她待在一处,若有人怀疑他也好有一嘴的说辞。 这里离着他们的陷阱应该还有些距离,若是禁军听到声响,立马就能赶过来了。 那个宫女有些功夫,不过遇上暗卫营出身的倚楼还是不够看,不过十招就交代了性命。 李怀睇了眼她手中的软鞭:“看来本王有眼福,可一瞧县主那出神入化的鞭法了。” 一阵淅淅索索的树叶踩踏声,一群持剑黑衣人纵身从天而降,直奔灼华而去,看身形步伐,功夫不低啊! “好说!”灼华温软一笑,左手甩出披风,黑衣人被挡了视线,辟剑将斗篷看成了两半,听风趁机一剑了结了他。 “王爷也别光看戏,也动动筋骨。”灼华抬手夺下黑衣人手中的长剑,扔给了秦王,气息稳稳道,“王爷可千万别不小心伤了我,禁军可是会随时过来的。” “过来?怕是没那么轻易的了。”李怀接过长剑,指腹轻轻擦过冰冷的剑锋。 远处果然有尖细的嗓子大喊着:有刺客,护驾! 灼华朝着喊叫的方向一看,太远了,瞧不清,模模糊糊的一片,不过眼瞎的人啊耳朵就会异常灵敏,大约就在数十丈处的地方已经乱成了一团,尖叫声、怒斥声不绝于耳。 但是,没有听到交手声。 声东击西啊,那边让个刺客露个身影,引了禁军走开,好让她这里孤立无援,好计谋啊! 灼华心头一紧,“园子大了,什么地方都可能有人,王爷还是小心着点,落了个刺杀县主的名声不可怕,陛下知道殿下能把刺客弄进园子杀人,可就要生气了呢!” 挥鞭挡住刺客刺来的剑,反手再一挥,软鞭缠上刺客的脖子,刺客手腕飞转剑锋砍向软鞭,却发现这根看起来不过拇指粗的软鞭竟是格外的坚硬,锋利的剑锋无有损它半分。 双手一同拽住软鞭,用力一甩,那魁梧的刺客竟叫她甩了出去,刺客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单手一撑就要跃身而起,灼华手速极快,手中再次一挥,软鞭准确的抽在了刺客的双目上,刺客痛呼一声,灼华趁机劈手夺下他手中的长剑,反手便刺进刺客的心口,一剑毙命。 鲜血飞溅,染红了灼华杏色的衣衫。 李怀挑眉,倒不曾想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县主杀起人来竟是这般利落,“难怪杨修大人对县主敬佩以极了,好鞭法,也够狠心。” 左手持剑右手持鞭,身姿高挑盎然,哪怕刺客的杀招就在眼前,灼华依旧一副淡淡然的样子。 “殿下过奖了。” 忽一剑从半空中飞速刺来,灼华极尽柔软的仰身,剑锋几乎擦着她的鼻尖而过,青丝飞扬,略过剑锋时被断离。 险险避过,断下的青丝落地。 刺客身手就快,反手一刺,划破了她的右臂。 灼华吃痛,险些倒地,一咬牙,左手快速翻转,剑尖撑地,旋转身子在刺客左侧站定,右手几乎同时甩出,刺客反应极快提剑挡住软鞭的攻击,剑与鞭猛烈激撞,发出刺耳的声音,灼华粲然一笑,左手中的长剑往刺客心窝一刺,刺客瞬间倒地。 倚楼和听风赶紧摆脱纠缠,一左一右退回她身侧,却见她右臂已经鲜红一片。 一用力右臂就传来阵阵痛楚,灼华清楚的感觉到温热的血还在不断的往下流,看来伤口不浅了,笑了笑,安抚了两人,“无事。”比起战场上那回,可不就是小伤了。 李怀可惜的叹了叹,嘴角弯弯的说道:“就差一点点呢!” 此处交手动静愈发的大了,终于惊动了远处的人群。 然后就听其中一人喊道:快看,那里也有刺客! 灼华一笑,松了口气:“江公公的眼神真好!” 紧接着便看到一列禁军快速飞奔而来。 李怀眸色一沉,手中长剑一挥,装模作样的也加入了抵挡刺客的队伍中。 他瞧了灼华一眼,似漫不经心道:“县主臂力惊人啊!就是不知下盘功夫是否也一样扎实了。” 果然了,刺客开始集中攻击灼华下盘。 灼华皱了皱眉,这家伙真是讨厌极了! 她的下盘功夫确实差啊!除了必要的扎马步,她压根没学过身形步法来着,不过,那又怎么样,她手里的软鞭可以各种角度的杀人。 刺客长剑凌厉而来,直奔着她的小腿而去,灼华一字马开,手中一甩,软鞭似有灵性,唰唰缠上长剑,刺客身材高大,二人两下使劲,竟一时间拽不过眼前这个看着瘦弱的似只猫儿的小姑娘。刺客恼羞成怒,右脚一抬,使出全力就往灼华心口踢去。 不过,他显然忘了灼华左手里还有一把长剑,手腕灵活翻转,手起剑落,刺客的大腿被剌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喷溅。一抖右手,软鞭松开刺客手中的长剑,旋身一转,使劲全力软鞭甩向刺客颈间,只听一声骨骼碎裂声,刺客当场倒地。 曾今耍剑险些刺了自己,余年努力,总算有了进步。 皇帝带着众后妃匆匆而来,只见满地尸首,两道墨色身影迅速来回于刺客的纠缠,凌厉非常,李怀与刺客势均力敌,最为显眼的是人群中一抹瘦弱身影,小姑娘一手持剑一手挥鞭游刃有余的回击这刺客的进攻,被血染红的广袖翻飞,发间玉簪流苏摇曳,身姿或旋转或仰起后下,柔软坚韧,神色从容,无有慌乱。 李郯和蒋韵看的两眼发光,抢了禁军的剑就要上去,皇后和李勉忙将人拉住,“那是刺客,三脚猫的功夫就别去添乱!” 二人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是三脚猫的功夫,但还是乖乖站住了脚步。 李彧更是看的痴了,目光难移。 刺客眼见禁军到了,立马收剑闪人。 禁军迅速搭上弓箭,咻咻咻,腾空要闪的刺客立马坠地。 灼华一收手,软鞭灵巧收回,银色沾了血色,发着妖异的光芒。 一停了手,李郯和蒋韵马上奔了上前,见着她右臂还在流血,吓了一跳,忙从怀里掏出帕子按住她的伤口。 李彧亦是急急上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好几回,看着被血染红的衣袖,扫过李怀的眼中闪过阴沉,“还好吗?” 灼华轻轻点头,“还好。” 李郯恨恨踹了一脚地上的刺客,“简直胆大包天,还敢在行宫刺杀!” 倚楼接过灼华手中的软鞭,问了李郯道:“公主使人来请县主了?” “请人?未曾。”李郯皱了皱眉,预感事情怕是不简单,忙是问道:“怎么回事?” 李怀举着长剑,指了指不远处的宫女,面色怪异道:“我瞧着是她来接的县主。前头是万花庭,还以为是三妹请了县主去吃茶聊天呢!” 灼华斜了他一眼,嘴角微勾,果然了,说辞都这么完美! 皇后眉心不着痕迹的一拢,凤眸迅速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停在淑妃身边的那张娇柔面上。 “什么!”李郯上前一看,竟是自己身边的大宫女,立时跳了起来,“我何时叫她来请人了!”心头一跳,忙与灼华解释,“灼华灼华,我可不会害你,她定是叫人收买了!” 灼华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抚,“我知道,你别急。” 李怀眉心曲折了一抹关怀之色:“可惜了,死无对证。” 倚楼一剑刺中宫女的手掌,那宫女立马痛醒了过来,锐利的眸子望着李怀,冷声道:“还没死!” 李怀倒是无有惊惶,仅是挑了挑眉,“千户好心思,好在是留了活口了。” 皇帝面色难辨,睇了眼地上的宫女,沉声道:“叫太医,去万春园。” 第一百二十一章 挑拨 皇帝身边的清霜姑姑替灼华清洗了伤口,上了药,伤口火辣辣的痛,或许是更痛的都熬过来了,倒也觉得没什么不能忍的。全程不过稍稍皱了皱眉,倒让清霜姑姑十分钦佩了。 小宫女捧了干净衣裳进来。 灼华一看宫女手里的裙衫,讶了讶,孔雀纹袍服,那是嫡公主才能穿的,忙拒绝道:“这衣裳,元宜是不能穿的,逾矩了。” 清霜姑姑嘴角微弯,恭敬又和气,眉目微敛道:“陛下恩典,县主娘娘安心受着便是。” 皇帝授意? 灼华愣了愣,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收她做养女么? 灼华还在狐疑的时候,清霜姑姑动作温柔又利落的替她穿了繁复的衣装,又给她梳了相称的发髻,戴上相宜相配的发冠,长长的镂空相扣的流苏华贵而婉约。 清霜姑姑看着镜中的柔弱女子,笑了笑,似天际薄薄的云:“与郡主娘娘真是像极了。” 灼华浅眸一亮,“姑姑认得母亲?” “自是认得的,当年……”想起那个美丽而倔强的贵女,清霜姑姑心头似乎感慨万千,却又忽的回过神来,断了嘴里的话,垂了垂眸,抬起左手请她扶好:“娘娘,请跟奴婢来。” 灼华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却也没有再问什么。 皇帝同众人都在万春园的大殿之内,两撇胡子的刘太医正在回禀,“县主伤口颇有些深,失血多了些,可能会有头晕之症,微臣再开个方子好好吃上几日,便能无事了。只是切忌这几日不可动怒、不可沾水、饮食要清淡。” 淑妃轻轻抚了抚心口,松了口气,温柔一笑,“无事便好。”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宫女如何?” 刘太医恭敬回道:“没有伤到要害,臣已给她灌了汤药,若要问询也是无碍的。” 正说着话,清霜姑姑引着灼华踏着冬日浅金色暖阳款款而来。 灼华的手轻轻搭着清霜姑姑的手腕,光线下袖口金色的丝线呈了月牙色,翟纹闪耀,长长的拖尾上是精致而鲜艳的孔雀羽纹,银线串联这米粒大小的珍珠,暖色光线下熠熠生辉。 孔雀衔珠的点翠发冠,两侧垂下一串细细长长的流苏,一颗墨绿色指面大小的玉石坠在眉心,行走间微微晃动,浅粉色的嘴角温柔微扬,眉目清浅,白皙的面上似泛着绵柔的华光,潋滟温柔,宁静淡然。无一处不透着精致秀美,虽称不上角绝色,站在美女如云的大殿中,亦是难掩夺目。 众人皆叹,翠色的袍服最显稳重,不想小小年纪的元宜县主竟能驾驭得住,无有半点老气,周身皆是清华贵气。 李彧的目光落在她如白梅清雅的面上,嘴角不由弯了起来,沉稳的色彩给她平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风情,与平日里的清雅截然不同,华贵雅致,眉睫皎洁而冷漠,好似天生的上位者。白凤仪固然是美丽的,可那份美丽太柔弱,需要耗费心力去专注的关怀,可她不一样,她的美柔弱却坚韧,优雅而从容,这世上怕再也寻不出另一个女子如她一般了。 他自来晓得自己想要什么,他的婚姻是要用来做交易的,妻子是他巩固地位的棋子。从前,他以为外祖家会是他最强大的支撑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要在沈家挑选妻子。后来,他发现定国公府并没有为了他全力一搏的时候,他想着娶了嫡房得宠的女儿,利用女儿家最希冀的情爱让她全力帮助自己。 沈灼华,她是定国公府最得宠的姑娘,有得力的父兄,有强大的外家,她美丽聪慧,显然是他计划里最合适的人选。 娶了她,意味着他得到了沈家、姜家甚至是崔家的支持,更不必担心妻子的娘家会把其他女儿嫁给他的对手,给自己带来威胁。 尽管不会爱上那个天真又任性调皮的姑娘,但他自信自己的忍耐,可以做到包容她、爱护她,让定国公府和礼王府的人都满意。 后来啊后来,他见到她了,与她相处了,见识了她的心机谋算,他才忽忽惊觉,事情似乎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走去了,她的清冷淡然,她的温柔婉约,她的优雅妩媚,她的苍白柔弱,都叫他生出了浓浓的兴趣,渐渐的目光难移。 从前他瞧上她背后的势力,如今更看中她的才智谋略,若是能将她娶进门,既得了一等一的幕僚又能稳定后院不起火。乃是上上之选。 淑妃瞧清灼华身上的袍服时,面上闪过震惊,又见儿子一瞬不瞬的盯着灼华,嘴角若有似无的勾了勾。 白凤仪幽怨的盯着一身华服的灼华,水眸中闪过嫉恨,又见心上人眼中的痴迷,心头抽痛了一下,紧紧咬着唇瓣,泫然欲泣。 皇后看着迎面进来的灼华似愣怔了一下,目光深远的望着晴线里盈盈而来的女子,仿佛是要透过她看向不可知的另一处,眸中闪过一抹哀伤,旋即又释怀的笑开:“县主美貌,衬得起。” 应贤妃幽幽一笑,赞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果然是极美好的。” 皇帝定眼瞧了灼华半晌,深不见底的眸中迸发出灼人星火,沉沉一笑,俊雅无铸,挥手道:“坐。” 坐?哪儿? 灼华正扫着四周,看有无哪里有空座,被却清霜姑姑引着做到了皇后的下座,淑妃的上首。 赵贵妃瞄了灼华一眼,扬了扬手里的洒金绢子,轻轻一笑,道:“县主这身打扮,可是逾矩了吧!” 灼华还未开口,坐在赵贵妃一旁的绝色女子笑盈盈道:“自当是陛下的恩典了。” 那女子大约二十来岁,眉目极其精致,神态娇柔妩媚,身材娇小,一身红衣,十分热情美丽,这便是柳嫔了,出身太原柳氏,因为家族强大,在宫中无有投靠了哪边,听闻进宫以来便十分得宠。性子张扬嘴也不饶人,却也无人能拿她如何。但是灼华却是知道的,柳家有两个庞大的分支已经投靠了李彧了,柳嫔是淑妃的人。 众人皆是一惊,陛下竟这般喜爱这个臣女么?竟赐她嫡公主的袍服,这是要受她做养女的意思?还是说另有暗示? 皇帝没有搭话,微微扬了扬脸,示意开始审问。 江公公一挥拂尘,喊了声“提进来”,两禁军立马提了宫女上了殿。 李郯坐不住了,立马大声质问道:“芮新你说,谁叫你把县主引到那处去的!” 芮新被灌了一碗浓浓的参茶,想晕晕不过去,伤口痛的阵阵发颤,目光阴翳翳地盯着灼华,气息在呼吸间不住的断裂又凝合:“公主吩咐奴婢把县主引去万花庭,趁着无人杀了她,难道公主忘了么!” 李郯虽冲动了些,却也是不笨的,立马撩了裙摆在皇帝一跪:“父皇,儿臣是否有吩咐芮新这般做,父皇一审儿臣院中的宫女太监便知道,自然也能审出来芮新这段时间还偷偷接触过了谁!” 芮新面上一怔,随即又狞笑道:“公主生怕事情败露,都已经身边的人串通好了,从来都是如此的不是么!” 赵贵妃高扬的“哟”了一声,似乎惊讶的很,帕子轻轻掩着嘴角,声调高扬道:“看起来这等事做了不少呢!” 皇后睇了她一眼,淡淡道:“贵妃慎言。” 灼华抚了抚袖子上万字不到头的纹路,笑了笑,婉声道:“当初郑美人在贵妃娘娘那里吃了一盏茶,回去便小产了,明明不是娘娘做的却叫娘娘担了好几日的骂名,还是皇后娘娘极力查清真相助贵妃脱罪的。无有结论不定人罪,贵妃娘娘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赵贵妃瞪了灼华一眼,讪讪的撇过头去。 皇帝赞赏的点了点头,扫了眼芮新,沉声问道:“晋怀既让你来去杀县主,想必你也是晋怀的心腹了,那你告诉朕,晋怀为何非要杀了县主?” 莫说李郯与灼华交好,无有理由杀她,便是真的叫人来杀她,也不可能选这么个还未审问就一口攀咬住背后之人的人来了。 芮新冷笑的瞟了李郯一眼,嗤笑道:“公主养在皇后膝下,自来是骄纵高傲的,县主一回京便得了陛下和皇后的喜爱,她自是妒忌万分,恨不得县主立时消失才好。” 灼华缓缓睇了她一眼,嘴角的弧度温柔而和缓:“如你所说,那自小被养在宫里的桑眠郡主岂不是无有机会活到出嫁了?宫中的公主,又哪个不受重视?这般急着把主子攀咬出来的奴婢,我倒是头一回见了。” 不知何时清霜姑姑离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些东西。 芮新一见面色更是惨白了,她急急的望了淑妃身后一眼。 这一眼很快,可却也落进了众人眼底,纷纷往那处瞧了一眼,片刻之后,都露出恍然的神色。 清霜姑姑双手一托,将手中之物呈到皇帝面前,沉稳道:“一封信,一颗明珠,在芮新屋中的暗格里找到的。” 皇帝拿了信垂眸看过,随手一丢,又拿了明珠掂了掂,嘴角含了抹漫不经心的弧度:“如此明珠,怕是宫里都寻不出两颗,白氏,你倒是很舍得么!” 白凤仪从淑妃身后站了起来,捡起信件一看,竟真是自己的笔迹,面上顿时血色尽无,唇瓣微颤,美丽的眸子里雾蒙蒙一片,又气又慌的摇着头,急急往皇帝面前一跪,“没有,陛下,臣女没有要杀县主的,她、她是我表妹,我怎么会杀她呢?”一抬眸,眼见皇帝眸色寒幽,惊恐不已,膝行来到淑妃跟前,素手纤纤拉着淑妃的衣袖,期期艾艾,柔弱无助,“姨母,我没有……” 淑妃心头一惊,面上不显,柔声安抚着:“我知道,陛下定会查清真相的。”抬眸又瞧向了灼华,又急又为难,“灼华啊,你是知道的,你仪表姐最是胆小,怎敢做这等伤人性命之事,你们且是表姐妹,那芮新定是遭人收买的。” 赵贵妃不紧不慢的呷了口酒,冷笑了一声:“白家姑娘受点委屈淑妃妹妹就心疼了,急着为她辩解开脱,县主到底受了伤呢,到不见妹妹这般着急,啧啧,到底是身边儿长大的,亲疏有别啊!” 殿中窗明几净,灿灿天光透过素白窗纱将窗棂鹤唳长春的雕纹投射到殿内的青砖石上,风一吹,窗棂微动,光影摇曳,如水一般,灼华缓缓看向淑妃,粉白的唇一动,欲言不言,满目受伤和失望,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羽睫微微颤抖,悲悲一笑,似凉风扑灭了星火,泪珠静静滴落,黯然环伺。 楚楚可怜,谁不会呢! 淑妃拧眉不悦的睨了赵贵妃一眼,转眼见得灼华受伤的小女儿神色,眉心突了突:“一个侄女一个外甥女,我是都心疼的、都是信任的。她们自小亲近,又是就别重逢,万万不会生出如此龃龉来。” 莫说李郯几人看了心中怜惜又愤愤,便是李怀亦是目中微闪带了怜悯。 李彧眸中闪过愠怒,转而心忧地望向灼华,温柔道:“阿宁放心,陛下定会查清真相,还你一个公道的。” 这便是说,不计凶手是谁,他都是要追究到底的了,他竟一点都不为她说一句话!白凤仪听罢,哭的更是伤心了。 蒋韵一瞧那颗珠子,双目微微一凝,扬声道:“这明珠不是南楚上来的贡品么!原是一对的,我记得父皇年初时赏给了淑妃娘娘,三月里白姑娘及笄,淑妃做了及笄礼送给了白姑娘。” 应贤妃“咦”了一声,好奇道:“沐王妃是怎么知道的?” 蒋韵嘴角挑了挑:“白姑娘的及笄礼,本宫受邀观礼,淑妃身边儿的掌事公公亲自送来的。白姑娘当时便打开了给众人观赏的。” 皇帝深沉的眸子盯着满身是血的芮新,大掌一摊,硕大的明珠“咚”的落地,咕咚咕咚一路滚向芮新,一声声钝钝的击在当事者的心口。“你说!” 芮新又是一眼微微瞟向白凤仪,然后似乎下了大决心,口中一动。 “她要咬舌自尽!”郭德妃一拍桌,大声一喊。 身侧的禁军迅速俯身,一把歇了她的下巴。 “拉下去,严刑拷问,生死不论,朕只要答案。”皇帝一挥手,显然是无有耐心看那一出出又是哭喊又是寻死的戏码,“三公主和白氏身边的人一同带下去,务必言尽其实!” 李郯无有不从,回头狠狠瞪了白凤仪一眼。 白凤仪伏在淑妃膝头低低哭泣,又慌又怕。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连环计 郭德妃面露忧伤,似乎看不得这等姐妹构陷的悲剧,闭了闭眼:“县主受了伤,太医也叫了好好养着,不可动怒不可动气。”叹了叹,“在淑妃那里恐怕也无法不受影响的,陛下,还是请您给县主另寻个住处吧!” 皇帝看了淑妃一眼,剑眉微微一动:“让县主、搬去长鹤殿旁的清潭居吧!” “在皇后娘娘身侧,县主自可安心些了。”郭德妃瞧着灼华,颇是怜爱道:“也不知是谁这般狠心,竟能对县主如此柔弱女子下手,唉……” 皇后娘娘凤眸悲悯:“县主为百姓倾尽财帛,几乎耗尽性命,陛下与本宫敬之重之,可惜人心自私,有些人便是不能体谅陛下之用心,为小小私怨伤陛下之心,伤功臣之心。” “戴荣!”皇帝沉沉一声,“行宫之中混进刺客,你竟毫无察觉,如此失职,庭杖三十,自己去领罚!” 禁军统领无有二话,谢恩就要去领罚。 “陛下!”灼华起身走到玉阶之下,缓缓拜倒,眉目幽幽道,“三十庭棍,大统领便是武艺高强亦是要伤筋动骨的,大统领有保护陛下安危之重任,万万不可在此时受伤!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若再因元宜之事使得陛下处在危险之中,元宜更是万死难赎其罪。望陛下开恩。” 戴荣一怔,大为感动,大声道:“保护陛下和众位贵人的安全是微臣之责,今日刺客伤及县主,是微臣失职,理当受罚。” 李彧上前亦是一跪:“大统领虽有失职,今日混的刺客进来必是有内应的,难保还有无其他,陛下身边不可无有大统领贴身护卫,望陛下开恩,容后再罚。” 若一味给戴荣求情,倒显得李彧似有心拉拢,他只说容后再罚,皇帝听着便觉得窝心,觉着儿子是在替自己的安全着想。 赵贵妃朝着静王瞟去一眼,道:“六殿下和县主这话便是偏颇了,静王殿下沙场征战,武艺大约也是不下于大统领的。” 这便是说,刺客能混进来自由静王一派的功劳,目的就是为了拉大统领下水,好自己取而代之了。更何况一个皇子,接了护卫职责,时时刻刻跟在皇帝近身,目的何在? 原在看戏的静王和应贤妃皆是心头一跳。 静王李锐忙是出列跪下:“儿臣虽能打仗,确实对宫禁部署一窍不通。儿臣以为县主与六弟说的是,大统领虽有失职,可容后再罚,父皇身前不可无有大统领贴身护卫。” “陛下……”求情的人一多,戴荣就尴尬了,说容后再罚,显得自己多么重要,好像少了自己皇帝真就危险了,非要现在领罚,又显得自己太不把皇帝的安危放在眼里,一时间急的满头大汗,“臣……臣无能……” 皇后看着戴荣一脸为难,微微一笑:“陛下真龙天子,自是无有宵小之辈可伤得到陛下的,只是若有大统领护卫在陛下身边,臣妾等便更安心些。” 皇后这话说的颇有艺术,大统领是谁不重要,能让皇帝的妻妾儿女多一重安心就行。 然而纵观行宫之中,还有谁比得戴荣更安全的呢?即便有,这个档口,谁又敢把自己人推上来? 皇帝来回于众人面上,默了半晌道:“既是皇后与县主说情,便饶你一回。” “谢陛下、娘娘!谢县主!”戴荣长长舒了口气,头一回觉得不挨罚比挨罚更可怕。 李彧与李锐却是心中有忧,陛下这是心中存了疑心了。 “陛下,芮新不肯招供,依旧咬定是三公主所指使。”回来复旨的禁军垂着头,不敢抬眼,“芮新已死。” 行凶者口供指向三公主,但搜到的证据又指向白凤仪,不可相互佐证的前提下,定不定罪,定谁的罪,定什么罪,便是由得上位者说了。 皇帝侧身支在龙凤呈祥的交椅扶手上,身后的轻纱缓缓拂动,更显神色难测,殿中静的仿若沉入了深海一般。 “元宜啊……” 皇帝沉沉唤了一声,灼华起身等候。 “你是当事人,这件事,交由你来决定。” 灼华垂首睇着玉阶之上的金砖,干净的不然一丝尘埃,眉心一动,浅声道:“元宜不敢,还请陛下顶定夺。” 赵贵妃轻轻一笑,幽幽道:“陛下,您这可就是为难县主了。县主与白姑娘是表姐妹,与公主又交好,若说治罪,大约是狠不下心的,可若是不治罪,放过了真凶,难保那起子小人觉得县主温柔可欺,下一回又来杀招。” 淑妃看着跪地的白凤仪和垂首静站的灼华,思量了片刻,道:“那芮新口口声声说说公主指使,搜出来的证据却又是那明珠,可见所言不可信。如沐王妃所言,明珠是臣妾赠与凤仪的及笄礼,多人都瞧见了,若要收买凶手,为何要拿此等显眼之物?” 郭德妃的浅笑里有温文的书卷气息:“淑妃姐姐说的有理,臣妾也觉得公主与白家姑娘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人,大约背后还是有人要陷害的。县主年少惊才,眼红嫉妒的人当真不少。”微微一默,美眸转向皇帝,优柔道:“陛下,臣妾便听说沐王妃大婚时,县主的五堂姐便是因为嫉妒县主得陛下看中,使了阴毒伎俩想要害县主,好在那一回县主运气好,躲过了。今翻只怕是要委屈了县主,白受了此番惊吓,白受了这般重的伤。毕竟……” 话未尽,美眸扫了扫淑妃和白凤仪,幽幽一叹。 郭德妃这话便是诛心了。 堂姐因为嫉妒灼华出手算计,手段阴毒,一样是沾着血缘的,表姐怎么就不可能呢? 堂姐因为没有强大的势力,所以五房的太太得到了老太太的惩罚,堂姐也做了没名没分的妾。可现在这个表姐却是有得宠的淑妃爱护的,淑妃又是灼华的姑母,大约也是不敢狠下心去惩罚一二的。 李郯算是听出来了,这群人知道灼华是不可能真的给她们两个治罪的,便言语上不断的暗示是淑妃袒护凶手,而因为凶手栽赃才使得她李郯也牵连其中,好使的皇后娘娘与淑妃因此事而起龃龉。 “那以贵妃与德妃的意思,该如何判定呢?”李郯缓缓送了就在掌心的衣袖,微微一挑了描绘精致的眉,“县主年幼,大抵也是不大懂这等律法之事的。” 淑妃柳眉微蹙,目光来回于白凤仪和灼华的身上,是又急又心疼的模样,柔声道:“灼华啊,你与凤仪是自小一处长大的,她是何等柔弱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怎么会如此狠心的来杀你呢?姑母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放心,陛下不会不管的,定是会找出真凶的。” 白凤仪跪在玉阶之下,哭的梨花带雨,看着立在一旁神色沉静的灼华,心中万千的不甘,却又不得不哀求她的信任,拉住灼华的手,凄凄切切的哀求着:“妹妹,妹妹你信我,我没有要害你,真的,我从不曾想过要害谁的……” 赵贵妃捻了颗果子在手里把玩,咯咯一笑转而又好一番的长吁如叹:“听说今日早时白姑娘还曾气恼六殿下唤了县主的小名儿呢!言语中可是一点都不客气的讽刺县主与蒋阁老家嫡孙有私呢!” “贵妃,慎言!”皇后拧眉低叱道,“女子之名声,岂可胡言乱语!县主的婚事自由沈大人和陛下过问,岂容旁人如此私下议论。” “臣妾也是听着宫女们说起,唉……”赵贵妃似惊似讶的愣怔了一下,忙是放下手中的果子,起身微微一福:“臣妾多嘴,皇后娘娘恕罪。可见以讹传讹真是可怕呢!” 谁说的没有理由呢! 作为表姐都四处散播谣言说表妹与人有私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为情杀人,也无不可能呢! 淑妃为难的看着灼华,“灼华……” 灼华挣脱了被白凤仪拽的生疼的手臂,缓缓睇了淑妃一眼,羽睫上的水雾瞬时凝结成霜雪微凉,跪地悠悠一拜:“一个显然是被收买了的凶手,口供也好,所谓的证据也罢,大抵也是信不过的。罢了吧,无畏为了旁人挑唆伤了情分。” 皇帝似乎觉得她太心软了,皱眉看了她半晌,手一挥道:“李郯、白凤仪手板二十。”说罢便起身去了殿中。 皇后和淑妃都松了口气。 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执行,清霜姑姑监督。 白凤仪万分屈辱的抬着手,接受板子,眼眶通红,咬唇轻泣,目光搜寻着心上人的身影,祈求安慰。 李郯板着脸昂着头,咬牙切齿,心中千万遍诅咒背后真凶。 淑妃忙起来先去扶了灼华:“你身子弱,快快起来,小心跪伤了膝盖。” 灼华借着小宫女的手起身,侧身避开了淑妃的触碰,也并不去看她,宛若失望的模样冷淡道:“娘娘有心了,告退。” 淑妃一愣。 赵贵妃扬了扬手中的帕子,莲步轻移的来到淑妃身侧,轻笑阵阵:“真是看不懂淑妃妹妹,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得陛下和娘娘宠爱的县主,你的嫡亲侄女,竟还不如个庶妹生的外甥女。如今沈家都宠着她,妹妹这样叫县主失望,沈家怕也要对淑妃妹妹和六殿下失望了。” 淑妃眉心微拧,眼角不着痕迹的微微一抽,抿了抹淡雅的笑意道:“贵妃说笑了,都是至亲的血脉,便是不会有隔夜的不愉快的。” 贵妃似笑非笑:“县主离开京城也数年了,希望亲情生疏之下,县主也能如淑妃妹妹想的一样。” 打从昨日傍晚用了一碗燕窝后,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方才与刺客缠斗又耗尽了体力,失血后灼华觉得又饿又累又冷,一点都不想看白凤仪楚楚可怜,也不想看她和沈缇的母女情深,只想回去躺一会儿。 出了万春园的大殿,正午的阳光真好,灼华抬眸迎着暖阳拂面,很温暖却有些头晕,身形晃了晃,李彧一个箭步上前,想扶她,却叫倚楼隔身挡住,听风伸手拦住她的肩膀扶住了她,“姑娘!” “无事,大约是饿了。”灼华笑了笑,未有回头,便启步往回走。 二十手板打的很快,灼华还未走出多远,李郯和蒋韵夫妇骂骂咧咧的追了上来。 李郯甩着通红龇牙道:“小万子下手真是一点都不留情,疼死我了。” 灼华拉过她的手一看,都肿起来了,眉心微微一拢:“我那里有活血消肿的药,待会儿给你涂上,两日应该也能好了。也是我连累了你。” 李郯摇头道:“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怪只怪我识人不清,居然给伺候了多年的人给骗了!这二十板子,就当是买个教训。”一握拳又痛的龇牙咧嘴,忍不住又是一通骂骂咧咧,“要给我查到是谁干的,非拆了他的骨头不可!” 蒋韵亦是气的厉害,闺友受欺负,她感同身受:“查查查,那伙人今日敢刺杀、栽赃,明日可就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儿来了。” 看着娇妻一副侠肝义胆的样子,沐王李勉眸光闪亮,笑容爽朗道:“仇要报,可你们不要冲动。今日对方能在行宫安插进这许多的刺客,便也能悄无声息的再次下手。此事事关重大,能在禁军眼皮子底下有小动作,禁军肯定也不干净了,事关宫防安危,父皇明面上不治罪,但暗地里还是会继续查的,咱们等着就是了。你们啊,别瞎捣乱,免得乱了陛下的计划。” 灼华微微一笑,冬日晴线下的面色越发冷白起来:“王爷说的是,咱们静观其变,小心防范便是。” “也对!”似乎不大想再提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李郯摆摆手,同蒋韵夫妇道,“你们去清潭居看看那里收拾的怎么样了,我陪灼华会朝华苑一趟,省的待会子她又叫人欺负了。” 李勉若有所思的望了李郯一眼,同妻子嘻嘻哈哈的玩闹着先去了清潭居。 “静观其变?你可不是这个风格的人啊!”李郯回首示意伺候的离远些,然后压低了声音道:“那背后之人今日这一出闹的,到底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刺杀你?失败了,就没有后招了?没想着把戴荣拉下去?要栽赃栽给谁不行,为什么非的是我和白凤仪?就那么巧,每回你出事,三哥都在你身旁?” 灼华笑了笑,果然了,深宫中养大的姑娘怎么可能只是冲动的性子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连环计(二) “你不要与我说什么不要掺合,今日他们既已经算计到了我头上,他日必然还会。我是金枝玉叶,可也不是软柿子!”河边的风带着烟波浩渺之气,拂动鬓边的红玛瑙流苏轻轻晃动了一抹鲜妍的迷红在李郯微肃的俏脸上,“灼华,我没你聪明,可我也不算笨,我知道三哥要害你,也有人想要利用你。你是我的朋友,我放在心里顶要紧的位置的朋友,我希望我可以帮你。帮你的同时也是在帮我成长,皇储之争,我唯一养在皇后膝下的公主,也是逃不开的。” 灼华回头看了眼蒋韵夫妇,畅快喜悦,肆意洒脱,面容清澈,这样的人生实在不应该被算计权谋干扰,嘴角缓缓挑了抹艳羡的弧度:“她们确实不必掺合进来。” 对于那对夫妇,李郯羡慕,却也晓得自己大约此生都不可能得到的,皇家公主,享了旁人享不到的天家富贵,自也要付出的比旁人多上许多,她的婚事,要么和亲,要么拉拢朝臣,没有旁的路可选:“你我,大约……”顿了许久,无奈环绕,望了望天,李郯薄薄一叹,转了话题,“今日闹这一出,是三哥的手笔吧?他想做什么?肯定不是为了挑拨你、我、白凤仪的关系吧?” 灼华挽了她的手臂缓缓走着,空气是凌冽的,却也醒人心脾:“此事牵扯自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与其说对方针对的是你我和白凤仪,倒不如说他们在挑拨了我们身后的人。” 李郯一皱眉,细一想,慢慢理出了头绪,“我明白了。” 如淑妃所说,证据的指向性太明确,口供也是显而易见的攀咬,栽赃嫁祸的意图实在太明显。可三个姑娘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怨,非要在行宫中行刺呢? 那么就不得不让人往党争的方向去想了。 她们三人背后都又牵扯了谁呢? 定国公府、礼亲王府、武英候府、庆安候府、皇后、淑妃、李彧! 以武英候府、李郯和灼华如今的关系,若是李彧真的娶了灼华的话,李彧争储之路上,周家和中宫皇后未必会袖手旁观。 这是秦王一派和静王一派都不想看到的。 今日她们将白凤仪喜欢李彧、嫉妒灼华,甚至为了贬低灼华而在外乱说的事情摆上了台面来,虽说并不能证明白凤仪就真的有杀人动机,却是能够刺激她的,让她对灼华产生更大的敌意。要知道一个为了情爱失去理智的女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而白凤仪是自小在淑妃身边长大的,淑妃自然会偏袒些,看着淑妃袒护爱慕李彧的白凤仪,灼华还会愿意嫁给李彧去面对这样一个婆母么?会甘愿与一个想着害自己的女子共侍一夫么? 如此,就是断了李彧既得白家又得沈家支持的念头了。 这件事他们看得出来这么多,皇帝自然也看得出来,甚至想的更深更远,所以,皇帝叫灼华决定罚不罚,不过是给白凤仪和李郯一个台阶下而已。 李郯沉吟须臾,徐徐道:“他们将我牵扯进来,无非是想警告我,同你靠近是要倒霉的,也是想调拨了皇后和淑妃的关系,让皇后觉得我会被牵扯进来,都是因为白凤仪与你,或者说是因为六哥的缘故!” 望了眼天际游行的薄云,灼华面上似有惆怅:“是啊!可谓用心良苦了。而戴荣跟着皇上二十年了,当年夺嫡之争时为就皇上险些丧命,去年京都之乱,他亦是立下大功。他待皇上忠心,皇上也信他的忠心。可信任却并非无底的。” 拽了拽袍服,长长的拖尾实在是重的厉害,灼华觉得呼吸有些吃力,“今日之事皇帝会怒会罚,不过是因为他发现他的大臣、他的皇子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但还不至于将戴荣革职。我的求情,不过让皇上有了借口放戴荣一马。这个道理我们知道,众皇子们自然也懂,所以,今日的一出戏不过是想耗去皇帝对禁军的耐心和信任。看似今日白闹了一场,可事实上,后续的精彩怕是不止咱们如今所猜测的这般简单,背后的人一定还有动作。” 李郯细细听着,深以为然,有些无奈道:“我思量了半日,想的远不如你多。你可猜到他们大约有什么招数?” 灼华神秘一笑:“很快就有答案了。” 李郯看着她笑意从容,忽的心头也敞亮了起来,“想来他们是不会占到任何便宜的了。只是因为你帮虎北营的将士讨了一份公道,却给自己招来了这样多的麻烦。你可曾后悔?” 徐徐摇首,灼华面色平和:“若是什么都不做,我才会后悔。”前世只懂谈情说爱,无有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最后死的也无有价值,今世所做的,只盼不负老天给她的再来一次的机会。 “只是,三哥手上的武将原就不多,登州官员被拔除以后,他还有什么人可以推上去呢?”李郯掐指算了几回,怎么看李怀闹这一出打有可能是提旁人做嫁衣的,“倒是五哥,他常年征战在外,与军中皆是交好,要推出个合适人来的机会更大些。” 灼华以不传六耳的声音低道:“储位相争,相互埋棋子,你觉得这个人是静王殿下的,可很有可能到最后你会发现其实他真正的主人是三殿下或者六殿下,甚至,是皇上的心腹。” 李郯微挑的清媚凤眸里有些许的吃惊,却也渐渐平复下去:“父皇会埋眼线在皇兄们身边么?你说的对,兄长们渐渐大了,力量也大了,若是不能虽是掌握他们的一切,父亲的绝对威势怕是要动摇了。” “天家无父子。”灼华微微一笑,缓缓点头,“皇权之争,自来都是冷漠且残酷的。要防止皇子们争权导致朝堂混乱,眼线是必要的,狠心也是必要的。” 回到朝华苑的时候,秋水和长天已经将箱笼都收拾好了。 淑妃和白凤仪不多时也回了来。 虽说是皇帝的意思叫她搬走,但搬走前总要亲自同沈缇说一声的。 灼华语调温柔却也疏离:“今日闹的累了,娘娘用些膳食,好好歇一觉吧!” 淑妃慈爱的看着她,仔细便着她的神色,却只见浅眸深处一片清冷沉静,拉着她的手左右的叮嘱着要好好吃饭好好服药,又小心的替白凤仪与她说和,“都是那起子小人挑拨,咱们可是一家子骨肉血亲,可不能中了背后之人的计了。” 灼华神色温婉,无有不应。 说了话,灼华同李郯出了院子,白凤仪却追了出来。 “白姑娘有事?”李郯防备的盯着她,将灼华掩在身后。 “我不过同表妹说几句话而已。”白凤仪的面色有些苍白,唇瓣被她自己咬破了,透着一丝血红,可怜又凄然,她盯着灼华的脸,美丽的眸子里充斥着太多的情绪,有嫉妒也有怨念。 一阵风吹过,感觉有些发寒,灼华拢了拢厚厚的袍服,淡淡的看着她,“表姐要说什么?” 看着她一脸淡淡的样子,白凤仪心口就无由来的痛苦,紧着下颚,僵硬道:“我没有做!” 灼华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依旧是淡淡的样子,一点都不想与她演什么姊妹情深相互和解的戏码。 好饿好晕,她只想回去吃饱肚子再歇一觉。 “我什么都没做,我不需要你的原谅。”白凤仪越见她淡淡然的样子,越是心口刺痛,出口的话变得尖锐起来,“你没资格原谅我!” 灼华抬手揉了揉额角,“恩。” 灼华的无视和冷漠激怒了白凤仪,凭什么殿下偏偏喜欢上了她,凭什么她得不到的,沈灼华却是不屑一顾,她心有不甘,伸手用力的推了灼华一把。 灼华原就又累又晕,冷不防被她推了一记,脑袋狠狠一晃,没站稳跌进倚楼的怀里,手臂上的伤口猛地拉扯了一下,痛感窜过,灼华只觉得头皮发麻,晕了过去。 “灼华!” “姑娘!” 李彧被李怀缠住了说话,好容易脱身出来,一靠近便看到沈灼华晕了过去,顿时对着白凤仪怒目喝道:“你做什么!” 黑脸的听风因为今日没有保护好灼华,让她受了伤,火气已经临界爆发,这会子白凤仪这一把推出去,直接把人弄晕了,顿时气的暴躁了起来,拎了白凤仪就扔进了一丈开外的湖泊里。 一众目瞪口呆之后,尖叫声四起:“啊!救人啊!” “县主晕倒了!” “白姑娘落水了!” 一时间朝华苑的门前乱成一团。 禁军不敢靠前,小太监下水救了白凤仪上来,李彧忙是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将白凤仪裹了起来。 浑身湿透的柔弱姑娘瑟瑟发抖,唇色发紫,又惊又怕的缩在心上人的怀中,揪着心上人的衣襟,嘤嘤哭泣了几声也晕了过去。 李郯拖着灼华的胳膊让听风将她横抱起,收手是感觉手心一阵撵腻,抬手一看,竟是一手的血,“伤口裂开了!快,来人,叫太医去清潭居!” 一个两个的都晕了,沈缇左右为难,最后留了李彧下来,自己跟着一同去了清潭居。 太医得了消息,提了药箱脚步匆匆,一个去了朝华苑,一个去了清潭居。 两撇小胡子的刘太医隔着纱帐替灼华把脉,面色严肃,一室的寂静,许久后才收了手。 李郯忙问道:“如何?” 蒋韵瞧了眼面色苍白的灼华,口气焦急道:“不是说不严重么?怎的就晕过去了?” 刘太医拱手回道:“县主失血有些多,自会有些头晕,再加上打斗时耗费了些体力,大约是受了惊又脱力,才至昏厥。伤口微臣已经瞧过了,有些牵扯到才会又出血。县主的伤口有些深,须得小心养着,切不可再有牵扯。” 淑妃美丽的面庞上满是担忧,不放心的又问了一遍:“只需好好休养便成么?” “是。” 淑妃原想着待灼华醒了同她说说话,培养一下姑侄感情的,可在清潭居待了一个时辰,灼华人没醒竟烧了起来,刚喂下去的汤药全数吐了出来。 刚离开的刘太医又被李郯给揪了回来,开了退烧的汤药喂下去,又配合了金针,一直到了第二日早上才把烧压了下去。 这一昏睡就是整整两日,醒来时已是第三日的下午。 灼华抬了抬右臂,感受不到多少痛感了,大约是开始结痂了:“倒算是因祸得福了,烧糊涂了,也不晓得痛,一醒来倒也好了。” “您可把咱们吓坏了,好在刘太医医术也是极好的。”秋水见她醒来,终于松了口气,将她扶着坐了起来,又拿了两个攒金枝的软枕给她靠着,“头一夜淑妃娘娘陪的,昨儿、今儿也来瞧过,方走不久。” 灼华淡淡一笑,这一出戏做的,可真是叫人感动了。 长天撇撇嘴:“要不是因为是表姑娘动了手,她能这么好心陪一整个夜晚,还不是想着感动县主,好叫县主不同表姑娘计较!”然后又高兴起来,“听风见她对您动手,气急了,把表姑娘丢进了湖里。” “什么?!”灼华愣了愣,浅眸一睁,“丢、丢哪里?” 宋嬷嬷端着汤药进来,瞪了长天一眼,然后缓缓一笑,同灼华道:“县主放心吧,无事的,到底也是她先动的手。皇后娘娘喊了淑妃去说话,回头淑妃便叫她在房中抄写经文。” 白凤仪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大冬天的丢进水里,不得冻坏了?灼华问道:“她可有事?” “无事,也无有伤风感冒的。”宋嬷嬷将汤药送到灼华手中,“太医说了,您是失血太多又受了惊吓才致昏厥,这便是她的错。” 灼华张了张嘴,有些无语,白凤仪忽然伸手推她,确实惊了一下,但还不至于就这么晕过去了,其实严格说来,她算是失了血又太饿才致晕厥的。 一口饮尽汤药,心中小小给了听风一声赞,乐的很,她自是不会说出来的,有些丢脸。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连环计(三) 起床洗漱,忽觉得比前两日要冷了许多,出门一看,原来是下了大雪了。 清潭居的院子颇为宽敞,庭院里栽种了好些红梅,满园的红色开的恣意洒脱,花瓣上沾了白雪,一红一白,鲜艳皎洁,倒是格外的相称,雅致清丽,冰清玉洁,空气中带着阵阵清香,若有似无的萦绕在鼻尖,勾着人的心尖,沁人肺腑。 拨来清潭居里伺候的小太监正在清扫庭院,皂色的靴子踩在积雪上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得人心头高兴便生出几分调皮来,灼华拢着手炉撩起裙摆下了台阶,走在松软的积雪上,深深浅浅的留下一排脚印。 灼华站在梅树下,苍白的脸色映着红梅簇簇,清雅至极,看着天地间一片银亮,耳边听着法音殿传来的阵阵庄严的诵经之声,心头一时间既是迷惘又是开阔。 宋嬷嬷取了白狐皮买的斗篷给她披上:“才好些,仔细吃了冷风会头疼。” 灼华笑了笑:“这个院子倒与北燕的花园子有几分相似,梅红映着白雪,大冬日里倒有几分热烈。” 长天兴致极高,道:“不若叫倚楼个听风舞剑来看?白雪飘飘,梅红婉约,美人舞剑,英姿飒爽!” “取我的琴来!”灼华今日也颇有兴致,“我抚琴,倚楼和听风舞剑。” 洒扫的小太监忙收拾了东西退下去,秋水长天搬了一案一蒲团出来置于廊下,宋嬷嬷将琴搁在檀木桌上,琴边点了清心香,烟气缥缈,竟是一分仙境之意。倚楼听风提剑站在院中,二人一身杨柳色束腰长袍,广袖飘逸,雪花飘洒,剑锋湛亮。 “小心扯到伤口。” 灼华盘腿在案前坐下,指尖轻轻拨过琴弦,“不会太用力的,今日兴致好,也是许久没有抚琴了。” 琴音起,悠扬婉转,或空灵或激昂,如春风过野,肆意洒脱,如山间清泉潺潺,清逸无拘,如柳梢点水,轻柔迤逦,如江河入海,奔腾激流。 一声声,挑动着人的心弦。 两道挺拔身影手腕翻转,剑锋破开空气,气势凌厉,唰唰作响,整齐划一,剑尖扫过红梅,广袖挥动,顿时花瓣纷飞。 下雪的时候,漫天的银色,此处却一帧桢的飒爽又温柔。 李彧从门口跨进,就见灼华坐于廊下,眉眼温柔,笑意柔软的拨弄着琴弦,那样放松的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少了清冷多了慵懒和可亲。 红梅花瓣随剑锋飞舞又散落,落在案上,落在她的发间,“人面桃花相映红”大约如是。 琴心似人心,他听得出来,这婉转的琴音之后,是一颗微凉的心,原来,她当真无心于人呢! 琴音毕,李彧上前,笑意俊逸,“妹妹琴艺当真难得。” 灼华轻轻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眼角微敛,浅浅一笑,“叫殿下见笑了。” 起身入了侧室,秋水长天手脚麻利的搬回了案又送上茶点果子来,宋嬷嬷挥退了宫女太监,留了倚楼和听风在外守着。 秋水将一早就熬着的姜茶摆到桌上,“姑娘,吃一碗姜茶去去寒气。” 灼华的玉簪上沾了雪水,映着一抹嫣红,泛起一星明晃晃娇柔之色。 李彧有一瞬间的失神,在案的一侧坐下,目光一亮:“昨日太子少师程光旭大人的孙子,兵部主事程尧,在教武场失手杀死了大理寺卿郭大人家的嫡长子,也就是郭德妃的侄子。郭兆就这么一个嫡子。”又道:“何老夫人那边,已经求到何时面前了!” 动作倒是挺快的。 灼华微微扬眉,嘴角勾起一抹微凉的弧度,最难的一步已经跨出去了,后面便不再难了。 端起姜茶吹了吹,烟气乍散,又袅袅聚起,熏在灼华的脸上如烟如雾的朦胧温柔:“三皇子这会子还挺高兴的吧?” 李彧定眼的瞧她,人就坐在他的面前,热气飘飘,竟恍如隔山隔海。明明五官尚显稚嫩,神色却是经历万千劫难后才能打磨出来的从容淡然,这样的神色他只在东宫太后身上看到过。 或许,有些人的贵气与气势便是与神俱来的吧! 一开口,李彧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低沉的沙哑,轻轻的咳了一声,极力自持道:“是啊,方才过来时看到他了,神色畅快。” 灼华莹白的指尖轻轻点着杯沿:“陛下知道了?” “知道了。”李彧的嘴角有压抑不住的快活,“方才应泉真的信已经送到了五皇兄的手里了。郭兆的信儿也已经到了郭德妃的手里。程少师也在来行宫的路上了。” “动作倒是都极快的。大理寺卿郭兆。”灼华垂眸笑了笑,姜茶的热气蒸着脸,感受着毛孔醒来的动静,细细痒痒的,“郭兆是五殿下的人,郭家的这位公子平日里没少欺辱百姓,死了也不过少了个毒瘤,殿下这个人选不错。静王殿下这坐上观璧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还是郭兆唯一的嫡子,那便更是无法轻易饶恕的了! 李彧察觉自己竟有一丝庆幸,若是选了个无辜的人死在这场算计里,怕是她会生气的吧!“五皇兄会否知道是咱们的算计?” 浅眸微凛的督了他一眼,“没有落什么把柄到他们手里吧?” “没有。”李彧摇头,深觉这样的眼神像极了大殿金座之上的那人,一时间惊觉莫名的不敢与之对视,“郭公子向来乖张,与程尧的冲突亦是早已有之,我不过叫人在里头说些话,不痛不痒,没有什么证据的。” 有些事乍一看无有什么重要的,可放在党争之中,却是小处见真章的。压垮骆驼的稻草,有时候指的就是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儿。怕是五皇子都未曾在意手下大臣的家眷是否有什么口角上的不和吧?可他李彧就能从这些小处抓住敌人的弱点。 转首窗外,雪已停,有明媚微金的光线铺天盖地的铺洒,擦过窗前的一颗红梅流光微红的落在灼华素白的手上,格外鲜妍:“不似何时不过投靠亲近,应泉真却是五殿下的亲舅舅,事情一旦揭破,五殿下怕是自己都摘不出去,没空找殿下的麻烦。更何况,若是郭大人知道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还是被自己的主子默认放走的,殿下以为,郭兆会如何?郭德妃又当如何?” 李彧睇着光线里的柔荑,握着茶杯的指微微一紧,笑道:“即便不能使郭氏一族就此脱离五皇兄,大约也是有了嫌隙了。” 一口饮尽了姜茶,心口火辣辣的温热,拭了拭嘴角,灼华问道:“刑部的位置,殿下想过推了谁上去么?” “刑部右侍郎邓海。” 灼华抬眼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他是三皇子的人,同何时不过是一明一暗而已。” 李彧一惊,原来自己暗中倚重的人竟是敌人的棋子,若是今翻他将邓海推了上去,岂不是替他人做嫁衣,白算计一场! 姜茶的辛辣游走全身,压住了嗓子眼儿里的细痒之感,苍白的面颊上有薄薄的红晕,似春日里的娇花,温柔娇俏:“殿下也别急。”灼华粲然一笑,“父亲不是就要回来了么!” 李彧一喜,还有谁会比沈祯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更合适!“是,舅父如今从二品布政使,回京升任正二品正合适!” “所以,今翻由得三殿下和五殿下去争,殿下只需要静静看着就行。” 帮他么? 她会让李彧发现,最后所有由她推上去的人,没有一个会帮他争储位! 李彧问道:“妹妹早就有此一算?”她真的太让人惊奇了。 “白算计有什么算头的,要做就要将利益最大化!”灼华笑笑,转了话题,“听风急躁,见我晕厥生了气怒,听说伤了表姐,如今可好了?” “稍有些咳嗽,吃了两日的汤药已经痊愈了。”李彧眼眸一凌,似染上了愠意,“总归是她的不是,晓得你受伤了竟还动了手。淑娘娘让她抄写经文百卷,这样也好,让她静一静。” 指尖划过碗盏上的蝙蝠刻丝纹路,灼华提醒道:“秦王和静王都看着呢!” “我会让淑娘娘看住她,不叫她被人利用,做出伤害你的事的。”李彧直勾勾盯着她,语气全然的严肃,似在保证一般。 灼华轻轻一笑,无有言语。 就怕真正要算计她的不是白凤仪,而是沈缇呢! 她倒是越来越好奇了,即便白凤仪自小长在她身边,可说到底沈缇和沈祯才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三姑母不过一介庶出女,听着祖母的意思,从前她们在娘家的时候连说都很少说,淑妃何以这般宠爱白凤仪呢? 对她这个嫡亲的侄女却是能够下了死手迫害的! 缘分? 呵,她可不信这等骗鬼的言论! “县主,淑妃娘娘遣人送来东西了。”外头小宫女轻声细气的回禀着。 淑妃着人送来一碗熬好的血燕,灼华让宋嬷嬷回了一盒子的点心过去,又让送东西来的宫女带了一双玉璧给白凤仪用来安枕。 秋水塞了一定金子到宫女手中。 灼华笑容亲和的与那宫女道:“还请姑娘与娘娘说一声,过两日身子好些了我再去与娘娘说话。” 宫女揣了金子到袖子里,笑眯眯的回去回禀。 淑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殿下在县主那里?” 宫女小声的回道:“是,正在侧室与县主说话。” 淑妃眸光一闪,“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宫女垂首道:“县主那里规矩极严,正殿有亲信守着,不叫靠近的,所以奴婢也没有听到什么。”顿了顿,瞄了一眼一旁的白凤仪,又道,“殿下似乎颇为愉快。” “下去吧!”淑妃挥退了屋内的宫女。 白凤仪盯着锦盒里的玉璧,要紧了牙关,泪水渐渐迷蒙上来,忽的抬手一扫,玉璧坠地,碎了一地,伏在淑妃的膝头哀哀哭泣了起来,“这算什么!赏赐我么!是县主便了不起了么!明明是她同我说的,说她无意于殿下的,偏她又处处纠缠着!若是真无意,便不该见的……” 她能感觉得到李彧离她越来越远了,从前还能与她做到一处说话下棋,如今便是私下见到也不过点头问候一声,便匆匆离开 哪怕淑妃再喜欢她,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不肯娶她呀! 淑妃将她拉了起来,坐到自己的身侧,抬手替她擦去眼泪,慈爱又温柔道:“我知道你对彧儿的心意,你放心,姨母会让你达成所愿的。” 白凤仪一喜,水眸亮了起来,转而又暗下去,凄然道:“殿下如今满心满眼的沈灼华,如何肯多看我一眼啊!” “姨母何时骗过你?恩?”淑妃搂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六殿下是皇子,是未来的储君、帝王,是要成就千秋大业的男人,怎会独守一人?沈灼华有筹谋,六殿下如今需要这样的才智,所以才会这般重视她。等到大局既定,这样心计深重的女子,便不适合再留在彧儿身边了。到时候,他会需要一个温柔婉约的妻子辅佐他。” “可、可……”白凤仪心中激荡不已,可又不敢置信,“她是姨母的亲侄女啊!三舅舅与您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淑妃眸光乍亮,又敛起,嘴角泛起一抹冷厉的笑意,扶着她的青丝细语安抚着:“你自小在姨母身边长大的,就如同我的亲生女儿一般,旁人如何能比得?放心吧,你想要的,姨母都会给你。” 白凤仪欢喜不已的挨着淑妃的肩头:“可是殿下……” “不过是一个位置,能给她,姨母自然有办法最后拿回来。”沈缇的语调中含了杀意,转瞬而逝,“你要忍耐,姨母何时骗过你?皇后的位置,只会是属于你的。” 皇后! 白凤仪瞪大了美丽的眸子,又惊又喜,切实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几乎就要破胸而出! “殿下如何舍得,何如舍得呢?”白凤仪急急拉着淑妃的手在心口,目光期期又依赖的望着她,“我知道的,殿下看起洒脱却是最最执拗的,若是真的把沈灼华赶下来,殿下也会恨我的!” “姨母自由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做妾的。”淑妃望了眼庭院里的灿灿华光,目光闪过精光:“彧儿筹谋大业,需要坚实的支撑。沈灼华如今得陛下看中,若是娶她,陛下自也会格外重视彧儿。你也希望彧儿能成就大业的,是不是?” “我自是希望殿下能够成就大业的。”白凤仪眨了眨眼,将泪水眨了回去,忍不住担忧道:“可是、做妾?她如何会甘心被利用?陛下那么喜欢她,又给了她县主的封号,怎么会让她给殿下做妾呢?” 沈缇笑了笑,幽幽道:“这个你不需要操心,姨母会安排好的。姨母会让她成为你的踏脚石,而不是绊脚石。你要做的是好好养着身子,学习如何管理宫廷。” 第一百二十五章 态度 第三日的下午晌里程少师到了行宫,跪在万春园的殿门口,又是磕头又是请求,希望皇帝网开一面饶他孙子一条性命。 而殿内呢,郭德妃哭的凄凄切切,请求皇帝将凶手正法。 静王李锐心里急的团团转,却也不敢显露于外,只能借着给皇帝请安的时机,悄悄劝了程光旭先回去,待明日祭天结束,回京便给他想办法。 应贤妃去寻郭德妃说情,盼郭家能网开一面,留了程尧一条性命,哪怕将他流放西北三百里终身都不得回京也成,郭德妃却说兄长已经伤心病了,若再叫他忍下这恨,怕是要性命难保了。 几日里书信不断、飞鸽不停,行宫上空好不热闹。 第五日的时候,静王殿下密信一封去了郭家,许诺会帮郭兆的庶子某一个好差事,程光旭也承诺会用尽一切人脉帮助郭家小辈的,请求郭兆放程尧一条性命。 可显然郭夫人是不肯的,她就这么一个嫡子,庶子再荣耀也跟她没有半点干系,反倒是助长了妾室的气焰,眼见丈夫似有动摇,竟是一脖子悬上了房梁,见着妻子寻死,岳家也不肯罢休,便断了心思,索性称病在家,连衙门也不去了。 第六日,何家那边眼线来报,何老夫人已经说动了何时去换囚了。 而秦王李怀对此,尚一无所知呢! 清静养伤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斋戒期结束了。 灼华的伤已经结痂的彻底,只要不再过度用力,再养个三五日的大约也能脱痂了。 “徐世子的金疮药就是好用,六日的功夫就快要脱痂了。”长天净了手,沾了药膏小心涂抹到结痂周围略略发红的地方,“在长新的皮肉了,这几日怕是要痒的厉害了,姑娘可千万要忍住了不要去抓啊!” 想起腰腹上长新皮肉时痒的何等痛苦,灼华忍不住拧起了眉,“怕是有点难。” 说起徐悦,他去了玉鸣关也有半月了,也不知道那里如何了! 算算日子也该动手了吧? 他可有小心背后之人呢?徐惟和李彧是否放弃害他呢? 想起那双春花摇曳的双眼,灼华心里忽觉得闷闷的,这样好的性子,这样温柔的人,竟也被视为眼中钉。 权利名为,真的是害人啊! “可别!”长天收起瓷瓶,严肃道:“因为姑娘忍不住的抓痒,腰腹那会子伤口就发炎了两回,还留下了疤痕。太医开了止痒的凝露,姑娘若是觉得痒了,同我说,我给姑娘伤药。” 见她瞪着眼,灼华只得认下。 “县主,该更衣了。”秋水手腕里托了衣裙过来,“马上就要未时了。” 今日斋戒结束,皇帝万春园摆宴,未时三刻开席。 原本还以为这七日会很难熬,索性受了这伤,几日里不出门,平日也少有人来搅扰,日子倒是过得极为安静。可就是太安静了,反而叫她觉得不安,李怀闹一出刺客,铺垫了一通,不过是为了利用行宫之中人员复杂,禁军防守较弱的机会,杀她嫁祸于人,顺带着把戴荣拉下水么?若是回了京,她在宫墙之外,戴荣在宫墙之内,便再也找不出这样好的机会了。 可,为何他却迟迟不动手? 他在等什么? 等她放松警惕么? 灼华疏懒伸手,由着秋水长天手脚利落的为她更衣。 一切刚收拾妥当,正巧李郯也到了清潭居,两人一道去往万春园。 外头雪已停,阳光甚好,耳边闻得淅淅索索的化雪声,和着空气里的湿润,风露缠绵。河岸边光裸的柳条悠哉出尘,防滑的石子路旁的茶花开的极好,浅红淡粉映着翠绿,倒也几许生机,只雪色冷淡,存了迷惘的隐约,偶一声鸟鸣,啼破漫天清辉。。 风乍起,红梅花瓣从院子里飘来,落在天青色的衣间,似胭脂点缀了清浅,绰约动人。 进了万春园的上元殿,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与身边的人小声说着话。 放眼望去,上元殿开阔又辉煌,玉璧宫灯,楠木为梁,悬以烟青色的纱帐,纱帐上绣满了西番莲花的纹样,风起纱摇曳,如置梦幻烟海。顶悬硕大明珠,熠熠生辉,如姣姣明月。白玉铺地,刻出牡丹,花瓣鲜活,纹路细腻。十二柱雕着盘龙,栩栩如生,气势恢宏。 今日赴宴的都是皇室宗亲,不是郡王就是亲王,不是公主、郡主就是县主、郡君,她这个外姓的县主着实有些尴尬。 李郯的位置自当坐在玉阶之上,而灼华进了门后,一旁的宫女太监也无有动作,仿若没有瞧见她一般,她自是晓得有人想给她难堪了,倒也无所谓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伎俩,微微撩了裙摆便在最靠近殿门口的角落位置坐下了。 先帝爷时,众皇子争位惨烈,是以到今上登基时还好好活着的不过一只手的数,去年一场叛变又死了两个,如今便也只剩下了隆亲王、慎亲王和安郡王了。 其余先帝爷的兄弟,也只剩下了宏亲王和恪郡王、睿郡王。血脉再远些的宗室,在皇帝跟前也无有太多话语权,左不过是一些吃闲差的,便是在宫廷里活过一世的灼华都有好些不认识的。 再加上今上的皇子及其生母,其实人倒也不算多。 “哟,那不是假贵人么!”左上位的明月郡君,乃隆亲王的嫡孙女,她掩着帕子瞄了灼华一眼,咯咯一笑,大有瞧不上的意思。 元郡王家的恒安乡君轻笑了一记,美眸幽幽一眨,缓缓道:“什么假不假的,人家姓沈。” 明月郡君斜着眼儿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灼华,压低了声音同恒安县主道:“听说刺客行刺那日,皇上赐了孔雀袍服呢!” “插上凤凰羽毛也还是野鸡子,血脉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无就是无。”恒安乡君瞥了瞥嘴角,讥笑道,“皇家宴席,也厚着脸皮来吃,真是小家子气。” 明月郡君轻轻一笑,“话不能这么说,好歹人家立了功,在陛下跟前得脸儿呢!” 按理说,一个郡君一个乡君,封号都在灼华之下,见着面也该行个常礼,只是宗室中人不同于旁的人户,人家论的是血脉讲的是玉蝶,若灼华只是国公府姑娘,大约她们也不会这般讥诮,更何况此番跟着来的臣子儿女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是如今来了个县主血脉比不得她们尊贵,位份却要高了她们,自是心头不舒服,见着面左右要讽刺几句,讨一个心里高兴的。 两人的声音放的轻,咬着耳朵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却是恰巧字字落尽灼华耳中,听罢,也不过悠悠一晒,难听话她听的多了,若同两个小姑娘计较,那才失了体面了。 恒安乡君酸酸的“哎哟”了一声,讥讽道:“就那点子功劳,也好意思一而再的拿来说嘴。”顿了顿,目光瞟了灼华一眼,又道,“也便是这种登不上台面的人户,才得绞尽脑汁儿的去挣什么功劳。大家闺秀偏和一群爷们儿混在一处,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干净的。真要旁人说一句感佩,当初就该死在……啊!!” 恒安乡君正说的得劲,明月郡君拉了她一下,一抬眼就看淡淑妃似笑非笑的盯着她们,顿时面色全无哑了声,忙起来行礼,“淑、淑妃娘娘金安,六殿下金安。” 淑妃便是出身定国公府,她说沈灼华是出身登不上台面的人户,便是把淑妃也给骂了!虽说她的祖父是皇帝的堂叔,到底已经是旁支了,淑妃确实皇帝的枕边人,若是她在皇帝耳边吹个什么枕头风,岂不是找家里招了祸事? 淑妃嘴角勾着一抹笑意,又似不在笑,目光淡淡从二人面上扫过,看向灼华,温和又慈爱的问道:“身子可还好?吃得消么?” 灼华起身,微微屈膝一礼,笑意温柔,“娘娘关怀,一切都好。” 白凤仪站在淑妃的身侧,一一行礼,水眸瞄过李彧,最后落在了灼华的面上,目光娇羞而得意,“妹妹今日气色甚好。” 得意?看来淑妃的承诺已经许出去了呢! 灼华看着一身莲青色织锦罗群的白凤仪,楚楚翩翩,似笼在一团青翠的朦胧之中,几日不见清瘦了些,身姿纤细弱柳扶风,腰身不胜盈盈一握,若她是男子怕也是要心头怜惜的了。 轻轻一笑,灼华婉言轻语道:“托表姐的福,自是安好。” 灼华坐着的地方临着门挨着窗,颇有些冷意,寒风幽幽一吹,纱窗微微鼓起又憋进,仿若娇柔少女不胜凉风的一瑟缩。 淑妃瞧了那纱窗一眼,担忧道:“灼华同本宫一起坐罢,这地儿风灌进来忒冷了,你身子方好些,仔细吹了冷风头疼。” 灼华婉拒道:“多谢娘娘,还好,也不算冷,倒显空气清新些。” 淑妃倒也不勉强,叮嘱了一旁伺候的宫女小心伺候便离开了。 李彧去了玉阶的第二阶坐下,白凤仪则如往常一般跟着淑妃去到大殿之上第一阶坐下。 赵贵妃瞅了白凤仪一眼,甩了甩手中的帕子,半讥不讽道:“平时也便罢了,今日皇家家席,淑妃妹妹还把一外姓人带到玉阶之上,太失礼了,可叫亲王郡王家中的小娘娘们怎么想。” 淑妃微微一笑,红唇方启,便被郭德妃明眸一嗔的打断了:“贵妃姐姐这还不明白么,白家姑娘大约就是雍郡王妃了呀!否则今日这家宴上……”朝着灼华的位置抬了抬小巧的下巴,“同是骨肉至亲的,怎的不带县主一起,只叫县主坐在角落里,还不明白么!” 应贤妃惊讶的眨了眨眸子,笑吟吟道:“噢,那可要恭喜六殿下了呢!” 李彧听在耳中,面色一沉,迅速看向临窗的灼华,却只见她连班分眼神都未有挪过来。 赵贵妃她们的声音不小,大殿中一下子都听了个分明。 一众眼神纷纷投向灼华,有嘲讽有可怜,灼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如今三方几乎都斗到了明面上,她入席还是皇帝亲口与她说的,白凤仪不过是淑妃带来的,她都不敢这时候跑去旋涡里招不自在,白凤仪倒好,还自己往里头钻。 与她示威,显得她更的淑妃宠爱么? 真不知说她天真,还是说她愚蠢了。 倒是淑妃的态度值得让人回味,前世时,至少还能做到表面上的一视同仁呢!如今到时一点都不在意她是否会不高兴了,看来,淑妃的计划有所改变了,是不担心定国公府的态度了呢! 让她猜猜,大约是有什么办法既能不用与她做戏,又能使她心甘情愿帮李彧的好法子吧! 倒是真的很好奇了呢! 赵贵妃皱了皱眉,拢起的眉心显示了她十足十的不屑:“那也不成规矩,当初沐王妃与九殿下便是定下了亲事,也不见沐王妃黏在太后娘娘身边。”大大叹了一声,朝着灼华扬声道,“元宜县主啊,你看看,到底还是亲疏有别呢!” 灼华听到了,不过微微一笑,连眼神都不曾落在淑妃的面上。 白凤仪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为了那句雍郡王妃,还是为了那句失礼,喏喏一声道:“不是,娘娘方才有邀了妹妹一起的。” 赵贵妃扬眉“哦”了一声,满面浮夸赞赏:“如此说来,还是县主懂规矩。晓得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儿。” 白凤仪手足无措的揪着淑妃的衣袖,泪眼朦胧。 李郯和蒋韵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坏笑。 淑妃面色宛然,倒也不介意她们的挑拨,她今日故意带了白凤仪一同坐,便是要她晓得自己是偏爱她的,笑着贴在白凤仪耳边说了几句话,转而看向赵贵妃道:“不过是宴席未开始,我唤了凤仪来说说话而已。” 应贤妃似恍然的点了点头,捏的帕子掩唇轻轻一笑:“到底是自小在身边长大的,与县主便是没什么可说的。也便是淑妃妹妹得了这么个好侄女不稀罕,若是给了我,我还不得把她当心肝女儿一般的疼着了。” 李彧俊逸的面上笑的平和:“应娘娘说笑了,都是淑娘娘的心头肉,自是一样的。” “皇上、皇后到!” 江公公细长的声音一喊,皇帝携了皇后进了大殿,登上了玉阶最高处。 众人出列下跪行礼,“陛下万岁圣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帝挥了挥手,平和叫起:“今日家宴,无须多礼,都随意些吧1” 大约是皇帝的角度看下去,灼华的位置正好被盘龙柱遮住,没有看到她,坐下后便问了一句,“灼儿,怎的未到。” 灼儿?卓儿? 众人一脸疑惑。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入继 让皇帝叫的这么亲热,该不会是哪位新宠吧? 江公公却似乎一点都没有惊讶,立马笑眯眯一甩拂尘,向着灼华的位置唤了一声道:“元宜县主,陛下唤您呢!” 众人又是一惊,满脸写着“这是什么情况”? 淑妃目光一迸,幽光闪过,转而一脸的欣慰又骄傲,望着灼华的眼神只剩可亲。 灼儿? 谁?她? 灼华懵了懵?皇帝何时同她这么亲切了? 皇帝笑着朝她招招手,“坐到那处作甚,过来。” 过去?哪儿? 江公公迈着碎步过去,抬手请灼华扶好,“县主跟奴婢来。” 感受到四面投来的惊诧目光,灼华茫茫然之后渐渐回过神来,素手搭在江公公的手腕上,缓缓跟着他往玉阶之上走。 众人细细打量着她,一身杏色束腰长裙,罩一件雨后天青色的连云细锦料子的外袍,极其清浅温柔的颜色,似潺潺溪水染就。袖口和衣摆以墨绿色的丝线绣了一排形态各异的,或含苞或半开或盛放的梅花,以米珠点缀了花蕊,在大殿里晃晃明珠映照下,泛着夺目光华,苍白的面色在华光之下几乎透明,唇瓣点了一层淡淡的口脂,显得粉嫩又温和。 或赞赏或嫉妒或淡淡的眼神投在灼华的身上,她却似无有察觉,脚步镇定,神色温柔。 到了第二阶,在李郯一旁的空位置停下。皇帝手一指,“坐。” 李郯一把将她拉着坐了下去,“我就说么,怎的忽然多了一案出来,原来父皇早有安排了。”说着,又朝下一阶的白凤仪投去一抹挑衅,“凭她得谁的宠,父皇说谁得宠谁才是真的得宠!” 前头才赐了孔雀袍服,今日又赐座皇子公主一阶,这是要收做养女?还是受了做新宠? 同众王亲拉了几句家常,皇帝便叫了上歌舞。 舞姬们垂首涌进,乐起,舞翩,水袖舞似漫天红霞铺洒,头上钗环泠泠叮叮,腰肢仿若无骨柔软似柳枝,渐次仰后又旋转俯身。没在水袖中的纤纤玉手一松,手中娇艳花瓣纷飞,水袖带过,激起一阵风来,带着花瓣如雨飘洒。 如梦如幻。 年幼的十三皇子李谦将将学会了走路,不肯叫乳母保姆抱着,摇摇晃晃的在玉阶上爬上爬下,因着是冬日缘故的有些厚实,远远一瞧便似颗汤团子,粉圆可爱。一双黑琉璃般的眸子天真纯粹又满是好奇,看着纷飞的花瓣咯咯直笑,一双小胖手拍的格外激动。 灼华看着他,眸色柔柔似沁了水,想起了前世里的那个孩儿,尚不及与她一记亲吻便生生叫人杀死,心中晦暗,抬眸间瞧着对面的李彧,恨意一时难控,几欲从前眸中迸发出来。 李彧向她望过来,睹见灼华眸中的深深恨意,愣怔了半晌。 小皇子连滚带爬的到了灼华的身侧,咿咿呀呀的一阵,灼华一惊,回了神,俯身仔细听了听,无奈什么都没听懂,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脸蛋,小皇子抬手要抱抱,灼华心头一软,似沾了蜜,抬手将他抱上膝头,圈在怀中逗弄。 皇后看着两人一个咿咿呀呀口水直流一个明眸认真的聊着天,笑了起来,温柔端雅,“县主抱孩子,还颇有些样子。” 灼华轻轻点了小皇子的鼻头:“家中有一幼弟,最爱撒娇赖抱,抱的多了便也熟练了。” 正在长牙的小家伙许是牙槽痒痒了,逮着灼华的脖子啃啊啃,李郯笑眯眯的拿是指轻轻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嘴里像勾着小狗一般“咯”了几声,“别啃了小十三,都是你的口水了。” 灼华托着他的后颈,手指轻轻搔他痒的下巴,小家伙立马松了口,咯咯咯的笑起来,笑的在灼华怀里直打滚。 皇后笑道:“一看便是常陪着孩儿玩耍的。”转首目色慈爱的与李郯道,“你小时候也是这般,长牙的时候逮着什么咬什么,一搔你下巴就撒嘴了。” 李郯满面震惊,指着小皇子抖了抖唇瓣,问道:“不会也这样流口水吧?” 淑妃一笑,春水蜿蜒,“长牙的时候都这样,可爱的紧。” “可爱?”李郯似乎不大能认同,连连摇头,引来玉阶之上一阵取笑。 小皇子见众人都在笑,也笑的开心,在灼华怀里一蹦一跳的,娇嫩的小嘴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虽不是很清晰,却依稀可辨,目光忽闪忽闪盯着灼华,咧嘴而笑,露出两颗米牙,“娘……” 皇帝哈哈一笑,玉山巍巍,似乎极为喜悦:“看来,朕的皇儿们同元宜极是投缘啊!” 皇后雍容一笑,道:“美丽的人,总是叫人忍不住的喜爱。臣妾与县主也是投缘呢!” 小皇子的生母郑美人闻言面色发白,双目紧紧的盯着皇帝的嘴,生怕他说出什么来。毕竟当初高祖皇帝为了迎一位不能生育的美人进宫,便把另一位不算得宠的妃子赐死,将皇子送给了美人抚养。 她是听过宫外传言的,这位县主战场上受过重伤,大约是不能生育的了! 若这个县主要进宫为嫔为妃,她要死,她的孩子也要归了别人了! 同样紧张的还有李彧和淑妃,若是灼华入宫为妃,再有自己的孩子,那定国公府的立场可就无法挽回了。 倒是白凤仪,目光期期的望着上头,只想着皇帝赶紧把沈灼华收进宫里去。 今生前世里还是头一回有小娃娃唤她娘亲呢!灼华闻他唤“娘”,面色发红,到底她还只是未出嫁的姑娘呢! 淑妃妩媚一笑,丹凤眼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纠正了小皇子:“十三殿下该唤县主姐姐呢!” 灼华抬眼瞧了淑妃一眼,目光清浅隐隐带了冷意,转瞬只剩温柔。 皇帝意味深长地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有冷冷一缕寒光划过,无有言语。 郑美人忙使了眼色,让乳母寻了个吃奶的借口抱了出去。 玉阶之上明枪暗箭方休,玉阶之下一舞完毕。 “舞姿曼妙,果然是赏心悦目。”元郡王的祖父和高祖皇帝是亲兄弟,算下来,与今上已经隔了三代,如今在鸿胪寺任了少卿的职,与南楚谈判时出了几分力,多争了几座城池,在皇帝面前还算说得上话,性情颇有些狷傲,他抬了抬眉,目光不屑的睇了眼灼华,扬声道,“听说元宜县主一手软鞭舞的极好,颇是妖娆妩媚,不若表演一番,也好叫本王等一同瞧瞧,是否名过其实了。” 赵贵妃掩唇一笑,凤眸一飞,轻笑道:“县主又不是舞姬,王爷可就强人所难了。” 灼华浅眸为垂,睇了他一眼,垂眸整了整被小皇子弄皱了衣袍,无有回应。 郑美人忽忽一笑,看着灼华的眸子里隐隐有黯淡的光彩流动,似为方才皇子那一声“娘”而恼怒,婉声道:“曾听闻,当初圣祖爷在上元殿设宴,张皇后与众亲王妃相聊甚欢,皇贵妃翩翩起舞以助兴呢!” 皇贵妃做舞是不错,可再是位份高,也不过是个妾! 郑美人竟敢拿妾压迫灼华就范! 李郯一怒,便要发作,灼华伸手拉住她,轻轻摇头,示意她冷静。 白凤仪微微仰头望了灼华一眼,面上似怜悯,眼底却漫起鲜亮的讥讽。灼华乍然回首,与她对视,嘴角温婉,浅眸中无端生起森冷寒意,似千万支冰锥蓄势待发。 白凤仪被她眼底的阴冷一撇,心头惊起,忙转了头。 淑妃察觉白凤仪的惊乱,抬首望去,却只见灼华淡淡的温柔。 柳嫔莞尔一笑,一身端庄的墨绿色袍服亦被她的笑容衬得鲜活明艳,娇声道:“纵使皇贵妃又如何,还不是同咱们一般,只是个妾。”一顿,美眸略过二阶的几位皇子,“县主若进皇家嫁得亲王为正妃,地位便是郑美人口中那个,坐着笑看皇贵妃起舞的人了! 后宫之中皇后为正室,其余不过都是妾,这话一般的妃子不肯说,灼华不能说,所以即便心中腹诽也是无用,可身为妾妃的柳氏自己说了,在坐的妃嫔也好,宗亲也罢,都只能干笑了。 淑妃微微转头看向元郡王,凤钗坠下的玉珞珠子轻轻晃动流光点点,如涟漪摇曳,含笑道:“听说乐司坊排了新的曲子,桃夭娘子的嗓子乃是宫中一绝,王爷可听一耳朵新鲜。” 元郡王高扬一声“唉”,言道:“今日殿上皆是宗室亲贵,圣祖爷的血脉,县主蒙陛下封赏,想来是懂得规矩的,自该晓得尊卑有别才是。便是舞了,也不算辱没了你一介民女了。” 李怀儒雅的面上淡淡一笑,悄悄朝着灼华一举茶盏,目光冷冷,似在嘲笑她的避无可避。 灼华望过去,笑意柔和,如春日绵绵细雨轻点了微凉的湖面,嗓音轻柔婉转:“听闻民间又一种鼓舞,舞姬裸足击打成曲,激昂又缠绵的很。”悬在梁上的明珠投下光辉,灼华轻轻抬头望向皇帝,华光映在她一侧面孔,似暖玉温润,莹白剔透,“陛下,听闻郑美人近日苦练此舞,元宜实在好奇的很,不若今朝跳来一瞧?” 裸足,若在皇帝一人面前便也罢了,称得闺房情趣,在众人面前,那便是赤裸裸的羞辱了。 元郡王似笑非笑的看着沈灼华,神情里写白是觉得她可笑,他是宗亲,可以要求她当中舞鞭取乐,她不过臣子之女,也敢让皇帝的姬妾裸足而舞,便是不敬皇帝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县主放肆了。”转而又嗤笑的看了淑妃一眼,“淑妃就这么看着么?” 事情牵扯了皇帝姬妾,作为皇子的李彧是不能开口的,只能目光含了担忧的望着灼华。 李郯和蒋韵紧张的要命,但见灼华神色笃定,不知怎的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淑妃目中一丝恼怒转瞬即逝,抬眼看向皇帝,眸光含了湿润,似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蒙胧而轻软,“陛下恕罪,灼华一向直爽,无意冒犯陛下……” 郑美人涨红了脸,绞着帕子,美目幽幽瞅着皇帝,却听皇帝对她一声道:“郑氏,去准备吧!” 如此,不止是元郡王和郑氏大为震惊,满殿皆是掩饰不住的讶异,便是妃、贵妃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要求阶品低下的美人跳舞,会有嚣张欺凌之嫌,而沈灼华如此要求,皇帝竟是连一丝不悦都没有,可见其在皇帝心目中是何等地位了。 郑美人面色血色退尽,心中心肠悔青,再是羞耻却也不得不去准备。 灼华灿然一笑,“谢陛下。” 元郡王以血脉相比,指出她这个县主在今日环境中有多卑微,又以舞姬相比折辱于她。灼华虽是外姓县主,却也是定国公府的嫡出姑娘,若真在皇室宗亲面前献艺,那便是丢了定国公府的脸面,连累了家中姐妹。若是不去一舞,便是自矜身份瞧不上他们圣祖血脉。 舞与不舞,皆是为难。 就在这些宗亲皆以为灼华不得不下台献艺的时候,她却悠哉淡然的很,从始至终没有屈辱、没有难堪,连忧愁都未见一丝,对元郡王的折辱充耳不闻,完全无视于他。开口便要求看那个暗讽她的郑美人跳舞,要求的及其轻松,仿佛笃定皇帝会顺了她的意思,而当他们以为她会受到斥责的时候,皇帝却一副“正有此意”的神色,欣然表示同意。 一句话,表达了皇帝对灼华的重视。 灼华坐在第二玉阶,高高在上的睇着满殿的宗亲,轻柔地笑着。 其实她并不笃定,虽历经多年却也清晰的记得皇帝曾对她和李郯是多么的纵容疼爱,延庆殿都叫她大闹多回了,也为受过训斥,何况前世里她还未卷入争斗时,性子飞扬冲动,说话也无多少婉转,在坐的妃嫔多少被她顶撞的心口疼,似乎,皇帝从来只是一笑了之。 也不过是赌一把而已。大不了就是受点训斥,再下去胡乱舞一顿鞭子罢了。到时候甩到谁脸上可就难说了。 不多时,郑美人裸足踏着巨大的鼓,被抬上了大殿,高耸云鬓,额间点缀了鲜红花钿,抹胸襦裙,外罩了一件烟水薄纱,若隐若现了一对雪白,寒风使她鼻尖微红,皇帝道一声开始,郑美人如烟如雾的广袖舒展,裸足轻踏,舞步轻柔,击鼓成乐。 李郯与两个年幼的公主看得津津有味,灼华兴致缺缺,众宗亲心头不是滋味,却也偃旗息鼓了。 淑妃看着郑美人踏舞,柔柔笑意中多了几分果决。 大殿中央舞的精彩,隆亲王似想到了什么,看向皇帝恭敬道:“听东宫太后说起,陛下要为德睿太子过继子嗣,不知陛下可有人选?” 第一百二十七章 削爵 皇帝望过一众宗亲的面上,慢条斯理呷了口酒,徐徐道:“朕与太后商议,使皇子李勉入嗣德睿太子一脉。” 德睿太子是今上的嫡长兄,是东宫太后与先帝唯一的嫡子,一出生便被册为太子。然而先帝多子又个个文韬武略,对于身为太子的嫡长兄自然颇有不服,偏偏先帝晚年宠爱妖姬,闹得后宫不宁,兄弟阋墙,儿孙多陨。 先帝晚年的一场秋季围猎时,太子留京监国,就藩在外的三王和七王串联妖姬发动兵变,太子府被血洗,太子妃及一双儿女被杀,太子搬兵救驾,最后死于流矢。 太子一去,众皇子又争的头破血流,偏偏先帝又要选那妖姬之子为太子。 东宫太后本是敦厚人,晚年丧子丧媳丧孙,气怒之下挑出无宠无权也无争的今上,倾全族之力扶持了他登基。 太后厌恶那种血流成河的争斗,她自小抚养着李勉,自不希望这个孙儿再踏上不归路,是以从小教导他淡泊和不争,远离权利的中心。 入嗣已经英年早逝的德睿太子一脉,便是断了他皇位之可能,换做旁的皇子或许心有不甘,李勉却是高兴的,他本就无心于皇位,如此便也能换的一场平静。 显然沐王夫妇是已经得了信儿的,闻言双双起身,恭敬一礼,“儿臣谢父皇隆恩。” 灼华笑着,也为蒋韵高兴,蒋家为她选了门顶好的亲事,他们夫妇都是畅快开朗的性子,盼她们的生活永远的宁静快活才好! 太后亲自抚养的沐王,会过继给德睿太子名下隆亲王倒也没有意外,隆亲王笑了笑,扫过一众年轻贵女,道:“当初德睿太子有嫡出一子一女,不若再过继一个,也算填补了遗憾。” 皇后微微一笑,明珠的华光倾斜在她的身上,说不出的温柔端庄,“隆亲王说的是,儿女要成双,陛下,不若有意于在坐贵女,再入一女,可册封为郡主。” 闻言,下座的亲王郡王家的娘娘们目中都蓄起了晶亮的光芒。 德睿太子的嗣女,那可是正统郡主,更何况今上敬重东太后,他日婚嫁自也有更好的选择,在皇帝面前也能更的器重了。 “皇后和隆亲王所言正和朕的心意。”皇帝幽深目光望着大殿的门口,却是顿住了。 众人疑窦,皇帝怎的忽然不语时,只听外头传来又急又嘹亮的通传,一声接一声。 “八百里加急,军情急报!” “八百里加急,军情急报!” “八百里加急,军情急报!” 灼华抬眼望了门口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秦王下意识的去看沈灼华,见她神色淡淡,嘴角噙笑,心头震惊,如此隐秘的军机大事她果然是知情的! 声音一道传一道,接连传了三道方至万春园,江公公亲自出去引了报军情的将士进了殿内。 将士连夜奔走,风尘仆仆,满面肃然目光闪亮,举着手中令棋道:“启奏陛下,一战告捷!洪都督率九万将士全灭北辽十六兵马!” 皇帝深沉的目光乍然迸发出星火,沉沉的笑开,山脉连绵悠远:“好!” 众人忙是起身跪拜,“恭喜陛下,天佑大周!” 皇帝心情愉悦,抬手叫了起。 静王似是恍然,朗朗笑道:“洪都督武艺高强,儿臣便说奇怪,怎么一群毛贼便叫他重伤失踪了,原是如此啊!” 隆亲王赞道,“以九万灭十六万,洪都督果然骁勇!”一顿,又道,“听闻辽人擅阵战,不知都督使了何等战法,竟能全灭敌军。” 元郡王面有不解,问道:“玉鸣关不是有十万兵马么?怎的是九万之数?” 一般来说每个省的兵力都在几千到六万之间,边陲的兵马便会多些,如北燕便有六万之多,而似玉鸣关、童鹤关、海云关等重要关隘,守军大约会在十万甚至二十万。 说道此处,那名将士面色一沉。 皇帝微微一杨手,示意他来解惑。 将士道:“玉鸣关有十万兵马,洪都督奉密旨接管玉鸣关,为大帅。北燕徐指挥使带三万铁骑连夜奔袭灭草原别部后,连夜奔袭至玉鸣关,同晋指挥使为副。晋都指挥使与几位老将消极罢战,未免战场生变,洪都督只带了玉鸣关六万步兵、北燕和兀良哈的三万铁骑突袭出战。” “以两万北燕铁骑为先锋,五万步兵居中冲杀,攻城器械居其后,从正面进攻。辽军如我军所料全面迎战,虚以主军,而两侧合围以精兵重将,诱我军深入后,两侧合围,游骑断尾。” “此时,另一万铁骑一万步兵绕过昆阳山突袭敌方游骑,打开缺口。辽军主力虚空,打头阵的两万铁骑顺利拿下半月关下的盛运郡、朝阳郡,切断辽军援军,与突袭铁骑前后夹击。” “辽军左右精兵合围支援主力,此时我军前军回师,正好与辽军成正面决战。最后,我军以合围之势全灭辽军。” 将士道:“我军损失半数。” 听不懂的人只觉得听着很激昂的样子,听得懂的人心中震惊战法如神,亦感慨洪文亮大胆,竟敢以九万人之数冒险对战十六万。 顿默半晌,隆亲王道:“半月前兀良哈偷袭草原别部,乃是幌子,只为有借口带出那三万铁骑? 李彧看着灼华,目光似蓄了灿灿星子:“北燕与玉鸣关相差百里,连夜奔袭,还能突袭作战,铁骑之骁勇耐战,果然非同一般。以兀良哈帮助北燕训练铁骑,果然是上上良策。不过一年晨光,竟有如此成果。” 李郯道:“当初五军营训练那三千铁骑花了三年时间才得今日骁勇,北燕将士竟然一年就能出战,果然是厉害的。” 柔婉一声,似明珠华光一般迤逦柔和,灼华道:“北燕连接草原,常有狼群野兽出没,是以百姓皆擅骑射,又常年开垦荒地,体力耐力原就不错,有兀良哈的指点训练,自然是事半功倍的。” 元郡王冷笑一声:“元宜县主此时提及北燕和兀良哈,这是在邀功么?” 灼华表示无语,她只是在回答李郯的问题而已。 李郯哼笑一声:“当初出这个主意的便是县主,说服兀良哈训练铁骑的也是县主,此功劳如何少得了县主一份?” 元郡王道:“到底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是那九万将士。” 李郯反唇相讥,“那也比有些人光会动嘴皮子讥讽别人的好!” “你!”元郡王怒极,却念及皇帝皇后的面子,生生忍下了。 “公主殿下与元宜县主交好,也不能为她抢功呢!”赵贵妃垂眸盯着就被,轻轻一笑,“想来县主大义,也是不屑的。” “赵贵妃说的是,毕竟不是谁都和登州那些官员一样的。”李郯忽忽一笑,清澈又畅快,“是不是有功,陛下说了算。” 赵贵妃一噎,瞄了一眼皇帝,讪笑的闭了嘴。 “江福。”皇帝含笑喊了一声。 江公公躬身应是。 “传话礼部拟旨,定国公加封太子太傅,沈祯加封文华殿大学士。” 众人一愣,这是承认沈灼华有功了?! “陛下!”元郡王急道,“即便县主有功,当初加封县主时已经给予恩赐,若是沈家再得加封,怕是百官不服了!” “元宜!”皇帝压了了压手,是以元郡王与众清贵稍安勿躁,灼华缓缓起身,福身等着皇帝的下文,“此战大捷,你居功甚伟!” 秦王和静王皆是双目一震。 皇后问出疑惑:“莫非,此等灭敌之策出自县主?” “皇后所言正是!”皇帝扬了扬手,十分高兴:“我大周与北辽必有一战,胜败至关重要。北辽耶律恒重用兵如神,若无绝对的把握,不能轻易出兵。若胜,可震慑比邻小国,若败……”略顿,“晋元海身为守关主将,消极罢战,若北辽先行动作,我大周必将门户大开,一败涂地。有灼华一计,大败北辽,大周安矣!” 秦王和静王皆听出皇帝语气中的杀意,心头一震,看得出来,皇帝如今开始重用年轻将领,收复老将之权了。 “元宜。”皇帝笑了起来,满是喜悦的嗓音朗朗道,“钻研耶律恒重战法,甚为透彻,此计果然大败辽军!大功!” 这个冲击来的太快太猛,一众宗亲皆是目瞪口呆。 淡然一笑,不卑不亢,灼华只浅声道:“灼华不敢,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需得能者全场把控,随机应变,元宜之计不过是笼统,实乃洪都督布置得当,将士浴血之功。” 元郡王脱口而出:“她才多大?钻研耶律恒重的用兵之法?朝中这许多武将,难道还不如她一个黄毛丫头不成!别是仗着定国公府的人脉,打哪里偷来的吧!” 李怀面上儒雅一笑,“元郡王此话差异,如此大功,谁会甘愿拱手相让呢?县主在北燕时便显露惊才,只是一计退敌之策,大约,于县主而言也是无有烦难的。” 恒安乡君幽幽一声,语带笑意道:“有些幕僚尚无声名,只怕是献计也无有大将肯洗耳一听的,重金之下,出卖计策也是有的。世家豪族,家中养些客卿也是常有的,为主子献出计策,最后呈到御前时,不都是无有名字的么!” 柳嫔咯咯一笑,素手支着额角,似乎不胜酒力的样子,媚眼迷蒙道:“出谋划策为陛下分忧时,倒是不见恒安乡君这般能说会道呢!” 恒安懒懒一笑,“那也比夺他人之功的好!” 美眸幽幽眨啊眨,柳嫔嘴角挑了挑,绽了抹冰雪笑意:“唉,不是乡君说的么,世家豪族之中的幕僚出谋划策,呈到御前都是无有名字的么?怎的,你们王府幕僚出得什么计策时,还把幕僚的名字呈给陛下了?” 赵贵妃扬扬眉,得意道:“那么柳嫔妹妹承认,你也是觉得县主出不了这般好计策的么?” “是不是她出的主意与我何关,我啊,只是瞧不上有些人,明明是见不得县主风光,非要扯什么幕僚不幕僚的!真真是无趣。”柳嫔娇软一笑,“陛下圣明,是不是县主之功,自有圣裁,用得着咱们这些一棍子闷不出个烂主意的人瞎操心。” 柳嫔性子爽利,自来也是谁的帐都不买的,有些话淑妃不能说,李彧不方便说,由她来说最是不引人怀疑,也常是言辞尖刻,把人噎的无有回嘴之力。 “柳妹妹说的是。”皇后眸中含光,悠悠温雅,看向皇帝道:“臣妾记得,本宫生辰那日陛下召见,大约是与县主谈及此事吧?”微顿,“那是县主回京后头一回进宫,咱们都是此时才知洪都督带兵打了胜仗,那时候谁能提前告诉她陛下会问及与北辽之战呢?” 淑妃语调微紧,似竹影婆娑,“皇后娘娘所言甚是。臣妾侄女儿虽年少,却也不该因此招了怀疑,还望陛下圣断。” 李彧起身,在第二阶的露台上撩袍一跪:“表妹年少惊才,却少辩解,还请父皇明断换表妹公道,免她日后多遭攀诬!” 元郡王似惊了一下,抽了口冷气道:“若如皇后娘娘所言,县主岂非将眼线埋到陛下跟前去了!否则,哪里晓得这许多?” 郭德妃“呀”了一声,尾音融入云间静谧的空气中,格外刺耳突兀。 傍晚愈见冷寂的空气被封腾的唇枪舌剑点燃了温度,灼华心头倏的一跳,背上蓦的一热又迅速的寒凉下来。 目光望向李怀,只见他微微朝她举了举酒杯,嘴角勾着冷意。 毕竟她年少,若说聪明倒是正常,可如今出的计策却是能使大军大获全胜的,也勿怪旁人存疑了,若非提前所知陛下所思所虑,怎么能在陛下面前迅速给出完美计策? 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或许,玉鸣关与北辽一战他们早已经获知了消息,设了圈套就等今日,往皇帝心头埋下怀疑的种子了。 她是不怕的,大不了撤去一切名位,就是担心连累了父亲遭疑。 皇帝从始至终都是默默听着,骤然牵动唇角,露出一抹寂寂的冷笑,“恒安。” 乍见皇帝面上神情,恒安乡君心头一惊,急急出来,跪与大殿中央,“是。” 大殿中一阵静默,唯错金小香炉里风烟袅袅娉婷。 皇帝缓缓道:“恒安,册为郡主!”稍一顿,掷地有声,“入嗣德睿太子一脉,封号静文。明日祭天,昭告百官,告慰皇兄皇嫂在天之灵。” 恒安一愣,心头大喜,艳艳笑开,深深一拜,“谢陛下恩典。” 众人起身恭喜,从此旁支之女飞上枝头,成了正统嫡支,除了皇帝的几位公主,便是她最尊贵了。 元郡王喜不自胜,同着玉阶之上的某个位置交换了眼神。 如此态度,便是偏向了元郡王了。 李彧一急,膝下一动,“父皇!” “沈灼华!”皇帝的声音颇为深沉,望向玉阶上的眼眸一凝,似存了冷意。 众口铄金啊!灼华心头一动,面上不显,应声出列,在李彧一旁跪下,“是!” 修长的食指走马似的点在椅子的扶手上,润润无声,却莫名惊的人心头直跳,静默须臾,皇帝扬声道:“除封号,撤县主头衔。” 第一百二十八章 晋封、暗杀 赵贵妃瞄了柳嫔和淑妃一眼,幽幽一声,“柳妹妹,瞧,陛下自有圣断呢!”然后又转向郑美人,“妹妹受委屈了。” 郑美人眼见事情再次转折,折辱自己的人下一瞬竟是糟了贬谪,心头一喜,却也是再不敢轻举妄动,只嘴角勾了勾。 大约,上位者多疑,便是如此罢。灼华心中微凉,眼角眉梢依旧温柔,“谢陛下恩典。” “父皇,这不公平!”李郯蹭的站了起来,撩了裙摆就在灼华身侧跪下,“他们所说不过揣测,便是真的存疑,父皇难道不该下旨彻查么?就这般听信旁人之言,否定了她的功劳吗?” 蒋韵也坐不住了,甩开丈夫的手在灼华身侧也是一跪,“求父皇明察!” “沐王妃,三公主,六殿下,你们这是要质疑陛下圣心明断么?”元郡王痛饮一杯,嗓音更比方才响亮,孙女的册封自当是皇帝给他的底气,“元宜县主,哦,不,沈氏女,欺君可是大罪,陛下不治你的罪乃是天恩了,你的身份怕是不适合留在这里了。” 皇后侧脸去瞧皇帝,细细瞧了一会儿,对灼华道:“此事陛下定会详加察查,若真出自你手,该还你的荣耀总会还你的,你下去吧!” 白凤仪袖中紧捏着的手,终于一松,嘴角闪过笑意。 “是。”灼华深深一拜,无有辩驳。该感谢父亲同皇帝的那点情意,总算没有一怒之下给她定个什么罪名,关去镇皇抚司了。 李郯一把拉住她,梗着脖子瞪着皇帝,面色涨得通红,“父皇不公!” 灼华浅浅弯了弯嘴角,扶着三人起来,感谢值此档口还有人肯为她争辩,轻轻摇头,海棠步摇垂下的长长的金色流苏摇曳出点点柔和光晕,“既是圣意,不可不恭敬,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 说罢,抚了抚裙角,启步下了玉阶。 耳边是宗亲同静文郡主的恭贺之声,是轻巧的对她的讥讽之声。 一个上了天,一个跌进了泥,只是一瞬间的功夫。 李彧看着她迤逦而下的瘦弱背影,似闻得一声叹息,轻得如刮过耳边的一缕清风,心头竟是微微一痛,转眼看向皇帝,“父皇……” 皇帝高高在上的睇了六子一眼,转而问道,“心中可有怨言?”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灼华回身,羽睫微垂,在眼下投出一片青色阴影,悲喜难辨的容色别有一番情韵,她答的十分得体,“不敢有怨。孰是孰非,自是相信陛下会还民女公道。” 圣心独裁,皇权威威,她怨如何?不忿又如何? “怎敢有怨言,欺君之辈,该感恩戴德才是。”赵贵妃看向淑妃,一挑眉道,“是不是?不过,淑妃妹妹与沈氏女也无有感情,想来也是不会担忧的。关照好白家姑娘才是真的,别到时再出一个惹人厌弃的才好。” 淑妃斜了她一眼,无有搭理她,因为她不信皇帝就这般轻易相信了元郡王的挑唆。孔雀袍服,岂会轻易赏赐的!便宛然而道:“灼华说的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做臣子的,自是相信陛下会给予公允的。” “不卑不亢,心性平和,甚好。”皇后笑了起来,如江南水色碧波轻柔,问向皇帝,“陛下以为呢?” 秦王眉头一跳,目光猛然抬起看向皇帝。 皇帝眸光深沉的盯着灼华,不说话。 天色暗了下来,小太监们点起了角落里的烛火,暗红的烛火映着飞扬的纱幔,光影纵横交错,似是迷茫而不可知的人生。 “沈氏女朕甚喜,册郡主,封号华阳。”皇帝朗声说道,“朕之义女!” 灼华微楞,这转折也转的太大了吧? 李郯一喜,忙朝她喊了一声,“还不谢恩!” 皇后望了望大殿之外渐次亮起来的月光,眸色清明,起身福身恭喜:“恭喜陛下。” 华阳?依稀记得前世里,是皇帝六女的封号。 皇帝义女? 那么方才的疑色算什么?考验她的心性,看她是否有资格做他的义女么?还是……试探在坐人的心性,查究何人纠结成派系? “恭喜华阳郡主,恭喜陛下!” 一杯又一杯的酒水凑到嘴边,好似方才的算计都是梦,眼前的笑面皆是灿烂,耳边贺声阵阵,灼华抬眼去瞧皇帝,只觉惶惶然的不真实。 待到席散,灼华已有几分醉意,晚风习习,格外沁人心脾,仰首间,满天星斗,似银河倾倒,璀璨夺目。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置身前世长河中,在她同他的定亲宴上,她望见自己看向他的双眸中,便是如此熠熠光华。 从此,一生错付。 李彧走了过来,白凤仪就跟在他的身后,目光缠绵。大约,要很爱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吧?只是白凤仪的绵绵深情,从来进不到李彧的心中,就似前世她的情意走不进他的眼中。 灼华默默地叹息了一声,或许今生,她再也无法用这样的目光看向另一个人了吧! 成长,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成熟,也是不得不选择的结局。 要学会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放下,不断的放下。最后没什么能走进心里,便也没什么不舍。 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愿意做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可世事如刀剑,每一分每一秒,一刀一凿的在她脑海里刻画着今生前世,磨灭了天真,斩断了棱角,除了算计什么都不敢想。 将来? 灼华想不出来自己的将来是什么样的,也不敢想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今生前世,都不敢想。 哪怕前世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可回想起来,只记得一个面目模糊的华贵妇人,整日周旋在宗室、权利、女人之间,安排这各色妃妾的起居,平衡她们的相争相斗,极尽全力的收服百官的家眷,长袖歌舞,八面玲珑,筋疲……力尽,然后被另一张模糊的脸夸赞几句贤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一世,她不想再变成这样一个可笑的形象。情爱,执念而已,抛开了,便也潇洒了。 弹琴、看书、练剑、舞鞭,好好让焯华帮她赚银子,无有“情”字牵绊,无有男人的情意也还是可以长长久久的活着,若能有个孩子便好好教养孩子,若是命里无福,便山高水阔的去拜佛念经。 如此,甚好。 夜色渐浓的时候,大约也是天地传说里人鬼难分的时刻吧! 人站在廊下,映着宫灯里幽幽光线,地上的人影竟佝偻了背脊,显出一丝鬼魅的形状,天地之间群魔乱舞的错觉产生。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里,心头惶惶然只剩悲凉。 心中累的很,不想同他们说话,灼华扶着倚楼的手缓缓走进夜幕之中。 吃的醉了,回去沐了浴,灼华便歇下了。 大约是连日警惕绷紧了神经,这个夜晚大家似乎都特别的累,秋水长天和宋嬷嬷也早早的去休息了,只叫了倚楼和听风陪夜,两个小宫女在廊下值守。 午夜时分,行宫中一片寂静。 清潭居内室的暗格无声无息的移动了一下,缕缕青烟飘散出来,然后是闷闷两声跌倒声,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花瓶被动的扭转了一下,内室的地面上“磕”的一声,地板陷下去一块,露出一条密道,几道鬼魅身影迅速蹿了出来,无声无息。 一人脚步轻盈来到被迷倒的倚楼听风跟前,手中弯刀迅速划向二人颈项,哪只地上二人忽忽睁开了眸子,黑夜里发着森森冷意。 倚楼和听风抽出长剑,纵身跃起,长剑幽光划过,顷刻间两个刺客已经毙命! 重重帷幔挡住了床上的光景,里面一片安静。 “你们是谁派来的!”倚楼冷声问道。 刺客大约是没有想到两重迷药之后,居然还有人清醒着。要撤也来不及了,为首者双目一凝,一挥手,当机立断,“杀!” 刀剑冷光,魑魅魍魉。 这几人的身手远远高于上一回的刺客。 二对六,倚楼和听风处于下风,几个回合下来已是多处受伤。 屋外的两个小宫女闻得打斗声,推门而入,刺客迅速提剑砍去,谁知二人深藏不露,身手更是了得,不过一杯浅酌的功夫,刺客已全部被挑断了手筋倒在地上。 暗卫,未必就得是男子,不是么? 四人交换了眼神,宫女装扮的暗卫退出内室,面色蓄起慌乱神情,打开了清潭居的大门,尖声叫嚷了起来,“有刺客!有刺客!” 几乎破声的尖叫,划破寂静长空,点亮了周围一片院落的灯火,院子外头巡夜的禁军听到动静立马围了过来。 见得浑身是伤的倚楼听风,再看地上痛苦抽搐的刺客,戴荣目瞪口呆之后便是一脸咬牙切齿,他总算明白了,一而再的有刺客混进行宫,分明有人是想借此让皇帝对他失望,好将拉他下台了。好一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皇帝皇后离得近,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太医随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都赶了过来。 帝后在堂屋等着,皇子们多有不便,淑妃和李郯随太医进了内室。 刺客的尸体已经被搬去了外头,还活着的被打落了毒牙丢在角落里,满地的鲜血还未来得及清洗,散发着浓浓的腥气,夹杂着迷香气息,令人几欲作呕。 太医隔着幔帐替灼华把脉,宫女端了水盆进来,快速的擦洗这地面的血迹,然后稍稍隙开了一点窗户,在白玉莲花的香炉里点上沉水香,雪色青烟一缕不间断的从顶部的细口中逸出,沉稳的香气了无痕迹的慢慢弥漫开来,驱散了血腥气。 这一回无有伤情,刘太医片刻后便有了答案,从药箱中取了一个小瓷瓶出来,拔了盖子在灼华鼻下轻轻一晃,沉睡中的人皱了皱眉,幽幽有了醒来的迹象,“喂清水一杯,人就能清醒了。” 两撇小胡子的太医转头又看着血人似的听风和倚楼,觉得奇怪,又给二人也把了脉。 李郯忙上前扶了灼华坐起来,宋嬷嬷端了清水小口小口的喂她喝下。 浑浑噩噩的吃下凉水,从口腔一直蜿蜒到了心口,灼华渐渐清醒,只觉头痛欲裂,揉了揉额角,抬眼一看,自己正靠着李郯,太医和淑妃也在,一旁的倚楼和听风满身是伤,眉心一跳,又缓缓松了口气,万幸人活着! 面上露出惊诧与担忧,忙是问道:“怎么伤了?” “方才你这里潜进了刺客,好在已经解决了。”满面关切,情真意切,淑妃在床沿坐下,轻轻拨开垂在她脸颊上的碎发,问道,“感觉如何?” 李郯轻轻抚了抚心口:“正睡的沉,乍一听你这里又进了刺客,可真是将我们吓死了。” “刺客?”灼华眉头微皱,“我倒是无事,累她们又受了伤。许是席上多吃了两杯,醉的厉害了,有些头疼。” 淑妃心下起了怀疑,“席上吃的都是果酒,怎会醉的这般厉害?” 一袭冷风从半扣的窗下穿过,衔着沾了雪水的阴湿气息扑进殿中,灼华略略瑟缩了一下,喉间微微发痒。 宋嬷嬷将窗隙合上,垂眸道:“淑妃娘娘,公主殿下,先让郡主更衣吧,受了冷风,该难受了。听风、倚楼,你们也去换洗一下,先上点药,满身的血,小心冲撞了陛下和娘娘。” 众人出了内室,只留了秋水长天和宋嬷嬷替灼华洗漱更衣。 走到皇帝跟前,太医回道:“回陛下、娘娘,郡主中了迷香,又有醉意,所以才会昏睡不醒。微臣替郡主身边的护卫也搭了脉,也有中迷香的迹象,只是没有那么重。” “迷香?”皇帝剑眉微动,目光如刀刺向戴荣,“怎么回事?” “回陛下,行宫中有密道直通郡主内室,方才刺客通过机关向屋内放迷香,然后从密道潜入,意图杀害郡主。”戴荣冷面冷眸,一脸刚正却不免额际冒汗:“好在郡主身边那的两位自小服用少量迷药以增加抵抗,是以当时迷香并未将她们放倒。” 刘太医点头,了悟道:“难怪两位还有力气反杀刺客了。” 淑妃双手轻抚着心口,闭着眸子直念‘阿弥陀佛’,柔声道:“多亏戴统领及时赶到,否则,恐她们二人之力无法制伏刺客。” 皇帝的眸光闪烁着危险:“密道?直通了郡主的卧房?” “是。”戴荣心中不免为沈灼华捏了把汗,要不是两个护卫身手了得,又自小接受特训,怕是此刻已是身首异处了,“另一头,通向畅春园日月湖的旁假山。” 皇后皱眉道:“陛下,畅春园那边,是宗亲住处啊!” 李怀道:“日月湖在畅春园东南方,那处院落颇多。” 李彧一惊,脱口道:“莫非此事还牵扯到了……” 淑妃轻叱,打断了李彧未完的话,“六殿下,不可胡言!” 第一百二十九章 暗杀(二) “微臣无能。”解下刀剑,一跪,戴荣惭愧道:“几日搜索竟未曾发现假山之中藏了密道,险让刺客再度伤了郡主。” 郭德妃感慨道:“幸而郡主福大命大,才能多番逢凶化吉啊!” 李彧不着痕迹的看了秦王一眼,宽慰道:“行宫里何时多了密道,儿臣同父皇一样是不知的,更何况这密道通向院落的内室与假山之内,也勿怪乎大统领察觉不到了。” 赵贵妃温温一笑,眉眼飞挑:“六殿下也别急着给他开脱,戴统领既是禁军统领,自该是目光敏锐,察觉常人无法察觉的细节才是,否则,要他何用?” 李怀儒雅和气的面上微微一笑:“三番两次刺杀郡主,实在可恶啊!却不知这些刺客都多藏在何处。” 戴荣重重一磕头,口气无比惶恐,“微臣无能,以致刺客混在行宫多日无法查清,请陛下治罪!” 皇帝缓缓扫过众人面上,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发现什么了?” 戴荣垂着头,似乎有些犹疑,默了默须臾方道:“微臣发现……刺客鞋底沾有鹿角海棠的花瓣。” 李怀眸光一闪,下意识的看向内室,却只隐约见到一抹小手身影。 江公公脑中一转,垂眸在皇帝身侧道:“奴婢记得鹿角海棠行宫中栽种不多,只有两个院子有,是朝华苑和香雾斋。” 这下赵贵妃愣住了,香雾斋不就是她住着的院子么!赵贵妃一拍桌子,指着戴荣怒斥道:“胡言乱语,你这是在攀诬本宫!” 淑妃也是微有愣住,转而深深一福,“臣妾断断不会去伤害郡主的,她是臣妾的亲侄女儿啊,还请陛下彻查!” 戴荣眉头一沉,又道:“陛下,刺客尚有活口,可细细审问。” 洗漱妥当,灼华出来给帝后请了安,在淑妃的下首坐下。 李怀的目光望过去,正好撞进了一双浅棕的冷漠之内,那双眸似蕴了无数的匆匆岁月在里头,穿越绵长岁月来到此处,淡漠与冷意直达人心田。 她知道了,他的计划或许早被看破了! 灼华浅然一笑,缓缓转了眸子,问道:“戴统领,可有细细查过上回刺客的尸体?” “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顿了顿,戴荣道:“可疑的是刺客的用剑是巡防营前年淘汰下来的。” “巡防营?鹿角海棠?”郭德妃小心翼翼的看了淑妃一眼,欲言又止:“这……” 皇后温和望过去:“德妃有话可直说。” 皇帝点了点头,示意她说话。 郭德妃羽睫微垂,语调犹疑,顿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我记着白家姑娘的三叔正是巡防营的参将。”扯了扯嘴角,强笑了两下,含了对不住的尴尬,惴惴不安的样子,“臣妾也只是猜测而已。” 淑妃袖中的手一紧,含了冷意的眸光从德妃面上刮过,“说到底巡防营那许多的将领,未必是白家人的。” “淑妃妹妹说的是,到底我也没有那在巡防营当差的亲戚。”赵贵妃嗤笑道:“偏那么巧,有海棠花瓣又是兵器透着疑,都往了淑妃妹妹处去。” 皇后端坐在皇帝身侧,浅浅凝眸,安抚道:“虽说花只在两位妹妹院子有,每日人来人往的,倒也不无可能是不小心带了出去的。淑妃、贵妃,稍安勿躁。” “皇后娘娘说的是。”灼华缓缓垂下眼帘,微红的烛火下,仿佛浅淡花朵盛放在她的颊上,“不是还有活口么,不若先审问吧,咱们胡乱猜测也不能猜出真相来。” “大统领!大统领!”忽的,内室地道下传来拍击地板的声响。 戴荣一听:“是陈副将!” 倚楼入了内室,转动了机关花瓶,地板陷落,下头的人顺着台阶上了来,匆匆转去了堂屋,“陛下,下面发现还有隐藏的暗道!” “通向哪里?” 陈副将眼眸小小瞟了一下左侧。 面上平静,李怀袖中的手握的死紧,他知道,事情再不受他控制了。 灼华的神色中蓄了秋霜,惯来温柔的嗓音里透着薄薄的寒意,“通往哪里?” “通往、贵妃娘娘的香雾斋。” 赵贵妃瞪大眼,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胡说!”一下扑到皇帝脚边,哀哀哭泣道:“陛下、陛下,臣妾冤枉啊!什么密道什么刺客,臣妾一深宫妇人,哪里会知道这些啊!” 李怀满面震惊的跪了下来,膝行几步,靠近了皇帝:“父亲、父亲,贵妃娘娘同郡主相识不深,更无冤仇,没有道理要害她的呀!” 从始至终默默看着的柳嫔妩媚一笑,挑了挑眉,“没有冤仇?也未必吧!”缠着青丝的黑色珍珠从耳边垂下,轻轻晃动这,映着烛火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直刺赵贵妃的眼底。 伏在皇帝的膝头,妙目一沉,扫向淑妃和柳嫔时带了几分锐利,“是你们!”转而又看向灼华,“还有你!你们合起伙来做戏,诬陷我!” “拿郡主性命做戏?娘娘可真想的出来。”柳嫔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慵懒妩媚,“真如你说的,咱们合起伙来的诬陷你,那娘娘岂不是咱们的同谋了?否则,刺客怎么从您那里过来呢?” 李怀神色冷峻,一双眼底似燃了火,幽幽跳动着,“柳娘娘慎言!密道的入口可不止通向贵妃娘娘的住处。” “密道是相连的,又有海棠花瓣。要说巡防营的兵器,那些刺客武艺高强的很,指使他们偷一些出来又有什么难的呢?”掰着手指细数一番,柳嫔眨眨眼,看向皇帝,笑意明媚,“陛下,这怎么看都是贵妃娘娘的嫌疑最大呢!” 赵贵妃满面泪水,揪着皇帝的袍角,心头惶惶,“陛下,陛下请相信臣妾啊,臣妾真的没有要杀害郡主!” 皇帝睇着贵妃,只道:“把人带下去审问。” 两个活着的刺客被拖了下去。 倚楼俯身在灼华耳侧细细说了几句,灼华眉头紧锁,思量了许久,看向皇帝道:“灼华心中有一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点头,轻道:“你大胆说。” 灼华缓缓道:“据倚楼和听风与刺客交手来看,对方的招数相通,只是身手却是比上一回好上太多来了,大家从她们今次受伤程度便可看得出来。那么,既然对方手上有如此身手的刺客,为何上一回只派了那些身手一般的人来刺杀呢?一击即中,难道不比引人警惕后再杀更方便么?而,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一定会搬到此处来的?所以,我怀疑,上一回的刺杀他们显然另有目的!” 赵贵妃茫然,李怀背上窜过一阵燥热。 李郯眉尾一挑,配合的问道:“什么目的?” “一则,他们大约是想看看我身边是否还有有高手。二则,故意攀咬公主和白家表姐,实为挑拨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关系。三则,让我从朝华苑中搬出去,毕竟朝华苑中住了嫌疑人。四则,让陛下对禁军的能力产生怀疑。”温柔的烛火颜色一点点洒在她平和的面容,似染了一层暖色的光芒,灼华细细分析,娓娓道来,“这是第一回他们选择身手较弱的刺客来刺杀的原因。” “再来说这第二次的刺杀。若是成功,刺客全身而退,结果会如何?一,行宫之中三番两次有刺客潜入,尽管不是冲陛下去的,但禁军失职却是事实,那么戴统领必将受到惩罚,降职?或撤职?有那千日做贼的,却没有那千日防贼的。” “二,我若死,凶手又未抓住,那么前翻的攀咬便是在人们心中播下了怀疑的种子,大家会开始怀疑,到底是公主要杀我,还是白家表姐要杀我,白家、沈家的关系必将不睦,皇后与淑妃必将生出嫌隙,如此,朝堂不安、后宫不宁。” “三,巡防营的兵器库是指挥使亲自监管的,丢失兵器此等大事,陛下大怒亦在意料之中。” 嘴角扬起宛若新月柔和,灼华徐徐沉稳道:“四,我死了,凶手还能逍遥法外!一箭数雕的好计谋,不是么?” 皇帝笑了起来,眸底带着一抹阴鸷的冷漠,却是无有言语。 李怀只觉喉头干燥得发痛,像吞了火炭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灼烧的难受,心沉沉地突突跳着,几乎冲破胸腔,背上热辣竦的发烫,渗出层层汗水,粘腻的厉害。 他的计划,一丝不差的被全数看头了! 可此刻审问还未开始,“真凶”也未被下了定论,他甚至都不能反驳,只能由她层层剖析在皇帝面前,条理清晰。 他在皇帝的心里播下怀疑的种子,让皇帝以为沈灼华的才智计谋都是偷来的,怀疑她的手已经伸到了皇帝跟前,转头她就在皇帝的心中埋下他觊觎皇位的野心的种子。 登州、六部六科,皇帝可以睁一眼闭一眼的任由他们去争去抢,因为她需要一个出色的皇子作为他的继承人,可是构陷算计皇帝的亲军首领,皇帝如何能忍?如何看待? 他会觉得他的儿子想要监视他,甚至坏了异心,想要弑君夺位! 事情的矛头已经指向了贵妃,即便最后他安排的刺客不招供任何,可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任何一件细小的事件,都会成为使它发芽的雨露。 诛心啊! 偏她还小心翼翼的说只是她的一番猜测,他日即便对簿金殿,她也有她的托词。 沈灼华,你好狠毒的手段! 李彧惊叹,原来她也想的如此之深! 李郯原还担心,这一群妃妃妾妾的口舌厉害,她要吃亏,此事又要不了了之,如此一听,事情被她暗戳戳联系上了党争,这下子,便是陛下也不肯轻易罢休了! 柳嫔笑意明媚,如同牡丹明艳夺目,“听得臣妾头疼,细一想还挺有道理,至少逻辑通顺。郡主细心睿智,难怪能出得那般上上灭敌良策。” 皇后目光和婉,似冬日暖阳,同皇帝道:“陛下,能在行宫藏下这许多的刺客,可见此人身份不低啊!若是不彻查,今日能对郡主下手,难保下一回又要动了什么心思。” 灼华拧着眉,摇头道:“陛下恕罪,也可能是灼华想的太远太复杂了。真相如何,还得审问了刺客才能知道。” 柳嫔眼角瞟过右手边的郭德妃,云轻雾绕的妩媚:“臣妾记得,当日提出要郡主换住处的是德妃姐姐,是么?” 毫无预兆的提及,郭德妃背脊一紧,猛地回首看向柳嫔,金簪上垂下的明珠打在脸色,冰冷直击心底,但很快她便恢复了平静,面上露出委屈神色:“本宫也只是一片好意,怎会料到陛下会让郡主住去清潭居呢!” “郡主得陛下爱重,自是不会去偏僻荒凉的住处,附近剩下的也就清潭居和慧明轩,这慧明轩是从前太子的住处,自是不好叫郡主住的。”话头一转,柳嫔咯咯笑道,“嫔妾只是这么一说,瞧把姐姐急的。” 皇后眸光微暗,滑过心痛。 郭德妃笑了笑:“郡主受着伤,公主殿下在跟前,白家姑娘都敢对着郡主下手推搡,若是公主不在、白家姑娘又是在淑妃妹妹身边儿长大的……”微顿,“若是郡主在朝华苑有个说明闪失,可就说不清了。本宫也是好意啊!” 柳嫔轻轻一笑,手指玩弄着发梢,“德妃娘娘这话可就存了挑拨之意了。” 李彧微微皱眉,望向灼华,却见她浅浅的弯着嘴角,那笑容似深秋寒露,稍稍看一眼,看得人仿佛整个人也哀伤了起来,似乎对德妃的话上了心。 灼华淡淡道:“怎会,灼华昏睡的那两日里,淑妃娘娘还彻夜陪着。” 皇帝站在门口,仰头望了望漫天星子,双手负于身后,昂扬威势尽显,“饶舌了半日,都累了吧!既然在审,那就等着吧!” 微顿,微微侧首,光线暗淡的疏影里,皇帝的眸光深邃如同古井,幽远难测,隐隐透出一缕暗紫色光芒,冷硬锐利,直刺向屋里的所有人,“贵妃、淑妃、白氏,禁足。审问的事,尔等就都不要插手了。” 说罢,拍了拍灼华的肩头,甩袖离去。 第一百三十章 无望 恭送了皇帝,皇后携了李郯也要走了,笑意雍容道:“明日祭天还要劳累,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李怀扶了贵妃站起来,想说什么,没有还得及,禁军就请了赵贵妃和淑妃离去。 一时间走的干净,堂屋中只剩了李彧和李怀。 宋嬷嬷过了来,垂首恭敬而不容拒绝道:“更深露重,两位殿下请回吧!” 李怀面上不改儒雅从容,笑吟吟的看了眼李彧,“六弟还不走么?” 行过灼华身侧的时候,她闻得李怀胸腔里发出来的一声微微冷笑,那笑似从地狱而来,带着阴森的可怖。 李彧无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身后的门掩上,恢复一室清静,灼华眼角微挑,嘴角蕴涵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扶着宋嬷嬷的手进了内室,“小太监扣下了?” 宋嬷嬷点头,“已经交到江公公手里了。”转头同秋水吩咐道,“把窗打开,香炉撤了。” 灼华沐浴时觉得有些不对经,原也只是有几分醉意,在缭绕雾气中一熏竟有些手脚无力的昏昏沉沉,又见秋水和长天忽忽困乏起来,便晓得这沐浴的热水是有问题的。 而清潭居拢共就拨过来两宫女两太监,宫女是她的暗卫所扮的,那么能在水里动手脚的大半就是那两个太监了。 李怀想拉戴荣下台,必然在禁军中有他的耳目,并且地位不低,若是她再将小太监交出去,大约也会死的无声无息,她这般悄悄交到江公公手里,等于是交到了皇帝手里,刺客未必审的出来,但一小小太监绝计抗不过流水的刑具。 不过,能招出什么来,也还真是难说了,毕竟李怀实在是个谨慎的人呢! 这个时候,李彧、李锐,甚至是无端被算计进去的戴荣,谁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回敬他些什么呢? 灼华抬手,指尖轻轻拨了拨烛火,摇曳了恍惚的影子在墙面,笑道:“这一回多亏了长天细心,察觉了那密道,否则今日,咱们恐难逃一劫了。” 长天双眸亮的厉害,挥着拳道:“这些人都人精似的,谁晓得他今日说的哪句话就是明日陷阱的铺垫,他们皇子又后妃的,行宫里多少是他们的人,想要使坏,咱们防不胜防,自是要事事小心的。” 宋嬷嬷笑吟吟戳了她额头,“是,给你记一大功。” 密道确实是从畅春园一路到的清潭居,至于拐弯到香雾斋的那条,不过是李彧找了民间的能手连夜挖出来的。 本来是想直接挖到李怀院子的,可惜,距离实在太远,中途被察觉的可能太大,而挖到赵贵妃的院子只需横穿一条七丈宽的湖泊便可。 如此,子债母偿,倒也算不得冤了。 鹿角海棠花瓣却是她故意落在屋内的,刺客一进来必是要踩到的。会带上淑妃和白凤仪,算是给白凤仪对她动手的一点儿报复吧! 夜里凉风,卷着院中梅花香味,轻轻的一浪接一浪的涌进屋内,清新缠绵,“睡吧,再有两个时辰也该起了。也不知京里的事情还顺不顺利……” 第二日清晨,不过寅时二刻灼华就被捉了起来梳妆打扮,匆匆吃了几口燕窝粥,便跟着队伍一路摇晃到了太庙。 太庙是皇帝举行祭祖典礼的地方,共有三重围墙,由前、中、后三大殿构成三层封闭式庭院。 前殿为太庙的主殿,面阔十一间,进深为四间。大殿两侧各有配殿十五间,东配殿供奉着历代的有功皇族神位,西配殿供奉异姓功臣神位。 重檐庑殿顶,三重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四周围则是青玉护栏;殿内主梁包以沉香木,其余建筑构件均为名贵的金丝楠木。大殿内壁及廊柱皆贴赤金花,雕龙画凤,极尽奢华。 待皇帝仪仗到达时,百官已经分列了队伍恭候。 走过长长的主道,帝后行于最前方,进正殿祭拜,随后是皇子皇女、华阳郡主灼华和静文郡主、妾妃、宗亲于正殿外玉阶之上跪拜,百官则在广场之上。。 一步一阶,都是规矩,亦是等级。 祭拜结束,皇帝又于百官之前宣布,将元郡王之女恒安册封为郡主,封号静文,与沐王李勉一同入嗣德睿太子一脉,定国公府沈氏女灼华收为帝后义女,册封君主,封号华阳。 耳边尽是恭喜之声,再是山呼万岁。 回到定国公府已是月光明亮时。 老太太望着灼华,轻轻一叹,目光中不知是喜是悲。 灼华轻轻的笑着,如照耀在枝头残雪上的一缕暖阳,“不管我是否的皇帝看重,那些人还是会动手。得了这身份,一般人也不敢对我如何了。”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斑白发鬓上的华胜坠着缕缕米珠流苏,随着老太太的叹息而轻轻晃动:“回京不过数月,就遭了多少的算计了?我情愿你做个普通闺阁女子,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 灼华安抚着担忧的老人家,“祖母不必担忧,我能应付的。您看,这么多次了,我依旧好好的。” “伴君如伴虎,前一刻高高在上,后一刻便跌进泥里,这样的例子还少么?”老太太掰过她的肩膀,皱眉问道,“阿宁,你同我说实话,你当真无心彧儿么?” 伴君如伴虎,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啊! “无心。”灼华摇头,“这一回我需要解决李怀的算计,不得不借助殿下手里的势力,礼王府身份敏感去不希望他们牵扯进与皇子的纷争中。待这件事情结束,我会尽量避免与殿下见面的。” 老太太却是知道的,感情这回事,不是单方面拒绝就能彻底结束的,“仪姐儿呢?” 灼华默了默:“这、孙女就不知了。” “不知?你还想着框我么!”老太太沉着面色,眸光中含了冷意,似冬日寒风刮过了脸颊,“若不是为了彧儿,你同她还能有什么揭不过去的,能叫她在你受伤的时候对你动手!” 要怎么说呀,总不好告诉老太太她是饿晕的、累晕的?灼华只能解释道:“只是误会,受了伤失了血,原就晕着。” “你就是太好性儿了!她明知你受着伤还敢动手,就是不该!”老太太气愤道,“淑妃如今也是越发的出息了,处处明面上的偏心,是想做什么,打你的脸么!你才是她嫡亲的侄女儿。” “祖母,大家可都说您偏心我偏的没边儿了。”伏在老太太的膝头,灼华笑弯了眉眼,新月皎洁,“亲情也是讲缘分的,表姐自小在娘娘跟前长大的,我如何能比,我也没想着同谁比。阿宁有祖父祖母还有爹爹,旁的人,我不在乎。” “摧心肝!”老太太心头暖着,恨不能把心窝掏给她,“你如今是郡主,她又得淑妃宠爱,往后宫里行走怕是常常照面着的,事事都要小心,如今就敢当着人的面对你推推搡搡的,谁知人后又生出什么心眼儿来。” “若是表姐不能得偿所愿,任何出现在殿下身边的人都会成为她怨恨的目标。”灼华笑着,犹如盛开的白梅,花瓣尤带清露,光线下闪着夺目光彩,“我少出门,避开些,大约也说不上什么话的。真要做什么,吃亏的可未必是阿宁呢!” 哪怕是知道她的本事的,但是长辈对小辈的忧心却是不会因此而减轻半分。老太太垂眸看着她,额头上凝出了皱眉,每一道里都是对她的担忧和不舍,“若是当初你未去守城,未去替他们争……” 灼华却道:“可我不后悔,真的。那么多人付出生命,不该最后的只落得一场悲凉。这是他们该得的,也是我该得的。” “也罢!咱们沈家的女儿,也不该是那懦弱惧事的!”老太太默了默,幽幽道:“说来也是叫人唏嘘,悦哥儿就这样没了。” “谁、谁没了?”灼华支起了身子望着老太太,满是愕然,浅眸迷惘了起来,沉重的愁滋味无处寄托,心头闷的厉害,“没了……” “魏国公府的徐悦。” 天上一汪圆月,明亮的有些刺眼,似挂在了皇城东方无妄塔塔尖的夜明珠,风吹得急,带过几片乌色云朵,远远看去好似要将圆月扫落,摇摇欲坠的样子。 往回走的步子有些摇晃,似缥缈无可依的一缕沉水香的青烟,随时都会消散,背阴带着几许清愁和迷茫。 倚楼搀了她一把。 灼华抬起眼,长长的浓密的羽睫轻轻颤了颤,待了些湿润的光泽,回头看着方才走过的那条长长的游廊,迂回蜿蜒,正似勾心斗角、曲折难测的人心。 她想办法给他提示,想助他躲过这一劫,结果最后,他还是死了。 徐悦,终还是没了。 就如前世一般的时候。 还清晰的记得上回分别时,他说,下回见不知要何时了。她以为很快就能见到了,待他们打赢了北辽,回京交旨,就又能见面了。 她以为,她可以改变些什么的。 那张笑起来温柔又漂亮的脸。 再也见不到了…… 她对重生后的生活的一点希冀,一同随着没有了。 她那么努力的活着,那么努力的改变这一切,真的有用么?是否最后还是走了前世的路? 心头忽忽生出一丝倦意,这样的算计,莫非真的没有到尽头的那一日么? 全是枉然! 第二日,徐悦身死的消息传了开来。 原来,大战告捷后,北辽又纠结了一支队伍反扑,徐悦带三万将士应战,谁知军中出了习作,混战时,一支冷箭将他一箭穿心,打下了半月关下庆城峰的悬崖。 一同传来的还有刑部的消息,程尧被判了死刑,而当日夜里却被人发现咬舌自尽了。 “咬舌自尽了?” “恩。”李彧端坐在她的对面,笑意潇洒,“人已经拉去乱葬岗了。” “是谁同应泉真知会的?”嘴角牵扯出一抹寂寂冷意,灼华眉梢微挑,淡道:“可有把握到时候一并牵扯出他来?” “是何时亲去同他商议的,大约也是为了将他扯进计划里,防止五皇兄的人反咬一口。”李彧深邃的眸中闪过算计的寒光,“一旦揭破,何时保不住,自会拉着三皇兄的人一同下水。” 顺利除掉了算计自己的何家,斩了李怀一刀,该高兴了,可灼华此刻却只觉得无趣,心口缺了一块的惶惶然不知前路的迷茫。案边的小矮几上搁了错金描兽的小香炉,点着旃檀香,她是不爱香的,却忽然爱上了旃檀香沉稳的清淡气息。 青烟袅袅飘散在屋中,隔阂在她和他之间,多了几分朦胧之意,他的面色蒙蒙中多了几分湿意,唯一双黑眸依旧亮的厉害,仿若蓄了真情在里头,又似一头异兽贪婪,以“情”为诱饵,勾着她去接近,伺机将她吞噬。 她对他的“情”,无感了。 可是,徐悦不也知道了亲近之人要害他么?知道了,防备了,最后依旧逃不出宿命的冷漠。 徐悦死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该她踏上旧路了?被他、被沈缇、被白凤仪,算计、利用,最后受尽折辱,绝望的死于冷宫! 李彧看着她,只觉几日不见,她的眼角眉梢多了几分情愁,如同秋风拂落枝头花瓣的茫然伤感。 还有那日家宴上的,转瞬即逝的恨意。 为什么? 他想不通,猜不透。 不自觉的,他的嗓音里尽是温柔,“阿宁有心事?” 这个算计的真凶却如此悠闲自得,灼华对他的关怀恍若未闻,垂眸掩去眼底的厌恶,只道:“程尧现在人在何处?” 李彧心头略过一缕失落,“在程家乡下的一处庄子里,年关下,出城查的严,程家大约会过完年再将他送出去的。” 转首窗外,天光正盛,丝毫感受不到人间悲凉,灼华问道:“程家庄子附近的田地是谁家的?” “吏部右侍郎的张成敏。” “这么巧,三皇子的人?”淡淡一笑,灼华轻道:“这场戏倒是真的有意思了。” 李彧笑了起来,舒朗快意,“三皇兄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个大惊喜等着他,表情大约会很精彩。” 灼华忽觉心底疲累,有些漫不经心了起来:“两位殿下损失不小,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能有一段安静时日可过了。殿下也好好筹谋筹谋,这几个月也别歇了心思,待二位喘过气来,大约攻势凶猛了。” “我知道。” 默了默,李彧食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个“兵”字。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野心 灼华动了动眉尖,侧身伏在隐几上,青丝自肩膀垂落,清丽的面上无端的慵懒妩媚,“兵部的公孙忠是陛下的人,比之尚书袁尛,陛下更信公孙忠。兵部尚书的位置这两年里一定会回到陛下手里,没必要去争。” 才打落了对手几个人,就急着去吃兵部了,野心,呵! 李彧皱眉道:“长平侯袁尛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快四年了,自来的小心谨慎,虽靠了五皇兄,却从未明面上替他做过什么事,如何会换掉他?” “不是换掉他,是换掉兵部的掌权人。”灼华嘴角浅淡,似冬日清晨裹挟于枝头的寒霜,“今翻与北辽一战,甚至是我都能知悉一二,似乎袁尛是不知一点内里的,都由了洪文亮和徐悦……”说起这个名字,顿了顿,觉得喉间干涩,抿了口茶,“殿下以为是为什么?” 李彧眉心一动,“陛下想收回军事大权。” 灼华眸光微垂,“往日里,皇子们为了六部六科、地方军政争夺,皇帝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他也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到底谁更有本事。可你们的手往他的心口伸去了,陛下如何还坐得住!”苍白的指尖挑起一缕青丝把玩,“陛下已经感受到他的儿子们开始强大了,他的儿子们在动他的人、动他的权,野心盖过了对他的敬畏。你们斗得如火如荼,陛下正好收回他的权力。是以,殿下这会子碰碰那些无关痛痒的位置也就罢了,六部尚书,在手的便罢,其他的暂时就不要去想了。” 李彧点头,心中再度为她的深谋远虑震惊,明明他才是那个自小浸淫在权势争夺之中的人,如今反而她更显对朝势的清晰。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权势而生的。 她似乎对李怀李锐、对他、甚至对皇帝,都十分了解! 为什么? 李彧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眼前这个小小女子了。 “舅父该回来了吧?” 灼华点头,“已大约已经出发了。” 李彧问道:“刑部的位置,需要我的人在朝上提一句么?” “不必,太刻意了。父亲回来,就已经是提醒了。”灼华的目光望着屋外的腊梅,一片金黄,却点不亮眼底的希冀:“刺客,审的如何了?” 李彧目色一沉,可惜道:“死了。” “死了?”轻轻一笑,似鹅羽扫过面颊的轻柔,灼华道,“看来三殿下在禁军中的势力不小啊,陛下亲问的案子都能伸进手去。” 李彧道:“我同戴荣谈过,他对内奸一点头绪都没有。” “戴统领是武夫,忠心耿直、武艺高强却无算计,这是陛下放心将安危交到他手上的原因。他会无有头绪也很正常。”灼华眼中流过一丝波澜,似柳枝嫩芽轻轻涤荡着湖面,“未必陛下也没有,陛下在禁军中的心腹不会只有戴荣一人的。三殿下伸进去的手,陛下也未必不知,不过是瞧着他不敢大动而已!” “如今动了,还能躲过戴荣的眼皮子一而再的动,陛下势必要将其斩除的。”李彧一叹,似对威威权势无法掌控的无奈,“到底无人能斗得过陛下的。” “陛下正当盛年,急什么。”灼华的口吻忽忽凌厉起来:“禁军、兵部、镇皇抚司,殿下不要去沾手,你的手腕和能力还不足以强大到掌控这些。殿下自己惹上麻烦不要紧,你是陛下的皇子,他大约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可对定国公府却可能是灭顶之灾的。” 李彧惊愕于她的冷意,“我知道,必不会为外祖惹了祸来。” “请殿下记住我的话,定国公府会是殿下和娘娘屹立宫中的依靠,却不会是你们争夺的棋子。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他们该自在享福了,殿下以为呢?”容色淡然,灼华嘴角缱绻着笑意,一双浅眸微凉如寒星,“手伸得太长了,三殿下就是前车之鉴!” 李彧目光倏的一跳,“前车之鉴?” “起风了。”灼华未有回答,只将目光落在了屋外的风景。 树梢上的梅花欲留不留,颤颤巍巍,似锤死的挣扎,忽忽刮起了一阵风,树叶拥挤的沙沙作响,梅花不胜凄凉随风掉落,灼华心头生出一股悲凉,急急朝着门外的方向一伸手,却只能是接了个空。 眼看着那多娇俏的花,随风消失。 一汪清泪,毫无预警的垂落,蜿蜒着苍白的面颊低落,滚烫了她的手。 “阿宁……”李彧看着她的神色悲哀,那滴泪似落在了他的心尖,微楞间,他的手抬了起来,就在指尖就要触到她的面时,灼华回神,避过了他的手。 “我累了,殿下请回吧!” 三日后,也就是腊月十九的那日。 吏部侍郎张成敏的夫人带着儿子下庄子去查看农务,很巧合的看到了出来放风的程尧。张公子当日下午便赶回城中,将程尧未死的消息告知了李怀,李怀大喜,忙于身后大臣商议该如何利用此次机会。 但还未来得及高兴,同日,从宫里传出消息,淑妃和白凤仪解了禁足,赵贵妃降为嫔,幽居永巷之中。对外的解释是以厌胜之术诅咒宫禁,只字未提刺杀一事,也算是免于灼华被推上风口浪尖了。 李怀跪于御书房内,眼含泪意,神色急切:“父皇,娘娘怎么会以厌胜之术诅咒宫禁啊,请父皇明察!” 皇帝阴沉着脸盯着地跪在地上的长子,手一挥,御案上的锦盒被扫飞了出去,宽大的袖子带倒了龙腾笔架,一支沾饱了墨汁的狼毫跌落汉白玉地砖上,笔杆“噔噔”跳了几下,甩出了一地的星星点点,映着照进来的光线,泛着青绿色的光泽。 “你自己看!” 李怀看着从攒金丝天兽纹的锦盒里掉出来的已经摔成两半的木牌,上面赫然是用朱砂画就的宫禁图,木牌的底纹纂刻着凹凸不平的看不懂的符文,背面是李彧和李锐的生辰八字,如此也不用看的懂了,符文定是咒文了。 而书写生辰八字的笔迹,他认得,是生母赵氏的! “把人带上来!” 皇帝的嗓音里爆出冰雹的尖锐,须臾间,一个小太监被拖了进来。 李怀一看,眉心一跳,心底迅速罩上了一层寒霜,是清潭居里伺候的小太监! 尽管不是他的人直接与小太监接触的,但若是他落入沈灼华的手里,还是会将自己的人牵扯进去,是以他当夜就让人去杀了小太监灭口了,怎么会在皇帝的手里?! 明明亲眼看见听心湖里飘着的尸体,就是他啊!怎么会还活着? 所以,从在水中下软筋散的那一刻,沈灼华就已经被看破他的当夜的行动了么?一切不过是将计就计。 沈灼华,她是妖物么!为什么他的计划在她面前,就如透明的一般! 皇帝的目光渐渐变冷,冷的似寒潭冰洞一般,冰笋尖锐倒竖其间,“需要他再给你重复一遍,是谁给他的银两做的什么事么?需要朕一层层查下去么!” “儿臣不敢,父皇恕罪!”他的一切,在皇帝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李怀深深伏地,再也不敢赘言。 “朕不想知道你的理由。”皇帝冷然道:“你是朕的长子,刺杀郡主的事,朕给你兜着,你的错会由你的生母会替你赎,你若还敢给这个罪妇求情,朕,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父皇息怒!”李怀伏在冰冷地砖上的身子控制不住的一瑟缩,余光瞥见白玉地砖上的墨汁,仿佛他在皇帝心中留下的疑窦,格外刺目。 “管好自己的手,伸的长了,怕是摸到的东西你承受不住!” 滴答,李怀听到从他颊上低落汗珠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擂鼓一般! “是……” 腊月二十,京兆尹带着衙役借口逃犯流窜,搜了程家的庄子,在地窖内抓到了“死去的程尧”。 禁军右副将靳东升醉酒坠马而亡。 到此时,李彧彻底明白灼华所说的“前车之鉴”为何物。 腊月二十一,早朝时京兆尹在朝堂上上奏此事,皇帝震怒,当即下令镇皇抚司指挥使亲自彻查,一应涉案人员,全部查办。 镇皇抚司办事效率极高,三五日的功夫全部审问清楚。 揪出此次“死囚假死案”涉案官员一十六人,其中包括尚书应泉真,侍郎何时! 因为何时是主要策划者,以重罪论处,革职流放,应泉真知悉而不制止,贬为徐州知府,即日赴任! 李怀怎么都没有想到,“死囚假死案”竟是自己的人一手策划,兴冲冲的算计,灰败的收尾,白白损失了一员重臣,再加上生母被贬为嫔幽居冷宫,一时间受不住打击,竟是病倒了。 静王更是没想到“地窖里的死人”还会被找出来,损了一个舅父尚书,不堪打击程少师一病不起,大理寺卿郭兆更是对自己避而不见了,宫里德妃也与贤妃疏远了。 “殿下,您看到了,这个华阳郡主心思绝非寻常女子。” 静王与袁颖对坐案前,不紧不慢的下着棋。 此刻,一个少了武夫的鲁,多了几分深沉之意。一个少了人前的狠,多了几分淡然的沉稳。 “我倒觉得,这次乃六弟的手笔。”李锐一子落下,微微抬眉,瞧向对面容色秀丽的女子,“不过,她能躲过三哥如此算计,一并还将皇帝对戴荣的疑虑摘除,可见也是有几分心计的。” 袁颖轻轻挑眉,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如同墨菊的缓缓绽放,不甚艳丽却是光彩夺目,“十一岁,便能以一己之力算计的苏仲垣一脉星火不剩,怎可能是平庸之辈。” 李锐轻笑道:“一己之力怕是言过了,若无姜氏兄弟的帮助,她也未必能成事。” 袁颖执子观棋,神色幽幽,“能让姜遥姜敏执行她的计划,这也是本事。姜遥身为礼王府嫡长孙,怎会是心计浅显之人?” 想起当年算计李怀与赵氏双双禁足,转眼又轻松将直指二人的矛头转开,李锐眉心微皱,拧出两道深深的纹路,“姜遥此人,不可小觑。” 随意一笑,袁颖微有散漫道:“听说,此番能大败北辽,阵法出自沈灼华之手?” “是啊,可惜了,是六弟的人。”星火闪过李锐的眸子,“倒是小看了这个病歪歪的郡主了。” 袁颖笑了笑,柔婉迤逦,“殿下,姜氏兄弟十分看重这个华阳郡主这个表妹呢!” 心中瞬间生出一记,李锐眉心一展,“不急。”微顿,“你同她,孰能胜出?” 袁颖挑眉,浅浅含笑,淡淡矜傲,“殿下对我没有信心了?” 李锐坚毅的面庞扬起一抹笑来,“怎么会?” “遇强则强,与强者过招才有意思呢!”啪!一子落下,袁颖灿然笑起,“殿下输了。” 两位年长皇子相争相斗,结果尽是自我损耗,而雍郡王殿下依旧闲逸十分。年关到来,朝中迎来难得的清静。 腊月二十五,沈祯返京。 到京以后沈祯便先进了宫,不知与皇帝关在御书房聊了什么,回府时眼中余有怒意。 灼华有些诧异,父亲这般温和的人,怎会怒,还是同皇帝? 而父亲看着她的时候却又那么慈爱,眼中余怒全化作了不知是喜是悲的无奈,这个眼神她在老太太处也见过。 灼华猜想,大约是为了她遇刺的事情吧? 她只能笑吟吟的安抚:“女儿聪明的很呢!谁能伤了我呀!如今父亲回来了,更是不怕了。” 沈祯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髻,沉稳又纵容的说道:“有父亲在,你只管安心就是。” “是!”灼华眼眶一热,想起前世她方入雍王府,侧妃个个不省事儿,每日受气,父亲就是这般与她说的,别怕,有父亲在,你只管挺直脊背,想做什么去做就是。 她能迅速在王府站稳脚跟,能用尽全力压制住那么多家世显赫的女人,全凭着这句话给予的力量。 前世定国公府护着她,那么今世但凡她还活着一日,总会护着这个家,护着所有在意她的人。 腊月二十六,从清河传来一个消息,崔慎阙终于向家中表明心意,虽然闹了不小的一场,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值得高兴的。 可老爷子和老太太却不怎么高兴,“这孩子的亲事,也忒难了些!” 灼华只道:“无需勉强。” 崔慎阙还托了人给她带来了谢礼,一对比翼鸟。 灼华失笑,“哪有表兄妹之间送象征情意的鸟儿的呀!” 或者说,是对她的祝福么? 腊月二十八,年关下最后一日上朝。 北辽来了消息,来年开春后将会遣使团来大周,和亲! 一娶一嫁。 这一日,洪文亮同玉鸣关将领回朝复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嚣张、杀人 将士入城时,百姓夹道欢迎。 灼华陪同宋文倩在宫墙外最大的酒楼等她的丈夫,月余不见,于宋文倩而言,内心大约比经历了半辈子都要漫长,一见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丈夫,终是忍不住拥着继子高兴的流起泪来。 队伍中间是一副墨色的棺木,棺木上的那副“福”字,厚重而刺眼,扶着灵的素服沉哀的徐惟。 那个想取徐悦而代之的徐惟! 她想改变徐悦的人生,想着,这样温和美好的人不该在绚烂的年纪死去,想着,看着他一步一步脱离宿命,有不一样的结局,如同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不同的人生。 这也是她对重生的,唯一的一点美好的希冀。 可是,她的努力在徐悦死的那一刻,似乎再也没有意义了。 她虽不甚了解徐悦,可是能在千百回战场厮杀下活下来的人,必然有他的机警和心机,他在得知身边有人要害他之后,必然会打起千万分的警觉防备,可他,还是死了。 是不是老天在告诉她,她的努力都是枉然,她依然会踏上前世的悲惨,惨死于冷宫之中?浅金的阳光自高大槐树的枝桠间和缓的流过,投下总很教错的影子在地上,恰似那浩浩队伍里的人心,复杂的叫人无论如何都看不穿,耳边百姓的欢呼,仿佛是对她千万声的嘲讽。 好累,从未这么累过。即便那时等不到援军,死亡就在眼前时,都未曾这样累、这样绝望过。 好想就此不管事事,左右都是一个结局的。 “徐悦的死,你信么,是北辽人的算计?” 灼华回头,见周恒一向春水无边的眸子里尽是阴冷,而对面客栈窗前的一盆鹤望兰在晴线里开得惊心动魄,讽刺。 周恒指着底下正要行过的一个年轻将领,那张脸上有傲然的快活:“五军营的一个无名小辈,跟着徐悦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佥事的位置,陈世爻。”一顿,“若不是有人暗中给了提示,他留了心眼暗中观察的人,大约,倒似都不想到这个人竟会背叛徐悦。” 灼华看着那个马背上的年轻人,行在棺木之后,目光奕奕发光,似夏日里正午阳光下的粼粼波光,刺眼的厉害! 如今知道了又如何,还不是什么都挽回不了。 “既知是他,为何不早早除去。”一开口,她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胀痛的沙哑。 “原是有旁的计划,是要把军中眼线一并拔除的。”周恒的声音有些沉,似石子投进湖中,一记闷响,无力一笑,“杀敌数万,还是杀不出铁石心肠。” “杀了他!” 宋文倩和孩子尚在激动的心绪中,无有听到那声几不可闻的杀意。 周恒一惊,紧紧盯着她,眼底闪过一抹光彩,“你想怎么做?” 焯华掐了掐眉心,顿感无力:“你们就在这里讨论杀人么?” 灼华举起了手,食指指着陈世爻,嘴角缓缓扬起,白梅绽放,清冷无边,口型道:杀了他,现在! 唇瓣合上的同时,东南方的某个位置,一抹银光破空而出,陈世爻,一箭穿心。 百姓尖叫,将士拔剑,禁军怒斥,一片混乱。 灼华清晰的看到,徐惟见到陈世爻毙命时的惊恐。 “下一个……”灼华的目光移向徐惟。 周恒从震惊中回神,一把拉住她伸出去的手:“不能杀。若是他狠得下心,便不会有今日了。” 因为不够狠心,受伤的只是自己。因为下不去手,换来的只能是自己的死! 灼华看向周恒,神色一瞬间悲伤,寒风扬起她的青丝,遮挡在她清冷的面前,似拢起了一层无法穿破的阴翳屏障:“徐悦死了,旁人是生是死,他感知不到了。” 周恒收紧了扣着她手腕的力道,漂亮的脸色露出紧张神色:“不能杀!” “噔噔噔”! 伴着一阵沉闷而嘈杂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声音,一队禁军登上了二楼,雅间的门被重重的拍响。 “开门!” 灼华微微一扬脸,倚楼打开了雅间的门。 禁军一下子涌了进来,为首之人神色沉重,见到周恒后面色稍霁,抬手一拱,“周大人。” 周恒一扬眉,一副往日的嬉笑神色,往太师椅上一坐,左腿支起撑在了椅子上,潇洒不羁,“下头乱成一片,姚参将还有闲心来吃茶么?” 姚参将看向窗口未动的灼华,目色微沉:“方才楼下有将领遇刺,一箭穿心,有人看到陈大人遇刺前,这位姑娘曾指着陈大人说过什么,末将想请几位同末将回一趟衙门,还请周大人移步。” 周恒笑眯眯道:“你说是她指的,话也她说的,抓她好了,我们去衙门做什么?” 焯华微微凝眸,目含警告:“周恒!” 美貌公子立马正襟危坐,闭嘴不言。 “同嫌疑人一道的,你们也有嫌疑!”姚参将身后的禁军如是说道。 “哦?”灼华轻轻一笑,尾音稍扬,广袖飘动,流云般的清浅姿态,“那么可有听到我说什么了?” 一个两个都是无视禁军,姚参将似乎也有些怒了,但一想能同周恒在一处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平民百姓家的姑娘,微敛了怒气道:“说什么,待回了衙门自有你说话的时候!事关朝廷命官的生死,请姑娘配合!” “去衙门?”宋文倩一惊,拉着继子护在身后,哪知小少年勇敢的很,大步站了出来,气宇昂然的挡在宋文倩的身前,扬声道,“方才那箭分明是从东南方的位置射出去的,同我们有何干系!” 姚参将皱眉,朝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沉了嗓音道:“请几位配合!” “姚大人想叫我的夫人、我的儿子配合什么?”一声嘹亮中带着笑意的嗓音之后,洪文亮的脚步跨进了雅间,“要不要本将军一同走一趟?” “父亲!”小少年见到父亲高兴极了,双目生辉,然后拉着宋文倩的手将她推向自己父亲,“母亲很想你哦!” 姚参将一愣,“洪都督的夫人和公子?” 洪文亮哈哈一笑,牵起妻子的手望了又望,道了一句:“瘦了。” 宋文倩脸色立马涨的通红,扯着丈夫的衣袖道:“这位大人说灼华有嫌疑,如何是好?” “哦?”洪文亮抬眼朝着临窗的灼华望去,愉快道,“县主也在?” 周恒纠正他:“是郡主,华阳郡主。” 姚参将一惊,未想到眼前这个清瘦的小姑娘便是颇得陛下宠爱的华阳郡主,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皇后亲侄儿,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一个左都督夫人,正一品诰命夫人;一个皇帝义女,华阳郡主,尊尊大佛。 请她们去进衙门? 不用等武英候府和定国公府如何,大约洪都督当场就要拆了衙门的牢狱了。 姚参将忙是赔礼道:“洪夫人和郡主恕罪,只是这命案当下的……” “谁说看到郡主说什么的,请他上来对峙便是,衙门便算了吧!”洪文亮面上笑意敛去,武将的杀伐威严迅速占据主导地位,“姚参将以为如何?” 他能说不好么?谁不知道洪都督宠爱娇妻,又是个爆栗的性子,他怕说了,今儿就该是他去蹲医馆了,“去把人带上来。” 洪文亮拉着宋文倩坐下,给妻儿倒了茶水,又挪了桌上的糕点到妻儿的面前,粗犷的五官间皆是宠溺,转眼觑了灼华一眼,笑道:“年关下,拜访的人怕是不少,郡主倒是有空出来吃茶。” 灼华转过身来,浅眸望了望宋文倩,眉尾一挑,含了戏谑。 洪文亮一瞧灼华的神情,又是一阵愉悦的大笑,拉着小妻子的手捏了捏。 宋文倩刚刚平复下去的面色又是一阵通红,拧眉道:“不该拖了你出来的。” 姚参将微微一愣,这便是说华阳郡主出门是临时决定的了?那又怎么会吩咐人在暗处刺杀有战功的将领呢?默了默,问道:“郡主认得被杀的那位大人么?” “认得,徐悦麾下的。”灼华在临窗的椅子坐下,说道,“也算是一同打过仗了。” 姚参将皱眉,那便更无可能了。 当初登州军抢功,徐悦身边的低阶将官都无有功绩可领,还是徐悦、周恒、杨修和这个小郡主替他们抢回来的。 一个外放的武将,一个国公府的郡主,认得,却无利益冲突,没有杀人的理由啊! 说话间,禁军带了所谓的“目击者”进了门。 姚参将看向眼前的锦衣公子,问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锦衣公子指着灼华道:“是她,我看见她指着那个被杀的将军说了一句话。” 窗边的槐树被风吹动,枝丫沙沙作响,阳光照进屋内落在她的面上,浅眸泛起浅金色的光芒,温暖又冷漠,灼华抬眼看过去,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吏部右侍郎张成敏的公子张骞:“张公子听到我说什么了?” 张骞一愣,目光有一瞬的难抑:“你认得我?” 周恒见他看的愣怔,用力敲了敲手里的杯盖,不悦道:“看什么看,问你呢,听到什么了!” 张骞回过神来,轻轻咳了咳,道:“这么远,自是听不到的,可我同游历老僧学过唇语,我看得懂她在说什么!她说:杀了他,现在!然后,那个将军就一箭穿心倒地了。” 周恒同焯华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这未免也太巧了! 外头忽忽又嘈杂了起来,灼华唇瓣上下微动,以几不可闻的音调问道:“我说,你想死么?”说罢,扬起音调问道,“方才,我说什么了?” 张骞张了张嘴,他只看到了她唇瓣微微一动,没有正常状态的说话动作,他如何分辨? 焯华就坐在她的身侧,自是听到了的,他清冷的眸光看向张骞,重复道:“我说,你想死么?” 张骞一怒,瞪向灼华,“你在恐吓我么!” “不过说一句话叫你猜而已。”灼华抬手接住了窗外飘进了一叶枯叶,合掌一捏,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淡淡道:“恐吓么,你还不配。” 洪文亮扬眉,宋文倩清泠一笑,焯华嘴角清隽,果然是嚣张的很可爱啊! 周恒朝着姚参谋一摊手,道:“你看,这么近都看不出来,何况方才还是街上看这里了。” 张骞不甘心,喊道:“你故意这般不动嘴角的说话,谁能分辨的出来!” 灼华扬了扬眉,“有谁能证明,我方才不是这样说话的么?” 张骞语塞,姚参将亦是无语。 众人:“……”你叫我们无话可说。 这时,又有铠甲叮当的声音踩着木质的楼梯上来,“姚大人,属下在射出冷箭的地方发现蒙面人,交手的时候抢到了这个!” 姚参将回头一看,是一把极为精巧的弩箭,弩身刻着的图案是一朵杜鹃花。 杜鹃花,意味着忠诚。 是江西张家的族徽。 周恒同焯华又是一惊,望向灼华的眸光中皆是惊异。 临时决定出门的?怕不是吧! 洪文亮似模似样的叹了两声,道:“杜鹃花,江西张家的族徽。张公子,你这就不厚道了。” 张骞狠狠一震,悲伤迅速窜起一震恶寒,紧接着又是一震血液涌动的燥热,毛孔中清晰的沁出汗来,黏腻了柔软如云的里衣,妻子的针脚总是平整的,此刻却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忘记把绣花针拿走了,惊道:“这是栽赃!” “你张家的弓弩出现在射出冷箭的地方,还有个蒙面人。你又说是郡主要杀人。”周恒捻了可嫣红的果子在掌心把玩,啧啧两声道,“谁要栽赃谁?” 灼华看着姚参将,螓首微歪,笑意盈盈,如春风中摇曳的迎春,柔软可爱:“姚大人若坚持,本郡主自当配合。” 待郡主会衙门? 又不是不要脑袋了! 有功之将班师回朝遭射杀,大佛请不动,小佛总要请一个回去的,否则上头问起可怎么交代?姚参将一咬牙,挥手道:“带走!” “你们住手,我爹是吏部侍郎,你们不能抓我!”张骞叫了起来,文人的力道却是敌不过禁军的粗鲁,一下子就被拎了起来,“杀人的明明是那个女子!放开我……” 你爹是吏部侍郎,里面哪个不比吏部侍郎厉害! 洪文亮要进宫面圣,宋文倩带着孩子先行回府准备。 人一走,周恒问道:“那张弓弩?” 灼华摇头,“是我的人杀的。弓弩,大约是有人想混水摸鱼了。” “看来,今日原就会有一场热闹的。”周恒看着她,漂亮如红玫瑰的面庞上闪过一抹流光:“下面全是武将,还有禁军巡守,你胆子也太大了。” 灼华浅眸一凝,又渐渐舒缓开,浑不在意:“杀此等无名小辈,还不配我废了心思去算计他。” 焯华看着这个年岁尚小却心智成熟的堂妹,目光如秋日的月光,清冷而温柔:“没想到你会为了徐悦杀人,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凌厉过。” 微微一笑,笑声闷在胸腔里,沉闷而忧伤,灼华仰脸迎着晴线的照拂:“都是一样的人。” 想李彧对她的热情,沈炽华对她的怨恨,白凤仪对她的嫉恨,这些又哪个不是至亲呢? 怀璧其罪。 一室的静默。 周恒长须一叹:“去给徐悦上柱香么?” “不去了。”人已经不在了,躺在里面的不过一副躯壳,有什么可瞧的,灼华起了身,缓缓走出雅间,嘴里轻轻念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暖阳下,竟漫漫飘起了雪花,下下来,方落地,便化了水,溶于砖石,消失不见,无声无息。 第一百三十三章 皇帝他要包庇 除夕夜,宫中摆宴,宴请朝中官员。 进宫的时候,车马拥堵,灼华唤了车夫转道奉先街。 因为要进宫赴宴,而魏国公府在理丧事,百官忌讳,是以这条街上极是清静。 灼华掀开车帘望了眼魏国公府的大门,挂着白帆、白灯笼,倏然吹过一阵刺骨的冷风,摇曳了冷白的灯火闪烁了光亮,清冷沉闷,与隔壁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形成极端的对比。 徐悦,你说,这个世上会有真心为你伤怀的人么? 徐悦,你说,他日我若再次惨死冷宫,可还有人会为我伤怀? 徐悦,我救不了你,大约,也救不了我自己罢…… 放下车帘,灼华闭眼靠在壁上,车马摇晃,恍然间仿佛回到了那艘画舫上,少年郎修眉俊目,一手执扇,嘴角噙笑着与人说着话,画舫廊下宫灯摇碎了一湖粼粼淡淡的橘色微光,映在他面上,极尽柔和俊朗,绣着红色凤尾纹的白色衣袍,称的他丰神俊秀,风华绝代。 她赞他美貌,他抬眼望过来,下一瞬,他消失不见…… 那样的温润清雅,再也看不到了。 “郡主,到清华门了。” 灼华回过神来,怎么到清华门,老爷子和老太太怕是还在第一道宫门口了,心中闷闷不快,索性又在马车内呆了片刻才下来。 抬眼望着天空,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不过申时夕阳已经沉落,夜空中布起了点点星子,明珠四散,一轮姣姣明月悬在东方的高空,夜色如水,无边无际的沁凉。楼台亭阁之间明灯灼灼放着光华,与夜空中的星子交相闪烁互为影子,耳边欢声笑语不断,悬浮在这个世间里,让整座宫禁染上一层不真实的朦胧氤氲。 萧索晚风撩起了她的青丝,轻轻飞扬,沾上了唇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伸过来,替她拨开,灼华一惊,忆起在北燕告别时,也曾有一个人替她拨开沾上唇瓣的青丝。 徐悦…… 茫茫然又带了一丝欢喜,目光顺着那只手看过去,看到的却是蒋楠忧怯的目光。 那一丝丝恍然中惊起的喜悦,如同被劲风扑灭的烛火,瞬间消失无踪。 不是……徐悦啊! 蒋楠望着她,短短月余不见,清冷的眼角眉梢染上了愁思与迷茫,星光灿灿,却映不亮那双浅色的眸子,望月时的轻盈忧伤,化作迷蒙雾气,仿佛风一吹,她便要消失。 是什么使她如此伤怀? 灼华退了两步,微微颔首,“二公子。” 蒋楠凄然一笑,“如今,连一声名字都不愿称呼了么?” 听着他话中的失落,灼华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他,从前爱笑爱脸红的少年,如今的眉眼只剩浅浅遥望、淡淡痛楚。 又是何苦。 少年眸中含了幽深情意,如春风缠绵着娇花,在枝头迎风颤颤:“我没有想要为难你,只是、想看看你,想的厉害。” 今生前世,这般情意深切的同她说着缱绻爱恋的,便只是他了。 灼华心口微微一痛,曾也想着珍惜这一份情意,同他好好度过未来,奈何事事总是无常,此生无缘。 蒋楠是个很好的人,他很温柔,温柔的很和煦,这样的和煦注定了他不会为了一份情意奋起一搏,他能做的、会做的,只是等待。 或许他以为他漫漫的等待着,不去看旁的女子,不去接受旁的婚事,蒋邵氏会点头他与她的亲事,但于灼华而言,她是不喜勉强的,她有她的骄傲,由不得旁人挑挑拣拣,既然蒋邵氏生了旁的心思,她便不会再回头了。 未免蒋楠长久的放不下,她能做的便只是冷淡以对。 蒋楠一身纯净的白色宽袖袍服,夜风里,他宽大袍袖上的折枝青松纹缓缓晃动,神色潇潇:“听闻你受伤了,我很担心,你还好吗?” 灼华点头,目光落在他玉冠下扬起的一缕惘然的乌发:“我很好。” “昨日去了魏国公府,以为会看到你的。”她的疏离,让蒋楠忧伤难抑,目中似有水光潋滟,“可是,没有等到你。”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灼华抬头,直直望着他的双眼,“既已去,何故执念,看与不看,有何区别。” 蒋楠一听,面色一白,目光黯然欲碎。 灼华撇开眼不去看他,一颔首,转身离去。 蒋楠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心头千言万语,奈何到了嘴边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是紧紧的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放手。 灼华用力掰开他的手指,“蒋楠,别再勉强了。” 他却握的更用力了,那双含了千万情意的眸子,一眨,流下泪来,星光下沁骨的悲凉,“阿宁,你等等我,再等等我……” 说一点都不感动,一点都不动情,那是假的,哪个姑娘不期望着有个少年郎给自己一片情深,可,回不去了。 他的性子,注定了他与蒋邵氏的一战只会是——输。 而她的人生,也不在掌控中了。 喉间有些梗痛,双目微微迷蒙,灼华垂着眼帘,看着鞋尖沾上水珠,然后消失,留下深色的印记,“放手。” “小灼华!”周恒的声音从一丈外传来,哇哇咧咧的喊着,好在清华门处还无有什么人,“干什么呢!” “放手!”灼华咬牙用力一甩,他的广袖同她的广袖,一起飞扬,带动忽忽风声,遮住了两人眸中的水光。 灼华头都没回的匆匆而去,徒留了蒋楠颓然在原地。 周恒督见蒋楠面上的水光,似乎有些惊诧,然后可怜的拍拍他的肩膀,摇头叹了叹,追上灼华的脚步。 行到她的身侧,周恒侧脸看她,熠熠华光下,她的眸光中亦含了雾气,闪烁着一丝悲伤:“舍不下么?舍不下,便再等他一等。”一顿,又轻快道,“不过,再等大约也只是徒劳,这个家伙太温吞了。” “恒哥,你当真是来劝解我的么?”灼华觉得他是来给她浇凉水的。 周恒美艳的面庞在冷冷月华下如梦如幻:“我劝你什么,你不是什么都明白么。蒋楠好是好,偏就是绵软的性子,说的好听是温柔,其实就是逆来顺受,全然不懂什么叫争取。他对你倒是有真心,可真心不能当饭吃,即便你们在一处了,深宅大院里的算计,他也不能护着你的。朝堂纷争,他也护不了你,甚至你还得分心去护着他。而你呢,是柔中带刚,最不肯被人退而求其次的。若是他再有三分坚韧,大约你还会等一等他。”挥了挥手,总结道,“你同他不合适。” 便是如此。灼华淡淡一笑,长吁一声,将心口的沉压吐出,眨了眨眼,将水雾眨了回去:“到不知,恒哥以为我同什么样的人合适。” “靖权啊!他看着温柔,却是倔脾气,认定了的,八匹马都拽不偏方向。”周恒说的眉目飞扬,蓦然一顿,长吁里却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可惜他不在了,不然待你及笄,我便是要做一回媒人的。” 微楞,灼华迷茫一笑,这个漂亮的少年郎总是天马行空。 人人都道她活不久,人人都道他克妻,他们二人,都是被人嫌弃的命。如今他解脱了,她却不知要在崎岖泥泞的路上符合艰难了。 “郡主。”二人走到第四道宫门的时候,江公公笑眯眯的甩着拂尘迎了过来,“陛下请您去一趟御书房说说话呢!” 周恒笑嘻嘻的套近乎:“江翁怎倒是越瞧越年轻了!” 江公公捂嘴一笑:“难怪陛下总说四公子这嘴儿是含了蜜的。” 周恒顺口道:“陛下找郡主什么事儿啊?” “哎哟,陛下的心思奴婢哪里晓得啊!”江公公圆脸一笑,弯弯了一双眼,“陛下这几日忙的很,郡主难得进宫,大约是想和郡主闲聊近日罢。” 闲聊近日? 周恒同灼华相视一眼,眸光一闪。 进了御书房,皇帝一身常服正倚在临窗的通炕上看书,暖阁里的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 灼华屈膝半蹲着行礼,皇帝眼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眼皮子都没有掀一下。 这样的气势压迫前世经历的多了,此刻虽有些紧张,倒也没什么心惊胆战的,若真落得个砍头的死罪,倒也罢了,也不必她忧愁前路迷惘了。 东南角的漏刻滴滴答答的走着时辰,大约过了一刻钟,皇帝方缓缓道:“那个姓陈的虎北营将领,是你命人杀的?” 膝盖跪在薄薄的五彩锦地五彩花鸟纹的地毯上,花树妖浓,锦鸟舒展着五彩艳丽的翅,嫩红洁净的花卉在墨绿色的阔叶映衬下更是夺目动人。那灼华目光一跳,果然是为了此事。 想来皇帝亲自问过张骞了,不过,她自然是不会认的,就算读到了她的唇语又如何,得抓到放箭的人才算数呢!可王礼府的暗卫向来神出鬼没,她长这么大就还没听说过礼王府的暗卫被活捉过。 更何况,昨日事情闹的那么大,如果皇帝真想治她的罪,早在昨日就将她喊进宫来同张骞当面对质了,哪里用得着等到今日除夕宴。 “不是。” 皇帝瞟了她一眼,甩了甩手中的书册,哼了一声:“你这话不老实。” 灼华垂着眸子,暖阁里的烛火明亮,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青色,“灼华惶恐,不知陛下为何这样说。” 皇帝将手中书册“啪”的扔向炕上的矮几,沉着眼瞧着她,“张骞的唇语朕试过,无有不准的,你说他偏偏看错了你的?” “谁能证明我当时就这样说了呢?”灼华抬眼迎了皇帝的目光,无辜道:“陛下倒不觉得他一面之词,想栽赃灼华了。” 皇帝凝了她衣袖上的萱草纹须臾:“他同你有什么仇怨,他要栽赃你?” 灼华低道:“我同那姓陈的,也无有仇怨。” 凝眸须臾,皇帝神色冷峻:“难道不是为了替徐悦报仇么?” 灼华心中一惊,猜到皇帝的耳目大约是听到她和周恒的谈话了,心头突突的跳,几乎把她出口的话都跳破了音,“我同徐悦不熟。徐悦是北辽奸细害死的。” “不熟?”皇帝哼了一声,“方才周恒不是还说要替你们做媒么?” 方才的话这么快就传到皇帝耳中了,果然了,若说耳目,还有谁比得过皇帝呢! 可听到了也不能认啊!她虽晓得那陈世爻背主,可到底没有实质证据。 默了半晌,灼华也不知怎么的,脱口了一句:“陛下听墙角。” “……”江公公无语的擦了擦汗,这是重点吗?重点是,陛下在告诉你,他的耳目都听到你们在酒楼的谈话了! 皇帝又是一哼,“你说,杀了他,杀谁?”微顿,语音稍扬,“下一个,又是谁?” 避重就轻,灼华回道:“杀死姓陈的弓弩上,刻的是江西张家的族徽。” 皇帝目光中闪过一抹锐利星火:“不是你故意留下的么?” 灼华应答如流:“禁军说,是他们在与蒙面人打斗的时候抢下来的。” 不过,怎么会那么巧街上有个会唇语的张骞站在他们坐在位置的楼下,还正好看见了她的口型?还还有那个蒙面人,怎么也这么巧的握着刻有张家族徽的弓弩出现在附近? 是否是因为,张骞的父亲张成敏是三皇子的人,他的出现姑且猜测为三皇子想“窃看”他们的谈话。 拿着刻有张氏族徽的弓弩出现,则是另一方势力有杀人栽赃张氏的意图。 那么她是否可以大胆的猜测,原本是有人想以弓弩杀人,嫁祸张家,谁知她先下令杀人了,而在现场的张骞正巧看见了她说话的口型,便出来指证她。但因为杀人的是她的暗卫,自然是不会有任何线索留下的。于是,那蒙面人就故意出现在禁军搜查的地方,让他们抢到这把弓弩,把嫁祸执行到底了。 这把巧合真的是,巧到不能再巧了。 至于这另一方嫁祸的人马,自然不是李彧就是李锐了。 廊下的宫灯明亮,透过霞影纱缓缓透进来,落在皇帝的面上有阴晴不定的光晕:“别以为你不认,朕就不能治你的罪了!” 光凭张骞的话,确实不能定她的罪,可皇帝的耳目亲耳听到的话,还能怎么狡辩?虽搁了薄薄的地毯,跪的久了冷硬的触感依然清晰,灼华觉得右膝盖都快冷的没知觉了,索性把左膝盖也一并跪倒地上,嘴里顺势道:“陛下若认定是灼华杀的人,请陛下治罪。” 一时间暖阁里静极了,却又远远听得远处女娇娥们娇柔的嗓音,快活无比。 “射杀朝廷命官,胆大包天,朕看你有几颗脑袋可以砍!” 灼华还是有些紧张的,用力抿了抿唇,就在她以为皇帝真要治罪她的罪时,却又闻得皇帝叱道:“滚出去!” 虽是叫了滚,到不见真有几分怒意。 这是不追究了? 灼华一喜,面上依旧是惶恐不已的样子,撑着腿站起来,腿麻木的厉害,右腿一踩竟是有点刺痛的感觉,不稳的摇晃了一下,江公公忙使了眼色让外头的小宫女进去扶着。 “到外头等着。”皇帝下了通炕,汲了鞋,喊了江公公更衣。 灼华有些看不懂,明知道是她杀了陈世爻,怎的还不同她计较? 还要带她一道去宴请百官的保和殿,这几乎是在表明态度,在这件事情上面皇帝是相信她的? 为什么? 因为她是沈祯的女儿?皇帝自己收的养女? 皇子犯法还同庶民同罪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红花(上) 去到保和殿,已经坐满了人,见着皇帝皇后带着灼华一道从侧殿进来,几道目光皆是微闪。 乌泱泱一群人跪在大殿请安,灼华从御案侧面回到了定国公府的座位,周恒还是坐在她的旁边。 沈祯尚来不及问话,周恒就挤到了她的身边,微挑的凤眸奕奕有光:“陛下同你说了什么?” 灼华微微侧首,小声道:“陈世爻。” 周恒瞄了正在说话的皇帝一眼,问道:“你认了?” 灼华坐下,就有宫女送来一盏姜茶,“没有,不过陛下知道了。”整了整衣衫,“酒楼里有陛下的耳目,都听到了。” 周恒一惊,皱了皱眉,旋即又惊奇的上下打量她:“竟然没有治你的罪?” 灼华失笑,挑眉横了他一眼:“你很失望?” “怎么会?”周恒嘿嘿一笑,手一揽搭上灼华的肩头,同她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而望出去的眸色却染上了深沉之意:“其实我同陛下说起过陈世爻这个人,只是当时陛下未置可否,如今看来陛下还是信我的话的。” 难怪陛下不治罪了,原是晓得这个姓陈的背主忘恩了。 “那你还同我说的那么无可奈何的样子!”灼华嗤了他一声,拍开他的手,“陛下晓得了自会查清还徐悦以公道,白叫我吃了陛下的训斥,跪了半日可将我膝盖跪的生疼。” 周恒无辜的眨了眨眼,“徐惟不过一介书生,无有功名无有官职,哪里有本事收买陈世爻,去害能给他前途的徐悦?只怕背后之人不好动摇。陛下即便查出来了,也未必会为了已经死去的徐悦动那个人,还不如咱们自己将他干掉。”端了酒杯轻轻呷了一口,眉梢一飞,“而且,我当时也没说什么呀,只是感慨这个陈世爻背主忘恩实在可恨,谁晓得你这么冲动居然当下就把人给宰了。还以为你能想办法叫他自己说出真相呢!好在陛下同沈大人是年少的交情,又偏心你,你看,都不带怪罪的。” 灼华一叹,她又何尝不知道是这个样子呢? 一个已经死了的臣子,一个是自己的亲儿子。就算查到了,最后大约也只是找个替死鬼下狱落罪,然后将真相掩埋,不了了之。 周恒轻轻贴着酒杯的薄唇抿出了一抹冷硬的弧度:“我同徐悦在北燕时也曾查过,只是陈世爻颇为谨慎,抓不到什么重要的证据,若不是他在客栈同那人私下见面时被我的小厮看见,怕是至今无法想象,那个人居然有那么深的心机。”一顿,脑中闪过一抹亮光,想起她曾指着徐惟说‘下一个’,周恒奇怪的看着她,“你怎知徐惟参合在里头?” “因为……”灼华抬眼看着悬在大梁上的硕大明珠,目光有一种迷蒙的温柔,“当初给他提示的人,就是我。” 周恒的神情愕然又惊讶,漂亮的眸中似闪着幽异的火苗,“那个人、你可知那个人可是你的表兄啊!” 嘴角微微勾起,似在笑,却又如此的晦暗不明,灼华温柔的笑意里有不着痕迹的阴翳:“那又如何?” 周恒朝她举了举杯:“就喜欢这副爱谁谁的样子。” 皇帝的话说完,同众人举杯喝酒。 元郡王朝灼华看了一眼,眼神一如既往的不屑:“听说华阳郡主同这次暗杀有功将领之事扯上了关系,我倒是听说过,张侍郎家的公子会唇语,说是看到郡主下令杀的人,不知郡主对此有什么可说的?” 灼华浅浅含笑:“郡王所言叫华阳惶恐,不过好奇瞧了一眼战场威武的将军们,如何就扯上了杀人之事。”微微一顿,“禁军不是同蒙面人交手时搜到了凶器么?” 元郡王冷笑的哼了她一声:“小人栽赃而已。” 灼华捧了姜茶吹了吹,雾白的氤氲拢的她清淡温柔的神色有几分不可捉摸:“郡王所言有理,小人栽赃而已。” 元郡王眼眸一凝,讥讽道:“郡主口舌能辨,颠倒是非的本事当真是少见。” 灼华绽了一抹舒和笑意:“承让。” 众人皆是憋笑,不想着郡主还有这般的幽默了。 周恒和李郯:“……哈哈哈哈” 小小呷了口姜茶,灼华缓缓道:“是与不是,陛下自有圣裁。郡王是觉得陛下处事不公么?” 元郡王一噎。 满殿的目光刷刷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帝。 皇帝似笑非笑的扫过几张面孔,微微一抬手,使人将张骞带了上来:“你来说,当时到底看到了什么。” 张骞跪于殿前,诚惶诚恐地磕了头,神色间难掩紧张:“当时光线直照了郡主的面上,草民学艺不精,有些口型并没有看的十分清楚。” 李怀一愣,没想到他会忽然改了口。 元郡王眼眸一眯,扬声问道:“你当时同禁军的姚参将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可是字字分明的说是郡主下令杀人的,她说:杀了她,现在!张公子,你可想好了在说话。” 张骞抬眼小心翼翼的瞄了皇帝一眼:“回郡王的话,草民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可后来仔细一想,那窗边有琉璃盏在反光,当时郡主似乎并不只是说了这几个字,只是有人乍然被杀,草民下意识的就将郡主口型中的杀字,理解为郡主要杀人,事实上,草民回到进军衙门时仔细想了一下,郡主大约是再说:战场杀敌的蒋家们很英勇。” 李怀一直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慢慢明白过来,昨日张成敏被收缴了吏部官印,今日张骞改口,这是皇帝要张家自己将郡主摘出去了,不然那武将之死的账怕是要算到他们的头上了。 郭德妃美眸眨了眨,狐疑道:“这反口的也太快了。该不会是、有人逼你的吧?” 姜遥娃娃脸笑眯眯的,十分可亲,“娘娘说的是,改口的确实招人怀疑,可到底张家自己个儿都牵扯在里头,说的话还真是不能做数!” 周恒嘻嘻哈哈道:“一个嫌犯的指证,居然还有人信,吃饱了都!”鼻子凑到灼华的姜茶前闻了闻,“好香。”说罢,捞过来一口给闷了。 众人:“……” 灼华:“……” 抹了抹嘴,又道:“会唇语的只是张公子,自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可你们谁给他作证,他就不会看错了?亦或者分明是栽赃?面对面的话传话还有传错的,何况是看口型。” “周公子说的是。”姜遥看着灼华桌上的茶盏,微微眯了眸子,转而一笑,看向皇帝道:“陛下,不如招了姚参将进来问问吧,是否有人私下见过张公子,暗中对他有所威胁。死了个刚刚得胜归来的武将,若是事情说不清楚,难免对郡主的名声有损,张公子也要背上攀诬郡主的罪名。” 皇帝颔首。 姚参将不一会儿便进了大殿,回道:“末将带了张公子回禁军衙门后,大约一个时辰陛下便宣召了,期间无有任何人靠近过张公子。” 那么,除了陛下,还能有谁让他改口呢? 简直是赤裸裸的偏袒啊! 可谁敢把怀疑的话问到皇帝那里去。 皇帝挥退了姚参将,眸光缓缓扫过众人的脸色,沉声道:“朕信张侍郎忠诚,自然也信郡主清白。既然有人要以武将之死攀诬朝中官员,就让镇皇抚司好好查查。”一顿,目光落在了秦王的面上,“秦王以为如何?” 李怀忙是起身回道:“是,父皇所言极是。” 原本他就是想让张骞去“偷看”她同旁人说些什么,没想到会正好“看到”这个,原以为是个意外之喜,谁知转眼张家自己就牵扯了进去。 为了刺杀沈灼华和贵妃厌胜之术诅咒宫禁的事情,皇帝最近一直盯着他,这一问便是警告了,他若再敢在此事上徘徊做文章,张家大约就要保不住了。 大殿里一片寂静,皇帝的神色让所有人都屏息垂眸,不敢再做赘言,就在此时,周恒捂着肚子叫了起来。 “怎么了?”灼华一看他面色都白了起来,颊边沁出了汗,心头大惊,“叫太医!” 玉阶之上的淑妃又惊又疑:“这是、怎么了?” 应贤妃似惊似恐,“莫不是、中毒了?” 灼华一抬眼,看见一旁伺候的宫女头上有一根银簪,劈手一拔,将桌上的酒水食物都验了一遍,都是无毒的。 灼华心头一松:“先挪去偏殿。” 姜敏力大,一把抄起周恒的膝弯将人抱去了东偏殿。 今日除夕宴,为防万一,太医都在偏殿候着,倒也没有废了时间等人,见着周恒被抱了进来,忙撩了袖子来诊脉,细细诊了须臾,先道:“无有性命之忧。”刘太医继续细疹,左手不停的摸着两撇小胡子,良久后收了手,在周恒的腹部摁了几个位置,周恒唉唉叫,虽面色不大好,幸好神智清醒。 “如何?” 刘太医摇头道:“服用了过量的红花,伤了脾胃,以致腹中绞痛。”从药箱取了墨色的瓷瓶,取了两丸丹药给周恒服下,“还好是男子,若是落在女子身上怕是毁了。” 灼华面色微微一凛,领着刘太医进了大殿,将桌上的茶盏递给他:“烦您看看。” 刘太医用手指沾了茶盏里残存的汁液一闻再一尝,皱眉道:“没错,这姜汤里有红花,而且下的量十足啊!”一礼,刘太医回禀皇帝道:“周大人便是服用了过量的红花,寒凉过甚才致腹痛不止。” 柳嫔眉眼流转,悠长一叹道:“男子服用过量红花伤脾胃,女子服用过量便是损了身子,再无生育可能。”微微一默,“总不见得废了这好些功夫,就为了伤一伤周大人的脾胃吧?” “姜茶方、方才是灼华在喝的。”李郯懵了懵,指着那茶盏惊道:“表哥说闻着香抢去喝的,父皇,是有人要害灼华啊!” 沈家人顿时变了面色。 “幸亏喝下这盏姜茶的是恒儿,如若不然,郡主怕是要遭大难了。”皇后望着偏殿的位置,目光中含了担忧心疼,盈泪道:“臣妾实在后怕,倘使是毒药,臣妾该如何同兄长交代。” 皇帝的眉心紧拧成“川”,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别担心,朕自有主张。” “郡主温柔良善,从不与人为难,为何会有人狠心去害她?”淑妃轻轻拭泪,望着灼华的目光温柔慈爱,“周大人无辜受累。不是毒药,可也是伤了脾胃了。陛下,定要查出此人,予以惩罚。” 沈祯蹭的站了起来,自来温和的面上一片冷肃,“请陛下彻查!” 灼华浅眸含雾,盈盈一拜,苍白的面色在明珠与烛火下,格外柔弱可怜,“请陛下做主!” 皇帝一拍桌子,惊得描磨精致的茶盏砰地一震,翠润清亮的茶水泼洒出来,顺着明黄的桌布流泻而下,袅袅烟气笼着怒声震天:“查!这些个脏东西怎么会跑到宴席之上,混到郡主的茶食之中!” 郭德妃身后的宫女一抖,手上的酒壶掉在了地上,一声刺耳的碎裂,酒香弥散而开。 皇帝锐利的眸光扫过去,郭德妃脑中一阵轰鸣,顿感事情不对,忙训斥了自己的贴身宫女春华,“放肆,怎可御前失仪,还不快下去。” 春华腿软似的跪倒在地,浑身颤抖不已,鬓边的珠花若在狂风中挣扎着几乎坠落:“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郭德妃袖中的手抖了抖,一把扯住了宫女瞪去一眼,转而强笑道:“这丫头大约是受了惊吓了,还是让她下去吧,免得言行无状冲撞了陛下和娘娘。” 柳嫔挑眉,妩媚至极,“惊吓?被下了红花的又不是她的主子更不是她,她吓个什么劲儿?”倾斜着的身姿微微一正,“该不是心头有虚吧?” 灼华冷面冷眸,站在玉阶之下,看着跪在碎瓷片上的宫女春华,“是不是你在我茶里下的红花?” 郭德妃面色骤变,眉间积了惊与怒,叱道:“你什么意思,是在说本宫对你下药么?” “她是德妃你的宫女,不是么?”灼华猛地回首,浅眸煴着星火,发簪上的长长流苏剧烈摇曳,伶伶作响,泛起刺目光华,“德妃急什么!” 从未见过如此冷冽的灼华,众人皆是一惊,郭德妃愣在当场。 德妃乃是正三品的妃子,灼华是视作从一品的郡主,真要说,确实是灼华身份更高一些,但德妃毕竟是皇帝的妃妾,又育有成年出嫁的二公主,一般命妇和贵女都会客客气气的称一声娘娘,怎么也要看在皇帝的面子。 不过,此番有人对灼华下红花,妄图毁损女子一生,这般阴毒,也难怪她会疾言厉色了。 皇帝指着郭德妃,“你,闭嘴,坐下!” 郭德妃惊喊一声,“陛下!” 灼华的嗓音如同初溶的雪水,冷意直抵春华心口“现在说,还是去慎刑司尝过嬷嬷的手段再说?” 春华惊恐的从德妃身后爬了出来,对着玉阶下的灼华直磕头,说道:“奴婢不知道是红花,德妃娘娘说那是附子的粉末,只会叫人心慌虚弱,让人觉得郡主杀了武将心虚惊惧,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那是红花啊!” 众人目瞪口呆。 大殿一片寂寂沉静,似呼吸都沉入了海底。 郭家人的额上皆是惊出冷汗,完全没想到这事会牵扯上德妃。 贤妃与静王心在擂鼓,倘若郭德妃保不住,他们便要少去一大助力。 “你胡说什么!”如遭雷击,郭德妃几乎魂飞魄散,忙是起身在皇帝的御案前跪下,膝行两步,眉目蓄泪,欲落不落,楚楚姿态,“陛下,臣妾是冤枉的,臣妾并没有要害郡主啊!这疯丫头必是为人收买来污蔑臣妾的,陛下明鉴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红花(下) 郭家人忙不迭的跪了出来,为德妃求情。 然而,沈家人、周家人、姜家人乌泱泱一同跪求皇帝公正裁决。 好好的除夕宴,一下子变成了公审的公堂。 柳嫔笑了笑,扬了扬手,大袖上的折枝花纹繁华明媚:“你是说德妃让你下的药?她叫你下你就下了?” 春华伏在地上,面色青白交错,被酒壶磁片割破的皮肤不断的渗出血来,擦在杏色的玉阶上,泛起妖异的光泽,“娘娘有命,奴婢怎敢有违。” 灼华拧眉,声调不高,却是沉沉入耳:“红花是红色的,附子却是一股子的泥色,你说你不知,怎会不知?” 她一问,众人心中皆生出疑惑来,倒也赞赏她未有因为心中委屈便失了公允心态。 春华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几乎与屋檐的积雪一般凄冷,说话间唇齿打颤,“娘娘将药交给奴婢,奴婢有将东西交给御膳房传膳的宫女,并未打开过。” 李彧眸色一凝,冷然道:“你说德妃要害郡主,她二人无冤无仇,你可知道为什么?” 明珠光华下,春华的颈项间分明有冷汗沁出:“娘娘说郡主同沈家太嚣张了,一介小小臣子之女,卑贱之身却能得封郡主,陛下看重她远比二公主,娘娘只是想给郡主些苦头吃。若是今日宴席表现出心慌之意,大家都会怀疑她心虚,陛下、陛下也会因此厌恶郡主。” 李郯冷笑道:“若是陛下喜欢,封她做公主又如何!德妃娘娘好灵敏的耳朵,对宫外的事情竟是一清二楚,更是好大的胆子,敢借宫外之事算计郡主康健。” “没有!”德妃惊叫,膝行上前,以一泊无助而无辜的眸色莹莹望着皇帝,“臣妾没有!公主是陛下的女儿,陛下自小疼惜,郡主再是得宠到底只是义女,臣妾何必将已经出嫁的公主同她相比。” “德妃的出身还不如郡主呢!臣妾倒是没看出来郡主与定国公府如何嚣张了。”柳嫔嗤笑一声,美眸盯着春华道,“毒害陛下的义女,当朝的郡主,你可知是死罪?不要说什么以为附子毒不死人,救你有这份害人的心思,就该拖出去杖毙!” “杖毙?来啊!”春华忽忽笑起来,抬手解开衣带扯下上裳,露出一大片紫青的伤痕,新的旧的,狰狞可怕,“你们眼里的,温柔的善良的德妃娘娘,这些都是她赏的!把我,把长春宫里的年轻宫女赏给那些有头有脸的太监,把我们当做下贱妓子一般,今日送给这个,明日送给那个!” 眼前所见皆叫人倒吸一口冷气。 春华满面泪水,神色因卑微的痛苦而狰狞异常,“杖毙是吗?来啊!这种日子,我情愿五马分尸!”尖叫之后的尾音,无力湮灭在奢华的琼楼之中。 “你为何早早不去皇后娘娘那里禀明一切!”应贤妃叹息了一声,带着感慨和怜悯,转而又问道,“今日又为何要说出来?” “我妹妹,还捏在她手里。”春华的声音忽又变得很轻,轻的好似不在人间,却又那么的决绝,“可我、真的太痛苦了,情愿揭发了她,杖毙也好,凌迟也罢,也算解脱了。” 应贤妃笑了笑,看向皇帝,轻柔婉转道:“陛下,如此看,也未必不是宫女为报复故意攀咬了。” 皇帝的声音似冬日湖面结气的碎冰,寒风一吹,发出伶伶冷意,“继续说!” 春华冷笑的看着应贤妃。 贤妃心头一跳,她同德妃交好,有些事情虽不在明面上,但德妃宫里的人却未必一点都察觉不出来。若逼的她在攀咬出了五殿下,怕是得不偿失,心下一计较,绞着帕子微微撇开了眼。 春华道:“德妃右手骨折过,秋冬雨雪时需开了方子活血止痛,太医的方子里有附子,也有少量的红花。德妃怕外头怀疑,不叫我们去内务府和太医院拿,就每回的药方里捡出来留着。煎药的是娘娘的心腹,长春宫的掌事宫女,若非她知情,怎么会药里少了药材而不去太医署问罪。”盯着德妃的眼神渐渐有了迷乱的疯狂,“我以为是附子,没想到娘娘比我想的更恶毒,居然留的是红花!” 淑妃眉心一跳,凄然又心痛道:“原来这红花竟是由此而来!若说这丫头有攀咬之意,德妃的心腹总是不会的吧!陛下,还请陛下做主!” “不、不是的,臣妾没有……”德妃闻此面上再无血色,冷意攀上心头,她的陪嫁宫女,她的心腹,居然也出卖了她,“陛下明察!” 殿上的一位宗妇奇怪道:“真若如此,下毒不就好了,做什么非要这样阴毒!” “毁人先毁志,毁志先毁心,于女子而言,众人皆知她无法生育,这是多大的羞辱和折磨。”李勉轻轻一叹,“更何况毒药如何能进的来,红花就不同了,不是毒,银针是验不出来的。” 殿中须臾间又是一片冷然的静默。 柳嫔媚眼流转,光华闪过,如月的满上迸出一丝妖异的笑:“可德妃要拉拢太监做什么?难不成想当皇后么?” 事发突然,面对这许多的逼问,德妃疲于应对,徒留了恐惧和绝望,“臣妾没有!臣妾敬服皇后娘娘,从未有过一丝非分之想。陛下、娘娘,请相信臣妾啊!” 皇后和缓沉静的双眸里因隐含着冰凉的水泽,好似深秋寒霜落在眉梢,语气艰苦,似一缕苦涩莲心溢满唇间,“本宫……” “皇后永远都是皇后,容不得他人觊觎!”这是皇帝的态度。 “陛下说的是,皇后也不是谁都能当的,德妃德行有亏,即便给你坐上这个位置,你能安稳几日?”话锋一转,柳嫔又道,“让郡主看起来似是杀了人后的心虚,怎么,德妃这是要配合谁做戏呢?” 灼华闭了闭眼,神色间掩饰不住的疲惫,果然了,这场戏终究是逃不开淑妃的手笔啊!“陛下,华阳累了不想听了,告退。” 微微一福身,灼华转身去了东暖阁。 吃了两丸药的周恒已经没有那么痛了,精神不错,正和八棍子打不出几个字的姜敏说话,只是脸色依旧发白。见着灼华进来,笑眯眯的问了外头什么情况。 “路上说。” 宫里人多眼杂的,就怕说了什么话不用一盏茶的功夫都要传遍六宫了。 上了马车,灼华挑了重点几人的话说了一遍,周恒和姜敏听得频频皱眉,“这事怕是不简单。” 灼华掐了掐眉心:“宫里的算计,何时简单过了?对我下药不过是起,德妃遭疑也不会是终。” 周恒皱眉:“德妃不过是倒霉炮灰?” 灼华道:“二公主远去和亲,已然出嫁,我得不得宠对她来说有什么妨碍么?” 周恒抱着个软枕挨着,车帘微微拂动,月光一明一暗的落在软枕上,银线泛起冷色的温柔,“那会是谁背后操纵?” 灼华不语,只是笑着看着二人。 周恒一惊,“他?” 姜敏却有不同看法,“未必。” 轻轻拨开垂下的青丝,灼华嘴角绽起一抹冰雪笑意:“事情反过来看,若我损了身子无法生育,结果会怎么样?” “真若如此,大不了我娶你呗,周四夫人也不算辱没你了。”一顿,周恒眉间凝出了深深纹路,美丽的面庞染了阴鸷,“你是说,她?” 姜敏冷哼,坚毅冷肃的面上更添了寒意:“她做梦!” 开始的时候或许看不清到底是谁在下手,可看着柳嫔那积极的样子,同淑妃一唱一和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不过是也懒得去揭破。 灼华晓得宫中算计的手段,尤其防备着沈缇和白凤仪。所以从两年前就开始学习简单的医理,每日闻着各种药材,熟悉他们的味道。藏红花、麝香、夹竹桃这种对女子如此阴毒的药草当然是她重点注意的了。所以那碗姜茶一上来,她就察觉到了。 李彧对他的关注越多,白凤仪越是惶惶不安,沈缇为了安她的心,自会对她做些什么,比如断她生育可能,如此,一个众人皆知不能生育的女子,如何能做雍王妃呢? 而一个不能生育的女子,还有谁家肯要呢? 到时候李彧肯娶,老太太大约也会答应了吧?可正妃不能做,便只可能是侧妃了。既得到她的势力,又能让李彧再娶一个对大业有益的女子。到最后,除掉正妃,白凤仪还能安心等着做皇后,一举数得呢! 栽赃的手段沈缇玩儿的也是熟练的很,人证物证布置妥当,郭德妃成了替罪羔羊,间接打压了应贤妃和静王。 果然是好算计啊! 不过,她不揭破不代表她是个可以随意欺辱的,总要回敬些什么的,否则她们真以为她是软柿子好捏了! 月色在翻飞的车帘下忽明忽暗,落在周恒美丽而愠怒的面上,美的极是妖异:“你可是她的嫡亲侄女儿!” 姜敏淡淡抬了抬凌乱的衣袖:“在至尊皇权面前,亲生女儿又算的了什么?” 周恒揉搓了一下软枕:“白凤仪一心想嫁给李彧,那白家在朝中不过尔尔,怎的不见你姑母想着去断她的念想?难不成还要将她做自己的儿媳?” 眉心微动,灼华的神情几乎凝住,且悲且哀,痛楚而忧伤,“正妃可以立,也可以废的。想要一个人消失,有的是法子。” 周恒和姜敏看皆是一惊,那对母子果然是狠角色! 周恒道:“她倒是好算计,你倒成了白凤仪的踏脚石了!”微微一默,“我以为你在帮李彧,何时、应泉真一案,算计的十分巧妙。” “我注定脱不开,但不想牵连了你们。李怀盯着我不放,想要除掉他,我需要李彧的势力。”掌心托了一抹月色,灼华的神色里宛然有郁郁之色,“我不叫你们常来寻我,只怕你们都会落入她们的算计里。皇权争夺,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没有亲情没有爱情,只有算计。” 周恒想起了她的那句“都是一样的人”。为了拉拢魏国公府,李彧算计了徐悦,而徐惟为了爵位推动着这场算计。嘴里说着心悦于灼华,却又算计着她所有的价值,将她推到风口浪尖。权势面前,情意只是一张漂亮的羊羔皮子,勾着怀有情意的人踏入陷阱,万劫不复。 他在想,眼前这个女娃娃才十三四岁,明明还是个孩子,却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透彻,负荷着旁人没有的疲累和痛苦,坚强的挺直了背脊,反抗者她们的算计,想要挣扎出一份属于自己的自由。尽管痛苦,却没有变的极端,保持了心底的良善,不忍心拖累了旁人。 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蒋楠这般喜欢她,为何那么多人愿意宠爱她。 从前喜欢她,是因为她帮了他与焯华,承了她的情,但一件又一件事情过去,心中竟是生出几分敬佩来,多了相匹敌的朋友间的喜欢。 “怕什么。”周恒笑了起来,眸光灿然,拿胳膊肘捅了姜敏一记,“是不是?” 姜敏点头。 灼华轻叹,就因为知道他们都不怕,所以她才更害怕,害怕再有人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 “倒是你,我若不喝那茶,你打算还要喝多少下去?” 灼华微怔,“你知道姜茶有问题?” 周恒哼哼道:“你喝第一口我就察觉你神色不对,我就猜到这碗茶大约是加了好东西了。” 灼华瞬间手脚冰凉,她怕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你还敢全喝了!万一是毒,可怎么办?叫我怎么跟焯华那里交代。” 周恒挥挥手,大大咧咧一笑:“你不是喝了两小口了么,若是有毒早发作了。还好我抢的快,不然这么多红花下去,你个小丫头可不得废了。” 灼华咬了咬唇,浅眸中蓄了雾气,一缕月光映略过,泛起悲凉和后怕,“你既知我有所察觉,便该晓得我自有分寸。我不过是想看看谁会那么在意我喝不喝那茶。” 周恒咕哝了一声,“我答应了他要照顾你的。” 灼华心忧之下不免扬了语调:“那焯华也叫你拿性命赌上来。” 周恒眨眨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笑意,“你哥哥要是知道我不护着你,大约晚上就不让我上床了。” 姜敏:“……” 灼华:“……” 第一百三十六章 愿君朝朝欢喜 福寿延绵 车马哒哒,没多久便到了府前,灼华使人拆了门槛,车马直接进了府,绕去了西院。 姜敏将人送到府,便也回去了。 周恒腻腻歪歪的挨着焯华喊痛,焯华清冷的面上带着担忧和心疼,两人旁若无人的交流着绵绵情意,灼华觉得自己不去打扰为好。 回到南院才酉时。 腹中饥饿却不想吃什么,坐在廊下静默发呆。 长天搬了个箩筐出来,笑道:“姑娘,咱们放孔明灯吧!” 灼华拿了个纯白的灯看着,到不知原来孔明灯长得这幅样子,“这是什么习俗么?” 长天将还是折叠着的灯笼一一都拿出来放在地上:“倒也不算是什么习俗,只是想着今儿除夕了,明日开始又是新的一年,祈福祈愿,让这灯带着我们的愿望去到天边,保佑心想事成,来年顺遂。” 秋水取了笔墨出来,微微一思忖,仿佛是在想该写些什么:“就如北燕时的凤凰节,大家会在河灯上写下愿望是一样的。” 愿望? 灼华想着,却灰心的发现,她如今的愿望便是永无来世。 秋水将毛笔蘸饱了递给灼华,“姑娘,写一个吧,或者画些什么,图个高兴。” 灼华接过了笔,一时间也不知写些什么,几番下笔又落顿,侧脸去看她们,个个兴高采烈地的涂涂画画,仿佛灯送了上去便真能心想事成了。 长天看了静月的灯笼道:“你的父母真的会来赎你么?” 静月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轻快道:“会的,上月家里还来了信,说今年收成不错,虽没有攒下太多的银子,但总是个好兆头。哥哥早年里读过几年书,虽做不到文章风流,好歹是识字的,家里求了亲戚给哥哥在县城里谋了个账房的差事,再做个几年,就能把我赎出去了。” 长天看着她,沉吟了须臾,皱眉道:“你不怪她们么,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偏偏把你卖了。” 静月微微一笑,清秀的面空在薄薄的月色里温和到了极处,摇头道:“咱们乡下种地的人家,靠的就是劳力,男丁自然不能卖,大姐稳重能帮忙照顾弟妹,弟妹年幼,卖了她们大约很快就会忘记我们,我力气小,又帮不上什么忙,可我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长相,再久都不会忘记的。”俏皮的眨眨眼,继续道:“是我自己要求的,因为我好看,能多卖点银子。当初将我卖出去的时候,阿娘求了人牙子好久,求她别把我买到腌臜地儿去,好在遇上的人牙子是个好人,将我卖了以后还把我的去向转告了爹娘。” 长天拍拍她的肩膀:“你是幸运的。” 静月温温一笑,望着天机零零落落飘起的孔明灯的目中是清晰的对未来的希冀:“是啊,在郡主身边吃穿都是极好的,郡主脾气好心眼儿好,当差就跟当姑娘似的。我也好好做事,攒了银子,回去再置几晌地,给我哥哥娶媳妇。” 灼华看着她,明明苦难将她们分离,可一家子都在努力着朝着团聚而去,可偏偏生在浮华富贵之家的人,却都在算计,算计名位、算计财帛、算计性命。 “等你爹娘来接你,我放你回家,不用银子来赎。” 静月欣喜不已,忙是磕头谢恩。 灼华温柔一笑,看了看手中的笔,最后,只提笔道:“愿君来世,岁岁平安,朝朝喜乐,福寿延绵。” 长天看了一眼,不大明白,宋嬷嬷摇头,望月一叹。 点了烛火,孔明灯飞上了天,同她们的一起,摇摇曳曳着橘色的光华,闪闪烁烁,越飘越远。 大年初一一早,灼华去正院请安,说了吉祥话,得了大红封。 回到南院不过一会子的功夫,李彧上门了。 灼华稳坐在案前,并没有要去迎一迎的意思,拔开火折子吹了吹,撩起了星火,侧身点燃了小炭盆,端了一只崭新的小药罐子到上头慢慢煮着,罐身上的水蜿蜒而下,滴在了炭火里,发出哑然的呲呲声,袅袅一阵白烟飞起。 李彧站在门口看着,笑道:“怎的还自己动手做这些事了?” 灼华微微一笑:“长久不做,闲时做来倒也颇有意趣。” 李彧在她面前坐下,眉眼和缓而温存:“昨日你走后,父皇下了旨意,贬郭氏为嫔,褫夺封号,禁足三月。” 灼华淡淡一飞眉梢:“郭氏一族不倒,郭氏便不会被废,意料中的事。” 李彧点头,端了长天上来的茶缓缓呷了一口:“倒是没想到陛下会就此放过弓弩之事。” “经历假死逃狱一案,三殿下同五殿下都不小程度伤到了元气。行宫刺杀的后果,是赵氏被废黜。三殿下式微。”她语调温文清雅,缓缓道:“帝王的权衡之术,这个档口,只要不是触及皇帝威严的大罪,皇帝都会高高拿起,再轻轻放下。” 李彧望着她的容颜细细听着,似出了神,又似入了神:“是我着急了。” 炉上的小药罐煮开了,罐盖被翻滚的热气推动着,磕磕作响,水气四散,伸手将小药罐拎起,拿了小铁钳夹出了一半的炭火,复又将药罐放了回去,小火继续滚煮,灼华清幽散漫道:“无妨,不够深沉的皇子,皇帝更为放心。” 李彧心下稍宽,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日玉鸣关武将回京,你陪同洪夫人在观陌楼迎洪都督,那姓陈的武将被杀时你在场,是否、是否同你有关?” “是啊。”灼华爽快的答了,“我杀的。” 李彧一惊,脱口问道:“为什么?” 灼华抬眼望着他的眼,眉梢带着挑衅的一挑,“他杀了徐悦,我杀他给徐悦报仇,有何不可?” 李彧瞳孔一震,“你……” 无视他的震惊和隐隐的怒气,灼华嫣然含笑继续道:“殿下觉得,下一个,该是谁了?” 她的一笑映进了他的眸中,李彧一晃神,薄怒散去,心有立时又心生疑窦,“下一个?” 灼华的指腹漫不经心的点在长案上,有微弱的笃笃声:“一介小小武夫,无门无派,无家世无靠山,从五军营跟着徐悦一路打仗、升迁,猜到了今日指挥佥事的位置。一路靠着徐悦的提携,如今反手就给主子背后一刀,除非还有人能许给他更大的好处更大的前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微微一顿,轻点的速度快了起来,落在耳中无端端心慌起来,“背主忘恩,他得死,他背后的人我自当要好好回敬的。” 李彧眉心微动,目色紧紧凝着她的神色,试探道:“你查到了什么?” “还在查。”微顿,灼华故作了瘾怒,浅眸露出阴霾,冷冷看着他,“怎么,他是殿下的人?” 李彧一惶,脱口道:“不,不是。” 灼华缓缓一笑,白梅清丽盛开在晴暖的光线里,风姿清雅:“那便好,否则,我同殿下可就是敌人了。” “不会。”李彧微微愕然,黑眸中微微跳动着一簇火苗,“徐悦、你很在意他?” “徐悦是我的朋友。”窗外的梅树在微风中婆娑,梅花阵阵清幽的香气,混着冰雪的寒气扑进屋内,灼华的语调瞬时也带了凌冽之意,冷然道:“谁敢动我的朋友,我就杀了他。是万箭穿心,还是受尽折磨,凭我心情。” 下颚一紧,李彧深沉的眸子不由眯了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我的家人。谁敢拿他们算计,我定耗去性命也要为他们讨回公道的。”指尖拂过滚烫的还在沸腾的药罐,一抹刺痛扎入心口,浅眸中幽光闪过,灼华缓缓抬眼盯着他的眼,嘴角的弧度温柔而冷漠,“殿下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李彧心底莫名一虚,便只勉力维持了嘴角的平静的弧度:“……是。” 灼华眯眼看着晴线里似碎金飞扬的尘埃,有时候竟发现自己是羡慕的,至少尘埃还能跟随风的脚步去到遥远的地方,而她,却注定了只能留在诡谲风云之中挣扎。 缓缓扬了抹温婉的笑意,披起了一件叫做“情”的羊皮羔子,循循引着对面的薄情之人:“殿下说,心悦于我,可是真心?” 李彧微微一怔,不意她会主动提及此事,看着她的双眸中是缱绻情意,点头道:“自然是真心的。” “哦?”灼华看到了那所谓情意的背后躲藏着狡猾的精明和算计,她微扬的慵懒语调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若有人要害我呢?你会给我报仇么?” 李彧似乎沉溺在她的笑意里,然而眸子还是那么的晶亮:“不会的,我不会叫人害了你的。” “不会?”听他说的情深,灼华轻轻一笑,提起了炉上的药罐子,高高的拎在手中,缓缓泄进一只雕刻精致的莲花纹白玉盅内,透着杯壁泛起淡淡的粉红色,热气袅袅娉婷,汤汁稍稍溅了出来,细碎的落在案上,带着微弱的反光,“香么?” 李彧应了一声:“恩。” 灼华掏出帕子认真的擦拭这白玉盅上的水渍,触感滚烫,烫红了她的指尖,盖上了盖子,缓缓推到李彧的面前。莹莹然笑着,温柔似水,又似春光优柔的迷离。 李彧接了白玉盅,去揭盖子,灼华伸手压住他的手背,幽幽道:“这盅甜汤给白姐姐的,不是给殿下的。” 温热的触感覆在皮肤上,李彧反手去握,而那只纤白的玉手一抽,他握了个空,心尖一紧,失落攀爬而上。 灼华笑意悠长,缓缓道:“这道甜汤,从洗刷到挑选煤块,从材料到蜜糖,再到入盅,都是我一手办下来的。” 李彧细细一嗅:“汤色清澈,香气清甜。阿宁有心了。” “有心?”灿然一笑,灼华微微一倾身倚着隐几,鬓边垂下的红玉髓流苏轻轻摇曳了宛然流光,愈发衬得素白清丽的面孔娇柔妩媚:“当然有心了。殿下这道甜汤叫什么名字么?” 李彧望着她,不由含了笑意:“叫什么?” “它做,诛心!”安静的微笑,如同翩然的蝴蝶无声息的伫立在花瓣之尖,灼华抬手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流苏,落在指尖是微凉的触感,“以上好红花煮的,蜜糖是陛下赏的,顶好的甘肃天水蜜。” 所有的绵绵情意凝结在李彧的面上,覆在白玉盅上的手一缩,似被烫的不轻,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张笑意柔软的面孔,“阿宁这是何意?” 灼华看着他,神色惶惶然带了几分悲伤,伏在隐几上,消瘦的面颊枕在臂上,哀然道:“殿下,别与我装糊涂,别说你不知道到底是谁要给我下红花。想利用我,却不忘算计我。”轻轻一泣,“到底,我在你们眼里算什么亲人呢?算起来姑母同父亲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今日居然为了个庶出妹妹的女儿,要害我一生!” 李彧一急,忙道:“我并不知情。” 事实上,他也是在最后的关头才隐约猜到几分,只是觉得若是能成,他便可以顺利娶她进门,可没成,自有郭氏去背这个锅,无有必要追究生母到底做了生母,怎料,她竟什么都知道。 灼华并不看他,只凝了一泊神魂悲凉的面色望着那盅汤水:“你既说心悦于我,不该为我报仇么?” 李彧微微抿了抿唇,小心道:“可、你并未受到伤害,便原谅一次吧!” 灼华柔弱的神色一敛,冷笑道:“若我被害了,便是我活该了,是么?没有受到伤害,我就该自认了倒霉么?殿下怕不是忘了我方才说的话,害了我的朋友,我也是要讨回公道的,恒哥替我受了罪,可不能白受了。” 李彧的眉心赞起自然的悲呛与为难:“可她……” 灼华浅眸扫过去,只剩冰冷:“你不帮我!” 李彧摇头:“自然不是,可……” 灼华抬手打断他的话,“没有可是,若有,便是你对我的情意都是假的!”她缓缓起身来到他的身侧跪坐下来,直直迫视着他,“还是说,你也只是想利用我,然后利用完了,再害我,迎娶姐姐奉做你的皇后。让我做你同她的踏脚石,是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红花(三) 她的呼吸那么近,身上的沉水香萦绕鼻间,细细搔着心尖,李彧急道:“不,我未曾想过娶她为妻,从未。娶你,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可喜爱你,自当也是真的,” 灼华抬手轻轻拨开他垂在肩头的乌黑的发丝,眼角眉梢沾染了清愁,徐徐低道:“那么,殿下,你是想再看着她们来害我么?还是说,你觉得她们这样做很合你的心意?既能利用我,还不必陪上正妃的位置,他日再能选一个有助益的好岳家,恩?” “我未曾想过害你。”他握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脸颊,细细厮磨,眸中似有情意脉脉,柔情道:“我不会害你的。” 灼华抽回手,眉目里的伤怀似枝头抱霜,凄冷可怜:“可你知道她们害我,却终究无动于衷。喜不喜的,终不过是说说而已。” 抬手抚上她的肩头,李彧道:“我不骗你。” “那就好,你会帮我的,是么?”灼华缓缓一笑,似柳枝嫩芽搔起了江南春水蕴漾了涟漪阵阵,她捧了白玉盅送到李彧的手中,“这甜汤可是我亲手熬的,不要浪费了,殿下一定要亲自送给表姐喝下去。你会这样做的,是么?” “灼华,你别记恨淑妃。”李彧口中含了轻轻的祈求,“我会按你说的做。” “姑母?”嘴角似挂着笑意,又似没有在笑,灼华垂眸,揭开了白玉盅的盖子,腾腾雾气飞升而起,阻隔了视线,“打从她有这个心思起,我同她的血缘之亲便已经断了,殿下,她有许多的侄女,但已经不包括我的,明白吗?” 她同他面对着面,离的极近,袅袅雾气,熏的面上阵阵刺痒,李彧察觉心头惊起的慌张,有些情绪似乎已经不受控制了。 “我同你……” “殿下忘了,您的父亲,是我的义父,我同您,还是兄妹。”捻着盖子的手一松,“磕”的一声,雾气不再,一阵清凉拂面,灼华笑意轻轻的:“甜汤凉了便无有滋味了,殿下该走了。” 缓缓一挥广袖,灼华轻盈起身,李彧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扯向怀中。 灼华一时不稳,险些栽进他的胸膛,单手撑在李彧身后的隐几上,同他几乎是面贴上了面,笑意渐次敛去,“放手。” 搁下手中白玉盏,扣住她另一只手,一个旋身,将灼华压在身下,单手垫在她的后脑勺,李彧望着她的眸光中跳跃着难以压抑的幽色。 “殿下!” “郡主!” 秋水长天惊叫。 李彧抬手,制止两人靠近,底下头,同她呼吸交缠,极力的隐忍着怒气与情意的迸发,“你现在,是在利用我对你的喜爱么?” “是。”灼华应的干脆,飞挑的眉梢里写满了不在乎,“你可以拒绝。” 凝眸的须臾间,李彧道,“你喜欢我么?哪怕一点点。” 灼华断然否定,不给一丝希冀:“不喜欢,半点也无。”看着他眸子深处,可笑的发现,竟有那一丝的真实情意在。 拥有的,视若敝履,无法得到的,反倒心心念念,到不知该说他可悲,还是自己可悲了。 “你可真是狠心。”李彧扣住她手腕的手力道大的几乎要将她捏碎,倒了,却还是不忍心的松了手,埋首在她的颈项间,无奈又期盼道:“嫁给我,便那么难么?” 灼华顶住他欺近的胸膛,撇过面颊,眉心微皱,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厌恶他的亲近:“我说过,你若想娶我,捧着后位来找我,旁的亲王妃、太子妃,我没兴趣。喜不喜欢的,都是虚无,我也没兴趣。” “你的心,确实冷啊,就同你的琴音一样冷。”眸光黯然失色,李彧沉然道:“可怎么办呢?我是真的越来越喜欢你了。怎忍心你失望呢?” “断断续续下了月余的雪了,天地银装一片,沉寂的烦人,添一抹鲜红,此年将会格外顺遂。” 然后,下午时分,从庆安候府传来消息,白凤仪误食寒凉之物,血崩了。 听说还惊动了宫里,淑妃求着皇帝恩典,点了两个太医出了宫,去了庆安候府看望还在昏迷的白凤仪。 敏锐如老太太,立马察觉了不对经,亲自来了南院,单刀直入:“你同我说,红花的事情,你是否察觉了什么?” “除夕宴上的红花……”灼华的语调带了轻颤,浅眸迷上了雾气,“是淑妃给我下的。幸亏恒哥察觉了不对经,替我喝了,否则……”咬着唇,终是说不下去了。 老太太一愣,面上渐次聚起怒火,拾起茶盏就砸了出去。 “阿宁,你如何察觉的。” 灼华一回头,发现沈祯就站在门口,目光压抑着暴怒的星火。 “原是在抓给我下红花的凶手,可淑妃同柳嫔却隐约将矛头引向了皇后与郭家,我便觉得有不对经,上午时殿下过来,我本是想着套他的话,他……”灼华垂眸,泪珠顺着长长的羽睫颤了颤,滴落在她烟青色的衣衫上,瞬间洇了进去,徒留了一点深绿的痕迹,“殿下,认了。” “认了?”老太太不敢置信的瞪着眼,心口憋了一股气,梗的生疼,原以为自己的女儿只是野心大了些,谁曾想,竟会狠毒到这个地步,可她不明白,女儿为何要害自己的亲侄女,“她想干什么?就为了挑起周家和郭家的仇怨么?郭氏无子,与她无有相争,她图什么?” 灼华一低头,垂到下颚的珍珠耳饰冰凉摇曳,泛起哀凉之色,“郭家是静王的人。” 突突“呵”出了一声,老太太心头冰凉,为了挑起沈家对五皇子一派的仇恨,为了争夺皇后的支持,竟对自己的亲侄女下了这般狠手! “中宫无子,背后却有手握十万兵权的武英候府。恒哥儿如今得陛下看中,大理寺少卿。”沈祯沉沉一笑,那笑仿佛是从胸腔溢出,带着滞闷与冷冽:“很好,我的好姐姐,果然是好算计,拿着亲侄女的一生去算计!” 沈祯负手站在门口,天光刺眼,灼华看不见他神色,却依旧清楚的感觉到一股浓的化不开的怒气缓缓散到空气中。 灼华何尝不恨不忿?她的亲姑母,曾经她那么信任她,敬爱她,最后,却被那样狠绝的对待,就因为她不是自小长在她身边的么?心口一痛,她道:“娘娘、她想让我给殿下做妾。” “做梦!”老太太暴怒而起,拉着灼华拥在怀里,“我倒要看看,谁敢动你!” “做妾……”沈祯面上覆着寒霜,缓缓一声,含着道不尽的冷意,“为了白家姐儿?” 灼华不说话,伏在老太太怀中哭的悲伤。 原来,面临这样的尖锐矛盾,她的父亲,她的祖母,竟是毫不犹豫的站在了她的身边。 而她,为了斩断李彧争位的后路,利用了老太太和父亲的宠爱,挑拨了她同女儿、他同嫡亲姐姐,挑起了恨意。虽是事实,淑妃确实动手害她了,可灼华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自己那么卑鄙。 “不敢欺瞒祖母和父亲,表姐的红花,是我逼着殿下送去的。”灼华跪在地上,目光落在乌青色的地砖上,朦胧水雾放大了地砖上的裂纹,生硬的走向无尽处:“她们害我,我知道,我该原谅的,可我最后变得同她们一样狠毒了。” 沈祯将她扶了起来,沉缓道:“记好了,你什么都没有做,明白吗?”温柔又慈爱的抚了抚她的青丝,一如小时候一样宠溺,“放心,有父亲在,什么都别怕,没有人可以逼你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情。” 无条件的宠爱和信任。 是否,前世她在冷宫里,祖母和父亲也是这般愤怒而心疼的为她奔走,只为保住她一条性命? 后来、后来她死了,自焚在冷宫,他们该是多么的痛苦呢? 再也忍不住心中复杂的苦涩和喜悦,灼华揪着父亲的衣袖,声声悲泣,又声声欢喜。 还好,她又回来了。 因徐悦之死散去的决心缓缓重聚,这一回决不能踏上前世路,决不能再叫他们为她伤怀痛苦。 “做妾是么!”老太太站起身来,一甩沉重降色的外袍,替她擦干了眼泪,拉起灼华的手,“狠心没什么不好的,跟我走,祖母会给你做主。” 新年的时节里处处透着孩童们欢喜的笑声,这样的天真而纯澈原是大人们没有的。老太太一路安慰道:“从她生下彧哥儿,我与你祖父心中便晓得她是要争的,原是想着,到底是沈家的女儿、沈家的外孙,虽不会为她们拼尽一切,却也不会袖手旁观,血脉相连也是无法不管不理。这些年,你对祖母、对家里的人用心和付出,祖母都知道都看在眼里,你是祖母的心头肉,为你做什么祖母都是肯的。” 灼华听着心下尤是温暖不已:“祖母不怪我狠心恶毒么?” 老太太重重一哼,“祖母食斋念佛二十年不问世事,她们怕是忘了你祖母我到底是什么角色了!你是我的孙女,自该铁血手腕!”一双深潭双眸,穿越了沧海桑田,沉稳而坚毅,慈爱的看着灼华,“别怕,有祖母在、有你父亲在,总不叫你委屈了。” 灼华点头,前所未有的安心,迷蒙的浅眸闪烁,“是,我知道。” 到了庆安候府,侯爷同三姑奶奶沈蓉一同到了府门口来迎接。 老太太没什么好脸色,只是淡淡的点头,叫了带路,直去了白凤仪的卧房。 李彧同两个太医在堂屋等着,不见淑妃身影,大约是在里头陪着。 沈蓉是定国公府的庶出女,鉴于生母对嫡母的恐惧,沈蓉自小对嫡母就怀着畏惧和敬畏,哪怕出嫁成了侯爷夫人,正一品的诰命,也从不敢在老太太面前有半分的自持身份,小心道:“母亲,仪姐儿血崩,房中不洁,郡主金枝玉叶,怕是会冲撞了。”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瞧了她一眼,淡淡道:“郡主自有神佛护佑,有什么可怕的。”抬脚跨进了稍间,又退了出来,在堂屋的上首坐下,看向两位太医客气道:“太医劳累了,年节中劳二位跑这一趟。不知我那外孙女是何情况?” 两撇小胡子的刘太医回道:“不敢担国公夫人一句劳累,这是下官职责。白姑娘服用了过量的红花,血崩以致失血过多,如今还在昏迷,倒也有性命之忧,但、只怕是……”一顿,“无有生育之能了。” 庆安候面色一白,腮间咬紧。 沈蓉紧抿着唇瓣,轻轻泣泪。 灼华眉间拧起自然的悲呛与怜悯。 老太太拉过灼华的手轻轻一拍,“同我进去看看。” 淑妃见着老太太携着灼华进去,忙是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泪珠,“母亲,您怎么来了。” “心头放不下,过来看看。”老太太上前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白凤仪,握着灼华的手一紧,若是这红花真进了她的身子,她这样柔弱,哪还有活命的可能,“怎么回事?” 沈蓉拭了拭泪,低声道:“殿下府里的厨子做了甜汤,想着仪儿爱吃,便送了一份过来,谁知、吃完没多久便嚷着腹痛,下午时忽然就血崩了。” 老太太沉然唤了一声:“彧儿,进来。” 侍女忙搬了屏风过来遮挡。 李彧站在屏风外一礼,“外祖母。” 灼华扶着老太太在临窗的软塌坐下,屋中的血腥气弥漫着,那血腥在新年里仿佛带着金红的光线里,似乎有了薄薄的影子,缓缓的游曳,是沉重的绝望之气。 老太太摘了腕间的珠串拨弄了起来,沉缓问道:“查过厨子没有?” “是。”透过薄薄的半透明的屏风,李彧望着灼华的面孔,朦胧淡漠的清丽柔美,“查过了,无有问题,大约是孩儿半路时经过观陌楼买糕点,离开车马时被动了手脚。”撩袍一跪,“是孩儿的不是,连累了表妹。” 沈蓉往屏风的方向急急跨了一步,忽又顿住,目光略过沈缇,撇开了脸,咬着唇瓣垂眸流泪。 “起来。”老太太语调一重,“天家皇子,除却你的父皇母后,还没什么值得你跪。” 灼华发觉沈蓉捏着帕子的手一紧,素白的手背突突暴起了青筋,腮帮子咬的极紧,似乎在极力隐忍,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是她第三次表现出怪异了。 淑妃的目光一直落在静静站着老太太身侧的灼华身上,深不见底的凤眸中似有粼光幽闪,忽而道:“六殿下今儿上午是去过郡主那里了么?” 灼华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是的。” 淑妃勉力一笑,嘴角淡淡含哀:“听说,殿下出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白玉盅。” 灼华缓缓看过去,浅眸深处凝起凌冽:“淑妃娘娘想说什么?” 淑妃眼眸一转,问道:“不知郡主赠了六殿下什么?” 灼华微弯了嘴角,似笑非笑,“淑妃有话不妨直说。” 李彧一急,手掌抚上了屏风,惊道:“淑娘娘!” 第一百三十八章 红花(四) “淑妃!”老太太反应过来,猛的一拍桌子,茶盏一倾,蜿蜒流泻了一汪清凉茶水,缓缓四散着清冽甘甜的氤氲,怒意燃烧着她端庄持重的眉目:“你的侄女,你的外甥女,接连造人下药谋害,不思量自己的问题,如今还来寻你侄女的事,怎么,非要你的侄女也同仪姐儿一般,你心头就舒服了?没有疑惑了?好一个姨母,好一个黑心肝的姨母,今日我老婆子倒是见识到了!” 灼华转眼去看床上的白凤仪,心头莫名升起一抹怜悯,是对她的,亦是对前世的自己,身后的人再是厉害又如何,自己蠢笨,下场便只能自己受着。 今世里,不同你抢了,为什么还是要来招惹我呢? 懒得搭理你,并不代表她是个可随意叫人欺辱的,既然要开始,那么,从今往后,你害我一分,我必回敬你两份,连同前世的帐,咱们一并算了! 倒要看看,今世里谁死的比较惨! 淑妃一怔,不曾想会惹来老太太如此暴怒,忙是解释道:“母亲!女儿没有这个意思。” 老太太的目光似冬日里刮骨的风,狠狠睨了淑妃一眼,冷然道:“你心疼你的外甥女,我管不着,也别来污蔑我的阿宁!我定国公府的姑娘什么教养我比你清楚,还轮不到你来怀疑折辱!”说了一通,尤不解气,深眸星火撩起,大袖衫子一扫,描绘精致的定州汝窑瓷碗便在屋内四碎飞溅,刮过地面,惊起刺耳的声响,“怀疑是么,好啊,你且将她送去慎刑司、送去昭狱,老婆子倒要看看高高在上的淑妃娘娘能审出什么来!一个妃位的娘娘,一个诰命夫人,很好啊,都成气候了,翅膀硬了,做了筏子来戕害我的阿宁,当我死了不成!” 沈蓉一惊,忙是跪地:“母亲息怒,女儿绝无疑心郡主之意。” 思起自己年轻时岳家的帮助,三舅子的扶持,白东瀛拱手深深一拜:“岳母息怒!郡主心慈,断断不会坐下此等事,小婿与蓉儿自是清楚的。” 灼华上前扶起沈蓉,柔声道:“气赶着气,话赶着话,都是为了血脉情意,我同老太太都晓得的。”然后,又同白东瀛和缓道,“姑姑姑父不必介怀。” 沈蓉抬眼看着灼华,似是松了口气,掩着帕子轻轻点了点头。 “母亲息怒!”淑妃急急上前扶着老太太的胳膊,“女儿只是一问,并不是指郡主什么,偌大的府邸人多眼杂,难免有人手脚不干净,女儿只是想着打从郡主那里查查下人有无问题。” 老太太冷淡地扫开了淑妃的手:“今日我话摆在这儿,你们争你们的,若阿宁因你们母子有半分损伤,我便没你这个女儿,我定国公府高攀不上你这千尊万贵的娘娘!” 淑妃睇着虚空着双手,描绘着精致妆容的面孔难掩震惊与苍白,惊的说不出话来,看着老太太,又望了眼灼华,不敢置信,自己这个女儿在她心目中的分量竟还不如孙女,她不过一句怀疑,母亲便怒了,连盘问一句都不许:“母亲……” 对于淑妃的惊诧,灼华似无所觉,浅眸中噙着得体的怜悯,温顺的倚着老夫人的手臂。 老太太握着灼华的手在小腹前,绛色的衣袍让她的怒容如燃烧的枫叶:“我吃斋念佛的久了,你们便当我老了瞎了,不会杀人了!”精厉的目光缓缓扫过淑妃和沈蓉夫妇,“阿宁有定国公府撑腰,有陛下宠爱,我倒要看看,谁敢动她半分!” 白东瀛皱眉,眸中含疑,看向淑妃和李彧。 淑妃强笑了两下,道:“母亲息怒,女儿怎么会伤害阿宁呢?” 灼华乖巧的替老太太顺着气,温柔道:“祖母,今日是来看望表姐的,无畏为着这些小事生气。淑娘娘疼爱表姐,盘问一二也无不可,孙女懂得的。“微微一默,“此事还需叮嘱了太医保密,若是传了出去,怕是对白表姐的声誉不好。” 老太太是个最硬心软的,再不喜,也是丈夫的嫡亲外孙女,觑了眼还在昏迷的白凤仪,沉道:“大年初一淑妃赶出宫来,又急招了太医正,要怎么瞒得住!”目光落在沈蓉的面上,缓缓坐下,“要么由我做主,将仪姐儿配给五房嫡次子做嫡妻,要么便给彧儿做妾。” 沈蓉犹疑了一下,看了淑妃一眼,“这……” 灼华睹见沈蓉神色,眉心微微一动,自己女儿的事情,居然都不敢做主,这倒是有意思了! 老太太听着屋内一瞬间的沉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硬的唇线弯了一抹讥讽的弧度:“怎么,嫌弃我定国公府的公子配不上仪姐儿么?”顺了顺手中的帕子,“若是淑妃心疼,肯许她雍郡王妃之位,自然是最好。” 李彧一惊,瞥了眼淑妃,神色阴阴欲雨:“外祖母!孙儿心仪阿宁,万不能赞同此事!” 他的深情落在灼华眼底,生出几分可笑来,曾经她多期盼每每一回首就能望见这样的眼神,却永远都在失望,如今徒剩了厌烦。灼华垂眸退了两步到老太太的身后,淡淡道:“殿下慎言。” 李彧看着她,语调和煦的好似四月里的风,不带任何棱角:“我不会勉强你。只希望你能明白。” 老太太淡声盖过了他的话:“我不意阿宁卷进你们这些争斗里,以后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了。你淑娘娘许了仪姐儿正妃之位,怎么,堂堂郡主娘娘,还要屈居侧妃位给你做妾么?” 淑妃拧眉伤怀道:“母亲!仪儿也是你的外孙女啊!” “是啊!”老太太讥诮的掀了掀嘴角,“否则,我在此处做什么?蓉姐儿虽是庶出,到底也是在我的跟前长大的,她的孩子我自问也未曾怠慢了半分。却也绝不容许有人来踩着我阿宁做春秋白日梦!”一顿,“只告诉你彧儿,你的阿宁妹妹,是绝不会给任何人做妾的,想都不要想!” 淑妃明白过来,老太太便是在逼着儿子断了凤仪正妃之位了:“母亲……” 可是,凤仪已经无有诞下子嗣的可能了,便是将来她替她扫清了障碍,朝臣也不会答应中宫娘娘是个不能生育嫡子的女人!如今不帮她争取到正妃为,她永生永世,只能是妾! 可她不懂,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做? 仿佛层层乌云之间忽然亮起的紫色闪电,冷不丁的劈进脑海,淑妃心头大惊,母亲猜到了!她一定是猜到什么了!难怪她会说那些话! 她想从老太太那里试探出些什么来,可老太太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灼华的眼神不着痕迹的落在沈蓉的面上,细细瞧着她眼角纹路里蔓延而开的隐忍的情绪,淡漠道:“殿下娶谁同我无关,我未曾想着和谁争,既然淑妃是六殿下的生母,娘娘做主便是了。” “阿宁!”李彧一把掀开了屏风,大步到了她的跟前,“你便这般决绝么!” “殿下!”沈蓉捏着帕子虚走了几步,眉尖紧蹙,眸光闪过一抹复杂情绪。 新年的阳光真好,从蒙着烟雨色窗纱的硕果盈枝雕纹窗棂漏进来,晕了薄薄如水的影子在灼华身上,朦胧了她的眉目:“殿下这怒气我不明白,如今在论表姐的未来该如何着落,为何偏要扯到我身上。”朝沈蓉夫妇微微一礼,“姑父姑母,我从不曾想着要同表姐抢什么似的,正妃也好,侧妃也罢,同我无干系,还请两位长辈不要误会。” “郡主严重了。”白东瀛颔首,道,“我明白,此事原也不该扯进郡主的。” 白东瀛比女子冷静也更理智,他助李彧争位,却也绝不会同岳家闹将关系的,他虽袭爵做了庆安候,可说到底白家在官场的根基并不庞大,他一路顺利走到今日,也多靠了岳父和舅子的扶持。 这位姨侄女瞧着温柔顺从,可围绕在她身旁的皆不是寻常世家子弟,隐隐瞧得出,那些人都以她马首是瞻,若说她没有深沉的算计是不可能的。他自是不会同她闹不愉快,更何况,他看得出来,她对李彧无有兴趣,如何会为了女儿情长对凤仪下手。 不着痕迹的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倒是老太太的态度叫他觉得奇怪,按他对老太太的了解,她是不会干涉李彧娶妻纳妾的,可今日却步步紧逼,似乎对淑妃怀了极大的怒气。 究竟,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淑妃看着李彧望向灼华的眼神,分明是真的动了心思的,心下不免大惊:“仪儿怎么办?” 李彧不看淑妃,只道:“侧妃,我只能许表妹以侧妃位。” 听到此处,老太太收起珠串,携了灼华的手起身,“走了。” 行了几步,老太太回首看向淑妃,深沉的眸子落在无遮无拦的光线里,深的望不见底:“淑妃,此番事情是个教训,望你戒之慎之。” 老太太用力捏了灼华一记,灼华目露疑惑的看过去,“祖母?”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笑了笑,慈爱的神色里只余了温和:“你不需要明白,好好跟着祖母便是。” 灼华眼眶一刺,蒙上雾气,嘴角温柔一扬,“是!” 祖母啊,这是在给淑妃做戏了,让淑妃看到她的疑惑,以为她对这一切是不知情的。 如此为她,她该如何报答才好呢? 初一傍晚白凤仪醒来,晓得自己此生不能有孕生子,狠狠哭了一场。淑妃为宽她心怀,许她会帮她争取雍王妃的位置,让她风风光光嫁进雍王府。 李彧见她哭的可怜,当面不曾说什么,回头便进了宫,请了皇帝旨意赐白凤仪为侧妃,瞧在淑妃的面上,皇帝应了,还下了赐婚的旨意。 初三旨意到达庆安候府,从淑妃许诺的正妃跌落成侧妃,是妾,妾!白凤仪崩溃,悬梁自尽,好在侍女及时发现救了下来。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震怒,明旨训斥白家大不敬。并告诉淑妃:若是不肯,自可叫你的外甥女去做姑子! 庆安候夫妇在清华门跪了半日,皇帝才消了气。 淑妃自不敢同皇帝有气,只能叫人请了李彧进宫。 她们母子说了什么灼华没什么兴趣知道,左不过是觉得她坏了自己的好事,挡了白凤仪的路,要在李彧面前质问、搅弄一番,不过,谁在意呢! 年节里每日来来往往的客人甚多,灼华也无心思去应付,老太太便让秋水长天倚楼听风伺候了车架,让她去了法音寺小住几日。 法音寺乃国寺,自要比崇岳寺宽广宏伟许多,年节前日又下了大雪,山路难行,没什么人上香,寺里除却浑厚焚香气息,便只剩后院的梅花清香了。 两股香味在空气里游曳、交缠,闻着竟也觉得格外和谐。 最近两日里,灼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白凤仪血崩,为何沈缇的悲伤要比沈蓉更甚。 从老太太问起白凤仪情况开始,她便察觉沈蓉的反应有些奇怪。 作为姨母的淑妃倒是哭的眼睛都红了,心痛难掩,而沈蓉却只是轻轻垂泪,却也不似克制的样子。 就算沈缇宠爱白凤仪,她到底还是白家的女儿,老太太提出让白凤仪为妾,沈蓉这个生母居然连争都没有争一句,目光不去寻丈夫,却下意识都往沈缇看去。看着李彧时的眼神亦是十分复杂,有期盼有紧张,甚至还有一丝悲伤的隐忍。反而有一瞬间看着躺在床上的白凤仪时,隐隐带着怨恨。 而当沈缇提出怀疑,认为是灼华要害白凤仪时,沈蓉除了对老太太的怒气表示出了恐惧和敬畏,却似半分没有要怀疑她的意思。 思绪随着烈烈寒风翻飞,灼华忽然回眸问道:“倘使,我叫人害了,你们待如何?” 几乎没有思考,倚楼阴沉道:“找出来,千刀万剐!” 听风的黑脸寒冷如冰:“杀了他!” 瞧,她同倚楼听风不过是朋友,反应都是这般激烈,何况“母亲”呢? 第139章 狸猫换太子 倚楼不解她如何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姑娘?” 灼华却又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正常情况下,身为一个母亲,女儿被人害得再无生育可能,怎么可能还能这么理智呢?一旦有了怀疑的对象,疯狂和痛苦会立马占据理智,哪怕是一瞬间的怀疑和愤怒,可沈蓉身上除了淡淡的悲伤,什么都没有,好似她不过是个悲悯的局外人。 闷着想了许久,最后得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的结论——李彧和白凤仪,交换了身份。 说是荒唐,可细一算,也不无可能,他们二人的生辰是同一日的,前后不过三个时辰。 沈缇当初怀过两个孩子,接连小产,第三胎时更是将自己算计进了冷宫,这才隐忍着生下了孩子。冷宫之中,不比外头繁花似锦奴仆眼杂,想要将两个孩子交换过来,倒也不难。 沈家上辈的姑太奶奶和姑祖母当初在宫中何等受宠,都不肯生下孩子,可沈缇在接连小产后,非要去怀第三个,可见其对权势的野心。 沈缇想做太后,想让自己的孩子做皇帝。 可若是第三个孩子是女儿呢? 自然是将旁人的孩子换进来! 灼华猛地忆起,沈蓉是清晨腹痛中午时分产下孩子,沈缇在同一日的夜里。 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沈蓉生的是男孩。她便让自己同一日生产,若是男孩便罢,若是女孩便抢了沈蓉的! 前世,沈缇一路对她虚伪的宠爱,利用着她所有的价值,到最后目的达成了,面目一换,开始为白凤仪扫清一切障碍,再让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后,如此,太子的身上也是有皇家血液,她的女儿还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今世,沈缇原也是这般算计的吧? 为了安白凤仪的心,甚至还要给她下药。 如今白凤仪再无生育的可能,她才会这么着急的替白凤仪争取正妻之位。否则,他日哪怕李彧肯立她为后,百官怕也是不肯的,嫡子,尤其是皇帝的嫡子,于皇室、于天下有多重要,沈缇自是明白的。 而,沈蓉是庶出,家中有老太太这般厉害的嫡母,她的一生只有安分守己,何敢生出野心来?及笄后,老太太也算替她寻了们好亲事,虽是继室,到底也是侯府的正室夫人,生下的嫡子便是世子,她未必愿意儿子跌在权势争夺中,生死难料。 可沈缇是定国公府的嫡出女,自来强势惯了,哪里能容沈蓉拒绝呢? 自己的孩子甫一出生便被抢走,难见一回便罢,见着了得向儿子行礼,不能亲近不能关怀,还得用心教养旁人的女儿,不能打不能骂,还得敬着怕着,多可悲! 从沈蓉的心内里是恨沈缇的,也恨白凤仪。 作为一个普通不过的母亲,不能给予孩子母爱的母亲,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希望他过得好,娶自己喜爱的女子为妻,生儿育女,平平安安的。 沈缇已经抢走了自己的孩子,却还非要把儿子不喜欢的不能生育的白凤仪硬塞给他,可想而知她内心的愤恨不甘和痛苦。 所以,她在得知白凤仪喝了红花再无生育可能的时候,她心中定然不会悲伤,或许还有一丝解恨的畅快吧! “嗒”! 手中掐着的一枝梅花被掐断,灼华紧紧掐着坚硬的枝杈,沉在思绪里,指尖用力磨砂着,细白的皮肤被划破,鲜红了血液滴落在雪白的梅花瓣上,刺目而清醒。 如此,便也解释的通,为何前世里沈缇为何非要对她如此残忍了,侄女和侄女所生的孩子,同她的亲生的女儿、亲外孙如何能比呢? 她的眉心紧锁出深深的纹路,似无法负担冲击而来的痛苦,终于冲破而出,她低低的笑了出来,打从胸腔发出声声破碎的笑意,夹杂着沉重的化不开的痛苦和凄厉! “姑娘……” 倚楼转到她的面前,只一眼,那笑容哀凉胜寒霜,便觉着自己的心口也哀伤了起来。 错付!果然,全都错付了! 整整十年,经历千险万难,几回生死挣扎,一路扶持着他上位,满心以为的真情实意、血缘至亲,都是错的、都是假的!从始至终,她都只是白凤仪的踏脚石! 好啊! 沈缇,好算计啊! 那个世界的她,她的朋友,她的亲人,是否还在继续着痛苦,因为她的执念、她的错付继续经受着她带去的痛苦? 心头翻腾欲裂,再也经受不住,呕出血来,同冰清玉洁的花朵交缠在一处,触目惊心。 倚楼一惊,忙拥住她痛楚到颤抖的身子,“姑娘!” “无事。”灼华摇头,挣着站稳,抹去嘴角的血,“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独自缓步去了梅林东侧的亭子里坐着。 呕出了那口憋屈了两世的血,痛是够痛的,心头却也渐次明朗起来,阖着眸子,细细回想着这二十多年来的一切,至少晓得了自己和孩子到底为何要死了。 午夜梦回时,她还曾惊醒,她的这双手沾了血,亲手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是否太过狠毒了,如今心头却只剩尖锐的畅快! “恶人……”灼华轻轻一笑,走一抹黑的独木桥,做一个狠毒的人,原来,这般痛快! 她倒是有些体会到袁颖的乐趣了。 甚好。 沈缇啊,来吧,尽管放马过来,她的回敬绝对叫这些人永生难忘! “郡主笑什么?” 灼华转首望去,是李怀远远站在倚楼听风阻挡之外,微微一抬手,让她们放行,清浅一笑,“在想一个问题,想到的答案有些疯狂有些荒谬,被自己逗笑了。” “哦?”李怀倒是没想到她会回答自己的话,笑了笑,就似二人朋友一般,在她的对面坐下了:“外头热闹,郡主倒是会躲清净” 灼华慢条斯理的抚了抚垂在围栏下的大袖衫,晃动一抹轻缓如蝶的影子在地上:“殿下不也来躲清静了么?” “郡主倒不认为本王是特意寻着郡主而来。”李怀笑了笑,提了手中的食盒到桌上,拎起茶壶自顾自的斟茶吃了两口,神色一转道,“到不知郡主对今次的失算,有什么想法?” 瞥他一眼,灼华的神色似乎不明所以,“失算?” 稍稍挑眉,李怀的声音十分温和,就如同寻常文弱仕子,丝毫察觉不出那张儒雅面具背后的阴冷,“郡主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拉张成敏下马么?” 看着清光穿过大片大片繁茂的枝叶,寒风掠过,摇曳了明媚光晕,灼华缓缓一笑:“他?他同我有什么关系。” 李怀眸光一沉:“那把弓弩,难道不是郡主的意思么?” “殿下可就冤枉我了。不来招惹我的,我去招惹人家做什么?”一伸手,摘了一朵白梅在手中把玩,灼华轻轻嗅了嗅清幽的花香,并着刺骨的风,沁人心肺,“殿下倒是点都不怀疑静王殿下么?” 李怀慢慢勾起了嘴角,似随意的一笑,反问道:“难道不是为了老六么?” 灼华漫不经心道:“王爷说笑了,六殿下自有白侧妃操心,同我有什么干系。” 李怀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神色,每一份都不放过,似要将他看穿,却发现什么都看不透:“郡主如此绝情,老六知道了怕是要伤心了。” “伤心?”灼华不置可否的一笑,“他心悦于谁,本质来说,同我也无有干系。气也好,怨也罢,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郡主倒是少有的洒脱。”李怀望着她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危险,“那本王倒是看不懂了,郡主并没有做皇后的野心,为了个表兄,郡主便可这般用心的帮着老六了。” 灼华嘴角的笑意有些慵懒的散漫:“诚然,何家的把柄是我察觉的不错,我只是觉得何夫人的嘴实在是太能说了,可又句句不得我欢心,实在让人心头不快,我便只好叫她消失了。这是殿下先出手的,不是么?”一顿,一手支颐,懒洋洋的撑在围栏上,映着冬日清光里稍有温暖,微微眯了眯眼,“比起静王殿下的损失,秦王殿下不过少了个何时而已。” 李怀扬眉,“这么说,本王还得多谢郡主手下留情了。” “唔”了一声,灼华点头,似思忖了一下,支在额角的手轻轻一张,挑眉道:“不防说来听听。” 李怀一愣,笑意里多了几分轻快:“郡主倒是风趣的很。” 灼华默了一下,轻声道:“是么,旁人都说我善良,十有八九觉得我是好人。” 李怀觉得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倒是十分有趣,若非有了登州一笔账,倒还真是可以做个朋友的:“那还有十之一二呢?” “比如王爷,若王爷觉得我是好人,那么我便是十足十的好人了。”指尖捻着白梅轻轻转动,旋转出了点点重影,灼华望着亭外,似感慨的轻轻一叹:“时日过得这般快,马上就要殿试了,亦不知倒时候又有多少新人跌进权势争夺里。” 李怀道:“说起来,定国公府今年还有两位公子要与考呢!去年春闱时,郡主的兄长名次颇为不错,沈庶妃的兄长倒也进了百名之内。” 灼华缓缓站了起来,裙踞游曳了一抹优雅的弧度,掌心摊开在风中,由着风带走了梅花飞扬而去,“煴华兄长的实力远不止五十名开外,藏拙罢了。” 前世中,似乎最后得了一甲前三十名的好名次,与烺云几乎不相上下。 李怀眸光微闪,似乎一喜,“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么?” “殿下,听说最近您同煴华兄长见过几回,相谈甚欢。”灼华一步一步跨下台阶出了亭子,长长的水红色裙尾拖过地上的落花,白梅也染上了一抹粉红的娇羞。 李怀捏着杯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水面上的浮沫,带了一丝沉然的慵懒,“庶妃的兄长,本王自是看中的。” 灼华缓缓回头,嘴角抿起一个和婉的笑意:“殿下不知么,五房早就投了静王殿下,便是煴华兄长高中了,同殿下也是无有关系的。如今他们的虚与委蛇,不过是希望五姐姐能有几日的好日子罢了。” “磕!”李怀手中的盖子坠落,发出刺耳一声响,他的眼眸倏的看向梅树下的灼华,一瞬间的错觉,只觉得她鬓边盛放的白梅竟开的妖异,显出几分惊心动魄,“你为何要告诉我?” 灼华笑道:“府中出了此等怀了异心的人,如果有人能收拾掉,我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了。” 李怀面色微冷,哼笑了一声,“你倒是老实,如今说破,就不怕我索性不动手了么?” “请便。”捋了捋宽大的衣袖,灼华歪着臻首看着李怀淡淡一笑,不甚在意道,“我又不争什么储位,殿下爱给谁留帮手,留便是了。” 李怀忽又笑了起来,“还是得多谢郡主提醒了。” “不谢。”灼华拉住跟前的梅枝在鼻间嗅了一下,“若要谢我,祥瑞找到前殿下便不要找我麻烦了,如何?” 李怀厉眼一抹,闪过危险之色:“郡主的人脉眼线真叫人害怕。本王感觉自己完全暴露在了郡主眼前了。” 灼华道:“诚然,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姜氏世子世代在京都为质,到底是自愿的,自来也是受到礼遇的。百年间要布下一张防身的网,倒也没什么难的。” 李怀眸中的寒意缓缓倾泻,“本王还以为姜家的人脉网,会留给两位王弟,到底还是郡主得宠了。” 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姓沈,人脉自当是留给姜遥和姜敏的,她这样说,一来,不过是为了合理解释她的消息来源,若她说“未卜先知”,怕是没人信,还会把她当疯子了。二来,她把目标吸引到自己身上,姜遥和姜敏也能安全些。 目的已经达到,灼华也无心在与他说什么,说了句“自便”便进了梅林。 没走多远,忽见远处若隐若现了一角黑色的衣袍,边沿绣着的银色纹路在阳光下泛起一丝幽色,灼华仔细看过去,“谁在那里?” 黑色一闪而过。 灼华寻过去,什么都没有,清新的梅花香味中余了一丝淡淡的旃檀香气,熟悉又陌生,证明方才确实有人靠近过这里。 倚楼警惕的望着四周,“此人武功极高,何时出现的,竟无人察觉。” “大约只是普通香客吧!”灼华望了眼远处,幽幽道,“不然她们两个也不会放那人靠近的。” “姑娘,天色不早了,回去罢。” 灼华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偶有回首,目光穿梭在梅林间,旃檀香,是谁? 第140章 祥瑞 初九的时候宫里传出消息,苏嫔有孕了。 皇帝虽有十三个皇子,八个皇女,可到如今还活着的,也不过六个皇子,四个皇女而已。 年节下有喜,两宫太后也颇为高兴,皇后便提议索性宫中大封了一次,一同高兴高兴。 应贤妃在妃位之中最为年长,便封了贵妃。晋封苏氏为惠妃,柳氏为庆妃。李彧则加封为亲王。 如此一来李怀的地位更显弱势了。 灼华临窗而坐,伏在窗沿上赏着院中一树秃噜的桂树,是凋零而挺拔的美:“苏嫔,啊,是苏惠妃了,说来咱们回京也快半年了,倒是一次未曾见过她呢!” 门口的炉子上煮着水,秋水坐在小马扎上轻轻扇着小蒲扇:“苏家同沈家记着一笔账呢,她自是要想尽办法回避的,否则郡主有个什么痛痒的,她总跑不掉第一个被怀疑的。 灼华掐指一算:“进宫快两年了吧?倒是有孕了。” 秋水疑惑道:“两年才有孕,也不算快了。” 灼华眉梢稍稍一动,带了一丝讽刺,“问题是,她的身子是不大可能有孕的。” “为何?” 灼华幽幽一笑,“苏惠妃刚进宫时,是同淑妃同住的。” 长天更是不解了:“这话可要怎么说?” 灼华看着炉火上滚起的茶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妖魔沉闷呐喊,雾白的滚烫氤氲在凝视中渐渐成了鬼影招摇:“苏惠妃那时候为了在宫中站稳脚跟,她势必要靠着有意拉拢她的淑妃,那时候便万万不敢有孕的。而,那时候苏仲垣在朝中颇有势力,淑妃要拉拢她自然也要防着她,怎可能让她有机会产下皇子?” “进了宫,便要被同化么?如何淑妃也变得这样会算计。”长天猛地发觉自己失言,忙捂住了嘴,尴尬的扯着嘴角笑了两声。 灼华笑了笑,“淑妃阴毒。苏惠妃也是个有算计的人,对于各宫送去的东西,大约也是不碰也不用的。可到底是同住一宫的,她又时常殷勤伺候在一旁,淑妃要下手,机会太多了。你们别忘了,淑妃可是生有成年皇子的,她怎么会怕沾了什么损害女子躯体的东西。” “我记着苏惠妃封嫔搬出去,也是半年前的事。这一年多的时间慢慢的下下去,还怕成不了事么?况且,即使苏惠妃搬去了,她的身边也未必是干净的。到底,淑妃在后宫浸淫了二十年了,想要收买苏惠妃身边的个把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 前世里,这个苏惠妃后来不还成了她的表姐么,虽算不上多熟悉要好,倒也是知道的,到皇帝驾崩,她都无有生育。 “后宫里都是这样算计的么?也太毒了吧!”长天忍不住咋舌,“可慢慢下下去,她、万一苏惠妃心计更甚,早早怀上了?” “这也不算什么,多得是女人在宫中算计,宫外一并被连根拔起的例子了。”神色茫然间仿佛看到了前世里的算计争斗,血雨腥风,灼华淡淡一笑,“苏仲垣的女儿,怎么会是那等莽撞之辈。宫里的关系没摸清楚,人脉没有建立起来,她是不会冒险的。年纪轻轻,有忒好的家世,又颇受宠爱,再有了子嗣傍身,只会让她早早众矢之的。还不如躲在淑妃的身后,做一个依附角色。无子嗣的女人,在宫里才是最安全的。所以,初初入宫的苏惠妃是不会让自己有孕的。” 壶里的水不断冒出热气,熏到了秋水的面上,眼前雾蒙蒙,脑中浑浑噩噩,思量了一下,秋水狐疑道:“那要是这样说,苏惠妃的有孕,莫不是假的?” “我倒是在医书中读到过,但凡因药物损了身子的女子,也未必一定怀不上孩子,但大多会在四五个月的时候流产,即便生下来多半也是死胎或者畸形。”灼华收回了思绪,略一挑眉,“这件事咱们晓得,她未必不晓得,那么,倘若这个孩子保不住,她会怎么利用?” 长天瞥了瞥嘴角,道:“那便是谁靠近谁倒霉了。咱们宫外头的人,不进宫,不沾了她的身,自然是不必担这干系的。” 天光将灰棕色的桂树枝条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落在眼底莫名的孤寂,灼华幽幽道:“当初刘妈妈揭发苏仲垣姐弟谋害母亲之事,明面上是应家为报复苏三误杀的算计,可大家也都不是傻的,怎么会发觉不了揭发苏仲垣才是我这个女儿最该做的。思来想去,也便只有我还有应家,同她的仇怨最深了些。” 秋水皱了皱眉,总觉得心里头有些不好的预感,“奴婢算了算,三月中旬陛下寿诞,差不多时候北辽的和亲使团大约也要入京,然后又是两个节气,宫里都是会大摆宴席,郡主如何能不进宫去。” 长天急道:“那、那可怎么办?” 沏好了茶,送到灼华身旁的矮几上,秋水道:“不若,都称病了,待她生下孩子再说。” “有什么好怕的。”灼华捧起茶盏,嗅了嗅清新茶香,任着茶水微烫的雾气蒸在面上,感受着面上细细绒毛的微动,似乎是苏醒的生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秦王的人去了东北,说是要去找一头通体雪白的狮子。祥瑞啊……” 倚楼抱着剑倚着门口,忽道:“祥瑞,就是不知道是谁的祥瑞,又是谁的催命符了!” 放下茶盏,甩了甩被烫的发红的手,灼华看了倚楼一眼,笑了起来,可不就是么! 寺里的日子总是格外的清静,灼华一直住到了十四才回了定国公府。 吃过了十五的元宵,这才算是过完年。 正月十六头一回上朝,沈祯请旨继续外放,皇帝未允。 然后颁下了年后的第一道圣旨:沈祯任职刑部,为刑部尚书,正二品。公孙忠调任御史台,任右副都御使,正三品。 徐悦,追封正一品镇国大将军。 玉鸣关的晋元海怯战罢战,皇帝收缴了他的兵符,念在劳苦功高的份上,派了他去浙江都指挥使司做了同知。 长天道:“收缴了兵权,贬做同知,里头官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啊,晋元海这样几十年的老臣还不对陛下怀了怨愤?” 秋水接着道:“年前的洪灾,听说百姓饿死了好些,浙江这会子怕是够乱的了,再弄去一个有怨气的武将,怕是有的瞧了。” 灼华坐在案前抄经书,默了许久方缓缓道了一句:“陛下的这盘棋下的够大啊!” 秋水和长天不解,宋嬷嬷似乎有些明白过来,“绕这么大一圈,倒是能骗过这一群人了。” “不过浙江军权节制在孟集的手里,未必能成事。”行动倒是比前世加快了好些,笑了笑,灼华道:“陛下下棋,什么时候输过。” 秋水长天:“……”听不明白。 倚楼听风:“……”管他呢! 晋元海被贬,玉鸣关的十万军权交给了镇皇抚司指挥使苗昌平节制,以确保玉鸣关的一切动向都在皇帝的掌控中。苗昌平前往玉鸣关后,却不见皇帝再任命了谁上去,李彧被提点过,自是不敢动,李怀和李锐观望了一段时间,似乎有动手的迹象。 而,可值得一提的是年岁十八的严厉,已经是正四品的佥事了。因为有徐悦和灼华的情分在,他虽年纪小,倒也颇得赵同知等人的提携和照顾。 徐悦战死后,皇帝便让洪文亮去往北燕暂时接管虎北营。毕竟虎北营的铁骑已经呈现出不败的威势,皇帝是不可能放心交到旁人手中的。 如此便苦了那对好容易熬了一年可以同房的夫妻了,才恩爱了没几个月又要分开了。偏偏这时候宋文倩又发现有了身孕。 洪文亮自是不放心她一人在家,求了皇帝恩典带妻子赴任,可武将戍边自是不能将家中老小都带走的,带了妻子就不能带儿子,从前儿子都是放在兄弟家中寄养的,好容易有个母亲疼爱,眼看着又要分别,伤心的不得了,宋文倩放心不下大儿子,只能挥泪送别丈夫。 送行时,灼华看着高大威武的洪大都督眼眶微红的同小娇妻分别,真是感慨的不行,铁汉柔情了不是? 话说北燕还有个提不上台面的岳父,等着高官女婿去撑腰呢! 不过看洪都督的样子,大约那厚脸皮的岳父也未必能占到啥的便宜。 第141章 栗子糕里的故事 正月底的时候北燕来信,柳扶苏同煊慧要回来了,柳家在胡容街的宅子已经开始打扫了。 待到扶苏和煊慧抵京时已经二月中旬,离殿试也不过十余日了。 柳大人任期要到六月才满,不过待柳扶苏考完试倒也不必再回北燕了,直接等着柳大人回京述职,若是柳扶苏能如翰林院便也不必离京了。 第二日里,小夫妻两回门拜见,沈祯也使人去了云家送信儿,叫了沈焆灵夫妻一同来小聚。 柳扶苏和云海做了连襟,确实从未见过面。再加上烺云,三个年龄相当的公子哥儿坐在一切倒也能聊上几句。 用过了午膳,沈煊慧和沈焆灵便随了灼华去南院。 煊慧笑意明媚,眸色明亮灵动,吹着滚烫的茶水,细细呷了两口,爽朗道:“细细一算来,咱们三个一年多没有坐在一处吃茶了。” 焆灵婉约细语,虽楚楚却是不见了可怜姿态,水眸清澈道:“我同妹妹倒是见过两回。如今姐姐回了京,以后自是多有机会一道说话的。” 原以为见着了面总要斗上几句的,到不想嫁了人都温和成熟了许多,大约做了人家的媳妇,也晓得了人生的不易,懂得了隐忍和放下。 灼华看着两人,面色红润,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喜悦,想来在夫家的日子都是十分和顺的。 如此,甚好。 灼华笑了笑,温柔清丽:“是啊,待到三姐夫得中,往后都在京里了,见面的机会也就多了。” 煊慧放下茶碗道:“还得妹妹去盛老先生处说一声,再指点了扶苏一二,北燕的教俞好是好,到底不如老先生。还有半月时间,若能得老先生指点,想来是大有助益的。” 灼华点头,轻缓道:“已经说过了,上课的时辰还是同从前是一样的,最后半月就没休息日了。回去同姐夫说一声,明儿来上课就是了。” 煊慧欣喜道:“那便多谢妹妹了,妹妹总是想的周到。” 灼华挑眉笑道:“若要谢我,待到姐夫高中时,到老先生处置办谢礼时,可别忘了我一份。” “自是少不了妹妹的好处。”煊慧掩唇一笑,转而又看向沈焆灵道:“听说四妹夫调去了禁军,如今是正六品的校尉了,还未恭喜升迁呢!” “原本调过去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千总,得亏了闵大人提携,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升了校尉。”沈焆灵满面笑意的同灼华道,“我同云郎也是晓得的,都是妹妹送出去的情面。家中公公和婆婆晓得我们过来,也叫我好好谢过妹妹一番情意。” 云海此人爽朗大方,颇有些狭义豪情,灼华自是不介意托了人好好提携他的,家族繁盛,光靠本族是不够的,还得姻亲故旧彼此间交好亲厚,相互扶持着才能走的更远也更稳。 再者,她也是存了心思要叫沈焆灵明白,她想过好日子,想要风光,得靠着娘家扶持,而不是宫里那个被逐出苏家的娘娘。 灼华柔和道:“倒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都是自家姐妹。若是姐夫们都能仕途平顺,于咱们都是幸事。” 煊慧招了招自己的丫鬟,接过两个描绘的十分精致额锦盒,一个比手掌稍大些的给了灼华,另一个足有一臂长两掌宽的长匣子给了沈焆灵,笑道:“贺妹妹晋封郡主,再贺妹夫升迁之喜。” 灼华接过,打开了看,是一一对白玉梅花簪,各坠以一颗拇指面大小的南海明珠,玉质温润,雕刻线条柔和,不计是玉还是珍珠,都是珍品,“姐姐同姐夫破费了,倒是同四姐姐上回赠我的耳坠极为相配的。” 焆灵也打开了瞧,是一把玄铁剑,她一笑,眉眼染上惊喜,“我虽不懂兵器,倒也跟着云郎看过他的兵器房,看这剑剑锋寒光凌厉,剑身薄如纸片,风吹有回音,一看便不是凡品。姐姐同姐夫破费了,云郎定是欣喜万分了。” 煊慧一笑,“自家姐妹,客气什么。” 沈焆灵轻轻一笑,绣着兰草的帕子不好意思的掩了掩嘴角:“最近同我家小姑子学了两个糕点,做了些带来,姐姐同妹妹尝尝。” 姐妹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子,从煊慧那里晓得了,宋文蕊年前的时候同妯娌起了口角,推搡间被推进了河里,冻伤了身子,掉了孩子大出血,没了。 灼华不甚唏嘘,当初那个撒娇卖痴的少女,虽不得人喜爱,到底也曾明媚俏丽,韶华时光里,就这样没有了。 人啊,果然是最脆弱不过的了。 说起身孕,灼华到时想起一个细节,今日里沈焆灵并未碰过茶水呢! “这些糕点做的还不错,你们拿去吃吧!” 长天皱眉,嫌弃的看着那些精致糕点,唤了静姝将糕点拿走:“姑娘不怕她在糕点里做手脚么?” “不会的。”灼华仔细擦拭着一只莲花半开样子的香炉,“她,如今的日子好过,不会想着作妖的。沧海桑田,人事轮转,往前看才能活的顺遂。她不是苏惠妃,没有那么大的气性,想着什么报不报仇的。况且,她大约是有身孕了,更不会冒险来算计我。” “有孕?”长天惊讶道,“不过半年就有了身孕,看来四姑奶奶在云家的确得宠。” 灼华随口吩咐道:“秋水,去剪一直梅花来,枝干细长些,不必留叶子。”点了一根旃檀香竖在莲花的开口处,因开口略有些大,旃檀香有些微微倾斜,“苏氏是死有余辜,她巴不得旁人赶紧忘了。她本就没什么阴毒算计,趋吉避害更是人的本能。时间,可以让她成为一个明白人。” 长天点头道,“不过看着两位姑奶奶,倒是真的变了许多。说话不冲了,神态也都和婉了。到真不似装的。” 秋水剪了梅花进来,灼华接过,将梅枝同旃檀香竖进香炉中,一左一右的微微倾斜着,一缕青烟细长悠远,梅花枝丫曲折优美,枝稍几朵白梅盛开,孤傲皎洁,细一看,到也有几分禅意,“放在母亲画像前吧!” 秋水捧着香炉去了右稍间的小室。 静姝慌了慌张又神神秘秘的进了次间,将门掩上,唤了长天过去,小心翼翼将掩在袖中的糕点塞给她,龇牙咧嘴的不知咕哝了句什么,然后拉上稍间的门,出去了。 “栗子糕?”长天莫名其妙的看着手里被咬过的糕点,又望了望被带上的门,“这丫头怎么回事?” 灼华抬了抬眼:“栗子糕怎么了?” 长天捏着糕点瞧了一眼,米黄色的糕点心子里赫然夹杂了些旁的东西,惊道:“里面有东西!” “拿来。”灼华皱眉,掰开糕点一看,褐红色的几粒石榴籽大小的东西,捏碎了糕点放在鼻间闻了闻,顿时变了脸色。 第142章 耶律梁云 离殿试时日越近,灼华便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便叫烺云搬去老先生处住着,老先生精通医理,吃喝方面有他把关多一重保险,又支了一个暗卫到烺云出守着。 果然了,就在开考的前两日,一个会些手脚功夫的贴身小厮忽然出手,欲伤烺云手腕,幸亏暗卫及时出手,打掉小厮手中的匕首,否则这场殿试烺云不但赶不上,往后想要写字怕也是难了。 没有惊动其他人,灼华悄悄审问了,其实不用审她也知道是谁。 除了五房的人,还会有谁这么在意烺云是否能得中呢? 只是没想到,一百两银子,就能使得自小跟着的小厮对主子起这样的歹心。 烺云无比寒心,却也没有矫情什么情意不情意的,让灼华给他重新安排了个小厮,回了院子埋头好好睡了一觉便去了考场。 而,就在灼华以为李怀不打算动手的时候,传来消息,沈煴华笔杆刻字作弊,被赶出考场,永世不得再考,并驳回一切现有功名,打为白身。 让你活着,打为白身,清晰的感受旁人的嘲笑,无力挽回。 有什么比这样的惩罚更折辱人呢? 考试结束三日后放榜,烺云二甲传胪,蒋楠一甲七名,柳扶苏一甲十六名。 徐惟…… 徐惟爱吃观陌楼的糕点,灼华便让人在萧氏买的糕点里下了点药,验不出来,也不伤身,就是会一直睡着,恰恰好,错过整场考试。 又过三日,皇帝殿前问答,三人皆被点了庶吉士,入翰林院供职。自然了,年纪轻轻都能入翰林院少不得有家族的脸面在其中。 放榜之后,得中的青年才俊们便成了各家争抢的对象,柳扶苏成了亲便罢,来沈家攀亲的人一下子几乎踩破了门槛。 听李郯说,蒋楠同他母亲提了婚事,蒋邵氏愣是装病避开了回应。 灼华到是觉得没什么不能理解的,谁家婆婆会希望娶进一个身子不好,又纠缠在争斗里的儿媳妇呢? 可让她不明白的是,既然不想结亲,索性再狠绝一点断了蒋楠的念想也便罢了,长痛不如短痛,偏要拖着,暧昧不清,最后受伤害的不过是蒋楠而已。 蒋家人,奇怪的很! 灼华坐在屋檐上,十三的月光已然皎洁,无风,空气静谧而温柔,偶一声鸟鸣,格外的悦耳动人。斟了杯酒,摆到嘴边,复又放下,抬头望着微凉月光,低语呢喃一声,“周恒说不能杀他,你不忍,换个法子惩罚他,你可满意?” 习习微风拂过,无人应答。 笑了笑,将酒洒了出去,“敬你。” 灼华站了起来,准备唤了倚楼带她一下,眸光瞥见远处的宫禁,大约是灯火通明的,浅眸中一片模糊的明亮。 那个地方,锁住了多少人的神魂,永不超生。 在里面的,有几人曾真正欢愉? 偏还有那么多人向往着,想尽了办法要进去。 愣怔间,三丈开外的地方似有了缠斗的声音,灼华回首看过去,却见一挺拔身影负手站在庭院中,同倚楼听风对峙着。 “年余不见,小丫头可安好?” 灼华瞧不清他的容色,但声音却似曾相识,想了想,笑了起来,“托了耶律世子的福,自是一切安好的。”朝着还在交手的地方微微一抬手,两道身影闪开,对方的人也随机隐去,一切归于平静。 耶律梁云嘴角微扬,“郡主在喝酒么?可否请我也喝一杯?” 灼华轻轻撩了一下裙摆坐下,一抬手中酒壶,“请。” 耶律梁云脚尖一点,纵身上了屋檐,瓦砾微动,发出细碎声响,行了几步,在灼华一臂距离处坐下,看了她一眼道:“郡主似乎心情不大好。” 灼华清浅一笑,无有回答,斟了杯酒递给他,反问道:“世子什么时候入京的?” “昨日。”耶律梁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你倒一点都不惊讶。” “有什么可惊讶的,政治,需要交易。”灼华望着月,光华倾洒在她面上,更显清冷柔情,“见了李怀?还是李锐?” 耶律梁云一扬眉,“你猜。” “都见了。”三月的夜,还是冷的厉害,灼华拢了拢披风,垂眸道:“可你瞧不上李怀的,这个人,注定了要输。所以,是打算同李锐交易了么?” 眸光一闪,耶律梁云哈哈一笑,颇有爽朗之意道:“你真有趣。” “有趣的是你们,都爱同我说这句话。”又替他斟满了酒杯,清冽透明的玉液在月光下泛起粼粼碎光,徐徐道,“或许你们可以更直接一些,说我聪明。” 斜斜一倾身,手肘支在了瓦砾上,他慵懒抬眼:“不想知道他让我做什么么?” 灼华不置可否的一笑,仰头望着月华如水缓缓倾泻,无端端有了几分荒凉之意:“无非就是杀了我,再不然就是和亲的时候把我弄走,还能有什么。” 眸光一历,“你倒是一点都不怕,怎么,觉得我杀不了你?” “有什么可怕的,你怎知我不是已经死过数回了。”灼华忽的转头看向他,浅色的眸幽深冷漠,嘴角的笑意泛起丝丝森冷,“死了,我还能回来。”眸一垂,轻轻笑开,又是一副清丽淡然的模样,“怎么,吓到了?” 耶律梁云看着她的眸子,那一瞬间深不见底的阴冷,好似地狱而来,然后那一声笑意后,再看去,仿佛方才的森森之意只是幻觉。 前年那一场对峙,他便知道这个小女孩不简单,如今看来,当时自己真是失策,便该果决的杀了她! “听说,大败我北辽军的阵法出自你手?” 灼华淡淡应了一声,“恩。” “你可真叫人惊讶!”耶律梁云深邃的眼眸一眯,如尖锐冰笋,直直射向她,“当初犹豫了一下,没有杀了你,害我军损了十六万将士,或许今日我该杀了你,给那十六万将士祭魂。” 灼华细细看着他,发觉北辽人的五官同大周的人还是有十分大的差别的,额头要高一些,头发微微有些卷曲,五官更为深邃一些,棱角分明,更显坚毅一些。穿着大周的服饰,玉冠锦衣,倒也不违和,更多了几分不羁的野性。 屈膝托腮,灼华看着他,几乎是敷衍点了点头:“我好害怕。” 耶律梁云似乎有些愕然,“你的害怕真是太叫人恨了。” 她盈盈一笑,“不过,世子还真是不一定能活着离开大周呢!” 他冷笑,几分狠意,“就凭你那两个暗卫?” 灼华摇摇头,“是你的兄弟想让你死。你的身边不干净呢!” 灼华只是隐约记得,前世里北辽南院大王的世子被身边的人刺杀,险些丧命,救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屠了他大弟的府邸,鸡犬不留。 眸中寒光乍现,却又笑的疏懒,似浑不在意,“你怎么知道?” 浅眸缓缓的眨了一下,柔婉的声音日通颊边微微浮动的洁白狐毛,“我同你说过的,我死了过数回了,人世轮回,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耶律梁云忽忽一笑,杀意驱散,“我倒觉得把你娶回去更有助益。” “你确定?”莞尔一笑,似要点亮月色,“我忽然对你们北辽的大权争夺很感兴趣。” 笑意缓缓敛去,嘴角一丝寂寂冷意,耶律梁云道:“小丫头,你信不信,一臂的距离,我伸手就能捏碎你的喉骨。” 灼华扬眉,依旧拖着腮,施施然一笑:“你可以试试。” 耶律梁云一伸手,拇指同食指扣住了灼华的颈项,一用力,却发觉一瞬间的发力之后,手腕见瞬间失去力道,心头一惊,“你真在酒里下毒?” “是啊!”拨开他的手腕,拿帕子擦了擦脖子,灼华温柔的笑着,“软禁散而已,我这个人很善良的,对杀人没什么兴趣。” 又试了一下,果然是轻敌了,耶律梁云感慨道:“果然有趣。” 灼华甩了甩帕子,忽道:“你觉得静王的军师怎么样?漂亮、聪明、铁手腕,倒是与你挺配的。” 耶律梁云索性学她一样,屈膝托腮,深眸看着她,“李锐许给我的条件,你未必给的了。” “同我谈条件么?”忽一阵风拂过,树梢莎莎,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有几分诡异,灼华浅浅扬笑,“那静王要是消失了,谁给你兑现承诺?” 耶律梁云颇有意趣的睇着她:“你到自信。” 灼华缓缓站了起来,张开双手,在微风周抖了抖宽大的袖子,柔软飘逸,“世子啊,至今,我还未输过呢!” 耶律梁云挑眉:“那你叫我弄走他的军师?” “那是个有趣的人,死了可惜了。”笑了笑,灼华垂眸觑了他一眼,“世子自便,我累了,要去安置了。走的时候安静些。” 耶律梁云耸耸肩。 灼华脚下微动,忽又转身,“哦,对了,若是你能把人弄走,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秘密,总也不会叫你千里迢迢白跑了一场。好好考虑。” 第143章 浙江之乱 三月十五,魏国公夫人闹着让魏国公上奏折,为徐惟请封世子之位。 折子到了皇帝跟前,留中,未批。 三月十六,白凤仪入雍亲王府。 没有大婚典礼,一顶降红色轿顶的轿子,从庆安候府抬进了雍王府的侧门。 为了不然白凤仪委屈,淑妃还是叫李彧摆了几桌,请了大伙儿一同吃酒。 灼华称病,懒得去。 三日后白凤仪归宁,庆安候府摆宴。 灼华依旧未去。 于是乎,大周谁人不知,雍郡王侧妃同华阳郡主不对付! 三月十七,北辽的和亲使团抵京。 一来为和亲,一娶一嫁;二来为皇帝祝寿。 前来和亲的北辽的九公主耶律贺文,以及北院大王的世子耶律梁云。 李郯烦躁的很,大约是从皇帝那里听到了什么口风,以为自己要去和亲了。 满面愁容的跑来灼华这里灌了两壶茶,什么都没说,唉声叹气的又回宫了。 灼华:“……” 三月二十,桑苗种植方结束,浙江官府串联商户,停止卖粮,逼着百姓以田地换粮,终引起民变。 官府众官员同百姓对峙,喊杀声阵阵,钦差携圣旨从天而降,而原与浙江官员同流合污的晋元海却突然拔剑,斩杀浙江都指挥使,接管金卫营。 百姓顿时傻眼,怎么剧情走向同他们想的不大一样呢? 没办法,浙江的利益网实在是太结实了,钦差暗查,晋元海渗透,都没办法揪到能够搬到他们的证据,官府卖粮而不放粮,也不过是裁撤部分无关紧要的官员,只能等着他们逼着民反,一旦官民对峙,官杀民,他们就能有借口斩杀始作俑者。 于是,贪官就地斩杀的斩杀,羁押的羁押,奸商府邸一律查抄。 官仓放粮,田地逐一归还百姓。 三月二十一,祥瑞进京,浙江的消息亦进了京。 很明显的,有几处宅邸前立马人来人往的忙碌了起来。 李彧夤夜前来。 “怎么,殿下也掺合进去了?”灼华轻轻打了个哈欠,揉着额角有些气恼半夜被人吵醒,口气便有些冷漠:“与虎争食,殿下胆子不小。” “谁会想到陛下竟从晋元海开始就是在布棋,莫名其妙又冒出个钦差,此前更是半点行动都没有,竟是生生等着官逼民反。”李彧凝眸看着她,眉宇间隐隐带了几分焦虑:“我的人几乎是插不上手的,不过到底栽了几个进去。” “插不进手还非要插进去,殿下的银子不够花么?淑妃和定国公府每年给殿下的也不少吧?”嘴角微微蕴了讥讽,她道:“我以为殿下擅长收买人心,而不是用银子笼络。” 李彧尴尬的笑了笑,“妹妹就别笑话我了。此事,还需要妹妹帮忙。” 灼华淡淡吃了口凉茶醒神:“殿下府中那些个能人异士呢?” “他们都主张……”李彧在脖子上比划了个手势,眸光迸出一丝星火,“想问问妹妹的意思。” 眸色幽长,灼华冷眼看着他,“若真没接触的太深,便没什么好想办法的。浙江利益纠缠数年,上下官员几乎全部参与其中,陛下又不傻,自是知道自己的儿子们在同他分好处。皇帝此番不过是想收回浙江的把控权,不会因为银子将你们如何,浙江三司的人会替你们背下的。” 李彧自是知道,却还是不大放心:“那就什么都不做?” 她们就坐在右次间,稍间里燃着的旃檀香,透过门缝幽幽飘散出来,沉静安宁,“这件事,陛下一定会交给镇抚司的人审问,旁人是不会知道背后有些谁的。家丑不可外扬。再不济,浙江的都指挥使不是死了么?” “都指挥使死……”李彧表情一松,“陛下的疑虑,该如何?” “你们这个时候上蹿下跳,把自己摘的越干净,皇帝就越忌惮。越是无能为力,反倒叫他放心。”灼华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看着风掠过角落里的一片竹子,晃起竹影婆娑,沙沙之声似千万点雨滴敲击在枝叶上,清泠而空茫,“陛下万寿节,好好准备,当个孝顺儿子比什么都强。” 李彧跟着站了起来:“三皇兄弄了只通体白色的幼狮进京,已经住进了无极观了。” “祥瑞啊!”眼波凝视着窗外的半月,眼底似有沉沉流光闪过,幽幽一笑,灼华轻语呢喃道:“祥瑞出世,天下太平,便是这星空也格外灿烂些。” 三月二十三,皇帝万寿节,宫中摆宴。 百官、命妇皆是盛装出席。 皇帝高高在上稳坐金案之后,皇后雍容万千,笑意端雅的坐在皇帝左侧。 有孕的苏惠妃满面红光,一双桃花眼狭长上扬,微微一笑便是妩媚至极,抹了香膏脂粉的面上细腻光滑,明珠光滑之下泛着温润的色泽。 一身降红色的冠服,胸前是一百零八颗大小均匀珍珠串联成的朝珠,一对凤尾展开的赤金步摇,奢华贵气,玉案略矮一阶,坐于皇帝的右侧,到显得比贵妃应氏更显尊荣。点了玫瑰色口脂的饱满唇瓣微微启合,同皇帝说着话,时不时的婉转一下笑。 应贵妃笑道:“当初本宫怀着静王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只能闻闻水果味儿,整日昏昏欲睡,到快要生产时双腿肿的无法走路。今日看着惠妃妹妹倒是精神上佳,想必小皇子也能同惠妃一般温和可人疼的。” 淑妃柔婉的笑了笑:“体质不同,自然反应也不同。” 苏惠妃娇羞一笑,眸光莹莹凝望着上首的皇帝:“我倒是盼着是位公主,也好在后宫中同我时常作伴了。” “唉,你们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没怀过孩子连话题都掺合不进来。”柳庆妃丹凤眼明媚流转,看着苏惠妃手腕上的龙凤手钏,娇娇一笑,吃了酒的面颊上飞起一抹红晕,娇媚说道:“刻龙雕凤,到底是惠妃得陛下爱重。” 龙凤,便是帝后。 在皇帝寿宴上,百官命妇皆在的场合带着龙凤手钏,便是指出苏惠妃野心不小了。 苏惠妃桃花眼似醉非醉,染了迷人的粉红:“春茂殿陛下赐给了娘娘一人居住,陛下自也是爱重娘娘的。” 帝后似无所觉,神色不变,只静静看着歌舞。 新晋了嫔位的十三皇子生母郑氏垂了垂眸,微扬了嘴角:“若论得宠,还是华阳郡主得宠,陛下连孔雀袍服都赐下了呢!” 应贵妃看着玉阶之下的灼华,赞道:“十三四岁显风华,已初见倾城之姿,这话不错,郡主小小年纪便可见姿容出色。”抹了抹自己的脸颊,同淑妃道,“看看这些花朵一样的女子,不得不感慨咱们当真是老了。” 淑妃柔情的目光落在皇帝面上,笑了笑,玩笑着同应贵妃道:“都是当祖母年岁的人了,姐姐还想着同妹妹们去比么?” 皇后幽幽一叹,目光依旧看在舞姬柔软的舞姿,徐徐道:“本宫记得贵妃和淑妃是天佑三年的进的宫,彼时何尝不是容色倾城呢?” 众妃嫔面色微变。 不过是每隔一段时间,旧人看新人而已,唯皇后数十年不变屹立中宫。 第144章 祥瑞(二) 丝竹之声悠扬,玉阶之下也听不到上面的人在说什么。不过不用猜,灼华大约也是能够晓得的,后宫女人的话题无非就是地位、美貌、孩子。 忽觉有烈火似的目光看着自己,灼华顺着目光看去,雍亲王侧妃白凤仪正不甘的瞪着她,灼华却是懒得瞧她,目光回转间碰上了对面的耶律梁云。 耶律梁云朝她笑的意味深长,执了杯朝她一举,然后一饮而尽。 余光扫过李怀和李锐,只见二人专注于歌舞似乎心无旁骛,可嘴角的笑意却都无比舒心适意,似乎于何事上信心满满,灼华不过低头微微一笑。 应贵妃瞧见耶律梁云带笑的看着对面,好奇道:“耶律世子在瞧什么呢?” 耶律梁云朗笑一声,目光逐一游走过众贵女的面上:“大周的美人实在赏心悦目,忍不住多看两眼了。” 今日是皇帝寿宴,哪怕知道番邦有意来和亲,百官命妇们也不敢告病不带适龄的女儿进宫朝贺。这会子被这样放肆的目光打量着,众贵女皆是心惊胆战,即便对面的男子轮廓分明坚毅俊美,可依旧无法生出羞涩之意,纷纷避开目光,就怕被看上了要远嫁北辽,从此人生地不熟的活在异地他乡。 应贵妃笑意盈然,尾音雍容悠长的微微一拖,问道:“那世子可有看上哪位贵女呢?” 耶律梁云朝皇帝拱了拱手,道:“不敢,既是永结秦晋之好,自是由陛下做主许配。” 李锐眉间一皱,可不该是这个应答,他不着痕迹的看向灼华,却见她同周恒在说话,面色柔婉,什么都瞧不出来。 灼华嘴角若有似无的一挑,看来,耶律梁云是想观战了,谁赢了他帮谁,果然狐狸的狠。 皇帝吃了杯酒,和颜悦色道:“耶律世子可瞧着,今日殿上的,都是我大周名门贵女。” 耶律梁云凭一己之力,将北燕和荆州搅得天翻地覆,如今人就坐在下头,皇帝却似毫无芥蒂,上位者的忍耐到底不同一般人。 周恒妩媚的凤眸斜了耶律一眼,道:“当初在北燕我同徐悦耗费了多少心思都拿不住他。好容易逮到了人,却是人家的计谋,几百人的押送队伍,竟生生叫他给逃回了北辽。离开北辽五年,回头便将自家兄弟打压的抬不起头。这个耶律梁云果真不简单啊,也难怪当初耶律恒重会选他来大周潜伏了。” 灼华闻着杯中果酒的清香,眉梢微动,垂眸轻声道:“北辽使团进京前他就到了,来找过我。” 周恒惊讶的撇过脸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兴奋,“他居然没杀了你?” 灼华失笑的看着他,红色外袍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映出一抹红晕,满殿望去,唯他的美难以忽视,“恒哥,我觉得你对于旁人要杀我,总是有很浓厚的兴趣。” 周恒摸摸鼻子,“哪里哪里,我又不是不想活了。”哈哈一笑,又追问道,“那他怎么没动手啊?” 灼华抬手抚了抚鬓边的流苏,掠起沙沙清脆,悠悠道:“他是想动手的,可惜我比她动作快。” 周恒一脸不信,“他的身手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还能打得过他?” 灼华笑眯眯的给他斟了杯酒:“他管我要酒喝,我在酒里下了点好东西。” “……”周恒有一瞬间的无语,低头看看面前的酒,有点不敢喝了,“当着他的面下的?” 灼华点头,笑的好不温柔:“是啊!” 啧啧两声,周恒抬眼看向耶律梁云,摇了摇头,“他现在一定更想杀你了。” 灼华眨眨眼,一脸的无辜,“他自己轻敌,赖我么?” “……”周恒长长一叹,托腮看着她,“我开始同情未来的妹夫了。若他待你不好,大约也用不着咱们这些人动手了,你自己就能无声无息的灭了他了。” 一本正经的点头,秀眉轻快一挑,灼华赞同:“你说的对。” 周恒望天:“……”那谁,你自求多福。 抬手去拿酒杯,正巧撞上了传菜的宫女,一道凉拌菜被碰倒,又带倒了两人的酒杯,来不及闪躲,酒水尽数洒在了衣衫上。 宫女吓了一挑,忙是跪地请罪。 两人不着痕迹的交换了个眼神,周恒挥挥手:“行了,起来吧,引路去偏室更衣。” 男宾的小憩更衣处在东偏室,女宾的则在西偏室。 李郯看到灼华出来,寻了接口也跟了过去。 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备用衣衫,料子忒一般了,李郯抓过来丢到一边,唤了自己的贴身宫女回宫取新的来,“取那件水红色绣广玉兰的。你穿红色的好看,做什么总是穿的跟棵树似的,不是烟柳色就是浅青色,清清淡淡的都不像小姑娘。” 灼华嘴角的笑意似有所指,沉吟道:“敏哥说我这样穿挺好看的。” 李郯的面上少了素日里洒脱的顽意,眸中一闪而逝的迷蒙,似断了线的风筝,飘忽在门外遥远的漆黑的某处,浅声道:“他那眼光浑不似正常人。” 似一叹,灼华怅然道:“也不知将来会给我娶进一个什么样的表嫂。” 绞着腰间缓带的手缩了一下,李郯强笑了两声,“大约……谁知道呢!大约我也瞧不着了。” 暖色的烛火落在李郯的面上,羽睫似沾了雾气,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轻轻一颤,凝聚成滴,滚落而下,灼华一抬手接住,叹道:“不打算告诉他么?” 李郯怔了怔,苦笑:“有什么可说的,说了不过徒增烦恼。” “坐以待毙,可不是李郯的风格。”灼华抬起她的下巴,笑的轻柔温暖,缓缓指引她踏上一条满是意趣的路:“去问问他,或许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李郯的眸中一片依恋的迷茫,“他告诉我?” 灼华凑到她耳边轻语了几句,李郯面色“噌”的一片通红,急急退了几步,捂着唇,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眸子盯着灼华,“老天爷……” 灼华微微一倾身,托腮瞧她,眉梢轻快一飞:“不试一下,你可甘心?” 李郯眨眨眼,用力的喘了几声,然后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指尖轻轻点着脸颊,灼华轻轻一笑,“年轻真好啊……” 为什么不告诉李郯和亲压根用不着她去呢? 唉,大约是灼华想当媒人了吧! 前世里李郯和亲去了南楚,可这一世去南楚的却是宗室女。 且,前世里皇帝只过继了李勉到德睿太子一脉,今世却在打赢北辽后将静文郡主一并过继了过去,目的很明显了,倘使需要和亲,皇帝压根就没想着把亲生女儿嫁过去。 倒不知是哪个告诉她,需要她去和亲的,不过这样正好,李郯和姜敏,那萌芽里的情意总要有外力推一把的。 “华阳郡主。” 耳边有清幽女音响起,灼华抬眼望去,轻轻颔首:“惠妃娘娘。” 苏惠妃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在圆桌的另一旁坐下,两人对坐无言。 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鼻间,灼华不着痕迹的望了一眼烛火,淡漠一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久,李郯身边的宫女终于过来了,似乎身上的衣衫换了一件。 灼华起身,温言客气的颔首道:“我先去更衣了,惠妃自便。” 苏惠妃亦是明媚回应:“郡主请便。” 灼华转身去了内室,小宫女关上内室的门,回眸在缝隙闭上的瞬间,是苏惠妃眸中一闪而逝的阴冷。 灼华回到大殿时,李郯和姜敏都不在,周恒也还未回来。 应贵妃笑语盈盈地正与皇帝道:“听说三殿下从东北寻到了一祥瑞,陛下,不知今日臣妾等有没有眼福,也瞧上一瞧?” “祥瑞乃是上天的赐福。”耶律梁云似乎也非常感兴趣,朗声道:“不知是何祥瑞?外臣与皇妹也十分好奇,大周陛下,不知我等是否有这个眼福?” 皇帝笑了笑,似乎颇为愉悦:“说来朕也没看过几回,一直养在无极观里,由含山道人看顾照料着。今日北辽的客人也在,那就一同观赏吧!”转头吩咐了江公公,道,“去偏殿将祥瑞带来吧!” 能见到传说中的祥瑞,众人也都十分兴奋,眼巴巴的望着殿门口。 苏惠妃举杯同皇帝道:“天降祥瑞,预示国泰民安、国运昌隆,一切乃陛下宽厚仁德感动了上天之故。臣妾祝陛下万寿无疆,祝大周万世永恒。” 皇帝听得高兴,众臣也都起身敬祝皇帝寿诞。 当今皇帝信道,于是在宫中修建了一座道观,称作无极观,观里的老道称作含山道人。 据说此道人在坊间颇有些悬壶救世的名气,会炼丹、会治病、会星象占卜、八卦推算,似乎很是万能。 当初西宫太后病重,药石罔效,太医院都做好了陪葬的准备,这时候有人给皇帝推荐了含山道人,原本皇帝是不信的,毕竟国手皆在太医院,民间道人走方郎中能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了。 谁知,老道两丸丹药喂下去,西太后睡了两日竟睁开了眼,再两丸喂下去,过了两日,西太后便开口要吃食了,如今五年过去了,西太后依然身体康健。 太医院众太医将其视为扁鹊再世的神人。 此后,含山道人便住在了宫里,寻常却是不出来见人的,每日不过炼丹、参道,不染尘世。 皇帝对其也是颇为信任,每年都要找他此一次国运。 听说前年北燕之乱,含山道人也曾替皇帝占过一卦,卦象显示: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然后,北燕绝地反击,击败草原别部,便似坐实了此番占卜推演。 皇帝更加看重此道人。 而将此道人推荐给皇帝的,正是郭家人。 为了将她弄走,李怀同苏惠妃、李锐全力合作了,果然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么! 周恒换了衣裳过来,看着满殿的安静,好奇道:“怎么这么安静。” “去请祥瑞了。”灼华侧脸看他,笑了笑,方才是他红她柳色,现在是她红他柳色,看他衣裳沾了几根白毛,伸手拾了下来,“方才抱过祥瑞了?” 掸了掸身上的白毛,周恒笑呵呵道:“就在左偏殿的暖阁里,路过瞧着有趣玩了几把。”抬手给他看了手背上的抓痕,“凶的很。” 不多时,含山道人缓缓走进了大殿,一身青灰色长袍,长须垂胸,臂弯中挽着拂尘,脚步缓而稳,广袖无风自起,面容平和淡然,眼神清亮,嗅不见人间烟火,无一处世间铜臭,好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脚边跟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幼狮,大眼清澈,一蹦一跳,捧着脚丫子原地打滚,十分逗趣可爱。 男子见着祥瑞都在惊叹,此间竟还有通体白毛的狮子。 女子便如母爱泛滥,一个个不断朝着小家伙招手,都很想同它一起玩耍一番。 幼狮倒也不怕人,在大殿里悠哉的转了一圈,在人身上嗅来嗅去,爬上桌再把自己滚下去,玩的不亦乐乎。 “贫道见过陛下、娘娘。”含山道人单手一比,托与眉眼之前,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道长辛苦。”皇帝抬了抬手,“看座。” 含山道人的座位被安在了右侧首座耶律梁云的旁边。大约是扮多了和尚,没怎么见过道士,耶律梁云同耶律贺文都十分好奇的打量着他。 北辽公主明眸皓齿,身材高挑,肩膀略比大周女子要宽一些,头戴北辽样式的金冠,四周垂下珠帘,说话间姿态大方明朗,“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猛兽,通体白毛,便是在我们草原上也是前所未见啊!” 耶律梁云执着酒杯冷眼看着事态推进,猜想着那个小丫头该如何去破解他们显而易见的联盟。 李勉笑道:“到底是三哥有心了,咱们几个也只懂凑些金啊玉的,四弟还真真是武夫,竟还将自己最近得来的宝剑给陛下做了贺礼。” 静王摆摆手,满脸写着“莫要取笑我”,惹来众人一阵好笑。 李彧温和笑道:“正因为是五哥心爱的,却给了父皇做寿礼,才更显皇兄对父皇的敬爱之心。” 静王忙是拱手,哈哈一笑:“叫六弟一说,愚兄更是臊脸了。” 第145章 祥瑞(三) 皇帝的目光幽长落在儿女们的身上,嘴角带有喜色:“都是你们的孝心,都很好,朕都很喜欢。李怀,确实有心了。”看向李怀,问道,“为了寻到祥瑞,废了不少心力吧!” “天降祥瑞,便是不寻,它也会来到父皇身边,此乃天之所向。”李怀拱手一礼,儒雅的面上笑意温顺,缓缓道,“原是听说那里的林子里发现了发明神鸟,儿臣便着人去寻,后来发现是一种叫做凤尾鹃的鸟,倒是无意中看到了这只通体雪白的祥瑞之兽。” 皇后的笑意沉稳而雍容,那是风云诡谲里打磨的久了,才能沉淀出的宁和姿态:“祥瑞尚幼,身边定有母狮看护,如此完好无损的带回来,捕捉时哪能不废了心思。当真是有心了。” “赏!”皇帝一笑,沉吟了一下:“开春了,京中雨水多,赵氏挪去常青园住着罢!” 李怀一喜,忙携了侧妃出来叩谢,“谢父皇恩典。” 玉阶之上一片父子同心、兄友弟恭,仿佛自来如此,仿佛昨日还在焦急的浙江之祸,都是幻觉。 灼华垂眸看着杯中玉液,淡然一笑。 白狮蹦蹦跳跳的到了灼华的案边,鼻子嗅了几下,爪子一伸,小短腿登了登,爬上了她的膝头,四脚朝天的躺在她怀中,扭着脖子眯着眼,灼华瞧着可爱,伸手挠了挠它的肚子,又搔了搔它堆了两层的脖子,小东西立马发出“呼噜”声,一脸的享受。 “福星同祥瑞,如此和谐,果然是大周的福气呢!”应贵妃笑着同淑妃道:“妹妹有郡主这样的侄女,真是旁人都羡慕不来的。” 李彧望着斜对面的灼华,水红色的衣衫称的她微微苍白的面上泛起一丝娇柔的红晕,周恒潇洒自在的侧坐着,烟柳色的外袍使得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庞看起来更是柔情,满殿亮色,却独独二人那般惹眼。 两人有说有笑,她的眼中少了同他说话时的冷漠,多了几分似水的真切温柔。哪怕晓得周恒中意的是男子,见他得了灼华的温柔神色,心中竟还是泛起了妒意。 白凤仪维持着得体的笑,手中的锦帕却早已经被绞的变形,她脉脉含情的眸子看向丈夫,却见他的眼神里之容得下旁的女子,水眸中闪过怨恨,紧握了双拳,养的极好的指甲生生断在了掌心里。 淑妃将二人的神色看在眼中,眸光划过复杂,笑了笑,“陛下看重,是定国公府和郡主的福气。” 皇帝只是目光沉沉的笑了笑,吩咐了江公公道:“去把白狮抱来,皇后还未抱过。” 灼华疑问的看了眼玉阶之上,又小声的问了周恒,“什么福星?” 周恒一把拎起白狮,同它龇牙咧嘴,扔到前来接手的江公公怀里,小声同她道:“当初北燕大乱,陛下让那道士卜过一卦。” 灼华道:“我知道,说是最后都会迎刃而解。” “其实还有前半段是你们不知道的。福星降世,盛世太平。”一顿,周恒红艳如玫瑰花瓣的唇挑了抹瑰丽而讽刺的笑意,“没人会想到一个小丫头会突然杀出来,成了守城退敌的功臣,你猜,若你没出现,谁会是福星?” 灼华笑了笑,抚了抚裙摆,晃动了一泊明媚涟漪:“人是郭家举荐的,得益的不是郭家便是他们背后的人。” 北燕的算计,何止那么简单。 当初,李怀串通北辽,开城门迎了敌军屠杀,在北燕闹了一场灾祸,又让北辽军掣肘大宁军,好让登州军去立战功。而李锐眼见兵祸起,想再挣一番军功,让老道士占卜出个“福星”之名来,一旦打赢了,李锐在大周百官心目中的地位将不可动摇。 一个两个,都算的一手得意好账,谁知半路杀出程咬金,让她截胡了一切算计。 “聪明!”周恒打了个响指,“动了半天的脑筋,叫你占了便宜,可不要视你为眼中钉了。为了压制你,又叫老道士在皇帝面前进言,福星还小,声望过大,会防国运。所以,关于福星一说,少有人晓得。” 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浅眸幽长,“还真是看得起我呢!” 无有道士占卜的卦象作为铺垫,皇帝对她的宠爱便成了没由来的偏袒,自然会引得旁人嫉妒抨击,再者,她又是李彧的表妹,未免他的外家势力壮大,忌惮的人自然更多了。 高招呢! “呀!”应贵妃忽的站了起来,一脸惊恐的指着皇帝的金案,惊叫了一声道,“祥瑞、这是怎么了?” 只见白狮伏在案上微微抽搐着,哀哀叫了两声便断了气。 众人皆惊。 耶律梁云朝这灼华挑了挑眉,来了! 灼华不过一笑,来便来了,还会怕他们不成! 应贵妃却是笑道:“听世外高人说起过,世上祥瑞皆为龙主而生,死亦为龙主死。这白狮当是为皇上挡去了灾祸的!恭喜陛下!” 淑妃也忙接口道:“是,贵妃说的是,乃是大吉。” 耶律贺文惊叹,居然这样不详的征兆都能圆回来,大周的人果然心肠百转! 苏惠妃看了灼华一眼,眸中闪过阴冷之色,垂眸敛了敛神色,手指一动,碰倒了手边的酒杯,捂着肚子,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郑嫔似乎被惊了一下,忙过去扶着苏惠妃靠在自己的身上:“惠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皇帝皱眉看过去,关切的问了几句,见她似乎十分难受的样子便挥手喊了江公公:“去请太医,把惠妃抬去东偏殿。”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妃嫔有孕不适,自当要去看看的,也好听听太医怎么个说法。 接二连三的变故,搅了喜庆氛围,大殿里一下子安静的可怕。 元郡王忽然道:“据说祥瑞横死,便是有妖物作祟了。” “哦?妖物?”宣平伯夫人似乎很惊讶,目光瞟了瞟灼华的位置,帕子轻轻掩了掩嘴角,意味深长道:“方才那祥瑞不是同华阳郡主玩的十分好么?莫不是……” 言未尽,意已明。 满殿百余双的眼睛,齐刷刷的朝着灼华而去。 灼华低头静静的吃着果酒,齿颊留香。 元郡王盯着灼华,冷笑道:“华阳郡主不说两句么?” 灼华抬眼看过去,斜簪着的金簪微微一动,金色的流苏碎碎微响,流光熠熠,缓缓道:“一路护持祥瑞而来,途中经过多少世俗之地,沾染多少世俗之手眼,如应贵妃所言,祥瑞乃为龙主而生,世俗中人接触多了,的确不好。” 意思更明显,你说我同白狮玩了一会儿,白狮就死了,是我冲撞皇帝,我还说祥瑞被你们家一路弄来给折腾死的呢! 宣平伯夫人哼笑道:“郡主这话说的可就大不敬了。秦王殿下为陛下寻得祥瑞,乃是一片赤诚的孝心。祥瑞却在同郡主玩耍之后死的,可不是死在路上的。郡主非要将罪责归咎于秦王殿下,其心可诛呢!” 元郡王讥笑的一掀嘴角:“华阳郡主口舌擅辫,却是辨不过事实的。” 灼华挑了挑眉稍,“都说郡王耿直,几番见识下来,果然。” 周恒啧啧有声,摇头道:“我觉得宣平伯夫人说的实在有理。不过郡主之后,不还有皇后和陛下也抱过么?你等怎么不说?我倒觉得,其实你很想说是皇后冲撞了陛下!” 宣平伯赵夫人一惊,面色刷白的跪在了自己的案前:“皇后娘娘千金玉体怎么会……” “怎么不会?而且,我方才出去更衣也抱了白狮玩了好一会儿,还叫它抓破了手。”周恒打断了宣平伯夫人的话,举着手看了看,嘴角缓缓扬起,又道,“还听附近伺候的小太监说起,三殿下的应侧妃抱着祥瑞玩了好一会儿呢!连有孕的苏惠妃都去摸了两把。赵夫人说是因为同我家妹妹玩了会儿才死的,我却觉得是应侧妃冲撞死的,说不定苏惠妃也有可能是妖物。” 恩,事实上,是他故意在苏惠妃经过的时候把白狮扔进她怀里的。 比起赵夫人的拐弯抹角,周恒的话更尖锐,也更加冲击人心。 应侧妃惊了一跳,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和白狮玩了一会儿,就被牵扯进这样的事件里,视线看向娘家人,而应家人似乎并没有为她说话的意思,心头顿时一片寒冷。 眨眨眼,眨回眼中翻起的水雾,应侧妃起身转到了玉阶前跪下,楚楚而惶恐道:“儿臣惶恐,只是儿臣侄儿好奇祥瑞模样,求着儿臣带他去一瞧。祥瑞可爱,儿臣想着给侄儿沾沾祥瑞福气,便忍不住与他抱了抱。并非有意冲撞,请陛下开恩!” 说罢,盈盈一拜。 你们把我扔进狼穴,既然都不想再管我了,那就一起死吧! 第146章 祥瑞(四) 被应侧妃和周恒一搅合,如今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的人全被搅合进去了。 应贵妃和五皇子看戏的眼神一震,锐利的看向应家人的方向。 应大人一惊,看了眼身边的小儿子,小孩子不懂殿中的明枪暗箭,还天真的点了点头。应家大爷忙是拉着儿子跪倒大殿中央,“小儿顽劣无知,陛下恕罪!” “哦,小儿抱了是无知,郡主同皇后抱了就是妖物了?啧啧,元郡王说的对极了,果然嘴巴能说的就是不一样。”周恒瘪了瘪嘴,双手一摊,“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咱们不知道的哪个妖物,也碰过祥瑞了,是不是啊三殿下,到底祥瑞是从你府上过来的。” 李怀心道不好忙一起跪下,他明明叮嘱了人看好白狮,不叫人靠近的,怎么应氏和周恒都碰过?还有惠妃,她为什么会去碰白狮,她难道不知道今日之事的重要性么! 宣平伯夫人抬眼瞪着周恒,怒道:“周大人不可胡言乱语污蔑三殿下!” “微臣也惶恐!”周恒装模作样的也在案前一跪,他原就是细长的个子,腰间的腰封又勒的紧,腰肢可真是盈盈一握了,美丽的脸上尽是委屈,也是无比的柔弱可怜了,“没想到微臣同皇后娘娘竟还有可能是妖物啊!还请陛下做主啊!” 皇子跪了,侧妃跪了,大臣跪了,然后乌泱泱一群人都跪了。 皇帝看着满殿的脑袋,似笑非笑,目光幽远,神情难测。 耶律梁云眼中带了神奇色彩,有趣的看着这一幕幕,倒是十分赞赏她平静的姿态。 “民间有一种说法,有孕的妇人是不可以去抱旁人家的孩子的,就是怕两厢冲撞。”姜遥的娃娃脸笑吟吟的,一脸和善,黑眸流光一转,看向玉阶上的皇帝,恭敬道:“或许是有些讲究的,陛下您看,苏惠妃如今便是腹中不适了。” 大殿里静默了许久,下头跪着的都膝盖发木了,皇帝才幽幽道:“行了,都起来吧!既然祥瑞替朕挡了灾,也算大功一件,好好葬了。” 众人山呼“皇帝圣明”,然后寂静无声的回到座位。 赵夫人却忍不住的咕哝道:“就这么算了么?” 宣平伯冷眼扫过去,“闭嘴!” 李彧扬眉看过去,似好奇道:“赵夫人觉得这样不好么?那依赵夫人之意,应当如何呢?” 周恒凑热闹不怕事大,笑眯眯道:“赵夫人自然是想把郡主,哦不,是把妖物都杀了!” 皇后正巧带着太医从偏殿过来,沉声喝道:“恒儿,不可胡言乱语。” 周恒立马装可怜:“是……” 沐王李勉温和一笑:“母后,周大人的意思是,赵夫人自然希望替陛下找出冲撞之人,好解除潜藏危机的。赵夫人,本王说的可对?” “是是是。”赵夫人忙不迭的点头,立马笑意赢面道,“妖物就在这,自然要找出来才行。” 皇帝的眼神从众人脸上扫过,星火一闪,睿智如他,怎还会看不出来,这些人是冲着谁去的,身姿后倾挨着椅背,问道:“宣平伯夫人夫人说说,该如何找出那妖物呢?” 赵夫人看了眼外孙和丈夫,见二人皱眉沉脸的,便讪讪的称了声不知。 应贵妃笑道,“含山道人平时是不沾染尘世的,不若找了钦天监来一测。是意外还是因果,弄清楚了,也好安心。” 因着宣平伯夫人的针对沈灼华的动作实在太明显,祥瑞又是李怀弄来的,他们自是不好提钦天监的,若测出个什么来,旁人也好反说一句算计,可旁人提及却又不一样了,尤其应家还牵扯了两个人进去,想要查清真相以洗脱嫌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李怀心中一喜,面上却是不敢表露的,只是垂着首,盯着面前的酒杯。 皇帝微微一扬面孔,身边的小太监便急急而去。 赵夫人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瞧着灼华的眼神似在瞧一只猎物,马上要被剥皮抽筋的猎物。 灼华抬眸回视,缓缓一笑,浅色的眸子泛着幽幽冷光,倒把赵夫人看的心底一冷。 皇帝问了皇后道:“惠妃那里如何?” 皇后示意了太医,道:“刘太医说吧!” 两撇小胡子的刘太医行了礼,敬畏道:“惠妃娘娘身上有降香的痕迹,腹中作痛,便是此缘故。” 郑嫔秀眉一凝,疑问道:“何为降香?” 刘太医回道:“走窜类药物,香气可是胎动不安。” 应贵妃一脸疑惑又担忧道:“惠妃有孕,宫中用药吃食自来谨慎,怎么会接触到降香这种东西?” 皇后盈盈一拜,垂眸自责道:“是臣妾的不是,没有管制好宫人、看护好惠妃的胎。” 皇帝伸手扶了皇后起来:“有心人要暗害,再是仔细防范也是防不住的。”一顿,“去验一验惠妃案上的食物。” “是。”刘太医上了玉阶,一一验过,回道:“无有问题。” “惠妃身边伺候的呢?” 太医身后的宫女往殿上一跪,满面惊恐道:“奴婢是惠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少英。” 应贵妃问道:“今日你家娘娘还接触了什么?” 少英眼角稍稍斜了灼华的方向,低头惶恐道:“奴婢不敢说。” 皇帝面色沉沉,风雨欲来,“说!” 少英一拜,潺潺道:“方才娘娘吃了两杯果酒,有些晕,奴婢陪着娘娘去了偏室小坐,那时候奴婢隐约闻见似乎有什么香气,但贵人们身上都是涂抹脂粉的,有些香气也属正常。可如今想来,恐怕便是这想起有问题了。” 淑妃美目一凝,问道:“那时候是谁同惠妃在一处?” 周恒道:“有什么可问的,但凡宫里有谁出个什么问题,一问肯定同华阳郡主有关了,哪回不是如此了。” 定国公府几位长辈的神色愈发的平静了,这是他们暴怒时的表象。 老太太看了看她,给她一抹安定,灼华乖巧而无声一笑。 她的自信和强大,从来不是来自于“未卜先知”,而是家人亲友给予的无尽的信任和支撑。 宣平伯赵夫人立马“哎哟”了一声,难掩尖锐:“方才姜大公子还说是什么两想冲撞呢!看来,也不可不说是有心维护了。” “是不是的也不是一张嘴说的。”周恒冷笑,“得有证据。再者,郡主同惠妃有什么仇,非得去害她了,真要算下来,两人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 “谁不知道苏仲垣和沈尚书的妾室合谋害死了清澜郡主了。”赵夫人扯了扯嘴角,“华阳郡主自是要为母亲报仇的。” 姜遥扬起唇,酒窝深深,“赵夫人都说了,是苏仲垣和苏氏的错,如何会怪罪到惠妃身上呢?” 赵夫人反击道:“苏仲垣其他儿女可是一个都没活成。” “哦,赵夫人看到那些人是郡主杀的了?”姜遥眸光一沉,冷意闪过,“污蔑攀咬郡主,是大罪!” 定国公捋了捋长须,起身行了大礼,浑厚的嗓音响彻大殿:“陛下,老臣以为苏仲垣虽为罪人,但家眷无辜,还是彻查凶犯,也免郡主担了那莫须有的罪名,三五不时叫人咬上一口。死不了,痛的很!” 沈祯不言不语,神色也正常,只是定定的望着宣平伯夫妇,似有自己的考量。 宣平伯被那目光一惊,忙呵斥了妻子,同沈祯等人赔罪,“贱内无状,国公爷、国公夫人、沈大人见谅。郡主恕罪。” 刘太医稍稍抬了眼眸,瞄了皇帝一眼,道:“其实,降香之气易附着,若是沾染过,一日之内是不会退的,一查便知。” 老太太转头看向灼华,抬了抬下颚,“去吧,有什么待会子再说。” 灼华轻柔一笑,“是。” 周恒大摇大摆也跟着一道去了偏室,“我怕有人欺负她!” 众人:“……”你确定你喜欢的是男人么? 第147章 祥瑞(五)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灼华同周恒回了来,神色难言的重回了位置。 赵夫人急急想问,被丈夫一眼瞪了回去。 李怀嘴角微动,盯着灼华的眼底一片阴狠,沈灼华,再见了。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李太医,下颚微抬:“说。” 刘太医回道:“回陛下,郡主身上无有降香气息。” 李怀一怔,嘴角的笑意一滞! 明明偏室的蜡烛里都占有降香,怎么会查不出来? 垂眸思量许久,再抬起头时面上依然平静,眸光含了星火,似要燎原,没关系,还有一关呢,就不信最后一关你还能跑了! 周恒瞥了瞥嘴角道:“方才我让太医也一并检查了郡主与惠妃待过的屋子,李太医,你告诉陛下,查到了什么?” 刘太医看了玉阶上的某个方向,擦了擦汗:“方才郡主与惠妃带过的屋子,微臣也细细查过,无有降香痕迹。” 定国公笑了笑,眼角纹路和顺,满面的和气,“那么赵夫人,请为你说过的不当言辞,向郡主道歉。” 赵夫人一噎,宣平伯面色闪过尴尬。 应贵妃笑了笑,和事佬般道:“赵夫人乃是三殿下的外祖母,毕竟是长辈,定国公,不若便算了吧!想来华阳郡主宽仁柔善,也不会同赵夫人计较的。” 老太太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不行。” 应贵妃倒是不曾想定国公夫人会当着这么多人驳她的面子,张了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周恒笑眯眯的眸子里闪过冷硬之色:“若是以后仗着自己是长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攀咬、污蔑就凭一张嘴,光自己高兴就行,那还论什么尊卑、定什么上下?”微顿,美眸一转,看向应贵妃,“今日百官皆在,若是没有及时查出真相,各家回去各附评论、私下议论,那么贵妃娘娘,郡主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宣平伯和李怀都看向皇帝,皇帝却似无有察觉,垂着眸,只骨节分明的右手在椅子的扶手上“得得得”的跑马。 赵夫人惶惶然,心惊胆战,让她同一个小女孩认错道歉,简直是莫大的羞辱,可没人帮得了她! 郑嫔幽幽道:“钦天监还未来,郡主是不是有罪之人,还未有定论呢!” 姜遥笑的愈发灿烂,眸色却愈发的深沉,“这同赵夫人污蔑郡主要害惠妃一事,有什么关系么?” 周恒手肘撑在案上,托腮看着郑嫔,徐徐道:“郑嫔娘娘思考事情的逻辑似乎不大成熟,微臣觉得,娘娘似乎不大合适教养十三皇子。” 郑嫔心头一颤,却又道:“本宫不过就事论事。” 周恒嗤笑,“就事论事?非要把祥瑞的事扯到赵夫人不敬郡主的事上来。到不知郑嫔什么时候同赵家这般要好了。” 郑嫔心头一虚又一怒,“你!” 皇帝厌烦的扫了郑嫔一眼,手一指,“你,闭嘴!”然后目光缓缓看向了李怀。 李怀被皇帝一瞧,背上顿时窜过一阵燥热,清晰的感受到毛孔张开,汗毛竖起,桌案下的手不自觉的开始颤抖。 “这道歉无关郡主宽不宽和,而是要告诉有些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柳庆妃把玩着酒杯,妩媚的眼眸掀了掀,慵懒道:“三殿下同郡主义兄妹,平辈,不若就三殿下代了外祖母赔礼道歉吧!” 话到此处,李怀不应也不行了,总不能眼看着外祖母同一小女孩赔礼道歉。 李怀一揖到底:“外祖母口快,无心得罪,还请华阳妹妹见谅。” 灼华温婉一笑,微微侧身避开,“殿下言重了。” 正说着,江公公带着钦天监的正使袁策进了大殿。 皇帝问道:“近期,可有观测星象?” 袁策道:“回陛下,臣最近夜观星象,确实发现星象有异,正欲明日回禀。” “说罢。” 袁策肃了肃神色,朗声道:“臣发现紫微星这两日隐隐有分离之像,一星尾带小星,黑气笼罩金星与太白星,乃大凶之兆。” 皇帝皱眉,站了起来,沉声问道:“何为紫微星分离?” 袁策沉沉道:“紫微星分离,是指一星分为二,妖化了!” 应贵妃惊道:“那、那就是说有两个妖物了?” 皇后平和的面上生出一抹担忧,“尾带小星?那岂不是指有孕之人?” 袁策应道:“回陛下,是的。” “郡主闺阁之女,应家孙少爷小小公子,怎么会是大凶之人?”柳庆妃杏眼微挑,轻轻一笑,“有孕么,倒是咱们的惠妃娘娘了。” 李怀全然惊呆,如何连钦天监的人都改了说辞? 他冷厉的目光看向灼华,迎上她浅棕色的眸子,眼底是无尽的冷漠,寒冷之意缓缓袭上心头,她耳上的玉坠摇曳,在明珠光华和烛火疏离的交错中,晃起光芒直直刺向他的眼。 被看穿了! 所以,打从法音寺她同他说的那番话开始,她早就料到他会有什么动作了!甚至,她也看穿了惠妃的心思,今日一场,不过是她在戏耍他们! 这几月来他殚精竭虑筹谋的这一场算计,同苏惠妃、同李锐合作,从头到尾那么精密的谋划,环环相扣,却不会因为一环的破解而失效,他反复的推演,密切监视着每一环人物的一切,确保无人被策反收买。 结果,不动声色间,她破解了所有的算计,全身而退。 在她眼里,今日恐怕还不如一场笑话! 李怀头一次生出了恐惧来,比面对皇帝审视的目光更加恐惧。 他自以为才智甚高,这些年便是静王军功累累,他也照样将他打压的无有还手之力。可自从北燕之策开始,他一直在输,但凡也这个女子扯上关系,他总是在输! 怎么会这样? 她不过十三四岁,哪里来的这般手腕,而他,朝堂浸淫了十载,多少大臣或死或败在他手中,为什么杀不了她? 皇帝抿了抿唇,深潭的眸子如寒星,其中冷意叫人望而生畏,“你只说,可有解决之法?” 袁策觉察到李怀的逼视,头垂的更低了,擦了擦额角逼出来的薄汗:“除之,紫微星便可恢复往常,护佑大周天下。” 淑妃拧着秀美,颇为不舍的怜悯:“不若再测一测?宫中久未有皇子公主,有孕乃是喜事,这、可否会有误会?” 应贵妃温柔的语气中满是忧心忡忡:“不若有劳了含山道人一趟,紫微星妖化,此乃有防国运之大事啊!” 一旁如同入定了的老道缓缓睁开了眼,从宽大的袖中取了卦杯和铜钱,一脸虔诚的闭眼摇了几下,卦杯微斜,铜钱依次出来。 掐着手指一番念念有词,缓缓沉然的模样还是那么的不可捉摸:“紫微星妖化,需除之。” 这一次不仅仅是李怀震惊了,连李锐和应贵妃也感到一阵心慌。 他们埋得最深的棋子,失控了! “不知,另有一星,作何解?”灼华的声音很轻很轻,却似利剑破开长空,呼啸乍耳。 老道的嗓音沉稳淡然,似檀香悠远,“此女,闰月所生。” 江公公道:“宫中娘娘,唯有贵妃生辰闰四月的。” 应贵妃张了张嘴,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们的人竟她反手算计了进去! 静王呐呐了一声:“父皇……” 皇帝掐了掐眉心,抬手朝他压了压,问了老道:“何解?” “斋戒静修一年。” 灼华看向李锐,嘴角缓缓绽放出一抹笑来,似梅清丽似牡丹娇贵。这是给你的警告!想要斗,尽管来! 耶律梁云无声的笑了起来,朝她举了举杯,口型道:赢得漂亮! “启禀陛下,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从惠妃娘娘处搜了些东西来。”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妙文一福身,将手中的托盘递向江公公,“在惠妃娘娘贴身宫女少英的住处,搜到了降香。 皇后宛然道:“臣妾也是多心,想着既然郡主身上无有问题,吃食也无问题,那便只能是惠妃身边人手脚不干净了,便让妙文去查一查,谁知……”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是惠妃有意栽赃了!要报仇的不是郡主,而是惠妃了! 为了算计华阳郡主给有罪的父亲报仇,竟然无视皇嗣安危,这让对这一胎格外看重的皇帝愤怒以及,江公公手中的托盘尚未到达金案,皇帝反手一挥,降香咕噜噜滚到了李怀脚边。 满殿沉寂。 皇帝的神色渐渐冰冷,如寒潭裂冰刺骨,“既是如此,她也不必留着这孩子了。” 第二日,宫里传来消息,苏惠妃被赏了一壶红花,褫夺封号,贬为美人,移居长乐巷。 长乐巷,地处宫禁最西边的角落,所有无宠但不至于打入冷宫的妃嫔,最后都会被挪到此处。灼华记得,长乐巷那条长长廊道的墙面上涂着红色的漆,是那种隔了夜的残存在唇上的口脂的颜色,颓败的红,夹杂着绝望的颜色。 比之冷宫,也无差别了。 第148章 含山道人 紧接而来的消息便是耶律梁云向皇帝讨了个美人做世子妃,就在大家都在浩气耶律梁云看上了那家贵女的时候,下午便有旨意到了长平侯府,袁颖封了上元郡主,和亲北辽。 而耶律贺文公主,则许给了李怀,婚事于四月初二举行。 除此之外,皇帝还赐下一门婚事,便是将静文郡主指给了应大爷的长子。 这倒是与将应家二房长女许给李怀有为侧妃着异曲同工之妙。 应侧妃入了秦王府,未必能影响应二爷的立场,可应侧妃的痛苦和挣扎会慢慢变成怨恨,这股恨意却是能够搅动一切事情的变化。 就比如,今番祥瑞一事。 同归于尽,远要比“掣肘”更有杀伤力。 静文郡主虽身份高贵,可应家人又哪个不是人精?元郡王想有动作,就得顾及这个长女的处境了。 这也算是皇帝对李怀和李锐的一个警告了。 灼华坐在案前捧着茶盏看着案上的四张木牌:工部尚书赵禹,礼部尚书蓝奂,兵部侍郎赵匡礼,吏部侍郎张成敏。 蓝奂和赵禹,占着尚书的位子,若是打下他们,李怀也便没什么能力再有动作了,另外两个也不用她动手,自己也会另择主人了。灼华收起了赵匡礼和张成敏的木牌,出门时将它们扔进了烧着水的小火炉里。 和亲一事是早早就定下的,是以婚礼所需的一切礼部也已经备妥,只要圣旨一下,在选定的皇子府邸布置上就行了。 一般来说,女子出嫁都有未嫁的帕交送嫁,从闺房一路送去男方家的新房门口,人数为双数。 贺文是异国公主,自然不会有帕交过来,于是李郯和静文郡主变成了送嫁贵女,一路从鸿胪寺出发来到秦王府。 灼华对观礼没什么兴趣,一堆人嘈杂的很,便去了人少的小花园躲清净。 不过显然,除非她待在家中哪里都不去,否则清静是不大可能的了,她刚在西跨院的小花园坐下,静王李锐便寻了过来。 “郡主不去观礼么?” 灼华回头看了一眼,缓缓一笑:“太吵了。” “难怪,寻常宴席都不见郡主身影。”李锐一撩袍子,在石桌的另一边坐下,自己泻了杯茶一口饮尽,武人的豪迈之气尽显。 灼华静静听着春风吹拂,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李锐也不再说话。 园子里的槐花开的极好,一串串从树枝垂下,拢拢簇簇,洁白如玉,四月的空气里已经没有凌冽之气,习习一阵风,微暖中带着芬芳,不甚浓烈,沁人心脾,花朵零星飞舞,掉落在地上、桌上、发梢,点缀着春意。 未时的晨光正好,右手支着额角,灼华合上眼帘假寐,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段凝脂般雪白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华。 李锐好奇的打量着她,明知他找她定是有话要说的,他不说话,她也无所谓,无有紧张局促,无有害怕逃离,仿佛他不存在一般的假寐。 从来世家女子见到他这个杀人无数的王爷时,都是害怕的、紧张的或者害羞的,如她一般视若无睹的,袁颖之后,也便是她了。 李锐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也看不透她。仿佛没什么能使得她害怕失措,一双浅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好似一旦瞧进去,一切秘密便会无所遁形。 经过这一回,他是相信了袁颖的话了,这个丫头的心计城府是极深的。 明明还是个未及笄的孩子,一举手一投足间全然的优雅贵气,无论什么的算计、刺杀,永远都是一副沉静淡然的样子,却又尽显了杀伐果决,杀人时毫不怯弱。说她老成持重么,仿佛这几个字也同她并不匹配,可也无法从她的沉静和慵懒中寻出半分刻意的痕迹,仿佛一切都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天生的。 难怪了,老六想要娶她。 眉目精致,身段高挑,肌肤胜雪,是个沉静如水的没有侵略性的美人,可以想见再过两年会是何等的出挑。 可惜了,是老六的人。 过了许久,温暖的日头西行,就在灼华以为他的耐性好的不打算说话的时候,便听到他问道:“郡主当初识破他北辽奸细的身份,年前献计大败北辽十六万兵马,本王以为耶律梁云是想杀你的,起码也是要将你带走的,到不想,你还能同他合作了。” 灼华缓缓睁了睁眼,浅笑道:“他有足够的野心,我有足够的条件,便没什么达不成的合作。” 李锐的声音里淡淡的凌厉,莎莎作响的枝叶间,显出几分刀锋般的厉,“郡主真的叫人好奇,你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手腕,让那么多人为你披荆斩棘。钦天监、太医院甚至宫里都有你的人,甚至含山道人,也替你办事。” 还以为不问了,到底还是问了。 收回了手,灼华理了理大袖,葡萄缠枝的纹路在风中轻轻欢动似乎有了生命,不知要伸向何处,缓缓道:“钦天监的袁策,李怀以他在巡防营的儿子做威胁,我下手比他更狠一些,我把他的老母亲握在了手里。” 李锐了然一挑眉:“我以为郡主是个柔善之人。” 灼华微微一侧首,不客气的颔首认下了,“我确实是。” 李锐一时间的失语,顿了顿,又道,“降香?” 幽深的眸子淡淡睇了他一眼,灼华慢条斯理道:“苏美人让宫女出宫来采买降香,那宫女倒是聪明的,选了在小巷子里的黑医手里买,后又安排了人去灭口。可苏美人忘了,有人认识他身边的人。苏美人气性儿高,却忘了并不是谁都肯放弃安稳生活,日日寻思这报仇的。” 李锐抿了抿唇,意识到他们的计划其实破绽百出:“那含山道人?” 灼华的目色在悠然的阳光下有了茫然与嗤笑之意:“二十年前江西雪灾,含山的儿子病的快死了,妻子又将临盆,没有吃的,没有银子,不堪重负,他跑了,丢下妻儿跑了。在他走后第三日,儿子死了,妻子产下女儿也死了。” 李锐眸光一闪,“女儿?” 灼华的笑意凝在嘴角,在柔暖的光线里显得那么不可捉摸:“村子里那时候早已经不剩几个人了,你们未曾查到此事也正常。后来,一个流浪过去的老人家救了小婴儿,背着她一路流浪到了扬州。扬州富庶,二人靠着乞讨活了下来,小姑娘一日一日的长大,虽一身脏污,却难掩漂亮容貌。一家大户人家的主人将她们收留了下来,照顾她、培养她。不错,那家人家的主人,专门做的瘦马的营生。老人家死后,她便被卖出去,辗转飘零,来到了京城。” “含山道人,如今功成名就了,晓得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在世,想扮一扮慈父了。当初不想承担重负,抛妻弃子,这同他悬壶济世的形象而言,简直就是笑话。所以,不论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还是为了保住如今名位,他自会配合我,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戏。” 李锐眸光沉沉,“无极观有我的人,从未有人靠近过,你怎么同他联系?” 灼华拨了拨耳畔的耳坠,夕阳微红的光线下,晃出一抹金红色的悲哀,“当年他是做教书先生的,无有生计烦难的时候也曾敬爱妻子,自己画了图,给他妻子打了一副耳饰。老人家带走了小婴儿,带走了她母亲的一些贴身之物,其中就包括了缝在腰带里的那副耳饰。” “他看到了,自然晓得了。” 第149章 李郯 “在将他送进宫前,我查了他两年。”嗤笑一声,李锐的脸色一瞬闪过许多,似乎狂怒似乎不甘,又似乎庆幸,“二十年前,你还未出生,如何能得知如此隐秘的事。” 在嘴角抿了个笑意,灼华宛然一笑,无有回答。 如何能知道?这得多谢喜欢挖掘旁人秘密的李彧。 按照前世的进程,大约得在五年后李彧才查到此事,等他找到含山女儿的时候,姑娘已经死了,却留了一个小男孩在世上,李彧将小男孩养在了身边,一直按捺不动,直到在他与李锐的最后较量中,用以彻底击垮对方。 至于含山道人,到底是觉得亏欠了女儿,想见一见,弥补一二,还是只是担心自己名声扫地性命不保,才配合做戏的,灼华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男子,大抵都是薄情的。 李锐看着她,默了许久之后,意味深长的一笑,深邃的眸子里冰冷的寒光划过,“不担心我晓得了此事,以此再拿住了他么?” “这样的人多的是,没他还有旁人。”灼华站了起来,站在槐花树下,天光的疏影里,纷飞的花雨里,她的侧脸柔婉清冷,宛若仙子,“似这般抛妻弃子,又背主反叛的人,我也不会用他第二次。” “倒是果决的很。”李锐可惜的看着她,若非她是李彧的人,他倒是挺有兴趣与她做朋友的。 可既然是敌人,便只能送她上路了。 那抹可惜神色,让灼华轻轻一笑,垂了垂眸道:“我以为殿下会想同我谈谈条件,把袁二姑娘留下来。” “我倒是想谈,她说不必,她是一直想同你较量一番的,看看谁输谁赢。”一顿,李锐笑容明朗道,“若你输了,听你一声求饶,你让耶律梁云换人,我们自会让真凶自己出来自首。若她输了,自去和亲,不同你斗了。” 灼华点点头,“唔”了一声:“袁二姑娘很自信。” 他笑了笑,带了几分眷恋的滋味:“她的才智手腕,寻常人难比。” 灼华了然的挑了挑眉,当初传的甚嚣尘上的袁颖对徐惟的所谓爱恋和不甘,在北燕搅弄的一场又一场,也不过一场戏而已,大约只是为了搅黄李彧想拉拢苏仲垣的计划。 是不简单。 不过,她倒是佩服袁颖的心怀和傲气,似她们这般的心性,决计是不会甘愿做妾的,可为了辅佐李锐,却甘愿做一个背后的人。 若是当初静王得位,是否静王会为了这个女子不顾一切?是否靖王妃也会落得她当初的下场? 灼华望了望西边天色,几乎要黑了,笑了笑,往宴息处走去,行了两步忽又缓缓回身,看了他一眼,“那不错,咱们拭目以待。” 那双浅眸似穿越过沧海桑田,带着千万世的通透,伴着无尽的冷漠,直抵他的心间,将他看穿。李锐心头恼怒,为自己因那眼神而生出的一瞬间的惧意。 灼华一回到宴息处就被李郯逮住,气呼呼的逼问她,是不是早就晓得和亲用不着她去。 “怎么会,陛下可没跟我说起过。”灼华无辜的眨眨眼,“所以,是谁骗你来着?” 李郯眯着眼,咬牙切齿道:“周恒!” “哦。”灼华一脸单纯,不懂就问,“他骗你做什么呀?” “你少给我装蒜!”李郯不客气的拿手指弹她的额头,却发现这个比她小了两岁的丫头竟和自己一般高,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热切画面,脸颊一下子通红了起来。 灼华憋了憋笑,揶揄道:“这是想到什么了,脸红成这样?” 李郯恼羞成怒的一跺脚,伸手在她身上揉搓,“你也坏的很,明知道却不告诉我,还尽出坏主意,叫我好一番丢脸!” 灼华叫她挠的直厥,在人家的府邸也不敢放肆了笑,憋的面颊也酸肚子也酸,生生忍了半日才歇住了笑意,气喘吁吁的挨着李郯的肩头道:“若、若真是坏主意,是否我那好哥哥欺负了你,你且等着、我、我去替你好好报了仇,哎呀,叫他、叫他给你好生赔礼道歉……” “你不许去!”李郯只觉得脸烫的在冒热气,迷蒙住了双眼里的脉脉情意,“也忒不正经,看不出你个妮子有这羞人的心思!” 灼华轻轻咳了两声,凑在她的耳边语调幽幽、笑意满满的小声道:“我只有贼心,却是无有贼胆的,不知那日晚上好姐姐可有做了那偷心的小贼也?” “浑说什么呢!”李郯伸手又要揉搓她,灼华忽忽瞪大了眼看着她身后,要笑不笑的叫了一声“敏哥”,果然了,李郯立马收了手,紧张又羞怯的绞弄起腰间的缓带,面色绯红。 半日不见动静,抬手一看,灼华正满含戏谑的瞧着自己,一撩袖子就要上手,灼华一把压住她的手,问道:“敏哥可有说,喜欢你什么么?” “他、他说,说我任性粗蛮,却真实不做作,笑起来就似夏日的朝阳,很好。”李郯说着,颊上的红晕更是嫣红娇俏了,全然没了往日爽利不拘的样子,只剩蜜罐里甜蜜。 灼华愣了愣,笑了起来,是了,也只有敏哥告白的情话会说的这般直白又毫无情趣。 大约也只有真正喜欢他的人,才能感受到此等粗糙情话中的浓情蜜意吧? 李郯一听她的笑声,立马回过神来自己说了什么,羞恼的不行,“不许笑!” 敛了敛笑意,灼华眉眼轻缓温柔:“这是好事,咱们大周的儿女自当真情直率。”顿了顿,她提醒道,“只是你们需得知道,如今形势复杂,婚嫁难定,不小心变成了旁人算计里的棋子,也可能是陛下掣肘臣子的手段,你瞧瞧静文郡主和应侧妃。” 李郯脸上的甜蜜渐次敛去,垂了垂眸,再抬起时又是一片缱绻柔情,她道:“他叫我等着,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的。我信他。” 我信他。 短短几个字,包含了多少情意和信任,沉重却是甜蜜的叫人想要叫出声来。 灼华看着她,廊下的烛火橘色中带了一星炙热的白,就照在她的身后,竟是一片灿烂的希冀光华,点亮了她无尽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期盼。 前世一个至死未娶,一个远嫁异国他乡,终生未回。 是否,前世二人也曾有过一眼交错的深情和遗憾?是否,他忙着替她这个无用的妹妹披荆斩棘,无暇顾及自己的人生?是否,她忙着自己的情爱,全然没有关心到她身边的人?是否,她还错过了许多许多本该精彩和热切的人生? 生命的长河,似乎在悄悄的改变着流淌的方向。 如此,甚好! 第150章 遇刺 宴席结束已是申时末,王府重重琉璃披上浓墨,在剪纸般的一弯上弦下渐渐陷落进深色的剪影,楼阁间渐次点亮起烛火,楼阁中的明珠与烛火缓缓绽放光华,光线交错,摇曳妖娆,满树槐花一片潋滟风华。 灼华一路缓步离开王府,站在厚重大门之前,回眼望去,只觉压抑感越见的清晰,心头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 秦王府和定国公府离禁宫的距离差不多,都是一炷香的时候,却是两个方向的,是以要从秦王府到定国公府需得半个多时辰,绕过小半座皇城,途中还会经过一片皇家林园。 “姑娘,有人靠近,人数不少,要小心!” 到皇家园林了罢! 灼华阖着眼,轻轻应了一声,缓缓的一圈圈的解开手腕上的软鞭。 看来,是将他们逼的有些急了呢! 咻咻! 几支箭矢射中了马车,箭尾又急又厉的晃了几下,发出“嗡嗡”声。好在,马车是经了钱大人之手改装加固过的,大约一时间也穿不破。 咻咻! 紧接着箭矢便如流雨一般密集而来,有几箭甚至射穿了车壁,箭头离她的面颊只分毫之差,宽大的车马摆着一槲明珠,冷色光华下箭头发出凌厉之色。 车外是箭与剑的碰撞,偶一两声闷哼,是有人受伤了。不知暗卫是否能够解决了暗处的弓弩队。 灼华的双目越闭越紧,额间薄汗渐渐渗出来,捏着软鞭的手青筋暴起,箭矢一支又一支的穿破车壁,箭头几乎将她包围,可流箭如雨,她出不去,一旦出去大约也只能成了刺猬。 梆! 一支箭从右侧彻底穿破车壁,深深钉进了左侧的车壁,带进一阵风,拂动了灼华额间的碎发。一旦穿破了一支,这马车大约也护不了她了,可事到如今,反倒是没那么害怕了! 灼华用力拔下那支箭,握在手中,随时准备冲出去。 铛铛铛! 铛! 铛! 流箭速度在减缓,这说明暗卫得手了! 稍稍松了口气,灼华却也不敢大意,显然对方是下了血本的,来的人真是不少,立马从十丈开外的地方响起一阵阵又轻又急促的脚步声。 “受了伤的,赶紧走!” 她的话向来管用,也是实是没必要留下来做不必要的牺牲,若是能在半道上搬到救兵岂不是更好,于是,立马几声踉跄的脚步,踩着落叶退去。 马匹都死了,车成了刺猬,也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杀出去然后走回家了,希望家中早些发觉她回去的晚了,好架了车马来接她们。 凝神等着机会,一旦流矢不再,灼华立马跳下了车。 灼华望着夜空,星光流淌,却月色零落,好在还有几支火把撑着几许亮光。从袖中抽出一缕薄纱,系在脑后,遮住双眼,又要杀人啊,血可别溅在眼睛里才好。 听着脚步,怕是不下三十人了,再看看自己身边的,倚楼听风再加后头杀上来的暗卫岑华和华连,算上她,五个人,唔,这一回可真是生死难料了。 一溜的黑衣人,提着刀提着剑,同她们几个对峙着,一丈不到的距离,杀气腾升,宛若妖魔化了形,张牙舞爪的浮在半空朝着她们叫嚣。 叹了叹,灼华好脾气的问道:“谁要杀我来着?你们这么多人,大约我也是活不成了,好歹叫我知道自己是死在哪位手中的吧?” 显然,对方是训练有素的好杀手,不肯回答的,为首的人一举刀,冷冷一声“一个不留”,乌泱泱一堆人立马将她们五个给包围了起来。 一旦交上手,灼华就知道不大好了,她那点子功夫同这些专司杀业的人比来,实在是不够看,每每应对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身上就落了好几道伤口了,好几次差点连鞭子都拽不住的飞出去。 而连倚楼和听风也将将够和他们打了平手,好在那两个暗卫足够强大,一边解决杀手的同时,还能帮她挡去背后的偷袭。 不得不感慨,背后之人当真是下了血本啊! 这好些个杀手,得花了不少银钱吧? 有钱人啊! 看来,若是有命回去,得叫焯华好好赚银子了,否则哪日里她想请些杀手杀个谁谁谁的,都花不起银子。 “嘶!” 脖子被锋利的剑气割破了个口子,鲜血立马顺着烟青色的衣裙蜿蜒而下,沾湿了领口,显出一道暗红的色泽,灼华伸手按了一下伤口,疼是疼了点,好在伤口不算深,不然这处可是有着一条大血管的,非得喷血而亡了。 倚楼和听风使足了劲儿也是甩不开杀手的纠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的干着急,好在暗卫及时脱身,将她护在身后。 灼华缓了缓神,看了看地上,发觉打了半天,竟也没杀了一小半的人,他们人多势众,就算杀不掉她们,光是耗就能把她们耗死了。 三四个杀手将倚楼和听风困在了一丈外,其余八个开始集中围攻灼华,渐渐的两个暗卫都开始显出颓势,左支右拙,看着她们身上也越来越多的伤口,灼华心中焦急,生出一丝颓败,想着不如叫她们都撤了吧,她一个人死,好过一起死。 心中想着,嘴里也说了,可惜这几个不大听话,就似了没听见一般,继续打。 叹了叹,只好自己再努努力,至少别倒下来拖累了她们。 心头起了力,当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甩出了鞭子,呼呼呼的缠上了对方的长剑,不过不比行宫里的那几个刺客,这个的力道实在是大的叫人生气,灼华拽不动他,倒险些被他整个甩飞出去,辛亏岑华拽了她一把,好容易才将人定住。 岑华纵身起,奋力朝对方的百会穴刺过去,或许是死亡的刺激,那人连刀带着软鞭举了起来,生生扛住了岑华的剑,灼华被拽到他跟前三步,软鞭还在他剑上,想甩脱是不可能了,索性快步上前,一把将左手中的箭矢用力捅进了他的心窝。 那人眼中杀气凝起,手中一凌,一股劲儿朝着灼华眉心而去,就在她以为这下子真要交代这此处的时,远处一抹银色破空而来,生生将那人举在半空的手整个砍了下来。 一股鲜血顿时喷了灼华半边脸,温热而腥气,右手一动,将软鞭从对方的剑伤抽回,来不急恶心,也来不及去看来者何人,会救她的,大约是救兵了,微凉的手用力抹了把脸,旋身就要应付旁边来的攻击。 眼纱上沾了好几滴血,看出去的光彩都是血红的,索性摘了下来。 马蹄声阵阵,刹时间就到了她们混战着的跟前,只三人,持剑杀了进来,却在立时间颓势翻转。灼华眼角余光瞄到了其中一人的衣袍,黑袍的边沿以银色丝线绣着竹节纹,分明是那日在法音寺见到的那个一闪而逝的余影。 会是谁?每每都在她出现的地方出现? 一个分神,挨了一掌,生生退了好几步,还未站稳,四面八方的长剑刺来,十面埋伏啊!灼华真的是想叹气了,怎的救兵来了反倒是要丢了小命了?! 岑华来不及上前拽她,索性将手中的剑扔了过来,击中刺她名门的剑,自己却挨了旁边人一剑,左臂立马鲜红一片。正想着要不要抱头蹲下来躲一躲时,整个人被拥着翻转了方向,护着她的人生生替她挨了那几剑。 是结实的布料被长剑划破的声音,然后是那人的一记闷哼声在她耳边响起,却又在瞬间反手结束了其中两人的性命。 灼华一惊,显然这身高和声音是男子,不知这人伤的如何,腰间被他的手臂箍着,不敢乱动,生怕碍了他的手脚,他似乎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只得用力揪住他的衣襟,鼻间是一阵淡淡的旃檀香气息,果然是法音寺那个人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缠斗结束。 第151章 重缝 留下了两个活口,打落了口中的毒牙,扭脱了双臂扔在了一旁。 看着满地的血水和尸体,灼华心头松了下来,总算结束了,伤口处的痛楚也愈见清晰,有些脱力的晃了晃,好在那人未放手,不然大约就要载了。 岑华岑连悄悄隐去暗处,倚楼和听风满身是血的跑了过来,细一瞧拥着灼华的人,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徐大人!” 耳边一嗡,灼华一回头,迎着火把的亮光一瞧,见着一张如琢如磨的精致面孔,眨了眨眼,然后嘴角缓缓的扬起惊讶的喜悦,“徐悦!” 徐悦轻轻一笑,黑袍衬得他的容色格外沉稳,又有几分难以捉摸的阴沉,忽又皱了皱眉。 目光落在他被划破的肩头,鲜血还在不断的躺下,灼华惊道:“伤口这样深,很疼么?” 徐悦眉心微蹙的点了点头,似乎语调有些低:“有些疼。” 倚楼和听风一脸的怪异,瞧了瞧浑身是血的自己,摇摇头,持剑戒备。 徐悦身后的两人张了张嘴,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疼?就这几道口子,开玩笑的吧? 不过徐悦个子忒高,遮住了二人的神情,灼华没有看到。二人倒也没有去拆穿他,拎了两个杀手盘问起来。 一时间到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好些的伤口,灼华扶着他,一同在一颗大树下坐下,细细瞧了眼伤口,只是月色被树荫遮了光,他有一身黑,实在瞧不出伤口如何,见他精神不错,想着应当是无碍的,好歹是杀神呢!便高兴道:“你、你怎的不早些回来呢?” 徐悦从袖中掏了帕子出来,给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容色和煦:“陛下遣了差事,不方便露面。” 温润的指尖触在脸颊上,灼华怔了怔,接过他手中的帕子自己擦,问道:“浙江的事情都安顿好了么?” 徐悦凝了她一眼,惊讶道:“陛下同你说过?” “没。”血都干涸在脸上了,擦的有些疼,灼华摇头道,“只是有人提出养蚕产丝以换取修筑堤坝的银两时,我便猜到那里大抵是要乱的,土地、蚕丝、赈灾银,那些贪官怎么会想要放过。后来听说晋元海大人去了浙江,我便确定了,陛下对浙江的腐败之事是了解的。只是,没想到你竟炸死潜伏在浙江。” 徐悦缓缓一笑,稀疏的光影里他的眸中似乎有不一样的深沉:“唯有如此,才能使所有人信以为真,才不会有人怀疑我会出现在浙江。” 灼华默了默,“既知道那人有问题,却还要摆在身边,千防万防的,背后的刀子哪有那么好防的。倘若真出事了呢?” 徐悦的笑一如从前,如玉润泽:“你不是替我报仇了么?” “你若真死了,谁替你报仇,你也不会晓得。”难怪陛下对她杀了那姓陈的没有惩处,原来正主都已经上禀了,才有的后来的这出戏,那姓陈的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灼华叹道,“平白惹得家中伤怀,听说太夫人都病了好些日子。” 徐悦眸色中一抹微暗一闪而过,“浙江的事情结束,陛下大约会让我留京了。以后这种戏码,也不好由我来了。”一顿,神色又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倒是,你怎知晋大人是与陛下做戏的?” 灼华捉到他眼中的伤,自也是晓得他对母亲和滴亲兄弟的失望。这样的背叛和伤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啊! 当初魏国公外放为官,那时候徐悦才刚满一岁,上任路途遥远,就被留下和太夫人一起住在京中,而徐惟则是在任上时所生,从小生活在父母的身边,魏国公夫人邵氏一手带起来,自是偏心的,只是谁也不会想到,竟会偏心到这样的程度,长子才死两三个月,就急着为徐惟上折子请封世子,在她眼里,这个长子到底是否有半分的分量呢? 灼华不明白,从小不在身边,不该是在再见时好好补偿的么? 对街的闻国公府的世子过世后,上下一家子,父母也好,兄弟也好,都不肯再请封,对长子、对长兄皆是怀念且眷恋,最后还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替文国公定的嫡次子为世子。 而徐惟,嫡亲兄弟,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连做戏的推脱都没有,坐等着母亲给他铺路,眼看着李彧将徐悦推向死路。 若非还有太夫人想着他、念着他,他再回来,面对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兄弟,又该如何自处? 徐悦呢,明知道弟弟为了世子位要害他,却终是下不了手将徐惟除掉。 比之徐悦,灼华忽觉得自己却是个狠心之人,沈炽华、白凤仪在她手里,这一生都毁了。 她道:“你们几个的戏是演的不错,铺垫也够长,可晋大人镇守童鹤关三十年,若非绝对的骁勇,北辽这些年也不会安奈不动,宁愿去搅扰北燕大宁,也不动童鹤关。而,李怀李锐他们信,不过是急于拉拢晋大人,好得到他手中的人脉。” 徐悦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此番布置下来,浙江的赋税可尽归国库,对浙江、工部和户部也将会有一次清洗,朝中的牌局很快就要重组了。” 灼华慢慢思忖着,若工部赵禹再下台,李怀就要彻底输了,接下来便是李彧和李锐的争斗了。 夜风瑟瑟,吹动枝影逶地,徐悦望着那张沾了血的清丽从容面颊,缓缓道:“为虎北营的将士讨了个公道,反倒让你回京便陷进算计里。” 灼华摊了摊手,想说自己不是好好的么,可看着自己一身血污,几乎察觉不到原本她穿的是烟柳色的衣裙了,伤口也随着动作扯得生疼,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叹了叹:“也还好了,往日里的不过一些小伎俩,废些精神而已,回来这么久,倒是第一回有人下这样的血本来杀我。” 徐悦伸手抚了抚她脖子上的伤口,眉间微微一拧,“若是今日我没赶回来呢?” 伤口一痛,灼华瑟缩了一下,面颊不知怎的微微热了起来,一双浅浅的眸子笑弯成天际的月芽:“那只能靠你们查清真相,替我报仇了。” 徐悦抿了抿唇,眉心有山峦起伏,问道:“姜遥和姜敏怎的不送你回去?” “敏哥现在有自己的重要任务了。”灼华调皮的眨眨眼,“遥哥我也没在意,回来的时候也没瞧见他,大约是被收什么事情绊住了吧!他们给我留了人在身边了,只是谁会料到会冒出这样多的人来,他们也不能时时刻刻守在我身边的。” 徐悦默了默,“周恒今日没去吃宴席么?” “恒哥?”灼华不意他会问起周恒来,摇头道,“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今日都没见着他,该不会是焯华又不适了?我明日去瞧瞧。” 徐悦无奈的摇头一叹,“先想想你这一身伤要怎么交代吧,还有心情管别人。不疼么?” 第152章 月射寒江 灼华淡淡一笑:“还好,伤口也不深,伤的多了,疼着疼着,也习惯了。”微一顿,“你背后的伤,还好吗?” “还好,稍微有些疼。”说着,徐悦又轻轻拧了拧眉。 审杀手的两人又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徐悦一眼,然后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理解”几个字。 灼华抱歉的看着他,但这么多人,又是男女有别,她总不好说你脱了衣服给我看一下吧? 徐悦伸手揉揉她的头顶,嘴角的笑意温和萧萧:“不用抱歉,回去上个药,很快就好了。” 灼华抬眼看着她揉她头的手,他这是仗着比她壳子年龄大了十几岁,把自己当长辈了?“你是不是去过法音寺?” 斑驳浅然的月华落在他黑色的袍子上,银线盘纹缓缓晕起一层薄薄的光晕,拢得徐悦温柔的面容有几分邈远的不可捉摸:“恩,祖母病着我也不放心,偷偷回去瞧了一眼。想着既然回来了,便去看看你,只是法音寺里人多眼杂的,我也不方便露面。”一顿,“如何会吐血了?” 原来他看到了。 灼华淡淡一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清冷的怅然:“想通了些事情而已,惶惶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活的可笑。” 徐悦看着她,从她身上看到一股悲哀,大抵是和自己一般的悲哀。她这样聪明的人,还有谁能伤得了她呢?李彧?还是蒋楠? 夜风徐徐,拂动树影沙沙如千万点雨水打落,在血腥的空气里,无端端惹人凉,灼华轻道:“你回来了,大约有人要失望了。” “失望的人,我也不必在意什么了。”眸光微动,似出神又似入了神,花叶的影子疏疏落落的垂在他的面上,映得眉目也暗沉沉的,默了许久,徐悦缓缓一笑:“你不是替我出气了么?” 不在意么?若是不在意,又怎么会这般悲凉? 就似,她说不会在意李彧、沈缇还有白凤仪会做些什么,因为她已经看透了她们,不再视作亲人,可在她们的算计又用到自己身上时,前世的悲愤和痛苦还是会控制不住的冒出来,毁天灭地的尖锐阴霾还是会一瞬间的占据心神。 那边杀手审的也差不多了,两人一起过来,同灼华行礼,“郡主。” 徐悦给她介绍,斯文相貌的姓赵名元若,魁梧彪悍的姓温名胥,都是跟着他五六年的副将了,这两年他去北燕任职,二人没有跟随是因为一个先去了潼关,一个先去了浙江做潜伏。 灼华这才恍然,原来皇帝的棋埋的远比她以为的还要长远。 “审出来了?” 斯文的赵大人道:“从星官书局出来的杀手,说是个年轻夫人去下的定子,不过去的时候蒙着面的,他们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魁梧的温大人解释道:“星官书局,说是书局,其实干的是杀人的营生,收钱办事,不问因由。” 灼华缓缓阖上了眼,手指捏着衣袖无意识的打转磨砂。 年轻夫人,能与她认识的年轻夫人本就不多,还恨到肯花下大价钱杀她的删删减减的也就出来了——沈炽华! 至于星官书局,灼华似乎有些印象,但一下子想的不是很清晰。 只隐约记得前世李彧似乎下江南时也曾被星官书局的人刺杀过,背后的老板似乎也是皇家中人,是李怀?还是李锐? 倚楼听风看着她这个动作,就晓得她有头绪了,需要静静思考细枝末节。 徐悦浅笑着凝望于她,等着她兀自的思考,而赵元若和温胥则是一脸奇怪的看着他们。 半晌后,灼华缓缓睁开了眼,“杀了吧!”微微抬了抬手,岑华出现在她跟前,灼华小声说了几句,岑华点头,立马消失在夜色中。 赵元若眨眨眼:“知道了?” 温胥确认道:“不用再问问?” 温婉的勾了勾嘴角,灼华轻轻一笑,“不必了。” 二人又看向徐悦,眼神询问:就知道了? 徐悦点头:对,就知道了。 回去报信的护卫速度倒也快,沈祯亲自来接的,见着灼华一身血污却精神甚好,稍稍松了口气,转眼又见徐悦在旁,倒也楞了半晌,闻他为救灼华受了重伤,更是连连拜谢。 回府后,老太太又亲自看着她沐浴伤药,好在是轻伤,伤口大抵都很浅,只一处右臂的伤稍稍深了些,但比之从前的伤,倒也不算什么。 上个药,歇个三五日的也便好了。 虽说都是小伤,老先生闻了消息也是不放心,拖着鞋帮子提溜着灯笼一路急急而来,给她诊了脉确认只是失了些血废了些力气,没什么大碍,大伙儿这才都松了口气,又开了安神汤药,老先生才离开。 灼华乏得很,服了药,很快就睡着了。 老太太见她睡着了,又喊了倚楼和听风来问话,只是她们也是不知道多少的,更何况灼华也是不肯让老太太知道这些的,倚楼和听风便只说了不知。 老太太没说什么,携了陈妈妈离开了南院。 春寒寂寂无声,虽不太冷,却比之夏日的夜晚要湿黏一些。 魏国公府的院子里栽种了几树艳色的花树,春暖花开,满树的累累鲜艳,映衬着惶惶月色化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潋滟风华。 管家提溜着灯笼在前头引路,时不时略略回头瞧一眼这明明已“下葬”的世子爷,他的嘴角牵着温文柔和的笑意,眼眸在湖泊粼粼波光的映射下似倾了一壶星子在里头,深邃耀眼的望不见底,人似乎还是那个人,又似乎全然不是那个人,夜风拂面而来,不着痕迹的带动了几缕入骨的清寒到心口。 “不过数月不见,宋叔不认得我了?” 宋管家怔了一下,垂眸一笑,这个声音没错了,“老奴同世人一般浊眼,只以为埋下的是您,今日瞧着您站在眼前,既惊且喜,一时回不过神。” 徐悦淡淡一笑,月射寒江,“宋叔还是这么会说话。” 宋管家微微躬了躬身,笑道:“您回来了,太夫人的病马上就能痊愈了。” “哦?”徐悦的声调稍带了几分扬起的慵懒,笑意在粼粼波光盈眸间有几分散漫,“那夫人的身子如何呢?” 宋管家神色一凌,没有接话。 徐悦不过轻轻一笑。 第153章 徐悦、他张开了网 到了太夫人住的穗禾居,老人家已经站在院子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他,匆匆迎了上来,泪光盈盈,拉着他左看右看,额上的每一道纹路里满是欣喜和宠爱,梗着嗓音,嘴里只反复念着一句:“回来就好。” 同太夫人回了正屋,不多时魏国公夫妇、徐惟夫妇以及几个庶弟庶妹也匆匆而来。 魏国公夫人邵氏瞧着长子面色复杂,又惊又喜,转而又疑又愧,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徐悦的面上依旧笑意温和,看着邵氏的眼神润泽且温柔,幽幽道:“母亲见到我不高兴么?” 邵氏微微看了次子一眼,似乎轻轻叹了一声,她晓得自己是偏心的,可长子到底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然也是心疼的,回头看着徐悦的目光带了温慈道:“闻你身死,我同你祖母几乎都要哭瞎了眼睛,你能回来,母亲和你祖母、父亲自是高兴极了的。” 徐惟在片刻的惊愕过后,很快的缓过神来,眸光微闪,笑意完美的叫人瞧不出破绽:“祖母和母亲终日流泪,如今大哥完好的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至极的。” 缓缓看了徐惟一眼,徐悦似颇感意外的轻轻“哦”了一声,唇线抿起一抹怅然:“完好?也不是。”嘴角一直挂着不变的弧度,眼底幽深而安静,不见波澜,“我被一箭贯穿身体,掉下悬崖,也是命悬一线。好在我命不该绝,还是回来了。” 徐惟看着眼前的温润少年,还是那么温和沉稳,还是笑意柔和,他却无由来的心头突突了两下,手心竟沁出了丝丝汗水,总觉眼前的人似乎哪里变了。许久之后终于发觉,是眼神,他的眼神不再温润菏泽,多了几分冷漠与阴沉。 魏国公细细打量着儿子,见他安然回来心中无比欣慰,比之妻子对次子的偏爱,他更看重骁勇又有筹谋的长子。 发现徐悦身上的黑袍有几处破裂,烛火下隐隐泛着暗色的幽光,皱了皱眉,魏国公关怀道:“怎么受伤了?” 徐悦抬手拎了拎被刺客划破的袖子,温言道:“方才从宫里出来,遇到华阳郡主的车架遇袭,同刺客打了一架而已,无甚大碍。” 魏国公点头,稍稍安心,又道:“郡主可安好?” 徐悦微微垂眸,遮掩了目中一抹清光:“受了点伤,也无大碍。” 太夫人垂了垂眸,嘴里紧着念了几声佛,手中拨弄的翡翠珠子乌碧碧的,深邃的流淌着,叹道:“小小年纪如此惊才,也难怪有人将她视作眼中钉了。” 徐悦喟叹如秋风,摇头道:“此番却是我连累了她。” 太夫人惊道:“这话从何说起?” 徐悦一笑,目光明澈似金秋阳光下的一泓清泉:“那时皆传我身死,也晓得我为身边人所害,却不知背叛我的不止一人。” 魏国公立马联想到那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杀陈案”,眸色一凝,脱口道:“陈继尧!”一顿,愤慨道,“当时只晓得你身死乃是为身边人暗下毒手,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从得知。难怪了,竟向他打听,又如何知道真相!” 邵氏和萧氏听得目瞪口呆。 太夫人心惊不已的捂着心口,她是见过那个年轻人的,也晓得他是徐悦一手提拔起来的,就因如此,她才更不能想明白,怎会有如此背主忘义之人,怒道:“竟有人如此狠心,你好歹提携了他们啊!” 徐悦牵着一抹柔和散淡的笑容,漆黑的眸子幽长一沉,声音如浮在水面碎冰相撞,细碎的冷冽,“权利名位面前,提携之恩算得了什么。” 徐惟微微愕然,双眸跳动着异样的火苗,面色有些发白,李彧虽同他说过,沈灼华只是查到了陈继尧叛主,未有查到其它,可此刻看着徐悦微凉的眼神,心中难以克制的惊恐不安。 徐悦轻轻看去,容颜端方润禾,嘴角凝着温和玉泽的笑,一双眼却明如寒星,真的叫人望之而生寒意。声音似旃檀焚香,如烟如雾的袅袅温和,“惟弟身体不适么?” 徐惟扯了扯嘴角,强笑了两下:“没有,只是为事情震惊而已。” 意味深长地一笑,深邃的眼眸中一缕寒光一闪而逝,徐悦淡淡一叹,似感慨万分:“是啊,震惊不已,也怪我识人不清了。” 徐惟心底一凉,几乎可以确定,徐悦或许什么都知道了。 杀啊、背叛啊,邵氏光听着就觉得心惊肉跳,劝慰道:“人心难测,你也不必太过难受。” 徐惟极力镇定,面上还是闪过了青白之色。 徐悦微微一笑,点头应是。 “所以,当初杀了陈继尧的当真是华阳郡主?”太夫人眼眸一厉,“所以收买他的人,觉得郡主坏了事,想杀她?” 徐悦点头,扬了扬嘴角,自嘲道:“传我身死,替我报仇的却是个外人,到最后,又险些因我而死。” 他当然知道杀灼华的人不是李彧的人,他这般说,自有这般说的道理。事实上,替他报仇的,可不就是这个小丫头么? 太夫人感慨时事轮回都是注定:“索性你也救了她,否则,徐家便是还不清了。 屋子里一片静默,耳边似能听到烛火燃爆的细小声响。 烛火下徐悦的肤色格外的柔和,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放到桌上,轻轻朝魏国公的方向微微一推,“这是陛下让我带回来的,说是,不走内阁打回了。” 魏国公微微尴尬了一下,问道:“你都看了?” 徐悦静静微笑,似蝴蝶栖息花瓣之上,悄无声息,“父亲的折子,儿子怎好私自翻阅。” 太夫人微微垂眸,须臾间嘴角带了几分讽刺:“既然打回了,便不必再提了,没得再叫人笑话咱们徐家凉薄寡情。”一顿,“还不如华阳郡主小小女子的一场同袍情意深重。” 魏国公低头道:“母亲教训的是。” 邵氏看着长子,不免有些心虚,讪讪一笑,“自然,回来了,便一如从前。” 徐惟袖中双拳一握,心有不甘。 第154章 猎猎西风(一) 第二日一早岑华回来了,带回一消息,昨夜一同出现在皇家林园附近的是沈炽华,还有五房二子沈焕华! 灼华慢慢吃完了早膳,才淡淡道:“处理了?” 倚楼道:“已经死了。” 去接了秋水递来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灼华皱眉:“怎么死的?” 倚楼摇头道:“岑华说,星官书局的人去收殓尸体的时候,顺道下的手。” “反杀雇主?怕是没那么简单。”灼华笑了笑,缓缓吹了吹雾白的氤氲,“也好,省的脏了咱们的手。” “灼华!灼华!” 外头一阵吵嚷,周恒一身凌乱的冲了进来。 心了一跳,灼华站了起来:“怎么了?” 周恒平地一声雷:“姜敏被抓紧了京畿大牢了!” 脑中轰了轰,直觉窜过两个字:来了! 手一颤,磕到了桌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似一跳急速流窜的巨蛇,蜿蜒在棕色的桌上,擦红了她素白的手:“怎么回事?” 周恒道:“事情太突然,问不到什么,只知道有人报案说姜敏杀了宣平伯夫人!” 宣平伯夫人?李怀的外祖母! 是李锐和袁颖做的局,一定是了! 灼华后知后觉的缩了缩手,稳了稳心神,接了秋水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他是亲王孙,就算犯案也是进刑部或者大理寺,怎么进了京畿大牢?” 周恒平了平气息,急急道:“高进来的极快,上来就锁拿下狱,根本就来不及上报刑部,何况沈大人同姜二公子又是亲戚,怕是转接不了的。人到了李怀的手里,那、那可是他的外祖母,不脱层皮他如何能放过姜敏。” “父亲呢?”灼华思量了一下,唤了秋水道:“我记着今日父亲休沐,秋水你去一趟西院,让父亲进宫一趟。” 周恒道:“已经去了。”一顿,“没用的,那几个,不会让伯父接手此案的。怕是,他们要同你谈条件了。” 灼华知道,可总要一试的,出了门,她边走边说,“你进宫,想办法让陛下把案子转到镇抚司去。我先去大牢,防着他们动死刑,动作要快。” “好!” 定国公府离京畿大牢只隔了两条长街,过去到也是极快的,只是人家却是不肯放人进去的,灼华也不同他们废话,直接叫了听风和倚楼动手,武力加持,一路畅通无阻寻到了姜敏关着的牢房。 姜敏被绑在木头架子上,高进显然已经开始用刑了,身上交错着几条鞭伤,隐约可见的皮肉翻卷,雪白的衣料上的鞭痕宛如纵横交错的梅枝被人刷上了红漆,可见下手之狠了。 见着灼华闯进来,先是一怒,转而和气道:“郡主,此处是京畿大狱,不是小女子过家家的地方,动手打伤衙役监司,是要治罪的,下官念您年幼,便不上禀天听了,您还是回吧!” 对她客客气气是看在她还是皇帝义女的面子上,如今姜敏在他手里,高进心道量她也不敢如何。 灼华淡淡看了他一眼,右手一抖,用尽全力就是一鞭子上去,“高大人真是勤政爱民的很啊!一大清早就开始审理案子了。” 高进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鞭子抽的直接滚进了角落里,半天没有喘过气来。 这是倚楼和听风第一回见着灼华发怒,浑身散发着肃杀凌厉之气,与大牢阴冷气息交缠在一起,纤瘦背影,似地狱归来的敛魂者,簌簌散着寒气。 姜敏冷硬的面上亦是一片惊讶,原来,这个小妹妹竟有这样的一面。 灼华缓缓逼近高进,浅眸中燃着燎原的星火,“亲王之孙,便是你抓的人,刑部要避嫌,陛下未有下旨,也轮不到你来审,你算什么东西!” 高进晓得的,有些世家子女便是胆大妄为的,别说打他几鞭子,杀了他都是有可能的,最后陛下面前甚至不过两句申斥就了事了。 可上头下了令要审,他也是没办法的,只能硬着头皮叫嚷道:“这里是京畿大狱,你便是郡主,也不过是个女子,也敢擅闯大狱,刑律之事也轮不到你来插手,本官定要去陛下面前参你!” “哦?”灼华冷然的扬起嘴角,俯身盯着高进的缓声讥讽道,“请便。我到要看看是你死的快,还是本郡主死的快!” 高进捂着伤口,不欲于她在争辩,咬着腮帮子朝衙差喝道:“请郡主出去。” 灼华一甩衣袖,拎着软鞭在审问官的位子坐下,倚楼和听风一左一右提剑相指。 衙役们不比高进是官身,上头有主子做主,他们哪里敢动沈灼华,人家再是女子,身后还有定国公府还有皇帝,到时候别说皇帝会不会去责怪义女闯大狱,定国公府若是要算账,他们一个都别想跑了,一顿板子不消说,丢了小命也不是不可能。 高进从地上爬了起来,推了一把身边的衙役,怒道:“都聋了么!请郡主出去。” 衙役的脚步犹犹豫豫,却始终不敢真的靠近沈灼华。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李怀冷厉的声音传了进来,“华阳郡主好大的威风!居然敢打杀三品的府尹。” “本郡主不过是在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下官而已。”灼华垂眸擦拭着软鞭,忽然发现,这块帕子好似是徐悦昨夜给她擦血的那块,“三殿下真是好兴致,外祖母都叫人杀了,还来大牢玩耍么?” “沈灼华!”李怀的脚步在大牢的门口生生顿住,他龇目欲裂的瞪着她,儒雅不再,几乎是暴怒的吼道:“你们都死了嘛,还不把郡主给请出去。” “我到要看看谁敢动我!”灼华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牌扔到桌上,昏暗的光线下,玉牌上金色字眼格外的显眼。 如朕亲临! 李怀一惊,胸中怒火冲天,灼烧着他的神智,却也只得跪地,“叩请圣安。” “高进,带着你的人下去。” 灼华一声,玉牌面前,高进哪敢不从,捂着伤口擦着冷汗忙领着衙役都退出三丈远。 李怀冷笑,“你以为姜敏的案子,陛下会同意转去刑部么!” 灼华淡淡看了他一眼,叫了倚楼把姜敏放下来,“就不劳三殿下费神了。” 李怀眼中是积聚到极致的阴沉之色,如刀锋般刮在灼华的面上,“杀人偿命,谁都别想保住他!” 灼华轻轻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看来浙江损了不少人了,殿下这么急于找一个人给自己出气。” 李怀眸光一闪,语调冷然似掺杂了裂冰,薄而锋利,直向对手脆弱的脖颈而去:“人是当场抓住的,我倒要听听,郡主还能绕出什么鬼话来!” “殿下是聪明人,也是薄情人,外祖母的似能叫你这般失去思考的常智么?”灼华的语气无甚波澜,丝毫没有摆软了姿态想请求他合作的意思,“明知道有人在背地里搅弄,却不肯去查。逮着我兄长私下用刑,无非就是在我处得不到胜利的快感,来折辱我兄长,以为能从我这里找补一些颜面和胜利姿态。” 听她这样说,李怀的面上闪过怒意和不甘,良久,只道:“那又如何,我拉着他一起给我外祖母陪葬。” 姜敏空拳一握,眸中怒意顿起,灼华微微挑了挑眉,一把按住姜敏的手,语调扬起,“明知凶手另有其人,还要这样做?” 李怀哈哈大笑起来,忽又顿住,双目盯着她,眼底闪烁着寒潭的冷意:“我就是要看着你痛苦,看着你救不了他而无比的痛苦。”顿了顿,他嘴角的笑意愈发的冰冷讽刺,“若是郡主查出事实了,我外祖母的仇自然是报了,若是你查不到,你的好哥哥就要去陪葬了。凶手,急什么,我总会抓到的。再或许,你自己消失,我便让他活。” “多谢提议,我便不考虑了。”灼华连看都不看他,缓缓向大牢外走去,讥讽道:“可笑你李怀如今可悲到如此境地。” 第155章 猎猎西风(二) 李怀怒极,伸手去掐灼华的脖子,却被姜敏一掌隔开。 “我对你们都太客气了,是以,你们都当我是手段柔和的,一次两次都敢算计到我头上来。”她的声音淡淡的,却有些狠辣之意,在暗沉的牢狱之中听来,竟如锋刃一样的厉,“我会叫你们都知道,得罪我会是什么下场的!” 李怀额上的青筋累累暴动,怒极反笑,“自己身边的人都保不住了,还有心力同我说狠话,该说你太天真了么!” “你大约是忘了,我从未输过!”她缓缓抬眼,似随意的一笑,带着笃定的散漫:“即便真保不住我兄长,我也会用尽全力将你们全部拉下地狱,咱们同归于尽!何时是怎么流放的,我会让你身边的所有人,一个个全部去陪他上路。你想要的,都会全数失去。” 浅眸如蓄沧海桑田,带着一缕奇妙而复杂的流光,冰冷的直刺向他,李怀心惊不已,却为来得及说什么,一道温润柔和的嗓音响起,“姜敏案现由我镇抚司接手,高大人,把人交给本官吧!” 李怀眼眸一沉,他以为即便不在京畿大狱,也会是转去大理寺的,毕竟镇抚司中暂无指挥使,皇帝不会让个同知去查察亲王孙的案子。 若是进了大理寺,案子到了郭兆手上,她便是永无翻案的可能,为了保住姜敏,她总要付出些代价的!他今日的用刑,没错,不过就是出气而已,即便到了陛下跟前,原也不过被申斥几句而已,他自可辩白自己太悲痛,陛下怎么也不会惩罚他的。 可还没有打下几鞭子,沈灼华就闯进来了。如今,案子还转到了镇抚司去了! 李怀大步跨出大狱,往廊道的另一侧瞧去,眸中一怔,立时皱起了眉,徐悦! 他没死?还进了镇抚司? 他和沈灼华可是老交情了,案子在他手里,他定是会尽全力的查了,难保查不出真相来了。 灼华听到那温润的声音,心头彻底放下了。 不论姜敏在京畿大狱还是大理寺大狱,她想查出真相,势必要废去些时日,绕些弯路,一旦案子开审,他们便有借口对姜敏光明正大的用刑,为了逼她退让,更是会加倍力道的伤害他。若是她扛不住心中愧疚,大约就要答应对方的条件了。 原本想着,让周恒求了陛下,把案子转去镇抚司,至少是皇帝的心腹衙门,也不敢有人私下用刑的,到不曾想皇帝会把镇抚司交给徐悦了! 如今有徐悦照应着,姜敏的皮肉之苦便免了。 手指轻轻拂过桌上燃着的烛火,映的素白指尖有几分橘红,灼华一笑,鬓边白梅玉簪垂下的明珠轻轻摇曳,闪着冰冷的光华,“我会证实姜敏不是凶手,到时候,李怀,你就让你外祖母死不瞑目吧!也让皇帝看看,他的好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宣平伯也瞧瞧,他的好外孙又是如何孝顺的。” 李怀阴沉沉的看着她,在她行到身侧时,他道:“你以为,他会给你留下丝毫证据么?” “须知,凡有接触,必有痕迹,只要我想,就能查到。”灼华轻轻笑了笑,微微侧首,靠近他,小声而畅意道,“没有证据,我可以造一个。” 同徐悦出了京畿大狱,正巧姜遥和周恒匆匆过来,见着灼华和徐悦,二人只是叹息的摇了摇头。 姜遥、周恒和镇抚司的人先行一步带了抚司的人去案发现场搜查证据,希望能查到些什么蛛丝马迹能为姜敏洗脱嫌疑,可他们一群十多人上上下下搜了个遍,什么都没有。 “敏哥怎么会去宣平伯府?” 姜敏面色肃冷,眉心曲折成山峦叠嶂:“不是宣平伯府,是城西东平巷的别院。昨日我送了李郯回宫,回来时遇上大队人马的伏击。他们一路追杀,且有意识的将我引逼去城西,他们人太多,我甩不掉,直到快要天亮时被逼无奈躲进那处的宅子里。进去便看到赵夫人已经倒地了,不在室内,就在园子里,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或者反抗的痕迹。我心知不好,却巧丫鬟出现了。” 姜遥道:“我大概看了下,确实是死于窒息,喉骨也有断裂痕迹。” “伏击?”灼华注意到的却是另一重点,眉头一跳,问向姜遥,“遥哥昨晚去哪里了?” “你也遇到伏击了?”姜遥目光扫到灼华领口处的伤痕,眸光一寒,被纠缠了一夜,杀手刚撤走就闻姜敏出事,到现在也为来得及问一声她昨夜是何情况,“看来,他们这一回是算计的是很周祥了。” “昨日宴席散,我本打算去寻你的,暗卫却同我说回沈家的路上有埋伏,我便同暗卫先离开去解决,谁知刚到东柳林巷子的时候遇到了伏击,他们一路将我们逼向城北,索性我们原本就是打算去解决埋伏的,带出来的四个暗卫都在,所以他们并没有得手,却也是被那些人纠缠到了辰时方罢手。” 姜敏清醒的分析道:“所以,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故意让你晓得妹妹回去的路上有埋伏,让你带着暗卫去解决,留我一个人独木难支,自是由着他们往计划的方向走了。” 灼华抿了抿唇,冰冷的愧疚笼在心头,眉宇间漫出掩饰不住的恍然。 为何就是逃不开前世的路? 嘴角轻轻弯了弯,拍拍灼华的肩头,姜敏自来肃正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声宽慰道,“你没有连累我。” 灼华看着他,点头,险些落下泪来。 徐悦缓声道:“若是你没死,今日落进陷进的姜敏便是你的难题。若是你死了,你身后的人又怎肯轻易罢手,自会用尽全力的去打压对方,此时,姜敏不过是拖住他们凶猛报仇的第一步,然后他们会在大家竭力相救、无暇分身的时候,一个接一个、一招接一招全部算计进去。” “走一步看三步,果然厉害!”红润鲜亮的唇瓣抿了抿,周恒漂亮的眼眸里满是惊叹,又疑道:“高进是李怀的人吧?可李怀该不至于为了布局,连自己外祖母都杀吧?” “是李锐,不……”灼华笑了笑,“该说是袁颖。” “她是李锐的人?那她跑去北燕闹了那一出出的,干什么?”一顿,周恒渐渐恍然,“徐惟是李彧的人,当初李彧想拉拢苏仲垣,所以才让徐惟去与你四姐亲近,而袁颖是去捣乱的!招招毒辣,次次想置你四姐于死地,就是为了阻止二人的亲事!”啧啧两声,感慨人心难测,“打着爱慕的幌子,演的似模似样的,原来是静王的人。” 灼华望着天空,眼神如云,“我把袁颖弄去了北辽和亲,把人逼急了。” 今日的日头不是顶好,乌沉沉的,有些风,压得人心头也烦闷萧索起来。 周恒瞪着眸子,在牢狱外昏暗的光线里,莹莹似灿烂性子,惊讶道:“耶律梁云会去同皇帝请求聘袁颖为世子妃,是你促成的?他怕是想杀你都来不及,居然同你合作?” 灼华失笑,冲淡几分心中的沉闷,叹息道,“怎的人家不杀我,你倒似失望了?” 徐悦微微转头看向周恒,漆黑的眸子悄悄闪过流光。 周恒干笑两声,“惊叹,惊叹你的绝世才华,哈哈!” 徐悦眸光温柔,带着几分疑惑问道:“那如今他们不该是算计着如何脱身?怎倒是先出手报复了?” 灼华幽幽道:“她想同我赌一把,若是她赢,我认输、让耶律梁云换人和亲,若我赢,她和亲。” 徐悦点头,“别院附近人烟罕至,院中搜不到蛛丝马迹,婢仆亲眼见赵夫人毙命,而姜敏独自在场。想破此案,确实难。你若能赢,她想来也输得甘心。” 风起,带着丝丝雨水落在面上,微凉,如同灼华此刻心境。 他们费尽心机的算计,如何会留下破绽呢! 索性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大约也没有那么慌乱迷茫了,可姜敏却是因她而受了此番牵连。 前世记忆袭来,当初姜敏劝她,看清楚身边的人,她是怎么说的?她说:你不帮我便不帮我了,如何还要诬陷李彧对我的真心。 真心,那人还有什么人品可言,又有什么真心可言! 后来,李彧的势头越来越好,静王急了,便从她身边的人开始打压、设计陷害,当初姜遥和姜敏,甚至是后来的三表哥姜源,便是如此被载害的。 那时候她已经是太子妃了,住在深宫里,见不到他们,帮不了他们,她求了李彧帮忙,他说会帮的,可回想起来,他似乎什么都没做。 是啊,他一心想着收回云南的军权、政权,巴不得姜家断后呢! 是啊,前世的静王背后,可不也是袁颖么! 姜敏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别叹息,我信你。” 灼华抬眼看着他,那双眼中一片平和,缓缓一笑,眸中耀起一抹坚定,“好,等我们接你出来。” 姜遥一惯的笑眯眯,酒窝可亲,随意的笑着,却隐隐带了锐利之色,同灼华道:“论心机到未必比你厉害,只是擅长攻击而不是防守。” “所以,案子要查,反击的准备也不能停!” 第156章 猎猎西风(三) 当天夜里,京都一夜之间十数家官员府邸遭了窃贼的光顾,其中还包括了长平侯府,京畿府尹高进在追捕盗贼的时候被打断了左腿。 皇城之地,如此高手直闯守卫森严的管家府门,京畿府尹失职,皇帝震怒,念在其尽职抓捕的份上暂不做计较,案件由大理寺接手。 而姜敏案,皇帝只给了十日时间查清事实。 可于灼华而言,她只有三日时间,因为三日后耶律梁云就要带着北辽的队伍离开了。 若她在三日内查清真相,赢了袁颖一切自然迎刃而解,可若是她查不出来,就得遵守承诺让耶律梁云换人、认输。 昨日废了半日功夫纠缠了在了京畿大狱,又废了半日搜查赵家别院、审问别院中仆从,如今只剩下两日了。 袁颖此人心思细腻,又手段毒辣,专挑人的软肋下手,留着她,还不知要受她多少算计了。 沈家是李彧的外家,在外人的眼里她就是李彧的助力,如今她得皇帝看中,又有那好些世家子女为挚友,一旦李怀失势,便是李彧和李锐的争夺搬上台面。 静王又怎么肯轻易放她不断强大呢?他要赢,沈家就是障碍,灼华便首当其冲。 袁颖又将她视作对手,只要她不走,未来的日子就要没完没了的担忧。可她深居简出的,但凡出门身边亦是跟着一溜的高手,想要无声无息的了结她,委实有些难,是以,只能由这次的赌约将她弄走了。 希望袁颖也能遵守诺言罢。 高手! 灼华翻看着口供的手一顿,脑中闪过一抹灵光,原来如此,星官书局竟是静王的手笔! 堂堂皇子,居然学着武林中人的样子,蓄养杀手,还堂而皇之的养在皇城之内! 徐悦从卷宗之间抬起头来,疑惑的看向她,柔声问道:“怎么了?” 灼华轻轻一笑,摇头道:“静王殿下居然在京中蓄养杀手,胆子颇大了。” 徐悦挑眉,惊讶道:“你是说,星官书局?” 灼华点头道:“我在北燕的时候见过袁颖的护卫,身手十分厉害。倚楼和听风是礼王府的铁骑暗卫营出来的,那些护卫是与其不相上下,普通官宦世家的府邸何来如此厉害的护卫?如今想来,大约是静王安排给她的了。” 徐悦微微拧眉:“沈炽华深宅妇人,如何知道星官书局可下定子杀人?” 灼华轻柔微笑,浅眸如冬日浅雪般清泠,“五房的公子们早就靠了静王了。” “借刀杀人。”一顿,徐悦温润的面上流转了薄薄的冷意,“杀人灭口。” 她道:“李锐此人,表面上看一副武人脾性,豪迈、急躁,可天家郎君哪能没些城府呢!” 徐悦轻笑,“若无心机谋算,又怎么能拢住那么多朝中官员,如何能让皇帝放心让他领兵打仗挣军功,又如何能顶住李怀这么多年的打压,始终保持势均力敌的状态呢?” 灼华叹了叹,忽又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是不愿理朝中情形,只愿做个领兵打仗的武将的。” 徐悦的笑意宛如月光流水一般的柔润,他看着灼华缓缓道:“如今,有不得不去明白的理由了。” 灼华点头,他叫李彧和徐惟逼到如此境地,即便狠不下心杀了徐惟,却也不代表不反击的。 看着他一身窄袖黑色衣袍,细碎的阳光下带着青雾缭绕的迷蒙,容貌还是那副容貌,丰神俊秀,神色也一如往昔的平和温柔,却是掩饰不住眼底偶尔闪过的微冷。 从前一身白袍,所绣的纹路都是鲜亮的,就似他的心境吧,是明亮的。回来后的这三日,都是一身黑袍,虽是笑着的,却多了几分沉重和冷漠的滋味。 上次蒋韵大婚时,他还未穿黑色衣袍,说明那时候,他心底对这个弟弟还是抱有希望的吧,谁知到最后,他都不肯收手。他是假死,却是对徐惟真的死心了。 到底,还是变了。 “徐悦。” “恩?” “换一身吧,黑色的不适合你。我记得你穿过一身白袍,绣的红色凤尾纹,很好看。” 徐悦看着她,温温一笑,眼底闪过一抹微妙的光亮,柔和应道:“好。” 那一闪而逝的温存叫灼华愣了一下,仔细一看却发现他的眸底一片淡淡的平和,什么情绪都没有,甩了甩头,想着定是自己看错了。 想起他昨夜为救她还受了伤,问道:“伤口还疼么?” 徐悦抬手抚了抚肩头,温文一笑,“还好,上了药,已经不怎么疼了。“ “那就好。”翻完了别院侍女的口供,灼华失望的叹了叹,心底不免升起一丝焦虑,“什么都没有。” 镇抚司,不是一般牢狱,皇帝的心腹衙门,她也不好太过放肆,徐悦还肯拿了口供给她看,已经是放水的了。 徐悦的声调和缓的好似天色的云朵,绵绵抚在人心头:“别急,急了便更难察觉破绽了。” 他的声音似能安定人心,灼华点了点头,没什么形象的趴在镇抚司内院的石桌上,羽睫扇了扇,自言自语道:“没有亲眼看到敏哥杀人,就没有说谎的必要。仵作查验死亡的时间是半个时辰内,倒是很难说是否有人潜进去过,可别院附近连只猫都难寻到,没有目击者。现场只有敏哥一个人在,怎么看确实都是最有嫌疑的。” “没有反抗的痕迹,说明对方是个高手,凶手能无声无息的杀人,大约就是星官书局的杀手了。可他们的杀人手法选的也忒普通了些,捏断脖子,只要是个高手都能做到,要怎么证明现场的身手极好的敏哥不是杀人凶手呢?” “赵夫人觉得嗓子不大舒服,叫了侍女去煮一壶清嗓的药茶来,吃了茶没多久就说难受,侍女去请大夫,回来就看见赵夫人死了,敏哥在现场。可仵作查验了药,也无有问题,就是普通的金银花菊花蒲公英煮的药水,尸体也没有中毒现象。” “没有迷香,没有暗器,没有仆从被收买,身上没有半分伤口,别院上下除了敏哥攀爬墙头时留下的半个脚印,再无其他。”灼华反反复复的疏离着案发前后的没一个细节,可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什么证据都没有,认证、物证,没有啊……头好痛……” 第157章 猎猎西风(四) 徐悦仔细的翻看着卷宗,上一任指挥使走后留下不不少案子待查,抬眼见她伏在桌上,全然不似平时沉静温文的样子,拧着眉自言自语,和私塾小童遇到读不懂的文章时一样的懊恼头痛,不禁莞尔一笑。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袁颖呢?” 灼华眨眨眼,撑起身子,曲肘支额,秀眉微拧道:“原我与她也没有那么大仇怨,而且她身边又跟着那么多高手,杀她动静太大,不过,若此番她不走的话,我大约也会下血本去找个什么杀手组织的,把她给了解了。” 徐悦轻轻一笑,春光里,宛若天人,“我以为,你会以牙还牙的。” 脑海里虚拟着案件的发展,嘴里懒懒道:“春日里懒得很,不想费脑子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浅眸微眯,浅柔的阳光打在她的面上,苍白的皮肤呈了半透明的样子,蓁首微支,金色长流苏自发间垂落,说话间微微晃动,在手肘和肩膀间的空隙里泛着柔和的金光,点亮了她的慵懒柔美,别具一番风情妩媚。 徐悦想着,大约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罢,只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她才会流露出这般柔情妩媚的姿态。眸光微微流动,他唇角扬起,笑意宛然,“想杀人,可以找我。” “那可不成。”灼华睁开眼,笑盈盈间有几分调皮,“你现在可是镇抚司的指挥使,得留着当我的靠山,杀人是爪牙的本分。” 笑意轻轻,他点头应下,“好,与你做靠山。” 灼华发现,他似乎对她的要求无有不应的,大约也是承了她虎北营的情了。说来,当初帮了周恒和焯华一把,两人也如今也是如此,现在又多了个徐悦,瞧,当好人果然有好报的。 “世子,太夫人叫奴婢给您送点心粥食过来了。” 正说着,赵元若领着一位妇人走了过来,见着徐悦身边的漂亮姑娘时愣了一下。 徐悦笑着同灼华介绍道:“这是我祖母身边的石妈妈。”转而,又同石妈妈说道,“这是华阳郡主。” 灼华轻柔一笑,颔首问候,“石妈妈好。” 石妈妈惊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如雷贯耳的华阳郡主竟是这幅柔弱温婉的模样,可她到底是魏国公府太夫人身边的老妈妈了,见过的贵人何其多,嘴角挂着得体的笑行了礼,“郡主金安。” 灼华轻轻一颔首,转而同徐悦道,“徐悦,我先走了。下午若去别院,喊我一声,我想去看看还能不能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的。这口供我能带走么?” 徐悦温缓应下,目色柔柔:“可以。” “奴婢带的点心饭菜很多,郡主若不嫌弃,可尝尝咱们魏国公府厨子的手艺。”石妈妈提着食盒急急上前,笑容可掬道:“米饭不喜的话,还有新鲜海菌子熬的粥,都是头大肚小的菌子,十分鲜甜。” 正在震惊这份热情,人已经被石妈妈搀扶着坐了下去,看着手里热腾腾的海鲜粥,灼华张了张嘴,眨眨眼,“谢谢……” 日头都到了砍头时间,闻着热气腾腾的粥食,肚子也愈发的饿了,灼华便也不客气,道了声谢,拿了勺子喝了起来。 徐悦笑吟吟的看着她,笑道:“谁送来的海菌子?祖母可用了午膳了?” “太夫人和老爷夫人都已经用过了,是晋阳伯府送来的。”石妈妈将菜一道道都摆好,“晋阳伯夫人嫁在了沿海的地方,却因有敏不能食,每年就拼命往咱们这儿送来。倒是便宜奴婢几个,也能时时尝了这等新鲜滋味。” 石妈妈站在一旁伺候着,细细的打量着灼华,一身浅青色长裙温婉柔情,满身唯一的首饰是一支斜斜簪着的长流苏的金簪,贵而不奢又不失稳重端庄,五官精致清丽,眸色微浅略显冷漠,说话温婉,语调闲逸安宁,颇有上位者的沉静从容之意。 她吃东西速度不慢,却极是斯文优雅斯文,无言无声,又睹见世子眸色温柔的瞧着人家,石妈妈眼角越发的笑意深深。 糯米顺滑鲜甜,虽是远地运来的,海菌子的肉还是十分新鲜嫩口的,骨头也剔的十分干净,灼华吃的高兴,心道这样好的食材,因有敏而不能食,还真是可惜了。 灼华举到嘴边的勺子顿了顿,灵光闪过,有敏! 眸光渐次的亮了起来,有敏的话,反应各有不同,医术有记载的,个人因体质不同,会对某些食物、花粉甚至水源起过敏反应,有些人会起疹子,有些人会晕厥,更甚者则会喉头水肿而窒息! 没有毒,未必不会是有敏所致的窒息而亡。 口供中说,赵夫人嗓子不舒服,吃了金银花菊花蒲公英煮的药茶后不久,又喊难受,是否其中某样是赵夫人身体所不能接受的? 可若是有敏而死,为什么对方还要多此一举的捏断喉骨? 这说不通啊! 思绪百转千回,眸色又渐渐暗了下去。 待吃完,抬眼却见徐悦已经放下了碗筷,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眸色温和如此时季节的风,带着点点柔和的温度,他道:“想到什么了?” “闪过个念头,却有想不通的地方。”一顿,她道,“晚些时候回去我再问问盛老先生。” 徐悦点头,微微一笑,“若有疑,可一步步求证,一闪而过的念头,或许就是破案的关键,恩?” 他的眉眼和煦舒朗,如灯下润玉边缘的一点莹润华泽,语调柔和宁静,似朋友又似长者,从不苛责压迫,温柔的给予鼓励和赞赏。 灼华笑着点头,雨后白梅的清浅温婉,“我知道。” 倚楼从厨房弄来了温水,让二人漱口、净手。 石妈妈看着灼华沾水、捻杯、遮袖、漱口,分明年少,做起来确实格外的娴静贵气,心中暗暗赞叹,怪不得宫里的贵人都喜欢,果然气度不凡。 收拾了碗筷,石妈妈又从食盒里取了一壶花茶来,替二人倒好,笑着告退了。 吃了两口茶水,灼华望了眼日头,笑了笑,问道:“下午可忙?” 徐悦笑问:“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问一下赵夫人的两个侍女几个问题。” “好。” 春日的午后,阳光温柔,微风柔和,一盏茶的安宁,正正好。 倚楼和听风相视一眼,觉得春色柔美,又觉得哪里怪怪的,话说,这二人虽认识了两年,可似乎相处也并不是很多吧? 倚楼:“……”为什么这个画面看起来这么的随意又和谐? 听风:“……”你话多,听你说。 倚楼:“……”我觉得徐悦在打姑娘的主意。 听风:“……”你话多,听你说。 听风:“……”不过,我觉得你说的对。 第158章 殚精竭虑(一) 夕阳西沉,红霞摇曳,舒云翻卷,披洒在白墙高瓦,反射起蒙蒙迷雾,望得久了恍惚起一股邈远的无依。 大理寺抓捕在押逃犯,在秋榕胡同发生冲突时误伤了几个平明百姓,有个小姑娘正从小巷子里冲出来,看着窃贼举起的刀当场吓晕了过去,索性大理寺的人还算负责,将人都送去了医馆诊治。 原本姜敏出事的事情是瞒着李郯的,可她不知从哪里还是听到了消息。皇后怕她闹的出格,便将她据在宫里,严令看守,到最后仍是没拦住她。 李郯一出宫便直奔了镇抚司,闯了大狱,见了面,两人相顾一笑,没有哭没有闹,就静静的说着话,天色渐暗时,皇后遣人来接人,依旧平静的分别。 灼华感到一丝不安,李郯那般泼辣的性子何以这般安静? 殉情二字猛的跃入脑海,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脑海中所有的思路混乱成一片,前所未有的压力袭上心头。 徐悦在狱中审问别院上下的奴仆,灼华同周恒几人在赵家别院搜查蛛丝马迹。 灼华拜托徐悦问的问题有了答案,而她们却没有在别院中搜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猜想得到稍许的印证,或许她的假设是成立的,然后带着第二个疑问匆匆回府,五房正在办丧事,灼华去上了柱香,象征性的待了一会儿,转头便去了盛老先生那里,两人细细聊了半日,翻遍了书房里的医书,一直熬到了第三日的清晨。 有些事终于有了确切的眉目。 有了眉目就得一一印证,印证就得查验尸体。 赵沈两家皆在治丧,便不方便去一探究竟。 老先生倒是能去,可毕竟他怪脾气的名声也是由来已久,贸贸然的去也怕引起注意,想了半日,只能打太医院的主意,让经验丰富的太医先去“看一眼”,做初步的印证。 消息传到了今日上衙的周恒那里,他毕竟跟宫里宫外的都混熟了,又有皇后的情面在,悄么声儿的就把事儿办利索了。 为何说“看一眼”? 且不说赵夫人是女子,尸体被一男子盯着看是不妥的,再者,一太医,莫名其妙的去查看尸体,总是招人怀疑。所以,只能是“看一眼”。 从老先生那里回到南院,就看到静王坐在园子里。 浅眸在清晨浅白的光线下微微一凝,嘴角淡淡勾起一抹弧度,吩咐了秋水去准备茶点:“去换一壶、松阳银猴来。” 在李锐探究的锐利目光下,灼华在他对面的小石凳上坐下,抚了抚广袖,淡淡道:“殿下今日不用去三千营练兵么?” 李锐反客为主,斟了被茶放到她的面前:“几日不见,郡主可憔悴了不少。” 灼华揉了揉额角,难掩疲惫,一夜未眠头疼的厉害,羽睫下投出一片深深的青色,轻缓一笑:“怎比得上殿下看戏来的轻松呢!” 见她几欲睡过去的样子,李锐笑了笑,倒也颇为平和:“今日可是最后期限了,案子查的如何了?” 勉力抬了抬眉,灼华懒怠的勾了勾嘴角,慵懒的嗓音带着几许的沙哑:“殿下这是来试探我么?” 李锐应的十分爽快,似还带了些得意的意味,“是。” 灼华“唔”了一声,支在石桌上的手微微一摊,徐徐一笑,恰如朝阳温柔:“可以猜猜看。” 李锐看着她的眼睛,只有深不见底的冷漠和荒芜,捕捉不到任何有用的情绪,他道:“我猜,什么发现都没有。” 灼华垂眸,低低一笑:“这样的猜想,太伤人了。” 秋水上了茶来,换走了先前的。 “哦?”李锐挑了挑眉,目光片刻不离她的面孔,仔细辨别着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默了半晌,忽又道,“你从长平侯府窃走的东西,打算怎么利用?” 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灼华缓缓抬眼,看了他一眼,依旧浅淡的笑着,也还是那句话,柔和的沙哑,“可以猜猜看。” 看着她手指晃过的若有似无的力道,李锐笑了一声,散漫的阴鸷,“找机会、放到赵家的别院里?” 清新的茶香熏面,唤醒困顿的精神,灼华轻轻拨弄着水面上展开的茶叶,宛然道:“或许吧,或许我有更大的用处呢!” 氤氲袅袅浮在她的面前,如烟如雾,阻隔了他的探究,李锐微眯了一双眸子,似利剑极尽可能去去斩断迷雾:“现在不用?今日若是输了,郡主还有信心面对日后袁颖的招数么?” “为什么没有?人生在世,哪有什么常胜将军。”灼华轻轻呷了一口茶水,略略挑了挑眉尾,笑道:“脸皮厚,自能活的潇洒。” 李锐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十分有趣的样子,“你真是与众不同。” 她笑,“确实是的。” 李锐端了茶水,捻着杯盖一拨茶叶,低头微呷的瞬间眸中震动一闪而逝,“银毫满披,色泽光润,松阳的银猴,果然是滋味鲜醇爽口。” “恩,徐悦从浙江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些。” 李锐的嘴角带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深沉之意:“郡主是想拿浙江的事给本王添堵么?徐悦,虽同你有这北燕时的情意,如今也不过初初回了京中,京中人脉也无,镇抚司指挥使的位置能不能坐稳尚不可说,别为了郡主的一己私利,闹得他丢了性命。须知,他徐悦年纪轻轻做了正三品的大员,又接管了镇抚司,多少双的眼睛盯着他,魏国公府虽在朝中多有姻亲故旧,御史台他没个强硬的靠山,怕是做不久的。” “殿下说的极是。好在,陛下念着徐悦初初接手镇抚司,许多事情还待疏理,便将浙江的案子转去了刑部审理。”顿了顿,长长的吁了口气,似乎累的厉害,灼华微微一笑:“就昨日下午,陛下招我父去御书房谈的,想来这时候我父已经去镇抚司与徐悦交接卷宗和在押犯官了罢。” 李锐面上的笑意渐次敛去,面无表情的盯着灼华,这样的消息他居然半分未有收到! 他冷然道:“你以为,沈祯能从那些人的口中挖出什么呢?他们可以不活,可他们的家小,还得活!” “是挺难的。”灼华搁下茶盏,甩了甩发烫的指尖,不大在意道:“陛下也不会真拿你们这几个儿子如何的,否则,早就三司会审了。我的目的也很简单,这几日实在累的我心力交瘁,心中便不大欢喜。我若是查不出个真凶来,还得同袁姑娘认输,这着实叫我颜面上难堪。为了引开些注意力,势必要找几个人同我一起丢丢脸面的,我便觉得户部、工部两位尚书是很不错的人选。” “殿下也瞧见了,我这身子一向是不大好的,这回事毕,我许得养好些日子才能养回些精神来。是以,我总要来点什么回敬的,好挣点儿喘息的时候。大家两败俱伤,总好过我一个人心力交瘁。” 李锐本是怒极的,听着又缓缓笑了起来,却又不大似怒极反笑的样子,深沉的眸子盯着灼华好一会儿,才慢慢道:“郡主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 灼华笑笑,不置可否,“大约是这个意思。” 第159殚精竭虑(二) 他眸光幽幽,似蓄了支淬毒的冷箭,随时射向对面的人,“也不过最后一日了,刑部的事情,本王容后再管也不是不可。” “是么?”她回视他,浅眸淡淡,全然不将他眼底的阴冷放在眼中,“哦,我忘了告诉殿下了,昨夜,我父已经在镇抚司连夜审了一晚上了,今日给他们换个环境,换些新鲜的刑具,接着审。” 李锐目光一锐:“你故意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有所忌惮,收手放你一马么?” 灼华随意一笑,自在散漫,“怎么会。半途而废,可不是我的风格。或许,我已经找到破绽了呢?” “哦?”李锐语音微扬,却仿佛不大信,“难道,不是郡主黔驴技穷之时的虚张声势么?” “倒也不是没这可能。”浅浅一笑,意味深长,抬首望了望天,日头上行,正是灿烂时候,困乏的眼皮有些酸涩,眨了眨眼,灼华起身颔首道:“乏得很,殿下自便。” 说罢,施施然往回走。 李锐坐在原地,回味着她的话,分析了这半日,他却只能肯定一件事,她在酝酿反击,且力量极大! 他是晓得自己的威势的,常年在战场杀戮,血腥与戾气是刻进骨子里的,一旦怒起、一旦阴沉,是极为可怕的,多少大臣在他面前都几乎绷不住,可到了她这里却是丝毫无有作用,明明疲累不堪,面对他的试探她却还能清风云淡,似真似假,时真时假,半真半假,不论他怎么试探、探究,她的眼神、表情几乎没有破绽。 能扛住他的气势压迫,得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且有不输他的气势。袁颖说得对,这个小女子,城府极深啊! 前日没能杀了她,真是极大的失算。 有此一回,往后再想以此种办法杀她,也是不可能了。 这个老六倒是好本事,这些年不声不响的拉拢了不少势力,原也不打紧,他自信能轻而易举的打垮他,可如今得了这么个宝贝表妹却是如虎添翼了。 定国公府、魏国公府、武英候府、皇后、礼亲王府,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虽不会堂而皇之的支持他,但有了沈灼华在,到底也不会袖手旁观了。 小小年纪,能拢住这样的势力,果然是不可小觑啊! 他倒是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任命徐悦做了镇抚司的指挥使,而他竟是明面上的站沈灼华一边。 是一向不涉党争的魏国公府,这是在公然选择站队了? 灼华回到屋子里,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吩咐了秋水两个时辰后叫醒她,“让遥哥来一趟,我……”话还未说完,躺下刚沾了枕头便睡着了。 担忧了两日,昨夜又一夜没睡,实在乏的厉害,偏李锐还在这时候来试探她,又废了不少精神与之周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为了不被他看出破绽,再出毒计,她真是心力交瘁了。 坠入梦境之前,她脑中只有一句话:姓李的这几兄弟,没好人。 许是因为心里头还压着事儿,才睡了一个时辰灼华便自己醒了。 这一觉睡的不踏实,头晕晕乎乎的反而更痛了,但凡说一句话,便觉得脑袋要裂开了一般,坐在床沿缓了许久才稍稍回缓了些。 唤了秋水备一桶稍稍温水,泡了好一会儿,水彻底凉了,脑袋也才终于清醒了。 秋水实在担忧:“姑娘快些出来吧,这水都凉透了,如今四月初的天还没暖透了,再泡可得感冒了。” 灼华真个沉进了凉水中闷了一会儿,直到秋水急了才出来,抹了抹脸上的水,“没事的,我只是醒醒神,没个精神今日这仗我便打不了。” 秋水也晓得今日重要,便不好说什么“顾了旁人不顾自己”的话,只能手脚伶俐些,赶紧把衣裳给灼华披上,又塞了碗热茶与她,“总要顾好自己身子的,若是您再病了,老太太、老爷和表少爷几个可得忧心了。” “好,我知道了。” 出了内室,正巧收到周恒送回来的消息:不甚明显。 灼华皱眉,这答案也忒难叫人下定论了。 一回头,便瞧见姜遥在右稍间的小书房里席地坐着。 姜遥面色微凝道:“她们说你昨夜没睡,吃得消么?如何不再多躺一会儿?” 灼华摇头,“不过缓个神儿,哪里真能睡安稳。” 未免隔墙有耳,姜遥提笔写道:“岑华说你昨夜同盛老先生看了一夜的书,可是寻出什么破绽了?” 灼华写道:“昨日印证了一些细节,倒是有些发现,是否如我猜测得验尸才行。” 姜遥微微侧头,回了个疑惑的神色,写道:“那个仵作有问题?” 灼华摇头,写道:“需解剖喉部。” 姜遥怔了怔,赵夫人的尸体镇抚司的仵作检验过后已经归还宣平伯府,人家也已经将人殓入棺椁,若是再想检查,可就得赵家人配合才行了,更遑论是解剖尸体了。 他摇头写道:“赵云氏出身世家,又是伯爵夫人,赵家是不会肯让咱们这般验尸的。” 灼华了然其中困难,所以才睡不踏实,回道:“得兄长去求陛下恩旨。” 旁人去与皇帝提这个要求,必然是不会应的,赵夫人毕竟也是李怀的外祖母,可姜遥不同,姜家把他们送进京来为质,乃是自愿的,甚至都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质子,更可况今上不同于李彧,他尚未有削藩的意思,姜家的孙子若是再京中出事,不计是谁的过错,总是皇帝照应不当的责任。 姜家看顾着云南边境,皇帝自然重视,若无绝对的证据,也不能贸然判刑。 如今姜遥提出尚有存疑,皇帝大约还能考虑一下。 可事实上,她的猜想并不是十分有把握,她甚至也在怀疑,对方的多此一举就是为了引她上钩,让她想着去解剖赵夫人尸体,以激怒李怀和赵家人。 若是皇帝应了,而查证的结果同她猜想的不同,赵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即便皇帝给的期限还剩七日,赵家、李怀及其身后势力,一定会闹着让皇帝立马结案判刑的。 犹豫了一下,她将心中犹疑写下。 姜遥看罢,了然她的犹豫和担忧,此事有多冒险他也晓得,可除此之外,便是他,也是在想不出还有何处又破绽了。 默了许久,他写道:“赌一把,我马上进宫。” 直到此刻灼华猜真正明白过来,袁颖哪里是想赢她,她是想逼死她呀! 若是姜敏因她而死,她心中的愧疚大约也能将她击垮了,即便不死,也无有信心再与之为敌了。 诛心。 不过如此。 姜遥匆匆而走,到了门口,灼华又急急叫住他,面色是全然的惨白,“哥哥,让我再想想……” “我先去求了恩旨,到底要不要做,咱们容后再想。”姜遥轻轻一笑,依旧亲和,却是少了几分从容之意,“别怕,我信你。” 看着姜遥离开,灼华愈发觉得心头压的喘不过气来,从未觉察过,“信”一字,竟是如此泰山分量。 木愣愣的坐在原处,看着东斜的日头渐渐攀上头顶,又渐渐西斜。 到了未时姜遥才回来,神色不是很好看。 “陛下,不应?” 姜遥皱眉道:“也不是不应,陛下最后一句只道:她连三品大员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的。” 灼华苦笑,“这是默认了我可以拿着玉牌胡作非为了,可若出了事,却是叫我自己顶住的意思了。” 低头看看手中结论不明的纸条,灼华心中叹道:莫非真有那姜敏的命去赌么? 第160章 剖证(一) 日渐西行。 西边的晚霞忽忽赤红了起来,照亮了一片殷红热烈。玉洁白梅在火烧的霞光下,染上一层血液翻腾的颜色。姜遥站在屋顶的琉璃瓦上,红色的霞光在琉璃上反射出刺目而迷离的光芒,叫人看不清他的面目神色。 灼华站在院中,仰着头迎着夕阳,阖着双眸,微风徐徐,披散的青丝缓缓飞扬,微凉中残存着丝丝温度,仓白的面色微微染了暖色。 “姑娘,申时末了。” “更衣。” 两人出门时沈祯和盛老先生竟在门口等着他们。 老先生负手哼了哼,长须在微风中飘啊飘,“怎么这么慢,天都要黑了。” 沈祯平和的笑了笑,同二人道:“尽管去做你们该做的事,不用怕。” 两位长辈的态度,无疑是给他们最大的支撑了。 一行人到了宣平伯府,门口的管家这件一身素白的四人,愣了愣,眉间拧了一下,不着痕迹的挥了挥手,一旁的额小厮悄悄奔入府内,管家一脸沉痛的上前客套。 沈祯温缓道:“家中有丧原是不该来,不过我与赵大人同僚一场,便来给赵夫人上柱香,聊表心意。” 管家往身后瞧了瞧,见着小厮点头,便道:“沈大人情意我家伯爷自是体念的,情随老奴来。” 四人跟随管家进了前院,放眼所见一片镐素,日落西山吊唁的客人零星几人。家眷低低哭泣,跪在灵前焚香化纸。 小辈见着姜遥个个怒目相向,赵禹到底混在官场数十年,同沈祯说话时神色沉重又不失了礼数,即便面对姜遥也客套有礼。 老先生上了香,不着痕迹的绕道了棺椁的左侧。 盛老先生回了京之后没有露过面,又是时隔多年相貌有变,认识的他的人不多,赵禹也不过隐约有些印象。若说沈家人来上香是说一嘴的情份,这个陌生老人家也跟着来,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只是不好说什么,便不着痕迹的看了一旁的年轻人一眼。 待四人都上完了香,接收到目光暗示的年轻人赵卿便不客气的开口送客了,“各位情意已经送到,既然沈家亦是有丧,香已上完,心意赵家收到了,还请回罢!” 老先生显然没有机会靠近了细看,对着灼华皱了皱眉,索性那小辈的话还未说完,管家又领着徐悦和周恒进来。 周恒惯是会看眼色的,一瞧老先生在就晓得什么情况了,上完了香在那暴躁小辈赵卿又要赶人时,十分不小心的同他一起跌在了焚纸钱的灰盆子里,火星燎了两人的衣裳,顿时灵堂里是一片混乱。 老先生得以有机会凑上前细看了几眼。 得了答案,朝灼华轻轻一点头。 在后头歇息的李怀匆匆而来,一见灼华和姜遥在灵堂里,立马脸色阴沉了下来,站在灵堂门口沉声喝道:“闹什么!” 周恒拍了拍身上的纸灰,素白的衣裳上头大片大片的灰烬,还被烫了几个洞,狼狈不堪,“看来我这断袖果然不大受欢迎了。”啧啧两声,似笑非笑的挥了挥手,“告辞!” 同样一身狼狈的赵卿黑了一张脸瞪着周恒,明明是他撞过来的,如今还非要曲解是非,气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赵禹忙是将人留住,他这般出了赵家的大门,明日怕是不知要传出什么说辞来。人家好好的来上香,落的一身狼狈的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赵家真把人给怎么了。 “周大人受累,总是赵家招待不周,舍下备了干净的衣裳,周大人先换下这一身罢。” 周恒颇有些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跟着管家出了灵堂。 李怀跨进了灵堂,站在灼华的面前,冷笑道:“怎么,郡主是替我外祖母寻到凶手了么?” 灼华面上是得体的沉痛,颔首道:“凶手倒是无有寻到,不过是,寻到了证明我兄长不是凶手的证据而已。”一顿,看向赵禹,“今日来,一是上香送一送赵夫人,二是同各位说个清楚,以免往后再有误会。” 李怀薄唇一抿,眸光略过阴沉。 赵禹一怔,想起方才混乱中那老先生似乎往棺椁处瞧了许久,立马明白过来,她们今日来便是来印证什么的,“既是如此,还请郡主拿出证据来,若是姜二公子无罪,我赵家也不会冤了人清白的。” 冥纸的灰烬尚在空气中飘扬,有些呛人,灼华本就不适,闻了几息只觉喉间干涩的直想咳嗽,也更沙哑了起来:“证据就在赵夫人身上。”她走到棺椁前,伸手指了指赵夫人的颈部,“赵夫人确实是死于窒息,却不是被人掐断喉咙致死,着道掐痕和喉骨的断裂是在死后造成的。” 宣平伯神色一凛,瞳孔一震,“何意?” 李怀神色冷然,一双眼底突突跳跃着两蔟火苗,“你有什么证据!” 灼华轻轻咳了一下,只觉脑中一阵轰轰的疼,几要裂开:“死前伤,或者致死伤,喉部的掐痕会在十二个时辰后呈现乌青色,渐渐发紫发黑,因为人的血液流动,一旦造成伤害,皮下出血会比较严重。而赵夫人的掐痕颜色在十二个时辰之后,乃至今日,颜色无有变化。那是因为人死灯灭,血液不再运行,是以掐伤在严重,皮下现出血现象都不会多,淤青便不会大片的形成。赵夫人脖颈上的掐痕是在刚死的时候加上去的,所以才会留下浅青色的掐痕,却在十二个时辰之后不再发生变化。” 赵禹目露怀疑。 赵家人面面相觑。 李怀冷笑:“郡主胡说八道的本事可真叫人大开眼界,别以为看了几本医书就以为能拿来作证!他休想逃脱制裁!” 赵家的下人上了茶水上来,因是闹的凶了,都渴了,拿到茶水几个都是一饮而尽。 灼华浅然弯了弯嘴角,“殿下不信,进宫随便寻个太医一问便知,华阳实在担不起殿下胡说八道四个字。是不是有罪,是不是逃脱,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 赵禹皱眉道:“我夫人确实死于窒息,怎可能不是喉骨断裂致死?若真不是掐断喉骨所致,死因何在?” 灼华缓缓喘了口气:“其实,你们说赵夫人是被我兄长掐死的,我已经证实了此乃凶手顾布迷障,证实赵夫人死因,大抵也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第161章 剖证(二) 李怀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本王外祖母窒息而死的原因是同他无关的。” 周恒换了衣裳从外头进来,拨了拨衣襟,淡淡一勾嘴角,散漫里带着几分碎碎裂冰的冷:“想知道答案,也简单,解剖喉部便能看明白了。” “你们敢!”李怀怒喝,满面风雨欲来,怒道:“老人家已死,岂可受你们如此折辱!” “死无全尸,叫我们如何下葬,如何同母亲的娘家人交代!”赵家女眷哭嚎的厉害,小辈们龇目欲裂,吵嚷着要“快些滚”。 灼华发觉有两个少年不停的抚着喉咙,似乎喉间不适的样子,浅棕色的眸子深处有笃然缓缓镇定:“今日不只是替我兄长正名,也是替赵夫人找死因。赵大人,您以为呢?” 赵禹沉着脸,用力一挥衣袖道:“恕难从命!” “从不从命,不是你们说了算的。”灼华在棺椁一旁坐下,既然说不动,那就只能硬来了,从袖中掏了玉牌搁在案台上,同盛老先生道:“阿翁,劳烦了。” 李怀的脸色冷的好似玄冰一般,尖锐的直指灼华,“想动她老人家遗体,除非从本王尸体上踏过去!” 他大步上前去阻拦盛老先生,徐悦一闪身,拦住了李怀的去路。 李怀怒道:“徐悦,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徐悦面色和煦,浅缓温文:“我是镇抚司的指挥使,既然案子有疑,自当要查实清楚,陛下如朕亲临的玉牌在此,我等臣子如何能以下犯上,不敬陛下?” 李怀的功夫承自名师,徐悦的本事却在战场磨炼千百回,他如何破的开徐悦的阻拦。 倚楼、听风、姜遥,全都挡在老先生的身前,任凭赵家人如何拉扯,分毫不动。 一身狼狈的赵卿抚着嗓子气喘吁吁,指着灼华骂道:“凭你是什么身份,死者为大这般浅显道理都不懂,也配尊享这郡主尊荣!滚出赵家,滚!” “沈尚书,你便打算就这么看着吗?你沈家就是这样的规矩不成!”赵卿骂的声嘶力竭,其他小辈也是怒极,一时间灵堂嘈杂不堪。 沈祯端坐灼华一旁,静静的看着,并不帮忙,也不阻止。不计谁同他唱什么大道理,皆是淡笑以应。 有沈祯的支持灼华自是心头不慌的,看着赵禹,缓缓道,“我方才所说的,皆是仵作、太医可验证的。当日仵作查验过后,证实是窒息且无有旁的致死可能,是以尸体归还,没能观察到伤处变化。可今日既然有理有据摆到你们面前了,为何不肯证实?你们说我不敬死者,可如今不愿查实真相的你们,又有几分对死者的尊重?赵伯爷,您是死者的丈夫,还她真相是你的责任。” 玉牌在前,他能说什么?赵禹目光等着棺椁,一瞬不瞬,牙关咬的死劲,双拳在袖中捏到青筋暴起。不语,算是默认了。 赵卿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祖母,唇紧紧一抿,愤愤道:“好,那你说,若是证实不了你说的,你当如何!”大约是喊的太用力了,面色愈发涨的通红,喘息的更加厉害。 “你们要证据,给你们证据。今日这查验势必的进行,赵伯爷,我的话也摆在这里。”灼华道,“你们指认我兄长掐死了赵夫人,若稍后证实赵夫人的死同喉部断裂无有关系,我同赵夫人磕头请罪。若是无法证实,我也磕头请罪,不再管姜敏一事,并向陛下请奏去除一切尊荣,由得你赵家处置。” 李怀依旧不肯,“不行!” 若是查实了,岂非叫沈灼华得意! 灼华却是不理他,阖眼静静等待,袖中双手的手心中湿腻一片。 其实老先生已经证实了掐痕是死后伤,那么窒息几乎可以确认是旁的原因造成的了,可她还是觉得紧张,从未如此紧张过,还带着几分激动。 事已如此,赵家人眼看着阻止不了剖尸,渐渐也静了下来,只女眷偶尔轻轻低泣,少年人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又夹杂着刀锋划破皮肤的沙沙之声,犹如地狱而来。 似乎等了很久,耳边传来老先生淡然的声音,“尸体的喉部水肿严重,气道完全闭塞。喉骨断裂,乃是死后伤。” 灼华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赵家人震惊的眼神中,老先生又拉过赵卿的手腕把起了脉,半晌后,给了他两粒药丸:“你同她是一样的,蒲公英过敏。” 赵卿气喘着,不敢置信,“什么?” 周恒耸耸肩,“你们刚才喝的茶里有蒲公英熬煮的汁水,现在是不是有人感觉喉咙里卡了东西,要窒息了一样?” 赵卿憋红了脸,看着身后的茶盏直发愣。 赵禹喃喃了一声,扑通跌坐在了椅子里,“竟是如此……” 他以质子之身混迹诡谲风云的京城,自有他的城府,而此刻姜遥的娃娃脸上难得的凝起冷意:“当时姜敏为人追杀,失措下躲进赵家的别院。显然,将姜敏逼进赵家别院也是对方的计划,赵夫人之死原也是在他们的计划中的,为的就是挑起这场误会。只是没想到,赵夫人竟因过敏而死。但为了让赵夫人看起来更像是被杀而亡,是以又加了那一道掐痕,混淆视听,让在场的姜敏成为旁人眼中的凶手。”微微一顿,“但也正是因为这道掐痕,才能证实,赵夫人之死并非喉骨断裂而造成的窒息。” 赵卿张了张嘴,很想问他们是怎么发现其中关窍的,可最终没有问得出来。 李怀尤是不甘,“那也不能证明不是他所为!” 徐悦温言道:“赵家侍女证词,茶是她们上的,全程没有任何人靠近过、接触过茶水,姜敏也是在赵夫人吃了茶水不适后,她们去请大夫时才出现的。足以证明,此案同姜敏无关。” 灼华遵守诺言,在灵前大礼叩拜。 “赵伯爷,对于我所给出的证据,您可还有疑问?” 赵禹看了眼灼华,摇头。 沈祯站了起来,同几个小辈道:“天色暗了,先去镇抚司接阿敏了。” “慢着!”李怀拦住了灼华的去路,“那是谁在我外祖母的尸体上加的那道掐痕?” 灼华淡淡勾了勾唇角,“殿下,你可真是有趣,我又不是判官更不是官府的人,我凭什么帮你查这些事。” 推开李怀,灼华随着沈祯的脚步离开。 “徐悦!”李怀怒道,“你是镇抚司的指挥使,察查真凶这是你的职责。” 灼华缓缓回头,漫不经心的扬了抹冷然的笑意:“第一,赵夫人死于蒲公英过敏,没有凶手,第二,谁在赵夫人脖子上留掐痕,不在姜敏案的范围内,第三,现在是下衙时间。”微微一顿,轻唤了一声,“徐悦,走了。” 徐悦唇角微微一扬,流光温润,“恩。” 眼看徐悦竟如此亲近沈家,听从沈灼华,李怀怒火中烧,“徐悦,你别忘了你是大周的官员,不是她沈灼华狗!” “李怀!”灼华蓦地回首,面色凌厉,浅眸中闪过星火,如千万支利剑随时破空而出,她的语调缓而冷,“你是大周的皇子,请你维持你该有的体面!请你也记得,当初是你说无所谓,谁杀的你外祖母都没关系,只要拉着我兄长一起死就行。现在扮什么孝子贤孙!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 徐悦看着她的面孔,惊讶的眨眨眼,倒是头一回见着她如此凶悍的样子,十分可爱。 赵禹面无表情的坐在远处,官场沉浮数十年,怎么会不了解李怀的想法,既然查不到凶手,自然是要拉一个人陪葬的。 他能理解,他们在争那个位置,就是要狠心的,在于己不利的情况下,自是能拽几个下水就拽几个。 可是,赵家的小辈,尤其是女眷,却并不是个个都能理解这些掌权者的冷血和时事审度的。 是以,包括赵卿在内,大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李怀。 第162章 试探 沈祯与盛先生先回了府,小辈们一同去了镇抚司接姜敏出狱,李郯还陪在那里。 听完周恒十分精彩的复述,李郯目瞪口呆,姜敏也是惊诧万分。 “可辛亏了对方不知道赵夫人为何而死,而多此一举了。”李郯拉着姜敏的衣袖,又恨又感慨,“否则,他们非得咬住说是姜敏动的手脚,将罪责扣到他身上不可了。” 姜遥笑了笑,笑意从容亲和:“袁颖算计是厉害,可执行命令的人未必都是聪明的。” 周恒是大理寺的少卿,为了让灼华少个帮手,郭兆可谓想尽了办法把着急的案子丢给他去处理,这两天忙的团团转,是以好多细节他都不晓得。 他道:“都是窒息,你怎么看想到不是死于喉骨断裂呢?” 四月的晚风有些凉,吹的头愈发欲裂的痛,如水的月光下,灼华的面色苍白的几乎透明,缓缓道:“开始的时候也是什么头绪都没有,那就只能反推和反证,若是证明赵夫人的死同喉骨断裂无关,敏哥便能无事了。” 徐悦察觉了她的不适,不着痕迹的引她在石凳坐下。 灼华继续道:“得亏了石妈妈的一句话,叫我心中存了个疑影儿。口供里说赵夫人曾说嗓子痒,吃了清嗓的药茶却没有缓解,反而更难受了,想着,是不是她对其中的药材有敏。可当时想不通,若是对方用药使得赵夫人窒息而死,又为何还要加上一道掐痕。” “徐悦同我说,一闪而过的念头,或许就是破案的关键。我想着,反正没什么头绪,不若试着反证一下。便从侍女那里确认,煮药茶的药材里,蒲公英是从未用过的,一般大夫确实很少会加这个药材进药方子里。” “我同盛老先生翻遍了医书,总算在一些名医手札上发现了关于有敏引起的窒息反应,以及解剖后喉部是什么状态的。然后便是反证,证实喉部的掐痕是死后造成的。” 李郯问:“为何不去问仵作呢?” 周恒摆了摆手,美丽的面庞在月华下美的朦胧而缱绻:“有些伤痕会在死后十二个时辰之后才会彻底显现出来,或者呈现出不同的状态,那时候谁会想到死因会有不对,赵家人来索要尸体,便还回去了。要再查就得人家同意,可一旦去赵家查证,对方就晓得咱们这边发现破绽了。所以,明明很好证实的一件事,就只能绕着弯子去做了。” 姜敏垂眸看着身旁的小姑娘,小声道:“李怀一心想让我死以打击妹妹,若是发现妹妹对赵夫人的死心有疑虑,都不必李锐和袁颖动手,他也一定会想办法提早焚毁尸体的。” 李郯晓得皇家薄情,却从未想过,自己的那些兄长为了害一个人居然可以冷血到此等地步,心下宛若覆了一层薄霜,冷的齿寒,“都疯了。” “其实吧,从开始的时候我觉得除了逼对方退步,姜敏必死无疑。谁知道你竟能从那么奇怪的角度去反推,委实奇葩了。”周恒眉梢一飞,转而道:“亏得陛下赏你的玉牌,不然也是难了。可陛下什么时候赏你的?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 说到这个玉牌,灼华也有些无语,“在北燕,江公公宣圣旨的时候夹在一堆的珠宝里送来的,我也是回京后整理库房时才发现的。” 众人:“……”陛下的赏赐可真是随意! 众人感慨一番事事冥冥中总有注定,然后提问开始跑偏。 “石妈妈是谁?”这是李郯问的。 “石妈妈说什么了?”这是姜遥问的。 “怎么跟石妈妈遇上了?”这是周恒问的。 徐悦温温一笑:“灼华同我在查看口供,正巧石妈妈来送吃食,说起我一位表姨婆嫁到了沿海之地,却因有敏而不是食海鲜。” 李郯点头,表示真实太巧了,合该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姜遥笑笑,意味深长。 周恒挑着眉梢,对月哼哼唧唧的感慨。 姜敏无事了,大家的心情都松快了起来,小说了几句,正要各自回府回宫,江公公匆匆而来,说是皇帝召见,让他们进宫回话。 周恒笑眯眯的挨近江公公,打听道:“江翁,是不是秦王和宣平伯进宫了?” 江公公点头道:“是啊,两位方才已经进宫了。” 他们大闹了赵家的灵堂,剖了伯爵夫人的尸体,想来也是会一状告到皇帝那里去的,就算知道皇帝不会治罪,也少不得一顿训斥。再者,灼华以御赐玉牌“作威作福”,于对手而言实在不利,自然也会抓住机会说服皇帝把玉牌收回去的。 “本以为天都黑了,会明日再宣召训斥呢!” 江公公笑呵呵的,额头的每一条纹路都显得格外和蔼:“为查实真相,不得已而为之,陛下心中还是有数的。” 训斥是少不了的,毕竟闹的是宣平伯府,皇子的脸面、老臣的脸面,皇帝还是要给的。 江公公眸光湛亮,笑道:“下午时大理寺追捕窃贼,在小巷子里吓晕了个小女子,后来细细问了才晓得是从赵家逃出来了,说是郭嫔从前那个侍女春华的妹妹。” 灼华蓦的抬眼,浅眸略过一丝寒意,浅声微疑,“春华?赵家?” 周恒一撸袖子,雪白的手腕在月色里挥舞着,瞪着眼嚷嚷道:“害老子喝了一碗红花的那丫头?她的妹妹?赵家跑出来的,什么意思?” 姜敏嘴角抿了抿,酒窝愈发深邃起来,低声念了一句“赵家”。 李郯皱眉,不解道:“那宫女不是说她的妹妹在郭家手里么?” 江公公的目光略过众人的面,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一笑:“郡主,陛下该等着了。” 进了宫,到了延庆殿前姜敏和李郯便被皇后召走了。待其余四人到了御书房,发现不止李怀和赵禹,李锐和郭兆也在。 四人跪拜行了礼,皇帝不叫起,只是缓缓看了眼灼华,沉声道:“大闹伯爵府灵堂,华阳,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灼华垂着眸,一副知错的乖巧样子,四月里的衣衫少了,夜里跪在青玉砖上真是冷痛到骨子里,“陛下恕罪。” 李锐笑了笑,武人的耿直模样,求情道:“郡主也是为了查案子,不得已为之。” 皇帝哼了一声,不轻不重,瞧不出喜怒:“在京畿大狱打伤高进,也是为查案子?” 灼华早料到有此一问,轻声回道:“兄长蒙受不白之冤,已是心中悲痛,高进身为京畿府尹却在案子未有上呈陛下之时动私刑,华阳实在心急如焚,苦求无果,只能动手。” 李怀嗤笑,“郡主难道不是仗的玉牌的威势么?” 本就头痛的厉害,耳中听得这声讥讽,无端的心头窝起了火来,灼华冷冷的反问道:“难道不是三殿下叫高进对我兄长动用私刑的么!” 第163章 反击(一) 李怀看了皇帝一眼,立马怒斥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高进身为京畿府尹已有十载,想来为陛下倚重。兄长即便真的犯案,此案该何时开审、如何开审、由谁开审他高进不会不明白,若非为人威逼,若非为了讨好谁,为何私下用刑?”浅棕色的眸盈盈看向皇帝,不卑不亢,却也蕴漾着可怜无助,灼华继续道,“华阳要见兄长见不到,只能硬闯,可为什么三殿下进京畿大狱却如进无人之地?甚至可在狱中可以随意指使狱卒要将我赶出去!殿下是以什么身份在京畿大狱中有如此威势?我既不能待在京畿大狱之中,殿下也不是府衙中人,凭什么他可以?” 灼华的话很长,说的也很缓,却是一字一句皆锐利。 她是硬闯的大狱,他却是入无人之境的,两厢对比之下,谁仗了威势不言而喻。 而高进动私刑之事,灼华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李怀不承认自己威逼高进私下用刑,那么高进这个京畿府尹的位置大约是保不住了,可若是承认了,自己便也落了个仗皇家威势私自伤人的罪名。 “陛下,臣也不明白,也想要个答案。”姜遥的圆脸没了笑容,便也不显亲切,他淡淡的看了眼李怀,步步紧逼道:“即便姜敏有罪,臣以为,也该律法制裁、陛下定夺,而不是凭谁位高权重就可动私刑泄私愤的。今日秦王殿下说妹妹仗的是玉牌的威势,可姜遥却深以为若无玉牌,妹妹如何能查清真相,即便查出事实,大约姜敏的半条命也无了,那么谁来补偿他凭白受的罪?” 言下之意,你没玉牌的比有玉牌的更是嚣张,有什么资格拿玉牌说事! 皇帝缓缓看过去,“你去京畿大狱做什么?” 周恒慢条斯理的找补了一句,“若要仗势欺人,在京畿大狱门口拿了玉牌出来,高进还得恭恭敬敬请了郡主进去呢!” 李怀心头突突,哪料这几人口才如此之好,你一言我一语的,反将他架在烤炉上进退两难,左右权衡,最后只得道:“儿臣糊涂,外祖母惨死,一时失了理智,才逼得高进私下用刑,请父皇降罪!” 灼华微微挪了挪膝盖,缓缓道:“今番为查实真相,开罪于秦王殿下和宣平伯,实属无奈,陛下若要罚,华阳自当领受。陛下赏赐,华阳私以为是陛下给华阳的恩宠,一点特权,然而秦王殿下却以为华阳行事不妥,乃是仗了陛下的威势,华阳惶恐,实乃一心为亲所急,一如殿下为宣平伯夫人之死心中悲愤惊骇。”双手呈上玉牌,面色在夜晚昏暗的光线下愈加苍白可怜,“华阳年幼愚钝,怕是领会错了陛下赐下玉牌的深意,还请陛下收回玉牌。” 李锐眸光一闪:“三皇兄与郡主虽有莽撞之处,却也情有可原,都是性情中人,为的也是一个血缘之情。好在郡主聪慧,察觉赵夫人死亡真相,虽闹了一场,却也是及时剖尸以证,还了姜敏的清白了。” 李锐的话看似在求情说好话,言外之意却也很明显,说她年少冲动,思想不够成熟,玉牌握在她手中是不合适的。 然后,话锋一转,又把话题扯回了大闹灵堂之上。 灼华浅眸一凝,这是要为难徐悦了! 郭兆瞧了瞧徐悦,可惜可叹道:“郡主年少思虑不够深便罢,怎么徐大人也跟着胡闹。” 徐悦神色温柔,幽深眸光略过郭兆,嘴角挑起的笑意沉而锐:“既是察查真相,何以称之为胡闹?” 李锐摇头道:“如此大闹灵堂,终究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啊!徐大人身为镇抚司的指挥使,主审此案,眼见郡主年少胡闹,好歹也要拦着些。” 徐悦默了默,方徐徐道:“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只是没有玉牌而已。” 灼华愣了愣,眨眨眼,侧脸看了徐悦一眼,险些笑出来。言下之意,他要是有玉牌早就去闹一场了? 瞧着他长得温润俊秀,到底是武将了,骨子里就是刚的很! 徐悦跪的挺直,语调温缓道:“臣以为于此事而言,所谓的大不敬,难道不是指明知死因有问题,却无故阻挠的人么?”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唯一能为她们也只有查出真相而已,既然有证据表明赵夫人死因存疑,身为家眷难道不该主动配合么?若是配合了,如何闹的起来呢?”周恒笑了笑,美丽的面庞在青玉砖反射出的光线下无端妖艳起来,看向李锐和李怀,又道,“还是说,死因不重要,只要拉个人陪葬就行?” 李怀被这一眼瞧的心惊肉跳。 姜遥似笑非笑的接着道:“郡主在提出验尸之前,已经将死因分析的十分明白,赵家人在晓得赵夫人死因同姜敏无关之后,依旧咬定姜敏为凶手,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赵伯爷私心想拉我弟弟陪葬?” 赵禹大惊,冷汗涔涔,忙是撩袍跪地,“臣绝无此意,陛下明鉴!臣妻已死,臣只是想为她保留个全尸而已。” “而徐大人,身为主审官,明知案件存有疑惑,本该全力追查。”姜遥目光看向郭兆和李锐,继续道,“是在严肃查案,为死者寻真相,为受冤者洗刷冤屈,何为郡主在胡闹?为何徐悦要阻拦?” 郭兆一噎,李锐则继续扮演他武将的莽与直,两人直道:“臣失言。” 灼华柔声问道:“所以,赵伯爷是在怪华阳多管闲事,替赵夫人找出死因了么?” 赵禹深伏在地,“绝无此意。” 话到此处,该说的都说完了,众人眼巴巴都望着皇帝。 皇帝挨着座椅的扶手,眸色沉沉的看着她们,半晌才叫了起,却对方才他们所争执的事情不置一词。大约是瞧着各自有错,又各自有因,不打算追究什么了。 灼华看向皇帝,手中的玉佩用力往上托了托。 皇帝看了眼玉牌,“好好揣着罢。”一顿,哼笑了一声,“给你特权,不是叫你去闯大狱的。” “是。”灼华乖乖应下,将玉牌揣回袖子里。 这几个人饶舌了半日,为的就是想让皇帝觉得她不稳重,说不准以后会拿着玉牌仗势欺人的,好叫皇帝收回玉牌,结果,玉牌还是待在她的手里,真是好气人哦! 跪的久了,膝盖有点痛麻,头也昏沉的厉害,站起的时候摇晃了一下,徐悦挪了步子站在她身侧,不着痕迹的身手在她腰间拖了一把,这才将将站稳。 徐悦身上的旃檀香萦绕在鼻间,头痛略有舒缓。 不过,进宫时江公公特特提了什么小姑娘,大约今夜喊了他们进宫来也不是为了训斥他们什么,而是同那个小姑娘有关了。 果然,待他们都站了起来,皇帝便叫江公公把人带进来了。 第164章 反击(二) 进来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灼华瞧着,眉宇隐约间是同那个叫春华的宫女长得有几分相似。 皇帝的眼神一直落在众人的面上,似乎在捕捉什么。 “赵禹。” 宣平伯躬身上前,“臣在。” 皇帝微微扬了扬脸:“可认识?” 赵禹回头细看了一眼那小姑娘,摇头道:“回陛下,臣不认得此女。” “不认得?”皇帝敲了敲手中的书册,眸光微冷,“她可说是,三日前从你们赵家的别院里逃走的。你们可知,她是谁?” 默了一阵。 大家面面相觑,猜不出皇帝想说什么。 郭兆愤愤然的道:“此女自称是郭嫔从前的宫女春华的妹妹,春兰!” 灼华回头看向赵禹和李怀,嘴角抿了个弧度,似浅浅笑意,又似冷冷寒意,眸色微沉,似蓄了深秋的寒霜。 李怀心头一坠,大感不妙,目光来回于众人之间,瞧见李锐嘴角一闪而逝的冷笑,立马反应过来,是谁在主导这出好戏了。 “慢着慢着,那个说是捏在郭家手里的小姑娘,就这个?”周恒摆了摆手,似乎在缕清思路,看向赵禹,“现在又成了从赵家跑出来的了?” 赵禹直呼冤枉,“臣当真不认得此女。” 皇帝瞧向灼华,神色间带了些怜悯与不着痕迹的疼惜:“叫你来,是这事儿同你有关,内里牵扯了有些人,也同你相关。你……”指了指一旁的太师椅,“你坐下听。” 灼华坐到一旁,同春兰道:“你且细细说,从你何时被抓的,见过何人,说过何话,如何逃走的,一一说来。这是皇宫,若你所说有假,必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春兰诚惶诚恐的磕了两个头,下颚微微颤抖着,带着些紧张的结巴,细若蚊蝇道:“奴、奴婢叫春兰,姐姐在宫里当差。此前一直住在徐州老家,半年前京里来了两个穿、穿的十分体面的婆子到我家,说是姐姐叫她们来接、来我到京里说人家的。” 灼华温和的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春兰怯怯的看了众人一眼,小心道:“来了京里,一直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人照顾我的生活,可、可是不准我出门,也见不到姐姐,每日只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无意间看到院子的下人管一个没有胡子,但是年纪很大的人叫老爷,他的下巴上有一颗红痣,说话细声细气的。然后、然后……”她顿了下来,头埋的很低,身子颤抖的愈发厉害,语不成调,似秋风落叶一般仓皇飘零。 李怀皱眉,催促道:“然后什么?” 春兰似激灵了一下,她穿的有些单薄,后颈处却闪着微微的水光,“两、两个月前,有人从那院子里将我带走,把我打晕了带走的,醒来的时候又在另一座院子里,然后就开始有人拿画像给我认,告诉我那些都是谁,告诉我,若是有人问话,便让我按他教的说。” 李锐闲适的面孔一僵,眸光瞬时如冰山相撞,激起千万丈的惊涛骇浪。 郭兆张了张嘴,亦是藏不住的震惊。 皇帝散漫的目光骤然尖锐起来,扫过底下那一张张狡猾的面孔。 江公公细软的声音问道:“那些人你可见过?” 春兰摇头,“都没有见过。” “你就是从后来的那座宅子里逃出来的吗?” “是的。” 赵禹原是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辩白,可是越听越不对,郭嫔即便是被陷害的,也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为何那丫头却是两个月前送到别院里藏起来的? 江公公又问:“他教你说什么?” 春兰吞了吞口水,艰难道:“教我说是一位赵夫人接我入京的,打从年前就藏在那里。要是、要是有人要用刑,就让我改口,说是那个下巴有红痣的老爷把我悄悄藏在那里的,话都是一个年前的贵公子教我说的,让我否认不认识什么赵夫人。” 江公公越发和蔼:“那么,那个公子你见过么?” 春兰摇头道:“没有,可我认得他的画像。” 皇帝搭在书案上的食指轻轻朝上抬了抬,江公公会意,从里头的书架上取来一副画像,展开一看,赫然是李彧。 春华点头道:“是,就是他,他们就叫我说,污蔑赵夫人的话是他教的。” 郭兆心跳如雷,一脸端正的面庞渐渐失去血色。 灼华端坐一旁,苍白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发间簪着的青玉簪垂下一粒圆润的南珠,轻轻摇曳着冷冷的光华,问道:“后来呢?” 春兰满室看去全是气势威威的男子,乍一听有女子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既遥远又亲切,忽忽哭了起来,悲凉绝望,“他们不给我见姐姐,我、我害怕、实在害怕,是不是姐姐已经被他们害死了,趁、趁那日院子里忽然乱了起来,就从墙角的狗洞里钻了出去,可是、我谁都不认识,每日只能躲着,最后还是躲不过去,还是落到他们手里。” 春兰哭的开始打嗝,指着自己的后背:“他们在我背上打了银针,若是我不肯按照他们说的做,他们就不给我把银针拔出来。银针会随着动作游动,或许会扎到内脏,或许会扎到经脉,死或者生不如死。” 皇帝厉眸微眯:“那你为什么不按着他们教的做?” 春兰一凌,抬头看着皇帝道:“他们教来教去,都不是事实,肯定不是好人,就算我按照他们教的说,他们以后一定会杀我灭口的。他们说了,有人会审问我,我想着那一定是比他们更高贵更厉害的人,会救我的,会为我做主的。我虽不是什么高门出身,却也不想做坏人去栽赃谁,爹娘自小教导我,不能说谎不能害人的。” 烛光的疏影里,皇帝的眸光幽深无底,隐隐透出一缕橘色剑芒,冷硬锐利:“人在不在这里?” “他!”春兰指着郭兆尖锐的叫了起来,惨白的脸色立时出现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就是他,就是他把我抓回去的,还在我背脊里打入银针的,叫我按照他们的话做,就是他啊!” 尖锐而愤怒的语音,渐渐湮灭在富丽堂皇的雕纹之内。 郭兆瞪着双眼,呆楞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撩起袍子跪下就喊冤枉,“臣冤枉,从未做过这些啊!” 李锐眯着眼,盯着春兰,似有切齿之意:“小姑娘,你可不能信口胡说,栽害朝廷命官是要杀头的!” 春兰哈哈大笑起来,惊恐的双目渐渐平静,转而又怒火翻腾,“杀头?杀头!他在背脊打进的这些银针已经叫我生不如死了!他们还要威胁我,说我姐姐还没死,要是我不听话,就要杀了我姐姐!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只会拿死威胁我们这些什么都没做错的普通百姓么!来啊,杀啊!” 灼华忽的想起春华当日在大殿上的惊怒和绝望,想起她的满身伤痕,生不如死,情愿五马分尸。 她们原只是最最普通不过的人了,却因为别人的争夺,被牺牲被折磨,要多痛苦,才会喊出这样的话来呢? 第165章 反击(三) “春华,还活着么?” 江公公点头,“在慎刑司服役。” 皇帝抬了抬下颚,“把人带来回话。”又指了指江公公:“你,去宫里走一趟,认一认下巴有胡子的。” 有些年纪却没有胡子,大抵就是太监了。能有私宅的必然不是什么寂寂无名的小太监了,而,但凡能有个身份的,江公公这样的太监总管自然是知道的了。 江公公领命而去。 御书房仿佛整个沉入了水底般的沉寂。 书房角落处的刻漏滴滴答答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隐隐散发着摄人的寒气,叫人手脚冰凉。侧耳间,似乎还能听见龙涎香屑在香炉里爆开的声响。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江公公带着春华和那个下巴有痣的太监洪顺回到御书房里。 春华见着妹妹在,心中又惊又喜,又恐又怒,不明白她怎么出现在宫里。 惶惶不安的磕了头,春华跪在妹妹春兰边上,拉着春兰的衣角,似乎想要护着她,却也不敢护着她,在慎刑司做了几个月的粗活,原本妃位身边得脸宫女的纤细生嫩手掌如今关节变形,皮肤粗糙开裂,仿佛年过半百的老人一般。 皇帝指了指春兰,又指了指洪顺:“是不是他?” 春兰回头看到洪顺,立马认出了他,不住点头道:“就是这个人,我见过一次,他的宅子就在长营街上。” 洪顺到底在宫中摸爬滚打数十年,什么样的算计都经过,十分镇定道:“奴婢在长营街有宅子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 春兰否认道:“过年的时候我逃跑过一回,从侧门逃出去的,还撞见了隔壁的大婶,那个大婶还是亲眼看着我被他的仆人抓回去的。” 闻此言,洪顺眉心不由一跳,心知坏事了,定是底下的人怕他责骂,既然人抓回来了,就未同他说起了。 一阵风从半掩着的窗扑进,夹杂着些桃花的香气扑灭了几盏烛火,小太监炳一根红烛又去一一点亮,烛火的明亮一点点又重新亮起,徐悦站在灼华的身畔,温柔的黑眸微垂,看着她,烛火染在她沉静的面容,似化了一成暖色,却怎么也染不亮浅眸中的清愁和微凉。 他懂她的感受,就如从前她明白他的感受一样。 他们,真的是一样的人呢! “春华,你来说。”哪怕从前就晓得真正下手的人是沈缇,可如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揭破的时候,周恒还是为灼华感到委屈和愤恨,眉眼如玫瑰的容色里含了一股冷厉,“你的妹妹就在此处,无人再拿捏她,陛下会为你们做主,但,你需说实话。” 姜遥凤眸微眯了一下,不笑的圆脸无端生出几分冷硬来,“我晓得你们无辜,受了旁人的威胁,可郡主同你到底无冤无仇,却险些叫你毁了一生,今日给你机会救赎,还请你还她一个真相。” 春华看着身畔的亲妹妹,又抬眼看向灼华,泪珠滚滚而下,“是,奴婢说实话。年前的时候淑妃娘娘身边的洪公公拿了一副耳坠给我,我认得的,是我送给春兰的及笄礼。洪公公告诉我想办法在除夕宴上给郡主下红花,再揭发郭娘娘,说是她叫我下的。” 灼华缓声问道:“那么,红花到底是谁给你的?” 春华道:“洪公公叫我自己想办法,若是被察觉了,叫我自己背下,否则他就把我妹妹卖到窑子里去。原本奴婢是想找机会出宫去买的,后来无意间晓得郭娘娘叫人从药方里捡出附子来。奴婢便每日从方子里稍许拿走一些红花,因为熬药只是装装样子,娘娘不会喝,是以自然不会去看药渣里是不是还少了旁的东西。红花便是这样长时间积累出来的。” 郭嫔因为手臂骨折过,每到冬日就疼痛难忍,需要喝活血化瘀止痛的汤药,却又悄悄收起附子,要做什么不得而知,却恰巧给了春华机会顺走了红花。 江公公微微躬身,在皇帝耳边低声道:“当初搜宫的时候,确实在郭娘娘那搜出了附子。”一顿,似有犹疑,却还是道了一句,“附子,活血化瘀的效果是极好的。” 皇帝幽长的目光看向洪顺:“你有什么可说的?” 洪顺跪在地上只觉冷汗浸湿了里衣,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刺挠的厉害,喉咙里似吞了快炭火,灼的痛极了,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张口无言。 “你呢?”皇帝又看向郭兆。 郭兆一张四方端正的脸上清白交错,依旧是喊冤,“臣追捕窃贼时,这丫头被吓晕了过去,大理寺的人送她去医馆救治,也是无意中得知此事的,臣当真不知这丫头说的什么呀!臣、臣怎么会知道这丫头在哪里关着?臣又怎会去把人抓走啊!” 洪顺心里快速的盘算,当初郭嫔遭降位、郭家嫡出大公子被杀,静王都没有能够帮忙,几个月来明里暗里都不曾来往过,分明是做些给秦王和雍王看的,就等着他们上钩。 此番,雍王让他把春兰交给郭家的人,为的是联手把宣平伯拉下水好打击秦王,可很显然,郭家和静王压根没有交恶过,等的就是今日好算计雍王殿下,这位实力隐然遮不住的新对手了。 可春兰为何连郭家的人也咬了进去? 洪顺悄悄抬眼看向坐在一旁的灼华,隐约感觉到,此事同她也是脱不开关系的。可不重要了,他今日既逃不开这一劫,那么也一定要拉郭家人一同下水。 洪顺擦了擦你额角滚落的汗珠,原生尖细的嗓音绵软的好似一团云雾:“人是郭大人从奴婢那里接走的,打晕了接走的。” 郭兆面色顿时惨白如纸,既惊且怒,几欲昏死过去。 洪顺继续道:“奴婢骗郭大人这丫头是我从外头找到的,郭家想为郭娘娘平反,一直在找这丫头。奴婢本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卖给郭家一个人情的。” 李锐眯眼道:“洪公公怕不是自己要死,还想拉个人下水吧?” 洪顺掀了掀嘴角,不无讥讽道:“郭大人把人藏在赵家的别院里,大理寺的两位大人每日负责送吃食去,那两位大人什么模样想必这丫头也是能认出来的。” 春兰点头,“他们把我藏在昏暗的密室里,来的时候总是带着面巾,但是,我认得两个人身上的特征,可以认出来。一个耳后有一道很长的疤,还有一个人手腕上两寸有一块黑色的胎记。” 周恒撸了撸袖子,笑的眉眼弯弯的看向郭兆,嘴角的弧度却是冷然:“郭大人,这两个下官倒是认识啊,姚护卫和上官护卫,是不是?” 完了,全完了。 郭兆一頽,再也辩驳不了。 皇帝满面冷色,只说了句“拖出去”,郭兆便再也没了价值。 李怀和赵禹纷纷抬手擦擦颊边的汗,总算同他们没关系。 灼华垂眸须臾,方问道:“洪顺,红花之事,说明白了。” 郭兆威胁春兰栽赃赵家的事情说清楚了,现在得说说红花的事了。 洪顺咬了咬腮帮子,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着一双眼道:“奴婢瞧着白侧妃长大的,她自小便爱慕雍王殿下,可自打郡主回京后,王爷便在意上了郡主,白娘娘整日伤心,奴婢瞧着心疼。是自个儿的主意,奴婢想着若是郡主不能生育了,便只能给王爷当个侧妃,当个妾!奴婢就是想替白娘娘出口气!” 周恒一脚踹上洪顺的心口,骂道:“凭她姓白的也配与吾妹相提并论!谁瞧得上你们似的!你又算什么东西!就你们这种恶毒阴狠的小人,活该遭报应,如今不能生育还是下等的侧妃!告诉你,就算我家灼华不能生,也不会去当什么侧妃!做你们的春秋白日梦去!” 灼华定定的望着皇帝书案上的灯,雪白的灯罩括着微微跳动的烛火,里头的暖色透过灯罩成了冷白的光亮,混着自己身后没有灯罩的橘色灯火,隐隐绰绰,好似这场戏,真假难辨。 头痛的厉害,灼华缓缓闭了闭眸子,耳边却猛然响起前世里她那不足月的孩儿的微弱的哭声,只一声,便戛然而止。 心尖阵阵痉挛的痛,孩子,阿娘替你、替自己报仇了。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缇和白凤仪注定此生只剩痛苦。 她们此生,也别想有机会算计她了! 李锐睇着地上的洪顺,问道:“为何非选了郭娘娘呢?” 洪顺知道他什么意思,捂着胸口嗤笑道:“什么为什么,我若选了应贵妃,你们又要问我为什么,不过就是选个替死鬼罢了。” 从表面上看,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洪顺拿住了春兰,威胁春华替她办事,下红花毒害郡主并在除夕宴上诬陷郭嫔以报私仇。而郭家自知郭嫔是无辜的,自然是四处寻找春兰,这时候洪顺找到郭家,把人交给了对方,想卖个人情,将来得个好处。 谁知郭家打的也是好主意,压根没想拉赵家下水,目标就是李彧。 原以为捏住了小丫头,事情万无一失,谁晓得遇上个情愿死也不愿说谎的烈性子,以致一败涂地! 第166章 凌厉 李锐面露怜悯的看着苍白柔弱的灼华,眸底却是阴冷。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年前郭家嫡出公子被杀、后郭嫔被陷害,他和应贵妃都没有帮上忙,外人看来郭家定是对他们有所不满的,为了引李怀和李彧上钩,他们假装有了龃龉,几个月来双方互不来往。 终于,郭家等来了李彧和李怀先后的示好。 为了显示诚意,李彧竟然把春兰送了出来。 他说是从赵家那里救出来的,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反正他们想对付的本来也只是李彧。 为了布这个局,他们可谓废了不少的心思,再三确认沈灼华是否参与其中,直到眼线确定沈灼华忙于头痛姜敏的事,根本无暇顾及旁的事时,他们才开始行动。 那日她拿了浙江的事来说,虽晓得她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也确实放了些心思去打点,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是盯着她的,谁晓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个小丫头从始至终都是他们的人,一切都在沈灼华的算计里,或许从一开始他同郭家决裂她都晓得是假的,都是一场戏而已。 他们都自以为下的一盘好棋,没想到他们不过是沈灼华手中的棋子而已。 与她的赌约,袁颖输了,还白白折了一个大理寺卿。 沈灼华,好啊,果然好极了! 待人都离去,皇帝缓步在窗边的通炕坐下,斜斜挨着一直鹤立九天的迎枕上,随手拾了本书在手里颠了颠:“怎么样?” 江公公抱着拂尘立在圣驾一旁,回道:“确实是不知的。” 皇帝略略一抬眉,看了江公公一眼,似乎是笑了笑:“可别叫那群小狐狸骗了。” 江公公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一副慈和而散漫的老人家模样,而那一双在宫禁游走数十年的眼却处处透着精厉:“奴婢年纪大了,妖魔鬼怪都见过了,小狐狸的神色还是辨得出来的。” 皇帝哼了一声,嘴角一弯,“老狐狸。” 时已近戌,如水沁凉,夜空如银灰泼洒,星子明珠璀璨,新月悬空晶莹剔透中带着一抹欲语还休的暧昧。白日里看着无比恢弘的重重殿台楼宇,在冷色光亮中显得单薄如剪影。 李锐追上她们,来到灼华身侧,黑夜里的眸子带了几分阴鸷,打量着她,良久后方缓缓道:“郡主的城府,似乎远胜我所猜测的。” 萧凉的晚风撩起她自肩膀垂下的几缕散发,灼华轻轻拨开,笑了笑,“彼此彼此。” 姜敏几人不紧不慢跟在其后,倒也不担心,若论身手,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李锐打的毫无招架之力。更何况,这是在宫里。 李锐似有不解:“明明可以让春兰避开洪顺一段的,为何还是叫她全说了?你倒是不怕把淑妃也牵连进去?” “或许,这样才显得真实。”灼华抬手揉了揉额角,头疼欲裂,却是丝毫不敢放松,“若是这点脱身的本事都没有,还不如死了算了。” 李锐感慨道:“郡主看似厌恶极了淑妃啊!” “怎么会?”嘴角抿了个温婉的笑意,灼华的语调温缓而沙哑,星月的流光下无端妖娆妩媚起来,“她可是我的嫡亲姑母,我自是盼着她长命百岁,年年岁岁的惶惶不可终日。” “哦?”李锐挑眉,语调慵懒而又锐利,“难道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么?” 灼华看了他一眼,“在殿下输了一个大理寺卿之后?” 李锐被噎了一下,缓了缓,沉沉一笑说了句“有意思”:“你是如何看破的,自认也是做得十分真实周全了。” 灼华凉凉道:“好狗,不认二主。” 这是答案,却不是他的问题的答案。 李锐也不追问,转而又很有兴趣道:“他们如此算计你,郡主不预备回敬些什么么?” “急什么。”灼华散漫一笑,淡淡的神色在月色里绵柔的仿佛一朵轻缓的云朵:“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如影随形,不是更有意思么?” 李锐挑眉,“小丫头,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你。” 灼华点头,宛然道:“很正常。” 李锐似有一瞬不晓得如何接话,默了默:“若是老六来求你放过淑妃呢?” 灼华淡淡一嗤:“殿下以为,他算什么呢?” 李锐哈哈一笑,在夜晚阴郁的宫禁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人家可是捧着亲王妃的位置求着你嫁呢!” 抬头望了望天际,漫天繁星倾倒在浅眸中,熠熠生辉,灼华不屑道:“没兴趣。” 李锐为她语气中的厌恶和冷漠楞了一下,深沉的眸眯了一下,似有试探,“那是你的嫡亲姑母,你还真想杀了她不成?” “殿下怕是有什么误会,我是好人,可我也会有想趣尝尝做坏人的滋味的时候。让白凤仪废了身子的那碗红花。”灼华缓缓看向他,粲然一笑,“我亲手熬的。比之杀人,我更喜欢让人活着,绝望的活着。” 李锐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惊诧,“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且不说我同郭娘娘无冤无仇,即便她为了殿下做事,也该下鹤顶红才对。”灼华讥诮的掀了掀嘴角,“红花,红花可不会毒坏脑子,也毒不坏我身后拥有的一切。” 李锐的目光毫无顾忌的落在她面色,似在思量,他猜想过是白凤仪下的手,却也没想过会是淑妃下的手,毕竟以沈灼华的才智,淑妃和李彧该好好笼络才是,一旦揭破,沈灼华身后的一切势力,就都会成为她们的敌人。 这个淑妃够狠也够毒,算计足够厉害,可惜啊,遇上了个比她更狠更聪明的。 他道:“淑妃到也下得了这个手,可没想到你下手也够狠的。” 灼华挑眉一笑,说的倒也爽快,“我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她们既动了手,岂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李锐“唉”了一声:“可又能如何,血缘是割不断的。” 出了延庆殿的大门,就见姜敏独自一人站在月色下,墨色的袍子在晚风中微微飘动,神色冷肃一如从前,眸色却被星子染上了光彩,平添了几分柔情。 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灼华侧脸看了李锐一眼,淡漠道:“殿下不必来试探我,不防告诉你,李彧他是当皇子也好,太子也罢,同我没什么关系,只要你们别来招惹我,我也懒得去同你们斗。” “他若输给了你们,看在老爷子和老太太的份上,我会保他一条命,仅此而已。”稍顿,她笑了笑,轻柔婉转,自信而洒脱,“若是殿下非要同我斗下去,我也奉陪。” 李锐似怔似楞,站在原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一双冷漠的浅眸似蓄了千万世的晨光,通透且坚韧,好似能看穿一切。 他道:“难道不是郡主先让我损了我舅父,断送了刑部么?” 她的眉眼忽的蓄起刀刃般雪亮的凌厉,“你真以为我不晓得是谁促成了苏景苑同李怀的合作么?当初北燕的狼群、画舫之乱、文远伯妾室之死,再后来你们一同算计我,李锐,咱们的账,真要算,尚且有的算了!失刑部和大理寺,是对你的警告,你若非要同我不死不休,我也能随时再断你户部甚至三千营,不信你大可以试试看。” 李锐一窒,眸底翻腾,渐次又沉寂下去。 灼华言尽于此,若李锐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收手,若他执意将她视作敌人,她不怕斗,更不怕同归于尽。 徐悦走到她身侧,轻轻一笑,眸中似流淌着漫天星光,温柔灿烂:“你吓着他了。” 灼华抬眼看他,“唔”了一声,盈盈一笑,“下回注意。” 第167章 病重? 回到院子时,已经将近亥时。 秋水长天手脚伶俐的把热水准好。 折腾了一天,心情起伏又跌宕,两日一夜没睡,灼华只觉快要脱力,偏此刻完全过了困劲,清醒的很。 头痛的几乎要炸开,泡了澡,依旧没有得到缓解。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起来点了灯来看书,秋水眼瞧着她这般怕是要熬坏了精神,提着灯笼跑去小厨房给她熬了一碗浓浓的安神汤。 即便喝了安神汤,灼华也还是熬到了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才又有了困意。 都晓得灼华这几日里劳累的厉害,好容易才睡着,谁都不敢去打扰,清晨起,宋嬷嬷便去老太太处回了话,老太太自是无有怪罪的,又叮嘱了宋嬷嬷,有客一律挡在南院外头,让她好好歇一个痛快。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快傍晚了还没有醒的迹象,宋嬷嬷便有些着急了,进了屋去,掀了层层幔帐一瞧,原本苍白的脸颊竟是一片异样的绯红,一摸额头,几乎烫手了,宋嬷嬷立时急白了脸。 “快去请盛先生!” 一时间禾望居又紧张成一片。 老先生来瞧了脉,神色凝重,可见此回病势来势凶猛,开了方子熬了药,却怎么都喂不进去,又施了针,冷水帕子敷在额头上不用几息就成了温热的,折腾到了半夜烧还是不退。 她的底子弱,原也是不敢给她开太重的药,可如今这样汤药也只能加大剂量,让秋水哺下去,接连喂了三副药,直到第二日傍晚时分烧才渐渐退下去。 可烧退了,人还是不醒,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躺着睡着。 她病的厉害,消息传到了外头,外人只道定国公府怕是要没落了,大房的世子爷,三房的郡主,四房的公子,一个又一个的病,一个赛一个的严重,五房又接连死了两个,不知这几个还能熬几年。小辈不兴,再大的荣耀也是撑不起来的。 老太太整夜的陪着,沈煊慧也赶回了娘家来,替了老太太整夜的陪着,沈焆灵和宋文倩有孕不能来,却也日日打发了身边的人来瞧。 姜敏几人帮不上忙,只能每日早晚的来瞧上一眼,看着她退了烧,好歹安心了些。烺云原在翰林院忙着,闻了消息专程请了假回来,也是待了整整一日,最后还是沈祯把他赶了回去。 后宫中,江公公禀皇帝旨意晓喻六宫:郭氏复妃位,解禁足。淑妃教官下人不利,罚俸一年。 宫里头的算计,谁不晓得谁呢!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宫里宫外的好不热闹,都道沈缇宠爱个庶出妹妹的女儿竟然去害亲兄长的女儿,也不知是不是脑子不好。 沈缇知道事情怕是不好了,第一时间叫了身边的女官出宫来解释,灼华病着自是不能见的,老太太与沈祯是避而不见,世子夫人出来见的女官,也只是清清冷冷的表示会转达。 李彧来看望,直接被挡在了南院外头。 长天是惯来急性子,想起外头的传言,更是替自己的主子抱不平,怒气冲冲就去了大门口,见着李彧张口就怼:“殿下还是离咱们郡主远一些,没得这回是红花,下回就成了鹤顶红了。郡主温柔娇弱,可受不得旁人一而再的算计。旁人不疼没关系,咱们郡主自有国公爷、夫人还有尚书大人疼惜,但也请殿下别再给咱们郡主招惹了冤孽祸事,平白受那么些个委屈。” 李彧面上愧疚,心中也有几分真心担忧她的病情之心,更多的是直恨淑妃坏事。 灼华只是觉得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觉,回京这半年多来无时无刻不在提放着、算计着,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神经紧绷,其实这场病从年前开始就一直压着。 徐悦“身死”对她而言是最大的精神打击,让她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都成了空,心情可谓跌倒了谷底,茫茫然了好久。之后一丝一缕的剖析,又察觉了前世被算计的真相,心绪一下又极端激烈起来。 一起一伏,险些让她失控。 可这些都不能说,只能凭着一腔恨意生生压制着。 李怀大婚那日遭刺杀几乎丧命,紧接着又为了查案劳心劳力的熬了两日个日夜,一桩桩一件件压在心底,不管是体力还是精力早已经透支了,此刻,徐悦回来了,姜敏无事了,人生的方向又朝着她所期盼的方向慢慢走去,她是高兴的,人放松下来,病势便又急又凶发出来了。 只是,没想到她这一睡就是整整五日晨光。 醒来时就瞧着窗外春光明媚,桃花漫天纷飞,院内,所有的朋友、至亲皆在,一切都非常的美好。 “道梨花不是,道杏花不是,红红与白白,别是东风情味……” 按着这几日的进程,应该是这样的。 她病下的第一日,北辽和亲使团离开大周。好在她前一日已经把秘密的锦囊交给了徐悦,待队伍出发,他自会替灼华转交过去。 郭兆流放南方五百里,罪名是构陷皇子。并未替他遮掩半分。 沈祯将刑部这两日审理结果奏达天听,皇帝训斥了户部尚书宗越、工部尚书赵禹玩忽职守、督下不利,并罚奉一年。 又当朝提调了蒋橣为右侍郎,于长吉为工部右侍郎。这两个人,一个自诩清流哪边都不靠,一个出了名的臭脾气,执拗又固执,皇帝掣肘目的也是很明显了,就是让两个侍郎盯着两个尚书。 而后几日里,户部、工部郎中以下官职的官员或革除或贬谪外放的有数十人,郎中以上皇帝约谈,或降级或罚奉。浙江一事,到此为止。 这一回的算计,李锐损了大理寺卿和户部、工部数人,李怀户部的人全部断损,工部也剩下赵禹这个尚书和两个郎中。 李怀原是皇子中最早封了亲王的,是长子,又惯来以读书人的温文尔雅收拢人心,是以势力最盛,可如今仔细一算,这一年来他失了登州、损了刑部、户部、没了浙江按察使,贵妃成了庶人,乍一看至少最重要的工部和礼部两位尚书在,可实力、财力,却已经断了一般了。 饶是他再不甘心,也只能偃旗息鼓,以休养生息。 又过了两日,秦王府送来一对鸽子。 长天不解,“秦王同咱们郡主自来少交集,送一对鸽子,什么意思?飞鸽传书?常来常往?” 秋水想了想:“听老人家讲,鸽子的意义是和平。” 长天了然,哼哼了两声,“求饶了。” 秋水点头,“可以这么说。” 长天拎着两只鸽子去了小厨房,炖汤。 几方停战,灼华每日吃吃喝喝再睡觉,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管休息,原本消瘦的两颊又重新生出两团肉来,虽还是苍白了些,好歹看着不那么病弱了。 第168章 徐悦的循循善诱 五月中的天气微热,有微风,适合动动出出汗。 让秋水去北院把几个小的接来,一起去后头的院子里放纸鸢。 熺微如今十岁,已经有了身子抽高了不少,原本圆润的脸蛋瘦成了鹅蛋小脸,但还是改不了爱娇爱闹的性子,牵着风筝线又跑又笑,笑弯了眉眼。 熠州也七岁了,个头却和熺微一般高,大约是自小跟在冷清少语的烺云身边久了,也大约是沈家这一代的男子都是一个德行,渐渐话语少了起来,有了几分内敛沉稳之态。拽着风筝线静静的站在一颗柳树下,嘴角微弯,笑意浅淡而和缓。 粉雕玉琢的小凤梧看着满天的风筝飞舞,激动的不行,在林子里跑来跑去,又叫又笑,乳母则满面惊恐的追在身后,嘴里哎哟哟的喊着小祖宗。 见到后头有人追,小东西笑的更高兴了,尖叫着跑的更快,跌倒了,摔了个啃泥,爬起来拍拍嘴巴拍拍手继续跑,淡绿色的小身影似一株活力十足的小树苗,玩得满头大汗。 灼华拽了拽柳树下的小少年,让他同自己一起跑,“小小年纪学什么老气横秋的,走走走,一起跑,一点少年气息都没有,多没劲!” 熠州看着自己被拽起的衣袖,无奈中有一丝的害羞,笑了笑,只好跟着一起跑。跑了两圈,似乎得趣儿了,也渐渐朗朗笑开,拽着风筝满林子的跑。 一阵风吹得大了些,灼华手里的风筝和秋水的缠在了一处,用来一拉扯,线断了,飘啊飘的,不知道落在了哪里,索性是随处可买得到的,倒也不必去寻回了。 灼华在柳树下的石凳坐下,看着熠州他们玩闹。天光漱漱里有薄薄的尘埃缓缓飞扬,望得久了,恍然出一种时光正好的感觉。 玩了一上午,小凤梧跑的有些累了,爬到姐姐的膝头要抱抱。 秋水投了帕子给小家伙洗手擦汗,小东西躲在姐姐怀里享受的眯着眼,让姐姐给他换上件干净松软的衣裳,然后小手柔柔眼睛,想睡了。 乳娘要抱他回去,小东西不肯,搂着灼华的脖子扭啊扭,一股奶香,灼华笑笑,同乳娘道:“没事,现在天气暖和,我抱着他睡,拿件小衣披着,不会着凉的。” 乳娘应下,笑道:“说来也奇怪,平日里小公子同大公子倒见得多谢,却是最粘着郡主的。” 秋水收拾着小凤梧的衣裳,说道:“小公子出生后第一个抱他的就是郡主,自然是最亲近的了。” 灼华轻轻的拍着,圆滚滚的小肚皮一起一伏,没两下小东西就睡着了,小手却紧紧揪住她的衣襟,吸着下唇一努一努的,十分可爱。 身后一阵轻轻的踩踏落叶的声音,灼华回头一瞧,惊了惊,旋即舒缓地笑了起来,恰似栀子盛开在清光万丈里:“该不会是翻墙头进来的吧?” 徐悦举了举手中的风筝,轻轻一哂:“掉在我院子里了。” 灼华万万的眉眼若夜空里绵绵温柔的月:“那可巧了。今日休沐么?” “没,正巧回去拿卷宗。远远瞧着,便是你们这里在放风筝了。”将风筝递给了秋水,徐悦站在她的身侧弯腰点了点凤梧的脸颊,“上回见到他还不会走路,如今都这么大了。” 他的脸就在眼前,靠的极近,灼华这才发觉他真的很白,在阳光下宛若玉石般的温润细腻,可又比玉石多了温暖和柔软。今日一身宽袖白袍,青色的丝线在袖口和衣襟处绣了几叶秀雅的竹***拔俊秀,一缕若有似无的旃檀香气萦绕在身,使他更显沉稳而温润。 美色啊美色! 也不知得是什么样的美人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哟! 徐悦侧过脸,见她瞧着自己出神,眸色柔软的闪了一下,笑问道:“抱得累不累?” 灼华晃了晃神,垂眸轻轻一笑,唇边似漾起一朵花来,风姿楚楚的清雅,“不累。”又问道,“宣平伯夫人的案子,最后怎么结的?” 徐悦伸手逗了逗揪着灼华衣襟的小手,小胖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两人在他的梦中拉扯起来,神色不免更温和了些:“宣平伯前日自己去镇抚司扯了案子,不查了,就让以意外死亡来结案。” 灼华一挑眉,倒不想这杀神还是个喜爱孩儿的,挥手让人都退后了,轻声道:“李怀就这么罢手了?” 五月午间的风已是十分温热的了,但灼华方才出了汗,受了风轻轻咳了两声,秋水取了件薄薄的外袍过来,徐悦的动作快一些,从她怀中接过了孩子。 徐悦动作微有生疏的拖着娃娃,眼眸温柔的看着她,水红色的裙衫,称的脸色嫣红细腻,杏色半透明的广袖袍子披上,又另有一番清丽婉约的韵味,她的侧影很美,颈项弧度纤长优美,只是略显单薄柔弱,可这分柔弱中又隐含了坚韧与文雅,仿若冬日迎风盛开的白梅。 灼华取笑他动作僵硬,又将孩子抱回怀中,小家伙的美梦被搅扰,小脸蛋在灼华的心口蹭了蹭,咿咿呀呀的两声,又睡着了。 乳娘半伸着手,微微愣神的站在几步之外看着,错觉间以为是一家三口在度过悠闲时光。 阳光照在身后的大槐树上,穿过在细风中摇曳的枝影斑驳了徐悦一身明朗的光点,衣袍上秀雅的竹叶缓缓晕出一层薄薄的光晕,映的那温柔的神色越发清隽无双,心情愉悦道:“没有二次掐痕,一击使其喉骨断裂,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定是高手所为,咱们晓得是星官书局的人出的手,他即便不知道,也晓得再查下去会引火烧身,自然会选择明面上放手。至少,谁是主谋,大家心知肚明” 灼华点头:“倒也是。”一顿,抬起的眸子里有轻轻的担忧:“陛下有为难你了么?” 徐悦笑,骨节修长的指轻轻挽住她飞扬起的青丝,顺在她莹玉的耳边,问道:“为何要为难我?” 她怔了一下,倒也不加多想了,灿然一笑,“堂堂镇抚司的指挥使,一品大将军,跟着一小丫头胡闹,难道陛下就不会怀疑你能力不够,还怀有私心么?” 徐悦曲臂撑起下颚,“唔”了一声,看着她,眸光清澈柔和,点头道:“我确实存了私心。你做什么,我都信。” “……?”灼华心中默默无语,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格外温存勾人,可人家偏偏一脸坦然,不得不叹息,自己胡思乱想的厉害,随口扯了个话头:“太夫人身子好了嘛?” “大好了。”徐悦眨眨眼,又补了一句,“我的伤也好了。” 灼华“额”了一声,想起他为救她挨了好几剑,当时似乎伤的不轻,不好意思道:“都未问过你伤势,是我的疏忽。” 徐悦盯着她,温然道:“那、你问一问。” “啊?那、那你还疼吗?”灼华一脸懵懵的,呆了呆,又道,“不、不是已经好了么?” 徐悦幽幽道:“本来是很疼的,肩胛那处都见到白骨了。” 灼华不免心惊,不晓得竟这样严重:“这样严重么?”第二日还能照常上衙,果然是战神,非同一般人! 徐悦低低一笑,目中有清澈溪水潺潺而过:“是啊,不过现在结痂了,不疼了,就是有点痒。” “我有止痒的药,很有用,我去拿给你。”灼华站起来,徐悦又把她按回去,大掌轻轻捏了捏她的肩头,笑吟吟道:“明日我休沐,要陪祖母去法音寺上香,你明日拿给我,恩?” “好。”灼华应了一声,一想不对啊,她又没说去法音寺啊? 徐悦循循善诱道:“法音寺后山有一片樱桃林子,正巧果子也该熟了,听周恒说是酸甜口的,往年都是快马加鞭送去的北燕,到底不甚新鲜了,不想尝尝刚摘下的鲜果子么?” “……好。” 第169章 撬墙角(一) 昏定的时候灼华同老太太说起明日要起法音寺上香的事,老太太便说要同去。 灼华有些奇怪,老太太是一向不爱热闹的,也甚少出门,如今又是临近夏日里了,怎么突然想着要去上香了,不过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总比老是闷在屋子里的好。 第二日,老太太和灼华天色蒙蒙亮就出了门,一同去的还有周恒和焯华。 经过老先生一年多的调理,又有周恒的情意相伴,焯华努力配合着吃药、练武,如今的身子已经强健许多,去年生病的次数倒比灼华还要少些。 听说灼华要出门,恰巧周恒也休沐,便拖着焯华一道出门游山玩水。 清晨的微风吹起了车帘,灼华挨着车窗往外看。 一红一白的两个少年骑在马上,蒙蒙天色下,悠然惬意。 红衣的美貌少年郎凑在白衣少年耳边细语了几句,白衣小年嗔怒的瞪了红衣少年一记,牵引着马匹离他远一些,红衣少年狗皮膏药一样的又黏上去,眉目间满含情义的又细语了几句,白衣少年没再走开,只是回望了他一眼,垂眸一笑,清隽的面上便如白莲盛开,勾住了那红衣少年的所有注意。 灼华轻轻一笑,放下了车帘。 老太太睁眼看了她一眼,若有似无的笑了笑,复又闭上继续小憩。 车马摇摇晃晃又行了半注香的时间,便闻得山间回响的钟声,偶一两声议论是谁家的车马。 到了法音寺,主持亲来迎,稍许寒暄又捐了香油钱,正巧魏国公太夫人带着徐家人也到了,可看到了他们之后的几人,老太太的神色便冷了几分。 因为隔得有些远,灼华两眼茫茫重影,看的不甚清楚,只是迷惑了一下,待人走进后才恍然,原来是蒋邵氏同蒋楠也来了。 徐太夫人同老太太大约一般的年岁,保养得宜,精神甚好,华发几缕只平添了几分沉稳华贵,五官和徐悦又三分相似,可见年轻时必是个亮眼的美人,太夫人上前同老太太寒暄了几句,又拉着灼华左瞧右瞧,似乎很是喜欢,一双岁月沉淀过的眼眸中满是笑意,不住口的赞。 灼华被夸的面色微微红了起来,垂眸间带了几分欲语还休的羞涩,清丽又可怜。 魏国公夫人邵氏和徐惟的妻子萧氏站在一旁偶尔打趣几句。 徐太夫人又祭出了见面三问“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书”“平日做些什么打发晨光”,这些问题小姑娘家的都被问的多了,回答的也是流水一般顺畅。 徐太夫人瞧着愈发的喜欢,从腕间退了一对羊脂玉的镯子给她戴上,含笑道:“没想着今日会见到你,这是老婆子随身带了几十年的老东西,郡主不要嫌弃才好。” 邵氏张了张嘴,眸中似乎闪过惊讶,到底也没说什么。 灼华垂眸瞧着腕上的镯子,内里似有红色血丝一般的纹理,光线下微微晃动,细腻流畅,流光溢彩,微微一福身,灼华一笑,柔软谦和,“长者赐不敢辞,多谢太夫人厚爱。” 徐太夫人笑着同老太太道:“你啊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标致孙女,可亲又可人,好叫人羡慕。” 老太太几不可查的抬眼瞧了一旁的徐悦,丰神俊秀的少年正不错眼的盯着灼华瞧,温润的神色带着喜悦,眸光温柔,心下的猜想大约有了印证,稍稍惊了一下,手中轻轻拨动了珠串,然后不动声色的笑了笑,转头和徐太夫人道:“这小魔星最是能折腾人,可别叫她骗了。” 徐太夫人似有深意道:“我倒是盼着有人能在我跟前折腾呢,可惜啊!”瞟了眼孙子,用力一叹,“有些坏东西就当听不懂我说什么,就看着我急的熬白了头!” 老太太徐徐一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些个老太婆再急有什么用。悦哥儿这般好的人品才貌,还怕没机会给你寻个出色的孙媳妇回去。” 徐悦似无奈的一笑,“祖母,孙儿会努力的。” 蒋邵氏上前同老太太请安,笑道:“倒是巧了,今日姨母也同郡主来上香。” 老太太淡淡的笑了笑,道:“小丫头身子不好,又要替他父亲料理事务,一累便懒得动弹,只能老婆子趁着天色还不是太热的时候,拽着出来走走了。” 蒋楠一双含了无边春光的眸子深深的静静的瞧着灼华,柔情的唤了一声,“阿宁。” 灼华颔首浅淡一笑,无甚波澜。 闻她掌着定国公府三房的庶务,邵氏和萧氏都惊诧不已。 萧氏脸蛋微红,眉目温和,笑盈盈道:“都说郡主年少惊才,才智过人,果然是真,庶务我便是不拿手,学了半年余才勉强能一个人打理了一个小院子而已。” 灼华莹然道:“瞧着太夫人的抹额,夫人的帕子、外袍,都是一样的绣工,想必是二奶奶的手艺,一花一叶皆是精湛,我便是无能了,每每拿起绣花针,倒不似我在绣花,倒似绣花针同我有仇。”似有些羞赧,“下一针大抵就要被扎一下。从前老太太还亲自上手来教,后来,老太太也放弃了,见着我拿针线,便要额角跳青筋了。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学习庶务,不然,我怕老太太气急了不要我了。” 萧氏掩唇一笑,觉得她说话幽默风趣,又极会照顾旁人脸面和情绪。 老太太宠溺的瞪了她一下,食指轻轻点了她的额头,“女儿家不会女红,还好意思笑呢!” 邵氏笑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各有所长,都很好。” 太夫人笑眯眯的看了徐悦一眼,拉着灼华一同参拜神佛,时不时的小声问几句“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徐悦便知情识趣的搀扶着老太太也一一拜过去。 周恒同焯华站在大殿门口瞧着,心中替蒋楠哀叹几声:可怜哟! 拜完了神佛,两位老太太要去听大师讲经,邵氏带着萧氏去拜送子观音,徐悦便说去看看后面的樱桃林子,蒋楠想跟,却被蒋邵氏不着痕迹的拉住了。 上回来,灼华到时没在意后山还有什么樱桃林子,一路走过来,才发现与之相接的还有旁的几片小小的果园,山间微风拂动,桃花与梨花正在纷飞,树与叶轻轻低语,三五一簇的樱桃摇曳在树枝间树叶下,晶莹剔透的润青,带着微黄或粉红,圆润可爱。 “徐悦,你说果子熟了的。” “很快就熟了,再过几日再来,就真的熟了。” “再过几日便要热了。” “我来采了给你送去。” “好。” 灼华穿梭在林间,偶得几粒红了的果子,摘了想吃,又怕未熟,便哄了徐悦去吃。 徐悦将果子送进嘴里细细嚼了两下,面不改色道:“不错,有些甜味了。” 灼华信以为真,拿着徐悦的衣袖擦了擦果子,一口咬下去,口中瞬间溢满了口水,酸到眼泪都冒出来了,吸了吸口水,雾蒙蒙的瞪着人家,娇软又可怜:“……骗人!” 徐悦低低一笑,眸色宛然轻柔,“怎么会,我吃的这颗真的是甜的。”说罢,拿了她手中的半颗吃了,然后,默默无语的望了望天,这颗真的是酸到连骗人的精气神都没有了。 灼华捂着被酸倒的牙看着徐悦吐在手中的果核儿,心跳漏了一拍,脸色不知怎么的微微红了些,一时间呆了呆,吃她吃过的果子,这似乎也太亲密了些罢。 可再看看人家,又是一脸的坦然。 好吧,人家大约仗着岁数大,将她视作了小娃娃了,压根没想着避嫌,就跟周恒仗着断袖老爱抢她的茶饮喝一般。 又瞄了人家一眼,灼华心中略略腹诽,该不会,这美艳杀神也是断袖罢? 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激灵了一下,心道:暴殄天物! 徐悦瞧着这丫头眼神不对,这眼神他可见过,分明就是许多世家少女见着周恒时的眼神啊! 暗叫一声不好,撩人家的时候似乎装坦然装的有些过了,这丫头的思路跑偏的有些厉害啊! 他是晓得的,要是早早漏了喜爱之意,大约她就不会这么没有防备的同他相见相处了,更何况人家还小,怕将人吓跑了,他是想着先将人家撩出情意来的,现在倒好,用力过猛,人家把他当断袖了! “想什么呢?”好无奈,总不好现在自我拆穿,说想撩人你做我媳妇罢? 灼华抿了抿唇,把惋惜的笑意咽下去,眨眨眼道:“听说孕妇爱食酸,你帮我寻个篮子来,我寻一些红的送去文倩那里。” 瞧她惋惜的样子,徐悦望天无语,无奈的笑了笑,点头应了一声,便转身去给她找篮子去了。 倚楼望了眼听风:“……”姑娘的思路跑偏了。 听风回了一眼:“……”我没瞎。 倚楼:“……”徐悦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断袖啊! 听风:“……”姑娘眼神不好,你不晓得么! 倚楼:“……”好有道理! 两人正斗鸡眼似的一来一回,凭眼神闲聊时,蒋邵氏挥退了婢仆款款而来。 第170章 撬墙角(二) 灼华闻声回过头来看,见着她,颔首一笑,客气疏离,继续在树间寻着偶一两个的红艳果子,并没有想要同她客套寒暄的意思。 蒋邵氏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有些可惜的喟叹了一声,好好的姑娘家非要去守什么城,受了封赏成了郡主,风光之后,如今也不过是落得一身病痛,将来无处着落而已。 静默的须臾里,只有枝叶迎风沙沙的的声音,蒋邵氏终于开口道:“今日来见郡主,是想请郡主帮个忙的。” 灼华仰头望着树梢上的一点嫣红,轻轻挑眉,“请说。” 蒋邵氏看着她素白的手穿梭在英英翠翠的枝叶间,映的那双手多了几分压制,缓缓道:“蒋楠已经十八了,如今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也该安稳下来了。” “恩。”灼华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却并不接话。 “只是这孩子倔的很,还想着熬过了翰林院三年再说亲。”蒋邵氏看着灼华的眉眼,笑了笑,语调中含了意思诚恳的惆怅:“想请郡主帮着开解开解。” 灼华摘了两颗颜色艳红的果子在掌心滚动,迷离了一抹浅浅的红晕,不紧不慢道:“翰林院里熬资历,三年里做的好了入六部六科听政,做的差了便是从地方官儿开始。蒋二公子这般说,也不过是不想丢了蒋家一门清贵的脸面,也无不可。” 蒋邵氏道:“再三年熬下去,就该二十一了。”微顿,朝着灼华又靠去一步,“若是郡主肯帮着开解一二,那便最好了。” 灼华顿了顿在拨开树叶的手,似笑非笑的看了蒋邵氏一眼,“在北燕时,瞧过一些戏文,说的是穷人家的姑娘同富家公子有了情意,富贵人家的夫人瞧不上穷丫头,羞辱她折磨她,然后还要逼着人家主动去回绝少年郎,而那夫人则躲在后头扮慈母柔肠。不过这样的戏文中,小姑娘出身不好,大抵都是不自信的,脓包了些,所以,也就好欺辱了些。”轻轻一笑,浅眸微微略过蒋邵氏别有深意的面孔:“可这世上,哪里都是这般懦弱无能的性子呢?” 蒋邵氏一阵尴尬的脸红耳赤。 今时今日,她是郡主,高高在上,即便身子不济,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指点点的嫌弃。 若论容貌、性情、家世,沈灼华确实是上佳人选,可她隔三差五就要病一场的身子,如何能生儿育女,又如何能好好辅佐儿子走仕途,对蒋楠的未来而言,她不过是拖累而已。 抿了抹沉然的笑意道:“郡主言重了,世上怎会有无缘无故的刁难呢!” 将樱桃放在鼻尖闻了闻,是新鲜果子独有的微甜清香,沁人心脾,灼华淡淡道:“蒋楠那里,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见着他,我也尽力的避开了,他过不去,那是你蒋家的事。不废些心思去劝说儿子,跑来为难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算什么呢?” “怎么是外人呢!”蒋邵氏和缓的笑着,却隐含了步步紧逼的意味,“郡主同蒋楠是表兄妹,自来郡主做事都是叫人十分钦佩的,郡主说的话,他自当能听进一二的。” “倒是蒋夫人抬举了。”灼华瞧了她一眼,“你说那戏文里,富贵人家的夫人瞧不上那姑娘什么呢?” 蒋邵氏精明的眸光闪了闪:“富不富贵的倒是其次的,大家大族的不过是看重人丁兴盛而已,重情义的人,总是希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夫妻呢!到最后,怕是闹成了仇人。” 灼华淡淡的“哦”了一声,没有接话,只是顺着倚楼警惕的目光,往不远处的地方瞧了一眼。 蒋邵氏见她没什么反应,又道:“女子年轻的时候都是容色倾城的,可架不住时光易老,也架不住男子薄情。”声调稍许扬起,“说到底能抓住男子心的只是子嗣而已。” 子嗣啊! 灼华又是慢吞吞的“哦”了一声,又在树间寻了几颗果子摘下,才缓缓道:“若说人家小姑娘巴着、上赶着要嫁便罢了,不然的话。”无甚意味的笑了笑,“那贵妇人的言行便是对人极大的羞辱了,到不知谁给了她这般大的脸面,以为人人都要上赶着嫁她儿子了。不是有权有势,便高人一等了,就有资格羞辱别人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浅眸回望了她一眼,“表舅母,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蒋邵氏张了张嘴,只觉得喉间吞了苍蝇一般,咽不下吐不出,既恶心又尴尬。 默了半晌,蒋邵氏方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他一直念着你,我也无有办法。” 灼华冷冷一笑,缓语道:“你来找我,存了什么心思什么目的,我知道,不说破了,不过是不想为难一片慈母心意,可得寸进尺就不对了。好歹还沾着亲,何必做的这么难堪,真若惹我羞恼起来,以后见着蒋楠我会说什么话,我自己都不敢保证了。” 蒋邵氏一震。 “我是好人,也想一直当个好人,可并不代表,我要接受你们莫名其妙的羞辱的。”灼华看向不远处的方向,说道,“出来吧!” 一身青色衫子的少年缓缓走了出来,一双好看的眸子里蓄着不敢置信的神色,直直看着蒋邵氏。 蒋邵氏大惊,急急上前走到儿子面前,想说什么,可蒋楠的眼神又落在了沈灼华的身上,一瞬不瞬。 灼华被蒋邵氏恶心了一顿,心底是想拿蒋楠出出气的,也恶心恶心蒋邵氏,可一想,既然不想同人家有关系了,何必再吊着他,她原也不是这么不干脆的人。 “你问我,为何总是躲着你,今日晓得了么?”风吹落了一片被虫子啃咬的支离破碎的叶子在空中飞扬,阳光便从那虫洞里穿过,残破了一缕阳光在面上,生出几分枯败的无奈:“蒋楠,从一开始便是你们蒋家先悔了这事的,我有我的骄傲,容不得旁人对我挑挑拣拣的,更容不下旁人的退而求其次,悔了便是悔了,没有回头路。” 蒋楠看着她,眼中情意如春柳柔情,转而又凄楚悲怆,忽的上前,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我不为难你,我只是想等着你。” 灼华心下一阵酸楚,前世不曾得到的情意有人给他了,只是可惜,没有缘分,她亦没有前世的热情去强求任何,用力拔开他的手,努力的冷下脸色:“蒋楠,你母亲叫我劝解你,我不晓得自己有什么立场劝解你,我并不想伤害你,她也不想,可是,我需告诉你,不要再等我,我不会回头。” “蒋楠,其实你也清楚,回京以来我病了多少回,越往将来只会越差,天命不永,后嗣艰难。可你的母亲希望你能子嗣圆满,她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 蒋楠急切,扬起声来表明心迹:“可我不在意,我不在意啊!” 蒋邵氏急急上前,拽住蒋楠的手臂,紧紧的攥住,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攥住儿子的心不被夺走:“楠儿,你是蒋家的儿子,你有你的责任,不能、不能这样做!” 他内心激荡不已,湛然有了泪光,紧紧抓住灼华的手腕,看着母亲,痛苦的问道:“那我呢?我的感情呢?我算什么?” 蒋邵氏有一瞬的愕然无语。 “蒋楠,我晓得你很好,很温柔很善良,你不愿意惹你母亲为你担忧伤心,既然如此,便该早早放下,你的人生才开始,好有更多更好的女子等着你去发现。”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灼华看着他,认真的说道:“蒋楠,请你,也不要回头的往前走。” “不要,求你……”少年郎的唇瓣抖了一下,眨了眨眼,竟是落下泪来,晶莹的沉重的落在她的手背上,滚烫的似要灼伤她。 甩开他的手,灼华大步离去。 蒋楠望着自己的手,上面徒留了她的温度,伤心不已。 蒋邵氏看着他,忽觉得自己太狠心,可嫡长子至今没有子嗣,若是嫡次子也没有子嗣,她要如何同丈夫和公婆交代,她们一房在蒋家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他问:“为什么?” 蒋邵氏默了默,还是那句话,“你是蒋家的儿子,你有你的责任。” 他哭笑,没有再说什么,失魂落魄的走进林子的深处,不再回头。 第171章 撬墙角、开花和结果(三) 不远处的一个小坡上的凉亭里的人,将一切全程看在眼中。 周恒看着蒋楠爱而不得痛苦万分的样子,玫瑰色的唇不住啧啧,可怜道:“徐悦,你这人真是心机太深了,蒋楠可是你表弟啊,表弟的心上人你都抢。还装好人,说什么帮人家把人骗来了法音寺,让他来见一面。你分明就是自己想见她、想同她说话,还要坏心眼儿看自己表弟来吃一通的绝望滋味。不过真是没看出来,灼华看着温柔却是个冷漠的,更是个倔的,说不回头就真的不回头了。” 徐悦负手而立,静静看着小姑娘头也不回的走出林子,笑意温润而饱满:“人是来了法音寺了,他自己没法子,怎么会是我的问题。” 周恒将万分的鄙视丢到他脸上:“你知道灼华不想见蒋家人,还非把人凑到一处,你想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么?蒋楠柔性子,不肯跟家里闹,你姨母瞧出这点想跟他们耗。可你怕蒋楠真的那一天豁出去了,会打动灼华,毕竟人家年岁相当,又有北燕多时的情意,占尽优势,所以你就把你姨母弄来,亲眼再瞧瞧自己儿子的长情,逼着她主动找灼华谈。为了不娶她,你姨母做到这份上,即便将来蒋楠闹了,她对你姨母已经有了隔阂甚至厌恶,自然是怎么也不会回头了。” “你算计人家,人家也精着呢,算盘打得啪啪响,今日故意来找灼华,估计也是为了恶心她的。追求者的母亲下场拒婚,谁家姑娘受得住这羞辱,就是心里头对蒋楠还有几分情意的,这会子也要恶心死了。更何况,她原就没这心思。灼华这是招谁惹谁了,白白受这一顿气,你们这一家子,果然坏透了。” 今日的委屈,来日他会补偿给她的,徐悦抿了抿唇:“他们不合适。” “你又知道你们合适了。” “你觉得我同她不合适?” 周恒嗤笑,“你家那位,未见得是好相与的。” 徐悦目色坚定,无人杀伐之气尽显:“有我在,她自有依靠。” 这一点周恒倒是认同的,徐悦不是蒋楠,他看着温柔好说话,却是个及其执拗的脾气,一旦认定了,八匹马都拉不偏方向。当初在北燕,虎北营里那么多年轻有为的少年郎看着灼华流口水,一个个全给人耍阴招吓回去了。 人家五六七品的小军官,哪里敢跟指挥使抢人啊! 也不晓得当年有多少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的绵绵情意被这老男人给扼杀在了摇篮里。 这不,这不眼看着小丫头要及笄了,就开始谋起来了,想尽办法把自己弄回京来,天天转悠在小姑娘的跟前,不折手段的撩人家,听说还故意受了点伤,在小姑娘面前虚弱的喊疼,好叫人家心里不安,日日念着。 太不要脸了! 再一次鄙视他,“你该庆幸你那小表弟是个柔性子,不然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徐悦略略一抬眉,微金的阳光下飒飒如松,“我也有办法撬了他。” “糟老头子使起心眼儿真是太可怕了。摊上你这么个表哥真是造孽啊!”周恒笑眯眯地挨着焯华,一条腿搁在人家的腿上,一条腿支在围栏上,浪里浪汤荡,“你这年纪马上都可以做她爹了,你觉得沈家人能同意么。” “无妨。”撩到小姑娘同意,就行了。 周恒嗤他心计重,“我瞧你装坦然真是一把好手,可人家都不晓得你的心思,你确定能把人骗到手么?” 徐悦望着下头,小姑娘正好抬眸,撞在了一处,他抬手招她,笑意温柔的几乎滴出水来:“不懂才好骗回家。” 周恒白他一眼,心里暗戳戳希望灼华给他点苦头吃,“你再瞧瞧蒋楠,他算是世家女子心目中的好郎君了罢,长得好、家世好、还长情,这都打动不了灼华,你确定小丫头真的懂什么喜不喜爱不爱的事情么?” 徐悦瞧着缓缓走来的少女,凤眸中流光微动,恰如春雪消融,百花盛开,“两年都等了,不差再两年等她懂。” 周恒开始佩服一心想要开花的老铁树,很有耐心:“老铁树开花,糟老头子算计小丫头,真可怕。” 老铁树幽幽道:“我只比你长了两岁而已。” “我花开的早。”说完又是“哎哟”一声,好么,被某清隽少年拧了一把,一把又将他的腿扫了下去,“坐好。” 徐悦扬眉,“可惜结不了果。” 又重新年回到某人身上的周恒拧起眉来,眯起眸子,阴恻恻道:“我怀疑你在嘲笑我。” 徐悦抿了抿唇,一笑,“确实。” 美貌的少年郎同某人扭捏撒娇,白皙的皮肤微微出着汗,面颊红润,微挑的凤眸闪闪发亮,着实勾人魂魄,“焯郎,你看他呀!” 焯华白他一眼,嘴角带了一丝柔情,轻轻替他拭去额角的汗。 突袭了某人的嘴角,周恒眯着眼舔了舔唇,然后哼哼道:“我要去灼华那里告状。” “她才不会帮你。” 周恒“嘿”了一声,“……还会帮你不成?”“ 正说着,灼华跨上了台阶,周恒伏在围栏上,朝着灼华喊道:“好妹妹,徐悦欺负我,他说我铁树开花不结果。” 灼华拾级而上,缓步进了凉亭,秀眉一抬,望了望他身后:“你想同谁结果?” 周恒一回头,某人正挑眉凉凉的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搂上去:“是我、我想自己结果。”腰间的软肉又被狠狠拧了一下,立马又唉唉叫起来,憋着嘴一脸可怜兮兮的指控,“你也怪我,那我也得生得出来才行。” 灼华张了张嘴,脸色刷的红了起来,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焯华抬手一掀,把他扫了下去,清隽的脸上一片绯红。 周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跳了起来,“喂喂喂,我什么都没说,你们什么都没听见!” “……你生?”徐悦挑眉,“恩,没听见。” “老子的一世英名啊!” 有笑意余音回荡小坡与林间。 第172章 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午间在法音寺用的斋饭。 蒋家母子先行一步回去了。 徐太夫人随和风趣,老太太同她一道谈笑风生,似乎颇为投契自在。 问了陈妈妈才晓得,原来两人年轻时便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只是后来老太太接连丧子又丧女,悲痛之下,人便冷淡了,出门也少了。而徐太夫人则因为忽然寡居,要忙着应付觊觎国公之位叔伯侄儿,又要忙着照顾儿女成才,两人这才少了常来常往,可感情却还是在的。 如今年轻时的朋友在前,各自痛过,又各自安好,自然是最轻松最怀念的。 吃罢了午膳,两位老太太领着大伙儿游寺。 灼华没回来似乎都只是为了躲个清闲,倒真是没有好好看过寺里的一切。 京都之名为梁京,千百年前的大秦、大宁、顺朝,如今的大周,皆是定都于此,经历千百年里的战乱、富庶、文化、习俗的颠覆、洗礼的法音寺,算得上是整个大周最古老的寺院了,它古朴、沉稳、也富有戏剧性。 寺里有一条长长的九曲桥,从新到旧,前半段斑驳零落,后半段却色彩依旧鲜艳,一段又一段的,雕刻着每个朝代的精彩。 灼华细细看着,故事大约是从大秦开始的,每经过一个朝代,寺院便加长一段桥廊,再刻上属于那个朝代的富丽与破败,栩栩如生。 这里发生的故事也不只有谁得道、谁入尘世、谁又破红尘,更有悲欢离合的痛苦和欢愉,这里的和尚宣扬佛法,普动众生,似乎一切超脱于尘世,却又事事与凡尘嵌合。 庄严的神佛,他们被百姓赋予神秘的未必存在的力量,被高高推举在上,带着一惯的悲悯的微笑,俯视着脚下的信徒们,看着他们哭、看着他们笑、看着她们沉寂又波澜,而他们始终波澜不兴。 与其说这些佛菩萨是能帮她们实现愿望的神,不如说,芸芸众生皆有不能说出口的莘密,他们需要诉说的途径,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得到他们秘密却永远不会泄露出去的树洞。 宽恕和帮助,只有自己能做到。 而这个寺院之所以香火如此鼎盛,也是因为此地高僧解签十分灵验。 年轻婆媳上午时拜过了送子观音,邵氏又帮萧氏求了送子符,萧氏羞答答的捏着求子符满面通红的站在邵氏的身后。 灼华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大殿一侧的迦叶佛,前世佛,今生前世,她的重生算是走了来生路?还是重回前世途?那么,另一个时空中的他们还好吗?是否在她离世后,回归了平静? 午后初夏醺暖,殿中檀香悬在空中,沉稳的香气飘飘袅袅,暖风徐徐扑进,夹杂着檀香和桃花气息,仿佛要熏得人醉,光线投进殿内半明半暗,眼看神佛金光闪闪,交错间不觉也生出了几分慵懒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间。 一身温清白袍的徐悦与一身烟柳色的灼华并肩立于投进殿中的阳光下,于满殿的佛烟袅袅中,宛如一对脱离尘世的自在璧人。 他问:“在想什么?” 灼华定定瞧着圈圈围拢的盘香,神色迷离,“真有前世一说么?” 徐悦笑了笑,宛若月光宁静悠然:“前世有没有我不晓得,不过即便有,如今的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走着今世路,只管想着今世就好了。” 灼华看着他,缓缓一笑,“说的也是。” 徐太夫人喊了徐悦去求签,老太太淡淡的笑着,也喊了灼华去摇一支签。 其实,两人并不信什么神佛,但瞧着老人家高兴,便也顺了她们的心意。 徐太夫人笑呵呵的看着一同跪在蒲团上的两人,端的是挺拔俊秀,清新亮眼,回头同老太太意味深长的一笑。 昨日从凤梧的乳娘那里听得徐悦同灼华相处时的情形,老太太便隐约有了猜想,今日见得徐太夫人那般热情,徐悦又是毫不掩饰的盯着小丫头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矜傲一笑,没有表露了太多,她还得再看看,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呢! 徐悦微微侧首看了灼华一眼,温柔一笑,闭眼轻摇,没几下便落下一支签来,“星稀月冷逸银河,万籁无声自啸歌。”有些微凉的意思,却是极好的上中签。 灼华看着签筒,轻轻摇晃,可无论怎么摇就是不出签,有些无奈,只得用力几分,其余的签子一动不动,却从中凭空甩出一支,写的是:“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一看便是极好的签词,断的却是中下签。 两人排在人群的后头,等着高僧解签。 前头两个年岁颇大的老僧安坐廊下,一大一小两个圆脸,面上纹理深深,面容宁静,袈裟在风中微微鼓起又扁下,仿佛不染尘世的世外之人。 灼华细细听了几个,总结下来就是:柳暗有花明,拨得开见月明,只要能沉得住气,静得下心,熬过了昏暗时段,总能心想事成的。 这句话,不计婚姻、仕途、康健,甚至求子,皆可适用。 轮到他们二人了,徐太夫人、老太太、邵氏、萧氏都走了过来,老僧问所求为何,老人家抢先一步,道:姻缘。 灼华递上签字,大圆脸的老僧看了看,慈悲一笑,正待说话,抬眼瞧了灼华的面相,怔了怔,深海浩瀚的睿智眸光微微恍惚了一下,似乎有所震动。 灼华微微歪了歪蓁首,神色淡淡,她是人非人,是魂非魂,说鬼么,倒也能见得正午的阳光,倒想听听他如何说。 老僧将签子揣进了怀中,站起身来,单手一比,虔诚的念了句佛,肃然道:“施主往后不必再求签,无人能解。” 徐悦望着高僧,眸中浮有忧色。 老太太皱眉,“何意?” 老僧看着灼华,悯然间又有几分敬畏之意:“是高冲琉璃高瓦间,是飞入寻常百姓家,全凭施主一心己念。” 人定胜天? 在场之人皆是一震。 当真遇见得道高僧了!只是,哪有什么人定胜天,机会,还不是老天爷给的,灼华温缓而笑,“大师之言,自当谨记。” 徐悦微微松了捏紧的签子,递到另一位大师手中,小圆脸的大师看过签子,又看了徐悦的面相,也是一怔,反复几次,愈发诧异,站了起来,同徐悦道:“施主可否叫贫僧一观手相?” 第173章 星稀月冷逸银河,万籁无声自啸歌。 徐太夫人和邵氏一紧张,急急上前几步,“有何不妥?” 大师没有说话,拉过徐悦的手细细一瞧,闭上眼接连念了几句佛。 灼华淡淡一笑,原本徐悦的寿数是已尽了的,因为她的出现平改变了他的命数,命格自当发生变化,饶是你再高僧,未来路,亦是看不出未来了。 徐悦倒是未想到自己的手相还能叫高僧失态了,看着小圆脸的大师,温润道:“何解?” 大师面色有凝重亦有怪异。 徐太夫人一辈子见惯了风浪,笑了笑,颇是潇洒淡然,“大师直言便是。” 两位高僧缓缓往外走,几人跟上,到了人少之地,小圆脸的大师只道:“施主,无妻缘,无子女缘。前路皆是迷雾。” 徐太夫人一震,手中的珠串迅速的拨动了几圈,长长叹了口气,神色归于平静,没再说什么。 邵氏眸有泪光,神色复杂。 灼华蓦的看了徐悦一眼,眨眨眼,心道:无妻缘、无子女缘,还真是断袖了呀! 她忘了,前世的徐悦没成亲就死了,大师以手相看出无妻缘,无子女缘也是正常。 小圆脸的大师站在树阴下,光线斑驳,人面似远似近,竟飘忽神秘了起来,默了良久,最后只道,“施主命数……往后亦不必再求,无人可解。” 徐太夫人细细一品,看了眼灼华,问道:“自可人定?” 两位高僧只是低头念了句佛,便相携离去。 徐悦微微动了动唇,看向满眼震惊的小姑娘,大师说了什么没在意,但是小姑娘的眼神告诉他,她认定他是断袖了! 他有些头痛的想道:这路子跑偏的有些厉害,该怎么掰正过来呢! 方才两位老太太还颇为闲散自得的打算着孙儿女的婚事,一下子都沉默了起来,反倒是两个当事人一脸宁静悠然,全然不当一回事。 路经一颗石榴树,徐悦伸手摘了朵火红的石榴花。 灼华笑道:“辣手摧花。”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徐悦将花簪在她的发间,目光无比的柔和,似春水温柔,似云朵柔软,一笑之下,眼底涟漪一圈又一圈,波澜起伏,“愿卿,富贵多福。” 灼华也摘了一朵放在他的掌心,宛然微笑:“愿君,多福多寿。” 回程的路上,老太太感慨徐悦命数坎坷,死了三个未婚妻,原她就是不信什么克不克的,但也想不透好好的少年郎怎么就这么倒霉,到最后竟是注定的无妻缘、无子女缘。 灼华面色怪异的抿了抿唇。 老太太奇怪的看着她,“想什么呢?” “其实吧,徐悦他……”灼华歪了歪头,努力组了组词汇,道,“他吧,倒也没什么可惜的,他、他,就同周恒一样……恩,一样。” 老太太精亮的眸子窥探着她,倒想听听她对徐悦的看法,哪晓得听到这一番说辞,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的直叹气,人家看她的眼神都要滴出水来了,她却以为人家是断袖?! 徐悦啊徐悦,你的运到可能真的不大好。 遇上了个不开窍的。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接下来的日子里,徐悦陆陆续续就会给她送一些新鲜的果子来,恩,翻墙来的,坐一会儿,闲聊几句,然后离开。 有一回,徐大人正从墙头下来,抬眼就见沈祯沈大人面色平静却眼神震惊的瞧着他,又瞧瞧一脸见惯不惯的女儿,然后点点头,走了。 对,就这么走了。 正在灼华还在想怎么解释的时候,就在徐悦笑的温润又忐忑的时候,沈大人他走了。 灼华:“……” 徐悦:“……” 众人:“……” 后来又听徐悦说,那两位高僧再没有出来解签,她只是笑笑,高僧千千万,谁能这么幸运又这么不幸,看得天机转变呢? 倒是徐悦,似乎完全不为高僧之言影响,依旧温柔润泽。或是,早就自己想开了? 有时候翻墙把衣袍弄破了,他就把衣服留下叫她补,虽然她表示女红实在很差劲,他也无所谓,看到补过的地方歪歪扭扭,笑眯眯的就把衣袍穿上,去上衙了。 每每这时候,倚楼和听风就要来一场无声的探讨。 慢慢的,加入无声探讨的还有秋水和长天。 不过,当事人依旧处在无知无觉中,依旧腹诽人家断袖断的实在可惜来着。 宋嬷嬷叹息:旁的事情样样精明,怎么这件事就不开窍呢? 徐悦站在墙头,一回头瞧见小姑娘惋惜的眼神,不知道多少回险些栽下去。 转眼间便到了八月里,即将转凉,却依旧是一动就出一身汗的热度。 掰着手指一数,这段时间事情发生了也不少,李怀和李锐暗戳戳的斗着,动静不大,却也从未停止过,朝中几个职位发生了变更,总体影响不大,李怀依旧处于劣势,李彧隔岸观火。 几个月来李彧登门数次,灼华每每见他的时候周恒就会出现,然后捣乱,是以也没正经说上几句话。 沈缇遣了宫女来请,说是想接她去宫里住几天,老太太穿戴整齐陪着一起进宫,不论沈缇说什么,老太太一律帮她回答了,她只要安安静静的待着、坐着,当个温柔娴静的美少女就行。 要住下?“宫里规矩大,阿宁不会习惯。”老太太一句话,回绝。 即便家族内里有矛盾,却也不能叫旁人看了笑话,这个道理灼华懂,所以,她也并没有说此后就真的不见这几个人了,或者或从此同她们明面上的闹翻。可老太太怕她耳根子软,又怕她被欺负,原本不爱热闹不爱出门的老人家,近几月出门的趟数比之从前一年加起来都要多。 五月末的时候姜敏和李郯的婚事定下了,九月初六成婚。为了压压她的性子,也为了绣嫁妆,李郯这几个月几乎都没有出宫来。 六月上旬的时候柳家人都回了京来,柳大人定下在京任职,只是官职还在商议定在何品、何部,不过柳大人政务能力不错,兼之评分考核皆是中上之等,父亲也已经帮着在活动了,想来应该会有个不错的官职。 六月下旬的时候,京里最大的酒楼里闹了一场风波,牵扯到了沈家的一位公子,后来查问起来才晓得是外省的一落魄举子愤恨京中贵族子弟的名师指点,于他们不公,是以把刻了字的笔墨偷偷换进了几个贵族考生物品中,只是不巧沈煴华被查到了。 然后,自然是发还沈煴华贡生功名,允许其三年后再靠进士。 同月里,冯氏被接回了府中,依旧嚣张跋扈不已,闯过两回禾望居,吵嚷着说是沈灼华害死了她的儿女,还她偿命,被倚楼和听风扔了出去。 在灼华这里吃了亏,又去丈夫那里闹,丈夫不理睬,又去小妾那里喊打喊杀,沈五爷烦不甚烦,喊了婆子把人绑了,又丢回了庄子里。 她一个整日待在庄子里消息闭塞的人,怎么一回来就吵嚷着这些?灼华觉得沈煴华还是没吃够教训,原想着弄点苦头给他吃吃,没想到有人下手更快。 大夏日的某一天,有人发现沈家五公子从醉仙楼的花魁屋子里出来,而花魁娘子哭的梨花带雨的从后头跑出来,薄纱下若隐若现的是满身的乌青。 一时间沈煴华风流公子的名声响彻京都。 七月初烺云的婚事定下,女方是姚丰源姚阁老家嫡长房的嫡次女,年十五,灼华见过两回,言之有物、行止有度、样貌秀眉、腹有诗书,是上佳人选,与烺云十分登对,婚事定在来年开春,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好日子。 到时候灼华就可以卸下庶务,安安心心的偷懒了。 第174章 荣耀 再一细算,沈焆灵和宋文倩的身孕都要有七八个月了。 趁着今日煊慧也在,两人结伴去瞧两位孕妇。 灼华和煊慧登门,云夫人携了几个儿媳妇亲自来迎,亲亲热热的说了会子话,谢了灼华对云海的关照,又关怀了她的身子,也不忘同煊慧寒暄,夸赞了柳扶苏得中进士,年轻有为。是个十分爽朗周全的性子。 沈焆灵在婆婆面前,大半时候就是安安静静的微笑,偶尔轻轻柔柔的接一两声话茬,话不多,却总是能说的叫人心理舒坦。 不过也看得出来,几个妯娌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大约也是瞧着她是庶出的,娘家没有嫡母生母的,总觉得是好欺负一些的,说话时都不甚客气,偶尔的夹枪带棒。沈焆灵也不争不辩,笑笑便罢了,有针尖没麦芒,倒也闹不起来。 灼华朝着云夫人一笑,温柔舒朗道:“我们姐妹几个从前都是在母亲跟前,自小都是闹惯了的,母亲过世后又跟着祖母,长辈瞧着我们年幼失母,总也娇惯了些,姐姐在您身边儿,若是言行上有什么不得体,还得伯母多多提点才是。” 云夫人也是聪明人,一听便晓得意思,笑道:“焆灵生的乖巧,得体也懂事,我瞧着便是样样都是极好的。” 云家虽是伯爵人户,到底比不得人家国公府的门第,只是爵位是这两代新得的,根基不深,伯爷在朝不过是个四品管,四个儿子里才两个走了官路,也都只是六七品的官职。 而亲家做了刑部尚书,长子中了进士,长女嫁了进士,嫡女封了郡主,可谓满门的荣耀,难得的是,幺子的仕途,他们还未开口相求,人家就已经去打点了,这是对云海这个小女婿的看重。 将来小儿子要走的更远更好,总少不了小儿媳妇去娘家美言,人家今日来撑腰,便是告诉他们,沈家对这个庶出的女儿也是十分看重的。 云夫人本就对沈焆灵是喜爱的,往后自当也会更好的爱护着。 三个嫂子也听得出这是娘家人来撑腰了,不免讪讪的。 沈焆灵感激的看着灼华。 其实对于生母的死,她自是难过的,可更多的还是害怕,谋害正室嫡妻是重罪,若是沈灼华和姜家执意要追究,她和烺云甚至可能被逐出沈家,她怕沈灼华迁怒自己,害怕父亲厌弃了自己,在夫家的每一步她都小心翼翼,处处隐忍,生怕走错了,惹了丈夫公婆不喜,最后连个撑腰的人也没有。 后来,云海从南城兵马司调去了禁军,短短三个月里又升任了校尉,是个人都晓得其中定是有人提携的,细细打听之下才发觉,竟是沈灼华暗里在照应,她便晓得,沈灼华没有迁怒自己。是以,当她察觉苏景苑的宫女在宫外行为可疑的时候,毫不犹豫去暗中调查,给她提示,以示自己亲近和好之心。 如今看到沈灼华的态度,焆灵心下松了口气,总算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是啊,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一是一,二是二,早知生母卑劣行径,却还是想尽办法的帮烺云延请名师,也从不曾刻薄欺辱了哪个兄弟姐妹。 当初嫉妒她,大约就是因为她太得人喜爱了罢。 晓得年轻人自己有年轻人的话题,稍稍坐了会儿云夫人便让沈焆灵带了她们去自己的院子说话叙旧。 云伯爷有四子,沈焆灵的丈夫云海是老幺,小儿子自来是得宠的,是以对这个小儿媳妇伯爷夫妇也格外优容一些,灼华一路走过来,发现她们夫妻两住的院子,不论位置还布置、大小,都算是伯府里上佳的。 “太医可有说大约生在什么时候么?” 沈焆灵抚了抚肚子,笑的温柔,少了往日楚楚之色:“大约在十月中旬。” 煊慧看着她圆圆的肚子,笑了笑,眨眨眼道:“那可要先准备起礼物来了,咱们兄弟姐妹几个,你这一胎可是头一个小辈了。” “礼物自是少不了的。”灼华笑意融融道:“十月里生那倒是不错,那时候天气不冷不热,坐月子也不难受。” 沈焆灵轻柔一笑,意足道:“是啊,去年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已经八月中了,可秋老虎忒是厉害,正巧二嫂刚生完孩子,瞧着她不能吃冰也不能喝凉,难受的紧,晚上偷偷跑出去在院子里吹了个夜风,当时痛快了,今年春里的时候就开始喊着头痛。” 灼华前世虽有怀过孩子,可没能照料一日,也不曾坐过什么月子,倒是不太懂。 煊慧缓缓吃了口茶,笑道:“难怪当初我家弟妹坐月子的时候母亲格外当心,也不放心婆子伺候,未免她馋嘴偷吃凉的,连着咱们一起都不许吃。” 灼华不得不感慨,嫁了人了果然成熟稳重许多,从前二人坐到一处哪能不斗上几句,如今倒好了,拉拉杂杂聊了个把时辰,聊如何打理庶务,如何驾驭下人,倒也融洽的很。 下午晌里,云海回来,跑的一身的汗,烈日晒红了脸颊,只为瞧瞧妻子是不是安好,问问她孩子有没有调皮。 沈焆灵羞红了脸,双眼雾柔柔的看着丈夫,满目柔情:“都很好,你快些回去当差,年纪轻轻得了上级看重,更要好好警惕做事,不能丢了云家的脸面,更不能丢了妹妹和提携你的大人的脸面。我有母亲看顾,自是好好的,不用每日的来回跑,当差要紧。” “好,你们乖乖的,待忙过了这一阵,我好好陪陪你。”云海朗朗一笑,朝着两位姨姐一揖,“姐姐和妹妹安,招待不周了。”摸了摸妻子的肚子,牵着她的手亲吻落下一吻,便又匆匆离去。 灼华和煊慧相视一笑。 得体、温柔、懂大局,若是摆在一年前同她说沈焆灵会变成这般,她大约是不信的,可人事转变,心性也会不断的转变,想通了便是如今的安稳生活,想不通,便是苏景苑那边堪比冷宫的余生孤寂。 待看过了沈焆灵,本是要在绕去洪家的,灼华却瞧沈煊慧似乎不大有精神,便叫了车夫改道回府。 思量了一下,灼华笑着委婉问她:“若说起来,你同姐夫也成婚一年有余了,怎的不见有好消息?” 煊慧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然,转而明艳一笑:“先前的时候是怕妨碍了他读书,我若是有孕,难免叫他分心,如今看着弟妹照料孩子好生辛苦,哪怕有乳母保姆伺候着,却还是免不了的操心伤神,我便有些害怕,想再拖赖两年!” 灼华捕捉到了她眼神中的黯然悲伤,晓得她说的不是实话,可既然她不想说,便也不勉强去追问,只是笑笑打趣道:“姐夫今年虽是二十了,但细算算也没什么,想那闵长顺和徐悦,二十都快有五了连妻子都没有,说来姐夫还是比他们要快许多了。” 煊慧笑了笑,有柔情亦有茫然。 灼华无声一叹,终是问了一句:“他待你好么?” “好,很好。”煊慧一笑,容色在翻飞的车帘影子里有阴晴不定的迷惘,“上个月去法音寺上香,途径一处庄子,很美,很清静,我只是多看了几眼,他便晓得我喜欢,求了庄子的主人买下,送给我。”垂了垂眸,“我喜欢的他都会给我。” 前日听李郯说起姜敏送她礼物,她的神色甜蜜如醉,喜悦之情几乎翻涌出来,可煊慧明媚的笑着,口吻却仿佛在叙述一件事情而已,丝毫不见情意绵绵。 灼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出来,浅笑道:“那不错啊,姐夫带你很是用心了。” “恩。”煊慧缓缓一笑,转了话题道:“我以为你心里是不乐意看到她的,到不想还为她出头了。” 细风温婉,拂进一朵粉嫩的合欢花,落在手背上是柔弱无骨的轻,灼华拾了起来细细一嗅,有淡淡香味:“咱们这一房兄弟姐妹虽多,可年纪差的也大,如今能依仗的也就是父亲和哥哥,她从前再不好,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性子要强了些,倒也没做什么坏事。云家姐夫我细细打探过,为人不错,当差也上进,好好来往,于沈焆灵、于咱们三房都是好事。” 煊慧也是赞同,点头道:“我省的,一个家族、一房人脉,想要长久兴盛,靠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亲朋故旧,彼此都好,相互扶持,才能走的长远。” “便是这个理儿。” 夏日的日头总是挂的长些,到申时连晚霞的影子都还未出现。 看着时辰也不早了,煊慧正准备回去,灼华刚将她送到大门口,就见柳扶苏同烺云一同回来了。 灼华看到煊慧瞧见扶苏的时候表情是欢愉的、惊喜的,可片刻之后,眼底又浮现出了那种淡淡的黯然微凉之色。便也有些了然了。“今日这样巧,还一同下衙了?” 烺云清秀的面上淡淡一笑:“我是才下的衙,方才在长街上碰到扶苏来接煊慧。” 柳扶苏看着煊慧,眼眸清澈平缓,嘴角微微弯起:“母亲说你瞧七妹妹来了,我瞧着天色不早,来接你回家。” 柳扶苏是个温柔的人,他的温柔不同于蒋楠的春光灿烂,也不同于徐悦的玉如温润沉稳,他的温柔更似潺潺溪流,轻柔淡然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迷惘清冷。 灼华长长的“哦”了一声,笑眯眯调皮道:“兴冲冲地的回到家,不见姐姐,心中定是思念极了,这就巴巴的赶来亲自接人了,哎呀呀,果然是恩爱啊!” 煊慧抿了个笑在嘴角,明艳动人,望着丈夫的眼神缱绻温柔。 而柳扶苏浅浅而笑,眼底平静无波。 灼华大约能感觉得出来煊慧为什么黯然了,她们,一个是爱而不得,一个珍而不爱。 第175章 是否断袖(一) 时光一晃,炎热渐渐退去,迎来几番微凉。 九月初六,正是姜敏同李郯成婚的大喜之日。 一大早宫里就派了人来接,灼华要同某位亲王家的小郡主一同为李郯做送嫁贵女,是以,得从李郯梳妆起就得陪在身侧。 灼华瞧着李郯精神抖擞,却眼下乌青厉害,跟螺子黛被水晕染了一般,不由奇怪道:“你这是什么情况?” 李郯抓了抓垂散的青丝,苦恼道:“我、我已经两日没睡着了,一点睡意都没有。” 当初煊慧是不住的要小解,蒋韵是不停的打嗝,这位却是失眠,灼华默默无语,拿走李郯手中的茶水,让宫女寻了个薄纱棉布来,让李郯闭眼躺在她的膝头,将包着茶叶的薄棉小团子敷在她的双眼上。 李郯闭着眼不停打瞌睡,嗓音却格外的兴奋:“有用吗?” “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些的,舒缓一下,以免待会儿见了风干涩。”顿了顿,灼华笑道,“左右待会儿大妆,涂了一脸白,也瞧不出来什么。” 想起蒋韵成婚时那副白白的妆容就要上到自己的脸色,李郯就打了个激灵,“也不知谁想出来的,成个亲涂个大白脸,点个大红唇,不觉得丑的很扎眼么?新郎一挑开,不会吓一跳么?” 灼华轻轻的揉着茶叶包,猜测道:“所以,显得洗去之后更惊艳?” 李郯哈哈笑起来,“好有道理哦!” 敷完了,李郯觉得眼睛轻松不少,宫里的喜嬷嬷立马围上来开始绞面、更衣、上妆,鲜红的嫁衣称着一张雪白细腻的大白脸,又点了红唇,果然是……视觉冲击啊! 皇后亲手将一方鸳鸯盖头罩上,目含盈盈水光,拉着李郯的手细细嘱咐了几句,然后灼华看到两滴喜悦的不舍的水泽滴落在皇后的手上,皇后似被烫了一下,松开她的手:“不要哭,不要回头,好好过日子。” 将她交给了喜嬷嬷搀扶着出了殿门,灼华同另一位小郡主跟在其后,然后便是一长队的宫女太监,浩浩荡荡出发了。 一路吹吹打打到了礼亲王府。 姜家人都在云南,为了姜敏的婚事世子与世子妃迢迢千里赶来,新人行礼叩拜,那对容色出众的中年夫妻激动而镇定,掩饰不住的高兴和不舍。 来观礼,可又很快的就要分别。这就是藩王之家的宿命。 作为父母,孩儿自小不在身边,有多思念,有多担忧,又有多少遗憾,大约只有体会的人过才能明白。 “送入洞房!” 将李郯送到新房门口,灼华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紧张的新娘似乎不大想松开她,可她是未婚女子,是不能进新房的,好语宽慰了几句,喜嬷嬷笑容满面的连拉带拽,好容易才将新娘顺利送进新房。 离开新人所住的院子,便遇见了蒋韵,显然人家是专程在那里等着她的,灼华其实不大想同她聊,因为一瞧她那副神色,也能猜到她想说什么了。 不过,出去的路就这一条,躲是躲不了了。 蒋韵抿了抿唇,沉然道:“二哥搬去翰林院官舍了。” “恩。” 蒋韵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神色,拧眉道:“灼华,有时候那你真的非常狠心。” 灼华反问,“狠心的难道不是你们的母亲么?” 蒋韵狠狠一滞,无法反驳,“你明明是愿意同他在一处的。” 灼华默了默:“曾经。” 她问:“那为何不能努力一次呢?” 灼华只淡淡望着一旁的花树,“这话你该同他去说。” 对于兄长性子里懦弱一面,蒋韵也非常恼,可他又那么的喜爱着他,真情实意的喜爱着,她又无法不动容,“他值得的,他那么爱你。” 灼华忽觉得有些烦躁,为何这桩事就是过不去呢? 既然有人对此事不满意,而他们自己也无能为力,利落的放手不好么? 掐了掐眉心,灼华淡淡道:“我本质上就是一个冷漠之人,于情一事,向来被动,让我去争取一桩嫌弃我的婚姻,办不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我的耐心已经用完了,蒋韵,倘使你还将我视作朋友的,往后不要再同我提此事,若是不能,往后见到你也可装作不认得我。” “我累了,我想,你们也累了。” 说罢,不再做停留,携了倚楼听风快步离去。 回到前头,正好开席。 灼华同舅父舅母坐在主桌。 看着新郎同几位少年郎逐一的敬酒,喝倒半途,挡酒的几位全都醉趴下了,眼看新郎肃然的脸庞一片醉意的绯红,醉的摇摇晃晃的周恒连拖带拉的把徐悦和烺云、柳扶苏都推了出来挡酒,显然这几位不大能喝,几杯下去就都开始摇头了。 姚家姑娘望着未婚夫婿清俊秀气的面上微微绯红,不胜酒力,悄悄喊了自家兄弟去帮忙挡一挡,于是乎有人替新郎挡酒,又有替挡酒人的挡酒,大伙儿一瞧,又打趣起烺云和姚姑娘这对未婚夫妻,嬉嬉闹闹的气氛无比欢愉。 几杯下肚徐悦抚着额,无奈笑着,表示要出去透透气。 慎亲王家的悯世子揽着徐悦的肩膀,嘻嘻哈哈又灌了三大杯下去,直到看着徐悦要站不稳了,这才勉强放人,却又在背后大声喊着,稍后继续。 徐悦正要跨出门的脚下蓦的趔趄了一下。 灼华失笑,这个杀神竟也有怕的时候。 仔细一算,世子夫妇已经五年没有来过京里了,世子妃拉着灼华说着体己话,不过也多的是客人要拜见寒暄,便也没能说上什么话。 灼华为信任高兴,稍许吃了几口酒,正也晕晕的,便出了门去吹吹风。 礼王府她小时候倒是常来,熟门熟路的到了西偏院的小园子里坐下,抬眼就瞧见不远处的廊下蓝家二姑娘正同徐悦说着话,倒是相谈甚欢的模样。 支手托腮,她饶有兴趣拿朦胧目色看着蓝二姑娘仰望着徐悦,夜光下,隔了那么远能察觉出蓝二姑娘眸子里的灿灿光华,分明是仰慕呢! 不知怎么的,徐悦似乎不大舒服的摇晃了一下,然后蓝二姑娘急切切的扶住了他,人家当时就退了好几步,一手扶额一手扶住廊下的立柱。灼华挑了挑眉稍:人家是断袖啊,姑娘你就是再主动,人家也下不了那手的呀! 不过蓝姑娘并不打算放弃,大抵以为是徐悦的洁身自好,一脸柔情的又迎了上去,和婢女一起上了手,连拖带拉的把人劫走了。 第176章 倚楼忽道:“姑娘,徐大人似乎不大对劲。” 灼华疑惑的抬眼,想了想也是哦,徐悦堂堂武将居然没力气反抗? 倚楼思忖了片刻:“这晕眩无力,大抵是种了迷香了。” “迷香?”灼华皱了皱眉,他这么机警的一个人,怎么会中迷香? 灼华招了暗卫问过,没发现有人在酒水里动手脚,不过他们也说徐悦的状态确实有些不对劲,顺着暗卫的指引,灼华寻去偏院的小憩处,却见几个丫鬟惶恐不已的正要向外头去,见着灼华忙道:“郡主,蓝家的姑娘扶了徐大人进了屋子,奴婢们觉得不妥,想进去伺候着,可她的侍女把奴婢们拦在外头,徐大人似乎醉的不轻,满面通红,这孤男寡女的……” 灼华张了张嘴,感慨蓝家姑娘当真是急切。 步履匆匆进到里面,便看到蓝家姑娘的侍女守在某一间屋子的外头,见到灼华过来,紧张了一下,堵在门口,张嘴要说,倚楼抬手一掌,把人打晕了。 站在门口,灼华抬手敲了敲门,要是进去瞧见不该瞧见的,那得多尴尬啊! “谁!” 回应的是徐悦,声音低沉压抑,似乎非常痛苦。 灼华犹豫了一下:“徐悦,是我,灼华,你还好吗?需要我做什么吗?” “无、无事。” 那声音似乎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灼华眨眨眼,心虚了一下,她该不会是坏了人家的好事吧? 那、那她,是不是该当做没出现过,赶紧走人?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走的时候,门“哗”的打开,还未来得及说话,灼华就被拽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门又在她耳边被关上了。 一抬眼,就见徐悦双目通红的看着她,额间沁着一层薄汗,似乎压抑的十分痛苦。 额,衣衫还在,挺整齐的。 “你、唔……” 嘴里的话全数被吻了回去,他的呼吸浓重,一息又一息的喷在她的颊上、脖颈间,热热的,灼华瞪着眼,僵着身子,一时间忘了呼吸。 徐悦深深的急切的吻着她的唇瓣,唇齿间又隐约的唤着她的名字,缠绵的深情的让人心头几欲滴出水来。 听着徐悦唤她的名字,灼华呆了呆,脑子里乱哄哄的,心跳狂跳如雷。 他、他不是断、断袖么? 怎么、怎么醉了就能对女子下得去手了?还、还不住的唤她的名字? 难不成,他不是断袖来着? 双臂箍着她的腰肢,越收越紧,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一般,有些粗鲁,却又矛盾的十分怜惜。 灼华被吻的几乎要窒息,他的双掌游走在她的腰间,滚烫用力,让她打从心底的发痒,忽又被狠狠咬了一记,灼华吃痛,“别、别咬我……唔……” 徐悦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吻的愈加用力,灼华感觉自己就要站不住了,抬手推了他一下,结果被他抄起膝弯抱起放在了床上,十指紧扣着按在了身侧,又是一通毫无章法的啃咬。 饶是她练了几年的鞭子,力气却远远不及他,怎么都挣不开,灼华感觉自己越来越热,趁着他与她耳鬓厮磨的间隙,赶紧气喘吁吁的喊他,“徐悦徐悦,你、你快放开我,会有人来的,你起来,你弄疼我了……” 徐悦同她厮磨的动作生生顿住,微微抬头,俯身看着她,双目依旧红的厉害,眸底蕴着几欲破裂而出的激荡,甩了甩头,唤了她一声,“灼华……”忽的抬手,一掌拍晕了自己。 灼华:“……” 平静了喘息,用力将压在身上的人推开,灼华下了床,准备去喊暗卫进来,这才发现蓝家姑娘躺在软塌边的地上,看样子是被打晕了的。 灼华没什么心思去管她。 唤了暗卫把人扛去了菡芮斋,那是姜家兄弟给她留的院子。 徐悦才离开,灼华就听见门外有细碎的脚步靠近,很快就到了门外,喊着被打晕的侍女,又大声嚷嚷了起来。 要跑是来不及了。 灼华无声长叹,这可不就跟蒋韵大婚时一般情状了。 倚楼手脚极快的把蓝家姑娘抱上了床,灼华刚在床沿坐下,屋子的门就被撞开,两位贵妇人就这样招呼也不打的闯了进来。 倚楼拧了块帕子递到灼华手中,灼华轻轻替蓝姑娘擦了擦脸,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不紧不慢道:“各位夫人进别人屋子之前,都不晓得敲门的么?” 两位夫人张了张嘴,没有料到看的会是这么“正常”的画面,眼神不住的四处飘,似在寻什么。 倚楼喝道:“哪家的娘子,这般失礼!” 两人惊了惊,忙是请安,“郡主金安。” 灼华淡淡道:“起吧,进来何事?” 左边的夫人强笑了两声:“妾身瞧着门外的侍女晕过去了,以为屋子里有什么意外,这、这才闯进来的,郡主恕罪。” 右边的夫人急急附和,“是是是,妾身还以为是屋子里的人遇上什么事儿了。” “晕了?本郡倒是没在意。”灼华把手里的帕子敷在了蓝姑娘的额头上,垂眸整了整飘逸的广袖,轻柔一笑,“劳烦哪位去把蓝家夫人请来罢,本郡主也累了。” “妾身这就去。”左边的夫人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右边的夫人也想走,灼华喊住了她,“这位夫人怎么称呼?” 妇人福身道:“妾身鸿胪寺少卿周晔之妻,方氏。” 灼华“哦”了一声,笑了笑:“不留个下来看着我么,万一本郡主把什么人放走了呢?” 周方氏对这个年少的郡主有所耳闻,晓得她是个厉害的,听她这样说,大约也晓得人家已经猜到她们想干什么了,一时间尴尬不已,强扯了嘴角笑了笑,“哪能啊!” 不多时,礼亲王世子妃陪同蓝夫人匆匆而来。 想来蓝夫人是不大晓得自己女儿的小算盘的,进来的时候急的眼眶都红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灼华往后一瞧,那位去请人的夫人没来,大约是说话没说清楚了,轻道:“蓝姑娘没什么事,就是被人打晕了而已。” 蓝夫人松了口气,“多谢郡主照应。” 正说着,门口的侍女也醒了,睁眼看到屋子里站了好些人,立马就嚷嚷起来,什么徐悦硬拖了她们姑娘进了屋子,什么华阳郡主又打晕了她,偷偷把人弄走了,什么串联起来要害她们家姑娘的清白。 同来的夫人姑娘们惊得目瞪口呆。 周方氏默默退了几步,把自己藏在了人群之后。 世子妃看向床上还未醒的蓝姑娘,皱了皱眉,把灼华拉到身后,朝身边的妈妈使了个眼色,那妈妈会意,从袖中取了个瓷瓶,拔了盖子在蓝姑娘鼻下停了停,床上的人立马轻轻咳了一起,醒了过来。 又灌了一杯清茶下去,人也清醒了。 世子妃神色微肃问道:“身上可有什么不适的?” 蓝姑娘一瞧满屋子的人,吓了一跳,转头看了眼身边,没人,低头一看身上衣衫整齐,忽忽想起自己是被徐悦给打晕了过去的,便晓得事情没成,面色赤红了起来,心头思忖了几息,忙是摇头道:“没有,只是有些累了。” 灼华笑了笑,说了声没事就好,转而又问道:“你的侍女说我要害你,不知姑娘有什么可说的?” 蓝姑娘抬眼看向灼华,一对上那双冷漠的浅眸,惊了一下,似要被看穿一般,赶紧道:“没有,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会是郡主要害我呢!” 灼华慢慢吞吞的“哦”了一声,浅眸微微一眯,便有了几分阴冷之意:“说是,徐悦把你硬拖进屋子里来的?” 第177章 是否断袖(三) “我?我怎么了?”温润的嗓音响起,散漫而淡然,徐悦微笑着站在门口,问道,“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没有的事。”蓝姑娘一听徐悦的声音面孔瞬间青红交错了起来,极力的否认道,“我只是不舒服,想进来休息一下而已。” 徐悦学着灼华慢慢吞吞的“哦”了一声,笑意温缓和煦。 “徐大人的衣裳似乎换过了?” 不知是谁提了这么一句,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门口的徐悦。 “吃醉了,出来透透气,脚下不稳掉进了水里,才换了衣裳从菡芮斋过来。”他笑了笑,不紧不慢道:“需要把那个将我捞起来的护卫找来,替我作证么?哦,还有替我备水的几个婆子。” 蓝姑娘哭喊了起来,指着侍女道:“我都说了,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而已,你为何胡言乱语害我名声!” 小侍女面色惨白几欲昏死过去,不明白事情怎么和商量的不一样了?“可是分明就是华阳郡主的人将我打晕的!这是千真万确的啊!” 灼华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角,缓缓道:“这话可不好乱说的,我是瞧着你晕过去了,担心你家主子有危险才进来瞧瞧的。”眼神传过人群看向周方氏,“周夫人,您说是不是?” 周方氏讪讪笑了笑,“是,我来时郡主正在照料蓝姑娘呢,怎么是想害她,蓝家姑娘现在不是好好的的么。” 世子妃大约是猜出始末了,眼底闪过一抹锐利,面上淡淡一笑,瞥了眼蓝家母女道:“既然当事人都说了没有这等事,人也好好的,咱们何必听一个小丫头胡乱攀咬的。这种事,还是交给蓝夫人回去自己审问罢。” 众人心中各有腹诽,面上却也文雅知礼,纷纷附和,闲话了几句也渐渐散去。 世子妃叮嘱了一句“小心”,便回去招呼客人,留了灼华和徐悦待在外头。 月光清泠,洒在他的身上,润泽华然,晚风轻轻,带起衣炔飘飘,宛若谪仙。 他长的极是好看,她是知道的,也瞧得多了,可这会子瞧着也不知怎么的,灼华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儿,好似有几只小蚂蚁在她心尖爬来爬去似的,挠又挠不着。 徐悦靠近了些,微微俯身看着她,就似方才险些失控时,他将她按在床上厮磨时一般的近,他嗓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缠绵在里头:“怎么了?” 一回神就见徐悦的脸紧在咫尺,灼华惊了一下,晃了晃神,扯了句话就问道:“你怎么着了人家的道了?” “她同我说话,闻着一股香味,便发觉有些不对经,可是来不及了。”他轻轻咳了一下,似有害羞的尴尬,看着她的眸光亮的厉害,微沉道,“热的厉害,一下子就使不上力了。” 灼华被他瞧的心慌,撇开目光望着游廊下的粼粼湖面,她在蓝姑娘身上确实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大约那香只对男子有用吧!“那、那她怎么又晕过去了?” 徐悦微微皱眉,似有苦恼:“不记得了。” “恩?”灼华懵了懵,看向他,眸中微有震惊,所以,中了迷药以后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徐悦忍着笑意,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只记得她把我拽进了屋,然后,醒来的时候是在水里。”顿了顿,他又不着痕迹的靠近她,“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旃檀气息若有似无的缠上来,灼华抬头,同他离得这样近,心口漏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热,热的眼睛有些迷蒙,想起方才两人难办唇齿交缠,饶是活了这么些年,也控制不住的害羞了起来,往后挪了挪脚步,垂着眸子小声道:“没、没做什么,就看到你把自己拍晕了。” 徐悦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那迷药颇是厉害,但也不至于叫他完全失了神智,不过他倒是没有料到,一旦碰到她,心底的想要拥抱她的欲望就似星火燎原,险些就停不下来了。 她还小,他还得再等等。 他的嘴角带着宛然笑意,抬手轻轻拂过她唇瓣上的伤口,柔声的明知故问:“怎么破了?” 常年握刀剑的指腹一丝粗糙,磨砂在柔嫩的唇瓣上,爬过一阵酥麻,灼华微微苍白的脸色瞬间爬满了嫣红的霞光,撇过头,急急退了两步,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又是一脸的坦荡荡,全无作假之色。 她结巴了一下,险些咬了舌头,“磕、磕的。” 不记得,就不用说了,“给你咬的”这话她委实说不出口啊! 徐悦看着她似受惊的小鹿,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又娇羞,心底又痒了起来,真想拥在怀中再好好亲吻一番,但,未免把人吓跑,只好忍住了。 起码小姑娘如今可得晓得他不是断袖了,徐悦的笑在月色里温柔的好似氤氲不散的温泉:“下次小心。” 下、下次什么下次呀! 好容易冷下去的脸颊,忽的又烫了起来,胡乱应了几声,灼华几乎是落荒而逃。 徐悦并不去追,他晓得,这时候该让她一个人安静安静了,逼得太紧,会适得其反。 后来是怎么回到家的,怎么沐浴更衣,灼华全程都是懵懵的,一直到秋水熄了灯火,放下层层幔帐,思绪才慢慢回笼过来。 蓝家是李怀的人,蓝家姑娘想与徐悦成了好事,大约也同李怀脱不了干系。 这半年来李怀节节败退,先后损了禁军中的两个中郎将,巡防营的参将,正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 徐悦掌镇抚司,有一品军衔,又是皇帝的心腹。 于李怀如今的情势来说,若能和魏国公府有扯不断的关系,便可翻转资本再与李锐一斗,至少在他看来也能看去李彧一大助力。 蓝家姑娘思慕徐悦她也有所耳闻,所以,她自是愿意参与今日计划的。 礼亲王府是灼华的外祖家,徐悦同她又交好,多少高手隐藏暗中盯着,李怀晓得在王府下药是不明智的,是以,他让蓝二姑娘把迷魂香用在了自己身上,淡淡的香味,且只对男子有用,同她站在一处说上几句话,几息的功夫,就能是男子没了招架之力。 倒也不必真成了好事,只要被人看到徐悦失控的轻薄蓝家姑娘,这门婚事便非成不可了。 可、可他怎么会不是断袖呢? 灼华抬手抚上唇瓣,想起同她亲吻时,他迷迷糊糊一直在唤着她的名字,莫不是……心头惊了惊,瞬间又自己否决掉了。 大约,是因为她敲门的时候,告诉他是自己了罢。 这样一想,便能说的通了,一个被迷香占据理智的人,那会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呢? 辛亏是忘了,不然可就尴尬了。 第178章 叶下有青梅 九月初七,是灼华的生辰。 因为五房的堂兄刚死不到一年,欢欢喜喜过生辰什么的到底是不妥的,所以,也只是三房在一处吃了顿饭而已。 徐悦一早出了京去查案,托了周恒送来生辰礼。 周恒见着她,盯着她的唇瓣老半晌,笑意不明的暧昧:“她怎么破了?” 灼华淡定道:“磕的。” 周恒扬眉,慢慢吞吞的“哦”了一声,似乎了然的样子,默了须臾后平地一声雷:“我同你五哥亲吻的时候,我就爱咬他,这叫做记号。” “……”红霞不其然爬上面颊,灼华暗道:你们都是狗么! 周恒忽的凑近过来,笑眯眯道:“你磕的,又不是被谁咬的,你脸红什么?” 灼华轻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斜他一眼,“你脸皮厚,我比不得你。” 他倒是不否认,还颇为嘚瑟,“皮不厚,怎么把你五哥骗到手。” 灼华:“……”你皮厚,你厉害! “听说,蓝家姑娘的侍女昨夜被一卷破席拉出了蓝府,扔去了乱葬岗。”周恒道,“她们胆子也忒大了些,你们两个,不打算回敬她们些什么嘛?” 灼华慢条斯理的呷着茶水:“急什么。” 说完,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大妥,她们算计的是徐悦,她去回敬,会不会有些奇怪? 然而周三哥已经晓得意味深长的翻墙不见了。 灼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九月初八,李郯归宁。 宫中有午宴,老太太和世子夫人都不爱热闹,便不去,沈祯还需在衙门当差,烺云一早又进了翰林院,其他几房又不在宴请名单内,便只有灼华、周恒跟着老爷子一道进宫。 半道上遇到宋文倩身边的大丫鬟寻来,急红了眼,说是宋文倩要生产了。 洪都督这会子还在北燕,家中又无长者,就一个妯娌,可也不住在一起,孩子突然发动,定是吓坏了。 “蒋家那边去送信了嘛?” 大丫头急的眼睛通红:“去过了,蒋家大夫人和两位少奶奶都进了宫去了。奴婢没法子,晓得郡主同我们夫人是极好的,便来求您去瞧瞧,有个熟识信任的人在旁陪着,夫人也好安心些。” 好在孩子是足月生产,稳婆前几日就住在了家中,乳母保姆也都备好了。 灼华赶到时,宋文倩已经痛的满身汗,脸色有些苍白,见着她进来,紧张的神色微微松了一下,他们家大郎板着脸拉着宋文倩的手,待在产房哪里都不肯去,定是要陪着母亲的。 “你现在做大哥哥了,要做个好榜样,你看你母亲这会子疼的多厉害,别叫你母亲这时候还要分心照看你,好不好?”灼华温缓的劝着,“我听说若是有人能在产妇生小宝宝的时候为她抄写长寿经,她便可以少吃些苦头,快些生下孩子,你要不要帮帮你母亲?” 小男孩憋着一包眼泪,又急又心疼的望着母亲:“母亲一个人会害怕的。” “姨姨会陪着你母亲的,你就在耳房抄着经文,你母亲有什么动静,你都能知道。”灼华温柔一笑,摸摸他的头,喊了侍女领了他出去。 小郎君一步三回头,直到宋文倩同他保证不会有事,这才出了门去。 灼华前世里怀过可没生过,也不知这疼起来是何感觉,能做的就是陪伴。 她手被宋文倩握着,起初时宋文倩到还能忍住,只是握着的手心里出着汗,到了入夜时便开始便握的越来越紧,把她骨节都捏的变了形,她开始不住的颤抖和痛苦的小声的低吟着,到后来,灼华感觉自己的手指快要被捏碎了,可想而知宋文倩得多痛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蒋家的人来了,没有进来,只是在外头问着情况。后来陈妈妈也来了,在门口说了一声,是老太太叫了来陪她的。 半夜时,稳婆让宋文倩躺下,做了观察,说是产道还未打开,还要需熬一阵。 稳婆又说起来走走或许能让孩子下来的更快些,灼华便搀着她早屋子里来回的走。 这样细碎的折磨最是耗费精神,生产的人越来越疲惫,陪伴的人精神也越绷越紧,到了天蒙蒙亮时灼华感觉宋文倩的体力快要耗尽了,稳婆开始灌参茶,参茶下去宋文倩的体力稍稍回缓了些。 灼华也被灌了一碗,一日一夜没吃东西,确实也撑不住的有些无力了。 九月初的清晨,该是微凉的,宋文倩的身上却浑身湿透,寝衣换了好几身,一直到了第二日傍晚时分才将孩子生下来,是个白胖的小女孩,十分康健有力。 伴着小婴儿嘹亮的哭声,宋文倩昏睡过去。 灼华如释重负,亦是体力耗尽。 在产房里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出了产房,宋文倩的外祖母蒋家大夫人拉着她谢了又谢,瞧她面色不好,担忧道:“郡主也累的厉害了,天都黑了,便在洪府歇一夜吧!” 两天一夜的精神紧绷,灼华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在陌生的地方怕是难以入眠,婉拒了好意,灼华告辞回去。 虽还未到宵禁的时候,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马车缓而稳的走着,清风微微吹进,清新舒缓,灼华昏昏欲睡。 隐约间闻到一股旃檀香,紧绷的神经微微舒缓了些。 车厢内搁着明珠,光线幽幽投在她的面颊上,柔和细腻,徐悦坐在车上铺着的毯子上,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在她的唇上落下温柔一吻,辗转着不舍离去,轻轻一咬,贴着她的唇,柔声低语:“我的小姑娘,可有梦见我?” 九月十一,是洪家大姑娘的洗三礼,因为洪都督不在,大郎尚小,宋文倩要坐月子,没人打点招呼,便只请了几家要好的女眷去观礼。 然后,灼华在洗三礼上荣升洪大姑娘的义母。 自然了,给小婴儿的礼就要比旁人都厚实多了。 灼华抱了两年的凤梧,抱孩子哄孩子都颇为娴熟,作为新妇的李郯、蒋韵和煊慧就只敢看,不敢抱,一群小妇人围着小婴儿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待到孩子满月,一群人又早早去到洪府,这回李郯和蒋韵吵着要学抱娃娃,乳母保姆心惊肉跳,洪家的小郎君寸步不离大的守着小妹妹,紧张兮兮。 蒋韵大约也是想通了,拉着她道歉,表示往后不会为此事而为难了她:“都是女子,其实我该更多的站在你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只是他再不好再软性子,终是我哥哥,既然我也替他努力过了,也算对得起他了。你我无缘做姑嫂,可依旧是朋友呢!” 十月中旬的时候沈焆灵也生下了孩子,是个男孩儿。 如此,她在云家算是站稳了脚跟了。 而这几个月里徐悦似乎忙的厉害,来翻墙头的机会甚少,偶尔来,也总是带着伤。 每每急着给他伤药都来不及,倒也无甚心思为了那日的事情去尴尬了。 第179章 疏冷萧萧 如今她已是十四岁,虚岁可算十五,正式说亲的好时候。 三五不时,老太太就要把她叫去见一见,但不是去同人家说话,而是让她躲在屏风后瞧着,谈吐可顺耳,样貌可顺眼。 灼华瞧着一个个少年郎,世家出身,气质样貌皆是出挑,而少年郎们也晓得她在屏风后,目光期期的望过来。 那种眼神是热切的期盼的,只是她却怎么都寻不到小姑娘的娇羞与忐忑了。 偶有让老太太瞧得上眼的,便让焯华这个堂兄陪同着,一起在园子里走走,说说话。 然而周恒却是个惯会捣乱的,每每总会把人家吓走,吓不走的,就去查人家,查到人家几岁开的荤,几岁金屋藏的娇,上过几趟秦楼楚馆,又与哪位花娘浓情蜜意过,样样一清二楚,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嫁的。 人都被赶走了,灼华倒也落了个清静。 老太太如今见着他,总会狠狠一阵叹息又矛盾的谢他。 周恒则无辜的挨着焯华:“……” 十月里六房的嫡出姑娘沈烯华出嫁,嫁的是崔家嫡次房的嫡次子。也算圆了崔家想通沈家继续结亲的心思。 十一月底沈煴华娶妻,对方是吏部侍郎韦正家的次女。 昏定时灼华见过几回,是个厉害人物。 转眼匆匆到了年尾,灼华又被皇帝喊着一同去行宫斋戒。 这一回白凤仪倒是名正言顺的坐在了玉阶之上。 不过皇帝还是把灼华也喊上了玉阶,好巧不巧,就在她与李彧的边上,于是,一场宴席,灼华便不知被她以不甘的眼神瞪了多少次。 这女人,总以为她丈夫是什么谪仙下凡,人人都想去抢,每每遇见总要讥讽挖苦几句,彰显自己在沈缇心目中的地位,暗示灼华,便是嫁进了雍王府,沈缇也是不会重视她的。 灼华就不大高兴了,不过是个她厌弃了的人而已,自己当个宝,便以为谁都当个宝了。 闲逛时碰上了李锐,便与他合作了一回,让他把蓝家二姑娘的美貌提到皇帝面前,然后再感慨一番雍王殿下都十九岁了,却连个正妃都没有。 不过说几句话,于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蓝家姑娘钟情徐悦,却要嫁给李彧,而李彧那还有个婆母撑腰的侧妃白氏,以及另一个家世显赫性情乖张的侧妃韩氏,可见往后雍王府的后院会有多热闹。而蓝家的女儿进了雍王府做正妃,蓝家人的风向自当要改一改了,正好也分化了李怀的势力,李锐自然乐意之至。 李彧收到风声,忙去皇帝面前求赐婚,声声情深讲述他对沈灼华的喜爱。 皇帝问她的意思,灼华自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皇帝道:“坊间传你病弱,命不长久,来定国公府提亲的也没有上佳的人户,朕也不欲你下嫁,你若嫁给李彧,便是朕的儿媳,堂堂亲王妃,朕也好护着你。” 灼华垂眸立在一旁,委婉道:“六殿下的正妃,要管着偌大的王府,自当贤良温厚,身体康健。” 皇帝瞧着她,嘴角似笑非笑,扬眉道:“你这话不诚心,朕闻你如今替你父亲管着你们三房诸事,倒是十分周全,王府有那么多的管事,只要想做的好,倒也没什么难的。” 灼华无奈,只好直言道:“华阳也实在是叫红花吓怕了,王府是万万不敢去的。” 皇帝默了默,便不再勉强,让她退下了。 灼华刚回了院子,白凤仪便直闯而来,龇目欲裂的瞪着她,“蓝家的李怀的人,你知不知道!” 灼华的目光落在庭院里,漫不经心道:“知道。” 白凤仪叫了起来,“知道你还这样做,在王府按个敌人进来,你什么居心!” “有什么不好的么,弄个尚书大人做岳父,那可是好事呢!”灼华支手托腮的坐在窗前,懒洋洋的扫了她一眼,“我以为白侧妃是不愿意我做你的主子的,这才好心拒绝了殿下求亲,怎么,侧妃是想往后日日到我跟前来请安么?” 白凤仪恨死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一心渴求的,她却视如敝履,“你不配!” 灼华不痛不痒的“哦”了一声,淡淡道:“一个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的侧妃,好大的口气,希望你往后也能同蓝王妃这般硬气。” “是你!是你!”白凤仪面色惨白的节节败退,忽又面目狰狞,疯了似的冲上前,“除了你还会有谁会给我下红花!贱人,你为什么要害我!” 倚楼一抬脚,把人踹飞出去。 宫女急急忙忙上前将她扶起来。 灼华看着衣袍上的精致花纹,映着冬日的暖阳和雪光,格外熠熠,映在浅棕色的眸中成了锋利的刀刃:“这话可不能胡说,可你想知道,我不妨告诉你。这红花呢,是李彧给你下的,恩……”缓缓沉吟了一下,“算是给我报仇了,谁让他爱慕于我呢!在他心里,自然是我比你重要了。” “你胡说!胡说!”白凤仪的面上寻不出一丝血色,满面不敢置信,几欲昏死过去,“王爷、他、他不会这样、不会这样做的!” 沈缇不是白凤仪,她不是傻子,慢慢琢磨自也能猜到给白凤仪下红花的大概是谁了。不过,如今事情已经闹到了明面上,即便洪顺没有将他拉下水,但谁也不是蠢的,自然知道究竟是谁要下手。 可就算沈缇晓得是她下的药又如何,她便是装也要装作不晓得,除非她想让沈祯这个刑部尚书和他身后依仗他的沈氏族人,都彻底站到李彧的对立面去。 “殿下,你告诉她呀!”灼华放下撑在窗台的手臂,身姿微俯,蓁首靠在胳膊上,面上似微微哀伤的瞧着白凤仪背后的位置,幽幽道,“不然淑妃也要误会我了,我害怕呢!” 李彧震惊的看着她,明知她的柔弱是装的,却依旧生出一丝怜惜来,护着她,顺着她的话说应了下去。 白凤仪扑到他身上,揪着他的衣襟,痛不欲生,声声质问:“为什么那么对臣妾?殿下为什么对臣妾这样狠心!” 灼华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内有些扭曲,居然觉得这样的场面看着实在过瘾,明明厌恶这李彧,却又要勾着他,让他站在自己的面前,做她的手,去伤害白凤仪和沈缇。 白凤仪受不住打击昏死过去了。 第180章 韶华空寂 人被抬走了,李彧站在原地,神色不明的看着她。 这一年多里,她的身姿又抽高了不少,五官也张开了,少了稚嫩平添了几分清雅慵懒,她的容貌在京城里,算不得顶美,可就是那种淡淡的悲悯,清冷的漠然,疏懒的不在意,在她顾盼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仿佛不小心泄露了一丝悲哀心事,柔弱却又坚毅,缓缓散发着独属于她的清冷又温柔的勾魂气质。 她就这么静静的坐在窗前,一袭墨绿色的孔雀袍服,雅然贵气,身后是蔚蓝晴空和皑皑白雪,让她的气质更显柔婉空灵。半挽着的发髻上簪着一支卷云纹的长簪,银色的流苏长长的坠下,同发未挽进发髻中的青丝披散在一处,光线下似给她笼上一层莹莹光芒,那光芒不刺眼,不厚重,像是山风带来的初晓时的迷蒙山雾,朦胧着隐约着,勾着人不断想去探索她的一切。 未及鞋的双足隐在袍服之下,因着侧身伏在窗台上的动作,衣袍的领口曲起镂空了几分,隐约露出一片白嫩的肌肤,不小心窥见了她秀气的锁骨和衣内微微拢起的风光,清瘦又圆润丰满,让人几欲伸手去抚上一抚,遐想着往下的风光。 “看够了么?” 愠怒的嗓音让李彧瞳孔一震,狼狈的收回了视线。 又默了许久,他走近她,就站在她的跟前,一步之遥。 “你希望我娶蓝氏?” 下颚搁在手臂,灼华伏在窗台上微眯着眼,享受午间短暂的温暖,懒散道:“多一个礼部尚书在手,殿下还不高兴?”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看着她慵懒模样,喉间莫名有些干涩:“我以为你能明白我不娶正妃的心意。” 灼华满不在乎的嗤笑:“别说的好像殿下真的有多爱我一样。” 李彧期期道:“心动乃是真。” 瞧,又在说一些自己都不信的甜蜜话了。 就似前世一样,明明不爱,为了让她心甘情愿的付出一切,每日每日的说着甜言蜜语哄着她。今世她不爱他了,他怕得不到最大的支持,又来骗,骗她说,对她心动了。 果然了,威威皇权的诱惑面前,做什么都可以不折手段,也可以不要脸皮。 灼华稍稍直起身子,挑眉道,“我只对皇后之位感兴趣。” 李彧道:“若真有那一日,皇后便是蓝氏了。” 灼华无所谓的挥了挥手,嘴角的笑意仿佛被霜雪覆盖的玫瑰,明艳而肃冷:“那有什么难的,杀了她,把后位腾出来不就好了。” 李彧眸光乍然一突,那样阴冷的话却叫他血脉奔腾。原来,他们是一类人! “殿下的眼神,是在说我狠毒?还是觉得兴奋?”素素纤白的手微曲,支着蓁首,灼华的神色里不加掩饰的鄙夷,低低一笑,却是阴翳不已:“你说,当初淑妃有没有这样打算过?若我嫁给你为妻,便好好当个虚伪的慈爱婆婆,利用我,利用我身后的人,到最后,杀了我,给她心爱的外甥女腾位置,恩?” 李彧不得不承认,他也这样揣测过生母是否有过这样的算计,只是后来发现灼华根本不愿意嫁给他,这才有了后面的红花一事。 面上的笑意渐次敛去,灼华掀了掀嘴角,讥讽道:“想来我同她还真是出自一家,恶毒都是刻在骨血里的。” 李彧忽然上前单腿跪在软榻上,一把将挨着窗台的灼华拽如怀中,双手扣住她的手腕,一转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灼华一惊,心头却闪过了徐悦将她压在身下热切亲吻的画面。 李彧的呼吸炙热,一息又一息的喷在她的面上,“她已经不能再有孕了,不会成为你的威胁的。” 他身上是奇楠沉香的味道,很好闻,可灼华却忽然很想吐,“那可难说,淑妃可是你的生母呢!倒是成了尊贵的太后,谁敢悖逆了她?” “不会的,我不会让她们伤害你的。”李彧紧贴着她,“为了折磨她们,让她们痛苦,你便要我承认,红花是我下的?” 灼华眼眸微凉:“那你要不要去告诉她们?起开。” “你让我认,我便认了。”李彧低头去吻她的唇瓣,被她避开,只略略擦过她的面颊,落在了饱满的耳垂上,他一口含住了她的耳垂,吮吸又啃咬。 灼华脑中一震,一股恶心冲上喉间,怒极冷喝:“起开!” 李彧松开她的耳垂,喘息着,俯身看着她,望见她眸中的厌恶,愣了愣,所有的冲动渐次冷却,松开了手,又想起去年斋戒时她亦同样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为什么,他不明白,“你讨厌我?” 灼华翻身下了塌,走到桌边狠狠灌了一盏茶,将那股恶心感压下去,“让一个不喜欢的人轻薄,实在很难欢喜。” 李彧坐在榻的边缘,眸中有瞬息的黯然。 原本他只是欣赏她的才智,觉得这样的女子适合做他的王妃,娶了她,他的后院会安稳,外祖家也能更加尽力的辅佐他,可她的不屑一顾叫他恼怒,想着征服她,他对他说着喜欢,说着心动,哄骗她的情意,可渐渐的,他发现似乎只有自己认了真。 她依旧是那个冷淡的她。 也不知是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开始频繁做梦,梦里全是她。 “我近日总是在做梦,同一个梦,梦见你嫁给我了,在梦里你用尽全力的辅佐我,陪我去边关督军,陪我去两淮查盐务,帮我挡冷箭,帮我整顿王府,我帮你在猎场找小狼崽子,帮你寻碧海深珠。” “那个人,是你又不是你。” “她那么信我爱我,而你,却不屑一顾。” 他说的不就是前世时的样子么? 前世她是那么的爱他信他,付出一切的辅佐他,可最后得到了什么? 灼华心头狠狠一震,一阵尖锐的绞痛,很想问问他,他的梦里,他是否也是那么的爱着她?如今瞧着梦里的人情深,如此心心念念,不过是今世得不到了而已! “有这功夫想这些,还不如想想怎么巩固自己的地位。” 李彧一怔,苦笑,果然了,最无情的人最理智。不过,蓝家也好,比之无用的情爱,还是权利最可靠,等他走上至尊之位,自能将她留在身边! 祭天结束的时候,皇帝便下旨赐婚了,蓝氏为雍亲王正妃。 第181章 心影疏淡 回到家里时已经腊月十六。 街上都是卖年货的摊子,叫喊声十分精彩嘹亮,家家户户都在打扫卫生,一日又复一日,年味愈见浓了起来。 腊月二十五的时候,百官封印,不再上衙,出嫁的姑奶奶们都带着夫婿回娘家来送年礼。 沈焆灵放心不下新生的孩儿,用了午膳,便与夫婿先回去了。 烺云和扶苏陪着岳父大人一道说话,谈工作聊时局。 煊慧便同灼华回了禾望居。 灼华发现不过月余不见,煊慧竟瘦的有些脱形了,笑意少了也浅了,眼中的阴郁浓得化不开,一但不说话就开始发呆。 让伺候的都退出去,灼华问她怎么了。 煊慧弯了弯嘴角,牵强一笑,摇头说着没事,眼泪却一滴又一滴的落下来。 灼华看着,仿佛看到那泪沉重的激起一片呛人的尘埃,叹了一声,大约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没有追问,等着她自己说。 压抑的久了,她哭了很久,却只是静静的流眼泪,没有声响,愈发叫人觉得压抑的悲伤。 “家中公婆宽容慈爱,妯娌小叔皆是和善,丈夫连个通房都没有,外人瞧着,我该是世上最该得意的人了。我满怀期待的嫁给他,他待我极好,温柔体贴,无有不应,可渐渐发现,他看着我,可是眼底却没有我。我以为是因为我们才成婚,他对我还没有情意,我想着我努力一些,待他也更好一些,他的眼里便会有我了。快两年了,才发现我的努力,我的期盼,在他眼里大约只是一场胁迫的为难。” “他、怎么了?”灼华微微惊了惊,猜想着,该不会是他在外头有外室吧? 煊慧用力的咬着唇瓣,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的掉,出口的话语破了音,“他、他还是忘不了那个死去的未婚妻。” 看着她满面的泪水,灼华一时间也觉悲从中来,不知道该怎么说,同谁挣,同谁抢,都有赢的可能,唯独抢不赢一个在风华正茂时已经死去的人,她留给人的是遗憾,而遗憾会让人选择性的记住她最美好的瞬间。 “自打搬回京来,好些东西都没有收拾开。房里又几个经年不开的箱笼,我想着收拾一下,才发现,里面全是那个姑娘的东西。”煊慧有些激动,声音颤抖的陡然扬起,又徒然委顿下去,“全是她写过的花笺,全是、她赠他的东西。” 灼华明白,满心的期盼成了空,一片缱绻爱恋变成了单刃剑,可想当时她见到那些物件时是何等的冲击。大抵就跟前世那年,她毫无预兆被自己的丈夫舍弃,连看一眼都不肯的丢进了冷宫,心情应该、差不多罢。 一声叹息,她于情爱此道原就是失败者,无法给她出得什么好主意帮她挽回郎君的心,灼华只能劝她,“姐姐,你需得知道,并不是每一对夫妻都是因为爱而在一起,也不会因为在一起就会有爱,相互珍重,携手跨过漫漫人生路上的沟沟坎坎,才是要紧。” 煊慧用力的将哭泣抿了回去,大眼蓄满了泪,雾蒙蒙的翻涌着,欲落不落,“对他的爱一旦开始了,如何停得下来,他就在我眼前,我每日、每日的看着他,他越对我好,我便越痛苦。” 若是柳扶苏待她是疏离冷淡的,大约她也不会那么痛苦了,给了所有的温柔和体贴,作为妻子,真的很难不去期盼一些什么,“既然他没办法忘记前缘,你便重新寻一个开始。” 她怀着希冀,莹着泪看着灼华,“如何寻一个新的开始?” “和离。” “不!”沈煊慧腾的站起,一点点的希冀刹那而收,一记呼吸断裂成颤抖的无数段,仿若人世的三千繁华都破碎其中,无力的坐下,“他、他大约好不做挽留吧,可、我舍不下。” 情深者自苦,灼华道:“那便、有个孩子吧,往后余生把你的爱都给他。” 沈煊慧看着她,晃了晃神,眸光迷离开,坐了半晌,站起身来,缓缓走出了门,背影单薄,似风中的一叶落叶,飘零的悲凉着。 她这样伤心,柳扶苏真的不明白么? 是否是明白的,只给予不了回应? 可说,灼华是否懊悔给她寻摸了这门婚事么,倒也不尽然,还是那句话,夫妻一生,未必非得情情爱爱的,能相濡以沫,相互珍重,才是要紧。 “我以为,你会帮她出出主意,劝她再努力一回。” 灼华一抬头,看到徐悦站在廊下,阳光下的他神色柔和而温润,凝眸看着她,两步之距。 灼华望着廊道里打落的光束,冷白的有些晃眼,淡淡一笑:“女子不似男子,成了婚,心思便都在丈夫身上。男子却可以拥有更多,广阔的天地,不尽的美人。他们不是不知道妻子的痛苦,却假装不知,继续三妻四妾,继续给予假意的温柔,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快活、自己的感情,胜过妻子的悲哀而已。柳扶给煊慧的温柔体贴不过是自我安慰,觉得自己对得住妻子了,努力,不过是让煊慧更痛苦。” 也是到了如今,灼华猜真正的明白,在夫妻关系中,女子最大的财富便是理智,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要轻易的产生负面的情绪,好好爱自己,爱孩子,爱血缘的亲人,爱善意的朋友,然后才是丈夫。而这个丈夫,不必是自己爱着的,有淡淡喜欢,有着好一些的脾气,长得稍许美貌一些就够了,毕竟是要对着一辈子的,赏心悦目些,心情也好些。 徐悦一身浅青色的衣袍沐浴在微暖的冬日阳光里,照亮了身影,披上了一层迷离之色,宛若天人,一双温柔的眸色晦暗了一瞬,问道:“你似对婚姻十分的悲观。” “不是悲观,只是清醒而已。”一缕忧伤自眸中似水划过,消弭在漫天的天光中,灼华凄然一笑,幽幽道,“妻子指着丈夫过一生,可丈夫一旦变心了,女子又待如何,不若守着自己的心,谁都不给。” 徐悦一瞬不瞬的看着窗内的美丽少女,略有苍白的面庞细腻精致,光线下透明了一层绒毛似五月里最甜蜜的蜜桃,长长的睫毛微垂,掩盖了浅眸中淡淡的忧伤,微歪的蓁首无力的靠着窗边的木质框上,脆弱又有一丝茫然。 认识她这几年,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的淡然沉静,一日比一日的慵懒迷离,她总是睿智的,浅笑着面对每一个人,可她又是冷漠的,时刻在拒绝着旁人走进她的心里,似蒋楠、似李彧,都不曾成功。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这个矛盾的小丫头的?忘了,或许是从一开始吧! 她那时候还小,可她,何曾真正的像一个孩子呢? “若是你,你当如何?” 她的笑意有些怅然,靠着窗沿,外头风起,红色的花瓣纷飞,由着不其然的热烈:“不知道,大约也会伤心罢,伤着伤着……便也麻木了,日子还得过下去的。若有个孩子,便好好教养她,若是没有……天高水长,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未必非要困在内宅之中自我折磨的。” 徐悦似有惊愕她的洒脱,心头升起一股淡淡的怅然,晓得自己追妻求心之路怕是艰难了。 他微微试探,“倘若他待你真心呢?” 灼华望着天际,有薄云缓缓行过日头,光晕阴晴转变,落在面上有浅然的无奈与伤感,缓缓道:“我认得一个人,她付出一切的爱着丈夫,陪他走过黑暗,帮他挡去伤害,为他迎进所有喜爱的美人,周旋在敌人和朋友之间,耗尽心力,她的丈夫每日每日的说着爱她,她很高兴,尽管这样的日子让她心力交瘁,可她还是觉得幸福。待到最后,她的丈夫功成名就了,她死了,被她的丈夫和最信任的姐姐,杀死了,还有她的孩子、她的亲友,全死了。” 徐悦听着,渐渐拢起了眉,薄云散去后的天光强烈打下,他却觉得这样的光从未进到这个女子的心里,她的心里一直是冷的,很绝望。 默了许久,微微一笑,浅淡的眸子弯弯,她道:“你以为的真心,有时候未必是真心,若是他待我数十年如一日,大约,我也会在心里爱他,也许会在往后的某一日里,给他,我能给的所有的爱。” 徐悦轻缓一舒。 神朗而清隽,一双漆黑的眸子,清澄又温柔,他的声音出尘中带了一丝柔情,抬手轻轻抚过她耳边的青丝,“会有那一日的。” 似从迷离中缓过了神来,灼华望向他,那漂亮的眸子里蓄着温暖的柔情,仿佛多瞧一眼就被跌进去一般,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触过她的耳廓,不知怎么心口一突,莫名的懵了一下。 “这回让李怀又吃了亏,你在外行事要小心些,他最近安静的有些怪异。” 徐悦应了一声,瞧着她微红的面色,心头略过欣喜,或许,她的冷漠围墙并没有那么坚实。 第182章 软雾朦胧 又到除夕,宫中晚宴一如从前热闹,那些人,说话还是那么的拐弯抹角,但好在今年没有那么一出出的精彩戏码。 皇帝宣布了李彧与蓝氏的婚事定在了六月初二。 蓝尚书对李怀的支持果然开始动摇,比起支持李怀最后还不知能得什么高位,若是李彧赢了,他的女儿就是皇后,蓝家就是一等一的贵族了。 而那个一惯以儒雅面目示人的李怀,眸底已经藏不住惊惶和阴冷的暴怒了。 灼华知道他在盯着自己,不过那又怎么样,谁又在怕呢? 大年初一,灼华给长辈请了安,又在北院同父亲、兄弟姐妹没一同用了早膳,回到禾望居正抄着经书,外头陈妈妈来传话,说是郑太夫人同郑侯爷来拜年。 郑大人过世一年后,皇帝便下了恩旨,郑家服丧结束,又给郑景瑞在兵部按了个郎中的差事,正五品的官职。只是郑家人谨慎,也晓得旁人家是忌讳的,这一年多还未少有出门,也从不参与婚丧喜宴的。如今算是入了第三年了,这才出来走动。 陈妈妈看着灼华一身浅色襦裙,笑道:“今儿过年,郡主不若换一身鲜亮的吧!” 秋水和长天迅速打开箱笼来寻摸,手脚麻利的给灼华换上一件玉色绣红色海棠花的上裳,下头配以红色百褶襦裙,又罩一件透明蝉衣,半挽着的发髻上簪一对白玉簪,簪头吐出长长的由米粒大小玉珠串成的玉色流苏,斯文清雅又不失女儿家红润朝气。 一路跟着陈妈妈到了老太太的正院,进了屋,抬眼见老太太端坐上首,郑太夫人坐于右侧上首,郑景瑞坐在右侧,正说笑着,因着都是老相识了,颇为轻松惬意。 相互请安问候,郑太夫人同灼华一同坐老太太之下的一左一右,郑景瑞则退一步坐在太夫人之下。 闲聊一番,从北燕说到京城,从父辈说到小辈,又从感慨宋文倩的婚事说到来了郑云宛和郑景瑞的婚事。 郑大人牺牲时郑云宛方要及笄,如今也已经十七了,而郑景瑞如今也该十九了。 大约是经历了丧父的挫折,如今又当了差事,堪堪春光正茂的少年郑侯爷如今也愈发稳重,不见了早年的洒脱,言谈间多了客套的礼节,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听着长辈说话。 郑太夫人是武将世家的出身,自来是不爱绕弯子的,正说着儿子当差的事儿,忽就看向灼华来,笑意深深道:“仔细算来,我都快两年未曾见过郡主了,更是娴静稳重,这模样也是越发的标致可亲,叫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灼华心里打了懵,这是要攀亲的前奏啊! 看了眼老太太,却见老太太笑意浅浅的打量着郑景瑞,这眼神她熟悉的,当初的蒋楠后来的崔慎阙,异曲同工啊! 其实吧,灼华是可以理解郑太夫人的想法的,郑家初初封爵,郑氏一族也不过小族,想要再京中站稳脚跟便要同老牌的贵族联姻,以得到扶持,而郑太夫人是武将世家的出身,自然会比较喜欢灼华这样稳重能镇得住内宅,英气凌厉杀得了敌的风格,又得皇帝看重,于郑家的情况而言,自是最好的选择。 若是灼华身体康健,大约郑太夫人也不做他想,郑家虽为侯爵,却到底根基浅薄,她又自己挣得郡主的名分在身,沈家未必瞧得上。而如今,虽上门来攀亲的人户仍是许多,到底没有那么高的身份,爵位和掌家的权利都是落不到郡主和其夫君手中的。 这样一比,对于灼华这样的情况而言,郑家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至于子嗣么,与郑太夫人这样朗直的婆婆而言,都是自己的孙子,是妾生子也好还是另外两个嫡子的孩子也罢,到时候过继了到儿媳的名下,也是一样的。 老太太笑着同郑太夫人道:“可别夸她了,一日日的尽是为她操心了。在外头是个稳当的,在家却是只猫儿,又娇又懒。” “这样的操心旁人家求还求不来呢!北燕时我同柳夫人、顾夫人便瞧出来郡主是个能干的,小小年纪理家便已是十分妥帖的。前日去法音寺遇到睿郡王妃,可是对我不住口的夸,若不是家中孙儿年幼,可要把郡主抢回去了!”郑太夫人笑了笑,又看了眼儿子,换了话题婉转道:“听闻最近蒋家大少夫人近日同贺家走的倒是极为亲近。” 郑景瑞看向灼华,稍稍拧了拧眉,倒似在为她不平。 灼华眸光清清,瞧着手中的茶盏淡然一笑,原就是不相干的人了。 老太太垂了垂眸,毫不在意道:“家有俊郎俏女,应当的。” 其实自打回京后,沈家同蒋家的走动便不大频繁,耳尖眼厉的太太们自是早就晓得蒋家想的什么,无非就是嫌弃灼华重伤后损了身子,怕她没得好生养,只不过郑家回京一来一直不出来走动,自然便晓得的少些。 郑太夫人颇为瞧不上蒋邵氏的做法,一点世家气度和涵养也无,她笑了笑,直言道:“贺家书香世家,贺家姑娘大抵都是温柔贤淑的。”话锋一转,“可我便是顶喜欢郡主的稳重和果决,行之有度,言之有物,便是最最好的。” 灼华眨眨眼,倒是头一回遇上这么直白求亲的,果然是武将的家眷。 郑景瑞飞快的看了灼华一眼,垂眸,面色绯红了起来。 老太太也是微微一怔,矜持一笑,正待说话,陈妈妈掀了厚重的挡帘进来,“徐太夫人和世子爷来拜年了。” 老太太迅速瞧了灼华一眼,若有所思的垂了垂眸:“赶紧请进来。” 徐太夫人一进来,与郑太夫人寒暄几句,就同老太太打趣上了,“原以为你会带着阿宁来拜年,左等右等等不来,我便是心急等不住了。”转头又笑眯眯的捏捏灼华的手,“今日这一身真是娇俏的很,花朵一样,老婆子瞧了心里也觉得自己年轻了。” 别看徐悦是个温缓沉稳的性子,带他大的太夫人却是个爽朗的自来熟,如今不过第二回见面,便是称上了乳名儿。 第183章 截胡 灼华浅柔的笑着,扶着太夫人做老太太并排的位置坐下,宛然道:“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太夫人却不知,咱们做小辈的便是羡慕长辈们的沉稳有阅历呢!” 徐太夫人指指自己眼角的纹路,笑眯了眼,拍着她的手道:“丑了。” 陈妈妈端了茶水来,灼华捧了递给老人家,“这每一道的纹路,都是老祖宗对儿孙们的关怀,可不就是最美的证明么!” 徐太夫人一手捧着心窝,一手拉着灼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你这孩子,一言语就叫人心头舒坦。”瞧了眼老太太,说道,“你个沉闷的性子,倒是教出这么个甜蜜饯儿来。难怪瞧着你是愈发的快活了。” 徐悦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她,眸似星光漫天,银河千里。 郑景瑞看到徐悦一脸的振奋。 郑太夫人眼眸在灼华和徐悦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微微垂眸,若有所思,转眼见儿子见到对手还一副兴奋神色,顿时梗了口气在心口,狠狠闭了闭眼。 灼华在左侧坐下,徐悦很自觉地坐在了她身边。 徐太夫人低头呷了口茶水,眸光稍稍略过郑太夫人的面上,笑了笑,看向了郑景瑞,慈祥道:“侯爷如今是在兵部当差么?” 郑景瑞恭敬的一点头,认真的回道:“陛下恩典,目下在兵部武库清史司任郎中。” “兵部郎中?”徐太夫人轻轻“嘶”了一声,徐徐道,“管的是军籍、武举科考的,是文官了。当初悦儿倒是在兵部任过一阵。” 徐悦浅笑温文,“我只在兵部兼任了两年的左侍郎,并未真在兵部点过卯。” 老太太似回想了一下,道:“哦,我记得,那会儿在北燕任通知的时候便是兼任着兵部侍郎的缺。” 徐悦温文而笑,“是,老祖宗好记性。” 郑太夫人叹息道:“当初他父亲是让他通过科举再入朝,只是后来……便将他也耽搁了。”旋即一笑,“瞧我这糊涂的,大好的日子瞎扯了什么。” 大家还是略表遗憾的默了默。 大周到没有说文官凌驾于武官,只是升迁之上确实要比武官难一些,但通过科举出身的武将便说得能文能武了,在皇帝跟前便能递得上名字,是以入职、升迁就相比而言要轻松一些。 郑大人为国牺牲,郑家虽得封侯爵,郑景瑞却也因为守孝三年内不得参加科举,如今虽受皇帝恩典做了兵部郎中,但这样的职位,不上不下,郑大人二十年做的都是武将,又一直是外放官,朝中又少了人脉提拔,想要上位便是难上加难了。 而沈家当初便是以武将之身得封公爵的,朝中人脉亦是不小。沈祯如今是正二品的尚书,灼华在北燕一战、又玉鸣关一策,大放光彩,如今禁军、巡防营乃至都督府,都有情面,可谓文武皆占。 这也是为什么郑家想和沈家联姻的原因,将来郑侯爷同两个兄弟,不计走文官路还是武官路,都将有人照拂。 “任职满一年了么?”徐悦问向郑景瑞,他在军中到底摸爬滚打了十年,说话时的神色便稳重许多,“打算在六部中转职,还是出来人武职?” “已满一年。”郑景瑞嘴角似带了一丝遗憾,说道,“年前侍郎曾来问过,是否转六部其他处,还在考虑。” 徐太夫人和蔼的笑着,同郑景瑞说道:“若是想转武职,可去寻悦哥儿,他在京中各处尚有几分情面,或许可帮你引荐。” 徐悦从容点头。 郑景瑞飞快的看了母亲一眼,眼角眉梢都露出了笑意,起身朝徐悦一礼,“先谢过徐大人了。” “侯爷言重了。”徐悦颔首一笑,“不知侯爷心中有何想法?” 徐太夫人哼了哼,挥挥手:“你们大男人聊政务军务的出去寻个地儿聊去,我们可没兴致听那些枯燥的。” 老太太笑了笑,让陈妈妈带他们去观景亭去聊,“去看看恒哥儿在不在,去喊了陪着一道说说话。” 徐悦欣然起身,郑景瑞亦是满面喜色的跟了出去。 郑太夫人一喜又一叹。 灼华瞧见了,却不明白她在叹什么,有人愿意拉一把不是好事么? 一英气一温润,两个少年悠哉走在沈家的园子里。 徐悦垂眸缓缓一笑,道:“你想转武职,去处倒也多。禁军虽也有操练,但是将来上战场的机会可能就没有了,镇抚司便是查案居多,还有就是三大营或者巡防营,你自己有什么想法么?” 郑景瑞眼神湛亮,他自小跟着父亲习武,混在军营里,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少年杀神的故事,心中多是崇敬,如今人就坐在面前,既紧张又兴奋,“我是想将来有机会上战场的,只是武将一职未有接触,还请徐大人指点。” 转弯进了观景亭,徐悦轻轻撩袍坐下,与他分析道:“你从未接触过武将系统,我建议你从巡防营开始,一来你还年轻,也未成家,想来郑太夫人也是希望你能先成家再立业的,二来,如今太平也无战事,倒也不急着去做行军打仗的准备,先习惯武将操练,了解武将行事作风,看看各大派系的关系。禁军虽能在陛下面前走动,可你初入官场,根基不稳,万事不可急。” 郑景瑞觉得徐悦分析到了心坎里,关于做文官还是武将,母亲一直很矛盾的,她既希望他能秉承父亲之志成为赫赫武将,为国效力,却又担忧他会否同父亲一般英年早逝。 先从相对比较安稳的巡防营开始积累资历,这样的话自己能够做喜欢的事,母亲那边也好交代了,郑景瑞心头跳的厉害,十分激动,点头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那十五开印之后,我便上书陛下,转调巡防营。就不知,陛下是否会同意了。” “虎父无犬子,郑大人乃是大周悍将,侯爷能继承郑大人之志效力疆场,陛下会感到高兴的。”徐悦温柔轻语,缓声道,“我同巡防营的节制使温大人倒有几分交情,到时候我带你同去报到。下头么,我家阿宁在闵佥事面前也有几分情面,倒是可将你调配在他手下做事。闵大人镇抚司出身,如何圆滑应对个大派系的拉拢,你也可学着些。” 郑景瑞先是高兴的点头,忽的脑中一亮,似抓到了什么重点,惊诧的“啊”了一声,张了张嘴,开开合合的好几回才找回了声响,“……你、你家阿宁??灼、灼华……我的老天唉……” 天光晴朗,徐悦笑容灿烂,扬眉不语。 郑景瑞:“……”截、截胡了? 抢? 人家都这样帮自己了,抢的话,不大厚道罢? 所以,人家今日就是故意来围堵的? 徐悦支手托腮看着他,温柔散去,狡猾拢在眸中,一切尽在不言中。 “……”郑景瑞干笑两声,默默感慨,自己的婚事似乎有点艰难,这都第几回了?“我、我明白,明白的。” 灼华不晓得那日他们聊了什么,总之,郑太夫人未再来提过亲事,而郑景瑞在过完年之后便调去了巡防营人参将,正四品的官职。 她倒是没什么,似乎老太太有些遗憾。 第184章 风月有情 天光流转,积雪消融。 日子很平静,平静的让人感到不安,灼华和李锐联手撬了李怀的礼部尚书,他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灼华晓得,他定是在酝酿一场大祸给她,可她派出去的人盯了秦王府数月,却只见他事事低调,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 提心吊胆的日子太烦人,既然这样,还不如该如何就如何了。 转眼便是烺云的好日子。 原本女方想把婚事定在八月底的,那时候衣衫清减,秋风微微最是舒爽,只是定国公世子的身子似乎不大好,病势有所反复,若是有什么不测,烺云还得替伯父服一年的大功。 明年下半年又没什么好日子,就得到后年了,到时候女孩子就要十八了。 为显诚意,沈祯还带着烺云一同去了姚家商议婚期。 姚家矜持了两个来回,便也应下了,毕竟丈母娘还是十分喜欢这个清隽有礼的女婿的。 姚家住在城东正沐街上,因为是迎亲,脚程便是要慢的,从沈家到姚家大约要走上一个时辰,好显得女方矜贵难请动。 巳正时,新郎官便出发了,一同去迎亲的都是新晋的翰林大人们,为了能让酒量等于无的新郎能顺利度过新娘家的午宴,周恒又推荐了几个海量的武将一同前往。 新郎官看着几位好爽的郎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一谢再谢。 定国公府娶孙媳,姚阁老家嫁孙女,除了府邸办宴,几乎将京都的大酒楼都包下了,大抵整个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到两家参加婚宴了。 烺云娶妻,算是这小辈里进来的第一个孙媳妇,沈祯这个父亲重视,老爷子和老太太也重视,婚事是老太太一手操办的,世子夫人帮着打下手,布置布置宴息处,照看照看厨房,旁支本家的太太们一道到来帮着照应客人。 因为喜宴上被动歪脑筋实在叫人恶心,是以灼华早早同老太太提了,将男宾席和女宾席彻底分开,分在东西跨院,小憩处分别置在两个院里。 但一个院子的贵妇人贵女,可想聊的会是些什么,有多精彩热闹。 好巧不巧灼华染了一场小风寒,有些咳嗽,所以只在午席的时候出现了一小会儿,吃完便回了南院休息。 一回去,秋水便表情古怪的指了指书房。 灼华进了书房一瞧,徐悦背对着门坐于长案前,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浅柔的笑了笑,“那边午席都结束了?” 徐悦抬眼看她,摇头。 喉间有些痒,灼华轻轻咳了两声:“下午还要上衙么?” 他微微拧起了眉,定定的看着她的唇,“不去。” 秋水端了药进来,黑漆漆汤水上乳白的氤氲袅袅如雾,灼华叹了叹,一饮而尽,饶是常常吃药,还是习惯不了这样的苦味,舌头都麻了。 拿清水漱了漱口,抬眼就徐悦定定的看着自己,眸色深的似要将她吸进去,灼华呆了呆,“怎、怎么了?” 他笑,眸光湛亮,案上一束折枝四季海棠绯红轻妩,称的他本就如谪仙的容色美的惊心动魄:“你、好看。” 恩? 灼华疑惑的看着他。 一股淡淡酒香缠上鼻间,灼华反应过来,这家伙酒量是极差的,大约是醉了。仔细一看,面色如玉,眼神却与平时不大一样,太深邃了,似蓄了许多东西在里头,随时会冲破而出。 灼华感叹,这酒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平时他哪里能讲得出这样撩人的话来,一醉酒,就似换了个人似的,倒是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意思了。 让秋水去熬解酒茶。 鉴于上回的尴尬,灼华坐的离他稍稍有些远,免得再叫他白白占了便宜,完了还只是她一个人在尴尬:“怎么喝这么多?” 不同于上回被下了迷香后的热烈,徐悦说话缓缓的,眼神略显定定的,多了几分冷漠:“他们灌的。” 灼华笑问:“谁?” 美貌的少年郎皱眉想了想,认真道:“姜遥和周恒。” 灼华察觉他似乎十分的“正经乖巧”,挑眉问道:“为什么灌你呀?” 他摇头,掐了掐眉心,“不知道,他们说,醉了好。” “……”周恒是惯爱捣乱的,定是晓得他喝醉了什么样子的,故意逗他玩,可怎么遥哥也这样了,灼华失笑,“你怎么不拒绝呢?” 徐悦盯着一副冷漠如霜的神色,偏眼第蓄着惊涛骇浪,倒显格外缱绻,不紧不慢道:“骗我,他们骗我说是果酒,给我喝陈酿。” 灼华无语,陈酿啊,那可真是一口就能醉了,“以后别叫他们骗了,再骗你喝,你武力灌回去。” 徐悦定了须臾,缓缓点头,点头应好,眸光被海浪席卷而过,沁水一般的润泽,看的灼华一阵心慌意乱的。 美色啊美色! 解酒茶煮的快,不似旁的汤药需要慢慢熬着。 灼华道:“把解酒汤喝了。” “好。”徐悦慢慢吞吞端起碗,低头喝了一口,拧眉看着她,把碗往她面前抬了抬,微拖的尾音与默然的语调极是不符:“……烫。” “啊?”灼华呆呆的眨眨眼,看了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解酒汤,发现他捧着碗的白润的指尖被汤的发红,“那你先放下,手都烫红了,凉一凉再喝。” 少年郎眨巴眨巴双眼,冷漠的面庞上却是莫名的乖巧,又抬了抬手中的碗,“喂。” “怎么跟个孩子似的。”灼华忽的一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浅眸一转她引他说,“叫姐姐。” 徐悦看着她,微微拧了拧眉,“不是姐姐。” 醉是醉了,倒是没傻么,灼华又道:“叫姐姐就喂你。” 徐悦立马从善如流,“姐姐。” 灼华垂眸低低的笑,笑着笑着停不下来了,直到对面的少年郎目露谴责,似在指责她不守信用,用力抿了抿唇,把笑意咽下去,取了方帕子在手心垫着,接了药碗端着,描纹的瓷勺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隔着两尺余的长案,他又坐的离案有些距离,灼华喂食的动作实在艰难,“你过来些。” 徐悦含着勺子不动,就看着她,目光迷离。 灼华,“……”跟醉鬼果然没办法商量,只好她绕过去。 她一口一口的喂,他一口一口的喝,安静又亲密。 喝完药,灼华替他擦着嘴角,少年抓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好凉,舒服。” 灼华眨眨眼,少年,不能醉了就瞎撩啊!“你、你坐好,我让秋水拿凉水给你擦一擦好不好?” 徐悦低头,张嘴在她手指上啃了啃。 灼华用力一抽手,没抽得回来,手指被他啃的痒痒的,心跳的厉害,“哎呀,你别咬我。” “好香!” “我又没有抹香粉,怎么会香,你、你松手,我去拿凉水。” “不要。” 他盘腿坐着,她双膝微跪着,双目几乎持平,忽忽想起那日在礼王府的亲吻,她有些脸红,他的眸色如浪翻涌的缠绵,气氛有些微妙,灼华眨眨眼赶紧站起来,可少年郎开始耍流氓,一把勾住她的细腰,不叫她有机会逃跑,双臂越收越紧,她动了一下,推他,推不动,他的手忽然扣上她的后脑,朝他一压,两人吻在一处。 灼华瞪着眸子,完全被惊住了,淡淡的酒香缠着她的思绪,顿时呼吸又被忘记。 又来?! 第185章 花影依依 他微闭着眼,又用力一咬。 “你又咬我!”灼华含含糊糊,话还未全部出口又被吻了回去。 李郯、姜敏、姜遥、周恒、焯华,站在门口,透过细细的门缝,五双眼睛目瞪口呆的看着徐悦盘腿而坐,灼华跪在他的跟前,被紧紧拥在怀里,扣着后脑勺吻得难舍难分,五个人当时就看懵了。 “他、他……”李郯看的脸色微红,“他”不下去了。 “果然醉了就像个正常人了。”周恒微挑的凤眸笑眯眯,“他平时就是个压抑的性子,做什么都中规中矩的,似乎也不会生气,不过喝了酒跟换了个人似的。头一回发现是在两年前,正是虎北营和登州军闹得厉害的时候,赵同知几个拉着他吃酒泄愤,他吃了几杯,笑眯眯的就把登州的两个武将,直接从营帐踹飞了出去,恩,都断了两根肋骨。” 众人:“……”醉了,就会变得直接?内心想什么,就会去做什么? 李郯努力动了动脑子,小声问道:“所以,徐悦瞧上灼华了?” 姜敏:“恩。” 李郯看着眼前的画面,觉得还真是挺养眼的,“可、他比灼华大了也太多了吧?” 周恒浑不在意道:“姜敏比你还大六岁呢!” 李郯想了想,也是,又狐疑的看着丈夫:“你们都知道?” 姜敏拧着眉瞧着里头:“恩。” 李郯还未缓过神来:“他说的?” 姜敏:“恩。” 姜遥“切”了一声,:“不然,饶是他身手好,也不能悄无声息的绕过暗卫爬过墙头,一而再的去找灼华了。”还不是背后有他们在放水。 周恒抱臂道:“否则那谁,崔慎阙还有那些个郎君,我闲的没事做来一个撬一个,都是那老铁树交代的。” 焯华淡淡看了他一眼。 周恒立马改口道:“当然,为小妹妹把关也是我该做的。” 众人:“……”狗腿! 周恒嗤道:“郑景瑞,他自己撬的,哦,蒋楠那事,也有他一份功劳。” 李郯开始回神:“……怎、怎么说?” 周恒单眼儿瞅着里头:“刘太医的小儿子,在他朋友麾下做都尉。” 焯华还不晓得有这么一出,好奇道:“等着蒋家人去问?” 李郯的眉飞挑起来:“问了就往严重了说?” 周恒嗤他心机重,“没错!不过,也不止他了,还有李彧也打了这个主意。两个坏坯子!” 众人点头,一致认同。 李郯扭了扭头,这个角度看里头不大顺脖子:“你们都觉得他们合适?” 姜遥笑眯眯的表示:“他前几年在京里,我们相处的不错。” 周恒道:“我同他小时候玩在一处,这几年又常在一处天南地北的打仗,自是了解他的,他这人没什么缺点,就是执拗,认定了就不会变。小丫头是焯华的妹妹,不是好的,我也不敢放他靠近。” 李郯呆呆点头:“灼华知道么?” 周恒指了指里头的醉鬼:“要是知道,你觉得灼华还能这么自在的跟人家相处么?” 李郯咂咂最,觉得有趣:“就、不说?” 周恒用力鄙视他:“老铁树知道自己老,得先撩人家,撩得人家心动了,再说。” 众人再次一致认同,心机好重。 李郯问:“醒了、还记得吗?” 周恒默了默:“没研究出来,这家伙太能装了。” 众人:“……” 姜敏犹豫道:“要不要先把他们分开,在亲下去,可能就……”果然是成了亲的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姜遥的娃娃脸上一对酒窝深深的,十分认真的问道:“要不要打晕他?” 周恒摆摆手,“打晕了有什么好玩的,掰开,好好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醉彻底了。” 几人又呆呆看了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赶紧“嘴下救人”了! 吻得投入的少年郎察觉有人靠近,立马睁开了眼,黑眸猛的聚起光芒,抬手在灼华的颈后用力一点,小姑娘便软倒在他怀中。 众人:“……” 周恒瞪着他,“你装醉?” 徐悦皱眉,掐了掐额角,垂眸看着怀中人,嘴角破了一角,缓缓渗出血来,抬手轻轻拭去,神色温柔似水。 周恒凤眸满含了戏谑:“头疼啊,人家还嘴疼呢!”显然李郯抱不动灼华,表哥堂哥的也不大合适,只好他这个断袖来了,从徐悦手里抱起灼华,送回内室去。 徐悦望了眼灼华,没有说话,头痛欲裂,曲臂支额,挨着长案睡过去了。 “……”李郯还没见过这样的徐悦,觉得今天真是好日子,长见识了:“真醉了啊!他喝了多少?” 虽然对于围观妹妹被亲吻这件事稍许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对于灌醉徐悦这件事姜遥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不厚道,笑眯眯的说道:“两杯五十年陈酿而已。” 五十年的陈酿,而已?李郯想了想,看着姜遥问道:“大哥,你们打得过他么?徐悦?我觉得他这回一定会记得。” 姜遥挑眉,“对舅兄下手,那就不厚道了。” 送了灼华回房的周恒听到就不大高兴了,“合着好戏你们一起看?我一个人挨揍?” 姜遥摊摊手,潇洒又悠哉:“享受到过程就行了。” 周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徐悦,不服气道:“享受的人是他罢?” “我看他是挺享受的,不过。”李郯嘿嘿一笑,“应该也不影响他揍你。” “焯郎……”周恒苦着脸向某人求安慰。 李郯表示一股恶寒窜过。 姜遥和姜敏一副见怪不怪。 焯华白了他一眼,眸中隐含了浅浅笑意,拉着他在一旁的棋盘处坐下。 五个人闲聊着,下着棋,等着两人醒来。 时过未正,宋嬷嬷便来喊起,说是迎亲队伍已经从姚家往回走了。 灼华是被秋水喊醒的,睁眼便看到罩了烟雾蓝纱帐的承尘,有些懵,她方才不是在书房和徐悦,咳,那什么么? 眨眨眼,惊了一下,忙问了秋水,“我怎么回来的?” 秋水回道:“周大人抱您回来的,说是郡主喝了药困乏了,说这话就睡着了。” 周恒? 睡着了? 不是吧! 灼华脑子里有些懵,感觉断片了一样。 皱眉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下意识的咬了咬唇瓣,发现有些疼,下了床跑去镜前一看,脑袋里嗡了一下。 又破了?! 面颊火烫起来,拍拍脸,什么情况啊? 莫非喝醉了的,是她? 收拾妥当,灼华出了内室,正巧徐悦也从书房出来,四目相对,人家一脸平静温柔,灼华的脸却又莫名的烧了起来。 徐悦眸光微闪,然后满面坦然的走过去,抬手贴了贴她的额,“怎么了,不舒服么?” 灼华却似被烫了一下,踉跄的退了两步,目光不自觉的闪躲,尴尬,太尴尬了,显然这回还是她一个人在尴尬:“没、没事。” 轻轻“哦”了一声,徐悦看着她,眸光似暖阳下的一泓清溪,温柔的闪烁着粼粼灿烂之意,“那,我们去前头等着观礼?” 温存,这话语也太温存了! 明明是去等着看哥哥嫂嫂拜堂,却叫他说出一股等着去看儿女拜堂的暧昧。 灼华的脸越来越红,面上极力表现的自在些,扯着嘴角强了两声,“好……” 周恒从后头探出投来,笑眯眯指着她的唇道:“又磕破了呀,太不小心了,同一个地方磕两回。” 口水呛在了嗓子里,灼华咳的惊天动地。 这家伙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灼华拉着李郯悄声问道:“你、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李郯抿了抿笑意,瞄了徐悦一眼,含糊道:“我们来的时候,就看到你两一左一右挨着案几睡着了。” 灼华:“……”天啊,真的断片了,她怎么一点都不记得呀! 第186章 卿卿请见谅 李郯故意狐疑的看她一眼,“我们错过了什么?” 灼华摇头,极力镇定,“能有什么错过的,不过是他醉了,我喝了药困乏了而已。” 李郯长长的“哦”了一声,抑扬顿挫的,直恍的灼华心虚不已。 好在陈妈妈来找,说是凤梧哭着在寻她,灼华几乎是头也不回的就跑了。 恩,跑了! 周恒提醒他,“撩过了,她大约有一段时间不会见你了。” 李郯好奇,“为什么?” 周恒白皙的面色微微粉红,“咳,那时候焯华足有半年没理我。” 焯华惯例给他一个白眼,还有脸说! 每每故意同他有亲密的接触,撩的他面红耳赤,却装作坦然样子,嘴里口口声声的说是兄弟情义,白叫他心里彷徨了数年。 半年不理他都是轻的。 李郯终于解开了压在心里多年的好奇:周恒先撩的焯华! “可,灼华为什么要躲?” 周恒鄙视徐悦:“人家还小,哪里懂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被糟老头这样又撩又占便宜的,害羞了尴尬了,自然会躲了。” 李郯可怜的看了徐悦一眼。 她不是不懂,而是不信。徐悦只是轻轻一笑,神色宛若流水般闲逸柔和。 “明天镇抚司教武场等你。” 周恒一个踉跄,险些从台阶栽下去。 焯华神色清泠,嘴角浅浅一笑,宽大的袍袖掩着周恒的,轻轻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前走。 原本还委委屈屈的美丽少年,立马笑眯了眼。 周恒说对了! 灼华当日就特特吩咐了岑华和岑连,谁来都挡住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徐悦在禾望居的院墙外闹了几回不大不小的动静,他虽伸手极是厉害,到底还是破不开岑连和岑华联手的屏障,见不到人,渐渐也便也不来了。 每日清早同新嫂嫂一道料理三房的庶务,然后去给老太太请安,稍许的闲聊,其他时候就躲在禾望居哪里都不去。 新嫂嫂姚氏到底是世家嫡女,想来观当家主母管家的时日也不少,庶务上手很快,一个月的时间基本都已经接手过去了。 姚氏是嫡房的奶奶,又是出身高贵的,下头倒也无人敢刁难,偶有懒散不肯尽力的,灼华睁一眼闭一眼的没做反应,留着让新嫂嫂自己去处置立威。 府中年纪相当的姑娘基本都已经出嫁,新媳妇又只有姚氏和韦氏,大抵是本性里的不同,姚氏并不喜欢与韦氏作伴,无处可去打发晨光,每日总要在灼华这里待上一会儿,一个抄写经文,一个做绣活儿,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倒是相处的十分亲近和谐。 姚氏生的一张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瑞风眼有内敛的风情,算不得顶美,胜在一身温婉气质。她顿了顿手中的活儿,抬头看向正抄经文的灼华,案上的错金小香炉正缓缓的冒着一缕青烟,称的案后的人格外娴静柔美,想了想,她道:“这几日天色好,我想着去乡下的庄子看看,妹妹要不要同去,乡下空气好,也安静。” 她本以为身为郡主的灼华是十分凶悍的,毕竟是个能上战场杀敌的人物。婚前的一段时间里她总是害怕,这个身份高贵的小姑子会不会不好相处,她是三房的长嫂,可那时候又听说郡主管着三房的一切,连母亲都担忧这个厉害的郡主会不会不肯交权,或者,交了又叫人暗里使绊子,让她不好过。 可谁知这个传说中非常厉害的郡主却是个清瘦又漂亮的小女孩,说话温柔又和气,在她归宁回来以后,便慢慢移交了一切权柄。 她跟着灼华熟悉家中事务,看着她利落的发下牙牌,小丫头老婆子个个垂眸敬听,谁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她说的清晰,下头人也做的边界分明、干净利落。对下头人的态度拿捏的也恰到好处,说话温柔亲切,赏罚分明,既不讨好有年资的管事婆子,也不以身份强硬压人,恩威并施,竟是无不服帖。 公公和祖母更是从不担心三房的事务。 姚氏心下对这个小姑子更是佩服不已。 可就是这样手段厉害的郡主,私下里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孩,会撒娇会发呆,还有一手极好的厨艺。 谁若是娶了她,当真是修来的福分。 灼华抄完一句,顿了笔,浅棕的眸子含笑的缓缓抬起,轻道:“如今是播种刚完成的时候,庄子里也没什么看的,那些管事的也得猜到新奶奶要去查庒务,自然是事事做好准备,咱们也瞧不出个真实。不若等到快要金秋再去,那时候果子丰盈,景色也好,正好也瞧瞧庄头做事是否稳当,佃户们是否受到刻薄。” 姚氏觉得有道理,便点了头,和软道:“佃户们不易,年年苦做也未必得有盈余,若再遇到欺上瞒下的庄头管事,怕是日子更难过了。” “便是如此。”灼华取了磨条慢慢研磨着,墨香浓逸,忽想起一事,提醒道,“五房的婶子大约会给你塞人进来,嫂嫂小心应对。” 姚氏眼皮跳了一下,对于这个婶子她在闺中便多有耳闻,最是粗野嚣张的,听说当初连郡主都敢辱骂,可见其行径之无知粗鄙。她若是不肯收,怕是没得休止的纠缠,若是收了,屋里定要乱套。把人打发出去倒也不难,就是免不得的要心塞几日了。 “好,多谢妹妹提醒,我知道了。” “不要怕乱,乱了自有哥哥替你撑腰,也不用怕脸皮痛,该打发的就打发出去,该发卖的便发卖了,先把威势立起来再说。”灼华眨眨眼,笑道:“想来哥哥也不会介意嫂嫂凶悍些的。” 姚氏面色一红,垂眸抿了抿唇,“妹妹惯会取笑的。” 灼华有趣的看着姚氏,心道自己一个做小姑子的,竟也学起长辈样子逗弄起嫂子来了。 垂眸看着案上的错金小香炉里袅袅飘着青烟,如梦如雾,窗外花树妖浓,风徐徐的吹,佛动枝影婆娑,有慵懒的沙沙声,默然觉得生活不真实起来,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似的,却又说不上来少了什么。 看着发呆的灼华,姚氏关心道:“妹妹有心事?” 灼华回了回神,掐了掐眉心,苦恼道:“过几日就是陛下寿诞,我在想,能有什么借口不进宫去。” 大周虽男女大防不甚严苛,可饶是她活得再久也是个女子,这一而再的同人有这样亲密的举止,也无法镇定如初了。 若是遇上徐悦,免不得又要想起那些画面,委实尴尬了些。 这个姚氏倒是有点为难了,从前有宫宴,她们这些闺中贵女,肯去便去,不肯去,宫里的贵人也压根不会在意,“告病假?” “陛下会遣太医正来的。”灼华一叹,“免不得外头又要传我病重了。” 姚氏掩唇一笑,还真是,往常一旦听说灼华病了,外头就开始传华阳郡主要薨了。如今,她成了家里人,细细瞧来,灼华也不过是稍稍体弱了些而已,哪里就那么夸张了。 “那便晚些去,再早些退席,贵人面前点了卯,也便是了。” 灼华笑起来,“有道理啊!” 有道理个屁! 故意磋磨到了开席的时候才去,结果一坐下,回头就看见徐悦同周恒坐在一处,他就坐在左侧,同她之间不过一臂的距离。 灼华默默无语,浑身不自在,他不在魏国公府的位置坐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徐悦轻轻唤她一声。 灼华不做声,假装没听到,死死盯着案上精致的糕点,似能盯出朵花儿来。 百官起身祝酒,皇帝千秋万岁。 灼华抿着果酒,浅眸不由自主的斜视了一眼徐悦,今日祝酒怕是要有几回了,一杯又一杯,这家伙别又醉了。 徐悦修长的手指捻着酒杯,在唇上略略沾了一下,未有饮尽,灼华不自觉的松了口气,忽的徐悦转脸过来,瞧着灼华,轻缓一笑,似春风拂过嫩柳点水,涟漪阵阵。 灼华慌忙收回视线,垂眸坐下。 皇帝随意的说了几句,歌舞起,大殿里立马热闹一片。 一少年郎端着酒杯过来,身材高挑挺拔,肤白貌俊的,他笑着一礼,眸光中略带了几分羞涩之意,说道:“下官大理寺闻华。” 大理寺卿才是三品管,旁的官员今日应该不在宴请名单上,那么大约就是那位高官家的公子了,灼华想了想,问道:“是闻国公家的公子么?” “是,下官闻家五郎。”少年笑的眼眸微眯,款款道:“久仰郡主美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特来敬郡主一杯。” 灼华清浅一笑,颔首道:“有礼。” 徐悦眸中幽光一闪,眯了眯眸子,嘴角的笑意温柔的似要掐出水来:“郡主不胜酒力。” 灼华看了他一眼,他这是睁眼说瞎话么,不胜酒力的是他自己吧! 那少年郎“啊”了一声,忙是笑道:“沾杯、沾杯即可。” 灼华嘴角客气的扬着一抹温柔的弧度,广袖微遮,顺势轻轻一沾。 她的颈项曲线柔软优美,映着袍服沉稳的色泽显得白皙而单薄,这抹轻柔的单薄又称得她的声音格外的清泠如春水,看的两位少年不自觉地呆了呆。 少年郎饮尽杯中物,目光灼灼的看着灼华,期期道:“今日和风习习,正是赏花的好时候,不知下官是否有幸能请郡主一道去御花园赏花?” 徐悦缓缓将目光从灼华的侧影收回,盯着那少年,凉凉道:“郡主身子弱,吹风会着凉的。” “那、去亭中小坐?” “亭中也有风。” 少年:“……徐大人。” 第187章 卿卿请见谅(二) 徐悦扬眉,“恩?” 少年看着徐悦,无奈又不失礼节:“……我在同郡主说话,您……” 徐悦点头,语调低柔和煦,可是眸中隐约之间迸出一种凛然的威势,深沉的厉害,“你们继续。” 少年郎的话卡在嗓子眼儿里,实在被徐悦盯的浑身不自在,甚至觉得他要是再不走,可能就被要扒皮了,干笑了两声,看了灼华两眼,依依不舍的退了下去。 “……”灼华看了他一眼,“你怎知我不乐意去赏花了?” 徐悦笑意慵懒又温柔,微微探过身去,声音幽幽,“你不理我,却愿意同旁的男子去赏花幽会?” “什么、什么幽会,你别乱说话。”感觉周围有目光投过来,灼华惊了一下,赶紧让他坐好,“没、没有不理你,没听见而已。” 徐悦直了直身子,微微皱着眉,支手托腮的看着她,黑眸缓缓的眨啊眨,又柔又可怜道:“我进不去了,你叫他们拦着我的么?你不想见到我?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怎么会。”灼华干笑两声,生气不至于,尴尬倒是真,她的脸皮实在没那么厚,“我、我最近有些忙。” “忙什么?” “我得把家中事都交托给嫂嫂。” 徐悦长长的“哦”了一声,微微拧眉,幽幽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周恒喝酒的动作趔趄了一下,狠狠翻了个白眼,糟老头子真是不要脸! 瞧他说的一腔委屈,好似被她始乱终弃了一般,明明被白占了便宜的人是她好嘛? 灼华心跳漏了一拍,又似被鹅绒搔了一下,痒痒的,柔软的,顿时面红耳赤,左右看了看,好在没人在意,她瞪他,“你、你不要胡说呀!” 她同他什么关系,还不要他了,什么鬼啊!他该不会又吃醉了罢? 徐悦笑吟吟的,白润莹玉的面上深情而温柔,一双深海似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小姑娘:“是不是我亲你的时候,把你咬疼了,所以你生气了。” “我没生……”灼华否认生气,话说半句,忽觉得不对,张了张嘴,结巴了一下,“你亲……你、你记得?” 徐悦点头,却也不敢说都记得,“隐约记得一些。” 灼华气恼的用力瞪他,心头生出羞恼来,说出的话有些语无伦次的慌张,“那你还装忘记?你装、装便继续装了,还要说,你、你耍我么!你说、你还说什么呀,想要看我笑话么!”他难道不知道,说出来只会更尴尬嘛? “我以为我在做梦。”徐悦见她真羞恼了,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忙道,“你生气了,连着一个多月不肯见我,我才晓得了,是真的有亲你了。没有要看你笑话,也没有要故意骗你的呀!”尾音幽幽一拖,似掺了撒娇在里头。 灼华把衣袖拽回来,心里觉得委屈的很,不想同他说话!以后都不想同他说话了! 徐悦带着缠绵笑意的声音又缠了上来,“你别气了,我不是故意咬你的。” “你还说!”灼华忍不住又瞪他,浅眸湛亮,似燃了一支烟火在里头,光华灿烂。 徐悦苦恼的皱了皱眉,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认真道:“我从未亲过旁人,不大会,技艺生疏,还请卿卿见谅。” 他、他在说什么呀! 谁管你有没有亲过旁人! 灼华忽的泄了气,耳根子都发烫了,掩面低吟,撇过头,不理他。 “灼华,你还在生气么?”他的声音又柔又软,眸光流转着摄人的光彩,“我同你道歉好不好?” 没法说话了,再说下去,她要尴尬死了,要气死了,灼华丢下酒杯,鬼追似的跑了出去。 徐悦端起酒杯轻轻沾了一口,“卿卿当真可爱至极。” 周恒嗤他,“等着她以后都不会再理你罢!” 徐悦扬了扬眉,温润一笑,凉凉道:“我又不是你。” 周恒气死,心中再一次暗暗祈祷小灼华多给点苦头他吃吃! 灼华心里气的很,泄愤似的拼命走。 记得就记得好了,做什么还说出来!瞧她尴尬很有趣么! 坏坯子,坏透了! 要不是大殿人多,要不是看他长得好看,她定要一鞭子赏到他脸上去! 亏得她还觉的徐悦温润如玉,是个守礼温雅的翩翩少年郎呢! 皮厚的很,厚的很! 没走多远,白凤仪追了上来,停住脚步就是一巴掌甩过来。 灼华又不是傻的,等着被她打,抬手隔开了她猛力甩过来的手掌,冷冷一笑道:“这是宫里,好歹也是雍王侧妃,别似个无礼的泼妇。” 白凤仪捂着被会开的手,咬牙切齿的低吼,“你这个贱人!贱人!” 灼华掀了掀嘴角,“怎配同你相提并论。” 看着她讥讽的眼神,白凤仪彻底失控,尖叫起来:“都是你!你害我,害我不能生育,害我毁了一生,凭什么你一回来就抢走王爷的心!” 小宫女们惊了惊,急急垂首。 灼华心头正烦着,不耐烦同她说话,淡淡一声:“白氏失心疯了,可把她看好了,今日陛下万圣节,冲撞了哪位贵人,你们可是要负责的。”说罢,缓缓转身离去。 小宫女们急急应是,赶紧拉住龇目欲裂的白凤仪。 宫里的路,前世她走了多年,熟到不能再熟了,弯弯绕绕的,却不知怎么的到了永巷。 残破、压抑。 与这个奢靡的宫禁格格不入,却真实的是它的一部分,禁锢了数不清的灵魂。 这里是她死去的地方,也是得到重生的地方。 三月底的时候,柳荫浅嫩,花树争艳,一缕缕清风带着微微的温暖,酥酥软软的抚在面上,撩拨心弦。而在在这长长的永巷之中,左右的红墙遥遥不尽,有些斑驳灰败,像极了女子唇上残留的隔夜口脂,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禁内,占着一个小小的角落,暴露在阳关下,却怎么也无法照亮这一角的阴沉诡异,不计什么样的暖风扑进来,最后也只会变成阴冷的湿黏。 随身伺候的小宫女吓了一跳,不知她怎么就到这里来了,颤抖着声音,提醒着灼华此处的不详,催促着她赶紧离开。 灼华站在曾经她待过的那个院子的门口,站了许久,伸手推门,吱呀,伴着尖锐幽长的一声,院内气流涌动,涌出一阵风来,缓缓的拂过面颊,是腐败的气息,依附在肌肤上,有一种潮湿阴冷的触感,幽幽的沁入心肺,五脏六腑紧紧一揪,慢慢的,生出一股冰冷的寒意、一股尖锐的痛意,似有一把锋利的小刀,轻轻的划过她的心尖,痛的撕心裂肺,冷的痛彻心扉。 灼华抬手,“你在外头候着。” 宫女忙后退了几步,“是。” 灼华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向前世的结尾。 死寂的空气,腐朽的围桩,布满青苔的石子路,歪斜的树木,杂草丛生,脱落的门窗之上结满了蛛网,光辉残落,灰尘飞扬。 抬眼望去,满目苍夷,与前世一般无二。 偌大的庭院里不见一人来回,空气中却若有似无的传来声声低泣,萦绕耳边久久不去,仿若进的不是冷宫,而是无边的地狱,叫人忍不住的生出浓浓的悲哀。 前世的痛苦那么深刻,可站在这个扇门前,却怎么也想不起前世的画面来,心头只余一声对前世错付的叹息而已。 徐悦一路悄悄跟着到了永巷,翻墙进了她进的院子,乍见她抬首望着冷宫的天地,春光如流水优柔的倾倒在她的身上,墨绿色的袍服在永巷阴沉幽暗的气息里被勾勒出深沉的光晕,朦胧的、沉重的、窒息的,似做了一场半梦半醒的恶梦,挣不脱,醒不来,散不去的挣扎和痛苦。 第188章 卿卿请见谅(三) 他走过去,拉过她的手。 浅眸迷蒙的抬起,她看着他,似乎沉浸在梦里还未醒过来,忧伤而绝望,嘴里轻轻念着一句话:流水缠绵负落花,峨眉婉转锁深宫。 一惊之下,徐悦竟也觉着悲从中来,轻轻的抚过她的面颊,温柔的问着:“怎么这样伤心?” 灼华眨了眨眼,逼近夕阳西下的时辰,阳光带了几分金色,落在他如玉俊俏的面上,浮现出一层柔软的光芒,愣怔了一下,她回过神来,心下似被冷宫挖走了一切心绪,无尽的空荡荡。 抽回手,她转身要走。 徐悦拉住她,五指缠着她的手指,“还在生气?” 灼华觉得有些累,不看他,“我不如你脸皮厚。” 徐悦轻轻一笑,“是,我脸皮厚。”摸摸她的脸,嫩嫩的滑滑的,爱不释手,他眸色深深的望着她,“你讨厌我么?” 灼华不晓得他想做什么,难不成非要听她一句原谅他的轻薄不成么! 徐悦又去捏她的手,一下一下的,用他那带着薄茧的指腹磨砂她的掌心,继续问:“你讨厌我么?” 灼华被磨的痒痒的,却分明是不讨厌的,又气又尴尬,伸手推他,“你要做什么呀,我不生气了,你、你放开我,别跟着我了。” “那我只当你不讨厌我了。”她气呼呼的样子,半点不似平日的镇定,却是娇美可爱,徐悦看的心中一阵荡漾,说不出的喜爱,凝眸瞧了她半晌,“我亲你的时候,你厌恶么?” 天啊,这个话题是没法子结束了嘛? 似乎所有的情绪又回到了心田,灼华气急了,红着耳根抬脚就对着他的小腿踹下去。 徐悦坏心眼的假装一踉跄,双手顺势搂上她的腰,他长的极高,灼华虽年纪小却也不矮,他的唇正好在她额头的位置。 “怎么不回答我呢?”见她还是不答,徐悦步步紧逼,将她逼到廊下的大红色立柱下,双手慢慢顺着背脊上移,握住她的肩头,低头作势又要去吻她,低沉又缠绵的说道:“那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灼华被按在立柱上,一瑟缩,瞪着眼,赶紧抬手抵住他亲过来的唇,忙是否认道,“没、没有,不用、不用试。” 徐悦握住她的手,黑眸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将她的手贴在唇上,轻轻啃咬她的手指。 终于反应过来,这家伙这是在调戏她么? 灼华真的感觉自己要疯了,用力抽手又抽不开,被他啃得酥麻酥麻的,出口的呵斥成了娇软的撒娇,“你做什么又咬我!” 轻轻一吻她的掌心,徐悦满眼温柔,然后一把将人拥了个满怀,半晌后,他缓声道:“你不讨厌我,不厌恶的我亲吻,我也喜欢同你在一处。明日,我请人来提亲,好不好?” 提亲?! 灼华怔了怔,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眨眨眼,再眨眨眼,这事态的走向的转弯实在有些大,心头震惊的不行,呆呆的被他拥在怀里,旃檀香萦绕在鼻间,却是无比的安定,“你、你想娶我?你怎的会想娶我呢?” “你这么聪明,这么好,我自然想娶你的。”徐悦抱着她,半点都舍不得撒开,“那时在北燕,看着你那么沉稳睿智,我便觉得你很好。” 灼华是晓得的,世家大族的嫡出公子选妻子,情爱什么的从来不在考虑范围内,尤其似徐悦这般的公爵世子爷,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妻子是否有足够的背景、心胸,以及掌家、治家的本事。 若是光看这些条件,她倒是真的满符合的。 “那时候,我不过十一二岁,你、你都二十一了!你、你恋童啊!” 他失笑,故意逗她,“那时候还未曾想着娶你。而且,你何曾真的像一个小娃娃了,若非身子那么嫩,我便要觉得你同我一般大了。” 灼华瞪他一眼,红霞幽幽爬上了面颊,什么身子嫩啊! 他点了点她的鼻,“城破后,我搬了救兵回来,看着你满身是血的在杀敌,我更肯定你同那些姑娘果然是不一样的,我一定要把你抢到身边来。” 灼华哑了哑,那也没有差多久吧?半年而已! 果然这人脸皮厚的很,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也没见你做什么。” 他轻轻的笑出声,“那时候你才多大,我若上门求亲,怕是老太太第一个把我打出去了,你也是不会肯的,我只能慢慢的等着你长大。” 灼华哼他:“你倒是自信我不会嫁给旁人?” 徐悦笑了笑,“我总能把人弄走的。” 灼华一挑眉梢,“郑景瑞?” “对。”他清了清嗓,又道:“所有靠近你的郎君,都是。” “……”灼华:“恒哥那样捣乱,也是你让他这么做的” “是。” 她便想着,那时候总有不少军中武将对她释出友好之意,却不知怎的,渐渐都绕着她走了。回来以后也是,每有说亲,周恒必来捣乱,原是这个家伙的缘故! 徐悦低头,又去吻她的额头,“再说了,我都将人这样轻薄了,怎么能不负责呢!” 听他胡说八道,分明就是故意占她便宜! 所以,他就是一直在故意撩她咯?就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讨厌他? 这家伙,还真的是步步为营啊! 灼华忽然觉得有些高兴有些得意,竟然有人肯为了娶她而非这么多的心思。 这种感觉,可比前世一门心思追着李彧去的心情愉快多了。 “皮真厚。”伸手推了推他,灼华不大好意思,“你松开我,会有人看到的。” “是,我皮厚,皮不厚怎么讨老婆呢!”徐悦却搂的更紧了,歛了敛笑意,柔声问她:“你、你可是嫌弃我年纪大?” 灼华摇摇头,怎会呢?认真算起来,她都活了三十年了,倒是比他还大些。 “怕我的命格克了你?“ 灼华还是摇头,她如今也不知是人还是鬼,谁克了谁还难说呢! 她忽道:“可你、你做什么要笑话我。” “我分明在问你,要不要我呢!多卑微啊!”他垂首,唇瓣贴在她的耳边,温柔缠绵:“谁叫你总是拿着瞧断袖的眼神瞧我的,不亲你,怎么证明我不是断袖?” 灼华无语,她又不晓得这位老人家想要娶她,每每那么暧昧的举动,不做断袖想,要怎么想? 他把头窝在她的颈窝里,轻轻蹭了蹭,无辜到:“而且,我是真喝醉了,心里本就是想着娶你的,看到你,哪里控制得住自己做什么,酒醒了,我又怕你生气了,觉着尴尬就不肯见我了,这才装作忘记了。” “又胡说!”灼华被他蹭的痒痒,扭了扭,“你还晓得尴尬!”抬手捏他的手臂,却发现他看着清瘦,肉都硬的厉害,根本捏不动。 第189章 卿卿请见谅(四) 徐悦抓过她的手,细细亲吻,“我想要来提亲,总要先知道你生我的气了,是不是也厌恶我了,我怕被你赶出去。” 灼华嗔他,“怪我咯?” “我的错。”徐悦微微松开她,同她四目相对,漂亮的黑眸里蓄着绵绵柔情,他似乎有些紧张,“那你……应不应我?” 灼华认真的想了想,徐悦啊,皇帝的心腹,位高权重,长得好,脾气好,她也不讨厌他的亲吻,似乎这个选择确实挺不错的。 他明知她是不大相信情爱的,却还是肯娶她,想来同她是一样的心思了,对另一半有着轻轻的喜欢,淡淡的好感,就够了。若能相敬如宾的过日子,倒也挺不错的。 这样说的话,确实很有诚意了。 重要的是,似徐悦这般的世家子,自然晓得一个道理,即便他将来要纳妾,也会顾及嫡妻的脸面和地位,大约也不会发生宠妾灭妻的事情来。 默了默,灼华提出关键问题:“你该晓得,我的身子不大好,于子嗣怕是艰难。我虽能活下来,到底损了根基,你又背负了无稽名声,我若再死去。”她微顿,又道,“我不怕死,人总要有这一遭,可你往后便再难娶亲了。” “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呢?”他捏了捏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心渗出了汗,徐悦浅声道:“我的人生并不顺遂,本也绝了念头了,可见着你,认识你,我想再自私一回。若天意如此,你便是我唯一的妻子了。” “我晓得你家老太太是不大愿意你嫁进我家的,怕你受委屈,旁的我不敢应承你,但凡母亲与你为难,我总会与你站在一处的。定国公府有位老太太护着你,魏国公府也有个老太太护着咱们,她不会叫母亲为难你的,我也不会的。你如今是郡主,母亲也不敢拿你如何的。”末了,又补了一句,“若有委屈,我与你同受。” 便是五房的冯氏那般嚣张粗野她都不在怕的,邵氏的偏心与为难,灼华也不放在心上。 只是听他这样说,似在保证一般,倒也听的十分舒坦,他虽近日脸皮厚了些,却也自来温雅少言的,还是头一回听他一下子讲这么多话了。 其实,对于邵氏的为难、偏心,更在意的是他吧! 在他“身死”的头些日子还伤心的很,邵氏还表现的十分悲伤,棺椁下葬的时候据说还哭晕了过去,可这样的伤心没维持住半年,便急着撺掇魏国公上奏折,为次子徐惟请封世子之位,何其偏心! 若非彼时徐悦乍死之事皇帝晓得,继而留中了请封的折子,怕是徐惟早就是世子了吧! 可怜的徐悦。 “那副画、是你给我的,对不对?开始的时候我只是隐约猜着是不是你,后来周恒与我说,真的是你。”徐悦收紧了拥着她的双臂,在她耳边轻轻说着,“我想娶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你不知我当时有多欢喜,那是真想马上回来看看你,同你说说话。” “你回来了,你也救了我,咱们扯平了。”灼华柔婉一笑,心中却是叹了叹。 他失踪了半年,所有人只道他已死,唯他自己知道心底的某个角落是真的死了。 回来后还是那副俊美无铸的样子,说话温缓,举止文雅,可眼神到底还是不同了,眼底少了几分光彩,多了几分深沉,自来阳光润玉的少年却爱上一身黑的装扮,是真的伤心了呀! 他,活的也是辛苦。 当初会给他提示,一则是想坏了李彧的暗棋,二则是看着他那样如玉温雅的美好,不忍他就这样再一次受亲者伤害。 闻着他身上的香味,她轻轻一笑,哪曾想,后来还有了这样的……缘分。 “我那时总不明白,你为什么看着我的眼神那样怪怪的,似可惜又似可怜。”他笑了笑,说道,“在浙江时,周恒传书告诉我,确定那个人就是你,我就愈发想着,待我回来,不计怎样都要把你抢来,可我怕你嫌弃我这样的名声和年纪,我就想着亲来问问你,你肯不肯?”末了,他又追了一句,“你便是不肯,我还是会请人来提亲的。” 灼华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乐的,斜了他一眼,啐道:“你倒是不怕老太太连着媒人一道赶了。” 徐悦手指缠着她的青丝,“我央祖母请了睿郡王妃来说媒,你家老太太、我家老太太与她,是几十年的老相识,对她的人品性情,最是信得过的。我是她看着郡王妃看着长大的,由郡王妃出面说服,便差不了了。” 灼华眨了眨眼,惊道:“你、你都与你家太夫人说过了?!” 徐悦温软一笑。 “那你还来问我!” “总要叫你晓得我的诚意才是。” 灼华无语。 感觉自己像条鱼,被追着赶着,然后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网兜里。 “你、你先别来。”还是让她先同老太太还有父亲说一声吧,忽然上门提亲,估计要吓坏了。 他虚心问到:“为何?” “你忽然去,爹爹和祖母会吓着吧?”毕竟这位的年纪真是有点大哦! “卿卿觉得她们不知道?” “她们怎么会知道?”灼华问完,忽想起去年夏日的一天,他从墙头翻下来,而爹爹正好站在院子里,目瞪口呆,可后来也不曾来问什么,是因为他知道徐悦什么心思?“……还有谁知道?” 他温柔的笑着,没有回答。 灼华想了想,结巴了一下,“那、那遥哥和敏哥也知道?”默了默,“难怪蒋韵成婚时,你进来屋子将我抱走暗卫都不拦着你!” 徐悦垂眸低低的笑,“不然这么久以来,我怎么能绕过那两个暗卫到你院子去?” “你们都是好样的。”灼华咬牙切齿,眯了眯眸子,瞪他,却又挺欢喜的,“一群坏坯子!” “明日我就去,好不好?”徐悦的声音里带着喜悦,如春花迎风灿烂的摇曳,“天快热了,若是能在六月前定下婚期,便更好了。” “……”灼华嗔了一声:“这不得看你的本事么!” 他低低的愉悦的笑着,心下有尘埃落定的欢喜,便是这阴冷的冷宫也莫名灿烂起来:“卿卿说的有道理。” 她横他一眼:“待会儿你先走。” 徐悦腻着她:“为什么?” 灼华白他一眼,挣脱他紧紧攥住的手:“还、还婚嫁呢!避嫌。” “好,我知道,你脸皮薄。”他笑着应下,却扣住她的指轻轻的啃,须臾又俯身过来,灼华躲不开,瞪他一眼,“在宫里呢!” “我不咬你。” “哎呀,骗子……” “技艺生疏,卿卿见谅。” “……” 第190章 囹圄(一) 宫宴结束。 回到家中,灼华大约同老爷子老太太和沈祯提了一嘴徐悦的意思。 原以为他们好歹给个惊讶的表情,却见老太太和沈祯是淡定的不行,一脸“我早就料到”的表情,也就老爷子似乎有些诧异的样子。 不过,几位长辈对于徐悦已经死了三个未婚妻一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犹豫。 老太太颇为淡然道:“命理之事,谁能揣测,信则有,不信则无。” 又问了几句有没有勉强,觉不觉得委屈,她说没有,然后几位表达了几句对她的信任,以及对徐悦的欣赏,就各自回院子梳洗去了。 灼华:“……” 第二日。 辰时到老太太处请安,发现沈祯也在。 灼华好奇道:“爹爹今日休沐么?” 沈祯轻轻一笑,慈爱从容里又有几分感慨,慢慢道:“今日有客,为父得在家等着,以示郑重。” 想起今日徐家人要上门,灼华面色红了红。 姚氏毕竟是过来人,见着她微有害羞的样子,便也了然。 冯氏撇了撇嘴,心道:一个病秧子,能得什么好人家! 前头热闹了起来,原以为是徐家人来了,人是徐家人,不过只有徐悦一人,还是穿着大红的官服,身后还跟着同是一身官服的赵元若和温胥。 灼华见他一脸凝重,便晓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还是冲着她来的。 老太太打发了一屋子的人回去,只留了沈祯在。 灼华站了起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徐悦忧虑的看着她,沉声道:“昨日雍王侧妃死在了冷宫里。” 灼华一惊,皱着眉,不确定的问道,“谁?” “白凤仪。” 老太太眉头紧锁,问灼华:“你昨日去过冷宫?” 灼华点头。 徐悦的黑眸中压抑着云涌的情绪,与他平日的文雅温缓截然不同,这一番急切带着几许惊惶的不安,使其温润的面目出现了破碎裂痕,露出玉碎的容色:“昨日我同灼华在一处,只是我是翻墙进去的,大约没人看到,此事同她有关,沈大人的刑部和柳大人的大理寺便不方便插手,我在陛下面前没有提及与她一起的事,所以这个案子便由镇抚司接手了。” 沈祯点头,到底官场沉浮二十余载,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什么奇难案件也都遇上过,神色便要冷静些,只是青筋暴起的手背还是暴露了他的担忧:“你这样做是对的,不然连你也牵连其中,案子落到背后之人的手里,怕是要坏,那人怎肯好好查案,免不得阿宁要吃些苦头。” 徐悦感觉自己神思难镇,“克”之一字,盘桓脑中不去,凝着灼华道:“一早陛下便宣了我入宫,宫里我大约问了一遍,对你不利,宫里有不少宫女太监见到你同她起了争执,也有人看见在你离开之后,她又跟着你的方向去了。伺候你的宫女又出证词,说看着白凤仪进去的。” 众人的眉心皆是高高拢起。 温胥咬了咬压根道:“这不是最坏的,那个小宫女受审后,押往镇抚司的路上,被杀了。” “被杀?”灼华没有来的眉心一跳,也察觉这一回事情怕是不那么简单了,“什么凶器?刺客呢?” 徐悦道:“用的是弓弩,刺客没抓到。” 弓弩啊! 当初杀陈世爻,暗卫用的便是弓弩,陈世爻怎么死的,皇帝清楚,李彧清楚,李锐甚至李怀大抵都晓得,用的弓弩杀人,便是将矛头指向她了。 背后之人杀一个没什么政治头脑的侧妃,目的也是很明确了,他是要挑拨定国公府和淑妃、庆安候府的关系。 杀白凤仪的罪名一旦被坐实,白家和沈家必定反目。 而沈家自是相信她的清白的,若她真出事,也定会迁怒李彧,觉得是他的争权夺利牵连了她被冤枉算计,那么往后沈家,至少三房和其背后的沈氏族人,是不会再同他站在一个阵线了。 把她算计进去,进了牢狱,她纵有再好的头脑,再好分析能力,也使不上力了。 这一次的算计,的确很高明啊! 倒是有几分袁颖的风格。 灼华沉吟须臾,问道:“白凤仪的死因呢?” 徐悦沉道:“被打碎喉骨,窒息而死。” “不是掐?是打碎?”灼华眉头一紧,脱口道,“该不会是类似软鞭之类的凶器所致吧?” 又是窒息? 像极了争执之下,她失控甩出鞭子去抽白凤仪,结果一不小心甩到了她的喉咙,喉骨断裂,窒息而死。 这一波操作有些刻意了。 徐悦点头,“在尸体的颈侧留下了一道一指宽的鞭痕。” 就因为这样的推论,才更加叫人担忧,这大周之内谁不晓得华阳郡主使得一手好鞭子,杀敌无数,一记甩断喉骨,轻而易举啊! 果然啊,冲着她来的。 这世上有谁会这么想要她死呢? 除了李锐和李怀,也便是五房的几个、沈缇和白凤仪了,既然死的人是白凤仪,想来下手的也不会是沈缇了,而五房的手还不至于能伸到宫里去。 “事过必留痕。”灼华轻轻一弯唇角,安抚着他们心中的焦虑和担忧,“总能查到的。” 她的目光柔婉而坚定,身躯那样柔弱,却似蕴了坚不可摧的力量,徐悦看着她,心绪一瞬间变得平缓柔软起来,“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灼华宛然一笑,“我知道。” 徐悦同老太太和沈祯一礼:“悦需带灼华回镇抚司,两位长辈放心,悦一定会查清真相,将宁完好的送回家。” 沈祯抿唇点头。 老太太眼眶微红的拉着灼华的手,拍了拍,“祖母等着你回家。” 索性镇抚司的牢狱也分三六九等,她这个郡主的身份,让她不至于尴尬的住在四面曝光的地方。 虽在牢狱之内,却是一间四面围墙,有门有窗的明亮屋子,一张塌一床被子,案几软垫,一壶几水杯,再无其他,屋子外头团团围守着十数个明蓝服饰带刀的锦衣衙差。 窗倒是挺宽的,就是高了些,瞧不着外头的情形,灼华站在窗口打进的光线下,粉尘在空气中缓缓飞扬,似一场烟雾缭绕的迷蒙,笼她的面容朦胧起来。 徐悦顺手将门关上,上前一把拥住她,双臂用力的有些颤抖。 灼华想着,他大约是“克”未婚妻“克”出恐惧来了,昨日才说要来提亲,她今日就出事了,巧是真的巧了些,抬手拍拍他的背,轻轻一笑,“徐大人,我还不是你的未婚妻呢,你要克我,还有些难。” 徐悦绵长的缓了口气,又似被气笑了,狠狠咬了她脖子一口,“小东西,还有心思取笑我。” “你属狗的么!”灼华推开他,捂着脖子嗔了他一眼在,案几前坐下,“那么着急,还不去查案。” 外头有人敲门,徐悦应了进。 温胥开门进来,将手中写满了字的长长纸业交到徐悦手中,看了灼华一眼,见她淡淡然无有半似恐惧的样子,心下倒是十分佩服,抱拳一礼,“郡主。” 灼华颔首一笑:“此番就要辛苦温大人和各位大人了。” 温胥粗犷的面容扬起笑意,客气道:“查清真相是镇抚司的职责,不敢担郡主一声辛苦。”余光又瞧了眼徐悦,见上司挑眉看着他,连忙又道,“属下再去审一审那些宫女太监,告退。” 灼华看着门又被带上,问道:“他是巡防营节制使温大人的同宗小辈么?” 徐悦在她身畔坐下:“是温大人家的二公子。” 灼华不解道:“那他怎么会跟着你南征北战的,以温家的人脉,要给他寻摸个安稳的武职,应该是不难的呀。” 徐悦将长卷铺平在桌上,在她耳边幽幽道:“自是敬佩你家夫君神武,甘愿艰苦,也要做我的副将,同我一道我效力战场了。” 灼华斜了他一眼,面色微红:“徐大人,我发现我有些不认得你,这桩婚事我想再考虑考虑。” 徐悦忽的凑上去,在她的嘴角轻轻一啄,与她气息交缠,嘴角扬的温柔又得意,颇是霸道:“这么聪慧又标致的夫人,怎么能放跑了,扛也要扛你回去拜堂。” “土匪!”灼华啐他,抬手将他那张勾人的脸蛋推开,“不查案了呀!” 第191章 囹圄(二) 徐悦低低一笑,紧张的情绪缓缓舒展开,指着纸业道:“这些是宴席上离开过的人的名单,还有他们离开后去过哪里,同谁见过、说过话,都记录在上了。” 灼华细细瞧了几眼,疑问道:“可你也离开过宴席,时间也不短,陛下那处你怎么说的?” 徐悦道:“我的酒量差陛下也晓得,我便说我偏殿的小室里了。” 灼华犹疑道:“前年除夕,我同恒哥一道进的清华门,说了些话,没一会儿就传到了陛下耳中,你这番说辞,陛下怎么就信了?那随侍的小太监就没拆穿你?” “我偷偷翻窗出去的,他没发现我离开了。”徐悦微微一笑,“永巷那样的地方,少有人去,想来陛下也不会布下什么眼线的,再者,陛下若是真知道我扯谎,故意不拆穿,那便是信你无辜,就是想把案子交给我来查了。” 灼华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也想不出皇帝不拆穿的原因,只得先放在脑后不想了。 陛下万圣节,宴请了所有皇室宗亲、有爵人家、在京三品及以上的大员及其家眷,人数足有一百余人,随侍伺候的宫女太监便也要有这个数,能在这么短时间内问出这张名单,想来镇抚司几乎是倾尽人员去查了。 两人细细看过名单,列出了几个可疑的人名。 却是有李锐一派的,也有李怀一派的。 徐悦想了想:“早前为了设局,不是从各个府邸都弄了些东西出来么,先去试探一下,看看到底是这两个里谁在动。” 灼华一笑,“正有此意。你私以为,谁更有嫌疑?” “李怀!” “那就去试探李锐。”灼华道,“我同李怀之间的账是清了不了了,即便有把柄可以用,他大约也只会想着与我同归于尽了。” “李锐的人……”徐悦沉吟了一下:“兵部袁尛、户部宗越,咱们手里有他们的东西。尚书的位置倒都是颇有分量的,若是他在动,为保这两个尚书,他一定会让人出来顶罪,即便不是他,他也会尽力帮忙查探出是李怀身边的谁在动。” “到底是尚书呢,他可不会希望让他们给我垫被。”既然有了明确的思路,慢慢查下去,总能抓住背后之人的,灼华道,“只要知道谁在设局,想要查出动手的那个人也就不难了。” “好,我去找李锐。”徐悦说着就要起身走人,灼华拉住他,眉梢微挑,“你不能去,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当然有该做的人去做,你不必牵扯进去。” “我们马上就是劈不开的关系了。”徐悦俯身看着她,“被你的事牵扯,我欢喜。” 灼华面颊微微爬上粉色,这家伙,什么时候了,还撩人,“现在有人挡在前面不好么?” 徐悦一笑,思忖了一下,“李彧?” 灼华抬手缓缓顺过垂在胸前的青丝,落在光线里,有青色的光晕:“想来,他这会子也该来安抚一下我这个出色的表妹了。” 他的黑眸晶莹闪亮,宛然含了笑意,“我听说,他向你求过亲。” 灼华支手抵额,食指轻轻点着太阳穴,一副慵懒模样,幽幽道:“听说,徐大人曾有三任未婚妻呢!” 他笑,摸摸她的脸颊,温柔道,“姜敏和姜遥还在宫里盘查问话,我也再进宫去看看,你、别怕。” 灼华微微一笑,“好。” 徐悦刚走,李彧就来了。 他一进门,温胥就跟了进来,站在门口守着,对他想要单独谈一谈的要求直接拒绝。“郡主一介女子,同王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适。” 灼华轻轻一笑,很周到。 徐悦肯让他进来已经很客气了,李彧也晓得适可而止,便也没再强硬要求。 他在灼华多么的位置坐下,看着她许久:“还好吗?” 灼华淡淡抬了抬手,“还不错。” 李彧瞧了眼温胥,眸色微深,“徐悦倒是照顾你。” 温胥抬眼望着门框,想娶人家,自然是要好好护着的。 灼华挑眉微微一笑,“自然。” 李彧走到她身侧,灼华皱眉,指指对面的位置,他无法,只好坐过去,略有落寞道:“淑妃叫我告诉你一声,她晓得你是无辜的。” 她不紧不慢的“恩”了一声,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李彧看着她,明白她对淑妃有心结,甚至是厌恶的,没有替生母说什么,转而问道:“可有什么头绪了么?” “暂时还没有。” 李彧的眼神如云,露出关切的神色,“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你帮我?”灼华挑了挑眉尾,尾音懒懒的微扬,语调悠哉轻缓,明明是讽刺,却又说不出的妩媚,“怎么,殿下不怕沾了晦气,受我拖累?” 他深深瞧着她,语调中带着怅然和涩意,“你何苦拿话噎我,你该晓得我的心意。何况对方设这样的局,也是将我算计进去了的。” “容我提醒殿下,六月你就要迎娶正妃了。”外头似起了一阵风,树荫晃晃,枝丫沙沙,扬起一树花瓣,从高高的窗口飘了进来,灼华抬头,一叶花瓣落在她的眉心,鲜红的、剔透的,微有苍白的面色瞬间明艳起来,撩人心弦的惊心动魄。 温胥看着,立马明白了,为何战场上的冷艳杀神到了她的面前就成了一脸柔情的少年郎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我知道。”李彧眼神似有迷离,三分感怀七分柔情,微顿,伸手要去握她的手腕,“你想要的,我总会捧到你的面前。” 这些话她听得烦了,不耐烦同他再扯这些,灼华避开他的触碰,冷道:“行了,想看你也看到了,话也转达了,殿下要是没什么可说的,请回吧!” 立在门口当背景的温胥睁了睁眼:哇,温柔的人无情起来也那么狠绝呢! “好好,我不说了。”李彧忙收了她不喜的话头,“需要我做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做,你我、我们表兄妹,没有什么拖不拖累的。” 她的才智抵得过他最好的幕僚,他当然不希望她出事,更何况,她若出事,舅父和外祖母必要迁怒他,到时候沈氏一族的支持便真的没有了。 温胥又挑挑眉:这么卑微,人家也不喜欢你! 灼华静默了会儿,似在思考,静默了须臾方勉为其难道:“帮我去五殿下那里问几句话。” 李彧拧眉道:“你怀疑是他?” “不知道,试了才晓得。”灼华淡淡道:“左不过是他,或李怀。”一顿,她缓缓看向李彧,浅眸微凉,“或者你帮我问问淑妃,她想不想要我的命?” 忽忽觉得她说的很有可能会成真,从前为了雍王妃的位置,淑妃可以为了白凤仪下红花毒害她,如今白凤仪死了,她活着,淑妃很可能会迁怒她,再对她下手,李彧一惊:“不会的,我不会让她伤害你的。” 灼华淡淡睇了他一眼:“便问李锐一句,想折进袁尛还是宗越。” 她淡淡一声,落在听见的人耳中,却是惊心动魄。 温胥不由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心中猜想,她能有什么样的把柄,能让堂堂亲王与尚书大人受到威胁。 李彧似还沉浸在上个话题里,幽幽迷离了半晌。 灼华抚了抚衣袖,宛然勾唇:“告诉他,事情结束,我若活着,东西会归还远处,还会有大礼送上,若是我活不成,那两位大人物也别想全身而退。” 李彧更加确定,她掌握的秘密,远比他这些年挖出来的要多得多,这句话定又是触及道李怀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了。 他很想问她,抓到了对方什么把柄,可他也晓得,她是不会说的。 “好,我知道了。” 灼华想了想,又道:“不管他什么反应,走的时候替我问候一声,肠胃不好就不要再喝茶了,甜食也要少吃才行,倒是可试试甜菊叶。” 李彧皱眉,“何意?” 灼华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何意? 袁颖根本就没有离开大周,去和亲的不过是她的一个替身罢了。 因为,这些年袁颖暗里辅佐李锐,助他掣肘李怀,压制对方实力,其实压力很大,所以她爱吃甜食,她是热性体质,又爱喝茶,久而久之脾胃就坏了。 所以,只要他这么一提,李锐便会晓得,她是知道的。 其实有一个问题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袁颖到了北燕后一直不露面。开始的时候,她以为袁颖喜欢这种躲在暗处看人被折腾的感觉。 回了京里,她察觉到京里的人似乎没人晓得她曾离开过,可即便一个人再不爱出门,怎么可能消失几个月,却无人察觉。 后来有一回,她去法音寺时听到小和尚说起,那个时间段里本该在北燕的袁颖,却正陪同当时关系还不错的袁夫人去寺里上过香。 灼华便晓得了,替身! 袁颖一直暗中辅佐李锐,自然是不想被人知道她在背后搅弄着一切。 是以,她定然需要一个替身。 而,李锐手下那么多能人异士,易容或者找一个长相本就十分相似的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锐即便能忍能演,但论心机还不如袁颖,他又怎么可能这样轻易把袁颖送去和亲呢! 灼华不揭破,就等于捏了李锐的一个把柄在手里,关键时候能排上用场。 欺君之罪是小,弄个庶民去和亲,那可是讨挑动两国战争的罪名,株连九族的。到时候袁颖交不交出来,她不知道,但袁尛这个兵部尚书肯定是当不成了。 第192章 囹圄(三) 三大营是京军编制,直隶与五军都督府,皇帝亲掌军府大印。往常有皇帝亲征,三大营需环守皇帝大营,一般神机营在外围,三千营骑兵居中,步兵居内。 五军营指挥使傅潜,三千营节制使李锐,神机营主将韩冲。 五军营的军力约在八万至十万,除了驻守京师的军官,又调中都留守司、浙江、山东、大宁等官兵轮流至军师为五军营宿卫、操练,称之为班军。 神机营则侧重武器锻造,以及西洋火器的研究与使用。 再有便是三千营,说是“三千”,但人数远不止这么多,由骑兵组成。开国全盛时,战无不胜的铁骑足有万余,如今却已经不敌北燕的虎北营铁骑了。 李锐崇武,十二岁时便跟着当时的名将闻弃征战沙场。征战历程倒是与徐悦有些交集。 三年前平定了南楚之后,李锐便交印回京,皇帝钦点了其为三千营节制使,操练驻京骑兵。 古人言:场,祭神道也。一曰田不耕,一曰治谷田也。 三千营的骑兵需要操练,顾演武场选在城北的空旷处。 从镇抚司过去倒也不算远,骑马半个时辰。 李锐一身飒爽精神的铁甲,手持长刀,站在演武场的高台上,一张抚了灰尘的面上一抹耿直笑意,望着下头策马的军卫,眸光精亮:“六弟今日倒是有空闲来看我了。” 李彧一身青色箭袖的束腰长袍,斯文俊逸,“方才去瞧了郡主,路过皇兄这处,便进来瞧瞧。” “哦?”李锐侧头看了李彧一眼,一笑,自是不信什么路过的鬼话,“郡主还好么?” 李彧漫不经心的瞧着教武场:“郡主很好,劳皇兄挂怀了。” “郡主是父皇之义女,便也是为兄的义妹了,关怀一二也是该的。”李锐将长刀的柄一冲地面,呵斥了从马背掉下来的将士,让其去领罚,转而又舒朗的开来,“郡主果然非同一般女子,放眼去,三司、禁军、巡防营、镇抚司居然都有她的亲友,六弟有这样的表妹当真是福气。” “皇兄言重了,郡主不也是皇兄的义妹么。”李彧打太极的把李锐的话还给了他。 “六弟游遍山川,见识广博,越来越会说话了。” “无用之极,皇兄为国征战才是国之栋梁。” 看着演武场上马匹嘶鸣,刀剑相撞,尘土飞扬,兄弟二人各怀心思的你来我往的恭维,一派兄友弟恭的协和景象。 李锐忽问道:“对于白侧妃一事,不知六弟与淑妃娘娘有何想法?” 李彧面上似淡淡哀伤,“侧妃惨死,淑妃悲痛不已,阿宁无辜被陷害,淑妃亦是挂怀担忧。” 李锐浓墨似的没缓缓一挑:“都过去两日了,可有什么进展么?” 李彧的神色颇为担忧:“镇抚司十分用心在查,可惜对手太过阴险,至今毫无进展。陛下昨日还召见了舅父去宽慰,也吩咐了徐大人不可用刑。” 李彧无声的微嗤:“陛下对郡主倒是偏爱。” 李彧抚了抚沾上衣袍的尘埃:“陛下同舅父是潜邸时的情意,郡主又立有大功,陛下自是心爱不已。” “可我听说,陛下只给了镇抚司十日时候查清真相。”李锐负手一笑,“什么证据都无,偏偏还个人证死在了弓弩下,情势对郡主颇为不利啊。” 李彧眉目平缓:“我等也是着急,偏偏郡主倒是镇定的很。” 李锐倒也不惊讶,沈灼华简直就是打不死的小强,跟她斗了这么多回,还真是没能拿她如何了,反而回回损了实力,若是没有把握将她一击致死,还真是不如不动她。“哦?” 李彧轻轻一笑:“郡主还说要送五哥一份大礼。” 李锐笑意一滞,沈灼华的“大礼”怕是要人命的。“郡主还说什么了?” 李彧道:“郡主说,好歹同五哥交情一场,五哥定然不会看着她被人害死的。若是五哥能助她脱困,郡主将归还两样东西,并呈上一份大礼。” 两样? 李锐知道袁尛府上丢了东西,莫非还有人也落了把柄在她手里? 他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我一介武夫,能有什么大能耐,这桩案子连镇抚司都没办法,为兄参合进去,怕是只有帮倒忙的了。” 李彧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灼华让她转达的话也转达到了,他相信灼华是不会算漏什么的。 他不说话,李锐皱眉看了他一眼,“倒不知郡主的大礼为何了?” “皇兄看。”李彧指着演武场上,只见两位高大武将对峙,明明实力相当,身材偏瘦小的一方却剑走偏锋,长戟往高空一掷,单足勾住铁蹄,竟从马腹下穿过,接住长戟,反手一刺,直中对手命门,“就是如此大礼。” 李锐眸光一闪,尚不言语。 李彧此刻明白过来,灼华是想借李锐的手除掉李怀的赢面,而李锐已经动摇了。 静默须臾,二人身周仿佛深入了海底,静静听着教武场的喧嚣呐喊,看着男子豪放的身姿在招数里分出高低,李彧瞧着一高大威猛的勇士到底,缓缓笑道:“哦对了,五皇兄,郡主让我问候一句,肠胃不好就不要再喝茶了,甜食也要少吃才行,倒是也可试试甜菊叶。” 李锐眸光一闪,眼底瞬间聚起一团星火,翻涌着,似乎随时都要炸裂开来,片刻后却又消散无踪,笑了笑,“多谢郡主关怀了。”一顿,他道,“六弟当真好福气。” 李彧迎风一笑,似乎幸福的模样。 这一趟走的还是极有效果的,李锐不到一个时辰遣人来传了话,动手的不是他,他会帮着一道查。 这样一来,怀疑名单便砍去了一半。可她却不晓得,李彧误解了她的意图。 灼华细白的贝齿轻轻摇着唇瓣,拿笔圈出重点怀疑的名单:“兵部赵匡礼、左都御史成杰、京畿府尹高进、吏部侍郎张成敏。” “从西华门有小道直通永巷,倒也不必经过内宫。只是,高进那点子胆子和身手,不可能无声无息靠近冷宫还无人发现的,不会是他。张成敏也不大可能。”徐悦缓缓分析道,“赵匡礼有过十年的疆场厮杀经验,伸手自不俗,一般的护卫倒是很难察觉他的踪影。成杰虽是文官,我却是知道他自小师承少林,功夫很是不错。” 灼华点头道:“那就把随侍他们的宫人提出来再审,若真是他们动的手,口供里定会有破绽的。” 徐悦抬手拨了拨她颊边垂下的青丝,应道:“已经让赵元若去宫里提人了。” 灼华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他亲近的动作了:“还是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么?” 第193章 囹圄(四) “有。”徐悦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里头包着一颗指面大小的红玛瑙珠子,“在冷宫井边一个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小洞里发现的,因为被一颗杂草遮掩着,先前去搜查的时候便没有发现。” 灼华捻着这颗珠子看了许久,圆润剔透,一丝杂絮也五,必不是寻常宫人会有的,有穿引的小洞,那便是手钏或者项链一类上掉下来的。 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徐悦道:“看这颗珠子的样子,很干净,不像是掉进去许久的,但也不确定是谁、什么时候掉的,需要先调查确认。” “这应该是珠串上扯落的,若真是凶手的,这会子怕是整个都处理掉了。不过,我好像见过谁戴过。”灼华拧眉想了想,隐约想起祝酒时,看着有谁的手腕上露出过一抹红色,却又看不清那影像里的面孔,“应该是陛下寿诞那日,坐在我们对面的人。” “温胥审问的时候有做了标注,咱们对面……”徐悦翻开名单,指着上头的名字道,“赵匡礼和成杰,当时就在对面的位置。” 灼华眉梢一挑:“那便问一问,像这种手钏,应是常年戴着的,随便找了他们相熟的同僚一问就知道了。” 徐悦轻笑道:“大张旗鼓的去问,就看他二人怎么反应。” 灼华道:“若是需要人手,可去寻岑华。她们现在慌着,若是能帮上忙心里也能好受些。” 徐悦笑着应下,伸出手去勾缠她的手指,“卿卿这样聪慧,显得为夫实在无用了。” 灼华嗔他一眼,眸光流转间清泠又妩媚,收回了手,指了对面的位置,“坐到那处去。” 徐悦瞧得心头一震酥软,支手托腮,一脸吟吟温柔微笑的看着她。 灼华嘴角含笑,飞了他一眼,自顾倒了茶来喝,“做什么总看着我?” 徐悦伸手,接了她手中的水杯,在她喝过的地方,覆了上去,轻轻呷了一口,被水浸了的唇莹莹润泽,“你好看。” 灼华看的心头一颤,宛然道:“徐大人眼光不错。” 徐悦愣了一下,低低笑起来,“你这是学了我的厚脸皮么?” 灼华长长“恩”了一声,“这招挺厉害的,自然要学。” 徐悦凑近她,“咱们、当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灼华转过脸看着他,“唔”了一声,缓缓眨了眨眼,柔软的一笑,“看来,我的眼光也不错。” 徐悦被撩了个正着,似一捧的蜜糖毫无预兆的洒在了心尖上,额头顶着她的肩头笑的微颤。 灼华得意的扬了扬眉,撩人谁不会呀!“天黑了,徐大人该下衙了。” “夫人这是再邀请我稍后再来陪你么?”徐悦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正欲说话,外头周恒嬉笑的声音幽幽响起:“牢狱里谈情说爱,什么怪癖!哎哟,别捏我么焯郎!” 灼华:“……”在牢狱里偷听人说话又是什么怪癖。 大狱是半在地下的,哪怕徐悦弄了一床松软的锦被给她,深夜里依旧阴寒的厉害,又是在春日里,受了寒气,半夜时免不得咳嗽起来。 却在不多时后,瞧着徐悦端着药碗进来,然后一口一口的喂她喝下。 灼华这才晓得,原来他这两夜一直就在隔壁睡着,陪着她守着她。 因着汤药及时,捂在被窝里发了身汗,风寒被压了下去 原他在,灼华有些不好意思,可闻着他身上的旃檀香渐渐舒缓了紧绷的精神,很快便入睡了。而他就坐在床榻边,谨守分寸,不曾逾矩的守了她一整夜。 日头升起,明晃晃照进了天窗,落在了她的眉眼。 当她醒来时,徐悦已经去办差了。 没一会儿,李郯带了干净的衣裳过来,她很想问灼华,徐悦怎知道她昨夜出了汗的,又怕揭破了徐悦的好事,只得忍着,表情甚怪。 一同来的还有煊慧,她被挡在了府衙外头,正欲离开时遇见了李郯,便跟着一道进来了。 这时灼华被带进了镇抚司已有三日。 一时间京城上下沸沸扬扬,都在议论,是不是华阳郡主其实是恋慕雍王李彧的,谁知白氏扮可怜哭诉自己损了身子,寻死觅活,又仗着淑妃宠爱,捷足先登嫁进了雍王府,后又频频向华阳郡主示威,华阳郡主嫉恨恼怒之下,杀了白氏。 还有人觉得,原本华阳郡主是要连蓝氏这个雍王未婚妻一起杀的,以便将来入主雍王府,只是案发太快,她还来不及下手就被抓了。 然后又有人说,华阳郡主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进去了,怕是都不用刑具伺候还有半条命就要没了。什么王妃侧妃的,都是白想了。 煊慧打开食盒,一道道才要摆上桌,安慰道:“市井小民就爱胡说,妹妹也别忘心里去,到真相大白的一日,这些说胡话的,自打嘴巴都来不及。” 李郯在屋子里踱来跺去,再一次嫌弃这里简陋,掰着手指记着明日要从家里带些什么过来,“谁家发生点事儿的不被拿来闲话,那些话是不是逻辑合理,他们心里清楚,就是想要恶心恶心当事人和他们的身边人而已,倒是真不比摆在心上。明日再有个什么事儿,这茬就揭过了。” 灼华阻止她再带东西过来,“又不是不出去了,你这样我倒是心头发虚了。” 李郯想了想,对也,“好吧,想来徐悦也不会委屈了你。” 煊慧倒茶的动作顿了顿,惊诧的看了灼华一眼,“徐大人?是有什么事儿我竟是一点都不晓得。” 灼华浅浅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昨日徐家请了睿郡王妃,是要来提亲的。” 李郯俯身从案几上捡了块糕点来吃的动作一顿,惊讶道:“徐悦这动作到时快的,上月里还一个装糊涂一个装失忆的……” 灼华听出味儿来了,眯着眸子缓缓看过去,扬声“恩”了一下。 李郯立马打住,嘿嘿一笑,“我想告诉来着,大哥和阿敏不叫说。” 灼华装模似样的叹了一声,捂着心口道:“新郎拉进门,媒婆扔过墙,心痛啊!” 煊慧掩唇一笑。 李郯瞪着眼,把糕点一把塞进嘴里,伸手就去挠她的腰,灼华怕痒,翻身躲开,笑道:“出嫁、从夫……哎呀,好得很……” 李郯一听更是不饶她了,“好你个小妮子,如今有人撑腰了是不是!” “哎呀……错了……”灼华伏在她的肩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嫂嫂饶命呢!” 门口守着的官人面面相觑,这是在坐牢狱吧! 是吧? 闹了一通,好容易才歇了笑。 李郯挨着灼华坐下道:“不过听说昨日徐太夫人去见你家老太太了,想来你什么时候出去,徐家就什么时候来提亲了。” 煊慧举了举茶盏,笑道:“徐大人当真深情厚意,以茶代酒,恭喜妹妹了。” 灼华轻轻一笑,心中有些高兴,“他倒是有心了。” 茶水刚沾了唇,煊慧脸色一变,扒着案几干呕了几声。 李郯吓了一跳,还以为茶食里被动了手脚,“你怎么了?” 灼华瞧着她的样子,心中一动,拉过她的手腕在脉上细细一切,“你这般多久了?” 煊慧拍着心口平复恶心感,轻喘道:“也就这几日。” 灼华凝了凝神,笑语嫣然:“我这手艺学的也粗略,不过瞧着确实像是滑脉。”收了手,又道,“牢房潮湿,你还是快些回去,回国公府罢,让阿翁给你好好切一切脉,若真有妊,明日可别来了,这里也不干净,免得冲撞了我的小外甥。” 煊慧又惊又喜,扶着小腹,嘴角缓缓扬起,阴郁的神色带了几分春日的暖色,渐渐舒展开:“终于盼来了么?” 灼华看着她的脸色,倒是比前年的时候稍许好看了些,想来是为了怀孕做了些准备的。 是否,对那份没有回应的情意,真的准备好放下了呢?但愿这个孩子能是她无处安放的情意的最好寄托吧! 李郯替灼华送了煊慧出了镇抚司,回来时眼神颇有艳羡,“把脉都会,功夫你也会,你还会什么呀?” “不过闲时学了些皮毛而已。”灼华看着她有些失落的样子,安慰道:“你也别羡慕,你同敏哥成婚不过半年,急什么,有了孩子,可就没有这么清静甜蜜日子了。” 李郯脸色微微一红,“他喜欢孩子。”说罢,却又难过起来,“太医说我体质偏寒,不大容易有孕。” 灼华宽慰道:“不易有孕,又不是不能有孕。左右你才十七,好好调养,总会有的。” 李郯有些落寞,“他那么喜欢孩子,若我不能生……”看着灼华,她问,“该怎么办?” 这似乎是没一个女人都会哭闹伤怀的事情,灼华想了想:“你若是肯,便给他纳妾,你若不肯,便过继一个。除了遥哥,云南还有两个嫡出弟弟两个庶出的弟弟,姜家子嗣繁茂,你也别担心什么后继无人的问题。” “给他纳妾?”李郯脸色皱了皱眉,烦躁的站了起来,踱来跺去,复又跪坐在灼华身侧,犹疑了一下,问道,“你难道不介意徐悦纳妾么?” 灼华倒了杯水慢慢吃了一口,微凉的触感自舌尖顺着咽喉慢慢到达心肺,冲刷出一道清醒的感知,淡淡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从不信这个,我不能生,他若想要孩子有心要纳妾,我能如何,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阻止他么?何必如此卑微,还难堪。”一顿,注意到自己的言论有些吓到这个怀了心事的新妇,她笑了笑,转而道:“不过按着敏哥的性子,大约是不肯纳妾的,你安心调养身子就是。” “我瞧着父亲母亲那么恩爱,连父亲都庶子么?”李郯凝眸须臾,腾的站了起来,眸中黯淡一扫而空,双摇叉腰,龇牙咧嘴道:“纳妾,纳他个头,他敢纳妾,我就、我就去教武场扛两把大刀来,负心汉脖子架一把,小妾脑袋上架一把,敢进门,一齐砍了,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灼华看的一愣一愣的,忽觉得这样的洒脱和执着竟是这样迷人,她抚掌轻笑,赞道:“很威武,看好你哦!” 门外站着姜遥、姜敏和徐悦,静静的听着。 姜敏垂眸一笑,就知道李郯那泼辣的性子是不肯他纳妾的,这样的话,简直是最美好的告白了。 徐悦嘴角温雅微扬,眸中闪过失落和无奈。 她真的,不介意他纳妾么? 姜敏拍拍他的肩膀,轻笑一声,“慢慢来,她们,本就不是一个性子的人。” 徐悦一叹,这小东西,太气人了! 人是他自己选的,除了宠着她,慢慢撩得她爱上自己,还能怎么办? 徐悦忽觉得成婚以后的路有些难,除了要应付外头塞进来的女人,还得防着自己的妻子给自己纳妾,真是…… 服了! 第194章 破茧(一) 灼华被关第三日,徐悦去了一趟兵部衙门,寻了几位同赵匡礼相处不错的同僚问话,得到证实,赵匡礼确实日日带着一串红玛瑙的手钏,据说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被询问的官员赶在镇抚司前头,很快去与赵匡礼通了气,赵匡礼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不紧不慢拨弄着腕上的红玛瑙手钏:“大约物有相似吧,没什么,若是镇抚司有怀疑,让他们来问就是,本官行得正坐得端。” 然后他就戴着那手钏每日上朝、上衙,一副“我心中坦荡”的样子,就等着镇抚司的人来问询。不过,镇抚司的人却一直没什么行动,仿佛去兵部不过顺嘴一问罢了。 是夜,后宫十三排的某间屋子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正和另一人小声的说着,他曾在皇帝寿宴那日到过冷宫之中,还见到了华阳郡主,说完又后怕的叮嘱对方千万别告诉旁人,不然会没命的! 对方满口答应,熄了灯火,却趁夜七拐八绕到了东六宫的夹道里。 月色莹莹。 灼华漫不经心的拨弄着烛火,墙壁上的影子噗噗的乱晃,微微一掀嘴角:“这么快新的手钏便戴上了,动作倒是快的。” 徐悦指尖捏着那颗红玛瑙,心里大抵有了想法,轻笑道:“咱们给他换回去不就是了。” 灼华坏笑:“小心陛下请你吃教训。” “东西是他的,顶多算诈他一下,不算做假。”徐悦温温一笑,眸色脉脉的看着她,扬眉道:“心疼我了?” 斜了他一眼,幽幽含笑,灼华缓缓道:“徐大人想多了。” 徐悦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心满意足,早知道早些说开,他这便宜还能占的更名正言顺些:“这回不做回报了?” 灼华轻轻哼了一声,弹了一下火焰:“为什么不?” 徐悦宠溺的笑意在微黄的光线里柔软如云:“准备拉谁下台?” 灼华傲然道:“必然得是李怀最大的赢面。” 徐悦细一想:“左都御史成杰?” “成杰是正二品的大员,却自来以清风自诩,若是他在北平有百倾良田又宅院的辉煌呢?陛下赏赐是不少,可怎么也没有这么大数目,更何况宅院之大堪比亲王府了。”灼华将前世记忆一一说来,“他也狡猾,宅院和良田的名字是他的长史和私生子的名字。” 成杰在京中名声三十年如一日,只有一嫡妻,尽管无有嫡子,却不肯纳妾,光凭这一点便是皇帝跟前都有几分好感,百官百姓纷纷称颂。什么情深义重,原是有了私生子了。 徐悦有些震惊,默了默,问道:“你怎知道这样多?” 灼华敷衍道:“往后告诉你。” 徐悦挑眉,似乎这句话叫他很是愉快。 她又道:“不管他,反正证据到了,送给李锐,让他去伤脑筋。左都御史是御史台之首,也是李怀最大的赢面,李锐一定不会轻轻放过的。” 徐悦忽然觉得他未来的小妻子不是有能耐,而是有颠覆朝堂的能耐:“证据?” 灼华弯起的唇便似天色的弯月:“咱们撬了李怀的礼部尚书,他迟迟不动我便有些心慌,总要早早做些准备的,便让遥哥遣人去北平查证据了。” “真聪明。”徐悦支手托腮,侧着身,吟吟浅笑的扬眉瞧着她,“咱们……恩,我喜欢。” “……”灼华:“徐大人,该去查案了。” 灼华被关第四日清晨,李锐进宫向应贵妃请安,无意中撞见有人在灭一个小太监的口。 一问之下才晓得,原来这个小太监在雍王侧妃白氏被杀那日,也在冷宫之中,而他的口供却与随侍华阳郡主的宫女完全不一样。 正巧徐悦和姜遥在宫里,就近在慎刑司做了审问,据供述,华阳郡主进了冷宫之后没一会儿就走了,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雍王侧妃是在郡主走后才进来的,随后又有一男子跟了进来。 而那个男的面目他没有瞧清楚,只躲在角落里隐约见着,那人一进去就对白氏下手,用的是鞭子,白氏倒地后那人去检查她是否死透了,蹲下试探鼻息时被一息尚存的白氏拽断了手腕上的一串红色珠串,那人捡了好久才捡完的。 江公公眉目恭顺的将话递到皇帝面前:“而想要灭小太监之口的,正是司礼监的首领太监,十三皇子生母郑嫔的远房之亲,人已经扣下。凡知情者一并严密监视。” 徐悦又安排了人暗中盯着各个宫门,但凡想外头通风报信的一概丢进慎刑司受刑。 镇抚司的手段雷厉风行,一顿拷问,便什么都招了。 供词递到皇帝御案上,皇帝冷笑连连,“这出戏,唱的倒是精彩!” 日头刚过了砍头时分,宫里宣召。 三四日未曾沐浴,又在阴湿的环境里待着,身上着实不大好闻,灼华便借了徐悦在镇抚司的屋子,做了简单的洗漱。 他的住处点着旃檀香,白玉莲花座顶端幽幽吐着袅袅青烟,整个屋子里都是淡淡的香味,叫人觉得安心。 三月底的气候,一日暖过一日,繁花似锦,百花纷飞。 几日不见大好的广阔天光,一下子沐浴其中,灼华的眼睛有些受不住,只觉的明晃晃的刺眼,一吹了风,就开始流眼泪。 徐悦给她系上浅米色的眼纱,一时间世界都温柔了起来。 他修眉俊目,眸光莹泽似玉上一点光华,柔和无比的望着她。 灼华回眸一笑,羽睫如扇轻颤,笑颜如花。 李郯:“……要不要这样你侬我侬的。” 待到她们进宫,御书房里已经等了好些人,淑妃、郑嫔、李锐、李怀、李彧、赵匡礼、司礼监大太监,还有作为人证的小太监。 沈祯也在,他是得了消息直接从刑部衙门赶进宫来。 见着灼华,平和慈爱的同她一笑,“别怕,没事了。” 一般在长辈面前灼华自来是乖巧娴静的,轻轻点头,温柔应“是”。 皇帝跟前请了安,静静站在江公公一旁的位置。 皇帝正坐雕龙的宝座上,眸光沉沉,喜怒难测,他看了灼华一眼,缓缓道:“灼儿。” 第195章 破茧(二) “……”灼华懵了懵,江公公拿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些无语,又这般唤她,“是。” 抬眼看了父亲沈祯,却见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 灼华心有疑问,却又听皇帝问她,去冷宫做什么。 收了思绪,灼华想了想,恭顺的开始胡说八道:“宫中妃嫔但凡行差踏错,冷宫便是最后归宿,华阳平民之身得封郡主,心中总是惶恐,那日去到冷宫,不过看看宫人嘴里残破忌讳之处,以训诫自己行事稳妥,不可出了差错,有负皇恩。” 徐悦余光看了她一眼,垂眸一笑,小丫头说起这般话真是脸都不红一下。 皇帝掀了掀嘴角,似笑非笑,算是对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的态度,“对白氏之死,你有何说法?” 灼华屈膝一跪,面露沉重与委屈,“灼华冤枉,表姐横死,请陛下做主。” 李锐拱手朝皇帝一礼,恭敬而声调微扬:“儿臣觉得凶手另有其人,郡主若是要杀人,怎么会让个宫女随身跟着,事后也不做灭口,这不合逻辑。” 李怀儒雅的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锐利道:“宫女的口供不是说了么,郡主可是给了百两金最为收买的。只是,未有料到宫女竟然没有照做。”一顿,余光望了眼皇帝的神色,却只睹见了一眼深不见底,叹道,“人也死在了弓弩之下,可怜了,竟是同陈世爻一个死法。” 灼华抬眉看了李怀一眼,轻轻一笑,“三殿下说的是。”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李怀一眼,抬了抬下颚,让灼华起来,“今日有人证为你作证,朕知道你冤枉,起来说话。” 李彧仿佛惊喜的惊了一声,“太好了!” 李怀心头一惊,人证? 为何他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江公公让小太监将所见所闻都细细说了一遍,听完之后,众人神色各异。 灼华满目“拨云见日”之喜,行了大礼谢过皇恩浩荡。 淑妃则是一脸悲哀中带了几许的欣慰。 沈祯和缓的面上松了口气,问了那小太监道:“你既知真相,为何不早早说来?” 小太监伏在地上颤抖不已,哭丧道:“那日,本是轮到奴才洒扫长街,奴才没有好好当差,躲懒在冷宫睡觉,奴才怕上头责罚,不敢说,后来想说了,可那日同奴才一道在永巷附近的两个小太监,先后溺死了摔死了,奴才实在害怕、不敢说出来啊!” 李锐哼一声,仗义言道:“若非本王瞧见,你今日还不是被灭了口,你明知真相不说,死不足惜,却险些害的郡主背负杀人之名。” 小太监连连磕头求饶。 灼华仿佛二人全无协作,满目感激的向李锐屈膝一礼,“多谢王爷。” 李锐豪爽一笑,直道“不敢当”。 淑妃眸中泛着血丝,泪光莹莹,满面苍白,凄恻道:“陛下,这红玛瑙的珠子从何而来啊?” 皇帝的手指在桌沿点着,哒哒哒,仿若跑马的声响,半晌后,沉沉道:“赵匡礼,你的手钏呢?” 忽忽被一点名,赵匡礼心中一惊,但总算事先做好了准备,定了定心神,一礼,摘下手钏呈上,“臣的手钏一直在手上,从未离开过,更没有断裂过,请陛下过目。” 江公公接过,呈到了皇帝面前。 旁人或许会有看错看偏的时候,但皇帝出生皇家,身遭皆是珍宝玉器,一眼,便能瞧出各中不同。 珠串捻在手中走了一圈,在其中一粒顿住,拇指磨砂了一下,又同一旁冷宫中拾来的一做对比,眸光冷冷抬起,“赵匡礼,你胆子不小,敢在宫中杀人!” 赵匡礼大惊,忙是撩袍跪地,声声喊冤,“臣冤枉,臣并未去过冷宫,如何杀人啊!” 李怀瞪着眼,冷冷盯着灼华,不懂其中如何出了差错,但此时一定同她脱不了干系。 “自己看!”皇帝将珠串和那可红玉髓一同掷了出去,“十八颗珠子,十七颗玛瑙,一颗红玉髓,你别告诉朕,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赵匡礼捡起玛瑙手钏细细一看,可不里面夹杂了一颗红玉髓么! 可、怎么会呢! 他明明已经将手钏换过了,颗颗红玛瑙啊! 李怀眸光一突,直直扫向灼华,眸中似有两团妖异的火苗在挑动。 灼华缓缓迎视过去,浅眸沉沉,似蓄了千万世的沧海桑田在里头,淡淡一笑,便破了他的阴翳。 赵匡礼有个习惯,沐浴的时候总要摘了手钏的,进宫前,姜遥使人在大街上泼了他一身的甘水,他回去沐浴更衣的那点子时间,暗卫足够做很多事情了,而赵匡礼急着进宫面圣,又怎么会在意手钏是否被换走了呢? 这样,确实称不上证物造假,那颗红玛瑙可不就是他的么? 赵匡礼自然明白过来那盆泔水的用处了,脸色发青,嘭嘭磕头:“陛下、陛下,臣冤枉、臣真的没有杀人啊!” 徐悦跨出两步,拱手一礼,从怀中取出了一分口供呈上,道:“臣又重新审问了当日随侍赵大人的小太监,小太监招供,赵大人当日醉酒失足滑进畅和园的水池里,他去为赵大人取干净衣裳,曾离开过一炷香的时间。所以,赵大人并没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臣复又询问了当日在畅和园洒扫的宫人,也有小太监看到赵大人一个人,往西华门的方向而去。而从西华门到永巷只需一盏茶的功夫。” 皇帝捏着口供,闭了闭眼,怒道:“赵匡礼,你太叫朕失望了!” 赵匡礼惊恐不已,“臣、臣没有理由要杀雍王侧妃啊!” “若说理由,倒也不是没有。”李彧垂眸,盯着衣袖上的鹤腾九霄纹,缓缓道:“儿臣记得,赵侍郎和当初登州指挥使十分要好,罪臣陈帆更是以义母称呼赵大人的母亲。当初若非郡主执意要替虎北营的将士讨一个公道,大抵罪人陈帆还在登州风风光光的做着指挥使。自然也就没有今日之事了。那日白氏与郡主争执不就是机会么!” 赵匡礼大惊,不料这样的事情会被挖出来说,这样如何撇的干净啊!“陈帆之罪,证据确凿,臣虽与他相交,却不也敢为此等罪臣杀人啊!” 淑妃声声悲泣,“有人看着你去了西华门,你手钏上的红玛瑙出现在冷宫里,谁不知道你赵侍郎武艺高强,要耍弄鞭子杀人还不是轻而易举,你还敢抵赖!凤仪同你何愁何怨!姓陈的犯下大罪,他死有余辜,又同郡主有何关系!又同侧妃何干!你堂堂正三品的大员,竟不分是非,杀人栽赃!” 赵匡礼喊冤,声调惊惶。 皇帝冷眼扫过众人面上,最后落在赵匡礼的身上,一挥手道:“人交给你们镇抚司,好好审审。” 徐悦拱手应下,“是。” 灼华上前两步,微微一福身,温柔道:“陛下,虽小太监没有及时出来作证,但也情有可原,还请陛下饶恕他的责罚。” 她晓得,哪有那么巧正好有人瞧见了一切,他是李锐的人,自然按着他的话来做了。只是,她也不希望有人为了她的“活”而丢掉性命。 皇帝皱眉,说她妇人之仁,却还是答应了。 小太监本做好了被去半条命的准备,一听之下,对灼华感激不已,连连磕头。 赵匡礼和小太监被带了下去。 李彧看着还跪在一旁的司礼监太监胡中,冷声道:“不知胡公公有何要说的呢?” 第196章 破茧(三) 郑嫔脸色刷白,双眼突瞪着,盯着地上的胡中,手中的帕子几乎就要被搅破了。 胡中颤颤巴巴的说不全话来:“奴婢、奴婢……” 李锐皱着眉,来回看着郑嫔和胡中,似在思考问题,忽道:“听说,胡公公公是郑嫔娘娘的远亲呢!” 郑嫔“噌”的站了起来,双手不住的在抖,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强笑了两声道:“进了宫了,哪还有什么亲戚,不过是个奴才而已” 江公公上前几步,一甩手中拂尘,砸在了胡中的背上,“供词里怎么说的,贵人们面前,再说一遍。” 胡中眼神向郑嫔瞟了瞟,复又深深伏地,额头顶着青玉砖石,衣摆颤抖成风中落叶:“前日夜里小太监与人说起冷宫所见,那人来禀于奴婢,奴婢去回郑娘娘的话,郑娘娘记恨郡主前年在行宫让她当众跳舞之事,晓得有小太监知情,便叫、叫奴婢寻了机会杀了他灭口,不让他有机会说出真相。” 李锐叹道:“郑娘娘虽是父皇妃嫔,身份到底不比郡主尊贵,不过是叫你跳个舞而已,竟然还记恨上了,还想湮灭真相致郡主于死地,忒狠了些!” 皇帝看了她一眼,拾起桌上的口供扔在了郑嫔的脸上,“还有什么可说的!” 胡中竟什么都招了!郑嫔万分惊恐,脑中哄鸣,几欲昏死过去,提了裙摆便跪下,膝行到了皇帝跟前,美丽的眸子里蓄着层层水光,楚楚可怜的捂着心口:“臣妾冤枉,臣妾没有这样做,陛下、陛下明察。” 淑妃站在皇帝身侧,不堪打击的轻轻一晃,精致妆容被冲刷出一道冷白的沟壑:“是不是这样想过、这样说过,把启祥宫的宫人一一审问过来,总能问的出真相的。陛下!”往御案前一跪,用力之下可叫人清晰的听到膝盖与砖石的碰撞,“陛下,臣妾已经没有了一个外甥女了,万万不能再叫侄女儿处在危险之中啊陛下!请陛下为臣妾和臣妾的娘家人做主啊!” 李彧也跟着跪下,伤心道:“父皇,还请下旨审问启祥宫宫人,郑娘娘声声冤枉,若不是郑娘娘所为,也好还了郑娘娘清白。” 胡中忽道:“那日奴婢去见娘娘,回禀此事时,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还有两个陪嫁宫女都在场。” “胡中!”郑嫔尖叫起来,顿时瘫软。 淑妃咬牙道:“你既没做过,何必如此惊恐!” 郑嫔疯狂的笑起来,龇目欲裂的瞪着灼华,“是我做的又怎么样!我是十三皇子的生母,不是舞姬,她凭什么把我当做舞姬一般使唤!” “是朕答应郡主的请求的,是朕让你跳的,你是在怨恨朕么?”皇帝冷笑的站了起来,“郡主乃朕的掌上明珠,你如何同她相提并论,你、心胸狭隘,也不必留在启祥宫了,挪去冷宫,十三皇子便交给皇后抚养。” 将养女称之为掌上明珠?!众人一凛,皆露震惊之色。 一听十三皇子要被夺走,郑嫔猛的回过神来,又哭又叫,又爬去灼华跟前求饶,江公公一甩拂尘将她的手打落,命人将其捂了嘴拖出去。 案子到此也算了解了一大半,灼华也得以证实了清白。 皇帝绕过了御案,站在灼华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耳边的青丝,眸光微沉的迷离。 灼华看着他的眼神,似在看自己,却又似在通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陛下?” 皇帝回过神来,拍拍她的肩头,轻轻一笑,“朕给了你玉牌,无聊了想赏花,御花园里的花最是美丽,你自可去。” 沈祯走过来,平和的面上闪过复杂的不悦,将灼华拉到身后,朝皇帝一垂首,“阿宁自来性子不拘,宫中规矩多,怕是不习惯。若无事,臣等先行告退了。” 皇帝没说什么,看了灼华一眼,点了点头,先进了偏室。 淑妃和李彧上前,似乎有话说,沈祯并没有做停留,携了灼华便走了。 出了延庆殿,沈祯要送灼华回府,等在延庆殿外的李郯则表示她们会将人好好送回去了,“姑父放心吧,一定把妹妹安安全全送到家,您去刑部当差吧!” 有他们几个送女儿回去,沈祯倒也放心,“有劳公主殿下了。”出了宫,沈祯左转去了大庆宫刑部。 灼华登上马车准备离开时,李怀掀了帘子,阴沉着双眼盯着她,“郡主好算计。” 灼华轻轻一笑,“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他咬牙道:“郑嫔、胡中。” 自生母失势,宫中的一切就都靠着此二人传送消息,他们一倒台,宫中人脉他便所剩无几了 灼华不紧不慢的“哦”了一声,“郑嫔啊!当然不是我算计她了,她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个小角色,死不死的,对我而言也不打紧。” 李怀嗤笑的讽刺,“敢做不敢当?” “赵匡礼毁掉了手钏,换了副新的,我在他进宫的时候让人泼了一盆泔水在她身上,趁他沐浴的时候换走了其中的一粒,不过,人原就是他杀的,倒也不算冤枉了他。”灼华挑眉,“我做的,告诉你也无妨,对付两个小角色,我有必要扯谎么?殿下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赵侍郎?” 李怀冷眸微眯:“我自有办法把他摘出来。” 她无所谓的一笑,“那就祝殿下顺利了。” 李怀冷笑,“别以为自己能永远那么幸运。” 灼华微微斜身,挨着靠枕,淡淡道:“没人是永远幸运的,不过,殿下和身边的人倒是一直挺不幸的。” 不远处,沁王府的长史赶来同他说了几句,李锐朝灼华看过来,拱手一笑,灼华回以颔首,表示合作愉快。 “老五。”李怀眸光一闪,“郡主竞合一个要对付你的人合作。” “世上哪有永远的敌人,有时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会合作有什么奇怪的。。”灼华缓缓扬眉,从李怀手中扯出了帘子,缓缓放下,“走了。” 回到定国公府时,老太太一急等在了门口,门口还放了一个火盆,烧的极旺。 看到她完好无损,气色也不差,老太太总算安心了,看下徐悦的目光更是慈爱的不行。 冯氏却明目张胆的表示失望,居然一点苦头都没吃,“这都死不了,真是命大。” 老太太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扶着灼华跨过了火盆,陈妈妈在边上说着吉祥话,然后一路送了她回去南院。 第197章 碧树花开并蒂莲(一) 第二日上午睿郡王妃便来了定国公府。 前几日徐太夫人来寻老太太说过话,大抵也知会了此事,老太太让陈妈妈去南院喊了灼华来说话,大家心照不宣的闲话家常。 待到气氛渲染的差不多了,睿郡王妃便笑着同老太太道:“徐家托我来求亲,徐家的世子爷看中郡主娘娘,欲结两姓之好,想着问问郡主和家中的意思。” 灼华虽是当事人,却是不用发言的,只需垂眸害羞就是。 老太太笑呵呵的觑了孙女,欣喜道:“今儿郡主的父亲上了衙去,待我问问他的意思,再做回复。” 这是流程,以示女方矜持。 睿郡王妃便笑着表示,“那我三日后再登门了。” 任务完成,郡王妃款款而去。 夜里。 沐浴更衣后,秋水长天给她铺了床铺,熄灭了内室里的油灯,伺候了灼华躺下,便退了下去。 灼华正想着心事,忽觉帐外有动静,撩开层层幔幔的纱帐,就见一抹高挺身影站在屋内的窗前,内室里没有灯光,月光顺着天窗洒进来,她借着姣白的月光仔细去瞧,背着光,她瞧不清楚那人的脸,只是略感熟悉,正待喊人,那抹身影轻柔的开了口:“是我。” 灼华一听,是徐悦的声音,她松了口气,僵硬的背脊放松下来,抚着心口瞪着他,嗔道:“你做什么吓我!” 看她一听是自己变放松了下来,徐悦笑了起来,“你倒不怕我是坏人。” 灼华哼道:“我不是不怕,你现在就是个坏人!哪有三更半夜溜进姑娘家闺房的。” 徐悦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带着点点笑意,温润雅然,灼华被他这样直直的瞧着,有些不自在,松手合上了幔帐,“找我有事吗?” 门外守着的倚楼听到说话声,轻轻敲了门,“姑娘?” 灼华无法,只得回一声“无事”,若叫她们瞧着徐悦夜里出现在她屋里,她也不用见人了! 徐悦上前,撩开幔帐,做床沿坐下。 灼华拢了拢单薄的裙衫,拉了拉薄被,羽睫微颤,有些尴尬紧张,“你……” 徐悦拉她的手,嗓音温柔又沙哑,“还得等三日。” 灼华明白过来他在说亲事,点头“恩”了一声,一顿,“我在镇抚司关了那几日,外头总是说的难听些,以为你还得说服几日了。” “难得有姑娘不嫌弃我年纪大,抢也是要抢回去。”徐悦伸手将她拉入怀中,长长一叹,竟生出几分患得患失来,“你、你……” 灼华听着他欲言又止,竟颇有几分害羞的样子,忍不住扬了杨眉,推了他一下,轻软道:“徐大人,你要是结巴不出来,我可要安置了。” 徐悦轻轻笑了出来,耳根微红,埋首在她颈间,“真怕你被人抢走了。” 他怎么总是说的那般缠绵呀! 灼华听着心头莫名的有些柔软,他的身上很暖和,旃檀香气幽幽,十分舒服,“说什么呢!”想抢,还得她乐意啊!“我记着那年我回京,你来送我,说了几句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怎的如今皮这般厚了,打哪儿学的呀!” 徐悦闷笑的气息喷在她颈项间:“可能天生的,对着旁人说不出来,见着你,自己就蹦出来了。” 灼华:“……” 两人就这么靠着,静静待了好一会儿,徐悦将她放下,掖好被角,“希望合八字的大师,会给咱们选个年内的好日子。”他俯身,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句。 灼华面色立马粉红了起来,连耳根子都红了,“不正经。” 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晚安我的姑娘。” 三日匆匆而过。 因为灼华有些伤寒的症状,老太太免了她的昏定,叫她好好养着,以免徐家来提亲的时候姑娘家却在病中。 虽晓得今日徐家回来正式提亲,可想着还早,伺候的人便也没有叫她起身,哪知才辰时陈妈妈便匆匆而来,满面的喜气。 长天眨巴着眼看着自己老娘,奇怪道:“阿娘,你高兴啥啊?” 陈妈妈拿指头戳女儿的额头,“呆娃子,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你不晓得么!” 长天惊了惊,哈哈笑道:“这么早就来了?” 这下连宋嬷嬷也惊呆了,要不要这么着急? 一群人打水的打水,寻摸喜气衣裳的寻衣裳,忙了起来,倒也训练有素,一点都不慌张。 灼华侧身伏在枕上,浅棕的眸迷迷蒙蒙的觑了眼帐外,呆呆的看着这些人一脸火急火燎,“怎么了?” 宋嬷嬷笑着道:“睿郡王妃、徐太夫人、魏国公夫人都还有徐世子都来了。” 灼华眨眨眼,依旧朦朦胧胧,“所以呢?” 陈妈妈笑着喊了声“小祖宗”,低低道:“提亲呀!” 嗡!灼华一激灵,脑子瞬间就清醒了,但又立马冷静下来,小手捂着嘴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急什么呀,哪有这么早来提亲的。” 她可是见过男方向女方家提亲的,大抵都是选在巳正上门,因为主家这时候已经用好了早膳,男方提完亲,也不会赶上午膳时间。 陈妈妈一面指挥了秋水长天赶紧伺候洗漱,一面同灼华道:“徐家差了人来回话,人已经出发过来了。” “……?” 这、这么早么? 灼华往窗口瞧了眼,才刚刚辰正吧? “可见世子爷看重咱们郡主了!”宋嬷嬷慈爱的笑着,揽起灼华,替她更衣,“咱们得先收拾妥当了,待会子前头来传话,就可过去,免得失礼了。” 一群人手脚极快的给她更衣梳妆,看着镜中的自己,略施粉黛,少了苍白多了娇柔,宛如花朵含苞待放。 不一会儿,前头就有丫鬟来请。 灼华忽觉心头突突的跳,竟然紧张起来了,从南院道前厅一盏茶的功夫,却似走了半日。 守着正厅门外的丫鬟看到灼华过来,侧身向里头报了一声,“郡主到了。” 灼华缓行入厅,抬眼见睿郡王妃同老太太并排坐于上首,徐太夫人和魏国公夫人邵氏坐于左侧,徐悦立于徐太夫人身后。 见着灼华进来,徐家人起身相迎,按着规矩,得先她们给灼华见礼,灼华含着柔婉笑意,侧身避过,敛衽回礼,裙裾不摆,气质清雅。 饶是常常相见,徐悦还是免不住的惊艳,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一身绣着红色合欢花的白色长裙,斜斜簪了一支赤金流苏发簪,长长的流苏摇曳着,映着投进屋来的春日阳光,泛着暖色的光华,文雅又不失娇俏。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当如是。 徐太夫人拉着灼华到身侧,高兴的与她说话。 抬眼见孙子瞧着人家小姑娘的那双眸子里几欲溢出的流光,徐太夫人忍不住的好笑,转而看了邵氏一眼。 邵氏看着灼华的目光似满意又似勉强,颇是复杂,迎了婆母的眼光,弯了弯嘴角,到底端出了国公夫人的气度来,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本红封烫金的帖子递上。 正是徐悦的庚帖。 陈妈妈笑着接过,送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翻开一看,露出满意的神色。 邵氏到底世家出身,调整了心态,便扬起阳春白雪的笑意来:“若不嫌弃徐门草辟微薄,我便厚着脸皮讨一讨郡主的庚帖。” 灼华微微垂首,似娇羞模样。 老太太笑意端雅,看了灼华一眼,谦虚道:“世子年少有为,只怕我家阿宁年幼不懂事,配不上了。” 睿郡王妃笑道:“郡主虽年幼,却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瞧瞧那通神的贵气,岂是作假的,男才女貌,我便觉着是最最相配不过了。” 老太太一笑,又说了几句谦虚话,轻轻点头,陈妈妈绕去了后头,取了灼华的庚帖过来,送到了邵氏的手中。 如此,亲事算是过了明路了。 第198章 碧树花开并蒂莲(二) 又略略坐了会儿,说定了定亲宴的时间,他们便起身告辞。 几位走前头,灼华和徐悦走在后头,倚楼和听风很识趣的离了十步的距离跟着。 徐悦微微测过脸去,看着灼华,温柔如水的一笑,青松的光影落在他身上,端的的萧朗俊俏姿态:“昨日温胥去搜了赵府,在密室的暗格里发现了几本账册,都是些银钱往来的记录,牵扯京官、地方官人数足有二十余人。” 灼华微微一挑眉,“我猜,这里里面一定有成杰的名字。” 徐悦道:“夫人真是聪明,赵匡礼曾替成杰赎过一个烟柳巷的名妓,时间是在八年前。” 灼华嗔他一眼,道:“行小人阴暗之事,未免被人反咬,也免成为弃子,总要留些证据的,但有时候这些证据也会是自己的坟头路。”微顿,她轻轻一笑,“李怀还想着把他摘出去,如今怕是撇清干系都来不及。倒是,连老天都帮着李锐去对付他了。” 徐悦的目光恍若一汪山涧流过花叶的清溪:“我以为你会把扳倒成杰的机会送到李彧手中。” 灼华垂了垂眸,寒光略过,送给他?凭什么呢?她盼着他一无所有呢! 徐悦去牵她的手,捏了捏,神色宛然有担忧,他怕李怀会狗急跳墙:“这本账册里牵扯进的人,不乏三品以上的大员,李怀这两年损了不少实力,这次怕是要元气大伤。” “你、你放手呀!”灼华拍他,目光急急看了眼前面的长辈们,又见他目有担忧,便道:“这会子他自保都来不及,怎又精力来寻我的事。” “也是,怎的也有为夫护着你呢!”看着她耳根都要红了,徐悦轻轻笑开,松了手,“卿卿害羞的样子真可爱。” 灼华给了他一个白眼。 被白的人十分愉悦,“晚上再来看你。” 灼华一惊,“大晚上的,你、你不许翻墙来了。” “不翻墙?”他笑,似很苦恼的样子,“我也想从大门进来,还未婚嫁呢,我怕祖父祖母和父亲将我打出去。” 斜他一眼,“哪个就是你祖母是你父亲了。” 某人眼神绵绵如泉:“卿卿叫哪个,我便叫哪个,妇唱夫随。” 灼华无语望天,忽然觉得那个说几句话就会不好意思的徐悦特别可爱。 他忽低下头来,在她耳边道:“如今你我未婚夫妻,妹妹也该改口了。” 大周的习惯,一旦定了亲,便是改口叫了“哥哥”“妹妹”,自然此“兄妹”非彼“兄妹”。,只为显示未婚夫妇的亲近爱重。 灼华觑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叫不出口,却莫名红了脸。 蒋韵当日下午火燎似的来了禾望居,神色复杂的看着灼华,似有千言闷在心口,最后却只问了一句:“应了?” 灼华晓得她替谁来问的,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蒋韵一叹,道了一句“也好”,便又悄然离去。 说亲的规矩便是交换了庚帖的一个月内,必须要去合八字、占卜成婚吉日,逾一日不可。 拿到庚帖的隔日,徐太夫人便去了法音寺请了大师合八字、占婚嫁吉日。 据说听闻是她和徐悦要定亲,先前给她们解签的大师亲来占卦,想着前番的解签,徐太夫人原以为会生出变故来,却不想占来的竟是上上大吉。 如此便是两位大师都觉惊奇不已。 一个已经走完了生命线,一个完全脱离了生命线,两个失控的人居然占得了上上签,奇哉! 将庚帖供在佛祖跟前三日,然后,大师给推出了几个良辰吉日,六月十二,十月二十二,明年的八月初二和八月十六、十二月十二。 徐太夫人带了几个日子来了沈家,那日正好沈祯休沐,瞧了几个日子,同老太太商量了一下,便选了十月二十二。 若是明年,变数太多,家中还有一位病重的世子。 若遇不测,便要后年才能成亲了。 老太太也觉得这个日子不错,还有半年余的时间可做准备,灼华的嫁妆她备了好些年了,如今也差不多齐乎了。 徐太夫人又趁热打铁,说是四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想着来下聘。 老太太一听这个月就要来下聘,已经四月初八了,这么赶,别是那从前那些东西来凑,面上不显,心底却有些不大舒服。 徐太夫人哪有不懂的,亲来解释:“亲家放心,东西都是我这两年里新备起来的,好些个都是悦哥儿天南地北搜罗来的。我瞧着,不计衣料、首饰、玉器摆件儿,都是郡主素日里喜欢的。” 老太太和沈祯一听,觉得徐悦很是有心,心里都是高兴,便也允了。 于是,四月二十八那日一早,婚书并一百八十八抬的聘礼流水般进了定国公府的大门,一路又去了南院,每回以为应该都进来了罢,出府一看,后头还有一长串的红色队伍。 禾望居里,徐国公府的管家正拿着礼单唱礼,嗓子开始沙哑,三房的管家陈叔一件一件的接手,手开始发软。 聘礼齐齐整整,喜气洋洋的摆了满院子,恩,甚至院子外也摆了一长溜。 老太太:“……”这是要把徐家都搬来么? 灼华:“……”这许多,要放哪里? 沈祯:“……”女婿有心了。 老爷子:“……”好多! 冯氏酸不溜秋的说道:“娶个病秧子,用得着这许多么!肯定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四太太王氏淡淡扫了她一眼,“街长舌妇,浣衣市井坳。过者相怨怨,悬河语滔滔。” 冯氏大字不是几个,听不懂王氏在说什么,但她也晓得王氏嘴里定吐不出好话,却又不知如何回嘴,生生气了个绝倒。 周恒的手搭着焯华的手,隐在袍袖之下,捏了捏,轻佻的在他耳边说道:“叫你欺负了这些年了,你要不要给我下点聘礼?” 焯华眸光清泠的看了他一眼,还未说话,王氏温然一笑,“好啊。” 周恒惯来的落拓不羁,一时间竟也脸红起来,一张艳若牡丹的漂亮脸蛋灿烂明媚,风华绝代。 焯华与他十指交缠,低低一笑,情意绵绵。 第199章 碧树花开并蒂莲(三) 待徐家的人走后,老太太又将她喊了去正院。 她一去陈妈妈就把所有人都支了出去,开了小室。 小室里只有一个脑袋大小的天窗,四壁的壁龛里放着明珠,算不得明亮,倒也足够清楚视物了,放眼见得二十多个半身高的箱笼,几乎塞满了小室。 陈妈妈拿着钥匙将大锁一个个打开,一时间满室光华璀璨,全是珠宝玉器,字画孤本,名贵衣料,皆是如今瞧不到的好品相。 老太太随手指了两个箱笼,“府里这多少孩子,是不是我的骨血,好歹也叫了我这么些年的祖母,留下一些与他们。”然后又点了几个古董瓷器、诗词孤本的箱子,“这个给云哥儿传家的。” 传家? 灼华了然,果然和前世一样,接替世子位的是父亲沈祯了。 看她了然的神色,老太太笑着拍拍灼华的手,同她道:“其他的,都给你做嫁妆。” 灼华摇头,“如何要那么许多,祖母留着吧,往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母亲给我留下的足够我下半身无虞了。” 老太太乜她一眼:“你是郡主,嫁妆不能逊色了旁的宗室小娘娘,免得婆家往后说嘴,这也是你与咱们定国公府的体面。女人,底子厚了,才能挺直了腰板儿。” 说罢,又从其中一个箱笼里捧了个一尺高的檀木盒子出来,里头都是零散的纸业,厚厚的一摞。 老太太随手翻了几张,又放下,拍拍盒子道:“这些都是铺子、田产的楔子,都是当初你崔老太爷和老太太给我的嫁妆,这几年里我又置办了些,原就是打算给你做嫁妆的。都给你。” “铺子大都在清河,田产那时我卖了好些,换到了京里,都由着信得过的管事打理着,每个季度他们都会来上报收成,正巧六月的时候他们要来,到时候引了你见一见,好叫他们晓得换主子了。” 灼华挨着老太太,笑道:“祖母就不怕兄弟姐妹们说您偏心?” “用得着他们说,我便是偏心了。只要你过的好,祖母比吃了蜜都要高兴。”老太太戳了戳她的额头,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我的小心肝儿啊,当初我去北燕时,你还那么小,病的厉害,险些就留不住了,如今一转眼,却是要嫁人了。” 灼华抿了抿唇,眼眸酸涩起来,拢起一层雾茫茫,“嫁人了也是祖母的小心肝。” 嫁妆都是可调配的,陪嫁的人才是关键,禾望居里伺候的如今也不过二十余人,也不能全带了,有些手脚不够伶俐的、存了不好想法的、到了许人年岁的,就都要放出去了。 灼华掐着手指一算,春晓春桃去年放出去嫁人了,大房给的白鹭白霜给配了人,六房给的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带了也不能放在跟前使唤。剩下能让她放心的,不过十余人,若不想嫁过去就被塞一屋子的“贴身丫头”,就得人手足够。 “到时候我会把我跟前几个年轻些的妈妈都给你带过去,再拨春意和盎然两个大丫头给你,这两个是实在人,生不出花样来。”老太太顿了顿,扬了扬面,“有不识相的再给你那里塞人,你领了到我这里来,我来处理。” “好。” 果不其然,灼华刚从老太太那处回去,就见着冯氏又领了几个杏眼儿桃腮的美人堵在禾望居了。 冯氏一甩帕子,指着四个丫头道:“郡主身边伺候的人也忒少了些,倒是出嫁难免人手不够,这几个都是我精心挑选的,要模样有模样,伺候人也得体,便给郡主做个陪嫁吧!” 秋水长天气的要命,送这么几个妖娆玩意儿什么意思!分明就是打着勾引世子爷的主意! 灼华懒得同她废话,“既然是五婶儿给的,把身契和人一并留下吧!” “那是自然,”冯氏见人都送出去了,立马把身契留下,起身走人,离去时还不忘给了那几个丫头一个警告的眼神,她们的身契给了又如何,她们的老子娘还在她手里捏着呢! 灼华端着茶碗轻轻一吹,慢条斯理呷了两口,淡道:“伺候了五爷多久了?” 四个丫鬟脸色一变,“郡主说什么呢,奴婢们可是清清白白的处子身。” “去请五爷过来认一认。”微顿,灼华眼波一凛,“若有欺瞒,杖毙。” 四个丫鬟扑通就跪了,“五太太逼奴婢们的,还有几个姐妹都被卖进窑子里去了,奴婢们的家人都还捏在她手里,奴婢实在没办法,郡主饶命。” “家里是国公府的奴才,还是冯家的奴才?” “国公府的。” 灼华点了点头,那还好办,只是是府里的奴才,身契都在存放在世子夫人手里,想来她要去讨的话,也不会难:“想给徐世子当姨娘?” 四个丫鬟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奴婢不敢,真的不敢。” “把名字交给宋嬷嬷,到时候我会帮你们把家人从冯氏手里弄去别处当差。你们几个,我也会寻了几回放你们出去嫁人。”灼华放了茶盏,起身回屋,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语调淡淡道:“若是五太太有话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掂量。” 四个丫鬟感激涕零,“多谢郡主,奴婢们都省的!” 宋嬷嬷看着灼华欣慰一笑,领了四个丫鬟出去。 秋水长天伺候灼华午歇,手下伶俐着,心里却是不忿的很,“真是不要脸的很,左一回塞人,右一回塞人,真以为咱们看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了!”一顿,“可姑娘怎么知道这几个已经不、不干净了?” 秋水提醒道:“五房的姨娘。” 五房的姨娘是灼华让陈叔安排进去的,自然是她们的人。 长天“对”了几声,“姑娘准备什么时候打发出去?” 灼华道:“婚礼时吧!” 虽说老太太肯为她撑腰,也不能事事去烦她,毕竟以后老太太还是要和五房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下的,真闹起来,五房冯氏可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的,她不希望老太太为了她背后受人编排辱骂,且以后的日子还是得自己过,总不好在夫家吃了欺负,还跑回娘家来搬救兵吧? “就这么留着?” 秋水分析道:“现在打发出去,五太太那脸皮你觉得她会罢休?肯定还会塞人进来,还不如留着,待到姑娘与世子大婚,冷不丁打发出去,她那边也来不及再弄人进来。咱们警惕着,把人看紧就是了。” 长天恍然:“……有道理!还是姑娘聪明。” 灼华刚躺下,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李彧闯了进来。 第200章 花影缝乱处 倚楼和听风黑着脸挡在内室的门口,大有他一动,就要不客气的意思。 灼华缓缓睁开眼,厌烦的喝道:“出去!” 李彧一凛,到底没有再往里闯,盯着那层层幔帐,咬牙道:“我去书房等你。” 掐了掐眉心,灼华心烦的厉害,前世求而不得,今世纠缠不休,何时是个头。 换了身衣裳,灼华进了书房,立于窗前,淡淡道:“何事?” 李彧“蹭”的站了起来,将秋水长天赶了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怒道:“你应了徐家的求亲?” “是啊,徐悦,如今是我未婚夫了。”灼华缓缓一下笑,手指百无聊赖的拨弄着窗边摆着的一盆海棠,“有什么问题么?” 仿佛压抑了许多,李彧几步间冲到了她的面前,掰过她的肩头,低吼道:“你说会等我,等我捧着后位娶你!” “且不说你能不能赢,让我等你,多久?”她挑了挑眉,扫开他的手,讽刺道:“十年?二十年?等到殿下子孙满堂?等到我年华老去?” 他急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等那么久的。” 灼华掀了掀嘴角,“弑君可是灭族的死罪。” 李彧一惊:“我没有这个意思。” 灼华嗤笑一声,“徐家十日前就来提亲了,你若是真那么反对,早不来晚不来,待人家的聘礼都送来了,你才来表现你的深情?” 他急忙解释,“不,这些日我被陛下……” 灼华打断他的话,浅淡的勾了勾嘴角,手中把玩着胸前的发丝,“你不是想要魏国公府的支持么,你看,如今魏国公世子是你表妹夫了,不好么?” 李彧去抓她的手,“我可以不要魏国公府。” “这样的话,你自己信么?”灼华冷冷一笑,丢开了那缕发,躲开他的触碰,“别装的那么深情,小心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你这种人,没有那么多深情,而我,正巧也是个冷淡人。” 李彧的眸子沉的似要炸开,“我没有假装,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讽刺一笑,挑眉道:“所以,你可以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娶蓝氏为妻。” 他的怒吼压抑在舌根儿底下:“是你让我娶的!” “我让你娶你便娶了?”她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眉梢似染了霜雪,凌冽道:“自己掂量了人家的分量,觉得对你有利,这才允了婚事,偏要装的好似我强迫你一般,有意思么?” 李彧怔住,面上一变再变,“是,我更爱权利,更爱我自己,可我真的喜欢你,我应了你,最后会把你想要的捧给你,你为什么不信?” “你给不给是你的事,我要不要是我的事。”竟还有人把自己的自私说的那么理直气壮,灼华更觉前世自己是瞎了眼了,居然为了这种伤害了亲友的性命。 他拧眉望着她,眸中翻滚着红色海浪,“你不让我去对付李怀,却让李锐出面,难道不是因为担心我么?” 灼华觉得这个人真是虎自作多情,“呵”地笑了一声,缓缓转身离他远些,“你想多了,我说过,我不喜你,一点也不。” 李彧错愕、恼怒、哀恸,似一副完美面具乍然碎裂,露出面具后最为真实的面目,他眸色一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进怀中,捏着她的下颚,失控道:“那我今日便要了你,永生永世你都只能是我的人!” 说罢,一把扯开了她的衣领,露出一片雪白娇嫩的肌肤,李彧双目通红,气息沉长而乱,已经失去理智。 她虽臂力甚好,却终究抵不过男子之力,无论如何都推不开他的钳制,“放开我!倚楼……唔……” 李彧扣住她的后颈,俯身堵住了她的求救,扯掉了她的外袍,上裳的衣领被整个扯开,饱满胸脯若隐若现,随着气喘激烈的起伏。 灼华又惊又怒,拼命捶打他,躲开他的触碰。 前世受伤有多重,如今厌恶他就有多浓烈,他的气息、他的触碰,都叫她想吐,恶心感阵阵上涌,忽的,她一抬腿,膝盖狠狠向他那处撞去。 李彧吃痛的撒了手,灼华用力推开他,反手便是一个耳光甩过去,怒气冲上心头,脑海一阵晕眩,重重跌倒在地,雪白的衣裳称得她的面色愈加苍白无助,浅眸蓄着翻滚的怒火,“滚!” 倚楼和听风听得动静,踹门而进,眼见主子狼狈的跌在地上,还衣衫不整,惊得脑中一轰,正待动手,徐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一见灼华衣衫凌乱,青丝铺地,红着眼眶,徐悦无暇顾及旁的,忙脱下外袍匆匆上前将灼华裹在里头,拥着怀中,遮住所有目光,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的安抚着,“别怕,没事了。” 李彧痛苦的弓着身扶着书桌,脸颊火辣辣的痛,转脸看着跌坐地上被裹得严实的人,他脑中一懵,他、做了什么?! “阿宁……” 阴沉着神色盯着李彧,徐悦神色阴翳,有山雨欲来之势:“请离开!” 灼华揪着徐悦的衣襟,愤怒与恶心的感觉叫她控制不住的颤抖。 倚楼和听风脸色黑如锅底,拔剑相对,逼的他退出书房。 秋水长天站在门口,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样的场景落在未来姑爷眼中,会不会对姑娘有不好的想法? 感受到她的颤抖,徐悦心头狠狠一缩,将她抱起,放到了窗边的软塌上。 灼华撒开他的袍子,僵硬的缩在一角。 虽晓得有倚楼和听风在,李彧不会有机会强要了她,可让徐悦看到这样的一幕,灼华觉得狼狈又生气,闭着眼,不敢看他。李彧的触碰更叫她恶心不已。 “你、出去……” 叫秋水长天去取热水,徐悦蹲在塌边看着她,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又羞恼,小声哄着:“我不走,陪着你,好不好?”拨开因为汗湿而黏在额角的碎发,温柔的安抚着,“别怕,没事了。是我不好,没有好好护着你,让你受委屈了。”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秋水和长天听着他这般温柔细语的哄着,稍稍安心下来,“世子爷,热水来了,让奴婢给郡主擦洗吧!” 徐悦挥手叫人退下,“把门关上,守好了。” 关上了窗户,他绞了帕子,又回到塌边,轻柔的给她擦着脸,又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的像朵云,轻轻抚在她的心头,灼华不自觉的舒了口气。 小心翼翼的覆上她的手,徐悦轻言轻语的哄着,眉目无比的温柔,似江南春日的湖泊,微微涟漪,“先把衣服穿好,好不好?” 灼华睁开眼看着他,见着他满目的温柔与怜爱,顺着他的托动,缓缓坐了起来,一眨眼,眼泪又下来,明明她方才只是觉得尴尬和愤怒,可忽然间不知为何,觉得委屈的不得了。 带着薄茧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替她擦着眼泪,徐悦心疼的厉害,一下一下的亲吻她的眉眼,“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乖,不怕了。” 待她平静下来,徐悦拉开裹着她的外袍,雪白的肩头被掐出了指痕,颈间有几处红痕,他牙关咬紧,不敢露了半分情绪,生怕刺激到了她。 灼华揪了揪衣襟,去接他手中的热帕子,想自己擦,徐悦拉开她的手,“我来。”怜惜的为她擦去那人留下的气息,整理好衣裳,将她放在膝头,轻轻的顺着背,“没事了,累了,就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虽是未婚夫婿,可叫他这样服侍擦身,灼华还是觉得羞的厉害,红着脸伏在他的膝头,青丝打从白袍披散而下,却是一幅“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柔软。 沉静的流光蜿蜒在屋内,旃檀香气幽幽萦绕在鼻间,心间无比的安稳。 “你怎么来了?” 徐悦尽量是自己的话听起来没那么紧绷,摸了摸她的脸颊,和缓道:“想你了。” 灼华轻轻咬了咬唇:“胡扯,早上才见过的。” 将她掰过来,同他面对面,徐悦低头望着她,绵绵柔肠,“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 灼华莫名的心头一软,嘴角便带了几分舒展的笑色:“抹了蜜了么?” 他俯身凑在她的耳边,“我很甜的,要不要尝一下?” 灼华呆了呆,他的唇便贴了上来,一啄又一啄,他的手游到了她的腰间,轻轻一挠,灼华吃痒,笑了一声,辗转亲吻,气息交融,盖过了那人留下的所有痕迹,这才心满意足的结束这场深吻,临了又吮吸着她的脖子,咬了一口。 “你、你又咬我!”她瞪他,可轻喘的语调更似撒娇。 徐悦看着被自己吻的通红的唇瓣,低低一笑,“技艺生疏,卿卿请见谅。”一顿,又道,“多亲几回,定能熟能生巧了。” 灼华嗔他一眼,“羞不羞。” 他又笑吟吟的问她:“我甜不甜?” 灼华撑起身子,欲离他怀中,“你、你该去上衙了。”实在比不过他的厚脸皮。 “今日休沐。”他将她按了回去,继续笑问,“我甜不甜?” 灼华抿着笑,闭眼装睡,不理他了。 见她又有了笑意,徐悦这才放心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孩儿一般哄着她午歇。 第201章 爱而不得 五月中的日头越发皎皎灼人,灼华懒怠动弹,正窝在冰雕旁放空,前头急急忙慌送了消息来,姚氏被冯氏塞过去的丫头给气晕了过去。 烺云忙着在翰林院修书,已经几日未回,小丫头匆匆来报,吓得两眼泪汪汪,灼华听了忙去喊了老先生去瞧,这一瞧竟是瞧出了好消息! 这下正好有了借口,灼华干脆利落,赏了二十板子,把人扔回了冯氏那里。 这是沈家的第一个曾孙辈,老太太高兴的很,拉着灼华就去了法音寺求了平安福,又开了小室,使人扛了整整一箱的玉器摆件儿道姚氏的屋里,“玉器养人也养胎,喜欢的就摆上,不喜欢的搁库房也行。” 灼华也替她高兴,一个新妇,能不能在夫家站稳脚跟,娘家家世是其一,更重要的便是子嗣,才成婚三个月便有了好消息,当真是福气了。 倚楼和听风抬了一坐三尺高的赤色珊瑚进来。 灼华笑道:“珊瑚寓意好,摆在内室,当个赏玩也是不错,驱邪又聚福,保佑嫂嫂顺利生产,三年抱俩!” 姚氏坐在床上靠着软枕,又羞又喜,“妹妹越发会取笑了。” 姚夫人闻女儿有喜,匆匆而来,瞧着亲家老夫人和郡主这般看重女儿,自是心中高兴。 冯氏原是来兴师问罪的,一听三房有了孙子,酸的厉害,嘴下就阴损了起来,“才成婚三个月就有孕,谁晓得是不是哪里来的野种。” 姚氏已经见惯了冯氏的嘴巴恶毒,没什么反应,只冷冷撇过,倒是把姚夫人气的不行,“……沈五太太你说话注意点!” 冯氏掀着嘴角,讥诮的尖着嗓子道:“哟,急上了?若不是心虚,有什么激动的。” 老太太沉了沉脸,“老五家的,你太放肆了!” 冯氏冷笑的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丢,“那是你的亲孙媳妇,做什么都是对的,咱们这些庶房的,在母亲眼里算的什么,自然什么都是错的。好歹叫你一声母亲,偏心也不是这么偏的,什么好东西都给三房,不过就是个考了进士,庶出的玩意儿。” 灼华扫了冯氏一眼,扬了扬脸:“掌嘴!” 倚楼上前左右开弓,就是十个大耳刮子,她可是武家子,又是用尽了力道的,冯氏的脸一下子就肿的老高。 姚氏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底暗暗痛快,这几个月真是受够了冯氏的恶心。 姚夫人顿感解气,却又担忧叫灼华背了凶悍的名声,抱歉的看着她,倒是她冲动了。 灼华笑着给姚夫人上了茶,给了个“无事”的眼神。 老太太垂眸,只当听不见。 冯氏捂着两跳了起来,“小贱人,你敢打我!” 灼华轻轻一笑,眸色微冷,“今日看在嫂嫂有孕的喜事上不过罚你几个耳光,便是打死了,我倒要看看谁能拿我如何!” 冯氏大惊,又不甘心,死盯着灼华,嘴里依旧不干净,“小贱人,以为得了个郡主的封号就什么高贵东西了,悄悄皇家人哪个瞧得起你个破烂东西,就是小贱种,呸!” 灼华看向陈妈妈,吩咐道:“去知会大伯母一声,五房罚半年的月例银子,一应嚼用不必再送去。”一顿,“五爷的银子照给。” 陈妈妈应下。 “你凭什么!我是你的长辈,府里的事哪轮得到你个小贱人插嘴!你给我识相点,否则我要你好看,冯家也不会放过你个小贱人!”冯氏龇牙欲裂,嘴里碎碎不停的咒骂,拉扯着听风和倚楼要闯过去打人。 姚夫人只听过旁人议论定国公府的五太太是个粗鲁阴损的,却也是头一回见识到,顿时目瞪口呆。 冯家?还不放过郡主? 冯家这些年靠着沈家的打点才有了几番升迁,便是冯家的家主在定国公府面前也只有客客气气的份儿吧! 谁给的她这样的底气? “去李少师府说一声,煴哥儿和熇哥儿以后不去听学了。”灼华捏着杯盖,轻轻拨动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缓缓抬眸看向冯氏,“继续。” 陈妈妈应下,“是。” 冯氏瞪着眼吼道:“你敢!” “今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清楚了。”灼华放下茶盏,抚了抚衣袖,缓缓道:“再敢口出恶言,我便赏你一碗哑药,冯家,我还不放在眼里。你也别想着给我嫂嫂使绊子,嫂嫂和胎儿安稳便罢,否则,我便让你五房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我不介意你去外头宣扬我恶毒凶悍,只一点你想清楚,煴哥儿同熇哥儿的前程,只在你一念之间。皇家人瞧不瞧得上我不重要,你需得晓得,陛下偏宠本郡主却是无人不知的,你招惹我,陛下跟前如何说,我便是控制不住了。” 冯氏一凛,明显的瑟缩了一下,“她和那贱……她和孩子是死是活的关我什么事!” 她一笑,“没错,这叫迁怒。” 冯氏涨了一脸的猪肝色,从箱笼里抄起一件玉器便从屋子里砸了出去。 “一年!” 陈妈妈微微一笑,“奴婢明白。” 冯氏嘴里无声的咒骂,肿着脸跑了出去。 姚夫人晓得她这一出,便是为了震慑冯氏,以免她在女儿孕期起了歹心,拉着灼华的手无比感激,“兰儿有郡主做妹妹,当真是福气。郡主放心,她若是再外头胡说,我自也有话说。” 灼华眉眼温柔,“嫂嫂和孩子重要,旁的,不必在意。” 老太太淡淡一笑,“姑嫂之间,便该如此亲厚。” 傍晚时烺云回来,闻得妻子有孕清隽的面上一阵喜悦,脚步匆匆的就赶回了院子,一同来的柳扶苏看得一愣一愣的。 “姐姐最近怎么样?吐的还厉害么?” 想着煊慧有孕,灼华便问候了一句,哪晓得柳扶苏一脸疑问。 灼华微微一拧眉,“姐姐未同你说?姐夫也不曾察觉姐姐的不对劲么?” “煊慧前几日去了乡下庄子查看庄务,原是住两日就回来的,后来信说是那里风光好,想住一阵。”柳扶苏眼神紧了紧,忙问道:“她身子不适么?” 有孕都不肯说,看来真是心灰意冷了,可他那一闪而逝的紧张,却叫灼华觉着有些有趣了:“姐姐有孕了,算着时候也快四个月了。” 柳扶苏一怔,眸中隐约浮了几许惊喜,复又暗淡了下来,双手揪着袖子不住的捏着,“她、她没有告诉我。” 灼华对于他二人之事装作不知,只笑道:“姐姐是朗直的脾气,又那么爱重姐夫,便是生气了,姐夫哄一哄,立马就能好了。” 柳扶苏张了张嘴,勉强的笑了笑,“恩,我知道。” 柳扶苏懵懵的一路回到柳府,坐立难安的踱步在书房,犹豫到了半夜,披了衣裳写了请假的条子交给长随,让他清早送去烺云那里代为转交上官,又急急忙忙的喊了小厮套马车。 第202章 爱而不知 柳大人夫妇听了动静,差人来问,柳扶苏忍不住的笑意,“回老爷夫人去,便说大奶奶有孕了,我去乡下接人。” 柳大人夫妇一听,忙喊了有经验的婆子跟着一道去。 一路摇晃,马车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了乡下,却见妻子已经起身,同农妇们一同走在田埂间,一身素衣荆钗,身姿清瘦,小腹隐约可见微微凸起。 见着丈夫站在田埂边,煊慧客气的笑了笑,却没有迎过去,只是淡淡的一颔首,便不再理会他,继续询问着农妇种菜的诀窍。 农妇笑呵呵的看着主家,“没想到少夫人金枝玉叶,却也对农活儿感兴趣。” 煊慧蹲下身子,拔去一颗杂草,笑道:“技多不压身。只是我笨的很,阿姐可别嫌弃我。” 农妇忙挥手道:“大少奶奶哪里的话,少夫人可是我见过最和气最聪明的贵人了。”一抬眼,见柳扶苏站在身后,又赶紧弯腰行礼,“大少爷。” 柳扶苏轻轻颔首,俯身扶起煊慧,“累不累?” 煊慧淡淡一笑,收回了手,“不累。” 农妇识趣儿的拿着农具闪人。 看着空荡荡的手,柳扶苏觉得哪里空了一角,看着她的小腹,轻声问道:“如何有孕了也不同我说呢?” 煊慧垂了垂眸子,苦笑,自打同他闹了一回,问他肯不肯放手过去,他不答,她便住到了乡下来,十日了也不曾见他来,如今晓得她有孕却是来了。 转身到了小溪边,洗净了双手,她平静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柳扶苏掏了帕子给她擦手,她没有接,转身问侍女丹阳要了帕子,心里说不出的坠了一下,又寻了话问道:“妹妹说你吐的厉害,现在好些了么?” 丹阳张嘴要说,煊慧一眼看过去,只道:“没什么,都是这么过来的。” 往日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像只鸟儿在说,他在听,如今鸟儿不肯说了,他却不习惯了,“有孕了便不要做这些了,你若是喜欢,待你生产之后,我陪你来住一阵,再慢慢学。” 煊慧紧紧咬着牙关才能抵抗住他的温柔,尽管这样的温柔他也给了所有人,包括外人,勉强的笑了笑,她不就是那个外人么,她疏离道:“妾身虽是无知妇人,却也晓得不能耽搁了爷当差。” 看她这样冷淡,柳扶苏有些着急,“别这样说,你是我的妻子,陪伴你是我应该做的。” 妻子,一个无所谓的名词而已,不论是谁做了他的妻子,都可以有一样的待遇,煊慧弯了弯嘴角,笑不似笑,隐晦的苦涩,无有言语。 柳扶苏瞧她如此,不禁生出一丝悲伤来,“我今日告了假,我、我还未在乡下待过,你陪我走走,下午我们一同回家,好不好?” 煊慧捶了捶腰,似是累了,同丹阳道:“你陪爷转转,我先回去收拾东西,歇一会儿。” 柳扶苏跟了脚步上去,“累了么,我陪你回去。” 他要去扶她,煊慧避开,“不用,爷自便。” 既然决定要断了念想,便不能再去贪恋他的温柔。 柳扶苏悬空了双手,愣怔的站在原地,天地广阔,却似逼仄的喘不过气,似乎十日里,还多东西都在变,变得太快,他无法适应。 想起她似乎很在意他收着从前的从西,追上她:“你若是不喜,那些东西,我可以都丢掉。” 煊慧心口狠狠一窒,眼眶一热,雾气盈满,头也不回的继续走,“爷的东西,妾身一外人无权置喙,留不留的,爷自己做主便是。” 柳扶苏呆了呆,不意她转变的这一块,“煊慧……” “如今妾身有孕,怕是不方便伺候爷的起居了,爷若是有看中的丫头,自可收做通房,若是有福气的姨娘也行。”煊慧说的有些急,说罢,跨进了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只要走出了这一步,往后便没什么能叫她伤心了。 柳扶苏站在门口,明白过来,她不肯再围绕着他转了。 她想要的,他晓得,可是他给不了,如今她不再那般恋慕他,他该松口气才是,可为什么他此刻会那么难过? 回到柳府,煊慧以害喜严重怕搅扰柳扶苏休息为由,搬去了右稍间,又按着那个姑娘的性情、样貌,给他选了两个懂诗词风情的通房丫头送过去。 柳扶苏看着那两个丫头,心头竟生出气来,回头就把人打发了出去,可还是觉得憋闷的厉害,很想同她吵一架,可走到右稍间门口,瞧见妻子吐的连血都吐出来了,气闷维持不住,只剩了着急,匆匆忙忙赶到了定国公府,求了盛老先生去瞧一瞧。 老先生被灼华瞄了一眼,接收到暗示,哼了哼,长须抖啊抖,“急什么急,哪家妇人害喜不是这样的,烺云家的也吐着呢!” 柳扶苏急道:“她、她都吐的吐出血了。” 老先生淡淡的“哦”一声,“那是蛮严重的,去年齐将军家的小妇人还真是吐到小产了。” 柳扶苏惊的一脸白,慌了手脚,“先生去瞧一眼罢,她、她难受的紧。” 灼华挑眉,这是没心么?这是上了心罢? 老先生和灼华一同去了柳府,还未进屋,就听着煊慧在吐,仿佛胃在抽筋,接连的呕,停都停不下来,柳夫人急的直念阿弥陀佛。 灼华在老先生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老先生一捋长须,表示没问题。 柳夫人一见老先生进来,忙让了位置给他瞧疹。 老先生闭着眼把脉,一忽会儿的拧眉,一忽会儿叹气,便是灼华晓得他在装模作样,也是看的紧张不已。 柳扶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柳夫人根本坐都坐不住了。 “……恩。”老先生沉吟了一下,稍稍掀了掀眼皮,“脉象虚浮无力,有破血之势。” “什么!”柳夫人眼皮一跳,忙问道,“能保得住么?” 老先生看了灼华一眼,捋着长须,往严重的吓他们,“要保也是能保住的,不过大人就要吃些苦头了,不过她这样吐,生产的时候怕也是艰难的,要不要保,你们自己想清楚。” “要保!” “落胎!” 夫妻两个都是想也不想的回答,一个要生,一个要打。 以柳扶苏的想法是,叫妻子这样吃苦头还不如不要这个孩子,可话听在煊慧耳朵里,却是觉得丈夫不在意这个孩子,一气,晕过去了。 老先生翻了个白眼,看了柳扶苏一眼,“她如今虚的很,落胎也是有危险的,说不准,以后就不能生了。” 他几乎是脱口便道:“没关系!” 柳夫人惊讶的看着长子,又瞧了瞧老先生和灼华,眸光闪了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灼华眨眨眼,她倒是不信什么惯常的温柔,倒是有几份爱而不知在里头? 她轻轻一叹,似乎为难道:“先保着吧,姐姐那么爱重姐夫,好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若是孩子落了下来,怕是要伤心死了。” 柳扶苏点头,又为难,只余了满目的不知所措。 老先生开了方子便回去了,灼华等着煊慧醒过来。 姐妹两关在屋子里说了好半日的话,待灼华离开时,煊慧已是另一番神色了,但瞧着丈夫进来,却依旧不愿搭理,“你出去,不想见到你!” 柳扶苏瞧着她似要哭出来,忙安抚,“好,我出去,你别哭,不好动气的。” 听着丈夫关上了门,背对着门的煊慧长长一声叹,总算等来了曙光了。 第203章 何为蠢 最近外头的闲话多起来。 什么华阳郡主蛮横恶毒,打骂长辈、克扣庶房用度、恶待堂兄弟,传的是有鼻子有眼儿。 定国公府的人倒是没什么反应,谁传出去的话,谁在里头搅事儿,大家心里头明镜似的,也懒得同这种人掰饬,只当听了一阵耳旁风。 冯家的人往魏国公府跑的勤快,每每不过是谁的姑娘如何闲静雅致,温柔贴心,某些得了高位的姑娘又如何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徐太夫人自然是不信的,她的眼睛看过了多少人,好的坏的,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孙媳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还能不清楚么! 邵氏虽短浅了些,却也晓得冯家人打的什么主意,沈家五房什么人品格调也晓得一二,当初冯家给冯氏的女儿说项,她迟迟不应,便也是其中的道理,攀上这样的亲家大抵都是要倒血霉的! 听了几回后,冯家人再上门,直接拒了。 之后闻国公府办寿宴,请了姚家,也请了沈家和冯家。 姚夫人的大女儿嫁了文国公府的三公子,是正经八百的姻亲。 冯家嫡长房的姑娘嫁了闻家旁支的公子,也算是姻亲。 请柬送去姚家,姚夫人问了一句,“定国公府五爷家收了么?” 闻家管家回道:“亲家夫人容禀,还未去送。” 姚夫人“哦”了一声,舒和道:“我那日想是没空去了,请闻管家替我同亲家告罪一声。” 能在国公府做大管家,自然有些眼力见,立马明白其中关窍,一垂首道:“是,老朽现在就去回话。” 闻管家回去府中一回话,姚家大姑娘就开始抹泪。 闻夫人与闻三公子一惊,“出什么事儿了?” 闻三奶奶美眸含泪,伤怀不已道:“小妹有了身孕,定国公府五房那冯氏,当着母亲的面出言羞辱,说、说妹妹怀的是野种!还在妹妹屋子里打砸亲家老太太送去安枕的玉器,华阳郡主为护着妹妹安稳,便罚了她,却也没有那般厉害,不过是罚了例银子。谁想冯氏还有那冯家人竟然恶毒至此,跑去魏国公府胡言乱语,诽谤郡主声誉,意欲坏了郡主与徐世子的婚事。郡主为着妹妹受了如此委屈,母亲和妹妹又气又愧疚,哪肯再同冯家人在一同出现。” 闻家人一听,震惊冯家粗野坏心之余,立马命管家不必去冯家和沈家五房送请柬了。 不管华阳郡主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是自家正经八百的亲家啊,一个不过旁支的亲家,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冯家人左等右等等不到闻国公府来送请柬,拐着弯使人来打听,闻夫人一通太极的把人打发了。 三日后的宴席上冯家姑娘拉着脸,一副人人欠她钱的样子,后来竟还直接去问了闻夫人,为何不邀请她的父母。 闻夫人只笑笑道:“老太君不爱铺张,人自然请的就少些了。” 言下之意,你一旁支媳妇的娘家人在闻家算个啥! 姚大姑娘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笑盈盈的表示:“待叔叔婶婶做寿,弟妹自可多情些人的。” 冯家姑娘反唇相讥,“那也不去请你们姓姚的。” 姚大姑娘轻轻一笑,不阴不阳的回道:“那是,姚家也不常去那小门小户的席面。” 贵妇们眼见如此便也好奇起来,这闻国公府的三少夫人和闻家旁支的奶奶怎么跟仇人似的。 于是姚夫人便开始“有话说”了。 那日去的都是何等门第,惯能将旁人嘴里隐晦的字眼儿听进耳朵里时译成通俗易懂的白话,一顿席面的功夫,外头的风向立马就变了。 冯家老爷正在活动着关系,想着再上一台阶,原本看着他和定国公府的姻亲关系,他的上官已经准备批复了,但一趟宴席下来立马决定,换人! “沾了人家的光,还去坏人家的好事,这种人家能走的远才有鬼了!” 眼看着比自己资历经验都不如的少年郎上了位,冯家老爷不明所以,盯着上官问了许多日才晓得其中原委,气的回去险些就给老妻一个大耳光子,“我再前头拼了命的往上爬,你们倒好,拼了命的给我扯后腿!如今好了,搭进去了十万两银子,到头给别人铺了路!” 冯老夫人惊叫道:“怎么会呢?不是上头都已经露了口风了,就等着批复下来走吏部了么?” “怎么会?”冯老爷跳了起来,“你们再去徐家说啊,再去外头抹黑人家啊!华阳郡主什么人?皇帝都偏宠着的,你们也敢去搅人家的婚事!” 冯老夫人一凛,狠厉道:“那这事儿是沈家搞的鬼了?” 冯大夫人狠狠道:“小人,还亲家呢,居然干得出这种事!妹妹说的没错,那小贱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冯老爷真想一巴掌打过去,可哪有公公打儿媳的,气不过这些妇人的愚蠢,抄起茶盏砸在了老妻脚边:“搞鬼?人家要搞什么鬼?若不是瞧在沈家的面上,你以为我这把年纪还有机会升迁么!本想着荣休前再上一阶,有个正三品的阶品,大郎二郎那处我也能帮衬一把了,往后也能走的顺当些!现在好了,谁还给这个机会!你们到底有没有脑子!咱们沾着人家的光,你们还去坏人家婚事,你们以为京里还谁瞧得上?多少人巴着沈家,用得着沈家人去说嘛?” 冯老夫人脸懵在当场,“可公公是一品大将军,配享太庙的,咱们自有人脉,哪里求得着他们沈家!” 冯老爷气的发抖,“人都死了,活着的人自当更看重活着的利益!说到底父亲英年早逝,根本就没给冯家打下太大的根基,朝中行走,百官不过客气一两声,配享太庙说出去好听,你看看人家会不会看在一个死人面子给你行方便!” 冯老夫人和冯大夫人是一介女流,只听着冯老太爷配享太庙无比荣耀,那可是赫赫功臣才有资格的,这些年她们以为冯家风光着,哪想竟只是个空壳子。 这时候冯大爷匆匆回来,也是一脸的黑。 原是犯了个小错,却被上官一顿好罚,而那个上官正是周家三郎周怜。 冯大爷一瞧屋子里气氛怪异,一问才知怎么回事,气的一脸猪肝色,“周家念着周恒和三公主的情分,待华阳郡主如同亲妹!她受了你们羞辱,周家能给我好脸色么!” 冯大夫人结巴着,不知该怎办了,顿时哭嚎了起来。 “还有你那好女儿!”冯老爷跳脚道:“竟当着姚夫人的面说人家姑娘坏的是野种!在人家屋子里大吵大闹,不然你以为闻家如何不请咱们去吃宴席?如何闻家三少夫人跟咱们家的姑娘如同仇人一般!” 只听小女儿说被华阳郡主欺辱,克扣月例银子不说,还不叫两个外孙去李少师府上听学,冯老夫人哪晓得这些啊! “告诉过你们多少回了,对沈家人客气点!客气点!不要总是被小妹牵着鼻子走,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冯大爷指着妻子怒骂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上上回妹夫妾室小产、上回炽姐儿做妾,我便就告诉你们了,那个华阳郡主不好惹,不好惹!非要去惹人家做什么!把父亲、我还有二郎的前程全闹没了你们才甘心么!” 于是冯家人又开厚脸皮的登沈家门,求原谅,求和好,求举荐,世家做事,向来脸面上客气周全,他们求,沈家便笑呵呵的表示:嘴巴能放干净了么? 冯家人自然啄米似的点头:干净的不得了! 自那以后,冯家妇人也算是彻底安分了,饶是冯氏在回娘家折腾,冯老夫人和冯大夫人也都东耳进西耳出的,只当没听到。 第204章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少了冯家人的恶心,日子倒也舒朗起来。 赵匡礼杀雍王侧妃一案过去了已有多时,赵匡礼架不住镇抚司的刑法,招供了杀害白凤仪的过程,却丝毫没有要供出李怀的意思。 他们虽晓得是李怀的算计,但也不能因为自己知道就凭空指证,否则人家反咬一口,他们便是污蔑亲王之罪了。 而在赵府搜出的账册又牵扯出了贪污案,涉案官员大多二十余人,无一小吏,三品以上大员便有三个,更有一向清风两袖的左都御史成杰收受名妓、太子太傅关吉英收受赵匡礼十万两贿赂、河北布政使及河北辖下多位知府向其行贿上百万两,一一记录在册。 涉案官员除去京中几位,皆是河北官员,而河北正是产铁矿最为丰厚的省份,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皇帝震怒,收缴了成杰、关吉英的官印、大印,禁闭于府,禁军驻守。 李怀的门前往来不断,秦王府的下人们却是寂静无声,大气不敢喘。 最后有幕僚出主意,让李怀请命去河北查案,只要是他前往,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后,在几位老大人的举荐下,皇帝却点了李彧微钦差,并禁军副统领钱甫、吏部侍郎张成敏为副,前往河北彻查行贿案。 恩,这几位老大人中有姓徐,有姓周,还有李锐一派的也积极推举,人气彻底压过李怀。 乍看之下,大家似乎很看好这位雍亲王,细一想,这种差事危险不说,还特容易引火上身。 李彧自然也晓得,可皇帝发话了,他也不能不去。 不过李彧和身后的人也晓得,一旦此次收、受贿赂的官员一旦全部被拉下水,李怀便再无机会东山再起,是以,李彧身后的大小官员也隐隐显出兴奋之意,隐忍了多年,终于有他们大展身手的机会了! 而河北,李怀的人走了,旁人才有机会进去不是么? 皇帝这些年为收浙江、江西几省,心腹都送过去了,即便是如来佛也得有指缝不是么,就看李锐和李彧谁的手脚更快了。 六月下旬,刚刚成完亲的李彧便从永定门出发了。 周恒拿胳膊肘怼了徐悦一下,“他怎么得罪你了?” 徐悦淡淡一笑,黑眸沉沉,“没什么,就是成婚前,不想看到他去寻灼华而已。” 周恒给他一个白眼,“醋缸。” 差不多时候,李锐的人把成杰的私生子从北平弄到了京里。 把孩子扔在了成府的门口,任何人来领,一并赶走,小孩子在大街上流浪了十来日,每一日经历了什么,都有人传进成府。 孩子被狗追,被乞丐赶,被街头的小霸王打。 成夫人莫氏心中怨恨不已,情深似海竟不过一场笑话,什么没有儿子也不肯纳妾,原来早有了私生子!但她不露声色,表现的似一位贤良淑德的好妻子,一遍又一遍的心疼、忧心着丈夫的骨肉,“老爷,小公子一个人在外头可要怎么好,若是饿了、病了,可要怎么办啊!我是做母亲的,一想到孩儿这般受苦,妾身实在心如刀绞啊!” 成杰感激嫡妻大度的同时,内心焦急无比。 他四十上才有了这么个儿子,唯一的儿子,他所有的希望都给了他,若是孩子有事,他也无有活头了。 六月底的最后一日,孩子饿晕了,病了,躺在破庙里。 消息一进成府,成杰咬不住,松口了,在此之前,写了休书于妻子,不想做了连累,只盼她看在夫妻一场,将来为成家照料这个孩子。 镇抚司奉命押了成杰进宫,交代了自己八年前确实受了赵匡礼一个美人,但对于收受百万银两一事却依旧死死咬住。 这时候有北平的地方御史一封急奏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御案之上:成杰在北平又千顷良田、园林数座,有一处私宅占地之广、装修之奢华远超亲王府邸。 成杰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在这里等着他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皇帝下旨名徐悦亲往北平察查真相,七月初徐悦带了赵元若及十余镇抚司差官出发。 送了徐悦出发,灼华总觉得心中不安,成杰这个左都御史可算是文官之首了,做了高官的门生也不在少数,有他的支持,李怀便不怕,尚书、侍郎只有的位置总有一日能补回来,所以,于李怀而言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官员蓄养家妓如同蓄养歌姬一般,并不是什么罪,顶多名声不好听,相互赠送虽有贿赂之嫌倒也不是什么重罪,不过是贬官外放,以成杰在朝中近三十年的人脉,总有一日还能回来,但若是坐实了他的僭越、贪污、侵占民田等罪名,便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如此重要的人,李怀怎可能没有动作呢! 于是,在徐悦动身后不久,灼华便让岑华、岑连暗中跟上。 周恒打趣她,“还未婚嫁呢,就这么护着了?” 灼华坦然挑眉:“礼尚往来么!” 而就在岑华、岑连离开的当日,姜遥便收到消息,李怀的人去过了星官书局。 周恒一翘二郎腿,浪荡道:“这是自个儿将把柄送到了李老五的手里啊!” 灼华轻轻一笑,“人傻钱多。” 李郯不解:“什么意思?去个书局怎么了?” 姜敏想了想,妻子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太重,若是不说,她今日惦记上了,难保不会跑去一探究竟,彼时便会更危险了,于是便道:“那个书局做的杀人营生,你五哥是幕后主子。” 李郯惊呆,一时无法接受,她虽清楚为了争位难免相互厮杀,却没有想过会如此不折手段,“五哥蓄养杀手?还养在京城内?三哥还去五哥那里买凶杀徐悦?!他们、他们全都疯了不成!” 周恒耸耸肩,“皇权争斗之下,没几个会是正常的。” 姜敏提醒她:“这事在皇后和陛下面前半字不能提,明白么?” 李郯点头,“我晓得,若是消息走漏了,三哥和五哥怕是要狗急跳墙了,我这个泄密的人怕是要被灭口的。” 姜敏神情微微一软:“告诉你,是怕你无意中得知后露出异样,你只当不知,就把它当做普通书局便是,那条街平日里能不靠近便不靠近。” 周恒赞同,“没错,你好奇心太重了,还是别去了,省的露了马脚,惹了人家怀疑,咱们一群人都玩儿完。” 李郯踹他一脚,“我有那么不堪么!” 周恒一下歪倒在焯华身上,哈哈一笑,“倒也没有,就是笨了点儿而已!” 焯华曲指轻轻敲他的额头,“别闹。” 然后周大人乖乖挨着他的胳膊坐好,一派精致谪仙的样子。 李郯龇牙咧嘴的嗤他,冷面姜公子一手搂住泼辣小仙的腰,泼辣小仙立马温顺不已。 灼华朝姜遥举杯,笑道:“一物降一物。” 姜遥同她一碰杯,摇头道:“卤水点豆腐。” 周恒翻了个很不文雅的白眼,“我乐意!”然后又笑眯眯的去捏焯华的手,焯华眸光宛然柔情,反手扣住,同他十指紧扣没在宽大袖子下,周大人立马笑的一脸甜蜜又嚣张。 李郯和姜敏表示:做不到啊! “你们说,五哥怎么就把成杰的儿子给送回去了呢?”李郯问道,“捏在手里不是更有用么?” “那个孩子的用处也只是打开这么口子而已。”姜遥一展折扇,摇了摇,“何况,哪里是送回成家,莫氏可已经不是成夫人了。” 李郯细细一品,反应过来,“被欺骗了那么多年,自以为得了一个专情的郎君,一生得意,哪晓得都是欺骗,从天堂掉进地狱的滋味,会让人疯狂。” 焯华眉心一动,“她会杀了那孩子?” “一定会。”灼华叹道,“甚至,是还在成杰想尽办法求生的时候。” 是啊,孩子何辜,可成杰的妻子又何辜?既然做不到专情,何必骗她呢?索性从一开始便纳妾了,或许这时候,莫氏还会念在一场夫妻情义,帮他保住这个孩子吧! 一阵沉默,气氛有些压抑,长天却笑嘻嘻的敲门进来,道:“姑娘,北边儿来的信。” “北边?”灼华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恒一把抢过,打开一看,顿时一副“要了命”的表情,李郯拿过一看,长长“哇哦”了一声,传到姜遥手里,他一脸“牙疼”。 灼华被他们的神情搞得有些莫名,接过一看,上头只有一句话:“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 这家伙是泡在蜜糖里长大的么?! 第205章 应念潇湘,岸遥人静,水多菰米 时日匆匆过,煊慧的肚子已经六个月,姚氏的也近四个月,两个都吐的厉害,半点没有因为月份大了而渐次好转起来的迹象。 据有经验的婆子说,这是因为怀着男胎,所以反应格外激烈些。 两个翰林大人既高兴又都急的很,但凡衙门没那么忙,总要日日回来陪着妻子的。 但好在两位孕妇都开始慢慢的,将前几月瘦下去的肉长回来了。 为了让姚氏好好养胎,灼华又接手了三房的庶务,一下子又忙碌起来。 柳夫人也全权接手了柳府的事务,半丝不叫煊慧费神,几个弟妹都是良善之人,变着法儿的给煊慧做吃食,哄着她多吃几口,叫她感动不已,也叫旁的府邸的小媳妇们羡慕不已。 女子最大的幸福不就是如此么,公婆宽容,妯娌小姑相处和谐。 至于柳扶苏,据孕妇沈煊慧的观察,这家伙依旧觉得自己深情于前头那位姑娘,隔三差五就要念几句伤怀又纠结的酸诗,于是,她也依旧晾着他,不冷不热的,客客气气的,偶尔吐难受了,哼哼几声,哪怕是半夜里,柳大人也能在几息之间从左稍间到达右稍间。 孕妇么委屈又难受的掉个几滴眼泪,再叮他几句,每每折腾的柳大人手足无措又心慌意乱之后,她便心安理得的抱着被子呼呼大睡去了。 然后,柳大人向沈大人讨教,是否所有孕妇都这么情绪不稳,沈大人频频点头,“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就哭的止不住,今日爱吃果子,明日就爱吃糕点了,说她终于长肉了,她说我嫌弃她胖了……”沈大人沉吟了一下,最后总结道:“恩,她们辛苦,总之,顺着就是了。” 柳大人受教的表示明白。 七月下旬的时候徐悦来信,说是已经返程,约莫两日后到京,信的最后又有一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灼华:“……” 是不是她对徐悦有什么误解? 他真的只是因为她“合适”才想着娶她的么? 还是,她想多了,旁的夫妻都是这么相处的? 不明白啊! 也不能怪她么,前世她得到都的是假的呀,而且她似乎总是在等,等他先去安抚旁的妾室,等他先去处理重要的事,只有他需要她去牺牲、去挡灾难的时候,才会“深情”的出现,几句甜言蜜语,几句无可奈何,哄得她以为这情是真的,哄得她去付出。 真正的夫妻会做些什么,她不晓得,没有体会过。 不过,灼华一笑,这样也挺有趣的。 说是两日就能回,没等到徐悦和岑华、岑连进城,却是在第四日的夜里,等来了一群杀手,好在灼华早有布防,纵使来的都是高手,也一并给他射成了马蜂窝。 人头砍下,全数摆在了秦王府的大门屋檐上,一溜的齐整又森森然,气的李怀当场吐了血。 可他哪里敢说彻查,不小心就查到自己头上去了,只能咬牙活血吞了。 李锐得到消息,哈哈一笑,“还好派出去的都老子从外头雇的杀手,否则吐血的就是老子了!” 袁颖与灼华的想法有志一同:“人傻钱多。” 徐悦等人,终于在第五日一早,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快马加鞭进了城。 岑华、岑连回到了禾望居,灼华总算安心了。 “怎么耽搁了?” 带着银面具的岑华高冷回道:“回程的时候受到埋伏,赵大人受了重伤,饶了远路先为赵大人寻了医馆医治,所以耽搁了两日的功夫。” 看来李怀给李锐送去不少银钱了,灼华问道:“徐悦可受伤了?你们呢,可伤着了?” 岑华摇头,“都只是轻伤,不妨事的。” 灼华稍稍放心些,“这两日好好歇着,不必值夜。” 岑华和岑连想说不必,长天却笑道:“姑娘疼你们,好好领受便是。” 处理完了庶务,灼华去了老太太处请安,又绕道去配姚氏说了会子话,回到禾望居的时候已经是巳时,徐悦正坐在书房等着她。 “回去见过家里人了?” “见过了。”徐悦一笑,起身朝她后头挥了挥手,示意秋水长天关门出去。 秋水长天笑眯眯的退出去,关上门。 “衙门也去过了?” “刚从宫里出来,不急,陛下允我休息两日。”她一靠近,他便楼了上去,在她嘴角啄了一下,顶着她的额问道,“有没有想我?” 旃檀香温柔又沉稳,灼华被他一问,微垂的羽睫扇了扇,嗔了他一眼道:“我每日都忙得很,没功夫想旁的。” “旁的?未婚夫怎可算旁的?”徐悦挑眉,托着她的后颈,俯身直吻的她气喘吁吁,“没想我,怎的还把岑华和岑连来保护我呢?” 微微苍白的脸色忽忽变得粉嫩起来,灼华不好意思的推了他一下,却听他闷哼了一声,似乎痛苦的样子,抬眼见他脸色不大好,白袍心口的位置渗出了血色来。 灼华一惊,忙扶着他坐下,唤了秋水长天送热水进来。 全然忘了男女之防,替他宽了外袍,解了中衣,露出被血水染红的布条,灼华忍不住的数落道:“受着伤也不晓得好好养着,还乱跑,也不晓得同我说一声,这下好了,伤口蹦开了。夏日里伤口难养,你又时时需要往闷热的狱里跑,闷出了汗,浸湿了伤口,看你要怎么办!” 徐悦盘腿坐在软垫上,笑吟吟的听着她的数落,手指勾着她的青丝把玩,仿若寻常经年夫妻的样子,“有你日日为我换药,自然好得快。”一顿,缠着青丝的手指又去勾她的下颚,“好的慢些也无妨,又卿卿这般惦记痛着也是享受。” “净胡说!”上完药,缠好棉布条,想起去年夏日他有叫她补过一件衣裳,还没有拿走,便把带血的外衣脱下,去出门转去内室取了干净的换上,“谁要日日给你换药了!” “卿卿呢!”一把将她扯到了膝头上,徐悦轻轻一笑,“心疼了么?” 灼华挣了一下,生怕又拉扯了他的伤口,终是没再动,由着他搂着,抢回了缠在他手上的青丝,软声道:“徐大人好得很,那需要我来心疼呀!” 低低一笑,徐悦在她耳边道:“那我只当夫人是在心疼我了。”用力拥了拥她,“多亏你让岑华和岑连来助我,否则,赵元若怕是性命不保,我也不会只是受这点轻伤了。” “伤口这么深,还说轻伤。”可她也晓得,上了战场,这些伤确实算不得什么了,灼华又问道:“赵大人还好么?” 他道:“需要养一阵子,倒也没有性命之忧了。” 灼华点了点头,道了一声“那便好”,又拉着他窗边的塌上躺着,“这一路累着了吧,你歇一会儿,缓缓精神。” 徐悦顺着她躺好,手指又去勾缠人家,笑意悠闲如蜜,“你在这里陪我。” 灼华拾起塌上的玉扇给他扇着凉风,轻轻应下:“你睡,你睡着了我便去抄会儿经书。” 徐悦挚起她的手亲了亲,闭上眼小憩,连着几日的奔波,确实累得很,如今同她处在一屋,不尽的安心适意,便也觉得困乏起来,却又忍不住的寻话同她说,说着便隐约含了酸意,“从前就听人家说你总是闲时抄经,这么多年了,还在抄么!” 还听人家说呢,便是捻着她同蒋楠相看过的事情说嘴了! 玉扇轻轻敲在他的手上,她一笑,“抄的《楞严经》,北燕时候抄了一半,后来一直病着,回京后事情也多,便一直没有抄完。” “《楞严经》字数可多着呢!”徐悦闭着眼,摸索着去捏她的手腕,“常年的抄着,手腕可疼着么?” “倒也还好。”灼华叫他捏的发痒,抽回了手,嗔他一眼,娇声道,“给你扇着风还不睡,自己睡去。” 凤眸微掀,瞄着人家的小手就又缠上去,扣紧了搁在心口,徐悦笑吟吟的闭上眸,声声讨饶:“卿卿莫气,睡,现在就睡。” 七月的天,最是炎热的时候,饶是屋子里摆着冰雕,两人的手这般扣着,掌心似困了一团火,生生闷出了汗水,灼华试着将手抽出来,却被扣的更紧。 见他昏昏欲睡,便也由着他了。 灼华轻轻摇着扇,凉风幽幽,书案上的错金小炉里袅袅飘着沉稳香气,满室的静谧,他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 第206章 许得闲月乘 河北那边,李彧正同那群人精斗法,又有张成敏在其中暗通消息,一时间无有任何进展。 北平的证据送到了皇帝跟前,成杰的罪名坐实,皇帝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直接下了死牢。 成杰混迹官场三十年,门生故交不少,李怀一派也暗中活动,百官之中不少人上书求情,皇帝念着他三十年来办下的事实不少,便只判了流放东北。 这种流放,一旦皇家发生了什么喜事,便也能赦免了。 偏生这时候成家递了消息进了大狱,说是成小公子暴毙了。成杰绝望自裁。 李怀败局已现。 左都御史的位置空缺,几方相争。 李怀手中已经没有足够资历的人顶上去了,而李彧,灼华曾说过,不叫他挣御史台的高位,他的人倒也听话,只是象征性的意思了几下。 李锐顺利将自己人推上了左都御史的位置,为表合作愉快,暗中给灼华送来不少好东西。 他送的东西灼华可不敢碰,更不敢用,他身后的那个姑娘可惯来会使阴招呢!叫人收进箱笼,押上大锁堆放到不碍事的墙角去了。 周恒磕着瓜子问道:“就把左都御史的位置拱手送到李锐的手里去了?” 小炉上滚了开水,徐悦提了水壶温杯洁具,又熟门熟路的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茶叶出来,倒了些在手心里闻了闻,同灼华道,“这金骏眉倒是不错。”将茶叶放进温好的茶具中,盖上盖子,他道,“陛下这两年在收拢权利,御史台是他的眼和耳,又怎么会让有大权又有人心的皇子把控呢?” 姜遥赞同,摇着扇子道:“陛下正当盛年。旁的五部、五寺,甚至三司他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御史台、兵部却是要一并握在手中的。” 徐悦揭开茶具的盖子,一阵清香散开,茶叶醒了,提壶冲入开水,茶香愈发的清新起来:“所以,袁尛进御史台是一招棋不错的棋,因为兵部迟早会易主的。”茶水一一沏到紫砂杯中,第一杯递到灼华手中,继续道,“而袁尛从兵部调任御史台,也不过走个过场,很快就会再次调职的。” “兵部尚书是五哥的人?”李郯表示惊叹,她活在宫里这么多年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五哥这个人看着好似莽直了些,却未必看不透这层,更何况他身后那些老臣,哪个不是人精,怎么还会帮着他推了郭伦上位呢?” “他不是不晓得,而是装作不晓得,试问一个鲁莽的皇子,和一个精明的皇子,皇帝会更放心哪一个?”灼华垂眸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汤,笑了笑:“袁尛稳坐兵部数年向来圆滑,也懂得收买人心,若是无错处,皇帝想把人位置上再弄走,怎么也得给人弄个好差事吧?” 灼华放下茶杯,茶水倾倒出来,泼在手上,徐悦迅速掏出帕子给她擦去茶水,挚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小心些,都烫红了。” 杯子小,茶水不算多,倒也没有烫的很疼,灼华微微一笑,“没事。” 李郯挑了挑眉,这郎情妾意的,可比他们成了婚的要甜蜜了,挤眉弄眼的调侃了几句,转而虚心求教,“所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姜敏为妻解惑,道:“大约就是五军都督府了。” 李郯不解道:“兵部只有调兵权,都督府只有统兵权,还不是一样?” 徐悦征战多年,对这个倒是熟悉的很,伸手在桌下牵住灼华的手,又揉又捏的:“一般战事起,皇帝都会指派一位都督前往督战,或者直接挂帅,权利和功绩便远比兵部要大。” 灼华瞪他一眼,却显然是抽不回自己的手的,她接着道:“新任的兵部左侍郎闻仲,便是李锐的人,所以他并不会亏。” 姜遥看着面前的六个人,汹汹的扇了几下扇子,表示没眼看,孤家寡人好可怜! 李郯张了张嘴,“闻国公府也是五哥的人?” 姜遥道:“闻国公府立场算是比较中立的,只是旁支的闻仲而已。” 李郯忽然有些沮丧,“你们怎么都知道?我却怎么努力都看不透。” 姜敏安慰她,“你有你的长处,你这样很好。” 灼华轻轻一笑,“何必知道那许多,每日想着高兴事情不好么?” 周恒摊摊手,“干嘛非要知道,需要的时候能搭上手不就是了。” 李郯是个爽朗性子,没那么多的弯弯绕,从前想懂,是怕有人会欺负皇后、算计她的婚事,可如今她嫁了喜欢的人,身边的人都这么厉害,她懂不懂的也不重要了,若真有人欺负皇后,周家自不必说,他们都不会坐视不理的,想着便又高兴起来。 “多指教多指教,哈哈哈!” 众人一阵好笑,这姑娘就是这般洒脱。 时间入了八月,接连下了几场雨,气温降下许多,虽还是热着,倒也不再需要日日贪着冰雕的凉意了。 中秋宫宴,照例只有老爷子和灼华进宫。 开宴前邵氏拉着她在一旁说了会子话,也算做到了未来婆婆应有的照应。 这回依旧是周恒同他坐在一案上,倒不是徐悦这回按规矩坐在魏国公府的位置,而是他手上手急案,最近忙的很,灼华也已经十多日没见到他了。 “郡主少出门,妾身还未有机会恭喜郡主喜事将近呢!”礼部侍郎夫人笑盈盈的前来敬酒,“敬郡主一杯,还请郡主不弃。” 上回未有定亲,来敬酒的都是少年郎,这回定了亲再来,敬酒的都成了贵妇人。 你一句恭喜,我一句贺喜,一拨又一拨,灼华应付自如,前世做惯了的事情,可算长袖歌舞了,只是也觉得无趣,有一瞬间真相任性的不去搭理她们。 好在中途的时候小太监来传话,说是皇帝要她去延庆殿一趟。 来传话的是个皇帝跟前的人,问他何事,他也说不清,只道:“江公公看着挺高兴的,想来会是好事呢!” 吹了傍晚微凉的风,散了几分酒气,少了吵闹,人倒是舒朗多了,到了延庆殿,皇帝正与大臣在御书房议事,灼华便等在延庆殿外,发现在大殿门外当差的竟是秦宵。 灼华笑着问道:“何时调到御前来的?” 秦宵躬身行礼,高兴道:“许久不见郡主,郡主金安。奴婢调过来快半年了。” 前世里他该是在三年后才调来御前,还是李彧暗中推上来了,到不知今世是否也和李彧沾了关系。 在御前当差,哪怕只是个小太监,旁人面前也能有几分脸面,至少也不会轻易受欺辱了,灼华温缓笑道:“你如今在陛下跟前当差是好事,江公公和气,总不会苛待了你。” 秦宵一笑,“都是郡主当日的提点,奴才还未有机会谢过郡主呢!” 灼华道:“你既念我一句好,我便多说一句,宫里当差忠心是重要,可比忠心更重要的是圆滑。” 秦宵抿了抿唇,似乎不大喜欢这两个字,却还是点头应下了。 “要你圆滑,不是要你去左右逢源,而是让你在这吃人的世界里更好的活下去。”西沉的光线有几分碎金的微红,落在她的面上,有了几分好气色,灼华缓缓道:“有傲气是好事,但,你如今在陛下近前伺候,多少人巴巴的讨好,这样的讨好你还不能不受,可如何在受与受之间都不得罪人,又依旧秉持你的忠心呢?” 秦宵看着她,默了默,垂下眸子,似思量着,片刻后弯了弯嘴角,豁然开朗,“是,奴婢明白了。” 晓得他想通了,灼华柔婉一笑,“效忠陛下是本分,孝敬师傅是责任,江公公年纪大了,好好学着、伺候着,别叫他分心为你受累。” “是。”秦宵郑重点头,“奴婢省的。那六殿下……” 灼华浅浅一弯嘴角,“陛下会喜欢忠心不二的人” 第207章 嫁衣 夏末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似度了一层温暖的光华,秦宵看的有些愣怔,心头跳了一下,忙低下头,“是,奴婢明白了。” 大约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皇帝从御书房出来,听得心腹转述,慵懒又深沉的一挑眉,“她真是这样说的?” 心腹脚步轻盈,显然是个练家子,他一点头,回道:“是,看来郡主是个明白人。” 皇帝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柔软,挥手让心腹退下,转身跨进了延庆殿的正门。 灼华见这皇帝过来,屈膝行礼,皇帝一抬手,“进来吧!” “听说你在女红上不大精明。”皇帝指了只临窗的炕几,“坐。”自己则进了一重幔帐后更衣,“嫁妆绣的如何了?” “还在绣。”灼华默默望了望屋顶的大红横梁,知道她女红不行还要问。 “别想着鸳鸯,绣成水鸭子。”皇帝似乎心情不错,还开起了玩笑。 “……”灼华干笑,还真是说对了。 就她那手上功夫绣个帕子倒还凑合,嫁衣就算了,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了,祖母在徐家来提亲后两日就亲自去了百凤居,寻了最好的绣娘在给她绣嫁衣,她顶多最后亲手上个几针意思意思了。 至于旁的荷包什么的,她倒是也想自己绣呢,描了活灵活现的鸳鸯,可不知怎么的,绣出来总有几分像水鸭子,她也很无奈啊,于是同理,都是秋水长天在绣,最后再让她补上几针意思意思。 皇帝从幔帐后走了出来,一身紫色常服,神色轻松,没有带着身为帝王的威严,仿若只是她的义父,他问:“徐悦待你好么?” 灼华点头,“挺好的。” 他又问:“嫁给他,高兴么?” 同他在一处很轻松,同他说话也愉悦,虽常占她便宜,却从不勉强她什么,哄她的时候很耐心,灼华弯了弯嘴角,宛然回道:“高兴。” “那就好。”皇帝笑了笑,似乎为她高兴,让江公公把幔帐挂起,又朝灼华招了招手,“过来。” 灼华依言过去,第二道幔帐挂起,里头木椸上挂着的是一件十分华贵的嫁衣,衣摆曳地三尺,绣凤纹,金丝滚边,镶五色米珠与蜜蜡石,袖口尽满石榴纹。 凤冠凤钗和叠的齐整的中衣和中裙叠都放置在一旁案几的托盘上。 仿佛是亲王妃的规制。 灼华仔细看了看,针脚细密做工也是上佳,也没有传过的痕迹,不过感觉不像是最近绣出来的。 “给你做嫁衣。” “恩?”听皇帝这一语,灼华有些懵,就算皇帝把她当女儿,也该给公主的规制,给亲王妃的规制算啥? 亲王妃? 灼华脑中一凛,忽忽想起,仿佛这件便是她前世的嫁衣呀! 当时她也疑惑过,为什么皇帝会给她一件早前备下的嫁衣,只是皇帝的赏赐于臣民而言便是最大的荣耀了,谁敢问啊!又不是穿过的,便也没想那么多。 兜兜转转,新郎变了,嫁衣却依旧。 灼华低声道:“这不合规矩。” 皇帝侧脸,目光沉长的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江公公笑眯眯道:“陛下赐的,便是合规矩的。” 她还能说什么,只得行礼谢恩了。 皇帝俯身,单手将她扶起,灼华这才注意到,皇帝身上的这件常服似乎有些年头了,颜色有些洗白了,想来是穿惯了的,倒是用线不似宫里的规制,也不若尚衣局的精细,但与身材倒是十分贴合,或许是亲近之人早年里给他做的罢。 “朕以为有机会听你喊我一声父皇,哪晓得你不肯嫁李彧。” 灼华垂首,“陛下抬举,是华阳无福。” 皇帝看着嫁衣,神思悠远,低低一声,“是朕无福。” 窗棂开着,带着沉沉暖意的风肆意的闯入殿中,横冲直撞的拂面而来,终是没入嫚嫚帷帐之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清冷的花香,扰乱了一殿的寂静。 灼华没听清,看过去,却只看到皇帝似神色微微恍惚,又似专注的望着嫁衣,仿佛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有喜有忧,比之“皇帝”,此刻更似一个“人”。 带着吉服回到府里。 老太太到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沈祯盯着嫁衣许久,最后却是长长一叹。 她想问,却不知从哪里开始问,最后只得作罢。 又是一场秋雨。 天晴后,渐渐开始凉爽起来。 灼华握着跟钓鱼竿儿坐在一块石头上钓鱼。 其实她不会钓,但每次看着老先生一坐就是一下午,没钓着鱼也很高兴的样子,似乎很有趣,便也来试试看。 然后她发现,钓鱼的时候发呆想事情倒是真的挺好的,安静。 最近这段时日表面看着风平浪静,水下的动作却半点没有停止过,继成杰倒台之后,御史台李怀的人被李锐做了清扫,关吉英也被查实贪污之罪,虽没有判刑,却也撸了太子太傅的衔,撤了官职,被迫“荣养”了。 时至今日,六部、三司之中,李怀手上便只有工部尚书赵禹,吏部侍郎张成敏,以及五寺之内几个算不上一把手的官员了。 各军中的势力原就不是李锐的对手,如今更被李锐的人盯的死死的,再也翻不出浪来。 皇子们挣势,各省官员站队属正常,李怀身为长子,当初有着一人之下的贵妃为生母,又是第一个封亲王的,自然支持者颇多。 这些年来,前有登州省这个钱袋子,后有浙江孝敬颇丰,哪怕被摘除了他还能蹦跶,便是因为还有矿产富饶的河北源源不断的给他补给银子。一旦河北一省官员被查处,他便是人、财皆空了。 是以,他当初要阻拦徐悦带坐实成杰罪名的证据回京,如今便也要阻止李彧去查实真相了。 而当李怀去星官书局下定子半路截杀李彧时,李锐老手段,去外头雇杀手去截杀,更甚者故意提前透露了杀手前往的消息给李彧知道。 以至于李彧回回都能有惊无险,对李怀自是恨得咬牙切齿,下手查的时候更是不客气了,而张成敏,在暗中与河北官员互通消息了数回后,“不小心”被杀手给重伤了,这会子正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了。 “郡主好兴致啊!” 背后传来一声男音,灼华看过去,少年人眉目清秀,肤白大眼,一看就是沈家人,只是比之烺云的淡然和焯华的清隽,这个少年人的神色中多了一份阴鸷,哪怕此刻笑的轻缓,却依旧叫人觉着不舒服。 灼华淡笑微微,“六哥。” 第208章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秋风清泠 来人正是沈家六郎,长了灼华三岁的五房嫡次子沈熇华。 倚楼和听风立马神色戒备了起来,握着剑不着痕迹的靠近灼华。 “我不过同妹妹说说话,两位何必紧张。”沈熇华扬了扬嘴角,一撩袍,在灼华身侧的石上坐下,“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秋风清泠。妹妹好兴致。” “闲人而已。” 沈熇华轻轻一笑,眸光里闪过坚韧的雪亮:“管起闲事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灼华闲散勾唇,“唯一的一点爱好,见笑。” 沈熇华嘴角一抽,默了半晌,“明日就是焕华的生祭。” 看着水面上的浮标轻轻动了动,晃动了下鱼杆去惊那水底下的鱼,见着鱼尾隐约摇摆而去的身影,灼华不紧不慢的“恩”了一声:“多烧些纸钱。” 沈熇华蓦的一沉眸,“七妹妹还真是镇定,倒不怕午夜梦回焕华同五妹来寻你么!” “浮世营营只自私,谁参落叶与枯枝。”风扬起青丝遮蔽在她慵懒的眸前,那鸦青的颜色落在眼底更显冷幽的眸深不见底,缓缓看了他一眼,“该怕的人,可不是我。” “哦?”沈熇华一扬声,仿佛很意外的样子,唇角微掀,“到要讨教一二了。” 灼华将鱼竿递给倚楼收起,缓缓起身,接了温软的帕子擦了擦手:“韦氏,是礼部侍郎韦正家的姑娘,李锐的人。你们把李怀当傻子么?” 他似微微愕然,旋即眸中窜起一簇幽幽火苗来,眯起的眸子里闪过阴冷:“怎么,妹妹敢做不敢当?” 秋风习习拂面,夹杂着一股浓浓的桂子香气,灼华缓缓而笑:“我啊,只是感慨煴华的运到要比六哥和五姐好多了,不过浪费了三年晨光而已。” 眼中寒光一闪,他低低道:“我亦感慨秋风恼人,繁华落尽!” 灼华察觉他的不对,赶紧闪身,却是慢了一步,被他一把推往湖中,本着“要死一起死”的伟大精神,她反手一抓,带着他的袍袖一并跌进湖里。 沈熇华熟识水性,想趁机将灼华按下水中,却被瞬间跳下水中的听风踹了出去,倚楼一把拽住他,将他的右手狠狠砸向方堤旁凸起的石头,一声清晰的断裂声,他的右手腕生生断裂,下一瞬被按下深水处,直至晕厥才将他拖上岸,丢在一旁。 听风下水极快,灼华没有呛水,只是也免不去的一身狼狈,湿透的衣衫贴紧在身上,风一吹,生生打了两个寒颤。好在是带了披风的,快快将她裹好,背着一路飞快的回道禾望居。 沿途灼华告诉她们稍后有人问起该如何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老夫人真相?” “会有人替咱们说的。”灼华冷的牙齿打颤,莫名眼皮直跳,“方才在林子里拾枯枝的仆妇,原是前院的小管事,冯氏为了把自己人顶上去,载她偷盗打发来了林子做粗活……” 老太太和盛老先生闻消息匆匆而来。 冯氏看到儿子断了手腕,突瞪着一双眼带着人就来禾望居大闹。 老太太沉着面色怒喝道:“究竟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落了水!” 倚楼黑着脸道:“六公子脚下打滑掉下湖泊去,郡主为了救他,拉了一把,只是郡主身子清瘦力道不足,便被拖了下去。” “她救熇哥儿?你当我是傻子么?”冯氏啐了一声,尖叫嘶吼,“掉进水里会摔断手腕?分明就是你们这群贱人打的!”一转身,又去踢打跪方才在林子里当差的仆妇,“你们给我小心些,说清楚了,是不是沈灼华那个贱人打的六公子!别以为人家是郡主你们便睁眼说瞎话,人家就要嫁人了,走了,你们还不是落到我的手里!” 明着面儿的威胁,禾望居里的丫头们气的额间暴起青筋。 左边的仆妇瑟瑟发抖,眼神躲避。 冯氏一把揪住她,啪啪就是两个耳光,粗野的做派叫人厌烦,嘴里的调子更是没有半点子世家妇的样子:“下贱东西,说,不说打死你!” 那仆妇抱着头,急急叫道:“说、奴婢说!” 冯氏一把将她丢在地上,又狠狠踹了一脚,仆妇却突然爬到了老太太脚边,惊叫道:“奴婢看到是六公子推的郡主,郡主落水了,六公子要跑,被石头绊倒了,胳膊磕到石头,这才自己掉下去的!” 这翻转实在是大,一众人目瞪口呆。 冯氏尖叫着,扑上去又踢又打,“你胡说,一定是你收了她们的银子,是她们叫你栽赃六公子的,说!是不是!” “不是不是!”仆妇突然一用力,推了她一把,“奴婢亲眼看见的,就是六公子要杀郡主,就是他推的郡主!我说的是事实,夫人、夫人给奴婢做主啊!” 老太太指了两个婆子将冯氏按住,垂眸看着仆妇:“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可胡言乱语。” 仆妇拼命摇头,又惊又急道:“没有没有、奴婢是亲眼见到的,就是六公子推的郡主,奴婢从不曾在郡主手下当差,也没说上过话,奴婢怎么会胡乱攀诬!五太太也说了,郡主就要出嫁了,到时候奴婢还是要落到她手里,何故作假呀!” 她原在前院当个不大不小的管事,算不得风光,好些丫鬟小厮见着她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妈妈,却被这个泼妇赶去拾枯枝做粗使的婆子,既她不好过,他们也别好过! 冯氏挣扎着想扭脱钳制,嘴里尖刻的咒骂,恶毒、下作之程度简直难以入耳。 老太太讥诮的掀了掀嘴角,“去请五爷过来一趟。” 沈五从美人帐里被喊了过来,一听又是因为妻子在闹事,脸色难看的不行。 见着嫡母却是不敢有任何怨怼的:“母亲。” 一同来的还有沈煴华的妻子韦氏,“祖母。” 老太太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都说给你们听了?” 沈五对这个嫡母天生带着畏惧,头垂着,大气不敢喘,“是。” 老太太道:“我到底不是你的生母,罚她,罚的重了,难免要说我偏心,罚的轻了,你三哥面前、你侄婿面前我也不好交代。你既是冯氏的丈夫,熇华的父亲,你来决定要不要罚。” “母亲可千万别这样说,儿子是真真敬爱母亲的。罚!一定要罚!”沈五诚惶诚恐,又是端茶又是赔不是,“母亲您别同这贱妇一般见识,今日儿子就休了她!省的她老是把家里闹的鸡犬不宁的。” “好歹给你生儿育女了,休还别休了。”老太太微微一叹,似是失望,“唉,在乡下待了也一年多了,竟还是没有半点世家妇的样子。” 沈五也失望了一下,这个贱妇惯会搅他的好事,多少庶子庶女和美人死在她手里,若是能休了,便再也没人在他耳边疯叫了!“还是送回乡下去,学不聪明就不要回来了。” 冯氏破口大骂,“把我送走,你就可以和那些贱人厮混了是不是!告诉你,做梦,我不走!我要回冯家,我爹娘我大哥不会放过你这个负心汉的!” 沈五一脚踹上她的心口,啐了她一脸,“呸!你爹和冯大如今还要求着我三哥和我侄婿,低三下四都来不及,给你出气,你当你是什么东西。”抬手又是一耳光,“今日便打死你个贱妇,好叫你晓得什么叫妇德!” 夫妻俩你一句贱妇,她一句野狗,你一耳光,她一爪子,打的不可开交,骂的不堪入耳,毫无半点世家出身的气质。 韦氏垂了垂眸,掩饰了眸底的厌恶。 老太太不耐烦的呵了一声,“行了!” 第209章 杀伐 两人皆是一顿。 沈五抬脚一踹,指着一旁的仆妇喊道:“你们这些死奴才瞎了不成,给我捆了,捂了,丢去乡下严加看守!” 粗使婆子揪了一团布塞进冯氏嘴里,手里麻利的就将人捆了拖出去了。 嘈杂声虽秋风一下子散去。 老太太嗒嗒拨着手串儿,眼皮微微一抬,隐含了不耐:“熇华你要怎么处置。” “这……”沈五犹豫了一下,到底是自己的嫡子,还有着功名,他能过得这般潇洒惬意,处处得人恭维,也是因为有那几个有本事的儿子,若把他罚了儿子恨上自己可怎么办才好! “祖母。”沈煴华的妻子韦氏幽幽站了起来,微微一福身,浅笑恭敬道:“六弟已经断了右手了,祖母慈心,便饶他一回吧!” “对对对,他已经长教训了,母亲念着他还算有点出息的份上,饶他一回吧!”沈五赶紧求情,“他是猪油蒙了心,发了疯癫,回去儿子一定狠狠教训他!” “妹妹自来是宽仁善良的,方才还叫下头人瞒了六弟的不是,想是也不愿与六弟计较的。”韦氏轻轻一蹙眉,似有忧愁与感慨,仿若一片真心平铺在明月下,“若真把六弟给罚了……”一顿,谦谦一笑,“祖母和郡主倒也不会真的重罚了,只是外头难免又要议论纷纷。毕竟妹妹也没什么事,况且妹妹就要出嫁,闹出些个什么,于妹妹名声也不好。” 沈五连连点头,“是是是,煴哥儿媳妇说的是。侄女那边,叫那逆子磕头请罪就是。” “手段了,是他自己摔断的,不是惩罚,也不是他逃过惩罚的借口。”徐悦忽然出现在门口,神色泠泠,不见半分温柔之色,擦过飞翘屋檐的光晕落在他的面上,半明半暗,宛若地狱判官,“我家灼儿好不好的不是你们说了算的,在不在意她的名声也是我徐家的事,到用不着五叔和这位别房的奶奶来担忧。” 众人闻得声音回头一看,正是未来的七姑爷! 还真是护短了。老太太笑了笑,垂眸拨起了珠串。 “蓄意谋害陛下养女,是什么罪名沈五爷不晓得,本官告诉你。”徐悦跨进门来,“按照大周律例,是要判流放三百里。” 沈五惊了一下,忙道:“侄胥,您可别吓五叔,咱们一家子,何比这般计较呢!” “六公子推我未婚妻下水的时候,怎么没念着一家子不一家子?祖母慈心,有意饶他一回,叫你们自己罚,还待讨价还价,两位是瞧不起我徐家,还是太瞧得起自己了?”徐悦神色微冷,缓缓看向韦氏,继续道,“韦大人倒是有个伶牙俐齿的好女儿了。” 韦氏微微一笑,“妾身不过想求个家和万事兴。” “哦?”徐悦尾音一扬,添了几分凌厉之意,又看向沈五,“原来家和万事兴在你们五房眼里,就是肆意伤害本官的未婚妻?本官的未婚妻善良了些,你们便打量着当她是个好欺辱的了,敢拿她的名声做威胁?本官端了个好脾气,你们就以为我不会替她计较了?” 韦氏扯了扯嘴角,倒是没料到一想为外人夸赞一句温文尔雅的魏国公府世子爷,竟也是个凌厉的。 “不是不是!”沈五连连摇手,“侄胥言重了。” “行了!”徐悦一抬手,打断他的话:“让他去寺庙待个一年,好好修身养性,去去那戾气。再不然,去宫里到陛下面前讨个公断。你们自己选!” “寺、寺庙?”沈五结巴了一下,“明年他可就要、要应考贡生了,这一年……” 朝儿媳妇使眼色,韦氏却垂了眸,没再说话。 沈煴华因为“考场作弊案”被取消了考试成绩,需得再等下一场殿试,还得一年多。 明年春府试沈熇华一旦错过,就又要等三年了! 这样的惩罚可比打脸更折磨人了! 可若是到了陛下面前,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人家摆明了要计较,想拿一家子亲情和脸面名声做文章是不能了,这事若没有下人指认便罢,如今还有婆子作证,再纠缠下去,怕是要逼的他们动手报复了。 丈夫已经二十,若再出差错,便不知何时才能得中入朝了! 万万不能为了小叔,害了自己丈夫的前程。 是以,韦氏心底盘算过后决定对公公的眼色只当了没看见。 徐悦负手立于老太太身侧,抬眸冷冷瞧了沈五一眼,“想好了么?” 能言善道的儿媳妇都不说话了,他还能怎么样? 老太太掀了掀嘴角,“老五啊,你得知道,郡主即便罚了五房的月例银子,却对你这个叔叔格外宽厚了,吃穿用度是半分不曾短了你的。熇华是你的儿子,她也是你的亲侄女。” 沈五一听,立马有了选择,儿子再重要,哪有白花花的银子重要,若是没有银子,他拿什么出去潇洒挥霍?“罚,一定要罚!侄女儿眼里有我这个不争气的五叔,做五叔的自然也心疼侄女,就、就送那逆子去寺里待一年,三年也行!” “那就去吧,送熇哥儿去法音寺,请主持大事好好给他讲讲经文。”老太太沉沉叹了一声,不阴不阳又不紧不慢的念了一声:“家和万事兴……” 韦氏不自觉的眉心一跳。 老太太缓缓睁开了眸子,一片深邃,沉缓道:“婆婆去庄子养身子,总要有儿女伺候着的,哥儿们要用功,姐儿们又出嫁了,韦氏,收拾东西,去陪着吧!” 韦氏一怔,面色微微发白。 见她不说话,老太太讥讽的掀了掀嘴角,慢条斯理道:“煴哥儿跟前你也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了良家子去伺候。” 她嫁进门不到一年,还未有子息,去了庄子还不知何时能回来,她的人生可要怎么办?韦氏蹭的站了起来,强装镇定的抓着檀木交椅的扶手道:“孙媳、孙媳要见一见娘家人。” “要见自可去见,老婆子不拦着。”阳光正好,从门口深深的投进屋内,照在老太太的身上,和着光线下飞扬的尘,自有一股神佛的神秘和沉稳:“太久没杀人了,大抵都忘了我是什么人,如今也学的一副腔调在我面前‘家和万事兴’了!”她淡淡拨着珠子,嗒嗒的砸在人心田里,“主子起歹心,半点规劝之言也无,熇华身边伺候的一律杖毙,院子里其余的全都发卖了。” 想起生母对他说的话,当初嫡母是如何杀了父亲有孕妾室,如何打压的已故老太君逼走庙宇的,沈五惊恐万分,深深弓着身子,冷汗直流。 要嫁沈家,每个人什么性子什么手段,韦氏如何没有清楚的了解到?不过是看着老太太不是五房亲生的,总要顾及些外头的言论,不能狠下手段。否则便要被人说一嘴的嫡母容不下庶子。 如今瞧着怕是料错了,这些人护短起来,哪里会把名声看得重了。 她摇摇欲坠。 可庶房的新妇,如何同当家主母反抗?新妇伺候婆母,天经地义,娘家人又有什么理由来说项?! 打发了五房的人,老太太进了内室。 徐悦站在门口,这会子老人家在,他也不好这样堂而皇之的进她的闺房。 泡了热水澡,又灌了一碗辣辣的姜汤,灼华总算不觉得冷了,可还是很明显的感觉到嗓子发痒,鼻子也堵了。 老先生给疹了脉,又开了方子,“这两日就不要出门吹风了,小心养着。”出门的时候,顿在门口看了徐悦一眼,长须飘了飘,一把将人推了进去,“装什么装!” 第210章 披着羊羔皮子的大灰狼 被冷不丁推进门的徐大人懵懵的踉跄了一下。 老太太失笑,同灼华道:“倒不知咱们七姑爷还是个凌厉人,方才险些把你五叔吓傻了去。”得见未来的孙女婿如此护着灼华,老太太心里高兴。 徐悦有些不好意思,见着老太太也没有要赶他出去的意思,微顿了下脚步,到了老太太的身侧。 “披着羊羔皮子的大灰狼。”灼华一笑,轻轻咳了两声。 徐悦抬眼瞧去,只见他的小姑娘娇软无力的半伏在床头的大软枕上,披散的青丝慵懒的垂散在暗粉色的软枕和雪白的寝衣上,称的脸色和唇色格外苍白,浅眸噙着宛然的笑意,可怜又柔弱。 他看的有些怔,脑中只剩一句:雪空毡径,扑扑怜飞絮。柔弱不胜春,任东风、吹来吹去。 老太太一转脸,就见着徐悦目光灼灼的望着床上的人,恰似情窦初开的小小少年一般,回头同陈妈妈相视一笑。 “难不难受?”徐悦情不自禁的一问,转眼见着满室人都瞧着他,竟生出了羞赧之意来,握着拳抵着唇不自在的咳了咳。 这厚脸皮的事,还是只能对着她才不会不好意思了。 秋水长天投去一抹见鬼的神色,这是没羞没臊赖着她们主子要哄着才肯歇午觉的徐悦么!? 守在外头的倚楼和听风齐齐翻了个白眼,“……”装,接着装。 灼华广袖微遮,婉转一笑,“不难受。” 老太太抿了抿笑意,转而严肃起来,问道:“你怎么会被熇华推下水的?” 灼华想了想,有些事还是不必要告诉老人家了,省的搅她烦忧,“大抵是恨我罚了他们一年的月例银子罢!这事还需瞒着嫂嫂,免她胡思乱想。” 老太太点头,又一叹,“行了,你先歇着,别费神想别的了。” 老太太离开,徐悦识趣的的跟着一同出了禾望居,却又在一盏茶后又翻墙回来了。 灼华挨着软枕闭眼小憩,听到窗户有动静就晓得大灰狼来了。 徐悦在床沿坐下,曲指刮她的鼻尖,“都快笑出来了,还装睡。” 她缓缓睁眼,“大灰狼。” 他宠溺一笑,“小狐狸。”俯身啄了啄她的唇瓣,“十多日未见了。” “恩。”她垂眸微羞,“你让赵大人给我送来的那根丝带,是什么意思?” 徐悦道:“让你量一量,腰身可有小了。” “为何?” 他的手抚上她的腰肢,微微一掐,嗓音如春风,“别离滋味浓于酒。着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如旧。” 灼华吃痒的扭了一下,寝衣微微上游,他带着薄茧的掌心蹭在了她的肌肤上,痒痒的刺刺的,她拉了拉他的手,霞光满面,“你、你把手拿开。” 大掌游走了一下,引得她一颤,却也引得自己口干舌燥起来,缓缓松开,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徐悦低低一笑,沙哑道:“细了呢!定是想我想的。” “又胡扯!”灼华拉了拉薄被,红着脸嗔他一眼。 伸手一捞,连人带被放在了膝头上,他道:“哪有,抱了那么多回,自是熟悉的很。” 灼华捂住他的嘴,娇软的低低道:“别说了。” 舌尖一点她的掌心,灼华一掌糊在他面上。 抓住她的手,在指尖上吻了又吻,徐悦如蜜的神色微转,“沈熇华怎么回事?倚楼和听风守着,你怎还跌了水?” “一时不察。我原在钓鱼呢,哪晓得他胆子倒是大,居然就动手了,堤岸边儿又有青苔,没站稳。”一顿,灼华道,“沈熇华虽冲动,但也不至于这么蠢,若不是能有把握杀了我,做什么那么着急的动手,难不成职位叫我伤风一场么?我总觉得他目的不单纯。” 徐悦黑眸一沉,“别费神了,我会让人盯着那几个人的。” 最近安静的叫她心神不宁,灼华总觉得会有事发生,“李怀如今……” “你不问问我最近在忙什么么?”徐悦撇开话题,不想她思虑过甚,低头去亲吻他,“别聊别的男人了好不好?” “什么、什么别的男人,尽是胡说!”灼华抵住他欺近的胸膛,从善如流,“你这大半个月来都做什么去了?” 徐悦让她靠着他的肩膀,大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似讲睡前故事一般,缓缓说道:“七月下旬的时候京畿衙门接到报案,说是城外三十里处的一个庄子闹了鬼,几乎家家户户丢了女子,且都是密室,京畿府衙和大理寺先后去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倒是折了不少差役进去。” “我把周恒喊了过去,做了女装,带在身边……” 徐悦还未说完,灼华笑了起来,“这样的美人,可不得抢了么!” “是么,那我同他谁好看。”徐悦凑在她耳边如是问道。 “……他。”嘴角抿了个笑,灼华故意拉了长音,感觉他手掌游进薄被,又立马改口,“你好看、你好看,真的,你顶是好看了,秀色可餐,恩。”然后忙又转了话头,“然、然后对方来抢人了么?” 执了她的手咬了一记,徐悦继续道:“来了。村子里有个习惯,夜里会点一把篝火,做驱邪之用,那些人在篝火里加了使人昏睡的药材,乡亲们一闻,晕不过去也没什么力道了。一到深夜那些人就来了,进了周恒的屋子,把人打晕了抗走,再用刀尖钉住门栓,把门夹着刀刃合上。那刀极是薄,足以在门缝中游走,刀抽回的时候将门栓卡回门槽里,便成了密室失踪案了。” “你们没被迷晕么?”灼华听着他说,声音又沉又柔,煞是好听,许是药效起了,泛起困来,小小打了个哈欠。 “我和周恒常年服少量迷药以增抵抗。” 她点头,倒是个倚楼听风一样,“你怎么发现篝火和用刀下门栓的?” “门拴上有痕迹,虽细小,但也有迹可循。有一日半夜忽然起了大风雨,篝火没有烧完,在里头发现了山茄花和曼陀罗花。” “徐大人果然细心又聪明。”灼华一笑,又皱了皱眉,“是谁干的?” “人贩子,被偷走的女子都被弄去了外省的青楼里。” 她微微抬了抬头,“追回来了么?” “人还未出省就被截住了。” 松了口气,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来,“那就好。” 徐悦见她困乏的厉害,已经掀不开眼皮了,将床头的软枕取走,扶着她躺下,掖好被角,“再有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么?” 灼华迷迷糊糊的揪着被角蹭了蹭,“都好,别送我奇怪的东西,丝带、好奇怪。” “好。”他轻轻一笑,拍着哄着,灼华很快就沉入梦中。 第211章 玉玺案(一)祸不单行 半夜里不出意外的,灼华又发起高热来。 嗓子红肿,咳的几乎喘不过气,汤药喂下去立马咳的全吐出来,难受的醒过来,又难过的昏过去。 一直折腾到了第二日中午才退烧,灌了药,又迷迷糊糊的睡到快要傍晚才醒来。 又是一碗黑了发亮的汤药送上来,还没喝,灼华就开始舌头发麻了,缩在被窝里,假装还没醒。 “都看到你的眼睛了,还装睡!”老先生不客气的隔着被子拍她,“赶紧起来喝药,多大的人了,喝药都耍赖。” “好苦呀!” 老先生抖了抖长须,“自己不争气,怪谁!” 老先生可不是徐悦,不带哄的,横眉怒目的把人瞪起来。 逃不过,只能壮士断腕的灌了药。 灼华看着外头天光暗去,却不见徐悦来。她感到一丝不安,不由叫她想起徐家原本要来提亲的那日,她却进了镇抚司的大狱。 如今已经过了下衙的时辰,照他那缠人的劲儿,晓得她落了水染了风寒,今日定是会来瞧她的,不会一整日都不见人。 发了会儿楞,天光尽散,收了看着窗外的目光,抬眼就见秋水和长天眼神不停的来回,似在沟通着什么,“怎么了?” 她一问,两个人就目光闪躲,“没、没什么,姑娘,要不要用些粥食?奴婢去弄些清粥吧!” 说着,急急忙忙就要出去。 “站住。”灼华喊住她们,掐了掐眉心,“什么事情是你们主子担不住的,说罢。” 犹犹豫豫,长天小声道:“世子入了大理寺大狱了。” 灼华脑中一轰,拢了拢神,“发送什么事了?什么罪名?什么时候进去的?” 秋水忙上前将她扶起,“姑娘别急。” “快说!”灼华就着她的力道下了床,刚刚好转的身子没什么力道,一迈开步子就踉跄了一下,说话间有些微喘,“粥,还有、再点十个护卫过来,待会儿随我一到走。” 不吃东西,她不会有力气跟大理寺的人周旋,如今,先得见着徐悦才行。 长天忙喊了静姝去准备吃食,自己则开箱笼取袍服和收拾。 秋水扶着灼华在妆台前坐下,简单将知道转述给灼华知道:“昨日下午世子从咱们这里出去就被大理寺的人直接带走了,来的是郭伦郭少卿。说是,御书房的玉玺不见了,从陛下最后一次用过到发现失踪,只有徐大人进去过御书房。” 灼华气道:“昨日发生的事,如何不与我说!” 秋水晓得主子着急,谁遇上未婚夫出事,自己还被瞒着,都要生气的,“您病着,世子嘱咐了不叫说。恒公子和两位表公子也来过,若您问起来,便同您说一声,他们都在查着,您不必太过担忧。” 清粥送进来了。 秋水给她梳着发髻,灼华端了小碗便在梳妆台前吃,节省时间,“恒公子回来没有?” 静姝回道:“回姑娘,恒公子从昨日起就没有回来过了。” 也顾不得多烫了,灼华吃的极快,生生憋出一身汗来,“我昏沉的这段时间里,还有什么事?” 秋水为她簪上一对凤凰尾羽纹的宽流苏金簪,退到一旁,“奴婢知道的就这些了。” 放下碗筷,起身,长天为她穿上袍服,灼华领了人便匆匆出门。 索性已经入夜,街上没人,马车走的极为顺畅,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大理寺。 灼华将玉牌挂在了腰间,看守大狱的差役没有阻拦,哪怕是半夜了,牢狱里依旧热闹,耳边尽是痛苦的尖叫和哀嚎,咒骂声亦是不绝于耳。 半道迎上了周恒,见着一脸苍白,几乎随时都要倒下去的她,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灼华也不同他废话了,捡了最紧要的问:“玉玺有没有搜到?” 周恒摇头:“没有。”他瞧了瞧四周,凑到灼华的耳边道,“有人打算放去徐悦的院子,被暗中守着的护卫发现,拿走了,只是禁军去的太快,魏国公府被禁军团团围住,还来不及带出去,我担心,若是再搜,会被搜出来。” 灼华皱眉,这玉玺果然成了最烫手的山芋了,“我会想办法的。”沉了沉,又问道,“玉玺失窃,怎么是大理寺受理?还让个少卿主审?” “是三司会审,可沈叔要避嫌,刑部点了孙清,御史台点了公孙忠,大理寺内,柳大人也只能听审,大理寺官员协助。”周恒暴躁的锤了记木桩,“全是李锐和李怀的人。” 灼华闭了闭眼,好在还有一个公孙忠在,否则,这事情可谓坏到了极点了,“都查到什么了?” “我们怀疑徐悦身边有内鬼,但不敢轻举妄动,温胥和赵元若在盯着。宫里但凡有接触的都被弄了进来,案子不是我接手,又有那两个挡着,我什么都接触不到。李郯倒是仗着公主的身份带着姜敏姜遥闯进来过一回,只是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周恒脸色难看,眼下乌青隐隐发黑,“皇后也出事了,现在被禁足着,人也见不到。姜遥姜敏在查慎刑司那边,李郯一个人在内宫,看看两个案子有没有什么联系,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同时发生。” 灼华一怔,祸不单行啊! 难怪了,整整一日都过去了,还没查出什么来,原本能帮着查案的就不多,还被分散了。 全是李锐和李怀的人,就算李锐不一同算计,也是不会放水的,更何况,这次怎么看都是搬到她和徐悦的最后时机,他又怎么会放过呢! 真是头疼了。 周恒又道:“当时在御前值守的小太监都被抓了进来,其中就有你熟悉的秦宵。灼华,若是他顶不住用刑出言指认,不仅仅是徐悦有危险,你也逃不掉了。” 这个布局果然大的很! 灼华停下脚步,闭眼,脑海里迅速的盘桓,一睁眼,她凑近周恒道:“告诉秦宵,顶不住就照他们说的做,但千万为我再拖住一日的时间。我不能去看他,以免落下口舌,说我们串供。” 周恒一愣,皱眉道:“你信他?” 灼华点头,当初她不过给他请了个太医诊治风寒,他便记了多年,她入冷宫,他明里暗里也照顾了许多,椒房殿被白凤仪屠杀,幸存的宫人,他也想尽办法帮她送出宫去,保住性命。 这样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会是忘恩负义之辈。 “他不会出卖我的。” “另一个被用了刑孟夏,我悄悄问了狱卒,已经开始动摇了。”周恒好看的眉拧在一处,急道:“一旦他再指认,就代表徐悦之罪几乎就是定下了!” 灼华紧了紧下颚,浅眸闪烁着星火,“我就是要对方出手,这样我才有翻盘反击的机会。” 周恒一凛,美目微突,“可这么做你得有十足的把握,否则,没人救得了你们两了。” 灼华嘴角一弯,“那我也要让他们,全都给我和徐悦陪葬!” 周恒愣了愣,忽觉得这个小丫头美的有些惊心动魄的意思! 她又在他耳边道:“你去捣乱他们的审问,让郭伦和孙清参你,到时候陛下一定会暂免你的职务,让你禁闭家中,到时候我需要你帮我……” 周恒眼眸一亮,“没问题。” “皇后既然禁足着,大抵不会有事,我们各自行动,待徐悦的事情结束,再来讨论如何为皇后脱困。若真有关联,说不定可一并解决了。”灼华安抚了周恒,喊了不远处穿有七品官服的大吏引路,“带我去见徐世子。” 大吏不认识她,却认得玉牌上的字,躬身行在一侧,迎了灼华到了大狱。 第212章 玉玺案(二)盘剥案情 “徐大人,还是赶紧招了吧,大理寺的刑具和手段虽不比镇抚司厉害,却也都是扎扎实实的用到皮肉上去的。您这大半年来审问的案子也不少,该晓得那些个手段落在身上是个什么滋味。” 一靠近,灼华就听到郭伦慢条斯理间带着三分笑意的话。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心里不大欢喜这样调子,心下便升起一股想毁掉它的气性儿来。 徐悦语调轻缓,仿若在自几家中一般自在闲适,温和而清淡:“那大人再去查查,或许有什么破绽了,我一害怕,还就真说了。” “徐大人这样就没意思了。念在你我同僚一场的份上,我这一日都没有动手,可陛下把这案子交代给了本官,本官总要尽心尽力替陛下分忧的。”郭伦一顿,向上指了指,微微一侧耳,“你听,那些小太监、禁军,都在受刑呢!” 徐悦微微一笑,月射寒江,微微一侧首“唔”了一声道:“很热闹。” 郭伦神色一沉,挥手让两个狱卒进来,“请徐大人走一趟审讯室吧!” 徐悦站起身,拍了拍衣袍,比了个“请”的手势。 灼华透过木栏的点点空隙瞧着,这家伙还很是镇定,宛然一笑,缓步上前,隔着木栏看着两人,墙角架着的油盏里,橘色的火苗跳跃着,称的一身墨青色的宽袖袍服格外沉稳,慢慢抬了抬衣袖,宽大衣袖上盘起的银线在昏暗的烛火下蕴漾起一片凌厉之色:“这都快三更天了,郭大人还忙着呢!” 徐悦听到她的声音,心下一舒,可看到她几乎无有血色的面庞,又一紧,朝着牢房的大门急急虚走了两步:“你怎么来了!” 众人瞧过去,跟在皇帝身边行走的女子,如今京都中还有多少官员不认得呢?齐齐行礼,“见过郡主。” 她一笑,抬手叫起,“不必多礼。” 郭伦直起身,笑了笑,眸光深沉:“不知郡主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郭大人言重了,华阳小小女子能没什么指教,来瞧瞧大理寺怎么问案的而已。”灼华朝他抬了抬右手,“郭大人可自便,不必理会我。” 直闯京畿衙门打伤高进,皇帝连申斥都没几句,郭伦自不会自讨没趣的去驱赶这座瘟神,眼神扫过她腰间的玉牌,客气又不失恭敬:“牢狱里审问自来血腥的很,怕是会惊吓道郡主。” 灼华轻轻一笑,浅棕色的眸子缓缓掠过他的面孔:“郭大人说笑了,本郡主上过战场,杀过刺客,身首分离、血流成河都见识过了,胆子倒是没那么小。”招了门外的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进来,“这两位是本郡主去刑部借来的主事,口供什么的便不为难郭大人给我了,咱们自己记录。两位大人。” 两位主事揣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下官在。” “郭大人问案,两位务必一字一句,哪怕一个口气都要记录清楚了。” 两位主事一拱手,“下官明白。” 郭伦抿了抿唇,依旧面带笑意,道:“这恐怕不合规矩。” “是么?”灼华无所谓的弯了弯嘴角,一副你能拿我如何的态度,颇有些无赖的意思:“那郭大人要不要进宫去问问陛下?” 深更半夜的皇帝早睡了,怎么问? 就不信她能一天到晚堵在这里,想要查案,还不是得离开,郭伦缓缓扬了扬嘴角道:“既如此,待下官明日请示了陛下在做审问。” “大人请便。”灼华淡淡一笑,挑眉拨了拨腰间的玉牌,说道:“若大人不审,现在本郡主要探视未婚夫了,有些体积话怕是不好为外人听的,还请回避。” 郭伦一走,灼华立马让护卫围守在牢房四周,避免旁人靠近偷听。 牢狱里潮湿闷热,肠胃禁脔起来,灼华觉得恶心的厉害,方才吃进去的粥食几乎要忍不住的吐出来。到底还在病重,乏力的很,不住的摇晃了一下。 徐悦看着她摇摇欲坠,脸色乍青乍白,心疼不已,忙拥着她坐下,“何苦赶着过来。” 灼华斜了他一眼,道:“我一来,少你一顿皮肉苦,你还不领情了。” “怎么能不领情。见着你,我高兴。”让她靠在肩头,徐悦替她捏着后颈,舒缓不适,“都还虚弱着,脸色这么差,何必这样夤夜过来,受了寒气又得难收起来。”吻了吻她的额角,黑眸中宛然有不舍和伤感之意,“这么担心我么?” 力道正好,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些,恶心感渐渐退去,灼华的面色稍稍好了些,嗔他一眼,说道:“我怕人家说我克夫呢!”推了他一下,让倚楼将笔墨纸砚摆好,“好了,不跟你扯了,你坐过去,我要写字了。陛下有定了查案期限么?” “三日。”徐悦接过笔,“你歇着,要写什么,告诉我,我来写。” “我来写,可以帮助我整理思绪。”三日,已经过了一日了,没工夫浪费时间了,灼华摇头道:“从你进宫开始说,一路遇上了谁,同谁说过话,一个都不要漏了。” “好。”徐悦缓缓说起,“昨日巳时初从永定门进宫,在清华门下了马,同禁军参将说了几句话。” 宣纸很大,灼华从正中间开始写,一次下行,往左右展开,“他叫什么名字,说了什么?大约多久?” 他细细一想道:“孙瑞佳。问我出城这些日子是为了什么案子,我未同他讲许多,我记得当时有巡防守卫正好从永定门过来,约莫行到一半时我进往右安门,然后便一直到了延庆殿。” 从永定门到清华门为九十丈,一半既四十五丈的距离,走完也需一会的功夫,若是有人趁机报信,通知里面开始准备的话,也是够的。 灼华边写边问:“你们说话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比如鸽子飞过,或者类似发信号之类的。” 徐悦仔细回想,“鸽子倒是没有,只是突然飞过许多的鸟鹊。” 那边很有可能是在给内宫暗号了,“你去的时候,陛下不在么?” 徐悦道:“在的,只是我刚进去,皇后身边的宫女便来说了几句话,皇帝匆匆离开,叫我等着。” 那还真是巧了。 灼华将想法和猜测一并写在对应的人名和时间点旁,“当时还有什么人在御书房内?” 徐悦说道:“只有两个值守的小太监,禁军都在门外,大抵也看不到里头。” 其实,玉玺那么大的东西,想要当场带走是不可能的,除非给他们扣上协作的帽子了。 灼华皱眉道:“皇帝走的时候你在,你在的时候两个小太监也在,所以,郭伦和袁尛的意思是指认你们三人串通盗窃玉玺?” 徐悦点头,“如果他们二人本就是受指使的,怕是很快就会有口供出来了,若再从魏国公府搜出玉玺,我、徐家都将在劫难逃了。” 灼华抿了抿唇,还是不把秦宵的事情说给他听了,不然他又要担心她会不会随时被牵连进来了,弯了弯嘴角,她道:“不用担心,我会让玉玺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禁军如今一定将徐家都围住了,你怎么把东西弄出来?若是失手,你和沈家定时要遭牵连。”徐悦一急,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黑眸中翻涌着,似蓄了一场烈火,摇头道:“莫要为我犯险,若会拖累了你,我情愿如今就死了。” 灼华心口一紧,抬手抚了抚他的面颊,一天两夜未有好好洗漱,下巴生出了微青的胡渣,刺刺的扎着她的掌心,“我晓得该怎么做,你别担心。”温柔一笑,“只是,我可能没法随时过来,你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他用力拥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你帮我上药。” “好。”顺了顺他的被,灼华道:“等我来接你。” 第213章 玉玺案(三)分头行动 灼华出来大理寺的时候已经辰初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沈祯、姜遥和温胥、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等在外头。 灼华的脚步有些急,忽忽出了闷热处,撞了一脸的清晨寒气,一阵晕眩。 “你这样如何吃得消!”沈祯赶忙扶住她,见她面色苍白的几乎要透明,心下担忧,这样的身体如何能撑得住去耗费心力! “我没事,父亲不必担心。”浑身酸痛无力,呼吸发烫,灼华晓得自己大约又要烧起来了,却也只能勉力一笑,“遥哥,你那边如何了?” 其实灼华晓得,这些人论手段和才智都是不俗,要查清一件案子都也不难,只是如今接手案子的都不是自己人,案子的细节一概被遮掩的严实,沈祯这个尚书即便位高权重可还得避嫌,甚至不能过问,他们想要发挥却也是无处下手,只能靠着她的玉牌才能闯出一条路来。 若非如此,他们怕是会将消息瞒的更严实了。 灼华浅眸忽的一睁,这才明白过来,沈熇华哪里是要泄愤,他这分明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想让她病一场,无心管这件事呢! 看来寺庙静修一年,还是太便宜他了! 姜遥眉间拧的紧道:“皇后的事你可晓得了?“ 灼华点头,“方才遇上周恒,同我说了大概。新晋的王宛妃在皇后宫中小产,那么如今在慎刑司中受刑的都是皇后宫中的人了?” 姜遥道:“还有两个当时伺候王宛妃的宫女。” 既然知道事发后会被抓去审问,那么跟在身边的那两个肯定不会是知情的。灼华问道:“为何小产?” “茶水中有毒,不致死。” 都下毒了还不多下点,直接要她的命? “王宛妃是踩着时间去的皇后那里,那么必定她身边也有接收暗号的人。”灼华细细一思量,说道:“让李郯去找淑妃,让淑妃想办法把王宛妃身边的宫人落罪,人进了慎刑司,便有机会挖出东西来。” 姜遥的圆脸不再亲切,看了沈祯一眼,说道:“我让李郯去过了,淑妃病着,没见到。” 沈祯眉间一凝,平和的面上闪过冷漠之意。 “事不关己么,他倒是想的美!”灼华冷笑道:“告诉她,下一个被牵扯进去的就是我,我若与玉玺失窃案有关,她们母子也别想脱身,让她自己掂量着看。” 几人皆是一凛,果然好气魄! “好!”姜遥一笑,一旦有了突破口,一切就都容易了,他道:“只是,有人把手伸进慎刑司了,昨日我求了江公公领我去,才得以进得门去。我看了宫人的口供,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两桩案子几乎是卡着时间发生的,实在不同寻常,待天亮宫门开,我再去一趟。” “两案自然是相互关联的,为的就是让分化咱们的心力。哥哥不必担忧慎刑司的事,想必淑妃会尽心尽力的。”秋日的清晨你实在冷的厉害,灼华感觉嘴唇有些发麻,拢了拢披风,说道:“徐悦说当时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去请的皇帝,想必江公公是晓得哪个的,仔细盯着她。哪里来的毒可查到了?” 姜遥挪了挪身,替她挡去寒风,沉道:“我知道,她若真是其中一环,必定有迹可循。毒是皇后宫里的宫女下的,她指认是皇后让她下的,已经审了几回,都不曾有半分改口。下毒的事,咱们容后再查,你也别事事担忧了,若真是两个案子相互环扣,只要证明了王宛妃与宫外私联,踩点去皇后出,便也证明了是她蓄意谋害皇后了。” “阿遥说的是,皇后现下不会有事,陛下下令禁足也不失为保全皇后的法子。”沈祯抬手虚指了一下身边的中年男子,“这位是徐堔大人,徐悦的二叔。” 灼华看过去,发觉徐堔相貌上与徐悦有几分隐约的相似,大约是因为徐堔与魏国公是双生兄弟的缘故罢。 相互打了招呼。 灼华长话短说,“里头的小太监同我有些交情,他们很可能会想办法让他开口指认我也有参与其中,所以,我可能也没有太多时间了,现在有几件事需要做。” 沈祯眸色一沉,没想到对方此番布局这么大,他点头道:“别担心,总能过去的,你说,我们去做。” 几人也是一惊,若是连她也牵连进去,那么这件事便真的走进死胡同了。 病还未愈,又劳心一整夜,灼华越发的无力,呼吸渐渐喘了起来,先同徐堔道:“劳烦徐二叔盯住孙瑞佳,这个人有可疑。还有他身边的所有人,我需要他的把柄他的弱点,不计是什么都可以。” 徐堔点头应下,“好,没问题。” 灼华细细一四村,道:“还有,最近会有浙江的折子进京,请大人一定想办法不动声色的截住,送到陛下手中。我的人被盯的厉害,怕是不方便出面了。”微微一顿,她压低了声音,“还有,一定想办法让人去……” 徐堔凑过去细细听完,郑重点头,“我明白,郡主放心,我会安排稳妥的。三郎如何?” 灼华头有些昏沉,一时怔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徐悦,“他没事,暂时还未受过刑。” 徐堔松了口气,“昨夜里头传了消息出来,说是郭伦要夜审,想来也是因为郡主才让三郎躲过这一回。也好,母亲那里我至少不比做了欺骗。” “徐二叔能见得到太夫人?” 徐堔摇头,“国公府都被围起来了,好在围守的将领同我还有几分交情,能拜托了传个话。”一叹,他道,“那我先去准备,各位,都要小心。” 徐堔一走,温胥上前问道:“郡主,需要我做什么?” 灼华望着天际,光芒渐起,秋日的云彩都不若夏日的眼里夺目了,她道:“若想这样大的局顺利进行,必得环环相扣,事情不会是徐悦进宫才开始预备起来的,或许更早,所以我需要确定那日同他一起办案的人中,有没有内奸。” 温胥用力一抿唇,说道:“那几个人我和赵元若一直盯着,但没什么动静。” 灼华微微一扬唇,眸色幽幽无底:“告诉他们,我抓到破绽了。” “引蛇出洞?”温胥眉头一舒,“好,我这就回去。” 灼华看向沈祯,说道:“父亲,还有一事得由您出马才行了。” 沈祯点头:“好,你说。” 灼华轻轻凑近沈祯耳边,小声道:“太祖爷那时候曾经叫巧匠做过……” 低低几语,沈祯惊了惊,“如此太过冒险,若是对方不接咱们抛出去的绳,总不能叫陛下……事关国运,陛下怕是未必肯答应。” “那些人不会不接的。为了要我和徐悦的命,为了搅和棋局,他们已经疯了。”灼华掐了掐眉心,笑了笑,说道,“所以得父亲出马,若能成最好。若是不能,便只能看运气了,是咱们查的快,下手他们‘审讯’的手段厉害了。” 沈祯心里自然晓得这个法子是最危险的,却也是最简单的,“为父尽力。” 一切安排好,徐堔去盯着孙瑞佳和其家人,温胥去诈镇抚司内鬼,姜遥安排了暗卫盯住镇抚司,端看有没有信号出来,然后便于沈祯一同进了宫去。 大理寺的牢狱里,郭伦在审徐悦。 公孙忠是主审之一,也在旁同审,他的官阶高于郭伦,又是皇帝的心腹,倒是不会偏颇,陛下会点他来做主审,大约也是怕事件背后有算计,所以,郭伦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到也不能如何过分的用刑。 而另一边,孙清在审秦宵,没人盯着,用起刑法便要狠辣的多。 第214章 玉玺案(四)人间自顾多情痴 秦宵很高,但身材却是偏瘦弱些的,此刻却脸颊鼓起,紫青交错,嘴角还挂着血,衣衫上血迹斑驳,寻不出一片干净完整的所在。 他被绑在“十字”的木架上,麻绳缠了一圈又一圈,手腕上被隔了一道细又长的口子,鲜血慢慢的渗出,再聚起,形成血滴,缓缓的滴落。 手腕的下方摆着两个装满水的水桶,一滴又一滴的,滴在水中,染红一片,又迅速淡开,一声又一声的“滴答”声,似滴在心尖,叫人听得心慌意乱。 孙清握着匕首,弯腰用血水擦洗着刀刃,悠闲而散漫的说道:“据闻,你同华阳郡主颇有些交情,往昔,郡主入宫,在延庆殿遇上你,总要同你说上几句话。本官听说,中秋那日陛下召见郡主,还同你十分亲切的说了好一会子话。” 秦宵吐了口血水,目光盯着远处,淡声道:“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拿绸布擦拭干净了匕首,收紧了袖中,孙清似笑非笑的抬手戳了下秦宵手腕上的伤口,说道:“这个速度的流血,可以让你再流十二个时辰,你可以清晰的听着血液慢慢流逝,慢慢的感受着自己一点一点的虚弱下去,越来越冷,或许还会有幻觉出现。” “明日的这时候没有止血,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了。”他含着笑意长长一叹,似乎很惋惜的样子,“你不是徐悦,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即便你死在了牢里,上头也不会有人在意的,只当是死了只狗而已。” 孙清混迹刑部十年,看多了各类犯人,很懂得对什么样的人许出什么样的承诺,“如果你交代实话,本官可以为你求个全尸,也能让你少吃些苦头的。” 秦宵缓缓看了他一眼,又淡淡的转向了他处。 “你喜欢那个漂亮的小郡主?恩?”孙清站在秦宵面前,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很讥讽又似乎很惋惜,“可你是个废人呢,即便你的小郡主知道,她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在她眼里,你也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帮着她探听皇帝的消息,为她、为六皇子铺路的妻子而已。” “她不过是在利用你而已。”这句话孙清说的很轻很轻,几乎是气音,可他晓得这句话对于一个废了身子的男人来说,到底有多重,“为了保住她的未婚夫,另一个可以与她双宿双栖的男人,吃这样多的苦头,值得么?” 秦宵腮帮一紧,清傲的神色一怔,眸光翻涌起来,狠狠盯了孙清一眼,忽又平复下来,仿若方才的激烈心绪不过错觉而已。 动了情的太监啊,就跟疯了的狗是一样的,控住了他,叫他咬谁就能咬谁,孙清垂眸,无声一笑,继续缓缓的说着:“郡主帮了你一次,你便一直记着恩情,是不是?报恩的方式千万种,怎么就非要以这种灭九族的方式呢?” 秦宵睁着眼,不动。 孙清极有耐心的轻轻一笑,“你看看你,年纪轻轻的就能在陛下跟前伺候,多少宫人都羡慕着,多少高官、皇妃、皇子都要巴结你们。江公公你把你当徒弟调教着,将来很可能接他的位置。” “你这样可是在自毁前程啊!” 秦宵自始至终望着别处,神色迷茫,好似不在人间。 “郡主确实貌美,也得陛下看中,只是年少得宠,难免的调皮大胆了些,当初可是连十三皇子的生母都被拿来当舞姬取了。”看到秦宵神色似松缓下来,孙清淡淡笑一笑,慢慢转了话锋:“其实,郡主若是想要把玩玉玺,陛下那么宠爱郡主,自然不会拒绝,你们又何必帮着去偷窃呢!” 秦宵眸光一凛,忽的冷冽起来,冷眼看向他,依旧不说话。 见他神情忽变,孙清也不着急,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华阳郡主真是好本事,你们这些奴才帮着胡闹,搅得朝廷不安、陛下震怒,居然连徐世子也跟着胡闹。啊,我记得当初蒋家的那个小公子也是,被迷得五迷三道的,结果呢,小丫头当上了郡主便瞧不上蒋家了,转脸便和身份相当的徐世子定了亲。” “身份……” 孙清摇头一声叹,似乎看透了人心一般怅然。 秦宵双拳猛的一握,手腕上的伤口微微裂开,滴滴答答,流血的速度变快了。 孙清看着水桶里不断变深的颜色,微微一笑,踱步走到了火盆便,握着烙铁的手柄,把铁块往活力戳了戳,说道:“那个同你一起值守的孟夏已经招了,我也是好意才劝你,还是不要替他们瞒着了。” 秦宵咬牙切齿,鼻翼一张,看着那红的晃眼的烙铁,冷笑一声,“烂东西!” “何必生气呢,人家也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毕竟身体是自己的,苦头也是自己在吃,那些个高高在上的贵人可不会管你们的生死。”举着通红的铁在嘴边吹了一下,扬眉笑着说了句“好烫”,转而又转身走到秦宵跟前,孙清循循善诱,“郡主收买了你们,配合徐世子偷窃玉玺,是不是?” “只要你招了,就不必在吃苦头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孙清“啊”了一声,贴向秦宵心窝的烙铁微微一收,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小郡主昨夜去看过徐悦了。听闻她还生着病,却夤夜来见她的未婚夫,她晓得你也在受苦,可她到最后都没有来看你一眼呢!” “闭嘴!”秦宵似怒极了,龇目欲裂的瞪着孙清。 孙清装模作样的叹息摇头,“何苦欺骗自己呢!你在她眼里,就是什么都不是。” 周恒一角踹飞一个拦路的狱卒,大摇大摆的闯进审讯室,一屁股坐在了三阶台阶之上的案桌上,“孙大人这般审问可不大合规矩啊!” 孙清眸色沉了沉,转而缓缓一笑,说道:“周大人倒是还有闲情逸致来管旁人的现实。” 周恒抓起垂在胸前的黑发,往后一甩,潇洒道:“哦,你说皇后啊,禁足而已,有什么知道担心的。” “是,倒是忘了,周大人同徐世子交情深厚。”孙清朝秦宵抬了抬手,说道:“周大人,本官还要审问嫌犯,还请回避。” 周恒整个人盘腿坐在了案上,无赖的说道:“我就来听听,陛下可没说我不能听。听闻孙大人有黑无常之称,好奇的很,来见识见识。” 孙清什么人都见识过,却从未与周恒此类结交过,老狐狸与无赖,比的就是谁脸皮厚。“本官审讯的习惯使然,不喜旁人在场。” 周恒点头“哦”了一声,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手肘支在了大腿上,斜着身子,手掌托着下颚,“我方才听了几句,孙大人,你这算是暗示嫌犯去攀咬么?“ 孙清下颚微紧,他竟一点都没有发觉有人在附近,缓缓一笑,“周大人可别胡言,本官这是有证据的推论呢!” 周恒眨眨眼,美丽的面庞在阴暗的光线下无端端妖异起来,“哦,到不知孙大人如何推论出郡主参与其中的呢?该不会是你家主子帮你推论出来的吧?” 孙清神色不变,幽深的眸光一闪,“陛下是我们臣子的主子,陛下如此宠爱郡主,怎么会是陛下想要郡主死呢!” 周恒颇为嚣张的嗤笑了一声,朝左侧的秦宵挥了挥手,“喂,死了没?” 秦宵看过去,他晓得周恒同灼华交好,他来,是否郡主授意?她想告诉自己什么? 怕他反口害她么? 见他眼神凌厉,周恒哈哈一笑,“你是我见过最硬气的太监!” 第215章 玉玺案(五)困顿、反击的前奏 秦宵似怔了一下。 孙清防着他,打断了两人对话,“闻郡主惊才绝艳,无有什么事可难到她,倒不知郡主与徐世子一番谈话后,可有什么发现?” “当然!”周恒展了展身子,扬眉道:“孙大人和郭大人实在谨慎,咱们这几个人忙活了一日,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果然还是得玉牌出面才行。” “哦?”孙清仔细瞧着周恒的神色,仿佛要从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中分析出完整的事态,“我到觉得周大人此时,有些虚呢!” 周恒歪了歪头,“这话说的,好似孙大人很盼着徐世子出事一样!” “怎么会。”孙清轻轻一笑,十分坦荡的样子,“咱们为官的,只信事实,同人犯是是谁无有关系。” “果然是青天再世。”周恒虚伪的鼓掌,笑意缓缓凝住,他道:“李怀有没有告诉你们,郡主这个人最是睚眦必报了。她若能赢,弄一两个出出气,她若输了,定是要让所有人给她陪葬的。你们怕是忘了何时、成杰、关吉英那些人是怎么败的了,又败的如何凄惨了。” 秦宵垂了垂眸,嘴角若有似无的动了一下。 原来,是来给秦宵做心里宽慰的!孙清看着周恒不断勾缠着缓带的手,不屑的一笑,“那些犯官,罪有应得。” “说的对。”周恒一笑,“孙大人接着审,你再不审,他的血都要流完了。”又撇嘴啧啧了两声,“可怜见的,这速度,能顶住一日么?若郡主动作快你们一步,就白瞎了你给他讲那么多了。” 秦宵垂着的眸子一动。 孙清弯了弯嘴角,冠冕道:“哦,那可真是太好了,若真是有证据能帮徐世子脱罪,皇上想必也会高兴的,毕竟陛下还是很看重徐世子的。” 周恒跳下高案,带起一阵风,红衣飘飘,谪仙一般,缓缓在审讯室离游荡,忽又转头看了孙清一眼,笑盈盈的问道:“孙大人,你家中可有高堂与妻小?” 孙清被他忽的一问,问的眉心一跳。 周恒笑的愈发嚣张,胡搅蛮缠了半日。 然后,如灼华所料,孙清进宫告状,说周恒扰他审问,有串供之嫌,皇帝便停了他的职务,让他禁足在家。 魏国公府自打前日被封,便与外头断了消息。 满府的人,焦急的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惶惶不可终日。 邵氏不停在明堂里跺着步子,一方帕子被她绞的不成样,“也不知悦儿如何了。” 她虽偏心,到底也是自己生的,自然还是会心疼的,更何况他若有事,满府里谁也逃不掉。 太夫人便镇定的多,手上缓缓拨动着佛珠,眼眸微垂,“亲家一定会想办法进大理寺的,二郎和三郎在外头,也会想办法的。” “这事这样大,沈家那边儿真肯帮忙么?大理寺卿柳大人是沈家的姻亲,周家郎君又同悦儿交好,定也不能接手此事的,旁的人如何肯尽心尽力了。”邵氏坐下,又站起,慌的不行,她不懂政治,却也晓得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偷什么玉玺,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了,“这都那么久了,也没个消息进来。” 魏国公端坐在太夫人下首,掐了掐眉心,“你坐下,走来走去,晃的人眼晕。”一顿,他道,“悦儿和郡主定了亲,两家便如一家。亲家什么人品,如何会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郡主才智过人,又有玉牌在手,接手的官员即便再是阻拦接近那些受审的宫人,只要能见着悦儿,定能从旁的地方找出蛛丝马迹的。” 太夫人沉缓的呼出一口气,说道:“当初郡主能不怕得罪人为悦哥儿报仇,如今是未婚夫妻了,哪能不管不顾。” 萧氏扶着婆母坐下,宽慰道:“父亲和祖母说的是,我也觉着郡主是个有情有义的,定会想办法帮着大哥的。我从前还听说过郡主许多事情,母亲您想啊,当初郡主能察觉大辽奸细、又能出得好策大败辽军,这样的才思,想要为大哥洗清嫌疑,定是不难的。” 徐惟心中紧张不已,却还是强壮了镇定,端了茶水递到邵氏手中,“澜云说的是,郡主虽年少,却当真聪慧,姜二公子的案子可不就是她与大哥练手破获的么?大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外头事情已经有了进展呢?” 他虽想要世子之位,却也得有命才行,一旦徐悦盗取玉玺的罪名坐实,魏国公府满门抄斩都是小,恐怕还得牵连九族了! 一旁的石妈妈却神色变了变。 邵氏稍稍舒了口气,抬眼便见着石妈妈面色有异,手一抖,“石妈妈,你这什么表情?可别吓我。” 太夫人抬眼看过去,皱眉问道:“听到什么了?” 石妈妈犹豫了一下,推说自己不舒坦,却架不住几番逼问,只能实话实说:“昨日从厨房后头看守的禁军那里听闻,郡主前日被五房的公子推进了水里,夜里便病了。奴婢使了银子拜托军爷去打听,说是,昨日下午郡主还在昏迷着。” “什、什么!”邵氏手里的茶盏摔了一地,捂着嘴哭了起来,“祸不单行啊!” “怕是没那么巧!”魏国公到底见识的多,一下子便察觉其中不对经。 太夫人看了儿子一眼,心里也有了想法,“不早不晚,下了手,郡主一病,悦哥儿就出事了。” 邵氏泪眼朦胧的看着丈夫和婆母,“什么意思?” 徐惟站了起来,神色愈发难看,“他们晓得郡主身子弱,秋日落水定是要病一场的,她病了,便没人能进的了大理寺、见得到大哥了,自然也就难替大哥洗刷冤情了。” “柳家毕竟不是正经姻亲,人家未必肯帮,亲家哪怕是刑部尚书,可这事儿定是要避嫌的,没有玉牌,哪里进得大理寺去。也不知悦哥儿受刑了没有!”邵氏哀哀哭泣,“天啊,谁这么狠的手啊,竟要害的我徐家家破人亡啊!” “陛下给的期限还未到,嚎什么!”太夫人皱了皱眉,“悦哥儿是陛下的心腹,自然也旁人的眼中钉,好歹是国公夫人,一族的宗妇,这点子压力都受不住。” 正当一屋子人愁云惨淡的时候,管家跌跌撞撞的进了来,倒是满面的喜色:“方才二爷托人带了话进来,郡主昨儿深夜时已经进了大理寺了,还替世子爷挡了用刑,二爷叫转告各位主子,世子爷一切安好!亲家老爷已经进宫去向陛下求情了,大抵、大抵是有转机的了!” “当、当真?!”邵氏一下止住了哭,却又半信半疑的看着管家。 管家回道:“二爷托人传的话,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不是说郡主病着么?”太夫人问道,“可还好?” 管家看了太夫人一眼,垂眸道:“二爷未提起,想来是没什么大碍的。” 太夫人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不是实话,却也没有再问,省的问出个什么邵氏有的哭哭啼啼的没完,扰了一群人的心绪。 默默的拨着佛珠,只盼着灼华与徐悦能平安无事。 邵氏擦了擦眼泪,又问道:“那、那二爷可有说,外头可有进展?” 管家摇头,“二爷未提及。” 能见着人,就是好的开始,魏国公缓了口气,说道:“即便有安排,也不能说出来,禁军里头多少是暗装咱们也不晓得,若是走漏了,对谁都不是好事。二弟没有坏消息进来,于咱们便是好消息了。如今咱们被困在府中什么都帮不了,能做的就是相信他们。” “是是是!”邵氏忙不迭的点头,合着掌,直拜天又拜地,“阿弥陀佛,总算郡主还看中这门亲,可盼着郡主抓紧了些去查案了。” 徐惟握着扶手,垂眸不语,心下有不甘更是感慨,徐悦竟如此好运,攀上这样的岳家。 第216章 玉玺案(七)小公子有点嚣张 灼华同沈祯和姜敏分开行动,谁晓得一上马车便被捏着鼻子灌了一碗药,老先生横眉怒目的,想跑都跑不了。 看她吃了药,老先生下车走人,临走时给她扔了瓶要紧马车里,“撑不住了就吃一粒。” 撑不住的时候吃,想是猛药了。不过也好,有了这瓶药,灼华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好歹不会半途忽然就倒下了。 又忍不住默默的羡慕那些身子强健的女子,健康的美,她忘尘难及。 灼华在马车上换了一身男装,把头发都挽了起来以玉冠固定,漂亮小姑娘瞬间成了俊俏小公子。又让一向男装打扮的倚楼和听风换了女装。 目的自然是为掩人耳目。 灼华抓紧车壁,吩咐道:“甩掉后面的尾巴,我需要下车。” 外头驾车的护卫沉沉应道:“好,属下往人群中去,主子抓紧坐稳了。” 马车一进闹市街道,左拐右拐绕了几圈,正巧遇上有人闹事,街上乱成一片,灼华乘机钻出马车,混进了人群里。 三人七拐八绕的进了一家古董店。 掌柜的一见进来个衣着不俗的少年郎君,身后还带着一看就知道会武的双生婢女,便晓得这会是个大客户,立马满面的迎上去,“郎君请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郎君装扮的灼华,握着一柄扇子敲着手心,不紧不慢走在铺面里,神色嫌弃的看着那一溜的首饰。 掌柜细细打量着灼华伸手的穿戴,光是衣料便是用料极为考究的云锦,皇家御用,更确定眼前之人出身不凡,不是皇室中人也得是高官爵显之家的,寻常货是瞧不上眼的,立马含了恭维的笑意道:“若是瞧不上这些粗劣货,咱们后头雅间里还有更好的。”朝内侧的布帘比划了一下,“请跟老朽来。” 人进了内里的雅间,立马就有人上了顶好的茶水,成色极佳的物件儿也是一拨拨的呈上来,在窗前的长案上摆了一溜儿。 灼华端着茶盏闻了闻,微微掀了掀眼皮,似百无聊赖,“茶是好茶。”纤长的手指在一只深色翡翠镯子游走了一下,“色泽鲜艳纯正,深而不暗,质地细腻,倒是不错。” 掌柜的笑了笑,“贵客好眼力,这是有年头的老物件儿了,如此成色的翡翠如今都尽供着宫里,寻常瞧不着,也是不会拿出来的。那老朽给您包起来?” 灼华眉尾一挑,笑盈盈的看向掌柜的,似笑非笑的说道:“到不知您这锦绣天阁的主儿是哪位,竟还能弄来叛王的私物?” 掌柜的神色一凛,一旁伺候的小厮缓缓移动了手,摸上了桌案的边沿。 “贵客有什么需要的,直说。” 灼华缓缓坐下,翘起了二郎腿,扇子指了指一溜的好东西,颇是淡然不惊,“我不介意在你这里打一架,不过,就算你们这里的人全来了,也不会我家小丫头的对手。打碎了,我可不赔。”羽睫微垂,轻轻一笑,浅眸忽而睁开,带着千万世的深沉寒光射向掌柜的,缓缓道,“我赔了,怕你也不敢收,没命收。” 掌柜的不敢因为眼前之人年岁小而小瞧,皇都之内,从来没有平庸之辈,能一眼瞧出首饰出自叛王府,便知此人出身不凡了。 他缓缓一笑,老谋之极,挥手叫小厮退下去,刹那闪过的眸光,眼色已经使了出去。 “最好呢,别想着去通风报信,我这个人脾气差,惹恼了我,别说是你们,你们的主子我也能一记捏死。”灼华把玩着手中的扇子,神色散漫,语调也颇为轻快,一笑之下,却隐含了凌冽的威势,“不过是同掌柜的谈一宗买卖而已,紧张什么。” 掌柜的看着她,下颚咬的寺紧,似在下决定,须臾的沉思后,同小厮道:“出去守着,别让人靠近。” 小厮退了出去,雅间只剩了四人。 掌柜警惕的看着灼华,问道:“郎君要做什么买卖,请直说。” 灼华笑意宛然轻柔,“闻掌柜有一双巧手,仿制之技无人能及,今日便同你做这般的买卖。” 倚楼从袖中取了图纸交给掌柜。 掌柜狐疑的打开,一观之下神色欲裂,“私造玉玺,这可是灭九族的罪名啊!” 他立马想起最两日风声颇紧的宫中失窃案,怕不是丢的就是玉玺吧! 那眼前人,大抵和魏国公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了! “掌柜的,你须知,你此处私售叛王府邸私物,也是死罪,往严重了判,也可治你个夷三族的牵连之罪也不是不能。”他那一变再变的神色为何,灼华当然晓得,淡淡一笑,“是九族和三族,有什么区别呢?你和你的家中老小,一样要死。” 雅间蒙着蝉翼纱的窗棂一角被钉破了个小洞,一根麦管悄无声息的伸了进来,顷刻,一缕极细的青烟飘出。 只是那缕青烟上来不及吐出多少,外头便传来倒地之声,以及刀剑坠地的刺耳。 “真是不识趣儿。”灼华失望的叹了叹,摇头站了起来,拿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掌柜,“你说的对,杀头的死罪,既然不能合作,哪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间屋子呢!”笑意渐次敛去,清浅的神色转瞬充满了杀意,淡粉的唇瓣幽幽开合,轻吐几字,“一个、不留。” 倚楼和听风,凌然颔首,“是。” 掌柜的这才真正意识到,他这是遇见活阎王了,立马吓的双腿发软,“老朽不识泰山,小郎君恕罪,小郎君恕罪!小的做、小的一定做的妥妥当当的!” “掌柜的惯是爱出尔反尔的,别待会子我一走,您就赶去报案了吧?”随意的一笑,神色若月光般悠闲淡然,又似有了了不得的猜想,灼华一扬眉,“哦,或者一路跟踪我,瞧瞧我到底是哪家的,恩?” “不敢不敢!”掌柜的面无血色,要不是刀架着脖子,怕是要猛然磕头了,“小郎君明察,绝对不敢的。” “最好是不敢,我能找着你,自也能找着你的妻儿老小。”灼华轻轻一笑,踱步到了掌柜的跟前,微微俯身,柔声低语道,“我这个人,最是信奉一句话了,叫做,死也要拉了足够的垫被的。” 掌柜的哪里敢在阎王面前作死,连连求饶,只差向天起誓了,“小郎君饶命,小的一定按照郎君的意思做!只是、只是不知郎君何时要?” “明日辰时。” 掌柜的一哆嗦,“玉玺的用料独特,雕工也需时日啊小郎君!”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灼华拧眉,似起了不耐,“别同我说,你从未仿制过哦!这话说出来,是在考验的我智商呢?还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如你等绿林老手,家中怎可能没有玉玺的赝品?给你细致的图纸,修改了细节便是,非要同我唱戏。”指尖勾了只玉扳指,晃啊晃的,一滑,落了地,在掌柜的面前碎成了四分五裂,“想仔细在回答我,别再挑战我的耐性!” 掌柜的哪知自己遇上的还是个懂行的小阎王,除了答应,便也无有旁的选择了,“明日辰时……一定准时奉上…… 灼华弯了弯嘴角,似乎很满意他的识趣儿,“很好。” “只是不知小的该如何交于郎君?” “东华街的牌楼底下有一口井,扔下去即可。”灼华起身往外走,忽又转身看着掌柜,缓缓一下哦,“我会盯着你的。” 掌柜的跪在原地,一回首就瞧见那双似无底深渊的眸子,那一瞬间仿若被扔进了寒潭洞底,浑身阴冷道了几点,下意识的又伏回了地面,连连称是。 第217章 玉玺案(八)赢不了的淑妃 温胥快马加鞭回到了镇抚司,眉目隐含了舒朗,似忽极力压制了一股喜悦在眉心,畅快之意明眼人一瞧就看出来了。 赵元若见他如此,紧拧的没赫然一舒,脚步急匆匆的迎上去,一叠声问道:“见到徐悦了?怎么说的?有什么进展?他受刑了么?” 温胥摇头:“没有。” 赵元若脸一拉,“什么没有?” 温胥摊摊手:“你问的,我什么都不清楚。” 赵元若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那你笑个什么劲儿!” “我没见到,不代表郡主没见到么!”温胥拍拍赵元若的肩头,不着痕迹的捏了一下,说道,“郡主真是够仗义的,自己都病的厉害,竟还夤夜去了大理寺。” 赵元若眉间闪过一抹凛然,立马会意,脚步一转去到左侧的刑堂,道:“人家是未婚夫妻,该说是恩爱才是。郡主能和大人说上话,片一定能分析出破绽来。” 自打上回北平回来遇袭,若非灼华暗中安排了岑华、岑连一路跟着,他大约也保不住这条小命,至此,他便对灼华表示了五体投地的信服! 神算!一定是神算来着! 能料到他们遇袭不算啥,能料到连大人都不是对手的埋伏,才是大大的厉害! 见二人进了刑堂,立马有锦衣护卫围了上来,纷纷问着情况,“两位大人这样好的神色,是不是指挥使大人的案子有了转机?” “方才听温大人说郡主进了大理寺,见到大人了?大人受刑了嘛?现在是什么个情况啊?” “当初郡主和大人能破姜二公子的案子,我相信这回也一定能破!” “大人暂未受刑。”温胥四下瞧了瞧,又看了看众人的脸,压低了声音,“我瞧你们都是信得过的才说的,你们可不能往外了说去。”见众人信誓旦旦的点头发誓,这才咬声道,“郡主抓住破绽了!姜大公子和沈尚书已经进了宫去核查了!” 几个年纪小的欢呼了起来,直嚷着要去备酒水到时候接了徐悦出来,给他接风洗去晦气。 大抵是一整日的阴沉气氛之后有了希望,大家的心情舒泛了些,便有人打趣起来,“要吃酒也是同郡主吃,同你个二愣子吃什么吃!” 二愣子少年郎摸摸脑袋,憨憨一笑,直说有道理。 笑过之后又开始追问,“郡主有说发现什么了么?” 温胥摇头,指指自己的嘴,说道:“你们知道我这嘴巴藏不住事儿,想问,没敢问,就怕露了风声,坏了郡主的计划。” 赵元若瞪他,一巴掌呼到他的后脑勺,“没问你就有知道有破绽了!” 温胥摸了摸被拍的嗡嗡响的头,说道:“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我没问,但她们说的时候听了一些。虽然她们的思路太快,我有点跟不上,但是大约还是听懂一些的。” 他倒了杯谁咕噜咕噜的喝起来,就有位佥事急的很,一把抢过水杯,“赶紧说啊!” 温胥被一众人瞪的没好意思再去喝水,咂咂唇,继续道:“这桩案子表面看着似乎没什么破绽,那是因为咱们接触不到人证物证,告诉你们,当时宫里也出了大事!郡主与大人一理案子前后,立马察觉了不对劲。其实两桩案子是一拨人做下的,就是要让能查此案的人没精力去管,让咱们镇抚司、刑部不能插手,就连郡主生病也是他们算计的!” 众人似乎十分惊讶,“两桩案子算计在一起?那背后之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了!” 二愣子少年郎问道:“什么人这么厉害,连郡主生病这都能算计进去?” “也不能算多厉害吧!郡主身子差谁都知道,如今入秋了,身体强健的都有可能伤个风什么的,更何况体弱的,着个凉就能生一场大病。”温胥恨恨道:“所以前天,郡主就被人推下水了!” 众人一默,“小姑娘家家的,就得护着宠着,竟还有人能这么没品,对个柔弱的小女子下手!” “哪个下的手,咱们给郡主报仇去!” 虽然他一点都不觉得灼华柔弱,但还是觉得大家说的对,大老爷们怎么能对个小女子动手,于是不客气的报出名字,“沈六,沈熇华!” 二楞少年郎“嘎达嘎达”的掰响了手指,“等着爷去伺候的他哭爹喊娘!” 大抵没人会想到,一群在外被称为“无常君”的锦衣护卫竟在磨刀霍霍,准备为个小女子报仇去。 赵元若磨砂着下巴,问道:“那、是不是说,只要能撕开那个破绽,大人的嫌疑就能洗清了?” 温胥点头,浓眉一跳,眼眸一眯,“那是,等大人回来,咱们就不用回避这桩案子了,给他查个地儿掉,给大人出气!” 说罢,又是狠狠一叹,似乎感慨的很,话头又扯到了忙汉子爱听的风月情事之上,“谁能想到那瘦弱的似一阵风就能吹跑的郡主,竟能为了咱们大人这样豁出来,你们是没瞧见,郡主的面色,苍白的吓人!从大理寺里出来,险些就倒下了!” 有人对这“郎情妾意”“患难真情”的十分感兴趣,也有人对案情几番拒绝。 温胥和赵元若压根没去管众人神色,若真有人怀了异心,听到此处,定会有所行动,外头被盯的死紧,就不信抓不住内鬼来! 另一头。 沈祯进了宫,同皇帝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守在外头的人隐约听得两人在争执着什么。 江公公站的近些,竖着耳朵仔细一听,倒觉得是臣子骂皇帝的更多些,吓得是连连冷汗,生怕徐世子最后没事,倒搭了岳丈的性命进去。 许久之后,做臣子的出来了,一脸的平和,再进去一瞧,做皇帝的也是一脸淡淡。 做惯了人精的江公公表示:完全看不懂。 而一同进宫的姜遥找到了李郯,让她再去找淑妃。 李郯气的不行,她哪里不晓得淑妃不过是在装病,“这种人,还想着上位做太后,做她的春秋大梦去!” 姜遥轻叹,“你也别激动,便是让你去出气的。我和姜敏不方便进内宫,你再去一趟,把话转达给她。”支开了宫人,让她附耳过去,小声道把话说与她听。 李郯听罢立马来了精神,扭了扭脖子,气势汹汹直闯淑妃宫殿。 “殿下、殿下,我们娘娘身子不爽,吃了药刚歇下,不方便见客!”宫女拦在一侧,又不敢真去碰她,急的直跺脚。 李郯身边的老嬷嬷一个耳光甩过去,肃着脸呵斥道:“殿下是主,淑妃不过妾室,也敢在主儿面前摆谱!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在殿下面前拉拉扯扯,叫淑妃拾窦好了出来!” 宫人不敢造次,只得奔了进去通禀。 淑妃依在软塌上,懒懒的捻着根银签插着摸瓜吃,小宫女替她垂着腿,“外头有消息了?” 掌事太监万钧垂首回道:“是,郡主已经去过大理寺了,沈尚书也去见了陛下。” 淑妃掀了掀嘴角,“她倒是真沉得住气,如今也不来宫里求一求我这个姑母。” 掌事太监垂着眼帘,轻轻一笑,颇有讨好之意,“总会来的,如今皇后禁足,她们想在宫里行事方便,顺利替皇后翻案,总要来求一求娘娘的。” 丢下手中的银签,挥开了小宫女,淑妃搭着太监的手腕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本宫这个侄女儿太有本事了,可惜,这样的好本事却不肯为六殿下付出。如今她想让我帮忙,怎么的,也该付出点什么。” “娘娘说的是,这天下哪有什么白吃的午餐。”万钧眼眸一转,又道,“何况,当初要不是她,白娘娘如何做了侧妃,又如何会被人害得死在冷宫里!她不是凶手,可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娘娘慈心宽仁,念在姑侄一场不忍心要她的命,郡主识趣儿的也该晓得回报娘娘一二了。” 提及白凤仪,淑妃扶着他手腕的手一紧,下颚一紧,抬手猛地一扫,紫檀桌上的玉器摆件儿碎了一地,努力隐忍几欲冲出口的诅咒,纤细的身姿微微颤抖,忽而又平静下来,眸光略过掌事太监微垂的侧脸,松开了手,淡淡道:“若是三公主来了,挡回去。郡主来了,告诉她,本宫病着,不见。” 万钧躬身应是,正待退出去,外头一阵嘈杂。 “是三公主闯进来了。” 淑妃躺回了塌上,懒懒的挥了挥手,“她要等,就让她等着吧!” “是。” 万钧退了出去,回了李郯的话。 李郯讥讽的掀了掀嘴角,淡淡的“哦”了一声,瞧了瞧屋内,“那就好好歇着,往后也没什么好地儿给她歇着了。”抬眼看了老嬷嬷一眼,“去江公公那里知会,便说淑妃病重起不来身了,侍寝伴驾什么的便不必劳动了淑妃了。” 老嬷嬷应声要去,万钧忙上前将人请回来,陪着笑脸说道:“只是小风寒而已,哪里用得着惊动江公公那边儿了。” 李郯缓缓看过去,描绘精致的长眉一挑,“小风寒?”沉沉一笑,美眸宛然的凌厉,皇后教养下的公主风范显露无疑,“淑妃、很好啊!” 万钧一震,忙道:“娘娘吃了汤药已经睡着了,这才扯了谎,公主息怒,奴才这就去回话。” 李郯捻着茶盏的杯盖,一下一下的刮着杯沿,激起一震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声响,她幽幽道:“不急,本宫今日闲得很。” 淑妃当然知道皇后不会因为这件事就会倒台,自然也不会傻的与李郯正面撕破脸皮。 简单收拾了一下,让宫女在脸上扑一层脂粉,让起色看起来憔悴一些,这才慢慢吞吞的出了寝殿。 纤纤玉指揉了揉额角,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淑妃柔婉的一笑,浅声道:“叫公主等这么久,嫔妾失礼了。” “失礼是小,就怕揣了无礼。”李郯轻轻一笑,收起素日的顽意,一派凛然风范,瞧了瞧外间的日头,不紧不慢的感慨的了一声,“时间过的真是快,三日,只剩了一半了。” 淑妃微微扯了扯嘴角,捻着帕子压着嘴角轻轻咳了咳,“嫔妾无能,这会子病着,也帮不上什么忙。” “大抵就是祸不单行了。”瞥了瞥嘴角,李郯可惜的说道,“原以为娘娘能帮一帮忙,看来是不能了。” “嫔妾也是有心无力。”淑妃垂了垂眸,“不知皇后娘娘凤体是否安康?” 李郯扫了她一眼,淡淡挑了挑眉,“皇后自然很好,便是娘娘这般盛宠,还不是连冷宫都进过。皇后一国之母,什么事儿经不得。” 淑妃凤眸一沉。 这便不是来求她帮皇后的了? 第218章 玉玺案(九)食盒、状告 弯了弯嘴角,淑妃抬手抚了抚扑了脂粉的面颊,细滑的触感叫人决计猜不出她的年纪,维持着平淡的语调问道:“公主说的是,皇后娘娘自有神佛庇佑,自是没什么妖邪鬼祟可侵犯的。只是不知公主今日来找嫔妾有何要事?” “哦,看来淑妃还不知道。”李郯装模作样的叹了叹,“听说孙清和郭伦正算计着,把郡主也拖进此番案子里,唉,看来,定国公府这次是要和魏国公府去阴曹地府做亲家了。” 淑妃眉心一跳,定了神色道:“郡主那般聪慧,总会有办法脱身的。” “大概吧!”李郯慢条斯理暼了她一眼,无所谓的笑了笑,幽幽道:“郡主倒台,姓沈的也不知能有几个能独善其身的。” 淑妃眸色一沉,星火转瞬即逝,她等着沈灼华来求她,换她一个承诺,让她尽全力帮六殿下上位,没想到她倒是够狠的,把自己搭进去,逼着她自己出手。 倒是小瞧了这个病歪歪的侄女了! 轻移莲步,淑妃站在门口,沉浸在阳光里,温婉一笑,掷地道“嫔妾原也只是小风寒,吃了汤药,睡了一觉,这会子倒是松泛了些。” 李郯没有接话,不过淡淡一笑。 果然了,灼华说的不错,这种人果然不能给好脸色。 一日功夫过得飞快。 宫里有了淑妃的帮助,王宛妃身边最重要的几个宫人被迅速扣上“私通、偷窃”等罪名,锁拿进了慎刑司。 哪怕对方的手在慎刑司有着权利,到底淑妃在后宫中这二十年也不是白混的,一记手腕,便让对方的人永远闭上了嘴,至此,姜遥进慎刑司便不再艰难。 慎刑司的嬷嬷和三司的郎官比起来,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却是比他们更懂得如何叫人生不如死,刑具不必粗野唬人,也不用割肉放血,有时候一根绣花针,便叫人肝胆俱裂了。 姜遥想问谁、问什么,告诉了审问嬷嬷,大抵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到答案了。 皇后虽禁足,但人脉却还是在的,联手了淑妃、庆妃的人,把慎刑司把控的滴水不漏,旁人打听起来,也只得到几句“嘴硬,还不吐口”“有奇怪之处,还在仔细审问”的话。 话说的模棱两可,不叫人一点都打探不到,又不叫人一下听出所以然。 转眼入了夜。 雪白灵气的信鸽带着使命,打从镇抚司的内院飞了出去,扑腾着朝着东北方而去,然后立马有鬼魅般的身影迅速的追上。 人与鸽子离开后约莫一个时辰,一只鸟雀跃上枝头,脚上缠着一只小竹筒,跳跃了几下,甩了甩腿,拍着翅膀从内院的某个屋前飞了出去,瞬间,便又黑影跟上,一同没入黑夜之中。 消息放出之后,那人安然入睡,凌晨时分又随同赵元若等人出城去办案。 而一行人刚出了成没多久,他便迅速被团团围住,赵元若等人如黑白无常般,阴冷的盯着他。 他想逃,可伸手再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不过三招,便被彻底制伏,锁拿入了秘密之处审问。 案子到了第三日。 辰时初,“锦上天阁”的掌柜揣着“货”,偷偷摸摸的到了东华街的牌楼下,装作不小心没站稳的样子,整个人摔了出去,将怀中的物件儿好巧不巧的丢进了井中。 过路行人中,有那古道热肠的汉子,“扑通”一下扎进了井中,寻摸了半日,却说下水什么都没有。 掌柜的吓的腿脚发软,连声“有劳”都没来得及给,见鬼了似的就跑了! 汉子似乎觉得奇怪的,明明见着东西下去的,怎么就不见了呢?于是,又潜入水中摸索了好半日,才发现原来井下是有机关的,大抵东西已经从这个机关被取走了。 攀着吊水桶的绳子上了去,汉子一路七拐八绕的靠近了定国公府,亲眼看着沈灼华从府中出来,提着个盒子登上了马车,朝着宫里去。 车架一路畅行到了清华门。 灼华下了车架。 孙瑞佳笑着迎上来,抱拳一行礼,说道:“郡主是奉召去见陛下么?”看了眼她手中的食盒一眼,含笑客气道:“宫里的规矩,宫外进来的东西,末将需要检查才能放行,还请郡主见谅。” 灼华比了个“请”的手势,从容道:“可以。” 孙瑞佳伸手要去接,倚楼隔开了他的动作,让宫人打开食盒让他看,“这是要呈给陛下的,将军还是不要去动了。” 看着孙瑞佳检查完食盒,灼华微笑着看着他,“可以了么?” 孙瑞佳看了宫人的手腕一眼,隐约见手背有青筋凸起,似乎食盒颇有些分量。 他笑了笑,朝内门比了比:“是,没什么问题,郡主请。” 看着灼华进了右安门,孙瑞佳上了城楼,将笼中鸟放飞了出去。 在宫外盯着的汉子看到鸟雀飞起,转身七拐八绕的进了一条巷子,向一家府邸的后门处递了话,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匆匆去到了秦王府。 李怀坐在园子里吃着茶,闻消息,冷冷一笑,“沈灼华,你的死期到了!”晃着茶盏,说道:“明面上,你是李彧的人,这些年从未同我有过交集,她如何看得透?她会选上你的铺子,便是她晓得你是李彧的人,笃定你会帮着掩饰。” 官员轻轻一笑,“暗棋的作用便是如此,关键时候,杀的她们毫无招架之力。” 望了望天际,李怀一勾嘴角,“正午了,该是唱戏的时候了。” “是,下官已经将人看押起来,随时可进宫作证。” “很好。” 午时左右,宫里有人传了消息出来,说是玉玺找着了。 可李怀却晓得,真正的玉玺还在魏国公府,找着的那个定不是真的。 未时。 京畿府尹高进神色匆匆进了宫去。 “午间,有百姓来京畿衙门报案,说是有人以他家中性命为威胁,让他私造玉玺。报案的老人家形容了那人长相,微臣叫了画师画了画像,那人容貌实在叫微臣震惊,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进宫来求陛下示下。” “呈上来。” 江公公接了画卷展开,看到画中人也是惊了一跳,“这……” 皇帝绕出了御案,上前一看,剑眉一拧,眉心皱出个“川”字来,“你是说,华阳让人私造玉玺?” 高进躬身,“臣不敢。” 皇帝的神色看不出喜怒,眼神掠过高进,又瞧了瞧左偏室,淡声问道:“人呢?” 高进道:“在宫外候着。” 皇帝一点头,江公公立马着了小太监去领人。 “那假玉玺现在何处?” 高进道:“那老人家说,按照吩咐,扔进了东华街牌楼下的井里。当时周围人很多,都看着,有人以为是他不小心掉了东西进去,还跳了下去帮他捞,可潜下去几回,什么都没有。微臣也差了衙役去打捞,并没有东西。” 皇帝站在御案前,抬手按在玉玺上,“凭空消失了?” 玉玺失窃的事,高进知道,但宫里瞒的严实,他只当不知皇帝手中那枚是假的,说道:“衙差发现井下有机关,那枚假玉玺怕是已经没人拿走了。” 皇帝朝左偏室唤了一声,“灼儿,你出来。” 灼华依言出去,缓缓俯身:“陛下。” “你看看。”皇帝抬了抬下颚,示意她去看那副画卷,“看看,是不是你。” 灼华上前去瞧,画上的可不就是她那日的男装扮相么!“回陛下,确实是我。” 皇帝咳了一声,沉了沉脸色,“想好了说话。” 江公公抿了抿唇边的笑意:陛下护短包庇的也忒明显了! 第219章 玉玺案(十)反转 “确实是我。马上就是华阳的干女儿和外甥女周岁生辰了。府里虽有好东西,可都是见惯的,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想着去‘锦上天阁’选些精致东西做了生辰礼,到时候好送人。”灼华神色坦然,捋了捋大袖轻道:“为了行走方便,便做了男装,就是昨日的事情。” 皇帝扫了她一眼,黑眸深邃,“现在有人指证你,以家中性命威胁他,为你私造玉玺!” 灼华沉幽的目光撇过高进,哼了一声:“恶人先告状!” 皇帝眉心微展:“怎么说?” “那家店可不干净呢!拿出来给我瞧的东西里头竟有叛王府邸的私物,非但如此,还有成杰、关吉英府邸查抄出来的东西呢!”灼华垂了垂眸,委屈道:“我、我当时不小心说了出来,差点就被灭了口了!人家见过我是事实,当然能画出我的画像了,可什么私造玉玺的罪名,我可不敢担。倒是觉着,那家铺子怕我到陛下这里告状,这才污蔑我威胁他私造玉玺。” 小太监正领了掌柜的进来,一听灼华的话,立马跪伏在地上声声喊冤,“草民就是个本分的生意人,铺子里的东西都是从正当途径买来的,哪里弄得着叛王和罪臣府邸的东西啊!” 灼华抚了抚簪头吐出的一缕银质流苏,缓缓眨了眨眼,问道:“你说我威胁你私造玉玺,玉玺呢?你交给我了没?” 掌柜的指着她道:“你叫我扔到东华街牌楼下的井了呀!” “哦,那就是没证据咯?”灼华抓起江公公端上来的热茶,笑了笑,就砸了出去。 “哎哟,我的小郡主啊,陛下跟前,可不兴这样的!”江公公吓的脸都白了,忙叫奴才进来收拾了。 灼华往地上一跪,目光莹莹直直望着皇帝:“高进叫我扔的。” 皇帝一皱眉,睇了她演,又缓缓舒展开,哼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高进懵了懵,扑通也跪下了,“微臣没有!” 灼华漫不经心,咬着他不放:“就是他叫我扔的。” 高进急得猛擦汗:“郡主,您为何害下官啊!” 灼华看向掌柜,一歪头:“你为何害我啊!” 掌柜的瞪着眼,指着她,半天憋了句:“你胡说!” 灼华微微一嗤,绞着缓带面色舒淡。 皇帝指着她哼了一声,倒也未见得有怒气在里头:“在御书房砸东西,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灼华垂眸,抿了抿唇,轻轻道:“华阳嘴笨,说不清,反正就是这个理儿。” “陛下,粗是粗了些,倒也确实是这个理儿了!”江公公捂嘴呵呵一笑,“到底也没人瞧见那假玉玺到了郡主手里么,更何况假玉玺一事儿,都是一张嘴在说,有没有尚未可知了。” 掌柜的嘭嘭磕头,连哭带说:“那假玉玺的盘龙草民留了记号,龙舌底下刻了个米粒大小的‘卍’字。” 翻过玉玺仔细一瞧,皇帝立时神色翻涌,满面的风雨欲来,眼角眉梢皆是冰雕一般的冷意,缓缓看向几人。 高进抬眸一瞧,瞧皇帝神色巨变,心知这一把赌对了! 皇帝不说话,黑眸睇着跪地的三人,也不叫起。 整个空间犹如沉入了深海一般,满室的寂静。 秋日傍晚的寒意无声侵袭而来,比之春日的晚风要多了几分干燥,一阵阵的吹进殿中,夹杂着桂子的香气,带走殿中的湿气,仿佛丢下一点星火,凝重的时光里就要燃气燎原烈火。 “陛下,孙侍郎、郭少卿在殿外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延庆殿的禁军来传话。 来了!高进垂首而跪,嘴角及不可查的勾了勾。 皇帝做回高椅上,挥了挥手:“叫他们进来。” 孙清和郭伦垂首进了御书房,请了安,将口供呈上。 孙清看着跪在地上的灼华,眼角掠过喜色,垂眸道:“陛下,这是当日值守的小太监秦宵和孟夏的供词。” 此番审问为了拉李锐的人下水,孙清只盯着秦宵,偶尔询问几句徐悦,只把另一个小太监孟夏推给郭伦来审。 他很明确的把目的透露给郭伦晓得,就是要让与灼华有交情的秦宵,指控是她在背后操纵一切。 李怀败局已定,接下来就是李锐与李彧的战场,李锐自然也想借机会除掉灼华,寻袁颖商量了几回,仔细分析了案子和灼华等人的处境,便同意了郭伦配合孙清。 孟夏不是秦宵,没有那么清傲的骨子,也没有心底的一丝情意,重刑之下,顺着郭伦的暗示,便招供了“真相”。 一下子出了两个案子,分化了她们的实力,再有两方势力阻止她们查案,孙清自信的一勾嘴角,就不信她们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江公公接过,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一页页翻过,脸色越来越沉,额角青筋累累蠕动,大掌一揪,将证词团成了团扔在灼华跟前,“郡主看看。” 灼华当然晓得里面写了什么,粗粗一看,与自己猜想的相差无几,指证她收买两个小太监,配合了徐悦头窃玉玺。 她只是淡淡一垂眸,“华阳冤枉。” 孙清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嗤:“证词在此,郡主还要抵赖么!” 天光渐次暗下去,明珠的光华微微,映着灼华苍白的脸颊几乎透明,寒风阵阵扑进来,忍不住的恶寒,心下不免生了几分厌烦,冷淡道:“玉玺就在御案上,你说我偷的,证据呢?” 孙清抬眼在御案上寻了寻,见到玉玺,似一惊。 掌柜的忽的开口,喊道:“那玉玺是假的,是她让我做的,假的!” 孙清震惊不已,“郡主,私造玉玺可是死罪!” 灼华也不看他,指腹轻轻点了点冰冷的青玉地砖,冷冷一笑:“孙大人哪只眼睛看到这玉玺是我交给陛下的了?空口白牙的,也敢拿这事儿来栽赃我。” 孙清一噎,看下皇帝,“陛下,这枚大印……” 皇帝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江公公看了皇帝一眼,道:“这枚大印是清理御花园的莲花池里淤泥的宫人发现的。” 掌柜的膝行了两步,又是一通的磕头,指着灼华喊道:“一定是她带进来的,一定是她!” “放肆!”江公公一甩手中拂尘,将掌柜的手打了回去,“玉玺挖出来的时候郡主和陛下都在场,难不成当着陛下的面丢进去的么!你再敢胡言乱语,现在就绞了你的舌头!” 掌柜的脑中一轰,“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看见我拿进来了?”灼华扬眉看向掌柜,“你、怎么知道的?” 孙清进宫时,听孙瑞佳说起,她带了个颇有分量的食盒,显然假玉玺就在食盒里。当时明知有问题而故意放行,就是为了让她把玉玺送进宫来,所以此刻便不能说、也不能问。 灼华将手中的口供平了平,推到了孙清的跟前,抬眼看向皇帝:“就因为我揭穿了那铺子里倒卖查抄之物,便要这样载害于我。陛下,华阳实在冤枉。什么水井什么私造玉玺,还请陛下为华阳主持公道。” 皇帝抬手,示意她站起来,转头指了禁军统领戴荣道:“去搜铺子,还有那水井也去仔细瞧一瞧。” 灼华喉间又开始发痒,轻轻咳了一下,却觉眼前有无数道雷电劈下:“陛下,还有铺子真正的老板家中也得搜,昨日的事情,他们心虚,万一偷偷运走的东西,自然是搜不到的,那岂不是成了我在栽赃旁人了。” 第220章 玉玺案(十一)翻供 孙清一怔,明白过来,她是故意的! 她晓得“锦上天阁”的背后之人并非李彧的人,这是乘机要拔出这个棋子了! 不!她这一次,是想这个将三殿下的实力全部拔出! 他们等着“锦上天阁”的人来状告她私造玉玺,一旦坐实,再加上两份口供,足以让她无法翻身,可若是私造玉玺的事情无法与她扯上关系,那这两份口供…… 皇帝颔首,戴统领正待领命速去。 灼华晕满岁月流长的目光直直与孙清的撞上,瞬间化作千万支淬了毒的利剑一展而开的射去:“证词说,玉玺被藏在了魏国公府,显然二位大人也是不信御案上的是真玉玺,陛下,不若再让戴统领亲自领了禁军去仔仔细细的搜一遍吧!有没有的,也好有个说法。” 郭伦微微一皱眉,看向孙清,却在从面色里看到了大事不妙的惊涛骇浪。 禁军围守魏国公府这三日,他们确定没人从里头传出过东西来,为何她可以这么笃定戴荣不会从魏国公府搜出玉玺来? 眼角余光看到门口一个小太监在悄悄后退,灼华喊住了他,轻轻一笑,浅眸闪过寒光,“这位公公,这是打算往哪儿去啊!” 小太监脸色一白,结巴道:“奴才、奴才是去、去小解。” “哦,别是通风报信就好。”她一笑,慢条斯理道:“既当着差,就不要乱动了。” 江公公被皇帝瞧了一眼,心底一凉,“奴才老眼昏花了。”狠狠剜了小太监一眼,使了个眼色,一旁的管事太监悄么声儿的把人拖出去了。 浅眸流转,似蓄了千万世的通透和阴冷,如利剑般直射郭伦和孙清,让其毫无招架之力,灼华扬声道:“陛下,我要与秦宵、孟夏对质!” 孙清猛地抬起头,心口堵着的一阵阴风缓缓散去,他缓缓垂下首,嘴角一动。 没有用的,已经没人和你对质了! 皇帝点头,“准奏!”一顿,“将徐悦一道带来。” “是。”江公公亲自领了口谕去大理寺提人。 出宫时正巧碰上了徐堔和温胥,二人正向宫里递话,要求见陛下。 江公公大概的一问,才晓得原来是案子有了进展,笑着说道:“二位若是不急,稍等片刻,待老奴去大理寺提了人,二位同老奴一道进宫如何?” 温胥和徐堔自是应下,“有劳公公了。” 这一来一回,便是一个半时辰,待两拨人回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见着徐悦,面色虽憔悴了些,好在精神还好,灼华微微松了口气。 二人隔了数人的距离,相视一笑。 戴荣进了御书房回话道:“微臣带人下了水井,并没有发现是机关,水井里却有一枚假玉玺,微臣查看了一下,龙舌下确实有一个‘*’字。” 掌柜的一下子瘫倒在地。 戴荣继续道:“微臣搜遍了魏国公府,没有发现玉玺。” 孙清想不通,明明送了进去,怎么会找不到?! 灼华扬眉问道:“大统领可查了锦上天阁?” 戴荣拱手回道:“微臣搜了‘锦上天阁’没有发现叛臣府邸出来的东西,查实了铺子真正主人之后,微臣去了礼部右侍郎王璇王大人府邸搜查。”一顿,“光微臣能辨认的,约有十余件罪臣府邸查抄之物!” 一介武夫都能认出十来件了,可想府中藏匿了多少账务! 灼华垂了垂嘴角,颇是委屈的样子。 皇帝让江公公给她看座,然后指了指掌柜的,“明日午时斩首市口!”指尖在御案点了点,“叛王、罪臣府邸的东西成了大臣的私物!戴荣!” 一身铁甲的戴荣面色一凛,“臣在!” 皇帝一拍桌案,茶盏震动,滢滢流泻,热气袅袅散开,给干燥的空气平添了几分湿润,“王璇,收缴一切官印,交由镇抚司查办!” 掌柜的还未来得及求饶,便被拖了出去。 灼华看向高进,浅棕的眸子微微一眯,沉幽而锐利:“我记得方才高大人说水井里有机关,还暗示陛下,我已经拿走了的假玉玺,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说法?哦,还是说戴统领在扯谎,在包庇我呢?” 高进一惊,百口莫辩,“陛下,微臣、微臣当时……”明明找到了机关,怎么会没有了? 戴荣单手扶在腰间的长刀上,满面肃杀,“臣是陛下的臣,绝不为任何人掩饰罪行,也不容旁人污蔑半分!” “臣失察,臣知罪!”承认无能,总比承认自己参与其中要诬陷郡主的罪责要轻些。 皇帝冷眼扫过他的面上,“高进,别再让朕给你第三次机会!” 第一回,他在京畿大狱对姜敏动用私刑。 这是第二回,再有一次,皇帝便不会再轻轻放过了! 高进颤颤磕头:“是,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不耐的挥手,“下去。” 高进退下,该轮到徐悦的事了。 徐悦、秦宵、孟夏跪着。 徐悦虽受了刑,好歹还能挺直了腰背自己走,而秦宵和孟夏则连站都无法站起,虽收拾过了,却还是清晰可见满身伤痕,跪伏在青玉砖石,几乎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 孙清和郭伦看到秦宵和孟夏还活着,顿时面色刷白。 皇帝皱眉睇了眼进气少出气多的两人,沉声道:“朕问你们,你二人是否坚持指认是郡主收买你们配合徐靖权盗窃玉玺?” 孟夏下意识的点头,“我认、我认……” 秦宵一开口,就是满口的血水,可他还是咬牙将话说出口来,“奴婢、不认!孙清、屈打成招!” 灼华看着他,气若游丝,心头震荡不已,咬紧了牙关,生生把眼泪咽回去。 孙清! 你该死! 孙清喝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你闭嘴!”灼华厉声一喝,浅眸中似蓄了泠泠碎冰,与摇曳的金色流苏,散发着摄人的寒光,“陛下面前,你也想恐吓不成!” 徐悦看着她,觉得这样的沈灼华简直美的惊心动魄。 孙清的脸色一变再变,青白交错,张口欲言,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说下去!” 江公公将秦宵扶着直起身子,老人家眼含雾气,“你慢慢说,陛下跟前,说实话就行。” 秦宵的脸被打的紫一块青一块,左眼肿的已经睁不开,右眼因为神志恍惚也模糊的看不清人脸,他极力的寻找这那抹凌厉女音的方向,却只是徒劳。 可他高兴的很,听得出来,她在为他愤怒! 他就知道,这个姑娘怎么会是个狠心冷漠的人呢! 秦宵靠着江公公,狠狠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孙清重刑逼迫奴才污蔑郡主,奴才不肯,可是孟夏已经被屈打成招,奴才要留着一口气、等着到陛下面前揭发、揭发这个狗官!” “孙清在奴才被拷打的神智不清时,不断在奴才面前说郡主坏话,刺激奴才怨恨郡主!可、可是,郡主是好人,她从未、从未收买过奴才,徐大人、徐大人也没有偷玉玺,更没有人指使奴才配合徐大人偷窃!从来、没有!” “孙清!狗官!屈打成招!” “臣冤枉!陛下明察。”孙清龇目欲裂,瞪着秦宵的眼神似要将他撕成碎片,“臣从未逼迫秦宵污蔑任何人!” 秦宵努力掀了掀眼皮,“陛下跟前,奴才说的是、事实,奴才、也不认供词!” 灼华看着一旁的孟夏,烛火透过雪白的灯笼罩散发着冷白的光华,照在他的身上,灰青色的衣裳渐渐被血迹染红,格外的触目惊心,“不若等孟夏清醒了,再由陛下亲自问一次,看看他是否还是坚持今日供词。” 孟夏浑身痛的仿若至于地狱之中,恍恍惚惚的看着秦宵翻供,又猛然一耳朵“陛下亲自来问”,颤抖着扑向江公公,揪着他的袍角,伏在地上哭了起来,“救命、师傅救我、郭大人要打死徒弟了,是他逼我认的,我没办法……” 第221章 玉玺案(十二)倾覆 风向转变如此之大,孙清和郭伦始料未及,“臣失察,是奴才受不住刑胡言啊!绝非有意栽赃攀诬,陛下明察!” 灼华轻轻笑了起来,眼角却沁出了泪来,“两个分别关押的人,胡言竟是一模一样!”在徐悦身畔一跪,二人齐齐磕头,“请陛下做主!” 江公公向来笑眯眯的脸上没了笑意,看着一左一右两个被拷打的不成人形的徒弟,此刻他不再是人精的江公公,只是个肝胆欲碎的老人家。 江公公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同皇帝磕头,无力的仿佛又老了数年的光阴:“孙大人和郭大人是否重刑逼迫秦宵与孟夏污蔑郡主与世子,只要审问了当时陪审的主事与主簿,便可有答案。陛下,老奴就这么几个亲近的孩子,若真有罪,老奴亲手了结了他们,若是无罪……求陛下做主!” 皇帝看着跪了一地的人,默了许久,江公公伺候了他四十多年,自来是忠心,更有儿时大伴的情意,便是为了他这一磕头,皇帝也给了情面,指着孙清和郭伦,“拖出去,交镇抚司来查问。” 禁军铁甲冷冽响动,押了二人出去,孙清尤是不甘的挣扎叫嚷,“陛下,玉玺失窃时就他三人在场,不能因为玉玺回来了,就不治其罪!偷窃玉玺,是为野心,其心可诛……” 灼华冷眼看着他被拖下,死到临头还想着在皇帝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她总要让他知道,做下的,总要还的! 秦宵和孟夏也被带了下去。 皇帝掐了掐眉心,似疲乏又似失望,抬眼看了眼温胥和徐堔,“你二人有何事?” 温胥上前磕了头,回道:“徐指挥使被押,微臣怀疑镇抚司又内鬼,奉郡主之命做了调查,证明,徐大人的案子甚至是宫里娘娘的案子,都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皇帝双目一凛,“说下去!” 温胥一一道来:“起初只是怀疑镇抚司有鬼,郡主便让微臣‘打草惊蛇’,于昨日半夜果然惊出内鬼。是抚司内一百户。他招供,一直帮着背后之人盯着大人的一举一动,大人何时回城,何时进的宫,时时传递消息。” “昨日此人利用鸟雀,试图将消息送到清华门参将孙瑞佳的手中,微臣已将密信截下。”温胥将字条展开,上头赫然写着“已察觉,谨慎”。 皇帝睇着字条上的字眼儿,嘴角微微动了几下,“说下去!” “今日郡主进了宫门不久,就有一群鸟雀从宫中飞出。”一顿,温胥又道,“臣不知是否有关联,但鸟雀飞出宫不久,高进便进了宫来,紧接着又是孙清和郭伦。” 往日百官进宫面圣也不少,可今日的戏码显然太过一环扣一环,是不是有关联,皇帝如今如何能看不明白呢? 徐堔接着道:“此前郡主分析,这个孙瑞佳有嫌疑,让臣查探此人身后一切。果然,臣发现他年初的时候有在地下赌场输了五百两银子,还欠了人家上千两,家里几乎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去填补窟窿,可就在半年前,他的赌债一下全还清了,还给家中置办了不少值钱的玩意儿。臣虽来不及查探道银钱来处,但足以说明,背后有人看中了他官职之下的便利!” 皇帝沉声一喝,“把人给朕带进来!” 戴荣匆匆而去,又匆匆回来。 “谁给了你那么多银子?” 皇帝单刀直入,孙瑞佳顿时面无血色。 灼华轻缓一声道:“要去刑部走一遭再说,还是现在说?” 孙瑞佳扑通跪地,“臣知罪!” 灼华看了温胥一眼,他立马会意,问道:“是否有人让你看到徐大人和郡主进宫便通风报信?” 孙瑞佳晓得自己的行为已经被看穿,不敢再有辩驳,颓然弯了背脊:“是。” 温胥问:“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孙瑞佳不敢有隐瞒:“王娘娘身边的茅译公公。” “你还知道什么?” 孙瑞佳摇头,“他们只让我看到徐大人便放出暗号,便是一群鸟雀,再想办法稍稍托一拖他的脚步,旁的真的不晓得了。” “他不晓得,不巧儿臣倒是晓得一些。”李郯跨进御书房,朝皇帝请了安,说道,“茅译已经招了,看到鸟雀为信号,王宛妃便去母后宫中,想办法让自己出事,引走父皇,独留徐靖权在御书房。” “而来报信儿的宫女其实一早就等在了延庆宫外,算计好了时间,只等徐靖权与父皇见上面,便进去请人,而她说的模棱两可,父皇以为事情不会多久,定会让徐靖权等在御书房,如此,便有机会污蔑他偷盗玉玺。” 李郯将两份口供呈送到皇帝手中,自己手中还有两份。 她继续说道:“宛妃的胎从一开始就是保不住的,从两个月开始她的汤药里就开始加艾叶和白芷,可她瞒报,欺骗父皇母后,一直称自己胎像安稳,足以说明,她早有利用这个原就保不住的孩子来害人了。”一份口供送到,皇帝案上,“这是太医的口供。” 又举了举手中最后一份,她道:“出言指认母后下毒的宫女,也已招供,她手里的毒药,就是宛妃给她的!” 皇帝怒极反笑,“好算计!果然好算计!” “父皇。”李郯一口气说了一通,气息微喘,“很显然,这两个案子是一人所为,但儿臣不认为是宛妃的手笔,她要害母后,我勉强认为她觊觎后位,那么害徐靖权和灼华做什么?他们甚至无有交集。” “儿臣私以为,能把玉玺偷出去的人,一定是在延庆殿有些脸面的人物,而且还是安排了秦宵当日值守的人,否则,他们如何攀咬上了灼华去?儿臣问过几个小太监,那两日江公公伤风,不在父皇跟前伺候,安排值守的是太监们的二祖宗,萧鹤!” 在皇帝跟前最得脸的,奴才都称他大祖宗,说的是江公公,二把手的位置,便是二祖宗了。 “只是,儿臣审不动萧鹤,一切也只是推测。” 皇帝他站在案前,看着李郯,忽觉得有些不认识这个女儿,感慨的念了一声她的小名,“阿娩长大了,办事利落,很好。” 听到皇帝的夸奖李郯一喜,“那需要提审萧鹤么?” 灼华道:“只是推测,所有人的供词里都没有提及了他,提审怕是不合适的。” 黯淡了一下,她又问道:“那可以审王氏,参与其中,自然晓的谁是幕后主使!” 皇帝点头,“朕会查清,给皇后一个说法。” “那徐悦……” “回去罢!”皇帝挥了挥手,“让围守魏国公府的禁军都撤了。” “谢父皇!” “谢陛下!” 灼华笑了笑,紧绷的神经一松,疲累和恶寒迫上脑海,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徐悦和李郯七手八脚的去扶,一碰到她,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呀!” 人先挪去了偏殿,李郯在里头陪着。 好在先前叫了太医去给秦宵个孟夏医治,人还未走,直接就拽了过来。 太医搭上脉搏,细切,却似感受不到,用力按取这才感受到脉搏,道:“脉位低沉,轻取不应,气血内困,乃脏腑虚弱,病邪郁于心脉。” 李郯急的想骂人,“说人话!” 太医抹了抹汗,说道:“郡主病逝又急又凶,主要还是急火困于心脉,一下子泄不出去,待汤药下去,狠狠发一身汗,就能好转了。最好能叫郡主生一场气发泄发泄。” 宫女不断给她擦拭着滚烫的额头和手心,原本苍白的面孔越发的潮红起来。 汤药送进来,灼华却咬紧了牙关,怎么都喂不进去。 李郯大手一挥,“我来给她哺!” 第222章 玉玺案(十三章)下毒 漱了口,李郯端了药碗狠狠含了一大口在嘴里,捏着灼华的下颚,给她哺进嘴里,可灼华牙关咬的太紧,汤药大都还是顺着嘴角淌了下去。 好容易漏了点进嘴里,又被呛住,咳的几乎喘不过气,汤药又吐了出来。 李郯被吓了一跳,还有小半口直接咽了下去,脸立马皱成了包子,“难怪要吐出来,真是苦的要命!”对于李郯这种自小身子强健的人来说,从不吃药,猛一口,简直要了命。 太医在一旁看着,道:“这样倒是能哺些进去,最好把人半扶些起来,这样应该能好喂一些。” 宫人赶紧上前,将人托了起来。 “进一半漏一半,吃到肚子里的太少,再熬一碗,总要给她喝够了量。”李郯端了药碗准备含下第二口,却忽然觉得心口一阵憋闷,喉间起了血腥气。 宫人瞧着她脸色开始发白又转青,吓了一跳,“殿、殿下,公主您怎么了?”一把扯过太医,“您快给给瞧瞧,殿下脸色不对啊!” 一股气冲上胸口,李郯呕出一大口血,带着浓烈的腥气。 靠着宫人的灼华眉间紧拧了起来,紧接着也吐了血出来。 悄君吓的脸都白了:“血、血是黑色的!” 太医大惊,赶紧拿银针试了汤药,果然银针发黑,一瞧两人要诊,也不知毒性如何,是万万耽搁不起的,忙道:“赶紧再去请太医,请太医正!快!” 偏殿一时间乱成一团,惊叫声一片,惊动了在御书房说话的人。 见皇帝抬了眼,江公公忙去殿外瞧:“怎么回事?” 宫人匆匆来报,“给郡主熬的汤药里给人下了毒,殿下给郡主哺的药,这会子都中毒了!” 江公公当机立断:“把所有接触过汤药的人全部扣押起来,别死了!” 皇帝脸色一沉,脚步沉沉出了御书房,看了江公公一眼,“你亲自去问!” 江公公领命而去。 徐悦心下焦急,神经紧绷着,脚步僵硬的跟在皇帝身后。 姜敏原就肃冷的脸色,现下更是冷如寒冰。 姜遥一转脚步,跟着江公公那边去了。 一进偏殿,就看到李郯靠着软塌坐着,脸色苍白,悄君正给她擦去嘴角的血迹。 姜敏稍稍舒了口气,好在人还清醒着。 而原就病着的灼华脸色刷白的躺在床上,眉间紧蹙,额角鬓边不住的渗出汗水,衣领处沾上的暗黑色的血迹,更显触目惊心。 顾不得许多,徐悦上前接了宫人手中的帕子,给她擦着汗,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眉心,“灼华、灼华,别怕,我是徐悦,我陪着你。” 皇帝来回看着李郯和灼华,怒气蓄在眸中,似随时要爆发,问向太医,“如何?” 太医擦了擦汗,吓得也是面色苍白,若是这两个在他这个太医的眼皮子底下出事,他也不用活了,躬身回道:“殿下虽所食不多,但此毒药性强烈,需得好好服几剂解毒汤药,安心休养数日才行。郡主所食不多,但原本急火困于心脉,如今更是加重了病势,若是汤药再一直喂不进去,怕要危险了。” 李郯捂着微疼的心口,秀眉紧蹙,一开口便是血腥之气:“父亲,可见背后之人居心恶毒,竟敢在延庆殿杀人了!若非灼华咬着牙关难喂药下去,不然,哪还有命在!” 姜敏拥着她,面色一点都不比妻子好看多少,“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会儿。” “朕知道。”皇帝点头,目光洌冽似刮骨的刀,沉声道,“阿娩放心,父亲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汤药送了进来,宫人扶着灼华坐起来,让她的头微微后仰一些。 徐悦捏着她的下颚,一勺一勺的喂,依旧是喂不进去。 细细擦干净淌下去的药汁,徐悦轻轻抚着她的咬紧的腮帮子,一下一下的磨砂着,小声的哄着:“卿卿乖,别咬着,得喝药,喝了药咱们就不难受了,好不好?乖,别怕,放松……” 灼华昏睡的深沉,听不到他的话,只觉得面上的轻抚无比的温柔又熟悉,顺着他的安抚,牙关渐渐松开。 徐悦感觉到她的放松,又试了一下,果然能喂进去了,他动作轻缓又耐心,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将一碗药都喂下去。 昏睡中的灼华眉间却拧的愈发紧,一阵阵欲呕的样子。 徐悦将她拉过来,让她伏在自己的肩头,一下一下的替她顺着背,又轻轻捏着她的后颈,舒缓她的不适,低沉温润的嗓音似温泉紧紧包裹着她:“不要吐出来,忍一忍,药效起了,就不难受了,好不好?卿卿乖……” 旃檀的香气就在鼻间,沉稳又和缓,昏睡中的人觉得安心,渐渐舒展了眉头,抬手揪紧了一片衣袍,无意识的呢喃了一声,“……徐、悦……” 徐悦心下一软,应她:“我在。” 待人睡的沉了,徐悦将她放下,掖好被子,起身时却发现自己的衣襟被她揪在手中,不想扰了她的安稳,解开衣结,脱了外袍,放在她的身边。 一旁伺候的宫人听得瞪大了眼,又艳羡不已。 相比他们喂的艰难,另一边倒是还未出了浓情蜜意来。 姜敏一勺一勺的喂给李郯,她倒是想一口闷了,但见丈夫那样紧张又心疼的模样,心里高兴的很,便乖乖坐着,由着他来喂。 她拧眉可怜:“苦的很。” 冷面公子好声好气的哄着,“回去给你买糖人。” 她一笑,扯了他的袖子轻轻晃着:“两个。” 冷面公子无有不应,“好。” 太皇帝看着她们,轻轻一笑,是为父者的宽慰。 医又擦了擦汗,替灼华把了脉道:“郡主能喝下药去,再发一身汗,应当也无大碍了。” 姜遥从外头进来,拱手行礼道:“陛下,下毒的人已经查到了,去延庆殿的宫女,指使者,萧鹤。” 江公公随后也进了来,回道:“奴婢已经扣下萧鹤了,也遣了人去他的住处还有私宅搜了。” 皇帝一言不发的起身,匆匆而去。 李郯站起来要跟,姜敏拉住她,“陛下会问出来的,你就别折腾了,好好休息一会儿。” 姜遥去床前看了眼灼华,瞧她面色冷白,不由眉心紧蹙,娃娃脸上再寻不出一丝温和之意,冷道:“此事牵扯了前朝和后宫,这回,那人又把手伸到了延庆殿来,陛下不会轻轻放过的。安心吧!” 皇帝问话,萧鹤承认下毒,也承认了是王氏指使。 禁军搜了住处和私宅,也只搜了一些金银玉器,没有什么信件、信物一类。 皇帝眼眸微垂,眉心有浓浓阴翳,“当时你将玉玺带去了何处?” 萧鹤回道:“藏在了偏殿里,谁来取,奴才不知。” 皇帝厉眼微微一眯:“还有谁在背后?” 萧鹤咬紧,“无人。” 皇帝不再多说什么,把人扔进了慎刑司,他晓得这种人一旦要死了就不会再松口,皇帝目的也不是审问什么,而是让他死的没那么便宜! 之后皇帝又提审了王氏,她倒是供出了李怀来。 只是问她有什么证据,她却什么都拿不出来。 皇帝厌弃的看着眼前这张美艳的脸庞,“谁与你暗中通信?” 王氏面如死灰,一直到此刻,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输,明明布置的那么完美!“没有信,每次都是萧鹤传话。” 事情进了死胡同,最后,事情只在她这处了结,赐死,满门流放。 没有证据证明李怀参与其中,但皇帝手下的动作也没有停,延庆殿被清扫了一次,杖毙、落罪、发卖出去的宫人足有十一人。 随后,礼部侍郎张怀恩、京畿府尹高进,先后被外放去了北川、西北为官,这也算是给李怀的一个警告。 到如今,李怀在朝中便只剩下了工部尚书赵禹,几个原就在朝堂上没什么话语权的小官小吏看着李怀颓势必现,也早就另觅新主了。 第223章 玉玺案(十四)部署 “居然给他逃过了!还有那个萧鹤,倒是嘴硬的很!”李郯气的不行,抄起桌上的茶具就砸了出去,礼王府的侍女忙上来将碎片收拾出去。 “他能让萧鹤受尽酷刑还能咬死了不松口,也说明他有几分本事。”徐悦神色平缓,黑眸却蕴着冷意:“真有证据,陛下也不会真杀了他,甚至都不会撸了他亲王爵位,还得看着北辽的公主呢!” 李郯咬牙哼道:“他到是得了张免死金牌了!” “有时候活着,远比死了更痛苦。”姜敏沏了茶水给妻子,微凉的唇线微微一扬:“尤其是他这种对权利无比热衷的人。” 李郯气得直跳脚,“把咱们害的受刑的受刑、中毒的中毒,就这么算了么?我自小养在母后身边,受母后庇护,如今母后被这样陷害,还禁足多日,不能给母后报仇出气,我、我不甘心!” 徐悦看向姜遥,“东西送出去了么?” 姜遥一摇扇子,忽忽觉得有些凉了,收了起来,一拍手掌,挑眉一笑,“当然!” 李郯看着他们神秘兮兮的,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 姜遥以口型道:“玉玺。” 李郯目瞪口呆,“不、不是已经找到了么?” “假的。” “那真玉玺在哪里?” “徐家。” 李郯惊讶的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竟然没搜到?” 徐悦抿了个奇怪的神色:“有人将玉玺藏在微微的院子里,守在暗处的护卫发现了,但来不及送出府,禁军就来了,没办法只好把玉玺藏在了……茅房里。” “……”李郯张了张嘴,感觉以后都没办法正视那枚嗣天子宝了,“那、那宫里的那个是……” 徐悦道:“太祖爷晚年时,皇子争斗惨烈,有大臣向皇子们进言,窃玉玺、弑君、夺位,太祖爷便让宫中巧匠仿制了一个摆在御书房,然后自己假意病重,就看谁要弑君夺位。” “这个我听说过。”李郯惊讶道,“可听说那枚假的已经毁掉了呀!所以,并没有?” 需要摇头:“事情结束后,假的那枚没有毁去,一直锁在皇帝的私库里。灼华似乎一直都知道,让沈大人进宫与皇帝商量,以这枚假的,抛砖引玉。” 几人不由惊叹她如何晓得的那么多:“怎么引?” 徐悦温缓笑意渐次凌厉起来,沉然道:“宫里的那枚是假的,咱们知道,李怀也知道。咱们晓得那枚家的是皇帝拿出来的,可他不知道。”扬眉微顿,“这时候,若是这枚玉玺又送回他手里了呢?” 李郯美眸一睁,笑意凝在嘴角,有灼灼的明艳与畅快,“他一定会想办法让人出来揭发!给灼华扣一个私造玉玺的罪名。”旋即又疑惑,“高进等人已经被外放出去,李怀在京中唯有一个赵禹而已,他会这么傻,把外祖一家搭进去么?还有啊,那玉玺江公公对外说的时候,是说从莲花池挖出来的,他要怎么攀上灼华?”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姜敏声调微凉,“就似王璇,他一定还有暗棋。” 徐悦温润的面色不变,只语调里慢慢蓄起风雨欲来:“至于如何攀扯上灼华,也简单。不是还有孙瑞佳么?当时灼华故意提了个很重的食盒进宫,他们大抵都以为假玉玺是这么进去的。到时候,再让孙瑞佳说出来,那么灼华便是有嫌疑的了。食盒只要进了宫,假玉玺如何到了莲花池,过程还不是由的他们编造了。” 李郯掀了掀嘴角,“就看他们怎么作死了!” 姜遥呷了口茶,咂了一下,笑眯眯道:“接下来的戏码,一定更加精彩。啊,初七就是灼华的及笄礼了,到时候礼节还挺繁琐的,她这身子能撑得住么?” 徐悦眉目一温,点头道:“有盛阁老照看着,已经好多了。那日她是主角儿,不用去操心宴席上的事,反倒没那么累了。” 李郯双手托着脸颊,笑盈盈道:“这个月行及笄礼,下个月行拜堂礼,哇哦,这是要掏空我家库房啊!” 徐悦扬眉,“客气。” “……”李郯给了个白眼,“周恒呢?最近也没见到他。” 徐悦缓缓呷了口茶,颇有几分得意道:“灼华有任务交给他,去了荆州,还没回来。” 李郯摩拳擦掌,激动的眉眼飞舞,“反击了、反击了,是不是?!荆州不是应氏老家么?这是给五哥吃教训了!要我说,就应该主动出手,揍的他们心肝儿颤,他们才晓得以后绕着咱们走!” 姜遥回想那几日的情形,感慨道:“谁想到,那样的境况下咱们还能翻身呢!不然,李锐大抵也不会轻易出手了。” 徐悦轻轻一笑,“这样也好,这次给他们点教训,咱们也能清静一段时间了。” 孙清和郭伦进了镇抚司的第二日,进行了一回搜府。 似他们这种常在河边走的人,哪里能一点痕迹都不留。 孙家和郭家得到消息,也提前做了清理。 郭伦的府邸便罢,有星官书局的杀手阻拦,不好闹出大动静。 但,姜家的暗卫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再给孙清家送回几样足以抄府定罪的证据,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第二日搜府之后,孙清的家小全部入狱。 八月底的一日,元郡王府遭了贼,丢失了御赐的拳般大小的南海明珠六颗。 新任京畿府尹蔡茂静接到王府长史的报案,立马开始全程搜捕盗贼,追查失物。 可飞贼却在之后再也没出现过,这让蔡茂静无从查起,一上任就碰上这等案子一个头两个大。 然而事情到五日后有了转机,有当铺伙计来报信儿,有人在出手南海明珠,个头十分大,应该就是元郡王府丢失的明珠了! 于是,蔡茂静在各个角落布下眼线,就等着飞贼再次出现,便可一举拿下。 七月初三的夜里,穿着黑斗篷的男子进了刑部大狱。 第二日孙瑞佳便喊出了华阳郡主曾带一食盒进宫,里头藏有东西。 审问者装模作样的问道:“当时为何不拦着仔细检查清楚?” 孙瑞佳回道:“当时孙清交代了,假意不知,放她进宫。” 如此,便是彻底将孙清做了弃子。 话写进了口供里,越过了沈祯,直接送进了宫。 当日夜里,蔡茂静布下天罗地网,在一家当铺中捉到了正欲销赃的窃贼,打斗时撞破了当铺中的暗格,竟然发现了玉玺! 而当这个新任府尹晓得当铺的真正老板正是吏部尚书胡仲的时候,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是从外头调任回京的,没什么根基,一时间也不晓得怎么办。 胡仲得到消息匆匆而来,带了府中护卫将当铺团团围住,与他“商议”,请他“手下留情”,正当蔡茂静走不掉又不肯松口,左右为难的时候,周恒游魂似的出现了。 “哟,这么热闹啊!”翘着二郎腿,坐在当铺房屋的屋檐上,周恒拎着个酒坛子在指尖上,晃啊晃,吊儿郎当的模样,“你包围他,他再包围你,这是要打一架了。”妩媚的醉眼一眯,“咦,这不是胡尚书、蔡府尹么,你们两要打架啊,这么刺激?” 蔡茂静一看是皇后的内侄,扬声道:“本官在这里发现了……” 胡仲脸色一变,抢在蔡茂静的前面说道:“元郡王府御赐之物失窃,蔡大人正同本官抓捕窃贼,不知周大人怎会出现在此?” 周恒打了个酒嗝,哈哈一笑,“被、被我家那位赶出来了,没地儿去,正发愁呢!“ 第224章 玉玺案(十五)沈佛爷说的对 “……”胡仲眉心抽搐了一下:“夜深露重,依然宵禁,周大人还是寻间客栈去休息吧!” 周恒指了指蔡茂静,又比了个大拇指,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道:“蔡大人好福气,能让尚书大人给你打下手抓贼,厉害、厉害!” 蔡茂静眼前有第三者在场,更坚定了揭破与追究此事的决定,想要求助,谁知刚开口便被胡仲打断。 胡仲提高了音量,盖过了蔡茂静的声音:“蔡大人,抓窃贼要紧,还是先审一审窃贼吧!” “你们继续,不打扰了。”周恒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转身似要走,却又忽然顿住了脚步,抬手朝另一边打起来招呼,“哟,可真是太热闹了,巡防营也来参一脚,三方围剿,你们是打算吓死这个窃贼么?哈哈……” 胡仲一惊,忙使了眼色,让护卫把玉玺带走。 蔡茂静一急,扯着嗓子嘶吼了起来,“把玉玺放下!” 周恒当了个递话的,同外头扯着嗓子喊道:“府尹大人说,这里有玉玺,你们要不要进来看看?” “碰”! 巡防营的人破门而入,一阵甲胄叮当脆响之后,瞬间将里面的人团团围住。 带走玉玺的护卫还来不及离开,就被按在了地上。 巡防营巡城将道:“方才接到报案,说有大批人马在此械斗。两位大人,能给末将解释一下,你们在做什么吗?” 胡中龇目欲裂,阴翳着眼神盯着屋檐上的周恒。 周恒无辜的摇了摇手,“别看我,又不是我把玉玺放你家的。”手中的酒坛子一松,磕着瓦砾叮当当沿着屋檐落下,瞬间碎了满地碎片,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脆响,“喂,那谁将军,他们刚才说这里有玉玺,你要不要仔细问一问,别宫里又丢了玉玺。那陛下要气死了。” 巡城将朝周恒一拱手,道:“末将吴景云,多谢周大人提醒。”一指地上的护卫,“打开。” 胡仲上前拦着巡防营将士去检查,含笑的语调里有不容反驳的威势镇压而下:“只是与蔡大人捉拿窃贼,截获了几颗明珠,哪来的什么玉玺,吴大人还是继续巡城吧!这里并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事情。” 蔡茂静大步到了吴景云身侧,指着被按在地上的护卫道:“还请吴将军将那人拿下,玉玺就在那个盒中!” 胡中双目爆瞪,“蔡茂静!” “胡尚书!”蔡茂静的执拗劲儿也上来了,一甩官府大袖道:“是就是,非就非,玉玺在此处,本官亲眼所见!胡大人若是无辜被载害,自可去找陛下申述,而不是强抢玉玺!” 胡仲咬牙道:“玉玺就在宫里!” 蔡茂静半分不退,赤红着眼儿道:“不是真玉玺,那便是私造玉玺,同样是罪!胡大人身为一部尚书,难道此等律例都不懂么!” “蔡大人说的是。既然末将接到报案,就有义务也有权利检查这里的一切。”吴景云穿着甲胄,在月色里粼粼泛着冷光,“胡大人是正二品的大员,但也不能这样阻止末将察查真相,若真是玉玺,而末将没有及时截下,陛下面前末将和胡大人、蔡大人也都交代不过去的!”举着佩刀,一挥手,“打开那个盒子!” 胡家的护卫举刀相向,巡防营与京畿府衙的衙役一转身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两拨人自比一拨人多些,巡防营的将士一把将盒子夺了过来,打开一看,“将军,真的是玉玺!” 吴景云神色一沉,“去查,这个铺子是谁的!” 蔡茂静一扬声道:“就是胡家的。” “全部拿下!” 周恒一路飞檐走壁的回到了定国公府,扒拉了灼华屋顶上的瓦片,朝里头喊道:“人已经被扣住了。还真叫你猜中了,那个蔡茂静真是不错,无根无基的,倒也敢和个尚书呛声。” 灼华正睡的迷迷糊糊,乍一听有人说话,吓了一跳,拍拍心口,回回魂,“不然陛下也不会把他从外面调回来了。谁去拿人的?” “巡防营参将吴景云。”周恒把头伸进屋内,美丽的脸蛋倒垂,格外怪异:“正三品的府尹,正四品的参将,就怕抵不住正一品的亲王咯!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若是李锐派出星官书局的杀手去杀人灭口,那明天的戏可就要换人唱了。” 李怀倒是挺会埋暗棋的,王璇、吴景云,往日怕是没人察觉他们与李怀有来往吧! 灼华小小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你们不都把府里的暗卫派出去了么?” “好吧,想吓唬的你后半夜睡不着,看来没成功。”屋顶上的人口气十分遗憾,却又笑的十分嚣张,盖好了瓦砾,又飞走了。 灼华:“……” 最近吃着汤药都带了安神的药材在里头,被周恒一闹倒也没有扰了睡眠,翻了个身,就又睡着了。 九月初七是灼华的及笄礼。 一大早老太太就亲自来捉人梳妆打扮。 “这身衣裳是悦哥儿昨日送来的,雅致也喜气,今日穿着正合适。”老太太替她系好上裳的衣结,拉着她的手转了一圈,笑着道,“他倒是眼光极好,这一身真是适合你。” 正红色广袖束腰长裙,绣着清丽的白梅,一朵又一簇,热烈的绽放着,裙尾曳地三寸,行走间,梅花似迎风摇曳。 灼华的容色清丽,浅眸冷淡,红色为她平添了热烈,白梅也显几分活泼。 陈妈妈仔细瞧了瞧衣裳,惊讶道:“这针脚和绣工,仿佛是千锦娘子的手艺。这样的手艺,在京里还是非常少见的。” “真的么?”长天绕着主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千锦娘子可是大周数一数二的绣娘了,一根绣花针潇洒堪比文人水墨。虽是近年才来了京都,生意却好的不得了,店里的绣娘个顶个儿的都是好手。在她们铺子做衣裳起码提前三个月去排队。她自己不常接生意,一年只做几身儿,还要看心情,心情好了才接活儿。去年静文郡主想让她亲自做一身婚服,人家都没肯呢!” 秋水点头,笑眯眯道:“姑爷真是有心。也不知这身衣裳等了多久才等到的呢!” “多久都好。”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总算他待你也是费了心思的。不盼着往后余生都是如此,只盼他记得曾有过今日的心意。” 老太太经历一生跌宕,不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的话听着不美好,却是最实际的。 她担忧灼华因为徐悦一时的温柔而身陷其中。 男人是多情的,他们可以装下整个天下的波澜壮阔,以及许多的女人。 他们变心的速度,远比女人接受现实的速度要快的多。 所以,她希望灼华可以守住内心,保留情意。 灼华自然晓得老太太的意思,微微一笑,“祖母,我明白的。” 老太太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便也不多说什么了,慈爱的摸摸她的脸颊,“走了,宾客也该来了。” 灼华的及笄礼,请的是老太太相交甚深的沐阁老的夫人为赞者。老先生充当了乐者。 吉时到,乐起,沐夫人起礼。 于内室供香案,灼华跪于玉席上,正宾为她梳理成年女子的发髻、正冠。 出门拜天、拜正宾、拜亲长。 徐太夫人轻轻推了徐悦一把,“你这孩子,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不去扶着。” 徐悦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在众人的目光下,上前扶起了拜完亲长的未婚妻,捏了捏她的手心,小声的与她咬耳朵,“真好看。” 灼华垂眸轻轻一笑,“我也觉得。” 徐悦低笑沉沉,“累不累?” 灼华抬手抚了抚发冠,微微一皱鼻子:“有一点,这个发冠真是重极了。” 徐悦抬眼看了一眼,金光闪闪的四风金冠,又一对流苏就有一寸长的赤金发簪,瞧着就觉得重极了,他道:“戴这许多能不重么!晚上等我,给你按一下。” 灼华嗔他一记,“又胡言了。” 徐悦看了眼人群之后,低道:“江公公已经来了。” 灼华淡淡一声叹,“又要唱戏了。” 一通拜完,接下来是行“蘸”。 沐夫人端着醴酒,眉目慈和的念着祝辞:“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灼华接过,象征性的沾唇。 随后便是取字,一通文邹邹的祝词之后,“……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华阳甫。” 因为她已经有了乳名,又有封号,是以不再领取小字,只把封号作为小字来称呼。 灼华含笑答曰:“华阳虽不敏,夙夜祗奉。” 最后沈桢感谢宾客赏脸观礼。 礼成。 江公公这才拨开人群来到灼华跟前,依旧笑眯眯的样子,宣了赏赐的口谕,然后又道:“这些东西都是陛下给您赏玩的,郡主,陛下还等着您进宫谢恩呢!” 一般宫里有赏赐,大抵可在三日之内去谢恩,大部分时候也会让宣旨的太监转告,不必谢恩。今儿灼华的及笄礼,给了赏赐,立马让其进宫谢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又出事了!不过是皇帝给沈家留了颜面,这才拿着谢恩做掩饰了。 沈祯噙着客套的笑意,上前询问,“郡主今日大礼,怎是今日进宫谢恩呢?” 江公公笑声轻轻,没有明说,只小声道:“自然是有事的。不是什么坏事,却也不是什么小事。” 听他这般说,沈祯稍许放心些,神色平和的招呼了宾客去西跨院听戏吃茶。 看着宾客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灼华笑了笑,瞧了他一眼道:“你说,旁人会不会在为你捏把汗?” 徐悦行在她身旁,两人宽大的袖子盖在一处,他搔她的手心,“我倒觉得旁人定都在赞我美貌,迷得郡主神魂颠倒,不畏鬼神了。” 周恒在一旁听着直翻白眼:“……”这家伙还真是不要脸了!比他还不要脸! 灼华险些笑出来,“我以为你会说我有奉献精神,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徐悦笑意如春水,从善如流,“是,沈佛爷说的对。” 灼华跟着江公公进宫,徐悦没有宫里的召见,便等在宫门口。 江公公笑呵呵比了个“请”的手势道:“世子爷同去吧!” 御书房便见郭德妃站在皇帝身边,李怀、李锐还有周恒坐在一旁,地上跪着胡仲、孙瑞佳、孙清、一个脸熟的小太监,巡防营参将吴景云和京畿府尹蔡茂静立在左侧。 二人行了礼,皇帝赐了座,同李怀、李锐对面而坐。 第225章 玉玺案(十六)见招拆招 皇帝倒是不急着问话,含笑问她:“礼已成了?” 灼华微微一笑,起身再行礼谢恩,恭顺回道:“是,谢陛下赏赐。” “是正经大人了。坐吧!”皇帝抬了抬手,“今日叫你进宫,是有话要问你。” “是。” 皇帝面上笑意渐次淡去,问道:“孙瑞佳供述,在莲花池挖出玉玺那日,你曾带了一个食盒进宫,似乎颇有分量,你里面装了什么?” 灼华浅声道:“几碟子菜肴而已,那日陛下不是还尝了么?” 郭德妃扯了扯嘴角,漫声道:“若只是几碟子才,怎么会那般重呢?”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小太监,盈盈然同皇帝道,“前日娘家母亲进宫来看望臣妾,臣妾去重华门接,便听到这个奴才与旁人说起那日的事情,听着他的意思,那个食盒许不那么简单。” 皇帝看了郭德妃一眼,意味深长的一笑,和缓道:“亏得爱妃有心了。” 郭德妃盈盈一礼,“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江公公拂尘甩到小太监身上,“你来说。” 跪在左侧的小太监道:“回陛下,郡主带进宫的食盒十分重,那日开盒儿检查,就几碟子菜肴,照理、照理是不会这么重的,奴才提溜着,恐怕、恐怕里头藏了什么重物的。” 郭德妃瞥了灼华一眼,朝小太监一扬脸,动作间牵动翠微摇曳起冷光缕缕,问道:“早为何不说?” 小太监哭丧这脸道:“孙将军查了说没问题,奴才、奴才哪里敢说什么。”瞄了灼华一眼,又道,“那日、那日孙将军检查的时候,郡主身边的人,还特意阻止了孙将军去触碰食盒儿。” 灼华只是淡淡一笑,“或许食盒本身就重吧!” 郭德妃抿了抿唇,眸色一沉,“这就是郡主的解释么?” 浅眸缓缓看过去,灼华一扬眉,“你若有证据,就拿出来。” “郡主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郭德妃恨恨的盯着她,她的大哥、二哥全都载在了她的手里,今日定是要替他们报仇的! 周恒不端不正的挨着座椅,嗤道:“带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进来,用得着郭德妃这样兴师动众的,也没听说伤了谁死了谁的。” “若只是死了人,倒也算不得什么了。”郭德妃冷笑,“有人看到玉玺被挖出来的那日,就在奴才们下水清理淤泥之前,有人往莲花池扔了东西。” 李怀皱了皱眉,儒雅的面目间隐隐有雷电翻腾:“娘娘这话的意思是,郡主让人把玉玺扔到莲花池里,等着被人发现?” 李锐摇头道:“怎么会呢?郡主怎么会知道莲花池何时会清理淤泥呢?若是一直没人下水,岂不是不能证明徐世子无辜了?” 郭德妃嘴角勾了抹冷笑道:“每年九月都要清理莲花池的淤泥,又不是什么秘密,更何况,本宫听闻,当日清理淤泥,还是淑妃下的令。” “哦!”李锐恍然大悟,“淑妃和郡主眼见徐悦要被问罪,便串通演戏,把偷走的玉玺又扔回宫里。也对,玉玺不是在徐悦相关的地方搜出来,没认证、没物证,就不能证明徐悦偷窃玉玺了!” 周恒啧啧两声,“推论的十分合理,可是证据呢?” “自然有证据!”郭德妃又看向那个小太监,“你把你看到的说出来。” 小太监颤了一下,不住的瞄向灼华,小心翼翼道:“孙清孙大人暗中吩咐过,叫奴才盯着郡主,所以、所以奴才将郡主送到延庆殿门口后没有走,转脚就有延庆殿的公公揣着东西出来,奴才一路跟着,看、看到那个公公把上面东西扔进了莲花池的东南角。奴才记得,他脖子有一块胎记。” 江公公躬身在皇帝身侧道:“是小春子。” 满室坠入沉静,书房里的龙涎香幽幽焚着,似能听到香炉里偶一声的爆裂声。 须臾的凝眸,皇帝的语调中已含了冷意,“把人带上来。” 那个小春子一进书房,都不需要人来问,自己便都说了:“是淑妃、是淑妃让我配合郡主的,奴才的家人被淑妃抓走了,奴才也是没有办法呀!” 郭德妃凤眸阴沉的看向灼华,“郡主还有什么可说的。” 灼华微微一勾嘴角,浅眸宛然含了凌厉之意,“郭德妃真是忧心天下事。” “陛下那么疼爱郡主,郡主想要什么,陛下何曾不应,竟要偷盗玉玺,简直胆大包天!”郭德妃眸光翻涌,“本宫劝你,还是认罪吧!” 灼华只是淡淡一笑,看向小春子,“你,坚持你的言论?” 小春子看着灼华,似忧似怅,又惊又恐,“郡主认了吧,瞒不住了……” 李锐长长叹了一声,似乎颇为感慨,“郡主啊,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如此辜负父皇对你的宠爱。” 李怀低头看着袍袖,手指磨砂了几下上头的花纹,缓缓道:“五弟,不可妄论。为兄倒是听说,玉玺似乎出现在了胡大人家的当铺里了。” “啊!竟有这种事儿!那、那如今这个玉玺,岂不是假的!”李锐似乎十分震惊,转头看向胡仲,“胡大人,你、你太让陛下失望了!偷盗玉玺,那可是死罪,要株连九族的!” 胡仲嘭嘭磕头,“臣,冤枉!铺子是胡家的没错,可若真是臣偷盗的,如何会把玉玺放在自己产业之中啊!” “胆子大呀!”周恒呵呵一笑,微微上挑的凤眸妩媚而魅惑,“堂堂正二品的尚书大人,一般人谁敢去搜铺子,也就蔡大人、吴大人这般耿直忠厚之人,才会不畏强权了!说来也是巧,偷了御赐之物的窃贼去了胡家的当铺去销赃,不然还真是瞧不出来,竟是胡大人偷走了玉玺。可怜了徐靖权,白白挨了那么多板子,险些没机会娶媳妇了。” 徐悦温缓一笑,“能助朝廷查明真相,挨些板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李怀弯了弯嘴角,“徐世子无辜,总能查出真相,可郡主,也不能私造玉玺以助世子脱罪呢!私造玉玺,也是株连满族的大罪啊!” 灼华转头看向江公公,“去拿过来吧!” “是。”江公公应声而去,领了食盒而回,动手拆开了食盒表面的一层木板,这个食盒,赫然是纯金打造的。 灼华垂眸一笑,“都与你们说了,食盒本身重而已。” “好俗气。”周恒嫌弃的看着那个金光灿灿的食盒。 郭德妃脸色有些难堪,“那也不能证明食盒里没有装过玉玺。” “还不明白么?”灼华起身,缓缓走进御案,伸手拿起案上的大印,看向郭德妃,粲然一笑,“江公公是知情者,陛下也是,不过一出戏,就等着背后栽赃我和徐悦的人跳进来,引了真玉玺出现呢!”一顿,“瞧,宫外不就找到玉玺了么?” 李锐下颚一紧,眸光深沉的看着灼华。 李怀神色一变,假的!原来是故意拿沉重的食盒进宫,故意不让孙瑞佳检查,都是为了引他上钩! 郭德妃美眸一凌,“郡主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陛下是偏宠你,可也不会包庇你私造玉玺之罪。” “这个玉玺确实是假的,不过呢不是我带进宫的,而是……”灼华看着她,一字一字的说道,“陛下拿出来的!”走向郭德妃,抬手摸了摸她梳的高高的发髻,珠翠微凉,“陛下亲自扔进莲花池的玉玺,你同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些个证人的呢?恩?” 郭德妃面如死灰,瞪着双眸,僵硬的看向皇帝,“不、不可能的!” 第226章 玉玺案(十七)摘清 灼华长长一叹,清浅的眉目里有宛然悠长与惆怅:“原来诬陷徐悦偷盗玉玺的竟是郭德妃。诬陷不成,又来栽赃我。”浅眸幽幽掠过李怀的面上,隐含了嗤笑在里头,坐了回去,微微伏在椅子的扶手上,无限哀伤的模样,“真不知哪处得罪郭氏了,栽赃一次不算,又来一次。” 徐悦忍笑,这丫头做起戏来,还真是柔弱的不行,掏了帕子轻轻给她拭了拭眼角,温言宽慰,“陛下会为你我做主的。” 皇帝缓缓开口,指着两个小太监,“杖毙。”一默,转而看向一脸刷白的郭德妃,“废郭氏为庶人,入冷宫,钟粹宫上下,全部充夜庭司为苦役。” 小春子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郭氏微顿于地,喃喃着“不可能”,禁军进来拖人,她疯狂嘶吼起来,“陛下,陛下,臣妾伺候了您二十余载啊,您不能这样对臣妾啊,宫里哪来的假玉玺,您不能包庇这个贱人啊!” 灼华拿了徐悦的帕子轻轻掖了掖眼角:“郭氏,你别忘了,你还有女儿还有族人在世上,给她们留点颜面吧!” “你威胁我!”郭氏挣脱禁军的手,扑到在御案前,“陛下,你看到了,这个贱人在您面前都这般威胁臣妾,可想她是何等恶毒之人!陛下、陛下,臣妾好歹为您生育了公主啊!” “你这意思是,陛下不同你一同载害郡主就是错的了?真是嚣张啊!”嫌恶的看着满面泪水的郭德妃,精致的妆容糊了一脸,周恒瞥了瞥嘴,“太祖爷亲自命人造的,宫里怎么就不能有假玉玺了。没见过这么蠢笨的人。真让你栽赃成功了,那才真叫脸面全无了。” “太、太祖爷……”郭氏看下李锐和李怀。 李锐袖中的双拳紧握又松开,说道:“太祖爷时曾造过一枚,是为应付叛乱,当初记载是毁了,没想还在。”他站起身来,朝皇帝一礼,一脸庆幸的样子,“幸亏如此,才能证明郡主和徐指挥使的清白。” 郭氏,全部折损了! 沈灼华果然不能小觑啊! 是他大意了。 郭氏再无人气,任由禁军拖走。 皇帝抚着寻回的玉玺,一下一下,神色佛春日午后的湖面,泛着淡淡粼光,丝毫瞧不出说明之下是何等光景,他轻轻一声,“胡家……” 胡仲肝胆一震,深深伏地,“陛下,臣冤枉,臣当真没有偷窃玉玺啊……” 李锐起身道:“胡大人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若真是胡大人所为,定是不会将玉玺放到胡家的当铺中的,一旦被发现不但他自己有事,更会连累胡家满门。” “有一句话叫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周恒眉毛飞挑,一脸“就是故意踩你一脚你能拿我何”的表情掠过李锐面上,“若真无辜,蔡大人搜到玉玺,胡大人不是应该配合调查么?如何还会让府中护卫包围京畿衙门的护卫,试图转移玉玺?”看下吴景云,“是不是啊吴大人、蔡大人,当时胡家的护卫还跟巡防营的人打起来了呢!” 吴景云拱手一礼,朗声回道:“回陛下,当时胡大人确实意图转移玉玺。” 蔡茂静顶着李锐深沉的目光回道:“是,当时胡家护卫将微臣带去的护卫团团围住,胡大人更抢走微臣搜到的玉玺,试图让护卫带走,好在吴大人及时赶到,得以阻拦。” 胡仲的声音仿佛被搅浑了的池水,混乱又震荡,“玉玺无端端出现在当铺之中,臣实在百口难辩,情急之下这才出了糊涂举动啊!” 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周恒“啊”了一声,道:“我记得胡家有个姑娘在宫里当女官,似乎是针宫局的,这样的话,想要接近延庆殿的人,也就没什么难的了。” “周大人慎言!”胡仲只觉背脊毛孔猛然张开,阵阵刺挠,仿若千百只毒虫举着毒尾准备将他杀的片甲不留。 周恒嬉皮笑脸的摊摊手,“推测么!” 李怀轻轻点头,似乎十分赞同周恒的推论,“倒也有几分合理。” 李锐看了眼灼华,目色中有流光流转:“玉玺失窃一案,多少人冒出来栽赃陷害,父皇,难保这回又是有人故意栽赃啊!” 李怀垂眸遮掩了一闪而逝的阴冷,薄唇微微一勾:“玉玺是在当铺密室里发现的,若是真被栽赃,那人可真是好本事了,居然对堂堂尚书大人家的铺子如此了若指掌。” 皇帝的眸色微微一沉,看着胡仲的眼中多了几分杀意。 灼华接收到李锐示弱的眼神,几不可查的弯了弯嘴角,徐徐道:“两位殿下的话都有道理。华阳这几日一直在想,何时得罪过孙清和郭伦,思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只能推测,怕是得罪了他们背后的人。既然对方可以一而再的栽赃于我和徐悦,那么胡大人倒也有几分可能是被陷害了。”微微一顿,又道,“不若让三司好好查一查。” 皇帝看向灼华,眸色微微缓和,低沉道:“你以为该查?” “当日孙清与郭伦全力阻止我们去查案,又收买、逼供,形势如此不利,三日之内,还是还了徐悦和皇后娘娘的清白。”灼华说道,“若真是栽赃,总也有蛛丝马迹的,若是查不出什么,只能说明胡大人真有其罪了。” 皇帝往后靠了靠,侧身挨着椅子的扶手,左手轻轻拍着右手,似在思考,默了半晌,看向了徐悦,说道:“大理寺主审,刑部为辅。三日为限。” 李锐松了口气,只要沈灼华松了口,三日,足够他找证据了。 皇帝一回手,绛色衣袖上的金色暗纹闪起幽芒,下了定论:“徐悦,抓紧审问孙清、郭伦,朕要知道背后还有谁在搅弄安稳!” “是!” 此前,虽徐悦能得释放,是因为无人证也无物证,但,自古帝王皆多疑,孙清的话多少会在皇帝心底留下阴影。 如今,真玉玺通过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手出现,如此,徐悦在皇帝心底的嫌疑才算真真正正的洗清了。 出了延庆殿的门,灼华有意将步子放的很慢,她晓得,李锐和李怀一定会有话同她说的。 延庆殿外的长街宽阔而幽静,途径常宁宫时望见一树开的灿烂的紫藤,一簇簇,繁花堆景,紫藤花伸出墙外来,灼华仰头望着它,在初秋的深宫里偶一摇动,竟显得灼目的凄艳。 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身在岁月的长河里,身似一叶孤舟,随波逐流,依稀看见前世此年的自己,那么高兴的、那么天真的走在这座孤城中,时不时的仰望着身侧给了她一世虚情假意的人,然后,慢慢的、慢慢的走向望不尽的前路。 李彧,你如何对得起那个“我”呢。 这是徐悦第二次见到她如此神色了,除了痛苦和迷茫,再无其他,整个人便如被暴雨冲刷的即将凋零的白梅一般,清泠而破碎。 一见之下,叫人忍不住也生出悲凉来。 他抬手拨了拨她额角的碎发,温柔的唤她,“怎如此伤怀?” “……李彧。”你如何对得起我!灼华意识到自己念了什么,目光倏地一跳,抬眼见他担忧神色,缓缓一笑,只是轻轻摇头,“没什么。” 听到那一声几乎是呢喃的低语,那么心痛的神色,徐悦心尖一紧,可见她勉强维持的笑意,仿若三千繁华散尽的悲伤,终不忍心逼问什么,“别想那么多,高兴些。” 回笼了神色,她看着他,浅然微笑,“恩。” 李怀阴冷的声音响起,仿佛夹杂了碎冰:“沈灼华,好本事。” 第227章 玉玺案(十八)忌讳、贼船 “不。”灼华缓缓回身看向李怀,那双深沉的眸中,如今只剩了疯狂之意,她语调轻轻的,隐含了笑意,“是你太无能了。” “真是嚣张。”李怀站在高墙之下,一副文气的面孔半在阴影半在阳光,半是儒雅半是阴沉,神色幽远难测,眸光中隐隐透出一缕剑气鬼影,冷硬锐利,直刺向眼前的二人,“如今我也没什么可输的了,可我也不会再输了。往后,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徐悦将她掩在身后,依旧笑意温柔,眼如寒星,淡声道:“随时恭候。” 似随意一笑,含了一抹阴鸷的散漫,李怀缓缓与他们擦肩而过,阴冷之音幽幽,“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李怀刚走,李锐便跟了上来,扬唇一笑道:“此番,多谢郡主手下留情了。” 灼华淡淡一弯嘴角,“殿下也别急着谢我,我尚有大礼要回给殿下的,到时候,还希望殿下满意才好。” 李锐神色一凛,“郭氏兄妹已经没有翻身之地了。郭氏,并不是我授意她如此做的。” “是不是的都不重要了。这是她们该付出的代价。”她一笑,清丽悠然,“我与殿下的账自当另有算计。” 李锐看着她,宛然的温柔沉静,叫人看不出她平静面容下正蓄着如何的凌厉波澜,“当日之事,李怀算计的如此严密,你们的人全都被排除在外,案子的边都碰不着。你病着,淑妃装病也摆明了不肯相帮,怎么看你们无有翻身机会,哪曾想你们还能抓住如此多的破绽。就连父皇也偏帮着,同你们一起做戏。” 灼华挑眉,“殿下与袁姑娘太想让我死了,想的连皇帝的心意都不顾了,所以也便忘了,徐悦是镇抚司的指挥使。” 李锐怔了一下,这才缓缓反应过来,苦笑道:“你说的对,我太心急了,以至于将陛下的忌讳也忘了。李怀去动陛下的心腹,是因为他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他不怕被怀疑。而他抓住了我想压制你和李彧的急切心思,将我一同拉下了水。” 浅眸莹莹流转,灼华笑意宛然的看着他,“也是我的不是,往日动作太温柔了,说出的话总叫殿下不放在心上。” 李锐眉心一拧,漆黑的眼瞳里如云一般翻卷着,平素阔朗莽直的面具几欲破裂,“看来郡主这回赠我的大礼,会十分震撼。” “我说过的,我这辈子还没输过,也不会输。若真有一日输了,我会让你们,陪我一起下地狱。”她的声音不大,轻轻的悠悠的,带着浅浅笑意,却似巨石投进了湖里,泛起骇浪,久久不息。 李锐望进她的眸子里,里头似蓄了千万世的淡然和通透,仿若无所畏惧,“你的家人,朋友,你的未婚夫,一切的富贵身份,你都可以放下?你当真无所畏惧?” 灼华歪头一笑,鬓边流苏沙沙有声:“我若活着,自然不会丢下他们不管,可我都要死了,哪还管得了旁人。” 李锐垂了垂眸,似在分析她的话,抬眼看向徐悦道:“徐大人,你的未婚妻可真是冷漠极了。” 徐悦温文一笑,午间耀眼的光亮照在他的身上,衣衫泛起淡淡柔光,挺直的背脊如青松,神朗而清隽,看着她的漆黑的眸子里,清澄又温柔,声音出尘中带了丝丝柔情,“内子一向如此,见笑了。” 李锐有一瞬间的语塞。 “殿下是美玉,真实的美玉,我是瓦砾,不过是精致的瓦砾而已。”浅眸从容而坚定,身姿柔弱,却似蕴藏着不可摧毁的韧性,灼华缓缓道,“虽殿下言而无信,可我说的话还是作数的,你不惹我,我也懒得动你。要怎么做,殿下自己想清楚吧!” 同样是不畏生死,可李锐几乎确定,袁颖不会是她的对手,更可怕的是,她还有那么多同样不畏生死的亲友。 李锐扬唇一笑,神色如云,好似前翻不愉快皆是过眼云烟,“自当从郡主之意。” “不同袁姑娘商议一二?” “她依旧输给你两次了。” “盼殿下守信。”灼华扬眉一笑,雨洗白梅的清雅姿态,携了徐悦转身离去,方走几步,又回过头去,“哦,还有,帮我盯着李怀,他现在是疯子,我怕他伤害我呢!” 李锐:“……”你还会有怕的时候么? “举手之劳,殿下要拒绝么?” “……”李锐:“……乐意之至。”忽然,他感觉自己上了贼船,是不是李怀要伤了她,帐就要算在他的身上? 走了一段,徐悦去牵她的手,侧首去看她的眉目,淡淡然的从容,再寻不见方才的惆怅,压住了心底的疑惑,他轻笑一声道:“你这个样子真的是可爱极了,像只凶狠的、小奶猫。” 灼华嗔他,“说什么呢!”一顿,“我去内宫看看秦宵,待会儿去镇抚司。” “不回去?” “成礼了回去做什么。”灼华揉了揉眉心,“回去非得陪人说话,懒得很。” “我也是这样想的,那多人同我抢你,我抢不过。”他眼中有幽幽情意,如春风缠绵着娇柔的花朵,“我去重华门等你。” 她悠然含笑:“好。” 到了天街,徐悦去到重华门,灼华转身进了内宫。 许是,今日是个聊天好日子,才没走进内宫多久,淑妃身边的万钧便来传话,“郡主,淑妃娘娘请您去翊坤宫一叙呢!” 灼华笑意轻轻道:“本郡主现下要去十三排,淑妃要有话说,在御花园的嵩屿庭等我吧!府中还有宴席,耽搁久了,失礼。” “这……”万钧愣了一下,似有犹豫。 浅眸淡淡,嘴角弯弯,灼华看了她一眼:“怎么,万公公有话说?” “奴才不敢。”万钧算着淑妃是她的姑母,这又在宫中,沈灼华好歹要恭顺些,倒是不想人家端着郡主的身份,虽说话温柔细气,却半点没有要给淑妃面子的样子,他笑了笑,微微一扬嗓音道:“娘娘染了风寒,怕是见不得风的。” “既病了,就好生养着。”灼华长长一声叹,“本郡主身子弱,也是初初病愈,实在沾不得病气。” 万钧微微抬眼瞧了她一眼,见她笑意淡淡,眼眸微垂,一片清傲贵气,心下不由一凛,“是,奴才这就去回话。” 待灼华与随侍小太监走远了,万钧神色一阴,嘴里说了句“好大的架子”,使了眼色让身边的小太监跟上,“好好听清楚她同人说了什么。” 小太监机灵的悄悄跟了上去。 进了垂花门,灼华察觉到有身影跟在后头,不动声色,只做了不知,小声吩咐了随侍的小宫女,“你在这里盯着,看看是谁跟在后头,要做什么。” “是。”今日随侍灼华的是延庆殿的宫女,又得了江公公提点,自是不敢怠慢的。 灼华进了里头,一位太监管事颇为不耐烦的走了过来,见着眼前人打扮的倒是华丽,却是姑娘装扮,料想也不会是哪个宫的娘娘,便不客气了起来,“哪个宫的,白日里的乱窜。” 灼华拎了玉牌与他看。 管事一看“如朕亲临”四字,吓的直接跪了,“恭、恭请圣安。” “我寻秦宵。” 管事哪敢再有废话,引路到了秦宵的屋舍。 “郡主!”秦宵见着她,一惊,眸中难掩了一丝喜色,“奴才的屋子脏的很,郡主怎的来了。” 管事给灼华搬了个杌子。 灼华坐下,让他躺好不要动,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他是御前的人,待遇总比旁的小太监要好些,不曾十几二十个人盘缩一间,一屋子就四张炕,也算整洁。 灼华看着他的中衣没有很整齐的系好衣结,想着他骨子里是矜傲的,怎会如此形容凌乱,轻轻掀开衣衫,果然见他身上的伤口没有很好的愈合,有几处红肿的厉害。 秦宵笑了笑,将衣衫合上,有些狼狈的避开眼,“已经、已经好多了。” 他一抬手,灼华就瞧见他缠满了布条的十指,沾着血红色,面色晦暗,双唇仓白干裂,不过说了两句话,就已经喘的厉害。 孙清,你给我等着! 她抿了抿唇,眸中蒙上雾气,愧疚不已,总是她连累了他,“你、受苦了。该早些来看你的。太医每日都有来么?” 也是白问一句,若是真有来,如何快十日了伤也不见好。听说,还被削掉了两根脚趾,不用看,也晓得这会子伤口也没好。 江公公年纪大了,延庆殿又接二连三的出事,人便以为他要失宠了,面子大抵也只够太医来应卯一下,好些的药材哪里会用在小太监身上呢! “奴婢没事,劳郡主挂心了。太医今日也来过。”秦宵心里一涨,突突的跳,“听师傅说,郡主前几日病着,现在大好了么?” “我很好。”她道,“你这屋子亮是亮,便是潮了些,回头我同江公公说一声,给你换一下。” 秦宵忙是摇手,“这屋子已经很好了,郡主不必替奴才烦忧。” 管事儿的悄么声儿的听着,心里狐疑着,这小太监怎么就认识这种贵人了,能得皇帝赏赐玉牌的,满大周的算去也不过两个。 两个! 眉心一动,他定眼儿的瞅着灼华,莫不是,这就是皇帝跟前得宠的华阳郡主了?! 管事儿正揪着脸想着怎么太好呢,机会就来了,忙道:“奴才现下就去着人收拾东开间儿的屋子去,两人住的屋子,现下空着,正好给小秦、给秦宵公公养伤。” 第228章 玉玺案(十九)耐不住的淑妃 灼华感激的一笑,塞了只沉甸甸的荷包到他手中,“劳公公辛苦打点了,秦宵这般不方便,也的公公费心照应了。” “贵人言重了,分内的事儿。”颠了颠分量,管事儿眉开眼笑的退出去指挥小太监收拾屋子,一出门瞧见个小太监窝在墙根儿底下偷听,呵斥了起来。 随侍的小宫女便进了来,回道:“是淑妃娘娘身边的人,方才就是跟着万钧公公的,奴婢躲在垂花门边儿上瞧着,方才正扎扎实实窝在外头偷听呢!” 秦宵一听,大抵也晓得了,淑妃派了小太监跟踪郡主,偷听他们说话! 连亲侄女也监视,秦宵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让他帮着六殿下了。 这种狭隘算计的人,帮了他们最后怕也不会有好结果! 握着杯子的手一紧,秦宵心下蓦的惊起,莫非前番“红花案”真是淑妃所为?! 宫女问道:“郡主,是否回禀陛下?” 她怅然一笑,“算了,不过小事。” 秦宵见她神色微伤,担忧的唤了她一声,“郡主……” “没事。”灼华扯开了话题,起身倒了杯水递到他手中,“你这伤以后也要小心养着,地气湿冷,容易风湿。” 是啊,她就是故意在秦宵面前表现的伤心不已,便是要他离李彧远些,彻底断了李彧和淑妃去拉拢他的所有后路。 前世她死的时候,他还在李彧跟前伺候着,可他对冷宫里的她百般照应,那些人怎么会不知道呢?也不知道她死后,那些人后来为难他没有。 今世自己远离那些人,也让秦宵远离罢,那些人不是什么可托付的。 “他们叫你诬陷徐悦,用尽了刑法,你却咬了牙关,秦宵,我是要谢谢你的,因为你,我才有时间找出真相。秦宵,我视你做朋友,却不想因为我的关系,害你受了这样的伤。你可恨我怪我?” 朋友! 秦宵捧着杯子,笑了起来,不见往日的清孤之气,眉眼中尽是纯然的快乐,干裂的唇瓣渗出了血也未有察觉,“奴才只盼着郡主岁岁平安,朝朝欢愉。” 灼华怔了一下,缓缓一笑,“秦宵,你好好养着,今日你受的,我会替你讨回来的。” 秦宵一急,“郡主,那些人不是好惹的,不必为了奴婢……” “你不用操心旁的事,好好养着。”灼华微微一笑,“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瞧你。” 回去时路过御花园,淑妃果然在那里等着她了。 笑容亲切的拉着她在亭中坐下,让宫女上了茶水。 “郡主今日生辰,本宫还未恭贺呢!”淑妃笑盈盈的一挥手,一旁的宫女托着托盘上前来,一溜的珍宝玉器,“这是本宫为郡主备下的贺礼,郡主瞧瞧还看不看得上眼。” 淑妃惯常能演戏,心里再是讨厌的、不喜的,都能做出一副掏心窝子的真诚来,从前如是,今世亦如是。 为了白凤仪,她出手毒害。 为了让她求上门,装病躲李郯。 被她逼着出了手,心里怕是恨不能生吃了她,转眼又是一片亲厚模样,灼华倒也是佩服她的虚伪与能装。 再活一回,灼华也再是前世那个天真的小女孩了,自然不会给机会让她再骗一回,笑盈盈的瞧了一眼,便让宫女收下了,含笑微微:“让娘娘破费了。” 万钧见她不过淡淡瞧了一眼,似乎瞧不上的样子,低眉笑道:“这些北辽和南楚进献的宝物,陛下也就赏给了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咱们娘娘,不是顶好的,娘娘也而不能赏给郡主了。” 赏? 还真是把自己个儿当个主子了。 灼华掀了掀眼皮,扫了他一眼,“难怪瞧着眼熟,倒是与陛下今日给我的赏玩物件有几分相似了。” 万钧一躬身,不再说话了。 淑妃嘴角的笑意滞了滞,转而又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亲厚道:“陛下看中郡主,难怪了,今日郡主及笄礼还进了宫,原是来谢恩的。” 晓得淑妃想打听御书房的事儿,她爱绕弯子,灼华偏就不接话,淡淡一笑,“恩”了一声:“陛下赏赐,自然是要来谢恩。” 淑妃心机深沉,是有耐心的,明明瞧不上她还能装作喜爱她的样子装了十年,便可知道。 从前都是旁人求着她、讨好她,她当然耐得住性子,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如今灼华不想嫁李彧了,不用讨好她了,反而他们却是要寻求灼华帮助的,是以,她的好耐心在灼华身上自然也就没什么作用了。 耐不住一盏茶的功夫,淑妃便又道:“听说宫外又寻到了一枚大印,还是在胡家的当铺里发现的,郡主可知此事?” 阳光自飞翘的亭角擦过,投了抹阴影在灼华面,是清明难定的迷离,点了点头,不甚关心地道:“方才陛下问话,多少听了一耳朵。大概吧。” “哦?”似乎很惊讶的睁大了美眸,淑妃微微嘶了一声,问道,“原来偷窃玉玺的竟是胡尚书,可真是胆大包天!”一顿,“那莲花池寻到的那枚,是怎么回事?” “徐悦接掌镇抚司,自是陛下的心腹了,他是什么样的人陛下还是信得过的,那枚假玉玺是陛下亲自扔下去的,抛砖引玉而已。”灼华垂眸笑了笑,似感慨颇深的长长一叹,望着亭外的天光,幽幽道,“比人心,山未险,当如是。” 如此明显的讽刺,淑妃自然是听懂了,却依旧笑意深深,宛若她华服在阳光下耀起的光芒,“不知陛下如何判的?” 灼华指尖漫不经心的点了点茶盏,滚烫的触感在指腹一起一伏,玩的颇有意趣,澹道:“交由刑部去查了。” 淑妃微微一皱眉,“玉玺是当场查获的,竟没有直接判斩立决么?” 灼华看了她一眼,玉玺当场查获都晓得,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深宫妇人的肚肠果然九转十八弯,弯了弯嘴角道:“既然有人能栽赃我与徐悦,难说是不是还有人栽赃胡尚书,陛下圣明,自然不会给人这样的机会杀害忠良的。彻查是必然的。” 淑妃盯着灼华看了许久,仿佛是想要看穿她,却又怎么都看不透,笑了笑道:“这是自然。”默了默,“只是这个胡仲……” 她的话引了个头,灼华不看她,也没有问,慢条斯理的欣赏着花园里的景色。 淑妃往边上看了一眼,万钧立马会意,接了话,压着尖细的嗓音道:“胡大人掌着吏部,管着文官的考核与任免。” 灼华一扬眉,似乎不解,却也不问,只等着他们把戏唱下去。 “郡主可能不知道,他是五殿下的人。”万钧抬眼瞧了灼华一眼,以为她会心虚,倒不想人家神色淡然的很,似乎还带了几分鄙夷和讥讽,垂了垂眸,他又道:“方才奴才奉娘娘之命去延庆殿送了盏燕窝,听御书房伺候的小太监说起,是郡主给胡仲说的情。” “你这奴婢,胡说什么!”淑妃似震惊的张了张嘴,转而呵斥道,“郡主怎会如此做,莫要遭了小人挑唆!” “是,奴婢糊涂,道听途说了……”万钧一躬身,忙是装模作样的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殿下不在,奴才也是担心郡主不知内情,好心办了坏事儿。” “我当是什么事儿了,淑娘娘病着还要见我,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灼华笑了笑,浅眸幽长的落在淑妃的面上,“若说娘娘当日帮了忙,使得李郯他们能进得慎刑司去,我也帮娘娘和殿下除掉了王璇这个暗装,皇后娘娘也帮着您挡下了两回陷害了,怎的,还不够?” 万钧半垂着首,道:“郡主言重了,只是这本是除掉胡仲的好机会……” 灼华打断了万钧的话,淡淡讥讽道:“娘娘和万公公在宫里头倒是安稳的很,哪晓得我这个在外头挡剑的人又多难,前儿除掉郭兆,昨儿除掉郭伦、郭德妃,今日再去除掉胡仲,明日我怎么死的都没人晓得。到底我不是白家表姐,不在娘娘身边儿大的,娘娘便只当我是替殿下除障碍的棋子了?我的死活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今儿竟是拿着奴婢来教训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好的很,好的很!” 说罢,起身用力一甩衣袖就要走。 “这说的哪里话,不过是想问一句,奴婢蠢笨乱说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淑妃赶忙拉住了她,好声好气的安抚,又使眼色叫万钧自个儿掌嘴,“郡主做事自有她的道理,用得着你个奴婢多嘴多舌!还不快给郡主请罪!” 灼华避开她的动作,垂眸看着啪啪抽自个儿耳光的万钧,抿了个笑意在嘴角,浅棕色的眸底仿佛秋日阴云下的湖面,阴翳翳的,“万公公是个忠心的,也是个有主意的,想来往后也能为殿下出谋划策,殿下的事以后可就劳动公公了。” 万钧一听,人家要撂挑子不管了,那还得了,回头殿下回来发起怒,谁还保得住他呀!扇起耳光更是用力了,“奴婢多嘴多舌,是奴婢的错,郡主息怒……” 灼华看着淑妃,蝉翼般的羽睫沾了雾气,淡淡道:“娘娘既然信不过我办事,往后也不必来寻我问什么,我做事,自当也只顾自己安危。我回了,娘娘自便。” 淑妃瞧着她的神色,蒙蒙含雾,似四月里的蒙了细雨的桃花,难掩的潮湿沉重,一瞬间的惶惶然,她感受到,这样的失望与厌恶不是在做戏! 可不管是不是在做戏,她的意思很明白了,接下来李彧和李锐的争斗,她不会帮忙了! 她不帮,定国公府、魏国公府都将袖手旁观。 淑妃心慌起来,暗道今日这一出到底还是急了,忙是摆出了极低的姿态,几乎是哀求的看着灼华:“殿下、殿下是你的表兄啊!他同定国公府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他不是,这会子你该给他收尸了!”灼华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下回再让人跟踪我、偷听我说话,别怪我不念姑侄之情了。” 淑妃眉心跳了一下。 万钧又是一通的磕头,“是奴婢叫人跟着伺候的,娘娘不知情的。” 灼华居高临下的睇了他一眼,缓缓转身出了亭子,“心腹,你做和你的主子做,有什么区别么?” 出了宫,灼华拉着徐悦亲去了一趟太医院,托了刘太医照应秦宵一二。刘太医的儿子在徐悦朋友手下当差,想来,便是看在徐悦的面上,刘太医也能上心些。 第229章 玉玺案(二十)狠心 镇抚司的大狱灼华是来过的,可显然她上一回得到的是特殊照顾。 真正的刑狱里潮湿而闷热,血水与腐肉的恶臭、凄厉的叫喊,刑具的冷厉,充斥在耳边,若是但小些的,进了来,都不用郎官儿发问便都招认干净了。 “我想知道的也简单,谁指使的你载害徐悦?大理寺、刑部、镇抚司中还有哪些人跟你是一个主子的?” 孙清冷笑的暼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灼华轻轻一笑,浑不在意他目中的阴翳,“都成了弃子了,一家的性命折在这里,还要护着。真是忠心。” 徐悦抚着灼华坐下,看了眼没什么伤痕的孙清道:“岳父大人真是慈悲,竟然没怎么用刑。” “爹爹脾气好。”灼华弯了弯唇,在昏黄的火光里,扬起妖异的笑意,“我却是个脾气不好的。”随手指了指两个审讯的郎官,“劳两位动手,先削了他半个脚掌。” “是!” 镇抚司里的郎官可不比三司温柔,下手狠的出了名儿的,狠也便罢了,他们的特点是最爱给受刑的犯人用最好的伤药,叫人受尽折磨却永远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 听她说要削掉孙清的脚掌,郎官眼睛都没眨一下,毕竟对他们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顶狠的刑法了。 倒是温胥和赵元若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两个郎官动作迅速利落,让孙清坐在宽板凳上,双腿绑了麻绳,脚掌半露在板凳外头,上半身坐起绑在木架上,控制他的行动,也是让他亲眼瞧着自己受刑。 手起、刀落,饶是孙清硬气,也是痛的额角、颈间青筋暴起,嘶喊声充斥了整个大狱。 收掉了落下的脚掌,紧接着一瓶上好的伤药就倒了上去,布条裹住,不会流血过多而死,却也吃足了苦痛。 灼华冷着眸色看着痛晕过去的孙清,可以想象得到秦宵被削去两根脚趾时,是何等痛苦模样了! “秦宵,我替你讨回来了。” “他还活着。”徐悦看着她冷然的神色,握了握她的手,默了默,哑声道,“幸好是他。” 比不得孙清强壮,秦宵不过是个瘦弱的小太监,却能生生熬过那两日的刑法,可见其心性坚韧。 若是换了旁人,招了供,怯弱于刑罚不肯翻供,他这会儿在哪里还难说了。 “是,幸好是他了。” 徐悦宽慰她,“有刘太医在,秦宵很快就能痊愈的。” 温胥和赵元若明白过来,原来是替那个小太监报仇了,瞬间又觉得削掉半个脚掌实在便宜他了! 灼华点头,微微一笑,又道:“李怀如今把事情都推到了孙清身上,想来是笃定孙清不会说。可这世上,哪有破不开的口子呢!” 徐悦握着她微凉的小手,轻轻紧了紧,“秦王妃是北辽的公主,便是看在两国邦交李怀也不会被撸了爵位,还得让他好好活着。若是能挖掉李怀剩下的暗棋,他也不能随意出手了。” 温胥想了想,道:“秦王那么笃定他不会吐口,说明他给孙清的恩惠不小,难不成,跟成杰似的,外头还有血脉?所以,他不怕连累了家小?” 灼华摇头,“不会,这段时间查他也算查的彻底了。” 徐悦皱了皱眉道:“除非刑部还有李怀的人。查案虽是镇抚司为主,三司为辅,但判刑后看押、监斩是刑部的官员,要换下几个家眷,不难。” 赵元若提了桶水在手里,问道:“要不要泼醒他继续问?” 灼华招了温胥过来,小声说了几句,温胥眸光亮了亮,点头而去。 “泼吧!” “哗啦”一桶夹杂着碎冰的水兜头浇上孙清的头。 秋日阴冷的大狱里,被这样一桶冰水泼上,就是即将断气的人也要冻醒过来。 “贱人!”孙清刷白着一张脸,吐了口水,“就这么点本事么?” 赵元若抽起鞭子就甩上去,“嘴巴放干净点!” 孙清一阵肆意狂笑,阴鸷的眼死盯着灼华,“想问,尽管来!” 灼华垂眸淡淡一笑,长长的羽睫在苍白的面上投下黛青的影子,漫不经心道:“听说大人的长女、次女都成婚了,这一回都没抓进来,不过,既然是罪人的家眷,总要有些惩罚的,不若将她们二人送去烟柳巷吧,好叫大人晓得晓得,什么是贱人。” 孙清瞳孔一缩,冷道:“堂堂郡主,如此下作,也不怕被人耻笑。” 赵元若哼笑,“大人这个做夫婿的都不介意,用得着你操心。” 徐悦轻轻扬眉,道:“你抢了我的词儿。” “……”灼华一笑,“谁会知道是我做的呢?” “小人!” 似孙清此类人,平日子爱装个正人君子,一派正义凛然,其实心中最是瞧不起他们,觉得人家虚假。也料定,那些人是不会把无辜的家眷作伐子,不过是最是吓唬人而已。 “看孙大人的神色,似乎觉得是在说笑。”灼华回头望了望不远处关押孙清家眷的牢狱,道,“不是狱里还有两个漂亮的小女儿么?我听说前阵子抓了几个为非作歹的高门公子哥儿进来,你也晓得,那些公子哥最爱寻花问柳的,生生关了两个月了……” 她轻轻一笑,看着他,没再说下去,可她想做什么,他最清楚了。 “呸!”孙清冷笑的看着她,就不信她敢如此做。 灼华抿唇一点头,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光,“够狠心。” 绯红的官服在火光下晕起深橘色的光晕,衬得那张温润面孔有了幽晃的深沉之意,徐悦配合道:“那咱们就从那两位漂亮的姑娘开始。把人送过去,告诉他们,罪人之女,不弄死了就行。”一顿,眉间一拧,似有了旁的想法,“哦,等一下,把公子哥儿带过来,让大人瞧着,省的他以为咱们同他做戏呢!” 冷笑在嘴角滞了一下,孙清眸光沉了下去。 不一会儿,温胥带了两个飞眼挑眉的公子哥过来,和孙清的两个小女儿分别关押在相连的两个牢房里,就正对着孙清。 灼华从赵元若的腰间抽出了刀,进了小姑娘在的牢狱,朝着小腿粗的门栏狠狠砍了几道,砍了一半的木屑下来才停了手。 两个姑娘吓的尖叫不已,不断朝父亲求救。 孙清开始紧张,不断的咒骂。 灼华拿刀锋敲了敲木栏,缓缓一笑,朝公子哥儿温和道:“看到了么,这里有两个漂亮的姑娘,罪人之女,大抵也是要判死刑的,你们若能过得来,这两个就是你们的了。” 两个风流公子犹豫了一下,警惕的瞪着她,“你、你先想做什么?” 灼华指了指徐悦,道:“瞧着两位关的清苦,送份大礼而已,你们瞧瞧,镇抚司的指挥使也在,他都没说什么,还怕我害你们么?” 孙清挣扎着,嘶吼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要什么?”她一笑,转过头去,“我要口供啊!想清楚哦,这个木栏实在不怎么结实呢!我也不贪心,两个姑娘,换两个名字。” 两个风流公子哥儿虽风流甚至下流了些,却也不笨,立马明白了,这是在逼供了,赶紧配合了起来,说不定表现好了还能早点出去呢! 左边的高个子公子摸摸下巴,一脸搀相道:“真的送我们的?” 右边的胖公子狠狠踹了一脚木栏,木屑粉尘飞扬了起来,“老子正愁没乐子呢!” 两个小姑娘哭喊尖叫,爬到灼华脚边,拉着她的裙摆不停的求饶,“放过我们吧,我们什么都没做过啊,姑娘、放过我们吧!” 灼华拽回裙摆,不笑时的眉目着实冷漠,似小巧的清冷茉莉开在冰雪之中,清魄至极:“你们该去求你们的父亲,为了几个外人,你们的清白、死活他都已经不顾了,真是可怜你们。” 小姑娘哭的双目通红,“我、我知道父亲陷害了徐世子,可他已经没事了呀!” 冷色凝在灼华的眉心:“他没事,是他命大,如今就看看,你们的命是不是够大了!” 出了牢门,行至孙清之前,灼华缓缓看过去,嘴角微凉的掀了掀,“慢慢想,慢慢看,咱们不着急,下一个,预告一下,会是你的幼子。” 他破口大骂,灼华冷冷转身。 出了牢狱,赵元若的脸色有些怪怪的,不停的瞄着灼华的背影。 看着赵元若面色奇怪,徐悦笑了笑,问道:“你真要把他两个女儿送去窑子?” 灼华停下脚步,乜了他一眼,“我有那么坏么!” 赵元若犹疑道:“那、那两个姑娘呢?” 温胥白了他一眼道:“这两个虽嚣张下流了些,是有脑子的,自然明白什么意思,没看到么,刚才那两个在配合演戏呢!” “难怪刚才郡主跟你咬耳朵,就是让你故意挑了这二人来。”赵元若松了口气,他就说么,这华阳郡主小小年纪,看着温温柔柔的,不该这么狠毒才是啊! 她道:“不过,孙家的亲家家里是要去的。” 徐悦道:“听说孙大姑娘夫妻感情极好,去吓唬吓唬他们是么?两家姻亲,来往也频繁,说不定还真能问出些什么。”一顿,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小心人家记恨你!” “所以……”灼华眨眨眼,看向温胥,“辛苦温大人这一趟了。” 温胥的笑容凝滞:“……” 赵元若憋笑。 灼华歪了歪头,又看向赵大人:“赵大人做戏不行,察言观色也差了些,需得好好学这些,一起去吧!” 赵元若:“……” 徐悦摇头一笑,牵过她的手,捏了捏,“调皮!” 灼华缩了缩手,有些不好意思,嗔他一眼,低低道:“看着呢!” 徐悦挑眉,深邃的眸扫了身边一眼,“有么?” 温胥东张西望:“属下去吓唬人了。” 赵元若赶紧跟上:“属下去学习了。” “属下去审人犯。” “属、属下肚子饿,去吃饭。” 值守的官差各自寻了借口避开,没一会儿就空旷了起来。 大掌用力一拉,将人整个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耳边轻轻道:“现下没人了。” 灼华:“……” 他低头吻她,一啄又一啄,终至深吻不休:“下个月就要成亲了,祖母同我说,这段时间不准我再去寻你了。” 她被吻的有些懵,愣愣的问:“为什么?” 他低低的笑,含着她的唇瓣啃了一下:“你舍不得?” 灼华觑他一眼:“胡扯!” 这家伙真是太不知羞了! 他瞧着她的睫毛颤啊颤的,一下一下,似扇到了心坎儿里,痒痒的,捉了她的小拳头放在嘴边又亲又啃,“一个多月见不着呢!记得要想着我。” “……”灼华才不信这个人能忍住一个多月不翻墙头。 第230章 玉玺案(二十一)反击 徐悦握着她的手晃了晃,搭在肩上,可怜道:“我在大理寺挨了四十板子,还有十几鞭。你说给我上药的,到今日也没有。” 她不是病着了么!灼华狐疑道:“……都十来日了,这会子也该好了吧?” 徐悦眸光闪亮,“我每日忙着,都没好好休息,伤好的慢。鞭子是外伤,板子可是有内伤的。”一顿,俊俏的脸庞凑到她面前,“郭伦的人,下手可狠了。” 灼华斜他一眼,伸手把他的脸推开,“……内伤药,该内服!” 徐悦扯开外袍,露出肩膀,紫青一片,隐隐有血水渗出。 灼华惊了一下,“怎么没好!” 徐悦面色古怪又可怜的看着她,“他们往鞭子上、恩、抹了金汁……” 灼华一怔,眉间紧拧。 金汁啊,最是肮脏,伤口沾了,若是不及时处理,人就会感染而死! 这种招数多用在战场上,徐悦打仗多年自然晓得,可旁人未必,一旦刑具处理掉,伤口被污水冲过,谁会知道郭伦做过什么。 果然阴狠,郭伦竟想着以这种办法置人于死地,若非及时救徐悦出来,在阴暗潮湿的牢狱里,一旦感染发烧,就是华佗在世也未必就得了了。 拉他回内院上药,灼华低头看他背上的伤,板子的地方没有破皮还好些,甩到鞭子的伤口依旧红肿着,微微渗着血水,触目惊心! 郭伦真的是下狠手了。 “这伤药不管用么?怎么的这么多日还不好?” 徐悦拧眉,漂亮的脸蛋挨着她的肩,长长的睫毛几乎扇到她的颊上:“前几日化脓的厉害,清创后也不能包扎,怕不透气,衣衫磋磨着,便好的慢些,不必担心。”顿了顿,话锋一转,语调里含了缠绵笑意,“总不会影响了你我洞房的。” 忧心一下化作了泡影,灼华将收好的伤药一个脑丢进他的怀里,粉着面瞪他,“又胡言!自己去换一身衣裳。” 徐大人从善如流,“是,夫人。” 果然,不过上药的时间,孙清就架不住说可以给出两个名字,求他们放过两个女儿。 赵元若拿着名字来回话,忍不住的问温胥道:“万一孙清咬死了呢?那、那两个姑娘岂不是……” “你傻啊,不会进去打晕那两个人么?”温胥忍不住白了那武夫一眼,“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家眷都心冷了,但凡晓得个什么,一问就都出来了。一旦撕开一条口子,还怕查不下去么!” 赵元若迎风望天,看来他的道行还是浅了,是要好好学习了! 看着从房里走出来的二人,温胥和赵元若眨眨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怎么就换衣裳了呢? 灼华瞧着二人神色,尴尬的要命,伸手在徐悦的后腰拧了一把。 徐悦抿唇一笑,“夫人手下留情。” 赵元若和温胥齐齐望天:“……” 灼华:“……” 现在揍他,不算家暴吧? 当日下午,一封浙江来的折子被呈上了御案。 户部尚书宗越,工部尚书赵禹被招进了宫,紧接着大理寺卿柳大人也被招进了宫。 “今年浙江等沿海之地,常遭海寇骚扰,八月二十那日海寇偷袭,十五艘战船,将浙江军被打的几乎无有还手之力,若非晋大人骁勇,倾全力打退海寇,怕是浙江的百姓又要遭殃了。”姜遥目光探究的看着灼华:“当日就好奇你为何要让徐二叔去截浙江来的折子,我也是后来遣人去打听才晓得,竟是这个原因。” 李郯一脸雾蒙蒙,“什么原因?” 灼华以淡然目光迎接探寻,缓缓道:“五年前陛下御批,户部拨出去三百万两银子造海战船,预计可造二十搜,事实上造了十八艘,这本就已经核算不对了,但陛下未有追究,算是给了赵禹颜面。三月的时候浙江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海寇扰民之事,晋元海大人四月向朝廷征调海船,海船一直到了中秋前后才调到了浙江,而且只有十艘。” “晋大人会参工部倒是意料中的事。”徐悦越过桌底去勾她的手,被拧了手腕拍了回来,面上分毫不显,疑惑道:“可八月二十起的战事,你如何在八月二十五时便晓得?” 姜遥也好奇,他们算是消息灵通的了,但毕竟是外省的事儿,事实上是很难做到这么短几日就能知道消息的。 赶走那只作乱的手,灼华笑了笑,还好她早准备好了说辞:“那是因为我在于长吉进工部后,一直让人盯着他,无意中得知,工部造下的船在他的帮忙掩饰下去年悄悄离港了,所以三月海寇闹事之后,我便一直叫人盯着浙江那边。” 徐某人倒了杯茶水给灼华。 灼华不接,自己倒了一杯。 徐某人以眼神表示他也很无辜:明明是你叫了换衣裳的。 灼华瞪他一眼:没让你换外袍啊! 徐某人撩人的凤眼眨了眨:是他们自己要乱想的。 灼华眯了眯眼:继续,继续! 徐某人知错就改:夫人,我错了。 灼华接过他手里的差,一把扣在了茶托上:谁理你! 徐悦:“……”失策了。 李郯奇怪的看着他们“眉目传情”,“你们两个干嘛呢?” “于长吉是出了名的固执,也算有底线,怎么会替人办这样的事情?”徐悦面不改色,依旧翩翩文雅的表达他的惊讶和好奇,“那他是在替谁遮掩?” “在宗越的手里,派去了琉球、朝鲜、俄罗斯等国,倒卖宝物。”灼华实在佩服这家伙的“前后不一”,漫声道:“就似李锐的朗直一样,虽算不得做戏,不过也分了对谁固执而已。” “于长吉是李锐的人?我一直以为他算是中立的。”姜遥扬了扬眉,他在京中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都没发现此人居然站队了,“难怪工部造的船会到户部手里了。” 李郯不解:“工部是赵禹坐大,就算海船是在外省督造,海船被私下弄走了,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灼华宛然的笑色便如她身上织锦衣袍上盘起的金丝银线,落在晴线里耀起明媚的光晕,解惑道:“早年海寇横行才督造了这些战船,只是这两年太平,用不上战船,想不动声色的把海船弄出去并不是什么难事。船是一年前才出去的,工部从前自然是李怀的天下,可这两年李怀实力屡遭折损,早已经不比从前了,风向不知不觉间也变了,赵禹未必压得住底下人了。” 李郯点了点头,默了须臾道:“五哥难道没有收到风声么?” 姜遥弯了弯嘴角,显出一堆可爱的酒窝,笑眯眯的样子格外可亲,“李锐未必知道吧,他是不会让这样大的把柄落在外人手里的。”微顿,手中的折扇在桌沿点了点,“或许只是宗越起了贪念,事情爆发出来他才去李锐那里求救。” 灼华垂眸凝着茶杯里清亮的茶色:“李锐手里到底有着星官书局,所以徐二叔慢了一步,浙江的折子中途还是被劫走了。” 李郯疑惑:“那折子这会怎么又到陛下手里了?” 灼华扬了扬她纤长妩媚的眼角:“他们没料到,明面上徐二叔在努力截住折子,另一边早已经派人去了浙江,让晋大人再次上书,这一次的折子走水路,由商队带进了京,所以,花去时日多些,到了今日才送到御前。” 徐悦没想到她那几日这般费神,一边想办法救他,一边还得趁着对方全力阻拦查案、不查之时筹划反击,“你……” “你那两日一定辛苦极了。我们都帮不上忙。”李郯抱着他未婚妻的胳膊,抢了他的词儿。 徐悦:“……”那胳膊是他的! 看着话噎回嘴里的徐悦,灼华憋住笑,轻轻一歪,挨在李郯的肩膀上,“怎么会呢?后来不都是你们在忙么,说服淑妃、审问、盯人、抓破绽,多厉害。” 李郯自豪一笑,拦着她的肩,亲密道:“我还是头一回晓得自己这么能说,这么能发现小细节。父皇现在见到我也没再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子了,还有,你都不知道淑妃当时的脸色,哈哈!” 灼华挑眉,“可以想象。” 李郯肆意的笑,牵动发髻间的翠微明珠掠动,有流光莹莹,兴奋道:“工部尚书监管不力,兼之库银用之不当,户部尚书公器私用,兼之延误战事,再算上浙江修坝之事,这两个尚书怕是都坐不下去了,一下打下两个,厉害!陛下应该很高兴了,白白得了几船的好东西。” “那几船东西有什么看头?”灼华摇摇手指,“户部尚书的库房,更精彩。” 徐悦看着灼华的神色道:“工部便只剩右侍郎萧峤了。”而他,是李彧的人。 李郯问:“户部呢?” “没什么争的,一定是蒋橣。”姜遥转动了手中折扇,又轻轻一敲在掌心,“他们都是正三品的侍郎,大抵会是进一级,领暂代之职。做个一两年,有些功绩了,才会正式领职。” 灼华懒懒的眯了眯眼,觉着有困倦了,管他们谁是谁呢,别来烦她就是了。 慵懒之态?徐悦怔了一下,因为笃定萧峤能上位么? 第二日便有消息出来,海船私用、工部监管失责之事由大理寺察查定案,赵禹和宗越暂扣堂部大印与官印,禁闭于府。 而胡仲之事,因查有实证,证明玉玺乃有人栽赃,胡仲得以释放。 “栽赃之人”很显然,明面是一定是李怀的人。 接下来的几日,镇抚司陆陆续续从孙清口中挖出十余名单。 大理寺、镇抚司、刑部、内廷皆有,一一查实,发现都是受过李怀大恩之人,虽不占重要职位,若是要豁出去的做些什么,这些人只怕也能搅弄起一场风云的。 倒也不用急着去清理那些人,好好监视着,若对方有动作,在解决掉也不迟。能在哪些位置上带着,办事能力还是有一些的。况且,一下子除掉那么多人,陛下难免会有怀疑。 一旦牵扯到党争,事情就微妙了。 九月中旬,孙清被判秋后处斩,家中女眷充了内庭为苦役,男子流放西北。 灼华瞧着那几个小姑娘可怜,向皇帝要了出来,着人送去了远地生活,远离繁华与纷争,盼她们能有个未来吧! 郭伦因只坐实了逼宫栽赃之罪,被贬甘南为知县。但这段日子在大狱,他也没有闲着,该受的罪温胥和赵元若一点都没有放过他。 赵元若看着满身看不见的伤的郭伦被家人接着走,走路颤颤巍巍,却一脸见鬼奔的飞快,不由啧啧两声道:“真是没看出来,郡主还挺记仇的,叫咱们一天不落不见血的问候他。” “以后千万别得罪女子。”温胥摸摸下巴,又道:“有这个护短又记仇的夫人,徐悦有福气。” “希望徐悦别傻的去得罪郡主。” 第231章 玉玺案(落幕) 九月底,李彧从河北回来,带着河北一杆官员的罪证,还有张成敏的尸体。 言:遇刺,重伤不治。 然,河北的银钱往来想来由赵匡礼负责联系,李怀并未亲涉其中,倒也没有口供中牵扯了他。而赵匡礼骨头也比孙清硬,倒将李怀摘了干净。 灼华感叹道,“李怀此人驾驭人心确实有一手。” 李郯有些感慨道:“其实我很矛盾,既希望三哥被斥责,又希望他没事,要不是他算计了母后,这些年他对我也算不错,有什么好事总也想得到我。虽然我也晓得,那不过看在我是养在母后膝下的缘故。” 姜敏肃冷的眉目微微一软,软声安慰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不管什么原因,总算他对你友善过。既是他自己走下的这条路,结果自得自己承担,旁人也无可奈何。” 某个承诺自己接下来一个多月不见灼华的人,厚着脸皮挨着人家的身侧坐下,温和道:“若要让赵匡礼吐口也不是没办法。只是,一旦事情牵扯了他,皇帝虽不会撸他爵位,少不得禁足数月。他虽没了挣太子位的可能,可到底还是亲王爵,把逼得他更疯狂,对咱们没有好处。” “这样也好。”李郯叹道,“希望他能自己想通。” 徐某人小声在她耳边咬着话,“还生气呢?” 灼华挪开些,不理这个不知羞的家伙。 徐某人试图去勾她的手指,周恒风风火火的从窗口跳了进来,打断了桌下那片缱绻勾缠。 试图失败。 “各位各位,我回来了!” 灼华无语扶额,“这窗总要给你们弄坏了。” 周恒灌了口水,眉飞色舞道:“除了我,还有谁?” 徐悦面不改色,“不巧,区区在下。” 周恒鄙视这棵老铁树,挑眉道:“哪扇?” 徐悦一张嘴,“……” “闭嘴啦!”灼华越过桌面一把捂住徐悦的嘴,“再胡言、再胡言我就揍你!” 徐悦不错眼的看着她气呼呼的生动模样,真像极了发狠小奶猫,忍不住神了舌尖扫过她的手心。 灼华猛地缩回手去,用力瞪他,脸红起来,私下他是个不知羞的,外人跟前好歹装的一派温文有礼,谁会晓得这家伙会这么坏,也不怕被人瞧出来! 徐悦摸了摸唇,眉目如水的一笑,依旧一副和煦神色。 李郯目瞪口呆,拿胳膊肘怼了怼丈夫,“灼华这么凶悍的么?” 姜敏微微一笑,“小时候确实,我和大哥经常被她追着打。” 灼华支手托腮,懒懒一声哼:“还不是你们先拿着蛇虫鼠蚁来吓唬我!” 李郯更惊讶了,看着丈夫的眉目里满是缠绵笑意:“你小时候也这么调皮?” 姜敏红了红耳根,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后悔说话了,看来晚上妻子要有的追问了,赶紧转了话题,问周恒,“你去荆州办什么事了?” “找人,然后又跟人去了一趟徐州。”周恒凤眸一眯,兴奋的火苗却是遮掩不住:“应泉真死在了知府衙门,被人拿桃木桩子钉破了心脏。” 李郯惊呼:“桃木钉破心脏,永世不得超生,这得多大仇啊!谁干的?你找的那个人?” 周恒倾身挨在桌沿道:“应家在荆州是大族,但凡大族,总有些嚣张的族人。应家旁支的人为了讨好主支,免不得要孝敬些的。” 李郯问道:“应家族人做了什么?” 周恒将在荆州所见所闻慢慢道来:“荆州有一大商,膝下有一位美丽的女儿,三年前应家的人想把她献给应泉真,画像送进了京,应泉真很满意。可人家有未婚夫婿,自然不肯,应家人哪里管这些,逼得人家未婚夫婿一家自尽,那姑娘也跟着自尽了。美人没了,应家族人恼羞成怒,给那大商定了个罪名,杀光了人家一府百余口人,勾结当地的官府,瓜分了大商的所有家产。”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李郯气愤不已,“还有幸存者?” 周恒哼哼一笑,“是啊。” 李郯惊讶:“你怎么知道?” “她告诉我的。”他指指灼华,继续道,“大商有一私生子,爱江湖,自小随师门游历江湖,所以认得他的不多,却与府中人颇有情分,这些年先后除掉了几个应家人。只是他只晓得应氏旁支人的所作所为,并不晓得应泉真在其中的角色。只要让他知道了,应泉真的命自然也走到尽头了。” 李郯眨了眨眼,“所以,你当初就是故意去大理寺捣乱,好让父皇将你禁足在家,方便你偷偷出去办事?” “没错!”周恒嘿嘿一笑,转而又好奇的问向灼华,“这些东西,你怎么知道的?” 灼华做了个“掐指一算”的动作,神神秘秘的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徐悦的笑意在眸中微微一滞,他晓得她聪慧,京中形势她看着便能分析的透彻,可这等远在百十里之外的事情,她如何知道? 据他观察了解,灼华确实把私产所得很好,也做的很广,手下的人要打探一些消息是不难,比如盯着浙江之事,可这些时日以来,他发现她似乎知道很多朝中大臣的隐蔽之事,这样的事情一般人根本无法探查得到。 她又如何得知? 是否,是李彧的人脉告诉她的? 是否,真如她所言,她并不想管李彧争位之事么? 灼华抬眼见徐悦眉眼笑,眸色微凝,疑惑了一下,“怎么了?” 徐悦微微一怔,倒是少有人能看出他的真实情绪,笑了笑,“没什么,在想案子。” 灼华察觉他最近似乎有心事,不过人家不想说,她便也只当不知。 谁没有一些自己的秘密呢! 十月上旬。 宗越私用海船一事有了定论,赵禹身为工部尚书,监管不力也坐实,双双罢黜尚书一职,涉案官员贬职、罚奉以处。 但除了查抄了宗越私库,皇帝并没有重罚二人,依旧在光禄寺和太补寺给二人安排了职位。 倒是于长吉被保下来,灼华十分惊讶,后来才晓得,于长吉这个老狐狸竟用的尚书大印去做的船只调动。 也可说赵禹下台是迟早的事,堂部大印被人私用竟一点都没有察觉,他真的不是于长吉的对手啊! 至此,“玉玺失窃案”正式落下帷幕。 参与其中的人基本都有了“去处”,该反击的也反击到位了。 李锐本想打压她,没想到一下子损了郭伦、应泉真和宗越,虽然也恨得牙根痒痒,但好歹也晓得不能跟灼华硬碰硬了。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会很安稳,只需要坐看李彧和李锐相争相斗就行。 第232章 纤云弄巧 十月十五,离大婚不到十日。 两家都忙着准备婚宴所需,徐悦倒也听话,少翻了许多的墙头。 姚氏月份稳当后也把庶务接手回去,灼华每日只需努力吃吃喝喝的养肉,好把婚服撑起来,不显得那么瘦弱。 这日里习风暖阳,灼华陪着孕快七个月的姚氏在小花园里散步。 姚氏亲近的拉着她左看右看,笑道:“人逢喜事,妹妹近日神色上佳呢!” 灼华摸了摸脸颊,的确能捏出肉来了,赧然道:“一月的功夫,胖了两圈,我都要不认得自己了。” 月份大了,姚氏下肢有些浮肿,一下子走不了太多路,便在园子里走走停停只做赏景了。 “怎么会呢?从前你太瘦了,我都怕风一吹你就跑了,如今正好,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姚氏掩唇低低一笑,凑到她耳边揶揄道:“就怕新郎官到时候见着咱们灼华啊,挪不开眼了!” 羞赧的垂了垂眸,灼华面色微红:“嫂嫂、说什么呢!” “妹妹及笄那日我瞧着,徐大人就已经移不开眼了呢!”姚氏爽朗一笑,比之刚嫁过来时的拘谨,如今也是随意自在多了。 她已经抱着肚子半挨着廊下的立柱坐下,轻轻喘着,笑着说道:“稍稍走几步肚子就发硬,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真是累的很。” 灼华在一旁坐下,看她垂眸看着硕大的肚子,眼下乌青厉害,想是睡眠不大好,却依旧笑的欢愉而安然,大抵,为人母都是这样的吧? 不管自己受多大罪,只要孩儿平安,就算是披荆斩棘亦能如履平地,给他最大的安稳。 “动的厉害么?” 姚氏笑弯了眉眼,“平日懒的很,可我一要安寝了,他便开始动了,有时候小拳头小脚丫的都在肚子上顶出模样来了,也不敢多吃东西,生怕他一个用力,都给我踹出来了。” 灼华回忆着,却忽然想不起来当初怀着孩子时是什么感觉了。 细细一算,从那个孩子死去到如今,她又活了八年了。 八年,太久了。 一年多冷宫折磨,北燕三年的算计报仇,每一日都很痛苦,每一日都很漫长,这四年,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情绪,走完了一生要走的路。 后来的四年,她与所有重要的人一一重逢了。似乎也从未停止了算计,可是,没那么痛苦了,因为她让那些人比她更痛苦了。 如今,依然厌恶着前世给她带来痛苦的那些人,却也发现,前世里最残忍的记忆,渐渐的、渐渐的,开始模糊起来了。 大抵,是因为她的人生已经有了新的方向了吧! 大抵,是因为她亲爱的那些人,都还活着,很好的活着吧! 垂眸一笑,她抬首抚上姚氏的肚子,“这样调皮么,会是个健壮的小公子吧!” 李锦,孩儿,你可有入了轮回呢? 姚氏的肚子忽被用力顶了一下,凸起一块,移啊移,从左到了右,咚咚咚的踢着。 灼华惊了一下,倏的收回手,“他、他可真是有力呢!” “这是小公子在同郡主招呼呢!”姚氏的陪房妈妈笑着道:“姑娘在娘家时遇上大少夫人胎动,也是这般惊奇的模样,不过两年时间,咱们姑娘也要当母亲了,郡主这个月就要大婚,说不定明年咱们小公子就要好奇姑姑肚子里的小宝宝了。” 灼华微微一笑,浅眸略过一抹晦暗,孩子,也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样的身子,隔三差五的病一场,怀上了,也未必保得住。 姚氏拧眉瞪了妈妈一眼。 陪房妈妈自知失言,拍了拍嘴,赶紧退了几步。 姚氏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妹妹这样好,老天怎么会忍心亏待你呢?妹妹,一定会儿女双全的。” 灼华温软一笑,“恩。” 离了姚氏那里,灼华转脚去了老先生的典正居。 “逼子丸?” 老先生看着她,默了默,长长一叹。 他是大夫,自然晓得她担忧什么,她的身子弱是弱,未必怀不上,却也无人能保证她是否能顺利生产,不计流产、难产,于她,只会是雪上加霜。 老先生从药箱取了一瓶丹药给她,“是上月给你备下的,正为难要不要给你,你自己有思量,也免我苦思了。” 灼华接过,苦笑。 看,连一向照应她脉象的阿翁都不建议她有孕呢! “一月一粒,月信前五日服用,也可调理你月信时的疼痛。”老先生瞧她惆怅,拍拍她的脑袋,哼了哼,扬眉道,“你是伤重拖累身体,不是胎里带来的病弱,先好好养着,有我在,必会好转。左右你还小,也不急着要孩子。老头子我尚能活个十几二十年,过几年,你想生的时候,阿翁必是拼尽全力保你生下孩子。”一顿,捋捋长须,又道,“就是你们家那位,老来得子了,啧啧。” “……”灼华轻笑,又无语。 她不能生,又不是他不能生,只要他想要孩子,总有人愿意给他生的。 正想要去柳家看看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的煊慧,柳家那边就匆匆来请灼华去一趟,说是忽然破了羊水,要生了。 丹华都要急疯了,“姑娘已经熬了一日一夜了,羊水半夜已经破了,可产道一直不开,姑娘害怕的很,奴婢、奴婢晓得姑娘相信郡主,请您去见见姑娘吧!” 都已经午间了,羊水破产道迟迟不开,可是要危险了,灼华心下一惊,“阿翁……”灼华回头,想说为以防万一,让老先生一道走一趟,回头就见小厮背着药箱立在老先生身畔,老先生拨了拨手,示意她快些走。 脚下不停,她回头又问了丹华,“你家姑爷呢?” 丹华脚步匆匆跟在灼华身侧,急急道:“姑爷昨儿去了衙门当差就没回来,清早夫人着人去喊,才晓得是宫里临时喊了去修典籍,许还要几日功夫,可宫里,咱们哪里进得去啊!奴婢去了大理寺,想求恒公子帮忙传个话,可公子也不在。” 是了,烺云昨日也没回来。周恒又去了城外办案。 灼华道,“你去礼王府找公主,请她跑一趟。” “嗳!” 一路快马加鞭到了柳家,柳夫人和几位奶奶都在产房外等着。 见着灼华和老先生过来,柳夫人急急迎上去,“郡主就要大婚,产房污秽,本不该让您走这一趟,只是煊慧的情况不大好,她想见见您。” “无事。”灼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宽慰一笑,“夫人别急,我先去瞧瞧情况。” 进了产房,就见稳婆围着煊慧说着劝着让她试着用力,床上的人除了颤抖,毫无反应。 灼华急急上前在床沿上坐下,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心都是汗,却冰凉冰凉的,发鬓汗湿黏糊糊的粘在脸颊上,唇色面色皆是发白,眼底却血丝明显,可见熬的多艰难,好在神智尚清醒。 “灼华,我害怕。”煊慧臀下垫着软垫,大抵是怕羊水流的太快了,她抖的厉害,阵痛一来,额角青筋累累跳动。 “少夫人别怕,羊水早破的产妇甚多,都能顺顺利利的。”稳婆极力的劝说,边观察着产道是否开了,“孩子胎位正,您不要紧张,不会有事的。待会儿大夫的催产药喝下去,产道很快就能开了。” “听到了,别怕,我陪着你。”灼华缓声安抚着她,“李郯已经帮着进宫去叫姐夫了,他马上就能回来了。实在痛就叫两声,不要尽憋着。” 稳婆也跟着道:“是是,要保留体力,但也不用憋着一声不喊的。” 煊慧不是不想喊,可是独自在产房里,她害怕又紧张,疼痛到了嘴边全成了恐惧,叫不出来。如今见着灼华,有了依靠的感觉,阵痛又来时,痛苦到扭曲的叫声才漏了出来。 催产药进来了,灼华扶着她坐起来,赤丹喂药。 一稳婆悄悄出得门去,站在廊下同柳夫人道:“羊水快流尽了!这已经是第三碗催产药了,产道再不开,怕是、怕是……大人孩子都要危险了,若真是如此,还得问一问夫人,保大还是保小?” 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柳扶苏,一进院子就听这么一句,脚下一踉跄,跌在了地上。 产房忽如其来的安静,灼华低头,却见煊慧的神色几近绝望,整个人无力瘫软在她怀里。 “胡说什么!”灼华惊急不已,她很明显的感受到煊慧的恐惧,颤抖愈发厉害,“不会的,阿翁来了,你要相信阿翁的医术,不会有事的。快去叫先生进来!你会陪你的孩子长大,你会和你的夫君,年年岁岁常相见。” “血、血崩了!”另外一个稳婆突然叫了起来,“大夫!快叫大夫!” 老先生听着声音,急匆匆拎了药箱进来,把脉、灌药、施针、推腹,一连贯的动作下去,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观察着流血情形的稳婆惊喜的喊起来,“血止住了,产道开了,开了!” 产道开了,可煊慧熬了太久,又失血太多,怎么都使不上力来。 灼华晓得,这会子能让她聚起神气的只有柳扶苏了,开了产房的门,冷眼看着头上摔破一角的柳扶苏,鲜红的血液自他白皙的面庞缓缓低落,洇进同样鲜红的官服上,留下暗红的印记:“产房晦气,柳大人是怕脏么?” 第233章 金风玉露 柳夫人身旁的奶奶诧了诧:“男子怎能进产房……” 倒也不怪她这般说,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产房里血腥,男子觉得会对自己的运势不利,都不愿意看,愿意陪在产房外等着的都算是少数了,多的是白日转在外头,夜里宿在旁的女子屋里,就等着下头人通知了去抱孩子的。 灼华淡淡垂眸,抚了抚衣襟上瑞鹤腾云的纹样,反手将产房的门大大推开,不咸不淡道:“能不能的,端看做丈夫的有没有这份心。”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迎面扑出来,呆愣的柳扶苏似被打醒了一般,不顾一切的冲了进去。 无数次的尝试用力,煊慧已经脱力了,双手微抖的揪着悬在床梁的白绫,看着丈夫,勉力一笑,凄恻之意无法遮掩:“你怎么回来了,耽搁你当差了,真是抱歉。” 柳扶苏看着妻子苍白如纸的面色,疏离如陌生人的口吻,心头似插了一柄匕首,连呼吸的都痛的撕心裂肺,他好似从未为谁这样痛过,“别这样、别这样说,我、我回来陪你和孩子了。” 她抬手想碰一碰丈夫的脸,中途时,却又收了回去,一拨接一拨的阵痛折磨的她眉心皱出深深的痕迹,她瞪着承尘,忍过一拨阵痛:“两年多了,我等的好累,你也累了吧?我以为我得不到你的情意,我很痛苦,可我发现,你的痛苦让我更痛苦。柳扶苏,你终于要解脱了,没人再逼你,也没人在向你索要什么了。” “高不高兴?我真是高兴,我也解脱了。” “从前我想着,有一个孩子,我有了寄托,便不那么爱你了,可是我发现有些难,不过没关系,这个孩子我带走了,如此,也不拖累了你。” “少夫人,别说话了,用力啊!”产婆几乎喊哑了嗓子,让她用力,煊慧竭尽全力的想配合,可力气却似溜走了,寻不到了,她的呼吸越来越喘,声音越来越低。 “柳扶苏,往后我同你,两清了。你便当我从未来过,便当这个孩子从未存在过。你别难过……”她轻轻一笑,恍惚起来,整个人似浸在了汗水中,唇色也愈见苍白起来,乍然一笑,几乎尝出苦味,“你看,我又自作多情了,我不是她,你何曾在意过呢!” “你、走吧!再见了,柳扶苏。” 柳扶苏听着,心都要碎了,哪里肯走,往日清冷如溪水的温柔,此刻却热烈如山火,“不要不要,我不走,煊慧,我不走!你不要这样,好好生下孩子,你要的我都给你。”他抚着她的脸,垂着泪,亲吻她的眉眼,“把我的心剖给你看,好不好。” “同你说话我高兴,看见你我欢喜,我不爱同人说话,可喜欢同你吵架。” “你怀着孩子那样辛苦,我想着不如打掉算了,可是又想着这是你我的骨肉,我又狠心的希望你生下她来。我想陪着你、陪着她,看过一日又一日的日出日落。”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每日、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你,哪怕你就在我咫尺的地方。” 柳扶苏絮絮叨叨的说着,没什么章法,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清淡的声音蓄着几百个日夜里积累起来的绵绵深情。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煊慧觉得自己的心跳好重,似注了无穷无尽的力道在里头,又痛又欢喜,愣愣的盯着承尘,怀疑是都都是幻听。 “你不信?”柳扶苏蹭的站了起来,在产房里一同疯狂的寻找,在笸箩里寻到了一把剪子,朝着自己的胳膊深深的划了下去,鲜血顿时洒了一地,他扑到煊慧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说着,“我晓得你心疼我,你不会看着我这样失血过多而死的,对不对?求你,好好努力,生下这个孩子,我补偿你,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都给你。” 柳大人哄着、求着,付出他所有的激烈情绪,“用力,好不好?听稳婆的话,痛了就咬我的手。我不怕痛,我陪你痛。煊慧、煊慧,你别丢下我,我疯掉的。” 怎么说呢? 灼华又对情爱的意义有了新的理解,至少,有时候它比催产药什么的有用多了。 同样一句话,稳婆说,煊慧好似听不懂,慌乱又无助,从柳扶苏的嘴里一换口气,她似凭空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力气,生生又熬了两个时辰,直到傍晚时分,伴着一声嘶哑的叫喊,柳家长房嫡女出生了。 小婴儿白胖有力,喊声震天。 产妇力竭晕过去,新晋为父亲的柳大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抱着孙女的柳夫人,真不知该先高兴还是先担忧。 倒是忙坏了大夫,一个给柳扶苏包扎灌汤药,一个给产妇瞧脉灌汤药。 老先生啧啧有声,“此等催产良药,可不是人人家里头都有的。” 灼华失笑,可不是么!“姐姐还好么?” 老先生的白须飒飒微扬:“失血多了些,倒也无性命大碍,就是想再生下一胎的话,最好养个两年吧!” 柳夫人直念阿弥陀佛,“不生了不生了,有一个足够了。再来一回,我都要魂飞魄散了。” 谁家的婆婆不是希望儿媳一个接一个的生,最好个个都是男孩儿,似柳夫人这般的倒真是少见,也是煊慧的福气。 出了柳府,徐悦正坐在车辕上等着她,一身绯红官服,给温柔神色添上几分热烈。 见到她们出来,徐悦跳下车辕给老先生行了礼,“阿翁。” 老先生抖了抖长须,“恩”了一声,瞧了他一眼,上了另一乘马车,忍不住回头又乜了他一眼,似乎在感慨自家的好白菜被一头老年猪给拱了。气人! 徐悦摸摸鼻子,牵了她上车,“生了?” “恩。” 让她躺在自己膝头,轻轻给她按着头部穴位,“累了?” 灼华摇头,“煊慧险些就没了。” “害怕了?”徐悦拥了拥她,柔声道,“那咱们便不生,别怕。” 灼华笑了笑,没说话。 父亲和母亲成婚八载才有的她,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总是深情的望着母亲,可他还有那许多的庶子庶女,或许,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吧? 可是,人会变的。 有些话,听过高兴过就罢了,不能当真的。 第234章 飞星传情 李彧回来后,来过数回,灼华不想见,都挡了回去。 宋嬷嬷和倚楼几个生怕再惹出什么事儿来,每每李彧进得府来,便是如临大敌。围着禾望居的护卫更是生生多出一倍来。 其实有岑华和岑连在,即便李彧想翻墙,他也进不来。 只是为了让她们安心,就由着她们去安排吧!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醉紫、酱红交织,映的天地一片明媚的迷红,仿佛空气也多了几分娇柔。 宋嬷嬷望着天际,肃正的神色里有掩饰不住的欢喜,那是为长者的为小辈未来的期期:“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定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光。” 对于马上要成亲这件事,灼华倒是没有那么紧张,照样看看书抄抄经文,再绣绣秋水长天留给她补针的花样子。 倒是秋水长天和四个“静”紧张的不行。 一遍又一遍的往春熙斋点着嫁妆,一回又一回的同陪嫁丫鬟们说着规矩,一趟又一趟的清点明日灼华要穿戴的衣衫首饰。 灼华手里拿着绷子,一针一线的绣着荷包上的鸳鸯花样,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像水鸭子,听着几个丫头没完没了的说话,来来回回又进进出出,抬眼瞧着她们,失笑道:“你们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秋水长天:“……” 四个静:“……” 她们也不想啊,停不下来怎么办? 灼华眉眼温婉的打趣道:“要嫁人的是我,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比我还紧张?若是轮着你们自个儿的时候,可要怎么办?上房揭瓦去?” “……”众人:“姑娘真的一点也不紧张?” “自然紧张。”她一笑,“可过去之后,还是咱们在一处,不就又安心了?” 几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一笑,“好有道理哦!” 灼华又绣了两针,然后自己也无奈的叹息起来,明明生了一双灵巧的手,却总是拿绣花针无可奈何,“该打发的,都打发出去了么?” “是,都打点妥当了。还在院里伺候的,都是明日跟着一道去魏国公府的。”秋水莹莹回道:“这些人的身契半月前世子夫人已经都送过来了。连带着家里头的身契也都给了,奴婢已经将人都交给陈叔安排去处了。” 这样,也就能避免有小人拿捏她身边人作文章了。 “大伯母倒是想的周到。”灼华想了想,“人数想来不少,你回头拨一万两银子到公账上去,好让夫人再采买一些新人进来。” 宋嬷嬷送了茶水进来,递了一盏到灼华手中道:“世子夫人交代了,让姑娘安心收着便是,这些人的卖身契她以私银买下的,算是她给姑娘的添妆了。” 灼华扬眉,倒是有些看不懂这个大伯母了,虽住在一个屋檐下,两年来也少有见面,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知有没有百句,平日也是对五房的几个人更照应些,怎倒是给她这般重的添妆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着人盯着,别闹出事儿来。” 宋嬷嬷一笑,“陈管事办事,姑娘放心就是。世子夫人总是有个女儿在的,大抵也是想着将来能依靠些郡主,大姑娘如今尚且尊贵,将来……”世子是不能拖多久了,“在夫家少不得也需有人给撑腰才是。” 灼华淡淡一笑,“既是一家人,这些到也不是什么难事。难为了大伯母替大姐姐那样打算了。” 宋嬷嬷点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顿了顿,“春桃和春晓娃娃都生好了,可以回来当差了。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到,早早让她们两个嫁人去,姑娘这会子嫁人,她们正好可以回来给姑娘当帮手。她们两的夫婿都是老太太亲自挑的,勤恳伶俐却也实在,过去以后院子里的管事,还是用咱们自己的人放心。” “嬷嬷说的是,祖母总是事替我打算的妥帖。”灼华心下温暖道,“她们两个去年过了年才嫁的人,这会子娃娃都生好了。嬷嬷同她们说,先养着,养壮实了再过来当差也不急。” 宋嬷嬷轻轻一笑,道:“姑娘放心吧,我会看着办的,待过去先看看世子爷院子里什么情况,咱们慢慢做打算。” “咱们一共过去二十二人,正院里起码都能安排了自己人伺候着。”秋水见她还再绣,过去一看,鸳鸯不像鸳鸯,水鸭子不似水鸭子,神色就有些憋笑了,“姑娘,明后日的打赏、认亲时要用的荷包都绣完了,要不、咱们不绣了吧?” “姑娘琴棋字画都行,唯独女红差了点。”宋嬷嬷拿了一看,也是直笑,“以后姑爷的寝衣螺袜什么的,只能穿铺子里现成儿的了。” “……”灼华好无语,她可能不是个正常定义下的闺秀。 不过还好,李郯这个堂堂公主殿下也没好到哪里去,凤凰也能绣成山鸡的。 穿啥不是穿,料子好不就是了。 “走,带你们去玩个好玩的。”灼华丢下越绣越怪异的鸳鸯,起身拍拍手道,“省的你们晚些又要紧张的没完了。准备酒坛子。” 长天惊喜道:“收竹酒了?” 挽起衣袖系上襻膊,露出白嫩胳膊,灼华带着丫头们去了东南边的墙根儿底下。 一小片竹林子,傍晚的霞光下,翠叶沾了霞光,树影婆娑,冲淡了清泠傲气,多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娇柔。 自打两年前回来,她便把此处的小竹林做了修整,选出新竹,每跟竹子选一个最佳的枝节,开出一个小洞,注进半斤的陈年佳酿,再以封坛泥堵上,竹子的清新加上美酒的香气,两年的时间,慢慢交缠,再次发酵,成酒色泽呈金色,酒质清香浓郁,醇和甘爽,余味悠长。 最重要的是,吃不醉。 倚楼和听风寻了有记号的竹子来砍,唰唰两下,砍去了上下竹节,一杯满满的竹酒稳稳当当到了灼华的手中,微风自酒面拂过,瞬时间,正片竹林子里弥漫了清新酒香,混着竹子的青涩和桂子的浓郁,人不醉,心醉了。 “哇,真的好香,可比北燕时做的那回还要香呢!”长天偷偷尝了一口,惊喜的瞪大了眼,“清新甘醇,爽口的很呢!” 秋水笑骂道:“你个贪嘴的,主子没吃呢,你倒先吃起来了。” 长天嘿嘿一笑,“我这叫试毒,养在这里两年了,总要试试好坏的么!上回做的,有些竹子坏了,没注意,一股脑都倒了坛子里,还毁了好些呢!” “就你会说嘴!去了徐家可不能这样,咱们丢脸是小,可不能连累了主子叫人家笑话。”秋水将收满一坛的酒封上封泥,小声的叮嘱着,“新妇进门,都不好做,咱们得给姑娘长脸。” “我晓得。”长天认真点头,转头又抿了一口,清爽的感觉从口齿间一路到达心腹,美的很! 今年雨水少,注了酒的竹子腐坏的很少,收了整整十坛子,二十斤的酒。 灼华将就分了三分儿,一份给老爷子和父亲,一份姜遥他们,还有一份带去徐家。 一直沉默寡言的听风拧眉望了竹杯好一会儿,忽道:“姑爷,三杯倒,现在,不用倒了。” 秋水长天愣了一下,眨眨眼,掩唇直笑,满面粉色。 灼华:“……”你这一说,我莫名有些尴尬了。 倚楼想了想,大婚当夜要是醉死过去,岂不是耽误了洞房花烛夜?抿了抿笑意,她道:“那、那我先给姑爷送一坛子过去?” “给我送什么?”墙头翻下一抹修长身影,踩竹叶缓步进了竹林,语调含笑温柔款款,“恩,好香啊!” 第235章 花嫁(一) 四个丫头齐齐行礼,喊“姑爷”,徐某人十分受用,笑的更是温情不已。 抱起酒坛子,四人退了出去,只留了灼华和徐悦,还有两坛子酒在林子里。风轻轻的吹,拂动竹影娑婆,清泠的沙沙声似春雨绵绵而来。 徐悦接过她手上的竹杯,转了转,贴上她方才喝过的位置,深邃的眸子直直盯着她,满满饮了一口。 灼华垂了垂眸,别开脸,轻咳了一声:“你怎么又来了。” 徐悦没说话,含笑抬起她的下颚,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将人按着了手臂粗的竹子上,俯身吻她。 灼华怔了一下,顿时满面霞红,浅眸瞪大,他、他把酒哺进她嘴里了!? 经了他的温度,清冽的酒变得绵绵柔软起来。 “好酒呢!”徐悦吮着她的唇瓣,一字一字的问着,带着竹酒醉人的清香,“酒甜,还是我甜?” 灼华也不知是被酒呛的还是被口水呛的,亦或是被他不要脸的话顶的,咳的惊天动地,眼角都沁出了泪来。 这家伙,越来越不知羞了! 还是这年岁的男子都这么会撩人? 瞧她咳的急,眼中盈着水雾,耳垂都红的很,极是娇羞可爱,徐悦心头痒的狠,双手圈着她的腰,用力拥了拥,与她额抵着额,垂眸瞅着她,语调似潺潺的泉水涌动:“我醉了。” 灼华推他,“胡扯,这酒、这酒吃不醉的。” “谁说我是吃酒吃醉的。”徐悦低低笑着,垂首,与她耳鬓厮磨,“吃你吃醉的。” “别说了……”灼华实在吃不消这人的露骨肉麻话,想抬手捂住他的嘴,又怕他耍无赖,逃不掉,只得把脸埋的深,几乎全都躲进他的胸膛,“委实厚脸皮了些!” “怎么还这么害羞。”徐悦垂眸看着她的头顶,手掌在她的小臂上抚着,丝滑的很,“明日起,将不分你我。” 灼华拍开他的手,嗔他,“哪比得你脸皮厚!” 手忙脚乱的去解襻膊,可他抱得紧,她的双手被挤在中间,动的难,怎么都解不开。 “只对你。”徐悦松开他,低头给她解开襻膊,又沿着她的手肘滑上去捏捏她的手臂,笑道,“胖了些。” “夸我呢,还是羞我呢!” 两人楞了一下,相视一笑,仿佛回到了那年八月的清晨。 他来送她,说她胖了些,她便问他,‘夸我呢,还是羞我呢’,他竟还不好意思了起来。 时光翩飞,谁曾想,两年之后,他与她,竟要做夫妻了。 “夸你呢,你怎么都好看!”徐悦入神的瞧她,眼神迷离,眼底滑动着醉人流光,似要将人勾进去一般,他又说了一遍,低哑的嗓音含情幽幽:“夸你呢,你怎么都好看!喜欢得紧。”顿了顿,“当年你问的,今日把当时心里的答案也给你。” 灼华斜了他一眼,眼风似带了酒香醉人,无端妩媚起来,“你到不怕旁人看出来,说你恋童癖呢!” “你不是孩童,我也不是变态。”他轻轻低笑,“看人看心智,不看年岁。”一顿,他又贼兮兮的在她耳边道,“卿卿似乎早知我三杯倒的能耐了,不然怎么早早就备下了这吃不醉的酒呢?后日,我便是不怕他们灌酒了。” “……”灼华尴尬,“巧、巧合。” 徐悦垂首,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灼华面红耳赤,一巴掌糊在他脸上! 不知羞! 她绝对有理由怀疑,这个徐悦是假的! 十月二十二,诸事皆宜。 将将卯时初,全福夫人便到了禾望居。 能做全福夫人的,都是堂上双全膝下双福的厚泽之人。 沐浴更衣之后,全福夫人为灼华绞面、梳头、上妆,每一步,老人家的嘴里都有不重样的祝词,十分隆重而喜气。 当老人家为她涂第三层脂粉的时候,灼华实在受不了了,哀求的看了老人家一眼,全福夫人笑呵呵的继续涂,最后两遍却也只是意思意思了。 点上口脂,贴上花钿,灼华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镜子,大大舒了口气,还好还好,白是白了点,不算太夸张。 起床时外头还是漆黑的,一切装点完成,已经快要巳时。 姐姐妹妹们的全都来添妆。 一群夫人、媳妇的近年来说吉祥话。 灼华该庆幸今日新娘可以不用回答,只要盘腿坐在床上,垂眸娇羞就是。 前头传来一阵噼啪的鞭炮声,全福夫人又是一溜的吉祥话,大抵意思就是新郎来迎亲了。 午席开始,大家都去吃饭,只留了两位送嫁贵女陪灼华。 因为上了妆,吃东西的动作不能大,灼华只能小口小口的用了一碗加了红枣的燕窝粥。 想着徐悦即便不能吃饱也该喝饱了,自己这一碗粥食要顶饿到夜里,灼华就忍不住瞄向灼华的糕点,好想揣在怀里呀! 送嫁的四公主生的娇俏,一笑,颊上便显出两颗可爱的小梨涡:“当初看着三姐出嫁,她是紧张的不行,什么都吃不下,华阳姐姐倒是恨不能多吃些才好!” 灼华摸摸肚子,清婉笑道:“一碗粥顶饿到夜里,想着我就愈发饿了。” 秋水今日打扮的喜气,嫣红色的小袄,腰间扎着一条大红色的绸带,笑着道:“今儿一大早姑爷请了温大人送来了好些糕点,奴婢都收在手边了,饿了咱们就吃,定饿不着。” 送嫁的瑞郡王府小郡主“哇”了一声,笑盈盈的挤眉弄眼,“华阳姐姐好福气哦!” 四公主摇头晃脑的道:“老夫少妻,表哥自然是要宠着华阳姐姐的拉!”四公主的生母出自徐家旁支,便与徐悦称了表兄妹。 灼华噎了口口水:“……”老夫少妻? 好像也是! 他可不比她老了十岁呢!再拉开三五年都可以爹爹了。 听着两个小姑娘扯闲篇,时间过得也快,大抵未时的时候,全福夫人又进了来,一定四凤金冠压了上来,再八支一尺长流苏的赤金发簪进发间,灼华感觉自己的脖子顿时短了三分。 得有二十斤了吧! 实在重的很啊! 一方大红鸳鸯西帕盖上,眼前所见不过方寸,灼华扶着喜嬷嬷的手腕一步步离开闺阁,走向未来的方向。 在禾望居门前,徐悦携了她的手去给老爷子老太太磕头,一同受礼的还有收了灼华为干孙的盛老先生,再与父亲和母亲神位拜别。 灼华看不到什么,只听父亲和缓的声音带着欢喜的哽咽叮嘱道:“望你二人今后相濡以沫,携手白头。” 磕完头,喜嬷嬷喊了:“新人出门!“ 隐约听得有人与老太太道:“您别难过,七姑娘回门时就又能见着了。” 灼华心下不舍,顿了脚步,想回头再看一眼堂上。 老太太梗着声儿喊道:“别回头!”尾音不足,微微一颤,“去吧……” 灼华垂着头,喉间胀的厉害,前几日同祖母说遍了分别的话,以为不会舍不得的,最后两滴泪还是落了下来,滴在徐悦携着她的手上。 他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往后,咱们可以常回来的。” 出了正厅的门,烺云背着她一路送上了轿,鞭炮声起,轿子平稳的前行,耳边尽是围观百姓的笑论声。 灼华忽觉得格外思念起禾望居的日子,心情忧怯了起来。 “姑娘……”外头响起长天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犹疑,“公主殿下和两个表公子、恒公子都往徐家去了。” 忧怯的心情四散而开,灼华眉心跳了跳,“闹洞房”几个字轰的在脑海里炸开,“……” 第236章 花嫁(二) 当日算得出门吉时是未时二刻,进门吉时为申时一刻到申时三刻。 从定国公府出发到魏国公府,一路慢行大抵需要半个时辰,显然是太快了,于是,迎亲队伍在皇城里绕了一大圈才进了徐家的大门前。 喜嬷嬷喊了下轿。 静姝和静月撩开大红轿帘,灼华伸出手,以为是秋水先来引路,哪晓得牵她手的是一双带有薄茧的大掌,绕过轿子,他将手中的红绸放进她手中,低声说着“小心脚下”。 正欲跨火盆进门,远处有禁军急匆匆快马来报,“陛下御驾到!” 遥遥一长溜的嫁妆来不及进府,只能靠边避让。 徐悦怕她盖着盖头瞧不清会摔倒,一直牵着她的手,等了一盏茶的时候,皇帝到了府前,徐悦引着她一起下拜。 “恭迎陛下。” 皇帝一身暗红色常服,叫了起:“不必拘礼,朕今日只是来观礼的。”上前扶起灼华,沉沉道,“我、看着你进去。” 灼华不知为何心下颤了一下,说不出的沉重滋味,“是。” 徐悦和灼华走在前面,皇帝就这样慢慢跟在他们身后,而身为臣子的魏国公和邵氏只能跟在皇帝的身后。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从未发生过的奇怪情景,新人进了正厅,高堂还在后头没进门。 宾客:“……” 皇帝站在一旁,让魏国公夫妇受礼,两人笑着,却是如坐针毡。 魏国公擦擦汗,心道:明天会不会被御史参的东南西北都不认识? 三拜拜完,再得拜皇帝。一直在跪下又站起,转了前来又转后,直转的她头晕眼花。 “送入洞房!” 喜堂一片安静,谁都不敢起哄,只是含蓄的说着恭喜,胆子大些的,跟着新人一同出了大厅,走远了些,这才嬉笑起来。 相比喜堂里的安静,洞房里简直可以说是“锣鼓喧天”了! 灼华很清楚的听到了李郯和蒋韵的声音,莫名的开始头皮发麻。 徐悦扶着她在床沿坐下。 女眷们取笑他,“都进了洞房了,少牵一会儿,新娘子也不会跑了!” “将喜嬷嬷的活儿都做了,红封也不能少给哟!” 徐悦耳根微红,取了箭矢,小心翼翼的挑起了红盖头。 大红锦袍,烛火深深,映的她格外明艳动人。 盖在盖头底下大半日,忽一挑开,光线扑来,灼华只觉得光影错错,明晃晃的刺眼,不自觉的眯了眯眼,一抬头就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面上一热,灼华垂了眸子,一副娇羞模样。 一位穿着石榴红衣裳的贵妇人爽朗一笑,“这样美丽的新娘子,难怪咱们悦哥儿拽着不放了,哎哟,瞧的我都心动了。” 徐悦小声在她耳边道:“极美。”一顿,又提示道,“方才说话的是二婶。” 女眷们又逮着徐悦打趣起来。 灼华抬眼认了认人,她平日少出门,除了宫宴,她也少去吃席,发现除了李郯几个,她都不认得。 李郯最是泼辣爽利,扬声道:“各位可是不晓得,我在华阳院子里走了无数回,方才进来一瞧,几乎是错觉进了定国公府的南院了,大到亭台楼阁,小到树木栽种,几乎都是按着华阳的禾望居来的。” 徐二夫人“哎哟哟”了一声,笑得眉飞色舞道:“屋子收拾起来倒是简单,要把院子改成,树木栽种成型,没个一两年的可不成呢!悦哥儿啊悦哥儿,可有心思了啊!” 穿着暗红色绣吉祥如意花纹衣裳的夫人喜气洋洋道:“可见咱们悦哥儿长情,将来定是夫妻和和美美,恩爱长久的!” 竟是如此么?灼华侧过脸看了徐悦一眼,正撞是他的脉脉流转的眸子,心底一动,宛然一笑。 李郯受不了的一捂脸,“都在呢都在呢,别这么眉来眼去的好不好!” 又不好瞪她,灼华只得装着娇羞,低头垂眸。 全福夫人进了来,拉着徐悦同她坐在一处,笑眯眯道:“要撒帐咯!” 一把花生一把枣,一把莲子一把桂圆,从二人身上撒下,口吻平稳又喜气的唱着撒帐歌。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女亘)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乡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珠(虫宾)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戏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快,文箫金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来自百度) 灼华光听着词儿了,没有准备,感觉有东西洒下来,下意识拖出手心就去接了一把,好巧不巧,接了个“早生贵子”。 徐悦侧脸去瞧,笑弯了眉眼。 徐二夫人朗笑惊喜,指着灼华手心道:“那可真是巧了,早生贵子,老天爷的意思呢!” 灼华眨眨眼,也是无话可说:“……” 撒帐之后,喜嬷嬷端了碗饺子来,夹倒她的嘴边。 灼华咬下一口,果然啊,夹生的。 李郯抢在了前头,嬉笑着问道:“生不生?” 灼华无语哪来的这种奇怪的习俗,嘴里还是小声回道:“生。” 徐二夫人笑容满面道:“各位夫人奶奶,可听着了,咱们郡主娘娘说了生,将来定是枝繁叶茂,子孙满堂咯!” 李郯叉腰,哈哈一笑,道:“那可得抓紧了生,否则,可得叫人说一声儿徐悦老来得子了!” 蒋韵挤眉弄眼的接着道:“何止啊,到时候差着辈儿的攀亲,该说谁占了谁的便宜呢!”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灼华瞟了他一眼,那厚脸皮的家伙这会子何止耳根红,面皮都红起来了。 李郯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指着徐悦笑道:“我的天啊,徐悦居然还会脸红!” 蒋韵也是啧啧有声,从喜嬷嬷手里接了合卺酒,一人一杯塞到他们手中,“来来来,喝交杯酒,喝完了脸更红!” 一左一右,两个小妇人站在二人跟前,盯着她们吃酒。 微微侧身,与徐悦喝交杯酒,脸几乎贴在一处,也不知是被盯的不自在,还是被他的气息扰的,灼华脸红的厉害。 喜嬷嬷收走了酒杯,笑着喊道:“礼成!“ 秋水立马奉上红封,请了喜嬷嬷出去吃酒。 夫人奶奶的闹了几句,便是要走了,李郯几个却是不肯的,连着宋文倩也来凑热闹。 “咱们都晓得徐悦呢,人送外号三杯倒。”李郯挑挑眉,坏坏一笑道,“这外头挡酒的人是不少,可也架不住灌酒的多啊,话说灌的新郎官洞不了房,华阳面上咱们做姐妹的交代不过去,可你说,成全你的洞房花烛夜,少不得咱们几个的夫君手下留情吧,那是不是得笼络笼络咱们这些姐姐妹妹们的,让咱们得个乐子呀!” 脚步都到了门口的夫人奶奶们愤愤停下了脚步,一脸有趣的围观起来。 灼华:“……” 徐悦尴尬的直咳嗽,满面写着“求放过”。 他倒是不怕被灌酒了,是备了竹酒的,可也得偷偷喝,不说能,否则姜遥和周恒两个坏家伙要是知道他有这酒,铁定是要换走的。 可不说,好像也逃不过去这场闹洞房。 宋文倩笑眯眯的捻了快百合糕递到灼华嘴边,“咬住了,咬一半哦!吃了百合糕才是真正的百年好合了呢!” 灼华抬眼瞧她,她忽然好想那个清冷孤傲的宋文倩啊! “咱们呢也不为难你两,吃完了糕点,立马就撤,怎么样?”蒋韵嘿嘿一笑,“外头可等着徐悦去敬酒呢!一直等不到人,待会儿少年郎们一起过来,可就难说他们是不是也想一起闹一闹了哦!” 没办法,灼华只好轻轻咬住半块糕点。 外头忽然闹哄哄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近,很显然,少年郎们过来了。 一听要被更多人围观,徐悦赶紧凑上去咬下那半块百合糕,温软的唇瓣柔柔的贴在一处,气息交汇,两人皆是面色绯红。 宋文倩文倩却提醒灼华道:“这糕点可不是给你吃的,你可不许吃下去。” 灼华含着那半块糕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蒋韵一把抓住要跑的徐悦,把他按回床边,坏笑道:“大表哥,还没吃完呢,你可不许跑啊!” 夫人奶奶们也跟着起哄起来,“新郎官赶紧啊!再不吃可要化了!” 灼华险些被口水给呛了,说好的大家夫人们都很含蓄呢? 徐悦看着她,那双深眸绵柔的似滴出水来,架不住这般逗趣,只得去接灼华口中的另半块,谁晓得他才刚接住她送过来的糕点,身后就被用力推了一把,一下将新娘压在了身下。 一时间夫人奶奶们笑做了一团,各个喊着“百年好合”。 少年郎们进得屋来,正巧看见徐悦拉着新娘子坐起身来,又是一阵哄笑,“这就等不及啦!” “别急,有一个晚上给你慢慢温存了!” 灼华赶紧抬手,拿广袖遮住了连脂粉都盖不住的绯红脸颊,低头擦去了唇上的糕点碎屑。 也不知口脂有没有蹭花了。 徐悦被糕点呛的直咳,也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一群少年郎拉着出去了。 夫人奶奶们看了热闹,也都撤了出去,李郯几个还想留,也都被自己个儿家的郎君拉走了。 哄闹了好半晌的新房里,总算是安静下了,只留了灼华和秋水长天。 灼华起身踱步在房中,果然,连屋内的陈设都与她的闺阁极像,倒也叫她少了几分去到陌生地方的局促和紧张。 今日大婚,所以屋子里一片红色。 一对龙凤红烛悠悠哉哉的燃着,映着墙上的百子千孙剪纸格外明亮。 灼华正看着窗台上的一盆红梅,外头敲门进来一位年长的妈妈,穿着颇为体面,像是府中有些脸面的。还有两个容貌平平的丫鬟。 “娘娘,奴婢是太夫人身边的邱妈妈。这两个也是太夫人身边伺候的。”邱妈妈行了礼,笑着道,“世子爷院子里没有丫鬟婆子,娘娘新来,怕是行走办事不大方便,太夫人便先差了奴婢们来伺候着,帮娘娘熟悉了府中人事。” 灼华微微一笑,颔首道:“妈妈辛苦了。” 秋水笑吟吟送上大红封,两个丫头也没有落下,“请妈妈和两位姐姐吃酒。” “不敢当郡主一声辛苦,这是奴婢们的分内事。”邱妈妈双手接过,又道,“世子爷吩咐奴婢备了吃食,需要现在送进来么?” 灼华正好觉得有些饿了,便点了头。 第237章 花嫁(三) 邱妈妈躬身退了出去,去准备席面。 宋嬷嬷正好领着静姝静月进来,手中端着水和帕子,相互间客气的打了招呼。 “郡主先卸妆吧,带着妆也不方便吃东西。” 灼华在梳妆台前坐下,纤柔的指腹轻轻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缓声问道:“咱们住的院子嬷嬷都去瞧过了?” 宋嬷嬷点头,含笑道:“这院子叫青山院,正屋叫做鹤云居。离太夫人处极近。” 灼华轻轻笑了笑,他是怕她受了欺负来不及搬救兵么?“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倒是颇有幽远宁静之意,名字不错。”又问道,“院子里没有丫鬟婆子么?” “是呢,我带着静姝静月转了一圈,除了外头十几个护卫,就一个邱妈妈和两个丫头,还是太夫人那里临时拨过来的,原生伺候的只有两个小厮,旁的一个都没有。”宋嬷嬷替她摘下发冠和金簪,轻柔的帮她按着头,舒缓一日的劳累,“一圈走下来,我倒是发现院子布置的竞合禾望居几乎一样。”一顿,嬷嬷笑了笑,“姑爷倒是有心了。” 灼华微微一弯嘴角,闭眼靠着椅背,让宋嬷嬷给自己卸妆。 幸亏是只涂了三层,换了三盆水才洗的干净些。 最后又用冰水敷了敷面,白日里绞面后就上了妆,不冰敷一下,怕是明日脸颊要红起来了。 邱妈妈动作倒是快的,她这边刚收拾好,席面也搬了进来。 传菜的除了那两个生脸的丫头,其余的果然都是她带来的人。 邱妈妈发现,一旦菜齐,四个大丫鬟打扮的守在内室门口,小丫头会都回到该回的位置,脚步稳妥,没有半点拖沓,眼神至始至终不曾乱瞟一下,规矩极好。 灼华微微一动,宋嬷嬷立马伸出手腕,动作自然,十分默契,一看就是自小的养成的。她搭了宋嬷嬷的手腕缓步到桌前坐下,虽是卸下了华贵装饰,却也不减她半分雍容气派。 秋水长天立马为她斟茶布菜,训练有素,无有半点声响。 邱妈妈看的震惊,她跟着太夫人二十年了,贵人见了不少,不得不说,这般年纪里有如此贵气的唯她一人了! 灼华问了那两个脸生丫头的名字。 眼角有痣的丫头回道:“奴婢莲生。” 嘴角有痣的丫头回道:“奴婢莲萍。” 观二人说话举止,颇为稳重,并没有好奇的张望打量,想来是在太夫人身边起码伺候了五年以上。世家的规矩严苛,伶俐的丫头一般十岁能进内院教习,如何说话、如何应对、看账、乃至自身的吃、饮、行,都有一定的规制,每个五六年是练不出来的。 “往后一段时间,就有劳邱妈妈好和两位姑娘多多照应了。”灼华温缓的一笑,道:“我那几个丫头笨的很,妈妈可得辛劳些了。” 三人齐齐道了不敢当。 灼华问道:“三位是在这里住着,还是回祖母那里呢?” 邱妈妈恭敬回道:“回郡主,若是未有值夜,便还是回原处住着。” 灼华点头,“今天晚上就由秋水和长天伺候着,邱妈妈和两位姑娘便先去歇着吧!” “是。”邱妈妈没有多听多问,带着两个丫头退了出去。 待人走了,宋嬷嬷同灼华道:“现下那些丫头正不知做什么,您先用着,我去给他们安排一下。”转头又和秋水长天道,“热水小厨房里已经备起来了,郡主用了膳,你们先伺候郡主沐浴更衣。” 秋水长天齐齐应下,“是。” 宋嬷嬷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思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姑娘身子弱,虽说新婚夜,也别由着世子胡来……来日方才……咳……” 灼华一听,面色炸红了起来。“……”要不要这么直接呀! 原本是饿着的,可也不知怎的,看着外头夜色浓重,又叫宋嬷嬷那样一说,灼华竟是紧张起来,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 让秋水长天休息了一会儿,吃饱了,又传了热水沐浴更衣。 泡了澡,洗去一身疲惫,披散了青丝,一身大红寝衣,灼华歪斜在软榻上,随手拿了本书翻了起来,翻了几页,灼华顿了动作,眨眨眼,忽然发现,竟真的同在自己家中时一样,就连软塌的位置,书本放置的位置都一样。 方才的紧张,不知不觉间又消失了。 轻轻一笑,这家伙,倒真是有心了。 一屋子的烛火,晃得眼睛疼,灼华起身灭掉了几盏油灯几支红烛,眼睛这才舒服些。 窝回了软塌,屋中光线微微昏暗,灼华便开始昏昏欲睡,这一日实在累极了,一身吉服加凤冠金簪,大抵得有二三十斤之重。 可比打了一架要累多了。 懒懒打了个哈欠,咕哝了一声,“真该让男子背着这些去累一日。” 收拾着床铺的秋水长天,细细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 待徐悦回来时,灼华已经睡熟了。 秋水上前要叫醒她,徐悦摇头,俯身吻了吻她的眉眼,自己收拾了衣物去了净房。 秋水长天相视一笑,却又犹豫起来,该不该进去伺候,走到净房门口的徐悦低声说了句,“不必进来伺候。” 二人齐齐松了口气。 灼华睡梦里隐约听到一阵水声,叮叮泠泠的,想睁眼来着,又觉得眼皮太重,掀不动,揪了揪身上的薄被,便又睡过去了。 徐悦换了一身红色寝衣出来,发梢微微滴着水,烛火中越发柔和如月。到了软塌前弯腰抱起了睡熟的小妻子,示意了秋水长天出去。 多余的烛火被熄灭,只留了那对龙凤烛火悠悠哉哉的燃着。 徐悦从她手里轻轻拽走了薄被,拥着她盖在龙凤被里。 月影悠悠,漫行于天际,月华倾倒似九天银瓶乍破,照的天边雁影成双。 灼华是被热醒的,也是被渴醒的。 原是睡的微凉后来却似拢了个火炉在身边一样,越睡越热,身上都发出了汗,抬腿蹬被子,可被子重的很,蹬不动,灼华放弃挣扎迷迷糊糊的喊秋水,“渴……” 徐悦低低的笑着看着咕哝被子重的小丫头,松开她,起身倒水,又搂着她坐起来,把杯子贴到她唇上,“水来了。” 灼华靠在他胸膛上,单薄的一件寝衣,竟也觉得背上热乎的很,喝了水,热气散了些,不那么头重脚轻了,软绵绵的伸了个懒腰,又缩回“秋水”怀里,眼皮缓缓垂啊垂的迷糊娇软,“什么时辰了?” 徐悦反手将茶杯放回床边的小桌上,动作牵扯,有一隙肌肤相贴,滚烫一片,呼吸不由一窒:“马上子时了。” 温缓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几乎又要黏上的眼皮登时不重了,一个激灵,灼华回身瞧去,大红幔帐里光线微红,眼前赫然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孔,温润而俊朗,呆愣了一下,“你、你……” 徐悦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低头一下一下的啄她的唇,低哑道:“我们已经成亲了,这是咱们的新房了。” 成亲? 灼华懵懵的眨眨眼,忽然想起来,好像是拜了堂的。 明明刚刚才喝了水,可喉咙却有些发干,她推了他一下,低低道:“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徐悦握住她的双手,与她十指紧扣按在枕上,双眸沉长的盯着她,“我不压着你,今夜如何洞房呢?” 洞房…… 灼华乍然红了脸,“你好重,水都要给你压出来了。” “恩?”徐悦沉吟了一下,哑声在她耳边问道:“是上面还是下面?” “……”灼华感觉脑子要炸了,这家伙再说什么呀! 可恨的是,她居然还听懂了! 第239章 认亲 【洞房,被拦了,申请解禁,然而被拒。】 后半夜她睡的沉,由着他拥着搂着。徐悦在军营里生活了十余年,几经沙场,几日几夜不睡也是常事。第二日,他便神清气爽的起了个大早,自己收拾妥当才唤了丫头进来收拾。 待时辰差不多了,他才挑起幔帐,去唤她起身。 带着薄茧的大掌磨砂着她娇嫩的面庞,小声的哄着,“卿卿,辰时该起了,稍后要去拜见父亲母亲和祖母了。” “别吵……累……”抓住扰人清梦的大掌,灼华身子动了一下,扯到了痛处,眉心皱起,低低的娇娇的吟了一声,听得身旁的男人抓心挠肝儿的。 喊不醒,徐悦另辟蹊径,凑到她的耳边,喃喃低语了一句。 脑海中嗡了一声,迷糊中的人顿时清醒过来,似受惊的虾子,激灵灵翻身而起,紧紧揪着衣襟,浅棕色的眸可怜又可恨地瞪着丈夫。 “该起了,辰时了。”一把将人拥进怀里,温柔的给她按着头,他低头看她神色疲惫,眼下隐隐乌青,吻了吻她的额角,“昨夜,辛苦你了。” 灼华乜他一眼,脸上烧的眸中迷蒙,素手糊上他俊俏的脸上,“你闭嘴……” 一双浅眸流光幽幽,似喜似嗔,徐悦看的心尖发痒,握着她的手又亲又啃。 “哎呀,你走开拉!”灼华被他啃的浑身不自在,推他,又被压在了身下,一通揉搓。 秋水和长天正好收拾完了净房,端着热水站在门口,待他们闹停歇了才进到内室来,准备伺候灼华起身。 徐悦要动手,被灼华赶去了一旁,“你、你离我远些!” 解了灼华的寝衣,眼见满身痕迹,两个丫头惊的目瞪口呆,世子爷也太那什么了。 新婚三日都穿红衣。 灼华偏头看这镜中同样一身猩红的徐悦,男子穿红总让人觉得阴柔,可在他身上,却似正正好,给往日暖阳的温柔中平添了几分热烈和好气色。 徐悦抬眸望过去,口型道:“美。” 如今嫁做他人妇,便不能再梳少女发髻了,灼华不喜繁复,便只叫梳了个简单的圆髻,簪一对凤簪就是了。 刚收拾好,宋嬷嬷便领了石妈妈进来。 “郡主金安。”石妈妈笑眯眯的请了安,接了秋水送上的红封转身去床上找了喜帕,摊开看了看,惊了一眼,然后抿着笑,收进了锦盒。 宋嬷嬷看着喜帕上大片的鲜红痕迹,眸子瞪的老大,神色不善的瞪了徐悦一眼,这得胡闹成什么样啊! 徐悦拿了本经书装作在看,他虽在她面前不知羞,可被外人瞧见自己的“战果”,还是有些难为情。 灼华只觉脸孔烫的要着火了。 “太夫人的意思是祭拜先祖,巳初进祠,郡主和世子可先用些膳食。”石妈妈懂得的抿唇一笑,将落红的喜帕收好,盖好了锦盒道:“奴婢先回去复命。” 祠堂在徐家的东北角。 高柱大堂,庄严沉寂。 坐北位,以金属铸打成的祭台占了半间屋子,一层一梯的立满了神位。 石妈妈取了蒲团来,夫妻二人并跪于前。 “今朝新妇来,告知神明先上。四时八节,不断烟火。无灾无难,夫妇双全。如鱼似水,胜蜜糖甜。有吉有庆,永保万年。” 徐悦拱手敬言,语调微扬,含了满满期待与欢喜,说罢,看了灼华一眼,相携而拜。 “万望垂怜!” 太夫人立在一旁高兴的很,频频按着眼角。这个长孙是她一手带大的,打小的懂事,偏偏婚事不顺,几经周折,如今终于也圆满了。 拜过祖宗,便是拜高堂了。 一行人去了太夫人的院子,徐家近亲的亲朋都已经等在里头了,一片嗡嗡的说话声。 见着她们进去,立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齐声给太夫人请安,喊了魏国公夫妇一声“大哥大嫂”后,转而又齐齐同灼华请安。 灼华浅笑瞧过去,满满当当一屋子的老老少少,都是魏国公的亲兄弟及其子孙。长辈倒是不多,算上魏国公夫妇,一共才四对夫妇而已。 太夫人笑着说道:“新婚三日无大小,都坐吧,还得新妇同你们请安呢!” 秋风徐徐,晴光若千丝万缕的金线流转天际,映着庭院太平缸里的水波粼粼,短波涟漪银光幽幽,带着最后一茬桂子的清香缓缓袭来,拂在面上,叫人心神微漾。 石妈妈带着丫鬟进来,将蒲团放置到新婚夫妻的跟前,朗声道:“新人给太夫人敬茶!” 磕了头,叫了人,敬了茶,太夫人给了个沉甸甸的荷包到灼华手中,眸光闪闪,蓄了欢喜的泪在里头,流走着岁月痕迹的手轻轻压了压眼角,嘴角却扬的老高,虚抬了抬手:“好孩子,快起来。” 徐悦抚着灼华起身,将她手里的荷包递到了秋水手中的托盘里,小声问着累不累。 瞧着徐悦同新妇感情如此好,众人不免要取笑几句。 灼华耳垂微红,轻轻看了他一眼,到发现这家伙满面粉红,倒比自己还要害羞了。心下不由腹诽他的厚脸皮还真是会挑人! 蒲团换了方向,石妈妈又笑盈盈道:“新人给老爷夫人敬茶!” 磕了头,叫了人,敬了茶,魏国公夫妇又各自给了大红封。 魏国公神色欣慰,邵氏便复杂了许多,既高兴又勉强。 灼华倒也能明白邵氏的想法,她偏心着小儿子,偏长子占了世子的名分。可同样是自己生的,长子又有战功,在皇帝面前也得脸,自不能夺了给小儿子,便希望长子媳妇的身份比萧氏低一些,不要处处占了二房一头。 可看着长子高兴,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总是欢喜的,可欢喜之后,又担心小儿子小儿媳会不会不高兴。 再者,灼华身份是高,可身子不好,是以邵氏又复杂了起来,既希望长子有儿有女,又希望灼华真的不能生。 处处复杂,处处矛盾。 灼华倒是无所谓邵氏满不满意,她有郡主的身份,邵氏也不能像寻常婆婆一样让她来立规矩,各自安好就是了。 接下来便是给三对叔父婶婶请安,不用磕头,只要敬茶就是。 她公公和徐二叔的太夫人所生,三叔和四叔则是庶出,虽分了出去别府而居,但一家子倒是十分融洽和谐,说话间十分亲近,半点没有谁亲谁疏的隔阂,可见太夫人心胸宽大且会教养。 徐二叔与二夫人先前见过了,敬茶时免不得又被打趣几声儿,同众人讲了“百合糕”。 众人笑作一团,惹得徐大人频频轻咳。 灼华发现徐二叔和她公公长得极为相似,大抵因为是双手子的缘故罢。 最后是认平辈和小辈。 从大到小,按着顺序,倒也不乱。 不得不说,徐大人真的是年纪颇大了,他在这一辈行三,堂兄弟共十五个,却已经有十二个侄儿侄女了,最大的侄子已经十一岁。待她养足了身子生下孩子,大抵要跟孙辈一个年纪了。 她虽年纪小,却占了个“三婶”“三嫂”的名头,只收到两个堂兄堂嫂的见面礼,其余都是送出去的。 轮到徐惟夫妇时,灼华给了徐惟一方端砚,给了萧氏一副红宝石的头面作为见面礼。 徐惟拱手回礼,抬眸间见那双似蓄了千万世光阴匆匆的眸子蓦然一冷,只觉那眸光似一柄利剑破空而来,他一凛,眨眼再看,却只见她笑意浅柔的转了身去。 灼华清浅的笑着,仿佛他所见不过是一刹那的错觉。 心虚的人啊,总是容易受到惊吓的。 徐悦自然注意到徐惟那一瞬间的惊惧,侧脸看了眼小妻子,正好捕捉到她刹那收起的凌然冷意,心头一软,似猛然间被喂了一嘴的糖,甜的人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 两人穿着宽袖袍,又靠得进,旁人不大能注意袖子底下发生了什么,他伸手勾了勾她的手指。 灼华嗔他一眼,什么场合,小动作那么多! 二夫人这个角度正好瞧见了,招手众人去瞧徐悦的动作,笑着道:“悦哥儿啊,想牵新娘子的手牵就是了,咱们都是过来人,绝对不笑话你!” 徐悦耳根一红,轻咳了一声,却依旧是不错眼的看着妻子。 众人看了不住的笑,太夫人到不知自己孙子还有这样的一面,笑眯了眼。 三夫人笑着同邵氏道:“要说还是大嫂福气好,几个儿媳个个儿都是标致的美人,娴静温柔,哪像我家的几个泼皮,整日跟着小辈上蹿下跳,我啊,哪里是讨了儿媳妇进门分忧的,是又讨了几个魔星进门给我添白头的啊!” 站在她身后的左侧的少妇做了西子捧心状,悠悠道:“母亲昨儿还说听着我与嫂嫂欢欢笑笑的,觉着岁月安好,真是高兴,今儿就要变心了呀!我可不依的!” 三夫人侧身点她的额头,佯怒道:“还好意思说,昨儿谁跟着大侄子去爬树掏鸟窝!” 灼华听得一愣,竟还有这般性子的大家媳妇,还真是调皮的很!不过,也是瞧得出三房婆媳关系十分亲近。 邵氏轻轻一笑,道:“娴静有娴静的好,俏皮有俏皮的乐,都很好。一家子欢欢喜喜最重要。” 到最后给最小的两个孩子见面时,灼华发现,竟是龙凤胎! 他们徐家盛产双胎的嘛? 不满周岁的奶娃娃吐着泡泡,咧着嘴笑的咯咯响,软糯可爱,灼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奶娃啊伸着手要抱抱,灼华想起了凤梧,心头软的不行,伸手接过,抱在怀中逗弄着。 二夫人满面笑意,爽朗的和太夫人道:“母亲,您看啊,郡主和孩子有缘呢,明郎平日里极少要人抱的呢!” 太夫人一身降红色的袍子,衣领处盼着金线暗纹,衬得笑眯眯神色更是和缓慈爱:“定国公府十一公子大小在郡主身边大的,大约是身上也有小儿气味吧!” 二夫人似乎有些惊讶,她记得沈家的十一公子是庶出,又想起柳家夫人同她说过的话,说她惯会为自家兄弟姐妹打算的,虽年纪小,却颇会照应人,笑了笑,到底有大家气度,她点头道:“难怪抱孩子这般娴熟。” 灼华托着小婴儿的小屁股,让他舒服的躺在怀中,与他咿咿呀呀的聊起了天。 只是昨夜被徐某人折腾的厉害,她身上酸疼无力,稍稍抱了一会儿就要拖不住了,好在乳娘眼力好,及时接了过去。 邵氏转身看向站在身后的小儿子夫妻两,道:“侄儿侄女一大堆了,你们可也得抓紧了!” 萧氏一身暗红色海棠花纹的衣裙,使她那娇美微红的面色更是含羞带怯的美丽,轻轻抚了抚小腹,长睫轻颤,嘴角的笑意柔软如云,光彩似霞。 邵氏看她的动作,愣了一下,眸含期待的看着萧氏。 徐惟笑了笑,含了几分将为人父的喜悦与骄傲:“昨夜回房一直不适,以为吃坏了肚子,叫了府医来瞧,说是、已经两个月了。” 邵氏激动的站了起来,又是叫人搬杌子,又是拿热水的,激动不已。 众人一阵恭喜。 太夫人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垂眸缓缓拨着手腕上的佛珠,现在是新妇认亲,有喜事也该缓一缓再说。 魏国公皱眉看了眼妻子,邵氏这才坐了回去。 徐悦淡淡的看了母亲一眼。 长子这一眼瞧过来,邵氏心下虚了一下,忙是补偿性的问着灼华,“累不累?” “谢母亲关怀,不累。”灼华宛然一笑,抬眼看了徐悦一眼,察觉他神色中一闪而逝的失落和惆怅,鬼使神差的,伸手牵了徐悦的手。 徐悦似有一瞬的愣怔,抬起两人交握的手看了一眼,缓缓一笑,撩人的凤眸中闪过一抹热烈的光彩。 所有的失望都不再重要。 第240章 新婚塞小星儿 认完亲又一同用了午膳,一起逛了园子,回到鹤云居里时,灼华只觉得全身都快要散架了。 可她晓得,肯定还不得休息。 果然,邵氏回去安顿了有孕的小儿媳,又领着一群人乌泱泱的来了鹤云居。 进了院子,邵氏发现丫鬟各自在忙,却没有半点声音,正屋门前一左一右两个配着长剑的人在守着,廊下五步一人,规规矩矩的站着,对进来院子的人,没人投来半分眼神。 不过半日的功夫,竟已安排的如此妥当。 邵氏身边的卞妈妈低声道:“好厉害的规矩!” 邵氏既骄傲又不大痛快,若是小儿媳也能如此压的人该多好! 守在正屋窗下的静姝见到邵氏过来,神色沉静的行了礼,去了内室通禀。 邵氏进了明堂,四处寻了一下,发现徐悦不在正屋,松了口气。 卞妈妈跟进,其余人要跟进,被倚楼和长天以长剑拦下,“在外头候着。” 灼华从内室出来,余光掠过门外的几个美貌女子、几个打扮体面的婆子,大抵也猜得出她这个新晋婆婆想干什么了。 邵氏捏着帕子轻轻压了压耳侧,笑着道:“悦儿院子里伺候的人少,怕你手上不够使唤,给你带了些人过来。”指了指屋外几个婆子,说道,“那几个是府中的老人了,针线、厨房、账房,都是一把好手。” 这是想掌控青山院了! 灼华眉心微动,不动声色道:“既是母亲送来的人,那便留下吧。”一顿,同门外的人道,“既然进了我此处,请守我的规矩。宋嬷嬷。”看向立一旁的嬷嬷,扬了扬脸道,“领了下去教教规矩,学会了,再出来当差。” “是。”宋嬷嬷垂首应下,神色微肃的出了门。 邵氏倒是没想到这么顺利,神色舒展了一下。 只要这些人进了鹤云居,长子夫妇做什么,她都能知道。 几个管事婆子却没有跟上,回头看了邵氏一眼,等着她发话。 邵氏还未开口,宋嬷嬷却在门外先发了话,“行了,你们几个,既然做不到守鹤云居的规矩,我是不会用的。” 管事婆子们一惊,还是看着邵氏。 邵氏看向灼华,眉间一拧。 灼华淡淡的喝着茶,似无所觉。 宋嬷嬷回到灼华身侧站好,朗声肃肃道:“进鹤云居伺候,便是鹤云居的奴才,从前谁是主,都是从前事,显然各位没拿郡主当主子,这样的奴才鹤云居可不敢留。” 卞妈妈站了出来,笑了笑,扬声道:“宋嬷嬷,这几位是夫人给郡主送来的管事。” 宋嬷嬷淡淡看了她一眼,嘴角弯着客气的弧度,缓声间的威势尽显无疑:“我从前是伺候皇贵太妃的正五品女官,门外两位是正六品的千户,在这个院子里。”一顿,微微一笑,“也只是郡主的奴才。便是世子爷下的令,也得排在郡主之后。” 卞妈妈一凛。 灼华浅浅一笑,依旧没有说话。 邵氏看了灼华半晌,抿了抿唇,呵斥了那几个婆子几句不懂规矩,转而微微一笑道:“既然不得郡主眼,我便带回去了。”稍稍一顿,又招了四个年轻貌美的丫鬟上前几步,“这几个原就是给悦儿挑的大丫鬟,从前青山院动土,悦儿也多住衙门里,所以便把她们放在了卿云斋,如今郡主进了门,鹤云居也有了人气儿,我便把她们送回来了。给郡主请安吧!” 四个美人儿娇娇娆娆的请了安,“见过郡主。” 宋嬷嬷目露震惊的看了邵氏一眼。 灼华支手托腮看着那几张漂亮艳丽的脸蛋,轻轻一笑,“长得不错。” 大丫鬟么? 通房吧? 新婚第一日往儿子房里塞通房,还真是两辈子第一回见了。 大抵是怕小儿子生下儿子之前,长子先有了子嗣吧,这才急着送女人进来分儿媳的宠。 不过,她似乎不大了解自己的儿子,即便新婚的浓情蜜意后他可能会贪上新鲜,但在现下而言,徐悦是定然不会把旁的女子放在眼中的,再怎么说,为了娶她进门,他也是废了不少心思的,哪有那么快就去收用旁的女子呢? 邵氏这般做,也只会让徐悦更加对她失望,对她送来的人厌恶不已,仅此而已。 楞了一下,邵氏皱了皱眉看过去,似乎不大理解她的反应,难道不应该醋一醋么? “郡主的意思?” 灼华淡淡一笑,正要开口,门口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温润又深沉,“既然是母亲恩典,自然是要留下的。” 大红色的衣摆一晃,徐悦进了门来,负着手直直的站在门口,神色宁静适意。 可灼华看到了他眸底的微寒。 邵氏站了起来,尴尬的笑了笑,似乎没料到长子回来的这么快,“只是看你这处伺候的人忒少了些,多些人手,伺候的也周全些,郡主的人也可轻松些。” 徐悦淡淡笑了笑,沉声道:“多谢母亲关怀了。” 灼华一叹,摊上这么个母亲,若是没有足够冷漠的心,大抵是不大能装作无感的了。 邵氏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要说什么,说了句“你们休息”,便领着几个婆子匆匆离开了。 灼华倒了杯水给他,“生气了?” 徐悦把水杯放到了一边,伸手抱着她,把头埋在了她颈间,轻轻的嗯了一声,沉重的失落压在胸腔。 “我不回来,你是不是要把那几个留下了?” 灼华轻轻拍着他的背,眨眨眼道:“你回来了,不也留下了么?” “在说你,不要扯开话题。”徐悦抱着她摇晃了一下,抑扬顿挫的“嗯”了一声,撒娇的意味很明显,“她带了两拨人来,你不能都拒绝了,所以故意打发了那些婆子,是不是?你早就想好了,选择把那几个留下,是不是?” “我只是不希望有人闯进我的世界里,指手画脚的。”灼华没有否认,“就算她是婆婆,也不行。” 徐悦直起身子,垂眸看着她,微微拧着眉,忽的转身将她拽进了内室,嘭的将门关上,把人压在了门上箍着她的腰,用力的吻她,几乎要夺走她所有的呼吸。 “你喜欢我嘛?” 灼华被他吻得直喘,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咚咚有力的心跳声,低低应了一声,“恩。”不否认,她还是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少年郎的。 “那、你爱我吗?” 灼华怔了怔,想了想,回道:“暂时、还未……” 徐悦收紧双臂,怅然的长长的一叹,黯然道:“就非要那么诚实么?” 灼华失笑道:“那需要我再说一次,骗骗你?” “不要。我被欺骗的好苦。”他低低的在她颈间说着,寂寥而沉闷,摇摇欲坠的痛苦,“不要骗我,情愿没有,也不要骗我。” 灼华幽幽应好,哄着孩儿一般哄着他,“好,不骗你。” “她不喜欢我,你也不在意我。”徐悦轻轻说着,似三月间淅淅沥沥不停歇的春雨,浸湿了空气,难言的湿黏沉重,“这个世上……”他一顿,笑了笑,却是不尽的萧索,“当初、有时候会想、还不如死了。” 不知怎的,灼华心头一紧,喉间酸楚起来,“你、你别这样说。” “哪怕假装的,你心疼我一下,好不好?我骗你的,假的也好,你骗骗我,假装在意一点点,好不好?”他抵着她的额,忧伤幽幽流转在眼底,仿若深秋夜里飘起的厚重迷雾,卷起狂风,却也吹不开一丝清明,“我、什么都没有……” 第241章 太夫人发威 那几近哀求的嗓音,让灼华有些不知所措,竟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想了想,抬手抱住他,轻轻的顺着他的背:“我不骗你,你是我的夫君,我会心疼你的,你还有我和祖母。你、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他的头搁在他的肩头,无声一笑,撒娇道:“你亲亲我,亲亲我,我就不伤心了。” 灼华抬眸正想啐他会装,却见他眼眶微红,却又笑的温柔似水,哪里似个战场所向披靡的战神,分明就是个被亲情伤的体无完肤的孩子而已,她怔了怔,抬手勾住他的颈项,向下拉了一下,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不伤心了,好不好?” 徐悦低应了一声,似乎十分快活的满足,默了默又道:“你说,浓情蜜意的时候做什么都是甜蜜的,都是在意的表现,男子变心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拉不回他的心。如今你我新婚浓烈时,我还没变心呢,你不该好好行驶浓情蜜意时的特权么?” 灼华虚心求教,好声好气的问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他坏心眼儿道:“帮我报仇呀,也让他们夫妻两难受难受,也让她、让她难受难受,叫她晓得,我也是有人护着的。” 她笑,“不怕我丢了你们徐家的脸面?” 徐悦咬了咬她圆润莹白的耳垂,道:“这个家里,除了你和祖母,我什么都不在意。” “嘴硬。”不在意,又如何这样伤心了,灼华顺毛的安抚道,“好,一定让你满意。” 徐悦侧首,唇瓣在她脸颊边,随着说话似有似无的扫过那娇嫩的皮肤,“门外那几个怎么办?” 灼华莫名角儿哪里痒痒的,微微避开些他的唇却又被大掌捞了回去,“为了表现出徐大人对新婚妻子的宠爱,难道不该是徐大人去处理,好平复我所受的委屈么?”忽觉一阵微凉,低头看,不知何时衣衫的衣结被大掌给解了,他抚上她的肩头,一拨,雪白的胸脯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灼华:“……” 门打开,徐大人被赶了出来。 “嘭!” 门又关上了。 徐大人拍门,“卿卿。” 徐夫人不客气的给了一个字:“滚!” 众人:“……” 四个美人垂眸一笑:“……”这么凶悍,男人不喜欢的。 徐悦摸摸鼻子,抿了抿唇,转身温柔浅笑的看向四人:“跟我来,我安排你们的住处。” 倚楼听风脸黑如锅底,若非宋嬷嬷眼神制止,估计这会儿已经开打了。 四美人一福身,满面春风,娇滴滴的应声,“是。” 转过身去,徐悦面上的暖意渐次敛去,只剩微凉的讽刺。 宋嬷嬷进了内室,看到灼华正在整理衣裳,胸脯上又多了一枚“新鲜出炉”的吻痕,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头疼了。 恩爱是好事,可哪有部分白天黑夜胡闹的! 上前帮她理好衣裳,宋嬷嬷道:“世子爷也真是可怜,摊上这么个母亲。” “从前晓得婆婆偏心,却从未知竟是到了这个程度,丝毫大家夫人的气度都无。儿子新婚第一日就往新房塞小星儿,怕是寻常商户家也不会吧!”灼华一叹,“若是无有太夫人护着爱着,大抵,他真的会希望当初不如死在战场上了。” 宋嬷嬷若有所思的看了灼华一眼,扶着她坐下,道:“如今,世子爷不是还有姑娘了么?” 灼华笑了笑,若秋水鸿波,“是,我也会护着他的。” 她身边的人,哪容得旁人这般欺负算计的! 一路出了青山院,四个美人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为首的胆子大些,追上徐悦的脚步,小心翼翼的问道:“世子爷,您要带奴婢几个去哪里呢?” 徐悦没有回答,继续着脚步。 一路七拐八绕的,到了四顾堂,太夫人的住处。 四美人停住了脚步,不肯走了。 徐悦回眸,淡漠的扫了几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一眼,道:“你们也而看到了,郡主可是醋缸子。旁人做你们的主母或许你们还有立锥之地,在她手里。”一顿,“你们死了也是白死,更不会有人为了你们去同她计较什么。” 她们是奴,她是郡主,同她分宠,分不分得到两说,她若是想杀她们,却是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若是旁的几位少夫人或许要看看夫人的脸面,对送过去的人总要顾及几分的。可她是郡主,身份比夫人还高,未必肯看这个面子的。 可是…… 抬眼看着眼前这个温柔又俊朗的男子,几人又满心的爱慕。 能做世子的通房,是旁的女子求都求不来的,若是再有机会生下一儿半女,那他们就能抬姨娘,做这个国公府里的半个主子了! 徐悦看着她们眼中的痴迷和恋慕,没有半分欢愉,淡声道:“要么自己寻口井跳下去,要么去太夫人那里,再寻个好去处。想清楚了。” 四人结束一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 跳、跳井!? 徐悦抬步进了四顾堂。 四位美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纠结了半日,最后还是跟了进去。 太夫人看着下头跪着的四个娇娇娆娆的女子,气的厉害,“她倒是会疼儿子!好得很!好得很!” 徐悦委委屈屈的站在太夫人身边:“阿宁生气了,把我赶出来了。” 新婚第一日被婆婆塞一屋子小星,赶出来算客气的!太夫人斜了他一眼,“出息!连哄媳妇的本事都没有!” “母亲塞进来的,她又不能塞回去,我又能如何?”徐悦垂眸,颇有秋风瑟瑟的微凉,哪见战场杀神的杀伐果决,“母亲是多讨厌我,盼着我与灼华离心,我孤独一生她才高兴么?” “别胡说!”太夫人拧了拧眉,复又舒展开来,淡淡扫了底下几张面孔,“长得到底有几分姿色。识不识字?有什么擅长的?” 四人一一答来。 两个会诗书,两个只是识字但女红上佳。 太夫人点了点两个会诗书的,同石妈妈道:“二奶奶有孕,二爷身边伺候着怕是不方便了,今日我做主,给她们抬了姨娘,去伺候二爷的起居。你亲自送去。” 石妈妈颔首应下,带着两个美人下去了。 比起在郡主手里生死难论,去二爷身边却是直接做姨娘的,两个美人压制不住的嘴角上扬,满面喜色。 另外两个抬眼瞧了瞧太夫人,也想讨一个好出去。 太夫人又招了一旁的李妈妈过来,指着另两个道:“国公爷身边很久没有添新人了,你送过去吧,就说是我的意思,至于是通房还是姨娘。”一顿,太夫人睿智的眼眸微微一垂,“就看你们的肚子争不争气了。” 邵氏能往儿子房里塞人,她也可以! 用了完膳,灼华沐浴过后,徐悦去了净房。 秋水长天进来收拾床铺,将听来的消息讲给了灼华听。 太夫人看中徐悦,早早就提点了各处,府里的人自然对新来的世子夫人怀了敬重,对她身边的人也和气。长天和静姝是伶俐能说的,出手也大方,很快就和府里的人混熟了,有什么消息几乎不用多少时候就能传过来了。 “两个给徐惟做姨娘?两个给公公做通房?”灼华张了张嘴,看了眼净房,一时无语:“……” 今日她去认亲拜祖,太夫人身边的老妈妈则带着她的陪嫁去认了府里的人。 长天又补了一句,“太夫人给的,不是世子爷。” 灼华挑了挑眉,聪明啊,懂得搬出太夫人来压人了。 不得不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话,在大宅院里也是十分适用啊! 邵氏塞人进来,她即便是郡主也不能一而再的挡回去,因为她是婆婆是长辈。所以,太夫人给孙子、儿子塞人,不论是萧氏还是邵氏,只能忍耐。 第242章 新婚三日 徐悦换了身寝衣出来,散着发,发梢滴滴答答的滴着水,一副慵懒随意的模样。 他在灼华身边坐下,侧身间衣襟微开,露出一片粉红色旧疤交错的皮肤,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什么呢?” 灼华拿了软塌边矮几上的袍子给他披上,又取了软巾子给他擦头发,轻轻一笑,“说徐大人聪明呢!” 他一弯嘴角侧首去看她,抬起下颚,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为夫这么聪明,夫人要不要奖励我一下?” 秋水和长天闷头收拾着已经收拾好了的床铺,只当没听见,垂着头偷偷笑。 灼华推他的面颊,“别闹,擦头发呢!” 反手一捞,把人带到了膝头上,徐大人蹭着她的鼻尖,“这样,两不耽误了。” 身形偏移倒转,灼华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搂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气息一近,她便忍不住的脸红起来,拿小臂顶住他不断欺近的胸膛,小声道:“擦干了吧,会着凉的。”又赶紧扯了旁的话来说,“人都被送去徐惟和父亲哪里,会不会不太好?” “祖母送的,又不是咱们送的。这样也最直接,省的她老是想着来破坏我与卿卿的宁静。”徐悦看着那双漂亮的手一下一下替自己擦着头发,一时间有些恍惚的不确定,他竟真的娶了她为妻了么,“你捏我一下。” 灼华含笑横他一眼,“发疯了呀!” 徐悦把头靠在妻子小小的肩上,感慨道:“你我成了夫妻,我觉得欢喜的很,又怕这欢喜是场梦。” “……”如果他的手没有伸进她的寝衣里,她险些就信了他的感慨和惆怅了!灼华忽觉得有些热,抓住他乱动的手掌,浅眸狠狠瞪着他,“别闹。” “请郡主、世子安置。”秋水听着没声儿了才回头的,结果就看到这刺激场面,面红耳赤的低下头,赶紧拉了一脸懵的长天退了出去,连烛火都没来得及熄。 灼华看了眼床榻,看着那半开不开的幔帐,想起昨晚徐悦那一通的挼搓到天明,有些紧张起来。 徐悦察觉小妻子的紧张,温润一笑,弯腰抄起膝弯把她横抱了起来。 灼华双手攀紧了徐悦的脖子,心尖紧了紧,咬咬唇瓣,浅眸立马可怜兮兮了起来,怯怯的望了丈夫一眼,“今日、今日别了,痛……” 徐悦闷闷一笑,胸膛震动,吻了吻她的眉心,“好,今日饶你。”大掌一撩,幔帐合上,里头的视线立马变得隐约起来。 脸颊染上粉红,灼华觉得身边躺着个火热的大活人有些危险,挣了挣,“我、我去那条被子睡。” 徐悦将她箍的更紧些,“今日才成婚第二夜,便要分了被窝。”脑袋窝在妻子的颈窝里,撒娇的意思很明显,“我可不依。” 她对徐悦的厚脸皮无可奈何,呆了呆,结巴了一下,灼华脑子浆糊了一般,软软道:“那、那不分了。” 徐悦轻轻笑着,鼻间呼吸喷在她的颈项,热热的痒痒的。 叫他箍的好热,灼华扭了扭,被窝里的绸缎寝衣往上游了游,腰间正好与他滚烫的手掌亲密接触在一处。 小妻子的膝头从那处扫过,徐悦僵了僵,微微抽了口气,替她拉了拉衣裳,又一把抓住她的小腿,“别动了。” 腰间滚烫,灼华感觉到徐悦整个人的温度都在上升,灼华立马不动了。 徐悦调整了一下两人的睡姿,轻轻拍着她的背,“睡吧!” 他克制的声音在耳边,呼吸炙热,两人紧贴在一处,心跳如雷,灼华手脚僵直的窝在丈夫怀里,一动不敢动。 感受着丈夫越来越热的体温,灼华为本微凉的身子被捂的开始出汗,忽的脑中想起当年李郯打趣文倩的话:娇妻家中坐,看得吃不得,可不得憋坏了! 她自是晓得他忍得辛苦的,昨日才尝了滋味,新婚第二日便要顾及她怕痛要生生忍住,灼华心中是高兴的,但对他似乎有些不大公平,想了想,伸手拉了拉徐悦的衣袖。 徐悦睁眼看她,黑眸温柔,却隐约见着危险欲念,嗓音低沉,“怎么了?要喝水么?” 灼华这才发现夜里都是她睡在里头的,但凡她动了,徐悦就要问问她是否要喝水、是否要小解。一般来说都是妻子睡在外边,好方便晚上给丈夫倒茶什么的,前世仿佛便是如此的。 徐悦却不动声色的将她摆在里处,小心关怀着,心中一软,“你、我……”灼华觉得羞怯,总不好直接说给你睡罢,没办法只好拉他的手到寝衣的结上,“便、便不要忍了。” 徐悦愣了愣,闷闷笑了起来,轻轻啄了啄她的嘴角:“忍得住,今夜好好休息。” 灼华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推了推丈夫微汗的胸膛,“我、我睡那条被子去。”用力掰了掰丈夫铁骨手臂,发现掰不开,他的力道果然比她要大的多了,“太热了睡、睡不着。” 徐悦啄她的唇,闷闷一笑,再抱下去真的要忍不住了,他的小妻子太不老实了,小动作太多了,松开了手臂,然后便瞧着妻子衣衫不整的钻进了另一条被子里,裹得严实,只漏出一双眼睛眨啊眨的,娇羞又可爱。 离了柔软的身子,徐悦渐渐平复下来,回头看妻子竟是已经睡着了,抬手摸了摸她的唇瓣,轻轻一笑下床熄灭了烛火,光线太亮了,他便忍不住的想看看她,看了便更想同她亲热。 灌了两杯凉茶散去一些燥热,回到床上闭眼静思,睡衣来袭,耳边听得妻子小声的咳嗽,徐悦立马坐了起来,却见妻子的被子被搂在怀里,身上什么都没有。 徐悦伸手想将她搂进怀里,刚碰到她的腰,感受到温暖小东西立马撒开被子,长手长脚的缠了上来,缩在他的怀里,自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小手勾着他的脖子,柔软的脸蛋在他的胸膛蹭阿蹭,迷迷糊糊的说了句“好香”,又咳了两声。 娇软的身子在怀,徐悦无奈的叹气,身上立马滚烫了起来,大掌捂在她的背上轻轻挼搓,为她取暖。 灼华云里雾里的睡着,觉得冷的厉害,喉咙里发痒,忍不住的咳嗽,后来,大约是秋水给她盖被子了,身上暖和了便也停了咳嗽。可睡着睡着,越来越热,还捂出了汗,身上黏黏的,扭了扭,却发现自己好似被困住了一般。打从梦里热醒过来。近在咫尺一张漂亮的脸蛋与自己几乎贴在一起。 灼华睡的懵懵的,忽见一男子与自己躺在一处,心头受惊不小,双手用力的推了他一下。 徐悦闭着眼,闷闷的笑着,身子微颤,然后缓缓睁开眼睛,啄了她一下,“睡傻了?” 脑子慢慢清醒过来,灼华猜想起来,她成婚了,这个人是她丈夫,舒了口气,瞄他一眼,似在说他不守信用。 “我好冤枉。”徐悦拢了拢被子,将两人裹得更严实些,大掌开始不安分,“是你自己钻进来的。” 灼华踢了他一记,却是软绵绵的,上半夜还说能忍呢! 徐悦真的很会亲吻,每每总会将她吻的云里雾里又浑身发软,待回过神来时,两人已是“坦诚相对。” “……” 【找不到河蟹在哪里,依然被屏蔽,再试一次。】 第243章 归宁、夫妇之道(一) 回门日一早,丫鬟们来催两人起床,见着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都是掩唇直笑。徐悦应了起,秋水和长天上前撩开幔帐,一股浓烈的靡靡之气立马扑面,幽幽传遍房间,丫头们立马面皮爆红。 徐悦习惯了自己收拾穿戴,不假人手。 宋嬷嬷进来给灼华更衣,瞄见她颈间、腰间甚至大腿内侧都是吻痕和淡青色的指痕,顿时面色变了又变,扫了眼新姑爷,神色不善。 徐悦坐在软榻上,拿了本书,假装没看到宋嬷嬷瞟来的眼色。 秋水长天传了早膳进来,几碟子小菜,两碗粥食,“郡主、世子,用膳吧,车马备好了,少待会儿得回门了,老太太怕是等急了。” 新婚夫妻到了定国公府,先去给老爷子老太太和沈祯磕头。 灼华回门,定国公府摆宴十二桌。 进了大厅,只见烺云夫妇、沈焆灵夫妇、柳扶苏、姜遥、姜敏夫妇、周恒焯华等人乌泱泱或站或坐一屋子的人。 老爷子老太太坐于上首,沈祯则在老爷子的下首。 老太太看着一身红艳的小夫妻,笑的泪眼朦胧,待最后一磕头下去,迫不及待的上前将灼华拉了起来,左看右看,明明只是两日不见,却似年逾不见。 瞧她眼睑下微微乌青,却是精神尚好,心下稍稍放心了些,转眼一瞧她颈项间交错的咬痕,脸色又黑了黑,但见孙女婿神色脉脉含情的瞧着孙女,面色又稍稍好转了些,心绪真真是跌宕起伏了。 “先去给你们父亲磕头。” 夫妻二人又去给沈祯磕了头。 沈祯喝了新人敬茶,笑着问道:“阿宁没给你添麻烦吧?” 徐悦侧首看了妻子一眼,温缓一笑,“阿宁温雅娴静,家中皆是喜爱。” 一众的年轻人轻笑着打趣起来。 哄闹了一会儿,开了午席,灼华稍稍用了几口便溜去了正院找老太太说话。 人还未跨进正屋,就见老太太正站在门口盼着了。 灼华一下子扑进老太太怀里,爱娇的搂着老太太的脖子道:“就晓得祖母会等我呢!这是不是就叫做心有灵犀呀!” 老太太想着板板脸,却是架不住怀里小丫头笑容灿烂,哼笑了一声道:“都嫁了人了,怎的还这么没规矩!” 灼华站直了身子,学着儒生的模样,拱手一揖,“小生拜见夫人,问夫人安好!” 一歪脑袋,就见老太太忍俊不禁的样子。 “泼皮!”老太太摸摸她的脸颊,问道,“他待你、好不好?” 灼华脱口道:“很好。” 老太太缓缓笑了起来,“院子里还干净么?” “我嫁过去的时候,院子是空的。”灼华嘴角有一抹不由自主的笑意,道,“昨日下午晌在院子里走了一遭,整个院子里的布置都是同南院一般。” 老太太楞了一下,含笑点头携了她进院子,“大抵是怕你嫁过去不适应,那可真的是废了心思了。” 灼华笑了笑,“他身边就两个随身的伺候着,护院都是战场上下来的,也有镇抚司里的,好些我也认得,婆子丫鬟一概都无,连平日洒扫都是护卫在做。现下用着的都是禾望居带过去的。” “哦?”老太太扬了扬眉,倒是有些惊讶,“竟都打发了?”原以为他二十有五,好歹有几个通房在了。 想起昨日一出,灼华轻轻笑了起来,心底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有些甜蜜的意味,道:“昨儿婆婆塞了四个貌美的过来,说是伺候我同他的,打的什么心思我也晓得,我到还未开口,他便收了。” 老太太一扬眉,脚步微顿了一下。 灼华笑着接下去道,“转手送去了太夫人那里,说是孝敬。太夫人大抵也生了气,一半儿给了公公红袖添香,一半儿给了徐惟做姨娘。婆婆气的要命,却也无可奈何。太夫人倒是先去问了徐悦,要不要先送几个得用的过来给我说说府里的事情,徐悦就要了个快要荣休的老妈妈和两个相貌平平的大丫鬟暂来做帮手。” 老太太哈哈大笑,直说这徐悦是个憨憨。 渐歇了笑意,老太太肃了肃神色,道:“他虽样样护着你,可也不能过分依赖,自己个儿的十八般武艺还是得揣在怀里,自己撑得住才是真。银钱万般是小,还得镇得住院儿里的奴仆,身边儿干净,这日子才利索舒坦。” “我知道。”灼华点头道:“这回归宁我回来也是要同祖母讨些人的,得是祖母瞧着放心得力的我才敢用呢!” 老太太细细嚼着藕片,喝了口烫,慢慢道:“外头做掌柜的我倒是替你物色了几个,待会子你自己先瞧一眼。春桃春晓孩儿也生了了,婆家那里也站稳了,如今也可回来当差了,既然你那里正缺人手,我稍后就去消息,让她们赶紧过来。她们两个的夫婿当初也是替你以管事儿的本事寻摸的,到时候一并来了你们院子里的管事这下也正好添上了。” 灼华长吁一声道:“我正愁呢,瞧着婆婆那心思定还是还要给我送人来的,可旧奴换新主,只怕心思难测,难管服还糟心。您也晓得我那婆婆偏心,她的人我是不敢用的,徐悦虽不说,心里也介怀着,再者徐悦身处高位,有些事儿是不能去到旁人耳朵里去的。” “难为你们两个都能相互着想。”老太太握了握她的手,道:“近身伺候的你得自己选着,拿着手腕去驯服,想来也是难不倒你的。你素来省事,秋水长天也还能顶上几年,四个静字辈的如今也算稳妥了,不急,慢慢选着看着。总算悦哥儿向着你,没有糟心的东西靠上来你也减省了心思。” 灼华夹了块油脂糕,到了嘴边又放回了碗里,道:“也好在徐家已经分了家,不说长辈,十五个堂兄弟、十一个侄儿侄女,老天啊,那日认亲我真是光认人都废去了好些脑子。” 老太太一笑,问道:“妯娌还好相处么?” 饭桌离的窗户进,天光进来落在碗盏上,边沿莹润了一点光芒映在灼华眼底,淡淡的冷色,道:“萧氏您见过,大抵是不会使什么心眼儿的,还有两个庶子媳妇,倒也说不上什么话。四弟还未娶亲。真要说来就是婆婆和徐惟心思重。如今萧氏有孕,婆婆的心思更是乱了起来,大约也是怕长子样样压了次子,长子是亲生的倒也舍不得去刻薄,我是外人,便给我找不痛快了。” 老太太倒也没有替她烦难什么,大家世族谁家没有几本难念的经,有丈夫的维护已经是很好的了。“索性你有郡主的身份,皇帝也看中你,她在话语上倒也不敢对你如何不敬。那些细碎的功夫,你睁一眼闭眼便也过了。” “唉,孙女晓得的。” 祖孙两安安静静的用了膳,时不时会心一笑。 老太太漱了口,拿软巾子拭了拭嘴角,又问道:“我到要问问你,若是当时悦哥儿没回来,你打算怎么处理那几个丫头?” “只能是手下了。”灼华擦了手,顺口就回道:“已经拒了她送来的管事婆子了,也不好都拒了。” 老太太瞪着她,一时无语。 “怎、怎么了?”灼华眨眨眼,狐疑的看着老太太,干干解释道:“要是她的人进来了,岂不是被人日日盯着了?” 陈妈妈叹笑一声,“我的小姑奶奶,您可是新婚第一日啊!” “恩,是啊。”灼华懵了一下,“所、所以呢?” 第244章 夫妇之道(二) “新婚第一日婆婆塞人,给了谁不得掉几滴金豆子闹几句,搏一搏丈夫的疼爱,你、你!”老太太气的直戳她的额头,“你倒是大方了,还就收了!” “徐悦如今对婆婆有心结,她送来的人我就是收了,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灼华有些不大懂的眉心微拧,“而且,男子不是都喜欢大方懂事的正室么?” 就似前世,但凡李彧看上眼的、多看两眼的,她都想办法把人弄进王府,他就会很高兴,然后逢人就夸她温良贤淑。 虽然这样的温良贤淑挺扎心的,但男子不都一样么? 老太太被她打败了,用了一叹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气的忽忽直喘气:“新婚燕尔,你撒撒娇、闹一闹,他才会觉得高兴!旁人塞人你就收了,他会觉得你不在意他。你这是在把人往外推!”横她一眼,“虽说不能一门心思放在丈夫身上,也不能似你这般一点都不放啊!三分疏离七分恩爱,守住本心,留住坚韧,不是叫你整个关起来!” 说到最后,老太太几乎都要吼起来了。 灼华呆呆的点了点头:“……难怪,他好似不大高兴了。” 用她的角度来说,徐悦这是两辈子头一回娶妻,又是那样的命格,大抵这会子正珍惜的紧,自然也希望她也珍惜,她这般淡淡然,好似是有点不大厚道。 老太太头痛扶额,又道:“有些事情,你知道,他也知道,这都不重要,做夫妻呀,就是不能拿理智来说事的。” 灼华感觉七年为人妇的经验,都崩了,“得、得醋一醋?” “他如今待你好,你也不要有恃无恐。成亲奔着什么去的?即便不是恩爱一辈子,也得相敬如宾不是?想要婚姻稳定长久便得用心。你不对他用心思,再热的心也得凉了。男子是多情种,可总也有会分个高低,在他心底占了位置你以后的日子才能舒心。”老太太说的有些急,大大喘了两口气,继续道:“除非厌恶着,哪有真的对丈夫纳妾一点都不在意的女子呢?” 灼华想了想,祖母曾经也很想得开,觉得身为国公爷的丈夫一定会有妾室,所以对婆婆塞进来的人从不计较,若非妾室下毒害她孩儿,她也不会狠起来。 可她忘了问一问,那时的祖母,是否一点都不难受? 如今一听,灼华明白过来,便是祖母这样清傲通透的人,其实也是伤怀的。 她只是,懂得让自己接受而已。 “他、他若是要变心,我又能如何呢?此时放进去的心思,他日,不过是用来伤自己的利器而已。” 太太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年少时的淡然和清澈,望着灼华的眼神确实浓重的慈爱和担忧,“你虽贵为郡主可到底不是男子,没有那么大的天地任你去飞。一方院子,那个男子会是你一生都要打照面的人。你不曾用心又如何晓得这个人值不值不得你用心?” “不轻慢、不清傲、不绝望,带着三分在意、三分爱意、三分的期盼过日子,还有一分,留有余念,便是最好。”老太太说的缓起来,淡淡一笑,有些苦涩的滋味,“祖母失去了三个孩子才参透。我的阿宁啊,不要走我走过的路。即便现在不爱,若是能把人和心都留住,用你的手腕一定要尽力一试。” 灼华微楞的看着老太太,一直以来老太太告诉她的便是守住内心,不要爱的不顾一切,可是一颗心要如何去分那一分、两分呢? 她不懂,爱了就是爱了,如何控制呢? “新婚燕尔,任性一点,他会高兴的。” 老太太沉缓的笑了笑,心底还有没说的后半句:然后你会发现,你也会很高兴。 说了好久话,天光微斜时,灼华才出了正院。 心事重重。 用手段把人留住似乎不难,她晓得李彧对她是有那个意思的,所以当初她才能那样利用李彧的实力去算计何时和白凤仪等人的。 老太太说的也是,成亲便是奔着好好过日子去的,便是要用心的。 可是,用了心,哪里能不沉陷下去呢? 徐悦很好,她也很愿意去喜欢他,也想要护着他,可是终不敢付出爱意在里面。 怕最后又是撕心裂肺的失望和痛苦。 似乎是个死结。 灼华很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台阶的时候踩了个空,崴了一下,一双手扶了上来,灼华抬眼看去,瞬时拧了拧眉,退开去,微微一礼,“殿下。” 李彧看了眼虚空中的双手,失落的笑了笑。 眼神落在她身上,回门日,她穿的一身正红色的衣裙,领口、袖口点缀了暗色的百子千孙的图纹,雪白的肤色映着热烈的颜色,神色清泠,恍若高贵的神女,只可远观。 “今日你回门,来看看你。”李彧的声音有些低沉的惆怅,似乎有什么地方再变化,变得连他都抓不住了,“很抱歉,那件事……” 他说的是她与徐悦下聘那日的失控。 灼华淡淡看了他一眼,一颔首,下了台阶便要走。 李彧大步跟上,有些着急的说道,“淑妃她、我替她给你道歉,你不要生气。” 灼华只抬首望了眼天光,淡淡道:“她还不值得我生气。” “李锐我可以自己应付的,我没有想利用你,至少现在不想了。”李彧低声说着,又陡然扬起眸子,“我想见见你,只是因为想你想得厉害。” 灼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动,“我已经嫁人了,殿下就不要再做那一副在意模样了。” 天际忽忽下起了雪来,鹅毛一般,雪光映着她一身红衣,宛若雪中红梅,虽不十分美艳,然而那种楚楚又清傲的姿态,让人忍不住心中一动,不觉心神荡漾。 李彧望着那偏偏雪花纷飞,落在眉心有透骨的凉意,忽然道:“我最近又开始做梦了,梦的很长,仿佛经历了完整的人生,都是你我,似乎是真实的,又似乎只是一场梦……我看到,你是为我学的舞鞭,舞的真好看,只为我一个人。” 灼华猛的抬眼,唇瓣用力一抿,浅眸一凛,幽光聚起。 李彧看到了,他又看到了她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恨与厌恶,微微一怔,低呼了一声,“你也梦到了是么?可你应该知道,我是高兴的,你嫁给我,我是很高兴的。” 高兴么? 当然高兴了,娶了整个姜王府和定国公府的势力,能不高兴么! 舞鞭,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来说,应该是三年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李怀已经死了,他与李锐怔争的激烈。 “你还看到了什么?” 李彧摇头,定眼的看着她,想将她与梦中的那个女子重合起来,“只是你与我的事。” 灼华松了口气,原来旁的事他没有看到。 也是,她是带着记忆回来的,他的梦不过受到感应而已。 灼华走了两步又回了头,想到了一个问题,抬手描了描他的眼骨,以慵懒而妖媚的嗓音问道:“怎么,想说因为一个梦你是真的爱上我了么?”轻轻一笑,讥讽之意甚明,“梦到我给你收了许多妾室是么?高兴么?” 一树白梅开的格外灿烂,横生一枝于她发鬓边,映着她清浅幽冷的眸子,绽放出一抹妖异的妩媚。李彧愣怔的看着她,梦里的他很高兴,梦外的他也曾想,若是能娶她为妻,又有那么多美人,确实会很高兴,“……不。” 看着他痴缠而迷惘的眸光,她扬眉,觉得解气又厌烦,冷然道:“我记得你很高兴,逢人便夸我贤良淑德,有正妃之气度。” 因为不在意正室,所以才会希望正室贤良淑德,才会心安理得的接受正室给他安排的、与众多女子的新房。 只怪她自己傻,这都看不破。 灼华想着,他不爱她,也可装作深爱的样子,勾着她为他付出一切。 所以,这就是祖母说的手腕么? 原来,她真的也梦到了!所以,梦里的结局并不美好么?她会控制不住的流露出对他的厌恶么?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可那只是梦啊!” “梦么?”灼华扯了扯嘴角,避开了他的触碰,“那你好好梦,后面还有很长很长……对你而言,会是个美梦。” 绕过游廊,她看到徐悦站在半月门那里,远远的看着她,眸光似掠过远处的李彧。 站在他跟前,灼华瞧着他想问又不肯问的样子,忽起了逗弄的心思,抿了抹笑意拿着广袖的一角去扫了扫他的手指,“人家只是关心关心我的新婚生活而已。” 徐悦紧了紧下颚,抓住她的手,一用力将她拉进怀里,俯身便吻,有些粗鲁。 淡淡的酒气,这家伙三杯倒的酒量,该不是吃醉了吧? 灼华被他吻的直喘,嗔了他一眼,“疯了呀,在外头呢!” 醉鬼沉着脸,用力拥她,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一般,“我的!” 灼华心尖一动,拉着醉鬼往前院走,哄着孩儿一般说道:“好,姐姐是你的。” 醉鬼不动了,黑眸沉长,“卿卿,我的。” 灼华学他,搔他的手心,“叫姐姐。” 醉鬼拧眉,看着她的手指,抓起来往嘴里送,啃了又啃,“姐姐。” “哎呀!”灼华用力抽回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在外头不许这样,不然不理你了!” 神色淡漠的醉鬼似乎不大高兴,但是也没在做什么露骨的事情,扣住她的手指,交缠在一处,乖乖的跟着妻子的脚步往外走。 把他送上了马车,灼华回去同父亲告别,可醉鬼不撒手定眼儿的瞅着他,颇有咬牙切齿之意:“不许去!那个万八蛋!” 灼华愣了一下,笑岔了气,这家伙居然还会骂人!单手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嘴边,“喝水。” 醉鬼听话的很,就着她的手喝水,可眸子却依旧不撒开。 灼华将杯子放回案几,道:“我去同父亲、你的岳父大人说一声,咱们该回去了,不说不礼貌。乖乖等我好不好?”一顿,轻笑一声,“不是去见,额,那个王八蛋。” 看着灼华一人进来道别,几个年轻人哄笑起来。 李郯挤眉弄眼的盯着她的唇瓣看了许久,贼兮兮的问:“徐悦是不是又醉了?”点了点她的唇,“吃醉了就去找你那啥,这个习惯可真是从来没改过了。” 灼华小小翻了个白眼,面色微红,“晓得他不会吃酒,你们还灌他!” 姜遥啧啧两声,一对酒窝可爱极了,“这就心疼了?” 灼华:“……”为什么你们不晓得么! 这些人就是故意的! 一转眼,就见周恒周大美人横抱着醉的不省人事的焯华起身,那画面真的是……分外的养眼又惊心动魄的暧.昧。 再看一旁,姜敏一动不动,睁着眼在……发呆! 烺云和柳扶苏正一本正经的在同云海聊小儿衣裳,姚氏和沈焆灵一脸无奈的坐在旁边。 “……” 好么,都醉了! 第245章 夫妇之道(三) 不理这群醉疯了的人,同沈祯拜别,灼华回了马车。 徐悦挨着软枕已经睡着了,眉间紧蹙,他一吃酒就会头痛。 马车上也没有软巾子,灼华便拿帕子沾了凉水给他擦了擦脸,醉鬼沾了妻子的气息,身子一歪,倒在她的腿上,握着她的手在心口继续睡了。 灼华看着膝上的人,无奈的一笑,另一手替他揉着额角舒缓不适,马车悠悠晃动,偶几片雪花被冬日寒风送了进来,几上的紫金小香炉里吐着青烟,旃檀的气息沉稳,笼在半密闭的空间里,叫人心安的昏昏欲睡。 不知睡了多久,徐悦睁开了眼,只见妻子阖着眸子微斜的靠着软枕,微凉的手贴在他的颊上,手背上沾了一片雪花,雪白莹润着,然后渐渐透明起来,最后化作一片水迹。 灼华正朦朦胧胧的欲睡不睡,忽觉唇上酥麻,睁眼见丈夫满眼宠溺的看着自己,指腹磨砂着她的唇瓣,缓缓一笑,“头还疼么?” 徐悦没说话,抬手去勾她的颈,唇瓣微蹭,欲吻不吻。 灼华被勾的有些心痒,搂住他的颈项,加深了这个吻。心道:丈夫长得太漂亮了,实在是对做妻子的考验。 徐悦拥着她翻起身来将人按.在车壁上,双膝.分.跨在她身侧,十指紧扣的索.取着,直把人吻的几欲晕过去才渐渐离开,与她额顶着额,缓缓笑了起来。 灼华有些害羞的垂着眸子,“不许笑。” 他坐好,将人抱上膝头,“我高兴,这是你头一回主动。”他又去把玩她的手指,下颚蹭着她的颈,“我不喜欢你见他,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 “他忽然出现,我没有来得及避开而已。”她被他蹭的痒痒,“他也并不是喜欢我,只是想利用我而已。我、我已经尽力避开她了。” 徐悦默了默,无意识的时候,你为何会唤他的名字呢? 见他不说话,灼华抬眼瞧他,扬眉道:“怎么,醋了?” 他皱皱鼻,闷闷一声,“恩。” 瞧他应的顺口,灼华倒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姑娘,到了。”外头倚楼的声音传了进来。 徐悦牵着灼华下车,却发现并没有回府,而是到了一家食肆的后门。这里他走过,认出正是京都最大的酒楼之一的鸿雁楼。 这家酒楼他从前被朋友拖着来过几回,最大的特点就是里头每日都会有江湖人说书。不晓得背后主人是谁,但因为京中达官都爱来倒也无人敢来闹事。 有时心烦,也曾独自来过,听着闲云野鹤的江湖事,倒也能安心。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取这个名字,倒也合适。” 灼华宛然一笑,“当初取这个名字,便也是瞧了这句诗。” 徐悦惊讶的挑了挑眉,“你的私产?” “从前就是间普通的酒楼,生意还不错,但我想着它的位置不错,便那它来收集消息。”同他到了二楼的雅间,临窗而坐,正好面对着说书人,“一些隐退的江湖人,老来寂寞又有故事,便请了他们来说书。京中豪门之下,人富贵却无自由,江湖么大抵是他们最向往的所在了。” 看着满堂满座的人,穿衣打扮,皆是非富即贵,但因着好教养,却不喧闹,只有说书人的声音响彻楼中,他道:“所以,有些消息都是从这里来的么?” 灼华点头,微微一笑。 有些是的,但有些隐蔽的自然还是因为“未卜先知”了,只是她晓得他有些怀疑了,今日领他走一遭,也算是解惑了。 徐悦微微挑起垂在雅间的纱帘缓缓看过满堂的贵人,“那时你多大?” “九岁吧!”那时她刚重生一年左右,她前世死的时候二十三,真要算,大抵二十四五岁样子。 客栈的掌柜进了雅间,五十左右的年岁风度翩翩,脚步轻而稳,竟有几分江湖侠客的风姿,笑着同徐悦行礼,“姑爷安好。”转而向灼华问道,“忘鹤英雄的戏就要讲完了,新段子是否现在上?” “今日远叔也在呢!”灼华微微一笑,点头道,“看来是远叔亲自上阵了?” 掌柜笑着应了句“是”,退了出去。 灼华同徐悦解释道:“他原是江湖人,以前我同母亲、母亲常常住在崇岳寺,机缘巧合救了被仇家追杀的远叔,助他报了灭门之仇后他便一直和陈叔为母亲打理私产。我会想把这里改成这个样子,也是想着远叔在江湖中有些威望,由他出面去请江湖人才肯来。” 徐悦叹道:“你总是让我感到惊讶!” 楼下醒木“啪、啪、啪”的响了三回,三层高的中空建筑内余音阵阵。 徐悦看着楼下,问道:“今日说的什么?” 灼华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远叔沉缓而厚重的声音缓缓道来一则既在江湖内也处江湖外的戏文。 武艺高强风度翩翩的大公子,诗文风流俊俏潇洒的小公子,偏心的母亲,正在上演一出江湖的家族内斗大戏。 徐悦听了一段,挑眉看向妻子,“说咱们的事?” “你让人家给你报仇呢!”灼华浅呷一口茶水,眸光优柔似薄云悠悠,“怎的,后悔了?这回是个很长的故事,今日讲不完的。你若是后悔了明日便可停了。” 他笑:“你为我出气,高兴还来不及呢!” “徐悦。”灼华微弯着嘴角,浅眸似山峦静谧,含笑的看着他,“昨日你出面那样处理了那几个女子,免去我很多麻烦与难堪,我很高兴。” 徐悦眼眸一柔,似燕掠过了江南春水的一点,蕴漾了脉脉涟漪。 “从前祖母看中蒋楠。因为他不是长子也不曾身居高位,我嫁给他,只要做个清闲的奶奶就行。”她一笑,抚他微微皱起的眉心,“别皱眉。我那时也觉得他很好,至少他很温柔,不会发生宠妾灭妻的事情来。论及婚嫁时他总与我说他很想与我在一处,可面对表舅母的阻挠他却只能被动的等着。昨夜我便想着,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同他的婚姻中他会怎么做。我想,大抵他还是会沉默着,等着我去处理,然后告诉我,忍一忍她母亲的为难,再告诉我,他不会去碰那么女子。” 她眸光缥缈着看向堂中,看着那一张张痴迷沉醉在戏文中的面孔,“我不信情爱,更不愿意为了不确定的事情去做任何努力,很自私是不是?你晓得我的心思,可你还是愿意娶我,说服了家中一路顺利的将我迎娶回去,不用我为难纠结,我很高兴也很安心。”她转头看向徐悦,眸光渐渐澄澈起来,“母亲去世后,我仿佛总是在替哥哥打算,替姐姐筹谋,替弟妹算计,神经紧绷,可如今我感受到有人在为我挡风遮雨,这滋味,好极了。” 徐悦缓缓笑开,那双温柔的眸中似蓄了千万繁星,流光溢彩,“我心悦你,自当事事为你打算。” 她一笑,温软而清浅,“徐悦,你我如今只是新婚,样样的都是好的,我没办法、也不敢去改变自己心底根深蒂固的想法,可你是我夫君,我想告诉你,同你在一处我很高兴。不盼数十年如一日,惟愿,时过境迁,你还能记得你我曾如今日和睦亲密。” 灼华不晓得这算不算表白,亦或算是揪住丈夫人和心的手段,但至少,这些都是她心中真实的想法,“徐悦,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喜欢你、护着你,同你一起好好孝顺祖母,好好过日子。” 徐悦没说什么款款深情的表白之语,因为他晓得,与其说,不如做。 “好,我知道,我同你一起努力。” 第246章 河蟹哼哧哼哧爬过,遇见了收费站 夕阳西斜时灼华和徐悦才回了国公府。 夫妻二人去给邵氏和太夫人请了安,一同留在太夫人处用了晚膳才回了鹤云居。 宋嬷嬷正带着四个“静”在库房整理她的嫁妆,灼华便过去瞧瞧,正好寻一些东西。 鹤云居的库房是以后罩房充当的,正屋有五间,所以后罩房便也有五间,虽阳光不如正屋充足,好在房间都比较大,这才勉强将嫁妆装下。 四个“静”跟着宋嬷嬷也三多年了,如今做事也越发伶俐妥帖了,玉器珠宝、衣料皮裘、书册竹简,分门别类,整理的十分妥当,册子记录的十分清晰。 灼华想起那对龙凤胎马上要周岁了,想着皇帝赐的那些东西中有几颗宝石不错,便让静姝找出来,稍后找了巧匠给他们各打一副项圈。 她到是记忆力好,眼眸扫过满屋的箱笼,立马准确的找到了。 红色、紫色、墨色,三色的宝石打磨好镶嵌在项圈上一定很好看。 宋嬷嬷看着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是打算给孩子做生辰礼了,“这样好的宝石姑娘也舍得哪来做礼物,可见是真的喜爱孩子了。” 灼华怅然一笑,“我自己无福,只能疼爱疼爱别人的孩子了。” 宋嬷嬷劝慰道:“姑娘年岁还小,好好养个几年,定会有的。” 灼华应了一声,没多在这个话题继续,转而同静姝道:“你这样好的记忆力做事也细致,不如跟着陈叔学习管账吧?” 三房的事务老太太已经点了信得过的管事接手,陈叔便同灼华一起来了徐家,如今担着青山院的管事,与焯华一同管着灼华的私产。 “女账房?”静姝激动的双眸湛亮,“奴婢肯的,只要郡主信得过奴婢,奴婢一定好好学、好好做!” 灼华温然一笑道:“那便好好学,他日不计你回去自己家还是嫁去夫家,有一技之长,也不怕没活计做了。” 静姝笑的欢快,清俏道:“奴婢同家里说过了,不回去了,就留在郡主身边,将来配个小厮还留在徐家,陪着郡主。” 灼华楞了一下,微微侧首看着她,“我放你回去,发还你身契你便是良民了,为何不肯?” 静姝纯善的眸子一闪一闪,如天生的星子,“回去好是好,可回去也不过是配个傻小子嫁了,务农做活儿日复一日。留在郡主身边我可以学到很多东西,那是乡下几辈子都学不到的东西。是奴是民,自不自在都在于心,同所属无关。” 灼华点头赞赏道:“你说的很好,心自在,人便自在了。”拍拍她的手,又同其他几个“静”说道,“你们既跟着我,只要你们忠心,好好当差,我必也不会亏待了你们。” 四个静齐齐福身应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灼华转身,手微抬,静姝会意,扶着灼华出了后罩房。 “这几日你和长天多观察府中的管事,什么性子、什么习惯、负责的什么、家中人口,事无巨细,明白么?” “奴婢会和长天姐姐把事情办好的。”静姝郑重应下,“绝不叫人起疑。” 灼华十分欣赏她的机敏,“好好做。” 出了后罩房,长天小声问道:“郡主是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么?” “母亲哪里肯就此放过,便是为了让二房心里舒坦怎么的也会给我寻点事儿的。”灼华望了眼悬在天空的下弦月,月华清浅微冷中似有幽幽的蓝色,落在人身上更显气质清泠,她缓缓道,“可她能做什么,到底不是恶毒的人,不会拿人命来算计的。无非就是赛人进来监视我们,再就是拿府里的事为难我。” “郡主是说,夫人会把府中庶务丢给您?”长天拧了拧眉,“那岂不是把大权给了您么?” 秋水摇头道:“若是什么都不说,借口照顾二房的胎或者以身子不爽为由,没头没脑的丢过来呢?再或者,明面上交代的好,暗里让管事儿的使坏呢?说到底这个府邸姓徐,而这些奴才也看得懂主母偏心二房,郡主年少新来,他们如何肯听命做事?” 长天了悟,“奴婢知道了,这件事会办好的。好在大管家是太夫人的心腹,奴婢要做些什么,老人家还是很照顾的。” 灼华微微一叹,意味深长道:“太夫人年纪大了。” 长天一凛,就是说,大管家很有可能暗里也偏向了夫人了,“是,奴婢明白该怎么做。” 灼华道:“你和静姝伶俐嘴甜,年纪小,对你们很难有防备心,大抵能套出不少来,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得你们自己辨别了。有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只管去宋嬷嬷拿。” 长天应下,“奴婢明白。” 灼华回到内室,就见徐悦已经梳洗妥当,斜靠着她的软榻上看书,一身鲜红的寝衣,衣结松松款款的系着,露出一片线条勾人的胸膛,发梢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在胸膛,又滚进看不见的暗处。披散着乌黑的发丝,火热的红、沉稳的黑,称的他白皙俊美的五官更加明朗又慵懒。 灼华看了一眼他微倾而露出来的左肩一角,上头还有她昨夜咬下的痕迹,面色不由滚烫了起来。 徐悦见着她进来,起身过来拉着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灼华立时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等你。” 秋水和长天相视一笑,引着灼华去了净房。 泡在掺了玫瑰花水的热水里,累了一整日的精神得到舒缓。 带水冷却之前秋水扶着她出了黄杨浴桶,长天却寻不到贴身的抹胸里衣,也寻不到亵裤,只一件长到脚踝的雪白的斜襟寝衣,“奴婢明明都收拾好了拿进来的呀!” “……”灼华盯着那件寝衣,暗骂徐悦这个色坯子,“先穿上吧!”总不好叫她一直光着等衣裳进来吧。 长天将寝衣替灼华披上,同秋水对视一眼,“……”蓦的明白过来,暗道姑爷好直白。 里头空荡荡的,灼华尴尬又害羞,踌躇半日不肯出去,推了推长天的手,“你、你去把里头的衣裳拿进来。” 虽然长天觉得反正出去就要被扒.光的,其实不穿也没事,但主子害羞说要穿,她当然得去拿。 结果一来一回,她依旧空着手。 灼华拧眉,眉心突突的跳:“衣裳呢?” 长天红着面皮道:“姑、姑爷说……不必了。” 灼华:“……” 长天又道:“姑爷说,姑、姑娘再不出去,他就要进来抱了。” “……”灼华:“你先去,叫她们都出去。” 一来又一回,长天抿着笑回禀,“都出去了,奴婢把床铺也理好了。” 灼华默默无语,长天,我该夸奖你聪明伶俐么? 秋水扶着灼华,“姑娘快出去吧,不然该冷了。” 就一件宽大的寝衣,柔软丝滑的披在身上,灼华感觉的好似没.穿衣.裳一样,双手忍不住的拢紧了衣襟。 正在她尴尬着的时候,徐悦推门进来,弯腰抄起膝弯就把人抱走了。 寝衣从小腿上滑.开,露.出双足和一片雪白的肌肤,徐悦看了一眼,沉然低笑着加快了脚步到了床前。 光滑的寝衣因为他拥着的动作,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刻画出她所有的曲线,害.羞处也在他的怀中若隐若.现,灼华紧张的揪紧了他的衣襟,尴尬而羞赧的几乎把脸都埋进他的胸膛。 秋水和长天十分识趣的吹灭了烛火,只留了一盏豆苗的微光,匆匆出了屋子掩上了门。 徐悦将她放下,让她站在床前的踏板上。他退后了两步,直直的瞧着她,纤足莹白如玉,寝衣丝滑垂下,遮住了曼.妙.身.姿,却又点燃了神.秘的窥.探之心,“夫人实在秀色可餐。” 灼华双手揪着衣襟,明明冷的很却又浑身发烫,垂着眸不敢看他。 徐悦复又上前搂住她的腰,扣着她的脖颈,微微俯身动.情.深.吻,然后修长的手指抚上肩头,轻轻一拨,寝衣滑落踏板。 灼华颤了颤,不待她遮.掩便被徐悦放到了床.上,一阵宽衣的悉悉索索后他欺.身上来,大手一撩,层层幔幔的纱帐落下,里面幽暗只余了身影轮廓,朦胧暧.昧。 【小河蟹哼哧哼哧爬过,遇上了收费站,它说:违.规.车.辆,不让上路。】 【安全起见,标点多了点。补充片段,w.b.免费】 【有兴趣的,移.步.w.b:青山羡有思2020】 酉时熄的灯,一直折腾到了子时过。 沐浴之后,黏腻不再,松缓了些,被他拥着,窝在他的怀里,勾着他的颈,沉沉睡过去。 他轻轻吻着她的眉心,“等你。” 似乎,她听到有人在同她说话,可她听不清,累的厉害,不想回答,直直的沉入梦中。 第247章 立规矩(上) 年前的雪悠闲的飘一阵停一阵,鸿雁楼的一出戏文,那日听得人不少。 一段听下去,便有熟知魏国公府情况的夫人猜出一二来了。 经过一日的渲染,许多府邸的夫人爷儿都候着时辰跑去了鸿雁楼听书,于是乎,几乎是满京城的人都晓得邵氏在儿子新婚第一日就让小夫妻房里塞小星儿的事情。 什么邵氏见讨厌长子,什么邵氏巴望着长子夫妇生不出孩子,就等着小儿媳的孩子生出来过继给大房,将来好让小儿子的孩子继承爵位。 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更有说是徐惟夫妇眼见得不到世子位,就撺掇母亲去破坏世子夫妇的感情,让她们家宅不宁! 魏国公府的管事多在外头走动,听得一二消息回去禀了各自的主子。 萧氏觉得自己委屈的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石妈妈觉得这多少丢了国公府的脸面,“世子爷倒是护着郡主,只是这般闹一出,只怕叫人瞧了笑话去。” 太夫人只是淡淡掀了掀嘴角,“以毒攻毒,这主意粗是粗了些,却是最好的办法。” 更何况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说的是魏国公府了,毕竟世家大门之内谁家没个几本念不下去的经呢,你说它讲的是魏国公府,他也可说是闻国公府,甚至定安侯府的旁支、陶阁老家的庶房。 有些委屈,受了也没地儿去哭诉。难不成还要自己去坐实不成。 魏国公这才晓得为何母亲会忽然给自己备丫头了,气的与妻子大吵了一架,“什么希望郡主轻松些,新婚第一日往儿子房里塞女人,你可真是想得出来!就怕他过上顺当日子是么?都是你自己生的儿子,偏心好歹也有个度!悦儿好容易才顺当娶了妻子进门,你就使劲闹吧!闹得他夫妻不和你们也便安心了!好啊,好得很,爷也有人伺候,你就好好轻松吧!” 于是,夜里就宿在了新来丫头的屋里。 邵氏气闷的不行,想找人晦气,可大儿媳是郡主,长子有护着,小儿媳有孕,她也舍不得,给丈夫塞女人的是婆婆,一个都不能得罪。然后一个夜里,嘴角生生撩起一圈的水泡。 听到消息,徐悦只是垂了垂眸,没什么反应。 灼华正在梳妆,便问他,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说,为什么不说,母亲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么,这会子怕是正憋着气,要寻你的事儿,她要敢做还会怕被别人晓得么!”徐悦接了秋水手里的梳子给她梳头,“便是要她晓得,她所作的一切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怕了,往后你我才能安稳。” “你会挽发髻么?”灼华看着镜中的他,有些后悔鸿雁楼这一出了,“可这般也算是彻底得罪母亲了,你同她之间,怕是隔阂更深了,怨不怨我下手狠了?” “她做那许多事的时候何曾想过会不会伤了我的心。”黑眸沉了沉,徐悦澹道:“她想护着她的幼子,我便护着咱们自己,我只想让你往后安稳些,旁的不重要。”转而看着镜中的妻子笑了笑,“不会,就是想给你梳梳头发。” 灼华心底温暖着,握着他的手宛然一笑,“也重要。往后时日还长,人心大抵都是柔软的,慢慢改善吧!”抽回了梳子交给秋水,推他去一旁坐着,“要去晨定了,你别碍手碍脚的。” 秋水手脚伶俐,一会儿就把发髻挽好了。 灼华挑了支简单的梅花纹玉簪,徐悦却给她簪了支长流苏的金簪,“这样好看。” 灼华挑眉,“我戴简单些的簪子就不好看了?” “你什么样都好看。”徐大人眸光脉脉流转,笑意温润的伸手扶着妻子站起来,“要不要先吃点东西?若是祖母拉着说话免不得要饿肚子。” “不用,现下还早也不饿。”灼华站起来,却忽觉下身一热,小腹用力的抽痛起来。 月信来了! 算日子,应该还有六七日啊,怎么提早了。 见她似乎痛苦的样子,徐悦担忧道:“怎么了?” 灼华不好意思的瞄他一眼,“我、你出去一下。”又唤了秋水拾窦干净衣裳去。 徐悦虽不曾同女子亲近同住,但一听之下也晓得是什么情况了,“我帮你。” 开什么玩笑,可不得羞死人了! 灼华忙摇头,“不要,你、你去让她们给我熬一碗红糖姜茶来。” 徐悦见她羞着便也不勉强了,出了内室吩咐了静姝去熬茶水。 秋水见她额际沁了汗,面色越见苍白,可见痛的厉害,“老先生给的药丸没吃么?” 一来月信她便四肢无力,昨夜又被折腾的厉害灼华这会子只觉这会子浑身都不得劲,“药丸提前五日吃,还未来得及。” 换了衣裳,秋水扶着她在软塌靠着,愤愤道:“调理了这两年好容易腹痛不那么严重了,那一回落水受凉后便又痛起来,都怪六公子,心肠忒狠了。” “总是这样痛么?”徐悦过来搂着她,大掌伸进中衣柔缓的按着她的肚子,只觉掌心冰凉的,“怎这样凉。” “待会喝了热茶便能好些了。”他的掌心滚烫,捂在冰凉的小腹上很舒服,似乎真能缓解一些痛楚,就是姿势显得轻浮了些,灼华一见屋子里几个丫头便有些不好意思。 红糖姜茶端了进来,徐悦一口一口的喂着她喝下。 肠胃内腹热乎了,痛楚稍有缓解,额际不再出冷汗了。 “我这般大抵还得五六日了,夜里怕也是睡不安稳的。”漱了口,灼华凑在他耳边软软的问:“夜里你要不要宿在庆和斋?”那是他的书房,“我安排个人过去伺候。” 徐悦拧了拧眉,余光睹见她嘴角的笑意,轻轻咳了咳,道了句:“也好。” 素手游走到了他的胸前,沈夫人浅眸一眯,用力一拧,“你想的美!” 比起腰间和手臂的结实,同女人一样,胸前的那小点肉可是软肉呢! 徐悦倒是没料到她竟会捏那处,痛的头皮发麻也是酥的心神荡漾,笑着在她耳边求饶,“谁都不要,就同你做那样的事情。喂饱夫人一个就很累了,如何再……” 秋水和长天在一旁听的面红耳赤,忙是退了好几步,深深垂首。 灼华真是不敢同这人比脸皮,捂住了他的嘴,脸皮红的似要滴出血来,低喊着:“别胡说了!明明是你、不知羞!” 徐悦那双眼眸里满是春色柔软,舌尖轻轻扫了扫她的掌心,“是我控制不住,碰着你,就索要个不停。” 没法说话了! 灼华推开他站起来就往外走,她感觉自己快要冒烟了,“去、去请安了!” 徐悦大步跟上去牵她的手,被拍开,再牵,又拍开。 试图再牵的时候,小厮来报,说温胥找他。 外头下着大雪,受了冷风肚子有开始抽痛起来,灼华拢了拢披风,和声道:“你去吧,说不定找你有急事呢,我一个人去请安就行了。” 徐悦不大放心,可也怕是真有大事,扣着她的手捏了捏,“你自己小心。” 又依依不舍的叮嘱了好些话,徐悦才离开。 一路到了朝鸣堂,邵氏身边的卞妈妈迎了上来,一福身,带着几分笑意道:“夫人正在梳妆,屋子了正在洒扫,怕是要郡主在外头稍稍候一候了。” 夫人在梳妆,奴婢哪里敢进去洒扫,分明是寻了接口想让她在雪地里站着,好给她撒撒气了。 灼华似笑非笑的看着卞妈妈,也不说话。 卞妈妈被那一双沉长的浅眸看的心底发虚,却又道:“二奶奶有了身孕,这会子胎还未坐稳少不得要养着不能来请安,夫人正寂寞着,正缺个人陪伴呢!郡主稍稍等一等,大夫人拾窦好了也好一同说说话了。”她又指了指廊下的一方碎泥,“早起搬花盆时丫头笨手笨脚的弄了些泥,现下也正擦洗。此处小石路径上雪也扫开了,倒比廊下干净些。”末了,又追了一句,“夫人很快就好了。” 第248章 立规矩(二) 【第246、247章,屏蔽了,章节修改后补充上,合并】 夕阳西斜时灼华和徐悦才回了国公府。 夫妻二人去给邵氏和太夫人请了安,一同留在太夫人处用了晚膳才回了鹤云居。 宋嬷嬷正带着四个“静”在库房整理她的嫁妆,灼华便过去瞧瞧,正好寻一些东西。 鹤云居的库房是以后罩房充当的,正屋有五间,所以后罩房便也有五间,虽阳光不如正屋充足,好在房间都比较大,这才勉强将嫁妆装下。 四个“静”跟着宋嬷嬷也三多年了,如今做事也越发伶俐妥帖了,玉器珠宝、衣料皮裘、书册竹简,分门别类,整理的十分妥当,册子记录的十分清晰。 灼华想起那对龙凤胎马上要周岁了,想着皇帝赐的那些东西中有几颗宝石不错,便让静姝找出来,稍后找了巧匠给他们各打一副项圈。 她到是记忆力好,眼眸扫过满屋的箱笼,立马准确的找到了。 红色、紫色、墨色,三色的宝石打磨好镶嵌在项圈上一定很好看。 宋嬷嬷看着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是打算给孩子做生辰礼了,“这样好的宝石姑娘也舍得哪来做礼物,可见是真的喜爱孩子了。” 灼华怅然一笑,“我自己无福,只能疼爱疼爱别人的孩子了。” 宋嬷嬷劝慰道:“姑娘年岁还小,好好养个几年,定会有的。” 灼华应了一声,没多在这个话题继续,转而同静姝道:“你这样好的记忆力做事也细致,不如跟着陈叔学习管账吧?” 三房的事务老太太已经点了信得过的管事接手,陈叔便同灼华一起来了徐家,如今担着青山院的管事,与焯华一同管着灼华的私产。 “女账房?”静姝激动的双眸湛亮,“奴婢肯的,只要郡主信得过奴婢,奴婢一定好好学、好好做!” 灼华温然一笑道:“那便好好学,他日不计你回去自己家还是嫁去夫家,有一技之长,也不怕没活计做了。” 静姝笑的欢快,清俏道:“奴婢同家里说过了,不回去了,就留在郡主身边,将来配个小厮还留在徐家,陪着郡主。” 灼华楞了一下,微微侧首看着她,“我放你回去,发还你身契你便是良民了,为何不肯?” 静姝纯善的眸子一闪一闪,如天生的星子,“回去好是好,可回去也不过是配个傻小子嫁了,务农做活儿日复一日。留在郡主身边我可以学到很多东西,那是乡下几辈子都学不到的东西。是奴是民,自不自在都在于心,同所属无关。” 灼华点头赞赏道:“你说的很好,心自在,人便自在了。”拍拍她的手,又同其他几个“静”说道,“你们既跟着我,只要你们忠心,好好当差,我必也不会亏待了你们。” 四个静齐齐福身应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灼华转身,手微抬,静姝会意,扶着灼华出了后罩房。 “这几日你和长天多观察府中的管事,什么性子、什么习惯、负责的什么、家中人口,事无巨细,明白么?” “奴婢会和长天姐姐把事情办好的。”静姝郑重应下,“绝不叫人起疑。” 灼华十分欣赏她的机敏,“好好做。” 出了后罩房,长天小声问道:“郡主是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么?” “母亲哪里肯就此放过,便是为了让二房心里舒坦怎么的也会给我寻点事儿的。”灼华望了眼悬在天空的下弦月,月华清浅微冷中似有幽幽的蓝色,落在人身上更显气质清泠,她缓缓道,“可她能做什么,到底不是恶毒的人,不会拿人命来算计的。无非就是赛人进来监视我们,再就是拿府里的事为难我。” “郡主是说,夫人会把府中庶务丢给您?”长天拧了拧眉,“那岂不是把大权给了您么?” 秋水摇头道:“若是什么都不说,借口照顾二房的胎或者以身子不爽为由,没头没脑的丢过来呢?再或者,明面上交代的好,暗里让管事儿的使坏呢?说到底这个府邸姓徐,而这些奴才也看得懂主母偏心二房,郡主年少新来,他们如何肯听命做事?” 长天了悟,“奴婢知道了,这件事会办好的。好在大管家是太夫人的心腹,奴婢要做些什么,老人家还是很照顾的。” 灼华微微一叹,意味深长道:“太夫人年纪大了。” 长天一凛,就是说,大管家很有可能暗里也偏向了夫人了,“是,奴婢明白该怎么做。” 灼华道:“你和静姝伶俐嘴甜,年纪小,对你们很难有防备心,大抵能套出不少来,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得你们自己辨别了。有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只管去宋嬷嬷拿。” 长天应下,“奴婢明白。” 回到内室,就见徐悦已经梳洗妥当,斜靠着软榻看兵书,一身鲜红的寝衣,因着微倾的动作,衣襟微微拱起,露出一片线条分明的胸膛。发梢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在胸膛,又滚进看不见的暗处。披散着乌黑的发丝,火热的红、沉稳的黑,称的他白皙俊美的五官更加明朗又慵懒。 徐悦见着她进来,起身过来拉着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灼华立时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脉脉含情:“等你。” 秋水和长天相视一笑,引着灼华去了净房。 泡在掺了玫瑰花水的热水里,累了一整日的精神得到舒缓。 带水冷却之前秋水扶着她出了黄杨浴桶,长天却寻不到贴身的抹胸里衣,也寻不到亵裤,只一件长到脚踝的雪白的斜襟寝衣,“奴婢明明都收拾好了拿进来的呀!” 灼华盯着那件寝衣,半晌无语,推了推长天,“叫伺候的都出去。” 一来又一回,长天抿着笑回禀,“都出去了,奴婢把床铺也理好了。” 灼华默默无语,长天,我该夸奖你聪明伶俐么? 正尴尬着,徐悦推门进来,弯腰抄起膝弯就把人抱走了。 秋水和长天十分识趣的吹灭了烛火,只留了一盏豆苗的微光,匆匆出了屋子掩上了门。 【小河蟹哼哧哼哧爬过,遇上了收费站,它说:违.规.车.辆,不让上路。】 酉时熄的灯,一直折腾到了子时过。 沐浴之后,黏腻不再,松缓了些,被他拥着,窝在他的怀里,勾着他的颈,沉沉睡过去。 他轻轻吻着她的眉心,“等你。” 似乎,她听到有人在同她说话,可她听不清,累的厉害,不想回答,直直的沉入梦中。 年前的雪悠闲的飘一阵停一阵,鸿雁楼的一出戏文,那日听得人不少。 一段听下去,便有熟知魏国公府情况的夫人猜出一二来了。 经过一日的渲染,许多府邸的夫人爷儿都候着时辰跑去了鸿雁楼听书,于是乎,几乎是满京城的人都晓得邵氏在儿子新婚第一日就让小夫妻房里塞小星儿的事情。 什么邵氏见讨厌长子,什么邵氏巴望着长子夫妇生不出孩子,就等着小儿媳的孩子生出来过继给大房,将来好让小儿子的孩子继承爵位。 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更有说是徐惟夫妇眼见得不到世子位,就撺掇母亲去破坏世子夫妇的感情,让她们家宅不宁! 魏国公府的管事多在外头走动,听得一二消息回去禀了各自的主子。 萧氏觉得自己委屈的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石妈妈觉得这多少丢了国公府的脸面,“世子爷倒是护着郡主,只是这般闹一出,只怕叫人瞧了笑话去。” 太夫人只是淡淡掀了掀嘴角,“以毒攻毒,这主意粗是粗了些,却是最好的办法。” 更何况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说的是魏国公府了,毕竟世家大门之内谁家没个几本念不下去的经呢,你说它讲的是魏国公府,他也可说是闻国公府,甚至定安侯府的旁支、陶阁老家的庶房。 有些委屈,受了也没地儿去哭诉。难不成还要自己去坐实不成。 魏国公这才晓得为何母亲会忽然给自己备丫头了,气的与妻子大吵了一架,“什么希望郡主轻松些,新婚第一日往儿子房里塞女人,你可真是想得出来!就怕他过上顺当日子是么?都是你自己生的儿子,偏心好歹也有个度!悦儿好容易才顺当娶了妻子进门,你就使劲闹吧!闹得他夫妻不和你们也便安心了!好啊,好得很,爷也有人伺候,你就好好轻松吧!” 于是,夜里就宿在了新来丫头的屋里。 邵氏气闷的不行,想找人晦气,可大儿媳是郡主,长子有护着,小儿媳有孕,她也舍不得,给丈夫塞女人的是婆婆,一个都不能得罪。然后一个夜里,嘴角生生撩起一圈的水泡。 听到消息,徐悦只是垂了垂眸,没什么反应。 灼华正在梳妆,便问他,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说,为什么不说,母亲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么,这会子怕是正憋着气,要寻你的事儿,她要敢做还会怕被别人晓得么!”徐悦接了秋水手里的梳子给她梳头,“便是要她晓得,她所作的一切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怕了,往后你我才能安稳。” “你会挽发髻么?”灼华看着镜中的他,有些后悔鸿雁楼这一出了,“可这般也算是彻底得罪母亲了,你同她之间,怕是隔阂更深了,怨不怨我下手狠了?” “她做那许多事的时候何曾想过会不会伤了我的心。”黑眸沉了沉,徐悦澹道:“她想护着她的幼子,我便护着咱们自己,我只想让你往后安稳些,旁的不重要。”转而看着镜中的妻子笑了笑,“不会,就是想给你梳梳头发。” 灼华心底温暖着,握着他的手宛然一笑,“也重要。往后时日还长,人心大抵都是柔软的,慢慢改善吧!”抽回了梳子交给秋水,推他去一旁坐着,“要去晨定了,你别碍手碍脚的。” 秋水手脚伶俐,一会儿就把发髻挽好了。 灼华挑了支简单的梅花纹玉簪,徐悦却给她簪了支长流苏的金簪,“这样好看。” 灼华挑眉,“我戴简单些的簪子就不好看了?” “你什么样都好看。”徐大人眸光脉脉流转,笑意温润的伸手扶着妻子站起来,“要不要先吃点东西?若是祖母拉着说话免不得要饿肚子。” “不用,现下还早也不饿。”灼华站起来,却忽觉下身一热,小腹用力的抽痛起来。 月信来了! 算日子,应该还有六七日啊,怎么提早了。 见她似乎痛苦的样子,徐悦担忧道:“怎么了?” 灼华不好意思的瞄他一眼,“我、你出去一下。”又唤了秋水拾窦干净衣裳去。 徐悦虽不曾同女子亲近同住,但一听之下也晓得是什么情况了,“我帮你。” 开什么玩笑,可不得羞死人了! 灼华忙摇头,“不要,你、你去让她们给我熬一碗红糖姜茶来。” 徐悦见她羞着便也不勉强了,出了内室吩咐了静姝去熬茶水。 秋水见她额际沁了汗,面色越见苍白,可见痛的厉害,“老先生给的药丸没吃么?” 一来月信她便四肢无力,昨夜又被折腾的厉害灼华这会子只觉这会子浑身都不得劲,“药丸提前五日吃,还未来得及。” 换了衣裳,秋水扶着她在软塌靠着,愤愤道:“调理了这两年好容易腹痛不那么严重了,那一回落水受凉后便又痛起来,都怪六公子,心肠忒狠了。” “总是这样痛么?”徐悦过来搂着她,大掌伸进中衣柔缓的按着她的肚子,只觉掌心冰凉的,“怎这样凉。” “待会喝了热茶便能好些了。”他的掌心滚烫,捂在冰凉的小腹上很舒服,似乎真能缓解一些痛楚,就是姿势显得轻浮了些,灼华一见屋子里几个丫头便有些不好意思。 红糖姜茶端了进来,徐悦一口一口的喂着她喝下。 肠胃内腹热乎了,痛楚稍有缓解,额际不再出冷汗了。 “我这般大抵还得五六日了,夜里怕也是睡不安稳的。”漱了口,灼华凑在他耳边软软的问:“夜里你要不要宿在庆和斋?”那是他的书房,“我安排个人过去伺候。” 徐悦拧了拧眉,余光睹见她嘴角的笑意,轻轻咳了咳,道了句:“也好。” 素手游走到了他的胸前,沈夫人浅眸一眯,用力一拧,“你想的美!” 比起腰间和手臂的结实,同女人一样,胸前的那小点肉可是软肉呢! 徐悦倒是没料到她竟会捏那处,痛的头皮发麻也是酥的心神荡漾,笑着在她耳边求饶,“谁都不要,如何再……” 秋水和长天在一旁听的面红耳赤,忙是退了好几步,深深垂首。 灼华真是不敢同这人比脸皮,捂住了他的嘴,脸皮红的似要滴出血来,低喊着:“别胡说了!明明是你、不知羞!” 徐悦那双眼眸里满是春色柔软,“是我控制不住。” 没法说话了! 灼华推开他站起来就往外走,她感觉自己快要冒烟了,“去、去请安了!” 徐悦大步跟上去牵她的手,被拍开,再牵,又拍开。 试图再牵的时候,小厮来报,说温胥找他。 外头下着大雪,受了冷风肚子有开始抽痛起来,灼华拢了拢披风,和声道:“你去吧,说不定找你有急事呢,我一个人去请安就行了。” 徐悦不大放心,可也怕是真有大事,扣着她的手捏了捏,“你自己小心。” 又依依不舍的叮嘱了好些话,徐悦才离开。 一路到了朝鸣堂,邵氏身边的卞妈妈迎了上来,一福身,带着几分笑意道:“夫人正在梳妆,屋子了正在洒扫,怕是要郡主在外头稍稍候一候了。” 第249章 立规矩(三) 夫人在梳妆,奴婢哪里敢进去洒扫,分明是寻了接口想让她在雪地里站着,好给她撒撒气了。 灼华似笑非笑的看着卞妈妈,也不说话。 卞妈妈被那一双沉长的浅眸看的心底发虚,却又道:“二奶奶有了身孕,这会子胎还未坐稳少不得要养着不能来请安,夫人正寂寞着,正缺个人陪伴呢!郡主稍稍等一等,大夫人拾窦好了也好一同说说话了。”她又指了指廊下的一方碎泥,“早起搬花盆时丫头笨手笨脚的弄了些泥,现下也正擦洗。此处小石路径上雪也扫开了,倒比廊下干净些。”末了,又追了一句,“夫人很快就好了。” 一会子的功夫,她当然得等了,不然话传出去旁人也只会说她沈灼华仗着郡主的身份不敬婆母了,也便难怪婆母不喜新婚时塞小星儿进屋子去。 是以,卞妈妈和邵氏也不怕她不站。 灼华垂眸笑了笑,“妈妈去忙吧,这会子雪正大我也正好赏赏雪景。” “唉。那奴婢先去伺候夫人更衣。”卞妈妈笑了笑,转身进了屋子。 倚楼阴冷的扫了正屋一眼,举着伞沉声道:“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吧,您肚子还疼着呢!”鹅毛大雪,让身子不好的儿媳妇站在雪里等,邵氏不是愚鲁,可说的是恶毒了! “急什么。”灼华踩着积雪,吱吱格格的响着,折了一枝梅花在手中把玩着,垂眸轻轻一笑,“她是婆母,不能拿治理下头人的手段去震慑,可也不能没完没了的由着她来闹我,总要想办法叫她安静下来的。待会儿……” 她招了倚楼侧耳过过来,细细说了几句,倚楼抿了抿笑意,点头应下。 卞妈妈进了稍间,邵氏哪里在洗漱,正不紧不慢的吃着早膳,望了眼窗户的缝隙,扯了扯嘴角道,“婆婆给儿媳立规矩天经地义,哪怕她是郡主也不怕她不站!” “她好歹是是郡主。”邵氏心里舒坦了一会儿,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筷,“她身子不好,别给站出问题来了,那悦哥儿可得怨怪我了。” “往日里听说郡主身子不好,奴婢瞧着也还好,不过脸色苍白了些,说话时精气神儿好真呢!这几日夜里同世子爷闹起来也是……”卞妈妈瞄了眼邵氏的脸色,轻哼的一笑,“她是郡主,身份上高出一截儿,原就不比旁的女子做媳妇,若是新婚时不好好立了规矩往后怕是更难驯服了。” 说起夜里,原是给儿子备的小星儿,结果一转手进了丈夫的屋子,邵氏又想起丈夫昨日宿在了那丫头屋里,心下又不舒坦了起来。 “若不是郡主出的主意,世子爷哪能想得到那些!”卞妈妈一瞧邵氏神色微臣,眸光一闪,接着又道,“世子爷多温柔和善的人啊,从前可从不会给夫人添烦难的。” 邵氏一拍桌子,“让她站着!”蹭的又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撩开了个缝隙瞧着大雪中摘弄梅花的儿媳妇,咬牙道:“倒要看看能不能冻出个好歹来!” 卞妈妈叹了一声,似乎疑惑的样子,道:“也不知外头的传言从哪里来的,传的那样难听。” 邵氏捏着帕子的手狠狠一握,指甲嵌进了皮肉,“还能是谁,定是她了!徐家的脸都叫她丢尽了!” 邵氏被卞妈妈挑拨的全然没有理智了,只一味觉得错都是旁人的,却也不想想若非她先塞了人进去,何以有后来的这些事情。 “夫人是做婆婆的,对儿媳妇没什么不能教导的。”卞妈妈观察这邵氏的神色,又道,“说来还是二奶奶孝顺,便是有孕了不能来,都要遣人来问候一声。” 邵氏神色缓了缓,“澜儿性子温顺听话,自然是极好的。” 倚楼和听风耳里是极好的,就算听不到屋内说什么,却也清楚听得到邵氏那一记拍桌。 寒风刺骨,到底下着鹅毛大雪,便是拢着厚厚的披风依旧冷极了,灼华感觉小腹越来越痛了,浑身乏力的很也要站不住了,想着即便是苦肉计这半个时辰也该够了。 便将手中的梅枝扔在了地上,身子微微一晃,倚楼接收到信号,揽了上去,不着痕迹的在她的颈后用力一按,灼华便昏睡了过去。 “来人啊!郡主冻晕了!”静月也是机灵的,扯着嗓子就喊起来了,那动静直把朝明堂的人喊的一激灵,“来人,叫大夫,郡主冻晕了!” 廊下伺候的丫鬟都惊了起来,赶着过来扶人,喊的喊,叫的叫,乱成一团。 邵氏和卞妈妈在屋内乍的一听,都懵了。 卞妈妈叫了起来,切齿的讥讽道:“不可能,肯定是装的!不过小半个时辰又拢着那么厚披风,哪能晕过去!” 邵氏心中狐疑,急急忙忙赶了出去,就瞧着灼华被一路抱在怀里,面色刷白,手无知觉的垂在一旁,顿时时脑中一嗡。 真晕了! 徐悦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就见妻子这般模样,吓的魂儿都没了,一把将人抱起紧紧拥在怀中。 邵氏见到儿子,心虚不已,“先、先让郡主去屋里吧!” 徐悦看了邵氏一眼,只问了一句,“母亲这般做得到了什么?”,便摆着灼华大步离开了。 得到了什么? 邵氏懵了在原地,是啊,她得到了什么? 仿佛,只是让长子对自己更加心寒而已。 卞妈妈指了指地上的几朵红梅,道:“若真是不适,哪有力气摘梅花,怕不是装的,便是要挑拨夫人和世子爷的关系呢!” 急走了几步的邵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卞妈妈,眉心跳了一下,心存狐疑。 卞妈妈垂了垂眸子,避开邵氏的探究,道:“胡大夫是夫人娘家荐来的,让他瞧,是不是装的一看就知道了。” “夫人,消息往外头传的快,若是叫她在胡说什么,夫人在老爷和太夫人跟前儿可就只剩错处了。”一顿,卞妈妈又道,“一旦揭穿了她,外头可就由着咱们去说了!二爷和二奶奶也可洗清那些不干净的话了!奶奶这会子养胎,听着这些话怕是对腹中的小公子不好呢!” 又盼着她是装的,又怕她不是装的,她让沈灼华在雪地里沾了小半个时辰的事,怎么都是捅开了的,邵氏又急又恼紧着步子跟去鹤云居,又着了人去叫胡大夫。 待邵氏进到鹤云居时太夫人正好也赶了过来。 太夫人一路听了丫鬟回禀,大抵也晓得一二,横了她一眼,没说话,急急进了正屋。 胡大夫却已经的了通传在里头诊脉了,半晌后回道:“郡主脉象羸弱,受了寒气,又缝女子月事,怕是晚间会有高热起来。” 正说着,昏睡中的灼华忽的侧身过去,方才喂下去的驱寒要尽数吐了出来。 倒不是着了风寒之故,而是小腹受了寒气,她痛的厉害,给痛到吐了。 卞妈妈瞧着吓了一跳,拢着那么厚的披风竟真还能晕过去! 徐悦坐在床沿拿着帕子她他擦着嘴角,拧眉喊了秋水:“再去拿药来。” 太夫人斜了儿媳妇一眼退了出去,邵氏跟着出去。 “悦哥儿无妻缘无子女缘,旁人说他克妻。”太夫人坐下,缓缓一笑,讥讽之意甚明,“我瞧着不然,倒是旁人忙着去克了。”眸一抬,锐利的扫向邵氏和卞妈妈,“你们说是不是?” 邵氏面色刷白,局促道:“母亲说的什么话,我不过叫她等了一会儿而已。” 卞妈妈揪着衣袖,极力镇定道:“原是屋子里在收拾,都湿滑的厉害,也是怕郡主摔着了。” “你们要不要去雪地里站半个时辰试试!”太夫人厉眼一眯,扫过卞妈妈,又转向邵氏,呵笑一声,“一会儿?这一会儿你在做什么?你这婆母好大的架子,自个儿在屋子里用早膳却叫郡主在雪地里站了半个时辰!这婆母当的好生威风啊!我到真是比不得你这个国公夫人了,到不知你这些好手段哪里学来的了!” 卞妈妈一听,脸色刷白,太夫人知道夫人躲在屋里用膳,那是不是也晓得她们说了什么了? 邵氏一惊,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母亲,我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郡主身子那么弱……” “身子不弱你便可以这样折腾她了?她做了什么叫你不顾亲家脸面,不顾郡主的身份,让她站雪地了!”太夫人怒起,低吼道:“郡主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跟悦哥儿交代,怎么亲家交代!宫里我瞧你拿什么交代!” 邵氏心头一颤,“母亲……” 太夫人忍下怒气,抿了抿唇道:“你诰命不过郡夫人,原也不该郡主给你请安,往后晨昏定省的都免了吧!” 有爵人家的女眷并不是一定有封诰的,有些女子经历一生或许也只是被追封,有些丈夫死了才得封“国太夫人”或者“郡太夫人”,似国公之妻,得封诰命也得看丈夫和儿子在朝中是否得力了。 魏国公当初在朝中不过从三品文官,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之后徐悦得皇帝重用,而大周的规矩,子不过父,魏国公便辞了官职留了徐悦在朝。 正一品官员的家眷才能得封为国夫人,三品上的便是郡夫人。 徐悦身为一品武将,倒是上书为母做了“一品诰命”的请封,但皇帝压下未批。 是以,邵氏也只是“郡夫人”了。 而灼华的身份,等同郡王。 “是。”除了同意,邵氏哪还敢说什么呀! 太夫人看向卞妈妈,鼻翼微微一动,冷声道:“主子糊涂,最奴才的最好脑子里清明些。郡主受累受痛,是你这当奴才的当差不够谨慎不够妥帖,罚你半年米银。你可有话说?” 卞妈妈忙是跪下,伏在地上,“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 灼华是叫倚楼弄晕的,原晕不了多久,又腹中难受吐了一场,嘴里苦的厉害,没一会就醒了,被徐悦哄着又灌了碗驱寒药,正伏在他肩头顺气,听着太夫人的处置,无声的弯了弯嘴角。 邵氏是太夫人的儿媳,二十多年了又是当家主母,颜面总要给她留的,自然不会罚她,但今日一遭,往后邵氏也不敢拿这种招数来招呼她了。 亏得赵氏给的那件厚实的白狐披风,那半个时辰在雪地里,虽手脚冰凉小腹受寒,但背后一直是热乎的,夜里身又有那么个大火炉似的身子将她拥的紧,倒是狠狠出了一身汗,是以,一夜倒也安安稳稳的度过了,没有起了高热。 第二日一早魏国公被招进了宫去。 老太太得了消息遣了陈妈妈送来了滋补品,虽没说什么却也表明了态度,叫徐家的人晓得,沈家的人也一直瞧着呢! 相比老一辈的稳重和含蓄,李郯就没那么客气了,几乎是敲锣打鼓的来看她了。 邵氏面对李郯的一通指桑骂槐,只能扯着笑脸,“公主殿下说的是。” 雪地为难,经过了鸿雁楼该换身份的润色,几乎又是所有人都晓得,邵氏给华阳郡主立规矩,险些被把人折腾死的伟大事迹。 自然了,又有人开始揣测,这位“小公子”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徐惟关在书房整整一日没出来。 第249章 不做小白莲. 魏国公一直到了第二日清晨宫门开了才回来。 太夫人间他面色晦暗眼下乌青明显,可见一夜未睡,又狠狠吃了一顿,显然饿过了头,不由奇怪,他进宫到底干嘛去的。 邵氏看的着急,“陛下招你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憔悴了?” 魏国公拧眉长叹,也是莫名其妙:“进得宫去,江公公把我带到偏殿,一日一夜也没见着陛下。一日三餐一碗水。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太夫人愣了一下,拨着佛珠细细思量了半晌,垂眸笑了起来。 魏国公不明所以,“母亲?“ “还看不明白么?”太夫人淡淡扫了邵氏一眼,说道:“该谢谢你媳妇给你惹上的这等好事儿,她折腾郡主,陛下便来折腾你了。” 邵氏心下不以为然道:“郡主再得宠,到底不过是义女而已,许是旁的事情起了,陛下忘了宣召了老爷呢!” “不过义女?”太夫人轻笑一声,“你以为悦哥儿和郡主成婚那日陛下来观礼,是冲你们谁的面子?大郎已经辞官了,悦哥儿虽得圣宠,到底不是重臣。不然这时候官家叫他进宫做什么?宫里水多,欠一个人去吃么!” 邵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楞了半晌,她到底讨进了个什么儿媳妇啊! 魏国公想起那日皇帝似乎还同郡主说了一句“看着你进去”,那神色分明就是个父亲,心下一震,提调着眸子问道:“你又做了什么?” 邵氏捏着帕子不敢说话。 太夫人凉凉道:“也没什么,摆了摆婆婆的架子,让郡主在大雪里站了半个时辰而已。” 魏国公指着妻子半天没说上话来,猛的一拍大腿,才憋出话来,“郡主怎么又惹到你了?便是真做了什么不称你心意的,你是长辈提点了就是,你好歹也看在亲家的面上包容一二,新妇新嫁进来几日你就搞出这么多事儿,你想干什么?悦儿于婚事艰难,好容易娶了个不嫌弃他克妻名声的,你非得把悦儿好容易得来的姻缘给毁了?啊!” “没有没有,悦儿也是我儿子,我怎么会这么做呢!”邵氏也是后悔极了,不知当时怎么就脑子一热把人撩雪地里那么久了。 “你最好是记得他也是你生的,十月怀胎生的。”魏国公气的都快脑袋生烟了,“不是路边儿捡的!” 灼华在雪地一冻,虽没有起了高热,也免不得有些流涕了。 鼻子里悉悉索索了几日,便瞧着徐悦的眉头皱了几日。 徐悦举着筷子,盯着灼华的肚子瞧了半晌,“不如叫阿翁开个什么方子吧,每回这样痛可要怎么好,几日功夫细碎折磨着都瘦了。” “阿翁给陪配好了药丸子,只是月事忽然提前了,没来得及吃。”灼华笑道,“哪有那么夸张,疼几日就瘦了。”她又凑近他,低声宛然道,“你身上暖和,夜里便也不怎么痛了。” 徐悦听着心头软的厉害,连着给她夹了几筷子小菜。 灼华看着堆成山的碗,张了张嘴,这是要把她当猪来养了。 “那日温胥来找你是有什么急事么?” 徐悦的神色有几分沉然,道:“礼部尚书胡大人家出了命案,接连死了几个人了,京畿衙门查了几日没个下文,案子前日转到了镇抚司。” 胡仲? 玉玺案没把他掀下去,这会子又被盯上了? 灼华疑了一声,“寻常的人命案,即便京畿府衙查不了不该先去大理寺么?” 挑走了她不爱吃姜丝,他道:“似乎牵扯了叛将莫世方,陛下很重视,便让镇抚司接手察查。” “莫世方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听他的事儿听的也不少,我在坊间收集到的消息也不少,我倒不觉得他会是叛将。”事情牵扯了名将与战事,不会是小事,灼华催了他道:“时辰尚早,那你用完了早膳快去瞧瞧吧!别耽搁了差事。胡仲是李锐的人,你小心些。若有什么需要的去寻远叔,大抵他手里也会有些东西的。” “不想我再赔你几日么?”黑眸中流光幽幽流淌,徐悦勾了勾她的手指,“原还有两日呢!” “每日都能见到的,咱们时日还长着呢!”灼华实在觉得他的那双眼睛长得好,仿佛永远那么流光婉转,似要将人勾了魂去,“陛下看重你更该好好当差,别叫他失望。” “也不叫你失望。”徐悦一笑,放下了碗筷漱了口,“那我去衙门了,你好好吃药好好吃饭,晚膳不必等我,饿了就先用。” “好。”她微笑应下。 俯身在她额上落下温柔一吻,徐悦喊了长随匆匆离开。 “姑娘还要用些么?”秋水瞧她碗里也没少了多少吃食。 “不了。”灼华摇头,月信过了但身子还乏力着,没什么胃口。 秋水长天收拾了碗筷出去,门口自有小丫鬟等着收走。 二人退回室内门口守着。 倚楼从外头进了来。 灼华懒懒支颐:“探到什么了?” 大冷的天,倚楼只着一身薄薄的锦袍,却是瞧不出她有半分冷意:“太夫人也有人安排在朝鸣堂里。大管家那边很安静,暂时没有发现他和哪边来往。夫人身边的卞妈妈和暮云院的人私下见过几次。” 暮云院是徐惟的住处。 灼华的指尖轻轻点着桌沿,掀了掀嘴角,叹道:“难怪太夫人能晓得邵氏躲在屋子里做什么了。果然了,少不了那位在里头搅弄是非。” 灼华虽与邵氏相处不多,好歹是了解些的,偏心也耳根子软但还不至于恶毒,若是无人挑唆断不会想着让她这个身子不好的人站在雪地里的。 若她是好拿捏的小白莲,鹅毛大雪里怕是有的机会要站了,一场病怕也是跑不了的。 这个卞妈妈,果然是心思狠呢! “她这么做为什么?就是为了让姑娘病一场么?”倚楼思忖了片刻,还是想不通,“即便真将姑娘冻出个好歹,世子依旧是世子。” 灼华闭了闭眼,小日子真的恼人,下辈子可要做个男子才好:“我嫁进了魏国公府那么徐家便不会靠向旁的皇子,李彧不会为了徐惟来杀徐悦。徐悦深处高位,院子里、衙门里都是高手,徐惟的实力是杀不了他的,可他如何甘心呢?即便杀不了也要让咱们一房不得安宁。如今他撺掇着婆婆胡闹,他日我同徐悦若有什么不测,旁人也只会觉得是她这个母亲偏心为了幼子铺路出手相害了,倒也无人怀疑了他去。” 倚楼微微一皱眉,“连母亲都利用,这样狠!” 灼华掀了掀嘴角,淡淡道:“为了世子位,他连徐悦这个亲兄长都想杀,何况如今只是利用而已。” “那个卞妈妈,需要……”倚楼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既然是个心思坏的,那就让她消失吧!”浅眸闪过一抹微寒光亮,灼华漫不经心道,“徐徐而来,别闹得被人一眼就看出来。” 倚楼点头,“属下明白。” 想了想,灼华又道:“卞妈妈没了总要有人顶上来的,暮云院能收买一次自然能收买两次。夫人身边的几个妈妈都查一查,该抓的把柄都抓好了,往后总能用得着的。” “是。” “不过你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我若有事,徐悦还是世子,可若是他有事呢?”灼华浅眸一冷,“交代下去,盯紧了院子里的人,小心有人动手脚。” 倚楼一凛,“是。” 灼华又问了长天前头打探的情况,“这两日问的顺利么?” “问出了好些,正在梳理可信的。”长天顿了顿,整理了思绪,“那些人在外头的一切也托了陈叔去查了,明儿大抵会有消息回来,到时候整理了一并交给姑娘。” 灼华侧头看了长天一眼,笑道:“越来越机灵了。很好。” 长天不改狗腿本色,“姑娘教导有方。” 灼华很受用,笑眯眯的拍了拍手边的书册,“说得好。” 事情该吩咐的都吩咐下去了,灼华起身去晨定。虽太夫人说了不必,但规矩还是不能废了的,也免的徐悦再被人背后议论一句不孝。 大雪下了三日总算停歇,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落在眼底,让人瞧着心里说不出的茫茫然。 第250章 福妻的自吹自擂 灼华带着倚楼听风离开。 鹤云居的人依旧忙碌着各自的事情,一片安静。 静月收拾了晾了两日的衣衫去到西厢房,莲生拿了添好炭火的斗子进来,笑着道:“这样琐碎的事情,怎么都是你们几个大丫鬟在做?” “我们几个不过是二等丫鬟,只有倚楼听风和秋水长天几位姐姐才是大丫鬟呢!”静月小心铺开一件绸缎中衣,接过斗子,温温一笑,慢悠悠道,“郡主不喜旁人接触她的东西,所以,贴身的衣物、吃食、茶具碗盏此类的活计,都是固定由四位姐姐还有咱们四个静字辈的来做。小丫头毛手毛脚的,郡主的衣裳交给她们熨,我也不放心。” 莲生原是想接一把她熨好的衣裳,一听,便也收回手来。 静月熨一件折一件,细致小心。 “看出来了,平日里除了你们几个,都不见旁的丫头靠近正屋。郡主这儿规矩是极好的。”莲生疑惑道:“你们总是守在外头,若是郡主有什么需要呢?” 静月不紧不慢,仿佛紧着说话便不能认真做事,便只把一件衣服熨好了才慢慢道:“倚楼和听风姐姐都是有功夫的,耳力极好,有个什么动静,郡主唤一声,他们听到了,自然会提示咱们的。” 莲生恍然的点了点头,想了想,小声道:“你们几个不必伺候世子爷么?” “世子爷不是向来不让旁人伺候的么?拾窦的功夫都是他自己来。”似想起了什么,静月面色一红:“除了咱们娘娘,他也不爱旁人触碰他。” “也是,这些年鹤云居都是只有小厮的。”莲生奇怪的看着她满面通红的样子:“妹妹这是怎么了?” 抬手给自己扇了扇风,静月笑的眉眼都眯起来了,“没、没什么。” 莲生眸光一动,转了话题道:“倒是瞧着秋水妹妹很会做些吃食,前几日郡主胃口不好,做的金丝蜜枣粥真是光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呢!” “都是跟着郡主学的。”静月微微一笑道:“从前定国公府的夫人刚去北燕时吃不惯那里的吃食,郡主便学了些,换着花样的给她老人家做。” 莲生惊讶道:“没想到郡主这样金贵人儿,居然还会下厨呢!难怪总听人说,定国公夫人最疼爱的就是郡主了。” “那是,说起咱们郡主的好处便是三日三夜也说不完的。”静月说起灼华来,便是目光灼灼,满是敬佩在里头,“郡主人好,对咱们做下人的也好。”她抬了抬手臂,杏红窄袖上盘起的引线在光线下微微闪动着银光,“看这件衣裳,是苏绣呢!每季郡主总会叫铺子来给我们做新衣裳,挑的料子都是极好的。吃的喝的,也都是好的。肥鸡肥鸭、时鲜蔬果、零嘴儿蜜饯,总是让宋嬷嬷给我们备好,可疼我们了呢!” 莲生打量着静月,发现她真是穿的戴的都是上等货,头发油光水滑,皮肤细嫩,哪里像个丫鬟呀!走出去,说她是哪位官爷家的姑娘也使得。 “你们几个福气是极好的。”难怪个个忠心不已了,谁家的主子能待下人这么好了。 静月笑道:“太夫人也很好啊,一看就知道是特别和善的好人呢!头一日来,瞧见姐姐的穿着那般体面,一看就是在府里的脸儿的,不是太夫人的贴心人儿就是夫人身边得力的。” “妹妹小嘴儿真是会说。”莲生一笑,眉眼平和,“瞧着院儿里人不算多,伺候郡主又得有那么多的差事,不打算再采买一些进来么?” 静月握着斗子的手微微一动,面上笑的和软天真道:“别看我们院儿人少,可都是十八般武艺都行的,就说咱们秋水姐姐吧,看账、针线、吃食、侍弄花草都是一把手,一个顶几个。”一顿,她顺着莲生的话说道,“不过听秋水姐姐有提过,想把姐姐和莲萍姐姐从太夫人那里讨了过来呢!到时候咱们就能跟着姐姐好好学些规矩了。” “妹妹们规矩已是极好的了。若能留在郡主身边伺候,倒也是我们的福气了。”莲生弯了弯嘴角,又惊讶道:“看账?你们都识字么?” “当然,咱们院儿里个个都识字,都是郡主和宋嬷嬷教的,三字经、千字文、四书五经,我们都会读。”静月一扬头,骄傲道:“只要我们肯学,郡主都会让宋嬷嬷和陈叔教我们的。” 莲生羡慕道:“郡主对你们可真没话说。”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毛毛细雨,缠缠绵绵的飘着,渐次有下大起来的意思。 想着徐悦早上走的时候还是晴天,没带伞,天色渐渐暗下这时候也该下衙了,灼华拎着件厚实的大氅,撑着伞去到大门口迎他。 徐悦一身绯红官服,黑色皂靴,骑着高头大马远远而来,无有旁人的时候,他的神色而有些冷淡,可面容又那么温柔,极致的矛盾又极致的和谐。 长天笑呵呵的道:“姑爷真是好看!” 灼华挑眉,“你姑娘我眼光好。” 长天狗腿道:“姑娘慧眼独具!” 看见妻子在门口等着他,徐悦心下高兴的很,又担忧她的身子。 跳下了马背将缰绳递给了门口的小厮,大步走向她,接了她手中的伞,想搂她又怕自己身上的寒气过给了她,眉眼温柔的望着她,“这样冷的天,出来做什么!” 灼华给他披上大氅,“想着你没带伞,出来接你,不高兴么?” 他笑,色若春晓,“高兴。” 其实他常年练武,冬日一件外袍也不会觉得冷,可妻子心疼他,他便也配合着,微微弯下腰让她的动作顺畅些。 她披着白狐裘,披风的领子处有一圈滚边的绒毛微微竖起,称的她的脸蛋更见柔弱娇美,绒毛顺着她的呼吸轻轻动着,十分松软柔顺,正如她此刻专注而温柔的神色。 灼华自也晓得他不怕冷,夜里睡着似火炉一般,只是想着他若是见着有人惦记他,会不会高兴些?于是,她便来了。 石妈妈原是得了太夫人的吩咐来给徐悦送伞的,远远一见,秋香色大氅的世子与一身娇软雪白的郡主并立与大门前,新嫁娘正为夫婿系着大氅的结,分明一对柔情璧人有情,笑了笑,便也不上前打扰了。 徐悦接过长天手里的伞,牵了她的手往里走,“今日安静么?” 灼华莹莹一笑道:“你不必担心,若是我应付不来再来找你做靠山。” “好。”他侧首垂眸看她,嘴角喊了宠溺之意,“别委屈了自己。” 她一笑浅眸温软,问道:“你那里呢,查的还顺利么?” 徐悦缓缓与她说来,“死的都是胡仲的妻妾儿女甚至是乳母,死相极惨,全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了白骨,白骨之边都放有一枚信物,皆与莫世方有关的信物。” “无声无息的将人化为白骨,倒也耸人听闻了。”灼华想起前世似乎也听闻了这个案子,只是那么时候觉得吓人便也没有太在意,“白骨的身份可验证了?” 徐悦点头道:“倒也与生理特征相符,有两个早年断过骨,白骨上的断痕与之也匹配。” 灼华略略思索,轻道:“当初莫家满门抄斩,便是襁褓婴儿也都充了掖庭司,莫不是莫家还有人逃过一劫?” “充了掖庭?”徐悦将几个字嚼了嚼,心里闪过一个想法。 灼华瞧他神色间有明朗闪过,挑眉道:“有发现了?” 徐悦接掌镇抚司也一年有余了,审理的案子无有百件也有几十件了,且都是疑难险阻的,他都能抽丝剥茧的查出真相,想来这件白骨案也不会难道他了。 徐悦一笑,“同卿卿说话,似能清扫灵台。” 灼华抬眼望了他一下,颇是感慨道:“真羡慕你。” 徐悦微微一侧首,似有不解,“恩?” 她掩唇一笑,眉目轻灵,“娶了个这么好的妻子呀!” 徐悦朗朗一笑,伸手将人裹进大氅,俯身一吻,“卿卿说的是!” 第251章 徐悦 第二日一早徐悦进了宫,调取了掖庭司的记录,发现当初莫家充进来的两个稍稍年长的儿子于三年前相继病死了。另一个如今刚满八岁,还在宫中当值,不可能出现在胡家杀人。 他让温胥几人去观察了胡家的小厮杂役。 出宫后温胥来回话,道:“发现但凡男子都有喉结,无人似太监模样。” 徐悦从卷宗间抬起头来,“谁说太监一定没有喉结?你去观察了半日,就是看了喉结?” “为何?”温胥一怔,摸了摸头,“还有听他们的声音是不是尖细。” 徐悦头痛的一叹,“你是男子,该知道男子倒了十一二岁便会长出喉结,声音变得或低沉或沙哑,若是净身前已经有了喉结转了声儿,外貌特征便于常人无异了。而莫家的长子在充入掖庭司的时候已经十一了。” 温胥一拍额,“我竟把这个忘了!”他虽观察细致,但免不得会遗漏一些细节,“那我是不是打草惊蛇了?” 徐悦收起卷宗,淡淡一笑,温和道:“无事,打草惊蛇也好,倒要看看哪条蛇在动了!” 下午晌,徐悦带人去胡家,要求检查每一个人男子的身体,便发现府中的一名管事不见了。 细细比对之下发现,此名管事不论年岁还是样貌皆和三年前病死在宫里的莫家公子符合。 赵元若和温胥带着镇抚司的人搜遍了莫家公子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没有发现踪迹。 “京都之大,搜寻一个人,便如大海捞针。” 徐悦一个人坐在镇抚司的内院里,细细盘算着。 莫家公子能诈死出宫说明有人在暗中帮忙,偌大的皇宫守卫森严,若不是极有权利的人出手定是办不成此事的。 而帮着莫家公子出逃的人,要么是得过莫家大恩的,要么就是能从中得到好处的人。 徐悦又去了一趟宫里,请江公公帮忙查了所有管事太监,看看谁与莫家曾有来往。 答案是:没有。 那么帮助莫家公子的人,定是可以在这件事情里得到好处的人,李怀依旧没有必要做这些折腾了,胡仲又是李锐的人。答案显而易见,背后之人便是李彧无疑了。 那么能助莫家公子逃出皇宫的人,自然也和李彧生母淑妃有关了。 这等事儿自然不会是淑妃自己去办的,大半会是她身边的心腹,比如首领太监!而三年前淑妃身边儿的首领太监是洪顺! “去洪顺的宅子搜一搜!” 温胥带了人去搜洪顺从前的那座私宅,晚了一步,没有抓到人,却也发现了本该空宅的洪府竟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属下已经派人守住了所有城门,张贴了嫌犯画像,他跑不出城的!” 徐悦负手立于庭院中,寒风微微卷落了一叶枯黄落地,萧瑟的景象映在温润的面上一片冷淡,“他的仇还没报不会走的,让人暗中守着胡家,他一定还会出现的!” “是!” 喊了长随不易过来,徐悦吩咐道:“你回去与夫人说一声,让她早些安寝。” “是,世子爷。”不易领命而去。 温胥嘿嘿一笑:“郡主倒是体贴的很,晓得大人忧心案子,便叫大人早早销了假回来办公。” 提及妻子,徐悦神色柔软,“她虽年少,确实十分懂得大局的。” 温胥现在有些明白一句话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哪怕英雄再大,美人再小,都一样! 灼华夜里翻来覆去了好一阵,才睡着。 冬日里她不爱用炭火也不喜烧地龙,总觉得屋子里闷的慌,如此睡觉便要冷一些,总要拢了汤婆子才能睡着。这半月来身边躺了个大火炉,总是拥紧了她睡,起先有些不适应觉得怪怪的,好容易习惯了被他抱着睡觉,今日他一不在就觉得又有哪里怪怪的,怎么都是冷的,脚边的汤婆子一点都不暖和。 为了抓捕莫家公子,徐悦和温胥几人在胡家埋伏了好几日。 总算在三日后的夜里,等到了莫家公子的行动。 世间万物总是特别的神奇也特别残忍,直到徐悦等人亲眼见到胡家大公子被一团密密麻麻的东西啃噬干净的那一刻才晓得,原来蚂蚁也吃人! 忽然间尖叫又起,在漆黑的冬夜里格外凄厉。 徐悦赶了出去,见胡仲站在院子里疯了一样的叫喊着,他身板的少年郎笑的更疯狂,“去死吧,你这个叛徒!你害死我莫家一百余口人,我也让你尝尝至亲一个个全都死去的滋味!” 胡仲的右臂上沾满了蚂蚁,尝试用火赶、用水冲却是无用,这些蚂蚁似不怕死,继续疯狂的啃咬,几息之间,手掌便露出森森白骨。 手起刀落,徐悦砍掉了胡仲那只爬满了蚂蚁的手臂。好在胡仲的身上没有爬上蚂蚁,砍掉了手臂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人抓住了,审问之下也交代了始末,更是声声指控胡仲栽赃陷害冤枉其父莫世方叛变,害其一家百余口人的性命。 口供上没有提及李彧和淑妃。 签字画押之后,少年人在狱中自裁。 朝中又武将和老臣上书重查当年莫世方叛变一事,皇帝思量之后准奏,依旧由镇抚司主理负责。 白骨案结束,莫世方的案子开始。 李锐送了信来说是要与灼华叙叙旧,约在了鸿雁楼。 好巧不巧,去的时候正轮到远叔在讲“大侠家中一二事”。 李锐沉沉一笑,“到不知郡主和这鸿雁楼还有些关系了。” 雅间有薄纱遮挡,里头看外头隐隐约约,外头瞧里头却是瞧不清的,灼华饶有兴致的听着戏文,“不瞒殿下,这鸿雁楼是华阳私产。” “看来郡主好些消息便是从此处来的了。”李锐眸光一闪,“倒不怕我铲平了这里?” “江湖人侠肝义胆。”灼华轻轻一弯嘴角,眉眼平和,“换句话说就是特别护短又小气,你铲平了鸿雁楼他们自也不会放过你,杀不了你,却怎么也能给你找点麻烦的。” “郡主倒是直爽。”他一顿,立时又问道,“那么,你这个鸿雁楼是否为六弟提供消息?” 灼华听着楼下的热闹,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你不告诉他的话,他就不会有这个机会知道这些。” 李锐挑眉,“你当真不想帮帮他么?” “你们自斗你们的,我自独善其身,你赢也好,他赢也好,总归保全我沈家与徐家安稳。”灼华勾了勾嘴角,轻轻呷了口茶水,饶有兴味的醒着远叔抑扬顿挫的讲的唾沫横飞,“帮他我有什么好处?他许给我的,我不想要,我想要的,他给不了。” 李瑞倒是有些好奇:“你想要什么?” 她语调悠闲安然,甚至有一些随意,可神色又是坚韧的决绝,“我想要自由,想要你们都离我远一点。” 她有一张欺骗世人的清雅面容,一副娴静适意的淡然神色,若不仔细辨别怕是要叫她骗了,李锐眯了眯眼,单刀直入,“胡仲之事,不是你替他算计的么?” 上位者多疑,说的就是这种人。 浅眸淡淡的瞧了他一眼,灼华疏懒道:“三年前我在北燕算计着给我母亲报仇,算计着如何报名如何击退草原别部,哪有精力管这些琐事。” 李锐微微放缓了神色,却依旧盯着她没有松开。 他忽道:“李怀与徐惟私下见过了。” 灼华缓缓看向他,扬眉,“想要我帮你什么?” 李锐似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倒是真爽快,“保胡仲一条命。” “这个我可不会帮你,帮了你倒是要拖累我夫君了。”话锋一转,灼华道,“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能不能成,就看你铺陈算计了。” 李锐紧绷的下颚渐渐松缓,自打“成杰案”后,他倒是绝对相信她的说的“明路”定是有出路的。 灼华听着下头议论纷纷起来,一笑,远叔当初混江湖时一定也是个能说会道的,准头看向李锐,轻轻一声道:“焦溪焦侍郎有个同胞弟弟,叫做焦安。” 焦溪从前是武将,十年前剿匪时受了重伤伤了右手,这才专做了文官。而那一场清缴中,身为副手的焦安死于山寨的大火中。 李锐拧眉,“焦安十年前不是死了么?” 她挑眉,轻轻一笑,“你确定?” “焦安没死,那死的……”李锐的话猛然顿住,端起茶盏缓缓呷了一口,眸光落在堂中的远叔身上,似乎在听他讲述另一番精彩,良久才道,“多谢郡主。” “客气。” 做了小半日,李锐告辞离去。 灼华提醒了远叔,小心警惕有人寻事,若有不对经的立马撤走所有人。 她与李锐如今相安无事,他自不会下手,不过万事小心为上。 第252章 布局与防备 胡仲当初秘密上书“揭发”莫世方叛变是事实,推脱不了,可这回李锐捏了李彧的人的把柄,最后自是有人出来认罪,而胡仲不过是落个查察不明的罪责,削了尚书职,准其归家养老。 只要胡仲还活着,他手里的人脉便还能归李锐所用。 而府里,邵氏顾及着言论厉害倒也安静了一阵子,转眼间已是十一月底,萧氏的胎也满了三个月,能出来走动了。 她怀着的是魏国公府的第一个玄孙辈,太夫人是极看重的,一早从身边儿拨了两个稳重的妈妈去伺候着,大事小事也能给她排解一二。 养了一个月,出来时倒更见丰腴了。 太夫人笑着抚了抚她的肚子,温慈道:“倒是看得出来有些大了,害喜厉害么?” 萧氏垂眸看着肚子柔柔一笑,乖巧道:“孙媳还未谢谢祖母呢,祖母拨来的两位妈妈真是样样都好,陪我说话解闷,又做得一手好膳食,往常看几位堂嫂嫂有孕,前几个月害喜都是瘦的,我倒是胖了好些,害喜也不厉害。” 邵氏笑道:“每个人体质不同,反应也不同。能吃是福,必定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太夫人弯了弯嘴角,面容慈软,轻缓道:“男孩儿女孩儿都好,你们都年轻往后总能儿女女双全的。”看了眼邵氏的身后,似漫不经心的问道,“最近倒是不见卞妈妈了。” 邵氏叹了一声:“卞妈妈年纪大了,身子没那么康健了,前几日得了场风寒,正吃着汤药,怕她过了病气出来便让她在屋子里养着了。” 太夫人眉间微微一动,含笑点头:“年节下了,既病着便不要出来了。” 灼华抬眼淡淡扫了邵氏身后的何妈妈一眼,何妈妈微微扯了扯嘴角,露了个不着痕迹的笑意。 何妈妈的丈夫在厨房做采买,这些年捞了不少油水,被卞妈妈的儿子抓了把柄要赶出去,灼华帮她也抓了卞妈妈儿子的把柄,两下这才平衡了下来。 何妈妈这会子感恩戴德自是尽力帮着灼华了,更何况灼华也不是让她害人,不过是让她规劝着邵氏不要做糊涂事,也算积德的好事,哪里会拒绝呢! 太夫人眼神一转,看向灼华,慈爱的笑着道:“年关下事儿多着,阿宁人手可够用?” “正要与祖母说呢!”灼华温软的笑着,坐到了太夫人的身侧,亲密的挽着她的手臂,娇娇道:“原是想采买些进来的,只是一到了冬日身子总是懒怠些,便混忘了。我瞧着邱妈妈、莲生和莲萍都是极好的,便想着厚着脸皮同祖母讨了她们去。” “你用的顺手就都给你了。”太夫人笑呵呵的同她皱皱鼻子,“那祖母有什么好处呀?” 石妈妈笑道:“奴婢瞧着,太夫人是又馋郡主做的糕点了。”往空气里嗅了嗅,“奴婢似乎文件了百合酥和千层莲花的味道!” 太夫人佯怒的板了板脸,却又抿不住嘴角的笑意,“胡说,我是那等馋嘴儿的人么?” 邵氏看了灼华一眼,倒有些酸味了,她这个做婆婆的没吃过,太婆婆倒是尝到了。 萧氏好奇道:“到不知大嫂还会做糕点了。” 灼华微微一笑,“从前在北燕闲来无事时学了做的。” 石妈妈是人精了,瞧着邵氏的表情便也晓得她在想什么,便道:“去年去法音寺上香,郡主怕定国公夫人饿着便做了好些糕点带着。还得说托了菩萨的福,连奴婢都才尝到了郡主的手艺。” 邵氏一听,那回她和萧氏也去了,不过那日忙着拜菩萨求子没怎么陪着婆婆,难怪她不晓得这么一回事了。 灼华朝倚楼点了点头,倚楼去外头招呼了一声,外头候着的丫头拎着食盒儿脚步稳妥的进了来,去到一旁的两张圆桌,将食物摆放好,将粥食一一盛好,一时间满屋飘香。 温然笑道:“今儿起的早便做了些粥食点心,我便借花献佛,借了祖母的屋子请大家一起用了早膳。”看向邵氏道,“听徐悦说,天冷了母亲便吃的少些,不若尝尝我做的粥食,甜口的咸口的都有,几道小菜也是我们自己做的,倒也颇为爽口。” 邵氏眉梢动了一下,“悦哥儿倒是还记得。” “这几日常听他担忧您吃得少,冬日怕是要畏寒了。”灼华笑了笑,“冬日里多吃些,长了肉,便也不那么怕冷了。” 太夫人握着她的手,笑了笑,起身道:“来,先吃了,老婆子实在饿得很了,闻着味儿说话,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一餐用下来,安静无声,倒是见着各人表情挺丰富,似乎很是喜欢的样子。 邵氏见着萧氏多吃了几口,脱口便道:“喜欢吃,便叫郡主再给你做些。” 太夫人沉了沉脸,让郡主给弟妹做吃食,亏她想得出来! 同坐的庶子媳妇吓了一跳,看了婆母一眼,深深的垂首。 灼华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萧氏见太夫人神色不好,有些尴尬的看了眼灼华,亲和道:“大嫂糕点做的好,也不知能不能讨个方子来,祖母拨来的两位妈妈手艺极好,我也请两位妈妈给我做些。” 灼华温婉一笑:“可以,晚些我使人将方子给你送去。” 邵氏被太夫人一眼扫到,强笑了两下,局促的端起茶盏吃了两口。 夜幕如纱缓缓覆上,何妈妈便悄悄传了话过来,“卞妈妈又撺掇着夫人给郡主使绊子,奴婢劝了,只是奴婢人微言轻劝不下来,只能来告诉一声儿,夫人许是要把庶务都丢给郡主了。国公府虽分了家,但二房、三房、四房的月例嚼用也还是从国公府出的,是以年底的事儿会特别多。” 得到消息,长天狗腿夸道:“姑娘料事如神!” 长天和静姝打听来的消息都整理了下来,陈叔外头打探来的也叫两丫头注解在各个名字的后头,一眼看过去十分清晰。 徐悦又不回来吃晚膳,灼华独自一人用,边吃边看,时不时夸上几句,“做事越发周道细致了,极好。”伸手端了干果和蜜饯塞到她们手里,“吃吧。” 长天笑眯眯摸了摸怀里的果子:“是个人都有缺点软肋,这下子也不怕夫人使绊子了!” 静姝闻了闻蜜饯香甜,咧嘴一笑,“有软肋也得用的好,光是威胁,有时候会适得其反。” 长天唉声叹气的拍拍静姝的肩膀,“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师傅怕是要死在沙滩上咯!” 静姝深深一弯腰,一副老学究的腔调道:“有徒弟一口饭,就有师傅一口。” 秋水笑着赶了两人出去,“姑娘用膳呢,你们两个耍什么宝,赶紧去吃吧!” 灼华翻了两页:“安排好了?” “奴婢把莲生莲萍和静姝静月安排在一处住着,邱妈妈那里拨了两个伶俐的伺候着。”秋水性子沉稳,说话慢条斯理,却也没有废话,“这次倒是多亏了静月细致。难怪郡主明明看重她,却总是让她处在小丫头们之中。” “既然她们有动作了,咱们也能准确的防着了。”边吃边看就容易吃撑了,灼华放下碗筷,漱了口道:“静月如你一般,也沉稳,长天和静姝又是相近的性子,我便是想着待你们出嫁了,让她们顶你们的位置。静月平日少言寡语的旁人总觉得她得我宠爱不如你们多,又长得一副天真无城府的模样,自然也会想着从她那处挖缺口。” 秋水微微红了脸,“她倒聪明,姑娘不说透了也能领会您的意思。” “不然如何能看重她。”灼华笑道,“有你们几个在我身边,我觉得踏实。” 秋水挺了挺腰背,面上骄傲,这便是对她们最大夸赞了。 灼华看完了消息,递给秋水,“你也记一记,若是到时候同那些管事面对起来,我忘了什么,你好提醒我。” “是,奴婢明白。” 洗漱之后灼华早早窝在了床上,把汤婆子裹了一圈又一圈,温温热热的抱在怀里,有了热气,她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徐悦回来沐了浴,挑开层层幔帐就见妻子似只奶猫儿一般蜷缩在一角,整个脑袋也躲在被窝里,拽开被子,大掌去搂她的腰,她便长手长脚的缠了上来,搂着他的脖子,在他心口蹭了蹭,咕哝了一声“好暖”便又沉沉睡去。 徐悦拥着她一道躺下,却又被什么膈了一下,大掌一抓竟是只缠了衣裳的汤婆子,无奈一笑,“这么怕冷。”反手将汤婆子送出了幔帐,怜爱的吻吻她的眉心,与她一道安然入睡。 待第二日醒来时,灼华发现自己被锁在徐悦的怀中,温软又舒服。 他还在睡,呼吸绵长,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连日的忙碌,他看起来十分疲惫。 灼华拿指腹点了一下他的脸颊,这张皮囊实在是太好看了,修眉俊目,肤若润玉,朗阔又温润,不笑的时候瞧着有些冷淡,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勾起,便是十分温柔的模样。 明明常年在战场、教武场待着,风吹日晒的,皮肤还这么好,白白的滑滑的。灼华眸光下游,见着他半敞的衣襟内,胸口交错着粉色的伤痕,完好的皮肤更是白皙。 这么漂亮的脸蛋同她亲热,真是…… “好看么?” 微哑的声音混响起,灼华懵了一下。 恩? 抬眼见他带笑的眸子,灼华柔软的一笑,搂着他的脖子道:“好看,夫君美色直叫人垂涎。” “所以,你调戏我。”他沉吟了一下,似在回忆,然后缓缓说道:“灯下美人,皎然如璧。” 灼华抿了抿唇,“你竟真听到了?” 徐悦笑,“还当是哪家小娘子仰慕我,不想竟是我未来的夫人。” 灼华捶了他一下,嗔怪道:“听到你就看过来了,害人家当时好尴尬。” “有么,我瞧你倒是挺能装淡定的。”他握住她的手亲了亲,温缓道,“那是我同你第一回正式见面,虽然前头我已经抱过夫人一回了。” 他说的是她摘桃子时从梯子掉下来那回。 灼华挑眉道:“是啊,接姑娘的手倒是挺快的。” “投怀送抱的是不少。”感觉有一只微凉的小手游到了腰间,徐大人立马话锋一转,“只抱过一个。” 灼华捏了捏他的腰,太结实了,倒把自己的指头捏的生疼。 徐悦引着她的手到了胸前,“这里可以捏。” 灼华从善如流,狠狠拧了一把:“真乖。” 第253章 威势(一) 徐悦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支着双臂,黑眸深深瞧着她。 灼华缩着双臂抵在胸前,小袖滑到了手肘,他的衣襟散开了,滚烫的与她的胳膊贴在一处,这张脸实在是好看,他欺近而来,带着旃檀的香味,沉稳而温柔,这样的融合叫她总是把持不住的配合他的索取。 忽然有点理解时间男子如何能不断流连在妻妻妾妾之间,生了一个又一个。美人面前,哪里有什么理智可言呢! 徐悦的手往下探去,游走到她小腹的时候,感觉到一阵微凉,顿了一下,抬眼瞧她,似在思索着什么,眸光流转闪过湛然光芒。 灼华感觉小腹微微抽了一下,“怎么了?” 他的嗓音里似有一点紧张,“你、你是不是月信还未来?” 灼华愣了一下,是啊,已经月底了,她明明吃了避子丸了,怎么还迟了六七日了。 “上月提早了,这个月可能是迟了。”她想了想,道:“我新来,所以,可能水土不服?” 徐悦伏在她身上低低的笑着,“你又不是翻山越岭嫁来的。”拉了她坐起来,拨开散在她颊边的青丝,“要不要让胡大夫来瞧一瞧?” 灼华瞧着他,分明从他眼里瞧出了期待,她微微歪着脑袋瞧着他,“你很想要孩子么?” “你若有,我就想要。”顿了顿,怕露了太多期待,徐悦又道,“不过我应过你的,你害怕,咱们就不生。” 灼华笑了笑,额抵着他的肩膀,她感觉得到了,他是想要孩子的。是啊,他二十五了呀,同龄的儿郎孩子大都七八岁了,随着岁月漫漫拉长,他想要孩子的心情大抵会越来越强烈,到那时候他还会这样说吗? 心下微微一刺。 她抚了抚心口,这一个月的新婚生活,实在太温存也太温柔了,叫她想要勾住他的同时也忍不住的跌在里头。 如今,是该收回一些心思了。 徐悦看不到她的神色,可是他感觉到她轻缓的呼吸里似乎有几分失望。 为什么? 因为他显露了对孩子的期望么? 他沉沉的又深深的在她耳边道:“灼华,我可以不要孩子的,真的。” “恩。”她应了一声,想表现的轻松些,却还是有几分闷闷的,“我知道。” “灼华……” 小腹又抽动了几下,下身一阵温热。 灼华揪住他的寝衣,不叫他看到自己的神色,深深呼吸了几下,她才抬起头来,眯着眼温软一笑,“念着它了,它就来了。” 日子迈入腊月,宫里来传话,叫了一同去北郊行宫斋戒。 灼华原是不想去的,但想着她们要是不走,暗里的那些人也没机会动手脚,便也答应了。 年底了,好些案子要有个了结,是以,徐悦要留在京中处理。 可以避开他一阵子,灼华觉得松了口气。出来只当散散心,冷静一下整顿一下自己的心思也是好事。 行宫斋戒来了三回,总算在这一次能好好享受的泡泡温泉了。 倒也不是李怀放弃要杀她了,只是他如今手中能用的人少了,便也不会用那种嚣张的方式动手了,灼华想着,他大抵是想利用徐惟作怪,好看着她受细碎折磨了。 不过,他也是在太小看她了,她沈灼华好歹当过几年东宫娘娘,东宫都能拿捏在手里,还会怕一个国公府的细碎功夫么! 话说,睡前泡一会儿,夜里睡着也不那么冷了,躺在床上倒也不再念着那个火炉了。只是也不知怎的,明明和李郯、蒋韵她们一起胡闹玩耍,很是愉快,却总觉得那七日的晨光好漫长。 祭天之后,灼华回到府里,果然卞妈妈就领着一群管事儿的乌泱泱到了鹤云居。 一路摇晃回到京里又是一通跪拜祭奠,灼华累的很,不想说话,留了宋嬷嬷去应付,自己进了屋子去休息。 “夫人忽忽得了风寒,二奶奶有着身孕也不方便,也不适合拿这些琐事去劳烦太夫人。”卞妈妈此等有体面的婆子,是不必做什么粗活儿的,甚至还会有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伺候着,穿着讲究,皮肤白皙,笑起来眼角纹路深深,却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只能劳累郡主了。” “卞妈妈辛苦走这一趟了,郡主那里我会转达的。”宋嬷嬷晓得她不安好心,但她毕竟是宫里打磨了那么些年的人了,表面功夫还是做的漂亮,让小丫头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淡笑着道,“年底了,请卞妈妈吃一杯酒暖和暖和身子吧!” 长天笑眯眯的看着卞妈妈,心中咬牙腹诽不断:好好暖暖,也没多少活头了,烂肚肠的恶婆子! 卞妈妈颠了颠荷包,得意的揣进怀里,等着对方开口求她提点一二,虽然她也准备好了说辞,是万万不会给她们提点的,等了半晌,却只见宋嬷嬷一副“你还有什么事”的表情。 拧了拧眉,卞妈妈道:“那我先回去伺候夫人了。”说罢,转身时还不忘给众管事投去一抹眼神。 宋嬷嬷垂眸整了整衣袖,淡淡一笑,缓缓道:“今儿郡主陪陛下祭天,也累了,有什么事明日一早再来回禀。想着各位管事儿的都是妥帖人,各司其职,府里的事儿是不会乱的。” 都是管事的,下头站的是伺候国公府的,宋嬷嬷伺候的是宫里的贵人的,气势上便不是一个等级的。但见她说话平缓威严,众管事面面相觑,一时间拿捏好的词儿倒是说不出口了。 有个胆子壮实的上前迈了一步,一拱手,满面堆笑道:“这位妈妈,这年节下了事儿多些,郡主与世子爷新婚,这个年总要过的更喜庆些的,有些事总要下个章程的,咱们这些不过听命办事的……” 宋嬷嬷面上淡然:“都是办事办老了的,没什么不好做主的,各位各自说了算。” 话一出口,众管事的皆是惊讶,再抬眼瞧鹤云居的丫鬟,倒是平静的很仿若这种事情在鹤云居是常事,便该如此的。 那管事便有些讪笑,“做奴才的哪能做主呢?” 宋嬷嬷问道:“如何称呼?” 那出头鸟回道:“小的顾函,在回事处当着差。” “郡主自来不喜烦扰,往日里怎么过的年如今还是怎么过。”宋嬷嬷浅声幽幽,“瞧着顾管事和各位年岁不小,总不会是第一年揽着这些活儿吧?” “倒、倒是办了些年头了。”顾函磕巴了一下,可到底是多年的管事,心思一回转,嘴下便顺畅起来了,“只是今年既是要郡主主理,当奴才的总要细致些的,就怕办砸、不、是办的不合郡主心意便不好了。咱们从前没有伺候过郡主实在不知郡主的习惯和喜好,这便、便不好擅自做主了。若是惹了郡主不痛快,世子爷那里咱们做奴才的也交代不过去不是?” “郡主离了定国公府多年,管事换了一批又一批,回去接掌庶务时,管事儿的倒也不曾拿着细枝末节的琐事来扰郡主安宁。”宋嬷嬷一笑,反问道,“同是国公府的管事,想来各位心思剔透不会输了吧?” 顾管事一怔。 宋嬷嬷眼眸一抬,换上了一副凌厉神色,接着又道:“都是百年的世家,做事自有一套规矩,什么时候会按着某一个人的喜好而该了规矩?太夫人嫁进徐家时可曾叫底下改规矩?还是,夫人嫁进来时有过此等要求?” 灼华在屋里听着,温缓一笑,比口舌,便是长天与静姝也能噎死他们了,更何况面对惯了宫中权势滔天又机关算尽的宋嬷嬷了? 顾管事惊了一下,连忙道:“哪里的事儿,绝无此事的,只怪奴才口舌不伶俐,说错了话。” “口舌不伶俐是小事,办事老道便行了。”宋嬷嬷利落接话,微微一笑,“既然夫人交代了你们听郡主差遣,咱们郡主也是赏罚分明的。有功是赏,有错咱们也有赏。”笑意渐次零落,声音一扬,“三十两纹银,风风光光送此人归乡荣养。” 众管事齐齐变了脸色,他们做管事的,一年的薪俸就要二十两了,再加上各种油水,一年怎么的也要五六十两的进项,三十两赶出去,他们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顾管事有话说,宋嬷嬷截下了他的话头,“各位在宅子里自称一声奴才,却在下头眼里也算了半个主子。能做得了管事,都是手腕和头脑的,得了尊重,得了丰厚的薪俸,烦难和委屈,就得自个儿消磨。郡主虽只是代夫人掌管些时日,要发落几个人,想来夫人和太夫人也是不会驳了郡主脸面的。家大业大,倒也不曾听闻当家人事事都要过问的。各位,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夫人叫了为难的,可人家却搬出了太夫人来。 太夫人虽不管事儿了,但她说话便是夫人也不能反驳的。 顾管事额角沁出了汗,一时间心惊肉跳的,他如今当了出头鸟,怕是往后要被盯住了。 宋嬷嬷看众人脸上一变再变,大抵已经镇住了一部分人了,便又笑了笑,说道:“都是有体面的人物,继续扎扎实实的办事,郡主跟前得了赏赐,总好过……”话留半句,最能叫人心下揣揣,“从前能叫夫人和太夫人满意,各位自当也能让郡主满意的。” 宋嬷嬷满面和气,一派顺遂闲适,倒是各位管事心头如压了乌云似的满腹的话不知道怎么说。 明明是婆媳掀风云,却叫他们做下人的承受电闪雷鸣。 若媳妇是个软柿子也便罢了,偏人家身份高贵是个郡主,今儿真惹恼了她明儿他们没好日子,可若是不去为难,待夫人重掌了庶务他们也是没好日子。 如今一顿清风云淡的敲打下来,把他们全都定在了杠头上,差事是一定得办的,可要怎么办,才能叫夫人满意,又得不得罪郡主呢? 对于那么些被敲打的心如擂鼓的管事来说,这是个十分烦难的问题。 但也有那靠山结实的,自不会把宋嬷嬷的话听进耳中。 于他们而言,夫人交托庶务本就是在为难郡主,郡主再是尊贵,在府中没有掌家的权利,也是白搭,如今主母依旧是夫人,他们自然是要听命办事的,该为难的自是一点都不会落下。 灼华当然也没想着今儿一顿敲打就能把人都镇住,不过是要看看那几个是难摘的,记下来,她好重点对付而已。 懒懒倚着迎枕,浅棕的眸子缓缓一掀:“人都认下了?” 第254章 威势(二) “便是这几个人了,宋嬷嬷说话的时候全然是没摆在眼里,自顾的交头接耳,还有这两个……”长天和静姝从一叠纸业中抽出几张来,分别放好,一一指了名字分说:“针线处的王妈妈,管着炭火烛火的崔妈妈,至始至终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定也不是好相与的。” 宋嬷嬷赞赏的点了点头,稳重道:“观察的十分仔细。” “她们的情况你们两个都晓得,秋水和静月那里也交代一下。”灼华侧身靠着枕头,打了个哈欠,“明儿一早再应付她们。你们今日也自顾好好想想,若是你们,要如何对付这几个难缠的。” 几个丫头齐齐应是。 宋嬷嬷托着她的背,抽走了迎枕,顺好她的青丝好好躺下,掖好被角,放下幔帐,小声道:“姑娘好好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宝华寺供的香囊还有那茶叶,这回托邱妈妈送去,该怎么说……”马车颠簸了半日,灼华累的很,话没说完就睡着了。 这厢宋嬷嬷把人打发了出去,那些个管事转脚就去了邵氏那里。 “什么都没问?让你们自己拿主意?”邵氏惊讶的看着底下的两个管事,倒是看不明白灼华是个什么打算了。 “是,夫人。郡主舟车劳顿说是累了,没有露面儿,都是她身边的那位宋嬷嬷说的话。”管着针线的王妈妈肖尖儿下巴颇是凌厉,回道:“说是一切按规矩办事,叫咱们拢了紧要的事儿明儿一早去回话,细碎的都各自做主。” “奴婢带了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去,鹤云居的丫鬟婆子倒也十分客气,点心果子的大把给了吃,但不计问什么那些人嘴里却是半个字都问不出来的。”管着烛火炭火的崔妈妈生的板正的方脸儿,眸色间有尖利的刻薄之色,接了王妈妈的话道:“那宋嬷嬷像是有些出身的,说话不紧不慢倒是十分会捡重心说,清风云淡的敲打着,已经有不少管事儿的偃旗息鼓了。” 邵氏拧了拧眉,挥手叫了退下去,看了卞妈妈一眼,“别是给她机会笼络人了。”顿了顿,竟是生出几分骄傲来,“没成想她小小年纪倒是颇有手腕,她初来乍到,偌大的院子竟也看顾的滴水不漏。” 卞妈妈一看邵氏的神色,晓得她是欣赏郡主了,立马道:“但凡手腕厉害的,心计也深些,心里头想些什么也就没人看得懂了。”用力咳了两声,又道,“太夫人说免了晨昏定省的,她却非要日日来这儿做戏,如今她在太夫人和世子爷眼里可是孝顺的不得了了,倒显得夫人……” 何妈妈站在屋子外头听着,无声的骂了几句,人家好好的一家子,非叫你挑拨的家宅不宁,也不怕遭报应! 邵氏气了起来又生生压了回去,经了上回的事儿,她也晓得怒极之下说话做事容易出事,便狠狠灌了两口凉茶下去。 卞妈妈眼珠儿一转,细声道:“立规矩立不得,托付庶务却是夫人对郡主的看中了,便是宫里也而不能说什么的。总也得让上上下下的人都晓得您才是府里的主母。只有您的威势盖过了郡主,府里的奴才才不会拜高踩低的去欺负二爷和二奶奶了。”细瞧着邵氏神色微微动了一下,紧着又道,“二奶奶是柔婉的性子,便是夫人平日里看顾着都有那不长眼的奴才懒怠不尽心了,若是……” 邵氏虽不甚了解灼华但也了解自己的长子,是断断不会去欺负二郎的,但也难保下头人见风使舵了,可又怕闹得太过长子对她更是冷淡,是虽说偏心次子可到底是自己生的,从前便罢了,如今在一府生活,哪里能一点都不去在意长子的心思了。 心底复杂着,有些揣揣不利索,最后只道:“叫下头人为难几回也就罢了,她身子差,年节下的别再闹出什么事儿来,宫里和亲家那也不好交代。”看了眼卞妈妈,欺近傍晚的光线下,卞妈妈的气色有些灰败,邵氏惊了一下,便挥了挥手道,“行了,你也下去歇着吧,好好养着,踏踏实实过个年。” 卞妈妈还待说几句,却也觉得气喘的厉害,有些体力不支,便也退下去了。 卞妈妈一走,何妈妈端着热茶进去,“天气寒凉,夫人喝盏热茶。”又把身后小丫头手里的托盘接了过来,放到桌上,上头摆了个精致的香囊。 邵氏轻轻呷了口茶水,茶水清冽的香气随着氤氲缓缓飘起,抚在面上温柔舒展,微微挑了挑眉,惊喜道:“这茶不错,初尝是清冽,后味甘醇,仿佛没吃过呢!” 何妈妈“咦”了一声,奇怪道:“邱妈妈送来的,说是世子爷是数着日子算了您这里要吃完了这才又送过来的呢!” “悦儿送来的?”邵氏微微讶异了一下,“以前也送过?我怎么不知道?” 何妈妈似微微惶恐了一下,袖手道:“这奴婢倒是不晓得,往日里这些并不是奴婢负责的,不过邱妈妈说的话想来是不会有假的。” 邵氏看着茶水,狐疑的拧紧了眉。 一旁伺候的丫头闻着味儿道:“似乎,在卞妈妈屋子里闻见过这样的清香茶汤味儿。” “不要胡说,茶汤的味儿都差不多,哪能闻闻就察觉出来了。”何妈妈呵斥了小丫头一句,垂眸微微一笑道:“听说这茶是郡主和世子爷按着古书上的房子亲手配的。奴婢瞧了瞧茶水渣子,有松针、梅花、胎菊,用的猴魁做的底儿,松针和梅花还是两位主子亲手烘制的。奴婢问了胡大夫,果然是清新降火的好茶。年关下夫人劳累上了火,正巧了,可不的说母子连心么!” 邵氏捧着茶盏,忽觉嘴里不是味儿了,既高兴又烦躁,满心的纠结和复杂。 何妈妈拿了香囊给邵氏看,“这香囊是郡主着人送来的,说是在宝华寺供了七日了,太夫人那里也有一个。”她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多事,让胡大夫瞧了里头的东西,说配料很好,都是安神助眠的。夫人有头风之症,冬日难免难熬些,这里头的香料药材确有缓和之效。” 邵氏拿着香囊闻了闻,清新淡雅,主味仿佛是蔷薇,倒是她喜欢的,抬头看了何妈妈一眼,“你倒是也细心。”轻轻叹了声,“郡主也有心了。” 月莹莹,风悠悠,星光与灯火交织,璀璨一片。 夜里徐悦回来时灼华已经睡下了,还是老样子,闷头闷脚的缩在一角。 沐浴更衣,他上了床去,把人拖进怀里,她醒了一下,迷迷糊糊的说了句“回来了”,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仿佛什么都没变,她依旧清浅如梅的婉约,依旧会在雪天等在门口,然后同他一起回去,还是会婉转撒娇逗趣,亲热的时候依旧妩媚的唤他悦郎,但她会闭着眼。抱着她睡觉的时候她依旧乖巧的蜷缩在他怀里,却选择背对着他。 徐悦晓得她喜欢孩子。 她抱着凤梧、抱着那对龙凤胎的时候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珍重,笑的那么柔软,仿若那是自己的孩子。 刘太医说,她的身子近年里是不适宜生育的,一年中总要病上几回,每回必是轰轰烈烈的,即便怀上也未必能顺利生的下来。 他是不介意的,可她不信。 他是喜欢孩子的,可他自来不敢在她的面前表现出来,怕让她伤心,那日其实他心底确实怀了期待,想着或许能同她有个孩子,他高兴的很,不小心还是流露了出来。 她察觉到了。 所以,在她感觉到他想要孩子的那一刻,她开始拒绝他靠近她的内心。 他了解的,她不会介意自己的丈夫有妾室,可他也晓得,她会介意心中爱恋的人有妾室。 她堵上了他好不容易才撬开的缝隙,然后静静的等着他变心,等着他开口去同旁人有孩子。 成婚初初几日时,她眼中对生活有期待,现在,暗淡了随意了。 有时候会发现,她看着他或者看着旁的什么发呆,茫茫然的样子,问她怎么了,她又一副巧言笑兮的模样,说着没事。 徐悦晓得她服着逼子丸,不敢有身孕,他不勉强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装作不知的尽量更加温柔的宠着她,全数收起对孩子的期待和喜爱。 她既说数十年如一日,那他便给她余生数十年。 第二日一早,卯时刚到没一会儿,秋水备了热水进来。 “姑娘,管事们都在前头翠竹堂候着了,时候差不多了,您起身泡个澡吧。” 徐悦浅眠,秋水推门他便醒了,轻拍着怀中轻扭的妻子,隔着幔帐问:“管事的来此处做甚?” 秋水闻徐悦声音,顿了一下,回道:“回世子,夫人最近身子不爽,便把庶务托付了郡主。” 徐悦抿了抿唇,黑眸微沉,低声道:“让他们候着。” “别……”灼华把手伸出了被窝,虚拦了一下,迷迷糊糊的,“年节下了事儿多,别让他们白废了时光。” “我陪你。”徐悦要起身,灼华把他按了回去,努力睁了睁眼,打了个哈欠,“杀鸡焉用牛刀。没几日朝廷就要封印了,白日够你忙活了,今日不必上朝,你再睡一会儿。” 又在他胸膛上伏了几息,灼华撩帐叫起。 三四个月没有理庶务了,冬日里忽忽这般早起还真是折磨啊! 泡了澡穿戴整齐,吃了半盏的燕窝,灼华带着秋水几个出了屋去。 腊月的卯时依旧漆黑一片,宛若银灰瀑布,无边无际的泼洒着寒凉,空中零星点缀着几颗璀璨明珠,一轮圆月晶莹悬在空中还未离去。 凉风在游廊中冲撞着,拽着廊下的灯笼摇曳飞转,灯火明明灭灭着,带着潮湿气息重重的扑在身上,依附在面上,冰凉刺骨。 月光下,寒风掠过池水,粼粼波光闪烁反射在周遭人与物,苍白皮肤更显透明,浅眸却耀起无边的潋滟。 绕过游廊,进了理事的桑竹堂。 管事们见着灼华进去,倒也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郡主金安。” 灼华平和的叫了起,在正屋的首座坐下,和和气气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年节下,各位总要辛苦些的,好好办下差事总也不会白叫你们辛苦一场。好了,开始吧!” 倚楼警觉的看了眼偏室的位置,悄没声儿的靠过去瞧了一眼,瞧见是徐悦,松了口气。 灼华瞧着她的神色便也晓得谁在里头了,弯了弯嘴角,集中注意力开始应付这些难缠妖魔。 第255章 威势(三) 蓄着山羊胡的管事跨出了一步,微微垂首,拱手间双眼微抬看向屋内,眼见上首坐着的不过一个稚嫩女子,便自信的弯了弯嘴角,扬声道:“奴才田七,管着府中五处田庄和铺子。年关下了,田庄和铺子的账还未对,佃户、伙计、管事、庄头的红利、抽成都还为定下,还请郡主拿个主意。” 上来就是银子,灼华淡淡一挑眉,拢了双手在膝上:“账簿带了没有?” “是。”田七一躬身,招了小厮上前,手上捧着约莫十本左右的账册,“奴才想着今日一天是来不及的,便只带了一部分。” 静姝接过,送进了屋内。 “下一个,接着说。”灼华手中翻阅着账本,示意下一个管事上前回禀。 瘦长个儿的何继上前一步,道:“奴才厨房采买的管事何继。”从小厮手中捧了一摞的账本送到静姝的手中,“这是厨房年节下需要采买的菜蔬单子,还请郡主核算,好让奴才去账房领银子。” 静姝接过,坐在廊下快速的翻阅起来。 众人瞄了眼静姝,心道这个小丫头还不如郡主年岁大呢,看得懂么?怕不是装模作样吧!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怠慢之意。 灼华也不紧不慢的翻着田七送上的账本,院子里沉寂了半晌。 她抬眸先看向了田七,“五百亩的良田,一年中轮番种瓜果、蔬菜、粗粮,便是新手庄头一年也能给你拢起千余两的收益。京都皇庄附近的上好良田,总共七百亩,今年风调雨顺的种什么都是丰收,而这里,便是给你粗粗的算也不过七百多两,还有的银子去哪里了?”轻轻拍了拍手中的账册,“拿着几本记录零散且颠倒的账簿来与我瞧,是打量我年岁小,不懂,还是觉得主家的粮食好侵吞?”她神色平平,浅眸中却蓄有凌然威势,“给你一日时间,把账给我整理清晰了拿过来,否则,你若不会管,我自有好手顶替。” 田七原是得意着,就不信这种计算凌乱的账本她能看的明白,一本帐上到底有多少银子进出,他自是明白,但凡她说个为难之语,他即刻能一五一十说的清清楚楚,好好给她一个难堪。乍听她报出银钱数字,田七狠狠一怔,哪料到这小小丫头竟懂得庄务,也看得懂这杂乱的记账方式! 但他自也有说头:“下头的庄头都是不大识字的,或许记得混乱些,但以往都是这么对账的。”一顿,“奴才不懂庄务,也不晓得一年中该种些……” “不懂就去学,府里养着你不是让你打混的。让你管着庄子,不是光让你当个跑腿的,每月、每季、每年的拿着账簿来送个几趟了事的。庄子里种了什么,收成如何,佃户可尽心耕种、可受庄头管事的欺负,一切监管、督促,皆是你的职责。”灼华打断了他的话,说话略快,倒也不急不怒,“去把往年的账簿拿来。” 田七惊了一下,她管事翻翻账簿就能瞧出银子进出差距,若是查账,她大约也不会像夫人那般好敷衍了,他一沉眸,垂首冷硬道:“往年的账簿都是夫人核查的,已经落了锁了。” “去拿,我等着。田管事不懂庶务,别是给下头的人给蒙了也不晓得。”灼华自是晓得他心虚,话锋一转,“我也好瞧瞧,往年到底是不是也这般凌乱的账簿送到母亲手里。” 田七一听这是要放他一码了,立马改了态度,“奴才的不是,现下就去整理账簿,会核算过一遍再来情郡主对账。” 灼华挥了挥手,田七大步离去,全不理人群里投向他的警告眼神。 厨房采买的是何妈妈的儿子,但明面上没人晓得她们有往来,何管事配合着象征性的为难了几下,猪肉三钱一斤,他上帐的时候写的二钱九,说是老主顾的原因,得了便宜,转头又在蔬菜上多报半钱一斤,诸如此类的小银钱的出入。 静姝说的清楚,大伙儿也都听的明白,何管事装出一副惊惶又假装镇定的模样,不住的擦汗,“你一个内宅的小丫头,如何懂得厨房的事情!” 众管事倒是惊叹了起来,旁人家十二三岁的丫头还在学规矩,郡主身边儿的竟然都开始管账了!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倒真是有几分能耐了! 静姝站在廊下,睇眼看着庭院里的管事儿,嘴角含了笑意,扬声道:“奴婢年岁小,在北燕布政使府里、在定国公府中却是当着厨房的差事的,米什么价,肉什么钱,都也晓得一二。”一顿,她同灼华提议道,“鹤云居小厨房的庆妈妈倒是常去菜市采买,不如问了妈妈,看看奴婢是否说的错了。” 灼华点头,叫了鹤云居里厨房上的妈妈来问话,当面揭破。 何管事聪明的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连声求饶,只差跪下了。 “一钱一分的都是小钱,可整个府里的菜肉采买却是大头。”灼华也是象征性的罚没了几句,“帐拿回去熬几个夜,想来也是能赶在除夕夜前做完的,是不是?”淡淡的一叹,悲悯道,“该找补的找补回去,看在何妈妈伺候母亲几十年的份儿上,我不同你计较,钱补上,去夫人那处磕个头吧!” 明面上找补了一些小钱,何管事捞油水的事儿在卞妈妈那处便算不得把柄了。徐悦在里头听着,十分赞赏,如此何妈妈和何继必将对她感恩戴德,往后何妈妈在母亲身边伺候自不会如卞妈妈一般拨弄口舌,相反,还能为着两边调和。 为着调节他和母亲的关系,她也是费尽了心思。 徐悦心里心中欢喜,直想出去好好亲一亲她,但瞧着她忙碌着便也生生忍住了,拿着卷宗慢慢看了起来。 何管事心里感激不已,倒是扎扎实实的给灼华磕了几个头,“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一定找补上。账本一定料理的清清楚楚。” 灼华叫了起,又同众人道:“你们管着各处整日奔波辛苦些,油水一二,主家睁一眼闭一眼的也便容了你们。”丢开手中的账册,“只是如今年节下了大家事都多,不要故意给我惹事。我有的是时间跟你们慢慢耗,你们该办的事情,却是轮不到我去做的,明白吗?” 众人一躬身,“是。” 有了田七和何继出来做出头鸟,管事儿们瞧着心里也有了数,瞧着她倒是真真懂庶务,门道精的很,还几番思量之后回话时还是老老实实的把没有问题的账簿交了上去。 灼华继续处理府内的事儿,秋水坐到了一旁开始对账,算盘打的又快又稳,账本翻过一页又一页,静姝新学的本事,稍许慢一些,倒也谨慎仔细。 噼里啪啦的珠算声儿落在耳朵里,听得外头几个管事儿的心惊肉跳,抬手摸了摸额际的虚汗。有几个管事心里暗暗赞叹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跟田七何继似的只备了坏账来。 针线处的王妈妈和烛火炭火处的崔妈妈相互使了个眼色,该轮到她们出马了,再这么下去府里的管事岂不是都要敬服了她去! 崔妈妈上前一步,捧着手一行礼,“奴婢崔氏,管着府里的烛火炭火。”送上账本,“府里炭火和烛火价钱与采买分量皆记录在册。” 灼华没有去翻看账册,像她们这些厉害角色怎么会在账册上做文章呢? “按照份例,各房是如何分配烛火与炭火的?” 崔妈妈垂眸一拧眉,道:“烛火与炭各房各院的份例是不一样的。” “细说。” 崔妈妈看了明路的堂屋一眼,迎着烛火的微黄光线,错觉里头的少女仿若已是经历千万世沧海桑田的贵妇人,心头莫名颤了一下。挺了挺背脊,镇了镇神色,朗声自信道:“太夫人、老爷夫人、世子也、还有三位爷院子都是二十斤银碳一日,烛火十支一日。姨娘、老姨娘处银炭和黑炭各十斤一日,烛火五支一日。” 灼华问道:“二叔、三叔、四叔的府邸呢?” 崔妈妈眉心抖了一下,垂首道:“都一样的。” “一样?”灼华挑眉,不紧不慢的笑了一声,“不见得吧?夫人的意思是折了现银送去各府,是黑炭是银碳,让他们府上的管家采买,要怎么分配让他们自己决定。你呢?怎么做的?” 崔妈妈心知不好,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了,咬着腮帮子回道:“奴婢是想着都已经去采买了,便一并买下直接分送各府也就是了,也省的各位管家劳碌一番了。” “以二叔府邸的份例来说,应是每日两百斤的银碳六十斤的黑炭,烛火一百支。”她缓缓站了起来,站在门口,映着微弱的天光,居高临下的看着台阶下的崔妈妈,“烛火原是手腕粗的,如今生生小了一圈便也罢了,你每日给的银碳却只有一百五十斤,黑炭一百一十斤,请问崔妈妈,你说的一样怎么个一样法?五十斤的银碳凭白成了五十斤的黑炭,是让二叔和二婶少用些,还是让年幼的小公子小姑娘少用些?” 崔妈妈袖中的手握的死紧,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她强自镇定道:“定是下头奴才弄错了,奴婢回头一定好好盯着。” “弄错?倒是巧了,每日都弄错了?一弄错就是整整三年?”灼华拾了账册扔到她的脚下,“账是好账,明明白白的,可惜人心不大干净。打量着我与几位叔叔婶婶不熟悉,打量着几位叔叔婶婶不好意思为了几十斤的炭火去和夫人说嘴,私下扣了银碳转手发卖,是么?” 崔妈妈拔高了嗓子喊了起来,“郡主休要胡言,奴婢何时做过此等事情!” “四喜胡同的陈黑子。”灼华垂眸睇着她,冷然一笑:“银碳一两银子十斤,不算早春深秋的用度,只算冬日的,只算二叔府邸,你贪了多少银子?”一顿,“这事儿往小了说,你只是贪墨银子,往大了说,你便是在挑拨父亲母亲与各位叔叔婶婶的关系!搅扰家宅不宁!” 崔妈妈眼皮狂跳了起来,满面惊恐的苍白,几欲昏死过去,她怎么知道的?! 王妈妈惊诧的抬眼看了灼华一眼,崔妈妈这样隐蔽的事儿她都晓得,那自己那点儿手脚,她是否全看在了眼底? “府里的事说完,我倒也有一件私事与崔妈妈说上一二了。十一月十七,你请了我院子里的一个妈妈吃酒,问了她什么,你晓得我也晓得,十二月初九,你又给我院子里的丫头塞银子,要打听我的作息,打听我身边的丫头谁得宠谁不得宠。昨日,你身边的两个丫头便去不得宠的丫鬟那里套话,问了什么你晓得我也晓得。”灼华缓缓的说着,淡笑间有郁郁沉色,“崔妈妈你自己说吧,对我这么好奇,想做什么?” 第256章 转折 这都是卞妈妈叫她做的,也便是夫人的意思,可她不能说,哪有婆婆窥探媳妇私隐的!说出来,便是太夫人和世子爷也饶不了她。 崔妈妈惊到不住的颤抖,背脊燥热窜过,紧接着一阵阴寒,梗着脖子仰头道:“奴婢、奴婢不知道郡主再说什么……” “崔妈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转眼就忘了,想来也是不大合适管着这些琐碎事了。”灼华缓缓坐回去,支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微微倾倒,神色淡淡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秋水,去通知宋大管家一声,崔妈妈办事糊涂,杖二十赶去庄子做粗活,便说是母亲的意思。” “你不能干我出去,我在府中伺候了三十一年了,你凭什么赶我出去!”崔妈妈惊叫起来,“奴婢要见夫人!” 廊下的长天冷声一喝,“捂了她的嘴!” 护卫上前,揪了一块巾子塞进了她的嘴里。 “可以,你见谁都可以。”指腹点着额角,灼华不紧不慢道,“就看母亲肯不肯见你了。” 正说着,石妈妈过来回话,“郡主,那两个小丫头太夫人和夫人都已经问过话了,炭火烛火的问题也仔细核实了,太夫人的意思既是个不知尊卑办事糊涂的,崔妈妈要怎么处置法儿,您说了算。” 自然是她说了算,且不说邵氏和太夫人都希望与各房和和睦睦的,便是太夫人为了帮她这个孙媳立威,也会压制了邵氏把崔妈妈教给了她处置。 崔妈妈面色灰败,激烈的挣扎顿住,頽了下去,她竟然把人弄去太夫人面前审问了! 长天一挥手,“拖出去!”乌黑的眸子扫过众人,“天快亮了,各位有事最好谨慎了说,别相互浪费了晨光!这儿是世子爷和郡主的青山院,不是你们唱戏的台子!” 管事们惊的个个深深垂首。 崔妈妈做了三十年的管事,从前在太夫人身边得脸后来在夫人处也受重视,如今就这样被赶出去了,王妈妈捧着双手心如擂鼓,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为难她,却见世子从偏室走了出来。 徐悦负手站在门口,朝阳未起,天光微冷,映在淡淡的神色间说不出的冷漠杀伐,黑眸微沉道:“各位,也累了吧?” 剩余的几位管事一看世子爷一直呆在偏房,顿时深深垂首,庆幸自己没说什么,恭恭敬敬的禀了话,退了出去。 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灼华嗓子有些沙哑,“你怎还没去衙门呢?” “原是怕你被欺负,想着你头一回同他们理事,给你撑腰来的。”徐悦牵了她往太夫人的四顾堂去,“累了吧?” “现下是不是担心我去欺负旁人了?”灼华轻轻一笑,“还真是有些乏了,同这些人说话实在费神费力。好在你出来了,否则那个王妈妈怕是还要寻事儿的。” “放心欺负他们,有事自有为夫给你兜着。”他停下脚步拉了她入怀,沉沉道:“辛苦你了。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秋长几个掩唇一笑,垂眸往边上避了避。 灼华虚搂了一下他的腰,笑道:“做什么突然客气起来。” “不是客气。”他在她的耳边宛然柔情的说道,“怕你不晓得我多怕你受了委屈,怕你不晓得见着你为我努力着我有多高兴,怕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在意你,我心悦你,很久,很久很久了。” 灼华抬着的手僵硬了一下,心口突突的,仿若被什么用力的冲撞着。 他又将人按到了墙上,去扣她的十指,辗转的亲吻她,“我不逼你,只是想想着让你晓得我的心意。卿卿,试着,信我一下……” 邵氏从太夫人处回来,心底压着气怒,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怒道:“平日里旁的事项上由得她们贪油水,竟还敢私下苛扣几房的份例,枉我那么信任她!” 管事捞油水这是惯例,她也从来睁一眼闭一眼,可对其他三房她自来是严禁他们这么做的,他们几房自来和睦万不能为了几个银子而起了龃龉的,邵氏是气的不行,可又不知是在气崔妈妈办坏了差事,还是气那些管事没一个能为难住灼华一二的。 “也不知都多少时候了,若是叫二弟他们误会可要怎么好。” 宋大管家敛眉回道:“回夫人的话,奴才按着郡主的吩咐已经同各位爷解释清楚了,缺了的份例以夫人和公爷的名义添了双份儿送过去了。崔妈妈对外也是夫人打发出去的。”微顿,“各位爷与夫人们都理解夫人管家劳累,难免有人钻空子。” 邵氏松了口气,灌了口茶,是鹤云居送来的茶,心头微微一动,顿时觉得不是滋味起来。 挥退了宋大管家,卞妈妈扶着小丫鬟的手急急忙忙的奔了进来,满面心急的模样,“夫人,郡主这是在打您的脸啊!她一管家就闹出来苛扣的事儿,二老爷他们可要怎么看夫人您啊!如今打发了崔妈妈去庄子里,好名声是她得了去,恶名却叫夫人来背。小小年纪揣着这样的心思,可真真是坏的很呀!” 邵氏瞧着她,眼神动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病了就不要操劳了。” 何妈妈垂眸,嘴角不着痕迹的一动,和缓平顺道:“倒也没有卞妈妈说的那么严重,解释清楚了,也就没事了。” “你倒是说的轻巧。”卞妈妈一把将她拽开,力道不足,倒是自己先踉跄了一下,“何妈妈得了郡主的好处,如今当着夫人的面也胳膊肘往外拐了!” “何继有错,是奴婢没教好。”何妈妈垂首跪下,温顺的姿态便如冬日天际绵柔的云,“奴婢是夫人的奴婢,不敢向着旁人。若是夫人觉得奴婢有二心,发卖了奴婢一家,奴婢也绝无怨言。” “何继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罚没了他五百两银子充了公账,这件事揭过了就不必再提了。”邵氏伸手虚扶了一下,叫了何妈妈起来,叹了一声道:“二老爷他们那里事情是宋大管家是去办的,拿的也是我和国公爷的名义,事情已经解决了谁的脸面也没有丢。”又看了卞妈妈一眼,瞧她面色愈发的差,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下去歇着吧!没什么事就不要出来了。” 卞妈妈眉心一跳,怎么和她听到的不一样?想说什么,夫人却是不想听的挥了挥手,卞妈妈咬了咬牙,扶着小丫头的手气喘着跨出了门,回首间目光如毒蛇一般缠上了何妈妈的面孔,指甲隔着丫头厚厚的衣裳还是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何妈妈微微一垂眸,如今卞妈妈愈发病重而她却近身伺候着夫人,人都是见势行事的,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两日发生的,通过小丫头的嘴说给她听,半真半假的,让她听着仿若郡主针对了夫人,如此,她定是要来说一嘴郡主坏话的,夫人虽耳根子软却也不是笨的,自然慢慢能看清她到底是什么货色了!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邵氏喃喃低语。 何妈妈小心扶着邵氏坐下,“夫人也别怪卞妈妈,病重的人心思总是乱一些,她也是心疼夫人。” 邵氏抬眼看她,缓缓一吁:“你倒是一直好脾气。” “何继办坏了差事,郡主看在奴婢伺候夫人几十年的份上饶了一回,给了奴婢脸面,奴婢不论说了什么总有偏帮的嫌疑,也怪不得卞妈妈说了重话。也是心疼夫人的缘故。”何妈妈温温缓缓的一笑,“伺候夫人是福气,既然得了这么好的福气便是要知足的,何苦再去计较那么小事。” 一个是自己的乳母,一个是自小伺候自己的老人儿,都是几十年的情分,邵氏自然相信她们都是忠心的。因为邵氏性子软些,在娘家时总是被兄弟姐妹们欺负,何妈妈温和能开解,而卞妈妈泼辣能说总能把她被抢的都讨回来,是以邵氏总是与卞妈妈亲近些。 如今年岁大了,忽然觉得何妈妈的性子更能安抚人心。 “你觉得郡主是什么样的人?”邵氏道,“不必顾及,直说就是。” 第257章 闲敲棋子落灯花 “郡主温柔娴静,说话办事也周全,细细瞧其言行,却是能瞧出来,她是个冷淡的性子,不爱讨好也不爱热闹。”何妈妈轻柔的给邵氏按着额角,缓缓道,“奴婢觉得,她不屑害谁,也不屑与谁相争。倒是……” 邵氏闭着眼,问道:“倒是什么?” “倒是十分看重世子爷与您的关系。”微微一笑,何妈妈道,“茶叶、香囊便知其心意。还有这回的事情,其实郡主自可拿了借口推脱说身子不适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却还是与世子爷默默的做着、关心着您。” 邵氏抿了抿唇,回头又看了何妈妈一眼,“你也觉着我偏心是么?” 何妈妈轻轻一笑道:“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到底也不是一样厚的。奴婢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若是一杯热茶泼过来总是下意识的拿手背去挡,而不是手心,可泼到了怎么都是痛的,您说是不是?世子爷是长子,自当沉稳,做您的依靠,做家里的依靠。” 邵氏长长一叹,闭了闭眼,苦笑道:“悦儿才一岁的时候我便与他分离,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说话做事稳重妥帖,他啊看着是温柔的性子却也是个冷淡的。高兴的时候我看不出他有多高兴,难过的时候……我甚至没见过他难过时的样子。我也心疼他小小年纪上了战场每每满身的伤回来,我努力了,可怎么都与他亲近不起来。” “惟儿是我一手带大的,看着他学步、学说话,上私塾、慢慢的成熟起来,每一日我都看着。他的妻子是我挑的,悦儿的妻子却是太夫人挑的,甚至是事情快定下的时候才与我说的。” “奴婢明白了。”何妈妈笑了起来,轻轻的,仿若眼前的妇人还是她照顾着的小小少女,带着几许的宠爱与敬畏,她道:“原是夫人吃醋了。” 邵氏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也不只是否认还是无奈。 “二爷洒脱肆意,二奶奶温顺嘴甜,相处起来便亲近些。”何妈妈含笑道:“世子爷内敛,郡主清冷,给人的感觉总是疏远些的。可奴婢瞧着都是极为孝顺的。”指尖沾了些许薄荷脑油,继续按着,“奴婢晓得您在意着外头的传言,可您细细想了去,当真是在说咱们府上么?您瞧那闻国公府、定安侯府、何家、赵家,哪家是清静的,哪晓得是不是在说他们?继室与原配的孩子何时能太平度日?继室拿捏着一句‘为你好’做了多少阴毒事儿,谁家没个几本难念的经。那些个说书人不过是东听一句、西凑一句的就编了故事来说嘴的赚钱,哪里能当了真去。” 邵氏顺着何妈妈的话如此一想心底倒也松快了些。 “奴婢说句不大好听的,便是因为外头的人盯着咱们几家想看笑话,反而叫咱们府上都警醒着不闹出事儿来,如此倒是因祸得福了不是?”何妈妈细细瞧着她的神色,笑吟吟道:“世子爷心里是想着您的,天长日久,总会亲近的。” 邵氏眉心一动,“希望如此罢……” 腊月二十五,闭朝封印。 徐悦整日待在家里,她上哪儿他就跟去哪儿。 天蒙蒙黑的时候她去理庶务,他就拿了本经书坐在一旁听着看着,她去各处查看年货备的如何,他便死皮赖脸的扣着她的手跟着,甩都甩不脱。 她同秋水静姝对账需要安静,可他还是粘着,赶都赶不走,一会儿问她吃不吃糕点,一会儿问她喝不喝茶,一会儿给她捏肩膀,一会又、又摸摸索索的。 “我忙着呢!”灼华丢开手里的账本,气闷的瞪他,“你老跟着我做什么。”用力拍开他作乱的手,“再胡闹我揍你了!” “同你培养感情呀!”徐悦挨着她,把脸贴在她手上,“给你揍!” 秋水和静月识趣儿的收拾了账本出去,“最后没多少了,奴婢们今日就能做完了,姑娘歇一会儿吧!” 徐悦扬眉,“乖孩子,过年定给你们一个大红包!” “谢姑爷!”两个丫头笑眯眯的出了书房,顺手便把门带上了。 “我、我收拾一下书房。”灼华叫他那日的一通表白搞得心绪不宁,既高兴又害怕,想信不敢信,便总是躲着他,怕他向她索取情意,更怕自己会忍不住的给他。 只怪这人实在生的好皮囊,又是好性子。万不能怪她定心不坚的! “忙了一日了,不累么?”把人拉了回来,徐悦伸手扣住她的腰肢,磨砂了两下,“待会儿你来指挥,我收拾。现在陪我坐一会儿。” 书房里有地龙,很是温暖,灼华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裳,清晰的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抿了抿唇,偷偷瞄了他一眼:“你说、你不会逼我的。” 徐悦点头沉吟了一声,手指忍不住的去勾缠她,绵绵柔情道:“可我也没同意你跑呢!” 灼华抽了抽手,没抽出来,“我哪有跑。” “怎么没有!”徐悦忽的把脸凑近,嗓音低沉沙哑的指控道:“九日了,你每日比我都睡的晚,一回屋子倒头就睡,都不同我说话,我都九日没有碰你了。” 灼华瞪着眼,面色控制不住的粉红了起来,这家伙青天白日的说什么呀! 徐大人拿唇瓣抚她的颈项,委屈兮兮道:“咱们成婚不足百日,我便要失宠了么?” “你胡说什么呀!”温热的唇瓣欲吻不吻的刷在颈间,他的气息火热,一下一下的喷在肌肤上,灼华觉得有些热,不自在的扭了一下脖子,却和他贴的更紧了。 徐悦脱了外跑,唇瓣追着她亲吻。 灼华揪住他脱衣裳的动作,又惊又羞,拿眼瞪他:“你做什么?” 解开里衣,握着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胸膛上,滚烫的,徐悦哑声道:“感觉到了没?” 灼华呆了呆,“你病了呀?这么烫?” 一下子岔了气,徐悦叫她打败了,窝在她的颈窝里低笑不已,“相思病。”说着上手去扒她的衣裳,黑眸幽长的盯着她胸前,“它们是不是长大了?” “没有!”灼华红着脸,揪着马上就要飞走的衣裳,负隅顽抗,“差不多时辰要昏定了,祖母和母亲还等着呢!” “还早。”一把扯掉抹胸里衣,徐大人将人抱上了软塌,欺身而上,气息越发低沉,“九日了,忍不了了!让秋水去回话,晚些去。” “别、别……”灼华有些云里雾里,迷迷糊糊道:“恩,我可丢不起这么脸,反、饭正很快就好了,别去、去说了。” “很快?”认真享受的徐大人抬起头,眼眸危险的眯了眯,“夫人,是不是对你夫君的能力有什么误会?” 灼华瞧着他蓄着列热星火的眸子,瑟缩了一下,想改口可人家不给机会。 待徐悦松开她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收拾衣物出门去请安,灼华只觉得双腿发软,去请安的路忽然变得遥远起来。 而徐某人神采奕奕,满是餍足。 “真是不公平。”她小声的咕哝着。 吃饱喝足的徐大人垂首去听,然后笑了起来,在她耳边小声道:“那晚上我给你压?” 灼华一口气闷在心口,眯着眼瞪他,这人不要脸的功力真是越发厉害了,咬了咬唇,浅眸一转,忽又温软娇柔的笑了起来,“手冷,想要抱抱。” 徐悦直觉有圈套,但拒绝不了这样的请求,还是搂了上去。 灼华埋首他胸前,拽了拽斗篷,素手游进了他的中衣,然后得意的推开他,甩头就走。 徐悦又痛又酥:“……”他的小妻子是不是变坏了! 见着徐悦和灼华进来邵氏下意识的弯起了嘴角,看了眼一旁与长子问安的次子和萧氏,嘴角平了平,眼眸却是比从前和缓了许多。 “今日可来晚了!” 这句话旁人说意味都显得消极谴责,可从太夫人嘴里出来却是最合适的,似责似宠。 给太夫人和邵氏请了安,徐悦扶着妻子坐下,含笑道:“原是可以早些出门的,可瞧着没几本账了就想着让灼华对完了再走,哪晓得就晚了。方才先去了母亲那里,才晓得母亲和弟弟弟妹们先来了祖母这儿。” 第258章 时光流转(一) “原是这样。”邵氏看向灼华,笑问道:“账都好了么?” 灼华颔首,澹笑莹然道:“都结了,只剩红封包完,账房便也可以封印了。” 未免邵氏觉得她想夺权,一旦一处管事封印便让他们直接将印交到邵氏处,等到账房的印交出去,灼华的任务便也完成了。 “我头一回独自理事,手忙脚乱的,眼看就要过年了都还没弄好,还是母亲连夜帮我,才在除夕前都封了印。”邵氏看着她,目光复杂,又带了丝笑意,“你和你身边的人年纪虽小,倒是稳重。” 太夫人拨了拨手中的串子,流光碧色,笑道:“早年在北燕都是亲家老太太帮着打理庶务,阿宁懂事怕累着她祖母早早接了庶务,这么些年了,自然对里里外外的都熟悉。” 邵氏点头,原以为说她接掌家中庶务不过是为了给她添了好名头而已,倒不曾想竟都是她在打理。心生骄傲,这是她的长子媳妇呢!转念免不住的又叹息,若是二儿媳也能这般能干,她也不必终日担忧他们夫妻会不会被欺负了。 她与萧氏道:“待你生了孩子,跟着你大嫂好好学学。” “儿媳也是这样想的。”萧氏神色柔婉,眼眸温缓亲切的看着灼华道:“嫂嫂不知,我是好生佩服嫂嫂呢!若能学得嫂嫂一般的本事,我梦里都要偷笑了。还望大嫂不要嫌弃我愚笨了。” 灼华倒也喜欢萧氏的单纯与良善,若能与她好好相处,多一个人调和邵氏和徐悦的关系倒也是极好的,“定是知无不言的。如今陈管家正在教了几个丫头学习看账,弟妹也可选两个伶俐的送过去,让她们一道学着,将来也可有帮手。” 萧氏高兴的直点头,转而又好奇道:“听闻嫂嫂身边的大丫头都是识字懂账的,都是大嫂教的么?” “大多是宋嬷嬷和陈管家在教,我不过偶尔凑个趣儿。”灼华揉了揉额角,笑着道,“那几个丫头一日日缠着要学这个学那个,也是给她们闹得头疼。也亏得她们肯学,如今事儿都是她们分担着,我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便什么都教?”邵氏惊讶的很,世家之中能读书识字的姑娘便不多,能让身边的丫鬟都读书识字,那几乎是不能的,“懂得多了,可难保不生了心眼儿了。” 太夫人却笑道:“多读书多识字,心境开阔了,做事更利落通达。端看主子如何驯服下头了。” 萧氏愣愣的眨了眨清澈的眸子,吟吟道:“看来我是真的有的要学了呢!” “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循序渐进。”邵氏安抚的拍拍她的手道:“你性子软,若是怕压不住,便稍许锻炼几个就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御下方式,郡主的方式也未必适合你,能学的几分也便不错了。” 太夫人看着邵氏,也是明显感觉得到她的改变,果然了,身边没了嚼舌根儿爱挑唆的,便是依旧偏心着,却也能使心态平和许多了。 她虽不管事,但到底是府中的大家长,里里外外总是瞒不了她的。看着邵氏身边的人员变动,不得不赞叹长孙挑媳妇的眼光不错呢! 看了儿媳一眼,她问灼华道:“这些日子可有人为难你么?” 邵氏局促了一下,有些心虚的看了眼长子。 灼华缓缓一笑,回道:“都很好,晓得我年岁小经验不足都还劝着我不要着急。能这么早封印,也多亏了母亲和各处管事的帮忙了。” “大嫂可别谦虚,昨儿我去母亲那里正好几位管事的在回话,个个不住口的称赞大嫂赏罚分明,办事利落!”看向邵氏,萧氏笑道:“母亲笑的合不拢嘴,直说自己清闲了许多呢!” 灼华神奇的看了眼徐惟,真是想不到心思阴暗的他竟会娶这么个纯善的妻子。若是换了个肚肠同样九曲十八弯的,邵氏的心思怕是再也挽不回了。 她倒是挺惊讶灼华办事利落的,倒也没那么夸张,不过看着长子似乎很高兴,邵氏不好意思的咳了一下,也便没有否认了。 灼华轻轻一笑,打量了一番邵氏的气色,道:“母亲这几日面色红润了许多。” 何妈妈笑着道:“多亏了世子爷的降火茶和郡主的香囊,夫人最近吃的多了,睡的也香了,气色自然好了。” 茶,是给邵氏送了两回。 不过,头一回灼华故意让送东西去的小丫头说是孝敬卞妈妈的。 卞妈妈以为是灼华和徐悦要讨好她,便也堂而皇之的收下了。 第二回送去的时候,何妈妈话语里漏一点给邵氏晓得还有那么一回,邵氏自然会觉得是卞妈妈故意拿走了东西,不叫她晓得长子对自己的关怀了。 人心啊,多疑,一旦起了一个口子,就会无限的怀疑下去。 邵氏看着长子,心里赞了好些话,可到底不曾和他亲近热络,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说了一句:“烘茶辛苦,你们别累着了。” 徐惟看了眼母亲神色,嘴角挂着洒脱的笑意,眼帘微垂。 徐悦温缓一笑,“是。” 灼华对于徐悦也是无奈,就这么一个字,人家想和你聊也聊不下去啊! 不过,总算两人之间有些进步了,二十多年的隔阂,想一朝改善也是不可能的,慢慢来吧! 冬去春来。 姚氏于新年里生下了沈家第一个玄孙。 沈祯给他取名沈松玉,“松径定知芳草合,玉书应念素尘侵”的松玉。 孕期自己抬上来的两个姨娘有些蠢蠢欲动,私下停了避子汤,姚氏为保孩子地位也发了狠话,在她生下嫡次子之前谁敢有孕,一并灌了红花发卖出去。 妾室告状道烺云那里,烺云想起生母所作所为,心下揣揣不安,自当偏帮妻子,应承了她的话。 姚氏这才安下心来。 孩子洗三礼的那日,大房的世子爷忽然病逝沉珂了起来,老先生竭力施救这才将人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冯氏晓得大伯不行了,竟连夜从庄子上逃了回来,在大房撒泼吵闹,哭啊喊啊,逼着世子夫人将沈煴华过继到名下:“儿子都住在你们大房多年了,已经默认了过继一事了,凭什么又不认了!” 世子夫人被闹得无法,在这么下去丈夫哪能好好养身体,只能应了。 沈煴华晓得做了嗣子,长辈一旦死了,他明年的殿试便又要错过,可又舍不得得来的好机会,便在开宗祠告祭天地祖宗时喊了岳家来观礼,让他提关于请封世孙的事。 老爷子捋着长须含糊其辞道:“请不请封的都是小事,端看皇帝批不批吧!” 沈世子最后于龙抬头的日子过世。 老太太轻描淡写道:既然做了嗣子,三年守孝一天也不能少! 韦家和五房的人没完没了的闹,李锐又在暗里使了几个与老爷子来往较多的老臣也去做扇扇风,“什么有爵人家不能没有世子”,“世子有了嗣子,立世孙也不是不能的”云云, 于是,老爷子大笔一挥,请封的折子递了上去。 不过,一直没有下文。 当然不会有下文了,定国公府又不是没有嫡房的男嗣,要立继承人也轮到一个庶房出来的。只不过沈祯不肯去挣罢了。 煊慧与柳扶苏如今正恩爱。 每回煊慧来徐家看她都会待到傍晚,等着柳扶苏下衙了绕道过来,接了一道回家。 柳大姑娘的名字也定了,叫做柳云舒。 坐看庭前花开花落,笑看天边云卷云舒。意在,希望她能做到去留无意,宠辱不惊。 当初,产后虚弱的煊慧姑娘款款深情的同丈夫说:“她是你的曾经,你人生的一部分,我不希望你忘记,我喜欢的就这样完整的你。” 柳大人感动不已,自当将“曾经”埋的更深一些,把妻子和女儿捧在手心里宠着,时不时同妻子说一说心中的“小秘密”。 再见柳大人,只觉此人的清泠之气少了许多,温柔的神色更见和煦。 沈焆灵怀了第二胎,可惜的是没保住,于春分那日被妾室下了红花,孩子打了下来,是个成了型的男孩儿。 灼华和煊慧去看她,她哭的伤心,很是憔悴。 见到丈夫回来,沈焆灵雾蒙蒙的忧伤着,不言不语不抱怨,默默垂泪。 云海气的狠了,却没有将那个下手的妾室杖毙,而是过继了她所生的庶子庶女全都过继给了旁支无子的堂兄,妾室没有受到皮肉之苦,却比生生剜了她的心还要痛。 灼华听着看着,隐约看到了当年的祖母。 你说她们赢了还是输了? 赢了丈夫的怜爱,以后还会有孩子,可终究不是这一个了。 最近,李郯最近有些不大高兴。 第259章 时光流转(二) 她与姜敏成婚一年半了,肚子却一直没动静。 眼看着同龄的夫人奶奶都生了一个又一个,同是体寒的蒋韵也有了身孕,更是闷闷不乐了。 姜敏劝不了,只好来寻灼华帮着劝劝。 灼华无语了一下,哥哥啊哥哥,你让你这个都不敢有孕的妹妹去劝,你不觉得是在往我心窝子里扎刀子么? 可没办法,当人妹妹的,得人家这么些年的疼爱,总要回报些的。 难啊难啊! “你看我家二弟妹不也是成亲两年才有孕的么?闻国公府三奶奶成亲三年了还未生育,宫里的那些娘娘,就说柳氏吧,都侍奉陛下五六年了不也还没孩子么?你急什么,越急越不来,你若放开了心怀,说不定立马就有了呢!” 晋怀小公主依旧不大开心,开始摧残窗边的海棠。 灼华心痛的看着那盆花,她养了五年了呀,于是她决定牺牲小我,又道:“你瞧瞧我罢,身子差的很,能不能有都两说了。” 李公主摘花的手一顿,以一副奇怪的神色瞧她:“……” “有没有心里平衡了些?” 李公主默了默,微微瞟了灼华一眼,小声道:“你可能不知道,是徐悦和六哥让太医把你的情况往严重了说的,什么快病死了,什么不能生育,都是假的,你的身子没那么差。” 她当然晓得自己的身体没那么差,家里还住着位神医呢! 只是…… 灼华浅眸一眯,表示她怎么不晓得还有这么一出?! 李郯一瞧自己说漏了嘴,干笑了两声,“他们当初可能就是为了吓跑竞争者。” 一脚跨进屋来的徐大人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眼神东飘西飘,“我是不是回来的不是时候?” 沈郡主支手托腮,满面温柔的看着丈夫,“徐大人,手腕挺利索么!听说,我一身的伤病虚弱的快要死了呢!” 徐大人:“……” 好吧,然后李郯李公主很愉快的忘了自己还没能有孕这件不怎么愉快的事,厚着脸皮赖在人家屋里,专心看徐大人赔礼道歉。 徐家夫妇:“……”什么怪癖! 最近这段时间李怀倒也安静,就看着李彧和李锐斗法。 李彧实力原不如李锐,但他善于收买人心,最近倒也笼络了不少官员归入麾下。 而李锐算计了灼华几次,后被狠狠“反噬”了几回,折了一部分实力,如今算是旗鼓相当,但他又要防着灼华会突然出手帮李彧,所以每回都只算得小打小闹。 她如今嫁作他人妇,李彧是不方便上门了,让底下官员的妻子来请,她也懒得赴约。 沈缇看着儿子和李锐斗了小半年,也没什么进展,又想起了灼华的手腕,让宫里的女官来请了几回,灼华都以身子不爽为由拒了。 再来烦,灼华直接一句:“万公公是个厉害的,娘娘和殿下有他不就够了。” 淑妃得了回话恨得压根儿痒痒,却也是无可奈何。 一场春雨淋淋漓漓落了半个多月,待放晴时百花已凋零大半,晴光袅袅之下柳枝蜻蜓点水着池塘,撩拨起一圈又一圈轻缓而柔婉的涟漪。 转眼间灼华与徐悦成婚也半年多了。 四月十七是太夫人的生辰。 老人家不喜铺张吵闹,没有操办,只是喊了自家儿孙来家中一道吃了个饭。 便是如此,也是几十口人了。 席面还未开,女眷们在前头西跨院儿里听戏,男子们则在大厅聊着他们的官场和商场。 老人家想念几个奶娃娃了,几位夫人便带着孩子在四顾堂陪着说笑。 萧氏的肚子也快八月了,圆圆的挺着,神色宁静又幸福的坐在一旁。 没了卞妈妈从中挑唆,又有了何妈妈和萧氏的从中调和,邵氏近期来倒是心态不错,偶尔也会想起关心一番徐悦和灼华,也不再为难什么,日子倒也平顺的很。 二夫人抱着龙凤胎的孙女坐在太夫人下首,看着萧氏的肚子问道:“侄媳的产期近了吧?” 萧氏微微一笑,抚着肚子回道:“是,就在六月初了。” “早夏,会是个很好的命格了!”二夫人眸子一亮,很是为小辈高兴,转头又看向灼华和两个庶子媳妇,“你们可也要努力了,孩子年岁一般大,才能玩到一处去呢!” 两个庶子媳妇嫁进来比灼华要早了一年,算起来也一年半了,倒也还未有子嗣,闻言都是一脸局促又紧张的应了“是”。 太夫人握着灼华的手,眸光含笑温慈的同她道:“才成婚呢,不着急,你也别有压力。”然后又同另外两个孙媳妇道,“你们也顺其自然。要小娃娃玩在一处还不简单么,来年一起再怀一胎不就是了!” 女人们凑到一处总要聊到子嗣的话题,灼华也是无奈,接过了二夫人手里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同她聊起天来,一岁多的娃娃说话叽叽喳喳却又不甚清楚,索性同凤梧“交流”多了,倒也能听懂一二来。 “哦,是嘛,哥哥抢你玩具拉?所以你生气了?” 奶娃娃瞪着一双大眼,用力的点头,“气、气!” 大人们听着都是哈哈大笑。 二夫人道:“便是我也很难听懂明郎和贵姐儿的话,郡主倒是能听懂了。”二夫人指着小丫头胸前的项圈儿,学着孩子的奶声奶气问了小孙女,“这漂亮是谁送姐儿的呀?” 小丫头抬起头看着灼华,白嫩嫩的小指头一指,一字一点头的道:“泡、酿、婶、羊、送。” 众人听着小娃娃一本正经又跑偏了语调,一阵大笑,直夸她可爱伶俐。 小孩子看着大人笑的高兴,也跟着笑,圆圆的眼眸闪闪发亮,可爱至极。 二夫人含笑爽朗道:“孩子项圈好几个,却是最喜欢这个,出门前让他们自己挑,都挑了三色宝石的。” 邵氏抱着龙凤胎的哥哥在逗弄,看着孩子胸前的项圈看着,红、紫、黑三色宝石通透温润,角度翻转,映衬着光线发着柔和鲜亮的光芒,她含笑道:“小孩子喜欢颜色鲜亮的,咱们打项圈做不过坠个玉石,阿宁心思好嵌了三色宝石,光线下头忒是漂亮,孩子自然喜欢。” 太夫人带着引着,邵氏也不知何时开始,偶尔会叫了灼华的乳名儿。 二夫人看向灼华笑着道,“这样成色的宝石少见了,郡主竟舍得打磨了送给小孩子,实在太贵重了。” “再贵重哪比得上咱们的心肝肉啊!”灼华咯吱小娃娃,“是不是?” 这样的话,但凡孩子的血亲听了都会高兴。 二夫人一脸的窝心,看着灼华的眼神更是可亲不已。 小娃娃笑的直打挺,又攀着灼华的脖子,站在她的膝头上又笑又叫。 灼华也不制止她,圈着孩子一同笑闹。 半大的孩子精力最是好了,不比襁褓婴儿,灼华前头闹了一场风寒才好些,精力有限,闹了一阵实在是抱不住了只得将孩子送还到二夫人的怀里。 石妈妈领着丫头来替众人更换热茶,又上了几碟子点心。 小孩子闹的累了也饿了,抓着点心吃的高兴,还招呼着抱着她们的二夫人和邵氏一起吃。 “荷花、荷花!”明郎指着灼华桌上的荷花酥还要吃。 几块糕点下肚,定是渴极了,明郎攀上桌子去拿茶盏,邵氏去拦,动作太急反倒打翻了茶盏。茶盏倾斜了出去,洪流一般洒向一旁坐着的萧氏。 茶水刚上来,还是滚烫的,若真泼到了她肚子上怕是要不好,灼华也不及想什么便抬手替萧氏挡了一下。 四月底的气候已是穿着单薄,所有的茶水尽数渗过衣料捂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痛的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260章 烫伤、麝香 “大嫂!”萧氏吓了一跳,伸手去扶她,正好握在了被烫到的地方。 灼华当真是头皮发麻。 二夫人赶紧接走了孩子,忙不迭的道歉,愧疚不已。 萧氏又感激又担忧,红着眼眶急急的问:“大嫂、大嫂你痛不痛,都怪我不好,我反应太慢了。” 邵氏扶着灼华坐回去,无措的站在灼华身边,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去来,她怎么都没想到,灼华会去帮萧氏挡这一下。 灼华勉力一笑,“没事,别紧张。” “脸都白了,怎么会没事!”太夫人赶紧让石妈妈扶着她进了次间去,“快去找烫伤膏来。” 叫了丫头赶紧去鹤云居拿干净衣裳,再通知徐悦。 进了次间,石妈妈小心翼翼的替她解了衣裳,右臂被烫了一大片,隐隐已经有水泡起来了,“怎么这样严重。” 一旁的女使道:“茶水是刚烧开的,尚且九分烫呢!郡主皮肤嫩着,经不得热水刺啦。” 太夫人气的要命,可也不能怪着不懂事儿的奶娃娃,心里憋了口气,双眼直瞪着抱孩子的邵氏。 邵氏紧张的看着灼华手臂上的伤,她也没想着会这样啊! 石妈妈给灼华上药,眼瞧着刚刚还憋着的水泡都鼓了起来,“郡主皮肤嫩,都起了三个指面儿大小的水泡了。” 她今日偏穿了件窄袖的衣裙,要看伤势就得脱下半边的衣裳,身子半露着,雪白的皮肤上又是吻痕又是咬痕,觉得比起痛,灼华现在更尴尬。 太夫人见她面色一阵白一阵红的,眸光掠过她身上的红痕,惊了一眼,赶紧让大伙儿都出去。 石妈妈上了完了膏子,轻轻掩上衣裳道:“这水泡最快也得三五日才能消下去,这几日可得小心些,以免发炎感染。” 徐悦正好进来,似谁都看不见的直奔着妻子过去,面色倒比灼华还要白一些,蹲在她的身前,轻轻拨开衣裳瞧了一眼,双目触及那一片烫红,下颚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蕴了许久,才道了一句:“痛吗?” 灼华瞧着他紧张的神色,心底莫名一舒,缓缓一笑,抬手给他拭了拭额角的薄汗,摇头道:“没事了,别担心。” 太夫人叫了几位夫人带孩子先去午歇一会儿,又让邵氏先送了萧氏回院子。 四顾堂安静了下来,徐悦替她除了衣裳,又换上干净的,小心翼翼的似乎带了些颤抖。 看着徐悦领着她出来,倒是能忍,瞧不出娇怯怯的样子,太夫人怅然道:“你倒还肯护着萧氏了。” 灼华和煦的笑了笑,“她很好,何况孩子无辜。” 太夫人慈爱的看着她,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没再说什么。 出了四顾堂,徐悦突然弯腰一把将她恒抱起来,灼华一惊下意识的去搂住他的脖子,又蹭到了伤口,瑟缩了一下。 徐悦一紧张,“又痛了?” 灼华不好意思的捶了他一下,“你放我下来,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腿。” 徐悦抿了抿唇,沉沉道:“我不晓得该做些什么让你舒服些,叫我抱着吧,仿佛我能帮上些什么了。” 灼华微微一笑,“也没有很痛。” 徐悦拧眉道:“水泡都起了,怎么能不痛!” “休息几日也便好了。”灼华拿指头戳他的脸颊,笑道:“你气什么呀,小娃娃又不懂的,你就是在他面前生气他也只当你在唱戏呢!” 瞧她还笑得出来,徐悦稍稍松了口气。 从四顾堂到青山院尚有一段距离,徐悦这般抱着她,路上总有下人投来惊讶目光,灼华不必他脸皮厚,总有些难为情,揪了揪他的衣襟,小声道:“徐悦,你放我下来吧!” 徐悦低头看她,眉目清澄间有明媚的光,“我脸皮厚,不怕羞,你怕羞便躲我怀里。” 灼华把手伸进他的衣衫里,狠狠拧了一把。 徐大人低沉的笑着,“你伤着,我不能碰你,你就来点火,我若兽性大发看你怎么办!” 灼华斜他一眼,搂着他的脖子轻柔婉转道:“你舍得,你来啊!” 徐悦愣了一下,把怀中人微微一抛,引的她惊呼起来,低笑道:“自然舍不得。” 回了鹤云居,徐悦将她放到床上,去脱她的衣裳。 灼华揪着衣襟,心慌慌的瞪着丈夫,“你做什么呀!”【太流氓是要被屏蔽的!!!】 “想什么呢!”徐悦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尖,“衣裳磋磨着疼,宽了衣舒服些。” 灼华粉着面,直摇头,“我不脱!”哪怕是待在自己的屋子,也、也不能这般轻浮了!伸手推了推丈夫,“你走开啦!” “你哪里我瞧过,还这般害羞!”徐悦啄她一下,见她脸红的要滴出血了,还是放过她了。 邵氏送了萧氏回去后,又转道来了灼华这里,别别扭扭的关怀了几句,这关心或许更多的还是为了萧氏。倒也算有了进步了。 灼华和邵氏一向不亲近,邵氏从前也防备着她,如今关系忽忽有了转承,便会有一种“我当你是坏人,结果你竟是个好人”的尴尬,邵氏会别扭也是正常。 徐悦虽没说什么,可看到母亲来看灼华,到底心里还是高兴的。 第二日,邵氏又来,还带了烫伤膏,“这是我让何妈妈去外头一个老大夫那里买的,那个大夫治烫伤最是拿手,你、你试试用着。” 灼华眨眨眼,似乎有些惊讶,“多谢母亲。” 邵氏唇微动,抿了个浅淡的笑意,依旧有些尴尬。 何妈妈瞧着灼华今儿穿的广袖衣裳,便笑呵呵道:“不若奴婢给郡主伤药吧,老大夫说膏子里加了薄荷,涂上清清凉凉的还能缓解了疼痛呢!” 灼华也不好拒绝,便也应了。 烫伤处最严重是在手肘上方一点,昨日烫红的地方已经好多了,只三颗指面大的水泡鼓鼓的,在雪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有点触目惊心的。 何妈妈小心的沾了膏子给她涂上。 灼华闻着膏子的气味不由皱了皱眉,浓浓的薄荷气味下似乎还隐藏了旁的气息。 邵氏以为是把她弄疼了,转脸同何妈妈说着,让她手底下轻一些。 灼华拿起罐子仔细闻了闻,心下几分确认,挥退了丫头,让秋水长天把门守住了。 看了眼关上的门,邵氏疑惑问道:“怎么了?” 灼华睇着那盒烫伤膏,轻道:“母亲,是谁给您推荐了这个老大夫的?” 邵氏看了眼膏子,神色微微一动,“这膏子怎么了?” “这膏子里虽加了极重的薄荷,但隐约还是能闻得出来几位药材的味道,麝香、白僵蚕、肉苁蓉、白蔹,母亲,烫伤药里是用不着这些的。”灼华缓缓说着,浅眸瞧着邵氏神色平和,“这几味都是息肌丸里用得到的。” 息肌丸她是知道的,用在身上可使女子不孕! “不!”邵氏双眸微突蹭的站起,看着灼华良久,唇瓣抖了数回,想起前翻种种又颓然坐下,拿着膏子呆愣着喃喃了一句,“为什么……” “郡主,夫人是不会害您的呀!”何妈妈惊诧的看着膏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那大夫是卞妈妈推荐的,膏子是奴婢去买的,郡主,真的和夫人没关系的!” “我知道,我信母亲也信妈妈,若是真的要害我,何必自己送来呢?”灼华扶了何妈妈起来,温和道:“何况我这点伤便是不用药三五日的功夫也都好了。只是这里的几味药材用在伤处,却是会使得伤口溃烂。” “溃烂?”邵氏一口气梗在心口,饶是她不够精明也晓得什么意思了,“她想让你伤口好不了,好让你怀疑到膏子上去,好让你怀疑我在害你!”怒气冲出了心口,狠狠咳了几声,“她到究竟想做什么啊!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人心难测。”灼华轻轻握了握邵氏的手,宽慰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您也不必去查,好歹也是伺候了您几十年的老人儿了。”微微一顿,“徐悦若是晓得了,免不得又要伤了你们母子情分。” 邵氏心口一动,看着灼华和缓宁静的面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她既存了挑拨的心,如何让她得逞,母亲既知是谁做的,我也不算咽了委屈。”灼华淡淡一笑,“只是病重的人心思混沌,母亲还是将她送去乡下庄子里养着吧,弟妹即将临盆,一切谨慎为上。” 邵氏无言的又坐了半晌,她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身边的人、事都和她以为的不一样了。她以为的贴心人竟在害她,她以为的怀了坏心思的人却惦念着她和长子的情分,惦念着弟妹的身孕。 究竟谁是真、谁是假? 直到徐悦回来,邵氏才起身离去,跨出门去,又回过头来,“记得、把膏子洗了。” 邵氏走在回去的路上,总觉得心口梗了些什么,仿佛是想要个明确的答案,她拿着膏子转脚去了胡大夫那里。 胡大夫虽是府医,却也是有些真本事的,看了膏子,说了几样药材的名儿出来,邵氏不懂药,也没有确切的记得灼华说的是那几味,可“麝香”二字,她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第261章 木棉籽油(一)息肌丸 “是不是加了息肌丸在里面?” “那几味药的功效确实类似息肌丸。”胡大夫点了头,“这膏子还是不要用了,里面的几味要接触了破损的皮肤,会使伤口不愈甚至溃烂。” 大约是失望了,邵氏反而平静下来了,“今日你不曾见过这膏子,若有人问起,便说我来向你要些止疼的药。” 当徐家府医之前,胡大夫也曾是好些官员家中常年用着的大夫,内里的弯弯绕多少晓得一些,闻言,神色平静的应下了,“老朽明白。” 邵氏对卞妈妈到底信了几十年了,一时间也难以狠下心来将人送走,二来,也是对何妈妈存了疑心,膏子是她去买的也是有机会动手脚的。毕竟,卞妈妈和何妈妈如今的嫌隙也是不小了。 何妈妈自然也晓得邵氏的想法,便悄悄的排查了卞妈妈身边的丫鬟,直到找出那个替卞妈妈收买老大夫的那个丫头,送到了邵氏面前,邵氏这才彻底的失望。 人也没去见一面,第二日一早卞妈妈就被送往了乡下的庄子。 于五月中旬时病逝。 五月中的天儿已经热的很了。 馋嘴怕热的长天已经抱起了冰酪子咕嘟咕嘟的喝起来了。 往日宋嬷嬷就管的严实,不怎么允灼华碰凉的,如今成了婚,想着叫她养身子,更是半点也不许吃了。 为了解馋,灼华总叫了长天在她跟前吃冰酪子,听着冰块在碗中碰撞,仿佛也能感受到一丝凉气。 “这碗还没吃。”长天探头探脑的望了眼窗外,观察宋嬷嬷的出没,半遮着唇低声道:“要不、姑娘偷偷尝一口?” 灼华眼眸一亮,接了碗正要喝,徐悦下衙回来了。 唇刚贴到碗边的灼华:“……” “以后别再你们主子面前吃冰的。”徐悦拿走了冰碗子,塞回到长天手里,转眼又无奈的看着妻子,“馋猫儿,不怕痛了?” 看着被长天一饮而尽的冰碗子,灼华皱了皱脸,转脸对丈夫娇嚷道:“你也不许吃!” 徐悦宠溺的一笑,俯身亲吻她的眉心,“夫人吩咐,自当听从。” 秋水长天笑眯眯的退了出去。 “近日忙么?”灼华给他解开缠在手腕上的腕带,宽了官服。 气息相亲,烛火的光芒将她们的影子投在浅棕色的地毯上,相互依偎,这样的画面总是格外温柔缱绻。 “最近都是处理一些早年积压的案子。”徐悦跟着妻子在软塌坐下,她跪坐在他背后,为他解开发髻,夫妻闲聊,这样的情行温馨又从容,“有些人证都不在世了,物证也不见了,处理起来有些麻烦。我可能需要离京几日。” “恩。”她应了一声,“办案重要。出门需要的衣物什么的,我先准备起来。” 徐悦抬手去捉她的手,轻轻一拉,柔软的身躯便伏在了他的肩头,“怎倒是半点不舍都没有呢?” “你又不是头一回离京办差。”灼华闻着他身上的旃檀香气,是令人安心的气味,软软道:“你既当着差,自然得以公事为先,总不能时时刻刻守着我吧!” 他转过头,扣着她的后脑勺吻她,“我不在家是时候,想不想我?” 她生涩的回应他,“一点点……” “郡主、世子爷……额,主子继续!”静月进来回话,见着内室的门没关,以为不会见到什么不该看的场面,一时间眼睛不知往哪里放,赶紧背过身去。 徐悦啃了妻子一口,才松了手叫“进”。 静月示意了倚楼几个仔细守着,进了屋来反手关上了门窗,回道:“奴婢发现莲生似乎、有孕了!这几日清晨总是作呕,她说是吃坏了肠胃,可奴婢瞧着不像,她最近吃东西吃的很少,嗜睡的厉害,而且……厨房里的鸡血莫名其妙的不见了。” 灼华替徐悦松开发髻的手一顿,“有孕了?” 指尖插入发间,轻柔按着,徐悦躺在妻子的腿上,享受的闭着眼,微微抬了抬眉,“鸡血?有什么说法么?” 灼华提示道:“月信。” 徐大人轻轻咳了一下,有些尴尬,没再说话。 “岑华怎么说?” 静月垂眸回道:“她上个月初的时候出过一趟府,去了个隐蔽的宅子见了惟公子,确实、确实行了周公礼。” 莲生的容色尚且称一声清秀,也识得几个字,可她不会诗书,更不会工曲,徐惟是才子却不是什么风流公子,若非有所图谋,如何会去动兄长院子里的女人? 可人收用了,如何不叫她做事呢? 或者,人家已经动手了? 灼华一时想不出个什么来,“让岑华盯紧了。”想了想又道:“暮云院送过来学看账的丫头那里,有套出什么来么?” 静月看向灼华,两眼放光道:“姑娘怎知可以从她们嘴里问出什么来?” 灼华挑眉,好不谦虚道:“你家主子是神算呀!” “你就是故意让暮云院的送人进来,她们哪里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来打探?”徐悦勾缠着她的青丝,黑眸中流光倾泻,道,“那些个丫头再是机灵,哪里比得过夫人调教出来的,谁套谁的话,还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静月恍然大悟,学着长天狗腿拍马:“姑娘神机妙算!姑爷眼光真好!” 徐大人和徐夫人表示很受用,“乖孩子,待会儿去宋嬷嬷那里拿个西瓜去吃。” “谢姑爷夫人赏。”静月笑的软萌萌,又道:“她们似乎对夫人很感兴趣。上回姑娘见着光不大舒服,摇晃了一下,她们便明里暗里问了好几回,问姑娘是不是畏光。最近又问什么是不是胸闷恶心的,仿佛是关心姑娘是不是有孕了,可奴婢瞧着似乎另有他意了。” 灼华觉得自己的决定果然正确,这小丫头小小年岁却十分机敏,放在人群里,确实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不错,你很细心。” 胸闷?畏光? 灼华觉得能有一问,必然有缘由,但绝对不是为了探一探她是否有孕,莲生离她近,打听一下她最近是否有换洗不就知道了?倒是她最近确实十分畏光,不似从前眼睛不好的怕光流泪,而是见着阳光就头晕。 莫不是,她们真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么? 徐悦摸了摸她的眼睛,“天气热了,光线也刺眼起来了,实在不舒服就带着眼纱。”见她若有所思,微微支起身子,紧张道:“怎么了?哪里不对?” 灼华微微拧眉,道:“我最近确实感到怕光怕的厉害,有时候见着光就头晕。” 徐悦翻起身来把人搂进怀中,“多久了?怎早不与我说?” “就最近。我原也怕光,若不是静月这一说也不会想到会有蹊跷。”灼华安抚道,“也别急。大抵也不会是什么重药,不然他们也不会一遍一遍的问了。静月。” 静月听出几分严重来,神色便肃然起来:“是。” 灼华嘱咐道:“让她们知道我确实畏光,最近也有胸闷的感觉。让岑华把人盯紧了,看她们还想做什么。” 静月敛眉应下,郑重道:“是,奴婢一定办好。”瞧了眼世子紧张的样子,也不做耽搁,便退了出去。 徐悦拥着她,担忧道:“明儿我告个假,陪你回去让阿翁诊一诊。” “好。”灼华有些紧张,生怕真让旁人动了手脚,这半年的身子又白养了,她还是很想同他有个孩子的!可抬眼见丈夫似乎更紧张,温润漂亮的面上微微覆了一层寒霜,她抬首抚了抚他的眉心,浅眸一弯轻轻笑道:“不会有事的,若真是猛药,我这会子哪还能活蹦乱跳的。” 半夜时因着一阵小腹抽搐而醒过来,月信来了! 推了推紧锁着她的丈夫,“悦郎。” 徐悦立马翻起身,“怎么了?” “帮我喊秋水。”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道,“那个来了……” “好。”徐悦松开她下床点了灯,喊了秋水进来帮她更衣。他倒是想亲自动手的,不过妻子实在害羞,不肯让他帮忙。 收拾妥当,徐大人体贴的抱着妻子回床上,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痛不痛?” 这回又没来得及吃药丸就来了月信,她低软着道:“有些痛。” 大掌伸进她的衣裳里头,贴着她微凉的小腹轻轻的揉搓着,“你这月信怎这么不规律,一忽会儿的提前、一忽会儿的推迟,不是吃着阿翁给你开的药么?” 两人默了会儿。 都察觉到了不对经。 “从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开始我只当是同你……”灼华有些紧张起来,揪了揪他的衣襟,“大抵和她们的手脚有关了。” “别怕。”徐悦吻着她的眉眼,“我陪着你呢!” 灼华搂着他的颈,用力的勾着,从前不怕死的如今却忽然害怕了起来。 她忽道:“常听人说世家嫁娶都有门道,一旦原配死了,丈夫大半会续娶原配的本家妹妹,以维持两姓之亲。徐悦,我若死了,你会娶我的姐妹么?” 徐悦拥着她,心尖一颤:“不娶了。”他一生的热情都耗在了她身上,没有心力了。 可能她还是没有爱他,亦或者她的爱是变态的,她的第一想法竟想着让他陪她一起死,也不想让这张漂亮的脸蛋去靠近别的女人! 第262章 木棉籽油(二)病症 未免惹人起疑,正好她也来着月信,便将回去的事情缓了缓来办,第二日去太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灼华便提了一嘴说是想祖母了,想回去看看。 邵氏道:“你进门半年多了,也少回去。左右咱们两家住的近,你若想亲家老太太了,回去瞧瞧便是,早去早回,出门多带些人。” 自打烫伤膏的事情之后,邵氏称病了好几日不肯见人,出来之后对灼华便又是另一个态度了,虽还是谈不上亲切,关怀的话却也不再那么别扭,偶尔也会陪着萧氏散步到鹤云居来瞧一瞧、坐一坐。 不得不说,萧氏对这个家的人十分真心。她总是会顺着谋一句话,将邵氏对大房的一点点积极的情绪夸大了说出来,引导着双方的关系往好的方向去发展。 太夫人虽因徐悦的关系偏心灼华,却也十分喜欢萧氏。大抵也是因为萧氏真的是个很美好的人吧! 而徐惟的一切萧氏都不晓得,甚至还以为徐惟对长兄也颇为关怀。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家里没人会想到,这两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之间还有那样一笔帐呢! 徐悦趁着这几日出京办了差,想着若真有什么他也好可以陪着她。待到灼华月事过去,选了个休沐的日子,夫妻两个一同回了沈家。 五月底的天光正盛,下了马车迎面扑了光线过来,灼华一阵晕眩。大概是也是心理作用,只觉这阵晕眩胜过往日任何一回的难受。心下揣揣,手脚竟是冰凉了起来。 徐悦牵了她的手,灼华发现,他竟比自己更紧张,手心还冒了汗。 未免长辈担忧,两人还似往常一样一个陪着岳父舅兄们说话,一个陪着老太太聊天。 姚氏倒是个十分懂情识趣的,生下长子后就把孩子送到了老太太处,“孙媳是个笨的,从前庶务都是妹妹帮着打理,如今拖赖不了了,孩儿还小交给婆子孙媳也不放心,还是交给祖母最是安心。” 如此一来,既让长子在府中显出了独特地位,也叫旁的人歇了想动歪脑筋的心思。 灼华出嫁老太太正伤怀着,乍然来了个能哭能闹的小奶娃倒也分掉了精神去想她。 孩子如今已经五个月了,最是好奇的时候,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转着,灼华去抱他,也不怕生,留着口水吃着手指咯咯的笑。 灼华逗着孩子,笑着同老太太道:“嫂嫂倒是送的乖巧,有松玉在,可比给您炖补汤什么的管用多了,两个多月不见,祖母气色更见红润了呢!” “没你这个磨人精在我可不得省心又省力了,饭都要多吃半碗了!”老太太忍俊不禁,“你嫂嫂倒也是个聪明的,晓得孩子放在我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灼华想起了沈煴华,叹了一声,转而笑道:“如今凤梧也有个玩伴了,叔侄一道长大,将来一道考功名,到时候祖母就是京城最最风光得意的人了。” 老太太笑呵呵的看着最疼爱的孙女和玄孙,满目慈爱,“怎么说?” 灼华眨眨眼,抿了笑意,道:“瞧瞧祖母一手关照过来的几个孙子女,云哥中了进士、煊慧嫁了进士,将来啊,小孙子和大玄孙再给您考个状元来,最最要紧的是您最疼爱的孙女我,可是封了郡主的,个个那么出息,可不是风光极了!” 老太太笑岔了气,指着她道:“真真是个不要脸的,都嫁了人了,还这么淘气。” 小东西双腿有力,在灼华身上一登一登,一膝盖顶在了她心口,本就觉得有些胸闷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的虚晃了一下。 陈妈妈赶紧让乳母抱走了孩子,扶着灼华在软塌坐下。 老太太挥手让乳娘抱着孩子出去,做灼华身旁坐下,拨了拨她额际的碎发,“你的气色不大好,不舒服么?” 灼华缓了两口气,摇头道:“最近天气热,吃的少些,倒也没什么不适的。” “吃的少?”老太太瞄了眼她的肚子。 瞧着老太太的眼神飘过来,灼华失笑,“不是啦!”忙转了话题,“凤梧最近调皮么?” 老太太清寡的面上微微一笑,“他如今也开始识字了,读书不如你大哥哥那般板正,倒是对刀枪棍棒的十分感兴趣。我同你父亲商量过了,先让他读书,怎么也要考个秀才的功名出来,长大了若是喜欢往营子里钻就丢给悦哥儿去,有这么个姐夫在倒也不怕他没出息。你四婶倒也疼他,平日里她也废了不少心思去照看凤梧。” “这样不是正好么,有了凤梧去分了四婶的心思,那些污糟话便也少些落在耳朵里。”灼华笑着又道:“您别瞧着徐悦温温平平的样子,却是个狠手,在他手底下长大怕是要脱一层皮了!” 老太太挑眉,“你见过他练兵么?” “虎北营时见过一回,回来后见他训练镇抚司的护卫也是十分下得去手的。”灼华眉目清扬,“倒也怪了,被虐成那样温胥他们还就爱跟着他,从三千营出去打仗一路生生死死那么多年,如今又一同回到京里入了镇抚司。” 老太太平平一笑,眼眸里却是一股深深的欢喜。 灼华看着老太太那样看着自己,“怎么了?” 老太太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道:“看着你过得高兴,我也便安心了。” 灼华楞了一下。 老太太却转了话题,“你那里还安静么?” “很好。”灼华道,“弄走了那个爱挑唆的,又有了萧氏和性子好的老妈妈一同劝着帮着,婆婆如今倒是平的下心来了。” 老太太淡淡点头,缓缓道:“慢慢来,母子两二十多年没有亲近过,很难一下子做出改变。只要相安无事就行了。”末了却又挑了嘴角,“倒是惟哥儿,取了个好妻子。” 灼华挑眉。 “你祖母我一辈子长在大宅门里,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老太太叹了叹,“嫡庶都有相争相斗的时候,更何况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只是一个出身时候的不同便是天差地别,如何能甘心呢?” 灼华默了默,伏在老太太的膝头道:“从前我不明白,徐悦自小不在婆婆身边长大,好容易团聚婆婆总该补偿些亲情给他的,却为何还要这般偏心,甚至处处防备着他。如今我还是想不通,可也有了解释,大抵便是缘分了吧!他们的缘分只够做一对疏离的母子而已。就似我与祖母的缘分,家中兄弟姐妹那么多,明明我迟早要嫁出去的,可祖母还是万般偏宠是一样的道理。” 老太太轻轻“嗯”了一声,拍着灼华的背,“天长日久,未必没有转圜。总算他也有你太婆婆护着他。” 灼华抱着老太太的腰,忽觉得伤感的厉害,若是她的身子真出了问题,往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安安静静的同祖母一同说话的机会了,“若是能把您也带回家去该多好。” “胡扯!”老太太笑骂道:“我有夫有子有孙也有了玄孙,跟着你走,岂不是叫人笑话了!你啊,好好的同悦哥儿过日子,只要晓得你过得高兴我便安心了。” 用了午膳,伺候了老太太歇午觉,灼华才去了典正居。 今日周恒带着焯华出去玩了,没了他捣乱,没人灌酒,徐悦总算是没吃醉了,早早已经等在了老先生那里。 徐悦大抵已经跟老先生说过了,见着灼华过去,凛着神色取了药箱出来给她把脉,一边细细闻着她最近的饮食习惯,身上还有哪里不痛快。 老先生问的极为细致,诊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你身上怎么会有用过木棉籽油的痕迹?” 第263章 木棉籽油(三) 徐悦坐在一旁,直觉这个木棉籽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那是什么?” 徐悦不知,灼华却是知的,“木棉籽油有毒,但这种毒便跟银杏芽头提炼的毒素是一样的,是验不出来的,只不过木棉籽油的毒性不那么强。长时间使用,女子会月信紊乱,伴有胸闷、畏光、嗜睡,严重了更会伴随内脏衰竭而死亡。” 难怪她嫁过来半年,月信都是紊乱的,不是早了就是迟了。 半年了! 竟是从第一日就开始算计了么! 徐悦面色刷白,觉得自己的呼吸几乎都要破碎了。伸手揽过妻子单薄的身子,顾不得老先生在旁,胀着眼眶亲吻她的额际,“别怕,我陪着你呢!” 他拥的很紧,几乎要将她压碎了,灼华抬眼看他,发现他眸中隐隐有水光流转,她楞了一下,耳边似乎听到了一丝碎裂声,从很深远的地方传过来,如此隐约却又如此的清晰。 老先生颇为受不了的抖了抖须,“用不着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脉象上看,她中毒不深,死不了的!”受不了的摇摇头,年轻人情绪真是丰富,“找到源头,断了,清淡饮食两个月,再给她开了方子吃上几幅排排毒也就好了。” 徐悦神色微松,“幸好……” 灼华也是松了口气,宛然一笑,“是,幸好。” 老先生看了徐悦半晌,朝他招招手,“我给你也诊诊。” 灼华心绪又紧张了起来,“诊一下吧!你我同食同住,若是木棉籽油用在你身上,也是不好的。” 徐悦倒是没察觉到自己有灼华形容的那些症状,不过为了让妻子放心,还是乖乖伸了手过去。 老先生闭着眼,捻着胡须细细切脉,时不时掀了眼皮瞧一瞧徐悦的面色,好半晌后才收了手,“你身上也有,不过比她要好些。” 相比晓得妻子可能中毒时的紧绷,徐悦对自己的情况反倒没那么紧张。到底他底子好,中毒受伤也是常有的事儿。 徐悦扣着她的十指,细细磨砂着她娇嫩的皮肤:“我并没有什么不适。” “木棉籽油没什么气味,吃着也不易察觉,我终日在家,你却要上衙的,接触的总要少些,反应自然也会慢一些、小一些。”灼华嗔他一眼,却也没有抽开了手,“那边要问,怕也是想确认我们是不是受了影响。” “去去去。”老先生开了方子扔给徐悦,“你侬我侬的回家去,老头子没眼看。” 晓得情况不严重,夫妻俩心情都松快了许多。 不对,应该说,松快的只有徐悦! 唉! 没见过化担忧为床上动力的! 天色暗下来,一说热水备好了,徐大人便抱着妻子又哄又骗的共浴了。 净房中一阵又一阵的水声泠泠,然后又是粗缓低沉的男音哄骗着,“乖,……” 徐夫人颤抖着指控还未开始就戛然而止了。【不止就又要屏蔽拉!】 秋水和长天轮值守在廊下,正好一左一右站在了室外,虽低语听的不甚清楚,但那汹涌的水声却是听了满耳朵,二人皆是面红耳赤、头顶冒烟! 尴尬啊尴尬。 这种事情真的是没办法习惯啊!! 灼华直接昏睡在徐大人身上了,一直到了快半夜时才饿醒过来。 “饿了?起来吃点东西?” 迷迷蒙蒙的醒来,看着丈夫一脸餍足又抖擞的精神,灼华气的不行,抬起脚丫子就踹过去,奈何被折腾了大半日,那处酸疼、腿上也无力,一记踢到徐大人的小腿上,恰似挑逗的磨蹭,暧昧又撩人。 徐悦捉了妻子的脚踝,一下一下的磨砂着,在她耳边哑声低语的不正经起来,徐夫人顿感浑身一阵莫名的酥麻,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揪着被子把脸都埋了进去,闷闷一声“混蛋”! 徐悦舒朗大笑着将妻子抱下了床,因着动作大了些,衣襟拱起,内里风光欲露不露,然后才替妻子将衣裳穿好。 听着屋里有了动静,秋水敲门问了是不是传饭菜进来,徐悦应了进,几碟子小菜一碗燕窝粥上了桌。 “厨房里的油查清楚了么?”灼华吃了两口粥,想起往日里她瞧着菜色好总也给她们几道去吃,又道,“你们几个月事可正常?” “问过了,都正常。”秋水面色微微红了一下,回道:“已经查明白了。小厨房用油自来是咱们自己采买的,下午晌厨房的庆妈妈故意将油打翻了,差了人去采买了后就放在厨房的隔间里。莲生倒也有心思,没有挑了夜里单独进去,而是趁着大家都忙着的时候借口拿东西时进隔间换下的。岑连躲在暗处看着,换进去的都是油状的东西。” 定就是木棉籽油了! 灼华道:“只叫岑连和岑华夜里盯得紧,谁曾想大白天的也敢动手。” 秋水又道:“奴婢去闻了一下,果然和普通的用油没有差别,也就难怪厨房的妈妈这么久以来都没有察觉了。” 徐悦倒了杯水放到妻子的手边,神色微沉,“她最近去过哪里了?东西从何而来?” 秋水回道:“她倒是没有出过院子。”想了想,眼眸一凝,“不过前两日她家里给她送了东西过来,大抵就是这样把那脏东西裹挟进来的了!奴婢记得她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府里,明儿就去查清楚。” “恩,你们做事我也放心。”灼华想到要换油,总要有容器的,便问道:“她拿什么东西装的油?” “是一个手掌大的瓷瓶,不过被她扔进、额……”秋水换了个委婉的词汇,“不干净的地方了。”一顿,“咱们小厨房用的油都是三斤一桶的,用完了再买新鲜的,一桶油大抵能用十来日左右,奴婢会盯着,下一次会把证据留下的。” “去吧!”徐悦点头,给妻子倒了茶水,叫了秋水出去,“明儿进来收拾。” 灼华叹道:“莲生在祖母身边伺候了多年,祖母也是信她才将她送来的,旁人总以为她忠心着,对她的防备自也少一些。倒不想徐惟倒真是个有算计的,早早把人给摆平了。” 当初瞧着徐悦院子做了清空,徐惟便料到太夫人会拨了身边的大丫头过来帮忙,便早早勾了太夫人身边得信的丫头布下陷进,心思不可谓不长远,也难怪前世徐悦会死在他的算计里了。 “他确实心计颇深。”徐悦感慨道:“明面上的文章他很会做,又有萧氏这个妻子替她做了好人,如今这个家里,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他竟算计着我死呢!” “人都说天家无父子,公门侯爵之家何尝不是无有兄弟呢?”灼华用完了宵夜,端了茶水慢慢喝着,“名位、财富、权利,人心大多时候是敌不过这些东西的诱惑的。千百年来,但凡高门大宅之内,又有多少是真正能做到和睦友爱的呢?” 看她吃完了,携了她起来在屋子里走动,他垂了垂嘴角,苦笑道:“原是我想的太美好,以为一家子能和和气气的便是最好。我曾想过,他若开口,这个位置给了他又如何……” “你与他自小不自在一处长大的,于情分上也未必比得两个庶出的弟弟了。更何况你肯给,人家也未必会信。”灼华捏了捏他的手掌,劝道,“人各有志,你也不必难过。左右,咱们见招拆招就是了。” 大掌一拉拥了妻子入怀,徐悦沉沉道:“我的不是,叫你一同受累了。” 她轻轻一笑,“如你所言,有累咱们也一同受了。”双手勾着他的颈,身子微微后倾的看着他,眨了眨眼道:“我曾放言从前没有输过,以后也不会,这一回险些阴沟里翻了船,看来以后说话还是谦虚点的好。” “谦虚吓不跑坏人,还是嚣张一些的好。”徐悦笑着抱了人上床,不给她机会背对着自己,用力将人锁在了怀中,“白日里说起木棉籽油的影响,你似话未说完,它会让女子月事紊乱,那男子呢?” 灼华正想着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告诉他,他到先来问了,叹息一声道:“我能不能生,不重要,想让大房无嗣还得从你下手。也该庆幸你终日忙着,少在家中用膳了。否则男子不比女子,一旦坏了身子,便是再无有可能生育了。” 徐悦神色一沉,眉心紧锁。 灼华抚着他的眉心,轻道:“如今我嫁了你,魏国公府便不会是李锐的人了,那么徐惟对于李彧来说便没那么重要了,他不会帮徐惟杀你的。以你如今的地位和身手,徐惟也杀不了你,世子位他便不会有机会得到,可筹谋了那么多年他总是不甘心的。毒杀,没机会,那么,自是从子嗣上做文章,你无嗣,他是你唯一一母同胞的兄弟,他的孩子便能过继过来。” 徐悦沉默着,很久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道:“木棉籽油用途阴损,是禁物,徐惟能得到,大抵就是李怀给他的了。” 徐悦一惊,“李怀?他们如何凑到了一处?” 第264章 木棉籽油(四)静月炉火纯青的演技-上 “大抵也是为了算计我吧!”她有些自责,“李锐提醒我徐惟和李怀私下见过了,原是我粗心了,没有好好盯住。” 如今她也算明白了,徐惟做什么非要挑拨了邵氏来为难她了,便是要她忙于应付内宅事,无心去盯旁的事儿了。 徐悦轻轻抚着她的背脊,“怎么能怪你呢,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徐悦。”灼华撑起身子,半伏着看着丈夫,认真肃色道:“我晓得你狠不下心去处理徐惟,只是这样的日子实在叫人头疼,咱们也不能年年如此防着,就怕有防不住的时候。这件事交给我好嘛?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 徐悦自然相信她不会去杀徐惟,否则,当初也不会因为周恒的一句话就放过他了。从前不去处理是看在血缘至亲,如今她嫁给了他,他更看重她好不好。 “好,交给你。” 魏国公府内灯火渐次熄灭,岑华趁着夜深人静鬼魅一般的潜进厨房,换走了被加了木棉籽油的食油。 拎着油,岑华侠女坐在树梢上对月感慨,想她堂堂姜王府暗卫营的顶尖高手,居然在偷油! 这也就罢了,居然还觉得挺刺激的! “果然是太久没杀人了呀!” 日子还是照样再过,一日一日的平静。暖风吹着吹着,便入了夏。 陈叔每日给丫头们教授看账的本事。 萧氏身边自也有能干懂账的妈妈,只是那些妈妈怕差事被年轻的丫头给抢了,是以教起来便不尽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萧氏于此道也不是厉害的人物,是以身边得用能分担的人便也少些。 瞧着灼华的丫头们都能干机灵,样样能替灼华分担,觉得是陈叔和宋嬷嬷教导有方,想着自己也不能样样靠着婆婆去替她照看,便也高兴把贴身的丫头送来学本事了。 在陈叔处学完了看账,宋嬷嬷还会教了她们去读书学规矩,一举两得。 萧氏的陪嫁大丫鬟平欢挪到了静月的身边,“静月妹妹,陈叔讲的你都听懂了么?” “恩,都明白了。”静月不紧不慢的收拾着笔墨纸砚,最贱弯着柔柔的笑意道,“这些平日里看着秋水姐姐做了几回,所以听着没那么难。” 平欢苦恼的皱皱鼻子,“哎呀,我连字儿都没有识全呢,听着好难。玉蜀黍一斤五文钱,一亩地约莫能收三百斤,那是一两五钱银子。东郊万里庄有六百亩……”她拨着算盘算着,“就是九百两银子。然后又要说玉蜀黍之后再种旁的什么,还不能空置了土地,好难啊,我也都来不及记下。明儿陈管家要查看咱们的计算结果,都不晓得交什么出去了。” 静月轻轻柔柔的笑着,把自己的笔记给她,“我都记下了,姐姐可誊抄一份回去。不认得的字儿你告诉我,我讲给你听。” “妹妹可真好。”平欢亲热的挽起静月的胳膊,塞了一大包的蜜饯果子给她,“闻青斋新出的梅子干儿,二奶奶赏我的,我没舍得吃,妹妹这样照顾我,都给你。” “一起吃吧!”静月把袋子打开,温缓的笑笑招了几个丫头一起过来吃:“最近二奶奶肚子下坠了么?听宋嬷嬷说,孕妇肚子下坠了就是要生的呢!” 平欢摇头道:“我也看不懂,不过听太夫人拨过来的老妈妈说,看样子是快了。” “那可是国公爷和夫人的第一个孙辈呢!定是最最得宠的。”静月纯善无害的面上慢吞吞的扬起一抹微笑,“听秋水姐姐说,郡主都已经备好了小主子的洗三礼了呢!” “那肯定是好东西了!”平欢扬眉道,“郡主送给明郎小公子和贵姐儿的项圈那可真贵的不得了呢!” 静姝收拾好东西,走到静月的身边,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摆出严厉的神色,道:“郡主那里伺候的功夫不少,还有时间吃东西闲话。” 静月手里捏了颗梅子,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无辜的拧起了眉,期期艾艾道:“郡主闲时不叫我进屋去,我候着也不知道做什么呀!” “别总是这表情好嘛!你看看秋水姐姐和长天姐姐,说话做事学着点,不要磨磨唧唧的。”静姝撇撇嘴角,“衣裳都熨好了么?” 静月眨眨眼,收起委屈的神色,回道:“衣裳和碗盏我清晨时已经都收拾妥当了。” 静姝恨铁不成钢的长叹一声:“早说不就好了么,非要问一句说一句,郡主喜欢爽利的,去回话的时候可别这幅样子。” 平欢笑呵呵的打圆场:“静月妹妹性子软,做事倒也勤快的,静姝妹妹好好教着就是了。” 平欢是外头人,静姝便好声好气些,“郡主不爱拖拖沓沓的,回话的时候有什么一两句利索的说完就是,可平姐姐看看她这样子,问一句才回一句,我也是替她着急,要不是瞧着她做事也是仔细……唉,算了。”无奈的挥挥手,又狠狠一叹,“坐一会儿就回去了,看看莲生姐姐那里需不需要帮忙,这几日瞧着她神色不大好,又总是头晕恶心的,你左右无事多帮衬着些。” 说罢,转身就走了。 心中暗暗赞叹自己做戏的本事实在是炉火纯青了! 静月瞧她转身时刹那的得意眼神,差点就笑场了,赶紧垂下眸子装可怜。 平欢赶紧安慰道:“静姝妹妹心直口快的,妹妹也别往心里去。” “不会。”静月温温一笑,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我也想学的利索些,可我就这个性子。索性我也是个没出息的,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虽然不及姐姐们得宠,好歹郡主心慈也从未责难什么。” “你这样也挺好的,跟你说话特别舒服。”平欢半遮了唇,小声道,“我就特别害怕跟秋水长天说话,感觉一旦说错话就要挨训的样子。” “平时秋水和长天还是很好说话的,就是一旦碰到差事上的事儿就会特别严厉。咱们院子里的丫头大多年岁比较小,都活泼些,若是不严厉些肯定是压不住的。”静月咬了颗梅子,狠狠皱起了眉头,吸了吸口水,“好酸,待会儿带些回去给莲生姐姐吃,她最近爱吃酸的。” 平欢若有所思的看着梅子,笑了笑,状似无意的问道:“我记得莲生姐姐爱吃甜食啊!怎么突然改了口味了。” 咽下梅子,静月似无所觉:“可能夏日了天气热,没什么胃口吧!吃点酸的好开胃。郡主最近也爱吃酸的,隔三差五的就叫了静妩去买。” 平欢微微一睁双目,神秘兮兮的问:“有几回我瞧着郡主总是头晕不适的样子,就似我们二奶奶刚有孕时一样,郡主莫不是有喜了吧?” 静月摇头,无城府道:“没有,才换洗没多久呢!” 平欢神色一动,“夏日了大家胃口都差的很,蜜饯果子的铺子生意倒比冬日里要好些呢!” “是呢!”静月忽又笑了起来,凑近了平欢似要与她分享秘密,小声道,“郡主最近总说胸闷头晕的,刚开始世子爷也以为郡主有孕了,高兴的不行,谁晓得第二日还未来及请大夫呢,郡主就来月信了。世子爷有些失望,气的郡主好几日没理他。” 平欢笑着道:“世子爷年岁大了些,自然盼着郡主能早早生下个小世子了。” 走了的静姝又匆匆忙忙的回了来,喊了静月道:“秋水姐姐要把正屋的窗户糊上蝉翼纱,赶紧回去帮忙。我还要去外头铺子里买薄荷脑油,你赶紧的。” “薄荷脑油在库房,还有两瓶呢!”静月呆呆的问道:“怎么要糊上蝉翼纱了?” “一瓶已经用掉了,一瓶世子爷带去衙门了。”静姝看着她慢慢吞吞的样子,似乎气不打一处来,几番崔了她动作快些,“世子爷嫌屋子里太亮了,明晃晃的眼晕。午间郡主要小憩的,你快些。” 说罢,又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啊?哦!”静月赶紧站了起来,然后同平欢道,“平姐姐你先抄着,抄完了把书放着里就行,我晚一点来拿就是了。” 平欢帮她拿着东西送她出了门:“虽然已经快六月了,可也没那么晃啊,世子爷怎么就嫌明晃晃了?” “听秋水姐姐说,世子爷最近整日待在昏暗的大狱里问案,可能习惯暗一些的光线吧!”静月接了她手里的东西,“二奶奶快临盆了,你们也快回去当差,万一生了总要足够的人手的。” “唉,我晓得。” 平欢见着静月急急忙忙的离开,倒也不急着走,听着平音和静妩几个说话,待彻底确认了静月所说的话之后才揣着笔记离开。 “食酸?” 第265章 木棉籽油(五)静月的演技-中 徐惟棱角分明的脸庞隐在书架的阴影之下,显露出一份隐约的阴鸷。 “是。”平欢瞧了眼男子英俊的面庞,微微红了脸,回道:“不过听鹤云居的丫鬟说,郡主最近换洗过,应该不是有孕了。” 徐惟眸光转瞬一抹异样光彩,又问:“世子呢?” “到没听说世子有什么不好的。”想了想,平欢说道,“就是说最近世子爷待在昏暗的地方久了,有些不大喜光线明亮,今儿还叫了丫头把正屋的窗户都糊上了蝉翼纱。” “哦,是么!昭狱啊,确实很昏暗了。”缓缓一勾嘴角,徐惟的语调里平添了几分慵懒畅意:“提醒毛安家的,规矩别忘了。” 毛安家的,就是莲生的娘。 说的规矩,便是每隔几日送去的东西了。 “奴婢省的。”平欢晓得莲生是徐惟安插在鹤云居的人,也隐约晓得莲生在给他办什么事儿,不过她晓得的仅此而已了,她晓得男主人不爱她们过问什么,便也乖觉得只按着吩咐办事,若能讨了他的欢心,或许有一日,她能成为他身边的姨娘了。 小小往前走了几步,平欢低声道,“不过听与她同住的丫头说,莲生姐姐最近似乎也很爱食酸,常常恶心头晕的。”微微一顿,“该不是与世子爷暗通款曲了吧!若生下来是个男孩儿,便是长房的长子了。” 徐惟翻阅书册的手一顿,剑眉紧拧,神色渐次与书架投下的阴影同色:“下去吧!”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没什么起伏,可平欢却感受到了一抹戾气,惊了一下,垂眸退出了书房。 徐惟心里存了疑影儿,隔日传了消息让莲生出来相见。 莲生心里自有旁的计较,找了借口推脱了没去见。 她如今是世子院里的奴婢,却和二房的爷有了孩子,这是大忌!而且她也明白,徐惟更多的是利用她,将来未必会给她什么名分。若是他知道她有孕一定会逼她打掉孩子,可她舍不得。只要她瞒得住,等到孩子月份大了,不能打了,就能保住他了!若生下男孩儿,她在二房的地位便也稳了。 静月捧着熨好的衣裳慢慢吞吞的进了正屋,一边收拾进箱笼,一边小声说道:“毛安家的今儿一早来见了莲生,听着似乎是惟公子要见她。” 灼华挑眉,“她应了么?” 静月摇头,“没有。” 灼华塞了碗冰酪子给她,“你最近就多陪着她,外头送进来的吃食可要看紧了,别让她死了。” “姑娘觉得惟公子会暗里下手打掉这个孩子?”静月小口饮着冰酪子,忽一顿微微突着双眸,惊道:“杀人?他要杀了莲生?” “莲生瞒着,说明她想利用这个孩子上位的。”灼华淡淡一笑,“可二房的爷和大房的大丫头有了孩子,别人会怎么想?” “惟公子可不是什么风流公子,悄无声息与大房的丫头有了款曲,别人自会觉得他对大房有所图谋了。”静月细细一想,“若只是打掉孩子,莲生一气之下说不定会把事情都抖出来,但若是毒杀了莲生,旁人只会以为她是因为未婚有孕而羞愧自尽!” “聪明!”而她呢,需要让徐惟知道她与徐悦中毒已深,他不再需要莲生继续投毒,如此他才会动手! 静月郑重点头道:“奴婢一定小心防范不叫她出事。若是能抓到证据,莲生惊怒之下说不定还会出来作证呢!” “就是这个意思!”顿了顿,灼华笑眯眯的看向丈夫,悠悠道,“去请胡大夫过来,便说世子爷头晕胸闷的厉害。” 坐在一旁看卷宗的徐悦:“……” 静月有些没把握的问道:“那胡大夫肯配合咱们演戏么?” “待会子人到了,告诉他,平鹤书院那里还缺一位教俞。”指了指软塌边儿的矮几,上头有一封烫金的硬封帖子,“拿着我的帖子去,他的小儿子即刻能入职。” 胡大夫的小儿子已经三十了,考了五次,依旧只是举人。胡家的家资也请不起名师指点,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平鹤书院是朝廷开办的,教俞便是八品的文职,所说品级低了些,可书院里的老学究多,即便是为了讨教学问,胡家郎也会想去的。 “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果然了,待胡大夫从鹤云居出去,就有小厮模样打扮的人过来套话。 胡大夫恪尽职守:“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日晒症而已。” “什么是日晒症?”小厮虚心求教。 “就是晒了太阳会心慌头晕,若是生了怒气便会胸闷晕厥。”胡大夫把能说的都委婉的说了,叹了叹,假做可惜的频频摇头,“才成的亲啊……” 小厮好奇道:“这和成亲有什么关系?” “哦,没、没什么”胡大夫呵呵一笑,摇手道,“没说成亲,就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得了日晒病,以后老了会更严重。” 徐悦莫名得了一回的“日晒病”,心里不大痛快又不能同旁人解释,只好拉着妻子“聊一聊”了身体的不舒坦以及心理的不适意。 夏日了,大红色的幔帐换成了湖蓝色,顺着床上激烈的交缠,漾起一拨又一拨的如水的波纹,清新又缠绵。 六月的第一日。 灼华正与太夫人在四顾堂的小室念经,暮云院的丫头便匆匆忙忙的过来回话,说是萧氏发作了。 太夫人一喜,却也不急着去。 徐家长房的第一个孙辈,灼华以为太夫人会很激动:“祖母,咱们不去瞧瞧么?” 太夫人笑道:“女人家生娃娃哪有这么快的,她又是头胎,可能要熬个一两日才能生的下来。稳婆前几日就在府中住下了,乳母保姆也早就备下了,你们的母亲这会子肯定已经去了。有她看着,不会有问题的。”她‘哦’了一声,又道,“我记得洪都督的夫人生产就是你陪着的,吓不吓人?” 灼华抚着心口,心有余悸般的拧了拧眉道:“实在是吓人的很,她痛了的直流眼泪,我也忍不住的发抖,手都被她掐的发紫了,可那时候长辈不在,洪大人也不在,她就靠着我,我都不敢说害怕。”温缓一笑,“生生跟着熬了两日,也不知被灌了几碗参茶,回去狠狠睡了一日一夜才缓过神来。” “你是个有主意的,也难怪洪夫人信着你这样的大事也要你陪着。”观她去年年关下的办事手腕,干净利落,赏罚分明,年岁小却生生镇住了在大宅门里油滑惯了的管事儿们,如今府中上下谁敢小瞧了她去呢!太夫人慈软一笑,“产房污秽,你倒是不怕被冲撞了。” 灼华摇头道:“迎接新生命,血脉有了延续,那是特别喜庆的事情,何来污秽一说呢!生产是一件又苦又累的事情,躺在里边的人害怕也无助,咱们替不了她们去痛,若是能陪着她们给予一点点勇气,那便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情了。” 太夫人盯着灼华看了半晌,扬声笑道:“你说的对!” 两人一道又念了几遍的长寿经,盼着萧氏顺利生产,然后去了暮云院。 徐惟正午的时候从国子监赶了回来。 母子两人,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在屋内团团转。 木棉籽油的影响还未彻底散去,尽管避在了产妇边上的偏室里等着,可阳光投进屋内,依旧让灼华感到太阳明晃晃的刺眼,有些头晕。 太夫人瞧她拧着眉,脸色也而不好,便有些担心她:“怎么了?不适么?” 第266章 木棉籽油(六)静月的演技-下 灼华宛然一笑,掐了掐额角,摇头道:“没事,只是觉得太阳晃眼,有些头晕而已。” 徐惟不着痕迹的看了她一眼,便又去门口听产房的动静。 太夫人心思一动,拉着灼华在身边坐下,小声问道:“月信多久没来了?” “啊?”灼华垂眸尴尬了一下,喃喃道:“才、才过了没多久。” 太夫人略略有些失望,却还是笑着同她道:“小心养着,也别急,顺其自然就好。你看你弟妹,也是成婚两年才有的这个孩子。咱们不着急。” 灼华乖巧的应下,“恩。” 太夫人又道:“晚些让胡大夫给你瞧瞧脉,身子不适不要拖着。” 灼华靠着太夫人的手臂,笑着点头,“知道了祖母。” 邵氏看着略显苍白的灼华,又听着萧氏的痛苦叫喊,忽觉得心里的那杆秤愈发的平衡了起来。 萧氏于第二日清晨生下了长女,孩子白胖有力,十分漂亮。 太夫人喜欢的紧,爱不释手的抱着。 邵氏和徐惟略有些失望。嫡长孙,地位总是不一样的。 夏日总是格外的闷热,胃口便也差一些。 莲生的家人瞧她瘦的厉害,时常托了人送些吃食进来。 灼华看着莲生一个月里似乎瘦了不少,脸色也不怎么好,便贴心道:“既然身子不适便多歇着,左右不是年节下的院子里也没什么要紧事。有什么需要的让静月和那几个小丫头去办就是了。” 莲生忍着恶心,感激的笑着道:“多谢郡主垂爱,是奴婢懒怠了。” 静月陪着莲生回了屋,不知打哪儿来的一直小猫,窜上了床,跳在了莲生的肚子上,那一踩,险些给她踩吐了。 静月抱走了小猫,担忧的看着她:“要不要我去请胡大夫进来给姐姐瞧瞧?” 莲生忙是拉住了她:“别、不用,不过是苦夏而已。”指着小猫扯开了话题,“哪儿来的猫呀?” 静月把小猫放在莲生的手边,转身倒了杯温水给她,“昨儿假山后头捡的,以前乡下老人说‘猫来富,狗来穷’,我给它抱回来,咱们养着招点好财运来!” “小丫头还挺迷信的。”莲生看着小猫乖巧,顺了顺它的猫,小东西四仰八叉的翻起肚皮给她挠,“你倒是享受了!” “也是瞧着姐姐一人待着寂寞,我总要出去办些差事的,弄个声响陪着你,你也听个热闹。”静月笑眯眯的把水杯递给她:“从前瞧着院儿里的一位老妈妈也苦夏,可也不曾像姐姐这般严重的。还是请了大夫好好调理一番才是。姐姐的年岁也快到了,到时候主子恩典放出去嫁人,若有了娃娃也这般苦夏可是要拖累孩子的呢!” “等过了这阵子吧!”莲生握着水杯的手一抖,水泼了出来,掩饰的强扯了嘴角,去擦了水渍道,“小小年纪就嫁不嫁的,小心郡主听去了早早把你嫁出去。” “我才不出去呢!嫁人有什么好的,伺候丈夫、伺候公婆,还得伺候孩子,多累啊,还是待在郡主身边好,只要伺候郡主一个人就行了。”仔细的给她擦了手上的水渍,静月啰啰嗦嗦的说着,仿佛没什么重点,“郡主人好,吃喝都给咱们最好的。我不比姐姐们伶俐勤快,虽然月钱和赏钱少了些,可比在外头做活计好多了呢!” 莲生长吁,“你倒是知足。” “知足常乐嘛!”静月欢喜的笑着,无忧无虑的样子,“以前在北燕的时候,有个姨娘不知足算计着咱们郡主,想上位做夫人。郡主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容不得旁人算计她的。” 莲生的眼角莫名抽一下,似乎好奇的问道:“那、那个姨娘……” 静月皱皱鼻子,“死了呀!一家子全给她陪葬了。” 莲生的脸顿时刷白,“全杀了?” “那种不忠的奴才留着做什么。”静月不以为意道,“这个姐姐不知道啊,就是咱们三房大爷的生母,还有那永安侯前世子一家子么!我记得那时候闹得挺大的。再是有生育的功劳,也不过是个奴才,痴心妄想的能有什么好下场的。” 莲生扯了车嘴角,发现笑不出来了,“郡主看着温温柔柔的,看不出来却也是个铁手腕了。” 静月颇为骄傲的扬扬头,“那当然,否则如何镇得住那些心肠九曲十八弯的小人呢!” 外头毛安家的拎了一大包的东西进来,放到了莲生的床边:“给你做了些腌小菜,还有主子赏的一些糕点,我没舍得吃,都给你带来了,你起来吃一点。”转身又招呼了静月一起,“糕点多呢,姑娘一起吃吧,这几日多亏你照应莲生了。” 静月软萌萌的一笑,抱着猫儿在一旁坐下,“小事而已。” 闻到吃食的味道,小猫咪喵喵的叫着,两只小爪子不停的扒拉着静月的手。 静月捏了一角的糕点给它,小东西尝了两口,似乎不大合胃口,便不吃了。 “我还有差事要办,你自己当心些身子。”毛安家的给她盛了粥,又夹了几筷子的小菜在粥上,“我明儿休息,到时候再来看你。” 毛安家的刚要走,就看到小猫儿躺在地上抽搐不已,嘴角还淌着血。 黑色的血! 静月好似吓懵了,惊叫了起来。 莲生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别叫,先、先问清楚。” 静月颤抖的厉害,僵硬的点头。 莲生松开静月,问了老娘,“哪来的糕点!” 毛安家的一脸惊恐,不敢置信的瞪着糕点。 “哪来的!” 莲生心中既惊且怒,低吼的语调有钝器磋磨后破碎的沙哑。 “二、二爷身边的小厮给的。”毛安家的一怔,反应过来,看向莲生惊惶不已的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谁要杀你啊!” “他要杀我!他竟然要杀我!”莲生的面颊上仓皇落下两道泪来,怒极反笑,“我为他做那么多事,我还怀着他的孩子,他竟要杀我灭口!” 静月忽的沉寂了面色,冷然抬眸看向莲生,阴鸷的神色与她娇软的面庞极是不符:“谁的孩子?为谁做事?做了什么事?” 莲生蓦的看过去,见静月神色全不似往日温软天真,竟是一副沉稳凌厉模样,吓了一跳,久久说不出话来。 静姝听得里面的动静,忙悄么声儿的去正屋回话:“动手了!” 灼华淡淡一笑,“到底心思深,忍得住,生生又等了一个月,下足了木棉籽油才动手。” “这两回几乎都是整瓶都换走的,若是吃下去怕是……”后果静姝不敢想象,“姑娘不去问话么?” “急什么,静月会帮她们理清楚现在于她们是什么处境的。她想活,想一家子都活,自然晓得该怎么做。”冰雕摆在软塌边上,幽幽散发的寒气,灼华懒洋洋的眯着眼靠在套了冰蚕丝枕套的软枕上,“这会子国公爷和世子都还没回来,人不齐,戏还不好开唱呢!” 静姝咧嘴一笑,一想,又道,“毛安一家子都是府里的老奴才,身契都是在夫人手里的,若是被二爷悄悄要走了呢?” “身契在谁手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没有那几张身契,我也能处置了她们。”灼华闭着眼睛假寐,缓缓一笑,“自然也能保住她们。” 静姝抿了抿唇,愤然道:“莲生明知换进去的不会是好东西,她还是做了,如此恶毒心思,姑娘要饶她么?” 灼华倒是没什么气愤的,私心作祟是常事,奴婢爬床想上位的例子在京里也是比比皆是,不过澹道:“我饶了,太夫人和徐悦也不会饶了她的。” 第267章 木棉籽油(七)了断 胡大夫进了鹤云居就没再出来。 徐惟有些烦躁的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也不知莲生死了没有! 眼见天色要黑下来,刚做完月子的萧氏过来请他一起去昏定。 徐惟换上一副潇洒随和的面目,携了妻子有说有笑的先去了朝鸣堂请安,然后跟着母亲一同去向太夫人请安。 一进了四顾堂,发现国公爷、徐悦和灼华已经在了,而太夫人身旁站着的正是本该死了的莲生! 莲生见到徐惟携了萧氏进门,眼眸中陡然聚起一抹幽光,寒意乍现。 徐惟心口一沉,握着乌木扇子的手不由紧紧一握。 太夫人神色温和,缓言缓语的问了玄孙女的情况,“吃的多吗?睡的好吗?哭的厉害吗?” 萧氏笑着,温温柔柔的一一回答过去。 “如今天气好,孩子也满月了,明儿抱来给祖母瞧瞧。出生时就白白胖胖的,如今小脸蛋更是圆乎乎的。手脚也有力,登起来襁褓都要散开了。” “小家伙可真是强健呢!出门的时候打着伞,小心晒着咱们静姐儿。”太夫人笑着打量着萧氏,“你倒是瘦了些,吃的不好么?可是受委屈了?” 萧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抹了抹脸颊道:“吃的下,妈妈们伺候的也好。只是孩子睡在隔壁,白日倒是乳母会抱来给我看看,可晚上却要分开的,心里挂念着,她一哭我便没法子好好睡了,所以就瘦了些下来。” 太夫人懂得地点了点头:“做母亲的可不就是这样么,孩子在跟前也有千万个不放心。静姐儿才出生,软乎乎的小东西招人怜爱,哭啊笑啊就在耳边,哪能不牵挂。”笑了笑,“如今做完了月子,你也可多陪着了,只是女人生产到底损了身子,先顾着自己,养好了才能好好照顾咱们姐儿。” 萧氏满面的幸福,“是,谢祖母关怀,孙媳知道了。” 灼华看了眼莲生,神色看着倒是平静,可凸起的腮帮子还是泄露了她此时的痛苦。 人家怀孕生女,至始至终都是家中的宝,而她怀着孩子,却要被毒杀灭口。 两厢比较之下,再是说一嘴的“深情”也要碎裂了。 太夫人转身同国公爷和邵氏道:“我是这样想的,虽然澜云生产顺利,但满月酒时宾客多,少不得吵闹些,怕她吃不消,还是让她再好好养一个月,咱们请双满月的酒。” 国公爷和邵氏自然没有意见,“听母亲的。” 萧氏起身深深一福,“多谢祖母、父亲、母亲疼爱。” “你是家里的大功臣,多少疼爱你都受得。”太夫人笑呵呵地拨弄着腕间的珠串,“好了,你也刚做完月子,别累着了,儿媳啊,陪着澜云先回去歇着,看看静姐儿可醒了。” 邵氏正想着孙女便也应了,携了萧氏先离开了。 太夫人又打发了三房四房的人回去,阖了眸子,摘了手腕上的佛珠,慢悠悠的拨弄着。 明堂里扑进一阵闷热的风来,横冲直撞,珠帘摇曳,帷幕沉坠,热风带过堂中的冰雕,携了一股寒气扑到每一个人的面上,竟是沁骨的寒意。 满室的烛火,被风带灭了一半。 光线陡然暗下,屋中皆是不由自主的惊了一下,恰似每个人的心境。 灼华接了石妈妈手中的烛火,一盏一盏的重新点亮,烛火明亮的光影染在她沉静从容的面上,似化了一层温暖的朝阳。灯都点好,将手中的烛火放回原位,罩上了冷白的灯罩,回头的瞬间她看到了徐惟的眉心隐隐间突突跳动着。 灼华看了眼面色冷淡的丈夫,让石妈妈带着人都先退出去,淡淡道了一句:“谁先开始。” 莲生还沉浸在恨意里,眸光翻涌的盯着徐惟,没有动作。 胡大夫从外头走了进来,躬身拱手道:“老朽先说吧!” 徐惟看着胡大夫的瞳孔猛的一缩,牙关咬紧。 国公爷不解的看了一圈屋内人的沉重神色,点了头,“有什么便说罢。” “世子爷和郡主身上皆有用过木棉籽油的痕迹。”胡大夫先捡了重点来说,然后补充道:“木棉籽油乃是从木棉籽中提取,有毒,银针不应。若是长期服食会出现心慌、胸闷、畏光等症状,女子会使月信紊乱,男子则会导致永久的。”微微一顿,“不育!随着毒性增加,会致脏器衰竭,直至死亡。” 太夫人沉沉一叹,没有说话。 国公爷只觉脑子里嗡了一声,蹭的站了起来,暴怒而起,“谁干的!” 灼华站在徐悦的身畔伸手牵他的手,垂眸看着他,柔软一笑。 徐悦侧脸看着妻子,扣住她的手指紧紧的握着,弯了弯嘴角,眸中掩不去的惆怅与无奈。 “是奴婢。”莲生收回了落在徐惟面上的目光,走到了堂中,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梗着脖子道:“从郡主嫁过来的第一日开始,奴婢就在鹤云居小厨房的油里加木棉籽油。” 徐惟忽的松开了紧握的手,垂着眸子,静静不语。 国公爷细细一算,竟快有九个月的时间了,他看向胡大夫,问的急切,“世子与郡主的身子可有大碍?” 胡大夫回道:“世子与郡主早有察觉,中毒不深,现下服用着清毒的汤药,无有大碍。” 国公爷舒了口气,转而怒问了莲生,“谁让你这么做的!” 莲生咬着牙眼泪扑簌簌的落在暗色的地砖上,在烛火下幽幽闪着绝望的光,伏在地上喊了一声,“是二爷!” 她这一声并不高扬,甚至几乎破碎成了气音,却震的在场的人痛不欲生。 国公爷不敢置信的看着垂眸不语的次子。 “莲生,你太让我失望了!”太夫人抿了抿唇,沉然冷道:“你从头到尾说清楚,若有半字不尽不实,即刻杖毙。” “是奴婢对不住太夫人。”莲生双手交叠,额头顶着手背,伏在地上一字一句道:“从世子爷与郡主定下亲事后不久,二爷便常来寻奴婢说话,世子爷成婚前几日太夫人点了奴婢与莲萍去鹤云居伺候,定下后,二爷便收用了奴婢。” 太夫人眉心意图,算计竟是始于当日! 莲生的目光凝着地砖间紧密的缝隙,她的泪落下去,顺着缝隙慢慢蔓延出去,映着地砖的幽冷之色,冷的想冰一样:“二爷每隔五日会让奴婢的娘给奴婢送东西进鹤云居,木棉籽油就混在里面。换掉了小厨房里的油,空瓶子奴婢都丢进了茅房里。” 石妈妈问:“你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莲生摇头。 国公爷怒喝:“不知道你也敢往主子的饮食里加东西!” 莲生一颤,愈加伏的深:“二爷同奴婢说的,会想法子把奴婢要过去伺候,待生下孩子,便抬了奴婢做姨娘。奴婢猪油蒙了心,二爷叫做奴婢便做了。” 石妈妈看着自己一手调教出的丫头竟这样无知,叱了一句:“蠢货!” 莲生无话反驳:“今日,奴婢的娘给奴婢送来了糕点,里面下了剧毒,猫儿误食,当即就死了。那糕点是二爷身边的小厮托了奴婢的娘带给奴婢的。” “主子们若不信,自可审了二爷身边的人!” 太夫人微微一侧首,石妈妈立马出了堂屋,喊了人来吩咐了几句。便见又老妈妈带着人匆匆离开了院子。 想起静月所说,他是知道他有身孕的,莲生猛地抬起头来膝行扑到徐惟的面前,揪着他的衣摆失控的质问,“你知道我有了身孕,却还要杀我灭口!为什么,她萧氏的孩子是你的骨肉,我腹中的孩子便不是么?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给你做下了,你竟要杀我灭口!为什么!” 徐惟依旧不说话,神色阴沉,一根一根的掰开她的手指,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一把推开了莲生。 莲生仰跌在地上,望着他眼底的阴冷和嫌恶,疯了一样的笑起来,“我知道你在利用我,你一直再利用我!徐惟,我诅咒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 说罢,拔了发间的镀金的簪子,刺向徐惟。 徐惟一把抓住她的手,反手掰过簪子。 莲生扭曲了面孔,猛地撞向徐惟手中的簪子。 第268章 木棉籽油(八)救赎 徐惟来不及收手,亦或者他也没想过要收手,簪子就那样直直扎进了莲生的心窝,血色慢慢在她浅绿色的比甲上晕开,一团暗红。 她怒瞪着双眸,凄厉而断裂的喊了一声,谁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便直直的倒了下去。 徐悦侧身将妻子护在怀里,不叫她看这样的场面。 灼华叹息,原还在想太夫人会如何处置她。只是不想她竟这般自我了结。 大家世族看中子嗣,却也不是谁的孩子都有权利生下来的,尤其是这种阴谋下怀上的孩子,即便出生,对于孩子而言,也不会是好的开始。他存在一天,便是提醒着所有人他是如何来的。 石妈妈喊了粗使的婆子把尸体拖了出去。 国公爷已经全然的愣在了当场,“他是你的嫡亲兄长!” 或许是徐惟晓得这件事已经瞒不住,太夫人差遣去的人总会从他身边的人嘴里问出一二来,便也不再遮掩了。 他眸光幽沉的看向父亲,淡淡的沉沉的掀了掀嘴角,“是啊,嫡亲的兄长,偏偏他比我早几年出生。”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想要世子位! “就为了这个?” 徐惟轻轻哼笑了一声,“是。” 国公爷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实在无法想明白,这个次子明明那么洒脱,明明同长子那么的恭敬和谐…… 是了,当初传长子身死,短短半年妻子就闹着给次子请封,而他,似乎是拒绝的,最后却也安然地看着他将折子送进宫去。 原来早有痕迹,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在意而已! 徐惟淡淡然的看向徐悦,“要怎么处置我?” 徐悦失去以往温润的神色,面目杀神的冷凝,只道:“便是没吃过苦,想这么多无用的东西。收拾一下,待静姐儿满月后去广西,我会托人给你弄个县令的职,去历练历练,看看人世苦难。三年时间,你若还想要这个位置,我亲自进宫去求陛下,改封于你。” 徐惟没有料到兄长会不做计较,也没料到他会做这样的决定,他沉重眸色,讥讽道:“大哥这是在施舍我么?” “去不去,你自己决定。”说罢,徐悦拉着妻子离开了四顾堂。 “施舍?”太夫人笑了笑,将佛珠戴回了腕间,无奈也心痛,“说实话,凭你的本事确实没资格做这个位置。”一顿,她犀利反问,“你算计的过谁?” 徐惟用力抿了抿唇,自嘲的笑了笑,是啊,这么些年他似乎都在被利用,如今还不是没有算计过兄长么! “你兄长和嫂嫂不愿你在妻子和母亲面前没有脸面,你也该知道什么意思。他们两个终究狠不下心去惩罚你。”太夫人站了起来,扶着石妈妈的手缓缓走向次间,“或许你可以想一想,若你是世子、是国公爷,你能为这个家族做些什么?若有灭顶倾覆的算计,你能不能护住这个家族?若只是想着享受泼天富贵,徐家的一切财富尽归了你又如何?” 徐惟沉默着,不言不语,只余额际青筋累累蠕动。 国公爷摇晃的站了起来,似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拍了拍次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已经是父亲了,所作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需要为你的人生、甚至你孩儿人生负责的。好好想想,你愿意什么形象站在你的孩儿面前吧!你还年轻,犯个错,只要及时收手就永远都来得及。” 石妈妈扶着太夫人进了稍间,伺候着更衣,默了良久终是开了口,感慨道:“郡主,十分厉害。一桩一件都拿捏在手,怕是咱们从二公子那里审不出什么,她也能立马拿出证据来了。” 太夫人郁然长叹:“这件事,也是我对不住了他们小夫妻了,莲生叛主我竟是半点知觉都没有,还把人送了过去。”饶是看惯了家族内斗,发生在自己儿孙身上的时候还是看不开啊,“若不是他们小夫妻有所察觉,可真是要闯大祸了!” 石妈妈宽慰道:“就如郡主所说的,皮子下底到底揣了什么心,哪能尽知呢!您也是一片疼爱小辈的拳拳之心。郡主和世子也都晓得的。” 太夫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郡主啊到底还是顾念着悦哥儿了。” 石妈妈不解,“太夫人这话如何说?” 太夫人道:“你细想想,当初算计过郡主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不说旁的,就论玉玺失窃一案。” 这个石妈妈晓得的,所有参与其中的官员不是满门抄斩,就是举家流放,一个都没有放过,“可,这不是朝堂的决断么?” 太夫人略略一挑眉梢,有沉然稳重的目光:“朝堂?谁在背后指点?” 石妈妈一惊,“莫不是郡主?” “倒也不尽然,却也差不离。”太夫人看着一抹烛火悠悠,眸光微眯,“那时候府中被围困,我便细细回想了一下那一回的算计。参与其中的有秦王的人也有静王的人,可说是两厢合作要致徐沈两家于死地,大抵也是畏惧郡主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怕她支持雍王夺位。将悦儿摘了出来之后,郡主又利用藏到咱们这儿的玉玺反手算计了那些官员,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一个都没落下,全栽了进去。” 石妈妈并没有想的那么深,却还是点头道:“郡主这个人若是不惹她,她便与谁都相安无事,一旦惹了她,她总要全都讨回来的。二爷便是十分赞赏郡主有勇有谋。” 太夫人微微抿了个笑意,“何止,听老二说案子结束后,接连几个三品上的大员出事也是郡主的手笔。这便是她的反击,也算是警告了。” 石妈妈惊了一声“哦”,“竟是如此么!” “那几家判了刑之后,郡主还是去宫里求了请,讨了本该流放和充掖庭司的姑娘出来,安排了去远地生活。”太夫人眼睑微垂,笑意深深,“悦哥儿虽是武将,有时候啊到底心肠不够硬。而郡主是个护短的,既狠得下心的又怀了恻隐之心,但凡是她看重的都会护在身后。当初我看中这门婚事,便是晓得她是能护着悦哥儿的。” 在擦脸的水里加了玫瑰花水,绞了帕子递到太夫人手中,石妈妈点头道:“听说当初被牵连在玉玺案中的那个小太监被孙清削了两根脚趾,郡主回头就削了孙清的半个脚掌。果然了,对朋友都如此仗义,对世子爷自当更是爱重了。” “有她在,将来咱们这些老东西就是咽气了,也能安心了。” 石妈妈替太夫人抹上香膏,笑着道:“太夫人还要看着世子爷的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呢!” 八月初二,静姐儿的双满月酒。 之后第二日,徐惟启程去往广西辖下的一个颇是贫穷的县城,开始他的磨炼。 萧氏什么都没问,细细收拾了细软,抱着孩子送了丈夫出城。又拨了两个性子老实勤快的丫头陪同上任。 “等你回来。” 徐惟揭去了洒脱面具,神色微有深沉,看着妻子和女儿没什么特别的留恋,只是点了点头,便走了。 邵氏在后头直掉眼泪,“广西啊,那里穷山恶水的如何适应的了啊!便是让他出去历练,何苦选这么糟糕的地方呢?” 国公爷便劝着,“不过三年就又回来了。他是男子,如今更是父亲的了,不再是躲在父母身后的小孩子,是该为妻儿扛起些责任的时候了。既是历练,便是该去苦难的地方心智才能得到足够的磨炼。咱们徐家,需要他们这一辈撑起门楣了。” 萧氏望着丈夫越走越远的北燕,有些茫然而坚韧的一笑,“夫君定能熬过最苦难的时候,待他回来,便是最好的模样了!” 第269章 揣在怀里 一轮极尽圆满的月悬在天上慢慢西行,散着莹白中略有幽蓝的光泽披洒在人间的每一个角落。落在无波的水面,倒影了一湖璀璨明亮。 大片大片的荷叶脆嫩悠闲的支在水面上,婷婷英英,荷花粉红中带了些清润的白泽,水光莹莹之下清濯有傲骨之气。有露珠点缀在莲叶与花瓣之上,映着月光,闪烁着清泠明亮的光芒。 忽起一声清脆的鸟儿滴沥,唤起了东方的一抹清辉,缓缓间有霞色吐露,为这个沉静的世界带来一抹色彩。 徐惟一走,府中清静了下来,毒也解的差不多了,身子一松快灼华的日子便越加轻松。 倒是徐悦最近忙的厉害。 近日城中接连死了几个民间较有声望的大商,京畿府衙查了月余也查不出什么来,大理寺最近忙着几起连环灭门案也是没时间去管,便转交给了镇抚司。 此案线索太少,死者的尸体被冰冻过后又泡了温泉水,是以死亡的时间也难认定,便更是增加的破案的难度。徐悦这几日满城的追查线索,没有进展也是头痛的很。她倒是想帮忙的,可徐大人不让,每日便是叫她吃吃喝喝又睡觉的养着,短短月余肚子上竟是能捏的出一层肉来。 听着夏末鸟儿的清唤,灼华自睡梦中醒来,眯着眼摸了摸身旁的位子,凉凉的,侧首看了眼,有些懵懵然的疑惑,这是没回来?还是又去了上衙? 闭眼皱了皱眉,早出晚归的,她都好几日没有“见”过他了。 想着又忍不住的拍了拍脸,长长的“恩~”了一声,那一声中似夹杂了无奈的迷茫。 都怪这个家伙太会撩人心弦了。睡觉抱着便罢还要牵着手,便是在院中散个步,都要趁人瞧不到的时候把她按在墙边索吻。一双蓄着星辰明光的眸子总是直勾勾地望着她,把干枯到尴尬的情话一波波的蕴漾在沉幽眼波中不容拒绝的送到她的心底。如此黏糊之下忽然少了他在身边,竟是有一种异样的空落落,仿佛沉溺在水中难以抓到可浮出水面去挣扎一份清醒。 刚来过了月事,身子乏力着灼华也懒得起身,拍了拍枕头翻身把脸埋在枕间呢喃了一声徐悦,哪晓得下一瞬幔帐被掀开,徐悦眉目含笑着上了床,把妻子一把搂进怀里吻了吻,“这么想我?” 灼华楞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竟唤了他的名字,心底有怪怪的感受,暗恼自己为何总是控制不住被他影响了情绪,这与她当初所坚定的可是跑偏了太多了。 拿额头撞了撞他的肩头,想要退出一些他的怀中却被越箍越紧,他身上幽幽的尘土气息和旃檀香味混在一处,灼华闻着觉得那是人间最真实最安心的气味了,“你是才回来么?” 湖色的幔帐在他曲腿上床的动作间晃动了阵阵涟漪,映在徐悦欢愉的眼底,似冬日碎冰新融的春水温柔,低头在她耳边追问的语调中有压不住的沉欢:“你还没回答我呢,是不是想我了。“ 灼华本就心里乱着,被他这样一问更是心里扑通通的乱跳起来,一张嘴便是结巴了起来,“哪、哪有,你听错了。” 徐悦微扬着“恩?”了一声,伸手勾了她的下颚抬起,直直盯着她浅棕的眸子,挑眉道:“我没说我听到了什么,莫不是为夫错过了什么?夫人方才可是说了什么甜言蜜语来着?” 灼华被他这么一盯,莫名脸红起来,“你耳朵不好,我、我什么都没说!”推了推他,挣扎着要起身,“我要起来了。” 徐悦见好就收,抱着她打了个哈欠,微刺的下巴在她细嫩的颈间蹭了蹭,扎了一星星的红点儿出来,迷糊了困倦的低语了一声:“还早,刚到卯正。我好累,陪我躺一会儿。” 连日的忙碌,徐悦眼下起了重重的鸦青色,眉宇间有遮不去的疲色和困乏,灼华见他这战场武将都露了这样的神色,想是真的累极了,便也不乱动由着他抱着。 不过几息功夫这家伙便陷入了沉睡。 灼华抬手抽去了他发间的发带,指腹轻轻的按压着头上的穴位,替他舒缓疲惫,看着他眉间微拧的纹路渐渐舒展开,好似她的心头也渐渐舒坦了一般。 武人小憩当真是小憩,忙碌了几日,不过是睡了一个多时辰便醒了过来,又是一副精神充足的样子。 灼华眨眨眼看着他,着男女体力的差距真就这么大么? 徐悦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弯腰在她耳边细语了一句,引得徐夫人面红耳赤的捶了他一记,“你、你真是不知羞呀!” 徐悦递了发带到她手里,又捏了捏她的掌心,“你羞,我再羞,要如何快活呢!” 老天爷啊! 灼华面色乍红,她多希望自己是听不懂的,可偏偏就是听懂了,脸上烧的火热连眼中都起了雾来。真是不知要说什么了,这家伙真是什么都说得出口呀! 羞赧地瞪了他一眼,把他掰过去按在了喜鹊登梅的软垫上,手下迅速的给他挽了发、绑好了发带。鲜艳的红色落在他白皙的脸颊旁,晕了一抹迷离如桃花的色泽,更显眉目俊俏勾人。 徐悦拨了拨垂在胸前的红色发带,若是从前他是肯定不会用的,太招摇了并不符合他的脾性,可灼华喜欢他用这样明亮的颜色,他是不肯拂了她的意的,自是样样她说了算。不过,倒也不得不说她眼光极好,这样明亮到几乎明艳的颜色用在身上倒是更显年轻精神了。 年轻啊,他喜欢,这样便可与她更相配了。 把花水沾了梳子,抚顺了后颈处几根谁的毛糙的发丝,灼华问他:“今日休息么?” 徐悦抬手握住她的手搭在肩头的手,轻轻一拉,灼华不备之下一歪身边伏在了他背上,嗔怪道:“真是的,总要叫你吓傻了去。” 徐悦得意的笑:“岂不正好让为夫有安慰卿卿的机会。”一旋身把人捞进了怀里,摆在了膝头上,身姿前倾倚在妻子的胸前听着她的心跳,咚咚、咚咚,就似她的人一样绵绵轻柔,带了一点点失序,月色撞破清辉的清澄一笑,“蹲守了一夜,寻了些线索出来,今日还得去。”郁然一叹,“真想把你变得小小的,揣在怀里,到哪儿都带着。” “谁要日日跟着你瞎跑去了。”有一种怪异的酸涩从舌根儿底下蔓延出来,渐渐化作了一股如牛乳似的滋味,绵密中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甜,灼华呼吸一紧,心底意乱,努力抿了抹笑意出来,斜了他一眼,曲着食指轻轻敲了敲他光洁的额,“在外自己小心,万事留神。今日要去镇北侯府吃满月酒,我待会儿要出门了。” 满月酒? 徐悦握着她的手小心观察她的神色,看到她并没有失落或伤怀便稍稍安心下来,将她纤长手指放在唇边细细一啃,点头道:“若是累了,便早些回来。” 他温暖的唇瓣带着几分湿润,柔软的贴在她的指节上,那细细的啃咬更似瘙痒一般,灼华莫名有了一种节节败退之感,眉梢染上柳依依的青嫩,“你、你就不能正经些么!” 那眼神似被蒙蒙细雨浸润了个透骨的大片大片凤凰花,明艳莹润的叫人失了魂,徐悦眼眸微眯,“我是想正经的,你不让啊!” 灼华:“……” 镇北侯府在宫禁的西边儿,从魏国公府出发约莫需要半个时辰左右。在太夫人那里用了早膳,徐悦把她们送上了马车便去了镇抚司上衙。 镇北侯姜涵在都督府领着都督佥事的职,正二品。府中为嫡长孙女摆宴,来赴宴的也都是朝中有名有姓的,一眼望去当真是煊赫至极。 乌泱泱的人群自来是灼华不喜的,少不得要去应付一些莫名其妙的亲戚,今儿沈家八竿子打不着表姐的侄儿的儿子求过来请她帮忙在朝中谋个职,明儿又有人想着给她塞个“好妹妹”来给她分担专宠的劳累,倒也不是无法应付,只是觉得当真是无趣的很。 若不是镇北侯府与礼亲王府同出一脉,镇北侯的嫡次子又娶了徐二叔家嫡出姑娘,两边沾着亲,还真是不想出这一趟门。 看过了新生的女婴,正陪着太夫人与姜太夫人叙旧,一旁不知何时坐了个贵妇人过来搭话了。 第270章 自私的情意 那妇人拉着自己的女儿便是一番自夸的才学斐然、工曲厉害,说罢又状似无意的问道:“……听说礼王爷的长孙尚未娶亲,到不知想要什么样的名门贵女了。” 灼华扑着团扇,心底翻过无数个无聊的白眼。 微微侧首,看了眼那位夫人身后一脸羞涩的姑娘,倒是生的一张如画的美丽面孔,灼华缓缓眨了眨眼,“……请问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那妇人一脸“你如何能不认得我”的表情,团扇一摇就去拉了灼华的手,亲热道:“晋怀公主与都尉大婚时咱们是见过的呀!算起来我家主君的表叔的哥哥的大嫂娘家与礼王府可是正经亲家了,按着辈份算,郡主娘娘可是妾身的表妹了。哦,我家主君是都转运使司的同知陈学。” 谁谁谁的谁谁谁?姜家正经嫡脉的亲戚她都没有认全乎,您哪位啊! 问你是谁,便表示跟你不熟了,怎么还会有这般厚脸皮的硬凑过来认亲的。 灼华澹澹客气的一笑,接着扇扇的动作抽回了手,望了眼屋外的万丈晴明,慢慢道:“哥哥是世子爷的嫡长子,婚事自是由皇上和王爷做主。夫人这样一说本郡主倒也好奇,改明儿进宫了正好问问陛下。” 陈夫人讪笑一声,眼珠儿一转,又道:“姜孙王文采斐然,这哪怕是侧室也得有些才学不是。纵观京中官家女子到底也就是认得些字儿罢了,懂得吟诗作赋的却也没几个。王孙今年也二十有三了罢,听说身边儿也没个伺候的。这身份低的自是不配伺候王孙的,便是妾室也该是出身高贵些,可太高了免不得将来让正室娘娘吃心不是。” 灼华倒也能够猜得出这对母女的心思,这陈姑娘的容色算的上佳,又是有才学的,若是能比正妻先进门能拢住了王孙的心,又生下长子,她便是妾室进门也可抬了侧妃之位,又是长子的母亲,将来少不得还能争一争这王位了。而在京中,她这样的出身想要进天家郎君的王府也不过是个妾室,先要在众家高门贵女中杀出一条路来大抵是不能的,开辟了另一条路倒也有煊赫的一日了。 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对母女,灼华玉扇浅摇,扇尾坠着的霞红流苏一掠一掠,有优柔的红晕落下,更显她白皙的肤色娇嫩不已,“陈夫人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陈姑娘含笑期期的瞧着她,只觉这个华阳郡主的容色不过一句清丽罢了,那一双浅色的眸子甚至叫人觉得冷漠些,怎么就能得了徐世子那样爱重,独宠至今呢? 她有这么好的容貌,若是也能有华阳郡主那样好的出身,别说是去做一个异姓王族的妾室,便是那炙手可热的皇子也嫁得!将来,将来那受人敬服的高位…… 陈夫人一听,有喜色染上眉梢,有意无意的把女儿往灼华面前推了推,加紧道:“郡主娘娘是陛下都夸赞稳重的,王妃和世子妃不在京中,王孙屋里的事儿总要娘娘多多费心的。” 太夫人和姜太夫人说话间漏了几句在耳中,越听越不像话,叫出嫁的表妹去管表兄屋里的事儿,脑子怕不是有问题的吧?! 姜太夫人瞧不上这样的,更是贵人在家中做客,若是惹了贵人不快总是不好的,正待说话却叫太夫人轻轻按了下去。 “陛下的意思,便是国公府的庶女也是不配给兄长做侧室的,更别说一些不入流的芝麻绿豆官儿家的姑娘了。”浅色的眸子总是叫人觉得有些冷漠,灼华扫过陈家姑娘青春若菡萏娇艳的面孔,嘴角微弯的轻缓悠悠道:“可这嫡出女,若非有着无可奈何的理由,但凡有点儿气性的都是不肯做妾的。听闻陈姑娘也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这才女自小浸淫在古人傲然的风骨中,最是气性高洁,想必也是十分认同我所说的罢,恩?” 是不是陛下说的谁也不知道,有本事的就去问一问,可谁又敢拿这话去问皇帝?可人家把陛下都抬出来了,谁又敢反驳? 再者,灼华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陈家姑娘顶着个才女的名头,总不能当中点头说自己要去给王府的王孙做妾吧?那才女的风骨气韵岂不是又成了笑话了? 陈夫人哪里听不懂灼华话中的讽刺,感受四周若有似无的眼神投过来便是一阵如坐针毡。扭着帕子可恨她不帮忙便罢竟还恶毒的来讥讽。 陈姑娘面色尴尬的扯了扯嘴角,眼角隐隐有水色流连,恰似菡萏迎露的碎碎忧柔,憋了半日颤颤回了个“是”,便是再也待不下去的脚步慌乱的出了正堂的门儿去。 屋中的世家妇听着不由挑动了眉梢。 姜太夫人轻轻一笑收回了眼光,同太夫人小声道:“娘娘年岁虽小却颇有威势,不气不怒的倒也淡然,老姐姐福气不小。” 太夫人抬手抚了抚鬓边的赤金献寿簪子,微笑着看着灼华的侧脸,轻道:“能在陛下跟前儿得宠的,自然是玲珑剔透的。也是悦哥儿的福气。” 李郯几个没多会儿也来了,总算有相熟的陪着说话了,也不至于在一群聊着儿孙的太太夫人间干楞的回答着“什么时候添个一儿半女”的话题。 不过话说也不知是不是注定的上上签,自打身边躺了个火炉之后春夏秋冬的总是暖和不已,便是伤风感冒也少了许多。若是想要孩子,到底也不用太多年了。 李郯寻了个安静的角落拉着灼华坐下,团扇指了指远处正招待着男宾的镇北侯世子姜淇奥,小声道:“听说那姜淇奥当初看上的是工部员外郎慕家的嫡女,只是中下品官儿在京里实在是一抓一大把,连个名儿人家都记不住,对姜淇奥的前途也没什么助益,镇北侯夫人瞧不上那样的门户,后来也不知怎么就让世子娶了闻国公府三房文家的嫡女。” “可不是,当初闹着的厉害,看笑话的人可不少。”蒋韵吃了口清淡的温水,“闻家的三爷在御史台领着左副都御史的职儿,又是数十年的根基在京里头,可不是要比那小小的五品官儿强多了。” 李郯眼波微转间有可惜之意,“谁晓得那慕家的姑娘竟是个痴傻的,在姜淇奥成婚当日投了湖。” 抚了抚四个月的肚子,蒋韵回头瞧了一眼那笑意微微的姜淇奥,瞥了瞥嘴角,眼底似遭了严霜的侵袭,不其然冷了神色,道:“他晓得自己是什么身份,那慕家姑娘又是什么身份,便该知道这桩婚事是不会成的,却偏要与慕家姑娘牵扯不断。他是男子,闹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出来大不了被人说一句年少时的风流不羁,可于女子而言却是毁终生的事。他既做不了自己婚事的主,何苦去撩拨别人。如今他自己倒是妻女圆满了,人家却恨死长水之中。午夜梦回,倒不知是不是会梦见那个痴心的女子了。” 宋文倩看着手边小桌上的一盆蔷薇,大红的花朵绽放在枝头之上,花瓣韵致流溢了一片喜色。花心中有一抹莹白娇无力,恰似女子的命运,从来都不是鲜润没有瑕疵的。太多的无可奈何化作了花朵上的一丝斑驳,若是人生痛楚太多了,那朵花儿不及盛放便也丑陋的枯萎了。 她缓缓道:“从前父亲在长州任职的时候见过那慕家姑娘几回,生的绝色无双,是个有才情也骄傲的,家中极是宠爱珍重。她那样傲气的性子是万万不肯做妾的,偏生思慕的郎君娶了出身高贵的女郎为正妻,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偷生于世,瞧着人家夫妇双全。也是可惜了大好年华。” 第271章 第无数次的遇袭 灼华望着身遭的夫人太太,那一张张雍容美丽的面庞上描着精致的妆容,欢喜的笑语晏晏。有时她真的不大明白,家中的郎君那样左拥右抱,庶子庶女不断,不仅不敢生了怨怼,还得尽心尽力的去为那些与自己无有血缘关系的儿女筹谋婚事前程,她们当真无怨无悔么? 还是觉得只有那样做得完美了,才能显示出自己正室嫡出的高贵气度? 从前带着雍亲王妃、太子妃面具的沈灼华,被滚烫的泪水一次次灼烧的满身是伤。是否,那一张张描绘的风平浪静面具之下业早已经被泪水斑驳了身心?那样美好的笑意,原不过是给自己的一剂麻醉汤药而已? 而蒋韵,新婚时的肆意似乎远去,在有孕的喜悦中更添了几分明艳与威势。李勉的王府后院在太后的干涉下,似乎也越来越热闹了。 太后自己的孩子死于妻妾之争里,如何还会想着替李勉纳进一个又一个出身高贵的侧妃?是以为出身高贵便不会有那妖妃的恶毒计量了么? “男子大抵都是自私的,他们何曾真的体谅过女子的不易。” 蒋韵捏着杯盖的手指微微一紧,横了灼华和李郯一眼,笑意中似有吃心的酸涩,便道:“你们一个两个专宠的,还好意思在这儿说嘴呢!” 李郯似乎被她们的低落影响,嘴角的笑意有了萎顿之意,自来欢快洒脱的语气里有雨后烟波浩渺的湿润,“人生太漫长了。人心的转角也太多。”望了眼外头的灿灿光明,转而便明快了起来,“哪有人拥有时却无时无刻担忧着失去时的,这般患得患失的自寻烦恼,与那些庸碌妇人还有和区别,得到的时候欢欢喜喜的享受,若真有一日失去了……”一顿,扬头道:“好好调整了心态便是。男子的心肠学一学,再是艰难也能过下去。” 灼华微微一怔,似有醍醐灌顶之意,垂眸一笑,“说的是。” 李郯摸了摸蒋韵的肚子,情绪又急转直下,拧眉艳羡道:“也不知我何时才能怀上了。” 蒋韵垂眸看了眼微凸的小腹,一扫灰败的压抑,宛然笑道:“去长明庵拜拜送子娘娘,保不齐今年便能怀上了。” 李郯一扬眉,“你去拜了?” 蒋韵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我也是成婚了两载余还怀不上,太后着急,后来去拜也是睿郡王妃荐的,她可是生了三子三女的呢!说是年轻时常跟着太妃去拜的。” 李郯眼底一亮,那神色急切的恨不能现在就跑过去拜一拜才好,“当真?那我可得去拜一拜!” 灼华手中端了茶盏,悠悠的氤氲拂在面上润泽了她清泠的容色,空气路是清新醒神的茶香,斜了她一眼,失笑道:“说好的不信这一套呢?” 李郯毫不在意她的打趣,调皮的眨眨眼,掩唇道:“逼急了,便是拜母猪也得去啊!” 蒋韵捂了肚子撇开身去,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有你这样不着调的姑姑,我可真是为我孩儿成长历程堪忧。” 灼华想起了北燕时,好似她也曾说过这样不着调的话,忍俊不禁的一笑。 李郯凑了过来,抬了抬胳膊碰了碰灼华的手肘,笑道:“一道去罢。我瞧你这一年来身子养的不错,也该是时候给你家老大人生下一男半女了。我听太医说,月子里养的好可是能带走原身许多毛病的呢!你家盛阁老那医术,要调理了你的身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灼华心念一动,却是白了她一眼,“你们一个个倒是都替他急着了。” 宋文倩一笑,清冷的神色间有疏懒的意足,曲指点了点她的额,笑道:“咱们倒不是替表哥急,不过是想着若有缘分的将来亲上加亲的可做一回亲家,而不是叫你与我们的孩儿做了亲家才是。” 灼华:“……”也没有那么夸张罢! 远处忽然热闹了起来,隐约的字眼听不清楚,然而那撕心裂肺的声调却是那样的清晰的一声声传入耳中,那些贵妇人眼角似都破碎了一隙裂痕,内里难以抑制的一丝痛楚便这样无遮无拦的暴露在了空气里。 李郯身边的宫女悄君悄悄去听了一耳朵回来,“是慕家姑娘早前的贴身侍女在闹,那慕家太太今日一早因思女成疾,已经过身了。那丫头过来责问姜世子:既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缘何要去招惹人家清白娘,害人性命,自己却还能享受为人父的快活。触壁、死了。”默了默,“说是,慕家女郎投湖的时候已然有了身孕。” 怀着身孕自尽,震撼之余也是叫人心理滞闷的很。 喜事上死了性命,总叫人心里不痛快,似蒋韵一般有孕的或是家中即将有喜事的,怕冲撞便都打道回府了。 徐家看在姜二奶奶徐岩的面儿上,好赖等到吃完了席面才回去。 分开时李郯再三邀约,叫了一定要同她一道去烧香拜送子娘娘,“你便陪陪我吧,若是叫人取笑,好歹也有个你帮我分担些么!” 灼华:“……”果然是好姐妹!好嫂子! 邵氏许是听过那长明庵的名头,倒也说挺灵验的可去拜拜,“那里不似法音寺香客多,是极为静谧的,风景也好,就当去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灼华便也只能应下了。 因着白日里闹了一出,镇北侯府开席甚早,回去时天色还大亮着。 灼华斜倚着车马中的软枕假寐,绯红的晚霞烧透了天空洒在了春华携芳的车帘上,随着行走间扬起的风一扑一扑的闯进车内,落在她白皙的面上,晕了一抹康健的红润。 原以为会遇见李怀,少不得又得费一番口舌去应对,倒不想今日清静的很,与宋文倩磕着瓜子儿听着李郯讲着她近日的见闻,倒也得趣的很。 灼华默默想着,若是将来有一日这些争斗结束,或许她也能如那些闲散太太一样,打理打理自己的小院子,疏懒着与亲近的姐妹们闲聊京中八卦,相携着去哪座格外灵验的寺庙去拜一拜,偶尔与丈夫小吵小闹几句增了生活趣味,这样的日子倒也挺有意思的。 秋水歪着头看着灼华,好奇道:“郡主笑什么呢?” 灼华楞了一下,睁开眼摸了摸依旧上扬着的嘴角,自己也好奇了一下,到底笑什么呢? 莫不是期待着来日还能与忍功深厚的徐悦吵一架不成? “你说得把徐悦闹成什么样他才会与人吵架?” 不明白主子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问题,秋水眨了眨眼道:“世子爷是陛下的心腹大臣,自然是能忍且不动声色的。奴婢只是觉得世子爷总是十分温柔的,寻常听了旁人的闲话也不过一笑而已,若真是将世子气到那程度,大约是杀人了,也不至于去与人吵架才是。”默了默,“奴婢认得世子爷那么久,好似也就郡主的事儿能叫世子爷失态了。” 灼华支手托腮,润白的手指点着脸颊。 当时知道徐惟要害他,也不过沉了沉脸色,可她被烫伤一些竟是急的白了脸。成婚至今,他待自己的确是极好的,便是有旁人家的小女郎吐露爱慕,也不过当做耳边吹过一阵风罢了,那双会水韵韶光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时总是如云星辰大海的清辉皎皎,她心底是高兴的,可高兴之余免不得生出几分浮萍的迷惘来,又要去怀疑这样的情意能维持多久。 这样患得患失的情绪当真一点都不洒脱。 秋水见她眸中生了忧愁,更是不解了,“郡主为何又伤怀了起来?” 灼华叹了一声,整个人伏在软枕上,无端端烦躁起来,她受伤至深,本该与情字不生喜悲才是,原何频频失了心序? 外头忽然有杂乱的脚步随一股显露于外的杀意急促的靠近而来,便是灼华这样功夫上的半吊子也察觉到了。 第272章 狼狈 想起此番出门是和太夫人、邵氏还有三个弟妹一道的,若是冲突,府中的护卫怕是不顶用的。倚楼和听风双拳难敌四手,也是要难。 灼华急急吩咐道:“观察好,若是冲着咱们来的,听风护着太夫人她们先走。” 听风黑着脸咬牙应了一声。 然而来人却是避开了提剑的倚楼听风,直往了最前头的太夫人车架而去。当听风去抵挡时又去攻击了邵氏她们的车马。 倚楼道:“是冲这徐家,不是冲着郡主。怕是有人指点了,有意避开了我和听风。身手不算顶好,却是人多,太夫人和夫人、几房的奶奶们都不够自保,消耗战咱们打不起。” “那边速战速决。”灼华持鞭下了车,“把几位奶奶护着去到太夫人和夫人的车里,你们两个护着先走。” 倚楼心里是万万不肯丢下她离开的,可主子说话自来不容反驳,也晓得这样的安排是能把伤亡降到最低的,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跃身进了萧氏的车架,把人带了出来,灼华一尾长鞭阻拦了来人的攻势。 灼华略略一数来人,乌泱泱的足有二三十人,身手也是狠厉至极。 虽于倚楼听风而言不算对手,于灼华而言却是够喝一壶的,更不用说府中的护卫了。广袖翻飞间倒是让她想起了李怀大婚那日遭遇的袭击了,真是敌人太多了。 倚楼在灼华的软鞭护持之下,快速把三位奶奶送到了太夫人和邵氏的马车里。 “走!” 太夫人看着灼华劈手夺了刺客手中的长剑,反手将剑刺进背后之人的心窝,她不是没见到过杀人,却从未想过原来女子纤弱的身躯里也能有如此坚韧的力量,可即便她的身手略胜于那些刺客,到底人数上与力量上还是有绝对差别的。 带出来的十多个护卫死伤已然过半。 太夫人赶了听风去帮忙,可听风一旦走开,便有刺客朝着马车围上来,一刀刀几乎要把车轿震碎。 听风利落的解决了意图靠上来的刺客,可她被掣肘着,也只能干着急的看着灼华被围困在十余步之外。 太夫人心急如焚,“阿宁,快走,一起走!” 灼华手下凌厉着割破了两人的喉管,鲜血喷溅在了她杏色绣红梅的衣衫上,瞬时间仿佛红梅绽放到了极致,在夕阳的万丈霞色之下热烈而妖异的燃烧着,回首给了太夫人一个安抚的眼神,“让倚楼和听风带你们先走,我不会有事的。” 分神的瞬间,灼华右臂挨了一剑,下一瞬便被为首的刺客一脚踹了出去,狠狠撞在了邵氏的马车上,狼狈落地。 灼华看出来了,他们杀护卫,却并没有要杀她的意思! 太夫人的喊声如钝器磋磨的沙哑破裂,“郡主!” 那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将车内的邵氏和萧氏吓的脸色刷白。 邵氏掀开车帘一看竟是灼华,焦急的喊道:“郡主怎么样啊!上来,一起走!” 发髻间的一支流苏簪子在撞击下飞了出去,落在车轮旁的一堆落叶里,金色映着枯败的沉碎,心口被重击,狠狠吐了口血出来,灼华痛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黏腻的血液滴滴答答的顺着下颚滴落,衣衫上那朵朵指尖大小的梅花盛放如凤凰花模样,有凄迷之色,越发称的她的脸色煞白如纸,“没事……” 她若一起走,总有一架马车被集中攻击,双拳难敌四手,倚楼和听风未必能护住所有人。索性那些人开始集中围攻她,唯有她留下拖住刺客,才能让她们有时间去到人多的地方躲过此劫。 再拖延不走,就只能看着她被干掉了! 灼华狼狈的靠着车轮喘了几息,长剑支地,才能勉强站起身来,反手一鞭甩在马背上,“走!” 马儿受了鞭策,撩了蹄子便狂奔了起来。而刺客也没有要去追赶的意思。 今日出门的府邸众多,只要遇上了哪家在附近便能请来帮手,徒留这里倚楼和听风怕是忍不住要来相帮于她,到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夫人几个怕是真要危险了。 且战且退之下,倒也能保持了存活的人数。 只是女子的力量到底不如男子,灼华又被那一脚伤的重,每每动作都是生疼不已,挥鞭使剑的动作渐渐失去了凌厉的力量。 这些刺客似乎是想抓住她。 可抓他做什么? 李怀若要动作,便是杀了她以泄愤了,还用得着这么费事么! 莫不是徐悦那处出了问题? 思量间又被一掌打飞了出去,撞在了小道边的树上。 护卫围过来想护住她,到底不敌,接连被杀,直到最后一人在她面前倒地。 “带走!” 果然是要抓她! 灼华已经痛到渐渐失去神智,瞳孔开始涣散,只能眼朦胧模糊的看着一双黑色皂靴一步步的靠近过来,她尝试着动了动,却是半分力道也使不上。 然而,就在刺客的手就要捏到她的胳膊的那一刻,身首分离。 救兵来了。 来人的身手极好,交战不过数息便平静下来。 徐悦看着灼华一动不动的倒在地上,嘴角还挂着刺目的血色,碧澄澄的阳光从密密枝影间坠落,却似冰雪覆霜落在他的心头,冷的彻骨,“……灼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宛若碧玉破碎成渣,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起,感受到她胸前微弱的起伏,才缓缓松了口气,“没事了,我来了。” 旃檀香的气味,是徐悦啊! 灼华紧绷的神经在那沉稳的幽香中渐渐舒展开,艰难的睁开眼,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迎面却接住了他滴落的水泽到了眼底,那股湿润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她脸颊上的血色滑落在她的唇边,血腥的震惊下她品到几分酸涩和恐慌,那种沉碎的余味缓缓在心底蔓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昏厥过去的瞬间,她似乎看到冰山之巅似有一隙裂痕,正在慢慢的向下蜿蜒。 彼时夜色吞没了天边的最后一抹清辉,清亮的晚风悠缓从远处而来,回旋在廊下,似母亲柔软的手拂过花草树木,带着细密的雨丝和栀子清郁而肆意的香味逶迤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似要将人醉过去一般。 邵氏盯着老先生给灼华一针一针的扎下去,在烛火下那金针明晃晃了一缕缕光晕,扎的她眼疼心颤,再瞧那灼华苍白的脸色,心下直冒了法音寺大师傅的箴言,口中直念佛,只盼着她平安无事才好。 哪想到她竟豁出命的救了她们。若她有个三长两短的,儿子要疯,她们也难有心安了。 “还好,只是脏腑受震,手臂上的伤也不严重。好好养着,十天半个月的也就能活奔乱跳了。”盛老先生收了替她活血化瘀的金针,开了药方,一转进来时的沉重之色,吹了吹长须,背了手衣炔飘飘的走入月色中的庭院,喊了秋水道:“饿了饿了,有吃的没!我的屋子有收拾干净么……” 徐悦长吁一口气,眉心却是半点未有放松,替她将衣衫整理好轻轻的掖上被角,动作轻柔,生怕一用力之下弄痛了她。 太夫人额上的横纹稍稍舒展开些,手指拨动翠色主子的僵硬动作微微一松,青筋平复下来,“今日得亏了郡主在,否则我便是要去见你祖父了。” “那刺客有意避开了伸手好的护卫,直冲了咱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过来。郡主把倚楼和听风遣了过来护着我们,自己挡着刺客才叫我们有机会脱身。若不是我们拖累,郡主也不会受伤了。”萧氏也千般感激,拭了拭眼角的水痕道:“祖母、母亲,咱们先回,让嫂嫂好好休息着。咱们明儿再来瞧。” 瞧着徐悦也是无有心思与她们说话,太夫人点头,和邵氏、萧氏出了门去。 “好好的吧,也是救命的恩情了。”摇曳的廊下灯火中,太夫人拍了拍邵氏的手,扶着石妈妈的手腕缓缓走进了夜色里。 床帏下坠着几个错金镂空香球,雕刻了精细的缠枝花纹,旃檀乳白的轻烟幽幽吐出,雾蒙如幻的笼在人面上,缥缈了心神。 细细的雨水洒在翠色的荷叶上,似蒙了一层六月蜜桃的绒毛,纠集的厚了,凝了一滴晶莹顺着荷叶的脉络滚落,滴答,落在清明的水中震起一圈圈涟漪,惊动了荷叶下酣睡的鱼儿一阵乱窜。 灼华被心口生疼憋醒,喉间冲了一股气出来引的轻咳了一声,只觉有人又在她心口踩了一脚,痛的直皱了眉心。 “别动,好好躺着。”徐悦忙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头,“阿翁说了你的伤没什么大碍,可也得好好躺个数日才能恢复。” 想她一手软鞭潇洒至极,今日这心口的一脚又一掌,当真摧残人,还狼狈的很。 灼华抬手轻轻抚了抚伤处,只觉得那一寸皮肉上绒毛都碰不得,火辣辣的疼。瞧了徐悦一眼,其实也能忍,可就是忍不住可怜兮兮的呢喃了一声,“……疼。” 第273章 缘分的初始 徐悦无措,想抱她也不敢,慌了慌神,倾身以一个十分奇怪的姿势伏在她的身前,胸前裂开了一拳的位置,轻轻的抚着她的脸颊和肩头,吻着她的眉心,小声的哄着:“乖娃娃,忍一忍,过个两三日痛感会消下去的。” 灼华歪头蹭了蹭他的下颚,凉凉的,“是不是你那里出了问题?那些人似乎只是想抓一个人,该不会是你抓着他们把柄错漏了,人家想着那你身边的人做威胁吧?还好没想着杀人,不然这会子我怕是……” 徐悦背脊窜过一股寒意,如坠寒冰地狱冻的心头生疼,伸手点住她的唇,侧身在她身畔躺下,紧紧扣着她的手,“别胡说。” 灼华微微侧过头去看他,那深邃的眸子沉幽如深海,抬手拂过他的眼帘,问道:“那些刺客都拿下了么?” 徐悦没有回答,默了默,沉然道:“都是叫我连累了。” “你我夫妇一体,本该福祸同享。”灼华艰难侧过身,心口便是一阵压迫的痛,徐悦忙伸手撑住她的背后,“这样躺着会不会难受?” 她轻轻摇了摇头:“直躺着也难受,转过来好与你说话。”食指扣着他的衣襟拉了拉,拉完了觉得自己似乎被徐悦同化了,哪来的那么多的小动作,不免失笑:“这回的案子这样烦难么?瞧着那些人不似寻常的杀手,看着道隐约有军中之气。” 徐悦眸光中有幽兰火苗窜起,转瞬又灭,“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着。我会处理好的。” 灼华捏捏他的鼻,委屈道:“我还疼着呢!哥哥可得给我报仇才行!” 愧色压在嘴角,徐悦吻过她的眉心:“定不会放过。” 时光匆匆又是一年的八月二十二,徐悦的生辰。 前年的八月二十二,徐悦出京办案。 去年的八月二十二,徐悦是在大理寺的大狱度过的。 今年的八月二十二…… 那两年灼华甚至都没去关注一下徐悦生辰是哪一日,所以也谈不上备生辰礼。 只是今年这个家伙开口讨要了,她便有些头疼了,哥哥弟弟的生辰,文房四宝、字画孤本甚至是茶具都行,可是送丈夫要送什么? 他是武将,送兵器? 她也不懂啊!连她手腕上的软鞭都是他寻人专门打造的。 前世送李彧都送了什么?好似,是一名倾城倾城的大美人啊!那渣男收的十分愉快,一连宠幸了美人半个月。 送徐悦美人?她敢送,就怕他不敢收! 灼华想起了宋文倩,同是老夫少妻应该能讨教道一些什么的,养伤的几日躺的浑身僵硬,正好出门透透气。 宋文倩眨眨眼见到灼华去自然是高兴极了,可一听到她的求助,手中做这小袜子的动作不知怎么的就顿住了,然后羞红了脸。 灼华:“……”我懂了,别说了。 还是去问李郯吧! 李公主正好收拾了东西准备去长明庵,于是领了人就走了,在长明庵沐浴焚香、吃斋念佛,一连拜了七日。虽然灼华是被迫的,但还是很配合的一同拜了,毕竟有求于人不是。 掰好了送子娘娘,李公主十分豪迈、十分潇洒的拍了拍胸脯。 灼华以为她是想说包在她身上,结果李公主来了一句,“敏郎生辰,我就把自己洗的香香的送给他享用!恩,再点上个气味暧昧的香料,他享受,你也享受!” “噗!”一口清茶直接喷了出去,灼华险些当场过身:“……”你们赢了,你们都赢了。 结果她在最不靠谱的周恒那里得了一个比较靠谱的提议。 周郎君一张玫瑰美艳的脸蛋白皙透红,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眯,颇有些慵懒妩媚的丰韵,“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同心结啊,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只是,她不会啊! 于是只能偷偷来学,恩,跟着周恒学! 李公主和宋文倩呆呆的看着灼华一脸认真的跟着周恒编同心结,似乎有莫有样,再看看自己手里编成了麻花一样的红线。 “……”周大人,你认真的么? 周大人笑嘻嘻的举着手里编的完美的同心结,骄傲道:“为着哄你哥哥,我可是下了足够心思的。” 姑娘们:“……”你好棒! 灼华学的倒是挺快,当日就把同心结编在了一块血红色的暖玉上。 “这块红玉,似乎在哪里见过啊!”李郯拎着玉佩拧着眉左想右想,幼时的记忆忽然冒了出来,“啊,是徐悦送你的!” “恩?”灼华呆了一下,失笑道:“我怎不记得?” “就是小时候我和你在御书房玩耍,你爬上了御案还跌了下去,摔破了额角,满脸的血,我都吓懵了。父亲不在,江公公要抱你你不肯,正巧当是的齐大帅得胜还朝带着几个武将来请安。”李郯越说记忆越清晰,“徐悦当时也在,他抱得你,为着哄你才把红玉解下来给你玩的。” 灼华怔了一下,她一直以为当日抱着哄她的是李彧。甚至日后说起,他也模棱两可的认了。 长大些后会那样恋慕于他,多少也是因为当日的温柔。她觉得能那么温柔哄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孩子的人,一定不会是个心地阴暗的人。 搞半天,真是彻底的错付了人? 什么鬼? 灼华很郁闷。 如今心底就有一种,前世一切都是“自找”的苦闷感。 她摸了摸额角被碎发遮盖住的一抹几乎看不出来的疤痕,有些懵,“我以为玉佩是陛下给我的。” “那张脸长得那么漂亮却是个武将,实在很难叫人不记得的。不过你那时候才五六岁,摔都摔懵了,哪里记得这些。我长你三岁自然要记得清楚一些。”李郯挤眉弄眼的笑话她,胳膊暧昧的怼了怼她的手腕儿,笑道:“没想到啊,缘分始于当日!” 她还以为,她同徐悦前世是没有见过的。 李郯手里的同心结已经看不出同心结的影子了,直接辫成了麻花辫儿,“倒是你家徐悦下手够狠的,听说那些刺客全被砍了脑袋。” 灼华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浅棕的眸子一瞪,“杀、全杀了?”这个笨蛋做什么呢? 周恒歪歪扭扭的斜靠在太师椅上,一条腿挂在扶手上一晃一晃的风流不羁,“我本是去接母亲的,得了消息赶去的时候那家伙都杀红了眼。满地的脑袋,啧啧,若是那背后之人站在他面前,怕也是要被撕成碎片的了。” 他说的母亲,便是王氏了。 李郯看着乱七八糟的辫儿又给解开了,摇头道:“刺客来捉你们,定是想着威胁徐悦放手次件案子的,原是他和岑连岑华的身手全部拿下都成,他倒好,全杀了,到手的认证和口供都给杀没了。又得重新抽丝剥茧的查,如今人家有了警惕哪里那么容易再给他查到线索了。” 宋文倩的同心结倒是编的越来越像样子了,从腰间解了没羊脂玉来坠上,深邃鲜红与白润剔透相映自是一股缠绵的温柔。抬眼朝李郯挤了挤眼儿,含笑揶揄道:“娇妻身陷险境,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了。自然是先未妻子剔除一切危险为要紧了。” 周恒执了杯酒在手中,细细呷了一口,眯着眼瞧着庭院里的一树潋滟凤凰花,感慨长吟道:“红颜祸水啊!” 灼华:“……”能有你美貌么! 徐悦下衙回来,就见着妻子一脸郁闷的窝在软榻上发呆,夏末的碎金晚霞隐约的落在她的脸上,便是一抹叫人心醉的优柔明艳,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想什么呢?” 第274章 缘分的初始(二) 灼华伏在金桂折枝的软枕上,眯着眼细细瞧着那张温润标致的脸蛋,却无法将他的脸与记忆里隐约的画面重叠起来。 男人总是理智的,不似女人感情细腻舍得牺牲、愿意成全,他们每做一件事都会下意识的分析利弊。甚至娶妻纳妾都是他们人生仕途的棋子。 若说一个男子会为一个女子失去理智,不顾对错结局,这样不好,可却也说明了他对此女子到底有多在意。 徐悦,他是战场上冷然周全的杀神,经历过心腹和血脉至亲的背叛,看透了世态炎凉人心冷暖,他有底线却未必手软,他也不是毛头小子,更懂得自己想要什么。那样的疯狂杀戮竟是因为她受了伤害么?他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意么? 那一眯眼便是添了几分妩媚风情,他挑眉点了点她的鼻,笑意轩轩道:“去长明庵清修了几日便不认得了?” 灼华跪在软榻上,指尖从他唇瓣一路缓缓向下,然后扣住他的腰带轻轻晃了晃,指腹磨砂着上头的松针纹路,“那难说,或许今日起妾身便是食素了呢!” 秋瞳里蕴着明媚笑色,浅色的眸子似漾了金秋的色泽,徐悦瞧着心头柔软的不行,笑意灿灿道:“为夫不是夫人的蜜罐子么,每日食一些倒也不算破戒。” “真是不知羞!”灼华轻笑戳了戳他的脸颊,婉转道:“今日李郯说起一件事儿,她说看见你在御书房抱过一个女子。” 徐悦搂住妻子的腰,轻轻一拉,炙热的身躯同她贴在一处,垂首与她额抵了额,“我冤枉,可没有这样的事儿。” “真没有?”徐夫人挑了挑眉,朝他摊了摊掌心,“你的暖玉呢?” 徐悦楞了一下,“你怎知我有一块暖玉?” “还说没抱过呢!玉都送给人家了。”徐夫人推开他盘腿坐下仰头瞧着丈夫,眉梢微挑,一脸“等你答案”的表情。 徐悦丰神如玉的面上蕴了抹笑意,如春色清新透骨,伸手让她帮着解开袖口的束带。 灼华下意识的就抬手去解了,解了一半又气闷起来,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脱下绯红官服,只余一身雪白的中衣倾身躺在她的腿上,徐悦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她可告诉你那个女娃娃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摔的满脸的血,我瞧着可怜便抱着哄了一下。”微微沉吟间有几分厚颜的滋味,“恩,书房那么多人,她唯挑了我要抱抱,估计也是瞧我长得好看。” “还要脸不要了!”灼华嗔了他一眼,抬眼望着屋顶的横梁,还真是他啊! 这于她,简直就是平地一声雷啊! 原来李彧连这个都是骗她的!渣男!混蛋! “你还认得她么?” 徐悦摇头,缠着他手指绕来绕去的把玩着,“女大十八变,定是不认得了。” 徐夫人缓缓一声长吁,低头瞧着徐悦,夕阳落下只余了一抹清辉天色露在他的面上,仿若月色清泠温柔,“我猜也是。” 徐悦捏她的手心,指尖轻轻骚了骚她的掌心,“这样的干醋都吃?” “我可没那么闲。”吃自己的醋。 徐悦学她狠狠一叹,伸手勾住她的颈,与她唇瓣微贴,“真是无情,也不晓得哄哄为夫,好歹今日是我生辰呢!” 瞧他嘟嘴样子,外人哪会料到这一派泰然沉稳的徐大人竟还有这样撒娇的一面,灼华忍不住的一笑,低头吻了他一下,转身从软枕底下取了玉佩坠在他仰天的面前。 徐悦瞧着这玉似乎有些眼熟,良久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当初哄小丫头的那枚么! 翻起身来看着她,黑眸湛然亮起,徐悦惊喜道:“是你?” “是啊!”灼华侧身斜挨着软枕,嘴角在他的笑意里无限的弯起,“不认得了?” 徐大人一把将人扑倒压在身下,欢愉的语调里有一份孩童的纯澈,道:“该说,缘分始于当日么!” 灼华啐他一声,“起来啦,一身汗味。” 徐悦拎着玉佩瞧着,才发现底下坠了同心结,立时笑弯了一双春水的眸子:“永结同心?” “好好收着,可别掉了。”灼华拧了拧他的耳朵,学了一副悍妇神色,眯眼道:“不许送了旁人去,不然,非揭了你的皮。” 徐大人瞧着她许久,却是朝外头喊了一声:“备水!” 这时候不该说些肉麻的话么?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徐夫人不可思议的眨眨眼,赶紧下榻走人,“我、我洗过了。” 秋水笑眯眯的进门,“世子爷回来前刚备下了。” “我身上脏,抱了这么会儿也该沾了汗味了,再洗一回。”徐大人一把抱起要跑的妻子就往净房走,朗朗一笑,回头同秋水道:“赏你一个大西瓜,去吧!” “谢姑爷!”秋水对主子求救的眼神表示无能为力,然后贴心的把净房和内室的门都关上了。 守在外头的姑娘们仰头望着半明半暗的天际,“……”我什么都没听到! 夜里,徐悦说起秋季围猎的事,“三年未有围猎,滁州上半年已经开始被准备,猎物早已经放进。这一回陛下的意思是,要带了百官一同前往滁州琅琊山的。” 江南之地,不比边陲野兽众多,一般皇帝要围猎,便是提前将山围起来,放进猎物,让他们提前适应,保持最鲜活、最野性的生命力。 “百官住到一处,人员混杂,最是容易出事,真是不想去。”灼华推了推他锁紧的手臂,想要退开些,“热。” “小坏蛋,不许走。”明明胸膛都箍出汗了,徐悦还是不肯放手,一拉,索性将妻子拽到了身上伏着,“李怀安静太久了,不计去不去他总有算计等着。难得能出京,到时候姜遥他们肯定会去,若是不在一处,出了什么事怕也是没办法照应得了。” “真是懒得搭理他,烦人的很!”灼华的脑袋贴着他胸膛,听着咚咚咚的心跳声,也不知是不是他常年点着旃檀的缘故,光着的时候也是一股淡淡的旃檀气息,又热又安心,“可总是这样被盯着也是不舒服。” 带着薄茧的大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背,徐悦轻道:“朝上总要顾着北辽皇室的颜面,除非他弑君夺位,皇帝总不会废了他的。” 背上汗津津的,被他粗糙的掌心磨砂着,痒痒的,忍不住的扭了一下,立马伏了回去不敢再动,实在没有体力再被折腾一回了,“听说北辽公主快要临盆了。或许,可以让那含山老道士再帮一回忙。” “恩?”徐悦想了想,大抵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个好主意。” 九月二十八卯时一刻,皇帝的仪仗开拔。 五百禁军开阵,高举鲜艳的旌旗,一路飘扬。 这一回,皇后要坐镇京都,皇帝只带了应贵妃、沈淑妃和柳庆妃三位妃子。皇子公主倒是都去了。 百官随行,自也带了家眷和侍从,再加上宫女、太监、太医,以及神机营一千,三千的禁军,一路浩浩荡荡。 徐家的车架在队伍的靠前处。 一路官道,倒也不颠簸,因为起的早,灼华还困着,躺在丈夫的腿上又补了会儿觉,只是耳边铁蹄噔噔,马嘶不止,实在吵得很,不过小半时辰也便睡不下去了,支着手肘挨着车窗看着外头,刚出了城,也没什么看头。 长长的队伍蜿蜒前行,忽见一抹朦胧的青色带着一支小队伍策马从后头而来,待人在车架前慢下来时,转头的瞬间清峻神色渐次明亮起来,“阿宁。” 灼华才看清,原是李彧。 冷淡的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徐大人听到外头的动静,有些不大高兴,一双大手不甘寂寞的缠了上来,“外头能有我好看么?” “……”被拖进了一副温暖的怀里,灼华拍开他凑上来的脸,嗔了他一眼,“日日都见着,有什么可看的。” 他追着她的手心亲吻,“我看着你,便是怎么都看不够、吃不够。” 灼华:“……”胡说八道,甜言蜜语,徐大人如今也是信手拈来。 也是,跟周恒那话唠一般的蜜坛子在一处久了,再是千年的老铁树,也该学会一些了。 “你想什么呢?”徐大人打翻了醋坛子,掰正她的脸,直勾勾的看着她,“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灼华:“……”你多大了?幼不幼稚? 第275章 围猎(一) 出京围猎,从禁宫到琅琊山大约要百里路,虽路程不算遥远,因为是马车前行,贵人们又不能夤夜赶路,一个白日怎么都是来不及赶到的。 是以,得在半途安营扎寨。 因为只是将就一夜,所搭帐篷不多,有的甚至几个府邸的女眷一个帐、又几个府邸的男子住一个。 夜里,沈家、徐家姜家和周家的帐篷搭在了一处,暗卫散在四周,倒也一夜安稳。 第二日一早,队伍继续前行,一直到了未时,队伍渐次停下,就听外头有浑厚嗓音高喊:“营地到了!” 嘈杂声渐起,众人都下了车,女眷的聚成了堆,叽叽喳喳的十分兴奋。 都不必侧耳去听,就晓得她们在说什么了。无非就是哪位皇子住的哪顶帐篷,今日衣裳是否鲜艳娇嫩……这样的狩猎前世她也参加过数次,听得多了,也便没什么新鲜感了。 连着晃了两日,灼华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可比被丈夫折腾更累了,眯着眼赖在丈夫怀里不肯下马车,一出去,见着相熟的、不相熟的还得费心思说话,累得很,懒。 徐悦倒也乐得美人在怀,指腹力道适中的给妻子按着关节缓解不适,打发了长随先去打听他们的营帐在什么地方。 百官随行,不可能每人一帐或者每对夫妻一帐,那便是把山头都用来搭帐篷也是不够的了。 一般这种围猎,大抵会两个或者三个府邸的家眷合住,只分了男子和女眷。皇帝点了你的名儿,让你带家眷,不过是给个恩典,显示恩宠,可不是真让你携家带口出来玩耍的。百官多半也只会带嫡妻,再一两个美貌出色的子女前来。 目的么,显而易见啦! 各家最优秀的郎君与美人都在,可不就是相看的最好时机么! 当然了,这只针对一般的官员,似王亲贵胄,还是会分的比较细致的。 待外头的嘈杂声歇下去,大抵是跟着分派帐篷的宫人过去了。 小厮来回话,“郡主的红帐和三公主的挨着,都靠着王帐。秋水和长天姑娘已经带着人去收拾了。” 那就是说,会里皇子、皇妃的帐子很近了。 真烦人! “沾夫人的光,总算为夫不必去同旁的男子住一处了。”徐悦笑着拥她坐起来,到了杯温差送到她唇边,“喝了醒醒神,该下去了。” 以爵位来说,郡主的位份比国公世子要高一些,是以,营帐会以灼华的名字来喊。当然了,即便灼华没有封号,徐悦这个国公世子爷也是有独自营帐的。 如此一说,夫妻间的小情趣而已。 灼华喝了水,抬起手,浅眸宛然流转,挑眉道:“那么,世子爷服侍本郡主入账吧!” 徐悦先下了马车,在下面接她,待她踩着矮凳猫身下来时,徐世子凑到郡主娘娘的耳边低低一声,“更想在账内伺候郡主安寝。” 灼华面色一红,“流氓!” 皇帝的营帐顶上明晃晃竖着一柄黄色的旌旗,绣着五爪金龙,嚣张又神武,特别的好认。 几位皇子的帐篷都在王帐的右侧。 随架的三妃在左前方。宗室在正后方。 灼华的帐篷在王帐的左后侧,李郯夫妻两在她们前头,周恒和焯华则在灼华的左后方,姜遥……不知道跑去和哪家的公子一个帐篷了。 李郯道:“大哥说不要跟我们待在一处。” 灼华不解,“为什么?” 李公主耸耸肩:“他说没眼看。” 灼华:“……” 秋水几个在收拾,灼华待着也没办法休息,索性和徐悦出去走走。 草皮柔软,踩上去仿若踩在云端一般,长裙拖过,沾上几分清新气息。 山下的空气不错,九月底的天气正是舒爽,微凉中带了一丝丝的沉闷暖意拂面而来,夹杂着树叶与青草的味道,倒也别有一番别致味道。 这里,她曾来过一回,隐约记得,琅琊山又许多的小溪,左前方就有。 一路过去,似熟悉又似全然的陌生,如在梦中。 果然有小溪顺着微微高斜的山脉流淌着,浅的很,踩下去大约知道脚踝而已,只是这里人烟少,没什么污染破坏,溪水清澈的很,几尾鱼儿在里头摇头摆尾,自由自在。 她伸手去捞,捞了个空。空灵而茫然的一笑,喃喃低语,“恰如当年一般。” 心下莫名起了一片酸楚,眼角缓缓垂落一滴泪,在羽睫停了停,低落在水中。 朦胧的眼眸看着波纹摇曳的水面,脑海中昏昏沉沉的,恍惚间被带回了当年的琅琊山,那是一个春日的围猎,春光明媚,小溪潺潺,漫山遍野的花朵,山间云雾蔼蔼,隐约有她欢愉的身影,笑着奔跑在这片天地间。 她的身后,跟了个人。 她晓得是李彧,可她想看清楚,却发现记忆愈发的模糊,当时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 可是,不记得了。 李彧带给她的,不过虚无的欺骗,也没什么可记得的。 忘了也好。 徐悦拾起她的手,取了帕子替她擦拭沾了水的广袖,侧首看她,黑眸顿住,又见她迷离神色。 琉璃一般的浅眸中翻卷着微妙的情绪,压抑着的痛苦,水面映射出的光线落在她的眸中,湛然带了粼粼水光,闭眼间,泪珠被清澈溪水席卷。她平日总是淡然的,这一番无奈与悲悯,带着深沉的哀恸之色,好似完美的面具乍然破裂,露出她遍体鳞伤的本来面目。 当年? 她,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么? 他想知道,趁着她迷惘时,他问了一句,“你和谁来过?” “李彧……”灼华下意识的回答,又戛然而止,抬眼见丈夫眸中闪过一抹受伤神色,她一惊,心尖微痛了一下,侧身搂住他的颈,与他紧紧相拥,“没有,一场虚无而已,只想同你在此处。” 你同李彧何时来过? 你同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你是否心中还有他? 徐悦想问的太多了,可见怀中娇软低语的人啊,终是问不出来了,他叹息一声,带了无尽怜惜和无奈,把摇曳晃荡的信任重新磊的结实些,交托到她的手中。 皇帝急招,徐悦去了王帐,留下了护卫,叮嘱了倚楼和听风小心伺候着。 顺着溪边走了一会儿,灼华准备回去,却见李彧迎面而来。 灼华想起方才,觉得,若是徐悦要是晓得她和李彧单独相处,怕是要打翻醋坛子了,于是提了裙摆转身就走。 李彧大步追上,挡在了她的前面,“只是同你说说话,那么多人,我不会怎么样的。” 临近傍晚,大家都出来走动,若是让人瞧见他们你追我逐的怕是更难看。 灼华皱了皱眉,“你退远些。” 李彧顺应她的话,退后了三步。 这几个月来,朝中大员更迭变换,李彧和李锐情势越发胶着,斗的如火如荼,却依旧不相上下。 除去了闲散王爷的皮子,肃清了江西官员、协助蒋橣整顿了户部、平了两桩冤案,他倒也做出了几件漂亮事。 如今皇帝面前,他正是得宠时候。 灼华冷淡道:“这时候不在王帐待着,出来做什么。” 李彧看着她,眼神如云,“父亲有事要与大臣商量,不叫伺候着。” 数月不见,她似浑然变了一圈,眉目间迤逦清艳,恰似春日明媚光耀,眸光依旧清冷,却又不似清冷,仿若拢了一层薄纱,漾着半透明的水色,氤氲透骨的柔色。 这样的改变,是因为徐悦么? “徐悦方才也去了。”顿了顿,他问道:“他、对你好么?” 嘴角不由自主的抿了个笑意,灼华脱口道:“很好。” 见她满足神色,李彧眸中的丝丝欢愉乍然而收,怔了半晌,说道:“那就好。” “殿下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灼华微微屈膝,告退了。 李彧看着她淡然转身,无有丝毫留恋,眉心紧锁,似无法负荷的痛苦记忆纠结于一处,“你当真因为一个梦而如此厌恶我么?” 灼华声音清冷中透出一丝怅然,“你怎知,我未经历?” 她的低低一语,他听清了,却不明白,“什么?” 她一叹,恨了那么久,厌恶了那么久,忽然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撇过脸,只道:“没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第276章 围猎(二) 出京围猎,从禁宫到琅琊山大约要百里路,虽路程不算遥远,因为是马车前行,贵人们又不能夤夜赶路,一个白日怎么都是来不及赶到的。 是以,得在半途安营扎寨。 因为只是将就一夜,所搭帐篷不多,有的甚至几个府邸的女眷一个帐、又几个府邸的男子住一个。 夜里,沈家、徐家姜家和周家的帐篷搭在了一处,暗卫散在四周,倒也一夜安稳。 第二日一早,队伍继续前行,一直到了未时,队伍渐次停下,就听外头有浑厚嗓音高喊:“营地到了!” 嘈杂声渐起,众人都下了车,女眷的聚成了堆,叽叽喳喳的十分兴奋。 都不必侧耳去听,就晓得她们在说什么了。无非就是哪位皇子住的哪顶帐篷,今日衣裳是否鲜艳娇嫩……这样的狩猎前世她也参加过数次,听得多了,也便没什么新鲜感了。 连着晃了两日,灼华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可比被丈夫折腾更累了,眯着眼赖在丈夫怀里不肯下马车,一出去,见着相熟的、不相熟的还得费心思说话,累得很,懒。 徐悦倒也乐得美人在怀,指腹力道适中的给妻子按着关节缓解不适,打发了长随先去打听他们的营帐在什么地方。 百官随行,不可能每人一帐或者每对夫妻一帐,那便是把山头都用来搭帐篷也是不够的了。 一般这种围猎,大抵会两个或者三个府邸的家眷合住,只分了男子和女眷。皇帝点了你的名儿,让你带家眷,不过是给个恩典,显示恩宠,可不是真让你携家带口出来玩耍的。百官多半也只会带嫡妻,再一两个美貌出色的子女前来。 目的么,显而易见啦! 各家最优秀的郎君与美人都在,可不就是相看的最好时机么! 当然了,这只针对一般的官员,似王亲贵胄,还是会分的比较细致的。 待外头的嘈杂声歇下去,大抵是跟着分派帐篷的宫人过去了。 小厮来回话,“郡主的红帐和三公主的挨着,都靠着王帐。秋水和长天姑娘已经带着人去收拾了。” 那就是说,会里皇子、皇妃的帐子很近了。 真烦人! “沾夫人的光,总算为夫不必去同旁的男子住一处了。”徐悦笑着拥她坐起来,到了杯温差送到她唇边,“喝了醒醒神,该下去了。” 以爵位来说,郡主的位份比国公世子要高一些,是以,营帐会以灼华的名字来喊。当然了,即便灼华没有封号,徐悦这个国公世子爷也是有独自营帐的。 如此一说,夫妻间的小情趣而已。 灼华喝了水,抬起手,浅眸宛然流转,挑眉道:“那么,世子爷服侍本郡主入账吧!” 徐悦先下了马车,在下面接她,待她踩着矮凳猫身下来时,徐世子凑到郡主娘娘的耳边低低一声,“更想在账内伺候郡主安寝。” 灼华面色一红,“流氓!” 皇帝的营帐顶上明晃晃竖着一柄黄色的旌旗,绣着五爪金龙,嚣张又神武,特别的好认。 几位皇子的帐篷都在王帐的右侧。 随架的三妃在左前方。宗室在正后方。 灼华的帐篷在王帐的左后侧,李郯夫妻两在她们前头,周恒和焯华则在灼华的左后方,姜遥……不知道跑去和哪家的公子一个帐篷了。 李郯道:“大哥说不要跟我们待在一处。” 灼华不解,“为什么?” 李公主耸耸肩:“他说没眼看。” 灼华:“……” 秋水几个在收拾,灼华待着也没办法休息,索性和徐悦出去走走。 草皮柔软,踩上去仿若踩在云端一般,长裙拖过,沾上几分清新气息。 山下的空气不错,九月底的天气正是舒爽,微凉中带了一丝丝的沉闷暖意拂面而来,夹杂着树叶与青草的味道,倒也别有一番别致味道。 这里,她曾来过一回,隐约记得,琅琊山又许多的小溪,左前方就有。 一路过去,似熟悉又似全然的陌生,如在梦中。 果然有小溪顺着微微高斜的山脉流淌着,浅的很,踩下去大约知道脚踝而已,只是这里人烟少,没什么污染破坏,溪水清澈的很,几尾鱼儿在里头摇头摆尾,自由自在。 她伸手去捞,捞了个空。空灵而茫然的一笑,喃喃低语,“恰如当年一般。” 心下莫名起了一片酸楚,眼角缓缓垂落一滴泪,在羽睫停了停,低落在水中。 朦胧的眼眸看着波纹摇曳的水面,脑海中昏昏沉沉的,恍惚间被带回了当年的琅琊山,那是一个春日的围猎,春光明媚,小溪潺潺,漫山遍野的花朵,山间云雾蔼蔼,隐约有她欢愉的身影,笑着奔跑在这片天地间。 她的身后,跟了个人。 她晓得是李彧,可她想看清楚,却发现记忆愈发的模糊,当时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 可是,不记得了。 李彧带给她的,不过虚无的欺骗,也没什么可记得的。 忘了也好。 徐悦拾起她的手,取了帕子替她擦拭沾了水的广袖,侧首看她,黑眸顿住,又见她迷离神色。 琉璃一般的浅眸中翻卷着微妙的情绪,压抑着的痛苦,水面映射出的光线落在她的眸中,湛然带了粼粼水光,闭眼间,泪珠被清澈溪水席卷。她平日总是淡然的,这一番无奈与悲悯,带着深沉的哀恸之色,好似完美的面具乍然破裂,露出她遍体鳞伤的本来面目。 当年? 她,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么? 他想知道,趁着她迷惘时,他问了一句,“你和谁来过?” “李彧……”灼华下意识的回答,又戛然而止,抬眼见丈夫眸中闪过一抹受伤神色,她一惊,心尖微痛了一下,侧身搂住他的颈,与他紧紧相拥,“没有,一场虚无而已,只想同你在此处。” 你同李彧何时来过? 你同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你是否心中还有他? 徐悦想问的太多了,可见怀中娇软低语的人啊,终是问不出来了,他叹息一声,带了无尽怜惜和无奈,把摇曳晃荡的信任重新磊的结实些,交托到她的手中。 皇帝急招,徐悦去了王帐,留下了护卫,叮嘱了倚楼和听风小心伺候着。 顺着溪边走了一会儿,灼华准备回去,却见李彧迎面而来。 灼华想起方才,觉得,若是徐悦要是晓得她和李彧单独相处,怕是要打翻醋坛子了,于是提了裙摆转身就走。 李彧大步追上,挡在了她的前面,“只是同你说说话,那么多人,我不会怎么样的。” 临近傍晚,大家都出来走动,若是让人瞧见他们你追我逐的怕是更难看。 灼华皱了皱眉,“你退远些。” 李彧顺应她的话,退后了三步。 这几个月来,朝中大员更迭变换,李彧和李锐情势越发胶着,斗的如火如荼,却依旧不相上下。 除去了闲散王爷的皮子,肃清了江西官员、协助蒋橣整顿了户部、平了两桩冤案,他倒也做出了几件漂亮事。 如今皇帝面前,他正是得宠时候。 灼华冷淡道:“这时候不在王帐待着,出来做什么。” 李彧看着她,眼神如云,“父亲有事要与大臣商量,不叫伺候着。” 数月不见,她似浑然变了一圈,眉目间迤逦清艳,恰似春日明媚光耀,眸光依旧清冷,却又不似清冷,仿若拢了一层薄纱,漾着半透明的水色,氤氲透骨的柔色。 这样的改变,是因为徐悦么? “徐悦方才也去了。”顿了顿,他问道:“他、对你好么?” 嘴角不由自主的抿了个笑意,灼华脱口道:“很好。” 见她满足神色,李彧眸中的丝丝欢愉乍然而收,怔了半晌,说道:“那就好。” “殿下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灼华微微屈膝,告退了。 李彧看着她淡然转身,无有丝毫留恋,眉心紧锁,似无法负荷的痛苦记忆纠结于一处,“你当真因为一个梦而如此厌恶我么?” 灼华声音清冷中透出一丝怅然,“你怎知,我未经历?” 她的低低一语,他听清了,却不明白,“什么?” 她一叹,恨了那么久,厌恶了那么久,忽然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没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第277章 围猎(三)醉酒悦 夕阳沉下。 山脚下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 围着篝火摆了数列案几,没什么精致糕点,不过是些酒水肉食。 一旁几堆较小些的火堆,燃的噼啪作响的火焰上架着羔羊和牛在烤着,火光映着流油的酥皮,金光闪闪的散发着诱人香味。 皇帝坐在正北的位置,就如往日的宫宴一般,宗室与百官按着爵位、品级分列左右,依次坐下。 舞姬围着篝火起舞。 暖色的火光映在一张张美丽的面庞上,旋转间眸光似要勾人,妩媚又温暖。这样的场景是少有的,看着在场的郎君都是痴醉了,便是女子也忍不住的多瞧几眼。 没了庄严奢华的宫殿,晚风习习,篝火热情,私下偶有虫鸣惬意,官员和家眷们都显得随意许多,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说话。 皇帝兴致不错,笑着同众人道:“都别吃醉了,不然明日从马背上掉下来,可是要被旁人当做猎物了啊!” 慎王爷哈哈一笑,讲起了上回围猎时自家的公子就因为前一夜多吃了几杯,第二日狩猎的时候恍恍惚惚的掉在了陷进里,“咱们是急的要命,带着人将山上团团搜了个遍,他倒好,躺在陷进里呼呼大睡了大半日,倒把陷进里的兔子挤得没地儿去了。” 闵郎君红着脸直求饶,“父亲大人留情啊,儿新娶娇娘,不带这么下儿面子的!” “你同儿妇自幼一处长大,你什么出息儿妇会不知么?”慎亲王吃了杯酒,又朗朗道,“怕是晓得你丢人的事儿,可比咱们多多了!不若叫儿妇给咱们说道说道,咱们也好下酒了不是!” 闵郎君忙把妻子的耳朵堵上,哀哀叫着求饶。 慎王爷是个怪人,总爱说自己要当个“张牙舞爪”的嚣张王爷,这么多年来也确实付诸行动了,但他在皇帝面前时却自来是个“好皇兄”的形象,也惯来会说笑,再者闵世子也没什么架子,老子拿着自家儿子打趣,父子俩说话颇是幽默,众人听着忍俊不禁的大笑。 闵郎君显然是怕了被这般取笑了,忙找了个垫被的出来,指着一旁的徐悦道:“人称三杯倒,不若问问郡主,徐大人吃醉了后是什么模样的!” 周恒挑眉,凉凉扇风道:“问郡主干什么,你们可以亲自来问候一下徐靖权的嘛!” 看戏的徐大人猛被一点名,顿时脸色红了起来,好在篝火敞亮,倒也无人瞧的出来。 不过各位年轻的郎君便哄闹起来,一个个都来灌酒。 这样和煦的长河徐悦拒不了,连皇帝都来凑热闹,结果自是被灌了一杯又一杯。 一小壶的酒还没喝完,徐悦已经直摇头了。 最后还是姜敏仗义,替他喝了不少。 灼华被李郯拉着去一旁烤羔羊,也没发现远处发生了什么。 看着原本白里泛红的皮子慢慢收紧,渐渐染上焦色,一层层的刷着油,再一遍遍撒上香料,香味越来越浓。李公主拿着匕首去划拉肉片,沾了蘸料迫不及待送进嘴里,嚼着嚼着,却突然作呕起来。 “怎么这么膻啊!” 灼华切了一片吃,是有点膻,却也还好,一般的烤羊羔都是这么个味道,从前也没见她不习惯啊!“还好啊!你要不要再试试那边的烤牛肉?” 李郯转头看着一旁的烤牛肉,直皱眉,“算了算了。”说着,竟又打起哈欠来。 望望天,不过酉时而已,狐疑的看着了她一眼,灼华脑海里窜过一个想法,拉了她道一旁,小声问道:“你月信多久没来了?” 李郯细细一想,顿时惊大了眼眸,拉着灼华跌跌撞撞的回了帐,“给我把一下!” 灼华失笑,“我不过学了皮毛,你若是初有孕,脉象不明显是不怎么明显的,我恐怕把不准,还是叫太医来一瞧吧!” 李郯摇头,却又目光期期的兴奋:“我月信只是过了几日没来而已,还不确定,不想叫他晓得,免得白期待一场。”她伸了手到灼华面前,心跳如雷,“试一试。” 灼华只当一试,细细切脉,倒真与滑脉又几分相似,她能感受到,想来太医院的国手自是能把的更准确些的,收了手,她笑道:“去请太医来看看吧!” 李郯眸光一亮,便是说她有几分把握了?招了侍女去请太医,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别惊动了二爷。” 灼华看着她在帐篷里走来走去的静不下来,打趣道:“是不是诊完了就知道了,你还是坐下来等着吧!都叫你晃得头晕了。” 女使匆匆出去,不多时又带着太医匆匆而回。 两撇小胡子的刘太医瞧着李郯一忽会儿的紧张,一忽会儿的愁容,还以为她察觉自己得了什么大病了,忙是问安请脉。 刘太医刚在李郯的腕上罩上纱巾,外头长天就急急忙忙的奔了进来,急急道:“郡主,出事了!” 灼华神经一绷,“怎么了?” 长天压低了声音,急急道:“姑爷喝多了,不易陪着去溪边吹风,奴婢瞧见有个女子穿着同您差不多衣衫的女子跟了上去,还把不易打晕了,奴婢已经让倚楼先跟上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眉心突突的跳了起来,心里窜起一股火,也没来得及和李郯说一声,灼华掀了帐帘便出去了,微提了裙摆顺着长天指着的方向寻过去。 一靠近,灼华就看到徐悦一把将缠上去的女子扔进了水里,楞在原地半晌,揪紧的心口舒缓开,然后盈盈笑了起来。 这家伙,还真是……特别可爱。 “徐悦。” 她轻轻唤了一声,徐悦无视浅水中哀叫的女子,冷淡着神色,迎着篝火的光亮走向她,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路迎着众目睽睽的探究与揶揄回了帐篷。 帐内的中央架着一盆,烧着明亮的火焰。 他把人压在支撑帐篷的木桩上,扣住她的手腕,非常用力,似要将她捏碎了,低头寻她的唇瓣亲吻,粗鲁又急切。 外头的众人,看着明亮光线下的人影交缠皆是目瞪口呆。 原来,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喝醉了是这个腔调的! 灼华被吻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好嘛,又醉了! 灼华余光睹见外头的人影,扭开头避开他的热吻,低喘着,“徐悦,松开,你弄疼我了。” 额抵着她,他抿着唇盯着灼华的面容,黑眸幽沉,似忧似愁。 “外面看得见。”瞧着他的神色,灼华也晓得他大抵是瞧见她和李彧说话了,又生气了,她偏过头,微点脚尖,吻了一下他的耳垂,在他耳边温软的低语,“回家了给你。” 徐悦看着她,眸光泛红,神色依旧冷淡深沉,却还是松开了手,垂眸看到她腕间被他捏红的痕迹,轻轻的替她揉着。 他不笑的样子还真是挺冷漠的,灼华由着他揉,手指点了点他的掌心,“你怎么认出来那个人不是我?” 他皱了皱眉,捉了她的手轻轻啃着,只道了一句,“不是你。” 就是说,怎么的都是认得出来咯?灼华挑眉,轻轻一笑,心里说不出的愉悦。 他忽忽抬眸,低沉道:“你同他说话,很高兴。” 楞了一下,灼华拉着他在床沿坐下,绞了帕子给他擦脸,想起下午晌他刹那的不愉,她有些心虚,论谁听到妻子念起旁的男子的名字都会不高兴吧! 想着或许该哄哄他,灼华宛然一笑,小声的述说着:“他问我,你待我好不好。我想着你,心里高兴,便笑了。” 第278章 围猎(四)未婚妻 徐悦不错眼的盯着她,眸中流光缓缓聚起,又怦然散开,染在面上,冷然的神色渐次柔软了起来。 灼华摸摸他的脸颊,忽然发觉,他高兴的时候,她也很高兴呢!“看见你,我高兴,同你在一处,我高兴。” 徐悦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缓缓闭上了眸子。 睡着了。 听着里头没什么动静了,倚楼掀了帐帘进去回话。 灼华扶着徐悦躺下,盖上薄被,“哪里来的?” 倚楼拧了拧眉,小心看着灼华的神色,回道:“梅家六年前失踪的女儿。” “梅家?”灼华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个梅家。 倚楼的嘴角抽了抽,“姑爷第三任、未婚妻。” 灼华微讶,“不是遇上山贼死了么?” 好吧,显然没死,大抵还有想让徐悦给个交代的意思了。 之前毫无征兆,梅家也没有提起,人却突然出现了,大约是有人在里头出力了。 “跟着谁来的?” “没问出来。”倚楼默了默,又道,“那个姑娘的家里也是来了的,说话很是厉害,方才叫嚷着要请陛下做主,怕是,这会子已经闹起来了。” 果不其然,没一盏茶的功夫,李郯便急匆匆的过来了,“怎么就冒出个梅家女来了!” 姜敏一脸紧张的跟在身后,哪还见得往日杀手般冷肃神色,“你走慢些。” 灼华一看,笑了起来,“有了?” 李郯挥挥手,急道:“你别管我有没有了,还是管管那个什么梅家女吧!搞不好你就要多个好妹妹了!” “好妹妹?”灼华淡淡挑眉,一派气定神闲,“怕他徐悦无福消受。” 李郯见她如此淡定,倒也平静下来了,“有主意了?” “待会儿你帮我个忙。往她的……”灼华招了李郯在耳边说了几句,末了,又道,“这事儿,让陛下知道。防着一手,若真往那处算计,咱们也算有个人证了。” 李郯到底是宫里长大的,一听便明白了,“我知道了,放心。” 李郯先去了王帐,没一会儿江公公便来请了。 夜里的山风格外的大,穿过密密的树林子,带着几分呼呼声,在帐篷之间流窜,就似流言一般。 众家或远或近的聚在王帐前,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见到灼华过来,眼神就都有些怪异,似看戏似怜悯。 灼华不过淡淡一笑。 沈祯、魏国公、姜遥、李郯夫妇、周恒和焯华、徐二叔夫妇都在,或站或坐都在右侧,左侧坐着个美人,手腕上有些红,隐约还可见指印,身上的衣衫已经换下,青丝未干披在身后,可怜楚楚,满目盈泪,欲落不落,只一眼就叫人忍不住的疼惜。 灼华心下微叹:徐大人艳福不浅啊! 再有就是李怀、李彧等人了。 灼华屈膝一福身,给皇帝请安,“陛下万安。” 皇帝微微倾身,招了她在身边坐下,“徐悦呢?” 灼华微笑回道:“醉了,睡下了。” 皇帝取笑道:“倒真是三杯倒的本事了。” 李怀掀了掀嘴角,在外人面前,依旧是一副儒雅模样,他似微微一叹,“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徐大人竟还睡得着。” 李锐保持沉默,他可不想参合进这件事里来。 “哦?”灼华淡淡一挑眉,“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了。” “徐悦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你会不知?方才你明也是在场的。”一旁握着美人手的贵妇人扬高了嗓音,含了显而易见的不甘与怒意,“郡主是明知故问么!” 仿若当真一无所知,灼华含笑问道:“你是谁?你女儿又是谁?” 那贵妇人恨声道:“我女儿是徐悦的未婚妻!” 灼华淡淡‘哦’了一声,不咸不淡的又问道:“那么徐悦究竟对你的女儿做了什么呢?” 淑妃虚指了一下那位美人,似尴尬的笑了笑道,“梅姑娘说、方才,徐大人欺辱她了。” 微微一笑,灼华没有说话,目光扫过李彧的面上,倒见一旁的蓝氏嘴角微勾,含了冷笑。 李彧一惊,梅侍郎,是他的人,自然晓得她目色里的微冷是何含义,想要解释什么,可人这样多,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 “郡主难道不该给我梅家一个交代么!”梅夫人见她不声不响,好似事情同她无关一般,心中便不大舒服,外头盛传徐悦对妻子无微不至、宠爱至极,成婚一年了,却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明明她拥有的一切本该是属于她女儿的!“郡主抢了我女儿的位子,如今倒是心安理得了!” 魏国公神色一沉,看了眼沈祯和皇帝,表明态度道:“郡主是我徐家求娶的!梅夫人慎言!” “我女儿难道不是你徐家上门下的聘么!”梅夫人冷笑:“若是你徐家不肯认我们也不强求,却要来做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情!” “到底也不是徐家让你女儿失踪的。我记得当初也是你们梅家自己说她死了的,怎么,还得让我们悦哥儿给你女儿守一辈子不成?”徐二夫人淡淡扫了梅夫人一眼,站在灼华的身后道:“你说世子欺辱她,证人呢?” 灼华看着徐家人如此态度,心下一暖。 沈灼华出现的太快,徐悦下手也够无情,旁人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去“发现”什么,暗处的护卫都叫沈灼华的侍女引走了,哪有什么证人,只不过看到女儿一身狼狈而已。 梅夫人一噎,只咬牙瞪着徐家人,“难不成我女儿还会拿清誉诋毁他不成!” “梅姑娘生的倒是美貌,到底不明不白的失踪了六年了。”周恒说话总是很能刺人家心窝的,他懒懒散散道:“如今也二十有三了吧!” 言下之意很明白,你一个姑娘家失踪了六年,清不清白都两说,二十三的老姑娘了,再美貌也嫁不得什么好人家了,人家徐悦可是国公府的世子爷,自然比未知的选择好多了。 也不知是情急还是有意,梅夫人掀开了女儿的衣袖,露出右臂上的一点朱红,正是守宫砂了! “你莫要胡言!我清清白白……”梅姑娘凄凄哀哀的哭泣,仿若心痛至极的样子,两眼一闭瘫软在了母亲的怀中。 李郯一使眼色。 两个老嬷嬷快速上前道:“夫人放心,奴婢是御前伺候的,带姑娘下去歇一会儿,吃一剂药,免得伤寒了。” 两个都是徐家上门求娶的,只是一个先定一个先娶,这下子可真是有的闹了。 梅夫人跪在皇帝跟前,悲切道:“小女当年坠崖受伤,为一寡居老妇所救,失了记忆,老妇人瞧小女穿着华丽,不敢将她许人,一直好生照料着。那处人迹罕至,并没有什么邻居,更没有什么男子!还请陛下做主啊!” 梅侍郎一脸老父伤怀,将妻子拉了起来,劝道:“此乃家事,咱们回去解决就是,不可在陛下面前放肆。” 梅夫人退到了一边,眸光扫过人群。 不知是谁,轻轻一叹,道:“这可真是难了。论身份,梅姑娘定是不好与郡主相提并论的,自然不能郡主给她让位了。” 很快就有人接话道:“梅姑娘是梅侍郎的嫡长女,也是名门闺秀,做妾怕也是不能的。” 户部右侍郎闫恩的妻子若有所思道:“民间不有平妻的说法么?” 灼华缓缓看了她一眼,转而看向李锐,微微一笑。 沈祯平缓的瞧了闫恩一眼,继而看向闫夫人,“闫夫人的主意倒是甚好了。”他虽神色淡淡,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却明明白白。 原是被拉来看热闹的闫恩楞了一下,回头瞪了妻子一眼。 第279章 围猎(五)梦幻竹海 闫夫人垂眸,绞着帕子笑了一下,抿唇道:“不敢,不过是听闻早前先帝爷也赏赐功臣生母为平妻的例子而已。” 周恒掀了掀嘴角,嗤笑道:“闫夫人说话也真是不经脑子。到不知梅姑娘是替徐家立了功,还是梅家替陛下立了功了?” 闫夫人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皇帝看着灼华,问道:“对此你有什么想法,你说,朕为你做主。” 梅家人一震,这是明着偏袒了呀! 灼华起身微微一福,看着梅家人缓缓道:“梅大人梅夫人,请你们听清楚了,我沈灼华是徐悦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徐家上门求娶的,婚事亦上达天听,所以,你们没有资格在本郡主面前说什么抢谁不抢谁的问题。再者,虽陛下天恩愿为我做主,我也不是独断妒妇,既然是徐家定下你梅家的女儿的,徐家要不要给你们交代,给你们什么交代,徐家说了算。我对你们之间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了解了么?” 王帐内一阵静默。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灼华一脸淡然的样子。 丈夫原本死去的未婚妻突然出现,瞧着情形分明是还想继续这门亲事的,作为妻子,既不吃醋也不着急,该说她太自信了?还是太冷漠了? 皇帝挑了挑眉,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 沈祯缓缓弯了弯嘴角,倒真是与妻子一个性子呢! “若无事,华阳告退。”灼华也懒得和那些人在说什么便跪安离开了,想逼她成全了梅家女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爱闹就继续闹罢,有本事逼的徐家人认下这个媳妇就是。 梅氏夫妇瞧着皇帝是不肯做主的,不再多说什么,便也跪安了。 闫恩夫妇一路回到自己的帐篷,他低声呵斥妻子,“我同沈祯同朝为官虽阵营不同,却从不曾针锋相对,人家的家务事,你掺合进去做什么!” 闫夫人揪着帕子跟着丈夫身后进了帐子,“妾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闫大人安好啊!” 笑盈盈的声音一起,夫妇两抬眼看去,坐在帐内可不就是华阳郡主沈灼华么! 闫恩瞪了妻子一眼,一拱手,“不知郡主有何吩咐。” “岂敢。”灼华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道:“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闫大人。” “郡主请问。”闫恩以为,她是怒了方才妻子所说的平妻之言,有气要撒,不过小女子的娇横而已,他倒也没有很放在心上。 灼华瞧他一副‘容忍你小女子蛮横’的神色,嘴角微掀,缓缓道:“天堂南山,梦幻竹海。” 闫恩脑中嗡了一声,面色刷白,“郡主!” 闫夫人不知此句何意,可见丈夫神色,心头也是狠狠一跳。 灼华幽幽道:“我的要求也很简单。” 闫恩强自镇定,语调却还是有些不稳,“郡主请说。” “出妻。” 闫夫人惊叫起来,“你凭什么!” 闫恩的手有些颤抖,“她与我二十载夫妻,我……” 灼华缓缓踱步到了闫夫人跟前,盈盈然一笑,温柔又雅致,抬手抚了抚闫夫人的发鬓,指尖一弹鬓边垂下的金珠:“原也没打算拿捏你闫家什么,如今你们倒爬到我头上来了,本郡主就是想让你们这些人明白一个道理,说话轻飘飘,是会闪了舌头的,明白吗?”瞧见闫夫人一脸惊慌,她又轻轻一笑,一副闲适模样,眨眨眼道:“闫大人,我这个人脾气不大好,耐心也是有限的。那片竹海,很寂寞啊,大人要去陪着么?” 闫恩垂着首,背脊佝偻了起来,仿若叫人瞬间抽走了所有神气。 “管闲事管到本郡主的头上,谁给你的自信不被报复呢?”浅眸盯着闫夫人,灼华不紧不慢道:“回答我,或许我可以放你一马,只让闫大人立一个平妻以解我心头怒火的。” 闫夫人又惊又怒,“你威胁我!” 灼华低低的笑着,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眉梢一挑,笑意渐次敛去,浅眸深邃,似蓄了千万世的时光匆匆,化作神兵利器直直刺向闫夫人,“你猜对了。” 帐中火盆烧的明亮又热乎,火光罩在她的身上,眉眼清冷,发鬓间摇曳着的金色流苏泛起刺目的溢彩,闫夫人看着眼前的纤瘦美人,只觉坠入冰窟。 “我给你三个数,一旦我那一声‘一’落地,你就是告诉我,我的话也不做数了。”她的语调平缓,甚至有些随意,“还有啊,别说什么看在与梅夫人交情一场的份上要替她女儿讨个未来,这样的话只会叫我更生气,明白吗?” “三。” “二。” 闫夫人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的,“是雍王妃!” “闫大人,我现在都开始怀疑了,你到底是一派的人了。”灼华淡淡一笑,眸底淡淡的阴冷,“哪一派都好,想来你的主子如今也要生气了呢!” 闫恩看着灼华离开,跌坐在了椅子上,指着妻子怒道:“你干的好事,去招惹她做什么!” “我娘家的侄儿闯了祸,被抓了把柄,若是不这么做,他就要被打死了呀!妾以为,只是说一句话而已。”闫夫人还是不懂,那一句话倒是有什么威力,竟让丈夫这般恐惧,“什么南山什么竹海,老爷,你为何这么怕她呀!” 是啊!那个秘密,她怎么会知道啊! 闫恩颓然坐倒在椅子,“回去后,我会抬赵氏为平妻,你……好自为之吧!” “不!”闫夫人面色一白,那贱人给老爷生了长子,又是良家出身,若抬了平妻,她和她的孩子哪里还有什么地位可言,“不可以!” “人家抓着闫家的把柄,抓着我的把柄,一旦揭穿了,闫家全都要死!”闫恩双目通红的低吼着,他晓得这件事其实也怪不了妻子什么,可是若不叫她晓得事情的严重性,日后再惹了那沈灼华,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闭了闭眼,他道:“你要顾着你那不成器的侄子,我却也要顾着我闫家子孙的。你若不肯,自请下堂去吧!” 灼华一出帐,李彧和李锐便迎面过来。 很默契的解释,这件事情他们是不知情的。 以闫夫人的口供来说,蓝氏是主谋,灼华想了想,倒也明白了她的目的。 一呢,蓝氏爱慕徐悦,看着灼华与徐悦恩爱,心里不舒服便想着给她找点难受,二呢,她又威胁了李锐的人在里头言语挑唆,便是要让她以为李锐又在招惹她,想让她出手替李彧做事。 算盘倒是打的极好,可惜遇上的人是灼华,而不是旁的哪家没主见的小娘子。 灼华冷眼看着李彧,“怎么,自己的妻子每日做的什么你会不知道?梅家也是你的人,他们做什么你也一点都不晓得?” 灼华对李彧的态度到让李锐感到惊奇,沉眸看了下李彧,“雍王妃?” 李彧大惊,虚走几步上前,“我真是不知。” 李锐默了默,沉道:“雍王妃的胆子确实大,不过想想,从寻找梅家女开始,再到安排口供使人相信梅家女一直居住深山至今未有许人,最后把人弄回京里。若真是她做的,六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一顿,神色带了暧昧的又道,“更可况,六弟这般爱慕郡主,怎会使你婚后不愉快呢!” 李彧僵了僵,看着灼华,神色复杂。 灼华厌烦的撇开脸,淡淡道,“既知道是谁,两位好好合作,让他闭嘴。”一顿,浅棕色的眸子在一簇簇火光里迸起沉幽冷光,“管好自己的人,我倒是不介意让他们全都消失。” 第280章 围猎(六)醋了 “华阳郡主的丈夫你们也敢去抢,疯了不成!”梅侍郎气怒不已,指着妻女直跺脚,“你让我在雍王和沈尚书面前怎么交代!” 长女当年遇匪贼掉下悬崖,连尸骨都没有找到,原以为是死了,竟不想时隔六年后回来了,作为父亲他自是高兴万分的,可人家已经娶妻了呀!凭他侍郎的地位,高门显贵家的继室女儿也是做得的,何苦再去纠缠,闹得如今主子不愉,同僚尴尬! 梅夫人不服气道:“梅娘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进徐家的门也是名正言顺的,怎就她沈灼华嫁了,我们梅娘就得退让了!” “人家徐家又不是悔婚不娶,当初报死讯的是我们梅家!于律法,她华阳郡主下嫁了就是徐家的世子夫人了,什么退不退让的,你这话别再乱说了。”梅侍郎没有被慈父心性冲昏了头脑,郁然长叹,又对女儿道,“外头谁人不知他夫妻二人恩爱不已,今日这一闹,徐家厌弃了你,你即便进了门,又能如何呢?” 梅娘不说话,只是伏在塌上哭泣。 “凭我们梅娘的姿容本事,天长日久,铁汉也能化为绕指柔,更何况当年他们是见过多次的,他徐悦对咱们梅娘也不是没有感觉的!”梅夫人给女儿擦了擦眼泪,又倒了杯茶水给丈夫,“老爷对王爷多有助益,便是为了拉拢咱们梅家,王爷对这事儿只有帮忙的,哪有反对的。至于沈家,咱们求的不过是个平妻,郡主依旧是正室主母,谁家郎君每个三妻四妾的,抬了咱们梅娘进门,起码还是自己人了。大不了再退一步,在她生下嫡长子之前,咱们梅娘不生下孩子就是了。” “天真!”梅侍郎一拍桌子,压低了声音吼道:“雍王思慕郡主,哪肯去为了梅娘的事情得罪了郡主、得罪外祖家的。”他外帐门口走了一圈,回来又咬牙低声道,“你以为何时、孙清、郭氏一族的人都是怎么倒台的?” 梅夫人拧了拧眉,不愉道:“那是你们男人的事儿,我们妇道人家哪里懂。”一顿,似一惊,“老爷的意思是沈灼华?”她摇手,摆明了是不信的,“她一个闺阁女子,怎有如此本事,老爷莫要那此等事恐吓妾身。” “吓唬你?”他在李彧身边做事,自然也晓得有些算计是出自谁手的,他一指帐门,“方才华阳郡主去了闫恩处,你等着吧,用不了几日你就会知道闫恩会是个什么下场!” 梅夫人掀了掀嘴角,“闫恩做了二十年的官儿了,还能怕她一个丫头片子不成!” “她是丫头,可她身后有谁你不知道么?”梅侍郎掐着眉心,对妻子的冥顽不灵无奈至极,喘了喘,“沈尚书的贵妾出身皇商赵家,赵家生意遍布大周,想要探听什么消息得不到手!在朝为官,哪个没有几分错处在外头!” 梅夫人却道:“老爷你向来谨慎,如何会有把柄在外呢?” 梅侍郎恨道:“我没有,你敢保证梅家甚至你娘家都没有吗?” 梅夫人撇着嘴不说话。 梅侍郎恨得咬牙切齿,低吼道:“你若不怕拖累梅家,就继续闹!到时候你娘家若叫人捉了把柄,别怪我不帮!” 看着丈夫甩袖而去,梅夫人有些心慌,可回头一看女儿楚楚柔弱的样子,那点子心慌便也抛到了脑后,“你放心,明儿我便去寻俞夫人出面去说。她的面子徐家不敢不给!” 梅娘靠着母亲的肩膀,眸光盯着烧的噼啪作响的火盆,火光跳跃,映在眸中,深沉的妖异。 当年她掉下悬崖,顺着河流漂了不知多久,到了不知何处,被一群山匪救走,然后被迫做了匪头的压寨夫人,同一个粗野恶心的男子做了几年的夫妻,生下了三个孩子,而这三个孩子也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后来,他有了新欢,便把她送给属下糟蹋,她尝试了无数种办法自尽,可都被那群恶心的人渣救回来,继续受欺辱。直到半年前有人将她救了出来。 可有什么用,她的人生早就毁了。 而徐悦如今的妻子却过的那么高兴,那么幸福,那些本该是属于她的! 她活的那么痛苦,凭什么她能那么高兴! 那个人说了,也不用她偷什么机密,只要让那个沈灼华痛苦就行了。 当年为了活着回来,她早已经磨光了高门嫡女的骄傲,以她如今的姿容手段,进了徐家的门,还怕徐悦不变心么!痛苦,让一个人痛苦是很简单的,尤其是一个女人! 灼华一回帐,便看到徐悦已经醒了,坐在床沿掐着眉心,似乎头痛的模样,小厮不易正同他说着方才的事。 他起身上前拥住她,倒是先委屈起来了,埋在她颈间蹭了蹭,“我没碰她。” 不易捂着脸悄眯眯的退了出去。 “我知道。”灼华被他蹭的有些痒,拿手指顶住他的额,“别闹,外头看得见!” 徐大人不撒手,抱的更紧些,“他们说什么了?” “梅家的人说……”素手伸进他的衣襟,狠狠拧了一把,灼华皮笑肉不笑,“要让你那未婚妻要给你做平妻呢!” 徐大人被拧的头皮发麻,捉住那只搞怪的小手,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你肯?” 修剪圆润的指甲轻轻划在他的皮肤上,感受着掌心底下越发的滚烫起来,灼华叹了一声,似颇为无奈的惆怅着,“我肯不肯重要么?徐大人若有心要再娶一个,我也只能认了。” “小坏蛋!”徐悦倒吸了一口气,身体亢奋了起来,压住她撩拨的手指,“别动了,不然我可真忍不住了。”心如擂鼓的沉喘了一声,他问,“就没有打算想想办法将我独占了么?”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他的气息热烈起来,灼华挑眉,感慨男人真是经不得撩拨,“可若是徐大人有办法让自己永远属于我,我会更高兴。” 他挑眉哑声问:“不曾醋一醋,急一急么?” 她撇开头,低低一哼,道:“不曾。” 李郯也不知道在外头偷听了多久,忽的掀了帐帘进来,“我作证,绝对有!”一看他俩那暧昧的动作,立时抑扬顿挫的“哇”了一声,挤眉弄眼的调笑道:“拜托两位,要这般亲热好歹把火盆熄了,外头也知会一声好嘛!” 灼华红着脸抽回了手,忍不住的瞪了丈夫一眼。 徐悦红着耳根子理了理衣襟,不容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逃脱,牵着妻子做桌前坐下。 “从前还说要给徐大人纳妾,今儿闹得跟个醋坛子似的。”李郯大大咧咧的往灼华身侧一坐,那肩膀轻轻怼了她一下,“方才长天来叫人的时候,那神色,就似要吃人似的,撇下我就跑了。” 灼华楞了一下,好似当时确实很生气,可见到徐悦把人扔进水里,那股气便也散了,倒也没有细想了去。 难不成,她是真的醋了? 徐悦缓缓笑开,手指去勾缠妻子的小指,“真的么?” 灼华横一眼,嘴里一本正经道:“她看错了。”拍开他的手,“徐大人还是想想怎么跟你的未婚妻交代吧!” “好,我想办法。”徐悦心情愉悦,又凑到她耳边道,“我是你一个人的。” 姜遥望了望帐顶,曲指敲着桌子,长叹道:“够了、够了啊!还让不让我这孤家寡人好好待下去了!” 周恒拖着焯华进了帐,问灼华道:“你去闫恩那里说了什么?听说,回去就要抬平妻了。” “听谁说?”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 焯华轻轻一叹,无奈道:“偷听。” 众人:“……” 第281章 围猎(七)送她小猪崽子? 李郯惊奇道:“你该不会还有闫恩的把柄吧?” “可不就巧了么!”灼华挑眉,接了丈夫递到手里的水,缓缓呷了一口道,“闫恩是苦家出身,通过科举入朝,没有什么背景,能走到今日靠的都是他自己,也靠了常州南山那片山脚下的千余百姓。” 姜敏这会子是不错眼的盯着妻子的肚子,清冷的眸子里悠悠游曳着欢喜与激动,倒了清茶,还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妻子。 李郯抿了一口,嫌弃有腥味儿,问道:“什么百姓?” 姜敏跟着闻了闻水杯里的水,觉得孕妇的嗅觉定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清水还能有什么味道呀?不过此刻有妻有儿万事足,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灼华想了想,仿佛前世时自己并未经历了害喜,倒也不大能明白,一笑,转而继续道:“二十年前,闫恩在翰林院待满了三年,被吏部指去了常州辖下为知县,那一带匪患严重,闫恩尝试了多年也没能成功清缴,便与匪患达成了协议,让他们屠杀抢掠南山脚下的一整个镇子百姓,条件是屠杀之后他们离开南山地界。” 众人神色一凛,震惊到:“屠杀?一整个镇子?” 灼华点头,叹息里有绵绵的沉幽:“所有的百姓都被屠杀干净之后,匪患倒也信守承诺撤走了。闫恩上报朝廷,虚报功绩,说他剿灭了匪贼。之后,他便被升调荆州为知府。而那些枉死的百姓,全被埋在了南山的一片竹林里。无坟无碑无人祭奠,顶了匪贼的污名,成了孤魂野鬼。” “岂有此理!”李郯横眉怒目,“那些匪贼竟也帮他遮掩么?” 周恒也曾在江湖逍遥过几年,摇头道:“匪贼是个奇怪的群体,他们残杀无辜,可有时候却也讲着莫名的道义,既闫恩给他们屠杀了一整个镇子,让他们也得到了几年用不完的财物,自然会为他保守秘密了。” “闫恩做了十年的侍郎了,在京中或许地位一般,当年却是一路辗转任职多地,在地方上也曾说一不二。”姜遥道,“那些人大抵也被灭了口了吧!” 这样的事情总是沉重的。 几百上千条无辜的性命,因为一个自私的、不负责任的父母官,就这样惨死。 默了许久,连空气都是压抑的,李郯问:“这件事,不告诉父亲么?” 灼华道:“不必,会有人收拾他的。” 李彧既知她有闫恩的把柄,定然回去细细查摸,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遮掩不掉的,知情者也是杀不尽的,闫恩倒台是迟早的事。 李郯叹了一声,转而又笑了起来,“人家不过提了一句平妻,你便这样去吓唬人家,还说不曾醋了。” 众人:“……” 孕妇的情绪果然转换的极快。 “我、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欺到头上而已。”灼华被徐悦盯的不自在,说起话来竟是结巴了起来。 徐悦挑眉一笑,“夫人说的对。” 灼华撇开脸,问李郯道:“查的如何?” 李郯肃了肃神色道:“这倒是个奇怪的情形,她的守宫砂还在,可老嬷嬷说她的身子分明是生产哺乳过的。” 灼华虽所学医术不精,但看过的医书孤本不少,点头道:“守宫砂是以朱宫和朱砂捣烂后点在女婴的右臂上,以证其清白,其实只要在里头加一些食醋,便是妇人臂上也能点的上去,没什么奇怪的。” “难怪了。”李郯了然,“难怪这个梅夫人这么大方的撩起来给人看。” 灼华嗤了一声,道:“没叫梅家人察觉吧?” 李郯摆摆手:“没有,两位嬷嬷都是老经验的,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个话题有些尴尬,男子们不是仰头望帐顶,就是低头看茶杯。 李郯奇怪道:“方才为什么不揭穿她?” “再是不对,也是女子,在这么多人面前揭穿了她,以后如何活得下去?”灼华叹道:“等着吧,陛下不肯做主,人家还会找上门来的。” 姜遥站起身来跺了几步,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能防备的都已经防备了,若真是防不住,那就……”灼华看了徐悦一眼,微叹道,“只能让徐大人换个妻子了。” 徐悦温柔的面庞上拧起哀怨:“……你要抛弃我?” 众人:“……”真是倒打的一手好耙,佩服! 第二日一早,百官及其家眷都跟着皇帝去了围场。 待到吉时,皇帝射出第一箭,今年的围猎便开始了。 今年的目标猎物如同往常一般还是一只狡猾的白狐,皇帝许出的彩头是一个朝堂之外的许诺,这等于就是一个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了。 各家精于骑射的公子自是纷纷下场,去试一试运气了。 灼华在皇帝面前露了个面便又回来了。 秋水伺候了灼华更衣,眼睛不住的瞟向她小腹下的吻痕,话说昨夜安寝前还没有呢! “难得出来,姑娘不多看一会儿么?外头风景倒也是极好的。” “暗箭难防,谁知道外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儿还有禁军守着。”灼华拿了本医书斜靠着软塌看着,懒懒道:“围猎都要进山,光在外头有什么可看的,还不是一群人在那里说话而已。聊得不是谁家的郎君瞧上了谁家的女郎,就是哪位皇子不小心搭了哪位美人的手,这些个在京里听的还不够多么?”一顿,“如今更好了,还要猜一猜那梅家姑娘到底是做徐家的平妻呢还是做妾呢?” 长天端了茶水进来,气呼呼道:“外头都在说姑爷要娶平妻了!那梅家真是太过分了,明明是自己不要脸去纠缠世子的,还反咬世子那、那什么她!” 秋水皱眉瞪了她一眼,“这是什么地方,说话不要不分场合,再敢胡言你便去外头跪着!” 长天怯怯的抿紧了嘴,一同长大的,可她就是杵秋水,她瞪眼的样子实在像极了老娘,想了想,便换了话头道:“听说姑爷和恒公子他们都下场了呢!说不定姑爷还能给姑娘弄只小兔子小狐狸什么的来解闷。” “哦?”灼华挑了挑眉,“岑连有没有跟着他,别出什么岔子了。” 长天笑着道:“姑娘放心,岑连易容成长贫的模样一直跟着姑爷呢!” 长贫和不易,是自小跟着徐悦的长随,便是这些年上战场也是跟着的,二人多少有些功夫,是以跟着徐悦下场,递箭收猎物的,倒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晌午,徐悦果然抱着只幼崽回来了。 灼华抱过来一瞧,小猪仔?立时气笑了,“旁人送兔子送小鹿,再不济慎亲王世子也曾送了他夫人一只小狐狸,你送猪仔,什么意思呀!” 小胖猪正睡着,感觉颠了一下,微微睁了一下眼,蜷了蜷身子又睡过去了。 徐悦笑着凑到她耳边道:“往日我下衙的晚,回来时卿卿就是这幅模样,不过,卿卿会在我心口再蹭一蹭。” 难怪,灼华就觉得那副模样格外的……眼熟。 给他一个白眼,“像你个头啦!” 下了纱帐,徐悦伸手要她帮着解衣袖上的腕带,灼华不理他,“自己来。”转身拾了条毯子给小猪仔拢了个窝出来。 秋水进来回话,“姑爷,梅家夫人带着人过来了。” 灼华把猪仔放进窝里,哪晓得小东西就醒了,怼着小短腿想出来,可窝堆的有些高,摔了个四脚朝天,翻起了圆滚滚的小肚皮,哀哀的叫着。 “哎呀,你怎么这么可爱的呀!”灼华喜欢的不得了,又抱进了怀里,反手推了徐悦出去,“走走走,你去解决。” 徐悦失笑,怎么感觉给自己弄了个分宠的回来。 “请她们进来吧!”吩咐了一声,回头他又对秋水道:“你去公主那里,让她请了两位老嬷嬷过来。再去厨子那里要些萝卜过来。” 秋水看了眼猪仔,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 长天引着梅夫人几个坐下,又上了茶水。 徐悦掀了纱帐出去,嘴角噙着礼貌的笑意,神色淡淡的问道:“各位有事?” 第283章 围猎(八)揭破 “当初你与梅家的亲事,是我保的媒。”说话的是俞太傅的夫人,面容微肃,她一头白发,年逾六十却依旧精神矍铄,望了眼纱帘后的灼华道:“你娶郡主合乎天理法度,倒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梅娘也曾是你徐家下了文书聘下的未婚妻,如今她回来了,你作何打算?” “昨儿咱们也是瞧见了的,梅娘的守宫砂还在,她依旧是清白之躯。”梅夫人的表姐庆国公府二夫人笑了笑,缓声道:“若说给你做了妾室怕也是不妥的。” 梅家宗妇梅大夫人立马也接了口,微笑道:“梅娘是侍郎嫡长女,也是你徐悦下定聘下的未婚妻,既然民间又平妻一说,梅娘伏低做小,称郡主娘娘一声主母倒也使得。”她眼眸一抬,看着帐后的灼华扬声道,“郡主以为如何?” 秋水掀了帐帘进来,端着盆萝卜进了纱帘后。 灼华抱着猪仔,捡了根细小些的萝卜喂它吃,慢慢悠悠道:“我的话昨儿说的很清楚了,梅大夫人是没听懂么?” 俞夫人微微一皱眉道:“既是要一同服侍世子的,总要晓得郡主的态度才是。” 灼华没有再回答,只专心的喂着小猪崽子。 徐悦淡淡一笑,颇是喜欢妻子的态度,说不松口便是不松口的,回首同俞夫人一礼,温和却不失强硬姿态道:“悦既已娶有贤妻,万不敢有所相负,梅家姑娘之事恕悦不敢应承。” 梅夫人眸中掠过虚晃,转而一怒,蹭的站了起来,指着灼华道:“定是你在里头作梗。我梅家已经退步,平妻而已,你也容不下!做此等妒妇行为,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梅夫人,请慎言!”徐悦神色一冷,黑眸翻卷着幽光,“有些话不揭穿,是给你梅家留了颜面,请你注意你对吾妻的态度!” 俞夫人到底是见过人世百态的,对面前的郎君也有几分了解,一看徐悦神色,眉心微动,怕是有些话梅家藏着掖着不肯说了。抬手让跟来的几位夫人出去。 梅夫人却是不肯的,咬着牙,一连说了几个“好”,“我到要听听你徐家有什么话可说的,我女儿清清白白,被轻薄,你倒还有话说了!” “进来。” 徐悦一声喊,御前伺候的两位老嬷嬷进了来,“陛下吩咐过了,世子爷有话请问便是。” “两位姑姑辛劳。”徐悦拱手一礼,道,“昨日所验,尽管说来就是。” 左边的嬷嬷对众位夫人点头一礼,颔首稳重道:“奉陛下旨意,昨日替梅家姑娘验明正身,证实梅姑娘已非完璧,且有过生育。” 俞夫人精亮的眸子一突,冷了神色看向梅夫人,她一片好心,梅家竟将她当了傻子愚弄么!“岂有此理!” 众夫人也是目瞪口呆,“怎会如此?” 梅夫人亦是心惊不已,女儿从未同她说过,怎么会?“不,不可能,我女儿的守宫砂还在!你们不要含血喷人!” 右边面颊消瘦的嬷嬷一抿唇,眸光一沉,“奴婢们是伺候陛下的,也是替陛下办差的,梅夫人是在暗指陛下冤枉你们么?生育过就是生育过的,民间找个稳婆来也是验得出的!” 左边的嬷嬷又道:“医书有记载,在朱宫与朱砂的捣碎物中加入食醋,便是妇人臂上也能点上守宫砂。” 破了身,还曾有过生育的女子,别说做国公世子的平妻,便是妾也是不够资格的。 徐悦点头,秋水送上两份大大的红封,“两位姑姑辛苦。” 看着两人退出去,帐帘遮蔽了金秋膏腴似的晴光,徐悦放缓了姿态,徐徐道:“郡主心慈,不忍当众人面揭穿你梅家,是看在她女子不易,到不想你梅家欺人太甚,对吾妻如此无礼!”转而同俞夫人道:“俞夫人,这门亲悦实不能认,且当年传梅姑娘身死,庚帖便没有退还,回京后还请您老人家将我二人的庚帖交换回来。” 俞夫人垂首摇手,惭愧道:“老妇人羞愧,悦哥儿言重了,庚帖之事老妇人会尽快办妥。”朝着纱帐一礼,“还请郡主恕老妇人之罪。” “女子一生艰难,夫人也是好意,想为梅姑娘寻个安稳,华阳岂会怪罪。”灼华的语调中含了浅浅笑意,平缓而温柔,“夫人请回吧!” 俞夫人倒也能明白她为何能得丈夫独宠了,“郡主慈悲。” 梅大夫人上前一步道,“昨夜你徐悦轻薄梅娘却是事实。” 徐悦沉眸须臾,冷然弯了弯嘴角,“进来!” 应声走进两个禁军,来人也不等提示,直接道:“昨晚卑职二人轮值巡守,正巧看到徐大人吃醉了出来吹风,然后就看到一个同姑娘缠了上去,衣裳穿的与郡主十分相似,我二人本以为是郡主,但转眼就看到有人趁夜色将大人的长随打晕。徐大人挣脱几番,姑娘不肯离去,我二人想上前阻止的,但徐大人已经便把人扔进了水中。” 最后总结道:“并无轻薄一说!” 生育过,大半是丈夫死了,孩子没了,这才回了京来,又想过富贵好日子,便出得此等下作主意,还将她们几个都给利用了! 梅夫人的表姐也怒了起来,骂了一句“丢人现眼”,同徐悦夫妇道了声抱歉,搀扶了俞夫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事情到此,徐悦也不想同梅家有什么牵扯,使了眼色,倚楼和听风便抬剑将梅家的两位夫人赶了出去。 “呀!” 她一声轻呼,徐悦疾步进去,“怎么了?” 灼华戳了戳小猪仔的肚子,“小胖猪把我的手指当胡萝卜啃了。”又戳戳他的脸颊,“跟某些人似的,喜欢啃人家手。” 把小猪仔扔回窝里,让秋水打了水进来,徐悦为她净了手,细细瞧了瞧有没有咬破了。 她问:“何时去寻了那两个禁军?” 拿干帕子擦干她的手,他在床边坐下,拉了她坐在膝头上,“那夜同你亲热之后。” 灼华横他一眼,“要不要脸了还!” 梅夫人怒气冲冲的回到帐篷,一把拽起梅娘的手臂,撩开衣袖,指着她的守宫砂问道:“怎么回事?” 梅娘瞳孔一缩,楚楚道:“母亲这是怎么了,这是守宫砂啊,怎么了?” “你连母亲都骗么?”梅夫人甩开她的手臂,“人家宫里的老嬷嬷给你验明正身了,不是处子,还曾生育!” 梅娘一震,猛的站了起来,阴沉道:“你说什么?” 她忽想起那日御前说话,自己曾晕过去一阵子,原以为是着了凉的缘故,难道……那日的茶水室有问题的? 宫中的老嬷嬷,查验无数宫嫔清白,自是一眼能看破了。 “你告诉我,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梅夫人又气又心疼,“你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进徐家?如今叫人揭破了,梅家算是彻底得罪了沈徐两家了,你父亲若是晓得,怕是要震怒了……” 梅娘跌回塌上,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眸光忽沉忽尖,左手不停的搓着手臂上的守宫砂。 水都知道只要破了身的女子,是点不上守宫砂的,那个人说了,不会有人怀疑的。 事实上,昨夜那些人看到她手臂上的守宫砂,也都以为她是处子,可为什么还是被怀疑了? “出去……” 梅夫人看着她神色阴冷,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梅娘狰狞着神色,嘶吼道:“出去!” 梅夫人怎么都想不到前一刻还楚楚可怜的女儿,下一瞬竟有如此可怕的表情,呆愣在原地半晌,才被丫鬟搀扶着出了帐篷。 梅娘撕碎了帐中纱帘,龇目欲裂的低吼着:“以为这样就算了么!就算我进步了徐家,也有的是办法让你们痛苦,深情啊,恩爱啊!”她抬首抹去长睫长欲落不落的泪,幽幽扬起了嘴角,那笑意仿佛彼岸花盛开在地狱烈火中,“死了一个,我看你们还怎么继续恩爱!” 第284章 围猎(九)蛇祸 之后的几日,不计外头围猎如何的热闹,灼华一直闭门不出,旁人去瞧大半也都被婉言拒绝了。 因为梅家此举丢人,知情的夫人们到底也是有涵养的,便也没有传出去,而梅家那边除了梅侍郎每日照旧的进出,也是安静的很。 外头的人见灼华闷着不出来,不免暗暗猜测,徐家大约是有了什么想法,郡主被气到了,这才不肯见人,否则也不会连徐悦也被赶了出来,同姜遥住在了一起。 长天在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怀里抱了一堆果子,“外头真是越穿越离谱了。” 灼华对于外头的谣言表示无奈,她把徐悦赶出去实在是那家伙太过分了,一盆水浇灭了火盆,在此处还要同她……口口声声说要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属于谁的!那夜她几乎是咬碎了牙才没让声音漏出去,不然她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她原也是不想来的,既然旁人觉得她是气坏了,这样正好,让她躲个懒。 “由着他们去吧!”秋水拿了个笸箩接了她怀里的果子,“这是哪家的郎君,日日给你塞这好些果子?” “这一回不是闵大人也来了么,我就去同他打了招呼,都是他身边的一个禁军给我的。好像叫什么杨淇的。”长天笑呵呵的,纯然一副没有开窍的样子,“刚刚我要去围场那边看看的,正好碰见了,他又给我塞了一大把的果子。” 禁军值守哪有那么巧遇上的时候身上带了果子了,怕不是就等着遇见这小丫头的吧! “哦?”灼华转身与秋水相视一眼,挑了挑眉,“倒是许久未见过闵大人了,他今日没跟着去猎场么?” 长天把果子都摆进彩柳燕碗里,回道:“今日轮到他们值守营地。” 秋水笑眯眯的凑近她,“你倒是什么都知道了。” 长天呆头呆脑:“小杨告诉我的么。” 灼华笑道:“什么时候……” 身畔一阵悉悉索索,脚边的小猪仔不安的叫起来,灼华以为是帐篷里钻了老鼠了,吓得赶紧跳下了床。 “小心,是蛇!”外头岑华的声响传进来。 “别用手!” 灼华赶紧阻止了长天,可长天的手已经去掀开了毯子,黑影猛地向上一窜。 真是蛇! 三角头,通体褐色,隐隐夹杂着片片红斑,分明是毒蛇。 好在秋水反应快,把长天推开,否则即便有太医在,她怕是要吃大苦头了。 又是几声悉悉索索,还有蛇在往里钻。 琅琊山有蛇,可她的红帐就在王帐边上,里里外外都是洒遍了硫磺的,怎么会有毒蛇钻进来? 定是有人故意了! 灼华面色发白的楞在原地,看着地上扭摆着的毒蛇,浑身鸡皮疙瘩直起,一股恶心感梗在心口,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蛇啊! 长天惊恐的扯着嗓子喊起来。 倚楼和听风听到岑华的警告,正掀了帐帘进来,就看见几条毒蛇四处乱窜,两人甩出暗器,钉在了毒蛇的脑袋上。 “姑娘,没事……” 倚楼的话还没说完,灼华两眼一闭,晕了! 晓得这里怕是不安全的了,倚楼把灼华抱去李郯的红帐。外头岑华已经抓到了偷偷放毒蛇进来的禁军。 岑华放了信号,徐悦闻消息调转了缰绳直奔了营地去。 暗卫受训的时候受尽各种折磨,以免他日被抓后受刑供出不该供的,是以她们也懂得如何让人招供,不过几招,那禁军就把背后之人吐出来了。 “是梅家姑娘。” 梅侍郎得到消息,匆匆赶回营地,想着拿了妻女去请罪,盼对方能看在李彧的面上放过梅家一码,却见妻女已经服毒自尽了。 她们自己死便也罢了,可连伺候的丫鬟也都死了,这便很明显是被人灭口了。 两撇小胡子的刘太医给灼华把了脉,“郡主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下官开一剂安神镇静的药,吃下了就好了。” 灼华梦见自己被围困在蛇窝里,密密麻麻的毒蛇不断朝她吐着信子,她害怕极了,也恶心极了,想求救,却发现自己好似哑了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徐悦看她眼珠不停的动,手指僵硬的微动,却又不似醒来的样子,仿佛十分痛苦,紧紧攥着她的手,忙扯了太医问:“她这是怎么了?” 刘太医一看,安抚道:“受了惊吓总会堕入梦魇的,不妨事。”拿了个小瓷瓶,拔了盖子在她鼻下走了两个来回。 那味道便是旁边的人闻着也是直往后退的,被这样近距离的刺激,灼华皱眉瑟缩了一下,立时就醒了。 灼华一醒,看到自己躺在床上,蛇在床上游动的画面闪过脑海,立马吓得跳了起来,掀了被子一下子窜进了丈夫怀里,“悦郎、悦郎好多蛇啊!” 刘太医摸了摸小胡子,笑眯眯的退了出去。 李郯表情丰富的“哇哦”了一声。 见灼华无事,姜敏抿了抿笑,扶着妻子出去。 李郯走到门口,“咦”了一声,“这是我的帐篷吧?” 姜敏淡声含笑道:“难得妹妹投怀送抱,咱们避一避。” 灼华哪里还有心思理他们两个的取笑,搂着徐悦的脖子,缩着脚丫子,整个人虾米一般蜷缩在他的怀里,总感觉周围还有蛇在。 徐悦看着她又惊又吓的样子,浅眸扫着四周,就跟个受惊的小娃娃似的,那还有往日从容淡然的样子,他圈着妻子的腰身,挑眉道:“我的小郡主,今夜要不要我侍寝呢?” 肯定要啊!让她一个人睡,床都不敢上了,灼华防备的看着四周,猛点头,点着又觉得不大矜持,忙又摇头。 徐悦自觉忽略后半段,亲吻了一下妻子的脸颊,非常愉快的决定了,“要啊!好的,就这么说定了。” “流氓呀!”灼华捶了他一下,还是觉得床上不安全,指挥着丈夫做到桌旁去,“谁放的蛇,人抓到了么?” 徐悦抱着她在桌旁坐下道:“梅家女,被灭口了。” “到不知是李怀还是蓝氏了。”灼华恨恨拍几下丈夫的肩膀,“真是讨厌死了!坏的很、坏得很!” “没证据,咱们也晓得是谁做的,有他在里头挑拨,倒让咱们多了两个帮手去对付他了。”徐悦想起也是十分后怕,那种毒蛇咬上一口,便是太医在也未必能救了,拥着妻子的双臂紧了紧,“怎么那么怕蛇。” “这有什么为什么呀,就是、就是害怕么!”灼华搓搓手臂,“长得那样丑,眼睛可怕,还一扭一扭……咦~” 徐悦失笑,“孩子气。” “徐大人是老人家了。”灼华斜他一眼,眉眼娇柔,“妾身可不还年少呢么!” 唇瓣在她的耳垂微触,然后含住那粒润白,轻轻吮吸一下,徐大人哑声道:“看来是为夫伺候的不够好,我的卿卿开始嫌弃为夫力不从心了?” “胡扯什么呀!”灼华粉面雾眸,推开他从膝头跳了下去,她倒是盼着他不要那么尽心尽力了。 徐悦追上去把人圈住,不知羞的问她:“那夜我伺候的好不好?” “天啊!”想起那夜他在她那处又亲又咬的,自己也沉溺在其中,灼华的脸都要烧起来了,真是吃不消他的露骨,素手糊上他的脸,“你别说了呀!” “你身上我哪处没吃过,脸皮还这样薄。”徐悦指着后面“呀”了一声。 灼华一惊,一下子跳起来,搂住他颈项,双腿挂在了他腰上,“……” 徐悦笑的得意又露骨,黑眸莹莹放光:“夫人真是热情!” 灼华:“……”臭流氓! 第285章 围猎(十)现实与梦境 自己的红帐灼华是不肯回去了,于是姜遥姜大公子从自己的帐篷被赶了出来,徐悦带着妻子堂而皇之的就住进去了。 姜遥望天空流泪:“……”就会欺负孤家寡人! 傍晚时皇帝带着百官回了营地,闻灼华受惊一事,特来看她。 梅侍郎冷汗涔涔,跪在皇帝面前声声请罪。 灼华想着他到还算的上是一名好官,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便说了不追究。 “也是我们没有处理好,才叫梅家姑娘生了这般心思。梅大人白日一直在营地,想来也是不知情的,既然梅姑娘已自尽,陛下,不如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此事本就是内宅之事,皇帝本也没有想着责罚他,有她开口,便顺水推舟应下了。 俞夫人瞧灼华虽年少倒也宽容大度,处事一是一,二是二,不牵连、不迁怒,便十分赞赏。 同徐二夫人道:“悦哥儿好福气啊!” 徐二夫人倒是惊讶了,似乎听闻晌午她老人家还带了几位夫人去寻悦哥儿夫妻两,要给梅家女做主了呢!怎倒是忽然来了这么大的转变了? 俞夫人指指自己的眼睛,摇头道:“老婆子年纪大了,眼力劲儿是不行了,不会看人了。”笑了笑,似愧似叹,“咱们这些内宅的妇人,往往看什么便是什么,没看到的便是不信的。如今我是信了,这个华阳郡主啊,很好。” 徐二夫人想着,大抵是梅家女放毒蛇的事儿惊吓到老人家了,是啊,谁会想到那么个楚楚可怜的女子,竟有这般恶毒的心思呢! 郡主倒是大度的不追究了。 两厢比较,差距当真大呢! 她笑了笑,轻道:“是,郡主是个极好的,家中极是喜爱。” 李彧去见灼华,被挡了回来。 长天站在帐前笑的畜生无害,语调不阴不阳的说道:“郡主叫奴婢转告殿下一句话:让蓝娘娘晚上睡觉也睁着一只眼呢!”咬牙切齿的,“睁、一、只、眼!” 李彧就着光影看了眼里头,一男一女的身影一站一坐,亲密的靠在一处。 她的侧影很美,颈项纤长弧度优美。 似乎,他在为她梳理着青丝。 帐前的火烧得旺,丝毫感受不到初冬夜里的寒凉,跳跃的火光投在他的面上,同他的神色一般半明半暗的恍惚着,那样岁月静好的温柔剪影与梦中的画面相合,曾经、或许,他也曾拥有过。 从起初梦见梦里的“她”那样无尽无止的付出,全心全意的爱慕,他感到惋惜,为何不曾早些将她拿下,想着若是以她的手腕若能替他出手,他离皇位便能更进一步。后来,或许是将“她”当做了冷漠的她吧,得不到的遗憾,让他沉溺在了“她”的绵绵情意里,然后,一步步的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她也梦到了,可她那么恨他,是否梦的结尾并不好呢? 是啊,怎么会好呢? 梦里的“他”至始至终不过是在利用“她”而已,或许有几分浅淡的亲情,却不曾有爱情。 站在原地看了半晌,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蓝氏看到他回去,替他宽去外袍,斟茶倒水,寻问着他是否要用些什么点心、还是先沐浴更衣,温柔的、仔细的,是十分称职的妻子。 李彧看着她,忽觉得有些厌烦,明明她心里爱慕者徐悦,如何能对着他这个丈夫还能表现的如此殷勤? 他楞了一下,“他”不也是这么对“她”的么? 利用而已,“他”利用“她”登上大位,如今蓝氏也不过是做了一个完美的妻子该做的事情而已,光明正大的利用他稳固蓝氏一族的地位而已。 原来,被利用就是这个滋味,确实不怎么美好,何况,他还是不爱蓝氏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李怀的?” 蓝氏怔了一下,扯了扯嘴角,温顺道:“王爷说什么呢!臣妾一直跟在您身边,何曾见过旁人呢!” 李彧淡淡的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见过李怀的?” 蓝氏温婉的笑意有些僵硬,“臣妾真的没有见过三皇兄。” 李彧垂眸呷了口茶水,黑眸冷淡的扫了她一眼,指尖点了点茶盏的边缘,不紧不慢的又问了一遍,“我最后问你一遍,什么时候见过李怀的?” 她见过的,每次他这个神色这个动作就是怒极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总会有人送命,蓝氏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手开始颤抖。 “好好当你的雍王妃不好么?”他缓缓站了起来,眸光深沉的落在她的面上,抬手轻轻的拨了拨她的发丝,然后扣住她的颈项,微微的磨砂了一下,“为什么要去动她?” 蓝氏瑟缩了一下,本能的后退,却被他扣住的颈项,非常用力,似要将她捏碎一般,“臣妾、臣妾……”她想否认,可在他阴鸷的目光下,话却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 他的语调格外的温柔,近似哄骗,“你怎么了?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的温柔听在蓝氏的耳中,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掐着她的喉咙,叫她言语困难,“臣妾、臣妾想着郡主那么聪明,自然是不会有事的,您看,闫夫人为梅氏说了一句话,郡主便会以为是五皇兄在算计她。”她说的有些急,语不成调,最后几乎是讨好的道,“一旦她出手了,殿下不就多一重胜算了么?如今、如今连梅侍郎不也没事么?若是、若是有个人与她分宠,殿下、殿下不就有机会了……” 他意外的“哦”了一声,“原来王妃这样为本王打算啊!”沉吟了须臾,听着炭火在炭盆里爆裂,“你要知道,本王喜欢她,是因为她聪明,但你的算计只会让本王觉得你很愚蠢,明白吗?” 蓝氏满目盈泪,突着眸子不敢眨眼、不敢哭,浑身颤的愈发厉害。 李彧凑近她的耳边,唇瓣在她漂亮雪白的耳廓上沾了一下,“要得到她,我会用我的方法,就不劳王妃操心了。” 往日他若这样温柔,蓝氏一定会主动的攀附他的身躯,可如今的温柔,只是叫她恐惧而已,“殿下,臣妾、臣妾……” “别怕,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杀你的。我问你。”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角,觉得没什么滋味,“给梅氏找毒蛇的人,是不是你?” 蓝氏惊叫着否认,生怕他不信,她几乎都要跪下了,“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李彧满意的看着她的反应,擦去她嘴角的温度,“不是你就好,不然,你会成为我第一任雍王妃。” 他真的会杀了她的!蓝氏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她再也站不住的瘫软下去,“殿下……” 李彧接住她的身躯,嘴角含笑,一如往昔的温文清雅,“好好扮演你的角色,不要再越权,恩?” “……是。” *** 闹了一场毒蛇。 徐悦倒是肯陪着她的,但除非夜里要安寝,灼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待在营帐里了。 山间风光好,不过不似郎君们射猎有趣,经了这几日夫人姑娘们也都看腻了,出来的人少了许多,即便出来了,也大半围坐在看台附近闲聊而已。 看台边上有一颗紫薇,正开的荼蘼,徐悦伸手摘了一朵小花簪在她的发间。 红色的花朵为她清雅的容色染上几分艳丽,她抚了抚紫薇花,宛然一笑,“你怎的不进山呢?” 甜蜜的话信手拈来,他道,“陪着你,比进山有趣。” 徐悦是武将,往日在驻地倒是长同将士进山打猎,是以围猎什么的他也并不是很感兴趣,那日进山也不过是为了给他捉个什么解闷的。 “油嘴!”灼华嗔他一眼,问道:“那天陛下招了你去说什么了?” 徐悦道:“南晋有动静,陛下想听听众武将的意见,看看是否起兵攻打。” 灼华神色一凛,面色血色一瞬间退尽。 第286章 围猎(十一)生死 南晋与云南对峙了百年。 这百年来南晋败在姜家手中无数回,三十年前南晋曾纠集五十万大军攻打云南,最后被祖父与几位舅父以三十万兵力打到几乎无有还击之力。 这三十年来南晋低调的不可思议,可活过一世的她却晓得,南晋国君暗里一直都在招兵买马,近几年又接连吞并了几个小国,实力已慢慢恢复,只是假装衰弱,年年躬身垂首的来朝觐见,仿若心甘情愿永世称臣了一般,为的就是让大周朝廷对其卸下戒备。 当年那一仗打了整整一年三个月! 拖到云南粮草耗尽。 而那时候皇帝病重,身为监国太子的李彧却故意拖延粮草与援军,让姜家和三十万大军陷入绝境。 那时候,她那样求他,跪在东宫正殿整整一日一夜,他终是答应了调兵救姜家军,可最后,却依旧眼睁睁看着姜家军被南晋残杀殆尽,然后才调遣加元关的将士去攻打力战余年早已经精疲力尽的南晋残兵。 南晋国灭,姜家也跟着覆灭了。 李彧啊,打的好主意,利用战争、利用姜家的忠诚灭了敌国也杀了唯一的异性藩王。 当初她听信了他的话,让姜家出兵灭南晋,立不世战功,让朝臣再无接口提及削藩之事,可笑她竟信了,极力赞同开战! 只是,这样的战争应该发生在三年后才是,怎会忽然提前了? 徐悦瞧她神色微恸,眸中翻卷着绝望的痛苦之色,他心下担忧,微微俯身抚了抚她的家,极力温柔的问她:“怎么了?” 灼华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担心外祖年纪大了经不起那样的战事。若真有大战,百姓怕也是要流离失所了。” 朝中的事她知道还有个解释,南晋国内之事她却不能说,否则怕是要给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带来灾祸了。 如今不是李彧为太子,也不是他监国,想来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吧! 见她不肯说,徐悦也不勉强她,执了她微凉的小手在掌心:“外祖年纪大了智慧却是不会退的,更何况还有舅父他们。战争免不去的,若能用一战换数十年的太平,倒也不算不值得。” 她点头,仿佛玩笑道,“若是能挑动了衡国与齐国同南晋对峙,倒也免了云南之危了。” 徐悦先是失笑,细细一琢磨觉得倒也不是不可能,点了点她的鼻:“你若身为男儿身,怕是大周最年轻的将军了。” 她眉尾一挑:“岂不是抢了徐大人的风光了?我若是男儿身,徐大人可要怎么办呢?” 徐悦轻轻一笑,宛若月光流水一般温文脉脉:“就如周恒焯华一般,也无不好。” 眸光微跳,她一怔,又缓缓笑开,眼底的清泠化作纯澈的涟漪,一圈圈的化开,起起伏伏,与心跳同拍。 今日皇帝没有进山,正与几个文臣说这话,目光转向他们这处,便招了徐悦过去说话。 徐悦一走,李怀便寂静无声的走到了灼华身侧。 “郡主自嫁了人倒是柔婉了起来。” 灼华收回望着天际的目光,澹然道:“不过是看对谁而已。” 李怀的神色淡淡如水,眸色一闪而逝的阴鸷,“梅氏的守宫砂,你是如何发觉不对经的?” 灼华抬手抚了抚鬓边的蔷薇,指腹沾了清幽的花香:“如今殿下算计人都这样不加掩饰了么?“ 李怀一掀嘴角,仿若嗤笑,“不过是看对谁而已。” “说的很好。”灼华语调和缓如同四月清风,“梅氏若真是好运到,有好心人搭救,若有记忆早便回来了,若无记忆,乡下山间的婆子,如何会白白养着她?凭她失踪时的一身精致衣衫么?” 李怀的嘴角向上挑起一道微冷的弧度:“这个女人掉下悬崖后被一群匪贼救走,在山窝子里做了几年的压寨夫人。我的人发现了她,把她救了出来。受尽凌辱的女人啊,最是阴毒了,我让她看着你和徐悦进出、恩爱,告诉她,这个男子和一切优容本该属于她,毫无意外,她对你恨之入骨。我又把她送进京城最大的妓院,让她学着勾栏本事。”长长一叹,言语中似带了疏懒之意,“原本打算给郡主送个好妹妹分担一下的,可惜了,白费了我一年的心思。 灼华皱眉,堂堂世家嫡女竟为了莫名的恨意甘愿为妓子,简直可笑。可背上也窜过一阵微寒,这样心存破坏一切心思的女子,放的下身段,也有勾人的手腕,若真是进了徐家,徐悦当真能挡得住么? 徐悦与皇帝说这话,回眸见李怀站在灼华身侧,黑眸一沉,却一时间无法走开。 李怀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间有细碎的冷冽聚起:“人人都道徐世子克妻,郡主倒是不信邪,偏生要与他成婚,如今你二人感情倒是好,就是不知,你若是死了,他是不是还能活的很好呢?” 灼华眉心一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灿烂天光下,树林间发出一丝微冷的反光,她看不清,朦朦胧胧的,可她也猜得到——是箭! 灼华这才惊觉,原来他让梅氏放毒蛇并不是为了杀她,而是为了引她出来。一旦她到了猎场,四面树林,藏匿几个人并不是难事,乱箭伤亡也并不是没有先例! 徐悦也看到了,可他离得太远,如论如何是追不上离弦的箭,他双目通红,嘶吼着叫她闪开,那张美貌的面庞在灼华隐约的目色里迸起烈火熊熊。 李怀不着痕迹的牵制了她的行动。 她逃不了了。 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然后闭上眼,等着痛楚的到来。 可直到徐悦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她都没有感受到痛楚。 睁眼,却见李彧挡在了她的身前,那支箭,贯穿了他的身体,箭尖滴着血,滴滴答答的,很黏腻的缠绵着坠落在青草之上,在碎金的光线里,那血在细长的叶片上激起一片惊涛骇浪。 他就那样,带着笑意的看着她,薄唇蠕动了一下,似乎说了什么,可是周围太嘈杂了,听不见。 然后,他倒下了。 周围一阵尖叫,人兽尽散的刺耳。 灼华脑海中是空白的。 一直到混乱平复,一直到李彧被抬进帐中,她都处在混沌和震惊中,麻木的跟着人群移动。 他竟会为了救她,不顾一切! 为什么?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她站在李彧的帐前,看着太医匆匆忙忙的进去,又看着一盆盆血水送出帐外。淑妃在身侧凄凄哀哀的说着什么,听不清,只觉得头好痛。 然后,大抵她就晕了吧!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徐悦坐在床边守着她。 徐悦抚着她坐起来,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环着她,那么用力,“你吓死我了。” 她也以为自己死定了,竟不想李彧会救她了,“他……”她开口,沙哑着,问不下去了,无尽的沉重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徐悦亲吻了一下她的额角:“他没事,没有伤到要害,休息一段时日便能好了。” 灼华松了口气,没死便好。 她抬头看着徐悦,抬手拂过他有些苍白的颊,轻轻唤了他一声,盈着迷蒙的目色里翻卷着不可遮掩的自心底深处冒出来的激荡:“徐悦。” 曾经他说,若她死,她让他活,他便好好活着。她让他陪着,他便陪她一道走。 那时候她想着若是黄泉路上有他伴着似乎也很不错。可今日,生死一刻,她想的不是自己会有多痛,却是有些遗憾的,没能再与他多做几年的夫妻,没能多与他说说话,多走一段路。可还是希望他能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哪怕久到忘记她也没关系。 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她似乎有些爱上他了。 第287章 围猎(十二)情意 徐悦垂眸看着她,她亦看着他,出神又入神,浅眸中划过一抹溢彩,似爱恋似哀然,一时无法分辨。 他应她,心头愈发沉重起来,她是否在生死关头看透了什么呢? “我好累。”她勾着他的颈,埋首他胸前,去听他的心跳,唯有此才能支撑柱她轰然崩塌的执念与恨意,“谁都不想见,你抱着我好不好。” 帐上枝影摇曳,徐悦心思烦乱,却还是温柔的应着她一切要求,“好。” 当夜,她起了高热,烧的不算严重,只是迷迷糊糊的一直在昏睡,梦见了前世的好些场景。 想起了当年在御书房跌跤时的情形,想起来徐悦如何抱着她温柔哄着的。 围猎第六日的时候,神机营主将韩冲的大公子捕得了白狐。 灼华记得,韩冲是李彧的人。 第七日一早,仪仗开拔,又经两日回到了京城。 途中李彧着人来请,说是想与她说几句话。 她不肯,倒不是心里乱,或者对他的情意有了改变,就是不想见他而已。 如此情形下,他会说什么,她大抵也晓得,不想听。 淑妃自以为李彧救了她,她便该在她面前伏低谨慎起来,也着了万钧来请,灼华依旧是不见。 徐悦看她思虑太重整日厌厌的,便拒了所有人的探视。旁人瞧着她也病着,倒也没什么议论的,只叹了一声命运多舛,郞情错付人妻之身。 队伍进了城,徐悦劝了她去瞧一瞧。 灼华想了想,还是该去一趟雍王府。 徐悦依旧陪着她。 看着朱红大门敞开之后的熟悉又陌生的府邸,灼华只是觉得冷漠,侧首间见得丈夫微抿的唇,问他:“不醋么?” 徐悦自然是醋的,妻子最危险的时候救她的竟是情敌,而妻子的心思似乎又有不寻常的转变,他心里有些慌,却也只能忍耐。若没有这个情敌,大抵他的妻啊,便要没命了! “救命之恩,总要谢一谢的。” 没有伤到心脉,没有伤到重要的内脏,李彧清醒着,但长路劳顿,神色看起来有些不大好。 脚步跟着王府长史到了正院,站在长宁院的门口,灼华仰望着匾额上的字。 前世里,这个院子叫做朝晖堂,后来,她入了府,改做长宁院。 万丈晴光自天际打落,穿过一旁高大茂密的银杏树,细风中,光影摇曳在匾额之上,静静流淌着前世无法忘却的记忆。 徐悦见她神思缥缈,问她:“看什么?” “一愿夫人千岁,二愿郎君常在,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长相见。” 这句,忘了是在哪一年的春日,王府开春宴上,他与她说的。 他说,“愿我与阿宁,岁岁年年长相见,夫妇恩爱,不离不弃。” 听她幽缓的低语,徐悦眉心一动,那是夫妻春日开宴时的祝酒陈愿词。 本是女子赠丈夫的。 她的话里,是夫人在前,郎君在后,便是丈夫赠妻子的。 李彧同她说的么? 他将她视作了妻子么? 她问:“什么时候改的?” 王府的长史楞了一下,垂首回道:“去年的初冬。” 她又问:“去年十月么?” 长史垂首,“十月二十二,万事皆宜。” 徐悦看着她,瞳孔威震,她怎知? 蓦然间,心口一震。 长宁!与阿宁,岁岁年年长相见么?徐悦闭了闭眼,心口不知是何滋味。 灼华收回目光,只是觉得可笑。 此生,她从未应过他,若无今番事,她大抵也不会踏进这个地方,可他还是把名字改了,改在了她嫁人的日子。 可笑,他竟真的将她放在了心上。 这算不算报应? 然后她便在徐悦和长史的目光里缓缓笑了笑,似悲悯又似解脱。 多日,不,应该说多年的沉重与复杂仿若一瞬间烟消云散,甚至有一些痛快,那样的痛快更比杀了他更让人解气。 徐悦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楞了片刻。 她在、欢喜什么? 蓝氏从屋里出来,走到灼华面前,神色复杂,似恨似惧,“王爷想见见郡主。” 距离上一回踏进这间屋子,已经十多年了。 时移世易,里头的布置却和记忆中一样,如他这个人一般,是洗练后隐约的天家富贵。 灼华进了暖阁。 女使都退了出去。 李彧坐在床上,靠着迎枕,面色苍白,见到她眸光亮了一下,唇角微弯:“阿宁。” 她点头,客气而疏离的问了一句,“还好么?” “没什么大碍,过几日就能好了。”见她依旧冷淡,李彧眸中的喜悦凉了凉,“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能没事,我便也高兴。” 她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静默的须臾里,听着窗边错金香炉里爆起了一声哔叭,灼华细细嗅去,却发现几个事旃檀的香味。 李彧望着她,那清丽的容色在她疏冷的姿态里显得那么高不可攀,越想靠近却只是离得越远:“能告诉我,你梦到的结局是什么么?” 灼华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以为他总要拿着救命一事让她许些什么的。 李彧的神色有一种迷蒙的温柔,似断了线的风筝,在她的面上寻觅着失踪的那一端:“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这样厌恶我。我已经尽力改变了,这一年来,我没有想着去烦扰你,看到你过得好,我很高兴,虽然也很心酸。” 这样的情话他上一世说的很多,她听得已经免疫了,无动于衷,她回身,打开了窗棂,开合的瞬间扑进一阵沁凉的气息,带着一股桂子的香气,扰乱了满是沉寂,纷飞了重重帷幔。 她抬眼,隐约的目光里,看到徐悦站在庭院外的半月门处,忍不住的温柔一笑。 他见到了,神色微软。 灼华抬手拨了拨袅娜的青烟:“你总会知道的。”浅棕的眸子微微一垂,“不重要了。” 于她而言,是梦也好,是前世也好,都不重要了。 今日起,她真的放下了。 “李彧,你救了我,我很感谢你,可即便如此,你在我心里的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灼华缓缓回身,直视于微微错愕的李彧,“原是要摘了蓝家的,如今便当还你这份情了。” 不欲多说什么,她走出绣着白梅的隔扇,上头的大字,一书“芳辰无双”,一书“流年微光”,似乎是祝词,似乎是期盼。目光睹见底下却绣了一行不相干的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眉心锁了锁,却没有因为这一句诗而停顿了脚步。 灼华神色轻松的走出雍王府,抬头望着天际,晴线在她隐约的目色里晕开,带着朦朦胧胧的光晕,却觉得这样的天光是她此生见过最好的天光了。 徐悦看着她,眸光微动,终是无言。 灼华进到马车里,就这样以最轻缓而微软的姿态看着皎皎君子猫身进来,心头一动,忽然很想亲他,于是,伸手勾住他的颈,送上婉转亲吻。 以往总是他在热烈的亲吻她,她生涩而害羞的回应几许,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技艺生疏,最后还是被他夺了主导权,吻的几欲呼吸断裂。 若非耳边有着哒哒的马蹄声,怕是要失控了。 徐悦粗喘着,顶着她的额,有些诧异:“你……” “有个问题压在心中许久,今日忽忽想通,心下畅快的很。”灼华侧过脸颊,一下又一下的含他的唇,“你想知道么?” “关于什么?” “关于你,关于他。” 初冬的风灌进车里,徐悦僵了一下,想知道么? 不,不敢。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第288章 吃醋悦 府里来了个漂亮又温柔的姑娘,是邵氏娘家旁支的侄女。 小巧的瓜子脸,杏眼儿明媚,红唇弯着甜蜜而娇羞的弧度,顾盼间风华无限。鹅黄色的短袄,玉色的曳地下裙,走动起来影影错错映出水绿色的里群色泽,流淌一溪的清脆浮萍,便如女儿家刻在眸中的心思,若隐若现的暧昧。 “大表哥。”她眸光婉转的望了徐悦一眼,盈盈一福,又转身与灼华行礼,“郡主。” 邵氏有些尴尬的避开了灼华的目光。 她挑眉,徐世子好艳福呢! 这个婆婆还真是…… 萧氏把静姐儿送到灼华怀中,两人亲热的走在前头,小声道:“不是母亲请来的,是邵家大夫人前儿送来的,大抵是外祖母的意思。”微微一默,婉转道,“大哥……二十六了。原是要送进青山院的,母亲犹豫着,祖母也是下了脸了,如今便留在客院住着。” 她在的时候不送,待她一走便急急忙忙的塞人进来,邵家的人做事还真是一脉相承了。 灼华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是啊,都着急了。” “大嫂小心些,那个女子也是不简单的,笼络人心很有一手。叫芣苢。”萧氏往后看了那女子一眼,压低了声音在灼华耳边道,“听伺候她的人说,使得一手好剑,也舞得一手好鞭法。” “哦?”灼华倒是惊讶了一下,这是按着徐悦的喜好重点培养了一个么? 芣苢,多子?好名字啊! 萧氏宽慰道:“不过大嫂也别太放在心上,左右还得看大哥的意思。您是郡主,那个再怎么厉害,不过是个姨娘而已。” 萧氏是典型的世家女,对于丈夫纳妾即便心中也会不适,却也觉得是正常的。此次徐惟远去广西,她便抬了两个通房跟了去伺候。 “我知道。”灼华轻轻一笑,颠了颠静姐儿,“几日不见咱们的小宝贝,好似胖了些呢!” 见她不受影响,萧氏也松了口气,同是正妻,她自然更帮着灼华了,笑了笑,捏了捏女儿白玉般的小胳膊,“老人家说冬日养膘,瞧着她那小胳膊,可还真是呢!” 然后,灼华发现徐悦似乎在躲着她。 每每清早她还未醒就走了,又深夜才回来,半夜她醒来,总见着他盯着自己看,沉沉的,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日问他想不想知道她想通了什么,他没问,她隐约猜着,大抵是李彧救了她一事让他不大舒服,又加上围猎时她念了李彧的名字,这会子一定以为她心里惦念着李彧了。 可她还是坏心眼的不给他解释,情意么,就得这样朦胧又酸楚才最是有味道,说破了,便没那么勾人了。 日子一日日的过,带回来的小猪仔浑然大了好几圈,每日吃饱了睡,睡饱了便追着院子里的丫鬟跑,一向安静的鹤云居一下子热闹的很。 灼华瞧着那猪仔越长越莽撞,又想着萧氏常带着女儿来玩,若是冲撞了怕是要闯祸,索性弄了个笼子把它关了起来,可它到底是野猪,想是血液里便带着野物的野性,这一方天地委实迈不开腿,受不得圈禁,整日“哄哄”的叫,没办法只好让长天把猪仔送去马厩让小厮养着。 马厩的小厮也不知该怎么对它,凶了,怕郡主生气,不凶,这个家伙比谁都凶,把马厩的马儿闹的整日不得安宁,脾气都暴躁了起来。 那日小腹微凸的李郯整好来找她闲聊,听说了,便磨刀霍霍说要烤了它。 灼华问她:“我是不想吃的,你那刁钻的口味如今能吃得下么?” 李郯表示只想吃素,“会不会是娃想吃素?会不会养出来个小和尚?” 灼华:“……”我哪里知道啊! 没有办法,灼华想了个办法,请了温胥过来把猪仔放归了林子里。 温胥皱眉:“它这天天好吃好喝的被伺候着,回去,能吃得饱么?” “……”灼华:“我那里实在没办法养了,留着怕是迟早要成了李郯的架上肉,试一试吧,说不定它能活的很好呢!” 徐悦坐在镇抚司盯着那头猪,又盯着温胥,神色沉沉:“……”为什么找了温胥不找他? 温胥被上司在教武场狠狠练了三日,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专盯他不盯别人,然后很无辜的问了一句:我做错啥了? 徐大人手中的长枪干净利索打在温胥的大腿上,疏朗悠哉的表示:我这是赏识你。 温胥:“……” 北辽公主于十一月初诞下秦王长子。 众皇子虽也曾有儿子,可皇家的孩子难将养,没有活过两岁就都夭折了,如今这个秦王长子也是陛下唯一的皇孙。 含山道人给皇孙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此子命格贵之以及,往前了算也就秦始皇有这样的命格。 百官纷纷恭贺皇帝,李家皇朝要统一天下了。 皇帝却并不高兴。 他尚未有立储之心,冒出个能一统天下的孙子意味着什么?百官是否会“顺应天意”投靠了长子,从此眼中只有统一天下的皇孙之父,而没有天下人的君父? 有体察圣意的老臣适时提出——就藩! 于是,李怀在长子满月后被盯着上路前往崇州,而皇孙却被留在了皇帝身边养着。 崇州四周都是什么地方? 北燕、幽州、荆州,全是皇帝的人和敌人的人。 更重要的是,崇州地处内陆,不靠边陲不靠沿海,驻军不过一万二,他就是想造反也得好好掂量了实力。 同出京就藩的还有两个不得宠的皇子,一个去了平川,一个去了宛州。 转眼便是冬月底了,屋子里都冷了起来,灼华不爱烧炭,夜里习惯了窝在徐悦怀里也不习惯地龙的闷热,便终日拢着个汤婆子在手里。 也不知怎么的这几日灼华一直腹痛,隐隐作痛,不是很厉害,却十分磨人。 宋嬷嬷瞧着她神色疲累,老是捂着小腹,有些担忧,“姑娘腹痛还未好转么?” 灼华摇头,乏力的瞪着承尘:“没事,过两日应该就好了。” 宋嬷嬷拧着眉,“还是叫了胡大夫来看一看吧,身子不适可不能拖。” 又拖两日,痛感还是没有消失,灼华心下也有些吃不准了,便叫了胡大夫来看。 隔着层层幔帐,胡大夫细细给他切了脉,却道:“稍有些伤风的意思,其他并未有何不妥。” “可郡主一直隐隐腹痛,都有六七日了。”宋嬷嬷十分担忧,“会不会是什么毒的?” 胡大夫“嘶”了一声,赶紧又切了一遍,摇头道:“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宋嬷嬷稍稍松了口气:“那是否能开些止痛的汤药?” 胡大夫摆手道:“是药三分毒。郡主这一年多来脉象有所好转,平实了很多,能不吃就不吃吧!伤风还不算严重,多吃些热水发发汗,也就好了。” 就这样又痛了几日,待月信来了,竟也好了。 这算什么,提前先痛了? 太夫人得知鹤云居请了大夫,悄悄问了什么情况,得知并不是有孕,稍稍有些失望。又听胡大夫说灼华的脉象稳健起来,又高兴起来。 只要身子健壮了,孩子总会有的。 今年的初雪来的晚一些,腊月初二才飘飘扬扬的下了起来。 从太夫人处晨定出来,看着满天的大雪,邵氏追着喊了两人快些回去添衣。 灼华与萧氏相视一笑,去年的这时候她可是被邵氏好一顿折腾,哪想今年却追着来关怀了。 两人齐齐一福身,宛然温顺,“是,母亲。” 邵氏看着两个儿媳那般和睦,忽忽觉得那鹅毛大雪也是十分的美好。 难得雪色,灼华倒也不急着回去,在院子里闲逛起来,静姐儿的奶娘来报孩子吃饱又睡着了,萧氏回去也是无趣,便也陪着灼华一同走走看看。 萧氏抬手接了偏雪花,看着它点触在掌心,慢慢化去,最后只剩一抹剔透的晶莹,缓缓道:“昨日夫君来了第一封信,他说到了广西已经三个月了,忙碌了这许久才把积压的公务处理了堪堪一半,那里不比京城四季分明,终年温暖,不过湿气也重,好一段时间才适应了。问了大家安好。” 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可开春就是殿试了,丈夫却忽然去了广西,她生在大宅门里,自己家中也多的是兄弟相争,多少也隐约的猜到几分。 不计谁对谁错,让他出去历练,便是他输了。外头瞒的滴水不漏,总算顾全了他的颜面。 她也晓得丈夫是不爱自己的,他走的时候那么冷淡,没有任何的眷恋,可她还是相信,三年的底层磨炼,那个坚毅倔强的男人会被磨得更通透的。 她信细水长流。 灼华宽慰道:“我记得你给他带了几个懂药理的婆子,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肯往家中来信,这是好的开始。 她原预料得半年才会有动静呢! 萧氏悠悠然一笑,“带了,却也免不得担忧。” 灼华点头,“夫妇一体,这是自然的。”一顿,“不若给惟弟画了静姐儿的画像送去吧!父亲念着孩儿,总会更加珍重的。” “嫂嫂说的是。” 下午晌,灼华带了伞去镇抚司,年节下他忙着,她也掐不准丈夫什么时候回家,便早些将伞送去。 倒不想,她的车架刚到镇抚司门口,就看到那位美丽的表妹逶迤着秀丽的裙摆从台阶下来。 灼华故意和门口的锦衣护卫打了声招呼。 只见那护卫好看的脸庞顿时风云变色,悄眯眯的看了眼表姑娘离开的方向,问道:“郡、郡主啥时候来的?” 灼华支着手臂撑在车窗,轻轻挑了挑眉,“你猜。” 看着灼华笑盈盈的神色,护卫有些吃不准,待灼华的车架一走,立马奔了进去告诉徐悦,“那个谁姑娘刚走,郡主的车架就停在了门前,不知道有没有瞧见。” 徐悦一拧眉,“郡主说什么了?” 护卫想了想,不大确定道:“属下问郡主来了多久了,郡主让我猜。” 徐悦掐了掐眉心,那就是看见了,“她什么表情?” 护卫看了眼一旁椅子上的伞,微微退了几步,道:“笑盈盈的,很平静。” 笑盈盈? 徐悦有些吃不准了,这算醋了?还是没醋? “你带伞了么?” 护卫开始吃不准上峰问话的含义,想起温胥被“赏识”的那三日何等惨烈,又退了三步,艰难的摇头,“没、没带。” 徐悦指了指一旁角落里的伞,“给你了。” 护卫张了张嘴,这算怕回去被郡主罚跪么? “谢、大人。” 第289章 坏心眼的阿宁 徐悦今日早了些下衙,却见正屋没人。 他神色一沉,“夫人呢?” 长天指了指书房。 徐悦宽去了官服,驱散了一身寒气,进了书房就见妻子伏案正在写什么,书房烧着地龙,她只穿了一件寝衣,微垂的姿势让衣襟拱起,浑圆的风光泄露出来,惹了他一阵口干舌燥。 灼华晓得是他,却头也不抬。 他走过去,拿走了她手中的毛笔,亲吻了她的眉心:“在写什么?” 灼华收走了纸业,从另一边绕了出去,抿起一泊温婉贤惠的模样道:“妾身正在学习如何当个贤妻呢!” 妾身?倒是头一回听她这样自称了,徐悦堵过去,抢走了她手里的纸,仔细一看,竟是房间的布置,“画这个做什么?” 灼华拉着人在软塌坐下,自己坐在了他的膝头上,“世子爷有了新欢,给你们布置新房啊!”她挑眉,手指弹了一下画纸,“画的好不好?不满意的,世子爷可以指出来。” 徐悦皱眉看着妻子,“你认真的?” 她凑近他的耳边,却是问的旁的问题,且是明知故问,“你是不是在躲我?最近你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都没有好好陪过我呢!” 徐悦抿了抿唇,微微一叹,“没有,年底了,衙门有些忙。待封了印,便可好好陪着你了。” 灼华软软的“哦”了一声,转身伏在他的肩头,双腿分跨在他身侧,暧昧的姿势,又去把玩他的耳垂,圆圆的白白的很饱满,捏了一下,看他微微僵了一下,锁骨隐隐约约的一突,“还以为悦郎见着美丽康健的女子了,便要移情别恋了。” “没有,别胡说。”鼻间是她柔软的香味,徐悦一阵酥麻,拉下她的手,哑声制止她的撩拨,她伤寒刚好,不想太过孟浪伤着她了,“乖,别闹。” 灼华长长一叹,带着几许悲凉的意味,从他膝头下来了,幽幽看了他一眼,转身低语一声道:“子不思我,岂无他士。” 徐悦眸色泛起微红,一把扛起妻子,疾步进了内室,扒光了衣裳扔上了床,撩了层层幔帐便是一通揉搓。 云雨渐歇,徐悦拥着迷迷糊糊要睡着的妻子,一下又一下的顺着她汗津津的背脊:“今日小腹还会痛么?” “不会了。” 默了默,他又问,“你今日,可有醋了?” 灼华掀了掀眼皮,微微扬了扬嘴角,“你猜呢?” 徐悦垂眸盯着她的神色,瞧见她嘴角的笑意,心头软了一下,“你告诉我。” 她抬眸看着他,浅眸婉转着流光:“我不爱看她去找你,旁的女子也不行。” 他道:“我没见她,伞也给了旁人。” 徐悦心中是欢喜的,只是也很想问一问,“你是真的醋了”,“还是觉得应该醋呢?”,又一想,觉得自己似乎计较的太多,总算她是想着拢住他的,而不是往外推。 她小小打了个哈欠,今日懒怠的很:“淋雨了么?” “没有,下衙的时候,雨雪都停了。”一顿,他终是又问一句,“我若想收了她,你待如何?” 想起李郯说的,‘若他敢纳妾,我便寻两把刀来,一把架着他的脖子,一把架在那女子脖子上,敢进门,一起砍了,不叫我好过,那边谁都别想好过。’真是霸气侧漏啊! 她笑了笑,阖上的眸轻轻一掀:“我便去厨房寻把刀来。” 徐悦也想到了那时李郯的话,只是她是不知他也在外头,挑了挑眉,倒想听听她怎么说:“寻了刀做什么?” 她一眯浅眸,摆出了恶狠狠的神色:“把你净身了,看你如何负我。” 他失笑,“我好怕!定是不敢的。”还以为她会给他照搬了李郯的话,“那岂非夫人也吃不到了?” 修长的腿搁在他结实的小腹上,蹭了蹭,她低低一笑,去扒他衣襟,轻轻啃了一下他的锁骨,“悦郎美色,看着也能饱了。” “倒也学的油嘴起来。别动了。”捉住她乱动的腿,又阻不了她的细啃,狠狠吸了口冷气,“你身子刚好些。” “油嘴也是门好学问,自是要学一学的。”她微凉的指尖点了点他的胸膛,懒懒的拖了长音:“不是因为吃腻了么?” 徐悦翻身将妻子压在身下,以实际行动告诉她,他到底有多想吃。 抚着她的身体,却发现手心里暖和的有些微烫,倒不似往日的微凉触感,他略略收了欲念,眉心起了担忧,“你身上怎这样烫,又发热了么?”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却并没有很热。 灼华摇头,“没有,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总觉得热的很。”心底有些燥热,欲念前所未有的强烈,微微瞧了他一眼,搂着他的颈项,将发烫的颊贴在他颈间,“给我。” 徐悦忍不住的一挑眉,低头去瞧她,却只看到了她的额,故意哑声道:“我没听到。” 开口求欢灼华本就羞的很,叫他逗弄,便气恼了起来,退出他怀里,钻进了另一条被子。 徐悦追了上去,跟着钻了进去,一番撩拨,挺身与她契合在一处,低头在她耳边沙哑道:“给你,都给你!” 灼华红着脸,抬起修长双腿勾上他的腰。 成亲那么久,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求欢,徐悦只觉心神激荡,讨伐起来更是激烈不已。 一回又一回,锦被下的素白小手无助的伸了出来,又被骨节分明的大掌捉了回去。 “悦郎、不要了、我好累……很晚了、你、你明日还要上衙的……” “最后一次、乖、抱紧我……” “你又、又骗人……悦郎、再快一些……” 门外守着的秋水和长天听着女音娇弱婉转的求饶声,男音温柔低哑的哄骗声,接着又是一阵阵的低吟与粗喘,二人仰头望着角落里的烛火,再不似从前那样脸红心跳了。 长天盘腿坐在软垫上,拽了拽薄被,掰着手指数了数,“一年多了呀!” 秋水唇角微弯,“是啊!过得可真快。” 长天托着腮:“姑娘最近身子好多了呢!以往病一场每个十天半个月总是好不了的,这半年倒是挺好的,伤风感冒的两三日便也能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添个小世子了。” 秋水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这种事情也是要看缘分的。家中如今又多了个表姑娘终日盯着世子爷,看着也是个有心思的,这时候怀上未必是好事。” “真希望姑娘能顺利生下小世子,多个小主子了咱们院里一定热闹极了。”长天抚掌而笑,“姑娘和世子长得好,小主子一定长得很漂亮。” 秋水含笑应道:“那是自然。” 不过,就世子爷这么缠人的劲儿,若是郡主有孕,他可怎么…… 这个问题,她得去问问宋嬷嬷。 之后的几日徐悦总是会陪着灼华多躺了一会儿,又用了早膳才去上衙。 没办法,实在挡不住妻子偶尔爆发的热情,那浅眸轻轻瞟他一眼就似要勾了他的魂,她指控似的念着他整日不见人,他哪里能不尽力抽出时光来陪着呢! 那日灼华送了徐悦出门,徐大人跨出了门,又转了回来,盯着妻子:“明儿我要出京去一趟徐州,大抵要七八日才能回来。”然,问的却是:“腊八有宫宴,去么?” “陛下又叫了去北郊行宫。”灼华浅眸微转,清浅的妩媚,素手贴着丈夫的心口,悠悠反问:“你想不想我去呢?” 徐悦自是不希望她去的,去了便又要见到那人了,他低头吻她的眉心,“在家等我回来。” 她一笑:“好。” 徐悦出了门,灼华就递了话进宫,便说身子不爽,不能出门了。 皇帝便遣了两撇小胡子的刘太医来瞧,刘太医瞧着精神饱满的灼华,装模作样的诊脉又开方子,然后回宫复命去了,“郡主有些风寒,不大适宜舟车劳顿。” 于是灼华只在百官祭天的时候去了一趟祭坛。 李彧到底没再做纠缠,只是远远的看着她,沈缇找了几回要同她说话,灼华一味装着身子柔弱似要晕厥的样子,邵氏将她挡在了身后,倒也让她顺利避开了。 徐悦回京的时间比预计的要晚了几日,祭坛结束的第三日才从徐州回来了。 见着面,话也不及说,便是一通折腾。 “你……色痞子……”话未完便昏睡过去了,闹的她那日什么都没做成。 第290章 假孕 不似去年要理府中庶务,青山院里的事情长天几个也都处理的妥妥当当。 年关下灼华早早与焯华在周恒哀怨的目光下加紧将帐对完,她怕再多拖两日周大美人就要对她磨刀霍霍了。 恩,虽然他一定没机会下手,但那一双欲求不满的凤眸指责的盯着她,实在叫人头皮发麻。 最后一粒算盘珠子拨下,焯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恒扛在肩头带走了。 丫头们:“……”大美人急色起来也那么养眼。 灼华:“……”就差那一盏茶的功夫么? 正要进来的萧氏:“……”老天爷,什么情况? 妯娌两去到四顾堂昏定,发现那位美丽的芣苢表姑娘也在,乖巧娴静的坐在邵氏身后的圆凳上。 太夫人见她一个人过来,奇怪道:“今日悦儿没有休沐么?” 灼华在太夫人身边坐下,笑着回道:“马上就要封印了,镇抚司有好些事情要了结,徐悦近日忙得很,没得时间休息,便叫我同祖母和母亲问个安。” 太夫人点头,“是要比去年忙些,连着一个月都见他早出晚归的。” 灼华抿了抿笑,他一个月早出晚归的原因实乃她的小乐趣:“过了明儿也能好好歇一歇了。” 太夫人端了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抬眼瞧见她颈项间若隐若现的点点红痕,挑了挑眉,心道这臭小子公务繁忙倒是不忘宠爱妻子了。 “上回腊八你称病没进宫,除夕宫宴可不能不去了,叫人晓得便是要说一嘴大不敬的。” 灼华温顺的应下,“恩,孙媳知道了。” 邵氏吃了两口点心,招呼了灼华道:“这是芣苢下午晌做的,郡主也尝尝,虽不如你做的好,倒也有些滋味。” 灼华看着桌上的桂花糕,神色微微一动,她倒是很会来事么,捻了小小吃了一口,瞧了邵氏一会子,轻道:“母亲这几日忙着,倒是瘦了些了。” “往年最后一阵子总要上火厉害,今年有你们送来的降火茶倒是好了很多,嘴里不破了,也吃得下,瘦是瘦了些,倒也还好。”邵氏微微一笑,又道,“去年你同我说起庄子的种植,今年我去瞧了两回,又重新安排了栽种的顺序,水田多栽种了一查稻子、旱田多种了一轮冬麦一轮萝卜,果然要比往年多出一两多银子一亩地的收益,粗粗一算,今年光是庄子就多收了三千多两。” 三千多两,也是国公府一个月的嚼用了。 太夫人惊讶的“哦”了一声,看向灼华道:“倒不知你还会这些。” 灼华轻轻一笑,“哪里是我懂的多,只是闲书看的多了,胡乱说一嘴的,到底还是母亲安排得宜呢!” 太夫人笑道:“你这小嘴就是会哄人,瞧把你母亲哄得多高兴。”转头又同邵氏说道,“可多分了红利和赏钱下去?” 邵氏笑盈盈的看了眼灼华,点头道:“都分下去了,佃户那里也每人一个红封。” 太夫人赞她办的好:“主家收益高了,也是庄头和管事得力的缘故,一个红封,让人更死心塌地的为着主家做事,才是正理儿。” “儿媳明白的。”邵氏应下,转而又问灼华道,“正阳街的两间铺子位置是极好的,可这两年总是亏损,从胭脂铺换成了尺头铺子,也还是无用。” “铺子的生意我倒不是很懂,不过我那里做的最好的是酱菜铺子和古玩首饰的铺子。”灼华道,“似小菜一坛子的利益出息也不是很多,但一年四季都有生意。古玩首饰的,得请到正在懂行的掌柜才行。我娘家有位姨娘是出身皇商赵家的,母亲若想尝试换更换店面生意,我为您引荐赵家家主,从赵家拿货的话品质和价钱也能是最合理的。” 邵氏抚掌而笑,“哦,那是太好了,有郡主的面子赵家家主定是对咱们多加照应了。” 萧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是个没出息的,不问什么赚钱,就是想和母亲和嫂嫂借几个管事来帮我对账。娘家母亲问我处理的如何,我也不好意思说还乱着,只好来求一求母亲和嫂嫂了。在嫂嫂那里学管账的两个丫头倒是慢慢上手了,只是到底年纪小,总也有弄错的地方,年关下的不似平时,也没办法等着她们了。” 萧氏其实也是懂账的,只是如今要照料女儿,便少放了心思在私产上。她原本的陪嫁婆子和管事是足够的,只是萧氏来了徐家,邵家的奴仆没了厉害的主母盯着,瞧着萧氏性子和软便也懈怠起来,不是对账出错、就是私吞了不大不小的银子。 之前被邵氏处理了几个杀鸡儆猴,人倒是都老实了,可年底都忙着,她那处一时间也补不上人手。 邵氏失笑,“倒不怕我与你嫂嫂吞了你的家私了?” 萧氏笑着,温婉的亲昵道:“我那点子私产哪里入得了母亲和嫂嫂的眼了,若是真有瞧得上的,我定是心甘情愿的双手奉上。” 太夫人看着婆媳几个和和睦睦,心下也是满足了,年纪大了,就盼着一家子平安融洽。 眸光扫了一眼静坐邵氏身后的芣苢,太夫人拍拍灼华的手,亲热道:“老婆子念着你做的荷花酥,年前给我再做一回。” 灼华轻柔的点头,又问了邵氏和萧氏道:“母亲和弟妹有什么想吃的?” 萧氏倒也不与她客气,便道:“如今静姐儿大了能吃些粥食了,我替静姐儿问她的伯母要一些金丝蜜枣粥来吃” 邵氏看了眼手中的桂花糕,笑着道:“我倒是念着那海鲜粥了,郡主亲手酿制的竹酒也是叫我好一阵的想着了。” 芣苢一直看着灼华,只见她容色也算不得多么绝美,神色也疏懒平淡,只一双浅色如琉璃的眸子长得极好,清冷又妩媚,拒人又勾人,极致的矛盾,又极致的融合,她想着,大抵世子爷就是被这双眸子给勾住了。 她开口轻语道:“这时候也有新鲜的菌子么?” 邵氏瞧了她一眼,目色中有一抹复杂流光划过:“早前姨太夫人送来的,捡了新鲜肥美的冻在了冰窖里,能最大程度的保持海鲜的新鲜,要用的时候化去了冰便行。” 芣苢不好意思道:“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邵氏微微一笑:“遂州远离海边,也少有人爱吃海菌子,寻常也不会有人家千里迢迢运了海鲜过去,不懂倒也没什么。” 芣苢明媚一笑,开朗而美丽,看着灼华道:“妾在家中时偶尔也为父亲母亲做些吃食,郡主下厨时妾可以为郡主打个下手呢!” 灼华淡淡一笑,身后的秋水微微一笑,接话道:“郡主做事有自己的条理和顺序,旁人搭手反而要饶了,表姑娘若是有兴趣可来瞧一瞧。” 邵芣苢倒也不介意,轻轻一笑,应了声好。 第二日灼华起了个大早。 徐悦感觉到身边有动静,翻起来身,看见妻子微支着身子,青丝披散的慵懒迷蒙,“怎么了?” 灼华揉了揉昏沉的额角:“答应了祖母年前给她做一回荷花酥的,趁今日醒得早,去做了。” 把人拖回怀里,吻了吻她的嘴角,“我陪你。” “不用陪我,去了你也只能帮倒忙。”灼华抽身,又把人按回去,摸了摸他下巴上扎手的胡渣,“忙了这些时日,好容易封印了,松松精神,你再歇一会儿。” 灼华跨过徐悦下了床。 秋水长天听到动静已经把热水备好了,听到主子应起,这才推了门进来,动作利落的伺候了她洗漱更衣。 灼华忍不住的打哈欠,对着镜子频频‘点头’,艰难掀了掀眼皮:“海菌子都拿来了么?“ “昨儿已经拿来了,天气凉,化到早上正好,方才静月已经去做焯水和剔肉了。水面团和油面团奴婢也已经揉好,在醒发了。”秋水扶着她站起来,穿上一件枚色的短袄,看着她努力睁眼的样子不由好笑,“姑娘今日怎倒是醒的早了,本想着再让姑娘睡半个时辰的。” 灼华拿了一旁冷掉的巾子往眼睛上捂了一会儿:“做了个梦,惊到了,便醒了。” 秋水笑道:“难怪了,最近姑娘嗜睡的厉害,早晨都要叫好一会儿才能醒,奴婢还想着姑娘怎倒勤快起来了。” 灼华曲指敲她的头,“你还取笑我。走了。” 一进厨房便是一阵扑鼻的海鲜鲜甜香气,米已经淘洗干净摆在一旁沥水,豆沙馅儿是昨儿熬好的,一切准备都就绪。 系上襻膊,灼华便忙碌起来,秋水陪着做惯了的,两人配合默契。 荷花酥和糍粑做好半成品,包子入屉、千层糕入屉、酥酪入屉,骨汤里加入从药材,酱菜切丝入碟,花茶用料洗净。 那边两个砂锅里的米先后烧开,分别加入切成碎的蜜枣和海菌子的肉。 灼华搅着两锅粥,热气一阵阵的扑面,初闻的香甜之后竟愈发恶心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丢下了长勺,扶着墙面干呕起来。 徐悦正好进来,看她这样干呕,吓了一跳,“怎么了?” 灼华感觉小腹和喉咙都在抽搐,挥了挥手,“架了灶眼,把粥拿出去熬。” 秋水几个忙丢下手里的活儿,先把粥抬走。 徐悦心中存疑,但细一想,她月事刚过不久,不会是因为害喜了。倒了杯清水给她,温柔的给她顺着背,“好些了么?” 粥食的腥气散去,她吃了两口水,清凉的感觉下去,立马不觉得难受了,苦笑:“若不是月信才走没多久,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孕了。” 徐悦不敢说什么,生怕惹了她多心,只道:“若是难受,便不做了,让秋水长天去弄吧!” “没事了。”顺了几口气,灼华倒觉得人更清醒了,抬眼瞧了瞧丈夫,逗他道,“失望了?” 徐悦紧张起来,收了收下颚,将她拥在怀里:“没有,别乱想。” 闻到一股焦味,灼华忙推开丈夫绕过去一看,油锅里荷花酥变成了焦花酥了,“还好做的够多,不然今日怕是要对祖母食言了。” 捞了炸焦的荷花酥起来,换了油,重新开始炸。 徐悦紧跟着她,想说不敢说,满眼的焦急。 灼华转身,抬手勾了他颈,吻了吻他的唇,“我没有多想,逗你的。” 回头把炸好的荷花酥装好,又放了生的进去,看着莲花酥不断翻腾起来的气泡,她的神色有些恍惚的迷蒙,笑了笑:“大抵也是我太想同你有个孩子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反应。我这几日在翻医书,书上说,这样的叫做假孕。” “你还小,不着急。”徐悦叹了一声,从身后环住她,“好好养着,待你身子壮实些,我们再努力。”末了,又追一句,“没有也没关系。” “恩。” 第291章 献媚 朝廷封了印歇了朝,徐悦闲了下来。 而那位表姑娘却是忙了起来,一忽会儿的做了寝衣螺袜的过来,一忽会儿的炖了汤品送来,殷勤的厉害。 萧氏偶尔带着孩子来鹤云居小坐一会儿,倒也是巧了,每回都能在半路遇上出来逛园子的表姑娘,然后自然是一同来。 徐悦自是晓得人家姑娘什么意思,每每都会避开,不是待在小书房就是待在内室看书。 鹤云居内原本只有白梅,他说,白梅像她,清雅温婉,灼华觉得光有白梅有些清淡了,雪天一覆便是白茫茫一片,于是去年冬日徐悦应妻子要求又移栽了几树乌羽玉梅进来,如今也开热烈。 天上有飘起了雪花,倚楼和听风正在舞剑,英姿飒爽,剑锋打起梅花纷飞,红红与白白,煞有情趣,灼华想着也是长久未弹琴了,便让秋水备琴。 在廊下铺了毯子,摆上案,点上一炉青烟,放好古琴。 灼华在案前坐好,徐悦挨着她,替她试了试音。 夫妇相视一笑,灼华才开始慢慢的轻捻满拢着,旋律似泉水叮咚的自指尖错落飞扬,又似凤凰轻啼鸳鸯交颈,说不清的的缠绵婉转。 伴着雪花飞扬的清冷天光仿若散去了阴霾,乍然温柔起来,扫去一片严寒,只剩了宛然春光,辗转流连。 倚楼和清风的动作有一瞬的迟疑,这样的清婉,要怎么舞剑? 正巧萧氏和邵芣苢进了来。 邵芣苢眉心一动,轻移莲步夸下台阶,甩了臂弯间水红色的披帛,袅袅娉婷的舞了起来。 倚楼和听风齐齐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失礼,再看主子却没什么反应,剑入鞘退去了一旁。 邵芣苢倒是很花了心思在衣裙上,杏色的长裙上以金银丝线绞成一股线绣成的梅花随着一起舞,在天光下逶迤出渺渺的夺目光彩。 披帛做了水袖用,振臂一甩,震的梅树轻晃,红白交错的温柔拂过青丝,披帛翻飞间红与白又漫天摇曳。 旋转跳跃,身姿宛然,翩若游龙。 她眸光婉转的望着灼华的身后,似羞似怯,似盼似拒,娇柔妩媚。 一曲停歇,一舞罢了。 邵芣苢则静静立在原地,乍然停止了勿动,红白飘落,映着漫天的皑皑白雪,她如仙子一般从冰雪中破出,十分明艳光华,目光灼灼的盼莱着面前的男子。 便是灼华瞧着,心中也是忍不住的一动,心神荡漾。 指尖轻轻拂过香炉升起的一线缥缈,打散了一片宁静,青烟四散,灼华笑意优柔的回眸瞧了眼丈夫。 徐悦却似没有瞧见一般,执了妻子的手轻赞一声,“好听,十分有情致。” 灼华挑眉,有情致? 她记得李彧说她的琴声冷的像冰。 所以,这块冰窖徐悦捂成了水? 邵芣苢虚走几步靠向了徐悦和灼华的位置,宛然一笑,明朗而亲昵的唤了一声“表哥”。 同萧氏和那表妹点头致意,与灼华说了一声,“我去一趟庆和斋”便走了。 美眸闪过失落,邵芣苢眨了眨眼,便又是一副明亮神色。 秋水扶着灼华起来,将暖炉递到她手中,引了几人进屋,又利落的收拾了廊下,上了热茶和点心。 萧氏抱着女儿坐下,笑道:“倒是难得听嫂嫂弹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如此琴艺,可称了国手。” 灼华微微一笑,捻了颗果子给静姐儿,“闲来胡乱一拨而已。” 静姐儿如今也快五个月了,长得白白胖胖,五官随了父母的优点,十分精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咕噜噜的转,似乎总能发现了不得的有趣之处,然后自娱的拍手而笑,清脆天真。看到灼华递了果子来,小丫头双手捧着,啃啊啃,没有牙,只啃了满果子的口水。 邵芣苢轻灵开口道:“母亲为我请了宫里出来的乐师为教习,学了十年的琴艺,教习总说妾弹的好,可与郡主一比便是云与泥,若是郡主不弃,妾很愿意同郡主讨教一二。” 灼华淡淡一笑,只道:“我也少拨弄琴弦。” 萧氏看了邵芣苢一眼,温柔也疏离的笑了笑:“郡主身子柔弱,闲时多在将养,受不得扰,也便是静姐儿闹着寻伯母我才来小坐一会儿。” 邵芣苢笑意不减,宛若绿梅在晴光下慢慢散发着清婉楚楚的美:“是妾思虑不周了。” 萧氏道:“今日是把春桃和春晓给嫂嫂送回来,有她们两个给我帮忙,我的账都对完了,如今也好真正松口气,安安静静的过个年了。” 灼华笑道:“人可不是白借给你的,得给我那两个姑娘封个大红封才行。” “有,自然是有的。”萧氏柔柔一笑,又道,“明儿除夕,大嫂要进宫赴宴。我让宋叔准备了好些孔明灯,等嫂嫂回来,咱们一起放灯祈福如何?” 灼华点头,觉得又有些乏了,不自觉打了个哈欠:“好啊,我那几个丫头原也是要去买的,如今正好,累了一年了,也让她们高兴高兴。” 秋水长天笑的高兴。 邵芣苢接话道:“放孔明风祈福是京里的传统么?” “看着大嫂也乏了,赶紧小憩一会儿,养养精神,”萧氏起身,同邵芣苢道,“咱们回吧!”出了门,才又道,“也算不得什么传统,记得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突然盛行起来的。新年里放烟火,热闹是热闹,不过转瞬即逝,孔明灯的火光却可长久……” 秋水把茶盏碗碟收拾出去,回来时却见灼华支着额挨着座椅的扶手睡着了。 生怕她着凉,秋水轻声喊了灼华进屋,惊了一下,灼华却又醒了神来,掐了掐眉心问道:“庆和斋谁在守着?” 秋水回道:“里里外外都有护卫,门口有不易和长贫轮流守着的,姑娘放心,没有世子爷开口谁都进不去。”顿了顿,“那个邵姑娘,心思太活泛了。方才那一舞,眼神就没有离开了世子身上。” “不过是个替身罢了。”灼华站了起来,站在门口呼吸了几口冷气醒神,“只有正主儿死了,替身才会有出头之日,如今她再是热情,徐悦也瞧不上她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秋水摸了摸她手里的暖炉,有些凉了,喊了长天去换一个过来,低声道:“四姑奶奶有孕的时候,云姑爷也瞧不上她身边的大丫鬟,可人家动了腌臜手段上了位,如今连孩子都有了。” 长天去耳房拢了新的暖炉过来。 灼华接过,一阵温热扑着心口而来,她笑了笑,“那咱们就去盯着咯!” “嗳!” 邵芣苢跟着萧氏离开了鹤云居,却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在庆和斋回鹤云居的必经之路上闲逛着。 邵芣苢的大丫鬟含辞回头瞥了眼青山院的方向,努努嘴道:“那华阳郡主明知老太太送您来的用意,居然也毫无反应。自己不能生,还要拖累世子爷,如此善妒无有正室心胸,世子爷竟也容得下她。” 邵芣苢望着小径的尽头,眸光期期,莹莹闪亮:“人家是郡主,皇帝陛下封的,地位更是在国公爷之上,自然有她的底气。方才那一首曲子,缠绵婉转,便是我听了都要心动,她啊,是个会勾人的,世子爷这会子正喜欢的紧,自然觉得她样样都是好的。” 另一大丫鬟幽兰皱眉道:“您可是带着老太太的期盼来的,势必要在徐家挣得一席之位才行。如今世子爷的眼睛都在郡主身上,您可要想想办法了。” 第292章 没风度的悦 邵芣苢拢了拢臂弯间的水红色披帛,绞了金线,行走间轻盈而动,闪耀着灼灼光芒,将她楚楚容色衬的越发皎皎如玉:“世子和二爷都娶了外姓女子,一旦堂姑母……徐家和邵家就没有联系了。邵家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邵家了,早呈了颓败之势。如今就需要姻亲门第的人脉第族里的郎君打点呢!” 含辞推心置腹道:“蒋家那边儿老夫人使了二房的五姑娘过去,若是她先与蒋家郎君有了孩子,姑娘少不得又要挨老夫人的训了。家里老爷夫人的日子也怕要不好过。姑娘,咱们得好好想想办法让世子爷对您上心才是。” 勾唇一笑,邵芣苢抬手一掠鬓边玉簪下坠下的玉珠:“上不上心的不要紧,只要我能生下长子就是了。到时候,邵氏一族便是要仰我鼻息了,咱们庶出的一房日子也能好过些。” 含辞紧了两步行道邵芣苢身侧,小声道:“奴婢打听过了,说是郡主往年一年中总要病上几回,每回都是轰轰烈烈的,可成了亲之后却是好转了许多。”用力一抿唇,“若是这样下去,怕是很快就要有孕了,一旦她生下嫡长子,姑娘便是生再多也是无用的了。” “那怎么办?”幽兰急道:“鹤云居里都是郡主的人,庆和斋又是重地,旁人进不得,姑娘要如何顺利成为世子爷的人啊?”一顿,她比划了个手势,“趁她还没有身孕,彻底了断了这个可能……” 邵芣苢淡淡一笑,嘴角含了一抹锐利:“动她?她身边都是厉害人,如何不会被发现?惹了世子厌弃,那我才是永无机会了。孩子啊,生的下不算本事,还得养得活才行。”妩媚的抚了抚发鬓,凤眸缓缓一眨,便是透骨的媚,“这种事情得一步步来,男子啊,都是多情种,也是薄情郎,不会一直只喜爱一个人的。” 含辞嚼了嚼那几句话,顿时明白过来,“姑娘的意思是,若是她先生下小世子……”一笑,“姑娘说的是,咱们只要好好展现优点就是。” 幽兰看了眼含辞,细细一想,也明白过来:“立嗣这种事情又不是定下了就不能改了,若是人没了,说什么都是白搭。” 邵芣苢眸光一凛,瞪了眼幽兰,低叱道:“想死么!” 幽兰一惊,忙捂了嘴,四下一巡,见无人才稍稍松了口气:“奴婢失言。” 含辞看了眼小径远处,从怀里掏了个包的方正的小包裹出来,里头是几块糕点,递到了邵芣苢的手里,“世子爷来了。” 邵芣苢冷眼一舒,便是泉水般潺潺流淌而开,妩媚道:“想要成为世子的人,未必非要成了好事,还是有很多办法的。” 她站在曲桥的上,投入的瞧着水下零星的几尾锦鲤,扬着唇角笑的纯真又娇艳,耳边听得曲桥想起脚步声,仿若一惊,微微一福身,婉转一唤,“大表哥。” 徐悦嘴角挂着淡淡笑意,微微一颔首,稍稍避开些,从她右侧绕了过去。 邵芣苢使了个眼色,含辞一个较大的转身,把她撞向了徐悦。 徐悦脚下一快,巧巧闪过。 邵芣苢娇喊一声,向着徐悦扑过去,哪知那温润良人就这么闪开了,一时没收住,直接从右侧的曲桥掉了下去,扑通,入了水。 灼华刚踏上小径,就看到那大美人被侍女推向了丈夫,而她的丈夫疾走了两步险险避过,然后大抵是大美人收不住力道,亦或者是故意的,就掉了水。 她搓了搓手臂,“这得多冷啊!” 看着邵芣苢的两个侍女含辞和幽兰惊叫起来,求着徐悦救人。 灼华站在原地,歪着头看着,倒要瞧瞧徐大人是不是个惜美的。 长天拉了拉她的衣袖:“姑娘,还不去,要是世子把人捞上来,那可就说不清了。” 灼华挑了挑眉,“不急,先看看。” 寒风掠起他身后的鲜红发带,轻轻自徐悦眼角划过,将他温润的容色平添了几分疏懒的妖异,唇线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看了二人一眼,又瞧着在水里扑腾的邵芣苢,不解道:“不该是你们去救么?” 含辞与幽兰瞪着眼,一时无语。 邵芣苢在水里扑腾着,湖水刺骨,越来越冷,久等不到有人来救,忍不住颤着牙关求救。 徐悦不紧不慢将发带甩到身后,摇首道:“男女授受不清。” 含辞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奴婢不会水啊!” “我也不会。”徐大人睁眼说瞎话,轻轻的‘啊’了一声,转了身去,温柔而不失急切:“别急,我去给你们叫人,府上的护卫很多都是会水的。” 幽兰惊叫道:“怎么、怎么好让奴才去救!” 徐悦转身,俊俏温润的面上有些无辜,“有道理,那我去问问有没有婆子会水的。” 含辞拉住徐悦的衣袖,“世子爷,再不救姑娘可要冻坏了呀!” 徐悦拧眉的盯着衣袖上的手,用力一抽,“本世子也不会水,若是冻坏了,郡主面前你去交代么?” 灼华险些笑出声来,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风度都没有,缓缓转身避开了身影,又吩咐了长天道:“去喊两个婆子过来救人,可别真把人冻坏了。” 院子里一直都是有护卫和婆子值守的,听到吩咐立马敢去曲桥,扑通扑通就跳了下去。 徐悦赶紧闪人,他只对妻子浑身湿漉漉的样子感兴趣。 一转角,就看见妻子笑眯眯的等着他了。 他上前,牵着妻子的手,捏了捏,笑意温雅又有些幼稚:“我乖不乖?” 灼华扣着他的手指,歪头一笑,“很乖,也很没风度。” “风度留给妻子就行了。”徐悦轻轻一笑,与她漫步在园子里,“卿卿是不放心我,要去庆和斋看着我么?” 灼华挑眉,浅眸如春柳细嫩,摇曳着丝丝脉脉之意,“我家郎君美色惑人,时时揪着妾的心思,实在是害怕有人同我抢呢!” 徐悦被她一瞧,骨头都要酥了,心思起起伏伏,终是长叹一声道:“你这小狐狸,越发会说了甜蜜话哄着我,偏我还一字一句的信着了。” 灼华长长的“唔”了一声,“果然了,油嘴是门好学问,能哄得郎君一笑了。” 邵芣苢嘴唇发紫的泡在浴桶中,依旧颤抖个不停。 含辞和幽兰拿着软巾子不停的沾了微烫的热水给她搓着身子,一直换了两次的热水才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 含辞愤然道:“世子爷看着温文儒雅,竟不想是个个冷血无情的,眼瞧着姑娘在刺骨的水里挣扎,愣是半点没有要下水的意思!” 幽兰端了姜茶进来,稍稍垂了垂,递到邵芣苢的手中道:“姑娘赶紧喝了,驱驱寒气,这深冬的湖水可比刀子要厉害啊!” 邵芣苢接了姜茶的碗,捂在手心里,烫的厉害,尖锐的痛感直刺心口,她的语调沾了冰水的寒气,“沈灼华得了这样的男子的宠爱,当真是福气了。” 含辞哼了一声,尖锐道:“有什么福气,这会子当个宝捂在手心里,就世子这种冷漠硬心肠的,他日一旦变心,还不得被当做了草去。” “你们可记得府上的丫鬟说的,初春时她被茶水烫了,世子将她一路从四顾堂抱着回鹤云居的,伤的是手又不是腿,这就是心疼了。”一口饮尽了姜茶,心口烧了起来,邵芣苢微微一嗤又道:“你说的对,一旦入了他的心眼里,便是全心全意的给予了宠爱。可一旦变了心,情意便是一分一毫都不会留着的。” 幽兰眼珠一转,道:“那咱们就想办法让世子厌弃她!” 第293章 离间 “一旦没了世子爷的心爱,咱们姑娘有着邵家的情分,要做姨娘也能顺利些。”含辞点头,想了想:“可咱们对她和世子爷都不大了解,如何离间他们?” 邵芣苢将碗递给了幽兰,站了起来,玲珑起伏的身子被热水泡的白里透红,烛火映着黄杨浴桶里缓缓腾升的氤氲,那娇嫩的身子如六月的蜜桃一般鲜嫩。 含辞拿了薄毯将人裹起来,含笑道:“华阳郡主早前是受过伤的,听说满身的疤痕,丑陋的厉害呢,世子爷是没见到咱们姑娘的身子,否则,定是离不开了。” 邵芣苢瞥了瞥嘴角,嗤笑道:“我于邵家不过是颗棋子,因着这副美貌自小得了族里最好的待遇,琴棋书画请了最好的教习,衣食住行皆是上品,为的就是把我的身子养的如润玉一般通透。”纤纤玉手拂过身上的寝衣,上好的轻薄绸缎,隐约见得女人细嫩的肌理,“男人么,哪个不爱色的。” 含辞垂了垂眸,小声道:“姑娘这样的话还是少说罢,我与幽兰是自幼伺候您的,定不会往外了说去,可外头两个是老太太拨过来的,难保会嘴巴守不住。若是老太太气恼了,又换了旁的姑娘来,便是不好了。” 邵芣苢淡淡一笑,不以为意,论心机,几个堂姐妹没一个比得上她,就不信那老婆子还能换了谁过来!由着奴婢给自己更衣,她盯着桌上袅袅飘飘的青烟,眉目一飞,低而懒道:“你们外头打听到了些什么?” 含辞道:“奴婢这几日寻了借口出去,到茶水管子去坐了一会子,倒真是听说了不少。”一顿,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她在嫁给世子爷之前同二姑奶奶家的二公子相看过,若不是伤了根基都要谈及婚嫁了,蒋二公子为了她,至今未娶呢!还有那雍王爷也是十分恋慕华阳郡主,十月去琅琊山围猎,郡主遇刺,还是雍王爷救了她,一箭贯穿了身体!” 幽兰撇撇嘴,不屑道:“她长得还不如咱们姑娘美貌呢,怎的男人就都恋慕了她去!怕不是个多情种,处处留情吧!水性杨花。” 含辞用力拍了她的手背,“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这院子里还有徐家的人,话传到旁人耳朵里,你死便死了,别连累了姑娘被厌弃。” 幽兰摸了摸被拍红的手背,没再说话。 邵芣苢捻了把犀角梳慢慢梳理着青丝,明眸一转:“那咱们就从这里做点文章。明儿你拿了银子去城里最大的酒楼,请了说书先生好好说上一出。” 含辞微微一笑,颇有的以之色道:“听说皇城最好的说书先生是鸿雁楼的,当初还把国公夫人和郡主的矛盾说的满京里都晓得了呢!为着顾及鸿雁楼的说书先生的嘴,国公夫人愣是没敢再对郡主做什么。若是真能说的精彩,世子爷必定是要对她心生龃龉的。感情这事儿,脆弱着呢!奴婢明儿就去。” “曾经说过姑母和她的事?”邵芣苢微微一拧眉,“别不是她的私产吧!” 含辞取了琉璃瓶,倒了玫瑰花水在掌心搓了搓,轻轻将微微翘起的几缕毛糙抚平:“奴婢打听过了,鸿雁楼是一群江湖人开的,同她是没有干系的。这种江湖草莽,给钱就行。” 邵芣苢谨慎的摆了摆手:“换一家吧,别到时候把播弄是非的证据送到了人家手里去。记得出去后,乔装。” 含辞应了一声,将床铺收拾好,扶着她起安寝:“奴婢知道了。” 邵芣苢窝进了被窝里,眼眸微微眯着,在莹莹烛火的映照下,含着朦胧而闪烁的笑意,“男人啊,还有一个通病,那就是,疑心重!” 月色照在薄薄的积雪上,反射出一片疏淡明光,风送着梅香轻而缓的起伏在冷冽的夜里,灼华斜斜窝在软榻上,徐悦坐在一旁,听着倚楼转达岑华探到的话。 “男人的通病,好色、疑心重。”白嫩的脚丫子踩在丈夫的胸膛上,轻轻顶了一下,灼华挑眉,眸光婉转,“是不是呀徐大人?” 倚楼闪了出去,关上了门。 徐悦不想承认,却发现说的对极了。 明知道以她的性子即便心中有所安放,也是不会与李彧有什么的,却总是忍不住的去胡思乱想。此刻一瞬间的念想,便又勾起心底零星又杂乱的酸意。 至于好色……大掌捉住她的脚丫子,顺着脚踝伸进亵裤,慢慢抚了上去,感觉到妻子的肌肤微微发热起来,一把抱起,滚上了床。 灼华皱了皱眉,感觉小腹抽搐了一下,有些下坠的胀痛感。 徐悦微微拱起压着她的身子,瞧她面上掠过痛色,急了一下,“怎么了?” “肚子有些痛。”小腹抽痛让她有些中气不足。 “又痛了?”徐悦翻身坐起,盘起退,拉着她坐在自己的怀里,大掌轻轻的揉着她的小腹。 她柔弱的低吟了一声,“别揉。” 一揉便更疼了。 拉过锦被将她微凉的身子罩在里头,瞧她面色微白,徐悦眉心一片山峦起伏,“胡大夫是怎么说的?你可是瞒我什么了?” 灼华侧过身趴在他的肩头,搂着他的脖子,娇软软的有气无力:“就是有些伤风,可如今伤风也好了么。没瞒你,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不然宋嬷嬷哪里会容得我不吃药了。悦郎,你抱我一会儿,抱一会儿就不疼了。” “好,我抱着你。”徐悦侧过脸颊吻了吻她的额角,想了想:“明日若是还疼,回去叫阿翁瞧一瞧。” 灼华懒懒一叹:“瞧了,祖母和父亲总也要担心的。大过年的,还是安生些吧!已经没那么痛了。” 头痛的想着,每次想要同他亲热,身子一紧绷小腹就会痛,欲念下去了就好些了,大过年的也不给机会好好温存,真是气人。 只是被他一扔,又有些头晕,瘙痒似的捶了他一下,“都怪你了,那么粗鲁。” “我的不是,以后注意。”徐悦拥着她,微微的摇晃着,就似拥着个娇贵的娃娃一般,“我抱着,累了就睡吧!” 他这样轻轻的一摇一摇,倒真把她的瞌睡摇出来了,小小打了个哈欠,素手揪着他的衣襟嗅了嗅,她有些迷糊起来,“悦郎,别忘了你那好表妹明儿还有好招数等着人家呢!” 他吻她的眉心,“恩,我会处理好的。” “你身上真暖。”她笑了笑,眼皮实在重的掀不开了,“悦郎,你可不准这样抱旁的人。” “好,都依你。” 第二日清晨醒来,灼华就瞧着丈夫盯着自己看,眼底有些红血丝,摸摸他的下巴,有些胡渣,刺刺的痒痒的,“不会就这样盯着人家一夜吧?” 他弯了弯嘴角,指腹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满目江南春水的潺潺:“还痛吗?” 灼华摸了摸小腹,摇头,“不痛了。” “还有哪处不适吗?” 她搂着他的脖子,和他蹭了蹭脸颊,嫣然一笑,“没有,好得很。” 他松了口气,“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伸了个懒腰,她坐了起来,“不睡了,还得去请安呢!” 徐悦轻轻一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腰,“都快正午了。” “呀”了一声,灼华趴在他身上,越过床沿伸手撩开幔帐,果然外头一片明媚光亮了,回头瞪他一眼,“怎不叫我呢!” “昨晚你睡的不安,后半夜才睡得沉些,明儿就要过年,总要养个好精神的。”他也坐了起来,“祖母和母亲那里一早已经让秋水去回话了。” 一觉睡到正午,旁人一定会为她是个懒妻。 还是夫妻双双睡到正午! 没脸见人了! “别难为情了。”他下床挂起了幔帐,自己收拾了穿戴,“就起来吃些东西吧,收拾准备一下,马上也该进宫了。”拿了她的衣裳过来,“来,我的小娘娘,为夫伺候你更衣。” 灼华也不客气,双手一张,要他抱下去。 徐悦念着她总是腹痛,不敢闹她,只将人拥在怀中狠狠亲吻了一下,末了又细细啃了一口,直把人的唇瓣咬出印子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你属狗的呀!”她嗔他一眼,浅棕的眸子流光悠悠,“徐大人这是在做印记么?” “没错!” 这干净利落脆的回答,倒叫灼华一阵无语:“……” 待两人都收拾好了衣物,徐悦喊了“进”,秋水长天端了热水进来,伺候两人洗漱。 秋水给她挽了发髻,簪上发簪,红玉髓的流苏在颊边微微晃动,称的神色清丽而不失明媚,“姑娘今日气色很好。” 灼华挑眉,没被大流氓折腾,又一觉睡到了大中午,气色自然好了。 待用完膳,已近了未时,收拾了一下夫妻二人跟着魏国公夫妇一同出了门。 邵氏拉着她关心了几句,问了是否还不适。 灼华柔顺的回话,笑意莹然而真心:“劳母亲记挂着,只是伤风而已,吃了药,已经大好了。” “那便好,有什么不适的也不要忍着。”又叮嘱了徐悦小心照顾着,才登了马车。 一上了马车,徐悦倾身躺在了妻子的腿上,“如今,母亲倒也念着你的好。” 没了挑唆的人,还有萧氏几个从中劝说着,小儿子不在身边,邵氏能依靠的不过这个长子,自然会比以往更想着去亲近些。 原就是母子,即便不能亲近非常,却也能和睦慈爱的。 灼华好不谦虚的一扬脸:“谁让我讨喜呢!”为他按着头部穴位,“累了就睡一会儿,左右一路过去也要半个多时辰呢!” 徐悦微微眯着眸子,享受妻子的服侍,瞧她小女儿的小傲娇,心下欢喜,仿佛她就是长在他心尖子上了一块肉,怎么都觉得是好的柔软的,“不累,以往打仗的时候几日几夜不睡也不打紧。你同我说说话,待会子进了宫,又要应付这些那些的,便不能与你安安静静的待着了。” 以往未成亲的时候还能去把玩她的青丝,如今梳了妇人发髻,整个都盘了进去,便只能玩她腰间的缓带了。 他不是个小动作多的人,也不喜与旁人太贴近,从前在军中便是再热的天,他都要穿着衣裳练武。可一靠近妻子就是忍不住在她身上窸窸窣窣,恨不能日日将她揣在怀中,贴在心口,到哪里都带着。 他的指尖在她小腹上划过,有些痒痒的,灼华轻拍了他的手,睨他一眼:“你就躺一会儿,我给你按着。那边你怎么处理的?” 第294章 没用的淑妃 徐悦澹道:“她身边的人出了门,我让温胥一路跟着,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会去到祖母和母亲的耳朵里。咱们什么都不用做,长辈会帮咱们处理的。”微叹里有感愧流转,“总是有外祖母的情分在,也不好就这样把人赶出去。” 指尖弹了弹他的额,她一笑,长睫如扇微扇:“你倒是会找靠山。只要你无此心,见招拆招,我便只当生活中的小趣味。” 捉了她的手指吻了一下,徐悦抬眸望她,语意至诚至深,叫人毫无招架之力,“怎舍得负了我的心肝儿呢。” “油嘴!”灼华睨他一眼,苍白的颊微微漫上红晕:“邵家和徐家的联系只在母亲,祖母康健睿智,父亲眼明心亮,她们从母亲那里得不到太多的好处,便想着从你这个恩宠盛隆的外孙处下手了。邵芣苢是庶房出身,一家子都捏在邵氏一族手中。即便她的孩子成为继承人,她也得听从外祖母的摆布。” 徐悦好看的眉一拧:“那也得我这个当事人愿意才成。” 车帘隔断了日光,留下淡漠的光影,偶一翻飞间,遥远的天边有薄云悠哉,灼华道:“有时候愿不愿意的也不重要,就似昨日,若你将她从水里救上来,衣衫同贴,肌肤相亲,便是不想抬进门也不行了。她既能有此一招,便能再生一计。”秀眉微挑,“进了门,天长日久,美人情深,还怕不成事么?” 徐大人将手指一根一根嵌进妻子的指间,厚脸皮道:“我二十六了,国公府世子,一品大将军,执掌镇抚司,皇帝心腹,若是想要妾室,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何须等到今日。卿卿也太小瞧了我去。” 灼华还以为他又会一番甜蜜话来回她,倒是学会了拐弯了。 睇着交缠的双手,她宛然一笑,俯身,几与他唇贴了唇:“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徐大人的嘴抹了蜜,微微昂首啄了她一下:“你好看,你什么样都好看。”末了,他抬手勾她,在她耳边追了一句,“不穿衣裳的时候,最好看。” “流氓!” 刚进了宫,徐悦和回家过年的洪文亮、晋元海等几位将军就被喊去了御书房说话。 灼华想着,大抵还是为了云南与南晋之事了。 不想在殿内应付寒暄,灼华便与文倩在殿外的小花园里闲聊着:“时间一晃就是经年,你的孩子都两岁多了。” 文倩的冷傲在为人妻为人母的岁月里慢慢打磨的温润和婉,亦是感慨万分:“当初母亲离世,我只当我今世也便如此了,什么念想也无。谁想会有今日,儿女康健,夫君爱重,我也算圆满了。想着,母亲天上有灵,也该放心了。” 灼华点头道:“这是自然。” 文倩拉着她上下的打量,“自打成了婚气色是越来越好了,可见徐悦待你极好。咱们几个常来常往的,我与煊慧有了女儿,蒋韵也有了幼子,李郯也怀着,就是你了,你们成婚也许久了,怎还是没动静呢?” 她倒是想,却还是不敢冒险,他说不会另娶,人生漫漫谁知道呢,拱手把漂亮丈夫让人的事情她可不做。 灼华轻咳了一声:“这样的事情也只能是顺其自然了。”转了话题道:“孩子还认得父亲么?” 宋文倩掩唇一笑,眸光流转间满是意足:“倒是一点都不陌生,父女两抱着就都不肯撒手了,整日疯闹在一处。他倒也耐心的很,听着女儿上下文没得联系的话也能回答的一本正经。” 一把大胡子的洪大人哄着软糯可爱的小丫头,十分的有画面感。 灼华清婉道:“洪大人每每来信,总也要给儿女写上一封,你日日念给他们两个听,他们两个自是晓得父亲念着他们、爱着他们,便也少些陌生感了。也是你的好处。” 有风拂过,栽在硕大缸子里的银杏轻轻晃动了枝丫,悠长的清光落在宋文倩面上,将她的叹息照出几分于离别的无奈:“也事没办法,统兵武将外放不能带家眷,姐儿还小也便罢了,大郎都十一了,如今也跟着宗正大人家的公子们读书,若不能叫他晓得父亲对他有心,去同旁人相处时总免不得有些自卑。” 文官与武将的区别就在此了。 灼华道:“得你如此母亲,继尧也算幸运了。也难怪他视你如亲母,将姐儿如斯疼爱了。” 宋文倩一笑,“都是可怜人,相互挨着,就都暖和了。” 两人正说着话,淑妃和蓝王妃一身精致奢华的款款而来。 淑妃装扮的隆重,一身降红色曳地袍服上绣着鸾鸟,在冬日微金的光线下那鸾鸟傲然昂首,睥睨众生,缓缓一笑:“洪夫人倒是难得进宫来。” 宋文倩抿着得体的笑意,客气的一礼:“外命妇岂敢时时进宫,不过年节下的得陛下隆恩进宫瞧一瞧这富丽堂皇的所在而已。” 淑妃笑盈盈的顺着蓝氏的搀扶先坐下了:“没有带了大公子和大姑娘一同来么?本宫一路过来,倒是瞧见不少宫嫔外戚带着孩子来请安,倒也热闹的很。” 宋文倩自是晓得红花一事,对这个笑里藏刀的淑妃便有了本能的厌恶,只含笑垂眸道:“孩儿顽皮,怕是会扰了贵人们的清静。” 淑妃点了点头,转向了灼华道:“本宫倒是有心见一见松玉,咱们沈家的头一个小公子,如今也快满周岁了,本宫这个做姑祖母的倒是还未见过了。” 国公爷和夫人亲自教养玄孙,其中意思很明显了,国公府的世子大半就会是沈祯了,三房没有嫡子,烺云和松玉,便是沈缇拉拢的对象了。 灼华淡淡的弯了弯嘴角,“松玉由祖父祖母教养着,很好,劳娘娘记挂了。” 淑妃见着她依旧淡淡的,眸底便有些不悦,却也还是笑的亲切极了。 灼华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袖,起身道:“天光不错,淑妃和蓝娘娘慢慢欣赏,告辞。” 宋文倩一福身,跟着转了身。 “开席还早,郡主陪本宫说会话吧!”淑妃微垂了凤眸,发冠上凤头口中衔着的明珠幽幽的晃着,如水波初兴,宝光流转,她语调淡淡的,看着自己描绘了石榴花的指甲,仿若笃定了她会依言留下。 她这般说,宋文倩是不能留了,给了灼华一个眼神,便先走了。 灼华掀了掀嘴角,不客气的在淑妃对面坐了下来。 除夕了,宫中布置的极为喜庆,游廊垂纱全换成了红色的,挡风的卷帘也是全新的,花花草草修剪的齐整标致。 淑妃不紧不慢的喝着茶,等着灼华先开口。 灼华却看着游廊下的垂纱出神,红色的喜庆是喜庆,一笼统的全用红色却未免太俗气了,她更喜欢烟柳色的,迎风摆着更有活力些。 不过红色的衣裳倒是十分适合徐悦。镇抚司的官服就是红色的,他穿着十分精神,称的人更是芝兰玉树的俊秀。 成亲后他的衣裳都是她在打点,虽没本事自己做,但选料子的眼光她还是有的,都挑了鲜亮的颜色,往昔那些暗色的衣裳早被她藏起来了,他虽无奈,却也还是顺着她。 淑妃久等不到她开口,看了眼蓝氏,蓝氏却垂着眸不敢看灼华。 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淑妃弯起了嘴角:“自打琅琊山之后便没再见过郡主了,本想着北郊行宫的温泉适宜郡主,还以为郡主会去。” 灼华看着淡淡一笑,眸光微移,兀自看着花坛中开的热烈的小苍兰出神:“不巧病了而已。” 不识抬举! 第295章 嚣张宁、无用淑妃,不够鲜甜周美人 淑妃瞧她依旧冷淡,一副傲然疏离神色,眉心微怒的动了一下,越怒笑的便也越亲和,抬手轻轻掠了掠鬓边烧蓝银度金仙人耳挖簪下坠下的赤金流苏:“听说最近南晋热闹了起来,不知郡主可有听说呢?” 眸中闪过一丝讥讽,灼华只道:“朝堂之事,我一小小女子如何能知。” 万钧拎了个食盒过来,端了点心,上了茶水,垂首道:“这是殿下月初时送来的望海。”将茶水搁在灼华的面前,顿了顿,又同淑妃道,“殿下孝顺娘娘,便是伤着也惦记着您呢!” 这是在提醒她要知恩图报呢! 灼华抬眼望了望天际,只当没听懂。 申初了,那边也该开宴了,不知徐悦出来了没有。 眼看灼华无心接话,淑妃也不同她绕弯子了,直说道:“南晋进来动作频频,陛下犹豫着要不要先发制人让礼亲王去攻打南晋,先前听着殿下的意思是要打的。毕竟姜王爷此生还未有败绩,在南晋还未成气候的现在一举覆灭于他才是正理。只是五殿下却是反对的,他是武将,说的话更能入皇上的耳朵。但本宫想着,郡主谋略不输五殿下,陛下也信任郡主,不若由郡主开口,促成此战。” 她一气说完,有些命令的口吻,见灼华嘴角微扬,似讥讽又似可笑,便缓了语调,笑了笑道:“姜王爷和世子都是打仗的能手,云南屯兵三十万,要对一个伤了元气的南晋想来也是不难的。一场仗,吞并了南晋,云南的百姓也能更安稳了不是,这于大周也是好事,版图扩张,亦能震慑周边小国。” 灼华定定看着她须臾,浅棕的目色便在灿灿晴光下慢慢沉寂下去,带了杀意的目光似凌空悬起的利剑,凌厉呼啸,蓄势待发:“然后,再推举殿下为监军。待到姜家军打到精疲力尽的时候,故意拖延粮草和支援,让姜家,这个大周百年来唯一的异性王族和南晋一同湮灭,是不是?” 淑妃一震,凤眸不自觉地微突。 仿佛是历劫失败的蛟龙,遍体鳞伤,鳞片残缺,阴翳着眸光,尖利的嘶吼着,盘旋在灼华的身侧:“若是姜家军能挺得住,不需要支援也打败了南晋,那么姜家王族便是陛下心口的一根刺了,你们这些人啊,再去扇扇风点点火,我外祖一家便是没有活路了。” “一旦你们先开了口,还更能显得你们对事不对人,亲侄女、亲表妹的外祖家也能狠得下手去推一把上绝路,是不是?如此,殿下既得了军功又斩除了梗在心口的刺了,将来登基了,便能一掌大权了,是不是?” 她一挥袖,茶盏碎裂,重重氤氲雾气自地面腾升,又在半空中乍然消散,“你们真当我是傻子了不成!” 淑妃一凛,心头似被浇了一盆刺骨冰水,她、怎么会知道她心底的算计! “你……” 蛟龙怨恨使它历劫失败的敌人,直直冲着淑妃而去:“你们做梦!” 淑妃楞在当场,喉间仿若堵了一块石头,话,想说说不出来。 万钧虚上几步,跪下便是嘭嘭几个响头,“娘娘定然不是这样想的,娘娘与您是血缘至亲啊!郡主娘娘明察……” “去长街跪着!”灼华凝眸睇了万钧一眼,“去!” 万钧猛然抬头,惊恐的看着她。 淑妃蹭的站了起来,让她宫里的掌事太监去跪长街,那便是在打她的脸啊!还是在除夕宫宴时,她岂不是成了宫里的笑话了! 灼华掏出玉牌,拎在手中,冷然看着淑妃:“滚!” 如朕亲临的玉牌,便是如同皇帝下令了,万钧一个奴才如何敢违抗。 “郡主怕是误会了,淑娘娘怎么会这样做呢!”蓝氏扶着淑妃坐下,强扯了嘴角道,“殿下如此看重郡主,如何会这般伤了郡主的心呢!” 灼华看向她,冷凝之色漫漫散开,语调幽长:“倒是把你忘了。” 蓝氏有些心虚,便撇开了些目光。 灼华抬手轻轻撩开她鬓边的青丝,笑语晏晏起来:“我不说破,蓝娘娘便当我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是不知的。梅氏从哪里来的,你想算计些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你要知道,我若想让你、还有你们蓝家消失其实一点都不难,今日不动你,不过是瞧在殿下救我一场的份上,就当还了情了。”微凉的手一把扣住蓝氏的后颈,“可别有下一次了,我这个人气量很是狭小的,真把我惹急了,就不是死不死的问题,而是怎么死了。恩?” 蓝氏很想挺直了背脊拿出她正一品亲王妃的气势,可她悠悠然的语气和冰凉的指尖落下,不知怎么的,她感受到了仿若李彧的阴冷杀念,僵硬的坐在原处,什么都不敢说。 灼华满意她的识趣,神色随意的在二人身后漫漫踱着步子,语意低柔宛转,可隐藏于眉宇间的凛然的威势,却让人不容忽视,“我呢,最恨有人拿捏了些不知所谓的情分就敢来威胁我。”嗤笑微微,“自以为李彧救了我,你们便在我这里有什么不一样的地位。该还的我早还了,再要,就显得贪心不足了。” 深冬的晌午,寒冷的依旧刺骨,淑妃哑然惊叫了一声,“殿下救了你的命!”语调不稳,那种摇摇欲坠的姿态,就似一阵风带过的树梢间颤动的花朵,很像垂死挣扎的无奈。 她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回眸道:“要不要拿回去?要不要我帮你数一数我留了蓝家多少条命?想不想知道殿下身后有多少人被我捏着把柄?你想看着我一个个捏死他们?” 淑妃梗了一口气在心口,额间青筋累累蠕动,狠狠一呼吸,近乎是讨好道:“我是你嫡亲的姑姑,殿下成大事,沈家亦能荣耀,不好吗?” “沈家靠自己也能荣耀。至于姑姑……”灼华垂眸,寂寂一笑,缓步绕到了淑妃的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纤细优美的颈项微垂,低低的语调里含了几分阴鸷,她贴着淑妃的耳低沉而冷漠道:“在你算计我,对我下红花的时候,你就不是了。” “你,什么都不是,明白吗?” “往后见着我,离我远一点,否则,我会亲手送你进冷宫待着!” 丢下失了魂的两人,灼华转身离去。 大殿里已经开宴,皇帝和几位大臣却还未到,周恒见她来迟,挑眉道:“有人携恩逼你相报了?” 进了大殿,坐在一堆熟悉的人身边,灼华神色一松,便觉得乏的厉害,掐了掐眉心,“恒哥知道也不晓得来救救我。” “你这么厉害,哪里需要我来救。”见她似乎乏力的样子,周恒拿肩膀怼了他一下,挤眉弄眼道,“大年下的,徐悦当真是不放过任何机会折腾你了。” 灼华面色一红,倒了杯酒塞到他手里,“喝酒吧你!”一顿,眼尾一扫他美丽如玫瑰的面庞,又道,“瞧你这么精神,是不是焯华的口味变了,哦?” 周恒一口酒喷了出去,换来皇后无奈摇头。 “小丫头也学坏了。那老铁树教导有方啊!”周恒腿一曲,倾身挨着长案,一副浪里浪荡的样子,“你焯华哥哥胃口不好,可不能怪我不够鲜甜。” 灼华:“……”被啃了那么多年,还能鲜甜到哪里去。 身后的小宫女来添酒,被上菜的小太监蹭了一下,酒水洒到了两人身上。 周恒掸了掸衣衫,“唉,想是有人要见你了。” 小宫女一惊,头深深一垂。 第296章 心机悦 浅青色的外袍上泼了酒,一大片的深色酒渍,宫中饮宴不比家中,不换便是失仪。 “我一会儿就来。”出了殿门,周恒轻轻一声,然后与她左右各自去了净房更衣。 去了右偏殿更衣出来,灼华发现周围的宫女太监被人遣去了远处,她等了几息,李彧便出现了。 李彧虚走几步,靠近了她:“我同陛下提了离间南晋与周边小国的事,徐悦、也提了。”微微一默,紧张的看着她,“淑妃那里,我没有提过南晋之事。” 灼华避开几步,淡漠道:“我知道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李彧上前堵住她的去路,宽袍大袖在他舒展开的姿态里慢慢晃动:“你不信?” “她是你的生母。你做,她做,有何区别?”灼华淡淡掀了掀嘴角,讽刺道,“我若称了你们的心,他日姜家覆灭,我亦要愧悔而死,淑妃正好替白凤仪报了仇,可真是个万全的好主意了!” 他伸手去握她的双臂,略有急切道:“我承认,这是我从前的计划,可我如今并没有去做。” “你没做,你也没阻止淑妃去做!你不就是想看看我对你是否有所转圜么?”灼华沉了眸色,用力挥开他的钳制,前世云南之战的惨烈跃然脑海,她心底腾升了怒气,龇目低吼道:“到底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你自己最清楚!在我面前装作一副情深模样,背后算计何曾停过?我若是应了,下一次你又要算计谁?姜遥?姜敏?徐悦?还是周家、徐家?” “我已经……” 那一甩太用力,心底的怒气冲撞了神智,一阵晕眩的摇晃。 李彧断了解释,伸手接住她,紧紧抱住,“你怎么了?” “别碰我!”灼华推开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廊下的立柱缓了缓神,冷眼盯着他,“我告诉你,有本事你尽管去算计,可若敢伤了我身边人一分一毫,我要你的命!” 不欲与他纠缠,灼华大步离去,李彧欲追上,幸而周恒及时赶到,挡住了李彧的脚步,下场的凤眸微挑,似笑非笑道:“郡主已为人妻,殿下这般纠缠不休,闹出风言风语,殿下倒是无事,却是要害得郡主身败名裂。殿下总说自己情深一片,怎么,这时候就不管不顾了?” 李彧不敢再追,只能眼睁睁看着灼华的身影消失。 淑妃,成事不足! 姜家不除便不除了,她如今不肯帮便不帮了,登上大位才是最要紧,她再是心肠硬,好歹他救了她一次,最后关头,总会助他一把的,偏要一而再的为了个死了的女人坏事! 他好容易才博了她一点点态度上的好转,如今却是全毁了! 回到大殿,徐悦还未回来,灼华寻了一圈,洪文亮几人倒是已经回来了。 皇帝正缓缓说着对来年的期许,灼华等了一会儿,待皇帝说完了,正欲起身去寻,徐悦正好进来了。 灼华抬头看他,温软的一笑,“去哪儿了?我正要去寻你了。” “御书房里炭盆烧的旺,有些闷,在外头待了会儿。”徐悦在她身侧坐下,握了握她的手,眸光微深的看着她,“怎么这样冷?” 她骚了骚他的掌心,双手捂紧他的掌,盈盈一笑:“你帮我捂着。” 徐悦点头,嘴角温润的笑了一下,声音微微一紧,“好。” 接来不停的有人来敬酒,晓得他三杯倒的本事都说了沾杯即可,可他还是喝了不少。 回去的时候人已经醉了,神色冷淡,不言不语的由着她牵着上了马车。 马车上的暖笼里备着茶水,半日过去,还是温热的,灼华倒了一杯喂他喝下,“喝这样多,也不怕御前失礼了。” 徐悦看着她,眸子里蓄了太多,深的厉害。 “不高兴了?”方才她便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怪。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了目光看向了别处。 “怎么了?”灼华抬手,把他的脸转了回来,“不理我了?不同我说话了?” 这一句他倒是回答的快,沉沉的,有些压抑的意味:“没有。” “所以,你在同我生气么?”灼华摸摸他的嘴角,“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 徐悦眉心微微蹙了一下,漆黑的眸子几乎要与暗下的天色漫成一片,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又不说话?”醉了徐悦直接起来很直接,闭塞起来也真是很闭塞了,灼华一叹,松了手,撇过脸,“那我以后也不要同你说话了,以后就这样好了,都别说话了。” 俊俏的面上掠过一丝惊惶,他伸手把人拥到怀里,“不要。” 灼华佯怒的推了他一下:“不说便不说,留着你的话同旁人说去,松开。” 他的眸中有一瞬的黯然,默了好半晌,他终是开了口,语调微沉,似是清愁无处寄托:“他抱着你。” 抱? 谁? 什么时候? 想了想,灼华无言一叹,“你有没有问过我发生什么了?” 徐悦垂眸,不言语。 “什么都不问,不让我有机会解释,徐悦你很过分了。”灼华有些生气,“你便自己在那里瞎想、瞎猜,把我猜成什么人了,你表妹嘴里那种水性杨花的人么?” 他看着她,表情依旧淡淡的,黑眸中却有些慌张,又有些小心翼翼。 灼华无奈的长叹一声,“有什么要问的么?” 他抿了抿唇,“刚才。” 灼华深深做了几次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同醉鬼计较,“我头晕,没站稳,他接了一把,就这样。” 他虽神色还是淡漠的,可眼眸却是亮的,刹那后收了喜悦,“头晕?” 灼华用力拍开他拥着自己的手,学他,不说话。 “对不起。”徐大人的道歉非常快,非常诚意。 灼华却是要为难他一下的:“以后我也记下了,就是摔坏了,也不叫人扶。” 徐悦忽然站了起来,往车板上铺着的毛毯上盘腿一坐,伸手把人抱了下来,放在了膝头上,气息沉沉的呼在她的颈间,“醋。” 她横他一眼,“醋了就可以冤枉我了?” 他垂首闷闷的摇头,态度很诚恳:“不可以。” “别以为醉了就是免死金牌了,我晓得你记得住,听好了,再有下一回,我便也不要同你说什么,你愿意乱想就乱想去。”灼华气的狠狠往他胸前拧了一把,“就做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好了。” 他紧了紧双臂,非常坚定的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要。” “你要谋杀呀!”他勒的用力,灼华感觉心口都要被压碎了,“想想清楚了再同我说话!” 醉鬼害怕了,十分害怕,一路睁着眼到了家,没有睡着,不错眼的盯着她。 灼华不理他,回到家把人丢进浴桶洗干净,换了新的寝衣,再把人扔上床,“闭眼,睡觉。” 徐悦一吃醉就要睡,一路硬撑了大半个时辰,歇到了床上,又叫她软软的小手一捂眼,实在撑不住便闭上眼睡了。 宋嬷嬷看着灼华气闷的样子,惊讶道:“这是、吵架了?” 灼华乏力的靠在软榻上,掐着眉心道:“吵得起来便好了,闷葫芦似的,非得打一棒说一句。” 他这个人,最是能藏心事,整日温润和缓的样子,高兴是如此,不高兴也是如此,若不是喝醉了更像个正常人,她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她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床沿眯眼盯着睡得沉的徐悦,这家伙该不会是故意醉的,就等着她去问了吧? 宋嬷嬷奇怪的看着她,“怎么了?” 第297章 傻瓜悦 灼华挑眉,“这人还真是很能矫情了。”笑了笑,她问,“邵芣苢那里今日有什么动静么?” 喊了婆子备水,秋水长天进来准备伺候,宋嬷嬷把人打发了出去,“去玩吧,姑娘这里我伺候就行了,眼巴巴等了半天了,快去吧!” 灼华挥了挥手,“我同嬷嬷说会儿话。你们可多玩一会儿,不用急着回来。” 秋水长天乐呵呵的谢恩,带着丫头们出去玩耍了。 宋嬷嬷笑道:“清早邵芣苢身边的含辞出了门,石妈妈便带着护卫跟了出去。那丫头倒是精的很,去了家客栈乔装打扮成了公子,然后才去了南街的茶馆找了个说书先生,手里还有现成写好的戏文本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石妈妈一溜听了去,待她同说书先生交钱说定的时候,当场抓人扭送到了太夫人和夫人跟前。” 进了净房,宋嬷嬷给她宽了衣裳,扶着她下了水,温软的水包围了她,精神一下子松散了起来,拘了把水在掌心,微微隙开一列缝隙,看着热水带着氤氲缓缓滴落:“捉贼捉赃,石妈妈做事向来也是利落的很。” “确实。”宋嬷嬷又道,“太夫人和夫人瞧了戏文本子,一眼就瞧出来里头写的什么意思,隐射的又是谁。事关徐氏一族的脸面,都生了怒气,当即逼着邵芣苢杖毙了含辞。说是,年节下的添一丝鲜红气息。” 寻常年关下奴才办错了差事主家也会睁一眼闭一眼的,毕竟年关下死人怕晦气。太夫人此般做,也算是警告邵家了。 宋嬷嬷见识的多了,见怪不怪道:“她这种庶房出身的姑娘,大家世族多半会从小的培养起来,以做笼络各大世家的棋子,教习的都是些狐媚手段,这样的姑娘都很会拿捏男人的心思。” 她懒散的挑了挑眉,“她倒也聪明,不去用那腌臜手段爬床,也晓得不能拿旁的手段害我,一旦败露惹了厌弃便是再无机会了,于是寻了折中的法子挑拨我与徐悦的关系。一旦徐悦对我没了感情,纳妾便是迟早的事儿,她有着邵家主母的情面,自然能顺理成章的抬了姨娘了。” 宋嬷嬷讽刺道:“放在寻常人户里,这样的法子大抵能成。”想起徐悦妹妹盯着灼华的眼神似要放光,宋嬷嬷便觉好笑,弯了弯嘴角,沉静精明的眸子含了宠爱的笑意,“可她哪里晓得世子为了娶你进门费了多少心思,哪能轻易被挑拨了去。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连皇子也敢拿来做文章。这是若真说闹起来,别说她了,邵家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灼华闭了闭眼:“远离京都旋涡,谋算到底是不如的。邵家真是不同往日了,也挑不出更好的了。” “邵家的这一辈公子大多平庸,支撑不起豪门的门楣,自然是要败落的。”宋嬷嬷捧了花瓣洒在水中,淡淡香气沾在了氤氲雾气里慢慢腾升起来,捏了几瓣放在她的肩头,轻轻的揉搓着,揉出几丝红色的汁液,称得光裸的皮肤白里透红的暧昧,“邵芣苢这种姑娘自来混迹后宅,不过鸡毛蒜皮的算计,自以为在主人面前样样拿了证据才算罪,却不晓得滔天权势下,想要她死不过捏死一只蚂蚁而已。” 灼华眯着眼看着水面雾气缭绕,“要她死容易,邵家却能一而再的送人来。她有什么反应?” 扶着灼华站了起来,拿水瓢舀了水冲洗了花瓣汁液,宋嬷嬷道:“含辞全数揽下了,把她摘了出来。她左不过说自己被蒙蔽了。” “这种事情,端看祖母和母亲的想法了,都是看了一辈子算计的人了,无不无辜的,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夸出了浴桶,由着宋嬷嬷擦身再穿上寝衣,她道:“如今晓得咱们盯着她,想来也能安静一阵子。” 宋嬷嬷扶着她出了净房,摇头道:“怕是不能,傍晚出去了封信,往遂州去的。” 灼华笑,“这是要让邵家人来施压了?” 宋嬷嬷微微一扬声:“便是邵家的主母来了又如何,您是郡主,不是寻常诰命夫人,邵家的人来了若是不善,也用不着与他们论什么辈分,见着您她们还得跪拜请安了。”拍了拍她的手,“万事有世子和太夫人,娘娘安心就是。” 灼华叹道:“徐悦和祖母我倒是不担心,只怕她们去逼着母亲,她耳根子软,又是邵家人,总会想着给邵家出点力的。” 宋嬷嬷笑问:“阿宁紧张了?” 灼华看向宋嬷嬷,宛然一笑,“我不是什么纠结的人,从前不在乎他纳不纳妾的是因为不那么在意,可我如今晓得我是在意的,自然是不能让人把他抢走的。” 宋嬷嬷笑起来,慈爱道:“阿宁有此心,世子定是跑不了的。” 睡到半夜,外头又热闹了起来,大抵是子时了。 灼华翻了个身,把脑袋闷进了被子里。 一阵悉悉索索,有人在拉她的被子,灼华睡的迷糊,拽的死紧,“别吵……” 被子外头安静了,脚边又开始窸窸窣窣的,一阵寒凉,被子被掀开了,被扰了睡眠,灼华气恼的踢了一脚,可脚丫子却被捉住了。 她惊了一下,侧头看,徐悦果然不在身边了,“徐悦,你做什么呀……” 徐悦的脑袋从她心口冒了出来,在她耳边细细亲吻起来,“伺候你。” 又来! 【这是一只不正经的帝王蟹,上错了高速,警告!】 因为是新年,内室里点了大红烛火,热烈的燃烧着,光亮透过雾青色的幔帐透了进来,隐约又恍惚,他在动,被子里的靡香和粗喘的呼吸从心口的被子里一阵阵的冲出来,扑在面上,撩起一片滚烫。 【含蓄含蓄在含蓄,这是一只含蓄的帝王蟹。】 在她快意之后,又一路吻回去。 浓浓靡香在她的唇边,任凭丈夫亲吻也不晓得该怎么回应了,纤白的素手羞的不知该摆在何处。 徐悦侧过身,将她抱在怀里,与她鼻点着鼻,嘴里又开始不正经。 灼华面上火烧似的,撇过头,不理他。 “不知羞!” 他便不知羞的又问。 还问!还问!灼华踢了他一脚,简直要把脸埋倒枕头里了。 他的大手抚了抚她的小腹,“有没有痛?” 她不答,他就没完的问。 素手一掌糊到他的脸上,“没、没有啦!” “看在我伺候的那么卖力的份上,别生气了,好不好?”他抱着她摇晃了一下,“卿卿,我知道错了。往后定不会如此。” 灼华去拎他耳朵,哼道:“你就是故意的!故意吃醉了等我去问,是不是?” “我想叫你晓得我醋了。”徐悦倒也不否认,“可是不吃醉了,我难为情。” “你还会难为情?”灼华嗤他,“你、你不要脸!” “伺候夫人怎说是不要脸了。”徐悦啄了她一下,长长叹了一声,缓缓道,“他是你的表兄,青梅竹马,如今又为救你豁出了性命,我心中免不得要去忌惮,我怕他把你抢走了。” 灼华骂道:“那你瞧见了,也不见你来抢回去啊!你就由着他抱我么?” 他闷闷道:“其实,我看见你立马就推开他了。” “那你还醋什么?” 脸色落着若明若暗的光影里,有些飘浮不定的恍惚,他的语调轻的如夏日晴天天际稀疏的浮云,“你总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念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你是否心底有他。” 灼华有些心虚,怯怯的暼他一眼:“有、有么?” 他的声音有些紧,唇瓣间似有似无的叹息,似傍晚伶仃的昏黄烟色:“曾有数次。” 灼华更心虚了,让丈夫听到自己念旁的男人的名字,大抵很能什么想法都没有吧? 想了想,她又气壮起来,“那你可有问我什么了?” 他嘴角的弧度似被幔帐阻隔的光线,慢慢昏暗,最后凝成一抹虚浮:“我不敢问。” 她挑眉,“怕我骗你?” 徐悦抿了抿唇:“怕你不肯骗我。” 她撑起身子,支在他身侧,青丝垂散,食指勾了勾他的下颚,“我不骗你,那你现在要不要问一下?” 他微糙的掌心抚着她的手臂,有些紧张的湿黏,默了半晌,他侧过身去,仿佛是无法面对不能预知的答案:“他于你,算什么?” 灼华伏在了他心口,轻轻笑开,带着几分狡黠与得意,然后慢慢道:“什么都不算,同你无法相提并论。” 望着承尘的黑眸猛地睁了睁,翻身将妻子压在身下,借着幽幽光线,仔细瞧着她的神色。 她抬手捏他的脸颊,“白醋了那么久,是不是傻?” 心头的狂喜慢慢漫开,惊涛骇浪般湃过每一分每一寸,旋即黑眸眯了眯:“你知道我想什么?” 她笑:“知道啊!” 无法生出半分气恼,只有欢喜,无尽的欢喜,本以为岁岁年年的等待怕是长久,却不想两情相悦的晨光就这样不其然到达:“你就这么看着?” 她颇为愉快:“早就让你问了,你自己不问。怪谁咯?” 徐悦感觉欢愉极了,原来一直执念的事情不过莫须有,整整几日的眉眼含春跟着妻子进进出出,赶都赶不走。 邵氏印象中的长子是十分内敛的,温和却也淡漠,瞧着他整日黏着灼华,简直比新婚时还要黏糊,有些看不下去了,“这孩子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太夫人笑的眉眼舒然:“娶了颗蜜枣子,能不乐呵么!” 邵氏细细思量了一下,惊疑道:“该不会是……” 太夫人心头也是一动,转头问了石妈妈,“可晓得郡主多久没有换洗了?” 石妈妈掐着手指一算,道:“算着日子还有七八日该来了。” 太夫人和邵氏有些失望。 何妈妈笑着道:“奴婢一心思量着当初大师卜卦,那可是上上大吉,这样相合的八字可是几十年才有那么一回呢!郡主与世子成亲之后身子可比从前强健了许多,去年下半年也就稍稍风寒了两回,好好养着,有孕是迟早的事。” 石妈妈也跟着道:“新婚撒帐,郡主一抬手接了个‘早生贵子’,可不就是天意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好听话,太夫人和邵氏倒也听得舒坦。 太夫人啜了口茶水,眼帘微掀的看了邵氏一眼:“悦儿是世子,总是需要有个嫡长子的,这样一切才可名正言顺。” 邵氏想到了邵芣苢,即便人不是她接来的,到底也是她母亲送来的,再加上她也有心希望有个孙子是出自邵家女肚子的,心下不免有些虚,“儿媳明白。” “你若是真明白就好。”太夫人又道,“嫡庶之道边界如何清晰,你出身世家也该晓得,徐家的爵位能不能传下去,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得看皇帝的心意和他手中的那杆笔。” 邵氏心中一凛,低声应下,“是。” 朝廷初七开印,徐悦的假期结束,可便是上了衙门,他也是无比的欢愉,操练起镇抚司的护卫下官们手段也松软了许多。 温胥舞着长枪与赵元若过招,偷摸的道:“郡主娘娘威武!” 赵元若便是不大高兴,因为他最近被妻妾闹的脑子都要炸了,“早知道不纳妾了!” 温胥“哈”了他一声,一副听你鬼扯的表情:“纳的时候不是挺高兴么?” 赵元若:“……” 不过这样欢愉的日子在二月底邵家来人后停歇了几分。 来的竟还是邵氏一族的宗妇,邵氏的母亲! 第298章 邵家主母 邵老夫人大约七十的年纪,绛色的衣袍嵌着银线绣以的菊花暗纹,动作间闪着沉沉光泽。满头的银发,高额、狭长凤眼、薄唇,眼神流转见便可看出是个十分凌厉的人物。 她身后站着个三十多岁的美艳妇人,她是邵家嫡长房的正室夫人,事实上,她已经四十出头。一头乌油油的发挽起高高的云鬓,簪着一支赤金凤簪,凤口衔着指面大小的珍珠,一身孔雀蓝的织锦外袍衬的肤色尤为莹白,容长脸,丹凤眼,眉梢微挑,眼眸微动便是无尽风情,看起来便是个利落有手段的。 两位老太太缓缓说着话,她便伺候在一旁,笑容得体,神色真诚又亲切。 邵老夫人看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给儿孙娶进门的正室都十分厉害,可惜小一辈的男嗣都不甚出彩,女眷厉害也是无用。 邵氏一族曾经也是风光无限的,老太爷一辈出了三个三品上的大员。邵老太爷当初做到了正二品的尚书,又加封太师衔,邵家人在随州老家几乎可说是说一不二的地位。只可惜到了下一辈才智怕是连守成都做不到。 邵老太爷有三个儿子,长子五十的年岁只做到了从三品的位置,次子和三子也不过地方知府和同知。孙辈长成的男嗣有十二人,靠自己得中进士入朝的只有两人,一个从六品、一个七品,以秀才功名疏通关系入朝的也有两人,如今也只是八品的大吏而已。 从前邵老太爷还在,就算邵家郎不够出色,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朝堂上的故旧门生总要给几分薄面的,儿孙辈也多受照顾提拔,可六年前邵老太爷过世后,情面虽不说烟消云散,一切却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邵家为何会这么着急,不过是因为他们发现了,邵家大爷的从三品参政做了六年了,砸下去疏通关系的银子不少,却没有任何效果。 他们想要维持从前的风光,便要巩固如今的姻亲。 而邵家最为有实力的亲家,便是魏国公府与首辅蒋家,只是蒋家人丁众多,又不曾分家,将老太公威势太甚,邵氏不敢轻易插手过去。而魏国公虽退了下来却也有着二十年的官场人脉,徐悦是大将军是皇帝心腹,徐二叔是通政使,徐三叔和四叔虽没有入朝为官,却是由着各自擅长领域的人脉,可谓满门荣耀。 想要把徐家的势力为邵家所用,便要从徐悦这国公世子爷下手了。 邵老夫人嘴角噙着笑意,眼神亮而精:“年纪大了,念想就多了,想着趁这把老骨头还硬朗走得动,便来瞧瞧姐儿和孩子们。老三在徐州任职,哥儿下个月要成亲,恰逢烨哥儿三月要应试,我便厚着脸皮带着孩子来叨扰几日了,还望亲家不要见怪才好。” 太夫人笑容亲和而客气:“亲家说的哪里话,咱们一辈子的老交情了,常来常往才是正理儿呢!咱们这把年纪了,往后见一面便是少一面了。” 邵老夫人点头,面容似露了感慨:“岁月不饶人,总以为自己还年轻着,可瞧着儿孙、玄孙都长起来了,却也不得不服老了。咱们老姐儿两细细一算也有六年没见了。” 太夫人微笑,垂眸看了眼茶盏里微微浮动的茶叶,缓声道:“是啊,转眼间你们回去遂州六年了。” 邵老夫人眸光微动,嘴角不着痕迹的垂了垂。 太夫人又招了美妇人身边的孩子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几年不见,烨哥儿,是烨哥儿吧!也长成俊俏郎君了。” 那郎君应了一声,笑着给太夫人和邵氏磕了头,“给老祖宗请安,给姑母请安。” 他二十有三的年纪,长得清秀,眼角含着风流的俊秀,打扮却偏了阴柔,叫人觉得担不起担子的样子。 太夫人和邵氏都给了见面礼。 邵文烨笑嘻嘻的接过,又道了谢说了讨喜的吉祥话,退回到了原位。 邵老夫人慈爱的缓缓而笑:“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太夫人微微一扬声的“哦”了一声,笑意饱满道:“生的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邵老妇人的目色自邵氏的面上刮过,笑色里有几分意味深长:“儿女都全了。” 太夫人眼角纹路深深的,似乎也为邵家人高兴,转而又叹息了起来:“亲家夫人好福气啊,不似我们家这几个,就惟儿有个女儿,其他几个孩子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林氏笑道:“时机未到而已,烨儿也是成婚三载才有的这两个孩子。”美艳的眉目微微一动,看向邵氏又道,“大姐姐的孩儿们个顶个儿的都是极好的,康健富贵,如今二月底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要来了,说不定天光乍暖时,好消息也就跟着来了呢!” 邵氏温和的笑了笑:“我与母亲倒也不急,左右孩子们还年轻,只是怕她们几个自己个儿压力太大了。” 邵氏虽有这么个厉害的老娘和弟妹,自己却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听了林氏的话倒也没有多做深想。没有心思的时候机编队两个庶子媳妇也是颇为疼爱的。 当初太夫人会在邵家选中邵氏,便是看中了邵氏有厉害的家世却无有恶毒心肠,睇了眼林氏,漫声道:“借亲家夫人吉言,真若如此,定是要封个大红封去到遂州的。” 萧氏抱着静姐儿和三房四房的人都到了,邵芣苢也跟着一道过来了,同邵老夫人行了礼。 邵老夫人扫了邵芣苢一眼,又淡淡含笑的打量了几个外孙媳妇一眼,只说了句“好孩子”,又点了头,让身后的婆子给了见面礼。 林氏笑盈盈的迎上去,亲热的拉着萧氏和两个庶子媳妇说话,“瞧瞧这三位侄媳儿个个标致,性子也好,得体温柔的很。大姐姐真是好福气呢!” 邵氏笑道:“也便是听话乖顺了些而已。” 萧氏几人在邵氏身后站好。 美妇人又望了眼门口,仿佛在寻人,却没说什么,回到了邵老夫人的身后。 太夫人垂眸吃了口茶,眼皮微掀的同石妈妈道:“去瞧瞧阿宁,怎么还不到。” 石妈妈应了一声就要出去,林氏忙拦住,笑的伶俐:“怎好去催促郡主娘娘,母亲和亲家夫人也是多年未见,正好叙叙话,不急。” 正说着话,门口玄色衣摆露了一角,众人瞧去,却不是灼华。 宋嬷嬷夸进门口,微微颔首,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只得体道:“太夫人、夫人,亲家夫人,晋怀公主殿下正同郡主说话,怕是一时间过不来了。” 邵老夫人搁下茶盏站了起来,谨慎有礼道:“殿下在府上,臣妾合该去请安才是。” 即便是正一品的诰命,在皇室面前,哪怕如李郯这般少年女郎,也只能称臣。 宋嬷嬷觑了邵老夫人婆媳一眼,微微垂眸:“殿下说了,邵老夫人舟车劳顿甚是辛苦,便不必请安了。”再一颔首,便退了出去。 林氏看着宋嬷嬷,赞了一声,“这位妈妈好是气派,不愧是娘娘跟前的人。” 这便是讽刺灼华自持身份对邵老夫人不敬了。 太夫人眸色里有几分不悦,面上却不过淡淡一笑:“伺候过皇太贵妃的女官,贵人见得多了,自是不一样的。” 林氏弯了弯嘴角,笑色如云,有几分探究不轻的深,没再说话。 邵氏的朝鸣堂有几个空院子,邵老夫人和林氏便在朝鸣堂住下了,为显邵芣苢在邵家得宠,邵老夫人还把人也弄到了朝鸣堂同住。 邵老夫人敛去了平缓之色,沉沉睇了她一眼:“我当你是个有主意的,却是如此无用!” 第299章 奇葩恶毒邵家人(一)下手 邵芣苢跪在地上,厚厚的织锦裙衫也阻挡不了青石地砖的阴冷,揪着衣袖的掌心湿黏,她原是求着老夫人给她指一个厉害的妈妈过来襄助的,谁曾想她会亲自过来。 她自小便怵这个深沉而威势颇深的老妇人,面对她的沉怒,便不自觉开始心颤,细白的贝齿重重咬了咬唇,挤开一抹苍白的柔弱:“孙女已经想办法了,舞也跳了、衣裳也做了、寒冬腊月也入了水,想着世子爷这样温厚的人定是会救救孙女的,可是,不论含辞和幽兰如何的求,世子爷却眼睁睁看着孙女挣扎,半点下水的意思也没有。” 邵老夫人皱了皱眉,薄唇微抿,一派凌厉的神色仿佛寒冬暖阳照不透的阴翳冷凝。 林氏上前扶了她起来,绢子轻轻给她擦了擦眼泪,疼惜道:“这可怜见的。姐儿也别怪你祖母气你,与你一起学习规矩的微姐儿不过与长兴伯爷见了两次,人家就上门提亲要她做继室了。你来徐家却是要半年了呀!你的美貌才智都胜于她,母亲这才选了你来徐家的,怎到最后你却……” 林氏的话没有说完,只是叹了一声,似秋风落枯脆的叶,其中的失望却十分明了。 邵芣苢心头一跳,悲戚了一声道:“孙女原是有了主意了,可谁想太夫人暗里就盯住了,含辞被当场拿住,生生打死了。” 林氏看着婆母道:“徐太夫人这个态度,便是偏袒着郡主了。” 邵老夫人眉间拢起,日光在枝影间摇曳沉浮,神色俞见凌然。 林氏小声问邵芣苢:“给你的东西,为何不用?” 邵芣苢小心翼翼的瞄了眼邵老夫人,:“郡主那里防的紧,丫鬟婆子大都还懂些药理,若是下药,定是会被发现的。世子如今对郡主宝贝的紧,孙女委实不敢去动郡主,想着若是能挑拨了关系,世子对郡主没了欢心,纳妾便是迟早的事。孙女有着祖母的情面,孙女有了接近世子的机会,才好缓缓图之。” 林氏点头道:“母亲,她这样做倒也不是没道理,沈氏毕竟有着郡主的爵位,不比寻常主母好靠近。” 邵老夫人一拍桌子,茶盏叮铃作响,沉沉道:“缓缓图之,只怕到时候人家嫡长子都生下了,还有你什么事!” 邵芣苢瑟缩了一下,面色隐隐发白,垂眸低声道:“孩子不比大人,夭折也是常有的事。” 林氏笑了笑,轻缓道:“世子已经二十有六了,年岁渐长,看着同龄人儿女双全的,总会艳羡。儿媳差人去旧日相熟的太医那里问过了,郡主的身子便是不下药,子嗣上暂且艰难。世子抬姨娘,是迟早的事。母亲,咱们要做的是从大姐姐那里下功夫。” 邵老夫人冷眼乜邵芣苢一眼,“再给你半年时间,若还是做不到,邵家还有旁的姑娘可用,你也不必回邵家了。” 她是晓得的,没有价值的邵家女在这个老妇人手里都不会有好下场。邵芣苢惊恐不已,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刚打发了邵芣苢,邵氏带人备了些东西过来。 自打邵家回了遂州,便与娘家人多年未见,邵氏见着亲人自是十分万风高兴:“这个院子虽寻常不住人,但也是时时打扫的,十分干净整洁,母亲和弟妹安心住着。” 她一挥手,何妈妈领着小丫头进来,手里一溜端着精致物件,瓷器碗盏、绫罗衣裳一应俱全,“给母亲和弟妹备了些东西,若是有什么缺的母亲和弟妹只管同我说的。” 邵老夫人看着长女神色愉悦,气色红润,一时间又恨又喜。 见她过得顺畅做母亲的自是高兴的,可再一想邵家的处境便有气恼了起来,半点忙都帮不上,没用至极!若是她有自己一半本事,魏国公府这会子便是邵家最大的凭仗,邵家儿郎要入仕定是一帆风顺。 邵老夫人站在门口,天际行过一片薄云,打从廊下半卷的竹帘透过,落在面上只留了淡漠的痕迹:“悦儿如今二十六了却还无子息,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当的!” 邵氏被母亲疾言厉色的样子吓了一跳:“悦儿早前定了那几个都是那结果,便耽误了些年岁。” 邵老夫人面色一沉,在屋内檀黑木的交椅上坐下,嗓音微扬的尖锐:“从前如何都好,我同你信中也说过数回了,悦儿的世子夫人一定得是邵家女,你却是当做了耳旁风,娶了那么个身份的女子进门,你有那个本事去拿捏人家么!一个外人,如何会为了邵家打算。”末了又一叹,稍稍缓和了神色,指腹在扶手上笃笃的拍着,“你父亲过世了,你那些兄弟侄儿出息的也不多,你是邵家的嫡长女,总要为邵家的未来打算呀!” 邵氏也气了几分,微微红了眼眶,在一旁的椅子坐下道:“悦儿自小不在我身边长大的,事事都是婆母做主,何况人是悦儿自己选的,我如何说的上话。母亲只知逼我,可我若是强迫了他娶邵家的女儿,我同他那点母子情分便也没了。往后还有什么情面可打点。” 林氏惯与邵老夫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斟了茶送到邵氏的手中,林氏好声好气的安慰了几句,眼眶说红便红,侧首微微压了压眼角:“大姐姐也别怪母亲。只是我们当儿媳的不中用,教导的孩儿们一个个都不出彩。自打公公过世后,邵家的名头在朝廷的影响总不如了从前。原本去年夫君能升了幽州布政使的,银子海了填进去,可到底比不得有强大靠山的,却是被人捷足先登了。二叔和三叔如今还只是四品的官儿,子侄辈数着数十人,可也就几个考了功名,如今也不过苦苦熬着。” 邵氏擦了擦眼泪,少不得担忧道:“母亲也可早早来告诉一声啊!让国公爷出面说上一两句,总还是有用的。再不济郡主在陛下那里得宠,有她开口,多半也是能成的。” 邵老夫人听她将灼华抬出来,眉心不着痕迹的一拢,叹道:“若不是经此一事,咱们这些内宅的妇人怕也总以为邵家还辉煌着,哪里想你父亲一旦过世风向变得就如此之快!” 林氏接着道:“世子如今是陛下的心腹,掌着镇抚司,又封了一品衔的大将军。当初若是世子能娶了邵家的女儿,如今那些朝臣如何敢轻视了咱们去。” 邵氏看惯了国公府与旧日故旧常来常往的,不解道:“可父亲那么多门生故吏,怎的都不肯帮忙么?” 邵老夫人眸光一动,咬牙道:“你父亲是固执的性子,总想着让儿孙们靠自己去打天下,寻常不肯去信故旧处卖人情。临了了,倒是想着去卖一卖老脸,却是晚了。门生故旧,哪里比得血缘至亲来的可靠。” 林氏拭了拭眼角,凄恻间又一副理解包容的神色道:“如今郡主进了门,自然是不能拿她如何了,可是大姐姐,咱们只是想着若是能让世子的孩子出自邵家,将来世子总也能看在孩子的份上多多照顾咱们邵家的不是?”几乎哀求的低了语调,“一个姨娘而已。” 林氏自是不会提什么继承人的话,这个姑姐藏不住事,若说了,迟早落到徐太夫人那里,到时候邵家的女儿哪里还会有机会掌控这个百年世家。 邵氏想着婆母提点的话,不敢轻易应下。 邵老夫人见自来听话的女儿竟一副犹豫神色,便没有那么好声好气的哄着了,沉声道:“她虽是郡主,你好歹也是她的婆母,不过抬个妾室而已,有什么想的,她若不肯你便去沈家说叨说道,倒是没见过不肯给丈夫纳妾的妻子了。” 邵氏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的踱步,半晌才道:“母亲有所不知,宫里都偏宠着郡主,上回不过为难了她一下,陛下就把国公爷喊了进去,生生晾了一日一夜,一日三餐只给水。郡主若是怒了,把状告到宫里,皇帝也不晓得要如何为难了。” 林氏楞了一下,看向婆母。 邵老夫人掀了掀嘴角,淡淡的啜了口茶水,花白发髻间的翡翠发扣垂下的寸长金珠坠子晃晃点在脸颊,衬得那张精明的脸庞更是凌厉:“陛下日理万机,如何会为了一个养女如此折辱国公爷。不过是巧合便拿来说嘴,你们却也信了!一个小小妇人,便是有些功绩,在皇家眼里也不过就是颗笼络人心的棋子,给点恩惠,哄骗百姓而已。” 邵氏看了这一年多却是不这么认为的,“母亲……” “行了!”邵老夫人挥手打断她的话,冷然不可反驳的决断:“你要记得你是邵家的女儿,就该为邵家多打算!先给芣苢抬了姨娘,让她和世子处着。定国公府的脸面也是要给的,沈祯如今是正二品的尚书爷,没必要去得罪人家,大不了让她先喝着避子汤,待郡主入门满了三年再停。” 邵氏不敢驳,便道:“母亲非要如此我也只能尽力,可母亲还是换一个吧,这个丫头心思实在蠢笨,就怕到时候孩子还没生,徐家就要给她拖累了。” 林氏疑了一声,美艳的眉目流光微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说含辞被打死了。” 邵氏怒道:“她竟让人在茶楼让说书先生隐射皇子与郡主!” 邵老夫人也是一惊,“什么?“ “六皇子!皇帝这会子正看中着!皇家的郎君岂是咱们可以说嘴的!”邵氏气恼的挥了挥帕子,“若不是太夫人及时发现,一旦坊间有流言出去,别说她怎么死的不知道,邵家和徐家都免不得要被陛下训斥。亲家那里还不知道要怎么交代了。” “登不上台面的东西。”打发了女儿出去,邵老夫人对林氏道,“你去告诉芣苢,让她动手。” 林氏立时明白过来,“母亲的意思是,拿她的命换郡主……” 邵老夫人精明的眸子一闪,缓缓勾了勾唇角:“她既是个蠢笨无能的,死了便死了,却也得死的有价值。”端了茶水慢慢拨了拨水面舒展的茶叶,“不是说悦哥儿和那沈氏感情甚笃么,那么只要长子是邵家女儿肚子里出来的就行。” 邵老夫人和林氏的话一字不差的进了屋顶蹲着的岑连耳朵,又一五一十的转达到了灼华和徐悦处,他们两个倒也算平静,李郯是气的不行,恨不能抽了倚楼的剑去砍人了。 灼华安抚住李郯怒火:“无妨,嘴巴说说谁都会,你有着身孕别为着这些事费神。有徐悦护着我,她们伤不到我的!” 第300章 奇葩恶毒邵家人(二)架子 六个月的肚子圆鼓鼓的,已经有了胎动,李郯一激动,孩子就闹腾起来,踹的她直撅,便不敢再生气,摸着肚子深呼吸了几个来回,瞪着徐悦道:“别心软的不是时候,她若伤了,有你后悔的!” 徐悦点头,抿去了温和之色,黑眸之底有风雨欲来的怒意:“我知道。” 夫妻两送了她出门,临上马车李郯又忍不住的叮嘱道:“既然邵家的人目的不纯,你也别委屈了自己,只管端住了郡主的架子就是,若有什么难解决的你着人来喊我,我这个刁蛮出名的公主这个时候还是很能派上用场的。” 灼华看着她抱着个肚子一脚踩在车辕,一脚悬空这,实在是心惊胆战的,忙扶着她先上了车去,“我知道,你也放心吧,到现在为止你看到谁能欺了我么?你只管顾好你的胎,别整日蹦啊跳的。” “也是,除了徐悦还真是没人能欺了你不是?”李郯挤眉弄眼的看着两人,哈哈笑着猫身钻进了马车内。 灼华失笑,一个个都是油嘴滑舌的主,看着李郯的车架远去,回头看向丈夫道:“近日不忙么?回来的这样早。” 徐悦眉眼温柔的看着妻子:“开年不久,也没什么大事。早些回来,同你说说话。”牵着她的手往朝鸣堂走,“今日可还顺利?” 灼华微微一笑:“挺好的。只是外祖母午时到的,我却还未有时间去请安,李郯怕我被欺负,愣是坐到了现在才走。” 徐悦沉吟一声,扬眉道:“她说的对。” “什么?”灼华疑惑了一下,转而明白过来,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面颊粉红,“就会胡说!赶紧走啦,别待会儿老人家觉着我不敬,连带着还把她的好外孙也给带坏了呢!” 夫妻两到了朝鸣堂外,邵老夫人身边的老妈妈就已经候着了。 严妈妈皮肤白皙,笑起来眼角有深刻的纹路,朝二人福了福身,打量了一眼灼华,方缓缓笑道:“老夫人正念着世子和郡主呢!” 夫妻俩不过微微一笑,“请妈妈带路。” 进了客院,林氏笑盈盈的迎了两人进去,亲热的说东说西好不热络,等了半晌,邵老夫人却依旧不见人影。 灼华原是想着看在邵氏的面上好好磕个头问个安的,谁晓得人家这脸皮实在是厚的很,往她丈夫身边塞女人便罢了,来做客倒给她来个下马威了,让老妈妈候着人,自己却躲在屋里叫人好等,便也歇了客气的心思,在首座坐下了。 林氏细细打量起灼华来,听多传闻那般威势,能杀敌献策,还以为即便不是高大健壮的,也该是个形容利索英气,却不想是个娇滴滴的。一件青色曳地长袍,银线绣以重瓣并蒂牡丹,烛火在白色的灯罩下透着冷色光亮,落在她身上,仿若覆了一层清冷光华,贵重又不失雅致,五官倒也精致,神色清冷,一双浅棕的眸深的很,多看一眼仿佛要被吸进去。 林氏心中暗想着:绝不会是个省油的灯。 瞧她端着郡主的架子,勾了勾唇角,微微瞧了次间一眼,神色不变,笑得亲亲热热上了茶水:“你们外祖母年纪大了,等了半晌也累了,刚歇下。严妈妈已经去请老人家起身了,郡主与悦哥儿稍坐片刻。” 对她话中的暗讽灼华不过淡淡一笑,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无妨。”嘴角扬了抹浅淡的弧度,徐悦理了理衣袖,漫声道,“大舅母先见过郡主吧!” 林氏愣了一下,尴尬与不愉几不可查的一闪而逝,嘴角的笑意亲切又有礼:“瞧我这个不见外的,见着郡主娘娘倒是忘了行礼了。”说罢,微微一福身,“妾身邵林氏见过郡主,郡主金安。” 灼华看了徐悦一眼,眉梢微挑,虚抬了一下手,“不必多礼,大舅母坐吧!” 林氏在一旁坐下,微微一笑,眼尾自然上挑,艳丽如红玫瑰一般,她道:“在遂州的时候就常听人说起郡主,您与悦儿成婚时恰逢家中大事便不能来,今日一见,这通身的气派果然不一般。家里的几个姐儿都敬慕的很,要不是路途遥远也是要跟来京里瞧一瞧的。” 灼华缓缓呷了口茶水,淡淡一勾唇,“大舅母谬赞了。” 瞧着灼华淡淡的,林氏转而同徐悦道:“镇抚司可还忙着?” 徐悦微微一笑,有礼却也疏离:“还好。” 林氏笑意亲和,身姿微微前倾道:“从前住在京里的时候,悦哥儿常年在外打仗,如今悦哥儿回来了,咱们却是回了遂州老家了,细细一算同悦哥儿也有七八年没见了。” 徐悦笑容不变,淡淡点头,“恩。” 林氏顿了一下,又道:“你十三岁便入了军中,跟着老都督大人上阵杀敌,这些年你几经生死,你外祖母每每得了消息总要在小佛堂里念上半日。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的。” 徐悦微微一颔首,笑意淡了几分,似乎带了几丝愧疚之意,“劳外祖母挂心了。” 林氏是个能说会道的,惯能看人下菜碟,声音微扬中带着丝丝喜悦,说话不紧不慢,言谈间仿若亲密无间。对着灼华的时候语气微有敬意,字里行间的阳春白雪,一派世家嫡女的口吻,对着徐悦时便稍稍带了长辈的关怀,说话间随和自在,带着旧日的回忆。 只是今日遇上两个惜字如金的,倒成了唱独角戏一样。 林氏瞧着两人都冷淡着,有些讪讪的,便也不说话了。 首座旁的桌上搁了只莲花座,上头是绿釉描彩的香炉,袅袅青烟缓缓从顶端的一孔细眼缓缓悠悠的逸出,上品沉水香清新沉静的芬芳悄无痕迹的纷飞于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三人静坐无言,只杯盏轻磕的清脆声偶有一二。 一盏茶的功夫,灼华将茶盏搁回桌上,微微抚了抚衣袖,没有说话,却摆出了要走的姿势。 林氏先站了起来,笑着绕去了次间去请邵老夫人出来。 灼华温柔的一笑,起身伸手去扶邵老夫人:“倒是我与徐悦的不是了,早早没能来拜见,这会子却扰了外祖母休息了。” 邵老夫人垂了垂眸,嘴角微微一掀,不过一记清傲的淡笑,也是端足了长辈的架子,没有说话。 严妈妈笑眯眯的拎着两个软垫出来,搁在了邵老夫人的脚边,意思很明显,让他们两个磕头了。 果然了,姜还是老的辣。 灼华没有动,微微拨了一下外袍的衣襟,腰间玉牌上的“如朕亲临”四字若隐若现。 林氏风情的眼角一跳,但见那双浅色的眸子缓缓看过来,里头蓄着淡淡的讥讽,心头突了一下,立马规规矩矩的跪下了,“恭请圣安。” 邵老夫人嘴角的笑意一僵,侧头去看灼华,灼华旋身在一旁坐下,一派凛然威势,自有不容相侵之意。再看徐悦,却见他眉眼都没抬一下。 僵了半晌,严妈妈只得上前去扶老夫人。 灼华浅淡的一笑,起身架住邵老夫人下拜的动作,又扶着她坐下,转头看着严妈妈道:“妈妈也太小心了些,虽说陛下恩宠赏了本郡主玉牌,寻常也不必请安的。” 严妈妈嘴角抽搐了一下,只得恭敬躬身应“是”。 徐悦垂眸掩了笑意,起身撩了袍子要给邵老夫人磕头,邵老夫人忙拉住了他,她哪里是要受外孙的礼了,不过要杀杀沈氏的威风,叫她晓得身份再高也得恪守长幼之道!倒不想是个厉害的,端着郡主的架子连磕头都不肯。 这样的女人,要是让她生下嫡子,徐悦这个外孙邵家还能靠得着几分! 静默了片刻,尴尬随着香炉的青烟渐渐升起,然后随着萧氏带着静姐儿过来而乍散。 邵老夫人笑着起身要去抱静姐儿,静姐儿却似乎不大喜欢她,被抱进怀中便瘪起了嘴,但也不哭,就是左右的扭,想要挣脱。 邵老夫人的眼眸意味深长的掠过灼华的面,转身把静姐儿塞到了徐悦的怀里。 徐悦也便抱过凤梧几次,但凤梧大了,抱他他就搂着自己的脖子或者伏在他的肩上,很配合,静姐儿这么小的奶娃娃他不曾抱过,动作僵硬神色也僵硬。 男女有别,萧氏也不好去接,只笑着道:“大哥这样以后可要如何抱自己的孩儿。” 徐悦只能无奈的一笑道:“抱孙不抱子。” 第301章 奇葩恶毒邵家人(三)仕途 灼华失笑,这样的借口也拿出来了,伸手接过静姐儿的时候微微嗔了他一眼,转身将小女娃放到膝头一道玩耍,“有没有想伯母呀?” 静姐儿似懂非懂,就是觉得很高兴,揪着灼华的衣襟,在她膝头一蹦一蹦。 萧氏掩唇吃吃的笑:“如何不想,一出了暮云院,她就往青山院的方向指,咿咿呀呀的让我抱着她往大嫂那里去。” “想来也是郡主会哄孩子,才能与静姐儿这么亲近。”邵老夫人看向灼华,眼神往她的小腹瞟了瞟,似乎十分关心的样子:“还没有动静么?” 徐悦面上的温润缓缓敛去,整了整衣襟,澹道:“她还小,不急。” 邵老夫人垂了垂眸子,转而一笑,神色慈爱:“你可老大不小了,你大表弟的孩子都三个了。你母亲十七的时候也有你了。” 徐悦瞧着妻子的神色,有些紧张,四目相对时,她眸底宛然流转蕴着笑意,他心头一松,浅声道:“母亲也是进了徐家两年才有孕。再说吧!我如今也没做好准备。” 灼华转了话题道:“我倒是没见过邵家的兄弟姐妹们,到不知大表弟如今在何处任职?” 林氏嘴角弯了个爽朗明媚的笑容:“在河南的布政使司做了个理问。倒是不好和悦哥儿比的,差不多的年岁,他啊还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儿,” 灼华婉然一笑,“倒也不好这样说,我家哥哥和姐夫如今也不过在翰林院任了七品的职。如何不把表弟弄京里来呢?” 林氏神色微微一凝,笑意便有些勉强:“是,我也听说了,沈家的郎君中了进士,姑娘嫁了进士,荣耀的很呢!他父亲和祖父的意思,让他在外头历练历练,等过几年再疏通了关系回京。” 当初或许是这个意思,只是老爷子死了六年了,京中的朝局三年来又被清洗过一遍,邵家的古旧门生如今也所剩不多了。 皇子们如今争得热闹,若对方是个能干的便罢了,偏偏邵家的郎君资质实在平庸,谁肯在这么时候给自己找麻烦呢! 灼华随口一提,仿若所说之言也无甚烦难的:“我崔家的五舅公倒是在河南任了按察使,若是需要,我倒是可以去信一封,让崔家照顾一二的。” 林氏微挑的眼角动了动,十分亲热的笑了起来,“大郎的理问也满三年了,如今正等着朝廷的文书,看接下来是去哪里报到了。” 邵老夫人眸光精亮的一闪,顺势道:“若是有郡主的面子能让他的上官写上一封推举信,把他弄到京里来便是最好了。” 灼华缓缓笑道:“大表弟如今是从六品,想做京官儿的话也不难,六部六科我和徐悦倒也说得上几句话。” 错觉间以为自己在和冯家的妇人说话,一面算计着要害她,一面还要让她出面做人情,果然啊,脸皮这东西一旦不要了,便真是无敌了。 不过,她们非要主动把长房送到她手里来拿捏,她做什么要拒绝呢? “不过做京官的话大抵是不能升官阶了,这是对低阶官员的规矩。” 邵老夫人似是思量了一下,却是对着萧氏道:“从前他祖父倒是在工部任了几年的尚书。” 灼华对着静姐儿微微一挑眉,工部没有从六品的官,又不能往下降,真应了她,入了工部起码就是正六品的主事了。可她晓得自己是懂的,便把话题抛给了父亲在工部做尚书的萧氏。 萧氏是典型的内宅女眷,如何懂这些。更何况,孙子若是进了旁的衙门,总要被她挟制,进工部便是受萧峤照应的,同她沈灼华便无关了。 算计的真是精明! 不过,她也实在是太小瞧了她沈灼华了,想让一个人死,甚至是生不如死,管你在哪个衙门,还不是轻而易举便能捏住的! 萧氏楞了一下,看向灼华,见她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便道:“工部倒是家父掌着,不过我不太懂朝廷里的事情,明儿我回去问问父亲吧!” 林氏弯了弯嘴角,笑道:“有这样的表嫂和表弟妹,真是大郎的福气呢!” 出了朝鸣堂,萧氏问灼华:“我该不该去问父亲?” 灼华温声道,“既然是外祖母求了你,总要尽心尽力的。” 夜色渐暗,只余了一丝淡色的灰黄的霞色,二月底的风依旧刺骨,天际细雨渐落,飘飘洒洒的飞舞,湿黏沁骨。 夫妻二人回到鹤云居,灼华便进了书房写信。 徐悦站在一旁给她磨默:“真把大表弟弄到京里来?” “我可没安什么好心。”灼华挑了挑眉,清丽的面上扬起一抹讥笑:“她们算计着让邵芣苢给我下药,给我添好妹妹进来,让我当现成的嫡母,我便把邵家的长房长孙一家子捏在手里,我若有损伤、若是气不顺了,自也要叫她们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的滋味。” “叫你受委屈了。”徐悦默了默,他晓得她还是手下留情的,否则也不会只是拿捏了邵家的长房长孙,而是直接让邵家长房消失了。 灼华写完了信,装进信封,喊了秋水把信送往河南,抬手扣了他的衣襟朝自己扯了扯,宛然道:“哪有,方才你不是一直护着我么!” 人家端着长辈的架子,做外甥的不但不敬着护着,还主动叫了人家给自己妻子行礼,这样的维护也算做到家了,灼华如何能不知他的心意呢? 小脸微扬,浅眸脉脉又柔柔的瞧着他,她灿然一笑:“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徐悦啄她一下,“小狐狸,就会哄着我高兴。” 接下来的数日倒也不算平静,邵家婆媳忙着拜访京中熟人,也忙着算计鹤云居。大抵是听说了徐悦三杯倒的本事后,邵家人便把方向转向了徐悦。 那日老国公爷忌辰,邵老夫人让孙子去与徐悦吃酒,看着他的神色似乎有些变了,便喊了他去朝鸣堂说话,没说几句“不小心”泼脏了衣裳要去换,留了邵芣苢在一旁伺候,结果人还没有走出几步,就看到徐悦冷漠着神色,把邵芣苢踹了出来,那一声紧随其上的“滚”震彻书斋。 邵老夫人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外孙跃上墙头,消失不见:“……”难怪三杯倒的本事却没有女人能成功爬床了。 外孙那里没得突破,便又把目标转到了灼华处。 隔三差五的带着邵芣苢来鹤云居,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粘了个含有麝香的香包在小书房的桌子底下。 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如今天气热起来,门窗总是开着,也不用烧地笼,这样的味道便不明显,她又是每日都要在小书房待着的,时日一长还真是难说会不会受影响。 徐悦拿了香包去寻了太夫人,祖孙两关起门来说了半日的话,出来后太夫人来了鹤云居。 老人家好容易盼来的孙媳妇,岂是那不知所谓的亲家可比的,“总是悦儿的外祖母,也不好撕破了脸皮,但咱们也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没得去日日给这种人请安费精神。我瞧着你这几日精神也不大好,就歇着好了。” 长天站在一旁喃喃道:“人家还是会厚着脸皮过来,昨日还硬逼着姑娘吃她们做的东西,谁知道里面干不干净。” 灼华的鼻子还行,对那些损人躯体的东西也能分辨的出来,若真是有脏东西在里头她也有办法不喝,只是到底也是烦人的很。 太夫人捏着帕子指了指丫头们:“你们啊你们,平日不是很机灵么,东西磕了碰了脏了,不就不能吃了。” 长天抖了抖眉,旋即大咧咧的笑:“唉,奴婢晓得了。” 太夫人刚走,秋水就进来回话,“邵老夫人带着邵姑娘来了。” 第302章 奇葩恶毒邵家人(四)红花再次横空出世 灼华宽了外裳上了床,挨着迎枕盖上薄被,看着邵老夫人进来,便虚弱的笑笑,轻咳了两声道:“身子不争气染了寒气,倒叫长辈的辛劳一场来看我了。” “怎好这般说,郡主累了身子也是当初为着百姓的缘故。”邵老夫人一派温和模样,在床边的杌子坐下,招了邵芣苢过来。 邵芣苢将手中的食盒放到了一旁的矮桌上,取了一碗汤品出来,笑盈盈道:“郡主吃着药,嘴里定是苦的,妾一早起来熬的,甜中带酸,最是开胃了。” 秋水上前接过白玉碗,转手又放进了床头的暖笼里,含笑道:“姑娘刚吃了早膳又喝了药,这会子怕是没肚子,稍待会儿陪了点心来吃。” 邵老夫人倒是没有和上一回似的说什么“废了长辈的一番心意”,拉拉杂杂的与她聊了会儿,忽又转了话题看着灼华道:“郡主的身子弱些,三病两痛的总是要精心养着的,悦儿那边总也有伺候不周到的地方。”她指了指邵芣苢,“这孩子虽是邵家庶房出身,总算也是嫡出的,给悦儿做个通房,也好给郡主分担一二。” 灼华也是稍有一愣,说的好听叫她一声外祖母,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外人,竟越过太夫人和邵氏直接同她开口塞人? 她若是不应,好出去说一嘴的妒妇? 灼华淡淡笑了笑,“通房也好妾室也罢,我是不爱管这些的,能不能留下还得看徐悦自己的意思。” 邵老夫人只道了一句“此事再议”便没有再说什么,眼中却闪过了一抹得意。 待邵老夫人和邵芣苢一走,倚楼就来回话了,“庆妈妈来回话,邵芣苢身边的幽兰给她塞了五百两银子。” 灼华正迷糊着要睡,乍一听懵了一下,“这事儿你们怎么不同我提?” 倚楼微微弯了弯嘴角:“姑爷说了,让您好好休息。原也不是什么深透的算计,咱们几个能应付。” “也是,你们几个都聪明着呢!”灼华阖了眸子一笑:“说说,我当听过个故事。” 倚楼扮起说书先生,慢慢道:“邵老夫人身边的严妈妈自打来了之后与咱们厨房上的庆妈妈在外头偶遇也不下十次了,回回叫了庆妈妈吃酒。庆妈妈也是个警惕的,几回之后便于秋水说起了此事,正好那日姑爷听到了,便嘱咐了不必告诉您。” “十日前有人诓着庆妈妈的儿子去赌场,输了五百两银子。庆妈妈察觉儿子赌钱之事不对经,便与属下说了,想让我帮着查一查是否有人算计。属下跟了庆妈妈的儿子几天,查到了那人曾在邵家还在京中时伺候过一段时间的。也带着庆妈妈和她儿子去认过了。” “昨儿幽兰偷偷给她塞了百两银。让她今日晚些时候熬一碗甜汤偷偷拿郡主的名义送去。属下猜,邵家人怕是要拿那晚甜汤做文章的。” 灼华闭目听着,挑起了眉,一副“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的模样,“下毒,或者下……红花一类,总之是不会让她死的,她们还想着利用邵芣苢来来对付我呢!庆妈妈到底是警醒的,晓得有事先寻自己人解决。” 倚楼点头:“都是一早就跟着郡主的,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属下已经让她把那五百两银子拿去还赌债了。” 灼华道:“本就是邵家该给她还的。”一顿,“把她儿子送去厉害庄头那里学学做事,看管着些,既然庆妈妈忠心着,咱们也不能不管他儿子,赌这种东西,就怕上瘾啊!” 夜里庆妈妈按照她和严妈妈商量好的,给邵芣苢送了碗甜汤去。 邵芣苢半夜时血崩了。 院子里的惊叫声扰起一片灯火。 太夫人遣了石妈妈去瞧,灼华也遣了宋嬷嬷去瞧,邵氏喊了何妈妈来看。 邵老夫人亲自去照顾,里里外外的问了个遍,听到是吃了鹤云居送来的甜汤,假作了不信的怒斥,“胡说八道什么,郡主与芣苢无冤无仇的害她作甚,你们这起子小人便是空口白牙的污蔑!” 邵芣苢身边的幽兰愤愤然的咬牙切齿,“定是老夫人说了要把咱们姑娘给世子做通房,她定是心中嫉恨这才下的手!” 屋内的何妈妈心惊肉跳。 石妈妈和宋嬷嬷站在门口听着,相视一眼,进了门去。 石妈妈神色肃正道:“没有证据姑娘们说话还是留点余地,这里是魏国公府,郡主是陛下钦封的贵人娘娘,攀咬诬蔑有的你们板子吃!” 屋子里的丫鬟们顿时禁声了一大半。 邵老夫人身后的丫鬟一福身,道:“奴婢们自是不敢污蔑郡主的,只是做奴婢的担忧主子身体,说话没有遮拦了些,还请两位妈妈原谅则个。” 她原是邵老夫人拨给邵芣苢的,自然一切都是按着吩咐配合着的,又道:“姑娘晚膳吃的不多,也就那盅甜汤多喝了几口而已。那只盅奴婢还未清洗归还,请了胡大夫瞧一瞧,也便知道了。若是糊里糊涂的,也怕是叫下头的人胡乱猜测了去。” 胡大夫正在给邵芣苢把脉,听了便不由的皱眉。 何妈妈与石妈妈有些担忧,显然人家是有备而来的。 宋嬷嬷却半点惊忧也无,澹澹一勾唇角,“要查便查吧!” 看胡大夫收了手,邵老夫人一派长者慈悲的神色,关怀而急切:“胡大夫,如何?” 胡大夫叹息道:“吃了寒凉的东西,失血过多,以后怕是不能生育了。” 邵老夫人楞了半晌似要背过气去一般,林氏赶紧扶着坐下,好生安慰着,又同胡大夫道:“烦请胡大夫瞧一瞧那盅甜汤有无问题。” 胡大夫仔细闻了闻,眉间舒缓了开来,又沾了一星在指尖微尝,半晌后才道:“没有,这盅汤水中没有什么寒凉的东西。” 没有?! 林氏和邵老夫人眼眸皆是一震,心知自己的谋算怕是已经被看穿了,却也瞬间缓过神来,“如此也无人敢再胡说八道了。” 宋嬷嬷冷笑,邵家婆媳在甜汤里加了红花,可吃掉了甜汤的碗却是早教岑连换掉了的。她指了指幽兰,“拖出去,杖四十!” 跟来的婆子拎了人便拖了出去,由着她嘶喊求饶,谁敢求情半个字,板子落在臀部的声响在夜里尤为刺耳,打到三十杖的时候人便断气了。 邵家的丫鬟噤若寒蝉,个个脸色发白,颤抖不已的看着幽兰的尸体。 宋嬷嬷嗤了一声:“什么下贱东西也敢攀咬郡主!”回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邵老夫人道:“既邵姑娘是被红花伤了身子,便让人彻查一下,这样阴毒的手段在国公府可万万容不得!” 石妈妈应声道:“好好的姑娘忽然血崩,由头也寻不出,实在叫人难安。”微微一顿,“只是这样的事情咱们外人也不好多问,还是请亲家老夫人示下,是否需要府里的人来帮忙彻查。” 邵老夫人咬着腮帮子,沉沉几个呼吸才平缓过来,摆了摆手道:“在国公府发生这样的事,也是老妇治下无方,许是哪个奴婢起了腌臜心思呀要主子。”叹了叹,“待会子我会亲自来问,总要查出个水落石出,就不劳府上辛苦了。” 宋嬷嬷微微一颔首:淡淡道:“既如此,便不打搅了,郡主那里我还要去回话,告退。” 石妈妈看了眼幽兰,又看了看昏睡不醒的邵芣苢,说了几句安慰话,“胡大夫的医术是极好的,府中药材什么的也都有,有什么需要的亲家夫人尽管吩咐了就是。” 待人都离开,邵老夫人阴沉了脸色,唇角不住的抽搐了几下,“那个贱人倒是厉害了!” “人家瞧破了,以后怕是更难接近。”林氏斟了茶放到婆母手边,只觉指尖凉到了心底,“不知徐太夫人和大姐那里是否晓得了。” 邵老夫人阴翳的眸光一厉,“你大姐是藏不住事的,若晓得,这会子还会安安稳稳的睡觉么!至于徐太夫人,哼,她可精明着,不会把事情揭破了与邵家闹翻,也不会给那贱人机会去揭破的。”冷冷一哼,“看破又如何,多少算计摆在明面上也未必躲得了呢!”回头厌弃地睇了眼邵芣苢,“只要让她相信是沈氏害了她,咱们的计划还是成功了的。” 第303章 预兆 宋嬷嬷将事情回禀后退了出去。 灼华缩在丈夫怀里,脚丫子踩在他的肚子上,用力蹬了蹬:“如今好了,邵芣苢可要是恨死我了。” 她们的计划若是成功,为了安抚邵芣苢徐家也得给她一个名分,而邵芣苢认定是灼华害了她,自然在往后的日子里时时刻刻的盯着她,寻尽一切机会去害她,一旦灼华出事,哪怕一星半点的伤损,邵家便可借口再送一个康健的女子过来顶替邵芣苢。 即便计划不成功,只要让邵芣苢相信是灼华害了她,她一样会死盯着灼华。 她们的解释,邵芣苢几瓣半信半疑,到底别再邵老夫人的手里,不敢对她们怎么样,便少不得把怒意怨毒都往她这边发泄了。 徐悦自然晓得她没有将事情揭破,没有杀了邵芣苢,到底还是顾及了徐邵两家的关系,换了往常,这个时候邵家怕是已经折损一半了。 “杀了吧!” 灼华拿额头撞了他一下,“杀了一个,还有下一个。就你那外祖母的调子,只要没有撕破脸皮,她总能若无其事的端着长辈的嘴脸塞人过来。总要顾及母亲的处境,不好叫她为难的。” 徐悦默了默,大掌轻轻拍着她消瘦柔弱的肩膀,“二舅舅如今是邵家官职最高的了,从三品的幽州布政使左参政。” 灼华低笑,“那可是你亲舅舅呢!” 徐悦用力拥了拥她:“你是我妻子。” 第二日徐悦彬悄悄遣人出了京,杀不杀的再说,先把邵家人的把柄捏住,关键时候总能派上用场。 而去往河南的信很快也到了崔家五舅公的手中,老人家看中灼华与崔家的关系,更是念着年前替崔家化去了一场大祸,很快去到邵家郎君的上官那里,请他往工部写一封举荐信,又盖上了他的私印。 灼华又托了沈祯去吏部和工部走了一趟。 两厢活动后,于三月初邵家郎君接到吏部和工部的文书,让他回京报到,正六品的主事。 邵老太太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拉着萧氏和灼华在太夫人面前可劲儿的夸,又与林氏亲自去了萧府致谢。 萧峤捋着寸长的乌须,神色是沉浸官场数十年打磨出来的沉稳和圆滑,微微一笑道:“邵老夫人言重了,既是郡主所托,本官不过尽了绵力而已。” 邵老夫人神色微微一变,知道绕了一圈长孙还是落在了沈灼华的手里了。 林氏心中焦急,可吏部和工部的文书已经下发了便绝无可能回圜的可能了,“母亲,这可如何是好啊!” “邵家孙辈里也便是大郎最为得力,二十五的年纪便做了正六品的官儿。她拿住了大郎,便是在威胁咱们不要轻举妄动。”邵老太太阴着脸色,呼吸沉重,鼻翼微张,额际的青筋累累暴起,“倒是小看了这个病秧子!” 林氏心念着儿子,不免心慌意乱起来:“母亲,您不能不顾大郎啊!” “我知道,大郎是咱们邵家的长房长孙,咱们这么算计努力着也都是为了给他铺个顺当的未来。”邵老夫人眼眸微阖了半晌,冷冷道:“这些天咱们打听的也够多了,她的对手多着呢!咱们总能等到机会借力打力的。” 于是婆媳连日里更加勤快的各家拜访,趁着人家与邵老太爷的情分尚存,求着各家他日能多加关照邵家的长孙。 与邵老太爷同朝为官的老臣如今是不多了,可念着他老人家的一点情分和魏国公府的面子倒也都爽快的答应了。 邵老夫人得意的之余也渐渐安下心来,心情不错的摆弄着窗台上的花:“一个小妇人,还能比得过这些重臣么!大郎顺利入了京,有徐家的面子在,那些老臣也会照顾些的。” 三月初三,徐悦连回家一趟都未来得及便被陛下交代了差事,匆匆离了京。 三月十五殿试,十八放榜。 邵文烨挂了个三甲二十名,虽然是掉在了最后,进不去翰林院熬资历,好歹也是中了,疏通一下关系,也能弄个通判去外放了。 沈煴华入嗣了长房,还在孝期,不能应考。 烺云、蒋楠、扶苏熬过了三年清水衙门,烺云升了翰林侍讲,留任翰林院,蒋楠去了礼部,扶苏进了刑部。皆为正六品的官阶。 算是为邵文烨庆祝吧,太夫人请了徐二叔他们一起来听戏吃茶。 晨起醒来时,身畔一片清凉,摸了摸那个位置,回了几丝神来,才想起徐悦出京已经十多日了。 外头一片安静,灼华眨着眼,不自觉的又阖了上去,朦胧间几乎又要睡过去。幔帐被挑起,灼华只觉得眼前一片温暖的金色,是朝阳流火从东厢房屋顶的琉璃瓦上反射进了屋子,她睁开眼,却又觉得那缕光线刺目的叫人晕眩,支起的身子一下子软到,跌回了枕上。 宋嬷嬷单腿跪在床沿,俯身将她扶起,见她这几日的面色越发查了起来,不免担忧道:“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灼华赖在宋嬷嬷身上不肯起,只觉浑身无力:“把蝉翼纱糊上吧,恍得头晕。” 长天脆生的应下,“奴婢上午就弄完。” 宋嬷嬷把人带下了床,在梳妆台前坐下,“姑娘近日似乎嗜睡的厉害,又极是惧光。还是叫了胡大夫进来瞧瞧吧!” 灼华也察觉不大对劲了,倒有几分上回中毒的感觉了,不敢在拖赖,掐了掐眉心道:“明儿吧!” 宋嬷嬷看着她苍白虚弱的神色,眉心沟壑越发深刻:“今儿请宴不用晨定,但已经过了辰正了,稍待会儿客人就该到了,伺候姑娘洗漱吧!” 秋水长天手脚伶俐,洗漱、挽发髻、更衣不过一刻钟就收拾的妥妥当当。 灼华昏昏沉沉的坐在境前,勉力睁了睁沉重的眼皮,镜子里的影像明明往日瞧着都是清晰的,今儿竟是扭曲起来。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好么,饿的头都晕了! 吃了半盏燕窝却又吃不下了,看着几碟子小菜,该爽口的很,却怎么看怎么像肉,腻得很。 待灼华去到四顾堂的时候人基本都到了,嗡嗡嗡的说话声站在半月门前就听得见了。 见到她进去,太夫人便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叹了一声继续道:“一旦人握了权利便是要贪心的,总希望权柄越大越好。精明的想从皇帝手中分权柄,却也是糊涂的忘了自己不过是天下的奴才而已。” 灼华乍一耳朵听下有些懵懵然,却也不想问,屋中人多,虽开着窗却还是显得闷闷的,憋在心口沉的很。 闻国公夫人一脸赞同道:“糊涂也好,僭越也好,仗着是老臣了,试图左右朝局,陛下……”帕子轻掩了唇角,压了压声音,“总要铲除了他的。” 邵老夫人想起自己上月里是拜访过那户高门,心下不免有些揣揣,捻在手中的杯盖一抖,磕了一声刺耳的清脆:“秦太师当初是辅佐陛下登基的大臣之一,不会吧……” 灼华听出来说的是秦慧了,三朝老臣,先帝崩逝前点了秦慧与程光旭两位老臣为辅政大臣。前头程光旭因为换囚一事被迫告老。 而秦慧,灼华记得他是李锐的人。 三朝元老,门生故吏不计其数,哪怕这几年朝堂清洗重组,秦慧在朝中的势力也依旧雄厚,他原是李锐最大的胜算。前世李锐之后兵败如山倒便是在秦慧倒台之后。 秦慧如今掌着吏部,控制这内阁,百官任命皆在他的手中,在朝中呼风唤雨,哪怕李锐和李彧在他面前也端不起亲王的架子。李锐拉拢他,敬服他,许他无上权力,事实上也是存了登基之后斩草除根的心思的。李彧发现了,加以利用,让人在秦慧身边捧着供着,让他觉得自己的权势足以让皇帝在一些决策上做出让步。 若说普通的大员定是保持着警惕的,觉对不敢在皇帝面前如何,可一个人一旦有翻云覆手雨的权利握在手中,便会想着挑战更高的权威,以让底下的人更加敬畏于他。 前世秦慧因为妄图干预皇家之事、党羽太多隐有一呼百应之势而被皇帝盯住不放,暗中收集着各种罪证,在他试探皇帝态度递上仡佬归乡时,皇帝甩了他一脸罪证,最后也是被迫告老了。 不得不说李彧很会拿捏人心,不费一兵一卒,把皇帝当做了棋子,顺利砍掉了对手最坚实的依仗。 这件事,提前了四年发生。 闻国公府人看了她一眼,道:“邵老夫人久不在京中是不知道,秦慧为辅政大臣本他日自可配享太庙,那可是身为臣子最为荣耀的归属了。我家老爷说,秦慧与程光旭辅佐先帝、后辅佐皇帝都是尽心尽力的,本也当得,哪想他倒是野心不小,竟然上书道:蒙先帝遗命得以配享太庙,上年奉恩谕,从祀元臣不宜归田终老,恐身后不获更蒙大典。免冠叩首,乞上一言为券。” 徐二夫人倒吸一口冷气,惊道:“做臣子的怎可如此!太大胆了吧!这是要陛下颁下诏书于百官、百姓面前给予承诺了?” 邵老夫人给了个眼神到邵氏那处,邵氏便问道:“陛下如何批复?” 闻国公夫人扬了扬眉:“陛下未批,把人招进宫好一顿训斥:功不功,过无极,若想着身后事,如今先放你告老而去!还把给他递折子内阁协政大学士给革了职。” 邵老夫人眉心一跳,凌厉的薄唇用力一抿,“让他告老了?” 闻国公夫人挥了挥手:“人家哪里肯轻易放手如此滔天的权势了!三日前的早朝时竟是朝臣群起为其求情呢!” 灼华垂眸一笑,这才真的是找死啊! 太夫人侧脸看她,“笑什么呢?” 灼华幽幽道:“广布党羽,群起进言,大忌。” 她只简单一言,倒叫在做的贵妇人们心有戚戚,“你这孩子,说到点子上了!” 话题有些沉闷,正好石妈妈进来说戏台子那里都准备好了。 一群人三三两两的闲话这往前头去。 今日的日头特别好,到处明晃晃的灿烂,琉璃瓦反射出的光线叫她难受的唇瓣发麻,好似浑身的气力都被抽了个干净,原以为是春困的缘故,最近才格外嗜睡,可望着那琉璃瓦灼华有些吃不准了。 喘了几口气,实在支撑不住,便同太夫人告了罪,先行回去。 太夫人侧首瞧她,发觉她的脸色确实不大好,便也不留她去那吵人的戏台子初听戏了。 看着灼华独自离开,邵老夫人拉了邵氏在后头道:“你瞧瞧,我在这儿一个月都不到病了多少回了,这样的身子如何能诞育子嗣!” 邵氏看了灼华的背影一眼,点了点头,“待悦儿回来我会好好同他说的,这孩子主意大,也不能硬逼着。” 回到鹤云居,跨上台阶时灼华只觉得膝头一软,便软在了台阶上。 第304章 惊孕 倚楼正从屋子里出来,见她就这样倒下去,吓的脸都白了。 忽想起徐悦出京,灼华难顾身子的不适,心思迅速回转盘剥,莫非就是去拿秦慧把柄的? 秦慧这样大的势力,他岂非有危险? 倚楼抱着她进了内室,秋水赶紧去了前头喊胡大夫。 “倚楼、倚楼……让岑华和岑连出京,往……”灼华觉得一股恶心感要冲破喉咙,努力忍着,脑中一阵阵也开始发麻,想了许久才想起秦慧的老家在甘州,“往甘州去迎徐悦,不对……”秦慧最大的老窝是在江西丰城!“去丰城!快去!” 短短两句话,灼华却觉得仿佛用尽了力气,伏在枕上频频喘气,露出的一段柔嫩的颈项上渗出一层薄汗,肌肤几乎要透明的莹白。 倚楼不敢耽搁,赶紧发了暗号出去。 宋嬷嬷满心焦急,“好了别想了,好好躺着,怎么出去一趟神色这样差了?”倒了杯温水,扶着灼华坐起来,慢慢喂下去。 “就是觉得四处恍的厉害。”灼华吃了几口水,感觉心口舒服了些,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身上也依旧木木的发麻,“院子里防的严密,难不成还有哪里漏算了么?” “晚些时候我再去仔细盘查。”秋水递了热水帕子过来,宋嬷嬷拿着给她细细擦着额际的冷汗,“闭上眼,歇一会儿。” 胡大夫匆匆而来,坐在床边的杌子上把脉,待几息之后神色变得复杂而凝重了起来,过了会问道:“郡主近日可有什么不适?” “原以为是春困,近日却愈发的嗜睡起来,时常胸闷,头晕时伴着脑中发麻,整个人也无甚气力。”灼华一一答来,说话间便尤显气力不足。 待他收了手,宋嬷嬷忙问道:“有何不妥?” 胡大夫先是一礼,说道:“恭喜郡主,是喜脉,已经满三个月了。” 灼华正昏昏欲睡,乍一听猛地睁了眼,整个神思都无法着落的飘飘然。 有什么? 宋嬷嬷和几个丫头也是惊讶的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郡主这几个月来月信都有来,怎么会……” 胡大夫神色不容乐观,拧眉道:“这正是老朽要说的,郡主脉象羸弱回旋也不甚有力,胎像不稳,有……”微顿,他深深垂首,“有小产之兆。” 喜悦尚不及缓缓到达迟钝的大脑中,又听此一言,灼华心中一坠,喉间一紧,生疼的酸楚着。 宋嬷嬷急问:“可能保住?” 胡大夫谨慎道:“老朽把握不大,不敢擅自用药,不过,郡主的身子一直是盛阁老照料的,阁老的医术也比老朽高明许多,不若请了阁老来斟酌如何用药。” 宋嬷嬷赶紧喊了倚楼快去快回。 那头老太太也得了消息,同盛老先生一块儿匆匆来了魏国公府。 太夫人去前头迎,这才晓得是灼华有孕了。 看着乌泱泱一堆人进了内室,宋嬷嬷赶紧比划了个禁声的手势,如此,大伙儿才敛了情绪、轻了脚步进来。 灼华觉得春光太甚恍的头晕,幔帐都放了下来,便也不晓得外头老太太、太夫人、邵氏、邵老夫人甚至林氏都在。 盛老先生一手搭着脉,一手捋着长须闭着眼,眉心微皱,“可有破血?” 宋嬷嬷回道:“这两个的月信一直有来,时日不多,量也不多,平日里都是干干净净的。”顿了顿,又细细说着,“早前郡主总是腹痛,大约到了两个月的时候倒是好多了,但又伴了头晕、胸闷、无力的症状,这几日尤甚,时常觉得唇瓣发麻,不适的时候脑中也会有发麻的感觉。” “便是气血不畅,有小产之兆了。”老先生点了点头,半晌松了手道:“脉象羸弱,回转虚弥,需得好好保养。” 灼华隐约的听着,素手抖了一下。 胡大夫沉吟了一下道:“早前郡主腹痛曾让老朽来诊过,大约那时刚怀上,是以老朽也未诊的出来。” 老先生点头道:“妇人有孕没有四十日的功夫,确实很难察觉。” 秋水长天上前将幔帐挂起。 老先生眉心缓缓平复,“只要没有破血之像,就都好办。”瞧她满面苍白,长须抖了抖,抬手敲了灼华的额头一记,“有阿翁在,安心就是。” 灼华楞了一下,缓缓笑起,苍白的面上盈了一抹淡淡绯红,双手覆在平平的小腹上,眸光幽幽含了氤氲雾气,“好。” 老先生坐到案前提笔写方子,边写边叮嘱道:“不要惊怒、不要思虑过重,能躺着就不要出门,我给你开个方子,好好吃着,好好养着,便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有老先生的话,大家都安下心来。 老太太长长舒了口气,在床沿坐下,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到底却也没能说出话来。 灼华这才注意到屋里竟站了这么多人,挣着要做起来,又被老太太按了回去,“躺着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同你计较这些不成!” 灼华想着老先生的那句“安心”心下稍稍松快了些,心里高兴精神也好了些许,侧身躺着,握着老太太的手在面上蹭了蹭,笑着撒娇道:“祖母想我了是不是?好容易寻了个借口忙不迭的就来看我了。” “讨债鬼!想你做什么,没你在跟前叫我操心,我倒是饭都要多用半碗了!”老太太拿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想着便又生了气,“三个月了!三个月啊,你这孩子,平日那么精怪着,这些时候的不适怎么就往那处想想。” 灼华瞧了一溜近身伺候的,嘟了嘟嘴:“身边都是小姑娘,宋嬷嬷也不曾生育,哪里就想到是有孕了呢!” 而且她又一直吃着逼子丸,千想万想也不会有这一想。 老太太失笑,看着那一溜蒙圈着的人,还真是!“好在你没事,孩子也没事!” 太夫人和老太太一人一句细细嘱咐着鹤云居的人,什么不该吃什么不该碰,拉拉杂杂的说了一遍又一遍。 邵氏也高兴的提了免了灼华往后的晨昏定省,让她好好养着。 两位老太太不着痕迹的相视一眼。 太夫人眸光一动,看向秋水长天道:“往后但凡给郡主的吃食你们两个比得先试过才成。香料花草,皆要小心,不得有任何差池。若有心思不干净的……”一顿,神色凛然低沉,“统统报到我处,老婆子年纪大了,不怕伤了天和!” 秋水长天肃着神色齐齐应下,“奴婢一定谨记。” 邵老夫人与林氏相视一眼,皆是眸光一阴,却又自如的换上一副和蔼的神色,仿若与大伙儿一般同是为她高兴。 太夫人点了点头,缓了神色看向宋嬷嬷,“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办事极是妥帖,汤药上一定格外注意才是!” 宋嬷嬷颔首道:“郡主是我一手带大的,定是拿我的命护着她和小世子的。” 两位老人家满意的点头。 灼华高兴也感动,可也怕了老人家一遍又一遍的念,转了话题道:“松玉可还乖巧?凤梧呢?读书还用心么?” 最担心的孙女如今也有了孕,老太太便觉得什么都满足了,笑的合不拢嘴,“好,都好!松玉如今也会跑了,得两个妈妈才能看得住他。凤梧读书很用功,读完了书就要去教武场看护卫舞刀弄棒的。” 邵氏心底松了口气,母亲逼着他给儿子塞邵家的女儿,婆母警告这她一定要先有嫡长子,她正头痛着该如何应付两边的压力,如今正好,儿媳妇有了身孕,房事上便不能周到了,她也好跟儿子提纳妾的事情,想来婆母这时候也不会在拦着才是,大不了盯着妾室一碗碗避子汤灌下去,待嫡子安安稳稳养大就是。 给她拉了拉薄被,邵氏笑着道:“待你生下孩子可有你操心的了!如今旁的都不要想,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理儿,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同我们说就是。” 说了会子话,看着她羽睫微垂,晓得她累了,大家便都退了出去。 内室里静了下来,糊了蝉翼纱的窗户透进杏色的和缓光线,温润又舒缓,窗棂的缝隙带着阵阵柔和的细风进来,蝉翼纱便如婴儿欢愉笑起的脸颊一般微微的鼓起,幔帐轻轻摇曳,初春的静和时光美好的弥漫着。 秋水长天从箱笼里翻出了大红色绣石榴花的幔帐出来,就等着灼华一醒便换上去。外头忙碌的收拾着,却依旧一丁点的声响都没有,生怕惊扰了主子养胎。 春暖开起的花带着淡淡芬芳,幽幽袅袅的萦绕在院中,静谧又安稳。 宋嬷嬷来回的走在院中的各个角落,手里捧着几本医书,走一处翻一处,总要确认那些个花花草草的对孕妇无碍才肯罢休。左瞧右瞧,又盯上了几个年纪小些的丫头,狠狠敲打了一番,左不过三五日的功夫,生生熬的眼都绿了。 接连几日里邵家人都安静的很,今时不比往日,如今怀着孩子,灼华总是万分的警惕,拒绝一切邵家的任何物进得院子来,又让秋水传话给陈叔,让外头的人都盯紧了邵家人。 傍晚的天光疏疏落落,雨雪夹杂,纷纷漫漫的落下,将渺渺天地逶迤在一处,难舍难分。 邵芣苢穿着素白的寝衣倚着缠丝明丽的软枕,青丝仿佛失去了生命,一把枯脆的自肩头蜿蜒而下,面色苍白的宛若一抹暖阳就能化去的雪花。 邵老夫人坐在床沿,拉着邵芣苢的手怜爱又叹息的拍着:“原是指望你生下世子的孩子,也好延续徐邵两家的情意,哪曾想我不过在她面前提了一嘴抬你做通房,她竟恶毒道断你生育。”。 “她怀孕了?”邵芣苢四散的神魂聚了起来,微歪的臻首缓缓看向邵老夫人,双眸凸起,眼底闪过怒与恨,惊叫了起来,“她害我不能生,她却怀孕了!” 邵老夫人轻轻掩着眼角的绢子掩去眼底的精芒,摇头道:“没有证据,咱们没有证据啊!说什么都没用。”微微一默,旋即推心置腹道:“不过,没关系,如今她有了身孕,伺候世子的事情总要有人分担的,等世子回来,我便让国公夫人把你送去伺候世子,总也不辜负了你为邵家这般牺牲了。” 林氏微挑的眉眼垂了垂,扯了扯嘴角,似乎强作欢笑的样子,安慰道:“好歹你与世子是表兄妹了。男子的宠爱大都经不起岁月,往后这个府里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你如今不能……反倒是能平安顺遂了。你这般美貌,世子是男子,定是多加疼爱的,总也会让你下半身无虞的。” 邵芣苢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完了,没有子嗣,她即便再得宠也没用,邵家很快就会再送美貌且能生育的女子过来。她的家人,也会随着她的不顶用而不再受到族里的照顾。 她死死攥着被角,龇目低吼:“贱人!贱人!凭什么把我还成这样,她还能安安稳稳的怀着她的孩子!” 第305章 重伤、惊魂 林氏瞧着她的神色,似是一惊,忙捂住了她的嘴:“哦!好姑娘你可不能这样,若叫外人瞧见了,可要不得了了的!我和你祖母也是晓得你心里痛的,可她是郡主,即便晓得是她害你却也不能去为你讨回个公道的。怪只怪咱们邵家的家世比不得他定国公府。” 悠长回旋的廊道,回响着雨滴打落在舒展的芭蕉叶上的声音,往昔听着清脆悦耳,此刻却只觉一阵搅扰心肺的痛。 “家世……”邵芣苢双目越见血红,嘴角不住的抽搐着,“报仇……” “世子这样的年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他日也不知多么得宠了。”林氏似感慨的长叹一声,“即便往后咱们邵家再有姑娘送来,生了男嗣也是无用了,嫡长子啊……” 邵芣苢的眼神落在红烛赤红的火焰上,摇曳着,恍惚着,翻涌着疯狂,“嫡长子……” 三月底,本届考生该入翰林的入了翰林,进不了翰林的外放出去。 灼华如今是不管事儿了,只安心养胎。 李郯同样揣着大肚子,晓得一旦邵家动了歪心思她少不得要危险些,便让丈夫送了信儿去吏部梅侍郎处,让他把邵文烨弄去了蜀地上任。 听姜敏来递话,少不得以为是灼华的意思,梅侍郎因着女儿的事情在灼华面前总是亏欠着的,何况蜀地贫苦旁人都不肯去,他正愁呢!如此正好了。 得到消息邵老夫人和林氏几乎要厥过去了,蜀地啊! 全是山林子,到处是走兽,路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如何能在那种艰苦的地方生存啊! 邵老夫人卖着老脸去到梅家求情,梅侍郎倒也没有把人说出来,因着和邵家也没什么情分,说话倒也没有多客气,只道:“今番要派去各地的进士、同进士宫二十七人,去蜀地的有五人,至今只有老夫人来求着。都是陛下的臣子,如何你们便去不得,真若去不得本官即刻上书陛下,有着邵老大人的情面,想是陛下能为贵公子安排个富庶之地好好享福的!” 邵老夫人一惊,若这件事情闹到了陛下跟前,怕是连这个功名都要被撸了的。 自己出面是没有用了,婆媳两又去求了女婿,国公爷赶紧去了一趟梅家,梅侍郎按着姜敏的吩咐,把去四川改成了去巴中。 穷!苦!便是巴中的代名词。虽比去四川要好些,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里的百姓连吃饱饭都很难,就算邵家肯把好东西都给他带上,怕也是不能拿出来享受的,否则还不定被当地的百姓骂成什么样了。 脸面这种东西可以不可再,邵老夫人和林氏看着邵文烨那副肩不能扛的样子,几乎要一口气背过去。 邵老夫人用力拍着桌面,茶盏一阵阵的挑动,“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呀!” 邵文烨白皙的面孔如今更是青白不已,捏着把扇子来回在屋子里走,忽停了下来,跪在老夫人脚边,“去求求郡主吧,她那么得宠,皇帝都宠着她,我听说梅侍郎的女儿险些把她害了,梅家欠着她的情,只要她肯出面去求情,梅侍郎一定不会不应的!” 林氏揪着帕子站在婆母身后却是不敢说话。 邵老夫人一口气梗在心口,憋了半日终还是点了头。 婆媳二人去到鹤云居,却被宋嬷嬷给拦下了,“郡主害喜厉害,已经两日没有好好歇着了,方才睡下,亲家夫人有什么还是改日再来吧!” 邵老夫人面色僵硬着,似乎着急似乎不信,眼底翻涌着阴冷的怨愤,到底也不敢闯进去。 林氏扶着婆母往回走,思忖了许久,急道:“该不会就是她故意把烨儿弄去这么荒凉的地方吧!” 邵老夫人一震,精厉的眸子猛然一眯,“这个贱人!” 林氏捏着帕子压了压眼角的泪,“母亲,赶紧想想办法啊,吏部的文书下来了,四日内一定是要出发赶往任地的呀!” “还能有什么办法!”邵老夫人一甩她的手,脚下的步调又急又凶:“国公爷的脸面都卖出去了,还能求着谁!若真是那贱人使的坏,这会子求谁都没用了!我倒是小瞧了她,连吏部的任命都能左右了!” 林氏想起儿子心下便不忍,“可烨儿自小养尊处优的……” “总是个儿郎,不过三年而已,就当是磨炼了!”邵老夫人恨道,“也是咱们平日里太过娇宠了那些孩子,去便去吧!三年……回头回到遂州多送些丫鬟婆子过去伺候着,人参鹿茸的多采买些,好好补着养着,受不了什么苦的。待悦儿回来我亲去求他,三年后一定弄回京里来。” 林氏咬牙道:“世子那么宠着她,就怕郡主不肯的。” 远处忽然嘈杂了起来,婆媳两匆匆过去一看,竟是徐悦回来了,还受了重伤! 瞧着太夫人从四顾堂过来,两人跟着去了庆和斋,奴婢、长随、护卫、镇抚司官员,乌泱泱塞住了庆和斋,热水一盆盆送进去,血水一盆盆送出来,每个人脸色皆是浓重和焦急。 邵老夫人右侧的嘴角掀了几掀,冷笑起来,“不肯?若是死了,肯不肯的也就不是她说了算了!” 林氏眼皮儿一跳,回头看了看门口,紧着喉咙低声道:“母亲的意思是……” 邵老夫人看着邵芣苢也过了来,招了她身边的丫鬟小声吩咐了几句,丫鬟点头要走,她又喊住了,绢子微遮了嘴角阴毒的弧度,低声追了一句:“世子与郡主夫妻情深,自是要事无巨细的说给郡主听才好!” 那丫鬟得了吩咐,趁着外头乱着,悄么声儿的出了庆和斋直奔了鹤云居去。 温胥见着太夫人和邵氏过来,脚下匆匆迎上去,细一看也是满身的伤,血迹都干涸了,沾着衣裳凝固在你伤口上,他道:“已经去定国公府请盛阁老了,太夫人和夫人宽心,有盛阁老在,不会有事的。” 太夫人一听已经去请了盛阁老,稍稍安心些,可一看那一盆盆的血水,心胆立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好半晌,胡大夫满手是血的出来。 太夫人和邵氏急急上去,问了如何。 胡大夫神色凝重道:“箭矢扎中了心窝,靠着心脏,老夫没有十足把握,若是下手不稳,怕是要不好。还是等着盛阁老来了再看。” 邵氏盈着泪,微颤的问道:“箭矢这般扎着心窝,等、等的急么?” 胡大夫道:“只要不去拔,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微微一顿,“只是这一箭着实危险,太夫人、夫人还是要有心理准备的。” 灼华一跨进半月门,就听着这么一句,顿时脑中轰鸣,内腹一阵剧烈的绞痛,脚下一软,若非身后的萧氏搀了一把怕是就要栽倒了。 “什么叫要有心理准备?” 太夫人一回头,就看着灼华脸色刷白的站在半月门前,“你怎么来了!”心中焦急长孙,又要分出心神安抚她,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见一口鲜血从灼华口中呕出,面上寻不见本分血色,几欲晕厥。 邵氏一惊,赶紧上前搀住灼华,“扶、扶郡主去偏室休息。” 灼华木木的被搀扶着去到偏室,越走,越觉得身下黏腻的厉害,小腹绞痛,站在桌前,她低头看去,只见血液一滴一滴的打从她的亵裤滴落,隐约的视线里,她仿佛看到血溅起地毯上的尘埃,她的神魂都在尘埃里魂飞魄散…… 秋水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顿时叫了起来,“郡主!来人啊!” 太夫人一听,这声惊恐至极,心下一阵不好的预感,忙冲进偏室,就见灼华倒在地上,浅色的下裙一片猩红。 “胡大夫!胡大夫!” 胡大夫正吩咐着要准备的东西,一听之下心头一颤,老天爷,那头又出了什么问题了呀! 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的奔过来,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好、好多血、小产了!” 第306章 宋嬷嬷狠虐邵家婆媳(一) 祸不单行! 众人一听,无力和沉重感更甚。 邵老夫人惊呼了一声,眼底烈烈山火般的得意与畅快在繁茂枝叶投下的阴影里一闪而逝,焦急而忧心的神色仿若无伪,拉着邵芣苢的手捏的十分的紧,仿佛感慨的声声低语道:“悦儿还不晓得郡主有孕呢!瞧样子怕也是受不得惊的,若是她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可要怎么好!” 邵芣苢低着头,明亮青春的面上满是木然的阴冷。 胡大夫忙丢下手中的事儿,奔着偏室而去。 隔着纱巾替灼华诊脉,几乎是立时的皱起眉来,“气血攻心,五内郁结,脉象浮躁不安,怕是不好!” 胡大夫一收手,赶紧从药箱取了几丸给灼华灌下去。 正好盛先生到了庆和斋,太夫人忙把人先请来给灼华瞧脉。 盛老先生听着胡大夫一讲,立马指了宋嬷嬷和石妈妈道:“你们去瞧瞧她这出血状况。” 两位嬷嬷上了床,秋水将幔帐放下,老先生隔着幔帐把脉,里头一阵悉索,嬷嬷退了她的亵裤,在她身下垫了快白绸布观察了片刻,回道:“还在出血,量不大。” 老先生当机立断,“把她的肚子,四肢都露出来,我要施针。” 邵氏一惊,犹豫了一下。 盛老先生重重一哼,“那两条命你们要不要!” 太夫人忙将下人支出去,“阁老息怒,听您的,都听您吩咐!” 灼华被一阵绞痛折磨醒,昏昏沉沉的听到盛老先生的声音,仿佛浮萍抓住了扎根的芦苇:“救、徐悦……” 老先生气急了,红着眼眶跳脚就骂:“闭嘴!先管好你自己吧,你自己的命都要没了!” 太夫人略略掀开幔帐,握着她的手宽慰道:“孩子,别怕,徐悦没事,你别说话,闭上眼睛歇着,不会有事的。” 灼华痛极了,身子似坠在了云层里,又似站在行驶在浪涛阵阵的船舶上,无处着力,蔓延蝙蝠飞舞,太夫人的话还未说完便有昏死过去。 老先生下手又快又稳,不多时,灼华的小腹和四肢就扎满了金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又让崔嬷嬷去观察出血。 石妈妈上了床铺,掀了被子一瞧,素白的绢帕依然干净,惊喜道:“停了,停了!” 太夫人双手合十直念佛。 老先生哼道:“别高兴的太早,她心口还憋着一口血,心脉不畅,孩子保不保得住还难说。” 太夫人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急道:“大人呢?大人呢?” 听着婆家人总算还晓得关心他的干孙,老先生口气稍稍好些,却还是臭着脸,“孩子能保住,她就能活,孩子保不住,血崩了,她也保不住。” 太夫人几欲昏过去,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还请阁老去给徐悦瞧一瞧。” 老先生进了隔壁,只留了胡大夫和两个手脚伶俐的小厮,旁的全都赶了出去,送热水的只准送到门口,再由小厮更换。 整整一个时辰,老先生才出得门来,神色倒是平缓。 太夫人不敢问,邵氏也不敢问,最后还是温胥开的口,“先生,徐悦如何?” “死不了。” 有这一句话,众人都松了口气。 哪知转身隔壁又出了状况,一阵惊叫,一女子被一脚踹飞了出来,紧接着飞身出来一人,一把长剑就要扎进她的心窝。 温胥赶紧掷出手中佩刀,挡开了听风扎下去的剑锋。 太夫人猛然回头,如意簪上的金珠击打在面颊上,是透到骨子里的冷,惊道:“出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偏室又乱了起来,石妈妈奔出来喊盛老先生,“阁老,郡主又开始出血了!” 老先生这回只留了石妈妈、宋嬷嬷和秋水、长天,其余人一概赶出去。 温胥看着书房,心道:若是徐悦醒来,郡主和小世子却保不住,怕是要疯了。 被踹飞出来的人正是邵芣苢,她冷笑着,爬起来,回到了邵老夫人的身边,嘴里喃喃着,神色宛若疯癫:“生……我看她还要怎么生!” 邵老夫人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只神色紧张的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紧紧攥着扶手的骨节畅快到发抖! 这一回,老先生一直到傍晚才出来。 一出来石妈妈就指着邵芣苢骂道,“这种东西,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太夫人大惊,“郡主如何?” 老先生气急,瞪着双目沉沉发怒:“如何?看你们还要往她跟前塞什么烂污东西,你们徐家不想她们母子活命,我现在就带她们回去!” 太夫人哪能由着灼华离开,不待多问,当即就要将邵芣苢拿下。 邵芣苢却窒窒着目光,说自己什么都没做,末了又似痴似癫的低低笑到发颤。 太夫人看向石妈妈。 石妈妈怒道:“这贱婢,竟敢在这个时候想郡主讨名分,声声诅咒世子爷过身了,郡主大恸,吐了血,好容易稳住的脉象又乱了起来,开始流血不止。” 邵老夫人似乎惊的不行,反手就给了邵芣苢一个耳光,痛心疾首地怒骂起来,“你这贱蹄子,郡主若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也不用活着了!” 太夫人焦急里头情况,方才未去细问,乍一听怒气横起梗在心口,冷眼看着邵家人。 邵氏大惊,立马明白过来这个丫头打的什么主意,她就是要刺激的灼华小产啊! “你疯了不成!” 邵芣苢尖叫起来,秀眉的面庞狰狞成一片难以穿破的阴鸷:“她害我这辈子都不能生育,她凭什么能怀孕生子!凭什么!去死!就是要让她去死!” 宋嬷嬷冷笑的夸下台阶,一巴掌把人掀翻了过去:“早知就该一剑杀了你这贱婢!害你不能生育的是邵家人,人证物证我都给你们留着,想看么?” 邵老夫人和林氏一震,脸色惊惧起来。 宋嬷嬷一挥手,听风翻墙离去,一盏茶的功夫提溜着两个人进来,一个是本已经死了的幽兰,还有一个正式邵家的老仆人。 两人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的明白,林氏是如何吩咐了邵家的老妇人诓骗了鹤云居厨房庆妈妈的儿子去赌场,如何联合赌场的人设计让庆妈妈的儿子输掉五百里。幽兰又是如何收买庆妈妈熬红花栽赃郡主的。 “红花可是你身边的幽兰给你下下去的,谁害谁,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揭破是给你们邵家留点子脸面,倒是不想世上还有这等不要脸的贱货!”宋嬷嬷扫过邵芣苢,沉着眸子盯着邵家婆媳,灼灼有凌厉如刀的光,“世子重伤,你们邵家的人倒是积极的很啊,跑到青山院里大喊大叫,生怕郡主不晓得,生怕刺激不到她的胎。你们以为郡主有个什么意外,血崩了、不能生了,你们邵家的女儿就能进青山院么?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邵芣苢呆在当场,突着眼、抽搐着面颊,缓缓的僵硬的看向邵老夫人和林氏,嘶哑的质问几乎磨破她的喉咙,可她什么也不敢做,她的家人还都捏在她们的手里。 邵氏惊了一下,怎么都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么多的事,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母亲和弟妹。她们说只是希望有个孩子是出自邵家女儿的,原来都是骗她的! 她们想要的是悦儿的长子、不、是悦儿的继承人是邵家女生的! 邵老夫人被骂的目瞪口呆,她一生荣光,自来是被捧着恭维着,何曾受过此等羞辱,哪怕如今邵家不如从前,到底姻亲具是高门显赫,也不曾有人敢如此跟她说话,捏紧了帕子,面目冷硬,昂着首冷硬道:“不过是这个贱人嫉妒郡主罢了,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悦儿的妻子便是我的外孙媳妇,我做长辈的如何会去害她。你一个奴才也敢如此同主子说话!” “你不知道,林氏你知不知道?”宋嬷嬷冷眼扫过林氏,嗤道:“让老仆诓着郡主院子里的人去赌场、算计人家输钱,怎么是闲着无聊么?幽兰什么了不得的功劳,你要给她五百两银子当赏赐?” 第307章 狠虐极品婆媳(二) 林氏强扯了嘴角,正想说话,宋嬷嬷抬手打断了她,冷笑着盯着这对婆媳,讥讽道:“在徐家称主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什么破落户的东西也配做我的主子!搞搞清楚,我是良民,是宫中内务府造册的女官,领的是宫里和郡主的俸禄。还当你们邵家如何风光了么,呸,若要捏死你们便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看着你们一个个长了年岁,更长了厚脸皮子,不要脸的程度倒是少见的很!” “前头摆着笑脸低声下气的求着我们郡主帮着你们把邵家的郎君弄到京里来,转脸伸出你们的脏手就去害人。”她向来话少凌厉,最不屑骂人,可这会子骂顺了口,也是越骂越犀利,“邵老大人倒是一生磊落,却是讨进了一群恶毒的泼妇!好歹也是诰命夫人,竟是半点的气度也无,尽会些腌臜的手段,一条条性命折在你们手里,伤了如此天和,也活该你们邵家一日不如一日!” “我们娘娘是陛下钦封的郡主,是陛下的养女!是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是世子爷心尖上的人!郡主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起子贱骨头的东西赔得起么?给你们些子脸面,叫你一声外祖母一声舅母,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破落户的脏东西,就你们还想把控魏国公府想着当背后主子,赶紧去洗洗冷水面,好好清醒清醒,别颠了个邵字便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还想重拾当年荣耀呢!告诉你,想都别想!明儿我就去陛下和沈家、姜家那里回话,叫你们也晓得晓得我们郡主娘娘岂是你们这等子贱货得罪的起的!” 在场的人听得是目瞪口呆,那如瓢泼大雨的骂词儿一溜溜的爆出来,倒也不急不缓的,却是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嘴去,也无人敢拦,眼见着邵氏婆媳被骂的脸色泛青又转白继而又发黑,一口气更在心口几欲要晕厥的样子,众人却也是颇觉的痛快。 骂得好! 邵氏不忍母亲被这样折辱,欲上前同宋嬷嬷说说好话,却被萧氏不着痕迹的拉住了衣袖:“阁老看着,便是沈家都在看着,母亲,拦不得。” 她是正妻,今日转换角度,若是遇上灾劫的是自己,最想看到的便是家里人能替她出头,哪怕是没有对错的一味袒护! 何况看样子外祖家来的这几个,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婆母却是要与这个家里长久相处下去的,没必要为了这对婆媳怀了与家里的情分! 宋嬷嬷早年陪着皇贵太妃斗妖妃,便是慎刑司她也进出多回,什么场面没见识过,何惧两个只会耍狠毒的泼妇! 她脚步慢慢的走在二人身侧,红梅的花瓣自她眼角擦过,更显眼底的怒火烈烈如火山之底的熔岩,直要将人弑皮削骨:“看在国公夫人的面子上,郡主从未想追究什么,你们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告诉你们,最好祈求着我们娘娘平安无事,否则就让你们邵家全都去陪葬!这里不欢迎你们这种人住着,请你们现在、立刻收拾东西,滚!” 邵老太爷内阁行走数十年,权势如天,她傲气了一辈子,何曾被人如此毫不留情的讥讽刻薄,脸色如雷雨前的阴翳寒潮,散发着阴毒而尖利的光芒,好容易喘过气来,一派椅子的扶手,指着宋嬷嬷怒道:“这是我女儿女婿的府邸!你是什么身份同我说话!” 宋嬷嬷厌恶的掀了掀嘴角,睇着她的眼神仿佛睇着什么恶心的玩意儿,“你搞错了,这里是徐家,做主的人是太夫人!再者,魏国公府的匾额之前,这里更是华阳郡主的府邸!轮不到你来趾高气昂!” 盛老先生负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所有人,眸光最后落在了太夫人身上。 他半生颠沛流离,五六十的年纪遇上这么个小丫头,喜爱的紧,收了干孙,说明了要她将来送终的,如今小丫头出事,心疼心急几乎要戳穿了他的心口。 “既然徐家舍不得这门好亲家……”他一顿,指了鹤云居的丫头,“收拾东西,准备车架,回定国公府!” 灼华怀着孩子,说不定就是魏国公府的长子嫡孙,邵氏哪里肯放她离开,便是她肯,回头儿子醒来见得如此怕事要深怨她了,可要她赶母亲出门也是万万不能的,只能求救的看着婆母。 太夫人晓得盛老先生这会子怒的厉害,那这起子贱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险些将灼华害的小产,娘家人的怒气不过刚刚开始,若叫沈家、姜家的人晓得,怒火怕是难以熄灭了,她不欲与邵家撕破脸,不过人家如今算计起了徐家的子嗣,那便不用装着表面平和了。 比起邵家,自当更需维护与沈家、姜家的情义。更何况背后,还有陛下的眼睛在盯着。 太夫人一回头,看向邵老夫人,客气而疏淡道:“烨哥儿眼看着要外放了,亲家夫人也该回去给郎君收拾些体积的东西了,还是早些回遂州吧!邵家大郎他日来了京里,总会多加照拂的。” 邵老夫人和林氏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了逐客令,面色乍青乍白。 老夫人被下了面子,走到邵氏面前扬手就是一个耳光,龇目欲裂的低吼道:“无用的废物!” 太夫人一怒,这哪是打她邵家的女儿,分明是在打徐沈两家的脸面! 把儿媳妇揽在身后,太夫人挥手招了几个老妈妈过来,“去给邵老夫人收拾东西,送客!” 邵氏呆愣着抚着脸颊,简直不敢相信,母亲竟这样折辱她! 太夫人又气又心疼,她摆在府里好好疼着的儿媳竟叫人这样打了脸,安忙叫人去准备了冰块,抚她道:“我晓得你的心性,此事定与你无关,只是你也要知道,灼华是郡主,如今也怀着咱们徐家的骨肉,若是没有给出交代,沈徐两家怕是要结怨的。” 邵氏轻泣着点头,“儿媳省的。” 让何妈妈抚着她去一旁坐着,太夫人又问向老先生,“郡主如何?” 老先生阴鸷着目色撇过邵家婆媳疾步离去的背影,指腹慢慢磨砂着衣袖,他早早离开朝堂,如今却是谁都敢把他当死人,可随意欺他的心头肉了! 邵家,阁老,很好! “她心绪大悲大恸,醒着也静不下来,我封了她的穴位,让她昏睡几日,能不能保住她们母子二人,就看这几日的情况了。” 徐悦的伤虽厉害,但他常年练武底子要比常人好,恢复起来自也比旁人快些,三日的功夫便能坐起身来了。 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寻不到那抹身影,他心下有些不安的感觉。 太夫人晓得他在找灼华,可这会子他才刚好些,若晓得灼华和孩子不好,怕是要急,对伤口恢复也不好,只得一遍一遍的骗他,“郡主在看顾着火上,煎药的功夫她不放心旁人去做。” 老先生在汤药里多加了些安神的东西,每每醒了不过个把时辰就又睡过去。 灼华那边的情况也渐渐稳了下来,老先生拔掉了封住她穴道的金针,一碗汤要灌下去,本该一个时辰就能醒的,却等了半日都不醒,老先生一急,又扎了人中,还是不醒,心道不好。 “她不肯醒了。” 太夫人和邵氏急的厉害,却也不敢同徐悦说。 萧氏看着床上的苍白女子,心中暗暗惊叹,这世上竟真有这般情意,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便跟着心死了。 无知无觉的又过了三日,徐悦的伤口已经收住,开始结痂,也能下床慢慢走动了。 老先生替他把了脉,沉着脸说道:“行了,去隔壁看看吧,陪你的妻儿说说话,他们娘俩能不能醒,就看你了。” 徐悦脑子一懵,妻、儿!? 老先生先说了,那表示孙子的伤已经无碍了,太夫人缓缓同徐悦道:“你那日重伤,下头人在她跟前胡言,郡主以为你身死,大悲大恸,险些小产,老先生封了郡主的穴让她昏睡,可金针拔了三日了,人还是不醒。” “你去陪郡主说说话,她晓得你好好的,一定能醒过来的……” 太夫人的话还未说完,徐悦已经踉踉跄跄的出了门去。 进了偏室,宋嬷嬷带了丫头们出去,留他们独处。 徐悦坐在床沿,看着谁的安静深沉的妻子,脸色苍白消瘦,无有生气,他的指尖走过她的眉眼,俯身在她的眉心落下怜惜的吻,“卿卿,我回来了,乖孩子,睁开眼看看我……” 第308章 活着 窗棂微微隙开了一些,透着半透明的蝉翼纱望出去,一树树梅花落尽,结出了果子,伴着风与叶一同婆娑作响。蝉翼纱鼓起,带进一阵风,似有丝丝清凉感受,浮动了层层幔帐,漾起一缕缕涟漪。 幔帐上的石榴花微微晃动,承尘边缘垂下的素银镂空雕刻的莲花轻轻摇曳,空空然的恍惚出了一种缠绵的喜悦。 一缕屋檐投影落在了屋内,随着阳光的偏移,缓缓变化着位置。幔帐内光线带着昏昏的红影儿,徐悦拥着纤瘦脆弱的妻子,盯着她平坦的小腹,眉间紧拧,至今觉得十分不真实。 可刚醒来的那段时间,她苍白脆弱的仿若随时会带着孩子一同消失,那日日夜夜的心惊胆战却又那么的真实。 孩子! 他以为总要过个几年才会有,甚至想过不会有,没想到这个孩子就这样闯了进来,无知无觉的待在他母亲的腹中那么久,连招呼都不打。 真的难以想象,若是他死了,她会不会就一直沉睡下去。 他与她讲话,只是简单的一句“我回来了”,她便醒了,搂着他,哭的那么伤心那么柔弱无助:“徐悦、徐悦,我以为你死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听着何尝不是如此,若她不醒,他的心也要碎了。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再去问一句:你爱不爱我。答案在那句话里,早就展露无疑。 灼华觉得有些热,迷迷糊糊的掀了掀眼皮,就见一张漂亮的脸蛋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肚子,初醒的嗓音低低的沙哑,“还看,日日盯着看,能瞧得见什么呀?” 见他醒来,徐悦弯了嘴角一笑,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李郯五个多月的时候已经很大一坨了,咱们的孩子怎么不长呢?” 论一个孕妇每日都要做些什么呢? 不用晨昏定省,甚至也很少下床,每日里就是吃、喝、害喜、睡觉,吃、喝、害喜、再睡觉。 如此过了两个月余,衣衫都单薄了起来,进入了初夏,灼华的肚子也渐渐微凸起,或许是因为胎像一直不大好,害喜倒了四个月后反而愈发的严重起来,是以五个半月的肚子看起来,却和煊慧二胎三个多月的肚子差不多大。 灼华枕着丈夫的手臂,懒懒的掀了掀眼皮,一坨,无语他的形容词,拉着他的手覆在肚子上,“祖母说可能是我不太显怀而已。”掌心温热,腹中孩儿似乎感应到了,狠狠往他掌心的位置踹了一脚,徐悦一惊,面色刷白了起来,一双黑眸瞪的老大,“他、他……” 灼华抱着肚子笑了起来,“他在跟你打招呼呀!” 徐悦张了张嘴,楞了好半晌,结巴道:“他、他这样踹你,你痛不痛?” 灼华好笑的摇头,“就是有时候会被他吓一跳,倒是不会痛。每天早晨和半夜,总是懂得非常勤快。” 徐悦皱着眉,紧张道:“这样么?扰的你不好安睡,你怎不与我说?” “与你说也不会跑到你肚子里去。”她温柔的神色里有掩饰不住的欢喜与幸福,“你那时也在养身子,何苦扰你再操心乱想的。” 他总是紧张兮兮的盯着她的肚子,刚开始胎动的时候她虚弱的不行,虽停了下红,却是吃什么吐什么,偶尔还会伴着腹痛,短短半个月都不用照镜子,连自己都察觉自己瘦的不少,抬起手腕只见瘦骨嶙峋,皮肤枯燥,头丝发黄,活像个油尽灯枯的将死之人,若是告诉他孩子扰的她难以安寝,怕是他要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了。 “我希望陪你感受孕时的所有事,让我晓得你有多辛苦。”她含笑应了一声,静静的挨着他,享受清晨片刻的宁静,他默了好久,又问:“那他这样动,是不是不舒服?” “他很好,力道大的很。”灼华想了想道:“里头就那么大一块地儿,大抵是不舒服的吧,所以需要伸伸懒腰踢踢腿?” 徐悦支起身子,发丝垂散,衣襟微敞,一副慵懒又认真的模样:“去找阿翁来瞧瞧吧!” “昨儿才来瞧过的,今日再去请,怕是要以为我不好了。”挪了挪肚子,灼华搂上他的脖子,把人拽了回去,“为着孩子,我会当心谨慎,若有不适一定说。” 徐悦长长一叹,口吻中的担忧便如二月枝头的嫩芽,不着痕迹的沁在每一个字眼中,“从前想同你有个孩子,如今真有了,瞧你被这样折腾,有时候想着还不如不要……”话还么说完,灼华捂住他的嘴,忙是说道:“别胡说,叫孩儿听去了,可是要生气的。” “是么?”徐悦认真的点头,又道,“他真的听得见么?” “我听得见,他同我一体,自然也听得见。”灼华伸了个懒腰,微微支起身子,越过他的上身撩开幔帐,看了眼外头的天光,昏暗里待得久了乍一眼有些刺刺的,微微眯了眯眼:“起吧,趁着还没有怎么热,你陪我出去走几步,整日躺着也是累的很,骨头都要僵了。” 她的肚子半压在他肚子上,胎动明显的传达到他身上,徐悦僵着不敢动,“你先坐好。” 嘴角漾了抹微甜的笑意,灼华微侧着肚子趴在他身上,故意晃了一下,“嫌我重么?” “你倒是不重,比从前还要轻了些,我怕你膈着肚子。”徐悦伸着双臂,小心的拦着,生怕她从他身上滚下去,“你先下来,我收拾好了你再起。“ 耳朵贴着他的胸膛,蹦蹦蹦,心头强健有力又沉稳,困乏又攀了上来,细细打了哈欠,她还不想放开他:“秦慧告老了?” 徐悦“恩”了一声,实在觉得她这样躺着不大安全,双臂拖住她的身子,缓缓侧身让她滑落下来,把人重新拢在臂弯里,“秦慧的义子秦棉把持这江西的军政,联合丰城官员私采煤矿,十余年里私吞银两数百万余两。” 幔帐在细风里微微晃动,隙开一跳缝隙,那样的光,仿佛银子排排摆在天光之下,引得贪恋的嘴脸前赴后继:“江西矿产丰饶,每每江西上供的用碳都是顶好的,上报的税银也都十分可观,没人怀疑是因为几十年来江西上供都是稳定的,世人皆以为江西的产出便是如此,谁会想到背后早被利益网斩断,还有如此庞大的银子进了臣子的口袋。既是秦慧的义子,又如何牵扯得到他呢?” “江西,其实陛下早两年就已经着人盯着了。”他的嗓音沉而稳:“江西参与其中的官员不下三十人,能与秦慧说上话的人不多,却不是没有。就如你所说,未免关键时候被利用做了替死鬼,总有官员会留有足够的证据让上头的人保住自己。” 灼华扬眉,“所以,其中有人是陛下安插进去的心腹是不是?” “聪明!”他低笑一声,与她说话就是这么一点就透,“可惜了,收集到了证据,消息刚送进了京就被秦慧的人察觉了,还不等我们过去就被杀害了,死无全尸。” 灼华默了默,长长一叹,“当得忠烈二字了。” 徐悦无声的叹息蔓延出来:“为褒奖其功勋,陛下恩荫其子世代袭承正四品佥事职。” 人死灯灭,那些荣耀说白了与本人也没什么关系了。 灼华想到那位大人,不免心下微紧,他办的都是陛下最为急切的差事,每每离京,回来时总要挂些伤,从前没那么在乎,但凡听到他要出去办差,还是静着心给他收拾东西,看到他伤了不过叱他一句不够小心,可经此一遭,却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胆小,也发现自己现下对他的在乎似乎早超越了心中以为的程度。 他仿佛成了她心头的一块肉,是熨帖的,也是最柔软的,受不得一点相侵。 如密密的丝线勒在了心尖,一圈又一圈的沉闷的厉害,她极力的想要撇开那些念头,却好似到了傍晚了夜色便一定会暗下来一般,乌黑的色泽冷不防滴在了清澈透骨的水中,难以抑制的倾散而开,“徐悦……” 她那一声眷恋的微颤,激的他心田无限温柔碧波似的荡漾着,大掌一下下抚在她因为有孕而急遽消瘦的背脊上,“放心,为着你和孩子,我必十二万分的警醒着。我们会在一处,一直到白首。” 窗外风渐浓,撩起幔帐,投进一阵柔和光晕一阵微暖的风,那股微暖恰似一只有力又温柔的手掌,抚平了她心中的不安,二人四目相对,脉脉温情了好一会儿。 “他把证据藏在了哪里?” 徐悦低笑了一声,含着闲适的满足,默了会儿才道:“封在坛中,沉在了……茅房。” 灼华听着,想起了那枚玉玺,也是笑了起来,心头忽起了一阵恶心,干呕了几声,眼角逼出了几丝晶莹水光,“难怪你能找得到了。” 徐悦喟叹的笑着,“可不是。”温柔的替她顺着心口,掌心在丰盈处顿了顿,“是否,长大了些?” 灼华嗔了一声去拍他手,眼眸中皆是晶灿灿的甜蜜影儿,嬉笑一声道:“可不得存着孩儿的口粮么!” 徐悦“咦”了一声,眼眸中含了山岚的笑意,“你想自己哺乳?” 她高兴着也伤怀着:“或许就这么一个孩儿了,我想给他我能给的一切。我希望他同我是最亲近的。” 他自来是允她自己能给的一切的,“都应你。” 灼华一笑,抓着他的衣襟闻了闻,那样的味道能使她安心:“徐悦,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便让秋水点着旃檀,仿佛你就在家陪着我一样。” 徐悦听着她的话,心头欢喜,亦浓烈了眷恋的爱意,“若是可以,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母子半步。” “那怎么行!你是徐悦,是个有能耐的人,如何整日困在内宅之中,我喜欢看你振翅高飞,我虽是女子,定也是不输你的,我希望同你并驾齐驱,而不是因为我让你落入凡尘。”最好的关系,便是相携向着高处走,她悠悠缓缓道,“我会在你不在家的时候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孩子、也保护好这个家,在你在家的时候权权托付你来照顾,仰赖你、信任你。” 徐悦看着她露在眼底的侧脸,小小的、温柔的、脆弱的,心底却是激荡着,仿若一阵春风放吹过枝头的锦绣花苞,枝头摇摆着开出一树树轻盈的、美丽的花朵,柔软的芬芳充斥着他的一颗心。 这大抵就是他喜爱她的原因,尽管脆弱着却从不会软弱。她有绝对的才智应付一切,却不会自傲骄矜,在他身边时每每露出小女儿的娇弱让他去保护。她喜欢他的陪伴,却从不任性的将他拖在身侧。 第309章 肚儿尖 他不只是徐悦。 还是徐家未来的掌权人,有些责任就得他去扛着,没办法逃避。 支撑门庭的路不好走,而她同孩子,就是他心底最强大的力量,支撑他走过所有的烦难与荆棘。 他与她抵着额,绵绵和煦的语调里有说不尽的温存与满足:“你总是让我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她抬头,看到他的眼底有着明亮的光彩,那么饱满的喜悦与幸福,仿若夏日夜空中数不尽的繁星闪烁,“愿我如星你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情肠挑动,徐悦细细的、轻轻的吻过她的唇瓣,克制着浓烈情绪,粗喘着放开了她,起身收拾穿戴,又小心翼翼的替她换上一身轻薄飘逸的裙衫,杏色的衣料上绣着喜庆的石榴花,称的娇小苍白的面容有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气色。 应了进,秋水长天伺候着两人洗漱。 徐悦接了秋水手中的象牙梳,在掐丝珐琅的密盒里沾了些头油,一下一下的为她梳着青丝,养了这月余,枯黄的发丝总算有了些回转的乌色光泽。 拿石榴色的发带笼了一层发丝,松散的慵懒的系在脑后,他道:“簪子总是沉些,左右不出院子,这样随意些,也好看。” 早膳端了进来,灼华瞧着还是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了碗筷,鼻间忽忽闻见几丝酸酸的味道,便起身寻了过去,最后发现静月几个在右耳房里腌制青梅,看着瞄着精致山峦景象的瓮里青色梅子,竟是不停的开始分泌口水。 静月一瞧主子馋嘴的样子,忙拿了昨儿刚买的腌青梅与她,“姑娘尝尝合不合口味,新腌制的还不入味,还得等上十几日才成。” 瞧着梅子也不大引人食欲,可闻着味儿却是勾人的很,捡了一颗来吃,结果却是停不下来了,越吃越开胃,心口胃口极是舒坦,接连吐了十来颗核儿道徐悦掌心,灼华竟觉得有些饿了,“想吃清粥和乳黄瓜。” 徐悦惊喜的很,忙崔了秋水长天去准备,可待到清粥熬好了,灼华又不想吃了,因为等的急了一气喝了两小碗的燕窝,胃里撑的鼓鼓的,不大雅观的躺在廊下的软榻上哼哼着。 徐悦坐在一旁一下一下的轻柔的给她揉着胃部。 宋嬷嬷端了消食儿的茶饮来,徐悦又耐心的哄着她一口一口的喝下,“你久不曾这样好胃口,胃都饿小了,以后再饿也许缓缓的吃。也是我的不是,没能拦着点儿。” 宋嬷嬷看着灼华撒娇似的微拧着秀眉,笑呵呵的眉目慈爱道:“听公主殿下和四奶奶说起,一到了五个月便是要开胃了。郡主早前不爱吃那些蜜饯果子的,连闻着味儿都觉得难受,今儿忽忽爱吃了,便是胃口来了。” 长天端着梅子站在台阶上,笑眯眯的看着灼华的肚子,“酸儿辣女。” 秋水不赞同的斜了她一眼。 长天吐了吐舌头,却又眉目爽朗道:“沐王妃的肚儿尖尖的爱吃酸的,四奶奶怀松玉小公子的时候也是肚儿尖尖爱食酸多一些,三姑奶奶和洪夫人便是肚儿圆圆却爱食辣多一些,还有庆国公府的奶奶、闻国公府的太太,奴婢可是细心观察了好多夫人才敢说的。” 灼华来了兴趣,细细听着,“那你说说,李郯会生儿还是生女?” 长天想了想,回道:“尖肚儿爱吃辣,上回来还自己跑去厨房盯着庆妈妈做了一道辣子鸡,放了整整半盆的尖椒,那辣味儿奴婢闻着险些呛晕过去,殿下却吃的直喊舒坦,奴婢猜着是生女儿的。” “若是猜对了,给你一个大红封。”灼华抬眼看丈夫,一双浅眸盈了如水的笑意,“你呢?” “都好。”徐悦漾了一抹柔和目色,垂眸看着她,点点阳光如星子一般从树叶的间隙里簌簌抖,摇曳在她的身上,落了一身细微柔软的光晕,伴着鲜艳的石榴花,无限娇柔美丽,心下动了动,他道,“大约更喜欢女儿一些。” 灼华笑起来,眉眼弯弯似天际的月芽,“想着,女儿如我一般聪慧又讨喜是不是?” 宋嬷嬷惯来清浅严肃却也是笑出了声来:“越发调皮。” 笑意自他喉间冲破,愉悦不已:“夫人说的都对。” 回眸目光见长天沐在天光下,白嫩的几乎似要透明了一般的莹白,又渐渐泛起红色的光泽来,招了她站到廊下的阴影里,“也不晓得自己寻个好位置,小心晒坏了一身好皮肤。” 宋嬷嬷取了帕子给她擦了颈项间的薄汗,转头和灼华道:“瞧这几个丫头,个个养的白嫩跟个姑娘似的,将来郡主可要给她们寻摸什么样的人家才能舍得了。” 灼华忽想起去年围猎时闵长顺身边的禁军似乎对她很有好感,能做禁军的必得是良家郎君了,心思一转,她问:“近来可有人来寻你说话?” 长天忽的红起脸来,摇头道:“没、没有啊!” “有啊有啊!”静月端着梅子茶来,一杯递到徐悦的手中,挤眉弄眼道,“人奴婢是没见到,不过自过年以来倒是常有人给姐姐送东西来,吃的玩的,一应具有,且都是上好的。” 灼华“哈”了一下,佯怒道:“学会骗人了!” 长天忙是挥手道“不敢”,眉目皱了皱,含了一丝娇羞在神色中,扭捏道:“他、他就是给奴婢送了些吃的,也没、也没说什么的。” 灼华支起了身子靠在徐悦的胸膛上,饶有兴味的当起了盘问户籍的郎官,末了才是重点:“那你喜欢他么?” 长天很认真的想了想,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亮亮的,“不好说的。嬷嬷说女孩子要矜持,他都没说什么,我可不能先说什么的。” 宋嬷嬷好笑的看着她:“得亏你记得住,便是要守着规矩的,若是闹出什么不好听的来,便是丢了姑娘的脸面。” 长天啄米似的点头,“奴婢都记着呢,他来寻我,我就与他稍稍说几句话,不敢逾矩的。”心思回转了一下,下了决定,“奴婢以后就不见他了。” 灼华挑眉道:“送好吃的来也不见了?” 虽然有些舍不得,但长天还是很坚定的点头。 静姝走在院子的鹅卵石小径上,闻言停了脚步,扬眉道:“如此,我可要去回话请杨公子先回了。” 长天跳了起来,又赶紧抿住了唇,眼眸微微睁大,瞟了静姝一眼。 灼华瞧她的样子,也不逗她了,道了一声“去吧”。 长天把怀里的盘子塞到静姝手中,提着裙摆就跑了,跑了几步大抵也觉得自己不大矜持,又赶紧缓了下来。 灼华笑了笑,腹中饱胀敢渐渐消失,伸了个懒腰,素手勾了勾他的胳膊,羽睫缓缓覆上,似山峦投出的沉静阴影,呢喃了声:“回头去闵长顺那打听一下,看看那郎君人品相貌如何。” “好,我知道了。”徐悦点头,垂眸却见她已经睡熟。 院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让她安心歇着觉,日头渐渐高升了起来,徐悦摸了摸她的面颊,尽管在廊下,还是晒得有些烫了,抱着进了屋,可刚一放到床上,她便扒着床沿吐了起来,一声接一声,仿佛胃中痉挛了一般。 好在只是干呕着,用下去的燕窝倒是没有吐出来。 一折腾,身上便是一阵虚汗沁出来,人也清醒了。 徐悦瞧着忧心不已,还是太虚弱了。 晕乎乎的伏在他膝头,灼华觉得身上黏腻的厉害,“出汗了,不舒服……” 他温柔有力的将她扶起,“阿翁说怀着身孕不宜泡澡,我帮你擦一下好不好?” 苍白的面上浮起一抹霞色,灼华抬手勾他的颈项,莹莹道:“妾身的身子骨瘦如柴又满布着伤疤,丑的很,悦郎瞧了可别嫌弃才好呢!” 徐悦无奈的看着她,“便是要逗我才高兴。” 传了热水进来,关紧了门窗,灼华褪了衣裙背对着徐悦坐在床上,徐悦拧了软巾子给她擦过身子,她的身上有许多的淡粉色的伤痕,每一道都是她的荣耀和坚强,明明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了,从背影看竟似小姑娘一般纤细。 太瘦了。 灼华回眸看了他一眼,拾了一条薄毯遮在身前转过身去,胸前若隐若现。 徐悦眸色一沉,喉间滚动,垂着眸子细细给她擦好,拿了干净衣裳回身,却见幔帐垂了下来,他拨开探身进去,“来,乖娃娃,先穿……” 第310章 护短 “徐悦,你很热吗?” 徐悦气息一窒:“听话、别这样……放手、会伤到你的……” “真的?” “……” 【阳澄湖大闸蟹,到此一游~~】 白日里的幔帐内春色,便是要比夜里更为婉转。 秋水听得屋内异样的声响瞪大了眼,一时间面红耳赤,这个时候也、也能么? 待云雨过去,又唤了热水,徐悦仔细的擦拭她的大腿内侧,然后给她穿上衣裳,虽用的是那种方式,没进她的身体,可他还是担忧着问了又问,“是否不适?” 衣襟敞着,他胸膛白皙却线条豪野,遍布着深深的伤疤,心窝处的新伤肉芽微微凸起,灼华跪在床沿,由着他穿衣,素手在他胸膛上欲触不触的流连着,眉目妩媚微挑:“舒服么?” 心头窜过一阵酥软微跳,徐悦莹润的面色乍红了起来,黑眸里含了几分羞赧的意味,系着她胸前系带的手抖了一下,原来事后被问“舒不舒服”竟是这种感觉。 捉了她调皮的手,徐悦轻咳了一声,无奈道:“以后别这样撩拨我,我怕失控了伤着你。” “那、便在还没失控的时候来要啊!”灼华拿食指勾他的下巴,颇是风流道:“不把你喂饱了,怕你出去偷吃呢!” 目光柔的似春水缠绵,徐悦宠溺点了点她的鼻:“尽胡说。” 她便搂着他的颈项,凑上去又问,“到底,舒不舒服呢?” 徐悦找回了厚脸皮,在她胸前狠狠揉了一把,垂首咬住她的耳垂细细吮吸着,嗓音沉然的低哑,“舒服、舒服的很。” 一旦厚脸皮的本能复苏,便是一句追一句的问,“你快不快活?”“是否有感觉?”又什么热不热烫不烫的,灼华捂住他的嘴,厚脸皮还是他比较厉害,瞧他还要问,便伏在他肩头“哎哟”了一声。 心知是她薄了面皮,便也不再逗她,软语温存了一会儿,他问:“要不要歇个觉?” 灼华摇头,想了想便道:“不歇了,去母亲那里看看吧,这一个多月里母亲都没怎么出过院子。” 那日邵家的人出了魏国公府的门,不甘心就这么离开,转脚去了蒋家。 蒋家长房长媳是她的二女儿,就不信谁敢赶她们走! 哪晓得已上门就听说蒋大夫人一早带着蒋邵氏回老家给族里的耆老拜寿去了。 而早前塞进大房的姑娘意图以毒物害大奶奶小产,最后却害得大公子往后不再能人道,被蒋老太爷当着邵氏婆媳的面沉了塘。 然而,能执掌内阁的老人家如何会是个容易生气的,依然笑眯眯的客气道:“亲家可在府上住下,想来老大家的半个月也能带着孙媳妇回来了。” 大外孙被自己送来的贱婢害得断绝了子嗣,那对婆媳还哪里有脸面住得下去,只得灰溜溜的走人了。 而更糟心的是,邵家婆媳半途上便又收到早就疏通好的人户返还来的礼,家下留下的口信儿纷纷表示:恩师再入内阁,得罪不起,得供着! “恩师”指的是谁,邵老夫人一想便明白过来了,救了沈灼华那贱人不算,如今还来坏她邵家的郎君的仕途。 “该死!该死!” 一口老血梗在心口,想折回去教训他们,却发现京中早已人事不同,邵家大势已去。婆媳两回去就大病了一场! 蒋邵氏从老家回来听说儿子废了身子,当即两眼一翻撅了过去! 她自然晓得不过是别房借了娘家送来的人的手对儿子下的毒,那女子本是给蒋楠的,如何会去与大儿媳挣! 可若是没有娘家硬塞了人进来,如何会走到这一步!心下将娘家恨到了极处,遣了陪房妈妈回邵家递了话:从今往后,她再不会管娘家的事! 而那对婆媳回了遂州之后没几日便来了消息道魏国公府,倒不是为着算计灼华之事有个说法,也没有安抚那折辱的一耳光,而是要求邵氏给邵家大公子安排好住处,给他去上官那里走人情。 要邵氏给邵家铺路也好走人情也罢,但凡她能做到的总会想办法去做的,国公爷面前她是肯去求的。她们希望悦儿的孩子能有一个是出自邵家女儿的肚子,她也肯去求婆母那里求个松口。 可母亲竟算计要害媳妇流产,甚至还要刺激的她血崩丢性命!事情败露连个交代也不给,还那样冷漠的将责任推给她,嫌她无用。 她原不是恶毒的人,这叫她如何想得通。 何妈妈知道她还是有太多的想不通,想说些什么安慰,抬眼见灼华和徐悦自半月门进来,手轻轻搭在邵氏的肩膀上,含笑提醒道:“夫人,郡主和世子爷过来了。” 邵氏回了回神,抬眼见长子扶着灼华进了月门,忙站了起来,吩咐着丫头把香炉撤走,“上温水,不要茶叶,再拿些蜜饯出来。” 小夫妻行礼问安。 邵氏伸手虚扶着她坐下,看她脸色依然不是太好,又瘦的几乎脱形,便心生不忍,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的关怀:“这会子日头大,怎么出来了,走那么多路,累不累?” 人非草木,一年多的相处,也晓得她不是个坏心思的。虽无法与她同萧氏一般亲密,到底也不曾真的讨厌过她。 从前偏心着希望次子样样压过长子一头,是因为次子是她亲自带大的,又觉得长子一出生便占了世子的位子,次子委屈了。可后来与长子相处多了也渐渐发现他的好,明白这个家需要像长子这样的个性和能力的人才能支撑的起来。 心下平和了,便也真心希望他能得到美满。 她晓得长子对妻子的重视,如今好容易有了孩子,却险些因为邵家而失去,邵氏心中对他们二人存了愧疚,便也不敢去见。 青山院到朝鸣堂距离也不远,不过久不走路,身子虚着,灼华有些喘,“这几日身子有些力气了,趁着天气还没有热起来便出来走走,离母亲这里近,便来讨一杯茶来吃。” 丫头正好上了茶水果子来,灼华捻了颗青梅吃了慢慢道:“真是与母亲心有灵犀了,正想着这个味儿呢!” 徐悦提醒道:“爱吃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伤胃。” 邵氏忙道:“没事的,这个是和姜一同腌制的,多吃几个还能暖胃。” 何妈妈笑着指着桌上的蜜饯果子道:“姜香梅子是北味居的,杏干儿是闻青斋的,蜜枣儿是六味阁的。昨儿千锦娘子差人来说,给静姑娘做的衣裳好了,夫人早上去取,回来时绕去了观味楼买些太夫人爱吃点心,结果一绕就从城东绕到了城西,点心果子的买了一大堆。” 灼华笑了起来,道:“哦!定是特特给我去买的,还是母亲念着我呢!” 邵氏有些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问道:“现下有胃口了么?” 徐悦端了空碟子接了她吐下来的核儿,温和道:“今儿忽然好转了起来,早膳用了两小盏的燕窝,方才出门前又用了一小碗清粥。吐的也不那么厉害了。” 邵氏瞧她们仿佛只是闲来串门一般,说了会子话便也放松了起来,“那就好。太瘦了,人便没什么精神,多吃些,养胖些才能有力气。”顿了顿,又同徐悦和身后的秋水、倚楼道,“夏日了,东西容易招揽蚊虫,郡主的饮食要格外仔细些。” 徐悦笑着点头。 秋水和倚楼亦是郑重应下。 邵氏看着灼华的肚子,不免担忧道:“五个多月了,怎么瞧着也不大呢?”犹疑的一会儿,终是问道,“会否上回动了胎气伤着了。” “孩子很有力,胎动也很好。”徐悦看着那微突的小腹,温柔道,“许是不显怀吧!” 邵氏眉心惊喜的动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拉拉杂杂的盯着这徐悦需要注意的,说到最后却是亲自把人送回了鹤云居。 第二日一早礼王府传了消息来,李郯生下了女儿,陛下下了旨意封了郡君,皇后给择了封号:清光。 长天拿到一个铁口直断的大红封。 因为灼华胎像不稳,不宜去人多的地方,是以孩子的洗三礼和满月都没有办法参加,只能补了厚厚的礼过去。 进入六月盛夏,在徐悦彻底了解了杨淇的家世人品,确保此人端正上进也没有歹意之后,灼华见了一趟杨淇。 见他眉目周正,性格也直爽,便单刀直入的问道:“你对我们家长天是个什么意思呢?” 第311章 定国公府内乱(一)祸水东引 杨淇摸摸后脑勺,笑的眉眼微眯,直憨憨道:“就是想着天天瞧着她,同她说话,给她买好吃的。” 长天躲在次间听着,一脸绯红。 杨家为贾商之家,父母和气质朴,两间铺子经营的也红火,倒也算的殷实人家。 见过之后,灼华让他回去问问家中的意见,没想到第二日杨家夫妇便带着媒人上门求娶了。 灼华着人请了长天的老子娘过来,让两家大人先相互瞧一瞧。 事情倒是很顺利,三日后媒人再来,灼华便做主应下了这门亲,中秋下聘。 六月初,耶律梁云埋在京中的人送了封信进了靖王府,半月后,先后有百人分批悄悄出了境,潜入北辽。 六月底有消息传来,北辽皇帝病逝,其兄北院大王耶律恒重登基称帝,世子耶律梁云为太子。 是不是病逝远在大周的人无法得知,但灼华确实晓得的,那便是弑君夺位了。而李锐派出去的百余杀手便是去助耶律恒重夺位的。 当初耶律恒重大败在北燕铁骑之下,北辽皇帝趁机联合几位老臣逼迫他交出军权,意外、误杀、寻衅,以各种方式杀了他的几个儿子和亲信,后免了他北院大王的所有权利,接下来的一年里又斩了他数位麾下大将,耶律恒重隐忍不发,暗里推了自己的暗棋上位收拢政权,在拿到京都巡防指挥权之后,便决定,逼宫! 灼华利用前世所知,适时的提醒耶律梁云他们身边谁是奸细,又告诉他袁颖是假的,以及李锐手中有精锐杀手。 于是便促成了耶律恒重与李锐的合作,三百精锐杀手助耶律恒重上位,换他的暗中支持。 耶律恒重这匹野狼会不会助李锐她是不知,不过,那三百杀手却是注定有去无回的。 这是灼华和耶律梁云的交易。她给他们提示,他们上位后帮她处理掉那些杀手,这是给李锐的警告。 最后,杀手被全部北辽大军以追击逆党为由全数截杀在北辽的边境。 李锐得到消息,几乎是想都没有想直奔了魏国公府而来,“三百人!几乎是我全部的实力,你怎么敢!” “当初你们要拉户部的冯阳下台,李彧的人,徐悦可曾因为任何人的情面而网开一面?”灼华捧着肚子缓缓坐下,面上笑盈盈的,浅眸阴冷似蓄了两把尖锐的冰柱,“你们谁输谁赢我没兴趣,徐悦也没兴趣,不过是替陛下办事,忠于朝廷忠于陛下,原是两不相干的,有本事你就去保住秦慧,你却要来伤我丈夫。怎么,我久不杀人,你便忘了我是谁了?” “那是意外,我叮嘱过不伤徐悦性命的!”李锐咬牙低吼,龇目欲裂,“他如今也没事,你非要断我一臂么!” “是不是意外我可管不着,我只知道我丈夫伤了,我很不高兴!”灼华不紧不慢的吃着酸梅汤,眸色一凛,又道,“我若想断你臂膀,袁颖这会子已经断气了。” 李锐双眸一突,咬紧这腮帮子盯着她,眸光中的怒火似要将她化为灰烬,可偏偏对面的人竟是半点不放在心上,“你什么时候知道星官书局背后的人是我?” 她悠哉的挑了下眉,“很久,大抵就在你载害姜敏的时候。” 三年多了,她竟半点不漏的将这个把柄攥在手中。还有袁颖,都是他的短处。 不得不承认,袁颖绝对不会是她的对手,可这一年多来她还是帮他算计了李彧不少,倘使真的逼得沈灼华站出来,恐怕袁颖根本无法在她手上活不过一个回合吧! 阴鸷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李锐松缓了表情,端了茶盏缓缓喝了几口。 一轮朝阳悬在东方的天机,热情无比,将周边一片云彩都染上了微微的橘色,灼华望着夏季清晨的天空,景致便全数映在了浅眸中如画一般,夏日清晨的风中寻不得半丝凉爽之意,鬓边的青丝微微飞扬,她笑了笑,抬手拨开:“殿下对我的肚子很感兴趣?” 李锐的嘴角漾了一抹笑意,眼中的冰冷却与冰雪无异,“或许你可以猜猜我会不会对你的肚子下手。” 灼华缓缓一笑,“或许你真的可以试试。” “哦?”李锐一扬声,“从前你不怕死,如今有了孩子,你还不怕死么?” “你们不就是等着我怕么?”她一笑,慢慢起身,搭着秋水的手腕缓缓的走出凉亭,“如何能怕给你们看呢?” 傍晚徐悦下衙回家,听到李锐来寻过她,又一想在朝中听到的消息,心下便也什么都明白了,大掌小心抚着妻子的小腹,忧心道:“你如今怀着孩子,旁的什么都不重要,你只要好好养着身子,高高兴兴的就是,外头万事有我们在,理他们做什么。” 孩子大了,好似把五脏六腑全挤压在了一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灼华吃力的喘了两口气,眉眼婉转道:“那可不成,我不爱看到人家欺负你,一下子都不行。” 徐悦感动又无奈,只得吩咐了府中上下,以后除了常来常往的几个人,其余的谁来都挡住,有什么事情先报到他处。 在灼华的肚子到了七个半月的时候鸿雁楼有消息过来,说是皇帝的亲兄长慎亲王要买下鸿雁楼,条件也开的丰足,足以她请上十个顶尖的杀手了。 这么多银子,干嘛不卖,如今李锐与她也算是撕破了脸皮,他以为她的消息来源是鸿雁楼,难保他不会暗里下手,楼里那么多老前辈退出江湖原不过想有个安稳,总不好因为她而受了伤损。如今有霸王肯接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让人盯着李锐,等着好时机在签各类文书。 徐悦不解,“什么好时机?” “我这里都七个半月了。”灼华摸摸肚子,笑盈盈道:“未免李锐总是盯着我这里,得给他找点事情做做。你说慎亲王和李锐杠上了会怎么样?” 说到鸿雁楼的买主慎亲王,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的生母是先帝爷的贵妃,姨母是东太后,外家是卢阳范家,也是赫赫有名的百年世家,这样的出身可说是尊贵无匹了。 当初先帝爷的妖妃在宫里宫外的只手遮天,却也是不敢去惹这位爷。 两厢对峙过一回,妖妃和她的孩子被这位王爷一通老拳打的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半个多月,偏偏朝中那时候姓范的大员最是多,皇帝再是偏宠也不能把这个儿子怎么样,草草禁足了三个月便揭过了。 后来东太后的德睿太子薨逝,原是要扶持他的,可这个怪王爷却是不肯的,“什么劳什子的皇位,儿子不会当,儿子就是嚣张跋扈惯了的,坐上那个位子,瞧着朝臣不顺眼,今儿杀一个明儿砍一个,过不了几日那些酸文酸武的老家伙还不得把儿臣掀翻了。” 恩,然后才有了当今圣上。 这个王爷最大特点,就是爱好做一个“嚣张跋扈、人神共愤”的皇亲,他不但这么说了,还尽可能的这么做了,满朝文武,上至天家骨肉、下至小官小吏,没有他不敢骂的也没有他不敢打的,但是吧,他又不去欺压百姓,在生母、两宫太后,以及帝后面前又是极其恭顺温良的好儿子、好兄长、好臣子。 当年为了不让太后和生母把注意打到他身上,在扶持皇帝登位的过程中,这位王爷也是不余遗力的出钱出力,被他打过的朝臣一双手绝对是数不过来的。 以至于长辈护着他,皇帝皇后也睁一眼闭一眼的容得他去胡闹。 朝臣皇亲们但凡见到他,惹不起的都躲着,趣味相投的便闹在一处,在京里招猫骂狗好不疯癫。 终于有一日,李锐的人动手了。 得了消息,鸿雁楼掌柜的远叔带着楼里的几位仙风道骨的老侠士邀了慎亲王在观味楼推杯换盏,或激情豪迈或文雅细致的讲着江湖密事,听的慎亲王向往不已,酒过三巡顺带着把文书都签好,鸿雁楼正式归了慎亲王。 慎亲王对鸿雁楼里的江湖人敬佩着,一口一声和远叔他们称兄道弟,一心想着将来哪一日跟着这些老江湖去混混江湖,可一回头,京畿府衙的人把鸿雁楼给包围了,说是有人举报鸿雁楼窝藏叛王遗孀。 然后慎亲王就不大高兴了。 第312章 定国公府内乱(二)疑虑之初 嚣张王爷呼朋唤友,点了百来个府邸的护卫一脚踹开了靖王府的大门。 恩,是护卫,没动巡防营也没动禁军,人家动用的是私宅的护卫,这就是他嚣张的地方,就算事情闹大了也不过是一件民事案,皇帝都不必掀一掀眼皮去管。 于是,顺着举报的人一丝一缕查上去,当然了其中自也少不了“热心人”的暗中提点,慎亲王很快就查到意图给他按一个“窝藏侵犯”之罪的是他的好侄子。 嚣张跋扈的皇叔对上炙手可热的皇子,恩,结局难说,不过,过程一定很精彩。 被慎亲王盯到寸步难行的李锐:“……”沈灼华,你够狠! 五个多月的时候肚子还是小小的,到了六个半月时却忽然猛长了起来,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长,如今七个半月的身孕,直了身子几乎是看不到脚尖了,胃口也是十分的好,一天要吃五顿,孕吐偶尔有之,人也丰润了起来,只是看着气色并没有好了许多,盗汗也越发的厉害,有时候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也会一身的汗。 老先生从七日来诊一趟脉,渐渐随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变成了三日一诊。 捋着长须老先生摇头晃脑道:“确实是双胎之像。” 徐悦呆住,傻愣愣的看着灼华的肚子,一忽会儿的笑,一忽会儿的凝重,简直要分裂了。 灼华也是惊诧地张大了嘴,摸摸圆滚滚的肚子不住的眨眨眼,再眨眨眼,比划了个“二”在眼前。 双胎?! 老先生看着她坐在冰雕边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脖颈间便已经淌了数道汗水下来,气息微喘,神色不敢放松,拍下她的手指:“你这盗汗这样严重,下腹也有下坠之像,怕是孩子等不到足月的,从今天开始给你烧艾,孩子在你腹中能多呆一日是一日。” 灼华晓得自己的身子其实并不乐观,每每总觉得心口压了块大石头,有时半夜觉得都要喘不过气的憋醒,只是她不想徐悦担忧便也忍着不说。 如今孩子七个半月了,再忍忍,只要熬到了八个月,孩子出生也能多几分存活的机会。 不敢给自己增加压力,灼华让老先生在安胎的方子里加一些安神的药材,晚上睡得好些,她长肉了,孩子也能长得大些、强壮些。 以防灼华忽然生产,老先生便在徐家住下了。 乳母、保姆陆陆续续也住进了徐家。 太夫人和邵氏更是一天三趟的过来看她。 眼看着灼华的肚子愈发下坠,宋嬷嬷的眼睛又开始如山凹子里的狼一样莹莹发绿了,没日没夜的盯着汤药上,更盯着年轻的小丫头们,好似谁都靠不住一般。 偏偏这时候又有紧急的差事需要徐悦出京去一趟镇江,徐悦摸着她的肚子,眉心皱的紧,心下担忧又不舍,“我会尽快赶回来,一定在你生产之前赶回来。” 如今但凡出京,灼华总让岑华和岑连跟着他,有她们两个在,她也安心些。可这一回徐悦却坚决留了两人在灼华身边护着。 两个人僵了半日,最后决定一人留一个在身侧。 就在她的肚子正式迈入八个月的那天,周恒来看她,说是也要出京去一趟溧阳。 这两个人一走,灼华便觉得有哪里不对经,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心里担忧徐悦和周恒出去会被算计,心思一重,便又夜里难以安寝。 照着镜子,看着里头的那张丰润的脸颊短短五六日浑然瘦了一圈,灼华更加确认是有人瞧着她要生产了,开始算计了。 她原就孕期不顺,胎像不稳,对方故意露出了苗头却又迟迟不动手,便是要引得她思虑过重,待她精神不济时开始动手,激的她难产才好。 如此一想,她反倒安下心来,左右事情要发生的,何故自己吓自己,若是真有什么大事,有着饱满的精神才能解决不是?然后,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夜里一碗安神汤睡得香喷喷,好好的把精神又养了回来。 姜遥一大早翻了墙头进了鹤云居,看着仿佛揣口锅在怀里的灼华,跨上台阶的脚步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下,努力组织了语言:“不是、你这、什么情况?不是上个月还就那么点儿大么?你是往里头吹了气么?” “这里头可是你的外甥,也有可能是外甥女。”灼华轻轻拍着肚子,两个小家伙立马回了两拳,又笑眯眯的朝姜遥比了两根手指,“两个。” 姜遥往青玉席上盘腿而坐的动作又是一个趔趄,又见那肚子忽左忽右的微斜了几下,手中白玉折扇指着她的肚子,颤颤颤,惊恐的张大了嘴,“什么、什么情况?别自己冲出来了啊!” 白他一眼,灼华按了按被顶出来的一角,“别闹,阿娘累着呢!” 然后姜遥很神奇的发现,那肚子里的东西、哦不,是小家伙们咕噜咕噜的滚动了几下,安静了。 半天憋出一句,“徐悦、厉害!” 灼华便不大高兴了:“……”厉害的难道不是我么? 她的肚子实在是大,四肢又纤细的很,感觉随时会被压倒,姜遥灌了一碗酸梅汤压压惊,“不过也是,徐家上几代里也都有双生子,你能怀上两个也就不奇怪了。”顿了顿,实在好奇,“揣两个,不累么?” 灼华无语的擦擦汗:“揣着揣着也就习惯了。”肚子太大,她没办法席地盘坐,便挨着软塌斜靠着,“陛下月前不是让你去监督陵墓修缮么?” 姜遥摇着扇子道:“那里闷的很,左右也没什么大事,回来溜达溜达。” 灼华失笑,或许跟周恒待的久了,这些的处事方式竟是慢慢被同化了:“最近外头清静么?” 姜遥摇头喝酸梅汤,“不怎么安静,秦慧被迫致仕之后,闫恩被查实杀良冒功,背判了秋后处决,户部的冯阳、兵部的顾惜两个侍郎先后都被李锐的人拉下马。可热闹着呢!户部、兵部、刑部的三尚书可算是皇帝心腹,大抵是不会有变动的了,不过吏部、礼部还有工部,就难说了。” 摸了摸深缸子里的冰雕,凉凉的直达心田,灼华享受的眯了眯眼,秋水长天立马把缸子搬的远一些,禁止她直接触摸。 肚子的重量压的她腰肢酸软,灼华换了个姿势,问道:“李锐最近在做什么?” 晃了晃手里的碗,冰块叮泠泠的在碗中相碰撞,发出一声声悠悠的凉意,姜遥垂眸道:“秦慧走了,正盯着吏部。” “秦慧虽被迫致仕,好歹还保有实力,大抵吏部尚书的位置还是李锐的人。”灼华想了想,问道,“刑部最近是否忙碌?” “如今已经七月中了,各地送上来的‘斩监候’的案卷在做最后复核,姑父最近忙的很,听烺云说是几日不曾回府了。”姜遥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顿了顿,将她所问串在一起细细想了想,又道,“你怀着身孕辛苦,如今快要临盆,不计什么容后再想,小心伤了身子。外头有我们,你安心就是。” “你去了紫金山,父亲最近忙着不着家,周恒被支去了溧阳,徐悦去了镇江。”灼华终还是无法彻底安心,眉心微动,一抹思量从脑中一抿化作了烟雾消失,“你们一个个仿佛是有意被支走,哥哥,这几日我实在是难安,总感觉有人在算计着什么。” 姜遥拧了拧眉,一抹疑虑在眼底转瞬即逝,轻叹间又是对小妹妹忽然不理智的无奈疼惜:“你何时这般冲动过,便是要替徐悦出气也万不该在这个时候动手,怀着孕,于你来说便是弱点。” 第313章 定国公府内乱(三)沈五 灼华指指肚子,委屈道:“怪他们,拉低了我的智商……” 姜遥失笑,宠爱的摸摸她的发心,就如小时候一般,“你啊,以为你是个稳重的,却也是个不计后果的。别想了,外头我会盯着。如今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着,好好生下孩子。我们信你,你也该信任我们。安心依靠着就是。” 哥哥温和的关怀,仿若迷惘在漫天的苍凉中,忽见了万家灯火的安心,灼华烦乱思绪终得安宁。 姜遥见她乏累,便也没有多待,稍坐了会儿便回了,临走时叮嘱了倚楼听风还有岑华,不计什么事什么人,都不许透进去搅扰她安养。 回去王府,还没进门就看到几位太医匆匆去了后院,一问管家才晓得是姜柔的乳母忽染了痘症,来势汹汹,小姜柔身上也出现了红疹。 姜遥心知不好,娃娃脸上却异常的平和,徐悦、周恒、姑父、姜敏、李郯一个个全都被绕了进去,这是要将灼华身边所有人的心思一一分化啊!看来她所猜测怕是要中了。 招了所有暗卫出去盯着李锐和他身边的人,查探他最近见过了什么人。 事过两日,暗卫查到李锐身边的人接触过沈家五房的人。 姜遥心头一跳,赶紧带着人赶去定国公府,却见国公府大门紧闭,他心生警惕,问了附近街上的馆子店铺才晓得,说是国公爷和夫人忽染沉疴,早上来了两位太医,一直在里头救治。 他在外头绕了一圈,发现国公府外全是陌生面孔,且都是功夫不俗的练家子。 到了这一步事情很显然了,李锐挑唆了五房的人去动国公爷和夫人,大抵里头也已经被五房的人控制住了。 灼华同老太太的感情那么好,若是消息到了她的耳朵里,定是不管不顾要来的一看究竟的。这里这么多的高手,场面失控,她这个状态,一旦受到惊吓冲击,怕是要坏事。 因为不确定里头的状况,姜遥也不敢轻易去敲门,万一有陷阱,他也落入圈套,事情便没得挽回了。 “去魏国公府外守着,不要让人把消息递到郡主跟前去。” “悄悄去刑部给沈大人送个口信去,让他想办法调出些人手来。” 为了确定里头的情形,姜遥派了两个暗卫先行潜了进去。却久等不到人出来,姜遥更加确定里头情形怕是不好。 若是强行打进去,怕是对里头的人不利。 正当他头疼的时候,有人一脚把他揣进了……墙里! 从一堆杂草里爬出去的时候,姜遥还是不敢相信,想他堂堂亲王府的王孙,竟然钻了个狗洞! 一个被马虎的填充了砖石的、松散的、狗洞! 姜遥蹲在狗洞前,一块砖又一块砖的慢慢吞吞的重新填补好狗洞,拾掉头发上的砖草屑子,悠哉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头看了眼衣炔飘飘、干干净净的两个人,脸上的两粒酒窝越发的可亲又可爱。 “……”给我等着! 三人进了禾望居,遇见了先前潜进来的两个暗卫,细问之下才晓得,所有墙根底下都有埋伏,他们跳进来的地方正是埋伏人最多的地方,是以废了些功夫脱身,两人之后探查了一番,发现各院被锁了院门,正院里外全是练家子。 “小公子被抢走,属下探了所有地方,东侧院似乎有可以人员进出,孩子可能在侧院的地窖里。” 这是要拿孩子威胁人了! 姜遥皱眉道:“从南院道正院要路过两个院子,怕是掩不住踪迹的。” 身后的人回答:“走密道。” 盛夏的午后蝉鸣阵阵,鸟啼幽幽,间或有几树蔷薇与槐花开的正繁盛,闷雷忽起,天色渐沉,卷起了阵阵大风,树影晃动,发出繁杂的簌簌之声,花瓣与树叶横冲直撞的翻飞。窗台下的五福捧寿的桌上供着一个铜色宝珠纹的香炉,缓缓从里头透出一股沉水香的青烟,沉静淡然。 内外极致的差异,越发称的屋内安静的仿佛不在人间。 有风撞破了窗棂肆意的闯了进来,乍散了沉水香的悠然,夹杂着一树树清馥芬芳,丝丝缕缕,扑在在屋中的每一个角落,闻着却是一股沁骨的寒凉。 老爷子安抚着老太太,“放心吧,孩子不会有事的。” 老太太沉着脸色,心下揪在了一处,也不知那起子贱人有没有为难孩子,有没有饿着了伤着了。她们这里出了事,不知消息有没有漏到灼华那处去,她还怀着孩子,若是惊到了冲撞了,可要如何是好! 冯氏甩了甩手中的锦帕,嗤笑道:“父亲母亲想好了么?你们再拖下去,你们的小玄孙可就要吃苦头了。” “是么?”老太太淡淡的一垂眸,颈项间暴起的累累青筋泄露了她的担忧与怒火,“若是松玉有什么差错,咱们这些人活不活的也就没什么关系了,你们想要得到的便也什么都得不到了。” 冯氏一双狭长的眸子睁的滚圆起来,指着老太太和老爷子叫骂起来:“煴华是嫡子,有贡生的功名,外头多少人夸他才思敏捷,如今过继给了大房做嗣子,也有了大房嫡出的名分,他凭什么不能得到世孙的位子?上书请封,陛下不批,还不是你们这两个老东西从中作梗!根本就不想把世孙的位子传给我们煴华!” “你个老贱人便罢了,五爷不是从你肚子出来的,可死老头,五爷是你的亲生儿子,煴华、焕华他们可都是你的血脉,你们一个两个,却只偏袒着大房和三房!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就是想把世子位传给沈祯!” 老太太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再出息也改不了老五的生母出身微贱,不过就是个契奴,也堪与大房、三房相提并论。” 冯氏仿若刺猬炸了毛,扬手就要一耳光过去,陈妈妈早年在庄子里做过活儿,力气甚大,一把拽住她的手,一记给扔了出去。 “贱婢,你敢打我!”冯氏跌在地上尖叫嘶骂,“奴欺主,我总要撕了你!待我儿子继承了爵位,总要叫你们这些贱骨头晓得晓得厉害!” 陈妈妈啐了一口,“凭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也配!” 冯氏咬牙切齿道:“我儿子若是做不了世孙,你们也别想活,大不了一起死!” 老太太讥讽的掀了掀嘴角,“死?你们舍得么?” 沈五站在门口不敢看父亲和嫡母的脸色,只拿了本空白的奏章扔到老爷子的面前,“不管生母卑不卑贱,左右儿子是您的骨肉,孙子也是您的血脉,把沈家交给他您也不算亏。他若是个没出息的儿子也便没什么想头了,可煴华您是看着长大的,好读书有功名,将来父亲打点着,也是能做的和三哥一般好。” 老爷子笑眯眯的看着儿子,眼底闪着幽暗的冷芒,“今日你们拿人围府,抢走松玉,逼着我上书请封,可你要知道我能上书请封于他,也能上书废了他。”一顿,老爷子微微斜了斜身子,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凌然之气尽显无遗,“所以,你是打算待皇帝御批之后杀了我和你母亲是么?” 沈五眼神闪了闪,摇了摇手,“儿子哪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屋内一汪碧波沉水,唯有冯氏的叫嚷刺耳至极,却也未有任何人去搭理。 老爷子不过意味深长的一笑,招了长随来与他磨墨,提笔慢慢写完了请封的折子,回头看了老妻一眼,缓缓一笑,老太太抬眸回视,眉梢带了一丝迷蒙的温柔笑意,然后决绝的弯了弯嘴角,仿若一剑斩断了牵引风筝的引线,“去吧。” “有父亲亲自去求这个恩典,皇帝自然是会批复的。”沈五垂着首,声音又低又细,带着几分激动和恐惧的颤抖,指腹紧紧捏着衣袖道,“只是家里人多事多,父亲还是早去早回的好,臣子家务也不必陛下晓得了。” 老爷子走到沈五的跟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侧眼瞧着他半隐半露的面颊,眸色一凝,须臾间含了凌冽之意:“倒是一直小瞧了你了。” 第314章 定国公府内乱(四) 陷阱 老爷子常年舞刀弄枪的手臂极是有力,那一拍,沈五几乎膝头发软的要跪下去,喉间似吞了颗碳栗,烫的生疼,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死扛下去了,“儿子庶出卑微,只懂得风花雪月,哪里能同大哥和三哥相提并论,不过是豁出去为儿子求一求父亲的恩典,他若成了,儿子将来也有个依靠了。” 天上大片大片的乌云,又间或有一片光亮,忽明忽暗的投进屋内,风云变幻,一如老爷子的神色,斜斜睨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老爷子一出门,沈五立马招手让人跟上。 沈煴华远远的站在游廊的转角处,乌云密布下的脸色尤为阴暗,水波在风拂之下晃荡着,漾起阵阵涟漪,一圈接一圈,一圈撞一圈,幽沉的天光在波纹间若隐若现,反射在他的眼底,神色便如乌云遮月,渐渐浓翳。 “去厨房熬一锅梅子汤,待凉了,多加一些冰块,想来祖父和祖母会喜欢的。” 身旁的小厮应了一声:“五太太吩咐过了,早备下了。” 沈煴华摇着扇子,回身信步走在正院的园子里,细细的观赏着,嘴角的笑意有倨傲与微嗤相互碰撞成无法穿破的浓雾:“从前总是匆匆进来匆匆出去,连景致都不敢欣赏。到底咱们这些庶房出来的,不如七妹妹和小侄儿得宠,进了正院谁都捧着恭维着。” 小厮弓着背脊,眼眸瞄了主子一眼,讨好的笑着:“只要陛下的旨意一下来,您就是这个府邸的主人了,哪处去不得,只有奉着您的,谁敢再给了眼色叫您吃心了去。没了娘家,七姑奶奶在魏国公府也不见的过得好,哦不,过了今儿,七姑奶奶也该进棺材去了,爷也算替三公子和五姑奶奶报了仇了,您往后自是舒心畅意的。” 沈煴华顿了顿脚步,问道:“刑部那里盯着了?没人去通风报信吧?” 小厮低低一笑,“您放心,都看得牢牢的。这会子三爷与九卿审阅斩监候的卷宗忙的不可开交,奴才前几日瞧见老太太身边的陈妈妈去送汤羹,也是没有送进去的。” “那就好。”沈煴华弯了弯嘴角,含了一抹闲适畅快的笑意,“出了衙门,发现家里都死光了,咱们嫡房出身千尊万贵的沈尚书,可要伤心坏了。” 小厮殷勤奉承道:“断子绝孙了,再是尚书再是大学士,也不过就是旁人眼里的可怜虫而已。待国公爷……您就是国公爷了,自然要分了府去的,到时候打发个一进的院子赏赐了三爷也就罢了,左右也是他一人了,住哪里不是住呢!” 沈煴华眉梢阴冷,似乎对那样的场面很是期待:“消息确定进了魏国公府了?” 小厮扬了扬面孔道:“自然,春喜趁乱从厨房的后门出去的,咱们的人都跟着,亲眼见着她进了魏国公府的大门。老太太身边的人,不信见不着她!” 沈煴华笑了起来,眼波似云,云中却似藏了沾了毒的银针,幽幽发着暗黑色的光芒,“七姑奶奶若是要闯进来,只做打不过的样子,开了大门便让她进。”他手中的扇子指过天际,“进了这片天地,自叫她有去无回!” “是!” 东侧院的人来跌跌撞撞的来报,说小玄孙被劫走了。 沈煴华眉心一跳,遣了小厮去正屋瞧。 小厮得了吩咐匆匆而去,悄悄推了窗户的缝隙往屋内瞧去,却见小玄孙好好的窝在老太太的怀里,屋内还凭空多出了几个人。 “他们?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听得小厮回报,沈煴华直觉要坏事,赶紧招了所有杀手把正院团团围住。 看着正院里里外外团团围守的杀手,屋檐上还有搭满弓的弓箭手,他下场的眼尾微微一挑,似黑夜里的魑魅,“有什么用,饶是他在武艺高强,我有着百余杀手,有足够的弓箭,便是射也能将他射穿了!” 小厮面有焦急道:“国公爷还未回来,宫里的旨意也没有下来,还不能闹出动静来。” 沈煴华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转瞬又是一副清清淡淡的表情,直眼底翻卷着丝丝阴鸷,“那就耗着罢!” “是,您只要不露面,什么都牵扯不到您身上。”小厮看了眼沈煴华的面色,微微笑了笑,“只要这些人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国公爷不敢耍花招的,最晚明儿圣旨一下,就什么都成了。” 忽有蒙面人来报,“有人闯门了!” “哦?看清楚是谁了么?”沈煴华淡声问着,口气平静,但地下的森冷之意却如河流地下的暗涌,要将人卷入旋涡一般。 梦蒙面人回道:“是个女人,大着个肚子,蒙着眼纱。” 沈煴华的笑意似是投在冰面上的阳光,“让她们打进来!” 外头打的热闹,天际也跟着一同热闹,大雨瓢泼而下,却又仅在一盏茶的功夫后渐渐转小,炎炎夏日,细雨朦胧,空气中似拢了一层雾气,湿黏的沉重,几束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渐次暗下的浓烈暗云,冷漠的闪亮映在琉璃瓦上五彩翼翼又瞬间泯灭。 一明之后瞬间坠入黑暗,让人心田有一种被压迫到无法呼吸的感觉。 屋里的人透过月华色的窗纱看着外头,天色暗沉无光,几重亭台楼阁被点燃了灯火,伴着风,明明灭灭,几树蔷薇开的艳色,摇曳的烛火反射了叶子与花瓣上的雨水,潋滟了一片妖异至极的风光。 松玉坐在老太太的膝头上,捧着果子安安静静的吃着,有了家人陪伴,安了心,便什么都不怕了。 老太太看着几个郎君,神色温缓慈祥,安然道:“你们几个都出京好些日子了,怎的会突然出现?” 徐悦站在窗前听着前头的动静,温润道:“这得多亏了长天的未婚夫婿了。” 陈妈妈惊了一下,“姑爷这话怎么说?这事儿与淇哥儿还有关联?” 徐悦微微一笑,摇头道:“此事自是与杨淇无关的。只是有人晓得杨淇和长天的关系,有意无意的向杨淇打听灼华和府里的情况,他听了几回,落在了心上,我刚要准备出京的时候他来与我说起此事,我觉着事情有些不对经,便假装了出京,再中途折回。这几日一直盯着外头。” 陈妈妈舒了口气,心中又高兴起来,没想到这个未来的女婿还有些聪明本事。 周恒屁股挨着焯华的椅子扶手上,一条腿浪里浪荡:“徐悦离京,姜遥前一阵又被皇帝派去监察皇陵修缮的事儿,紧接着我又被遣了出去,姜敏和李郯要照顾小姜柔,我想着不大对劲,那边的事情又处理的差不多了就快马加鞭的提前回来了。”扔了颗果子给姜遥,“你怎么回来了?” “如你们所说,大家都不在京,我不放心,紫金山那边左右也都不是着急的差事,我便偷个懒回来瞧瞧。”姜遥拿衣袖擦了擦果子,咬了一口:“早两日前去看了灼华。”瞧着大家都看过来,便着重补了一句,“她很好。” 众人舒了口气。 姜遥继续道:“她就是不放心的问这问那,我心下听着也觉得不对经,回王府就听到小姜柔的乳母发了痘症,小姜柔也起了疹子,事情太巧合了,便让人查了查,就查到沈五和李锐的人频繁接触,似在筹划什么。可惜知道的晚了,我过来时府中已经被围住了。” 老太太接连念了几句佛,“多亏了你们这一转念的机警了。”转而又紧张的问了一句,“灼华那里可会着了道?她如今身子重,可不能受到任何惊吓。” 徐悦温和的声线总能安抚人心:“祖母放心,已经知会了阿翁照看着,这会子阿宁应该吃了安神茶在睡觉。” 姜遥也点头道:“我拨了暗卫守在魏国公府附近,但凡不对经,格杀勿论,不会叫妹妹惊到的。” 老太太放心下来:“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竟没有惊动了人。” 徐悦似乎有些忍笑,清了清嗓子道:“灼华与我说起府里有密道,我们便是顺着密道找到了松玉又到了这里。”至于钻狗洞的事,还是不要说起了,实在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姜遥的眼角抽了抽,一张娃娃脸笑的格外亲切可爱。 第315章 定国公府内乱(五)破局 老太太了然的点了点头,垂眸慢慢拨弄着珠串,虔诚的念着经文,听得外头又动静,拨弄珠串的动作一顿,免不得又紧张起来。 沈五和冯氏推门进来。 抬眼望去,他们身后的庭院里站满了人,皆提着剑。 火把橘红色的光亮一扑一扑,空气里的蒙蒙细雨飘飘洒洒似要被点燃,映在那些肃杀阴冷的面色,半明半暗,一阴一暗,犹如妖魔狰狞。 而被他们包围在中间的是个大腹便便的有妊的女子,她身边的正是大家都颇为熟悉的倚楼和听风。 徐悦眉心曲折又平复。 老太太眸光一紧,蹭的站了起来,只觉一颗心被一把钝刀子狠狠拉了一把,又急又心疼,眼泪便挡不住的落了下来:“你怎么来了!你来做什么呀!” 姜遥几人凌然着神色,死死盯着庭院中。 沈五看着老太太,嘴角动了动:“母亲,父亲进宫也有两个时辰了,不如请您再去瞧一瞧。”他微微测过身,指了指庭院中的人,“七侄女儿等着您回来呢!” 夏日炎炎,老太太的眉梢眼角竟是蓄起了冰雪的寒意,怒骂一声,“下贱东西!” 面对嫡母的暴怒,沈五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转而挺了挺背脊道:“母亲骂便是,儿子不过也是为了孩子。母亲骂完了,还请早去早回。”顿了顿,“听说侄女的胎一直不大好,如今才八个月,若是惊倒了,早产了难产了,可就不好了!”转而看向了徐悦,“侄胥,您说是不是。” 徐悦看着沈五,乌沉沉的眸子闪烁着阴郁的冷光,“让祖母带着灼华一起走。” 沈五自是拒绝的:“侄女累了,还是让她在这里歇一会儿吧!待圣旨下来了,做叔叔的自会好好送侄女回去的。”抬头望了望天,乌云不散,空气稀薄沉闷,“申时了,天色愈发的暗了,还请母亲起身吧!父亲母亲一同进宫请封总是显眼些的,但是儿子相信母亲一定能很好的应付皇帝的问话。” 老太太坐回了椅子上,眉心山峦曲折,“灼华、松玉,我必须带走一个,不然,你们想杀就杀吧!” 沈五想了想,回头看了眼微歪身长剑支地的灼华,点了头,“母亲可以带这松玉走。” 姜遥挥手,让潜进来的那两名暗卫跟着老太太和松玉一同出门。 徐悦走向庭院,温润的容色在橘红的火光里有熔岩的怒意在翻涌:“人都在这里了,不介意让她进来待着吧?” 沈五笑了笑,退后几步,让徐悦把人带了进去。 扶了人进屋,徐悦却是站在窗口盯着天空,并不与她说话。 焯华奇怪的看了眼徐悦,只以为他在为灼华的莽撞而生气。 外头忽起一抹烟火信,高扬了啾啾的声响。 徐悦缓缓一笑,“准备迎战!” 众人一愣,便见大腹便便的灼华站了起来,手往身后一扯,肚子“扑”的掉在了地上。 焯华没反应过来,脑袋里嗡了一声,目光自那“肚子”看回去,便见她一把摘掉了人皮面具,露出的面目赫然是灼华身边的岑华! 姜遥惊了一下,他就说这个“灼华”有些奇怪,竟是岑华扮的,“好你个徐悦,都准备好了,竟也半句不说!” 周恒跳了起来,叉腰大笑,“引狼入室?哈哈哈!” 徐悦挑眉,“怕你们不会演戏而已。” 周恒呸他。 姜遥哼哼了两声,跟着呸他。 沈家五房围困国公府无非就是为了那个位子,那么国公爷就一定会进宫去求皇帝,一出去,岑华便与他接触上了,按照计划,国公爷进了宫暂且不要出来,到时候等“灼华”一来,人家自以为又拿捏另一张挡箭牌,定会要求老太太再进宫去,这时候再提出要求带走幼小的孩子,他们定会答应。 一旦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都离开危险之地,他们就可以放手斩杀了。 沈五一惊,转身要跑,却在下一瞬身首异处。冯氏尖叫起来,岑华反手就把剑扎进了她的心窝子里。 远处看着的沈煴华双目爆瞪,嘶吼了一声“放箭”。 顿时箭矢离弦,闪着冷光的箭头便如一条条毒蛇张着嘴亮着毒牙扑向众人。 所有人躲进屋内,翻到桌椅躲在其后。 流矢射过一轮又一轮,就在第五轮即将开始的时候,听到瓦砾或松动或碾压或断裂的声响,然后便是身体落地之声。 是死亡的声音。 原本,老爷子就是进宫去求皇帝搬救兵的。 国公爷没有早早确立再立世子,不是他们放任五房如狼盯着那位置,而是,即便立了身为嫡子的沈祯,只要他们心思不歇,还是会想尽办法去争去夺去算计。 在五房没有明显错漏的时候,想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也不可能,还不如等着他们主动出手的一日,抓住把柄,也好有借口将他们除族或者分为旁支迁出去。 只是没想到五房的人动手的那么突如其来,甚至以杀手围困国公府。 老太太回视老爷子的那一瞬间,便已经将生死看断了。 大不了就是一老一幼两条性命,沈家的百年荣耀,决不能交到此等祸患手中。 却没想到,原来徐悦在外头早已经布置妥当。 老夫妇两站在街上恍如隔世。 听着里头的动静,即便知道那几个孩子都是身手极好的,老人家却也免不了有些担心。 沈祯负手站在一旁,听得里头有动静,朝温指挥使和温胥一礼,“有劳二位了。” 温指挥使朗朗一笑,说了声客气,一挥手,巡防营的人便破门而入。 沈祯回首笃定一笑,道:“父亲母亲安心,灼华在府里安安稳稳睡着。这几个孩子都是战场拼杀出来的,没有什么是他们应付不了的。” 巡防营的人不可私用,但府中一旦打起来,他们便可名正言顺的进去擒贼。 正院的大门被撞破,起先跟着岑华闯门的是姜王府的暗卫以及刑部中最出色的衙役护卫,个个身手不凡。悄无声息上了屋顶解决了弓箭手,要破局就简单了。 没了弓箭手的加持,后又有巡防营的人加入战局,那些杀手到底不是星官书局里的那些顶尖高手,一时间便呈了颓势,不过半个时辰,便被全数斩尽。 七月的下弦月,月光莹润,带着冷调的微白,在雨后干净澄澈的夜空中,仿若一汪清泉悠然自得的灿灿流泻在无边的天涯。树影重重,随着月光投下的抽长的影儿,慢慢变换着姿态。 小轩窗,微闭又半开,一阵夏日夜风拂过,带来蔷薇肆意的清香,搅动着纱帐微动,石榴纹样浮动摇曳,吉祥的意味。这样好的月,落在屋内,便是要成全人也成双的。 灼华下午吃了一盏牛乳,然后一睡便到了夜里,一睁眼,就看到徐悦躺在身边,以为是做梦,抬手捏了一把他的面颊,手感很真实,眨眨眼,再眨眨眼,惊喜的叫了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 徐悦微微垂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他语调温润又清越,仿若带着香味的月光,“想你了,就回来了。” 心中一暖,仿若阳光破开乌云,层层密密的裹挟在身心之上,灼华抱着肚子吃力的挪了挪,抬手去搂他,却发现这个肚子实在大的离谱,都没办法窝在他的怀里了,只拿了饱满的额头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差事办好了?” “不知道。”徐悦低低一笑,起身扶着她坐起来,背靠在自己怀中,双手有力的为她按着小腿,手指一按,就是一个深深的印子,退步的浮肿越发厉害了。 灼华舒服的眯了眯眼,又抬眼看他,“恩?” 他的神色便如三月风,熨帖又缠绵:“没办完,丢给元若,我就回来了。” 她抬手揉搓他的脸,直把那张俊俏漂亮的脸蛋揉的微红变形,还觉得十分有趣,“耽误了差事,陛下可要叱你公私不分了。” 徐悦心中满足,看着她的笑,仿若所有阴仄都能一扫而空,“没关系,若是吃教训了,回来你哄哄我,我就又高兴了。” “油嘴!” 第316章 定国公府内乱(六)余波 她听着高兴,肚子近几日又下坠了些,或许随时都会生产,他回来了,她的心便也定了。 第二日徐悦进了宫去,皇帝果然叱了几句公私不分,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再说什么。 儿子围困父母,威胁性命要多世子位,这种事情总不是多么光彩,是以沈家对外便说是府中遭了贼人想要抢劫财物,幸亏几位郎君及时察觉救下了府中人,只可惜五房的爷和太太终是葬身贼子刀下了。 沈煴华受惊过甚,疯了。 至于是真疯还是假疯,无所谓了,若是假的,活着却一无所有,那才有意思呢! 因为杨淇的机警才免于灼华被牵扯进这件事情中,徐悦瞧着他武艺虽差强人意,但心思还算不错,便与闵长顺提了提,有机会的便提拔一手。 不过是一点小事,闵长顺自没有不应的。 出宫的路上遇上了李锐。 远处走来一辆系了金铃的马车,深一声浅一声的又忽急忽缓的交错着,夏日炎炎的日光下,却似地狱而来的崔魂令一般叫人起了鸡皮疙瘩。 两人错肩而过,金铃反射出的惶惶光亮映在徐悦清隽温柔的面上,让他的神色变得不真切,只那双眼眸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李锐嘴角微微一动,神色深沉,眼中有一抹阴鸷的狠辣之意,在炙热的天光下竟如尖锐的冰刀一般锋利。 身孕到了八个半月,早也不嗜睡了。 徐悦要上朝起了大早,灼华被胎动扰醒便也一同起了。 往昔,她是不爱穿红着绿的,但随着肚子越发下坠,她的心情紧张也更愉悦欢喜,挑选穿衣时总是捡了喜庆明艳的纹样。雪白的绸缎上绣着石榴花,枝条悠然出尘,浅绿映着绯红,枝丫上缀满了或盛开或含苞的花朵,娇艳如含羞处子,恍若明霞漫天,称的她的面颊如雪又如月。 微风拂过,带来厚重的温热扑面,轻薄的衣料从面上拂过,若有似无的轻柔,院外的蔷薇花瓣被带了进来,零星一二的沾在了衣发之间,青丝微动,缕缕有情。 灼华坐在廊下看着长天和静姝伶俐的指挥者丫头们布置着东厢房,用来做产房的。 夏日生产,又要关着门窗,一折腾可能就是一两日的功夫,汗水味、血腥味混杂在一处,便是怎么打扫短时间内屋内的空气都不会清新的。不若在东厢支出一间屋子来,生完了好回到熟悉的干净的环境里。 秋水和静月拿着绷子坐在她身边绣着小衣裳小肚兜还有小袜子,百子万福的花样,一针一线都极为精致,为了让她也有参与感,她们绣到最后留个几针让她来收尾。 灼华的女红从来都是不怎么样的,但只是收尾的几针,慢慢绣上去还是能做好的,拿剪子剪去线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那是她初为人母的欢喜。 灼华拿过一旁的一件短裳,衣裳似是女孩子穿的,绣的是一只神色傲然的孔雀,斜襟的尽头处坠着一缕流苏。用的是湘绣,它的色彩鲜艳丰韵,强调阴阳浓淡的合宜,向来为宫中女子喜爱,如今也只是仅供着宫里的,民间有也不过是皇家赏赐。 看着针脚,灼华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是……” 秋水从针线上抬起眼神,看了一眼,笑道:“这是当年郡主给姑娘做的,纹样和款式放到今日也是极好看的,您看,这个瑞云莲鹭纹样的肚兜。”她翻转了手中的肚兜给灼华看,杏黄色的底绣着五彩的瑞云,莲鹭腾飞,底下坠着一缕缕小小的流苏,极是好看,“奴婢就是按着郡主给您做的衣裳来绣的。” 她小时候的衣裳?难怪会觉得眼熟了。 宋嬷嬷端了冰镇的西瓜过来,一双绿莹莹的眼眸不住的四处瞧着,看谁都不靠不住。 灼华拿了银签子叉了西瓜来吃,一咬之下满口凉爽直达心田,临近生产就是这个好,什么都能吃了,也不必忌口这个又忌口那个的。 宋嬷嬷眼见她吃了四五块了,赶忙阻止了她叉向第六块的手势,“能吃也不好吃这样多的。歇一会儿再吃。”拿走银签子,又道,“九月里的螃蟹最是肥美,眼瞧着姑娘这几日是要生了,坐完月子刚刚好。” 灼华收回惋惜的眼神,眉梢挑了挑,“可不是,就徐悦那样子,我没得吃,怕是整个院子都不许吃的,你们便要跟着我一道馋着了。” 秋水收拾好绣完的小衣裳,倒了被清水送到她的手里:“便是瞧着姑娘要生了,老先生开了口才吃上的西瓜。偏偏姑娘有了孕鼻子格外好,便是咱们在旁的屋子吃上几口瓜果都能闻得见味儿,若不是大家都不吃,可不要把姑娘馋坏了。” 灼华想起刚入夏时那阵子胃口差又害喜、鼻子灵敏,徐悦下衙回来刚夸进门,她就闻到汗水味,对着他狂吐不止,害的徐悦如今回家显得去沐浴更衣,再好好熏上一阵旃檀气息了才敢靠近自己。 宋嬷嬷看到丫头们把生产要用的东西搬进东厢,立马放下了手头的东西脚步匆匆的赶了过去。 灼华扶着秋水的手也跟了过去瞧瞧,就见着宋嬷嬷反复的在一条薄毯上揉捏着,又细细的来回的检查了数遍的剪子、水盆、棉布等等物什,甚至连烧水用的罗碳都翻来覆去的检查。 几个丫头也紧张,但看着宋嬷嬷紧张的两眼发绿眼下乌青一日黑过一日,就开始不知所措了,“嬷嬷,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的?” 宋嬷嬷在宫里二十年,见多了妃嫔之间的残害相争,什么想不到的手段都能用来谋算,多少皇子公主还未成形就死在旁人的算计里。 “当初皇贵太妃的孩子平安出生,身子强健,哭声洪亮,结果却在未满月的时候忽然薨逝,细查之下竟是因为棉被里被掺进了芦苇絮,孩子嗓子眼儿细,芦苇絮糊住了气道,生生憋死的!英嫔,就是九皇子的生母,生产的时候掩身的被褥里被人动了手脚,放了极细的针,那针扎到穴道,泄了元气血崩死的。” 丫头们听得目瞪口呆,面色一个塞一个的白,长天下意识的就把灼华的耳朵捂住了,“嬷嬷可别说了……太吓人了!” 这样的事情前世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灼华只是感慨了些,倒也没有多害怕。 宋嬷嬷看着灼华倒是十分镇定的,缓缓口气,极力温和道:“咱们这儿不比宫里妻妾众多,自是没有那么可怕的,只是咱们也得仔细这点儿,确保事无巨细,不叫人有机可乘。” 丫头们猛点头,里里外外的开始检查。 老先生进来瞧脉,“脉象还行,这几日多吃些,两个孩子产程比得长一些,没力气可不行。” 稳婆也来摸胎,在灼华的肚子上左右来回的又摸又按,力道不算大,却也引来孩子的反击,稳婆笑眯眯的回道:“胎位是好的,孩子也有力,双胎的孩子个头定是会偏小了些的,但也是正常。娘娘的肚子下坠的很多了,想来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还请嬷嬷和姑娘们早些将物什都准备起来。” 宋嬷嬷肃然的点头,“都备下了。” 夜里开始尿频,一个晚上总要起来两三趟,闹的徐悦也没办法好好入睡,熬了两日,见着他眼下的乌青越发厉害,灼华决定先搬到东厢去住。 徐悦下衙回来没看到人,神色一沉,满心焦急,“郡主呢?” 长天指了指厢房:“郡主搬去东厢了。” 徐悦的面色一白,喉间紧绷起来,“要生了么?” 脚步匆匆去到东厢,却见妻子抱着肚子斜靠在塌上吃西瓜,显然还没有发动,微微松了眉没,他在妻子身边坐下,动作轻缓的生怕惊了她和孩子:“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第317章 生产(一) 叉了快西瓜送到他嘴边,“你白日里要上衙办差,我夜里多动静,扰的你也不好睡。” 徐悦吃了她递来的西瓜,叹了一声,在她身侧坐下,“你不在我身边,我反倒要担心。” 灼华挨着他的胸膛,反手圈了圈他的脖子:“那你就陪我睡这里好了,下午歇了一觉,没有你的味道我也睡不好。” 用了晚膳,趁着星光灿烂,叫人挪了张软塌,两人坐在院子里吹凉,月华如流轻轻倾落在身上,徐悦一身柳青色的直裰上也似浸染了一层光晕,朦胧的柔软的,也极是俊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闲适惬意。 宋嬷嬷忽然来报,说是姜柔忽然病重了起来,太医院的人已经治了三日了却也不见好转,如今已是昏睡不醒了,想请老先生去瞧一瞧。 灼华是知道的,她产期将至,若是不到要紧关头李郯也不会想着来请阿翁,便也不做犹豫,赶紧让人去请。 人走了,灼华却越发的坐立难安了,“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了?” 徐悦神色如常,“姜柔的乳娘得了痘症,染给了姜柔,原发现的早以为没事的,大抵是孩子太小了,所以治起来难了些。” 灼华心中生疑,“姜柔的乳娘是乃子府出来的,是朝廷采选的,吃喝用度都是极为严苛,进了礼王府也是专人伺候着,寻常也不与旁人接触,如何会无缘无故染上痘症?”顿了顿,“你那日忽然早回来,是不是外头发生什么了?” 徐悦晓得是瞒不住了,但也不打算告诉她太多,只道:“外头是有些算计,都平复了,大家都没事。姜柔的痘症只是凑巧了而已,如今阿翁去了,想来很快就能痊愈的。”微微一顿,吻了她的眉心,“若真有事,你瞧我还有这个闲心日日那么早下了衙回来陪你说话么?” 灼华眼瞧着是问不出什么了,转念一想也是,她如今这个状态便是知道了也帮不上忙,能做的不过是祈祷小姜柔赶紧好起来。 夜里虫鸣不断。 睡下没多久灼华就被一阵温热惊醒,她以为自己是失禁了,但细细一感受,小腹发紧,隐约有阵阵痛感,很明显不是要小解的样子,脑中轰了轰,这是羊水破了呀! 心跳有些失序,害怕又兴奋. 她们的孩子就要来了! 抬手推了推徐悦。 妻子临近产期,徐悦越发机警,小手一搭上来便立时翻起身来,“怎么了?要小解么?” 灼华躺在床上不敢动,“我、我羊水破了。” 徐悦脑子里一片空白,半身支在一旁楞了久许,“我、我要做什么?” 虽然紧张,但看着他呆愣的样子,灼华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喊人准备起来。“ 徐悦喊了声门外值夜的长天。 长天打开外屋的门嗷嗷一嗓子,鹤云居上下顿时一片通明。 稳婆匆匆而来,往她臀下塞了个软枕,避免羊水流的太快,细细问了状况,才道:“才开始发痛,还早,郡主小心躺着就是,能睡就睡,饿了就吃,保持体力。” 羊水一破,尿频的感觉倒是没有了,后半夜灼华忽忽睡了两个小觉,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阵痛已经明显加重,一波又一波。 徐悦让不易去镇抚司交代了些事情,留在家里陪产。 太夫人和邵氏、萧氏一早也都过来了,守在隔壁的屋子里。 “世子呢?” 秋水回道:“世子在里头陪着。” 邵氏惊了惊,唇齿微张,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寻了一圈就看到胡大夫在,太夫人问道:“盛阁老怎么没来?” 若是旁的妇人生产只要有稳婆在便行,只是灼华身子弱,双胎又是早产,没有大夫守着终是不那么放心的。 秋水听着隔壁产房里的低低痛吟,满心焦急,回道:“盛老先生去了礼王府,清光郡君得了痘症,说是危险着,求了老先生去瞧,还未回来。” “怎这么巧。这会子就是能回来也无用了,与得了痘症的人待在一处可的隔离三五日的功夫才行。”太夫人眼角跳了一下,不安的站了起来,“有没有进宫去请太医了?” 宋嬷嬷急匆匆的赶回来:“太医来了,是擅长妇婴之术的纪大夫。已经请了去西厢房候着了。” 石妈妈想了想,小声道,“清光郡君就是因为乳母得了痘症才染上的,家中备下的乳母也是从乃母子府出来的,怕是不可靠的。” 太夫人惊了一下,乃母子进了主家便是不与旁人接触的,怎么会莫名其妙得了痘症!吩咐道:“把她们家的孩子抱进府来,若要喂哺,让她们自己的孩子先吃。再去细细查问,他们家中可有什么把柄短处的。不管是不是有问题,咱们自己谨慎这点儿总是好的。” 石妈妈一想,总不能为了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了吧!应了一声,便匆匆去了。 “邱妈妈!”太夫人一唤,邱妈妈赶紧过来了,“你给人接生过,赶紧进去瞧着。” 腹痛的频率渐渐密集,灼华的身上湿了一身又一身的寝衣,雪白的脖颈湿漉漉的泛着光,乌黑碎发湿黏的贴在额边和面颊,更显脸色苍白可怜。 稳婆观察着她的阵痛频率,双手不停的在她高隆的腹部推着,“您这阵痛已经很频繁了,尽量忍着点,不要喊,呼喊多了力气就没有了。有什么吃的赶紧拿来,让郡主吃一些。” 徐悦的脸色瞧着比她还白,僵硬的跟着稳婆的指挥喂她吃东西,灼华只觉得痛的好想吐,半点也吃不下。 仰卧的姿势让她感觉呼吸要被压断了,让徐悦推着侧过身去侧卧着,双手拔在床沿死命的咬着牙,额际、颈项、手背的青筋累累蠕动,眼底冒起阵阵雾气又散开,忍过一拨又一拨的阵痛。 屋子里两个稳婆,两个老妈妈,两个粗使的婆子,还有她和徐悦,门窗紧闭,全是汗水的味道和焦急的呼吸声,闷的厉害,闷的心口痛,闷的她昏昏欲睡。 稳婆拍着她的脸,“郡主别睡,不能睡,打起精神来!” 灼华挣开眼,感觉到稳婆的手心里湿黏,她是宫里来的,接生过多少宫嫔,怎么会这么紧张呢? “是不是、不好?” 稳婆忙道:“没有没有,胎位好,阵痛频率也快到了,等产道一开孩子就能生下来了!您这是头胎,慢一些也是正常的。” 徐悦握着她的手,哪里还见得平日的稳重,一开口牙关就打颤:“痛了就咬我,不要睡。” 阵痛又来,时间愈发的长,每次熬过一拨就似抽干了她的力气,艰难的抬手摸了摸他苍白微凉的面颊,“你出去吧……” “我陪着你,出去了,看不到你,我更担心。”他的声音有些低哑的哽咽,只越发紧握着她的手,“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么?” 催产药进来了,徐悦扶着她做起来,一口一口的喂下去,可催产药下去了一个多时辰,产道依旧不开,出血却变多。 两个稳婆相视一眼,心道不好,往灼华嘴里塞了两片老参提审,又是安慰又是鼓励,“郡主再努努劲儿,产道就要开了,您也别担忧,头胎的妇人生个两日甚至三日也是有的。” 灼华只觉耳边朦朦胧胧的,声音忽远忽近,稳婆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清楚,却遥遥听得远处的金蝉在树荫间“知了知了”的喋喋不休,下身撕裂感、下坠感愈见清晰,背上、胸前湿黏沉重的厉害,好似背了一件数十斤重的铠甲似的,压的人筋疲力尽。 可一双模糊的双眼却似清晰了起来,风动影移,天光从蒙着蝉翼纱的窗棂透进来,带着成双成对的剪影。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徐悦,咱们的孩子、就叫徐颉、徐颃,好不好……” “徐悦,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从清晨发作到现在,怕是已经下午晌了吧,这样的折磨实在是磨人心志,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每说一句话,她都感觉自己的气息要断开。 第318章 生产(二) 手脚的力气被抽干,脑袋里一片空白,眼皮也好重,一片飞影。 稳婆赶紧催了人再去熬参汤熬催产药,“一定要煎的浓浓的才行!”转头把徐悦拉到一边去,压低的声音里有着不可控的慌张,“郡主出血变多了,奴婢给她用了止血的药,睡了可就不好了!世子爷快和郡主说说话,别让她睡过去!” 好似脑子里被人闷了一棍,徐悦面上再寻不见半分血色,“好,听你的,都听你的。”眸中隐隐有泪光,他不住的去亲吻她的眉心,喉间堵的生疼,“别睡……你同我说说话……你累了,那我来说,你听着,晚些我是要考你,若是说不上来,我便要生气的。” 她用力的睁着眼,眼神有些涣散,那张漂亮的脸蛋在眼底出现了重影。 “其实我在画舫见到你的时候,看到你的眼睛,就有些心动的感觉。只是你那时候太小了,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变态,竟是恋童了呢!” 灼华一波阵痛如约而来,却比方才更是厉害,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他的掌心,额际清晰的渗出一层热汗来。 徐悦感受掌心的痛,难以想象她此刻承受的疼痛,她是能忍的,从前受了那么重的伤,都很少听到她哼一声,他哑着声,抚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那时候徐惟要与你家姐姐议亲,我很生气,想着那我便不能讨你做老婆了。后来,母亲不喜这门亲,我又暗暗的高兴,想着又能继续我的计划,等着你长大了好把你骗回家来。” 灼华的精神有些恍惚,听得这一声,神思忽忽回去那一年,她记得的,她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怒气,原以为是生气弟弟算计自己,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了! 她笑了笑,竟是回了几分力道来,“你、你继续说……说好听些……” 看她有了几分精神,徐悦的眼眸亮了起来,越发说的绵绵动听:“那时候你拿看周恒的眼神看我,你可晓得我有多挫败,然后、然后我只能想了那法子,趁着醉亲你,可是也不算我使心眼儿的,看到你那样美好,我便是忍不住的心头痒着,想与你亲热。” 他说的低低的,她听得入神,周围守着的也听不仔细,只觉地他们似乎浓情、似乎难舍。 催产药进来了,徐悦扶着她做起来,“先喝,喝完了我再讲给你听,你要认真听着,知道么?” 夏日的天光是极长的,却也熬了过来,夕阳的余晖热烈灼烧了一层又一层的深色云影儿,绛紫色交错着橘红色,铺陈出了一条金红色的天河,仿若极致富丽的华服,曳着长长的拖尾,将艳丽的色泽曳满了整个西沉的长空。 鹤云居的厨房妈妈上了晚膳进来。 太夫人没有胃口,坐到了一旁,手中不停的拨弄着珠串。 萧氏抱着静姐儿,望着挑动的烛火,似乎神思飘远似乎凝神静听隔壁动静。 邵氏一忽会儿的走出屋子,一忽会儿的又跨进来,坐下又站起。 院子里的假山上潺潺走着水,叮叮咚咚的,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下,更显寂寥与沉闷。 隔壁忽起一声雀跃,“开了开了!产道开了!” 等在隔壁的人心口一松。 太夫人一喜,“开了就好,开了就好,最晚明儿一早就能生下来了。” 一旁的老妈妈赶紧劝着,“太夫人和夫人赶紧吃一些,不然两个小主子,便是要抱不过来的!” 邵氏对着门口掰了掰,回头扶着婆母坐下,耳朵竖着听着隔壁的动静,婆媳三人安安静静的又心不在焉的用完了膳,筷子还没放下就又听稳婆惊恐的喊着“血崩了”。 筷子掉了一桌,谁也顾不得了,起身就往隔壁去。 一出门就瞧着纪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进去,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一股闷热沉重的血腥味从屋内如吃人的妖魔一般扑出来,扑在众人的面上。 灼华目光呆滞的望着承尘,神思渐渐涣散、飘远,恍惚间她似乎顺着岁月的长河回到了从前,到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山崖边,她看到了自己的墓碑,上面只有她的名字,不是谁的谁,就仅仅是她的名字刻在上头,刻的很认真,一笔一划似乎都包含了情意。 一个背影修长的男人抱着个孩子站在她的墓前,絮絮说着什么,很温柔、很眷恋。 “你是谁?” 她问他。 他没有回答。 “我认得你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她再问。 他却似听不见,继续低语的说着什么,她也听不清。 灼华走过去,拍他的肩,却发现,自己竟一掌从他的身体穿过。 她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墓碑,是了,她已经死了,自然不能与活着的人说话了。 她绕过去,想看一看那个肯来拜祭她的、或者说为她立碑的人是谁,可那人的面前似罩了一层厚厚云雾,怎么都看不清他的面目。去看他怀中的孩子,同样看不清,可他耳际那颗红痣却格外的清晰。 灼华惊了一下,“锦儿……” 那是她的孩子啊! 伸手想去抱抱他,却还是徒劳。 他在笑,她知道的,他对她笑着。 可是,他不是死了吗?不是死在椒房殿了吗? 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墓前? 所以,当初有人把他偷偷带走了么? 哦!定是秦宵了,能在宫里有这个能力瞒住上面,又肯帮她一把,把孩子带走的,也就是他了。 “原来,你还活着。” “好孩子,好好活着,阿娘与你来世再做母子。” “远离姓李的,做一个平凡的人。” 抬眼间,又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人,手里拿着拂尘。 拂尘? 那个人才是秦宵,那这个抱着孩子的人是谁? 秦宵摸了摸孩子的脸颊,“以后你就是蒋家的公子了,与那个肮脏的地方没有关系了,你要记得,你的母亲叫沈灼华,是个非常美好的女子,我和你的父亲会努力让你活的平凡,做一个快活的平凡人。” 蒋家? 姜家? 谁收养了锦儿? “阿娘,阿娘……” “灼华、灼华……“” 灼华头痛的思索着,耳边有稚嫩的、焦急的、心痛的喊叫声,似乎是在喊她。 “阿娘,你只想着哥哥,你不要我们了嘛?“ 你们? 灼华费力的思索,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那个高高拢起的肚子,啊,她想起来了,她的肚子里还有两个孩子,是她和徐悦的孩子! 她不是在生产着么?怎么来了这里? 她死了么? 那徐悦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灼华想再看一眼锦儿,然后去找回去的路,可似乎有人在拉扯她的魂魄,痛的厉害,这个地方待不住了。 “锦儿,记得来找阿娘……” 八月初三。 伴着孩童热闹的啼哭声,天空迎来第一缕曙光。 “生了!生了!” 稳婆清洗了孩子身上的血污,包好襁褓,抱了出去,送到太夫人的面前,“恭喜太夫人,恭喜夫人,是两位小公子!哭声响亮,很是康健!” 秋水长天立马送上厚厚的红封。 “哦!”太夫人惊喜的耸高了眉,伸手与邵氏一人一个接过孩子,仔细的抱在怀里,忙又问道,“郡主如何了?” 稳婆接过,分量颇重,喜气的回道:“幸亏那位大夫来的及时,止住了血,郡主没事,累极了,还在昏睡着。” 太夫人松了口气,低头瞧着襁褓里小小的软软的孩子,喜悦的情绪浸染了每一根眉毛:“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稳婆将太夫人手中的襁褓微微掀开些,小家伙个头小小的,新生的五官有些扁平,竟是极白的肤色,睁着眼,东瞧瞧西瞧瞧,一双半透明琉璃色的眼眸,十分澄澈,“这是小世子。” 邵氏微微掀开怀中遮着小孙子的襁褓,小家伙却是在睡觉,努着嘴儿,红彤彤的皱巴巴的,听着声儿扭了扭,她左看看大的右看看小的,笑的合不拢嘴,“长得真好,像郡主多一些。只是瘦弱了些。” 太夫人看着也是满足,“当初大郎和二郎生下来,也没有多大,郡主身子弱一些,又是早产的,孩子自然小一些。好好养着,很快就能胖起来了。”笑着瞧了她一眼,“如今满意了么?” 邵氏微微红了脸,“母亲可别再臊我了。”亲了亲孩子额头,又回头看了看孙女,“咱们徐家郎君有了,女郎也有了,也算圆满了。” 静姐儿从母亲的怀里弹出身子去瞧襁褓里的小宝宝,嫣红的嘴儿成了“圈”,似乎十分惊讶,拍着手喊着,“弟弟、妹妹!” 萧氏笑着纠正她,“是大弟弟和二弟弟。” 静姐儿十分高兴,拍拍自己乳母的胸脯,慷慨道:“弟弟吃、弟弟吃!” 大人们听着哈哈笑了起来,“姐儿也知道疼爱弟弟了,好得很!” 两个新乳母上前来:“让奴婢给公子喂奶吧!” 邵氏舍不得放手,竟是一道跟着乳娘进了屋去。 太夫人一笑,甚好。 第319章 生产(三) 灼华这一觉睡的久,一直到第二日的中午才醒来。 一睁眼便是一片温柔清新的柳色,帐上绣的是垂丝海棠,斜斜的从一角伸出,姿态清丽又妖娆,粉色的花瓣碎碎流溢,花团锦簇,蜿蜒成丰盈娇娆的风姿。 明媚灿烂的日光从窗户投入,在柳色的帐内映出柔婉的希望。 她还活着。 抚了抚肚子,瘪了下去,惊了一下,想要起身,却发现使不出力道来,稍稍一动,胸口就胀痛的厉害。 徐悦察觉动静,撩开幔帐,眉眼温柔的俯身吻了她的眉心,“你醒了,饿不饿?” 她一开口,便觉得嗓子里干哑的厉害,抬眼望向他,柳色映在他的面上,却是遮不去分毫的憔悴,她抬手抚着他的面颊,感受掌心微微扎手的触感,“好久不见。” 他亦道:“恍如隔世。” 相认四目相对,气息温存,心中具是甜蜜。 她问:“男孩还是女孩?” 他的语调平缓,有着不甚明显的激动,“两个男孩。双胎的个头小了些,祖母说也还好,当初父亲和二叔出生也没有很大,哭声有点小,不过很健康。他们很漂亮,像你。” 灼华很高兴,稍稍有一点失望,若是一男一女便是最好了。不过,有了这两个孩子,两个嫡子,往后便也不用担忧什么了。 “好久没有这样贴近的抱着你了。”徐悦沉沉的呼出一口气,侧身躺在她身边,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我险些、便要失去你和孩子了。” 灼华疑问的“恩”了一声,“我好似不记得了,仿佛梦了一场,只记得耳边有你喊我的声音。”笑了笑,“还有颉儿和颃儿,明明他们那时候还在我肚子里,我却似听到了他们的声音,问我是不是不要他们了。” 他双臂微微一紧:“所以你回来了。” “是,如何舍得不要你们呢?”静静的听着他的心跳,有力又沉稳,她心下不尽的安稳,“你这几日都在家里么?不去上衙会不会不好?” 他温柔的一笑,拇指细细磨砂着她消瘦苍白的面颊,“递了折子,告假五日,陛下已经批了。” 灼华点头,心满意足的靠在他的怀里,又问,“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睡了多久?” “睡了快两日了。”这两日的每一刻都是那么的漫长,“产道开了,你使不上力,灌了一碗参茶,尝试了好久,脱力了,太医又让灌参茶,你却突然血崩了……”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带了一丝脆弱的颤抖,拥着她的双臂不由自主的更紧了几分,“岑华去了礼王府,把阿翁抢了回来,幸亏阿翁及时回来,再晚一刻……” 他终是说不下去了。 竟是如此么? 她那一恍惚的入梦,便是血崩后的昏迷吧! 幸好,她回来了。 他抱得用力,挤在涨的如石头一样的胸口,实在是疼的厉害,可她也好久没有这样与他安静的相拥了,便也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 屋子里静的很,能清楚的听到彼此悠长的呼吸声,真实的感觉,徐悦享受如此与妻子紧紧相贴的亲密:“昨日沈家的人都来看你了,姜遥、洪夫人也来了,你睡着,祖母陪了你好一会儿。” 她的声音有些闷闷的,“都担心坏了吧!” 他应了一声:“急坏了,进来的时候几乎都是用跑的。听着阿翁说无事了,才放心下来。岳父抱着孩子抱了好久。祖母说,便是松玉他也不曾这样宠爱的抱着不撒手了。” 她笑,“祖母自己也是吧!肯定是我太得宠了,我的孩子便也沾了我这个母亲的光了。”说罢,她又想着,若是祖母听去了又要说一句“还要不要脸了”! 看着她笑,他的神色也愈加的光洁明亮,顺着她的话道:“那是自然,因为有你才有的他们。” 如扇的长长羽睫在她眼下透出一片鸦青色的阴影,她思绪慢慢回缓,大抵是累了太久,有些迟钝,“那太医是不是有问题?” “你可以不用那么聪明的。”徐悦身体僵了僵,又缓缓松弛下来,有一丝无奈又有一丝骄傲道:“你身子弱,即便要灌参汤提神也只能用那十年的参,他却让熬老参,老参力道大,猛然灌进你的身体,你和孩子都受不住,索性你痛的厉害,喂进去的参汤吐了大半,那两个稳婆也是老手,用了止血的药,这才有时间等着阿翁回来。” “你杀了他?”灼华忽觉自己竟生了恻隐之心,想着这样杀生,会不会给孩子添了阴鸷之气。 “你和孩子还在垂死挣扎,我哪里还敢起杀念。”徐悦一想起那一片血色,瞳孔不由还是一震,“交给陛下了。” “也好。”灼华点了点头,“姜柔如何了?” 他道:“已经好转了,阿翁一早已经回来了。” 她想了想:“姜柔的乳母是否有问题?” “有问题的不是姜柔的乳母,是李郯的乳母。”徐悦道,“阿翁发现她身上有用药的味道,便同姜敏说了,细细暗查之下发现她与韦家的人有来往。乳母会染上痘症,就是她故意把因痘症而死的人的手钏送给了姜柔的乳母。” 韦家是李锐的人,灼华明白过来,“他是针对我而来的,是不是?所以,那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便是想着将我们都支走,好让沈煴华拿松玉的性命威胁祖父祖母上奏请封他为世孙,再以他们的性命逼你现身。你那时候……”徐悦将事情说了个大略,“祖父祖母很好,松玉也没事,沈五夫妇已经被岑华杀了,沈煴华也疯了。都结束了。” 原来他一早就察觉了李锐的动作,悄悄的躲在暗处盯着,将她安稳的保护起来。 这样被保护着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仿若暖阳拢在冬日的屋檐,有光有温热,无比安心。 “那你躲在外头的那几日,夜里有没有回来看我?” “有,自然有。” 窗外蝉鸣不断,她却不觉得热,大抵是失血太多,太虚弱了吧! 灼华习惯性的去揪他的衣襟在鼻下闻了闻,心头的如软便如二月里枝丫上新冒出的黄色嫩芽,一星一点,不动声色的绽放,填满了这几日缥缈的无处安放的惶然,“什么时候抱我回来的?还是咱们的屋子最舒服,到处都是你的味道,便是睡着的时候也觉得安心。” 内室的矮几上摆着一尊白玉莲花小香炉,一缕乳白色的轻烟袅袅悠悠的飘着,朦胧的如絮一般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她的手贴在他的心口,真实的、微凉的,便如那缕轻烟一般,安抚人心。 柔情流转,便如雨后的彩虹,绚丽而温存,他的语调沉缓有力:“昨日一早就回来了。先吃些东西,然后再把孩子抱来陪你一起睡?” 孩儿。 灼华心下微紧,想起了李锦,那颗红痣仿若刻在了她的心口,痛与甜蜜交缠。 他还活着,活在平凡的人家,他会过得很顺遂吧!那个人与秦宵会很好的照应他的吧! 一阵风扑进来,吹开了幔帐,她看到案几上白玉瓶里插着一支斜溢而出的海棠花,丰盈的娇柔,伴着沉稳的香味,迤逦出一室温婉柔肠。 她笑了笑,这样的结局算是最好的安排了。 抬手圈住他的脖颈,她心中我有无限温柔如波荡漾,“我可以沐浴嘛?我可不想臭臭的去与孩儿们见面。” 他轻轻一笑,宠溺的点了点她的鼻尖,扶她坐起,“晓得你爱干净,便是祖母骂我了,屋子里也开着窗,空气很好。每日两遍的用搀了玫瑰花汁的热水给你擦洗,你很香,也很滑。” 一有动作,她便皱了眉,不能使半分力气,便是不用力气也痛的厉害,徐悦忧心,不敢再动她,将她放回枕上,“怎么了?” 素手微微掩着胸脯,“痛。” 徐悦轻轻“啊”了一声,“涨奶了?” 他说的十分坦荡,到让她红了面色。 第320章 母子 孩子被抱了来,趴在她心口,仿佛是本能,嗅着气味便分离昂着头去寻觅了口粮。 小东西吃的欢,咕嘟咕嘟的吞咽,小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一点都不陌生,想来这两日里孩子也曾在她身边睡着的,所以,闻着她的味道是熟悉的。 只尴尬的是,孩子一边在吃另一边却在漏,一下子湿了衣裳。 徐悦拿着软帕子轻轻掩在她另一边的**上,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看的,只满心满眼无限满足。 小奶娃的食量有限,她的奶量却是足的,两个孩子,一人一边,正好都吃饱。 两个乳母惊讶的站在一旁,世家妇哪有自己哺乳的,将来少不得胸型没那么饱满!但瞧着世子居然也不反对,更是震惊不已了。 瞧宁哥儿吃饱了,乳母上前去抱,徐悦拒绝了,让她们出去候着,抱着安哥儿托在臂弯里。 小娃娃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绸缎衣裳,乖巧的伏在父亲的肩膀上,皮肤微微有些红,小嘴儿一努一努,捏着小拳头,小屁股撅着,实在可爱。 他在内室来回的慢慢的走着,掌心温柔的给孩子拍着嗝儿,动作虽是生疏的却是极有耐心的。 吃掉了母乳,胸脯便不再胀痛了,灼华侧着身喂着另一个,笑盈盈的看着徐悦和孩子在床前走动,“你抱着的是哥哥,还是弟弟?” 小奶娃连着打了两个结实的嗝儿,嘴角带出了一丝乳白的奶水,徐悦将他放回她的身边,温柔的替孩子擦了擦脸。 小娃娃吃饱了眼睛乌溜溜的转着,两条小腿欢快的蹬着。 徐悦爱怜地扶着孩子娇嫩的肌肤:“黑眼珠的是颃儿,弟弟的皮肤要红一些。”又抱起了正好吃饱的哥哥来拍嗝,“颉儿的眼睛和你一样,浅色的,肤色一出生就是瓷白的。” 灼华看着小娃娃,脸颊小小的、嫩嫩的,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眼珠东看看西望望,没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她有心想要抱一抱,可方才只是坐了一会儿就乏的厉害,想了想还是算了,这样软的小东西,若是弄疼了他,她该要心疼了。 老大的嗝儿也拍好了,徐悦喜爱不已的托在臂弯里,在他的额上亲了又亲。 灼华笑道:“怎不见你这般亲小的。” “颉儿长得与你更像,自然是要偏爱些的。”说罢,他笑了笑,有着释怀的意味,“如今可以理解母亲为何会偏心了。” 素手轻轻的柔柔的拍着孩子的小肚子,哄着他入睡:“或许她已经不在意你们两个了,更在意的是她的孙儿女了。” 灼华醒来的消息立马传到了朝鸣堂和四顾堂,沈家那里也送到了。 只是灼华体力不支,太夫人和邵氏过来的时候已经睡着了。 徐悦坐在床沿看着她们母子三人睡的安心,眼底也尽是满足,嘴角压制不住的弯着。 太夫人瞧着心下一动,没有进去打扰,与邵氏出了门去:“或许天注定的,当初大师箴言悦儿无妻缘无子女缘,又道郡主之命是红墙高瓦或寻常人家,由她自己定,如今他们二人在一处,可不就是人定胜天么?” 邵氏经历了这些日子也看开了不少,缓缓笑道:“只要孩子们高高兴兴、平平安安的,我便也满足了,好不好的,可不就得靠他们自己过出来么!如今惟儿在广西做的很好,悦儿也将家中支撑的稳妥安定,孩子们个个孝顺听话,我有孙子又有孙女,还有什么可求的。” “想通了就好。”太夫人携了她的手拍了拍,眼角眉梢都是喜悦,婆媳二人缓缓走在廊下,“当初我去你们邵家提亲前,也是打听了许多的,你家中姐妹三人,两个妹妹都是伶俐的,管家、看账、交际极是厉害,你虽是嫡长女却并不是最得宠的。可我却讨了你做我的长子媳妇,知道为什么么?” 邵氏想到自己的个性,说的好听叫平和,说的难听些就是温吞,不够有当家主母的气势,嫁进来的最初几年,弹压家中管事也都靠着婆母。后来丈夫外放,婆母也不曾勉强留她在家中侍奉。 如今细细想来,这个婆母对自己真是没话说了。 她摇头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母亲是看重二妹和三妹的,当初您去邵家求娶,母亲还几次把两位妹妹带出来一同见您,若不是您坚持,想来嫁过来的便是哪位妹妹了。”想到母亲那一耳光,邵氏心中有些羞恼,“也便是您才不嫌弃我这般没出息了。” “你是个明白人,也很好,只是有时候固执了些,被执念迷了眼。”太夫人慈祥的看了眼儿媳,缓缓的从容道,“你呢,虽说耳根子软些,有时候容易听风就是雨,却也说明心肠也是软的,不会有那恶毒心思去害人性命。咱们徐家不求泼天荣耀,只求一个安定和睦。这些年,妯娌和睦,庶子庶女你也不曾亏待了,家中料理的也十分清静,也说明我这老婆子的眼光是不错的。” 邵氏微微一笑,小心翼翼扶着婆母走下了台阶,“一切都是靠着母亲指点的缘故。” 太夫人用力握了握邵氏的手,温慈道:“郡主把邵家大郎弄来了京里,却把二郎弄去了巴中,你明白为什么吗?” 邵氏心下凛了凛,“是在警告邵家吧!” 太夫人点头,眼角的纹路平了平:“郡主是个铁腕凌厉的,多少高官在她手中落败,任何伤到她和她身边人的事,她都容不下。可为了你和悦儿的情面,她对邵家一而再的容忍,只做警告却不曾下了狠手。说到底,她若是在察觉了邵家人的动作后一举掀翻了邵家,也便没有了那回的惊险。” 邵氏忽然想起了卞妈妈,又回头看了眼柔顺的萧氏和面容和善的何妈妈,心中有些细节也了然了起来。她觉得婆母说的很对,儿媳心软慈悲果然是家中的福气。 “她其实、也很好。” “若说邵家想和徐家继续结亲,老五还未成亲,再不然过几年给悦儿和惟儿添个妾室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母亲……”太夫人长长叹了一声,“贪心了。” “其实这些年儿媳也不是不管邵家,为了邵家打点关系也贴进去不少家私,您和国公爷也明里暗里为了邵家的人铺了不少路,我都知道。”天光明媚,邵氏的眼角有一丝莹亮,“母亲还是瞧不上我这个无用的。到底,儿媳真正能依靠的还是这个家,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才是与我息息相关的。” 太夫人欣喜她的转变,定定道:“这是自然,你是邵家的主母,也是孩子们的依靠。也别怪你母亲。朝堂不比血脉,你父亲走了,风向便也变了,情面这个东西大抵也只在活人身上的。如今的邵家不必从前,邵氏一族都要靠她支撑,难免做事激进狠辣了些。” 邵氏默了默,心中有些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帮邵家,可那一耳光总是让她心生了浓重酸楚。 太夫人叹了一声,劝慰道:“你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徐家也不会不管他们的。只是你要知道,邵家对郡主动了那样的心思,往后邵家人还是少进咱们家里来的好。” “我知道。”邵氏微微犹豫了一下,“只是郡主那里……” “邵家离开半年了,不是么?”太夫人笑了笑,“只要大郎在京中安分,郡主也是不会为难他的。” 邵氏感慨道:“母亲的眼光总是厉害的,当初公公走的早,家中需要的是安稳,您便求娶了我做徐家的儿媳。如今悦儿出息,家中如日中天,您便替悦儿求娶了郡主。她是个厉害的,年纪轻轻里里外外的谁不敬着畏着,有她和悦儿在,徐家总能安稳的。” 萧氏抱着女儿走在后头,接了话温和道:“前两个月夫君来了信,说起广西最近不大太平,与嫂嫂聊天时偶然提了一句,没想到嫂嫂上了心,回头便与大哥说了。上回夫君来信,说大哥给夫君送去了几个功夫厉害的护卫。” 邵氏心头充盈着,满是知足的愉悦,“长兄长嫂,应该的。” 太夫人望了望天空,眼角的纹路漫漫而起:“咱们啊,享受天伦便是。” 第321章 岁月绵长(一) 下午的一觉她睡得不安,堕进了梦里。 刀锋晃起的光亮落在眼底,满目的杀戮,一个又一个,是长天、是秋水、是静姝静月,她们在喊、在哭,让她赶紧走,然后全都倒在她的面前,热血的触感那么真实。 冰凉的尖锐划破腹部的沙沙之声在脑中徘徊,有孩子虚弱的哭声,然后是一丝碎裂的声响,那么微弱却又那么脆生的刺心。 她打梦魇中惊醒,孩子却不在身边,徐悦也不在。 失去的恐惧攥紧了心头,无情的狠狠揉搓着她的伤口,灼华挣扎着下了床,赤脚跌跌撞撞的开门出去,秋水和长天见着她满面的惊惶和苍白,吓了一跳。 她以为自己在嘶喊,却不知出口的几乎只是低微残破的气音,“孩子呢?孩子呢?” “小公子在东厢睡着。”秋水扶着她,长天急忙奔进去拿鞋子,“姑娘先穿上鞋子,不然受了凉是要闹毛病的。” 灼华却似听不进去,直奔着东厢去,她虚弱着,脚下不稳,连着摔了几跤,轻柔如水的衣袖若蝶挣扎,南汽高飞。 在看见孩子安安稳稳睡在摇篮里之后,便是怎么都控制不住心底的脆弱,伏在摇篮边上扶着孩子稚嫩的脸蛋轻泣了起来。 乳母保姆们慌张的不行,楞在一旁不敢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照顾的不好,让主家不放心了。 徐悦得了消息从庆和斋匆匆过来,看着妻子满面苍白青丝垂散,伏在摇篮边上哭的无助,便是心疼不已,倾身蹲在妻子的身旁,温柔地抚着她的颊,“怎么了?怎么哭了?” 灼华抬眼瞧见丈夫,那颗心才真正有了着落,抱着他的颈项凄恻道:“徐悦……我找不到你和孩子,我以为你们都不见了。” “怎么会呢!我和孩子们都是那么爱你,怎么忍心离开你呢?”徐悦吻了吻她的眉心,将她抱了起来,眼神示意乳母将孩子带去正屋。 乳母保姆们有些目瞪口呆,看着徐悦那般温柔的哄着灼华,面面相觑,老夫少妻,小妻子果然是被宠着的。 徐悦将她放回床上,让摇篮放在她看得见的地方,支了乳母出去,小心检查她的脚底是否被划伤,轻语安抚着:“孩子方才有些哭闹,怕扰着你休息,便让乳母抱去哄着。我去书房拿些东西。”她刚生完孩子,经历了一场生死,最是柔弱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抱歉,我不该在你睡着的时候离开。” 灼华缩进他的怀里,揪着他的衣襟,眼睛直直望着孩子,一刻也不肯放开。 从前从未得到的,如今都得到了,便变得脆弱起来,生怕又失去。 徐悦看她如此不安,便想着把孩子留在正屋好了。 内室本就是次间和稍间打通了,空间很大,便让人去库房寻了一屏十二折的屏风隔出了一个空间,让保姆陪着孩子睡在那边,若是孩子饿了便抱过来。 这样也免得来回的折腾。 她晓得孩子在,也能睡得安心些。 第二日一早睁眼醒来,就看见孩子在身边,徐悦坐在窗前看着卷宗,察觉她醒来,立马放下一切过来亲吻她。 灼华不安的心绪立马平静下来。 拥有的踏实若春风里的花香,温柔而饱满。 今日是孩子们的洗三礼,老太太和姚氏来了个大早,悄无声息的来又静静无声的离开,只为瞧一瞧两个孩子。 徐颃皮肤瓷白莹润,徐颉的皮肤也慢慢退去红色,如菡萏一般娇嫩。 出生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只有四斤,又是早产,所以便比一般孩子便显得弱小些,不过好在生在夏日里,对于小奶娃来说便要少一些风寒的机会。 因为孩子胃口好,短短三日便似换了个样子,小腿蹬起来也有力了,吃饱了的哭声也相对响亮了些。 人来人往的怕扰了她修养,也怕带了脏东西过给孩子,洗三礼便只请了徐家和沈家的至亲过来,不曾大肆请宴。 内室门口置了一口深口的缸子,里头摆了一座高高的冰雕,缝隙里插着几枝芙蕖,大朵的芙蕖顺着茎秆微垂,雪白的花瓣坚韧流溢,嫩黄的花蕊娇俏可爱,伴着冰雕幽幽缓缓的散着清新的微凉。 老太太、姚氏、萧氏、邵氏和太夫人一进屋子就瞧见徐悦在给灼华整理衣襟,然后抱起孩子拍嗝儿。 姚氏和萧氏惊讶的看了眼立在隔间的乳母。 老太太也也有些诧异,便问了乳母。 乳母有些紧张,年纪轻一些的开口做了回话,倒也非常得体:“郡主是头胎,乳母会更营养些。郡主现下用膳很好,自身营养也跟得上。” 老太太也没什么反对的,吃母亲的奶水,自然要和母亲更亲近些。瞧了那乳母一眼,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长相周正,眉目温和也莹亮,十分精神,能晓得这么回答的也算有些见识和眼力,便问道:“你是大哥儿的乳母,还是二哥儿的?” 乳母福身一礼,“回老夫人的话,奴婢是大公子的乳母。” 大公子便是这个百年世家未来的主子,是极有身份地位的,她能做了大公子的乳母,只要好好做,忠心、周到,主家若是满意,将来便能做他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她是见过那些进到富贵人家的乳母的,把小主子伺候好了,主家也是十分念着她的好儿的,便是她的孩子和家人也能沾了光。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便也没再多问什么。 进了内室,瞧着徐悦动作生疏却又欢喜耐心的模样,老太太心中极是高兴,大半的男子总有圣人训,说什么“抱孙不抱子”的,说到底还不是没有那耐心去哄着孩子罢了。 老太太摸了摸灼华的脸颊,眼中蒙蒙有水气氤氲,缓缓的语调了有几分难以压制的哽咽与欢喜:“老天保佑,你和孩子都好,如今也是圆满了。” 灼华今日穿的一身绣着葡萄纹样的衣衫,葡萄的紫色称的她娇娆又朝气,虽然气色仍是苍白虚弱了些,好在精神愉悦着,看着便也不那么脆弱了。 她半挨着软枕,让乳母将徐颃抱到老太太的怀里。 小家伙挥舞着双手,哼哼了几下,小脑袋扭来扭去,又懒腰不断,生生挤出了个双下巴来。老太太看着笑的合不拢嘴。 灼华笑着道:“如今是上有老,下有小,我便是要努力让自己更好了才是。” 老太太点头,慈爱道:“好好养着,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嗝……”那边的小嗝儿打的十分婉转,徐颉小公子满足的伸了个懒腰,又把小拳头放在嘴边吮了吮,嘴角扯了个奶香四溢的微笑,徐悦瞧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若不是有长辈在定是要好好亲一亲的。 瞧着内室都是女眷,徐悦也不好多待,把孩子送到太夫人的怀里,捧了盏蜜茶给灼华,细细低语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饶是见多了徐悦对灼华的百依百顺,姚氏和萧氏看着也依然处在震惊中。 虽然她们也曾想过自己哺乳,只是这样的话伺候丈夫便不那么方便了,是以这样的想法也不过是在脑海中闪了一下而已。 灼华吃了两口蜜茶,侧身想要把茶盏放去床头的暖笼上,邵氏倒是比宋嬷嬷的反应还要快些,接了手放过去,和煦道:“早膳用了么?” 灼华点头,笑着掰了手指细数道:“用了。一盏血燕,一碟子坚果,一碟子糕点,一盏牛乳。吃的越来越多了。” “产妇胃口好是好事。”邵氏微微一笑,拿绢子擦去产妇虚弱的汗水,“多吃些是好的,便是不为母乳,也得为自己多长些肉出来。” 第322章 岁月绵长(二) 太夫人与老太太相视一笑。 太夫人抱着静姐儿在膝头,伸手逗了逗安哥儿,小家伙抓住了曾祖母的手指,紧紧的有力的,闭着眼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安稳的睡着了。 太夫人瞧瞧女郎标致,郎君乖巧,心中无尽的满足,亲了亲静姐儿的额头,与老太太商量着道:“郡主身子弱,孩子也太小,我是想着满月、双满月的便不动了,咱们自个儿吃个饭也便是了,等到孩子满百日,健壮些,郡主也有力了,咱们再好好热闹热闹。” 老太太拿软帕子给奶娃娃擦了擦口水,引得梦中的孩儿弯了弯嘴角,心满意足的样子,老太太喜气洋洋的“哦”了一声,哪有不应的:“也是为了这几个孩子好,你决定就是了。” 她招了招手,陈妈妈便捧着有一只雕刻百子千孙图纹的锦盒进来,打开了递到灼华面前。 是两副精致的项圈,下头坠着长命锁。还有一道平安符。 老人家的眸中牵动着一抹柔和光亮:“这平安符打从你有孕就供在法音寺,本想着近几日取回来放在你枕下,保你平安顺产的,晚了几日,如今给你,依旧是盼着给你添一份平安。长命锁给孩子,保他们平平安安、快活无虞。” 陈妈妈一身降红色的被子,将面庞称的格外喜气儿温和:“小公子皮肤嫩,现下便不戴了,以免膈着不舒服,放在床头安枕便是。”将平安符放在灼华的枕下,又念着,“保佑郡主岁岁平安、年年康泰。” 太夫人和邵氏送给孩子都是未经雕琢的玉籽,色泽温润通透,一看就是有年岁的老物件了。 萧氏和姚氏年轻,送的都是时下里送孩童时新物件,黑宝石雕琢成的葡萄串子,红宝石雕琢的半剥开的石榴,都是好意头的。 之后徐二夫人她们过来的时候,灼华已经挨着软枕睡着了。 她睡得沉,便是宋嬷嬷将她身下的软枕拿走,又扶着她躺回枕上也没有惊醒她。 老太太不免有些忧心,到底还是太虚弱了。 待灼华一觉醒来已是下午时分,孩子在身侧睁着大眼望着承尘,徐悦坐在床沿陪伴着,被半透明窗纱柔化的光线落在他身上,温润的仿若江南三月春水般美好。 整个月子里,没有了孕期的害喜与不适,她每日吃喝睡觉,渐渐也养出了肉来。 从刚开始虚弱的一日里有半日功夫在沉睡,抱孩子吃个奶的时间都能双手颤抖发软,只能侧身躺着喂,到出月子时可以稳稳的抱上一盏茶的功夫,可见老先生开出的方子居功甚伟,也是徐悦宠爱和分担的功劳。 宋嬷嬷欢喜的给她出了整整五只肥硕螃蟹的蟹肉,让她一次吃了过瘾。 不过,生怕这样寒凉的食物影响了孩子的肠胃,吃了那一回之后,她也不敢再吃了。不过好在徐悦宠着她,但凡她不吃的,他也陪着一起不吃。 她产后胃口好,奶水也算充足,到双满月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和足月出生的孩子一样健壮,嘴里偶尔还会迸出个“咿咿哦哦”来,惹得老人家惊喜不已。 太夫人是不爱出门的,却也变得爱出门了,和同龄的老夫人们坐在一处便有说不完的话题。三句不离她的几个玄孙玄孙女。 老太太从前怕人家说灼华恃宠而骄,便是想念着也克制着不来徐家,如今也是每个月都要跑一趟,看到孙女和玄外孙们安好才能放心。 旁人家的孩子是先取的乳名儿,然后慢慢琢磨大名儿,他们家便是反过来的,叫了大名儿两个多月,才定下的乳名儿。 魏国公对两胖孙子极是喜爱,言语里透露了没能给孩子取名儿的遗憾,于是取乳名儿的任务便落在了魏国公的肩上。 国公爷乐呵呵的每日翻书,非要取个又顺口又吉祥的名儿来。 邵氏:“……”从没见过丈夫为她这样笑的傻里傻气。 做公公的不方便总往鹤云居跑,每天便催着邵氏来抱孩子,孩子觉多,乳母说抱着睡对孩子不好,国公爷就坐在床沿上看着也是欢喜。 邵氏:“……”果然孙子得宠! 想了好些日子,最后定了大的叫安哥儿和小的叫宁哥儿。不是出自什么伟大诗句,原不过是对孙子最美好的祝福。 孩子越大夜里吃奶的频率便少了,从一夜四五回变成一夜两回。每次她觉得涨奶了,才坐起来,徐悦便去把孩子抱过来了,有时候她困极了,喂着奶也能睡过去,都是他在看着孩子,恩、以及照看另一侧是否漏奶。 白日忙着衙门的事,晚上还要照顾她和孩子,说到底,真正劳累的是他。 灼华提过一回分房睡,徐悦便是一脸的“失宠”神色,她便也不再提了,后来瞧着他眼下乌青越发深了,便又提了一回让她睡在外侧,这一次,徐悦只当没听到。 她道:“你现在这样待我好,万一以后不那么好了,我会不高兴的,所以,还是别那么好了。” 徐悦抱着徐颉看着插瓶里的杏花儿,手指沾了清水洒在了花瓣上,花瓣微微起伏,摇曳了几分朦胧的婉约,徐颉看着高兴,瞪着一双琉璃般的眸子摇头晃脑的咿咿呀呀。 他回道:“厨房里有一把非常锋利的剔骨刀。” 灼华:“……” 他又追了一句:“岑华和岑连,光一个,我就不是对手了。” 灼华:“……” 待到孩子三个月的时候,两个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已经能够自己翻身,只是入了冬日,穿的圆滚滚的,翻起身来就有些艰难,不过两个孩子都不是急性子,一次翻不过来便再试一次,两次翻不过来便歇一会儿再翻,一旦翻过来了便是开心的尖叫,小腿一蹬一蹬的兴奋不已。 孩子的百日宴太夫人和国公爷都发言要大办。 灼华看到宴请名单心下觉得不大好,虽然静丫头的双满月和百日宴也都十分热闹,可这回的百日宴总是太隆重了些。几乎是请遍了京城有些脸面的人家。 她想了几日,还是与徐悦提了,“我相信以萧氏的个性是不会因为这个而心生妒恨,但她的心思总也要顾及一二的。旁人的嘴是管不着的,说多了,听多了,难免会吃心。往日里她帮着咱们在母亲面前也回缓了不少,也得念着她的好。妯娌也好、堂姐弟也好,关系总是微妙的,同住一个屋檐下,小心维护着,才能长长久久的太平。” 从前不计什么为难、不合,她都不曾放在心上,因为她不在意旁人怎么想怎么看,只是如今有了孩子,便多了软肋,她希望孩子平平安安的,便也多了一份小心谨慎。 徐悦理解她的小心,便与长辈提了。 长辈们对小夫妻的周全感到高兴,也晓得他们初为人父母的谨慎,便应了,宴请的名单便与静丫头的一样。 孩子的百日宴定在了十一月初八。 已然是寒冷的冬日。 屋子里烧着地龙,两个孩子由乳母看护着在隔间的床上左翻翻右扭扭,咦咦哦哦的蹬着腿自己跟自己玩,偶尔一转头看到身边有个伴儿,便相互观察一会儿,又咯咯的笑起来。 老人说月子养的好,身子便能比小姑娘时还要健壮,灼华的月子坐的极好,婆婆和太婆婆都十分慈爱包容,又有丈夫温柔耐心的照顾和老先生的方子配合着,整个人养的十分精神,面颊柔软带着微微粉色,虽说不能回到受伤前的状态,好歹也康健了不少。 秋水服侍着灼华更衣,一件烟霞绣紫色兰花的里衣,外头罩一件厚实的珊瑚色藏金色暗纹的外袍,细细瞧来竟是一股春色融融的温婉,乳白色的耳坠子悠悠晃晃的垂在耳边,玉簪从云鬓中轻轻斜出,衔了一串长长的珠珞,添了几分婉约动人,长长衣摆曳在浅棕色的地毯上,几分说不出的悠悠华贵。 听着孩子咿咿呀呀的纯真,灼华忍不住的唇角上扬。 徐悦从外头进来,一眼瞧去黑眸中流光溢彩,拥着妻子在她的嘴角轻轻一吻,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灼华面色一红,红润娇艳,眉眼宛然带了几分妩媚,嗔了他一眼,不肯言语。 他便追着问,又掰着她的手指细细一数,沉沉然的低哑道:“快要半年了。” 第323章 百日宴(一) 灼华看着两人缠在一处的手指,心田柔软,正要点头孩儿哭了起来,灼华忙一把推开他,急急去看孩子了。 徐悦无奈的看着虚空的怀抱,果然了,他失宠了。 带着孩子去到了前头,宾客已经来了许多,太夫人和睿郡王妃坐在大厅的上首同几位老夫人说话,夫人姑娘们三三两两的坐在一处说着笑着,十分热闹。 老太太是不爱热闹的,前头几日已经来过,今日便不来了。 姚氏又有了身孕,胎像未稳,不能来人多的地方。 煊慧这一次的生产依旧有些艰难,柳家便让她坐了双满月,这会子还在月中,是以也没有来。 云海谋了个外放,焆灵和孩子虽他上任,如今不在京中。 便都托了长辈带了礼来。 见着徐悦和灼华进来都停了说话声,身份不如的便起身行礼。 这便是诰命与爵位的差别,诰命是依附的丈夫、儿子甚至孙子,而爵位却是实打实的荣耀,依靠的是自己的功绩。 灼华浅笑着颔首回礼,又给太夫人和几位王妃、郡王妃行了礼。 睿郡王妃指着徐悦,笑着与太夫人道:“都这些年了,这孩子竟还是这样粘人呢,非要送了妻子孩子过来才肯去男宾处么!” 徐悦温缓一笑,又看了妻子一眼才退了出去。 李郯和蒋韵、宋文倩早早就来了,围着孩子看了会儿就拉着灼华到一边去说话了。 前头姜柔那一场痘症几乎要了她的小命,待好起来,短短七八日的功夫母女两都浑然瘦了一大圈,养了这三个月小姜柔才又渐渐圆润起来,只是李郯这个当母亲的是被吓怕了,日夜担忧着,倒是没见怎么长肉回去。 好在姜敏也是个肯看顾的,白天夜里的照料着宠爱着,母女两个精神看着都不错。 邵氏看到孙子赶紧上去抱了一个,闻国公家的奶奶赶紧也接走一个,直爽道:“自打生了姐儿,我的肚子两年没动静了,叫我抱一抱沾沾福气好再添上一个哥儿,让我也尝尝儿女双全的滋味!” 两个小家伙在家中时常被抱着各个院子的来来去去,满月、双满月也见了不少人,是以也不认生。今日穿的是降红色绣宝玉葫芦的夹袄,红色的袄子称的孩子原就白皙的皮肤更是红润可爱。两个孩子眼儿睁的老大,东瞧瞧西瞧瞧,咯咯咯的笑,嘴角边若隐若现着一对酒窝,这是隔代随了他们的外祖母清澜郡主了。 夫人姑娘们围着两个孩子看来看去,“瞧着有七八分的相似呢!” 邵氏笑眯眯地骄傲道:“双生子,自然是像的。” 蒋大夫人就坐在邵氏的边上,看着眸色如琉璃的孩子,圆满润可爱,忍不住的上手摸了两把,眼角余光斜了儿媳一眼,笑吟吟的同邵氏道:“还是你的福气好。” 邵氏虽没有十八弯的肠子也听得懂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妹妹听得,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蒋邵氏强扯了嘴角笑了笑,眼神复杂的看着气韵更甚从前的灼华。谁会想到那样病弱的人竟一下生下两个嫡子呢! 灼华也只当没听到,和李郯说着话。 蒋韵无奈的摇摇头,晓得话不时宜,还是低声道:“我大哥有三个庶子,只是妻妾争斗,大哥坏了身子,往后也不会有都嫡子了。三弟和几个庶出的弟弟年纪还小,整日埋在书卷后,娶妻怕还早着。二房三房四房却都是子息繁茂,母亲难免一心盯着二哥。” “事过多年,你得了美满。贺家的姑娘倒也等着他,可二哥至今不肯遂了母亲的意,如今更是搬去了官舍寻常也不肯回家,母亲装病、哭诉皆是无用,他便是由着打骂怎么都不吭声。听闻你产下双生子,他回来了一趟,什么都没说,就是盯着母亲看了好一会儿。祖母和父亲更是心中憋气了,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 灼华只是淡淡的垂了垂眸,瞧着茶盏中的银芽上下起伏,腾腾热气氤氲在水面,朦胧了一盏清甜温柔。 李郯直接道:“该抗争时不争,该放手时倔着,有什么意义,平添旁人烦扰而已。至于你母亲。自己种的因,得的果子好不好,都得吃下去。”顿了顿,“当初邵家在京中时,谁不说一句邵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利索能干,如今,倒是不得看中的大姑娘什么都圆满了。” 宋文倩看着门外长子带着女儿在院子里奔来跑去,笑的亦是满足不已:“越是凌厉能干的,越是容易有执念。自以为做出的决定是最好的,便想着让身边人跟着她的计划走。只是,人与人的感受总是不一样的,她以为好的,旁人或许觉得不过尔尔。好不好的,体味过了才知道,强求有什么趣儿。” 蒋韵看了她一眼,又望了望神色黯然的母亲,叹了声,“谁说不是呢!” 人人都道她嫁的如意美满,与丈夫青梅竹马,又有蒋家如此家门支撑,到底如何也只有她这个经历着的人才晓得。 她的丈夫李勉不涉党争,却有着东宫太后的照拂,又是皇帝的亲子,如今又领了太仆寺当差,便是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却能有一份泰然安稳的未来,那些高官大员便想着法子的把女儿送到太后面前,想着让太后做主给李勉做了侧妃侍妾,好歹与皇家也沾了光不是。 如今沐王府的后院也未必比李锐、李彧的清静。 丈夫虽纳了那些女人,好歹也偏袒着她,哪怕太后在她无孕的那两年多里几番暗示,他还是等到她生下嫡子才断了那些女人的汤药。 如今孩子不过十一个月,后院里隆着肚子的女人便有两个了。 高不高兴,幸不幸福,如人饮水而已。 西跨院男宾处的爷儿们想看孩子,徐悦进来抱,夫人们忽的停了话头,眼神来回于蒋家、灼华和徐悦之间。 臂弯里拖着安哥儿,徐悦容色温雅的走到妻子身边,抬手拨开飞起欲搭上她羽睫的一根青丝,轻柔的声音清越的似水轻轻搭在舒展的芭蕉叶上:“累不累?” 灼华抬头看着他们父子,宛然一笑,“不累。” 众女眷瞧着,都露了了然的神色,掩唇一笑,有那大胆直朗的便要取笑徐悦几句的,徐悦不过温缓的笑着,颔首带着孩子去了男宾处。 李郯看着灼华,揶揄的怼了怼她:“瞧你着月子坐的不错啊,气色好多了。” 灼华吟吟一笑,“整日不是吃就是睡,他照顾的也细致,又有阿翁的方子仔细调理,不生病了,气色自然就好了。” 李郯捡了颗杏干儿吃:“瞧着徐悦抱孩子的姿势,想来是没少哄孩子吧?” 灼华嘴角蕴了一丝笑意,恰似杏花花蕊的柔粉娇软:“但凡在家都是他抱着哄着,便是拍嗝儿也不用乳母。” 蒋韵歪了歪头,放下了到嘴边儿的茶盏,问道:“我倒是来的少了,听说你是……”她朝灼华的心口努了努嘴,“自己来的?” 灼华点了头,面色微有一红更胜二月春花娇柔。 蒋韵惊讶道:“那你……”往四处瞧了瞧,好在她们坐在角落里倒也没人一直瞧过来,“一个晚上孩子要闹腾几回的,你晚上不与他同寝么?” 灼华尴尬的咳了咳,面色更红了。 蒋韵一瞧,不用说了,肯定是夫妻同寝的了。 拍拍灼华的肩膀,“你当初的决绝,很有见地。” 徐悦二十七,姜敏也二十四了,这两个人就取了妻子,连个通房都没有,再看看自家的王爷,一个月能有半个月宿在她的正房就已经要偷笑了。 回头想和宋文倩干一杯辛酸泪,结果一想,洪都督虽然有几个妾室,但人家一年到头的不着家,回来自是与年轻的妻子恩爱,妾室有没有的有什么区别。 更重要的是人家妾室没孩子! 算了,举杯敬寒风吧! 第324章 百日宴(二) 宫里来人,太夫人带着众人前去接旨。 江公公领着小太监,鱼贯而入,肩上抬着担子,足有十六台,没有圣旨,只口谕道:小玩意儿,给两位小公子的赏玩的。 待众人叩谢了圣恩,公公又笑吟吟抿了慈爱的眼角纹路道:“陛下说了,进宫谢恩的时候,还请郡主带着两位小公子一起呢!” 每回进宫总是不太平,灼华是不想去的,只是如今皇帝开口了,不去也不行了。 送走了江公公,太夫人引着女眷们去前头,听戏听曲儿。 但凡宴请,总少不了一桩戏台子搭在宴息处,客人一坐下,各路的名角儿一甩水袖,便咿咿呀呀的唱起不可触摸的人生来,一刻不得停歇。 喜欢听曲儿的,自也有女仙儿在廊下拿着简单的乐器清歌婉转。 世家女子被各种规矩拒着,人生里最大的好爱也便是看个戏、听个曲儿,一出新的一曲旧的,流水一般流淌在高墙之内,氤氲在或明或暗的生命里。 人说天家富贵,豪门辉煌,那种戏文里的天上人间、锦绣堆砌,与困在其中的人而言,不过是沉静没有波澜的刻板而已,一日复一日,一日斗一日,衰败了心思,也衰败了希望,唯有曲儿中高扬清澈、柔肠婉转听在耳边,才能假装繁华凋不尽而已。 灼华不爱听戏也不爱听曲儿,唱的不过是假,听得脑仁儿疼之外又能得到什么。 转脸一瞧,原生最是静不下来的蒋韵竟也听得入神,那神色便如飞在半空中的燕子,翅膀被水打湿了,怎么飞都飞不出重重高墙。 听闻太后几番喊了蒋韵入宫,说了什么灼华不知道,不过看着李勉妾室愈加变本加厉的嚣张看来,定不是什么温柔体己话了。 或许这不是太后的本意,毕竟蒋家比之那些门户还是要高一些,将来太后百年也更能护着闲散的沐王爷。只是太后是长辈,大抵也是希望孙子能子孙繁茂罢? 除了这个理由,灼华也是在想不出其他的理由非要李勉纳妾,看着王府如先帝的后宫一般一团污糟。 天家的媳妇,终不是那么好当的。 宫里的戏也是一日不曾停歇的,李郯听了那十多年,早已经听烦了,稍稍听了会儿便拉着灼华坐到远处去了,“旁人也便罢了,都是熬在高门里一辈子的人,竟也信戏里的东西。” 灼华叹道:“高门里的曲折最后都会归于死亡和离散,而戏里的曲折最后却总能婉转回到美满结局。就因为得不到,才会愈发的执念。” 李郯笑了笑,“所以你不爱听,我也不爱听。能得到就是能得到,不能得到的,也绝不拿缥缈不实的戏去填补。” 灼华笑,眼底有温然的色泽,“没错!” 两人走在九曲廊下,小桥流水之间,微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碧绿的叶间多多洁白的茶花摇曳风姿,散发着淡淡的清冽香气,冬日的气息无知无觉中被拢起。 灼华问:“我许久不出门去,外头有什么有趣儿的事情么?” “最近可精彩的很!”李郯兴奋道:“应贵妃和淑妃表面风平浪静,背里也是算计不断,母后看在皇子们的面子容了她们太久了,出手整治了一番,应氏降了妃位,五妹妹被送去了太妃跟前教养,沈氏禁足一月。各罚奉半年。还有几个兴风作浪的,入冷宫的入冷宫,贬庶人的贬庶人。前几日我进宫去,个个乖得的跟个猫儿一样。” 灼华抚了抚鬓边摇曳的珠珞,徐徐道:“这也算是陛下的意思吧!皇子们斗的太过,陛下有些不高兴了。” “皇子争位,朝堂风云变幻,百官或起或灭,其实也是正常的。”李郯挑了挑眉,笑容有些隐秘,“只是这几年朝堂内外的大员们变换的太快,皇帝收拢政权的同时也会担心影响局势,担心以为的心腹也成了皇子的暗棋。” 一簇簇花枝簌簌挡风,风姿绰绰,好似涟漪,灼华颇有些意外的看着她,“你也开心关心时局了么?” “最近我让姜敏给我讲朝堂的人和事,听得多了,有些想法而已。”李郯的神色如冬日清晨的雪光,淡淡如薄雾,带了几分微凉的恨意,“倒是从前被打下去的几个官员,陛下这几日陆陆续续的召见了几个,大约有起复的意思。” 灼华了然的缓缓一笑,“因为有把柄有错处,陛下隆恩宽恕,他们自当小心翼翼,效忠陛下不敢再有二心。这就是帝王权术。” 李郯道:“所以最近五哥和六哥都在上火,斗了这么多年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不,甚至还不如呢,如今六部除了礼部和工部,都归拢回陛下手中,他们的人不过占个侍郎的位置,顶不上大用场了。原本吏部的位子是五哥的人上去,结果被伯府一闹,上去的成了卢家的卢容擎。” 灼华点头:“卢家是太后的母家,若能复起,局势便更有意思了。” “搅乱了才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暖金色的阳光落在李郯的眼底,全数化作了森森的阴翳,睇了眼人群里李锐王妃宗氏,恨道:“我没本事,算计不了他,好在你下手快,如今五哥被三叔盯上,有他一阵子难受的了。” 灼华拍拍她的手,抱歉道:“也是我连累了你们。” 李郯却不爱听她这样说,“你这样说便是中了他的计,他便是要让我们觉得是被你连累的,也让你觉得柔儿受此番痛苦是你的错,这是离间!可事实上,错的人只有那些那狠手算计的。我又何曾想到过,一手把我带大的乳母竟也为了一己私利,这般来害我的孩子!” 人心难测,便是如此了。 灼华默了许久,“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了么?” 天光下,李郯神色越发凌厉:“她咬着不肯说,想让我把她那不成器的儿子从牢子里弄出来。”冷笑的微扬着下颚,“她不说便当我不知了,说不说的有什么关系,杀鸡儆猴,我便当这王府上下杖毙了她,本宫的乳母又如何,胆敢生出害主的心思照样打死!” “是。”灼华沉声道:“一个人做任何事情,做的时候就该想清楚会是什么结果的!” 紧紧攥着绢子,李郯眼眶微红:“她心疼她儿子在牢子里受着折磨,同是母亲,却来害我的孩子。若是那日没有盛老先生的提点,我的柔儿便是白受了这些折磨,午夜梦回我又能去找谁报仇!便是报了仇又能如何?”激动过后,她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今日她的错处捏在我的手里,便是要她们都晓得,棍子打下去,打的不是他们的皮肉,是的我的心肠,打一棍便硬一份,再有人犯错,我这铁石心肠的人,是会要她全家陪葬的!” 灼华看着她,发觉这个单纯率真的女子被算计打磨着,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凛然气势。 为母则刚,大抵如此。 李郯神色坚毅,眼角眉梢含了刀刃的雪亮,扬声道:“从前我以为你们能有这样玲珑的心思便罢了,我有你们护着,照样可以活的快活,可经此一遭才晓得,有些本事得自己握在手里才是真。敏郎虽机警,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为了柔儿,我也该用心着些了。” 皇后温和端庄,但这二十几年来调度、平衡后宫也是杀伐决断,手段果敢凌厉,李郯从小承教于皇后,机敏和气势是有的,手腕耳濡目染之下也是有的,只是这么些年来皇后将她保护的太好,有些威势便蛰伏了起来,如此一遭,也算是震醒了她心底的谋算了。 灼华想起了徐颉和徐颃,弯唇一笑,神色亦是沉稳而杀伐:“是啊,为了孩子,咱们也该更冷硬些。” 宋嬷嬷来回话,孩子困了,想要吃奶了。 灼华便和李郯一同回了鹤云居。 第325章 百日宴(三) 安哥儿和宁哥儿一个窝在爹爹怀里,一个躺在舅舅膝头,哼哼呀呀的嗅来嗅去又扭来扭去,一看便是饿了。 灼华笑了一声,听到阿娘的声音两个小胖子立马奋力的昂起头来去寻,双手挥舞的更是着急了,小嘴里“哦、哦”个不停。 接了姜遥怀里的安哥儿,小家伙的脑袋立马往阿娘的胸口去寻,小嘴儿一张一张,急切的不得了,灼华正好也有些涨奶了,被他一拱还真是生疼的。 进了内室,灼华先喂了安哥儿。 徐悦抱着宁哥儿站在一旁等着,小东西看哥哥吃的咕嘟咕嘟,在父亲怀里不停的扭着,一直等不到生气的长长“啊”了一声。 徐大人如今哄起孩子来熟练的很,拖着儿子的小屁股轻轻拍着摇着,“宁哥儿乖,哥哥马上好了,然后就能轮到咱们宁哥儿了。” 好容易轮到宁哥儿了,一钻进母亲怀里,小手便捧了上去,一吃上便安静了下来,满足的闭着眼。 给长子拍好了嗝儿,去换正好吃完的次子,徐大人俯身吻了一下妻子,在她唇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什么时候轮到我了?” 灼华拍着安哥儿哄睡觉,嗔了丈夫一眼,粉面娇娆。 “哦!”宁哥儿睁着圆圆的大眼看着父亲,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襟,又咯咯的笑了起来,还以为是父亲在和他们玩耍,开心的不得了。 夫妻两一人哄着一个,小家伙虽三个多月大了,但还是觉多的时候,听着爹爹和阿宁轻柔的低吟童谣,伸伸懒腰,没几息的功夫便睡熟了。 让乳娘进来守着,两人进了小书房,茶水点心都上了,姜遥几个正闲适的吃着。 周恒和焯华也进来了,“今天你儿子的百日宴,宾客满园,你们一家四口倒是都躲懒起来。” 灼华揉了揉额角道:“我原也不喜这种热闹场合。左右有孩子的爷爷奶奶和太奶奶招呼着,我也好躲个闲。” “又头痛了?”徐悦拉着她坐下,自己半蹲半跪的在她身后给揉着头部穴位。 “你也染上头痛了?”李郯一副懂你的神色,“旁的妇人产后腰酸什么的我倒是没有,就是偶尔会头痛,痛起来便如要裂开一般,吃药、施针都是无用,不过如今孩子大了些,也便好多了。” 这样的头痛其实按着也是舒缓不了多少的,灼华便拉着徐悦一同坐下:“还好,偶尔痛一下,大抵昨儿夜里两个小家伙闹的久了些。” 姜敏素来肃正的神色中染了一丝柔和光亮,“照料孩子辛苦。” 周恒和焯华没有这样的烦恼,一身轻松。 灼华问道:“昨儿夜里瞧着外头火光冲天的,发生什么事了?” 李郯长相明丽,一笑之下便如芙蕖盛开:“昨儿夜里星官书局被烧了个精光。我瞧着五哥是怕你再下手,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蓄养杀手,一旦捅破了,别说亲王爵位,怕是一辈子只能被圈禁了。如今自己给自己烧了,一切证据毁的干干净净的,咱们反倒是不能把他如何了。” 灼华笑了笑,不甚在意道:“便是没有星官书局这个把柄,我也能撕了他。” 周恒眉梢挑高,“就爱看你这副神情,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又狠又笃定。” 前世所知到如今也都差不多了,她也没有什么笃定的,只是这些年在算计里沉浸着,凌厉出了几分从容而已。 从前不怕死,现在有的孩子,亦是不怕的,因为无惧才能坚韧! 徐悦眉目内敛温润,仿若月光清澈如许,“旁的都好不计较,心思动到孩子身上来了,那便是容不下了。” 说到孩子,姜敏和李郯的神色都覆上了一层深沉的阴鸷。 姜敏眼波一凛,“李锐能有那么多算计,多半靠的是袁颖背后出谋划策,柔儿吃了那些苦头,便是拜她所赐!这个人不死,保不齐又要生出幺蛾子来。” 灼华浅呷了一口清茶,问道:“太医院那边谁私下被请走过?城里各大大药堂的坐馆大夫有什么不寻常的去处么?” “太医院的冯珂一个月前半夜被人请走过,去的是……”周恒点了点桌子,是一抹警钟长鸣,“你们徐家对面的那个空宅子里。只不过那里头的守卫十分严密,我的人不好靠近,查探不到是给谁看诊。” 姜遥神色亲和如棉,只棉里藏了针,隐去了尖锐的光芒,“庆和堂的坐馆大夫病倒了,已经月余不曾出门看诊。打听了一下,说是月前的一日出门看诊后便忽然病倒的。着人盯了几日,发现他白日在家装病,夜里便悄悄出门,去的……”一顿,“和冯珂是一个地方。” “所以,袁颖一直藏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李郯惊了一下,下意识想到一件事,“两年前西域进贡了件宝贝,叫做千里眼,人站在一里外也能瞧见咱们在做什么。我记得那东西父亲赏给了五哥,她就藏在这么近的地方,你这里来了谁,做了什么,她岂不是一清二楚?” 浅眸闪过一抹深沉,灼华微微一笑:“知道了又如何,左右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周恒挑眉,兴奋的扭了扭:“那些大夫是去给袁颖看诊的?她的病,是你下的手?” 灼华微歪臻首,“我是不是很厉害?” 周恒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李郯惊讶的睁圆了眼睛,“你早知道她藏在那里?” 灼华的眸光落在窗台的盆栽上,红色的花朵开的热烈,她的目光落在上头,似迷离又似定神,“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姜遥也好奇起来:“那如何下的手?” 徐悦淡笑一声道:“从袁颖的算计看得出来,这个人傲气也自以为是。她的几番出手都叫灼华化解,而灼华的反击她却几乎都招架不住,心中自是恨的厉害了。之后,灼华故意透露了鸿雁楼是灼华的私产,知己知彼,袁颖一定会去坐一坐。”微微一顿,择了盘糕点到妻子面前,继续道,“鸿雁楼的人都是老江湖了,女扮男装或是易容,都瞒不住他们的眼,把神态、体型形容给他们听,总能第一时间看穿。人一旦踏进去,通往地狱的路就给她铺好了。” 姜遥无奈的摇摇头:“你们两个早有算计也不同咱们通个气儿,由着我们在外头没头没脑的查探袁颖的藏身处。” 徐悦温缓道:“你们找的越真实,他们才越放心。” 姜遥深水寒潭的眸子眨了眨:“你们是给她下毒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是毒,是蛊。江湖人手里的好东西。”徐悦寂寂一笑,温润又深沉,“也不久,我们刚成亲的时候。” 这倒是让大家都惊讶了,“你们刚成亲的时候?” 灼华浅然一笑,如月光流水般悠闲:“我又不傻,留着她对付完了李彧再来搅扰我么?这种蛊从进入身体到死亡,时间拉锯很长,两年到三年。她若有本事也能为李锐创造一个不败的局面了。” 姜敏冷眸微微一眯,眸光里有细碎的光影沉浮:“什么蛊?” 灼华捻了块点心慢慢吃了,方缓缓到:“那种蛊嗜甜嗜血,成双成对,一旦进了身体便会钻入心房。袁颖终日爱吃个甜食,蛊便会紧紧的依附在她的身体里,越长越大,然后繁殖后代,吸取的血液便也越来越多。” 周恒和焯华是在江湖地界儿里闯荡过几许的,脱口道:“流沙!” 第326章 百日宴(四) 灼华笑:“没错!” 周恒少不得赞一声好手段,接口解释道:“蛊虫尚少的时候,袁颖的身体不会有任何不适,一旦等到察觉不适,哪怕察觉的很早也是无用的,那时候必然已经祖孙满堂了。若是想着引蛊虫出来,便是要钻破心脉心房,到时候还是死路一条。” “失血过多而死!”李郯的眼神中迸发出尖锐的光芒,“她害我女儿吃那样的苦头,叫她失血而死也是便宜她了!” “不会便宜她的!”灼华伸手由着丈夫替她擦干净了手上的糕点屑子,澹澹道:“待到她的身体油尽灯枯,血液枯竭,蛊虫吸不到血了,便会咬破她的心房,自也会让她尝到什么叫钻心的痛!” 李郯明朗的容色在窗口投进的光线里慢慢沉寂。 当初若非徐悦他们警醒着,帮她挡住了算计,她真若掉进袁颖的算计里,这个时候她和孩子怕早已经先去了黄泉路了。 小书房里有一瞬间的沉静,惊到连呼吸声都显得是喧嚣。 周恒口型“哇哦”了一声,憋许久道:“不要得罪当了母亲的女人,太可怕了。” 灼华和李郯齐齐斜了他一眼。 徐悦的神色如同三月底的风,暖绒,也带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原是不想与他对付的,只是李锐显然是不相信灼华不会参与夺位,从前试探也便罢了,如今他既把算计用在了咱们孩子的身上,如何还能容得下他。不涉党争,并非一点都不争,人家欺到头上了,总要让他们也晓得,不是什么人他们都能算计的。” 姜遥挑了挑眉,娃娃脸笑的懒散,缓缓敲击在掌心的墨玉折扇耀起深沉的光点:“应家的人做事倒也谨慎,我盯了他们两年多了,致命的证据竟是一点都抓不住。不过,人性是有短处的,若是好好利用,倒也能做出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灼华点头,以姜遥的心机要对付应家也不是什么难事,便道:“那么外头的事情就交给哥哥去布置了。” “好说好说。”姜遥的眼底似有清风在琼楼间流淌,郁郁青青,“你们后日进宫也要小心,袁颖垂死挣扎,会做出什么疯狂的算计来,咱们谁也预计不到的。” 周恒没骨头似的挨着焯华,眉眼慵懒道:“他们晓得孩子百日宴陛下会赏赐,咱们也晓得,你放心,皇后那边我已经去请求过了,会好好盯着宫里的,谁有个一举一动都不会错过。” 灼华微微一思忖,忽想起一人来:“那个赵嫔如何了?” 李怀的生母赵氏,原本被废了贵妃之位投了冷宫,后因李怀寻祥瑞有功复了美人位份,又因孙子的出生抬了嫔位,如今幽居同鹤仙馆。 徐悦轻轻一笑,握了妻子的手捏了捏:“有什么好主意了?” 灼华灿灿一笑:“外头给应家找点事,宫里自然也不能让应氏闲着了。” 徐悦自是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今日你都没吃多少东西,饿不饿,要不要先喝盏牛乳?” 灼华摇头:“不喝了,还是不习惯那腥味,晚些我吃些别的。” 徐悦的眼神绵绵如泉水,若不是有人在,便是要把妻子搬到膝头上好好温存一下了:“饿了同我说,别忍着,奶孩子辛苦,多吃些才撑得住。” 姜遥听不下去了,便去寻老弟说话,却瞧着姜敏神色柔和地与李郯小声说着什么,再转去看周恒,那不要脸的正粘在焯华身上扒都扒不下来。 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等了数息,实在没办法忍了,“啪”地打开了折扇,好不夸张的“风风”扇着:“没人搭理,我走了啊!” 众人:“……” 灼华失笑,总算转回了正题:“当初赵氏入冷宫是因为从她宫里搜到了诅咒的脏东西,可若是这些东西都是别人栽赃给她的呢?” 李郯眼波一转,“了解,明儿一早我便进宫去。” 灼华抬手掠了掠耳坠,忽然发现自打孩子晓得拽东西之后她依旧许久不曾戴过了,望了眼内室的方向,莹莹一笑:“让淑妃去做。” 晚席之后灼华回去先给孩子喂了奶,再把孩子送到已经回了院子的太夫人处,转身去到前头陪邵氏和萧氏一同送走宾客。 初冬的傍晚暗下的早,但廊下早早升起的琉璃灯盏映的整个园子白光夺目,恍若行走在晶莹的琉璃世界中,心绪悠悠舒缓。 冬日的风带走了浓香桂子,梅花的花苞在枝头欲语还休,树枝摇晃发出微微的簌簌之声,迎面而来的是茶花与茉莉的清新冷香。 绕过了几个弯,刚走上游廊,忽见一抹修长身影立于廊下,灼华眼神模糊看不清,缓下了脚步,微微侧耳。 倚楼提醒道:“蒋楠。” 灼华有些头痛,想要回头,却见那人回转了身姿,急急的虚走了几步,又戛然顿住,眸光定定的望着她的方向。 临水的游廊,湖面上反射了琉璃灯的冷白光辉,随着风,水与灯,粼粼闪耀,照在面上,称的对方春风和煦的面容更是俊秀清雅。 两人隔了十步的距离,各有尴尬和无奈,相看无言。 蒋楠生了一双含春的眸子,多少阴阳浓浅的情意蕴在里头,欲破不破,被淡然的酒气一涌,便似要将旁观者熏醉了一般。 他深深看着灼华良久,抬手一礼,“妹妹安好,还未恭喜妹妹大喜。” 灼华浅然颔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默了默,“恭喜表弟,好事将近。” 他呢喃了一声,苦笑,“蒋家的喜,与我何干。”脚步一动,摇晃了一下,扶着立柱稳了稳。 灼华叹了叹,“你醉了,去小憩处休息一会儿吧!” 官场待了近四年,他的神色沉稳了许多,说话幽缓,似在自言,“是啊,醉了,有时候盼着自己永远醉死过去也便罢了,也好过亲眼看着你与旁人成婚生子。” 灼华无言。 被一个人心心念念着,什么感觉呢? 刚开始的时候是有些欢喜的,因为前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浓情。后来有过可惜,因为她们确实不合适。 如今,途剩了无奈。 “我以为你是淡漠的,可我看到你看着他时却是那么的欢喜。”蒋楠的嘴角含了一抹淡若山峦剪影的笑意,语气如雨后空气,湿黏沉重,“若你给我,哪怕一丝明确的情意,我也能放手一搏。” 灼华忽的抬头,看着他,一双浅眸晶光潋滟,她漫声道:“你的情意是有代价的,你需要我先付出,付出到你看得见。而我希望得到对方的不顾一切,而不是对方等着我有所反应。你看,我们真的不适合。我们都是被动的那种人,需要旁人的情意推动才能前行。我们这样的人,没有那么多的深情,就算在一处也只会渐行渐远。” 蒋楠张了张嘴,喉间似吞了毛栗子般,刺的生疼,无言可辨。 她的神色清越如山巅云,空明静水,徐徐道:“那时候我不反对与你相处,是因为你没有世家子弟的骄纵奢靡,你有大好的家世却依旧勤奋上进,这很难得,可,并不是非你不可。其实你们说的对,我本质就是个冷漠的人,落不进我心里的人,我不会分了心思去理会去难受。” 他的神色如沾了“杏花微雨”的朦胧,“徐悦、徐悦便值得你这样摆在心里么?” 灼华的心底因为这个名字暖暖充盈,便如锦绣温柔的桃花,迎着风,一树树的开到极致,轻盈的芬芳无比柔和。 “徐悦他很好,他知道我身子弱的,他知道我可能无法承受生育,知道我或许命不长久,可他认定了,便为我不顾一切,从始至终,他不需要我为了这桩婚事烦恼什么。这便是你们的不同。”她满眼的明亮光彩只为那一个人,仿佛漫天星河也倾不尽她对那个人的欢喜与眷恋,“徐悦把能给的情意都给了我。我很高兴,可即便如此,也是等到我感受到他所有的付出,我才爱上的他。” 蒋楠默了许久,心中一片苦涩,“便是我懦弱了。你总是清醒的……” 灼华笑,朗声清脆:“人世一遭不易,便是要活的清醒些。” 说罢,她便回了头。 想着今日李彧和李锐也是来的,灼华便有不想往前头去了,实在厌烦去应付这些人,还不如回去看儿子睡觉呢! 第327章 远走、醋意 翌日的下午下了一场小雨,夹杂了几粒冰珠子,淅淅沥沥,扰人心绪,好在到了傍晚倒也放了晴。 一轮不大圆满的月朦朦胧胧的挂在天上,微黄的光晕像是被眼泪浸润过一般,拢了一层湿黏的雾气。 月华清浅地透过窗纱漏进屋内,模模糊糊的洒在地上,风一吹,悠悠晃晃的似透了一滩溪水游曳。 蒋大夫人坐在炭火前,面色平淡的叫人看不透她的思绪,“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你父亲、你丈夫、你的小叔子,一个个的忝了个高位,居然连个孩子都看不住,楠儿什么时候上的折子请调幽州不知道,而你这个做母亲的,儿子什么时候跑了的也不知道。” 蒋邵氏清清凄凄的捻了帕子压着鼻下,眼中雾气悠悠。 蒋大夫人冷眼扫过去,语调里藏了几分凌厉,“现在哭有什么用,当初他要娶郡主你随了他的心意哪还会有这档子事情。你瞧不上人家身子弱,如今人家一下子生了两个嫡子。”拔下了斑白发间的金簪拨了拨炭盆里的炭火,炭火翻了面,骤然一亮,又微微暗下,她幽幽道,“徐家的人,便比你想得开。” 蒋邵氏震了一下,背后无端端生出一股燥热来,似针尖抵住了毛孔,刺痒不堪,几乎能感觉到有血珠密密冒出,“儿媳也只是希望楠儿得一个身子康健些的妻子。谁曾想,他竟这样倔……” 蒋大夫人眯了眯双眼:“你自己的儿子你不了解么!还不是你自己生生把儿子逼的远走苦地。”将手中的金簪一扔,落进了炭盆中,激起了点点火星飞扬,重重一哼,“再看看你的大郎,他倒是随了你的意娶了个能干又健康的,嫡子呢?嫡子在哪里?” 蒋邵氏心下一紧,但凭炭火融融,却似掉进了阴鸷之中,忧怯的跪在婆母的脚边,“是儿媳的错。” 蒋大夫人叹了一声,如夜风幽幽:“看你平日样样精明利落,怎么遇上子嗣的事就糊涂成这样了。当初郡主回京,京里多少眼睛盯着她,盯着她身后的家世,谣言里的话能有几句可信的?莫说我的话,韵儿与她常来常往还能不知道么?劝了你多少回了,偏你这傻孩子还当真了去。你是蒋家未来的宗妇,眼光要长远,嫡庶又如何,总归都是你的孙子,更何况你还有三郎。” 蒋邵氏微微一默,仰头辩解道:“当初六殿下也对郡主钟意,她们是嫡亲的表兄妹,六殿下又显露了争位之意,真若娶了郡主,楠儿便是得罪了六殿下,蒋家也岂非要被划入六皇子一派?” 蒋大夫人不以为意,见她似乎并未有悔意,便也生了怒气,“蒋家何等世家,抢了皇子看中的人又如何?你便是看不明白郡主的手腕心计!看不明白皇帝偏宠!当初六皇子还曾去皇帝面前请求赐婚,结果呢?郡主一句不肯,便不了了之。如今郡主嫁与徐悦,又何曾参与了党争?六皇子何敢对徐悦如何?” 蒋邵氏语塞。 说到底,她便是执拗在了子嗣上。 他们是长房嫡出,可嫡出的还有二房和五房,如今二房嫡孙有四个,五房也有两个,他们却只有一个嫡出的姑娘,即便丈夫身居高位,他日她也能成为宗妇,可没有嫡嗣的宗妇,又有多少人肯摆在眼中敬着? 又何曾想,那个一年总要大病几回的女子,竟能一下生了两个嫡子。 “罢罢罢!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蒋大夫人摇头道:“得不到的才是最要命的,他心中有遗憾,旁人怎么开解都是无用的,只能盼他能自己想通了。”顿了顿,“贺家那边的亲是结不成了,让韵儿请了太后娘娘说和说和,别没有结成亲家,还闹了仇家。” 莹白的月色悠悠然,似一汪清泉流泻而下,凝霜一般的雪白皎洁,这样好的月色,是要映着月影成双了。 窗棂微开,雨后的远风悄悄钻了进来,微微刺骨,仙鹤衔芝的烛台上烛火晃了晃,映着拂动的堆雪似的轻纱幔帐,从承尘四角斜溢而出一枝又一枝的红梅,如水波一般微微颤颤的散开涟漪,明灭不定,带着若有似无的清浅香味。 灼华坐在床沿,刚刚沐浴完,穿着一件柔软宽松的长裙,青丝只松松的拢了一层,拿青色的丝带系着垂散在身后、肩膀,神色温柔的看着两个孩子“聊天”,你“哦”一声,他“啊”一声,好不热闹。 一回头,见丈夫盯着自己瞧,脸色落在若明若暗的光影下,似天际薄薄的浮云,淡淡然的哀怨。 一下了衙就是这神色,一点也不掩饰,摆明了是要等着她去问了。 真是、长出息了! 孩子才睡醒,又吃了奶,左右也一时间也睡不着的,支了乳母将孩子抱出去玩一会儿。 关上了窗棂,灼华上前抽走了他手中的书,倚身坐在了他的膝头上,双手圈着他的脖颈,软软蹭了蹭他的颊:“做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徐大人歪头看她,不言语。 她再问,他还是不答。 灼华作势起身要走,徐大人终于开口了,“蒋楠去了幽州。” 灼华楞了一下,昨儿还来吃酒,今儿就去幽州了? “所以呢?” 徐大人眼神微眯,“幽州就在北燕边上。” 灼华便是不解了,“所以呢?” 徐大人又道:“近乡情更怯。 灼华:“……?”有什么必然联系? 徐大人闷闷不乐,睨了妻子一眼又一眼:“他想留在你待过的地方,可又怕待在你们一同待过的地方。” 徐夫人傻眼:“……什么呀!”这都能扯上去! 徐大人那双含情又含怨的眸子幽幽的看着她,“他到现在还惦记着你。和贺家的婚事也吹了。” 灼华有些无语,那一年他们两人一同去的北燕,蒋楠还是住在他那处的,她与蒋楠的事可说这个家伙是从头看到尾的,有没有什么他还不清楚么! 真若有个什么情意,今日还有他什么事儿呀! 从前落落不介怀,如今孩儿都有了,倒是介怀起来了? 她悠悠凑进他,他的气息伴着旃檀香味缓缓沁在心间,柔软的唇瓣微微点着他的,仿若蝴蝶亲热着花瓣,欲停不停、欲落不落,撩人心头微痒,“悦郎这醋吃的委实没道理,他欲如何我怎能掌控?我与他如何,悦郎又如何不知?”在他经不住这般诱惑想要动作的时候,她又撤身离开,“你既气恼,不若今晚回书房冷静冷静?” “不许赶我走!”徐大人伸手托住她后退的颈项,一下下吮吸着她的唇,“可他思慕于你,等你良久,即便你与我成婚生子,他依旧等着你,我便不大高兴。” 灼华搂着他的颈,一下下的回应他的亲吻:“这也怪我么?便是你不在我身边的那两年,不也有周恒替你盯着,我如何回绝的,悦郎一清二楚。”然后蓦然以掌心抵住了他的唇,哀叹着横了他一眼,“真不知那回我险叫毒蛇咬了的仇,该找谁清算呢!我和孩儿险些丢了性命,这笔账不知悦郎能否了结一下?” 徐大人语塞,捧着妻子的脸蛋,狠狠吻了一遭,直把人吻的瘫软下去。 “我在想一件事。” 灼华的手悄眯眯的解开了他的寝衣,指尖微凉的微微扫过他的胸膛,抬了眉眼坏笑的瞧着丈夫,“恩?” 徐悦一震,身上立时滚烫了起来,不客气的扒光了两人的衣裳,把人抱上床,欺身压上,在她细嫩的颈间深深吮了个红痕。 灼华叫他吮了有些痛,捶了他一下才松了嘴,抬手摸了摸,位置有点上,怕是衣领也遮不住,更是别想三五日里能消下去了。 红着脸,浅眸微瞪,素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捏了一把,却是捏不动,她气恼的嗔道:“你是狗呀!没几日还要进宫,我、我还要不要见人了!” 第328章 属狗的徐悦 “吞不下腹,便是要留上记号的。” 灼华:“……” 徐悦执了她的手亲吻,“便容我一回么,走了一个,不还有一个么。” “还要胡言!”灼华的手指拧上他的耳朵,“旁人如何想与咱们何干,偏要多此一举,岂不显得你自己心里没底?他也便是嘴上的深情,满心满眼的权势地位,如今不也是儿女双全了去,他那点情深如许只当了笑话听去便也罢了,你还放在了心上。幼不幼稚!” 她捏的倒是不痛,徐悦却依旧配合的微微拧了眉,“我如何心中没底,卿卿为我心神欲碎,分分毫毫揣在心口。” 想起那一声比告白更深沉的“心碎”,灼华羞了脸色,到底也不生气了,盯了他半晌,贴上他的唇瓣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出了丝丝血腥味来采撒了嘴,“如此才显得是我看重你来着。” 徐悦楞了一下,舌尖舔了舔唇上的血腥,拥着妻子便是一个深吻,分开时有丝丝晶莹的暧昧沾在彼此的唇上。 【一只长脚蟹骑着自行车慢慢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公路不太平,起伏颠簸,云里雾里,花枝乱颤。 徐悦:颠什么颠? 灼华:簸什么簸? *** 徐悦:我是自行车? 灼华:我不是长脚蟹! 徐悦:夫人的腿,又细又长又滑又嫩又…… 灼华:滚! 徐悦:好呀好呀!这回上哪儿滚? 灼华:…… *** 收费站从天而降:违规车辆禁止上路,好走,不送嘞您! 灼华:……不道德! 徐悦:……我一定会回来的!】 细细低吟缠绵的溢出。 听得里头脸红心跳的动静,秋水赶紧把乳母和孩子支去了东厢。 这一闹,一直到了戌时末。 沐浴过后,灼华沉沉睡去。 徐悦把两个孩子抱回了屋,不叫乳母跟着,把孩子放在他们的大床上,睡在里侧。 拥着妻子在怀,云雨后的妻子面容娇憨柔顺,唇瓣一角微微破损,乖巧放松的窝在他怀中,素手依恋的揪着他的衣襟,徐悦握着她的手欢喜的啄了又啄,而两个小家伙的睡姿奇怪,一个四仰八叉,一个趴卧倔着屁股,时不时的努努小嘴,扯出一个柔软可爱的微笑。 徐悦看着这几个最心爱的人,无尽的满足。 后来的后来,远在遥远的年岁之后,灼华回忆起来,蒋楠要给三子做义父时,某些人的面色难看的像是拽了朵乌云定在头上。 而蒋楠得意的几乎是把春色搬在了面上。 孩子百日宴选在徐悦的休沐日,进宫谢恩还要带着两个孩子,便也得选在徐悦的休沐日。 大周的规矩,七日一沐,这几日里,太多人忙着算计,宫里宫外谁也没有闲着。 一切进行的静谧而如荼,就看谁能猜中对方心思一举反击的同时,也能将对方彻底踩入深水之中。 沁凉的夜风拂动深廊下的宫灯,与夜空中繁星互为辉映,星芒与灼灼灯火的交辉让沉寂在黑夜中的禁宫笼上一层浓的化不开的微凉氤氲。 赵氏跪在一尊白玉佛像前,洁白莹润的光泽与周遭陈旧的摆设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她久久的、一下下的拨动着一串碧玺佛珠,只有那一抹迟钝的动作还提示着世人她还活有一丝人的气息,否则,她枯朽的面容和衰败的心绪便与草木再无分别了。 门扉随着压哑残喘的“吱呀”声打开,开合的瞬间带进一股强风,又湿又冷,扰动一室沉寂。 来人一袭黑色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挥手,宫女无敢反驳躬身退下,她走到赵氏的身侧,定定看着佛像,轻语道:“二十多年了,我还是第一回看到姐姐这样安静的注视我佛了。” 赵氏缓缓转过眸子,逆着烛火,吃力的辨认着来人的面容,良久后才慢慢道:“淑妃啊,倒是不曾想肯来着同鹤仙馆瞧我的竟会是你了。”笑了笑,苍老的面上显了丝丝纹路,寡淡沧桑的样子,“看着挺好,能静心。” 淑妃摘了帷帽,露出妆容精致的面孔,眼角的细纹在昏黄的烛火下却尤为深刻,年过四十的容颜在盛放之后迈进了衰败,无法阻挡:“几年不见,姐姐恰似变了个人。” “变?几十年的性子了,怎么会变,不过是长久的无人说话,迟钝了,愈加的蠢笨了些而已。”寒冬的夜风扑不进屋子,却扑进了赵氏的眼底,她嗤了一声,抚了抚眼角的纹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本宫四十八了,比淑妃大了六年,比皇帝还大一岁呢!岁月匆匆,还以为你们这些留在外头的女人会得到老天爷的眷顾,原来也开始衰败了。” “哪有不败,新人换旧人而已。”环顾了周遭,精厉的凤眸中闪过傲然的怜悯,“从前,姐姐有大公主,有三皇子。公主出嫁,你便成了宫里唯一的贵妃,儿子是唯一的亲王,何等风光,即便我与郭氏、应氏家世都强过你,还不是得屈膝低首。” 公主,两个字勾起赵氏心底永远的痛,她叹息又尖锐,“不得意些,我的女儿岂不是白死了!堂堂大公主,陛下的骨血,却死在了臣子手里,真是笑话!”她长长的、修剪的圆润的指甲刮过青砖石,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男人一个帝王,拿女儿的性命换政权的回拢,也是笑话!” 淑妃垂眸看了她一眼,“姐姐还是那么直爽。” “直爽?你说的真是委婉。”赵氏讥讽的笑了笑,笑容幽淡如昙花,转瞬湮灭在跳动的烛火里,“这宫里,人人都道我愚蠢,愚蠢的人心中也有明白日子。” 淑妃默然,赵氏真的愚蠢么?其实她也看不懂,说她聪明,被陷害了却无还手之力,说她蠢笨,却稳坐贵妃之位那么多年。 呵,后宫里的女人,哪有真正愚笨的呢! 赵氏望着佛面,渐渐又静了下来了,喃喃低语道:“多少年了,我的女儿死了多少年了?” 淑妃的回答是脱口的:“十年,整整十年。” 赵氏的声音低哑干涩,在这长久没有人气的地方回荡着,悠悠然的沉痛,“你也记得,是啊,十年了,我的女儿死了十年了,被人生生折磨而死,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淑妃的神色似恍惚了一下,随着摇曳的烛火不知去向了哪里,良久才回了神,她道:“自然记得,公主是在潜邸出生的,是陛下第一个孩子,我那时刚刚入王府,我抱过她、亲过她、真心喜爱过她。” “你记得,可陛下还记得他有这么个可怜的女儿么?”那声音在低的贴近尘埃,却在这幽寂的空间里有着茫远和细微的回声。 淑妃自己动手点了几炷香,高举过头,对着佛菩萨拜了拜,青烟随着她动作绽放、微聚又消散,“记得,也不愿记得。” “你说的真好。”赵氏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抚了抚身上的灰尘,在窗边的软塌坐下,“您贵人临贱地,有什么话就说吧。” 同鹤仙馆,名字长明祥瑞,却是个冷宫般的存在,这里的东西精致,却只精致在它初生的时候,经年的磨损,那些锦缎、物件儿都已经露了凄惨的模样。 淑妃走到桌前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了赵氏,一杯自己清尝,皱了皱眉,“真涩,好歹有这皇孙的脸面,内务府竟也这般糊弄。” 赵氏打量了眼手里的茶水,掀了掀嘴角,低笑了一声,“皇孙?妹妹何必来讽刺我,我那皇孙的命格世间少有。皇帝如今对我们祖孙恐怕忌惮的很吧。倒是妹妹好福气,年初的时候蓝氏给六殿下添了女儿,上个月侧妃又给他添了个儿子,儿女双全。陛下很高兴吧!” 淑妃抚了抚鬓边的珠花,她的手还是很美,细嫩柔软,仿若二八佳人,“陛下正当盛年。太子薨逝后,这些皇子在陛下眼里还不是一样的。” 第329章 大公主 赵氏尖锐的掀了掀嘴角,“我当就我一个傻子看明白了。”眸子盯着烛火,映出几分昏黄,“从前不懂,豁出去的争、夺,进来了,疯狂的怨恨过了,渐渐的脑子也清醒了。一切争夺,不过皇帝的帝王权术而已。” 淑妃笑得温婉柔和,却有几分森森的味道:“恩宠归恩宠,陛下是也有野心的人,他的心从来不在后宫,也便是皇后这个正室中宫还能得他几分尊重。咱们这些人,不过就是供他权衡和消遣的玩意儿罢了。从前光鲜青春,仗着家世美貌,以为能引他几分真心,到底了,眼角生了纹路,青丝开始斑白了,他也不过把脚步抬向了新人处而已,何曾回头看过一眼呢?咱们年老色衰之后活着的一日又一日,也不过是儿女的未来支撑着不死不败而已。” 赵氏拿指尖点了点茶水,微烫,却有趣的笑了起来,“炙手可热的皇子生母,来我这个落魄皇子生母面前诉说委屈,淑妃,你真一如既往的虚伪。” 淑妃倒也不在意她的讥讽:“这宫里的女人,谁不虚伪。姐姐是不在意自己了,左右三皇子还有这亲王爵位,你有着公主为皇家牺牲的情分在,陛下总会好好供养着你。可公主殿下的仇,你不报了么?” 赵氏嘴角的讥诮缓缓僵硬。 淑妃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锦帛,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铺在膝盖上,菡萏色的指甲轻轻滑过上面的字眼,缓缓道:“公主之所以会下降权倾朝野的武国公府,不是因为她是长女。武家当初看中的是与大公主同岁的二公主。二公主多美啊,多少男子为之倾倒,可她怎么就和亲塞外了?姐姐没想过么?” 赵氏僵硬的顿住,心口如擂鼓般重重的扑腾跳跃:“什么、意思?” 淑妃督了她一眼,目色里有深深的怜悯:“郭氏知道武国公府迟早会倾覆,知道公主嫁过去一定不会有好日子。她不肯自己的二公主下降,与应氏筹划着,轮番在皇帝面前劝说,这才改的大公主。” 赵氏的眼角在烛火里微微抽动,漫长的细纹绵绵成穿不破的蛛网,沾了毒,罩住了自己,毒素慢慢漫过全身,痛到难以自制的颤抖。 淑妃指尖一挑,锦帛飘飘悠悠的似断了翅膀的蝴蝶一般,跌跌撞撞的扑腾着,扑在了赵氏的绣鞋上,映着烛火渐起一缕刺目的浅金色光芒:“我记得那时候应氏刚生下了二皇子,正是得宠受重视的时候,说的话自然有分量。而武家人敢这样折磨大公主,就是因为你赵家家世不足,他们有恃无恐,也是因为皇家拂了武家的请求。大公主,不过是武家对皇帝、对郭家不满的出气对象而已!” 赵氏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子死死瞪着锦帛,似要将它瞪到灰飞烟灭。 淑妃轻轻一叹,“郭氏见罪于陛下,她身边的宫女全都充了掖庭和慎刑司,我心中一直存了疑影儿,便多嘴问了一句,姐姐看看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氏哆嗦着枯槁的双手捡起了锦帛。她就那样一字一句的看过去,也就是百余字,却似看了余年的幽长,脑中有一方角落轰然塌方,她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蓦的扬起手中的锦帛尖叫起来:“贱人!那两个贱人!” 淑妃的唇角弯起一抹妖娆的笑意,“郭氏死了,不过皇帝顾念着二公主和驸马的颜面,还有郭家活着的族人,按着妃位葬下的。谥号:仁。” 赵氏尖锐的声音划破同鹤仙馆的空寂,“仁?她也配!” 佛祖的面前有一只裂冰纹路的青釉花瓶,如蚕丝坚韧的碎碎裂纹如同她此刻的心绪,全碎了,痛感清晰的蔓延周身每一寸感知。这些年无数次午夜梦回,女儿站在她的床前问她:娘娘为何能睡的这个心安理得,是因为还有弟弟做依靠么?娘娘可还记得有我这个女儿呢? 她哭的那样惨,眼睛里滴出的都是血,落在她的心头,彻骨的痛! 武家倒台,陛下让赵家的人去抄家治罪,又封贵妃又封亲王,就是要让赵家的人、让她,忘记女儿是怎么死的,圣心啊,是个好东西,女儿已经死了,她要利用皇帝的怜悯与愧疚助儿子上位,所以,她装作无知的蠢妇,仿佛真的忘了女儿是怎么死的。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死的那么没有尊严,做娘的,心底怎么能不痛! 赵氏的眼底有泪,那泪光里有阴明不灭的光,“我如今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左右也是困在这如冷宫一般的地方,哪怕连儿子也未必记得我这个没用的生母。何况我那苦命的女儿。也罢!”用力抹了一把抽搐的眼角,“夜半而来,拿着这些,总不能是来与我叙旧的吧?” 淑妃不疾不徐的啜着茶水:“我来自然不是只为与姐姐叙话,只想问一问,当初你宫里翻出来的东西,是不是你所为?” “不是!”赵氏尖刻一声,余音一断,消散开来,“我便是不如你们会算计,也不至于蠢到把那样的东西随手放在寝殿里。” 淑妃不紧不慢的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我是信的。今日,我给姐姐机会报仇,也给姐姐机会把话分辨到陛下面前去。” 赵氏冷冷瞥了瞥嘴角,“你想利用我去扳倒应氏?那些东西,难道不是你放在我宫里的么?” 淑妃笑了笑,那笑意轻飘飘的,无所顾忌,“那时候三殿下和五殿下斗的正酣,我凑什么热闹。自然,若姐姐不信,也可在我离开后告诉应氏,那个害死你女儿的凶手之一。” 屏气坐在角落里,灯火投下的阴影落在赵氏的面上,有几分潮湿沉重的疯狂,烛火偶爆出一声噼啪的声响,短促的一声,仿若大公主的生命。 赵氏木然的望着禁闭的门扉,顿了半晌,才慢慢开口,似乎有些不着边际:“在陛下身边二十多年,受过恩宠,我的儿子也曾荣耀,他待我也算好吧,这样的好,从前是看在我有一个出色的父亲,后来是因为我有儿女成双,再然后便是女儿的死延续我的优渥。可那又怎么样,你们这些人,做侧妃的时候像个侧妃,做妃子的时候像个妃子,却何曾真实的像个人,只有我,蠢笨的肆意过!真正的快活过!” 淑妃笃定的笑意慢慢染了几分惆怅,竟是无法反驳她的话。 赵氏停了停话语,自嘲的笑了笑,又傲然起来,不似从前虚浮,“年轻的时候我也曾做梦,痴痴的盼着皇帝给我一丝一毫的情爱,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个生育的工具,儿子失宠了,女儿死了,我便也就这样了。可一把年纪了,还是发着梦,即便死也不想带着污名去死。我曾算计她的女人,却终究没有害了谁的性命。我不是好人,却也算不得坏人,纵然要死,也希望他晓得,我不曾做过那样的事情。” 淑妃淡淡听着,也不急着催促。 就这样两个曾经相互算计的女人,在整个禁中最沉寂的所在静静的坐着,平静的仿佛不曾相识,不过过客匆匆借了一个地方歇了歇。 良久后,赵氏方开口道:“要我做什么?” 淑妃温温一笑:“姐姐以为当初能自由进出你寝殿的能有几人?” 赵氏微浊的双眸一突,猛然站起,又缓缓坐下,闭上眼拨了拨碧玺珠,“看来很快就能听到妹妹和六殿下的好消息了。” 淑妃一走,贴身宫女晴川进来伺候,她瞧了眼赵氏的神色,小心的问道:“娘娘,方才那个是淑妃么?” 赵氏静静的看着她,似乎在思量淑妃临走时的言语,昏暗的室内静谧了半晌,她嘴角缓缓上挑勾勒出一枚深沉的笑纹,“晴川,你跟着本宫多久了?” 晴川被盯的心底发毛,扯了几下嘴角,露出和婉恭顺的笑容:“回娘娘,奴婢是元佑三年跟着娘娘的,至今十五年了。” 赵氏淡淡的垂了垂眸,手中的碧玺珠拨着,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我记得你和应氏身边的晴心是同一批进宫的,是么?” 第330章 袁颖唱至曲终 看着镜中双目凹陷,憔悴枯槁,犹如冬日里一支枯竹的面容,那一身明媚的樱桃红粉色牡丹纹的外袍穿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压垮她一般。 袁颖的眼角控制不住的跳动了一下,“晨起梳妆描眉,映天光看书,枕暗夜而眠,再等着天亮。日复一日的算计,年复一年的争斗,就要结束了……” 李锐跨进门来,虽开着门,里头却依旧温热如春,十几个火盆灿然橘红,隔着重重帷帐看着她的身姿,单薄的好似一抹随时消散的影子,他宽了外袍,带着被蒙了眼的太医走进去。 袁颖身旁的侍女引了她的手放在一旁的几上,覆上纱巾,再引了太医的手去搭脉。 太医细细切脉,最后也只是惋惜的摇头,“从前的药,吃着罢,观脉象,不过月余的事情了。” 眉皱的多了,眉心便顺着动作留着深深的纹路,袁颖喘着气道:“给我开一味提神的药。” 太医叹道:“只会愈发掏空而已。” 无所谓的笑了笑,她低道:“无妨。” 就着清水服下了提神凝气的丹丸,催命的丹丸,袁颖闭了闭眼:“这些年,我去她去过的地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分析着她处事的手段,到底,还是没有能赢过她一回。” 李锐剑眉微拧的缓缓扫过满室的火盆,“这么畏寒了么?”一顿,“这一回总要她有去无回的。” “失血过多了,就会冷。”袁颖答了一句,又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他压根不会在意的话题:“成不成我也只有这一回的算计了。这些年她倒是真的没把李彧放在眼里,饶他如何求着,说不帮便真不帮了。捧着亲王妃的尊荣给她,却转头嫁给了徐悦。这个人真是有意思。” 李锐垂了垂眸,在一旁坐下,看着她破败枯萎的背影,气息中有一丝烦躁,“或许当初你真的不该想着与她一较高下的。” 平白招惹了个灾星。 袁颖侧脸看了他一眼,一抹讥讽从嘴角一闪而逝,打从她的替身嫁去北辽开始,她在他眼中也就只是一颗棋子罢了,如今这颗棋子就要没用的,便开始嫌弃了、责备了。 回眸望着窗户,一抹朦胧的天光幽幽透进,被晃晃的炭火一照,扭曲了光影,她吃力的变了变坐姿道:“说到底还是皇帝厉害,这么些年,斗的天翻地覆,结果斗下去的人又回来了,成了他的不二之臣。六部、镇抚司、大理寺、督察院、都督府,呵,白斗了。筹谋了这么些年,都没能把殿下推上那个位置,殿下如今是在怪我了么?” 李锐看着她的手腕,一串翡翠珠珞安静的蜿蜒其上,愈发称的她的手腕枯槁干涸,他的指尖落在一脉凸起的经络,拂过,凹进,血脉有一瞬间的断裂,又艰难的连接。 他默了默,终道:“你的容貌也算上佳,一身皮肤养的滑嫩,这么些年的费心筹谋,也成了如今的模样。怪你什么呢,也是为了我非神费心了。” “从前你说,你我永不相弃也永不相欺,如今却也逃不开厌弃。”袁颖捂着心口咳了几声,喘息越发厉害,胸腔里带着轰鸣阵阵,她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终是没什么力气的垂了下来:“我自以为聪明,不肯在你的后院里相争相斗,情愿待在你的背后无名无分的为你出谋划策,想着终有一日你登上大位,我再风光相陪,相携白头。后来的无数个夜里,我仔细想了想,你若真登上了大位,怕是第一个就是要杀我的。夫妻,可同富贵,我算什么呢?更何况如今,一个无用的将死之人而已。” 李锐神色漠然,眉间及不可查的动了动,“别乱想了,今日总会有个结果的。” 袁颖的眸光晃了晃,挨着梳妆台喘了几息,“给我留个全尸吧!” 李锐的眉间骤然拢起,眸色厉厉的盯着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就留了个把柄在世上,一旦她的尸体被人挖出来,她那还在督察院又即将调往都督府的父亲就要保不住了,那可是他如今最大的赢面呢! 炭盆里的炭火声声爆栗,渐起一星一星的火花,转瞬即逝,袁颖苍白枯萎的容色一半隐在垂散的青丝间,一半映着炭火的微红里,光明与阴暗,分明又模糊,心底慢慢的滋生了一股阴冷,即使炭火温软如春,那种凄微的寒意随着血脉的流动一点点的散开,走遍全身。 当初口口声声说心爱她的男人,瞧着她如今也没什么用处了,连一点点的耐心和敷衍都不肯给了。 男人啊,皆是薄幸! 难怪了。 难怪沈灼华不肯嫁给李彧,天家的男子啊心里只有算计和利用了。 到底啊,到底她比自己更清醒了。 门外护卫来禀:“魏国公府已经动身了。” 袁颖头也不抬,挥了挥手,“走吧走吧,戏开始了,我这处死人窝也没什么好呆了。” 李锐没有说话,大步走了出去,站在廊下给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一点头,神色阴凉间有一瞬怜悯。 袁颖扶着女使的手缓缓的走到了门前,停在了那一盆盆炭火前,凑的近了,细细一闻,一股淡淡的药草味萦绕鼻间,苍白的唇角幽幽的弯起一抹讥讽。 她只安静微笑,如无声栖在荷尖的一只蜻蜓,叫人全然想不到她的静默之下暗藏着这样婉转心思。 李锐啊李锐,我又何尝不知你如今将我视为把柄,恨不能立刻让我灰飞烟灭了才好,可我又怎么会是那种任何利用算计的女人呢? 那丹丸的效用起了,身上似凭空多出了几分力气,她转身跨出了门,仰头望着冬日里的暖阳,笑了笑,眉心已经藏不住的疲惫,一双眸子映了天光的色泽,清澈无波起来,“怎么,是要烧死我么?” 护卫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女侍细细的低泣,扶着她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袁颖看了她一眼,用力甩开她的手,樱桃红的衣裳在天光下拢了一层迷离的光晕,盈盈然的娇美。 袁颖冷凝着神色,漫声傲然道:“擦掉你的眼泪,为谁哭,为你?为我?不值得,死便死吧,柔弱的样子只会叫人讨厌!” 女侍不敢再哭,生生忍着,不住的抽噎了两声。 袁颖静默了须臾,递了个沉甸甸的荷包给护卫,苍白道:“让我等一等吧,也好晓得个结果,到底今世有没有赢过她一回。” 护卫犹豫了一下,接了。 袁颖缓缓一笑,又挑了挑眉,清傲之色染了眉眼,“至少是赢了他了……” 护卫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没有得到答案的。 “冬日里难得有这样好的日头,可惜啊,以后再也看不到了。”闭着眼享受着温热的照拂,只是那一抹温热却似被隔离在了肌肤之外,晒不暖了,她哼笑一声道,“去,给我搬一把椅子来,让我晒舒坦了再走。” 丫头搬了椅子过来,扶着她坐下。 吃过药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袁颖渐渐开始失力,挨着扶手又开始喘了起来,这提神的药啊,也是无用了。 海棠花瓣在空中轻轻沉浮,带着风的冷冽与花香的清甜。 她抬手一接,又一侧手,让它摇摇曳曳的落了地,低语呢喃着缓缓闭上眼:“休休莫莫。离多还是因缘恶。有情无奈思量着。月夜佳期,近定青笺约。心心口口长恨昨。分飞容易当时错。后期休似前欢薄。买断青楼,莫放春闲却。” 都是错…… 第331章 圣心难测 四季海棠在冬日寒风里开的极盛,枝条悠悠出尘,浅绿映着娇红,然若处子绰约婉转。 风乍起,花朵摇曳相碰,花瓣如雨漱漱的纷飞起来,一朵朵一片片的钻进了马车里,几缕未挽进发髻的青丝随风扬起,似丝丝青柳,枝枝有情,如凝脂一般的花瓣落在灼华的发间、手上,若有似无的轻,绵绵柔柔的情,树叶与花朵的声音,传进耳中,像极了情人在脉脉耳语。 徐悦把人抱在膝头,气息温温的凑在她耳边低语着:“卿卿别气了。” 灼华拉了拉衣领,鹅黄色的氅衣,领口出了细细的银豪,雪白柔弱的抚在她的颈项,白绒下若隐若现的那枚吻痕更显嫣红暧昧,她低低的嗔了一声,伸手捶了一记丈夫的心口,“前儿的还容易淡下去了,你又来,非要人家丢丑了你才高兴!” 捉了她的手亲了又亲,徐悦厚脸皮道:“旁人只会说徐大人宠爱郡主,夫妇恩爱。” 灼华啐他一记皮厚,夫妻闹了一阵,外头便提醒了一记到了重华门。 该下车了。 两个乳母拘谨的从另一辆马车下来,秋水和长天立马拿了披风将孩子罩起来。 灼华掀了一角披风看了看孩子,小家伙似乎觉得很好玩,咯咯的笑个不停,若不是怕孩子在宫门下吃了风,便是要忍不住去逗弄了。 徐悦温和的叮嘱道:“不必紧张,抱着孩子你们也不必下跪,遇见贵人问个安就是,只一点,不要到处张望,也勿要窃窃私语。” “奴婢明白。”乳母们战战兢兢的点头,头也不敢抬,只小心谨慎的跟在主子身后。 路过重华门那扇钉有九九八十一颗铜钉的大门时,守门的武将以不传六耳的声音道:“一切妥当。” 夫妇相视一眼,神色和煦的进了宫门。 皇帝一袭雪青色鹿鹤同春纹的家常服饰等在延庆殿。 夫妻两要行礼,皇帝随意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看座。”脚步到了两个孩子跟前,细细看了看,瞧见那双浅色的眸子,惊讶了一下,伸手接过了安哥儿,颠了颠,含笑道:“倒是颇有些分量。” 安哥儿以为皇帝在与他游戏,高兴的很,咯咯的笑着,睁着一双纯真的眸子对着皇帝“咦咦哦哦”个不停。 “倒是一点都不认生。”皇帝似乎十分喜欢这两个孩子,一同放在了临窗的通炕上,让他们在上头翻来翻去,拿着玉佩上的流苏逗着他们,“原还担心你是早产,孩子会不会弱些。当初朕的二皇子、八皇子都是早产,生下来那般仔细将养着,也没能过满月。今日看着你们母子气色都好,朕也放心了。” 宫里算计多,孩子也未必是因为早产虚弱而亡,大抵还不是死在阴谋里,只是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灼华便只道:“起初时也是日夜担忧,好在孩子胃口好,能吃能睡,徐悦辛劳,乳母照料也细致,满月时个头就长了不少。” 皇帝似有惊讶的“哦”了一声,“徐悦也懂得照料年幼的孩儿了?” 徐悦笑意温雅,看了妻子一眼,回道:“照料妻儿是臣的本分。” 皇帝看着灼华气色不错,欣慰道:“你和阿娩,是有福气的孩子。” 延庆殿的窗户上蒙了一层杏色的窗纱,外头灿烂的天光蜿蜒而进,细细尘埃流淌其间,落在孩子和皇帝的身上,蒙上一层浅紫色的光晕,拢得那鹿鹤同春的纹样格外的瑞瑞和气。 皇帝身上的那件雪青色衣裳打理的很好,可袖口处磨损的情况可见有些年头,在光线下显出白绒绒的模样,缓缓晕成了温和光晕。 灼华似有一瞬间的晃眼,瞧着皇帝身上的衣裳针脚和纹样似乎格外眼熟,细想之下惊觉那样的纹样不就是与今日孩子们穿的五彩祥云莲鹭十分相似么? 而那小袄的纹样,是秋水按着母亲给她做的那件衣裳来描的样子再绣的! 她脚步不由上了了几步,细细看着皇帝身上那件衣服的针脚,再三确认,脑海里一瞬间的空白,竟然与母亲给她做的衣服上的针脚一模一样! “陛下这衣裳……” 江公公听她言语,眉梢惊了一下,看了眼皇帝眼底一闪而逝的神采,忙笑着道:“陛下的这件衣裳还是潜邸时做的,一位亲近故人做的。用的是暖绸,便是冬日里单薄的一件也不会凉。那时候那位故人为陛下做了许多件,春夏秋冬的都有,陛下念旧,这些年一直不舍得扔,就这么穿着,说是贴心也舒心。” 皇帝淡淡的“恩”了一声,却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慈爱的看着炕上的两个孩子。 灼华心头一跳,背后无端起了一股寒意,“那人是谁”这句话几乎冲破而出,却最终生生忍住,她晓得有些不能问,有些不该问,她也不敢问。 徐悦看着她的神色,眼底闪过疑虑,顺着她的目光细细瞧了一眼皇帝的衣裳,却是没有瞧出什么不妥来,最后也只是紧紧的握了握她的手。 紫檀桌上供着甜白釉的香炉,幽幽散着如蜜的清雅香味,叫人有置身花海的感觉,殿中忽然静谧了起来,伫立不动,人也成了花海里的一片薄薄的淡淡的花瓣。 皇帝忽问道:“定国公府的事查的如何?” 定国公府的事情虽对外说的是蟊贼偷窃,但毕竟动到了巡防营和刑部的护卫衙差,皇帝面前不能不如实禀明。 徐悦眉目内敛,回道:“沈五夫妇伏诛,过继给大房的公子疯癫之下掉进湖中淹死了。事情已经了断了。” 安哥儿翻过身,小手揪住皇帝腰间的玉佩,瞅了瞅就往嘴里塞,皇帝哈哈一笑,“怎与你母亲一个样子,什么都往嘴里送。” 灼华微赧,瞪着眼看着儿子,她小时候也这个傻样子么? 徐悦微微一笑轩轩若朝霞举,宠溺的看着她的侧脸。 “很好,有些人活着,不过是后患无穷而已。只是,顺着沈煴华查了好些日子,没有查到旁的什么人么?”皇帝微敛了笑意,淡淡睇了徐悦一眼:“韦家的人在里头挑拨的那么起劲,便是半点证据也查不到么?” 夫妻两相视一眼,到不想皇帝也曾暗中查探。 “沈祯与朕是潜邸时的情义了,定国公与崔家老大人当年也曾扶持朕登基,发生如此大事,朕自然不能视若无睹。”皇帝深渊似的眸子无波无澜,“你们不肯说,是怕扯进韦家背后的人,恩?” “臣不敢。”徐悦垂首,温润如溪的面容平静和缓,稍有一默,拱手道,“韦家人做的隐蔽,都是言语上的暗示,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韦正大人官至侍郎,是朝中大员,没有证据,臣等不敢妄言。” 事情牵扯了皇子,总让人联想到党争,既然无心参与,即便是有证据也得想好了说辞委婉的陈述,何况如今没有直接的证据。 圣心难测,今日宠着你,他觉得你是在陈述事实,谁知明日又会有何疑心存在里头。 “行了,这件事朕会处理的。”皇帝微微顿了顿,“至于纪云……你生产总是喜事,杀人有伤天和,就当给你和孩子积德了,流放河北三百里。” 灼华心中微有震惊,太医伺候宫中孕事,若蓄意伤害妃嫔皇嗣,都是一个死字,何曾论过什么天和不天和的,皇帝却细致为孩子至此,她没有喜悦,心下只是愈发的惶惶然起来。有些不该有的想法不住的闪过脑中。 徐悦见她似有愣怔,轻轻捏了你灼华的手,拉了她行礼谢恩,“谢陛下恩典。” 皇帝逗着两个孩子,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徐悦,似笑非笑道:“难怪当年连皇后也跟朕说,邵阁老的夫人是个厉害的……” 夫妇两相视一眼,皇帝的眼睛难不成长在魏国公府了? 第332章 垂死算计直中软肋 “朕早说叫你们搬去郡主府住着,清静,偏不听。”皇帝的语调因为面对的是孩子,含了笑意,十分轻缓,“瞧你们两个往日里倒都是杀伐决断的,遇上那种事情怎么优柔寡断了起来。当断则断,情面这东西得先顾全了自己,再去顾全旁人。小人畏威不畏德,春风化雨,不是适合所有人的。” 郡主府是皇帝赏的,里禁中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只是当初为了徐悦与邵氏的关系打算擦爱决定住在国公府。 谁也没想到会有后来的这一出。 徐悦躬身垂首:“是臣之过。” 皇帝的指在膝头轻点了数下,一挥手道:“幽州是个好地方。既然邵乾待腻了如今的位置,也该换换了,就让他去西南任按察使吧!” 从三品升正三品,为一方封疆大吏,却是从平安之地转到艰难苦地,且西南,多为重犯流放之地,多有悍匪与混乱,去那里为官,吃苦倒还好,怕是永不得安宁了。 明神暗降啊! 徐悦黑眸微凛,却是含了一抹解气的笑意:“是,臣替舅父谢陛下恩典。” 皇帝笑了一声,幽幽然中似有几分彻骨的沁凉之意:“朕是怕你们再把朕的大员玩在股掌间。”仿若薄冰下的暗流,没有一刻是平静的,“拿捏那些人的把柄,你们几个、很可以啊!” “臣不敢。” “华阳不敢。” 圣心难测,说的便是如此了,前一刻或许还在温情似水的仿若父子女,后一刻便是君臣。 能说什么,只能装糊涂而已了。 皇帝没多做指责,又转了话题道:“南晋之事朕派了周廷暗中游说衡国与齐国,已见成效,想来不日南晋就会开战。” 武英候周廷,周恒的父亲,皇后娘娘的嫡长兄,镇守加元关十八年。 灼华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让云南独自应战就好。 皇帝见她神色起伏颇大,混不似往日在他面前的肆意与澹然:“你很怕云南应战?” 外头天光甚好,庭院里高大的雪松随风微微摇晃,让洒金殿中的光影如灯火般明明暗暗的摇曳着,一如殿中人的心情。 灼华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便只道:“若能灭南晋,于周边小国来说是个不小的震慑,可显大周威势,只是华阳妇人之仁,外祖父年纪大了,怕他的身子吃不消大战。” 皇帝的声音镇定而沉缓,“南晋三十年前就曾大败于礼亲王之手,再战亦能大胜,这是武将骁勇精神,哪怕油尽业不会有灯枯之时!”轻轻拍了拍安哥儿的小肚皮,“姜家为大周唯一的异性王族,你害怕云南和南晋大战,若胜,姜家会成为朕的心头刺,即便朕在位时不除姜家,难保新君继位拿姜家下手。” 灼华抿了抿唇,没有反驳也没有否认。 皇帝的动作与语调依然平缓:“姜家世代镇守云南,一百多年里能屹立不倒,自有他们的本事让每一任帝王拿他们无可奈何,必须去依仗他们镇守边境。算计,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若是没有化解的能力,被利用、或被灭,也只能怪他们无能。为百姓战死,也是每一个武将该有的归宿、最好的归宿,没什么可惜的。” 她应了一声,墨色的忧伤流淌在眼底,“是。” 话是冷漠了些,朝堂就是如此的。 道理谁都懂,可姜家到底与她血脉相连,更何况前世也是因她而覆灭,今世她在,自是希望能保住姜家,至于将来,她都死了,还管得了什么呢? 皇帝对她的忧柔之色拧起了眉:“当初出兵北辽,你的决策可不曾如何软弱!”微顿,旋即又道,“齐国和衡国很快就会出兵,云南的兵还是会动,三国平分南晋。” 灼华心口一窒,隐隐的绞痛。 三国共同出兵,那就意味着云南的任务不仅仅是攻打南晋,甚至是齐国与衡国! 齐与衡,国力远不如大周,皇帝如何心甘与他们平分南晋,助他们增长实力? 眼角控制不住的抽动了一下,浅眸中闪过惊惧,莫非是李锐献策如此? 果然了,打蛇找七寸,姜家何止是她的软肋,更是姜遥姜敏的七寸,一旦她们方寸大乱,谁还能在京中为云南遮蔽风浪! 果然了,想着大权集中于手的何止是李彧,李锐身为武将明知道军权胜于皇权,哪肯云南数十万军权流落外姓王族之手! 皇帝转头看向灼华,眸光中多了几分探究:“倒是,你如何知道南晋招兵买马?” 灼华的心思沉在前世那场大战中,没有听到皇帝的问话,抬头,木然的问道:“与南晋开战,加元关的兵马绕过回贺国边境便可与云南的兵马成合围之势,齐国与衡国的兵马亦可一举歼灭。所以,若云南出兵,陛下会任谁做监军?” 皇帝皱眉眸光微冷,看了徐悦一眼,“你怎知这些?” 徐悦眼底的震惊一闪而逝:“臣从未与灼华说过出兵之事。” 那便是真的了? 闷热的风沾了冰雕的寒意,吹上肌肤,冷然直至四肢百骸。 灼华只觉心口绞痛愈发强烈,双手麻木的微颤,前世姜家覆灭的惨烈盘桓在脑中不去:“陛下雄心,大周兵马强盛,既已出兵,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分南晋一隅。回贺夹在衡国和强国赵、秦之间,苦苦求存,周侯爷游说时若许以不灭国,让其称臣,他一定会答应让加元关的兵马顺利渡过其边境。”口中似含了快烧的通红的铁,舌头僵硬的发痛,每一个字都似要花去她所有力气和勇气,她试探道:“五殿下征战沙场十余年,谋略过人,杀流匪、退南楚之兵,亦有勇将之称。” 皇帝看着她,眸光深邃,似带了眸中惋惜之意:“此计虽凶险,但,云南三十万军加上加元关二十万军,要灭齐、横、南晋也并非不可能。” 不否认! 她以为袁颖垂死挣扎的算计,不过是宫里宫外栽赃陷害的小伎俩,果然了,观察了她那么久,到底还是找到她的软肋了! “是,加元关的兵马踏过回贺的边境,处境只会比云南更危险。”灼华低垂着头,神色如同即将寒潮来临前的夜色,阴翳而孤寒,浅眸盯着地面摇曳不已的树影,静默中散发出怨恨与竦寒,“臣妾读《百国杂史》,近史有讲,当初圣祖爷能够顺利灭庆国,是因为庆国储位之争……” 徐悦瞳孔一震,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的话。她是明智的,该晓得这样的话不该由身为皇子的近亲来说。 灼华紧捏着他的手,似寻到了依靠,干涩的继续道:“庆太子挂帅前线征战,二皇子为粮草押运,为了让太子战败遭废黜,二皇子故意拖延粮草,致使主军被拖累全军覆没,庆国覆灭。” 皇帝语调中的阴冷却似利剑,几乎穿透灼华的身体,“你的意思,朕的皇子为争储位,也会如此?” 或许不该她出言来说,她是李彧的表妹,这样是极其不明智的,只是话到了嘴里便咽不下去了,灼华摇摇欲坠,却咬牙强自镇定,缓缓下跪,最后膝头一软却是坐在了自己的脚上,“华阳、不敢。” 徐悦撑住她的身体,同她一道跪下,敬然道:“陛下恕罪,灼华小女子心思,无意冒犯天家威严。皇子们为陛下最忠诚的臣子,自是忠心大周、忠心陛下的。灼华只一味担忧亲长身子而说出的糊涂话,还望陛下恕罪。” 太阳还在高空挂着,亮白在她的眼底却忽然变得虚弱不堪,仿若皇帝的神色一般,山雨欲来,凝成一片如墨的沉郁,浓得化不开。 而皇帝只是淡淡睇着他们,不曾言语。 这样沉寂的压抑里,只见得一脉袅袅如风的青烟悠扬,在空气中荡起涟漪,舒展开,却始终盖不过殿中半分的沉郁,就连苍翠的雪松也沾染了她心中的衰败,摇曳婉转,挥之不去的肃杀和死亡。 良久,皇帝慢慢开口:“哦?你最近还见过什么人了?” 【今日十章】 第333章 垂死算计内贼 灼华听到了声响,却没有听清皇帝说了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好远,心底尖锐的痛苦压制不住,化作了鲜血冲破胸腔。 徐悦见青砖上点点深沉之色,心跳漏了一拍,木然的抬手接住她倒下的身子,娇嫩的鹅黄色上沾了点点血色,触目惊心的刺在他眼底。 皇帝拧眉站起,挥手让江公公去喊太医。 江公公应声,匆匆跨出店门支了秦宵去叫太医,“快去快去,莫要磨蹭耽搁!” 太医匆匆而来,把了脉,说了一通,最后总结为“气血攻心”。 皇帝沉着神色问徐悦,“她是一向胆大的,朕的面前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朕也未曾怪罪,只那一问,何至于让她惊怒至此?” 徐悦盯着床上一片苍白的妻子,神色中亦含了疑虑,“臣只知她很害怕云南开战,似乎料定了云南会出事。去年围猎时,臣便察觉她对云南之事的不安,是以,陛下计划攻打齐、衡、南晋之事,臣半字不敢在她面前提起。”默了默,又道,“不知陛下可听说过京城有一间茶楼叫做鸿雁楼。” 皇帝点头道:“朕知道,为了这间茶楼慎亲王和李锐还闹过一阵。” 徐悦容色微敛,微顿了半晌,似在考虑如何措词更为妥当,“鸿雁楼从前本是她的私产,只是那阵子一直有人闹事,正巧慎亲王想要买下,便转给了慎亲王。茶楼里那些说书的老先生都是江湖中人,都喜周游列国。” “臣当初提议联合齐、衡二国攻南晋,便是听她提过,她曾在与他们闲聊时晓得南晋招兵买马之事,不过是因为消息未必确切这才未有据实上报陛下跟前。鸿雁楼那样的地方非富贵不入……或许她从他们口中还得知了什么隐蔽之事,也未可知。只是她也甚少与臣说起,臣也无从探知。” 皇帝的眼底多了几分漆黑的凝重,缓缓踱步到窗边的太师椅坐下,指尖跑马似的弹在椅子的扶手上,静静的,却敲得叫人惊心动魄的慌乱。 鸿雁楼出入非富即贵,能探知的秘密绝对不会少,那么当初李锐的人暗中密报京畿衙门说鸿雁楼窝藏叛王遗孀,是何用意? 皇帝抿了抿薄唇,沉声喊道:“江福。” 江公公躬身上前,“奴婢在。” “管好延庆殿的舌头,今日的话若有半字透露了出去……”皇帝精厉的目光刮过江公公的面孔,“你知道后果。” 江公公悄悄睇了眼昏睡不醒的灼华,心下为几个皇子擦了擦汗,“奴婢明白。” 灼华醒来的时候皇帝和徐悦都不在,唯她躺在东偏殿里,她认得这个屋子,是因为上一回晕倒中毒她也来过。 想坐起来,发现没什么力气,心口有些痛,仿佛气血不畅的感觉,灼华坐在床沿缓了缓精神。 守在殿门口的秦宵听到动静进了殿来,看她醒过来,微微一笑,开口道:“乳母陪着两位小公子在隔壁歇午觉,有禁军守着。午膳的时候御膳房给两位小公子做了蛋奶羮,大约是小公子们头一回吃吧,很是喜欢,吃的时候十分惊讶的表情,很可爱,吃的也很好。” 灼华听着温柔一笑,这两个孩子总是叫她忍不住的心中柔软。 扶着她在临窗的锦杌坐下,微微支开了窗棂,让清新的空气缓缓淌入,将暖笼里的药碗端了给他,秦宵又轻语缓言道,“太医交代了,郡主需保持心情愉悦才好,气血攻心最是伤身。” 气血攻心? 灼华拧眉担忧,是啊,今日失控了,实是前世记忆太痛苦,她心中的愧疚压过了一切,一时间难以控制心绪,也不知是否连累徐悦被皇帝疑心涉足党争了,默了默,问道:“陛下他、可说什么了?” 秦宵微微垂首,回道:“陛下只说,让江公公管好延庆殿的舌头。” 灼华惊疑不定,似有细细碎冰落在心尖,寒凉了一身,皇帝虽恩宠,她到底不是亲生的女儿,更何况,此事涉及了巍巍皇权下的争斗,皇帝自然千万个疑心。 心绪飞转,轻轻咳了一声,只觉喉间掺杂了丝丝血腥气息。 秦宵见她神色苍白起来,似乎思虑甚深,一惊之下忙低声道了一句“安心”,又抿了笑意,催了她趁热将药喝了。 灼华听了安下心来,他是伶俐的,既这样说,便代表陛下还不至于想追究什么,至于怀疑或者旁的什么便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想办法把押运粮草的人选,定为信得过的人才好。 吃了药,灼华才惊觉如此便不好再给孩子喂奶了,心里又恼了几分,都是这个李锐! 心中想着,眉心莫名的一跳,一抹光亮闪过脑海,她蓦的闭眼去捉,细细一思量才惊觉其中关窍。 袁颖虽聪慧,却不懂战场之事,她为何会算计的如此精确,晓得她怒意会在哪一个点上暴起?会失控?云南攻打南晋之事她会暴怒,仿佛也只有淑妃和李彧知道,但淑妃虽厌恶痛恨自己,可那些小伎俩的心思已经被她拆穿,又被她如此警告,这个节骨眼上还不至于拿来算计她,那么,便只有当时在场的人才会泄露出去。 蓝氏?万钧! 不,蓝氏与其亲族如今与李彧牵在一根绳上,即便她嫉恨她嫁了徐悦,也不会蠢到拿亲族的荣辱兴衰来算计。 那么只会是万钧了! 淑妃精明,却不想被身边的人狠狠摆了一道。 袁颖啊,好谋算,她晓得自己会怒、会担忧,皇帝提起自己必会忍不住的一问,一旦问出口,便有偏帮李彧而构陷李锐的嫌疑。 自古帝王多疑,一旦皇帝起了疑心,涉及其中的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惹皇帝多思多疑,那么到时候真的战事起,想必李锐这个身经百战的武夫皇子自然要比李彧更得器重了。 而徐悦这个心腹,怕也不再是心腹了。 闭了闭眼,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徐悦在陛下处么?” 秦宵点头道:“方才陛下着人去请了五殿下、六殿下还有公孙忠大人、傅潜大人、袁尛大人进宫来,徐大人也在御书房,大约是有事商议。” 灼华的手指下意识的相互磨砂着,皇帝这是在试探么? 想了想,她问道:“方才徐悦是否与陛下提到了鸿雁楼?” 秦宵的眸中透了几分薄而透的赞赏,“是,陛下似乎有所思虑。” 灼华长长舒了口气,至少皇帝的怀疑不只是落在她们身上了。 “后宫是否有什么消息过来?” 秦宵压低了声音将这几日宫里的动静都细细说了与她听,然后又道:“方才淑妃娘娘身边的晴天来话,皇后娘娘那处已经开始了。” “开始了呀……”灼华笑了笑,细细一想他告知的细枝末节,招了秦宵近来,小声在他耳边道:“你帮我去皇后娘娘那里一趟,这样说……一定要记得避开万钧此人,消息必不能落在了他的耳中。” 她细细的说着,秦宵听得认真,神色淡然中透着一丝丝欢心的愉悦,听罢敛了神色点头应下:“奴婢明白,郡主放心。” 秦宵去的匆匆,回的安静,未有惊动了什么人。 他回来不多时,皇后娘娘便带着一脸苍白虚弱的赵氏过来。 皇帝见皇后亲自来禀,晓得怕不会是小事,又与大臣们说了会子便叫了“散”。 李彧和李锐各自去了生母那里请安。 回了延庆殿,皇帝看到苍老又气息短促一副垂危之态的赵氏,浓眉一拧,“怎么回事?” 第334章 垂死算计赵氏 皇后垂首谨言:“宫中失火,赵嫔被困火中,幸禁军警觉及时发现,这才将人救了下来。眼见赵嫔出来时无有动静,伺候赵嫔的奴婢出言赵嫔乃厌世之下焚火自尽。臣妾惶恐,嫔妃自戕是大罪,会连累亲族。陛下宽仁,自来善待公众妃嫔,赵嫔何以要自尽,还闹得沸反盈天,到底还有三殿下和皇孙在世上的。” “臣妾请了太医赶紧救治,她却说自己并未有自戕之心思,是有人存心暗害,起火时她想跑出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那么小小奴婢何敢出言说自己的主子是自戕?这些年幽居同鹤仙馆也是谨言慎行,每月该给的份例陛下和臣妾也不曾短了她,每月还叫她见一回皇孙,她何以要自戕?臣妾实在惶恐,亦不敢去深想,若赵嫔真被落了个自戕的罪名,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皇后的话说了三分,却戛然而止,恭然下跪,神色黯然有愧,“是臣妾的过失,未能整肃后宫,才叫宵小之人动了如此恶毒算计。” 皇帝神色有几分月淡霜浓的意味:“算计的又何止是宫嫔皇嗣,后宫出了焚火之事,皇后这个中宫娘娘岂不是显得无能了?” 有风徐徐灌入,带来一阵沉重的透骨,深处皇帝的寝殿里,挂在帷幔下的素银镂空相球摇曳着,殿中回荡着这样空灵而茫然的声音。 皇后双手交叠伏地叩拜,“臣妾的过失,请陛下责罚。” 皇帝微微抬了抬下颚,江公公扶了皇后起来,笑吟吟眯着眸子道:“娘娘言重了。陛下是皇帝,皇帝不会有错。娘娘乃中宫皇后,后宫之事皆是娘娘说了算,娘娘又怎会有错。” 皇后抬眼看了皇帝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如秋水,投进的光线落在他面上,平添了几分暖调,默了须臾道:“那奴婢是赵嫔的心腹,伺候着也有十多年了,臣妾斗胆说一句,当年巫蛊之事赵嫔一直喊冤,恐怕、有重查的必要了。”一挥手,静女官将手中的托盘呈上,赫然是两个小罐子,“这是从同鹤仙馆后殿的草丛里搜出来的,太医看过了,里头装过的东西,正是迷药一类的东西。” 晴川跪在殿内的门槛处,颤抖不已,“……没、没有……奴婢没有害赵嫔娘娘!” “没有?”赵氏经了一场生死劫难,无甚有力,吃力的坐在自己的腿上,死死盯着晴川道:“本宫何曾说过厌世之语,何曾想过自戕?你是本宫的心腹宫婢,为何在本宫被火围困时不曾来救?甚至告诉皇后娘娘本宫是自戕?” “奴婢、奴婢是去内务府给娘娘那份例的呀!”晴川辩解着,膝行几步朝着皇帝碰碰磕头,青砖石的缝隙在她额际落了一瞬的印记:“娘娘说过什么,奴婢没有办法证明,可是奴婢当时不在同鹤仙馆,如何去害娘娘呀!还请陛下、皇后明察!” “难不成、难不成我一宫嫔为了陷害你的这个奴婢、还、还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不成!”赵氏用力的喘息着,龇目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明明我没有做过那样的咒符和、和木偶,怎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出现在我的寝殿,还有着那么与我相似的笔迹。” “后来我想明白了,除非是身边最最信任的人算计我,便也没有旁的可能了!那时候能自由进出我寝殿的便是你和我的两个陪嫁丫头。那日,我不过问了你一句是否认得应妃身边的晴心,你面上不显,可第二日便找借口出了同鹤仙馆整整一个时辰!你说,你去见了谁!” 晴川的话被堵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唯嘭嘭磕着头喊冤枉。 皇帝看着晴川的神色平和淡然,但眼角眉梢却是沾了沁凉透骨的冷意。 皇后招了招手,静女官出了殿门喊了太医进来。 太医回道:“当时赵嫔娘娘被困的屋子里有一只被砸碎了的茶壶,碎片虽被烈火烘烤水分干涸,但是但凡沾了毒啊药的,即便水干了,也是能验出得出来,微臣往破碎的茶壶里加了水稍稍熬煮,银针测试,银针未有发黑,但细细尝、闻之后,发现有掺了金洋花的痕迹在里头。金洋花也就是常说的曼陀罗,吃了、闻了,都是使人感到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暗青色的袍服将皇后微敛的眉目衬的越发沉稳:“晴川为制造不在场的证明,给赵嫔喝了带金洋花的水,然后避开。而侍卫检查之后发现,赵嫔居住的偏殿窗下有火油的痕迹,一路蜿蜒到了殿内的梳妆台后侧再到寝殿的门口。” 静女官接口继续道:“那火油撒的如同绳索一般,起火是极慢的也不容易被察觉,足够她离开同鹤仙馆。而一旦火势到了殿内,到处是幔帐轻纱,赵嫔娘娘即便醒着也是无路可逃。赵嫔娘娘说自己当时浑身无力,便是吃了这掺了脏东西的水的缘故了!” 皇后指着土色的小馆子道:“这便是从她房间的暗格里发现的火油,所剩无几。” 一口气横亘在心头,搅得五脏六腑翻腾剧痛,晴川看着那装火油的馆子,几欲晕死过去。 明明处理掉了的,怎么会又出现? 明白了,明白了,原来她早就被人盯上了呀! 瞧着晴川的模样,殿里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公公低声道:“火油在宫中是禁物,小小宫女如何能得到?”顿了顿,眉目敦厚,“奴婢想着,东西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同鹤仙馆,顺着往上头查,总能查到的。” 正说着,柳庆妃带着身边的宫女过来了。 “陛下、娘娘。”行了礼,柳庆妃眉眼婉转的瞧了赵氏和晴川一眼:“臣妾多嘴一问起火之事,宫里的奴才听了倒是与臣妾说起一事来,仿佛见过赵姐姐身边的晴川与应妃姐姐身边的晴心私下见了两回。”俯身,指尖挑起晴川的下巴,“是不是曾私相算计过什么,把这个谋害主子的贱婢和晴心抓起来,丢进慎刑司,让里头的厉害嬷嬷好好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晴川抓住机会,扬眉喊道:“庆妃娘娘好似及时雨啊,奴婢这般下贱宫人娘娘也时时刻刻的盯着么!” 庆妃才不会搭理这种尖锐攀咬,只轻轻一笑,“本宫是主子,你是奴才,主子要做什么,用得着你这个下贱东西说嘴么?喊那一嗓子想做什么,让陛下怀疑本宫算计应妃么?本宫有那闲心,还不如算计着……”眉眼一转,看向了皇帝,娇娇娆娆的又道,“如何让陛下在臣妾宫里多待一会儿呢!” 皇帝拧眉。 庆妃咯咯一笑,在一旁的锦杌坐了下来。 “庆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那么要好,难道不是为了六殿下么!”晴川眼珠不停的转着,抓紧机会又道,“奴婢记得,淑妃娘娘三日前可是私下里来见过赵嫔娘娘的!” “这话攀咬的也忒明显了吧!”庆妃柳眉微挑,冷笑道:“皇后娘娘凤体违和,这几日淑妃、应妃、宛妃与本宫轮流侍疾,本宫想想,三日前,真是不巧,正是淑妃在皇后娘娘的椒房殿侍疾呢!” 静女官颔首回道:“回陛下,确实如此。” 一群人合着算计李锐和应妃,自然是滴水不漏的。 晴川脑中轰然,下意识的脱口道:“不可能!” 静女官反手一个耳光,“放肆!怎么,还想说皇后娘娘也在算计你不成!你是个什么东西!” 皇帝看向皇后,关怀道:“身子不好怎不叫人来跟朕说一声。” 皇后端雅温婉,微微一笑道:“多谢陛下关怀,陛下为前朝的事情忙碌着,怎好为臣妾小小伤寒在添烦扰,吃几剂药也便好了。” 皇帝沉长的目光一暗,挥手道:“把人带下去,生死不论!” 晴川尚不及尖叫,就被捂嘴拖了出去,庆妃笑盈盈道:“别忘了应妃宫里的奴才哦!”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庆妃身上,似家常叙话一般问道:“你的毓秀宫和应妃的元和宫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你的人如何会发现那两个奴才私下往来?” 庆妃也不怕皇帝探究,说话依旧娇娆而直接:“臣妾就是故意盯着她的!” 皇帝一拧眉。 第335章 垂死算计庆妃 庆妃浓密的睫毛扇了扇,黛青色的影子落在颊上,越显肌肤细嫩:“那日臣妾从皇后娘娘的宫里出来,与宛妃去了太和殿为皇后娘娘求平安符,在延禧宫那处的小花园就被那个丫头冒冒失失的撞了一下,臣妾没站稳,还被石子路旁的梅枝刮破了脸颊。” 皇帝看了眼庆妃。 庆妃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凑到帝后面前,“您看呀,这可不是臣妾冤枉了她,实在是大胆的很,这疤还得敷几日的药膏子才能好呢!这奴婢胆子不小,下跪认错都没有一句,撞了人埋头就走。” 皇后细细一看,还真是有一条粉色的细长的疤痕,“回头本宫把敷脸的如玉膏给你送去,祛疤是最好的。” 皇帝波澜不兴的眸子自众人面上掠过,最后落在晴川那张渐渐死白的面上。 庆妃睇了晴川一眼,慢条斯理的语调很是柔软:“臣妾气不过,就让身边的晴文去跟着,看看她到底是哪个宫里的,后来瞧清楚了才知道是赵姐姐身边的人。那日便是在梅园的东墙角和应妃的人见了面。” 皇后似有一瞬的思忖,道:“臣妾记得,晴字辈的宫女都是一批里进的宫。寻常见面说话倒也无人会多想什么。” “娘娘说的是,所以才会那么多的算计暗暗生了出来。”庆妃扬了扬手里的绢子道:“今日火势一起,臣妾身边的丫头便多了个念头,说是晴川还和内务府里负责采买的奴才也走的近。虽然这杀人的事未必与应妃有关,不过审一审总是不会错的,也免得应妃被人议论。” 殿外舒展的翠竹慢慢涌起一浪又一浪如潮水的沙沙声,皇帝的面色平淡无波,叫人看不出背后的情绪。 回首看着皇后端庄华贵,庆妃妖娆妩媚,再见赵氏苍老,心下不免起了几分怜悯,让奴才抬了软轿把人送回同鹤仙馆,叫太医好好照料。 庆妃转眼在殿中寻了寻,道:“听说郡主夫妇带着孩子进宫谢恩,倒是没见着人,是出宫了么?可是不巧了,臣妾还未见过双生子呢!还想着来抱一抱,叫臣妾也沾几分福气,好为陛下添个一儿半女的。” 江公公笑眯眯的回道:“郡主身子不适,现在在东偏殿歇着,徐大人正陪着,两位小公子在隔间午睡,奴婢听着动静好似是醒了。” 皇后笑着道:“臣妾瞧着阿娩就弄着一个清光都是劳累不已,郡主一下生了两个孩儿,怕是要扯去她大半的心神了。” 皇帝笑了笑,“她这一回血崩又难产,确实吃了不少苦头,倒是两个孩子十分结实。” 庆妃正要说去瞧瞧小孩子,外头小太监急急忙忙的来回话,“陛下、娘娘,后宫出大事了!” 皇帝神色一沉,“什么事?” 小太监垂首,声音显得几分惶然,“宛妃娘娘去永和宫看望有孕的福贵人,不想却见到、见到六殿下却是躺在福贵人的寝殿里!永和宫已经封住了,还请陛下去定夺。” 皇帝神色如染了墨色。 延庆殿里一时间静的诡异。 阳光打在屋檐,投下一抹长长的阴影落在殿内,无人赶敢出一声大气。 皇帝紧咬着腮帮子,沉眸不语,只脚步赫赫有风的跨出了殿外,脚上绣着浅金色龙纹的靴子,上头夹杂着米珠与珊瑚的细碎粒子,密密匝匝,在天光的照耀下晕出一片灿灿耀眼的光辉。 窗棂下供着一直暗油油的错金雕祥兽的香炉,青烟袅娜,升起随即被风乍散,如雾如幻,丝丝缕缕,嵌入一片静谧。 福贵人被一双手压着,那双漂亮的纤细的手中握着一支尖锐的簪子,直直抵着她脖颈间的筋脉,想喊不敢喊,想说不敢说,只能坐在窗口盯着那靴子上细细密密的繁华璀璨,只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上头的一粒,紧紧的攀附着,不一小心若是落下来了,便是要被那双足碾成齑粉,魂飞魄散了。 “来不及了,计划改不了了呢!” 福贵人看着那双手收了回去,缥缈的声音淡淡落在耳边。 她回头,看着那个清丽淡雅的女子慵懒斜靠在临窗的位置,一件鹅黄色的氅衣,领子和袖口嵌着万寿纹样,领口出了细细柔柔的风毛,绒绒的抚在她的面上,称的她那张原就小巧精致的脸更是盈盈柔软的好似一朵绽开的花儿。鬓边的金簪垂下一撮玉色的流苏,初冬微金的天光下微微摇曳着,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直刺她的眼底。 她的语调悠闲自得,轻轻的,可那股不怒自威的深沉却不容忽视,有风悠悠而进,带进一阵沙沙之声,搅得心慌的人心底阵阵发痛。 “你说,待会子皇帝去到你的宫中,看到的是六殿下躺你的寝殿之中,皇帝会怎么想呢?”灼华支手托腮的看着那美丽的福贵人,笑了笑,“是你与六殿下有私?还是,你是被陷害了呢?亦或者,你在陷害皇子?” 福贵人大抵二十的年纪,梳着平髻,一直蜻蜓展翅的金簪挽住,那蜻蜓欲飞不飞,欲落不落,勾人的很。她一侧首,金簪上细细长长的流苏盈盈晃动,浮着璀璨冷光。一身乳白色的冬衣,上头绣着大片的石榴花,红与白,极致的碰撞,艳丽的夺目的,称的一张明媚的脸蛋更是白里透红的赏心悦目。 她的牙关微颤,警惕的盯着灼华,道:“郡主在说什么,嫔妾听不懂,嫔妾这会子不是在和郡主说话么?什么六殿下不六殿下的,嫔妾哪里晓得。” 灼华扬了扬眉,“贵人确定你这样说,你的宫人也会这样说么?” 福贵人嘴角及不可查的抽动了一下,“郡主倒是什么都知道。” “贵人这个当事人都不晓得,我能晓得什么呢?”灼华淡淡一扬声,笑道,“只是好奇,为了构陷皇子,你可以豁出命去,那么你的家人你也不顾了么?” 福贵人捏着帕子,掀了掀嘴角,极力镇定道:“他纠缠与我,与我何干,我宫里的人可都看得仔细,是他闯进来的。” 灼华真想说一句天真了,“恩,你说的不错,你有你的宫人为你作证,可你要知道,你是皇帝的女人,是君父的妾室,如今与臣子、儿子有了不好听的言论出来,你以为你还能活么?”阳面迎着天光,她微眯了眼眸道,懒懒道,“便是你不死,构陷六殿下,你以为你那些宫外的家人,六殿下的人还能放过他们么?贵人在宫里多年了,怎么,还以为杀人必须要有证据落罪了才能杀么?” 福贵人的神色僵了僵,旋即又恢复如常,“左右托了郡主的福,我如今在延庆殿待着,至于六殿下为什么会在我的寝殿,那边要去问六殿下了。” 灼华斜了她一眼,“你说的对,希望六殿下脱身以后也会相信你的这番说辞。” “如郡主所说,殿下也不过是陛下的奴才而已。只要陛下肯信我就行了。若我的家人真的死了,我也可以暗示陛下,是六殿下杀了他们,那么他们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必将得到陛下更多的垂帘与疼爱,为嫔为妃,亦是指日可待。”福贵人越说越放心,“一旦进了庶母的寝殿,郡主以为六殿下如今还能脱身么?” 灼华的指尖又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脸颊,微微歪了一下头,似乎很是赞同她的说法,“你们会算计,未必别人就没有心机破解你们的算计。我既能把你从永和宫无声无息的弄出来,自然也有办法让六殿下安然无恙。” 福贵人眉心一跳。 灼华低低一笑,“你的宫人没有受刑以前是会为你作证的,若是进了慎刑司呢?” 福贵人惊叫起来,“你做什么要害我!”阴冷的一笑,拔了簪子就往心窝里扎,扎的不深,但一拔出来就是潺潺的鲜血留下来,沾了满手的触目惊心,“来人啊!来人啊!华阳郡主杀人了!” 第336章 垂死算计计中计 徐悦听了动静,心下一急,抱着安哥儿从隔壁过来。 门外的秦宵忙推门进来。 两人便看见福贵人满身的血躺在门口,两人惊了一跳,忙进去看灼华,“卿卿!” “没事。”灼华淡淡一笑,连坐姿都未曾有丝毫的变化,“也不必找太医给她治了,既然想死,就成全她吧!” 正说着,皇帝匆匆又回来了,身后轿撵上抬着一脸苍白的李彧,淑妃跟在一侧泪水涟涟。 福贵人看到皇帝进了延庆殿,一下子扑了去门口,苍白柔弱又楚楚可怜的伸出手去想皇帝哭诉求救:“陛下救救臣妾,郡主要杀我呀!” 安置了李彧去到西偏殿里救治,皇帝带着人进了东偏殿,一进屋便是滴滴答答的鲜血一路蜿蜒到了三重帷幔之后,一支带血的簪子孤傲微冷的躺在地上。 皇帝看着灼华抱着孩子静静立在窗前,眉间微微拢起复又平展:“怎么回事?” 灼华福身请安,张了嘴还未说话,福贵人便惊惶又无助的哭了起来,泪水滚滚流淌,滴在满是血的手上,一滴又一滴,滚过鲜血,一滴复一滴的落在地上,在汉白玉的地砖上开出凄艳的四散的花儿来。 她抽抽泣泣不已:“当时六殿下硬闯臣妾的永和宫,臣妾好不容易从他手下逃离,郡主却让人把我从偷偷带了过来,言词威胁,让我栽赃诬陷应妃娘娘,教我说是应妃要我陷害六殿下的,否则便要杀我宫外的家人,臣妾不肯,她便要杀我灭口呀!” “可是、可是当时明明是六殿下硬闯臣妾的寝殿意图不轨的呀!臣妾卑微,死不足惜,可臣妾一心侍奉陛下,从不敢又半分旁的心思,臣妾清清白白、却要被这样羞辱,陛下、陛下,求陛下为臣妾做主啊!” 安哥儿似乎被这样的哭喊吓着了,小手揪着母亲的衣襟,脑袋紧紧贴在母亲的母亲的胸前,轻轻哼了两声。 徐悦温润的面色沉了沉,轻轻拍了拍安哥儿,小声哄了哄:“安哥儿不怕,没事的,乖乖。” 皇帝一使眼色,秦宵接了孩子抱在怀里,小声的哄着去到了隔壁。 应妃站在皇帝的身后满面的震惊,却又善解人意道:“不会的,本宫与郡主无仇无怨的,她陷害本宫做什么。” 福贵人凄然道:“事情牵扯到了六殿下,郡主自是想为六殿下脱罪的,若是能把应妃娘娘拉下水,陛下难道不会怀疑这一切皆因党政而起么!” 应妃惊呼了一声,叱道:“福贵人慎言,都是为陛下效力,什么争不争的!” 福贵人眉心突了突,素白的手捂着心口,血色慢慢凝固,有了暗红的痕迹,“六殿下闯进臣妾的寝殿是事实,那么也是要拉着五殿下一同下水,如此旁人看来便是相互陷害,到底谁害了谁又怎能分得清,陛下作为父亲自然是睁一眼闭眼了,到时候只要死了臣妾一个小小妇人,事情便能平息了呀!” 淑妃撩了衣摆也是一跪,满目的泪水却是强忍着的伤心欲绝,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殿下若真是想对这个贱人如何,何苦拿永和宫的剪子刺了、刺了那处!流了那么多的血啊陛下,以后、以后殿下可要怎么办才好啊!” 拿剪子刺了……那处!福贵人心下惊慌起来,面色青白交错,“陛下,您要相信臣妾啊,臣妾只是小小贵人,何苦拿清白去诬陷皇子啊!” “本宫也想知道!”皇后沉声一喝,带着人进了殿内,她手中拖着个托盘,亲自交到了皇帝的跟前,“彧儿同臣妾说,出了淑妃的宫门便觉得头晕不适,是无甚知觉的时候被人半拖带拉的进了永和宫的。可福贵人的宫人却口口声声的说是彧儿硬闯的。臣妾不敢不信,也不敢偏信,是以在两宫都彻底搜了一遍,倒是真搜了些东西出来。” 皇帝的口吻淡淡的,神色仿佛宁和至极,“都是什么东西?” 皇后指着一直描如意团纹的小瓷瓶,扬声道:“这个可是好东西,闻一闻便能让人神智溃散,做什么说什么,由的旁人说了,他便做了。” 垂首跪在淑妃身后的万钧顿时脸色刷白,阴寒之意逼仄在浑身每一寸肌肤。 皇后一转身,看着万钧冷然道:“万公公,你给陛下解释一下,这东西从哪里来的,又给谁用了?” 淑妃凤眸一突,半旋了身子不敢置信的跌坐在地,转而怒气给了他一个耳光,“你疯了!你疯了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本宫何处对不住你!何处对不住你了!” 福贵人遽然变色,努力转着眼珠,喊道:“淑妃!万公公可是你的心腹奴才,他做什么难道不是你授意的么!” 江公公轻轻一躬身,在皇帝身侧小声道:“谁准备的倒是干系不大,倒底把殿下引进去的可不是淑妃娘娘的人。皇后娘娘不是说,旁人指着闻过这个的人做什么就做什么么?看来福贵人宫里的人很懂得如何利用呢!” 皇帝握着那只精致的瓷瓶细细磨砂着,神色越发淡的如同夕阳垂下后徒留的一脉残破的烟云,“谁给你的这个东西?” 殿中的都是伺候了几十年的人精了,见过皇帝笑、也见过皇帝怒,自是知道那抹淡然神色代表着什么! 今日注定了有人要交代出性命了! 陡然闻得皇帝的声音,问的不是她,却叫应妃背脊见沁出了汗珠,似蚂蚁似蛇蝎,所经之处,痛痒难耐。 万钧扬首,喉间却似吞了毛栗子,卡主了他所有的话,无言辩解。 淑妃膝行几步,又是重重叩首,双眸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过清风一抚,漾起了阵阵涟漪,似含了悲哀的幽怨:“臣妾在宫中二十年,晓得这红墙内的清白有时候是没办法自证的,得由旁人来证明。臣妾请陛下彻查,臣妾的宫里、殿下的身边、王府,皆可送去慎刑司、大理寺,若是有奴才肯招,臣妾与殿下自当以死谢罪,若至死无人晓得此间一二,便也能证明臣妾与殿下清白一二了!请皇上做主!” 皇帝微合的眼眸如秋末清凛的风,冷冷掠过殿中人,“万钧,杖毙!”沉长的眸子转向福贵人,“你……” 儿子和妾室,不管事情是不是真的,都是不能彻查的,若是闹得沸反盈天,皇家的脸面就要丢尽了。所以,今日注定了万钧会死,福贵人也是逃不了的。 “陛下。”灼华缓缓开口道,“不若听听清霜姑姑的话吧!” 皇帝抿唇看了呀一眼,颔首。 清霜姑姑捧着一沓纸从里头出来,将手中的纸业交到皇帝跟前的桌上,沉声稳重道:“奴婢从头至尾听了福贵人与郡主的话,奴婢记性不大好,便都记下了。奴婢愚钝,听着两位娘娘的话,唯一能确定的是,郡主的话中从头至尾并没有提及到应娘娘和五殿下。更没有伤人。” 福贵人瘫软在地,再无了生气。 原来,都是圈套! 皇帝拿了纸业大略瞧了瞧,问灼华道:“你为何会想着把福贵人弄来延庆殿?” 秦宵上前几步,清澈的声音缓缓道:“郡主进宫来有些东西托了奴婢送去淑妃处,路过永和宫时奴婢正巧见了那一出闹剧,为免被人揭穿的时候情形难堪,这样的事情奴婢卑微也是不好处置的,便自作主张把福贵人悄悄带了出来。” 其中自然还有皇后的人暗中帮忙,否则秦宵一个御前的小太监哪来的本事无声无息的把人从永和宫里弄来。 只是皇后身为中宫又是皇帝的妻子,这样的算计是不能说出来的。 灼华柔婉敛眉,缓缓下拜:“华阳大胆僭越,请陛下治罪。” 第337章 垂死算计送你下地狱 皇帝深邃的眸子看了秦宵半晌方叫了起,“罢了。” 睇了眼地上的福贵人,挥了挥手,意思很清楚了。 江公公出到殿门口,甩了甩拂尘,禁军进来拖人,捂了嘴,出了铁甲规整的摩擦声,一切都那么寂寂无声。 刘太医从西偏殿过来,要说的话怕是女眷不宜听,灼华回转的身子,入了内侧,但刘太医的话还是隐隐约约的传了进来,“六殿下这一剪子扎的深,好在并未伤到根本,好好养着,以后于子嗣无碍,只是,半年内最好还是不要行房的好。” 淑妃跪在地上直念佛。 皇后扶了淑妃起来,又好生安慰了几句。 这时候慎刑司的嬷嬷来回话,“两位姑娘都招了。” 早年晴川父母病逝,家中只留了晴川和其幼弟,晴川将幼弟托付了亲戚,自己进宫做了宫女。后来亲戚骗晴川其弟生病需要用银子,一次次索取,不给就威胁卖了其弟。却不料其弟早就被亲戚给卖了。 应妃察觉到了晴川的情况,让应家人暗中查访,替晴川找回了幼弟养在应家乡下的庄子里,又把起亲戚送进了牢子里替她出气,晴川自是感恩戴德,自此便做了应妃在赵嫔身边的耳目。 在李锐和李怀争斗中一直无法胜出的情况下,应妃指使晴川暗中在赵嫔的寝殿里放了咒符、木偶。 生母跌进厌胜之术中,李怀自然也会惹皇帝厌弃。 时隔多年,赵嫔察觉到晴川可能是内贼,起了试探之意,晴川心慌之下找应妃身边的晴心告知,应妃便让晴心告诉她,斩草除根!而火油,是晴川托了内务府采买的小太监私带进宫的。 宫里的人,尤其是宠妃身边的宫人,谁的手干净过,一审之下吐出的东西自不会少。慎刑司的嬷嬷自来是极为厉害的,动作利索至极,郭氏从前与应氏交好,从前的宫人拉出来再审,两厢对峙,许多事情都有吻合。 应氏毒害皇嗣、戕害妃嫔,一桩桩一件件,物证大约是已经寻不到了,人证却是环环相扣,半分拖赖不掉的。 嬷嬷说的条理清晰,大家也听得清楚。 料峭寒风自树梢掠过,带着呼啸的肃杀,浪潮似的连绵起伏。 “闹了一日,都累了吧?就这样吧,朕倒是不怕审下去,就怕你们这些人审不起。”皇帝的话便像是香炉里迸出来的火星子,燃了垫在香炉下的点子上的一星沉闷的黑。 应妃想辨,可皇帝却不给她机会,只道了一句:赵氏复妃位,应氏赐死! 当初赵氏陷入厌胜之术中未被赐死,是因为她有一个为皇权牺牲的女儿,皇帝对赵氏和长女有愧,是以哪怕赵氏做了再恶毒的事情,看在长女那般惨死的份儿上,也会宽恕一二,至少会保住她的性命在宫中安然躲过晚年,而应氏却不会有这样的好福气了。 今日还真是要感谢李锐这一通小伎俩的算计了,否则,皇帝对她的话总要抱了几分疑心,对马上要争取押运粮草的人选也会有所阻碍,如今他自己去证明给皇帝看了,他确实在算计,甚至不顾君父脸面的那君父的妾室在算计呢! 李锐未免惹了皇帝的疑心,早早出了宫去,想着先解决了袁颖,待回到王府却听到宫中算计一败涂地,万钧那颗埋得那么深的棋别揭破了,生母也被赐死,当即狠狠呕了一口血出来。 灼华和徐悦出宫回到家里已经快要傍晚了,却见好些人拎着水桶都站在街上,下了马车一看原来是街对面的宅子着火了,宅子里翻腾着烈焰,绵延了小半条街,火光冲天。 夕阳铺洒成河,摇曳在西沉的天际,深橘色的火焰伴着滚滚浓烟,火星直冲天际,把逐渐西沉的天色照的一片通红热烈。 管家说,已经烧了快一个时辰了,因为宅子的主人早已经离开的京城,大门紧锁,司耀局的人撞门撞了好半日才进了里头,结果里头几个院子早已经连城了火海了,无论如何是扑不灭的了,索性就由着它烧了。 司耀局的人怕火星子乱蹦再牵连了旁的府邸,便让人守在那里。 她说想上屋顶看看,徐悦便依了她,带着她稳稳的落在了屋顶上。 两人相依而坐,看着火光映着西沉夕阳,无比的热烈。 徐悦道:“这是、袁颖死了?” 灼华叹了叹,眸中神色便如滚烫茶盏里的幽幽热气,“她这个人、她的尸体便是袁家最大的把柄了,李锐如今最大的赢面便是袁尛,兵部、御史台待了这么多年,多少人会卖他的面子,如今又去了都督府,权势滔天啊!李锐如何会让她的面目出现在京城中,总要烧毁的。”默然叹息,“为他机关算尽,结果还不是落的个灰飞烟灭。” 徐悦淡淡一笑,“再是机关算计,聪慧又如何能与你相比。” 灼华的头挨着他的肩膀,微微一笑,“你也以为今日又是她输给我么?” “怎么说?”徐悦想了想,似是恍然,“也是个烈性子,受不得算计利用的。” 灼华眉间拢起,远处火光盈盈,落在她含了几分悲怆的眼底,曾经这不就是她的结局么! 也是可怜人。 “我与袁颖斗了这么久,她对我依然了解至深,这样的算计根本不可能成功,更何况宫里有李锐得罪了的皇后和淑妃、庆妃,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会能成功呢?她知道我不愿意参与到那个位置的斗争里,所以李彧能不能脱身与我而言根本不重要。” “她对我的算计只在云南的战事。她今日弄出个什么迷药来,故意设计了这么一出闹剧,为的就是要算计李锐。可惜李锐看不透,满心以为这是袁颖垂死时最后的算计,一定会是个重要关节,这才让应氏落得殒命的下场。” 徐悦微微点了点头:“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或许是袁颖的似揭开了前世沉痛,灼华的一掉有些恹恹的:“或许,从前她风华正茂又有那般心计,李锐是喜欢她的,北辽和亲之后袁颖注定只能成为站在阴暗里的女人,他也是喜欢的,因为她的才智还是他需要的,可后来袁颖的容貌因为蛊毒而衰败了,又成了我手里的把柄,他便不喜了。” “袁颖要死了,她是个本该在北辽的女人,自是连尸体都不能留的。袁颖那么心高气傲,怎么能容忍自己为了他付出那么多之后,什么都没得到呢?总要回敬些什么出气的。比如,拉他的生母一起死!” 说了许多话,说的有些气闷,素手狠狠捶在他的掌心,“男子薄情起来真是狠心,说弃了便弃了,半点情分都不顾。” 徐悦无辜地望着她,“那是他们。” 灼华侧身拧他的耳垂,瞪着一双浅浅的眸子,娇声道:“袁颖那点子心思还能把李锐耍的团团转,你可要晓得我比她更是狠,你若敢负我,我便让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听出来了,真是好凶呢!”徐悦凝着她的眉眼,深情不已,“我怕极了,必是不敢有所相负的。” 火势终于在申时末的时候消了下去,两人相依坐在屋顶,淡金色的天光镀在他温润的面上,拢起一层淡淡的光晕,温柔的仿若四月里的春风,柔软的叫人心醉。 灼华伸手扣住他的十指,宛然缠绵的唤了他一声又一声,“徐悦、徐悦……”仿佛这样的轻念也含着无比的欢喜。 那一声娇娇的软软的,那么依恋,似一双小手瘙痒似的揉捏着他的心,徐悦温柔的笑着,侧首吻她的发顶,“恩?” 她问:“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徐悦的语调宛若上弦月,清越的仿若带了阵阵梅花的清泠香味,“我想问的你知道,我不问,你想说的时候自会告诉我。” 第338章 秘密-上 她微微垂着眼睑,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覆在她凝白如玉的面孔上,似山岚在云雾中朦朦胧胧的影子,悠然沉静。 她的语气里含着温柔的怅惘,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悠长而疲累的梦境。 和缓的细风里,她徐徐道:“母亲过世后我生了一场病,那昏昏沉沉的两个月里,我似乎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漫长的几乎过完了一生,那一生结束了,我的命也到了终点。什么名医、太医,不知开出了多少房子,用了不知凡几的重药下去,最后都摇头了,告诉父亲和祖母给我准备后事。可能是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熬了过来,只是熬坏了一双眼睛。眸色浅了,也看不清远处的东西,超过三丈以外便只能看的人影而已。然后有一日,我发现我可以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徐悦有些惊讶,以为是鬼神论,不过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等着继续说下去。 屋顶的夹缝里生出了一颗草来,深深的翠色,十分坚韧的模样,迎风漱漱,风姿绰约,柔软茎秆摇曳着涟漪阵阵,灼华的目光落在一片叶子上,思绪似要随着它晃回过往的每一日里。 “我可以看到一些人的结局。”她抬眼,望着他的眸,幽幽的一笑,明媚极了,仿佛那一笑连冬日里的寒冷也能尽数熨去了。“但也并不是所有人的我都能看到。或许是,曾经某一个轮回里是与我见过的、认识的吧!” “庄生晓梦。”徐悦惊讶的张了张嘴,又默了许久,“我曾与你相见。” 她柔婉一笑,又道:“起初醒来,也不过当做一场梦。只是后来现实中的有些场景似乎和我那长长的梦很像,但也有许多的不像。就好似,梦里祖母、你甚至是蒋楠,并没有去北燕。”被他狠狠拥了一下,嘴里便改了说辞。 真是的,这样的醋也要吃一吃。 如此更是不敢说自己真的活过一世,不然这家伙大抵要问她,前世里她嫁给了谁。 这就尴尬了,虽说是前世的事,也很难保证他不介怀的吧! “但文远伯夫人与妾室的矛盾却又是一样的,北燕那场战乱也是有的,再到后来与北辽之战。” 徐悦恍然的点了点头,笑道:“也便可以解释你如何晓得那么多的事情,那些什么鸿雁楼、观味楼的都不过是你的障眼法。我的结局应该在童鹤关是么?你给我提示了,我的结局便改了。”细细思量了一会,“难怪那高僧说我的命数旁人算不出来了,掌纹的命数确实已经结束了,除了自己,谁又能知道往后会是什么样的呢?” 紧挨着那轮夕阳的暮霭微微昏黄,云彩翻卷变幻,如梦如幻。 她的笑意沾了那份昏黄,带着几许的厚重的迷惘又几许透彻的明朗,“北燕的事情了结以后,好些事情便与梦中的结局不再一样了。或许不只是你我,很多人的命数也是算不出来的。这样的事情真的很难说出口,旁人大抵都会以为我是疯了。你倒是信了,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很荒谬么?” “我自然信,你说的我都信。”徐悦抬起两人紧扣着的手,放在唇边,细细一吻落在她的指尖:“若是没有你的提示,我那时确实从未怀疑过身边的人,那么会死在童鹤关也是意料中的事情,符合你梦中的结局。”顿了顿,“梦一场,仿若经历,又熬过生死,心性自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些。难怪初见你时,你这小东西瞧着怎么都不似个小娃娃。淡漠又从容的样子可当真引人注意了。” 那细碎的吻落在了心尖,温柔又甜蜜,徐夫人吃吃的笑着:“所以,一把年纪的徐大人当初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个半大的娃娃,怀疑自己是个变态了?” “有一瞬确实如此。”徐大人蹭了蹭妻子的鼻尖,“不过,变态便变态了,这样好看又勾人的娃娃实在舍不得留给旁人,总是想尽办法拐回家的。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便是要与你绑在一处的。” “油嘴。”灼华嗔了他一眼,实在受不了这个人的软语勾魂,又是害羞又是甜蜜。 四目相对,气息温存缠绵。 灼华笑着侧过身,下颚放在他肩膀上,浅眸眨啊眨的瞅着丈夫的侧脸,“你那时候是不是怀疑我的消息都是李彧给我的?猜测着我是否假意不争?猜测着我是否心底藏着另一个谁?” 徐悦微赧的咳了一声,一把将妻子抱上了膝头,尖尖的屋顶,角度倾斜着,灼华有些害怕,紧紧圈着丈夫的脖颈,窝在他的怀中不敢乱动。 徐大人轻轻哼了一声,睨了软软的妻子:“这件事自是要赖你的,为夫满心满眼的都是你这个坏东西,而你呢,谁叫你总是在茫然时念起那个人的名字。” 灼华有些心虚。 徐悦的手慢慢缠上妻子的腰肢:“那你的结局呢?原本你的结局是什么?我在你的梦里只活了二十三岁,照理是没办法与你做夫妻的,那你在梦里嫁给了谁?”仿若闲时一语,但微挑的眉梢却不是这个意思。 灼华懵了懵,怎么还是问了?! 若告诉他自己嫁的是李彧,呵呵,往后但凡有机会相见的场合,他岂不是都要在她身上留记号了! 她轻轻咬了咬唇,眼神微微飘忽了起来,“没、没有呀!我、我做梦的时候才八岁……” “咬唇、眼神飘、还结巴。”徐大人微眯了眼,食指勾起了她的下颚,“小东西,又在撒谎!你八岁时梦的,我才十八,离你梦里的结局还有几年,我便不信你在梦里也不曾长大了。怎的,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么?” “悦郎……”小手悄眯眯的伸进了丈夫的衣襟里,软软的游走,那片温热的肌肤立时滚烫了起来,徐夫人决定给丈夫找点旁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回房……” 夜,悠悠晃晃的迎了出来,掩去了天际最有一抹水青色的光。 灼华软软的推了他一下,“你、你出去吧……” 徐悦十分享受的眯着眼,带着薄茧的手掌一下下抚着她的背脊,话锋一转,他又道:“卿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灼华憋着嘴拧起了眉,怎么还要问呀!她都这么卖力配合他的热情了。 “不过是一场虚无的梦,都是假的么。” 徐悦用力按了一下她柔软的臀,“不过是梦,你做什么不肯说?” 那一下,他的顶端正好触在了她的敏感处,引的她控制不住的叫了一声,“你、你坏人!” 他低低一笑,又把人压在身下,“不然再来一次?” “不、不要了!”腰都要断了呀! 灼华连连摇头,捏着他的肩膀微微推拒着,可他你结实的身体便似钢铁一般,怎都推不开,眼瞧着他是得不到答案不肯放开了,想了想,只好道:“我原本是该死在冷宫里的。与你一样,死时二十三岁。” 果然是他!徐悦低头看着她,眉心拢起,似后悔一问,翻过身,将她搂在怀间,下颚搁在她的发顶,不言语。 第339章 秘密-下 “你非要问的,问了又生气。”灼华声音闷闷的从他胸膛传上去,食指戳了戳他结实的胸口,“梦里,我把那年御书房的人认作了他。徐悦,其实,我依恋的人从梦里开始都是你,我寻觅的那份温柔从来来自你的身上。” 灼华也曾想着,若是前世里他没死,回来了,揭穿了李彧的欺骗,她会不会去到他的身边,有另一个不同的结局呢? 可惜,前世的他没有活下来,她也只得了冷宫惨死的结局。 他言不由衷:“我没有生气。” 她心道:是,你只是醋了而已。 虽说前世她嫁了李彧,可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今生她是以全新的自己嫁给他的,也算不得爱过旁人嘛。 唉,若是告诉他,那一切都是真实经历的,这醋坛子大抵都要将她淹没了吧! 她软软的喊他,“悦郎……” 徐悦心里酸的很,看着幔帐不言语。 “不理我了?”把他推出了身体,挪了挪,背过身去掰他的手,她故作恼怒道:“若是我嫁你之前真的爱着那个人,你此刻要做什么,休了我么!哼,好么好么,休便休吧,梦里得个惨死,大不了今世还是惨死便罢了。左右我就是个不配得个安稳结局的。你如今活的好好的,高官厚禄,合该找个更好的去。走开走开,别碰我了。” 徐悦暗道妻子真是晓得如何戳他的软肋:“我便是醋一醋,你不哄我便罢了,怎的还比我更气了。”叹了叹,拖出了幽幽的无奈,把人掰回来,软语哄着,蜜语甜着,“别说那样的话刺我,我那么在意你,心底如何再容得下旁人,恨不能时时刻刻把你藏在怀里,到哪里都带着,定是要生生世世的都是把你拴在身边的。” 灼华抿了抿笑意,乖乖窝在眷恋的怀中不动了。 窗外枝影婆娑,划过窗纱,留下零星破碎的语音,徐悦酸道:“哪怕是梦,想着你爱过旁人我总免不得心底酸一酸的。我想着,若是我前世能活着回来,大抵也会爱上你,然后会不折手段把你抢回来。如何舍得让你死在冷宫里。” 灼华哼道:“醋什么醋,想到他曾那般算计你,哪怕那时还不曾嫁与你,我还是恨不能用刀子割他的肉去喂狗。” 徐悦听着舒心,酸味却也不肯散去。 想了想,一向于情爱开窍迟钝的脑子似乎抓到了些重点,她撑起身子来,看着他,青丝垂散,半掩了柔婉的容色,“原想着是嫁给你才爱上的,可细细一想,似乎还早了些。大约在那年传你身死时,我的心便也为你痛过一回了。只是那时不过初初的喜爱,我还不懂分辨。” 徐悦一听,什么阴云浓雾全都散去了,一双黑眸灿灿如星光。 她有些害羞这一番青涩告白,又伏回了他的胸膛。 “梦醒了,自然晓得那样的人是不配得到我的喜爱的,所以哪怕他说的天花乱坠,许诺许多,我也不曾有过半分的动摇。红墙高瓦,那个地方实在太冷了,我是不会想去的。我眼里是容不得沙的,绝不容忍欺骗算计。不爱的就是不爱的。” “徐悦,我晓得你会介意,其实不该告诉你的,可是我想着,那是我最隐蔽的秘密了,我想与你分享,让你看到最深刻最真实的我。” “听你这样说,我真是高兴。高兴极了。虽是醋,却也醋的欢愉。”徐悦的心绪激荡着,似谁的手在泠泠拨弄着心弦,撩起春光绽放,“这样隐蔽的秘密你肯讲与我听,便是将我当做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我与你便是这世上最最亲密无间的人了。我的命给你,一切都给你。我不会欺骗你,不会伤害你,若是真有逼不得已的一日,我情愿自己死去。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生生世世都不可以。” “我也高兴。”她眼波悠悠盈动,如水涟漪,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我,生生世世在一处。” 夜色如同朗朗海洋,幽暗的深邃的,一望无尽。 一二浮云悠闲飘荡着,路过了天上硕硕圆润的月亮,乌泽泽的云朵称的月色愈发的明亮起来,漫天的繁星倾倒,星辉与月色交辉,皎洁灿灿,照着世上的人儿月影成双。 【前方一百米有收费站,请减速慢行! 帝王蟹脱了壳,成了小虾米,游啊游啊~~ 徐悦:说好的帝王蟹呢? 灼华:小虾米算什么? 徐悦:……太侮辱人了!我要投诉! 笔者:投诉驳回~】 帐中人影交叠,春色无边。 灼华喘着气,短促的缠绵的,浑身酸软不已的瘫软在丈夫怀里,又恨恨的娇糯糯的在他颈项间咬了一口,“你、你真是坏透了,人家都说不要了,那儿、那儿都疼了。”大掌游走在花间,按着揉着,似是舒缓了痛楚,却又撩起星点浴火,她忙推开他的掌,“你别、你别再碰了呀!”她可真的没力气再做了。 指尖似无意的划过那一裂缝隙,沾了黏腻的汁液,徐悦低哑着含着愉悦的笑意在她耳边道:“不要么,又湿了。” 灼华红着脸“唉”叫了一声,一掌拍在他的脸上,“你闭嘴呀!” 徐悦用力一搂,把人锁紧在怀里,高挺的胸脯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挤出了让人脸红心跳的样子。 灼华微微皱了皱眉,胸部的胀痛让她想起今日只晨起喂了一回奶便没再喂过,照理早就该涨奶了呀,怎么到现在才有一丝胀痛的感觉呢? “今日奇怪的很,都没有涨奶。” “恩,我让太医给你开了回奶的汤药。今日你这一恸,是要吃几日汤药的,左右也不好喂奶了,便断了吧!”徐悦的手抚了抚那饱满的胸脯,指尖在花间进出时沾了浓郁的蜜汁,在汗津津的胸脯走过,烘起一阵靡靡之气:“不能揉,也不能吃,生怕抢了儿子的口粮了。卿卿也体谅体谅我,我也想它们想的很。” “徐悦!”灼华不照镜子也晓得自己这时候定是满面通红了,她捂着他的嘴,羞恼的低低叫道:“你、你真是、怎这么不要脸呀!” 他又去添她的掌心,待她羞的抽走时又道:“夫妻间有何说不得。我日日说给你听,你听了这些年了怎还羞着。说要同我学一学厚脸皮子,怎学了这些年越发脸皮薄了呢?” 灼华听得都快要羞死了,可那人还是不肯放过,什么“叫的好听”“心底酥麻”“不肯分离”絮絮说个不停,老天爷,果然是在军里待了十多年的男子,便是在外一副温润清冷的样子,可一到人后便是什么荤话都说得出来! 灼华瞪着承尘:“……”说好的温润内敛呢?不想说话了! 既然李锐喜欢拿男女之事做文章,那么他们也还已同样的招数。 应家的大爷应泉真死了,应家大房的嫡出公子也在五年前就死在了苏仲垣三子的手里,大房已经没什么用了。如今应家撑住门楣的,是大理寺少卿的二爷应泉海和巡防营指挥同知的三爷应泉玉。 这两只狐狸自来小心,小错抓抓不少,打错遮掩的滴水不漏,是以,要从他们身上做文章有些难。不过但凡世家长辈出息了,族里便总会有几个没出息的小辈,二房和三房子息繁盛,更是热闹不已。 应泉玉的嫡次子,没什么出息,就爱逛个风月之地,近来迷上了百悦楼的花魁娘子,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美人说看中了城西的一座宅子,应公子立马笑眯眯的把地契房契一并奉上,又给花魁娘子赎了身,就养在宅子里金屋藏娇,做了外室。 青楼出来的女子有的是勾魂的手段,那应公子进了门去,便是月余不曾回家。花魁娘子也不知从哪里领回来一群瘦马,妖娆妩媚的、清丽脱俗的、野性难驯的、楚楚可怜的,只要你说的出她便点的出,应公子自己玩够了觉得没意思了,呼朋唤友的一起来。 总之,那宅子简直成了官家子弟狎妓的好去处。 那些公子哥儿的妻室都是高门出身,更有那河东狮的,领着府里的护卫便找上了门去,这一闹,便闹出了人命。 本以为不过打死几个瘦马而已,谁知那些瘦马都是良民之身。 第340章 大战(一)九更 乱了套的时候跑了个瘦马,半路遇上巡防营的人,一问之下是要去告应家,便悄悄把人给抓了送到了应泉玉那处。 应泉玉听是家里儿郎闹出的事儿,便让属下把人给办了,谁知又是那么巧,被镇抚司的人给撞了个正着。 那瘦马、哦不,那良民声声控诉,镇抚司的人雷厉风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把那宅子给围了,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从井里找到两具尸体,又在底下的密室发现了被囚禁的“良家女子”,一状直接告到了皇帝面前。 私下豢养家妓便罢了,大周富庶之家大都如此。可囚禁良家女子以为妓子取乐,便是犯了刑法的,如今还闹出了人命,更是罪上加罪。 结果便是应公子被判了流放西南三百里,去享受毒瘴的乐趣了。 至于应泉玉,意图杀害“良民”以及包庇罪,皇帝倒也没有重罚,不过是连降三级,让他去太仆寺做了了个正四品少卿而已。 “从威风凛凛的从三品巡防营指挥同知,成了管马政的四品少卿,啧啧,儿子这么喜欢‘马’,老子自然也喜欢了!”周恒呷了口茶,嘿嘿一笑,“陛下这罚的真是打脸呢!” 姜敏敛眉沉声道,“还有一个应泉海。” “急什么。”李郯反倒平静的很,挑了挑眉梢道:“一下子就打下去了,多没意思。我为柔儿心揪的那些日子,也得让他好好尝个够。让他晓得咱们要算计他,先让他好好惶惶然一阵子。吊着慢慢玩。” 姜敏一本正经地点头,“阿娩说的对。” 周恒和姜遥:“……”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灼华不必自己喂奶了,孩子还是与他们睡在一室,只是某人厚脸皮求欢的时候,便会暗示秋水长天去让乳母带着孩子去睡东厢。 几次以后,只要院子里的丫鬟看到乳母晚饭之后抱着孩子去到东厢,就晓得世子爷需要郡主“爱的抱抱”了。 灼华:“……”好尴尬。 徐某人则每每一脸餍足。 云南战事在御书房里秘密的商量着,徐悦和几位武将接连进宫,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想来最晚来年的春天总要开战了。 他晓得她心里不安,总是温言安抚着,尽力的哄着她高兴,可他如何晓得,如今,比之云南和姜家,她更怕他会出事。 这一仗涉及了云南、南晋、齐国、衡国甚至还有周边觊觎着准备捡现成好处的秦赵两国,怎么看都不会是一场轻而易举就能赢下来的战争。 她们才有了孩子,她还盼着与他长长久久。 为了能帮上一点忙,白日里徐悦去上衙,她便去鸿雁楼找远叔他们,那些老江湖常年周游于列国之间,对那些国家的风土都是有一些了解的,又让他们回忆着绘制一些边境的地貌,山川的走势,还有一些当地人的行为习惯等等,细枝末节问的甚多,老江湖们见她问的这样多大约也猜到了几分是要开战了,便去信在外游历的老友,让他们也帮着暗中观察几国的动静。 武林中人常年游走列国之间比武切磋,是以他们去刺探些什么也不会有人注意。他们虽处江湖,却也又侠肝义胆,自己国家要打仗,少不得要出几分力。 于是过年前就有许多回信,隐晦而细致的描述了各国边境的变化,以及一些山川河流的走势、特点,大到几个山头小到几条河流,河流的起源、尽头,都是十分详细的。 这般几乎可说是灭他人之国的战事,所有山川、腹地都有可能成为战场,若是能提早得到一些细致的详述,与军队而言便是最大的优势了。 灼华点灯熬油的做好梳理好,交到徐悦的手中。 徐悦才发觉,她更担忧的竟是自己。 过年间又有来信,秦地依旧安静未动,齐国和衡国正在秘密征调粮草,南晋已将拢在地势凹陷容易隐蔽的嘉川关的数十万军队悄悄转移到了经阳关以防齐、衡两国联手突袭。 腊八之际,南晋国主派出了口齿如利剑的丞相张已前往齐国和衡国游说,企图合三国之力一同攻打云南,破大周坚实壁垒。 大周自然也会防着这一招,一直有密使在齐、衡京都之内,一旦南晋的使臣觐见,立马抬出大周旗号也进了宫去,南晋的丞相口齿伶俐,大周的使臣亦能舌战群臣。 当然,这些大抵朝廷也是有派了暗探在严密监察的。 转眼快到元宵节,孩子也已经六个多月大了。 这样刚会爬的孩子睡眠少了,精力却是好极的,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屋子里也待不住,小胖手指着外头朝吵着要出去。 没办法,孩子的要求不能拒绝,便只能和乳母们抱着孩子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从这个院子又转到那个院子。 萧氏也会带着静姐儿一道,几个孩子好不热闹。静姐儿会跑会跳爱说也爱笑,两个小捣蛋看着姐姐在园子里奔跑的那么开心,便在她怀里笑到尖叫,小身子扑过来扑过去,若非练了几年的鞭子臂力不错,灼华纤瘦的身板几乎要搂不住他们了。 一天陪着玩耍下来,灼华都觉得几乎要累趴下了。 好在孩子也晓得分昼夜,夕阳西沉便会指着要回屋子了。 她本是懒怠的人,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是想着看看书抄抄经书也就是了。和孩子亲近,孩子便是日日黏着她,玩耍的时候抱了哥哥,就得抱弟弟,一点都不能厚此薄彼,不然另一个就是吃醋生气,这一点真的是跟他们的父亲一个样子! 给孩子洗了澡,屋子里烧着地龙,孩子们穿的单薄些,把他们放在床上,一扭一扭着小屁股在床上爬来爬去,抱着枕头“咦、哦”的相互聊天,实在可爱。 灼华累的很,便半挨着床沿看着他们玩。 他一回来,自是先给她按着穴位舒缓劳累。 尽管已经没有母乳了,但孩子爬到她怀里的时候还是会把小脸蛋凑到她的胸口蹭啊蹭,嫩嫩的小手在她胸脯上拍啊拍,这时候孩子的父亲就会眯着眼把娃娃拎走,托在臂弯里进行严肃的交流,严正告诉娃娃:这个地方是爹爹的! 灼华又无语又好笑。 然后晚上必然是要宣誓主权的,又亲又咬也是少不了的。 这家伙真是、太不要脸了! 元宵节不必上衙,徐悦一早把孩子送去了邵氏那里,然后着人套了马车带着她出去散心。 街上的人很少,因为晚上会有灯市,这会子大家都在家吃着元宵等着天黑了。 徐悦与她扣着十指,紧紧的交缠着,缓缓的走在街上,四周投来或惊讶或艳羡的目光,灼华有些不好意思,挣了挣,却只是被扣的更紧些。 倚楼听风几个退开十步的距离慢吞吞的跟着。 倚楼:“……”老男人果然逃不过我们姑娘的魅力! 听风:“……”你说得对! 倚楼:“……”能换句话么? 听风:“……”你话多,你来! 灼华这些年几乎不大出门,更别说逛集市了。看着街上琳琅满目倒也十分得趣,东看看细看看十分快活。还与他讲起小时候的事情,那对于她而言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却也是她长长的生命力唯一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候,母亲还在。 灼华问他,小时候有什么趣事,她以为会比较枯燥,也便是读书、练武罢了,因为徐悦看起来就是中规中矩的人,恩,当然,是人前很规矩。 哪晓得这个家伙也有调皮的时候,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靠着屋子搭火堆煮鱼汤、往井里扔蛇,说看看它能不能游上来。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第341章 大战(二)离别 十更 “……”灼华,“靠着屋子升火?祖母有没有揍你?那蛇、游上来没有?” 徐大人温润舒朗的面上一本正经,细细回忆了一下:“差点把四顾堂烧了,祖母吓死了,倒是没有揍我,就是气的好几日不给我吃点心。那蛇还是我把它捞上来的。” 灼华:“……”好样的! 倚楼:“……”老男人花样就是多! 听风:“……”难怪能相互吸引,调皮程度有的一拼。 倚楼眼神发亮:“……”你话多,你继续! 一路讲着,看着,她喜欢的多看两眼的,徐悦便给她买下。 其实是不必的。 这样街市上的东西即便买了她也用不上,但她露了几分欢喜,他便捧着送上来,这样的心意她是顶喜欢的,连带着手中制作粗劣的物品瞧着也愈发的精致华美起来。 临到正午时分,灼华觉得有些饿,徐悦便说带她去吃好吃的,原以为什么雅致的酒楼,或者深巷名吃,到不想他领着她去菜市买了些材料去了河边。 灼华呆呆的看着四周,“河边?吃什么?怎么吃呀?” 徐悦噙着温煦的笑意,牵着她的手去到河后面的林子里,“咱们去捡一些柴火去吧!” 灼华眨眨眼,起了兴致,“自己弄么?” 想起前世跟着那谁去前线做监军的时候,也曾看过营中的将士自己刨坑、架火堆来做吃食,那样的食物虽不够精致,但闻着就是格外的香。 那时候她也想自己动手来着,可那么多的男子在,她一个亲王妃去做这些总有不便,便也只是眼瞧着那样的乐趣罢了。 她穿着红色杂珠锦绘银色孔雀纹的氅衣,快活的在林间跑来跑去,也不怕脏,捡着柴火搂在怀里,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哪里有为人母的端庄稳重样子,氅衣上那只艳色的端庄孔雀看着也多了几分鲜活气息,徐悦瞧着,笑的愈发温柔似水,口中温声提醒着她小心摔着。 也是,她在他的眼里,不就还是个孩子么! 两人来来回回的捧着大捧的柴火回到河边,堆在不易和长贫架起了简易的炉灶旁,高高的一堆。 不易和长贫常年跟着徐悦天南地北的跑,这样的事情显然是做惯了的也是做熟的了,一步一步手脚丝毫都不乱。 从河滩捡了一快薄薄的方形的石板在河中清洗干净,以大石头做支撑,架起了那块石板,把柴火点燃送到石板下头,火焰炙烤,石板上的活粉很快被烧干。 倚楼和长天两个做的少年郎的打扮,清秀爽利的模样,臂弯里却各挎着一个菜篮子,表情微有扭曲的尴尬,画风奇异。 相互看了眼,自对方眼底看到了嫌弃的神色,然后跑到河边埋头清洗食材。 徐悦拉着她去洗手,又从袖中取了帕子仔细给她擦着蹭了灰的脸颊,笑如朗月,“跟个猫儿似的。高兴么?” 灼华拉着他的衣袖,歪着头,笑的眉眼弯弯,“高兴,和你在一处做什么都高兴。” 徐悦惯爱听她小嘴里吐出的甜言蜜语,满目绵柔。 倚楼和听风举着芦苇杆子,上头叉着鱼,另外架了火堆来烤鱼。 “你们也会呀?”灼华很惊奇。 倚楼道:“小时候在暗卫营都是自己弄的,不会就没得吃。到了姑娘身边什么都不用做,手生疏了,记忆却是深刻的。” 听风沉默的点头。 石板上刷了一层油,不易把肉放了上去,一阵滋滋声,香味很快就出来了。 灼华只在厨房里做过精致的食物,却是不曾在野外动手烤过鱼烤过肉,豪野的很。翻烤了几片肉,油水溅了她一身,手背也烫红了,却觉得高兴。 那是一种久违了的自由自在的感觉。 看着不易往鱼啊肉啊上面撒上酒和盐巴,灼华的笑意微微敛了敛,“你们往常在外头自己弄,也没有调料,哪曾吃的这样有滋味。” 不易把盐罐子收好,“世子爷出门办差都是急差,日夜兼程,不吃不睡也是常有的事。”笑眯眯的抹了抹汗,“没有盐没有去腥的东西,烤鱼其实是很难吃的。有一回有夜猫来抢,抢走了,蹲在河边吃了一口就开始干呕的样子。”感觉到主子利剑似的目光射过来,不易哈哈干笑了两声,“在外头能吃饱就行。办差要紧么!” 人人以为身份尊贵的徐悦该是锦衣玉食的,便是出门也带着长随伺候,谁会想也曾食不果腹、地为床夜为被的宿在野外。 灼华从听风手中的芦苇杆上扯了一块没有撒过酒和盐巴的鱼来吃,果然了,实在难吃的厉害,腥味直冲脑门,难怪连猫也要吐了。 徐悦托了掌心让她吐出来,温言道:“又不是带你来体验艰苦的,吃这个做什么,吐出来,待会儿嘴里要难受了。”说着又从袖中取了个小瓷瓶出来,倒了颗玫瑰香味的梅子递到她嘴边。 “你还真是准备的妥帖,袖子里什么都藏着。”灼华咬下梅子,唇瓣抿了一下他的手指,笑意软软:“快马加鞭的去,日夜兼程的回,是不是特别舍不得与我分开呢?” 骨节分明的大手微微紧了紧,徐悦的眸底闪过沉沉的光泽,帕子给她拭了拭嘴角,又收进袖中,凝眸道:“恩,一刻也不想分开。” 两人一人举着一支芦苇杆翻烤着鱼,天光灿灿,河水粼粼,映在有情的眸中,涟漪微动。 他穿着红梅色绣金色掺杂深蓝色凤凰羽尾的袍子,袖口缀着淡金色的吉祥如意暗纹,那样鲜红的颜色穿在他身上没有丝毫的俗艳之气,反而称的他愈加的容光明亮温润,清风如许,宛如蕴了明月星辰之光。 “是要出发了么?”灼华看着火堆,握着芦苇杆的手捏的有些紧,“这一趟也不知道要多久,怕是没有一年半载的也难结束了。” 他未说,她还是感觉到了。原想着今日带着她出来走走,散散心,如今看来,倒是她在陪他开解心怀了。 喉间微涩,徐悦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磨砂着她的手背,满心愧疚,“……抱歉。” 孩子还那么小,她还那么柔弱,京里怕是局势也不稳,他不该离开,也不舍得离开,却也不得不离开。 河边的风一阵接一阵的扑在面上,氅衣上柔软的风毛沙沙的抚着面,偶尔一两根脱离了下来,飞扬起抚进了眼中,酸涩的似要逼出泪来。 她侧过脸,轻轻一拭,痕迹全无,笑了笑,浅眸粲然含光的看着他:“为什么要说抱歉呢?你是徐悦呀,是赫赫有名的武将,便该如此高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陛下信任你,我也信你。” “那么多的武将家眷,从不曾见谁因为家中男子出征而惶惶不可终日,我是你的妻子,你也不要小看了我。我等你回来,和孩子一起等你回来。请你集中万万分的注意力,好好吃饭,好好打仗,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担忧家中,我会好好照顾孩子,照顾好家里的。” 徐悦心口微窒,她是那么坚强的人啊,小小肩膀扛起了所有,苦和痛从不与外人言,可如今却那么依恋着他,他又何尝不是那般的眷恋着这个柔弱的女子呢!他晓得自己是爱她的,可不知何时起,分离成了他最难开口的事情。 那些年,离开家中,天南地北,生死苦熬,从未如此不舍、从未如此害怕。 她问:“你的盔甲是银色的,是么?” 他笑了笑,出口的语调似有艰难阻哽,“你记得?” 这一回是她执了两人交握的手放到唇边,温柔的细细亲吻,“北燕那回,带你搬了救兵回来时我快失去知觉了,隐约看到你的身影,其实我不知道,但我猜着那会是你。遥遥一见,神气的很呢!” 灼华的嘴角抿了个新月似的清泠笑意,勉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伤感:“你是我夫君,只听你战场如杀神的威名,却没有真正见过你身披铠甲马上征战的模样。你这样好看,杀敌时定是风采斐然。徐悦,你好好的去,平安的回,我和孩子会去永定门前等着你归来。让我好好看看我夫君凯旋的风姿。” 他浅浅弯唇,似月华倾斜在他俊逸美貌的面庞上,光华斐然,俯身吻在她的眉心,沉声道:“必当事事谨慎,完好而回。” 第342章 大战(三)筹备 战事已成定局,且这一仗短时日内是不会结束的,那么粮草的押运便是重中之重。 李锐与李彧的人马各有推举,最后兵部的张辽为粮草押运官,大理寺的周恒、工部的钱鑫为督运。 除了周恒和张辽、一个侍御史,还有其余的什么防御史、转运租庸盐铁使、光禄卿、将作大匠、前锋游奕使,几乎都是李锐的人。哪怕张辽是押运官,想让粮草顺利补给,周恒几个怕是要好好费一番心力了。 更何况,这个张辽暗里还是李锐的人! 齐国与衡国集结三十万军队,在旧年的年底正式起兵,交战于南晋边境的经阳关。杀得南晋措手不及。 齐国与衡国兵力虽不足,但南蛮强悍之名尤甚,两国联手又是做足了准备的,南晋兵马有四十万之众,国内还在继续征调,粮草也是充足。 但,一来是被杀了个不妨,二来为了不惹大周朝廷的注意一向是悄悄操练的,到底有所不足。 是以,几番交战之下便呈了劣势,损兵数万。 元宵节南晋上书朝廷的求援折子到了御书房,愿割地与大周祈求云南出兵支援,朝廷回复要他一半国土。 南晋国君自是不肯的怒骂大周“趁火抢劫”之行径,硬着头皮一边防着云南边境调动的兵马,一边应付着齐国和衡国,却在五场战役之后不敌齐、衡两国攻势,败下阵来,弃经阳关,再损五万之数。 齐国与衡国虽也有折损,两军之和仍有二十五万,乘胜一路追击,待到入夏时,南晋已经丢失一半国土。 云南的兵马集结在边境,在齐国与衡国的军队全部踏入南晋国土之时,举兵与其两厢合围。 齐国和衡国也防着兵强马壮的大周,一到南晋中分之地的长林郡下,便也停住了脚步。 南晋兵马逃至长林关,以为可暂时喘口气,却不想云南兵马整装冲杀而来。 齐国和衡国观望不前,养精蓄锐。 而此时,周侯爷领兵借道回贺,悄无声息的绕去了齐、衡军马之后方。 徐悦和傅潜等人从四川和贵州抽调了十万兵力,正日夜奔袭,往回贺的方向而来。北燕的铁骑赫赫扬扬,吊着嘹亮的嗓子,尘土飞扬的挥着嗜血的鞭子正在与徐悦的兵马汇合的路上。 李锐、公孙忠等人最后出发,正沿途从各省都指挥使司抽调兵马以为援军,欲屯兵回贺、秦国、南晋三国的交界处,防秦国纠集军队乘虚偷袭、也防齐衡国内再结队伍支援。 一切悄然进行。 六月初,云南与南晋正酣战,齐国和衡国得到密报,大周另有约三十万大军前后绕道回贺,欲与云南兵马包抄他们两国兵马,两军怒骂大周奸诈的同时正欲纠集兵马退兵,但,已经来不及,周侯爷高举了雪亮大刀,截断了齐国和衡国二十五万大军后退的路。 长林之北,云南军杀敌势如破竹,南晋兵马因接连战败已然没了斗志,一损再损。 长林之南,周侯爷与两国强盛之军对垒便稍显艰难,异国领土交战,有胜有负,胶着难分。 齐国和衡国国内迅速又征调出十数万的兵马支援,就在加元关兵马腹背受敌之时,徐悦和傅潜的十万兵马、北燕和兀良哈的五万铁骑及时赶到。 礼亲王和周侯爷都是沙场老将,没有商量,在看透地形、兵马、心态等等各方面因素之后,默契的使用了长蛇阵,双向包围,将南晋所剩无几的兵马与齐国、衡国的大军全部围困在长林下的句容,收尾收拢,层层收紧。 绞杀! 句容的混乱之战,整整耗费五个月之久才得以彻底平定。 最后以云南大军损十万,加元关大军损八万,而南晋损三十万、齐衡两国损二十万,结束! 南晋已全数归入大周,云南兵马驻扎,收拾残局,所有俘虏分地关押,杜绝相互联系,以免三方合作、反扑。 而徐悦和傅潜,凭十万步兵、五万铁骑,踏平了齐国,此时正从齐国的边境叶缅长驱衡国境内。 而衡国接壤的正是强国秦。 正在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李锐与公孙忠等人沿途抽调八万之数,刚到秦国与衡国的边境就遭秦国最为锋利的铁骑突袭,回贺国主几番思量之后,决定既然已经借道给大周,便将这个忙帮到底,率兵五万兵马支援,这才勉强抵住秦国兵马杀入衡国境内捡现成的便宜。 那时,已是冬日。 这一仗,几乎是倾国力而战,为的就是彻底在这一片国家中战一个不败之地。 然,在经历数月交战后,前方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储备早已经耗尽,除了大周的军士要吃粮,那二十来万的俘虏也要吃粮,云南境内筹备了两回也难以为继了,几方先后去信朝廷请求粮草补给,但云南的信出去后便如沉入海底。 杳无音讯。 后方支援的粮草大军本是两个月前就已经出发,可到了甘肃之后总有各种理由迁延不动。然是周恒担了个督运官的名头,势单力孤,张辽明面上帮着,却是什么实质的动作也无。 拖拖拉拉了一个月,然后分了两部分,一部分绕道从回贺去了大军后方,另一部分本该送去云南大军的粮草却在陕西境内又止步不前了,饶是周恒急的嘴角撩起火炮也是无用,因为,押运的官员士兵竟有大部分的人染了瘟疫! 冬日的第一场大雪来的早又大,接连下了半月,那二十万的俘虏也不知如何相互间取得了联系,正蠢蠢欲动,展开最后一搏! …… 前方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的送进京城。 武将的家眷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心惊胆战,却也忍不住的还是紧张起来,毕竟这样大的战事是前所未有的! 在衡国境内的混战开始,消息一时间也便断了。 听着前头不断有谁家的千户战死了,谁家的同知重伤了,谁家的将军又下落不明了,魏国公府看似一片平静,内里也是焦灼不已。 在徐悦的家书断了有三月之后,太夫人不堪忧心终是病倒了。 太医捻着两撇小胡子细细诊脉,半晌后道:“太夫人是肝气郁结,要好好宽心才是。下官给开副方子,切记勿急勿燥,安心静养。” 邵氏的眼下一片乌青,从床尾拿了两个暗花锦的软枕垫在太夫人的腰后,柔声道:“这战事已过去一年余了,想来很快就会结束的,母亲可千万要好好养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等着悦儿回来。这一回连二叔家的七郎也去了前头,七郎这是第一次出征,想来这时候也担心着,媳妇待会儿再去弟妹那里看看。” 从前邵氏跟着丈夫外放,对于军中之事少有关注,也是对长子不够关注,是以徐悦那些年上战场她倒是从未如何日夜担忧。 可这些年长子就在跟前,感情渐渐也深了,突然参与如此大战,邵氏才晓得那些年婆母都是什么样的心情等着他回来。 侍女端了药进来,灼华接过,轻轻吹了吹:“徐悦十二岁便上了战场,经历大小战役不下百次,自是能平安归来的,母亲和祖母这般担忧着,都熬瘦了,他回来瞧着可要心疼了。”尝了尝,不烫了,细细舀了喂给太夫人,“祖母便听太医的话,好好养着,好好吃药。七弟跟着徐悦,也不会有事的。” 太夫人闭着眼叹了一声,“年纪大了,倒不如你来的镇定了。”接过灼华手里的药碗,一口饮尽,嘴里的苦滋味如何比得心里的,“只盼着他能早日归来呀!” 灼华柔婉的笑着,把药碗递回侍女手中的托盘:“会的,他说话自来算数。” 第343章 大战(四)叛徒 担忧,如何能不担忧,夜里也不过靠着安神汤才能入睡片刻。 去年二月离开到现在,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了呀! 也不知,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好好吃饭,尽管她一遍一遍的同自己说着他会平安归来,可度日如年,依旧是她每一日的心境。 与他在一起之前的那么多日夜,都是她一个人扛过来的,可有了他,有了孩子,她竟变得如此胆小而贪恋人世温暖,若让她再回到一个人的日子,她该如何躲过余生的没一个日夜。 “阿祖,起来、玩!”安哥儿和宁哥儿迈着胖胖的小短腿进了屋,扒在床沿,忽闪着大眼睛喊着疼爱他们的太夫人,想要她陪着一起玩。 安哥儿和宁哥儿马上就要两岁了,可徐悦出征时他们才半岁,即便每日跟他们讲着爹爹如何宝贝他们,可孩子却对这个父亲的角色很模糊,只是偶尔顺着她们的话念几声而已。 灼华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温柔的亲吻他们的眉心,就如徐悦总是那么怜爱的亲吻她一般,“阿祖有些累,你们不要闹阿祖,和秋水长天姐姐出去玩好吗?” “看鱼!安哥儿看鱼,漂亮!”安哥儿拍着小手要求去园子的莲池看锦鲤。 宁哥儿垫着脚尖,挥着小手去引母亲的注意,“阿娘阿娘,宁哥儿也看,一起看!” 两个小家伙长得与灼华很像,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因为徐悦很高,灼华的个子在女子中也算高挑,是以两个孩子虽然还不足两岁个头也是高高的,笑起来两粒浅浅的酒窝,粉嫩可爱。 “好,一起去,要听秋水长天的话,不可以在水边乱跑,很危险的,知道吗?”小家伙们脸蛋红扑扑的,灼华眸色温柔的看着他们,似要通过他们看向另一张叫人依恋的面庞,“要多喝水,肚子饿饿了要说,不要玩累了就不吃东西,恩?” “好!”小家伙们乖乖的应下,又和阿奶阿祖亲了脸颊,牵着秋水长天的手出了门。 邵氏揪着帕子,看着两个漂亮的孙子,又想着远在战场的长子,一忽会儿的高兴一忽会儿的担忧,“悦儿回来,孩子们怕是都不认得他了……” 太夫人眉心跳了一下,浅浅一晒盖过了心头的不安:“悦儿疼孩子,待他回来多陪着说说话、陪着玩耍几日也便能熟悉了,血脉相连,自是亲热的。” 夏日的朝阳初升,碎碎的金色光华浓墨重彩的流淌在半边天色,朝霞雾霭中浅桔色的云彩轻柔的翻卷,时卷时舒,千变万化,让人生出一股被随意拉扯的无力感。 有清风扑进,肆意流窜在室内。床边的紫檀桌上摆着一只阔口的缸子,描了山峦风光,缸子里供着几朵莲花,含苞的、盛放的,鹅黄的花蕊娇柔楚楚,风拂过,水面微皱漾起粼粼波纹,好似明灭的心事被不其然的挑动。 “前头有战报送回来了!”管家进了四顾堂,一路匆匆,惊起一层薄汗在额际,晃了一室沉闷。 灼华扶着倚楼的手站了起来,“是谁送回来的消息?” 管家擦了擦汗,回道:“是徐家的旧部,五千营的百户封劲培。” 邵氏赶紧把挣扎着要下床的太夫人扶了起来,伺候着更衣,激动道:“封劲培我认得,从前是咱们徐家的家奴。那时候国公爷在五千营任职,瞧着他有几分本事便发还了身契,把他弄进了五千营当了个总把,那百户的职也是傅潜大人看着悦儿的面子前两年才提拔的。” 太夫人抹了抹发鬓,问道:“国公爷呢?国公爷出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么?” 管家道:“在前头正和封大人说这话呢!” 太夫人急道:“快快快,快去!” 正厅外,朝阳渐渐高升,金灿耀眼,波澜壮阔,如海浪一般一波接一波的朝着灼华的面上用来,碎碎迷迷的扑在眼底,晕了神魂,那张精致清丽的面容却在这样明明灼灼的朝晖下渐渐沉寂下去. “你再说一遍!”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一定很尖锐,可落在众人的耳中却是沉的如同落进了深海。 国公爷楞在座椅上,双眼突着,握着扶手的双手青筋暴动,似梗了口气在心口,直挺挺的望着外头的某个方向,或许也只是望着而已。 太夫人毕竟经历甚多,还能稳得住,紧紧掐着石妈妈的手在首座坐了下去. 邵氏脚下一软,若非萧氏和何妈妈抚着便是要瘫软下去了。 一身风尘仆仆的封劲培十分高大健壮,脸上、手上都带着伤,新的旧的,见到太夫人进来,抹了抹眼角不胜哀伤的神色,梗着哭腔道:“太夫人,世子爷、世子爷战死了!” “不、不可能!”若说方才还抱了一丝希望,这一遍的重复却是抽走了邵氏所有的期待,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萧氏忙是倒茶喂水,何妈妈又是在她心口抚着顺着。 封劲培抬眼看了眼灼华,低头忙道:“奴才怎么敢拿世子爷的性命乱说话!国公爷和世子爷对奴才都有大恩,奴才发过誓的,奴才和奴才的子子孙孙都将效忠徐家,效忠国公爷的。这一回奴才跟着傅大帅上了战场,便是想着若是能与世子爷汇合,鞍前马后效力一二的。” “奴才是于去年六月在齐国境内与世子爷汇合的。齐国的战事顺利,可到了衡国境内后,先是衡国臣民反抗激烈,后又与秦国起了激烈战事。异国作战,山势地形全都陌生,秦国的战将又是骁勇着称的,而我们在经历了一年的战事后早已经精疲力尽。” 他说的沉闷悲呛,眼神却仿佛无意的撇过众人的神色,继而垂眸继续道:“加元关的、贵州、四川、北燕的铁骑,进入衡国的时候还有整整二十一万,三个月前在衡国含谷关一战,几乎折损大半,世子爷那时候便已经受了重伤。之后,秦国绕道赵国边境,突袭我军后部,傅大帅和周侯爷领兵转移,世子爷断后,最后、最后世子爷、还有北燕铁骑营的那位少年佥事严厉……” “都殉国了!” 一室沉寂,仿佛进入了死间。 灼华盯着他,目中仿若钻进了飞蚁,啃噬着她的眼,艰难问道:“云南、如何?” 封劲培深深一拜,哭喊道:“押运粮草的大军染了瘟疫,粮草停在了陕西。”他痛哭流涕的抬起头来看着灼华,又道,“南晋虽被云南军拿下,但一片混乱之下也是什么消息都收不到、也出不去,奴才起初是不知道云南军的消息的,直到奴才从回贺绕道回到甘肃境内才晓得。” “南晋境内俘虏的二十万兵士忽然反抗,杀红了眼,那时候云南已经断粮一月有余,姜家军又经余年大战,与、与齐国、衡国、南晋的俘虏同归于尽了!云南和南晋早已经成了一片焦土了!郡主节哀!” 灼华的手忽然按在太夫人的手背,握了一下,太夫人一惊,抬眼瞧她神色,忽而镇定下来。 她敛了敛裙摆,神色如幽暗深海,无法探知深处的波澜,“封劲培,这个消息可到了陛下御案?” 封劲培摇头,“奴才刚进了城,遇见国公爷,想着还是先给主子回个话才好。” “恩。”灼华点了点头,“到底是徐家的家奴,总算有几分心了。”默了默,话锋一转,“如今战事到了紧要关头,你可要晓得,假传军报是灭族的死罪。” 封劲培心头一跳,快速的扫了灼华一眼,忙道:“奴才怎么敢这样做啊!” “所以,你坚持你所说的?”灼华缓缓站了起来,“世子爷战死了?严厉战死了?云南成了一片焦土?” 封劲培跪在地上,只觉初夏的天格外的热,热的他背脊满是汗水,刺刺的,就似婆姨手里的绣花针刺在了毛孔里一般,抬眼见她神色阴冷却无痛苦之色,眉心突突的抖了几下,说道:“郡主是在怀疑奴才吗?奴才是徐家的家奴,哪怕国公爷发还了奴才的身契,奴才还是徐家的奴才,一心为着主子的,定是忠心不二!” 灼华垂眸淡淡一弯嘴角,冷冽异常,“我不是怀疑你,而是肯定你在撒谎!” 国公爷蹭的站了起来,睁着眼激动道:“郡主,当真?” 第344章 大战(五)刺激 封劲培大惊,不由大声反驳道:“纵然郡主伤心过度,也不该胡言乱语污蔑奴才啊!奴才对徐家忠心耿耿,当年、当年奴才还曾舍身救过国公爷的呀!衡国境内几方交战,混乱一片,什么消息都送不出来,奴才是冒死才将消息送出来的!还有啊还有啊!” 他急急忙忙又从怀里掏出一沓书信,“这都是奴才闯出衡国时护送奴才的军士交给奴才,想着让奴才交给他们的家人的,国公爷、国公爷您瞧瞧,奴才何如做得这等假啊!郡主啊,奴才晓得您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可世子爷殉国确实是事实啊!” 国公爷颤抖着手接过那一沓书信,看着信封上每一封都不同的落款笔迹,腾升起的一点信念又坠了下去。 太夫人拉着灼华的手,想问,问不出来。 灼华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睇着他,嘴角幽幽一弯,含了彻骨的冷意,“你不知道,那本郡主就告诉你,张辽故意让押运粮草的将士染上瘟疫,拖延军务,意图让云南军覆灭,贼子心肠戕害同袍,陛下圣旨,已经命周恒大人将其斩杀。云南的粮草,周恒是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送去云南的。” 封劲培面上一变,眼底卷起一阵惊恐的紧缩:“前方乱成一团,郡主如何得到的这消息!恐怕是被人骗了啊!” 灼华从倚楼腰间抽出佩剑,凌厉的剑锋从他脸色轻轻划过,留下一丝纹路,顷刻间丝丝鲜血缓缓渗出,衬的那张脸异常扭曲妖异,“骗?是啊,你是徐家的家生奴才,却巴不得主家伤心欲绝!” 封劲培窒了窒:“这样的消息、这样的消息定然叫人痛惜,可终究是事实啊!奴才、奴才也是担心有人那世子爷的死来算计徐家呀!” 魏国公看着封劲培的眼神越发深沉。 剑锋耀起的光芒落在灼华眼底,锐利而通透:“国公爷瞧你有几分本事,给你前程。到头来原不过养了一条狗,养条狗也便罢了,给点吃的,好好养着,还有几分好气性儿儿晓得护着自家主子,你倒好,为了旁人给你的一点子好处,诅咒世子爷、诅咒云南、诅咒我大周将士!” 封劲培面色渐渐发青,像一块碧色沉沉的原石,寻不到一丝鲜活之气,他颤抖着牙关,紧咬着一句话:“奴才没有撒谎!奴才……说的都是事实。郡主哪怕身份高贵,也不能这般因一己之怒而折辱奴才的一片真心啊!” 灼华冷笑如呼啸的寒风:“有没有忠心,也不是你嘴里说说的,如今咱们耳目闭塞,消息真假也难分辨。”顿了顿,“八十丈,你若能挺过去,说辞不改,我们便信了你的忠心不二,如何?” 封劲培的面部开始扭曲,惊恐的爬到国公爷的跟前喊道:“国公爷,奴才是九死一生才闯出来的,还有这些信件,都能证明奴才说的都是事实啊!国公爷,奴才伺候了你三十年啊!奴才真的冤枉啊,奴才没有撒谎啊!世子爷确实是战死了呀!” 国公爷眉心一拧,面色渐渐冷了下来,手中的信件扔到了一旁,“给我打!” 府里的护卫把人拖了出去,压在宽大的板凳上,一杖又一杖,声声震耳。 封劲培从开始时死咬着喊着“世子爷确实死了”,到三十杖时依旧咬牙喊着冤枉,然而五十杖时却是喊不下去了,只剩了求饶之声,打到六十杖时连求饶声也所剩无几。 鲜血顺着板凳滴滴答答的淌到地上,金灿灿的朝阳霞光下,反射出一片刺目钻心,板子落在半旧的铠甲上,从脆裂到闷声,落在耳边便是血肉横飞的毛骨悚然。 最终在六十六杖时终于吐口:“消息是假的、假的……” 荣华富贵,升官发财,终是敌不过贪生怕死的。 国公爷怒极,咬牙冷声道:“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徐家许你良民之身,让你在军中有依靠,到头来你竟和外人来算计徐家!” 封劲培伏在板凳上,满面的泪水和血水,“奴才一时鬼迷心窍,国公爷饶命……” 太夫人看着事情转变,看着人心狡诈,心下一阵阵的阴冷,面上如蒙了深秋的烟雨色,“徐家待你不薄啊!” 灼华跨出了门,手中剑锋迅速一转,挽出一抹刺目的剑花来,剑尖冷漠而狠厉的扎进封劲培的背脊,耳边只听一声绝望的嘶喊,刹那后满院归于死寂,“把他吊在府门口,看谁还敢来谎报军情!”抽回长剑,凛然一扬脸:“这就是叛主的下场!” 两个从镇抚司出来的冷面护卫拖着冯金培的尸体出去,那个叛主的百户死瞪着眼,仿若不甘心,双手拖过地面,留下深深的血痕,触目惊心。 护卫奴仆个个噤若寒蝉,躬身垂首。 灼华双目寒冰缓缓扫过庭院中的护卫仆从,“好好揣着你们的忠心,徐家自不会亏待你们半分,否则,再有下一个,便不会如封劲培这般死的干脆了!” 听得郡主如此说话,更是面如土色的跪了一地,“奴婢们不敢背主!” 萧氏看的目瞪口呆,心底无比的佩服。 国公爷看着她如此凌厉,仿佛遥遥间望见她少年时在战场的杀伐狠厉,与太夫人相视一眼,心怀一松。 捻了一指的薄荷油揉在邵氏的太阳穴,邵氏幽幽转醒。 灼华温柔的告诉她,“没事,徐悦还好好的,不过是一起子小人被收买了而已。” 邵氏来回瞧着丈夫和婆母,见他们点了头这才松了口气,“徐家对他也算仁至义尽了,怎料养了只白眼儿狼来。” “战事当前,风云变幻,人心自也叵测难猜了。”灼华淡淡一声叹,容色便如圆月下的空明静水,从容淡然,“徐悦年纪轻轻依然军功累累,如此番得胜归来,必然更得陛下恩宠。可徐悦是陛下心腹,他得了好,却未必人人都高兴的。有人瞧不得徐家几边不靠,想着利用消息不同来打击咱们这些家眷,若咱们倒了,消息再传回战场,战场上的人又如何能安心作战?” 太夫人拉着灼华慈爱道:“所以,你让人把他的尸体掉在府门前,也是在提醒别家武将的家眷,小心有诈!” 灼华点了点头。 “亏得你机敏,否则真要着了那人的道了。封……”太夫人愤然有气的叹了一声,“到底是徐家多年的奴才,他的话总是会叫咱们信上几分的。你瞧瞧,你母亲便叫惊的晕过去了,若咱们有个好歹,岂非叫背后之人得意。”默了默,又问道,“你们如何看出破绽?当真周恒手里当真有密旨么?” 国公爷浓眉紧拧,似乎气恼似乎心痛,叹了叹:“开始我我有几分信,郡主说他撒谎,我心里存了几分犹疑,可那几封信,笔记确实出自不同的人之手,可细细一想,他从进门开始便一口咬住悦儿身死,我便也开始怀疑,真若是忠仆,忠心不二,便是真实的消息,也该是瞒着遮掩着,他倒是声声厉厉生怕刺激不到咱们似的。” 灼华点头,“父亲的话正是在理了。他是徐家的家奴出身,祖母和父亲母亲对他的话总会对信任几分,可我与他不认识,是以对他的话天然便存了几分怀疑。”挑动心事,眼角眉梢落了几分落雪的忧愁,“而姜家,是个尴尬的存在。但凡帝王总会想着归拢政权和军权,今上与父亲年少情谊,多少会顾念一二,可下一任的君王却未必是个肯念姜家功劳的。” 第345章 大战(六)相思入骨 国公爷倒是没想到她对政事、对云南的处境了解的那样透彻,眼底不免多了几分赞赏,缓缓道:“南方之战保守估计也得两年才能彻底平息。仗一定要打,且一定要赢,若想姜家王族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人世间,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粮草补给,交战之下,战俘必然是存在的,一旦他们察觉到云南军弹尽粮绝,必然是要奋起反抗为自己的郭家寻一丝生机的。云南军自也不能让牺牲了十数万将士才打下的江山再次失去,那么……” 国公爷一顿,灼华沉然接口道:“那么、只能同归于尽。至此,大周再无异姓王族。” 太夫人惊的“哦”了一声,摘了腕间的翡翠珠串,闭目连着念了几声佛,旋即又疑惑道:“可陛下如何会相信?毕竟这一次的战事几乎是倾国之所有,一旦算计有丝毫的错漏,这场仗便是徒劳,不,不是徒劳,而是给秦国甚至赵国做了嫁衣啊!皇子们再是算计皇位,也而不敢拿国家社稷玩笑的。” 灼华嘴角抿了个山峦笑意,幽幽道,“就是因为不能拿国家社稷做赌,即便陛下不信我说的,也会多留一手。周恒是皇后的亲侄子,周家自是忠于陛下的,所以陛下一定会给周恒留一线反掌粮草押运队伍的东西,比如圣旨,比如尚方宝剑。” 邵氏惊讶的看着长子媳妇,她并不是听的很明白,可瞧丈夫如此认同,更是觉得这个儿媳妇实在是神奇的很,“可你如何得知张辽作为?” 灼华淡淡的看着屋外的天光,“待周恒接掌了押运队伍之后便让人悄悄送了信回来了。” 国公爷一拍扶手,喝道:“故意让押运粮草的军队染上瘟疫,拖延粮草补给,欲陷浴血奋战的将士于死地,哼,此等贼子便该杀!” 张辽的做法便是坐实了她所说的,只要战事结束,皇帝自有一番清算了! 粮草之所以能在关键时候送到云南,是因为皇帝听了灼华的那一席话之后对皇子们怀了疑心,是以粮草出发时给了周恒一道密旨,有人若敢故意拖延粮草押送,可先斩后奏! 在粮草到达陕西后,有押运官员故意让押运粮草的士兵染上瘟疫,周恒不与他纠缠,从民间征得熟悉当地环境的猎户做向导,青壮为押运护卫。 张辽左右顶了李彧的人的名头,便也不再假装了,想尽办法阻拦,周恒奉圣旨为上,斩杀张辽几人。有了生杀震慑,粮草顺利押往前线,就在快要到达云南的时候有将作大匠意图烧粮,周恒一怒之下将原本参与押运的全部关押至当地大狱。 没了从中作梗的,这才顺利将粮草送到了姜家军手中。 有了粮草和过冬的物品,将士能吃饱穿暖,俘虏的负隅顽抗便也溃不成军了。 南晋,于大战后的一年五个月的盛夏时分彻底收归大周,南晋二字从世上消失,而多了几座城池的名字在大周版图上,称恒川府。 南晋王室封候,迁居京城。 而南晋王宫作为新的礼亲王府邸,姜家继续坐镇大周边境! 这一圣旨,便确定了姜家在大周的地位百年里是不会再有变动了。 直至此时,大周军士已然作战有一年余,精力体力便比不得秦军,是以胶着半年也没能分出胜负。 而秦军的凶悍远可比北燕铁骑。 起初时,秦军二十万,对阵加元关、北燕铁骑、四川、贵州总计二十七万之数,可半年对阵下来秦军折损不过四五万,而大周军却折损大半,又接连战败,士气低下,体力透支,形势越来越不明朗。 南晋之地虽归入大周,但百姓之间尚有不少激愤青壮闹事,善后之事亦不少,能调动的军力有限,且秦军有意切断大周的支援,一时间,陷入围困之地。 而李锐和公孙忠从各省抽调而来的八万,以及回贺支援的五万,几番突围,损失过半,依旧无法闯过秦军的阻截。之后还是徐悦率一万铁骑斩秦军首将,凭一杆银枪挑开一条血路,与境外八万合力围剿,斩秦军五万,援军顺利进入衡国。 见到援军,大军士气有所振奋,好歹也多了一份胜算了。 雪花纷纷扬扬,空气中多了一股凛冽气息,徐悦抬头,冰雪琉璃落在他如玉的面上,被柔软的热气一烘,渐渐透明,化作一点水润。 又是冬日了。 “我走的时候家里的婆姨刚怀上孩子,这会子孩子大约也能自己走路了,也能叫人了,却是连我这当爹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也不知这仗要达到什么时候。”军中的两个伙头兵一边洗菜一边说着话,个头高壮的说道:“好在徐将军闯破了秦军的阻截,又引来八万的援军,将士们士气高涨了些,不然一个个蔫儿了吧唧的,也不知要怎么打仗了。” 年纪小些的抬起在水里冻的通红的手,忍不住抹了抹眼泪,“前几日秦军趁着大军与与他们在关围山交战来偷袭,敌军的刀子都架到了我的脖子上了,我以为死定了,辛亏您救的我。我不怕死,叫我去前头杀敌都可以。可我还没有好好孝敬我娘,也没娶媳妇留个后,我若是死了,我家可就绝后了。” “你很勇敢,那天还拿着菜刀砍了两个贼子。”高大的厨子用了甩了甩蔬菜上的水,伸手拍拍小少年的肩膀,似是再给自己打气一般,朗声说道:“你看看咱们军中,战无不胜的周侯爷和傅大帅,杀神徐将军,神机妙算公孙军师,还有那北燕的铁骑走到哪里都能踏平一切,定是能凯旋而归的,放心吧!” 少年火头军吸了吸鼻子,用力点了点头,“恩!一定可以回家的!” 雪越下越大,为大地覆上一层洁白之色,让整个世界都显得愈加明亮起来。大军驻扎之地空旷,偶有一两树的梅花傲然,开的繁盛,绿梅清冷,映着雪白,让人只觉呼吸间都是轻郁芬芳,冷香透骨。 时光匆匆,离开她们竟已一年九个月了,不知,妻儿可安好。 她可曾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儿,一时间,思念入骨。 徐悦抬手摘了一朵,包在帕中,藏在紧贴心口的中衣内,轻轻按了按,虽白梅更像她,可这里没有,这一朵绿梅勉强也算分担了他一点相思了。 温胥掸了掸肩膀上的雪,目光望向北方的某个位置,语调里有几分疲累:“在想郡主和孩子?” “颉儿和颃儿已经两岁三个月了。”徐悦抿了个温润柔和的笑意,又渐渐散去,“怕是也认不得我了。” 温胥双手叉腰,蔫儿坏的一笑,道:“郡主记得你不就行了。” 徐悦眸中涟漪潋滟,“她自是将我记在心底的。”日日思念千万遍。 温胥受不了的白他一眼,欺负他没人惦记呀! “从前只闻秦军骁勇,便是草原勇士也未必能在秦人手中讨得便宜,如今瞧来还真是半点没有夸张。上回关围山一战,若非有北燕和兀良哈的铁骑,咱们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徐悦亦是感慨:“哪曾想隔了这些个国土还有与秦军对战的一日。” 温胥抹了把脸,唤回些精神:“快两年了,大家都疲累不堪,也不知这场仗何时才能结束了。” 冬日的天光极短,下着雪,也没有明亮的艳色晚霞,只一片幽幽的淡青色浮在西天。冷白的微光落在徐悦身上,刺骨的风拂起雪白的袍子的边角,好似人也成了茫茫雪花中的一片。 赵元若一身风尘霜雪的从外头赶回来,激动道:“没错没错,前头那座山上有一坐水坝,还未全部修成,但这几个月连绵雨水,里头蓄起的水足够效仿白起神将,淹他一座郾城了!” 徐悦郎然一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第346章 大战(七)淹城、离散 赵元若速去速回,奔波一路,满身是汗,站在雪中,头顶冒着缕缕热气,抹了抹汗,惊讶道:“你怎知那处高势有一座大坝?” 即使银河倾倒,漫天星河,也比不过徐悦的眼底明亮的光彩,“她告诉我的。” “郡主?”赵元若停了抹汗的动作,神奇的看向徐悦,“她来过衡国?” “不是。”心底的暖色仿若粉色的桃花簇簇,开满了徐悦的心底:“她去问江湖上的一些老英雄,他们游历各国山川自然晓得多一些,开战前他们特意跑遍了齐衡两国的各大山川湖海,细致描述了山川内的一切。衡国的主河道是从赵国而来,是以受制颇多,为了斩断这样的牵制,衡国从前两年开始就偷偷修葺这座水坝,只是修的如何不能明确得知。南晋有一金水长河,亦可通衡国最缺水的金鹤关,这也是周侯爷当初能说动他们出兵的原因之一。” “郡主可真是奇人。原以为她只是善于权谋,没想到连军事中这样细小的之处也能想的这般周全。”温胥忍不住的赞叹,“郡主为了你也是殚精竭虑了!” “她总是这样的,事事思虑周全,恨不能把能给的都给到我。”手指细细磨砂着袖口绣着的小小雏鹰,徐悦笑了笑,长得那么精致,手指那么柔软,一手软鞭使得那么出神入化,绣活儿却是差强人意呢! 说起要开战,她早早便把他的衣物都收拾起来,然后都搬去了小书房,他去上衙的时候就躲在书房里捣鼓,他以为她在给他熏香,后来临走的时候才告诉他,“悦郎的每一件衣裳上,我都绣了小小的雏鹰,我和孩子不在你身边,想我们的时候看一看,便当我和孩子陪着你了。”然后举着指头给他看,“都戳破了,你可不许嫌弃它们!” 他弯唇一笑,丑是丑了些,可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的情意,如何会嫌弃呢! 赵元若看着他这腻死人的笑容,忍不住抖了抖,问道:“你有什么计划?” 徐悦神色一凛,“放水,淹城。” 温胥惊奇的“哦”了一声,喜色攀上,落满了被野风吹的粗糙的面上,“秦军所在,地势凹陷,易守难攻,每回打完这些孙子就退进去,让咱们吃了多少亏。咱们开闸放水,他们背临高山,大军一时间无法撤退,必能淹死那些孙子!” “去找傅大帅、周侯爷!” 帅帐内架起了火盆,微红的火光充斥在账内,与外头的寒冷由着极端的分界,主将们先后进了帅帐,一直到第二日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先后离开。 徐悦去到兀良哈的大将处,点了一百精锐铁骑。戎装铁甲跟在队伍里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密林小路。 三日后,傅大帅领猛将们叫阵秦军,一旦秦军应战,便使出了失传已久的八卦阵。 主帅位于阵中心,众大将紧紧围绕着主帅,我方士兵大小不一列成孤形方队,以人高的盾牌将阵法中的人紧密包围。而方队与方队之间留有马车的甬道,交错通达,诚然一个四处可通又没有尽头的迷宫。 秦军被引入阵,一时间只见盾牌移动,金属声锵锵错耳,主帅一声喝,盾牌之后利箭飞刺,敌军兵马未见过如此阵法顿时又慌乱之像,死伤一片。 一阵短暂的慌乱与死亡之后,只是秦军勇猛,便开始硬闯,从内部破阵。混战中,缺口还是被打开。有敌军铁骑一而再的冲出包围。有了逃脱的希望,秦军士气高勇,而接二连三的被突袭的大周军开始抵挡不住秦军的反扑,缺口越来越大,在硬抗了半日之后,整个阵法开始岌岌可危。 交战中有地方勇士被斩落马下,亦有我方将帅不敌到底。 鲜血洒落,仿若点点梅红,绽放在皑皑白雪间,温热融化了刺骨,渐渐的蜿蜒成河,妖异的仿若铺出了一条通往地狱的黄泉路。 比人数,大周军士占优势,可比战斗力却远不如秦军,拼的就是诸葛孔明的八卦阵发带给将士的勇气和杀伐,如今阵法欲破不破,将士开始慌乱,阵法崩塌之势已现。 “杀!” 傅大帅振臂一呼,与周侯爷持大刀游骑阵法之内,奋力砍杀,尽量拖延阵法破败之势。 两位老将不愧是大周的脊梁,一雷霆之势横扫千军,冲乱了秦军在阵中结出的破敌诡异阵法,马蹄踏过血水,渐起一片凌厉肃杀,主帅和副帅如此骁勇无畏,大周军士的心底猛然升起了一股长枪亦能横扫铁骑的力量。 远处观战的秦军主力不由赞叹八卦阵的神奇。 眼看前锋部队几乎殆尽,秦军终于派出了主力部队上前应战,欲彻底打破阵法,生擒主帅。 随着冲天的喊声,秦军主力杀入阵法,雪亮的枪头直刺傅潜和周廷的要害,二人身经百战如何能被这等小伎俩伤到,后腰一闪,轻松躲过的同时反手一挥,手中大刀便将敌军斩落马下。 黑色的烈马犹如闪电,瞬息飞跃,傅潜夺过敌军手中的长枪,将大刀背在身后,抢头的锋利划过残血,恍然间似有点电火花迸发! 箭如雨,尖枪飞星,大刀卷刃,力气耗尽,修补不全的八卦阵威力终是不敌秦军嗜血勇猛,阵法被生生冲破。 大周军士没有溃逃,却也疲于应对秦军的残杀。 原本不在阵法中的温胥突然出现在傅潜的身边,傅潜抹了把脸上的血迹,高呼一声:“退!” 秦军主力将将杀出血腥味,哪里肯让他们讨,两个金甲大将追着傅潜和周廷不放,二人饶是战无不胜,在阵法中厮杀了半日气力也愈见不足,只能且战且退。 一阵轰然倒塌的声响之后,崩腾的水声如同苍蝇翱翔于天际,轰鸣万丈! 大周的将士忽然眉目振奋,撇开秦军便开始撒丫子的跑。 大周军以大帅和副帅为诱饵,有意识的引着秦军来到整座连绵山脉的凹地,将士们看似且战且退,大部分却是已经退入了安全地势,一旦看到大水淹过来便撒丫子的跑。 而秦军的前头部队快马加鞭跟着周军避过一劫,只是,等着他们的就是周军的层层包围,寡不敌众,只能成为俘虏。 此一役,秦军损十万兵马! 后,秦军退兵三十里,选在了高势安营扎寨。秦国迅速调集边境十万兵马支援而来,然就在那十万兵马刚踏进衡国境内不过七十里,先行的粮草大军便被被悉数毁,连先前部队藏在安山内的粮草也皆化为灰烬。 秦军还未来得及一雪前耻,便彻底的败了! 而那被围困的五万秦军被戴上镣铐,成了新城重建的苦力。 于元佑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战事结束,傅大帅和公孙忠留下做善后收尾工作,英国公、李锐和周恒等人先行而归。 皇帝于永定门外亲自迎接。 灼华牵着孩子在人群中寻了一遍又一遍,始终寻不到徐悦的身影。 寻一遍,心口便沉一分。 见着周很便急急去问,“徐悦呢?” 周恒沉着神色,美艳的脸蛋上一片明灭不定的晦暗,默了许久,他哑声道:“还在找。” “还在找?”灼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刺她的眼睛,又酸又涩的痛,“为什么要找?他去哪里了?他、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么?” 在确定营地不远处的高山上修葺了水坝之后,傅潜大帅便定下了八卦阵法引敌深入,而李锐又提议烧敌军粮草,彻底断敌军卷起之可能。 烧粮草的队伍人不能多,最好身手过人,还要有经验,如此李锐推举了徐悦。 傅大帅和周侯爷几经考虑觉得徐悦去是最稳妥的。 徐悦带一百精锐铁骑绕过衡国境内的草原去到秦军腹地,成功烧毁起粮草,却也被发现踪迹,寡不敌众,那一百余人死的死、散的散,一时间杳无音讯。 第347章 于人世间离散 “他不见了?岑华和岑连呢?她们也不见了么?” 灼华面上的血色一点点的褪去,苍白的如同四月里的漫天柳絮,寒冰碎雪的微凉入骨,心脏阵阵紧缩的刺痛,有什么堵住她的喉,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艰难,“恒哥,他说会平安归来的,我和、我和孩子还等着他呀!恒哥,你没有骗我么,他是不是、死了?” 看她撑不住的摇摇欲坠,周恒扶住她,宽慰道:“傅大帅和公孙大人还在衡国,他们还在找,一日没有找到尸体,便还有希望,他是徐悦啊,他答应你的,何曾失言过。岑连和岑华也不是寻常兵士,不会轻易死的。” 灼华只觉心头被钝器无情磋磨着,痛到发麻:“为什么不告诉!” 周恒揽着她几乎瘫软下去的身子:“这么久来不告诉你,便是我们都相信他还活着。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什么样的生死劫难他没有遇到过,什么样的重伤他都能挺过来,如今有你和孩子们,他如何能让自己离开。你等一等,再等一等,相信我,他会没事的,徐悦一定会回来的。” 灼华一直憋着一口气在等着他,可一日复一日,一月又一月。 后来,公孙忠回来了。 温胥回来了。 傅潜也回来了。 所有留在南边收尾善后的人都回来了。 云南新王府也搬迁完成了。 再后来外祖父和外祖母、世子、世子妃也来了京中拜见陛下了。 而徐悦,依旧不曾有半分消息。 唯一能得到的,是秦军尖刻的供词:死了!你们那个杀神,死在我的箭下了,一箭穿心,那一百个贼子,烧毁我们粮草的贼子,全死了,被我们的弓箭手,射成了马蜂窝! 灼华看着外祖父给她的供词,脑中轰鸣一片,只觉得心口被什么冲破了,滴滴答答的粘稠的血液顺着她的嘴角肆意的低落。 她的丈夫,没有了! 她孩子的父亲,没有了! 王爷锐利的眸子里拢着慈悲,沁了水色,“好孩子,要节哀,你还有孩子,你要多想着他们。” 王妃韶华渐去的面上另有一种庄和宁静,她扶着灼华清瘦的面孔,“孩子,哭吧,哭出来就不痛了。” 不痛?如何不痛?心都被剜走了。 升官发财,加官进爵。 武将之间各有欢喜、各有痛苦。 一切尘埃落定,宫里来了圣旨,追封徐悦为正一品左国柱,配享太庙。晋灼华为公主,恒川府尽归其为封地。 明晃晃的圣旨举在江公公的手中,他的神色怜悯而慈悲:殿下,请接旨。 没有什么密旨,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任务,他就是没有了,岑华和岑连也没了,都没了。 连一具尸体都没有。 灼华不肯接,不能接,步步后退,只觉那碰圣旨化作了一柄弯刀,锋利的艰难的一刀刀划在她的心窝里,神魂欲碎的痛! 唯一的一点盼头没了,以死亡、恐惧、伤怀、期待密密织就的壁垒轰然倒塌,化作棱角分明的尖刺,一根根扎在她脆弱的心头,鲜血淋漓。 他都没有了,什么尊荣位份,什么国土封地,有什么用!她要这些有什么用! 她就那样在众人面前轰然倒下,之后缠绵病榻数月,再见她出门已是徐悦离开后第三个夏天了,形销骨立,光华消散。 亲朋探望,她一概不见,只整日守在两个孩子身边。 徐颉和徐颃已经长成了大娃娃,会笑会闹会跑会跳,会叫阿娘会喊爹爹。 只是那一声爹爹,再也没有人会回答他们。 在地平线迎来光明之前,无法钻破的黑暗充斥在人的心底。 人对无尽的黑暗有天生的畏惧,尤其是见过光明的人。 在黑暗里,涌动着冰冷,沉浮期间,无力挣扎,无处安放,唯有无止尽的坠落。 “怎赤脚站在地上,受了寒气又要难受了。” 那样温柔的声音,仿佛有水滴从高大梧桐树之顶的叶片上不其然低落了清泠的露在寂寂寒潭,滴答一声,重重敲在心尖上。灼华旋身看去,日夜落泪的眼睛越发不如从,模糊的视线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内室门口的人影与徐悦的轮廓重合。 她知道的,不是他。 一次又一次,从期待凝结为绝望。 他终究,是回不来了。 除了面对两个孩子,她似乎已经没办法勉强自己抿出笑的弧度来,灼华的目光只茫茫落在庭院里的晴线:“哥哥怎么来了。” 姜遥从软塌前拾了绣鞋与她穿上,宠爱的姿态仿佛她还是从前那个天真娇软的小妹妹:“出去走走吧,最近外头乱的厉害。” 灼华知道姜遥回来定是外头的事情难以解决,可她却仿佛失去了关心与害怕的能力,只是淡漠的问:“出什么事了?” 为了拖延粮草押运之事,李彧和李锐都受了皇帝暴怒下的贬斥,一下子又撸了他们身后不少人,这会子应该很安静才是。 姜遥细瞧着她澹然神色,不由微微皱眉:“卢容擎被毒死了。” 卢家的人死了,若不是被载害的是他们自己人,姜遥也不会来寻她了:“指证了谁?” 姜遥沉声道:“魏国公!蒋橣!当时就他们二人在兰山亭吃酒,酒是蒋家铺子新酿的,蒋橣送去给魏国公的。” 灼华站在金币的窗扇下,夏日明晃晃的阳光被烟霞色的窗纱挡了挡,投了淡淡如烟水的痕迹进来,落在她苍白消瘦的面上,覆上了一层滚烫的阴翳,愈发难测她静水无波之后的姿态。 蒋家和徐家因着邵氏和蒋邵氏是亲姐妹的关系,平日来往十分亲近,这一趟算计把蒋徐两家都牵扯进去,家眷全乱了心神,相互间便少了一份助力。 此案牵扯了她公公,父亲便不能在插手主审,又失一臂助力 看来是有人想趁徐悦不在了,趁她心力交瘁,想整垮徐家了。 灼华淡淡一嗤:“蒋橣是户部尚书,卢容擎是吏部尚书,蒋家老二蒋良是吏部侍郎。这样的算计未免也太明显了。” 一旦无法查出真凶,既可摘了魏国公府,除掉蒋橣、卢容擎,空出两大尚书位,又让蒋良落了嫌疑无法一挣。蒋家失去了这两个人,里没落便也快了。 背后之人这一回不布下的网倒是大的很! 姜遥点头道:“是明显,可证据偏偏都向着两位去了。” 灼华垂了垂眸,依然平静:“查到些什么?” 任凭花香弥漫,浮光万丈,却似点不亮这个曾经在徐悦身边莹莹而笑的女子,姜遥看她这样平静,越发感到担忧,只盼这桩事能让她晓得,这世上除了徐悦,还有很多人,很多亲近的人需要她的扶持和支撑。 他道:“除了毒是鹤顶红,什么都没有。” 对着明晃晃的光看的久了,眼前白茫茫一片,灼华看的越发用力,仿佛要以目光穿破白芒,看去另一个世界。 姜遥隔着水袖拉她在一旁坐下,无奈的一叹:“你这样瞪着光源,眼睛还要不要了!” 乍然离了光,灼华眼前一片黑暗,黑暗里,有一道隐约的温润身影远远走来,走来,却永远也靠不近。 他就那样模糊着身影,模糊着轮廓,远远的看着她。 徐悦,她的徐悦啊! 再也没有了! 心头一窒,险些落下泪来。 撇过脸,灼华闭了闭眼:“三人身边的小厮、那酒铺子?” 窗台上的石榴花当了光线,落了一抹婆娑的影子在她面色,说不出湿哒哒的沉重。姜遥知道,她在想徐悦。 她于情是慢热的人,可一旦交付了情意便是全部,这些年过的那么艰难,好容易等来一个一心人,一个可以让她欢喜让她依靠的人,却又生生夺走,这样的痛,他没经历过,没办法安慰。 或许,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 第348章 牵绊 “蒋橣身边和魏国公身边的小厮死了。卢容擎的长随胡祡雍审了,什么都不知情。酒铺子在案发时就烧毁了,掌柜小厮全死在了里头。” 毒是剧毒,却不是什么特别的毒,别说黑市暗巷里,就是药房里多塞了些银子也能买的着。要找出毒药的出处,大海捞针。 更何况蒋橣和她公公身边的人都死了,便是怎么也洗不脱嫌疑了。 灼华一手支颐挨着交椅的凭栏,指腹便不着痕迹的擦过眼角的晶莹,用力咽了咽,才将语调平复成最平淡的样子:“找到什么证据?” 姜遥稍稍转过身,不去揭穿她的伤心流泪:“有人见到是魏国公和蒋橣身边的长随都去买过鹤顶红。” 都去买过?“证人?” “几个寻常百姓。” 风微微一垂,窗纱鼓起又憋回,灼华微冷的神色在似风中烛火摇动的光晕里并不真切,幽深的棕色眸子仿佛一潭深不可测的水。 默了须臾,她澹道:“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吧。” 姜遥语调微扬,疑惑却并不深:“等?” 灼华看了他一眼:“户部还有卢文芳,他是卢容擎的兄弟,会配合的,吏部蒋良和梅冷碧,让他们出点纰漏出来,自己兜着底,回头还是要自己找补上的。” 见她神思尚且敏锐,姜遥的眸色似微微一松:“谁有动作,必然有牵扯在里面!” 灼华摇头:“也未必,或许也不过是旁人的棋子。谁能得好处,才是要紧。” 这桩案子,看着四处都是绝路,却比往常的每一桩都破的快。 户部吏部失去尚书的坐镇,频频出错,弄错了考级,拨错了款项,上下不齐心,里外闹心,与之合作的官员也被拖累,被皇帝、被上级、被百姓频频盯着骂。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在朝会上请奏给户部和吏部选定一个坐镇的上官。 最后户部暂定卢文芳掌尚书印,吏部不是左侍郎蒋良,也不是右侍郎梅冷碧,而是正巧从辽宁进京述职的布政使俞允谦。 而提议此人的,是内阁阁老袁臻。 李郯若有所思:“内阁的袁臻似乎与五哥六哥走的都很近。” 姜敏摇头道:“李彧虽精于算计,但他不会傻到来动阿宁身边的人。他不敢。” 李郯皱眉:“朝堂之内还真是复杂。那这一切都是五哥算计的?”默了默,“不大可能啊,为了拖延粮草押运的事情父亲是生了大气的,险些撸了两人的爵位。禁足了半年,好容易才放出来,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灼华看着折枝梅花长案上的错金香炉,落在她没有波澜的眸子里,乌油油的:“太后最近病势反复,有几回险些缓不过气来,卢容擎是卢家长房嫡长,他的死,是一则打击,若是察查出的凶手直指魏国公府,陛下未必不会让人出来顶罪,毕竟……”乳白的烟雾袅袅游曳,游龙似的,缠在她的喉间,每一次呼吸都要花去所有的力气,侧了侧首,将眼底的泪雾洇回去,“毕竟徐悦刚走,他不会眼看着徐家就这么倒台的。那么这于太后便是又一则打击。” 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墨蓝的天色肆意的流淌在每一个角落,乌沉沉的暗淡,似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兜头罩过来,蒙住人的眼睛,蒙住人的心神,叫人在蜜里的夜色里渐渐失去方向。 几人都窒了数息。 无法承受空气里的重压,姜遥只做若无所觉的继续道:“若是太后薨逝,就藩的藩王就得回来奔丧了。” 为着不刺激灼华,李郯和姜敏分了两端坐着,周恒也不敢和焯华一同出现。 倚着冰雕眯眼摇着扇子的周恒眸光一动:“李怀!”一嗤,“真是没看出来,他竟然还没死心。” 窗外远处亭台楼阁飞翘的屋脊上脊兽披着冷硬的棱角,在朦胧的夜色里,冷漠着服侍着众生。四下里除了除了花树间的虫鸣拉长着细长的声线,连廊下的灯火在炎炎夏日里都显得格外寂寂疏冷。 灼华望着远处的眼底有邈远的期期:“如今也好,有这么多人盯住李锐,何必去拆穿。这是他欠徐悦的!” 李郯侧耳去听,没听清,心下却忽然漏跳了一拍,在去细看她的神色,也不过淡淡的漠然:“三司会审虽未曾用刑,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要判刑了。” 姜敏摇头道:“即便判刑,最快也要秋后。咱们要小心的是有人伸黑手进去。已经让人去辽宁查俞允谦和袁臻的底儿了。” 灼华缓缓闭眼,额角倚着窗台,轻道:“做容易查出纰漏的是老家、第一任任职的地方。辽宁,你们去查,只会查到他出色的政绩。”默了默,“不要去动袁臻,这个人埋的深,动了他,李怀以后的动作便预料不到了。” 姜遥一直不动声色的看着灼华,却发现她一旦将自己掩藏起来,便是再也看不透了:“好,马上就派人去。” 出了鹤云居,李郯不住回头看了几回。 姜敏奇怪的看着妻子:“怎么了。” 虽在算计上不如灼华她们,可她是女人,有深爱之人的女人,与感情却最是敏感,原本他们是想借着机会让她有点动力和斗志,叫她晓得这里尚有许多人需要她护着,可方才她一声低语,她听的不是很清楚,可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总觉得她今日怪怪的。” 姜遥也点头:“是有点。往后没事多来看看她吧,别让她一个人闲下来了就胡思乱想。熬着吧,再熬过一年她会好起来的。” 李郯又回头看了眼,却无法同他们一样抱了那么好的心态。 没有人证能证明蒋橣与魏国公与此事无关,三司明里查了半个月,蒋、徐以及其亲故暗里也在马不停蹄,然而案件相关人几乎全都死了,线索全断之下,只能是徒劳。 再过两个月,小家们就要三岁了。 各家焦头烂额,灼华却仿佛慢慢走出阴霾,每日陪着孩子玩耍、给他们洗澡、给他们讲故事、哄着他们入睡,陪着他们爬上屋顶,看日出日落,陪着他们走过每一个她和徐悦走过的地方。 带着他们去到北燕住了崇岳寺,坐了画舫、游了观阳湖。 在一路悠悠回到京城时,京中的案子也告于段落,俞允谦的把柄一桩一件都被挖了出来摆在了他的面前,不管他背后之人是谁,若是继续深挖少不得要牵连进去,对方无法,只得安排了“真凶”慢慢走近三司眼底,最后真相自也“浮出水面”。 魏国公依然是魏国公,蒋橣还是户部尚书,而未来得及正式上位的俞允谦不小心坠马跌进护城河,死了。 谁懂动手? 不知道,或许是卢家,或许是蒋家,也或许是他背后的主子怕他暴露了太多。 八月初三,是徐颉和徐颃的三岁生辰。 小家伙们一左一右窝在母亲的怀里,粉嫩的娃娃忽闪着大眼睛问母亲:“阿娘,阿奶说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当差,可爹爹怎么去了这么久了也不回来,安哥儿都不记得爹爹长得什么模样了,” 夕阳的残晖笼在她的面上,柔软的朦胧的迷离,灼华温柔的笑了笑,“爹爹可能回来的路上迷路了,阿娘先去找找他,把他带回来好不好?” 异国他乡,孤魂野鬼,他该多孤单啊! 徐颉浅色的眸子眨啊眨,那么天真,奶声奶气道:“那阿娘早点把爹爹带回来,安哥儿会想阿娘的。” 徐颃的黑眸沉沉然的深邃灿亮,“恩,宁哥儿也会想阿娘的。 灼华亲吻他们的额头,“好,那阿娘不在的日子里,你们要听阿爷阿奶的话知道么?“ 小哥儿两点头说好,又叽叽喳喳的讲着今日家里来了哪些客人,和哪家的漂亮姐姐一起玩了什么游戏。 给孩子过完了生辰,灼华又开始了闭门不出的日子。 乳母带着孩子去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看着两个孩子,心下叹息,“殿下今日还是不肯出门么?” 乳母回道:“这几日殿下都只是待在房里,话也少了,东西也不怎么吃。” 徐颉拉着太夫人的衣袖问道:“阿娘是不是去找爹爹太累了?” “找爹爹?”太夫人心头忽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阿娘怎么与安哥儿说的?说阿娘要去找爹爹了么?” 徐颉皱着眉头想了想,道:“阿娘说爹爹回来的路上迷路了,要去找一找。” 太夫人的眼角突突的跳了起来,蹭的起身,扬了慌张的声调道:“石妈妈石妈妈,你看好孩子,我去看看殿下。” 说罢,匆匆赶去了鹤云居,丫头们仔细守着屋子,鹤云居内一片静谧,静的叫人心底发寒。 “殿下今日还未起么?” 秋水剪太夫人神色紧绷,有些狐疑的看了眼门内,立马反应过来太夫人担心的什么,回身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又唤了两声,依旧没有回应。 太夫人一把推门进去,靠近了床榻一看,灼华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双眸紧闭,右手垂在床沿,鲜血就那样的淌着,滴滴答答的落在所有人的耳中,刺耳极了。 静姝惊了一声,一时间鹤云居嘈杂慌乱起来,秋水双手不听使唤的开着一扇又一扇出门,明明药箱就备在手边的,却是怎么都找不到,太夫人拿剪子绞开了自己的衣裳,扯了布条按在她的手腕上,一声声喊着让人去定国公府请盛老先生。 人,救回来了。 灼华睁开眼的时候就看着老太太和太夫人红着眼守在床边。 老人家没有责备,只是问她:就这般舍得下么? 舍得下么?她也想问问徐悦,他就这般舍得下么? 她等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他却连梦都不肯入一回,就这样舍下了她在这个世上孤零零的想着他念着他。 徐悦,你好狠的心啊! 灼华自尽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李郯她们耳中。 姜遥便叹:“原以为能刺激她振作点,没想到她见着那么多人盯住了李锐,反倒是连报仇的舍下了。” 李郯却明白:“她从来孤单,好容易有个可以依靠相爱的人,忽然失去,如何能接受的了。” 之后的每一日里,总有人来陪着她。 李郯、宋文倩、煊慧、蒋韵、姚氏、萧氏,轮流着陪着她,她们说什么她就听着,她们给什么她就吃着,只是不肯再说话,每日就呆呆的拿着徐悦的衣裳坐着,看着窗外的一角出神。 第349章 重逢在绝望时 时日轮转,又见飘雪。 外头的雪下的大,沁骨的寒冷。屋子里点着旃檀香,在白玉的香炉里幽幽袅袅的燃着,透着一股沉稳温润的香味。几枝白梅或含苞或盛放,静静的躺在香炉便是,就似,她挨着他一般,骨肌白玉的色彩叫人心底含了几分清冽。 今年刚进贡的蜜桔,皇帝赏了一箩筐来。李郯剥好了,去了白丝,递到她的唇边,她木楞的吃下,如同爵蜡的神色。 明明屋子里眉宇烧炭也没有拢地龙,可就是闷的厉害,李郯无奈的叹了一声,随手将蜜桔的皮扔进了鎏金珐琅的火盆里,想了想,又把那一捧梅花也丢了进去。蜜桔皮和梅花被炭火一烘,屋内浑浊沉闷里立时掺进了一股甜蜜的清新。 只是这样的清新透着干冽雪意,扑在灼华的面上,渗进了心口,坠坠的撞进五脏六腑,她那长长的浓密的羽睫颤了颤,流下泪来,“徐悦……” 李郯楞了一下,激动起来:“你说什么?你终于肯说话了?” 灼华扔下手里的衣裳,跌跌撞撞的跑出屋子,眸子不住的寻着,似惶然又似期盼,“是徐悦、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回来了,回来了!” 李郯腾升起的心思又落下,又是一叹,他便是回来,她又如何听得到脚步声,“乖,外头冷,回屋吧,不小心着了风寒,孩子们便不能来看你了。” 灼华似听不到,单薄着一身浅碧色的襦裙,寻觅着、奔跑着一路寻去了府门前。 她的眼中都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叫她瞧不清他的样子,可是哪又怎样呢,她每一日都在思念他,他的样子时时刻刻都印在她的脑海里呀! 李郯目瞪口呆的看着门口的人,往灼华身上披外袍的动作彻底僵住,“我的天爷啊,真是徐悦!” 灼华缓缓走了几步,看着他的眼睛,喜悦却渐次消散,“你不记得我了?” 带他回来的鹤发老人道:“我去回贺见老友,在都城遇见了他。我与同在鸿雁楼见过两回,不过他似乎没有认出我来,后来问了收留他的人户才晓得,他应该是重伤坠崖掉进了长河,被商船所救。脑袋大抵是下坠时受过重击,不大记得从前的事了。不过,我让我那老友瞧过了,他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至于着失忆,大约也只是暂时的,待他脑中的淤血散尽了,便也能想起来了。” 李郯再次懵住,她怎么看出来的? 太夫人和国公爷、邵氏听闻消息都匆匆赶来,见着徐悦完好皆是泪眼朦。 邵氏和太夫人拉着徐悦左看右看,絮絮的念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灼华站在原地,看着一脸淡漠的徐悦,眼底郁郁着清愁,失望一重又一重之后压断了她的神经,泪就那样抑制不住的掉。 忘了? 他就这样把她和孩子都忘了! 徐悦淡漠的黑眸盯着她看了许久,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让他心底的血脉涌动起澎湃的巨浪,让他感知每一寸毛孔都是温热舒展的。 看到他,她看起来很高兴,他也觉得高兴。 可她现在又哭的那么伤心,他觉得心口闷闷的发痛 他的神色是淡漠的,可语调却是无措的,下意识的走到了她的跟前,“你别难过,我会想起来的。” 她没说什么,带了他会鹤云居。 她说这是他们的院子,他还想不起来,但是能感觉得到这个地方让他安心,是十分熟悉的感觉。 她去解他的衣裳,徐悦想拒绝的,但是看着她眼底的清愁和水色,还是没能说什么。 她看着他身上的伤,撇过头哭了起来,没有问他痛不痛,也没问他受伤后去过哪里,只是靠着墙轻泣。每一声,似乎都落到了他的心底,让他也不自觉的悲伤。 他想去安慰她,可她却拒绝他的靠近。 “抱歉……你别哭……” 她看着他,看了许久,那双浅浅的眸子里一片伤怀的莹莹之色,却又不再落泪了。 指尖又轻轻触了触他那还是深粉色的伤疤,似被烫了一下,快速的缩回手,帮他将衣裳系好,然后喊了“不易”和“长贫”,她说那是他自小的长随,他也不记得。 然后她说:“送世子回庆和斋。” 徐悦不明白庆和斋是哪里,就听那个不易说:“世子一向都住鹤云居的,为何要让世子去住庆和斋呢?殿下在世子身边,世子或许能早些想起来。” 灼华背对着他们,摇了摇头,淡淡的悲戚,“他不记得,住这里也是为难他。我、我与他为成婚前他便是住庆和斋的,那里也是他熟悉的,你们多与他说说府上的事情,旁的、以后再说吧!” 徐悦想和她说话,可她却不肯再回头了。 她是生气了么?因为,他忘了她? 去庆和斋的路上,徐悦忍不住问:“她就是我的妻子?她好像比我小了许多。” 不易看了他一眼,点头慢慢道:“殿下比世子爷小了十岁呢!世子爷和殿下是五年前十月二十二成的婚,三年前八月初三殿下生下的小世子和二公子。世子爷、很疼爱殿下的。” 十岁,老夫少妻,徐悦想着那抹纤瘦的身影,心底说不出的感受,似乎有些欢愉的滋味,转而又有些惊讶:“殿下?两个孩子?” 不易应了一声:“殿下不是皇家公主,是定国公府的姑娘。陛下收做养女封的郡主,之后您在战场失了踪影,秦军将领又咬定已将您射杀,为了安抚娘娘才册封的公主。”缓了缓,“殿下原本身子就不好,怀上双生子的时候您又受了重伤,殿下大恸,险些小产,后来生两位小公子时是难产还血崩了,好容易才生下来的。” 徐悦觉得心底揪紧着,妻子对自己一定有很深的感情罢,那他忘了她,必是很生气的了。他顿了顿脚步,回头,又回了鹤云居,有些无措的看着诧异的妻子,“我、我想住这里。” 灼华淡淡的一笑,“好。” 然后,徐悦便在鹤云居住下,只是她睡床上,他睡塌上,他的一切习惯她都是那么的熟悉,什么不吃的,什么不穿的,什么不用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迁就而细致,可她很少和他讲话,只是偶尔恍惚的看着他失神,若杏花沾雨的朦胧忧伤。 没有记忆的丈夫,就似只是一个长着和丈夫一样脸蛋的陌路人而已,她一定伤心又陌生吧! 他每日就是待在鹤云居里,太夫人她们也不来打扰,让他先熟悉自己的妻子。 他眼神总是控制不住的跟着她,明明这里谁都不认得,可看着她的时候他就会感到很安心,心底恰似被四月绽放柔美的桃花簇簇给站满了一般。 外头却有许多人来探望,宫里也有宣召,她都给推拒了,然后同他说:“你先好好熟悉家中的人事吧,既然都不认得,见不见的也没有意义。” 徐悦由着她安排,没有异议,瞧她只是慵懒挨着软塌上的攒金丝软枕看着手里的书,没有要看他一眼的意思,他有些局促,寻了话问她:“咱们孩子,叫什么名字?” 灼华翻动书页的手顿了一下,“哥哥叫徐颉,乳名儿安哥儿,弟弟叫徐颃,乳名儿宁哥儿。” 徐悦的脑海里迸出了一句话,“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她愣了一下,咬着唇闷闷的应了一声,默了半晌,轻语道:“你要是想见,我让乳母把孩子带过来。” 她的容色仿若积雪消融后轻拂过的梅花,冰清玉洁的清泠惆怅,叫徐悦看着有些心疼,微微靠近了她一些,浅声道:“我想和你说话。” 第350章 徐悦:原来我这么流氓 灼华抬首,浅眸中婉转流淌着浓情与不舍,她微微弯了弯唇角,“想与我说什么?” 她抬了手,他便在软塌旁半蹲半跪的把脸贴在了她的掌心。 徐悦拧着眉,以颊轻轻磨砂着,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你生我气了,是不是?你气我忘了你了,是不是?” 她浅棕的眸子凝了凝,想抽回手,却是抽不动。 羽睫微微一颤,一滴泪滚落在嘴角边。 明媚的天光从霞影纱间露了进来,成了浅灰的暗影铺在她消瘦的面上,柔情与清愁,半明又半暗,恰似白日与黑昼的交接,分割了阴阳却又在无尽处重合,分明又模糊,一股无可言喻的思念和心痛慢慢滋生、膨胀,缓缓的蔓延,随着血脉的流动,一点、又一点的渗透在每一处肌理。 她轻轻泣了一声,终是控制不住的俯身抱住了他,梗着喉间,柔肠心碎的问他,“痛不痛?” 他知道,她问他的伤,痛不痛。 徐悦搂住她,摇头,语调里是沉然的温润与颤抖:“伤不痛,想不起你,心里很痛。那位、阿翁每天给我施针,我会想起来的,你等等我,我会想起来的。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灼华塞着鼻“恩”了一声。 之后的日子过得平静,她却并没有再与他有过亲密的举动。 每日待在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徐悦偶尔回想起一些画面,只是画面太短,没办法帮他回忆起太多。只是日复一日,他看到她时就会觉得愈加的心跳加快。 后来她收到了一封信,自那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总是会出门,早出晚归。 他有些害怕,怕她生气自己不记得她,怕有人趁虚而入把她抢走了。 想去寻她,可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去何处寻,于是便每日站在鹤云居的门口等着她。 一丛丛橙红色的鹤望兰在积雪间犹如星星点点的星子,妆点着银装素裹,一冷一热的色泽,扫去一些寒气,显得着冰雪琉璃的世界也能漪色无边。 院子里假山粗犷天然,流水蜿蜒潺潺,不似进来时路过的花园,是优雅别致的江南庭院的风韵雅致,倒有几分北方的宽阔之气。 他负手看着花圃,淡漠的面上微微浮了一丝笑意。 不易瞧他看得入神,便笑着絮絮道:“青山院的景致都是您按着殿下闺中样子改的,也是您打理的。殿下自小长在北燕,所以景致中会有北地的气息。殿下喜欢梅花,所以鹤云居里只有梅树,还有就是殿下自己养的一些兰花。这个鹤望兰是二爷上半年回京时从广西带回来的,殿下说大约您会喜欢,便栽在了鹤云居的前的小花圃里。后来……”顿了顿,“殿下一直病着,就由奴才学着打理了。” 徐悦拧眉,眉目内敛,淡漠的却又是温润的。 他是话少的,平素也不爱与人说话,可听着不易说起她来,便忍不住的一问:“她生病,因为我?” 不易眼神顺着冰雪间晃动的鹤望兰游走了一瞬,微微一垂首,沉沉然道:“您与殿下,鹣鲽情深。” 心底震荡了一下,如三月的春柳嫩芽扫过了温婉的湖面,涟漪阵阵。 那他不见的这些日子,她一定很痛苦吧! 可他却只是无知无觉的活着。 有时候思念着,却不晓得自己在思念谁。 徐悦把一直随身带着的帕子从怀里取了出来,一层层的打开,一朵枯萎的花朵,隐约可分辨是绿梅。他一直带着,便是忘了,也不舍得扔,便是因为她喜欢梅花么? 空中有新雪飘下,洁白的雪花翩翩飞舞,落在那朵枯萎的花上,不过一瞬,便化作一点水润。生死无常,亦不过一瞬。仿若有雪花落在了眼底,湿润着黑眸,当初她得他死讯,是如何的伤心呢? 灼华进了院子,就看见不易擎着一把杏色底子的油伞同他站在鹤云居的大门口,伞面上是几笔缥缈的山水画,横里一笔,一枝绽放的红梅宛然而出,热烈而动人。 她记得的,那画是成婚那年她和他一起画的,原是想花白梅的,他说白梅清冷淡柔更似她,只是杏色的底子再画白梅便融了梨花雪色,反而不美。 他的肩膀沾了雪,灼华下意识的抬手替他掸了掸,几下之后又缩了回去,“身子还未养好,怎的站在这处吃风。” “等你回来。”徐悦清淡的面上蓄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他看着她,犹豫了几息,小心问道:“我可以牵你的手么?” “不用等我,我这几日会有些忙,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家。”灼华微微一笑,没有伸手,走了几步,还是停了脚步,把衣袖递给了他。 自那日的拥抱之后,她又变成了冷淡而疏离的样子,徐悦失落间看到水青色的衣袖伸到了手边,又高兴起来,手指紧紧捏着她的衣袖,高挺修长的身姿遥遥瞧着竟是有几分乖巧之意。 他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吗?” “不用。”灼华柔婉笑了笑,“事情不算麻烦,年前会结束。待你养好了,以后会有机会帮我的。” 进了小书房,她挪了凳子,想拿橱柜上层的东西。 徐悦拉了拉她的袖子,“我可以帮你拿。” 因为里头有些东西比较私密,徐悦不在的这些年里都是她自己这样踩着凳子拿的,已经习惯了。今日他开了口,灼华也便不拒绝了,“后头的小匣子,帮我拿出来。” 他人高,稍稍一垫脚就拿到了深处的匣子,只是收回手的时候碰到了一卷画轴,画滚落了下来,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几圈,展了开来。 徐悦抱歉的放下匣子去捡,灼华看到画中露出的一角,瞬时想起那副是什么了,叫了一声,“别看!” 但他已经看到了,是美人出浴图,水气朦胧,画中人身子窈窕玲珑,青丝垂散,一缕隐约的遮在了她的胸前,肌肤似染了一层桃花色,娇艳欲滴,美人羞赧地微垂着眸子,欲语还休。 很显然那出浴的美人便是她了。 她不至于会自己画自己,那便是他画的。 他还做过这样的闺房趣事么? 以他如今对自己的了解,似乎并不与脾性相符。 四目有一瞬的交接,徐悦耳根子通红,半弯着腰握着卷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灼华看着他眸中她的倒影,心思婉转,抑不住的伤怀,人还是这个人,情却不是那份情。最熟悉的陌生人,当如是。 快速的卷起画轴,她的手有些抖,也不知是尴尬还是惘然,也不敢再看他,抱着画便逃回了房。忽想起自己回来取东西的,把画卷塞进了被褥里,又进了小书房,低着头,拿了匣子匆匆的出了门。 徐悦还楞在原地,呆愣的看着她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去。 跨进地牢,仿若天色忽然暗下,一眼所见之处似披上了鬼魅色彩,几重纵深的牢狱里点着火把,因着地牢门的开合,橘色的火焰明灭的摇曳了起来,恍惚出了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 门复又合上,隔绝了外头冬季冷冽而清醒的气息,一股压迫到叫人无法喘息的沉重缓慢的席卷而来。 这里是原北昏候的宅子,这个人,是个极爱用私刑的人,是以宅子底下有一座堪比镇抚司昭狱的私牢。当年北昬候参与叛王作乱被杀后,这座宅子便悄悄入了陈叔的手,为的就似今日,需要审问的时候有个隐蔽的好去处。 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比上一层安静许多,最后一层,只有一间半丈深又半丈高的逼仄的四面石墙的牢狱,没有光、没有生气,除了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仿若沉在了海底一般,唯有铁门上有一个一掌宽的出气口,空气稀薄的叫人几欲窒息,偏又可恨的留了一丝存活的希冀在里头。 不得不说,这个北昬候很是会挑战被审之人的极限呢! 第351章 灼华:黑莲花复活了! 灼华轻轻挥了挥手,带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人打开了牢房的大门。 那些是外祖父这一回留给她的暗卫,两个,伸手极好,远胜了岑华和岑连,可她终究放不下那两个为了保护丈夫而下落不明的二人,派出去寻找的人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也不知她们是否还活着。 一开门,一股气流涌进牢中,又一股气流被回旋挤出,闷热的,混合着汗味和血腥味,叫人作呕。 暗卫穷已搬了把太师椅在里头,灼华缓缓落座。 倚楼捧了个青釉三足鼎的西番莲花镂刻香炉进来,盖子上蹲着一只狻猊,香炉里点了上品旃檀香,沉稳的香味化作几缕乳白的轻烟缓缓的逸出,了无痕迹的萦纡在这个沉闷的空间里。 暗室里绑了个人,穿着看是个草原人,杂乱的细细的发辫垂着,半掩了他粗狂深邃的面容,他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听到响动,僵硬的抬头看向灼华,皱了皱眉,沉寂了好半晌才寻回了声音,艰难的开口,每一个字说的都好像孩儿的牙牙学语一般,“你、想、干什么!” 没有用刑,没有折磨,只是把他关在这个没有天日、没有声响的地方七日而已。 徐悦带着一百精锐铁骑去烧粮草,如何会被五十里外的秦军发现,致使被围困追杀?灼华那时候沉浸在丧夫之痛里,只想着跟着他一道去了便罢,即使有怀疑也没有心思去深想,如今他回来了,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有些事情便有必要细细追究了。 只要有李锐的身影在,她便会有百分百的怀疑。徐悦既是点了铁骑去的,那么她便从铁骑开始查,一封书信悄悄送去北燕,让洪文亮和严厉暗中调查。果然有几个兀良哈的将领回去后生活有了变化,妻虽也谨慎的不漏珠宝良田,但妻妾花钱的手脚却是比之以往阔绰了十倍不止,家中奴仆也是接连采买。 没有无缘无故的银钱暴涨,除非为人收买。 有了怀疑的目标,想让人悄无声息的消失也不是什么难事,马上风、中毒、猝死,办法多的是,只要人到了她的手里,就不怕他们不吐口了。 灼华看着青烟悠悠,淡淡一笑,“我想干什么,关你进来的第一日已经告诉你了,达木哈朗,想清楚了么?” 达木哈朗眼角微微禁脔了一下,“你能给我什么?” 灼华扬了扬眉,顺了顺宽大的袖子,“你倒是贪婪的直接。你说,便放你走,不说……”嘴角的笑意如冬日的新月,光芒寒凉,“只要再关你七日,你就一定会疯掉。来日就算把你放了,看到人群你会害怕,听到声音你会害怕,就连感受阳光你都是恐惧的,而且,越是热闹你便越是疯魔,越是疯魔,脑子里却越是清醒你为什么疯魔。是不是很有意思?” 死死的盯着那张苍白而小巧精致的面庞,眼底又一瞬的惊恐与惊惧,达木哈朗嘶喊,语调扭曲一如他的表情,“你、杀了我!” “没卸了你的下巴,咬舌自尽不就好了。”眉心的阴冷如同遮住月光的乌云,渐渐浓翳,灼华冷然一笑:“怎么,舍不得死?那些人许给你的那么些好处,金银珠宝,美人良田,还没有好好享受呢,哪里舍得死呢?是不是?” “倚楼,解开他。” 倚楼一剑挑断了绑着他的绳子,恨道:“贪婪的人最是怕死,你若是敢死倒还敬他是条汉子。可恨世子爷因着你这种贪婪小人受了那样的重伤,岑华和岑连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是生是死。” “活着才能受折磨,多有意思。”灼华淡淡一笑,指着一旁的铁门道:“达木哈朗,给你机会,看看你有没有本事从这里逃出去。只要你出的地牢的大门,我便放你自由,如何?” 铁蹄一般的双手木木的垂在了身侧,达木哈朗颤抖着勉力抬起发麻的双臂,在身前揉捏甩动,狼一样的眸子闪着幽光,转动了一下,猛地扑向灼华。 灼华泰然不动,银面具的暗卫明镜鬼魅一般到了达木哈朗的身侧,扭住了他的胳膊,倚楼抽出长剑砍下他的左臂,“废物!” 温热的血液四溅,腥臭和他痛苦的呻吟弥漫了一室。 “瞧啊,多没用。”灼华睇着摔倒在地上挣扎哀嚎的达木哈朗,嘴角含了一丝闲适的淡笑,“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记得你们都有家眷,有子嗣,慢慢来,我得不到答案,必定让你们陪我一起痛苦,生生世世的痛苦!”缓缓起身,曳地的袍服晃起一抹云霞明艳,“我会派人一年又一年的照顾你。清醒的看着你的荣华富贵消失,你的家眷子嗣一个一个的死在你的前面,直到你油尽灯枯。” 达木哈朗真正的惊惧起来,悲然呜咽,痛苦翻滚,在静谧的空间里流窜,可悲又可恨。 “放心吧,你不会死的。咱们中原有一种刑罚,叫做人彘之刑,便是砍去四肢,削耳去鼻,还依然活的清醒。你们草原上的点天灯也不错,不过那样死的太痛快了,可不是我的风格。”灼华冷凝的掀了掀嘴角,缓缓转身跨出了牢狱的大门,“想到了喊一声,会有纸笔送到你手上。” 看着灼华离开,达木哈朗终于忍不住的喊了出来,“我、我说……”他不要做什么人彘,他也不要再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上七日了,不用七日,再多呆一日他就会疯魔了。太安静了,安静的好像能听得见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消逝。“我说,你别杀我!” “你的选择很明智。”灼华扶着倚楼的手一层又一层的上了地面,同银面具的人道,“供出的名字,抓回来,不论什么办法让人继续吐口,层层盘剥,只要能牵扯到最上面的人就行。有什么不方便的,去找姜遥。” 银面具明镜恭敬垂首:“是,属下明白。” 普通不过的平头小轿从杳无人烟的后巷绕了出去,悄无声息的进了繁华的主街道。 灼华疲累的靠着软枕,扶着手腕上的划痕,嘴角微微动了动,抿了抹秋末浓霜的笑意。 徐悦,你何时才能真正回到我的身边呢? 夜华倾泻,如一望无边的深海沉幽。 一朵浅云幽幽荡荡挂在上弦月的尾巴,称的月色有几分皎洁,稀稀落落的星子懒散的发着幽淡的星光,反倒成了廊下琉璃灯盏散发出的赫赫光华的剪影。 徐悦一身红色织锦外袍站在窗口,月华浅浅一层洒在他的身上,慢慢生出一圈朦胧的美艳的光晕来,称的他淡漠的神色也染了几分绯红的温润。 内室矮几上摆着一只娇而不艳的祭红瓷细颈瓶,里头供着一束枝丫横申的白梅,洁白如玉的花瓣晶莹剔透,在灯火下微微呈了半透明,花蕊却是微微的嫩绿,淡然清丽中带了几分妩媚,地龙的热气烘着,梅花的清新香气越发醉人。 果真,像极了她呀! 灼华库房出来,正要进屋,就听得墙根儿底下热闹起来,绕过去一看,周恒和姜遥爬着墙进了来,然后是神色清泠又面色微红的焯华。 灼华看着墙头有一瞬间的无语,一个两个的,为什么都喜欢爬她的墙头呢? 徐悦察觉动静,急急而来,把灼华护在身后,戒备的看着几人。 周恒拍了拍袍子,一抬头就看徐悦神色淡漠,眼底警觉的样子,怪叫了几声,“有没有搞错,我和你当年都可以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你现在把我当贼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你能娶上灼华,我也是有很大功劳的好哇!”顿了顿,有挤眉弄眼道,“忘了忘了,我忘了,你忘了。” 这一嘴绕的,险叫人听不懂了。 第352章 焯华:你逼我变暴力的! 灼华似乎看到了徐悦身后有一瞬间的肃杀之气,随后便是眼底含了局促的看了她一眼。 她一叹,只能安抚的笑了笑。 焯华幽幽一掸衣襟,神色淡淡的白了周恒的后脑勺一眼,“闭上你的嘴。” 姜遥手中永远一把折扇,大冬天的也不怕冷,捏在手里晃啊晃的,两粒酒窝可爱的露出来,“功劳是有一点的,不过,你和你家焯华传一条裤子就够了,他……”摇摇头,“恐怕嫌弃的很。再说了,你这瘦了吧唧的竹竿样子,徐靖权的裤子穿你身上,呵呵。” 周恒一撸袖子,一副要开战的样子,“老子瘦了吧唧也有人要吃啊!”指了指徐悦,“那颗老铁树好歹二十五的时候骗了个婆娘回家,朋友,你二十六了,开荤没有啊!” 姜遥一口气横亘在心口,几乎要吐血,开了扇子扇得“风风”响,直叨叨着“没法活了”,转而又一拍扇子道:“开荤的也是焯华,你,就是个被享用的!这么些年了,怕也啃得没什么滋味了!” 灼华:“……” 果然都觉得周大美人不够鲜甜了。若不是心情不是太好,她一定要问问三哥,还甜不甜。 忽然被点名的焯华一口口水呛在了嗓子眼儿里,咳的惊天动地,撩了袍子作势就要翻墙头走人,周恒一把将人箍在臂弯里,嬉皮笑脸的讨饶,“我闭嘴我闭嘴!” “做什么不走大门,都是什么毛病。”灼华掐了掐眉心,无奈道:“赶紧进去吧,真是……”听不下去了。 周恒大摇大摆的进了小书房,“这几天外头可精彩了,我们一下午的都在宗正大人家里听活戏。正好他们府邸和你们家林子挨着,省的绕一圈了,从你们家后林子里翻过来能少走些路。”熟门熟路的开了熏笼,拿了好茶出来,又喊了秋水去泡茶,拉着焯华一屁股往棕色的绒毯上,“学某些人啊,当年还没把人娶进门的时候,爬墙可是爬的欢呢!” 徐悦站在灼华身后拧眉看着他们,不言不语,眼皮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姜遥观察了徐悦一会儿,同灼华眨眨眼:“像不像喝醉了的样子。” 灼华微微点了点头。 若他似周恒这般厚脸皮些,想牵她的时候不问,那她就真的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只是喝醉了。 周恒皱皱鼻子,没骨头的挨着焯华的右肩,“瞧吧,他徐靖权本质上就是个冷漠的人。这么多年也就我能和他做个朋友了。” 焯华眼角抽了抽,咬牙一把拍开他的脸:“就你是话唠,脸皮厚,跟谁都能说上半日。” “醋了?”周恒立马嬉皮笑脸的凑到焯华面前,几乎是唇沾着唇的距离,“我方才只是同那个人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哪有你那般勾魂。” 焯华的眉心跳了跳,清隽的面上一片绯红,又是一巴掌拍过去,将那张艳如玫瑰的漂亮脸蛋拍远些,撇开脸低喝了一声:“滚!” 周恒顺势往后一趟,一个翻滚,又黏了上去,一双含水的眸子忽闪忽闪的望着家里的那位,“要滚啊,好啊好啊,晚上我同你一起滚。光是滚么,要不要换个什么姿势?” 焯华的脸色几乎是要滴出血来了,一把捂住那张没遮拦的嘴,咬牙切齿的瞪着他,“你给我闭嘴!” 徐悦淡漠的面上闪过一丝惊讶。 姜遥无语望天,扇扇子的动作有些猛,掀的发丝飞舞。 灼华头疼的猛掐眉心。他们两个能做朋友一点都不奇怪,根本就是一类人,厚脸皮的不正经! “李郯呢?” 姜遥收回望着横梁的视线,道:“他们走大门了,带着柔儿翻墙不方便。” 灼华一叹,总算有正常人了。 正说着李郯蹦啊跳的进了来,一边回头同抱着女儿的丈夫叫着,“姜敏姜敏,你好好练练你的轻功呀,下一回咱们带着柔儿翻墙头,多走这好些路,大冬天的真是冻死人了。” 姜敏淡声应了一句“好”。 好吧,还是没有正常人! 灼华喊了长天去那新制的点心来,回头见徐悦有些不知该站哪里的样子,便道:“你要不要先回房,可以看看书。” 徐悦看着她,不动。 灼华无奈,只得让他跟着自己一同坐下了。 “今日这出戏听得如何?” 李郯眉飞色舞,“你今日走的太早,是没有瞧见!大家都知道六哥月初的时候在湖边救了个投湖的女子,最近一直被缠着,却不知竟是皇叔府上一个长史的女儿。今日六哥去到皇叔家,那女子抢着侍女的活计便一直跟着他,什么‘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双媚眼就没有离开过六哥的脸,娇娇羞羞的又道与他肌肤相亲过了。” “老天爷啊!”灼华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奇女子”! 李郯仿佛是受不了的抖了抖:“后来婶子生了气,要把她赶出去,她便道自己是袁尛的私生女,按年岁算比袁颖小了一个月,该是袁家的三姑娘,从一品大员家的姑娘,要给六哥做侧妃。”哈了一声,“我都看到袁尛颈间青筋暴动了。” 灼华一挑眉,“袁尛今日不是在都督府轮值么?” “我让宗正大人家的小厮去请的,莫名其妙冒出一个那么大的私生女,打着袁家姑娘的名号缠着六皇子要给他做侧妃,他能不去看看么!”周恒捻了块糕点给小姜柔,又问道:“你们哪里找来的这女子。” 李郯神气的双手叉腰哼哼了两声,“去皇叔家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人说起,府上的殷长史的妾室曾是袁尛的通房。那通房被发卖出来之后就被殷长史买回去做了妾室。说来也巧,居然和袁颖长得又五分相似。” 姜敏端了温水喂女儿小口喝下,温柔的找不出半点杀手冷肃之色:“而那通房有孕七个月生产,若是按足月算,被袁家发卖出来的时候正巧有孕一月余,也可蒙混过关。” “你们懂得。”李郯捏了捏手指,比划了个数钱的姿势,“荣华富贵。那女子一心想给六哥做妾,晓得自己有这么个从一品大员的便宜爹,能不拿出来说么!”一转头,她又问灼华,“万一他认了怎么办?” 灼华摇头道:“不会的。袁尛那年去了浙江打海寇,哪里有时间同女子生儿育女的。便是袁夫人发现自己有孕也是袁尛走了之后。他若认了,倒显得他用心可疑了。”唇角如新月初升,盈盈柔柔,“所以,他一定会否认,并且否认的十分干净。而他否认的越干净,后面的戏才能唱的越顺利。这些,不过是铺垫而已。” 周恒拧眉一想,脱口道:“袁颖!”可又不解,“当初袁颖被烧死,你让我把那堆骨头都捡出来。可人已经烧的只剩一堆灰乎乎的骨头,要怎么利用。” 姜遥悠哉的摇着扇子,“既有滴血验亲,自也有滴骨认亲,我说的对不对?” 灼华轻轻一笑,“对。” 李倓恍然道:“所以,只要袁尛否认的干净,说自己没有私生女在外头,那么他就要好好解释一下,袁颖的骸骨怎么会出现京都了!”顿了顿,有些头疼的道,“可怎么才能把袁颖的骸骨搬上明面来呢?” 徐悦看着她握着茶杯的手,手指纤长,指尖微微粉嫩,真是可爱,口中却淡漠道:“放火。”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他。 周恒幽幽道:“失忆、原来脑子是不会变笨的。”秀丽的眉挑的十分轻佻,美丽的面庞似玫瑰绽放,“妹妹的手是不是很漂亮啊?别光盯着看呀,有种你倒是抓起来亲啊!没成婚就耍流氓强吻人家,我就不信失忆了还能改变本性了!哎哟!” 焯华深呼吸,最后还是忍无可忍的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闭上你的嘴!” 第353章 算计的就是你 徐悦耳根子刷得红了起来,轻咳了一声,垂眸不言语了。 几人是笑做了一团。 灼华也是无语:“……” 歇了笑,姜遥沉稳道:“闹了这一出,李锐和袁尛必然是会有察觉的。未免他们先动手乱了咱们的计划,趁着今日这出闹得精彩,今晚咱们就去放把火。正好后日便是腊八宫宴,可到陛下面前去唱好戏了。” 李郯逗了逗女儿,点头道:“今日去皇叔府上赴宴的御史也多,他袁尛虽做了几年的右都御史,在御史台有些人脉脸面,但也有那耿直的,比如纪松之流。今儿夜里一烧,明儿怕是参袁尛的折子也不会少了。”末了又问了灼华道:“倒是你那处,那几个兀良哈的叛徒,审的如何了?” 揉了揉额角,衣袍滑落,雪白的腕间露出一道深深的疤痕,灼华冷然道:“吐口了。已经查到李锐的副将。”产后留下的头痛毛病实在磨人,痛起来头都要炸了,“只是这人总是呆在三千营里,想无声无息把他弄走,得费些心思。左右现在先解决了袁尛这麻烦。大过年的,也不怕那副将不离了三千营。到时候,即便那副将不肯牵连到李锐,说辞到了皇帝面前,总有那几分的疑心在。往后,他想又动作少不得都落在陛下眼底了。” 周恒黏黏糊糊的扣着焯华的手指,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磨砂着他的手背,引的那双白皙的手青筋凸起的隐忍,才满意的收回眼神:“也不能说你往日优柔寡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无畏把自己牵扯进那些斗争里。到底是他心思狭隘了,总以为旁人要害他,也便该得如此下场。”瞧着她又在揉着额角,又道,“你这头痛症怎么还是不好?” 灼华摇摇头,“平日到还好,牢里闷了些,下午晌待的久了便觉得有些头昏脑涨的。“ 李郯担忧道:“太医便说了,生产后的头痛症原是不打紧的,好好养着,过个余年便也好了。也怪你自己,日夜的大恸大悲,又失了那么多血,也不知何时养的回来。” 徐悦侧首去瞧她,圆润的耳垂上坠着长长的红玉髓坠子,烛火相映,点点微红的光芒溢出,点缀的她苍白的面孔有几分鲜润的红晕,黑眸不经意掠过她腕上的红痕,眉心一跳,想细看,却被她拿衣袖紧紧压住了,用力的骨节都发白了。 那道痕…… 灼华只是淡淡一笑。 瞧她不愿多说,与徐悦也不甚亲密,晓得她多少还是无法接受徐悦不记得她的事实,李郯便也停了口,站了起来道:“既然不适便早些歇着,咱们明儿还有好戏看。” 待人都走了,徐悦跟着她进了内室,垂眸瞧着她的衣袖,“你的手。” 灼华把手背到身后,并不打算回答他什么,只转了话题道:“你今日见过孩子了么?” 徐悦不勉强她,点了点头,淡漠的神色有一丝柔软,“见了,他们还叫我爹爹了。” 灼华微微一笑:“你是他们的父亲,自然这样叫你。” 徐悦心里欢喜,说的话便也多了些,他喜欢与她说话,“孩子长得更像你些,很漂亮。我们、一起去了街上,他们不会乱跑也不会捣乱,就是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很高兴。我也高兴。他们想吃糖人。”顿了顿,“我给他们买了,他们吃了些,可以吃吗?若是不能,以后便不买了。” 灼华浅浅一笑,“当然可以,只是少吃些,免得蛀牙了难受。” 徐悦看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她的侧影很单薄,颈项纤长优美,一一摘了首饰,没了明亮色泽的装点,又散了一头青丝,她看起来格外的柔婉娇弱,只是那一头长长的抹了头油的青丝细细瞧去却不是那么乌青色,大抵是身体不济的缘故,竟有些丝丝的发黄。 他想着她头昏脑涨,抬手想给她按一按,可刚碰到她的额际,她便似受惊了一般避开。 灼华避开他的手,侧身垂眸看着手里捏着着象牙梳,梳子的柄上嵌了几颗润泽的宝石,原是握着生凉,此刻却膈的她手生疼,“你、你去看看孩子睡了没有。” “已经哄了睡下了。”徐悦看着她,旃檀的青烟笼在两人之间,似隔了重重迷障,“你讨厌我么?他们都说,你我夫妻情深。” 夫妻情深。 灼华的心口似被狠狠打了一拳,酸涩之意涌上,逼仄在喉间,哽的生疼,“是,他们说的,你却不记得。你是徐悦,可不是我的徐悦。”一垂眸,泪又落下来,只剩了宛然忧伤,“我的徐悦,还没有回来。” 她的悦郎,是爱着她的,可眼前的人,却没有悦郎对她的那样深感情。 最熟悉的陌生人,她无法接受。 徐悦无措的看着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想伸手给她擦一擦,又怕惹了她伤怀,便只好僵站在远处,“你、你别哭,我不说了。你不要哭……” 他是徐悦,可是和她口中的徐悦无法重合,一时间心中五味杂谈,似被儿子强塞了一把酸枣在嘴里,酸气直冲脑门,又直坠了五脏六腑。 苦笑,他竟是吃了自己的醋。 冬日的夜,无论怎么看都是漆黑的,纵使有星辰,也不过缀的有些发蓝,到底不如盛夏时节的透彻明亮。一阵阵乌云拢起,遮盖了新月的微弱光芒,黑夜更似近在咫尺的墨,好似随时都会沉压到人的心口去。廊下的琉璃彩灯纵然明亮,摇曳着,在这漆黑的夜里,也不过似一只萤虫罢了。 后半夜,皇城的西北角方位却忽忽起了一抹冲天的橘色,只是离魏国公府有些距离,遥遥瞧着,那抹橘色也不过手掌大小而已,却烧的人眼眸欲穿。 司耀局的人匆匆赶去,到了起火的地方却见那座三进的宅子早已经烧的坍塌,水桶接满了水,接连扑进去,废了好些功夫才彻底灭了火星。在层层灰烬下收敛到了一具女尸,不,也算不得女尸了,不过一句烧的发灰的骸骨而已。还有一块刻有袁氏族徽的玉牌在现场。 女子的生母一桩告到了京畿府衙,要袁家偿命。 当初那通房也服侍了袁尛几年,也没什么理由,便被发卖了出来,虽说主人要买要卖,做奴才的也没什么法子,若是清白身时被发卖,将来或许还能配个小厮做妻房,和和美美的也未必不好。可破了身的奴婢备发卖出去却是少有好结果的,堕了下九流之地的也不在少数。如今她也不过做个被正妻动辄打骂的贱妾,她对袁家怎可能没有半点恨意? 这会子女儿死在他们手里,找人稍稍挑拨一下情绪,自是要豁出一切去闹一闹的。 李锐有心弹压,可惜这样的消息传的极快,待到早朝结束,百官回府回衙时,已然成了市井间的谈资,想不知道也难。 更有御史,如纪松,直奔了京畿府衙一问究竟。 李郯进了宫去,当做趣事给后妃们渲染了一番,李彧得到消息说那女子被烧死了,便也喊了蓝氏抱着孩子去宫里走了一遭,哭哭啼啼在众妃面前的说着那女子如何在王府门前堵截雍王爷,卖媚骨撩媚色,弄得王府被人指指点点不已。 皇帝的耳朵里听了几声儿,便叱了后宫妇人不可人云亦云。 腊八宫宴,如今徐悦依旧想不起什么,灼华的意思他便不去了,宫宴上人又多,有都不认得,干干坐着也是无趣。 申时,灼华和魏国公夫妇进了宫去,刚进重华门秦宵便传话,皇帝召见。 第354章 有傻子跳坑了 皇帝坐在金丝楠乌木的椅子上,翻阅着手里的折子,偶有朱笔御批,“朕要见你还真的不容易,口谕进了魏国公府就似吹了气儿,也便没影儿了。算来你也一年多未进宫了,身子好些了?” “陛下恕罪。”灼华撩了袍子缓缓跪下,“多谢不下关怀,华阳一切安好。” “行了,起吧!若要治你的罪,这会子还能好好在这里。”皇帝看了她一眼,瞧她精神倒是不错,只是眼神没什么神采,也瘦的很,华丽繁重的袍服几乎要压断她的肩膀,便道:“为着他,命都不要了,如今人回来了,怎倒是一点都不见你欢喜些。” 进宫穿的衣裳华丽些,袖口密密匝匝的缀满了米粒大小的玉珠,阳光被屋檐垂下的琉璃瓦挡了一下,斜斜的投下灿灿光华在殿内,落在她的袖子上,米珠的光华反射,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似洗米般的心事坠在灼华微垂的眸子里,“他不习惯,我也不习惯。” 皇帝看了她一眼,只道:“别钻了牛角尖,人回来便是万幸了。”手里的折子“啪”的丢在了矮几上,“待他好了,便还去镇抚司吧!近年内也是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了,朕尽量不叫他去便是了。” “多谢陛下体恤。”灼华起身微微一福,“徐悦是陛下的臣子,自该为陛下效力。” 皇帝似乎有些诧异,眼底晃了晃光芒,“舍得再让他一身伤?” 天光盈盈,却照不进她郁郁的心境,灼华道:“徐悦十二岁上战场,大小战事经历无数,便是生死一线的时候也不知几回,可他从不曾因痛而后退。为国效力是他高兴的,查案明辨真相也是他擅长的,既有这绵薄之力,自当报效国家与陛下,如何能为儿女私情而安居一隅。徐悦是魏国公府的世子,他有撑起家族门楣的责任,也有为国、为陛下而战的心怀与决心。若为我不去,他不会抒怀,我亦不喜这样的徐悦。” 皇帝凝视了她片刻,缓缓一笑,语调有温慈之意,“你很懂事。” 江公公笑眯眯道:“殿下心怀自不似寻常女子,否则如何能得陛下如此宠爱呢!” 皇帝含笑斜了他一眼,又问灼华道:“这两日外头热闹着,你可听说些什么。” 灼华抚了抚鬓边一撮长长的赤金流苏,坦然而淡然道:“左不过是袁副都督凭空冒了个私生女的事情,昨夜那姑娘被烧死在家中,是以闹得沸反盈天,如今街市茶馆的都在谈论,来的路上少不得听几声在耳朵里。” 皇帝微阖的眸光似深秋的风,凛凛微冷:“你以为谁人烧死的那女子?” 灼华嘴角拉出一弯冷月清弧,“华阳也不过听了一耳朵的碎碎流言,哪里能做得出什么判断,蔡大人是陛下亲自调回京都的,这些年也是得力,想来是很快就会查出真相来。” 皇帝哼了一声,“如今也学的那些妇人一嘴的弯子。”一转口直接问道,“朕倒是听说有证据落在现场,直指袁尛,你觉得袁尛有什么理由非杀那女子?” 灼华淡淡抚了抚衣襟上的纹路:“杀人的理由多的是,有时候不过谁家的牛吃了谁家的菜,或者谁家的舌头太长总爱去嚼旁人家的舌根,甚至大街上被撞一下,也会怒起杀人。”神色静若秋水,顿了顿,“若说那女子真是袁家的血脉,倒有几分杀人的嫌疑,纠缠天家郎君毕竟名声不好。若不是,袁尛杀人到也奇怪了。”微微一顿,“再者,杀人也可嫁祸的。” 皇帝的神色如纱窗隔断的天光,只留了一抹淡淡的痕迹,“你以为谁会杀人栽赃。” 殿中静静的,仿若沉沉然幽寂的老林。 灼华的声音温婉的似一抹深山里的风:“政敌。”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皇帝微微一掀嘴角,含了一抹浅笑,“烧成了白骨,也说不清了。” 灼华不疾不徐:“古书《施公解析录》有云,滴血验亲,亦可滴骨认亲。倒是听说那女子是七个月所生,要查证也不是什么难事,问一问当年接生的稳婆,甚至是问一问邻里也能推算一二。若是那女子不是袁大人的血脉,事情澄清了,她的名声好坏也便与袁家无关了,杀她也只是拖累袁家、拖累袁大人而已。想证明袁大人是不是无辜,验一验骨也便能说明一二了。” 江公公微垂的眼角微微一扬,“殿下说的是,袁大人为官数十年最是稳重不过的,既然这么容易就能查清的事情,何必杀人?即使杀人,悄无声息的意外死亡不是更好?何故放火烧死,引得沸反盈天呢!奴婢觉得倒是可以验一验,若是得出结果,也好还了袁大人的清白了。” 皇帝的眉宇间慢慢蕴了一抹深沉,指尖一下下敲在掌根底下的折子,微微侧过头看了眼漏刻,横梁上帷幔坠下的流苏的阴影落在皇帝的面上,似进了密林深处,神色淡如山间云雾,半晌后,手一挥,道:“宣蔡茂静、袁尛,让蔡茂静带上骸骨。” 江公公一躬身,退出了殿门,吩咐了秦宵去宣口谕。 灼华起身,正要告退,慎亲王和几位宗带着亲家眷过来请安。 听说皇帝要审问元陌的案子,慎亲王便闹着要一起听,皇帝自来拿这个兄长没办法,便也由着他们留下一道听一听了。 灼华瞧着淡淡一笑,有慎亲王在,她不用开口也会有人抢着怼李锐了。 日光恍如灿灿的金粉飞扬,洒遍世间的角落,那抹金色,望的久了,没有温暖的感受,却让人感到孤寂的冷。高大的合欢树横生一枝,打了阴影,影影绰绰的投在延庆殿的匾额,浓墨重彩的流淌着。 宫人匆匆去,领了人又匆匆回。 皇帝的神色薄冰微冽,微斜的靠着金丝楠乌木椅子的扶手,看向蔡茂静,“查到什么了?” 蔡茂静拱手回道:“案发的宅子被烧成灰烬,在案发现场发现有袁家族徽的玉牌,死者家属状告袁家杀人。微臣调查到,起火点在死者房屋的门口和窗台处,有泼过火油的痕迹,可确定是蓄意纵火。但盘查了周围的街坊,隔壁宅子的仆人看到后半夜有人翻过墙头进了殷宅,只是那夜无甚月光,对方又蒙面着夜行衣,所以没有看到对方的容貌。对方进了殷宅没多久,殷家便着火了。微臣查访间得知死者乃是母者七月所生,若是以此推算此女便不会是袁大人之女。袁大人亦否认有此私生女,只是死者家属也否认七月产女,如今死者又烧成了白骨,滴血验亲便是不能了。” 皇帝淡淡扬声的一声:“哦?”指尖在奏折上点了点,“那便是没有证据证明袁尛的清白了?” 蔡茂静思量了一下,说道:“若说是认亲之后坐实那女子是袁大人的血脉,袁大人出于维护家族名声考虑而杀人的话,倒有可能,可是不是袁大人的血脉还未查验清楚,微臣觉得,袁大人倒是不必急于杀人的。” “臣冤枉。”袁尛忙是叩首,惶恐的辨道:“当年家中发卖奴婢前都是诊了脉再发卖出去的,绝无有孕发卖的可能。那一年微臣去了浙江打海寇,便是夫人有了二女上元殿下也是在微臣离了家中才发现的,即便按照那妇人所说的是足月生产,可那女子也比二女小了一月,微臣都不在京中,如何使那妇人有孕!还请陛下明察!” 灼华神色淡淡的听着,屋外的光线幽幽轮转,明艳灼灼的落了一缕在她的面上,称出了一种苍白的娇美,若一朵玉白的昙花含露在夜间绽放。 就等着你这句话了! 第355章 一环扣一环 有什么比自我拯之后发现其实是在自我掩埋的情节更有意思呢? 江公公适时道:“陛下,奴婢记得当年海寇闹的厉害,遍地尸骨,整整一年半个月才平定了战事,袁大人鞠躬尽瘁效力大周效力陛下,向来和将士们同吃同住,怎会有那时间同女子……”温和的笑了笑,省去了些字眼儿,“那女子不知羞耻纠缠六殿下,奴婢瞧着,那女子和那妇人便是瞧着袁大人如今得陛下看中,身份贵重,想着沾点好处罢了。” 袁尛深深一伏,微微抬眼,感激的看了眼江公公:“微臣那一年余一直住在营中,并无机会与女子接触,陛下明察。” 皇帝听了半晌,回头看了江福一眼,精厉的目光盯着袁尛看了许久,一挥手,扬声干脆道:“验骨!” 殿前的院子里以白布覆地,四周焚以熏香,贴禁锢符咒,宫人动作利落的把骸骨整理好了摆在白布上。两位大和尚坐在一角敲着木鱼沉沉念着经文,太医院的院正候在一旁。 江公公引了袁尛上前,割破了袁尛的手指,将血滴在骸骨上,骸骨顷刻吸收了袁尛的血液。 袁尛不解,却也直觉这骸骨吸了自己的血液,不会是什么好事,“公公,这?” 江公公原本舒缓的神色立时变得肃然起来,进了殿,拱手回道:“皇上,这骸骨吸收了袁大人的血液。按古籍所言,能吸附血液的,是亲,滴而不入的,非亲。如此看来,那骸骨的主人便是袁大人的血亲了。” 袁尛在殿外一听,眉心突突直跳,瞄了眼坐在一旁的华阳公主,拳一握,也不及进殿,撩了袍子便跪下了,“陛下,臣冤枉。” 慎亲王世子李闵看了眼殿外的骸骨,朝前虚走了两步,拱手道:“陛下,微臣多嘴一说,这个法子微臣倒也在古籍中见过,百年前就有记载,乃是一位查案无数的提刑官所着,找过无数受害者及其亲眷做过比对,乃准确无误的。” 蔡茂静微微一叹,摇了摇头道:“所有袁家的玉牌在现场,却也未必不是栽赃,陛下容微臣几日,微臣尽力一查。” 慎亲王捋了捋长须,圆眼一撇道:“蔡大人倒也有几分能耐,这些年京畿府的案子办的也利落,想来有蔡大人在,这样的案子也是难不倒他的。” 蔡茂静只是躬身道了不敢。 正在此时,延庆殿外守着的统领戴荣来报,“陛下,五殿下来了,说是带了证人。” 皇帝点头:“带进来。” “是!”戴荣领命而去。 李锐带着证人进了殿来,然后不多时周恒也到了御书房。 周恒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道:“微臣去南郊的庆丰村查案,半路上捡到这个女子,跌在一个陷坑里昏迷不醒。那日在宗正大人府上微臣看过一出戏,认得她,捡了把她留在附近的农户家中养伤。今日办完了差事回来听说此女被烧死了,觉得有些蹊跷,便准备带人进宫来,正巧遇见了五殿下,微臣要先去大理寺复命,便让五殿下带人先进宫了。”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倒是巧了。” “不算巧。”周恒的性子洒脱不拘,便是到了御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还问了江公公要茶吃,说道:“原本去南郊的是石云琅大人,只是被巡防营的案子拖住了,才临时喊得微臣去。” 石云琅石少卿,在进来的立太子一事中对李锐十分推崇。 皇帝的眸子一沉,如雾笼了山峦,不知其形其境,沉寂的半晌,指了指殿中跪着的女子问道:“就是此女?” 腊月的殿内幽幽泛着微凉,角落里供着的黄花梨的桌上防着一直白釉香炉,静静的吐着青烟,渐渐的断断续续起来。 灼华起身,从熏笼里取了珐琅圆钵出来,捻了根细细的金簪,拨了些细腻的银色灰末进了香炉,香炉里钻了清新的空气又缝了新的香料,发出微弱的声响,称的殿中静若空明之水。 袁尛看着那女子进来,刹那间明白了灼华的用意。 他抬头看了李锐一眼,正要说什么,灼华手中的金簪轻轻的敲击了一下,似是要把金簪上的灰末敲下来,却是明明白白的打断了他的意图。 李锐的眼神落在了灼华身上,并没有看到袁尛投去的眼神,被那金属的敲击声一震,他微微一扬头,看着皇帝道:“此女便是殷氏女。” 殷氏女没死,那么那副骸骨的出现便是为了铺陈今日之事了。 皇帝把胳膊搁在了金丝楠乌木的扶手上,身姿后倾,靠在了椅背上,嘴角似笑非笑,“袁家年约二十的姑娘有几人?” 蔡茂静回道:“回陛下,微臣为查案去袁家细细问过,袁家如今年月二十的姑娘唯和亲的上元郡主一人而已。三姑娘早逝,四姑娘如今也不过十二。” 皇帝沉沉一笑,口气淡的如一抹云烟,“袁尛,这副骸骨你作何解释?” 李锐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什么骸骨?” 江公公看了他一眼,轻声和缓道:“经验证,这副骸骨的主人与袁大人,乃血亲。” 慎亲王嗤笑了一声,“别不是上元郡主在异国他乡过得不好,悄悄逃回来了吧!” 皇帝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四哥。” 慎亲王立马眉眼憨笑了起来,不说话了。 袁颖! 李锐的面色有一瞬的青白交错,那是袁颖的骸骨!她的骸骨怎么会在这里?明明他已经让人将骸骨碾成齑粉了啊! 他僵硬的看向灼华,只觉背上一阵燥一阵寒,一冷一热折磨的他头皮发麻。他就站在殿门口,午时刚过的灿灿暖阳落在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温暖之意,却似掉进了寒冰洞里一般,彻骨透冷。 秦宵在殿门口轻轻喊了一声验骨的刘太医。 两撇小胡子的刘太医进来回话,“骸骨年岁约二十二到二十四之间,女性,身高在四尺七寸上下,左臂有陈旧性骨折,有智齿缺失。” 灼华避而不言,仿佛走神的看着角落里的一槲明珠,静静的听着这一出的曲着闹剧。 “我倒是记得上元郡主袁颖似乎幼年时摔断过左臂。”刘太医看了袁尛一眼,垂首回道:“微臣记得上元殿下曾经让太医院的赵太医,拔过一颗蛀烂了的智齿。” 江公公抽了口冷气,回首看向皇帝,惊道:“陛下,这上元殿下不是去北辽和亲了么?那如何出现在京里?还被烧成了白骨一堆?” 几位宗室王亲也忍不住的交头接耳起来。 “瞧本王说什么来着!”慎亲王“嘿”了几声,激动的眸子放光:“和亲竟敢找人顶替,袁大人你好大的胆子呀!你这是视圣命为无物,是大周与北辽的邦交为无物!拿一个民女去搪塞北辽的皇太子,若北辽识破,并欲追究,请问是你拿你的命去赔罪么?” 袁尛跪在地上,饶是他混迹朝堂二十二余载,也只能勉强维持了几分镇定,胸口打鼓道:“不会的,陛下,这人不会是上元郡主的,当初送嫁的将军是亲自将郡主送去的北辽,如今郡主已经北辽的太子妃了,这个怎么会是上元殿下呢!” “要知道北辽那位是不是上元殿下倒也不难。纵然有再相似的人,总也有区别的。”蔡茂静忐忑道,“只是贸然去查问,怕是要引得两国间起了龃龉的。毕竟,和亲殿下若真是民女顶替,实在有失我大周邦国风范啊!” 以为年岁颇大的老王爷坐在皇帝身侧的黄花梨椅子上,颇为赞同蔡茂静的说法,沉然皱眉:“耶律恒重可不是他的堂弟,一向好战狠厉,难保他不会趁机发兵。新君登基,总要打个胜仗来奠定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蔡大人说的是,毕竟比起欺君之罪,还是不要开罪北辽的好。” 李锐扬起武将姿态,似乎带了几分鲁莽之意,哼道:“我大周能灭齐衡两国,能杀骁勇秦军,何愁灭不了一个北辽!” 周恒冷笑一声,“静王殿下说话还真是轻飘飘了。” 第356章 一步一个坑 “若没有发现那水坝,殿下能打的赢么?傅大帅复原了诸葛孔明的八卦阵,那个阵法有多厉害,殿下知道,我也知道,所有武将都知道,可即便有这样厉害的阵法,还是抵不过秦军的攻击。殿下敢肯定,一定能赢么?” 李锐战功赫赫的孤傲没有能维持住,这种事情谁敢孤注说“能”! 倾尽国力的“赢”,又岂是他能拦下的功劳! 周恒沉着脸,精致的面孔似沾了秋叶寒霜,继续道:“我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带着八万兵马还有回贺国君支援的五万,整整十三万对战秦军六万,折损过半却闯不过秦军阻截的人就是你!我大周此战耗去两年,牺牲了三十万的将士,合着都是平头百姓,在殿下眼里不值钱的很。为了个欺君罔上的罪臣,殿下这是要拿我大周的百姓去给他填补罪过么!” 李锐不过适时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冲动,不想让皇帝对他起太大的防备,哪想那平时浪荡不羁的周恒口齿这样伶俐,辟头一番话直中软肋:“孤、孤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周恒在这一仗里亦是受伤不轻,便是贯穿伤也不下三处,小命也是险些交代在了衡国的土地上。他说的有些快,神色凛然,仿若冲动的样子,可他这一提,也是在提醒皇帝,当初是谁故意阻拦粮草顺利送到前线,险些先将士于绝境。 “陛下乃是万民之父,每一个子民都是陛下的孩子,殿下自己不心疼,可问过陛下是否会心疼!” 这句话也将皇帝推上无上崇高的职位了。 灼华看向皇帝,果不其然,见到那九五之尊的眼底冷冽一晃而过。 李锐背后一寒,当初放火烧粮草的人被就地斩杀,可皇帝不会不知道那人背后是谁。就如张辽,明面上是李彧的人,所以这笔账算在了李彧头上,可那将作大匠明面上却是他的人,所以,这一仗,他们两个谁都没赢。 战后皇帝虽未说什么,但之后有人提及立太子一事,皇帝便是毫不留情的狠狠训斥,甚至罢免了几个老臣,便可看得出,皇帝对他、对李彧都是怀了疑心和戒心了。 李锐诚惶诚恐的跪下,“儿臣无能,请父亲降罪。” “哦,这事儿本王也在陛下这儿听了一些。”慎亲王紧接着又凉凉道:“到不敢说五侄儿你无能,故意拖延援军去支援,只是事实便是,最后还是徐副帅率了一万二铁骑破了秦军的撒星阵,斩了秦军三万,引得折损过半的援军入了衡国境内。可亏得回贺的国君仗义,面对秦军如此失血屠杀还是咬牙做咱们的支援啊!”起身朝皇帝一拱手,满目崇敬,“陛下圣明,划了是座城池予回贺做赏赐,如今回贺便是我大周最忠诚的属国了,也叫周边小国晓得,陛下宽怀圣明。” 宗亲们自是个个起身大声赞“陛下圣明”。 皇帝淡淡一笑,摆手叫众人坐下。 慎亲王大大的感慨了一声,又看了眼坐在睿郡王妃身边的灼华道,“好在华阳丫头那一刀子下去没丢了性命,徐悦也是回来了。不然这样好的喜庆事儿,总蒙了阴影了。” 有了鸿雁楼的缘故,慎亲王对灼华天然有几分好感,觉得能让豪迈侠义的江湖人喜欢的丫头,总不会差的。 众人看向灼华,她便只是淡淡垂了垂眸子,微有感伤的模样。 李锐晓得,不计是查还是不查,这欺君之罪的怀疑便是已经落在了皇帝心中了,一扬头又道:“到底如今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个是上元殿下,袁大人便也不是什么欺君之臣。” 如今最大的赢面就剩袁尛了,即便今日言语会被皇帝怀疑,也不能不出声。 江公公微微一笑,适时替皇帝发声:“殿下来的晚了一些,大约没听到,话是袁大人自己说的,从先夫人怀上上元殿下一直到出生后一段时间内一直在打仗,同将士同吃同住在军营里,没有机会接触女子,如何还有旁的女儿出生呢?那副骸骨却又事事对的上上元殿下的特征。” 周恒红润如玫瑰的嘴角微微一撇,嗤道:“殿下与袁大人声声否认那是上元郡主,又声声自证自己打仗时谨守军中规矩不沾染女子,那倒是解释解释,这具骸骨是谁呢?” 袁尛冷汗涔涔,于骨血一事无论怎么开口都是个欺君之罪!“臣”了老半天,愣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周恒凤眸一睇袁尛那张周正的脸上满是惊惶的神色,扬眉道:“袁家姑娘为了国家去和亲,陛下对袁家、对大人也是亲厚礼遇,年节下的赏赐都要比寻常的宗室府邸要多一些,原以为袁侯爷是个重大局的……”语调一回缓,“不过,欺君之罪比之两国交战,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的好!免得叫邻国的人来瞧咱们的笑话,叫人以为咱们大周是无礼邦国,竟会拿着和亲这样严肃的事情玩笑。北辽瞧着,还以为咱们在羞辱他们呢!” 慎亲王手指捻着杯盖,微微的旋转着,杯盖上描金纹旋出了一抹刺目的花来,默契接口道:“其实,要无声无息的确认北辽的那位是不是袁颖也不难,倒也务须惊动了北辽,端看袁大人觉得是否有这个必要了。” 袁尛并不知道袁颖没有去北辽,可看李锐那一闪而逝的紧张,便晓得那副骸骨必然就是她了,可这时候万万不能认,只能伏地道:“微臣、微臣觉得若是有这样的法子,尽可一试。” 他敢这么说,是因为这么多年了北辽并未发现什么,皇帝自然也不会去挖掘什么真相,弄不好还会惊动北辽那边。是以,不论那些人怎么说,他们只要一口咬定那具骸骨不是袁颖便是。 灼华淡淡的看着手中的茶盏,银毫满披的茶叶在水中上下浮动,便如这官场一般。她算计了这一出,自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北辽把事情闹出来之前能就这么解决了袁尛这个历经兵部、御史台、都督府的干练之臣了。 只不过那具骸骨分明样样符合袁颖的特征,皇帝心中即便不能确认,但怀疑的心思是不可能断了的。 此事涉及两国邦交,无论是不是袁家真的拿庶民顶替,皇帝也不会真的把事情闹大,即便要处理了袁尛,也会用悄无声息的办法。 即便不处置他,往后他的一举一动也绝对会在皇帝的监视之中。 话退一万步讲,跟着“袁颖”去北辽和亲的宫女、太监、护卫,除了贴身的几人,全都是宫里点出去的,也便是说都是皇帝的人,皇帝想要个答案能有多难。 有个把柄落在皇帝的手中,袁尛便如那些被打下去又被重新启用的臣子一样,只能是皇帝的人。 李锐手中的最大赢面,从这一刻起,没有了! 御书房里的刻漏滴滴答答的走着,原是极细小的声响,此刻听着却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 日头渐渐偏西,灼华望着屋檐投下的阴影,在殿内愈发的缩短变淡,最后成了一片淡青色的幽光。 江公公点起了烛火来,角落里一槲槲的明珠也渐渐透出光华,天际一阵乌沉沉之后,又拨亮起来,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飘了起来。 原来不是天黑了,而是大雪前的沉压。 风吹雪飘,带动殿内的帷帐轻缦,撩得烛火跳跃,瞧的人眼睛发涩。血中似夹杂着冰珠粒粒,悉悉索索的落在琉璃瓦上,落在高大的树梢间,溅起玉碎般的凌冽声音。 秦宵带着小太监打开了殿门口的厚厚皮帘子,阻隔了寒意,也挡住了柔和的天光。 皇帝却似忽然笑了起来,然而那笑意没有达到眼底去,只道:“让殷氏女与袁尛验一验。” 一碗清水,女子一滴,袁尛的一滴,鲜血并不相容。 袁尛却丝毫不敢松下那口气。 皇帝垂了垂眸子,“既然殷氏女无恙,此事变到此为止。那骸骨的主人原是你袁尛之女,带回去吧!” 袁尛的眉心一抖,他听懂了,皇帝是真的疑心了他,却也辩解不了什么了,左右都是个欺君之罪,只能深深伏地,“是。” 皇帝的指尖划过御案上的走着,摆了摆手,“宴席也快开始了,都跪安吧!” 第357章 李锐:完犊子,要输了! 众人出了殿门,小太监们便一个个举着伞过来迎。 秦宵见灼华出来,这才打开了伞迎她:“殿下小心脚下。”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灼华不知怎的想到琅琊山遭遇的毒蛇,游曳在锦被上、地上、甚至是密林地面上阴暗腐烂的枝叶间,响起一片沙沙之声,叫人忍不住的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她一抬头,便看到李锐眸色阴冷的盯着自己,那样的眼神便如毒蛇一般叫人恶心。 李锐人前一副直朗豪气的神色,同睿郡王妃笑着道:“婶娘先走吧,我与殿下说几句话。” 接了秦宵手中的伞,两人幽缓的行在长街上,背影瞧去,便如朋友一般。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伞上已经厚厚一层。 天际一片淡青色,地面却因积雪洁白而显得格外明亮。走过合庆门,见着几树梅花开的正盛,鲜红的花瓣、嫩绿的花蕊、深翠的叶子,热烈的一树又一树,新雪沁骨,只觉呼吸间皆是清新微冽的香气,沁人心脾的舒爽。 行至那颗探出宫墙的紫藤树下,只是当年的潋滟花簇,今日不过几枝蜿蜒枯枝,拢了一小尖儿的雪在枝头,是深冬的彻骨。 荼蘼落尽,一场花事了无痕。 尤记当年在这根藤下,李锐是来讨饶的。 李锐侧首看了她一眼,或许他该咬牙切齿,可倒也奇怪,同她一讲话,整个人便似沉了下来,不自觉的如她一般,深不可测起来,“三年了,倒是一直没有机会问问殿下,袁颖、你是怎么得手的。” 灼华幽幽一笑,若深秋艳红枫叶上凝出的一点霜,“鸿雁楼。” 羊脂玉制的伞柄,伞面上是紫色陪以棕色的祥云纹,李锐一身金松鹤纹的氅衣,一明一暗的色泽两厢碰撞,愈显氅衣上的金鹤欲腾难腾的压抑。 暼了灼华一眼,他道:“论算计人心,到底还是你更胜袁颖一筹。她傲气、不服输,输了你几回,便愈加想了解你、战胜你。你故意透露了鸿雁楼是你的私产,便是让我们知道那个地方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去处,你猜到了,她一定会去看一看、听一听的。甚至,我们在那里放了很多扰乱视听的消息,只是后来才发现,你从不曾真的去听那里的消息。” “其实你知道袁颖最后的算计,若成,我与徐悦死,若不成,你便是我的眼中钉。”灼华嘴角含着山峦笑意,“袁颖垂死挣扎,必然要布个杀局等着我的。她一死,你的身边没有了谋算得力的人了,再有如此布局便是难了,所以,你明知最后可能输在我的手里,你还是想要搏一搏,说不定,死的那个人就是我呢!” 李锐面色堆了一层薄薄如秋霜的笑意,“是啊,可惜了,还是输了,袁颖的算计到底不如你。张辽这颗暗棋我埋了那么久,可谁会想到,那个将作大匠竟也是他给我埋的棋,两败俱伤。”微顿,“张辽,你知道他的底细么?” 灼华淡淡一笑,“知道。” 李锐哈哈笑起来,“本王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倘若不是你和袁颖有这样的较量,或许,即便咱们不能做朋友,可能还可和平相处。可惜世上哪有‘倘若’二字,我身边武人居多,便是袁尛如此精明,算计也不如他的女儿。我需要她的才智,便也的接受她与你较量这件事,确实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话锋一转,“殿下觉得陛下会彻查么?” 灼华容色清丽,不笑的时候便有着几分清冷在,此刻漫不经心的一扬眉,更有月淡霜浓额意味,“会不会的只有陛下自己知道。然而,不管陛下会不会去彻查,北辽的那位上元太子妃,很快就会死了。”微微一笑,“殿下应该高兴,这个把柄捏在耶律梁云的手里,日夜难安啊!真是难说哪一日他就又要管殿下要些什么好处了。” “你以为陛下会杀了她?”李锐嗤笑,“陛下的态度摆明了是不肯开战的,只有这个太子妃在,两国的联姻才稳固。”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对,只有她死了,我的把柄也便再也不存在了。只是可惜,耶律梁云将这个把柄护的牢,我的人几回也杀不了她。” 灼华看了他一眼,“那殿下的动作要快一些,说不定,北辽就要拿着她来向大周索取什么了。到那个时候,袁大人便是彻底保不住了。” 李锐的长相是俊俏的,神色是爽朗的,而眼底却是阴鸷的,组在一处,便犹如晴日暴雨的感觉,“你觉得今日一仗是赢了?” “赢?”灼华咬了咬这个字眼儿,轻轻一笑道:“我觉得我的目的达到了,自然是赢的。” 李锐微眯了眸子,面上疑云深重,“你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斩断袁尛么?只要我能杀了那女人,或者你认为皇帝能杀了她,袁尛的罪便是不作数了。”盯着她良久,神色微微一松,“只当妹妹你权谋无双,竟也有失算的时候。” 灼华淡淡看了他一眼:“或许我与殿下对‘赢’这个字的看法和衡量有所不同。”弯了弯嘴角,似有悲悯,“要他死,光他杀原配便足以让他失去一切了。” 李锐一惊,脚下的步子很明显的乱了一拍,“袁尛长你二十余年,便是他迎娶继室时你也不过刚刚出生,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想知道的,总会知道。”灼华眼波如夜色幽沉,似蕴了岁月匆匆在眼底,沉寂而深邃,“袁尛此人做事圆滑却也干练,又长袖歌舞,文官武将他都沾了几分颜面,虽为你出力,却从来都是借了旁人的手去做,自己的一双手倒也算是干净。陛下自然也不会为了这件没有爆发出来的事情而与他计较什么,所以,我会说陛下一定会杀了北辽的那个女人。” 面对她的笃定淡然,李锐莫名一怔,眉心突跳了一下,没了方才的镇定。 灼华慢慢踩着地上的雪花走了几步,方缓缓道:“一是斩断这个开战的导火索,二是警告袁尛。我与袁颖有所算计,但袁尛这些年也未算计到我头上,我也犯不着去杀他。可你要知道,陛下的圣旨如何是一介臣子可抗拒、敷衍甚至是欺骗的?他会想,袁尛是不是对他的旨意有什么不满?偷偷换下女儿来,心里是不是有什么算计?是不是想着意图挑起战火?” 李锐能在皇权争夺里沉浮那么久总算不是只有武将的鲁,她只说了两句,他便反应过来了,背脊一片燥热,瞬时里便有了十年的沉重压在心口:“……你竟是要算计这个!” 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灼华缓缓一笑,“你们偏又声声自证,那一年多谨守军中规矩,不会有所出。左右,都是欺君。从今往后,陛下还是会重用他,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陛下都会反复的思量,多加的怀疑。他想帮你,可一旦他露出这样的心思,陛下就会连你一起怀疑,你们是不是在算计他的皇位?是不是想挑起战火以军功揽走他的朝臣?” 李锐的指搭在衣襟上,难受的扯了扯,想扯去失算的烦闷和惊急,却也不过是徒劳:“杀人诛心,公主果然比谁都会拿捏此道。” 灼华只当他是赞美了,挑眉道:“自古帝王哪怕垂垂老矣,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儿子去算计他的权利,储君也不行,更何况你们?” 她每说一句,李锐的神色便冷一分,直至最后,只剩了冽冽碎冰在眼底碰撞,“沈灼华,倒是小看你了。还以为沉寂了三年,你的谋算已经鲁钝了。” 第358章 我就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灼华顿住了脚步,浅眸中含了澹然锐利,化作一柄利剑,直刺那张阴鸷的面孔,“你们算计徐悦,在他去烧粮草的时候在他身边安插了细作,故意引起秦军的注意,引得战败的秦军疯了一般去狙杀徐悦等人。袁颖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那么久,她晓得徐悦与我而言有多重,你们杀了他,便也是杀了我。”她抚了抚腕间的割痕,“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便如了你们的愿。可他回来了,我就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刀,谁敢动他,我便让那个人生不如死!” 惊诧、恐惧然后是两蔟诡异的火苗燃烧在李锐的眸底,“这样的事情你也查到了,我说那达木哈朗怎么就突然死了。”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寂寂冷意,“那下一步,岂不是要来算计我本人了。” 灼华的神色仿若浮在冰山上的层层寒气,彻骨的冰冷,“袁颖的最后一番算计,我只当是她对我的挑战,纵然有输有赢,我顶多也便是还你几分。可你不该去算计徐悦。他是我的命啊!” 轮回中的阴翳,慢慢缠上李锐,一寸一寸的收紧,直至有一日,这个人只剩苟延残喘,“在徐悦回来的那一刻起,不是我死,就是你永世不得翻身!没了袁颖,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什么本事自保。” 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灼华忽然觉得有些厌烦,长长吁了口气,嗓音又清泠了起来,“人死了,全清静了,我便是喜欢看人生不如死的样子。” 在李锐翻腾欲裂的眼神下,灼华缓缓转身,悠然行在漫天大雪中。 待到灼华进到宴席的大殿,众人已经坐齐了,只待皇帝来了,说几句便能开席。 此刻众人聊极的便也是袁尛的案子了。 灼华寻了一圈,袁尛倒是还能力持镇定,与继室坐在位子上同旁人寒暄。 那继室年不过四十,自打袁颖杀了她的一双儿女之后,也曾有过身孕,只是每每不是流产了便是生下了死胎。 找了钦天监去算了一算,却说她是命理无子,经几番折磨打击,鲜活的肉体、算计的心肠早已干涸苍老,袁尛当初杀原配也要为她腾位子,如今也不过相看无言而已。 皇帝来了,说了几句话,举杯与百官同饮。 王公大臣、后妃宫嫔盛装华服,珍馐佳肴列次而上,金樽玉杯盛琼浆玉露,烟罗缓飘,明珠华光,一片繁华明媚。 歌舞起,一阵琵琶声淙淙响起,泠泠悦耳,缠绵不尽的入骨神迷,歌女唱着令人沉醉的音律,歌声柔肠婉转,有着凤凰轻啼之美,似春水清韵一拨又一拨的拨在人的心头。 灼华细细瞧着那个边弹边唱的女子,她的衣衫上绣着银线梅,花蕊间缀着米珠,拨弦的动作间盈盈而动,在灯火的映衬下周身似萦绕了一层星芒,精致的眉目在顾盼间脉脉含情,怯怯娇柔。 周恒进了殿,坐在了灼华身侧,腿一抬,侧身倚向灼华,吊儿郎当道:“这歌女有些意思。” 灼华淡淡一笑,“皇后为尊,淑妃又势胜。应氏一死,宫里的动静李锐知道的就要慢一些,总要想办法给自己铺路的。” 周恒嗤笑了一声,“经的谁都的手?” 灼华微微挑眉,绕口道:“应家的亲家。” 周恒细细一思量,“元郡王?他当初可是一心支持着李怀的,如今李怀没有了翻身之极,也难怪会转向了李锐了。想来他静文在应家日子也不好过吧!” 灼华微微动了动眉梢:“应泉海的嫡长子原是有心上人的,亲事虽没有过了明路,两家人早也心照不宣,只待姑娘满十四就要定下婚事的。皇帝赐婚,应家不敢不敬,却对这个莫名其妙塞进来的女子不会有多宠爱。” 周恒淡淡一哼:“再是势盛,皇帝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看了眼对面的应家郎,灼华轻道:“那应家郎君倒也不给人话柄,对静文也是十分尊重,人前人后多有维护,只是除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便也不会多去她的房里,所以成婚这么些年,至今还未有身孕。抓着这个借口,应家郎君接连抬了几个聘有文书的奶奶进门,多加宠爱。静文再是高贵,也是需要丈夫疼爱的,眼睁睁瞧着丈夫与旁的女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哪里受得了。” 周恒吃了杯酒,饶有兴趣的看了眼那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一眼:“元郡王的靠拢,应家总要对静文好些的。倒也难为了那高傲的元郡王了。” 那边一曲毕,元郡王开始献美了,灼华听了几句,没什么新鲜的,便也懒得再听了,“年年如此,我先走了。” 周恒挥挥手,“去吧,有好戏回头我讲给你听。” 申时末,天色如明澈静水,夜色袭来,天际只留了一丝淡青色,漫天的雪花便如四月中的柳絮,在空中飞扬漫舞。 沁凉的鹅毛雪花落在了她的羽睫上,大颗的雪花渐渐的溶成了透明色,又渐渐的化成了一点水润挂在了长翘的睫毛上。 灼华眨了眨眼,雪水幽幽弹挂了一下,落在了掌心,“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宫禁离魏国公府尚有一炷香时辰的路程,风吹车帘翻飞,外头的夜色越发的浓厚,街上的行人渐渐散去,灼华靠着车壁假寐,心中想回又不想回。 徐悦就在家,可却无法与他说着夫妻才会说的话,两人独处,除却对那个人的思念,便也只剩了沉默。他与她找话说,可是他什么都不记得,她又能与他说什么呢?只叫了车夫将双乘的马车驾的慢一些。 “消息都散出去了么?” 倚楼看着这个在岁月里打磨着,越发沉稳威势的女子,心下的敬畏亦是日复一日的深刻,点头道:“安排了人透了些东西给赵家人,赵家人如今对李锐怨毒着。上个月李太医家的老祖母请堂会,赵太医的遗孀已经‘无意间’漏了一嘴了,李太医是雍王的人,静王的异常很快就会传到皇帝耳中去。” 静姝从座位下的暗格里取了暖笼出来,倒了碗金桔蜜茶递到灼华的手里,“冬日里燥,姑娘喝盏蜜茶润润。”收拾妥了暖笼,小声道:“静王殿下这五年里倒是常有妻妾有孕,可惜不是流产便是死胎,好容易去年全须全尾的生了个儿子下来,却是没到百日就夭折了。原以为是静王府后院争斗厉害,给算计的,竟不想是被他自己最倚重的袁颖给摆了一道。他如今虽有孩子,却也不过两个女儿,况且天家的孩子难将养,这两个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难说的。” “民间百姓家都看中嫡庶尊卑,子嗣繁茂,更何况是皇家。”灼华淡淡一掀嘴角,“雷公藤,虽会让子嗣艰难,到底不是毒药。李锐五年都没有孩子能好好活下来,想来袁颖也是没少给他吃下去。皇帝想要大周千秋万代的传下去,便不会冒这个险。” 果然了,袁颖骄傲的性子,怎么可能只给他人做嫁衣呢! 静姝想了想,微微一笑道:“身为皇嗣,为一己之力出卖陷害征战主将,说出去,朝中武将定是对皇家心寒,所以,皇帝是不会让事情闹起来,顶多以后不再重视他。但父子血脉难断,李锐终究是有赫赫战功的,哪一日圣心转圜也是难说,那时他便又有了翻身之机。只有子嗣出了问题,才会让他永无机会。让他明明还有人脉、明明还有一争的能力,却又无能为力,这才是真的让他生不如死!” 第359章 我回来了! 灼华长长吁了口气,浅眸望着一汪蜜水,淡淡的杏黄色,随着马车的晃动悠悠沉沉的起伏着涟漪,一浪一浪的晕开,撞在碗盏的壁上又消失,仿佛一重重心事茫然不知归处。 这样清寒的日子里,隐隐有乌鸦破空啼叫,无端生了惆怅。 “明明可以两不相干,偏要如此出卖算计,也是他命该如此。” 倚楼宽慰道:“姑娘也别太伤怀,盛先生说了,人会在受伤后失忆,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行为。爷的脉象有所好转,脑中的淤血正在散去,很快就能想起来的。” 灼华点头笑了笑,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我是想着岑华和岑连,她们跟着我没几年,大大小小受了不知几回的伤,我也没能给她们带来什么安稳,如今更叫她们填了性命进去,生死不明。这辈子是注定对不住她们了,你们,都好好的。” 车帘上以金线绣着鸟雀,随着清淡的天光与风微微纷飞,便如鸟儿扑腾,被牵绊了难以高飞,那金线的光泽落在主子的面上便似沁了一湖难解的心事。 静姝楞了一下,眼里沁了泪,“生活本就是艰难的,哪怕是高门大户里头,也不过是忙里偷点闲,苦里寻些蜜。咱们做奴才的原就想着劳苦一生,末了不被一席破席子卷了扔去乱葬岗便罢了。哪曾想二百钱卖出来的贱皮贱肉,到了姑娘跟前却过上了想都不想敢想的好日子。姑娘仁慈良善,如能为了姑娘、姑爷和小主子付出些什么,哪怕是性命,奴婢们都觉得是值当的。” 倚楼抿了抿唇,缓缓道:“属下和听风的使命便是护着姑娘,能让姑娘觉得安稳,便是属下和听风最大的高兴事。”顿了顿,自来没什么表情的面上泛了一抹红晕,“进暗卫营的大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王爷赏了饭吃,让我们自己挣一条出路。那条路很苦,白骨成山,属下和听风也不过想着当个工具,护着主子便也是了,哪里会想到自己竟也能得到温暖,被姑娘和宋嬷嬷那样的疼爱,过得比旁人家的主子姑娘都要好,自当为姑娘付出一切,以报一二恩情。” 死。 前世太多人为了她而死,她最听不得的就是死。 灼华神色温和,眸光渺渺幽远:“还记得在北燕的时候么?为了给母亲报仇,我们相互依靠,相互信任,什么都没有,却一起把那么强大的敌人慢慢剪除。”微微一笑,“我把你们当做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不是想着让你们为我牺牲,我盼着你们都好好的,将来更好。” 两人笑着“嗳”了一声。 福气,于她们而言,未必是锦衣玉食,能这般,相处的姐妹和气,伺候的主子良善温柔,便是顶要紧的福气了。 外头忽起一阵嘶鸣,灼华睁开了眼,掀了帘子去瞧,却见巷子口冲出几匹野马来。 冲在最前头的那匹险险的与魏国公府车架的马擦过。 然驾车的两匹马儿受了惊,抬了前提乱跑起来,颠的车内一阵晃荡,静姝一时间也抓不稳从左被颠倒右的灼华,两个人被闷闷几声狠狠撞在了车壁上。 外头许是马匹的主人,也在极力的拽住缰绳,嘶喊着:“快让开,马受惊了!”。 街上寥寥几个行人也被吓得尖叫逃窜,眼看驾驭不了,马匹的主人只能自己先跳下了马背! 听风的反应是极快的,当即举了弓弩射杀了狂奔乱窜的马匹,只是那马儿受了惊,弓弩扎进了脖颈间一时也阻不了他往前冲撞的惯性力道。车架的马也被突如其来的冲撞惊到了,扬着马蹄只在原地嘶鸣,饶是车夫御马娴熟,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受惊的野马冲向车厢。 车架在街上横冲直撞,倚楼好容易抓住了灼华,将她护在身前,听着外头听风喊了一声“跳”,便将静姝丢出了车窗,又抱着灼华越出了车厢。 听到人落地的声音,听风一匕首将两匹受惊的马儿抹了脖子,免得它们在街上乱窜伤了百姓,马儿在狂奔中突然被毙,前蹄一跪,车厢整个倒转翻过去,索性,只是损了一家铺子的门面,未有伤人。 然而,三个人越出去的位置并不是很好,静姝的肩膀狠狠撞在了地面凸起的石头上,灼华和倚楼的头磕在了一家酒楼门前的台阶上,一时间台阶染血,也不知是灼华的还是听风的。 徐悦一整日没有见到她了,今日阿翁来为他施针,闭目时每每闪过好些画面,虽然感受不到画面里再说什么,但画面里停留的时段也渐渐长了起来,他想讲于她听,想让她高兴,或许很快他真的就能全部想起来了。 等了一日,算着时候宫宴也该结束了,徐悦骑着马让不易带着他去接她,却在街上遥遥见得灼华车架被惊,他策马狂奔,看着倚楼抱着她越了出来,却是在下一瞬狠狠撞在了台阶上。 “灼华!” 那一声喊,似冲破了禁锢,缠绕着万般痴念与情深,拉破了天边最后一抹的清幽之色。 暮色,揽下了琉璃瓦上一惯的盈盈光芒,优柔的拂过万家灯火,穿过重重幔帐轻柔,游走在内室。 挂在幔帐一角的一只镂空银熏球跟着盈盈晃动,敲在水青色的幔帐上,若有似无的声响,风里夹杂着幽幽香味,细细一嗅,却不是熏香的气息,而是梅花清新,淡然而沉静的气味几乎让人融化在这样的轻柔的风里。 枕屏婉柔,遮去了窗外暮色。右下角一簇红梅宛然伸出,娇而不艳的花瓣碎碎流溢,不胜东风的娇弱,却蜿蜒了一片清媚风姿。 徐悦坐在床沿看着昏睡着的妻子,额角撞破了一些,伤口不大,却是正好磕在棱角上,有些深,缠了一圈的素净纱布,幽幽透着几分血色,罩了白色灯罩的灯火冷白,落在她消瘦的脸上更显苍白可怜,仿若一缕暖阳就可晒去的枝头一簇积雪。 他伸手,轻柔的磨砂着她的脸颊,仿若指腹下的是何等脆弱珍宝。 眉心微簇,灼华幽幽转醒,一时间只觉头痛欲裂,抬手抚了抚额角,那一触之下更是疼痛不已。 “别碰,撞破了,好容易才止了血。”徐悦将她的手轻轻捉了下去,又柔声的问她,“你昏睡了好半日了,躺的累不累,要不要坐起来?” 他回来的这月余里,自来都是他睡塌上、她睡床上,隔了一架枕屏,不曾有半步的靠近。 可此刻灼华瞧着他那样亲近的坐在床沿瞧着她,便有几分局促与不安,撑着身子往后挪了挪,避开他的触碰,背了身去,低声道:“让静姝进来伺候就是了,你去歇着吧!” 徐悦叹了一声,微微俯身,支了手肘在她身后,拨开垂散在她颈项间的青丝,温柔又心疼的唤了她一声,“卿卿,我回来了,你又要让我去哪里……” 灼华一震,所有的心绪一时间散做了云烟,蓦的翻身坐起,浅色的眸里蓄着盈盈的泪,定定瞧着他,人影绰绰,朦胧摇摆,她瞧不清他的面目,想眨眼,却又怕一眨眼后那个唤她“卿卿”的人便不见了,目中泪水越蓄越多,在他伸手触了她的面颊时便也决了堤。 那黑眸仿若倾了漫天的星子,晕了一片温柔光华,她的心尖收紧又舒然,似迷失在茫茫雪原里走了许久,忽见了一抹人间烟火,所有的痛和忧都有了着落。 轻泣一声,她终是扑了上去,紧紧搂住他的颈,似要将他揉进骨血,那一声唤夹杂了太多说不尽的脆弱与思念,“徐悦……” 他沉然欲碎的嗓音随着一枚亲吻落在她的耳边,“我回来了。” 第360章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这一股泪,忍了太久了。 灼华哭的厉害,似要将这三年的眼泪都一气流到他的心底去,素手握着拳想要狠狠捶他,最后也只是柔软的不舍的贴在了他的心口,“你怎如此心狠,答应我会平安归来,却叫我又得一次你身死的消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盼了一年又一年,你怎舍得叫我受此万箭穿心的痛!他们都回来了,就是等不到你,他们都和我说抱歉、都和我摇头,我所有的希望一点点的被砍断。你怎么就不回来呢?” “好容易等到你了,你却又不认得我了,你不要我了么?日日与你相对,可那又不是你,你说你舍不得与我分离,可如何能将我忘记呀……”她的声音梗在心口,最后只弥了一句,“徐悦、徐悦,我、好想你。” “对不起,我的错。是我不好,不该忘了你,让你伤心。”徐悦眼底的水润终于抑制不住的滑落,哪怕年少时,再重的伤他都不曾落泪,可妻子的心痛却叫他比自己承受更是锥痛千万倍,他的手托着她的颈、紧箍着她的腰,紧紧相拥,“我很想你,我也很想你。我如何舍得下你,那几箭几乎要了我的命,我是想着你和孩子才能熬过来的。我回来了,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泪湿了相互的衣襟。 灼华微微退开身,她的双手抚着他的被战火熏的沧桑的面孔,拉开他的衣襟,拂过狰狞交错的新旧伤痕,那鲜血淋漓的画面鲜活的翻涌在她的眼底,似痛在了她的肉体上,“我不怪你,只是心疼,这样的伤,该多痛呀!可我又不想拦着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悦郎……”窗外透进的柔柔月影,也无法勉强掩饰她眼底玉碎尘沙的痛苦,抽泣的语调里尽是哀求,“悦郎,求你,别再丢下我了……”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徐悦握着她的手,指尖触到腕间的一道凸起,翻转了她的手腕看着那疤痕,心底一痛,“怎这么傻。你若也不在了,孩子们可怎么办。” “那我呢?”灼华声声问他,神色羸弱的仿若一缕随时消散的青烟,“我呢?我就要一日日的,心口锥着刀子活着么?我的人生在哪里?你不在,我便什么都没有了,我也想活着,为孩子活着,可我做不到,心都被掏走了,要我怎么活下去啊!” 一直以来,虽他是主动的那个,可都是她在理智的主导着他们之间的情意,徐悦以为她的情是有所保留了,可这一刻他分明感受到,她的情、她的心全放在了他的身上,他是她的命啊! 看着她无助而惶惑的神色,仿若秋雨沾湿的秋叶,枯脆的再经不得一丝伤害,他那样温柔的一遍又一遍的拂去她的泪,亲吻她的眉眼,“别哭,你哭的我心都碎了,不走了,往后都不走了。” 灼华捧着他的脸,细碎的吻一下又一下的落在他的唇上,舌尖微探,他便启了唇齿,似在试探对方的情意,初时微微点触,瞬息之后温软便缠绵在了一处,气息渐重,身上皆是滚烫一片。 他晓得她是脸皮薄的,抬手想着去下帐,却叫她拉了回来,她微喘着急切的吻着他,跨坐在他的身上,双手宽了自己的寝衣,引了他的手来抚摸她的身躯,又去解他的腰带,羽睫微颤,尤带水雾,“我要看着你。” 徐悦感受到她的手颤抖的厉害,指尖冰凉,而每一息的低喘里都含了脆弱的哭腔,他晓得她需要最原始最直接的办法填补她的惶惶不安,他何尝不是呢!由着她主导,耐心的等着她扒光了自己,然后由着那湿润又紧致的地方慢慢吞没了他。 两人面对面的坐着,肌肤相贴,她去捉他的双手,放在了她的臀上,让他助自己剧烈的上下起伏,快三年不曾如此深入,每一下都似要将她撕裂,灼华却觉得无比的快活而满足。 徐悦暧昧的喘息里含了抹担忧,温润的眼角泛着轻佻的桃色,“痛不痛?” 灼华与他抵着额,炙热的气息似星火点了积蓄多年的情欲,燃烧了一层又一层的薄汗,滑腻着两人的肌肤,“好好疼我……” 大雪停了。 灰白的云朵随着一阵风散去,带来阵阵清新凛冽的花香,月光伴着星子悠悠行走在天际,银灿灿的光华似流泻而下的一汪清水,洗涤了一切忧愁。 这样好的月色,便是要照着人影成双的。 一场激烈的拥抱,灼华累极了,额上的伤让她头晕的厉害,却怎么也不舍得睡去,伏在他的心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遍又一遍的念着他的名字。 “徐悦。” “徐悦。” 徐悦拥着她,温柔的一遍又一遍的应着。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有一抹震动的余音,真切的传入灼华的耳中,她闭了闭眼,忍不住的又婉转含愁的唤了他一声,“徐悦。” “我在。”徐悦抚了抚她的双臂,微微一笑,“累了就睡吧,我陪着你。” 他的声音低而沉,似青山巍巍,岿然不动,落在她的心间,压住了缥缈不安,灼华摇头,“你同我说说话,我想听你说话。”指尖拂过那嫩芽凸起的疤痕,神色似杏花沾了秋雨,蒙蒙然带了几分凄色,“你何时想起我的。” “今日阿翁来为我施针,想起了好些画面。”徐悦微赧,“打仗时的,还有,与你亲热时的。”顿了顿,收拢了拥着她的双臂,“我想着与你说,便去接你,见到你伤了,我心急如焚,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抬了头望他,清俏的笑:“若晓得如此,便是早早伤给你看了。” “你不会,你晓得我不舍。”徐悦侧过身,让她滑落到他的怀里,吻了吻她的眉心,他缓缓道来:“我伤后落水,被回贺的商队所救,我穿着大周的铠甲,回贺的人没有为难我,很细致的为我治伤。只是我伤的重,待真的有意识时已是两个月后的事情。” “我随着他们的商队去了秦国、赵国,再一路回到回贺时已经半年过去,他们也托人去云南军帮我打听,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通上消息。好在没过多久,我遇到了鸿雁楼的老英雄。那也是你带给我的福气,让我早早归来。” 灼华问他:“他说认得你,你便跟他回来了么?便不怕他是别国余孽么?” “他与我说,我的妻子在等我。”徐悦的嗓音里是出尘的温柔:“我虽不记得了,可总是梦见有个女子遥遥站在雾中看着我。我瞧不见她的神色,却是清楚的知道她很伤心,她在等我回去。妻子,我想那便是我的妻子了。”眸中脉脉情意如春柳爆芽,柔而嫩,“回来后,瞧见你,你的脸便与我梦中的人相重合。我想不起来曾经与你的日子,却在第一眼看见你时便为你怦然心动。便如初年,我在画舫上,仰头望向窗后的你,一见倾心。” 烛火的冷光披在他的身上,宛若天人,他的神色蓄满了柔情,叫人一眼就要跌进去,灼华微微笑了起来,融雪的温柔,“你既这样对我一见钟情,便原谅你一回。” 她那一抹笑意,于徐悦便如广阔的黑暗中忽忽劈裂的一道冷白中带了紫色的闪电,照亮了沉压的天,“多谢夫人宽宥。”想到了重要的事,他撑起身子低眉望着她的,问道:“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终日早出晚归。” 第361章 别弄死了就行 光影被他的黑发遮住,透了一抹阴暗在她的面上,那张清丽的面孔隐隐含了阴鸷。 灼华语调虽轻,却遮不去其中的沉疾之意,“你自来是谨慎的,如何会在烧粮草之时被人察觉行踪,即便察觉了,以你们的身手如何会被围堵绞杀?想来是有人故意透露了行踪,引了秦军杀你。” 徐悦眸光微动,当初被秦军层层包围,他也曾怀疑过,只是后来疲于突围,来不及细想便中箭了,“所以,这些时日你一直在追查?” 指腹慢慢流连与他胸前的伤,一遍遍刺痛灼华的心神:“周恒同我说起,你是点了北燕的铁骑同行,那么出卖了你的只会是他们。起初只是一点猜测,也是无心去探查,你回来后,我便去信严厉那,让他们帮我调查兀良哈和北燕将士有何变化,总算不负我们一番心思,查到了达木哈朗此人。你在北燕军中三年,这个人你也认得是不是?” 徐悦应了一声,神色中有些惊讶。 大战时,要关心的事情太多,那个人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将领,一路避过敌军、绕过山川,终是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观察那百余人的细微动作。 他道:“他从前不过是达孜可汗身边的亲卫,后来调去了铁骑营。当年为训练北燕铁骑,我与他也算多有共事。兀良哈如今多有依靠大周,百姓也安享太平,谁曾想他们的将士竟会被人收买。是李锐?” “未必。”灼华意味深长的一叹,“是李锐身边的副将,可那副将却是李怀的暗棋。” “李怀?”徐悦诧异的皱了皱眉,“他还没死心?” 眸底神幽,灼华细细分析道:“李怀当年落败却没有垂死挣扎的举动,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看着李彧和李锐相争相斗,被遣去封地也一声不吭,这些年甚至都不曾来找我的麻烦,这可太不像李怀了。” 徐悦点头,大掌贪恋着妻子的温度,来回轻抚:“他是有城府之人,这样的人,最是能忍。他当初会败,只是因为他手里没人了,而非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见罪与皇帝,若是其他得力出色的皇子都被皇帝厌弃,那么他还是会有复起的希望的。” 灼华喜欢他带着薄茧的大掌轻触在肌肤,这样亲密的相拥让她不住幸福的眯起了眸子,颊轻轻蹭了蹭丈夫的胸膛:“而赵氏,借着淑妃和应氏当年的算计,也已经洗去了以厌胜之术诅咒宫禁的罪名,如今又复了妃位。最重要的是,那个命格富贵无极的皇长孙,去年病重不治已经死了。”微微一顿,“其实算计已成,大可乘着战事混乱时悄无声息的杀了达木哈朗,可李锐没有杀,那副将也没有去提醒。这是为什么?” 徐悦眉梢一动,几分刀锋雪亮的冰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灼华道:“原李锐也是动了心思去害你,这笔账先算在他头上,也不算他亏了。至于李怀,他是恨我入骨了,自然是要防着他起势的。”淡粉的唇轻轻吻了吻他的下颚,“今日是腊八,营中将士多要回府,我便遣了外祖留给我的暗卫去试着捉拿那副将。若是他们在,今日或许也不会摔着一下了。”她一笑,“可说,冥冥中自有注定。” 徐悦侧着身轻轻吻了她的唇,“是,夫人说的是。” 她有些忧心道,“静姝她们如何了?” 徐悦顺了顺他的背脊,安抚道:“静姝被倚楼从马车里丢出去的,摔伤了左肩,倚楼护着你先着的地磕到了后脑勺,还好,都不算严重,宋嬷嬷这会子正盯着她们修养,你安心就是。”剑眉一拧,“如何这么巧,偏生惊了你的车架。” “明日总能晓得了。”灼华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一下下索着他的亲吻,“……还要……” “不累么?”徐悦哪听得这样的求欢,骨子都酥了,翻身欺上她的身子,新生的胡渣磨蹭着她细嫩的颈项,“头不晕?” “话这样多。”修长的腿挂上他的窄腰,灼华细细低吟,在他耳边道:“我还是更喜欢你不说话时候的声音。” 不说话如何有声音?徐悦楞了一下,转而低哑的笑起来。 ...... 徐悦自觉餍足不已,抚了抚她眼下的淡淡青色,“睡吧,我抱着你。”他的手轻拍着她的背脊,哄着儿子一样轻轻哼着童谣。 灼华窝在他胸前蹭了蹭,打了个哈欠,又是头晕着,面色微微发白,仿若在船上悠荡着,不过数息便睡着了。 祭红瓷的香炉里腾升着沉稳的青烟,伴着丝丝夜风,摇曳出一片柔婉的朦胧,香炉旁一直姿态妖娆的白梅静静伴着它。地龙烧的旺,烘的室内温暖,清泠的画像萦绕,人便如置身三月清风中一般,舒心适意。 三年来的不安、焦虑、痛苦,就在这样清冽又沉稳的香味里有了着落。 待她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柔亮的天光渐渐拂上琉璃碧瓦,流泻了如瀑布般的灿灿光芒,穿过微微开合的窗棂,撩过层层轻纱帷幔,掀起一室旖旎柔和。 灼华一抬眼,徐悦带笑的黑眸正深深瞧着她,柔婉的一笑,指腹划过他的眉眼,战场的艰苦让他憔悴了不少,好在眼底的那抹温润总是在的,独属于她的温柔,“怎不睡?” “怕睡着了,你会不见。这么多年没有好好看过你,多看看,都补回来。”舌尖扫过他唇上的指尖,徐悦又去含她的耳垂,沉声道:“好听么?” 不似往昔的克制的粗喘,一声又一声夹杂露骨的情话全部送入她的耳中, 灼华脑中一轰,昨夜心绪激荡,对于他的忽然回来实在激动的厉害,自己竟也孟浪起来,贪欢一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此时想来真是难为情的很,脸蛋滚烫的埋在他的胸膛不肯抬起来,徐悦戏谑的不停追问,她便哀哀的喊着头晕。 “好了我的乖娃娃,不闹你。”徐悦拍拍她搂着自己的手,“我要去解手,要忍不住了。” 他是怕她醒了见不到他会着急会伤心,所以醒了也不敢乱动,由着她搂着揪着,生生憋着,灼华坏心眼的拿手指戳了他下腹一下,听得他的闷哼,才笑眯眯的松手。 徐悦无奈又宠溺的看她一眼,下床去了净房。 听着外头有脚步声和抹布抹地的声音,大抵已经过了辰时了,丫头们都在擦洗廊下了。 虽昨夜闹的厉害,她却觉得身心舒爽,口中有些干,趿了鞋下床去倒水,才走两步就觉得头晕的厉害,眼前飞影重重,伤口一阵阵的疼,双腿也是酸软无力,没站稳便倒了地。 手肘撞得生疼,脑子里就冒了一句话:乐极生悲?! 徐悦净了手出来,正好瞧着她倒地,吓的魂都要散了,一把将人抱起,拥在怀里,“怎么了?” 灼华抬手捂他嘴,想是他回来她身边的喜悦盖过了一切疼痛,所以昨夜不觉得多疼,如今那疼痛一阵阵涌上来,真是晕的厉害,他一着急声音略大些她就觉得耳中嗡嗡的天旋地转,“别、别喊,头晕,真的头晕。” 徐悦松了口气,查看她的手臂,“擦破了。”把她放回床上,塞了两个软枕在她身后,喊了静姝打了热水进来,细细擦拭了伤口,又寻了外伤的药来涂上,“有没有好一点?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灼华摇了摇头,柔柔一笑,道:“只是站的有些急,没事了。我想喝水。” 徐悦忙又回身去给她倒了水来,“要喝水喊我就是了。”眉心拧着,想了想,严肃道,“你这几日不准下床了,就好好养着。” “好,听你的。”灼华勉力一笑,“你快收拾了去给祖母和父亲母亲请安吧!也好叫他们安心。” 徐悦刚走一会儿,暗卫穷已便来回话,隔着枕屏道:“人已经捉到了,不过嘴硬的很,暂时挖不出话来。” 晕的难受,灼华闭了闭眼,却觉躺倒在滔天巨浪之巅的船上:“折磨人的手段你们多的是,别弄死了就行。” 第362章 徐惟 “是。属下明白。”穷已又道,“探查了昨日惊马,没有人为痕迹,只是太仆寺的人去外口赶了几匹上好的马匹过来,途径北街时被小商贩打翻的笼子里的刺猬给惊倒了。” 挽着妇人发髻的秋水指了指外头,笑道:“穷已公子把刺猬逮了来,任凭姑娘处置呢!” 当初徐悦出征,长天便说要等着徐悦回来再成亲,只是杨淇年岁还比长天大一些,再等便也说不过去了,是以徐悦走后第二年由灼华做主,让二人完婚了。 闵长顺升了从三品禁军同知后便提拔了杨淇做了身边的副手,如今也是个七品的校尉,长天出嫁后便是官眷了,不能再回来伺候了,只偶尔带了幼子过来看看。 秋水和长天同岁,长天的亲事定下后灼华便开始给秋水寻摸人家,原是看中了杨修身边的一个巡卫长,巡防营里的一名郎君,这个职虽未入流算不得命官,但无有家世的郎君在这个年纪做到巡卫长已然算不错的了,这郎君长相清秀,人也沉稳,家中诗书传家,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 只是没想到同秋水说起时,她却摇了头。 灼华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还托了宋嬷嬷去说项,哪晓得人家早已经有了心上人,好巧不巧,正是陈叔的长子,陈璇。 沈祯当年在苏州任职两任,给灼华置下了不少私产将来做嫁妆的,离任后虽处理了好些,但还有不少盈利的好铺子和庄子,陈叔的长子一直帮着灼华打理苏州的产业,每年年底回来交账一次,两人也不知在哪一年就看上眼了。 只是两人都是守规矩的人,私下也不曾书信,倒是瞒了大伙儿多年。 事情说开了,灼华便暗示了陈叔,然后陈璇立马从苏州赶了回来,提亲、下聘、成婚,半年内就都利索完成。 只是她们刚完婚不久,徐悦便出了事,秋水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她去苏州,陈璇也舍不得离开新婚妻子,宋嬷嬷便与陈叔说了,把春晓夫妇调了过去,让陈璇回来。 如今小夫妻两一个帮着宋嬷嬷管着鹤云居,一个替陈叔分担着庄子里的事务,又刚生下了长女,小日子和和美美的很。 至于巡防营的那位郎君肖让,灼华也没就这么浪费了,偷天换日的让静月去相看,不错,也看对眼儿了。 啊,有些伤脑筋,还有静姝、静妩和静婵呢! 灼华眨了眨眼,透过枕屏看了眼带着银面具的穷已,笑了笑,“穷已倒也有几分幽默了。”默了默,“岑华和岑连还是没消息么?” 穷已单调而冷漠的回道:“暂时没有。” 灼华叹了一声,觉得心底压抑的难受,沉默了半晌道:“大约会有人找上门,你们都小心些。去吧!” 穷已一点头,应了一声“是”,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鹤云居。 徐悦去了四顾堂请安,魏国公夫妇也在,正巧徐惟昨日从辖地回来过节还未走,小夫妻两抱着长女和幼子正与长辈们说这话。 恢复了的徐悦嘴角含着习惯性的微笑,神色温润的跨进了门,拱手行礼:“祖母安,父亲、母亲安。” 太夫人端着茶盏的动作顿在半空,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啊!悦儿!你、你这是想起来了?” 徐悦微微一笑,温润柔和,接走了太夫人手里的茶盏,“是,想起来了。” 惊喜之后才察觉了茶盏的滚烫,太夫人甩了甩手,又忙是拉着他左看右看了起来。 明明是知道他身上的伤都好了,却好似将将迎了他回家一般,瞧个不够,下一瞬又不住的流起了眼泪来,用力一拍他的手背,骂道:“你这孩子真是的、真是的!叫家里那样为你担忧伤心。你的母亲、你的妻子都要为你哭坏了身子。”说着又是不忍心的停了下来,“好了好了,如今平安就好。” 徐悦撩了袍又给长辈们磕了头,“叫祖母、父亲母亲担忧了,是悦的不是。” 邵氏把小孙子交给了萧氏,扶了长子起来,红着眼看着他被战火和伤痛折磨的消瘦的面颊,再是偏心,终是母亲身上掉下肉,这些年的了解相处,明白长子的艰辛和能力,从前以为的难以亲近在不知不觉间也有了很大跨步。 忍了忍眼泪,邵氏哽咽道:“都过去了。往后,不计做什么更需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好歹也要顾及着家里人才是。” 徐悦有些惊讶,倒不想母亲会这样为自己伤怀,“是,儿子明白。” 魏国公倒算镇定,只是笑着道:“好了,人回来就好了。” 两个孩子从魏国公的膝头跳了下来,一个去安慰太夫人、一个去安慰邵氏。 徐颉爬上太夫人的膝上,胖胖的小手轻轻的给她擦去眼泪,“不哭不哭,阿祖不哭哦,安哥儿把爹爹给我买的糖人给阿祖吃哦!” 徐颃拉着邵氏坐下,伏在她的大腿上,睁着大眼睛纯然道:“阿奶,哭哭眼睛会痛哦,阿娘说要开心,开心的时候日子过起来是甜的,宁哥儿要阿娘开心,也要阿奶高兴呀!” 两位老人家看着孩子贴心,这才破涕为笑。 徐惟和萧氏起身一礼,“大哥。” 徐悦微微一笑,温润的神色里瞧不出任何隔阂:“还未恭喜又添麟儿。”一顿,看向徐惟道,“什么时候回京的?” 萧氏温婉一笑,“多谢兄长。” 徐惟的面容更似魏国公一些,眉眼潇洒,笑起来便有游戏人间的风流公子的气质,经了三年县令艰难磋磨,有了几分成熟的棱角。 只是心思终不似徐悦深沉,神色间略有局促与尴尬,“快两年了,现在在京畿府辖下任州同知。” 传徐悦身死的这一年里,谁也没有提及世子位,似都忘了。 其实,不是忘了,只是人心都在变化。 徐惟在广西三年任满之后原是打算原州续任同知的,只是那时徐悦在外打仗,邵氏实不想小儿子再不在身边,便求了国公爷去吏部通了关系,把徐惟留在了京城。 只是徐惟经过三年艰苦知县,早也不是当初的他,对世子位或许还有期望,但也不再想着用这样或那样的手段去得到,或许也晓得,想做一个能撑起门楣的世子并不是用满腹的诗书便能做到的。 他同意留下离的父母亲长近一些,却也不肯入六部,希望继续历练几年。 最后两厢让步,便在京畿府下做了个从六品的州同知。离家不远也不近,不必如从前三年才能回来一趟,如今逢年过节的,也是能在当日赶回来的路程。 萧氏是个能忍能容的,对徐惟也真心实意,一等便是三年,毫无怨言。好在徐惟也念着她的好,三年里倒也没有给她带回个庶子。 这一年多里他也常有回来,与萧氏又添了个男孩,如今夫妇两也是儿女双全了。 徐悦在一旁坐下,两个孩子亲热的黏上去,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腿上。 双手圈住扭来扭去的孩子,徐悦的神色间皆是宠溺与满足:“听殿下说起你在广西做的不错,上官的考评对你也多有赞赏。” 徐惟一笑,倒也有了几分傲气,“勉力而已。” 魏国公长长一舒,“如今朝局复杂,也无畏这时候卷进去。悦儿在军中磨炼了十多年才回的京,艰苦的条件能磨炼人的意志,这样很好,在下头多历练几年,磨去了棱角再入六部会对你更好些。徐家的门楣,就要靠着你们这一辈的郎君来撑起了。瞧你们兄弟都出息,徐家的列祖列宗也能感到欣慰了。”一顿,看向徐惟道:“兄嫂于民生时局多有明朗,你有什么不解的,自可去问。” “是,儿子明白。”徐惟点头道:“前年广西水涝,还是多请教了大嫂才有了很好的解决方法。” 徐悦似惊讶的扬了扬眉,“她还懂这些?” 第363章 尝尝我是什么味儿的 魏国公捋着胡须笑道:“原是惟儿来信问我的,我与治水之道不大懂,那日你祖母过寿,与你二叔稍稍提了几句,倒是叫殿下听进心里去了,寻了许多治水成功的古籍案例,又分析了广西的各方面的形势,才得出的几个方案。” 徐悦温柔一笑,若月色破开云层后绽放的旖旎风流,“灼儿没给你添倒忙就好。”微微一顿,“你带回来的望鹤兰很好。” 徐惟不得不承认,在他回来得知那些主意出自沈灼华时,挫败感胜于一切,甚至有些难堪,他以为自己是能够撑起家族门楣的,跑去远离京城、远离徐家的地方做县令,也是存了赌气在里头的,他想证明自己并不比兄长差,结果政务上却还不如一个女子。更别说这个战功赫赫的兄长了。 “是,兄长喜欢就好。” 太夫人来回的瞧着儿孙们,心底是高兴的,高门大户就怕祸起萧墙,那是一族衰败的开始,如今、很好啊!“哦,殿下今日如何了?可有头晕不适?” 徐悦点头道:“晨起有些不适,头晕的症状有些严重,所以让她歇着没来请安。” 邵氏忧心道:“请安什么的都是小事,撞到头事情可大可小,左右年底了你也不必去衙门,可要仔细照顾着,可别留了头痛的毛病。哦,还有啊,殿下因为生产留下的头痛症你也要盯着她好好吃药才行,我都抓到她几回把要倒进花盆里了。这一年更是不肯好好吃药,隔三差五就病着……” 徐颉悄悄比了个禁声的手势,“阿奶,不可以说哦……” 徐颃捂着哥哥的嘴,“……” 徐悦皱眉,“你们也知道阿娘不好好吃药?” 鹤云居一连几日寂静无声。 因为灼华和倚楼头晕症状渐起严重,听不得半点声响。 听倚楼更是在两个孩子笑闹时面无表情的吐了好几回,然后又被宋嬷嬷拎回屋里去躺着了。 徐悦瞧灼华难受着,便也不同她计较吃不吃药的事,只让她安心养着,终日陪着。 一如往常,正屋只留了一点豆的烛火,深埋在冬日月光摇曳的深夜里,似有一份困兽的挣扎,让静谧的夜里有了异样的味道,似有血腥,夹杂着层出不穷的阴谋和算计,在空气里蠢蠢欲动又虎视眈眈,死亡的嗜血阴影如影随形。 忽起的一记敲更声惊扰了深宅内沉睡的人,那一声,于梦魇挣扎中的人而言更似一声叫嚣贴在耳边,魑魅魍魉的阴森尖锐。 灼华的呼吸似被扼断又猛然松开,吃力的喘着气,耳边有人在喊她,那么遥远。 徐悦拨开她汗湿而贴在颊上的青丝,将她拥起,温柔的替她扶着心口顺着气,“别怕,没事了,我在这里,看看我,我就在你身边。” 散开的目光渐渐凝起,眼前人的面目变得清晰起来,那清粼粼的眸光定定落在她的眼中,灼华又惊又惧,搂紧了他的颈,面颊紧紧贴着他颈间的血脉,感受如心跳一般的跳动,真实的、热切的。 他回来了,已经回来了,可不安却无法一时除尽,那嗜血的梦魇跟了她太久了,每一日怎么熬过来的她都难以想象。 徐悦耐心的安抚着她,带着薄茧的掌心磨砂在她的颊上,“没事了,没事了。” 这般终日梦魇,难怪神思脆弱了。 为了转圜她忧惧惶惶的心思,徐悦点了点她的鼻尖,温柔的笑着:“别以为这会子娇弱楚楚的惹我怜爱,明日便可逃了吃药去。” “人家哪有嘛!”灼华闷闷的语调里含了撒娇的笑意,“那药苦的很,吃了还要恶心吐了。我头痛症已经好多了,可以不用吃了。” 徐悦轻轻一哼,“我回来便见你痛过几回了,小东西还学会撒谎了。你自己说说,被孩儿抓到过几回了?都是当娘亲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灼华耍赖,捂脸道:“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晓得么!定是瞧岔了。” “是么?”徐悦无奈又失笑,“那是谁与孩子说爹爹喂的药是甜的,秋水熬的要就是苦的?” 灼华去勾缠他的发丝,“悦郎是甜的,喂的药再苦也是甜的。”又扯着人家发丝把人拽着与她鼻尖相对,眉目潋滟,微凉的唇瓣便如蝴蝶振翅在花瓣处欲栖不栖、欲落不落,有一瞬微微擦过,待花瓣主动贴近又振翅飞远,挠心肝,“悦郎要不要尝尝,我是什么味儿的?” 锦被飞起,堆雪轻纱泛起阵阵欲语还休的涟漪。 修养了多日,总算头晕的症状好了,额角的结痂也开始脱落了,如此徐悦才肯点头放人下床。 指尖拨了拨幔帐,灼华轻咬着唇瓣瞥了一眼丈夫,在床上也没有清静过呢! 徐悦被她那一眼流光婉转的睨过来,忍不住的耳根子红了红,轻轻一咳,扶了她去桌边坐下,“一碗血燕,一碗清粥,一碟子小点心,一定要吃完。” 灼华张了张嘴,“哪里吃得下那么多呀!” 徐悦夹了一筷子酱菜在小碟子里,推到她的手边,拿了勺子放到她手里,大掌似不经意的拂过她的胸前,低声道:“你太瘦了,它们也瘦了。” 静姝和静月近身伺候不久,显然还是没那么习惯看他们两个你侬我侬,脸颊通通红,垂着首,盯着鞋尖,好似能盯出朵花儿来。 秋水掩唇一笑,拉了两个丫头退了出去。 胳膊肘狠狠顶了他的小腹,灼华咬牙恨瞪他:“你闭嘴啦!” 徐悦沉沉一笑,在她身旁坐下,“吃吧,吃完了带孩子们出去转转。” “你也该进宫一趟了。”灼华喝了血燕便觉得有些饱了,放了白瓷碗,“腊八那日陛下倒是与我说起过,待你好了,就还回镇抚司去。” “也好。”徐悦盛了一小碗清粥递到她手里,“如今巡防营、禁军、三大营里乱着,我也不想去凑热闹。镇抚司的事情虽烦难些,好歹是陛下亲掌的,里头干净。” 灼华点头道:“元若如今提了正四品的佥事,温胥也升了从三品的同知,陛下倒是没有将他们调离了镇抚司,原以为至少会把温胥调走去地方上任职呢!加元关这时候正缺将领吧?” 他们两个跟着徐悦进十年,什么脾性他还是了解的:“温胥的脾气犟得很,大抵是他自己不肯走。当初温指挥使想着把他弄去傅大帅的收下当差,他也是不肯,我去童鹤关的时候便是悄悄跟着跑了。没有仗打的时候,五军营也好、地方军也好,做不过就是操练着,他与周恒一样,静不下来的人,便是要有事伤脑筋也高兴。只是三年了,镇抚司怎么也没有重新提了人进去。” “也是,跟了你那么久,大抵是舍不得就这么走了的。”夹了一筷子爽口的酱菜慢慢吃着,灼华道:“你们去打仗,这些位子自是不变的,后来你没能回来,李锐和李彧倒是暗戳戳的推举了人上去,只是这一仗他们的人立了功的有,失了圣心的也有,尤其是押运粮草一事,皇帝瞧着他们两个怕是也不大顺眼着,所以这个职就一直悬在那里。” 徐悦深邃的眸色微微一动,了然道:“押运粮草一事,你的话到了皇帝面前,皇帝的疑心已经起了,但那时对着你我和李彧去的,若是聪明的,李锐便不该再在上头做文章了。”温润的嘴角微微一嗤,“只是李锐太想赢,也想赢的将来轻松,便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除掉姜氏一族,如此两边算计着,反倒是坐实你的话,叫皇帝心生了厌恶。” 第364章 徐悦:就是这么不正经 窗外的光线被窗纱拦了脚步,落在灼华的光影有淡淡的悲悯:“袁颖为他算计了许多,其实也是算计了他许多。李锐虽也会装能忍,但到底阴沉算计是比不过李彧和李怀的。若是你真没了,我也跟着去了,她那垂死谋划的计谋倒也算是胜了,但是李锐却也未必能得到他想要的。袁颖那么骄傲,且恨着他呢!”睇了他一眼,“所以,千万别得罪女子,会遭报应的!” 徐悦拉过她的右手,指腹细细磨砂她的腕间,黑眸沉沉然的不舍,温软的唇在那疤痕上一吻,“为夫胆小的很,哪敢得罪夫人呢!” 灼华嗔他一眼,“放手啦,粥要掉桌上了。” 徐悦握着她的手,把右手的勺子吃进了自己的嘴里,眉梢一挑,“夫人的粥是甜的。” 灼华拍开他的手,却是眉眼微弯的娇羞,故意睨他一句“老家伙”,“好不正经!” 老家伙?! 徐悦拧眉微楞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啊,他已经三十了,比之妻子的双十年华果然是老家伙了呢! 十五将将成婚时的她娇羞又娇嫩,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床第间便是羞涩的不行。 双十的她柔软又妩媚,褪去了几分生涩,多了几分成熟丰腴,主动又热情,真是,勾人的很啊!三年未见,本就想的厉害,她的转变更是让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按在床上疼爱才好。 灼华吃完了粥,肚子鼓鼓的,放了勺子就见他托着腮直勾勾盯着自己,满眼闪烁着欲念,一时间又惊又羞,一掌拍到他脸上,“看什么看,吃你的饭!” 徐悦就爱看她野猫儿似的龇牙咧嘴嚣张样子,比得平日里容色更生动艳丽几分,“夫人真是可爱。” 都多大的人了还被说“可爱”?灼华瞪了他一眼,却是抑制不住的嘴角微扬:“倒是听秦宵说了一嘴,陛下的意思原是让周恒接手镇抚司的。他在大理寺做了六年了,如今征战有功,升了三品大员,和柳大人便是平级了,大理寺那里便是不好待,只是他不肯接镇抚司,情愿搅合在大理寺。也不知他会被调去哪里。” 徐悦推了一小碟子点心过去:“听二叔说起,都转运使似乎是不大得圣心,我瞧着倒是很有可能把柳大人调过去。两淮的盐务整顿势在必行,陛下会需要一个相对中立的人去接手此事。柳大人为官圆滑,倒也看不出来他靠了哪边,又哪边都不得罪,从前又是布政使司的官员,于民政也多有见解,岳父也总是夸赞于他,怎么看都是个不错的人选。” 瞧她不动筷子,他便也不用了,“周恒虽也能干,终究年轻,于官场上的老谋深算到底还是嫩了些。两淮的人,便如当年浙江的官商关系网,都是烂到了根子的,个个人精,也个个心狠手辣,若是叫他去查,闹得天翻地覆的也未必是那些人的对手。” 看着一碟子扎扎实实的豌豆黄,灼华扫落叶似的摇头,“吃不下了,再吃要吐了。你怎不吃了?这么大的个子,就吃这么点哪里够呀!”又道,“这样说,周恒倒有可能会接手大理寺了?倒也有可能,毕竟陛下原是想着把镇抚司交给他的。” “他的性子不够稳,镇抚司是陛下亲掌的,有陛下弹压,可以给他时间历练磨炼,但大理寺终究是个重要的衙门,里头派系牵扯复杂,陛下如何安排也难说。”徐悦拉着她的手摸自己的脸,“是不是瘦了?” 灼华心疼道:“是比从前瘦了好些。” 被战火熏撩的粗糙的皮肤回京几个月倒也恢复的不错,徐悦的面孔生的温润皎洁,非得有些肉才好看,如今也是瘦的厉害,多了几分憔悴。 不过,还是那么好看。 徐悦笑吟吟的一挑眉:“往后你吃多少,我也便多吃一碗。我过了年便要上衙了,这样瘦,白日里哪有力气办差,夜里又怎么伺候夫人舒心呢?是不是?” 前半句可以理解,后半句…… “你绑架呀!”白了他一眼,端了粥塞他手里,捻了块糕点撇过身去,她粉着面孔,羞赧的咬牙道:“再胡言乱语的,我、我不理你了!吃你的饭!” 都让他教坏了,亲热的时候便是不知羞的什么都说得出口。再这样听他瞎胡说,她也不知道要歪倒哪里去了。 两人刚用完了膳,孩子们你追我跑的奔了进来,一下子扑到灼华的怀里,那小牛犊子似的力道,险些将她肚子里的东西全给撞出来了。 徐悦托住被撞得连连后退的妻子,耐心的同孩子讲理,“阿娘身子弱,经不得你们这样扑过来。不管在何处,不可疾行,亦不得喧闹,明白了吗?” 灼华一直以为自己会是个严厉的母亲,至少会是个规矩多的母亲,可事实却是她纵容孩子比较厉害,只要两个小家伙对着她撒撒娇,阿娘阿娘的多叫几声,便是什么都依了,倒是他,宠爱的同时也会给他们讲规矩讲道理。 小家伙们笑的甜甜的,乖乖的应“是”。 徐颃的小手轻轻的拍在母亲微突的肚子上,小脸上满是惊讶:“阿娘要生小妹妹了嘛?” 灼华看着自己吃到凸起的小肚子,失笑道:“安哥儿想要妹妹?” 徐颃歪着脑袋想了想,奶声奶气道:“想,可是妹妹什么时候出来陪我玩呢?” 徐颉便是不同了,浅色的大眼睛眨啊眨,天真又无邪,拉着娘亲的说表示:“我想要哥哥!” 灼华:“……”这个真办不倒啊!回头看了眼丈夫,“你想要么?” 想起妻子那回难产,徐悦的脸色白了白,侧首吻了吻妻子的眉心,“不要了,有你和这两个小东西已经足够了。” 徐悦蹲下身,搂着两个孩子挠了挠小肚皮,引得孩儿咯咯的笑:“生小宝宝很辛苦的,阿娘还会痛痛,这可怎么办呀!” 徐颉拧着眉看着母亲的肚子,坚定的点头道:“阿娘羞羞不爱吃药,痛痛了就要吃药了。那不要了,我可以去大舅舅家和松玉哥哥一起玩,还有二爷爷家的明哥哥。” 徐颃也立马表示可以去看煊慧姨母家的小妹妹。 灼华亲吻他们的脸颊,与徐悦一人牵着一个,慢慢走出了鹤云居,她道:“当初煊慧生云舒时亏了身子,阿翁说让她修养两年再生,哪晓得这几年是接连的生,如今都怀上第四个了。” 徐悦表示很震惊,“她生云舒的时候咱们还没成婚,之后又添了三个?” 灼华也是忍不住赞叹女子的付出能力,可转而又叹息起来,生育的多了,与丈夫在某些事情上便没有那么和顺了。 是以,这几年煊慧前后也给几个丫头开了脸,做了柳扶苏的妾室。 可曾经,那个男子也是个深情至极的,起初三载里都拒绝着妻子送去的通房,到最后却还是收了。一时间心头便如白纸揉碎了一般。 徐悦瞧她似有些惆怅,便去牵了她的手,“怎么了?” 灼华眯着眼,哼道:“柳家姐夫最近又得了个新姨娘呢!” “……”徐悦楞了一下,旋即笑道:“你有菜刀。” 灼华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咕哝道:若是舍得肯定是要砍的,就怕失望了,也舍不得砍呀! “咱们去哪儿?” “法音寺。”徐悦微微一眯黑眸,“趁着宗室王亲都去了斋戒,咱们去上香还愿,我出征前你可是为我求了平安符的。”给了她一个吃味的神色,“也不必担忧遇上那阴魂不散的亲王殿下了。” 灼华:“……” 第365章 南方之战的最后清算(一)等的就是今日 冬日清晨的空气清新凛冽,带着烟波浩渺的湿润沁骨。 一路上松柏清脆盎然,梅花、山茶花、墨兰在积雪中绽放,愣是熏出一种夏日姹紫嫣红的炫目来。 松针上还沾着朝露与雪水未被升起的朝阳抹去,迎着微风,微微弹跳着,欲落不落,朝阳微金的光芒从露水上反射出来,晶莹剔透的惹人怜爱。 偶有雀儿在冷冽中滴沥轻啼,扑腾着翅膀,落在某枝条上,引得雪与水飒飒摇落,雨雪纷飞的清泠肆意。 车马微颠,孩儿们在爹娘身上爬来爬去,扒拉着车窗看的愉快,小嘴里叽叽喳喳的更是不停歇。果然了,想要享受清晨的惬意,此刻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她轻轻的呢喃着:“青苹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答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恁空憔悴。” 徐悦一听,扣住她的颈含了她的唇便道:“世间荣贵月中人。嘉庆在今辰。兰堂帘幕高卷,清唱遏行云。持玉盏,敛红巾。祝千春。榴花寿酒,金鸭炉香,岁岁长新。” 灼华尚不及说什么,就看两个孩儿捂着眼睛,却又留了个大大缝儿瞧着她们,掩不住的娇憨笑意,“亲亲、爹爹亲阿娘哦……” 风熏过,搅扰了一树繁密花树,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飘落,顺着车帘落入车内,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的恍然与不安,踏实二字,终落在心尖。 正如宋文倩所说,丈夫疼爱,孩儿康健可爱,她们如今都圆满了。 迎着一阵沉稳而厚重的佛门熏香气,车架到了法音寺,徐悦一个个抱着妻儿下了车架,温柔的叮嘱着孩子莫在寺院吵闹疾行、莫要打搅大师修行做事。 孩子们虽懂事,到底才是三岁的孩儿,装着大人模样不过一刻,便笑闹了起来,静姝静月急急忙忙的跟在身后。 徐悦宠爱的看着孩儿,失笑的摇头,牵着妻子进了寺院。 主持来接待,捐了香油钱,只道了“自便”,让主持去忙便是。 拜过了佛菩萨,还了愿,悠哉的游在后头的花园子里。 法音寺的园子里一年四季花都开的十分热闹,冬日梅林和茶花林、海棠都是十分热烈的绽放着,墨兰与稀有的雪兰也是迎雪盛开,倒是中间的樱桃林便是光秃秃的,没什么可瞧的,不过徐悦却是十分得趣的在樱桃林里转了好几圈。 “这光秃秃的有什么瞧的?” 徐悦只是挑眉自娱的笑着,“佛曰不可说。” 就是在这片樱桃林子里,他让她与蒋家再无可能,又拿着这片林子里采来的樱桃翻过无数趟的墙头去禾望居见她。 细一算,竟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却是犹在眼前的甜蜜欢愉。不过,这样的话当然不好告诉她的,这是他独个儿的小乐趣。 小娃娃们对自家以外的世界总是充满了好奇,在林子里奔过来跑过去,小鸟儿似的,小手拂过那大片大片的花朵高兴的不行,又念着爹爹说过的不能喧哗,便压低了声音的笑着欢快着。 跟着儿子身后瞧着,灼华也起了顽皮的心思,挥着广袖去催了那红红白白的花朵,才一伸手,那花朵儿花瓣儿便如疾风快雨般簌簌而飞,风在林间穿越,搅动了漫天流光炫彩。 今日一身茜色如意纹长裙,罩着一件浅紫色的白狐风领的氅衣,瞧着便是暖洋洋的如春。 她本是纤瘦细弱的弱柳身姿,一阵柔美旋转,狐毛滚边的衣摆便絮絮流转着,扬起流水般的纹样,圆髻间一堆长流苏的玉簪虽她旋身而晃出一缕柔色珠光,一张精致小脸淡扫胭脂,被舒朗喜悦的眉目一称,容色微红,便是一片清泠和婉的美好。 徐悦负手立在一刻白梅旁,明媚温金的阳光覆过他的眉眼,一身月牙白的袍子浮起流水般光泽,使得整个人愈加的温润柔和。 他眸色温柔的看着妻子翩然微动,“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灼华仰头看着那流彩纷飞,浅眸微微阖上,感受花瓣的轻抚。终日算计着防备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若是能一直这样多好。眸一睁,便对上徐悦笑深情的眸,嘴角的笑色便盈盈如月色旖旎。 他微笑以回,若枝头吐露的一星嫩芽,从袖中取了帕子给她拭了拭额际的薄汗,“愈发像个孩子。累不累?” 林中忽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匆匆间有几分肃杀之气。 静姝静月一把扛起两个孩子,倚楼听风拔剑护着孩子归拢到徐悦和灼华身边,众人绷紧了脑中的弦,警惕的观察着四周,脚步回转朝大陆的方向去。 他们刚上了六棱石子路,林子里边传来了打斗声。 幸好,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今日带着孩儿,若是真起了冲突,即便能全身而退,免不得要让孩子受惊了。 徐悦抚了抚她僵硬的背脊,“没事的,别怕。” 灼华一点头,余光睹到一丝银光,这才发现自己的腕上的软鞭不知何时已经亮了出来,一阵阵的散发着银白的寒气。 “快走吧,别吓着孩子们。” 倚楼和听风一左一右护着孩子,脚步匆匆。 谁知突起一阵杂乱,有黑影携着风与花,铁爪似的手鬼魅般伸向了小徐颉。 好在倚楼的反应极快,凛着神色扬剑挥开了那人的袭击。 静姝静月倒也镇定,紧紧抱着孩子们紧跟着倚楼和听风的脚步,片刻不敢离。 而紧接着便是几个蒙面人无常似的簌簌而来,见混乱一片,提剑便出杀招。 杀手的任务是杀人,他们才不会管旁的是什么人。 灼华走在静姝静月之后,又伸手推开了紧随着她的徐悦,“护着孩子!” 徐悦不言语,漠然着神色,折了一枝梅枝做了剑,过招间一记反手将坚韧的梅枝扎在了蒙面人的颈间,劈手夺了他手中的利剑,将妻子护在身后。 灼华定神一看,那可见面孔的魁梧男子竟是前不久被她捉来了李锐的副将燕清,那么那座宅子是被李锐的人找到了? “穷已!明镜!” 喊声落地不多时,银晃晃的光亮从天而降,辟空斩下,几个蒙面人应声倒地。 有他们两个在,那些蒙面人的身手立时不敌,杀不了燕清,自得捂着伤逃之夭夭。 燕清也想跑,被穷已一颗石子打在了膝弯里,顿时跪在了地上。 “燕大人,又回来了呀!”梅树的阴影打在她身上,如水墨泼洒白绢,在她面上拢起一抹地狱阴鸷,“怎么,静王殿下派了这好些人来,竟不是来救你的么?” 燕清方正的面孔上扬着一抹讥诮,“我当赫赫威名的华阳殿下能有什么好手段,原也不过是一些皮肉折磨罢了!我是静王提携出来的,他静王能翻脸无情,我做奴才的却是不会在背后说他半句不是的。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就是,我若是求饶,便不是条汉子!” 灼华澹澹一笑,居高临下的乜了他一眼:“怎么会,今日可是我救了你,这话说到何处去,都是你承了我的情。我都不必去解释为什么你会在我的手里。”蹲下身,与他平视,不传六耳的声音道:“你也别说的那么动人,你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比你更清楚。你等的不就是今日么?” 第364章 南方之战的最后清算(二)掐住命脉 燕清瞳孔一震,转而撇开头,咬牙恨声道:“等的是今日,杀你全家!” “就凭你这废物!”灼华淡淡一笑,眼底有着郁郁的愠怒之色,“也是,死人的嘴才会保守秘密,一旦你死了,李锐自可将所有的罪行都按到你的身上。他么,自是完完全全不知情的。可如此,你们算计了那么久,铺了那么长的线,岂不是白费了?” 燕清极力维持镇定,却在她越说越明之后,控制不住的龇目欲裂,“都说华阳殿下一张妙口惯是能说,却也不过是胡说八道而已。” “哦?”灼华捡了跟树枝,用力戳了戳他的伤口,瞧他痛的龇牙咧嘴,她便仿佛很高兴的笑了起来,“瞧瞧这一身伤,躲在魏国公府附近很久了吧?被人追杀,哪里不走,偏生那么巧跑来了法音寺?你便是想着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被人追杀了,又为我所救。如此,你的计划才算真正开始,是不是?” 燕清也是究竟沙场的老将了,却在她的一字一句里慢慢紧绷,胸腔里有破风箱的杂音。 灼华嘴角弯起一抹寂寂,“借刀杀人。你是很聪明,但,你又可知,你这算计原也在我的算计之内。就凭那些人的功夫,也能破了我的地牢,能让你从我的暗卫手中逃走?” 沉寂流转片刻,几乎能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每一声便如玄冰坠落玉石,激起千层浪。燕清的脸色如寒潮来临前浓翳的天色,含了一丝不驯的阴翳,宛如夜寒林间的孤鸮厉鹫,阴森间的眼眸幽幽散着厉毒的光芒。 “你不可能知道的!你怎会知道!” 浅眸迎着天光微转,却似深夜的幽暗,灼华幽缓道:“若是此番不能把李锐载害徐副帅的罪名捅到陛下跟前,你们的算计岂不是白搭了?李怀倒也有几分笼络人心的本事了,竟让你为他算计至此,连自己的性命也牵连在内。” 燕清突着双目,恶狠狠的瞪着灼华:“你休想让我咬出谁来!” “咬谁?李怀?”灼华晃了晃手指,轻轻的一笑,“用不着,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待在封地永世回不到京里来。”似有惊叹的“哦”一声,“或许你今日这一算,是想着待我将你带去皇帝面前时,你再反咬一口,说是我用救命之恩威逼,让你攀咬静王的,是不是?” 徐悦安抚了两个孩子,手中提着的暗色梅枝上有乌沉沉的血色:“到了陛下面前只要你咬定了是李锐吩咐了你去收买达木哈朗的,出卖征战主将这一条罪他已经是逃不去了,若是再能攀扯进我夫人,陛下自然也要怀疑道雍王身上,这两个都得了皇帝的厌弃,李怀便又有了复起的希望。你们倒是破会算计。” 燕清的喉咙似被人狠狠掐住,这些年他隐藏自己,几乎没人知道他和李怀是认识的。 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他死死盯着灼华,明明瞧着不过是个空有美貌的柔弱少妇,从前见着不过嗤笑一声以色侍人罢了,如今却是打从心底的恐惧起来。 灼华的笑意便如覆在湖面的霜雪,刺骨的寒意,“你死了倒是不要紧,听说你这三十好几的人了,却是才得了个儿子。从前你能不管不顾,如今是否依旧?你若是舍得这个子嗣,我倒也乐得成全你。” 粗糙黝黑的皮肤因为激动而出现了一抹异样的红,他嘶吼着:“贱人,不许碰我的孩子!” 徐悦黑眸一沉,一抬膝盖,打歪了燕清的下巴。 “哦,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儿子现在就在我的手里。”她站起了身,接过倚楼手里的利剑,剑尖在地上点了点,嘴角一弯,下一瞬凛出一抹狠厉,剑尖狠狠从燕清的手背刺穿过去,“你吓到我的孩子了,这一剑给你点教训,你若敢不老实,这一剑下一回就会出现在你儿子身上。” 燕清我这手腕无声的嘶喊着,浑身筋脉暴起,脸色由白转青。 “不过很巧啊,我也想让李锐翻不了身,希望咱们合作愉快呢!”把剑从他手背抽出,灼华将剑丢给倚楼,居高临下的看着眼角不停抽搐的燕清,他惊恐的眼神似取悦了她,嘴角勾了抹和婉从容的笑纹,“好好完成你能完成的任务,我自会替你保住这个孩子。” 主持和知客院的大和尚闻消息匆匆赶来,看着横七竖八的蒙面人尸体,惶恐道:“殿下恕罪,是小寺武僧的疏忽,保护不周让您受惊了。” 灼华微微一笑,“大师严重,贼子鬼魅,哪能处处防备住的。” 武僧动作倒也快,搬走了尸体,擦洗了地面,片刻间仿若方才不过一场幻觉,如果,没有燕清的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的话! 主持悲悯的看着地上的燕清,道:“不若让寺里的医僧为这位施主瞧一瞧伤势吧!” 徐悦温润道:“那就有劳各位大师了。再劳寺里的师傅去京畿府衙一趟报案,便说有人追杀三千营将军。将军此番征战乃是有功之人,战事刚平不久,陛下又在行宫斋戒,若是将军在国寺出事……” 主持看着地上的人惊了一下,赶忙遣了小和尚去报案,“贫僧明白,必定照顾好这位将军,直至明日陛下回京。” 燕清心思嫉妒回转,面色青白交错,眼角的伤疤让他的神色看起来格外狰狞扭曲,最后却也只能认命的倒在地上。 人啊,总有软肋的。 武僧抬走了燕清,穷已和明镜则悄无声息的消失在繁花密林之间。 灼华原以为见着杀人的动静,两个孩子总会害怕的,倒是不想他们还都挺镇定,乌溜着眼睛照样东瞧西瞧。 也是静姝静月护的好的缘故,严严实实捂在怀里,大抵也没瞧见什么血腥。 出了这样的动静,法音寺里上香的人忽然间也少了许多,年节下的来参拜佛菩萨本是高高兴兴的事情,平白见了一眼的血腥,也怕晦气。 神经一崩又一松,灼华的头痛症便又犯了起来。 看着吐着暗红花蕊的梅花,此刻却少了娇美,只觉它们像极了无数肃杀嗜血的血腥子。 回到府里,很快一碗乌漆嘛黑的药便端了进来,面上浮着丝丝薄薄的热气,伴着缕缕冬日寒风,幽幽打着转儿,灼华拧眉恨恨的看着那碗药,难不成她这辈子便是跟药杠上了么! 从前身子孱弱总是病着,要吃药,好容易生了孩子趁着月子里调理的好些了,不那么容易生病了,偏又染上了头痛症,真是气人! 徐悦端了蜜饯过来,摇头一笑,清风如许,“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的耍赖,叫儿子见了,往后可得学着去了。” 灼华靠着一只西番莲花纹路的软枕,嘟着嘴哼他,“还不是赖你。” 徐悦噎了一下,若非传他身死,她伤了心怀,又如何会不好好吃药了,目中的愧疚泛于眼底的清澄之中,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是,怪我。良药苦口,你乖乖的喝了,待会儿我拿篦子给你篦篦头,给夫人赔罪一二。” 灼华忽然想着,要不,再怀一个,趁着下次的月子再把头痛症给调理好了?! 挑了挑眉,灼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十分愉快的捏着鼻子把药灌了下去,又坏笑着扑到徐悦怀里对着他的唇便吻下去,极苦的滋味便丝丝缕缕的哺到了他的嘴里,与他唇齿交缠。 “哎呀,真是甜呢!”灼华含着他的唇轻轻一咬,“可惜呀……” 徐悦捏着她的腰肢,一下一下的回吻她,“可惜什么?” 第365章 南方之战的最后清算(三)可惜,天还没黑 素手悄眯眯的伸进了他的衣襟内,无骨的游走着,一路摸到了他结实的小腹,又似有似无的往下探了探,在他耳边低低笑着道:“可惜,天还没黑。” 捉住她调皮的手,徐悦的气息有些乱,无奈的微喘着,“别闹了。” 灼华微微一抬下巴,缠绵道:“还要。” 黑眸沉溺了几分,不想拒绝,可身体已经亢奋起来,再亲下去,怕是要忍不住了,轻轻啄了她的嘴角一下,赶紧把人从膝头搬了下去,大步去到桌前狠狠灌了一碗茶。 灼华笑的眉眼弯弯,只觉得头痛的都不那么厉害了,趿了鞋从塌上下来,坐在境前卸了钗环,青丝如瀑,懒懒的垂散在身后,挑着眉嘴里念念有词,“急色、急色。” 徐悦伏在她肩头,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垂:“越来越坏了!” 灼华打开了篦头用的花水,递了梳子给他,朝着镜中的温润面孔盈盈一笑道:“自是什么厉害学什么。” 徐悦的神色便如柳梢新月,“调皮!” 沾了清香的花水细细为她篦着头,看着上月里还微微发黄枯燥的发丝竟渐渐顺滑起来,他是高兴的,却又在里头寻到了一丝白发。 她才二十,却有了白发。 徐悦忽想起那两个暗卫的名字,穷已、明镜。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这三年来,她的每一日都煎熬着罢! 灼华见他眉间紧拧,问道:“怎么了?” 眸中清光内敛,他沉道:“为着我,你受苦了。” “有白发了?正样不是很好么,我怕来不及与你白首,如今便是赶在了你的前头。”她一笑,去握了他的手道,“日月长流,我们慢慢走,定能齐眉白首。” 心头如云波起伏,徐悦眸中有雾,俯首与她相贴:“我长你这些年岁,与我相携白头,岂非亏了。鹤发鸡皮时,你可不能嫌弃我。” “女子易老,到那时我便也一样了。”灼华仰头,吻过他的唇,宛然笑着,似明澈的月光落在了剔透的清爽露珠之上,有风轻柔的起伏,夹杂着雪的凛冽与花的清香萦绕在两人身上,“正好,两看不相厌。” 孩子们睡好了午觉,穿着厚厚蝠纹千寿袄子,红润的颜色称的两个肤白的孩儿似团子一般憨态可掬,摇摇滚滚在院子里玩雪,夫妇两便依偎着挨着窗看着孩子们欢笑,半月门后一丛翠竹幽幽晃荡着,漾起竹影幽波,挺拔而悠哉。 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吧! 腊月二十六,祭天。 阴天,积雪消。 帝后盛装隆重,带着宗亲百官祭拜天地与宗庙。 大和尚金缕袈裟覆在肩头,金属搭扣别再胸口,幽幽散着悲悯着寒光,血红玛瑙手钏的珠子一颗一颗的滚过是指一侧坚硬的茧子,口中嗡嗡沉沉的念着经文,深沉而庄严,萦绕不散。 六炷小指粗的檀香在祭坛内缓而幽的燃着,乳白的烟雾腾起又乍散,一星一星的星火在风中忽明忽暗。 帝后跪于祭坛之上,次之为皇嗣后妃、宗亲,再次有爵之臣,最后宽阔之地才是百官,一阶又一阶,等级分明。 年尾礼祭,为辞旧,也为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无人敢在这时候闹出一星半点的岔子。 但有些人的内心,便如那阴沉的天一般,沉坠坠的难安。偶一声乌鸦啼叫,划破郁郁天际,回旋于广阔众人耳中,阴沉之感渐深。 临到祭天仪式尾声,乌云散去,乍现丝丝的刺目光芒,一明一暗,催的人心慌慌。 祭天结束。 明黄的銮驾进了禁宫,想是这样的事情蔡茂静也早已经传了消息去行宫了,不多时便有口谕出来,传蔡茂静、燕清进宫。 灼华回到府中,秦宵便着人传了消息出来,苍震门的小太监偷摸着去过一趟老道士那里,还夹带了些东西出去给了工部的一个叫做褚白的员外郎,只是那东西是个机关匣子,里头装了什么,他们没机会打开一瞧。 “工部的褚白,李怀的人。”灼华一笑,将字条扔进了香炉里,火星了沾了松软的纸,席卷了一抹橘红色的热烈,又瞬间沉寂,“倒是小看他了,人不在京里,却能把把那老道士也笼在了麾下。” 徐悦倒了杯水给她,“他这是要动了?” 灼华抿了一口,慢慢道:“李锐不敌李彧是注定的了,他自是要开始布局了。动到未必现在就动,至少要等到李锐彻底倒下,把他身后的人拢到自己麾下才真的有行动,他需要有借口回京。” 看来,得盯着那些人了,事到如今,皇帝谁当都可以,唯独能使李锐和李怀不行。 梁子结的太深了,让他们中的谁上位,沈家和徐家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第二日一早,江公公便亲自来魏国公府请人。 “静王殿下和雍王殿下也进了宫了。” 是个晴朗的天儿。 深冬的朝阳带着凄婉的血红色,似杀戮时从颈项间喷洒而出的血液,一浪一浪的铺洒了漫天,风幽幽,干涸了血痕,黑红的色泽沉沉压的在天边,而其余天幕,不过淡青一片。 御书房前栽了几树白皮松,松针沾了露珠,轻轻一曳,水珠落了几滴在她的颊上,一股清新冷冽的味道,沁人心脾。 徐悦取了帕子为她细细擦掉,留了一抹清脆的香味在肌肤上,微凉舒心,好在她也不喜涂脂抹粉的,到也不必担忧花了妆容。 徐悦温柔的替她解下天水碧的孔雀纹狐狸毛风领的斗篷,递到了一旁小太监的手中。 接手的是秦宵,若有似无的抬了抬手指,刮了他的手背一下。 徐悦眉心一动,抬眼朝他垂了垂黑眸。 秦宵搂着灼华的斗篷,躬身垂首退到了朱红大门的一边,平静无波。 进了御书房,红螺碳的暖融伴着龙涎香的柔和,徐缓的在空气里弥漫着,春意融融的,却是烘的人心砰砰的跳。 李锐和李彧已经到了,神色沉沉的站在左侧,燕清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抬着缠着白布条的右手跪在地上,蔡茂静躬身立在燕清一旁。 皇帝坐在金丝楠乌木的椅子里,抬眼看了夫妇两一眼,点头叫了起,含笑的看向徐悦,“想起来了?” 徐悦看了眼妻子,眸中飞扬起一抹温润,“是。” 皇帝清淡温然的神色里浮了几许取笑,道:“人没事就好,朕和沈家、姜家派出去一拨又一拨的人,也不敢收回来,就怕她再想不开,找着,也是给她留点期盼。”顿了顿,“还好是回来了,也想起来了,否则,这丫头怕是这个年都过不欢愉了。” “是,谢陛下关怀。”徐悦弯起嘴角,神色仿若凤凰拖曳着的浅金绯红的尾羽,旖旎无边,“叫夫人担忧了。” 皇帝神色一转,嘴角边挂着极淡的邈远笑意:“好了,进你们两个进宫来,是想问问你们,昨日去法音寺遇上了些什么?” 徐悦眉目清朗温和,似有一丝疑惑掠过,颔首道:“前日臣与殿下往法音寺上香还愿,在寺院的梅林遇上燕清将军被人追杀。燕将军忽然窜了出来,撞上了府中护卫,那些刺客或以为护卫阻拦,因此还与府中护卫交了手。因为出门带着两个孩子,担心还有刺客暗藏深处,便没有截住逃离的刺客。不过片刻时间,主持便带了武僧过来。” 皇帝眉心一皱:“孩子们可受了惊吓?” 徐悦微微拱手一礼:“多谢陛下关怀,孩子们很镇定,一切都好。” 皇帝漫漫一笑:“你们的孩子,自当如此!” 第366章 南方之战最后的清算(四)看你演戏 徐悦温润含笑,继续道:“臣以为燕将军有功于社稷,在佛门重地造人追杀,亵渎佛门亦是藐视官家,不可不追究此事,便请了法音寺的大师下山去京畿府衙报了案,倒也未曾来得及问了燕将军发生了什么,之后便是寺里的师傅照顾着,直到蔡大人带了衙门的人过来。” 皇帝的目光落在徐悦和灼华的面上,沉默了片刻,放缓缓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棱角分明的弧度,问道:“如此说,你们两个和燕清并未有什么交流?” “不曾。”徐悦语调沉缓而平静:“即便没有寺里的师傅们赶来,当时周围也有不少百姓和官眷,臣无畏做谎言。” 李锐掸了掸袖,冷笑道:“燕将军却非如此秉呈陛下,说是殿下与世子威胁威逼他攀咬本王。他手上的伤,便是华阳你所为,难道不是么?” 皇帝厉眼扫过李锐,眸子淡漠而深不见底,目光回转间睹见灼华额角深粉色的疤痕,皱了皱眉,“你的头,怎么回事?” 李彧的眸中似点了一对灿灿红烛,摇曳着浓情,深深的望着那张娇弱又清泠的面孔,可惜的是,被望着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分给他半分的眼神。 灼华抬手抚了抚额角,浅笑回道:“腊八那日宫宴那日太仆寺有马匹赶回京里,不料那几匹马被惊,冲撞了府里的马车,从马车里掉了出来的时候磕了一下。” 江公公低呼了一声道,“那日魏国公府来回禀,只说殿下身子不适不能伴驾一同去行宫,奴婢还私以为是殿下想陪着世子了,竟是受了伤了。”眼角的皮肤微垂,眼神却是精光熠熠,“磕这一下,怕是要头晕好几日了。” 徐悦侧首看着她,眸光如新月初升的清幽,“是,跌下来的时候撞在了街边酒楼的台阶上,伤口有些深,躺了几日才好转。” 皇帝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声,“太仆寺?” 李锐背脊突生毛刺,一阵阵的刺着他的皮肤。 应泉玉正是三年前被贬去了太仆寺为少卿。 若是平日倒也不会有什么,只是发生了燕清之事,这一句怕是会让皇帝生出万分的疑心了。 他的眸光扫过灼华清冷的容色,似要看穿她,而那双浅棕色的眸子扫过来时,只觉那眸中似蓄了匆匆万世的沧海桑田,化作了一柄柄利剑直刺他而来,让他惊惧之下毫无招架之力。 他目光如寒星凛冽,绷着下颚,极力为耻表面的威势,道:“街市上这么多的人,倒是偏生冲撞了殿下的车架。” 灼华眉间微拢了山川,幽幽一叹,“畜牲野性难驯的,哪能说得准呢!” 徐悦如月清许的一笑,眸光掠过李锐,有一瞬的深沉阴冷,回道:“太仆寺的大人来回过话了,说是新得的鞑靼野马,性子野了些,也是未经驯服的,那日特意挑了傍晚行人少的时候赶回城,只是经过街市的时候被街边小贩售卖的刺猬给惊着了。意外而已。”深深望着她的侧颜,又道,“华阳额上的伤已经不碍事,多谢陛下关怀。” 皇帝抬了抬手,一旁伶俐的小太监立马抬了黄花梨雕着龙纹的椅子过来。 灼华也不客气,扶着小太监的手便坐下了。 徐悦微退了几步,站在了她的身边。 明黄的帷幔微垂,坠着一缕缕的流苏,帘子缝隙透进来的风,有几分湿黏的感觉,龙涎香的烟雾幽幽萦绕,将人的眼遮的幽幻匝朦起来。 灼华淡淡扬了扬眉,拂过衣袖口子上的匝匝密纹:“静王殿下说,我与徐悦威逼燕清攀咬于你,倒是不知,所谓何事了?这没头没脑的说起来,倒叫我与徐悦听得不甚明白了。”一顿,“事不明,不揣测臆断,殿下是天家郎君,这个道理尚书房的太傅没给你讲过么?还是,殿下的本事也就是战场上的舞刀弄枪了。” 李锐一噎。论言语机敏,他总是比不过这个女子。 皇帝轻轻哼笑了一声,默了半晌,坚如磐石的沉稳面孔在袅娜的香烟中显得朦胧而缥缈起来,指了指蔡茂静,“你来说。” 蔡茂静一拱手,回道:“前日午间府衙接到寺里的师傅报案,寺院发生命案,微臣带了衙役前往,燕将军彼时昏迷着,带回去后,他不肯追究此事,离开了衙门。燕将军刚走,便有人以飞镖打了一封密函到微臣公堂之上,言:徐悦徐副帅之所以在烧毁敌军粮草时被发觉踪迹,在秦军包围截杀,便是兀良哈将领达木哈朗指使人故意留下痕迹,引了敌军追击,而收买兀良哈将领的便是燕清!” 虽是从达木哈朗的嘴里听到过了,可再听一次,还是觉得心口似被火舌舔舐过一般,痛的皮开肉绽!她的徐悦,她的徐悦险些就栽在这些贱人手了! 灼华神色愠怒,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燕清的跟前,嘴角微颤,额际突突,抬足便一脚踹在他心口,“找死!” 徐悦拉住拔下发间白玉如意簪的手,她柴瘦的手腕上青筋累累而动,能感受到她剧烈挑动的心血,哪怕隔了那么久,听到他被人这样出卖伤害,她还是那么激动,这样的恨,是演不出来的。 他握着她的手,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将如意簪好好的带了回去,温言细语的安抚着:“陛下面前,不可放肆。没事了,你看看我,我就在你身边。” 李锐眉目尖刻如深海暗涌,那是迈入穷途时的无措和惊惶,冷道:“殿下真是好大的胆子,当着陛下的面也敢行凶了。” 她嗤笑,眼尾锐利一挑,亦是半步不退的直对而上,“别说他燕清了,不计是谁,敢动我儿子我的丈夫,要他命都是便宜的。陛下未曾降罪,殿下管好自己便是了,还不劳你来教训我!” 李彧似惊似诧的看了眼灼华,那样凌厉针锋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幽幽垂了垂眸子,淡声道:“世子为国征战,却被人这样陷害伤害,唉,不比皇兄战场惯了的,咱们这些无用的人听着,总是心寒也心痛啊!” 李锐冷笑,“六弟到是一惯的维护着殿下,心意多年不变了。” “什么心意不心意的。”李彧看了他一眼,扬了扬头,道:“五哥说话越来越没有分寸了,殿下已为人妻人母,五哥在人家夫婿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有失体统和礼数。” “行了。”皇帝淡淡一挥手,只对蔡茂静道了一句“继续”。 站在帘子后,那缝隙里不断有冷风灌进,扑在他的背上,蔡茂静却觉得热的厉害,内衫黏腻的贴住了背脊,擦了擦颊边的汗,继续道:“而燕将军人刚离开衙门不久便又遭到黑衣人的伏击,幸亏巡防营指挥使温大人带兵巡视时救下了他。事情牵扯到南地之战,微臣不敢不上心,强押了燕将军在衙门。期间,微臣去过三千营,原是想问问燕将军身边的贴身护卫,看看是否能有所发现,只是去时才晓得,几个长随护卫或意外或暴毙,皆已身亡,无从查问。” 皇帝的一声“哦”轻轻扬起,便似梁柱下垂着的轻纱一般,却有泰山的分量重压在人心头。 蔡茂静微微抬眼,看了皇帝一眼继续道:“可就在昨日傍晚,有刺客直闯府衙,燕将军险遭不测,之后燕将军就向微臣吐口,供述了当年在战场上便是他收买了达木哈朗,在徐大人点了铁骑去烧粮后,让人故意留了线索给秦军,引战败愤怒的秦军去包围徐大人和那些铁骑,致使那百人全部丧生。”忍不住又擦了擦汗,深深垂首,“而背后指使之人,便是……静王殿下。” 那一声“静王殿下”便似惊雷滚过天灵盖,击的李锐浑身一震,他面上仿佛有无限的惶恐,撩了衣摆急急跪下,双手垂在身侧控制不住的颤抖了几下,便是深秋枝头被风卷过的枯叶,逃不开坠落的命运。 他仰头倔强的否认,“儿臣冤枉!儿臣冤枉!父亲明鉴啊!” 徐悦的神色平淡温和,甚至有一种拈花看尘的闲雅,“哦?那如何到陛下面前便是我与华阳威逼攀咬静王殿下了呢?” 第367章 南方之战最后的清算(五)没意外的惨败 燕清的眸子里含了竦然惊孤,仿佛是豁出去了,他咬牙道:“没错,是我收买的达木哈朗!却不是静王殿下指使!”旋即,孤鸮的眸光沥沥射向灼华,嘶喊惊叫,“这话是你逼我说的!” 李锐满目震惊的看着灼华和徐悦,目中不敢置信的背后是翻涌的精光与畅意! 看你们这一回要怎么逃得过去! 皇帝的目光自人面上缓缓掠过,深邃的眸光似一束强光,能直直照进人的心底,却只在那对小夫妻的面孔上看到深渊的平静与寒彻:“说清楚!” 燕清指着灼华,龇目道:“她抓走了我的孩子,我若不肯说、不肯如她的意去攀咬静王,她们便要杀我幼子!我今日就算照做了,她又怎么肯放过我的孩子和家人!”目光又落向李彧,凛然道:“到底是谁要杀徐悦你们心底心知肚明!今日什么目的,陛下圣明,一眼便能看穿!雍王殿下为了上位,为了得到公主,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徐悦淡淡睇了他一眼,依旧温和平淡。李彧恋慕灼华,满朝皆知,这挑拨倒也算的上合理。 只是李锐对他、对皇帝、对灼华都不够了解,李彧对灼华的爱是怀有绝对敬畏的,若是他敢算计自己,灼华还不撕了他! 皇位,哪还有他什么事儿! 李彧心头一跳,但见灼华淡淡然的神色,便也镇定下来,一副看傻子的神色,看了燕清一眼,嗤笑道:“你自己承认了,是你收买达木哈朗意图杀害徐悦,怎么,这么不怕死,到了公主面前你还主动承认了不成!” 江公公侧首悄悄看了皇帝一下,轻道:“上下嘴皮子一碰,说辞一再更改,可见燕将军嘴里没有说尽了实话!” 皇帝斜了江公公一眼,没有说话,只那修长的指一下下点着案眼,轻轻的,在这样枯寂而压抑的空间里,却似惊雷阵阵滚过心头。 “不!”燕清惊叫了一声,语调慌乱的喊道:“她知道的!她都查到了!她什么都知道!那封信、那封密函,一定是她给的!一定是她!”眼神凌乱的转动着,仿佛口不择言的样子,膝行几步,朝皇帝嘭嘭磕头,“罪臣就这么一个孩子,他才半岁不到,臣认罪,都是臣犯下的罪,陛下、陛下开恩,饶了臣的孩子吧!” 见皇帝不说话,李彧心下有些打鼓,却依然保持了镇定,不紧不慢的一笑,语调却如冬日荒草斜阳的冷:“燕将军如今说话都不讲证据了,你说公主知道就知道了?什么被人追杀正巧遇到公主,分明就是你们算计好的!为的就是要在此时此刻于陛下面前诬陷公主!陷害孤!” 蔡茂静眉心一拧,回道:“前几日燕家确实来报案说丢了小公子,衙门里也拨了人去追查,孩子被卖往了新城的方向。” 皇帝抬了抬眼:“找到了?” 蔡茂静应了一声“是”,道:“是被燕府的奴才抱了出去,卖给了人贩子,当时孩子已经被送出城,好在衙役脚程快,追着就去了。微臣用了刑,确实无人收买,倒是抓到了几个常年拐卖孩童的人贩子。” 灼华抬眼到过李锐慢慢僵硬泛青的面孔,这些人做戏做的好,真找了人贩子来遮掩,即便捉到了人,也审不出所谓的背后之人,可那又如何,没有“未卜先知”的先机,只要是她盯住的猎物,就没有能全身而退的! 李彧挑了挑眉,嗤道:“人贩子猖獗,京里丢了孩子人户不少,倒是少有听说能把孩子找回来的。怕不是你听说孩子丢了,又有人揭穿你出卖主将,这才故意拿捏了这件事来栽赃吧!” 燕清自然是矢口否认。 李彧睇着眼,瞧着垂下的宽大衣袖,微晃间金线密织耀起薄薄的短芒:“公主一介女流,世子是陛下重臣,你们似乎也没什么交集,到不知何处得罪燕将军你了?不过四品武将,世子再立如何赫赫军功,倒也与你无有冲突的。” 江公公弯垂的眼眸抬了抬,淡淡一笑,站在皇帝身边意味深长道:“人活一世,便与世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怀璧其罪。” 皇帝看了江公公一眼,笑意仿佛阳光透不过的云层,乌碧碧的,“孩子……” 江公公怜悯的叹了一声,又道了一句:“战场出卖主将,那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呢!” 燕清惊恐中已经出现颓败之势,突着双眼定定的看着皇帝,“陛下!陛下……” 灼华淡淡一笑,侧身微倚着金丝楠乌木的扶手,眉目间自由笃定的慵懒。 燕清是武将,身材魁梧,身手和胆识也过人,可在天家威严之前,也终是难以镇定。从前他可为李怀豁出命去,甚至不惜把一家老小的性命也搭进去,那是因为他三十好几的人也无有后人,所以他可以不顾一切的去拉所有人下水,可如今他有了子嗣,是儿子,那么他就一定会有所顾忌。 李怀的人倒是去衙门的人手里抢过孩子,可惜了,那些人的身手,到底是比不上穷已和明镜的,要截杀那些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去把燕家的人全部押入大理寺的死牢。”皇帝眼底闪过幽异光芒,修长有力的指捏了本折子,用力翻转扣下,发出惊雷之声,“朕只要实话。” “不!陛下开恩、开恩!我说!我说!说实话!”燕清的伏地前行,神色惶恐,如浓霜打了枯叶,喊道:“是静王殿下叫罪臣这么做的!当初收买达木哈朗的时候就商量好的,一旦事情败露,让微臣想办法于众目睽睽之下和徐大人或者公主殿下接触,再故意透露了算计之事。公主必然要来找陛下做主,届时再反咬他们威逼栽赃。臣的孩子就是静王带走的,承诺臣一定照顾好孩子!陛下圣明,臣、臣再也没有隐瞒了!” 江公公微微一叹:“还好孩子是找回来了,否则雍王殿下和公主驸马就都说不清了。”话锋一转,“可是否其中还有什么误会?” 皇帝嘴角的笑色冷厉的宛若雪亮刀锋,仿佛漫不经心的与江公公闲聊:“这世上的误会都跑到朕的面前来了。” 李锐大惊,双眸里的得意慢慢凝结成刺骨的寒霜,一寸一寸,蚕食他的神经! 燕清仿佛顾及不得什么了,一股脑的倾倒出来:“公主、公主殿下是雍王殿下的表妹,而世子功高震主,一旦牵扯了党争,陛下一定会怀疑他们厌弃他们的!证据、有人证!有人证的!那日定下由徐大人点一百铁骑去烧粮草,静王殿下吩咐臣去见达木哈朗,那时候殿下身边的副将刘毅和赵峰也在,还有两个校尉。臣怕来日事发被当做弃子,便寻事打发了一个出去。” 李锐一阵天旋地转的脑中轰鸣,感觉背上不停的渗出汗珠来,似百足之虫尖利的足尖淬了毒液,来回的爬行,划破了皮肤,毒液深入骨髓! 不该是这样的! 当得知达木哈朗突然死了之后,他们便商量好了,只要他被人追杀的时候和徐悦、沈灼华在人多的地方接触,然后、然后他会假意答应说出实话,等事情到了陛下面前,再咬他们下水! 而他,会帮燕清把孩子弄出去,好好照料,给他留了后嗣,不叫他白白牺牲。 为什么,为什么他又这样轻易反口了! 还有、还有那个孩子,他不是安排人送出城了么?怎么又被找到了? 李锐惊惧万分,“父亲,儿臣并未做过此事,父亲明鉴!儿臣与徐悦无冤无仇,何故设下如此圈套去害他呀!” 灼华波澜不惊的“哦”了一声,未曾搭理李锐的惊惶:“那我倒是有些好奇,直接去接触雍王殿下或者他身边的人,不是更直接么?我虽是殿下的表妹,到底来往也不多。” 燕清颈间青筋暴跳,猛然抬头看向她,那眼神里似有一丝祈求,又深深伏地道:“太直接了,难免让人想到载害二字。血缘却是切不断的。” 灼华淡淡勾了勾唇角,果然啊,有了软肋,便听话多了。 皇帝的神色如青山定定,盯着李锐瞧了半晌,“戴荣!” 戴荣打了帘子进来,一阵风窜了进来,撩起帷帐与轻纱飞扬,投下的阴影落在众人的面上,神色不一,有种神鬼难辨的错觉。“臣在。” “去三千营拿人,大理寺、刑部会审,三日,朕要答案!”片刻的沉寂,只闻得香炉里的香料似识破惊天的爆裂,皇帝指了指李锐,“你,这几日就安安静静的在府邸待着。” 第368章 李锐之败 宫墙外的冬日做不过一树树的梅花、茶花、海棠的精彩,而宫里的冬日风光却依旧姹紫嫣红,灼华与徐悦缓缓走在长街上,淡金色的阳光落在了琉璃碧瓦上漾起耀眼的光芒。清脆的雪松斑驳零星了满地的碎碎光影,那种清新凌冽的气息从阳光里倾泻而下,仿佛是新生的气息。 两人上了马车,风掀了车帘,看着李锐困兽背影,徐悦有些担忧,“便是断了他的储位之路,怕也是要如李怀似的,盯住咱们了。他手中到底还有星官书局的那些杀手,若是要寻麻烦,怕也是难对付。” 灼华摇头道:“京中蓄养杀手毕竟不那么方便,他养不了多少的。他的敌人也不少,一旦失势,自保尚且不够,且那些杀手大抵都损在北辽了。剩下的那些人他一定会留着,”默了默,她一扬脸,“他若真敢再出手,那就让他永远闭嘴。” 徐悦就爱看她这样傲娇的样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你的底线,不过谁让你那么聪明呢,人家便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你,总觉得你会为了李彧去算计他们。”搂着她坐好,吻了吻她的眉眼,“他还有袁尛这个都督府的同知。袁尛在朝中还是有些分量的,他这些年到底立下军功不少,若是仔细筹谋,未必不能起复。” 灼华一笑,放松的倚着他的心口,“他如今是不敢动了,替换和亲郡主,弄得不好可是要挑起战火的,偏他和李锐又是武将出身,目的在皇帝眼里可就复杂了。他这会子忙着摘清自己都来不及呢!你瞧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他可有出来说过半句?袁尛不是燕清之流,他要是的扶立新君继位的大功,要的是满门荣耀,而不会豁出满门性命去帮李锐的。” 徐悦在政务上的敏锐原不比妻子,当初会回来也是为了她。 这几年不在京中,消息断裂不少。 听她这样一讲,便点头道:“倒也是,不过还是要防着些的。”抬手拨开了被风吹到妻子面上的花瓣,那一抹娇艳的红倒是称的她的容色更为娇艳红润了,“到不见你贴花钿,我觉得红色的便很称你。” “没用了,李锐已经没有出路了。”灼华挑眉道:“明日你给我点妆。” 徐悦高兴的应下,诧异道:“为何没有出路?” 她附耳低语了几句,徐悦哼笑了两声,“只会算计,再多真心也作了狠心,也是报应。” 袁颖总能叫她想起前世,感慨间便有了几分微讽:“滔天权势面前,哪有什么情意,不过是有价值时便多几分笑脸罢了。或许,袁颖也曾把李锐许诺给她的事情想得十分美好,只是打从中了蛊毒之后大约也想明白了,是以算计我的时候也会故意去算计他,断他前程。” 徐悦道:“怪只怪他自己不够聪明,也太过绝情。” 灼华乜了他一眼:“擅权谋的女子都极是小心眼的,她们聪明,便断断容不得算计欺骗。李锐便是自己给自己铺了死路。” 徐悦的眸光似洒了一层金,更为他温和的容色添了几分暖色,“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不会骗你,也不会伤害你,你知道的,所以,我不在你伤心。”勾了她的下颚,落了碎碎细吻在她唇上,“母亲说你那阵子终日不言不语,我回来了,你便活了,是不是?” 灼华的眼中有灿灿星光,颊上飞了一抹绯红,啐他一记“胡扯”。 徐悦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急色鬼投胎来的,明明看到别的女子半点兴趣也无,可沾上妻子就忍不住想和她亲亲抱抱,最好,时刻能天黑! 话说,柳庆妃膝下无所出,听闻有个半岁大的孩子要被扔进掖庭,心生不忍,自来要强的女子为这孩子流了几滴泪,趁着过生辰的档子求了皇帝免他一死,送了哪户没孩子的农家养着也就是了。 皇帝倒也应了,让刑部把孩子交给了城里的一家堂子,若是能被好人家领养了去,好好教养着,也算是造化了。 燕清得知孩子无恙,便把嘴咬紧了,再问也未再改口半字。 三日后,三千营的两个副将、两个校尉以及燕家,凡成年人,一律斩首。 剩下的不满十五的男子充掖庭为内侍,女子充教坊司为官妓。 这件事虽为大理寺和刑部合审,但极为保密,李锐身为皇嗣却在大战之时设计杀害主将,一旦闹开必是要让朝中武将心存不满,是以他的罪过也是不能被摆上台面的。而这些人便顶了李锐的罪。 不过皇帝也没有轻轻放过,寻了个由头夺了他三千营的节制权,罚了一年的俸禄,幽闭府中三月。 李锐连翻惨败,囚禁在府中写了无数封的信出去,却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应,于是禁足没几日便气结于心,病倒了。 终究是亲儿子,皇帝也不能不管,遣了太医去诊治,却听太医回报,李锐根基有损,子嗣上或有艰难之处。 皇帝一想他的后院这些年一直没个孩子能好好养大,气怒之下也不能彻查,若叫人知道天家的郎君不能生育,将会是个笑话,只能让太医尽力调理。 李锐辗转知道后,开始以为是沈灼华的算计,后来也渐渐反应过来自己竟是折损在了袁颖的手上。 他烧了她的尸骨,若非骸骨被换走,这会子也成了齑粉消散于天地间了。她那么聪明那么傲气,自然知道自己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样的,所以,她在算计沈灼华的同时也在算计自己,不论那一番计谋成不成,他都不会赢! 她留了后手,留了陷阱,他注定了不会赢! 正月里传来北辽太子妃暴毙的消息后,那说明沈灼华猜对了,皇帝如今盯着袁尛,他已经不会帮着自己了。 李锐郁结于心的症候没有缓解,又遭连番打击,竟是一下子病的起不来床了。 最终,李锐和李彧之争,以李锐落败而收尾。 皇帝有六个成年的儿子,三个被遣去了封地,一个彻底落败,一个闲散无争,还有一个却是为百官拥戴。就在李彧党以为太子位不过探囊取物之时,他却并没有如百官预料的一般得到皇帝的重视,三千营的节制权没有挣下来,而是交给了周恒节制,过年连封赏也未比闲散王爷李勉多出什么。 偶有老臣请奏立太子,皇帝也不过把折子压在御案不做批复。 若再有人提及,便有皇帝的心腹,如魏阁老、纪松之流,更有贬而复起之流,如闻仲、王璇,在殿上赫赫直言:皇帝正当盛年,身体康健,立什么太子,你们这是在诅咒皇帝!合该拖出去庭杖! 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也没什么值得皇子去效力的,又揍了两个不知死活的朝臣,一下子朝堂倒也平静了下来。 就在李锐彻底落败之后不久,李怀在六部、五寺中的人果然开始活动起来,从前支持李锐的官员一部分持观望态度沉寂了下来,一部分投靠了看起来最有胜算的李彧,还有一部分则暗里靠了远在封地的李怀。 京都的风平浪静便如蔚蓝深海,暗里依旧汹涌不已。 冬去春来,万物苏醒,百花一茬一茬的绽放,揭去了去年冬日的最后一捧雪花,化作春水滋养大地。 春季的空气有些湿露缠绵,海棠在出尘悠然的枝条上开的盛,深粉色从花瓣的根部渐次往上淡去,到了花瓣的边缘时已经是淡淡的乳白,花蕊悠黄点点,娇娆可爱。 杏花嫩芽初放的枝头吐露着一星星冰清玉洁的花苞,如新嫁娘般娇怯怯的,不肯冒出头来,却带动了靠近初夏的暖风袭来。 一树又一树,嫩绿影影簇簇,娇红婉约绰绰,一片恍若明霞满天,将天地铺陈的如雪如雾,如梦如幻。 孩子们已经三岁半,需要开蒙读书了。 自然,这样的事情是要丢给老先生的。《三字经》《逍遥胜迹册页》《本草纲目》一道学了。 三日一轮,一日给熠州讲课,一日给小的讲课,一日自己作画吃酒。老人家的日子滋润而充实的不得了。 第369章 虎毒不食子 李郯听闻徐颉和徐颃开蒙,便把姜柔丢了过来。 有买有赠,煊慧家里的云舒、亦舒,洪家的蕤蕤、沁雪,再加上松玉,一堆年纪相仿的小东西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每回送孩子去上课,总能看到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可孩子们却是一个个都不怕他,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拽胡子扯衣袖,又跳又笑。 一身颠沛,孤寂半身,白头时却是在孩子堆里折腾,灼华看得出来,其实,他很高兴。 许久不曾回沈家了,趁着今日起的早,灼华亲自送了孩子门到老先生那里,又与老太太一起用了早膳,再去法音寺上了香。 定国公府和魏国公府就差了几条街,便是走路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可她到底嫁出去的女儿了,也不能总是往娘家跑。 是以,每回祖孙两个见着了,絮絮赘赘的总有讲不完的话。 老太太细细说着,春日的阳光落在她降红色的衣衫上,拢一层稳重贵气的氤氲,感慨道,“纵然你能干,家长里短比不得权谋浩瀚,它啊细碎,有时候甚至是不讲道理的,我总是担忧你婚后艰难,如今瞧你们夫妇恩爱,婆媳和睦,妯娌亲近,我也安心了。” 灼华扶着老太太的手缓缓走在梵音声声里,格外安抚人心:“婆婆不过是耳根子软,这样的性子不会恶毒,只要身边儿干净了,迷障便也散了。徐悦虽不与人亲近热络,到底是她亲生的。” 老太太似了然的“哦”了一声,“我还奇怪些,你婆母身边的那个什么妈妈,卞妈妈,你进门前还得力的很,陪着邵氏到处应酬,怎就忽然病死了。”嗤笑一声,握了灼华的手拍了拍,“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死了倒也干净。很好,挑中了关窍去打,比在里头瞎折腾的好。” 想起刚成亲时的热闹,灼华轻轻一笑,竟觉得遥远的仿佛梦一场。 老太太漫漫道:“女人啊都需要依靠,打发了她小儿子离开,便少不得想去依靠大儿子。之后你又救了她一回,便是再多的不称心,也是极称心了。” “这些都是小事。”跨下法音寺前的层层台阶,灼华叹了叹,“最主要也是让她明明白白的看到徐悦的不容易,他在外办案,遭人算计追杀究竟是如何的危险。她只知心疼小儿子,却从来不知道要撑起家族门楣,又是何等的不易。” 老太太一笑,“如今,都好了。” 回到府里,管家便匆匆迎上来,说是李彧来了,正在青山院等着。 灼华一皱眉,便是最厌烦他来。 曲桥幽转,池子里的荷叶一棚一棚嫩色摇曳,锦鲤欢快,跃起水花落在荷叶上,滚了一滴又一滴的晶莹剔透,叮泠悦耳。 李彧听到脚步声,望过去,一袭梨花色烟拢云衫的女子慢慢而来。 她眉心画了一朵鲜红的六瓣红梅,挽了松松的云髻,一支祥云纹的长簪斜斜的簪在发髻的左侧,玉色的长长流苏坠坠而下,在光线下皎洁明亮的摇曳着,除此之外便是几朵娇俏的海棠做了点缀而已。 慵懒而明媚。 “这样装点很好看。” 灼华进了湖心亭坐下,抬手抚了抚鬓边鲜嫩的花朵,一挑眉,如寒星清冷的眉目间似被点亮了一般,几分温柔清澈的暖意,“徐悦为我装点的。” 李彧的神色稍有一顿,笑了笑,“你们、还是那么好。” 静姝奉了茶水上来。 笑意在茶水袅娜的氤氲中朦胧了起来,灼华淡道:“殿下今日来有什么事?” 李彧瞧着拢在她面前的热气,竟是不知,原来这样的雾气竟也会有淡如水墨的影子,“许久不见,来看看你。” 灼华淡淡一笑,新月逢乌云微拢的乌碧碧的清冷浅淡,“如今掌着鸿胪寺,下月里陛下万圣节属国朝贡贺寿,琐碎的事不少,还不够殿下忙活的么?” 李彧的眸中蕴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深深的看着她,道:“再忙也不过接待几个属国封君。” “殿下这话便是无趣了。”灼华侧身看着春风吹皱了池水,风中带了池水烟波浩渺的湿润,“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说便是,拐弯抹角的便没意思了。” 李彧默了默,眸底沉了沉,让人瞧不清底色,望着湖面须臾方沉声道:“李怀被遣封地,李锐损了根基,为何陛下依旧不肯立我为太子?甚至,当庭脊杖了推举我的老臣?” 为什么? 其实灼华也在想这个问题,照理按照前世的进程,皇帝这时候即便没有立他为太子,也会暗示朝臣去辅佐他了。 莫不是,皇帝也察觉了他与白凤仪的事情? 灼华的指慢慢顺着眼角挑了一抹趣味,那可就有意思了。 浅眸中有幽光流转,她道:“陛下正当盛年,身体康健,必然是不喜旁人催着他立太子的。更何况,你们相争相斗,也不是陛下给你们的考题,倒也没有说你争的赢了,他就必需要立你当太子的说法。” 李彧蹭的站了起来,有些烦躁的踱了几步,宽大的袍袖挥了个乌沉沉的影儿,“若是陛下属意与我,至少会有个暗示。若不是……是,陛下还在壮年,他还会有皇子,那几个还未成年的弟弟也很快会长大,我斗倒了李怀李彧,难道还要再花那么多年的时间去与旁人继续斗么!” 灼华随手一搁杯盖,嗤笑道:“你待如何?逼着皇帝立你不成?他现在不立,你便等着,好好当你的差事。这么多年都等了,怎么如今便等不得了?你这样的情绪只要敢露出去,别说太子,亲王你也别想当了!沈家也要被你连累!” 杯盖与杯身的碰撞,响了一声刺耳,李彧眉心一跳,用力抿着唇,咽下了心头的愤然与惶然。 案边的杨柳嫩生茂密,随风摇摆着恍惚起阴影投在了亭子里,落了一片蒙蒙匝匝的阴沉,灼华心思流转片刻,便道:“你以为你赢,可李怀也未必输。好好睁着眼瞧着,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竹影婆娑之声,带着几分清泠的香气,本该是安抚人心的,落在李彧的心头却是一阵识破惊天的轰鸣,“李怀?” 锦鲤游曳,水面漾着涟漪,有着阵阵碎碎如星子的光芒映在她的眸中,仿佛伸手伸手可摘,灼华漫不经心道:“当年他是手里没人了,又因着老道士那箴言才被遣去的封地,可如今那皇孙却是已经死了的,而李锐身后的人,已经有很大一部分透了他的麾下。” 李彧的脸色陡然大变,“我还以为是你拿捏了燕清的把柄,他才反的口。竟是如此!” 灼华慢慢看了他一眼:“李怀收拢人心的本事,未必不如你。燕清便是,有的是人愿意豁出一家子性命帮他铺路。你若连自己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离死便也不远了。” “难怪!难怪总有一部分人是怎么都说不动的。”他笑了起来,阴森的切齿,“原是他还未死心。” 灼华笑意盈盈却无有温度:“皇长孙有哮喘症,原也不打紧,撷芳殿里用的穿的也都是极小心的,怎么最后却是因为芦苇絮窒息而死?” 李彧心间一转,随和的面具瞬间炸裂而开,“那个孩子是将李怀赶出京城的关键,我杀他做什么!便是他占了皇长孙的名头,也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孩子,我犯不着去动他!” “那么,皇孙死了,对谁有好处?”灼华泠泠山泉的声音十分动人,娓娓道来,“谁最希望他死呢?” 李彧的面目抽搐了一下,“虎毒不食子,李怀倒是狠得下心。” 灼华的眼底有一瞬难掩的冷厉。 你何尝不是? 第370章 主仆情分 李锦不也是你的孩子么? 你不也照样看都不看一眼,任由白凤仪去残害他么? 灼华张了水葱似的五指,虚拢了一把灿灿粼光,徐徐淡然道:“当初你选择在李怀李锐身后观战,而他也不笨,在败势出现时便放弃启用你们身边的暗棋,顺势去了封地,避过你们的争斗拖累。很显然,他比你更能忍。” 李彧的眉心突突的抽搐了几下,眼底的阴翳慢慢凝结成海面上席卷的龙卷风。 “皇孙一死,便是也证明了那老道士所占卜的,不过一派胡言。”灼华虚拢的手心用力一捏,“皇帝最后的选择,倒当真未必会是你了。” 那一捏之势,仿佛诘住了李彧的心脏,凌冽划过眸底,“你为何早不告诉我。” 灼华无所谓的一笑,“你问我,我高兴了便告诉你,不高兴也可不说,这是我的自由。更何况,李怀回来于我也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告诉你,有你去对付他,我也可省心些。” 李彧神色郁郁,似朦胧了一片细雨霏霏在面上,凝聚不散,“宁儿与我说话自来直接,半点委婉的哄骗都不肯。” 灼华掀了掀嘴角,“我说了,你敢信?” 李彧的神色如秋日荷叶上的露珠,朝阳一起,便消失不见了,“我的梦……” 梦。 很久没有听人提起那个缥缈的前世了,灼华有一瞬间的迷惘,湖面的粼光成了一湖难掩的愁思,一抬眼,又见一树火红的海棠开在池水的另一侧,明媚的摇曳。 抬手一抚鬓边的花,徐悦为她簪上的,真是的,温存而温柔的,她笑了起来,一扫黯然,“你的梦,不重要,我并不想听。既活在人世,管那一场梦做什么。” 她起身离开了凉亭,长长的衣摆曳地,迤逦了一寸清丽芳华,“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酷怜风月为多情,还到春时别恨生。倚柱寻思倍惆怅,一场春梦不分明。” 夜色渐次的暗下,如同一汪海洋,一望无尽。 十五的月亮圆硕的近乎残缺,偶有一缕闲云悠闲飘过明月,到越发称的月光明媚起来。漫天的繁星似小丫头收拾库房时不小心打翻的一槲晶莹珠宝,洒了一地的璀璨夺目。 星与月的交辉,光影落在亭台楼阁之上,铺洒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迷人心绪的温柔似水。 哄了孩子睡下,灼华回房洗漱后换了一身寝衣,依着窗台挑拣着铺子里送来的一笸箩上好的洋甘菊花苞。 那些黄色的花苞将开未开,带着淡淡的乳白浮在花瓣的顶端,在翠绿的托儿映衬下娇嫩可爱。 灼华一朵一朵的挑着,筛去了开得太过的,又捡走了花瓣残缺的,似苹果般的清香在指尖缠绕,幽幽飘散在每一寸的空气里,凝神静气。 静月收拾好了今日晾晒的衣物进来,似带了几分酒香,清香绵软的。 灼华笑问:“吃酒了?” 把干松柔软的衣裳齐整的搁进橱柜,静月闻了闻身上的味道:“是月季的味道,去岁摘的月季翻出来晒一晒,庆妈妈说要试着拿来入菜,能温经调血的。” “庆妈妈倒是很能钻研菜谱。”二月的夜还是凉的很,灼华觉的嗓子里有些痒,轻咳了一声。 静月紧着拾了件云昆锦的褙子给她披上,“初春依旧冷着,姑娘要小心身子。” 灼华点头道:“明天你去屠苏馆一趟,让他们送二十坛屠苏来。” 屠苏馆,乃是京中最有出名的酒铺子,压箱底的本事便是酿的屠苏了。 几乎京中大户人家要用酒都是从屠苏馆采买的。 静月惊喜道:“要酿酒了么?咱们已经三年没有酿竹酒了,奴婢正想着那个味儿呢!”掰着手指细数道:“这屠苏酒用的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附子等药材酿制的,姑爷是武将,受伤在所难免,常饮此酒最能驱寒抗风、强身健体了。睡前喝上两杯,还能通筋活血,有助睡眠。” 灼华一笑,曲指敲了敲她的额,“你们几个还真是一个样,说到吃喝便是样样精。” “在姑娘身边吃穿用度样样顶好,庆妈妈又是擅长制吃食的,咱们瞧的多了,便是如数家珍。”静月笑眯眯的,一派温恬模样,“姑娘在忙什么呢?” 灼华莹然一笑,“挑选些洋甘菊做了枕头芯子,徐悦镇日历查案,又老是闷在牢狱审问,我瞧着他最近似乎不大舒坦,总是揉着关节。洋甘菊能舒缓压力,也可助眠,制了这个枕头也好让他夜里睡得舒坦些。” 静月笑嘻嘻眨眨眼道:“从前咱们酿竹酒都是用的竹叶青。自从来了徐家,便都换了屠苏,姑娘心里疼着爷呢!爷这几日忙的厉害,总是半夜才回,去岁养起来的肉一下子又瘦了回去。”把徐悦晚间要换的寝衣送去了净房,便问道:“明儿给爷穿什么衣裳呢?” “白底儿绣暗红银线云纹的那件。”灼华想了想,又道,“他便是不长肉的体质,每日里又东奔西跑的劳心劳力,吃的再多也不够。偏他一出了门去,又常常有一顿没一顿的。让你每日给长贫不易拿去的糕点都拿去了么?” “都送去了。”把明儿要穿的平整的挂在木椸上,静月搬了个小杌子在灼华跟前儿,帮着一起挑选,“奴婢每日一大早去观味楼拿新鲜的,姑娘叮嘱过的,姑爷不爱吃太甜的,都是选的不甜腻的点心。也给他们两个都备着。夫人对爷的惦念,便在再忙,爷总会捏了几个垫垫肚子的。” 灼华微微一笑道:“他们两个总跟着徐悦跑,也是辛苦。说来,他们两个也二十五六了,也该娶妻了。徐悦也是的,自己成了亲,也不晓得给他们打听着。” 静月掩唇一笑,轻快道:“姑娘,昨儿奴婢送公子们去定国公府,所以是静姝去观味楼拿的点心在送去的不易手里。” 把手中的一把花苞放到另一个笸箩里,灼华疑问:“恩?” 静月吃吃一笑道:“今儿奴婢再去送,不易便问奴婢为什么不是静姝去送的。” 灼华被笑意冲了个脱口,“这个不易,到不见他来问一嘴的。”想了想,“他是管家的儿子,在府里身份体面都有,若是静姝有这个心思,我与徐悦倒也高兴。将来颉儿和颃儿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可就有着落了。” 静月垂了垂眼帘,“其实,奴婢也想待在姑娘身边。” 灼华也有些伤感,这辈子,对身边的人她倾尽了维护之意。 当日长天出嫁,她也是心底空空了好久。 可这些丫头待她忠心,总不好因为不舍就只给她们配了小厮过一生。 这不是她们该得的。 这几个丫头,该有更好的人生。 她宛然道:“嫁出去了,又不是嫁的多远,可常回来看看我们。你若是想在我身边待几年,便如秋水一样,白日里来当差。不过,哪一日里肖让也成了命官儿,那你可就只能认命的去挡官儿奶奶了。” 静月眨了眨雾蒙蒙的眼睛,“能在姑娘身边,是奴婢的福气。” “咱们相互扶持,才能守得这一片天地的安稳。”灼华笑容如九月里的暖阳和煦,柔和道,“你是自小被卖出来的,即便你家人一直想着找你回去,可我也晓得,你不肯回去也是怕那个家里没有你的位置了。” 静月心底一颤,不曾想主子竟晓得自己的心思,鼻间酸的厉害。 灼华温柔道:“给你寻一个好人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夫妻恩爱,子女双全,也算成全了咱们这些年不离不弃的情意。将来你若肯拉家里一把,也有了能力。” “静妩和静婵,我也在寻摸了,是走是留,也要看缘分。不能因为舍不得我,而放弃了更好的出路。” 第371章 光明正大借刀杀人 静月一眨眼,眼泪就掉了下去,“在姑娘身边的每一日奴婢都觉得是安稳的,特别安稳。” “哭什么呢傻瓜,瞧着你们过得好,我也高兴。”灼华拿绢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好了,别把眼泪掉花儿里了,到时候我躺在上头还能闻见不舍的味道。” 静月一笑,抹了抹泪,“奴婢在姑娘身边多待几年,让肖让等着去。” “等着什么?”徐悦笑吟吟的进了屋来,“怎还掉眼泪了,你家主子欺负你了?” 灼华捡了一颗花苞扔他心口,“我有那么凶么!” 静月不好意思的鼓了鼓脸颊,“姑娘说,不舍得姑爷辛苦,正捡着洋甘菊的花苞子,要给爷做枕芯儿好舒缓精神。奴婢、奴婢便说姑爷见着了,怕是今儿就等着要用了。”一福身,“衣裳已经准备好了,热水马上备进来,奴婢去外头守着。” 灼华“嗳?”了一声,这丫头还真是…… 徐悦握着她的肩膀俯身吻了她的眉心,侧过头又咬了咬她的耳垂,“凶,床上的时候更凶,总是咬我呢!” 灼华半是嗔半是羞的瞪着他,一把拍开他的面孔,“去洗你的澡!” “别捡了,仔细烛火伤眼睛。”徐悦拿走了她手边的东西,沉哑的低语了一声,“等我。” 身体的缠绵之后,两人只余了相拥相依的力气。 灼华眯着眼看着幔帐,淡青色的一层又一层,形成了脆嫩的深青色,上头流溢着应季的花朵盛放,外头的一点烛火隐约的映进一丝朦胧的光线,并着里头的靡靡之气,暧昧又缠绵。 一把养得乌青的发丝蜿蜒从他臂弯里蜿蜒到了降红色吉祥纹路的枕上,曲着出了一抹柔婉和顺的弧度。 灼华小小打了哈欠,素手捏了捏他肩,“今日还好么?身上有没有不痛快?初春雨水多,空气又湿寒,你的旧伤怕是要难受了。” 徐悦疲倦又惬意的眯着眼,带着薄茧的掌心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背脊,“我没事,陛下赐了不少上好的药酒,阿翁也给配了不少,我有记得按时涂抹,你放心就是。倒是你,阿翁给你调配的药水可参在热水中泡澡?” “恩,在泡着。” 旁人家夫妻大抵关心些,今日吃的好不好,孩子乖不乖。 他们两个倒好,问着药有没有记得用,旧伤有没有难受。 好笑的弯了弯唇,想起了方才与静月的话,她道:“长贫和不易的年岁不小了。你什么时候去好好问一问两个人的意思,看看他们可有中意的姑娘。人家常年跟着你东奔西跑的,总要为他们好好打算的。” “好。”徐悦应下了,想了想又问,“是不是瞧出什么了?” 他说话的时候胸膛微震,伴着有力的心跳,似催眠一般,眼皮有些沉了起来。 灼华眨眨眼,轻笑道:“不易对静月问了一嘴静姝,现在还不好说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你别问的太直接,若不是,也别让人以后见着面的时候尴尬了。” 徐悦捏了捏她的纤细腰肢,“好,我知道了。静月是许了外头的,若是静姝能留下也好,以后两个孩子院子里的管事妈妈便是最可靠的。旁人家总有丫鬟爬床的事,你倒是御下有方,丫头们个个都是心思干净的。” 颈间的汗湿有些黏黏痒痒的,被他一捏,灼华忍不住的扭了一下,更贴近了他的胸膛。 她呀了一声,捉了他捣乱的手道:“并不是谁都愿意给人做小老婆的。而我能做的,不过是人心换人心而已。” 秋水和长天她是知道的。 为了她,前世里二十五了能放出宫的年纪,本可以回沈家谋另一个人生,可她们不肯丢下她在吃人的豺窝里不管,最后还为了她而死。 她对她们两个真心实意,给她们某一个好前程,一旁瞧着的丫头们自然也会想着忠心勤谨,将来也得一个好出路。 若是能做正头娘子,谁会想着做小老婆,即便锦衣玉食,到底一辈子抬不起头。 “说的对。旁人的算计便罢了,就怕身边的人起了歹心,那便是防不胜防。”徐悦微顿,沉吟了须臾,还是问道:“李彧今日来寻你了?” 灼华微微睁了一只眼睛瞄了他一眼,轻轻一笑:“他来问我,为何皇帝不立他为太子。” 徐悦睁了眼,垂眸瞧她,“问你?是想让你帮他?” 她嗤笑,“斗倒了李怀,斗倒了李锐,却似什么都没得到,他慌了,却是不晓得与谁去斗。” 狸猫换太子,灼华也不知如何与徐悦细说,这样的事情她其实也并不是百分百的把握。 便只低低一笑道:“慌了才好呢!” 徐悦的笑在朦胧的光线里若月光柔和:“听着似乎,又被你利用了一把。” 灼华眉心微沉,低道:“皇孙死了,皇帝对李怀的忌惮便也散了几分,赵氏当年也是蒙冤的,皇帝也有补偿的心思,李怀这些年在封地也安静,像个闲散三王爷的模样,一旦时机成熟,李怀便能回来了。” “他回来,对咱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是。对李彧亦然。”天家的冷漠算计,徐悦不能理解,“谁会想到,皇孙会死在自己父亲的算计里呢?” “天家无父子。”灼华困乏的很,说的断断续续,“我正愁如何不动声色的除掉李怀的人呢!” “当初从孙清口中挖出来的名单,还有暗里调查得来的,六部六科、三司、三大营里中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高位,人数却不少,一下子灭了着实惹人眼,若是由李彧动手,便是被人发现了,咱们也不用担什么干系……” 徐悦一低头,却见她已经睡着了,宠溺的吻了吻她的唇瓣,“好好睡。” 话说李彧的动作也是利落,自打晓得李怀有了动静,不过十来日的功夫,接连清理了三个暗中投靠了李怀的官员。 而李怀的人动作也没停,那些人官位不高,没办法参与朝堂上的翻云覆雨,却是能用阴暗的手法让李彧的人或意外或暴毙,也是接连被剪除了数人。 日子似乎平静了一段时间。 许是一连忙了几个月,徐悦需三五不时的出京办案。 事情又急,往往都是白天黑夜的策马奔袭,费神又费力,身上便不大痛快。 他这几年又总是接连重伤,身子到底没能调养回来,有时便会有体力不济的之感,偏春雨又多,空气湿寒,关节痛用了药上去倒是能缓解几分,但新伤的伤口疼的格外厉害,似乎要列一开一般,连神色也差了好些。 原还忍着,但时日一长总有忍不住的露了馅儿的时候。 灼华瞧出来了,气的不行,狠狠骂了一顿,担忧着,便去请了老先生过来。 老先生捋着长须哼道:“别仗着年轻便不知道保养,等你老了,哼,也不用等你老了,现在就有你苦头吃的。” 末了,给他扎了满身的金针,又开了一堆的药丸子出来让他吃着。 吃了几日,倒是好些了。 时节渐暖。 内室的枕屏换上了半透明的“桃花纷飞”,放缓了投进的光线,一片烟雨朦胧的优柔,和风起,从树枝嫩叶间穿过,簌簌泠泠的声音,恰似亲密的人儿在低低细语,声声有情。 细腻的窗纱鼓起,又如孩儿微笑时天真的脸颊。 风撩动了层层幔帐堆雪似的摇曳,扬起一角,柔柔的,似他的指腹温柔而眷恋的拂过她的面上,唤醒了梦中的人。 趁着休沐,徐悦又在鹤云居的院子里搭了个竹棚子,冬日的时候从四顾堂挪了一株葡萄藤过来,缠绕在棚子架上,如今也幽幽吐了嫩芽出来,春的气息便在这些希望的嫩芽和花蕾中越走越浓。 两个孩子已经请了开蒙先生,下了学时便捧着数坐在棚子里摇头晃脑的读着书。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灼华静静听了一会儿,稚嫩的嗓音总能抚慰她的心,心满意足的笑了笑,缓缓坐起,拉了拉被丈夫扯落肩头的寝衣,掩去欲语还休的热情,小腹有一丝丝抽痛。 无声的叹,还是没怀上! 第372章 桃之夭夭 应了起,秋水带着静姝静月进了来,动作利落轻柔的为她更衣洗漱。 想是算好了今日她的小日子回来,一同端进来的还有一碗姜糖水,灼华瞧着那黑红沉沉的水,幽幽打着圈儿的热气。 又是一叹。 秋说看她有些失望的样子,便笑道:“姑娘当时是想着月子时调理了头痛症,如今这头痛症已经好多了,少有发作,也不必急着怀,奴婢瞧着姑爷倒是并不想让您再怀一胎呢!这姜糖水还是姑爷早晨离开的时候叮嘱了奴婢熬上的。” 灼华喝完了姜糖水,嘴里辣辣的,却是通体舒畅,整个人都是暖暖的。 她莹莹一笑道:“他大抵是被我吓坏了,上回孩子们说要妹妹,我问他要不要,他吓得脸都白了。” 静月一惯好性子,笑眯眯慢吞吞道:“旁人家都是婆婆和夫君急着叫多生几个,咱们府里的主子们都心疼您呢!姑爷不用说了。就连各位奶奶也和气友善。往日里来府中做客的夫人太太,哪有不羡慕您的呢!” 徐悦如今任了都督府的同知,兼掌着镇抚司,皇帝多倚重,在朝中可谓炙手可热。 人家瞧着徐悦娶妻五年多,也没把妻子克死了,便有不少人动了心思,想把家里的庶女塞进来给他做妾。 灼华散漫地扬了扬眉,“所以,便有人想着要给你们姑爷做妾了!” 秋水为她带上白玉耳坠,又在眉心描了个小巧精致的额间花:“姑娘管那些人做什么,他们想,也得看咱们姑爷想不想了。谁不知道咱们姑爷宝贝您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离不得您的身。” 静姝拧了帕子给主子擦了手:“昨儿我去给焯华公子送账本,定国公府的丫鬟婆子们也都说咱们三房嫁出去的奶奶都是极好的福气,个个都得夫家看重疼爱,说咱们娘娘嫁了个顶好的郎君,夫妻恩爱,伉俪情深,老太太和老爷高兴着呢!” 灼华的面上飞了一抹霞红,道:“这日子过得也真是快,连熺微都嫁人了,我还一直记得她甜甜的喊我阿姐的样子。前一阵卢家老夫人做寿我正染了风寒,也没能见着她。” 秋水回道:“姑娘安心,到底是慎亲王到老爷面前去提的结亲,有王爷和老爷的面子,卢家也不会为难咱们姑奶奶。倒是听陈璇提过一嘴,卢家姑爷常往咱们铺子跑,常买些蜜饯果子。我瞧着大抵是有身子了。” 灼华高兴道:“那便好。回头你去库房整理些安胎安枕的好东西过去,再去阿翁那里说一声,熺微的胎请他老人家辛苦些,多照看着。还有,提点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吃喝什么的都要仔细些。卢家不比咱们徐家,嫡房庶房的实在多又没分家,免不得会有那心眼儿不干净的。” 秋水轻快的应下,“我晓得了。” 静姝端了碗燕窝粥来,换了干净的水和帕子,“姑娘先吃一些垫垫,然后再去晨定。” 灼华舀了燕窝粥慢慢吃着,“胃口都叫你们养大了,从前都是请安回来都不觉得饿,如今不吃些出门,都走不动道了。” “能吃是福。”静姝的性子与长天颇为相似,总是满面轻快的笑:“四姑奶奶可是您的亲妹妹,还能没出息不成?云大奶奶也是个极好的人,姑奶奶出嫁前管家、看账的本事也是样样精细的都教了。姑奶奶的本事好着呢!” 静月点头道:“旁人家嫡庶尊卑分的清清楚楚,咱们三房却是自来和睦团结,个个尊贵,谁家瞧了不羡慕。” 灼华吃完了,方缓缓道,“一家子都是骨肉血亲,做什么分的你是你、我是我的,想要家族门楣兴盛不衰,哪怕只是为了保住阖族平安富贵,也需得家族团结才行。祸起萧墙才是做可怕的。咱们三房的兄弟姐妹都是心地良善的人,若都能得个锦绣前程,也是沈家的荣耀。” 接了静姝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手,又道:“如今国公府里就剩了爹爹和六叔,更是该和睦亲近。当初六婶儿想着争一争世孙的位置,结果却叫六叔好一顿骂,六叔不说嫡庶尊卑,只道兄弟骨肉不可为了一整个虚无缥缈的位子而生分。” 静月一笑,柔声道:“这就是真正的明白人。五房看不透,便输了个彻底。六爷重视骨肉情义。老爷也处处为六爷打算,让他仕途顺遂。” 静姝把帕子摆回托盘上,继续道:“四太太也想得明白,那些年里帮着照应哥儿姐儿们不受冯氏欺负,哥儿姐儿们念着她的好,也把她当做半个母亲孝顺,如今便是寡居,满京里也无人敢对她轻视半分,直说她福气好呢!” 灼华点头道:“便是这个理儿。做人可以会算计,但不能没有底线,需得知道什么才是咱们真正该重视的。现在的定国公府,公子们努力读书,太太奶奶们管好庶务生儿育女,孙辈的孩儿一个接一个的出生,人丁兴旺,和睦孝顺,是不是比之五年前要热闹许多?” 静月轻轻一笑道:“老太太和国公爷含饴弄孙的,瞧着都比从前更年轻了。” 静姝倒了茶水递到灼华手中:“所以,姑娘晓得四太太希望四房有个后,便向老爷提了让凤梧公子过继给四太太。” 四房原有两位公子,可惜焬华早夭。 焯华也是不能有后了。 “四太太是看着凤梧公子长大的,对他也极是疼爱,若是凤梧公子过继过去,四太太会高兴,四太太的娘家人也会高兴,三房和四房有了这层血脉相连,便更亲厚了,将来凤梧哥儿也多了一层保障。” 灼华漱了漱口,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的水渍,叹道:“凤梧不比熠州和云哥读书厉害。白氏当年也是为了我和母亲才死的,我总觉得亏欠了他和熺微,若是能给他们多挣一份保障,让他们过得好,我的心里才能放心些。” 秋水宽慰道:“姑娘如此为哥儿姐儿打算,将来定是会好好的。有国公爷和世子爷在官场上护着,将来再给哥儿娶个厉害的奶奶,凤梧哥儿定是能顺顺当当的。” 静婵捧了个青瓷细颈瓶进来,里头供着很大一束的桃花,翠叶醒目又精神,花团锦簇如锦云,花瓣碎碎密密,娇憨可爱,散着清甜的香味。 秋水笑着轻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将青瓷花瓶放在了白玉莲花座的香炉旁,青嫩与透白,温润又柔婉。 静婵笑着道:“爷出了门,后又折了回来,就为了送这一束花回来。说姑娘会喜欢的。这样的时节,桃花大抵都是花骨朵刚吐露了几分而已,难为爷从外头寻了这老大一束回来。” 灼华愣了一下,柔婉一笑,眉目生羞,“这家伙真是……” 她今日传的是白底儿绣红色百花纹的裙衫,因为不用出门便只松松的挽了个云髻,簪了一对白玉簪,长长流苏的底下追了几粒艳红通透的红玉髓,称的整个人格外娇俏,这一笑,更是明朗娇美。 人面桃花相映红,当如是。 秋水瞧着,微微晃了晃眼,只觉主子的眉目越来越柔美了。 那种柔,是全身心放松的娇柔。 是满足的意趣。 她轻快的笑了起来:“姑娘的气色越来越好了,脸颊也有肉了,手背上的经络也没那么明显了,真好。” “每日吃那许多,能不长肉么!”灼华掰着手指细数着,“早起一碗血燕、一碗粥还要塞一碟子的糕点。旁人家一日两餐加一顿点心,他非要我吃足了三餐,再加一顿芝麻核桃黑豆墨粉熬的糊糊做点心,安眠前还得吃一碗的牛乳。又让倚楼听风盯着我练剑,想不好都难了。” 第373章 徐悦的桃花债(一)英雄救美 静姝收拾了东西,嘻嘻笑道:“从前咱们瞧着姑娘体弱,便不叫您多累着,没想着多动动,更能强身健体,到底还是姑爷习武之人懂得多。去年冬日也不过染了两回的风寒,可比着往年要好许多了。” 是啊,身子是越来越好了,可就是怀不上孩子。 她已经很努力的招架他的求欢了,除非要离京办差与小日子,几乎是夜夜不落缠绵。 想当初,她吃着逼子丸还怀上了那两个小捣蛋的么! 怎么如今就是怀不上呢? 她们只有两个孩子,不一点都不多,想要门楣不衰,起码得人丁兴旺么! 况且,两个孩子的成长他这个父亲缺失了两年多,灼华也是想着,若能再怀上一个,多少也能弥补他的一点点遗憾吧! 李郯体寒第一胎也怀的艰难,可第二个却是在柔儿还不满一岁时便怀上了的。 她是不是该去跟李郯讨教一下经验? 灼华抬眼瞧见妆台上的锦盒,“恩?”了一声,便向秋水道:“今日是穗儿的生辰,你怎么还进来了。” 穗儿是秋水和陈璇女儿的小名。 大名儿是秋水请了灼华帮着取的,叫陈缘君,“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缘君。 秋水笑道:“公公带了她去庄子查看播种的情况,那丫头喜欢在田埂间玩耍,下午晌再回来。说好了晚饭一道去观味楼吃。” 将那只描青鸾腾飞的锦盒递给她,灼华道:“这个给穗儿做生辰礼的。” 打开一瞧,是一只精巧的项圈儿,嵌着上好红玛瑙,下头坠着的是小拇指面儿大小的四粒温润南珠,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 秋水连连摇手道:“姑娘平日给孩子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这样贵重可不成!” “再贵重能有孩子贵重么?”灼华拍拍她的手,温柔道:“女儿家就该娇养着,才不会被富贵迷了眼。你且好好养着孩子,三弟和四弟屋里也有了闺女,又和穗儿年岁相当,到时候请了教习的先生,就让穗儿同姑娘们一道上课。知书识礼,咱们慧儿将来也嫁个状元郎去。” 秋水眼中蒙了雾,感动道:“多谢姑娘。” “你们是自小伴着我的,忠心又贴心,咱们之间的情分自是不同的。也就是你们几个了。”灼华又看向静姝几个,“不计将来如何,只要同我一条心,我总会为你们寻得好出路,发还了身契,让你们将来也能风风光光的出嫁。” 往后再好的情分,也便没那么纯粹了。 丫头们笑眯眯的谢恩,“多谢姑娘恩典。” 静姝想着当日秋水和长天从殿下的私宅出嫁,一个嫁了命官儿,一个嫁了得力的管事,给温厚人家做了奶奶。 主子还给陪嫁了丫鬟和婆子,嫁妆绵绵数十抬,每一抬下头都压着体己银子,还各给了一座百亩地的庄子做嫁妆。 听说京郊县官儿家的姑娘出嫁,嫁妆也没有如此丰厚呢! 旁人家主子身边有得力的丫头,都是想着法子留在身边,她们的主子却是不一样的,想着法子给她们挣出路。 如今出了门去,遇上别府的丫鬟,谁不羡慕华阳殿下身边的大丫头们。 主子也从不把什么“我们名为主仆,实为亲厚姐妹”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可做的每一件事却是实实在在把丫头们当成重要的人来对待。 这样的恩宠,不是因为主子是烂好人,而是秋水和长天忠心,事事为主子打算而换来的。 她们四个比不得秋水和长天与主子自小的情分,但是只要她们好好伺候,忠心不二,主子也是一样疼爱的。 就似静月,如今便是已经得了个出息的未婚夫,书香世家,好得很。 出身没得选,若能靠着自己的勤谨与忠心换得另一番明媚未来,此生倒也不算白来一遭了。 收拾妥当去到邵氏和太夫人处请安。 邵氏瞧她气色好了,青丝也乌黑了起来,也是高兴,又让何妈妈把庄子里收上来的上好芝麻都送去了鹤云居。 孩儿们在柔婉的岁月里渐渐都长大了。 静姐儿是大姐姐,活泼又大度,领着弟弟妹妹们在一府的天地间笑闹,清脆纯然。 太夫人搭着邵氏的手静静立于池边看着孩子们,笑的跟个弥勒佛似的。 柔雅的柳枝上尽是嫩黄的新叶,柔和的春风里似神女的舞动,偶触了水面,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映着灿灿天光,反射出的一波又一波粼粼光芒映在湖边一树树花儿上,一片潋滟热情。 婆媳和睦,妯娌亲厚,兄弟友好,子女康健,时光碎碎流转,宛若投在琉璃瓦上的朝阳流火,光芒四射又温柔宁静,一切似乎都是最好的模样。 回到鹤云居,李郯身边的大宫女悄君过来请人,“娘娘,殿下请您去鸿雁楼听戏文呢!” 灼华失笑,“都听了这么些年了,还没听够啊!” 悄君眨眨眼,“新出了个戏文,说是有人出重金叫掌柜的亲自下场说的。王爷说、咳、好钱不赚是傻子!掌柜的已经说了三日了,似乎说的是世子爷失踪的那段时候发生的事……” “徐悦?”灼华来了精神,“何时他也当了戏文里的主角儿了。” 自古都有“英雄救美女,美女以身相许,然后举案齐眉、白首偕老”的美满戏码。 不过有关徐悦的这一出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讲的是“美人水中救英雄,衣衫朦胧,日久生情,然后英雄不告而别,没人千里寻找,发现英雄有个大老婆且是个惧内”的苦情戏码! 当然,戏文还没有讲到后面,不过是因为她好歹是这儿的“前主人”,鸿雁楼的先生们便很客气很热情的把整个本子都拿给她看了。 灼华:“……”你们的热情叫我承受不住! 李郯听的津津有味,瓜子皮儿黏在了嘴皮子上也不及去吐。 激动拿胳膊肘怼了怼她,“你这个未来的好姐妹不简单啊!” 灼华支手托腮的看着楼下,轻笑一声,“徐悦那张脸真是招摇的很。” 一掷千金,闹得满京里都知道,这个确实姑娘不简单啊。 这是想以舆论逼着徐家纳她进门了。 当初府里送了谢礼去回贺,她也没有过问太多,只听了徐悦说救他的是回贺商人,到不曾问问是男是女了。 啧啧,美人救英雄啊! 不错不错,挺精彩的。 周恒的眉都要飞起来了,“人家救了徐悦,还是水里救的,日夜照顾,这样了怎么拒绝人家进门?倒不怕人家说徐悦寡恩,说你嫉妒不能容人?” 焯华眼神带风的扫过去。 周恒用力抿住了唇,但漂亮的眸子里满是兴奋光芒,好戏呀好戏! 灼华懒懒一挑眉,悠悠道:“怎么会,徐家要谢恩人,我自当是大度让位的。” 李郯稍稍敛了敛笑意:“她可不是梅家女。有救命之恩在,又闹了今日一出,说的水中搂抱过,想要打发了她,怕是不容易的。” 灼华莹然一笑,眼中是明媚纯澈的自信,“那便是徐悦的事儿了。” 周恒侧身道:“不争?” 灼华空明静水的从容自若,“是我的便完完全全是我的,不必争也是我的。” 若是要与旁人分享丈夫,再心爱,她也是情愿不要的。 自然,她是相信徐悦的。 李郯的眸子瞧过丈夫的面上,傲然一笑,道:“便是如此!三妻四妾的从来都是你们男子的权利,但我们也有不要负心汉的权利,若是自己妻子的心意也顾全不了,这样的丈夫要了也是平白给自己添堵,还不若潇洒些放了手去,山高水长,自有女子放开了心怀的地方。” 灼华微微一歪头,笑着与她茶水相敬一碗,“说的好!” 姜敏肃然的面上全是无辜:“……” 关我什么事? 我又没有纳妾! 远叔握着一块拍木,在长案之后说的吐沫横飞,时不时抬眼往雅间投去一抹眉飞色舞。 太兴奋了! 倒要看看小丫头要怎么解决这桩风流韵事了! 第374章 徐悦的桃花债(二)情敌 端着托盘来穿梭于贵客之间的小厮很快捧了个盆满钵满。 作为如今鸿雁楼老板的慎亲王在二楼的某雅间:“徐悦怕是要睡书房了!” 哈哈哈哈! 然后给自己的说书先生打赏了一锭金子。 又听楼里的小厮说灼华也来了,更是隔着重重垂纱又喊了一声,“华阳丫头,拿你的鞭子好好教训教训他,以振妻纲!” 灼华:“……好说好说。” 说了半个时辰了,中场休息。 楼里的女仙儿顶了上来,或轻快或缠绵的捏着嗓儿唱着曲儿。 众人的八卦在这样的调子里,也格外轻快有趣。 “哦?怎的,徐悦还是个惧内了?”问话的是镇国将军李朝,十分好奇。 “殿下的鞭子也不必挥起来了,徐世子也早是服服帖帖了。”中都留守王夫人闻言放下了到嘴边的茶盏,轻快一笑:“今日晨间徐世子要去城北办差,路过我家门口,瞧着伸出墙外的几枝桃花开的好,竟是敲了门来管我要几枝。我是挂着灯笼,拢着地气,好容易才催得早日花开,倒是成全了世子去讨殿下欢心了。” “瞧着徐悦征战沙场威名赫赫,一杆长枪横扫敌军,便是傅大帅也赞他一声杀神,竟有也英雄气短的时候!”奉国将军李毅啧啧有声。 慎亲王高昂着一声“唉”,笑意几乎就要包不住,郎阔的声音似带了回音,“英雄气不气短的,咱们不知道,不过英雄腿软怕是跑不掉了!” 众人哈哈大笑,调侃声不断。 灼华掐了掐眉心:“……”众位,好兴致! 讨赏钱的小厮又笑嘻嘻的在她们的雅间站了好一会子。 更是在她身边敲了两回的锣,摆明了,要不到赏钱不走了! 李郯“哈哈哈”的给了一定大元宝。 周恒“哈哈哈”的也给了赏钱。 连焯华和姜敏也跟着凑热闹! 灼华:“……”看我家好戏,逼着我鼓掌叫好,还来讨赏钱,过分了吧! 许是这几日的戏码很吸引人,鸿雁楼里的官眷颇多。 哪怕都是压低了嗓子说话,也是莺莺一片。 间或有大堂里的人问道:“那女子来,殿下打算如何?” “好歹是救命恩人,既然有情,想来殿下也是不会阻拦的吧?” 立马有雍容宽怀的声音接口道:“殿下是巾帼英雄,宽怀大度,怎么会连个妾室都容不下,传出去,岂不是叫回贺的人笑话咱们大周女子都是妒妇么!” 灼华懒懒听着,也只做没听见。 她们夫妻间的事,何曾需要给别人交代了? 李郯扬声冷笑道:“陛下万寿节,回贺的臣子就要来朝贡了,各位夫人今儿回去可得给自己丈夫多纳几房妾室,好叫回贺的人晓得你们几张脸是多么的大肚能容才好。” 李郯的娇横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不许丈夫纳妾是扬着嗓子喊的,谁敢暗戳戳往礼王府塞女人自来是被她一棍子打出去的。 讥讽沈灼华不容妾室是妒妇,不也就是在骂她么? 偏她又是养在皇后膝下是十分得宠是,外命妇哪里敢和她呛声,便都捏着帕子假咳了几声不说话了。 “本宫瞧着你们几个话多心不静,回去替本宫抄《静心咒》三百遍。好好长长记性,什么事儿是你们能置喙的,什么事是你们不配说出口的。” 几位夫人哪里敢说什么,呐呐的应了“是”。 姜敏端着茶盏慢慢吃了一口,方淡淡道:“跟她们喊什么,既然她们都是大度的,赏几个美人过去不就是了。也好显得公主殿下体贴命妇,更显她们大肚能容。” 灼华脱口一声笑,果然了,姜家人的腹黑从来都是拐弯抹角的。 悄君笑嘻嘻的一福身,“奴婢一定办好。” 李郯眉梢一扬道:“倒是听母亲说起,回贺王爷这回遣了王弟和王妹过来贺寿的同时,也是想为他们的王爷求娶新王妃,再来就是王妹长宁翁主留亲于京城。” 因为是属国了,回贺的国君也只能称为王爷。 “属国的王爷求娶正妃,也不过从宗室里头挑个贵女过去。”周恒疑惑道,“留亲?是个什么说法?” 灼华捻着杯盖拨了拨茶叶,道:“给皇帝做妾那便是贡女了,她好歹是翁主的身份,哪里肯。说留亲,便是想请皇帝赐婚哪家亲贵郎君了。新为属国,总要一娶一嫁,好加深关系。” 李郯嗤笑,“弹丸之地,脸面倒是大了,还不想给父亲做妾。” 外头春光初现。 景色便如锦绣画卷般绽放,就在这样碧树红花的影儿中,灼华却尝到了一丝沁凉。 她缓缓道:“回贺虽国土不比南晋和秦国之流,但因地势奇特,两边环山,两边围水,易守难攻,是以百年里虽有挣扎之意,却也从未被四周的强国给吞并掉。此番大战,若不是回贺肯借道,咱们也没那么容易打下南晋、齐国和衡国。他们自有他们的傲气。” 周恒狭长的凤眼一抬,点头道:“便是如此。他们肯借道大周之兵又出兵援助,便是恩,这点子要求皇帝自然欣然答应的。” 李郯长眉一飞,“既然连秦国如此凶悍都吃不下他们,他们又何必答应借道?” 周恒捻了颗花生,投壶似的投进了焯华端起的茶盏中,春雨击落,引起了叮咚一声,飞溅的水花落在焯华衣裳和清瘦而白皙的手背上。 焯华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掸了掸身上的水渍。 周恒则是笑弯了瑰色的眉眼,心情颇是愉快道:“陛下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一举拿下南晋和大齐、衡国,那么即便不借道回贺也总能想到办法杀过去的,到时候休养生息够了,单凭云南、以及新土地上的兵力,总能打下他回贺的。” 灼华顺了顺鬓边的长流苏,然后一弹,扬起一阵簌簌之声,“即便打不下,年年找找他们的麻烦,也够他们呛的了。” 李郯的手指缠着腰间的缓带,“嗨,还不是畏惧大周之军了。” 周恒抬了抬扇子,指向楼下堂中的位置道:“底下,左侧第一桌。男扮女装,有外族人的习惯,我瞧了一会儿了,可是对咱们这儿十分感兴趣了。” “我猜,大抵那个就是正主儿了。” 灼华瞧过去,一位翩翩佳公子潇洒坐于堂中,眉目深邃,气势巍巍,又是气定神闲,若上古名剑,英气锋利。 徐悦为一商队所救,可这个女子的气质倒是没有半点商人的铜臭,倒是颇为天家的贵胄气势。 李郯微微撩开一隙纱帘,仔细瞧了瞧,“果然不简单啊!” 灼华微微一笑,回贺商女如何,回贺贵女又如何。 若是徐悦要变心,她费劲了心思他还是会变心,他若与她一条心,便是九天玄女来了也无用。 话题一转,问周恒道:“今儿又不是休沐,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新官上任,三千营里的事情不够你忙活的么?” 周恒往椅子上一坐,腿一抬,架在扶手上,浪里浪荡的晃着腿。 眉目里却是颇有疲累之意,长叹一声道:“三千营在李锐手里五年了,提拔起来的都是他的人,即便如今他失势,可人家瞧着我同你站一边的,便自动把我划拨在李彧一派里,我这个将军简直就是摆设啊!“ “为了镇住他们,天天打架骑马射箭,今天自己放自己一天。我要累死了。情愿回大理寺查案,虽然废脑子,好歹还能自在点。” 焯华换了茶水进来,抬手一拨,把他的退拨了下来,在他一旁坐下:“坐好。” 趁着焯华坐下,周恒的腿不老实的搁在了他的腿上。不忘朝他送去含情一目。 焯华的耳根子微微红了起来,一把将他推开。 不要脸皮的周四公子便又缠了上去,笑的眉眼艳丽如玫瑰。 如此反复,直到焯华无奈着放弃挣扎。 多年如一日。 李郯无语望天。 姜敏专心喝茶。 灼华已经免疫了,因为家里也有个不要脸皮的。 第375章 陷空阵(一)补功课 她漫漫一笑:“陛下如今多启用年轻官员,你是皇后母族的公子,能逃到哪里去。三千营成了党派私器,陛下自然要怒。如今李锐落败,他们这些支持他的人心中不服也属正常。你想彻底镇住他们,怕是要花些时间上去了。不过,你的功夫远在他们之上,想来武力镇压这一步很快就能达成了。” 周恒直了直身子,连日武力付出,铁打骨架子也要散了:“你有没有他们的把柄?” 灼华轻轻吹着茶水,氤氲的热气拂上面来,为她清冷的面孔添了几分柔软:“你想在武将中有一席之地,拿捏旁人把柄最是下下之策。” 周恒也不急,等下的下文。 灼华道:“三千营里既都是骑兵铁骑,你可以上折子请陛下从兀良哈请调一支精锐过来,做你的辅助。也叫那些人晓得晓得,自己的本事还差着远。”意味深长一笑,“一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需要有人来搓搓他们的锐气。从气势上再压他们一截。” “好主意!”周恒眉梢飞扬,一摇扇子,顿感神清气爽:“便请调兀良哈世子节制的那支队伍。”神色微微一沉,“依靠大周才得了安稳,将领却是随意就可被收买的,达孜可汗也需要一点教训。” 李郯揶揄得挤了挤眼:“你这丫头,记仇的很。” 灼华笑意似廊下的一阵风,肆意而有力,“睚眦必报,很好的词儿。” 嘿嘿一笑,周恒挤眉弄眼道:“要不要把严厉调来?严郎君至今未娶呢!” 前世她死的时候他还未娶亲,那年他二十七。 今时今日也不过二十四,至今未娶很奇怪么! 白了他一眼,灼华道:“他不适合待在京里。” 京成自来是权利的旋涡。 他有能力,只是到底家世根基不足,回来也不过被那些世家子弟打压。 白白浪费了一身本事,还不如与爽朗的北燕军民在一处。 天高地远,自有一番自在。 灼华提醒道:“最近你在营里也小心些,或许李怀的人会有动作。李锐身后的不少人暗里投了李怀,不计你是陛下的人还是李彧的人,他们都不会希望你顺利接掌三千营的。” 周恒吃茶的动作一顿,他最近没什么时间去与他们闲聊,但他是心思玲珑的,细一想皇孙的死,便也反应过来,“我知道。” 焯华眉心有担忧闪过。 周恒伸手在桌下扣住了他的手,漂亮的面孔笑的灿烂又缱绻。 戏也听得差不多了,周恒拉着焯华回家写折子去了。 顺便把多日没有完成的“功课”都补上。 李郯和姜敏则便拉着灼华去观味楼吃饭。 二月底的风依旧透骨的凉。 可走在街上的女郎们都换上了春日浓色的浅碧嫩绿的裙儿,鸾掌锦、列明锦、苏绣、蜀绣裁剪的衣裳似带了春日的汁水丰盈,越发称的女娇娥们成了花儿一样娇美。 一星一点,柔软的身段争着百花的明艳。 灼华喜欢这样清秀的景致:“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李郯看了她一眼,对她的淡然镇定无比佩服,“还有心情吟诗,也是服了你了。” 灼华失笑,“否则呢?愁眉不展,忧心忡忡?” 抬手摘了朵路边的野花,李郯挑眉道:“按照戏文里的套路,怎么的也该去徐悦那里泪汪汪一下,惹他心疼心疼吧?” 她脚步轻盈,落地无声,牵动了一尺曳地的长裙。 衣摆上一缕银线并八股嫣红丝线捻成一股绣成了并蒂海棠摇曳了一袭明霞耀眼,发鬓间的白玉卷云纹的簪子上坠着二寸米珠流苏。 春初的光线下耀着点点流光,点缀着清丽容色如一帘柔霞扑面。 灼华轻笑了一声,道:“我是有多闲呐!” 观味楼里的布置雅致大气。 旁人总说“白玉为堂金做马”“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贵豪华叫人难以忽视,却不知这样的锦绣堆砌难免流于俗气。 细细瞧过四壁四周,店中的每一物皆是名家手笔,所选皆是淡雅,这样的泼天富贵是朦胧了一层山间薄雾袅娜的铅华褪却,这样的贵气隐约又傲然。 观味楼只有雅间,正堂宽阔空明不设座,只预留了床边光线开阔的位置,堆砌了三阶木栏雅座,置了上好茶水供客人等座或等人。 此刻正是午间用膳的人颇多,堂间等了许多人。 但身份使然,即便交谈也是轻声细语,不见半分嘈杂喧闹。 若非灼华是老板,便是她拿着公主的身份来,也要等上两日才有位置。 李郯打趣道:“你这儿贵的离谱,达官贵人却是趋之若鹜。这才春季,中秋的位子都有人家来预留了。” 灼华挑眉,“银子多了,自然要来享受了!” 李郯嗅了嗅味儿,“御厨的手艺,寻常可不是谁都吃得到的。今日有人点了爆炒凤舌!”啧啧两声,“我猜一定是给四伯炒的,也就他有胆子在宫外点这个菜了。” 爆炒凤舌,乃是帝后可享受的菜肴。 宫嫔、宗室也只有皇帝赏赐才能吃。 此菜的分量如此特殊,便是因为用料珍贵讲究,用的是十分稀有的花禾雀鸟的舌头而制。 尤记第一回观味楼爆炒此菜,还被御史给参到了陛下面前。 言:慎亲王僭越、奢靡!大不敬! 皇帝敬重这个兄长,也是有嫡母和皇贵太妃的面子,原也没打算追究。 只是太后和皇贵太妃重规矩,让慎亲王在延庆殿外跪了半日,再自罚一年的俸禄,以告罪。 慎亲王在长辈和皇帝面前可是个乖孩子、好兄长,跪就跪,乖乖跪足了半日。 话说言官御史打不得,没得回头又被老娘和姨娘训的跟三岁娃娃似的。 慎亲王气的发绿的狼眼便盯着那几个御史的一家子老小。 做人处事,哪有百分百在规范线之内的,一旦发现个什么错处什么僭越的,折子一本一本的参上去,搞得那几个御史被罚奉、挨板子又受了训斥,反沾了一身腥。 惹不起这个祖宗,便又上折子要求皇帝治观味楼的罪。 灼华与御史一同跪在御书房。 慎亲王站在一旁扯着嗓子喊是他威胁观味楼的。 而皇帝叫了起,与两人家常闲聊,言语间还特地吩咐了御膳房午膳加一道爆炒凤舌,要和慎亲王、华阳公主一起用膳。 御史们恨不得把折子从御案上扯下来吃下去。 特权和圣心,真是好东西。 从那以后,观味楼的爆炒凤舌变成了一道明晃晃的招牌,当然,除了慎亲王也没人敢点。 而观味楼有慎亲王这个京中霸王罩着,更是没人敢上门来惹事了。 掌柜见着灼华进门,忙是迎了出来,引着她们一行去到二楼最是安静的雅间。 走到折中的转台处,眼角的余光瞄到了后院的一角风光,灼华的脚步一顿,神色微微一动,“后头园子在整修么?” 自来主子来用膳,从不过问楼里的事,掌柜的一听之下微微一紧张,“是,店铺都是五年一次翻修整顿,本该是去年做整修的,只是去岁的雨水多,要清理荷塘淤泥流水便难一些,深冬也不适宜移栽莲花,这些莲花都是名种,寻常也难得,若是除了岔子便是可惜了,所以拖到了今日。” 上前虚走了两步,指了窗外的几个位置:“那几个方位便是假山稍后要挪进去的位置。”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这些年你做的很好,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灼华温和的笑着,放缓了声音:“这些假山假石哪里来的,看着像是太湖石,形态十分有意思。” 掌柜松了口气,回道:“回殿下的话,这些都是雍亲王送来的。园子要改的样子的是匠人朝贺设计描下的,亭台楼阁见会多有用流水相连,王爷那日见了,晓得咱们楼里在修缮,着人特意去吴中弄来的。” “昨儿一早刚送来的。还有,慎亲王和定国公、傅大帅、萧尚书、梅侍郎等几位大人,也送了好些名家字画、摆件,小的都存在了楼里的库房中。” 李郯看着那几块假山假石的,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停下来一问的。 姜敏细看了几眼,神色中略过肃杀。 第376章 陷空阵(二)青衣公子 灼华淡淡哦了一声,问道:“那些假山是谁搬过去的?” 掌柜似乎听出些什么,有紧张了起来,“是楼里的两个护卫随手放下的,主子,是否有问题?” 灼华招了倚楼和听风近身,贴耳吩咐了几句,“你们待会儿去……”然后又与掌柜道,“待会把人交给她,记得,不要闹出任何动静。你去吧,不必伺候着。” “是小的失察了。”掌柜一凛,“一定小心办好。” 待掌柜的带了倚楼离开,后头上来了几个年轻人。 为首的那位公子在转台处停了脚步,西瞧了后院几眼,握着一柄缠白玉凤纹的扇子在掌心敲了敲,笑吟吟道:“这位华阳公主,有几分意思。” 待进了雅间,姜敏身边的护卫便提醒道:“从鸿雁楼出来,周大人所指的那位公子便一路跟了来。” 灼华淡声道:“无妨,不必理会。她若想与我照面,总会出现的。” 护卫退了出去。 一道道精致菜肴流水的进了来。 净手之后,三人寂静无声的用膳。 姜敏神色沉沉,没吃几口便搁了筷子:“那陷空阵怕是冲着你来的。” 灼华吃了嫩藕,微微一笑,“哥哥也瞧出来了?” 李郯一脸懵,“什么陷空阵?那些假山假石?” 姜敏点头道:“那五座假山摆放的位置看,便是道教中禁锢往生者魂魄、夺其阳寿为己所享的陷空阵。此阵需五人压阵,而这五人也许付出性命,将被吸取阳寿之人的八字镇压,是极为阴毒的阵法。” 李郯眨眨眼,震惊道:“老天爷,这么说是要在阵法中杀人夺寿数的了?既是道教的,怎么会有这样夺人性命的阵法? 灼华缓缓道:“传说上古时这陷空阵是为禁锢不死不灭的妖兽,夺起无尽天寿的。妖族尽灭后,陷空阵便成了禁术。”一笑,“禁术,自有他吸引人的地方。” 李郯嗤笑,“夺人寿数,若真是有用,天下享无上寿数的人岂不是如过江之鲫了。这样的鬼话竟也有人信。” “所以,陷空阵是被划拨在厌胜之术内的。”灼华缓缓道:“而陛下憎恶厌胜之术,一旦被查出,便是要抄家灭族的。” 李郯神色一凝,正要说话,便听远处一声闷闷的碎裂声传来,然后便是一阵惊恐的尖叫划破了静谧悠闲的时光。 灼华微微一笑,“来了。” 楼上楼下的脚步声都起了来。 掌柜的擦着冷汗奔了上来,瞧着雅间一片宁静,便也放缓了脚步,沉了沉心绪。 请门口待银面具的护卫进去通报,“后头那假山里闹了性命了。” 护卫颔首进去通禀,又淡淡然的出来回话:“让楼里的护卫把后院围起来,客人暂时一个都不要出了门去,等着雍王府和京畿府衙的人过来查看过再放行。” 掌柜的应了一声,正想下楼着人去雍王府一趟,却在踏了几步楼梯后想起,那个叫倚楼的护卫似乎一早就离开了楼里。 想是主子一早就料到了的,下了楼便镇定的吩咐着护卫该围起的围起,该看住的看住,神色颇是从容的安抚着那些身份不凡的食客,上等的茶水点心流水的送到每个人的手边。 死人是晦气的,只是在华阳公主的私产里死了人,就让人好奇的很了。 便是掌柜的不说,大多也是留下来瞧一瞧的,想知道她这一回要如何脱身了。 正堂的悬梁上以玉雕琢的锁链疏疏朗朗的悬着十二枚错金镂空折枝纹路的熏球。 球内点着沉水香,清淡的香气丝丝缕缕的从镂刻纹路里吐露出来,又悠然的隐没在雕刻了吉祥瑞兽纹样的金丝楠木横梁间。 西窗一隅刻漏滴答清泠,更称的那青烟,缥缈摇曳。 曾参过观味楼一本的左佥都御史杨赞吃了口茶水,忍不住道:“这个华阳殿下还真是沉得住气,由着楼里沸反盈天的热闹,她竟是稳如泰山,若换做了是你……” 他看了自己妻子一眼,“怕是这时候要急的哭了。” 杨夫人横了丈夫一眼,“我便是这般没出息么!” 顿了顿。 抬眼一瞧,正好瞧见了那一抹纤细沉稳的身影缓缓从雅间出来,嘴角含笑,温婉若碧波春水。 不由感慨道:“那些国公府、侯府、伯府,甚至是宗室小娘娘,贵女我也算见得多了,还真是少有她那一身从容的。你瞧瞧她身边的三公主,也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便是少了几分沉稳。父兄得力,外家势盛,婆家荣耀,也难怪能养出华阳殿下那通身的气派来。” “少年巾帼,战场杀戮都见识过了,自是不一样的。”杨御史慢慢呷了口茶,赞了一声好茶:“今日不计是谁算计的,定不会落得个好下场的。” 杨夫人眸光一亮,“算计?什么算计?” “总不见得那死人是自己爬进假山里头的吧?”杨御史哼笑了一声,“她那么沉得住气,说明心中早有算计,看着吧,很快就会有答案的。” 杨夫人来了兴致,嫌坐着的位置听不到后头的热闹,拉着丈夫跟着众人的脚步去了后头的小院里看戏。 蔡茂静领了一班衙役从城东策马赶了回来,擦着冷汗,等着仵作检验尸体,见着李郯夫妇和灼华过来,一一行了礼,“两位殿下、都尉。” 李郯皱眉看着地上冰冷惨白的尸体,“如何?” 仵作站起身,擦了擦手,回道:“是窒息而死。死者死亡时间约莫昨日凌晨。假山有缝隙,应是死后装入假山之内的。尸身上没有旁的伤口。” 人群里一俊俏年轻人摇着扇子,微凉的风扬起他颊边留出了一缕乌发,颇是潇洒。 扇面扫过几乎占了整个园子的池塘,指了指那几座似乎摆放的很随意的假山道:“不若打开其余几个假山看看。据鄙人所知,这几个假山的摆放可是有些说法的,是为陷空阵,乃是需要五人献出性命压阵,以夺去阵中人元寿的阵法。” 灼华缓缓瞧去,眼前所见之人正是鸿雁楼的那位青衣“公子”。 微微一笑。 挥手让人把其余的几座假山也敲碎了。 果不其然,那四座假山里也都裹着一具尸体。 仵作验过,死因相同,死亡时间基本一致。 一时间人声嗡嗡灌了个满耳。 青衣“公子”笑吟吟的看着灼华,又道:“被阵法汲取寿数,那么水池里还会有对方的生辰八字。” 眸中清霜几许,灼华依旧笑的温柔宛然,喊了楼里的护卫和府衙的衙役一同下水去搜,“别弄坏了我的荷花。” 青衣“公子”身旁的友人惊讶的看着池中还只是一碧悠悠的莲叶,“这食肆里竟还养着文君拂尘!”转而又啧啧几声,“她还真是有意思,这个当下了还想着她的荷花。该说她太镇定,还是太自大。” 青衣“公子”似想在她面上寻得一份慌乱,最终只是失望的一挑眉。 护卫和衙役解了佩剑和外袍,小心翼翼的下了水去,看着开阔的池子,池水尚还刺骨着,一时间也不知从何处开始搜。 按照不能破坏殿下莲花的速度,便是搜到明日也未必能搜得到啊! 姜敏和姜遥虽在京中生活,但毕竟是王孙,礼亲王亦请了无数名师来京指点,对奇门遁甲也是有所涉猎的。 他站在池子的东南角,略作推算,指了西北的位置,“去那边找。” “话说华阳殿下自打从战场下来便是一副病秧子,一年里大半年都在病着,我说怎么就忽然身强体健了起来,还一气儿生了双生子,该不会就是拿这种妖邪阵法偷了旁人的寿数自己个儿享用了吧!” 说话的是韦正的夫人,似惊似恐的“哎哟”了一声,帕子轻轻抵了鼻尖儿,“也不知死在阵法里的都是多少个无辜性命了呢!” 第377章 陷空阵(三)谁的狂风骤雨 韦正原是吏部左侍郎,因为煽动女婿沈煴华买凶囚禁定国公夫妇,意图以沈松玉性命逼迫老人家立沈煴华为世孙,被皇帝借了御史手,参他几笔错,贬去了藩司院为从四品的右参议。 如今女婿死了,女儿守了寡,更是恨透了沈灼华夫妇和沈家,这会子自当是投靠了李怀了。 杨夫人冷笑的看了眼韦夫人,甩了甩手中的绢子,“韦夫人说这话也不带点儿脑子的,若是阵法有用,还练什么丹药,求什么神佛,悄么声杀几个人,谁不是长命百岁了去!就算要设阵法,设在这里,给谁添寿数呢?给咱们这些个食客不成?” 韦夫人瞥了瞥嘴角,又是一笑,“拿旁人的寿数给自己个儿享用,便是知道这个法子,也不是谁都肯用的。怕遭天谴呢!” 杨夫人淡淡一挑眉,意味深长的看着韦夫人道:“您说的对,毕竟谁也不是弑杀成性、尊卑不分偏还痴心妄想的,如今可不遭天谴了不是?” 一双伶俐的杏眼儿瞟了韦夫人身旁的年轻少妇一眼,轻笑一声道:“自个儿做了脏事,自有老天爷去惩罚,殿下能平安生下双生子,自有她该得的福气。” 韦夫人被那一句“痴心妄想”刺了一下。 沈韦氏更是清白交错了一副漂亮面孔,一双挽在母亲臂弯里的纤纤玉手紧紧揪着母亲的肉,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 韦夫人一堆挖苦讽刺的话生生给憋了回去,生怕杨夫人大庭广众的抖落出什么来,只能拉着守寡的女儿去到一旁,小声安抚着。 两人的针锋引去了大半的目光,众人又开始纷纷猜测这韦家是不是有什么不可说的辛密了。 “可我听说这假山是雍亲王送来的。”杨夫人疑惑的看着那几座被劈开的假山,那胳膊肘怼了怼丈夫,压低了声音道,“这雍亲王思慕公主,怎么会拿这样的脏东西来送给公主装点园子?” 杨御史捋了捋文人一惯相似的三寸油亮长须,双缓缓往身后一背,掀了掀嘴角,“这是要将雍亲王和其身后的沈家连根拔起呀!” 灼华仔细瞧着尸体,在其中一人的后颈衣领中发现了一枚桃花的花瓣,嘴角悠悠含了抹笑意。 徐悦,你可是又帮了大忙了。 倚楼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李郯的身边。 灼华抬眼,她便轻轻一颔首。 约莫又过了一刻的功夫,李彧带着负责置办太湖石的王府左长史匆匆而来。 人方一进来,左长史见了地上一溜的尸体不由惊呼了一声,咬着声儿在李彧身侧道:“王爷,正是王府里忽然失踪的几个护卫!”一时间冷汗涔涔,“是属下办事不利。” “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李彧的眉心突突的跳了几下,脚下不停的到了灼华面前,“阿宁,可有什么线索?” 灼华背对着人群的探究,低声问道:“这几个人都是住在王府里的么?” 李彧点头,“确实。护卫一般是不会离开王府的,看来是府里的人下的手。” 灼华静静地抚着腕间的软鞭,动作间软鞭幽幽闪着一芒一芒的银光,似隐隐的兴奋,“那么,你府上谁的宅子出来,到王府的路途中会经过中都留守大人的府邸?或者说,谁的宅子就置办在中都大人府邸附近?” “左……”李彧回头开口便要问左长史,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想起,王府审理正有一处私宅便是在中都留守府邸附近,还是他赏给办差得力的审理正的。 眸色一沉,他招了左长史吩咐了几声。 灼华听不清,但也清晰的看见了他喉间尽是杀念的震荡。 府衙的人跟着左长史匆匆而去。 角落里一双似厉鸮的眼,闪着精光直盯着灼华的脸。 众人瞧着李彧的背影,絮絮低语着,各种猜测,神情有了然、有惊讶更有暧昧,却也无人敢大声拿来议论。 只那俊俏青衣“公子”十分好奇的问了身边人,“这位是?那位殿下的夫君?” 杨夫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手里的绢子在他面前用力甩了两下,似要将那句话赶紧扇走了去。 忙低声道:“小公子,这话可不敢乱说的。华阳公主是陛下的养女,是这位雍亲王殿下的妹妹呢!娘娘的夫君是都督府的同知大人。你是外乡来的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多听听旁人说,不要什么话问出口,小心招来深深之祸!” 青衣“公子”一拱手,“多谢夫人提醒。”默了默,低声问道,“发生这样大的事,怎不见那位大人出现?” “定是出城办差去了,否则……”杨夫人掩唇一笑,“定是一刻不离的跟在殿下身侧的。” “哦?”俊俏郎君扬了扬眉,“那定是十分恩爱了。” 杨夫人面上的笑意稍稍含了几分悠远与艳羡,“成婚五载有余,没通房没妾室,若是没有点子真心在里头,哪个男子做得到。” 青衣“公子”点了点头,只是弯了一抹伶俐而有趣的笑意,一双幽深的眸子看着立在水边的女子。 瞧不见她的神色,只觉那身影纤弱又挺拔,似一支修竹,静静蕴着一树的透骨静谧。 “他”身旁的友人轻轻一笑,“是个厉害角色。” 徐悦的这个妻子深居简出,他们来了大周京都已经月余。 打听了许多,听得最多的便是百官对她“年少惊才、洒脱恣意”的评价,以及皇帝对她的偏宠,徐悦对她的专宠。 不过让人惊讶的是这位华阳殿下竟也是个上过战场的人。 能杀敌,原以为对方会是个身体康健的壮实妇人,至少也是个英气之人,头一回见到真人,却不想竟是此等纤瘦柔弱的模样。 虽称不上绝色,容貌倒也清丽精致,那一双眼睛长的极好,清冷,却在流转间又流露了几分妩媚和慵懒,一身的从容镇定,确实是个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美丽女子。 清隽的轮廓被淡淡红云镀上一层光晕,乌沉眼眸如星子般闪着清幽的光,让人读不出“公子”此刻的心情,“活在权利沼泽里的人,又有哪个是简单的。” 灼华站在一池静流的清水旁。 身后窃窃私语里的枯寂,似深山老林里的阴森秃鹫,时不时的向外界传去一声低鸣,叫声凄厉而聒噪。 自游廊而来的风,轻轻摇曳了那一汪澄澈水面上的硕大的莲叶,晃动了一池涟漪。 那阵阵涟漪如同不起而来的浪潮,迅猛而沉静的吞没了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时光,逼迫着天际沉幽了一痕极艳的霞色。 灼华抿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望着西斜的日头,“明日又是晴天。” 李郯一听,原是要叹一声“好情志”,转而一念,笑道:“自然。便不知是谁的狂风骤雨了。” 天边斜坠,霞色披洒,花树潋滟,剪影成重重山峦无边。 凋零在枝头的梅花与郁金香被垂落在了芳草萋萋之中,撑起冬日里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树如今竟也只剩了梦一场,却又来不及萧条,万紫千红便又纷至沓来。 左长史刚升上来不久,头一回办差就被自己的朋友给利用算计,搞不好还要丢了一家老小的性命,窝了一肚子的气,惊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拽了拽湿黏在身上的中衣,带着人一路拐弯去到一条小巷子里,摸准了人户,踹门而进,也管不了里头那美貌寡妇如何惊恐惊叫,一使眼色,王府的护卫一把拽了她的衣领便拖了出去,塞进了马车里。 左邻右舍的冒出头来,阻止她们随便那人,护卫一声喝:“捉拿娼匪,还敢阻拦便是共犯!” 娼匪? 那还谁敢说什么,急忙忙都关了屋舍的门。 回到王府,直闯了王府的审理所而去。 审理正余谦正在整理推按刑狱之事,心思却惦记着旁的要事,心不在焉之时门忽被踹开,撞击了一声震荡,惊得心头无由来一阵惶惶然不安的沉坠。 背着光,余谦一时间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却能从他的穿着分辨了身份,他一笑,指尖拨弄一下掌根底下的纸张的一角,“怎么这么大的火气,不是跟王爷出府办事去了么?” 左长史缓走了两步,神色渐渐沉淀,“是啊,办差,这个差事没你还真是没法办了。” 第378章 陷空阵(四)人心的弱点 余谦嘴角的笑意如寒霜一凛,“王爷跟前哪有我说话的份儿。” 左长史冷笑彻骨,端方的脸微现了扭曲,“初年的时候,是你告诉我观味楼准备翻新修葺,告诉我楼里会多用水波连天的精致,又仿若无意的与我提了,若是去吴中弄一些形态清奇的太湖石,最是能装点水中的精致。” “王爷思慕殿下,你知道、我也知道。你对我的了解也深,你很清楚我一定会在王爷面前提起,王爷也一定会着人去吴中弄那太湖石来。” 握着羊毫的手不由自主的一颤,余谦搁了手中的笔,将手收回了衣袖间,面上似乎疑惑,道:“能讨了殿下的高兴,王爷自然也高兴,有什么不好么?” “有什么好呢?”左长史的面目在背光中朦胧着,似拢了一层薄薄的阴鸷,“陷空阵啊,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阵法,得有五个人心甘情愿的牺牲去压阵,好汲取旁人的寿数。” 左长史的脚步慢慢踩在砖石上:“待我从吴中回来,你便开始了你的计划,杀了王府里的护卫,塞在了假山里,与人合谋在观味楼里摆放了陷空阵,好帮你身后真正的主子算计王爷和殿下。” “我说的可有一丝偏差?” “陷空阵?什么陷空阵?”余谦站了起来,好声好气道,“你是知道我的,镇日也不过看几本刑狱上的书而已,哪里知道这些啊!” “不认?”左长史一掀嘴角,“带进来!” 美貌如芍药艳丽的寡妇被推了进来。 护卫的粗鲁,扯歪了她的衣衫,弄乱了她梳的妩媚的发髻,泪眼朦胧又惊慌失措,满面苍白,好一派的惹人怜爱模样。 寡妇瞧见了余谦凄凄楚楚的哭泣着扑了过去,“郎君!” 左长史一角把那寡妇踹翻在地,“按住她!” 余谦有一瞬慌了神色,复又很快的镇定下来,澹然一笑,“她一寡妇,你抓她来做什么?” “不过一寡妇?若不是王爷谨慎,暗里调查了你,都还不知你在外头有这么个相好了。”左长史怒红了一双眼,“我事事信任你,你便是这样来算计欺骗我的!好,很好!今日,你我情义也便到了头了!” “来人!” 王府的护卫进了来,“左长史。” 左长史的眼神睹见她若有似无护着肚子的动作,咬牙喝道,“给我打,旁的地方都不必,只管对着她的肚子打!” 顾不得被踹的骨骼断裂的痛,那妇人艰难的爬到余谦的身前,揪着他的衣袍哭喊道:“夫君救我,不可以打肚子、孩子会保不住的!你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余谦双目突瞪,震惊的看着妻子,目光僵硬的下游到了她的肚子。 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妻子已经有了身孕。 想救她,可又不肯就此放弃了计划,这个计划他们布置了那么久,一步步小心谨慎,如何能够功亏一篑! 护卫拽开了余谦的妻子,两人扭着她的胳膊,另一人手里握着一根一指粗的、被竖里劈开四瓣儿的竹条子。 抬手便狠狠敲打在她的肚子上。 每一下打在腹部都是清脆的声音震耳,每一下都让皮肉痛楚不已,却又不会仅在几下之内打下孩子。 究竟如何疼痛,只有妇人知道。 她哭喊着、挣扎着,哀求着丈夫,泪水在她的颊上冲刷了两道水痕,“别打、别打我的肚子!好痛!郎君你不能……这么狠心啊!你救救孩子吧!我好痛啊!难道你真的不要我们母子了嘛?” “我算什么……你让我活在、活在阴暗里、我便、我便在阴暗里等着你,五年了!你就这样舍弃我和孩子了么!求你们,别打了……” 左长史的面色似结了冰,怒极反笑,“年年听你念着一首诗悼念亡妻,让我觉得你重情义,视你为知己好友,没想到啊,连这亡妻都是假的!好好好,余谦你好极了!怪我瞎了眼,同你这样的人做了朋友!” “打,可别那么用力打,叫他好好听听,孩子是怎么一点点没得!” 余谦面无表情的看着屋外,对面屋舍上的瓦砾反射着乌沉沉的光线,蒙了眼蒙不了心,那每一下都打到了他的心坎里。 鲜血淋漓。 他袖中的手早已经握成了拳,青筋暴起。 数十下打下去,妇人的哭喊开始虚弱,眼角开始剧烈的抽搐,唇色渐渐褪却了最后一抹血色,苍白的如同四月里纷飞的柳絮,“你、你好狠的心……为了你的前程、就这样舍弃了我和孩子……” 又是十来下打下去,玫红色的下裙染了一抹暗红。 妇人惊恐的嘶喊起来,原本描绘的精致的妆容斑斓在了美丽的面上,“夫君求你、救救我啊,我肚子好痛,流血了、流血了呀!” 那抹血痕和灼烧了火焰的泪雾眸光落到余谦的眼底,他的身子微有一策缩,避开了目光。 “救救我、夫君救救我们的孩子啊!别这样、别这样对我们……” 血越流越多,腹部的绞痛感越来越强烈,也不知是皮肉痛,还是孩子离开身躯的痛感更折磨,半跪的的身下很快蜿蜒了一道长长血流。 妇人哭喊的脱了力了,放弃了挣扎,也是没力气再挣扎了。 似一摊绵软的肉耷拉在护卫的钳制下,“留着、留着你的前程似锦、给别的女人、别的孩子……” 血红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妖异的绝望着,妇人晕死过去了。 府衙的衙役盯在一旁,几乎不敢相信竟有这么狠心的丈夫和父亲。 左长史嗤笑,“难怪了,连自己的孩子都狠得下心舍弃的,何况我这个带着目的而结识的朋友了。打,拿水来泼醒了,接着打!” “余谦,你放心,我不会让她死的,我会让她生不如死的记着你是如何舍弃她们母子的!” 一盆水泼过去,满地的鲜血混着尘埃,泼出了一浪又一浪的暗涌,似利剑一般刺在余谦的双目。 三月初的气候,还是凉的,沾了水,更是刺骨的痛。 妇人在钻心之痛中狼狈的转醒,双目空洞的望着丈夫的方向,似在看他,又似不在看。 护卫高举了竹条,呼啸着朝着妇人的肚子而去。 一下又一下。 可那妇人却似不知如何疼痛了,只是一味绝望的睁着眼。 余谦终是松了口,一把拥起了血水中的妻子,“别打了!我说……”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 以为自己能狠得下心撑得过去,可偏偏就是撑过了最紧要的关头,却撑不过绵软的一瞥。 左长史和府衙的衙役匆匆去,提了人和口供一路策马而回。 余谦被推进了园子里,口供由衙役交到了蔡茂静的手中。 后头受了审问的两个楼里的护卫也被提了上来。 人群里的鸮眼看着那几个人,翻涌了一阵森然。 蔡茂静看了一遍,又递给了李彧,“王爷也瞧一瞧吧!” 灼华一抬眼,见众人十分感兴趣,便问了两个护卫道:“这个阵法谁让你们摆的?” 护卫伏在地上,颤颤姿态便如秋风中的一叶枯黄,“不、不知道,上个月的时候奴才两个出去吃席,回家的路上遇上个黑衣人,给了好大一包银子,还有一张图纸,就说让我们想办法把假山按着图上的样子摆好。” “一定要在今日安置好。只能听出是徐洲的口音。奴才、奴才不知道这个是什么阵法啊!殿下饶命!王爷饶命!” 李彧皱着眉,嘴角有一抹彻寒,居高临下的睇着余谦,“你自己说。” 余谦木然的跪在地上,衣摆上的血水让如寒冰利剑刺着他的双目,“奴才听说观味楼要翻新整修,打听到了设计园子的是匠人朝贺描制的图纸,晓得楼里将会有大片水波相接。” “王爷与殿下兄妹情深,若是有人告诉你,吴中的太湖石是最好的装点之物,你一定会去寻来。太湖石巨大,能容人藏身。左长史视我为友,不加设防,我便找机会掏空了假山,杀了护卫藏进去。” 左长史怒过之后便只剩了头脑空白,他知道夺位会死人,却不曾想自己也会被算计在内。 杨夫人忍不住的问了一句,“如何知道是他?” 第379章 陷空阵(五)陪葬 倚楼走到一具尸体前,俯身从他的后领捻了多桃花的花瓣出来。 青衣“公子”和友人都不由挑了抹笑纹在嘴角。 众人大抵都还懵着,一片桃花的花瓣能说明什么? 杨御史看妻子一眼,又瞧着众人一脸莫名,轻咳一声,道:“这个时节桃花都还裹着花苞。也只有中都留守王大人家的桃树早早催得花开。而王爷为殿下准备的太湖石,能被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进护卫的尸体,料想一定是府中人的算计。如此王府里谁的行动路线会经过王大人家那颗桃树,便脱不去嫌疑了。” 青衣“公子”面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凉凉的语气却并未这个意思:“厌胜之术,有没有用两说,一旦阵法摆出来,被揭穿、再被查证,那便是灭族的死罪。指使这样阴毒的阵法知道的人毕竟少数,所以,设计这一场戏码的人一定会出现在现场。” 友人点头接口道:“他一定会想亲眼查看阵法是否摆放的正确,然后揭破它,只是鄙人兄弟多事,先说了出来,倒让他躲在后面看了半天的戏了。” 灼华闲和如意的弯着唇角,微垂的浅眸豁然睁大,那沧海桑田万世不灭的绵长利剑,直达那人的面上,“看着这出戏起,看着这出戏落,如今戏也看完了,就没什么要说的么,工部员外郎褚白褚大人?” 蔡茂静一惊,她都没有看过口供,如何知道? “殿下怎知?” 灼华清冷微凉的眸子幽幽淡淡的看着一脸阴鸷的褚白,“去岁祭天,宫里的主子贵人都出了宫去,苍震门的小太监偷偷去了老道士那里,夹带了些东西出去给你,我一直很好奇,他给了你什么,恩。”抿唇一点头,“如今知道了。” 李彧惊讶的看着她,“你早知是谁了?” 灼华慢条斯理理了理如云柔软的衣袖:“那老道士连皇孙的命格都不会算,也是无用的很,殿下进宫可得与陛下好好说一说,该杀便杀了吧!” 此事还得多亏了秦宵,若不是他在宫中得力,有那么多小太监肯替他办事,她也很难知道含山老道士和这个人有过接触。 这个褚白倒也谨慎的很,盯了他几个月,竟也没办法查探到他与什么人有过来往。 不过,他今日出现就代表这件事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了。 观味楼一顿饭,几乎是一个三品大员两个月的俸禄,能来这里用膳的,要么公候王爵、要么家财万贯,要么圣眷优隆赏赐颇多的宠臣。 他一个从五品小官儿,也不是家底丰厚的,怎么会来这里吃饭? 灼华淡淡道:“知道有什么用,得有证据。” “找到了!”破水的清泠,伴着衙役振奋的声音,手中高举了一支乌沉沉的黑瓷圆肚瓶。 他绕过大棚的荷叶,将黑瓷瓶递给了蔡茂静。 打开一看,赫然是李锐的生辰八字。 对方是想让皇帝觉得,李彧为争位以厌胜之术残害手足、夺人寿数。 果然很有心思,够恶毒。 如今这出既不是李彧所为,李锐病重也犯不着再诅咒自己,何况他还禁足着。 那么背后之人会是谁呢? 聪明人一看便透,只是看破不能说破罢了。 “拿下!”蔡茂静一挥手,衙役涌上去,扭住了褚白。 “阿娘!” 徐颉徐颃下了学,静姝静月带着他们来观味楼找阿娘。 被扭住押出去的褚白眼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从外头奔了进来,面上露了一抹狰狞。 全力挣开了护卫的钳制,伸手鹰爪一般的手直取孩子名门而去,“多管闲事,你坏我好事,今日就让你儿子给我陪葬!” 灼华心口一紧,恐惧与担忧席卷四肢百骸。 静姝静月几乎是同时旋过身,将孩子护在了怀里,把自己的后背露给了褚白。 听风拇指在剑把一拨,银灰色的剑柄飞出,敲在褚白的膝弯里。 褚白后膝一软,冲势太狠,一下子扑在地面上。 嵌着青砖石的地面,有裂隙的纹路,模棱的擦过他的皮,留有血迹在上面,呈了暗红的色泽,光线一掠,耀起妖异的阴影。 褚白不甘心,纵身再起。 被孩子们身后的护卫一脚又踹了回去。 找死! 灼华的手腕一凛,银白的软鞭一圈圈从手腕上垂落,嗜血的寒气随着破空的气势直向褚白而去。 动作间发间流苏泠泠作响,广袖翻飞,身畔艳光四射的海棠花被她的威势影响,隐含了几分戾气。 腕间用力而凸起的一脉青筋便似蜿蜒了一跳青蛇,森森吐着芯子,便如那阴沉的竹叶青一般,有着难以言喻的诡异之美。 褚白虽有些功夫,只是那软鞭在灼华的手中便似有了神魂灵性,只那一甩,软鞭便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用力一收,便将褚白整个人拽的飞了起来。 灼华手势一凛,软鞭松脱,反手间又狠狠甩在了半空中的人的腹部,那一记几可碎石的力量几乎将褚白的腰折断。 褚白仰面砸在地面,还来不及哼一声,灼华回手抽了倚楼的剑,一挽剑花,凛冽了一声寒风的呼啸,目无表情的扎在了褚白的大腿上。 她本容貌清丽微冷,碧碧莲叶的映衬之下,更显几分不容亲近的冷漠,又几分英气凸显。 接了静姝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着软鞭上沾染的污浊,温柔又沉缓道:“真是、太久没杀人了,手法都生疏了。” 那些来看热闹的官员、女眷们激灵灵都退了几步。 友人惊叹,“好凌厉的鞭法!” 青衣“公子”则摇着扇子挑眉一笑,“有点意思。” 李郯也不知道哪里抓了把瓜子慢慢磕着,点评道:“不错不错,还不算退步。倒是比起那年在行宫杀人可是差了些。戾气太重了,这就差了几分美感。” 姜敏望天,杀人还有什么美感?! 不知何时坐上了屋檐的慎亲王哈哈大笑的鼓着掌,那笑声似要震的琉璃瓦坠落,“打得好,这种烂污东西,打死也不为过!你放心,回头伯父给你进宫告状去!” 灼华笑意清婉,“那就辛苦王爷了。” 回头居高临下的睇着褚白,“原本呢,你是死是活的我也没兴趣,不过现在……” 夕阳在她的侧脸打了抹水墨的阴影,浅浅的阴鸷,嗓音清幽柔软。 “陪葬是么,会有人给你陪葬的。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带着全家一道死。死便痛快了,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她一扬头,倚楼伸手利落的卸了他的下巴,折断了他的手脚。 蔡茂静抽搐了一下嘴角,拱手道:“殿下,那此人下官便先带回府衙了。” 把软鞭缠了回去,灼华伸手一抽剑,褚白面目狰狞的蜷缩成一团,偏腰腹受了重击,那一蜷缩更是噬心之痛。 她盈盈一笑道:“那就有劳蔡大人了。哦,对了,我是打算给这座园子做一场水陆大法事去去晦气的,大人去褚家拿人的时候记得请褚家人把银钱支付了,待到抄家灭族,我这钱可向谁去要。” 闵世子在慎亲王身边一拍大腿,喊道:“华阳啊,今日闹一遭可不得影响了生意,损失也得让褚家的人结算一下。” 慎亲王拨了拨瓦片,“哟,墨青瓦,老价钱了。”低头看着褚白一身半旧的衣袍,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哼笑道:“区区从五品的官儿,就不知他们赔不赔得起了。” 姜敏持续望天。 李郯翻了个白眼。 怎么身边就没几个正常的呢?灼华一叹,“王爷,别压坏了瓦砾,那墨青瓦不易得。” 老王爷一挥手,“坏了伯父给你换绿琉璃。” 众人:“……”把王府规格的绿琉璃用在食肆,王爷您认真的? 一众人之中只有褚白认真的痛恨着,龇目欲裂瞪着沈灼华,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灼华小声的与蔡茂静说了几句话。 蔡茂静越听越心惊,抬手擦了两回的汗,只觉得一直以来小看了这个看起来弱质纤纤的华阳公主了。 她哪里温柔清冷了,分明狠厉的很啊! 还好还好,自己只“忠君”,不站队,不然这会子恐怕又要收拾收拾准备再次“外放”了。 第380章 徐悦的桃花债(三)兼祧 她淡淡的笑着,很是体谅的样子:“大人似乎有为难之处。若是如此,我也可以自己来。” 开玩笑! 把刑犯交给她,私设刑堂、动用私刑,她未必有事。 他这个府尹却未必能顺当的当下去。 蔡茂静的眼角跳了跳,勉力扯了一抹微笑,拱手道:“不、不会,下官领命。” 看着蔡茂静挺着背脊带着衙役匆匆离去。 众人觉得那背脊……极是萧条无奈来着。 御史夫人摇头可叹道:“京中当府尹的,真是不容易呢!” 杨御史睇了妻子一眼:“……”我也不容易。 灼华温柔的招手喊了两个孩儿到身前。 抚了抚他们额际的碎发,拢了拢他们头上的两个可爱的小攥儿,“怕不怕?” 徐颃昂首道:“颉儿颃儿是爹爹阿娘的孩子,自是什么都不怕的!” 徐颉沉稳道:“徐家的郎君怎可被一贼子吓退脚步。” “很好。”灼华骄傲的弯了弯嘴角,牵着孩子柔软的小手缓缓离开:“你们要记得,对待敌人,不必心软,找准软肋,一击致命。缠斗,乃下下策。” 两个小家伙似懂非懂,却依旧脆生生的应下,“是,儿子明白了!” 杨夫人看着灼华牵着孩子离开,那背影便如所有的母亲一样,温柔如水。 不免啧啧有声,“这样的女子,莫说徐悦喜欢,陛下偏爱,我也喜欢。聪明镇定,杀伐果决,却不叫人觉得狠厉。” 话一转,“那回贺女也不知怎么想的,以为闹一处什么肌肤相亲日久生情的戏码来,徐家就得纳了她进门。且不说她单面所说是不是实情,若是殿下不点头,徐家哪敢把人抬进门去。” “天真。”杨御史嗤了妻子一声,“若是寻常商女哪里敢,你瞧着吧,那什么救命恩人,怕是又一出识破惊天的好戏。回贺王爷这一回遣了亲弟妹,信林君和长宁翁主来贺寿,指不定,那商女和这两人还有什么私交了。” “弹丸之地的封君和翁主,说到底,便是回贺王的分身在大周也不过是陛下封的属国王爷,商女的身份岂能与咱们殿下相提并论。”杨夫人瞧着园子里一下子都散去了,拉着丈夫也缓缓离开,“让一属国的商女欺辱了咱们有战功的贵女,说出去岂不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这里的人,倒也不笨。”信林君扬了扬眉,“这个华阳公主也真不是个简单角色。长宁,你挑了个不好啃的石头下嘴呢!” 是了,那位青衣清俏公子便是这一出“寻郎记”的始作俑者,也是寻求一结果的“恩人”是也! 长宁翁主淡笑一声,“那又如何?” 信林君无奈的看着她:“那华阳公主虽不是皇家血脉,到底是靠本事得来的封号。她为徐家生有嫡子,出身本也不俗,徐家是不会休弃她的。你堂堂翁主,难不成给姓徐的做妾不成?即便民间有平妻一说,到底也是妾。” 长宁翁主的语调悠闲,“谁说我要给人做妾了?如那些人所言,真若将她逼走了,于我也没什么好处。她不是简单角色,我也从未输过。” 待到灼华回到府中,太阳正好落山。 西边只余了一抹浅浅的红、淡淡的清凝成了疏散的长长的横条形状的霞。 府中花园里的花树随风翻涌了一浪又一浪的波纹,花瓣翻飞,簌簌当风,碎碎迷迷,竟也有着几分波澜壮阔之感。 让孩子们先用了晚膳。 庆妈妈做了梅汁淋藕和糯米虾,一个酸甜口,一个酥脆弹牙,孩子们吃的极好,只是藕不易克化,怕他们吃撑了,眼瞧着盘子里一般的量都下去时,灼华便叫了停。 让他们喝了一盏山楂水,陪着在园子里散了会儿步。 回去又陪着他们描了会儿红。 丈夫、孩子。 这样的日子一日复一日,平淡而沉静,灼华渐渐品到了前世不曾拥有的欢愉。 每日清晨徐悦总是最早起来,不上朝的时候便陪着孩子一起念一会儿书,而她便在他们温柔细腻的声音里醒来。 到了傍晚,孩子们下学了,她便在门口等着他们。 看着他们像鸟儿一样欢快的扑到自己的怀中,听着他们的童言童语缠绕在身侧,将一日里所经历的好玩事情都讲给她听。 若是爹爹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未睡着,又再讲一遍给爹爹听。 有时候白日里玩的太疯,太困了,讲着讲着便睡着了。 那白胖的小手揉着眼睛的模样,也是极为可爱的。 看着他们从不会握笔到如今也能端端正正写上几个字了,灼华便觉得有意思极了,“我小时候也是这个一本正经的学写字么?” 宋嬷嬷笑盈盈的看着两个孩子,眼角的纹路里满是慈爱。 回头看向灼华,笑道:“您可没得这么安静,自己不安静便罢了,还不叫云哥儿安静,常常写着写着便爬到了云哥儿膝头上,抓着他的手,吵着要教他写字。也便是云哥儿好性子,从来都是纵着您的。” 默了默,笑意有些黯然:“一直到了后来才静得下心来了,日日把自个儿关在内室里,拿着经书生生练出了一笔上好的馆阁体。” 灼华一笑,却没了早年里的暗淡。 短短余年哪里练得出来,原不过沾了前世的光罢了。 点灯写字容易伤眼,练了两贴的字,灼华便带着他们去洗漱更衣了。 哄了孩子们睡下,灼华才去收拾自己。 今日虽没有费什么精神,到底小日子在,乏得很。 洗完了澡,带了一身淡淡佛手柑的香味,灼华拿着个绷子坐在软塌上与一夺杏花儿较劲。 摆着香炉的长案上铺着锦帷,两端的寸长流苏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着,与地面上的棕色地毯游戏似的欲触不触。 墨绿色与翠色的丝线交缠绣出的西番莲花纹发着定定的暗光,一股山雨欲来的暗沉,看得久了,有些发晕。 风从窗棂闯进,明灭了烛火,摇曳了她心底的一点子心思。 “嬷嬷,民间除了平妻还有什么说法,是可以让一男子娶两个妻子的?” 宋嬷嬷从她脚边拿了薄毯给她盖上,“还真有,叫做兼祧。” 披散的青丝泛着乌青的光泽,称的肤色更为白嫩,灼华惊奇道:“兼祧?怎么个说法?” 宋嬷嬷搬了个杌子,拿了笸箩在膝头上整理丝线:“兼祧,俗称一子顶两门。一般情况下就是几房都没有男嗣,这时候便让男子一肩挑起众房,一房娶一个正妻,从本质上来说,妻子之间算是妯娌关系。” “譬如说,张三有两个叔叔,但是叔叔都无子嗣,那么若是祖辈的长辈点头,他除了自己一房的妻子外,还可以另娶两房妻子。但这两个妻子,却是叫叔叔婶婶为公婆的,所生孩子也是继承叔叔家业的。若是将来有一日分家,妻子、孩子也得跟着叔叔婶婶走。” 灼华挑了挑眉,有意思。 宋嬷嬷手指灵巧,抽了一股银线四股墨绿的,指尖一捻又一捻,很快就捻成了一股,用指腹顺了顺,一根闪着幽幽银光的绣线便成了。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只是有些好奇。”一针刺下去,意料之内的又扎到了手指,食指上很快冒出一滴鲜红来,灼华皱眉看着被染红了的淡黄色花瓣,“不吉利。” 静月那了绢子给她擦了血,唇瓣喏喏了几下。 宋嬷嬷看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又要说什么?” 静月摸摸鼻子,温温一笑道:“旁人或许有这个说法,但姑娘绣十针总有三针要落在指头上的,奴婢觉得,这个说法在您身上真的不灵验。” 宋嬷嬷笑骂了一句,“臭丫头,还编排起主子来了。” 静月吐吐舌,吃吃一笑。 灼华:“……“默默的把绷子放了回去。 或许,她就适合当个粗鲁的武人。 第381章 徐悦的桃花债(四)吃醋 夜里徐悦回来,已是戌时。 府里一片安静。 唯有遥遥几声不知名的虫儿若有似无的叫着。 新月散漫的散着幽光,似山间一隙清泠泉水,碎碎点点的星子同廊下的琉璃花灯静静的交相辉映。 正屋里还亮着灯,那柔和的抹光,仿若从阴暗深邃处一路前行,照进了他曲折的内心,开满了凝霜洁白的梅。 脚下步子更是快了起来,簌簌风露拂面,银波素光之下徐悦的面上是一抹内敛清澈的笑意,便如天边的清光如许。 只是值夜的静姝和倚楼看见他,脸上露了一抹“自求多福”的神色。 徐悦疑问。 她们却抿了唇,拒绝回答。 进了屋。 见着妻子正靠着软塌看书,柔软慵懒的模样便如一汪碧水蜿蜒在春色中,煞是动人。 见他回来了,灼华便叫上晚膳。 虽然妻子笑意吟吟又温柔款款,不过似乎不大高兴。 徐悦瞧着桌上仅有的一晚清粥如是想着。 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他太忙了,没工夫陪她么? 可是没办法,衙门里积压了太多案子需要处理。 往年他也不得清闲,她也从未与他生气过,莫不是分离了两年娇气起来了? 默默点头,娇气点也不错。 躺在他身下,那奶团子一般娇软软的样子委实叫人欲罢不能呢! 灼华看他微扬的修眉就知道他顶着张温暖如玉的漂亮面孔,脑子里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说好的清风皎皎,美艳杀神呢? 吃完了粥,徐悦觉得实在是还没垫着底儿了。 他今日一早快马加鞭去了城北,有一路紧赶慢赶的回来,一整日里就吃了几块糕点一壶水,虽没有饿的头昏眼花,可一回家精神松泛了便是想着要填饱肚子的。 便问妻子再要点吃食。 小妻子笑容柔软的吐了两个字给他。 “没有。” 瞧着妻子使小性儿的样子,他还觉得特别可爱,想去亲亲她。 她便送了他一只白嫩嫩的脚丫子到心口,抵住他上前的姿势。 “脏死了,去洗澡!” 徐悦握了她的脚丫子啃了一口:“等我……” 灼华:“……”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沐浴更衣之后,徐悦出了净房,就见内室已经熄了灯火,幔帐也下了。 他爬上床去。 却见床上铺着两床被子,妻子抱着被子背对着他缩在角落里。 徐悦伸手想去捞她。 灼华一个转身,把怀里的被子塞给了他。 徐悦把两条被子一卷都扔去了床尾,大掌一捞,把人带进怀里,脸颊在她颈间蹭了蹭,清甜的佛手柑的味道十分舒心,“怎么了?” 灼华哼了一声,一翻身伏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便亲。 徐悦闷哼了一声,伸手去脱她的寝衣。 在他伸手去她的花间时,灼华便笑眯眯的告诉他,“小日子来了。” 徐悦望着承尘,无奈地长叹一声。 给她穿上衣裳,下床灌了两口凉水平息燥火。 身体亢奋的厉害,他是不敢再抱着她睡了,偏这个小东西还故意黏上来,双手搂着他的颈项,双腿勾着他的腰身,仰着面孔,贝齿有一下没一下的咬着他的下颚。 徐悦微微扬了扬头,避开她的气息,扣住她点火的手,艰难低语,“乖孩子,别闹。” 徐悦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扣着她顽皮的双手,低哑沉然道:“别玩了,你真是要把我逼疯了。” 灼华挑眉“哦”了一声,“可去找你的新欢败火呀!” 徐悦狠狠在她颈项间咬了一口,“我何时有过什么新欢了!你还不知么!” 灼华脸色一阵滚烫,险些绷不住,“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还骗人。” 用力抿了抿唇,佯怒地捶他,“你在回贺的救命恩人找上门来了,人家花了重金让远叔亲去说了话本子,缠绵悱恻的讲了三日了。是如何与你肌肤相亲,两情相悦,奈何我是个妒妇,她进不来徐家的门,这会子你那新欢指不定正在哪个灰败的角落里暗自神伤呢!” 徐悦拧眉默了半晌,似恍惚又似恍然的吐了个字儿,“她?” 灼华嫩生生的脚丫子不客气的踢了他一记,鼓着脸颊瞪他,“还真有那么个姑娘!你、你,回来这么就也从不曾提过,怎么的,等着人家来寻你么!” “你!你受伤她照顾的?伤药换药的也是她?是不是她把你从水里捞出来的好极了!还藏着掖着呢!?” 本是同他逗着玩,说着说着,竟是情绪上了头,只觉酸的很! 一把拽过被子把人兜头罩了进去:“我、我……你走开,去去去,去去睡你的庆和斋去,不对,这可是你徐世子的家。” “静姝静月,收拾东西,咱们回娘家去!给你们主子爷的新欢腾位子!” 静姝静月站在门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决定“敌不动我不动”:“姑娘,有话好好说。” 徐悦抱着她在床上滚了几圈,低笑着不住去啄她的唇,啄她的眉眼:“卿卿真是可爱极了。” 灼华被他亲的糊里糊涂,掺了蜜似的酸味也寻不见了,却还一股子悍妻的模样,伸手去轻扯他的耳朵,“还不给我说清楚!” 他的语调又轻又柔,似天边带着沉稳香味的清越月光,“谁把我从水里救上去的,我并没有记忆,但我想着商船上那么多人,也不会是她一介女子跳下来救我才是。至于照顾我伤势,自是她们府里的小厮了。” “商船一路途径几个国家,虽住同一艘船,但你是知道的,我那时候并不喜与旁人有什么接触,顶多也就是说了些话而已。” 他眼波中伏了一脉情深,“我只知,即便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看到你的第一眼,满心欢喜。” 有一点璀璨湛亮了浅眸,灼华抿不住的笑意,似春水那样温柔,“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拥了须臾,又生了不高兴:“可显然人家是看上你了。我见过她了,或许人家并不只是商女那么简单。还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温情流转,徐悦轻声道:“我让人去打探过了,她确实不是什么商女,会出现在商队里不过是因为和商队的主人有几分交情。” 灼华想了想,惊诧道:“不会她就是长宁翁主吧?” 回贺遣翁主和封君来贺寿,偏在这个时候商女也来了,时机也颇为巧合。 再加上那“公子”的仪态气势确不似商人,那么也只能往那边猜了。 徐悦应了一声,“也是才得了确切的消息,还来不及跟你说起。” 灼华哼了哼:“如此便也能说通了,为何说是替你去云南打探消息,却是又杳无音讯,人家原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你日久生情呢!” 伸手捏他的手臂,捏不动,便又那白嫩的脚丫子去替他的小腿,可惜人家常年练武的,皮肉结实的很,反倒踢疼了自己的脚趾。 闷闷哼了一声:“我就不信她会真不知你是谁了。坏的很,坏得很!” 徐悦弯腰垂手握着她的足,轻轻揉着,无奈道:“我也没招惹她……” “还不是你这脸太招摇了。”拉扯他好看的皮囊,灼华恨道:“今日若不是你摘回来的桃花,我许是要载在她和李怀的手里了。也不算是载她手里吧,只是,她很会挑事。一看便知心思不简单。” 徐悦一拢眉心,垂眸看向怀里的小脸,担忧又急切的问道:“今日发生什么事了?” 第382章 徐悦的桃花债(五)撒气 灼华大略说了一下。 其实也是心有余悸的,这一回的算计其实也算完美。 “若不是你送回来的桃花,让我发现了破绽,今日怕是也无法顺利将李彧府邸的内奸捉出来。即便我知道褚白有问题,到底也没有证据。陷空阵,一旦成了,两家都要被连根拔起。” “怎不与我说起。”徐悦长长一叹,歉意的吻了吻她的颊,“终日忙碌,却是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不能陪在你的身边。我的不是。” 灼华笑意盈盈,似是柔婉春光下的春柳依依,清妩动人,“我更希望自己能撑住你身后的这片天,让你无有后顾之忧的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依赖你,却不想做一支无用的菟丝花。” 徐悦应她,“我知道,你也是我的依靠。” 灼华眉目濯濯,却不免多了几分谨慎:“那褚白谨慎的很,我让人盯了他数月,愣是一次都没有抓到他与李彧府上的人接触过。可见李怀剩下的那些暗棋,虽官位不高却不易对付。” 徐悦道:“那些名单,交给李彧,经今日一事,想来他会很乐意一并处理掉那些人的。” 她狡黠一笑,“已经给了。”眉眼流转,“那个翁主,交给你解决。” “好。”他应下,“你不必为此忧心。” 灼华的耳贴在他的胸膛,听着那沉沉的心跳声,便如他的承诺,沉稳有力。 过了几日,李郯又风风火火的来了。 “原来三哥救过褚白和他父母的命。那个褚白原是寒门子弟,中了进士,却因为没有根基一直外放着,连续做了三任的父母官,还都是穷乡僻壤的县令。好容易上头来了个看重他的上官,自己任满后,为他疏通了关系,把他一起带回了京中任职。” 李郯狠狠灌了口茶,“进京的途中遇上山匪,恰巧三哥办差回来遇见了便打退了山匪,救了他们一家子。只是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又在京城外,所以晓得人很少。即便晓得也不会在意,谁去注意到一个默默无闻的从五品的官儿呢!” 灼华不紧不慢的烹着茶,“这就是你三哥的厉害之处。不过,你六哥的暗棋也是极厉害的,只是如今还未启用,否则,你会吃惊的跳起来。” 李郯抖着眉,满眼的好奇,“比如、比如?” 灼华一笑:“比如,四年前你三哥去到封地后纳的侧妃,接连为他生下两个儿子的幽州谭家的嫡长女,她就是李彧的人。” 李郯果然惊讶的扬起了眉,“那谭家?” “李怀的人。”灼华轻轻摇晃了紫砂壶里的茶,听着里头伶仃的水声,“所以,李怀一直很看重谭氏。” 李郯疑问道:“可一个后宅的女人,能有什么用?更何况有了孩子的女人,五哥若是上位,她的儿子还可能做太子。六哥上位,她有什么好处?” 灼华鬓边的红玉髓流苏簌簌灵动,每一下掠起的细风,便如深秋风露般微凉,“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参与党争的人,越是不起眼,或许她的作用就越大。” 叹了一声,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怜悯道,“谭氏曾被她兄长侵犯。” 李郯张了张嘴,“谭威?” 清澈里含着微微的薄绿,茶水注入杯中,朦胧的氤氲却似山峦屏障压在心口,沉重的叫人喘不过气。 楞了好一会儿,她呐呐道,“怎么会这样?即便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到底是亲兄妹……” 灼华将微烫的茶水推到她的面前:“于谭氏而言,她对谭家、对男子只有恨,想的就是让谭家落败,一无所有。而你六哥正巧去北燕的路上发现了想要轻生的她,救了她,花了两年的时间与她书信往来,开解她。” “她对你六哥,有感谢,更有深刻的依赖眷恋。而谭家与李怀的牵扯越深,她对两个孩子便有更多一份的厌恶,如何会为了他们去打算什么。” 李郯疑问道:“既然如此,六哥为何还会被三哥的人算计?” “那些都是暗棋,以防书信泄露,行动都是各自算计的。”灼华缓缓道:“谭氏虽为宠妾,李怀却未必样样信任她。而似谭氏这样的棋子,也不会事事去打探,她的作用是在关键时候给李怀致命一击。” 前世,这个谭氏便是起了大作用的。 一缕明媚的春日阳光恍如淡淡的金色菊瓣,从窗棂缝斜斜的投进来,窗棂上头悬着卷起的竹帘。 垂在颊边的青色的流苏,沾了光线的亮,悠悠晃晃的似流水粼光流淌着。 白玉莲花座的香炉里袅袅着一脉青烟,若即若离又如梦如幻,窗外的花木葱葱盈盈,墙根儿底下一丛竹子长的极好,竹影婆娑,晃出了千点风骨。 为那谭氏的凄惨与不幸伤怀了一盏茶的功夫,李郯又转了话题,“父亲下令让蔡茂静好好审问那的褚白,不过我听说他受了几日的刑了,半字不肯吐。” 灼华悠悠呷了口茶,淡淡一笑,“我也没想过他会招。” 李郯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那你搞这一出做什么?让蔡茂静变着花样的审问他的家人。” 灼华嘴角边的笑意便如芙蕖新开,雅致中带了及不可查的清冷之色,“折磨他。” 李郯:“……” 一旁看书的徐悦:“……”我娘子真可爱。 李郯问道:“受审的是他的家眷,他受的哪门子折磨?” 灼华望着那一脉青烟出神,“褚白能豁出去为李怀回京铺路,是因为,若事败,轻罢官抄家流放,那种痛苦于他的家人或许漫长一些,但好歹留着命,一旦有大赦,褚家人还能发回本家。重的满门皆灭,那么痛苦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 “他是怕的,只是没那么怕,可若是让他眼看着自己的家人在他的面前受尽折磨,让他被家人怨恨、咒骂,那种感觉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承受不住的。” 李郯点头道:“褚白与父母受了三哥的大恩,褚家人也都感恩戴德。不过么,风平浪静享受富足时念着他的好处,却未必在皮肉遭受折磨时也这么心怀感念了。更何况,各人有各人的路,褚白受了李怀的恩德,便得由他来还,褚家的其他人可未必要拿命来还李怀的恩。” 灼华一笑,“就是这个意思。” 李郯低头吃了两口茶,忽又抬头:“就只是为了折磨他?” “当然,他吓到我儿子了。” “不,他们并没有被吓到。” “我说有就有。” 李郯嘲笑她,“分明就是看到那个回贺女,心里不舒服了,想找个冤大头出出气吧!” 灼华回头给了丈夫一抹柔柔的笑。 徐悦:“……”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春日里,一起看碧树花开,一起看彩蝶纷飞,哪怕并肩无言,亦能有数不尽的欢欣与满足。 日子就这样慢慢在明媚里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周恒的折子上去,皇帝很快就批复了下来。 一道圣旨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兀良哈可汗达孜手中。 达孜可汗刚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 宣旨的秦宵笑意亲和的提点了几句。 达孜可汗一听,可不得吓一跳了么! 当下朝着京城的方向便是遥遥一拜:会在陛下寿诞时,连同贡品、世子和最精锐的一支骑兵打包送去京里。 达孜可汗态度良好,皇帝很满意。 周恒马上就要有帮手了,也很满意。 只是三千营的将士听到消息后,不大满意。 晚上周恒周四公子就很好、很热情的喂饱了家里的那位。 焯华表示这家伙日日一身疲乏的回来,已经很久没有同他,咳……那什么了,贪欢一晌,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有什么好事么?” 周恒一双细白的大长腿勾着焯华,笑眯眯的表示:“终于不用每天打架了!” 焯华:“……”好吧,确实是好事来的。 吹灯、闭嘴、继续努力补功课。 第383章 徐悦的桃花债(六)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而李彧被这一回算计激怒了,拿着灼华给的名单,陆陆续续或捉了错处打发去了苦寒之地,或将计就计掀了几个窝儿,亦或者让其中毒、坠马的直接和老祖宗相见去。 动作干净利落。 便是她这个知情者看起来,也没有觉得这些人的消失有何处不对劲儿的地方。 只是李怀的暗棋,孙清也未必知道的透彻,还有其他的人隐在暗处,当真是防不胜防啊! 而事情结束后的这二十多天里不计外头如何热闹,灼华都不曾出门,徐悦也告假了几日。 许是春日细雨绵绵空气湿黏的缘故,徐爷旧伤复发,骨骼的疼痛毛病又犯了起来,神色差了,人一下子瘦了好多。 请了老先生来瞧,也只是说要好好休养着,扎了满身的金针之后,又开了一大堆泡澡和按摩用的药来。 听说大理寺又有棘手的案子办不下来,皇帝意思很明显,徐悦,你该上班了! 灼华才不管你们有多急呢,镇抚司又不是没人了,一把把人给扣在了家,代笔一道告假折子上去,让他狠狠歇了五日。 每日里灼华给他拿药油抹身又按摩,老先生也天天来扎针,徐悦顿感身体轻松不少。 然而春寒寂寂,一不小心灼华又染了伤寒,连绵咳嗽又发热不已,总是刚把热度褪下去,到了半夜又忽然滚烫起来,难受之下就揪着徐悦的衣襟哼哼唧唧。 哪怕老夫老妻了,听到妻子这样难受,徐大人还是心疼不已,恨不能替她受了。 一连折腾了五六日高烧才彻底褪下,这一病,也是瘦了不少。 老先生又开了一剂补身的药来叫她吃着。 那补身的药不仅吃着比退烧的药要苦,闻着也更苦。 一时间,鹤云居里一片浓浓的药味几乎都要把百花清香给盖过去了。 然而,灼华是有“前科”的人,一旦药端了进去,不是儿子盯着就是丈夫盯着,想偷偷倒掉也没机会。 灼华笑眯眯的和两个小不点道:“这药有点烫,阿娘待会儿喝。你们可以先去玩一会儿。” 徐颉大公子摇了摇头,严肃道:“阿娘不乖,惯会在吃药上耍赖,爹爹说了,要我们盯着阿娘吃完才行。” 徐颃小公子晃了晃食指,一本正经道:“上回阿娘也是这么说的,结果我和哥哥一转身,阿娘就把要送给了大红。” 胖胖的小手一指窗台上的牡丹,“它到现在还只长了叶子,去年这时候都要开始吐花苞了。还有去年的一盆樱花,今年我都没找到它了。” 灼华:“……”我到底生了两什么儿子! 春季的尾巴在摇曳,夏的脚步盈盈而来。 柳荫深碧,芳草翠绿,清风袭人。 园子里一树又一树的梨花绽放到了极致,花瓣中那一点淡淡红晕的花蕊恰似少女含羞时欲语还休的脸颊。 花瓣沾了水润,满院晶莹剔透的冰肌玉骨姿态。 春日雨水多,细雨霏霏,花儿的香味浸在风里,带着芳草青涩微有潮湿的气息,伴着翻飞的花瓣铺天盖地而来,竟是酥软入骨的温柔,随着柳枝的舞动撩拨着人的心弦。 灼华又开始想念北燕的日子,没什么权利游戏,疏疏朗朗的过日子。 雨天的街道寂静无声,梨花纷飞亦是无声,只余了马蹄嘚嘚的前行声。 灼华靠着徐悦的肩头,闻着花香,安然闭目在这春深似海,梨花若雪的季节里。 “徐悦,待过几年,我们带着孩子去远一些的地方吧!” 连云锦的车帘顺着风微微翻动着,透了一丝清新的风与光进来,为徐悦如玉的面庞镀了一层新月温柔。 他总是对她的要求无所不应,“好。” 皇帝万寿节,宴请百官与属国臣子。 未时正,永定门前两旁的道上已经停了长长两道的车马。 因为是雨天,倒也没人站着叙旧,举着各色的伞,描着各自的风景,跟着宫人脚步轻轻的往里头走。 魏国公夫妇的车架也要停在外头。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灼华的车架各个宫门的武将都不再拦着,总是皇室宗亲一般,一路畅通的直达了重华门前。 细雨垂匝,斑驳了红色宫墙,那一抹抹深色里倒影着细碎幽光,在淡淡乌青色的天空下,显露了几分宫里独有的阴沉诡谲。 徐悦扶了她下车,做了普通护卫打扮的穷已递了伞过来,应景的梨花簌簌纷飞的画境。 一身白袍的徐悦与淡青色朦胧长裙的灼华,站在一处,蒙蒙细雨中,容色丰韵,眼神濯濯,身姿翩然,宛然一对谪仙璧人。 一低头徐悦就见她皱眉看着那一片红墙,指腹点了点她的眉心,“怎么了?” 灼华叹道:“每回进宫,都要发生点什么,也不知今日又要如何了。” 徐悦一笑,便如这身畔的习习清风,“好的坏的,总是你我共担的,怕什么。” 眸光流转,灼华抿了个笑意在唇瓣,拿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就怕这回的麻烦是你带给我的呢!” 徐悦捉了她的手,放到唇边落下轻轻一吻,低声道:“我不应,难不成还能逼良为娼了?” 余光睹见重华门前的首将们抿着笑意东张西望。 一抹明艳的珊瑚色飞上了灼华清冷容色,一时间竟是如花荼蘼。 嗔了他一眼,拍开了他的手,“尽胡说!” 进到宴请百官的大殿,人已经来了大半,相熟的便坐到一处交谈着,一阵莺蝶绵延之声。 瞧着她们夫妇两进来,一时间神色皆是精彩。 仿佛要从她们盈盈笑意里探究出一抹什么别样的诡谲风云来。 灼华被丈夫牵着进了殿,浅棕色眸光漫不经心澹澹撇过:“……”都闲的发慌! 姜遥和姜敏夫妇已经到了。 灼华和徐悦的座位就在他们边上。 然后是武英候府,哦,是英国公府,周大人与诸子于南方之战中立有大功。 陛下着人换上了御笔亲题的“英国公府”匾额上去。 再是定国公府、魏国公府、左都督洪家。 几家相熟的都在一处,热闹的很。 周恒总是不甘寂寞,自个儿家的座位是坐不住的,一来就往他们这边凑,与姜遥坐在了一处。 一群二十好几的郎君却都似孩子一般,嘻嘻哈哈的一片笑声。 老太太和太夫人是不爱热闹的,但是每年的皇帝万圣节和皇后的千秋节,两位老人家总是要来拜见恭贺的。 灼华难得见到老太太,便坐到了老太太那里说话。 对于那出“寻郎记”老太太也多少听了一耳朵。 异国他乡,记忆全无,又瓜田李下、朝夕相对,原是担心他们夫妻两处什么问题,可一瞧两人进来时恩爱如此便稍稍放心了些。 “那女子还未出现么?” 灼华绢子微遮,在老太太耳边低语了一句。 老太太神色不变,却难掩眸底精光微闪,“竟是她?” 侧过身来,拉着灼华的手,压低了声儿道:“回贺遣了那对兄妹来,便是要一娶一嫁的,听你父亲说,回贺王爷折子里请求让王妹留亲。难怪闹前头的一出了,她便是等着今日了。若今日她们请求赐婚,岂不是要出事?” 因为担忧,老太太握着她的手握的有些紧,灼华微微一笑,“祖母不必着急,即便她们请求赐婚,陛下总也要问一问我和徐悦的。娶不娶,还得看徐悦的态度。” 老太太瞧她一片淡然沉着,想她的笃定是有依仗的。 瞟了国公爷一眼,却还是哼道:“你便这样信他?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国公爷眼角抽了抽:“……”话说当年他也很无辜啊,老妻就爱揭老黄历。 殿中锦帘绡幕半垂半卷,习习清风,百花芬芳,每一息都是格外的舒爽。 不知何时雨已停,暖色阳光柔婉的洒落进来,亮了殿门口的三寸之地,也亮了她的眸。 在徐悦朝她缓缓走来的时候,灿然一笑,“我信他。” 第384章 徐悦的桃花债(七)入戏太快 很快殿中便坐满了。 帝后坐于最高处,居高临下。 后妃皇嗣、宗亲百官,盛装华服。 烟罗缓飘,明珠华光,笑语晏晏。 金樽玉杯盛琼浆玉露,玉蝶骨盏拥珍馐美味,一片繁华明媚。 一时间殿内便如江南春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开也浪漫、落也缤纷。 仿佛这样的繁华锦绣总也过不完似的。 百官恭贺,敬祝一杯,恭贺皇帝千秋万岁。 然后便是属国臣子上贡朝拜。 江公公一甩手中拂尘,下颚微扬,捏了嗓子唱道:“宣,回贺信林君南宫瑾、长宁翁主南宫璃,觐见!” 门口的小太监一声接一声的,传下去,有一脉接一脉的回音。 几息间,一篮一红,两抹身影踏过投进殿门口的碎金光亮,姿态昂扬的带着属臣与贡品缓缓的进得殿来。 回贺信林君南宫瑾五官深邃,棱角分明,英气勃勃。 有一双狭长凤眼,清辉皎洁,宛若银瓶倾倒其中,闪烁了一汪银河灿烂,一身湛蓝袍子上有银色雄鹰的暗纹,动作间潇洒而傲气。 那一双眼倒是与周恒有几分相似,只是周恒的眼更会含情欲语。 一个是瞧人一眼,叫人如沐春风。 一个是瞧人一眼,叫人如痴如醉。 长宁翁主南宫璃面如白玉,肤若凝脂,眉目英气亦不失妩媚。 一身明媚的玫瑰红长裙曳地三寸,领口与袖口处绣着绣球花,花瓣中嵌着米珠做了花蕊,花团锦簇的海蓝色花朵配着半挽发髻间的一支凤衔珍珠的缠丝金簪,耀眼而迷离。 殿中多有少年郎君看直了眼。 而李郯几个也立马认出了他们。 可不就是在观味楼特别积极看好戏的两位么! 二人端然行礼,“臣下南宫瑾、南宫璃,见过皇帝陛下,愿陛下千秋万代,万寿无疆。” 皇帝淡然微笑,微微一抬手,“平身。” 南宫瑾又上前一步,再次行礼,“陛下,此番王兄遣臣与王妹来为陛下祝寿,臣下谨代表王兄再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叫起。 南宫瑾起身后,稍稍一侧身,身后一溜的随侍属臣高举托盘垂首上前,小太监们上前一一打开,一时间满室明光闪烁。 看来,回贺王爷是下了血本儿来讨皇帝欢心了。 或许百官尚且新奇赞叹,不过他们这些常年受赏无数的府邸瞧着便也还好。 周恒常年混迹宫中与军里,对回贺王室成员倒是颇有耳闻。 狭长明媚的凤眸一抬,小声道:“这个南宫瑾年二十五,是上一任回贺王爷的幼子,瞧着弱不禁风样子,却也是个战场老手了,十五岁时回贺的先王就把手底下最强大的水师教给了他来执掌,十二岁为封君。擅于治军,通晓兵书。” “而那个南宫璃也不是个善茬,年二十。常年游历列国,虽是女儿身却也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足有三万之数。二人在回贺很有声望,回贺王爷五年前能继位靠的就是这两个人的权利支持。” 女子又封地倒没什么稀奇的,有自己的军队却是凤毛麟角了。 “真是没想到,要跟你做好姐妹的竟是长宁翁主。”李郯捻着酒杯啧啧几声,一饮而尽,“难怪胆子大的很。那日在观味楼,就恨不得让你跌入陷阱才好呢!” 姜敏神色一如既往的寒冰微冷,淡淡道:“她那么积极的挑弄,不过是想看着妹妹惊慌失措,好觉得自己与妹妹是不同的,想从侧面证明给徐悦看,自己是与徐悦更为相陪的而已。” 灼华微微侧首,看着徐悦宛然一笑。 徐悦伸手握着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温柔的磨砂着她的掌心,眼中深深的情意,温暖的就似行宫里的温泉,散着悠悠的温暖氤氲,叫人忍不住一头扎进去。 李郯指了指他们最后呈上来的几盆牡丹,或棕色或蓝绿色,竟是与大周的都不一样,“这样的颜色,倒是头一回见到。” 殿中有重重帷幔轻纱堆雪轻柔,是绕指柔的浅淡粉红,便如她未点口脂的朱唇。 灼华浅眸微抬,瞧了一眼,道:“拿血浇灌的花,都是这个颜色的。” “拿血浇灌?”李郯一皱眉,看着那对兄妹微微掀了掀嘴角,“真是失礼,父亲寿诞拿这种血腥的东西来上贡。” 灼华淡淡一笑,浅眸扫过满殿惊奇的面孔,徐徐道:“你看看,满殿里谁知道呢?只觉得回贺的心意当真澄澈。陛下高兴就行了,旁的有什么关系呢?” 雨后的天空金光破开云层,哪怕是未时末了,依旧亮的很。 花瓣上的雨珠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的光华,然后被腾升而起的温度蒸发着,渐渐消散于空气中。 梁柱上挂着的三龙出水的镂空错金香炉,若有似无的散着悠悠的青烟,拂去了人多而吐出了的混杂气息,闻不出来是什么香料,似乎有上品沉水香的气息,又龙涎香的柔软缠绵,更有百花的清香,叫人沉醉。 “徐将军,数月不见,可安好?” 她们正说着话,不知不觉,几个属国臣子都已见完了。 丝竹管弦和鸣声声,舞姬妖娆起舞柔弱无骨,如同花影浮沉,映着这盛世繁华。 而那位长宁翁主正执着酒杯站在徐悦面前,嘴角噙着欢喜又快活的笑意,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灼灼之色,就那样直勾勾看着徐悦。 百官,包括帝后的眼神都投向了灼华夫妇。 却只见两人专心咬着耳朵,一个说的温柔似水,一个听得含羞带怯,好一副浓情蜜意模样。 在南宫璃的印象中,徐悦从来都是一副淡漠的神色,对人冷淡疏离,却不想他还有那温柔如水的一面,看着妻子的眼神里皆是嫩柳的春色。 徐悦微微一颔首,面容温和却也含了明显的疏离,“翁主客气,一切安好。” 他并未起身,显得有些失礼。 但人家长宁翁主却是丝毫不在意。 让身旁侍女给徐悦的杯中满上,然后一抬手,“再次相见,喜不自胜,敬将军一杯。” 徐悦淡淡道:“不胜酒力,翁主自便,谢过。” 长宁翁主颇为爽朗,自饮了一杯,“无妨。” 转身拿了酒壶,轻移莲步站在了灼华的面前,斟满了两人的酒杯,明快一笑,“几日不见,姐姐似乎清瘦了些,敬姐姐一杯。” 灼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懵了懵。 姐姐? 入戏这么快的嘛? 众人也是懵,这几个人认识? 虽然去鸿雁楼送钱送戏文本子的不是南宫兄妹,但慎亲王好歹是赚了人家银子的,立马也反应过来了。 指着南宫璃,阔阔朗朗的嗓音几乎震翻了整个大殿,“你、你是不是徐悦小子在回贺认识的那个姑娘?” 李郯和周恒齐刷刷朝老王爷翻了个白眼。 姜遥最近忙着在尚书房给小皇子们授课,错过了许多精彩的事儿,摇着扇子一脸兴奋的听着周恒补齐精彩内容。 南宫璃回身朝慎亲王一福身,干脆而轻灵道:“是,王爷好眼力。” “寻夫记”的戏文在座的十有八九或去听过,或听到听过的人说起过,一时间惊讶的错愕的嘲讽的神色纷纷朝他们夫妇投来。 李彧眉心微皱,只盯着灼华在看。 见她不过淡然,神色便有些复杂。 或许他心底的角落是希望她痛苦的,只有痛苦了才会失望。 应二夫人有一双飞挑的眉眼,轻轻的摇着手中的团山,嘴角的笑意带着刻薄的嗤笑:“徐大人与殿下成婚五载有余恩爱非常,通房也无,侍妾也无,专宠着殿下一人。今早听中都留守夫人说起,徐大人瞧见了王大人家中有早开的桃花,敲了门去讨了一束赠殿下。” “咱们这些人啊,听着瞧着都是艳羡非常,只以为世间真有那专情的男子,却也不想徐大人也有分了情意出去的时候。” 第385章 徐悦的桃花债(八)赐婚 李郯讥讽一笑,嗤道:“应夫人这是也流落了回贺么?倒是连什么都晓得的头头是道。” 应二夫人慢慢压了压嘴角,哼笑了一声,柳眉飞挑:“这外头谁不晓得徐大人与长宁翁主在回贺时朝夕相对,早有情意。倒也不必臣妾流落回贺才晓得。” 喟叹了一声,眉眼转向了灼华道:“听说殿下也去听了,是不是?” 灼华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恩,吃饱了撑的,去听了一耳朵。” 她说罢,也不知谁家的小郎君一口酒就喷了出去。 慎亲王哈哈大笑,还打了个嗝儿,引来慎亲王妃的一记白眼。 应二夫人噎了一下,讪讪道:“殿下惯来是牙尖嘴利,不过你不认又如何,事实就是如此!” 徐悦神色平平,嘴角犹自挂着淡淡的笑意道:“或许应二夫人该问一问我这个当事人才好,虽说你一介妇人,见识浅薄,好歹应泉海大人也是大理寺的官员,应二夫人身为官眷也该晓得,事无全面,不做置评的道理。” 百官之间也不知哪位开始嗑瓜子,津津有味。 应二夫人眼眸轻扬,语气不善,“人家翁主还会胡说不成?”话锋一转,又笑道,“徐大人失忆,忘了殿下的时候对旁的女子有了情意倒也不算什么,不过徐大人堂堂七尺男儿,征战沙场,杀敌无数,怎如此惧内,连这个都不敢承认么?” 彼时夕阳开始西坠,那金色中带着橘红的光芒热烈的照在宫苑的重重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又如霞,光华夺目,便如徐悦如玉的笑意。 他慢慢垂了垂眸:“应泉海大人有一外室,生有一儿一女,郎君眼瞧着便要去考童生了,每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总是叫人鄙笑,应大人一直想把两个孩子带回家记到应家族谱上,应二夫人却是百般阻挠,拿着娘家的威势威胁,到不知应二夫人为何那么容不下那两个孩子了?” 百官的眼神闪闪发亮,戏中戏哦! 又有志一同的默默道:“……”原来温润如徐世子,也有这么不客气的一面呢! 护妻护到这个程度也是可以的! 应二夫人被他一问,面色涨的通红。 手中的团山扇的猛烈了起来,扬的鬓边发丝飞舞,“这是应家的家务事,倒是不劳徐大人关心了。” “应二夫人说的是。”徐悦看着灼华,青山如定,眼风却如雪亮刀锋,“殿下与本世子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介小小命妇来置喙,管好自己家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便罢了,何苦吃饱了撑的去操劳旁人家的家务事。” 家务事被拿到了皇帝和百官面前来说,应泉海的脸色有些难堪,却又发作不得,毕竟是自己夫人先开始多管闲事的。 他拉了拉妻子的衣袖,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可应二夫人却是不肯罢休的。 应家曾经何等的风光,就是被那几个人还得如此萧条,她原本都已经为嫡长子疏通好了关系,有着静王殿下的面子,能直接入南城兵马司做副指挥室了。 如今静王殿下倒了抬,嫡长子的职位也被徐家七郎给顶替了。 她如何能甘心,愤愤然继续道:“徐大人言重了,翁主远道而来,本也是来寻那有情郎君的,我不过是替陛下与翁主问一句而已。” 李郯漫声一笑,冷声道:“那便更不劳应二夫人了。皇后娘娘自会替陛下过问。应二夫人应当懂得自己是什么身份,配不配,越俎代庖便是不好了。” 锐利的眸子一转,看向应泉海,“应大人,您说不是说?” 应泉海狠狠挖了妻子一眼,拽着妻子出列跪倒在中殿,“陛下恕罪,皇后娘娘恕罪。拙荆武职无知,口无遮拦,还请陛下娘娘恕罪。” 应二夫人等着有人求情,却是迟迟未等到有人开口。 这才想起来,李锐病重下来床,靖王妃自来是不喜应家人,没人会为他们开口的。 应家没倒,还有数个郎君在朝为官,却也已然倒了。 一时间冷汗涔涔,除非告罪,也不敢再说话了。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嘴角含着过帝王沉稳淡然的微笑。 默了良久,却是看向了灼华,疑问道:“想什么呢,为着你们两的事热闹着,你怎倒是发起呆来了。” 灼华眨眨眼,收回飘走的思绪,温和一笑道:“只是觉得有趣,似乎谁都比当事人明白的多,那我便当个听众好了,何苦与莫名其妙的人去辨。” 长宁翁主一直站在灼华的身前看着她。 瞧了许久,发现一丝一毫都无法看透她,没有伤怀,没有担忧,正如她所说的,不过做了个局外人淡淡的瞧着。 那一双浅色的眸子淡淡的,有一种疏离的冷漠,却又似含了几分讥讽的意味,悲悯着殿中的人,便似瞧着一出活戏般。 百无聊赖,事不关己。 她微微一挑眉,道:“殿下以为戏文所说的不是事实?” “一事,千人评,尚有万种论。你说你以为的事实,倒也不算错。”灼华从容淡然,回首看了徐悦一眼,眉目濯濯,“而我,只信徐悦说的。” 长宁翁主似乎觉得她的自信很有趣,嘴角便含了意思隐秘的笑意,“殿下不会以为世间真有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意吧?” “或许有,或许没有。”悠长的羽睫微垂,投了一抹绵绵如山的阴影在她面上,灼华只道,“我说有便有,我说无便无。” 长宁似被绕了进去,问道:“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灼华一举杯,秀眉微抬,“你猜。” 众人听着她们一来一回,云山雾绕,却又莫名觉得精彩极了! 猜? 南宫璃有一瞬的愣怔,转而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答案。” 应泉海夫妇被晾了许久,皇帝才不紧不慢的叫了起。 春末的日头渐渐西斜的慢了,合着最后一道紫红色的灿灿明霞,亦舒亦合,朦胧的昏黄微红如纱披洒在花树的枝丫间。 光芒和缓流淌,洁白的梨花开的惊心动魄起来。 一阵暖风,拂动了满宫里的芳菲潋滟,花影重重。 红红白白的花瓣飞扬至高空,又沉沉悠悠的坠下,在这“春恩同在”的砖石上卷起一阵旋风,似神女舞蹈时的霓裳衣摆,柔婉优美。 南宫瑾看了王妹一眼,上前同皇帝一礼:“陛下,王妹年已二十,还请陛下赐婚。” 慎亲王看好戏不出钱,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道:“这翁主一来京里就找说书先生来说戏,想是钟情与徐悦的,信林君这时候说情陛下赐婚,是不是想着让翁主与殿下共侍一夫?话说平妻平妻,到底不是妻,翁主倒是肯委屈做妾么?” 李郯气呼呼的瞪着慎亲王,“四伯父你到底站哪边的!” 老王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摇头晃脑道:“哪边精彩站哪边。” 百官:“……”王爷果然任性。 殿中有一瞬间的沉寂。 众人的眼神都落在徐悦和灼华的身上。 可她们二人却是一惯的神色淡淡。 众人瞧不出什么来,便又瞧沈家人和徐家人。 只见两位国公爷和沈祯沈尚书皆是平和,不喜不怒,自顾自的吃酒,偶还相互一举杯。 而定国公夫人和魏国公太夫人捏着帕子掩着唇低低说着什么。似乎完全不在意那边的剑拔弩张。 魏国公夫人则认真的听着,却也是一副淡淡的神色。 百官:“……”你们都好淡定。 “长宁翁主的身份便也和殿下相当了,做妾哪能呢!臣妾出自乡间,倒是听说民间有兼祧的说法,或许……” 说话的是皇帝去岁新得的美人卫氏。 她生的一张小巧的瓜子脸,高额挺鼻,杏眼红唇,下巴尖巧,无一处不是精致的美好。 她的声音便如她一手琵琶,轻灵动听,话只说了一半,仿佛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慌张又羞怯的看了皇帝一眼,便也没再说下去。 但要紧的字眼,却也是明明白白的从她樱桃小嘴儿里吐了出来了。 听应二夫人废话的时候多吃了几杯,谁知今日这酒有几分力道,这会子到是头昏沉沉的疼了起来,灼华抬手轻轻的揉着额角。 她的衣衫多是青色或者白色,今日穿的是天水碧的长裙,衣襟和袖口以银线并紫色丝线绣成了葡萄纹样,动作间那一抹若隐若现的银色恍若一池春水摇曳了粼粼波光,衬的她雪白的肤色更有一种雨洗梨花的清泠玉洁。 闻言,灼华缓缓看过去,笑意温柔的朝着卫美人微微一挑眉。 那抹绵长的笑意在冷然的浅眸映衬下显了几分锐利。 卫美人眉心一跳,赶紧撇过了脸去。 灼华眼神一转,看了淑妃一眼。 淑妃端着酒杯的手一抖,恨不能自己能立马消失才好。 第386章 徐悦的桃花债(九)给点反应啊! 慎亲王喝着酒的动作激动的顿住了,酒泼了出来,洒了一下巴。 豪迈的一擦,郎阔的嗓音喊道:“这个我知道,倒是听百姓提及过,兼祧,可叫男子一下娶两个正妻,三个都可以,哈哈!” 一转眼瞧见灼华在掐额角,挤眉弄眼的揶揄道:“哟哟哟,小丫头,这会子头疼了!” 灼华失笑的挥挥手,站了起来。 正当众人以为她要说什么不肯的话的时候,却听她道:“陛下,我出去吹吹风,这酒实在厉害,头晕的很。” 皇帝似乎也怔了一笑,无奈的点了点头。 宫女便扶着她出去了。 百官:“……”你老公要另娶一房唉,殿下你好歹给点反应啊!不然这戏可要怎么看的精彩? 李郯恨不能把卫氏和慎亲王的嘴堵上。 可她也是在好奇,“兼祧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正巧百官中便有兼祧娶了两房正妻的,他正欲说话,被嫡妻狠狠挖了一眼,便低头装聋作哑。 慎亲王朗道:“俗称一子顶两门。就是,若府中有哪房绝嗣了,便让别房的郎君替那一房娶一个正妻,以传血脉。” 临江侯陈夫人一张容长脸而,眼角笑纹深深,想是爱笑之人。 她夹了筷子油脂糕吃了,缓缓道:“徐家不是曾经早夭了一个嫡子么。徐大人也可兼祧了替早夭兄弟娶一房妻子,以传后嗣。如此,殿下依旧是世子爷的嫡妻,长宁翁主也是嫡房的正妻,相互不冲突,若是不喜的,也可分了府去住。” 徐太夫人正要说话。 邵氏吃了口茶,温和的拍了拍灼华的手,“我国公府尚有两嫡两庶,徐家郎君堂兄弟十七人,倒也用不着世子去兼祧什么两房。都是至亲血脉,真要给我那幼子延续香火,过继一个便是了。陈侯夫人有心了。” 徐悦不在,灼华失了生存之心,以她的心性,若是让徐悦另娶一房,怕也是在剜她的心了,到时候也定是会不顾一切舍弃一切离开徐家。 邵氏细瞧着儿子也没有那个享齐人之福的心,便也乐得做个护短的好婆婆了。 旋即淡淡一笑:“兼祧这种民间给男子抬平妻寻的借口,倒也不必拿来到殿上来说一嘴,污了陛下和娘娘的清听。” 陈夫人被噎了一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我多言了,失礼。” 太夫人和老太太会心一笑,只管安心吃茶。 沈祯缓缓一弯嘴角,然后往皇帝那边睇了一眼,澹澹眸光中有一抹深沉。 皇帝笑吟吟看向徐悦,眸中却没什么笑意:“灼儿不想发表意见,这件事,你来决定。” 徐悦起身一礼。 他一身白袍,袖口处绣着以金线和艳红丝线绣成的凤羽纹,动作间金线的色泽粼粼闪耀,似凤羽挥舞,衬的他温润沉稳的神色有了几分活泼明朗的气息,那是她喜欢的颜色。 清朗的声音中有温暖流淌,他道:“臣,只钟情灼华一人,无心另娶。” 百官震惊,女子们似被无形的手狠狠揉捏了把,痛的面目苍白,却还得笑容满面的赞徐悦专情,羡灼华幸运。 慎亲王惊叹一声,啧啧道:“好小子,这样的美人说不要就不要,有种!” 慎亲王妃淡淡一声笑,眉目慵懒一扬:“王爷以为谁都跟您似的么?” 慎亲王忙是给妻子倒酒,笑脸陪小意。 皇帝眼角的纹路里缓缓漾了慈爱与欢喜,一抚掌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去解决,朕便不强人所难了。” 皇后看了眼皇帝,微微一笑。 众人:“……”果然偏心! 南宫瑾看了眼王妹,只无声的一叹。 而南宫璃也并无什么难堪神色,只是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晚霞的美,便如美人华盛时便凋零,寒露着沉艳着,凝住了一刻芳华。 这样凄艳的画面里,灼华想起了前世。 东宫里、王府里女人很多,斗争也多,很多美丽的、温柔的、精明的女子,却不约而同的凝结在最美丽的年岁。 或许那些人并不能宠冠后宫,但多少还是得到枕边人一星一点的真实宠爱,那样的日子,再不好过也曾好过过。 却不似她,以为那些笑是甜的,情是暖的,飞蛾扑火,披荆斩棘。 到最后,不及容貌衰败的那一日,便成了冷宫里的恨叶飘零。 碎碎迷迷了一世凄苦,临了,死无全尸。 事到如今,灼华却也开始怀疑,自己对徐悦的信任真的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深刻? 尽管,一直以来徐悦声声告诉她,他对她的情谊不会变,可她还是清晰的感觉到了,那副自信的完美的假面具后,她的骄傲,她的倔强,都在一丝一缕的崩塌。 忽然间,往日的欢愉与踏实成了空,她无法分辨真情假意,亦无法分辨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只觉得世间昏沉杂乱,头痛欲裂。 春寒寂寂,四周湿重的水气将时光凝结,将她紧紧包裹,一寸一寸的,向下拉拽,似要将她沉到水底,窒息的沉闷。 想要寻找一丝清冽的呼吸,她抬头去看殿前的一颗高大紫藤花树。 深灰色的枝条顺着宫人搭起的结实的架子缠绵伸展,一缕又一捧上垂着密密如米珠大小的花苞,亦是湿哒哒的模样。 那些花苞挡住了一抹光线,阴影投在她的面上,迷蒙优柔。 正在迈进夏日呀,她却觉得有冰凉的雪落进了她的眼里,刺痛了一下,化作了一片湿润,漫住眼底的光。一滴泪便顺着眼角洇在了发鬓里,只弥了一抹水光蜿蜒。 “我以为你对你们的情意是有信心的,为何,还是流泪了?” 身后响起一抹微沉的男音,干净的,温柔的。 灼华知道那是蒋楠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只是痴痴的望着东方升起的那一轮残破弯月,让风带走所有的泪痕。 站在她身侧,默了许久,蒋楠侧首看着她。 那双眸子一如十六岁的少年郎,只是脉脉含情中多了几分沉沉的克制,平稳道:“恭喜你,表哥依旧钟情于你,不改初衷。” 风吹树动,漱漱沙沙,仿佛她也成了春末傍晚凉风中最是无依无助的一片叶。 “人生还很长,如今说恭喜还早。” 纯澈的眼底容了她的容色,仿佛莲座上小心贡起的一捧洁白无瑕的莲花。 蒋楠只缓缓道:“既然已经选择,已经走了这条路,便义无反顾的走下去,患得患失便不是你了。” 灼华震了一下,回头望了他一眼。 数年不见,这个曾经白面如玉神色柔软的少年不知何时变得坚韧起来,幽州的风沙将他吹的更加挺拔,有了几分深沉的味道。 如今也是能撑起门楣的模样了。 曾经,她想尽办法让他忘了自己,如今倒是他来劝着自己了么? 果然了,天道好轮回。 蒋楠的神色便如冰封的湖面下缓缓流淌着温热的温泉,不知不觉间的温暖如春,“沈灼华是倔强的,骄傲的,想要的就去争取,不想要的就决绝的拒绝,狠心又干脆,却从不犹豫自苦。” 灼华听着,缓缓一笑,“时事磋磨,你已不是从前的你,我也又何尝还是从前的我。” 他望着她的侧颜,眸光似雨后的山峦,迷蒙而缠绵,道:“观味楼,遥遥一见,你还是你。” 她疑问:“我还是我?” “人生很长,爱恨嗔痴,生离死别,我们是奔着结局去的,但不是为了结局而活的。” 蒋楠伸手,想为她拂去肩膀上的落花,顿了顿,又笑了笑,收回了手。 他的语调中有难掩的沉醉,“没什么比得到过更美好。而你此刻还拥有着,便是最好的欢愉了。高兴些,看到你高兴,我、我们也高兴。” 风泠泠,拂起她的青丝几缕,像是纷飞在池边的柳枝,无力又无助的任风卷着。 在灼华一刻的愣怔中,蒋楠伸手替她捉住了那一缕青丝,顺了顺,放到了她的背后。 不等她有什么反应,衔了抹淡淡笑意转身离开。 第387章 徐悦的桃花债(十)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天际最后一抹淡青色散去,夜色如水,慢慢攀爬而上。 浮云悠悠从东边而来,遮住了下弦月和一汪繁星,满天雾蒙蒙似山峦拢了湿黏的水雾。 灼华一回头。 便瞧见徐悦站在了他们身后,很显然,有吃醉了。 漠然着神色站在台阶上,看着蒋楠从她身畔走开。 一阵风吹过,耳边似有一句话飘来,“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然后,徐悦的眸色似是更深了。 不远处的廊下,有命妇和贵女走过,走的极是缓慢,时不时投来探究的目光,惊讶的神色或是在揣测蒋楠至今不娶的原因。 又或者等着这处或许发生些什么,最后索性堵停下了脚步。 灼华有些无语,好歹也是大员家的官眷了,竟是这么无聊么? 宫女颤巍巍的从周身散着寒气的徐悦身旁走过,给站在石桌旁的灼华上了茶水点心,不敢多待多问,道了一句“殿下喝盏热茶”,垂首急匆匆的又走了。 浮云散去,下弦月也露出如月圆时一般明媚的温暖光芒,漫天繁星与万家灯火交相呼应,璀璨迷人的那么真实。 淡淡月华洒在他的身上,氤氲了一层朦胧温柔的光晕来,有风声萧瑟在繁华九曲的宫廷廊道间,风吹树影动,簌簌作响。 她无法去想太多,那些碎碎零零的心思在他的眸光中一分分散去,只知当下不计如何,便是要抓紧这个人。 想罢,便索性安然的坐下,看着他,弯起了一抹沉醉的微笑来。 相视须臾。徐悦抬步走向她,站在她身前,深深的看着她。 灼华正要说话,他却忽然俯身,握着她的肩,吻上了她的唇,辗转吮吸,吻的极深,末了还不忘如初年初吻,细细啃了啃她的唇瓣。 茶水的热气缓缓腾升,茶叶细细沉浮,如梦如幻了这一画面。 四周有惊呼声。 灼华听了,面红耳赤的推开了他,拉了别在左襟点缀的流苏上的锦帕,轻轻掩了唇,半是羞怯半是嗔的瞪着他:“你疯了呀!不知羞,不知羞!” 徐悦依然是淡漠的神色,只那一双眸子里的柔色几乎要将人沉溺其中了。 李郯从某一根立柱后冒了出来,笑的一点都不含蓄,指着徐悦道:“对对对,他的羞都给你了!” 周恒啧啧有声,眉眼的面目上桃色纷飞,“吃醉的徐悦真像个正常人。” 姜遥摇着他的玉扇,娃娃脸上两粒酒窝十分热情,“恨春啊恨春。” 姜敏持续望天。 蒋韵、宋文倩持续目瞪口呆。 那个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不近女色的徐悦,那个醉酒后把靠近的女子毫不客气扔出去的徐大人,在妻子面前竟是这般急色的么? 好神奇! 灼华虽是不羁的,但也没有给人当中表演亲密的癖好,受不住她们的调侃与惊叹神色,起身便要走。 徐悦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从众人面前走过,一路朝着重华门的方向而去。 蒋楠站在一树梨花下,花瓣纷飞,他笑的温暖如春水。 只,风中有声,“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月光淡淡的莹白,悠然慢行,似春日的光投了夏日的窗纱,流泻进宫殿的窗便如一汪温柔的泉。 远处的风带来百花清香,有几分肆意的张扬。 下弦月,也能有这样好的月色,隔窗望出去,仿佛正坐宫殿都沉静在这份皎洁如雪的美好中。 九龙金钩在风扑进来的时候撞在了床柱上,叮铃的一声响。 秦宵忙迈了步子去将窗棂合上,又给皇帝披了件紫色半旧的长袍。 那件袍子他见皇帝穿过多次,似乎每一次都在很重要的日子才穿。 而每一年的日子都是一样的。 比如,每年的今日。 殿中与百官坐了一个多时辰,莺莺燕燕、珠翠萦绕,皇帝身上也沾了不少的脂粉气。 沐浴更衣后,皇帝站在一架喜鹊登梅的枕屏前,似在看,又似只是找一个物件落一落眼神,殿内檀香气味沉郁,闻着颇是静心。 秦宵回身站在一帘轻纱帷幕旁,瞧着被袅袅升起的青烟拢的格外朦胧而邈远的皇帝。 忽然想起了总是萦绕沉稳经文的庙宇,大雄宝殿里那座高大的佛像,在香火缭绕、金箔光耀之中,仿佛永远瞧不清他的模样,因为瞧不清,所以会畏惧会虔诚。 而皇帝,就是百姓眼里能够看得见真身的神佛吧! 晓得他就高高在上的住在这座孤城里,晓得他掌万万人生死,他的命令,或许随时会从这座城里出去,所以,百姓对他的敬畏,比之对神佛更胜。 江公公朝秦宵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小太监们先退下了。 “陛下还是与从前一样,生辰的日子里,不肯翻牌子。” 他看着皇帝肩上的袍子,灯火与明珠之下,半旧的袍子闪着微光,似女子温柔的笑意,江公公微微一笑道:“清澜娘娘的手艺是极好的,当年选的料子也是顶好的,这样的衣裳,后宫里谁也做不出来了。” 皇帝的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笑意,只是这笑意温柔里有几分迷惘的朦胧。 斜了江公公一眼,“这些年,也只有你敢在朕的面前替起她了。当年朕不过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哪有那么好的料子做衣裳,所有的不过是她给的。” 江公公微微一躬身,笑道:“所以,陛下把最好的都给了小娘娘。” 皇帝的指尖划过枕屏上的一枝白梅,细细磨砂,仿若抚摸着深爱的姑娘:“当初朕为了这个位子舍了清澜娶了皇后,让她对朕失望了,转而下嫁沈家。” “朕有负于她,灼儿是她唯一的孩子,朕如今贵为九五之尊,能补偿的却也只能补偿给孩子了。” 烛火满室,却照不亮皇帝眉心的一抹曲折,“那个孩子啊,真是像极了清澜,哪里都像,朕就盼着她高兴,只要她高兴,朕便如看到了清澜高兴的样子。” “陛下对小娘娘总是格外慈爱。小娘娘也如清澜娘娘一样,聪慧讨喜。”江公公默了默,伺候了皇帝躺下:“也不能怪陛下,祖宗规矩,姜氏女不为后,可清澜娘娘那样傲气,又如何肯为妾室。都没有错。情深缘浅罢了。” 皇帝睇了他一眼,“你还懂起情深缘浅来了。” 江公公微微一笑,“奴婢挨了一刀,没了寻常的夫妻缘分,只是在这美人如花海的地方待得久了,瞧了一些,大约也是懂的。” 皇帝年轻时钟情与清澜郡主,两人情意在一件件衣袍间悠悠加深。 就在婚嫁之事即将摆上台面来说的时候德睿太子病逝。 太后为了阻止妖妃之子上位,原是想扶慎亲王,只是慎亲王不肯登那个至尊之位,那时候慎亲王与皇帝要好,这才让这个原本并不得宠的皇子有了出头的机会。 为了争那个位置,自当要放弃一些的,那个复杂的年轻郎君不想放弃喜爱的女子,也不想放弃万万人之上的位置。 踌躇难前的时候,她看出了他的犹豫,转头嫁给了沈祯。 也算是,推了他一把。 然后他,听从嫡母的安排娶了现在的皇后,只是他的心底留了一份专情给了已经过世的清澜。 这样的专一,或许那个倔强的姑娘根本不屑,可他还是固执的留着一方净土,唯一的一方净土,放着他们曾有过的欢笑。 因为自己的青葱岁月无法完满,对沈灼华的婚姻,他私心里自然会给予维护。 所以,对于回贺翁主的求赐婚,他把决定权交给了徐悦。 “清澜是倔强的,宁可没有也不要脏了的、不全的,这一点灼华与母亲是极像的,所以,徐悦的专情,朕若是能维护住了,也算是弥补了朕对清澜的亏欠。” 皇帝长长一叹,望着那晃动着的九龙金钩半晌,仿佛要跟着那摇曳出的光晕去到不为人知的地方,见那个不能再见的女子。 深沉的眸光中有一丝难以圆满的流光,在锦帐垂落的一刻被掩在了昏暗的幽光中。 “陛下安心,徐大人对小娘娘很是深情。”江公公清细的嗓音温和的从帐外响起,随即随着烛火的熄灭,一并湮灭在繁花的宫殿里。 深宫里从没有深情如许,宫外的那个地方,若是能有,便很好。 第388章 这个醋精是谁? 蒋楠回京述职,蒋家人瞧着他稳重不少,便想着在六部疏通一下,让他留在京中。 只是这个少年郎如今也学会了说不,当即表示还是先想去外头历练。 蒋柠和蒋家老太爷自然是欣慰的。 蒋楠也算主支这一辈里最为出息的郎君了,他的意思爷儿们自然是要听在心里的。 只是,贺家的姑娘从十四岁也是一直等到了十九岁,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的。 然而蒋楠面对这个痴情女子,也不过温柔的拒绝。 就似当初灼华拒绝他一般,半点没有拖泥带水。 蒋邵氏眼睛都要哭瞎了,这个少年郎只是温柔的安抚着,却是半分不肯动摇。待新的任命书下来,便又匆匆离开。 这一走,便又要是三年之久。 贺家的姑娘气的急了,伤怀的狠了,无处发泄,在四公主孩子满月宴遇上灼华的时候免不得一顿讥讽咒骂,讽刺她纠缠蒋楠不肯放手。 灼华懒得跟这种失礼的女子说话。 贺家夫人拦不住,只能不断赔礼道歉。 不过徐大人却是不肯妻子平白受人家欺负的,淡淡一句回了过去:就你如此,确实还不配与我家夫人相提并论,蒋楠不肯娶你,倒也挺明智的。 在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心道:没想到,这个徐悦的嘴巴还挺毒的。 其实徐大人心底还是有些不大高兴了,这个情敌似乎有些太深情了。 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真是气人!气人的很! 可偏偏人家什么都不做,就是等着而已,他倒是在人家面前狠狠秀了一把恩爱,当众亲吻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 偏偏人家也不在意。 还在他耳边念了首情诗。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结你个大头鬼! 到最后,尽管徐大人在心中独个儿刀光剑影,面上还得保持温和的微笑,以表达对妻子的爱重与信任。 灼华:“……”这个醋精是谁?我不认得! 然后,在看到南宫翁主笑盈盈靠近过来的时候。 徐大人又温柔又不客气的表示:这位姑娘,请你离我远一点。 末了,又去老婆面前讨赏:我乖不乖? 灼华笑着摸摸他的脸颊:“好乖。” 众人:“……”这画面、诡异的和谐。 皇帝寿诞过去不久,卫美人因为风寒用错了药,损了一副清泠嗓子。 好在她的手还能弹琵琶,偶尔皇帝还是招幸或是让她弹上一曲。 卫美人虽是新人入宫不足一年,到底也是有些心机的。 她不忿莫名其妙损了嗓子,便收买了打扫延庆殿钱长街的两个小太监,让他们状似无意的皇帝下朝回宫的路上提一嘴“当年郑嫔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被华阳殿下当羞辱当众裸足跳舞”的事情。 好让皇帝听到后怀疑了华阳殿下是因为她一句“兼祧”,而起了毒害之心。 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话落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怀没怀疑华阳殿下没人知道,只是那两个小太监被秦宵扔进了慎刑司,一顿板子下去,便什么都招了。 于是卫美人得到了清霜姑姑亲自执行的二十个耳光。 然而她那一手琵琶宫里无人能比,皇帝处理政务的闲暇之余偶尔还是会想起,招了去弹一曲。 人美嘴甜能说,又是低贱的出身,惯能伏低求饶,又有着许多讨好男人的小心思,渐渐也有了复宠的意思。 然后,在每一日向皇后请安回宫的路上踩到了松动的鹅卵石,又摔断了手臂,便是连半夜琵琶缠绵的调子也弹不成了。 宫斗,这种新人到底,还是不比淑妃这种狠辣老手的。 听到淑妃传出来的消息,灼华拈花一笑,睚眦必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动听的词儿呢! “还有空管那种小角色。”李郯有些服了她的淡定,一把拽走了她手中的石榴花,“笑笑笑,你还笑的出来。” “那南宫璃,徐悦上衙她跟着,办案她也缠着。上一回去北平办差来来回回一个月,日日相对,偏她还是个厉害的,办案时还帮上了忙,如今镇抚司里可是不少人都觉得她好来着,你还能若无其事的。” 灼华侧首:“所以呢?” 李郯眉梢吊起:“你真是一点都不担心么?” 清晨的朝阳里,坐在青山院园子,看着一树树的火红石榴花,迎风热烈,恍惚出的红晕落在一身白衣的灼华身上,说不出的婉约温柔。 鬓边的青玉流苏簌簌泠泠,灼华浅淡道:“担心啊,可担心又如何?让我也如她一般不分场合的去黏着他,好表现的我是多么在意他么?” 她漫漫一笑,“我做不到。我若真如此,便也说明,我的自信和骄傲已经消弭在了怀疑与不安里。” 李郯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细一想若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情,应该会恨会伤怀,但身为皇女的骄傲,大抵也是不会容许她去做那痴缠落泪的女子。 默默看了她许久,终也是淡然了下来,又忍不住叹道:“烈女怕缠郎。男子一样经不住美人的纠缠。” 灼华的神色平淡极了,便如九月里橙黄阳光下的湖面,透着一股温和的暖色,“便当是对我与他的考验吧。人生还长,若是刚开始就经不住考验,索性各自安好,倒也罢了。” 李郯辣手摧花,揪了一把石榴花下来,花朵的汁液染红了她青葱似的手。 她倒也不在意,还在花瓣上细细揉捏,把揉出来的汁液擦在了指甲上,粉嫩的指甲上多了一层鲜润的红,称的素手愈加白嫩鲜活,十分好看。 听到和离二字,李郯抬了眼,眸中如雨后沾了水气的空气,有些湿黏:“蒋韵与九哥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当初的两年也是何等恣意风光,多少贵女羡慕不已,如今落在了妻妾之争里,哪怕九哥依旧最宠爱她,到底是不一样了。与咱们相处时总是多了几分寡欢。” 蒋韵和李勉这一对,在前世里也算很好了。 至少从头至尾,哪怕别的皇子再是争夺,她们都是置身事外着,最后李彧继位,李勉也安享富贵。 灼华叹笑了一声,各人有各人的路,劝慰也是无用,只道:“你我,共勉吧!” 李郯笑了笑,“那你好歹也做些什么吧?我让也学着些。” 天光从树枝间流淌而下,似星子一般明亮,落在了她的眼里,覆了一层明媚的光华在她的眼底。 灼华懒懒的一抬眉,“你怎知我什么都没做?” 话说,她在该努力的地方还是很努力的。 李郯皱眉思忖了半晌,坏笑道:“变坏了变坏了哦!” 朝露晶莹剔透的挂在树梢花瓣,欲落不落着,映着渐起的夏日阳光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点缀着嫣红如火的石榴花更是娇艳无比。 在日头攀上高空的时候,露珠渐渐消散而去,悄无声息。 多坐了会儿便觉得闷热起来。 静月笑吟吟的过来,一福身道:“公主,屋子里已经置了冰了,外头日头大了,小心沾了暑气,不如回去吃一盏梅子汤去去热吧!” 灼华应了一声“也好”,却在站起的一瞬,心尖刺痛,顿时面色如纸的软了脚步。 静月靠的进急急上前扶住,触手竟是滚烫,急道:“快去请盛老先生。” 倚楼脚步乱了几步,赶紧奔了出去。 “怎么回事?” 李郯瞧她神色极差,满面寻不到一丝血色,不过几息的功夫面上、颈项间已经全是冷汗了。 惊了一下,赶紧上前扶了一把:“不是、不是前一刻还好好的么?还能走么?” 灼华声音微弱,没说一句便似穿心般痛,半伏半靠在静月的肩上,满树的红色花朵也无法在她面上映出半分血色,“别喊,背我、回去。” 听风背起灼华便快步回了鹤云居。 原是想瞒着的,只是她是从园子里被背回去的,一路见到的丫鬟婆子不少。 没一会儿太夫人和邵氏也匆匆过来。 第389章 朝朝暮暮 太夫人和邵氏进去一瞧,吓了一跳,面上竟是没有半点血色,还隐隐发青,身姿微躬的侧身躺着,额际的青筋突突的跳着,可见难受的厉害。 虽说是夏日,但屋子里置了两个景泰蓝的大缸子,里头可是两座极大的冰雕啊,便是她们匆匆而来,一进屋子也是觉得舒爽至极的。 可她确实满面的汗,青丝全贴在了面颊上,微微露出的颈项因为不停的出汗已经白到发光了。 那种苍白,好似她这个人随时都会消散于天地间。 她一声不吭,只一味咬牙忍着,眼底都起了红血丝。 那种痛,便似有人掐住了你的呼吸,再在你的心口上用最钝的刀子慢慢的搅弄,仿若有蝶要破茧,让你在生与死之间拼命挣扎,你以为要熬不过去了,偏它又松了手,给你一息喘息的机会。 还未等你一口气传过来,便又开始尖锐的碎碎折磨。 旁人问她的话,却是张了嘴也无力去回答,只觉得四肢和唇舌都在发麻。 若是能痛晕过去便罢了,可偏偏越是痛的眼前发黑,耳朵和神智越清醒的好似处在能听见旁人的心跳声。 李郯不停的站起坐下,瞧她几欲晕厥的样子,急的不行,嘴里便是不停的念着,“前一刻还好好的,怎就突然发起高烧来。可她那样子却跟受了重伤似的。” 太夫人的眉心下意识的抖了一下,她第一反应便是那年的木棉籽油之事。 不由心底又慌了起来,搭在手里的翡翠佛珠拨弄起来便有了几分沉重。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待到老先生过来,灼华只觉自己已经熬过了漫漫半生。 老先生把人赶了出去,只留了听风帮忙。 一根金针沾了药水对着她的心窝便扎了下去,只是一瞬,那种痛便慢慢平息下来了。 她努力喘息了几下,听到老先生说了一句“成了”。 人一松,便也彻底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她依旧烧的糊里糊涂,每一顿药都是想尽办法灌下去,又被她吐去大半。 时常半夜里就又忽然痛醒过来,好容易退下去的高烧也会随之冒起。 为了不让徐悦担忧,心痛的症状她也不曾说起,每每痛起来,便只是咬着牙生忍着。 好在老先生为防止这样的事情便留在青山院住着,每回她发作起来,也能第一时间赶过去,好叫她少吃些苦头。 徐悦心急不已,夜夜的看着她受苦,却是什么忙的都帮不上。 白日里还得忙着衙门的事情,心思有所不济,几日里憔悴了不少,眉宇间竟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青乌之色。 虽他们不说,他也瞧的出来,她的症状根本不是普通的发热。 可去问老先生,老先生却也没有给他答案,只是眼神气愤的挖他一眼。 其实,这样来势汹汹的症状老先生也无能为力,只能尽力压制,还是得她自己熬过去,“忍一忍,熬过去了就好了。” 鹤云居里的药味越发的浓烈,一直到了第一捧樱桃成熟的时候,她的病才渐渐好起来。 从昏沉中醒来,天色清白,大抵还很早。 灼华一睁眼便瞧见枕屏下摆着一直白玉细颈瓶,里头供着一束老大的石榴花。 清甜如蜜的香味、苦涩的药味与冰雕散发的凉气悠悠飘洒在内室的没一个角落。 花枝修剪的十分好看,枝丫大开大展,花团锦簇如夏日的晚霞,大片大片的红,映在半透明的浅杏色枕屏上,便是一幅无比鲜活的景致。 然而再好的景致,也比不过一睁眼就能看到他的欢愉。 徐悦见她醒来,松了口气,倒了杯温水过来,扶着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三千青丝,丝丝缕缕覆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柔弱可怜。 杯沿微凉贴上她的唇,细细喂了水,“喝慢一点,小心呛着。” 喝了些水,嗓子里舒服了些,灼华轻喘着,还是虚弱,只倾身靠着他。 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满足的弯了弯唇角。 徐悦垂首吻了吻她的眉心,那一吻冰凉而绵长,带着无数的情意与担忧在里面,又用力拥了拥她纤弱的身子:“你可有什么瞒着我?” 灼华的嘴角及不可查的一动,转瞬被一抹虚弱的笑意掩盖。 指腹轻轻的划着他衣襟上的祥云花纹,一下一下的撩拨着:“这都叫你看出了呀!其实我好想你呢,虽闭眼时都是你,却似许久不见了。” 徐悦心头一软,眼神却丝毫不离她的面孔,怜惜的望着她,“别拿好听话糊弄我。” 捉了她的手在掌心包裹着:“你告诉我,为何这两回你的病来的忽然,又这般凶险,连阿翁都束手无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许瞒我。” 灼华怯怯又哀怨的瞧他一眼,微微偏过头,不说话。 徐悦心里着急,捧了她的脸颊将她转过来,拧眉耐着性子哄着:“乖孩子,你这样我很担心。你不说,我真是要生气了。” 灼华咬了咬唇,带了委屈神色,垂了垂眸子,低低道:“其实也不是忽然来的,你、你终日与那人在一处进进出出,我心里不高兴,使了小性子,贪了凉,那凉意冲了心脉,这才病的凶猛。” 她的手指扣了扣他的衣襟,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又瞧了他一眼,浅眸含醋,柔弱可怜的很,“我不乐意你与她靠近,我醋了,生气了,心头生病了呢!” 徐悦并未全然相信了她的说辞,但她不愿说,他再逼问她也是无用。 有些气她独自扛着,便用力在她的掌心捏了一记,“坏东西,便是这样不信我么!这般使小性子,伤身子惹了病痛叫我如何放心在外办差。非叫我为你终日悬心,真是该打!” 她轻笑撒娇喊着痛,捉了他的手放在面颊上蹭了蹭,“若能叫你日日夜夜的为我挂心不已,我倒是很愿意时不时的病痛一下。让你的心里容不下旁的,只能来得及为我操心。” 徐悦将她掰正了直直看着她,便如晚霞刻在雕了凌霜不凋的竹纹窗棂上金光不减的余晖,沉然肃肃,每一眼都似要将她包裹进他的眼神里。 忽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句话?” 灼华微歪螓首,借着他手臂的力道才能吃力的坐稳,“恩?” “我爱你。” 灼华楞了一下。 心口突突的跳着。 恰似一朵洁白硕大的花朵在心尖绽放,密密填满了每一分每一寸,填满了所有的裂隙,饱满柔软又无比的甜蜜。 轻妩的眸子微眯,也挡不住眸光中迸出的星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恩,我听到了。” “我爱你,很爱你,没有你便不行。” 他眼中有深深的情意,是纯澈的,又是汹涌的,如温泉,又如海浪,一缕又一浪,都将她紧紧缠绕,“你痛的每一分都落在我心里,我不想为你心痛,我只想看着你高兴,岁岁年年,朝朝暮暮,时时刻刻,都高兴。” “所以,不要说这样的话,也不要伤心,不要忧愁,我会、只会给你,我所有的一切。我的情意,独属于你,没人可以分走一分一毫。” 朝阳渐渐高升,明亮又热切的光线从窗棂投了进来,穿过了半透明的枕屏,照在那捧石榴花开的如火如荼。 烈焰一般的颜色带了几分温暖的金色,悠悠缓缓的又落在了她苍白的面上,晕开了一抹温柔的欲语还休的红。 灼华抬首抚着他的颊,浅眸如临水花树粼粼潋滟,笑意如雪原里的一道紫红色的闪电,辟出了极艳的天地,“好,我知道,我信你。” 多日的折磨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灼华累极了,吃了药又说了会儿话,便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她睡的安稳,醒来时感觉精神回来了些。 一抬眼,发现竟已是夕阳西斜了。 第390章 分床?不可能的! 而他手中拿了本书看着,就这样静静的坐在床沿陪着她。 金灿的天光从枕屏透过来,十分明亮,落在他白玉似的面上,似镀了一层透明的光晕,却也让他眉间的乌青之色愈加的明显了。 见她睡醒,便放下了书,温柔的问她:“要先沐浴?还是先吃点东西?” 灼华捧着袖子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旃檀香气,她喜欢的味道,他的味道。 虽然这几日一直迷迷糊糊的,但隐约记得他每次给她将汗湿的寝衣换下来时,总是认真细致为她擦身,他记得她爱干净。 缓缓而眷恋的一笑,她娇糯糯的嘤咛了一声:“恩,我觉得我还是香的。” 徐悦微笑的点了点她的鼻,“那就先吃东西。” 喊了进,静姝立马送了碗燕窝粥进来,徐悦将她抱起放在膝头,一口一口的喂着,温柔又耐心。 灼华伸手摘了他束发的缓带,十指轻轻的顺着他的乌发,让两个人的发丝缠绵在一处,捏了一缕去扫他的鼻子,惹得他无奈的后退。 她玩的高兴,他看着也高兴,满眼的宠溺。 缠了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灼华觉得徐悦老是把她当做了奶娃娃似的,总喜欢把她抱在膝头上,嘴里细嚼慢咽,她道:“徐悦,我已经二十了。” 徐悦笑着又喂了她一口,“恩,还小呢!” 她吃吃一笑,“也对,和您老人家比起来,我可不就是娃娃来着。” 徐悦柔和一笑如新月光芒,清光如许,“是,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美好的娃娃。一如初年初见。” 灼华眨眨眼,又拿发尾去闹他,笑道:“可有人当初以为自己变态来着呢!” 他束起头发的样子温润感觉,像春日的太阳。披散了乌发,便多了几分适意的慵懒,像冬日里的温泉。 怎么样都是好看的,好看极了。 瞧的她心里痒痒的,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眉心的阴影,一下下滑落,最后落在他温软的唇上。 她的唇上沾有燕窝的黏,徐悦忍不住去舔舐,原本的浅尝辄止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 灼华被吻的浑身无力,伸手去拥他的时候指尖碰到了瓷勺,磕了一声清泠叮咚,拉回了徐悦失控的热情。 她的身子还弱着,承受不了他的求欢,喘息着急急的将她推开,“好了,不能、你坐好。” 灼华软到在他的臂弯里,眉眼妩媚,亦是轻喘微微,唇瓣水亮,嘴角的笑意便如被水滋润后盛放开的迎春。 伸手拿走了他手中碗,自己舀着吃完了,然后随手一扔。 碗与勺滚落在浅棕色绘鹿鹤同春的地毯上,碗沿镶着的银丝金线的描纹闪了一芒明媚光亮。 她搂着他的颈,跨坐在他的大腿上,一啄一啄着他白玉似的耳垂,“你会很温柔的,是不是……” 徐悦托着她的腰肢,很克制,很轻柔的律动,眼神赤红的盯着她的每一个表情,生怕自己的动作让她吃不消。 灼华有些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不过他这样缓慢又温柔的进出,实在磨人的很,似有一双手在她的心底搔着痒。 她细嫩的双腿蹭了蹭他的窄腰,微微挺了挺身去迎接他的热情,“可以快一点,你这样,我受不了了……” 一句话,燎了原。 但总算坚持到他付出滚烫之时才晕过去。 夏日的脚步在荼蘼的凋零和海棠的绽放中越走越盛,知了声声,尘埃在烈烈阳光下亦成了迷迷碎金一般。 自打两回大病之后,灼华的身子便虚弱了许多,无论怎么吃脸颊上的肉便是怎么都长不回来,身上也总是微凉。 如今炎炎夏日丈夫和长辈们更是不让她随意出门,怕她身子受不住暑热。 交好的亲友一拨一拨的来瞧,徐悦挡了一拨又一拨,生怕累着了她。 不爱出门的老太太也来了数回,急的嘴角燎了火泡。 听老先生说高山雪莲对她的身子有好处,沈祯把府里的都拿了来,还进宫管皇帝讨要了一株百年人参,还有什么回春草、金虫花,什么金贵管皇帝要什么,流水似的搬进了鹤云居。 这样顶好的药材进了她的身体,却似进了无底洞一般,却见越发羸弱。 老先生给她看诊的时候每每总是把他们都赶出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谁也不知道,也问不出来。 徐悦晓得怕是不大好,便是更加不放心离开她太久,若不是圣上钦点去办的案子,能不出京便不出京了。休沐的日子,也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她,生怕下一瞬她便会忽然消失。 鉴于上回把她折腾到晕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徐悦生忍着没有再去碰她。 偏她还总是仗着他的疼惜坏心眼儿的故意去逗弄他,常将人逗弄的几乎把持不住,只能泡在冷水里自我平复。 灼华的食指扣着丈夫的衣襟,轻轻的一拉一拉:“不如分床睡罢,我睡床,你睡塌,怎么还在异物。也省的我忍不住的想与你……” 横里送去一抹妩媚的眼波,把下半句掩在了轻轻一咬唇的动作里。 徐悦哪里受得了这个,大掌扣着她的后颈便是一枚深吻,末了又狠狠咬了咬她的唇,“想都别想!” 灼华伏在他的肩头,微微气喘的看着窗外。 鹤云居的院子里只栽了梅花,到了夏日便是光秃秃杆子上攀着绿叶,炎炎气候,院子里没点鲜润颜色,更是沉闷不已。 好在秋水是极会布置的,弄了许多的盆景来点缀。 正值石榴花和茉莉、牡丹的花期,鹤云居里倒也十分明艳动人。 墨婵在翠翠树荫间一声又一声的提醒着气候的炎热。 而廊下台阶旁栽在盆景中的石榴花却开的无比热烈,红色的花瓣被金灿灿的阳光照得拢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鲜润的似要烧起来,潋滟了三寸闷热空气,也晕了一抹红在她的面上。 “你最近都不忙了么?怎么都不见你出京了。” 徐悦替她顺了顺铺散的青丝,从袖中取了跟烟柳色的发带。 松松的把三千青丝拢在一处,于颈后绑了个飘逸的结,只垂了几缕慵懒的伏在她的肩。 便如娇俏调皮的蝴蝶,随着她的动作翩然微动,称的她的面愈加适意疏懒。 他一笑,“多些时候陪你不好么?” “好,当然好!”她微微抬起身子,笑吟吟的双手圈着他的颈,柔软的胸脯贴着他的胸膛,两人的心跳彼此交换,亲密无间。 他的眼中有光,她的影落在里面,灼华细细瞧着,发觉那抹隐约的模样似乎过分的瘦弱了。 身上不过一件葫芦缠枝的轻薄衣裙,却似千斤压在骨骼明显的肩头,沉重的几乎撑不起来。 忽然间,灼华心头有些说不出的伤怀,“你看看我,看看我。” 抽走他手里的书,扔到一边,一倾身靠在他臂弯里,掰着他的脸让他看自己,浅眸中含了一点不安,“我是不是丑了?丑的很了?” 徐悦的笑意温柔而深邃,便如破云凌空的清冷月色。 将她拥在怀中,柔情万份,“没有,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瘦了些,夏日不思饮食也是难免,待到入秋了,便也好了。” “真的?”她似不信,撒着娇让他再说一遍。 病弱的人心思敏感脆弱,徐悦不敢显露了太多怜惜之意,只是一味的温柔含笑伴着绵绵情意,道:“真的,你怎么样都好看,我都喜欢,喜欢的不行。恨不能时时刻刻将你揣在心口,去哪里都带着,一刻都不想分离。” 灼华推开他,又独自伏在了窗棂上,默默沉思了数息后回头深深的看着他,秀眉微拧,可怜道:“鸡皮鹤发时,两看不相厌,我先丑了、老了,你不可嫌弃我、不可嫌弃我的。” 她病着,瘦了、憔悴了,偏偏这时候出现了个美丽康健的女子,她不安,徐悦知道。 伸手拥住她紧紧抱在怀里,沉然的稳重,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不会,永远不会。” 烟柳色,百花盛,雀啼蝉鸣,旃檀青烟缭绕,灼华听着他的心跳声,弯了抹得意又满足的笑来。 静月敲了门,小声道:“爷、夫人,长宁翁主来看望夫人了,是否请她进来鹤云居。” 灼华朝他扬扬眉,哪里是来看望她的呀,退开身,转身又伏去了窗棂边,“爷慢走。” 外头默了默,又道:“雍王殿下也来了。” 第391章 情敌的试探 徐悦一把把人捞了起来,啃了她的耳垂一口,“夫人走不走?” 明堂里置着两口百合折枝的白瓷大瓮,冰雕在里头悠悠缓缓的吐着凉气。 裂冰的缝隙里供着几朵大叶栀子,深翠的叶拖着洁白如玉的硕大花朵,花瓣层层密密的包裹着,只几瓣微微开启,呈欲坠不坠的姿态,花叶沾了冰的寒气,便似清冷的美人遗世独立。 南宫瑾一件碧螺色长裙,发间只簪一直白玉簪,眉目英英不失娇美,身子挺拔纤细,便如这大叶栀子一般清新怡人。 不见? 哪能这么轻易打发得了呢! 今日徐悦不在,前脚走了煊慧和长天,南宫璃便又上门了。 灼华是不想与她照面的,毕竟,她也当真未将此人当做了对手。 实在是懒得应付,只是人家踩着点来的,她若再拒,也不大好看。 吃了盏燕窝,灼华叹道:“真是累人……都怪徐悦那张脸,着实招摇了些。” 秋水轻轻一笑,道:“怕是爷也是如此想了。昨儿沐王妃送来的幽州特产,爷可是一筷子没碰,回头还跑去厨房叫庆妈妈以后不许端上桌呢!” 灼华一哼,抿不住的笑意,“他到还好意思吃这样干醋了。” 秋水为她簪上一支六瓣梅的木簪,那是徐悦亲手为主子雕的。 秋水扬了扬眉,笑道:“小醋怡情。” 看到内室的门打开,南宫璃下意识的瞧了过去,只见了一眼卧房摆设,她便更加确定此女与旁人是不同的。 双目所见内室明亮整洁,临窗一张雕百花折枝纹的软塌、一张梳妆台,一架半透明枕屏将宽阔明亮的卧房隔成了明次两间。 枕屏下摆着一张矮几,供着香炉与瓷瓶,青烟袅袅、花卉明艳,颇有佛祖拈花一笑的意境。 全不似别家闺秀新妇,中规中矩的分着稍间、次间、暖阁,半点新意也无。 南宫璃见到灼华出来,起身虚走了几步,她笑容舒怡道:“殿下可好些了?前阵子想来看望,只是怕您还未大好,也不敢扰了殿下修养。” “不过老毛病了,倒也不碍事。”灼华扶着秋水的手坐下,淡淡一笑,阳春白雪的清丽妩媚,“翁主如今可习惯了京中生活?京中夏日便要比回贺热一些。” “确实,回贺两面面环山、两面围水,气候便是比此处稍湿黏沁凉一些。”南宫璃一笑,眉眼英气,落落大方:“我是常年游走山川四海的,到哪里都能习惯。大周的京都确实是个好地方,山水养人,人杰地灵。能在这里常住倒也不错。” 她一双秋泓明眸落在灼华的身上,不住细细打量。 梳的坠马髻,两鬓编了简单的花样拢在身后,只在发髻的尾端横里簪了一支手工一般的木簪,舒懒而随意,一身白底绣石榴花的衣裙称的她苍白的面上稍有几分红晕,柔弱而坚韧。 年岁虽不大,却自有一股气势,仿若在千难万劫中披荆斩棘之后站在无人之巅的从容与淡然。 战场她也上过,回贺人口不如旁的国家多,女子也有从军,却不得不说,没见过能打磨出这样气质的女子。 也难怪徐悦会那般钟意,专宠多年。 而她自己,七八岁里边跟着武学师傅周游列国,十三四岁便跟着王兄打了几场海战,亦是运筹帷幄,身手不凡。 父王当初也曾感叹为何不是男儿身,否则回贺便是要交给她这个嫡出子嗣的。 其实,她从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徐悦这个人的名字,传闻中他眉目美丽温润,气质温文儒雅,却善于兵法,身手不凡,一杆长枪横扫千军,十五的年岁便已经有了将军衔。 南方之战开始前,也已经是正三品的武将,那时候他也而不过二十六的年岁。 这在列国间,也是极为少见的出色。 南宫璃也曾来过大周的土地,去过北燕,却没能有机会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美艳杀神”。 她一直在想象,温文的杀神那会是个什么样的。 直到那一日在柳江的水中看到了他,一身银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那样的光芒耀眼,他的眉目果真如传言一般美貌无双。 一身重伤皆在要害,却硬是靠着一点毅力挣扎着活了下来。 何等坚韧! 这样容貌出色又坚毅的男子,谁能不喜? 重伤后的徐悦失去了记忆,在人生不地不熟的地方他需要有人帮助他,南宫璃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 从衡国救了他,随着商队一路又去了秦国、赵国等地方,她让朋友的商队放缓了速度,只为与他多相处一些时日,希望她能在他的心底留一些不一样的位置。 只不想,失忆后的徐悦待人时便是冷漠疏离的,很拒绝旁人的靠近。 话很少,表情也少,不似传闻中的温柔儒雅,然而,他望着他衣袖上那只绣的幼稚的雏鹰时,神情却会莫名的温柔。 那抹温柔,让神色淡漠的徐悦看起来便如新月缓缓散发着独属于他的光芒,清泠纯澈。 南宫璃那时候就猜到那会是他妻子给他绣的,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喜欢着他的妻子。 可,那又如何。 她不介意与人共侍一夫,这么世上的男子,哪有不三妻四妾的呢? 尤其,这个人还是她从小在神话中仰慕者的男子。 而她来过大周,晓得有兼祧的说法,只要能让他点头,她也会是他的正妻。 她想利用自己的身份,利用回贺对大周的一点点好处,事先在民间散播一些消息,好争取一点点对自己有利的机会。 届时只要王兄请求皇帝赐婚,她便如愿嫁给徐悦。 可不曾想皇帝对她确实如此宠爱,竟是先去问她的意见。 而徐悦,也是那么的爱重于她,当庭拒了自己。 不过,她还不会放弃,她还有机会。 只要她能成为他的妻子,终有一日,她会让徐悦也爱上自己。 沈灼华与众不同,她南宫璃也不是流俗的庸脂俗粉。 “京都地处南方,气候温润,确实不错。”灼华抬手揉了揉额角,夜夜相拥而眠却不能亲热,睡不好的可不只是徐悦唉。 弯了一抹和婉浅淡的笑意,灼华徐徐道:“前阵子与镇抚司的人一道去了北地,感觉如何,风光与南方便又是不同的。少了亭台楼阁,更多积分波澜壮阔。” 南宫璃看到她抬手间,绣着明艳石榴花的宽大袖口翻了下去,腕间露出一抹深粉色的伤疤,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 转瞬以笑意掩盖,眉目间是明媚康健的笑容:“确实如此,那草场绵延梳理,牛羊奔跑,农人舒朗,十分壮阔,叫人瞧过之后心胸舒畅。” “说起北地,倒叫我想起了那次的案子,大周的人真是聪明,犯案的手法也是千奇百怪,破案的法子也是新奇有趣,有些我甚至都不曾听闻。倒是徐悦颇有些心思,每每总能抽丝剥茧找出破绽来。” 投进屋子里的三寸光亮随着日头的高升,缓缓偏移了位置,呈了斜斜的菱形,光阴里,有尘埃飞扬,悠悠然的惬意。 灼华只做不明她话中之意,轻轻“恩”了一声,并不欲与她谈论自己的丈夫。 澹然一笑道:“我这里倒是有几本验尸破案的孤本,翁主有兴趣的,可以拿去看看。” “哦?这类的书我瞧的不多,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南宫璃身上的仙鹤长春的裙衫微微闪着银光,她眸光微转:“倒不知殿下还会看这样的书,旁的女子便是听着也会觉得害怕了。想是殿下为了与徐大人多有谈论的话题吧?” 秋水去小书房拿了几本书出来,书页泛黄,甚至稍有残缺。 一看便是深藏人间百年的东西了。 秋水把书册放到南宫璃的手边道:“翁主有所不知,咱们夫人有位长辈,是名满天下的大文人,老人家倒是肯给夫人讲些诗词歌赋,可我们夫人自小便爱看这些个闲书。” 微微一笑,笑色却淡漠,“倒是爷常为了案子来向夫人求解。当初在北燕,爷不少案子都是寻着咱们夫人来帮忙的。” 南宫璃眼神一动,嘴角的弧度颇是不以为意,脸上却依旧爽朗平和,似还带了几分惊讶的笑意,“那时殿下不过十一二岁,也懂得破案之道?” 第392章 长恨春案(一)脏东西??? 灼华倒是有些懂得她的心思。 南宫璃希望能与她拉拢些关系,至少是希望她继续保持不闹起来阻止的状态。 可她身为一国翁主,想也是个骄傲的女子,自然也会想在她的面前凸显自己不一样的地方。 便如此刻,被秋水点破,她南宫璃会的、擅长的,她也都了解一二。这让她感觉自己这些日子在徐悦身边不过成了她的一抹影子。 还是一抹没什么特色的影子。 心里便不大舒服了。 或许南宫璃也是不相信她这个柔弱不堪的人竟也能做到些什么的,便有了那样遮掩不住的不以为意的神色。 明堂里有一瞬间的安静,连光影中的尘埃也不敢大步游走,在灿灿光线里一下子也成了半透明的样子,一副和光同尘之感。 灼华微眯着眼,看着尘埃悠悠道:“不过闲时翻翻,看过便罢,算不得懂。” 静姝捧了好些洗净的樱桃进来,面色绯红的娇俏可人,“夫人、翁主,用些果子吧,酸甜口的樱桃最是生津去热。” 灼华抬眼瞧她,“你脸红什么?”一想,又笑道:“不易送回来的?” 静姝点头又摇头,“是、不是,是爷让不易送回来的。夫人吃着药,嘴里厚重,爷说了,让夫人多吃几颗开开胃。” 红色的樱桃上有一星一点的嫩黄,沾了水,在光线里莹莹耀着光,光里有五彩之色,光华泠然。 让樱桃瞧起来更显憨态可掬,光是瞧着便十分勾人口水了。 灼华捻了一颗吃了,有些酸,口水刷刷的冒出来,充斥了整个口腔,浅眸沁了几分水润出来。 心下立马断定了樱桃的出处:“法音寺的樱桃?” 静姝嘻嘻一笑,“姑娘这都吃得出来,不易说了,是法音寺园子里采来的。爷说,叫您回味一下。” 灼华想起当年这家伙捧着法音寺采来的酸倒牙的樱桃,一次又一次的翻过禾望居的墙头来见她,她那时还以为他是断袖来着。 无语失笑,“无聊。”转而朝着静姝一挑眉,“仔细想想,回头给我答复。” 静姝瞟了南宫璃一眼,有些不大好意思,喃喃着低语了一句:“姑娘说什么呢!” 一跺脚,便烧着脸跑开了。 南宫璃瞧着樱桃一会儿,又看了眼灼华。 瞧她神色如蜜,心底想着大约这樱桃又是他们共有记忆中的一点吧,默了默,也吃了一颗。 酸,酸得很。 她神色如云雾蔼蔼,忽道:“昨日东街死了一对夫妇,听闻二人去年时还十分恩爱,只是那妇人后来有孕,身上胖了又长了些纹路,丈夫便心生嫌弃,妇人产期将近却闹着要纳妾,争执之下妇人拿剪子误杀了丈夫,然后悲愤自尽了,腹中子也未来得及出生来世上瞧一瞧。” 她的眼神直直落在灼华的身上,“可见,再是相爱又如何,到最后因爱生恨的例子比比皆是。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曾恩爱至此,倒累的女子痴心化了狠心。” 这话题转的有些生硬,话也唐突,目地却是十分精准。 灼华微笑如春水柔波,望着屋外的眼神悠远:“我疼爱我的孩子们,给他们我能给的一切,可他们未必会向着我希望的方向成长,可我依旧爱着他们,因为我知道,再过十多年,他们就会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亲人。” “他们不只是我的儿子,还会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祖父,我要做的不过是给予。这世间那么多的母子失和、夫妻离心,都因勉强而起。时光匆匆,容颜易老,人心流转,都是寻常。” “寻常?”南宫璃微有嗤笑之意,转而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眉眼飞扬,试探道:“看来殿下不是个爱勉强之人。若殿下是那妇人当如何?” 小巧的樱桃在灼华润白的指尖滚动,称她的一双手白皙如凝脂,缓缓一笑,“放他自由,从此两不相见,各自安好。” 南宫璃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难道这不是勉强么?” 手指一松,樱桃滚落到了地上,水润的表皮沾了灰,滚到阳光铺洒的地方,却似明珠蒙尘,再寻不出它的可爱之处。 灼华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讽刺的弯了弯唇,“翁主这话倒是有趣了,难道女子就该委屈求全,就该日日掂着个脏东西在手里么?” 南宫璃震惊的看着她,半晌无言。 她那么爱着徐悦,他死,她也跟着,共侍一夫却是不肯,为什么? 这世上有几个男子没有三妻四妾,她凭什么以为她可以独占徐悦一人一生一世? 核桃大小的鎏金镂花熏球,在灼华手边的几上丝丝缕缕的吐着芬芳,那熏球上的繁复花纹精致细腻。 灼华的指尖拨弄着它,熏球在桌上微微滚动,却不见内里的香料抖落下来,可见这熏球设计精巧。 青烟缭绕,又悄然隐没在她的指尖,寂静无声。 灼华正想起身送客,外头起了一阵慌张凌乱的脚步声。 进来的是焯华,他神色慌乱,清隽的脸上不复往昔的冷静,苍白的寻不到一丝血色,站在门口定定的瞧了她好一会儿,脚下踩碎了那可樱桃,迸出了几滴血色在光线里,竟是几分触目惊心。 他艰难道:“周恒出事了!” 灼灼阳光卷起碎金似的尘埃,飞扬在马蹄之下,染了一抹不耐的阴鸷在灼华的眉心。 炎炎夏日,灼华不觉得热,只觉得有一种疲累的寒意丝丝缕缕、无休无止的蔓延在每一寸思绪里。 “兀良哈世子帮着操练骑兵,三千营这几个月一直安静着,恒哥不是说一切都好么,发生了什么事儿,怎的京畿衙门这会子就去三千营拿人了?” 灼华从马车的暖笼里取了茶水出来,斟了一杯冰镇花茶给焯华,“哥哥别急,慢慢说。” 焯华的手冰凉,骨节隐隐发白的颤抖,“前几日周恒带着三千营的人去北郊猎场操练,回程的路上,他身边的参将与巡防营的人起了冲突受了伤,原也不是什么大的过节,便约着昨日在三千营的教武场切磋,谁知今日晨起有人发现那镇抚竟暴毙了!” 他说的急,气息凌乱,清冷的眸中拢着慌乱,似暴雨下无助的叶,“身上的伤痕隐隐发黑,蔡茂静带着仵作去验了尸体,伤口上有‘长恨春’的毒,这种毒沾了不会立即出现症状,可一旦发作便是无药可解。巡防营的人找上门去,在周恒那日所用的长枪上也验到了‘长恨春’的痕迹。” “这陷害的手法倒也直接,可惜一群武夫,哪里想的那么清楚。这会子怕是在三千营里闹上了。”灼华掐了掐眉心,问道:“死的那个镇抚郎君叫什么名字?” 焯华道:“柳元钧,兵部左侍郎柳文卿的嫡次子。” 皇后的侄子杀了庆妃的侄子! 那么周家和柳家便不会风平浪静了。 淑妃想拉拢住庆妃和柳家就不能寻求皇后的支持。 而周恒和焯华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可两家人却是当做了姻亲在来往。 周恒出事,沈家的人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这于柳家而言就是李彧的外家在偏帮。 嫌隙便也生出来了。 如此,往后的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激化矛盾,将柳家推往李怀的阵营。 三千营和巡防营一旦起了冲突,势必要革除几个闹事闹的厉害的,到时候李怀的人便有机会暗插进去。 而作为巡防营统领的温大人,未能及时压制冲突,少不得也要受陛下几句训斥。 那么撬开君臣之间信任的裂痕也不过时日问题了。 浅眸闪过一缕寒光,灼华冷道:“柳庆妃长兄的嫡子,李怀的人倒是都挺会算计的。” 微微拍了拍焯华的手背,“哥哥别担心,这么多风浪都过来,这一次也定会安然度过的。” 焯华清眸一阖,含了抹凄凄,“抱歉,原不该来扰你修养,只是、我不知该信谁。各地送上来的斩监候的案子要复核,三叔已经多日没回府,徐悦去了城外,周怜是五军营的人,若再把他扯进来,怕是事情要更乱了。” “案子只是蔡茂静在查,我实在不安。” 第393章 长恨春案(二)冲突 便是心上人出了点不痛不痒的小事都是要担忧的,何况此事有人算计,分明是要周恒性命了。 灼华当然明白焯华的担忧,“我知道,你我兄妹,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三千营里都是骑兵,需要更大的教武场练兵,所以位置便要偏一些,在皇城的北边。 桐荫曳地,竹影千点,在六月初的时节里蕴出了一缕难得的清凉。 彼时朝阳初升,地上还残存着夏日神君衣袖轻拂之下颓败零落的荼蘼花,细细一嗅,竟有一股与土地拥抱后的糜烂腐败之气。 曾经灿烂极盛,最后何尝不是满地萧条。 那里有一个皇家林园,郁郁葱葱,盛夏时节蝉鸣不断,叫的人脑仁儿疼。 听在烦躁暴怒的武将耳中,更似魑魅魍魉的尖叫嘶吼,一声声激化着矛盾。 “周恒,周恒你给老子滚出来!” 巡防营的佥事应烈在三千营的大门前挥着大刀暴怒叫嚣。 身后的百余人的情绪也是越来越激动,隔着一道高高的尖锐的路障与三千营的将士龇目对峙。 “再不让我等进去,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尖锐路桩堵在三千营的大门口。 同知林秋硕约莫四十来岁,生得一张方正面孔,领着将士们全力抵挡对方强闯。 一旦双方打起来,便是上头面前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了。 虽军中混迹二十余年,只是面对巡防营众人激动的叫嚣,林秋硕的稳重也不顶用,也只能扯着嗓子喊话:“这里是三千营,不是你们巡防营,岂是你们随意可擅闯的地方!你们说我们周大人杀了人,要审要罚还是杀头治罪,自有官府审理和陛下圣裁,岂容你们来叫嚣闹事!擅闯三千营,你们也要落个罪,赶紧回去吧!” 应烈爆瞪了一双牛眼,喝道:“今日你们三千营不给个说法,我们是绝不会走的!把人交出来!” 林秋硕喊得脸红脖子粗:“三千营要给你们什么说法,查案自有官府来做,而不是交给你们动用私刑的!你们想要真相,让蔡大人来查,我们周大人若是真杀了人,该何处置,自有大周律法来定夺!” 京畿府衙的人原本是带了周恒要回衙门了,却被巡防营的人一通捣乱挡在了最后。 眼看要起冲突,周恒又被三千营的人给拽了回去。 一群红了眼的武将暴躁不已,衙役差役压根不是对手,几个拉扯就被巡防营的人直接扔了出去。 蔡茂静点着脚尖,昂着脖子,颈间青筋暴动,几乎都要喊破了嗓子,唾沫横飞:“你们听本官说,巡防营的人赶紧回去,你们这班硬闯三千营可是大罪!免不得还要连累你们的温统领。赶紧回去!” “周大人的事情本官会察查清楚,给你们一个真相。你们都冷静、冷静点!你们挡在本官前头,案子可如何审理查问!” 只是巡防营和三千营的人闹得正凶,哪里听得进蔡茂静这文弱文官的话。 气的蔡大人在后头直跺脚,“莽夫!一群莽夫!” 衙门大堂里周恒头疼的走来走去,听着外头叫嚣不已,一声声传进来,恨的牙根痒痒。 真是活见鬼了,人怎么就死了! 兀良哈世子努尔扎让铁骑把堂前的院子围的严严实实,绝不肯让周恒这时候出去。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大门口,捏这垂在胸口发辫尾端的红玉珠,皱眉道:“大人冷静,这时候巡防营的人正激动着,你出去说什么人家都听不进去,只会激化矛盾,咱们等着就是,总会有人得到消息过来镇压的。” 佥事吴畏腰间陪着长刀,黝黑的大手死死的拽着刀柄,恨很的打了自己一巴掌,咬牙道:“都是我坏事,若当日不去与那柳元钧冲突便也没了今日的事,周大人怎么会去杀人,这帮人怎也不用用脑子!我去,把我的命给他们处置就是!” 努尔扎挥了挥手,阻止他出去,分析道:“昨日比武,今日就有人死,还在周大人用过的长枪上也验出了毒,摆明了是有人要算计周恒,而且三千营里一定有鬼,指不定那内鬼这会子想做什么了。” “巡防营的人这么不管不顾的冲过来,很显然也是有人在煽动的,这会子定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所以,你也别动,你们两个谁出去都一样,命是要交代的,事情却也只会闹得更大。” 周恒一脚踹翻了一张檀木桌,眼角青筋累累而动,瑰丽的面上一片肃杀之气,“千防万防还是着了道,龙王竟叫大水给冲了个四脚朝天!可恶!” 佥事孙长林劝道:“大人稍安勿躁,事情闹得大,说不定殿下和沈公子也得到消息了,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的。外头有林大人挡着,蔡大人也在,想是不会让那些人闯进来的。待巡防营的温大人得了消息,也会赶过来制止的。” 一听他提起焯华和灼华,周恒更是烦躁了。 焯华只是个闲散人,身子也不好,闲时不过替灼华打理些生意,与权谋争斗自来是不感兴趣的。 这会子自己被牵连进来,他定是担忧极了。 灼华的病又是刚好,让她来操心这些事,怕是又要拖累她了。 努尔扎也是这个意思,“这时候需要有外人能镇得住他们,只要镇得住,你们说的话他们才能听得进去了。你们是牵扯在内的人,回避才是正理。咱们只能等。” 正说着,外头又镇抚进来报,“巡防营的人打伤了林大人,闯进来了!” 周恒听着外头一声大过一声的喧闹,心中一沉,起身道:“孙佥事,你去点齐了人,看住他们,不要再起冲突了。” 孙长林领命而去。 守着大堂的将士和兀良哈的勇士乌溜溜站在了大堂前,给周恒竖了道屏障。 堂中置着几个银铸的宽口盆,里头是如石坚硬的冰块,一片喧嚣之下,冰块急剧的消融,滴滴答答的落到积水的银盆里,激起的涟漪恰似深海中的惊涛骇浪,震耳欲聋的搅扰着众人的心绪。 周恒原本艳绝的面上含了几分戾气,看上去便是几分惊心动魄的阴柔之美,“各位都不是十四五岁的新军,该晓得军中的规矩。私调巡防营的兵力强闯三千营,是什么罪责各位心中该明白。” 巡防营的人正激动,如何听得进去,声声喊着让周恒一命抵一命。 应烈眼底有血丝流淌,“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这些话!” 努尔扎年十九。 十岁时跟着族人进了北燕生活,他算是自小在北燕长大的。十二岁跟着军队出征灭了鞑靼,十四岁参与北辽之战,十八岁又参与了南方之战,虽年少,可说骁勇善战。 身为世子与大周布政使司的官员交道打的多了,即便骨子里是一片铁血强悍,暴怒前却还是能维持一片大周文官的好声好气。 他道:“他杀没杀人好歹没人亲眼瞧见,总要给官府一点儿时间去查清真相的。各位将军如此怒火冲天,做事冲动免不得将来后悔,不如冷静冷静,咱们好好说话。” “既然你们的京畿府尹已经来了,不若交给他来办理。你们若信不过他,着人盯着便也是了,何必喊打喊杀的。三千营、巡防营到底都是你们皇城的重要军机衙门,何苦相互争锋呢?” 林秋硕看了眼努尔扎,嘴角抽了抽,“岂非叫客人看了笑话。” 应烈左侧的年约三十的镇抚也赶紧劝着道:“事情还不到这个地步,大家都冷静点,若真打起来,谁也讨不着好。柳兄弟的事情还没有结果,可不能再把自己个搭进去了!” “萧瑾,你别忘了,他是皇后的侄子,别说进了京畿府衙的大狱没人敢动他,便是进了禁军手里又如何!他周恒杀了人,难道就这么算了么!”应烈冷哼一声,指着周恒道,“今日你必要将性命留下!” “放肆!”林秋硕捂着被打伤的左臂,鲜血还在滴滴答答的流着,“好歹是出身应氏大族,竟能说出如此昏聩无礼的话来!皇后娘娘自来不管外头事,你如此说便是说皇后娘娘乱政么!” 第394章 长恨春案(三)上蹿下跳 “你们以为是周大人杀了柳镇抚,是罪人,喊打喊杀,可你们此刻的行为却比真正的凶手更是可恶。身为将领,怂恿属下硬闯三千营,视法度于无物,更是罪无可恕!” 应烈一噎,只拿一双吃人的眼眸等着周恒,“今日我杀了你,落个什么下场我自己会承担!便是五马分尸,我自也对柳兄弟有个交代了!” 周恒冷笑:“你担待?你拿什么替你身后的百余人担待?” 自来是洒脱傲气的,出身豪门世家,身份高贵,即便容貌美艳,却自有一股摄人气势。 “柳镇抚身死,在本官所使的兵器上验出毒来,本官不推脱,却自有官府来拿问。今日即便你杀了我又能如何,柳镇抚不会活过来,而你们也难逃问罪。应烈,蔡大人就在此处,本官也不会私逃,何苦连累两边将士受责。” 应烈身边的校尉齐冕跨前一步喊道:“别跟他们废话,他周恒是皇后的侄子,陛下难保会看在皇后的脸面轻轻绕过,他们说的义正言辞还不是杀人凶手,现在就杀了他,给柳兄弟报仇!” 巡防营的人本就冲动着,叫人这样一喊深觉皇后定是会包庇周恒的,一时间更是个个龇目欲裂,恨不得扑上去将周恒撕成碎片。 萧瑾赶紧架住一旁举着刀剑就要冲上前的少年,扯着嗓子喊道:“齐冕,你给我闭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不劝着点还煽风点火!柳兄弟的仇要报,咱们这些兄弟的性命也不能白白搭进去!” 齐冕才不听他的劝说,一抽腰间的弯刀,推开了萧瑾便冲了出去。 三千营的人抬起长枪格挡,一声刺耳的交锋后,大堂前顿时人叫马嘶打成一片。 灼华和焯华赶到时就见如斯场面,两方人马打搅起成土飞扬蔽日,有血雾弥漫。 一面硕大的铜锣悬在堂前,想是用来集合众军士的,打斗中刀剑呼啸起的零星热风,拂动了铜锣明晃晃的幽幽晃动着,反射出刺目的金光。 便似丛生草木间骤然飞起的蚊虫,千只撩在人眼中,便是一阵烦躁易怒。 灼华从一旁的兵器架子上取了把弓扔到倚楼的手中。 倚楼会意,取来箭矢,拉了满弓,金属的箭头带着银色的寒光破空射出。 金属箭头射中铜锣,激起一声刺耳的尖锐。 镇住了一部分人。 倚楼和听风三两下就制住了闹的最凶的几人,混乱的人群终于总算都停住了手。 灼华蒙着眼纱,淡淡然的站在他们身后,身姿盈盈挺立,“各位大人好兴致,骄阳烈烈还打的这么认真,是否需要本宫去陛下面前为各位讨个解暑汤的奖励来。” 焯华清隽的面上是全然的担忧,无视了所有人的眼光,大步流星奔向了周恒,查看他是否有所损伤,然后将他死死护在了身后。 灿灿阳光给他清冷的五官蒙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那光晕的每一缕中皆是他对周恒的眷眷情深。 周恒的神色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所有肃杀与戾气消弭在了那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中。 他的眼中有星河日月,万千流光也不及他注视焯华时的眼神,光华琳琅如初阳明耀。 努尔扎看到她很兴奋,浓眉挑了挑,笑呵呵右手贴心口,一躬身,然后给她搬了个椅子在门口,赫赫然正位其上。 灼华缓步越过人群进了大堂,她浅笑盈盈,与努尔扎颔首,施施然坐下,“怎么不继续了?夏天了,心浮气躁的,可不得染点儿血腥才叫人清醒呢!” 即便咬牙切齿,可晓得她手持皇帝赐的玉牌,如皇帝亲临,暴怒的巡防营将士即便不肯跪,也不敢对她有所冲撞。 跟随而来的南宫璃好奇的看着这一幕,暴怒的武将竟还会给一个女子脸面。 目光睹见她腰间垂下的“如朕亲临”的玉牌时有恍然,却更多了惊讶,这样的物件几乎算是免死金牌了吧? 但凡大周地界何处她去不得、何事她管不得,难怪她进三千营时竟无一人阻拦。 大周的皇帝竟然把它赏给了一个外宗的公主。 拍了拍手中的折扇,无声的叹了叹,终究是她轻敌了呀! 应烈昂着脖子,粗声粗气的喊道:“这是我们巡防营和三千营的事,也轮不到你一女子指手画脚!” 萧瑾压住应了紧绷的手臂,低声咬牙:“不要说胡话!” “哦?”不愤不怒,灼华轻轻一扬声里带着几分慵懒与讥讽,“如今应大人是巡防营的主事人了?巡防营也成了你的私属了?怎么如今还得您来代劳京畿府衙的事务了?” 语调一转,“还是说,你应烈的眼中,陛下这个皇帝形同虚设,要劳动你来亲理此案了?” 应烈是静王外祖家的旁支出身,往日里也沾着应家主支的光,到底不是被家主看中的郎君,知道的也不多,看到灼华便也没有应二夫人一般带着怨恨的尖刻。 只是他此刻的愤怒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便好似是在为静王和应家抱不平,故意找茬了。 李怀的人倒是很会算计,怂恿静王的外家人来闹事,事败还有顶罪羊了。 可惜啊,这个莽夫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被人利用了。 应烈虽有勇,却无谋,她话中提了皇帝权威,便心生了几分慌张之意,脚下虚退了两步,被那校尉撑了一把,旋而怒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齐冕冷笑森森道:“华阳公主是周恒的亲友,自然事事偏袒于他。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当初殿下为了姜家王孙可是连正三品的大员都敢打,皇帝偏宠于你,今日放了他走,你再到皇帝面前一求,柳家兄弟便是白死了!” 萧瑾的解释比三千营的人更快,“你闭嘴!殿下当年打高进,是因为他执法不公,动用私刑。都什么时候了,你别在这里挑事!” 灼华出门时换了一身浅青色窄袖的长裙,软鞭缠在袖子上,在灿灿光线下耀着缕缕寒光。 不紧不慢的看了眼萧瑾,“恩,还有明白人。”微微一顿,缓缓道,“自然了,今日我便是将你们这些闯营的全杀了,陛下面前我也用不着吃罪。不动你们,不过是瞧着你们也是被人怂恿煽动的,这才耐着性子与你们讲讲道理。” 巡防营里不少无品无极的将士面面相觑,脚步不由退了又退。 她笑了笑,右臂缓缓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轻轻点了点,继续道:“尔等皆是武将,就该明白,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杀人偿命是该,可你们今时今日却是江湖草莽的行为。你们是官不是匪。周恒若杀人犯法,自有律法制裁,你们拦着主审官不让带人,闹破了天能闹出什么来,不过是在追加几颗人头进去,牵连了一家老小而已。” “我等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应烈一昂首,便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我手下的镇抚被人害死,我若不替他报仇,我这个上峰还有什么脸面对我的兄弟!” 灼华浅笑微微,神色和婉从容,一隙雪白的眼纱缠在长长的发簪之上,松松的遮挡在双目之前。 烈日炎炎,光线灿灿灼人,落在她的身上,拢了一层高高在上的华贵与威严赫赫。 “你们是大周最骁勇的儿郎,自不会是懦弱自保之辈。”她对众人的热血予以肯定,话锋一转,有了凌厉威势:“暗杀也好、屠杀也罢,你们之上有官府,官府之上有陛下、有法典,有百姓众目睽睽的直视。若是真想为死者寻得一个真相、讨一个公道,你们要做的是配合蔡大人办案,而不是闯营闹事。闹得沸反盈天,吃亏的不过是你们自己。” “若他周恒真杀了人,那也得由官府发告令判刑。瞧你们一个个年纪不小了,军中规矩竟是全进了狗肚子里去。” 应烈面色一阵阵发白,想反驳,一时间找不出话来。 那齐冕又想扇风。 灼华一扬面孔。 听风脚尖一侧,一粒石子打中他的嘴。 第395章 长恨春案(四)狗脑子 灼华徐徐和缓道:“今日你们若在三千营里杀了周恒,你,你们所有人都要落罪。若他真是凶手便罢了,若他是叫人陷害的,我到要看看你们这几张面孔还有什么颜面面对你们温大人和周家人,还有你们的家人!” 应烈神色便如寒潮来临前的压抑,黑沉沉的一片,“他用的兵器上验到了毒,不是他还有谁!” “应烈,你的脑子是被狗吃了么!”周恒跳了起来,艳丽的白面上有着愤然的红晕,嗤笑道,“我约你们来比武,我再用我自己的兵器杀人,杀了人,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我不去把兵器上的毒销毁,我还把兵器堂而皇之的放在我的营房里,等着蔡大人来查验,等着你们来闹事么!” 被周恒一骂,应烈恼怒不已,可这话一到了耳中却似山谷回音,循环不去。 巡防营的人也渐渐冷静下来,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开始时他们怒气横生,不管不顾,如今细细一想才想到其中的一些怀疑。 灼华温缓细语道:“我知道,事发突然,毕竟几年来朝夕相处的人忽然被人杀死,你们愤怒也属正常。可再如何,你们的一腔热血也不该拿来大闹军中。” “退一万步来细细思量,只问你们一句话,若是杀错了人,是什么后果?” 应烈眼皮一跳,握着兵器的手骨节一紧,背脊窜过一阵刺痒的燥热,似灌木丛中的蚊虫一股脑扑在了他的背上,爬行啃噬,惊了一身的冷汗涔涔。 周恒声音带着冰块幽幽腾升起的寒气,沉然道:“你们便成了真凶的杀人工具。”锐利沉沉的凤眸巡过众人的面孔,“温大人节制巡防营不利,受陛下的训斥是小,贬职也难说。温大人待你们也算不薄,你们便是如此报答他的么?我若被你们所杀,周家与亲友士族自也不会放过你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而真凶,说不定就因为你们在这里阻拦办案而逃之夭夭。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么!” 什么党派争斗,这群人官阶不高未必听得明白,分析最基本的利弊给他们听,那最直观的恩德刺激他们,便是最直接的让他们冷静下来的办法。 蔡茂静看着众人冷静下来了,便忙道:“案子本官是尽力尽快查清,若人人都似众位这样有仇便私报,还要律法做什么?还要官府做什么?今日你杀周恒,明日再有人为周恒报仇,个个如此,京畿防卫岂非全数坏在咱们自己的手中!” “各位将士,冷静下来,配合本官办案早日查清真相,若周大人真有罪,我这京畿府尹便是拼了这顶乌沙不要,也绝对不会草草放过!若真凶另有他人,本官也绝对将他捉拿归案,给大家一个交代!” 巡防营的人闹了半天,如今骑虎难下,进退两难,都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北郊之地,草木林子丛丛郁郁,蚊虫嘤嘤,煞是恼人,却又挥之不去。 灼华看向蔡茂静,道:“周大人就交给蔡大人了。”一顿,“我只一句话给大人。” 蔡茂静一拱手,“今日得殿下帮忙,下官感激不尽,殿下请吩咐。” 浅眸望着明晃晃的堂前,空气似被灼烧的扭曲起来,明明没有风,教武场上的一棵树却似在灼灼烈焰下扭动了枝叶。 灼华淡淡一笑,“别学高进。” 他来京中快六年了,上一任府尹的事他从下属和衙役那里听了不少,自然也晓得高进当年对姜王府的王孙私下用刑,被华阳公主一鞭子打的一只眼肿了数日才好,而皇帝不过一摆手,连责问一句也没有的事情。 蔡茂静一凛,“下官明白,定是秉公执法的。周大人的安全下官定会警醒着。” “那就有劳大人了。”灼华的语调一如四月春风的飘飘柳絮,温柔清婉,浅眸若有似无的看着巡防营的那群人,“大人是从头看到尾的,有什么可疑的人赶紧去逮出来,今日背后之人挑唆事败,晚了,怕是要被杀人灭口了。” 堂前乌泱泱站着数百人,却是乌碧碧的一片寂静无声。 唯有墨婵在树荫间喋喋不休,一声紧着一声,吵的人心惊肉跳。 “下官明白。”蔡茂静一回头,神色和缓又肃肃:“本官有些话要询问,还劳烦巡防营和三千营的各位将军配合,给本官提供一些细节。” 他破案十数年,自是有丰富经验的,什么样的人有可疑一眼之下也能瞧出几分端倪来,如此说也是想着不打草惊蛇。 今日有早朝,下朝颇晚,巡防营指挥使温大人回到衙门就得到应烈带人闯三千营的消息,一路马不停蹄的赶来。 他到底在京中权势浪潮里沉浮了三十载的人,一下就捋明白了过来,心知自己也是被算计在内的了,眼神中闪过一抹阴沉,面上却是半点不显,与灼华目光一接,有些事便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转头,温大人便只训着手下的人冲动莽撞,指着那衣裙人手抖了又抖:“平素你们捅些篓子便罢了,闯营啊,能耐了,一个个都能耐了!真想把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成!回去每人领二十军棍!” 灼华看着明晃的日头,有着纱巾相遮,倒是能在夏日里欣赏灿灿明光了。 她温然与蔡茂静道:“大人想事情顺利,还得巡防营的人配合,左右今日也没有人员伤亡,陛下面前要交代过去也不难,不如卖个情面给温大人。京畿府衙的职责是护卫京城的治安,若是与巡防营的人同气连枝,许多地方倒也能少些麻烦了。” 蔡茂静看了眼灼华,思量了一下,便过去与温大人说了几句。 温大人的神色似有惊讶,然后便是感激不尽的样子,呵斥着手下的人对蔡茂静连连道谢,又对灼华一再拱手表示感谢。 灼华微微一笑,衣衫上的银色暗纹耀着卓然光华,给她柔和清丽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泠然而镇定的气势。 徐悦一来便直向着妻子走去,拉着她瞧了一遍又一遍,见着安好,还是不放心的问了又问:“还好吗?有没有伤着?怎不着人来叫我,你身子刚好些,如何能经得起折腾。” 众目睽睽叫他这样牵着手,灼华有些脸红,“没事,也没废什么精神。”抽了抽手,“你、你松开。” 徐悦一笑,从袖中取了把玉扇出来,揽着她,给她悠悠扇着凉,扇去缠上来的蚊虫,见她锁骨上被咬了个红点,伸手给她挠了挠,“被咬了?痒不痒?我没有带止痒膏。” 光天化日的,灼华拍开他的手,急急退了两步,微微苍白的脸颊上染了几分红晕,芙蓉面更显娇俏,“哎呀,你做什么呢!不、不痒。” 被他一挠倒是觉出痒来了,一瞧他手里的扇子,怪道:“我说怎么找不着了,竟是叫你拿走了。做什么拿我的扇子。” 徐悦眉目清澈,如初春的清晨时光下的清光如许,甜蜜的话张口就来,“贴身带着,就似带了你在身边一样。” 似夕阳初沉时的晚霞悠悠,眼角眉梢似上了芙蓉妆,映的浅眸里如灌了星河一般,蕴漾星光。 灼华笑呸了他一声,“抹蜜了么,油嘴的很!” 南宫璃瞧着他们浓情蜜意,眼中似容不下任何闲杂,稍稍一挑眉,她想上来与徐悦说话,叫赵元若给缠住了,故意很大声的问东问西。 徐悦不着痕迹的给了他一个眼神:越来越有眼力见了,升职指日可待! 赵元若得意的咧嘴一笑。 温胥擦了擦冷汗,大步走了过来,拱手谢道:“多谢殿下美言,否则家父在陛下面前的一顿斥责怕是逃不过了。” 第396章 长恨春案(五)皮厚 灼华浅笑温和道:“京畿府衙时时需要抓捕逃犯,京畿治安也与巡防营紧密相连,总是相辅相成的。两边交好,合作维持治安,相互也多个照应,案子也能办的更顺利。今日虽闹得凶,到底没出什么事,陛下面前也好遮掩,左不过说一句追着凶徒过来就是。” 温胥点头,松了口气道:“殿下说的是。蔡大人也是这样说。” 周恒挨着焯华哼哼了两声,对着徐悦道:“等你过来,老子都要被剁成肉酱了!靠你真是靠不上。” 焯华气急了,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给我闭嘴!要不是为着你,谁大热天的跑这一趟。” 蔡茂静按规矩过来锁人。 周恒揪着焯华的衣袖哼哼唧唧,一脸委屈又冤枉的没完没了。 焯华心中担忧,便是耐着性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由着他又是摸脸又是咬手的,额角青筋在突突,清隽的面庞乍青乍红。 蔡大人眼角在抽搐,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画面。 望了望天,拢了个比较温和平常的神色道:“巡防营的人看着,只是先带个锁扣,暂时还不走,下官要先与营中将士问个话。” 带上了锁扣,蔡大人留了两个衙役在这里看着,借了间空屋子便去问话了。 一条拇指粗一臂长的铁链锁上了周恒的双手,一摇晃就是丁零当啷作响。 周公子憋着嘴去扣焯华的手。 焯华忍无可忍的踹了他一脚,冷着脸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死皮赖脸的人又黏上去,可怜兮兮的说自己就要进大狱受苦了,求关注求疼爱。 焯华一忍再忍,有一股乌云压顶的沉然怒怒,瞪了他半日,终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如愿以偿的周公子笑眯了眼,一张漂亮的脸蛋便如凤凰花绽放到荼蘼的模样,艳色迷醉。 沈公子瞧着,眼神便不自觉的温柔了起来。 这样的戏码徐悦和灼华看的多了,只受不了的摇摇头。 显然南宫璃是没见识过这样情形的,然后露了个很没见识的表情,目瞪口呆在了原地。 堂前铺陈了一片上好墨玉砖瓦,烈日骄阳下反射出了一列白晃晃的光芒,照的本就烦躁的将士们更是心烦气躁。 正午时分,门窗大开,热气扑面,堂内的冰块消融的愈加快,硕大的冰块漂浮在融化的水面上幽幽晃动,漾了点点涟漪,寒气尚未散开便已经被热气烘了个消散。 焯华不知从何处弄来了糕点,一点点的喂了矫情的周公子吃下,又细细喂了水,吃完了,才问道:“从事情开始,你仔细说一说,别遗漏了什么。” 周恒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茶水,冲淡了口中糕点的甜腻,其实他并不大爱吃甜食,不过他给的,就是好吃的。 沁了一湖星光熠熠的凤眸微眯的看着焯华,灿然一笑,似乎焯华更要甜蜜一些。 见到他们几个来了,周公子便是什么都不紧张了,完完全全将自己的生死托付了出去,又是一副不羁懒散的模样:“我所知的大抵也就是你们所知的。不过方才在我身边的那几个人可以观察一下,我想,参与算计的人,还不至于会离我太远。我的兵器都是放在营房的兵器房里,也不是谁都能进的。” 冷哼一声,“胃口倒是大的,巡防营和三千营还想一并收入囊中。” 灼华淡声道:“巡防营虽人数不多,但负责宫墙外的安全,职责大,权柄也大,有了巡防营在手,有些算计便能方便很多了。无法将温大人收为己用,自然是要除去的。” 一顿,她想起了个重要的人,“那个吴景云如今在何处?” “那个玉玺案里去胡仲当铺抓人的参将?”周恒也想起来了,捏了缕焯华的乌发缠在指尖把玩:“除了那次抓去胡仲当铺抓人,便是很少看到他出头,似乎隐没了一般。从前在大理寺时与巡防营的人也多有接触,倒是后来的这几年里都很少见到他的出现。” 温胥想了想,道:“那个吴景云我认得,还在巡防营,现在在杨修手下任参将。他倒是确实很低调,巡卫抓捕什么的,总是冲在最前头,功劳却总是想着给手下的人立。虽官职不高,但在营里还是颇有人心威信的。父亲和杨同知都很看重他。”若有所思的嘶了一声,看向徐悦,“这个人……” “低调又颇得人心?”徐悦淡淡扬了扬眉:“即便这个人和这个案子无关,也绝对会生出些事儿来的。或许,就是等着这件事了结后的后招。你找机会与杨修说一声,仔细盯着这个人。别露了风。” 温胥肃肃一点头,“我知道。” 纷纷闹闹了半日,蔡茂静过来说要带周恒会衙门了。 灼华正好要去寻他,见他过来便问道:“蔡大人,柳元钧的尸体在何处?” 宣平伯夫人的案子蔡茂静是知道的,所以,他当差之后的每一件案子,但凡没有破案,不管死者是谁,不管死者家属是多大的官职,他都不会轻易发还死者遗体。 这样的决定帮他顺利破了几宗家属谋害的案子,是以,他对此决定觉得更是坚定不移。 蔡茂静回道:“以免有所查验不细致,尸体已经运回衙门了。” 灼华笑问:“可否容我查看?” 蔡茂静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周恒,想着她们交好,自是会帮着尽力破案的,便点头道:“可以。殿下可随下官回衙门。” 徐悦微微一拧眉,“你要去验尸?” 灼华微微一笑,春雨舒和:“蔡茂静是老练的,问口供便让他去,稍待会儿问他要了一份看就是。尸体我还是想自己看一眼,瞧一瞧有什么遗漏的。”她回头喊了倚楼,“你先回城,请阿翁去一趟衙门。” 徐悦喊住了倚楼,朝妻子一笑,指指自己,“验尸这些年我验的多了,放着现成的帮手不要,做什么非要去请阿翁来。” “哪敢让大人给妾身打下手呢!”灼华眉目婉转,笑意一抿,微斜了他一眼:“你该去上衙了。” 徐悦看了温胥一眼,便道:“今日无事,我陪你一道去。” 温胥仰头望了望天,嘴角一裂,“是,今日闲得很,去了也没什么事。” 栀子花开的雪白玉洁,比起荼蘼簇簇的娇柔中带着几分凄婉,栀子的素华便如积雪色泽,清丽孤傲,满盈魄魄香气,让人忍不住的沉醉其中。 明灿的日光顺着高大的梧桐花叶见纷洒而下,错错了斑驳点影,铺陈在她的侧脸,蒙一层淡灰色的阴影,好似天地分割,半是清明半是混沌,却又在无尽处融合了模糊的界线,成了她独有的娴静沉稳的如水温柔姿态。 徐悦的眼神总是忍不住落在妻子身上,她总是一身婉约柔美的广袖衣衫,行动间便是翩翩如蝶谪仙姿态。 一对羊脂玉簪将青丝利索的挽起,称的她的面容愈加光洁明亮,姿态清风如许,宛如新月怀光。 鲜少看到她穿的如此澄澈少年郎般的干净利落,谁说娇美的女郎便没有飒飒英姿的一面。 一尾寒光奕奕的软鞭缠在手上,便更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赫赫威势。 她的气势在年岁的磨砺下,早已经不用玉牌的加持。 衙门的大门口呢,他还真是越来越不不知羞了,灼华被他瞧的有些不自在,抬眼嗔了他一记,挣了挣手道:“没吃醉,怎也疯了起来,皮子越发厚了!” 徐悦捏了捏她的手心,又将她拉的离自己更近些,黑眸温柔的望着她的面容,“看着你就是醉了,不必吃酒。” 牵着她进了衙门,又伸手解了缠在发簪上的眼纱,收回了自己袖中,笑道,“总说要学我厚脸皮子,怎倒是越学脸皮越薄了。” 灼华本是要骂他两句不知羞的,可一张嘴便道:“瞧见你就羞了,哪里还想着学什么厚脸皮了。” 不意自己竟说了这样的话,说罢又是一阵脸红。 徐悦愉悦的笑着,微微垂首,低声问道:“想着什么了,瞧见我便要羞?” 第397章 长恨春案(六)胃口太大也不怕撑死 浅眸婉转流光,含羞又妩媚,灼华捏了他一下,抿着唇便是怎都不肯不说话了。 南宫璃瞧着她们,嘴里有无数的话可以说,却是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便只做了旁观者,瞧着他的情深如许,她的柔情微嗔。 在梧桐花的纷飞迷离中,恰似一叶仙境中自由徜徉的悠闲孤舟,看得见,靠不近,只余了艳羡。 温胥默默瞧了南宫璃一眼,无声一叹:徐悦是最固执不过的人了,既然已经认定殿下,哪里还肯瞧旁人一眼呢?纵然你是个出色的美人,却是出现的晚了。 在他们眼里瞧着,你不过是与殿下一抹相似的影子。而在徐悦眼中,怕是连影子都不如的。 衙门的停尸房都是一样的,沉闷而腐败的气息叫人窒息。 炎炎夏日,为了避免尸体腐坏的太快,停尸房里的角落里放置了数个硕大的黑色宽口缸子,棱角分明的冰块耸的极高,在阴暗的室内散着死亡的幽寒气息。 柳元钧的尸体摆在里冰块最近的地方,两个陪同的衙役揭开了盖在他身上的罩布。 他眉间有死前深蹙眉宇而留下的浅浅的“八”字纹路,想是毒发时是十分痛苦的。面色微微发黑,被雪白的罩布一衬,便有几分不舍离世的冤屈之色。 徐悦可惜的看着这张年轻的面孔,轻轻一叹,净了手便开始查验。 柳元钧,我来为你寻找真相,请你给我启示。 灼华闭眼静默心念着往生咒,权势争斗下的无辜牺牲者,盼他来生投在寻常富贵人家,远离了肮脏权利相争,安然一生。 温胥神色中略过阴鸷的深沉,那是沙场武将的杀伐戾气,将门窗稍许打开了些,观察四周是否有人靠近,又支开了衙役。 方沉声道:“今日还真是凶险,得亏殿下及时赶到了。细细想来,背后之人却并未为了杀周恒,而是将目标对准了我父亲。周恒少年便承江湖高手教导,以他的身手巡防营的人根本伤不了他。” “可今日的事情一旦闹了起来,有了人命搭在里头,怎么说都是父亲节制不善的缘故。即便陛下不予以责罚,心中对父亲的能力便是有了怀疑,京都内城的防卫治安何等重要,一旦日后再起纰漏,恐怕父亲这个巡防营的指挥使也是坐不稳了。” 末了,面上不免凝了抹愤恨:“一下吞下巡防营和三千营,也不怕撑死。” 撬开了柳元钧的嘴,徐悦细细一看,发现他嘴里有一粒细小的类似肉糜的东西,那竹镊子夹起。 灼华递了干净的纱巾过去,包了起来放在一边的托盘里。 她神色清敛:“这一次的算计可谓一举数得。一旦事成,巡防营和三千营便是要在不久之后易主。周恒活不成,柳家和周家便成了死对头。宫里柳庆妃与皇后有了嫌隙,李彧想要寻得皇后一族的支持便是更无可能。” “而闹事儿的又是应家的人,这笔账多少是要算到应家头上去的。有些人,便能坐收渔利了。我倒是真的很想见见算计出今日一笔的人了。” 徐悦含笑望她,如春水碧波,漾的阴暗的尸房也有了几分明亮的光芒:“我瞧着道有几分东施效颦的味道,不过是效仿了你当年算计何时、应泉真那几人的手法罢了。” 又细细查看了柳元钧的手指甲,却发现他的指甲干净的很,竟是半点脏污都没有,倒像是刻意清洗过的一样。“不过,咱们可没那么多的把柄给人去抓。” 在停尸房里眉来眼去,温胥受不了的搓搓手臂,转而又犹疑道:“这些皇子可真是有意思,手底下有这么多能算计的不用,非把那些大员顶在前头与人相争相斗,到最后死的死、贬的贬。早把这些暗棋当做幕僚来用,哪里还有对手什么事。” 停尸房里阴暗,在尸体旁点了两支粗壮的烛火。 红光晕着几许的微黄,落在徐悦温润的面上,便是几分肃然的沉稳,“如今的能臣,未必要留到他时用。埋在暗处的人不是不用,而是不能用。而这些人将来也是用来压制彼时老臣的。” 南宫璃看着他们一来一往,并不是很明白说的什么,毕竟她不是大周的人。 但她是辅佐回贺王爷登基一路走来的,对此颇有见解。 她微微颔首,牵动了发间的一缕银色流苏,烛火下熠熠生光:“辅佐新君登基的老臣不计前时如何,一旦有了帝王的尊重、朝臣的簇拥、权利的加身,都会变得贪心起来,辅国之臣,自来能有几个得善终,原不过是欲壑难填成了皇帝权势归拢的绊脚石。” “翁主说的不错。”灼华赞同她的观点,嘴角一缕清幽妍笑:“这些暗棋大多是穷苦出身,在权力的游戏里挣扎求存,他们隐没期间观战、刺探,也需要足够的时间自我打磨。而已然登上高位的大员,一旦依附了皇子,他们要的是成就自己与家族门楣。” 徐悦微微一笑,晚霞余晖的温柔明霞:“成就自己的唯一途径,就是在夺位的过程中付出能力、得到皇子们的绝对拉拢和信任,积攒来日的权势滔天、富贵盈门。所以,即便皇子们愿意启用那些暗棋,大员们可是会不高兴的。” 温胥似乎有些明白了:“既然有人比他们这些大员更能算计,皇子还要他们做什么?他们的价值又在哪里?可没有这些高位的大员,想上位又不能。所以,只能将寒门官员当做暗棋掩藏了。” 徐悦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有时候依附的人多了,而本身又没有压制和善加利用的本事,就未必是什么好事了。” 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花树浓荫落了几缕进来,落在灼华的面上,称的她微微苍白的面颊更是月浓霜华的澹澹清冷。 她道:“到底年轻,算计之能便是比不过皇帝的。流转数载,仔细一算,多少人又成了皇帝手中的不二之臣。如今瞧着,倒是觉得皇帝的决定是对的,就该让他们自去争夺,相互打磨。否则落在那些人精似的老臣手里,还真是难说会是什么样的了。” 温胥默了默,犹疑不定道:“所以当年秦慧的下台也是注定的,不过是皇帝借了皇子们的手而已?” 徐悦澹然一笑,“没错。” 温胥回忆道:“说来当年还差点栽在秦慧的手里,还是岑连和岑华的及时赶到,才让我们摆脱了追杀。”叹了叹,“可惜了,两人……” 徐悦抬眼瞪了温胥一眼。 温胥赶紧闭了嘴。 南宫璃奇怪的看着他们之间的默契,却探不明他们之间的情分所在。 灼华垂了垂眸,望向了窗外。 已经一年半了,还没找到,便是再想欺骗自己,也是骗不过了。 有一瞬压抑的枯寂流转在旁,廊中有星点的风掠过,回荡了一声袅袅凄凄的宛若悲哀萧声的回音,仿若秋日庭院里衰败的百花树木,一片枯萎沉哀。 门被大力推开,烛火摇曳了一阵明灭光芒,催醒了她的心思。 赵元若满面是汗,进来就往大冰块边上走,双手扇着风给自己降温,喘着气道:“我刚才去了一趟柳元钧的屋子,很干净,什么都没发现。又去了趟仵作和敛证官那里查看被收走的物证,那些涂抹的药物上也没有沾了‘长恨春’。” 翻过柳元钧的尸体,又去查看他背后的伤,徐悦道:“若留下了长恨春在案发之地,岂不是告诉所有人,是有人在栽害周恒了。” 南宫璃在鼻下扇了扇,赶走一些难闻的气味:“若是有人事前在周大人的长棍上涂抹了毒药,比武中握着长棍的周大人手上也一定会沾了毒。长恨春的毒性需渗透了伤口才会发作,否则清洗赶紧了便也无事了。” “我瞧见周大人抚了两次他的左臂,想来也是受了伤,受伤之人的下意识动作肯定是去捂伤口,若是长棍上有毒,那他也一定会中毒。可他没事,所以显然是有人之后将毒涂上长棍的。” 第398章 长恨春案(七)蹲大狱的人很快活~ 南宫璃慢慢盘剥,说的也十分合情合理:“这个人的伤有在后背,自己肯定是擦不到的,那么他一定会让人给他涂抹,而涂抹伤药的那个人不是凶手,也一定和凶手有过接触。” 灼华细细翻看着柳元钧的衣物,又瞧了眼柳元钧的尸体,浅眸中似有疑惑。 她摇了摇头道:“周恒虽是武将,但他出身高,讲究多,哪怕再热也不会脱衣裳,隔着衣料,长恨春的毒未必沾得到伤口上。他的习惯,练完武一定会先洗手,再沐浴更衣。” 徐悦与她相视一眼,点头道:“不计是不是事前涂上的,必然是要避开周恒自己也中毒的。那么,凶手定是十分熟悉周恒行为习惯的人。他这个人矫情的很,寻常也不让人靠近自己,所以,是什么人也很好排除。” 灼华挑了挑眉,“就看蔡茂静能不能从他们的口供里发现些什么了。该盯的人索性也盯住了。” 温胥可是一直跟着他们的,瞧着徐悦也一直粘着殿下,没见着她同谁说过话啊,疑惑道:“什么时候?” 徐悦顺着仵作的刀痕,又查看了内脏,没什么可疑的,便细细放回原位。 在一旁盆中净了手,想了想,又洗了两边。 这才去牵了妻子的手出停尸房,温然一笑中带了几分戏谑道:“努尔扎是不是常常给你写信?如何数年不见,还是言听计从的。” 温胥恍然,当年殿下可是差点成为兀良哈大妃的人啊! 虽说后来皇帝没允,却不知为何,她就莫名其妙的成了兀良哈百姓心里的神女,还给她建了生祠供着。 话说当年还在北燕任职的徐某人,还不止一次的去生祠看过殿下贴金箔的石像呢! 啧啧! 廊道里,有灼华清泠的笑意,“唉,谁叫你家夫人招人喜欢呢!” 验尸查到的与府衙仵作查到的几乎一致,现在证据和口供还在收集,有些人还在暗中盯着,一时间还无法的做什么结论去继续推进案子。 事情涉及皇后和庆妃的母族,蔡茂静晓得案子怕是不好办,少不得需要灼华的帮助,便在焯华进大狱陪伴周恒之事上便也放了些水。 叫狱卒睁一眼闭一眼,不必太过认真的驱赶。 但凡大狱,总是阴暗潮湿的,时节正处盛夏,在半地下的牢里更是闷热不已,身子弱些的,怕是多呆一会儿都要中暑昏厥。 好在焯华这两年身子是好多了,也经得起这样的滞闷。 周恒有他陪着,这大牢蹲的日子倒比在外头还快活。 要晓得,他接手三千营后可比在大理寺要忙多了,想和他腻味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了。 这会子正好,慢慢都补回来了。 焯华于银钱账目上精明,却不擅于破案权谋,晓得自己也帮不上忙,老出现在灼华面前也只会让她更有压力。 索性就把事情全都托付给了他们,留了所有心思陪着周恒。 京畿府衙的大狱外有一排梧桐,似要参天的高大,午时刚过的日头烈烈皎皎,阳光打在密密的花叶之上,几欲将其晒化了去。 树下有灰黑的阴影,人站在下头,拢了一层荒凉的无助。 知了喋喋不休,每一声都似支离破碎的沉坠残响,听得大狱外的人心底直冒了荒草衰木的凄凉。 原是瞒着周家女眷的,到底也没能瞒住多久,英国公夫人和几位奶奶们急的团团转。 蔡茂静虽固执倒也不古板,周恒被关进去之前留了点时间给他们见了一面。 只是周恒虽牵扯其中自己却也不明白太多细节,是以也没能说上什么,只给了他们一句“安心”。 官府查案,相关之事蔡茂静不能透露太多,英国公夫人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女眷们便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哪能真的安心呀! 周怜从西郊大营赶了过来,美丽如凤凰花的脸上带着武将的沉着镇定。 安慰了母亲道:“我方才回来时遇上了镇抚司的温胥,说是灼华夫妇都会帮忙一起查。徐悦是镇抚司的指挥使,办过的都是大案,殿下于查案也有手段。晋怀公主那里也已经给了信儿。您放心,有他们在,阿恒不会有事的。” 英国公夫人听儿子提灼华提的多了,也是晓得她的本事的,更别提徐悦了,大理寺、京畿府衙查不下去的案子到了他那里总能迎刃而解,这才有安心了些。 保养得宜的容长脸细白平滑,只是眉心因为拢的时间久了,留了两道浅浅的印子。 她揪着帕子站在明晃晃的烈日下,侍女手中的纸伞也挡不住多少炎炎之气,“也不知恒儿在里头如何,会不会受刑,他虽自小在山上习武,却何曾受过此等莫须有的罪。” 焯华听说英国公夫人来,便从大狱里出来。 见着英国公夫人行了礼,温和道:“母亲安心,蔡大人暂时只提审,还不会动刑。”他压低了声音:“今晨三千营和巡防营起了冲突,蔡大人没办法带走周恒,是妹妹过来镇住的,蔡大人欠了妹妹人情,不会多加为难,每日会让我送去三餐。” 英国公夫人一听,稍稍松了口气。 瞧着焯华一脸的苍白,晓得他也着急,便强自镇定的点头,“你若能进得去,便陪着他,三餐的事情你别操心,我会准时送来的。好孩子,地牢阴湿,要累你吃苦头了。” 焯华唇色淡如梧桐花瓣边缘的一缕白,却还是弯了弯嘴角,抿了个安抚人心的笑意。 清泠不失温柔:“我无碍。母亲不要着急,保养自身,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一树树梧桐花开的正好,花萼细长深陷,一捧捧开的淡紫色簇在一起也有丰满的艳丽,只是大狱的阴冷也为花儿朵儿的染了几分凄风楚雨的瘦骨伶仃。 开到颓败的花朵渐渐成了暗淡枯萎的橘黄色,有风略过,似被绊住的欲飞不飞,宛若垂垂老矣的蝴蝶,再无机会投入广阔的天空。 徐悦送了灼华回家,洗去了停尸房的沉闷腐败之气,换上熏了旃檀香气息的干净衣裳,这才让紧拧的眉宇稍稍舒展开些。 瞧着时日尚早,徐悦便又回了衙门。 姜遥几个得了信儿,早就在鹤云居等着了。 “如何?” 灼华乏累的掐了掐眉心,只觉得心口又开始蠢蠢欲动的闷痛起来。 她细细将所知的讲给了他们听,“一环扣一环,浮在表面的几个人已经盯住了。只是这几个太容易被人发现,想来也是很难从他们身上发现什么的。方才去了停尸房又仔细验了一遍,没什么特别的痕迹。都是武夫,身上新伤旧伤的也多,又是昨日刚打了架的,实在难以分辨出什么来。” 姜敏拧眉道:“胃口还真是大了,想一并吞了三千营和巡防营,顺带挑拨了周氏和柳氏的关系。” 姜遥摇了摇扇子,嘴角习惯性的上扬着,酒窝里却盛了几分凌冽滋味,“这个李怀有些意思,竟能拢住这么些个厉害角色,从前还真是小看了他。” 灼华吃了两口凉水,平了平心口的憋闷,“李彧懂得作壁上观,他自也懂得,当初败像初现,他就做好了退避观战的准备了。否则,如何能那般轻易就被遣去了封地。” 李郯面上有薄薄的笑意,似冬日的阳光落在了坚硬的冰柱之上,反射了一缕寒光奕奕:“他如今算计着储位,手底下的人只盯着那些位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不管不顾。若真有三哥上位的一日,那些人得了重用有了权力,还不把咱们当了死敌。咱们这拨儿人,一个都别想过太平日子了。” 都说天家无父子,天家又何来的兄妹之情。 她永远都记得那些人是如何算计皇后,算计她的丈夫和孩子的! 姜敏握了握她的手,给于她安抚与力量:“那就让他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李郯抿了抿唇,问道,“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第399章 长恨春案(八)月满则亏 只一个字! “等!” 夏日的天光漫长,孩子们下了学,灼华陪着他们一同做了功课,一同在葡萄架下读了书。 时光匆匆,再过两个月,孩子们就四岁了。 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大约是不会有孩子了,却不想经历万难终是有了他们。 看着孩子们笑啊闹啊,灼华觉得无比安心。 前世不曾有的夫妻情深、母子亲和,今世都有了。 天光渐暗,看他们在玩的满身是汗,一手牵着一手抱着,带着孩子们去洗澡。 那是他们最欢喜的时候。 再是懂事的孩子也都秉着爱玩的天性,扑腾着水花,溅起点点清亮透明的水珠,烛火的微红里,恰似一颗颗饱满透亮的石榴籽。 水珠落得满头满脑,两个孩子笑的天真纯然,那样的笑声,可以湮灭所有的灰败气息,带来无尽的美好希望。 给孩子们洗完了澡,灼华身上也已经一身水渍。 哄了他们睡下,鹤云居又是一片静谧。 耳边一静,忽觉得有说不出的乏累,心神飘忽于半空,无处着落,一时间也是无心收拾自己。 夕阳的余晖沉坠在西边的天河里,火烧似的,云卷云舒着凝了一片,似一只浴火的凤凰拖曳着旖旎凤羽,曳满了长空。 灼华静静的伏在后窗看着一轮夕阳凄艳,带着暗橘色的光晕,一点点沉落地面,那片霞色渐变成了深紫红的色泽。 风晃动了一抹影影绰绰的树阴在庭院的青砖地面上,似一副浓墨画卷,晚霞金红光泽披洒在空气中,为那副画卷拢了一层朦胧而厚重的光晕。 丫头们进进出出的收拾着屋子,带过一丝又一缕的风,烛火微微晃了一下,映着枕屏前盛开的茉莉,那影儿瞧着,便似娇柔的花儿在摇曳,漪色无边。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彼时初一的夜空,一弯芽儿似的新月悬在当空,月华微微,却依旧晕得周围一片无暇,星子也格外明亮。 徐悦下了衙回来,淋了一身月华,朗朗挺拔,有着青松的孤洁姿态。 进了屋,没瞧见妻子,转身要去小书房寻她,却隔着半透明的枕屏看到妻子正伏于后窗仰头望月,她容颜的剔透,在淡淡月华下宛如无暇的美玉。 她的侧影真的很美,五官曲折出若远眺的山峦,修长细嫩的颈项在仰望着的角度下有着柔美而脆弱的弧度,绽放到极致的茉莉的映衬下,显得优柔单薄。 而单薄的身影又称的她细细低婉的呢喃自语如初春的湖水,轻灵的微凉。连身上那件下午新换的浅浅柳色的衣衫也显得几分烟波浩渺的湿润。 徐悦看了便晓得她在想岑华和岑连了。 那两个人,随他出征,却没能一同回来。 她是个重情义的人,一旦归了她的羽翼,便是要真心关怀的,二人一去数年杳无音讯,她不说,可徐悦知道她的心底从未有一时放下过。 怕是今日温胥一提,也断了她深藏在心底的一丝期盼。 轻叹一声,徐悦绕去了枕屏之后,在她身侧坐下,轻轻拨开垂在肩膀的青丝,抚了抚她的脸颊,“在想她们两个么?” 灼华回头,微凉的素手覆着他的温暖的大手,脸颊在他的掌心微微磨蹭,一倾身躺在了他的怀里,“回不来了,是不是?” 彼时夜色彻底覆上,廊下的烛火在琉璃灯盏里轻轻的摇曳,映出烟尘飞扬游离,哪怕一丝轻轻的风,便吹得它们身不由己的当空乱舞。 生死无常,亦不过如此。 念头流转于心间,平生浮梦里勾起零星而杂乱的思绪,爱恨嗔痴、生老死别,闷住了心肺。 有烟尘入了眸,细微的该是没有感觉的,却生生磨棱了她的眸,渐渐湿润,漫成一片模糊的水意。 一眨眼便是一缕水痕氤氲在了发鬓间。 “人生路漫漫,爱恨嗔痴需节制,说的出来,却难做到。”徐悦目光泠泠,有感愧弥漫在容色中,道:“原是为了我,她们若在你身边,或许……” 灼华扣住他的手捧在心口,青丝拂了她的面,有一丝乌青的阴影。 她低语道:“我还是自私的,虽不舍她们如此没了,可午夜梦回时,我何曾一回的想着,幸亏让她们跟着你。我不敢想,若是没有她们,这一刻你会在哪里。” “更不敢想,她们死的时候有多惨烈。至今,连尸骨都没有找着。” 与她十指相扣,徐悦的拇指轻轻的磨砂着她手背。 窗外又三两枝竹枝摇曳,瑟瑟婆娑,徒增萧瑟。 “点去的一百人,被围困在山坳里,四周山上全是搭满弓的秦军,那日,她们帮我挡去了大半的流矢。一百人,冲出山坳的时候只剩了六人。秦军追赶不休,最后带着一身伤全都跳下了山崖。你不曾问,我也不曾说,我知道,你不敢问。她们虽是你的护卫,却也是你我的朋友。陪我们走过了很多路。” 晚风渐起,吹起了她卸了钗环的青丝飞舞,鼓起了她轻薄飘逸的衣袖。 她的手一紧,幸好,他回来了。 伤感与后怕如旋涡一般落在她的面上,说的时候便是絮絮的,零碎杂乱。 “或许我与她们并没有那么深的情意,或许我也没有那么伤心,我甚至都不晓得她们两个是什么时候的生辰。只是想着,因为有她们你才能有机会回到我身边,因为有她们你才能一次又一次的躲过暗箭伤人。我该记得她们的。” “她们是孤儿,从小挣扎在求存的路上,在她们的人生里,带着面具生活,接受着忠诚二字的洗礼,活着的每一日都是任务,从未为自己活过。可除了我们,这世上还会有谁记得她们的存在呢?” 香炉里焚着一支细细旃檀香,悠悠吐着乳白色的轻烟,朦朦胧胧的烟雾袅娜如四月柳絮的散开,与冰雕的凉意碰撞,弥漫在静谧而闷热的空气里。 有风拂面,微凉如水,她缓缓沁下的泪捂在她的面和他的手臂上,湿润了一片。 徐悦扶她起来,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温柔的给她擦去水痕,“记得,你记得她们,我也记得。温胥、赵元若,你的丫头们,还有镇抚司的郎君们,都记得她们两个。很多人都把她们当成朋友。” 脸色落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有些飘浮不定的无力感,她嘴角的笑影淡得如天际薄薄的浮云。 灼华微微点头:“我想着,改变那一世人生里的悲剧,想着,让身边的人都能过得好,我那么努力着,却还是不能改变所有。那场梦里,我没有遇见她们,或许她们本该活的很好,至少、至少不用死。” 此时的徐悦坐在后窗下,月光悠悠,他便似月下松,有着摄心心魄的清皎之姿,悠悠散着他的安抚人心的温柔。 他徐徐抚着她清瘦的背脊:“别让自己活得那么有压力,顺其自然,你做的已经够多了。”顿了顿,“岑连和岑华是与我一同掉下悬崖的,我想着我能活,她们也能活,说不定也只是失了记忆而已。也或许,她们累了当杀手的日子,想着做个普通人,脱身离去,逍遥江湖了呢?” 逍遥于江湖么! 若真是如此便好了,她的遗憾便也随着江湖路远而渐渐消散。 可灼华清醒的意识让她明白的知道,事实却无法如此…… 也或许,她的感伤来着于未来的无法捉摸。 她的人生、他的人生,还有身边的人,是否能够长长久久的安稳喜乐? 其实,也是奢望。 只是她前世失去的太多,便期盼着今世圆满,可事事何来圆满。 月满则亏啊! “没有谁的人生会永远月圆无缺的,就似你我,就是在不断的受伤、分离、痛苦中挣扎相拥,有了遗憾,才会珍惜今日拥有。你我,好好活着,才是不辜负了为我们牺牲的人。” 夜色弥漫如轻纱,鹤云居里寂静一片,偶有细风簌簌掠进,带灭了几星烛火,暗沉了内室的明亮,静月进来一盏一盏的重新点亮,寂静无声。 偶有摇曳的烛火点亮了沾水茉莉的花瓣,明艳了一缕清丽光华。她身子刚好,今日城里城外的赶路,又废了一日的心思,累极了,靠着徐悦胸怀便睡着了。 而徐悦就这样挨着矮窗拥着她坐了一夜。 睁眼就看到他疲累的面容,指腹如蝴蝶栖息花蕊,疼惜的轻轻抚着他眉宇间微微的乌青之色。 神色便难舒展。 第400章 长恨春案(九)破绽 彼时天色尚早,从窗隙透进来的光还是淡青色的。淡淡的天光落在他的脸色,映的温润的眉目有几分淡淡的冷漠,宛若月光清越光洁,好看极了。 灼华是饿醒的,想起这个家伙昨日陪她验完尸又去上了衙,说是衙门没什么事,却也忙到了天黑才回家,想是也累的很、也饿得很了。 她一动,徐悦便醒了,睁眼便垂首瞧她,问道:“醒了,要喝水么?饿不饿?” 灼华坐起身,眯了眯眼,嘴角扬了一抹春水笑意,“饿了。” 徐悦眨了眨眼,眨去零星睡意,温声道:“好,那先洗漱。静……” 他正要唤静姝静月进来,灼华却一下把他扑到在矮窗边的一席水筠凉簟上,贝齿细咬着他的耳垂,引着他的手到了衣襟之内,滑至一丛芳草萋萋。 “我是说,饿了……” 葡萄架上,一串串葡萄从架子上悠悠垂下,一粒粒小葡萄便如米珠一般,透着青涩的气息,葡萄花方落不久,葡萄底下尚有细细花蕊林立期间。 远远瞧去,便似六月阳光下蜜桃的绒毛一般温柔可爱。硕大的葡萄叶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便似侍女温柔的扇着团扇,风中还有枝叶清新的味道。 葡萄粒粒的缝隙间,窥得矮窗下人影成双,缠绵。 徐悦把人从浴桶里捞出来,擦干,换上乳白底绣红海棠的裙衫,温柔的面孔在那鲜艳的花纹下满是餍足的笑意。 系上最后一个结,扣了她的腰肢到怀里,压低了嗓音,沉然沙哑的问她:“见着我就羞,是不是想着这个了?” 他只着了一条袴,裸露着结实的胸膛。 胸膛上一道又一道的陈旧疤痕只余了淡粉色的痕迹,而南方之战留下的伤却依旧突着肉芽儿,颜色竟是比回来时的深粉色更深了些,隐隐有暗黑色泽在里面。 灼华疼惜不已,慢慢拂过那几道疤痕,一扬脸,丢了羞,抬了胳膊圈住他的颈,在他耳边细细低语了几句,引的徐悦气息炙热的又去扒她的衣裳。 收拾妥当,用了早膳,徐悦正准备陪灼华去京畿府衙,蔡茂静就先让人传话过来了。 昨日派人盯着的那几个人,一个失足落水,死了。 一个操练时从马背上落下被马踏破了内脏,也死了。 虽死的档口叫人怀疑,但也没有证据表明他们是被人灭口的。 线索全断了。 周恒的案子蔡茂静那边几乎是推进不下去了。 而今日同消息一并送来的还有昨日的口供,很显然,他有些束手无策了,想着通过灼华这边让镇抚司的人也帮帮忙。 徐悦倒是颇为气定神闲:“这一回可真是机警的很了。” 要等的,就是这个! 灼华的嘴角漾了抹笑意,“他们不死,咱们怎么知道背后什么人在动手呢!齐冕之流本就是棋子,不管事成不成都是要舍弃的,他们知道的也不会多,没什么追查的价值。” 正说着,穷已和明镜神不知鬼不觉的显现在了廊下。 到把站在廊下台阶上的不易和长贫吓了一跳,但也很快平静下来,笑呵呵与二人打了招呼。 然后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姿势继续站。 再是高人,见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原本穷已和明镜都是跟着徐悦出去办案的,昨儿发生了周恒的事情,徐悦怕有人对她不利,便要把两人留下。 推来推去,最后一人身后留一个。 然后,倚楼和听风黑着脸,闲时练武便更勤奋了。 两人昨夜分别被派出去,因着她昨夜心情不好,夫妻两人便也没有于此事上多交流,今日虽醒了个大早,却也“交流”了旁的去了。 此刻瞧他们一同回来,便也晓得对方是什么心思了。 夫妇两相视一笑,“想到一出去了。” 徐悦扶着妻子在明堂坐下,简短问道:“最后见了谁?” 天光明亮,廊下的银面具照不到光,却依旧锃亮的反光,那光落在人的眼底便是一片通透。 穷已单调的嗓音带着深沉的稳重,回道:“先是悄悄潜去了孙长林的住处,到镇抚司的人亲眼看着他们进去以后,又脱身去见了林秋硕。” 还躲过了衙役,却又故意漏了痕迹让镇抚司的人知道,仿佛没有想到还会有高手暗中跟踪一般,果然不可小觑,幸亏穷已和明镜的身手神龙见首不见尾,否则也便无法察觉他有问题了。 灼华扬了扬眉,“动手的人呢?” 明镜的声音很轻,却依然清晰的落了每一个字到他们耳中,可见其内力之深厚,他道:“被灭口了。原本是有机会留活口的,只是那样便会打草惊蛇。” 灼华点头,嘴角有轻柔的笑意,“你们是王爷信得过的,谨慎仔细是你们的长处,这样处理很好。” 徐悦静了须臾,对穷已道:“你小心在远处盯着,别漏了影儿,也不必做什么,就看着他和什么人来往。” 穷已点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经不见了踪影。 灼华捏着衣袖上的竹叶绣纹磨砂着,淡声道:“这个人看着不起眼,落在人堆里也没个特点,四十的年岁靠着资历熬到了同知的位子,即便那日起了冲突也是半点没惹眼,所说所做皆在情理之中,没想到却是个杀伐果决的狠角色。” 徐悦起身去屋里矮几旁的描福寿长安纹的盒子里取了一粒水底形状的旃檀香,放在错金的鸱吻香炉里点燃,盖了盖子摆在明堂的首座小桌上。 青烟袅娜,散在空气里,凝神静气。 他缓缓道:“越是大事中不打眼的,有时候越是个狠的。藏拙数十年,在李锐身边多年也没有被察觉半分,确实是个厉害的。三千营中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少年郎,就他一个稍有些年纪将领,又是同知的位置,若昨日的冲突起了,他能顺利平定下来。”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沿,“那种情况下还能镇得住那些少年郎,倒也有些能耐。那么,一旦有人推荐,皇帝会让他接手三千营也便没什么意外的。” 灼华拨了拨香炉里飘起来的烟雾,青烟在指间袅娜缠绕,远远瞧着,便似云雾拢了山峦的朦胧,她一笑,“一旦闹起来,有了人命在里头,想要镇得住那样的场面,除非有伸手极好的人能一下子住住。” “可那些人里,除了周恒也没哪个有这样的身手。偏偏他又是矛盾的起源,一旦他真的动手,只会更加激化冲突。”与聪明说话就是不费力,徐悦笑了笑,断然道:“所以,巡防营里会有人配合他,当时也一定在场。” 指甲敲在了香炉上,幽幽的“叮”了一声,“萧瑾。” 她抬眸道:“一条线所出来,细细盘剥,便有无数线索跟着出来。不过,既然对方有意引着咱们走歪路,总也要让他们高兴高兴的。”宛然挑眉,“夫君以为呢?” 徐悦伸手一点她的鼻,笑道:“我会让镇抚司的郎君悄悄盯着孙长青,做戏做足,也可调开些他们的目光,方便咱们暗中调查。”转头问了明镜道:“你那边如何?” 明镜轻道:“两人私下没有联络。萧瑾昨日挨了军棍,下了衙去了一家药房,买了外伤药,还拿了另一种药,是事先准备的。”他从袖中取了包东西出来,“我捡了他扔出来的药渣。” 灼华一笑,“明镜真是越来越机敏了。” 静姝过去接了打开先瞧了一眼,表示还是让老先生去瞧好了。 灼华不自觉的抖了抖,立马明白里头会有些什么了。 徐悦失笑的给她倒了被水压压惊,“就这么怕那东西么!” “别说,千万别提了。”灼华打了个禁声的手势,吃了两口压下心口泛起的恶心,看了眼水,“这两日的茶水味道怎么个怪怪的?” 第401章 长恨春案(十)柿子蒂 徐悦让明镜去继续盯着,回头闻了闻茶水,眼神微微一闪:“让他们在茶水里加了些草药,去暑气的,你若喝不惯便换了。” 静姝立马过来将茶水换走。 徐悦扯开了话题,宁和道:“既然蔡大人把口供拿来了,你也别出去了,免得有些人动了歪心思。” 灼华应了一声,抬眼看着天光越盛,便送了他出门,“我先看看口供再说,要出门我会让倚楼来叫你,你陪我。” “好。”徐悦吻了妻子的眉心,带着不易去上衙。 待徐悦一走,灼华立马喊了静月去把茶水劫回来。 他那垂眸时的眼神微闪哪里逃过了灼华的眼睛,仔细闻了闻,但里头甘草、金银花的味道盖过了别的气味,她有些拿捏不准。 便叫底下的小丫头拿去给胡大夫看了眼。 胡大夫说,里头含了柿子蒂的气味。 他就这么怕她怀孕么! 难怪,盼着有孕,却总是怀不上。 望天无语。 灼华前世所经历的,在一切偏离轨道时便渐渐失去优势,所知的也在经年的算计里慢慢用尽。 李怀的这些暗棋她晓得是很少。 如今这案子,只能靠硬闯了。 翻阅了所有的口供,她有些失望。 蔡茂静于审问上十分老练且有章法,问的十分深入细致,便是连给柳元钧上过药的人及其家人也都审过、搜过,可瞧下来并没什么值得深挖的。 大家所知的也不过是周恒与柳元钧切磋,之后回去也是好好的,却在第二日里忽然毒发暴毙,期间一直都是风平浪静,再无其他。 而衙门几乎是把两个营都翻过来了,也是毫无发现。 光他们知道林秋硕和萧瑾有问题还不够,要让周恒脱罪就必须要有强有力的证据才行,可若他们二人一直没有动作,她们很有可能寻不到任何证据。 调查林秋硕和萧瑾的探子回来了,只道二人生平实在平平无奇,有小错可抓,却也没发现什么值得拿捏的致命把柄。 灼华头痛的长叹,“二人如此谨慎,要拿住他们可真是不容易啊……” 虽晓得林秋硕和萧瑾谨慎,是不会与齐冕等人有直接接触的,但下午晌里灼华还是想着去那几个被杀之人的家中找找线索。 正好李郯几个来寻她,问了案子的进展,便与他们一同出了门去。 齐冕、萧瑾都与应烈交好,可齐冕的家人却是从未在齐冕的口中提起过萧瑾的存在,在外人的眼中他们二人甚至关系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那几户人家瞧着也并不富裕,家中有老有小,可就在那些人死后,除了各自营里给予的一点点抚恤金,李怀的人也并没有暗中给予所谓的补偿给到他们的家人,这一回不可谓不谨慎了。 不过,他们倒也不算失望而归。 回来的路上有人闹事,他们被堵在南锣街上,那处正是繁华地段,铺子林立,皆是富贵人家爱去的地儿。 好巧不巧竟让她看到柳家二房的人与萧瑾的家眷先后进了一家古玩铺子,出来时倒也是先后出来的,人前不显任何,可灼华却发现,两人前后的表情十分值得玩味。 有一种“大事将成”的隐晦的得意。 悄无声息的一查,原来萧家太太和柳二夫人是同乡,自小认得的。 而那铺子七拐八绕之下才打听到,竟是李怀舅母宣平伯世子夫人用远方亲戚的名义置办的私产。 因为平时也不挂赵家的名头在铺子里,倒也没有人会想到这铺子会与李怀有什么联系。 灼华伏在枕屏前的矮几上思考着柳家参与的可能性,手中握着绫扇又一下没一下的扑着,身下的青玉细片的凉簟和冰雕幽幽透着凉意。 雕刻成山川模样的冰雕架不住夏日炎炎的热浪,早已经融化的面目全非,水珠子腻腻缓缓的滑落,滴在缸子里的水面上,泠泠滴答,溅起一波又一波的凉丝丝的涟漪。 徐悦听镇抚司出去办案的人说起灼华出了门,便抽空回来了一趟。 进门便见她拧眉细思的模样,坐在了她身边没有去打扰。 “萧家的太太和柳家的夫人是同乡,若不是晓得萧瑾是李怀的暗装,还真是一点都不会怀疑这两人走得近有什么不对经的。”灼华似是自语道,“柳文鹤投了李怀。恩,也或许是李彧的将计就计。” 河东柳家与清河崔家即可说齐名于世,都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大族。柳家嫡长子柳文卿任兵部侍郎,三子柳文鹤则是工部侍郎,余下诸子和旁支之中,有在山阴为知府,有在润州做按察使副使,县令、判官、主簿之流更是不下十数人。 家世不可谓不盛。 柳庆妃无子,当初进宫也是依附了淑妃,柳家如今算是李彧的一大支柱。 白玉的扇柄轻轻的点在檀木桌上,嗒嗒的清脆,她又细念着道:“柳文卿一直都是供职在京中,而柳文鹤则是近几年才从外头调职回京的,是以,背后时柳文卿与李彧的关系可能更为紧密。” 徐悦笑着瞧着她浑然不觉的自言自语,接口道:“而柳文卿的长子柳元钧又是柳家族里小辈中官职最高的,最得柳家老爷子的关注,哪怕兄弟二人都是正三品的官职,大房却样样压了三房一头。柳文鹤又是庶出的,会不甘而另投他营,也属正常。” 灼华捏了捏衣袖上的纹路,抬手又去啃手指的骨节,“也或许,他暗投李怀也是柳家族老暗里默认的,毕竟夺嫡是有风险的,不能一味的只靠了一边。若他日事败,也不至于全族皆灭。” 徐悦抿着笑,把自己的手送到了她的贝齿下,不轻不重的被她的小虎牙细细的啃着,唇瓣贴在他的指上,温软而湿润,酥酥麻麻的。 他妻子发呆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那么多的小动作,可爱极了。 “分析的有道理。”他又接着她的话继续道:“若真是投靠了李怀,柳文鹤在柳家的身份地位,可以为李怀打探到更多关于李彧的动作,这个暗装选的很不错。” “那会不会柳家人也参与了今番算计?毕竟柳元钧这个柳家的嫡长孙死了,柳文鹤刚刚得中进士的长子才能得到族里的全力扶持。”灼华捧着手啃了几下,感觉哪里怪怪的。 低头一看,眨眨眼,这不是徐悦的手么?再一抬眼,果然丈夫就坐在自己的身边,许是赶着回来的,两鬓汗湿着,润白的面颊有些透明。 可细瞧之下却见几分乌青之色,心底紧了紧,转瞬眉眼一弯如新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好一会儿了。”徐悦察觉她那一瞬间的慌神,似乎有些惆怅的凄凉,只以为她在担忧周恒的事,便也没有多问,笑着反握了她的手放在唇齿下细细啃了几下:“不是说了,要出门得去喊我么?” “只是去那几人的家中瞧一瞧,遥哥他们也一道的,安全着呢!”被他啃的痒痒的,灼华抽了抽手,睨了他一眼道,“我都回家了,你还赶回来做什么,快回去吧!” 徐悦把人搬上了膝头,笑意煦煦似初春的朝阳:“不回去了,左右近日没什么事,就陪你一道想想。” 灼华发觉自打回来以后,这家伙是越来越黏糊了。 从前在外人面前好歹还能保持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温润又正经,被人调侃了还会耳根儿红。现在出了门去,醉酒了还要当人的面亲吻,不醉酒时也要扣着手走路。 不过,她也喜欢与他黏糊。 一倾身,放松的靠在他的臂弯里,正要说话,外头老先生的药童儿来回话了。 小童子十一二岁的年纪,圆脸胖嘟嘟的白嫩可爱,笑眯眯拱手行礼道:“见过殿下,见过世子。老爷叫小的来说一声,那个药渣是那药渣是用来浸浴的,治的是一种叫做蛇身病的皮肤病。” 脑子里窜过几声蛇吐芯子的样子,嘶嘶声似乎就在耳边,灼华忍不住的白了脸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干呕了一下。 第402章 长恨春案(十一)蛇身病 脑子里窜过几声蛇吐芯子的样子,嘶嘶声似乎就在耳边,灼华忍不住的白了脸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干呕了一下。 “蛇身病?”徐悦瞧她作呕的样子,想起了围猎那回,小东西还被蛇惊晕了过去,给她倒了杯茶喂了喝下,给她搓了搓手臂,搓散那股子恶寒,“那是什么病症?” 小童看着灼华,小小的圆脸上满是惊讶,居然还有她害怕的东西! 咧嘴一笑,原来公主也是普通人嘛! 他回道:“皮肤纹路似蛇纹,皮肤干燥粗糙,常有皮屑脱落,夏日汗多,症状会有所减轻。若常年浸泡药浴,也能使得症状有所缓解,只不过是不会治愈的。殿下拿来的药渣老爷瞧过了,老爷要小的与殿下说一声,里头的药材大多昂贵,寻常人家是用不起的。” 灼华点头,道了晓得。 让静姝找了个小布口袋,给他装了一口袋的果子,又给了一吊钱让他去买个冰碗子吃去。小童笑眯了眼,连说最喜欢给老爷到殿下这儿来跑腿了。 灼华看了眼自己的手,想起当时还仔细瞧了那皮屑来着,虽说那是将皮屑收起来时用的竹镊,可还是恶心的不行,又灌了几口水才压住了那阵恶心:“萧瑾从五品的武将,俸禄有限,萧家也不过普通人家,若是价格昂贵,如何用得起?” 徐悦点头,道:“我会让人去查那家铺子,看看背后的老板是谁。” 灼华摇头,“镇抚司去查对方会有察觉。让赵姨娘的娘家人去查,他们于药材上生意做是好,要在京中开药铺子,免不得要和赵家打交道。” 皇商赵家,煊慧的外祖家。 徐悦应下,“晚一点我去找赵家老爷。” 灼华从他袖子里拿了帕子,用力擦了擦手,道:“我在柳元钧的衣袖的褶皱里也发现了一些皮屑,原还想着如今正值夏日,汗水多,怎么还会有人掉这样大的皮屑,竟是得了皮肤病的缘故。也就是说,柳元钧死前和萧瑾是有过接触的。” 徐悦拧了拧眉道:“柳元钧是武职,每日刀枪棍棒的,手上不可能一直干干净净的,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柳元钧的双手指甲那么感觉,像是别人刻意清洗过的一样。原来如此。” “柳元钧定是发现了什么,甚至动过手,打斗间说不定还抓破了那人的衣裳,留了证据在指甲里,那皮屑特征太过明显,所以他把柳元钧的手给清洗干净了。只是没想到,柳元钧的衣服上面还沾了一星半点儿。” 灼华折了一支矮几上细颈瓶里的茉莉,放在鼻下细细一闻,浅眸中闪过一抹明亮,想起早上翻阅的口供,轻道:“周恒与他们比武切磋是前一日的事情,而那件衣裳上却是他们回去后的夜里换上的,说明是在当夜洗漱之后他们才见过,可口供里他却说自己从三千营回去后就没再见过柳元钧,便是撒谎了。” 夫妇两默了许久,尚有一事想不明白。 徐悦黑眸中有幽光流过:“我让温胥去巡防营打听了一下,当时给柳元钧伤药时有多人在场,还讨论着下回如何破解周恒的招数,那么多人在,要在涂抹的伤药上动手脚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那么,给柳元钧上药的人被杀,很有可能是欲盖弥彰。为的就是扰乱我们的视线,让我们以为柳元钧是事后中毒的。” 灼华不解道:“那萧瑾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的去找柳元钧?” “确认柳元钧是否毒发?”眉心蹙了一折山峦,徐悦也想不明白,“长恨春的毒是他们自己涂上去的,又是亲眼看着周恒的棍子打伤了柳元钧的。以他们的谨慎,怎么会多此一举的想着去瞧这一眼?萧瑾究竟发现了什么,要让他冒险去找柳元钧一查究竟?” 窗棂微微隙了一列,热浪缝隙间扑了进来,窗棂上刻着“鹿鹤同春”的纹路,烈烈天光漏过窗上薄薄的颜色蝉翼纱投在了室内浅色的地毯上,融了一幅岁岁长安的福气。 缝隙里漏进来的一道明亮中带了几分金色的光,落在茉莉莹白的花瓣和她的拇指上,格外明媚。 随着她指尖旋转,花瓣晕出一轮乳白的半透明光晕,香味飞散在鼻间,清雅宜人。 徐悦凤眸一斜,把妻子上上下下瞄了一遍,“下一步你不是打算要打草惊蛇么?” 灼华有些暗暗流汗,跟镇抚司的指挥使说话真是连撒谎的机会都没有! 手指勾着他的,轻轻的扯了扯,她笑的娇软可爱,“我不过让人去递个话,这都要吃一嘴的干醋。你上辈子该不会是醋坊的老板来的吧?” 徐悦眯着眼就往她的细嫩脖颈上咬了一口,“那你便是糯米。” 灼华捂着脖子,嗔了他一眼,“属狗的呀!” 静婵从外头迈着碎步匆匆过来,站在内室的门口,声音轻巧:“雍王殿下来了。” 徐悦微微仰了身,支手托腮的撑在矮几上,眉稍微挑,便是一股子扑面的风流俊俏,“人家可不得找着机会来见了。” “哦?”灼华的指尖戳在他的颊上,凹了一个很有弹性的窝儿来,“莫不是近日南宫翁主都没去寻你一同破案了?” 徐悦一噎,可怜兮兮的皱了皱鼻:“……”那两个人,真是吃饱撑的! 对于李彧曾冒犯她的事,徐大人一直耿耿于怀,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们单独见面的。 “走了,我不说话,你来说。”灼华顺着他扶起的力道站起来。 心口忽生了一阵剧痛,两眼恍惚起了无数的银色亮点游曳,膝盖一软,跌了下去,尽管徐悦抓的及时,手肘还是狠狠磕在了矮几上。 整个人仿若失了知觉一般,毫无力道的伏在了矮几上,呼吸短促,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极为痛苦的。 徐悦脑中一嗡,心脏都要停拍了。 把人抱起放在软塌上,却是见她面上唇上渐渐褪却了血色,冷汗直沁,整个人又是几乎透明的苍白,握着她的手明显感觉到她的体温在不断的上升。 他急的瞬时双目赤红了起来,“去叫阿翁,快去!快去!” 倚楼几乎是飞起来的速度翻过墙头而去。 老先生被拽着,跌跌撞撞的奔了进来,喘着气、抹着汗、翻着白眼把人都赶了出去。 金针沾了气味独特的药水,一下稳稳扎进了灼华的心窝,待她的痛楚减轻下来,老先生捋着长须细细把脉。 良久道:“成了。索性这一回只是让你体温骤起,没有高热。” 灼华虚弱的躺在床上,青丝似刚沐了水泽,贴在小巧的面孔上更显苍白至通明的脆弱,微微阖了阖眼,舒了口气。 勉力一笑,“等了那么久,总算是成了。养在心窝里可实在是吓人的很,生怕三更半夜里就爬出来了。”细细喘了几口气,“他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怕也是要瞒不住了。” “还有心情开玩笑,显然还不够疼!现在必须每日施针压制。要尽快取出来,不然你就要危险了。”老先生重重哼了一声,收了金针,“我看你就是脑子不好,瞒他做什么,就该告诉他。叫他看看你为他吃了多少苦。” 灼华的嘴角抿了个洁白如茉莉的笑意,“我既都受了,何必再多一个人痛苦。” 老先生的手里顿了顿,半天憋了两个字出来,“傻子!” 收拾完了,又给她喂了两颗药丸子,“这是新制的药丸,可以克制它在你身体里不再乱动。要把那东西取出来,就得划开心脉,到时候你要怎么跟他解释。” 灼华痛的乏极了,阖了眼。 默了许久,老先生以为她睡着了,正要出门,就听的一声低语,“会有办法,让他永远都不知道的。” 第403章 长恨春案(十二)心疾 老人家深吸一口气,似乎想骂她一同,最后也只是长长一叹,无奈的摇了摇头,出了门。 徐悦等在门外自是心急如焚,他不明白好好的怎么会三番五次发作的如此痛苦,见得老先生出来,便是怎么都要问个清楚的。 老先生神色不善的瞪了他许久,硬邦邦的道:“竟日枯坐忧思,或辄夜悲歌,积久遂成心疾。” 徐悦狠狠一怔,惊忧如长练,紧紧缠绕着他的心口,密密匝匝的困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心、疾?她、她怎么……” 老先生一扬声,晶亮的双眸突着,眸中有一抹火焰摇曳,“她如何得了这心疾,你不知道?” 他抬着手,食指尤带怒气的指着徐悦,脱口的话终还是憋了回去。 一甩衣袖,冷着一张肃肃的面孔:“你若有负于她,我一针废了你!”说罢,甩头出门,杌子使唤着院儿里的丫头,“给我收拾屋子,今儿起,老头子要住这儿了。” 秋水望了眼屋子里头,抿了抹担忧的笑意领了老先生下了台阶,“上回住的屋子您还住的习惯么?一直留着,日日打扫的,姑娘就盼着老爷子过来住着呢!” 莲叶丛丛,青萍悠悠,早开的莲花舒展了几瓣粉嫩的瓣儿,盈盈然坚韧的挺立。 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点点水花落在莲叶上,晶莹了一碧芳华,漾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如蚕丝勒在他的心头,一圈闷过一圈,似溺了一方墨汁在清澈的水里,无遮无拦的晕开,昏暗了他的眸色。 灼华只是痛的疲累,倒是没有昏睡过去,歇了会儿便也恢复了些力气,又被盯着喝了一碗药,更是苦的清醒不已了。 看他浓眉紧蹙,便道:“不用担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休息一下就好了。” 徐悦望着她,长叹一声,眉目中皆是愧色,“痛的厉害,还要忍着,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我早该猜到,那样痛苦如何只是寻常高热。其实你告诉我了,你的心头生病了,我没有听进心里去。对不起,是我不好,不够关心你。”不带欲念,他抚着她的心口,“我的不是,让你受这么多苦。” 心疾,发作时症状有几分相似。 发作的这几回都是在南宫璃来了之后,或许,他与所有人都当是她醋了、气了、恼了,这才犯了心疾之症。倒也可以解释过去了。 何况,他哪里是不够关心,上回她说是凉意冲了心脉,他明明不信的,只是晓得从她这里问不出来,便不肯勉强她而已。 暗里却也偷偷拿了药渣去问了太医,索性那药渣不过普通的退热和补身的药,这才瞒住了他。 其实她也是知道的,这两个月来衙门里忙的很,他却尽量避免了出京去,努力挤出时间,早早的下衙,陪她说话、晚膳。 他对她的用心,她又如何能不知呢! 灼华拉着他的手,绵绵一笑,“看见你,我高兴,你能回来,我高兴,便什么都是甜的了。” 徐悦倾身躺下,与她面对面的拥在一处,眉眼有荼蘼之色,那是盛放到极致的欢愉中隐然含着心痛的不忍。 “好好养着,会好的。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日子要过下去。我会让你日日都高兴,不会再让你再心痛。” 灼华圈着他的颈,浅笑如蜜,“我信你。”两人静默相依,花开并蒂,她忽而含笑道:“徐悦,你有没有觉得,咱们两个有点太腻味了。” 沉然的气氛松泛了些,徐悦低头去吻她的眉心,嘴角弯了个温柔笑意,“不觉得。你这么甜,落在眼底,靠在身边,如何能忍得住不去尝一尝滋味。” 灼华嗔他一眼,“嘴里越发没个正经了,小心孩儿们笑话你!” “怎么会。”一双温热的大手在她背脊游走,徐悦沉沉一笑,“我的身体也没个正经呢!” 灼华:“……”严重怀疑徐悦被人换走了。 温存流转下,她问,“李彧那里你说了么?” 她的脸色还不大好,徐悦也不敢去闹她,只是轻柔的抚着她的背脊,吻过她的眉眼,“说过了。瞧他的神色,仿佛早有猜测。好了,周恒的事情你别管了,交给我,你好好休息。” 也是,李彧早就不是五年前初初争权的李彧了,这些年的权谋算计,早就将他打磨的更为阴沉能演了,会知道身边这么个暗装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灼华顺从的应了一声。 关于那个铺子的消息来得极快,傍晚才递去的话,太阳还没彻底下山就已经查的清楚。 铺子只是个普通铺子,跟朝廷里的人没什么关系。 关于萧瑾的事情掌柜的所知不多,只知萧瑾每回拿药都是当场结账的,不曾拖欠。 而赵老爷子是个精明能干的,顺带的让人去各个钱庄把萧瑾的银钱账目也查了个仔细。 萧家人在各大钱庄的银钱倒是少的很,但萧太太娘家表兄倒是每年都会有一笔庞大的银钱进出。 但凡大周的商人大都与赵家有来往,谁家做什么生意赵家向打听,都能晓得一二。 而一查之下却发现萧太太娘家表兄的生意不过尔尔,每年的收益怕是那笔银钱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也就是说,那笔银钱很有可能是替萧家过手的。其他的便也查不到了,毕竟银票上不会有开票人的名字。 灼华想着,这笔钱大抵就是李怀给他来疏通京中关系的,比如:收买官员! 不过这样也够了,萧瑾是个嘴硬的,萧家太太的表兄可未必! 只是长恨春的来路,哪怕发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也是毫无消息。 明镜和穷已一连盯着林秋硕和萧瑾几日,两人完全没有任何动作,该上衙的上衙,该巡街的巡街,该操练的操练,就似往日一般,半点不漏破绽。 案子没有进展,夏日炎炎又烦躁的很,蔡茂静短短几日瘦了一大圈,眼下乌青大可媲美端砚青墨,走路上台阶眼瞧着都要踉跄了。 宫里、周家、柳家的压力不停的压过来,若是在找不到有力的证据,就得判案了。 好在徐悦和镇抚司的人另辟蹊径,证明了给柳元钧伤药的那个巡防营将士不是失足落水溺死,而是被人迷晕了扔下水害死的! 若非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何必杀人灭口? 如此一来,便有了拖延案子的说辞。 只是,查到后面又发现杀人的人也已经被灭了口。 即便能拖也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到时候若再查不出什么来收买新的线索,一旦柳家人闹起来,蔡茂静就是不判也得判了。 偏偏这时候徐悦的身子也出了问题,衙门的事情和周恒的案子连轴的忙碌奔波,尽管他极力咬牙忍着,越发的憔悴面色还是骗不了人的,老先生每日给他施针,兼之补身的汤药下去,只是效果渐微。 这下子便是好心态的周恒也急了起来,“一个两个都病了,莫不是有人对他们下手了?” 焯华安抚了周恒,去了魏国公府,见夫妇两一个面色苍白一个神色憔悴,心知不好,正五内俱焚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郯带了消息过来。 “长恨春的来路有消息了。” 连着几日不曾听到好消息,大家都一振奋,灼华忙问道:“哪里来的?” 李郯双眸发亮似星子在夏日的夜空中闪烁着灿烂华光,“禾元街的暗巷店子里十日前失窃过,丢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长恨春。那老板二黑子卖的都是毒啊蛊啊还有什么盗墓得来的东西,自是不敢声张的。” 狠狠灌了两口水,挠了挠脖子上被蚊虫盯叮出来的红点,兴奋道:“北郊的关山街那儿不就跟个黑市似的么,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我想着或许那里会有什么线索,所以今天一早和姜敏便去那打听长恨春的事。还就这么巧,遇上了那二黑子正与人说这事儿。” 第404章 长恨春案(十三)毒药的来路 徐悦惊讶道:“关山街三日前我也去过,却是没打探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焯华稍稍松了口气,或许,真是周恒命不该绝了。 李郯眉梢一挑,得意道:“你们镇抚司的人去的多了,黑市里大多数人都认识你们了,偏长恨春还毒死了人,有些话他们在你们官家人面前自然是不说的。我与姜敏从未出现过,下手狠狠买了些好东西,又不问东问西,人家只当我们是活财神,自是放心大胆的说。” 徐悦十分赞同,“我们虽乔装了去,但去了就会打听,人家难免有戒心。” “没错。听二黑子说,他那里还有两瓶锁在柜子里没被偷。”李郯神神秘秘的从袖中取了个青玉瓷瓶出来,放在矮桌上. 青嫩的玉色顿时亮了所有人的眼神。 她道:“我打听到二黑子欠了人家的钱,就让人撺掇了债主去砸他的店。暗卫趁着店里乱套悄么声儿的弄了瓶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既然人本就是他们害的,咱们也不算载害了!” 灼华笑赞了一声道:“越来越有本事了!” 瞧她都把脖子上的红点挠破了,取了止痒膏给她涂上,“你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红点子?” 李郯又想挠,药膏一凃凉意上来,倒也没那么痒了,“关山街黑市在西郊啊,都是蚊虫,咬死我了。我还带了驱蚊的香囊呢!” 西郊?蚊虫?驱蚊? 一抹亮光从脑海中一闪而逝,还来不及捕捉便消散而去。 “想到什么了?”徐悦心口生了一阵憋闷,冲了两声咳嗽出来,带了隐约的血腥气在里头. 灼华回过神,忙给他倒了杯温水,轻轻抚着他的背脊为他顺着气,担忧道:“要不要去躺一会儿?” 喝了两口水,嗓子里舒服了些,徐悦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温柔安抚她的担忧,“没事,别担心。”捏了青玉瓶,“有了这个瓶子,萧瑾便是无路可逃,只要揭破了他,周恒便能没事了。至于那个林秋硕……” 天际忽然乌沉沉了起来,滚了一道闷雷进耳,空余了半晌,便是接二连三轰轰烈烈的电闪雷鸣,雷声震耳似是贴着头皮而过. 风带着沉闷的湿黏之气撞开了小书房的窗户,与墙面撞了几声心惊肉跳,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冷色的闪电劈裂的厚重的乌云,落在焯华的面上,清隽的面孔似蒙了一层碎碎裂冰,隐隐冒着寒气。 焯华眼帘微垂,冷然道:“待案子结束,自有他的好去处。” 灼华扣住徐悦的手,拇指无意识的磨砂着他虎口处的薄茧,缓缓道:“光有长恨春还不够,想要把萧瑾的罪名坐实,让他没有翻身的机会,就得把计划布置的详尽妥当让一切看起来符合情理,且不留任何证据让人察觉。” 徐悦沉然点头道:“突兀的让人在萧瑾处发觉长恨春,倒叫人反咬一口栽赃。必须一击直接命中,若是遗留了什么破绽,拖后判刑,便是给了他们制造证据的机会。” 灼华浅眸明光流转,对李郯道,“你去李彧那里说一声,稍后让他在柳文鹤那里漏点口风出去。蔡茂静那里也要有动作。咱们打草惊蛇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彼时正值午后,大雨滂沱,有衙门中人乔装打扮去打探城中谁家的药铺子里有人买过治蛇身病的药,萧瑾的名字自然便出现在了衙役的耳中。 蔡茂静却并未传话于萧瑾,而是着人暗中盯着他,调查他最近所说所作、平日与谁人来往。 萧瑾察觉之后并未有什么动作,每日照旧巡街或操练,毫无异样的坦坦荡荡。 不过,萧太太身边儿的丫头又上了一趟那铺子,说是主子手腕上老坑玉的镯子磕了个纹儿,那是上辈老人传下来的,问掌柜的能不能修,若是能修的,明日晌午里就拿过来。 而掌柜的,自然笑呵呵的回答了一句:能。 大雨接连下了两日才渐渐转小,此时王府里一片寂静,从主到仆大多都在午歇,亭台楼阁也仿若安睡的无声静谧。 天光疏落昏沉,雨滴硕大密集,打在庭院深翠舒展的阔大芭蕉叶上、屋顶青瓦琉璃上,滴滴答答的清越之声曲回婉转,将雾蒙蒙、湿哒哒的天地就这样浩瀚的逶迤在一起,难以分割。 李彧挨着个仙鹤长春的软靠在书房的窗边的罗汉床上看书. 室内灯火有些暗,电闪雷鸣之下一阵阵的透了进来,映的书本乍明乍暗的深沉难懂。 罗汉床的小几上奉着个仙鹤腾云的青瓷香炉,丝丝缕缕的轻烟从香炉盖子雕花纹中缓缓透出来,悠悠的散入静谧的空气中。 外头护卫禀了一声,“殿下,柳三爷来了。” 李彧应了一声进。 书房的门被打开了,瞬间流窜了一室的气流,拂动了林立书架后内室的里轻纱,青烟如波浪翻动了几个来回,仙鹤衔芝烛台上的烛火噗噗的晃动,明灭不定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若隐若现的交错了一瞬暗潮汹涌。 李彧从书中抬眼,让小太监搬了个杌子给柳文鹤坐下,眉间似有愁思,良久才道:“家中如何?” 柳文鹤的生母曾是名动一时的美人。 他的容貌五分随了生母,阴柔俊俏,长眉飞挑,挺鼻薄唇,细细瞧来含了几分阴鸷在眼底,给人的感觉便是精明能干的。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面色伤怀不已道:“父亲伤心致病,大哥几日没能安睡了,大嫂不知道晕过去几回,几个侄儿侄女哭的也是眼睛都肿了。家中都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提起元钧。” 李彧一叹,默了默:“柳家那里你安抚着点,等着蔡茂静的结果。” 把书随手丢到了小几上,震了一声烦躁,“我是相信周恒不是杀柳元钧的凶手,他实在是没有杀人的理由,他这人性子飞扬肆意,得罪的人不少,可也从未听说与谁真的结了怨,更没听说伤了人的。” 柳文鹤眉心一拧,点头应下,“微臣明白,也是这样劝了大哥大嫂的,他们都是明白人,所以一直隐忍着等结果。”微微犹豫了一下,小心观察了李彧的神色,“只是也不知蔡茂静那里查的怎么样了,大哥大嫂去问了两回都叫蔡茂静打太极似的打了回来,没个消息,尸体也没办法要回来,家中人心躁动,实在也是伤心极了。” 李彧手指将窗户推了个缝隙出来,眼神落在了外头的一丛花树上。 神色微微一沉,犹如衰木枯叶上的秋露微寒,旋即隐没在电闪雷鸣之下。 润白的指尖点了点窗台,沉幽道:“放心吧,已经有了线索,用不了多久,藏在暗里的人就能逮出来了。” 柳文鹤的眉心一动,他先是一喜,转而又忧愤不已,“如此说,真有人在载害周恒了?”愤愤一拍大腿,“什么人如此算计,非要了我侄儿性命不可!” “就怕是背后有人算计指使。”李彧的面容尚且平静,只嘴角的弧度蕴了彻寒之意,“若叫他们得逞了,柳家和周家就成了冤家了。我得不到皇后和周家的支持是小,周恒若冤死,皇后和周家必是要把账算到柳家头上的。” “中宫地位稳固,陛下又自来敬重皇后,庆妃和淑妃以后的日子就要难过了。皇后昨儿借故已经罚了两位娘娘半年的俸禄了。” “殿下说的是。”柳文鹤一凛,起身拱手一揖,宽袍袖垂地,“殿下为侄儿劳心,微臣替家父和兄嫂谢过殿下。” 李彧姿态谦和,抬手虚扶了一下道:“你们为我尽心,我也不能不为你们尽力。去吧,有消息会通知你们的。记得,稍安勿躁。” “是。”柳文鹤退出了书房。 一旁的护卫万荣上前来,一路送着他出去。 抬眼见他俊逸的面上忧愁似海,便笑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大人节哀。大人要放宽了心才好,王爷既说了案子将有进展,自是不会骗您的。” 第405章 长恨春案(十四)双面 柳文鹤眉间有黯然之色:“本官也知道,王爷为了本官侄儿的事情近日里也是费了不少心思。”乌碧碧的眸子在沉闷的空气中流转了一道深沉之色,长吁如叹,“也便是王爷才能从蔡茂静那里问出些消息来,我与兄嫂过去却是半点不肯透露。什么消息都探不出来,刚叫人心中焦灼啊!” 万荣摇头道:“若不是徐大人发觉了那将士大的死有蹊跷,这会子周大人的案子都要判了。蔡大人这几日也是焦头烂额,偏偏什么头绪都没有,急的嘴角都起了火炮了。” 柳文鹤惊疑道:“这话怎么说?不是有线索了么?” 万荣回头看了眼背后,确定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大人且放心。”引着他急匆匆走了一段,“华阳公主于此案颇是上心,前几日也是来回的奔波,这不还急的病倒了。前几日王爷去看了公主,回来便定了心,想是公主那里已经捉到了什么线索了。这会子正布着计划了。” 柳文鹤似舒了口气,眉心却不着痕迹闪过阴郁:“那就好,公主殿下与徐大人都是查案的好手,有两位帮忙,定能拿得真凶替我那侄儿报仇!” 万荣点头,“会的。” 沉闷的空气里有浓郁的栀子花香,过了正午时刻,午歇的人都起了,离了书房之地,人来人往的安静又热闹。 快到门口的时候,柳文鹤关切的问道:“你母亲的病如何了?” 万荣微微红了眼,感激道:“夏日燥热总是不思饮食,体力有些不济,却是要比去年好多了,还是能够下来床来走动走动的。好在大人时时关照,给了奴才这好些的贵价滋补药,母亲才有这一年多的好日子过。” 柳文鹤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不过是些药材,摆在库房不过蒙了灰,若能救人一命,也算是它们发挥了价值了。咱们这些人,上有老小有小,不就盼着父母康健,儿女平安么!你且安心着,明儿我着人给你再送些过去。” 万荣谢了又谢,感激之情难以抑制,那衣袖抹了抹眼睛,“奴才该给大人磕个头的,只是在王府里多有不便,您也知道,王爷并不喜欢我们做护卫的与大人们多有来往。” 柳文鹤含笑的宽慰道:“我知道,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走到王府门口的台阶上,四下无人,万荣以不传六耳的声音道:“那日听的不算真切,大约是在柳公子的衣服上发现了什么皮屑、又什么青玉瓶的。” 柳文鹤没再说什么,上了台阶,只客气道:“万护卫请回。” 送了柳文鹤出了王府,万荣进了书房回话,“殿下,已经透出去了。” 李彧淡淡的“恩”了一声,嘴角挂着闲适的笑意,默了须臾:“这一年多你母亲身子可好些了?” 万荣跪地磕头,“谢殿下指点明路,奴才的母亲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你是个明白人,好好当你的差。”慢慢翻了也书,幽淡的天光落在他的面上,恰似冬日冰面上浮着的一层寒幽光线,“他给你什么,收着就是,若缺什么,只管去问管家拿。” 万荣谢过,躬身退了出去。 天已放晴,日头尚未破开云层,空气沉闷依旧,炎炎热气蒸发了雨水氤氲在空中,带着几分泥土与枝叶的芬芳,让那日头更显了几分雾蒙蒙而明晃晃。 硕大的芭蕉叶上的水珠来回的滚动,似活泼幼儿的调皮,然后一不小心滚落下去,从上一叶落到了下一叶,嗒嗒之声若朱玉落盘,煞是清越动听。 难得徐悦休沐时孩子也正好不用上学堂,便哄了孩子们与他一道午睡。 老先生给徐悦施了针,又喝了汤药,灼华在徐悦的汤药里加了些安神的东西,他入睡的很快,也睡得很沉。 最近雨水有多,暗处的蚊虫便都要出来,秋水拿着点燃的艾叶在院子里熏着,又分了一小枝放在细颈银瓶里搁在屋子的角落,白雾幽幽,香味略重,闻着倒也定心。 拿了条薄毯子盖在孩儿圆滚滚的小肚子上,瞧见他们的小胳膊小腿上有蚊虫叮咬的红点,细细给他们涂了膏药。 又检查了徐悦身上,灼华忍不住的一笑,“还真是父子了,连被咬的咬在同一处。” 秋水笑着道:“夏日里雨水多,蚊虫便也多谢。便是配着驱蚊的香包,在城里也免不得要被咬,爷出门办案,常去乡下之地,杂草丛生的更是不能免了。” 早时那一闪而过的思绪总算抓住了,灼华下意识的挠了挠锁骨,自语道:“他去过北郊,乡下的蚊虫厉害,便是香包也无用,怎么会身上一点蚊虫叮咬的痕迹都没有?” 灼华招了倚楼过来,“把大公子请来。再去一趟衙门,让蔡大人把与柳元钧交好的郎君都找去,就说我有线索了。” 倚楼看了眼枕屏之后,“姑爷让您好好养着身体。” 灼华吃下老先生给她的药丸,长吁一声,“他身上的毒越来越重了,不能再让他费心这些琐事了。我心窝里的东西也得取出来,今日会是个机会。快去吧!” 倚楼默了默,领命而去。 不多时院子外的墙根儿就起了一阵喧闹,然后姜遥摇着扇子从墙头翻了进来,身后倚楼撇着嘴角也跟着跳了下来。 外头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灼华掐了掐眉心:“……” 徐家的护卫真是不容易,遇上这么喜欢翻墙头的一群人,真是每每都要受惊一回。 兄妹二人关上小书房的门悉悉索索的说了好一会子,有姜遥忽起的反对,也有灼华哀求的劝说,争执不下,却又忽然安静了许久。 待姜大公子出来时脸色便是不大好看。 回头看了眼小妹妹,想再反对反对,可小妹妹神色决绝,很显然是拒绝继续商量的。 灼华轻轻一笑,朦胧的天光落在她的面上,却是清澈的决然,“那边已经上钩,计划已经开始,没有回头路了。我需要这个机会把事情遮掩过去。” 姜遥一叹,娃娃脸上含了担忧,“真不告诉他?” 她摇头,秋雨落叶的微凉,“告诉你都是这幅样子,告诉他,还不要疯了。” 姜大公子站在台阶上默了许久,终是换上了自来的笑面孔,只是那酒窝里盛着的却是白茫茫的寒霜,纵身一跃,坐上了墙头:“说得我、怎么就觉得我这二十年来是白疼你了!” 浅眸中漾着浅浅的笑意,灼华比了三根手指:“在众多兄弟姐妹里大哥哥排前三,这样有没有舒服点?” 姜敏哼了一声,翻身落在了另一边,然后是他不服气的声音,“前三,说不定还是第三,还不如徐悦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气人、气人啊!” 举在半空中的三根手指扭了扭,灼华挑眉,丈夫和哥哥那能一样么! 京畿府衙的围墙很高,白墙斑驳,墨瓦巍巍,风霜侵蚀之下有这庄严沉重而又萧瑟荒凉的气息,连绵墙面的斑驳痕迹,似在向世人展示着百余年来这座府衙中所经历过案件的诡谲复杂。 灼华坐在偏室听着蔡茂静问话。 窗口下的的檀木桌上供着个黑黝黝的错金香炉,里头不知是什么香料,灼华闻惯了旃檀香和沉水香,乍一闻还觉得十分清新,有一股清甜雅致的花香,在沉闷的夏日里犹如置身花叶之畔,静谧无声之中,仿若人也成了花叶之海中的一片薄薄的花瓣。 蔡茂静坐于东侧院的正堂首座,抬了抬手,让几位少年郎君坐下,沉声道:“今日请各位过来,还是想听各位细细说一说当日从北郊回来后发生了什么,请各位务必事无巨细,最好能回忆起说过的每一句话。” 说起案子,几位少年郎神色暗了暗,他们都是柳元钧手下的,因为年纪相当自来交好亲厚。 既是上官又是好友的人,明明昨日还在一处嬉闹、值巡,转眼就被人害死,至今凶手不明,心中自是可惜又伤感。 长脸细目的钱锐叹息了一声,道:“时隔十来日,这、很难回想的起来每一句话的。” 第406章 长恨春案(十五)试探 蔡茂静理解。 若是没有柳元钧的死,那一日于这些少年郎君而言,也不过稀松平常的一日,谁也不会特意去记自己每日说了什么。 他捏了官服的衣袖想了想道:“那、说过什么话题你们是否有印象?” 钱锐端着被凉茶细细回忆了一下,拧眉道:“左不过就是想着如何拆周大人的招数。” 蔡茂静朝雪白的墙壁看了眼,拍了拍椅子的扶手,沉吟了一声道:“那这样,从你们回去的第一件事说起,能想起多少说多少。” 圆脸挺鼻的成礼缓缓道:“回去就是听温大人的训话,又领了二十军棍,等打完就在教武场坐了会儿。钱锐和柳元钧又把与周大人的过招又演示了一遍,我们一同在里面找破绽,想着怎么破解周大人的棍法招数。” 招风耳的张舒名擦了擦额际的汗,接着道:“因为温大人罚了我们几个抄军规不许吃饭,天色黑了下来,就去洗漱了,之后就相互上药。柳大人的药是顾炜恩上的,谁知他也被人给害了。” 众郎君默了好一会儿,气氛低迷。 “咱们与柳大人虽是上下级,却也是交情极好的,怎么会害他。” 屋外的热浪一浪接着一浪的扑进来,伴着灿灿天光的碎碎金迷,晃得人眼眸昏乱的烦躁。 蔡茂静挽了挽袖子,抓了抓手腕上被蚊虫叮咬留下的红点。 钱锐看着那红点,伤感道:“北郊蚊虫多,我们那天都被咬的厉害,说来,柳元钧却是一点都不怕蚊虫的,便是去山林子里呆上一晚上也少有蚊虫去叮他。” 蔡茂静扬声“哦”了一声,似好奇道:“倒有这样特殊的体质,难怪那日瞧着他身上竟是半点蚊虫叮咬的痕迹都没有。” 张舒名摇了摇头道:“不是他体质特殊,而是他一直有拿药水擦身的习惯,什么白芷、薄荷、苍术、金银花的,他也给我们一些,只是我们粗糙惯了,总是想不起来用。他小时候中过毒,也一直有服食清心解毒丸的习惯,所以蚊虫都不会去叮他。” 蔡茂静眼神一动,看了眼速速记录的堂倌,似乎自语道:“都是清热解毒的,薄荷味道重,所以蚊虫不叮。” 原来如此! 柳元钧为木棍所伤,毒渗入,自是难活命的,可他自小服食解毒丸,那么长恨春的毒就未必能要了他的命。萧瑾无意中听到了,自是要去查看柳元钧是否毒发,若是没有,他少不得要再下一次手。 柳元钧的中毒不深,发现有人潜入便与其交上了手,打斗间抓破了萧瑾的衣袖,便蹭了一些皮肤碎屑在折起的衣袖里。 萧瑾匆忙间只顾着给柳元钧加重毒药、清洗指甲,却没有来得及检查衣袖褶皱是否有遗留皮屑。 蔡茂静又与几个少年郎聊了一会儿,送走了人,来到了偏室:“如今几乎可以确定是萧瑾买通了周大人身边的人下毒,再杀顾炜恩嫁祸以转移我们的视线。只是没找到长恨春的来路,无法证明萧瑾接触过长恨春,还是没办法给他定罪。” 窗外忽起风声,一路在廊下舒展,似一曲萧声悠扬,灼华笑了笑,“就看大人敢不敢与我赌一把了。” 蔡茂静眼皮一跳,“殿下的意思?” 灼华一挑眉,“去萧家试探一下。” 蔡茂静摇头,“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万一……”一顿,心思迅速回转,他镇定下来,微微一笑,“试探,是的,咱们可以去试探,那一点皮屑足够下官去查问了。左右为的就是打草惊蛇,就怕他不动了!” 夏日沉闷,天光悠长缓慢,时辰走至未时,依旧明晃晃的铺满天地间的每个角落,热烈的似要将人间燃起来一般。 花叶影影绰绰,枝影在扭曲的空气中似美人优柔舞蹈。 阴影似水墨画投在暗红底黑字的门匾上,那“萧”字瞧上去竟有了几分萧瑟的感觉。 金黄的光辉中,偶有回廊风掠过,拂起绣着合欢花的衣袍一角,仿佛人也成了昏昏然暑气中纷繁花叶中的一枝。 丫鬟举着描了石榴花的伞,扶着萧瑾的妻子郝氏从外头回来。 郝氏的陪嫁妈妈立马打了温水来给擦面净手,又从铺了碎冰的宽口银盆里端了一碗冰镇的茶汤递到郝氏的手中,“大热天的太太怎么还出去了。太太快喝一盏茶,是加了薄荷汁子的,口味不大好,但最是消暑解热了。” 明堂里置了数个瓮,冰雕挺立,寒气幽幽,却是怎么都隔绝不掉外头扑进来的暑热。 净了手,洗去了掌心的汗水滑腻,郝氏接了茶碗抿了一口,微冲的滋味让她皱起了眉,烦躁的搁了茶碗,震了一声,听在耳中更是心惊肉跳。 不由烦躁道:“如今哪里是享受的时候。能安安稳稳度过这几日便是万幸了。” 陪嫁妈妈瞧着郝氏的面色,有些惊讶,仿佛前几日还是好好的,“太太怎忽然悲观起来,咱们老爷官阶儿虽不高,但老爷为人谨慎又好脾气,从来都是与人为善,哥儿姐儿也是安安稳稳的。太太的表兄做生意也靠着老爷多加打点,年节下总是客气的很,咱们府里可比那些个没根基的佥事、镇抚什么的好过多了。” 郝氏抬手抚了抚乱跳的眉心,拧眉道:“这在京里为官的,哪有容易的。罢了,说与你听你也不懂。”端了茶碗,复又放了回去,“最近不太平,府里可都看紧些。” “奴婢晓得,都和前头叮嘱过了。”陪房妈妈道,“奴婢也听说了,巡防营里接二连三的死人。大夏天儿的本就燥热易怒,再添了这些个晦气事儿,可不得让人心里头难以舒坦了。” 正说着,就听外头纷杂的脚步声起来,郝氏的眉心跳的更是厉害了,“怎么回事!” 一护卫脚下打了个停顿,回道:“大公子瞧见有疑影儿靠近了老爷的书房!” 郝氏听着只觉一阵头皮发麻,脑中哄哄,心想着方才得来的消息怕是等不急丈夫回来再与他说了,指了那护卫郝氏急急道:“快去,快去巡防营通知老爷,就说家里来客人了,快去!还有,就说那青玉的镯子找见了。” 那护卫听了心中疑惑,但瞧着主母太太脸色不好,不敢多问,转脚就朝外头奔去。 枯坐的时候日头总是悠悠缓行,叫人望眼欲穿的等着天黑的风凉,着急的时候就怕日头在眼皮子底下移动了分毫。 郝氏在书房里转了数回,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地方被碰过,可心里却是怎么都不能平静下来,惊怒道:“好好好,这么些个巡防营里退下来的郎君,竟是连个府邸都看不住!” 日头火辣辣的,护卫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不是没有动了什么么?有必要这么大动肝火么? 萧大公子安抚着母亲,挥退了护卫,“母亲宽心些,好在没让人潜进来,天气炎热,母亲莫要气怒,小心伤了身子。” 郝氏心里不安,更是不愿意儿子掺合进这些事情里来的,点头应了,牵扯了一抹微笑,打发了儿子回去读书。 前头管家提着袍角脚步匆匆的进了书房的院子。 郝氏以为是萧瑾回来了,稍稍松了些紧绷的神经,却听管家道:“太太,京畿府衙的人来了,一道来的还有华阳公主!” 郝氏心跳一紧,趔趄的一摇晃,眼前银光点点,几乎就要站不住,脖颈的纹路里水色莹亮,咬牙自语道:“来了来了,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回头看了眼书房,心里更是慌乱起来。 “太太这是怎么了!”陪房妈妈看的心惊,忙扶住了郝氏,在她耳边沉沉道:“太太,不管出什么事,咱们自己得先稳住!” 第407章 长恨春案(十六)诡诈 郝氏一听,立马克制了心绪让自己镇定下来,“你说的对。” 看了看天色,想着消息也该送到丈夫那里了,挺了挺背脊,扶着婆子的手跨下了台阶儿,“走,咱们先去见一见。” 萧家的府邸在城南,虽然地段稍许偏冷了些,但似萧瑾这般不是世家出身的,能在京城有这么个宅子已是不容易了。府中人丁不多,倒也显得十分宽敞。 郝氏一路过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只要她想先发制人,说府中刚刚有人翻墙来捣乱,如此即便她们发现了什么也都不可作为证据,她自可说是有人故意栽赃的。 有了说辞,郝氏心底便有了底气,见着灼华和蔡茂静坐在堂中,倒也不再那么紧张了,脚步松快了起来。 一进了前院,就瞧见衙役分了两排安安静静的站在院子里,门口还有两个年轻的少年郎持剑守着,神色戒备。 郝氏顺着天光瞧进堂中,见那京畿府尹一身深紫色官服,负手站在门口,目光晶亮的巡视着四周的下人。 而一旁端坐着的女子年岁不过二十,虽不见得有绝美之姿却也是过目难忘的。一身白底绣大朵石榴花的广袖长裙,明丽而不艳丽,那每一朵花纹都绣的极为繁复紧密,却又不张扬。 一支卷云纹的玉簪斜斜的簪在发髻间,细细长长的玉色流苏在她雅致温柔的举手投足间微微摇曳了一抹柔婉光华,冰雕清明冷亮与流苏的微光映在她细腻润白的肌肤上,有一种“起看清冰满玉瓶”的简淡嫣然,恰似白梅洗雨的清丽暗香。 只是那一双眼睛却不似她的长相那么清简柔然,眸光流转间却含历经绵长岁月的从容与沉静,仿佛刀山火海亦不能惊起她半点惊惶。 捏了捏手中的帕子,打起精神准备应对,郝氏弯着得体的笑意,福身行了礼,“妾身郝氏见过殿下、见过蔡大人。”眸中含了适度的惊疑和担忧,犹豫问道:“不知殿下和蔡大人过来,有何要事?” 灼华瞧着郝氏那仿若一无所知的神色,微微一笑,缓言温和道:“蔡大人例行公事来问几句话,我不过来听一耳朵的,萧太太只管回话就是,不必紧张。” 郝氏面上浮了几分紧张,急急问道:“可是、可是我家老爷出什么事了?” 蔡茂静摆了摆手,道:“只是为了柳镇抚的案子来问几句话,萧大人没什么事。” 郝氏抚了抚心口,松了口气,呢喃了句“那就好”,丫头上了茶水过来,她笑了笑,捏着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水,道:“殿下、大人喝盏凉茶去去暑气。让殿下和大人久等,实在是刚才……” 刚要开口把说词儿拿出来时,一只猫儿突然蹿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话。 那猫儿“喵嗷”一声,窜了出来,从一株半人高的石榴树间扑过去,惊的花间的蜂蝶四散,朝霞艳红的花朵便如疾风骤雨般簌簌而落,落在人的眼底竟是血渐的凄厉,搅扰了漫天流光灿烂的沉和时光。 那猫儿低吼嘶叫着刨着一盆茉莉花儿,仿佛惊惧,又似怒气。 “磕、玲玲玲……” 一只孩童手掌大小的青玉瓶从花盆子里被刨了出来,滚落在地上,碎了一道裂纹,磕了一个缺口,滚动在灰白色的石板路上。 那圆润瓶身的凸起一圈反射了天光,耀起一抹心惊肉跳的刺目。 有片刻的沉寂,几乎能听到每个人节奏截然不同的心跳声,嘭嘭嘭,每一声都如战车擂鼓,石破惊天,撩起荒原急转直下的寒彻心骨。 灼华仿若一无所知的安坐其上,微笑着看着猫儿继续刨着土,然后从泥土的深处刨出了一只死去的麻雀,叼了便跑了。 蔡茂静眼神一闪,站了起来。 郝氏看着那玉瓶,想起在铺子里柳家夫人转达给她的话,双目微微一突,眸光迅速流转,推了一把陪房妈妈,“叫你收拾的时候仔细这点儿,这花儿是老爷最喜的,你怎把瓶儿扔在花盆子里!还把殿下和大人给惊着了,还不快去捡了扔出去。” 陪房的妈妈胡乱的点头,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结巴道:“这、这许是哪个小丫头不懂事丢在里头的,奴婢、马上捡走!” 站在那花盆边上的年轻推官儿江堰极是机灵,瞧见郝氏那一闪而逝的神色微变,一跨步就拾起了青玉瓶儿。 刚要递给那妈妈,却又不小心被瓶口的裂痕给刮了一下,小郎君唉唉叫了一声,连忙甩了甩手,“哎哟,割破了。” 郝氏一听惊了一声,虚退了几步,面上的惊惶更是无法遮掩了。 蔡茂静一看郝氏反应激烈,大步过去,抬手隔开了那妈妈来拿瓶子的手,捻了那青玉瓶在手里,精锐的目光瞟过郝氏微白的面孔。 神色一凛,道:“萧太太何至于那么紧张,不过是被瓶子划破了皮而已,还是说,这个青玉瓶有什么问题么?” 郝氏牵强起了一抹笑意,那笑似是开到頽萎的合欢花,枯黄的挂在枝头,在夏日神君走过而带起的细风中颤动,欲留不留的姿态似垂死时无奈的挣扎,“怎么会,只是、叫这位官人割破了手指,总是我萧家招呼不周、失礼了!” 江堰跳了起来,指着青玉瓶满目害怕,憋着个嘴像是要哭了,“别不是什么毒药吧?完了完了,我不是要死了,大人、大人您可救救下官啊!” 日头晴明如金纸,照的郝氏的面孔乍暖还寒的青白交错,“不是、不是,不过是不知哪里来的脏东西,怎么、怎么会……” 即便她脱离前世已有十数年,但那十年的宫廷诡谲风云的浸润,早已赋予了她刻在骨子里的深刻气势,不怒自威的神色之下有着如玉的和婉光华,声音亦是柔软宁和的。 灼华一手微横小腹前,气势昂扬却又淡然自若,厚重的夏风下,广袖垂下的一角拉扯微动,便如她嘴角的一抹浅笑镇定,“既然萧太太说了这瓶子没什么,便给大人带走便是,也好叫江大人安心,萧太太以为呢?” “可是……”郝氏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叫他们更多了猜疑。 总不好叫府里的护卫与衙差对上,算着时候丈夫也该收到消息,总能想到办法处理的,便只喃喃了一声是。 今日是来问话的,蔡茂静照例把要问的都问了,这才离开萧家。 出了萧家的门,灼华道:“怕是路上不安全,咱们分三路走,大人按原路返回,我和江大人绕长平街和奉胜街走。” 蔡茂静捏着青玉瓶点头,“殿下说的是,这证据得可谓关键,万不可落在旁人手中。”看着江堰的手,眉头紧锁,“你快回去找盛宝堂的大夫瞧一瞧,若真是毒,怕是不妙了。” 江堰举着手指晃了晃,“我瞧那郝氏看到瓶子跟见了鬼一样,故意吓唬她的,没割破。下官想着若真是长恨春,我中毒了,明日一死,萧家哪里还说得清,便诈她一诈。果然了,经不起吓的。” 蔡茂静笑道:“你倒是机灵的。” 灼华伸手拿了青玉瓶,往袖子里一放,蔡茂静一惊,但望了眼四周便也不再说什么,三人各自奔了个方向回衙门。 太阳渐渐西斜,道路两旁的高大梧桐投了浓密的阴影在路上,落花飘飘,香味似清澈河流的随波逐流,不争不抢的清新舒心。 静姝给灼华倒了杯茶水,惊奇道:“原是去试探的,没想到竟真的有发现,那只死麻雀可真是帮了大忙了。要是没有那只麻雀埋在下头,猫儿也不会去刨了。” 灼华疲乏的掐了掐眉心,隐约间心口又翻转蠕动的绞痛,心知阿翁的药也压不住它了。 第408章 长恨春案(十七)疑影 她微微一笑,只道:“猫儿狗儿是最有灵性的。” 其实,埋青玉瓶的土是沾了鱼腥味的,而那只猫已经被饿了整整三日,闻道腥味儿自然是不顾一切的去刨了。 若说那猫是她们带进去的,倒是有被说一嘴蓄意,偏偏那只猫就是郝氏自己养着的。 只是她这两日焦心着丈夫的事情,压根就没在意自己的猫是不是不见了。想说栽赃都没处去说。 她们以为疑影儿露在了书房外,她们就是想着把东西放在书房了,却是不知不过是故布疑阵,引她们惊惶的手段而已。 静姝问道:“那能给那么姓萧的定罪了么?” 萧太太从柳文鹤处得到“青玉瓶”的消息后,紧跟着就又有疑影儿透进了家里,尚未有机会喘口气,府衙的人就到了,一桩接一桩,郝氏自然是不敢不报去萧瑾那里的。 偏偏这时候巡防营的郎君回去说起了蔡茂静的问话,萧瑾当然知道事情要坏,然而想要保住计划,势必得出手解决掉一些人。 比如:去“拿证据”的他们三个人! 而方才,他们是等着萧家人急急去巡防营报了信儿,才不紧不慢的进了萧家的门,就是要让萧瑾有时间布置行动。 灼华轻轻一笑,“可以了。” 静姝抚掌而笑,轻快道:“太好了,这样周大人就能平安出来了。为了周大人的案子,姑娘和爷都劳累的很了,也该好好休息了。” 是啊,是得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撩开车帘瞧了眼外头,马车正到了一段偏僻路段。 偌大一片竹林婆娑摇曳,竹影重重,带着它独有的清冽气息,竹叶在林风的拂动下碰撞,沙沙作响,似瓢泼大约倾盆而来,隐含了凌厉的杀机。 一声长剑出鞘的锋利,倚楼沉声道:“有脚步声靠近。” 今日出门她带的人不多,未免萧瑾吓人灭口,穷已去了大狱,明镜去了二黑子那里,身边能打的就倚楼听风和四个护卫。 希望能留着小命回去见徐悦和孩子们吧! 刀剑碰撞声声,是身体被撞击至竹林,折断了竹枝的声音。 每一声都这样刺耳而又迷惘。 护卫都倒下了,倚楼和听风双拳难敌四手。 未免静姝遭殃,灼华下了车。 显然竹林深处的利箭等了她许久了,还未等她的软鞭出手,暗色的箭影破空而来,完全不给她躲避的机会,直中她心怀。 很痛。 灼华从昏迷中生生痛醒,痛到两眼发黑,唇瓣发麻,汗水湿了满身,面上、颈项一层厚厚的水光,皮肤被汗水浸泡的久了,脆弱的几乎透明。 刀锋划过皮肉的晰晰之声,那么清晰的灌入耳中,她似乎可以在黑暗中看到刀锋如何一分一寸划开她的心口。 倚楼用力按住她的双臂和肩膀,不让她因为疼痛而乱动,“姑娘,忍一忍,忍过今日就都过去了。” 老先生拿了一枚白色的果子出来,把汁液挤进她嘴里,那是麻痹人知觉的东西,比扎针穴位更管用,可汁液到了灼华嘴里好一会儿了,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她依旧疼的青筋暴起,面目全都拧在了一处,气息短促,似随时都要碎裂消散。 老先生一针下在她的百会穴,点了一支气味怪异的香在她心口来回巡着,急沉道:“已经可以看到了在动了,忍一忍,熬过去就成了!” 她感觉得到有东西正从她的心房里往外爬,而那东西的每一步都似利器搅弄心窝的折磨,一分一寸,似要将她撕碎。 心脉蠕动,血液喷涌,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浅棕色的眸子开始有涣散之像。 老先生金针不错手的对准筋脉穴位扎下去,立时间血液流淌减缓,有黑色异物在皮肉下拱动,灼华早已经筋疲力尽,只是那撕裂心脉的痛终使她难忍折磨,凄厉的喊出了声来。 正是那一声凄迷无助的喊声中,尖利的黑足扒开皮肉,从箭伤处钻了出。 听风手中拖了个错金博山炉,手微有颤抖,一见异物出来,立马扣上去,反手将异物装入香炉内盖上了盖子,放在床尾的熏笼里。 喊声的余音尚在幔帐之间蔓延,灼华揪住倚楼衣袖的手却陡然松开,滑落于锦被之上。 她的气息归于天地。 倚楼伸手一探,惊喊出声。 老先生大惊之下不敢有所耽搁,手中金针不断,施在各个重要穴位,然后一手微贴在她心口,另一手握空拳猛力锤击。 眸子里满是水雾,朦胧了他的目光:“臭丫头,你可是答应要给我养老送终的,怎么好意思让我白发人送你这个黑发人!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 匆匆从太医院赶来的刘太医几人的脚步,戛然停在了鹤云居的半月门前。 徐悦想进去,可是老先生却让穷已和明镜拦住了所有人。 听得那一声凄厉,等在外头的人皆是心头一紧。 仿若有人攥着一芒尖锐狠狠戳进了他的心头,又毫无顾忌的拔出,带出无数血腥点点的绝望,徐悦只觉心头剧痛,呕出了血来。 南宫璃站在人群之边看着他的情义深重,看着他的痛不欲生,一时间既高兴自己选对了人,又伤怀他此刻的神情却独属于旁人。 目光落在地上的血,阳光照在厚重的血色之上,反射出一抹沉闷的黑。 穷已和明镜闻得那一声惊叫,不再阻拦徐悦,而在他跨进屋中的一瞬却听到阿翁这一句“白发人送黑发人”,叫他险些无法站稳。 跌跌撞撞进了枕屏之后,只看到一个苍白的柔弱身躯静静的躺在血泊里,那大片的刺目血红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她面色染出半点生气。 众生皆苦,黑暗蛰伏在大地。 活下去,终有寒冬过,花开遍地的一日。 活下去,等到候鸟回头,日升月落的一刻。 当光明再现,燃起希望,枯骨亦能生出曼陀罗。 夕阳西坠,漫天流霞,碎金色、橘红色、绛紫色的余晖缠绵在长空,浓墨重彩的肆意流淌着,似要将天空灼穿了一般。 仿若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暮霭中色彩斑斓的云彩揉捏拉扯,时卷时舒的变幻莫测,瞧着,竟是让人难无端端生出一股随波逐流的无力感。 蔡茂静双手托着掌心的青玉瓶,沉缓有序的讲述着案子经过的大概。 “长恨春虽毒性强烈,可必须是伤口破裂的情况下才会引至毒发。周恒所用的长棍击打在柳元钧的身上,但因是切磋,下手是有控制的,伤未必重,毒渗入肌理也未必有多少。” “巡防营巡卫皇城也常会因追捕闹事者或逃犯宵小而去到乡间,郊区杂草丛中难免蛇虫鼠蚁,而柳元钧小时候又有过中毒的经历,所以他有定期服食解毒丸的习惯。是以,那点毒未必会要了柳元钧的命。” “萧瑾必定是听到柳元钧身边交好的郎君说起了,不放心,便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查探他是否有毒发。柳元钧中毒不深,夜中察觉了他的潜入,两人交了手,只可惜,柳元钧身上有毒,而萧瑾恰巧深藏不露,很容易就制伏了他,在他的伤痕上加一层毒药。” “这才致使柳元钧毒发暴毙!” 天空里那样明艳的色彩映在延庆殿外的几只棕色的深口缸子里,微皱的水面,波纹中粼粼色彩相撞,似要上演一出极致精彩的刀光剑影。缸子里的粉色的莲花花苞亦是有了别样的妖异色彩。 皇帝负手站在御案之前,一双眸子乌碧碧的似一汪深潭,神色难测的看着御书房里的众人,修长的手指捻了青玉瓶又丢了回去,沉声道:“继续说。” 第409章 长恨春案(十八)定罪 蔡茂静微微转过身,睇着跪在地上的萧瑾,沉稳的声线中有愤然的激动,“打斗时,柳镇抚抓破了你的衣裳,是不是?” 萧瑾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只一味低着头看着膝盖下青砖石上蔓延开的细碎裂纹。 成王败寇而已! 蔡茂静也不曾想过他会回答,径自道:“你患有蛇身病,夏日里也会掉皮屑,与你共处一营多年,知道的人必然不少。一旦被人发现你就会暴露了。” “所以你把柳镇抚的双手仔细清洗了一遍,以至于仵作查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柳元钧的双手是干干净净的,可事实是他睡前还和同僚相互上过药。” 他忽上前扯开了萧瑾的衣襟,胸前赫然一片如蛇皮般沟裂斑纹的皮肤。 众人一瞧,或是震惊的瞪着眼,或是害怕的撇开眼。 萧瑾面不改色,只慢慢把衣襟整理好,便又继续跪的淡漠。 江公公从一旁的熏笼里取了一支细长的金簪,拨了拨三足鼎香炉里的香料,让沉缓的青烟翻了个身,飘荡的更为轻快些。 几息之下,龙涎香的香甜清新之味便随着袅娜的青烟笼在了殿中的每一个角落,覆盖了众人心底的那阵不适感。 柳家人看到他这幅姿态,已经维持不住平静。 柳夫人咬在唇齿间的悲伤随着轻烟悠荡,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种无声的哭泣,远比撕心裂肺的哭喊更叫人觉得绝望,悲从中来。 蔡茂静办案二十余年,见多了生死仇杀,一时间也觉得血脉涌动:“然而你当时生怕有人发觉你的闯入,慌乱之下没有检查柳元钧的衣物,以至于你的皮屑还遗留在了他折起的衣袖中而不自知。你以为杀了三千营中被你收买的人,便是再无证据。你又杀了给柳元钧伤药的顾炜恩,以栽赃嫁祸、转移视线。” “你自以为你的计划天衣无缝,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犯下了死罪,自有律法来惩治你!” 柳大夫人听着,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压抑这轻泣不已,“我的孩子与你何愁何怨,你要这样害他!他、他才二十五岁……” 柳文卿蹲在妻子身边无声的拥着,年近半百的男子双目隐忍至通红,悲伤至极。只是在延庆殿,在皇帝面前,所有的背上与愤怒,只能克制! 萧瑾神色漠然,不惧不怒也不喊冤,仿若局外人一般。 英国公夫人看着柳大夫人哭的肝肠寸断,不忍的闭了闭眼,却又庆幸着真相的揭露,她的恒儿才能躲过他们的算计。 周恒搂着母亲的肩膀,轻轻安安抚她多日来的惊忧后怕,看向蔡茂静,问道:“长恨春你们是从哪里发现的?” 蔡茂静回道:“在萧家的一个花盆里。是被他们自家的猫给刨出来的。”微顿,朝皇帝一礼,“人证陈默已在外候着。” 皇帝一点头,江公公去到殿门口喊了声“带上来”。 戴荣听到传唤,便亲自提着人进殿。 陈默是混混,在民间时对着大官儿尚能嬉皮笑脸,但面对人间真实存在的、象征无上神佛的皇帝,也还是战战兢兢的,不敢随意飘动眼神,“草民陈默见过陛下。” 蔡茂静道:“此人在黑市中被人称做二黑子。在宛平街的暗巷里开了个黑铺子,他的铺子在五月底的时候失窃过一次。丢失物件中便有毒害了柳镇抚的长恨春。” 周恒飞挑的凤眸闪着幽光,向皇帝解释道:“暗巷黑铺卖的都是隐晦之物,是官府不允许的,所以即便丢失了,铺子的主人也只会自认倒霉或暗中自己查找,是不会、也不敢报官的。而黑市也有黑市的行规,若是萧瑾当时杀了陈默,黑市的人也会去追查,便是惹祸上身。” “正是如此。”蔡茂静继续道,“几日前三公主与都尉去了关山街暗中查探,无意中得知此人的黑铺中曾被盗走了长恨春。” 江公公拿了青玉瓶叫陈默辨认:“是不是这个,看仔细了回禀陛下。” 陈默拿起来,对着光线瞧了眼瓶底的印记,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就是这个。底下有我做的记号,旁人是不会知道的。” 蔡茂静又道:“殿下料到回程的路上必有人要出手,是以假装拿了证物走了奉胜街的方向,实则在转身时早已经把证物又交给了微臣,而殿下却在回来的途中遭人截杀。若非姜大公子带人及时赶到,殿下恐已遭不测。” 英国公夫人一惊,忙是问道:“殿下如何了?” 蔡茂静默了默,“微臣惭愧,叫殿下涉险,听说是、心窝中了弩箭,生死不明。” 周恒艳如玫瑰的脸庞一沉,染血的戾气暴起,手指的关节因紧握而发出嘎嘎的声响,飞起一脚就踹翻了萧瑾。 若不是皇帝面前,他总要将他削皮挫骨! 萧瑾眉心动了动,似有话说,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拍了拍被踹的衣裳,复又跪好,只字不语。 “陛下面前不可放肆。”英国公夫人拉住周恒,温婉的眸中喊了粼粼水光,“殿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一顿,又恨然瞪着萧瑾道,“你为何要栽赃我儿!” 眼见杀人凶手镇定如常,神色淡淡,仿若杀人与他而言不过捏死一只蚂蚁般不足以叫他有半点的愧悔。 柳文卿终是忍无可忍,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问道:“究竟为何?我儿何处得罪了你,你要向他下如此毒手!” 萧瑾垂眸,任由被人拉扯逼问,始终神色淡淡,仿佛温和,仿佛冷血。 江公公上前拉开了柳文卿,“柳大人节哀。” 皇帝沉着眼神睇着萧瑾,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极致宁静,“你为什么要杀柳元钧嫁祸周恒?” 萧瑾一磕头,淡淡道:“罪臣在军中二十六年,他柳元钧不过来营中七年,就因为他是河东柳家的嫡长公子,便能轻松升职,才升了镇抚不过两年,转眼就要升佥事。这对我们这些无根无基的人来说不公平。至于嫁祸,不过是找到了这个机会而已。” 江公公似是嗤笑又似嘲笑的呵了两声,“巡防营人不多,但,即便没有柳镇抚还有旁人,你就是杀了他,也未必轮得到你,难不成,上头提一个谁你就杀一个不成?” 说罢,又朝着皇帝一躬身,惊道:“奴婢多嘴了。” 江公公的话让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疑光,默了半晌却还是没再多问,也不再叫蔡茂静追查下去,一挥手,“交给刑部,秋后处决。” 夕阳坠坠,斑斓的色彩渐渐凝合成了金红色,曳满了长空,依旧光芒四射,斜斜的落在殿中的青砖石上,铺洒了三寸之地的朦胧金光。 那样的夏日金光带着几分惶然空洞,望的久了,竟生出了一丝彻骨悲伤的凉意。 外头忽起了一阵脚步声,是秦宵,他交握着双手进了殿,话在舌头底下酸楚了半晌,“陛下!太医院来话,殿下、没了……” 皇帝手中的青釉茶盏坠地,泼洒了一片滚烫氤氲,流泻一地的茶汤清香闻着竟是酸鼻的苦涩,“萧瑾寸磔,萧氏夷三族!” 炎炎夏日,骄阳烈烈的晃眼,罩在花花叶叶之上,灿灿然的明媚。 内室里,冰雕在景泰蓝的缸子里幽幽散着清凉气息。 枕屏外,矮几上供着白玉蓬莱境的香炉,一支细长旃檀香静静亮着一点星火,飘着青烟,沉稳香味若即若离。 祭红瓷的青花鹦鹉圆口瓶里供着一束茉莉,茉莉花绽放的雪白清丽,三五一簇,花瓣随着清新香味碎碎流溢,翠叶与花瓣落在红瓷瓶边,相映成明媚丰艳。 一缕金色钻破蝉翼纱,如山绕雾霭一般斜斜的照进内室,在喜鹊登梅的幔帐中与浓重的药味一起缓缓流淌。 徐悦静静坐在床沿,身影落在半透明的枕屏上,凝固了一抹朦胧心碎的憔悴影子,如一碧薄薄微凉的秋水,无声的蜿蜒在无尽处。 第410章 等日升月明 苍白的手艰难抬起,覆上那骨节分明的大掌,柔柔扣住,无有血色的唇瓣弯了抹虚弱的笑纹。 幽深的眸怜惜的望着床上脆弱的人,亮了一抹清越温柔,恰似一汪温泉,浮着幽幽氤氲。 徐悦俯身亲吻妻子的眉心,“醒了,感觉怎么样?” 箭头扎断了心脉,箭锋紧挨着心房,那一箭取的艰难,血如泉涌,染红了她雪白的中衣,几乎就要了她的性命。 那日,老先生握拳击锤她的心口,也不知道多久的努力才抢回了她一抹游丝气息,之后便是一连昏迷了四日,高烧不止。 那四日也不知是多少人的不眠夜,灌了不知多少药下去才让她转危为安。 看着阿翁拼尽全力救她,他只觉被人掐住了咽喉,几乎忘了如何呼吸,可这几日她生死挣扎的时候,他却又不怕了。 大抵,在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时候便也做了决定了。 生死,总要在一处的。 鬼门关里走一遭,耗尽了心力,灼华吃力的呼吸着,每一个字似都会牵动胸口的伤,语音便柔弱细细了些,“很好,就是觉着又是许久未见你了。” 徐悦黑眸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山峦雾气,“纵然日日相见,总觉思念非常,我亦时时刻刻想念着你。”抚着她的脸颊,贪看她每一分气息,“累了就别说话了,我陪着你。” 吃力的抬手抚了抚他的眉心,灼华问他:“这几日好些了么,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徐悦胸中似春柳脉脉轻拂的感动与柔情,“我很好,阿翁每日于我施针,我没事,你不要担心我。” 灼华一笑,拉了拉他的衣袖,绵软道:“睡得有些累,你抱抱我。” 徐悦小心翼翼的将她托起,坐在她身后,让她舒适的躺在自己的怀中,微黄的发青披洒在他的臂弯,“这样可以吗?会不会扯到伤口?” 他的动作是极温柔的,到底伤口太深,心脉受损严重,短短几日里还未长好,稍稍一动就痛的她头皮发麻,一时间冷汗直沁,黏腻了背脊,断裂了气息。 灼华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轻轻一笑,“可以。”揪着他的衣襟闻了闻:“你好香呢!” 徐悦点了点她的鼻,小心的拥着她,温柔的似要沁出水来,笑道:“怎倒觉着遇上了个大流氓呢!” 灼华笑出了声,虚弱之下便是有些气短的咳了起来,一咳又扯动了伤口,额际的冷汗便滚滚而下,眼前一阵萤火纷飞的晕眩,“都、都怪你,自己流氓还说人家。” “好好,我的错。”徐悦温柔细语的哄着,避开伤口轻轻给她顺着气,原是想哄她高兴,却叫她痛成这样,吓的徐悦不敢说笑了,细细给她擦了汗,“要不要躺下来?” 夏日炎炎,灼华却不觉得有几分炎热,冷汗浮在皮肤上,湿黏的微冷。 灼灼艳阳从窗棂斜斜投进来,无遮无拦的穿过半透明的枕屏,落在了她汗水细细密密的苍白面颊上,仿若杏花沾雨的柔弱,整个人几乎都要透明起来。 微微喘了几下,灼华拉着他的衣襟,柔弱的语调里有眷恋与撒娇,“不要,就要你抱着。” “好,抱着,不舒服告诉我,别忍着。”徐悦不敢乱动,僵着身体让她靠着,“阿翁就在家里住着,要不要先让老人家来把一把脉?” “晚一点吧,我现在就想与你说说话。”灼华抿着笑意道:“是不是把你们都吓坏了?我这干孙女要是死了,阿翁的活招牌可就塌了。” “别胡说。”徐悦神色一沉,抬手轻掩了她的唇,失血过多之后她的身体总是微凉的虚弱,那抹微凉便如利剑一般割在他的心头,“别说。” 灼华一张嘴,咬住他的手指,轻轻添了一下,浅眸中有流光婉转,“亲我一下,好不好。” 徐悦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瓣,却不敢太深入用情,怕伤着她。 灼华抬了右手,勾住他的颈,一含一含的吮着他的唇瓣,探了舌尖撬开他的唇齿,与他绵绵交缠。 直到气弱无力而松开。 日光摇曳沉浮,静谧中的气喘听着叫人欢喜。 灼华笑开,“像不像调戏小郎君的大流氓?” 徐悦无奈的瞧着她,小心护着,“流氓的很,可将为夫的吓的羞怯不已。” 灼华笑呸他一声不知羞,问道:“周恒的事情解决了么?” 徐悦眉目清敛,笑意薇薇,清光如许,“周恒没事了,这几日他和焯华都有来看你。英国公夫人也是日日的来,还去法音寺为你求了平安符,就搁在枕头下。” 他慢慢说着,“事情闹到了皇上跟前,蔡茂静带了证据进宫。事情已经解决了,萧瑾判了寸磔之刑。原本陛下听太医院的人说你没能保住,便是要萧氏夷三族。岳父大人进宫去求的,他晓得你若知道定是不忍的。陛下收回成命,说是当给你积德了。” “陛下……”灼华眉心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默了默,索性留了一声叹便也什么都不说了。 徐悦看了那么些年,依旧看不大明白皇帝为什么那么疼爱灼华,偏爱的程度甚至超越了亲生的女儿,只是,那些都不重要,多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如长辈一般疼爱着妻子,于她而言没什么不好的。 她的朋友很多,可敌人也太多了。 “之后,有地方御史参李怀行事不当,参王府属官在封地欺压百姓,虽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却也明旨斥责。” 灼华点头道:“三千营从前虽是李锐节制的,但他是被皇帝放弃了的,再抢也无用。李彧如今在皇子中独大,但周恒又是皇后母族的人,倒也没有去陷害周恒的必要,没得叫皇后厌弃,于他可不是好事。” 到底体力不支,说了会儿话,眼帘微重起来,灼华的脑袋靠着徐悦的肩头,低语朦胧的抬了抬眉,“更何况还牵扯了巡防营。想来,皇帝也是有所察觉了。不过地方御史?周家的人?” 徐悦轻轻拍着她,“不过是给皇帝送了个借口去而已。英国公刚立了战功,就有人动他的儿子,便是英国公远在边关,皇后娘娘也不能轻易饶了那人了。” 自然,他也是不会轻易放过那个人的。 看她疲累着,徐悦嘴里的声儿便也渐渐小了起来。 灼华听得迷糊,朦朦胧胧的又看了他一眼,念了两声他的名字便也睡着了。 灼华的伤重,哪怕无有了性命之忧,每日里也大多在昏睡着,大抵就是醒了就吃药,吃了药便又睡了。 老先生的意思就是让她睡,醒着免不得又要为琐事操心,还不如好好睡着修生养息。 如此细致静养了半个多月,伤口才渐渐愈合。 徐悦每日上衙都是早去早回,中间还要抽了时间回来盯着她吃药。 渐渐的,看着她从苍白中挣扎出来,有了一丝鲜活的气息。 周恒依旧是三千营的指挥使,眼见自己落难,累的灼华生死挣扎,心里的火气正没地儿撒呢,回了营,嬉笑着对身边的人杀伐果决的进行了一次清理。 郎君们这才晓得,原来这位美艳上官发起火来也是十分可怕的,一时间倒也无人敢再怀了轻视。 经此一事也晓得身边必须要有自己信得过人盯着才行,就似镇抚司,徐悦哪怕年轻又是后来才接手的,身边有温胥和赵元若等人帮着盯住,他也不怕有人在身后捣鬼。 于是周恒把从前跟着自己的武将从地方上调了上来,做了自己的副将,三千营的郎君不服也不行,那几个都是战场千锤百炼出来的,随便过过招就能把他们打趴下,每一棍子都是实打实的,全不似周恒还手下留了分寸。 再有努尔扎和他的三百精锐骑兵在,个个都能轻轻松松将他们踩在脚底下反复碾压,慢慢的三千营的郎君们也体会到两者的差距,倒也都被收服下来。 灼华如今脱离了生命危险,身子正在渐渐康复,三千营里也没了糟心事,周恒紧绷的精神得到松缓,趁着休沐日请了林秋硕、孙长林、吴畏等几个平日里多有帮忙的属下一同去观味楼吃酒。 第411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孙长林颇有家世,倒是来过观味楼几回,吴畏几个却是只路过过,没敢进来过,听说周恒要请他们来观味楼吃饭,还特意换上了自己最像样的衣裳。 看着价值不菲的菜色流水似的上来,不由瞠目,“这一碟子一碟子的菜全刮进嘴里,还不够嚼的,这有钱人真的跟我们这些大老粗是不一样的,咱们吃饭菜,你们吃情致!” 周恒让掌柜的把杯杯碗碗的都撤下去,直接举着脑袋大的酒瓮与人干了,“那你就直接一整盘一整盘的吃,反正这是殿下的馆子,吃喝不付钱也行!” 林秋硕被周恒两瓮酒灌下去,脖子都喝粗了,朗声道:“从前总听人说殿下如何惊才绝艳,我还不信,想着这么个瘦弱的姑娘能成什么事儿,今日算是见识了。样几乎是死局般的案子,竟也能让她寻出破绽来。” “这为了把证据顺当送回去,还能豁出命,大人有这样的朋友当真是福气。还有那蔡茂静,难怪陛下要把他从外放之地调上来,是个能耐的,随便与人聊聊天,也能聊出线索来。” 周恒那张白皙美艳的面孔上浮了一抹红晕,似是醉了,飞挑的眉眼染了桃红,英气又妩媚,却也不带半点女子的娇柔,自有一股摄人的灼灼妖艳,“我与殿下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自是不一样的。” 吴畏一拍桌子,也是脸红脖子粗:“也都怪我,若是没有与柳元钧起冲突,便也没有之后的事情了。实在没想到,竟有人会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算计杀人。” 孙长林摆摆手,“就算不是你,也会有旁人,若是有人要算计,什么样的事情都能成为他的圈套。咱们知足常乐,未必人人如此啊!” 周恒拎着酒坛子一抬,豪爽道:“行了,过去的事情咱们不提了。我周恒来营里,也多亏了几位帮助,来,今日不醉不归!” 雅间东南角的位置摆了张长案,上头供着一只乌沉沉的错金香炉,沉水香凝神的气息悠悠缓缓的飘荡着。 月色悠悠,缓行于天际,十五的满月之夜,月华格外清明洌冽。 酒坛叮铃相碰,撞出酒水泠泠飞溅,雅间的窗户开着,月华投进屋内,落在飞起的酒水珠子上,漾了一抹清澈晶亮。 伴着青烟袅娜穿行在豪饮的郎君之间,竟是生出了一副无常与鬼差推杯换盏的朦胧阴鸷。 第二日清晨,几人去了衙门点卯,转脚才到了三千营准备练兵,蔡茂静擦着汗领着衙役匆匆来拿人。 蔡大人无数次的仰头无语,怎么京城里的案子就这么多呢? 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昨日巡防营的吴景云被人发现死在宛平街,身上还插着林同知的双月剑。” 周恒几个极力证明当时他们就在观味楼里吃饭,他是没有时间去杀人的。 然而蔡茂静表示,他已经去观味楼问过话了,有食客表示见过林秋硕曾经从后门离开过观味楼。 因为他们几个人喝了不少酒,时不时的要伙计拿酒进来,所以伙计也是清楚他们屋里是什么情况的,也说林秋硕曾离开有半个时辰之久。 没有足够的证据自证清白,林秋硕被带走。 而周恒在他被关押的几日里,所说所作也像极了一个护短的上官,托了人情关系让他受审的少吃点苦头,又积极的帮着寻找证据,总之,谁瞧了都要赞他这个上官一声“仗义”。 只是再仗义也无用,最后因为没有疑点证明他是无辜的,哪怕他喊冤无数,依旧判了秋后处斩。 至于为何会选上吴景云,一来是他迟早会出来算计,二来是他们查到当初小姜柔染上时疫,背后少不得吴景云暗中出力。 如此,他们二人死的一点都不冤。 焯华淡淡表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很公平。” 之后李彧抓住了兵部右侍郎文熙在外放时的把柄,与身后的大臣商量着如何将他拉下台。 柳文鹤不曾参与此事,却能从柳文卿的嘴里套来一二,又让自己的妻子把消息带给了文家夫人。而这一切,不过是李彧的将计就计,最后不仅顾文熙不保,还拉了个吏部的主事一同下了水。 而柳文鹤,吏部的调令已经下来,将于九月底外放去乌江之地为按察使,明升暗降,要知道乌江的布政使乃是定国公的同胞兄弟,为人肃正,便是不为李彧,晓得柳文鹤有不安分的心思,也会死盯着他的。 至此,柳文鹤便是形同废棋了。 而柳家老爷子,不论柳文鹤投靠李怀之事是默认还是不知情,在李彧说破一切之后自是感激他的不杀之恩,他日自当更用心的辅佐他了。 喧闹了快一个月的案子,最后李彧是最大的赢家。 天光疏落昏昏,雨丝纷纷漫漫细白如蚕丝荦荦有光,簌簌纷飞,将烟雨朦胧的天地缠绵逶迤在一处,难以分离。 亭台楼阁在雨中格外寂静,廊下有碧落藤蔓摇曳,丝丝缕缕的翠色伴着娇娆的红,湿哒哒的垂着,将室内的光线遮的阴沉如幻。 有花朵开到颓败,在清晨的朝阳尚未破空的清凉空气中微微颤动在枝头,那种欲留不留、欲落不落的姿态,像极了垂死挣扎的仓皇。 “又败了?”李怀的语调便如此刻的天气,雨丝绵绵的湿冷黏腻。 王府的左长史微微抬眼瞧了李怀的神色一眼,小心翼翼的低声道:“是。”顿了顿,“萧瑾、林秋硕、吴景云,全折了。” 又细细把案子的始末都说了与他听,“其实他们这回的算计也算十分周全谨慎了,实在是对方太难缠。” 涂金的镂空熏球悬在一副错金的小悬架上,那熏球悠悠晃晃的在错金架上摇曳,花纹繁复而精细,缠枝逶迤,精雕细琢。 球内的上品沉香清幽,丝缕的吐着芬芳,青烟乳白贴着乌沉沉的金属色缠绵游曳,渐渐的隐没而开。 仿若一个人的前程,也这般随着烟雾的消散而无声无息的消弭在了时间的磋磨中。 “愚蠢!” 李怀的眉目依旧温文儒雅,只是嘴角似有痉挛的微动。 一甩衣袖,那熏球连着错金的架子一并飞了出去,球体滚动不散,烟雾断裂的拖拽,又残喘不断,滚出了山峦间弥漫的雾嶂。 “算计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连性命都搭进去了。” 左长史似可惜的一叹,道:“他们也只是想着帮王爷铲除那些障碍而已。若是能顺带着除掉华阳殿下几个,王爷将来回去事事也都能更顺利些。” 一张俊逸雅致的面孔阴沉沉,宛若积雨时沉重的铅云,层层压下。 李怀扬起的声调里有难掩的阴鸷:“顺带?你们倒是都自信得很!若她们那么好对付,我何至于要退避到此处来!要杀他们,待大事既定还怕没有机会么!” 左长史附和了一声,“以后让他们都仔细着点,避免再将那几个人算计进去。” 眸中闪着幽光,突突的跳着,嘴角阴郁之色愈发深沉,李怀叱道:“来不及了!你以为皇帝明旨申斥,真的只是因为右长史贪墨了百姓几垧地儿么!” “那是、皇帝对咱们起了疑心了?”左长史一惊,“那往后的计划是否还要继续?” 李怀微微一眯眸子,狭长的眸光迸裂:“不行!不能再动了。” “你派个信得过的人去一趟京里,务必让那些暗棋蛰伏住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还有,别再动那几个人了,一切待我回到京城再议!” 左长史肃肃着应下,“是,下官明白。”眼看着算计成功的少,便急道,“咱们的暗装是越来越少了。那雍王也不知哪里晓得的那些人,这两年明里暗里除去了咱们不少人了。” 李怀眉心蹙成山峦迂回,冷哼一声,“暗装,咱们会按暗装下去,他不会么!” 左长史的面上也是乌云遮月,惊道:“咱们身边也有雍王的人?” 第412章 帝心莲(一)毒发 李怀脸色如冷峻冰峰,却是问道:“后头如何?” 左长史细细一琢磨,道:“最近倒是李侧妃和苏才人常来给王爷送炖品,公孙嫔只叫人送到吴公公那里,自己倒是不曾开进这儿。” 李怀眸中闪过一抹嗜血,又问道:“谭氏呢?” 左长史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谭嬢嬢自来清冷,不爱与人亲近,平日除了给王妃请安,便是与两位皇孙说话、读书,自从上回小产过后,更是不喜与旁人说话了。倒是公孙嫔常去与娘娘作伴。只是听说谭娘娘并不爱搭理她。” 李怀的神色微松,“你去捡些好东西送过去给她解闷,叫她宽心,养好了身子才能再有孩子。”一转话锋,“盯着吴泾。” 左长史一凛,呐呐了一声“公孙嫔”便也没再说下去,只拱手道:“属下明白。” “还有。”李怀负手站在门口,望着庭院里细语纷飞,忽扬起一抹舒快的笑纹,缥缈的好似远山间的一抹雾霭,雨丝的轻微莹白映在他的脸上,俊美的几乎妖异,“那边儿都准备好了么?” 左长史笑了笑,笃定道:“一直准备着,确保经得起推敲查问,只待十一月初八一到,便能从那边出发了。” 李怀长吁如叹,又眉目漱漱,“好日子,谁的好日子呢?” 左长史听了一耳朵,有些莫名,只是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个主子是难捉摸的,便也不再多问,躬身退了下去。 七月里炎热更盛,灼烧着人的肺腑,空气里闷的叫人几欲喘不过气来。 只是灼人的又何止是天气。 自打灼华重伤那日徐悦吐了血,锐眼的太夫人便发现了徐悦血中带了黑,待灼华稍许安稳了些,便来寻了老先生询问,于是得知徐悦确实是中了毒。 太夫人心惊不已,下意识的想到了徐惟,却也是不好与老先生说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老先生瞧着她的神色,大抵也晓得她的猜想,便道:“他当年重伤,救他的人用了重药,那药可使人敛气于心脉,支撑血脉涌动不停。用不懂医的人的话说,就是能把一个人的所有心气都聚集起来,支撑住最后一口气。是个治内伤的好药,只是那药有毒,毒性的潜伏期一般在一到两年间。算算时间,从徐悦服用蚀心草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 太夫人听着只觉一口气横亘在心头,烈焰炎炎,晒得她眼前直冒星子,“灼华、灼华可知道?” 老先生道:“知道,徐悦的症状一起她就发觉了。” 太夫人捏着帕子一捶掌心,怜爱道:“这孩子,怎么不与我们说,就独个儿承受着。”话头微顿,艰难着试探的问道:“徐悦的毒、如何了?” 老先生叹道:“已经开始慢慢发作了。”顿了顿,“没有解药的话大抵还有半年时间。” 脑中轰鸣,血管突突的跳着,几乎就要站不住,石妈妈赶紧扶了一把:“您也没有办法吗?” 老先生摆了摆手,“要解蚀心草的毒,就得有帝心莲,那东西早八十年前就绝了。如今给他施针吃药,也不过拖得一日是一日。” 不过一件缠枝花纹的遍地锦衣裳,颜色所沉稳了些,却是最最轻薄的料子,此刻却似重山一般压在太夫人的肩头。 从前能撑起一个家族的肩膀,如今瞧着是那么的单薄,“真的没办法了吗?那、那灼华可怎么受得住啊!” 灼华是老先生的干孙女,是他顶顶喜爱的,摆在心头的,太夫人无法,只能拿这一句逼一逼他,想着老先生便是为了留住这个孙女,也总要再想想办法的。 有风在廊道里呜咽,天色又沉了下来,眼瞧着雷阵雨又要来,老先生只是板着一想不耐的脸色看着外头,淡淡点了点头,“我会尽力,最后如何,只看天意了。” 自打徐家的人知道徐悦中了回贺独有的蚀心草的毒,便是四处打听着,想尽办法找解药,只是老先生摇头、太医院也摇头,更别说民间的大夫了。 甚至是黑市上她们也悄摸着去打听了,结果却是被骗了买了一堆无用的药材回来。 老先生黑着脸拿了去给灼华瞧。 灼华简直无语,其中甚至还有乡下的野草。 虽说徐家银子多,但也不是叫人这么蒙骗的,于是便让穷已带着杂草把银子“换”了回来。 有一日南宫璃来看灼华,太夫人便动了心思去问她,毕竟是回贺的药草:“蚀心草,便真的没有解药了么?” 南宫璃随手折了一枝凤凰花嗅了嗅,那嫣红热烈的颜色擦过她英气妩媚的脸颊,映着她幽深流转的黑眸,生出了一种灼灼的惊心动魄之美。 她倒也不遮掩,直接道:“有是有,只是那是我的嫁妆,怕是不方便给不相干的人了。” 太夫人沉默了几日,在徐悦去上朝的日子来寻了灼华。 小心翼翼的劝道:“就是个名分,挂名也是挂着别房名下的,你还是魏国公府唯一的长房长媳。你同悦儿长情,我晓得生死你都肯陪着,可终究是有机会好好活着的。你们若不在,两个孩子又当如何?便让他娶了吧!娶了分府别居也就是了。” 灼华望着云卷云舒的天际,心中无力感顿生,末了,只淡淡一笑,宛若白梅迎春零落,“祖母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太夫人瞧着她那么平静,有些不安,想说什么些,终是没能说出口。 看着太夫人扶着石妈妈的手里去,倚楼便忍不住的道:“姑娘,爷会不会真的答应?” 灼华摇头,半挨着靠枕,浅浅抿了口清茶,“他不会。”默了默,苦笑了一声,“其实我也不知道。” 倚楼却有些犹疑:“徐家人一定会这样劝的。即便娶了,也未必要如何,分府别居,也不过就是个摆设。说不定他们还会拿姑娘来说嘴,毕竟姑娘为了爷可丢下性命一回也会有第二回,万一爷担心自己死后姑娘再寻短见,因而动摇了呢?” 一向不大说话的听风却忽而道:“人人都说,不过就是分府别居,不一定要如何,可届时真的嫁了进来了,就会有朝夕相对的时候。所谓的情意以及猜忌,大多在这样的情况慢慢生出来的。等到一旦有了肌肤相亲的时候,便是前缘尽断的时候。” “多少情深义重,就是从这样的“只不过”中,慢慢走向三心二意,最后两厢厌弃。爷是明白人,晓得姑娘眼里容下沙子,他不会。” 倚楼眨眨眼,忽然觉得听风说的很有道理。 听风默了默,清秀的眉眼澹澹沉静,又道:“徐家人才不会这么笨的去跟爷说什么。姑娘把事情遮掩着,徐家人只会继续遮掩,然后逼着姑娘点头把人抬进门。太夫人从老先生那里知道事情已经多日,徐家人连黑市里都去想过办法了,却依旧半个字都没有漏到爷的耳中。” 灼华听着不由挑眉,听风自来沉默寡言,安安静静的站在她的身后,她是晓得她是警觉的,没想到还有如此细致入微的一面。 倚楼皱眉不已。 听风斜了她一眼,继续道:“一旦人进了门,说是分府别居,可她要来给长辈请安、来探望丈夫,谁又能拦,便是她回贺翁主的身份,徐家人也得客客气气的。” “南宫璃拿捏着两回的救命之恩,必然会索取,那时候她已经是徐家妇了,不是外人,那么徐家的人还会逼着姑娘给他们创造机会圆房、生子,还要让姑娘不要生气、不要嫉妒。” 倚楼一怒,哼道:“做他们的青天白日梦!” “人心就是如此的。”听风淡淡的望着窗外,声调平淡无有什么浮起,但话中的深厚含义恰似深海汪洋,不过表面平静而已,静默须臾,又道,“一步算一步,南宫璃的心思不简单,只要她想,这些都会成为现实,而这样的例子便是京里也不会少。否则她为什么非要嫁给爷不可?来看姑娘和爷恩爱么?” 第413章 帝心莲(二)一寸相思一寸灰 灼华从床头拾了本经书慢慢翻看着,笑了笑,似漫不经心的吁了一声:“听风说的很对,她所有的阻碍其实只有进门这一步而已。她有七巧玲珑心,有算计有本事,甚至她从不曾与我针锋相对,每每见面都是客客气气,着足以说明她的聪明。” “她晓得如何在别人眼里树立一个有利的形象,以至于到最后,连舆论都是向着她的。最重要的是,徐悦如今不讨厌她。” 倚楼沉了沉脸,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决不能让她得逞了。那便不让了,回头就告诉爷,让爷自己选。省的叫那些男子以为妻子紧着他们的康健,再这样的事情上就会一而再的让步。” 听风白了她一眼,“蛊虫未必有用,让姑娘去断姑爷的活路,做不到的。可为什么要告诉,让爷自己发现不好么?让姑爷自己发现咱们姑娘被婆家一大家子逼着点头。”顿了顿半晌,淡淡追了一句,“多委屈。” 倚楼沉默了一会儿,感觉有些不认得自己的胞姐了。 灼华一扬眉,与听风相视一笑。 然后接下来的几日里,徐悦发现妻子有些魂不守舍的。 问了静姝静月,二人也不晓得什么事,就说灼华白日里时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时似乎在写什么,有时又似乎只在枯坐发呆。 徐悦把小书房寻摸了一遍,却什么都没发现。 回房就见青丝半拢的妻子伏在后窗发呆,满地的宣纸,细细一瞧,竟全是他的名字。 徐悦心头柔软,捡了地上的纸轻语问道:“做什么都写我的名字?” 灼华歪了歪头,靠在了他身上,“想抄经书的,不知怎的就成这样了。” 徐悦一笑,“这么想我?” 她闷闷的“恩”了一声,回身取了纸笔递给他,“你写一个,写你的名字还有我的。” 他的字沉稳有傲骨,笔锋凌厉,甚至有些冷硬,果然了,他这个人并不似他的样貌温润柔和,骨子里刻着的是武人的杀伐决断。 这样的人,谁都摆布不了他。 或许这世上,也只有她才能让他慌了手脚了。 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并肩与纸上,便如此刻的她们,并坐在后窗明亮雪白的窗纸之前。这数年来,她们也从来都是如此携手前行的。 过去把妻子抱回床上,徐悦替她顺了顺青丝:“伤还没好,怎么乱动。”瞧她眼中似有忧愁,不由皱眉,“怎么了,伤口疼么?还是哪里不舒服?心痛症又犯了?” 在他的掌心蹭了蹭,抬手抚了抚他眉心,灼华淡淡一笑,“没有,只是觉得有些闷。” 明明有心事,却又不肯说,独个儿的闷着,徐悦心头沉闷,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发生什么事了?不许瞒我。” 灼华摇头,羽睫微垂,投了抹乌青在眼底,绵绵着不可说的心事,“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了,算计着、防备着,不是受伤就是分离,整日绷着神经,累的很,有些厌烦这样的日子。想着,若是有一日能与你和孩子离开这里,该多好。” 徐悦想起了北燕的风光,在那里天地广阔,星辰总如晶石璀璨,不似京城,仿若永远的乌云压顶,叫人闷的喘不过气来,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他与她的初见。 徐悦允诺道:“待过两年京中的事结束了,我去上折子请调,咱们去远地,冷的暖的富的贫的都好,咱们一家四口在一处好好过日子。” 她婉转道:“恩。你去哪里我和孩子们就去哪里,就是流浪,我也随你一同去。” 门被推开,两个小小的身影进了来,带动了冰雕散发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拂动了她松松发髻下的青丝缕缕,恍惚了一室气流。 雾青色的幔帐摇曳了一湖涟漪,祭红瓷的香炉里燃着旃檀香,缥缈的青烟乍散又归拢,沉沉然的继续缠绵在矮几上的一捧孤洁花束之间,仿若连时间匆匆也暂停了脚步。 小家伙们每日被叮嘱着不能吵着阿娘休息,进了屋说话要小声,走路要慢慢的。 虽然每次进屋的时候能做到,但一绕过枕屏见到阿娘醒着,就又兴奋起来,一下子扑到床沿去,你一言我一语的,欢快的给阿娘讲着一日里发生了什么事。 徐悦扶着灼华坐起来,拿了靠枕给她靠着,靠枕上裹了拇指面大小的青玉片编织的席子,触手生凉,让她舒服的靠着与孩儿们说话。 安哥儿趴在床沿,嫩藕似的小手拉着阿娘的衣袖,高兴道:“今日晨起爹爹教了我和宁哥儿一首诗,念给阿娘听好不好?” 宁哥儿挨着哥哥,小手勾着阿娘的纤细微凉的手,小嘴凑上去亲了一亲,欢快的点头,“爹爹说学会了,念给阿娘听,阿娘一定会高兴,然后身子也会好的更快哦!” 灼华怜爱的看着两个孩子,笑着听着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只觉得人间时光流转,星辰日月可望不可触,能握住的不过是丈夫和孩子们的手而已。 “好啊,你们念,阿娘听着呢!” 小家伙们细细念来,“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灼华眨眨眼,半是嗔半是笑的斜了丈夫一眼,转而又温柔的问了孩子,“学会了诗,可晓得讲的是什么么?” 安哥儿睁着一双大大的琉璃眼眸,细嫩的嗓音道:“知道哦,是在讲爹爹便是上衙的时候还在想念阿娘,恨不能时时刻刻与阿娘待在一处,要永远和阿娘在相亲相爱呢!” 宁哥儿小手捂着嘴儿,乌溜的眼睛含着纯澈的欢愉,来回的看着爹娘,笑眯眯的样子像是偷偷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甜蜜大事,“爹爹说阿娘是世界上最甜的,很甜很甜哦!比蜜糖还要甜哦!” 这家伙真是的,拐着弯儿的要与她说甜蜜话。 阵阵凉意伴着花香游走在身畔,细细嗅去,仿佛叫人醉过去,灼华伸手捏了捏丈夫的手,笑意若碧波春水,“尽教这些,小心把孩儿教成了风流公子。” 徐悦一笑,轩轩似朝霞举,“那可好了,讨儿媳妇的事情,岂不是不用咱们费心了。” 灼华道:“孩子才多大……” 说了半句,忽想起了在北燕时,不由笑了起来,那时自己不过十一岁老太太便也急着为她四处想看,那时陈妈妈还曾说了,要徐悦这个虎北营的指挥使帮着瞧一眼呢! 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有意思的很了。 徐悦瞧她独个儿抿唇笑,便是好奇起来,“笑什么呢?” 灼华好容易咽了笑意,浅眸流转道:“北燕的时候老太太给我相看人家,陈妈妈说可让父亲去找你,让你帮着看看营里有没有合适的郎君,我想着,真若是去找你,你该不会把自己荐过来了吧?” 徐悦黑眸漾着笑,执了她的手放在唇瓣一吻,“那可不敢的。你那是不过十一二岁,我若是露了心意,怕是老太太和岳父大人就不叫我有机会再靠近你了。” “不过,我会把虎北营里仰慕我家卿卿的郎君全都打击一遍,让他们知难而退。你可不晓得,那时我的敌人有多少,每回你到营里来商议兀良哈之事,总有不少人悄悄来瞧你。两眼放光,跟山凹子里的狼似的。” 她笑道:“倒是听周恒说过,当时晓得我家大人这样算计我的婚事,我竟是不觉生气,还得意了好久呢!” 徐悦挑眉,伸手把妻子拉进了怀里,细啃着她的耳垂,“得意?那高不高兴?” “高兴,高兴极了。”灼华笑意柔柔,便如月下柳依依,“可你是如何让他们之后见着我就绕道走的?” 徐大人酸溜溜的瞧了妻子一样,道:“先把蒋楠推出去当挡箭牌,蒋家的长房嫡出公子便能吓退一些,再有打主意的,我便找机会多与他们切磋切磋。” 灼华去捏他的鼻,婉转嗔道:“什么陈年的干醋你还吃!谁叫你老人家出生的那么早,这还怨我了不成。”又道,“你是如何说的?” 第414章 帝心莲(三) 他眉目翟翟,似月拢清辉,手上轻轻捏着她的胳膊,“我说,若我晚出生几年,便是要把你抢回家的。周恒便说,叫我等着你长大不就成了。我只叹了一句是个好主意,郎君们自然是很明白我的心思了。实在贼心不死的,我只好实话实说了。” 灼华想着那时候的徐悦便是与她说几句玩笑话都会不好意思的,竟还在营中这般透露心思,为了把她娶进门,可真是筹谋许多了。 想了想,灼华问道:“严厉可晓得?” 他挑眉,“自然晓得。” 灼华一退身,狐疑的打量着他:“他竟不与我说,是不是你收买了他?” 徐悦轻啄了她一下,温润的眉目里难掩得意:“原是要让他跟着赵同知的,我允他可跟着我。你让他看兵书,有些他瞧不明白,赵同知可没办法给他解答许多。” 灼华噎了一下。 好吧。 严厉最是崇敬徐悦,每每说起便是两眼放光的,若是能有机会跟在徐悦身边自是高兴坏了。 轻巧斜他一眼,“你可真会抓人的心思。” 两人絮絮的说着,耳边忽有一阵不怎么遮掩的窃笑,这才想起孩子还在身边一直瞧着,嫩生生的胳膊你轻轻碰我一下,我轻轻怼你一下。 捂着嘴咯咯直笑。 灼华脸红着挖了丈夫一眼,背过了身去。 徐悦瞧她不好意思在孩儿面前这般亲近,便牵着孩子出去,“天色不早了,爹爹带你们去洗澡。” 安哥儿却蹬着小胖腿爬上了徐悦的膝头,“想要爹爹抱。” 宁哥儿顺着另一条腿也爬了上去,“爹爹抱。” 徐悦左一个右一个托在臂弯里,轻松站起。 灼华回头瞧着,晚霞的余晖火红,透着半透明的枕屏投进来,落在父子身上,拢了一层温柔的红晕,孩子欢快的说着,丈夫耐心的应着,那样温暖的画面叫人心头满足不已。 瞧他脚步轻盈,不得不感慨一句:武夫当真力大无穷。 遥遥听得孩子们在水中嬉戏的声音,那么天真纯澈,好似这世间干净的没有任何烦忧。 几只墨婵在树荫间喋喋不休,风动树影摇曳,月光渐次从东边照亮,慢慢的以一抹清辉,覆盖了西边曳满长空的晚霞余晖。 待徐悦抱着灼华从净房出来,已是夜色如深海。 有闲散浮云悠哉缓行,夜空一望无尽,浮云散去后,便是一轮明月凌空皎洁,月光莹白清澈,似后花园假山上潺潺流淌的一汪瀑布。 漫天的繁星,夺目璀璨,似银瓶倾倒,洒落了一地的皎皎明珠。星辉与灯火交织相映,仿若彼此的倒影。 庭院沉静,宛若那一片清澈月光,有着空明积水的恍惚悠然。偶有零星细风略过,吹皱了一湖明镜,漾起粼粼波光,映的湖边的花树一片的潋滟风华。 灼华垂散着青丝坐在软榻上,半伏在窗台痴痴的望着那一轮明月,模糊的视线替那轮月朦胧了一圈朦胧的光晕,耳边是徐悦沐浴的声响,水声泠泠。 她一笑,垂眸见自己的影子落在身畔,默默想着,月影成双,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只是不知这样的静谧安稳,能维持到几时了。 徐悦换了一身玉色的寝衣从净房出来,看见妻子望着窗外,嘴角挂着一弯浅笑,他不由跟着一笑,双臂撑着软塌,倾身将下颚搁在她纤弱的肩头,“瞧什么呢?” 抬手对空描了描趋近月圆的月亮,“月色不错。”忽起了顽意,一回首,去含他的唇瓣,搂着他的颈,学着孩儿的语调,娇软道:“想要爹爹抱。” 徐悦搂着她的腰肢,本也是想要抱她进去的,乍一听,也不知怎么的,心头窜了一阵酥麻微紧,膝盖一软便伏在了她身上,耳根子整个通红起来。 灼华仰躺在软榻上,乐不可支的看着丈夫整个耳朵都红了,觉得有趣极了,昂了颈,去含他的耳垂,竟是烫的了。 便忍不住的笑意在他耳边连着叫了好几声。 徐悦声音紧了紧,一开口却是结巴了:“你、你别这样叫……” 灼华抬手勾着他的下颚,扬眉道:“怎的,还羞耻了呢!谁每每总逼着我叫哥哥来着?这会子便是受不了了?” “那、那如何能一样。”脸都红了,徐悦闷哼了一声,抓住身下那只作乱的手,“灼华,你、你别这样……你的伤还未好。” 翻过身,灼华压在丈夫身上,清丽的眉眼旁染了粉红的桃色,眯眼的风情韵致风流,食指扣着他的衣襟故意逗他。 反手关上了窗,解了他的寝衣,柔荑在他线条分明的胸膛上缓缓游走,点起燎原星火,所到之处,指腹下无不滚烫炙热,“你没有受伤呀!” 怕扯到她的伤口,徐悦不敢与她反抗,只能顺着让她坐在自己小腹上,捉了她的手,心如擂鼓的粗喘着,无奈道:“别玩了……伤未好,不能、不能行房,会伤到你的。” 灼华俯身挑眉,扣了他的手压在两侧,“那就、亲亲……” 她的吻如蝴蝶轻柔,一下又一下的若即若离,每一下她都要抬起头望他一眼,看起来清妩缠绵至极。 徐悦如何受得住这般挑逗,挣开她的手,撑坐起身来与她相拥相吻,双手在那丝滑如肌肤的寝衣上游走。 徐悦一把将人抱起,平放在了床上,血脉亢奋之下他的手有点颤抖,理好了她的寝衣,便脚步僵硬的去到后窗旁的矮几,狠狠灌了两杯冷水。 她捧着衣袖望着他,低低的笑,他只能无奈摇头,熄了烛火拥着她躺好,不轻不重的在她鼻尖咬了一下,“坏东西,顽皮。” 小猫似的甩了甩头,灼华连着打了几个小小的哈欠,引得徐悦也忍不住的犯困。 枕屏外旃檀香悠悠然,月色静悄悄,未有草荫之下的虫鸣声声欢快,月影成双,静谧如水。 内室的门被推来,青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绕过枕屏,从袖中取了个小瓷瓶打开,一股冲鼻的味道在灼华的鼻下走了两圈。 沉睡中的灼华皱着眉醒来,借着倚楼的力道从徐悦怀中起来,徐悦感觉到怀里空了,下意识的伸手去搂住,灼华握了他的手半伏在他胸膛上,半晌后再渐渐挣脱出来。 掐了掐昏沉的眉心,灼华道:“这迷药可真是重。” 倚楼扶着她在床尾坐好,又去倒了杯水给她喝下:“穷已从黑市里弄来的,定是不一般的。若是不重些,也迷不倒爷。”点了灯,又道,“也便是涂在姑娘身上,爷才不会有防备。” 灼华起身解开徐悦的衣裳,那银针扎破了指尖,摁出几滴血滴到徐悦胸膛上深紫红的疤痕上,又从床尾的熏笼里取来一只博山香炉。 倚楼点亮了床边的几盏烛火,香炉里头一只通体乌黑形似蜈蚣的虫子见了光,从沉睡中醒过来,扭动了几下身体,尖利的足在香炉内壁愤怒的爬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叫人忍不住冒起鸡皮疙瘩。 灼华将香炉口对着徐悦的胸膛一倾,那只黑虫便快速朝着那血滴的地方爬过去,然后露出尖利的牙齿对着那凸起的疤痕咬下去。 徐悦于沉睡中皱了皱眉,要抬手去抓,灼华坐在床沿俯身扣住他的双手。妻子的气息一近,徐悦舒展了眉头,握着她的手又平静的睡下去了。 带那虫子吸食干净那条疤痕上的血,灼华又扎了手指在另一条疤上滴下血液,那黑虫闻到鲜血便簌簌爬了过去,对准疤痕又是一口,如此反复,直到三条疤痕上都被它要过。 倚楼瞧着,有些怀疑道:“都半个月了,也不见那疤痕上的颜色有褪却,这虫子真的有用么?” [奖励下一章公布哦~] 第415章 帝心莲(四)婚事 “阿翁说了,这样解毒起码需要三个月,这才刚开始。”灼华锁着眉心细细瞧着那几条疤,烛火莹莹,映在她的面容上,也是无法笃定的忧心,“先试试吧,总比坐以待毙的强。” 倚楼拧了块温热的帕子,“这伤原本就带毒,所以颜色一直淡不下去,可最近颜色又深了许多,怕是爷自己也要怀疑了。” 刺破指尖,在香炉里滴了两滴血,将虫子引了回去,搁回熏笼里,灼华接过帕子,擦掉了他胸膛上的血迹,沉然道:“也该让他知道了。” 为了丈夫而无止境的退让么? 抱歉,她不是什么柔情婉转的莲花圣女,没那么无私,既然是徐悦的人生,总要让他自己选的。 若他自己选了要娶,那她无话可说,便是和离一条路,死生再不相见。 让她把丈夫让出去,是断断不能的。 迷药的药效太重,第二日一早,灼华倒比徐悦先醒了过来。 素手一下子捏捏他的胳膊,一下子又捏捏他的鼻子,悉悉索索的硬是把人闹醒了。 徐悦醒来,只觉得脑袋里昏沉沉的,拥了拥作乱的妻子,“怎么醒这么早。” “不早了。”她伸手横过他的胸膛,撩开了幔帐,帐内昏暗,那一道不怎么刺眼的光透进来,一时间叫人睁不开眼,“已经辰时了。” 徐悦愣了一下,抬手掐了掐眉心,无奈的一叹,“怎么不叫我,今日还要上衙呢!” 夏日的寝衣轻薄,徐悦平躺着,有小点凸显,灼华的手又忍不住去逗弄它,在上头缓缓打了两个圈儿,轻轻一捏,满意的听到丈夫的气息一裂,挑眉道:“偶尔偷个懒,更显时光大好。” 徐悦一笑,倒也不急着起了,捏着她的手臂道:“你啊,越来越调皮了,愈发像个孩子。” “你的功劳呀!”她轻语脉脉,眸中有碧波春水流动,“老人家常说,嫁了人还能活的像个孩子,那便是顶好的福气。你给的。” 她高兴,徐悦更高兴,心中听着欢喜,眉目翟翟,温和如月,“嘴甜。” 灼华支着身子趴在他身侧,眨眨眼,指指自己唇,“甜的,要不要再尝尝?” 徐悦望了望承尘,掐着她的腰揉了揉,直把人揉的撅起来,却也不敢太闹,怕扯了她好容易愈合的伤口,啄了啄她的嘴角:“坏娃娃,坏的很!” 嬉闹了半晌,徐悦下床,把幔帐拿银勾挂起,先给她更衣,才给自己收拾,觉得旧日的疤痕上有些痒,低头抓了两下,隐约间看到似乎有虫子的咬痕。 灼华瞧他似有狐疑,便道:“昨晚下帐的时候没把蚊虫赶了干净,怕不是蚊子咬的。”然后露了自己的皓腕与他瞧,“我也被咬了。” 其实是她把手伸出窗外故意被咬的,以防万一,也好有个解释。 徐悦对妻子所说的从来不疑有他,便也没再盯着问,取了止痒膏给她涂上,又亲自伺候了洗漱,陪了早膳,才去上了衙。 七月里的石榴花依旧开的芳华潋滟,露珠还欲落不落的在花瓣的尖儿上垂着,晴线破开云层,光华涟涟的洒在大地上,投在了那一滴晶莹上,清澈透明的露出映着浅金色的阳光、衬着石榴花的丰艳红润,竟也闪耀出了五彩的光芒,宛若美人耳坠上的一滴水晶石。 徐悦方走没一会儿,太夫人便与邵氏过来了。 秋水正指挥着丫头们收拾东西,“都收进箱笼里,押上大锁,搬到库房去。” 太夫人方跨进门,一听,心里有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做什么?” “收掉一些不常用的。”灼华淡淡一笑,扶着太夫人坐下,“屋子乱了,心里也而乱,干干净净的便也敞亮了。” 太夫人默了默,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我知道,总是委屈你了。” 听风站在门口,望了望屋檐下的阴影,冷声道:“没什么值得公主委屈的,若是委屈了,便是不值了。” 灼华抽回了手,微微拧了眉,支走了听风:“去看看库房收拾的怎么样了。”看着秋水给太夫人和邵氏上了茶水,方问道,“祖母和母亲找我有事么?” 邵氏站了起来,张口欲言,但见她脸色依旧苍白着,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便看向了太夫人。 太夫人拨着翡翠佛珠,早前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竟也说不出口了。 深深的沉默似沉重的山石压在空气里,风影寂寂。 灼华神情平静至极,浅眸微垂的盯着投在屋内门槛后的三寸光芒,语音淡淡,仿佛讲述的那个“徐悦”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可心里却似生了一根如雨丝般极细的毛刺,若若有若无的触在心头又痒又刺,“徐悦的庚帖已经准备好了么?请了谁来做媒呢?” 邵氏捏了捏帕子,犹豫了一下,低道:“是慎亲王妃。” 还真是快啊! 她不想让,也在尝试着为他解毒,可到底是他的性命,心底也艰难,若最后都是枉然,又当如何?她是不怕死,可真的要为了自己的“容不得沙”而眼看着他一起死么? 丝丝缕缕的阳光似坚韧的蚕丝密密匝匝的缠绕在心头,越勒越紧,沉闷的喘不过气,扬了扬头,轻轻“恩”了一声,她低道了一句:“挺好的。” 太夫人瞧她平静着,忽想起了当年她寻短见前的样子,手中的主子拨的便不稳了,静默须臾,终是开了口:“悦儿的毒暂时控制着,只是毒终不是什么好东西,能、能早一日解了,咱们也好定了心。” 她是媳,徐悦是子,终究亲疏有别,倒也务须怪她们什么。 灼华看着她们,想着,若是事情落到自己的身上,她会如何做? 想了多日,没有答案。 或许把决定权交给孩子们自己,也或许会劝一劝,终究是无法眼睁睁看着活的机会溜走的。 那么,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他吧! 那是他的命,他有权利选择将来的路如何走。 也有责任,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若他真为了不让她寻短见而娶,于她也是个答案。 看着天光无遮无拦的铺洒,照不亮心底的茫然:“好,我知道了,该如何就如何吧!”站了起来,缓缓走进内室,孤影瑟瑟,“身子乏累,便不陪祖母和母亲说话了。婚事上的事,两位长辈做主就是了,我便不过问了。” 送了太夫人和邵氏离开,灼华让丫头们都出去,一个人坐在妆台旁捏着枚同心结发呆。 徐悦去而复返。 一进来就看着妻子背对着门口,坐在梳妆台前弄着一枚同心结,他一笑,“原是在你这里,我说怎么不见了。” 灼华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泪眼婆娑,似被惊了一下,汪在眼睛的泪就掉下来了。洇进了她淡烟柳的衣衫上,瞬间不见了踪影。 回头胡乱抹了抹眼眸,低头道:“结松了,掉家里了。不是才走么,怎么就回来了?” 徐悦面上的笑意凝了凝,捧着她的脸细细一瞧,果真是哭过的样子,拇指抚了抚她的眼帘,心里又急又疼:“怎么了?如何哭了?” 她摇头,眨眨眼又一笑,“没有,迷了眼而已。”推了他出门,“结松了我紧一下,晚些给你佩上,快去上衙吧,再折腾个来回,今日便什么都做不成了。” 徐悦眉心曲折,不肯松了眼神,“真没事?” 灼华抿着初蕊般的笑意,薄薄的有几分脆弱,“没事,我还能叫人欺负了不成!快去吧!” 他是不信的,却也不再问了,顺着她的话去上衙,出了半月门,温柔的神色便冷了几分,问了守在外头的护卫,“刚才有谁来过?” 护卫瞧他面色微冷,愣了一下,回道:“太夫人和夫人来过。” 眉心拧的更紧了,徐悦却想不通,母亲和祖母能说什么让她这么伤心。 出了大门,他直奔了李郯那里,让她把灼华从屋里支走。 看着李郯陪着她去了青山院里头的小园子。 徐悦便又悄悄回去,把小书房里又找了一遍。连摆画卷的橱里都摸了个遍,依旧什么也找不到。可翻了她最近抄的经书,上头字眼儿还停在受伤前。 那她总是躲在书房里写什么? 第416章 帝心莲(五)放夫书 静姝熨好了衣裳准备放回内室,就看见本该走了的徐悦又回来,惊讶地站在书房门口,“爷?您不是刚走了么?” 徐悦淡淡道:“找个东西。” 静姝哦了一声,便进了屋去把衣裳放好,回头正准备去耳房收拾,瞧着徐悦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便问道:“爷在找什么?要奴婢帮忙吗?” 徐悦动作停了一下,负手道:“前两日我让她帮我写的东西,也不知她搁在哪里了。” 静姝点了点头,想了想道:“可能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吧,昨儿瞧着姑娘放了封信进去,不知道是不是爷要的。” 徐悦大步去到内室。 原是不该去翻妻子东西的,不过为了搞清楚她伤心的原因,便也顾不得了。 果然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信。 然而在他看待那信纸上开头三个字的时候,脸色瞬时如霜覆雪,眼角有一丝怒气的晶莹,捏着纸业的手用力到骨节凸起。 放夫书! 上面竟还有他二人的签字和画押。 徐悦总算明白她为什么会让他写名字了,原是临摹了派这个用场的。 一旦着放夫书送去官府,他都不必知道,便与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他眸中一凉,似深秋的霜露,茫茫覆盖了无垠的荒原,“方才太夫人和夫人过来,与公主说了什么?” 为什么? 究竟什么事情逼的她要与他分离? 静姝看着他森冷的样子有些害怕,脚下退了一步,结巴了一下:“奴、奴婢几个在屋里收拾箱笼,并没有听清楚主子说了什么,只大约有什么婚事,公主说她不过问了。” 收拾东西了? 什么婚事? 徐悦立马想到了南宫璃,可祖母和母亲又如何牵扯在里面,一起逼着她? 攥着一纸放夫书,徐悦脚步匆匆去到了太夫人的四顾堂。 太夫人正准备歇午觉,见着徐悦进来,虽神色平静却是一脸寒霜,惊了一下,“怎么了?” 徐悦抿了抿唇,淡漠的吐了两个字:“婚事。” 太夫人嘴角一紧,试探道:“公主都与你说了?” 徐悦神色漠然的看着太夫人,“不然,谁去拜堂。” “你……”太夫人凝视着他,喟然一叹道:“你、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你中毒了呀!当初救你时用的草药是有毒的,可又不得不用了才能救你。解药只有南宫璃的手里才有,她说,那是她的嫁妆,轻易如何能给了不相干的人!” 徐悦的面色更是难看了,果然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所以是因为他中毒了,她们找帝心莲,是为了他! 帝心莲早八十年前就断绝了,没有解药,才迫的她那么伤心的下这个决定么? “婚书签下没有?” 太夫人摇头:“今日才去说的亲,还未来得及。” 徐悦面上的寒霜却未有褪却:“祖母是打算绑着我去拜堂么!” 太夫人痛心道:“除了让灼华劝你点头,我们还能怎么救你?我们知道你与公主情深,可如今也是没有办法,盛老先生都摇头了,他也没办法!” “你便、应了吧!” 最后一声,几乎是老人家的哀求了。 徐悦微怔过后,便也接受了自己中毒、甚至会死这个事实。 然而他平淡的声音里却有着玉碎的支离,“所以你们逼着她点头,让她亲手把我推给别人?祖母,你这是在剜她的心,也是在剜我的心。” 说罢,他便转身要走。 太夫人急急追了几步,“只是娶了,分府别居,不叫她们碰面就是了。灼华还是你的正室嫡妻,还是我徐家的嫡长媳,就如从前一样。以后你要与谁住在一起,难不成我们还会逼着你吗?” 只是娶了? 然后呢? 不过是洞房! 再然后呢? 不过是给个孩子让她有个依靠! 一旦有了第一步,就是步步紧逼! 逼他,更是逼她! 他不应,所有人的讥讽嘲笑,都会朝着她而去! 他都明白,祖母和母亲怎么会不明白? 灼华又如何不明白? 她的心里容不得瑕疵,所以,情愿放手!情愿不要他这个丈夫! 徐悦嗤笑,“倘若不洞房,她便不给解药呢?” 太夫人忙是解释道:“南宫璃答应了,只要她进门,拜完堂就给把解药给你。” 徐悦回身看着太夫人,没有怨色,只是眉目平和的问道:“祖母觉得灼华真的可以接受我娶旁人么?” 太夫人的声线有些沙哑的压抑,仿若钝器的磋磨,“公主是长情之人,她看中与你的情意,她答应了的。” 一双黑眸幽沉起伏,屋外的鸟语花香的衬托下,有一丝大恸的悲呛。 徐悦咬牙道:“是,她答应了,情愿自己剜自己的心,也要给我机会活下去!可她连放夫书都写下了!就藏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只要我点头,这放夫书就会送去衙门,我同她,便什么也不是了!若不是我今日看到了这个,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放夫书?”太夫人双眸一突,目光下落,盯着徐悦手中的那一页纸,眼底燃了一簇星火,似要将它焚烧为灰烬。 难怪,她那么平静,竟是想着与徐悦断绝一切关系了么? 太夫人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自古哪有男子不三妻四妾的!” 徐悦压抑这涌动的情绪,微沉的声音一扬,“可我不要,除了她沈灼华,我谁都不要!” 他站在门口,烈烈流光映在他的面上,不舍的情意脉脉流淌,“她已经为我死过一次,我如何舍得有负于她?如何能负她?她答应让我娶了,是我不肯。你们能勉强她点头,却凭什么阻拦她离开?” “她若离我而去,我也活不成了。” 太夫人拔高了嗓音,发急道:“不!公主她如何放得下离开你!还有两个孩子啊!你想想,若是你不娶,没有解药,你死,她也活不成呀!生离和死别,不一样的。” 他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那我情愿她跟我一起死!” 青山院里的园子不大,有一片小小的莲池,石堆玉砌,朗朗阔阔,颇有几分北地风格。 池中稀稀落落着几株文君拂尘,莲叶一碧脆嫩,莲茎坚挺直立,荷花亭亭玉立,粉红和洁白的花瓣碎碎流溢,空气中有清幽的香味缓缓的飘荡着。 尚有玉洁花苞半紧的裹着,将开未开,从顶端可瞧见里头那一星儿嫩绿的花蕊稚嫩,在夏日几无的细风中轻轻摇曳着一抹粉嫩的光影,似少女的欲语还休。 灼华坐在凉亭边的石座上,倾身伏在围栏上,瞧着水中的鱼儿摆动着美丽的尾巴游来游去,似乎自在,似乎拘束,谁也说不清。 李郯黏着糕点扔进池里,引得鱼儿跃起争食,“伤口愈合了,就出来走走,整日闷在屋里,人都要发霉了。徐悦还真是时刻惦记着你,去上个衙,还特意跑到王府来,让我过来陪陪你,生怕把你闷坏了。” 灼华半眯着眼,懒散的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李郯净了手,拿帕子在她面前甩了甩,“我瞧着徐悦最近神色不大好啊,眉心乌沉沉的。” 光影沉沉,灼华道:“我伤重,他每日不合眼的陪着,又要忙衙门里的事儿,许是累着了。最近雨水多,他旧伤也多发作,难免神色差了些。” 李郯忽的扬了抹好奇,“听说徐家的人去黑市找什么药材,怎么回事?什么病症还得去黑市找药材?” 灼华摇头,“不知道,我现在这样,有事儿她们也不会告诉我。” “也是。”李郯失望的甩了甩帕子,“大夏天的闷死了,连三哥也安静下来了,热闹也没得看,一日日干熬日子,真真是无趣。” 灼华笑睨了她一记,“再来个惊天动地的案子,你便觉得不无趣了?” “可千万别!”李郯呸了一声,“先是周恒,再是你,都要叫你们吓死了。要看热闹也是看别人的,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扯着自己和身边的人,那还哪里叫看热闹。” 正说到周恒,就见他与焯华从九曲桥的那一头过来,身后还跟着闵世子和南宫璃、南宫瑾。 李郯皱眉,“她们来做什么?” 第417章 帝心莲(六)选择 灼华轻轻一扬眉,“来熟悉一下环境。” 李郯楞了一下,好奇的追问,“什么意思?” 灼华一笑,没有回答,只眯着眼假寐。 周恒扣了焯华的手,跨出九曲桥的围栏,探出身去折了一枝带着长长莲茎的含苞待放的荷花,进了亭子便递给她:“这枝不错,插到瓶里,明日也该开了。” 这样好的花,灼华很喜欢,看着,仿佛心里都融进几分愉悦,捏着莲茎轻轻敲他的额头:“辣手摧花。” 周恒瞧她精神不错便也安心些,眉眼飞扬道:“今日可好些了?听颉儿说你吃药可不大乖。” 灼华“啊”了一声,拧眉道:“小东西该不是说的大家都晓得了吧!” 周恒一抬手,拨了拨飘逸的衣袖,掐指道:“知道的人肯定是不少了。昨儿去郑家吃满月酒,我那二嫂还问我来着。” 焯华负手站在周恒身侧,难得有玩笑的兴致,微微一笑道:“放心,他也没替你遮掩。如今怕是半个京城的人都晓得,战场能杀敌的华阳殿下竟是个吃药会耍赖的主儿!” 在灼华哀怨无语的眼神中,周恒哈哈笑了起来,艳丽的容色在淡金色的阳光下,美的恍若天人自仙境而来,偏又嘴巴开始坏起来,挤眉弄眼道:“妹妹是等着徐悦亲来喂你,恩?” 他笑的太嚣张,又瞧灼华微微的赧然,终于惹来焯华一记无情的铁砂掌,拍在了后脑勺,“闭上你的嘴!” 周恒一转身窜到他身后,在他耳边细语了几句。 下一瞬便见焯华的手紧了紧,面红耳赤,额角青筋突突的跳着,若不是这会子人多,灼华觉得他很有可能会把周恒扔到水里去同鸳鸯共游。 不过,想了想,又觉得若是这会子没人,估计周恒是要被扒光的,焯华这眼神她实在是有些熟啊,倒是这几日常在徐悦的眼里见得。 想着,忍不住的抿唇一笑。 这两个人的性子是两个极端,待在一处,却永远都是这么有趣。 李郯嫌弃的乜了周恒一眼,真是没眼看,又好奇的看着灼华:“你又笑什么?” 捻了半开的粉色莲花在鼻下闻了闻,灼华轻笑:“我在替恒哥庆幸,啊,不对,是惋惜。”悠悠啧啧两声,朝他挑了挑眉,“人多热闹,可有时候还真是很碍事呢!” “妹妹可真是了解我们。”周恒伏在焯华的肩上笑的花枝乱颤,眉目艳丽。 焯华红着脸,掐掐不停抖动的眉心,一把拎了他扔到一旁的石凳上。 闵世子是见惯了周恒没皮没脸,笑岔了气,指着她道:“灼华妹妹怎么也变得这么坏了!” 李郯笑弯的眉眼从南宫兄妹身上略过,从灼华手中扯了片花瓣扔在闵世子的身上,“不跟着霸王出去惹事,你们来做什么?” 闵世子摇着扇子的手一顿,惊讶道:“你们不知道?” 灼华笑意微微一僵,轻轻咳了一下。 不过闵世子没有得到暗示,晃悠着脑袋道:“我娘得了太夫人的请托,给长宁翁主和徐悦说亲,今日我陪着我娘去了鸿胪寺与翁主相说的。三日后便可交换庚帖了。我想着来瞧瞧灼华妹妹,翁主和信林君便说一道来。” 李郯是个炮仗脾气,蹭的站了起来,瞪着眼愤然道:“另娶?!早前费尽心机,算计了几年非要把你娶进门,如今才过几年就要另娶,他这心变得委实快了些!” 南宫瑾轻轻摇一柄白玉镂空的折扇,不紧不慢道:“男子三妻四妾也属正常。” 李郯讥讽道:“是个发情的野狗自然都这么觉得。” 南宫瑾都是没想到堂堂天朝公主会说出这么粗俗的话来,噎了一下,竟是接不下去了。 南宫璃一双明眸闪着点点星光,银河中的繁星流光大抵如此了。 她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看着灼华,似要从她决绝的前言中寻得一丝破绽。 死生不再相见,她还以为这位人人称赞的公主殿下能做得到了,原不过嘴硬而已。 灼华倒是有些惊讶,早时才来跟她说这事儿,却是已经请了慎亲王妃去说了。 嗤笑了一下,是怕徐悦察觉了不肯么?还怕她后悔? 闵世子看着李郯愤然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灼华那一声咳是什么意思,疑问道:“你们、不知道?” 周恒黑了脸,一拳垂在石桌上,生生把石桌给拍断了一角,碎了一地齑粉,和光飞扬,“他最好有命另娶!我去找他问清楚。” 灼华拉住他的衣袖,眉梢有落雪的伤感,旋即温然一笑:“他还不知道。” 南宫璃微微一皱眉,他不知道? 徐家的人都瞒着? 焯华眉心紧拧,默了须臾,语调冷然却又掩饰不住的心疼:“为什么?” 灼华简单解释道:“当初救徐悦的药,有毒,解药只有回贺王爷和翁主有。”顿了顿,“当初他重伤,要救他,用那种药,也是不得以。” 闵世子拧眉,有些笑不出来了。 难怪在皇帝的寿宴上还坚决拒了的,如今却忽然应了。 原以为是南宫璃镇日跟着破案,日久生情了。 这算是要挟了吧?“太医瞧过了么?” 李郯道:“盛翁也没法?” 灼华摇头,“没用的。” 众人默了许久。 烈日炎炎,有鸳鸯戏水池中,悠哉的浮在水面上,时而交颈,游动时搅动着湖面的波光,在午间碎金色的阳光下,晕着一圈又一圈的星波灿灿,几乎是银河倾倒的粼粼璀璨。 那一双鸳鸯就似在银河中漫步,悠闲而浪漫。 似乎全然感受不到人间的悲凉与无奈。 李郯忽然抄起个茶盏扔想那对鸳鸯,“什么狗屁鸳鸯,雌鸟受苦时,还不是另觅新欢去了!”转而冷笑的看着南宫璃,“原当你是什么本事赢了徐悦的欢心,使他移情别恋,原不过使些下作伎俩。” 南宫璃摊摊手,倒也无所谓李郯的讥讽,“我不否认我心悦于他,可也没逼他,那药是我父亲给我做嫁妆的,非亲非故,我做什么要把这样价值连城的东西白白送给他?既然他徐家来求亲,我为什么不能答应?” 李郯噎住,回头看着靠在立柱上一脸澹然的灼华,眼神却落在她的身后:“为什么不让他知道?这是他的人生,怎么选择,难道不该让他自己选么?难不成,你们还要绑着他去拜堂去洞房吗?” 周恒瞪着亭外,一嗤:“等签下了婚书,他不认又如何!皇帝管天管地,还管徐悦至亲父母给他定下的婚事么!”旋即又扫了眼南宫璃,缓缓坐下了,“徐家倒是瞒的好。可你,该在拿了婚书后再来向灼华炫耀你的胜利。” 南宫璃看着徐悦神色苍白而微冷的站在亭外,目光里的决绝让她有预感,她并没有胜。 灼华倚着亭柱,邈远的目色落在池中央一朵盛开的荷,似乎绝望,又似乎怀着烈烈的期盼,“会知道的,不过不是现在。我能为他做的就剩这些了,做完了……” “做完了如何?” 那是一声极为压抑的语调,压抑的有些颤抖,就似秋风里枝头最后一叶枯黄,苦苦挣扎。 灼华转身,看着他。 阳光铺洒,一片暖色,他却似从地狱而来,眸中有寒星幽光洌冽,乌定定的望着她,似要望进她的心底。 而他颈项间暴起的青筋却泄露他此刻难以压制的愤怒和慌张,仿若冰山崩塌前流窜起的肆意裂纹,最后承受不住落在顶端的一叶枯黄,终至分崩离析,碎了满地棱角分明的晶莹。 徐悦走进凉亭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指腹触及那微微凸起的伤疤,却又让他心头一痛,可左手中捏着的一纸书笺又让他旋即怒道:“沈灼华,你敢把这放夫书送出去,我现在就把命给你!” 他的手用力一挥。 那纸放夫书艰难的扬起,到了半空时戛然停止,又飘飘悠悠的落下,仿若那最后一叶枯黄再如何挣扎,终是被秋日神君的衣袖轻轻一拂便零落而下,最终落在投进亭中的那三寸金光明亮之地。 明明是白纸黑字,反射出的光却是刺眼的很。 “放夫书”三个字。 利剑一般刺在所有人的眼中。 第418章 帝心莲(七)伏愿郎君千岁 盖以伉俪情深,夫妇义重,幽怀合卺之欢,须以同牢之乐。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死同棺椁御坟下。五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今朝缘尽,想是前世未曾同船渡,因此聚会六亲,夫妇具名之书,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相隔之后,更选贤良之妻,庭前弄影,美呈琴瑟相和之态。 伏愿郎君身体康健,千秋万岁。 南宫璃眉间微拧,看着那纸放夫书,一字一句,在光线下竟是看的那么清晰,心里说不出的有些复杂滋味。 原来,她是真的容不下,又舍不得,最后还是放了手。 她想嫁给徐悦,却并没有想过伤害沈灼华,“其实,你不必这样……” 灼华看着那纸飞起又落下。 原以为听到他这样的决定,她会很高兴,可心口却被一双手狠狠揉捏着。 她开始怀疑自己这样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强扯了一抹笑,而泪,就这样没遮拦的落下:“你、你不是、怎么又回来了?” 痛苦的忧愁如长炼紧锁尽头,情思似乱絮纷飞在眼底。 徐悦的手紧紧捏着她的手腕,仿若他一松手,这个人就要消失,“我不回来,不查问,你打算做什么?待婚书签下,你就把放夫书送去衙门了?我同你的夫妻缘分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尽断了是不是?” “沈灼华,你有没有问过我同不同意!” 焯华冷声道:“你是她丈夫,事情不是今日生出的,你为何没有察觉!你为何不问问你们徐家的人,可曾同意她那样不管不顾的留你在身边。” 徐悦面色在晴线下,越显苍白,只觉血液都在凝结。 是! 为什么他早没有察觉! 什么原因都是借口,就是他对她,还不够关心! 浅色的眸子便似清光如许的新月,遭了乌云遮蔽,滚烫的泪,一滴又一滴,落在他的手上,溅起破碎的光华。 灼华的声音细薄,如绵绵雨丝:“那我要怎么做?看着你死吗?若是没有救了,我陪你、死都陪着你,可还有机会的。” “徐悦,只是以后不相见,只要你能活着,好好的活着,只要你还记得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徐悦哽着声,问她,曾经她问他的话,指腹怜惜的一下一下的为她擦着剪不断的泪,“那我呢?我要怎么办?我的人生,你不管了么?” 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是翻涌着的深深情意,浓烈的叫人一头扎进去,便不想再出来了,“没有你,叫我如何好好活着?沈灼华,若你要弃了我,我情愿现在就死了,现在就死了!” 他的声没有高扬灼灼的怒,可却是那么决然不可反驳,落在灼华的耳中却似天地震动,山河破碎。 灼华抬眸望着他,浓密的羽睫上还挂在晶亮的水珠,微微一动,便又落了下去。 她抬手,眷恋的抚着他憔悴的脸颊,泪止不住,却是充满了欢喜的,“真的可以连命都不要,是不是?” “想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没有我就不行,情愿死了,是不是?” 前世至亲的背叛,让她的心底总保有一丝犹豫,她急于知道肯定的答案。 而他给出的答案,似青山唯一,坚定不移。 “是,没有你就不行。” “没有你我情愿死了。” “没有你,余生我要怎么过?” 园子里的石榴开着最后一茬,依旧如火如荼,映着幽蓝的天色,红的像是要烧起来似的,落在徐悦的眼里,仿若泣血一般凄迷。 什么战神,什么将军,他只是一个深爱妻子的普通男子,仅此而已:“别离开我,求你了,好不好?” 亭外灿灿光亮,热浪一浪接一浪的扑来,空气中沾了湖水因烈焰炙烤而腾起的烟波浩渺。 柳依依,花正盛,叶缠绵,蜂蝶翩然,桐荫曳满地。 一切正是热烈的美好模样。 忽的她却笑了起来,那笑恰似临水照花的清泠温柔,一抹颊上的水痕,她去捉了他的手在唇边拿尖尖的虎牙细细咬了一口,在他的虎口留下一个小小的点窝。 赌一把吧,若是输,大不了一起死。 一抬手,勾住他的颈,给了他一枚缠绵的亲吻,与他气息相融,眼角眉梢都带了柔软的桃色,眸光蕴着潋滟星光。 她心碎柔肠,缓缓柔声,“不离开你,我如何舍得离开你。我拿所有心力爱着的人,绝不送给旁人。” “徐悦,死都是我沈灼华的鬼。” “只能是我的。” 她发髻间的玉色流苏微微摇曳,划出一缕月色的柔和,若轻飘雾霭萦绕在了徐悦无助的眼底,那传说中杀敌破阵毫不畏惧的杀神,朦胧了眼,落了泪,清澈了心,伸手拥住了妻子。 紧紧的拥着,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中去。 南宫璃看着她们似碎月重合的相拥,成就了近乎完美的圆月情意,从外头扑进的热浪,成了她们恩爱流光下的一抹残影。 她忽然无法理解她们之间的情意,到底算是太爱还是不够爱,明明有机会活,却情愿选择死? 她问,只是疑问,带着深深的不解:“你就看着他死?” 灼华回首,神色清冷而傲然看向南宫璃:“时光匆匆,容颜易老,我与他,经过生死,如何会轻易放手。” 她执了他的手,掌心的纹路在岁月里慢慢契合,缓缓生出莲花并蒂,“这是他给我的答案,也是我想要的。旁的,不再重要。” 彼时朝阳高升,流光若火如霞,落在乌青色的瓦砾上,原是不会有什么反光的,可南宫璃却觉得十分刺目,“蚀心草的解药只有帝心莲,而这个帝心莲便是在回贺也早已经断绝了,以此草做成的药丸世间也不过三颗,一颗是王爷的、一颗随我父王下葬了,最后一颗在我手里。你如何替他解毒?” 灼华浅浅一笑,流苏玉色的流华映在她的面上,光华琳然,却也有着不容亲近的冷漠与不屑,“你若真心爱他,即便我不将他让给你,解药你也会给。若你因为得不到他而不给,你也不配说你是喜爱他的。我便更不能将他的余生交给你。” “以后,我丈夫是死是活,就不劳翁主操心了。” 凤凰花开满树,枝头地上火红一片带着稍许的黄晕,与绿叶相应成趣。 花蕊长长拖出,微微上翘,便如凤凰振翅高飞时旖旎长空的美丽尾羽,带着几分凄迷之色,惹人怜爱,使人着迷。 李郯几人前一刻还在愤愤然,这一刻已经目瞪口呆。 所以,事情就解决了? 不娶了? 那解药怎么办? 接下来的日子里,徐悦照旧上衙上朝,应酬、走亲一概不去。 空闲时便紧黏着妻子,带着孩子到处玩耍。 熬烫喂药,沐浴更衣,徐大人样样都要自己伺候妻子。数着日出又日落,每一日都当做了最后一日来过。 府里一片愁云惨淡,太医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都是摇头。 劝说的人也是来了一拨又走一波,得到的答案皆是无奈。 可偏偏夫妻二人淡然的很,每日如水静谧,鸳鸯并坐,蜜意浓情。 日过月余,徐悦的伤口上的深红色毒素没有加深,却似有变浅的样子,阿翁每日都来施针变成了每三日来一次。 他心中起了疑惑,盯着妻子寻答案。 而灼华只是温然笑着,也有舒了口气的放松,“或许,老天不愿让我们做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罢。” 如今看她能轻松悠然的说出这句话,可蛊虫的毒到底能不能解了蚀心草的毒,阿翁没把握,她更没有把握,天知道,她之前揣了多少的担忧,又有多少个日日夜夜里无法安眠。 她的答案显然不能解了徐悦的疑惑,不过他深知妻子的性子,不想说,问了也白问。 对此有疑惑的还有南宫璃,她不信沈灼华能解了蚀心草的毒,可日子一日日的过去,徐悦依然很好,偶然见到时发现他的脸色确实好了许多,就连常往府上去的老大夫也不大去了。 她不明白,这世上哪里还会有解药。 于是在最后一茬凤凰花挣扎在枝头的时候,她去了魏国公府。 南宫璃看到,徐悦面色虽憔悴了些却没有了隐隐发青之色,精神尚好,很显然,他身体里的毒正在慢慢消弭。 而沈灼华虽依然消瘦苍白,不见半点憔悴和伤痛。 二人相视,温情流转。 南宫璃实在好奇,她哪里来的解药,“你如何解的毒?没有帝心莲,你怎么可能解得了蚀心草的毒?” 第419章 帝心莲(八)温养 灼华神色和缓,细白的指尖掠过鬓边的红玉流苏,扬起一阵沙沙之声,有细风的凉意,眉目清敛:“路不是唯一的路,药也未必是唯一的药。” 南宫璃微微拧眉,目光凝着徐悦手边的三龙出水错金香炉,青烟悠悠沉缓的从镂空的缝隙里飘出,拢起了一层如梦如幻的屏障,将她与他们彻底隔开。 窗外枝影婆娑,微微摇曳之下的碎碎泠泠之声带了几分秋日的凄凉。 电光火石之间,她眉心一震,“你练了噬心蛊?” 南宫瑾的眼神落在她心口,飒飒眸子里满是震惊,心底有什么东西瞬间分崩离析,“你、你拿自己练噬心蛊?” 末了,又呐呐道,“居然真的有用。” 古籍记载了一笔,谁都不确定成不成,她竟拿自己的身体去尝试。 疯子! 她居然跟个疯子抢丈夫,南宫璃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脑子不大好。 徐悦温然的眉眼一凛,转头看向妻子,“什么噬心蛊?” 灼华手中握着一把南玉扇柄的半透明扇面的团扇,微微一顿,团扇摇过眉眼,她依旧一副浅淡的神色,弯唇一笑,“没什么,她气糊涂了,胡说罢了。” 南宫璃本是洒脱之人,得了想要的答案便也不再做纠缠。 偏出了门去,走了几步又回了头。 站在门口,乌澄澄的眸子瞧了她半晌,喃喃道:“我做不到这些。”默了默,“可你真的是个疯子!” 被人叫做疯子,灼华挺无语,却又觉得十分有趣。 自重生后,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大约也只会淡淡然下去了,没曾想会为了丈夫豁出去到这个地步。 夏日晨起的清光透过薄薄的蝉翼纱投进了内室,一丝丝又一缕缕,便似夏日傍晚天边沉醉的晚霞,旖旎了一片丰艳空间。 徐悦侧身坐在枕屏前矮桌旁的一团福寿绵长的软垫上,目光深深的瞧着灼华,似要望到她的心田里去。 灼华团扇半遮面,小心翼翼的靠过去,“哥哥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徐悦一把将人扯到膝头上,扔掉了她手里的扇子,扯开她的衣襟,目光沉沉的盯着她心口的伤,伤口已经脱痂了,暗红色疤痕似一头妖兽伏在她白皙的皮肤上,依旧触目惊心。 灼华倾身靠在他的臂弯里,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着,她有些羞赧亦有些无奈,便伸手拉了拉衣襟,他却是不肯松,指腹抚了抚那粗糙搁楞的痂子,怜惜之余带了几分沉怒。 “什么噬心蛊?你瞒了我什么?不许撒谎诓我。” 糊弄不过去了,想了想,灼华谨慎道:“就是拿血养的蛊虫,它吐出来的毒液可以克制你身上的毒。” “只是如此?”徐悦盯着她的神色,显然不信她的说辞,“若只是如此,她如何说你是疯子?说实话。” 说实话,他怕是要气死了。 灼华咬了咬唇,瞄他一眼道:“要人身上血气最盛的地方采的血才能养的住那蛊虫,就是、就是要拿心头血养着它。” 徐悦的手一紧,骨节更是凸显分明,他气的狠了,也愧疚的狠了,一拳垂在矮几上,震的香炉和瓷瓶晃荡了一下,袅袅青烟叠影重重。 可脑海里一抹光亮闪过,他又察觉了不对。 “你中箭是意外,如何那么巧就正好能取血养蛊虫了?你那几回莫名的高热不止,是不是跟这个蛊虫有关?沈灼华,你还要骗我!”徐悦捏着她的下颚,沉沉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一松手,将她抱离了膝头,撇过脸道:“好好好,你不说,今日起,那药我不喝了。” 镇抚司待久了,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啊! 灼华无奈的一叹,南宫璃啊南宫璃,你猜到就猜到好了,说出来做什么呢? 她们家这位恨不得伤风咳嗽都替她受了,若晓得她是怎么养蛊虫的,怕是要愧疚一辈子了。 扯了扯他的衣袖,扒拉扒拉他的手臂,灼华从他的臂弯底下钻进去,又缩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颈项,细细碎碎的吻着他的脸颊和唇,小小声道:“如今你的毒解的差不多了,我也很好,何必知道那么多不重要的事情。” 徐悦不吃这套了,大掌拨开她的脑袋,又把她搬了下去,沉着脸不说话。 不重要,若真是不重要,她又何必瞒着不说! 灼华锲而不舍,追着伏到他的肩膀上,撒娇着摇晃他,“我伤口疼,哥哥抱抱我吧!” 徐悦下意识的转身,又立马顿住转了回去,抿了抿唇,却忍不住道:“伤口都脱痂了,怎么会疼。” “就是疼,哎呀,心疾都要犯了。”灼华拽他的胳膊,看到他经不住转身的时候,手脚并用的又爬上了他的膝头,双手扣在他的后颈处,任他怎么搬就是不撒手,“不下、不下。” 徐悦哼了她一声,撇开头,不看她了,“公主殿下主意大,同我说不到一处了,那便不说好了。” 哎呀,还会拿她的招数来对付她了,这个家伙真是出息了呀! 夏日的天光无遮无拦的流淌,若悬河瀑布激烈澎湃,灼华叹了一声,掰过他的脸颊,浅眸中悠悠有柔情,温柔而澄澈。 “噬心蛊要养在心房里。” 似一滴血色的雨落在了澄澈无波的湖水面,激起一阵惊涛骇浪的潮涌,徐悦脑中轰鸣,只觉心跳几乎要出破心房,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 宛然一笑,她缓缓说着,语调平缓仿若当真只是说着一件平淡至极的事情,“种进去,便要发作一次。待它长成便要经历一次破茧,若是它钻破心房,我死。若是能压制住它,我活。每日它吸食我的血液成长,待到蛊成,便要划破心脉引它出来。那次中箭确实是意外,不过恰巧那几日正是蛊成的时候。” 当然不是意外,原是不想让他知道蛊虫的事情,不过是借着萧瑾的刺杀,让姜遥身边的暗卫射出的弩箭。 他们的准头足以保证只伤心脉不会伤到心脏。 当然,这话更不能说了,说了丈夫更是要疯了! 她眸中含雾,一笑,凝了一道彩虹的光芒在眼角眉梢:“原是要陪着你的,我若是生,这蛊虫也便能救你。我若是死,正好你我同穴了。你看,我熬过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一点碎冰从骨缝里钻了进去,冷冽的彻骨锥痛。 那日取箭头,她那一声凄厉绝望的叫喊,他只以为是取箭不顺,何曾想会是蛊虫从心脉出来时撕心裂肺的痛。 那蛊虫破心有多痛徐悦不知道,蛊虫从心脉出来多痛他也不知道,可他知道心窝里扎着的那一箭有多痛,他确实清晰的经历过的,何止是锥心之感。他更知道,她中箭时的痛亦比不上蛊虫发作时的折磨,更比不上引蛊时的痛。 那两回病势突然,她痛苦成那样,却还咬牙忍着,只为了不让他太愧疚,直到今日,若非南宫璃说破,她大抵这辈子都不会说了。 他眼中的情深如许,便如此刻夏日的艳阳高照,热烈的似要将她融化,徐悦将她紧紧拥着,想骂她不知爱惜自己,可到最后也只是沉沉然的心痛与不舍,“傻子!沈灼华,你就是个傻子!” 灼华笑盈盈的裹着泪,伏在他的肩头,贴着他颈项间的经脉,听着那突突有声的脉动:“徐悦,我很高兴,我们还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徐悦说不出话来,只是将她拥的更紧了,闷闷的“恩”了一声,默了良久,“叫你吃这样的苦头,我情愿……” 灼华眨眨眼,把沉重的眼泪眨回去,长长的羽睫带着几分水润,扫在他的颈间的皮肤上,留下一缕缕及不可查的水痕,打断他的话,又蜜蜜一笑,势要打破这样沉重的气氛。 “徐悦啊徐悦,是不是觉着更爱我了呢?” 第420章 暴躁蛊虫 夏风轻轻拂动了堆雪似的轻纱幔帐。 勾起幔帐的镂空银勾上串起的水晶珠子轻轻摇曳,闪出点点星子般的光芒。 天光熠熠的清晨,从半透明的枕屏望进去,蕴漾起如胡波潋滟的幔帐之后,有人影成双。 灼华在他激烈的讨伐下艰难的出声,敏感的点被一次次顶弄,细颈忍不住微抬,语调绵软而微颤:“窗……还开着……” 徐悦扣着她的十指,伏在她白嫩柔软的身子,用尽全力的告诉她是不是更爱她了,他气息粗重,咬着她的颈,拉回她所有的注意力:“别管窗……” 低吟浅唱不住的从被蝉翼纱蒙住的窗纱间漏出去,窗外值守的丫头们好一阵抽气,紧接着脚步细碎匆匆的急切,越走越远。 灼华似乎都能听出那些脚步声中的惊诧与面红耳赤。 沙哑的闷哼与愉悦的喘息,病着露骨的情话,一声声全送进了她的耳中,叫她忍不住的沉溺、沉溺。 云雨后,声渐歇。 秋水伶俐的指挥着粗使的婆子将水送进净房,又闷着头快速找了干净衣裳出来,至于枕屏后扔的满地都是的衣物,定是要待会儿再来收拾了。 虽然从五年前起,鹤云居上下就都知道世子爷很爱折腾主子,夜里送水也早就送的脸不红心不跳了,但这大清早刚起来就又…… 咳,话说当年公主嫁过来的时候才十五,要应付这样一位血气方刚的爷,是怎么做到的? 啊,真是苦了公主那瘦弱不堪的身子了。 丫头婆子们站在远远的角落里,仰头望天,暗暗想着:莫非武人都这样?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灼华也想过。 以及,隔了两条街的洪家夫人宋文倩,也在无数个莫名其妙被折腾醒的清晨想过千百遍。 武将似乎总有用不尽的热情。 远在边关的洪都督:“……”小娇妻太鲜嫩,吃不腻。 抱着灼华坐在温热的水中的徐悦餍足不已:“……”上瘾啊上瘾! 他拿柔软的巾子轻轻的替她擦洗着身子,热水滑过肌肤,莹白的的皮肤更是水嫩如凝脂,叫他爱不释手。 氤氲了一层蒙蒙之气,毛孔舒展,舒缓了疲累,灼华伏在他的肩上,把脸埋在他的颈间沉吟,白日宣淫,完了、完了,没脸见人了…… 巾子擦过她胸口的一枚深红色的吻痕,徐悦温润的眉目间盈满了的笑意:“还羞着呢?” 灼华恨恨在他颈间咬了一口,“皮不如你厚。” 徐悦托着她的后颈,含着她的唇一下一下的吻着,“那夫人可得好好练练,不然多吃亏。” 抱着她从水里出来,把她放在浴桶前的踏板上,动作轻柔的替她擦干身上的水。 天光舒朗的从净房蒙着厚实明纸的窗中漏进来,将两人照的明亮。 手掌滚烫的温度从软绸透过,落在她的身上,灼华满面通红,要自己来,可这家伙不肯,偏动作又慢的很,擦到大腿内侧时更是羞的她不知该怎么站才好。 眼神不小心扫到那位昂首挺胸的小将军,惊了一下,赶紧撇开了眼,再不敢看身前这个光溜溜的人。 直到徐悦自己穿上了裤子,灼华才敢抬眼,目光落在他胸前的疤痕上,那乌沉沉的颜色终于淡了下去。 徐悦抬起她的手,为她穿上长裙,这些琐碎的事情他很喜欢为她做,做的也很好,这样的小事总能让他们更加亲近。 捧起掩在小衣里的长发,慢慢抚顺,他问:“我伤疤上的细小咬痕便是那蛊虫咬出来的么?我说起,你还说我被蚊虫咬的,偏我还信了你的话。” 灼华眯眼一笑,指腹拂过疤痕,缓缓道:“蛊虫一旦咬下才会释放毒液。” 徐悦疑惑:“为何我没有察觉你何时拿那蛊虫出来?” 伸手替他将中衣的结系好,灼华抿了抿唇,睇了他一眼,含了抹得意的笑,“我在口脂里掺了迷药。” 徐悦噎了一口气。 这阵子总是睡得特别沉,有时候还比她醒的晚些,他只以为这阵子旧伤复发,吃了汤药的原因。 难怪,他瞧着她伤口好的艰难些总是忍着不去碰她,她却总是追着逗弄他,到了夜里非要和他亲吻缠绵一通才肯睡。 竟是这个缘故了。 而他自来不对妻子设防,即便奇怪自己总是睡得昏沉,却又哪里会想到妻子竟对自己下迷药呢? 徐悦握了她的手:“我想看看那蛊虫。” 拿了轻薄的袍子给他穿上,细细将系好腰带,再把坠了同心结的暖玉佩在腰间,便又是一副温润如松的模样。 灼华牵着他回到床边坐下,她则单膝跪在床沿,探了身子从床尾的熏笼里取了个错金博山香炉出来,递到他的手中。 徐悦看着每日都看得到的香炉,从未想到,那蛊虫竟就在眼皮底下。 到底,还是他不够关心她了,若是在发觉她的不对经时执着些去问去探究,想来也是能问出来的。虽替不了她痛,至少不会如此无知无觉的呆在她身边,而不知她经受这什么样的折磨。 他揭开盖子一看,里头赫然一条极细,约莫一指长通体墨色、形似蜈蚣的多足蛊虫团成一团,静静蛰伏着。 感知到光亮,蛊虫开始暴躁的在香炉里窜走,足部尖利,在内壁刮出细微的沙沙之声,叫人听着忍不住头皮发麻。像是在示威,朝着光亮的地方暴露起尖锐的牙齿,那牙齿尖细而长翘,隐约可见阴森毒光于顶端闪烁着幽光。 肉眼瞧着便知是个毒物,而这个毒物却是她以最为脆弱的心房养着的。 握着香炉的手收的紧,紧的有些发颤,手背的青筋累累蠕动,徐悦想说些什么,却也只是朦胧了那双春水温情的双目而已。 将盖子盖上,灼华将香炉重新放回床尾的几上,回身伏在他的肩头,双手环在他的胸前,“如今只需五日一次便可。很快,你身上的毒便清了。徐悦,我已经不疼了,真的,看到你,我便不觉得多疼了。” 如何能不痛,她是坚韧能忍的性子,当初那样的贯穿伤她几乎都没吭声,引蛊的时候却喊的那么凄厉,便是痛极了的。 彼时浩瀚天光悬在当空,那样灿灿的光投在了徐悦的眼中,粼粼了满目光华。他想把自己的心剖给她,全部交给她。 灼华去吻那一湖柔波,“该高兴,我们还在一起,还能看着孩子们长大,还能一同走向鹤发鸡皮的一日。” 徐悦回身将她抱在了膝头上,紧紧相拥,“是,高兴。” 深深觉得自己往后还是对妻子紧逼着点才好,省的她下一回又独自去承受什么,他一叹,漆黑的眼底只有她的影子:“若你有事,叫我怎么才好。” 灼华微微一垂眸,投一片扇形的阴影在颊上,倚着他的肩头低语道:“我便自私的想着,若真的失败了,我死了,你总会晓得的,到时候便是南宫璃肯给你解药,你怕也是不肯吃的。”抬眸一笑,便如白梅盛开,柔波潋滟:“能够同死,倒也很好了。” “自当同穴。”徐悦吻了吻她的眉心,一把扣住她的腰肢,拉向自己,沉然道:“旁人说你是妒妇我才高兴,若说你贤德淑惠,我怕是要气疯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希望是你我共担,而不是你一个人承受。” 他的威胁很深情,却显得有些幼稚:“若再如此,我会生气,生气了便不理你了。” 她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心跳沉稳有力的传达到了她的掌心,心底有暖色的花迎着风,一树树徐徐绽放,轻盈而柔软,填满了心田。 “好,依你,都依你。” 接下来的时日里,徐悦每日上衙依旧早去早回。 她抄经书他陪着。 她和孩子们读书他也陪着。 但是吧…… 第421章 馋谁 她发现。 丈夫不与她黏黏糊糊了。 时常还拿探究的小眼神儿瞧她。 她想与他亲近一下,他却是拿着书自顾的看着,也不搭理她。 若凑过去,他修长有力的手一抬,伸出食指顶住她的额。 温润如月的眉目含着淡淡的清愁,睨她:“公主殿下是真的想过把为夫让出去呢?还是有心试探我一下?” “……” 镇抚司的大爷果然心思如尘啊! 灼华捧着小心口,浅颦微蹙,莹莹相望,自然一百个表示为了夫君康健,忍痛来着。 显然徐大人对这个答案是不大满意的,眯眼道:“不信我的情义,还来试探我。真叫为夫伤心,如今是不想搭理你了。” 灼华:“……”秋后算账要不要这么快?多感动一会儿可还行? 徐悦迎风长吁:“放夫书,哼……夫妇爱重,哼……生死相依,哼哼……” 灼华有点心虚,不得不承认,当时确实有那么点试探的意思,但真的就是那么一点点而已。 好吧,一点点也不行。 于是心虚公主殿下想着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 亲自下厨熬粥、做点心、顿汤水,伺候沐浴更衣,细细碎碎与他说白日里发生的事,这家伙都受了,然后又悠悠飘一句:竟没有一刻想着我。 “……” 灼华很想学焯华,狠狠给他一记铁砂掌,你大爷!怎么样才算想着你嘛!? 无可奈何的沈某人在黑暗里抱着被子苦思,到底要怎么讨夫君欢心。 至于为什么是抱着被子苦思,恩,因为徐某人不叫她抱了。 虽然半夜醒来时她总是被紧紧抱在他怀里,但是入睡前这位徐大人还是很有原则的,很决绝的拒绝她的投怀送抱。 灼华暗暗想着,睡的跟陌生人似的,你咋不直接回你的庆和斋去! 可如今徐某人怂的很,万万是不敢说的,整日笑脸陪小意都来不及呢! 想了多日,也没个法子能讨好他,没办法只能“色诱”了。 然后一只柔弱无骨的素手悉悉索索的伸进了男人的衣襟里。 男人很客气的捉住她的手,给塞了回去。 徐夫人不气馁,静待了会儿,又磨磨蹭蹭的伸了过去,解了丈夫的衣结,在他的手来捉之前先摸上了那颗可爱的小豆豆。 是经年夫妻的轻车熟路,她很知道怎么将他撩拨起来。 指腹不过揉捏了几下,徐大人的身上就滚烫的厉害了,气息炙热。 徐夫人扯开自己的衣襟赶紧挨上去,徐大人这回没有拨开她,翻身就把人压在了身下狠狠磋磨了半日,讨伐起来一如既往的激烈。 亲热缠绵之后,徐大人给她清洗干净,又把她独个儿塞进了床里头的那条薄被里,然后自己惬意满足的躺在一旁,睡着了! 灼华望着承尘,“……”怎么就这么幼稚呢?原则呢徐大人? 吸取经验教训,秉承大周女子疼爱夫君的良好传统,灼华笑盈盈的带着吃食去镇抚司“深刻检讨”,春水秋波的表达对这位爷的“思念”。 而这家伙在外人面前时,一副与她十分亲热的样子,一回家又一副长吁短叹的寡欢模样。 “……”她的郎君、好无耻哦! 灼华也慢慢品出滋味来了,这家伙就是想让她事事念着他,时时想着他,满目都是他,想着让她主动,想看她着急的模样。 这算什么? 闺房之乐? 夫妻情趣? 好吧好吧,他大爷高兴就好! 侧身拨开幔帐,光线透过枕屏进来,有些刺目,竟已是日上三竿,掐了掐眉心,灼华长长悠悠叹了一声,身上酸软的很,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节制! 男女差别还真是大,夜夜欢爱,他怎么就还是精神百倍呢? 坐起身来,衣襟滑开,露了一片暧昧风光,灼华无语,这家伙什么怪癖,每日清晨走前总要把她寝衣解开。 丈夫的小情趣还真是与众不同。 洗漱妥当,正准备用膳,李郯攀着墙头进了鹤云居。 灼华:“……”好歹是公主殿下吧! 李郯也不客气,叫了秋水添一副碗筷来,就同她一道吃了。 眼神瞄到她耳垂上一点殷红,边吃还伸手去扯她的衣襟,看到从脖子一路到浑圆上的点点红痕,李娘娘很是丰满而抑扬顿挫的“哇哦”了一声,“真是没看出来啊,徐悦一副温文儒雅的样子,没想到啊,还真是……啊,这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激烈啊!” 灼华惊了一下,却也不像从前一般会面红耳赤了,终究近墨者黑不是? 斜了她一眼,拍开她的手,拉上衣襟,捻了快糕点就塞进她嘴里,却还是微微赧然:“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与我还说不得这些了?”李郯笑眯眯的咽下点心,挤眉弄眼道:“这才好呢!人人都道夫妻恩爱、鹣鲽情深,深不深的旁人知道什么,还不是过着的人才晓得么!” “昨儿四妹和五妹还说来着,什么样的婚姻是最美好的,我便说了,成婚多年还馋着对方身子、只馋对方的身子,那便是最好的婚姻。怎么都觉得与他万分契合,回回都觉得新鲜。” 这样的私房话叫她一说,却也不露骨,灼华眨眨眼,嘴角抑制不住抿了抹桃色的笑意,还觉得她说的还挺有道理。 她与徐悦便是真的不能单独处在一起的,不然不管聊天也好看书也罢,最后总是会闹到床上去,恩,当然,有时候徐大人还会转换一下战场,最近最受欢迎的是净房里的那张圆桌。 高度正好。 她眉梢一挑,横里一眼春水微波斜过去,“看样子,哥哥馋你还是馋的不行。” 李娘娘眉眼间有婉转流光,“不馋我,他要馋谁去!” 用完了早膳,两人慢慢喝着茶水。 看着外头蔚蓝一片,李郯却忽然郁然长叹起来:“你说蒋韵和九哥的夫妻感情好么?瞧着倒是好极了,人前人后的九哥都护着她,为了安抚她安抚蒋家,早早上折子立了她的儿子为世子。可、还不是和妾室生了两个孩子么!” 夏末的风从门口扑进来,拂过冰雕,吹在身上凉爽却又带着几分湿黏。 灼华记得,前世里李勉也是有妾室的,这一世依旧。 “圣功不是寻常事,泰华高寒沧海深。平衡朝局,安抚大臣,和亲止战,巩固友邦。身为皇嗣常常身不由己,身为皇帝也未必事事顺心。就如朝廷想要云南安心,下降公主便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当初你与敏哥的婚事是顺当的。” “可未必人人都如你幸运的。李勉是德睿太子的嗣子,又是陛下亲子,即便不能继承大统,但他的婚事没办法彻底脱离政治掣肘。太后当年给他纳进的高门妾室,不完全只是希望他子嗣繁茂。” 一盏蜜茶热气散去,李郯指尖擦过茶盏的壁,触手只剩了微凉:“你说的我也知道,这样的决定想是父亲的意思。我只是感慨,世上的身不由己实在太多。蒋韵曾经多么肆意快活,如今虽也接受了这样的局面,到底少了洒脱。” 灼华明白她的感慨从哪儿来了,“所以,今日是去看蒋韵了?” 李郯点头:“前两日不知怎的掉了水里,病了一场。原是想叫你一起的,你身子也好没好全乎,外头又热着,就没来喊你。” 不知怎么的? 灼华淡淡掀了掀嘴角,“那两个妾室吧!” 李郯长叹如夏日神君衣袖下幽微的细风,“她虽出身清贵世家,那两个妾室出身也不低,哪里肯伏低做小了。这样的事情怕是从前也不少。” 那样的滋味,灼华是懂得的,可就是因为懂,才更茫茫不知说什么,整日防着、算计着,如何还能洒脱的起来呢? 免不得好奇,灼华问了一句,“李勉如何处置的?” 第422章 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平 李郯撇了撇嘴角:“没有证据,能怎么处置。” 灼华长吁一声,是啊,都是高门出身的贵妾,比不得卖身进来的贱妾,要处置就必须得有证据。 不然,委屈也好、伤害也好,受了只能是受了。 李郯默了默,皱眉道:“出沐王府的时候,听说那妾室的儿子忽然发了水痘,太医现在还在王府治着,说是凶险万分。灼华,我不想这样猜,可我又忍不住的去猜,是不是蒋韵在报复她?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蒋韵会做的呢?” 浮光幽幽,和光同尘,灼华嘴角衔了一丝澹然的笑意相望,反问道:“是又如何?” 李郯亦是自问。若是自己,会不会也变成那样狠心辣手,还是、坐以待毙? 灼华眼底的笑影朦胧的似枝叶上的一点残影,“今日那妾室敢动她,明日就敢动世子,或许她已经动过世子了。没有哪个母亲能够容忍旁人伤害自己的孩子。那么她今日不动手,难道等着那妾室明日杀了她、再杀了世子,然后把王妃之位、世子之位拱手让给那种人么?” “既然李勉帮不了她,她便只能靠自己。” “你说的对。”李郯长叹一声,利落的眸子里有幽幽沉沉的心事在起伏:“其实这样的戏码在宫里太多了。也有很多娘娘,刚进宫的时候温柔善良,却也在宫中诡谲岁月的磋磨下渐渐变得凌厉起来,好似一句话就能把人千刀万剐了一般。只是,那是蒋韵,与我自小一起长大的生性洒脱的蒋韵啊。” “却也变成了如此。” 浅浅的笑影没有照亮灼华的眸:“你该为她高兴,至少她懂得了如何保护她自己、保护她的孩子。而不是单纯天真的以为身旁的男人会给她们母子公平。家里有妾室,最后大抵都会走到这一步的。你瞧我祖母厉不厉害?可那也是她失去三个孩子才垒出来的杀伐果决。” “没有谁天生有威势,能够压住不安分的人。” 鹤云居里忽然安静的似一汪海洋,墨婵也静悄悄的,仿若光影也成了伤怀情绪下的一抹半透明的影子。 默了许久李郯才道:“都是痛苦中磋磨出来的手腕而已。” 秋日的阳光微白清冷,从镂空的窗格里漏进来,让一盏细白的燕窝浮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灼华眉梢微动,“别人的人生我们无可奈何,唯有自己努力,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洒脱些。更何况,天下郎君能有多少是没有三妻四妾的?你我这样容不下夫君纳妾的女子,在外人眼里才是异类。” “是啊,一个个都变了。唯你我,担着妒妇的名声,坚持着自己的内心所盼。”李郯一扬面孔,傲然道:“异类便异类。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咱们自己快活才是要紧,管他们外人怎么说呢!叫我与旁人分享丈夫,除非我死了!” 灼华一笑。 便似煊慧和焆灵,她们会主动给丈夫纳妾,虽然未必是她们心甘情愿的,可却是她们根深蒂固以为这才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该做的。 而云海和柳扶苏,要说他们爱不爱自己的妻子呢?明眼可见,是爱的。 只不过他们更爱自己。 李郯吃了几口茶,就又忍不住的问道:“往日不是说不肯总是黏着他的么,最近怎么到是隔三差五的往镇抚司去了,又是下雨天接人,又是送吃食的。是不是为了你要把他让出去的事吵架了?” 李郯的伤怀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这样的性子,是极好的,从不自我为难。 “他若是与我吵架,那才有意思呢!”灼华无奈的摇头,笑道:“就是跟我计较起来了,一天天的闹小孩子脾气,要我多关注他。我只好多顺着他一些了。” 李郯兴趣十足,“真是看不出来啊,徐大人一天天的端和气舒,跟谁都是一副温润佳公子的模样,竟也有闹小孩子脾气的时候!说出去谁信啊!” 灼华笑盈盈的皱了皱鼻:“小气,这家伙可小气的很。” 李郯不无感慨道:“你也够可以的,几次三番为了徐悦连孩子都不管了,居然拿自己的身子炼蛊虫。回去我与姜敏说起,问他会如何选,他只瞧着我说,那就一起死罢!” 她嘴角漾了一抹春水柔情,“他从不曾与我说过什么好听话,却是如今才晓得,原来这世上还有真正的痴情种。只盼我们这样的人生一直走下去!” 灼华浅笑微扬。 人生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便是最好的结局。 李郯又道:“不过有解药了,做什么还由着徐家人去南宫璃那里提亲。” 静姝端了冰碗子来,牛乳香甜,冰块相碰,伶仃作响。 拿软巾子擦了擦手,灼华端了冰碗舀着吃了两口,去腻解暑最是好。 她摇头道:“拿蛊虫解蚀心草的毒不过古书记载,有没有成功也没有记得详尽,我和阿翁也没有把握,赌不起。” 可又不想亲手把他推到旁人身边去,所以,只能“委屈”自己,让他选。不过这话还是不要与旁人说了,自己关门来当做闺房之乐也便是了。 李郯瞥了瞥唇,“也是。我就想呢,徐悦当年费那么多心思把你娶进门,怎会如此轻易变心。若是你不帮他选,他哪里肯娶南宫璃了。倒是徐家人,你可追了徐悦去,她们却逼你点头。果然了,情分和血缘,都是不一样的。” 灼华无所谓的一笑,“所以,如何做比,也就不必做比。” 贪凉吃了冰,结果小日子提前了几日,傍晚闹起了腹痛。 徐悦下衙回来就见她窝在软塌上,缩成了一团,明明屋里有冰雕,却还在淌汗,脸色也不大好,心里一急,忙将人抱起来搂在怀里,“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秋水端了红糖姜茶进来,回道:“姑娘小日子提前了,午晌里吃了冰,这会子闹腹痛。” 生了孩子之后很少这样小日子痛了。 乍然一痛,连带着头痛症也带出来了,灼华窝在徐悦怀里,昏昏沉沉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哄着骗着,总算把姜茶喂了下去。徐悦是武人,手掌总是格外热,掌心贴着她微凉的小腹,一下下的给她揉着,瞧她眉心舒展了些,稍稍松了口气。 想训她两句,偏又板不起面孔来:“贪嘴,该!” 吃了一碗姜茶,灼华身上暖和了,疼痛稍有缓解,手脚也不再冷冷的发麻,“也、也没吃多少呀!”食指扣住他的衣襟,轻轻拉了拉,“不与我气了吧!” 听她又如此娇软软的唤他,心底便是压不住的一酥,暗叹自己是否有什么怪癖,怎会对她这样有悖人伦的一声唤有反应。 徐悦无奈道:“你啊,你自己说,我该不该气。” 灼华依着他,眼底尽是眷眷之情,他的手臂紧紧拥着她的腰肢,手掌温暖的气息缓缓的温暖着她的小腹,如此安稳,“其实,原本心中焦灼,也没那样的想法么,只是后来……” 徐悦垂眸睇着她,替她把话说完了,“后来便想着,便顺带着试探我一下,我是不是爱你便如你爱我一般深切,恩?” “好吧,我承认……”灼华深谙让丈夫心软的诀窍,气弱可怜盯着他,咬着唇,悠悠眨了眨眼,便有水雾漫漫而上,“那现在消气了没有呢?” 徐悦挑眉,捏了捏她的鼻尖,“夫人以为呢?” 好吧,其实灼华是知道的,他哪里会舍得一直与她生气,不过显然徐大人是想听好听话的,那便说与他听。 纤细微凉的手贴着他的胸膛,薄薄的衣袍下是他滚烫的心跳。 灼华抬头似迎春望风,绵绵柔情,“最初嫁与你的时候,我觉得只要你想,我可以若无其事的给你纳妾。后来那日李怀要杀我,那支箭射向我的时候,我在想,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久到忘了我也没关系。” 第423章 徐悦的无字书 徐夫人捧着丈夫的手搁在心口,绵绵道:“只是再到今日,我却又觉得这样做起来实在是好难。生离和死别,原来感觉真的不一样。叫我活着,却不能与你在一处……” “每每想着我便觉得心疾都要犯了。我自以为我是洒脱的,临了的时候,爱恨嗔痴,我一样都逃不开的沦陷。我不是个很好的妻子,也不是个好母亲,是不是?” 妻子于“情”一字是内敛的,是以很少说心里话,每每不过柔软含情的瞧着他,即便亲热的时候大胆热情些,也从不将“情”“爱”挂在嘴边。 时人多妻妾,她怕被辜负,他知道的。 徐悦静静听着,掌心下是她碰碰热烈的心跳,只觉得心尖似有春日嫩芽在枝头绽出,一星一点,稚嫩而柔软,便似他的妻子一般,可怜又可爱,叫人忍不住的捧在手心里疼惜,“没有,你很好,不论什么样的你,我都觉得是最美好的,我都喜欢,喜欢的紧。” 灼华抬手圈着他的颈,耳朵贴着他颈间的一脉血流,动作间牵动了缠在发间的一串红玉珠,泠泠有声,红润的珠子垂在她的微微苍白的面颊上,生了一抹温柔的红晕,映得她眸中那一点清澈水光也愈加的柔肠百转。 她婉转道:“我原是想着,不管那蛊成不成,决计是不能把你让出去的,大不了你我同穴。可是我明知道有一条更安全的路让你走下去,要我亲手斩断,我做不到。李郯说的对,那是你的人生,该由你来决定答案。” “而我、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还是害怕,面对南宫璃那样的女子,聪明、美丽,还有我无法拥有的健康,我没有信心,徐悦,人生路漫漫,我真的没有信心可以一直握住你的心。” “你别气我了好不好,我真的离不得你啊!” 夏末的骄阳依旧烈烈灼人,可徐悦却觉得似春风温柔,心底的柔软融暖细细密密的蔓延开来,填满了四肢百骸,恰似被绵绵含光的云层裹挟。 自当年他晓得她不顾一切要随他而去,他便晓得妻子是多么爱重于他,也晓得她内心敏感,却未曾想,她的心思竟是这样浓烈,又是这样的脆弱。 “真拿你没办法,怎还哭鼻子了,我何时真舍得与你气了。”徐悦紧紧拥住她,吻了吻她湿润的眼眸,“若是可以,灼华,我一定把我的心剖给你看。那里容不下旁人了,真的。自北燕一别,我便确认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 “我二十五岁上才娶了你进门,等着你的那几年,我竟从不知我可以为了一个女子生出这样多的心思。想日日见着你,想长长久久的陪着你,想让你高兴。我喜欢看你那分析案子时的沉思敏锐,喜欢看你迎敌时的潇洒如仙,喜欢看你害羞婉转的神色,更喜欢看你看我时的眼神。” “每一回生死挣扎,我便是想着你才能活着回来的。我又何尝能离了你呢?” 灼华目光澄澈,如清风拂过他的面,“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徐悦望着她的眼,笑的温柔又深邃,似月华破开云层临空披洒的旖旎流光,“知道自己中毒,我真的害怕。” “害怕我们的夫妻情分这样短,害怕你会不顾一切随我去,可是灼华,当我想到你要离开我,要让我与你此生离,明明活着却无法相拥,那一瞬间,我想着情愿自己就这样死了,情愿你跟着我一起死了,也绝不与你生离。” “或许我本也是个冷漠的人,我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再去爱上任何一个人,有你一个足矣。你说你不是个好母亲,或许我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可他们有他们的人生,没有我们,他们也能好好长大。可我身边若没了你,该叫我如何活?” “灼华,前路还很长,咱们慢慢走,多长多久,你我相伴,两不相负。” 轻纱堆雪,枕屏软烟,月光映人影成双,桂枝蜿蜒姿态妖娆,窗外有风拂动满树芳华,花影沉沉,花瓣碎碎流溢,一派清媚风姿。 他的眼神便似一道幽细的微光,从最深沉的黑暗处婉转照亮她曲折的心绪,微微苍白的双颊上有几许浅浅红晕,似露水微垂花瓣在红霞中耀起的一缕光华,清丽的眉眼旁都沾了浅色的红,更显浅眸中蕴漾的潋滟星光,顾盼生旎。 瞧着他眉心明净,灼华起身去解他的衣襟,想仔细看看那疤上的毒素如何了。 徐悦抓住她的手,深深一吸气,顶了顶她的额,说了那么多话,正是情动不能自已的时候,哪里经得住她这样的动作,“小日子来了,还逗我,真不怕我生要了你。” 小日子来了,要怎么那什么呀? 灼华脸一红,拍开他的手,嗔道:“你、你想什么呢!我只是要看一看你的疤。” 徐悦澈然一笑,微微垂首,炙热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细吻若蝴蝶翩然在花畔,欲触不触,引的她心痒不已。 可她上前一分他便擦过她的唇瓣再退开一分,勾着她追上来,“不是因为馋我的身子么?” 灼华忍不住的喉间咽了一记。 这人坏得很! 哪里只有他忍得辛苦呢! 忽一笑,她伸手从软枕下拿了本书出来,封面是深蓝色的,没有字。 徐悦一见,眸色一深,立时耳根子通红了起来。 灼华倚在他怀里翻了两页,赫然是男女行房的姿势,一页比一页露骨,交缠嵌合处刻画的无比鲜明。 润白的食指在那人身交叠的图画上划过,她也忍不住的脸红,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稀奇百怪的姿势。 徐悦不自在的咳了两声,浑身热的不行,“你、你怎么找到这个的。” 灼华眉心微拢间有逗弄的笑意,“你自己让我去庆和斋帮你找东西的,原以为能翻出个什么美人图的,恩、哪知道什么美人图的没找到,竟是找到了这个。徐悦啊徐悦,好一个翩翩儒雅的浊世佳公子,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徐悦呢!” 睨他:“竟偷看这样的书,羞羞羞。” 徐悦低声赧然道:“我、我不看要如何与你洞房。” 灼华浅眸一瞪,“骗人,你那时都二十五了,竟会不懂这些?” 徐悦脸烧的眼睛都要红了,“我自小待在军营,哪、哪里有机会接触那些。” 灼华伏在他胸膛低低的笑,只觉捡到宝了。 徐悦尴尬的不行,伸手捏了捏她的腰肢,“别笑、别笑了。” 她笑:“我高兴。” 徐悦温润的容色一舒,轻咳了一声:“我也高兴。” 随手把书一丢,一把扯开他的衣襟,瞧着那伤疤上的深色几乎都将褪却干净,灼华心底的担忧总算都松了下来,然后手指若即若离的轻触着他的肌肤,坏心眼的报复。 “是啊,那么多年了,还是馋你的身子馋的很,怎么办呢?我尝一尝,解解馋……”说罢,俯身落了一吻在他颈项间,舌尖带着温柔的湿润微微一扫,引的丈夫不住战栗粗喘。 徐悦后悔这时候逗她了,这小娃娃如今也是坏得很了,承了她的热情,只是舌尖的濡湿到了小腹,徐悦便不再让她继续了,衣衫凌乱喘息不已的抱着她躺在塌上平复。 伺候的活儿,还是等她小日子结束了,由他来吧! 夜,在静静相拥中如轻纱缓缓扬起,四散着弥漫天地间。 然后有一股凉风送进,带了一抹莲池里的花叶由盛转衰的气息,这个夏日里的炎热和焦急烦忧,就在安稳的心意中也渐次结束了。 自从周恒的案子结束后,皇后把后宫整肃了一遍,或封赏或打压,雷厉风行,威严赫赫,一时间六宫沉静,便是淑妃与庆妃这般伺候了皇帝多年的宠妃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终究,妻与妾还是不同的。 周家毕竟为后族,实力不容小觑,徐悦自小跟着几位老大帅四处任职或打仗,十多年间积累的人脉也是多有深厚,两下合作,接连拉了数个暗投李怀的封疆大吏下马。 皇后与周家,可谓旗帜鲜明的打压着李怀。 这于李彧来说是好事。 只是朝臣看风向,虽李彧在众皇子中独大,皇帝却也没有要立太子的打算。 第424章 太子人选 而皇后虽无子,但如今膝下还有两个小皇子抚养着,鹿死谁手也难说。 且,最后不计谁是上位,她都是圣母皇太后,周家只要有英国公府父子在,皇后也决计倒不了。 尊亲之至,新帝也得以天下养。 谁能动的了皇太后呢? 是以,便有好些本就动摇犹豫的大臣开始竖起中立的姿态,暗暗观察几个皇子的价值以及皇后的姿态。 李彧势盛也有算计能耐,皇帝多重用,当初两淮的盐务整顿便是权权交托了他去办的,他在两淮应对腐败,可谓生死一线,历经余年才得圆满回来,皇帝也是赏赐无数,于早朝之上几番褒奖夸赞,却依旧没有向德高望重的老臣透露了任何口风,使他们去辅佐指点。 雍王府门前的车马盈门渐渐的也是门可罗雀。 时光匆匆,一年又过一年,细细算来。 灼华从北燕回来已有八年之久,自李彧被她拉下水提早冒头争锋,竟已是那么长时间了。 近年来眼看着几个年幼的兄弟慢慢长成,皇帝也多喜爱,李彧便是愈加焦躁,可越是这时候,他却越不能有所试探。 毕竟,大周的帝王自来高寿,皇帝才至半百之年,身体依旧康健,是绝对不喜皇子盯着太子之位意图分权的。 灼华的眉心动了一下,前世里皇帝是于两年后驾崩的,可如今瞧着皇帝身体康健,秋季围猎都能下场与臣子同乐,如何会忽然病势沉疴? 只是她前世的心思都在为李彧铺路,对于皇帝的病,她是儿媳,也不用侍疾,便也晓得的不多。 如今细细想来,莫非,是夺嫡下的暗害? 今日腊八,宴席不久皇帝寻了几位大臣去说话。 这两年来皇帝多重用李彧,他也办下了不少案子,偏偏没有喊他的意思。 李彧烦闷于宴会大殿的觥筹交错,出来透透气,正巧见得她在此处静坐。 明知她并不想见到自己,可脚步依旧迈了过去。 瞧她凝眉不语,似在思考,若有怀疑的模样,话便脱口而出:“在想什么?” 他的一声问,把灼华的思绪拉回了清明之中。 她对李彧此人总是保有警醒,万不能再如前世一般给他做了算计的棋子。 望着御花园中的海棠花,灼华只淡淡弯了嘴角,“没什么,不过一些琐事罢了。” 沉幽的眸子暗了暗,还是如此,即便他心意不改,她也依旧淡淡疏离,她的笑颜只留给了徐悦,他能见到的不过在梦里,然而在梦里“他”又并不爱她。 遗憾与深恨,让他愈加坠在她划破的深渊里不能自拔。 或许,他也不知道,究竟他爱的是沈灼华,还是爱的得不到的梦中情意。 李彧有些恍惚的迷离,看着她道:“最近还好么?自你受伤后都没有机会去见一见你。” 灼华点头:“我很好。殿下若无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顿了顿,“若是徐悦看到我与你在一处,他会不高兴。” 李彧瞧着她的神色如斜阳下脉脉云烟,云卷云舒,少年时的那抹情意的残影便如此刻天边的余晖不退,默了半晌,“你们、还是那么恩爱。” 灼华一笑,浅眸有星光闪过,却是无畏作答。 眉头一动,深沉的眸光流转沉幽,转瞬一股精明凌厉,他道:“如今陛下对我也算温厚重视,却处处提点不叫我与重臣接近,如此便是没有立我为太子之意。只是我不明白,成年皇子中三个去了封地,唯我与李勉、李卿在京,可李勉出嗣又无意于朝政,李卿更是从不曾接触朝政,还有几个幼弟,左不过十来岁,难不成陛下还要等着他们长成么!” 灼华笑意澹澹,漫不经心道:“十来岁又如何?当初太子殿下十二岁便可为陛下处理政务了,文治武功熟稔有余。”浅眸不过轻轻扫过他,却叫人瞧不清底色,“王爷要耐得住性子,是你的跑不了,若不是你的,你急了,便是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了。” 风动树影摇曳,婆娑之声沙沙,听得久了仿若人也成了那花叶中的一片。 李彧的声调立时有了棱角分明的弧度,“斗了那么多年,竟是为了那万分之一的机会!难不成,我只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颗棋子么?” 听他如此深沉语气,浅眸沉沉然闪过一丝疑忌的光,却依旧不动声色。 灼华淡淡道:“能做棋子,说明你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否则,你此刻应该在封地。”抚了抚衣袖,神色浅淡无波,“今日腊八,命妇宫嫔多来往,殿下说话还是仔细着点。你死了不要紧,别连累了身后族人。欲成大事,心浮气躁便是大忌。这么多年了,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么!” 李彧神色一凛,立时收了所有情绪,抬手掐了掐额角,沉沉呼吸了数回,才道:“那我如今还能做什么?等着那几个小的长大,然后再与他们斗?” 及不可查的掀了掀嘴角,前世里,你可当真没给他们长大的机会。 那些皇子之中,但凡透了那么一点争夺之意的,死的死,疯的疯,圈禁的圈禁,也不过李勉和两个没谋算、没外家的郡王爷能活到最后了。 “他们?”灼华冷笑道:“你以为你真把李怀斗倒了?你以为李锐身后暗投过去的就真的只是那么几个人么?李怀的城府远比你以为的要深沉,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解决他吧!” 似一卷巨浪兜头而下,李彧震惊激冷之余,惊道:“周家和徐悦如此打压,他还能再有翻身之机么?” 灼华眉心一动,只道:“为什么不能?只要不是被皇帝厌弃的,就有机会。当初陛下争太子之位时,可说几乎什么都没有。” 李彧狠道:“他回不来,又何如与我挣!” 灼华掀了掀嘴角,只道了一句,“太后病势沉疴。” 一旦太后薨逝,封地的王爷们便可上折子请求回京奔丧,而人一旦进了京,便多有借口不走,或者暂时不走。 想了想,还是不去提示他身世之事,万一她猜测是真,这个人手腕狠辣,说不定真的会趁其他独大时对皇帝下手,到时候若皇帝没有遗命,一切便是以皇后诏命为尊。 而皇后如今厌恶李怀,便是很大可能扶持李彧上位的。 这可不行,谁知道这心狠手辣的疯子上位后会做出什么来! “你不是皇帝心目中最好的人选,那么就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选,心存怨念,只会让你输的更快。”灼华的眼角余光扫见有一抹白色的挺拔身影站在远处,抿了抿笑意,转而冷然道:“陛下盛年,心中清澈澄明,你越急,他越厌弃。从前尚能动心忍性,如今却是混忘了。太子……” 淡淡哼笑一声,“别是欲壑难填,再葬送了自己。” 李彧眼中闪过一色阴郁。 不欲于他多说什么,灼华脚步轻快的走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前,指尖轻轻碰了他一下,笑意柔软,“陛下的话这样快就说完了?” 徐悦笑着应了一声,修长的指反手一勾,右手扣住了她,于宽大的袍袖下十指紧扣,左手拨了拨被发髻勾住的石榴色流苏,细细顺了顺,“不怕冷了,一直坐在外头。” 此时的灼华已然迈过二十的年岁,可在丈夫面前却可以一直娇软软的做个小孩子。 她笑的如蜜清甜,拇指在他的手背磨砂了一下,“躲起来,等你来找到我。” 徐悦宠溺的点了点她的鼻,“调皮。”眸光一撇,“他又来找你做什么?” 灼华撇撇嘴,“他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着急为什么陛下不肯立他为太子。” 徐悦看了眼妻子,瞧她厌烦的样子,不禁好笑:“这两年确实是让人看不懂皇帝的心思了。如今诸皇子中唯李彧最得人心,又平两淮之事,心计能力都有,皇帝重用他,却似重用朝臣一般,仿佛并无立储之心。” “莫不是皇帝心中早有人选?” 第425章 岑华 灼华也说不上来,照理说前世里皇帝只冷眼看着皇子们争斗,却也是流露了“谁赢谁是太子”的意思出去,倒不像今世,皇帝忌惮皇子们的争权动作,甚至借着他们的手重新收拢权利。 莫不是李彧的身世当真有问题,而叫皇帝起了疑心? 她摇头道:“天心难测,也或许人选早已经定了,不过是不想太子早露端倪成了众矢之的罢!”捏了捏丈夫的手掌,眨眨眼,问道:“徐悦,你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呢?” 徐悦微微一歪头,“哪里能瞒着你做什么呢?” 灼华道:“我才知道,暗里打压李怀也有你一份力了。” 徐悦笑,“为夫人出气,是为夫该做的。” 她一晒,如月华清敛柔婉,“这话我爱听。” 徐悦顿了顿脚步,侧首看着她。 灼华疑惑的跟着停下,微微抬首仰望于他,“恩?” 他垂首在她耳边细语一句,“我记得夫人说、喜欢我不说话的声音来着。” 灼华轻轻“呀”了一声,半是嗔半是羞的斜了他一眼,“不知羞,青天白日的,说什么呢!” 徐悦浓眉一挑,“那、我晚上说与夫人听,恩?那本书上的动作还有几个尚未用过,今夜都试一试,如何?” 灼华眨眨眼,有些后悔找到了那本书了。 这家伙脸皮也是越来越厚,那厚厚一本,除却需要女子唇齿的,半年里他缠着她一一试过,虽然她依旧馋他,可也不能这样啊! 灼华拧眉讨饶,“今夜便罢了吧,我的腰也不是铁打的呀!” 徐悦眨眨眼,拉着她脚下生风就让重华门去,“今夜你压着我,我的腰很好。” 灼华:“……”流氓! 关于皇帝的态度灼华静下来时细想了许久,倒不是她为李彧担忧,而是,若皇帝真是疑心了李彧的身世,偷龙换凤,欺君之罪,恐怕沈家要有灭顶之灾了。 那样的罪责,怕是父亲与皇帝的年少之谊、辅佐之情也无法换取族人一线生机。 只是一切都是她的猜测,也不敢轻易去证实,一旦露了端倪,便成了旁人打击沈家的把柄。即便不是事实,也有可能别捏造成事实。 李彧和沈缇死不死的她不在意,只是这两个人便是叫她厌恶,终是老爷子老太太的女儿、外孙,紧要关头,总要保她们一条命的。 灼华虽不喜热闹,可心中存了这样的疑影儿,每每哪家宴请,若是雍王府和庆安候府都在邀请之列的,她也会去,细细观察这三姑母沈蓉的神色,渐渐,这样的猜想愈发的确认。 心下便对皇帝起疑的可能也多了几分担忧。 好在,旁人没有这样的思量,只当沈蓉将李彧当做了既是外甥又是女婿的关怀着。否则,这会子还不知要借什么案子将这样耸人听闻的真相揭发出来了。 灼华想着,只要旁人不揭破,皇帝自己应该也不会去揭破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 “姑娘!姑娘!”静姝急急忙忙的奔了进来,脸色又是喜又是忧,“岑华、岑华回来了!” 灼华蹭的站了起来,脑中懵了一下,“在哪?” 静姝指着外面道:“外头,就在外头!” 灼华脚步踉跄了一下,下了廊下的台阶,就见岑华手中捧着个棕色的小瓮站在半月门下。 岑华慢慢走了过来,神色一如往年的淡淡无波,“岑连没了。被埋在了齐国的海边。我想着,她会希望回来见见姑娘,告诉姑娘,她把任务完成的很好。我把她火花了,带她回来,再见您一面。” 灼华觉得喉咙里哽了什么,有些疼,眸中有薄雾拢起,抚了抚那装着岑连骨灰的瓮,干干的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倚楼和听风那些年里跟着她们学了很久的剑术,看着岑华独自一人回来,都忍不住仰头望了望天,似乎是想把眼中的一抹水色眨回去。 她问岑华,“你知道岑连本来姓什么吗?” 岑华告诉她,“赵,叫赵沁。” 选了个山崖顶的开阔之地,挑了个明媚的好日子,收拾了岑连、不,是赵沁从前用过的长剑、穿过的衣裳,一并下葬。 徐悦亲手给她刻了碑。 那是他们的朋友啊! 灼华站在山崖边,抱着装着岑连骨灰的瓮,低低自言:“你于元佑十六年来我身边,于元佑二十三年回归大地,从此无人问你前程,无人问你归期,前路你将独行。” 她忽高举了那瓮,朝着崖边凸起的尖石砸去。 岑华脚下虚走了几步,面上有惊,双目微突,却又听她道:“今日放你自由,天高水长,愿你自在,来世无忧。” 山谷里吹过一阵细微的风,卷起山峭上的骨灰,幽幽打了几个旋儿,飞扬到了半空,然后乍散而去,沁在了空气的每一个角落里。 至此,天地无极,任她来去。 岑华怔了一下,细细念着什么,却是无声。 灼华闭着眼,长长一叹,默了良久,她走至岑华面前,抬手拢了拢她被山风吹起的发丝,轻声道:“你若想从此逍遥于江湖,自可离去。若是想留在我身边,可能、还是很危险,但是岑华,很高兴你能回来。” 岑华似乎不解的看了她好一会,最后只是跟着灼华的脚步一同回了鹤云居。 她们的屋子还在,一切还似从前。 除夕夜。 同往常一样,大管家采买了好些孔明灯,萧氏和两个庶房的奶奶带着丫头们在后头大圆子里的空地上放灯祈福。 看着满天的孔明灯,灼华问岑华,“南方之战后,你们流落到了哪里?” 星星点点的橘色灯火在天际摇摇曳曳,似星子一般,却比星子更明亮,岑华的眼中映着孔明灯的光亮微微闪烁着,“属下被大齐的渔民救了回去,养了半年才好起来。又找了半年,在回贺的常春江下游的一个寺庙里打听到,她被大和尚救了起来,只是没有撑过那年冬天。” “重伤不治,没了。” “我也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灼华瞧不清天上有多少孔明灯,只觉得明晃晃的朦朦胧胧一片橘亮,“后来呢?” 岑华道:“回到救我的农户家,给他们打了一年的鱼。” 灼华点头,“这样很好,救命之恩,该报答的。”默了良久,她握了握岑华的手,“那么多个日夜,我等着他,等着你们。有你们两个,徐悦才能回到我的身边。” “岑华,谢谢你,也谢谢岑连。” 岑华抿了抿唇,感受着这个冬日里残留在手上的一抹温热,“大公子让我和岑连留在姑娘身边,便是要护着姑娘和姑爷的。这是属下与岑连该做的。” 灼华怅然摇头道:“若是当初哥哥没有把你们送到我身边来,或许你们还在礼王府安安稳稳的活着。我也曾想,若是没有坚持让你们去云南,去帮我护着徐悦,你们这时候也能好好的。可我又庆幸着,那样的艰难危险,幸好有你们两个护着他。” “这个院里的丫头,我个个都护着,却唯独你们几个功夫好的,总是为我和徐悦出生入死,我们却没能护着你们什么。” 岑华的语调似乎有一瞬断裂:“大公子和二公子常遭人刺杀,暗卫一样死的死、伤的伤。属下与岑连承教王爷麾下大将,是暗卫也是兵,若能举剑杀敌,也是归属。” 是啊。 嫡长孙和次孙,将来的世子和辅臣,他们不死云南的那些庶子哪里还有机会。更或许,朝廷里也有人希望他们死,以此挑起云南与朝廷的纷争。 是暗卫,也是兵,说的真好! 灼华薄薄一笑,若灯火下花枝间的残影,“幸好你能回来,好好活着,替岑连的一起。” 时日悠缓,太后的病逝熬过了冬日,虽下不得床,倒也平稳了下来,苦汤苦药的吃着吊着一口气在。李怀想要回京的脚步没能顺利迈出来。 而沐王府却在开春以后接连办起了丧事,侧妃、小公子一个接一个的过身。 第426章 欠收拾 灼华与李郯去吊唁的时候发现,蒋韵真的再也不是从前的蒋韵了,她利落有致的置办了李勉妾室庶子的丧事,无不细致,极尽哀荣。 面对妾室娘家的怀疑,她应对自如,轻而易举摘清了自己,又把冒头引导了另一个侧室身上,那八面玲珑又镇定自若的样子,是个真正傲然而高贵的亲王正妃了。 她望着丈夫的表情是依恋的,然而她的眼底却寻不到新婚那年的纯真与欢愉,然而回过头时,神色却是坚硬如铁。 为了自己、为了孩子,再也回不去年少时了。 回家说起,灼华唏嘘不已。 徐悦道:“蒋韵要的,李勉无法给。他想要的不过是妻妾和睦,她们之间谁受了委屈,或许开始的时候是有偏袒的,后来,时日渐长也便也厌倦了,保持了沉默,任由她们自己挣扎。蒋韵所作,李勉知道,只是依旧假作不知。也算是对她的而另一种袒护了吧!” 灼华斜眼儿看着他,脚丫子踩在他的胸膛上,“你怎知道这么多?” 徐悦捏着她白嫩的脚趾,温润道:“眼神,李勉看蒋韵的眼神,尚有柔情。” 灼华嗤笑,抽回了脚,“这样的柔情,拿了喂狗罢!” 徐悦一叹,伸手去捉她的脚丫子,放在唇边轻轻啃了一下,“若是蒋韵如你决绝,如李郯凶悍,或许李勉也不会如此。但也未必。皇家的男子,心性大多凉薄。” “凉薄的何止皇家的男子!”被他啃的痒,灼华“呀”了一声,哼道:“所以,你们男子便是欠收拾,给不得你们好脸色,非要恶狠狠的才晓得厉害!” 徐悦便爱看她气鼓鼓的样子,眼睛亮亮的,一副小女儿的爱娇姿态,生动极了,叫他爱不释手,“吾家奶猫儿生气了?那夫人多收拾收拾,我便服服帖帖的。” 一枚横里秋波斜了过去,灼华瞪眼,故意提了嗓子,似河东狮一般叫嚷道:“怎的,不收拾,便是要上天了去呀!” 徐悦赔笑顺着:“夫人是天夫人是地,是我的一切。夫人说太阳是西边儿起的那定是西边儿起的。夫人眼睛一瞪,为夫心头便要抖三抖的,哪敢造次。” 灼华一下泄了气,“坏坏坏!总爱逗人家!” 嘟着嘴捶了他两下,为蒋韵伤怀的心思便也散了。 她半伏半靠着床边的围栏,双脚在他温暖胸膛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踩来踩去,“从前她那么肆意,出身好,与未婚夫青梅竹马,多少闺秀艳羡不已,哪知竟走到了这一步。好在,她如今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不然,真难想象在那样的王府里,她的性子还要吃多少亏。” “人总要成长的。”徐悦的语调缓缓如水:“别人的人生,咱们无可奈何,唯有细细瞧着,努力避开旁人犯过的错,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理。”话锋一转,“能嫁了人还能像姑娘一般欢愉的,也不是人人都有的福气不是?” 曾经她劝李郯的话,今日倒是他拿来劝她了,可听到后面灼华又忍不住的笑起来,扑到他身上,扒拉着他的肩膀摇晃了几下,“厚脸皮厚脸皮,老王卖瓜。” 徐悦捧着她的脸细细一吻,“高兴了?” 曾以为这一世也不过换个地方看着一群女人相争相斗了,谁曾想,竟还有这样的幸福。 灼华伏在他身上,笑了笑,露出细白的贝齿,“徐悦,谢谢你。能遇见你,我真高兴。” 徐悦眸色一柔,望着她发顶的目光有些痴醉,“能遇见你,我也高兴。” 月莹白,云悠闲,月影成双。 内室的矮几上供着一只白玉细颈瓶,一枝桂枝从枕屏的一角妩媚横生而出,桂花最是花团锦簇。花枝曲折蜿蜒,贴着半透明的纱,便似一副醉人的画卷。 桂花小小一粒花瓣微微内卷,花蕊细小似米珠,嫩黄的鲜艳花团锦簇,香味清可绝尘,浓能远溢。若是月圆之际,月影成双,细酌一杯,细风拂过,当是醉人。 灼华嗅着甘甜香味自梦中醒来,眯着眼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徐悦已经去上衙了。 嫩藕似的手臂伸出了幔帐外,露出点点暧昧的痕迹。 帐外的空气微凉,便又缩回了手,捂在了被窝里。 冬去春来,夏走秋近来,不知不觉竟又是新一轮初秋的晨光。 日子风平浪静,倒也不甚无趣,徐悦赋闲时选了里京城近些的山清水秀的地方,便带着她和孩子出门游玩,他若忙起来,李郯和南宫璃就翻了墙头进来了。 恩,还有爬墙新成员——长宁翁主南宫璃。 自打南宫璃绝了对徐悦的念头,李郯对她倒也没了敌意,南宫璃又是山川湖海游历过的人,为人洒脱,文能说武能打,又是年龄相当,一来一去的两人倒也玩到了一处。 “……”对此灼华是无法理解的。 要问南宫璃怎么想的,还跑来徐家找灼华,就不怕尴尬吗? 她道:“得不到,看看眼,瞧瞧人家夫妻情深,过过瘾也是极好的!你们都能把妻妾放在一个院子里了,你们都不尴尬,我又没偷没抢的,我尴尬什么。” 众人:“……”外族人的想法果然奇怪! 虽然南宫璃肖想过她丈夫,灼华心里不难没有疙瘩,但到她那念想说断就断,也不曾纠缠的干净利落倒也不至于去讨厌她什么。 再者人家又是回贺的翁主,非要凑过来,灼华也不好赶,便也只能由得她们三五不时的爬墙头了。 而蒋韵,收拾完了几个喜欢挑事的妾室,渐渐站稳了正妃不败地位,偶尔也会出来一同去鸿雁楼吃个茶听个戏什么的,日子倒也松快愉悦的很。 有一日,李郯说在蒋韵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是从容镇定的冷淡。 灼华细细瞧着,笑了笑。 可不是么! 当初她也是这条路上慢慢熬过来的,从杀鸡都不敢看到后来的杀人不过挥手间,从妾室蹬鼻子上脸到最后看她一眼都要颤抖一下,这条路上她吃了多少暗亏、受了多少委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蒋韵若能如此,倒也好,至少心中强大了,能护着自己和孩子,伤怀什么的也便成了无用的累赘。 洗漱过后,静月先送了碗血燕到灼华手里,“姑娘先垫垫肚子。” 灼华吃了两口,皱了皱眉,“厨房今日做了鱼?” 静月细细闻了闻空气,只有旃檀香沉稳的香气,便是迎春的花香缓缓浮幽,旁的什么也没有啊! 她惊讶道:“姑娘怎么知道?” 灼华把燕窝递给静月,“不吃了,一股子的鱼腥味。” 静月眨眨眼,低头又闻了闻,没有什么鱼腥味啊,炖燕窝的锅和烧鱼的锅也不是同一个啊? 姑娘怎么闻出来的? 莫非这就是贵人和她们丫头的区别? 秋水拿过来也细细闻了闻,也没有闻出什么来,笑了笑,同静月道:“支了架子,把燕窝拿到前头小院子里去顿,别沾了旁的气味。再去告诉庆妈妈一声儿,最近腥味重的菜色就不要做了。” 静月应了一声,又不大明白的看着手里的燕窝,出去了。 枕屏前的矮几上供了个青瓷香炉,里头缓缓透着青烟,袅袅如雾的拢在迎春周围,是沉稳而清甜的香味,拢了一层朦胧仙境。 这样的味道每日都闻着,徐悦的味道,是她喜欢的,可不知怎么的,今日觉得气味格外的重,走过矮几旁,灼华竟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赶紧扶了灼华出去,秋水倒了杯清水给她去去恶心,轻轻替她顺着背,心思担忧间闪过一个念头,她细细一思量,却又觉得不大可能,便只揣了心思细细观察着。 第427章 翻墙头 趁着灼华去请安,秋水去外头买了新鲜的蜜饯果子来给她吃,但她似乎不爱吃。 倒是庆妈妈新制的一碟子辣菜吃的十分高兴。 之后的两日里,厨房送来的水晶猪肘子、荷叶熏肉、糖醋肉这些往日爱吃的都不吃了,金边白菜这样素淡的菜色,就这样端上来也不过夹了几筷子,但叫庆妈妈加了几枝辣椒进去一炒,就又吃的十分高兴,胃口也不错,一顿能下两碗饭。 恩,有时候半夜还会饿醒,吵着叫徐悦去弄吃食来。 徐悦看她吃得多,倒是挺高兴,殷勤的伺候着妻子,倒是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观察了几日,宋嬷嬷和秋水商量着要不要请胡大夫进来瞧一瞧。 秋水惊喜的挑动着秀眉:“姑娘这阵子嗜辣,晨起又有作呕,我瞧着像是有了。” 宋嬷嬷愣了愣,狐疑的望了一眼屋子里:“不是上回还准时来的小日子么?”一顿,先自己“哦”了一声,“对对对,上回怀着双生胎的时候起先也是每月里来红的。” 秋水点头道:“我问了静姝,说是这一回月事量也不多,倒是和上回有孕像着。不计是不是,先请了胡大夫来瞧一瞧,若真是有了可得仔细养着,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想了想,又道,“便说吃了好几日的辣了,别给胃上面吃出毛病来,叫胡大夫瞧一瞧,开一剂醒胃的茶汤煮来吃一吃。” 不过还未来得及去请胡大夫,李郯和南宫璃又翻着墙头来了。 护卫们脚步声激灵灵来而,又无奈而去。 灼华也很想知道,她家的墙头是不是与旁人家的不一样,怎一个两个的都要来爬一爬。 要不今晚上她也来试一试? 李郯兴奋道:“来来来,今儿我来给你弟弟来保个媒。” “谁?哪个?”灼华正懒懒伏在窗口享受清风中的桂子甘美,悠闲假寐,乍一听懵啊懵的,一副呆娃娃神情,“保什么?” 南宫璃摇着扇子瞧着,渐渐也有些明白徐悦那么喜欢她的原因了。 这个女子瞧着纤瘦柔弱,遇事却是沉着冷静的,手腕凌厉,镇得住武将骚动,查得了无头案子,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为丈夫更是豁得出命去。 可无事时便是一副沉静温柔的模样,发起呆来更是娇软不已,呆呆的神色配着一张精致的脸蛋,便是连她一个女人瞧着都想伸手捏两把。 更何况夫妇独处时,怕是万分的柔情婉转了。 哪个男子不爱娇,徐悦能抵挡得住就怪了。 灼华懵了好半晌,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一连串的问题就从粉嫩嫩的唇瓣间迸了出来,“哪家的?叫什么?几岁了?长得如何?品行怎样?做什么的?家里什么营生的?什么时候见过我家熠州的?” 南宫璃一口茶险些没喷出去,咋舌道:“你还真有当婆婆的潜质。” 灼华捧着袖子一笑,“没办法,谁让我家丫头多呢,问多了,问顺嘴了。”又催着李郯赶紧说。 李郯简短两个字,道:“蒋韶。” 脑子里迅速迸了个关系图出来,但灼华还是不大确定的呆了呆,“谁?” 南宫璃悠哉道:“想娶你没娶成的那个蒋楠的嫡亲幼妹,看上了你娘家的庶弟沈熠州。” 灼华抽了抽嘴角,“你怎知道这些?” 南宫璃挑眉闲适,道:“当初你可是我情敌来着,自然是样样打听清楚的,就是不打听,那会子天天泡在鸿雁楼里想不知道也难啊!大周官民八卦的能力皆是一等一的。”啧啧两声,又道,“深情、真是深情,算来那蒋家公子如今也二十有六了吧?竟是至今未娶。还好我心脏承受能力好,瞧你们恩爱也能吃得消,不然这大周的山川里又要多一个失魂的人了。你说我当初真要把你逼走了,蒋家公子会不会千里奔回来求娶于你?” 灼华满面无语,又是她不叫他娶的。再说了,人家这会子努力为官,不娶也未必是为了她好吗? 啊,这话千万别叫徐悦知道了,不然又得有一通干醋要喝了。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南宫璃还日日往她这边凑呢!她也没吃干醋啊! 这家伙还真的是恁小气呢! 灼华干笑两声,“你想象力不错。”顿了顿,又小声道了一句,“倒是觉得你两挺般配的。” 李郯一口浓茶喷出来,笑的前仰后合,“两个失意的人,还真的是!” 南宫璃一脸云雾缭绕,“我口味没那么重,讨个满脑子我心上人的妻子的郎君回去,做什么,两个人对月饮酌,感叹你们两过的好不好?那你到底希望我们祝福你们呢,还是想法子拆散你们呢?” 灼华默默道:“……最好是无视我们。” 李郯已经笑疯了,这两人对话还真是有意思的很! 日子过的平顺了,脑子有点迟钝,灼华用力想了想,又问李郯道,“可他们两个也没有什么交集的吧?什么时候看上的?怎、怎么看上的?” 李郯擦擦笑出来的眼泪,“上个月我们去观味楼吃饭的时候遇上的,那会子你正伤寒没去,自然是不晓得了。那日蒋韵带了蒋韶一起的,正好碰上熠州去给你家老太太和大侄子拿糕点,又那么巧蒋韶下楼去买蜜饯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然后英雄救美,接了一把。你家郎君长得清隽高挑,小小年纪又是风度翩翩。唉。”眉飞色舞,手还带了比划,眯了眯眼,一脸八卦的样,“小姑娘春心萌动,回去后茶不思饭不想,偏偏也晓得蒋楠与你之事,便是不敢说的。前儿降雨降温,一不下心着了风寒,病了一场,病中迷糊喊了熠州的名字,蒋家人这才晓得的。” 阿翁虽将她的身子调养的不错,可一道换季的时候还是免不得要病一场。 灼华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怎的,蒋家难道不晓得我家熠儿是庶出么?蒋家长房嫡女下嫁给我沈家的庶子,她蒋大奶奶也瞧得上了么?” 李郯拿胳膊肘怼了她一下,挤眉弄眼道:“你怎的,还记仇着呢?” 南宫璃对内里恩怨不甚明白,端着茶盏轻轻吹着,一脸在鸿雁楼听戏文的表情,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格外晶亮。 灼华侧身,手指拨弄着书房窗台上的一盆海棠花,淡笑吟吟道:“我又不是什么圣人,做什么不能记仇。当年传我天命难永,徐悦和李彧是罪魁祸首,她难道没在私底下功夫好撇开是她们蒋家背信么!要不是她,我当年岂会叫一些不知所谓的人嘲笑如斯。如此便罢了,偏还……”厌烦的皱了皱眉,左右不过顶了个亲戚的名头,也不一处过日子,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提她了。” 黛眉扬起,李郯笑道:“如今你又是她的姨侄女又是外甥媳妇,三五不时的能见着,娶不着你,蒋楠又气大了跑去外放,连儿子都见不着,偏徐悦待你便如眼乌子似的,她以为你生不了孩子,偏你一气儿生两。蒋韵说,蒋老夫人气的管她要嫡子呢,可想她心底有多难受了。你还有什么可气的。” 蒋老夫人便是蒋韵的祖母,自蒋老太爷过世后,大房当家,蒋大夫人便升了老夫人。 灼华抿唇笑了一声,道:“行了。说吧,蒋家怎么个说法?” 李郯细细道来:“话是蒋韵透给我的,说是蒋老夫人点了头的,蒋邵氏这回也不敢拦着了,生怕再逼得极了蒋韶也跑了。蒋老太爷当年虽位及太师之尊,可人已经过世,这些年朝堂又多有变动,蒋家的那些门生故吏被消减了不少。卢家和周家、崔家还有那么小氏族,多有冒起,即便有蒋橣这个户部尚书在,蒋家在朝中的地位却也不如从前了,而你沈家是百年世家又有那么多煊赫姻亲,蒋家想和你们攀亲也是意料中的事。为了你的事,你家老太太与蒋家来往也少了许多,今日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要抓住的。” 灼华眉梢一动,“都点头了?怕不是都把我家熠州查的一清二楚了吧!” 第428章 两条腿的男人 李郯瞧她那要笑不笑的神色,拿指头戳了她一下:“蒋家都是仔细人,你家熠州不声不响的读书,又少有露面,自然是要查的。” 露了个“你懂得”神色,挑眉又道,“舅父如今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你们三房又自来的和睦亲厚。大表嫂伶俐也敦厚,与她也闹不出什么妯娌问题。熠州虽是世家子却是温和沉稳,又有了贡生的功名,得中进士也是迟早的。” “家中没有嫡母要立规矩,你们这些姐姐姐夫的也都厉害。怎么看,嫁去你家都是极好的选择,可比嫁给那些一身娇贵毛病的豪门子弟好多了。” 灼华摘了多海棠在手里把玩,骄傲的扬了扬嘴角,漫不经心道:“我倒是许久没有回去了,你这样一说,想是家中说媒的人不少了。她蒋家倒也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瞧把你得意的。到时候你自己儿子要攀亲,可要如何挑剔了。”李郯呸了她一声,“所以她蒋家人着急啊!蒋老夫人的意思是得让你先听一耳朵,这是示好呢!谁让你家熠州最是听你和老太太的。” “你若是生着气,他便是有这个心思也是不肯点头了。到时候大周山河可不得多一个为你们这一大家子失魂的痴情种了。” 南宫璃吃着茶,闻言翻了个白眼:“别扯上我,我可做不来这种病娇模样。成就是成,不成哭哭啼啼的多没出息。天涯何处没两条腿的男人。” 灼华:“……” 李郯:“……” 说的好有道理! 言归正传,李郯又道:“蒋韶你也见过几回了,性子不骄纵,模样也清秀,倒也般配。” 虽说三房和睦,熠州到底是庶出,也不比烺云议亲那会儿已经得中进士了。 若是多一门靠谱的姻亲,对熠州来说也是多一分依仗。 即便豪门运势起伏多变,蒋家在京中毕竟经营了数十年,也是有些根基的。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重要的是他们蒋家求上门来的,也不怕她蒋家女仗着清贵高门嫡出的身份与丈夫低眼抬眉的。 红艳花朵在灼华指间翻转,映着润白晕了流光微红,“熠儿是男子,若是成倒也不必去她蒋邵氏的手底下讨日子。也罢,左右蒋家理亏在先的,倒也不怕她嫡出女来了沈家欺负了咱们熠儿。只是上头亲长皆在,我也不好随口应下,我且回去听听祖母和父亲的意思再给你答复罢。” 李郯似眼见亲事将成,得意道:“像我年纪轻轻竟也能得一双媒人鞋了。瞧我高堂健在,公婆恩爱,儿女双全,啧啧,怎么看都是个全福夫人的好苗子啊!” 灼华笑睨她一眼:“你可拉到吧,若说媒人鞋倒也罢了,谁听说过有人敢请了公主殿下去做全福夫人的。”末了又问道,“最近都是没见着大哥哥,还在给小皇子们讲授么?” 李郯摆摆手道:“祖父上了折子,老人家年纪大了,想是要退位回京。云南北部划分进了贵州和四川,而南晋全数兼并入了云南,东连秦国、西南靠大梁。为了方便镇守,如今王府和世子府是分开的。” “如此公公若是袭了爵位,大哥便要回去了。云南也好些人员变动,为了回去后更快接手世子府,大哥最近忙着恶补呢!” 灼华歪了歪头:“你们两个不回去么?” 李郯摇头一笑,轻松自在:“父亲的意思是随我们高兴,不去云南也行。不过,如今衡川府长水以西被秦国白捡了去,西北的十二城归了回贺,其余国土成了你的封地,难说过几年父亲会不会让你们夫妇两去衡川府坐镇。” 灼华一手支颐,迎着暖风疏懒一眯眼:“怎么,南越这两年不消停么?” 李郯拿了枚果子在掌心把玩,点头道:“傅大帅年岁也大了,而寻常武将怕是压不住。若真是如此,我便年年回去住一段时间,反正云南也有公主府,咱们也好相见叙旧。” 灼华却觉得不可能,虽说衡国被划分了三份,地界儿不过如今云南的一般大。 但云南已经是姜家在镇守,再把外孙女外孙女婿也弄去南方镇守边关,朝堂岂不是要恐慌起来。 即便今上与朝堂还能不慌,下一任的君主怕也是要忌惮万分了。 不过若真要能去到南方该多好,虽是人生地不熟,一去还得日夜担心会不会打仗,不过远离了这里,却也是自由了呢! 话说,南方之战结束后洪文亮又被调去了齐川府边境镇守,索性洪家大郎已经长大也不必依赖母亲的维护,还能照顾弟妹,宋文倩守得云开,如今跟着洪都督一同去了,不必再受夫妻分离之苦。 而那个曾经一脸憨厚的少年郎严厉,也以二十六岁的年纪从指挥佥事升了同知,正三品,随同洪文亮一同去了齐川府,天地广阔,他的人生路一如前世顺利,不曾偏移。 南宫璃看着她眸光邈远,不由好奇道:“你倒是很想离开这里。” 灼华拢了拢思绪,手伸出了窗外,一拖掌心,手中的海棠随秋风纷飞离去,便如她一心所盼的那样。 疲惫的笑了一声,淡道:“整日落在诡谲风云里,算计、防备,今日你死,明日他灭门。谁爱待在这个鬼地方。落日孤烟、荒城大漠,哪处不比这里好许多。” 李郯也不由想着,当初若是自己没有豁出去一回与姜敏表明了心意,此刻她会在哪里? 做为谁的妻子? 过着什么样的人生? 是否成为兄长拉拢朝臣的棋子? 亦或是,成为父亲安抚朝臣的棋子? 然后,沉哀一生。 南宫璃抬首望了望青墨瓦反射起的光,发髻间的珍珠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着,光华潋滟,落在了英气的面上却也不过平添了几分无奈的微凉罢了,“你还有的选,我却是要在这个地方度过下半生了。” 回贺依附大周,想得到大周的支持和援助,除了迎娶大周女子做王妃,南宫璃来京都便也如质子一般罢了。 王室女,宗室女,皇家女,都一样,数不尽的无可奈何与身不由己。 初初入京时,不过仗着回贺借道于大周的一点情分,晓得皇帝不会追究她的除此犯错,便私自离京,偷偷跟在徐悦之后去了北平。 可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再。 天朝的规矩,再三冒犯,便是自己找死了。 属臣,还需得摆出属臣的态度才行。 从此,京城便是她的牢笼了。 良久,南宫璃道:“原以为想办法嫁一个品极高的武将,又是我倾慕的,将来还有机会离开这里,过一段舒心日子,如你说的,荒城孤烟,也无不好。” 李郯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怪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假若当时你如愿嫁了徐悦,他却请旨去外放,要拿你留下做质,你不还是一场空?” 南宫璃乌澄澄的眸子一瞪,“武将外放留家人为质我知道,但他不是有父母兄弟么?” 李郯一脸“你傻啊”的表情,手里的果子颠来颠去:“留谁为质,你说了不算,得皇帝说了算,得夫君说了算。你觉得以我父亲对灼华的偏爱,会让你跟着去扰他们恩爱么?” 南宫璃见鬼道:“你们皇帝陛下做事这么、随性?还能随意干涉臣子的家事儿么?” 李郯摊摊手:“旁人的事儿,我父亲才懒得管,不过谁来招惹灼华,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不然你以为他在宫里久久不动手,是为了什么?” 南宫璃眼角抽了抽,觉得她接下来的话不会太好听。 第429章 嗜辣 李郯一口嘎嘣脆咬下果肉,笑眯眯的嚼着:“到时候,夫君的疼爱还是灼华的,伺候公婆守活寡就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了。也或许,在不久之后,你会死在某一场意外里。” 南宫璃憋了半晌,手中的扇子把青丝扇得飞扬肆意,“你们、你们大周还带这样的?我的老天爷,险些把自己给耽误了。老子嫁人可不是为了守活寡的好嘛!” 李郯:“……” 灼华:“……” 静月望望天:这么一说,我到情愿你进徐家门守活寡来着! 李郯笑了笑,转了话题:“唉,说起小皇子我倒是想起另一件大媒。”朝灼华挤眉弄眼道,“四伯伯可是瞧上你们家颉儿了,这几日在鸿雁楼可嚷嚷着不许跟他家抢来着。” 灼华吃茶的动作顿住,瞪着一双浅眸,“什、什么?” 李郯眉飞色舞道:“你伤寒那几日,傍晚徐悦不是带着两个孩子上街买糖人么,四伯伯见着了,喜欢的不行。一把扛了颉儿在肩头上,那小子倒好,揪着霸王的头发当马儿骑,一点儿都不害怕。” “霸王吓唬他,他便一把将糖人全塞他嘴里,一本正经的训了一路。你儿子正对了霸王的胃口,可稀罕疯了,如今,全京城谁不晓得你儿子是敢动霸王的人!” 灼华呆了半晌,“那、那颃儿呢?颃儿要内向一些,会不会吓到了?” 李郯一扬声:“内向?你可拉倒吧!颃儿坐在徐悦臂弯里,一路淡定的吃糖人,觉着四伯伯嗓门大,还叫他小声点儿,别吓坏了百姓。我的天啊,灼华,你生的两个都是什么宝啊!” 灼华乐不可支:“他爹爹总带他们去镇抚司玩耍,所以胆子大了些。不过颃儿那小家伙竟还有两幅面孔呢!” 骄傲!骄傲! 有趣!有趣! 李郯捏她:“你们夫妇两,又哪个不是两幅面孔!”又道,“闵堂哥家的睢阳县主今年三岁,倒也和你家颉儿年岁相当,长得玉雪可爱,和咱们粉雕玉琢的颉儿倒也相陪,哈哈,说是改明儿要来下定。” 灼华眨眨眼,“不是吧?你认真的?不是,王爷他认真的?” 南宫璃举手表示:“我也听见了,确实如此。” 灼华:“……”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啊! 李郯那胳膊肘怼了她一下,笑眯眯的道,“你觉得我家柔儿如何?她可是你自小看着长大的,不若,把颃儿定了给我家做女婿吧!” 灼华云里雾里的想着。 颉儿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他的妻子作为一族的宗妇怎么也该是能够伶俐的,这个睢阳县主才三岁,能看出什么来啊? 柔儿的性子随了李郯的活泼爽朗又有姜敏的沉着冷静,虽是公主殿下的嫡长女却也不骄纵,做次子媳妇倒也不错,身份高贵,能镇得住院子。 想着想着,楞了一下。 打住打住,什么情况,儿子才过了五岁生辰,她就要开始考虑这些了么?! 她、她要当人婆婆了?! “婆婆?”徐悦下衙回来,听她一说,便笑道:“怎说起这个来?” 灼华跪在软榻上给丈夫解下腕上的束带,神色委实有些怪异:“慎亲王在鸿雁楼发了话,要定下你长子与他嫡长孙女睢阳县主相配,李郯说要讨了你次子给清光郡君做郎君。” 徐悦扭了扭被嫩牛皮制的护腕裹了一天的手腕,失笑道:“人家是闺女,自然是要多多想看的,咱们孩儿长大了相貌如何,学问如何,他们且有的看了。咱们孩儿自然是不差的,但或许人家会有更合适的人选呢?” “便如当年郑家有意,祖母也有意,可我还不是把你抢回了家。”他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子,“世事难料。” 灼华有一下没一下的给他揉着手腕,闻言嗔了他一眼,“悦哥哥可真是好本事呢!” 徐悦厚脸皮的道了一句:“那是自然,脸皮不厚如何讨了心上人回家恩爱。”他伸展了双手,“他们爹爹二十五岁才娶的老婆,他们也未必会早娶。你便这么早着急起来了?” 灼华圈过他的腰,解开了腰带,为他宽了外袍丢到一边的杌子上,低头掰了手指算了算,微微一歪脑袋:“寻常百姓家郎君十四五岁成婚,世家子若要考功名便晚一些十七八,咱们孩儿若是二十成婚……” “我十七生的他们,那我、我可以三十七再做婆婆了?你那时候都四十七了呢!”曲着手指细白贝齿啃着骨节,侧着脸靠在他的胸膛,“若说慢么,孩儿都五岁了呀!再十五年,也是弹指一挥间么!” “怎么了,怕自己做不好婆婆么?”徐悦抚着她柔软的颊,春光煦煦道,“若是怕娶了高门女子不好相处,咱们便与孩子分开住。晨昏定省什么的,每个月初一十五便行了。”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为她考虑,想着叫她事事顺心,不添了半丝的烦忧。 灼华高高站在了塌上,徐悦赶紧护上去,她便一下跳到了他怀里。 他中衣的料子有些滑,她又往上攀了攀,像极了奶猫儿攀附木桩子的样子。 双手搂着他的颈,双腿勾在他的窄腰上,细细啄着他的唇瓣,灼华低语娇柔,“就不怕旁人说你这个老公公不待见儿媳么?” 徐悦笑意清敛,如月光轻柔,双臂有力的拖着妻子臀,让她稳稳挂在自己身上,“我只管叫夫人舒心,旁人怎么想怎么说,与咱们何干。各自自在。我也好与卿卿多些清静,难说还能给他们添个弟弟妹妹什么的。” 灼华脸一红,抬手轻轻捶了他一下,“说什么呢!多大年纪了,还生!” 徐悦笑,与她碰了碰额,“在我眼里心里,卿卿总似个娃娃。不必长大。” 灼华春风如醉,“你这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么!这么能说。” 窗外有花瓣纷飞轻扬,徐悦与她目光相触,蜜蜜又浓浓,皆是无限欢愉与安宁,“卿卿便是我的蜜罐子。” 指尖划过他的眉眼,三十二了呀,除却气质沉淀的愈加沉稳,瞧着样貌却依旧翩翩如少年郎。 灼华抬手拆了他梳理的整洁的发髻,十指插进他的发间,细细揉着,缓缓顺下,乌发披散,便是一副温润又慵懒的模样,瞧着叫想叫人啃一口。 灼华盈盈一笑,宛若洁白的栀子花盛开,想着,便凑上去咬了咬他的唇,柔软的声线里盈盈有栀子清炼如蜜的香味,“哥哥莫不是吃酒了,怎倒是一说话就把人家听得要醉了。” 徐悦头不住的窜过一阵酥麻,真是不知如何是好,这小东西近年来总这般,不是无人时叫着哥哥,就是夜里在他亢奋时喊着爹爹,好吧好吧,虽也是曾经他逼着叫的,可那时小东西羞着,也是极少开口的,如今却总是故意娇糯糯的拿来逗他了,坏啊,他的卿卿真的变坏了。 这样才好,她在他面前越发放得开了,更像个全心依赖的娇软妻子,而不是端庄雅致的公主殿下。 揉搓着她柔软的身子,徐悦想与她亲吻,可灼华一指点开了他的额,笑着跳了下去,“先用膳!” 点了火就跑,徐悦无奈的摇头。 待一桌红艳艳的菜色上来,徐悦瞧着她两眼发亮的样子,肖极了馋嘴的猫儿,笑着给她布了菜,“怎最近喜欢吃辣了?” 看着满桌鲜香滋味只觉口水分泌的旺盛,灼华拿了筷子埋头就吃,一口几乎是从辣椒油里捞出来的鱼肉便进了嘴里。 有些烫,灼华捻着帕子微微遮着唇,笑吟吟道:“嘴里没什么味儿,吃着这个倒是爽快极了。” 一顿下去灼华吃的香汗淋漓,徐悦是不吃辣的,看的有些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的舌头在发麻,不住的抬手给她擦汗,“吃这样多,胃会不会不舒服?” 第430章 地动 灼华吃的津津有味,辣是辣了些,可舌头和口腔麻麻的那种感觉真的好舒服,特别有滋味,饭菜也变得特别香。 咽下了口中实物,摸了摸小肚子,吟吟道:“前几日有些火辣辣的,现在倒也慢慢习惯了。不吃辣的,看着清爽的菜色实在是寡淡,便不想吃饭。” “馋猫。”徐悦笑着倒了杯菊花茶给她,拇指拭了拭她嘴角霞色的汁水,“你这从前不吃辣的,忽然这样吃,怕是要伤胃,明日叫胡大夫来瞧瞧,便当是寻常请脉了,再让他开一些暖胃醒胃的。” 窗外天色暗的极快,隐隐有闷雷从远处而来,大约是要下大雨了。 灼华觉得心口有些闷的难受,却还是不做了神色,歪了歪头道:“后天吧,明日一早我要回去一趟,应该会等了孩子下学了回来。”朝丈夫眨眨眼,“哥哥来接我们。” “好。”徐悦温软的着神色,脱口一应,又奇怪道:“怎突然要回去,昨日也未听你提起。家里有什么事么?” 灼华就着他的手又吃了口茶水:“李郯今日来给熠儿说了桩媒,要我去祖母和父亲那里说一嘴。” 要说媒,直接去沈家说便是了,如何非要绕了弯子来找灼华,除非这桩媒还得灼华先点头才行。 熠哥儿信赖灼华,可灼华到底是出嫁了的姑奶奶,婚事上还是家中长辈说了算的。 除非…… 徐悦拧起了眉,神色间难掩酸意:“蒋家。” 镇抚司待了多年的徐大人果然敏锐。 灼华搁了筷子,轻轻瞧了他一眼,浅棕的眸色里有盈盈笑意:“人家小姑娘见过熠儿之后便是茶不思饭不想的,我若直接拒了也是在有些狠心。” 徐悦不紧不慢的夹了筷子醋溜丸子,缓缓嚼了咽下,酸、真是酸! 瞧着她,他忍不住挑眉:“不是因为遗憾?” 灼华觑他一眼。 她有什么好遗憾的? 当初与蒋楠也不过是相看着,虽然断绝他念想的过程有点漫长,到底也有没有如何呀! 他不是躲在身后一直看着的么? 把蒋家女和沈家郎君牵到一起,又算弥补了什么遗憾? 灼华眨眨眼,对于丈夫这般寒酸捻醋的样子,实在觉得有趣,便浓蜜蜜道:“于熠儿而言,蒋家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祖母为了我的事这些年和蒋家的舅爷舅太太们也少了来往。到底不计沈家还是徐家,都与蒋家沾着亲,总不能一直不愉快。若是能成,于两家也算好事。” 娇软而抑扬顿挫的“恩”了一声,拉了拉丈夫的衣袖,咬唇一笑,“怎的,哥哥是醋了?还是生气了?” 徐悦反手扣了她的五指,轻轻一拉,与她凑的极近:“那你还气不气?” 他问的是蒋邵氏阻拦蒋楠娶她之事。 灼华摇头,浅色的眸子里莹莹有流光婉转,若春日里的江南碧波:“虽然她当时的举动叫我不大喜,也有些难堪,可我嫁给你了,你待我这样好,我觉得没什么比与你在一处更高兴的事情了,自然是什么都不气了。” 徐悦神色一舒,笑意便似日光下的池水涟漪,粼粼有光,还有什么比听到妻子说这样的话更叫人高兴的。 抬手点了点她辣的红红的唇:“如今也是抹了蜜了么!就知道哄着我高兴。夫人既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可生气的。总归是蒋家求上门的,你也别急着给她们答复,也叫他们吃吃心。” “好,听哥哥的。” 灼华吃的多,但吃的也快,这会子也饱了。 眸光落在丈夫淡红的唇上,那唇薄薄的,看着她的时候带着温柔的弧度,味道也极好。 她又想着,不知更红艳些,会不会更显眉目丰艳呢? 悄悄夹了筷子辣椒进了嘴里,嚼了嚼,好辣,但她面色不显,一下缠到徐悦怀里,要与他亲吻。 徐悦哪里会拒绝,哪知这一吻火辣的很,一时间呛的泪眼朦胧,咳得几乎要岔气,沁了满身的汗水,偏罪魁祸首伏在他肩头乐不可支,笑的眼泪都在流。 徐悦一手搂着她,一手去倒茶水,却还是先喂了坏心眼儿的徐夫人先喝,然后才自己狠狠灌了两大杯菊花茶洗刷口腔里的麻木感。 好容易才寻回了一点知觉。 他真是无奈:“坏东西,直接嚼辣椒,你也不怕辣的牙疼!” 捏了捏他因咳而染了红晕的脸蛋,眼角尤了一抹水色,烛火下莹亮不已,实在可口诱人,灼华笑眯眯的扯了扯他的嘴角,“哎呀呀,真可怜,这是叫人给欺负了么?” 徐悦掌嘴咬了咬她的手指,正要说话,忽起一阵电闪雷鸣。 那闪电以破空之势而来,将大地照得宛若白昼,紧接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霹雳,庭院四合,雷声集聚复又回旋,一浪接一浪,轰得门窗震动,耳中亦是嗡嗡许久。 倾盆大雨好似瀑布一般泼洒下来,天地被雨柱逶迤在了一处,难以分割。 屋外瞬间白茫茫一片。 “方才还好好的,月明星亮,怎这般电闪雷鸣又暴雨如注的。”灼华忽想起十年前北燕的那场电闪雷鸣,心头一动,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怕不是又要有什么天灾人祸了! 脑中一闪,她想起上一世里也曾有这样的地动,而不久之后便是太后薨逝,紧接着就是皇帝病重。 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徐悦以为她害怕这样大的雷声,大掌捂住了她的右耳,让她的左耳紧紧靠在肩头,拥着她转过身,不叫她看见外头的动静,“乖,不怕,没事的。” 灼华从徐悦身上下来,心口的憋闷转为了莫名的慌张:“你去看看孩子,他们还没听过这样的雷声,怕是要吓着了。” 徐悦牵着她进到枕屏之后,以一声浅笑舒缓她的紧张:“男子汉有什么可怕的,还能跟阿娘抢爹爹不成。” 话音未落,屋子里家具器具便是猛烈的摇晃起来。 横梁门窗相互挤压发出吱吱声,桌上的茶具碗盏泠泠作响,轻纱幔帐几乎要卷起惊涛骇浪一般,涟漪凶猛。 祭红瓷香炉里的轻烟被晃的破碎,与屋顶落下的尘埃一起被席卷在空气中,有些呛人。 院子里一下惊惶了起来,脚步杂乱,然后便听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响起:“地动,快到外头空旷地去!” 是穷已,他是阴山一带出生的,年少时经多了这样的地动。 “地动?”看着横梁震动,灼华心头大惊,“徐悦、徐悦,去看看孩子!快去!” 徐悦肃着神色,哪里肯在这个时候让妻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弯腰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跨出了吱呀作响的大门:“倚楼和听风会看顾他们的,别急。” 果然,一出门就看见听风和倚楼抱着孩子们急匆匆从东厢出来。 两个奶娘倒也镇定,手里举着油纸伞跟在身后。 岑华的身影从屋檐掠过,朝着四顾堂的方向过去,不多时就回来了,“太夫人无恙。” 油纸伞举了满院子,只是雨势风浪太大,伞根本起不上作用,一群人,老老少少的全都淋了一身雨,十分狼狈。 好在这场剧烈的地动维持了不久,不过数十息的功夫就过去了。 瓢泼大雨也随之褪去。 一时间又是月朗星稀,好似方才的惊心动魄都是错觉。 徐悦也不知何时拽了件袍子在手里,微微倾身着把灼华严严实实的裹在怀里,整个背脊贴着他的胸膛,一直都是甘爽着的。 宋嬷嬷带着几个丫头赶紧去熬煮姜茶,烧热水。 好在刚入秋不久,气候还算太冷,上上下下都泡了热水澡,又喝了姜茶驱寒,倒是没有听了谁咳嗽喷嚏。 灼华泡完了澡擦干了头发被徐悦捂在被窝里,又听着他和孩子们在净房嬉闹玩水,不一会儿两只白嫩嫩的小肉球也被塞到了床上。 两个小娃娃很自觉地拉了条被子睡在了最里侧。 第431章 预兆 灼华给他们掖了掖被角,温柔而笑:“刚才害怕吗?” 安哥儿摇头,睁着乌溜溜的眼儿道:“不怕,爹爹说了,男子汉不能胆怯懦弱。” 宁哥儿十分赞同的点头,小胖手十分关怀的摸了摸母亲柔软的颊,“我们长大了还要保护阿娘的,自然不能害怕。” 灼华听得心窝里温暖,亲吻了孩子们的额头:“颉儿、颃儿真厉害,已经是男子汉了,阿娘真高兴。” 本已经睡着了,被闹醒了又折腾了半晌,小家伙们困了,安哥儿拉着她的手放到小肚子上,软糯糯的样子极是可爱:“阿娘,拍拍睡。” 宁哥儿打着可爱的哈欠,拍拍自己的小肚子,“阿娘,拍拍睡。” 灼华侧着身支颐,一下一下的拍着孩子们的小肚子,不过数息,便都睡着了。 徐悦沐浴更衣上了床,将妻子搂在怀里,温热的大掌搓了搓她的背脊,又将薄被掖的紧些,柔声问她:“有没有不舒服?” 灼华微微一笑,揪着他的衣襟闻了闻,无比安心的满足,“没有,只是许是小日子要来了,淋了雨肚子有些微凉的痛。” 徐悦手掌贴在她小腹上,果然有些凉,轻轻揉着。 “徐悦。”灼华唤了他一声,默了默,担忧道:“这样的电闪雷鸣让我想起北燕大乱之前,也曾是如此。我担心京中会有乱,你出门办差,万事谨慎。” 徐悦眉心一动,“北燕大乱之前也曾有异象?”拧了拧眉,“你想到什么了?” 灼华抬头凑在他耳边轻语道:“太后时日无多,陛下不久或将病重。李怀要回来,怕是挡不住了。” 徐悦顺了顺她的背,以沉稳的语调安抚她的担忧:“我知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顿了顿,“明日我回去找李彧。” 灼华点头,这个时候与他合作确实是最有利的。 她们不想李怀回来,李彧更不想。 这场地动于城里的破坏尚好,大多只是墙壁开裂,房屋坍塌是极少的。 而乡间的房屋结构没那么结实,还有拿干草竹竿搭就的,村子里大片大片的坍塌,死伤颇大。 灼华一大早出门去往定国公府的路上,瞧见蔡茂静带着衙役急匆匆的分几路去往乡下查看详情,便是她这个半瞎也几乎可见他眼角的肌肉在抽搐。 能不抽搐么。 自打替了高进任了这京畿府尹之后,他也是没太平过,不是这家皇亲国戚的出事,就是那家高门豪户出人命,不是这家遭了贼,就是那家遭了绑。 偏偏京中比正三品大的官儿一抓一大把,谁都能给他来点儿压力,每次查案既要和嫌疑人斗智斗勇,还得扛住上头的威逼利诱,也实在是不容易! 若换了在别的省份,有几桩这样的大案处理下来,早就升迁了。 他这个府尹一做就是数年,每回案子动静震天,官职却是半点不动。 受皇帝封赏与受皇帝责罚几乎成正比。 没办法,皇帝眼皮子底下的治安,又牵扯了党派纷争,好的坏的,自然也全都算在他的头上。 不比外省,一旦有个什么政绩自然是好的夸张了说,坏的遮掩了说,这就是天高皇帝远的好处。 估计蔡茂静早已经放弃了升官的念头,只想着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 送了孩子去老先生的典正居,灼华转道去了老太太那里,正巧姚氏也在。 老太太拉着灼华左看右看,见她安好,面上便只剩了笑色,细细问了话:“那样大的雨,可淋着了?家里可都好?” “淋了些,熬了姜汤,吃了一碗,又泡了驱寒的药澡,都没事。”灼华瞧着老太太太安然无恙便也松了口气:“昨夜那电闪雷鸣又地动的,真是吓人。府里还好吗?” 姚氏也是心有余悸,抚着心口道:“就是几个空院子长久不住人的,便有些地方发生了塌陷。其他院子多少有些墙壁开裂。人都好,没伤着。” 灼华点头道:“财物都是小事,人没事就好。” 老太太活了六十多年也从未见过那样的阵仗,也是想起了十年前北燕的那场闷雷滚滚,低道:“怕是要不太平了。” 灼华与老太太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风雨欲来的震动。 “没什么是过不去的,这偌大的京里,有的是高头大马的郎君替咱们顶着呢!”灼华笑了笑,转了话题,将李郯的拜托细细说来。 姚氏听着倒觉得是门不错的选择,蒋家大爷如今是正二品的户部尚书,蒋韶又是正室嫡出的,虽说公公是国公府的世子爷,可熠州毕竟是庶出。 不过丈夫说熠哥儿的学问得中进士也不会难,如此,两家结亲便也称不上谁高攀了谁。 如今三房没有嫡母,老太太年纪也大了,公公又忙于政务,姚氏晓得的,小叔小姑子们的婚事她这个长嫂总得过问,起码跑跑腿递递话什么的。 将来迎嫁,前前后后少不得她去操持。 便有些心里打鼓,生怕办的不好,将来落了埋怨。 老太太未回答,只问她用没用早膳。 灼华挨着老太太,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微赧一笑:“想着和祖母一道用,一路饿着过来的呢!” 姚氏笑道:“孙媳便也厚着脸皮同祖母讨一段早膳来吃了。” 老太太指着两人,哼笑道:“两个皮猴儿。”又赶紧喊了陈妈妈布置起来。 陈妈妈笑呵呵道:“公主和老太太真是心有灵犀,老太太正猜着公主放心不下要来瞧一瞧的,公主果然就来了。” 灼华捧着心口,一如年少时的娇俏模样,最懂如何讨老太太欢心:“祖母果然晓得我是顶孝顺的,是不?哪里是祖母猜着我会回来,分明是祖母坐不住的想去瞧我了呀!” “真真是厚脸皮,谁要去瞧你这孙猴儿了。长不大!”老太太捏了捏她的脸颊,取笑道:“就是悦哥儿把你给宠坏了。” 姚氏捻着帕子掩唇一笑,瞧着灼华眼角眉梢如迎春一色的娇俏,不无艳羡:“都说一夜长大,成熟了稳重了,可谁家的一夜长大不是承受了颇多,若是能永远长不大,便是最好的福气了。” 儿女双全,丈夫也护着她,也甚少去妾室的屋里,可除却新婚初初的浓情,几年下来早已经平淡如水。 灼华不过比他们完成婚了不到一年,却依旧恩爱如初。 或许是他们的生活总是平静的,所以感情便也如水清淡,而灼华夫妇生生死死死的惊涛骇浪经历着,是以感情便也如浪潮汹涌罢。 若是如此,倒也情愿平平淡淡的风平浪静着生活下去。 姚氏想着,便又淡然一笑,释怀了艳羡。 更何况,比起家中姐姐妹妹在婆家的日子,她已经很幸福了,连母亲都说她与刚成婚时想比变化很小呢! 这何尝不是她的福气呢? 灼华微微一歪头,看着姚氏发髻间的一支嵌了上乘润玉的簪子,比划了个大青枣儿大小的手势,盈盈笑道:“云哥上个月拿了一块上好的昆山玉籽过来,瞧着便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儿了,触手温润,通透无暇,如今这样好的玉色也是少见,却要托我去宫中寻了能工巧匠打磨了嵌在簪子上。” 啧啧了两声,她一侧首朝姚氏挑了挑眉:“也不知簪子最后送了哪位佳人去。” 姚氏抬手摸了摸头上斜斜坠着的簪子,面上一红,心中满是感动,“夫君说偶然在铺子里得的。” 灼华同老太太眨眨眼:“这偶然也太偶然了,偶然的还特特托了妹妹去宫里找工匠呢!” 老太太瞧着孙女、孙媳,似瞧见了那个年岁的自己,曾经的她何尝不是这样的娇俏性子? 眸中似有感慨流淌,老太太弯了弯嘴角,笑道:“好好好,你们能得夫君宠爱就是顶好的福气。”转而问起了熠州的事情,“蒋家那里都点头了?” 第432章 二胎来了 灼华点头道:“说是蒋韶的婚事舅婆做主了,表舅母也没什么说的。” 老太太嗤笑一声,斜斜挨着罗汉床上的矮几,想是对当年蒋邵氏的所作所为依然介怀着。 便淡淡道:“如今倒是咱们沈家庶出的哥儿也瞧得上了?还是问问清楚的好,熠儿虽是庶出,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小小年纪便是举人了,将来总有他的前程,且由不得他们蒋家再来作践!” “若是确定蒋邵氏没废话,再来寻个由头叫了一起吃个茶。成不成的,还得看熠儿的意思。”顿了顿,老太太也颇有几分得意在眉梢里:“既是她们求上来的,咱们也不必急,瞧中熠儿的也不是没人家,也叫她们也吃吃心。” 灼华捧着袖子轻笑道:“记仇!记仇!竟与徐悦说的一样。” 老太太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小气、小气!” 早膳布置下了,三人一同坐下。 老太太吃了两口粥食,看向姚氏道:“我老了,往后熠儿和凤梧的事可要你多担待些了。” 姚氏轻快道:“祖母说的哪里话,既是一家子,就该和睦亲热,孙媳是长嫂,若能为弟弟妹妹做些什么我也是极高兴的。” 灼华这几日吃惯了重口的,瞧着桌上的清粥小菜便是无有什么胃口,舀了两口粥,口中一阵寡水分泌出来,扶着桌沿便是一阵干呕。 老太太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姚氏瞧着眉眼微微一动:“妹妹这样作呕可多久了?” 她这样一问,老太太也有了想头。 灼华吃了两口茶压了压:“就近日里。” 姚氏抿了笑,看向老太太:“孙媳瞧着、怕是喜事要来了。” 灼华愣了一下,旋即面上一红,尽管家里那位还偷偷给她的茶水加着料,也不免隐隐有些期待:“小日子有来过的。最近辣的吃多了,许是早上又饿的有些过了,所以瞧着粥食小菜清淡了些,便没什么胃口。” 老太太疑道:“你不是不吃辣么?” 姚氏一听,笑意便多了几分笃定:“不管是不是,叫老先生来瞧一瞧吧,不然祖母也不放心妹妹这样回去的。” 陈妈妈赶紧喊了丫头去请。 老先生一身轻薄宽袖袍子负手缓缓而来,秋风里长须飞扬,袍袖微鼓,衣摆飘飘,颇有魏晋仕子的潇洒之气。 灼华斜斜挨着两个软枕,一手搭在矮几上的小软枕上。 老先生捋着长须给灼华瞧脉,眉间一直皱的紧,搞得灼华一阵心慌,别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吧? 沉静的半晌,老先生收了手道:“有孕两月了,胎像尚稳。” 灼华脑子懵了一下,炸开了欢喜:“真、真怀孕了?” 去岁时觉得身子还不错,便是一直想着再生一个,可家里那位许是被她生双生子时吓怕了,偷偷给她喝着掺了柿子蒂粉末的茶水。 她想着既然他担心着,便也不做他想了,由着他去。 一年多过去,没想法的时候竟又怀上了?! 傻了会儿,面上红烧了起来,她结巴道:“可、可去胎避子的药一直有在吃呀!” 老先生白了她一眼,眸光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偏不将慈爱挂在脸上,嗤了她一声:“上回你不也是吃着逼子丸的时候怀上的么?” 这样私密的话叫这么多的人听着,灼华实在羞赧,拿着帕子捂了脸。 老先生吹了吹胡子,似乎有些闷气,实在想不通,他配的药怎么到了她的嘴里就不管用了?! “最近有什么不适?” 灼华咬了咬唇,有些压不下腔子里的恶心,也压不下嘴角的笑意,缓了一阵才道:“就是晨起会有恶心,平日爱吃些重口的吃食,旁的倒也没什么。恩、昨日淋了些雨,稍有些微凉发痛。” 老先生提笔写方子,抬了抬眼,哼哼道:“初有孕这些症状正常,你又不是没坏过。”字迹潇洒飘逸,便如老先生一惯风格,“还会来红?” 灼华觉得自己快着火了,愈发尴尬的点了点头。 “给你开了方子好好吃。温经止血的喝个两贴,也能停了。”老先生挪开方子,又些了一页,“只要情绪别大起大伏的,调养了这几年,怀个孩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坐足了三个月胎就稳了。” 灼华想了想,问道:“有没有双生之像?” 若是再来个双胎,那可要吃不消了。 老先生摇头:“还早,得六个月左右才能确定。” 姚氏笑道:“我便想着这症状与我怀大姐儿的时候有些像,也是爱食重口的,吃到清淡滋味的就不舒坦。恨不得顿顿食辣。” 灼华听着倒是欢喜,若是能生个女儿便是最好了。 老太太松了口气,也不跟她废话了,差了陈妈妈亲自把人送回去。 人交到了宋嬷嬷手里,陈妈妈细细交代了几句。 宋嬷嬷惊了一下便笑开了,然后便是如临大敌的指挥着丫头们收拾床铺,“一定要松软些,把茶汤都换了,换蜜茶来!还有还有,快去、快去按着方子去煎药,静月你仔细,汤药上的活儿你好好盯着。” 静月拿了方子匆匆出门。 丫头们也不知道怎么了,瞧着宋嬷嬷一脸肃肃的紧张,都心惊胆战的。 灼华懒懒的躺在床上,抚着平平的小腹,感慨生命真是神奇的很。 尤记当年初初嫁给徐悦的时候,总是担心自己会不会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有自己的孩子。 吃着逼子丸,努力的调养着身子,想着或许十年八年之后,再拼一把生个一子半女,平平静静度过一生。 也不必去期待什么缥缈的男女情义。 没想到丈夫的情意她得到了,两个调皮鬼也自己钻到了她的肚子里去。 去年为了那蛊毒,又受了罪,他不意她在怀孕吃醉,她便顺着他,只当不知他往她茶水里加了东西。 正好再努力的养身子,等个三五年再跟他商量要孩子的事。 哪晓得,这个孩子等不急,也是自己找来了。 忍不住笑:“不知道当初给徐悦解签的大和尚有什么感想。” 当初怀着双生子的时候因为受了惊,动了胎气,躺了整整一个孕期,更是常常吃不了几口就觉得胃中膈楞的难受,食道反流,痛苦不已。 后期更是盗汗严重,刚满八个半月就早产生下了孩子。 这一胎,时隔五年,总算身子调养的不错,想来应该会轻松许多的。 姚氏说她怀姐儿的时候也是如此,莫不是这一胎真是女儿了? 颉儿与颃儿长得像她,若是女儿的话会不会更像徐悦些? 徐悦模样生的极是好看,画舫一见便是惊艳不已,这些年更是拿一张脸便将她吃的死死的,女儿随他定也是个大美人了。 灼华正幻想着女儿粉雕玉琢的小模样,便闻到一阵香辣鲜香,顿时口水直流,循着香味下了床。 午膳的时候本是有辣炒螃蟹的,膏满黄足,光听着庆妈妈说就已经食指大动了,偏如今晓得有孕,宋嬷嬷便是千万个不肯给她吃了。 灼华看着刚夸进门就被劈手夺走的辣炒螃蟹,拧眉叹息,“早知道先在家把螃蟹吃了,明儿再去祖母那里。” 宋嬷嬷没忍住的笑了出来,无奈道:“怀着孩子还贪嘴,小心肚子里的孩子怪你。” 有螃蟹闻却没的吃,再红的菜色也是没滋味了,随意吃了几口,灼华拿着蜜茶缓缓喝着,皱皱鼻:“叫我没得吃,我还要打她小屁股呢!” 宋嬷嬷收拾了碗盏,笑睨了她一眼,“孩子气!” 灼华摸摸肚子,与那尚未成型的孩儿道:“早秋里来,初夏里出生,你倒是挑了好时辰了。” 宋嬷嬷笑道:“可不是,会是个很好的命格。将来嫁个如意郎君,顺顺当当的过一辈子。” 灼华欢喜道:“嬷嬷也觉得这一胎会是个姑娘么?” 第434章 女儿 宋嬷嬷接了静婵送来的热水,绞了帕子给她擦手,慈爱道:“酸儿辣女,十有八九的。若是有了姑娘,公主便是儿女双全了。” 待徐悦下衙接了孩子们回来时,灼华正刚好睡醒。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晓得有孕了便是觉得格外的困乏,下午晌与宋嬷嬷说这话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睡的也沉,只梦中闻了一鼻子的桂花清香,十分舒坦惬意。 进了屋,徐悦瞧着灼华懒洋洋窝在床上,脱了外袍净了手,绕过枕屏在床沿坐下,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不是说要等我接你么?” 他还不知道? 灼华眨眨眼,伸了个懒腰,软声道:“觉得有些累,便先回来了。” 徐悦紧张道:“有什么不适么?叫胡大夫进来瞧过了么?” 灼华一翻身,脑袋枕到了丈夫怀里,笑意婉转,若桃花染了眉眼,抬手勾着他的颈项便送上一吻。 肌肤染上粉红,越显娇媚,灼华轻喘着,柔软的唇瓣触着他的,欲吻不吻,撩人心弦,眸色浅浅的大眼朦朦胧的满含情意,双手却还软软的勾着丈夫的脖子,一点都没有放开的意思,却又不让他去扒她的衣裳。 徐悦无奈的伏在她身上,“坏东西。” 灼华笑的高兴,在他颈间咬了一口,肚子正好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徐悦轻轻的笑了起来,“卿卿到底是馋我呢,还是真的饿了?” 灼华抿着唇一笑,牵着他的手引到小腹上,浅色的眸子笑盈盈的盯着丈夫的眼睛。 她的小腹微凉,徐悦轻轻的给她揉着,“是昨日受了凉了么?还是小日子要来了,怎么这样凉。” 显然丈夫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灼华娇娇低笑:“我有了。” 徐悦愣了愣,眨了眨眼,似乎不大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又眨了眨眼。 灼华只是歪着头瞧着他,倒要看看这家伙什么时候反应的过来。 徐悦把她扶了起来,盯着她的小腹瞧了好一会子,脸色肉眼可见的渐渐发白,蹭的翻下了床,然后开始慌里慌张的寻外袍,“可有不适?找大夫,去喊胡大夫……” 瞧他慌乱紧张的样子,灼华觉得有趣极了,眨着浅眸朝他招招手:“早上阿翁已经给瞧过了,挺好的,说我身子不错,胎像也稳。你别那么紧张。” 徐悦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了床,又不住的盯着她的小腹,拧眉不解,又担忧不已。 灼华有趣的看着他变来变去的神色,伸手去拎他的耳朵,忍笑地哼道:“明明在我的茶水里加了柿子蒂,想不通怎么就怀上了,是不是?” 徐悦心虚的咳了一声,润白的面上飞了一抹红晕,握着她的手,唇在她的指尖抿了抿,温润润的,“你知道?” 灼华扣着他的手,掌心有暖意流淌,若有莲花并蒂盛开在心间,“我吃着茶水觉得味道不对,你就忙是叫静月把茶水拿走,扯开话题。我与你这么多年夫妻,你心虚的时候什么表情我能瞧不出来么?你担心我,我如何不知,便由着你以为我没察觉罢了。” 眉眼婉转嗔了他一眼,食指戳着他胸膛,“可怎么办,拦不住你女儿要来呀!看她出生以后是不是跟你亲呢!坏爹爹哦!” 徐悦长吁一叹,早该想到,当初她吃着逼子丸还能有孕,他加的那一星半点儿的柿子蒂哪里能挡得住呢! 想了想,也罢。 既是孩儿自己找来的,那便是既定的缘分,想是她能顺了生下孩儿的。 他捉了她的手细细一咬,又与她十指相扣,笑意温柔似金秋的暖阳:“那夫人帮我求求情,别叫女儿与我生气好不好?” 灼华一扬头,又忍不住的笑,细白的贝齿咬了咬他的下颚,“好吧好吧,看在哥哥还算疼我的份上,就帮你向女儿求求情,让她也多多喜欢你。” 徐悦眸光似月华清泠,哪怕见过颉儿颃儿在她腹中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感叹生命的身身契。 他又要有孩儿了! 温润眉目里的笑意缓缓漾来:“你怎么知道会是女儿?” 灼华莹然一笑,倚着他的臂弯:“感觉嘛!上回有孕爱吃酸的,这一回爱吃辣的,上一回初有孕时腹痛还总是恶心头晕,这回就是晨起时有些恶心,旁的倒也没什么。差别还是挺大的。” 徐悦欢喜道:“若真是女儿,以后操心的事情可就多了。” 她抬眸看着徐悦的脸,想象着女儿的模样,笑道:“怎的,还怕你女儿吃亏不成!” 徐悦拥着她,细细说来:“咱们的孩儿定是花容月貌,寻常郎君如何配得上咱们的女儿。选个武夫吧太粗鲁了,万一口角上不顺,动起手来可如何是好。” “若说选个文官吧,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别是一个个之乎者也张口仁义闭口道理,瞧着一派温文,到最后成了陈世美的还少么。” “再者,我瞧着文官家里的婆婆都很难伺候,就说姨母吧。”哼了一声,旋即又眉开眼笑,“若是女儿能有你的性子和聪慧,我就不操心了,定是能把郎君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灼华笑斜了他一眼,怕不是忘了他自己也是个武夫来着,而且这个武夫还考了个秀才的功名。 “你确定?我小时候可是调皮的很,爬树挖坑玩泥巴,连遥哥和敏哥都叫我欺负怕了。若真有这么个调皮的女儿,可有你受的。” 成婚越久妻子越是娇俏可爱,徐悦倒是可以想象平日里温雅的妻子玩泥巴时会是什么样的了,“那才好,看谁敢欺负咱们女儿!我便瞧着你和女儿一同玩耍,什么都依着你们。” 九月中的夜风夹杂着秋意微凉,让肌肤触感舒适,心底的炙热滚当亦让人身心舒畅。 宋嬷嬷给四顾堂和朝鸣堂送了消息过去,太夫人和邵氏得知灼华又有身孕,便一同过来瞧。 徐颉和徐颃扒拉着门喊阿娘。 替妻子整理好了衣裳,拢了拢被子,徐悦才去开了门。 太夫人一见他,便摇头斜了他一眼。 看了看自己身上只一件中衣,徐悦才反应过来,方才开门急,忘了给自己穿上衣裳了。 知道太夫人是误会了,但也尴尬着不好解释,只能轻咳着请了老人家进去。 自从太夫人和邵氏知道灼华拿自己的身子养蛊尝试给徐悦解毒,便是又惊又愧疚。 哪晓得他们在逼她点头的时候,她也是费尽了一切心力在寻找为他延续生命的方法,甚至为此险些付出了性命。 徐悦为了此事生了大气,提出要搬去公主府住,偏还是灼华还为着她们说话:“都是为了徐悦能好好的,若是有路,总要试一试,怎好怪长辈什么呢!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徐悦也好好的。一家子居家过日子,计较这些做什么。” 而徐悦呢,明知妻子心里的小九九,听着心里便是一阵好笑,可一想到她为此经受的折磨便有心疼不已。 想着若是能叫长辈们晓得她的委屈,晓得他的爱重,也是好事,便顺着她的话道:“如今你便晓得,若再生了与我分离的心思,那便是要我的性命。” 虽然长辈们依旧不能明白这对小夫妻之间的情意如何能深到如此地步,明知蛊虫未必能解毒,却情愿放弃现成的解药,非要同生同死。 但太夫人她们也算明白了徐悦为何会这么爱重灼华。 这样不顾一切深爱丈夫的妻子,怕是寻不到了。 太夫人看着灼华与长孙莹莹相望的神色,有一瞬的晃神。 她当初也是深爱丈夫的,可当年丈夫忽然离世,她的念头只是把孩子们抚养长大,却从未有过要跟他离开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时势不同,那个时候徐家混乱着,叔伯们盯着这个位置,屡屡逼迫,孩子们需要她的支撑,需要她的照拂, 也或许,便是爱的不够深吧! 自古哪有郎君不三妻四妾的,又哪个妻子不为丈夫纳妾的? 第435章 钦差 这样的情意,太夫人不明白。 邵氏又何尝明白。 不过,也罢。 小夫妻两这个样子,她们也只能只盼往后一切顺遂吧! 从前没有这样的痴情种,若是徐家能生出一个来,倒也是值得骄傲的事了。 太夫人坐在床沿叮嘱着要注意些什么。 两个孩子好奇的盯着阿娘的肚子,问着妹妹什么时候能出来一起玩。 邵氏拉了儿子到一旁小声说着话,“你们小夫妻感情好自然是好事,可公主有了身孕,你也不可太胡闹,前三个月最是要紧,别忘了上回多危险。” 徐悦愣了一下,白皙的面皮粉红了起来,握着拳抵在唇边又是轻轻咳了两声。 虽然他比任何人都紧张妻子,可这样床笫之间的事还是留着跟妻子探讨便罢了,与旁人说起实在是尴尬。 “我晓得了。” 邵氏真是怎么都没想到,长子竟也有这么粗鲁的一面。 便忍不住要再叮嘱几句:“不要光嘴巴晓得,公主身上虽好了些,到底底子弱一些,这一胎更要小心才是。” 长子啊,长到二十五岁为止,对谁都是温和有礼的,说白了就是淡漠无感。 可一到妻子那处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成婚都六年多了,还跟新婚似的黏黏糊糊。 邵氏瞧了眼灼华的脖颈处,因着斜倚的动作,衣领微微拱起,露出点点红痕,细一瞧,竟还有齿痕。 不由在心里长啸,老天爷,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节制。 不过本是无有妻儿缘分的长子如今就要有第三个孩子了,看来再老的高僧算来的也未必灵验啊! 徐悦不着痕迹的转了话题,“灼华有了身孕,两个孩子便要劳累母亲多照顾些了。” 他也是没想到,母亲初时是不怎么满意这门婚事的,对灼华也不算亲热,如今到时样样摆在心头顾念着。 果然还是子息最重要啊! 老人家有孙万事足。 邵氏眼睛一亮,尽管萧氏也生了孙儿孙女,她也喜欢,可到底是徐颉和徐颃是家中的嫡长孙和嫡次孙,是儿子们成婚后她盼了四五年才盼来的男丁,又是在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时落在心底的慰藉,感情上自然是不一样的。 偏那两个小豆丁的嘴儿甜的跟抹了蜜似的,惯会哄的她心窝里甜。 她高兴的点头道:“没事没事,这两个孩子懂事,我们也费不了什么心思。你父亲最近赋闲在家,叫他含饴弄孙的顶是高兴了。” 害喜没有找上门,除了晨起有些恶心,倒是一切安稳,便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舒舒服服过了几日,一阵舒爽微凉的风吹开了海棠绚烂如红海。 然而这样的舒坦日子没有维持太久。 大地动之后,徐悦去寻了李彧。 不多日之后,便有钦天监上奏言道:天有异样,紫微星偏移,恐有天灾人祸。 紫微星大多指的皇帝,紫微星偏移岂不是说皇帝的皇位有动摇了?! 那可如何了得! 然后似杨修、闵长顺等从北燕回来的武将,也稍提了北燕之乱前也曾有这样的异象。 一时间朝臣间亦颇有恐慌之意。 一旦提到了北燕,皇帝便想到会不会朝中还有人想着出卖朝廷,通敌卖国,想要动摇他的皇位,意图篡位呢? 是以,皇帝对手中军权的监督便更为严苛。 如今左都督傅傅大帅和右都督洪文亮都在南地,便由身为都督同知的袁尛和徐悦等几人去到各省检阅、察查。 又遣了李彧去五台山参拜,为大周祈福。 灼华有孕不足三月,徐悦走的不放心,却又不得不走。 有孕的女人心思敏感又泪腺发达,灼华送得不舍,泪眼汪汪的与丈夫难舍难分,没完没了的叮嘱着对方要照顾好自己。 眼看着日头就要高升,周恒翻着白眼把孕妇拉开,“远些的地方都让别人去了,他就去浙江和福建,两个月就能回来了,别搞得他一走就要错过你生产了。” 灼华哪里听得这样的话,立时横眉怒目,狠狠揍了他一拳,“乌鸦嘴!” 两个月,两个月也很漫长的好嘛?! 待他回来的时候,肚子都大了。 周恒龇牙咧嘴,孕妇的力气都这么大的么!看来这一胎很结实了! 灼华挥着手绢,看着丈夫的背影渐渐远去,成了一小个白小点儿,看不见了还不肯回家。 没办法,周恒又不能连拖带拉的,只能连哄带骗把人哄回家去。 一路上,又被孕妇瞪了好几眼。 周恒:“……”瞧把我无辜的,回家叫那口子好好安慰安慰才行! 空荡荡! 做什么都是空荡荡的! 平日里他哪怕也有晚下衙的时候,可晓得他就在京中,心里是充盈而踏实的。 那两年多的分离,她还没缓过来呢,他又要离开两个月。 真是一分开,就开始思念。 丈夫不在身边,灼华一张俏脸便是沉沉的,后来索性闭门谢客了数日。 徐悦出发后,沈祯亲自来瞧了两回,生怕她怀着身孕心思重,伤了身子。 后来从老太太那里听了蒋家有意结亲的事情,又让姚氏来传了话,等她的胎坐稳了,便让她出面去请了吃个茶。 毕竟她蒋家女相中了沈家郎君,成不成的难说,沈家暂时就不出面了。也是有意要叫蒋家晓得晓得,不是他们想如何便如何的。 蒋家的人原还秉着女方的矜持,不来问。 只是眼瞧着灼华回去沈家至今也有半月余了,等来等去不见有消息出来,偏这时候在听到读过熠州文章的魏太傅流露出要与沈家结亲的消息,蒋家人终于等不住了。 魏太傅是何等的学识,他老人家都看得上的郎君又岂会是差的,怕是得中进士之日也不会远了。 听到消息的肯定也不知蒋家了,于是,上沈家说媒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姚阁老的夫人做寿,老太太与她是年少的情意,便也去了吃酒,席上见到魏家姑娘。 那姑娘的性子与灼华有几分相似,娇俏也不失稳重,老太太倒是十分喜爱,拉着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隔日里,蒋老夫人便亲自去了姜王府,托了李郯再来问一问。 李郯也瞧不上蒋邵氏当年的做法,瞧着蒋家着急的样子,心里也挺舒坦的,“当初她蒋家又多骄傲,如今便有多吃心。舅父和老太太是个什么意思?” 灼华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道:“怎么,是我那舅婆去请托的?她蒋邵氏没个反应么?” 李郯取笑道:“徐悦都出发半个月了,你还没缓过来呢?” 灼华拜了拜手指,才半个月,也不知他倒了哪里了,瞄了李郯一眼,嘟囔道:“让敏哥回云南一趟,你独个儿留京里如何?” 李郯呸了她一声,抖了抖眉道,“你是想等着她自己开口来求?” 灼华一扬脸:“有何不可。别是她嘴上无可奈何的不反对,心眼儿里却瞧不上我家熠儿。到时候真论起亲事来,又百般挑剔千般刻薄的,沈家可吃过她的亏了。”眉眼迎着金粉似的光线,慵懒道,“魏家的姑娘也好的很,诗词工曲,琴棋书画,都是信手拈来,瞧着也十分合我的眼。” “小气,真是没有世家妇的气度。”李郯望天,分明就是徐悦不在,给自己找事做分散心思吧! 好吧,也是她蒋家活该! 灼华眯了眯眼,爽快道:“我本不是大度之人。” 离开了徐家,李郯倒也没有直接去蒋家,而是过了两日才去的。 她说话自来不会拐弯抹角,往蒋家的正厅一坐,便道:“蒋韶是本宫瞧着长大的,本宫也喜欢她。熠州虽是庶出却是国公府的郎君,长得俊俏又是个有学问有涵养的,来日前程可期。原是门当户对。” 第436章 眼底的星 “只是你们也得晓得,熠州是华阳疼爱的,万万瞧不得他受委屈受折辱的。所以,有些话本宫也是要问问清楚。蒋大夫人是个什么心思,别是老夫人做主了,您心里头揣着不舒坦,瞧不上我们熠州,来日便是诸多的不满。” 端了茶盏,慢条斯理拨了拨清亮茶汤上舒展的茶叶,眉眼微微一抬,看向蒋邵氏:“想和沈家攀亲的你们也瞧见了,不是没有,家世比蒋家好的也不少。若是心有勉强,本宫也不去沈家讨没趣了,免得再伤了本宫与华阳的情分。” 蒋邵氏尴尬的面红耳赤,心知是沈家有意为难了。 自打女儿露了心思,她已经把那沈家郎君查了个透,不计长相、学问还是人品都是极好的,虽说是个庶出,可毕竟沈祯没有嫡子,是不是嫡出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何况她自己做了四十多年的长媳,知道其中的不易,又是瞧着长女在王府如何艰难,便一直想着让小女儿做个幼子媳妇,安安稳稳的享福便罢了。 沈烺云的妻子姚氏倒也是个宽和的,与她做妯娌倒也不错。 只是她要强了一辈子,当初为了断儿子念想那么折辱了沈灼华,叫她再去求亲,如何拉不下脸面。 蒋老夫人淡淡瞧了媳妇一眼,没有说话。 李郯的话说到了,也不急着逼出个答复,一盏茶吃完便告辞了。 送了李郯出门,蒋韵便道:“天道好轮回,从前折辱人家,如今却是要咱们全数吃下了。” 蒋邵氏垂着眼不说话,手中的帕子绞的扭曲。 蒋老夫人只淡淡道:“得不到的才最要命,你自己想想吧!” 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蒋韵瞧着母亲抿着唇不肯松下来,无奈道:“当初母亲做了什么,沈家人自然记得清清楚楚,灼华受了母亲的折辱,国公爷和国公夫人都记着呢!怕是连陛下也记着呢!” 轻轻挽了挽母亲的臂弯:“何况如今熠州是庶出,人家自然心有疑虑。沈家也没有直接拒了,不过是要您一个态度,有那么难吗?二哥哥被您逼得去了远地,几年见不得一面,妹妹也是个死心眼儿,难不成母亲还要重蹈覆辙么?” 蒋邵氏僵硬的挺着背脊,眉心突突了几下,到底还是頽萎了下去。 第二日里亲自去了李郯那说项,请她辛苦再跑一趟。 待到最后一茬的桂花落尽,灼华的胎也坐满了三个半月了。 弄了个堂会。 请了京里的名角儿来唱戏,下了帖子去几家要好的人家来一同乐一乐,如此也不会太明显。 金秋时节,正是相看的好时候,便也有不少夫人趁机带着儿女来露露脸。 为了能让有心思的夫人太太都有机会瞧一瞧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灼华花了心思去准备着堂会,也是正好消磨了时光。 东跨院的庭院颇大,搭了戏台子还能留下不小的空地,让人搬来了好些菊花、海棠将空地隔成了男席与女席。 如此呢,耳边是角儿清亮婉转的唱词儿,意境浓浓。 眼底呢,既赏了花朵娇艳又瞧了姑娘柔美,春水流转。 相互瞧得见,又不会有过分的接触,真是完美! 于是坐在女席的夫人喊了儿子站到花圃的另一侧,不远不近的给长辈请安,给“妹妹们”请安。 然后,“妹妹们”含羞带怯的袅娜回礼,秋风里,裙衫翩跹如蝶,美不胜收呀! 少年少女眼神微触间,或有一桩美事将成。 灼华扶着腰肢儿笑盈盈的瞧着,星星啊星星,银瓶倾倒亦不及少年们的眼眸璀璨夺目,“瞧瞧那些少年人,眼睛里多亮啊!” 李郯呸她一记,“什么她们少年人,我也年少着呢!” 蒋韵缓缓吃了口茶,乜了她一眼:“那些星星在成婚后慢慢都会消失。不过是,无知的期待罢了。”看向灼华,又笑道:“倒是你,从前眼里总是淡淡的,如今却是越来越亮了。” 嫁人的时候,蒋韵和李郯都嫁了喜欢的人,而灼华嫁给了合适的人。 多年过去,李郯如旧欢喜,灼华得了甜蜜,唯独蒋韵,在岁月的磋磨中渐渐失去了对丈夫的信任与依赖,把自己打磨的愈加的坚韧沉静。 这样的坚韧,于过日子是好事,可于情感却未必。 心底的失落与失望,怕不是短时间里能够平复的了。 沉默了数息,蒋韵微微一笑道:“曾经我到是羡慕灼华的性子,如今自己有了,才晓得打磨出这样的性子要付出些什么。日子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你们也不必为我难过,这样挺好的。” 话题沉重,灼华和李郯一时间也不好再说笑什么,省的平白又惹了她伤怀。 眼瞧着蒋韶目色莹莹不住朝着熠州而去,灼华想着,自己看着丈夫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柔软而欢喜的模样。 觉得有趣,多瞧了一会儿才招了喊了熠州过来,问了几句功课和生活起居,又道长久没见了,让他陪着姐姐去转转。 姚氏便道一同走走。 灼华笑问:“嫂嫂方才瞧了一眼了,觉得如何?” 姚氏谨慎道:“往日里道不曾在意这蒋家的姑娘,这会子瞧了几眼也不好说什么,倒是模样可亲,稍后再说说话,仔细听听如何。” 毕竟是给小叔物色妻子,总是要格外小心些,若是不好将来怕是要遭埋怨的。 “嫂嫂说的是。”灼华晓得她的顾虑,便笑道:“左右咱们不过请了来吃茶,以后的事还的靠熠儿自己琢磨,靠老太太和夫妻慧眼识人来参详,咱们一推四五六,厚着脸皮说不知道就行了!” 姚氏一听她这样说,心下松快不少,抿嘴一笑,玩笑道:“那我可只管躲在妹妹身后了!” 灼华“成”了一声,与姚氏打趣了几句,然后拉了拉熠州问道:“父亲和祖母与你说过了?” 熠州小时候白胖可爱,也调皮着,可年岁渐长,到最后还是和烺云、焯华一般,面目清隽俊俏却是个老成稳重的性子,说话做事不紧不慢又有条不紊,当真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便忍不住捉弄他几句。 熠州嘴角喊了清泠的笑意,秀气的面上有一丝羞赧的微红,小心扶着她缓缓走在石子路上,“姐姐莫要取消。只是老太太稍稍提了两句。” 他对那日顺手接了一把的姑娘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姐姐费心办了堂会,父亲和祖母也叫瞧一眼,所以便来了。 灼华点头,缓缓道:“姨祖过世之后两家来往也少了,到底还是沾着亲的,人家既然有这个心思与咱们家结亲,你便瞧一瞧。若是合眼的便相互了解一下,若是不合眼缘的也不必勉强,夫妻结缘是要过一辈子的,得好好选一个喜欢的。左右父亲也是打算待你中了进士以后再议亲的,咱们不必着急。” 熠州应了一声,微微一默,问道:“姐姐不气了么?” 他那时候年纪虽小,却也不是不知,是以老太太说起时,心中其实是不大乐意的。好在老太太也说了,是姐姐来提的。 灼华笑了笑,若朝霞明丽落在了她的嘴角,“有什么可值得我气的呢?” “是。”金色阳光温柔而温暖,洒在这个清秀挺拔的少年郎身上,便有潇潇如月下松的纯澈气质,熠州浅笑道:“姐夫很好,姐姐很幸福,如此便是最好的。旁的不过云烟,风吹过,便散了。” 那边蒋韵和李郯也借故带着蒋韶从东跨院出来,几人坐在青山院的醉望亭里说话。 未免影响沈家人对女儿的感观,蒋邵氏便没有跟过来。 第437章 紫薇星偏移 话说那蒋韶蒋姑娘生的也是花容月貌,唇红齿白,眼角一点米痣更显流光清俏而风韵。 姚氏硬着头皮抛去“见面三问”。 灼华听着,不免有些得趣,自己这样被一群夫人太太抛去“见面三问”的场景还在眼前,如今竟是替弟弟去相看另一半了! 心下便又想起了丈夫,前儿不久,她们还讨论着儿子将来之事呢! 不知他这会子有没有从浙江前往福建了。 小姑娘含羞带怯的一一答了,眼角余光时不时的看向坐在灼华身侧的少年郎,粉面微红。 而少年郎微微含笑,姿态清朗。 于是,小姑娘的脸更红了。 蒋韵失笑,这个丫头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最是活泼无拘束,这会子生怕那翩翩少年郎会不喜自己的跳脱,竟也能按下性子有了这好半日的娴静温柔。 灼华见过她几次,也是知道蒋韶的性子的,瞧着如此便也更觉有趣了。 不过一次吃茶,蒋家也不好去问男方“你们满不满意”。 但态度还是要积极给出的,毕竟自家女儿回家小嘴儿跟黏了浆糊似的,半天问不出个字,但那小脸儿红的跟玫瑰似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于是在华阳公主的堂会之后没几日,蒋家也办了回堂会。 蒋邵氏还郑重其事的亲自往老太太那里递了帖子。 他们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想叫旁人家晓得蒋家有意和沈家攀亲,一般这样的情况下,多少还是能挡去一部分有心思的人家。 灼华听到消息,忍不住的挑眉,“哟,竟还主动起来了!” 那边老太太瞧着帖子,笑眯眯的吃着茶,瞧吧,做人还是别那么自以为是的好,天道轮回,刻薄了人家的最后可都是要还的。 送了帖子去,人家也只说会拨空前来,蒋邵氏坐立不安,一时间也瞧不明白沈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在堂会那日老太太带着少年郎来了,她也好稍稍放心了些。 不过帖子也同样送去了常来常往的魏家,魏家老太太十分热情的拉着熠州说话,看着一旁后站着的魏姑娘,蒋家的人又紧张了起来。 因为魏姑娘生的实在是美貌,说话得体又有趣,行动亲切又不失闺阁姑娘的矜持。 委实讨人喜欢。 大周对男女大防倒也不甚苛刻,蒋韶想见心上人也不是没有机会。 只是熠州性子清冷守礼,蒋姑娘想要与心上人多说说话,便得豁出去的主动些,如此倒也渐渐显露了她活泼大胆的一面。 然而蒋家的堂会还未结束,宫里就有消息传出来,太后方才一口气闷了过去,好容易才抢回来的。 太医的意思,也就是三五日的功夫了。 连钦天监也说,象征太后的半月星已经没有亮光了。 蒋韵匆匆进了宫,一直守在太后床边伺候着。 封地的几位王爷的消息也快,没几日便有折子进了京,纷纷请求回来见一见祖母。 鉴于钦天监的“紫微星偏移”星象,折子皇帝全部驳回,只叫他们好好留在封地便是。 五日后的半夜,便有登闻楼的钟声敲响,二十一下,是丧钟。 太后薨逝。 第二天天不亮,三品及以上朝臣、诰命夫人都进了宫去守灵。 在寿康宫外乌泱泱白茫茫的跪了一地。 皇室宗亲都跪在里面,其余的按着身份前前后后的都在外头跪着。 鉴于太子和二皇子、四皇子早逝、李勉出嗣,李怀在封地,五皇子病着。 协助皇后娘娘料理太后丧仪之事便落在了李彧身上。 只见他谦和又不失利落的忙前忙后。 其余几位皇子都谦卑的跟在他的身后,颇有为他马首是瞻之意。 灼华有孕,皇帝自是不忍心叫她在殿内受烛火纸钱焚烧呛人的罪,只叫她隔一会儿出来露了个面,大多数时候都由秦宵陪着待在偏殿。 只是一连三日清粥薄水的规矩却是不能改的。 她有孕,一累便也没什么胃口,吃点粥,倒也能忍。 只为难了那些诰命夫人们,直挺挺在冬日里跪了三日,又累又饿,地上又阴冷,一下子不少上了年纪的老诰命都病下了。 就连身子一像康健的老太太和太夫人都染了风寒,膝盖更是酸痛不已。 只是那是为皇太后守灵,便是有疼痛也不能说。 若是家中有府医还好些,施了针吃了汤药便好了,若是没有便只能私下里拿了药油擦着缓解。 灼华有皇帝照应着,几日下来只是疲累些,脸色不是太好,倒也没什么不适的。 邵氏侍奉在太夫人身边,不放心她的胎,萧氏便帮着整日盯着灼华休息。 停灵七日,于十月二十八,太后的棺椁下葬庆陵,与先帝爷合葬。 没过几日便是皇后千秋节,只是太后丧事刚过,便也没有宴请百官。 举国哀悼,国丧期间便少了丝竹管乐、唱戏听曲儿的乐子,一下子各府都冷清的下来,年节下偶不过串串门子,连大笑也是不能。 然而就在国丧期间,城郊几处村子都爆发了瘟疫,听说这瘟疫甚是吓人,蔓延的速度极快。 有经验的老大夫人推测,怕是大地动时把底下不干净的东西给震出来了。 皇帝叫了蔡茂静进宫问话才知道,原来瘟疫已经起了一个月。 大抵就在大地动之后不久,起因竟真的是因为把一个村子的农户夏季时因为圈养的百余头猪得了猪瘟,没有烧毁而只是草草埋下,在大地动时那些尸体被震出来,才导致变异的瘟疫横行蔓延。 蔡茂静把各个县能征调的大夫都征调了去看诊,也都控制了下来。 谁想到一夜之间又爆发了起来,有个村子几乎就在那一夜里全都死绝了,且死相极惨,面色扭曲发青,双目爆瞪,手脚因为痛苦挣扎都呈奇怪的姿势僵硬在床上、地上甚至河边。 衙役去查看时全都惊的面无人色。 那些衙役去了,蔡茂静也不敢让他们回来,都集中待在了北郊的一处义庄里,每日只叫人远远送了吃食过去,等送饭菜的人走了,衙役们再去拿。 其家眷都是心惊胆战的数着日子过,就盼着疫情过去,好平安团聚。 瘟疫厉害,好些大夫也感染了瘟疫而死,没办法,皇帝只能把太医院的太医也派出去一部分。 为国祈福,皇帝提早去了北郊的行宫斋戒。 索性瘟疫没有再次爆发,慢慢也被控制了下来,待到祭天结束,疫情也正好全部灭下。 只是统计下来,此次瘟疫下死去的百姓竟足有三百余人。 原本十一月下旬就能回来的各行军道钦差,最后却在祭天之后才陆续回来。 彼时灼华的身孕已经五个多月,只是肚子如前次一样,这个月份里依然不甚明显,恩,这样正好,不妨碍小别胜新婚的小夫妻两亲热缠绵。 错金镂空雕枝鹤延龄花纹的熏球靠着一只汝窑天青釉玉壶春瓶,悠哉的飘着轻烟,沉稳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让人心安不已。 徐悦扶着她坐在软榻上,大掌轻轻摸着灼华微突的小腹,孩子很好动,不停的踢着灼华的肚子。 徐悦起了玩心,不停的换着位置,小家伙似乎很喜欢与这只温暖的大掌玩耍,脚丫子不停的跟着跑。 他笑的清朗,“真是调皮,这样欺负阿娘,可要打小屁股了。”掌心登登登就是好几下,徐大人瞪着眼,惊道:“这是、生气了?” 灼华乐不可支的看着丈夫一脸兴奋又紧张,“看来,这是个记仇的呢!” 徐悦赶紧轻轻摸了一圈,好声好气的说着好话,这才把肚子里这位小祖宗给安抚下来。 虽然肚子看着不大,但是站卧也是不方便的,灼华换了个坐姿,舒服的倚在徐悦的肩头,问道:“此行还顺利么?” 第438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 徐悦小心将她拥在怀中,垂首吻了吻她的眉心:“浙江被晋老将军整顿的很好,福建那边便是不那么顺利,我去到福建五六日都指挥使才出现,要巡查营中又是不停的推三阻四。” “我有心要探他的底,看看是否与朝中私下串联,毕竟福建靠水军中足有五万三千余人,离京不过隔了一个浙江,不可掉以轻心,便与他们耗了些时日。” 灼华扣着他的掌,感受他带着薄茧的掌心的温度,拧眉道:“福建的都指挥使秦灿,原是吏部张成敏的表兄。而张成敏是李怀的人,当初与李彧同去山西查贪腐案,死在李彧手中。人家怕不是把你当做李彧表妹夫在刁难呢!” 徐悦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指,爱不释手:“或许是。”稍一顿,“这个秦灿瞧着似乎莽夫,但他能在福建握着军权九年,便是个角色。这个人不会是他表面那么简单的。” 灼华赞同,自古军权胜于皇权,除非边关要塞需要老将常年驻扎镇守,一般掌军权的封疆大吏是不会在同一个驻地待着超过两任,以免把持地方,闭塞皇帝耳目。 可这个秦灿却以莽夫的姿态掌管了福建五万余人整整九年,他这个人是不是厉害难说,但他背后一定有吏部的人。 从前是张成敏,如今呢? 如今皇子势力浮起多变,百官如何依附也是难说。 “这事你与皇帝说了么?” 徐悦摇头道:“事无证据,说不得,不过是提了一嘴此人骄傲不逊,目无钦差,陛下会不会存了探究的心思,且看圣心独裁了。” 然而皇帝尚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便病倒了。 病是在龙抬头之后发作起来。 原只是一场伤寒,太医小心侍奉着,以为很快能好,谁知竟是越来越严重,最后竟在早朝时轰然倒下了。 一群太医来来回回查诊了许久,才确定是疟疾。 到不是太医医术浅薄的缘故,而是京中便没有发过疟疾,谁也没往那处去想。 早前病症轻的时候,太医给皇帝开了不少补药吃下去,更是加重了病症,如今多少汤药喂下去也不见得分毫的好转。 疟疾一症没有特效药,大凡都是靠着患者自身的意志熬过去,只是大周这些年里也少有能熬过疟疾的。 春日的风吹着仍是寒冷,皇帝高热不断,裹着大氅依旧忽冷忽热,兼有浑身无力、四肢酸痛的症状。 整日伴驾,上了年纪的江公公和几个小太监也一并染上了,这会儿都被隔离在郊外的一处皇庄里,也有太医在那照看着。 太医们跪在延庆殿战战兢兢,生怕皇帝一下子熬不过去,自己的脑袋也要搬家。 灼华觉得皇帝的这场疟疾来的奇怪,“疟疾多发于边陲和草原之地,因为环境较为恶略的缘故,可开国一百多年还从未有在京中发生过疟疾的,更遑论身处深宫的皇帝了。况且,怎么就那么巧,连同皇上近身伺候的人也都染上了?” 徐悦也有疑心,迟疑道:“果真是有人对皇帝动手了。”想了想,“年前去察查军中,倒是有人能有机会接触到疟原虫。若是有人故意带了回来,通过皇帝身边的人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灼华挪了挪明显凸起的肚子,寻了个舒服的坐姿半伏半靠在丈夫身上,细细一想,掰手道:“甘肃、青海、幽州、北燕……值得怀疑的可不少。当时都是谁去的那些地方?” 徐悦轻轻抚着她圆圆的肚子,黑眸中有一丝深幽:“都督府袁尛、都督府韩冲、兵部顾惜、凤阁阁老陶源。” 孩子忽起一脚,揣在她肋骨上,然后又翻了个身,痛的厉害又有些痒痒的,灼华轻轻躬了躬身“呀”了一声。 徐悦的手也被顶了起来,忙顺了顺妻子肚子,武夫眨了眨眼,惊诧道:“这是在练武么?” 夫妇相视一笑,具是温馨甜蜜。 斜阳温柔,落在灼华舒展的眉心,有一层透明的光晕,“顾惜原是李锐的人。” 徐悦摇头,“太明显了。” “倒也是。”灼华捏着衣袖上的花纹,缓缓分析,“袁尛是不敢动的,顾惜若动太明显,而陶阁老那老狐狸太深了,瞧不透他。不过越是狐狸的人,越是不会去做这样的事,太容易得不偿失。” 肚子大起来了,顶着脏腑实在不舒服,连呼吸都十分辛苦,摸了摸不停动来动去的肚子,继续道:“韩冲我所知是李彧的人。还有跟着他们去的人,也是有机会的。李彧着急,他可能会动手。李怀想回来,也有可能是他。大抵也是逃不过争储的算计了。” 徐悦思忖片刻:“能让皇帝染上疟疾,必得是身边伺候的,查一查延庆殿的人或许会有线索。” 灼华抚了抚鬓边斜斜簪着的一支玉簪,触手温润:“未必不是宫嫔。只是这疟疾有潜伏期,对方什么时候下的手也说不清,从过年到现在一个多月,期间皇帝接触过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咱们现在也进不得宫去,有些话也不能说,无能为力。”吁了口气,默了良久,“你说皇帝会不会让李怀进京?” 徐悦眼中有一泊清明,“应该会,皇帝病着,心思便会更敏感,人在眼皮子底下,总比在看不到的地方放心。” 灼华叹道:“如此,反倒是称了他们的心了。”支额凝神,只觉脑中一片混沌,“只是咱们自己的猜测,或许……” 或许,或许什么呢? 或许皇帝生病不过意外?还是皇子们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朝臣不至于那么大胆? 若是李彧上位,至少他还不至于来杀她。 若是李怀,一旦他得了手,她、沈家、徐家恐怕都将万劫不复了。 总是她当初思虑不够周全,如今拖累了家中。 徐悦瞧她思略越重,眼底便多了几分凝重,她容色清丽微冷,此刻春日暖阳并着花树娇影,落在她面上更添了几分愁绪。 抚了抚她眼底的乌青道:“好了,你也别费神了。有着身孕本就辛苦,这些日子都不能睡的安稳。这里不是北燕,你也不需孤身一人去应对。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着,等着和咱们女儿相见。便是天塌下来,有我替你和孩子们顶着。相信我。” 灼华靠着他的胸怀,听着他有了的心跳,每一声都是他给的承诺,心头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信你。” 二月的天还冷着,一丛丛一树树的迎春开的灿烂,只是天际青白,太阳似乎总被一层薄薄的云遮挡着,没有金灿的光线出来,那些娇黄的嫩色也仿佛染了惶惶的悲凉之意,脆弱的不堪一触。 皇帝无法上朝,朝中的事却不会少了半分,宵小之辈瞧着朝堂不安,便也不安分起来,今日盗窃、杀人的无头案颇多,皆是惯犯手法,徐悦的镇抚司便也愈发忙了起来。 灼华在家养胎也是无法静心,脑中总忍不住去盘剥事态发展的前后,乍一听蒋韵失踪的消息更是懵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什么?!” 李郯皱着眉,大冷的天面上却一层薄汗,“说是昨日上午出的门,直到现在也没有回去。沐王府和蒋家的人悄悄寻了一日一日了也没个消息。” 灼华心口一沉,“凶多吉少”几个字无法从脑海里抹去。 那口气尚未回缓过来,李郯的贴身宫女悄君一脸乍青乍白的神色匆匆进来,见了灼华那肚子一时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李郯望了她一眼,只那一眼,便觉得悄君的神色叫她头皮发麻,干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悄君默了默,缓了语调,小心道:“蒋娘娘、被杀了。” 第439章 春如旧,人空瘦 李郯蹭的站了起来,张了嘴却是半个字都出不来,仿佛被人掐断了意识,脑子里一片空白,手磕倒了茶盏,烫了一片红,青嫩的茶色冒着沉重的氤氲顺着桌沿流泻而下,滴滴答答,敲击在人的心尖,似冰柱一般尖锐。 灼华楞在原位,那句话似乎极力的想要钻进她的脑海里,却一直虚浮的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死了? 昨日还鲜活的一个人,今日便没了? 沉寂了许久,灼华哑着嗓子道:“去看看,我没办法送她出殡,让我去看看她最后一面。” 李郯的脚步顿了顿,叹了一声,扶了她一同出了门。 蒋韵的尸体是在上岳街一片小树林里被发现的,身上就一处致命伤,被一柄长刀扎穿了心窝,钉在了树上。 带出门的侍女和护卫都死在不远处。 徐家离的近,最先到,然后是蒋家的人、官府的人,最后是李勉。 看到这样的场景,蒋邵氏尚不及流眼泪便厥了过去。 蒋大爷拔了刀,颤抖着手把她放了下来,明明林子里很暗,可他的眼泪却那么刺眼,那位高权重的蒋大人脸上再也没了朝堂上杀伐决断的肃然之色,只余了半百老父的痛苦,不停的用手去抚她的眼,却是怎么的抚不上。 低声的、咬牙的、愤恨的也无奈的问着,谁杀了你、谁害了你…… 除了鞋底碾碎枯叶的声音,没人回答他。 而她,睁着眼,死不瞑目。 灼华有着身孕,李郯不让她上前。 李勉呆愣的站在她的身畔,似乎忘了要如何走路,就那样突着眼瞪视着前方。 饶是李郯如何喊他,他便是不动,只是颈间的青筋条条分明的爆在那里,似有心跳累累期间,跳的又快又失序。 林子里暗沉沉的,透不进光,闷闷的,蹿不进风,就似此刻的人心,沉重的难以呼吸。 灼华很想说:她人活着的时候你由着她苦苦挣扎,如今人死了,你的深情你的痛苦还有什么用、又给谁看! 可这不是她该说的,也轮不到她说。 蒋韵熬了那么多年,好容易把自己打磨的坚韧起来,以为往后便是安稳的日子,她可以陪着孩子们慢慢长大,慢慢的淡化自己对丈夫的眷恋,亦或者,想办法寻回他们曾经的恩爱? 可除了时光易老,还有世事无常,老天似乎对她并不友好,把她的人生前半部分刻画的那么美好,而后半部分却那么尖锐无奈,到最后,还留了那么多的遗憾与不放心给她。 前世的这时候,灼华已经进了冷宫,却不知她会有这样的结局。 最是无情帝王家。 原来,她们,是一样的。 “去让她再看你一眼,告诉她,你会守住你们的孩子,让她瞑目吧!” 李勉怔了许久,才跌跌撞撞的过去,抱着蒋韵失声痛哭,然后一遍遍破碎的告诉她,他会照顾好孩子们,不会让人欺负了他们,然后,沾了枯枝碎叶的手抚过她的眼。 双眸合上。 蒋韵,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看不到她的孩子了。 她与蒋韵,认识整整十一年,这十一年里曾经因为蒋楠生分过,也曾因为不想将她扯进斗争里而刻意疏远过。 可是,在蒋韵不如意的时候还是会来找她和李郯倾述,始终将她视为重要的朋友。 徐悦不在的那段时间里,陪着她熬过来的人里,也有她! 灼华以为,她们会如老太太与太夫人、姚老夫人一样,即便不会每日见面,却依旧是年少的情意,坐下来便能有许多话可以说。 将来两鬓斑白的一日,她们会一同携了孙儿女去上香拜佛,甚至,为孙儿女促成婚事,看着她们儿女成双。 可是,没有了,来不及了,她不在了。 心口闷的厉害,有些膈棱的痛,灼华茫然的往回走,孩子似乎知道她的伤怀,轻轻的触着她的肚子,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垂眸间,睹见地面上不甚清晰的几个一深一浅的脚印,上面还沾着暗沉的血色,只是微风掠过,那脚印便被厚厚的树叶覆盖了踪影。 官府的人查到了蒋韵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宛平街上的一家酒楼。 只是衙役去问了几回,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两日的功夫什么都查不出来,王府和蒋家杵着一群人在衙门瞪着蔡茂静。 要是案子破不了,这两家人说不准要拿他陪葬了。 没办法,蔡茂静只能亲自从最开始的地方再来一遍。 店里的小二甩了甩巾子,回忆道:“她本来是跟另一位夫人来吃饭的,什么时候走的也没人在意。好像是比那位夫人早走,因为那位夫人还来问咱们有没有瞧见她了。” 蔡茂静紧抿着唇脸色铁青的负手站在酒楼的大门口,他的眼角在抽搐,眼下的乌青自从瘟疫之事后便再也没有下去过。 此刻他背着光,乍一眼瞧去,当真憔悴又吓人,跟地狱鬼差似的。 沐王妃,这回死的竟是个王妃娘娘! 他当官二十二年了,在京中这六年多里破的案子比前头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上两倍。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有理想的父母官,想着造福百姓,能回来京中当官固然是皇帝看重,可实在是可怕的很,三五不时就要把脖子别再裤腰带上查案。 此时此刻他只想外放,宁愿当个四品的知府,查查那些与这些比起来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案子,也不要当这个三品大员。 短命!会短命! 说不定明天就轮到他没命! 他咬着牙问:“可注意她当时往哪里去的么?” 小二的眼神闪了闪,皱眉道:“客人往哪里去,也不是咱们该问的。” 蔡茂静抓住了他心虚的目光,眸中有幽蓝的火苗在跳动,森森然的模样真可与镇抚司的活阎王们一比了:“死的是谁你该晓得,你不说实话,这酒楼你以为你还开的下去么!” 掌柜的一听,忙是一掌拍在小二的后脑勺,瞪眼怒骂了起来:“还不说实话,敢和官爷扯谎,你不要命,可别连累大伙儿给你陪葬!说话呀,你可别忘了你家里有老有小,你要被逮进去可就没人给她们挣银子,让她们吃饱饭了!” 小二一听要被抓紧牢狱里去,吓得一哆嗦,忙道:“那娘娘走了之后没多久就有人来问过,不过不是问在小的这儿,小的在一旁听着不对经,怕惹事儿,便什么都不敢说。前日里听说死了人,官府的人又来问,问的又是一样的话,小的实在是害怕呀!万一那些人来杀人灭口可怎么办!小的家上有老下有……” 掌柜的狠狠一巴掌拍过去,跺脚道:“你傻啊,你只要把知道的话都告诉官爷,这就不是秘密的了,人家还有必要杀你么!快说快说!” 小二恍然道:“是小的糊涂,想岔了!” 蔡茂静一挥手,“行了,说重点。” 小二点头哈腰,“那日那娘娘是远远跟着个穿缂丝圆领袍的男子走的。” 虽是店小二,但人来人往见多了,眼力好,衣料首饰也瞧得懂几分。 缂丝圆领袍,并不是什么人都会穿的。 首先衙役护卫、书生、官员是不会穿的,其次走卒贩夫是不能穿的,而寻常的百姓是穿不起的,只有高门府邸的管家、衙门的书吏和师爷才喜欢穿缂丝的圆领袍。 虽有了目标人群,可这是京城,多少高门府邸,多少衙门,一一排查便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排查完。 更何况,这事儿涉及了谋害皇家媳妇,人家避忌还来不及,怎么会让你无缘无故的去查看。 得到消息,灼华结合了那林子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脚印,让岑华和穷已、明镜去暗里查探。 摸查了大半个京城,终于有了发现,人直接丢进了北昬候的那处院子的地牢里。 第440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好巧不巧,那人正是沐王府的左长史李一! 抓着人的那一日,李怀如愿进了京。也是那一日,蒋韵出殡。 灼华有孕,是不能送蒋韵的,心里憋着一口气,便是盯着那李一来审问。 地牢里昏暗沉闷,火把在几重纵身的地牢里微微跳跃,刑具在朦胧光影中恍惚了无数深色的剪影,昬红微金的火焰把整坐地牢披上了一层鬼魅色彩。 这些年,这宅子里审过很多人。 原北昬候是个极其喜欢动用私刑的人,偏他有无数的手段叫人不伤皮肉也能生不如死。 进了这里的人,还从来没有不吐出点真东西就能出去的。 李一长着一张圆脸,一副老实像,声声喊冤。 冤,哪有那么多的冤? 既然好声好气的问话,他不说,那么,就用用北昬候的手段吧! 李一被关进了一间天窗只有一掌宽的牢里,卸了下巴捆绑起来,一日三餐有人灌,拉撒便在身上解决。 不能说话,身上恶臭,是个人都要疯。 三日后,几个人抬了个水桶过来。 李一以为他们终于要用刑了,谁知道他们只是把他洗干净了,然后又带去了再下一层的牢房,那里更冷更潮湿,而且没有半点光亮,四壁石墙,也不点蜡烛。 只有无尽黑暗包围着他,仿若沉入了海底,一片寂静无声。 依旧是三餐有人喂,拉撒依旧在身上解决。 可比之上一回还能见到一丝光亮,这一次的无尽黑暗更叫人崩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地方过了多久,一个时辰?还一日?还是十日? 撑到第二日半夜的时候,李一便再也忍受不了了,疯狂的以口难以听清的口齿叫喊,他什么都愿意说了。 让人把李勉和蒋橣叫来,想了想,又让人去把李郯也找来,让他们在门口听着。 灼华扶着腰肢坐在门口,倚楼端了个乌澄澄的错金香炉在一旁,轻烟袅娜,丝丝缕缕的缓缓升起,却又无法消散,在暗沉的光线里凝结成山巅终年不散的雾霭,阴翳的仿佛无法穿透的困境,牢牢的占据在每个人的心头,冷的叫人唇齿微颤。 徐悦开门进了牢子,一身海蓝色的袍子在沉沉如死海的空间里,那样沉稳、又那样沉重。 抬手合上了李一的下巴,徐悦没有去看他,只是点了支蜡烛在他身侧。 不怕他咬舌自尽,受尽如此折磨之后的人是不会有胆量自尽的。 他们只会贪婪的诘取光明,依赖光明。 李一已经在黑暗里待的太久,烛火的光亮于他而言十分刺目,他却是眯着眼一再的往那光明之地靠近,头发被烛火烤的卷曲起来,发出难闻的味道,他却不肯退开半步。 仿佛只有如此,他才能感受的“活”的温度。 徐悦清冷的声音在四壁间有压迫的回音,缓缓问道:“你是谁的人。” 李一木讷呆愣的眯着眼望着烛火,“秦王。” 徐悦又问:“是你杀了沐王妃,是吗?” 李一下意识的摇头,“不是。” 徐悦伸手欲拿那烛火,李一扑上去,面颊触了火焰,他吃痛的抖了一下,却是不肯让徐悦去碰那蜡烛,他恐惧而迷乱的喊着,“赵穆!是赵穆!我只是、只是杀了王妃的护卫和丫鬟。” “赵穆是谁?” 李一微微摇晃着脑袋,似乎要和烛火同步,眼神痴迷的望着烛火,似望着心爱的人一般,“静王侧妃的弟弟。” 门口的火把燃烧的热烈,有噼啪的燃爆声。 灼华坐在火把的对面,沉闷逼仄的空间里,那样的火热扑在面上,夺走了空气。 她茫然的看着光,心里一阵莫名的空荡荡,难过着,为前世的自己,为今生的蒋韵。 她看到李郯不住的抹着眼泪,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李勉和蒋橣站在灼华的右前侧,那位父亲盯着牢门的眼中一滴、又一滴的有泪珠滚落,落在昬红微金的光线里,竟是如血的光芒。 李勉的双手成拳,青筋如一尾尾毒蛇,丝丝的吐着幸子。 痛么? 恨么? 有什么用? 是真的深情,还是自己以为的深情? 蒋韵都不会知道了。 徐悦轻轻“哦”了一声,尾音微扬,有一丝冷冽的质疑。 李一的手颤抖着抚摸着灼热的火焰,微黄的火焰落在他的眼底,闪烁着妖异的光芒,火焰的顶端有黑沉沉的烟雾升起,那是背后之人的阴鸷算计。 是他们阴暗不能见光的残忍杀戮! 徐悦问:“为什么杀她?” 李一的手一颤,又一颤,突着眼咬着牙,不肯说话,手指甲在僵硬的动作里熏上了一抹深沉的颜色。 徐悦等了几息,又问了一遍,李一依旧不答,只是收了手,惊恐的盯着火焰挑动,灯芯爆了一下,有火星绽出,惊的他急急后退了几步。 徐悦一挥手,烛火熄灭,灯芯上残留的一星亮点也慢慢瞒下去,唯石门外的那火把从缝隙里艰难的透进来,李一惊惶的抓着头发扑向门缝。 穷已一脚,把数十斤重的石门堵上,里头瞬间又沉入一片黑暗。 徐悦捏着蜡烛缓缓的转着,静静的站在原处,听着李一的几乎崩溃的叫喊。 “她、她看到我和赵穆见面,她听到我们说好话了!杀了她,计划败露我们都要死,都要死!一定要杀了她!” 徐悦的声音淡淡的,很轻,在无尽的黑暗里,恰似救命的浮萍,“你们计划着什么?” 李一往黑暗里掐了一把,什么都抓不住,嘶喊之余只有自己惊惧的尾音在回应自己,最终,他败下阵来,吐露所知的一切:“待大事起,拿住沐王府的人。” 徐悦目光一凛,在黑暗里有杀伐的凌冽:“什么大事?” 李一的声音在颤抖,在寻找,处在癫狂的边缘,“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没人会告诉我的。” 徐悦静默了几息,似在分辨他话中真伪,“你还知道什么?” 李一哀求的怀抱着自己,“没有了没有了!把光给我、给我!” 石门被打开,光亮透了进来,李一扑在地上,一捧一捧的捧着那抹明亮,面上尽是满足之意。 徐悦扶着灼华起身离开。 蒋橣和李勉具是深深一礼,“多谢。” 出了地牢。 有凉风徐徐扑面,带了一脉冰山的凉意。 午后的阳光依旧青白昏沉,沉重的铺满在荒草丛丛的庭院里。 一树树枝影横生的花树簌簌当风,开的正盛,红红与白白,本是春日里最最浓淡相宜的色泽,此刻瞧着便是一片血色一片苍白的边界分明。 暗淡的瓦砾反射了死亡的沉幽,光影从破败飞翘的屋顶顺着檐角投下来,落在枯草之上,缓缓移动,风掠过,有苍白的涟漪轻漾,空茫茫的沙沙有声,恍忽在人的眼底有一种无言以对的茫然和忧郁。 心底一片天寒地冻。 只是那凉意没能拂去她心中的沉闷,灼华扶着他的臂弯便是一阵干呕,什么都呕不出来,却似要将肺腑都吐出去。 徐悦忧心如焚,手臂托着她虚软的身子,一手轻轻顺着她的背,温柔的安抚她的伤怀:“难受就哭出来,不要憋着,为蒋韵找到了凶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李郯呆呆的望着天,眼角不住的又水色流淌,“她还没有看着孩子长大,还没帮着撮合蒋韶和熠州,还欠我们一顿慈瑞庵的斋菜,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完。” 一张欲倒不倒的红木椅上吱呀的在风中摇晃,那红木被经年的风吹日晒璀璨着,早已经开裂褪色,一脚踹过去,瞬间四分五裂的散架开来。 粉尘飞扬迷人眼,经年的风吹日晒,歇斯底里的怒吼着,“他们到底还要斗倒什么程度!什么程度!” 第441章 逼宫(一) 干呕逼得灼华眸中有水色盈起,模糊了眼中所见的一切。 可她哭不出来,只是觉得累。 今日死的是蒋韵,那明日呢? 会不会就轮到她了? 心头陡然生出一点倦意,这样厌倦叫她觉得脸呼吸都是累的。 没完没了算计,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后来的事情,灼华便没有去参与了。 只听说李勉和蒋家的人找去的时候,赵穆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 然而第二日便有早起摆摊百姓惊叫着去报案。 沐王府的长史李一被钉死在靖王府的大门上,一刀穿心。 城东的宣平伯府门前的守卫全都被杀死,宣平伯的尸体也被钉在了自家朱红色的大门上,同样一刀穿心的死法。 继沐王妃之后,宣平伯竟也是这样的死法,可偏偏死在自己家的门前,而沐王府的长史却死在靖王府的大门前,是什么意思,实在很难叫百姓们不去揣测。 是谁下的手不重要,因为没证据。 可死无对证又怎么样,想要让你付出代价,方法多的是! 更何况,不知内情的人瞧着也不过一头雾水。 却也不印象数十个揣测的版本在市井间流传着,京中茶馆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百姓们听的激情澎湃,唯有查案的蔡茂静只觉得天旋地转。 又死人了! 又死人了! 而此刻李怀心中哪怕恨透了李勉坏事,却也不敢再动手,若是逼急了李勉和蒋家,难保他们还会做出什么来,那他所有的努力和计划或将全部泡汤。 可李怀也不怕李勉或者蒋家的人去皇帝面前说什么,因为他笃定那个长史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 没有证据,便是污蔑。 更何况皇帝如今病成那样,但凡清醒一会儿,内阁总要拿着重要的事情去说,谁会在皇帝面前说起这些没有实证的猜测。 那一日,太医好容易将皇帝的高热压了下去。 有了短暂的清醒,他宣了几位内阁大臣进宫,交托着把朝政交给了李彧和李怀,让内阁辅政。 瞧这意思,皇帝是想从二人中择出继承人了。 于是,早朝时便很明显的瞧出朝臣们的言路是向着谁的了。 蒋家人在朝堂上依然保持着理智,中立不言。 李郯听到消息简直要疯了,赤红着双目怒,踹翻了长案:“他杀了蒋韵,这个杀人凶手若是上位,咱们这些人还有什么好日子!” 灼华心里也打鼓着,事态越走越失控,下一刻hi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招了静月把小书房收拾了。 姜敏语意沉然:“李锐投了李怀,算计着要事起的时候拿住沐王府,想来别的府邸也有如此棋子。他分明是有备而来,如何会坐以待毙等着皇帝做出选择?更何况皇帝虽把监国之权交给他们,可京中的形势却是对李彧有利。甚至皇后,相对而言更愿意李彧上位。” 周恒皱眉凝神,“所以,他们暗里筹谋的大事,恐怕就是逼宫了。” 逼宫! 仿佛沉静海面乍然搅起的战火纷飞,溅起的浪花都是滚烫的。 焯华向来只是听着,不大参与讨论,却忽然道:“这几日下头的人与我说,咱们的货船上有黑火的痕迹。我去赵家请着帮忙留意了一下。发现从太后薨逝前开始,就有各家的货船被利用夹带黑火入京,每次的量都不多,但积攒下来怕是要有三船的量了。” “足以炸毁一整条街。” 灼华八个多月的肚子想要席地而坐已经不能,只能半挨着迎枕坐在软榻上,缓缓吃力道:“当年北燕虫灾,百姓缺粮的情况下闯门抢粮,之后多用松油将府邸烧毁。” 众人一凛,神色皆是沉然阴鸷。 徐悦的手在灼华的后腰轻轻的揉捏着,替她舒缓腰酸的不适,黑眸中有一抹微亮一闪而过。 然而未免妻子思虑过重,柔和的面上便只余波澜不兴,仿佛一切皆是可以掌控的。“事情还未到那一步,先别着急。” 灼华回首看着徐悦:“我记得你说过,最近匪患作案颇多,这就是铺垫了。” “若是真有逼宫一日,城里乱了起来,豪门高墙难闯匪患强盗使用炸药,也没什么稀奇。咱们这里坐着的,大约都会是盗匪截杀的对象了。若如敏哥所言,各府中有李怀的棋子,那么炸药恐怕已经埋下了,只待点燃了火线,整座府邸也便夷为平地了。” 周恒啐了一口,咬牙咒骂了几句,“还真是够狠的!” 李郯秀眉微蹙,犹疑道:“听母后说昨日父亲宣了宗正大人、姚阁老、魏太傅进宫了,支走了所有宫人,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怕不是、写了遗诏。” “你瞧,连咱们都知道,李怀李彧如何会不知道?”灼华哼笑道,“有遗诏又如何,能放皇帝倒下的,说明皇帝身边自有他能用的人,即便诏书上不是自己的名字,矫诏也没什么……” 灼华的话戛然一顿。 矫诏?逼宫? 她脱口道:“韩冲的神机营!” 心思迅速的流转,日光姣姣流泻,她清丽的眉目浸润其间,有稳重而深邃的光影,“不,不对,禁军!戴荣若不是已经叛变,那么接下来,他一定会出事!五军营的那九万人除了皇帝没人能调得动。即便能动,人能不能出得城去也未可知。” 窗棂半开,丝丝缕缕的光线无遮无拦的透进来,周恒美艳的脸庞冷然微凝,落在光线里有着惊心动魄的妖艳,“那九万人在七十里外的溧水郊县,去送信再调动兵力回来,起码要一日的功夫,根本来不及阻止。那么只要禁军和神机营被攥在手中,里应外合,我的三千营、徐悦的镇抚司再加上杨修的巡防营怕也是寡不敌众。” “大乱之下再对众府邸动手,便是没人能阻止了。” 经历多年算计阴谋,李郯的心思也渐渐敏锐起来,一双伶俐的眸中便蓄起了一道冷冽寒光,“五成兵马司怕是也早被收买了。到时候求救的人出不去,杀人的人自是要畅通无阻了。” 有风吹过,微开的窗棂细细摇晃,有微微的吱呀声,浅棕色地毯上的六合同春的影子便也晃动起来,竟似烛火受风,一跳一跳的,扰的人心里乱乱的。 姜敏低沉道:“陛下以为他们会学十一年前的叛王,要动各省的兵力以围京,没想到他们是想以皇帝身边的人逼宫了!” 可知道了又如何? 逼宫啊! 事败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即便她们肯告诉皇帝,皇帝信不信两说,若是话刚出口便要露到背后之人的耳中。 如此一旦他停了动作,她们抓住不到证据,反倒有被反咬一口污蔑。 “这场大乱怕是无法阻止了,咱们自行防范罢!” 如灼华猜测,当日夜里宫中闹起了刺客,戴荣和闵长顺被刺客所伤,一个重伤不治、一个尚在昏迷。 能把勇冠三军的禁军统领打的重伤不治,那刺客的身手想必非同一般,灼华和徐悦同时想到了李锐星官书局里的杀手。 孕期的不适让灼华心烦气躁:“李锐投了李怀,他能得到什么?” 徐悦只能极力温柔的安抚她,更加努力将消息隔绝在外:“他未必是希望谁赢,或许,只是不甘心吧!” 没过两日,温胥骑马追捕逃犯时,马匹发狂将他巅了下去,踏伤了两根肋骨。 在都督府商议下,由皇后的做主,资历深厚的杨修暂领着巡防营的节制权。禁军便是由戴荣的副将,将军皇甫青和接手。 而皇甫青和此人,灼华清楚的记得,他是李怀的人。 前世里,是被她一箭射死的。 看来,李怀此番回京当真是布置的紧密,是要拿下至尊之位才肯罢休的了! 徐悦给沈祯递了消息过去,各府暗自准备着应对之策。 一切便如汪洋幽蓝的深海,在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是暗潮汹涌,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灼华的身孕到了最后阶段,睡眠便是更难安稳,时常睡了个把时辰便会因为要小解或因腰酸而醒来。 一醒来便又忍不住的盘剥事情始末。 第442章 逼宫(二) 从前或许不怕死,可如今有他与孩子在身侧,总是有说不尽的担忧,生怕准备的不够全面,事发起来会伤到他们。 灼华从头至尾细细琢磨着,脑中有一抹灵光闪过,太快,还来不及捕捉便又消失不见。 可那一闪而逝的想法闪过时,她心底有一松的轻快。 她细细回忆努力再来算过,却一时间难以再寻到了。 灼华无奈的叹,仿佛他回来后,她的脑子便似冬眠了一般。 实在想不出来,便想着细细算计如何应对倒是可能发生的突变,可又想起来,徐悦征战多年,最擅长的便是此事,定是早已经安排的妥妥当当。 于是,她又只能发呆了。 天色渐晚,壮阔的天际有寥寥雾霭残卷,重重琼楼玉宇纵深曲折,披上了一袭淡青色的朦胧剪影。 春日的傍晚短暂,明明灭灭的宫灯渐次在各宫苑中点亮,摇曳出斑斓色彩,照在水面的粼粼波纹之上,反射了五彩的光芒落在艳色的花树上,潋滟了一片妖艳风华。 夜空中渐次明亮的星子与宫中的灯火交相辉映,却是无论如何也点不亮宫中阴寒之气,整座宫禁仿若被一张织就的密密匝匝的阴霾大网拢住,阴翳浓郁的化不开。 “李卿?” 陈吉微微一躬身,眼帘微抬的看了李怀一眼,“是。” 自太监们的二祖宗被处死之后,皇帝提了一直伺候在身边的陈吉做了副总管。 李怀眸中的炙热一点点消散,慢慢弥漫上一抹深不见底的阴鸷,“果然了,心计到底比不上皇帝,让我和李彧相争相斗,就等着遗诏拿出来的一刻,事情既定,我们两个都成了笑话!” 风吹过千叶修竹响声沙沙,似刀剑锋利的磋磨激荡,眼前仿若能瞧见碰撞下闪起的星火凌厉,又似夏日雷雨的铺天盖地,惹人厌烦。 “李彧知道了么?” 陈吉回道:“知道了。” 李怀讥讽的一扬眉,“那就让他先动,到时候有什么罪责便是由他去背了。” 陈吉轻轻一笑,阴恻恻的深沉,“是,王爷只管扬旗清君侧便是。”顿了顿,“陛下还留了道密旨。” 李怀的语气里有凌冽浓霜,“知道写的是什么么?” 陈吉眉目恭顺道:“是魏太傅一个人代笔的,那老大人颇有威势,拉着脸赶了伺候的人出去,奴婢近不得身,只隐约听到似乎是留给华阳公主和徐都尉的。” 李怀冷笑,“父亲还真是宠爱这个外姓的公主,临死了还要给她留点什么。”斜斜睇了他一眼,“没露了影儿吧?” 陈吉摇头,“没有,陛下自来让秦宵近身伺候,若是露了什么出去,那也是他的罪责。”顿了顿,嘴角含了一抹阴柔的笑意,“王爷思虑周全,留了这么个替罪羊在。咱们也好全身而退了。” 春日的凉风在廊下打着旋儿扑进窗户,拂过面孔,留了几分湿黏的凉意,李怀嘴角微掀,“陛下这几日如何?” 陈吉惊惶的“哦”了一声,语音里似乎有悲伤的痕迹,薄薄的,总不及戏台上的面孔生动。 嗓音细细道:“总是忽冷忽热的,时常高热压下去不过个把时辰又冒上来,人瘦的不成样,清醒的时候也短着,太医的意思、是熬不过这个月了。” 李怀双目微睁,眉心一动,缓缓舒展开,有激烈的快意在里面沉浮,“仔细着点儿吧,若是叫人察觉了,我也保不住你。” 陈吉一垂眸,遮住了眸中的幽光,“奴婢明白。” 接下来的两日里,李彧的动作颇多。 灼华便知道,皇帝的遗诏是立了,却不会是李彧。但他没有来找她,说明遗诏上的人也不会是李怀。 只是这样的消息李彧都能知道,李怀如何能不知? 灼华不信李彧会这么愚蠢,明明两人都是弃子,且李怀也在京中,他便急着动起来,分明是留了把柄给别人抓么? 急着矫诏逼宫? 李彧不是十年前的李彧,他心机沉浮早已打磨至深,即便再急也不会螳螂捕蝉,而将自己喂了黄雀。 若是没有蒋韵的事情,他倒有可能去做,以他的精明自然猜到李怀暗中是有动作的,那么如今让他逼宫却是万万不能的。 那么李彧的动作,到底有什么目的? 怀孕后脑子有些迟钝,似乎是有线索叫她想通的,可灵光闪过数回,就是抓不住。 好烦。 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想了,反正有徐悦在,他总会护着她和孩子们的。 屋子里仙鹤振翅的烛台上点着烛火,透过浅蓝色的幔帐透进来一缕微光。 徐悦侧身躺在她的身旁,左右垫在她的腰下,支撑她酸痛的腰肢,幽幽的光线落在他如玉的面上,沉稳又标致。 只是自她有孕以来他总是担心着,尤其月份大了,更是日夜害怕她会不会早产,夜里但凡有一点点动静,他就会醒过来,时间一长,眼下的乌青便是越来越深了。 听着外头隐隐约约的敲起的更声,算着时辰大概也才丑时,摸摸肚子,姑娘睡得正香。 八个月的肚子不是很大,瞧上去不过别的妇人五个月的样子,虽不显怀可脏腑被顶着,动作一样受限。她尽量不去翻身惊扰他的睡眠,只是同一个睡姿久了便免不得腰疼起来。 她微微一动。 徐悦惊了一下,倏的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怎么了?” 灼华眨眨眼,瞧着他惊醒过来之后甚至还未彻底回过神,却是忙着担忧了,朝他招招手,咬唇笑了一下,“明日你休沐。” 徐悦点头,惊疑不定的瞧着她,“你、你要生了?”伸手往她臀下探了探,羊水还没破,“有没有不适?肚子疼么?” 灼华拉住他预备下床去喊人的动作,伸手去解他的衣裳,把凉凉的手贴在他胸膛上,“没有肚子疼,也没有要生,就是、有些想要你。” 徐悦盯着她圆圆的小肚子:“……” 月莹莹,云悠悠,人影成双。 二月的夜,微凉,索性饱含情意的心依然火热。 晨起的空气是舒爽的,细细嗅去似能闻见带着湖水烟波浩面的氤氲,依水的岸边嫩柳微黄。 鹤云居里大捧大捧的白梅与红梅傲然在枝头,舒展着花瓣,大片冰清玉洁与大片的如霞热烈,花蕊娇嫩明艳,瞧着让人觉得有蓬勃的“生”的朝气。 风轻轻拂过,枝叶沙沙,香气清新如蜜醉人,红红与白白的花瓣碎碎流溢着轻舞飞扬,有金色的阳光洒落在枝头,那朵朵梅花娇嫩的便是要透明起来,愈发的不染纤尘。 小书房里金丝楠乌木的书桌上摆着个白瓷的三足香炉,盖子上镂空雕了硕果盈枝的花纹,有轻烟从镂空的间隙里升起,悠悠袅袅,缠在悬在笔架上的紫毫笔尖,似它画就了一副淡色的山水画。 李彧看着立在窗前的女子,春日里的光温柔的落在她的面上,有柔和的光晕,他不由语调轻柔,“阿宁找我有什么事么?” 灼华扶着腰肢慢慢在软塌边坐下,眉目如秋水平淡,“殿下这几日很是忙碌。” 鉴于李彧对主子的痴念,倚楼伺候在一旁,寸步不离,防贼的目光盯着他。 李彧凝眸瞧着她,沉吟不语。 灼华便也只淡淡瞧着长案上的一捧梅花。 静默无言的久了,让若自己也成了那团团锦簇中的一朵。 良久。他的语调甚是宁和,听不出喜怒,“妹妹觉得我该坐以待毙?” 灼华却是忽然和煦一笑,如阴天乌云后的初阳,有澹澹温度,“所以殿下这是要逼宫了么?” 李彧语调微扬,有着棱角分明的弧度,“我不会自寻绝路!” 她的笑意缓缓散去,神色淡的宛若春日斜阳下的一脉浅浅云烟,漫不经心道:“皇帝的遗诏摒弃了你和李怀。可显然,李怀是有备而来的,既如此,殿下一动不如一静。” 须臾的沉默化为字字凛冽,李彧一沉眸,有尖锐的汹涌,“他们等着我动,我若不动,岂不是叫他们失望了?” 第443章 逼宫(三) 灼华接了倚楼递来的一盏蜜茶,轻轻拨弄着。 汤色微黄,有几粒小小的桂花沉浮其间,热腾腾的甜香氤氲漂浮而起,拢得她的面容温润而朦胧,似大雄宝殿里的神佛,有了不可侵犯的神圣之意。 她徐徐道:“李怀进京是谋大事的,他却带了两个侧妃和侍妾一同进京。你觉得他是那种把女人看的很重的人么?”浅眸微抬,睇了他一眼,“谭氏或许可靠,可如今紧要关头,谭氏给你的消息却未必可靠了。” 耳边是梅树花叶的婆娑摇曳声,细碎如雨,落在心窝里是刺骨的冷意。 李彧一怔,双目微睁,似乎不敢置信,“你怎知道?” 灼华垂眸扶着袖口鲜亮的石榴花的纹路,微微一笑,浅眸中波澜不兴,宛若初冬的湖面,有一层薄薄的冰,阻隔了外界所有的探究。 见他瞳孔大震,不过淡淡一笑:“你若没有逼宫的心思,不论你要做什么,别想着请君入瓮,也别想着以此邀功,更不要借刀杀人去除掉李卿,小心得不偿失。” “戴荣死了,温大人无故坠马,这都是信号,你以为这种情况下韩冲还是你的人么?” 李彧大惊,蹭的站了起来,“怎么可能!我待他不薄,他犯下罪足以绞刑,若不是我替他湮灭了证据,他早死了!” 灼华浅眸中有深邃之意:“你死了,还会有谁知道?他在李怀那里一样能得重用,甚至,不必担忧你上位之后会不会时时想起他曾经是犯过不可饶恕之罪的,而终有一日会借故除掉他。更甚者。” 一顿,她的语调冷厉起来,“想想那些为李怀谋算甚至不惜连家小都不顾的人。韩冲,或许早已经做好了为他赴死的准备,那么你以为临死前他会做出什么来,又说出什么来?你敢确定他的忠诚是对着你的么?” 李彧似被一口气噎住,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心口,堵的他面色发青。 灼华盖上了茶盏,氤氲断裂,她的神色依然清风澹澹,语气中隐有一丝迫人的意味,“你以为你的计谋落在他李怀的眼里是什么?是你的自投罗网,倒是成全了他举起大旗去清君侧!皇帝立了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诏书的事情已经露了,一旦事起,李卿一定会死于叛乱!” “而造成叛乱的,只会是你的名字落在朝臣的耳中,明白么!” “你自己找死我不拦着你,别连累沈氏一族因你遭罪,届时还得祖父祖母耗尽心力的去把你从刑台上捞出来。你若真敢逼宫,为保沈家满门,我会亲手杀了你!” 李彧挺着背脊,盯着书案上的那缕青烟许久,似乎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愤然,“斗了那么多年,难道就是这么个结果么!这么多年费尽心血,就是为了看着别人上位么!” 灼华看了眼窗外,瞧得一方天空湛蓝如海的澄澈透亮,便如徐悦给人的感觉一样,不觉间,嘴角便衔了一丝温柔如水的笑意。 转瞬浅眸幽深起来,“李锐的下场,你又以为如何?至尊之位坐的上不是本事,坐得稳才是本事。可这些年的争斗,你觉得你玩的过那些狐狸一样的老臣,还是玩的过背叛你的棋子?” “你真正能掌控的又有多少?这时候别急着去送死,还是想想如何把自己摘干净吧!有个闲散王爷给你当,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闲散王爷? 他不甘心! 十多年的筹谋,竟只换了一场空! 心计本事,本就是在磋磨碰撞中强大起来的,便是皇帝当初登位是不也是被辅臣架空了权利么? 若不是有大皇姐的牺牲,何来他后来的收拢朝政大权? 他如今是玩不过那些精明如狐狸的老臣,可那是因为他还是皇子,换了身份,威势便大有不同,又如何同日而语! 这些年,他查贪腐、治水、平匪患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办的圆满让皇帝满意,如何到头来他将自己摒弃在储君人选之外? 情愿选那个平庸的李卿? 难道在皇帝眼里,他竟还不如李卿那个无能之人么! 若是输给李怀,大不了就是一死,哪怕是生不如死似,至少败的有价值,可到头来竟是白斗了半生,输给了那个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人! 若是诏书大白天下,他在朝臣和百姓眼中怕也不过就是个笑话了! 他仰望着那张椅子那么多年,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更加的靠近它,这每一步踩着汹涌的血流有多艰难,也唯有他自己知道! 闲散王爷! 凭什么! 李彧神色阴郁,转首看向窗边的女子,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却忘了要如何说。 只是微楞的瞧着她。 她有着白梅玉洁的容色,清丽而冷淡,那双冷漠的眸子更让她显得难以靠近,却偏在神色流转间流露出敏捷睿智,让人忍不住的去靠近。 她的嘴角总是挂着微笑,没什么特殊的意味,只有对着他的时候那抹笑意里有着不可捉摸的厌恶和嘲讽。 时日幽长而过,如今她嘴角的含笑中似乎多了一分柔软清甜的滋味,对他的厌恶似乎淡去,却依旧淡漠无波。 他的影子至始至终不曾在她的眼底留下一抹痕迹。 有时候他会想,若是她能对他有一抹真心的笑意,大约他也无憾了。 李彧倔强的僵硬着背脊,“所以,你不肯帮我,是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么?” 灼华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结局我没兴趣,不愿帮你只是因为不值得。” 李彧的下颚蓦然收紧,心绪翻涌:“不值得?因为我曾想过娶你巩固沈家的支持么?哪个皇子娶亲不为如此?” 阳光从窗棂投进,照在她身上,拢得她如水的温柔,衣衫上的卷云纹亦反射出涟漪的光晕,她缓缓道:“很久以前了,久到我的记忆有些模糊,我在御书房跌了一跤,从御案掉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我害怕极了,以为自己要死了,然后有一个人抱着我很温柔的哄着我。” “可我满面满眼的血,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后来有御书房里的公公说是你在安慰我。” “我觉得那个声音真是好听,那么温柔又那么温暖,比黄鹂的声音还好听,比甘露还要干净。那样的人,一定是温存而纯澈的。我想靠近它,希望它的温暖永远留在我耳边,如此,便是耗尽心力我也愿意成全那个人想要的一切。” 嗓子有些干涩,似乎乍然吸了一口的烟灰,有一丝淡淡的苦味,李彧心头猛然一震,有汹涌的浪潮卷过,却洗不去喉间的污浊,“你是我妹妹。” “算计和欺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或者说更早的时候已经开始。”灼华笑了一声,有讥讽的弧度,“那个人,不是你,所以,你不配。” 掸了掸衣袖,似乎空气里有让她厌恶的东西,要全数掸去才能舒坦,“而淑妃,从一开始更算计着让我死,好给白凤仪让位置,她想当皇太后?我没杀了她,已经是看在祖父祖母的面子上了。” 浪潮汹涌,紧接着又席卷起数丈的巨浪,无遮无拦的兜头浇在他头上,那海水刺骨的仿若初春坚冰新化的冰水,冷的他狼狈不堪。 李彧似乎不敢置信,睁圆了眼盯着她,所以,她一早就看穿了他们么! 他记得那一年,她摔的严重,他去的时候她正在清理了伤口。 她吓懵了,血色迷了眼,应该是不大记得彼时安慰她的人是谁,只是乖巧又后怕的窝在他的臂弯里,连皇帝的安抚都不肯接受。 而伺候一旁的小太监为了讨好他,便把一切说成了是他做的,而自己不过模棱两可的应了。 那时候淑妃说,他是一定要去沈家女为妻的,因为舅父们并不想参与皇权的争夺,他想赢必须有坚固的支撑。 第444章 逼宫(四) 而她是天真的,是得皇帝宠爱的,得沈家偏疼的,只有娶了她,他才能得到沈家所有的支持,才能得到皇帝的另眼相看。 所以,他理所当然去应了那句话。 可他不曾想,一个小小欺骗,竟会使得自己失去往后人生里一心想得到的人。 李彧的忽然沉寂,让他身后的人一头雾水。 而李怀却明白,他这是要逼着他自己出头了。 李怀对月感慨微嗤:“沈灼华啊沈灼华,果然有些本事,竟也拦得住激进的李彧。” 春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的俏皮,落在人身上叫人懒洋洋的。 有微风舒畅,竹影婆娑摇曳,舒展清脆的竹叶沙沙作响,竹节中隐约有泠泠水声,带着一股难言的醉人香味。 午后,皇帝小憩醒来,忽然精神大震,还上了早朝,夸赞了两个皇子与朝臣的忠心。 就在大臣们以为皇帝依然康复的时候,太医却告诉皇后,说这不过是间歇期,若是再发作起来,怕是要更凶猛了。 皇帝自然晓得,接连宣召了几个儿女和老臣。 果不其然,两日后便又开始了忽起忽落的高热。 时睡时昏间召见了皇后,交代了些后事,又把嗣天子宝交由皇后保管,如此也算是保住了皇后的安稳,不论新帝是谁,都要恭恭敬敬的奉养她,否则,便无法传立后嗣。 二月末的那一日,又宣了灼华和徐悦进宫。 二人靠近延庆殿就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四周禁军明显比让日要多了许多,且都是些脸生的。 一双双眸子皆是深沉,有沉沉的杀气。 便是里里外外的太监宫女也被换走了不少。 刚靠近正殿,就看到太监们的二祖宗陈吉候在殿门口。 而太医们乌泱泱站在偏殿内,擦着冷汗说什么“回光返照”的。 夫妇两面色凝重。 徐悦扶着妻子慢慢进了延庆殿,两巡视了一圈,却不见秦宵的影子。 进了暖阁,皇帝正躺在一张半躺的椅子上,身上盖着厚厚的佛手拈春花纹的绒毯,半阖着眼。 眉心微皱,有痛苦的灰败浮现,苍白的面上有异样的红晕,呼吸短促,像一块碧色沉沉的玉,见不到光,无有半点的光泽。 看起来状态真的不好。 听到脚步声,皇帝摆了摆手,有些虚乏的微颤:“坐吧,离朕远一些。” 短短几个字,皇帝说的艰难,喘了好一会子才继续道:“朕时日不多了,趁着脑子还清醒、看看你。孩子还乖么?要生了吧?” 灼华怔了一下,心头说不出的沉重,“谢陛下关怀,一切都好,产期在四月上旬。陛下很快会好起来的。” 窗口有金色的光漏进来,落在皇帝的面上,却怎么也掩盖不了那枯萎的灰败,颈间的皮肤苍白的更似要透明起来,仿佛那光线再热烈一些,他就要消散了。 皇帝虚弱的笑了笑,吃力道:“年纪大了,总有这么一日的。” 灼华抿了抿唇,“陛下千秋万岁。” 皇帝的语气迟缓,带着恍惚的回忆,说一句顿一拍,缓缓道:“你小时候常住在宫里,就住在这延庆殿里,淘气的跟个猴儿似的,今日爬树掏鸟窝、明日又翻箱倒柜说要找蛐蛐。那时候江福和清霜还年轻,却也逮不住你的上蹿下跳。” “你那些兄姐哪个敢在朕的书房里捣乱,唯有你,不把朕当皇帝,还说要带我去苏州看风景吃小吃。数年不见,却是长大了,能帮着朕守住江山守住百姓了。” “我与你父亲,都为你骄傲。” 皇帝以“我”来自称,仿佛他只是她最亲近的长辈。 灼华听着,神思朦胧间回到了过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样的记忆还在前世的幼年。 那时候父亲在苏州任职,离京城近,母亲常带着她回来小住,也是为了照顾初初离开世子夫妇的姜遥和姜敏。 每次她回京,皇帝就把她接进宫来,带在延庆殿里。 那是皇子皇女都没有的殊荣。 她比任何皇嗣都得宠,甚至,连淑妃也因她而更得后妃的奉承。 那时便有人说,谁若能娶了她,大约便是皇太子了。 那时候她大约只有五六岁吧,隔了两世,太久远了,真的不记得了。 对于什么太子不太子的她也不明白,只知胡闹玩耍。 或许,前世里她的肆意乖张,骄纵飞扬,都是他宠出来的。 灼华有些怀念那样的日子,没有男女情意,只是无拘无束的肆意着,有那么多人的娇宠,还有母亲的温柔拥抱,大约也是那一年,还有徐悦那枚暖玉的安抚。 多少次午夜梦回,灼华都想着,若是前世里她便认定了徐悦,后来的人生又将是如何的? 会不会因为徐悦的战死,又让她回到了今生? 看着皇帝消瘦的身体被拥在厚厚的探子里,似一团虚无缥缈的影子,模糊的存在着,勉力扬了抹笑来,灼华感动着这两世里他的宠爱,“陛下还记得。” “记得,自然记得。”皇帝的语调虚弱,却依旧暖融的仿佛对着年幼的她,耐心又宠爱,“朕好几回都想着,把你从沈家抢过来,做朕的女儿。可惜啊,沈祯死都不肯,都要和朕决裂,老死不相往来了。” 皇帝有些孩子气的哼了一声,“要不是朕让着他,他能抢得过朕么!” 灼华有些想笑,又有些伤感,喉间梗着,有些酸痛:“陛下、陛下在灼华心里,便如父亲一般。” 皇帝似乎听得很高兴,笑眯了眼,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沉重又眷恋,似乎想从她面上看去另一个世界,半晌缓缓又转了回去。 “今日找你们来……”挥了挥手,小太监捧了一卷明黄过来,“朕活着一日便护你一日。往后这京里怕是要变天了。恒川府是朕留给你的退路,若是有人要动你,拿了这遗诏出来,去那里。” “恒川对着南越大秦,傅潜到底是老了,由徐悦镇守,也是一重保障。我与你父亲年少时去过那里,是个好地方,好好过日子。” 灼华捧着那祥云瑞鹤的明黄绫锦,玉轴清凉的贴在掌心,一时间竟是一股滚烫的暖意。 眼中有朦胧之意,这样无条件的宠爱,除了父母血亲,也便是他了。 “陛下……” 皇帝累极了,笑了笑,没再说话,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沉沉的睡过去了。 出了正殿,灼华招了个脸熟的小太监来问话,“秦公公怎不在陛下身边伺候着?” 小太监躬身垂首,回道:“陛下放心不下江公公,让秦公公去瞧一瞧。” 出宫了? 江公公倒了,却留了秦宵在皇帝身边,如今又让秦宵有机会出宫去,李怀到底想做什么? 灼华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可有想不出什么头绪来。 出了宫,她让穷已去查探秦宵的去向。 穷已回来却说秦宵在皇庄附近失去了踪影。 徐悦却不叫她多想,拉着她坐下,手指上力道适中的替她暗中头部的穴位,替她舒缓紧绷着的神经。 他温柔道:“朝中保持中立的阁老大臣大有人在,他们也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矫诏自立的。咱们手里还有三千营和巡防营,宫里还有皇后,布置妥当定是能平安渡过此劫的。莫要想太多,小心伤了身子。” “你只安安心心养胎就是。” 在朝堂沉浮的哪个不是成了精的狐狸,那些个阁老、三公的个个都精明有算计。 李勉闹了一出,必然是会引起他们警觉的。 只是如今最大的变数反倒成了李彧,他不会真的不动,大抵是想着借力打力,利用他们来对付李怀,只是如此便也罢了。 若是李怀还有后招等着他,怕是徐悦他们的计划都要被李彧给打乱了。 灼华道:“那些老臣也坐不住了?” 徐悦眸色幽深而镇定,缓缓道:“事关身家性命、家族兴衰。都提着心眼儿盯着宫里呢!” 第445章 逼宫(五) “一朝皇帝一朝臣,积年的老臣在新帝手中本就不容易,若真是落在逼宫、矫诏而登基的皇帝手中,想要得一个善终怕是不容易。尤其是那些在朝中权势颇大的阁老、三公、三孤。” 灼华点头:“若是李卿上位,他性子仁和,那些权臣自还有路可走。但若是有人矫诏上位,那么那些人手里的权利自然是要被全数收回,以提拔了自己心腹上去的。” 徐悦眉目如月,以最平静的姿态抚平她的不安:“那些人在权势利落浸淫了数十载,再无私也有私了,怎么肯轻易交出权利,还是交给逼宫夺位之人!所以,你自安心,李怀也好,李彧也好,敌人多着呢!” 有薄云走过,遮了大半的阳光,只露了一弯如新月在空中,蒙了朦胧雾色的光线落在水面的涟漪上,碎碎流光粼粼摇曳了破碎姿态。 “可人走到了那一步,如何肯轻易放手好不容易得来的尊重体面和翻云覆雨的权势。”灼华一叹,神色如斜阳余晖一抹淡淡的云烟,“似魏太傅这样只忠心皇帝的老臣,便更瞧不得有皇子乱政夺位。而似蒋家这般貌似中立,却与皇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也定不会眼瞧着对方上位。” 徐悦目光澄明轻柔,如月光拂过于她的面上,捋了捋她垂在颊边的青丝拨到身后,“如今形势下咱们要阻止李怀,倒也未必胜算不高。” 灼华点头,想了想又不大安心道:“只是,我虽找李彧谈过,但他野心太大,又有太多不甘,必是不肯就此罢休的,他若来找你,可借他之力,却万不可信他太多。必要时……” 徐悦轻轻按了按她的肩头,“我知道,不会让他算计到咱们头上。”取了篦子,沾了梅花熬煮的花水替她篦头,“你如今怀着身孕,就不要劳心劳力的,若要帮我,便把家中看顾好了。” 花水清幽怡人的香味闻着叫人心头宁静,灼华舒服的长吁了一声,笑着握了他的手,“家中你都布置的妥当了,哪里有什么需要我的担忧的。你的能耐我是知道的,你说会顺利躲过那便是一定会顺利躲过的,我便什么都不想,等着事情结束,等着咱们女儿出生。” 徐悦眸中的情意便似行宫的温泉,在这样微寒的春日里勾着人一头扎进去,他俯身吻过她的眉心,“乖孩子。” 外头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春雨绵绵似蚕丝银线,有着细微的光影,连接着天地,化作了深重浓雾旖旎在空气中,朦胧了一片现实。 便似此刻迷雾深锁的京城,深处不知是如何的澎湃汹涌,亦不知明日在何处。 没过几日就有消息传来,浙江遭倭寇半夜偷袭,大掠舟山与象山。 百姓遭屠杀洗劫,晋元海大人率兵抵御。倭寇常年与水上流窜作案,与水性最是熟稔。晋大人常年于边关带兵,水上作战大有不敌。 哪知还有另一支倭寇竟在宁越辖下的一个县登陆,烧杀抢掠,此县知县与衙中官差皆力战而死。 浙江腹背受敌。 而此时,福建水师以支援为名上奏,内阁批复,福建两万之军进了浙江地界,直奔了宁越而去。 然而暗里有两千水师在进入浙江之后,便消失不见了。 这几日皇帝的病愈发沉疴,几乎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除了皇后和太医,没人能见得到他。 徐悦每日上衙依旧早去早回,似乎与往日相同。 可即便她身处内宅,依旧能感觉到整座京城宛若处在浓烈而翻腾的乌云之下,随时都会迎来狂风暴雨的摧残。 而岑华在外头悄悄追寻秦宵的踪迹已有七八日,却依然没有什么消息。 外头的事情灼华挺着大肚子也帮不上忙,消息被徐悦摒除在外,她实在不安心,只能逼着明镜和穷已说给她停。 可消息一点一点的听进心里,她便是忍不住的去思考,手指捏着袖口的纹路细细的磨砂,坐在床边凝神分析。 江公公是一辈子伺候着皇帝的,他会对皇子释出善意,是因为想着待皇帝百年自己在宫中还能有个站脚的地方,但他不会背叛皇帝,所以李怀会把他弄走。 可秦宵也是皇帝心腹,与她们更是交好,这样的人留在皇帝身边,岂不是让他有机会察觉他们的动作么? 如今秦宵失踪不见,却不见尸体,那么大半是被他们拿住了。 他们拿秦宵要做什么? 纵然他在皇帝面前得脸,到底只是无权的小太监罢了。 秦宵消失的节点是在诏书泄露、李彧动作停止之后。 有灵光闪过,眼眸一怔,灼华抓到了那几回错过的思路,对了对了,李怀是想把诏书泄露的罪责按到秦宵身上! 李怀想把逼宫作乱的罪名扣到李彧头上,必先得让李彧知道皇帝遗诏上写的不是他才行,那么泄露诏书内容最好的人选,自然是与她交好的秦宵了。 如此,他甚至可以在事发之后将她也一并拉下水。 李彧自以为可以将计就计或者说请君入瓮,是以坐不住的先动了,尽管灼华与他分析了形势或韩冲其人已然叛变而使得他收手,可到底还是晚了。 即便他不动,总有他所谓的“心腹”替他动,没有韩冲还有别人。 届时,李怀便有了借口以皇长子的身份缴叛党清君侧。 而秦宵,最后被找到时在谁的府中,谁便是李彧逼宫叛乱的同党了。 春日多雨水,细细绵绵的好似每个尽头,从窗外扑了阵风进来,窗棂被撞开几分,细雨缠绵而进,叫人骨子里也似沾了水气,沉沉的湿黏。 她发间簪着一直缠丝簪子,坠了一串柳叶流苏,那沉静的翠色落在清白雨丝的光泽下,如同一汪深沉的海水,春寒料峭,可感知蔚蓝下的汹涌。 李怀最想谁死,秦宵便会出现在谁那里。 可除了她,想必也不会有旁人了。 将事情分析到此处,未必全对,但灼华想着大抵也不会错到哪里了,比起茫然的焦虑,此刻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她能想到的,徐悦他们得到的消息更多,自然也能想到。 何况,要破韩冲这一局倒也不难。 素手抚过鬓边的青玉流苏,沙沙有声,春日阳光的照映下有流光摇曳悠悠,灼华宛然一笑,“如此也罢,我到要看看最后到底是他李怀高登大位,还是我沈灼华将她彻底碾压!” 然而这一刻并没有等的太久,下午未时初宫里便来了消息,皇帝方才已经厥过去一回了,太医好容易把人抢了回来,也不过几缕稀薄的呼吸,却没有醒。 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细雨骤停,灰云不退。 有风在廊下卷起落叶与花瓣,急急打着旋儿,恰似蜂蝶于风中无可奈何的随波逐流,二院墙根下的一小片竹林摇曳沙沙,露出墙头的瘦竹的婆娑姿态有风雨萧瑟。 春日的傍晚极短,最后一抹淡青色在飞鸦的低哑微森的鸣叫中被吞没,阴阳交汇,正是传说中不分的时刻。人的脸有了地狱鬼差的清白之气,一笑之间,嘴角的弧度便似铁钩利爪,要将人的魂魄勾了去,投入火炉,灰飞烟灭。 连那飞鸦瘦小的身影一瞬间也仿若有了兀鹫阴鸷的影子,飞翔间背后拖曳着墨色的氤氲,阴森的眼神,那尖锐的喙似要将人撕成碎片。 夜色寂寂如潮水汹涌而来,有浓厚乌云翻卷着蛰伏在深空中,正酝酿着瓢泼倾盆。 徐悦没有回来。 魏国公回来了,交代了些话,便又匆匆出去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而登高与灭顶,也只在这一夜之间了。 一家子老老小小坐在一处。 萧氏和两个庶子媳妇不知深里,瞧着婆婆和太婆婆一脸肃肃,也不敢多问,只抱着孩子紧张的拧着眉。 倚楼和听风站在门口望着外头,隐约间似有撞击声和喊杀声。 邵氏眉心一跳,手中拨动珠串的动作狠狠一滞,“来、来了么!” 第446章 逼宫(六) 太夫人眉眼微敛,让石妈妈给大家上了热茶来,缓缓呷了两口,沉稳道:“喝口茶,暖了心肠,便也没那么紧张了。” 府中一片肃肃沉寂,唯烛火燃的热烈,定定瞧着,竟也有了祝融的气势。 女眷们依言端了茶水去吃,杯盖拨弄茶碗的动作间,有叮铃声响,此刻听着竟也是刺耳的烦躁。 烛火烧的久了灯芯长了,那微红的火焰微微恍惚了起来,夜风扑进,摇摇曳曳的,隔着如云端雾霭的轻烟瞧着,恰似鬼火幽幽,叫人心口无端成了几分惶然语不安。 灼华拿了剪子剪去了一段灯芯,火焰有一瞬间的折断,在沉寂中惊了满室的安宁,女眷们不由自主的心口抖了一下。 缓缓回了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静月细心的为她摆好软垫,叫她腰间有个着落。 灼华端了茶盏,轻轻拨了拨蜜茶水中微微沉浮的几粒桂花。 温厚雪白的氤氲扑面而来,面颊上的毛孔似春日芽儿苏醒的伸展开来,微痒。 细软的绒毛站了水气莹莹有光泽,拢得她纯净的面容有了润泽而朦胧之色,便如佛堂里高高盘坐的神佛,只可敬畏远观。 “炸药埋在哪里了?” 明堂首座旁的小桌上供着个朗窑白瓷的香炉,盖子雕成了仙鹤腾云的样子,那仙鹤栩栩如生有着眇映云松的鸾姿凤态。烟雾从镂空处悠悠升起,拢在空气中如云如雾。 乍一闻炸药二字,惊惶如箭,破开了云雾。众女眷眼底的慌乱之色渐起,开始坐立难安。 太夫人的眼神来回在灼华身后的静月和岑华,最后落在了岑华身上,那经过时代磋磨的锐利眼眸中闪过深沉之色,“府中被埋了炸药?” 灼华微微一笑,如月色温和:“祖母不必担忧。”搁了茶盏,细语悠缓的安抚道,“有人利用各府邸的货船夹带黑火进京,每次数量不多,却是从年前就开始了。如今的火药怕是可以将几个咱们这样的府邸夷为平地了。” 正说着,只听外头一阵震耳欲聋的轰然声,门窗被震的吱吱直响。 屋中女眷大惊,刷刷站起,孩子们受了惊扑进各自母亲和乳母的怀里,一时间竟也不敢哭了。 徐颉和徐颃有些害怕,小手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袖。 灼华笑意和缓,温柔的捏了捏他们的发髻,牵了那一双柔软的小手,“好孩子,别怕。” 小家伙牵着母亲柔软的手,看着母亲温柔而沉静的笑色,不由糯糯一笑,颊边浅浅梨涡里盛满了信任的安心。 “恩,有母亲在,孩儿什么都不怕!” 倚楼朝爆炸的方向看了眼,回道:“那方向有魏太傅府、姚阁老府、秦王府、雍王府、刑部左侍郎府,难说是哪家遭了殃。” “我猜是秦王府。”灼华淡淡一笑,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在鬓边晕起的紫色光晕下显得格外深沉,“岑华,你觉得呢?” 岑华冷艳的面容素来平静如水,此刻却有了几分惊讶浮现,“要摆脱嫌疑,自是要将自己搭进去的。他如今正处深宫之中,左右死的不过几个妾室,倒也不算亏。” 见主子的目色莹莹落在自己身上,岑华不屈亦不慌,回以一目坦然,一拱手道:“属下不敢背叛主子,也不会背叛主子。” 灼华勾了勾唇,抬手掠过颊边的一撮玛瑙流苏,流苏在她指间划过,清脆有声,在微红的光线下耀起了一缕缕紫色的光晕:“我知道,否则也不会容你到今日。” 岑华默了默,问道:“主子如何知道?” 天际有闷闷的声响,是暴雨前的雷声翻滚,如此时机却似那声爆炸的余响。 灼华望着屋外的一片墨色的沉寂:“你们两个为了徐悦一死一伤,吃了不知多少的苦头,若是有人想拿你们做文章,将你策反成暗棋留在我身边,好在关键时候给我一刀,也不是不可能。当初你被救下不久,李怀的人便找上来了吧?或者,是你找到岑连之后他们找到的你。” 岑华点头道:“是,他们是在我找到岑连之后出现的。想是在那里等着我寻过去的。他们出现的隐蔽,只怕是收留我的那寺院里的人也未必有所察觉。” 灼华的嘴角含了一抹薄薄的笑意:“你回来后,我让人在那个村子和寺院里住了半年。” 有风拂进,晃动了室内的轻纱帷幔,映着光如水波晕在地上,一晃晃的有明灭不定的光晕,她的神色落在那光里忽明忽暗的高深莫测,“海边的村子、寺院,都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只要有生人踏进,便是他再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会留下痕迹。时日长了,总会有破绽显现出来。” 半年,那就是一年前就知道了。 岑华目中难掩赞赏,了然道:“有人见到过他们与我说话。只是往日里一幕不过平淡无波,问过未必有人放在心上,若是细细相处,话头起了,有些不经意的东西便出来了。” 灼华目光清透如瓷的瞧着她,“我要把我和孩子们的性命托付在你们几个手中,不可不查。” 岑华点头,理解道:“属下明白。五年很久,生死是大劫。” 经历劫难的人,心思总是脆弱,是经不得有心人挑拨洗脑的。 可她们都是姜王府暗卫营里出来的,是在白骨堆里杀出的血路活到了今日的,心性最是坚毅不可摧,如何会被李怀的人三言两语给刺激到呢! 她们是杀手,更是战场上的将士,而礼王府出来的兵从来没有逃兵,更没有叛徒! 太夫人闭了闭眼,长吁了一口气,“亏得你主仆二人一个忠心,一个细心。”顿了顿,问岑华道,“既然你是知道,如何不早早说来?” 岑华回道:“原是不确定府中是否还有暗装,我若太早告诉主子,暗装落在眼中,瞧着咱们心思镇定便晓得我未被收买,一计不成恐生变故,是以在对方计划开始后才想着与主子细说,只是主子有孕怕是不能心思劳累的,便与世子说了。” 众人恍然的“哦”了一声,直赞她沉着有心。 太夫人细细瞧着岑华道:“因为不知情,便会有猜测、有思虑,如此公主心有疑惑,旁人只当咱们什么都不晓得的落在圈套里,如此反倒是安全了。” 邵氏想了想,好奇道:“你咱们府中的炸药还是埋下了么?埋在了何处?” 岑华指了指西南方向,道:“世子说总要炸的,不然不能让暗处人的放心,所以埋在了四顾堂前头的小花园底下,一旦贼人进来就引爆。咱们避在深处的空院子里,大抵会有气流波及,但不会有性命伤害。墙外有暗哨守着,若是还有人被收买,定是会去通风报信,到时便可一举拿下。他日便是罪证。” 话音落,便是一阵撞击声,嘭嘭嘭的叫人心底发怵。 这个声音灼华自然熟悉,当年城门破,便是这个声音。 岑华道:“引爆前护卫会给暗号。” 倚楼一跃身又上了墙头边的树荫间。 刀剑碰撞的声、“匪患”的叫嚣喊杀声从远处逼近,倚楼与黑夜中飞身上了围墙瞧了一眼,“快到四顾堂了。” 太夫人凛了一下,赶紧道:“都别靠着门窗的位置,也别站在,气流冲撞进来怕是站不稳的,仔细抱着手里的孩子。” 乳母们赶紧找了位置坐下,大一些的孩子们自己捂了耳朵,太小的便是乳母给严严实实的裹在襁褓和被褥里捂在心口。 灼华垂首看着两个孩子们,“把耳朵捂起来,别怕,不会有事的。” 第447章 逼宫(七) 徐颉点头,瞧了眼外头,大大的眼眸中有担忧浮现,“爹爹呢?” 徐颃咬了咬唇,血色被细白的牙齿挤开复又弥散,“爹爹会不会有险?” 灼华心头也是焦虑,只是面上依然一派镇定从容,“不会,爹爹会保护咱们,待外头的声音没有了,爹爹就会回家了。” 四顾堂那里有暗号起来。 倚楼从墙头下来,同听风一道进了屋内,挡在了灼华身前。 “嘣!” 那一声动静巨大,便是此处离了四顾堂颇远也依旧受到不小的气流波及,门窗被冲撞过来的气流给撞飞了进来,屋内一片漆黑,发丝在狂风乱流中凌乱不已。 好在气流来的猛烈消散的也快。 没有人靠着门窗倒也无人受伤,只是免不得耳中轰鸣。 几个孩子受了惊,惊怕的哭了起来,一时间便是哄孩子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不安的动荡。 尽管气流被倚楼几个挡去了,只是巨大的爆炸声还是震得灼华耳中轰鸣,肚子一阵阵的抽紧,有些微微发痛。 她的手紧紧捂着肚子,脑子里全是徐悦。 也不知外头什么情形了,他可安好? 太夫人见动静小下去,忙叫人把烛火点上,转身来照看灼华,见她眉头紧锁,嗓音不由紧张了起来,“公主如何,有没有惊着?可有不适?” 邵氏和萧氏一遍安抚着孩子,一边担忧的看着她。 徐颉和徐颃没有爆炸声惊到,却被母亲微微发白的脸色吓的不轻,小嘴憋着也不敢哭,“阿娘是不是痛痛了?” 孕满九个月,虽说也算足月了,还是尽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叫孩子在肚子里多待些日子才好。 灼华努力做了几个绵长的深呼吸,发硬的小腹才渐渐柔软下来,“……没事。” 邵氏忙去拎了茶壶泻了被温水给她:“来,吃两口。你放心,悦儿打仗也经的多了,不会有事的。” 而然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传来,还是让人无法安心。 灼华算着该是沈家、蒋家、姚家、魏家、傅家了。 周家应该是不会有事的,李怀还要利用周家逼迫皇后交出嗣天子宝。 孩子不住在肚子里翻身,灼华心里没办法冷静。 她们所处的院子靠近府邸的东侧,离街道不算很远,可以清晰的听到街道上马蹄声声,奉命镇压匪患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 太夫人到底是有谋算的人,且十年前也经历过夺位大乱,事到如今也是猜了个大概,一拍桌冷哼道:“待爆炸过了才来镇压匪患,镇压什么,怕不是来瞧瞧咱们几家是不是都炸干净了吧!” 岑华竖起耳朵一听,低道:“熄灯,莫要出声!” 几位老妈妈赶紧把屋内的灯火都熄了。 大孩子还能控制得住不哭,小的可劝不住,没办法乳母们只能解了衣裳喂母乳,索性倒也都安静了下来。 屋内一安静,外头的响动便是格外的清晰,街上的嘈杂声、救火救人的声音不绝于耳。 屋内的人大气不敢喘,生怕惹了外头人的怀疑。 只听着没多时,大管家宋叔陪着不知什么人在院子的外头走了一圈,低声中有些哽咽和不知所措,隐隐约约的传了进来。 “劳将军辛苦一趟……谁知那匪患竟如此嚣张,敢直闯国公府的大门,老奴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国公爷和世子爷交代了……哦,这边儿是一些姨娘住的院子,咱们老公爷留下的老姨娘不多,所以灯火稀落了些……” 屋内的人听着不由心肺提了起来,每个人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掌心不由沁出了汗来,若是叫人发觉她们全都安然无恙,怕是“匪患”立马就要卷土重来的了。 都好在外头的人也极是机灵,闹了点儿动静便把要进来查看的人引开了。 过了许久太夫人才道:“四顾堂那里如何瞒得过,里头便是一个人也没有的。” 岑华道:“被炸死的就是那些匪患,还有几具近日里被处了死刑的女刑犯。爆炸一起,到处火烧,尸体从废墟里弄出来也都面目全非了,辨不出什么的。太夫人放心,会有人在二爷他们府上支应,不会有事的。” 太夫人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叫人点了灯,一屋子女眷便似都沉浸在了深海里,只一双双晶亮眼眸子出奇的亮。 这一劫,算是暂时避过,可想来这一夜,也是无眠之夜了。 也不知宫里如何了。 闷雷伴着爆炸声,一声滚过一声,三月中的夜风是刺骨的,此刻却叫人觉得异常的沉闷,黑沉沉的积云仿佛就压在人的头顶,叫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月色、没有星光,火光却似要将天烧透了一般。 橘黄的火光中带着几分阴幽的微红曳满了整片长空,窜天的火势在暴雨前的狂风中摇曳,发出呼呼的声响,那残卷的光晕落在青砖和雪白的墙上,便如深海中的浪潮一般汹涌。 韩冲领着神机营的人喊着镇压匪患的话头,从东郊大营进了城。 城中一片混乱。 城门守卫故作了一番犹豫,望着城中四起的硝烟,激昂道:“陛下病重生死难测,如今城中乱城这般,若是没有个军队来镇压,大臣们再出个什么事,怕是要出大乱子了!罢罢罢,若是有罪责落下本官独自抗下便是,去,开城门,让韩指挥进城!” 城中大乱,远在十多里外的神机营如何知道? 上官一番慷慨激昂的为国为民,底下的小兵小将即便心中有疑惑也是不敢再说什么的,左右有人顶着雷,自是听命去办事了。 韩冲神机营的五千人如此便堂而皇之的进了皇城之中,一路直奔了禁宫而去,然而在途径陶源陶阁老府邸时却见火光冲天,有“匪患”在抢掠烧杀。 大门敞开,他见陶源正被几个“匪患”押在庭院中戏弄,不由大惊。 陶阁老是两朝元老,在朝中颇有威望,内阁六部三司之中门生故吏颇多,一旦皇帝崩逝,新帝推举没了他可是万万不成的。 “匪患”除了那几家难搞的府邸动真格,其余不是只做做样子的么? 难不成李彧已经识破了,如此便是将计就计了?! 明知是旁人的计谋,可若不救,陶源一死大事恐将难成,韩冲一思量,自己身后足有五千人,也不怕杀不了那些“匪患”,腿一夹马腹,带人冲进了陶府。 “匪患”听到马蹄声踏进了府门,回身抬手便向他射出弩箭,那金属的箭头在火光中泛着阴鸷的光色光泽,破开而去,直直扎中了韩冲的喉咙。 韩冲爆瞪着一双血红的眸子,“额”了一声,终究说不出一字半语便到底而亡。 神机营的人当场愣住,而“匪患”们当即转身翻墙离去,瞬时消失无踪。 巡防营的人后脚赶来,便是瞧见了“韩冲救阁老而被匪患杀死”的一幕。 杨修感慨韩冲大义,神机营的将士此刻也无法反驳什么,只是寥落的应和了几声,几重交错的火把之下,面目扭曲。 韩冲的副将晁廉瞧了眼陶源道:“陶阁老此处末将便留下些人来看顾,如此也不怕匪患再回头来。” 杨修本就不是来救陶源的,他就是带人来“瞧”一眼“当时情形”的,便由着他布置去,转而问道:“神机营的人怎么进了城来?” 晁廉骑在马上,拉了拉缰绳,解释道:“我们虽在东郊,只是接连的那几声爆炸巨响也是震动了营里,韩指挥……” 瞧了眼被抬到一旁被白布罩起来的韩冲,眉间微拧,悲叹道,“韩指挥着人快马来瞧,说是爆炸声不绝又火光冲天的,韩指挥担心陛下驾崩之下有人作乱,便带了咱们来看看是否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第448章 逼宫(八)血雾弥漫 杨修的脸上有被刀刃划破的伤口,又有被火光熏黑的烟灰,身上更是血渐的痕迹分明。 闻晁廉之言,他深以为然,感慨又庆幸的叹了一声道:“晁大人有所不知,如今城中乱成了一团,易王府、魏国公府、定国公府、魏家、姚家都被匪患掠劫,如此便罢了,临走竟还拿明火炸了那几家府邸,伤亡惨重啊!” 他指了指城内如白昼的漫天火光,三月的夜里竟处处有热气扑上面来,是死亡的气息,“明日怕是满城里都要举丧了。” 晁廉的眸光在火把炙热的火光中一闪,转而满面震惊道:“那公主殿下?雍王爷若知岂不是……” 吐口而出的话又戛然而止,末了一叹,徒留了惋惜化作一缕白烟消散。 杨修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抬眼看着天际浓烟滚滚,把原就乌云沉重的夜色熏得更是一片呛人。 抹了把脸,把脸上被熏黑的痕迹和血迹抹开了些,更显几分狼狈,他一拱手道:“既然晁大人来了,城中还得靠各位多多帮忙了,巡防营拢共就五百人,此刻真是不够人手去镇压匪患。” 晁廉连道“义不容辞”,又疑问道:“三千营的人没有来么?话说来三千营在北郊倒是要比神机营的人来的快些才是。” 杨修摇头叹道:“还没到。照理城中动静那么大也该得到消息了。” 瞧着杨修对他似乎未有什么防备,晁廉不欲与他多说什么,便带着人策马离去。 天际闷雷愈发的频繁,一声声似乎就在头顶,激的人心跳亦如雷一般。 廊下的宫灯在风中摇摇曳曳,光芒映在红墙之上,漾了血流的沉浮,那种支离破碎的姿态汹涌如潮。 三月上的梨花初初绽放,微凉的夜风从六合同春刻纹的窗棂扑了进来,带动了枝叶沙沙伴着暖格外妃嫔的呜咽低泣声声,梨花的清甜香味和沉重的死亡气息,拂在面颊上有湿黏腥臭的刺激,叫人忍不住恶心作呕。 皇后一身简素袍服,站在延庆殿暖阁的窗棂后,神色沉痛的仰头看着天际。 耳边是宗室耆老和阁老在殿外的议论声,无非便是在讨论遗诏上的那个皇子是否有资格登基,然而宫外传来的消息又让他们改变了争执的话题,变成了推举谁人上位。 便是不必去瞧,也能猜想出那些人赤红双目、唾沫横飞的场景。 静女官听着外头的动静忍不住的皱眉,“陛下还活着,他们便在延庆殿里这般喧哗争执,哪还有当朝老臣的半点沉稳,对陛下也忒是不敬了!” 心底的茫然和微凉被宫灯微冷的光照着,有深冬的凄寒之意,定定的瞧着那光久了,竟似站在茫茫雪原中一般,艰难的寻找着方向。 眼中有雾气不断聚拢,顺着长长羽睫落下,在颊上留了一道莹莹光亮,皇后深深一吸气,抬手抹去了水痕,淡淡掀了掀嘴角,绽了一抹霜雪笑意,“他们忠诚的自来都是自己的前程、家族的荣耀,谁在上头坐着,他们便向谁躬身垂首,只有这个人才能给他们带来煊赫和权利。” “如今陛下昏迷不醒,能不能熬过今夜都是难,这样的人他们有什么可去尊敬的,自然是想办法推举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新君了。” 韶华容貌在深宫的诡谲变幻中,在丧子失女的痛苦里,慢慢沉淀了雍容与沉重,挺直着背脊拢起了巍巍气势。 而在那样沉碎的岁月中浸润与打磨的久了,又在她身上刻画了一种母仪天下的中宫娘娘独有的庄和宁静,哪怕此刻身处诡异气氛中,亦能镇定如常。 静女管站在皇后身后,从微阖的窗棂望去殿外哄闹成一团的大臣和宗亲,冷哼道:“陛下曾经那般重用他们,民间尚有赏识之恩不能忘的道理,这些权臣、老臣哪个不是陛下赏识了才提拔到今日地位,竟是如此悖恩忘主!” 皇后眼波中有悲呛蕴漾,月余的担忧与难以成眠中,雍容的气质未变,只是消瘦了身姿。 回首看了眼躺在龙床上的男子,那个与自己做了三十多年夫妻的人。 她细纹漫生的嘴角含了一抹薄薄的凄然,“朝堂上的人,才是全天下最冷血无情的人。悖主么,明日他们便又有了新主了,旧主又算什么!” 静女官担忧道:“娘娘,易王殿下身死,如今诏书成了废纸,大臣们闹着推选新君,可若是那位上了位,娘娘哪怕是东宫太后,以后的处境怕是……” 那位是谁,静女官没有说出口,但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 卸了往日华贵的装扮,皇后的发髻上只簪了几朵杏色的绢花,简素而庄重,“本宫有什么可怕的,不过一条命,倒不信他敢拿本宫如何!” 皇后温厚的神色宛若窗台下供着的甜白釉香炉里缓缓腾升起的青烟,温润和婉,能够安定人心,“想凭一张嘴夺位,哪那么容易。且由着他们,今夜有的可闹了。本宫就不信,那些人真能无动于衷,由着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陛下只剩了一口气在,遗诏上的人也已身死,接下来自然是以皇后的诏命为尊,所以,有人要逼迫皇后了! 静女官眉心一跳,眼神落在殿外全副武装的禁军身上,圆眼微睁,低哑道:“娘娘的意思是有人要逼宫!那么,禁军岂不是……” 皇后扬了扬下巴,“等着吧!” 细白的手伸出了窗外,似要捞一把那红墙上的血色,看看那汹涌的血流是冷的还是温热的,那晃荡的血流之色落在她半边掌心,微凉中似有刺骨的寒意。 而另一半的掌心落在宫灯射出的微冷的白光里,和光飞扬的尘埃便似粒粒雪花,伴着宫中生生悲切的哭喊声,无声无息的入骨啃噬,与那血流的温度是一样的。 一样的冷。 “外头乱成一团,多少府邸遭了秧,魏太傅和陶阁老那处递了消息出去到现在也没能进宫,怕也是凶多吉少了,现在是商议如何平定暴乱的时候,外头不定,内里咱们再争执不下,岂不是叫百姓们瞧了笑话!” “易王死于匪患,陛下的立储诏书便是无用了,另立储君有什么不对?怎么就成了老臣私心谋夺了?今夜皇后娘娘急诏了你我进宫,难道是为了来吃茶的么!” “外头都说了是匪患作乱,自然有巡防营和京畿衙门去解决,难不成还让咱们亲自去镇压不成!内宫里的事情自有内务府去解决,进了宫的皇子也会张罗。” “如今便是要先推举新君,万一、万一陛下、到时候当着百官的面宣布,这才能稳定人心。若是到时候诏书一念,叫百官一听太子竟已身死,岂不是要惹来内外忧乱!” “匪患!若是寻常匪患敢在京城里拿明火炸大员、皇族的府邸么!怕不是有些人乘机闹事,好给自己铲除异己吧!陛下还在里头躺着,还没死呢!要立谁为储君陛下自有定夺,用得着你我来多事么!” 几个积年老臣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慎亲王嫌恶的斜了那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一眼,盘腿坐在殿前的砖石上,微凉的夜里他的鼻下不停有白气喷出。 最终忍无可忍的喝道:“你们吵个屁,怎么的,你们说推举谁就是谁了,还有没有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了!皇帝殡天,李卿也死了,谁当新皇帝自然是以皇后娘娘的诏命为尊,你当你们家里选个家主啊,你们想怎么选就怎么选,还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第449章 逼宫(九)围困延庆殿 陈阁老咬了咬牙,大声道:“内宫不得干政,皇后哪怕母仪天下,如何能决定新君是谁!” “所以你个奴才的就能决定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慎亲王蹭的一撑地就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瞪起如牛,一脚把那老臣踹了飞了出去,一甩袍袖,手指指着那些老臣的鼻子道:“皇后娘娘岂是你们可以不敬的!拖出去,四十板子!” “不打不长记性,皇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些人来指手画脚,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立马有长须白胡的老臣来劝,“王爷手下留情,陈阁老说话有失分寸,是该教训,可如今外头乱成一团,就咱们几个逃过一劫,王爷先饶他一回吧!” “乱成一团自有巡防营去镇压,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慎亲王嗤笑着把他们的话扔回去:“皇帝还在呢就有人不把皇后放眼里,他日皇后退居深宫成了太后,有些人岂不是要登鼻上脸了!打,老子倒是要瞧瞧,谁敢对皇后不敬,对我皇家指手画脚了!” 陈阁老被太监拖了出去,殿门前顿时一片安静。 刚才争执的太激动,忘了这里还有这么个混世魔王了。 夜风呼呼吹过,树影婆娑摇曳,廊下的宫灯摇出了碎碎光影斑驳在大地同春纹路的地砖上,恍然了众人的神思,宫女太监们哭泣声此刻显得无比的空洞。 皇后看着慎亲王一脚定嘈杂,微微一下,步出殿外。 站在廊下,皇后发髻上的绢花素白的花瓣在风中微动,秋露沾叶的悲凉,“本宫听了甚久,各位臣功推举都在李怀和李彧之间,本宫以为很好,两位皇子的功绩是有目共睹的,至于究竟由谁来继位新君还需好好商议。到时若陛下醒了,也可给陛下做个参考。” 远处似有异动,仿佛是永定门的方向,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是整齐的脚步声细细沉沉的“踏踏”而来,带着金属盔甲的玲玲钉钉声,听得人脑二人疼。 李怀领着禁军从延庆殿的大门进来,穿着暗金色盔甲的禁军团团将延庆殿包围了起来。 殿前的数十人迅速且下意识的各自靠拢,一眼望去便很容易看出了各自的投靠,一派李彧、一派李怀,还有便是至始至终的中立,只听命皇帝遗命的。 静女官一看脸色变了又变,“这里是延庆殿,秦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李怀无所惊惧,只面色谦和的站在台阶下朝着皇后一礼,缓言中自有笃然:“母后,方才宫外来了消息,神机营的将士已经进了城,如今正帮着巡防营镇压匪患。”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李彧派的大臣,“各位大人的府邸中都留了神机营的人看顾守卫,应是无恙了。” 闻言,李怀一派的大臣松了口气,眉梢都扬了几分,而李彧一派的则都眉心大震,他们如何听不懂,说的好听家中是被神机营的人保护起来了,说白了就是自家的府邸被李怀的人给包围了! 若是今夜他们的话说的不叫他满意,“匪患”便可随时再回头的,到时候神机营的人能不能“解救”灭门之危更是难说了! 而本该是李彧心腹的韩冲却配合了李怀做事,什么意思,不言而喻,恐怕明日雍王也逃不去被扣上犯上作乱的罪名了,如此,那一派的老臣更是心下惶惶不已。 皇后手指拂过衣袖上松鹤延年的暗色花纹,不染口脂的唇微微一抿,口中沉沉赞了声“好”。 垂眸看着李怀,眸光有沉幽微冷的光影,沉缓道:“秦王是长子,到底手腕利落,你父亲还没死,便已经将禁军都掌控在手中了。” 李怀的嘴角含了抹红墙光晕的薄笑,禁军手中的佩剑晃起一抹昏黄的光落在他的儒雅的面目上,竟生出了几分秃鹫的阴厉。 “母后息怒,儿臣岂敢私自掌控禁军,只是前头有匪患闹进了宫,那些都是江湖人,颇是嗜血又不怕死,未免母后和各位叔伯大臣受到损伤,儿臣这才不得以令禁军前来保护。” 元郡王嘴角的得意一闪而过,朗道:“还是秦王殿下思虑周全,陛下病重是受不得惊扰的,自当好好保护起来。” 李怀微微一笑:“前头禁军正在缉拿,想是无碍的。”顿了顿,“那些匪患极是厉害,听闻魏国公府和蒋家几乎都被明火炸为了平地,索性、英国公府一切安好。” 魏国公府?! 众人皆是一震。 皇帝对徐悦和华阳公主有多么偏宠他们都知道,如今皇帝还没死,魏国公府就被他迫不及待夷为平地,可见此人心胸有多狭隘。 若是今日他们不肯推举于他,明日他登上大位,他们这些人岂不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他言下之意连周家都已经被他捏在手中,皇后怕也是只能就犯了。 李彧派的老臣不住的往延庆殿的大门口瞧去,却迟迟不见李彧出现。 皇后眉心微微一凝,面上有淡淡的沉哀:“很好,那么英国公府便交给秦王来照应了,他们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本宫就只管来找秦王了。” 李怀一颔首,笑意沉笃:“英国公府是母后的母家,儿臣想来,韩指挥是会好好保护英国公府的周全的。” 皇后低头垂眸间有月淡霜浓的意味,“神机营的人本宫信不过,还是由秦王派遣了禁军的人去看顾的比较好。”凤眸一抬,有利剑锋利的光影射向李怀,“如今禁军都听凭秦王调遣,本宫是你的嫡母,周家也是你的外家,大乱当前本宫忧心娘家人的安危,若是他们有什么损伤,本宫这嘴里吐出来的话可就要语无伦次了。” “这点子要求,秦王可做得到?大周帝王向来以孝治天下,秦王、可别叫本宫、也叫大臣们失望才是。” 李怀眼底有冷冽幽光掠过,抬眼看他父亲的嫡妻,到底是母仪天下的女人,事到如今还在给他挖坑,想反口咬他么! 他倒要看看,今日这些大臣谁敢提李彧的名字! 就凭三千营和镇抚司的人,能耐他手中的禁军和神机营如何! 只要明日一早在百官命妇面前承认了他的地位,皇后、太后,又算得了什么! 皇后气定神闲的缓缓步下了太阶,站在李怀身侧以不传六耳的声音道:“陛下把嗣天子宝交给了本宫,你不奉养本宫,不善待周家,你以为你李怀能坐上那把椅子?本宫手中有一份盖了大印的空白诏命书,填上你的名字或者李彧的,与本宫差别不大。” 雍容的语调悠缓沉着,带着丝丝讥讽的笑意,“不过你猜猜,如今这嗣天子宝会在谁手中保管呢?” 嗣天子宝,皇帝要传位给下一任君主,便如他父亲传位给李卿的遗诏上,便必须有嗣天子宝的大印。 李怀想登基就得有皇后诏命、有嗣天子宝大印的旨意,否则,没人会承认这个君主的地位。即便今日皇后推举了他上位,来日不给嗣天子宝,这个皇位,他也传不下去! 父亲还真是尊重这位嫡妻,到底也是了解自己的儿子,临死的时候还不忘给她留了护身符! 李怀看了皇后一眼,一挥手:“带一支队伍去英国公府,好好护着,切莫让本王外祖家的人又一丝一毫的损伤。”末了,朝皇后一躬身,既恭敬又谦卑,“您是儿臣的嫡母,奉养嫡母乃是天经地义,儿臣自当让母后安养天年,善待周家族人,不受半分委屈。” 第450章 逼宫(十)援军、敌军 皇后看着众大臣和宗亲或得意、或焦急又或愤怒的神色,淡淡一弯唇,只静静听着闷雷在头顶翻滚。 直至暴雨之声从远处隐约而来,皇后才缓缓道:“元郡王说的不无道理,陛下病逝沉疴,有些事情不得不防着些,若是到时没能有个新君安定人心怕也是不妥的。” “本宫虽为皇后,到底不比各位前朝办事的大臣们心思通透,今夜本宫叫各位宗亲和大臣进宫本是商议新君继位的相关事宜,只是遗憾易王遭匪患屠杀,如今只好另议推举。” “各位大人可各抒意见,本宫会与宗亲耆老相商,陛下若能醒来便是最好,若是有什么不测。”雍容的眉心宛然有悲呛流转,“也好、也好有人选公布于百官命妇面前,一稳天下臣民之心。” 众臣自是声声称“以皇后殿下之命为尊”。 皇后的目光看向慎亲王和隆亲王,亲和间颇有几分依仗之意:“不知四哥和六哥有什么想法么?” 慎亲王摆摆手:“臣对朝堂事没主见,臣听娘娘的。”霸气眸光流转与于众人面上,旋即又道,“本王嚣张惯了,往后自会更嚣张!” 他的意思很明白,选出来的人,是他不能为之依仗继续嚣张的,你们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而他对李怀的态度又显然,没好感! 众臣都对这霸王还是非常发憷的,尤其方才有拉出去一个,总不敢在他面前太嚣张了。 隆亲王则表示需要思量一番,意思也和明显,他心中有人选,然而不是李怀罢了。 本就是李怀一派的,立马表示推举秦王为新君,理由纷纷飒飒的滔滔不绝,着重便是一条“长子”且后嗣丰盈,不比李彧至今不过一个男嗣,人丁单薄。 李彧一派中有惦念着家小的,自有那悄么声儿的把脚跨向了李怀一派方向的。 只是尚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与宗亲持中不言,或者直言不会被威胁。 几番言语激烈,你来我往,原本呈三方难以牵动的鼎立姿态满满往李怀的一方偏去。 暴雨倾盆而下,宗亲大臣们避到了偏殿,宫嫔们跪在暖格外悲悲切切,也不知是在哭即将死去的皇帝,还是哭自己马上就要沉落至“先帝遗孀”所住的慈宁宫等待老死的人生。 凄凄哀哀的哭声伴着雨水落在芭蕉叶上的滴滴答答,叫人听着愈发空洞洞的心慌意乱。 三朝元老温太师已有七十高龄,家中曾孙亦是刚取了美妇。 老人家精神矍铄负手扬头,缓言道:“秦王与雍王都是先帝爷看中的皇子,皆有才能,功绩斐然,只是说句难听的,先帝爷情愿选了易王都不肯立二位殿下,只能说明二位都不是先帝爷心中最佳人选。” “天家之事原是不该微臣等来评判任何,只是遗诏新君已然身死才容得老朽来说。” 这话说的直接,也叫李怀神色间飞过阴沉,却也不没有厉声而喝,只温然道:“老大人直言便是。” 温太师看了他一眼,岁月砥砺下的眸光深沉却又清明,有着清幽的光,“秦王虽好,到底是被先帝遣去封地的。老臣不推举了雍王,却也并不赞同秦王为新君。” 看似两个都得罪了,却又两个都不看好,细细一琢磨总结为一句话,你们谁登基我都无所谓,反倒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无形中又给自己留了点后路。 此话一出,几个大臣便也一同打起了太极,含糊其辞的继续保持中立。 但,大风向已经渐渐转向了李怀。 一阵斜风卷进东偏殿,瓢泼大雨下的烟波浩渺扑在身上有着恻恻寒意与湿黏,皇后坐在上位,似乎在听,又似乎全然在走神,眼神澹澹的望着蒙蒙白白的一片雨水。 视线受阻,甚至瞧不清西偏殿的门窗。 有膳房的小太监端了皇帝要进的汤药从东偏殿的门口,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而过。 偏殿里的小太监举着镀金的铜铸长杆,将点了厚重檀香的错金镂空熏球挂上横梁。 那熏球的花纹雕的十分精美,仙鹤腾云栩栩如生,只是那欲飞不飞的姿态瞧着却是那么的沉重。 从镂空处缓缓吐出的轻烟悠悠袅娜的缠绕在精雕细刻的画梁上,又渐渐消失,宛若这座宫城、这个皇室,看不到未来在何处。 夜色郁郁沉沉,风卷残云,没有月色的树林因为连日的雨水而充满了腐败的气息,不断刺激着林中马匹儿的鼻子,引得马儿不断“噗噗”喷气。 深夜的鲜嫩树叶上缓缓凝了细密的露水,聚成一滴,沉沉的坠在叶尖上,一坠一坠。 马匹的铁蹄踏在厚厚的落叶上只余了闷闷的声响,却依旧震动了高大树叶上的露水滴落,并着天空瓢泼而下的大雨落在了马儿硕大的眸子里。 迎着那片被火光烧红的天空,反射了一抹橘色的莹光。 铁甲弛聘,在漆黑的林子深处速速奔袭,宛若鬼差自地府而来,只不知,勾的是谁的魂魄上那八百里黄泉路。 为首之人的身姿,一魁梧,一修长。 毫无阻拦便进了城。 大队人马一分为二。 修长身姿带着一半分散进了城中各处,有目的的去到各个府邸,余下众人直奔了宫禁而去。 永定门前一片狼藉,尸横遍地,雨水混着血水,在宫门前冲刷了一道蜿蜒的血流。 “匪患”正在清华门与禁军缠斗,可奇怪的是动静闹得这么大,内宫里不可能不知道有“匪患”强闯宫门,却没有禁军支援,只有原本守门的百余将士在拼死抵抗。 为首的莽汉有着魁梧的身材,望了眼永定门上的字眼儿,雨水顺着眼窝灌进了铁甲头盔之内,一挥手中的大刀,扯着嗓子喊道:“杀进去!老子带你们建功!” 莽汉身后的将士应和了一声,“杀”声嘹亮,几乎要震碎雨势。 一群人褐色铠甲暴雨中提刀砍杀,腾空的白蒙蒙中有血色飚起,血珠被雨滴冲撞,在空中融合,似一幅幅诡异的画卷,又似一幕幕血色幔帘。 拢在人眼中,瞧着整座宫廷如被血雾弥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褐色铠甲军便杀到了重华门,而那里一群黑甲禁军正在缠斗,叫人一时间敌我难分,一片混乱。 莽汉瞧了半晌,“嘿”了一声道:“你们这样打,老子到底要帮谁啊!” 禁军代统领皇甫青和看了那莽汉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推开了头盔上的面罩,与他一边儿的也都跟着把面罩推了上去,继而继续与对手交战。 暴雨渐次转小,几乎雾白的视线开始清晰,细细一瞧,与禁军交战的人数竟是不足百人! 果真个个好身手啊! 在皇甫青和精神分散的瞬间,长剑辟空砍来,他提刀去抵挡,却被震的连退数步,整条手臂都被震的发麻,虎口处更是如被折断一般,拇指有一瞬感受不到知觉,手中的刀几乎被震飞了出去。 手臂的麻木微颤尚来不及消退,对方的攻势便直追而来,杀伐之势太猛太快,皇甫青和几乎是以本能在格挡,几次从对手锋利的剑刃下与死神擦肩。 然而他得不到喘息的机会,对方右手持剑刺向他铠甲与头盔的裂缝处,直指他的咽喉。 他复又双手提刀相迎,哪知对方左手一颤,一条软鞭迅速落下,缠住了他的左脚,一拽之下他仰面栽倒,持着长刀的手本能的向下去撑地。 然而对手翻转了剑花,割断了他右手筋脉。 莽汉看了会儿,与身边的副将们点评着二人的身手,“瞧见没有,别一个个那么嚣张,人家的那才叫伸手、那才叫功夫。” 扭了扭脖子,朗朗嘿笑一声,一挥刀就砍掉了一颗脑袋,“杀!别特么丢了咱们福建水师的脸面,也叫他们京里的白嫩鸡瞧瞧,咱们水师在陆地上照样能把他们打趴下!” 他身后的将士气势如虹,“喝!喝!”数声,提到便杀。 第451章 终章(一)又一个跳陷阱的傻子 有了褐色铠甲的水师参与,战局瞬时结束。 重华门前铠甲成山,血流满地,比之沙漠孤烟的黄土战场,过之而无不及。 将重要的人都拿下。 一群人又罩好面罩,又分了两路,一路往昭华门和苍震门等重要位置过去,一路直奔了延庆殿的方向而去。 雨势停下,乌云散去,缓缓露出一弯半月悬在空中,悠悠散着冷白光晕,映的周围闲云两三朵格外绵薄。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淡淡泥土与花朵的清香,拱在人的鼻尖叫人忍不住的喷嚏。 留了将士在延庆殿外,莽汉只带了几个全副武装的禁军进了殿,而守在外头的禁军却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偏殿的大臣还在争吵不休,眼见魁梧莽汉与几个禁军进来,颇是一惊,褐色的铠甲,那岂不是福建水师了? “秦灿!你是福建水师的指挥使,此刻应该在浙江帮助晋元海大人打海寇,如何出现在京城里!你竟还敢强闯宫廷,你、你简直胆大包天!” 秦灿摘了头上铁盔扔到身旁目瞪口呆手脚打颤的小太监手中。 他大约四十五的年纪,眉目阔阔的粗犷,浓眉飞挑之间颇为肆意,大喇喇的朝皇后一拱手,不甚恭敬的模样,“末将参见娘娘。” 抬手抚了抚脸上蓬松的络腮胡,朝着那些长须飘飘的老臣咧嘴一笑,嚣张道:“你们在京城里一个个跟老太爷似的,光凭一张嘴还想拿天下大权。连几个匪患都解决不了,还不得靠老子,一群废物。” 眸光凶悍,一眼剜过众人面孔,“老子千里迢迢从福建穿过浙江到了京城,那自然是来立功受赏的,难不成是来看你们唱大戏的么?” 皇后面色依旧淡淡的,眼神中掠过几分讥讽与沉怒,最后却只茫茫的看着殿外,“孩子大了,做父母的也瞧不透他们的心思了。” 李怀见到秦灿进得宫来,便晓得城北的三千营已经被解决了,面上淡淡一舒,“母后本就是该享清福的人了,何苦劳心劳力呢!” 慎亲王嗤笑了一声,鹰眼斜过李怀镇定微扬的面上,唇角微掀,“怪道如此镇定,果然是准备完全了。倒真是小看了侄儿竟是有此野心了。” 霸王混迹宫廷与市井,有着亲王的尊贵身份,气势威赫。 慎亲王缓步移挡在皇后之前,负手直视了被络腮胡遮住的面目,又道,“你是封疆大吏,内阁有批复让你去浙江支援攻打倭寇,无诏何敢带兵进京!” “那些个倭寇有我们福建水师在,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秦灿哼笑了一声,浓眉飞扬道:“雍王伙同三千营、镇抚司造反逼宫,下官是接到京中求救才进的京来。” “三千营?!”皇后蓦然大惊,忧惧如长练深锁心头,那不是说,周恒出事了? 秦灿那双嗜血的眸子一突,颇有几分京中霸王的嚣张风姿。 那张被海风吹得粗糙的面孔渐渐凑近温太师白嫩细腻的脸,龇牙道:“瞧瞧外头一片火光,一股的焦肉味儿,你们猜猜其中有没有你们的家眷!” 秦灿一字一句道:“三千营作乱,意图强闯北城门,不过末将念在他是皇后娘娘的侄子,放了他一码,只是围困在了城外而已。待大事既定,娘娘成了尊贵无匹的皇太后,周大人自然还能安然无恙的做他的三千营指挥使,安享富贵太平。” 刺骨的浪潮席卷而起又直直拍在身上,那寒意从骨缝中钻进,肆意啃咬。 皇后心口屏了一口气,梗的生疼,眼神冷怒的落在李怀的面上,嘴角的笑意化了尖锐的冰杵无遮无拦的刺向他,“好你个秦王,果然是孝顺的好孩子!” 李怀不过淡淡一笑,儒雅的面上有着难以压抑的兴奋,扬声道:“孝顺母后是儿子的本分。” 各府邸已被神机营控制住,三千营被秦灿的人拿住,事到如今还有谁敢对他说“不”! 李怀一派的大臣得意洋洋的看着李彧一派的人。 而李彧一派咬牙愤恨,至今连主子人都没有见到。 持中老臣对李怀的所作所为愤怒不已。 “信口雌黄!镇抚司是陛下的心腹如何会造反!英国公为国镇守边关,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周家如何能造反!你无诏带兵进城,你这乱臣贼子有何脸目在延庆殿敢血口喷人!”温太师面上血色一退,眸色闪烁微颤的来回于李怀和秦灿的面上,“竖子猖狂!猖狂!陛下还活着,他还活着!” 慎亲王冷笑,“你接的谁的求救!” “自然是秦王殿下了。”秦灿朝李怀一抱拳,有着秋风飒飒之气,“你们这些人,还不是忙着算计来日的荣宠地位,谁会在意京城里谁家遭了殃呢!怕是巴不得似魏国公府那样的人户多一些吧!” 李怀倒也不否认,浅笑微微道:“内忧外患,本王也是无可奈何。” 慎亲王身侧有一桌儿,上头搁着茶水,修长有力的大掌一挥,茶盏落地泼洒了一片水泽,氤氲了一片袅娜水雾,茶汤的清新凛冽扑鼻而来,倒是熏得人心中一振奋。 “秦王倒也算敢作敢当,没有否认了。”他笑了一声,便如刚下了雨的三月深夜,有着犀利的寒气,沉沉道:“如今陛下还活着,你们这些地方官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听命秦王号令了!五成兵马司竟还放了你们进来,好、好极了!” “三千营和镇抚司作乱?你们倒是打的好主意,迫皇后娘娘举荐了你,一并还把眼中钉都除了!” 秦灿无所畏惧的往一旁的太师椅一坐,双腿大张的肆意嚣张,“王爷可别给下官扣什么罪名,要知道最先闯进城来的可是神机营,那韩冲可是把各个府邸都围困了。”扯了扯嘴角,哼笑道,“韩冲可是雍王的支持者,若不是雍王造反,他把兵力放到大臣的府中做什么?” 一身染血的灰色铠甲的杨修笑呵呵的从门外跨进来,轻松道:“唉,秦将军可别乱说话,韩指挥怎么能是反贼呢!下官可是与巡防营的人亲眼所见,韩指挥是为了救陶源陶阁老被匪患一箭杀死的。若是逼宫造反,他救人做什么?或者是,他造反未必是为了雍王殿下,您说是不是?” 李怀顿时面色突变,眸中阴鸷之气大起,直直盯着秦灿却瞧不透那满面络腮胡后的神色。 秦灿看了他一眼,哼道:“我还没演够呢,你就急着进来了!” 杨修朝皇后行过礼,稳重道:“宫外作乱者已经全部拿下,招降不服的已斩杀,周大人带着三千营和巡防营的人镇着,娘娘安心。徐大人已经拿下了叛贼皇甫青和,正与戴统领整肃宫城。” 皇后“哦”了一声,心头的沉重长吁了出去,缓缓站起,惊讶道:“徐悦已经拿下皇甫青和了?戴荣没死?” 正说着徐悦与戴荣一身血色铠甲的进到殿内,深深一礼:“回皇后娘娘的话,宫城整肃完成,逆贼皆已被镇抚司和福建水师的将士拿下。” 徐悦转身,面上被皇甫青和的长刀划破了一道,尚有血液在缓缓渗出。 温润的神色却依旧淡淡柔和,仿佛天大的事也不值得他惊慌失措,深夜的淡淡月色落在门口,斜出了一仗深长的温柔光晕,落在门口的他身上,潇潇如月下松。 “水师的人已经全部撤出宫外,禁军职责暂由镇抚司接手,待戴统领将禁军重新整编再行交接。” 他一挥手。 围困延庆殿的禁军刷刷将面罩推上,那一张张白玉丰俊的面孔赫然都是镇抚司的人。 第452章 终章(二)时机到了 皇后看到此景,缓缓一笑,终于舒了口气。 夜风,似乎也没那么萧瑟了。 雍容的眉目越发镇定,她点头道:“有你的镇抚司守卫本宫与皇上都很放心,如此安排甚好。” 李怀一张儒雅的面上青白交错,是不可置信的怒、不甘如此的狠,韩冲的死局就叫他们如此化解了?! 他收买了十多年的秦灿竟然至始至终不是他的人! 怎么会这样? 他想不通,额角的青筋若一尾即将钻破皮肤的毒蛇,叫嚣着,扭曲着。 “怎么可能……” 秦灿起身,行了君臣叩拜大礼,给皇后告了罪:“臣需与慎亲王配合着让秦王自己认下,失礼之处,请娘娘恕罪。” 皇后频频点头,温和道:“将军言重,快快请起。”默了默许久,目光从那一身身染血的战袍上瞧过,“今夜多亏了各位将军了,众位辛苦。” 铁甲抱拳,整齐划一,容色丰俊而肃肃,可见镇抚司旬日里的规矩何其严明:“守卫陛下和娘娘,是镇抚司的职责,不敢当娘娘一声辛苦。” 皇后含笑点头:“你们如何知道他的计划?” 徐悦面上有温柔的笑意,恰如此时清泠悠悠的月光,“自去年夏季周恒出事起,公主便起了疑心。当时萧瑾算计周恒之事若成,三千营和巡防营便要先后易主。公主便有此猜测,只是事情尚不明朗便不好多说。” “去年年底开始又有人利用民间货船夹带黑火入京,细查之下竟有几船之数,足以炸毁整座宫禁。而京都处南方,开国一百多年从未在京中有过疟疾,却偏偏让深处深宫的陛下染上,这更不和常理。” “京中军队的节制权、黑火、陛下染病,这样的巧合凑在一处,便已经不是巧合了。” 温太师长长一吸气,矍铄的双眸荧亮不已,颇是惊叹的赞道:“凭着这些小小细节,竟能推断出今日大祸,公主实在是有大智慧的!” 说起妻子,徐悦眉心一舒,嘴角不自觉的弯了抹柔软笑意:“最重要的是,当初沐王妃被杀,京畿府衙久查不到凶手,最后还是公主将人捉到,才审问出沐王妃被杀的真相。” 众大臣仿佛在鸿雁楼里听说,忙不迭去问那跌宕起伏的剧情。 徐悦有些失笑,旋即沉然道:“待事起,拿住沐王夫妇,以逼迫蒋家人。” 众人心中暗道,果然是静王、秦王下的手! 老臣们当时有所猜测可能静王和秦王私下有所联系,大约是有合作对付雍王的意思,但也没想到竟会是逼宫,毕竟谁也不会料到,有人会去打出嗣德睿太子一脉的李勉的主意,以逼迫蒋家做出支持。 难怪蒋家今日一个都没进宫来,怕是早知计划的! 戴荣朗然道:“陛下病下之后公主猜测有人会对微臣下手,便让徐大人给了微臣一颗假死药,那日宫中潜入刺客,微臣便提前服了药,假作重伤不治,他们顺利夺了节制权便会展开计划。” 他挠挠头,短短数年,炸死都两回了,他这个禁军统领还真是不容易啊! “同样,那日温指挥使之所以能避开一劫,并不是那么巧合的身上带了面铜镜,而是特意备下的,索性那马匹失控只是踏断了温大人两根肋骨而已。” 慎亲王的大嗓门朗朗而起,震碎了天际薄云,将月华暴露的更加清朗:“也因几番推测都得了准,本王才敢信京中皇子竟敢逼宫!”瞟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李怀,问了秦灿道:“你不是一直嚷着是支持秦王的么?徐悦去福建检阅水师,你不还故意和他闹了一个月么!” 秦灿挑眉道:“如此下官才更像个莽夫么!否则,今日阻了三千营之后下官又如何能进了城来而不招人怀疑?因为是无脑的莽夫,旁人只当我大喇喇进了城是为在推举新君之事上抢占一份大功了。” 慎亲王抚掌大笑,“说的好,你们这铺垫也是长的很!” 温太师在徐悦和秦灿面上来回的瞧了几眼,忽道:“哦,老朽想起来了,当年徐悦入五军营的时候正好是和秦将军一同在齐老帅手中待过。是了是了,你们共事也有数年了吧!只是那时候徐悦才十二三岁,谁曾想能和长了十余岁的秦将军结了身后的同袍情意呢!” 徐悦温缓一笑,“太师好记性。” 秦灿捋了捋络腮胡,胡须下压的间隙里隐约露出面颊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下官支持秦王是因为他于当年的贪腐案上颇有手腕能力,却并不因此成为他的走狗。” 话锋一转,杀伐冷冽的眸中有着不屑,巍巍赫赫又道,“咱们大周的将士只能忠于国、忠于陛下、忠于一个心思为民的储君,而不是伤害君父、威逼百官、胁迫嫡母的丧心病狂之人!我秦灿虽是个武夫,却也知道身为一个将士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说的好!” 偏殿里的人皆是一震,回头瞧去,竟是骨瘦如柴的皇帝搭着秦宵的手站在月光中。 背着光,叫人瞧不清他消瘦到颧骨凸起的面上究竟是何神色。 可越是瞧不清,便越是让人心中惶惶难安。 李怀仿佛想要笑,可最后只是面部禁脔的抽搐着,皇帝身上那以黑色缠金丝线绣着的五爪蟠龙,那么尖锐,在朦胧月色的笼罩下鲜活的好似一爪扎进了他心口的皮肉里,活生生的撕裂了他。 这多年的算计,全白费了! 陈吉面色煞白的跟在皇帝身后,双腿不停的打摆子,几乎就要摊到在地了。 乌泱泱跪一地,大臣们或惊或喜。 皇后行了礼扶着皇帝坐下,惊喜不已的湿润了眼眶,“陛下、陛下大好了?” 两撇小胡子的刘太医微微一笑,回道:“盛阁老制的青蒿丹十分有效,只是三日吃下去陛下如今已经精神大好了。如今陛下的病势已经得到控制,只需好好休养着,精气神很快便能补回来了。” 盛老先生的医术便是太医院的太医也多有不比,端看灼华和徐悦几回的重伤都叫他救回来,便可知一二。 温太师细瞧着皇帝神色,病骨凸起,面色憔悴苍白,只不过从暖阁走到偏殿的距离便已经有些气喘,只是那双眼睛不再似前几日那般弥留人世的混沌涣散,当真有了精神,往日的晶锐回来了! 他放心的笑了笑,转而又疑惑道:“所以陛下也都知道?可、可下午晌时太医们不是说……” 刘太医摸了摸两撇小胡子,笑着解释道:“时机到了而已。” 周旋半日未曾动摇的几位老臣此刻显得格外轻松,了然的“哦”了一声。 皇帝病中畏寒,此刻子时刚过正是春日夜中最冷的时候,小太监急急忙忙搬进了两个火盆来,暖气一烘,到称的人人面上有着温蕴的微红。 大抵是兴奋的、也是畏惧的,一折折云雁锦鸡纹的官服大袖不断的按压着额角的汗水。 皇帝淡淡的扬着唇,恰似那月光飞尘,静悄悄的,幽深的眸中亦是静水无波,“朕这病是真病,好了也是真好。” 大病未愈,说话也尤显吃力,缓缓换了口气,“绵长岁月里不经意收了个养女倒是贴心的很。朕的皇位、朕的康健、朕的臣民,倒是需要一个小小女子去细心、去忧心了,众卿可有什么感想?” 宗亲大臣又是乌泱泱跪了一地,声声有罪又声声知错。 慎亲王嗤笑了一声,“老大人们哪里来的罪,为着朝堂着想,推举自己心目中的人选有什么错处。” 第453章 终章(三)破局 高扬而锋利的话头一转,眼神落在方才全力推举李怀的老臣身上,“倒是不知秦王这满盘的算计,各位老大人可晓得几分啊!” 李怀一派的大臣哪还见得什么得意神色,只余了战战兢兢,满头擦不尽的冷汗,又是忙不迭的请罪与辩白,声声只为朝廷着想。 炭盆里的银屑碳隐隐带着一股松针的凌冽气息,混着炙热的温度冲进鼻腔,堵得人喘不过气来,热气烘的他们面上不停的逼出细细的汗来,又渐渐凝在一处,滴落在偏殿的青砖石地砖上。 碳屑燃炸哔叭有声,落在那几个老臣心头如破空惊雷,碳屑溅起一星星的火星飞跃,萤火的光亮映在汗珠里一闪而逝,就似他们方才的得意,维持不了一丝热度。 皇帝睇了那几人一眼,挥手道:“你们都是从朕继位便在朕身边伺候着的老臣了,春寒寂寂,地气湿冷,仔细再伤了膝盖,都起来吧!” 几位老臣心下一凛,皇帝不打算追究他们到底是不是参和了秦王的部署,却也是明明白白的在警告他们了。 老臣老臣,老了便该识趣告老了。 夜深露重风拂面,慎亲王乌碧碧的眸子在炭火便耀着亮光,好奇问道:“刘太医说是这几日吃了丹丸才好起来,那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事?” 皇帝瞧着慎亲王八卦神色不由失笑,“四哥总是那么乐观。” 慎亲王爽朗一笑道:“该杀的杀,该罚的罚,这些陛下心里自有圣裁,臣只见得陛下安康,此后数十年里还有陛下给臣撑腰,臣便快活了。” 皇帝轻轻一笑:“朕富有四海,身边贴心的人却比年少时愈发的少,寡人寡人,当真到了高位变成了孤家寡人了。若是眼睛不够锐,心思不够敏,怕是这条命早就被算计的只剩了枯骨了。幸亏身边还有你们啊!” 到底大病未愈,说了会子话便累了,有些气喘,他朝徐悦挥了挥手道:“你来说。”看了眼抿唇一言不发的李怀,“把他想不明白的,都说给他听。” 徐悦眉心内敛清澈,嘴角淡笑如天际清泠月色,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以年前的情势来看,京中的雍王是当时最有人望的皇子,他是没有必要在那样的情形下去谋算军中节制权的。再有沐王妃之事,臣等便更加确定想要控制、且有能力收买人心去控制京中军队的人,唯有秦王殿下了。” “确定了可能要动手的人物,便好分析接下来的一切按照其性格和行为习惯便可分析他的行为方向,猜测他将来可能会做的事情。而一直到陛下疟疾的间歇期为止,禁军、三千营、巡防营、神机营、浙江、福建皆已经准备妥当。” 温太师忍不住疑问出口,“浙江?” 徐悦微微一点头,“浙江会在这个关口被倭寇偷袭,不是凑巧,而是秦王与倭国的协议。浙江兵权虽由骁勇善战的晋元海大人节制,但浙江军却并不擅长水上作战,若是前后夹击,晋大人难免会左支右拙。” “如此,福建上书支援,内阁中的老大人们自然会批复,同意水上作战骁勇的福建水军进入浙江。而秦王许倭国的便是在他登基之前的几日里由他们在浙江烧杀掠夺,最后再由秦将军出面假作击退。” 温太师为臣五十载,经历三朝,却是从未见过哪个皇子为了皇位如此出卖国家和百姓的! 他痛心疾首的看了眼李怀,捶手道:“无知!耻辱!”旋即担忧道,“那浙江的百姓?” 秦灿自信的扬了扬头:“老大人放心,福建水军入了浙江兵分两路去支援,想来这两日便会有捷报递来。” 福建的水师自来英勇能战,这些年海寇只敢去骚扰浙江也不敢去福建便可知福建水军之勇猛,这也是秦灿能在福建连任九年的原因。 徐悦本是不怕冷的体质,此刻穿着铠甲又烘着火盆,额际便是不停有汗水滚落,滑过血迹,留了一道淡血色的痕迹。 目光落在殿外,遥遥的远空中依然火光一片,心下不免担忧妻子和家里,不知那震天的爆炸声是否惊着她和肚子里的小女儿了。 但短时间里是出不得宫去,只能按下焦急。 他徐徐道:“陛下察觉朝中有人与倭国人暗中来往,便晓得怕是有人要生事端。是以,借着钦天监所言让臣前去浙江提醒晋大人早作准备。秦将军自年少时便是铁骨铮铮的英雄,臣与秦将军同在齐老帅麾下六年,倒也相互有所了解。” “年前去福建时与秦大人说起心中疑惑,秦大人虽不大肯信,倒也肯陪着臣演了一出戏,好叫大家以为我与将军是不对付的。” 秦灿瞥了李怀一眼,明亮的眸子里闪过失望的神色,怅然道:“事关朝廷安危,称不上正或邪,却无论如何不能扶立一个德行有亏的皇子上位,更不能助纣为虐。结果不出徐悦所料,年关下臣便见到了秦王的心腹,那人颇有试探之意。” “臣心知徐悦猜测恐将成真,便顺势答应了下来,并提出事成要做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官居正一品。人家瞧我胃口颇大,便以为我是莽夫可利用的。” 徐悦磨砂着袖口的雏鹰绣纹,翅膀的位置针线有些稀落,仿佛雏鹰要换毛了,倒也得趣。 嘴角忍不住的扬了一下,继续道:“西郊大营的九万兵马除非有虎符或者陛下的诏命,不然任谁也调遣不了,而晋大人的个性是万万不会放任京中大乱的,一旦得了消息,必然连夜奔袭来救驾。只有晋大人无暇顾及,才能使秦王的计划顺利推进。” 秦灿点头,大胡子里头有汗水顺着脖颈淌进铠甲内,“七日前我带了福建水军顺利进到浙江,与晋大人将退敌计策商议好之后,带了两千人悄悄绕去城北,假作阻截三千营的人马,待城中爆炸声起,三千营的人便混在福建水军之中一同从北城门进来。” “再分两路,周恒带三千营的人与杨修大人的巡防营一同拿下困守各府邸的神机营的人。而我则以‘同党’的身份带着福建军顺利进到宫中,与镇抚司的人一同拿住禁军。” 温太师细细一思量,又问道:“那韩冲?” 闲云散去,月光毛毛的似泡在了水中一样。 徐悦说的温缓,“比起雍王在京中的支持者终究是不如的,那么逼宫势在必行。江公公和秦公公是近身伺候陛下的,秦公公又与公主交好,本该是秦王第一个该除去的人,为何独独留着他呢?” 温太师思绪一转,旋即接口道:“与公主交好的秦公公是泄露诏书的最好人选!” 慎亲王听得入神,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碗频频点头,只觉得这样的布局当真比茶馆里听到的要精彩许多,能够以细节推算出李怀整盘计划也当真厉害至极了! 他瞧着一旁额际突突跳着青筋的李怀,试着分析道:“华阳是雍王的表妹,一旦今日事成,秦公公再被人从华阳处找出来,那么内侍与外臣、皇子勾结偷看诏书意图逼宫的罪名便坐实了。而秦王便可在得到娘娘和众位大人的举荐后登上大位,再以此除去华阳和雍王。” “王爷说的不错。”徐悦神色若空明静水,继续分析解释道:“韩冲此人一向不涉党争,最近半年来却渐渐透露了支持雍王的意思,目的也很明确,一旦事发,神机营的人围困各府邸便成了雍王的罪名。” 第454章 终章(四)落败 “如今韩冲死,而神机营的计划依旧在进行,那么说明副将晁廉必然是晓得此番计划的。究竟围困各府邸的人是雍王还是秦王,倒也不难证明,此番参与逼宫的官员不少,韩冲和晁廉是不是秦王的人,一审便知。” 廊下有风掠过,残卷着地面上的落叶沙沙有声,扑进到这样压抑的空气里,明明是春日的万物苏醒,却似沾了深秋的衰败,于凌冽西风中落叶萧萧。 炭火的热度扭曲了一方空间,亦是扭曲了那炭盆之后人的面目。 李怀握着拳僵直的站在一张梅花胜雪的长案旁,手背上的青筋累累蠕动,宛若竹叶青缠绕其上,目光兀楞楞的盯着徐悦,阴鸷的锋利,仿佛是要从他身上找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以巨蟒的姿态缠绕住那个坏他全盘计划之人! 他眼底盘旋的巨蟒嘶嘶的吐着信子,露出阴毒的獠牙,似要将他们撕成碎片。 他的计划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只要过了今晚、只要过了今晚他便是这个天下的主! 如今却成了笑话,输的一败涂地! 又是这两个人! 又是这些人! 为什么总是要坏他的事! 为什么连老天都要与他作对! 慎亲王恍然点头,“如此说来,陛下那时候就有所察觉。臣暗自揣测,只以为是有人要学十一年前的逆王,想要打各省兵力的主意了。”顿了顿,又忍不住挠了挠头,“你们竟是那么早以前就有所察觉了,我这脑子,不大够用啊!” 慎亲王暗自庆幸当初没坐上那个位置,不然这时候指不定被臣子算计成什么样了! 还是当嚣张宗亲最得意! 皇帝看他那又嫌弃又庆幸的表情真是失笑,抬手拍了拍扶手,沉沉道:“朝中有人与倭寇联系,可究竟是朕的皇嗣要算计朕,还是浙江的官员又起腐败之心要算计百姓,其实当时朕并没有太大的把握。让朝中大臣去到各省,也是要瞧一瞧,到底谁心里怀着难测的心思。” 目光一凛,扫过众人的面孔,一抬手,宽大的明黄色袖子从手腕上滑下去,露出柴瘦的手腕,“朕的臣子,倒是都能耐的很,送了朕这样一份大礼。” 皇后心思细细一盘桓,鬓边简素的珠花在烛火与炭火交融的光晕里闪烁起幽蓝光亮,不由大惊道:“北燕、大宁、青海、幽州……这些地方都是极易发生疟疾的。” 皇帝斜倚着一只杂珠锦的软枕上,那暗红的光泽映在皇帝煞白的皮肤上,有一抹血色氤氲游走,看了眼李怀,缓缓笑了一声,低低的,却带了寒冰万丈的汹涌寒意。 抬眼看了眼秦宵。 秦宵双手微握于胸前,微微侧身垂首,低柔的嗓音开始从他的角度阐述事件。 他的语调稳而缓,半点不见许久一来被紧盯算计的惶惑姿态:“十日前陈公公让奴婢出宫去探望师傅,在皇庄附近的时候有人奴婢打晕带走。如徐大人所预料的,那些人把奴婢藏在陛下赐给娘娘的公主府里,日夜监视。” 有李怀派的老臣愤愤质问,不甘心就此满盘皆输,“你所说有何证据!你如何证明诏书不是你透露出去的!” 秦宵淡淡一笑,不紧不慢着自己的节奏,皇帝身边的得脸内侍,自有属于自己的气场,“当时陛下立诏书时奴婢与陈公公都在殿外候着,诏书也是由陶阁老、魏太傅、宗正大人收归锦匣,可说奴婢与陈公公都是没机会接触的。” “张阁老不觉得三位老大人才是最有嫌疑的么?如今还是陛下主持着大局,想往奴婢身上扣罪名,未免心急了些。事关储位,不是您老一句话一个推论就可以的,得要证据。” “不过,徐大人倒是抓到了将我打晕关在公主府的人了,那人受命于谁,想来到了镇抚司是很快就会有答案出来的了,阁老不如等一等?” 张阁老睹见皇帝眼底的阴沉,眉心一跳,心跳都几乎停拍,再也不敢多言。 秦宵平静的眸光缓缓掠过陈吉的面孔:“奴婢记得陛下病下前数日,有小太监与我说起,说夜里瞧见了暖阁里头有萤火虫,却又说那萤火虫忽然从眼前不见了。而那个小太监几乎是与陛下、江公公同时染上疟疾的。” 陈吉瞳孔一震,头皮发麻的盯着秦宵。 秦宵斜了他一眼,神色淡淡如春日朝阳将起的天际,清冷而从容:“奴婢想着萤火虫大约都是夏季里才会出现的,如何会在早春的夜里出现在延庆殿?后来奴婢想明白了,那大约不是什么萤火虫,而是被涂了磷粉的疟原虫。” “磷粉燃点是极低的,一碰上烛火的热度就会燃烧,而延庆殿里终夜都会点着一盏烛火,那疟原虫在延庆殿咬了人,又在殿内飞舞,虫子的本性就是往光亮的地方飞,一靠近烛火自然就是灰飞烟灭。什么罪证都没有了。” 徐悦面色温润和泽,面孔落在月光里,那血痕有了薄薄的光晕,无端端添了一份妖异的美艳,“镇抚司的护卫暗查之下,发觉有内务府的小太监曾在采买的时候顺带手的买了一瓶磷粉,最后,那磷粉是到了陈公公手中的。磷粉在宫中是违禁品。” “请问陈公公,你要它做什么?” 秦宵睨着一脸煞白的陈吉,语调里缓缓蓄起凌厉:“诏书是如何泄露出去的,陛下是如何病倒的。陈公公,或许您有话要想向陛下交代。” 挽在臂弯里的拂尘“啪”的掉在地上,乌木制的握杆在地砖上回弹了几下,明明声响不大,落在耳中却是惊心动魄的刺耳。 陈吉双腿一软,跪在皇帝的椅子旁边,深深伏地,除了颤抖,却是半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睇了他一眼,也不多与他废话,微微抬了抬下颚,铁甲护卫便将陈吉拖去了慎刑司,那里的嬷嬷有着刑部郎官的手腕,不怕这种吃里扒外的废物不吐实话。 疟原虫从谁手中进的宫,马上就会有答案了。 “继续。” 徐悦神色煦煦道:“盛阁老在北燕十多年,也曾遇上过患疟疾的病患,当初未能治愈,这些年来老人家一直在研究治愈疟疾的药,最近有所发现,只是药效难说,臣将药交给了刘太医,太医趁陛下清醒时与陛下商议,是否一试。” “万幸陛下福泽深厚,此药当真有效。” 皇后听的出神,万分感慨幸亏朝中尚有这一波心思清明又有手腕的臣子了,缓缓吁了口气,温柔一笑道:“陛下这个女儿收的十分福气。那这番计划陛下又是何时得知的?” “在禁军和巡防营接连出事后,徐悦便向朕分析了一切,只是那时候朕的病势太重,已经没有精力管了,便将一切托付给了他来指挥调度。”皇帝拍了拍皇后的手,“朕与皇后都是有福气的,这几个孩子都是聪明的,极好。” 皇后微微一怔,然后蕴漾了绵柔笑意:“陛下说的是,也是臣妾的福气。” 接下来殿中默了许久,久到叫人心头空茫茫的发虚。 “秦王于此事还有什么要说的?” 若非皇帝喊了他这一声,众臣几乎都要忘了这个设计逼宫的主角儿还在此处了。 李怀的眉心宛若此刻的毛月亮又遭闲云遮避,透着灰白的光晕,浅浅阴鸷。 厉鹫的眸中又幽蓝的火苗突突的跳着,不甘的唇角勾了抹讽刺的笑纹,几不可查的颤抖着,宛若深秋里挣扎着的枝头枯叶。 他不甘就此落败:“戴统领是陛下的禁军统领,当时可没有陛下的发话,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戴统领竟也配合了徐悦去假死脱身,难不成在戴统领的眼中徐悦的猜测竟比陛下的安危还要重要么?” 第455章 终章(五)天下棋局 “微臣是武将,比不得殿下能诡辩。秦王殿下不必费心挑拨,臣是陛下的臣,若是陛下觉得臣不忠,便是今时今刻砍了微臣的脑袋,臣也绝无二话!”戴荣一急一怒,染血的面孔涨的通红,冷哼道,“如今危害陛下安危的恰恰是秦王您!” 徐悦只淡淡道:“臣不是皇子。” 李怀低低一笑,那笑声似从地狱而来,“难道不是为了李彧么?他可是公主的嫡亲表兄。” 徐悦的嘴角露了一抹闲适的笑意,月边闲云悠悠,深幽的眸子掠过他阴鸷的面目,淡淡道:“若是,这时候雍王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了盖了嗣天子宝的诏书上。” “说得好!”慎亲王朗朗一喝:“禁军统领的职责是保卫这座宫城的安危,戴荣要有武力,更要有辨别人心的本事。若今日他不信徐悦,没有那为陛下豁出去的忠心,何来此刻揭破你算计的时候!自己阴谋算计,便以为人人如你一般。巍巍皇权事关天下苍生,到底也不是谁都配去拥有的。” 徐悦自然也晓得上位者是最多疑心的,取了腰间的令牌交到一旁太监手中,跪地道:“早年受了些伤,落了旧疾,如今手脚也多有僵硬,怕是不能很好的掌管镇抚司。公主产期将近,臣也想着多陪陪公主。还望陛下成全。” 小太监把腰牌放到皇帝的手边。 皇帝垂眸看了一眼,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而戴荣将腰牌交上去的时候皇帝却又没有收。 一时间,众老臣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了。 慎亲王皱眉,有些不平的想说什么,只是被皇帝抬手制止了。 默了半晌,皇帝才看向李怀,漠然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输,为什么朕不肯立你为储君?” 李怀自嘲的撇了撇唇,扬了扬头,道:“技不如人,有什么可说的,要杀要剐陛下下旨便是。” 皇帝绵长的一叹,“真正成熟的政治家,是不会被个人情绪左右了对大局的抉择,而你在面对自己的敌人时,心思难以真正的平和。” “你要争这个位置,可你的谋划总是想着如何顺带着将他们处之而后快,偏偏输了几回还不肯收手,这样的情绪便注定了你的格局是小的,也注定了你会在这场争夺中失败。” 李怀狠狠一震,却不肯承认。 皇帝毫不掩饰对他的失望:“皇位给你,你也未必坐的稳。” 李怀的嘴角剧烈的抽搐了几下,面目狰狞起来,疯狂举高了双手又猛力当空砸下。 宽大的袍袖上绣着藏青色的万寿福字纹在火盆昏黄微红的光影里晃了一抹刺眼的光芒,“既如此,你还给我希望,把我当成棋子替李卿那废物掣肘朝堂。就像当初利用姐姐去夺回你的权利,我们姐弟在你这个父亲的眼里算什么!算什么!” 李怀虽狠辣,却始终放不下长姐当年的惨死。 提起长女,皇帝的语气一滞,愧疚于眼底弥漫。 天上的月亮慢慢悠游,洒下的月华打在一丛繁茂枝叶上,风吹枝影摇,落在素纱的窗棂上,如一汪摇曳的池水,晃得人眼晕心慌。 皇帝搭着秦宵的手站了起来,道:“你姐姐那时多大?” 李怀咬牙道:“十五。” “是啊,十五,多美好的年岁。”皇帝缓缓走了几步,停在火盆边儿上行,抬了手在悠悠晃晃的火影里烘着手,似乎这样才能有一丝的温暖,“当年楚家把控内阁,握兵权数十万,权势滔天,我这个皇帝要下旨意还得瞧他们脸色,又有多少忠臣良将死在他们的手里。你的姐姐那样纤弱,尚且甘愿为朕、为天下百姓牺牲” “你!你如何与她比得。” 皇后站在皇帝身后,眼神亦是落在那烧的旺极了的火盆里,怅然道:“下降楚家前,陛下把可能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大公主,公主是自愿的,陛下是君、更是父。若是可以,怎可能拿儿女一生做赌注。” 皇帝走到门口的脚步顿住,朦胧的月影扑在他身上却显那么沉重,似要将他消瘦的肩膀压垮一般,“我亏欠你姐姐,这些年对你们母子事事优容,若非如此,这些年你和你生母犯下的错,如何还能好好安养在这世上。” “棋子。朕也是天下这局棋盘上的一颗棋。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哪个不是棋子,每走一步都是别人棋盘上的算计。你若还当得旁人的棋子,至少还有活命的价值。” 李怀梗在心头的一口鼓鼓的气似被人拿针扎了一记,噗,缓缓的流泻干净,再也支撑不住那一身饱满沉重的皮囊,頽坐在梅花盛放的紫檀木长案上。 皇帝刚跨出殿门,隐约又听得一声巨响从东南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冲天的火光绞着滚滚浓烟腾升而起,可预见火势之大。 徐悦心头莫名一痛,抬眸间见得李怀那突睁的双眸里尖锐的快意,尚不及与帝后告退,便煞白了脸色冲出了延庆殿。 出了重华门,从护卫手中夺了一匹马便往府中快马加鞭而去。 奔至魏国公府所在的那条街,火光一片。 彼时东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有淡淡的霞色浮在天边,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拉扯着那些云彩,云卷云舒着变幻莫测,叫人心头无端生出难以掌握的无力感。 城中的那深橘色的火焰摇曳在空中,把淡青色的天空晕染的一片通红。路边的迎春花瓣细长微卷,那样娇嫩可爱,马匹奔过,卷起一阵风,花朵摇着在那火烧的色泽里,恍然了一片凄迷色彩。 下了马,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围困住她们的偏院前。 一片火海。 火光映在他煞白的面上一片明晃晃的滚烫,空气被烧的稀薄,几乎难以呼吸。 徐悦只觉脑中哄轰然一片,那梁柱支柱被火势烧穿而倒塌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中。 “灼华她们被困在偏院里,那里被人洒了松油,爆炸一起,院子被整个震塌了,火星子又撩了松油,几个院子都烧成一片。周恒和李彧在火势大起来前已经寻进去了,现在这火势你不能再进去了,靠不近的!” 姜敏拉着他在说什么,徐悦听不见,他只想着快去那火海中找他的妻儿,还有他的父母、祖母。 怎么会这样? 明明都安排的那么妥当了,为什么会这样? 姜敏本想拉住他,可惊急之下的徐悦他哪里打得过、拉得住,便只能扯了他身上的铠甲,又从司耀局的人手里拿了水桶把人浇了个透一并跟着冲进去。 李郯知道劝不住,只能忍着眼泪看着火势干着急。 院子里的太平缸早在爆炸的时候就被炸毁了,单靠司耀局手中的唧筒根本压不住那窜天的火龙。 然而,尽管司耀局的人明知火势太大根本灭不下来,可困在里头的是皇帝的养女、国公夫人,进去的全都是皇帝面前得脸有宠的郎君,哪里敢停了手里扑火的动作。 若是里头的人出不来,明日他们司耀局怕是都要有好果子吃了! 徐悦冲进偏院,里头一片浓烟滚滚,连呼吸都是灼烧肺腑的滚烫,地砖被火烤的通红,踩在上面立时能感觉到一阵刺痛,他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家人、喊着灼华的名字,可除了他和姜敏的声音,听不到任何人声。 连先前进去的周恒和温胥也没了踪影。 唯火势吞没木质梁柱的哔叭声不绝于耳。 被烧透而断裂开的梁柱,带着熔岩星火的尖锐,那样无遮无拦的坠在他的心头,又被人狠狠拔出,呼吸似被人按在滚烫的水中又不停捶着他的心口,几乎断裂时拽起,尚来不及缓过气来又被按至了底处,反复折磨,痛不欲生。 第456章 终章(六)燃不尽相思意 他用手去扒拉烧断的木梁,烫破了掌心,一片触目惊心。脸上有刺痛,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面上的细细绒毛被烧毁。 支在那里的最后一根房梁倒塌,整个院子塌成了一片,房梁倒塌时扑下的冲势化作了一股灼穿人的热浪,将两人冲的站不住而连连后退。 若不是他们的身上、头发上都被姜敏浇湿,春日的衣料尚厚,能吸住不少水分,否则此刻怕也都被烧毁了。 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 睁着眼,兀楞楞的看着那火海,徐悦眼中水流决了堤,流下的瞬间就被火热炙烤消散,他就站在那里,不动了,也不再喊了,绝望的看着那热烈到扭曲的火焰。 身上的水渐渐被烤干。 再不走,四周的火海即便不把人烧死,也要被浓烟呛死。 春日的天变得快,方才尚有朝霞几朵,此刻又下起了雨,却没有人心中祈祷的那么大,淅淅沥沥的下了一阵又丝丝绵绵了起来。 可尚未靠近祝融之势便已经蒸发,于火势毫无助益,徒增了无力。 那银线蚕丝似的春雨随着风纷飞着钻进了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水气拂在身上,有湿黏的寒意从衣料钻进四肢百骸。 人影站在雨中看着祝融的威力席卷了半座内院,似浸透在了眼泪中一般。 廊下的琉璃灯盏在风雨中飘摇,没有光亮,隔着一池涟漪望去,模糊而朦胧,有着玉碎流沙的姿态。 李郯焦急的望着火海深处,烈焰似刀子一般刮人,叫她几乎睁不开眼。 忽起一片骚动,管家宋叔提着袍子,边跑边喊,“平川居有动静,快去救人!听着是周大人的声音!” 李郯眼波一动,跳了起来,“快去,快去!把都尉和徐大人喊出来!” 时至春末,白梅依然绽放热烈,那月华皎皎如霜落雪的冰肌玉骨,悠悠沁骨的香味。梧桐翠翠,瘦竹茵茵,风拂过,拂动了枝影摇曳,婆娑沙沙,雪色芳华于风中飘飘洒洒,沾了雨,沉坠在芳草萋萋之上,春梦一片残色和烟散。 有了众人的帮忙,平川居塌下的梁柱砖石很快被搬开,寻着声音,终于在书房底下的暗道救出了被困的人。 虽然受了惊吓,好在都只是轻伤,不过因为暗道里滚满了浓烟,都呛哑了嗓子,几个小的都哭到哭不出来了。 婆子们赶紧弄来了干净的温水给她们擦脸漱口。 擦去脸上的烟熏痕迹,冲刷了咽喉中的浓烟干涩,这才能清晰的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风中带着梅花的清郁,是劫后重生的冷香。 李彧拍了拍满身的烟尘,走近灼华身边,细雨蒙蒙映着火光落在她纤瘦的身上,朦胧的柔弱,那凸起的肚子格外沉重的压在她的身上。 他轻声问道:“还好吗?” 灼华抬眼看向一身锦衣破损的李彧,目光落在他的额角和手腕上,皮肉翻卷,腥红一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时被烧穿的窗框倒下,这个将权利看的比什么都重的人,在能得到好处的前提下毫不犹疑的欺骗她,也利用她的人,性命攸关之时却又一次毫不犹豫的挡在她的孩子身前。 她有些失神的想着,若是这样的情意能在前世里给了她,或许,又有了不一样的结果吧! 可是,逝去的便是逝去了,如今她的心底只容得下徐悦和孩子,旁的人,再好,都来不及了。 灼华微微点了点头,勉强弯了弯嘴角,让自己的神色尽量平和一些,“多谢。”默了默,“回去好好上药。” 李彧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伤,淡淡一笑,“无妨。你……” 他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说什么,周围的人来来去去,良久,只道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府中的事自有魏国公和徐悦处理。” 灼华澹笑,虽浅淡,终究漫生柔婉:“我知道。” 秋水安抚着两个孩子,宋嬷嬷又让婆子们去收拾了干净院子先让太夫人和几个襁褓里的孩子有地方歇下,又让人赶紧去请了老先生过来给大家都瞧一瞧。 一切都安排的十分妥当。 四处寻了寻,没有看到徐悦的身影,灼华望着偏院那处火光依然猛烈,一瞧李郯一脸的魂不守舍,心里有些不安,“宫里还没结束么?” 李郯不住的往偏院处瞧,火光映在眼底有水色蕴漾震动,焦急道:“徐悦和姜敏以为你们还在偏院,都冲了进去,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灼华心头咯噔了一下,似被脱缰的野马狠狠冲撞了一下,痛感直坠了小腹,一阵阵下沉的紧缩,让她额际直冒了冷汗,几乎就要站不住。 李郯见她按着肚子,吓了一跳,赶忙安抚道:“你别急,已经让人进去找了,他们两个都机灵着,不会有事的。” 把孩子交给乳母,脚步慌乱的朝着偏院过去,刚靠近,便瞧着镇抚司的人把徐悦和姜敏都安然带了出来。 李郯拉着姜敏又哭又笑。 徐悦一把将妻子永进怀里,如长练缠绕在心头的恐惧在温热而真实的触感下缓缓褪却,那一声长舒有微微的颤抖,“你吓死我了,我靠不进去,寻不到你,我快要疯了!” 灼华抬头定定的瞧着一身狼狈的徐悦,可是在她眼中他依旧那么的好看,温柔的叫她忍不住的满心柔软。 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化作一片热热的雾气在眼中聚拢,有温热从眼眶滑落,映着火光的眸中摇曳着涟漪的喜悦与柔情。 素手拂过他面上的伤,心念一动,她捧了他的颊与他深深一吻。 徐悦一愣,多重的欢喜如浪潮汹涌的扑在心头,他享受妻子的热吻,然而还等不急他去加深这个吻,灼华却紧揪着他的衣襟滑落在他的臂弯里。 笑意凝在了嘴角,徐悦呼吸一滞,“怎么了?可是哪里伤着了?” 她知道定是方才紧张他的安危之下动了胎气,孩子怕是等不急要出来了。 灼华瞧他紧张的失了魂,想笑却是先拧紧了眉,下腹一阵收缩的疼痛,抽走了她的力气,痛的说不出话来。 李郯正要取笑,眼角余光睹见她白底的裙衫上一片血迹,惊了一跳。 赶紧拽了宋嬷嬷:“赶紧抱了去哪个干净的屋子,她这是要生了!大夫呢?大夫来了没有?稳婆家里可备下了?” 徐悦和宋嬷嬷都是稳重人,却也不由呆愣了数息,这才都跳了起来,赶紧拔着嗓子于一种混乱里吩咐找人、备物、烧水。 好在为防灼华早产,稳婆和乃母子一直都养在府里,也没受伤。 婆子们升火烧水,丫头们收拾床铺、准备衣裳,虽急急忙慌了些,倒也一切顺手。 这些年灼华身子养的不错,又许是生过一胎的原因,比起上一回生产,这一回倒算得顺利,没有痛到晕过去,宫口开的也顺利,只是这一夜实在受惊不小,又被徐悦闯火海狠狠吓了一回,到最后关头便有些脱力,好在两碗参茶灌下去倒也提了神了。 尽管稳婆几遍告诉孩儿的父亲一切顺利,徐悦仍是吓的面色煞白的比灼华还可怕,冷汗淌不停,脸颊上的血迹都冲刷干净了。 鸟雀轻啼唤了朝阳初升,廊下琉璃灯摇晃间有了碎碎光影,梅花上坠着的水珠反射了太阳的光线,有了一抹晶莹五彩的光芒。 天光透过素白窗纱投进室内,将窗棂上鹿鹤同春雕花纹路映在了地上,似淡淡的水墨画,有着柔软的温度。 熬了一天一夜,于三月十六清晨,在稳婆一推手的助力下徐大姑娘嗷嗷出生,啼哭声清脆有力,有五斤六两重,康健有力。 第457章 终章(七)新生 许是小生命的本能,稳婆刚把孩子放到灼华身边,徐大姑娘一靠近母亲的胸怀拱着小脑袋就去寻奶水,衔着***拼命的吮吸。 吸不到,努了努嘴,接着吸,倒也是个有耐心的,如此反复了好几回才急的哭起来,嗷嗷了几声,不服气的接着吸。 总算在稳婆劝说放弃的时候,徐大姑娘吃到了人生第一口粮食,小手趴在母亲的胸脯上,闭着眼咕咚咕咚的吞咽起来。 趁着孩子在吃奶,徐悦被灼华催了去沐浴更衣,回来又给妻子用兑了玫瑰花水的温水擦了身子,换了干净衣裳,裹得严严实实的抱回来正屋。 西偏院烧毁了,南边儿太夫人的四顾堂和邵氏的朝鸣堂一片也炸的七零八落,东边儿的暮云院和青山院只是被爆炸时震破了门窗,没被火势波及。 整个后院烧毁了一半,索性府中人也不多,尚有足够的屋子人。 “要做修整,当真也是大功夫了,想来起码也要个半年多才能完成。实在不行就先搬去公主府住一阵,左右那里每日都有人收拾着,也干净。” 替妻子拉了拉被角,又摸了摸女儿柔软的胎发,徐悦温柔道:“这些事你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你好好休息,把月子坐坐好,去了那头痛症。” 奶娃娃吃饱了,伸了懒腰,蹭了蹭襁褓便满足的睡着了,灼华累的厉害,拉着徐悦一同歇了一觉。 可惜孩子易饿的小肚皮和涨奶没有让她睡得太久,但是夫妻两心里都欢喜着,这一觉倒也足够了。 徐悦坐在床沿给女儿拍嗝,身子微微后倾,让软软的小东西舒服的伏在他的胸口,曲着掌心一下一下的拍着,小家伙大大的眼睛掀一下,又眯一下,很是惬意。 嗝很快就打了出来,小小的一声带着奶香四溢,格外可爱,然后懒洋洋的又打起了哈欠,扯着粉嫩的嘴角满足的笑了起来。 惹得徐悦怜爱不已,怎么都觉得红彤彤皱巴巴的女儿是他见过的第二可爱的姑娘。 当然,第一可爱的永远都是他心尖上的小姑娘了。 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女儿,又去亲吻妻子。 儿女双全,夫妇亲爱,这辈子得当了。 天空舒朗,偶见几朵闲云悠哉,柔情的阳光卷起尘埃飞扬似碎金迷迷,悠悠从微阖的窗棂飞进屋内,落在矮几上的一树白梅,连那清洁的花瓣亦染上了温暖微金的光晕。 有飞鸟在树梢间跳跃,滴沥清泠,旃檀在枕屏外悠缓袅袅,似母亲柔软的手抚在心口,能散去一切忧愁。 灼华半伏着迎枕侧身瞧着徐悦逗着女儿,亦是满心满眼的欢喜,如在云端的柔和,“所以,陛下已经无碍了?” 徐悦点头道:“还好阿翁从前对这个疟疾也有过研究,拿着江公公试了几回,总算是找到对疟疾有用的草药来,制了药丸子几日吃下去,陛下已经能下床走动,一切安好。只是江公公到底年纪大了,即便能好,身子怕也大不如前了。” “人生无常,能活着就好。”灼华微微一叹,笑意里有几分寥落,“他伺候了陛下一辈子,陛下总不会不管他的,往后有太医照料着,想来也是能安度晚年的。”转而又道,“你原是什么都知道的,却还不与我说,愣是叫我在那里瞎猜。没成想,秦灿竟是与你演戏来着。” 前世里李怀没有逼宫,只是与李彧斗着,便也瞧不出秦灿竟还是个凛然傲骨之人了,果然啊,人人都有多面呢! 徐悦温柔一笑,倾身在她眉心落了一吻,“原是不想叫你怀着孕还那样辛苦,可我的卿卿那么聪明,便是我不说你也能抽丝剥茧的分析出一切。瞧,我什么都没说,你也晓得李怀曾想把岑怀策反成暗装的事也是一清二楚。” 灼华笑哼了他一记,“哄我、你最会!” 徐悦澹笑如月,将睡熟了的孩子放进摇篮里,回头拉着灼华的手,细细捏着她的指:“倭寇之事陛下早有察觉。也亏得是你查出了那李一,否则我也不敢想陛下说出分析猜想。虽说是请君入瓮之计,混乱中却难免有死伤,我不想你涉险。” 默了默,眉目间浮了混乱中惊起意外的后怕,“可即便我那样仔细的筹谋,却还是险些让你们遭了不测。” 灼华抬手抚平他拢起如山峦的眉心,笑如月落涟漪,粼粼有光,“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别皱眉。也是咱们都疏忽了,外头事起,女眷自是会聚在一处的,也是确保护卫能统统保护得到。可谁会想到李怀会把人按在祖母身边呢!” “让祖母身边的人对咱们下手。那老妈妈的儿子不过是外头铺子里的账房,咱们跟前儿也不到,便是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那处去的。我们当时又一心防着外头,便是岑华他们也是在身体有了不对经后才察觉到的。” 她刚生产完,手上虚弱的微凉,徐悦握着她的手一紧,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有紧紧贴在心口,好似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妻子还在身边的真实,“岑华几个都是暗卫营里受训的,迷药应该对他们是没什么用的。可如何会察觉不到有人往院子里洒了松油?” 灼华缓缓道:“那迷药无色无味甚是厉害,她们几个到还有反抗之力,可即便有所察觉也不敢轻易出去,一来是中了迷香后武力便是不如往常。对方要杀人,必然是倾巢而出的。二来也是怕背后有人偷袭,就靠倚楼他们几个也没办法带走所有人。” “西偏院离街道颇近,你留下的镇抚司的几个人身手虽好,可到底不比李锐蓄养的那些杀手。那一片小院子都挨得近,待迷药效用起,他们把才松油一路撒过去。” “爆炸一起,立时便烧成了一片。” 庭院里白梅傲骨,红梅如霞。 花团锦簇的红梅吐着粉色的花蕊,在这样沉沙的话题中竟似点点暗红血腥,刺痛了他的眼,那一声爆炸依然清晰的在脑子里回荡,后怕久久不散。 徐悦心底依然揪紧着:“你们又如何发现的密道?” 灼华骚了骚他胡渣刺刺的下颚,逗他一笑,“爆炸的时候整个屋子被压垮了一般,门被堵住,太平缸也被炸毁了,后来火势太大烧断了梁柱,梁柱倒下的时候压倒了屋子里的多宝阁,却恰巧发现了多宝阁下头竟有暗道。” “暗道能通向哪里,谁也不知道,可我却晓得老天给我那么多机会化解了那么多危难,这次必然还是能让我逢凶化吉的。” 徐悦听着心头直坠,末了才慢慢回圜过来,低声道:“祖母与我说了,是他救了颃儿。” 灼华澹澹如梅的笑意凝在嘴角,“曾经我厌恶他至极,只是他救我、救孩子却也是事实。岁月温柔绵长,或许他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有所不同。”默了默,她道:“徐悦,我可以放下曾经那场虚妄的梦了。” 初初重生,她觉得没有发生的事情便不需报复,避开便是,可多少次午夜梦回想起前世自己那样不值,还是会痛、会恨。 当年见得“长宁院”几个字的时候,她还是会有一种报复到了的快意。得不到的痛,也叫他吃下了。 只是这一回,当她看着他不顾一切去就了颃儿的时候,心下便有了前世一切尽散的宁和。 都不重要了。 “他如何肯退而不动了?” 徐悦眨眨眼道:“我把李卿藏了起来,易王府里炸死的不过是判了死刑的犯人易容的。又把当日立诏书的几位扣在了府中,由穷已明镜照看着。他知道再闹也是事不成,还不如帮着巡防营镇压动乱,少说也是一桩功劳。” 灼华笑着伸手捏他的手臂,还是捏不动,“你这一招倒是好,立诏书的几位没事,李卿无事,便是李怀的计谋也不能得逞了。那韩冲呢?” “可捏这儿。”徐悦牵着她的手到了衣襟内,“韩冲为了救陶阁老被匪患杀了。” “这些年在这旋涡里待的久了,破局的本事也越来越厉害了。”嗔了他一眼,灼华倾身依偎在他怀中,软声道:“爷那样厉害,妾身以后便只依赖着爷护着了。” 徐悦拥着她,在她嘴角轻轻一吻:“乐意之至。” 第458章 终章(八)沈蓉 梅花与迎春芳华落尽,春日神君的脚步缓缓远去,彼时细风与暖阳缠绵,却是梨花开的极盛的时候。 绿叶英英簇簇,雪白的花瓣在微金的阳光下呈半透明的玉骨之姿,花心嫩绿托着红色的花蕊,含烟带雨,繁盛如雪。 有温暖的风拂过,花瓣纷飞如飞雪蔽日,带着舒心的清幽香味,如雪如雾的铺呈在空中。 皇帝开始如常上朝,处理朝政,然后当朝宣布了立李卿为太子的旨意,此举于高位的老臣自是有所心理准备,而于远离权利中心的官员来说便是一头雾水的懵了。 对于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皇帝开始做清算。 李怀一派的老臣,皇帝一个都没去处置,他们倒也算识趣儿,相继上了折子乞骸骨归乡,皇帝朱批准奏了个上蹿下跳最来劲的,算是杀鸡儆猴了。 另外参与逼宫的官员,如皇甫青和、晁廉之流,抄家、落狱、流放、砍头,皇帝劫后重生的手腕颇是雷厉风行,京中总似笼在一片血色的迷雾中,百官战战兢兢。 最后,从陈吉的口中得来一个名字,顺藤摸去,疟原虫竟当真是陶源这个老狐狸去大宁查阅军中时弄进宫的。 陶源此人颇是狐狸,向来八面玲珑,当年李怀、李彧、李锐斗的如火如荼时尚能作壁上观,却不想最后竟是他对皇帝下了手。 可细细剖析,却也可看出事情走到今日一步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如今内阁里的老臣,都是四五十年的年资在那里。地位无可撼动。 而陶源虽入内阁已有二十载,六部三司、地方官员中有不少是他的学生,也称得上桃李满天下,可到底比不得那些须长眉白的三朝老臣。 人心是贪婪的,尤其是尝过权势滋味的人,野心便是无底洞了。 终究是不甘为人下人,而支持李彧的阁老中又不乏比他年资深久的,便想着推了曾被流放藩地一回的李怀上位,届时自有他的风光出头之日。 谁想一朝事败,落了个夷三族的下场。 李怀被遣回崇州,密旨下达崇州千户所,终身幽禁。 终究有大公主的情分在,逼宫的罪名自有人替他顶下。 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靖王府的人进宫报丧,静王服毒自尽,留下遗书,伏罪天下。 皇帝默然语序,随即又对当日镇乱有功的臣子加以封赏。 徐悦清清静静的在家中陪着妻子,逗着儿女,看着外头风起云涌,一个只剩了都督府佥事的虚职的人,倒也无人去打扰。 待一切归于风平浪静时,徐家长房嫡长女徐宴姑娘已经满月。 皇帝的赏赐自是少不了的,并册封了郡君,与清光郡主一样,等同亲王嫡孙女。 同时带来的还有复徐悦镇抚司指挥使职的旨意,并升都督府右都督。 秦宵将圣旨交到徐悦的手中,笑眯眯的道:“陛下说了,世子爷陪着妻儿已经好些时日了,腿脚也该养的利索了,该上衙办差了。” 徐悦轻笑道:“还以为能再拖赖一些时日,看来是不能了。” 秦宵道:“陛下对世子自来信重,有您给陛下盯着前朝,陛下心里才太平,哪能一直让您清闲在家了。”微顿了一下,虚上两步,低声又道,“听陛下的意思,是想将五军营的节制权借给世子的。想来,这几日陛下就会诏您进宫了。” 徐悦点头:“劳你为我留心着。”想了想,问道,“可有听说雍王的去处?” 秦宵微微低眉,低语不传六耳,“陛下的意思是京里雍王是不好待了,怕是会给太子殿下带来困扰,至于去哪里,尚未有口风出来。”看向灼华又道,“奴婢瞧着,若是雍王不肯主动提就藩一事,由陛下开口的话,恐怕去处不会好。” 四月底的清晨有绛色、微金的朝霞梳梳散散,映的天际的云朵有明艳的色彩缠绵在长空中。随着照样升起,渐渐变成一片金黄,铺洒在青瓦琉璃上,烙在福寿绵长的书房窗格上,有温柔的温度。 送了丈夫出门,送了儿子去上学,又哄了女儿睡下,灼华独自坐在小书房蕉下鹿鸣的长案前,慢慢烹着一壶茶,细细体味着初夏的风带着栀子花浓郁的香味拂面的愉悦,半透明的松绿色绣折枝白梅的轻纱被吹进来的风轻轻拂动,漾了如水的涟漪。 一缕明媚光亮斜斜照进,穿过徐徐升起的乳白茶烟,和光同尘的静谧,空气中缓缓有茶香流淌,如一湾春水碧波无声的蜿蜒在芳草如茵的山涧,清新怡人。 静月带着沈蓉敲门进来。 灼华一身天青色的衣衫绣着翠色的柳叶,举手投足间有一种翠柳临水照影的柔婉雅致,斟了杯茶水放到对面的位置,请了沈蓉坐下。 沈蓉显得有些局促,不住的拧着手里的帕子,“不知公主寻妾身有何事。” 灼华澹澹一笑,缓缓呷了口茶,品着各种滋味,“这些年姑母心里不大好受吧,见不着想见的人,压抑着想说不能说的话。眼睁睁看着事情走进死局,无能为力。” 沈蓉心头激灵灵一颤,仿若被一卷巨浪兜头湃下,瞳孔猛然一缩,木愣愣地看着灼华许久不能言语,直到指尖被茶盏滚烫的温度刺痛才回过神来。 她勉力弯了弯嘴角,“公主说的高深,妾身听不大明白。” “听不明白?”灼华看了沈蓉一眼,淡漠的眸子里有浅浅的怜悯,“那我说的明白一些,二十七年前的四月二十六那一日,你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咚!”沈蓉手中的青玉杯掉在了长案上。 翠色的茶汤泼洒,氤氲随茶汤流泻,沈蓉僵硬了动作,任由滚烫的茶水低落到身上,张了张嘴,却发现震惊和痛苦将她的喉咙堵住了,发不出声来。 灼华淡漠的眸子依旧,如深潭幽幽,不见底色,“失去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到了一个随时会引来灭门的大祸。” 她放下青玉杯,杯底与长案震了一声。 沈蓉面上血色尽褪,迷乱的眼波如柳絮纷飞,“你、你……” “我怎么会知道?” 照进窗内的光线随着渐渐升起的日头发生偏移,落在紫檀长案上,灼华把手伸进那缕光线中,照的她如水葱的手更是润白的几乎透了明。 她语气如天上闲云,薄薄的,“我知不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最不该知道的人,有了察觉。” 沈蓉眼中有惊恐之色慢慢溢出,面上勉力控制的表情如冰山缓缓开裂,最后破碎成渣,那岁月侵蚀的颈项间渐渐又水色莹莹,泛着细碎的冷色,一脉青色汹涌澎湃,泄露了她所有的情绪。 西番莲花的桌旗上有丝丝缕缕的引线掺在花纹里,落在金色的光线里有静谧沉稳的色泽闪耀,风拂过,垂在桌旗两侧的流苏微微晃动,落了一抹长长的阴影在桌下。 案上错金香炉里的青烟从雕着折枝花纹的镂空炉盖缓缓吐出,朦胧了流苏的阴影,恍然一场不能摆场台面的恶梦。 沈蓉撇过脸望着窗外,眸中含着盈盈水色,“公主与我说,也是枉然,她的性子,何曾轮到我来说什么。曾经我想着狠狠心,杀了他,也免白家来日遭了灭顶之灾。” 她。 他。 旁人听不懂,灼华却明明白白,唯有叹息一声。 沈蓉咬牙之间太多的复杂情绪溢出,“可我终究下不去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她推上一条不归路!原本他可以安安稳稳做个侯府世子,何尝不能挣得一个好前程,可她!可她却肆意嚣张的毁掉了旁人的人生,叫我这一生都痛不欲生!” 第459章 终章 于千万的年时光无涯里,终会相见 她的声线陡然高升,又颓然落地,清幽的语调中有着无法比拟的憎恶,却又有清泪垂落:“我恨她!当初白凤仪血崩,再看她被人谋杀,我看着沈缇那么痛苦,你可知我心中欢喜。那样的欢喜让我的心都扭曲了。” “我恨不能她们母女日日遭受更多的折磨!” 灼华自然晓得她的痛苦。 并不是所有人都似沈缇一般,只想着不折手段的去达到目的,更多为人父母者,只是希望孩子能平安康健。 更何况她这个姑母,虽出身国公府却不过庶女,有祖母那样厉害的嫡母、沈缇那样不顾旁人心思的嫡姐,她自小都过得战战兢兢。 能嫁得好人家、生下儿女,最大的愿望也不过儿子能在朝中挣得一份体面的差事,女儿嫁得如意郎君,一家子平平安安罢了。 沈缇抢走的不只是她的长子,更是她对安稳生活的所有希冀。 灼华微微侧过身,迎着光线,浅棕色的眸子覆上了一层星子的光芒,“姑母没想过告诉他真相么?” 目光凝着那乳白色的青烟,耳边是枝影婆娑划过窗纱的声响,于枯寂的时空里有破碎的绝望缓缓笼在心头。 沈蓉抬了抬下颚,用力眨了眨眼,把眼中的水泽又眨了回去,讥笑了一声,“沈缇的野心如何会把孩子教导的乐于知足?告诉他,若生了秦王一般的心思,我白家众人未必有好下场,怕是父亲母亲、沈氏一族也要被连累。” 灼华点头,倒也是个明白人。 青烟似山峦间的薄薄雾霭,灼华从不曾察觉,原来那样缥缈悠悠的烟雾竟也有影子,淡淡的飘荡,似阴翳缓缓从沈蓉的面上拂过,“可现在说与不说,一样危险了。” 如乌云蔽日,沈蓉的神色乌沉沉的,无力道:“只怕激得他生出反骨来。” “他比你想象的要精明,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灼华以一抹温和的目光看向她,温然道:“我本不想管他,甚至也想过杀了他意解决这个隐患,只是他终究救过我和我的孩子,与我也有着表兄妹的血缘情分在,我也不欲致他死地,这才寻了姑母来说了这一番的话。” 沈蓉眸中闪过一丝激动与动容,却又犹疑道:“可我该如何说?” 灼华淡淡道:“直接说便是。如今太子已定,皇帝刚经历了一场算计,朝臣们即便不满这个储君,也不敢露出支持他的心思。那位恐怕已经起了疑心,哪怕是为了太子也会时时刻刻盯着他。” “姑母告诉他,让他自己提出就藩,皇帝是念情之人,必不会太为难了他。好歹让他下半生在一个富庶的地方有一个安稳的生活。” 灼华的指轻轻敲着桌沿,又一下没一下,轻轻的:“他若真生反骨,姑母,也别怪我狠心斩断他的一切。” 沈蓉怔怔看着她,眼底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在翻涌。 她不是有野心之人,若是能让儿子去到富庶之地,下半身安安稳稳不失是一个好法子。 倘若真有那一日,她这个生母也已经努力过了。 终究,她还有其他的儿女在的。 希望,灼华能拦得住他再次靠近的脚步吧! “我知道,我、知道……” 灼华有些茫然的望着天机白云悠哉。 至于皇帝会不会暗中查证此事,而查证之后会如何了结了他,便也难说了。 只是这样的事有辱皇室颜面,即便查证了也不会大肆宣扬,大抵会让他如李锐一般“病逝”吧! 沈蓉离开后就去找了雍王府,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会在意。 第二日便有请求就藩的折子便送去宫里,另有暗探散去了民间。 这样的结果他是无法接受的,自己斗了这么些年,结果却不是皇室血脉,他不敢去问淑妃,自然也不能去问,所以一定会自己去查证。 五月初二雍王离京就藩的圣旨就到了雍王府,即可启程,封地在富庶的湘州,不靠关隘不靠水,没有太多驻兵,若是安安稳稳的当着藩王,倒也是个好去处。 灼华让穷已带着徐颃去送一送,好歹也是救命之恩,往后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如今京中安静下来,灼华以另一种心情去体会这样的日子,发觉时光悠悠无比晴明璀璨,京中亦有无数有趣的事情去发掘。 徐悦为了扫清最后叛王余孽出了一趟京。 带着思念的喜悦匆匆回来,就瞧见妻子坐屋顶支手托腮的看着夕阳,晚霞的色彩如轻瀑般落在她的身上,拢了一层淡金色的温柔氤氲,那么的明艳动人。 他跃上屋顶,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夕阳这样好看么?” “回来了!”灼华见到他满是惊喜,笑如青柳依依,柔婉如蜜,“数着夕阳,等着朝阳,算着你回来的日子,自然是顶好看的了。” “事情都处理完了么?” “原也没什么大事,都处理完了。”徐悦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笑意沾了夕阳的碎金之色,萧萧无双的温柔,“李彧走了?” “走了。他还会想办法回来的,野心这东西只会在压抑中越来越膨胀。”灼华与他十指紧扣,指腹细细磨砂着他的拇指,“太子威势不足未必压得住朝臣,待到陛下垂垂之日,他的野心也将压抑不住。京中朝堂何曾风平浪静过。曾经的勤王李可,后来的秦王李怀,都是被权势掌控的傀儡。” 徐悦执了她的手亲吻,细细一啃,“你做了什么?” 被他咬的痒,灼华嗔了他一眼,“你怎知?” 徐悦澄明目光望着她,温柔道:“你如何会让这个隐患留在人世威胁亲族安危。你让沈蓉去劝,不过是让他心惊之下安分离京以图后算。” “如你所说,若他真有谋反一日,在新君手中咱们这些和淑妃沾了亲友边儿的人可未必能得个什么好下场。便是为了老太太和咱们的孩子,你也不能冒这个险。” “悦哥哥当真聪明。”灼华蹭了蹭他的胸膛,有稳重的心跳声让她的神思清明而欢喜:“可他到底救过我和颃儿,我不能杀他。给他下了蛊毒,死不了,只会让他越来越虚弱而已。” 徐悦点头道:“我知道,这样也够了。” 灼华默了默:“淑妃,很快就会薨了。或许他连沈蓉也不会放过。” 徐悦点头,唏嘘道:“这样的事多一个人知道,于他都是致命的把柄。”吻了吻她的唇,“不是你的错。为了沈氏一族,为了咱们在意的人,只能走这一步。” 灼华轻轻应了一声。 沈缇死不死的她不在意,若是让她死在自己一手催动的棋子手里,也不失为一个最恶心人的惩罚了。 灼华环着他的颈,在他颈间嗅了嗅,旃檀的味道,沾染了她素日常用的梳头花水的香味,便如入夏夕阳照映下的云彩一般缠绵热烈。 她绵绵道:“你前日不是来信说才要返程么?” 明朗的雾霭中徐悦的神色温柔有光,若银河流星,“念着你,想着早早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灼华伸手勾着他的颈项,眼波盈动若嫩柳拂过江南春水,巧笑甜蜜的望着他,莹莹道:“不要给我惊喜,一定提前告诉我你要回来了,等待你会回来的每一份每一刻也使我感到高兴。那样的欢喜,我一分一秒也不想错过。” 夕阳下,光晕柔婉,情意绵长。 这样的话落在耳中,恰似被洒了一把清甜蜜糖在舌尖,徐悦眼波蕴漾,若蔚蓝深空划过璀璨流星,数不尽的春风缠绵着花朵。 人世间的缘分总在轮回中流转。 我们于千万人之中相遇、离散,亦会于千万年的时光无涯里,跨过白山,涉过黑水,遇见我们该遇见的人。 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 终至,锦绣春华。 *正文完结* 扶桑(一) 这个大周天下,姓李。 我们姜家是大周唯一的异性王族。 所以,每一代世子或者世孙都要留在京中为质。 我的父亲,便是这一任的礼亲王。 而我姜云桑,封号清澜,是王府中唯一的嫡出郡主。 出生在京城,在京中长大,云南于我,是故乡,从来不曾达到过的故乡。 于我十岁那年祖父战死,父王继位,册封为世子的大哥哥和我,依然要留在这个风云诡谲的京城。 继续做能让皇帝安心的人质。 对那个“万紫千红花不谢,冬暖夏凉四时春”的地方,那片站有我至亲血脉的土地,我能做的,只是遥望。 第二年,嫂嫂给哥哥添了男孩。 将姜遥。 名字是我取的。 哥哥不大高兴。 那是他第一个孩子,每日盼着他出生,大名儿乳名儿早打了一肚子稿子,结果叫我截胡了。 可嫂嫂乐意,说好听。 哥哥就没话了。 在嫂嫂面前,哥哥从未赢过。 自然,他也从不曾想赢他的妻子。 后来嫂嫂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哥哥便迫不及待把自己想好的名字一咕噜全写下来,叫嫂嫂来挑。 再怎么说,孩子问起来,也是父亲给取的名字么! 嫂嫂也拿他没办法,可满满一张字的名字,孕妇看一眼就晕,就随手指了一个。 于是小侄儿的名字就这么定下了,姜敏。 待到草长莺飞时,姜遥已经会摇摇摆摆的自己走路了,乳母保姆紧张兮兮的跟在他身后。 姜敏窝在我的怀里笑的奶香四溢。 而哥哥在给嫂嫂扎秋千。 仿佛他们还是新婚甜蜜时,孩子是生来给我解闷的。 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京城里,我们,过得平静而警惕。 但至少我,有依靠。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慢慢过下去。 直到有一日,大梁挑起了战火。 屯兵五十万于边境,倾举国之力,势要将云南壁垒打破。 与云南对峙百年的南晋,亦是蠢蠢欲动。 战报一封又一封,踏着萧瑟的风,送进京城来。 未曾谋面的二叔、六叔战死。 只见过一面的七堂兄、十一堂兄,战死。 双生的三哥哥战死。 看着我长大的郝副将下落不明。 总是同我吵嘴的六哥哥废了一条胳膊。 大姑姑带着一支娘子军去烧敌军粮草,再也没了音讯。 我的亲友,为了这片国土,一个接一个殒命。 而远在京中的昏君,却在朝堂上为了妖妃和朝臣吵着,要废皇后嫡出的太子,立妖妃之子为太子。 三朝老臣血溅金銮殿,依然劝不住他的昏庸胡闹。 对这个朝廷,我只替姜家和云南的将士,不值。 真的不值。 可是为了百姓,这仗还是得打下去。 且必须得赢。 后来,哥哥和将门出身的嫂嫂上折子请战。 皇帝批复了。 我和孩子们送他们到城门口,看着他们远去,回到故里,去为云南的百姓而战。 而在京中,只剩下我与侄儿们。 那一年,我十四,姜遥两岁,姜敏尚在襁褓纯真。 于是,我这个未出阁的姑姑便成了小家伙们唯一的依靠,这样的感觉在遥远的来日晌午的阳光下细细想来,还挺叫人满足的。 索性,皇帝昏庸,尚需姜家固守云南,待我与孩子们倒也客气礼遇。 可就是因为昏君对云南的依仗,我晓得,在这个没有硝烟的地方,还有一出场属于我的仗,即将拉开帷幕。 宫中的宴请,我一向不愿意去。牺牲了那么多的至亲,我又如何摆的出笑脸来。 可如今在京中,我便是姜家,不想去也不行。 中秋宴上,觥筹交错,欢歌笑语。 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除了几位愁白了头的老臣,大约也没几个人想得起,云南的军民还处在战火纷飞里。 又有谁知道云南的大街小巷,此刻是一片悲寂的镐素! 那妖妃坐在皇帝身侧,姿态妖娆,珠光宝气,频频与皇后针锋相对。 而那被酒色几乎掏空的皇帝,俊秀的面孔已经有了虚白之色,可他似乎感受不到自己的里子正在腐烂,连同他那颗心,都在腐烂。 他享受宠妃为他争风吃醋,浑不在意自己发妻的脸面被人伤害。 琼浆玉露的喝进他们的嘴里,而我看到的是,他们在喝百姓和我亲族的鲜血,明珠的光辉下,那一张张精致的面孔背后,有无数无声叫嚣的魑魅魍魉,得意的控制着人心的贪婪。 我不想看。 出了殿,坐在小花园的中一颗繁茂桂树下的石凳上。 中秋时节,是桂花盛开到极致的时候,清可绝尘,浓能远溢,清酒一杯,本是最惬意的时候。 可如今闻在心肺里,却只觉的苦涩。 不知父亲母亲如何,不知兄弟姐妹们如何。 我多想,此刻也在战场上。 起码,我不用看到我们效忠的皇帝,是这样让人失望的。 夜色如轻纱扬起。 如墨的夜空里,星光熠熠,与这座宫殿里数不尽的灯火相互倒影,将百姓的疾苦与挣扎隔绝在外。 我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转首望去。 是李韵,我喊他十一。 他的生母是王嫔,外放小官儿为了讨好时为储君的李潇进献的姑娘,放在穷乡之地确实算的上品美人,可在太子的后院里却也不过中上之姿,被想起的次数一只手掰得尽。 这样不懂争宠没有背景的美人到了后宫,顶多是末流的陪侍。 好在她肚子争气,在太子登基前恰好生下了十一,又缝皇帝登基高兴,随手赏个嫔位,住在了里延庆殿较远的启文宫。 得不到重视的皇子,有时候反倒是太平些。 至少不必如太子一样,整日处在算计里。 圆满的月光清冷而明亮,透过枝叶的间隙照在了他的身上,沉稳的紫色泛起淡淡的柔光,他就站在我的面前,神朗而清隽,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有清浅的悲悯。 他说:“失望着,失望着,就习惯了。” 我喜欢听他说话。 他的声音清澄而温柔,带了一丝出尘的柔情。 可那温柔里亦是说不尽的失望,是对他的父亲,对这个朝廷。 可这样的失望,如何能习惯? 只会在时日的积累里,慢慢深刻。 他就那样站着,陪我了很久。 没有说话。 可是,静谧的叫我安心。 远处忽起一阵急切而细碎的脚步声。 我听到有人小太监阴柔的嗓音在飞奔的步伐里含了高扬的笑意,一路奔进大殿,隐约听他说,云南的第一封捷报送到! 捷报啊! 我紧紧揪住了半年的心终于有一丝舒缓。 脚步急切的跟着进了殿。 我听到了什么? 那带来捷报的将士说,是大姑姑带着她的娘子军,炸毁了大梁援军必经的一处山谷,断了大梁的支援…… 他说的很多,非常激动。 可我的耳朵里只清晰的回响着一句。 我的姑姑,和她的娘子军,也永远埋在了那片乱石下。 我看到有武将的面色不太好。 可皇帝在笑。 笑的非常恣意。 他高兴,他当然高兴,他可以继续安安稳稳的享受他酒池肉林,宠幸他的美女如云了! 他说,要册封我为公主,称云安公主。 那张脸,恶心到了我。 坐在我身边的十一大抵察觉到了我的痛、我的怒,他伸手拽了拽我几乎垂在地面的大袖衫子,提醒我该谢恩了。 是啊,我恨,恨不得把他赶下台。 可是我不能。 我还得维持我臣子的姿态,恭敬而谦虚的推辞。 我拜倒在大殿中央的地毯上,那万紫千红的花朵繁复而华丽,听到自己的呼吸,有断裂而压抑的喘息声,一浪接一浪,迫在心口。 很想吐。 可我是姜云桑,这一刻代表的是云南王府,若不想让云南被关上不敬君上的罪名,我的嘴角必须得含着得体的笑,仰望神佛一般仰望玉阶之上的昏君。 “臣不敢领受皇恩,为陛下效力,是我姜家为臣的本分”。 可我心底一阵阵的发冷,血液里似乎结出了细碎的冰,毫不留情割在我的五脏六腑。 耗尽了力气,才压制住了泪。 姜家,云南军,为的是百姓,不是你这个昏君! 皇帝似乎非常满意我温驯的姿态,挥挥手叫我坐回去。 然后,不出意料的。 宫中的娘娘、宫外的权臣,都把目光投向我。 能替大周守住国门的姜家,在昏君眼里可比什么内阁首辅分量重多了。 我这个姜家唯一的嫡出郡主,谁能娶进门,在皇帝眼里自然更有分量了。 即将展开的战争,我只能孤军奋战。 京中的礼王府很安静,我不懂那么多明争暗斗的算计。 可寻到了我的援军,有十一在,我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我们的情意不能显露于外,因为时机不到,妖妃还没有把她的儿子推上太子之位,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若是让她知道我与十一在一起,十一的太平日子便要到头了。 我便把我的情意在一针一线里传递给他。 他见到我,远远的,笑的温柔而深邃。 他与孩子们,是我在京中唯一的支撑。 我以为,我们可以在一起,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 可事事难料。 就在一场春和景明里,太子死在了妖妃的算计中。 而皇后,在丧子之痛里全力反击。 皇后的亲妹妹是皇贵妃,膝下有四皇子。 后族权利扶持四皇子上位,可四皇子不稀罕这个位置。 转身竟把一向与他交好的十一推了出来。 在那一刻,我看着十一,他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有一种他在渐渐远去的恐慌。 我在想,皇后为什么早不肯反击,非要等到太子没了才动怒。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就因为太子还在,皇后与后族都有太多的掣肘,因为他们不屑成为妖妃母子那样的人。 可如今人都没了,便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大不了,同归于尽! 巍巍皇权,或许十一并不在意。 可我知道,把李家江山渐渐腐败的根基重新垒的结实,是他想做的。 十一也知道,开国皇帝与曽祖父定下的规矩,未免姜家坐大,姜氏女不为后。 我不愿意做妃妾,也清楚自己没有那么强硬的手腕去弹压他的后宫。 而他要争,便必须取皇后为他安排的女子。 那么,他与我的情分便也尽断了。 我察觉他的犹豫。 这样的犹豫在未来的日子里,会成为我与他之间的一根刺,终有化脓的一日。 既如此。 还不如推他一把。 不久之后,我嫁给了沈祯,这个在我举步维艰的日子里同样给我无数次帮助的少年。 我同他商量好了,待他登基,我们,和离。 沈祯只是笑笑,揉了揉我的发,说了一句“安心”。 婚事办的仓促,因为我怀孕了。 扶桑(二) 这个孩子来的意料之外,我想留住他,也不想给十一机会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可我孕吐厉害,到底还是叫十一察觉了。 他来问我。 我骗他,孩子是醉酒后与沈祯有的。 沈祯、也配合我,揽下了一切。 我看着十一的眼睛,我确定,他不信我们的说词。 可我与沈祯已经拜堂,哪怕有名无实,我也是他人之妻。 然后我看着他借着皇后与其身后的势力,慢慢踏过荆棘,终于走上太子之位。 而我们的孩子,并没有保住,七个月的时候没了动静。 孩子打下来,是成了型的男孩。 小小的,被脐带绕住,浑身发紫,窒息而死。 我看着他,只觉被人在心口狠狠剜了一刀,痛苦与鲜血止不住的流淌。 沈祯在我昏迷的时候给十一递了消息。 他于深夜里出宫来看我。 我很想他,可是,我没有见他。 在我最需要依靠的时候若是见了他,我怕我再也不能放他走。 可他、还有太多事要做。 斩不尽的纠缠,最后只能喘息在数不尽的春秋里。 于那条满是荆棘的路,没有任何好处。 十一亲手下葬的孩子。 沈祯说,十一给孩子取名,叫李忆,把他随身的玉佩,随着孩子一同下葬了。 我说很好,总算孩子有父亲的陪伴了。 我与沈祯提了和离。 他没有同意,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数不尽的春水涟漪慢慢涤荡开,他笑说:你方小产,我便与你和离,我岂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我知道,他想陪着我。 其实,我并不值得他这样对我好。 可我自私,在这个荒凉的京城里,想有个人替我挡风遮雨,所以,我便继续厚颜着占了他妻子之位。 十一的太子做的并不安稳。 他与沈祯原是最要好的朋友,沈祯也愿意做他的臂膀。 可他还是把我们送出了京,去了遥远的江西。 姜遥和姜敏,我不能带走,质子不离京,这是规矩。 好在族兄帮忙,替我照应着两个孩子。 十一也不会不管他们。 三年里,我能做的,除了遥望云南,便是遥望远在京中的他。 等到我们回到京中,十一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无可避免,我想到了我们的孩子。 入城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穿着我给他缝制的衣裳,站在茶楼上。 那日阳光正好,紫色的衣料晕起的朦胧光晕让他看起来,一如初年美好。 他就站在那里,与我四目相望,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却终究遥不可及。 成亲三年,我无所出,婆母给沈祯安排了妾室。 是个温顺的江南女子。 有一双巧手,刺绣的功夫很厉害。 在空荡荡的后院里,我很孤单,时常去寻她。 我想多做些衣裳,不给谁,就是想有些事情做,让我有所寄托。 半年后,永安侯府托人来说项,想与国公府攀个亲。 国公爷顶不住,便又给沈祯纳了一房。 那个苏氏,我见到她,觉得她温驯笑意背后总有几分阴沉,我不喜欢她。 但我不想干涉沈祯妾室之事。 没资格管。 在京里待了两个月,我又跟着沈祯去了苏州。 十一如我进京时一样,站在茶楼上看着我离开。 我坐在马车里,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沈祯问我,要不要留下来。 我想留下,可我不敢留下。 离得近了,只会让我更思念他。 马车外是深秋的景,桂花,已经落尽了。 那些花,一年又一年,积压在我的心底,慢慢腐烂。 苏州任职的三年里,十一来过一回。送姜遥和姜敏来和我小住。 没有相见说话,只是隔了苏州独有的浪漫而悲凉的长长九曲桥,遥遥望着我。 后来,沈祯也有了孩子。 他把孩子抱来,给我教养。 看着元哥儿,我想起了我的孩子。 在荒芜孤寂的生命里,元哥儿成了我的光,让我觉得时光是温暖的可期的。 可惜,元哥儿也没能养大,十个月的时候,他和李忆一样,离开了我。 我想念两个孩子,只觉肝肠寸断。 沈祯三年任期满,再次回京时,我病着。 大约,他没有在茶楼看到我。 于阴霾的夜色里,他出现在我的卧房。 隔着枕屏,我们两两相望,依然没有说话。 烛火荧荧里,他那么温柔,和刻在我脑子的模样,没有任何分别。 这一次,他把沈祯留在了京中。 把我,留在了京中。 于成婚后的第八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因为每日陪伴我的,只有古老器具发出来沉幽的气息和无休无止的思念,太孤单了。 我想要一个同我有关联血脉,让我有个寄托。 原本,我想问十一要一个孩子,我想让我的李忆回来。 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的。 可世事难料,醉酒一夜,我有了沈祯的孩子。 我依然遥望着十一,却与旁人有了孩子。 这种“背叛”的痛苦,在孕期八个半月里的每一日,与孩儿在我腹中渐渐长大的幸福,并存。 将我折磨的形销骨立。 在折腾了我整整两日后,我的孩子降生在桂花初开的时节里。 那是一个美好的时节。 是个可爱的女儿,我叫她阿宁。 沈祯很高兴,把女儿捧在掌心里疼爱着。 十一,也很喜欢她,时常把她接进宫去小住。 他把所有的耐心与宠爱全都给了阿宁,补偿了她哥哥从未得到过的爱。 我担心沈祯会乱想,以为我把十一的孩子说成是他的。 但他依然只是揉揉我的发,笑说:“多个人疼爱我们女儿,挺好的。” 有时候,我去宫里接孩子,站在延庆殿的廊下,看着花树妖浓,看着时光清浅,看着他们一起玩耍,看着阿宁与他那么亲近,仿佛父女一般,有些恍惚。 若是他没有坐上这至尊之位,我、十一、孩子,就该在王府里这样清静而温馨的生活着吧? 可错过了,便没有回头路走了。 慢慢的,我开始心惊十一给她的宠爱。 我看到了,望着阿宁的那些眼睛里,有太多的算计与贪婪。 而十一的皇子们已经渐渐长成。 我怕我的阿宁卷入朝局纷争。 带着她,随沈祯去了北燕,远离京城,远离让我眷恋的十一。 之后的六年里,只有公婆大寿时我才会带着孩子们回去。 我们会在京中待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阿宁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延庆殿。 其实要斩断阿宁与权势的牵扯,我本不该回来。 只是,我很想念十一,所以,又寻了那么多的借口,回来,远远的看看他。 岁月流转,看着春去秋来,看着华灯初上,看着日升月明,思念和压抑,将我心力耗尽。 我,才三十二,可我的身体却已经迈向了枯败。 我放不下我的阿宁,也没来得及补偿被我辜负的沈祯,可望着幽晃如水的湖色幔帐,隔断了日光,只留下淡漠的影子在我的眼底。 涣散的神思控制不住飘得很远。 朦胧里,我看到我坐在桂花盛开的桂树下,十一,站在我身旁的画面。 看到我与沈祯带着阿宁漫步在湖边,看着满湖波光潋滟的画面。 看到沈祯将没了气息的李忆抱走的画面。 最后,在阿宁伤心无助的哭泣里,我闭上了眼,看到的是我与十一隔着苏州独有的浪漫而孤寂的长长九曲桥,遥遥相望的画面。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扶桑完结* 倾覆(一)徐悦之仇 已然是深秋时节。 晌午时分的空气里寒意也已遮不住。 半黄不绿的树叶在枝头颤颤微动,那种欲留不留的姿态,像极了垂死前的挣扎。 坐着轮椅的少年奇怪的看着乌泱泱的人群,“活阎罗殿门前怎么这样热闹?” 镇抚司里全是黑面郎君,所以百姓们管镇抚司的衙门叫活阎罗殿。 负手而立的白衣老者回头看了眼,没见着人,收回目光的时候睇见了轮椅上的少年。 似乎是怜悯,自他胸腔溢出:“听说镇抚司原本在察查三千营节制使陈世爻贪墨之事,谁想到从他书房的暗格里找到了当年魏国公收买他谋害其亲兄长徐悦的信件!这会子正审着呢!” 前头的年轻人回头,掩唇小声道:“魏国公可是深的陛下信重的,如今掌着户部,国公夫人又是太后的亲侄女,这事儿怕是没多久就会不了了之了。” 看热闹的人瞧他坐着轮椅,反正往前也挡不住视线,便都挪步让了让:“来,少年郎,往前走走。” 对面茶馆的老板娘一脸讳莫如深,手里的烟管敲了敲年轻人的肩头:“这话你可不敢乱说,小心叫活阎王给你逮进去。” 老者捋了捋长长的白须,双目格外明亮,朝里头抬了抬下巴:“你知道正上头坐着的那位是谁么?是原西郊大营齐大帅手底下的得力战将周恒。” 酒肆的小二甩了甩手里的白巾子:“那又怎么样?从前征战颇多,京中出名的武将多的是。” 老者左手边的中年郎君生的斯文而挺拔,空握着的掌心有厚厚的茧,他微沉的语调里有隐忍的激动:“你们年纪小,自然不晓得,三十三年前周恒和徐悦一同在已故齐大帅麾下效力,皆是年少惊才的少年郎,最是要好。” 老者微微一挑眉,接口道:“沈家三郎过世后,周恒远去江湖,为什么五年前会突然回来?这几年里周阎王大刀阔斧办下了数桩轰动一时的案子,雷厉风行,什么王公贵族他不敢惹?皇帝不方便动手的,不都是他收拾掉的么?如今他成了镇抚司的指挥使,便是皇帝真正的心腹了。魏国公的分量,可未必比得上他。” 周恒与沈家三郎断袖分桃之事,当年闹得甚嚣尘上,哪怕年轻一辈,在市井之中亦有耳闻。 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不知何时都侧耳听过来,闻言面上都显露了惊诧:“莫不是周阎王察觉了什么,回来给徐悦报仇的?“ “这么说,周阎王这是盯上了魏国公了?” 斯文郎君冷笑地掀了掀唇角:“被他盯上,若是真有此事,便别想逃了!” 茶馆老板娘缓缓吞云吐雾:“周阎王手里什么时候有办不成的案子?魏国公是跑不了被砍头了!” 小二摇头道:“砍头?怎么可能!” 茶馆老板娘在镇抚司对面开了二十年的茶馆,文盲也懂些律法了。 眉梢一飞:“徐悦死的时候是正三品武将,谋害大员,可不是打几个板子降爵罚俸可以混过去的。”微微一压声里有微嗤蔓延,“除非你是皇子,皇帝老子找人给你定罪!” 白须老者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镇抚司的案子,什么时候公开审理过?” 看热闹的百姓们细细品咂:“咱们都听了,好叫皇帝没有机会包庇他?” 是了,一旦在百姓间甚嚣尘上,皇帝若还让事情不了了之,就算百姓不敢吐唾沫,也要对大周的律法抱以嗤笑了。 那位斯文的中年郎君紧紧咬着腮帮子,盯着远处堂内的眸底有薄薄的水雾,喃喃低语。 三十多年了!这些人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背叛之人,该得到他们应有的下场了! 都下去赎罪吧! 一位眉目郎阔的中年郎君悄悄来到他身后,唤了他一声:“温胥,静月和穷已来了消息,已经安排妥当,该轮到咱们了。” 温胥转身,仿佛是心底的激动需要有个发泄,宽厚的掌心在少年郎轮椅的扶手上重重拍了拍。 少年郎清隽的眉目微微一抬,缓缓而笑,萧萧如月,风拂起他玉冠下的乌发,掠过他耳垂,一点红痣在金秋的光线下殷红而灼烈! 那两人来的平常,离的悄然。 而少年郎,不过坐在轮椅上,于人群之前,淡淡的看着这出戏慢慢走向高潮迭起。 堂内的周恒,手指慢慢磨砂着坠在绯红官服上的玉佩,自玉佩的主人离世,便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欢喜。 阳光透过鹿鹤同春的窗棂斜斜打进堂内,尘埃沾染了光线的浅金色缓缓起伏,落在周恒流转过岁月痕迹的冷艳而淡漠的面庞上,有近乎妖异的美。 随着光线的慢慢偏移,人证一个接一个提上,物证一件又一件摆开,环环相扣,相互佐证。 更有与徐惟交好的吏部郎中出来指认。 徐惟的面色越发铁青,却无力辩驳,只一句他要见皇帝! 周阎王缓缓踱步到他身侧,嗓音似深山里的流水,清而冽:“你是想把皇帝也牵扯进这桩案子里么?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不是么?” 徐惟这才惊觉,从始至终,没有人提及当年杀害兄长的计划里还有皇帝的手笔! 皇帝哪怕是为了周恒不再纠缠下去,也会马上定他的罪! 灭口! 徐惟的面孔极力维持着湖面般的平静,然而渐渐发紫的唇,出卖了他的恐惧。 他的声音仿佛死前的喘息,一浪逼过一浪:“你查到这些,以为皇帝会放过你么!” 周恒淡淡而笑,那笑仿佛玫瑰盛开在雪原上的暗夜:“他当然不会。让他消失在你们害死徐悦的计划里,便是我对他最大的忠诚。” 他们的声音太轻太轻,哪怕守在堂内的冷面阎王们也听不清。 人群看到徐惟忽然颓靡了背脊,讨论声立时嘈杂起来,指指点点。 远处有宫里的太监快马加鞭而来。 老者两指夹着长须慢慢顺到底:“你们猜,是西太后来保人了,还是皇帝叫停呢!” 茶馆老板娘灵活的指旋转着烟杆儿,扬眉道:“怕是来不及了!”杆儿一停,她指向堂内,“听!” 传口谕的太监还没能拨开人群,内堂里的惊堂木已经拍响,周阎王宣布人证物证齐全,魏国公徐惟买凶杀害兄长徐悦之事证据确凿。 收押昭狱! 百姓间忽起一声叫好声。 静默了须臾,在秋风冽冽里,百姓们大声喊起来。 “弑兄夺爵,丧心病狂!” “罪有应得!” “削爵砍头!” “……” 徐惟的罪,徐悦的死,或许并没有那么多的百姓在意。 会义愤填膺,更多的还是他们仰望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久了,急于让云端的人跌回地面,与他们一同承受什么叫没有高贵身份护持的艰难人生! 来传口谕的太监一身宝蓝色的曳撒,没什么表情的站在人群里,平静目色的背后却隐隐有汹涌的暗流湍急而过。 他穿过人群进了内堂,轻轻一甩拂尘至臂弯里,清细的嗓音不急不缓:“陛下宣周大人、魏国公觐见。两位,请跟奴婢进宫吧!” 周恒什么也没说,自顾跨出门槛。 一身绯红的官服在碎金色的阳光下朦胧了一层水红色的光晕,更显他眉目幽冷。 挡在门口的杀威棒一收,魏国公夫人沈焆灵便扑了上来,眼泪自她保养得宜的面孔上滑落,抽抽泣泣,六神无主。 徐惟无心安抚她,只冷着面孔叫她去通知定国公和永安侯。 乌泱泱的人群之上几只黑黢黢的乌鸦扑棱着翅膀,擦过墨色的屋檐瓦砾飞过,无端端给这片无遮无拦的澄澄光线添了几分寂寥的阴翳。 刚越过人群,便看到刑部的赵元若带着人经过。 周恒淡淡扬了扬面孔:“怎么回事?” 倾覆(二)皇后 赵元若一手压着配在腰间的刀,仿佛遇上了为难事,皱眉道:“巡防营的人来报案,说定国府有人施厌胜之术,我正要把人带回去。” 皇亲国戚犯案,报案一般都直接报去镇抚司或者刑部,而不需经过京畿衙门和大理寺。 眼看着镇抚司今日热闹,巡防营的人便把案子便报去了刑部。 周恒乜了那带着面纱的女眷一眼:“谁?” 赵元若侧过身,也没有特意给锁拿之人遮掩:“定国公夫人苏氏。” 不出意料,百姓间一片哗然! 便有百姓指指点点:“魏国公谋杀兄长夺爵,做岳母的私设阵法诅咒九十高龄的婆母,果然,物以类聚,一毒毒一串儿!这些人不伏法,律法岂不成了笑话!” 苏氏也没料到女婿竟也牵扯进了官司里,面纱之后的镇定开始有了龟裂。 周恒狭长的凤眸暼过脸色青白交错的徐惟,微微一嗤:“一个没有中馈之权的国公夫人,心生怨毒也没什么奇怪的。” “定国公夫人?”秦宵细长的眸子微微一挑,似默了默,旋即道:“既然事情牵扯了定国公府,便随同奴婢一同进宫吧!” 赵元若似舒了口气,点头:“也好,回去我也得先上折子将此事告知陛下。” 椒房殿外琉璃瓦反射起流光刺目,长长的甬道两旁耸立起的暗红宫墙,在诡谲风云里斑驳了华丽,显露了萧瑟的沉重。 在甬道的尽头,仿佛天外天的一线之隔,是蔚蓝的天空慢慢覆盖而来。 遥遥望着,那样的蔚蓝叫人觉得无比压迫。 这个富丽堂皇的地方,于仰望高山流水的人而言,无意于牢笼。 然而喜欢权势的人,在牢笼里,依然是快乐的。 皇后坐在妆台前,一身列明锦缎的蝠纹春熙如意宽袖袍,袍裾上以金线绣以缠金枝的纹样,华贵不已,赤金嵌红宝石的步摇在窗口投进的一抹秋阳下摇曳生辉。 她楚楚的眉目在凤位上傲然的二十年里慢慢镀上了倨傲的雍容与凌厉,缓缓抬眼,望了眼殿外:“时过暮秋,倒难得有这样好的太阳。” 掌事宫女潮云捧了一盏茶过来,笑道:“今年气候好,寒潮来的慢,这样好的日头,百姓收了粮食还能晒几茬再收进仓库,也不容易发霉变质了。” 皇后呷了口茶,悠悠一笑:“如此人寿年丰,也是陛下德政下的回报了。” 潮云微微一笑,应了声是,接走了茶盏道:“娘娘小憩的时候让奴婢去给陛下送点心去,被挡在了殿外。” 皇后皱眉:“你是本宫身边的人,谁敢拦?林宽怎么说?” 林宽,皇帝身边的太监副总管,潮云的对食。 只是宫中禁止宫女太监私相牵扯,以免霍乱宫闱,这层关系一直不曾落在皇帝眼里。 潮云微弯的嘴角有一瞬的僵硬,旋即低眉道:“林宽说,镇抚司察查三千营陈继尧贪墨之事,却查出了魏国公三十三年前谋害其中徐悦的罪证。今儿竟是在抚司衙门公开审理。陛下让秦宵出宫传口谕,把人带进宫来问话。” 皇后拿了脂粉,对着镜子慢慢扑着眼角的纹路,听到秦宵的名字,心头恍若被人狠狠锥进一根芒刺,那芒刺带着的顶端还带着倒钩,呼啸拔出的身后,带出无数血腥的珠子。 眼神一沉,暗幽幽的,把眼角的细纹越发衬得深刻极了:“秦宵!” 潮云眉心微微一动,垂首虚退了两步:“娘娘莫要动怒,不过是个阉人,他虽不曾投靠娘娘,到底也没在陛下面前乱说什么。” 无法维持她皇后的雍容,她抬首便将手中的珐琅苗金凤的脂粉罐子掼了出去,砸在硕果盈枝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那种不听动静的恨,仿佛是被人狠狠捶在心口,无处发泄,终至身体里的恨意如野火燎原:“一个阉人是没什么威胁,可他是谁的人当我不知?陛下却至今留着他在身边,什么意思?还对那贱人念念不忘么!” 潮云微微捋了捋月色白衣袖上的引线暗纹,宽大的衣袖一角微微晃动在喜鹊衔芝窗棂投进的光线里,反射起的光落在她的眼底,有一闪而逝的幽光。 她敛目劝道:“已经死了的人,娘娘何必放在心上。”旋即又道,“镇抚司的案子何曾公开审理过,如今事情在百姓间闹开了,魏国公想全身而退,怕是难了。” 皇后闭了闭眼,咽下心口怒意,嗤道:“弑兄夺爵,徐悦输,是他没用,徐惟被人抓出罪证,输了,也是活该!” 潮云点头道:“娘娘说的是,不过这件案子还不止如此。” 皇后斜了她一眼,不耐道:“怎么?” 潮云轻道:“秦宵回宫的时候,不止周恒和魏国公,连刑部的赵元若和定国公夫人也进了宫。” 皇后微微一扬描绘精致的眉,眉心的怒意微微舒展开:“刑部和定国公府的人一同进宫?怎么,沈家又牵扯了什么案子?” 潮云俯身,在皇后耳侧轻道:“今儿是秦宵轮值,林宽也听得不是太真切,大约是巡防营追捕飞贼,无意中撞破定国公夫人在家里私设小室诅咒太夫人暴毙。” 皇后拨弄着耳上长长的红玉珠耳饰,滴答有声,莫名点在心口:“什么?” 潮云的神色有云卷云舒的姿态,轻轻一笑道:“那飞贼就那么巧,躲藏时竟躲进了那小室!” 皇后扶了潮云的手站了起来,袍裾慢慢曳过地毯上反复的花纹,漫声一嗤:“巧?分明是有人故意算计了!” 潮云和声道:“厌胜之术乃是禁忌,林宽打听了一下,说是巡防营的人直接报到了刑部。可不就如娘娘说的,有人要定国公府满门覆灭呢!又说刑部去拿人的时候,定国公夫人苏氏身边的妈妈就叫嚷起来,说要揭发苏氏与永安侯府的恶行,请求减罪呢!” 沈家死不死她不在意,左右她从沈灼华手里夺走了后位,与外祖家也不过明面上的客气而已了。 可偏偏沈家是太后的娘家,是陛下的外祖家,这二十年来依然得重用,远胜了她娘家。 旁的太后都依她,偏在朝政上,事事偏重沈家! 如今瞧沈家被人算计,皇后眉心有说不出的兴奋:“揭发什么?” 潮云看着皇后翡翠钿子下坠着的一排米珠流苏,眼神在那流苏轻曳里慢慢蕴漾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旋即一笑道:“跟着秦宵出宫的小太监悄悄同林宽说、仿佛当年是苏氏和永安侯夫妇毒杀的定国公原配夫人清澜郡主,以取而代之!那婆子曾参与其中,也是人证物证都留在手里,拿捏着后手,也是怕被灭口呢!” 眉心的金珠坠子将她的眼底映出一团火焰,宛然一笑道:“难怪外祖母这些年把持着国公府的庶务!苏氏那种庶出的玩意儿,到底登不上台面啊!定国公府的主母烧起来的火,本宫到要看看她们要怎么灭!” 潮云眉心含了担忧:“太后娘娘虽然敬重娘家,到底如今是起不来身,管不了。娘娘,厌胜之术可是九灭族的死罪,怕是要连累侯爷了。” 皇后面上的喜色微微一敛,若是连累到自己娘家,可就不能只是看戏了:“陛下怎么说?” 潮云摇头:“殿门关着,禁军统领亲自把守,林宽也不敢叫了小太监太往前了去打听。” 皇后皱眉,侧首问道:“母后呢?” 皇后口中的母后,自然指的是西太后沈缇了。 潮云摇头道:“太医叫了静养,今儿都没能起得来。” 倾覆(三)徐惟之路 皇后的愠怒里隐含着对未来的惶恐:“那群庸医!” 阳光擦过屋檐下的风铃,影子投进殿内,风吹,样子那样的风姿绰约,伴着伶仃的声响,却恍然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忧郁与烦躁。 “自太后病重,陛下便不大来本宫这儿了。” 潮云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子,婉声道:“娘娘又胡思乱想了,太子爷得陛下器重,您的福气还长着呢!” 有秋日干燥的凉风徐徐贯入,扑在面上,却似要带走她身体里艰难积蓄的水分,将她逼向不敢鲜活的枯脆。 失宠,衰老,这样的字眼仿佛雪亮的利刃,毫无章法的刺在皇后的心口,她急于见到她后半生的依靠和福气:“太子呢?倾禾呢?” 倾禾公主和太子,皇后所出的儿女。 潮云含笑道:“太子这会子还在文华殿听课,公主是伺候了您午歇才走的,您忘了?” 皇后点了点头,似乎被孩子们稳固的地位所安抚,旋即又急切道:“你陪我去看看太子。” 自做了皇后,白凤仪一向自矜身份,潮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自称“我”。 潮云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跨进光线里,温和的仿佛没有自己的脾气,轻轻应了是,招手让小太监去传辇。 天空的蓝是剔透的,在日头下碧莹莹得好似一汪上好的翡翠,将薄薄的白云衬的越发白的仿佛将死之人的面孔。 延庆殿前漫地铺开的墨玉砖石,是皇家宫殿御用的,因为敲之有金属之声,便称为金砖。 金砖乌沉沉的,将刚过午时的日头一反射,竟是一片晃眼的白芒,秋日里的凉爽却也成了沉闷了。 延庆殿里安静极了,禁军统领杨修一身冷硬金属盔甲与一身深紫曳撒的秦宵一左一右守在禁闭的殿门口。 其余宫女太监都撤去了偏殿。 连廊下的雀儿也被小太监摘走了。 仿佛是怕那一声滴沥婉转的声儿落在皇帝耳中也成了吵杂,而为御前轮值伺候的数十颗脑袋惹来弥天大祸。 金秋难得的艳阳穿过明媚的花树,透过鹤舞风松的窗棂无遮无拦的照进殿内。 几乎凝结的空气里,周恒的回话,说的不疾不徐,仿佛一点都不担心皇帝会袒护徐惟,会暗示他将案子结为“栽害”。 所有人证的口供,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却复述的一字不差。 而陈世爻和另外幸存的两名人证,颤颤巍巍跪在青砖石上。 受过镇抚司刑罚的人,没有魂魄。 陈世爻一遍遍承认自己是如何在战场上暗箭射死徐悦。 另外两人又一遍遍讲述徐惟是如何收买他们,他们又如何将知情者全部不着痕迹铲除的。 而他们又是如何在徐惟派出去追杀他们的杀手手底下侥幸存活下来的。 沉重的雕花朱红大门将殿内殿外隔成两个世界。 两个世界交汇处的秦宵,淡淡的望着不远处一树正发着嫩芽的白梅,似乎出神,似乎入神,仿佛要透过那枝头零星稚嫩的芽,看向遥远的某一处、某一人。 记忆太遥远,已经模糊,只记得少年时初入宫廷不久。 他掠不去身上世家子的骄傲,不甘于世道,不甘于此生无望。 他桀骜,却被老太监随意折辱打骂。 犯官的家眷,没有资格骄傲! 然后一个小小少女,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挡去一切谩骂。 他记得,当他狼狈地从抱紧的膝弯下仰望过去,看到白梅一般的她盛开在眼底,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清澈而自在。 她背光站着,而他的眼睛被打肿起,看不清她眉目,只听得旁人唤她七姑娘。 他知道,养在延庆殿的那个小姑娘,便是她了。 她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秦宵。 他所有美好的记忆,便从她嘴角的笑意开始。 那笑仿佛一盏雪原里的灯火,指引了他新的方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如同你的名字一样,何处不能高飞、何境地不能自在呢?” 秦宵抚了抚曳撒内中衣上的折枝白梅,缓缓一笑,他的自在都在她的笑意里,一直都是。 而殿内的徐惟听着已然十分清楚,周恒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 这些人证物证,早就将案件的前后贯穿,刻在周恒的脑子里,反复、反复的上演。 皇帝清楚,为何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影子在其中。 周恒不可能为了一个死去几十年的朋友来对抗他这个皇帝,却势必要惩罚徐惟的贪心与狠毒。 皇帝的语调如护城河中的水流,平静之底,有暗礁棱角分明的弧度:“周恒所指之罪,徐惟,你可有什么要辩驳的?” 徐惟的五官一如少年时,带着几分俊秀的洒脱,而紧绷的下颚出卖了他此刻的惊惧。 他看着皇帝的神色,只觉什么也瞧不出来,他的神色平静极了,便如同此刻无风下的御花园莲池的水面。 而他看过来的眼神,却仿佛一道强烈的光,直直打进他的心底。 年少的时光里,在他与皇帝曾有过的默契中,那种眼神,他见过。 那是警告! 他不希望这桩案子再被深挖下去! 闻言,徐惟真切的感觉到心底希望的巨石已然四散成沙。 是啊! 若是让天下臣民知道,是皇帝亲自定下的计划,杀死为大周征战杀敌的将军,以推他徐惟夺得爵位,为的只是能得到魏国公府和徐氏一族的支持,好争夺这个千万人之巅的位置。 文官便罢。 只怕百姓们会失望,他们仰望的宛若神佛的皇帝,连有功的战将也能轻易杀死,又如何将他们这样的蝼蚁放在眼中? 而武将们心寒之余也会悲叹,自己的下场又将如何! 皇帝如今计划着攻打大梁,一旦失了武将的心,这仗还未开打便已经显现了颓势。 周恒!选了个很好的时机揭破此事。 他是武将,他身后的英国公府和整个周氏一族在朝中、在武将中所占的分量亦是不轻。 如今皇帝稳坐帝位,又如何会为了自己,得罪能为他开辟疆土的武将?让二十多年前的算计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谁来求情都没用了! 也无人来替他求情。 岳父定国公没有进来,因为他还在偏殿与苏氏相对无言。 而妻舅永安侯也进不来,因为皇帝也有帐要和他算。 算计的何其精准! 周恒就是要让他陷入绝境,无人能救! 三十年了。 他以为这件事再无人会察觉。 却不想,在他的人生最为完满、儿孙绕膝之时,降来如此晴天惊雷。 徐惟冷眼暼过周恒,知道皇帝的不折手段,他以为自己在皇帝眼中还有什么忠诚可值得奉献么! 皇帝不曾为昔日的功臣回圜,徐惟无法辩驳,没有激辫,没有挣扎,磕头认罪。 自周恒面上掠过,皇帝的目光恍若一潭深渊,乌碧碧的,望得深了,却也见不到底:“徐惟谋害当朝大员,证据确凿,削爵抄家,待秋后处斩!” 只是判他秋后处斩,徐惟却不敢松了半分,因为他听到了,岳母施厌胜之术诅咒沈太夫人,而岳母身边的婆子,更要揭发她与妻舅夫妇毒害清澜郡主之事。 他已然是罪人,他的儿孙即便不被牵连,徐家也容不下他们了,若是这几件事也被坐实,徐家之外,也再无人照拂他们了! 周恒站在窗口,他的指慢慢磨砂着玉佩,窗外的花树妍影映在他冷眼的脸上,越显整个人如霜华澹澹。 被皇帝视为眼中钉么? 谁在乎。 要攻打大梁,他早准备好了赴死,若是死在战场上,也是他身为武将、身为周家郎的归宿。 有什么值得恐惧的。 这些年,他带着他的念想,走遍了山水,也算完成了他生前未能完成的愿望。 如今徐悦的仇也报了,该完成的他都完成了。 没什么值得他留恋得了。 周恒微微垂眸,眼底有清冷而温柔的笑意缓缓淌过,很快,他就可以见到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三十三年了,不知他是否在奈何桥旁等着他? 倾覆(四)苏氏之罪 他的模样,一如三十三年前的风华清秀吧! 不知,会不会嫌弃他如今老去的皮囊? 大约,不会吧? 恩,不会的。 灵魂的契合,如何是皮囊所能束缚的! 他下跪请战,决绝而轻松。 皇帝眼底的阴冷慢慢散开,对他的识趣感到几分满意。 对他、对周家一番褒扬之后,准奏! 周恒带着案犯出宫。 沈焆灵带着他们的子孙女站在永安门外。 周恒觉得那样哭泣与悲伤十分刺眼! 若不是这些人,徐悦和她,也该子孙满堂了! 岁月的磋磨下,周恒早已经没有了年少时的肆意与明朗。 他挥手,镇抚司的冷面郎君两他们阻隔开。 还想来一场生离死别的温情戏码么? 想多了! 徐邵氏来求他网开一面,让她们见一面。 灿灿晴线下,周恒的笑意冷的仿佛冰面上的霜雪:“徐老太君当年不也连徐悦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么!徐悦的尸体被马蹄踩踏,面目全非!他甚至,连一句遗言也来不及交代!身为母亲的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儿子!” 语调里的寒彻乍然而收,他慢条斯理捋了捋绯红官服宽大的袖子,“或许本官记错了,徐悦,根本不是你的亲生子!” “他没有母亲!” 徐邵氏已经年迈,而年迈的人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回忆往昔,后悔初年。 对那个英年早逝的长子,她苍老的心底如何没有一丝后悔? 儿孙绕膝时,欢声笑语里,如何会一次都没有想起那个战死沙场的长子? 乍问周恒此言,徐邵氏一口气梗在心口,踉跄着连连倒退,泪也仿佛凝结,半晌回不过来。 周恒的长吁如叹,仿佛深秋风中一丝不期而来的冰冷雨丝:“无妨,他有老太君和我们这些朋友就够了!什么父什么母,还不如没有!有功夫在这里跟本官废话,还不如回去好好收拾收拾,魏国公府的宅子,你们,是住不得了!” 沈焆灵在千尊万贵的公爵夫人的位置上浸润着,连容貌的侵蚀都比旁的妇人来的缓慢许多。 哪怕此刻惶恐之下唇色发紫,却依然骄傲的扬着下巴。 仿佛如此,便能将她这三十年来所有的风光垒更结实,永远不可能如她那个愚蠢而没福气的妹妹一样,死在冷宫里,死的连一点尊严也没有! “不可能!我父亲和舅父一定不会让国公爷出事的!谁也不能把我们赶出去!” 周恒漫声一笑,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笑话,却没有再搭理她们。 一挥手,让人把徐惟拽走了。 一旁等着赵元若出宫的刑部郎中齐冕,似笑非笑的斜了徐家人一眼:“哦,徐沈氏、徐老夫人,你们还不知道,定国公夫人苏氏施厌胜之术诅咒沈太夫人被人当场撞破,永安侯夫妇毒害定国公原配夫人清澜郡主,也被人揭破了。” “没人救得了徐惟了!也没人救得了你们!” “谁都不能!” 齐冕是谁? 已故齐大帅的幼子。 是曾经抱着徐悦大腿,闹着要拜师的鼻涕小郎君。 是徐悦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小徒弟。 他们做臣子的无法动摇皇帝,但若不除掉徐惟这种人,如何对得起师傅,如何对得起同袍,又如何对得起自己这颗渐渐寒凉的武将之心! 沈焆灵的神色,仿佛一朵盛开之后已经走向凋零的花朵又忽遭了严霜的猛烈侵袭,落地、腐烂成了无法完成的结局。 她的面孔抽搐着,无法抑制心底的恐惧:“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母亲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一定是栽赃,是你们栽赃!” 丈夫和生母、舅父接连陷入算计里,沈焆灵满目绝望,不知道该去求谁。 递进椒房殿的消息道现在也没有人给个回音,恐怕皇后也只打算看好戏了1 徐家的女眷在宫门外哭的哭,晕的晕。 齐冕只觉得痛快! 她们享受了原本属于他师傅的一切,也该轮到她们身不如死了! 齐冕不紧不慢,甚至带着笑意的语调,像是一把钝刀子,缓慢的捅进徐家人的耳中,割破他们风光的神经,划破他们所有的希冀,带出血腥的恐惧。 最终,所有的挣扎全是徒劳! “抢了我师父的,你们该还了!该还了!” 而他们这些推动计划的人,也没什么可怕的。 皇权争夺下的残忍和阴毒,身为官场中人,如何能不知道。 他们身边有徐悦,旁人身边还有更多无辜者! 无辜者成为皇权争斗下的牺牲者,这原不是什么秘密。 皇帝也不怕朝臣知道徐悦是怎么死的。 于他们而言,不过成王败寇。 但是皇帝怕百姓知道,更怕这个节骨眼儿上武将们心寒。 皇帝必然容不下挑起事端、揭破过往的周恒,却不能、也不会将参与进来的人都杀掉! 除非,他想大周的国土上再无武将为他李家征战厮杀! 日光洋洋洒洒,仿佛不知人间悲凉,带着薄薄的暖意与微微的凉爽,自在而优雅的擦过窗外宫殿飞翘的棱角投下剪影,穿过烟雨色的窗纱落在暖阁里密密织就的硕果盈枝地毯上,缓慢而慵懒地移动,变换着肆意的姿态。 苏氏的陪嫁婆子刘妈妈跪在门槛之内,颤抖姿态宛若海面上起伏不定的小舟。 出口的话,似桨下掀起的浪涛,兜头拍向身畔穿金戴银奢华无比之人:“定国公太夫人察觉清澜郡主的死与夫人有关,所以早些年就夺了夫人的中馈之权。” “那时候奴婢还伺候在夫人身边。永安侯夫妇还曾拿五房的错漏去威胁太夫人,让她把中馈交出来。太夫人不肯,夫人便怀恨在心。夫人心生怨毒,小室里诅咒人暴毙的阵法早在去年就设下了!” 苏氏的面孔越来越苍白,那种苍白是趋近透明的死色,两眼死死盯在刘妈妈身上,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你不要胡言乱语诬陷于我!我根本就不知道、也没做过!” 永安侯深沉的目色落在刘妈妈的身上,没有说话,但警告与威胁之意尽在其中。 刘妈妈一望之下仿佛大受惊吓,跪的发麻的膝盖一歪,伏在冰冷的青砖石上,粗沉的呼吸在锃亮的青砖石上留下一波又一波雾白的浪:“夫人的正屋,寻常谁进得去!若不是夫人自己私设的,小室里被人设了阵法夫人又如何不知道!夫人身边的静云因为劝阻夫人,还被杖毙了!” 苏氏跪在延庆殿的青砖石上。 秋日的砖石冷的像冰块一样,一阵阵的寒意自膝盖骨游走自全身,一下下刺激着紧绷的脑仁。 今日女婿一出事,紧接着就有盗贼为躲避巡防营的追捕直直闯进她的小室。 还在小室里发现了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厌胜之术! 能闯过国公府护卫的围追堵截,那飞贼如何会被巡防营的人追的闯进一眼望去就知道守卫森严的国公府? 而自己的陪嫁婆子,就在刑部来拿人的时候嚷嚷起当年之事。 一环又一环,根本算不得隐蔽,也算不得高明,却又环环相扣! 苏氏这十多年里虽一直被被崔氏半软禁着,但心底的算计从不曾停歇,如何不明白,有人在算计! 背后之人是想将他们连根拔起啊! 可她不明白,谁会与她们有这样深的仇恨? 披着投进殿内的光线,被青砖石上的反光一漫,偶尔有风自窗棂缝隙钻进,拂掠起苏氏伏在地面的袍子掀动了边角,像极了即将命尽的蝶,怎么挣扎也无法再次高飞。 乍听刘妈妈一喊静云的名字,深藏在脑海里的模糊思绪被点亮。 静云! 她会死,是因为苏氏察觉了她与覆灭的云南王府似乎有所关联! 所以,时隔三十余年,有人回来给姜云桑报仇了! 怎么会? 连沈灼华都在二十年前自焚于冷宫了,云南王府也覆灭,谁会记得她姜云桑! 是周恒?还是刑部赵元若? 不!他们与姜云桑没有任何交集,不会是他? 那还有谁? 还有谁在背后谋划着要害她们? 倾覆(五)无路可逃 可这些猜想苏氏都不能说。 一旦说破,更是坐实了自己对清澜郡主下手的事实。 否则,有何理由她会害怕已然覆灭的姜家人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尽管她极力维持着镇定,但老年女人不再润泽的手背肌肤上凸起的青筋,还是泄露了她心底无遮无拦的惊惧:“我杖毙静云,是因为她偷盗御赐之物,你休要攀扯!” 刘妈妈一直在乡下养老,怎么会这么巧今日来府里看她? 静云已死,又是谁在她放置私物的小室里设了厌胜之术? 苏氏缓缓回首扫过刘妈妈和宁华,低垂的目光宛若孤鸮,在深山老林里,闪烁着阴毒的光芒:“能进我小室而不被怀疑的,不就是你们这些贴身亲近之人么!你们究竟受了谁的指使来陷害我!陷害定国公府!” 刘妈妈猛地扬起面孔,指向蜷缩在苏氏身后的年轻女使:“还有宁华!她也知道的!私设阵法,燃以符纸,气味一定不会小,小室虽常年关闭,可夫人每日生活的地方,又有那么多的丫鬟婆子进出伺候,若不是夫人自己所为,如何会一点都没有察觉?” 苏氏脑中一嗡! 是啊,当时看到小室里的情形,那些符纸焚烧、烛火垂落的样子,分明不是临时布置起来的。 小室虽未曾联通她的卧房,可如刘妈妈所言,她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 怎么会这样!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仿佛是怕自己的真切不被相信,刘妈妈急急膝行了几步,朝御案嘭嘭便磕了好几个响头,苍老的额立马红肿起来。 “奴婢没有要害谁!奴婢卑贱之人,一家子老小都捏在夫人手里,如何敢陷害夫人啊!奴婢只求将功赎罪,保一家子老小性命而已!” 宁华年轻的面孔上满是惊恐,一浪又一浪的凌厉目光紧紧逼破,使她的唇色渐渐发紫。 她张了张嘴,出口的不完整的话音在沉寂的空间里,听着便似瑟瑟秋风里即将被秋日神君打落的泛了枯黄的花叶:“奴婢、奴婢……” 跪在苏氏身侧的侯夫人苏方氏忽然出声道:“倒是看不明白了,你是国公夫人的奴婢,今日如何非要一口咬住她不放了!” 刘妈妈老泪纵横,佝偻的身形卑微如蚁:“奴婢只求将前尘往事里的罪孽赎尽,今日所说,不为攀咬污蔑,只求陛下开恩,放过奴婢的家人吧!他们只是蝼蚁,却不曾做下阴毒之事,只是挣扎着活在世上啊!” 苏方氏明白这样家生的老奴婢敢这时候叫嚣起来,必然是不肯改口的,所以她并不搭理刘妈妈。 她凌厉而阴沉的眼神瞥向宁华,语调似乎劝解似乎警告的打断了宁华的话头:“宁华,你可要想想清楚了再说话。夫人小室里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做下的,必然会留下线索!陛下面前,你若如实招供,或许还能保你一条小命!否则奴咬主,是处以极刑的!” 宁华似羸弱的小兽一般缩在地上,仿佛任何人一脚踩踏之下就要殒命,听到苏方氏的威胁,却似被触动了神经,绝望地惊叫起来:“奴咬主是死罪,静云劝解夫人不要生出怨怼,一旦被人察觉世子爷和姑奶奶也要被拖累,结果呢!还不是被夫人杖毙了!” 她没有明说苏氏诅咒太夫人,却也明明白白的肯定了刘妈妈所指。 苏方氏双眸里似乎结出了冰,冰笋横空而出,直直杵向宁华和刘妈妈:“你们简直胆大包天!陛下面前,也敢如此胡言攀咬!” 刘妈妈瞄了眼皇帝,香料焚烧起的烟雾缭绕在空气里,皇帝的面孔便似寺庙里被的神佛,叫人看不清,故而越发宝相庄严,不得不敬服而畏惧。 可这样的畏惧又如何比得那个人给的绝路更加窒息! 她家里的独苗啊!一切都是为了那跟儿独苗啊! 她无路可选,自踏进宫门,她走的便只有死路:“夫人还曾经收买过太夫人身边的丫头春眠,给太夫人下毒!” 皇帝于御案后眯起了双眸,狭长的眸光似幽晃在长满青苔的井里的水波:“毒害朕的外祖母?” 崔氏是皇帝的嫡亲外祖母,若是坐实,不用其他罪责,皇帝也要处死她了! 苏氏只觉悲伤一阵阵发刺,仿佛是如同婴儿肌肤般的中衣上精心绣上去的辛夷花忽然生了刺,一针针的扎背脊上,那么尖锐,带着辣椒刺激的火辣辣,毫不留情的逼向她不再饱满的肉体。 她的唇在颤抖,不住的颤抖,却不得不昂起头来否认:“没有!臣妾没有害过太夫人!她是国公爷的母亲,是臣妾的婆母,臣妾如何会对她老人家下手!” 刘妈妈忽起的惊叫,便似乍暖还寒时骤然下起的冰雹,冻得人血脉成冰:“太夫人警惕,夫人没有得逞。可太夫人又如何不把人证物证都留着!太夫人厌弃夫人,只是为了国公爷和世子爷的脸面,没有揭破而已!若非如此为何不许夫人与世子见面?除非宴请,也不允准夫人出院子?” 苏氏自然知道崔氏当初不曾揭破她,是因为年少出息的烺云,可如今闹到这一步,诅咒人暴毙的厌胜之术也扎扎实实落在崔氏的眼底。 崔氏会不会把证据拿出来,她已经没有把握了。 厌胜之术,祸及全族,可那是皇帝的外家,皇帝如何会让祸延至她们! 刘妈妈望了沈祯一眼:“国公爷知道,他一定知道,否则这十几年里为什么从不肯踏进正屋!看到太夫人打压夫人,为何从不曾有半字相劝!” 苏氏一震,抬头看向沈祯。 那个已然老去却依然玉山巍峨的男人,却只见他淡漠着神色看着浅青色地罩之后缓缓袅娜的乳白轻烟。 冷漠的好似她与他,毫无关系! 她甚至在想,为了早点处决掉她,避免厌胜之术的牵连,丈夫下一秒就要将证据拿出来了! 悲呛不由自心底乍散:“国公爷!” 她知道丈夫对自己从来没有感情,当初会扶立她,原也不过因为对沈灼华宠爱! 可她到底为他生儿育女,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啊! 他却至始至终不曾将她视作妻子。 如今大祸临头,连整个定国公府都可能被牵连,他却依然淡漠着,连正眼都不肯瞧她一眼! 所以,他真的早就知道她曾向太夫人下手了? 难怪! 就如刘妈妈说的,十几年来,婆母对她再是刻薄,甚至软禁她,他都不曾为她说一句话,哪怕是看在孩子的面上! 沈祯的头发已经花白,他站在湖蓝色绣以梅兰竹菊纹的轻纱帷幔之下,眼波波澜顿生,睇着苏氏的目光漠然如冰霜,没有一丝情意与怜悯。 他进宫来,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清澜,是不是你害的!” 惊惧与失望使苏氏颈项间的青筋一根根接连暴起,像一条条鼓起的皮囊下的小青蛇,张着嘴,露出尖利的歹毒的牙,仿佛顷刻间便要破皮而出! 她否认,大声的否认:“妾身没有害过郡主!郡主是病死的,同妾身没有关系!” 沈祯的眸光似冬夜寒星,转向刘妈妈吗:“你说!” 哪怕苏仲垣再沉得住气,也顾不得在御前,沉声呵斥:“刘妈妈!你是永安侯府的家生奴才,国公夫人看得起你才有你安养晚年的时候!你若胡言乱语……” 沈祯也早顾不得是否在御前,他眼底的死水无波渐渐翻涌起来。 数十年的高位实权让他的威势无需在高扬的怒意里展现,他的指指向苏仲垣,冷声打断:“这是我沈家的家事,还轮不到你说话!”旋即又指向刘妈妈,全然不给苏仲垣说话的机会,“你说!” 苏仲垣看向皇帝,希望他能出言阻止这场对质。 但是皇帝的眼神只是落在窗台下折枝竹节长案上的盆栽,仿佛只是耐着性子听一出闹剧。 倾覆(六)清澜之仇 刘妈妈全白的头发在窗纱漏进的光影里灰茫茫的,仿佛她的前程性命:“夫人是拿血枯草毒害的清澜郡主!那东西根本算不得毒,根本无从验起,只会无声无息蚕食人的身体,等到有所察觉的时候,就都来不及了。” 沈祯僵硬的背脊蓦然垮塌。 他的妻子。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满心满肺的爱意里,被他的妾室暗害。 而他,半点不知! 不!他该知道的,云桑她懂兵法擅女红,精通琴棋书画,却唯独不懂人心底下的阴毒算计! 或许,当初他应该放她自由,情愿让她独立寒风遥望李昀,也好过因为他,让她死在本该年华绽放的年岁里!让灼华自小失去母亲,独自挣扎在后院的算计里! “哪来的血枯草?怎么下给云桑的!说清楚!” 刘妈妈的回忆清晰而深刻:“那血枯草早在苏太夫人嫡出的世子爷坠马残废的时候,就已经进了北燕的布政使府邸,进了清澜郡主的饮食里!” 湿黏的掌心贴在青砖石上,冰冷的触感直达心底,几乎凝结了她的血液。 刘妈妈知道苏仲垣、苏方氏、苏氏的目光都带着尖刺扎在她身上。 可她不敢不说下去,也不得不说下去。 刘妈妈一咬牙:“那东西,是苏侯爷给的夫人弄来的!就在那年永安侯府给夫人送去冬生几个丫头的时候,一并裹挟进府的!” 有那么片刻的沉寂,仿佛整座宫殿都沉入了海底。 真的,就那么一呼一吸之间的片刻里,足以让人心底垒足的笃定急转直下,沾上荒烟衰草的颓败。 苏仲垣的暴怒压抑在舌根底下,厉鹫的眸子几乎要将刘妈妈撕碎:“放肆!你敢污蔑本候!什么血枯草,本候从未听说过!” 沈祯的神色凝结成冷峻冰峰:“说下去。” 苏仲垣眉心一跳,压住沉怒,以一副郎舅亲和姿态道:“妹夫如何能信这种糊涂贱婢之言?今日事情一桩接一桩的闹出来,分明是有人针对了灵姐儿夫妇,咱们不过是被背后之人拖住脚步的后招而已!” 话,是对着沈祯说的,可话里的意思却是说给皇帝听的。 皇帝能从一众皇子中杀出来,站在这万人之巅,如何会看不破。 他会耐着性子听到此刻,便是要弄清楚,周恒给徐悦报完仇,还要做什么! 岁月在皇帝的眼角留下痕迹,将他眼眸刻画的愈加深沉如一汪不见底的寒潭。 他的目光流转过殿中众人的面孔,却并不急于说话,只是拿修长的指轻轻点在一封折子的边缘,一下又一下,没什么节奏,直把人心点的混乱无章。 沈祯并不在意皇帝是什么神色。 他的口吻是平静的,但语调中的凛然之意却似锋利的刀刃贴着脑仁儿刮过:“我信证据,信证言!奴婢,也是你永安侯府的出来的奴婢!说下去!” 刘妈妈伏在地上,出口的话有些走掉,回音被青砖石打满头满脸,震的耳朵嗡嗡的痛:“那时候侯爷刚考了贡生,是先侯爷子嗣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他们就开始算计着把侯府前世子弄死,好取而代之。而夫人已经进了定国公府做妾,就计划着慢慢毒死清澜郡主,利用三姑娘得国公爷和老公爷宠爱以上位!” 苏方氏的呼吸仿佛被一条巨蟒猛然勒断,那张被岁月侵蚀后细纹丛生的松弛的面空瞬间刷白:“你这老奴胡说什么!” 刘妈妈瑟缩了一下,汗水自她全白的发鬓间缓缓淌下,窸窸窣窣的,如百足之虫游曳在皮肤,她想擦,却不敢,只任由汗珠低落在青砖石上,映出她苍白而惊恐的脸。 她虽是奴婢,可今日之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她也清楚。 只是有远比殿中毒蛇般的眼神更为恐惧的事情推动着她,一步步按照计划走下去。 “奴婢没有胡说!奴婢是自小伺候夫人的,她、你们,所作的恶事,奴婢都一清二楚!” “都是算计好的。永安侯府曾被撸去爵位,想迅速站稳脚跟,苏侯爷想摆脱嫡母掣肘,就要有自己的人脉实力。只要侯爷和国公府有了名正言顺的姻亲关系,就能利用沈家的人脉给自己铺路!” “侯府前世子,清澜郡主,都是他们杀的!” “也是夫人,害死的慧姐儿和赵姨娘、白姨娘!因为沈娘娘当年曾经怀疑过郡主的死,所以夫人拿她们当了替罪羊!” 地罩后的三足大鼎里龙涎香的青烟徐徐飘荡在空气里,将神色各异的面孔都遮起一层薄薄的雾翳。 苏氏只觉被一卷冰浪兜头狠狠湃下,一开口,她便发现自己所有的隐忍下的沉稳在激冷之余,慢慢垮塌:“你这老妇竟敢如此污蔑!大哥是坠马后伤了根本才发疯自尽的!同我们有什么关系!清澜郡主是产后没有调理好,才病故的!” 苏仲垣心底一错拍,盯着刘妈妈的,眼底有幽兰之火摇曳不定。 只是他官场沉浮数十载,自不会轻易露了颓势。 他语调凌厉:“证据!空口白牙,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么?那我大周的律法还要它做什么!” 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一张扯不断的蛛网,被沾上了,便如影随形的紧紧裹挟,让刘妈妈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被激烈的心跳冲破胸膛。 她挣扎、再挣扎,最终徒劳:“证据就在北荣胡同。当年血枯草就是从一个叫陈默的江湖人手里弄来的。那个人,还活着!还有当年你们害侯府前世子不能人道,幸存的人证,奴婢也知道在哪里!” “那两个人,一个是侯爷的乳母,一个是侯爷生母的贴身女使!” 分明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隐隐还能从厚厚窗纱吹进的风中闻到桂花的香味,那空气却似被蜂胶凝结住,滞塞在鼻腔里,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刘妈妈的话如金器冷石般锐利的破开苏仲垣的镇定,凌空射去,笃定、仿佛精美瓷器上的裂纹,被轻轻一击,便迅速开裂下去,无法阻拦它即将分崩离析的结局! 不可能! 当年的人她都灭了口,怎么可能还有人证? 她只是个奴婢,如何能悄无声息保住那些人证? 到底是谁! 是谁在背后算计了这一出? 竟是悄无声息的将他们所有人套在里面,无法相互解锁的紧紧缠绕的长练。 不,他还没有输! 苏仲垣清楚,整个姜家都被皇帝铲除了,发妻也能说杀就杀,如何会为了一个早就死绝了的姜云桑而处置永安侯府! 只要皇帝说他们没罪,那他们就是无罪的! 刘妈妈苍老的手捂着心口:“奴婢知道早年里生怕自己坏事做多了,会遭报应,也怕被灭口。这些保命的证据,奴婢都留着!” 复而同皇帝磕头,一声接一声,不知是真的哀求,还是为了平复内心旁的复杂情绪,“奴婢知道的都说了,求陛下开恩,饶恕奴婢家里吧!” 沈祯的眉心仿佛乌云遮月,渐渐浓翳,可他却不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苏仲垣执掌户部数十年,又有四个出色的儿子在朝效力,这个冷漠的皇帝眼里,什么亲情,什么律法,哪里有利益来的重要。 或许都不必等到他跨出宫门,今日的人证都将暴毙。 曾经,沈祯也是清隽而温柔的少年,清澜的死带走了他的眷恋,女儿的死带走了他的悲悯,他的身躯游走在朝堂,不过是为族人将沈氏越发艰难的路再努力的铺一铺。 面对皇帝,曾经的外甥、曾经的女婿,他也曾慈爱关怀,可到今日,他只是一个疏冷的臣子。 回首这数十年,沈祯只觉可笑至极。 倾覆(七)沈祯 他唯一的嫡女,最心爱的女儿被那对母子利用殆尽,便毫不留情的抛弃,自焚而死。 而他这个口口声声宠爱女儿的父亲,却只能将“父亲”的身份排在臣子之后。 不能恨! 不能倔! 辞官未果,还得继续为那对母子、这个朝廷卖命。 因为他不只是他,他是沈氏的掌权人,他的决定将影响一族人的命运! 由不得他任性。 可如今,他觉得累了,真的累了。 总是为了别人挡风遮雨,却连妻女都保不住,他的努力到底有什么用! 也没有去看皇帝一眼,他只是深深一揖:“臣,告退。” 没关系,反正他已经认定了这几人之罪。 今日出了宫门,这几个人,他都会用他的方式,亲手送他们去给云桑和阿宁陪葬!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巨石坠落深渊,激起的残响利剑般刺向苏氏,微顿于地,只是绝望的望着他的脚步冷漠地远离自己。 她知道,即便皇帝为了兄长不处置他们,丈夫也不会放过她的! 徐惟已经倒了,她也没活路了,若是丈夫再与苏家闹翻,女儿和她的孩子们可要怎么办? 她们算计了那么多年,全都白费了吗! 半透明的屏风上的山水画纵情肆意,隐约看得见背后帷幔下坠着的镂空熏球,仿佛是鎏金的,也或许是素银的,在墨色的画卷后发出乌定定的光。 风吹,熏球微微晃动,细小的金属微击声仿佛是半夜雨霖铃,满殿游曳着空茫而悲凉的风雨声。 皇帝的目光落在窗台下的一盆白梅上。 细长的枝条在秋风中悠然轻晃,枝芽间有小巧的花苞欲露不露,清秀而淡然,那样的姿态,让他想起了那张记忆深处的清丽面孔,那张面孔上,有一双明亮而澄澈的眼睛。 许多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有哪个女子以那样澄澈而真挚的眼神看过他了。 从前不那么重要的小白梅,凋零在最美的年华,在身边的皮囊渐渐老去后,在他清晰的看到那一双双眼睛仰望的都只是他身后金堆玉砌的荣华之后,那样的澄澈眸光,便仿佛心底的一点血痣,慢慢清晰,且越来越清晰。 成为活着的人,再无法比拟的存在。 不知是为了那尚未吐出的花骨朵,还是为了沈祯淡漠之后的决绝而做的顺水推舟,皇帝深沉的神色有一丝裂痕。 最终,他起身,绕过御案,喊住沈祯:“此事朕自有裁决。” 沈祯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因为,不计君臣,还是甥舅,早无信任了。 苏仲垣一怔,仔细凝着皇帝的神色,却无法确定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帝朝着门外了一声:“杨修!” 铠甲在行动间碰撞出的声音,凌冽而冷漠,杨修推门而入:“陛下!” 问清了刘妈妈那两个人证的住处。 皇帝让他把话问清:“不必带回来,朕只要答案。” 杨修是镇抚司出身,最懂帝王的每一句,总会带有深意。 他看向皇帝的面孔,须臾后带着人迅速自延庆殿离开。 慢慢偏西的阳光自窗纱打进殿内,留下如水淡漠的光影。 杨修动作很快,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去而复返。 苏仲垣如鹰的眼神死死盯着杨修的嘴,却听到了并非自己意料中的答案。 杨修带回来的答案十分明确,刘妈妈所说并非空口白牙! 皇帝眼都没有眨一下,一挥手下了定夺:“定国公出妻。罪人苏氏毒害清澜郡主、以厌胜之术诅咒太夫人,罪无可恕!” 姜家覆灭在皇权算计之下,是没错,但他苏仲垣忘记了一件事。 明面上云南王府和姜家军,是为了大周国土而战死的。 在百姓眼中,姜家乃是一等一的功臣。 毒杀功臣之家的郡主,那必然是罪无可恕! 而如今,这桩事已经落入了百姓的耳中。 所以,哪怕是做给百姓看,他这个皇帝也要为清澜郡主讨回公道,以慰姜氏一族英魂。 何况,皇帝登基已然二十年,地位稳固,永安侯府存不存在,早已经无关紧要。 朝臣,有能力的朝臣,只要皇帝肯给机会,世家之中多的是能人冒出头来! 苏仲垣眼底幽光乍现,一股寒彻游走在骨缝间,冷的寸肤之间几要开裂。 他忙摆出臣子最低微的姿态,申述道:“……陛下!那是蓄意谋害!臣等冤枉!定是有人背后算计臣啊!” 然后他看到皇帝冷漠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 “苏仲垣、苏方氏,谋害清澜郡主、侯府前世子,证据确凿,夺爵入狱!”指又往面如死色的苏氏一指,“秋后,由刑部监斩于菜市口,以儆效尤!” 苏仲垣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是他的申述并没有让皇帝有所转圜,禁军也并不给他机会说完,捂了嘴,便把殿中所跪一行全部拖走了。 殿门大开。 即将西下的光影带着几分薄薄的晚霞红晕。 皇帝的神色在这样温柔的光线里似乎是松动的:“舅舅。” 沈祯颔首,恭敬而淡漠:“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负手立于朱红门槛之内,宽大袍袖在风中轻轻晃动,银线盘起的团蝠纹幽幽闪着光芒,似要飞起来一般。 睇了眼似乎是鞋底在地面拖拽出的痕迹,皇帝的语调听不出喜怒:“若是朕不处置他们,舅舅打算怎么做。” 沈祯了然。 皇帝对他们的处决,原不过顺水人情罢了。 与其让人把这趟浑水搅的更混乱,还不如由他亲手斩断祸乱的根源。 或许,他以为这是莫大的恩典,以为这样便能将他对阿宁、对孩子的残忍慢慢勾去么? 他掀了掀嘴角,杀意毫不遮掩:“他们会有他们该去的地方。” 皇帝漆黑的眸底似乎有深深的疑惑,亦有对“情”一字的不屑:“值得么?为了已经离去的人。若是舅舅落了把柄,便是朕也救了不您了。” 沈祯望过去,时光的磋磨与怀念赋予那双眸子以别样的深邃,仿佛墨蓝无星月的夜色里一道细微的光,从遥远的地方,穿过曲折,无法抵挡的照进皇帝的心底:“值得的人,永远都不曾真正离去。” 默了须臾:“或许,在阿宁保不住的时候,我就该去了。” 一袭凉风,从殿外一树桂花树的枝丫间穿过,带落了桂子如雪花飞扬漫天,衔着花香与秋日的干燥气息缓缓扑面。 皇帝一张口,蓦然发现,他的声音也仿佛沾染了干涩的凉意:“看来,舅舅如今当真是恨透朕了。” 沈祯只是转首望着殿外的一树桂花。 云桑,喜欢桂花。 这一株,也是李韵为她栽下的。 细数来,已经三十三年了。 他和李韵第一次见到她,她正在桂树下练剑,裙踞旖旎成流霞姿态,那样轻妩而美丽。 如今花树在,人已非。 李韵与她,是否已经重逢? 只盼,他们这些人啊,来世远离帝王家,只做了普通的平安富贵人。 “陛下言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有怨言。” 皇帝的神色似乎随着被风吹散的青烟,去到了遥远的某一处,眼底有了迷蒙之色:“我从未想过废弃阿宁,可太后绝食相逼,朕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所以还是废弃了她! 剖腹杀子! 将她丢弃在冷宫! 任由沈缇和白凤仪折辱她,将她生生逼死! 这就是一个帝王、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无可奈何! 沈祯面上弥散着清孤之气,语调却平静而微澹:“是,您是皇帝,皇帝自然不会有错。即便是错,也是阿宁的错。可臣的阿宁,究竟有没有罪,太后清楚,皇后清楚,陛下也清楚。既然都清楚,何必做戏,说这些依然无法挽回的话。” 皇帝站在无人之巅久了,何曾被人以这样的姿态对待,眉心一拧:“岳父说话非要这样刻薄么!” 倾覆(八)牢狱 然而沈祯只是躬身,谦卑与惶恐亦是敷衍:“臣的女儿是废后,当不起陛下这一声岳父。臣教养出叫太后绝食也要废弃的女儿,实在有愧。请陛下治罪!” “抄家,灭族,陛下给予,沈祯自当领受。” 皇帝眸光一沉,就似深秋里凌冽的风,显然是动了怒。 可他却又发现自己的心口仿佛被火舌扫过一般,带着隐隐的沉坠:“阿宁已经不在了,岳父却连族人也不顾及了么!” 沈祯旋身望他,嘴角的笑宛若冬日冰笋上的裂纹:“臣只是后悔,并没有无所顾忌的资格。”深深一揖:“陛下若无吩咐,臣告退!” 炫金微红的光线从镂空雕花的长窗照进,皇帝沐浴在光影里,却没有觉得那样的阳光给她来带松快的温暖之意。 相反,有一股孤寂的寒意慢慢游走在骨骼里,是行将就木的黯然,就好像香炉里乍然迸起的一点星火,在华美的地毯上烫出的饿一点焦色,在他已然挺立的姿态面前,那样碍眼。 杀人,这样的事情几可说从他懂事开始就已经学会了。 那些人的价值,也没有到他值得惋惜的地步。 可皇帝看着沈祯离去的背影,凉风卷起他的衣角,有锋利的弧度,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不知割在何处,也或许,只是扎在心底的一根毛刺,被风掠动了。 莫名,有些刺痛。 然而这样的刺痛,旋即被淹没在小太监既惊且慌的脚步声里。 “陛下,华妃娘娘小产了!” 秋日神君的脚步渐渐离去,他的衣袖带动了枝头的叶,萧瑟零落。 长春宫里一片血腥的迷雾。 宫女嬷嬷端着热水进去,又端着血水出来。 华妃痛苦而隐忍的痛吟声随着滞闷的血腥气一浪又一浪打出来,扑在宫殿的廊道下飘摇不定的宫灯上,搅扰的人心浮动。 皇后的手紧紧攥着潮云的腕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有后妃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来算计她! 她毫无防备,华妃就冲着她的轿辇撞过来。 可华妃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谁会相信是她自己撞过来的? 久等不到去太后宫里递信儿的内侍回来,她的掌心开始冒起腻腻的汗水,温温的,透过衣衫料子传达到潮云的皮肤上。 太后病了一年多,入秋之后更是很少起身出宫了。 从前她的笃定都来自于太后的偏袒与凌厉威势,在宫中长久的老人儿畏惧太后,不敢翻天,可那些年轻的妖精,仗着得宠,仗着家中势盛,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后位,她要怎么应付的过来! 蓝静妃扶着宫女的手披着章华锦的斗篷站在廊下,侧首看了眼紧抿红唇,怒意与惶恐皆是难掩的皇后,仿佛是含了无尽的迷茫,又隐隐有着意味深长,轻轻一叹:“雨天升月,算是异象吧,这孩子也是没福气,就这样被冲撞了。” 皇后惶惑的心绪仿佛被拨动了一下,立马朝潮云暼了一眼。 潮云颔首,从偏殿小门悄悄离开。 蓝静妃似无所觉,只慢慢转首看向远处,看着宫殿飞翘的棱角在细雨与月华里有了雾白的剪影,长睫缓缓扇了扇,遮去了眼底的冷笑。 刑部的大狱,就如同遍布州府的所有牢狱一样,昏暗、潮湿、闷热,且气味难闻。 一脚踏进去,天色骤变,命运亦是骤变。 曲折的走道仿佛深不见底,几重纵深之处有火把的光亮,被沉重牢门开合瞬间带进的风扑着,“风风”摇曳,明灭不定,眼中所见色彩里鬼影重重。 踏进这里的人,脚步是不甘的,频频回首,却只能看着沉重嵌铜钉的枞木大门缓缓又合上,将深秋傍晚沁冽而清醒的凉意隔绝在外,也将生命的最后一丝光亮隔绝在交错的门扉间。 回旋风扑面而来,夹杂在其中的是一浪迫一浪难闻的几乎将人胸腔积压破裂的沉重气息,带着精神与肉体腐烂的气味。 那种气味,是华贵光鲜的人从未接触过的。 换做从前,高贵人必是要拿起织金盘银的绢子在鼻下挥一挥,嫌恶的说一句:下贱人待的地方。 如今,却是讽刺地一脚踩进了这样无数层腐肉积攒起的泥沼里了。 刑部郎官一把将案犯迟疑而倔强的脚步推向前:“快点,磨蹭什么!有本事从这里走出去,到时候你才有这个能耐杀了老子泄愤,现在给老子安分点。秋后处斩,且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够你在这里受点特殊关照!” 宁华看着七十多岁的刘妈妈仿佛失去魂魄的稻草人一样被郎官拖向前。 她的脚步却是缓慢而悠哉的,嘴角在橘红色的火光里慢慢挑起一抹妖异的笑纹:“夫人是不是很好奇小室里的东西什么时候进去的?” 牢里静若深海,却又嘈杂如地狱,沉闷而邈远。 每一个脚步声都仿佛踩踏在苏氏的神经上,而宁华的话如刀锋隔断了一根弦,坚韧的弦迸裂的力道打在脑仁里,痛的几欲晕厥:“是你!” 宁华轻轻一笑,肆意而张扬,“当然不止是我。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很恨呢?” 苏氏听她竟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口擂鼓般一突,回头,却见身后的郎官只是直直看着前方,仿佛未曾听见她在说话。 直到此刻方知,她们落入的圈套远比想象中的更加可怕! 她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们、你们是一伙儿的!” 齐冕淡漠的一沉,一扬脸。 郎官用力推了苏氏一把,将她推向沉寂的女监处,而苏方氏和刘妈妈几人都被带向不同的方向。 苏氏被推的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一旁监牢的粗木,紧紧巴住,指着齐冕几人惊叫起来:“算计皇亲国戚,你们都该死!太后是沈氏女,你敢得罪沈家人,一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放我出去!” 她试图冲出去,却被郎官揪住头发,破布一样甩向粗木。 苏氏即便出身登不上台面,却也不曾被这样狠狠掼在地上,摔了满身潮湿与狼狈,背脊的剧痛叫她团缩在地上:“放我出去,你们这些奸佞、不会有好下场的……” 齐冕嗤笑:“所以,你们的报应来了!” 宁华淡淡睇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件恶心人的玩意儿:“被软禁的这些年,原来真的会伤脑子。” 报应二字让苏氏一瑟缩,伏在牢狱青灰色的地面上,依然难以甘心:“你是谁!你们到底是谁!谁让你们来陷害我的!” 宁华抬手抚了抚简单挽起的发髻,自来低顺的眉眼里皆是锐利:“夫人知道我为什么叫宁华么?” 苏氏昏黄的眼底疑影重重:“你们是姜家的人!贱婢、你这个贱婢,到底和姜云桑是什么关系!不,不可能!姜云桑都死了三十几年了,你才几岁!” 橘色的火焰恍惚出了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慢慢扭曲、扭曲,成了魑魅张牙舞爪的姿态,无声的叫嚣着。 宁华缓缓蹲下,一把掐住苏氏的脖子,将她半提了起来:“我的母亲,叫静月,主子赐姓,沈!夫人有印象了么?” 苏氏被扼住了呼吸,双手拼命去掰宁华的手,神色渐渐如冬日里的苦竹,来一阵风就能将她折断,只能艰难的挣扎:“放、开……” 宁华欣赏着她垂死的挣扎,就在她乱踢的双腿渐渐无力踢打的时候,一撒手。 闭合的呼吸得到缓冲,苏氏短促而用力的喘息,龇目欲裂地瞪着宁华,面孔上的纹路失去了脂粉与香膏的护持,深刻而丑陋:“沈灼华的陪嫁宫女!椒房殿的屠杀竟然没杀死那个贱婢!” 倾覆(九)秦宵 阴暗的牢狱里,宁华的笑色美得妖异:“是啊,卑微的漏网之鱼,今日也要叫你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苏氏的眼角在猜测与惊惧里,不住的抽搐:“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女,怎么可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们背后还有谁!” 宁华眼波里的火光慢慢燎原,语调如高山急速流淌的溪水,泠泠而激冷:“你猜的不错,我们,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棋子。而你,不会知道的,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输在谁的手里!” 苏氏挣扎着站起来,趁着齐冕和郎官望着旁处的时候,再次试图闯过去。 却叫宁华一脚揣在了膝弯里。 狠狠摔在青灰色的地面上,磕断了门牙。 苏氏尖叫,大声的尖叫,以期有人可以注意到这个空寂的女监。 只要把话传到宫里,她们就还有救。 哪怕活不成,也决不能叫沈灼华身后的余孽这么嚣张! 她没有输! 她不会输给一个死人! 然而整座牢狱仿佛沉入了无人之境,她含血的惊叫与指认,并没有引来任何人。 哪怕是男监那边的案犯,也仿佛失去了听觉,亦或者,他们早就习惯了有人进来就是这样疯癫的喊冤寻贵人救命吧! 就好像他们自己,进来的时候,也满心以为会有贵人来相救,到最后也不过发现自己只是一颗弃子罢了。 宁华从袖中掏了只小小的青墨色的瓷瓶出来,揭了盖子,一步步走向苏氏。 苏氏只晓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绣鞋磋磨着地面,沙沙的,仿佛毒蛇的游曳声,一浪接一浪的将她缠绕。 面孔上的冷汗映着火光,成了病态的潮红:“滚开!你这个贱婢,不得好死!滚开!” “我们会不会不得好死,不重要,而你、绝对会十分精彩的度过你最后的人生!”捏住苏氏的下颚骨,宁华将瓷瓶里的汁液灌进她的嘴里:“夺了旁人的,也该还了!” 苏氏痛苦惊叫,一股腐肉的臭味并着满嘴的血自下巴流淌而下,而她嘴里,已然被药物腐蚀了半条舌头。 宁华的冷笑低低切切,回响在空荡荡的女监,宛若地狱而来:“往后的每一日,你的儿女、孙子女,任何一个犯过罪的人的下场,都会有人来告诉你。无能为力的感觉啊,好好体会!” 齐冕与郎官们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直到苏氏惊惧与剧痛双重折磨之下晕厥过去。 郎官面无表情的一把拎起她,扔进牢里,上了锁。 宁华看了眼地面,橘红色火把下的血色荧荧着一团妖火,似要将整个世界吞没在血色里。 她看了齐冕一眼,轻轻一笑,转身边往墙面撞去。 一声巨响,斑驳的墙面上落下一抹血红,宁华倚着墙,任由痛感席卷了全身。 慢慢滑落。 没了动静。 齐冕闭了闭眼:“扔去乱葬岗吧!” 两位郎官应了一声,甚至没有去探一下鼻息,便将人抬走了。 布置简单的小室里,老人家稳如磐石的面孔在袅袅升起的沉郁的檀香轻烟里显得格外的朦胧而邈远。 全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挽在发髻间,装点的唯有一只看起来有些俏皮的翡翠鹧鸪。 老人家缓缓睁眼,看着香火供奉后的弥勒佛。 缓缓一笑,抬手抚了抚鹧鸪,波澜不兴的眼底仿佛划过一丝什么,来不及捕捉,便又阖上了眸子。 “阿弥陀佛。” 在微红的夕阳缓缓坠下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 雨丝带走空气里最后一丝夏日遗留的温热,清凉的温度在深秋傍晚的时节里缠绵的格外萧瑟而迷惘。 腊梅幽淡而悠远的香味,也为整座肃穆的宫禁晕染上几分沉然的感觉。 皇帝一身红色绣五爪蟠龙衣袍,倚着辇上雕龙扶手上半掩着淡金色织锦依缘。 那样明艳的色调穿在他的身上,被岁月沉淀的泰然威势一压,不见半分艳俗,反将他俊秀如玉山的容颜衬的如月光皎洁,有蕴怀星月之光的清举意态。 他的面色在浅淡的光线下亦是澹澹,忽道:“舅父对背后的算计知否知情?” 随行在侧的秦宵低垂着眉目,叫人看不清长长睫毛下掩藏着什么样的光彩:“奴婢只是内侍,不懂这些。” 皇帝暼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秦宵,你越来越不老实了。” 秦宵眼底微微一动,旋即淹没在秋雨如丝里,淡淡道:“陛下希望奴婢懂什么?又希望定国公知情什么?一桩陈年旧案,牵动的人有多少,付出代价的人就得有多少。谋害嫡长兄、毒害清澜郡主,得到好处的人可不止他苏仲垣一个人。” 皇帝听他如此说,倒也没有动怒的意思:“你在意指朕也该付出代价么?” 秦宵目视前方逶迤一片的朦胧,颔首应了一句“不敢”,只缓缓道:“皇权斗争里父死子伤,无辜者牺牲,是常态。可在百姓之间,哪怕权贵之家,却是容不得的。周大人也好,沈国丈也罢,不能、也不敢动摇国本,却绝不会放过徐惟、苏仲垣之流。午夜梦回之时,总希望自己的梦境里不是亲人泣血的哭诉。这是人性。” 皇帝侧身,以手支额:“所以,这是他们的合作。” 皇帝的话是肯定,而秦宵也没有否认。 内侍的容色总是比普通人苍老的晚一些,幽淡的光线里,行过一树堆雪般花树,为他沉稳而阴柔的面孔更添了几分幽深。 秦宵只淡淡一笑,徐徐的口吻仿佛只是说着一件寻常事:“那些人享受旁人性命为代价的荣华,也该还回去了。” 雨丝是极细的,被风一吹,薄薄的扑在面上,凉凉的,仿佛要钻进心里去,皇帝眯了眯眼,眸光细碎而冷漠:“成王败寇,输,是他们无能。” 秦宵的面上有自然悲悯与深重的鄙夷:“陛下说得是,所以,徐惟也好,苏仲垣也好,落得今日地步,只能怪他们自己无能。” 铺着春恩常在地砖的甬道似乎总是走不到尽头,抬轿的小黄门迈着一致的脚步,轻而稳。 听着皇帝和他们大祖宗说话,直把自己当做聋子,不敢记在心底。 秦宵修长的腿不紧不慢的随行在轿辇之侧,自臂弯里垂下的雪白拂尘缓缓晃动,与他清隽身姿相称,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默了须臾,他浅淡的眸子微微一垂:“自然了,若是有人也能这位费尽周折为他们报仇,他们这辈子也算值当了。若是没有,或者连身边的人也希望他们死,只能说,人心太恶毒了,没有报应,也会有因果循环的。” 皇帝听他说了这许多,句句都不是内侍该说的,却也不以为意,他面上的神色有些邈远,仿佛是沉入深海的船只,只余了乌碧碧的剪影。 瞟了他一眼:“秦宵,有时候朕看不懂你。” 秦宵漫漫然一笑:“奴婢只是泥沼里为了活而挣扎的人,陛下是云端上的王者,自然不懂。也不必懂。” 皇帝的眼底似乎有纷杂的柔情与迷惘慢慢凝聚,沉吟良久,他长吁道:“你的脾气,和她真像。” 秦宵的眉目缓缓舒展,温然一笑:“所以,我与她,是朋友。” 皇帝今日第二次对这样温情的词汇表现出疑惑:“朋友?” 面庞尚且稚嫩的小黄门行在秦宵身畔,替他举着伞,小心翼翼的看了师傅一眼,目中的疑惑自他到了御前开始便没有消失过。 白玉伞柄之下坠着一撮殷红的流苏,行走在细雨纷飞间,轻轻摇曳出一抹迷离的朦胧流光:秦宵浅浅一晒:“是的,朋友。她与我说话的时候,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我也不是低到尘埃里的阉人。我可以忘记自己今世所受的一切苦痛。” 皇帝听到了,秦宵在提及她的时候,总是以“我”来自称。 这个“我”,也曾出现在他与她之间。 只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莫名的,他的嗓音里有沙哑的温柔:“你是内侍,她是后妃,你胆子倒是大,也敢在朕面前以这样的姿态说话。” 倾覆(十)朱砂痣 秦宵抬眼看向皇帝,雨势让他的目光清浅而疏离:“后宫不得干政,她做了。内侍不得干政,奴婢也做了。皇上从前不介意,因为她有足够的谋算与您并驾齐驱,且懂得进退。而奴婢这个旧时之人的存在,是陛下对太后过度干涉的反抗。” “在漫长的时光里,身边的人都开始改变,而奴婢身上有关她的影子,慢慢清晰,比后宫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清澈,却仿佛不曾有所改变。她的独立、聪慧,甚至是停留在从前的美貌,定格在从前的美好里,陛下开始觉得,那个人才是最难得的。” 皇帝心底的倒刺被触动,抬眼望着这样的雨天里天际缓缓升起毛月亮,只觉一脉花落人散的两失之感。 越靠近长春宫,越觉得在这广阔的后宫里,竟没有一处能使他安心的所在。 他的怒意薄薄的,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秦宵,你放肆了。” 秦宵缓缓一笑,无所畏惧,也是因为贴身之人,更懂皇帝每一年心态里的变化:“所以,陛下至今留着奴婢。并不是谁都敢让陛下在想听到她的时候,就能听得到,不想听到的时候就听不到的。” 辇在雨中行走的缓慢,皇帝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天色渐渐暗沉,却有月芽初上,有薄薄的光影衔接了西下的日光。 绵绵细雨让四周的空气变得湿而冷,初冬的寒意随着徐徐的风似要透过繁复的华服,把身心都沉溺了一般。 等到皇帝赶到的时候,华妃邵氏已经昏过去了。 他冷着面色进了内殿,看了眼瓜瓞绵延幔帐内的华妃。 华妃那张白梅一般清丽的面孔在蜿蜒了满枕的鸦色青丝的映衬下,苍白的几乎透明,眉心微蹙,并未因为昏睡而断绝了梦中的痛苦。 锦被相覆,气息羸弱,仿佛承受不住锦被的重量,随时就要消散。 皇帝紧绷着下颚,睇了眼跪了满地的后妃宫人,也不叫起,只问向一旁两撇小胡子的刘院首:“华妃如何?” 刘太医摇头道:“孩子已经打下来了,是、成了型的小皇子。华妃娘娘失血有些多,好在娘娘底子好,没有性命之忧,好好将养着,不会影响再次有孕。” 皇帝后嗣凋零,皇子二字触动了他的神经,眼底瞬间有幽蓝怒火窜起。 秦宵挥了挥手,带了太医和宫人出去。 殿内血腥气浓重,殿门没有关,湿冷的空气一阵阵扑进来,卷走几息滞闷,皇帝在窗口的青莲交椅上坐下,默了良久方问向皇后:“听说当时华妃跌倒,皇后和静妃在侧,怎么回事?” 皇后眉心一颤,回头看了眼殿外,依然没有太后或者太后宫里的人过来,心底的慌乱慢慢自胸腔蔓延:“臣妾当时正在想下个月太后寿诞要如何筹备,也未看的真切,许是雨天打滑,华妃没站稳。” 她将太后二字咬的清晰。 是提醒皇帝,更是提醒殿中的后妃。 皇帝口吻淡淡的,语意却带着雷电凌厉:“长春宫来回禀的时候尚未下雨,如何会打滑!”眸光一转,指了蓝静妃,“你看到了什么,你来说!” 静妃一怔,下意识先看了眼皇后,喏喏道:“臣妾当时离皇后娘娘和华妃有些远,看的不是太真切。” 皇帝不耐:“你只管说你看到的。” 皇后转身盯着静妃,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凤眸微微一眯,眸光细碎而倨傲:“是啊静妃,看到什么只管说。” 静妃仰头看着皇后,瞳孔一缩,旋即垂首,养的葱管儿似的指甲上涂着降红色的蔻丹,烛火昏黄下衬的那双素白手上的岁月痕迹清晰不已:“臣妾、臣妾……” 文容妃住在文秀宫,与长春宫比邻,也是听了消息过来看望的。 她怯怯的站在殿门口,小巧而温顺的面上含了怜悯与后怕,容色保养得宜,依然可见年轻时的风华,但眉心的折痕却十分深刻,想是这些年里的不如意从未断绝过。 “不如去请太后来吧!” 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告诉她们,皇后的错,最后都会在太后的干涉下变成旁人的错。 她们这些从潜邸出来的妃嫔,年老色衰,早已经失去皇帝的眷顾,身边更无皇子傍身,今日静妃不计说什么,不是得罪皇后就是得罪受宠的华妃,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一声清俏里含着淡淡讥讽的年轻嗓音轻轻扬起,随着风,伶俐的传进殿中:“容娘娘这话可叫嫔妾听不明白了。” 众人望过去,便见堪堪过完二十岁生辰的婉嫔扶着宫女的手莲步姗姗而入。 大周的祖先来自草原,有凡地必毯的习俗,婉嫔轻盈的脚步她在长春宫厚厚的地毯上,落地无声,浅妃色锻绣博古花卉纹袷袍曳过寸许高的门槛,扬起浮波似的涟漪。 因着年轻,容色明艳,连白洁耳垂上也用了粉色碧玺雕琢成的梅花来点缀,花蕊间吐出细细长长的银线流苏,在行动间微微轻颤,流光璀璨。 婉嫔粉嫩的面颊映着珠翠宫花,恍若一道夏日晚霞,无法遮挡的撞进眼中。 皇后看着她耳上的梅花耳饰,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那样明媚柔婉的粉色,早已经不适宜她们这些有了年岁的女人了。 她们满身虽为时间沉淀下来的雍容与华贵,同年轻妃嫔娇俏如孔雀一般的颜色相比,竟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 而她记得,那个人,喜欢的便是梅花。 婉嫔狭长上挑的妩媚眸子自皇后眼角的细纹掠过,福身请了安,在皇帝身边站定:“太后娘娘病着,何必去劳动太后,天色渐晚,秋雨瑟瑟,加重了病势可要怎么好。何况华妃娘娘流掉的是陛下的龙嗣,难不成陛下还不能过问了么!” 容妃白了面孔,瑟缩了一下,忙伏首谢罪:“臣妾失言!” 皇帝眉心有所不耐,指了静妃:“看到什么就说。” 静妃紧张的揪着织银缎长裙,一叶碧蓝在她掌心有了碎裂的痕迹:“当时臣妾刚到螽斯门,看到皇后娘娘凤架便想去请安,正巧华妃从安德门出来,宫女领着食盒儿,大抵是去延庆殿要给陛下送点心的。臣妾只看见华妃给娘娘请安,本是好好说着话的,后来却不知怎么的发生了争执,华妃突然撞在了轿辇上,当时、当时就流了好多血。” 皇帝自看到了静妃眼底的惊惧,兼之她的话委实模棱两可,不由皱眉沉怒道:“不知怎么的?即便离的远些,谁撞了谁也看不懂吗!” 静妃似乎惊惧不已,面色刷白,噗通就跪下了,伏在枝鹤延年的地毯上颤颤如被秋风鞭打的秋叶:“臣妾、臣妾看到、看到……是华妃妹妹自己撞上去的……” 皇后紧绷的神色一松,露出悯然而雍容的姿态,扶了静妃起来:“本宫此身分明了。” 静妃看了眼皇帝,虚扶着皇后的手正要起身,却听婉嫔又出了声,隐约有碎冰的寒意:“哦?是么?” 皇后凤眸一横:“怎么,婉嫔是不信静妃的话么?” 婉嫔清婉的语调却似薄薄的刀片,锋利的刮过:“静妃娘娘当时站在螽斯们下,不巧,臣妾当时就站在顺德门后。看到的,倒是与静妃完全不同了。” 静妃眉心一跳,忙仰头看向皇帝,急切道:“臣妾当时、当时确实看的不是太真切……” 皇帝眉心曲折成山峦,鼻翼微张,显然是动怒了:“婉嫔,你看到了什么?” 婉嫔抬手捋了捋斜襟纽子上垂落的暗青色流苏,低垂的眸猛然抬起:“臣妾分明看到是皇后娘娘的轿辇偏移了方向,直直撞向正在请安的华妃娘娘!” 皇后遽然变色:“你放肆!你竟敢污蔑本宫!” 婉嫔的面上绽开一抹妍丽的冷嗤:“污蔑?臣妾也不明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华妃进宫三年才怀上的这个孩子,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有多在意龙胎的安危!” 倾覆(十一)失宠 皇后语塞。 是啊,谁会相信华妃竟会那腹中已然胎动的胎儿来算计自己呢! 她急急几步,在皇帝面前跪下,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膝头,以一目凄恻与信任仰面望着皇帝:“陛下,您要相信臣妾啊,臣妾真的没有这样做过!螽斯门下每日都会有后妃经过驻足,臣妾如何会在那么多人路过的地方对皇嗣下那样的毒手呢?是有人要陷害臣妾啊!陛下……” 婉嫔戚然摇首:“皇后娘娘说这样的话,自己信么?宫里已经很久没有皇嗣诞生了,太医早说过华妃娘娘怀的很有可能是男胎,陛下对这个孩子更是日夜期盼,华妃娘娘如何会去撞皇后娘娘的轿撵!” 皇后当初能隐藏在沈氏背后十余年不露声色,便是因为有太后的承诺,所以她笃定而泰然的等着沈氏替她走完最艰难的路,最后轻轻松松取而代之。 她本不善于宫廷斗争,这二十年的顺心遂意,也是因为太后的护持。 而她,自持有皇后尊荣、有太后威势,从起初时还会拉拢妃妾站在自己一边,对付风头太盛的宠妃,但在李启出生之后,在年岁渐长之后,在怀孕的妃妾越来越多之后。 这样的合作也便不复存在。 她打压所有得到皇帝宠爱的妃妾,借了依附的妃妾的手去“赏赐”有孕的妃妾。 这二十年来,死在她和太后手里的孩子也早数不清。 敌人环伺。 虽有妃妾依附讨好,但这些人是最懂得看风向的,一旦太后病下之后,便也渐渐不再低眉顺眼了。 有些话原本可以由外人委婉了来提出,以更为和软的方式来验证。 而此刻,却只能是她自己来说。 皇后扬起面孔,极力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是温和而包容的:“还请皇上把素日照料华妃胎像的太医都叫进宫来,或许可以问问他们,华妃的胎是不是一向安好。” 婉嫔冷冷一笑,讽刺道:“皇后的疑虑倒也不错,说不定华妃的胎本就是不稳的,今日就是为了算计皇后娘娘呢!这刘院首一人话不可信,不若多叫几位太医来验证,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免得华妃娘娘已然小产害得悲伤算计、不敬皇后的罪名!” 倚着门口的秦宵面无表情,大约也已经听腻了这样相互栽害的戏码。 遥想当年她在的时候,哪个妃嫔敢在宫里生出这样的算计。 可就是因为她太相信了所谓的至亲血缘,最后落得被最信任的人残害。 把刘院首喊了进去,一转身,又差遣了小黄门去太医院把侍奉华妃胎像的太医,顺道一并把华妃素日请脉的记挡也取进宫来。 刘太医面对皇后几乎是威胁的眼神,一拱手回道:“华妃娘娘的胎一直都稳妥的,素日除了温和的滋补品,任何固胎的汤药都不曾吃过,也无需去吃。” 皇后只觉被抛进了结起薄冰的湖水里,寒彻周身。 她不明白,彻底不明白了,若是胎像安稳,甚至还可能是男胎,华妃为什么要那孩子来算计她? 她到底要做什么! 殿外修竹声沙沙,连绵绵细雨也成了倾盆大雨,风呼啸穿过,转首望去,只见如墨夜色里是琉璃灯盏摇碎的光点流溢着,宛若鬼影游荡。 去太医院的内侍带了人就回来了。 答案自然是一致的。 华妃的胎是安稳的,所有的脉案也都只是以温补的滋补品为主。 皇后的目光落在皇帝手边的错金香炉上,那乳白的烟雾成了一道厚重的迷墙,将她与他彻底阻隔开了。 她无法看清皇帝的神色。 只觉呼吸艰难。 “不会的……怎么会这样!” 如果不是胎像不稳,华妃那小贱人为什么要这样算计她? 后位! 华妃想将她拉下台,好取而代之么! 不! 做梦! 她有太子,还有太后!只要太子和太后还好好的,谁也别想动她! 婉嫔看着皇后,眼底漾了一抹笑,那笑意仿佛冰雪琉璃世界里开出的彼岸花。 她轻轻握着皇帝的手,莹莹的目色里有宛然忧伤:“臣妾曾见过华妃娘娘的胎动,小皇子康健有力,您也见过的,是不是?华妃娘娘每日都期盼他的平安到来,您也感受到了,是不是?” 廊下的回旋风卷起落叶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枯燥声,听得人心底一阵阵烦躁,却又无法、无处发泄,只能在心底憋的生疼。 隔着垂花门,宫门口有老年女人独有的沉而厚的嗓音响起。 皇后心下一舒,沾满泪水的面孔切切望向殿外。 那声音她认得,是太后身边的何嬷嬷! 只要太后插手了,皇帝孝养皇太后,无论无何是不会忤逆了太后的! 然而当秦宵转身看过来的时候,皇帝除了眉心越发紧拧之外,却没有任何表示。 这样的态度秦宵自然明白,亲自去宫门口将人给打发了。 皇后不住回首,待见得秦宵独自步上台阶,又站回了门外,心底的舒展褪却,惊惧与惶然一步步逼上心头。 太后身边的人被打发走了! 什么意思? 皇帝这是要让她孤立无援么? 今日就是要看她被妃妾逼迫么? 皇后本生的楚楚姿色,她自来知道什么样的神色更能让自己显得柔弱无辜。 浅颦微蹙,目中盈起薄薄的水色,期期仰望着那玉山巍峨的男人:“陛下,臣妾与您二十载的夫妻情分,如何不知您对华妃的重视,又怎么会伤害她的胎呢?您要信臣妾啊,臣妾真的不知道华妃为什么要这样撞过来。可臣妾真的没有伤害过她啊……” 皇后说的情意深切。 而然她忘了,她的年岁、她的身份都不容许她做出这样姿态。 全然没有国母的雍容与镇定,眉心的折痕与眼角的纹路,更无一不是在提醒皇帝,他们已经走在老去的路上,而他的子嗣却在皇后掌管的后宫里一再凋零。 皇后善妒,容不下皇嗣,皇帝并非一点不知。 只是年轻的时候,皇后年轻美丽的容颜和深情的眼神让身为男子的他感到满意,更因为太后的包庇与干涉,皇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 他以为只要嫡子平安长大了,她便能安心了。 却不想她的妒意在太后一再的纵容下越来越刻薄。 随着时光匆匆流逝,看着天下的版图一再扩张,皇帝希望自己年轻,永远年轻,而年富力强的皇帝最大的证明就是子嗣的繁茂。 可他,四十八了,却只有四个公主,三个皇子。 三个皇子,除了太子,一个懦弱一个病弱! 这让皇帝越来越无法接受。 这样的压抑和退让,在太后病下之后,再也无法掩饰。 连皇帝都不懂为什么,这几年里,无数次的他将皇后与曾经同样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她一再比较,最后,他对皇后,已经老去的皇后,只剩下了忍耐与厌恶。 皇帝的呼吸略略粗重,别过脸,并不看她,指腹慢慢磨砂着袖口上密密匝匝的绣纹,洗米似的缭乱,睇着静妃的眼神阴沉似箭:“静妃,朕再问你一遍,到底看到了什么!” 静妃颤抖如无路可退的小兽:“臣妾看到、是……”云鬓间碧冷的珠翠在她悄悄看向皇后的动作间,曳起泠泠冷光,“臣妾看到是轿辇……” 皇帝的态度让皇后觉得浑身发冷,倏然打断静妃的话:“陛下情愿相信妃妾之言,也不肯相信臣妾吗?” 婉嫔低头拨弄着手腕上的缠金枝嵌红玉髓的镯子,一粒粒饱满红润的玉碎好似熟透了的石榴籽一般,衬得她一双纤纤玉手如凝脂,摇了摇头:“皇后娘娘,陛下是圣君,看的是证据,如何只看对方身份就决定信了谁呢?” 皇帝微阖的眸子如清冷的秋风,冷冷掠过皇后的脸:“六宫不宁,乃是皇后的过失。朕在前朝费尽心力,回到后宫,还得给皇后的错失耗去心力!皇后问朕,为什么不信,那皇后告诉朕,那什么信你!” “你这个皇后,无能!” 倾覆(十二)不配 皇后遽然一震,眼底的泪花凝结,错愕的看着皇帝,惊惧与惶然缓缓消失,紧随而来的是一重又一重的失望。 她看着皇帝,这个她深爱了数十年的男人啊,竟变得这么陌生。 在他的眼底,哪里还寻得见年轻时的温柔神色? 如今,只怕他的眼里心里,都没了她这个妻子的位置了吧! 只觉心底的深情被掰碎了狠狠践踏,皇后不甘的扬起骄傲的颈项:“……陛下,您怎么可以这样对臣妾!臣妾尽心尽力教养皇儿,如今年老色衰了,在陛下眼里便只有错处了么?” 皇帝接了婉嫔奉上的茶盏,听到次节,看到此景,面色不由更冷了几分。 殿内本就压抑而沉寂,入夜后的烛火渐渐明亮起来,将妃嫔们的身姿照得邈远起来,地毯上被拉的很长很长的影子轻轻幽晃着,看的眼底恍惚起来。 捻起的杯盖一松,磕在了杯沿上。 皇帝一侧手,将茶盏又搁回了婉嫔手中,神色难看得几欲破裂。 冷冷道:“察查真相,照顾后宫,本是皇后职责,可这二十年来,朕的皇嗣折损了多少,皇后可曾给过朕一个交代!皇后的尽心尽力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白瓷的薄脆之声入耳,几欲碎裂,皇后一凛,惊惧游走在经脉:“陛下这话什么意思?臣妾执掌后宫二十年,何曾蓄意害过谁!大皇子、二皇子哪个不是千尊万贵的好好养在金堆玉砌里!今时今日,陛下为了个妾室、为了个没有出生的孩子,这样来责骂羞辱臣妾!陛下心里哪有还有我这个妻子!” “放肆!”皇帝的手狠狠拍在紫檀木的桌上,震的桌上一直错金三龙出水的香炉咚咚摇晃了一下:“就你如今这般刻薄又不知轻重的样子,哪里还像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婉嫔嘴角闪过一抹冰雪般的笑意。 没有太后,皇后落败的速度可当真是快! 她忙给皇帝顺着心口:“陛下不要动怒,皇后娘娘也只是一时口不择言。不管是华妃娘娘的孩子,还是上回温贵人的胎,或许都只是与着世间的缘分还未到。有陛下的眷顾,华妃娘娘还会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微微一顿,温柔而体恤道:“娘娘是妻,陛下不该这样训斥娘娘,话落出去,岂不是要宫人看了笑话!” 皇帝挥开了婉嫔的手,站了起来,眼神仿佛灌了滚烫的铅水,烈火灼灼,指着皇后脱口道:“妻子!身为妻室,你连沈氏十中之一的贤惠与能力都没有!沈氏在时,后妃有孕何曾接连出事!皇后!朕最后的就是当初顺了太后的心意册封你做了皇后!以致朕的皇嗣凋零至此!” 一阵剧烈的风卷着雨丝不其然打进殿内,宛若一把锋利的匕首擦过皮肤,虽不疼,却是沁骨的刺冷,寒津津的直直坠向心底。 沈氏? 不意皇帝忽然提起这个宫中禁忌一般的存在。 像是心头肉上被谁的指甲重重弹了一下,痛的身体控制不住的蜷缩起来。 他竟拿她与沈灼华相提并论? 当初太后要他废弃的女人,他短暂一争之后便轻而易举舍弃的女人,此刻,她在皇帝的心中竟还比不得那个贱人! 到底是她不知轻重,还是这么多年因为太后的庇佑让她错觉以为她与皇帝曾经恩爱无间? 其实他从来不曾真的爱过她? 所有的温存,不过是对太后的一点孝心与交代? 从前可有可无的人,因为死在了盛开的年岁里,在时光如刀之下,反倒成了他心口的朱砂痣了! 皇后忍不住颤抖起来,泪自她脂粉均匀的面孔滚落,冲刷出嘴角无法遮掩的细纹。 她用力咬唇,屈辱感占据一切,失控道:“我再不好,也是陛下亲手册封的皇后,她沈氏再好,还不是被陛下亲手废弃了!她不过是怀了妖孽的罪人,陛下竟将臣妾与她相提并论!这些年臣妾调度后宫,照顾妃妾,在陛下眼里竟还不如她吗?” 皇帝睇着泪水横流的她,眸色越来越阴沉,语调如冰,让人不寒而栗,自薄唇间缓缓吐出三个字:“你不配!” 静妃、容妃皆是一惊。 而婉嫔不过淡淡悲悯的看着皇后。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秦宵轻轻抬首,迎了满面细密雨丝,抚着衣袖,缓缓一笑。 带了遗憾的逝去,在岁月的流转里,会成为活着的人再也无法比拟的美好。 来长春宫的路上,他与皇帝不断地说着她,她在他心底落下清晰的影子,看到皇后,自然会下意识的去比较。 而没有太后护着的皇后,可以轻而易举的被逼失控。 只要迈出了这厌弃的第一步,白凤仪的人生,便开始倒计时了! 依仗多了,人便很难学会独立。 外头,风带着冬日的寒意,随着入夜的脚步越发刺骨,殿内却仿佛盛夏正午的滞闷,香炉里的青烟腾升而起,仿佛一张蛛网,黏腻的扯不断的紧紧的覆在皇后的胸腔里。 不意皇帝惊这样羞辱她! 不敢置信的望着皇帝,只觉他藏青色衣袍上那条玄丝银线绣以的五爪蟠龙格外狰狞,龙爪之尖以金线盘起,在烛火的光辉下尖锐的好似要活过来冲向她一般。 “陛下!”她的惊叫冲破云霄,却又戛然断裂,消散与空气里:“臣妾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得陛下这样厌弃臣妾!” 皇帝的容色淡的仿佛斜阳下的一抹云烟,竟是从袖中掏出一条春萝缠枝的私带来:“皇后自己做过什么,还需要朕给你说明白吗?一桩桩告诉你,你这个皇后也便到头了!” 皇后看着那条私带,繁花似锦如春,落在眼底成了剧毒的蛇,逶迤着五彩斑斓的身子,嘶嘶朝着吐着信子。 那条私带,她认得。 裹着麝香在阴暗的角落里整整三年,阴毒的香味将它紧紧缠绕,然后它,通过内务府的手去到了有孕妃妾的手中。 犹记那一日,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太子,在灿灿春日清光下,看着那贱人蓬松的云鬓间缠着这条私带,垂首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的动作间,艳丽的色彩落在她的丰盈的面颊旁,那样如朝霞明媚。 后来她小产了,不再缠这样明丽的私带,那张脸没了霞光映照,变得苍白丑陋,果然了,皇帝的眼光很快从她的身上滑过。 她以为那条私带太后已经帮她处理掉了。 为什么会在皇帝的手里? “怎么会……”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皇后跌坐在自己的腿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可她依旧不肯低头。 她在等,即便等不来太后,还有另一道救命符纸就要来了! 她不会输! 她绝对不会让自己落得沈灼华那样的下场! 床帏下坠着两枚鎏金雕花的龙镂空熏球。 那繁复而精致的枝叶花朵清晰可见,随着丝丝缕缕的芬芳青雾的吐出,拢出一片如梦如幻的邈远姿态。 华妃于入夜后醒来,小腹剧痛,又闻得满殿的血腥,便也清楚的晓得自己的孩子已经不存在了。 清冷的眸子盯着帷幔间袅娜四散的青烟,泪便无遮无拦的淌下来。 皇帝进来,见得她苍白羸弱的面上无声淌过清泪,他长吁一口气,俯下身,望着她的一双泪眼,低沉欷歔:“你最是倔强,却也有如此可怜,泪长流的时候。” 华妃一声轻泣,伏在了皇帝怀里。 鸦色青丝凌乱沾了她的泪,贴在苍白的面颊上,越发显得形容憔悴,不忍一睹。 倾覆(十三)华妃 她凄恻望着他,不似妃妾望着帝王,仿佛只是眷恋丈夫的妻子,目色里的痛苦与孤寂无法遮掩:“那是我和陛下的孩子,我每日都在期盼着他的到来。是我们的孩子!” 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一个女子,含着温婉的笑意,莹莹望着他,说,那是我与你的孩子,我每日都在期盼他的到来。 是谁,是谁也与他说过的这句话? 皇帝细细嗅着殿中的香味,是苏合香,仿佛还加了一味沉水香,香气更为沉静优雅。 他想起来了,那是她喜欢的。 那时候他们刚成亲,却是争斗最盛之时,整日精神紧绷,时常夜不能寐。 她便点上这样的香料,笑说,日子烦乱,苏合香甜蜜,沉水香沉稳,闻着,便疏散了烦扰,心底沉静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这样的味道,二十年了,再也没有闻到过。 参杂在血腥气里,竟是那样呛人。 皇帝面上闪过惘然,怜惜的拍着她的肩,安抚着她的失子之痛:“会有的,朕与你,还会有孩子的。” 华妃离开皇帝的怀中,泪意莹然又舒枝傲立,仿佛迎着寒冬凌冽的梅,承受了丝丝细雨的凝结,越发显得冰清玉洁,不为尘泥所沾染:“臣妾,还有命活到那一日么?” 皇后本是进来质问华妃,让她说清楚当时的情形,脚步方进便听了这一句,不由惊怒交加:“华妃!你这话什么意思!” 华妃将将小产,正是虚弱的时候,被皇后一叱,便直直软倒在枕上,满面绝望的闭上了双目。 扶住华妃的身子,皇帝的语调柔和似阳春三月的风:“你别怕,告诉朕,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华妃不肯说,却吃逼不过皇帝的一再追问。 纤细的颈项无力一歪,倚着皇帝的肩头悲呛道:“臣妾有孕不便,只给娘娘行了常礼,娘娘叱臣妾倨傲不敬,便叫潮云掌嘴臣妾。臣妾再三陈情,哪怕待臣妾生下孩儿再补过,可皇后娘娘不依不饶,也不知为何,轿撵忽然一侧,便朝着臣妾的肚子撞过来,臣妾躲避不及……” 皇后背后一刺,瞬间被细密的汗水裹挟:“华妃!你敢诬陷本宫!本宫何时说要潮云掌嘴!” 华妃望着皇帝,轻泣声哀婉而孤清,若一缕轻烟细弱游丝,无力地起伏于烛影摇曳间,好似吹口气便断了。 她满目绵绵柔情无处倾泻:“早知一个跪拜大礼会给孩子惹来杀身之祸,臣妾跪死在螽斯门前又如何!我们的孩子……” 皇帝阴冷的盯着皇后,唇间吐出两个字:“毒妇!” 皇后被这两个伤的体无完肤,凝固在面上的泪紧绷了她的面颊,让她的神色看上去那么的阴翳:“陛下就这样相信这贱人的胡言乱语么!” 她一转首,凌厉的目光如刀刮过华妃的面孔,“华妃,你自恃陛下恩宠对本宫多有不敬,可本宫何曾为难过你?你竟敢拿莫须有的事来载害本宫!” 华妃紧紧抓着皇帝的衣袖,极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柔弱姿态,偏两行清泪蜿蜒落下。 那样孤傲而脆弱的姿态让皇帝心下怜惜不已,怜爱地拥着华妃,怒斥道:“住口!还有没有皇后的样子!妃嫔有孕,太后太妃们也自来优容,螽斯门前的甬道最是防滑,也最是粗糙,你是要让华妃大着肚子在那里给你下跪拜大礼不成,皇后好大的架子!” 皇后百口莫辩,到最后也只是一句:“臣妾没有那样做过!” 婉嫔幽然一叹:“华妃得陛下恩宠,可即便有孕晨昏定省从未缺席,臣妾等真是不知华妃何处行为叫娘娘以为不敬?难怪静妃娘娘说看到娘娘与华妃起了争执。还以为华妃有孕火气大些,言语间不敬了娘娘,若是如此,掌嘴也便罢了。” “竟是为了大腹便便下无法周全的礼,唉,可怜了小皇子……”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唤了秦宵进来,吩咐道:“把所有抬轿辇的内侍,还有那个潮云,一并扔进慎刑司,好好审问,不许任何人寻短见或是旁的什么缘故不明不白死了。” 这句话,分明是有深意的。 皇后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死死捏住华贵衣袍上的繁复苏绣:“臣妾是皇后,臣妾身边的人如何能如慎刑司那样的地方!” 秦宵没有兴趣和谁掰饬,领了命就要出去。 林宽急急忙忙奔了进来,打断了空气中的风雨欲来,隔着描金绘彩的隔扇道:“陛下,钦天监来禀,天有异象!” 细密的雨势渐渐停去。 夜色合着璀璨灯火,将长春宫披于玉碎尘沙般碎碎光晕的恍惚之下。 第一场冬雨不算极致,然而窗外被冬雨抚触过的腊梅却在这个冬夜盛开到了极致。 寒风瑟瑟拂过,满树明媚柔婉之色,花影沉沉,扬起雪色芳菲。 王秋韵在正殿回话,将星象描绘的极为妖异难测,仿佛只有与之相关的人物彻底消失了,方能替大周挡去灾祸。 雨后的湿冷并着腊梅的幽香摇曳着进入殿中,吸入肺腑,冷冽不已,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拍了拍膝头:“你是说,华妃的胎与国祚有冲,本也保不住?” 王秋韵微微抬眼看向皇帝,烛火昏黄下,殿内有些暗沉,他跪在殿门口,看不清皇帝的面色,又转首看了眼皇后,点头道:“是!若是不落胎,怕是不好。” 皇帝锐利的眸子如何没有看到他那一睹,玉山般的面孔上只余了淡漠:“若是不落胎,又将如何?” 被这样一问,王秋韵自然清晰的知道了皇帝对华妃与腹中胎的重视,一时间冷汗涔涔,后悔为了那十万两银子来帮皇后了。 可一想,那胎都已经没了,他怎么说也于那个孩子而言也无所谓了。 即便知道他是为皇后解困而来,皇帝也不会揭破,总算太后还在! 想罢,他便伏首道:“恐要冲撞了陛下与娘娘正廷安慰!” 皇帝已经四十八了,即便保养的再是得宜,眉目间也有了岁月流淌的痕迹,此刻,那些痕迹在薄薄的怒意里摇曳起幽蓝之火。 须臾后,皇帝起身,只说了句“罢了”,便进了寝殿。 僵硬了大半日的姿态,皇后疲累至极,闭了闭眼,不肯在妾室面前显露了颓势,扶住了正殿中的檀木桌,缓缓坐下,再次以傲然的眼神掠过文容妃和蓝静妃的面孔。 罢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这件事他不会再追究了! 果然了,皇帝的眼中没有任何事、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国运相提并论! 当年的沈灼华和那个贱种,今时今日的华妃,都一样! 华妃支着身子,虚弱的迎着皇帝的目光:“我的孩子,是妖星?”她嗤笑,“继沈娘娘之后,我的孩子也成了妖星?” 皇帝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欲裂,他如何没有怀疑王秋韵进宫的时机?又如何不知当年沈氏被废背后的罪名又多么的莫须有? 最后,只是怜爱的拍了拍华妃的手:“既如此,你就好好歇着,有朕常来,还会再有孩子的。” 华妃抽回了手,失望的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背对了他:“陛下,我情愿不详的,是我自己。” 皇帝没有气怒,只是轻轻一叹,吩咐了长春宫中的宫人好好侍奉,便也离开了。 今日王秋韵来的如及时雨。 他一来,华妃的孩子便成了注定会陨落的妖星,而皇后的危机便也解除了。 可到底是不是妖星,大家心知肚明罢了! 婉嫔轻轻叹息。 她比华妃晚了数年入宫,可收到的打压却是一样的。留着性命走到今日,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有多么的好不容易。 自然更懂华妃的痛苦。 陪着她吃了汤药,又安慰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倾覆(十四)太后 天际的月亮是圆满的。 而人间的磋磨总是尖锐而残缺的。 雨后的夜空墨蓝而朦胧,月亮遥遥玉坠地悬在树梢,仿佛被水晕开了一般,毛毛的,只留下淡漠的月光铺洒在天地间,而这座巍巍禁宫里的灯火却如早春清晨的云霞,有炫目的光亮。 夜风扬起皇后华丽的裙踞,她盈盈仰望着皇帝:“陛下以为臣妾是毒妇,却不知,这偌大的后宫,唯有臣妾待您是真心的!那些妃妾,仰望着您,不过是因为您是皇帝!而臣妾,是自小便爱慕您的!” 皇帝暼了她一眼,语调冷淡,却隐含了无比的憎恶:“真心?当年皇后不是告诉沈氏,皇权之下没有真情么?如今却又天真的相信了?” 皇后只知自打沈灼华被废去后位之后再不曾过问。 却不知,他竟然还晓得她曾与她说过的话。 这两年里,皇后见惯了他的深沉与冷淡,此刻见他不怒不愦,淡漠的眼神之下亦有薄薄的阴翳,没由来的觉得恐惧,脚下踉跄了两步。 然而皇帝却不似从前那般,温柔的将她扶住,揽进温暖的怀里。 只是留了个背影给她,便上了龙辇,施施然而去。 皇后僵硬的身姿在皇帝的仪仗消失在逶迤的雨势里,仿佛是累极了,整个人便頽软了下来,右手紧紧掐住潮云的手臂,心口起伏不定:“陛下这是在怀疑本宫么!可不是本宫做的,凭什么要怀疑我!” 婉嫔莲步轻移,自皇后身侧走过,淡淡施了个常礼,抬手抚了抚发鬓,嗤笑道:“这坏事做多了,自然是一旦有坏事发生,就会想到那毒妇了。您说是不是?” 因为她所作的皇帝都知道,所以,今时今日对她的怀疑便成了下意识! 皇后心中一呛,旋即怒意,涂着鲜蔻丹的指凌厉指向婉嫔:“放肆!你敢这样跟本宫说话!潮云,掌嘴!” 婉嫔却也丝毫不惧她强弩之末的威势,扬起颈项,冷然道:“谁敢动本宫,就是谋害皇嗣!” 婉嫔的女使小心护着主子,横眉道:“婉嫔娘娘怀有龙裔,谁敢不敬!” 潮云扬起的手戛然顿住,才出了华妃的事,若是再打了有孕的婉嫔,皇后在皇帝眼底可就坐实了“毒妇”二字了! 婉嫔拨开宫女的手,缓步到了皇后跟前,年轻的面庞在宫灯的流光下绽开得意而讽刺的笑色:“皇后可要想清楚了,华妃的孩子冲了国祚,倒不信除了皇后的太子,个个皇嗣都冲了国祚!钦天监可不止他王秋韵一个,皇后想拿当年对付沈娘娘的一套对付臣妾,做梦!” 皇后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面庞,丰盈而柔软,没有一丝岁月的纹路,有的只是鲜活与明艳。 而自己,不用每日揽镜自照,她也晓得自己的眼尾,有金鱼尾那样舒展的纹理一日日向外延伸。 她想撕碎那张脸,那一张张她再也无法拥有的年轻的脸。 可到了今日,她不敢再如从前一般肆意了! 太后的威势在皇帝面前渐渐如灯油耗尽,而她,清晰的感知到皇帝对自己的厌弃。 她能做的不过是看着那妖娆轻盈的身段,拖曳着华丽俏丽的裙摆逶迤而去! 皇后紧紧攥着双手,葱管儿似的指甲折中断裂在掌心,钻心的痛感刺在心底,有血丝慢慢至断裂的指甲里渗出,映着羊角宫灯里的火光,荧荧着荒芜的血色:“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了,太后一病下,连个小小的嫔位也敢同本宫如此龇目怒斥了!” 潮云支撑柱皇后几乎站不稳的身子,沉声道:“娘娘,不是您做的,才更要镇定。华妃这样算计您,咱们得想办法扳回来!” 皇后的一颗心在不住的下沉,下沉。 华丽衣袍上密密匝匝的绣线绣起的牡丹,花团锦簇,热闹鲜活,原本是雍容华贵的,是她不可撼动的皇后的象征。 此刻被宫灯于夜风中晃动细碎的光影一照,落在眼底,却是逼的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皇后极力维持的傲然里,已然破碎了丝丝裂痕:“那些起子贱婢如今联合起来算计本宫,本宫又能如何!今日若不是静妃的提醒,本宫还不知要被她们如何羞辱!” 潮云眸光一厉,稳稳搀住皇后:“太后病着,陛下又渐渐不如从前顺着太后,许多事情只能有心无力。咱们得靠自己了!那些年岁大的后妃,没有依靠,可娘娘还有太子。就如静妃,只要她识趣,咱们还能扳回来的!” 当皇后离开长春宫的时候,已经月上眉梢,清冷的月色被朦胧的水气拢得愈加朦胧而惆怅,一股郁郁之情憋在心口,无处发泄。 回到椒房殿,皇后没有沐浴以做冷静,而是去到太后宫中,以绵绵不绝的哭诉以解内心悲凉。 而太后隐忍着想赐死那些妃妾的怒火,因为她知道的,自己的病已经不可能医得好了。 她现在出手整治,那些下贱东西积压的怨气,到时候只会如数甚至加倍还到皇后身上。 所以,她只能不断告诫皇后,不能再如从前肆意任性,要学会自己掌控全局,要学会适应,适应往后不断袭来的种种变故。 皇后如何要听这样的劝解,她要的是太后强硬的姿态,去帮她对付那些她无法对付的贱人! 可一向疼她入骨的太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了。 她不明白。 然而她再如何求,都没有用。 失望之下,皇后只能离去。 太后原是病透了的人,只剩下了一副苍老而虚无的架子,倚着两只堆起的攒金枝软枕,吃力的喘着气。 可哪怕病中也依然描绘着精致的妆容,那是一向心高气傲之人不肯向死亡低头的最后骄傲。 只是六十岁的皮肉再怎么装扮也只能松松的垂着,颊上的胭脂色虚浮着,如套了张不相宜的面具一般。 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在提醒着倨傲的心,岁月如刀斧,在她身上凿出了弥留的痕迹。 沈缇紧紧攥着闲池的手腕,眼底的凌厉在长久的病势里慢慢褪却,徒留的只是无可奈何的狐疑:“闲池、你说,皇帝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闲池担忧看着太后眼底慢慢浮起的蜡黄,替太后顺着心口:“不会的。都这么多年了,所有事情都已经掩埋成骨了,谁都不会知道的!” 太后的眼底有难以平息的狐疑:“可你也听皇后说了,自打去年哀家病下,皇帝就不大去椒房殿了。今日那些贱人算计皇后,皇帝甚至连哀家打发去的人都叫挡回来了。如今他就对皇后态度恐怕是已经生了厌弃。从前皇帝不会这样的。” 闲池微微一叹:“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皇帝的心思深沉难测,恐怕连先帝爷也从未真正将他看透。这些年来皇帝孝顺太后,几乎从不忤逆了太后的意思,哪怕后宫是皇后的、是太后的,最终也是皇帝的,皇帝这样的人,如何能一再被人压制?” 床头暖笼上的白玉莲花香炉缓缓吐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在烛火下如同淡淡的水墨痕迹,为太后久病的面孔更添了几分浅浅的阴翳,愈发显得她面孔发青:“可皇后本该尊贵的命,却在白家委屈了那么多年。皇室的血脉总要回归正统的。决不能让太子意外的人有机会沾染李家天下!” 闲池一惊,忙回身去瞧。 好在皇后来时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 “太后!说不得!” 太后一震,目光猛然看向敞开的殿门,惊恐之色化作额际暴起的青筋,累累蠕动。 倾覆(十五)陡转之下 闲池出了寝殿,将值守的宫人又打发的更远些。 回旋风拂动碎玉竹帘相撞,伶仃有声,回来半跪在床榻前,闲池的声音沾了碎玉的通透,缓缓道:“这件事,皇帝并不知道,也不能知道。就因为不知道,皇后这二十年来的任性行为皇帝就无法一直包容下去。他心中的不满,不能对着太后来,便只能冲着皇后去了。” “如今他才是皇帝,而天威,不可冒犯呀!” 烛火的光影在不知何处钻进的风里轻轻晃动,晃的人眼皮直跳,太后心底憋着的一口气,越发如骨坚硬的梗在心口,无处发泄。 她口吻陡然凌厉起来,“那些贱婢,见着哀家病着,也敢欺凌到皇后头上了!你去,去传哀家口谕……” “太后!”闲池也顾不得了,一扬声打断她未说完的话,按住她沉怒的手,低沉的劝解:“太后,您不能再管了。太子已经长成,再多的皇子都不足以撼动皇后的地位。不能再动手了!往后的路只能靠她自己走下去,没有人能一辈子替她挡风遮雨的。” 太后眸光盯着铜烛台上的烛火,那火光明亮,却照不进她昏沉的眼底:“都怪哀家,只想着让太子立于绝无可动摇的地位,想着补偿她年少时受的委屈,将她护的太好。” 闲池以一目懂得回应太后的怒与乱:“一直活在疼宠里的孩子是幸福的,只是太后护的太好了,皇后便不懂得靠自己成长起来。” 太后长吁了一声。 她又如何不知,皇后的性子和手腕从来不适合在吃人的后宫里生存,可为了让李家血脉回归李氏,她不得不让皇后屹立在中宫之位。 从前那样弹压嫔妃,是因为太后笃定,皇帝的孝心会让他为皇后周全。 可她、低估了年轻贱婢的狐媚功夫,也高估了皇帝的耐心。 闲池端了温温的蜜茶来,服侍着太后吃了两口,以一丝甜蜜来平息太后心底的燥怒与无可奈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皇帝的后宫,人只会越来越多,算计也只会越来越多,却绝对不会少的!如今也好,吃了亏,皇后晓得太后不能再帮,以后也好收敛些脾气性子了。” 太后稍稍呷了两口,便推开了:“哀家知道,可哀家不能不护着皇后啊!” 闲池将茶盏搁在了暖笼上,她微微一正色,轻轻的语调里有激浪席卷:“今日陛下亲呼定国公为岳父。太后,这是预兆啊!您能管得了今日,未必管不了明日,更管不了永远。不能再让皇后任性下去了。” 太后狠狠一震,只觉将将自喉间游曳下去的蜜茶成了一张黏腻的蛛网,要将她的死死呼吸束缚:“皇帝这是在怨哀家逼死了沈灼华么!她是哀家的亲侄女,可她不死,皇后如何……” 闲池按住太后的手,摇了摇头道:“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做过的事情没得后悔了。太后现在要做的不是下懿旨责罚妃嫔,而是要赏赐她们。安抚华妃的丧子之痛,奖赏静妃对皇后的敬服。” 窗边的踏板上摆着一双弓鞋,苏绣鞋面的细腻而光滑,就如女子被鹅脂与珍珠末润养的肌肤一般,吹弹可破。明黄底的料子上以鲜艳的配色绣以鹤立瑞云。 可不知为何,被昏黄的烛火一照,那一针一线里仿佛生出了绣娘没有及时拿走的绣花针,直愣愣的刺在眼底,似要将她的眼珠刺破、刺出血来才甘心。 太后枯瘦的手抄起茶盏便咂了出去,可惜病透的人,没有力气,茶盏只滚落在踏板之下的地毯上,咕噜噜的,无声。 蜜茶淋漓在太后的手上,缓缓的低落,每一滴都似巨石落入深渊,激起他心底的沉怒与不甘:“哀家执掌后宫二十年,如今竟要去安抚那起子小贱人!” 慈宁宫里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不再热闹,一入了夜就安静的骇人。 偶有初冬的风穿过庭院,钻过梅树繁茂的枝叶,成了不致命的妖怪,呼啸着,游曳着,团团困住了寝殿,发出沉怒的、尖锐的嘶吼。 闲池伺候太后三十年了,自然晓得她的骄傲与谋算。 而这二十年的说一不二,更是造就了她的独断与狠辣,如何能接受如今无法掌控的局面。 可闲池不是何嬷嬷,她并非激进之人,能做的不过安抚与局势分析。 绞了热帕子给太后擦了手,慢慢道:“那些新进宫的妃妾确实不如皇后高贵,可她们的母家也都不简单。若是处置不当,那些人联起手来,皇后在宫中艰难,太子在朝中恐怕也要举步维艰了。” “奴婢听太医院的人说,婉嫔、刘贵人,都有孕了。她们为了后半辈子的依仗,一旦危险不能解除,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太后从妾室一脚踏上祥云飞越到人上人之处,在权势里得意了二十年,可临了了,握着权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昂扬舒展的凤翅在苍穹之下,渺小的仿佛一粒尘埃。 她无法忍受这种被掣肘的感觉,却不得不松口:“按你说的做,将哀家库房的那一匣子南珠赏给静妃,告诉她,今日的表现哀家记在心里了。” “婉嫔晋婉妃,刘贵人晋嫔位。” 闲池轻声提醒道:“华贵妃出身小族……” 太后咬牙继续道:“哀家疼惜皇孙,自不能不顾念华妃与其母家,你去与皇帝说,封赏华家为一等伯爵,世袭罔替。再把南朝进贡的千年灵芝赏给她补身。” 闲池点了点头,托起太后的颈项,抽走了高高垫起的软枕,让她平躺下:“如此便再无不妥了。太后的意思嫔妃们明白了,便没什么值得她们豁出去再算计的了。” 太后闭了闭眼,仰倒在软枕上,用力喘着气,不知是累还是怒:“你再去皇后那里一趟,把话给她说尽了。哀家,护不了她多久,她得学会靠自己了……” 星月迷蒙,整座宫禁仿佛一头烦躁的异兽蛰伏在如墨的夜色里,安静至极,而这样的安静却难叫人心底平静。 就在太后以为此番风浪能平息的时候,启祥宫里的尖叫声连绵扩散出去,惊起了各个宫苑里将将熄灭的烛火。 皇帝得知婉妃有孕,夜里便宿在了隔壁的延禧宫里,以这个孩子到来的喜悦抹平失去华妃腹中子的悲伤。 启祥宫的宫人匆匆禀,说华妃悬梁自尽,皇帝的脸色便难堪至极,似乎在恼怒华妃的不识大体。 婉妃眉心微拧,以一泊宛然忧伤望着皇帝:“妃嫔自戕乃是大罪,陛下与太后刚封赏了娘娘的母家,娘娘不会这样做的。陛下,还是去看一看吧!万一有什么误会呢!” 华妃身边的宫女用力一拜,伏地恳切道:“陛下去看看娘娘吧,陛下看了就知道了!” 听她如此说,皇帝便晓得是有内情的,更衣后便匆匆去了启祥宫。 华妃已经被救了回来,大抵是生死间的挣扎颇是激烈,鸦青的发丝湿黏的贴在颊上,她虚弱地伏在床沿,面上寻不出一丝血色,大腿内侧蜿蜒流下的血迹将雪白的寝衣染出一片猩红。 整个人狼狈而脆弱。 她见到皇帝进了寝殿,恐惧与怨怒渐渐散去,眼底只余了清亮而凄切的泪光。 皇帝见她如此可怜,心下一软。 仿佛对她有着无限的耐心与包容,上前在床边坐下,揽华妃进怀里:“怎么这么傻,你若有了伤损,还如何再有孩子?” 方才去回禀宫女朱玉扑通就跪下了,扬声惊道:“陛下,是有人要杀我们娘娘啊!” 倾覆(十六)后招 仿佛是在后怕自己会步上后尘,婉妃倒抽了一口气,娇美的面上血色一退,抚着小腹一记踉跄,几乎就要站不住:“怎么会……” 皇帝瞳仁一缩,眸色几乎与殿外的夜色漫成一片。 让人给婉嫔搬了座儿,又安慰了几句,指了朱玉厉声道:“怎么回事,说!” 朱玉的语调中有着无限后怕:“娘娘小产,太后娘娘赏了一株千年灵芝给娘娘补身,皇后娘娘回去后不久便让潮云姑姑也送了东西来。潮云姑姑有话与娘娘说,便叫奴婢们退下了。潮云姑姑出来后便说娘娘想安静一会儿,不叫我们进去打扰。” “正巧东太后身边的静姑姑也送来赏赐,奴婢便引了静姑姑进殿,就看见娘娘悬在了梁上。若不是如此,怕是娘娘真就、真就没了呀!” 皇帝垂首看着华妃,深紫色勒痕在她雪白的颈项间仿佛一尾巨蟒缠绕,苏合香的青烟漫漫游曳,勒痕上仿佛有一抹薄淡的影子,越显那抹纤细不堪一折。 朱玉见皇帝久久不言,忙又道:“陛下若是不信,可叫了太医来问话。娘娘脖子上是有两道勒痕的!” 华妃小产虽需要太医侍奉,但太医毕竟是正常男子,不能一直留在宫里。一把雪白长须的刘太医刚回了太医院,正准备与轮值太医交班,结果一把又被拽进了宫来。 抬手擦了擦在初冬寒风里疾步出来的汗,戴了蚕丝手套,检查了华妃的颈项后回话道:“回陛下,娘娘的颈项间确有两道勒痕,看弧度,一道是悬梁所致,一道是被人从背后勒住所致。” 初冬的夜里,只穿着薄薄寝衣的华妃在皇帝怀中不住颤抖,似乎是冷的,似乎是惧的。 皇帝抬眼睇着华妃的眸底的怜惜里有一抹狐疑悄然流转。 华妃小产失血,又经如此惊吓,小巧精致的面庞几乎苍白到透明,望见皇帝眼底的狐疑,不忿不愦,缓缓自他怀中抽离。 眉目里难掩失望,只倔强的仰着面,盛住眼底的泪:“陛下若以为臣妾蓄意陷害,这根白绫赏了臣妾便是。若陛下还顾念与臣妾恩爱一场……”她哽了哽,撇开脸,“若陛下不想杀臣妾以正宫闱,夜深了,陛下回去早些安置吧!” 皇帝拧眉,似有怒意,可这样怒意却在目光睹见枕屏下的一盆枝条宛然的白梅时,便如风露消散于斜阳里,微微一叹:“朕何时说过什么,你怎么也学的那么尖锐呢!” 华妃似乎受不住皇帝的责怪,撑在锦被上的双臂一软,便伏倒在软枕上。 她无言以回,只将一汪晶莹决堤,枕上的缠枝纹沾了她的泪,仿佛有了生命,缠缠绕绕的,不知要伸展向何处。 朱玉嘭嘭磕头,泣道:“陛下圣明,奴婢们不敢乱说、乱揣测,只是当时静姑姑也看到的,宫里的宫女内侍都在寝殿外,奴婢引了姑姑进殿的时候就看到娘娘悬在梁上。娘娘方小产,身子虚弱,如何敢拿娘娘凤体安危做算计啊!” 静女官知道少不得需要皇帝面前回话,是以并未离去。 听得朱玉之言,便福身回到:“回陛下,奴婢奉东太后之命来看望华妃娘娘,正巧遇上潮云离去。当时朱玉与宫女内侍确实都在殿外。朱玉引了奴婢进殿,便见华妃娘娘是悬在梁上的。” 东太后是先帝嫡妻,但到底不是皇帝生母,有些事不能过分干涉和参与,是以静女官的话说得圆滑而有分寸,她的确看到启祥宫的宫人都在寝殿外,看到华妃悬梁时潮云是出现过的,也确实看到人悬在梁上,但她是自主投缳,还是被人所害,静女官并未有所置评。 至于皇帝要怎么看待,且看圣心独裁了。 自先帝驾崩,嫡母一向深居简出,从不过问他后宫之事。皇帝自然明白静女官的出现只是巧合。 他眉心有阴云密布,掌心轻轻顺了顺华妃的背脊,眼底的狐疑渐渐散去:“静女官替朕问母后安,就说朕明日去给母后请安。”旋即唤了今夜轮值的林宽,“你亲自去,把那贱人给朕带过来!” 静女官知已没她什么事了,不做逗留,便深深一福:“是,奴婢告退。” 夜色一望无尽,寒风吹散了空气里的湿冷,浮云散去,天上的月越发明亮了起来。灯火与璀璨星辰交织在一处,缭乱人眼,难以分辨谁是谁的倒影。 林宽拿了人匆匆而回。 潮云卸去妆容的面孔简素而紧张,但眼底却并没有惊惧之意,只静静跪在殿中,看着雀啼春晖的地毯上密密匝匝的四季花卉,花瓣层层叠叠,金线掐丝的纹路在烛火微黄里,闪烁着冷芒。 殿中目光如寒潮来袭,一浪接一浪的扑向她。 支开一隙以散去寝殿血腥气的窗棂里漏进一缕月华,落在皇帝青色万字不到头的常服上,慢慢生出一抹朦胧光晕。 皇帝的语调便如四季海棠的绯红沾了夜色的墨,一星一星暗红如血滴:“你、受谁指使谋害华妃!” 华妃倚在皇帝身侧,听着廊下风声萧瑟,看着窗纱上枝影逶迤。 她的眼神与潮云有一刹那的相接,长睫微垂里,并无刻骨的恨,只是摇了摇头,以一泊惘然沉伤默默承受从始至终的伤痛。 而然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里,在她长睫微扇的须臾里,似有一抹幽远的笑意一闪而过,仔细瞧去,却不过浓浓的悲凉。 潮云抬眼,却发现错金香炉里袅袅而起的青烟凝在空气里,看不清皇帝的脸色:“奴婢不明白陛下说的什么,奴婢何曾害过华妃娘娘。” 朱玉满面愤怒:“当时殿中只有你和娘娘,若不是你下此毒手,谁能把娘娘悬在梁上!” 潮云身上有烛火微微摇曳带来的萧瑟,可她在皇后身边到底时年颇长,向来受宫人奉承,自不肯就此认下。 仰面反驳的话也并不客气:“有谁看到是我把华妃悬在梁上的?奴婢离开的时候,华妃娘娘可好好的在床上躺着。我没做过,背后也没有什么人指使!也不容任何人以此来栽赃!” 一旁的林宽生的一张瘦长脸儿,眉目狭长,自有一股阴柔之美。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陛下常说娘娘腹中皇子十分康健有力,偏偏与国祚相冲,娘娘小产之下,怕也是伤心又愧疚,才做出这糊涂事。做奴婢的心急主子安危也是可以理解的。” 林宽这话可谓恶毒。 一来是提醒皇帝华妃的胎是妖星,不值得伤心。 二来又婉转告诉皇帝,已然没有了的胎是可以用来算计利用的。这不是,人也没死成么! 三来,也是提醒皇帝,说不定连滑胎也是华妃与宫人故意算计皇后的! 殿中有一瞬间沉溺海底的压迫与沉寂,香炉里苏合香的火星迸裂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而华妃,不顾虚弱下了床,跪在皇帝跟前,怅然道:“想是臣妾与沈娘娘一般,都是无福之人,请陛下废去臣妾妃位,臣妾愿居冷宫自省吾身,为陛下和大周祈福。” 不意华妃竟提起沈氏来,林宽阴柔的面孔一僵。 沈氏被废便是钦天监的占卜冠以腹中子为妖星而废去的后妃,一次妖星可做信,再而三,便有蓄意栽害之嫌了。 林宽似是一惊,忙躬身道:“华妃娘娘可是陛下心尖儿上娇宠的,自与沈氏不同。” 婉妃美目一横,捻着洒金绢子在鼻下微微一按:“林公公放肆了,沈娘娘只是废去后位,收缴的也只是皇后的金册金宝,依然是陛下东宫时的太子妃,你怎敢称沈娘娘为沈氏!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你这是将与陛下血脉相亲的定国公与沈太夫人置于何地呢?” 倾覆(十七)潮云 朱玉眸光似秋水寒性般冷冽,含着切齿冷笑:“林公公惯会揣摩陛下圣意,连陛下都未说什么,倒是已经给我们娘娘扣好了怀妖星又自戕以载害椒房殿的罪名了!敢这么说,自然是笃定沈娘娘和那位小皇子被陛下厌弃,称一声沈氏哪算的什么大不敬!” 话锋带着雪亮之意,灼灼射向林宽:“就不知背后时怎么称呼身为陛下妾室的各位娘娘们了!林公公这么急着说话,到请问您在里头扮了什么角色,得了什么好处!” 林宽虽不如秦宵在御前的地位,到底也是伺候皇帝的大太监,被妃妾身边的女官如此凌厉的一顶,面上就有些不好看,但听皇帝没有去呵斥,便讪讪的退了两步。 皇帝的脸色在萦绕的青烟下渐渐阴翳,慢慢抚了抚膝头上的衣袍,扶了华妃在身边坐下:“你的差事当的越发好了,什么都敢置喙!皇后想抬举你,你也要当得起她的抬举。” 林宽心下一跳,激起满身黏腻刺挠的汗水自毛孔急急钻出。 自古皇帝都忌惮后妃与身边的内侍走的太近,怕后妃有弄权与算计之心。不想皇后和自己小心掩饰的来往竟被皇帝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忙伏地请罪:“陛下恕罪,是奴婢多嘴了。奴婢只一心伺候陛下,不敢有不二之心!” 潮云低垂的眉目里似有一抹阴冷的情绪一闪而过,太快,叫人无法准确的捕捉。 朱玉妙目一沉,刺向潮云时已有几分锐利与痛恨:“东太后身边的静女官进来时启祥宫的宫人都候在寝殿外,她可是在垂花门与你打了照面的。谁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去做什么来载害你和你背后的人!” “你自以为没有人亲眼见到便可推脱,诬赖我们娘娘自戕,却忘了,你从背后勒住我们娘娘时留下的勒痕与悬在梁上的勒痕是两道截然不同的弧度!娘娘自己如何做的到!” “此期间唯有你进过我们娘娘的寝殿!不是你还能是谁!” 潮云松弛的面颊狠狠一僵,牙关紧咬间有讶然之声溢出:“想算计,自然有办法将所谓的证据弄得逼真!” 婉妃悯然的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惶惶然,不由低呼一声:“陛下,是否后宫里的规矩已然变了?只要不是被人亲眼撞见的都不算数?” 皇帝的语气有棱角分明的厌恶:“这规矩在皇后手里二十年了。” 潮云的面孔平静如沉水,眼底却有巨浪席卷:“陛下的话奴婢不敢反驳,却也替皇后委屈!华妃娘娘指认奴婢,奴婢也百口莫辩!纵然奴婢贱皮贱肉,主子赐死不过一句话,可奴婢绝不认这莫须有的罪过!更不承认此事与皇后娘娘有关!” 似被气的狠了,华妃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指甲的锋利刺痛了激起了心底的怒意,更激起她被勒断呼吸的须臾里,曾作出的动作在脑海里闪过。 华妃素白的手一抬,气弱之下的语调又断续的高扬:“陛下!臣妾记得挣扎的时候指甲曾抓到过她的皮肤,应该、应该是脖子的位置!究竟是不是她,看了就知道!” 朱玉站起来,扑上前,一把扯开潮云颈项间的小立领。 众人瞧见的便是厚厚的脂粉下,有两道薄薄的血色痕迹。 皇帝的目光自身侧扫过,抓起被香料的星火燃的滚烫的香炉便砸向潮云:“贱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华妃!说,究竟是谁指使!” 香炉飞出去,盖子半途掉落,里头的星火飞洒出来,蜿蜒成历劫失败即将焚毁的妖异蛟龙,嘶吼着,仕途以最后一搏覆灭草芥,却最终分崩离析,化作一捧香灰砸向潮云泪扯落外袍的肩头。 蛟龙的猛烈撞击,飞扬了满殿呛人粉尘。 潮云的面色在厚厚粉尘里煞白再渐渐发青,像一块碧色沉沉的玉,却无半点润泽的光华,一身青墨色的女官服饰在昏黄的烛火下如残叶瑟瑟。 她矢口否认:“奴婢脖子上的伤是方才被椒房殿不懂事的小宫女弄伤的,华妃娘娘不要血口喷人!” 朱玉冷凌厉的指尖如剑锋直指潮云的眼,嗤道:“潮云姑姑到这会子还敢做谎言蒙蔽陛下!宫中女官的衣裳都是交襟小立领的衣裳,潮云姑姑的伤被遮掩在里面,如不是那伤是被我们娘娘在慌乱挣扎间抓伤的,娘娘怎么可能知道!” “分明是你在对娘娘下毒手!你还不承认!” 林宽偷偷看了眼皇帝的脸色,只觉那香灰的浓翳沁在了皇帝的眼底,心下不住打鼓,千万个思量纠缠在心底。 末了,虽有怅然叹息,却也存了小心翼翼之意,拍了拍自己的嘴:“竟不想潮云竟存了这恶毒心思!” 旋即,他一甩手中的拂尘,狠狠打在了潮云神色,厉声道:“你这贱婢,还不老实交代,若因你牵连的皇后娘娘,不计太后还是陛下,定是不会轻饶了你。” 这一声“太后”来的高扬,却又不算突兀。 皇帝眉心微动,眼底之光若水墨晕染,有杀意漫过,却道:“传静妃!” 林宽眼皮一跳,脚下定了须臾,似乎在等皇帝的后悔,最后却只能应“是”而去。 婉妃与华妃的目光一错而过。 或许傍晚时皇帝还对皇后存有一丝忍耐,而这忍耐在对华妃的狐疑散去后、在潮云面色的青白交错里,已经全部用尽。 皇帝转首唤了门口的小太监,那是秦宵的徒弟:“文清,你去亲审今日给皇后抬轿的小黄门!” 文清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却十分稳重,颔首应是,带了两个小太监匆匆隐没在夜色里。 华妃虚弱的质问穿破阴翳:“静妃还未来,内侍的口供也没有到,还有你说实话保命的机会!你说,你为何害我!” 潮云的年岁不过三十,眼角却生出了细纹,脸上的皮肉大约因为骤然瘦去太多而显得松松的,整个人静静跪在烛火的光影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深入骨髓的灰心与颓败,那种淡然无波的绝望像一张阴云织就的网,将她死死覆盖。 发青的面孔在绝望里又慢慢苍白成冬日的冰雪,冰冷而仓皇,却依然咬住不肯松口,只目光如深潭掠过华妃,扬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奴婢没有做过的事,没什么可认的!” 华妃撇过脸:“本宫给了你机会,届时陛下如何落罪,都是你该承受的!” 傍晚时的雨水在斜斜的琉璃瓦间慢慢凝聚成一点一滴的晶莹,悬在檐下,慢慢滴答着。 夜风吹过,水底打落在廊下的风铃铁马上,深一声浅一声的伶仃,忽急忽缓的交错着,在寂静而压迫的空间里听着,似催魂一般,只叫人脑仁儿发痛。 静妃跨进门的脚步是虚软,来的匆忙,并未来得及梳妆,发髻挽的松松的,只以一根赤金累丝的挖簪固定,屈膝请安的姿态里有难掩的惶惶不安,也不敢随意起身。 皇帝的面容一如从前俊朗,但眉心在岁月里有了深深的痕迹,难以清敛如月:“是皇后的轿撵撞了华妃,还是华妃自己摔倒的。” 仿佛被细细的蚕丝一圈一圈的勒住,静妃呼吸有一窒一窒的断裂,面色在烛火迷蒙的光晕里衣肉眼可见的速度惨白起来:“臣妾、臣妾看到的是华妃撞向、撞向皇后轿撵的。” 婉妃抬手抚了抚鬓边斜斜簪着的玉簪,出手温润间有一丝微凉,冷笑道:“静妃姐姐是说妹妹在撒谎,污蔑皇后娘娘么?” 有泪在她深深垂首的角度里坠落在地毯上,转瞬不见,静妃语调微颤:“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里的远,或许、或许看的不真切,只是我的角度看到的便是如、如此……” 倾覆(十八)蓝妃 婉妃微微皱眉,起身打发了宫人们都出去,见林宽立在地罩旁不动,便道:“这里有本宫伺候,林公公也出去候着吧!” 林宽见皇帝扬了扬面孔,只得退下,转身的目光里如剑芒的锋利狠狠刮过潮云。 潮云只一味盯着地毯,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但她却并未有所回应。 “都撤出去了,姐姐有什么自可告诉陛下。”婉妃半挽的青丝间簪着的烧蓝珠花在烛火照亮下,有幽兰的星芒轻轻闪动:“静妃姐姐,方才、华妃娘娘险些被人勒死在寝殿里了。姐姐眼里的真相,或许,也会为你找来杀身之祸啊!” 静妃闻言,倏然抬起的眸子落在华妃颈项间的勒痕时,颤抖如巨浪席卷过的海面。 虚走了几步,亦或是踉跄了两步,在皇帝面前跪下,嗓音似生锈的铁骑在磋磨:“陛下,方才太后也赏了臣妾一盒子南珠,可南珠底下、底下……” 潮云心底却又有阴冷无遮无拦的滋生,哪怕殿中的温度是适意的,她却有一种沉溺在刺骨碎冰的绝望。 她惊声打断了静妃的话:“静妃娘娘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婉妃横了潮云一眼,朱红扬起冷冽的弧度:“潮云,你心急了。”屈膝蹲下,温软的手掌轻轻抚着静妃的背,给她温和的安抚:“陛下会为姐姐做主的,静妃姐姐如实说便是。” 静妃衣袍上墨青色的缠枝藤蔓在森冷的语调里像是有了生命,缓慢的攀援,有刮耳的粗噶之声,惊起满身惊惧的粒子:“南珠底下压着染血的小衣,是四公主的小衣啊陛下!” 潮云眼眸一眯,厉声道:“静妃!你敢污蔑太后!” 华妃美眸一震,有感同身受的痛,咬牙道:“原来太后娘娘的赏赐是这个意思!若今日臣妾吊死在了梁上,恐怕在旁人嘴里也不过是气不过陛下不肯为我做主,自戕以损坏陛下颜面的罪人了!” 静妃膝行几步,却又戛然挺直,既亲近又敬畏的望着皇帝,不住的摇着头:“这些年来臣妾对太后、对皇后才来敬畏有加,何敢污蔑太后啊!” 潮云微嗤的神色颇是冷傲:“你敢与太后娘娘对峙么!” 静妃满面凄恻,虚伸了双手,仿佛是在问皇帝要一个庇护,又似在倾诉苍天的不公与刻薄。 怒瞪着潮云,静妃龇目道:“谁会承认自己坐下的恶事!你会么!意图勒死华妃的就是你吧?都已经被拿住了,你认了么?” 潮云一噎。 是为人母最后的坚毅,静妃豁出去了。 朝着用力磕了三个头,她满目盈泪,却不敢泣:“太后自来势威,每每此等情形,最后都是什么样的结果,陛下也知道。臣妾看到了是轿夫撞向的华妃,可臣妾不敢说、真的不敢说!” 其实傍晚时静妃说看到华妃自己摔倒,而婉妃则说看的是截然不同的场景,虽当时婉妃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但皇帝如何能不了解自己的生母和妻子,心中大抵是已经相信了是皇后故意所为。 端看皇帝没有冷落厌恶了华妃这个“妖星”之母便知。 不过是有钦天监及时雨般的出现,对太后的干涉依然保有一丝孝心在,所以才不做追究。 若是这件事到此结束,皇帝会觉得太后病重之下开始收敛对皇后的包庇,这定然会让皇帝对太后的不满减弱。 这对皇后的处境是有利的,但对妃妾而言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只要皇后忍住往后不出手,她还是稳稳压在她们头上。 华妃肯舍得豁出去自己腹中子,可不只是为了皇后“改邪归正”! 而似静妃之流,失去的孩子便也成了永远无法报的仇! 她们怎么肯? 可往后她们若要再做些什么逼的皇后出错,让太后坐不住,皇帝心底总会保有一丝怀疑。 而如今,让皇后蒙上疑影,华妃险被宫婢被勒死,替皇后做假证的静妃被威胁,正是太后这二十年来执掌后宫的惯用手段。 她们做妃妾的知道,皇帝、自然也知道。 所以,太后刚愎自用、独断蛮横的行为并没有收敛,即便苟延残喘,她还会继续掌控皇帝的后宫,干涉他的宠爱,甚至在他迈向晚年时的子嗣,还不肯放过。 这让期待子嗣的皇帝如何能接受?又让身为人子的他,如何看待生母一而再损他子嗣的行为呢? 疏淡的光影,皇帝的眸光深邃如无穷无尽的黑洞,在幽远难测里,宛若一把透着血红色剑影的剑,势要破开所有掣肘,睥睨于穹顶之上。 婉妃睇了皇帝一眼,眸中有快意一闪而逝,来到华妃的窗前,握着她的手,激动垂泪:“我与姐姐总算揭去疑影了!” 华妃倚在婉妃肩头,轻泣如打落在芭蕉上的雨声,有宛然的幽远:“我以为这一生,我孩子的死都不会有真相了……” 听着宠妃压抑的哭泣,皇帝的神色微微一松,侧身,看着她们年轻容颜上的无助与委屈,轻轻一叹:“朕什么时候说不信你们了,好了,都别哭了,哭伤了身子可不值当。”旋即指了静妃,“继续说!” 静妃望向华妃的神色诚挚而愧疚:“我知道华妃妹妹要怪我,可我真的无可奈何。” 华妃直直看着她,须臾后,软了眼神,只以一泊懂得回应她的痛苦:“只怪你我,无福罢了。” 潮云护主,惊声道:“你们、你们竟敢串通起来谋害皇后娘娘!就不怕太后娘娘责怪么!” 她的凌厉护主并没有让人去赞赏,只惹来刮骨般的厌恶。 皇后再是尊贵,身边的奴婢也不过是奴婢,竟敢在皇帝面前对三品位的妃子大呼小叫,言辞威胁,落在皇帝的眼中,无外乎是皇后蛮横下纵容的奴婢也敢对主子如此不敬。 更可知,于他不在的时候,这些椒房殿的奴婢会有多嚣张了。 静妃汹涌的泪里,有诉不尽的绝望与惶惑,她的叫声失控而嘶哑:“来呀!要杀要剐冲我来啊,我的孩子只能活在旁人的威胁算计里,都要保不住了,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 她的悲伤在岁月里积聚成山,仿佛一叶枯脆的落叶压下来,就要将她打向崩溃:“臣妾无福,没能留住七皇子和九皇子,臣妾就这么一个女儿了,臣妾与陛下的孩子、只剩下四公主了。” “臣妾三十六岁上拼了命,才把她生下来的,臣妾不能让公主出事的呀!求陛下、赐死臣妾吧,别让四公主因为我这样无用的生母再受到任何伤害……” 七皇子三岁时,在一群乳母保姆的看顾下落水溺死。 两岁的九皇子不过一场高热,却因为赶上皇后生倾禾公主,太医全被扣在椒房殿,最后堂堂皇子却不治而死。 提起这两个在皇帝生命里留下痕迹的玉雪可爱的儿子,皇帝翻涌的眼底有沉痛流转,看着伏在地毯上悲戚不已的静妃,她也曾风华绝代,也曾为他独宠,如今却为保住女儿如此卑微而绝望。 不免心下一软,伸手扶了她起来:“公主不会有事,你放心。” 静妃看着皇帝伸过来的手,又惊又喜,轻轻就着起了身。 卸去妆容的容颜有了老去的痕迹,眼角的纹路在光影里格外深刻。 此刻,每一道纹理都无意在昭示静妃在一次次丧子里,承受的一切痛苦与挣扎,也在提醒皇帝,他的子嗣是如何一个接一个失去的。 而静妃,只以一目信赖回应皇帝的话:“有陛下这句话,臣妾没有什么不能安心的。” 树影纵横交错的影子落在厚厚的窗纱上,似诡谲不可预知的人生,在宫中更是如此,前一刻的泥潭挣扎未必是绝路,肉眼所见的,有时候不过迷障而已。 倾覆(十九)厌恶 文清的脚步快而稳,骨节分明的手在夜色里尤为润白,轻轻提了曳撒上了正殿的台阶,朝门口的林宽微微一颔首,便推门要进去。 林宽见他从外头而来,心下不免有所狐疑,手中的拂尘一甩,打落了文清刚触在朱红雕花殿门的手。 微微一扬下颚,狭长的眼眸一撇:“陛下与娘娘们有话说,待唤你了再进去。”睇了眼他手中的纸业,伸手便去拿,“什么东西?” 文清手腕一转,避开了他的抢夺,却在腕上留下一条被指甲刮过的红痕:“二祖宗有心了,这是给陛下的口供,还是不要随意翻阅的好。” 林宽阴柔的面孔一沉,颇是不喜他的姿态,又闻什么口供,眸光一厉。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文清便已经推门而进了。 皇帝拿了文清奉上的纸业,目光掠过他腕上的红痕,微微一皱眉:“遇上麻烦了?” 文清将手腕掩在衣袖内,温然道:“不曾。只是林公公好奇奴婢拿了什么进来而已。”微顿,“抬轿的内侍已经招了,说是、皇后娘娘不满华妃仗着身孕不行大礼,使了潮云去裹掌华妃,潮云当时是劝了皇后娘娘的。不想娘娘怒极之下踹了抬轿的内侍一脚,内侍不能站稳,才致使轿撵冲着华妃小主而去。” 似乎是最后一丝希冀被打碎,潮云一软,伏在了地上。 皇帝眼神微微一闪,眉心如山峦曲折,指了潮云,语调的冷然与冰雪别无二致:“潮云,杖毙。” 面对这样的结果,潮云也不再抗辩,只以一声疯狂的笑意回应被拖走的狼狈。 皇帝转首看着华妃,看的很深,语调里有纷杂而遥远的柔情慢慢凝聚,温和道:“华妃,朕知道你委屈,咱们的孩子也委屈,只是这件事,朕希望到此结束。你明白么?” 华妃伏在皇帝的膝头,眼角的泪在鼻梁上停顿了数息,又缓缓蜿蜒而下,自另一只柔弱的眼中淌过,无声的洇进青丝间。 她的了然里有得体的理解:“臣妾明白,只要陛下相信臣妾,臣妾的委屈便不算委屈。” 这样的懂得与得体,让皇帝生出薄薄而遥远的感慨。 默了几息,他道:“朕会延庆殿的嬷嬷来看顾你们,你们只需好好养着。” 婉妃跟在皇帝身后出门,侧身绕过雕花隔扇的时候,二人的眼神不着痕迹的擦过。 太后到底还活着,皇帝万不会去处置皇后。 即便潮云和那些轿夫被扔进慎刑司,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 东风凌冽里,帝王冷漠的血液是最容易清醒的,王秋韵的说辞已经给了皇帝的怒火一个台阶下,那么这件事自跨出长春宫时,便必须消声。 可是,已然爆发出来的厌恶与恼怒,却不会随寒风消散。 太后的独断,皇后的阴毒,不顾皇帝心意再三出手,皇帝的孝心与耐心,已经耗尽了。 今日,她们的目的也不过是如此。 棋,要一步步下,走的急了,最后只会输的凄惨。 出了长春宫,皇帝没有再进延禧宫,漫漫行步在长巷。 宫里的长巷那样漫长,红墙绵延里,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倒映着稀薄的月光,在遥远的彼端,恍惚间似乎看到宫殿交错之后的一角,在墨蓝的天空下,燃烧着诡谲的火光,永远无法熄灭。 所有带着脂粉气息的残酷诡谲,以潮云的死急速归于平静。 那夜在长春宫到底发生了什么,静妃、婉妃、华妃究竟同皇帝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潮云死前到底招供了什么,也没人打听得出来。 但潮云被杖毙,却没有给皇后任何交代的行动来看,哪怕是不知情的人,也晓得皇帝对皇后已经生了恼怒之意。 太后怒极之下生生昏厥了两回,皇帝孝心,自亲去侍奉汤药,但每当太后提及此事,皇帝都以政务繁忙拒绝了交谈,起身便离去。 若换做以前,太后定是毫不犹豫赐死华妃几人,但她知道,不能了,此举无疑是在给皇后和太子添下更多怨毒的对手。 何况,她病了那么久,宫里的人早就看风便倒暗里投了那些贱婢,而那些贱婢敢算计皇后,必然事实防备着,即便动手,也未必能成事。 若再被抓住把柄,皇帝那最后一点明面上的孝心怕也要消失不见了。 然而,在冬日的风越吹越彻骨的时候,潮云招供皇后残害皇嗣的消息却像是阴暗角落里的老鼠,悄悄的,悄悄的,钻进了皇后的耳朵里,也钻进了所有宫妃侍者的耳中。 在皇帝不在的时候,她们窃窃私语,她们眼神毒辣。 皇后气急败坏之下闯进在长春宫,裹掌了还在小月里的华妃。 皇帝得到回禀,果然大怒,随即又下旨,年底的“先农礼“,由育有大皇子的贵妃代为主持。 先农,是古代传说中最初交到百姓耕种的农神,在重视耕种的大周,自来是由母仪天下的皇后带领命妇祭拜先农,是对先农的敬畏,更是对农桑奖励之意。 如今却让妾妃去主持,这无疑是在宣示皇帝对皇后的耐心已然告罄,这是在给皇后难堪,更是警告。 毫无意外,太后气急之下又昏厥了过去。 冬日的萧条永远不会到达宫里,花室的花匠总有办法让明艳的花朵开遍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朱玉捻这一支长长的鎏金簪,将苏合香的粉末拨进高大的三足错金鼎炉里,香料沾了炉里的星子,发出轻轻的哔叭声,越发将安静的寝殿衬的仿若一汪碧水。 华妃半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二十的年岁正是花朵渐渐绽放道极致的时候,清丽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皇后打下的指印尚有淡粉色的痕迹在她白皙的面孔上,越显触目惊心。 她懒懒拂过淡青色袍服上密密匝匝的花朵:“潮云的尸体已经送出去了?” 朱玉擦干净了鎏金长簪,将香料收拾妥当,在雕花隔扇旁看了一眼,将候在暖阁的宫女都打发了出去,方点头道:“送出去了,已经和赵侍卫合葬了。” 心底的柔软被春日神君温柔的手轻轻触动,华妃微微一声长吁:“也是个可怜人。” 朱玉哼了一声道:“皇后连身边的人都这样亏待,也是她活该。”默了默,“如今也好,脱离了林宽那个恶心人的变态,潮云也算解脱了。只可怜了咱们的小皇子。” 投进殿中的日光里,有尘埃沾染了晴线的微金,慢慢沉浮摇曳,静谧的仿佛一切都是完满的,自然,也只能自我催眠,一切都是完满的。 然而华妃的冷嗤,便随着尘埃徐徐弥散开:“有什么可惜的……” 朱玉轻声打断她语调里不着痕迹的厌恶,错开了话题:“娘娘,夫人递了消息进来,想进宫来探望。” 华妃眼底闪过一抹痛色,语调潮湿而微凉:“探望?还是想从我趁我小产,从皇帝那里讨些好处给她亲生女儿?我这丧母嫡长女被他们夫妻两当做货物一样献给皇帝,断了我所有的念想!断我的念想!” 她的语调似沉入泥沼,却又转瞬凌冽:“今时今日还想利用我得好处,那就是她们愚蠢了。” 朱玉虽不是她娘家便跟着的女使,但她晓得华妃失去生母后在娘家时走的每一步是如何的艰难,更知道与主子之间被现实阻隔的遥不可及。 她都知道,所以,对这个痛苦之余将生命几乎献祭给了主子的计划的女子,她没有办法不心疼。 朱玉轻轻抚了抚她的心口,以温柔的掌心温度给予她温暖:“好姑娘,别怕,会熬过去的。”掀了掀嘴角:“夫人不是一心想为二姑娘攀上高枝儿么?何不成全了她!” 倾覆(二十)对食 在这个冰冷的地方,华妃所有的支撑都来自那个人,以及他给的任何一点帮助和温度:“自然要成全她们。”闭了闭眼,将疲累全然淹没在眼帘之后,“他、有什么消息么?” 朱玉看着她,微微一叹,小声道:“他很好。”默了默,“秦公公传话来,叫娘娘好好养着。走到了这一步,也该婉妃她们去使劲儿了。” 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女人都那么美,争奇斗艳,却也争斗不休,人心在一桩又一桩算计里,从柔软慢慢变得狠辣。 这里,是没能进来的人眼里的天界,于在这里的人而言,不过是阿修罗地狱。 凉薄的心境如连帽棉山峦间终年年不散的浓雾,唯有自我救赎,才能不被这无法穿破的阴翳拉进地狱。 可纵然日子是艰难的、晦暗的,心底总保有意思难以言说的温柔给特殊的人,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痛苦,能迈过去,靠的无非就是那一点永远无法倾诉的执念罢了。 风扬起她瑰丽的裙摆,宛若花团锦簇间飞蝶的翅,华妃笑了笑,然那笑意却未弥漫到眼底,只看着殿外的清明景秀,澹澹细语:“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连绵起伏的红松林里。 厚密的枝叶一层复一层,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只偶尔的光点随风摇曳在厚厚堆积的落叶上,那光点在暗沉的散发着腐败与过于凌冽的气味里,显得格外灼目。 在树林尽头的悬崖上,有一座坟,石碑新立,却没有名字。 依稀听到快马离去的人嘴里念过一个名字。 潮云…… 那个在深宫里伺候了二十年的女官,原与御前的一个小侍卫许了终生,只待二十五岁一到,便要求了皇后做主,好成个家。 可皇后在察觉到皇帝慢慢对她冷落了下来,但又不明原因,便把她送给了皇帝身板的副总管林宽,以做拉拢,好探听皇帝的心意。 潮云知道皇后的手段,若是知道她和侍卫有私,必定会杀了他,断她念想。 就这样,她被迫与一个阉人做了对食。 若只是一辈子无有欢好的婚姻,若那个人还晓得疼人,也不算什么。 可那林宽却是个有特殊癖好的阉人,他喜欢折磨处子,宫中被他糟蹋的宫女不在少数。 潮云很早以前就知道,却不想自己会有被主子亲手送去给他折磨的一日。 当他得知潮云并非处子之后的每一个夜晚,潮云都活在十八层地狱里。 可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女官与太监对食本就是奇耻大辱,还有了身孕,那便是祸乱宫闱的大罪,不论说到谁面前死的都只会是她。 而皇后,她要的只是林宽嘴里的消息,哪怕知道潮云所受的一切,也会让潮云活着,必须活着,否则她那些在白家为奴婢的家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而那个小侍卫,死在了皇后除掉某个年轻妃嫔的计划里,成了“后妃偷情”里的男主角,被扔进了爆室,活活打死了。 是林宽,不知何处知道了他们的事,把小侍卫推了出去,成了皇后铲除异己计划里的牺牲品。 从那一刻起,潮云又有了让自己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她对皇后的恨,在那仿佛没有穷尽的折磨里,积攒的比任何一个妃嫔都要浓烈。 潮云要报仇,她要让林宽和皇后统统去给她的小侍卫、给她的清白陪葬! 她知道靠她自己是做不到的,所以她选择让自己成为那些同样怨恨的妃嫔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枚未必是至关重要的,但一定是让皇后走向被皇帝厌弃、走向八百里黄泉的棋子。 而华妃和秦宵甘为棋局里的棋子,更是棋局里的布局者,所以她肯放弃自己的孩子,成全有孕的婉妃,将他的仇人,推向绝路。 回旋的山风卷起细碎泥土与石子,在峭壁上打着圈,慢慢移向空谷,然后在风的戛然静止里,乍然消散,连同所有的悲伤,沉落进无尽的深渊,沉落进黄泉路尽头的忘忧泉。 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熺微天光自重重轻纱间透进,薄薄的照在湖青色幔帐上。 一枝绽放的白梅斜里横生而出,幔帐微微晃动了一泊涟漪,碎碎流溢的玉洁花瓣扬起雪色纷飞。 空气里是沁冽的腊梅香味,细如肺腑,使人不想清醒的神思被迫一再清醒。 床上之人瞧去不过四十余,称不上年轻,却也算不得年老,可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平静的面孔被原本清新的光影一照,竟似沉浸在了冰冷的死色里。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郎去握了她的手,紧紧的握着,温柔的声音轻轻唤着她:“静姨……” 她的睫毛缓缓动了动,醒来的有些艰难,仿佛梦境里有什么值得沉醉的。 见到少年郎坐在床边,她扬了扬嘴角,是欢喜而邈远的:“哥儿在呀,蒋大人也来送我最后一程啊!” “静月。”曾经的少年郎,如今两鬓也已斑白,然蒋楠的目色依然柔和,他应了她一声,缓缓一笑:“还是喜欢玩笑。今日没有早朝,和陌儿过来看看你。” 静月侧首去望幔帐之外,却发现目色所及的远处,不过一片模糊的雾白。 大限,到了。 “什么时辰了?” 蒋陌回头看了眼窗外,微笑轻语:“马上辰正了。” 她笑了笑,似冬日枝头的雨水:“从昨日睡到了现在,真是不中用了。” 蒋陌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沾了飘零的湿润:“不会的,您会好好的。” “傻孩子,别难过。”静月吃力的抬手,抚了抚他的颊,温柔而慈爱:“我终于可以去见你的母亲了。告诉她,你还在,已经长大了,长得真是俊俏。” 眼底的水色幽晃着,幽晃着,生出了锋利的刃,用力的刮过眸子,模糊了蒋陌的视线。 他不敢眨眼,用力的睁着,极力以轻快的语调笑说:“静姨说我与母亲生的像,那母亲岂不是要骄傲了,她得说,是她生的好,才有孩儿的好模样。” 静月轻轻的笑,然而这样简单的笑却打破了她已然艰难的呼吸。 她喘的有些厉害,眼前一阵阵飞影乱撞,神思随着飞影飘忽。 过了许久才得以抓回一点清醒。 她的目光仿佛没有了着落点,只遥遥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你说的对,主子年少时就是这样清俏,孩子气。”锦被上繁复而明艳的刺绣落在她眼底,有薄薄的阴翳,怒意让她苍白的面孔浮现了异样的潮红,“她待人好,偏偏那些人恶毒至极,竟害了她!害了她!” 庭院里高大的木莲花垂下枝条,于初冬的清晨里轻轻的摇曳着,狭长的叶子沾了昨夜的雨水,湿哒哒的投印在素白的窗纱上,将投进屋子里的光线遮蔽的如幽冥幻境。 蒋陌艰难的咽了咽,依旧保持着她想看到的温和笑色:“孩儿会送她们去给母亲赔罪的。那些伤害了您和肖叔的人,孩儿都不会放过的。静姨,您再陪我走一段,好不好?您要替母亲看着我的呀,告诉我,还有谁要提防,提醒我,要硬下心肠,不然孩儿会走错路的。” 倾覆(二十一)静月 眼前这个人,是与他从未蒙面的母亲最亲近的人了,若是她也不在了,蒋陌不知自己思念母亲时,该寄托在何处。 她,为了他和母亲,伤痛了一辈子,不该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的。 可蒋陌又知道,她真的累了,想去与生命里还未来得及结缘的那个人相见。 静月面色污沉,却眉心清敛如月:“你与主子不同,她太相信所谓的至亲,到头来被伤害。可来到你身边的人,都是主子信徒,他们不会背叛自己的神明。” “这个计划里的人,不止是为了你、为了你的母亲,还为了更多死在他们算计里的无辜者。因为不管是你母亲也好,徐悦也好,甚至连我也没见过的某位大人、某位娘娘也好,他们都有自己诚挚的朋友在怀念他们。愿意付出生命,为他们讨回公道。” 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她太累了,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又有那么多的不放心,还是强撑着继续说下去,“你、你是计划里的至关重要的一步,不能心软,不能犹豫,走下去,那些牺牲了的人,才能瞑目。” “相信你自己,你做的很好,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你可明白?” 蒋陌握着她的手,却怎么也捂不热她渐渐凉下去的温度,他有些心慌。 他以为已经生死离别打磨得冷硬的心,还是慌张了:“我知道,静姨您放心,我都知道的……” 这样伤感的场景,静月不喜欢。 屋子里的汤药味道太浓了,静月也不喜欢。 她吃力地拍了拍他的手:“好孩子,帮我把苏合香点上,不要让我身上带了腐败的气味去见你母亲和你肖叔叔。” 蒋陌侧身将床头边矮几上的熏笼揭开,一边往一只青瓷莲花纹香炉里拨进香料,那香炉是义父从宫里带出来的,是当年他母亲喜欢的,一边同静月细语着,他知道,若叫她再睡了,怕是再也没有醒来的相见的时候了。 静月侧首看着他,那张年轻而俊秀的面孔上,有主子的影子,性子也颇是相似,一样的护短,一样的聪明,一样的美好。 为了同一个目标活着的人一个个走在蒋楠的面前,他淡然,却又忍不住的伤感,终究,他们都不是无心无情之人。 他寻了个借口出了屋去,良久,端了盆热水进来,又往水里加了些女子喜欢的玫瑰水,是温婉而明媚的香味。 他绞了帕子递给蒋陌:“给你静姨擦一擦脸。” 温热的帕子拭过她的颊,毛孔得到舒展,花香弥漫,如置四月的春明景和里。 静月缓缓的笑,须臾后又沉寂了下来。 大抵是弥留时太多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太复杂,静月的语气,似雨后潮湿的空气:“或许,我们都做错了,不该让你知道这些的。简简单单的活着,才是最幸福的事情。以主子的性子,一定不希望你给她报仇。” “哥儿,你别怪你父亲,也别怪你义父。是我执意的。” 她指的父亲,是蒋楠。 义父,便是秦宵。 蒋陌微微侧了侧脸,将情绪调整好,方点头道:“我知道。孩儿谁都不怪。锦儿是母亲的孩子,如何能放任她的冤屈不管。” 蒋楠微微探身,目光一如少年时的春水温和,只是在数十年时光磋磨里,更多了坚毅与沉稳。 他温和道:“他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这是他选择的路,便该义无反顾的走下去。你放心,我和秦宵、会看顾好他和宁华的。” 静月闭着眼,喘息了好一会儿,张开眼时有一瞬的清明,微微一笑:“以后,就劳蒋大人费心了。” 蒋楠知道的,那一瞬间的清明,回光返照啊! 他以一目粼光还以安慰:“这是你愿意做的,也是我愿意的,无关谢与不谢。” 屋外起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蒋陌轻道:“静姨,妹妹回来了。” 宁华跑的着急,额上伤口似乎是崩开了,将素白的纱布染出一抹殷红。 她伸手,从耳后拔出了一枚银针,她的眉目在慌乱的脚步间慢慢有了变化,成为了另一个人。 她跪在窗前的踏板上,伸手握住静月的手,眼底有几欲决堤的泪,语调里的哽咽似汹涌的潮水:“母亲,我回来了。”将她微凉的手贴在自己的颊上,“苏氏已经得到她应得的下场了。恒舅舅和穷已叔叔说我做的很好,您看,我很厉害是不是?” 静月抚着她柔软的面颊,是鲜红的柔软触感,她欣慰的笑着:“我都知道,你做的特别好。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 宁华隐藏在苏氏身边整整五年,这五年里,她是孤独的,也早已经习惯了孤独。 可是面对这个将自己养大的人,宁华一如可怜的小小幼兽,不能接受,却有不得不接受她即将离去的事实。 她不敢眨眼,可泪盈的太多了,终是落了下来。 嘴角却依然扬着笑纹,她知道,母亲想看到大家笑着送她离开:“不委屈。母亲说过的,主子是您的神明,能为神明做些什么,女儿觉得很高兴。女儿只是一个弃儿,能得你和哥哥、还有那么多叔叔婶婶的疼爱,这些年,女儿特别特别幸福,真的。” 静月虚弱的长吁里有太多的遗憾,又有数不尽的对生命尽断后的期盼:“母亲累了,要去找主子和你肖叔叔了。照顾好公子,照顾好自己。” 宁华点头,用力的点头,想把泪甩得远远的:“我知道,母亲说的话女儿都记得。您放心,女儿会一直陪着哥哥的。”用力将喉间的哽痛眼下,她努力微笑,“母亲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会一直看着女儿和哥哥的,是不是?” 她说,当然。 然后,是很久很久的沉寂。 只有胸腔里呼啸如风箱的嘈杂还昭示着她的生命,艰难的存续在彼岸花盛开之处。 她说:“不要办丧事,悄悄将我尸体烧了,洒在山谷里。” 蒋陌应:“好。” 她说:“不要哭,我只是解脱了。” 宁华应:“好。” 乳白的青烟在床头慢慢游曳起来,宛若游龙那般沉稳而轻缓,将静月的目色晕染的温润:“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她看着蒋楠,温然一笑,“待我见到姑娘,给你邀功。下辈子,跑快点,别还没机会靠近姑娘,就被人截胡了。” “好。那就多谢了。下辈子,我会努力的。”蒋楠看着她缓缓合上的眸子,柔和的笑意里有些涩,开口的时候听到了自己语调里微哽的怅然:“你、安心去吧!” 静月松松的眼皮慢慢的、慢慢的合上。 那一刻,有些遥远的思绪变得那么清晰。 当年的事,发生的突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 椒房殿被屠的那一日清早,姑娘说,肚子里的娃娃想吃城南九味斋的酸杏儿。 她笑主子,分明是自己嘴馋了,可她还是忙不迭拿了腰牌赶紧出宫。 买了酸杏儿回去的路上遇上了不在轮值的未婚夫婿。 是姑娘给她挑选的郎君。 家世清白,人品也好,还是正六品的御前侍卫,叫肖让。 姑娘说:早点放你出宫,将来你生了孩子,就送进宫来,给皇儿做伴读。 只是宫里的女人啊,心眼儿都太多了,虽然主子身边缺她一个未必缺,可她不放心,想着等小主子出生了再出宫。 而肖让,就那样静静的等着她。 她记得那一日的阳光很好,光影自树梢擦过,带了翠叶的清秀落在他面庞上,极是好看。 倾覆(二十二)倾禾公主 他接了她手里的东西,笑吟吟的同她说着这几日置办下的女儿家要用的东西。 肖让伸手,牵住她。 虽然她们定下亲事已经很久了,她在他面前,还是有些害羞。 他陪着她一路慢慢走到永安门前。虽然都在宫中当差,可要见面并不容易。 他们依依惜别。 可就在她准备进宫门的时候,禁军忽然冲出来,指着她,说拿下。 肖让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可他还是不顾一切的挡住禁军,让她离开,赶紧离开。 她不顾一切的跑,丢下他,跑了。 或许,她该留下跟他同生死,至少亡命鸳鸯是成双的、圆满的。 可是她知道,禁军会这样不管不顾在宫门口抓她,一定是主子在宫里出了事。 她要活着,活着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倘使主子无碍,她再去陪肖让。 可随即等来的却是主子私养军队、小主子是妖星的消息,而白凤仪这个死了两任未婚夫的老女人却成了皇后!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主子辅佐皇帝登基了,没有价值了,惹人忌惮了,碍人眼了,便要被铲除了! 这二十余年里,她躲藏,她挣扎,她思念。 为了能给主子报仇,为了能给肖让报仇,她改名换姓,做乞丐、做低等的粗使奴婢,最后,她做了人伢子。 以她调教小宫女的本事,调教出许许多多机灵的小丫头,进到白家,进到所有和白家有关的朝臣府邸。 终于让她知道了些蛛丝马迹。 可敌人太遥远,地位也太坚固,她永远接触不到,也扳不倒。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想起了秦宵,这个原是姑娘看重的人,却依然活在皇帝身边的人。 她不确定秦宵是否背叛,可她豁出去了,总要试一试的。 然后,她见到这个小郎君,在混乱中被秦宵和偶然进宫的周恒悄悄救出来的小主子啊! 她终于知道,原来那些年里,在不顾一切为故人报仇的还有很多人。 一步,一步,他们铺垫了很多,也等待了很久,敌人的高高在上,让他们艰难万分才终于走到了今日。 她还想撑一撑,亲眼看到白凤仪和沈缇的下场。 可是来不及了,她早年里挣扎在泥沼里带来的病痛,已经不允许在苟延残喘在这个世上了。 乌定定的死色爬上她的面颊,带走了她的痛苦,慢慢的,她平静下来,只余了一抹清浅的笑色在嘴角的细纹里。 “肖让……” “主子……” 秋水、长天。 倚楼、听风。 静姝、静婵、静妩。 我,来了。 静月的归处,与那些无法公开身份的人一样,去到广袤而自在的山涧。 蒋陌不能去送,连宁华也不能去。 将静月送走的,是穷已。 他,还有二十余暗卫,都是姜王府于南方一战里幸存下来的。 十多年前的冬日,是要趁皇帝行宫斋戒去刺杀的。 那年姜王爷回京面圣,蒋楠在京中姜王府里见过带着半边银面具的穷已,认出了他。 截住了他们几乎是送死的行动。 然后这群武艺不凡的人,便留在了蒋陌身边,留在了这个身上仅存的与姜王府有关的血脉身边。去完成一场颠覆! 夜色四散,周恒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庭院里。 他看着蒋陌的背影,清瘦而坚韧,那样的气质倒是与他母亲有几分相似。 那些年里,他与他的情意,为世人所不容。 徐悦不曾厌恶远离。 而她是这样同他说的:日子是自己的,喜欢就去抓紧了,别在来日的岁月里叫自己后悔便是了。 流言如刀,让他们浑身浴血。 尽管他不顾一切的冲破阻碍并没有成功,但她与徐悦温和的目光,是他们在抗争里唯一的温暖。 蒋陌望着遥远的星空,夜风撩起的乌发,擦过他的耳,殷红的痣有晴明的光泽:“舅舅去了,便不会再回来了吧?” 焯华是他堂舅舅,这位,便也叫了舅舅。 周恒淡漠的面上微微浮漾了一抹笑意,如清朗的雪光轻轻拂过他的颜:“不回来了。他等我很久了。我也累了。” 蒋陌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出战?” 周恒神色平静:“已经开始整军了,大抵明年春吧!” 能见到相见的人了啊,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不知,静姨可见到她的少年郎了? 蒋陌目光澄明,容颜在月华下,若月射寒江。 他说:“恭喜。” 四季常开的花朵在冬日里依然英英簇簇,风,扬起的雪色芳菲将周恒温柔包裹,映着他幽深的眸,有流淌不尽的灼人情意。 迎着月,他缓缓而笑,冷艳的眉目里有极致的温柔与眷恋。 目送了周恒离去,蒋陌没有睡意,只是坐在廊下看着日升月落。 这是一个明媚的日子。 清晨的光线带着薄薄朝霞的红晕,穿过一片渐渐凋零了翠叶等待白梅盛开的林子,露水裹挟着小小的花苞,轻轻摇曳出一缕缕璀璨的光芒,在落了满地淡淡如水墨画的影子里,仿佛嵌上了无数颗的明珠。 穷已不知从何处出现,淡漠的面孔上没有一丝因为表情而生出的纹路。 将蒋陌从台阶上推了下去,停在了阳光倾倒的位置:“倾禾公主来了。” 然后,又消失无影。 倾禾公主,李慧。 大周最尊贵的女子,陛下与皇后唯一的嫡出女儿,太子李启的嫡亲妹妹。 出宫游玩时遇见了蒋侍郎家的公子,于一众时光流连的人群里,于无数精心安排的巧合里,一再遇见,终至她对他,落下情根。 开始这一场,注定迈向覆灭的罪孽。 蒋陌静静坐在轮椅上,沐浴在冬日的光影里,一双漆黑的眸子里蓄着春水般的柔和笑意,看着那容色妍好的女子一步步走近。 华服高鬓的女子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杏眼红唇,黛眉如山,晨霞映腮,精致的妆容让她的眉目宛若旖旎了流光,一颦一笑间均是娇丽,没有半点瑕疵。 叫人想起那熟透了的石榴,轻轻拨开,便能看到饱满而清甜的汁水,叫人心动着,忍不住去亲吻轻啜。 而那样殷红明艳的容色里,却带着太多鲜血的氤氲。 蒋陌斜坐如水的日光里,深邃而狭长的眸子里,有绵绵温柔,仿佛多看一眼就要跌进去:“怎么出宫了?陛下和娘娘,可晓得?” 倾禾来到他的面前,看着风拂过,他身后一树双荚决明花影如浪沉浮,更添几分玉如神朗,她心底的情潮亦是如浪翻飞。 她放下公主骄傲的身段,蹲下,轻轻伏在他的膝头,莹莹仰望着他,眼底的春水碧波半分不做遮掩。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想见你,就来了。” 他似乎是微微一怔,旋即闲和如风的笑意里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疏离,轻轻将她的手从几乎没什么只觉的双腿上挪开:“近年关,城中不太平,您是千金之躯,当保重自身,不要随意外出。” 倾禾看着悬空的双臂,微微皱眉。 她是骄傲的天之娇女,自来只有她可睥睨蝼蚁,面对这样的疏离与拒绝,不愉微微显露,却不敢在心上人面前使脾气。 便只委屈的问他:“阿陌,你不想看到我么?” 他的叹息似秋风,自两人之间扫出一缕屏障:“您是君,我是民,天渊相阻,何故执念。” 倾禾眼中有无尽情思流淌,迷乱如浮絮:“旁人的眼神,你何曾在意?” 蒋陌的笑意单薄的仿佛枝叶上薄薄的光晕,渺渺道:“因为有了在意的,所以在意。” 倾禾似乎不明白,凝了瞬间,随即有醒悟的狂喜弥漫而来,杏眼中闪过热烈的神采:“阿陌,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有你陪着我,什么阻碍我都不怕。” 蒋陌垂了垂眸,以长睫掩去眼底一瞬间的厌恶,扶上车轮,调转了方向,并不迎接她的话:“快回宫去吧!” 倾覆(二十三)蒋陌 倾禾娇艳的容颜上有月色破云凌空的喜色。 她拉住他的轮椅,又转到他的面前,一如方才和软的姿态,蹲下。 将美丽的面颊伏在他掌心,语调里尽是小女子的欢喜与娇柔:“别赶我回去,宫里烦乱的很。母亲整日紧张兮兮的,逮着我,又得告诉我该为她争气了。” 蒋陌轻轻一叹,仿佛拿她没有办法,清澄而悦耳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出尘的温柔:“怎么了,受委屈了?” 提起那些妃妾,倾禾的唇角有鄙夷的弧度,然而听得他清雅的声音,不由抿了抹娇柔的温软,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酷似皇后年轻时的楚楚容颜,在“白玉为堂金作马”中长成,更多了几分昂扬与骄矜。 而此刻,她抬首的仰望里,是寻求心上人给予温柔安抚的期期:“华贵妃小产了。” 蒋陌似乎对宫中的争夺并不感兴趣,亦或者,是不敢过多探知皇家的辛密,便只澹声应道:“恩,刘太医来给我针灸时提了几句,我知道。” 倾禾神色倨傲而不屑,杏眼一眯:“那贱婢,冤枉是母后害她。” 蒋陌的神色并不赞同,语调温柔而严厉,抽回自己的手:“倾禾,她是你庶母,不可这样称呼。你既知她得宠,这样的话若叫陛下听去,总要怨怪于你了。” 她有些不高兴,从未有人这样以训诫的口吻同她说话,可见他眉心微拧,却还是应了:“我知道了,以后不说了。”旋即又明媚而笑,又拉过他的手倚着,“你关心我,是不是?怕我被父亲责骂,是不是?” 蒋陌缓缓撇开了头,阳光倾洒,青墨色的衣衫上泛起淡淡的柔光,给他清隽的面容披上了一层迷离的色彩,宛若天人,无法轻易接近,更不能带了丝毫的亵渎之心。 默了半晌,他道:“长辈之间的事,你不要去置喙。于你,没有好处。” 倾禾一侧首,不叫他看到自己明眸里闪过的厉色:“可那是我母亲,我没办法不管。父亲的新欢越来越年轻,那些贱婢……” 余光睹见他俊秀面上的不愉神色,忙改了口。 拉了拉他的衣袖,娇声道,“父亲春秋鼎盛,那些妃妾仗着年轻,又一个个都怀了身孕,便都乌眼鸡似的盯着后位,盯着哥哥的太子位。今日敢出手,难保来日还会再算计。” 飞扬的花瓣被光线一遮,落了抹影子在蒋陌的眼底,深邃的叫人看不清底色。 只唇角的笑意依然色若春晓:“怎么会呢?皇后是太后的嫡亲外甥女,与陛下年少夫妻,无人能动摇她的地位。你也不必太着急。” 倾禾有些气愤:“阿陌如何会不知道。女子的容色便如牡丹,极盛之后,开始衰败。母亲年少时的容颜再出色,终究经历了岁月,又如何比得过待放的野花。” 蒋陌回视她的眼里有最温暖的泉水,深深的将眼前的少女溺了进去:“年少情分,如何会经不住岁月的砥砺。” 倾禾眼底有明亮的光彩,仿佛漫天星光也难倾尽她的喜悦:“我与阿陌的情意,便从年少而起。” 蒋陌神色是澄澈而平和的,依然不回应她的仰望。 倾禾有些失望,却更激起她要拿下此等与众不同的男子的胜负欲。 她眉目微垂,仿若娇艳的芍药花被阴云遮了光影:“太后自入秋后便一直不大好,如今更是起不来床了。从小我就看着太后铁腕掌管后宫,自打太后病下,我发现母亲并不能以皇后之尊镇压妃妾……” 蒋陌轻声打断她:“倾禾,这些话不该同外人说。” 倾禾笑意盈盈,眉目翟翟,似清光下的芍药摇曳依依,妩媚动人。 看着他的眼底是欢喜与信任,柔蜜道:“阿陌不是外人,是我最信任的人。” 蒋陌的眼神仿佛一束光,直直望进她的心底:“不怕我骗你么?” 倾禾眷恋的微微偏过头,倚着他的臂膀,红玉髓的流苏随着她绵绵语调悠悠摇曳:“你不会骗我,你不是那样的人。”眨眨眼,“似阿陌这样正直的小古板,才会骗人呢!” 蒋陌俊秀的面上缓缓浮上一层笑意,恍若盛夏夜空中的星月琳琅。 而星月的光,总将清冷藏在温柔背后。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珠翠华丽的发鬓,眉目的弧度是温存的:“当然。我不会骗你。” 倾禾沉静在他给予的若即若离的温存里,是欢喜而甜蜜的。 冬日里的阳光是冷白的。 看着没有温度,照在身上也是荒凉而寡淡的,像是连绵无尽荒原里被秋日寒烟沾染浓霜的衰草,颓败、急转直下。 自徐惟、苏仲垣夫妇和苏氏入了刑部大狱,牢狱外的沈家、苏家、徐家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动。 苏家被夺了爵,但罪不及父母儿女,苏仲垣的四子并未一并被夺去官职。 哪怕被抄了家,这几十年里积攒在暗处的见不得光的财富,依然足够他们过上富足的生活。 抄家一般也分程度,一种是查抄家庭资产,一种是查抄犯官府邸的所有资产,包括人畜。 最严重的一种是查抄包括整个氏族下的所有财务、人畜,这样的情况下,所有犯官家眷将全部发配为披甲奴。 凡被抄家,何种程度的决定权不在三司、御史台、镇抚司,而是在皇帝本人。 苏家、徐家,皇帝终究还是留了余地,只罚没家庭资产。所以,女眷陪嫁却是不能查抄的。 然而苏太夫人已经知道自己的亲生子,就是被那几个狼子野心的下贱东西给害死的,如何能轻易放过苏仲垣的是子嗣? 苏太夫人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儿子,被她们害得废了一条腿,失去了大好的仕途,又被下药断了子嗣,算计的他一步步将自己逼向绝路,她就恨的心肝欲裂。 她这一生都在为夫家打算,想让永安侯府在京中站稳脚跟,扶立庶子,用娘家的人脉替他们铺路,到头来,却是在给害死儿子的凶手盘算。 这让她如何能忍! 就在苏家四子想尽办法疏通关系,求人帮忙捞一捞苏仲垣的焦头烂额里,苏仲垣生母被挫骨扬灰,然后一场大火,他所有孙辈全都去见了阎王。 永安侯爵曾被先帝爷撸去,好容易发还,却又断送在了苏仲垣夫妇的手里,苏家的人且都恨着他们,谁肯帮着他们去得罪苏太夫人。 苏仲垣的四个儿子明知是苏太夫人做的,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苏太夫人紧接着就把庶子接到了身边,又收缴了苏大郎妻子手中的中馈之权,并将他们一房全部从苏氏一族里划去。 如今的他们,甚至连苏家新宅的大门都进不去,讨公道?谈何容易! 只能咬牙暗恨着,继续想办法先把苏仲垣救下来,以图后算。 而慢慢的,他们的银子几乎花尽在了四处打点关系里。 曾经风光时,他们是睨眼收受银钱的人,自然晓得求人办事要花出去的代价有多大,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那些人的胃口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可拿了银子却未必去帮忙。 再上门,也不过门房一句“我家主人正忙”便打发了他们。 永安侯府极盛的时候,哪怕苏大、苏二等几人的官职不高,也无人敢如此怠慢他们。因为他们的父亲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是掌实权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怒极中烧,却也不敢表现出来,若再多了敌人,只怕他们在外头的人也不会好过了。 银子很快就用尽,四家人只能各自住在妻子陪嫁的宅子里。 可做儿媳的,却并不会那么无私的拿出所有的、仅存的嫁妆银子去救已经不可能翻身的公婆。 就算她们的儿女已经全部死了,可她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若是最终人财两空,她们又该如何活下去? 倾覆(二十四)苏家的绝路 何况定国公和得过沈氏好处的人这会子全都盯着他们,自己的仕途尚不知能不能继续下去,就算把人救出来了,又能如何? 恐怕下半辈子都在沈氏一族的打压里度过罢了! 而她们的娘家,这会子除非她们与丈夫和离,和她们划清界限都来不及,如何肯帮着去活动关系。 渐渐的,他们也发现了,那些人故意收钱不办事,就是给盛怒中的定国公的姿态。 因为总算有人在拿了钱之后悄悄透露了原委给他们,那些能在皇帝身边说上话的高管权臣,都会与皇帝身边的内侍互通有无,便有御前内侍亲耳听到皇帝亲呼定国公为岳父! 不是舅父,不过国公,而是岳父! 那意味着什么,都是官场里沉浮的人精,谁能不懂! 苏家四子在得不到妻子和岳家的帮助后,只能去底下钱庄想办法。 然而,这何尝不是让苏家人踏进的黄泉路的必经之处呢? 而徐惟,他本是徐氏一族的主支当家人,倒也无人敢把主支的人划出族去,毕竟二房做大员的徐二太爷还在。 被夺了爵,抄了家,太夫人和沈焆灵也不过带着儿女搬离国公府而已,生活虽失去了奢靡用度,到底在二房、三房和四房的接济下还是能安安稳稳度日的。 但徐惟弑兄夺爵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尤其那一辈里与徐悦要好的堂兄弟甚多。 二房太爷虽与老国公是一母同胞的,可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徐二太爷除了替他们一房打点日常,叫他们生活无忧,帮着使了点银子人面叫徐惟在狱中吃喝上得些照顾,旁的也不肯多做什么了。 面对徐太夫人的请求,他只问她:“救他?到了下头,我见着徐家列祖列宗,见着连徐悦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的母亲,见着兄长,见着徐悦,我要怎么同他们说?七郎、九郎、十一郎、十五郎,都是跟着悦儿在营中长起来的,救徐惟,长嫂觉得他们可肯?那些悦儿的同袍可肯?” 徐七郎是看着徐悦被射杀在眼前的,那是他最敬畏的兄长,如何能接受他是死在徐惟的手中?没有冲进牢中一刀砍了他,已经是看在徐家列祖列宗的份上了。 他赤红的双目里是无法抑制的泪光,那一幕,哪怕过去了数十年,依旧无法忘怀:“三哥死的时候,何曾想过杀他的竟会是六哥!要二房救徐惟,除非我和九郎死了!” 而三房和四房的两位太爷不曾入仕,即便有心帮一把也是无处使力,何况身有官职的徐十一郎和徐十五郎严令下去,除了银子可给出去,其他的家中人一律不得参合。 夫家的人怨恨徐惟不肯帮,徐太夫人的娘家人邵氏一族更是避之如蛇蝎,别说帮忙了,恨不得与徐太夫人断了关系。 经历连翻打击,徐太夫人终究一病不起了。 可见做父母的,面对儿女时即便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不可太过偏颇。 虽说徐惟的野心与狠毒不是徐太夫人给的,可若当年徐太夫人对徐悦有对徐惟一半的疼爱,徐悦又如何情愿一直在外打仗也不肯回家?徐惟又何敢肆无忌惮的去盯那个位置? 因为徐惟晓得,即便事情暴露了,只要没有闹出家门,他的母亲一定会包庇他! 可徐悦这样温柔而美好的郎君,终究还是有人看重他的,还有人愿意付出一切、耗去十数年的晨光去替他讨回公道,让徐惟的罪无人能包庇! 而徐惟的狠毒,终将由他和他的子孙付出代价! 因果循环很快找上门来。 沈焆灵已经出嫁的长女和次女在夫家受尽冷待排挤,小女儿的婚事也被退。 儿媳虽没有闹着和离,却也没有给她这个婆婆好脸色看,更是毫不掩饰的埋怨公婆让她们和孩子成为京中人人瞧不起的笑话! 儿子们虽气妻子态度不好,却也不能责怪她们什么,终究错的人是他们的父亲。 他们的妻子个个都是出身于公卿之家的贵女,如今成了死刑犯的家眷,颜面尽失,如何能不怨呢! 而他们的岳家起码没有与他们断绝了关系,也不曾做出难堪的姿态,以后他们的前程也少不得要受岳家照拂,再是傲气,也只能是曾经了。 沈焆灵在国公夫人的位置上数年,受尽奉承,这样的落差让她无法接受,可儿子们沉默的姿态让她清楚的知道,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已经不是她了。 她委屈难过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隐忍。 眼看着夫家人靠不上,送进宫里的消息也没有回音,沈焆灵只能带着儿女会沈家求沈祯、求身为国公府世子的兄长。 而沈祯是绝对不会让清澜养大的儿子去掺合进这种污糟事情里。 烺云却不能不管这个确实恶毒的叫人齿寒的生母,自请撤去世子位,替生母恕罪。 已然九十三高龄的沈太夫人冷漠而深叹,只问他:“你若觉得对得起你母亲十多年视你为亲子的悉心教导!对得起阿宁与你二十三年的兄妹之情!你答应你母亲要保护好阿宁,你没做到,若还想让她失望,你只管为了那毒妇去赎罪!” 烺云是清澜郡主养大的,她视他为亲子,他何尝不是当她做生母一般。 没有救下妹妹,让她惨死冷宫,连小外甥的尸骨至今没有找到,他的愧疚无处可诉、无处可弥补,唯有坚定母亲的期盼,念好书,做好官,只盼来生可回报。 无法面对生母,无法面对胞妹,无法面对母亲和阿宁的神位,烺云只能上奏请求外放,独自远离京城,远离这个让他失望又充满愧疚的地方。 而沈祯,只淡漠地告诉沈焆灵:“你若回沈家,可住去郊外的庄子,外孙和外孙女将来的前程我会替她们筹谋,若是你求我们放过那些害死我妻子、利用我女儿的凶手,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沈焆灵不敢置信,她这个女儿竟然比不上两个已经死了几十年的人! 然而她知道,父亲对生母,对她,永远都不会如对清澜郡主和沈灼华一样温柔。即便她如今也是他的嫡女,终究,不一样的。 而她也看出来了,父亲已经恨死了生母和外家,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是万不肯再去救的。 所以她只能放弃生母,求他救救徐惟。 沈祯只答应,让徐惟行刑前不受罪。 沈焆灵无意间听到有人说黑市里的人路子广,只要银钱足够,什么都能给人办成。 求助处处碰壁之下,让长子乔装改扮去了一趟黑市。 很快,黑市里一个名叫海子的人便送来了消息,二十万两,让她们顺利进刑部大狱见到想见的人。 二十万两于从前的国公府不算什么,可于沈焆灵如今的境况来说是一比十分巨大的数目,东拼西凑数日才凑满的,又忙不迭请海子把银子送去了。 于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趁着赵元若和齐冕的心腹不在轮值的时候,沈焆灵和长子悄悄进了大狱。 苏仲垣和徐惟在朝中数十年,总有朝中大员甚至后宫娘娘的把柄,只要把柄利用的好,那些人便得想尽办法把他们救出来,除非那些人想跟自己一样,上断头台! 然而他们等了一日又一日,看着天窗投进劳内的阳光轮转过一圈又一圈,依然没有任何皇帝要赦免他们的消息。 却最终等来了于十二月初八,斩首于菜市口的最后通知。 徐惟深知自己即便被救,回去也只会被族人厌弃,倒是没什么反应。 可满怀希望的苏仲垣听到这样的消息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终于绷不住在大牢里崩溃疯喊起来,他们活不成,那些不肯是以援手的人也别想活。 一时间,牢狱里进士他嘴里吐出的朝臣犯错的细节,何名何姓,何年何月何时刻,犯下的何事,说的巨细靡遗。 仿佛全然不顾在外的家人。 倾覆(二十五)变脸 消息传没传到皇帝耳中不得而知,却是很快传到了那些朝臣耳朵里。 于是苏家诸子,不论嫡庶,接连或死于醉酒坠河,或死于围剿飞贼的乱箭下,或因妻子不肯把钱拿出来救公爹而暴怒之下将其掐死,最后落得背判秋后,与苏仲垣一同行刑的下场。 消息一件一件传回牢里。 苏仲垣那双充满精明算计的眼底,一片漆黑中是一场灰烬下的斑驳星火在挣扎,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然而站在牢门外的四子,给了他答案。 苏仲垣听着四子的声音,却见他慢慢揭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 那抬起的宽大袍袖徐徐自他面前掠过,看到的却是一张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的模糊面孔,一张美丽如芍药却不失俊秀的年轻面孔。 “你是谁?” 一旁监牢里的徐惟盘腿坐在草垛上,没有苏仲垣的激动,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到了绝境,没人能救,便也不如苏仲垣一般存着浓烈的想要活、想要复起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存在被再次打入海底的绝望。 看着苏四“变脸”不过掀了掀眼皮。 是夜,才能有闲杂人游走在刑部的牢狱里。 寒风刮过窗外高大梧桐树寥落的枝干,有枯脆的声响自高高的天窗落进来,越发衬的牢狱里沉闷而枯寂。 年轻郎君不过二十来岁你的年纪,生的眉目精致,狭长上挑的眼尾弧度在他缓而冷的眨眼间,尤显孤冷:“死在谁的手里都闹不清的感觉,如何?” 苏仲垣盯着那张脸,仔细辨认,终究想不出来他会与昔日的谁有什么联系。 少年郎十分满意他眼底极力压抑却终究暴露出来的惊惶。 他年轻而慵懒的语调与这里的死寂格格不入:“不过,你死在我的算计里也不算冤。昔日你灭我满门,今日全数奉还,你我之仇之怨,也算了结了。” 阴暗牢狱里的火光纵深交错,像是落日余晖下的碎金色、深橘色的余晖浓墨重彩的纠缠在一处,高窗里吹进的细风让光影明灭不定,让人眼波烦乱,生出一波又一波难以落定的无力感。 苏仲垣忽然扑了上来,数十年来他人鲜血的温养、人参灵芝流水价保养的手,骤然伸出木栏之外,十分狰狞,可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细白。 然而在月余潮湿空气的浸润下,细纹无法阻挡的攀爬他的皮肤,皮囊的丑陋很快与他们内心的肮脏相匹配起来。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少年郎睇了眼寸许便要揪住他衣襟的手,嫌恶的啧啧了两声。 他轻轻的笑声缓缓游曳在滞闷的空气里,空寂而悠远:“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不肯帮你,反而出手灭你所有子嗣么?” 苏仲垣惊疑不定下的目光里翻涌着恐惧与阴翳:“你们做了什么?” 少年郎只百无聊赖地看着他欲裂的神色,看着他的绝望:“告诉你吧,死前总要把绝望全数体味一遍才好呢!”缓缓一笑,“你攥着那些人的把柄,自然是在关键时刻拿来利用的,他们未必知道。我呢,悄悄告诉了他们一些。” 苏仲垣双目突瞪,眼底隐隐有血丝慢慢弥散。 多年朝堂沉浮让必有灵敏的直觉,他清晰的感知到,算计他们上死路的不会仅仅只是浮出水面的那几个人而已,还有更多,甚至是他们想都不曾想到的人参与在里面。 那盘棋局里被围困截杀的人,也绝对不会只有苏家和徐家! 苏仲垣的眼底疑云越见浓翳:“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些、那些连镇抚司的人都未必知道,你这么可能知道!你背后到底还有谁!” 少年郎并未理会苏仲垣的疑惑,只继续道:“他们怕你为减刑而供出他们、或者利用他们,在你们进来之后就有郎官被他们收买,就等着找机会毒死你们。” 苏仲垣攥着粗壮木柱的双手紧绷起凌厉的骨节,似要化作锋利刀刃将敌人砍杀殆尽。 他的嘶吼里是倾盆的阴郁:“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少年郎翻转着自己修长的双手,似乎在纠结如何将它们保养的更细嫩些。 他侧着身,缓缓望过去,仿佛是从风雪里走来的时沾染了落雪在眼底,依然慢条斯理的回答他愿意回答的问题:“不过,若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自然是为你挡去所有的毒害,让你安安稳稳的享受绝望的滋味。而我,在你被提出去问话的时候带着你的人皮面具,一桩桩一件件都说出来了。” “你说,他们都没活路了,又怎么会给你苏仲垣留下什么呢?” 苏仲垣龇目欲裂,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的在抽搐,像一头受了重伤的异兽蛰伏在他身上:“你该死!你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如此算计我!”怒目里有窥视闪过,“你说是我灭你满门,与我子孙何干!你们竟连他们也不肯放过!即便不是你们动的手,无辜者死亡的罪孽你们逃不掉,就不怕报应么!” 少年郎微微一侧首,他以一目凌冽刮过苏仲垣的面孔:“报应?这世间若是有神佛,有轮回,有报应,还会有罪孽么?” 薄唇扬起孤冷与讥讽的弧度,他吃吃的、吃吃的笑开。 那样的笑声带着深秋绵绵阴雨下黏腻,浸透了衣裳,裹挟在身上,无声的越缠越紧,仿佛要将人的胸腔挤压破裂。 让闻者眼底,忍不住沾染上同样的悲伤和绝望。 不知是不是火把光线的缘故,他的眼角有隐隐的红,一抹水亮的晶莹在他眨眼的瞬间消失无踪。 “你们享受了别人性命、鲜血为代价的富贵,谁也不无辜,如今也该还回去了!我们,是来拉你们下地狱的,当然不怕不得好死!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什么后人!” 他弹了弹指甲,偏是不肯称他的心:“激怒我,想拿良知二字探知自己究竟葬送在谁的后人手里?省省吧,我们的良心早被你们手里的刀子磋磨殆尽了。都没有心。” “便是、要你、要你们每一个人,死都闭不上眼!” 苏仲垣在绝境里愤怒嘶吼,这月余的时间里不断的盘算谋划,祭出他所有的本事,到最后激不出半点水花。 他混迹朝堂数十载,全是与人精、狐狸打交道,从未输过,结果在这些人手里毫无翻身的余地,他会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别人算计里的死路。 这样的恐惧、怒意全数化作扯不断的蛛丝,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兜头罩在里面,越挣扎束缚的越紧。 他已经输的彻底,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甘心,他连自己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郎抬手,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火把上滚烫的烈焰,光影在他眼底摇曳生姿:“不过你放心,那些消息绝对不会进到皇帝耳中的,他们,还会好好的活在世上,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甚至将来有一日里接收皇帝从你们苏家收缴回去的一切权、财!” “而那些人,自有该出现的人去了结他们。” 越是踩进了绝境他越想知道自己究竟输给了谁,他不信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就是慕后执棋者! 喉间冲出一股血腥,苏仲垣步步踉跄:“你们好歹毒的心思!” 少年郎以舒然的语调不断强调对手悲惨:“苏仲垣,你所有的子嗣都已经死绝。你恶毒的血液,不会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没有人会帮你的,走出折扇牢门的那一日,就是你断头之日!” 像是承受不住冬日的寒冷,苏仲垣沥沥发抖:“你们怎么敢!怎么敢!你们知道当初的一桩桩一件件,就该知道若是皇帝察觉,你们这些人,谁也不会有好下场!” 倾覆(二十六)小殿下 他不明白,太平安稳了数十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忽然冒出来要报仇? 初时他以为只是周恒为了徐悦报仇,把他们全都扯旧时的案子里,不过是为了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救徐惟而已。 他们父子这二十多年来为皇帝办下多少差事,朝中谁可堪相比,他以为皇帝会轻易揭过旧时的事情,何况那些陈年旧事里,多半也有他在。 可他料错了,现在的皇帝稳坐皇位,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急于拉拢自己的少年皇子了! 他连帮自己无数的外家也毫不在意的得罪,连自己发妻都能说废就废,如何会在意他们这些臣子! 皇帝就那样轻易的将他们这些拱他上帝位的人打入死牢! 半点往昔功劳都不念! 而这些人,明明早就攥住了所有的证据,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皇帝表明非要拿下大梁时才将事情闹开。 是啊,打仗时,武将的地位自然高过任何一个文臣! 哪怕他也曾领兵打仗,可他一人如何抵得过周家一派的武将! 他们可不是选了个最好的时机么! 甚至,他们连皇帝对沈家的心思都算计的分分精准。 火把灼然在少年郎流转的指下,仿佛被风扑打,火焰之顶有一缕灰白的烟雾袅娜而起,映在斑驳的墙面,落下一幕张牙舞爪的影子,随时要向他冲过来,撕碎他! “沈祯、周恒、赵元若、温胥、你,还有谁?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你们还有什么阴谋?宫里也有你们的人是不是?你们背后究竟是谁在布局!” 少年郎轻轻看了他一眼,脚步徐徐踩踏过青灰色的地砖,一步一步,慢慢离去,火光将修长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很长,沉稳而深沉。 他清澈的语调幽幽流转于地狱:“二十余年了,八百里黄泉路,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苏仲垣得不到答案,得不到任何答案,那种石子闷声直坠潭底的憋闷,生生震碎了五脏六腑,终至呕血倒地,只以一目绝望盯着从高窄的小窗飘进的零星雪花:“到底是谁在布局,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候在外头的齐冕见他出来,微微一拱手,“小殿下。” 少年郎眨去了眼底模糊的影,摆摆手道:“我不过黑市里的一个乞丐,不是什么殿下。” 他,姓李,名云海。 是先帝爷提笔在遗诏上留下过名字的、来不及公布天下的太子李卿的嫡次子。 当年先帝驾崩,京中大乱,王府被“匪患”攻破,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全都死在了乱箭下。 而所谓的“匪患”,就是苏仲垣手中神机营的人假扮的,为李彧铲除异己的最后杀招! 刚满周岁的他,被乳母打晕了藏在收拢衣物的箱笼里才躲过一劫。 被义父找到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一岁,根本不记事,可噩梦的时候还是会有一幕幕火光冲天、血水腥臭的模糊画面出现,一遍遍提醒着他,他的家人是如何死去的。 太久了,他已经不记得父母的样子。 可是仇人却时时晃在眼前,仇恨,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忘记。 为了那个位置,当年死了多少人,数不清了。 为了那个不折手段的皇帝,又死了多少人,也数不清了。 为了各自的仇恨,为了各自的执念,终生出了这个漫长而决绝的计划。 总要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走上他们该走的路! 为什么不让苏仲垣灭门太子之事曝光于天下? 因为时机还不到,一旦引起皇帝的怀疑,他们的计划或将夭折,前翻为之牺牲的人也将白费。 更是因为,不能。 这是李家内斗最肮脏的一面,绝对不能暴露在百姓的眼底。 挣扎在生存与光明里的百姓啊,若是发现自己仰望敬畏的君主是这样阴暗的人,还哪里寻得到什么希望? 听闻,他的父亲是温和宽仁之人。 如是他治理的天下,必不忍心让百姓对李家帝王失望的,对吧? 所以啊,已经有他们这些人坠进地狱,足够了。 齐冕看着他背负许多却依旧挺直的身姿,又想着那个轮椅上的清冷少年,感慨万千。 这两个少年郎本该是世间上最得意的郎君,却因为权位争斗成了最无辜的牺牲者,只能活在阴暗里,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能被人光明正大的唤出口。 李云海睇了他一眼,似笑似嗤道:“李彧让人杀我全家,偏偏是沈娘娘让人来救了我,如今我与她的儿子一步步算计着为她、为我父母报仇,算不算天意?” 齐冕有些伤感,点了点头:“沈娘娘的铁腕之下是保有底线的。她这一生有你们惦记着、也值了。”默了默,“小殿下,夜深了,回去吧!” 走到男女监狱的分叉口,他接了齐冕臂弯里的黑色斗篷,如蝙蝠豁然展开的翅,带来一片阴郁,旋过头顶,披上了身,向右一转,行过一片阴暗光影后,再出现时已是一张徐娘面孔了。 他粉红的唇瓣在火把摇曳的橘红光线里扬起一抹冷艳的笑意:“绝望的滋味,不体会的淋漓尽致又有什么趣儿呢?我去替阿陌看望一下仇人。” 齐冕没有跟过去,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贪玩的性子若是生在无忧无虑的环境,该多好,身边的人也会因他的存在而高兴吧? 女监里的人不多,连火把的光亮也显得零星起来。 昏黄摇曳的光晕里,苏氏见到熟悉的面孔进来,忙激动地从草垛上爬起,满怀希冀地一下扑到木栏上,没有舌头的口腔里发不出完整的音调,只有空洞的啊啊声。 “沈焆灵”眉心微拧,满面悲戚与慌乱,从袖中抽出一条杏色绣合欢花的绢子,轻轻一甩,压了压眼角细软的仿佛锦鲤舒展的尾的皱纹。 出口的是失去主心骨的中年妇人微沉而茫然的含泣的声音:“可怎么办,三日后就要行刑了呀,谁都帮不了我们……” 苏氏见得那绢子,眼中的精明与希冀全数化作了云烟散开,惊恐与绝望铺满了眼底,从满是血痂的嘴巴里发出疯狂的喊叫。 “沈焆灵”似乎一惊,双手捻着绢子一抖,火光里那薄薄的绢子上是以血书就的秘密。 “她”漫漫然一笑,“哦,我忘了,这上面有你要送进椒房殿的秘密。可是怎么办呢,它出了大狱晃晃悠悠了一圈,又回来了。” “满怀的希望成了单刃剑,把自己杀了个体无完肤的感觉,如何?” 苏氏脚下一个踉跄,震惊到了极处,亦是绝望到了极处,以半根被腐蚀的舌头嘶吼着,扭曲着声音里依稀在说:你们和赵元若和齐冕是一伙儿的!你们把我女儿怎么了! 顶着沈焆灵面孔的云海抬手拨了拨垂在面颊旁的帷帽,慵懒的眉眼一斜:“动她?” 竖起修长的食指缓缓摇了摇,笑意舒展:“那种废物,没了靠山,她那点儿手腕算个屁啊,没人会杀她的。生母、娘舅、丈夫全是杀人犯,多有意思啊!对你们母女最好的惩罚,就是让她和她的儿孙,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尝尽他人的白眼,再无出路。” 苏氏自然晓得自己女儿的本事,她有威势,可这样的威势是建立在高贵的出身上的,是建立在内宅之中的。 一旦失去所有依仗,她妇人的手段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起门庭,照顾好儿女的未来。 而她心高气傲惯了,这样活着,才是对她最大的刻薄啊! 苏氏的面孔仿佛是围困在长满了青苔的水井中的水,乌碧碧的,所有的绝望无法化凌厉的作语言冲破,只能愤怒的捶打着粗壮的木栏。 云海欣赏着她在绝境里挣扎的可悲样子,俊秀的面庞上缓缓浮上六月晨曦般的笑容:“你说说你们,真是失败,夫家、娘家、姻亲故旧,都巴不得你们早点死绝了,竟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你们。” “做人太恶毒了,连自己的后路都斩尽了。” 倾覆(二十七)斩首 然而那样的晨曦光晕落在苏氏的眼底,却胜似刮骨的刀:你胡说!不可能的!靠苏家、靠徐家上位的官员不会一点忙都不帮的。 云海的双臂缓缓舒展开,漆黑的斗篷像是一条尽头的路,随时会深处一直手来讲敌人拽进去:“人在哪儿?那么多的人,若都去求情,都去努力盘桓,你们这时候最少也该在流放的路上了。” 苏氏跌坐在潮湿的地面,颤抖的样子仿佛被风雨鞭打的苟延残喘的兽,所有的精明算计,都无处可使,无力自保:不会的……不会的……只要宫里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们全都得死! 为沈灼华报仇,那么,那些人不仅仅是要她们死,还有宫里的身体、白凤仪都不会有好下场! 云海微微一扬眉,似乎十分赞同她的话:“是啊,一旦知道我们都得死,可惜,给你机会了,这样保命的消息竟也送不出去!多无能。” 苏氏撑在冰冷地面的手一萎,苍白的面色在火光里毫无生气。 消息送不出去,有什么用! 云海悠长的语调像是温柔的棉絮,本该是最最温暖的,此刻却似要将人的呼吸全数窒住:“哦,忘了告诉你,你的儿子以你为耻,自请撤去的世子位,什么都不是了。昨日已经离开京城,三日后砍头,你猜猜还会有谁来送你最后一程?” 一墙之隔的外面红红白白的梅花缓缓绽开了花苞,锦绣如画,端的是盛世风华。 而墙内的苏氏,心底最深处的得意一下子成了倒刺,被人无情的呼啸拔出,溅起满目血色,她的脑子里嗡嗡的发麻: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是沈家最出息的孩子,国公爷不会放他走的…… 云海轻轻一扬声:“哦?是么?那你以为,和国公爷的妻女比起来,你们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妻女? 苏氏的心底被那根倒刺又狠狠扎了一记,是啊,二十多年了,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个继室,她的女儿,何曾能与姜云桑和沈灼华相提并论! 哪怕那两个人已经死去了数十年,他还是可以为了那两个人,毫不犹豫的舍弃她们,以最厌弃的姿态舍弃她们。 似有灵光自脑中一闪而过,苏氏一震,蓦然抬首,死死盯着那双冷漠的眼睛:你们在为姜云桑和沈灼华报仇,你们跟她们什么关系? 火光在她的目光摇碎了一泊琥珀般的粼光: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不,你没死,你竟然没死!你们的目的是要拉皇帝下台,是不是! 她的话,模糊而凌乱。 但云海听懂了。 他也不掩饰,只澹澹一笑:“难怪郡主和沈娘娘会被你算计,果然点儿脑子。苏仲垣那蠢货,到此刻还想不通自己是栽在谁的算计里。不过你猜错了,我不是他。” “但是你放心,我们的计划还很漫长,只要这个计划在的一天,沈焆灵将来要承受的灾劫就不会停止,踏着沈娘娘尸骨得来的一切,光还回去,怎么够!” 苏氏的恐惧仿佛枝头燃烧的凌霄花:你们要报仇冲我来,别动她和孩子们! 云海玩的得趣,薄唇缓缓微扬,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不呢,就是要让你们死不瞑目、啊!”掸了掸沾染了火把上散开的烟雾,“好了,今日让你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后面的,你慢慢猜,还有三日时间让你们折腾呢!” 苏氏伏在木栏上嘶吼着,那样破碎的声音仿佛一脉被围困的回旋风,自女监出急速的扩散出去,激起无限的枯败绝望。 云海转身,语调不轻不重,却足以将苏氏击溃:“被沈太夫人软禁了十多年,女儿成了过街老鼠,儿子为你为耻,孙辈个个厌恶你,算计了一辈子,什么都没得到,却连死都闭不上眼,真是可怜啊~算计待你们真心的人,还会有谁会对你们真心呢?” 大雪接连下了三日,街上空寂寂的,一个人也没有。 直到腊八那日才放了大晴。 正是苏仲垣、徐惟以及一种秋后的犯人行刑的日子。 菜市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指指点点,人声鼎沸。 等了数日,未曾等到皇帝的雷霆暴怒,那些被攥住把柄的官员在菜市口亲眼看到苏仲垣被看下头颅之后,慢慢放松下来。 未免最后关头苏仲垣为了拉垫背的而在刑场喊出什么来,齐冕一碗哑药掺了微量的迷药给他们灌了下去。 刑场上苏仲垣和苏氏果然挣扎着要喊要叫,或许是叫了,只是迷药让他们的声音只够落在自己的耳中罢了。 最终,只能不甘的看着雪亮的刀锋落到自己的颈项。 雪后的天空仿佛被擦拭过一般,亮的十分明媚。 风,缓缓拂过满树芳菲,花影沉沉,雪白的梅花在空中如蝶翩跹,在刑场上方盘旋了须臾,最终落在了人群里,落在轮椅上的少年人掌心,轻轻的,仿佛母亲温柔的轻抚。 他抬头,向身旁的少女招了招手。 倾禾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兴趣来看人家砍头,这种人挤人的地方真是脏死了,都是贱民。 但一侧首就见他温柔的笑着朝着招手,立马又眉目如画了。 不顾场合,放低姿态,在他身侧蹲下:“怎么了,阿陌要回去了嘛?” 蒋陌将手中的白梅簪在她的发髻间。 在她精致的妆容下,在华丽的珠翠之间,这样一点纯洁的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他却十分满意这样的突兀。 倾禾的双臂倚在他细长的腿上,微微皱眉:“白色的。” 在她十多年的人生里,禁宫里从未有过白梅。 她一直以为,是白梅在冬雪里太寡淡了母后才不喜欢的,因为御花园里栽满了红梅。 直到一年前,她在父亲的延庆殿见到了一盆盛开的白梅。 那天的阳光特别温暖,金灿灿的光线下,洁白的花瓣般似上好的古玉,很美。 可她清楚地记得,那日母后也在,当时脸色就不是太好,还曾要求父亲把花扔掉,父亲没有答应,她便使了潮云把花搬走。 结果碰坏了一朵白梅的潮云被打了二十板子,父亲还为此呵斥了母后。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同母后生气。 不,不是生气,是暴怒。 他赤红着双目仿佛要将母后吃掉一般。 母后吓哭了。 若是往昔,父亲一定会哄着母后。 可那一次,父亲却说她一点国母的雍容稳重姿态也没有。 而母后回去后,几乎把椒房殿给砸了,哭的眼睛都肿了,连病中的太后都惊动了。 可终究,那盆白梅还在延庆殿里好好的养着,直到今日。 因为禁宫里没人敢提起废后,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白梅,是废后沈氏最喜欢的,也是新欢华妃喜欢的。 她们一个永远定格在芳华永驻,一个在处花开极盛时,而母后已然老去,哪怕保养的再好,华丽衣料下皮囊的松弛已经无法挽回。 她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正在被取代。 被不会老去的人取代。 母后说她蓄养佣兵杀手,不敬先贤,忤逆太后,残害皇嗣,陷害忠良,罪大恶极。 可她也隐约听到了些旁的,听说废后的罪,是被人栽赃的…… 那么,一个没有罪的陪父亲走过最艰难争储岁月的人,自然会成为心口的一点朱砂,谁也战胜不了。 临了了,竟是一个死人威胁了母后的地位。 倾禾自小看着母亲宠冠后宫,看着父亲潜邸时的妾室对她卑躬屈膝,她们骄傲而肆意,如何能忍受有旁人的光芒盖过了她们。 哪怕不曾见过废后,可因为皇后的缘故,她对她的厌恶与鄙夷也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倾禾摘下了海棠珠花旁的清透的白梅,捏在指尖转了转:“母后最讨厌的就是白梅了。” 倾覆(二十八)归宿 “哦?那你也不喜欢?”蒋陌微微一扬声,语调里似乎有些失望,笑意慢慢淡漠:“可惜了。那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也是我喜欢的。” 说罢,便要拿去她指尖的白梅。 倾禾闻言,庆幸方才没有多说了什么。 自是不肯他再拿走的,一手捉住了他的手,一手将白梅簪会云鬓,轻轻将花压了压,笑颜如花:“送了我的,哪有要回去的道理。阿陌和伯母喜欢的,我也喜欢。白梅,很美。” 父亲怀念废后又如何? 废后的诏书是父亲亲自下的,就算后悔了,怀念了,他也不会让人给她平反。 一国之君,怎么会有错?又怎么肯让自己的决断朝令夕改呢? 废后永远都只能是废后! 如何能与她的母亲相提并论! 一朵白梅而已,戴便戴了。 放不下自己身段的人,才会失去自己想要得到的! 就似母后自己,当初不也是杀了两任未婚夫才等到进宫嫁给父亲的一日么? 世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用的不就是手段攥住的! 蒋陌的笑容在堆雪花树前那样清冽:“父亲和长辈们总说,我母亲的美貌便如白梅一般,自然是最美好的。” 他的目光自她面上移开,落在远处身首分离之处,话锋一转,淡然的语调里像是蒙了山峦间的浓雾:“可惜了他们的儿孙,被他们的罪孽拖累,生生世世,也只是百姓眼里的罪恶之血。” 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太多罪人的血,高台上的木板本该是淡棕色的,此刻望去竟是乌沉沉的一片,泛着血腥的光芒,隐隐有腥臭弥漫,叫人恶心。 倾禾往那处望了一眼,便撇开了头,绣着海棠胡的帕子在鼻下挥了挥,语调里难掩嫌弃:“罪人之后,被人践踏也是他们活该!大周律例,便有连坐制,要怪,只怪他们命不好。” 蒋陌微微拧眉,却未曾去训她言语失当,仿佛是含了疑惑,垂眸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罪人的血脉,也便罪有应得?” 抬头见他清隽的侧脸,那样棱角分明,他的语调是温柔的,可眼神仿佛沾了冰雪一般,不带任何温度的看着自己。 倾禾虽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但还是忙补救了几句:“犯了罪的人自是罪有应得,可他们的儿孙享受了这些人犯罪得来的富贵荣耀,自然也不无辜。或许,这些人的罪孽,他们的家里全都知道呢!” 蒋陌对她的话感到满意,抬手抚了抚她的发,缓缓而笑:“乖孩子,说的好。记住自己说的话,知道吗?” 他忽然的温柔让倾禾心底莫名一突,偏又贪恋他掌心下的力量,还是轻轻的更贴向他,伏在他的膝头莹莹然地笑着,点了头。 这一年的冬日雪格外多,落雪后的阳光也总是特别的晴朗。 仿佛有撒不尽的金粉沾染在光线里,是暖融的,以斜斜的角度,穿过人潮,穿过街巷,隔着淡如烟水的青烟,隔着薄薄如雾的窗纱,带着梅幽淡雅致的香味,若即若离的流淌在身侧。 叫眷恋那香味的人,忍不住的沉醉,沉醉,只想永远睡在那白梅若雪里。 倾禾公主几次私下出宫去寻蒋陌的事情,还是在皇后渐感失宠的紧迫盯人里被察觉了。 宫女在皇后的逼问里,说出了蒋陌这个人的存在,说出了倾禾对蒋陌的追逐。 然而不计是皇帝还是皇后,都知道蒋楠的嫡长子在年幼时摔坏了腰,是个坐在轮椅的残废。 哪怕倾禾极力哀求,告诉帝后他还有机会站起来,让帝后见他一见,可考究他的品貌,但帝后坚决不同意嫡公主下降给一个不良于行的男子。 皇帝于某日早朝后私下召见了蒋楠。 于次日熹微晨光里,于漫山迎春摇曳里,蒋陌带着做了仆从护卫打扮的二十暗卫,去到宛州。 与闲云野鹤为伴。 江南烟柔之地,仿佛四季里的光都含了柳絮的轻柔,有说不尽的处子婉约。 然而这样温柔的地方,并不能挡住不美好的消息。 自蒋陌知道生母身死的真相,知道自己为何坐在了轮椅上之后。 他选择了踏上这条路。 可一旦踏上了复仇的泥泞里,他一直在经历离散,与不同的人离散。 有些是自小陪着他的,有些是只见过数面的,还有些,不过遥遥一见。 他们或为了他和母亲,或为了算计里的另一个被背叛而无辜死去的人,他们成为了另一个人,蛰伏在敌人身边。 有些路走顺了,成为棋局的关键。 可有的路,不好走,不小心就踏进了陷阱里。 为了不让计划出差错,他们总是以最极端的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从开始的不忍、不舍、痛苦,随着离散越来越多,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能以表明的平静接受所发生的一切。 可心肠被捶打的再多,到底,他还是不舍的。 在他来到宛州第第二个早春,南方传来消息。 又有一人与他离散。 但这一回,他并没有那么痛苦,而是为那个人感到高兴。 周恒,战死了。 他得到了解脱。 两军对峙两年,最后一战里,需要前锋打头阵。 而这个头阵,几说就是去送命的。 周恒去了,带着两千铁骑,带着必死的决心,他的魂与那枚玉佩一同,永远留在了漫天风沙的金川关。 后来,大军凯旋而归的时候,周恒的嗣子,去了沈家,见了焯华的母亲。 不知说了什么,但一定是说服了这位悔不当初的母亲吧? 三日后,沈焯华封闭了数十年的墓被打开,周恒的骨灰被送进了焯华的棺椁内。 周恒与焯华,于离散后的第三十四年,终于,在亲人的见证下,重逢了。 这三十多年里,这位老人家在想什么呢? 大约是在想。 倘使当初由着他们了,或许他还能好好的活着。 哪怕走了回头路,哪怕满身的伤,起码,他能活着。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且独断。 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替别人做出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以“为你好”为理由,一而再的干涉别人的人生轨迹。 却忘了,哪怕是子女,哪怕有牵扯不断的血缘相连,到底,每个人都是独立的。 子女不是为了父母而来。 他们来到世上,是为了去遇见自己该遇见的人,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爱恨嗔痴,生死离别,自己体会的才是真,自己淌过去的才是路,旁人告诉的,都不算数。 你看,舅祖母以为自己是为了舅舅好,结果却累得他丢了性命。 每一个人生来,都注定了有属于他的不平凡。 什么才是为了在意的人好? 成全他,助他淌过河流,陪他踏过荆棘,替他挡去流言如刀,指引他少走弯路,而不是以爱为名去干涉他! 可即便这样的成全来的晚了,至少,他们终于是在家人点头里,光明正大的同穴了。 在迎春盛开的时节里,仗打赢了,惹皇帝忌惮的臣子也战死了,又缝年轻妃嫔接连诞下皇子公主,皇帝自然万分欣喜。 下旨大赦天下,又为战功赫赫的武将封侯加衔,更是从功臣之家挑选了四位贵族女子,一举封为嫔,居一宫之主位,宠爱有加,以彰显皇恩浩荡。 看着本该养在撷芳殿的皇子,一个个被都被恩准其生母亲自教养,看着皇帝对幼子幼女疼爱有加,却对自己越发冷淡疏离,皇后恨的牙根痒痒。 这两年时间里,太后一遍又一遍的耳提面命,一桩又一桩的算计分析给她听,终让骄傲而任性的皇后静下心来好好以亲和姿态执掌后宫。 皇后哪怕不甘心自己的地位被妾室威胁,可到底清楚的知道自己的靠山已经倒下了,而太子于她既是支撑更是软肋,她只能一味忍耐、避让,以祈求一方宁静。 然而得到安抚的妃嫔却并不会就此罢休。 倾覆(二十九)追随 那些年里失去的孩子,受到的屈辱与栽害,如何是虚无金石玉器可补偿的! 太后安抚与示好的姿态,只会让妃嫔们更加坚定,要在太后这个害了她们一生的罪魁祸首的眼皮子底下除掉皇后、太子甚至是倾禾的决心。 打蛇打七寸,打人自然也是打软肋了! 宫妃盯住了皇后,而她们身后母族,便盯住了太子。 太子是皇帝唯一长成且有能力的儿子,地位稳固,她们自也不会傻的真去算计太子,不过是让皇后慌张,一个心机谋算不足的人,一旦被逼的慌了,做出的事情便会极端而不可理喻。 于是,皇后为了太子的地位,又忍不住把手伸向了小皇子。 宫妃们等的就是她的出手,自然每一次都是人赃并获,所有证据直指椒房殿。 一次次的算计失败,一次次被皇帝以“不配与沈氏的贤德相提并论”加以打击。 皇后心力交瘁之下恼羞成怒,最终口不择言地大喊:“陛下为了这个位置利用沈氏,如今又摆什么深情的虚伪面孔。既如此瞧不上臣妾,情愿信那些贱婢,也不肯信臣妾这个发妻,大可废了臣妾!” 皇帝的怒意仿佛是龙卷风行过海面,卷起惊涛骇浪,直欲将皇后湃进漆黑的海底。 若不是太后及时被抬进了椒房殿,大约当时皇帝就要收回金册金宝了。 虽然太后求情,皇后之位得以保全,却还是被皇帝禁足了。 而皇帝,临走了还不忘厌弃道:“沈氏被废去皇后之位,却还是朕的太子妃,发妻,你也配!” 于无人时,太后更加担忧皇后和太子的处境,越发不敢再以铁腕凌厉去对付妃妾,只能不断的召见无子女但位份高的妃妾,将失去生母的六公主和七公主寄养在她们的膝下。 希望她们看在将老有所依靠、有所寄托的份上,能对皇后多加照拂。 那些从潜邸出来的妃妾,虽已经老去,到底在皇帝夺位的时候母家都是出了大力气的,有她们为皇后进言,倒也平静了一段时间。 只是太后似乎忘了一件事,那些位份高的妃妾为何没有机会生下子嗣。 以为在她们已然没有生育机会的时候给她们送去一个公主,便能抚平她们失去自己孩子的伤痛么? 自然是,不可能的。 而这一点,太后也清楚。 只是太后已经没有办法了,她劝不住皇后任性的脾气,也来不及将她调教的铁腕凌厉,只能在她还在的时候尽量让皇后的日子稍许平静些了。 而这样的平静,便也注定了会在皇帝欲与大秦结姻亲之宜时,宣告结束。 倾禾公主终于从断断续续的线索里,得到了蒋陌如今身处之地。 趁着帝后祭天告祭太庙时,悄悄溜出了京城,一路寻着蒋陌的踪影而来。 早春最后一场雪后,晴朗的日光钻破湿重的云层洒在浓荫翠绿之上,棕褐色的枝干上是玉洁的白梅宛然盛开,幽冷的香味缓缓萦绕。 于断桥残雪的尽头,于枝条出尘之下,倾禾见到了那抹清隽而温柔的身影。 身为嫡公主的傲气她该质问他为何不告而别,然而于情感之上,他才是占据高岭的那个。 因为他从不曾真切的流露过对她的深情。 她踩着积雪,缓缓上前,一开口,连自己都被语调里的包容与微颤吓到:“阿陌、来赏梅吗?” 蒋陌淡漠的眸子望着白梅出神,积雪吱嘎,他自晓得有人靠近了,闻娇丽语调,缓缓眨眼间换上温和目色。 回头,似乎惊讶的看着她:“倾禾?” 一碧春水带动粼光自断桥下蜿蜒而过,倾禾觉得那样潺潺清泠的流水声便似他的语调,能安抚她不安的心。 半个多月的辗转让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出门的时候还是做了精心的打扮,湖绿色的纱袍在蒋楠春景里,娉婷生色。 倾禾似坠落河流的人,终于抓到了浮萍:“阿陌说走就走,也不曾给我留下什么话,我堂堂公主,还要寻边山水来你身,太过分了。” 他出色的容颜上有笑容如玉温润,等着她,缓缓走近:“你出宫,陛下和娘娘可晓得?” 倾禾在他面前蹲下,一如往昔姿态,伸手,扣住他的掌,感受到他掌心有笔触与琴弦留下的薄薄的茧,在她细腻的皮肤上留下细痒的触感。 在他面前,她从不是尊贵的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的眷恋着他的女子。 额上一温一凉,是他真实的呼吸,像这个时节里暖阳下乍暖还寒的风,静静无声,能感受的唯有洁白梅花花瓣掉落在皓腕间的轻软。 难怪他会喜欢,阳光下的白梅,真的是很美,很纯净啊! 她扬起笑,有些哽咽,微微一眨眼便落下泪来:“我很想你,阿陌,我真的很想你。” 雪水初融的烟波浩渺弥散在空气里,沁凉而清新,断桥两岸杨柳枝条舒展,点缀着嫩黄芽儿,一星一星的柔软。 这样的蓬勃之气里,他的语调亦是充满了柔情的生机:“我们不是遇见了么?”轻轻握了握被她扣住的手,以若即若离的回应攥紧眼前人的方向,“还是这么任性,也不怕宫里担心。” 倾禾摇了摇头:“阿陌,父亲听了华贵妃的枕头风,要我去大秦和亲。我不想去,我只想与你在一处。” 她抬眼,迎面看到的是那双漆黑如墨玉的眸子里含着清浅而暖融的笑,深瞳里她看到了自己的面孔,唯有她。 于这样清晰的独占里,她提出请求:“阿陌,娶我,好不好?” 白梅上覆了雪,在日光里慢慢融化,一点一滴如琥珀包裹着清丽的梅,细风拂过枝条,微微摇曳,闪烁着如点点熠熠流光,早莺滴沥着落在枝头,惊动枝条,水珠如雨落下。 皇后早年里打压毒害妃嫔,多少孩子早夭,甚至有太多生命的萌芽都没有机会出生。 如今打下了大梁,大周需要修生养息,与虎狼治国的大秦修好,势在必行。 秦本为强国,许以正经公主才可彰显诚意。 而宫中,大公主而二公主已经出嫁,四公主、六公主、七公主方十岁不到,适龄的公主唯倾禾一人。 这算不算是沈缇与白凤仪阴毒过了头,留毒自家了? 蒋陌的冷笑于那簌簌而落的晶莹里一闪而逝。 他以一目惘然与无奈她对视:“倾禾,我避走于此,你便该明白,陛下并不同意我与你走的太近。” 倾禾的骄傲与鄙夷并没有在目中停留太久,心慌与不甘旋即占据她所有的情绪。 她摇头,红玛瑙的流苏在她鬓边有行云流水的姿态:“他的眼里只有妾室,只有他的江山,哪里还有我这个女儿。”她掩面轻泣,以期惹来他的心疼与安慰:“阿陌,让我做你的妻子,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可以不做这个公主的。好不好?” 二月里,芙蕖尚未来得及盈满芬芳,唯有农女清俏的身姿站在一叶轻舟之上,鸳鸯成双在粼粼波光里时而交颈密语时而起伏于碧波中,绵绵歌声萦回。 蒋陌抽回被她紧握的手,掌心又湿黏的汗,如泪倾覆。 他目中的悲伤不惨一丝虚假。 当初那个人也是这样在母亲面前无奈的吐露自己的困境吧? 而他的母亲,信以为真,一次次替他挡去灾祸,替他以“困境”为借口纳进一个又一个身世显赫的侧妃、庶妃,让他享尽齐人之福的,是不是? 到最后,所有人得到了想得到的,唯有付出一切的她,信任所有至亲的她,还有无辜的他,被毫不留情的除去! 蒋陌眼底有摇曳的火焰,睇着她楚楚与昂扬交织的面孔,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压抑着。 “你是陛下唯一的嫡女,他不会轻易将你许嫁大秦的。终究,太后还在的。而我之疾,即便能站起来,也而永远无法做到与正常人一般能跑能跳。” “你是天之娇女,如何能守着我这样的废人一生一世?” 倾覆(三十)奔赴 他温柔的拨开她鬓边飞扬的沾了泪的青丝,有碎碎的光亮:“与其将来相对无言,两厢厌弃,不如从此两不相见,或许还能保持我们记忆力对方最美好的样子。” 不敢置信的看着蒋陌,看着那张含笑的波澜无惊的面。 倾禾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阿陌以为我不是真心?” 语调里有姿态伏低后依然求而不得的气怒,是骄傲被裹掌的羞恼。 蒋陌并不正面回答,只以澹然而平静的笑意回视她的震惊与怒意。 晴朗的日光下,满是浓荫翠翠,丰茂的迎春与梅嫩黄又纯澈,清甜滋味无处不在。 倾禾觉得耳根子像是被如刀的寒风刮过,冰冷之后是火辣辣的烧,偏又发作不得,恼怒冲上头,眼底有倔强而骄傲的水雾漫漫凝聚。 最后,从长睫顺着颊蜿蜒到她的红唇间,空气里的清甜也成了苦滋味。 “阿陌总是这样冷静,无论什么事情都没办法让你有一丝一毫的冲动。” 蒋陌微微垂了垂眸,嘴角扬起的笑意微微颤了颤:“我这样的人生,并不允许我任性。” 倾禾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悲伤击中,目光落在他的双腿上许久、许久。 终又放缓了神色与口吻,倾禾道:“若非我心中有你,想要嫁给你,陪伴你一生一世,何故千里迢迢追来?我已经把奔赴的路途走至这一步,阿陌也不肯为我踏出最后一步么?” 蒋陌微微一默,撇开了脸:“公主、早些回京吧!” 转动轮椅,绕过她,碾过积雪,从断桥的尽头缓缓往回行驶。 倾禾摇晃了一下,扶住了断桥的围栏上雕的栩栩如生的兽,触手如冰,冷痛的仿佛被那兽狠狠咬了一口,没有笑色的面孔上是久久不散的羞恼与凝睇不移的遥望。 一阵轻盈的脚步,有年轻女子缓缓来到她的面前。 倾禾扬了扬下颚,以挺直的姿态乜过眼前之人。 恢复原本容貌的华宁生的清秀而婉约,微笑时似枝头迎风的梨花,嘴角的一粒小小的米痣,更显她容色亲和。 宁华微微一福身,不卑不亢,轻声道:“殿下是帝姬,帝后会原谅你的错误,百姓不敢议论您的任性,你后悔了,还有回头路走,将来依然可以嫁得豪门。可你留给他的最后一步,看似简单,等待他的却很有可能是绝路。” 没有他在的时候,倾禾身为嫡公主的倨傲与对众生的鄙夷向来不加掩饰。又被这样听去自己被拒绝的狼狈,不由面色发青。 扬起手便要打上去:“放肆!凭你也配来教训本宫!” 梅树在沁骨的细风里微微晃动,水底闪烁出晶莹的光亮,落在宁华的眼底,掩去了深底的厌恶。 面上的笑意微微敛了敛,似对她十分失望,宁华摇了摇头,轻易便避开了倾禾的手。 抬手扶住被她指尖打到的鬓边银线流苏下坠着的明珠,澹道:“信儿已经着人送回京中了,宫里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殿下回去。住客栈不安全,殿下若是不嫌弃舍下简陋,可随我回别院小住几日。便当离京散心吧!” 微微颔首,示意她跟上。 她全然女主人的姿态让倾禾心下怒火直窜,一把攥住她的臂,一眯杏眼,凌厉的目光刮过她的面孔:“你是谁!竟和他同住?” 宁华浓密微垂的羽睫定了定,被光线一照,投下一抹悠长的黛青影子在眼底,漆黑的目光便显得乌碧碧的深沉。 微微轻吁了一声道,清浅的眸光带着怜悯落在她精致的眉目上:“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吗?” 倾禾眉心灼灼一跳。 华宁的容色似秋水宁静,拂开了她的手,缓步走在前面:“他不是什么风流公子,为了渺茫的情意便会可以不顾一切。” 微微侧首,见倾禾跟了上来,缓缓一笑里似乎意味深长:“他是重情义之人,也懂得发现每个人独特的好。” 倾禾明白她眼神里的意思,毕竟她在京城里的传言也并不好听。 一时间心有怒而发作不出来。 华宁看着她的目色如霜负雪:“哥哥出身虽好,但小时候被奸人所害,二十多年来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指指点点,面前或私下的叫废人。为他挡去所有难堪和伤害的人,于他都是弥足珍贵的。” 倾禾被她骤然一冷的眼神怔了一下,旋即了然她对那“奸人”的怨毒。 语调里便多了一份懂得,扬声道:“他诗书风流,良善正值。他不是废人,不需要旁人的可怜。” 华宁冷漠的唇线徐徐柔和了起来:“那当然。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不会容许自己未来的妻子对身边的亲人、朋友有任何的不尊重。公主若是真对他是真诚的,便要学着真诚面对他身边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护卫。” 倾禾下意识地皱眉:“什么意思?” 她是嫡公主,便是百姓见到都要诚惶诚恐磕头的妃子见了她也要低眉顺眼,敬畏讨好。 让她对那些贱民也要和颜悦色,凭他们也配! 宁华伸手,抓了一把桥栏上的雪在手中揉捏着,咯吱咯吱的,薄薄雪花有了足以积压胸腔的力量:“在蒋家,有边界分明的敬畏与尊重,却绝不会有主子会用那么鄙夷而倨傲的姿态与家下说话。伺候起居的人,于殿下而言不过是奴仆,于他而言却是亲人一般的存在,容不得任何人欺辱轻视半分的。” 掌心慢慢生出刺骨的冷,让她的动作变得迟缓。 也唯有此,宁华才能克制住心底的厌恶与怨毒,不去掐死流淌着宫里那贱妇一样血液的脏东西! 长睫扇了扇,她缓缓看了倾禾一眼,继续向前走:“公主天家贵女,自有你的威势与尊荣,让你纡尊降贵做到这些确实很难。如此,便如他所说的,从此两不相见,起码记得的都是对方最美好的模样呢!” 倾禾的桀骜不容平民冒犯,扬起的声调里是面对妃妾时的凌然威势:“本宫要如何做用不着……” 在她强势微扬的语调下,宁华声音轻缓,不紧不慢便压住了她的话:“公主若是在他面前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他会立马请你离开。” 倾禾强势的语调在她淡淡如云的笑意里断裂,偏又不甘就此与他成了陌路:“都尉将会同本宫入住公主府,本宫与他的身边的人本也不必有什么接触。” 宁华只以一缕闲适回应:“让他孤身一人进到公主府,昭告天下人,入赘天家的都尉卑微到这般地步?告诉他,公主就是此般瞧不上他的身边人?” 倾禾吐着鲜红蔻丹的指如箭指向她。 宽大的袍袖垂下,在风中如恍若夏日天际的云霞拂动,曳下耀眼的光芒如同她傲然的高贵。 目光落在袖口光芒闪烁之处,是大片醉紫色的葡萄缠枝纹理。 在宫中绣娘的巧手下刺绣繁复而华丽,天蚕丝串起的莹莹碧石密密匝匝堆起葡萄花稚嫩的模样,又以紫龙晶点缀成成熟的葡萄串。 然而葡萄藤蔓也有着坚韧而柔软的身段,紧紧攀附着棚架,才得以承载起硕果累累的后福。 倾禾虽任性骄纵,却不笨,她也晓得,母后的失宠已然连累了自己在君父心中的地位,若再有太后也薨逝,来日也不过在华贵妃之流贱婢的枕头风下,成为掣肘朝政的棋子。 她目中有幽蓝的怒意,也不知是冲着宁华还是冲着宫中:“你到底和他什么关系,凭什么是你来和本宫说这些?” 宁华将捏成滚圆的雪球掷进了碧碧春水中。 咕咚一声。 她宛然的笑意随着涟漪一圈又一圈激荡起。 倾覆(三十一)姜家,还在 “我是他妹妹。” 倾禾狐疑的目光扫过宁华清甜的面孔,冷嗤刮骨:“本宫只听说蒋侍郎这辈子只娶了一房妻室,当年也为生蒋陌难产过世了。哪里来的妹妹!” 华宁淡淡一笑:“血不血缘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蒋家承认有我这个姑娘就是了。” 当年魏阁老的嫡孙女与先生有私,私奔不成,那先生自是无声无息的消失了,魏姑娘被送去了庵中清修。 魏姑娘被送去不久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绝望下要跳崖自尽。 正巧被路过的蒋楠救下。 没多久便发生了椒房殿屠杀之事,蒋楠与魏姑娘商量了演一出戏,让她能将腹中先生的孩子生下来,也让蒋陌的出现变得名正言顺。 于是才有了蒋家与魏家的姻亲。 后来魏姑娘因为思念先生过重孕期一直不大好,最后大人孩子都没有保住。 索性魏姑娘是在随蒋楠外放时生产,稳婆和乳母都是秦宵备下的,断然可信,消息一直掩藏的很好,待五年后回到京中,便也无人产生过怀疑。 你挂撇过她的眸中衔了一抹雍然笑色:“那公主以为,为什么要来和你说这些呢?” 倾禾有须臾的疑惑,旋即心底怦然了一股激烈,连带着容色里都凌厉都舒展了许多:“你的意思……” 宁华眉目在雪光里若山峦般悠远:“两个人对生活的姿态是全然不同的,将来也不过争吵而已。看不到公主最深切的诚意与改变,他那最后一步,是不会迈出去的。” 晨曦里的轻风吹走了湖面上的烟波浩面,吹来一阵清雅的农女歌声,带着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淡淡清香,若隐若现的飘来。 漫漫然的唱腔悠然自得又带着情意绵绵的悠长:悔不该恼春登墙头,得遇你马上狂客少年风流。你那里传诗意抛红豆,我这里情缠绵不掩羞。却已将家训闺戒丢脑后,莫负我长门深锁恨悠悠。 倾禾怔怔了须臾。 如是今时今日不能嫁与仰慕的郎君,回去不是和亲便是下降不知哪一家臣子家中的执绔。 在她父亲的掌权里,她不曾见过权臣,却听闻过她的大姑姑为了先帝收拢政权,是如何被权臣之子生生虐待而死的! 她一定不会让自己落得那样的下场! 而蒋陌,虽不良于行,却是有机会站起来的,而在她认识他那么久的了解之下,这个人克己而良善,哪怕终有一日母后彻底失宠于父亲,父亲也迁怒了自己,他也是绝对不会对自己有任何不敬的! 她不是母后,不会只一味的任性挥霍父亲给予的耐心。 清露下的悠长光芒透着缥缈的仙境之意。 蒋陌青色纱袍的袍袖自轮椅的扶手垂下,随风轻摆,自有翩翩谪仙姿态。 迎着明耀的阳光望了一眼,恍惚了满目沉幽:“锦州那边儿可顺利?” 在战场上被利剑几乎划开的面颊虽愈合了伤口,但岑华心底的杀戮与仇恨仿佛一泊在狂风中翻涌的鲜血,没有一刻能湮灭。 她慢慢推着蒋陌前行,二十多年的等待已经让她的声音变得微沉而沧桑:“明镜传了消息来,一切顺利,已经动了。待李慧在杭州的消息传回京中,京中的计划就要铺陈开了,到时候自有人来背下李启的死。” 蒋陌缓缓一笑:“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岑姨,姜家的仇,母亲的仇,我们马上可以报了。” 岑华垂眸,看着他被阳光照着晕起淡淡金色的发:“何必非要亲自动手。” 蒋陌抬起修长的手,润白的皮肤在渐渐强烈的太阳光下呈了薄薄的血红:“早就不干净了,既如此,多一条命也没什么。”默了默,“岑姨,您可怨过母亲,当年若不是她坚持要攻打南方,或许姜家不会覆灭。” 岑华摇头:“不管南晋、齐国、衡国还是大梁,百年来都不曾断了攻打大周的野心,出兵是迟早的事。当初出兵的时机虽不是最好,却也不算差。” “何况当年的李彧、李怀、李锐,哪个不想将姜家铲除以收回云南政权。即便晚几年出兵,他们还是不会放过姜家的。要怪,只怪姜家人刻在骨子里的武将之心,他们、太放心不下云南的百姓了。” “自古异姓王族有多少能善终?都是注定的。也早在王爷的预料中。” 那一战,连姜家的暗卫营都全数出动了。在大周国土上几无对手的姜家暗卫,也只剩了二十余人。可见当年打的有多惨烈。 蒋陌眼底噙着一抹讽刺,语调却平静如水:“百姓、臣子甚至是夫妻、父子,如何能与巍巍皇权相比。” 岑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权势自来都是以野心堆筑。好在你母亲在察觉到不对经的时候,悄悄把敏公子的长子换了出来,送走了。” “姜家,还在。” 一句还在,仿佛是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捏了一把心头,蒋陌眼底有一瞬酸涩的湿润,连声音也带了几分潮湿的欢喜:“表哥,好吗?” 岑华点头:“普通的富家公子,远离朝局,身体康健,娶了贤良妻子,有一双儿女。很好。” 蒋陌温然一笑:“那就好。” 总算,他们这些人里,还有真正活着的。 清晨明耀的光线照得满殿悬挂的明黄色绣八宝纹路的帷幔轻纱拂动,那样的光华夺目是寻常妃妾不能用的,除了皇帝的延庆殿,也便只有皇后的椒房殿有资格使用。 有资格用,却未必必须用,可皇后的椒房殿数十年来都悬着这样的华丽璀璨。 从前是在昭告世人,她的地位与尊贵无人能匹敌。 如今眼底更是缺不得了,唯有见到那身份的象征,她惶惑的心才能得以有所着落,告诉自己,她还是皇后!她没有输! 宫女的脚步踏进殿中时,顿了顿,方缓缓靠近道:“娘娘!有消息送进宫来,说是公主这会子在杭州,安然无恙!” 皇后稍稍舒了口气,旋即倏得抬眼。 鬓边碧玺玉扣下垂落的一排长长的翠质结珠的流苏沙沙晃动,一星一点的打在加上,落雨似的颤颤微凉:“倾禾去杭州做什么?” 宫女微微抬眼,看了眼皇后的脸色,喏喏道:“说是、殿下住在了蒋家的别院。” 倾覆(三十二)激怒 八宝纹里盘起的彩色丝线耀起的光芒落在眼底,显得那么刺目,刺的人脑仁儿疼。 皇后的脸色阴翳翳的,仿佛山谷间盘旋的阴云,有雷电若隐若现:“又是为了那个残废!” 自潮云被杖毙,太后身边的得力宫女毓秀便顶了椒房殿掌事宫女的位置,三十许的年纪,睿智而冷静。 挥了挥手,让宫女退下了,方道:“娘娘,当务之急是尽早把公主接回宫来。若是……”那样的微顿里减省下的字眼,彼此明了,“华贵妃一直煽动陛下把殿下送去大秦和亲,若是闹出什么不好听的,惹怒了陛下,怕是要成行了。” 庆安候府因为皇后的关系遭皇帝打压,如今朝中无有几个白家郎。 太后又愈发病重。 皇后身边能依靠的唯有李启和李慧,她怎肯让倾禾去和亲。 自古以来的和亲公主,有几人是有好结局的。 便如东太后膝下的晋怀长公主,嫁去南楚不过五年,便守了寡,无子无女,若不是南楚势弱,她哪有回到京中安享平顺富贵的一日! 可如今修好的是大秦啊,虎狼之国,倾禾去了,哪还回得来! 檐下初春的风依然刮骨,贴着地面打着圈儿的呼啸而过,扑的人几乎站不住。 皇后眼角的纹路在短短两年时间里蔓延之势再无法抵挡,雪白的面孔在明耀的日光下隐隐发青:“这孩子!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事来!朝中什么俊秀郎君没有,非看上个残废!” “娘娘小心。”毓秀一把扶住皇后摇摇欲坠的身形,年轻的嗓音有着无限的冲劲:“这件事先瞒住陛下。” 皇后的颓然如秋风里萧瑟难以自保的叶:“倾禾去杭州的消息如何瞒得住陛下!” 毓秀解下斜襟上的兰草纹的绢子,替皇后擦了擦额际沁出的细汗:“这会子陛下忙着河南决堤之事,未必有功夫管这件事。大秦的使臣下个月才到,和亲人选不会即刻就定下的。若是陛下问起,就说公主在庆安候府小住着,陪伴即将出嫁的表姑娘也就是了。” 皇后峨眉一扫,勉力将颓然扬去,紧紧攥着毓秀的手腕吩咐道:“你着人、不,你亲自出宫一趟,与父亲说明厉害,请他无论如何尽早把倾禾带回京来。” 毓秀颔首,正要出去,小宫女匆匆进来,脸色阴郁道:“娘娘,长春宫那位来了。” 皇后抬眸,就见一身明丽的华妃、不,应该是华贵妃了。 一身湘妃色章鸾锦曳地长裙,外罩一件半透明的纱袍,缓步在椒房殿前空旷的庭院里,裙踞逶迤在身后,风动之处色若朝霞,绚烂而婉约。潮云发髻上数朵绿松石的簪花点缀,并着一对以萤石云母雕琢串起的流苏,长长垂在耳侧,格外清雅别致。 像极了六月里翩跹在树荫下的合欢花,有着烈焰也晒不化的柔丽。 此刻殿宇清宁,日光灿灿,那样的娇嫩撞在眼底,叫人呼吸也不由窒住。 晴线下的尘埃沾染了碎金之色,纷纷扬扬飘扬在她身侧,将她拢在一片神圣的明光之中,她的容颜无暇而剔透,美的仿佛自仙境中来的永远也不会老去的仙子。 皇后不由恍惚的想,原来有皇帝的恩宠时时润养着,可以让女人绽放的如此娇艳,那样的娇艳又将她清冷的容色拱得如一只骄傲的孔雀。 那是她已经无法拥有的自信。 邵滢的声音细而脆,像枝头上滴沥的百灵儿,莹莹笑着,福身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坐在高高的凤尾雕纹的凤座上,冷笑的掀了掀嘴角:“华贵妃不是身子不适么,不在宫里养着,怎么还出来了。” 邵滢如小鹿一般天真而湿润的眼轻轻眨了眨,娇软道:“有陛下龙气护佑,臣妾的这点子小伤寒自然早早痊愈了。” 瞧,年轻的下贱东西,一水儿的没骨头,就是这么擅长嘴皮子功夫,若是叫陛下听了,指不定心里又生出多少柔情来了。 皇后眼神不屑而愠怒地乜着她:“华贵妃有什么话直说吧!本宫没工夫听你说废话。” 邵滢唇边的笑色如她鬓边的流苏一般,美的温泽却隐含凌厉光芒:“臣妾来同皇后娘娘商量一件大事,大喜事儿。” 皇后压抑着不耐,低头拨了拨手腕上的红玛瑙手钏,冷嗤道:“本宫与你能有什么可商量的。” 邵滢抬眼望着椒房殿横梁上描金绘彩,这里原该属于他的母亲。 恶人,就似白凤仪!就似她的继母! 偷走了属于别人的东西,却能活得那么得意! 凭什么! 她右手骨节上的梅花胎记在拂动宽大水袖的动作间仿佛清扬飞舞了起来。 微微一笑:“臣妾先祝贺娘娘,马上就能有儿媳给您晨昏定省了。说来,连慧贵妃都还没有当上婆婆呢!” 皇后脑中嗡了一下,面上激起波澜,双手紧紧握着凤座的扶手,极力自持道:“华贵妃越发没有规矩了,太子的婚事也是你一介妾室能置喙的么!” 邵滢似乎惊讶的掩了掩唇,狐疑的语调轻轻扬起:“哦?娘娘还不知道啊!” 皇后额角一跳:“你到底想说什么!” 邵滢柔柔一笑,像能掐出水来,一字一句道:“上个月初九晋怀长公主嫁嗣女,太子与我妹妹已经在长公主府行了周公之礼,已然有了夫妻之实。” 东太后心疼年轻守寡的女儿,自晋怀长公主李郯归国后便从宗室里挑了个姑娘过继在她膝下养着,免她常日寂寞下心迹枯败。 东太后的母家英国公府周家乃是武将世家,此番征战南方,英国公及其六子的功劳无人能及,更何况还战死了个周恒。 长公主嫁女,皇帝自然将面子文章做的足,还特特册封了那位嗣女为县主,更叫内务府备了丰厚的嫁妆,以示对东太后这位嫡母的孝心,更是与长公主的兄妹之情。 如今西太后式微,皇帝接连训斥、禁足皇后,偏外家不得力,沈家又厌弃皇后和太子,近年来更是处处作对,将他的幕僚、支持者一个个扳倒。 这种能拉拢东太后和英国公府的宴席,太子自然也是要亲自出席。 而邵家家主虽只有五品,但好歹是伯爵了,又是宠妃的母家,自然也在长公主府的邀请之列了。 皇后乍然而起的惊叫,仿佛是毛刺的指甲刮过半透明的烟罗扇面,发出行将就木的破碎之声:“贱人!你放肆!竟敢污蔑储君!” 邵滢仿佛是受不住如此厉声呵斥,明媚的眸中缓缓盈上水雾,白腻的双手轻轻捂着心口,惶惑欲泣:“娘娘何故这般粗俗谩骂!是不是污蔑娘娘大可召见隆亲王妃一问究竟。” “当时瞧见他们躺在一处的人可不少,我妹妹的落红也明明白白留在了太子爷的中衣上。太子当时许诺了尽快给个没名分,转脸就避而不见。” 比之皇后的失控,她慢条斯理的语调有更强的杀伤力:“若是叫百姓晓得堂堂储君,竟也是个言而无信的,也不知心里头都是什么想了。” 毓秀听着她不紧不慢的语调,却字字刺中皇后的软肋,不免心惊,难怪皇后这两年里节节败退,这些年轻的妃嫔果然是厉害! 未免皇后被彻底激怒,忙上前两步道:“华贵妃!这些话其实你能同皇后娘娘说的!” 邵滢笑盈盈的目色落在毓秀的面上:“本宫与皇后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奴婢来插话!” 旋即以一目沉静的得意刺激着皇后难以掩饰的慌乱失措:“没有办法,家父也不过五品官见不到圣颜,只能去求慎亲王爷做主了。王爷昨儿就进宫来同陛下说过此事了,还以为娘娘也晓得。不想却是什么都不知道。” 倾覆(三十三)东宫 日头慢慢升起,大抵是照在了嵌在垂花门上的各色琉璃石上,反射起一抹鲜红的光芒在一壁白墙上掠过。 仿佛是某一年某一日见到的那场大火,让她心底舒然得意的那场大火。 那抹光亮与当日的火同样红,红的叫人想要尖叫。 儿子出了那么大事,她竟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可见着后宫里全是那些狐媚子的天下了! 又闻此事还有那京中霸王慎亲王在里头,眼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 那位爷,有东太后和皇贵太妃撑腰,有整个百年世家的卢氏一族撑腰,什么不敢管,什么不敢说,怕是一巴掌甩到太子的脸上,大抵皇帝还会说:多谢皇叔教训! 皇后用力一拍手边的青莲纹的桌儿,蹭的站了起来,几步上前,涂了鲜红蔻丹的指几乎戳进邵滢的眼中:“不可能,你胡说!太子怎么会看得上你邵家低贱门户,分明是你们这起子贱人算计的!” 东宫正妃一,侧妃二,都是极为重要的拉拢朝臣的棋子,然而华妃母家虽有了个伯爵的名头,邵伯爷原不过是五品郎中,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地位。 皇后地位不稳,太后怕是熬不过今年了,太子如何肯娶一个完全没有助益的妃子。 更何况还是将自己害的频频见罪于皇帝的死对头的亲妹妹! 若是娶进了门,但凡有个三长两短,看在皇帝眼里还不都是她们母子蓄意谋害了! 日光皎皎若流素倾泻入殿中,邵滢妆容清韵而柔美,在宫中岁月的浸润里,渐渐脱去在母家时事事被打压算计的挣扎之意,更添了一丝稳重与雍容,那是心有目标的踏实与坚毅。 邵滢缓缓眨了眨眼,对于那样带着杀意的尖尖指尖,不为所动。 殿外那抹一闪而过的血红光芒在她眼底点燃了一簇兴奋的火焰。 她起身,接了宫女送进来的茶水递到皇后的手里。 在仿佛敬畏的伏首姿态里,与皇后几乎抵着额。 她微笑如秋水生波,低语莹然:“是啊,就是算计他,你又能如何?” 话锋一转,“这两年大皇子仿佛开了窍一般,也不愚笨了,功课也大有进益,陛下甚是欣慰,同意让他参与朝堂听政。听闻,与赈灾之事也颇能出得了主意,这段时间里倒是比太子更讨陛下欢心了。” “可惜啊,原本这太子妃之位是用来拉拢英国公府的,如今却要成为废棋了。你说,太子的地位还能稳固多久?” 皇后心底的惶惑与怒火无法压制,掌心被茶盏滚烫的温度,像一柄雪亮的匕首,慢慢的、慢慢的划破她最脆弱的心脉。 太子如今是她最大的软肋,被人动了,还如何能控制得住惊惶与怒意! 她失控的将滚烫的茶水砸在邵滢的身上:“贱人!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算计太子!” “太后能给你们伯爵的封赏,便也能让你们邵家彻底消失!凭那不知廉耻的小贱人,也配给太子做妻室!本宫非要叫你们知道什么是厉害!” “来人!来人!” “传本宫口谕,赐死那贱婢!” 皇后的话仿佛暴雨急急而来,用力打在舒展的芭蕉叶上,噼里啪啦,越来越急,越急越怒。 朱玉看到邵滢去捧了那盏茶就知道,最后一定泼到她身上,可看到皇后竟恶毒到往她脸上泼,顿时吓了一跳,忙将她护在身后:“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如今竟是什么体面也不顾,就这样出手毁妃嫔容貌了么!” 毓秀根本来不及拉住皇后被激怒下的冲动,赐死邵家女,皇帝将会怎么看皇后?又如何看待太子? 毁人清白还要杀人灭口? 看着滚烫的茶水在贵妃侧颊和颈项当初一片绯红,那落在皇帝的眼里就是“虐待无罪妃妾”的铁证了! 忙差了宫女去请太医,总要把姿态做足了,否则待会子皇帝的怒火怕是皇后要承受不住了! 接着便扑通一声跪在了贵妃面前,磕头声在厚厚的魏紫姚黄的地毯闷闷的,停在耳中直教人觉得心中憋屈。 毓秀一叠声地告罪:“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拿稳茶盏,烫着了贵妃,还请贵妃恕罪!” 朱玉冷笑:“毓秀姑娘这张嘴一张一合就像扭曲事实了?别你自己忠心不二,最后落得和潮云一样的下场!” 潮云是皇帝亲自下将其杖毙,可她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椒房殿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林宽当日晚上被暴毙在了庑房里,没人能再给皇后通风报信了。 而之后皇后再想办法收买御前的人,都没再成功。 可皇帝自此对皇后的厌弃却是摆上了明面,对怀了“妖星”的华贵妃却依旧恩宠有加。 背后的深意哪怕是再无心计的宫人,也晓得是什么意思了。 如今再听人提及潮云,椒房殿的宫人皆是一副要把脑袋垂道胸口去的姿态。 生怕自己被扯进算计里,也落得被杖毙的下场。 皇后的目光、神色皆如被风猛然扑着的烛火,摇曳不定,惹人心慌意乱:“贱婢!贱婢!” “既是做奴婢的,自然忠心主子,就不劳你们长春宫来操心了!”看着皇后盛怒下又要伸手去裹掌华妃,毓秀没办法,只能抓住暴走的皇后,拔高了声音道:“皇后娘娘息怒,此事还得陛下同意才算数!殿下是储君,陛下不会同意邵娘子做太子妃的!” “您冷静点!冷静点!” 毓秀高扬脆生的喊叫总算将皇后的理智拉回来一些。 皇后急喘着气,胸脯似随时会卷起巨浪的海面,起伏不定,目色宛若深山老林中阴鸷的孤鸮,散发着阴毒的光芒:“想让邵家女入主东宫,你们做梦!” 看着茶叶似舒展的花朵零零落落的泼洒在身上,带着馥郁的清香,抬手抚了抚颈项间的火辣辣,邵滢仿佛并不觉得有多痛,望着皇后的眼底有灿烂流光。 “毓秀姑娘说的不错,万事得陛下做主。臣妾与皇后,就各凭本事!”唇角挑起一抹笑纹,扶着朱玉的手缓缓转身:“回宫!” 皇后眼皮突突的抽搐了几下,饶是她再没城府,见贵妃如此神色,也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倾覆(三十四)李郯 骤然沁了一身冷汗,让她顿时冷静了下来,那种冷,仿佛寒冷钻进骨骼,带着寒彻心骨的痛! 她以为自己会声嘶力竭,却不想出口的怒扭曲成了惧:“你敢算计本宫!” 而回应她的,是邵滢裙幅曳过台阶时晃起的明霞万丈。 华光曳在眼底,成了刀锋了利,皇后的神色惶然仿若被秋雨浸湿的落叶,腐烂就在眼前:“你去,马上就去,告诉太子亲自去杭州接倾禾,不要立马回来。再去庆安候府,告诉父亲,把那小贱人处理掉!没了那小贱人,看狐媚子还怎么闹!” 毓秀开始明白太后为何不肯再为了皇后铲除异己了,因为那样的结果是皇后无法承受的,可她、似乎永远也不明白太后的良苦用心。 她只能以年轻而清脆的声音安抚皇后的激怒与慌乱:“娘娘!今日华贵妃来闹这一出,安知她们不是等着咱们动手!” 不知何时,铺陈规整的地毯被掀起了一角,露出这座几百年的皇城在岁月里经受的战乱与更迭里慢慢生出的裂纹。 那裂纹在皇后的眼底无限的蔓延、蔓延,就似她心底的惶恐,无法抑制:“那小贱人进了东宫,但凡有半点伤损,陛下一定会把账记在本宫和太子的头上。可你要本宫眼睁睁瞧着东宫再被邵家的贱人把持么!做不到!做不到!” 毓秀知道自己无法再劝,只能先应下,安抚了她平静,待稍后去西太后那里回禀此事。 在一场晨光熹微里,空气如雾,隐约有万物复苏的芬芳与入肺清新的水气如游龙交缠。 阳光带着朝霞薄薄的红流泻在琉璃瓦上,璀璨熠熠。 庭院里,晋怀长公主的发髻上沾在晶莹的露水,也不知在清晨里站了多久,在晴朗的眼光下,那样星星点点的水珠有晶石的光芒,将她拢在一片虚幻里。 她的唇角微微挑着一抹薄薄的笑纹,手中慢慢的温柔的磨砂着一枚玉佩。 玉佩上有一脉血丝蜿蜒出绵柔的弧度。 细细瞧去,才发现那条血丝并非原本就属于玉佩,而是开了列,深深嵌进了鲜血。 悄君那绢子轻轻擦拭了她发髻上的水迹,看了眼玉佩,温和道:“公主的这块玉佩,似乎很久没见过了。” 有清风吹过,枝条上的嫩叶摇曳着一星一星的温柔。 李郯容色里的明艳不再,却在岁月里平添了淡然的面上缓缓一笑,语调里似乎隐了几分哽咽:“二十四年前,在我和亲南楚的前一天晚上,赠给了一个少年郎。” 悄君是自小伺候她的,自然晓得她心底的少年郎是谁,也懂她声音里的伤怀与寥落:“如何又回来了?” 李郯摇了摇头:“忘了。” 什么时候回到她的手里? 如何能忘,直到那一刻她才晓得,原来那个少年郎一直都记着她,直到、死。 闭目,听着莺儿滴沥,她问:“悄君,你说、那个少年郎如今在做什么呢?” 悄君站在她的身侧,遥望着天际的朝霞,缓缓一笑:“卸去武将的职责,大抵做了个平凡人吧,平凡而幸福的人。” 阳光透过交错的枝条与细嫩的枝叶,洒落了斑驳的光影在李郯身上,晴明不定:“若当年……” 默了默,她垂眸看着瑰丽的裙角曳在脚边,似夏日夕阳下的云霞,美的叫人沉醉。 她又想着,这样的繁华需要多少心血织就? 在绣娘的手底下一针一线成就锦缎的美丽时,它又是否有知觉?会否有旁人不晓得的痛? 就好像她这一生,享受了旁人无法享受的富贵,于是这一生承受的痛,便也是旁人无法承受的。 到临了,扯去这层天家富贵的布,她好像什么都不曾得到,却失去了太多太多。 最终,她彷徨而失落的一笑,“罢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月湖里,青萍初生,舒展着稚嫩的身姿婷婷摇曳,几只鸳鸯在碧叶下交颈细语,悠然而恩爱。诗文里总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却又有几人能正视雄鸳原本就是最最薄情的动物呢? 还是作出那句诗的本就是男子,本就没有考虑过女子的感情? 邵滢嗤笑了一声,便丢开了描绘了鸳鸯图纹的珐琅圆盒。 朱玉拾了圆盒打开,沾了药膏轻轻替她上药。 看着她雪白颈项间一大片的烫红,不由皱起眉来:“皇后娘娘真是一点国母的体面也不顾了,竟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翠竹葱茏,映在窗纱上,影影绰绰。 邵滢抬手揉了揉额角,余光望见殿中垂下的重重烟柳色轻纱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轻轻晃动着,好似涟漪,蕴漾出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 缓缓垂了垂眸,她的指漫不经心的拨了拨暗香疏影桌旗下坠着的暗紫色流苏:“不要让我听到这种话从长春宫任何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叫人听去你这样的言论,谁救得了你。” 流苏的丝丝缕缕中掺杂着金线,晃起微微的光点,朱玉看了一眼,点头道:“是,奴婢知道。奴婢是替娘娘委屈。” 邵滢的眼底一片淡漠的风轻云淡,一把乌黑的青丝以一把镂空松绿石挖簪高高挽起,连鬓角上亦是生冷的光晕:“有什么可委屈的,她是皇后,我是妃妾,她是主,我是奴,如何能比。哭哭啼啼去找陛下诉委屈么?忒没意思了。” 朱玉微微蹙眉:“陛下这样宠着娘娘,娘娘有什么可怕的。” 更漏滴答,在沉静的殿中激起一片空茫,慢慢的随着涟漪一圈又一圈的蕴漾出去。 邵滢澹道:“我,在这后宫里容色不是最佳的,不热闹,不爱讨好,又于国事社稷无助益,陛下喜欢我什么?不过这张年轻的皮囊罢了,若真以为靠这个就能得到陛下所有的维护,那就是自己傻。” “她是皇后,再不好也是陛下的妻室。” 薄薄一层的膏子将泛红之处涂好,如脂的膏子接触道温热的皮肤化了莹莹的水润,慢慢渗进皮肤。 等着第一层膏子被吸收,朱玉半跪在她身后的软垫上,小声道:“奴婢听宫里的老人说,娘娘的性子与当年的沈娘娘颇有几分相似。” 邵滢淡淡哦了一声,眼底却有温软的笑意自缓缓煽动的羽睫下一闪而逝,“是么。” 朱玉咬了咬唇,轻轻的语调里有难掩的疑惑:“可沈娘娘当年是因罪被废的,不是说陛下深厌么?” 邵滢的目色清冷如霜,优美的唇线微微一掀,却无半点温度:“当年什么罪?” 朱玉气音道:“蓄养军队,且腹中为妖星。” “妖星?”邵滢淡淡一嗤,抚了抚平坦的小腹,语调清冷而忧伤:“想来同病相怜,我的孩子倒了地下,也能得沈娘娘照应了。至于蓄养军队,给谁养?给定国公?还是沈娘娘自己当女皇么?” 朱玉嘶了一声:“是诬陷?” 邵滢把玩着一直南玉簪子,触手温润,然而玉石在能工巧匠的精雕细琢之下也有了尖锐的一面,簪头在窗棂间透进的一缕阳光里闪烁出一抹凌厉:“瞧太后偏宠皇后的样子不就知道了。” 朱玉好大一惊,似被风雪扑了满面,忙伸手虚掩了她的唇:“娘娘!您叫奴婢不要说这样的话,怎么您自己这样不当心!”又取了白玉瓷瓶,以轻纱沾了药水细致为她上第二层药,“咱们宫里的嘴,可未必都干净!” 邵滢的手用力拍在案上,簪子断裂,惊起一声清脆的伤痛:“我有什么可怕的!若不是她,这会子我的孩子都能跑能跳,能叫我阿娘了!我的孩子是不是妖星,宫里都心知肚明,可我又能如何,我还是留不住他!只怪我没有一个权势滔天的姨母罢了……” 倾覆(三十五)演戏 “娘娘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朱玉捡走了她掌心下断裂的簪子,默然了须臾,叹息道:“可惜两位小公主被太后寄养在了颖妃和庆妃膝下了。” 日头挂上了柳梢,殿内的一缕光线慢慢偏移,落在了她搁在妆台的腻白皓腕,腕间的翠色手钏汪着一壁绿水,沉静而通透,便似殿中人的心思。 邵滢眉眼微微一挑,淡淡道:“那两位是从潜邸出来的,娘家也厉害,我如何与她们挣。何况不是自己的孩子,养着有什么趣儿。” 朱玉悠长一吁:“为了皇后,大娘娘也是用心良苦了。”旋即道,“叫太医院好好调理着,娘娘还会有孩子的。” 有风自半隙的窗户间吹进,邵滢嗅了嗅空气里若即若离的水仙芬芳:“调理?把自己调理成德妃那个下场么?” 德妃比邵滢早进宫两年,当时也算盛宠,可惜一直不能有身孕,叫太医院调理了年余,结果却被诊断服用了太多的芜草,再不会有子嗣了。 皇帝自然盛怒,可太医却在秦宵去拿人的时候先一步暴毙了。 还有什么不懂,德妃分明是被人算计了。 谁算计的都心知肚明,也不过眼睁睁看着娘家越见得势的赵贵人被打入了冷宫罢了。 “出去吧,让我安静会儿。” 收拾了状态,朱玉福身退下,刚掀开了第一重轻纱帷幔便见一男子身影站在第二重之后。 面上似有一惊,刚要屈膝行礼,却被皇帝摆手制止了。 霞影纱将照进殿内的光挡了一下,变得朦朦胧胧起来,像是拢了一层淡乳色的薄雾在眼底。 邵滢从妆台下的笸箩里取了件小儿的肚兜在手中轻抚,是福寿三多的吉祥纹样,可惜,那孩子一样都没沾上。 听到有缓慢的脚步声靠近,不耐的低叱:“出去!” 皇帝并未因她的不敬而生怒。 缓步进了暖阁,明黄盘金线的袍服在阳光下透着流水般起伏的光泽,映的那张玉山般的面孔愈加温和:“怎么了还生起气来了?” 邵滢攥着肚兜的手微微一怔,转头望过去:“陛下?” 盈在目中的泪,仿佛盛不住了,眸子尚未眨过,便掉了下来,一滴一滴掉落在那件小小的肚兜上,很快就洇进了布料间,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 她回首,并没有被捉到怀念一个“妖星”的心虚,小心将肚兜收起,擦了泪,方漫漫然一笑:“陛下怎么来了。” 似被那一滴泪触动了情肠,皇帝语调里带着微吁的温柔:“在想孩子?” 邵滢淡淡一笑,仿佛没什么意味,又仿佛带着讽刺,有薄薄的及不可查的哽咽:“有什么可想的,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忽然想起了自焚于冷宫的那个女子,她嫁给他七年后才有了孩子,还是在他登基后才有的。 怕也是太后算计里的一个环节吧? 怕是从一开始太后就没打算让她生下孩子,也是怕皇帝对有嫡子的皇后狠不下心废弃,可没想到沈娘娘的手腕本事让太后不能轻易除掉她。 便只能让她有孕。 七年才有了孩子,她一定很欢喜,很小心吧? 全副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又是信任着她们的,便更是不会注意到她们那时候正是在算计着把她推向死路了。 可怜他的到来,至始至终只有沈娘娘是真心欢喜的。 邵滢的眼角忽然有些湿冷,像是被雪花钻了眼,晕开了一片模糊,恍惚间她又想着,她怀上的那个孩子不也是么,就连她这个母亲都不喜他,厌恶他的到来,为了心底的另一个人,毫不犹豫的牺牲了他。 可在无人时,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却也免不得会有一股细细的刺痛攥住心头的感觉。 终究,她还是狠心的人。 抚了抚小腹,她只能许诺下辈子、下辈子你来,母亲一定给你所有的疼爱。 皇帝的目光微微一顿,似有感愧,不知是为了从前之人的遗憾,还是为了眼前之人迷蒙的双眼。 他的语气迟迟如深秋清晨迷蒙的雾:“你还年轻,会有的。朕、会再给你一个孩子的。”仿佛是怕她不信,又道,“你看,婉妃又有孕了。” 邵滢看着他的眼睛,深深的看着自己,却又像要透过自己看向遥远的未来或者过去。 在这一刻,她方笃定,他的计划会很顺利。而她,即将成为计划里最关键最完美的棋子。 他的棋子,她乐意的角色。 邵滢目中有深深的期盼,伸手抚了抚皇帝的颊,缓缓一笑,笑色宛然如梅:“臣妾知道,会为自己和陛下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公主。” 皇帝微微挑动眉梢:“不求皇子?” 邵滢摇了摇头,笑色有了春寒料峭的微凝:“做一个受父亲偏疼的女儿,不必忧心天下福祉,不必远嫁和亲,将来嫁的如意郎君,相夫教子,恩爱一生,足矣。臣妾这辈子没能得到的,就让女儿替我做到吧。” 鹿鹤同春的长窗在光线下落下吉祥如意的薄薄剪影,在宫里,所有的雕纹都带着很好的口彩,皇帝面庞上的笑色与温柔,在光影里却有了明暗不定之意。 他伸手,解了她衣襟上的纽子,将华服自她肩头剥落。 指腹似花畔的蝶,欲触不触着她烫红,神色的柔和与他眼底的淡漠与审视有截然不同的温度:“皇后越发不成体统了。红成这样,很痛吧?”话音未落,也不等她回答,旋即又道:“阿芙不恨她们么?” 阿芙,是邵滢的乳名。 以花瓣的柔婉堆砌起的闺秀的乳名。 除了母亲,便再无人喊过。 那一年的夏日,荷花婷婷时,她曾让那个少年郎这样唤她。 他的声音温柔而清泠,仿佛春日山涧的清泉,伶仃悦耳。 可被眼前人、本该是自己一生依靠的男人一喊,邵滢却只想吐。 自窗棂缝隙往外望了眼,是与殿中截然不同的春日锦绣,那样好的日头,终究晒不到心里。 邵滢垂了垂眸,并不哭泣博怜惜,只眉心微拧了须臾:“多谢陛下关怀,无碍的,这纱袍不怎么吸水,不严重。” 他问的不真心,她做侍妾的却得感激他的垂下关怀。 她当然明白皇帝的话是在试探。 她与母家的关系旁人不知,皇帝这样多疑的人如何不将枕边的人暗查的一清二楚。 又如何会不知她与所谓的母家,不过明面上的和睦罢了。 他在问,你既然恨你的继母,又怎么会去替她的女儿讨名分? 更何况,大家都清楚,她的孩子会保不住,甚至连追究罪责也不能是因为皇后和太后。 她这时候去椒房殿,难道不是为了刺激皇后犯下错误么? 他在探究,她在算计皇后之余,是不是也在算计他。 看,皇帝多疑的眼神是从来不会缺席于任何一个人身上的。 或许连她们都看得懂的所谓“蓄养军队”是太后栽赃给沈娘娘,以替皇后铺路,可那样的罪名,其实皇帝也曾相信了吧? 所以,他可以那样轻而易举的把发妻废弃。 毕竟一个在战场上替他出谋划策的皇后,在百姓眼里颇有威望的皇后,他是忌惮的吧? 可他却又自以为皇恩晃荡的保留了她太子妃的封号,这些又对沈家的人多加封赏。 或许,这也不过是在给定国公府警告,告诉他们,不要来触及他绝对的威势。 天家,总是能将无情演绎的淋漓尽致。 邵滢的面上不曾有惊诧与受伤,她直视着皇帝的眸光,轻轻摇首:“臣妾当然恨。” 倾覆(三十六)怀疑 皇帝并不说话,只是伸手替她将衣裳慢慢穿上。 她嘴角笑意被疏密有致的雕花窗格上烟色的窗纱滤的清辉温淡的光影覆上,仿佛罩了一层面纱,有些邈远,带着薄薄的恨意与真实的无奈:“我的好父亲借着那女人的手,算计我娘留给我的嫁妆,然后算计我的容貌,把我当做物件儿一样送进宫来,我呢,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肯,他就要把我娘的神位自祠堂扔出去。” 皇帝的眉心似有微动,是以天下孝养两宫太后的孝心里的一丝共鸣。 邵滢双目中隐忍的朦胧水雾让她清冷的容色显得格外楚楚而温顺,叫人不由心生怜惜。 她自嘲的一笑:“谁让我是陛下的宠妃呢!今日这桩事不让玫儿有个正式的名分,大抵他们又要那我娘的神位来威胁我了。我可以无所谓,可我、不能让我娘死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只以“我”来自称,不是任何人的谁,没人谁是她可以依靠的,护着自己、护着那个已然死去之人的人,只能是自己。 皇帝的眉目朦胧,叫人看不清他温柔神色底下到底是何情绪:“阿芙这样岂不是被捏住了软肋?” 邵滢微讽的笑色映着手钏定定的流光,仿若夜色下绽放的蔷薇,“最后一次了。就当还了他的骨血之恩罢,若是再有下一次,或许我会亲自送他们上路。死人,可威胁不了我什么了。” 皇帝会信她的话么? 当然会信。 皇帝这会子应该已经查清楚了当日之事。 可他无论怎么查,得到的结果只会是,太子要算计英国公的嫡长女,结果阴差阳错与邵家娘子行了巫山云雨。 天家郎君哪个不算计人,他自己不就是在算计死了五个亲兄弟以后才坐上的这个皇位么? 太子若是成事,哪怕被皇帝知道,皇帝也不会怪罪他,在天家眼里大约只有他们自己的性命、名声才是值钱的。 可偏偏太子输了。 这样简单的算计还输了,那么他在皇帝的眼里就是无能的! 大抵是她话语里的果决与冷漠让皇帝有了动容。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出神,旋即笑纹里缓缓多了几缕温度:“你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竟敢在朕的面前说杀人。” 邵滢清俏一笑:“他们给臣妾带来的只有无尽的麻烦,臣妾抵挡不住,只能去找陛下的麻烦。臣妾是替陛下处理掉麻烦,陛下还会怪罪臣妾么?” 皇帝似乎宠溺的点了点她的鼻:“歪理。出了门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 邵滢笑着点了点头,动作间扯动被冷汗浸湿而黏腻在背脊上的中衣:“臣妾知道。”微微一默,“总是臣妾的不是,原以为陛下和娘娘已有商议,可陛下忙着赈灾之事臣妾不敢打扰,便多嘴去皇后娘娘哪里问一问,是否能给妹妹一个侧妃之位。”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这件事朕会处理,你安心就是。” 大周的后妃大多美貌,一代代传下来,大周皇室的男子也多是俊美的。 皇后怔怔的看着皇帝,看着那张她从稚嫩到青涩到成熟,再相伴到风华无双的脸,遥遥想起年轻时,她楚楚动人,而他的容色若月光清澈。 旁人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 这数十年里,他在浮华与奢靡中漫漫浸淫,来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可老天对他是优容的,连老去二字都来的格外的晚。 只给他气质里平添了无人可复刻比拟的天家气度,像一块被藏在老坑里的玉,以锦绣绫罗包裹着,尽管眼角已然生出纹路,却依然那么夺目。 可他对她的情意却不再如玉的温润,却有如玉的易碎,是不可靠的。 她以为自己的语调是高扬的,却发现只是不可置信的背后徒剩了恐惧而已:“太子的正妃怎么可以是那种小门小户的出身!” 皇帝背光坐在窗前的青莲交椅上,神色在窗纱间漏进的冷白光晕里只剩淡漠:“皇后怕是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原不过是侯府继室夫人所出,与沈氏相距千里,不一样成了朕的皇后?” 仿佛是挨了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耳中好一阵嗡嗡之声,皇后只觉眼冒金星,脸上一阵阵青白交错,痛的她牙根都在发麻。 她死死咬住唇瓣,以另一种痛来对抗皇帝带给她的巨大羞辱。 这几年来,皇帝总在动怒的时候将她与沈灼华拿来比较,与那个死人比较! 她已经明白自己在皇帝眼里什么都比不上沈灼华了,可皇后不曾想,皇帝就这样浑不在意的一再来刺痛她,不在意她这个妻子的难堪、伤心! “是,臣妾不过侯府继室所出,可到底父兄当年是得力的。”皇后努力吞咽下口中险些冲破的尖锐和质问,以平复心底汹涌的恐惧,发现原本寡淡的唾液竟也可以是苦涩而辛辣的。 “邵家虽有伯爵的封赏,可邵家主君不过五品郎中,邵家女这样登不上台面的身份,如何给启儿做正妃?陛下不是说过的么,启儿得到岳家怎么也得是英国公府那样的门第。” 皇帝仿佛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只阴翳着目光盯着皇后在光影里脂粉均匀、却依然无法遮掩细纹漫生的脸。 他的声音似锋利的刀锋上吹过的风,有冰冷的回音:“他是太子,原来轮不到他去那女人和婚事来掣肘朝堂的份儿,他要权势滔天的岳家做什么?” “掣肘朕这个君父么?还是等不急要把朕从庙堂之上赶下去!” 毓秀大惊,微微抬眸看了眼定住不动的皇后,只能伸手去拽了拽她的袍袖,提醒她放低姿态,赶紧表明城府的姿态。 那一扯之势,让皇后自惊涛骇浪里回神。 她木然的下拜,匍匐在皇帝的脚边。 请罪的话这两年已经从一字一字的迸出口,到现在,已经说得麻木而顺口了。 风卷起地毯厚绒里的尘埃,干涩的呛在喉间,皇后深深尝到了从前不曾尝过的,对丈夫畏惧的滋味:“启儿是太子,陛下让他娶那样小门小户的女子,朝臣只怕以为陛下对他生了不喜之心……” 倾覆(三十七)报复! 她说的小心,却也怀了试探之意。 就如那狐媚子所说的,当初为应付朝臣和百姓而留下的蠢货一般的大皇子如今渐渐开窍,皇帝又许他参与政事,而她这个母后又被皇帝厌弃,太子傲然独立的地位已经不稳了。 洛贵妃与大皇子,恐怕也不过在欺骗她和太后,装蠢扮愚而已! 可已经来不及追究,也来不及除掉他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试探有什么意义,若是皇帝真生了那样的心思,她又能如何? 可她还是问了。 皇帝微冷的神色与二月春景柔蜜极是不符:“若是不娶阁老高官家的女眷,朝臣就都不肯支持他了,那只能说明,李启不适合当这个储君!” 殿中姿态昂扬的水仙开得正盛,那样洁白与嫩黄的碰撞,竟在皇后眼中交迭出一抹几欲滴血的血红来。每一朵每一簇繁复堆叠,都将皇后刷白的脸色映衬的如霜负雪。 皇后眼睁睁看着乌泱泱的人群簇拥着皇帝的仪仗离去,像是所有的力气被迅速抽干,软弱与惊惶紧紧裹挟住她,几乎站不住。 毓秀忙上前扶住她:“娘娘!” 皇后清晰的感知道,皇帝在厌弃了她之后,分明是有了废储的心思! 不知何处宫殿传来的《蝶恋花》的唱词,那样低吟细叹的红妆浅唱落在皇后的耳中却如呼啸而料峭的回旋风,刮的脑仁疼。 她的气怒沾了星火,旋即燎原:“是谁!谁在病重之时唱这样的靡靡之音!去,去掌嘴!” 毓秀忙制止了要出去的宫女,搀住皇后,极力劝道:“娘娘息怒,昨日陛下说听她唱词身心舒畅,今日您就着人去掌嘴,落在陛下眼里恐怕又要生了事端啊!” 皇后陡然失力,茫然而切齿的喃喃道:“本宫堂堂后宫之主,如今却是谁也压制不得,谁也训诫不得!谁都能在本宫头上踩一脚了!” 毓秀只能愈加用力的搀扶住她颤抖如秋风落叶的身子:“娘娘不要胡思乱想,总归陛下还敬重着太后呢!” “太后……太后有什么用,如今还不是缩手缩脚什么都帮不了本宫!眼睁睁看着本宫被那些股妹子欺辱!”皇后的眼底仿佛宫中的红墙,干涸而斑驳,却又陡然湃起一浪凛冽:“那小贱人必须死!” 毓秀无奈,太后拉拢、安抚妃嫔,还不是为了皇后的往后日子铺路! 只一味强势到底,皇帝现在或许还能勉强不去拂逆了太后,可一旦太后薨逝,皇后要承受的就不只是妃妾的报复,还有皇帝几十年来压抑住的对后嗣凋零的怨怒与不耐。 而这样的压抑,已经在开裂了! 她只能压住皇后扬起杀意的手,以期能暂时压住她急怒下再出极端主意。 以一泊意味深长目光直直看着皇后的眼:“娘娘,邵家女不重要,哪怕进了东宫又如何,女人生产是大劫,出事也只怪她自己没福气。如今之际,咱们该是把支持太子的阁老大臣了抓紧了。” “陶源!”像是被点醒了,皇后频频点头,然而出口的话却昭示了她根本未把毓秀的话停在耳中:“内阁里,除了沈祯,就数他最后话语权了!” 皇后推了她一把,急切的语调里有高扬的希望:“对对对,你亲自出宫一趟去见他,告诉他,只要他能无声无息除掉那小贱人,他的嫡长孙女就是太子妃!” 毓秀知道自己是劝不住她了,只能先应下,出了椒房殿便往西太后那里匆匆而去。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太后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后竟然同意了皇后的做法! 毓秀伺候了太后十多年,却依然看不明白太后的打算,只能提醒道:“太后,储君无圣谕是不能出京的。陛下知道了恐怕对太子……” 太后的脸颊已经瘦到脱形,阴翳翳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忌的光,刻薄之色越显凌厉:“等天黑后,闲池,你去告诉皇帝,哀家自知时日无多,是哀家口谕让太子去杭州接倾禾的。” 闲池颔首,温顺的应下:“是。” 毓秀见她主意已定,只得领了命而去。 闲池替太后顺着风箱似的杂音难消的心口:“太后,娘娘的主意当真可行?” 床头边暖笼上的博山炉里细细燃着华帏凤翥,袅袅的青烟似夏日天际淡薄的浮云,许多捉摸不定的事,骤然在脑中清晰起来,明晃晃的杵在眼底:“闲池,皇帝一定是知道了。” 仿若被一卷夹杂着冰笋的激浪兜头湃下,闲池的手狠狠一颤,遽然变色。 她蹭的站了起来,大声喝退了殿外候着的所有宫人,回首直定定的看着床榻上的人:“太后!” 太后的声音仿佛风卷过冰面,彻骨的冷直钻心底:“皇帝让太子娶妾妃母家的女子为妻也罢,竟是邵家女!邵家是什么门户?邵荞这个配享太庙的老臣死后,邵家都没个像样的郎君支撑门庭。那华贵妃又岂是善茬!” 闲池低缓的声音像是摆在库房里经年的器具,带着故旧而沉稳的气息,此刻却也有了如石如水的波澜:“太后说的是,陛下是最为精明的君主,如何会拿储君的前程去讨好妃子。”微顿,“太后,得为皇后和太子留退路了。” 是太后亲手将野心灌输给李彧的。 她自然清楚,皇帝一旦知道了自己不是皇族血脉,不会觉得自卑,只会是他更加热血澎湃,那于他而言无意于靠自己的手改朝换代了! 那他对李家的血脉只会厌恶与忌惮,又如何会让自己的天下与前朝再有瓜葛!把皇位再拱手还到李家手里。 当初他躲在李锐和李怀身后整整十年,看着他们相争相斗,收拢他们背后的势力。如今为了无声无息除掉她们,皇帝的局恐怕也布的很长了。 而她与李彧摘除了母子之情后,她们戕害他子嗣的账如何能不清算?就连曾经能轻易废弃的发妻惨死冷宫的账,如今也算在了她们身上。 他这是要她亲眼看着皇后一步步被他的宠妃逼入绝境,看着太子的权利被架空,一步步顺其自然的走向失败。 报复! 倾覆(三十八)借刀杀人 这一切都是他在报复! 可笑她一直以为皇帝对她百依百顺,哪怕知道有些事是皇后所谓也由着她包庇,是孝顺,或许起初的时候确实是有孝心的,可后来…… 他分明是故意纵着皇后的任性,让她的手上沾满了妾妃和稚子的血,让她被妃妾们怨恨。 他太清楚皇后的手段了,从来没有深沉的心机,这二十多年来何曾真正经历过残忍的宫廷斗争?无非是靠着她才能稳坐后宫。 今日她要倒了,被压迫了十数年的妾妃们还有什么可怕的,自然是步步紧逼。 她、毫无还手之力。 即便她以皇太后的名义留下遗诏,不让皇帝废后废太子,可自己有意栽培出来的儿子沈缇最清楚,他的眼里,任何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事、物,他都会毫不犹豫的除掉。 那些低贱妾室敢来戕害她们母子,难道不就是他的暗示和怂恿么? 她知道,他做得出来。 锦被上深翠色的丝线并着银线绣起的西番莲花纹在她呼吸的起伏里,发着明暗不定的光,看的久了,叫人眼底发晕发痛。 “洛贵妃和大皇子竟也是演戏的高手,装蠢扮痴了这么些年!把哀家都给骗过去了!” 她枯瘦的手用力捶在床铺上,没有惊起半点声响,怒意冲在心口,却是好一阵疾咳,眼前一阵一阵光点游曳,似无数箭矢带着锋利的倒钩。 闲池看着她发青的面色,心下不无担忧,忙替她拍着背:“太后勿要生气,皇后和太子的前程都得靠着您谋划呢!大皇子再是开窍,到底根基不足,没什么朝臣支持他的。” 太后闭了闭眼,激动与惶惑让她心情激烈,心跳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一旦太子娶了邵家女,无意于暗示朝臣,太子已经失了帝心。” 闲池闻言,心下不免生了慌乱。 定国公府如今是明面上与太子党、与白家为敌,偏洛贵妃出自武将世家,本就有不浅的根基,难保沈家倒戈去支持大皇子。 届时,一旦大皇子起势,太子的路就真的走到尽头了。 太后的面色在窗纱漏进的冷白天光里,乌定定的沉,绝望的死色里缓缓透出一股精明的光:“陶源在内阁四十年了,秦慧被除掉,蒋良和姚丰源告老,也该轮到他做首辅了,却被大哥和魏书生生压了一头,一压就是二十年。他怎么可能甘心!” “只要扶持太子上位,他的地位自然是内阁里的第一位。咱们在赌那些臣子的野心,那些臣子面对盈天权势也会赌。” 闲池温和的面色一变再变,最后一点希冀慢慢断裂。 她终究伺候了太后三十年了,从太后的眼神里便能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太后,只能走这一步了么?一旦……” 天际有云朵行过,遮蔽了日头,投进殿内的光线变得虚弱不堪,枝影落在窗纱上,有了山雨欲来的暗沉,似一团墨迹晕开在眼底。 太后用尽全力打断她的话,消瘦凹陷的颊上出现异样的潮红。 她吃力的起伏着胸脯,开始浑浊的眼微微眯着:“哀家可以不管这个江山到底是不是能交还到李家血脉手里,可哀家不能让凤仪和启儿被他所害!”唇凌然一抿,弧度里有刮骨的冷意:“你找机会把消息送出去,那些老臣……” 闲池听着太后带着急喘的话,心头不由一战。 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她也知道,太后从来不是一个能听得进别人劝的人。 这一点,倒是被皇后学的十成十的像。 侧首看着殿中那座十二折白玉精雕细琢的,五蝠献兽并萱草缠枝纹屏风,屏身上的一花一叶,甚至是蝙蝠的神色,无不栩栩如生,仿佛所有的富贵与顺心都属于这个千尊万贵的太后。 可到头来,却忽然发现这些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或许还是一场噩梦! “奴婢知道。太后歇一会儿吧……” 清晨的天色郁郁沉沉,卷积云断断续续的绵延在江南格外清秀而广袤的天际。 一丛丛碧碧青的树与草之间,一株红梅开的如火如荼,倒映着林子的深处被春日丰茂的枝叶遮蔽,薄薄宛若傍晚时分的光线,那样灼烈的丰艳,几乎要燃烧起来。 这样的场景不由让人想起,那八百里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是鬼差去勾魂的必经之路。 只不知,这一次下黄泉的是谁了。 听着远处自得的马蹄声缓缓靠近,岑华冷冷一嗤:“没想到皇帝的心也是够狠的,借藩王的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穷已负手站在她身侧,冷漠的语调没有起伏:“皇家之中,子弑父,父杀子,都是常态。”微微一皱眉,“皇帝知道藩王的人在活动,未必不知道我们在背后的计划。” 皇帝借藩王的手杀太子,必然是清楚藩王所有动作的,他们安排在李锐身边的人,皇帝恐怕也清楚。 李慧出宫是为了锦儿,太子出宫明面是为接李慧,实则是因为要避免娶邵家女,每一步都是紧紧相扣的,那么锦儿和邵滢,恐怕早已经暴露在皇帝眼底了。 蒋陌清冷的眸子看过去,唇线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镇北侯府、柳庆妃、临江公主、晋元海老将军、辅国将军李闲,再到徐悦,又牵扯进母亲与外祖母之死的真相,案子都是一环扣一环的揭开。若是再察觉不到这些复仇的最终目标是他,他这个皇帝也白当了。” 穷已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抹清丽而笃定身影闪过。 点头道:“当年要攻打南方,皇帝自然得摆出姿态以安抚武将,所以徐惟一定会死。而苏仲垣,八年兵部尚书,十六年户部尚书,长子在吏部为侍郎,对百官任命有足够的左右之权,其余三子虽职位不算高,却都在机要部门,更何况还有那些高门的姻亲故旧。” 蒋陌掌心握着一枚血玉,指腹温柔的磨砂着:“永安侯府的手就快把皇帝的眼睛遮住了,所以啊,皇帝岂能留他。陈世爻、焦溪、冯阳,计划里所有被揭破的人,如今都是位高权重,野心也只会越来越大。皇帝自然会借力打力除掉他们。” 岑华眉心微动:“皇帝这是在借我们的手除掉不方便动的人。” 倾覆(三十九)高手间的算计 大约是想起了那个为他的计划献祭了一生的姑娘,他缓缓扬起的笑色里有温柔与感愧纠缠:“相互利用对方的心思达到目的而已,就看最后一步的棋局谁布的更好了。” “至于我和邵滢,是计划里重要的一环,却不是计划里的最后一步,皇帝要借计划杀李启,知道有人在背后铺陈算计也不会揭穿。” 所有的算计,就是让对手明知道而不揭破,甚至心甘情愿的参与其中。 较量的,无非就是人心的曲折罢了。 他微微一垂眸,讽刺道:“那个薄情的,却又自以为深情的人,大约也舍不得杀掉有母亲影子的她。” 咻咻! 是利剑划破长空的锋利之声。 蒋陌目光落在那一丛灼灼花色上,眼底反射起一抹火焰缓缓跳动:“来了!” 凌空而来的利箭射中团团护卫下的马车,马儿倒地,护卫亦有死伤。 寂静无声的林子里窜出数十黑衣人,将马车团团围住,交战就在一声阴沉的“杀”声里展开。 穷已认得黑衣人的招数:“是星官书局的余孽。” 阴沉沉的光线里,是连日春雨后枝叶腐败的气息在空气里游走,刺激着人的鼻子,也刺激着人压抑而愤怒的心。 岑华淡漠道:“李锐败在李怀手里,李怀死在李彧的算计中,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星官书局的人自然会投靠至李锐手下,静待时机为主报仇了。可惜了,李锐的算计终究抵不过他,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蒋陌侧身倚着轮椅的扶手,看着高坡下的战况。 原不过是李启的人在接收单方面的屠杀而已。 树叶在细风回旋里轻轻颤动,叶片上的薄薄的朝露缓缓凝聚成清透的露水,顺着叶子的经脉划过,在叶尖上轻轻一坠,映出远处喷洒的血红之色,坠落。 蒋陌的神色映着血色的水滴之后,恍若一潭深邃的寒水:“真是无趣,大周的太子也死的也太寂寂无声了。”缓缓吁了一声,“儿子死了,女儿也要恨上她了。白凤仪,这样的滋味如何?” 抬了抬手。 穷已推着他往回走:“皇帝要送他上绝路,身边自然不会什么真正的高手。”稍一顿,“京中的消息,说皇帝原本打算让他娶邵文烨的次女。” 蒋陌淡淡一笑:“上位者多疑,他必然是知道了。不过是一步步促成白凤仪和沈缇的绝路。沈缇亦是精明,垂死挣扎下会做出什么谁也料不准。” “后面的棋局越来越精彩了。” 沈缇啊沈缇,一心要保住的太子,就这么死了。 她一眼望得到尽头的路,又将折腾起什么样的水花呢! 真是叫人期待呢! 半透明红纱被风拂着,是欢喜的、是喜庆的,轻轻扬起,擦过梨木透雕的缠枝纹地罩,将梨木的沉稳驱散,带去一抹明媚。 地罩后芭蕉伏鹿的小几后坐了个女子,缓缓烹着茶水,袅袅单薄的茶烟自她手边升起,悠闲而自在,全然不知近在身侧的刀光剑影。 因着蒋陌行动不便的关系,家中没有门槛,也少有台阶,可使轮椅可自在行到各处。 “伤还未好,怎么不好好歇着。” 倾禾回头,见着是他,立时笑的欢喜,矜持而不失客气的与岑华打了招呼,将他推到小几前。 这是她半月来,在京中不断传来嫡公主和亲的消息下,努力而克制下学得的“尊重”二字,为的就是能让蒋陌对她刮目相看。 她抚了抚肩头,莹莹道:“原也不严重,养了这几日已经好了。难得天气好,本想推你出去转转,妹妹却说你一早便和连姨出门了。” 自来住在了这里,除了交代府中人好生照顾,他对她并不热络。 她骗他头疼闹热了、扭伤跌倒了,明明还是很关心的,却不肯与她亲近些。 偏宅子很大,若不是宁华时不时帮助来个“巧遇”,真是连面都很难见上。 数日前他去山上寻草药,只带了岑华,她为了与他多亲近也跟着去了。 谁知遇上山匪作乱。 岑华双拳难敌四手,总有护不到的时候,她为了救他,挨了一剑。 索性伤的不深,却意料之外将他感动。 倾禾抬眼望了望屋内处处悬起的红纱,柔蜜一笑,他们就要成亲了呢! 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撒娇道:“可给我带什么了?” 看着她在自我编织的温存里泥足深陷,蒋陌微微一笑,似三月春水,潺潺温柔:“伤口结痂了更要小心,明日就要拜堂,若是崩了伤口,这婚礼可要推后了。”从轮椅扶手上挂着的布口袋里取了两样东西放到她的手中,“自然给你带了东西。” “那可不成!”倾禾意识到自己的语调颇是急切,脸上默然一红,宛若凝了胭脂,微微嗔了他一眼,低头把玩起手中的零嘴儿,“糖人?糖葫芦?” 蒋陌的声音是极温柔的,像极了宠溺着一个柔软的孩子:“街上看到女娃都爱吃这个,给你也买了两个。” 倾禾的面上是极度满足而幸福的笑意,恰如她衣裙上的牡丹花,花枝繁复,色泽明玉,开的那样恣意而绚丽:“阿陌把人家当娃娃了么?” 蒋陌迎着光线的笑容明耀的就如那初阳一般:“不喜欢?” 倾禾切切望着他,眼底的欢喜那样真实而汹涌,“阿陌给我的,自然喜欢。” 四目相对,她的眸光里流转着浓浓的情意,那样的光映照在他的眼底,仿佛他的眼底也有了柔蜜之色,可这样的繁复情绪却似一缕缕直直的光线,无法有相触的地方。 仿佛是为了调整轮椅的角度,蒋陌微微垂眸:“那日的刺客连姨追查到了一些线索。” 倾禾拨弄着衣襟纽子上的米珠流苏:“是什么人?” 蒋陌道:“那些人和徐州知府应舟有来往。” 倾禾拧眉:“静王的表弟?那些人是冲我来的?” 阳光自窗棂间穿过,似凤凰话千丝万缕的花瓣带着浅金的光泽倾洒进来,将蒋陌一身月牙白的衣衫晕起一层薄薄的迷离光晕。 他摇头:“你不是皇子,杀你无用。或许他的本意是来抓你,以威胁陛下的。” 倾禾心底一突,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紧紧按着心口:“抓我?” 蒋陌轻叹绵长:“巍巍皇权就似烈火,燎原了,哪里能轻易灭的下去。” 倾禾目色一厉,嗤道:“成王败寇,留他一条性命,倒是给他滋长野心的机会了!当初父亲就该杀了他!” 蒋陌云烟的语调下隐隐有碎冰浮漾:“这是帝王权术。” 先帝十三子,除去早夭、病逝的四个,有五个死在李彧手里,若是与他斗到最后的李锐活着,反倒是能成全他的大度宽容了。 何况皇帝又如何不会在李锐的身边安插眼线,时时刻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就如今时今日,他便借了李锐的手杀了李启,用不了几日李锐将会成为大周的罪人,而被名正言顺的满门赐死! 或许,还会有百姓为此鼓掌叫好呢! 他微凉的指腹上似有湿冷的水气,轻轻抚过她的面:“待拜过天地,我们就回京。这件事总要告诉陛下的。” 室内有晴明的日光摇曳沉浮,倾禾的面孔在春日的静好时光悠然自在的慢慢弥散着幸福之色:“好,听你的。”微微一顿,“你别担心,过了明日,我们便是夫妻了,父亲不会、也不能在拆散我们了。总归,太后还在的。” 蒋陌浅薄的唇线微微扬起,似涟漪:“我知道。那就拜托殿下护着我了。” 风掠起倾禾明丽的裙踞,缠金丝的纹路宛如花丛间蝴蝶翩跹的翅,煽动她盈盈饱满的心弦。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将指一根根与他交缠在一处,小心道:“听宁华说,伯母就葬在大明山上,阿陌什么时候待我去祭拜?” 倾覆(四十)喜丧 蒋陌看着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纤细而腻白。 独自时,他也常看着自己的双手,是修长而细嫩的,半透明的指甲有薄薄的粉色,然而有时候那样的粉红会在眼底慢慢变成淌不尽的鲜血,指缝里还有零星的皮肉,甚至还能闻见属于死人的腥臭味。 这双手,杀过罪有应得的人,也牵连了无辜的人。 洗不净了。 这样的亲密于他而言,像吞了一直虫子在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吐不出,只能忍耐,最后以一泊清泉的柔和以对:“待拜堂后吧,母亲喜静,寻常便不去打扰她了。” 三月初二,春和景明,草长莺飞,万事皆宜。 这一场婚礼,没有长辈,没有媒人,也没有全福夫人,甚至没有宾客,可眼见满院欢喜的红绸,自己身上简雅而不是华贵的嫁衣,以及在正堂等着自己的郎君,她便什么都不介意了。 绣着鸳鸯双喜的大红盖头盖上,倾禾眼前所及,不过是自己瑰丽的裙角,连空气都染上了粉红的氤氲。 她扶着宁华的手踩着长长的红毯,怀揣着如雷的心跳,一步步走向他。 “宁华,谢谢你。”她的语调饱满而快乐,“我从来不曾想,我与他真正的距离,原来这样简单可以打破。” 宁华的声音是温柔而含笑的,只是在倾禾看不到的盖头外,她的眼神却是冷漠的:“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说谢,多见外呢!” 蒋陌出众的容色与不趋讨好谄媚的脾性,再有那一次次的“不期而遇”,都让高高在上被人奉承惯了的公主无法不流连了目光。 看他的若即若离让倾禾不甘心追逐的结果是失败。 宁华给她的暗示,又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有希望的。 在皇帝的怒斥与厌烦的眼神里,在宫人们的敬畏渐渐显露了敷衍之后,倾禾知道母亲的失宠已经拖累了自己,骄傲的嫡公主,或许在不久之后就成成为人人可欺的可怜虫。 而蒋陌总是不经意流露的关怀与叮嘱,让倾禾感受到被关注被关心的温暖,这种温暖与从前宫人刻意而惶恐的讨好不同,是有温度的,这让她更想要抓住他。 以期将来皇后彻底失宠后、太后薨逝后,还有保有被夫家被丈夫尊重的体面。 于是,在他们蓄意编织的荒唐里,在急于挣脱远嫁和亲的命运里,倾禾一步步沉陷在虚假的深情陷阱中,无法自拔。 倾禾的脚步跨过寸许高的门槛,便见有迟缓的步履来到面前,牵过宁华手中另一端的红绸。 他能站起来,她知道,后来她也曾委婉地问过刘太医,会否影响夫妻生活,得到的答案自然是让人满意的。 她看着那大红色吉服下黑色的皂靴,每踩一步,都仿佛踩在了她最身体最柔软之处,被红盖头掩映的面色越发烧了起来。 唱礼的是别院的管家,声音浑厚而平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然而一切发生的太快,她的最后一拜尚未来得及拜下,就听外头一阵待见碰撞的尖锐与嘈杂,然后是箭矢从耳边咻咻而过的凌厉风声。 她似乎听到一声闷哼,不知来自于谁。 也来不及反应就被搀扶着的丫头拉着躲到了一旁,被盖头遮蔽的方寸里她的目光被坠着的流苏晃荡的什么都看不请,唯有自己迟缓而慌乱的呼吸和箭矢钉进檀木家具里尾羽晃动的声音。 交战来的措手不及,却也如骤雨般急急而去。 待她掀开盖头,眼前所见是满地家下的尸体,转首去寻蒋陌,却见他跌坐在一旁的青莲交椅上,心口正中了一支箭,却又不见他有痛苦的神色。 倾禾去握他的手,没有反应,无论她怎么唤他,就是没有反应。 最后,是宁华去试探的鼻息。 她不说话,就是哭。 跌坐在地上无声的哭。 倾禾几欲崩溃,白玉颈项映着缠金线的婚服衣领,泛着泠泠冷光。 从未有过的痛苦之色仿佛巨石成沙前的细碎裂痕,自她一惯倨傲的眼角开裂、弥漫,最终承受不住苦苦追求到的结果被轻易打碎的重击,巨石最终化为密密细纱,怦然倾倒,将她掩埋,叫她呼吸停滞。 她好容易等到了今日,究竟是谁!是谁非要毁去这一切! 然后,她听到蒋家护卫的怒喝:“白东瀛!” 倾禾不敢置信,她跌跌撞撞的铺出门外,然而庭院里的尸体蒋家护卫都认得,她也认得,是庆安候府的护卫,而被围困着的数人之首,正是白家护卫长渺雾! 最终渺雾和赶来的护卫冲破重围,而她,被带离了蒋家的别院。 都不及再见他一面。 在她走后不就,别院里便布置起了灵堂,后巷夹道里被风垂落的花瓣缓缓扬起,在后门被关上的一瞬钻进了院子里,依稀间,那花瓣上似乎留有一缕车轮的印子。 而倾禾在回去京城的路上,又听到了太子在大明山下被叛王李锐截杀之事,一时间,只觉天已经塌了。 细问了白家的护卫才知道,原来太子是被人算计了婚事,这才在皇后和太后的安排下出的京。 半途时遇上护送太子灵柩回宫的队伍,最后便一同入了京 在东宫祭拜时,太子两个侍妾几乎以怨毒的眼神盯住她。 是啊,在她们眼里必然是把她当做了罪魁祸首了。 可倾禾此刻没有心情与她们计较。 当她去到椒房殿时,看到的是皇后伏跪在皇帝的面前,脱去了高鬓间的所有饰物,相比殿外红柱林立的巨大,她年过五十的身姿显得那么的渺小而卑微。 倾禾感到惊诧而屈辱,她那一向高贵而雍容的母亲,此刻却在父亲面前展露着她的楚楚与彷徨,尽管那样的楚楚不该出现在国母的面上,可她还是将二十几年里垒起的骄傲全数碾碎在了皇帝的脚下。 然而皇帝的面色却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和缓,她听不清皇帝说了什么,只清晰的看到皇后顷刻间颓然了身子,斜斜倚着被阳光照的发着乌定定光芒的交椅。 然后皇帝甩袖而去,连她下跪请安也为投来半分的眼神。 这样的姿态让倾禾心底发凉。 她以为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再追究到底是谁对谁错了,能相互依靠的唯有她们母女了,谁曾想见到皇后,迎来的是她龇目的面孔和一记清脆的耳光。 倾禾不备,被打的跌倒在凤穿牡丹的地毯上,惊起尘埃似受惊的蝶儿一般四散飞扬。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皇后:“母后?” 失宠、丧子、皇帝的指责和冷漠、后妃的得意与嘲笑,已经让皇后彻底崩溃。 可她孤立无援。 得到消息的数日里,她丧子的痛苦和被废的恐惧唯有在眼泪里发泄。 如今见到了倾禾,她仿佛找到可发泄的出口,声嘶力竭的尖叫、嘶吼,把所有造成悲剧的错归咎到女儿身上。 素色袍服上绣了无数多眷白的花朵,花蕊以细密的米珠点缀,在皇后猛烈的动作间闪烁着短芒,如同她的话一般,锋利如刀:“你别叫我,我没你这种恬不知耻的女儿!生你何用!堂堂天朝公主,朝中什么青年才俊没有,非要去追着那个残废!舔着脸去倒贴!就是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太子何至于丧命叛王之手。” 毓秀的眼角猛然一抽,忙抱住皇后还欲上前的动作,恳切道:“皇后娘娘息怒,此事也不能怪公主的呀!” 皇后的一身华服早已经失去了早年恩宠时的光鲜亮丽,像是精致的妆描在了干涸的皮肤上,是虚浮的,怎么看都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春末晴光是温柔的,而皇后的眼底只有疯狂的野火摇曳:“若不是为了这个下贱东西,太子又怎么会出京去!” 倾覆(四十一)子丧女怨 倾禾在蒋陌面前是温顺的,可骨子的里傲气并未散去。 可皇后充满尖刻与疯狂的一耳光,当真将她所有的傲气被打散,重新凝聚起的是一缕难堪、是一缕怨恨。 她想起了温柔如春风的蒋陌,想起那个只会以夫子那样严肃的姿态指证自己错误、让她改正,而非谩骂的人。 想起那样好的他,是如何死在他们正在行礼的喜堂上的! 殿中明黄的纱幔被风拂着高高扬起,落下的大片阴影仿佛日落西山时的光线,她阴翳的面孔与含恨的身影被黑暗吞没。 她出口的话,刻薄而尖锐:“恬不知耻?何敢与母亲相比!母亲大抵忘了自己那两个未婚夫是怎么死的!你从十三四岁等到二十七岁,不就是为了等着待父亲登基之后杀了沈氏,好嫁给父亲么?哥哥到底为什么会被李锐的人杀死在大明山下,母亲心底不清楚么!” 从肆意而独宠的皇后,到如今需要匍匐在皇帝脚边才能一息喘息的皇后,她知道自己在宫人面前已经没有任何颜面了。 可被女儿这样直直指出自己曾经是如何迷恋皇帝,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等成了半老徐娘的年纪,皇后的面孔还是火辣辣的痛,仿佛也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 为了能以未嫁女的身份名正言顺的登上凤位,皇后亲眼看着太后算计了自己的两任未婚夫,看着他们以身败名裂的姿态死去,让对方的家中还要对她保有千万分的愧疚! 可这样的事情除了太后,那些参与其中的人早就被灭口了,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堪之下,她高高扬起手,凌厉的掌风呼啸着就往倾禾的面孔而去:“闭嘴!你给我闭嘴!” 倾禾死死的盯着她,不躲也不闪,语调仿佛那支射死蒋陌的箭矢,击中目标之后,有阴鸷的余音乌沉沉弥散在空气里:“是你,一意孤行,非要除掉那个邵家女,是你执意让他出京的!说的好听是来接我的,难道不是为了避开与邵家女的婚事么?难道不是你自己不甘心让邵家女把持东宫么?明明是你的错,却要把责任推卸到我的身上!你可真是我的好母亲!” 仿佛是怒意被打回了心口,仿佛是掌心的力道没了找落点,甩过去的手戛然停止在离倾禾面孔只剩一指距离之处,颤抖如枯叶抱枝的挣扎。 许久,那一巴掌还是落在了晴荷的背脊上,带着悲幽的凝泣,皇后掰着她的肩疯狂地摇晃:“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保住你们的地位!你凭什么也来指责我!” 鬓边以南玉珠子窜起的流苏随着她被摇晃的动作一晃一晃,打在滚烫的颊上,带来的是一缕又一缕微凉的清醒。 倾禾可笑的看着她。 自己的错可以毫无愧疚的推到子女身上,这样的女人竟然是她的生母! 倾禾嗤笑起来:“为了我们?真是为了我们,还是为了你自己?”低低切切的语调仿佛磨骨的刀,“真为了我们,就不会在父亲表露出厌弃之后还一而再的去挑衅、去动有孕的妃妾,把你任性的后果全都加诸到我和哥哥身上!” 毓秀忙喊了宫女把两人分开,哀求倾禾不要在说下去了:“皇后娘娘的处境公主知道,太子爷死后,那些妃妾对娘娘更是不敬,娘娘心里的委屈没处发泄,奴婢知道这不是您的错,可您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你不能这样不理解皇后啊!” 倾禾的神色却渐渐平静,恍若一潭深水平静。 她白皙而冰冷的手按在皇后的心口:“问问你自己,父亲为什么会让储君娶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真的是因为华贵妃的挑拨么?” 皇后只觉眼前一阵金钩银线游曳如火,她跌坐在毓秀的怀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闻言仿佛呼吸被狠狠一窒。 脑海里有一瞬无比的清明,可她不敢承认,不能承认。 只是用力地挥开倾禾的手,然而指间的红宝石戒指化出的流丽光影映在眼底,却让那样的清明越发如刀钻进脑海里。 “你疯了不成,要把妾妃之错加诸到本宫头上么!” 倾禾的眸底凝起嘲弄与悲戚的晶莹:“妾妃之错?父亲是一国之君,会如此昏庸到任由一个妾室摆布储君的地步?还是因为父亲已经彻底厌恶了你,连带着也厌恶了我和哥哥!” “母后很清楚,不是么?是你的错,导致的哥哥的死。骄傲了二十多年的皇后,如今被妾妃挑衅无人可帮,害死了儿子却不敢承认,还想让女儿来背负这样的痛苦。” “母亲,母亲,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皇后大声的否认,却又有滚烫的泪自颊上滚落,落在她明丽的衣袍上,成了一朵朵焦色的、枯萎的花:“我没有!不是我!” 或许心底的积压的怒意得到了发泄,也或许是那样凌厉的真相将她打醒了过来。 皇后知道自己方才的疯狂已经伤害到了唯一可以相互依靠的女儿了,可她已经匍匐在了皇帝的脚边祈求着不被废弃,仅剩的一点尊严让她无法放低姿态去道歉,去请求女儿的原谅。 倾禾失望地看着她,心底对蒋陌的死越加不能释怀。 她微眯的眼底有细碎而凌冽的光影摇曳:“这就是报应,当年你和太后为了这个位置诬陷沈氏,杀死她的孩子,又杀死父亲那么孩子,如今轮到你自己的孩子。” “活该你如今什么都留不住!” 皇后心口蓦然又梗住一口气,那张被岁月侵蚀后细纹顿生又皮肤松弛的面庞上有深入骨髓的颓然与灰心,像一张沾满了灰尘的网,如影随形,紧紧裹挟:“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是母后!这么多年来,我所作的哪一桩不是为了你们能地位稳固!” 天上的云翳慢慢行来,遮蔽了灿灿光线,落在殿中的光影薄薄的,清冷的仿佛人心底的阴翳。 倾禾一字一句道:“你是为了我和哥哥,却更是为了你自己!” “你自己等了父亲那么多年,却不能明白我等着他是什么感情,你杀了他,在我面前杀了他!也是为了我?” 倾覆(四十二)绝情 她极力遏制喉间的痛,却还是有悲凝声溢出:“如今的处境里,我嫁给谁会有好下场?你把唯一肯对我温柔的人杀了,是眼看着我跌进地狱是么?” 云翳被风吹着,又从日头前离开了。 殿外红色琉璃瓦在日头下反射出的光落在皇后的面上,仿佛是垂死之人才有的异样红晕,暗淡而无一丝活气息。 她似乎无法明白倾禾在说什么。 倾禾一惯骄傲而轻妩的双眸里迸出尖锐的针芒,几乎要穿透皇后的身体,细白贝齿的磋磨似细刃磋磨着脑仁儿:“你害死了哥哥,害死我爱的人,我现在就恨不得你被废弃冷宫,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皇后不敢置信,这样的话是从自己一向娇宠的女儿嘴里吐出来的:“你怎么能这样与我说话!我是你的母后!我母后!我所作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 倾禾跌跌撞撞的站起来,长长的衣摆拖曳过椒房殿的门槛,站在日头底下,她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只觉浑身浸在四顾冰水里。 微微侧首,她的唇线扬起一抹讽刺与绝望:“哥哥死了,下一个,就是我了。等我也死了,母亲这责任又要推给谁去?或许,母亲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吧,总要有人比你活的更悲惨,不是么?” 皇后的呼吸被狠狠掐住,突瞪着双目,仿佛僵死而不能瞑目。 轻纱扬起,阻断了日光,只留下淡漠的痕迹。 那样的淡漠让皇后年华不再的面上渐渐生出正在失去的焦灼与孤寂的痛苦。 她如今拥有的不过就是这个女儿了,若是连女儿都恨了她,她还有什么呢? 眼泪滚滚而落,将她斑白的发丝黏在面孔上,让那张脂粉虚浮的面孔看起来苍老而可悲:“倾禾!倾禾!你别走,是母后的错,你生气母后知道,可你不能这样抛下母后啊!母后只有你了……” 可无论她怎么喊,倾禾再未回头。 宫禁将她们与芸芸众生隔绝开来。 皇后曾站在云端俯视卑贱的蝼蚁,笑她们将所谓的亲情视作珍宝,笑她们为了生计苟且在生命恒河里,可原来除去了华贵的外衣,她所拥有的不过是子丧女怨,以及苍老与废弃的深深惶恐。 到临了了,才发现,情亲,是和血液一样有温暖的温度。 可她,已经无法拥有。 当消息传到长春宫的时候邵滢正和宛妃在摆弄一束桃花。 身材高挑纤细,烟柳色的衣裙将她衬得格外风姿莹然,衣袖下露出一截腻白的腕,素白的尖尖食指在花束间寻找需要剪除的旁逸花枝。 看着朱玉掀了纱幔进来,漫不经心问道:“陛下从东宫回来了?” 朱玉垂首道:“说是陛下从东宫回来后又去训斥了皇后。” 婉妃缓缓抚了抚微微拢起的小腹,身孕让她的面颊丰韵而红润,可她的眼底却不过一抹冷漠:“没了太子,堂堂国母的尊荣也不过如此。真是可怜。不过还好,总归还有倾禾的。” 朱玉微微一扬嘴角:“公主已经回宫了,听说、一进椒房殿就被皇后打了,吵的很凶。” 邵滢的手游走在粉红雾白的桃花间,越发显得白皙明艳。 一剪子剪下一朵开到极盛已然显现出颓势的桃花,她目中似有一抹惊诧:“皇后这是疯了么,这档子了还和李慧闹翻。” 朱玉上前给两人添了盏蜜水方道:“奴婢打听一下,说是、倾禾公主恋慕的那位郎君被白候爷派去的人给杀了。” 婉妃端了蜜水的手微微一顿,嗤笑道:“杀了蒋家郎?皇后没脑子,现在连白候也成了蠢的了?蒋楠是侍郎,他的父亲蒋橣是工部尚书,二叔蒋良是直隶布政司的布政使,岳家魏家有阁老、侍郎、大学士在朝,对上蒋家和魏家,再有沈氏一族与他们作对,白家是想自寻死路么!” 压在云髻后的白玉凤凰玉扣下,垂落的细长银线流苏,邵滢摇了摇头,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流动,有柔美的姿态。 清淡的眸色里有薄薄的笑色,幽深而微讽。 一帆风顺,是不值得志刻骨的。 只有在骄傲的天之娇女觉得自己付出许多、牺牲许多之后换来的点头,才值得珍惜。 而这份即将到手的幸福还未来得及品咂便又彻底失去,这份情意便会定格在当下,甚至会被自我的感动、悲伤,无限的放大,自然刻骨铭心。 而让她失去唾手可得的这一切的人,自然会是她恨之入骨的。 尤其是倾禾如今的境遇,失宠、掣肘、棋子,走向她的都是灰暗的字眼,一眼可望见自己人生将会经历哪些很暗无天日。 唯一一个能被善待的机会也被夺走,而生母又是这样的姿态,那么恨意,便再也无法和解了! 邵滢轻舒道:“白家继承爵位的虽然还是嫡长子,但听说当年白家争这个爵位闹的也不轻,不甘心的人又怎么会少?白侯爷自然不至于那么蠢,但白侯爷争爵失败的兄弟未必愿意看着他们太平。如今眼见皇后就要失势,自然乐得来踩一脚。” “何况,公主自来是掣肘臣子的最好棋子,不是么!” 婉妃嘶了一声,描绘的细长的眉微微一扬:“你是说……”旋即一笑,“看来做人真是不能太恶毒了,否则,真是连身边的人都帮着敌人推他们上绝路了。” 朱玉笑道:“奴婢倒是听说过,那蒋家郎君虽不良于行,却是难得的好脾气,若是成婚,即便椒房殿倒台,倒也能善待了公主。更何况蒋家高门,有这样的夫家,公主往后的日子也不会难。” 婉妃缓缓一笑:“可他一死,皇后失势,公主将来的婚事只会成为陛下掣肘朝堂的棋子。倾禾认定蒋家郎的死是皇后造成,这会子能不恨她么。” 邵滢淡淡一笑,掣肘么? 若只是如此便罢了。 可李彧对白氏和沈缇的恨意哪有那么容易消散的,怕是会将她许给对白氏恨之入骨的妾妃娘家,由着她在臣子手里生不如死呢! 最是无情帝王家,不是么! 殿中有一瞬沉静如水,日光钻过薄薄的窗纱,落下细碎的影子在二人娇美的脸上,有些朦胧,似乎都在回忆进宫的这些所经受的一切,到头来,看着皇后一步步走向绝路,却只剩一种恍若梦一场的唏嘘与迷惘。 婉妃摆了摆手道:“罢了,不提这样晦气的人了。”转首看了眼邵滢的肚子,“姐姐这调养了两年多了,怎么还是没动静。” 邵滢漫漫然扇了扇长长的羽睫,掩去了眼底的淡漠,只抿了一抹浅浅的伤感,澹道:“当初落胎已经五个月了,或许,已经伤了根本了吧。”抬手抚了抚她的肚子,“也无妨,有你的这两个孩子,下半辈子我也算有依靠了。” 婉妃握了握她的手:“这个自然。” 暖风熏得人醉,朗朗日光如潺潺流水一般,顺着连绵宫殿的屋脊,无遮无拦倾泻在宫墙下、流淌在殿宇中。 天空中偶有凝滞的薄云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将宫阙的喧嚣掩映,正午的时光里,有难得闲逸,婉转在春鸟的轻啼中。 而西太后的慈宁宫里却是另一番悲觉景象了。 得知太子被杀,被尽数大乱不知是太后最后一博的部署,若非还有皇后在,怕是凝在她心口的气儿也要散了。 听闻皇帝今日又训斥了皇后,焦灼让她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仰躺在闲池的怀里挣扎着,如鱼离水的苟延残喘。 闲池看她颧骨高耸却两眼深凹,急喘之下面色发青,手下忙不迭替她顺着气,焦急道:“太后!太后!您要稳住啊,您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可让皇后和公主怎么办啊!” 倾覆(四十三)祸不单行 太后幽咽着,眼角似有薄薄的水光,而水光里却是碎冰的凌冽:“哀家、哀家真是后悔啊……若当初不那么护着皇后,教她些手腕,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局面了……” “哀家以为皇帝对她总有几分夫妻之情,哪怕将来哀家不在了,看在她给皇帝生儿育女的份上,就算皇后有错失之处,也会护着皇后几分……” 她艰难的喘息里有太多的怨念与不甘:“没想到、没想到皇帝是这么绝情!” “绝情!” 闲池无声的微叹。 该后悔的,不是没有教给皇后手腕,而是没有留了一丝怜悯给旁人,自然也是断了自己所有的留后路。 终究、谁又曾想,皇帝竟察觉了自己的生世呢? 否则,有皇帝曾经的孝心,自然也会继续忍耐和护着皇后。 她微微侧了侧首,不敢把眼泪和无奈流在挣扎之人的眼底,只温和劝道:“太后,您需要休息,别想这些了,好好养着,起码您在,皇后的地位还能保住啊!” 太后对这样的局面,就如她自己的面色一样,除了惨白只剩了无可奈何:“地位……太子已经没了,怕是性命也难保了……”似乎想起了什么,急急道:“定国公和母亲来了没有?来了没有?” 闲池张了张嘴,没有回答,只垂了垂眸道:“太后,药要凉了,先把药喝了吧!” 太后仿佛将所有的力气都攥在了闲池的手腕间,侧首死死盯住她:“是不是不肯来?哀家都答应了给会还沈灼华清白,会还她皇后的名分,他们还是不肯来?他们说什么了?” 其实,太后的手劲儿已经没多少了,可她含怒的眼神却一如初为太后时一样,有傲然的凌厉。 闲池吃逼不过,值得道:“定国公世子夫人说太夫人身子不大好,在静养,咱们的人没见着太夫人。国公爷说、说……” 见得闲池语调里的犹豫,太后心底已然有了答案,却还是不甘心,“说什么?” 闲池的话宛若蚊吟,低悠悠的却依然钻脑的痛:“国公爷说,自沈氏被你们陷害那一日起,他与太后所有的兄妹情分便都不存在了……” 事实上,定国公的原话更为凌厉,已然直言,要将太后和皇后加诸在沈氏身上的伤痛,加倍还回来。又怎么肯帮她们呢? 甚至,沈氏一族里所有在朝的爷儿都被下了通牒,谁敢为皇后和太后说话,一律逐出沈氏。 何况皇帝如今的态度,或许不久之后,沈氏的罪名也将平反,哪里需要太后的许诺呢? 太后的眼角不住地抽搐,是无奈更是怨毒:“哥哥为了沈灼华狠毒了我,那母亲呢?沈灼华不过是孙女,死便死了!哀家才是为沈家带来荣耀的人!为了个没什么感情的孙女,她连我这个亲生女儿也不肯再见了么!” 闲池的瞳孔缩了缩,有悲绝流转其间。 她是清醒的人,便也知道一旦太后薨逝,慈宁宫里的人,便也注定了会全部消失在这个世上了。 默了默,闲池沉缓道:“太夫人终究和国公爷是母子,让她老人家如何管呢?管了,势必要坏了和国公爷的母子情分。如今陛下又流露了对沈氏的感愧,太夫人即便去求情了,恐怕也无事于补。” “何况,他们于内情什么都不清楚,于她们而言,沈氏才是与太后更亲近的血亲啊!他们怕是只以为陛下会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会保住皇后最后的尊荣吧!” 太后被荣养的数十年里,说一不二惯了,可这样的说一不二里至始至终不包括定国公父子。 从前她不在意,即便沈祯不敬她又如何,见到她还是得下跪请安,终究还有那么多的沈氏族人愿意匍匐在她的脚下,祈求她的施舍。 可到了今日,曾经卑微乞讨的人对她们敬而远之,与她反目的兄长更是狠心在外头一再打压为她和皇后说话的朝臣,势要与她对峙到底。 她曾想过悄无声息的杀了他,以绝后患,可她也明白,自己的兄长是从小小知县一步步走到当初的尚书之位,自比旁人要机警,当初为李彧争位时多少人下暗手也没能动得了他,一旦失手,便要引来他不顾一切的强势反击。 没想到,一时的犹豫,将自己踩向绝境的最后一脚竟是来自于他! 太后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她的怒意与挣扎一样,终究是徒劳:“哥哥是要看着我和凤仪被逼近绝境呀,他心里很痛快吧,凤仪抢走沈灼华的,如今也要失去了。” “他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吧!很久了吧!” 闲池心绪沉坠的须臾里,似烟罗上以浓墨画就的萱草遭了暴雨,那样苍劲的墨色慢慢晕染开、晕染开,最终只能成为污染烟罗的肮脏,叫人痛惜之余,亦只能丢弃。 亲情也好、恩情也罢,一旦有了裂痕,便似玉佩有了裂纹,再是能工巧匠,不过将瑕疵遮蔽,却也无法修复的。 她只能用力抱住太后,温声安抚着她绝望里的挣扎:“太后、太后,别想了,养好身子要紧啊!为了皇后和公主,无论如何您也要保重身子啊!” 太后病的太久了,早已经将早年里温养出来的好底子掏空的差不多了,方才的一阵气怒,让她疲惫极了。 支撑皇后接下来的路,使她只能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吃药,撑下去! 闲池招了招小宫女,端了托盘上的白玉碗,小心垂了垂,托着太后的颈,小心喂下。 “太后!太后!” 殿外忽起何嬷嬷凌乱的脚步声与惊惶的呼叫。 太后心头一突,不好的预感占据了所有,握着闲池的手一颤。 闲池手中的药碗一侧。 乌黑的药汁自闲池的手泼洒出来,顺着太后枯瘦的手淋漓而下,氤氲成了成了缥缈不定的迷障:“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皇后出事了?” 小宫女自来清脆的语调在颤抖的唇瓣间如海面汹涌的浪:“蒋侍郎的嫡长子被白家的人杀了!蒋家和魏家的人都进了宫,要陛下裁决罪魁祸首!” 殿中的药味浓重,混杂着一股行将就木的颓败气息,钻进床头青玉三足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里,蜿蜒成一条凶恶的妖龙,张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冲着太后而去,势要将她血肉分离。 白家与蒋家向来平安无事,白侯爷有什么理由杀蒋陌?除非是受人指使! 可太后知道,皇后再冲动也不会去动蒋陌的性命。 他们分明又是被人算计了啊! 蒋家和魏家这会子哪里是要皇帝处置白侯爷,分明是要皇帝处置皇后啊! 太后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手一松,药丸子砸在踏板上,闷的一声,莹白如玉的瓷碗上开裂了一道刺目的裂痕:“墙倒众人推啊!这些小人!” “小人、咳咳咳……” 她伏在床沿猛烈的咳了起来,嘴里是枝叶底下花朵腐烂的气息,刺鼻而冲人。 然而“祸”从不单行。 太后憋在心口的一口气尚未喘过来。 便听殿外的小宫女惊呼着“何嬷嬷”! 太后眼角抽搐这朝寝宫的门口看去,就见何嬷嬷几乎是跌进的殿来。 她跪在春意百花舒的地毯上,繁复花纹原是瑰丽的明艳的,却将何嬷嬷的面孔衬的一团污沉。 何嬷嬷是宫中的老人,惊涛骇浪都经历过,此刻的语调却似阴云里若隐若现的雷电,有致命的力量轰然而下:“王秋韵的库房里被人挖出了百万两银子,人进了慎刑司立马招认了……” 倾覆(四十四)凌迟 太后喉间的痰几乎阻梗了她所有的呼吸:“招人了什么?” 何嬷嬷哭丧道:“皇后收买他诬陷华贵妃腹中之子为妖星之事。” “昨日准备东宫丧仪的椒房殿掌事太监犯了忌讳被罚去慎刑司,那烂污东西经不得刑法,还招供了数桩皇嗣意外薨逝之下的手脚,直指皇后戕害皇嗣!” 太后只觉心跳停摆了数息,面色憋得通红转而刷白,脑子一阵阵嗡嗡的发麻:“怎么会这样……” 何嬷嬷的声音里含了惊惶的哭腔:“太后!陛下震怒之下将椒房殿所有宫人扔进了慎刑司,连当年、当年沈氏蓄养军队之事,腹中子被栽以妖星之事也被揭发了出来!” 闲池闭了闭眼,这样的结局,她早有预料。 可看着何嬷嬷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还有更坏的消息:“还有什么?” 何嬷嬷看着太后越发铁青的脸色,不敢再说,却又不得不说下去:“定国公和太夫人,还有两位得过沈氏救命之恩的阁老都跪在延庆殿,求皇帝昭告天下,还沈氏与其子清白。如今宫外头已是流言如沸,也不知是谁发起的,百姓们竟上了万人血书,请求皇帝将皇后废弃!” “凌迟处死!” 心头震怒与惊惶如被惊涛骇浪席卷而过,冲的太后一阵猛咳,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想将那股从胸腔里喷涌而出的血腥扼住,却终究有温热而黏腻的触感自她的指间慢慢滴落。 “去!去找皇帝!就说哀家不行了,有话要交代他!快去!” 听闻太后不好,皇帝自是要展现十足孝心的,逶迤着煊赫的仪仗便去了慈宁宫,亲自服侍了太后将汤药吃下。 慈宁宫里的摆设一如往昔,精致而奢华。 窗台下百鸟朝凤竹漆面嵌螺钿几上供着一盆上品水仙,汪着金色的光线自半开的窗户间漫漫然的照进,流转在花朵之间,烘起一股浓郁的香气。 只是这宫殿被汤药的气味浸染的久了,连嫩黄而洁白的花色里也多了一份乌沉沉的死色。 毫无生气。 太后斜倚着堆叠起的两只暗紫色的软枕,捻了帕子轻轻掖了掖嘴角。 面上并无方才的凌厉,只以一泊虚弱而慈爱的神色端详着皇帝脸色道:“皇帝最近瘦了好些,即便要忙碌朝政,也要保重身子。天下的臣民还指着皇帝才能走的顺遂呢!” 轻轻咳了几声,神色间便添了几分悲戚,“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嫡子,皇帝对他寄予了厚望,只怪哀家太担忧倾禾……” “太后既病着就不要多思多虑了,儿臣自然懂得太后对孙儿女的心疼。”将药盏搁回了闲池手中的托盘上,皇帝垂眸轻轻打断了太后的话:“太子的丧仪由皇贵妃打点着,一切都妥当,太后安心就是了。” 眼见太后和皇帝是有话要交锋,闲池忙带了宫人退出去,在廊下守着。 太后的眼神欣慰而愧疚,默了默,才道:“皇后的身子还没有气色么?” 皇帝掸了掸膝头的青墨色衣料,仿佛上头有什么嫌恶的东西沾染着:“太子骤然离世对皇后的打击太大了,便让她好好将养着吧!” 太后的瞳孔微微一缩,这便是要继续禁足了! 皇帝连太子的丧仪都不肯让皇后去参与啊! 何其刻薄! 可太后也明白,皇帝对她的孝心如今也不过做给旁人看的表面文章了,若起冲突,吃亏的只会是她们。 艰难维持着最后的尊荣和镇定,太后道:“凤仪终究是皇帝的结发妻子,皇帝到底还是心疼她的。” 皇帝侧身坐下,背着光,目光深幽幽地望着病榻上的老年女子,似乎要望进她的心里去:“儿臣的结发妻子是您的亲侄女沈灼华。当初也是太后的意思,只废阿宁皇后之位,保留了太子妃的尊荣,究竟还是要顾及与沈家的血缘至亲的。” “所以白氏,只能算是继室吧!” 窗台下错金香炉发着乌定定的光,噼啪! 香炉里的香料燃起一声爆裂,太后的声音就像是溅起的火星落在垫在香炉礁下浅棕色的锦缎上烫出了焦黑的痕迹:“皇帝!” 皇帝数日未刮的面上有青色的胡渣,憔悴而淡漠的看了太后一眼:“太后有何吩咐。” 因着太子的丧期,宫中都穿的简素,不是黑就是白。 太后一身素白色的袍子,外罩了一件半透明黑色的纱衣,袍服上展翅的凤凰仿佛被困住了一般,那种难以腾飞的压抑,仿佛太后心口屏住的一口气,越挣扎越叫人绝望。 “皇后就这么个儿子,皇帝定让太医院好好照料,总要让她送一送太子最后一程的。” 明媚的春光与清浅的春风,仿佛不懂得殿中的阴翳,肆意而温柔地流淌。 轻风吹起一片半透明以金线绣以凤翔九天的轻纱扬起,清澈的光线无声照映,落下金光灿灿的影子在皇帝的面上,依然难掩阴鸷的冷漠。 皇帝并没有去接太后的话,只淡淡道:“太后耳聪目明,前朝发生的事想来也是清楚的。说来,当年阿宁当年被废是因为蓄养军队和身怀妖星。如今都得了正名,乃是无辜。朕念及与她七年夫妻情分,也是岳父、外祖母与朝臣们的请求,有心昭告天下复位沈氏皇后尊荣,迎她和孩子的神位进宗庙。” 缓缓一默,“只是,当初执意要废后的是太后,朕总要来问问太后的意思。” 答应,便是承认了皇后诬陷沈灼华的事实,届时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下一步,皇帝岂不是有借口废后了? 可不答应,皇帝便有了名正言顺与她对立的姿态,毕竟这件事如今在朝臣与百姓间也已沸反盈天,戕害沈氏的罪名,她们依然要背下。 而今,他在她面前称呼沈祯为岳父,全然不顾白家和皇后的体面,这样强硬的姿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太后试探的话出口,牵动了嘴角难以抑制的抽搐:“皇帝复位灼华,将皇后置于何地?外头朝臣和百姓要如何看待皇后?” 倾覆(四十五)虚伪的母子之情 三月初的风似乎还夹杂在冬日的料峭寒意,此刻薄云遮蔽了日光,风贴肤而过,宛若刀子般凌厉。 皇帝的目中却有滚热的畅快,面上的和煦慢慢敛去,冷然道:“白氏戕害朕的皇嗣,害死朕的发妻嫡子,太后以为她该有什么地位?从前朕是你的棋子,替你挣下太后的尊荣,让白氏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她是朕的棋子,成全阿宁永不凋零贤德名声的棋子。” 太后不意皇帝这样直接的将事情摊开来,背上的毛孔瞬间打开到了极致,有细密如针的汗沁出,在细风里带来彻骨的寒意。 她的背用力的抵在软枕上,仿佛如此厚重的密不透风带来的一丝丝温度,才能抵御皇帝的怒意与刻薄带来的重击:“皇帝是要拿皇后的名声去给她正名?她是你的皇后!是你在乾清宫迎娶的皇后!” 皇帝的声调沉沉扬起:“阿宁亦是朕在朝堂之上,于百官面前,昭告天下的皇后!她到底有没有罪,朕与她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妖星,太后与白氏心知肚明!朕的嫡长子是被谁摔死的,朕的那么多庶子是怎么一个个凋零的,太后与白氏更知道!太后是要朕一桩桩一件件与太后算得明白么!” 太后的双眼瞪的极大,虚浮妆容下的面孔因为激动而缓缓浮现了病态的潮红,更映衬的那双昏黄的眸底由着繁华燃尽的余晖,灼烈而逼人:“皇帝对皇后就这样绝情么?她对皇帝的感情是真诚的,她等你、从未及笄一直等到了二十七啊!” 皇帝对与皇后的神情未置可否,只是笑意未曾弥散道眼底,带着幽长的唏嘘笑了笑道:“是啊,那时候朕也不明白,太后明知朕对白氏没有情意,却已死相逼。更不明白太后那么疼爱白氏,如何每每指婚却总是不顺,生生错过花样年华的年岁出嫁。直到后来朕才明白,太后早为她算计好了阿宁的死路了。” 太后的目光在一片寒冰如铁里夹杂着一丝碎冰的凌冽,刮目的痛。 那种感觉,细细辨去,竟是森冷的畏惧。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间仿佛被一口黏腻的药痰糊住,出了不了声。 皇帝的话语很轻,轻的仿佛是梦呓:“后来,朕又开始怀疑,即便阿宁一直跟随岳父任职在外,可她到底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如何会比不上一个庶妹生的女儿?甚至绝食逼迫,不让朕有机会查清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罪名是否属实,不惜得罪娘家,非要朕废了她给白氏腾位置?” “朕以为这或许是缘分。就好似朕与太后,在茫茫缘分里,成了母子。” 那一声“母子”让太后眼皮突突直跳,艰难出声:“皇帝……” 皇帝带着潮湿的手微凉,轻轻覆在太后满是年华痕迹的手:“可太后一再纵容皇后肆意妄为,几乎断绝了朕所有的子嗣,朕又开始怀疑,为什么?朕的儿子难道不都是太后的亲孙子么?如何太后只看得上李启和李慧?” 他问了,再问:“太后,为什么?” 皇帝不轻不浅的语调却似一根透明而坚韧的丝线,在琴弦上不住的、来回的磋磨,发出尖锐的尾音,绷的人脑中因为极度震惊而混乱的脑仁儿生疼,耳中嗡声一片。 太后松弛的齿狠狠要在发紫的唇瓣上:“皇帝想说什么……” 皇帝的眼神如寒潭、如深渊,口气里的恨意与杀意是不容置疑的,话题一转,却是道:“太后是要闲池姑姑把消息送到何人手中?陶源?秦勉?还是太后年轻时的仰慕者闻国公?” 太后只觉自己的压根都在颤抖,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脱口而出的否认:“哀家不明白皇帝在说什么,哀家不过让闲池出宫去见一见你外祖母罢了。” 皇帝点了点头,语气里有难得平静:“外祖母,那确实是朕的外祖母。”望着她的眼底露出几分阴郁,细细辨去,又有几分潮湿:“朕叫了太后一辈子的母亲,太后可有一刻真心把朕当做自己的儿子?就如太后真心疼爱白氏一样,可有几许的真切?” 太后抓住皇帝眼底那一瞬的软弱和温存,伸手拉住皇帝的手,重重颔首,温情的含着温慈的笑意道:“你自然是我的儿子,一直都是。你自小养在我的身边,你何时学会的走路,何时叫了我第一声阿娘,何时识得了第一个字,何时得到了先帝的第一次赞许,我都记得,都让我感到骄傲。” “偌大的后宫里,那些年,唯有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皇帝的软弱抽离的迅速,仿佛只是隐有猎物的诱饵。 在无人之巅打磨出的凛然威势,让他微眯的眸子里蓄起刀锋的雪亮:“那太后又如何在害死了朕那么的儿子之后,还打算联合朝臣来逼宫弑君?是朕这么多年来对太后不够孝顺?还是朕这个皇帝没有让天下得到太平?” 太后看着被皇帝无情甩开的手,怔怔了须臾,恐惧再次裹挟住了她:“皇儿误会了,我何曾有过这个想法啊……” 错金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四散,皇帝的面孔被笼罩期间,看不清底色,唯有他轻轻一叹,有无限感慨与伤怀在岁月凝聚的尾音里:“在朕确认那骇人听闻的真相之前,即便朕心中有怨,还是容忍着太后和白氏以铁腕治理朕的后宫,容忍着朕的子嗣一再凋零。” “可太后,却在利用完朕成为天下荣养的太后之后,何曾有过半分心疼过朕和朕的子嗣?这就是太后对朕的母子之情!” 确认! 他果真是知道了! 太后颤抖的唇瓣昭示着她的惊惧,可她不能承认,只能一再怨毒的语调变得像卑微的祈求:“凤仪终究与那些贱妾是不一样的,她是国公府的外甥女,是侯府的嫡女,是你嫡亲的表妹啊!她与你的孩子才是最尊贵的。是我的错,是我太不放心那些贱妾,可我只是想……” 皇帝却并不给她机会辩驳,打断了她的话:“若是太后和白氏也能有阿宁的雍容大度,朕尚且能让李启继承皇位,可你们让朕活的像个棋子、像个傻子,朕这一辈子的怨气与委屈,该找谁来撒?” 倾覆(四十六)沈缇最后的价值 难以言喻的阴冷慢慢在血脉里滋生,太后心底莫名生出一种绝望的寒意:“彧儿……” “太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过朕了。”皇帝深沉的眸底有星芒闪过,是淋漓的畅快之意:“不瞒太后,太子确实是死在李锐的手里,不过,是朕默认的!享受了朕和灼华嫡长子的太子之位二十余年了,也该还了。” 仿佛是冬日的冰雹急急而来,积郁着阴郁的天色,重重砸在琉璃瓦上,激起刺耳的回响。 太后的一颗心似被钝器狠狠磋磨,痛到面上病气的蜡黄瞬间刷白:“皇帝!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他对你从来都是敬畏有加,从不曾忤逆半分!”指向皇帝的枯瘦的指,如被冬风摧残的苦竹,“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啊!” 皇帝冷冷嗤笑:“亲生?有太后这样玲珑的偷天换日的手段在,朕如今对‘亲生’这两个字真的不敢相信了。” “皇帝!”太后陡然高扬的声调最终还是绵软了下去,“她们是你的妻、你的子女啊,皇帝对她们一点怜悯与心疼都没有么?” 皇帝的口吻是轻缓的,却含着无可比拟的憎恶:“怜悯?谁不可怜?朕的生母不可怜?你把朕从生母手里抢走,再在朕登基后毒杀她!朕不可怜?” “朕一心以为你是生母,处处孝顺有加,从不忤逆你的意思,到头来你算计的一切得到手了,就将朕当傻子一般愚弄于股掌间了!真与太后的那一点母子情分,何曾比不上太后的尊荣威势?戕害我的子嗣,害死我的发妻嫡子!谁不可怜!” “太后曾几何时对朕、对那些人保有一丝怜悯!” 太后用力垂着床铺,然而极度的痛苦与震荡之下,未能惊起半分声响:“那是我的错,是皇后的错,错的是我们!同孩子们有什么干系?皇帝身为父亲,如何能把自己的怒气撒在孩子的身上?” 所有的锋利都藏在皇帝悠然的语调中:“朕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孩子死在太后和白氏的手里,区区一个李启,一个前朝皇室的孽种,又算得了什么?” 太后又惊又怒,瘦的颧骨凸起有两颊凹陷的面目扭曲成鬼怨一般,咬紧在牙关之下的讶异与愤怒溢出:“皇帝就是想看哀家痛苦,看皇后一无所有,是不是!你好狠的心!” 皇帝漫不经心的挑起一抹笑纹,冷得叫人齿寒:“太后应该清楚才是,朕的狠心,全都来自与您的教导啊!” 太后似旱涝干涸的身子猛烈的颤抖着,她可以谩骂,可以诅咒,可她还有皇后这个亲生的女儿,还有倾禾这个嫡亲的外孙女要顾及。 最后,所有的怨毒、不甘,只能化为哀求:“太子已经死了,皇帝放过凤仪、放过倾禾吧,倾禾只是个女儿,她威胁不了皇帝什么的……”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在病中慢慢枯萎的老年女人,想起她当年与应贤妃、赵贵妃、郭惠妃生死算计时亦能平静,如今为了尊荣,为了白凤仪那无用的废物,竟也能将自己的身段摆得那么低、那么低…… 想着,皇帝的笑纹里更多了几分得意:“行了,太后就好好养病吧,朕的库房里有数不尽的人参雪莲,太后哪怕日日服用,也是够的。”他起身,在殿中转了几步,怅然的做了一次吐纳,方缓缓道:“有价值的才是棋子,才有资格活着,不是么?这是太后教导朕的。” 成全皇帝孝心的美名,是太后最后的价值。 “皇帝一心想为沈灼华平凡,到底是皇帝心里有她,还是只是寻了个好借口来对付哀家和皇后!想把先帝的骨血都铲除!” 太后不甘的质问并未得到任何回答。 前尘往事不可阻挡的纷至沓来,像极了春日里随风涌动的花粉与尘埃,轻缓而无力的萦绕在身侧,慢慢的滞闷了呼吸,生出无力的彻骨绝望。 等皇帝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傍晚时分。 没人知道皇帝与太后说了什么。 然而出了慈宁宫后,皇帝便下令让太后静养,不许任何人打扰。 这等同于,给太后下了禁足令。 而紧接着,内侍首领秦宵便亲自带着人去椒房殿收缴了册封皇后的金册金宝,废后位,贬为谨妃,幽居长乐巷同鹤仙馆中,无诏不得与任何人相见。 一句爱而不得,足以折磨一个人一辈子,那么倾禾对白凤仪的恨意,也将会是一辈子。 而于白凤仪而言,抢人丈夫,害人性命,最后由妻贬为妾,子丧女怨,除了后半生有数不尽的凄楚外,她一无所有。 而去大秦和亲的人选也定下来了,皇帝册封了元郡王的小女儿为婉仪公主,和亲大秦。 倾禾公主李慧则被下降到工部尚书蓝庭的嫡长子。 也就是被皇后杀了两个儿子的蓝静妃的嫡亲侄子。 若是静妃的两个皇子都长成了,蓝家如今的地位便可跻身京中豪门之列,族中的郎君也会有更好的前程,而这一切都毁在了皇后和太后的手里。 蓝家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善待这位废后所出的公主呢? 当旨意晓瑜六宫时,妃妾们各自站在各自宫殿里的廊下,看着即将入夏的灿烂晴光徐徐倾洒,嘴角皆是缓缓扬起了和婉而舒畅的笑纹。 皇后是太后的外甥女,自来得宠。 早年里,有多少孩子死在皇后的“赏赐”里,又在太后的干涉下没有了追究的结果? 若不是大皇子装的一手平庸,三皇子又病弱,怕也活不到今日。 直到太子长成,这几年里才有了几个公主的笑声从宫殿里传出。 是的,只有公主。 不是没有皇子出生,而是,从未有活过三岁的皇子! 有时候明明证据直指了皇后,只要事情到了太后手里,必然会有“罪魁祸首”浮出水面。 凶手,可能是被害的嫔妃自己,因为她要栽赃皇后。 凶手,也可能是旁的某位妃嫔,因为她要栽赃皇后。 而皇帝对太后孝心有加,不过问一声最后的裁决而已。 这富丽堂皇的宫禁,于她们而言无意于地狱! 如今。 也该让她们尝尝痛苦的滋味了! 年轻的妃嫔或许不知道,但似蓝静妃、文容妃这样从潜邸出来的妃嫔却都看的明白,这个年轻貌美的华贵妃,不论行为习惯,还是脾性,都肖极了当年的沈娘娘。 温婉而清冷,果然而无畏。 当华贵妃的宠爱掩盖了所有妃嫔的那一日起,当太后的病一再拖延不愈起,年长的妃嫔们就知道,她们报仇的时机到了! 只要华贵妃在皇帝面前一日,无意于提醒着他,他是如何被迫废弃记忆里那位永盛不衰的年轻妻子的,而她又是如何惨死冷宫的! 何况,那么多的枕边人,又如何察觉不到皇帝在迈过知命之年后,看着自己仅有的几个皇子,心底早已经不能保持一如既往的平和,不去怪罪皇后的心狠手辣呢! 只要皇后的手伸向盛宠的华贵妃,那么所有的表明平静都将被打破。 年长的妃嫔们有多少失去过孩子? 年轻的妃嫔又有多少被害的再无生育的可能? 她们的恨意在绵长的岁月里,只会沉淀为血色的汹涌,而不会永远死水一片。 所以,并不需要如何串通,只要有风气,浪便会如影随形,将皇后死死湃在底下! 皇后出事,于太后的病势也是一重打击。 太后这个元凶魁首,她们自然也希望她早点归西! 是夜。 在皇帝与妃嫔们在东宫怀揣着伤感送太子最后一程时。 有清孤而雍容的身影在内侍们的掩护下从慈宁宫的角门进去,又于一盏茶的功夫后又悄然离去。 无人察觉。 倾覆(四十七)丹药 禁足了太后,废弃了白氏,杀了前朝血脉,又将满怀怨恨的倾禾下降到了对白氏无比痛恨的蓝家。 倾禾在未来的日子里将饱受数不尽的折磨,而这样的折磨也将如数传达到无能为力的白氏耳中,与倾禾同受屈辱,以泻皇帝这数十年被沈缇母女利用的怨毒。 皇帝心怀舒畅之下,自然是要好好保养身体以求让年轻妃嫔再多多为自己多诞下几位皇子,以延续属于他新王朝的枝繁叶茂。 从前先帝在时一个含山道人,掐指间几番将他算计的狼狈不已,皇帝早年里对道士是深恶痛绝的,一登基便将先帝养在宫中的道士全部斩杀。 如今却开始悄悄向心腹朝臣表达出想要以丹丸延年益寿的想法。 镇抚司的新任指挥便向皇帝推荐了在办案时遇到过的一位,在民间颇有声望的老道士。 皇帝的心意甚重,在又着人细细暗查了许久,确定此人背后没有疑影儿之后,开始服用丹药,但又害怕身边之人在他无法察觉的时候再向丹药下手。 便以恩宠与试毒为名,让秦宵与华贵妃等几位得宠妃嫔一道吃。 邵滢从来都期盼着能解脱,皇帝的“恩宠”自然是含笑拜谢后毫不犹豫的服下了,为了使药效达到更好的效果,她还在皇帝的面前佐以黄酒服用。 莹莹道:“黄酒以服,若是丹丸效果好,陛下也能早日看到臣妾的好气色,若是有问题,臣妾身上自然反应最早。” 皇帝对她的乖觉十分满意,自此后长春宫自然是皇帝流连最多的宫殿了。 彼时正值午后炎炎,宫中大多都倚在冰雕旁伴着难得的清凉小憩。 夏日沉闷的风拂过姹紫嫣红,花影沉沉,瑰丽的浪潮在富丽禁宫里连绵起伏,莺儿在树梢清俏轻啼。 四月里的一日,皇帝服用了丹药,唤了两个新进宫的美人进延庆殿服侍。 正当他努力起伏在嫔妃稚嫩而饱满的身躯之上,得意年轻嫔妃在他的强烈攻势下婉转轻泣,满怀期待自己的种子在沃土间生根发芽时,禁宫里传出了二十二声钟声。 是丧钟。 太后沈缇,死于她七十岁生辰的第一缕阳光下。 吞金自尽。 沈缇恨皇帝,自然希望他被赶下台。所以当东太后找到她,让她以死引藩王入京时,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圣母皇太后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这无疑是在打皇帝的脸。 可这样的消息,自然不会从慈宁宫那扇钉了九九八十一颗铜钉的朱红色大门里传出去。 在朝臣和宫妃的眼中,皇帝依然是孝顺的儿子,他甚至在太后灵前痛哭到晕厥。 然而让皇帝没想到的是,在他那一场晕厥方苏醒来时,就被回禀,大皇子在河南检视堤坝修筑情况时跌进江河,被洪流卷走,二皇子在太后的灵堂里忽然魔怔了,跑出去后,闯进了婉妃的延禧宫,掐死了十一皇子,婉妃大恸之下早产,产下的却只是女胎。 他的皇子,仅存的几个皇子会接连出事,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定是太后怨毒之下算计的! 可恨他这几年费尽周折铲除太后的党羽,竟还是有漏网之鱼! 蛰伏的毒蛇,扑出来咬人,果真是防不胜防! 皇帝忙唤了禁军去庆嫔宫里把十皇子接到延庆殿来,他唯一的儿子,绝对不能再出事了。 然而当禁军赶到储秀宫的时候,却只看到庆嫔和保姆乳母疯了一样在四处寻找方会走路的十皇子。 小皇子,青天白日里在处处是宫人的宫殿里失踪了! 皇帝尚不及从震惊与悲痛中回神,藩王们打着给太后奔丧的名义,已然到达了京城! 离京城最近的藩王李岩,快马加鞭而来也得两日,而他们却躲避了所有千户所的监视,在太后薨逝的第二日一早就到京了!甚至连他不许藩王入京奔丧的旨意都来不及下达到各封地。 要说朝中没有人配合掩护是绝对办不到的! 所以,是沈缇临死前与藩王勾结了! 难怪这些年沈缇势力被他剪除至此,竟还能无声无息杀了他的儿子,他所有的儿子! 原还有那些藩王在里头搅弄算计! 吞金自尽,怕是连时间都是特特选好的吧! 她就是要报复他废了白凤仪、杀了李启啊! 电光火石之间,皇帝想起了从前不就是周恒执掌的镇抚司么! 千户所自然也为他所驱使了。 皇帝将镇抚司的指挥使换成他绝对的心腹,为的就是确保百官和藩王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中,却何曾想,周恒死前会把棋局布的那么远,连各州府的千户所里都埋下了棋子! 皇帝心思深远,可他能换走一个、甚至十个二十个官员,却终究无法全部换走,亦或许,他换上来的官员就是他们的人! 周恒及其身后的人,便是算准了太后薨逝,藩王会借机进京谋划。 甚至,有可能那些人也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们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他赶下龙椅! 所以,是不是藩王借了沈祯、周恒等人想要报仇的心思在算计,算计了所有他潜邸时拉拢的朝臣,让他在无知无觉间提拔了贼人按下的暗装?让他在最后关头被自己提拔的人亲手按进陷阱里? 这样的猜测让皇帝夜夜自难免,可盯住了所有让他怀疑的人,最终却无法探知任何蛛丝马迹。 “乱臣贼子!” 去死了,竟还不忘摆他一道! 果然了,他为徐悦报仇根本就不是最终目的! 皇帝大怒,只觉眼前眼底一阵阵发黑,有一片片的凌厉刀锋闪过。 他的身后到底是谁!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这个疑惑。 太后停灵七日,而在这七日里,皇帝发现自己开始毫无预兆的晕厥,忽然晕厥。 自打太后薨逝当日的那场昏厥开始,他便怀疑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他虽恨沈缇,也痛快她们母女下场凄凉,两种强烈的情绪之下虽会让他气血大涌,却还不至于让他昏厥。 所以他一早就开始怀疑身边的人要害自己! 他怀疑华贵妃,怀疑秦宵。 因为皇帝很清楚,要借藩王之手除掉李启的可不只是他。 而每一个逼李启出京的环节里,都有华贵妃的身影。 可想要白凤仪被废的又何止是沈祯呢?秦宵,更希望她受尽折磨吧! 所以对他们几个人,皇帝是一直有防备的,细查之下也确实证明,此事与他们无关,或许他们在背后之人手里,也不过一颗不算重要的棋子罢了! 便难怪,监视了他们那么久,竟是一点动静都未有察觉到! 他又开始怀疑丹药是否有问题,然而华贵妃、秦宵依然好好的,丹药进了太医院细查,也只说一切无妨。 皇帝开始燥怒,究竟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没有防备到的。 还有那个杀李启计划的关键,把李慧迷的团团转的蒋陌,或者说,是整个蒋家! 到底和这个计划背后的人有什么关联! 沈祯又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倒要看看在周恒和沈祯的背后,到底是谁在算计朕!” 然而,事态的发展有些失控,尽管皇帝已经对饮食用物小心再小心,可身体却在短时间内以肉眼察觉得到的程度在虚弱,昏厥的次数也在不断增加。 这让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藩王在京中四处活动的脚步。 在太后灵柩送至先帝陵寝之后,便有李氏宗族耆老上书,请已然五十余却无皇子,而身体每况愈下的皇帝从藩王之中选出一位继承人来。 皇帝自认才五十,尚且精力旺盛,还有机会让嫔妃生下儿子,怎么肯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在交还给李氏子孙! 然而以元郡王为首的几个宗族王亲却步步紧逼,甚至推出了太医,来证实皇帝的身体早已经在连月里夜御数女而掏空,不过靠着丹丸才能保持表面光鲜而已。 想要绵延子嗣,绝无可能! 倾覆(四十八)无嗣 皇帝傲视天下数十载,如何肯被臣子逼迫,将他在百官面前敲上“无能”的铅印,这让他想起了登基之处时是如何被逼废弃发妻的,又如何一步步被沈缇母女算计的走到今日地步。 更是痛恨有臣子敢来置喙他的储君人选。 于是,他在朝堂上以强硬姿态,将闹得最凶的元郡王贬为庶人之后又杀其父子六人,又罢黜了两位白须老臣,并让镇抚司亲自盯着藩王离京。 强势压制的后果,反倒是让藩王的煽动起了效果。 百官们仰望着龙椅上年过半百,却绝了皇嗣的皇帝,人心浮动,纷纷开始暗中观察可能被过继的宗室郎君。 新的派系,新的纷争,悄然而生。 这是皇帝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于是,这位曾睥睨天下的皇帝开始以疯狂的御女姿态,来向朝臣证明,他依然年轻! 将会由他的亲生子来继承他的江山。 禁宫里静极了。 只遥遥听得远处的墨婵在树荫间喋喋不休。 正值夏日夕阳沉坠时,本该是红霞漫天、金光弥漫的景象,然而,此刻的天际却似被御案上上好的浓墨泼洒,乌沉沉的翻涌着。 柳荫深碧,花枝轻摇,空气似乎凝结,百花欲仙欲死的香味在滞闷的空气里,浓郁的似要将人沉溺下去。 皇帝自少了压抑与掣肘,愈发放纵于缠绵年轻饱满的身体。 当轮值的禁军以几倍之数,踩着锃锃步伐进入延庆殿,呈戒备状态,内侍惊魂似的来报“叛军闯宫门”时,皇帝正在美人身上讨伐,光裸而白腻的背脊下端轻轻搭了一条丝滑的锦缎。 身下美人们的纵情吟叫让皇帝感觉自己于此道依旧保有年轻的活力,便越发的兴奋起伏起来,交合的隐秘处在他的剧烈动作下若隐若现,烘出一阵阵浓烈的靡靡之气扑面。 皇帝双臂撑在美人两侧,动作戛然而止,蝴蝶骨的线条仿佛欲破茧的蝴蝶的翅。 他赤红着双目,侧首呵斥:“放肆!谁敢擅闯禁宫!” 伏在重重帷幔之外的内侍闻得皇帝暴怒的声音,深深伏在地毯上,颤颤道:“前头来报,永定门已经被攻破,楚王李岩领着大队人马已经打到右安门了!” 右安门之后是宣门、重华门,而重华门之后,闯过长长甬道便是延庆殿了! 秦宵掀了重重幔帐进到寝殿内,上前挂起幔帐,服侍着丹药效力打到顶峰而身体格外亢奋的皇帝从美人的身体里退出来。 乌云迅速集聚,将天光遮蔽,风卷起竹影沉浮,那是暴风雨前极致的宁静,也预示着不久之后的雷暴将会以劈开天地之势而来。 皇帝只着了一条袴,光脚站在百花争妍的地毯上,那样繁复而艳丽的色彩将他那双足衬得白皙的几乎透明,与阴翳的面色形成强烈对比。 莹白如玉的茶盏碎裂在雪白的墙壁上,细碎的瓷片溅起刀光剑影在眼底:“李岩!贼子!乱臣贼子也敢动摇朕的天下!” 秦宵从未见过皇帝如此震怒的神色,仿佛厚重乌云后一道接一道的雷电在他的情绪中爆发,便是沈蓉被杀真相到他耳中,他也不曾有多大的情绪起伏。 拿了中衣给皇帝披上,回头问道:“禁军呢?” 内侍年纪尚小,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只觉心口就要被心跳冲破,伏地道:“杨统领带着五百禁军镇守延庆殿,副统领带着其余禁军去应战了。” 然内侍的话音还未落地,外头就有禁军浑身浴血前来回禀:“叛军带了三千营的强弩手,禁军、不敌!叛军已经快打到重华门了!” 三千营有强弩手,禁军也有,何况禁军皆是全副铁甲,守卫宫禁的身手更是寻常军士之上,除非有人叛变,如何会不敌? 花树婆娑,枝影在窗纱上交错纵横,似不可预知的人生。 阴翳翳的天光倒映着宫宇间的灯火,幽光烨烨,在光点的尽头,隐约见到人是繁忙而庸碌的一生,在斑驳的红墙掩映下,叫人心底莫名空寂。 狂风席卷着暴雨从遥远而漫长的永巷延绵倾盆而来,迅速将天地逶迤成在一处,难以看清前景。 方才还在龙榻上婉转娇啼的妃嫔听着有人叛军闯宫门,哪里还有娇笑清绵的模样,一个个衣衫不整的缩在一旁害怕的几欲垂泪。 外头几乎如黑夜一般,殿内的烛火之光微淡,秦宵慢条斯理将铜鹤顶蟠枝的烛台上的红烛全数点亮。 烛心的火光融化了红蜡,缓缓坠落,静静无声如血泪一般。 殿中寂寂无声,两位美人颤抖的呼吸声尤为清晰。 皇帝连看都未曾去看那两个美人一眼,听着长长的夹道里传来的隐约刀剑凌厉声,越发不耐:“滚出去!” 两位年轻的美人跌跌撞撞的离开。 看着窗外殿宇重重,脊檐飞翘,正似这里的人心,如廊道迂回。 皇帝乜了秦宵一眼:“你倒是平静。” 狂风拍打着窗棂,撞开了一隙,有风肆意闯进,在殿内横冲直撞,重重轻纱帷幔如海面的浪,翻飞舞动,摇曳了秦宵眼底的火光,叫人看不清底色:“陛下威慑天下,运筹帷幄,又有杨统领骁勇无敌,奴婢只需侍奉好陛下便是,无甚可担忧的。” 皇帝抬了抬眉。 没有说话,算是领了他的奉承。 秦宵漫漫然一笑,温和而疏淡:“若是她在,必然是毫不犹豫的站在了陛下身前。” 皇帝面上有一瞬的失神。 那种恍惚,仿佛是御花园莲池平静的水面,因为坚韧而挺立的荷花花茎在细风里轻轻摇曳而蕴漾出的、一圈圈细密而柔软的涟漪,把记忆深处的清丽容颜摇碎。 池面粼粼的光,使她仿佛笼罩在无边的光晕里,美的盈翠而遥远。 “朕这一辈子,有那么多的女人,到最后,竟只记得起她曾拿那样清澈而亲近的目光看着朕。没有利益牵绊,没有名分算计。” 秦宵缓缓一笑,声音是温和而淡然的,却有讥讽的弧度:“可她被辜负了。高处不胜寒,陛下终于觉得所谓的情义,也是值得期待的东西了么?” 皇帝长吁如叹里带着几分嗤笑,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亲情”二字:“朕,从不曾拥有过。” 秦宵侧首看他:“奴婢一直有个疑惑,还望陛下解惑。” 倾覆(四十九)忌惮 皇帝抬手掸了掸如女儿柔嫩肌肤般的中衣,掸去砸在窗台上,又飞溅至身上的细密水滴。 掌心是一股微凉的清醒:“问吧!” 重华门后长巷里震天的喊杀声被倾盆雨势镇压,而雨水深处不知是那树凤凰花开的太盛还是沾染了血色,有隐约的猩红。 秦宵的语调似他臂弯里的雪白拂尘,是温柔和顺的,只是他眼底的光,却乌定定直直照进皇帝的心底:“陛下废弃她,是因为她这个皇后当的太受百官命妇的敬畏,让陛下忌惮了?真的觉得她会反陛下?还是、只是因为太后的以死相逼?” 皇帝皱眉。 不知何时起,他眉心的印记已经无法抚平。 他转首,专注的望着窗台下白鹤紫霄漆面嵌螺钿案几上的一盆光秃秃的枝条修剪的清雅出尘的白梅,是迷茫而怜惜的。 许久后,方低迷道:“或许,都有吧……” 秦宵站在窗前,拂面的是雨水与阴云席卷来的夏日难得的清凉,雨滴似乎有了石子的力道,击在面上,有些痛。 伸手,将窗棂紧紧阖上,动荡终究被阻隔在了殿外:“那时候陛下并不爱她,当初求娶她,是因为姜家和沈家皆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他们在先帝的心里还是颇有地位的。” “她独立,有手腕,不妒不愤不争宠,能照顾好陛下每一个安分的女人。而不安分的,也从不需要陛下开口,自有那些女人该去的地方。说踏脚石也过了,陛下还是很满意她这样的妻子的,不是么?” 皇帝目色里的怜惜在茫茫雨势被遮蔽之后,迅速抽离,只余了一抹迷茫和淡漠在交织。 秦宵顺了顺拂尘,继续道:“可随着夺嫡的路越走越远,陛下发现,她和沈家在百官、命妇、宗亲之中的威望越来越高,陛下开始担心,这样的皇后、这样的后族,会不会终有一日成为强大的外戚集团,掣肘了您的权利。” “疑心一旦种下,不会泥土里腐烂,它只会在阴暗潮湿的怀疑里慢慢发芽、生根。即便她稳坐后宫不在过问政事,陛下还是不放心。因为先帝给国公爷的权利实在太大了,沈家郎君也越发得力。” “后来她怀孕了,在她嫁给你七年之后。她很欢喜,陛下也曾真心欢喜过的吧,毕竟是嫡子。” 那样的一字一句,仿佛心底的倒刺被人拂过,不那么痛,却叫人难以忍受的心底烦乱。 皇帝的瞳孔微微一缩,似乎看的有些遥远:“嫡庶尊卑有别,嫡子,总是不一样的……” 秦宵对他的话有一目鄙夷与嗤笑:“可后来又不高兴了。有这样外家强大、手腕厉害的母后,嫡皇子一旦长成,怕是会将你的权利慢慢吞噬掉。皇帝没有了绝对的权利又怎么可以容忍呢?所以,疑心慢慢成了防备,防备有成了忌惮……” 他停了下来,微微侧首看着李彧。 一向淡然无波的眸子里凝聚了一束光,强烈的无法遮拦的打进皇帝的眼底。 尾音洋洋一舒,轻缓的语调却似刮骨寒风,直吹心底:“恐惧啊……” 那束光在皇帝目中破碎成带着尖锐寒光的光影,翻涌浮沉,伤人之时,在锦衣华服之下亦有不为他人所知的伤痕。 “秦宵!” 他眉心深刻的纹路里有杀意闪过,“你的言论姿态,已经不像个内侍了。朕之事岂是你一介阉人可揣摩窥探的!” 秦宵挺直着背脊,淡淡看着皇帝眼底的杀意,徐徐一笑。 他是奴婢,一个阉人,可他从不承认自己是李彧的奴婢。 他不配! 如今走到这一步,他该完成的都完成了,便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不,他从不曾害怕死去。 能虚与委蛇在他身旁这数十年,不过是想在多看顾些孩子,她的孩子。 让他复仇的路走得更顺一点、而已。 那种沉淀了所有情绪的语调,不紧不慢,如深渊悠远而宁静:“所以,在太后罗列了那么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她时,你犹豫了许久,大抵也是有舍不得的,也怕得罪了定国公和敬服于她的臣民,可最终、还是舍弃了她和孩子。” 皇帝薄唇紧紧一抿,丹丸的效力上位过去,他腻白的身体沁出了一层又一层薄汗,在冰雕之畔,闪烁着冰冷的水色:“秦宵,你放肆!” 当初沈缇执意要废弃她立白凤仪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怒。 那时他刚登基不过一年余,万事草创,后宫也需要安定。 而白凤仪从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她的楚楚也并不能激起他的保护欲。与阿宁比起来,白凤仪可说只不过是只无用的花瓶,根本不配做他的皇后。 这二十余年的夫妻,也足以证明,她根本比不上阿宁! 离了沈缇的凌厉手段,妾妃的算计她一桩都应付不了。 若是她在,他的子嗣也不会凋零至此。 可、不可否认,当时紧接着,是心底清醒的一动。 谁知,秦宵仿佛是看透了他一般,继续道:“沈家虽是陛下的外家,却是开国以来根基最为深厚的有爵门阀,姻亲故旧太多,威望不低,一旦沈氏女为后又生下嫡子,沈家的权势不必陛下给予,就将是其他士族无法匹敌的。” “在漫长时光里,还会有更多的门阀靠近、讨好。一旦沈氏族人在权势里生出傲骨、反骨,于陛下而言是绝对的麻烦!何况,姜家的覆灭是陛下一手促成的,难保哪一日娘娘会想起为姜氏一族报仇,害了你这个皇帝,好给自己的儿子腾位子。” 皇帝从来都知道秦宵善查人心,否则当年那么多的小内侍,独他十五六岁就能在御前近前伺候! 心底最深处的忌惮被全数剖开,仿佛自己的卑鄙与懦弱被看穿,皇帝的眼神在檐下铁马风铃疯狂旋转的“玲玲”声中,有了无法穿破的阴鸷。 “秦宵,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一直记得先帝是如何艰难,花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将权势从臣子的手中收回。 那时候…… 秦宵说的不错,看重她的同时还有更多的忌惮。 他想要的,一路努力到那一刻,登上大宝,为的是握有天下间所有的、绝对的权势! 所以,最终他舍弃了她和就将出生的孩子。 成全了自己的天下至尊。 秦宵微微一吁,轻笑着看着他:“陛下知道如何爱一个人么?不论是何种定义上爱,亲情、友情、男女之情。” 轰然一声。 是惊天雷声开天辟地而来,带着滚动的余音撞进耳中,紫色的闪电紧接着破开层层乌云。 那样几乎点亮天地的光亮,透过蒙在窗棂上薄薄的烟罗纱映照皇帝的眼底,似火焰,转瞬消失。 爱? 不知道。 他知道如何让一个女人爱上自己,也懂得用温柔和身旁的位置使她们的目光紧紧相随。 可到底怎么样才算爱一个人,他,并不懂。 并没有人教给他。 友情?亲情? 作为帝王,为何需要这些东西? 他只需要万人的敬仰与畏惧。 可到了今日,他又发觉自己的身边是空的,是冷的,是孤独的。 他看透了身边女人的算计,为了家族、为自己、为孩子,终究,都是为了瓜分他手中的权势。 所以这些年里,那双干净而含笑望向他的眼睛变成了他梦里最怀念的。 他会下意识的拿她的清澄与那些女人相比。 可最后,后宫里的那些女人,都无法与她相比。 她的笑颜,她的睿智,她一切的一切都疯狂占据他的思绪,又一丝丝一缕缕的化作空虚占据了他的心。 这算不算爱? 倾覆(五十)逼宫1 这算不算爱? 他真的不懂。 雨水冲刷着殿前的金砖、泥土与花草,大捧大捧的栀子正盛放到了极致,激荡起青涩而缱绻香气无遮无拦的自敞开的殿门扑进,穿越过重重轻纱,并着殿中龙涎香,纠缠成一股铺天匝地的清甜微苦到了至极香气。 叫人不觉拧眉闭目,想细嗅其味,又想逃离其味。 而他,无法承认自己于此情一道的失败,最后只以玩味而讽刺的嘴角弧度道出他的答案:“帝王从来都是孤独的,朕不需要虚无的情义。” “孤独?”秦宵对此二字还以嗤笑,“还是多疑?”旋即话锋一转,轻吁道:“若是锦哥儿还活着,也该是二十有三的年岁了。再过两个月,便二十四了。” 殿中阴沉的气氛,杀意的凌厉,因为他的后半句话,仿佛忽然化为了云烟,消失了。 这二十多年来,无人替过这个名字,可皇帝知道他说的锦哥儿是谁,轻轻呢喃着这几个字:“锦哥儿?锦哥儿……” 仿佛是被骤雨湃过,丹丸的效力骤然散去,继而是一阵湿冷裹挟了他的心底,冷的彻骨。 皇子,嫡子,他无法拥有的瑰宝。 秦宵眼底的青烟痕迹有了蛟龙嘶吼的狰狞:“怀孕的时候她便取了这个字,她说,祝陛下有一个锦绣天下。锦哥儿长得很像阿宁,小手很是修长。或许,长大后他也能练得一手好鞭子,写的一手很好的馆阁体。原本,陛下会有一个出息的嫡子,可惜了……” 皇帝目中似有一抹星子的光亮,随即暗淡:“马上、便要二十四了?像她,那生的果然是极好的。” 秦宵托了托双臂,目光却落在了远处,邈远道:“奴婢抱过他的尸体,还是温热的,却已经断了气。沈缇和白凤仪对她们母子赶尽杀绝,全然不顾半点血脉情义!” 皇帝不自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似乎在凝望扬起的轻纱上了一枝青竹。 那抹稚嫩而挺拔的颜色,像极了一位肆意而坚韧的青葱少年郎。 皇帝心底莫名一颤,一缕悲愁悄然爬上他细纹已生的嘴角,语调里有了难以掩饰的颓然:“秦宵,够了。” 秦宵目色一厉,口气却依然淡漠:“奴婢同阿宁来往亲近,照理,奴婢早该死了。陛下为什么顶住了太后和瑾妃的逼迫非要留住奴婢?仅仅是孝顺之余对太后的铁腕强势表达不满?还是陛下各种借口之下,终于发现被你轻易舍弃的母子,或许才是世上唯一待你真诚的人了?” 是无法的尖锐扎在心底,皇帝怒目于他,眼角有细微的痉挛,喝道:“别以为朕真的不会杀了你!” 可心底,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 秦宵从前是在先帝身边伺候的,是首领内侍江公公的徒弟,灼华与他交好的那些争储的岁月里确实给自己带来很多方便。 照理说废了灼华皇后之位,也该把他和与灼华交好的内侍、禁军全部杀了,以绝后患。 可当时也不知怎么的,便留了他下来。 当沈缇和白氏知道秦宵被留在了延庆殿,多次要求把他杀了,皇帝反而更加不肯这么做了。 他是帝王,已经被迫废弃了自己的发妻,娶了一个没用的皇后,若是连身边用一个什么样的内侍都要被指手画脚,他这个皇帝到底是孝顺?还是窝囊? 或许如秦宵所说,自己留下他,是对沈缇孝顺之余的反抗。 或许他对她和孩子有一丝不能承认的愧疚。 亦或是,他们身上那一点点相同的无畏与干净的气息。 秦宵对他的暴怒浑不在意:“从前不杀奴婢,是对太后的反抗姿态,后来不杀我,是想监视我一观察我身后之人的动作。如今敌人杀上门来了,是陛下陨落,还是奴婢身死,倒也是未知数了。” “原来你们也清楚。” 皇帝眼底闪过精锐的狐疑。 “你和贵妃不是李岩的人,也不会是沈祯,你们到底在为谁做事?算计完了白氏和沈缇,你们是不是还在算计朕?今日李岩的逼宫,也是你们计划里的一环是不是?” 秦宵淡淡道:“陛下让人监视我们那么久,就该知道我们也不过是旁人计划里的一枚棋子,国公爷、奴婢还有贵妃的任务就是让白氏生不如死,其他的,我们并未沾染分毫。” 皇帝微眯的眼底有锋利的光影:“那今日你的任务又是什么?激怒朕么?” 秦宵舒然一叹:“奴婢该做的都做完了,今日原也没奴婢什么事儿。只求解惑而已。”微微一笑,有些缥缈,“做了一辈子的奴婢,却不曾好好伺候过她。” 皇帝慢慢敛起了怒意,不动声色道:“做完了,不怕死了,所以今日与敢同朕这么说话了?” 内侍的容颜总是老去的格外慢一些。 秦宵垂了垂眸子,眼下的细纹被黛青的影子轻轻掩上:“奴婢一向如此。陛下从前不杀我,是不想打草惊蛇,因为你还要利用我们的计划杀了李启。如今,身为帝王的心思被身边人如此窥探干净,却是无论如何也要杀掉了。” 皇帝冷笑:“原来,你们也清楚。” 在雷声与雨势的磅礴里,秦宵轻道:“用他的话来说,相互利用,算计的就是人心。不过是比最后一步棋谁布的更好而已。” 皇帝冷厉的面孔上有一瞬淡淡的迷离:“这句话她也说过。” 秦宵似乎也想起了她来,舒展开的每一缕纹路路都是温然,却只是轻轻低语了一句:“也不知,她是否在黄泉路上是否孤寂?” 哗哗的雨势里有细细沉沉的脚步声,并着铁甲相碰的清脆之声,“踏踏”而来。 夏日蒙上的窗纱是极薄的,皇帝透过窗纱望出去,将天地逶迤成雾白一片的雨势里,就在延庆殿的大门前,两股势力,暗金的盔甲与宗褐的铠甲皆带着浓浓的杀气,在殿前对峙着。 雨水自刀锋滑落,倾泻成血色瀑布。 用力坠地,蜿蜒了一泊炼狱的阴冷。 在大雨倾倒里若隐若现着身影,朦胧里看着尤显诡谲。 仿佛地狱之门里走来的阴兵。 只看谁能借了谁的道! 皇帝似乎并不在意殿外的剑拔弩张,缓缓站了起来,漫不经心舒展了双臂:“更衣!” 倾覆(五十一)楚王 殿门外的禁军挥动长刀,光影流转间,倾盆的雨势如行云般散去。 被雨水冲刷了半日的铁甲在碧蓝的天空下,有血腥的铁锈气息萦绕不去,叫人几欲作呕。 为首之人舒臂,让手下卸去铠甲,手中还在滴着薄薄血水的长戟一扔,缓步上前,就站在廊下禁军的面前。 他浑不在意殿门前禁军的刀剑相向,笃定的眼底映着禁军手中锋利刀尖,有雪亮的光影迸发。 高扬的语调,浑厚而快意:“陛下为小人奸佞迷惑,服用了大量含朱砂的丹药,以致龙体有损,无皇嗣传承,国祚受阻。臣奉祖宗天命,前来清君侧!” “恭请圣安。” 皇帝换了一身暗青色团福纹袍子,外罩一件半透明纱衣,以金银丝线盘起的衣缘曳过门槛,映着金砖上大片大片的水泽,闪烁着遥远的星光。 杨修见皇帝出来,抱拳请罪道:“是属下无能,竟未察觉赵集的异心,致使禁宫失守。”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虚抬了一下手。 站在三阶玉阶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李岩。 先帝李韵的幼子,今年才三十有三啊! 多年轻! 那张年轻的面孔与先帝有五分相似,或许连隐忍的性子也是相似的,在此之前的三十三年里,谁曾想,这个十岁就被他打发去了封地的小皇弟,从不曾接触过权利的闲散王爷,如今竟也敢从他手中抢夺天下了! 一身缂丝银绣的长袍,更是将他衬的宛若一枝傲霜的竹。 皇帝有些恼,纵然他依然将身材保养的很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自己身上找出这样年轻的风华。 “楚王何时进的京?” 李岩眉目俊秀,眼角眉梢依然保持着风华正盛的姿态,微微一笑道:“为免皇兄安危遭受威胁,臣弟何敢轻易离开皇兄身边。” 就是说,镇抚司亲自看押回去的根本就不是他本人了。 在京中暗中来往与各个高门府邸数月,难怪能煽动起这么多老臣大员参与其中了。 皇帝望了眼殿前乌泱泱的铁甲军,挑了抹深沉的笑纹:“你们用什么法子拖住了镇抚司?” 李岩狭长的眸一睇,笑意里有冰火在碰撞:“臣弟拖住镇抚司做什么,陛下忘了,是陛下让慕指挥使出京查办幽州都指挥使被杀一案的?几位同知大人么……”微微一笑,“不过是隆王爷、慎王爷和几位大臣的府邸有飞贼强闯,陛下敬重几位老叔伯,镇抚司自来是急陛下之所急,自是要替陛下护好长辈,将匪患捉拿归案的。” 皇帝负手跺了两步,赞了一声好。 金砖被暴雨冲刷的如窗明镜,雨水被火热的空气一烘,腾升起漫漫然的水雾,将皇帝的面孔笼在其中,叫人看不出喜怒。 杨修亦步亦趋。 皇帝摆了摆手,下了玉阶:“三千禁军竟也拦不住你们,十三,好本事啊!” 或许是延庆殿前的禁军之数委实太少,李岩的笃定慢慢舒展,倒是颇有闲情逸致与皇帝扯闲篇:“杨统领要近身保护陛下,赵副统领不过是替陛下整肃宫禁罢了。”微顿,“陛下还记得赵匡礼么?” 皇帝眉目闲闲,嗤了一声:“赵匡礼杀人栽赃朕的太子妃,可惜技不如人,死有余辜!” 李岩气定神闲,淡笑道:“成王败寇,输的人在赢的人眼中自然是死有余辜,只是其家人未必这么想了。” 皇帝微微一挑眉,只是尾音一扬的“哦”了一声。 李岩抚了抚被铠甲压皱的衣袖,语调沉幽道:“赵集赵副统领就是赵家一直藏在外头养着的郎君。夺嫡之路崎岖泥泞,自然得给自己的家族留好后路了。” 皇帝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眼神自李岩面上缓缓移开,落在重重铠甲之后:“躲在人群之后,不打算出来把自己的忠肝义胆到朕面前表一表么?” 在暮色晚霞的掩映下,殿宇连绵,屋脊飞翘,琉璃清透,皆被披上一层赤金霞红的浓墨色彩,反射起一屏屏深色的光晕,宛若重重交叠的剪影。 整座宫禁就在这样被雨水散去后的夏日傍晚的异常沉闷里,慢慢陷落。 铁甲后的宗亲与老臣眼看皇帝静静无怒的样子,莫名有一种被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这便是帝王威势了! 可皇帝分明是看到他们了,想退避,也是不能了。 几位宗室的白须老亲王定了定身,走在前面。 陶源、闻国公之流曾被沈缇暗中联系过以为李启辟国的重臣行在后头。 今上重用外姓之臣,近两年更是将沈氏一族拱到了无上地位,他们这些老宗亲、内阁数十年的老臣反倒不如沈氏年轻一辈的郎君了! 尤其,陶源与闻国公之流与沈缇暗中谋划过的老臣,心中没有底,不知皇帝是不是察觉到自己曾为先太子筹谋过那把椅子。 即便李启已死,但曾有异心的朝臣,以皇帝如今的心性又如何会轻易放过! 若是不及时出手将自己靠拢的藩王推上去,他们不久之后的下场也是一眼得到望尽头,谈何延续家族荣耀! 所以,于他们而言,走到今日一步反倒是让他们格外的兴奋,面上毫无惧色。 若是事成了,他们就是新帝身边一等一的重臣!能将这些年将他们压制的沈氏一族,以及与之亲近的门阀,全部踩在脚下! 到了皇帝的跟前,一群白须白眉的老臣都不过虚虚一揖,便算是行了礼。 如今是他们包围了李彧,就不信事不能成! 宽阔的庭院里,有一瞬沉寂,唯有铁甲与兵刃被风拂过发出吹毛短发的锋利之声。 皇帝眼底闪过一道寒光,只隐忍不发:“昨日方大朝,众卿今日便急着来请安了?” 恪郡王一张国字脸,倒八眉,大抵是常年不顺气的缘故,有青郁之色积郁于眉心。 他是先帝李韵的亲兄弟,行十六,比先帝小了十五岁,比皇帝也不过大了十三岁而已。 在今日进宫的众宗亲之中是最年轻,却也最不得重用,自也是最愿意出力的。 庭前一树凤凰花开的如火如荼,倒映着如碧的天空,水气萦绕,似要烧起来一般。 恪郡王白皙皮囊下的淡青色血脉映着那一抹烈火,翻涌如河底湍急之流,有尖锐的暗礁掩藏其中,一不小心就要将人扎的头破血流。 昂了昂首:“早年里白瑾妃戕害皇嗣,以致陛下后嗣凋零。近日老臣听闻陛下多服用丹丸,陛下自认身体强健,却不知丹丸之害。此种药物多是朱砂添加其内,长久服用不过愈加掏空内里而已。” 皇帝嘴角的笑色宛若茫茫雪原上的光,凝结了彻骨的寒意:“朕真是不知各位叔伯爱卿,竟是这样关怀朕的康健了!” 恪郡王朗然道:“臣身为陛下的臣子,更是陛下的叔父,自当关心陛下龙体康泰!” 皇帝淡淡的神色里有不容置疑的决断:“朕的身体自有太医操心,就不劳众卿自政务里分心了。” 秦宵看了皇帝一眼,上前一甩拂尘,扬声道:“陛下的和贵人已有身孕,胎像稳固,如今正在宫外好好安养,不久之后便会为陛下诞下龙子。天色不早了,各位大人跪安吧!” 皇帝将有孕妃妾藏在宫外,分明就是防着有人动心思的。 但与他对峙的群臣却仿佛半点都不意外。 恪郡王微微一笑,显然是早有准备:“陛下说的是,太医早晚为陛下请平安脉,自然最清楚陛下龙体究竟如何了!”一挥手,“让太医上前来回话!” 倾覆(五十二)逼宫3 前前后后被棕褐色铁甲军推着走上前来的,有四位太医,其中便包括太医院之首的刘太医! 皇帝看到他也在其中,眉心不由一跳。 朱红大门敞开,皇帝看到长长甬道两侧的红墙在数不尽的风霜雨雪里有了一道道斑驳的脱落,夕阳坠落的余晖昏黄里,像极了后妃哭泣后的残妆,无甚美感。 昔日象征不可亵渎的权势之所在的延庆殿,此刻在夏日炎炎里,竟有了荒草衰烟的頽冷,皇帝便仿佛一头被围困下的巨兽,一头老去的巨兽,昂扬的姿态渐渐有了苟延残喘的僵硬。 恪郡王低头缓缓拨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上好的翡翠,色泽通透,在渐渐沉落的光线里,有着乌定定的光芒:“你们自己告诉陛下,那和贵人的胎究竟好不好!” 从两撇小胡子慢慢蓄成一把雪白长须的刘太医低垂着头,万分感愧的模样,颤颤巍巍道:“和贵人并不曾有孕,一切害喜之症,皆因药物而起。” 恪郡王蓦的抬头,眸光映着最后一抹夕阳,如烛火熠熠点燃在眼底:“陛下年过五旬,又服用了那么多丹药,可还有生育的可能?” 刘太医摇首,长长的白须扬起男子枯竭的征兆:“已然不、不能了……” 不论皇帝的妃妾是否真的有人有孕,哪怕把人藏到了天边去都不重要,他们甚至也没想过去寻,只要让太医一口咬定皇帝已经毁了身子,便是永绝后患了。 傍晚的天际是辽阔而压抑的。 遥远的蝉鸣有了凄切的凝重,纵深殿宇在最后一抹淡青与暗红的余晖下,慢慢有了深邃的孤寂与阴冷涌起。 重重亭台楼阁间的灯盏渐渐亮起,却也显得那么的单薄,化不开心底浓的化不开的阴翳。 皇帝涨得通红的面孔渐渐发青,鼻翼微张,几乎站不住。 秦宵忙扶住了他:“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甩开他的搀扶,指着刘太医的指是颤抖的:“刘千,你大胆!” 李潮看着皇帝面上闪过青白之色,心底无比畅快。 长臂一抬,恪郡王蓄着的长指甲覆上晚霞之色,如箭矢闪烁着幽光,破开云层,直直指向跟在皇帝身后的秦宵,扬声道:“此阉贼怂恿陛下服用丹丸,损害龙体,实乃罪无可恕!” 秦宵轻轻一甩拂尘至臂弯里,雪白映着曳撒的绯红,莫名的热烈而动荡,垂眸微微睨了台阶下的面孔,微微一挑眉。 能被一大群宗亲、阁老以“清君侧”之名来铲除,他这个内侍当得可真是前无古人了。 他缓缓一笑,白皙清瘦的面孔映着夕阳,有别样的阴柔之美:“众位要捉拿的奸佞原来是奴婢,真是失敬。” 他们在场的这些人,谁的身份不算高贵? 往日里为了保身家性命,为了能让他在皇帝面前美言一二,还得压低了身份同这些阉人称朋友。 到了今时今日,众人瞧他的神色依然淡的如斜阳下的薄薄云烟,不惊不惧,倨傲的神色哪里像寻常内侍的样子,不免叫人恨得有些牙儿根痒痒。 可恨! 恪郡王眼眸一眯,眸光落在皇帝的面上,有冷冷的得意与讥讽:“陛下自服用丹丸至今已有数月,新进宫的妃嫔也都是生育年岁最佳之时,却不曾听闻有哪位贵人有喜讯。分明龙体已损!天子无嗣,皆因你这阉贼乱权而起!” “秦宵,只要你认罪,本王大可饶你一条性命。” 这就是要他这个贴身伺候皇帝的内侍,在天下人面前证明皇帝是真的“不行了”呢! 可惜了…… 秦宵看了皇帝一眼,似笑非笑道:“奴婢还以为陛下赏了奴婢延年益寿的丹丸,没有赏给郡王,郡王是嫉恨奴婢,觉得自己这个宗室王亲还不如个阉人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呢!” “你!”恪郡王的倒八眉高高耸起,怒斥道,“本王不与你这阉人废话!来人,拿下秦宵,替陛下铲除奸贼!” 李岩微微一扬面孔。 身后便有三千营的将士提刀上前。 楚王来逼宫,是要让皇帝写下诏书立楚王的儿子为储君,自然不能杀皇帝,不过对这个“瓮中鳖”自也不必再留有什么敬畏,刀锋几乎贴着皇帝的耳侧而过。 皇帝这一辈被刺杀也不知多少回了,于这样的场面自也是平静无波的。 天色欲晚,深紫、醉红、深橘的云霞曳满了被雨水冲洗干净的长空,连空气都是霞红的氤氲。 “无嗣”二字刺痛了皇帝淡然的眸子,眼底的云霞失去了云卷云舒的悠然姿态,汹涌如烈火,几乎要将恪郡王焚成灰烬。 而然出口的语调纵然带着烈烈之火,却还是极力维持着平稳,那是他身为帝王的尊严与傲气:“李潮,你放肆了。” 秦宵静静立于皇帝身侧,亦是澹澹如水。 皇帝是想杀他,可即便他要死,也必须是以皇帝给他的罪名来就死。 因为皇帝是绝对不会容忍有人在他面前趾高气扬、发号施令的。 这些人,以“清君侧”的名义逼宫,还杀他的奴婢,若皇帝还能忍,他的帝王威势,还如何维持? 从前不能,如今面对这些威胁他皇权的贼子,就更不能了! 杨修能统领禁军十余载地位稳固,自也是清楚的知道皇帝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背后的意思。 在皇帝的下颚微微一紧时,杨修手中长戟一挥,刀锋毫无阻碍的将坚硬的铁甲划破,顷刻间上前的暗棕色铁家军便已身首异处。 温热而腥红的血液飞溅而起,隔着潮湿的水气,留下阴鸷的影子在每一个人的眼底,久久不肯褪去。 站在前头的将士大抵在军中都是有些名头的,只是禁军统领的身手,并不是谁都能轻易打下来的,交手之下,不过平添了十数具尸体罢了。 李岩看着杨修,年余五十竟还有如此凌厉的身手,十分欣赏:“杨统领好身手。” 难怪皇帝不肯轻易将换了年轻一辈的将军上来顶替。 摆了摆手,让三千营的人都退下。 杨修收长戟,退回皇帝身侧。 恪郡王李潮咬牙瞪着杨修和一脸淡淡的秦宵。 倾覆(五十三)嗣天子宝 他出生在妖妃当道之时,生母不过宫女出生,没有得力的外家保护,从来活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先帝爷对各兄弟还算客气,还让他在吏部挂了个差事。 到了李彧手里,只重用外姓之臣,更是将他调去了太仆寺,连视事都不让了。 别说在皇帝面前没有话语权,便是高位朝臣对他的尊重也不过在表面罢了。 同是高宗皇帝的儿子,隆亲王、慎亲王的儿孙能被皇帝指婚一品大员家的嫡出女眷,这是对掌实权宗亲与朝臣的掣肘,却也是荣耀! 而他的儿孙,娶进门的女眷,也不过家中有爵而无实权的,这样的高贵是空的,注定了他们的下一代依然无法靠近权利! 他看到慎亲王的嚣张,看到隆亲王的傲然,他也渴望这样的肆意与得意,可几十年的经历注定了他的心底是虚的,对握有巍巍皇权的皇帝带有与生俱来的惧。 所以,当皇帝不紧不慢的语调点到他的名字是,眉心不受控制的突突跳动,晚风裹挟着碎碎迷迷的光扑面而来,是滞闷的,几乎夺走他所有的呼吸。 是对死亡的恐惧。 可一瞬间的褪却之后,那样的恐惧又激起他想将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从远端拽进泥沼的疯狂之心。 积蓄在李潮眉心的阴郁愈见浓翳:“老臣等身为宗族皇亲,不敢多加干涉陛下家事,只立储之事,已不仅仅是陛下家务事,更是国事!让李氏天下稳定延续,亦是所有李氏子孙的责任。” 闻国公沉沉道:“陛下,恪郡王所说有理!虽说如今有三千营和赵副统领整肃宫禁,也难保有人逃出去,胡言乱语啊!” 这便是威胁了,若是皇帝今日不肯立储,便要将皇帝不能有嗣的事闹出去,届时被百姓看笑话倒是小事,在“和贵人”生下孩子之前,就会不断、不断有人来逼迫皇帝! 皇帝即便防得住这一回,未必防得住每一回。 他是从争位的路上走过来的,就该晓得为了这么位置,多的是人愿意将身家性命全部赌进去! 会不会疯狂到直接要了皇帝的性命,也未可知啊! 李潮冷冷一笑道:“方才太医的话您也听明白了,连院首都证明,您是不会有子嗣的。这样的事若是闹的沸反盈天,丢的可是皇家的脸面。还是早早立下了太子,也好安臣民之心呐!” 有了出头的椽子,宗亲大臣开始纷纷上言,一声比一声高扬,仿佛皇帝下一刻就要暴毙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便陛下是真龙天子,也得为李氏血脉的延续慎重考量才是!” “陛下身体尚好,可谁曾想先帝正值壮年时忽然病重难言,即便事先立了卿皇兄为太子,太子亦在动乱里身亡,导致最后京中大乱,百官遭匪患屠杀。” “臣等自是期盼陛下万岁长青,早立储君,也是未免有事突发之时生出大乱而已!” 皇帝听着他们几乎诅咒之言,眼底闪烁着阴翳的暗火:“众卿为国事劳心劳力,朕感愧于心啊,今日来此,想必是有所人选可荐于朕的吧?” 陶源一直静静站在一侧观察皇帝的神色,想从他的面色里辨别出些他此刻淡然的底气来,但他无法从皇帝的愠怒与冷漠里看出任何。 见李潮和李岩的眼神望过来,便也只能接口了。 陶阁老拱手敬天,慷慨激昂道:“楚王嫡长子聪慧机敏,堪当大任!” “今日陛下若要降罪,老臣无话可说,但立储之事,还请陛下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千千万万的百姓仰望的天子,若是连后继之人也无,百姓的心怕是要慌了!外族的野心也将压制不住了!” 皇帝的嘴角似乎是怒,似乎是嗤,睇着李岩的目色里的狠辣之意,如熔岩翻滚:“原来十六也有这样为国家社稷倾尽心力的宏图之志了。” 李岩慢条斯理地一笑:“臣弟无宠、无强大外家,更舍不得随意废弃艰难岁月里跟随臣弟的发妻,自然不敢肖想九五至尊的位置。众臣推举小儿,不过是看着他已长成,年富力强而已。” 皇帝眉心一突,脸上瞬间冻住了寒冰凝雪:“李岩,你放肆!” 李岩打了个虚礼:“臣不敢,不过是为了祖宗辛苦打下的江山,不轻易落入和贵人此等意图鱼目混珠的卑贱之人手中!还是说,陛下情愿自欺欺人,把江山拱手到外姓之人手中,也不肯承认自己不能有嗣的事实呢?” 听到此节,皇帝眼底的怒火反倒是慢慢消失了,整个人平静的仿佛沉入了海底。 只是淡淡瞟了那些唾沫横飞的宗亲一眼,唇角缓缓一掀,徐徐道:“众卿难道不知,嗣天子宝在东太后手中么?各位今日的阵仗,怕是太后娘娘也不同意立储啊!” 李岩一怔。 皇帝是立过太子的,他们自然理所当然认为嗣天子宝是在皇帝手中的,却不想竟是在周太后的手里! 难怪了。 沈缇和白氏这二十年来在后宫一手遮天,却从未听说过与周太后有过任何冲突了! 皇帝孝养两宫太后更是为百姓所称颂。 原是这个缘故! 因为哪怕太子已立,将来太子登基、传位,还得有周太后手里的大印才行啊!敢对周太后不敬,嗣天子宝会出现在哪位藩王或宗亲手里,可就难说了! 先帝爷为这位陪他走过艰难岁月的发妻,打算的当真妥帖啊! 李岩朝人群里看了眼。 立马有人潮着宫外而去。 既然周太后才是今日计划的最终关键人物,英国公府自当是要“重点保护”起来的。 朝大门口比了一下:“就请陛下移步,随微臣去向母后请安吧!” 遥远的天际的最后一片红霞被轻纱似的淡青色吞没,内侍深深垂首提着灯孔走在两侧引路,颤抖的手将烛火摇曳,映着甬道两旁的红墙,恍惚了眸光,成了满目干涸而斑驳的血色。 延庆殿的五百铁甲与三千营一左一右跟在李岩和李彧的身后,一片戒备与肃杀,反倒是走在最前面的二人,似乎颇为平静。 倾覆(五十四)周太后 六月里的栀子开的正盛,那样冰魄般的凉香并着雨水尚不及冲刷干净的血水的腥臭,缠绕在空气里,刺激着人的鼻端,叫人忍不住作呕。 连脚下石板上春恩常在这样欢喜的字眼都蒙上了垂死前挣扎不定的乌沉沉的气息。 皇帝的步伐沉缓,似乎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夜色:“你的封地在江南最富饶之地,年节下赏赐也不少,朕自认对你也算不错,到不知十六何时生出这样的雄心来?” 李岩的目色似有一瞬沉伤,旋即澹澹道:“可臣要的是什么,陛下难道真的不知么?” “我这个不得宠的皇子,十岁前备尝世人冷眼,活的小心翼翼。十岁时被你遣出京,在封地过了十一年算不错的日子。可这样的太平心思正是断在你手中的,陛下忘了么!” 他的语调扬起里被压着巨石:“我来求你赐婚,可你却把她从我手里抢走,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和孩子死在白氏和沈缇的手里,连娘家人都被牵连!” 皇帝脚下的步伐微有一顿,用力想了想他口中的那个“她”。 大抵是过去了太久,只记得有这么个女人,却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 “朕听说你与楚王妃恩爱不疑。” 李岩迎风而吁,笑纹浅淡:“陛下不也独宠了白氏二十年么!” 都不过做戏罢了。 这个理由让皇帝额角的青筋蠕动了一下,桃花眼微微一斜:“所以,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的姿态让李岩觉得刺眼,冷嗤道:“你连沈氏嫂嫂这样一心为你的妻子都可以随意废弃,她这个眉眼里几分相似的替身,死便死了,自不觉得可惜。可于我不能。” “决不能原谅!” 这世上人的野心都有不同。 有人喜欢权势,便乐在算计里披荆斩棘。 有人喜欢银子,便高兴做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终日流连在珠算噼啪之间。 而有的人,一生所盼的不过是有一心人在身畔,有一抹温暖在心底,恩爱相守,儿女绕膝,度过平凡而宁静的一生。 权势、银子,亦或是温暖,都是执念。 一旦执念被打破,那么迎来的是失望沉沦,还是鱼死网破,便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了。 而生在皇家却不曾得到重视与温暖的李岩,在二十一岁之前,不敢奢想过去抓住权势,不过是想求娶一个喜欢的女子,在封地安安稳稳的做一个平安富贵人。 可皇帝轻易的夺走了女子带给他的那抹温柔,又毫不在意的将她断送白凤仪和沈缇的手中。 他的仰望,他的执念,最终化作了对皇帝的恨,成了他的心魔。 望着墨蓝天空里星子,清亮而清孤,像极了记忆深处的那双眼眸,皇帝眸色微微闪动:“看来等这一天,你等了很久啊!” 李岩不置可否:“或许吧!” 风拂过通往寿安宫路上的一湖池水,宫人早早将各处的烛火点亮,摇曳在宫殿的各个角落,将银光粼粼的湖面点亮了一浪又一浪涟漪。 那样的丰艳,有着玉碎尘沙的破碎姿态,每一点光芒都带着锋利的刃。 默了许久,皇帝忽然转了话题道:“四叔和六叔有镇抚司护着,定国公府和其余大员的府邸十六又安排了谁来看顾?” 李岩对他的试探倒也不做遮掩,敛起了所有的情绪,戴上了一副平和面具:“陛下放心,巡防营路尧大人会替陛下照应好定国公和太夫人的。” 皇帝面上霜色微澹:“路尧从潜邸时便跟着朕,你能说动他,倒也算你本事。” 李岩意味深长的睇了他一眼:“路大人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自来忠君不二,这些年为了陛下南征北战亦是功劳不小。只不过,当年替陛下在夺嫡之路上劳心劳力的大臣都没什么好下场,路大人怕自己如苏仲垣之流一般,没个好下场。” “自然了,更是怕陛下被奸佞谗臣欺骗,以致和贵人之流妄图以庶民之子顶替皇室血脉,来抢夺李氏江山。” 寿安宫的门口守着禁军,见到李岩与皇帝缓缓而来,推门去让门内的宫人去向太后禀报。 皇帝的长吁如叹似闷热晚风里,徐徐而来的一丝属于夜晚的凉意:“巡防营、三千营、禁军投了你,镇抚司被绊住,一个五军营左支右拙,难怪了,朕今日也落得被围困的局面。” 李岩轻笑:“臣知道陛下不会毫无察觉,可陛下未必知道臣的后招在何处。” 皇帝微微垂眸,夜幕下难以看清他的眸色:“那就拭目以待吧!” 脚步一抬,一暗青一绯红,衣缘曳过暗红门槛,进了寿安宫。 周太后一身暗红色的五凤曳地袍服,静静坐在临窗的九凤尾交椅上,借着烛火与明珠的光线慢慢翻看着手中经书,耳边是宗室耆老与老臣们窃窃的议论声。 夏日的窗纱委实有些薄,字眼儿便一个个的钻进耳中。 宗亲气愤先帝竟把嗣天子宝交给一介女流,大员们猜测着皇帝是否和她这个嫡母有什么阴谋与防备,嗡嗡声一片。 静女官端庄的容色里有深深的不满,皱眉道:“这些臣子简直放肆,入夜了也敢这样闯进寿安宫!” 周太后连眼皮都不曾掀一下:“逼宫都敢了,闯个老婆子的宫殿又有什么不敢的。” 许是等的太久了,那些人开始急了,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或明或暗的意思里,便是今日一定要把嗣天子宝从她这里拿走,绝对不给她以玉玺干涉朝堂的机会! 淡淡一笑,周太后放下了手中的经书,慢慢抚平业角,方不紧不慢的出了暖阁。 在正殿等着的皇帝与楚王听到一阵竹帘清脆,抬眼望去,便见周太后拄着乌木龙头拐杖,踩着漫地云中仙鹤的地毯,一步步,缓缓而来,拐杖己在地毯上有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声响。 莫名似击打在心口。 周太后全白的云鬓高堆之下只簪上几朵简单的深翠色簪花,在灼灼明亮的火光下,如青山唯一光晕慢慢沉淀,袍服上昂首的凤舒展着美丽的翅,隐隐似能听到凤鸣九霄。 她的容貌在漫长岁月里已经渐渐老去,再也寻不出年轻时的清丽秀美,然而岁月又赋予了她雍容与宁和,挺直的背脊里是她身为中宫正位的气度。 纵然形势诡谲,那双明亮的双目里的沉静与镇定,未有半分犹疑。 中宫的威仪,哪怕权柄下移,哪怕垂垂老去,不显华贵却依然雍容夺目。 皇帝不得不承认,这是沈缇在二十多年权柄独裁里也无法聚拢起的威势。 或许,真的是气度决定了一个人的气势罢! 烛火在夜风里晃动的须臾里,皇帝恍惚的想着,若是周太后的太子未曾英年早逝,或许他的皇位将会坐的很稳,他的后宫也将是和睦的,后嗣也会更为繁茂吧! 周太后越过两人,在凤座坐下。 将拐杖交给静女官。 摘了腕间的碧玺珠拨弄了两圈,珠子相碰间发出清脆之声,似乎能安定人心。 良久后,方缓缓道:“今日阵仗倒是大。”松下的眼皮儿微微一抬,“岩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一声“岩儿”让李岩的呼吸有一瞬如温泉的柔暖。 他的生母无福,生下他没几年就死了,那些孤独的岁月里,很遥远了,记忆已经模糊,但这样温和的轻唤却一直清晰。 除了生母,也便只是周太后了。 有无数个日子里,他都在羡慕着李郯,可以被当时还是正宫皇后的她养在膝下,得到温柔而雍容的她所有的宠爱,过的那么肆意而快乐。 那时候他太小,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皇后会照拂他,却不肯收养他。 倾覆(五十五)做戏 后来,看着李怀、李锐,还有李彧那样斗争,看着李卿、李思满门死于“匪患”之手,他渐渐明白,无论皇后收养了哪个皇子,都将被视为绊脚石,欲除之而后快。 若是不能有绝对的谋算,即便做了太后的样子,真的、也活不久。 而太后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大约也不想再争了。 就那样放任他们艰难的活着,无权无势无宠,至少能活着,终将有离开皇宫、开府建衙的一日。 李岩跪下,深深磕了两个头:“给母后请安。” 周太后微微一叹:“起来吧!”默了一瞬,“闹成这样,哀家也明白你们来做什么。那么皇帝,你自己怎么想的?” 皇帝并不急着说话,因为他料定了,有人比他着急。 果不其然。 李潮一撩衣袍便进了正殿,敷衍的一礼,扬声道:“数位太医证实,皇帝已然没有再诞育皇嗣的可能,自然得在宗室里选出太子人选。臣等的儿孙与皇帝的血脉到底远了,楚王长子乃是嫡出,是皇帝的亲侄子,又是文武全才,乃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的话刚落地,殿外便有人应和。 人声如浪,伴着殿外晃晃的火把光亮扑进殿来。 “恪郡王。”周太后淡淡的口吻里有不容侵犯的赫赫威严,“哀家还是太后,即便新帝即位,哀家也是名正言顺的太皇太后。哀家没有问话,你当懂得尊卑规矩!” 李潮梗着嗓子道:“册立太子是朝堂之事,太后身为女眷,本无过问的资格!” 周太后身上的暗红色袍服晕起沉稳光晕,将她稳重的面孔拢得无比雍容,叫人想起佛堂里烟雾缭绕之后的神佛。 只可顶礼膜拜,不可亵渎半分。 “先帝爷把嗣天子宝交给哀家保管,哀家就有资格过问,更有资格决定谁是太子!” 李潮冷笑:“笑话!一国储君,岂容你一介妇人擅定!” 她徐徐一扬唇,嘴角浅淡的笑纹有凌厉的弧度:“你在朝中又是何职务?是进了宗人府还是任了宗正?区区一个旁支郡王,竟也有资格来论主支立储之事了!” 李潮一扬下颚,倨傲道:“臣是李氏子孙,事关大周国祚绵延,自然有资格管!嗣天子宝乃是国之根本,本也不该是是太后一介女流来掌管,太后,还是快快交出来的好!” 周太后不紧不慢“哦”了一声:“还没推了新主子上位,就不把哀家这老婆子不放在眼里了?有没有问问你的主子,是否要废了哀家啊!” 李岩对太后尚保有尊重,也是为新君的名声考量,自当是要孝养周太后的。 当即面上一沉,低叱道:“恪郡王,不得对太后娘娘无礼!” 李潮被一叱,所有的嚣张姿态被噎住,面色涨的通红。 终究他是主。 可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可怕的,即便新君继位,孝养也不过表面文章,还能让这深宫妇人真来治他这个功臣的罪不成。 虽不说话了,却依然目露凶光地盯着太后。 太后的笑色越发深刻,睇了李潮一眼:“看来是都盘算好了,今日就要在寿安宫好好搜一搜,把嗣天子宝从老婆子这里抢走啊!”抬手轻轻抚了抚发鬓,珠翠在烛火下有曳碧冷光,“是不是啊,闻国公,陶阁老。” 被点名的二人淡淡一揖。 闻国公的面头白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在火把的光亮下有淡淡的微黄之色:“太后言重。不过是嗣天子宝从来都是历代君王亲自掌管,若叫百姓知道,立嗣传国的玉玺竟不是皇帝陛下亲自掌管,怕是要有损皇室的威望、皇帝的威严。” 周太后的眸光自殿外一群红袍白须的朝臣面上掠过,最后定在一个被面罩拢住面孔的禁军身上。 缓缓一笑:“冠冕堂皇的话从你们这些进士出身的国之大员嘴里说出来,真是有辱先贤教导啊!如今损陛下颜面的不正是你们么?深夜擅闯禁宫,威胁皇帝,你们又何曾把皇家威望放在眼底?” 陶源浑不在意,上前虚走了几步道:“太后以为臣等乃反臣、叛臣,却不知臣等也是为难!为的也是先帝爷交托下来的江山能一直延续下去。” 整个寿安宫有一瞬的寂寂无声,唯有火把废夜风吹得左右晃动,风风作响。 那晴明不定的光落在他眼底,如汹涌的欲望在翻腾,又道:“皇帝年过五十,又服用了大量的丹药,太医院证实,已无传嗣的可能。可皇帝不肯信,只以为那和贵人腹中是皇家血脉。然而太医也证实,和贵人并未有孕,若是到时候真让那不知何处而来的野种继承了江山,老臣等又有和颜面去见先帝爷啊!” 夜色如江水涨潮,将夏日沉长的白昼迅速吞没。 殿外火把的橘红越显深沉,垂在辛夷树上的一脉藤萝被光影一照,投了一抹影子在窗纱上晃动,将殿内的气氛衬的更为幽冥诡异。 皇帝坐在周太后身侧,用力抿着唇,脸色十分难看。 周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并没有太多的震惊,毕竟如此情景下,太医的话也未必可信。 “太医何在?” 被禁军看守住的太医们战战兢兢的上前,进了殿,一溜跪伏在朝阳丹凤的地毯上:“参见太后娘娘。” 殿中简素的轻纱轻轻扬起,阻隔烛火与火把的摇曳不定,余了淡如烟水缓缓流淌在空气里,镇定的语调把控了一切节奏:“皇帝的身子到底如何,你们一五一十的说。若是因为被拿捏了什么而做谎言,出了这宫门哀家查得到,其他朝臣也能查得到,到时候不只是你们自己,满门是何下场,哀家也能做得了主。” 一把白须的刘太医叩首道:“微臣等不敢做谎言。” 皇帝一怒而起,额角的青筋累累而动,似一尾愤怒的小蛇随时将钻破皮囊扑向对方:“不敢?都敢来算计朕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刘太医似乎承受不住皇帝的雷霆震怒,缩了缩身子:“那丹药微臣看过,是有大补之效,也会催动血气,使人看起来精神饱满。” 所以皇帝每每服用丹药都需妃嫔伺候。 倾覆(五十六)来自丹丸的诅咒 “若是大量服用且长时间服用,会使人身体掏空,但陛下所服并未太过过量,时日也不长,并不会这么快出问题。微臣怀疑过丹药,可替贵妃和秦公公查看过脉象,并无大不妥,何况他们还是佐以黄酒服用的……” 在周太后的双眸似深潭,有无数岁月匆匆里积蓄的沉静,穿越了绵长流光,直直打进刘太医心田:“贵妃是女子,秦宵是内侍,即便是同样的药丸也不会有相同的药效。” 刘太医年迈而惊惧的声音几乎被廊下回旋的夜风盖过:“即便药效不同,但只要药丸是有问题的,脉象中多少都会有体现,而贵妃和秦宵除了有些上火,并无大不妥。所以,出问题的不是丹药……” 皇帝暴怒的神色渐渐被愕然取代,漆黑的眸子里有闪着幽幽火苗,然而那火苗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纱,有说不出的浑杂:“把话说尽!” 刘太医不敢抬首,满是纹路的额紧紧贴着地毯,渗出的细密汗水让皮肤刺痒的厉害,仿佛要钻进心底去一般:“出问题的不是丹药,确实是陛下的身体。微臣发现陛下身体里有大量‘秋茂’。” 秋茂,秋天了哪里还的茂盛? 都不用想,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帝目光下意识的看向李岩,只见他神色是淡淡的,却嘴角一闪而逝的上扬里分明由着深刻的意味深长:“那是什么?” 刘太医语调微颤:“以西域的一种草药所提炼,中原少有,也不是毒,所以很难察觉。但不计服用还是涂抹,一旦量达到了,都可能……”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气音,却似百步穿杨的箭,直直扎进皇帝的耳中,“绝嗣!” 仿佛是被午间那场震天的惊雷击中,皇帝浑身剧烈的颤动了一下,抓着交椅扶手的手背上每一段骨节里都蓄着暴怒与绝望。 他猛然站起,一脚将刘太医踹到,乜着他的双眸里凝起尖锐如针芒的冷光,几乎要穿透他的身体:“大胆!竟敢胡言诅咒于朕!”旋即,指向一旁的另几位太医,“你们说!说,你们是不是受人指使威胁,胡言污蔑朕!” 这样的事,尤其还发生在皇帝身上,又被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太医们身为男子,自然晓得这于骄傲的帝王无意于是奇耻大辱! 再多说半句,恐怕小命顷刻里就要交代了。 太医们都不说话,只是更加战战兢兢磕头:“陛下息怒……” 周太后的语调仿佛紫檀木的家具散发出的气息,沉郁道:“和贵人当真不曾有孕?” 刘太医呼吸沉重,呼出的气将白须拂的乱晃:“未曾有孕,只是药物所致。其实陛下、知道……” 知道,却假装不知,还把和贵人悄悄送出宫去养着。 到底是做戏给臣民看,想表达自己还能,以此安抚朝中浮动的人心? 亦或是他早知自己不成了,已经做好了打算,就是要拿旁人的孩子来充当皇嗣? 周太后一惊,看向皇帝:“皇帝!” 皇帝的面色渐渐发青,像是被人生生扯落只有的叶,失去了养分的润泽,没有半点润泽的光华。 仿佛是心中笃定的一角彻底崩塌,最终瘫倒在交椅中:“乱臣贼子!朕正值壮年,会有自己的皇嗣,定是你们收买陷害……” 周太后阖了阖眼,拧眉怒道:“你既知道陛下身子有恙,为何早不禀报!” 刘太医抬手擦了擦汗,回道:“微臣有向西太后回禀过,她让微臣不要声张,以免惊动下手之人,也是担心陛下会承受不住,只叫微臣暗中查探是否是陛下的饮食出了问题。” 周太后的叹息似千万点雨水打落在竹林间,带着几许微凉:“原是知道的。也难怪她的病逝发展的那么快,大抵也是惊急之下的无可奈何了。” 李岩的面色淡淡的,说不出他是在笑还是面无表情,如月色蒙上了一片薄而软的烟云,有模糊的阴翳,叫人探不清那表情背后的真正意味。 见到太后的眼神望过来,李岩摇了摇头:“陛下早对藩王有防备之心,处处监视警惕,儿臣并没有机会下手。会选今时今日请旨陛下立储,也是时机来的忽然。”转首看向皇帝,目色幽长道,“陛下已经猜到了,不是么。” 周太后岁月沉淀的眸不解地看向皇帝。 皇帝眉心一突,顿感四肢百骸的毛孔被强迫打开,渗出黏腻而鲜血,湿了中衣,紧紧贴在身上。每一个隐藏起来的针脚都成了带刺的异兽的尖足,缓慢的在他身上爬行,寻找可一击致命的穴位。 心惊与惊惧闪过眼底,却只能以疑惑与怒意来回应:“你又想说什么!” 似是沉叹,又似是舒叹,李岩郁然吁出一口气,尾音随着烛火顶端的一抹清灰融入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就是西太后身边的人告诉我的。我不是逼着太医院来污蔑你,而是从太医院证实了此事而已。” 盛夏的夜风是缓慢而厚重的,带着被雨水冲刷进砖缝里的血水的腥气一阵阵扑进殿内,擦过耸立在景泰蓝大缸子里的冰雕,腥气又带了刺骨的锋利,直直钻进鼻中,逼的人作呕。 静女官从暖阁取来六只拳般大小的错金五福捧寿纹的熏球来,在球内添上香料,点燃,执了细长的银杆将熏球悬挂至两下步起的链子上。 李岩又道:“当初我能在陛下旨意达到封地之前入京奔丧,也却如陛下猜测,就是西太后让人来给的消息。西太后也不是病死的,而是,吞金自尽!” 熏球在烛火的光亮里轻轻摇晃着,上头的雕纹是极精致的,那数十只的蝙蝠仿佛在空中乱飞一般,叫人看的眼底缭乱。 皇帝不意他竟知道沈缇是自尽的,那么他是否还知道旁的? 他突瞪着双眸死死盯住李岩的唇,神情如太后云鬓间的翡翠,生出森冷的寒意:“李岩,你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污蔑朕!朕以天下孝养两宫太后,西太后更是朕的生母,怎么会不顾朕的脸面自尽!” 倾覆(五十七)失德 李岩的嘴角挂着不变的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幽深而沉静,亦是叫人看不清深处的波澜:“我是不是胡说,陛下自己心里清楚。” 闻李岩所言,不止周太后面露惊诧,连朝臣宗亲都是大吃一惊的表情。 西太后算计自己儿子后继无人?还以自尽来引藩王如今逼宫?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一向疼爱的太子死了,便也要皇帝坐不稳皇位? 这是病糊涂了么? 还是说,这对看似母慈子孝的母子之间还有什么惊天的秘密不成? 李潮一嗤,扬声得意道:“连生母都盼着陛下被拉下台,可见陛下失德,早已经失去人心!既如此,还不如早早立了太子,退位让贤吧!若是哪一天再爆出个什么惊天秘密来,群臣反对你,百姓唾弃你,在被人赶下龙椅,那可真就什么脸面都没有了!” 轻烟自熏球雕纹间缓缓透出,丝丝缕缕的慢慢散入须臾的静谧中。 皇帝发青的面色一分分褪却成了苍白的死色,如同春末纷飞的柳絮,点点飞白,寒冰如雪。 他似被逼到了绝境,慌乱的驳斥:“放肆!你们这群乱臣贼子竟敢拿西太后来污蔑朕,朕是真龙天子,岂由你们这些人来逼迫!” “污蔑?”李潮唇边绽开一丝冷冽而不屑的笑意,极是锋利:“把话告诉你的臣民,看看他们是不是会觉得这是污蔑!无嗣!堂堂太后竟然还要以自尽来结束性命!你这种人不配当皇帝!” 火把的炙热将栀子树伸展出来的枝条上的一捧洁白的花朵烤的发黄发焦,在夜风里微微颤动着,那种欲留不留的姿态,想是深秋半黄不绿的叶,只剩了垂死挣扎的无奈。 仿佛,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 皇帝似乎想怒斥,但他仿佛筋疲力尽一般,最终没能发出声音,只是茫然而绝望的望着殿外的一角。 殿内,寂寂无声,似沉入深山空谷里一般,侧耳,几乎能听到高高悬挂在头顶的熏球里香料焚烧时迸发出的细微之声。 而殿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皇帝的面上,被火光沾满的眼底充斥着兴奋的叫嚣。 他们的目标转向周太后。 有臣子为争第一辅臣的荣耀,有宗室要得实权,自有人出头来把自己不方便说的话说尽了,李岩自可淡定坐在太后下首,听着便是。 闻国公缓步间颇是笃定,进了殿内,拱手一礼便朗声道:“既然皇帝注定无嗣,楚王殿下又与陛下是亲兄弟,过继亲侄子为嗣子继承大统也无不同。” 陶源亦慢慢上前来,在内阁里摸爬滚打,将他的眉目雕琢的圆滑至极,只是事到如今,那抹圆滑的谦逊便多了畅意与激动:“放眼皇室之中,年轻一辈的郎君们大多无为,而楚王世子前不久太后才见过的,文韬武略,为人谦和,不失为最佳人选。” 属于富贵云烟里不曾迷眼的老人家独有的温和而微沉的语调里,含有一丝无奈的清怅:“既你们知道皇帝无嗣,又那么懂得楚王世子的好处,又何必非要走这一步?皇帝为大周天下耗尽心力,你们如此,也是伤尽了皇帝的心了。” 闻国公忙是朝皇帝深深一揖,有着深深的无奈,仿佛一片赤诚为人所误会:“一则,陛下未必肯信,只以为是臣等要算计。二则,和贵人未曾有孕,却谎报怀有龙裔。而陛下却深信不疑。三则,年轻妃嫔得宠又颇有手段,难保和贵人之后又有人不会生出拿庶民血脉顶替皇嗣的事儿来。” 微微一叹,“前头刚有元郡王落罪杀头,即便摆出来坦诚相待,臣等的下场也未必会比元郡王好多少。只能走而挺险了。” 李潮不似闻国公和陶源擅长打太极,不耐听这些拐外抹角。 哼了一声道:“太后还是为外头的娘家人多想想,如今匪患大闹京城,谁知道会不会就那么不长眼,闯进了英国公府了!周家郎都不在家,女眷们受了惊了,被杀了,可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周太后的身子一震,似巨石落入了幽潭,“威胁哀家?” 李潮的“不敢”无比的飞扬。 不过就那么一瞬,周太后单薄的身子又恢复了镇定,神色里还是那么的雍容而宁和,淡然道:“周家郎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周家的女眷自也可为国而舍弃一切。” 捏在指腹下的两粒珠子因为用力的挤压,发出幽长的磋磨之声,让她的语调也带了几分干涩之意:“来日哀家自会让尔等府中人为周家女眷陪葬。因果轮回,无甚可惧。” 李潮忌惮于李岩对太后的尊重,否则,“不识抬举”几个字便要脱口了。 从延庆殿饶舌到了寿安宫,眼见太后一点都没有要松口的意思,耐心即将用尽,气怒的胸膛似海面的潮汐起伏:“那太后的意思,今日便不肯把嗣天子宝拿出来了?” 周太后微微阖了眸子,慢条斯理的拨弄起珠子来,并不搭理他的怒意。 李岩的眼风似秋末沁凉的风,冷冷掠过门槛之内的几人。 窗边铜烛台上的烛火将近前的闻国公的影子拉的老长,衣炔微动间,漆黑的影子似有锋利的光影掠起。 影子微微上前了一步,裹挟着压迫之势。 便听闻国公朗朗道:“太后说的是。只是太后需得明白,若是皇帝无嗣、生母吞金自尽这样的消息落进臣民的耳中,怕是要闹出大乱来。为了大周的江山,臣等被认定为乱臣贼子而斩杀,臣等都认了。可明日便会又无数人的手伸向宫中,伸向没有子嗣的皇帝。” 陶源朝着殿外看了一眼,目光被火把明亮的火光彻底点燃,似暗夜里灼灼燃起的荒原:“闻国公说的不错。臣等为了大周江山能延续在李氏血脉之中,没什么可怕的。” “可太后是否能劝住皇帝执意要将自己的江山拱手,叫和贵人之流以庶民之子来冒充皇室血脉,抢走李氏江山么?” “太后又是否能确定能拦住宗室里觊觎皇位却无法触碰到皇位的人,趁机兴风作浪么?” 倾覆(五十八)变数 李潮势要一吐恶气,讥笑道:“太后瞧不上我们这些乱臣贼子,却不知,今日的乱臣贼子才是真正为大周江山打算的人!别说无法预料的,李锐为何会对李启下手,太后心里清楚!即便他被皇帝砍了头,他背后的人一旦得了风声绝对会第一个跳出来四处煽动。太后,阻止得了么!” “届时大周的罪人可不是我们了!” 三人人一唱一和,说的慷慨激昂。 逼宫篡权也能叫他们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好似他们才是正确、正义的一方。 太后心中有怒,可听罢,又不免有些慌乱。 若是今日不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这些消息必然是要传出去的,最后会闹成什么样,谁也无法预料。 宗室、朝臣,甚至是百姓、外族,全将成为李氏江山安稳延续的变数。 周太后似乎无法负荷意料之外的沉重压力,眉心紧锁成川,手中拨动珠子的动作越发快了起来。 嗒嗒嗒。 明明很轻,却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每一浪都带着刺骨的碎冰拍在心底,一时间便是越发慌乱了。 她看向皇帝。 而皇帝仿佛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神,只是紧敛着下颚,木然的望着一盏烛火跳动。 最后,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幽幽叹息着垂了垂手:“先帝啊,您可真是给臣妾留了道难题啊!” 闻国公见起了效果,便放缓了语调,温然而沉重道:“秦国虎视眈眈,北辽亦是从不曾放弃瓜分大周国土,而南方正是需要修身养息的时候。倘使京中不稳,异国犯境而群龙无首,势必要大乱,硝烟四起时,太后要如何向李氏列祖列宗交代?” “还望太后早下决断!让李氏江山安稳的延续下去。” 熏球的轻烟在一瞬的无风里,慢慢垂落下来,似一张轻纱遮蔽在周太后的眼前,朦胧的望出去,想要寻求一个清明的答案,却只看到了殿外一片燎原的火光。 周太后的镇定里出现了一丝裂痕,最终只得松口:“常静,去把匣子请出来。”微微一顿,“去请定国公。” 李岩凝眸:“母后何故请定国公?” 周太后并没有 静女官进了寝殿。 有石门移动的声音传出,然后是绣鞋轻轻踩踏在空寂之处的回音。 殿中人的眸光皆是微微一闪。 竟不想寿安宫里会有密室! 夜风习习,将殿外火把的热气送进殿内,一阵阵的扑得殿中的冰雕迅速的融化,原本雕琢精致的模样早已面目全非。 静女官捧了一只莲瓣宝珠纹匣子出来,应当是无坚不摧的玄铁所铸,隐隐发着冷硬的寒光。 李潮上前欲夺。 周太后却也不急,白皙而爬上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拂过冰雕,探了一把沁凉在掌心,慢条斯理道:“这是墨家后人设计的机关盒,无法强拆。当初先帝爷将匣子交给哀家,却将开启匣子的方法告诉了定国公。设计者已逝,如今懂得如何开启匣子的,只有定国公。” 李潮一怔,兴奋的眉目因为愤怒和失望而扭曲,嘴里切齿的囔囔了几句,却也不得不退开了。 李岩挥手,让人去定国公府接人,特特叮嘱了:“待国公爷要敬重。” 三千营的指挥使领命,为免消息走漏而出意外,带了一支队伍去接人。 “当初为了保阿宁一命,定国公才打开的匣子,让你立了李启为太子。最终,皇帝还是食言了,任由她被白氏逼迫惨死在冷宫。”周太后转首看向皇帝,嘴角浅浅的细纹里有一抹深邃,似是寒意,又似不屑:“定国公肯不肯开匣子,哀家可不敢保证。” 今日定国公若是开了匣子,江山有了新主,皇帝就是太上皇。为了新君的名声,至少明面上还得奉养着他一段时候再“病逝”。 起码,五日后的早朝上,还得皇帝亲自颁布诏书才算名正言顺。 但定国公恨皇帝薄情,害了他的女儿和外孙,若他执意不肯开匣子,那么这些人也断不会让皇帝活至明日。 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他们得不到江山,皇帝也别想继续坐下去。 太后的言下之意,双方都听的很清楚。 定国公或将借他们的手杀皇帝。 李岩面色不变,也未说话。 今日闯宫的动静不小,百官府邸大多被看守,能让皇帝早朝亲自颁布诏书自是最好,若不能,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嗣天子宝的大印盖上,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而这于皇帝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岩锐利的目色落在皇帝泛着冷光的苍白面孔上,去探究他显露于外的情绪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后招。 他可不信李彧会这样轻而易举的认输! 皇帝一惯傲然的眼角眉梢里有绝望的惊恐之色漫漫渗出,仿佛是坠进了成山的稻谷之中,明明是救命的粮食,他却永无止境的沉陷下去,那坚硬的颗粒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鼻间,钻进他的心肺,那样的惊惧似乎要将他的脏腑挤破。 不过须臾里,皇帝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冰冷而仓皇,已然泛起如此刻景泰蓝大缸水面上零星的碎冰,映着烛火,蕴漾起的粼粼之色。 皇帝的眼神里仿佛有铅水翻涌,是流质的,却有着无比的冷与硬。 这样流转的清晰里仿佛只剩了无路可退,所有的笃定与高傲,不复存在。 只有强撑,才不致倒下。 然而身侧的秦宵看的太多了,是懂得那抹冷硬背后的真正意义。 那是一抹兴奋,而非恐惧! 这样的等待里,没有一颗心思真的能静得下来的。 殿外火把明亮,照的繁茂花枝落了纵横交错的影子在地上,光影微漾,撩乱目色,遥遥望着,竟生出一股缥缈的茫然来。 便似这个江山的未来,不知究竟会走向什么样的方向。 圆月高悬,已至深夜。 在滞闷的火把将地面的水分烤干之时,三千营的人终于带着沈祯进了寿安宫。 鉴于嗣天子宝还需靠他才能顺利拿到手,庭院里的宗亲大臣见着他,还是客客气气的行了礼:“首辅大人。” 沈祯穿着一身月牙白缂丝直裰,是崭新的,大抵是在箱子里存放了很久,有着很深的折痕。 这样的穿着有些家常,全然不该是臣子觐见皇帝和太后时该有的穿着。 皇帝看到他的衣裳,眼角不意外的抽搐了一下。 倾覆(五十九)攻心计 他记得那件直裰。 阿宁并不善于女红,这件没有任何绣纹的直裰是她在孕期里花了大半年,一针一线不假人手,很认真才做好的。 那一日沈祯来看望数月不见的女儿。 皇帝也在椒房殿。 他看着沈祯收到这件衣服时的神色,欢喜而骄傲,仿佛阿宁做了一件什么样了不得的大事。 沈祯并不是一个言语多的人,那一日却与阿宁说了好多话。 说,要等到孩子洗三礼的时候穿这件衣裳,让孩子看看他阿娘贵为国母,却依然那么的孝顺。 临走前,反复叮嘱她:“家里都给你和孩子都备了礼物,都是你喜欢的,到时候洗三礼,你祖母也要来看你和孩子的。要顾好自己,顾好了胎。” 而她,笑的欢喜而幸福,那是她册立为皇后时也不曾有过的笑色,仿佛她已经得到了全天下所有最珍贵的东西。 后来,过了许多许多年皇帝才明白,她,沈灼华,一个八岁丧母又被蛮横庶姐欺负多年的姑娘,只是想拥有一份完满而温暖的亲情而已。 父、丈夫、孩子,还有那个表面文章做的十分完美的继母,便是她千金不换的珍宝。 权势,从来不是她最想要的。 然而,皇帝也记得,那是他们父女最后一次相见。 直到她自焚于冷宫。 直到他不顾一切去冷宫里收殓她的尸骨。 皇帝知道他有多怨恨,以至于这二十年里,从未接受过沈缇的任何一次单独召见。 可沈祯在这二十年里,一直谨守着为臣的本分,皇帝也放心将内阁交在他的手中,因为皇帝清楚,这个沈氏一族的掌权人不会轻易放下族人的前程而不顾一切。 旁人或许不懂,可皇帝如何不明白,他在今日这样的情形下穿了阿宁为他制的衣裳,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恨意不会随着时间而沉淀或者消弭,他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机会为了心爱的女儿报仇而已! 沈祯的步伐沉稳,听着耳边似乎敬畏的声音,不过淡淡觑了那些人一眼,仿佛进禁宫里的变故不过是一场只属于旁人生死跌宕的戏。 进了殿,不曾与皇帝和楚王行礼,只恭敬同周太后道:“太后深夜急招,臣已明白何事。” 周太后点了点头,似有了支撑,神色松了下来,叹道:“事关江山社稷,先帝将玉玺交由你我保管,哀家深宫妇人,不知如何决断,此事还需国公来定夺。” 沈祯颔首:“微臣明白。” 李岩看了门口三人一眼。 闻国公接收到眼神,简明扼要,将事情阐述了一番:“首辅大人若是不信,也可去外头请了名医来断。” 沈祯眉目内敛,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这并不能成为你们逼宫篡权的理由。” 闻国公虚步靠近沈祯面前,仔细观察着他烛火下不甚清晰的神色:“首辅大人所指责的,下官不再多做辩驳。可陛下明知和贵人未曾有孕,却坚称那起腹中子是皇室血脉。首辅大人,李氏的江山还需李氏血脉来继承,决不可让人有机会扰乱了李氏大统啊!” “您是先帝爷信重的辅臣,先帝爷甚至将嗣天子宝的保管之权交给了您,若是李氏江山从您手上被人夺走,您来日又该如何向先帝爷交代?” 沈祯淡漠的目光看向皇帝:“陛下的意思呢?” 李潮一甩宽大的衣袖,章鸾锦的缎子华丽非常,繁复的刺绣里掺杂着七彩的丝线,烛火莹莹里有冷厉而刺目的光影弧度:“今时今日,立谁为储,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沈祯一辈子沉浮在官场里,什么样的刀光剑影都经历过了,当年先帝骤然驾崩后的一日一夜里整座禁宫里都充斥着杀戮,从血海里挣扎出来过一次了,什么荣耀与耻辱也都尝遍了,有何惧今日情形。 半分眼神都不曾给到李潮,“陛下与太后面前,还请恪郡王谨守微臣的本分。” 李岩澹澹一笑:“恪郡王稍安勿躁,想必陛下和首辅大人会有最好的决定的。” 碎冰的融化吸收了太多的热量,景泰蓝的缸子外测凝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气,水气慢慢贬厚,缓缓凝结成水滴,一滴一滴,映着烛火一旁矮桌上的一朵开得火红的凌霄花,宛若泣血。 有玉碎的沉痛姿态。 皇帝站了起来,直直盯着沈祯,声音沉重而略带了涩意:“朕并未被欺瞒,和贵人的胎自不会有机会生下来。原只是安抚朝臣的手段。” 沈祯只是慢慢掸了掸单薄的直裰,好似精心相护的宝贝沾了俗尘的脏污,无法容忍:“陛下自己清楚自己什么处境么?” 皇帝的眸色仿佛北方的夜,墨的发蓝,几乎压在人的天灵盖上一般:“朕与岳父,如今一条绳上的蚂蚱。” 沈祯看着太后手边的匣子,有一瞬间的闪神:“陛下以为楚王之子是否合适?” 皇帝蹙眉,嘴角有一缕寒彻之意:“乱臣贼子!” 眼看威胁太后和沈祯的性命是无用了,便只能从另一处打开缺口了。 鱼死网破,可不是他们筹谋数载后想得到的结果! 李岩眼底的光像是穿不破阴云的雷电,有积郁的翻滚:“皇帝称他为岳父,却也不管他的死活了?你害死了他的女儿和外孙,今日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再因你而死么!” 皇帝看了他一眼,神色仿佛阴天无风的御花园莲池的湖面:“身为臣,为国家而死,朕与臣民们万世都会记得他的忠烈。朕是帝王,自当以国家为重,岂会因一己情意损害大周利益!” “一己之情?”李岩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语,笑了许久才停了下来,“你也会有情?” 皇帝面色难堪至极。 而李岩却话锋突转:“上回进京时,臣看到延庆殿里的那盆白梅养的真好。臣记得,从前陛下总是夸赞沈氏嫂嫂清丽如梅,傲雪而开。” “听说当初为了这盆白梅,皇帝还斥责了当时还是皇后的白氏。这个被你的猜忌轻易放弃的女子,怎么,如今又成了你心底无法舍弃、不能忘却的存在了么?” 倾覆(六十)留不住 皇帝的眼角眉梢皆是如刀刃般雪亮的冷意,语调高扬里似乎带了情意沉浮:“李岩!她在时不曾有半点亏待于你!你如今一再谈论一个死去的人,半点敬意也没有了么!” 李岩目色一闪:“她是不曾亏待过我,可若不是当年我才十岁,你能放过我?若不是阿瑶生的有几分似她,又怎么会被你不折手段弄进宫,最后死的那么惨!” 他扬首轻轻吐纳了一个轮回,再侧目时又是一派悠然:“李彧啊李彧,连你的生母都盼着你不得好死,这世上你还寻的出几个肯真心为你的人了?” “你有臣民千千万,后宫佳丽三千人。可你还想得出任何一个肯为你的前程分担一丝一毫重担与凶险的人么?” 皇帝薄唇紧紧抿了抿,极力维持的傲然里已然有了破碎之势:“朕是天下之主,自当是朕为臣民与社稷牺牲!你懂什么!” “哦?”李岩淡淡含笑地在他身畔踱着步:“这些年的无数个夜晚,你可曾梦见过她,梦见她为你挡剑的毫不犹豫?梦见她随你南征北战?梦见过她大着肚子即将临盆的样子?” 且悯且叹,每一声都是利剑直刺,“这样人上人的孤寂滋味是你曾经的得意,后来也渐渐变成了单刃剑了吧?” 熏球里的青烟似浓雾倾倒,成了一张薄薄的轻纱遮蔽在众人的面前。 看不清皇帝的神色,只是目光落在他团福纹暗青色袍子上,便见金线盘起的纹路不知为何有了水波的浮动,一阵一阵,一圈一圈,似涟漪随风而动,漾起细碎的、扎人瞳仁的短芒。 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他紧紧攥着交椅扶手的手用力到微微颤抖:“朕身为天子,承担孤寂是必然,安享太平富贵的楚王自然不会懂。” 李岩轻轻啧啧了两声,声音却如冷石碎裂后的如刃锋利,穿破了阴翳,凌空而来:“皇兄不以为这就是报应么?发妻嫡子被你舍弃了,也注定了白氏的取而代之会让你所有的子嗣都留不住!” “留不住啊……” 缸子里的碎冰尽数化去,最后一抹清凉在陡然惊起的怒火里散尽,空气又渐渐变得滞闷起来。风仿佛凝起了被雨水冲散的血腥气,掠过火把的炙热扑进殿中,扑向每一个人的面孔。 “你放肆!放肆!朕的事岂是你们这些人可以议论的!”皇帝如受重击,重重跌坐在交椅里,连声音也仿佛沾染了被烈火炙烤过的,带了不属于这个时节的干涩与血腥气,是粗哑而沉落的:“怎么,楚王今时今日就是为了来教朕怎么为君、为夫么?” 李岩一笑:“臣岂敢啊!” 微顿了片刻,目色往沈祯身上落了落,又低声道:“我知道,你就是在等这一刻呢!” 皇帝一怔,握着扶手的手背上青筋立时暴起,惊与怒在他的话音里有了深刻的剪影:“倒真是一直小看了你!” 李岩轻轻往空气里嗅了嗅,微眯而含笑的神色,似乎很享受这样滞闷而腥气的气息:“闻见了么,那么重的血腥气,你说,到底是你的人赢了,还是我的人赢了!” 白日的喧嚣被夜色与肃杀彻底掩映,漫天星光与亭台楼阁间的灯火交相辉映,将宫殿的连绵屋脊映出若影若现的飞翘轮廓,本该是美丽而悠远的,此刻却似巨兽重伤蛰伏姿态,无法叫人生出意态闲闲的散漫来。 皇帝的目光缓缓自太后、沈祯、秦宵的面上掠过,最后落在了殿外的棕褐色铠甲上。 语音由艰涩慢慢趋于平静,唇角的微掀里勾起寡淡的弧度:“看来,朕的身侧除了赵集,还有你的眼睛啊!那就拭目以待,最后究竟谁能活着见到明日的阳光了。” 杨修紧握着长戟,警惕的盯着任何一个靠近过去的人。 太后拨弄珠子的动作平缓而镇定,恍惚的光线也催不动她面上任何一丝纹理。 秦宵静静站在皇帝的身后,挽着雪白的发着冷光的拂尘的姿态一如既往的清淡无波。 沈祯负手侧身站在门口,月华如流觞,难以穿破火把的灼灼,落在身上的唯有昏黄的火把光亮的。 那样沉静的月牙白的直裰也被勾勒出淡蓝色的光晕,朦胧的,蕴漾着,像是沉坠在半梦半醒的边界难以清醒。 听着他们之间的你来我往,这几人皆不过一目沉淀到底的冷漠而已。 李岩的目光未有一刻停止过观察这几个人的神色,隐隐看得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却发现很难看透任何一个人在想什么。 难怪皇帝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唯这几人始终屹立不倒。 轻轻的笑意里已有了全然不顾的肆意与疯狂:“今日即便我们不成事,即便你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朝堂之上,还有多少人是真心臣服于你的?杀一个嚣张的元郡王已经激起野心浮动了,你再杀多少人也镇压不住了。” “今日之后,将会有无数的宗亲、权臣会来反你!你的臣民仰起头啊,就是为了看看你这个无嗣而可怜的皇帝是如何一步步走入绝境的。” “不得善终,只会是你唯一的归宿!” 他们步步紧逼就是要让他杀人! 一向能洞察一切的皇帝一旦为了镇压而杀人,朝中百官的心思又如何还能掌控得住? 皇帝瞳仁微震,切齿怒道:“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也配在朕面前说的那么大义凛然!有本事今日便杀了朕,也叫天下人看看你们这些人的嘴脸有多可憎!” 李岩却只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漫:“杀你做什么?”慢慢跺了步子站在太后的身侧,轻轻拍了拍匣子,果然是玄铁的冰冷,“比起让你得了痛快,我更想看你被臣民鄙夷、唾弃,惶惶不可终日。” 长长的甬道里,风缓缓拂过,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夹杂遥遥的铁甲轻碰的清脆,贴着春恩常在的石板缓缓自寿安宫朱红大门前游曳而过。 仿佛极致的凄厉,仿佛压抑的尖啸,刺激着人的神经。 皇帝眼底掠过光亮,嗤道:“让朕好好看看你的本事!” 李岩侧身抬手,指尖划过他的颈项,一下下意欲割破他的心理防设:“有你在我手里,我自可全身而退。不如,皇帝今日便随我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看,你离开了朝堂,还会不会有人想着把你寻回去?” 倾覆(六十一)不配 皇帝赤红的眼底似乎有一丝与晶石相同的晶莹之色:“只要朝堂安稳,朕做不做这个皇帝又如何!” 李岩睇了他半晌,似在品咂一句有深意的笑话,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啧啧有声:“这样的话,也就说给你自己听听便罢了!时至今日,你很清楚,朝堂上的百官走就不再忠心于你了!他们有各自想要府里的新君人选,只盼着你快些驾崩呢!” 皇帝眼底盛满了冷冽的孤寒,咬牙道:“朕是天子!朕乃是万民之君父,朕要承受的又岂能是你们这种人可明白的!” 李岩眼底有凌厉微光闪过,乘胜道:“你连自己的妻儿都容不下,把最懂你的人轻易舍弃,还奢望谁去体谅你?父皇哪怕临终病重难言,还是为母后铺平了路!天家冷血,却从无人似你这般刻薄寡情!” 仿佛是脑海里紧紧绷住的一根弦乍然断裂,细细的弦在强大的力道下,似削铁如泥的剑,直直刺进脑仁和眼底,痛的叫人崩溃:“住口!朕让你住口!” 李岩字字似刀,刀刀不见血,却见白骨,有森森的冷意:“你害死了她!害死了她一心期盼的孩子!如今情愿与我们同归于尽,也不肯退位安享太上皇的安稳日子,要将她的父亲送上绝路。” “你这种人,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懂得与敬畏!” “你、不配!” 皇帝鼻翼微张,呼吸粗沉,眼底血红。 出口的语调却似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道:“你胡说!朕、朕是看到太多的证据后不得以的决定……” 李岩微微倾身,以绝对的居高临下姿态睇着面色清白交错的皇帝:“既然已经绝情做下了,又何必自欺欺人,非要寻那么多虚伪的借口呢?” 指着沈祯和太后,缓缓而笑:“希望沈氏嫂嫂泉下有知,可以原谅你的薄情寡义,原谅你就这样算计着又将她的父亲送死路!也希望先帝和列祖列宗能原谅你这么个大孝子才是!” 皇帝大怒,淡淡的唇唯有颤动:“你敢!杀了母后和国公,你也得不到玉玺!” 李岩微微一侧首,切切的笑声竟是无比舒展的:“既然这个位置我得不到,自然也不能让你安稳地坐下去。明天、哦不,待会儿臣民就都会知道,我们的皇帝不仅没有后嗣,连嗣天子宝都不在自己手里握着!” 皇帝的眼底似乎有一丝惊惶:“你是李氏子孙,你就眼睁睁看着大周江山分崩离析么!” 李岩抬起了手,对着烛火照了照,白皙的皮肤蕴着薄薄的血红:“我这个乱臣贼子,有什么可怕的?” 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撇开了脸。 李岩扬了扬眉,不紧不慢道:“还记得陕西的前朝宝库么?“ 皇帝当然记得,墨家人给前朝在石山里设计的龙脉宝库,三十年前被找到,却至今无人能打开! 李岩清怅一吁:“三十年了,那里的机关连墨家家主都没能打开呢!墨家的机关啊,除了设计者告知方法,没有人能打开的!你还能等得起三十年么?万岁爷?” 皇帝不言语,瞪着他的眼睑却微微一跳。 李岩也不怒,笑了笑,抬手道:“咱们先从太后开始吧!” 太后抬了抬眸,平静的仿佛只是个旁观者。 皇帝暼了他一眼:“楚王方才不是还很敬重母后了么?” 李岩盯住皇帝面上的每一分神色,摊了摊手,慢慢含笑道:“咱们都是为了李氏江山的将来,皇帝以天下孝养太后,如今也可不管不顾,臣也只能来日去黄泉给母后请罪了。” 烛火流动着水漾的光泽,明明灭灭在皇帝的眼底,火苗般跳跃。 却是咬紧了牙关,仿佛是想赌一把。 李岩慢慢冷淡了面色,如霜负雪:“皇帝为了这个位子,可真是什么都付的出去啊……” 庭院里一捧石榴花开似烈焰一般火热,晕着黑夜里如鬼火般摇曳的火把光亮,宛若一滩刺目的血液。 殿内有一瞬寂寂,唯有轻烟萦绕不歇。即便点灯如昼,亦叫人觉得暗沉沉的压抑。 见他还是一声不吭,李岩一甩衣袖,微微一退步,转过身去。 殿外,台阶下、宫门外,是禁军与三千营的对峙。 弓满弦紧,锋利的箭头带着火光的影子,可之直破云霄,直直对着殿内。 李潮跨出殿外,从三千营铁甲腰间抽搐长刀。 皇帝的神色便仿佛是御案上一直摆着的一块未经雕琢的晶石。 是剔透的,毫无瑕疵的。 却不其然与玄铁巨石有了碰撞,开裂出了一道又一道裂痕,肆意四散弥漫的裂痕,最终承受不住那样的重压,碎成满地晶莹的碎渣! 皇帝眸色一沉:“李潮,你要造反么,敢在御前动兵刃!” 李潮冷哼了一声,手中长刀一挥,刀锋呼呼吞风而过,刮过凌厉而生硬的风,毫不留情地砍向周太后,呼啸起的风里带有铁锈似的腥气! 殿外一支箭带着轻而尖的尾音,直冲着皇帝而去。 殿外的禁军投鼠忌器,却不敢随意放箭。 杨修挡得下射向皇帝的箭,却来不及再去挡砍向太后的刀。 皇帝似乎不曾料到李岩竟真敢对太后下死手,猛然一喝,切齿道:“住手!” 沈祯眸底一闪而逝了意味深长的流光亦。 李岩一挥手。 李潮手中已然贴上太后颈项的长刀险险收住。 微微一笑:“陛下想通了?” 皇帝死死盯着他,最终頽了肩颈,仿佛是彻底妥协了:“岳父、开锁吧,朕立嗣,立楚王之子为储君!朕、不能做一个不孝之子!” 太后却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或者不赞同,只澹澹道:“哀家已经老了,这辈子享过天家富贵,得到无上荣宠,这一辈子足够了。皇帝不必管哀家,也不必管定国公。为江山社稷死,是荣耀。” 沈祯侧身立于一座仙鹤展翅的紫铜烛台下,薄薄的被无数情绪打磨平的唇线缓缓勾起的微嗤,被他自己的侧影遮掩。 对一道道投来的灼烈目光似无所觉。 无法探究他的态度,陶源眸光一闪,立马又道:“陛下圣体违和,绝非我等算计陛下,说出来可能首辅大人也不信,此事、或是西太后所为,亦是西太后向我等透露的消息。” 他着重拿了此事来说,无非是要告诉定国公,一个连生母都不盼着他好的皇帝,可见不会是什么仁德之君。 倾覆(六十二)尘归尘,土归土 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拿庶民之子来冒充自己的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身为先帝爷选出来的辅国大臣,沈祯自当以国祚为先。 然而沈祯却只以深沉的目光掠过众人的面孔,缓缓道:“既然陛下不肯立楚王之子为嗣,本官自不能拂逆了圣意。” 皇帝冰冷的眼底微微一动,似乎诧异,又似乎意料之中。 陶源微眯的眼眸,话语带刺:“沈祯,你真的对他半点恨意也没有么?他,薄情寡义,害死了你的女儿和外孙!” 青玉发冠之下一片漫漫白的发丝间,似乎有一缕乌黑。 烛火闪烁间那缕黑似乎沾了水的墨,漫漫晕开,蔓延到了沈祯古井一般的眼底:“先帝将嗣天子宝交给我与太后,乃是信重。第一次,为了我女儿,同意立襁褓婴儿为太子,已是对不住先帝的嘱托。绝不能再有第二次,选出出身蒙尘的太子。” 李潮的冷笑十分不屑:“为了一己私利都做过了,如今还有什么资格摆出忠臣的脸面!” 沈祯的一声如烛烟渺渺的叹息慢慢飘散在空气里:“一步错,步步错。” 那样没有尽头的黑眸望过来,让李岩心头一跳,似乎听出了他的话外音。 最后一句,分明是在说他们。 他凝眸睇着沈祯与皇帝的须臾里,依然有了几分怀疑的冷意。 默了片刻,抬手慢慢拍了拍交椅的扶手,方垂眸道:“定国公,你很清楚皇帝凉薄而自私的心性。若不如此,他到底是弄进个无李氏血脉的孩子来继承大统?还是心甘情愿把皇位交托给子侄一辈?” “谁敢保证李氏江山会一直流传在李氏血脉手中?” 窗纱阻断了庭院里密密火把燃起的刺目的光,只留下淡漠的一星又一星冷白微黄的光点晃动,似要将人的神思带去遥远的地方。 沈祯捏着指腹,慢慢打着圈儿,眼皮慢慢掀了掀:“正如王爷所说的,是为了大周的天下能安稳延续下去,若杀了皇帝,杀了我,天下必然要有一场大乱。既如此,你们都是大公无私之人,今日便不会动他,更不会动我,不是么?” 打着为了李家江山着想的旗号。 又大义凛然的将一切可能分析的那么透彻。 一心为国的忠臣,如何能弑君杀首辅大臣? 这无疑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好大的坑让自己跳。 李岩身后的大臣被噎的好一阵心口疼。 还是内阁里人精久了的陶源最快回过神来,不赞同道:“若是陛下肯为江山社稷打算,将太子人选定下,安了臣民的心,我等自然不会为难陛下,将来陛下还是太上皇,谁人敢不敬?可若是陛下一意孤行,将一己脸面看的比江山命脉更重,臣等也只能为了大周的长盛不衰而做出不得以的决定了。” 沈祯乜了他一眼,淡淡挑了挑唇线:“陶阁老为了朝政社稷威势牺牲了。” 陶源自然听得懂他的讽刺:“首辅大人难道要把江山不稳的隐患留在朝中么?”微微一顿,微眯的眼底有细碎的流光射出,嘴角慢慢有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亦或者,首辅大人需要我等出具诚意?” 皇帝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压根紧咬,白皙而弥漫上岁月纹路的颈项间有淡青色的筋脉突突的跳着,冷笑道:“陶源!你对大周的忠诚,真是叫朕感动啊……” 沈祯淡漠的眼底极快地翻涌过一浪:“哦?陶阁老以为我需要什么样的诚意?” 陶源抓到了他目中的变化,长吁里有深深的怅然与悲悯:“沈娘娘与小皇子死的冤屈,自该有人为她们的青春早逝付出代价了。” 遥远的天空里有明亮的月光倾倒,温柔而清朗,沈祯纹路渐深的冷清面庞上有一缕薄薄的温和:“我沈祯的女儿,自当将国家大事放在私人恩怨之前。就不劳陶阁老操心她的仇怨了。” 皇帝紧绷的肩颈缓缓松了下来,稳稳的站住,看着怒气的众人,似乎是想看看这些究竟要用什么的好口才说动或者威胁得动他们二人松口了。 李潮一扬棱角分明的脸,喝道:“同他有甚可废话的!”目光一撇,如钝刀子落在沈祯身上,“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肯,你是当了忠臣,连你府邸的亲眷性命也不管不顾了么!” 幽深的眸光自皇帝面色掠过,视线擦过屋檐,遥遥望了一目遥远的夜空。 沈祯毫不在意道:“沈氏一族荣耀的太久了,今日你们这些内阁里的体面阁老会站出来,不就是为了得到新主更多的重用,好将我沈氏一族打压下去么?让你们得逞了,我沈氏的下场未必会有多好。既如此,有你们陪葬,倒也足够了。” 李潮的暴怒似熔岩自高山流淌而下,行过之处必将寸草不生:“定国公只顾着自己留美名,连先帝爷交托给你的大周江山也不管不顾了么!没有嗣天子宝,没有皇帝的大周朝将会如何,你很清楚!今日这诏书你们不肯写也得写!” 刀锋卷起的风刮过烛火,摇曳不定的火光落在沈祯的面上,似凝重与平静的极致碰撞。 他眸微微一垂,最终只道了一句:“尘归尘,土归土,死人何管活人事。” 大周百余年前来自与草原,男女皆善骑射。 李潮不受重用便是他脾气暴戾而又太精益于武艺兵法,若让他得实权,无意于让猛虎肆意于草场之中,一旦再得人心,掌权者便很难掌控。 他脚下的步伐一闪,人便已经到了沈祯的跟前,刀锋被杨修掷出去的茶盏碰歪了几分,自沈祯的耳廓划过。 一根白发于刀锋下断裂,轻轻扬起,飞扬着扎在沈祯的眼底,眼底的星光有了薄薄的雾影,只蕴起一抹淡然的决绝罢了。 皇帝面色铁青:“李潮,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一而再在禁宫动兵器!” 李潮掀了掀嘴角,将脱口的话咽了回去,嗤道:“陛下可言重了,微臣不过是让定国公将原就属于皇室的玉玺拿出来而已,怎么,难道皇帝就不想要么?” 倾覆(六十三)格杀勿论 沉闷的空气变成了扼住人呼吸的坚韧丝线,越勒越紧,再用几分力便要了人的性命。 皇帝的面孔如阴云行过,冷眸缓缓暼过:“就用不着你来操这份儿心了!” 李岩似叹似吁,缓缓抚掌:“太后娘娘和首辅大人果然不负先帝所托。”悠哉的语调一厉,所有的和缓自他面上褪却,“只不知,没了皇帝,又没了玉玺,明日的大周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李潮疯狂而冰冷的刀举起,刀锋微微一侧,闪烁起刺目的短芒,一阵阵的刺的人脑仁儿疼:“沈祯,你可要想清楚了,同归于尽的后果是否是你们能够承受得住的!” 沈祯目中掠过星火,似被平静湖面掩盖住的暗流湍急,裹挟着尖锐的暗石顺流着飞快的划过撕不破的水流:“两败俱伤,就是你们谋划多年后挣出的结果?” 李潮所想远不及那些人精多,可就是这份暴戾与短视,成全了李岩的不动如山。 疯狂的目色渐渐赤红,李潮显然是做好了要在场之刃全数与他陪葬的打算:“左右都是死,有他一同下地狱,也足够了!” 忽然一阵夜风袭来,有了凌厉的力道,将一朵绯色的石榴花吹进殿内,在地毯上轻轻打着圈儿,有稀薄的红影逶迤在身后,像极了垂死至极的人,拼命的挣扎着,绽放出最后的艳丽! 周太后蹭的站了起来,雍容的眉目里有了显而易见的惊怒:“岩儿!” 李岩以温和语调以对,而眼底却似冰雪彻骨:“母后。今日进得宫来的人,都赌上了身家性命,事不成,谁也活不了。这个皇位不得便不得了,但皇帝的命儿子要定了!” 周太后的声音里有属于母亲独有的温慈与无奈:“一定要走这一步吗?这江山终究是你父亲手里传下来的,你要毁了他吗?百姓何辜啊!” “百姓?”李岩目中有水色一闪而过,直指皇帝,压抑着悲呛,那声音似细细的细线,一下下绷着人的神经:“那我呢?是他不肯放过我!是他把我逼到这条路上来的!我若放过了他,谁来放过我,放过王府的人,放过这些臣子!既如此,就同归于尽吧!” 暗金色铠甲与褐色铠甲摆开了阵势。 然而,庭院高墙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弓箭手,是棕褐色的铠甲啊。 李岩退开数步,与皇帝呈对立姿态,一抬手,立时发出一阵阵满弓的“吱吱”声传进殿内,也夏日的深夜里,无比清晰。 “杨修,孤倒要看看你的好身手能替皇帝挡下多少箭!” 陶源指了指殿外的剑拔弩张,长叹道:“太后!首辅大人!终究楚王世子是李家的血脉,由他继承李家江山也算名正言顺,总比眼看着朝堂大乱,百姓受牵连的好啊!陛下若是不放心,亦可亲自教授世子如何当政!臣民不过是想要一份安心,能看得到自己仰望的皇家是安稳的!” 那样深夜里的闷热又浮起阵阵潮气,凝滞了空气,随着溺水一般艰难的呼吸,进入肺腑,竟慢慢生出一股寒冰冷意,带着尖锐的棱角,钝钝的划过奇经八脉:“乱臣贼子岂可堪托付!朕倒要看看你们谁敢!” 李潮发出冷毒而笃定的笑声,步出殿外,夺了三千营将士手中的弓箭,拉满弓便朝殿内射去。 皇帝盯着破空射来的箭的眸子如寒潭,如深渊,定定站着,不肯露出一丝恐惧,极力维持着属于帝王的孤傲与镇定。 杨修站在皇帝身侧,挥起长戟挡去,金属的尖锐冲撞,似涟漪一般震出一浪有一浪刺耳的嗡鸣声。 箭头一偏,直直射中一旁的檀乌木透雕的隔扇,箭尾嗡嗡的晃动起恍惚的光影。 李潮举着弓,紧迫道:“这是第一箭,再问一遍,今日这匣子沈祯你开是不开!” 沈祯冷淡的眉心微微一拧,决绝里有了裂纹。 周太后看着那一张张癫狂的面目,不明白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弑君啊! 看了眼那支箭,转而看向沈祯,她痛心而为难:“国公,朝堂不能乱……” 殿中芙蓉花开的轻纱高高地扬起,鎏金的九龙帐钩滑落,撞在隔扇上,发出一声巨响,直将冰景泰蓝缸子里的冰水震出一圈薄薄的涟漪。 帷幔下坠着的一长串碧玺珠串起的短珠帘被轻纱拂动,映着烛火晶光莹然。 而沈祯青山沉稳的面孔,就在那碧玺珠耀起的游曳不定的光线里越发沉寂,深邃如古井的眸底有一丝冷光划过。 在无法选择的情形下,他只能选择打开锦匣的机关。 是一枚龙纽方形玺,掐丝珐琅底座,饰以莲花纹,玺文朱文,玉筋篆,无一处不显示它于社稷的沉重分量。 就在李岩一众满意的畅想着明日功成名就、权势熏天时,宫门外响起一阵刀剑碰撞之声。 所有人的眼睛都朝着宫门后的那道垂花门望去。 等待胜负成定局! 不过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便见有棕褐色铠甲的将士分列两队,自垂花门两侧小跑着进了寿安宫,与一开就与禁军对峙的三千营一同将寿安宫团团围困了起来。 李岩紧绷的神色慢慢松散开,有了一抹凛然于众生之上的巍巍之意,徐徐在太后下首的位置坐下,以一泊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殿内外的所有面孔。 陶源阖眸挑眉,吐出滞在心肺里许久,以至于滚烫的气息,旋即傲然扬首朝着殿外吩咐道:“去延庆殿去取了空白诏书来!” 李潮取了太后身边的玉玺交到李岩的手中,心跳的比那一箭射向皇帝时更澎湃! 玉玺主人的交替,意味着掌权者的更迭,而他选对了人,即将成为他人艳羡的那一个手握权力的人上人! 他狷狂不已地乜了皇帝一眼:“看来皇帝的部署也不过如此,无能啊!” 清朗而冷白的月色如深秋的霜,在皇帝神色间存了迷蒙的轮廓。 他缓缓站了起来,掀了掀如剑刃锋利的唇线:“全部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倾覆(六十四)反转 李潮用力掸了掸衣袖,肆无忌惮的眼神与语调,似生锈的刀锋,磋磨着人最脆弱的神经:“简直可笑!以为有杨修的身手,便能反败为胜了么!如今除了寿安宫内的这几十个人,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然而皇帝那样沉沉然直坠空谷的语调,让李岩心头一跳,细瞧着玉玺的眸蓦然抬起,便见皇帝直视殿外的目光里有冰冷的杀意。 他可不认为皇帝是虚张声势。 果然,皇帝露了一丝似笑非笑。 黑眸微微一睇,眼底如玄冰万丈直直坠去:“是么!” 反转来的太快,庭院里得意的朝臣尚来不及反应便已经全部被迫直直跪在了坚硬而温热的石板上,高傲的背脊上压着沉重的刀剑,动弹不得! 对峙在寿安宫内的百余三千营的人,在毫无防备的瞬间全部被割喉,断气倒地。 可想守在甬道里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了。 再次被浓浓血腥气席卷的空气,被清姣的月色一照,有薄薄的血色氤氲慢慢弥散,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雾红的杀伐。 李潮面庞上的得意与猖狂一点点变成了僵硬的死色,站在门口怒斥着,使尽全力地怒斥:“你们在干什么?竟敢不听王爷号令!反了!反了!” 月色照不尽偌大的庭院,一群白须白眉在幽淡的光芒里显得灰扑扑的狼狈。 “我等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所作一切绝对问心无愧!皇帝荒唐无度,不肯正视自己的问题,却要将自己无能无嗣的后果强加在一心为社稷的朝臣宗亲身上,如你这样的君主只会让天下人唾弃!” “太后!沈祯!你们便等着吧,这自私皇帝必将残杀宗室,弄进个庶民血脉来鱼目混珠,撺掇我李氏江山!你们都将是李氏的罪人!” “太后只以为臣等为权为势,却不知臣等才是真正一心为先帝爷守住江山啊!臣等无罪!” “不服!” 皇帝一手支颐挨着交椅旁的小桌儿,颇有意趣的看着这些方才还一副胜券在握的臣子此刻已如丧家之犬,他们的不服和惘然,只是让他更加得意。 殿外的暗金色铠甲与褐红色铠甲收起兵器,朝殿内一礼,随即齐齐将面罩推上去,一张张面孔皆是如玉标致。 为首者,赫然是皇帝钦点的镇抚司指挥使慕琰华! 李潮不敢置信,无人逼近,却节节败退。 手中蓦然坠地的长刀磕在了门槛上,“镪”的一声,直将他击的踉跄了两步,唯有扶着门框才站稳:“你们怎么进来的!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们怎么可能有机会进得来!” 慕琰华大约三十许的年岁,生的一张清冷面孔,凤眼薄唇,眼角没有一丝是因笑色而延展出来的纹路,可不就是活阎罗殿惯有的好相貌,无常性子么!万不会认错的。 “陛下,叛军已全部拿下,禁宫防卫暂由镇抚司整肃。” 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宫外有火把连绵扬起,将长长的甬道照的澈亮如昼。 庭院里被压制住的宗亲大臣仿佛被那烈烈光亮将驱散的黑暗全数弹压进了頽冷绝望的心底,一个个只会诺诺着一句:“完了、全完了!” 杨修长戟呼啸伸出,一尖儿将李岩手中的玉玺高高挑起,划出温泽的弧度,稳稳落在了他的掌心。 皇帝慢条斯理伸手接了玉玺,指腹顺着饰龙纹游曳着,以一抹温润的触感告知自己于此役中的大获全胜! “英国公府和定国公府里一切可好?” 殿内的烛火忽然一阵挑动,忽忽闪闪的,明暗不定了眸底的光。 慕琰华睇了眼沾满滑腻血水的双手,颔首回道:“英国公府和定国公府一切安好。”微微一顿,“两位老王爷王府前贼首业已全部拿下,请陛下宽心。” 皇帝赞了一声,却不知是赞他的部署完美,还是赞慕琰华于杀伐里的骁勇:“很好!” 慕琰华淡淡一颔首,便退去了一边。 打斗中掉落而灭去许多的火把,闲云幽幽行过,遮蔽了月色,月光迷蒙而幽暗了起来,庭院的光线就似那些大臣宗亲的心思,彻底暗了下来。 李岩转首,看着昏暗处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液似乎还在从尸体的伤口处低落,滴答滴答,绵绵不绝,溅起玉碎瓷破的凛冽声,一声、一声,刺在耳膜,撕扯着神经,痛的脑中嗡嗡直响。 血腥气滞闷的空气里显得那么刺鼻,即使被暑气包围着,那种在心底滋生的无法言说的阴冷,慢慢凝结成烈烈碎冰,随着沸腾血脉的骤然凝滞,带着凄厉的寒意,从四肢百骸一点点的渗透开去。 原来成功与失败,真的只在顷刻间! 李岩的声音像是密封的窗户露了风,失去了方才不顾一切的笃定:“为了骗沈祯打开匣子,皇帝可真是演了一处好戏啊!” 皇帝的嘴角弯了一抹舒展而散漫的弧度,微微一侧首道:“彼此。十六不也是如此打算的么?” 李岩眼底的火光有湮灭前的挣扎:“到不知镇抚司的人何时进得宫来?” 皇帝一字一字的道出真相:“定国公府!” 李岩薄薄氅衣胸前欲腾飞的五爪蟒纹被一朵石榴花的绯红灼烈撞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冲天的压抑,看得久了,便似心底屏了一股吐不出的憋闷。 “真是没想到……”眸子的不甘里有一寸刮骨的凌厉,转而看向沈祯道:“他害死了你的女儿,你当真一点都不恨么?” 沈祯微微一抬眉:“否则我该如何?借你们的手杀了他?然后在你们上位之后,让我沈氏一族背负弑君的罪名,名声尽毁么?” 夜色化作心底的衰冷,无知无觉的缠上心头,李岩长嗤:“果然了,沈国公能数十载屹立不倒终究还是有道理的。” 凄厉戛然一顿,目光自两人间来回游弋,忽然笑了起来,意味深长道:“打的都是好主意,倒真是一场好戏!我到要看看你李彧会走上什么样的路!” 殿中数人皆不过缓缓垂了垂眸,神色淡的仿佛今夜不过是来赏那清冷的月。 皇帝侧身倚着扶手,抬手慵懒一挥手:“带下去。” 李潮不甘如就此输的彻底,更不肯成为阶下囚被人鄙夷唾弃,提刀一通胡乱砍杀,然而未伤人,已毙命于慕琰华的长剑下。 双目突瞪,死不瞑目。 烛火不似日光,被一丝细小的风擦过便要晃动起来,这样明灭不定的光线照的人眼底干涩。 陶源怔怔的看着殿外的尸体,不明白“输”为何来的这样快? 可他也看明白了,皇帝和沈祯早就算计到了一切,他们带着各自的目的,容李岩闯进宫来,容他步步紧逼,原不过把他当做了棋子以达到自己的谋算而已! 但是,他们的最终目的绝对不会是一致的,否则没必要陪着演那么久的戏! 他将背抵着被暑气炙烤过的门扉,哪怕入夜,依然是温热的,以此来抵御即将被打入地狱的寒冰彻骨。 细细眯了眸子看着沈祯,艰难蕴起一泊细碎的碎冰锋利:“皇帝演戏是为了骗你开匣子,你呢?明知皇帝得了玉玺便少了掣肘,你又为什么肯顺势打开?” “仅仅是为了把李岩送进大牢么?你此举背后难道就没有别的目的么!” “你真的就没有动过心思将他拉下龙椅么? 他的问题太多,目的也十分明显而尖刻,然而沈祯老去的面孔上却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在靠近门口的末座坐下,徐徐拂了拂膝头微微斜了出去的衣裳:“与你无关。”扬了扬脸,“都带下去。” 陶源被铁甲拖出去,拉扯与挣扎间绯红朝服上仙鹤腾云的姿态栩栩如生,晚风微微,拂动朝服鼓起,仙鹤欲飞难飞的姿态里是全然的惊恐。 他的垂死挣扎里衔着薄薄的刀片,在君臣之间划出刺目的清醒:“沈祯,没有了嗣天子宝在手里,皇帝绝对不会再对你客气!侍奉这样一个刻薄寡恩的君主,最终你沈氏一族都不会善终!你的下场绝对不会比我们好半分!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 以玉石雕刻嗣天子宝在烛火下闪烁着沉着而润泽的光,皇帝的眸色却在那样温和的光点里慢慢沉陷下去。 倾覆(六十五)和贵人、白家继室 镇抚司的动作极是迅捷,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寿安宫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洁净。 唯有空气里残留的血腥气提醒着一众神思,方才经历了一场生死一瞬的变动。 静女官到底也是经历过进禁宫里权势更迭巨浪的,身上有着与周太后相似的气韵宁和,沉着而温和的吩咐了上茶,又着内侍换了新的冰雕上来。 深夜的暑气被夜风慢慢冲散,缸子里的冰雕缓缓散着新一轮的凉意,透骨而来。 驱散了对峙的剑拔弩张,却驱不散殿内低低的气压,似阴云压顶。 静女官一臂拔出射在隔扇上的箭矢,丢去宫女的手中道:“轮值的去偏殿廊下候着,其余的都回庑房去安置,无太后娘娘召见,谁也不准靠近正殿。”温沉的眉目缓缓掠过宫人面孔,“做好自己的闷嘴葫芦,但凡有闲言出去,自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宫人战战兢兢上了茶水,应了“是”,又垂首急急退出去。 墨色山水纹的玉盏里是上好的双龙银针,醒过的茶叶在滚烫的茶水里将翠绿的身姿尽情的舒展开来,薄薄的杯盏在淡黄的光线里是半透明的温,衬得茶汤的色泽更加的碧清绿润。 皇帝暗暗惊诧,周太后深居简出,二十多年来不问世事,却不想身边的女官依然是剔透玲珑人,一如当年机敏! 他漆黑的眸几乎与殿外的昏暗融为一色,嘴角的纹路里有薄薄的笑意:“陶源的疑问,朕也着实好奇,还请岳父大人解惑。” 沈祯搁在膝头的指轻轻点了点,淡淡道:“皇帝的多疑,倒是从未变过。” 皇帝的笑影寡淡的就好像阳光擦过尘埃落在树荫下的光影:“朕富有四海,野心之辈妄图窃取朕的天下之心又何曾湮灭过。朕要稳坐江山,不被人算计,便只能靠自己小心防备了。” 沈祯看了他一眼,却忽然唤了一声“彧哥儿”:“防备之余,你该斩草除根。” 皇帝的脸色倏然一沉,不知是为了那声大不敬的称呼,还是那句淡淡“斩草除根”背下的微讽与不明的深意:“因为朕的一时不察,害了阿宁,岳父终究还是恨朕的。” 沈祯淡漠的面上有荒原斜风的冷意,细细品咂了那一“恨”字的滋味,半晌后却是道:“彧哥儿子嗣凋零,深陷困境,难道不恨沈缇?不恨白氏?” 似忽如其来的一记拳砸在心底,叫皇帝握着玉玺的手骤然一紧。 一双狼眸紧紧盯住沈祯的面孔,似要看穿他岁月里积起每一条纹理下的深意:“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朕是天下臣民的表率,岂会对已逝之人的所作所为有任何的怨言。终究,不是谁都能撼动朕的天下的!” 夜色温然,月色越发清越,薄薄的月光擦过琉璃瓦,斜斜投在殿门口烛火暗淡之处,冷白的宁静与昏黄的摇曳碰撞在一处,激起别样的惊天浪潮。 周太后端了茶盏,缓缓啜了一口,方慢慢道:“李岩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的大逆之事有一便有二。野心终究没那么容易被镇压。立储之事,皇帝有什么想法?” 皇帝的口吻是温和而孝谨,然则掀起长翘睫毛却有冷硬的弧度,唇线和缓道:“何朝何代没有野心之人!若叫此等奸佞成事,是江山的不幸,而这样的不幸绝不会在朕的手里发生!” 周太后温然道:“皇帝有这样的自信是好。但他们若在宫外还有部署,只怕来日这座皇城是要不太平了。” 皇帝微微一笑,一字一句温和而不容置疑道:“先帝与朕的生母已经薨逝,朕能孝顺的也不过您一人了。母后便安安稳稳颐养天年便是。储君之事,事关朕的江山万代,朕自会细细斟酌,母后就不要操心了。” 周太后没有急着再说什么,只是垂眸盯着茶叶舒展沉浮。 皇帝又道:“乱臣贼子想对朕下手,朕如何不知,又如何会不防备着?不过是让太医院的人顺水推舟,让李岩之流原形毕露罢了。朕虽年过五十,但高宗便是高祖晚年所得之子,朕的江山终将会有自己的儿子来继承。” 微微默了须臾。 皇帝意态闲闲的抚了抚让他被掣肘了二十多年的宝物,舒然道:“何况和贵人的胎,确确实实怀在腹中呢!” 周太后眉梢微微动了动,捏着杯盖,轻轻拨了拨茶面上银毫满披的茶叶,露出清亮而无杂质的清新茶水,温热的氤氲持续不断的腾升而起,将沉稳的面孔拢得越发朦胧而润泽。 开口却是漫漫然仿佛没有边际的话:“听说白氏娘家的兄长休了继室夫人,如今正在徐州的一座庄子里安养着。有孕已然五个月了。”轻轻吹了吹茶水,将一蕴氤氲吹得缥缈难定:“倒是与和贵人对外宣称的预产期不过前后数日。” 皇帝的眸中立时有星火极速掠过,轻道:“母后耳聪目明,深居后宫,对宫外之事竟也洞若观火。” “闲来无事,听听闲言罢了。”周太后手中乌色的珠子慢慢的拨动着,碰撞出的声音轻而脆,是懂得的一声轻吁:“这女人有孕生产啊,提前个十来日,推后个三五日的都是正常。” 在不断跳动的烛火下,皇帝脸色的肌肉微微抽搐一下。 仿佛是以示自己对嫡母的敬重,皇帝微微垂了垂眸,口吻愈发的恭敬:“母后说的极是,女子生育是极不易的,所以老祖宗即便没有定下规矩,但凡妃嫔生产,总是要晋一晋位份,以示做主子的对其看重与奖赏。” 周太后点头:“能为皇家诞育子嗣,是大功一件,自然是要赏赐的。”旋即朝跪在廊外的一抹暗紫色的官服衣角看了眼:“似刘太医这样的本事,想是已经能看出五个月的肚子是儿是女了吧?” 暗紫色的衣角随着膝行,慢慢落在月色里。 刘太医一把年纪,跪了半夜,又看了一场生死杀戮,动作不免有几分冻坏了的僵硬,颤巍巍叩拜了,方回道:“回太后的话,五个月已经能看出男女了。” 周太后“哦”了一声,冷淡的目光与她此刻庄和宁静的笑意却极是不符:“那位娘子的胎,大抵是男孩儿吧?” 倾覆(六十六)窃取江山 刘太医似被刺骨的浪潮兜头湃下,连面孔也染上了官服的紫色:“微臣、微臣不知太后娘娘所说是哪位娘子,微、微臣只是替和贵人看过两次脉象。” 周太后捏着一粒珠子慢慢磨砂了几下,笃定道:“定是男胎了。” 刘太医伏地应答,砖石冷硬的回音击他的头痛欲裂:“观、观和贵人的脉象确实沉而有力,八成是为皇子……” 皇帝微微一笑:“太后安心便是,这个孩子,朕一定会让他好好长大。” 周太后面上的温和之色渐渐敛去,却是冷淡道:“哀家记得当初沈缇是先后夭折了两个皇女,才在冷宫里生下的孩子。冷宫的条件苛刻,阴冷潮湿,温饱也艰难,最后因鼠蚁惊吓,提早了一个月生产。” 远处宫殿的连绵飞翘的屋脊在月华冲刷下,渐渐有了深色的模糊的剪影,廊下宫灯在薄薄的风里摇晃着,火光晃动似忽远忽近的鬼火,多看一眼都会生出无尽的轻颤与沉坠的惘然来。 皇帝幽深的眸底有微微的愕然,旋即含了笑意,以不动声色的目光去探究周太后的神色,颔首道:“母后说的是,从前也听娘娘身边的嬷嬷说起过,在冷宫的那段时日是极为艰辛的。” 周太后托了托双手,有回忆的神色:“哀家当时抱着你,就觉得你长得十分好,个头与寻常孩子一般大小,哭声也极是响亮。大家都说,这孩子命大,将来福气也大。” 有冷冽的惊怒与杀意自心底窜过,皇帝几乎可以确认,她知道了! 就今日这场动乱来说,在他数十年的生涯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和李岩都知道对方留有后招,在众人面前唱了那么半日的戏码,不过是想骗的沈祯将匣子打开。所以才会有李岩那句“我知道你留着后招,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们比得是谁的最后一步棋能将对方压死。 那么已然从匣子里出来的玉玺就归了谁了。 这天下,也便归了谁! 这是螳螂与蝉的较量。 沈祯与李彧之间也是相互知道对方是有算计的,但无法看出深浅,陪唱这出戏,是因为螳螂与黄雀需要先联手将朝中怀有异心的蝉解决掉,镇压蠢蠢欲动之人。 私仇之前,必须先安定社稷。 更是因为沈祯绝对不会去背负“因私仇而枉顾皇帝性命”的罪名,他求全了二十多年才保住的沈氏一族,决不能为了李彧而污了名声! 于这一点上李彧和沈祯相互清楚,所以最后“为社稷妥协”的一定会是的沈祯。 他们都不会容许江山落到这群野心谋反之辈手中,是以他们之间的算计与默契,便是不能让李岩看出破绽的。 于是便有了这出君臣合作,将“无可奈何”和“忠君体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好戏了。 而打开匣子,让嗣天子宝展露到众人面前,让便是让螳螂诱杀蝉的诱饵。 只有当李彧对玉玺唾手可得时,他才会掀开他的底牌,将蝉全灭! 李岩筹谋了十数载,遇上这两个谋算过人的君臣,便也注定了只会输。 而此刻,蝉灭,所有人的面纱便也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究竟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就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步棋局部署里决胜了。 有火光在周太后的眉心跳动,不知是怅还是厉:“可这到底是福?还是劫?” 皇帝逐渐稳住了心神,声音如冬日午后的浮冰,反射出冷白的光芒,在刺骨的水面上泠泠相碰:“儿子能为先帝之子,有母后这样宽厚仁慈的嫡母,自然是有福气的!” 周太后以为难明的笑了笑:“所以被算计的连个儿子都保不住?” 皇帝一窒,蛰伏的恨意蚀骨而来,让他的呼吸有一瞬的断裂:“儿子一直以来都很羡慕阿娩。” 说起膝下命运多舛的女儿,周太后的眼神是温绵的,然而绵里却藏了冷芒熠熠的银针:“彧哥儿说得对啊,要算计这李家江山的人太多了。我这老婆子本该是安享晚年富贵的时候了,却也不得不替先帝爷多看这些才是啊!” 皇帝低垂着的墨黑眸底迎着烛火,闪烁着幽蓝的火苗:“母后、辛劳。” 周太后的眸似针芒穿破茶水的氤氲,直刺皇帝的眼底:“你自己的儿子?还是妄图以白家子混淆视听,彻底篡取我李氏江山?” 尽管李彧已经有了猜想,但听周太后如此凌厉的话语惊雷似的滚滚而来,还是不由身体狠狠一震,瞪着精厉而震惊双眸,极力维持着口吻里的平静道:“母后何出此言!朕是李家的子孙,即便心有不甘,不肯轻易将皇位交给旁支子侄,却也不会昏聩到将大好的江山送到白家手中啊!” 周太后闭了闭目,语调里有了浅浅的清怅与不耐:“罢了吧,彧哥儿这声母后哀家担不起。终究不是先帝爷的骨血,还是称哀家一声太后比较合适。” 门外跪着的几个太医,倏的伏在了廊下坚硬的青砖石上,只恨自己年纪不够大,没有耳聋失聪。 明明砖石被暴晒了一日,方才还是温热的,却似陡然被抽走了所有温度,掌心相贴,能感知的是鲜血渐渐失去活力的冰冷。 皇帝遽然站起,巨大的震动化作了无法控制的力道,膝弯竟是将沉重的金丝楠乌木交椅撞地向后扬起了分寸,又重重坠在厚厚的地毯上,闷了一声。 就似他的怒与惊,哪怕彼此拆穿,也只能闷在心底,无法宣之于口。 “朕是沈娘娘和先帝爷所出,那是千真万确之事!皇家守卫森严,即便沈娘娘是在冷宫产下朕的,终究禁军看守冷宫,岂是谁能轻而易举偷换旁人之子的!” 周太后徐徐点了点头,鬓边的翡翠珠花曳起碧青冷光,缓缓讲述着彼此心知肚明的往事:“冷宫……” “当初沈缇是知道自己有孕才故意被算计进的冷宫,那时候初嫁白侯府的沈蓉亦是刚有孕。沈缇精于算计,自然是把沈蓉当做了后招。沈蓉的预产期本是早沈缇一个月,结果就是那么的巧合,沈蓉刚生产完,沈缇便受惊发动了?” 倾覆(六十七)慕琰华 “哀家主人细细查问过当年在白家伺候的婆子,沈蓉的预产期本是早沈缇一个月,结果就是那么的巧合,沈蓉刚生产完,白家就走水了。而在冷宫中的沈缇也受惊发动了?” 皇帝对自己的谋划十分自信,但不知为何,他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渐渐失去温度,仿佛置身冰雪之间。 太后沉稳无波的眸子缓缓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冷宫虽有禁军看守,但冷宫的守卫究竟如何散漫,彧哥儿最清楚不过。想要把别人生下的男孩儿偷偷换进去,何须惊动太多人?否则,沈缇生产耗去整整半日,早该有人去椒房殿和延庆殿报信儿,却是在她产下孩子之后才有人去延庆殿去哀家那里报喜?” “这是为什么?彧哥儿心里也明白。” 为什么? 他当然知道! 因为他当时已经被沈缇派去的人一盏安神茶灌了,从生母身边抢走,送进冷宫里了! 倘使沈缇自己生的是儿子便罢,他就能回到生母身边,安安稳稳做他的侯府世子,此生不必接近巍巍皇权,也不至于走至今日是今日,除了权利,一无所有! 可偏她生的又是个女儿! 从此,他、白氏、灼华的命运便注定了走向极端! 周太后的声调似冬日里最温暖的锦裘一般柔软:“若你当真是先帝爷的孩子,白氏便不会得她偏心,阿宁便不会被她们当做踏脚石算计、利用,生生逼死。若是你一开始就生活在生母的身边,沈蓉也不会被灭口,你此刻也一定与自己的妻子和和美美,儿孙满堂。” “结果,因为她一个人的野心,结果害了你们三个无辜的孩子。” 和和美美。 儿孙满堂。 他富有四海,曾经并不屑这样的温情字眼,可看着自己平整的眉目开始有了纹路,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个死去,忽然觉得这样的字眼是美好的。 而这样美好的字眼化作了尖锐的恨,与皇帝喉间的几许干涩缠绕,成了刻薄的苦:“太后一定是误信小人谗言了!朕乃先帝六子,皇家骨血,不是什么白家郎。白氏为朕所厌恶,朕更不会以白家子为嗣!这天下,一定会传于朕的儿子!” 周太后的语调亦变得凌厉起来:“哀家与你不是亲生,先帝和沈缇也已不在,但白家还有人,彧哥儿敢与白家郎滴血验亲么!当着天下人的面!” 李彧的瞳仁一缩,神色如被秋水沾湿的挣扎在枝头欲落不落的叶,薄薄的,带着即将腐烂的气息:“太后是要把皇室的笑话演到臣民眼前去么!不要把朕对您的敬重,当做无所顾忌的资本!” 周太后矍铄的眸光望过来,仿佛是一道强烈的光,直直照进皇帝的心底,无法阻拦:“沈缇会串联李岩谋反,不就是因为你借李锐的手杀了李启,又废了白氏么?你会怀疑自己的身世,不就是因为沈缇对白氏的偏袒与纵容已经到了疯狂偏执的地步么?” 李彧试图打断她的话。 然而周太后的话仿佛惊天的雷,有劈开天地的威力:“哪个母亲会帮着儿媳戕害自己的孙儿,除非,儿子就不是自己亲生的!白家与你乃是至亲血脉,那被休的有孕继室,就成了你的后招,是也不是!” 李彧否认得声调是高扬的,心口似海浪潮汐般起伏汹涌:“沈娘娘早年里接连丧女,偏疼白氏,以致不顾朕这个亲生子,朕也无可奈何,但这并不能成为太后怀疑朕之血脉的理由!朕是皇帝,太后今日言论若是落在有不臣之心之人的人中,是什么后果,太后应该明白!” 周太后却并不理会李彧的急怒:“哀家明白,你更该明白!明日一旦这样的话传到臣民的耳中会是什么后果!” 李彧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又在转瞬之后慢慢平复了下来,带着被揭穿后无所顾忌的、笃然的凌厉,细细一看,便知是隐忍在恭顺下的杀意。 他抿了抿唇道:“朕委实不明白,朝堂安安稳稳的难道不好么!非要与那乱臣贼子一般来逼迫朕!不过您既是朕的嫡母,朕自当原谅您的一切言论。朕是皇帝,没有人能在真的眼皮子底下掀出任何风浪来!” 说到此节,依然不肯松口,周太后最后的一点温情也耗尽了:“这些年不论是处于什么的原因,你让阿娩回到哀家的身边,在京中过的安稳太平,都是你的照拂。这二十多年来,你也将江山治理的很好。哀家还与你说这许多,便是念着这情分。只要你立下李家血脉为储君,哀家可以什么都不追究,让你和你的儿女好好安享太平富贵!” 李彧的面上拢起一抹薄薄的冷笑,似飞霜,似柳絮:“如今宫禁为镇抚司和禁军掌控,朕道要看看太后和岳父要如何迫使朕任由你们摆布!” 沈祯缓缓开口,冷漠的嗓音唤了一声门口的慕琰华:“慕卿,你来说!” 月华熺微穿过栀子繁茂的枝叶与清洁的花朵,在青砖上落了薄薄的清冷之色,风慢慢冲散了血腥气,带来了栀子清冽的香味。 慕琰华容色清隽而冷漠,迎着烛火昏昏的眸子深幽的叫人望不见底,只澹声道:“徐州的刘氏已死。庆安候府还在李岩派出去之人的手中。” 言下之意,白家的人能不能活,只在李彧的一念之间了。 太后垂眸,淡粉的唇无声的念着佛,为了江山稳固,为了斩断李彧的所有后路,唯有此了。 是骄傲帝王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自眼角慢慢开裂,后半夜的风带着栀子香吹过冰雕,是湿润而冷冽的。 细细一嗅,那样的冷冽里似乎还带着遥远宫墙角落里青苔与霉斑的呛人气息。 那种气味像极了沈缇病重数年之后寝殿里混着汤药和行将就木的味道。是花树开到了极盛后,丰靡的花瓣开始显出黑斑时颓败的味道。 不敢置信,自己的心腹竟然是他们的人! 皇帝死死盯住慕琰华,面上的肌肉再次不受控制的抽搐取来:“朕重用你,许你高位实权,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轻烟似游龙缓缓游曳在空气里,烛火将它巍巍身影照出淡淡墨色的影子在慕琰华狭长幽冷的眼底,它张开了可吞灭天地的口,似要将皇帝撕成碎片。 然出口的语调还是一片孤寂的清冷:“臣生父,镇北侯姜淇奥!” 大周开国,姜家高祖受封亲王镇守云南,世子与次子便留在京中为质。 后来,前朝余孽闹政变,姜二爷救驾有功,被封平恩伯。国之初,周边不宁,大小战役不断,姜二爷临危受命平淮南道之乱,战死沙场,为安抚云南亦为昭显皇恩浩荡,爵位加封至镇北侯,世袭罔替。 云南的威势支撑镇北侯府在京中的地位,而镇北侯府在京中亦为世代礼王照料世子平安,相辅相成,相互依靠。 两支虽少见,却始终骨血相依。 云南覆灭之后,李彧自然担心京中盘踞百年、势力不小的侯府会想替云南报仇,便让人设局让不动声色的姜淇奥成了与外族勾结意图乱国的叛臣,满门抄斩! 竟不想,姜家还有余孽在世! 他让人调查的很清楚,慕琰华不过是养在户部侍郎慕孤松家里远房遗孤,是她母亲未婚产下的私生子,生父因为慕家同族远支郎君,同姓不婚,才使他成了私生子。 李彧脑中一闪,随即是一阵木木的发麻。 私生子! 多年前的调查结果! 周恒! 又是周恒! 倾覆(六十八)刀俎与鱼肉 他让潜邸时便收在麾下的心腹越过了周恒、越过了所有镇抚司中的人,去悄悄调查的慕琰华所有底细。 可如今看来,镇抚司,帝王的心腹衙门,恐怕早成了周家的私器了! 而慕琰华这些年来以冷漠孤僻的性子独来独往,从不曾与沈家、周家、蒋家的人来往,甚至是慕氏一族的人他也多有避嫌。 秉承的是身为帝王心腹最苛刻的条件,只以武器的身份冷眼看朝臣。 他让他弹压周家,他照做,让他暗除朝臣,他也从不问缘由的照做,将“心腹”一角儿做的滴水不漏,将他全然欺骗过去! 没了白家,没了刘氏腹中子,若是他无法让妃嫔生下男嗣,难道他真的要把江山托付给一个与自己毫无血脉之人么! 不! 不会的! 他还会有自己的亲儿子,这个江山,只能是他的! “好本事!好本事啊!”李彧惊怒之下的双眸充斥着猩红的血丝,“杨修,拿下此贼!” 然而杨修于禁军中毫无敌手的身手竟是全然敌不上慕琰华,更兼之他对今日所听到的一切太过震惊。 李彧是皇帝,提拔自己到今日地位,他该效忠。 可一个不是先帝血脉的皇帝,他又该如何毫无杂念的效忠? 心有旁骛之下,十招都不到便被拿下。 然而镇抚司的人待他却不似待那亲宗室老臣,还算客气,只是压制了他靠近殿内的动作。 “太后!陛下、他……”杨修月色冷薄的庭院里,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说,最后只如求情的语调道:“这二十多年来对江山社稷是有大功的!” 周太后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带有几分赞赏的。 李彧认得慕琰华所使的招数,分明是姜家传自云南王府的暗卫! 那些鬼魅一般的人,竟然没有死绝在战场上! 他的呼吸渐渐受窒,急促而艰难,那粗重而凌乱的气息如舞姬水袖击鼓时打错了节奏,想要弥补却只是越来越乱,成了绝望的拍打:“乱臣贼子!全都是乱臣贼子!想那这种莫须有的谎言按到朕的身上,让朕禅位,休想!有本事就杀了朕!” 周太后淡淡一掀眼皮,目中微冷道:“杀你有何难,今日李岩逼宫,哀家大可将一切推到他的身上!嗣天子宝在哀家手里,哀家说立谁就立谁!如今整座宫城都由镇抚司的人接收,禁军动不了,也没人能帮得了你。不要逼哀家连最后一丝情分也不顾了!” 李彧的脸在冰雕的映衬下,冷白的似要透明过去,宛若寒冬时间窗外的残雪一般仓皇:“大胆!大胆!朕是天命所授的天子!你们怎么敢!” 这时,殿外的刘太医一改方才战战兢兢的姿态,看了李彧一眼,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合适。 最后还是称了一声“陛下”。 医者的声音温然而怜悯道:“陛下的身体里确有秋茂,此药无色无味,便如清水一般,银针不应,无人能轻易察觉。” 李彧布上细纹的眼角抽搐着,心似碎裂落地的瓷,有尖利的棱角刺在心底的软肉上:“朕不信,不可能!” 为了不让奸佞有机会在他的身上做手脚,他安排了刘院首的儿子在了御前禁军之中效力,这是提拔也是拿捏! 就是为了让刘太医对自己忠心不二! 他知道有人要对自己动手脚,一直以来也防备的很好,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做戏。 却不知道他暗中竟也与这些人有了联系!串联着,要害他! 所有的一切,他自以为是做戏给别人看,竟不想是刘千与这些人的将计就计! 在他自以为防备的滴水不漏里,被人给彻底算计了! 进了寿安宫便一直默然无言的秦宵忽然开了口。 他沉缓的语调含着薄薄的笑意:“几位皇子薨逝后,为了能让宗室子成为储君,前朝闹的凶。陛下不管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亦或是做戏给朝臣看,必然会以疯狂的姿态临幸宫嫔。” “只要行房前将此药滴进下体,一旦交合,你必然能接触到,时日一长,便会……”那两个使人绝望的字从他嘴里吐出,轻巧的仿佛吐出瓜子皮一般,“绝嗣。” 满殿的烛火光晕与萦绕不断的青烟缠绕,似无数破碎的剪影重叠,落在李彧的面上,似暴雨之前的阴翳压迫在头顶:“是谁!” 秦宵温然一笑,和煦的好似春日里的暖风:“谁?每一个想让儿子坐上太子之位的女人!”指尖微微挑起一缕拂尘,“只要告诉她们,那种药水比坐胎药、崔孕药都有用,她们自会想尽办法弄来使用。毕竟皇帝年过五十,前朝闹的又凶,谁能生下第一个皇子,自然是会被立为太子的!” 李彧千防万防,没想到妃嫔用在自己身体里的东西竟也能把他给害了! “太医院的人竟无一人来告诉朕!太后好手段啊!” 秦宵摇头道:“用不着收买整个太医院。大周的皇帝在无嗣的情况下损了身子,这时候揭破了,他们自然一个都活不成。太医自然不能说,也不会说了。” 周太后放缓了神色,以一目沉静与懂得直视李彧,温然道:“被动来到皇家,被蒙蔽着淌了浑水,等知道真相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沈缇自小灌输给你的野心,又岂是容易放下的?一旦揭破,沈氏一族、白氏一族,都将满族皆灭。” “哀家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起码,不是你的本意。可你需得知道,哀家是绝对不会容许李氏江山落入他人之手的!” 有夜幕下乍暖还寒的缓缓风掠起李彧的衣角,衣缘上银光微动,一时间叫人只觉自己茫茫然只是一抹夏日里的暑气,依附在滑腻的肌肤上,似裹上了一张撕不开的蛛网。 李彧冷笑道:“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何用!朕是天子,只有我为刀俎,绝不为人鱼肉!” 周太后却只是摇了摇头:“哀家再说一次,最后一次,只要你立下诏书还政于李氏血脉,你与沈缇、白氏之事,今日便断在寿安宫里,你的儿女还可以继续安享太平富贵!” 李彧切齿的恨意里忽然生出一抹光亮来! 儿女!? 倾覆(六十九)诏书 这是今日周太后第二次说出这个词儿来。 第一回李彧以为是她的口误,然而这一回她分明有着重咬住这两个字眼儿! 他想起了自己第十个儿子,从宫里平白消失的儿子! “朕的小十果然在太后手里啊!”李彧的语调里有淡烟疏雨的昏冷,侧首睨向秦宵:“能让朕的皇子在深宫里消失无踪,秦宵,自也有你的功劳在里面吧!” 秦宵的容色平静如无风下的湖面,淡淡垂了垂眸:“他本是要死在那些叛臣的手里的,奴婢救了他,让您留有后嗣在世上,不是很好么?” 周太后扬了扬脸。 静女官侧身一击掌,便有宫女带了一宫妃打扮的女子出来。 李彧看过去,正是十皇子的生母庆嫔! 看到庆嫔眼神一缩,李彧心底以窒,背脊不自觉窜股一阵冷意。 七月十五,是传说中地狱之鬼返回阳间的时候。在那一日里,他们会贪婪的吸食人类身上的野心、欲望、杀戮,紧紧的依附在人的影子里,影子便也有了妖兽的形状,群魔乱舞。 “是你给朕用的药,是不是你!”李彧眼底的血丝慢慢蔓延,鼻中有灼热的气息喷出,“朕封你为一宫主位,让你养育皇子,提拔你的母家父兄,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 庆嫔的眉目脱俗,清泪横流地跪在李彧跟前,重重咬着唇,将淡粉的唇瓣咬的发白,凄恻道:“臣妾是为了十皇子啊!他还活着,只要臣妾按照太后的吩咐做,小皇子就不会有事!陛下,他可是您唯一的儿子了呀!” 李彧眯起眸子,细碎的眸光里有深切的期待:“你见到过他?是否亲眼见到过他!” 庆嫔频频点头:“见到了,在他从臣妾宫里被偷走的第二日臣妾就见到他了。” 李彧的神色依旧是平静的,宛若冬日冰封的湖面,有暖阳照不散的冷意,只那烛火下微微发紫的唇色出卖了他此刻的无奈与绝望。 他的声音低而促,低微的好似被人截断空气一般,艰难的喘息着一浪接一浪的逼迫而来:“小十在哪里?” 庭院里盛满了盛夏的清冷月光,恍若空明积水一般。 细微的夜风轻轻一吹,丰艳花树如浪沉浮,影壁下的一树小小的茉莉有着洁白透骨的皎洁,夜色里,遥遥望去,仿佛白梅绽放,有沁幽的冷香。 沈祯淡淡道:“在他该在的地方,有乳母保姆照料着,一切康泰。以后是否能否继续康泰,便要你的选择了。” 想要摧残一个满怀自信与笃定的人,便是要将他所有的底牌一一揭开,再撕碎。 想让谋算深沉之人跟着自己的布局走,便是要在他绝望之时再给他一丝希望,那么他自然会抓紧,活着离开困境,以图后算! 可这样的后算,到底能不能成,便要看彼此掌控全局的手腕谁更胜一筹了! 烛火莹莹,李彧的面孔似笼在阴翳之下:“朕要亲眼见一见他!” 沈祯摇头,断然道:“不可能!信不信他还活着,能活下去,你自己做决断。你若执迷不悟,明日百官便会听从太后诏命另立新君,而你、你的儿女,都会死于今日叛乱!” 如今镇抚司压制了禁军,慕琰华的武艺足以轻而易举的杀了他,李彧气结,却又无可奈何。 但他相信,一这几个人的心性,十皇子一定还活着! 朝中百官自也还有听命于他的,无法推自己拥立的人选上位,也会有更多的人不甘心。 只要他活着,他的儿子还活着,终有一日他会把这座巍巍江山重新夺回来,交代他的血脉手中! “如今肯留着朕,只是为了新帝的脸面好看么?” 沈祯澹道:“有你这位太上皇替新帝盯住前朝,自然就安稳了。” 他要的是绝对的权利回到他手中,再传给自己的儿子!便断不能容忍有异心的朝臣来分权、篡权! 所以,他李彧,不光是新帝名正言顺登基的一道好听的名声,更是他替新帝盯住前朝的一颗棋子! 博弈的,只会是他和新帝。 李彧还有太多疑问,盯着秦宵的狭长眸子里有锐利的探究:“蒋楠在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竟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得出去!” 秦宵眉目里慢慢凝起一抹笑色,那笑意有星光的芒,是遥远而迷蒙的。 淡淡道:“既知你的手段,又怎么会让蒋公子涉险,他好的很。其他的,你不必知道。” 李彧眉心紧拧,却也无法从他那张淡然的仿佛一杯冷却了的清茶被风吹皱了涟漪,蕴漾了深不可测的意味在面上,叫他无论如何也看破任何。 一抹清瘦而挺直的身影迈着细碎而沉稳的步子从垂花门处绕过来,近到台阶时,轻轻聊了聊紫色的曳撒,清巧的步子进了殿:“大娘娘,诏书来了。” 周太后点了点头。 秦宵上前从文清手中接了空白诏书,平铺在彩漆螺钿龙鸿福祥云长案上,摆上笔墨。 朝皇帝微微一颔首:“陛下,请。” 李彧睇着那幅明黄锦缎,掺起额金线与嵌在长案上的夜光蝾螺,在临窗光线不够明亮的位置,极力闪烁光芒,却终究只能亮起星星点点的幽光。 默了半晌才,看向周太后:“不知太后和岳父欲立哪位宗亲之子。” 太后的嗓音便似头顶上悬着的熏球里的香料,燃得久了,有一股独特而沉稳的气质:“文懿太子李卿的嫡次子,李云海。” 李彧的面色又是一僵。 又是个该死的余孽! 李彧冷笑切齿:“当初易王府几乎被夷为平地,他竟没死!” 从五年前的闵长顺之死开始,一环扣一环,开始牵扯出许许多多的案子,一直到了今日,将他困在死局里。 到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他很早就察觉得到有人设下了一个漫长的计划,在替从前死去的人报仇,也察觉到了一些人,杀了一些人,却始终看不透背后操纵的是谁。 那些被捉到的嘴,全都似蚌一样,越敲越紧。 他们仿佛都做好了被千刀万剐而死的准备,死死的将身后的人掩护起来,怎么都打不破其中的任何一环。 至今为止,他所知的不过是周恒、秦宵、慕琰华、蒋楠父子、华妃这些棋子,甚至连周太后和沈祯,都不是执棋者! 他们到底在为谁效命? 倾覆(七十)复位皇后 他有预感,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李云海。 若是他,最终目的便是为了从他手中把江山抢走,如今目的达成,也便没什么不可摊牌了的! 可秦宵方才的那一笑,分明是有深意的,是得意而讥讽的! 为什么那个人还是不肯露面? 除了这些人为了李氏江山、为了灼华,还有谁这样恨他? 那些早年里死在他算计里的人,谁有这样大的能耐,能让沈祯和太后都成为他手中的棋子? 这样的看不破,让手握乾坤二十余年的李彧心头憋痛不已。 阴翳的唇线旋即嗤笑起来,“难怪要朕亲自颁布诏书了。” “朝臣宗室都有自己想要扶持的旁支郎君,没有李岩,还有盘踞京中的亲王叔伯。忽然冒出个失踪了二十多年的先太子嫡嗣,还是太后和岳父大人扶持起来的,将来得势的还是那几家门阀。” “那些人算计了那么久,得不到任何好处,怎么会甘心。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太子遗孤,怕是不能服众啊!怎么,你们背后之人没有为你们相处完全之策么?” 周太后慢慢而笑:“李氏子孙有先祖庇佑,自然会逢凶化吉。新帝有国公和蒋家、魏家等清流朝臣辅佐,有彧哥儿杀伐果决的手段,自会稳坐朝堂。” 李彧掀了掀嘴角:“朕可不敢当太后如此赞许!” 周太后微顿下的目光幽淡如星火,“也是他、有一个好婶娘啊!” 有须臾的静默,似乎都沉静在了回忆里。 烛火不甘寂寞的一跳一跳,将殿中紫色昆山细纱的重重轻纱映出暗红之色,深沉的仿佛一潭深渊,要将人吸进去。 李彧的嗓子里好似被毛栗子刺了一下,有微痛的沙哑,掀起了一个复杂的笑色:“到最后,朕竟是输在了阿宁手里!” 周太后缓缓拨弄着珠子,深翠的色泽在烛光里依然那么沉稳的流转着流光,慢慢念了几句经文,淡笑慈悲道:“因果轮回,都是注定。” 李彧似乎听出些什么来,转首看向沈祯:“岳父为了阿宁,甘为旁人手中的棋子,从闵长顺的死开始,到今日,整整六年,这一局布的漫长。”话锋一转,“岳父不怕执棋之人卸磨杀驴么?” 在那墨蓝如海的天空底下,王侯将相,蝼蚁乞丐,也不过卑微如芥。 到了最后,终是尘归尘,土归土。 沈祯缓缓抬眼,直视着他,冷漠的眸光里乍然迸起燎原之火,有吞天灭地之势。 那是李彧数十年来从不曾在这个冷静自持的舅父眼底见到过的,强烈到几乎失控的情绪。 然后他听到沈祯断然而心甘情愿的回答。 “甘愿奉上性命。” 李彧一怔,越发心口坠坠似悬了一根巨大的冰柱:“那个人,到底是谁!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沈祯的声音极是薄淡,可那样额薄淡里有衔了几分温慈,只是那样的温慈并不属于李彧:“你没有必要知道。” 李彧的锐利在这些人身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作用,眼底的漆黑慢慢弥散,似乎要将他吞没。 这些年,他身边有无数的算计,却从未有一个人能真正从他眼底溜过而不留下任何痕迹的。 可这个人,他盘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失去掌控的感觉,似火舌,撩过他的心头,将一股气死死闷住,发不出,梳不散,恨道了几点亦是无可奈何! 静女官从外头端了只冰凿的碗来,里装了一槲明珠,映着冰的晶莹剔透,在太后的手边耀起清亮而冷白的光线。一时间,都将烛火的微黄都压了下去。 后半夜的风慢慢有了夜露的凉意,徐徐自长窗吹进,烛火的摇曳也影响不了那一捧冷光的明亮,唯有那五只熏球在轻轻晃动,将如瀑流泻下的青烟幽晃出一丝一缕无奈的影子。 仿佛是困局中的人一抹苍凉的凄微。 许久之后,他终是放下再去探究那个人的冷冽姿态。 他转首望着殿外被月光照的枝影横生的地面,似乎出神,似乎入神,有一脉袅袅迷离的柔光自他眼底蕴漾:“禅位可以,我有个条件。我要复位灼华为朕的正宫皇后,将来与我同葬。” 一旦禅位,他这个篡位的皇帝还是什么下场,他自然清楚。 此刻提出要为灼华平反,恢复皇后的尊荣,无非是想利用灼华死后的名声来掣肘沈家。 一旦他这个太上皇被人从宗庙移除,灼华的死后名声也将污浊。 沈祯父子为了保护灼华死后太平,也必须护住他的安稳。 他开辟下的新王朝,怎甘心就此拱手还回去! 沈祯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懂得这个帝王的薄情与私自。 李彧在皇位上二十多年,把尊严和威势看地比什么都重,如此失败之下还想苟活,无非是还想着来日翻身。毕竟还有儿子在世上的。 而白氏被废半年余了,若是真是对灼华有愧悔之意,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立时将她的神位迎进宗庙,而不是此时此刻来演什么深情之人。 何况,灼华本就无错! 就如太后和他,利用李彧除掉朝堂中如李岩之流的野心之辈。 就如李彧这些年将权利都给了沈氏,偏袒沈氏老臣,纵容年轻一辈,自然也不是因为对沈家的愧疚,而是以沈氏族人作为掣肘,让沈祯无法因为恨而轻易做出什么来。 这些不过就是权术而已! 这个人只爱他自己和他的权利! 沈祯冷然拒绝:“不必了,阿宁并不需要你的后悔。她活着的时候被你们利用、欺骗、伤害,如今她离去已经数十载,你若对她还有半点愧疚之意,便不该再去算计她死后的清静!” 李彧的声音沾了轻纱帷幔下珠帘轻碰的半夜雨霖铃的清凄:“这是朕唯一的要求。” 沈祯的眸光里有了决绝的冷芒:“或许你想看你唯一的儿子死在你面前。” 李彧一窒:“朕知道岳父怪我,可我与她终究是夫妻!她仍然是朕东宫时的太子妃!” “你废弃她的时候,她与你,便再无瓜葛!”沈祯微顿了须臾,淡漠的语调有了刀锋的雪亮,“你不要想着明日在朝堂上忽然宣布此事,你若敢这么做,我会让你此生都后悔!” 倾覆(七十一)回归正途 在这样滞闷与凌冽并存的压抑里,遥遥听得一声漫漫然的唱腔随着细风淡如轻烟似的游曳在宫墙之下,似乎在凄楚自己往后无依无靠的悲然,又仿佛,只是一脉风声呜咽回旋在枝叶之间。 想知道都没办法探知。 想掣肘的,在此困局里也做不到。 李彧心底如被巨石镇压,每一个动作都是迟缓的。 可再迟缓,无人可来解救,这封诏书还是得写下。 周太后捧了玉玺,沾了印泥,在诏书上盖下印章,一声磐石沉稳之后,朝代,走向新的方向,也可说,回到了它原本的路途中去了。 将玉玺收回玄铁匣子,有机关在内里走动的干脆利落的声音,然后,匣子在众人或欣慰或不甘的眼神里自动收起了盖子。 “喀”的一声。 它归于暗处,继续以最冷漠而稳重的姿态等待着数载之后的下一次重现天日。 周太后站在殿门口,遥望着从前,遥望着天上星月,似乎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秦宵,着人传旨各大臣、宗亲的府邸,明日早朝。” 秦宵躬身颔首:“是,奴婢这就去。” 李彧拨着他拇指上的扳指,本事温润的,却有了硌人的棱角:“太后连下一次的早朝都等不得了?” 周太后无所谓他的姿态,淡淡道:“事事多变,无谓等着变故发生。今日被围困的府邸怕是不少,朝臣们关心你,省得一个个上折子等着你召见,明儿一并说了,也便是了。相信,以彧哥儿的手段,明儿让云海顺利站在玉阶之上,定是会顺顺利利的。” 李彧眸光明暗不定:“太后抬举了。朕若真有本事,也不会落的今日困局。” “无妨,有国公爷帮着你呢!”周太后微微吁了口气,仿佛是未能好眠的疲累,“快寅时了,慕卿,送陛下回宫更衣,准备早朝!” 禁宫里的灯火总是如昼,带着深夜寂静里如凉玉的清风缓缓拂动,掠起李彧脚步下衣袍的一角,仿佛一抹尚未来得及散去的茫茫暑气。 周太后看着他消失在垂花门,轻叹了一声道:“让十六家里的都回京吧,就住在老五从前的宅子里,着人看守着便是了。先帝爷留下的血脉,不多了。” 沈祯应下了:“臣会与内阁商议好,保住楚王的子嗣,太后放心。” 周太后庄和宁静的神色里有了几分薄而透的凛冽,如碎冰浮漾:“彧哥儿……” 沈祯明白周太后的顾虑,郑重道:“臣知道,太后安心便是。先帝爷交托的江山,微臣会看顾到这条命的最后一刻。” 周太后含笑道:“有你们几个老臣在,哀家没什么不放心的。往后云海,就托付给你们了。” 沈祯恭敬道:“臣等自当尽心竭力。” “至于那个孩子,待镇住了朝臣后,便……”周太后吃斋念佛久了,这样冷厉的话,她说的有些艰难,却又不得不为江山社稷而杀伐,“杀了吧!有他在,终究是隐患啊!” 沈祯本就清冷,心思回转间更多了几分月淡霜浓的意味,点头道:“微臣明白。” 朝霞漫然曳在鱼肚白的东方,以温柔而娇柔的姿态缓缓映照上宫殿的琉璃瓦,徐徐流泻下轻瀑般淡金的氤氲。 晴风带着朝露的清新与荼蘼淡雅清甜的香味,穿过重重轻纱帷幔,穿过如女子般娇美清脆的竹帘,穿过曲折而漫长的廊道,轻轻拂在面上,带着夏日清晨里第一缕灼热的暑气,让人觉得这样的清甜香味似要将疲累的身体融化了一般。 是极轻柔的,像极了母亲温柔又柔软的手。 几个年轻人站在长巷的尽头,看着李彧被铁甲看守着穿过提象门。 邵滢站在蒋陌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真的不去见一见他么?” 蒋陌调转了轮椅的方向,音调淡淡如月华:“有什么可见的,仇人而已。” 邵滢推着他慢慢走在铺着出门常在的石板路上,车轮转动,发车沉闷的声响:“为什么不借李岩的手杀了他。” 冷淡的语调,仿佛谈论的那个人与她毫无关系。 跟在一旁步伐也没个稳重的云海,伸手折了一朵寒露盛放的蔷薇,花瓣嫣红如火,惹人怜爱,却在他辣手摧花下拔掉一片花瓣,微微一嗤道:“野心似海的人,活着,看着权利近在眼前而不得,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就这么死了,又有什么趣儿!” 花瓣被风带着落在了车轮下,缓缓压过,留下丰靡汁液被碾碎的痕迹,蒋陌微微睇了他一眼道:“所以,以后的路,就要靠你去弹压了。” “我?”云海完全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指了指自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可别,我对那位置可没兴趣。计划里可没有这一步!” 邵滢笑睨他一眼,月色里,那笑意有温度有清俏,也有真正的舒然与轻松:“告诉你了,还不跑的没影儿了去!” 云海无语,他现在就想跑。 谁特么爱做那皇帝谁去做! 蒋陌语意沉然:“如今剩下的藩王只有两个,家中子嗣也都不是才智颖慧之人,不足以统领百官。你本是文懿太子的嫡子,继承这个位置是名正言顺的。” 云海睇了眼自己的双手,清冷的光线照着绯红艳丽的花朵,落了粉红的色泽在白皙的双手,就似血水长久的浸泡着,皮肤里都吸饱了血腥之色,洗不净了。 “让一个双手沾满了血的人做臣民跪拜的皇帝?” 蒋陌的神色似清霜覆上无垠旷野:“云海,不要把自己和他那肮脏的双手相提并论。”旋即又含了一丝温默:“还政于李家血脉,过程里的血腥和无辜者被牵连,都是无法避免的。帝王的手没有任何一双是真正干净的,便是太后,为了社稷安稳,如今的手也不干净了。关键在于杀戮的本心到底为的是什么。” “你若双手太干净,没有杀伐的果决,没有强硬的心肠,太后也不会选择让你上位。” 云海上挑的眼尾里衔着冷漠与邈远:“那把椅子,害死了多少人,早就数不清了。如今朝臣都有自己想要拥立的对象,我上去也未必坐得稳,已经搭进了一个易王府,我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 倾覆(七十二)走向分岔路口 蒋陌抬手接了一片悠然飘落的花瓣,指腹捏着花瓣来回磋磨,有清透的枝叶慢慢浸染了他的皮肤,丰艳无比。 徐徐道:“就因为整个易王府都因为他、因为这把椅子才覆灭,你更要坐稳它,让它不再为野心之辈吞噬,屠戮更多的无辜。百姓们仰望朝堂之上,想看到的是一番镇定而繁荣的景象,唯有此,他们的心才是平和而满足的。” 云海百无聊赖的捏着花径转动,花色晕开一团迷红:“我就是一个乞丐,让我做皇帝,百姓们看到的估计都是破烂。一辈子算计人心,累得慌。” 邵滢望了望天:“……”旁人都是挣破了头想当皇帝,这个倒好,情愿当黑市里的小乞丐。 蒋陌眸中有懂得的笑色,旋即抿了一泊深沉,温然道:“他虽将退位,可这个朝堂上还是有很多朝臣听命于他的,他又如何会甘心自己败在我们手里?往后他会于朝堂沉寂一段时日,但对计划里的人必然紧追不舍,那些人落在他的手里,便都不会有好结局。” 清风流连,牵起邵滢清浅的裙摆:“便是为了计划里付出一切的人,你也要往前走。” 车轮在石板上慢慢滚动,蒋陌将利弊分析给他听:“且兄长要明白,若是藩王或宗室郎君登基,他们有太多的忌惮和恨意,有些人、有些事,比如沈家和外祖,比如周家和太后,最终都会保不住。太后与外祖已然年老,他们或许不怕,可他们的族人却还是要长长久久活下去的。” 云海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看多了太多人为权势你死我活,觉得厌烦,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便开始无休止的算计和防备。 蒋陌嗅了嗅指腹上的气味,是浓郁的香味,再仔细嗅一嗅,又带了花叶薄薄的青涩之气:“外祖和蒋家、魏家、周家,赵叔叔、温叔叔、齐叔叔,他们都会帮着你。只要你是君主,就没有人能收回他们的权利,朝堂之上还未有谁有能力与之相抗衡,你要在短时间里稳坐,不是难事。” 云海斜了他一眼:“那你呢?” 蒋陌丢开了指腹下被揉捏的只剩一粒暗红残色的花瓣,淡淡道:“我不是李家血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我掺合进朝政里,自然只做个闲散人了。” 云海气结,憋了一会子:“不行,想让我上去,你就得帮我!” 蒋陌失笑:“孩子气。” 他知道自己的谋算,不在朝堂自可将朝堂上的狐狸们玩弄在鼓掌间,权势的颠覆或许不如一场游戏那般轻易,却也足够让人忌惮。 但那时候是对着他们共同的敌人,所以,都可无所顾忌。 可没有一个君主愿意日日面对一个擅于弄权的臣子。 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李韵和沈祯”,可以托付全然的信任。 若他进了朝堂,他们之间二十多年的情分怕是要有出现裂痕的一日。 何况,已经走到了分岔路口,云海该去到光芒之地,走他该走的路,而他…… 他也有他的遗憾要救赎。 云海掌心的花瓣很快被风带着消失在转角的夜色里,敏锐的察觉了他神色里的放松,那抹松缓不是大势已定的轻松,而是带着决绝的彻底放下:“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蒋陌垂了垂眸,轻笑温柔,有他母亲的影子:“计划都走完了,还有什么可瞒着你的?” 云海心底莫名有一丝沉坠,同每一次送走计划里的人时,是一样的感觉,仿佛一脚走进了一片荒芜里,周身只剩了清寂。 他想问,但蒋陌扯开了话题。 蒋陌轻道:“到时候太后会宣称找到你的时候李彧已经登基,未免朝堂动荡,便将你养在周家远房亲戚家里。有太后和英国公的话,无人敢质疑你的身份。若是有……” 他的笑,在清风衔露里凛冽而决绝:“正好杀鸡儆猴!” 云海看着他。 但一如往昔的岁月里一样,蒋陌的深沉是他看不破的。 默了半晌,终于明白他不肯进朝堂的原因了。 心中叹息,却也知劝不了的:“高处不胜寒,太孤独了。” 蒋陌的嗓音在夏日夜风里死春水碧波,泠泠的,能安抚人心:“无人之巅,自然孤独。” 拉了拉他的手,似幼年时一样,他们都是不能活在阳光下的人,相互依偎,牵着手,就能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温度。 可这样的取暖,终有到头的一日。 行过一段长长的甬道,慢慢靠近了昭华门,离寿安宫不过一墙之隔,然,跨了过去,便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了。 蒋陌伸手抚了抚斑驳的红墙,闭了闭眸子,似乎在感应着什么,却终究只是徒劳:“外祖和魏家外祖的年岁已大,待你镇得住朝臣时,就从沈家和蒋家、魏家开始,慢慢收拢政权。不要再给他们太多的权利和荣宠。如此于你,于他们都有利。” 红墙下,云海美丽的容色有了黄昏时弥散在空气里的烟色,连美丽的笑意也变得朦胧起来:“怕我来日被权势熏黑了心,把他们当做眼中钉?” 尽管二十多年里他已经习惯了背负着痛苦生活,他没有蒋陌的沉着与稳重,还是不喜这样时时刻刻分析利弊的冷漠。 可他也知道,自己终要习惯这样的冷漠和孤独。 他虽长了蒋陌两岁,然则相处的这二十三年来,却总是他站在了自己面前,挡去他能挡去的一切痛苦和沉重,如今的路要他自己走了,也是他将最冷漠的一面分析给他,让他适应。 蒋陌缓缓摇了摇头,以一泊温和的目色看着他:“于帝王而言,权势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是最安全的。深宫里、权势间,可以信任,但也不能忘了防备。这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也是为了臣民的安稳。如此,你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这样的叮嘱让云海心头一跳:“阿锦……” 蒋陌牵着他,到了昭华门下,推了他一下:“先去寿安宫拜见太后吧,具体的事宜,外祖和太后会告诉你怎么做。” 明明昭华门下并没有门,他们也近在咫尺,然而月色擦过红墙晕开的雾红光晕像是一道穿不破的强,给人一种人世两隔之感,那么遥远:“你们在这里等我。” 蒋陌和煦的笑着:“好。” 看着云海往寿安宫去,邵滢忽然扬声唤住了他的脚步:“云海!” 云海回头,看着风拂动她的群据摆动,似难以高飞的蝶,被线牵住,只能困顿在这高高的围墙下:“怎么?” 邵滢的语调有些哽咽的艰难:“我不是太妃,也不要当已故太妃。” 云海看着眼前的两人,世事弄人,璧人之间有了用不可跨越的鸿沟,此生无缘。 看着邵滢眼底的莹然带着薄薄的光,蓄了太多的无奈和无法破除的遗憾,云海了然:“我知道。” 蒋陌慢慢转动着车轮,仿佛是想再靠近一些他,再看看他,但终在相隔甚远的地方停住了:“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以后,我们都不能陪着你了……” 云海离得有些远,听不清,只是笑着挥了挥手:“你们别走啊,等我一起回家!” 回家…… 蒋陌似在回味一道深刻的滋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清风流连,有了锋利的弧度,有泪自邵滢长长的睫落下:“阿锦,你说,会有下辈子么?” 蒋陌望着她。 她背对着月色,淡青色的衣裙晕起柔美的华光,将她拢在其中,美的坚韧而迷蒙。 他的眸温柔的,仿佛江南春水河畔柳枝上缓缓萌发的一星稚嫩的芽儿:“会有的。” 邵滢盈盈一笑:“原以为这辈子进了这里,不过行尸走肉,能为你为云海做些什么,我觉得这一辈子,值了。”伸手握了他的手,“下辈子,你早些找到我,别把我放走。” 他迎着她的目光,有不能泯去的真意。 “好。” 倾覆(七十三)白凤仪 穿过长长的永巷,仿佛所有带着刀锋冷厉与脂粉阴郁的残酷诡谲,在同鹤仙馆的门口便戛然而止。 那是远离繁华,亦是远离鲜活的存在。 院子里没有值守的宫人,唯有廊下几盏琉璃灯幽晃着微弱的光影,为这个偏僻的庭院笼罩了一层化不开的凄凉氤氲。 邵滢穿过空洞而荒凉的庭院,推门进了正殿。 这里没有椒房殿宽敞,连更漏的节奏似乎也比外头的要缓慢许多,难熬刻在了每一次的滴答声里。 她缓缓打量着殿中的摆设。 这里的物件,是精致的,却只精致在它初生的时候。 明明这里甚少有人来,可这里的物件偏又被时光磨损的更快些,檀木的家具,散发着若即若离的气味,锦缎也磨损了,在薄薄的光线里有发毛的影子,凄楚了人眼。 西暖阁的神龛里供着一尊白玉佛香,皇家的玉器,洁白莹润,毫无瑕疵,却是与周遭的陈旧、死寂那么的格格不入。 寅时了,本该是妃嫔们睡得最沉的时候,白凤仪却跪在佛像前,呆呆的望着,切切的恨着。 那样的恨意,经历了数月时光的磋磨,依然深刻,不,甚至比进来的时候更深刻。 她五十有一,在白玉为堂金作马的环境里,这样年岁下的女人只是走在花朵盛放后的缓慢衰败里。 然而她的容貌却已经枯朽,几乎与冬日的草木无异。 恨,不甘,痛苦,这些如生锈兵器般的情绪,催化了时间在她面孔上流转的脚步,与周遭难熬的时光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门扉的吱呀,仿佛垂死挣扎时破碎而残喘的叫嚣。 开合的瞬间清凉的风扑进来,扑灭了豆苗似的火光。 白凤仪动作缓慢的看过去,没有惊恐,没有惊怒。 看清了来人后,嗤了一声,口气是轻描淡写的,却含着无可比拟的憎恶:“华贵妃,不去折腾你的荣华富贵,来我这活死人的地儿做什么。” 邵滢的目光落在佛前的一柱檀香上,一脉细细的青烟袅袅蜿蜒而起,一点星火映着薄薄窗纱外廊下的一点点光亮,显得那么明亮夺目。 从一旁的几上拿了火折子,轻轻吹亮:“荣华富贵,已是昨日黄花了。” 没有冰雕的屋子里是滞闷的,闷住了白凤仪的声音,嗤笑道:“圣宠优渥的贵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虚伪的真是叫人恶心。” 火折子的星火点亮了被扑灭的烛火,点豆的火苗慢慢饱满,昏黄的火光填满了暖阁,在邵滢侧首的动作间照在了她鬓边的一朵烧蓝白梅簪花上,清孤而冷漠。 浑然不在意她的刻薄,眉目慵懒道:“前几日太医来回禀,说是公主娘娘有了身孕。可惜啊,蓝都尉那一脚踹地委实重了些,孩子就这么没了。” 被回旋风一搅,原本半旧灰蓝的轻纱帷幔缭乱如深山云雾,让人心底茫然而微凉。不知多久都未曾修剪过的枝条横生乱长,婆娑着刮过窗纱,似毛毛的指甲刮在锦缎上,悉悉索索的,仿佛寒夜的冰雨作祟,惊人心脉。 白凤仪的笑色还没来得及爬上嘴角,就遭了严霜侵袭,枯萎在了嘴角,龇目的惊叫划破死寂的空气:“他怎么敢!倾禾是公主,是公主啊!敢对公主不敬,他蓝家是想造反么!” 邵滢轻轻的笑着,扬眉道:“造反?陛下把李慧下降至蓝家,便是默认了蓝家可以报复,只要公主没死,这又算什么造反?算来,李慧如今经历的这一切可不就是你带给她的么?你可是害死了蓝静妃两个儿子啊!” 白凤仪那张被岁月侵蚀后松弛的布满细纹的脸上,深入骨髓的灰败,像一张冷宫阴暗角落里蒙了灰的蛛网,如影随形。 她眼神里有恶毒的光,有慌乱的逃避:“害死她儿子的是太后,同我有什么干系!” 邵滢执着火折子在白凤仪面前轻轻弯腰:“是谁害死的那两个孩子都不要紧,左右蓝家把账算在李慧头上了。”小小火,有了着人的力量,似要将那张脸孔灼穿,“可怜啊,生母造的孽,却要她来背负所有的痛苦。” 白凤仪的颤抖仿佛是廊下回旋风卷起的枯叶,挣扎,挣扎,都是徒劳:“不!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只是在保护我的孩子!” 邵滢似乎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对,都是她们活该,所以你放心,李慧是不会死的。只不过,她的下半生必然会是生不如死的,而她活着的每一日,都会恨你入骨。是你啊,杀了蒋陌,夺走了为一个肯温柔善待她的人啊!” 锋利藏在了邵滢悠然的语调中:“被自己唯一的孩子蚀骨的恨着,这滋味如何?” 白凤仪大声的否认,龇目欲裂,火折子的光映在她眸子里,摇曳着,似要将她吞噬:“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你们挑拨!我是她母亲,她不会恨我的……不会的……” 邵滢眉目清敛,语音却似寒冰万丈直坠她心肺:“当然不是你。是李彧,是他借了白家的手杀了蒋陌。可李慧不知道啊,如今她的恨自然全都冲着你来了!” 白凤仪跪在半旧的软垫上,却忽然间抵御不住青砖石刺骨的坚硬和寒意,自膝头不住的钻入筋骨。 “不可能!你胡说!”白凤仪大声否认,可看着她轻嗤含讽的嘴角,僵直的背脊陡然頽下,不敢置信的讶然自牙缝间挤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邵滢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火光:“你猜呢!” 白凤仪眼珠子僵直的转了转,切齿而笑:“从前可以眼睁睁看着那些贱种死去,如今又扮起慈父来了!” 邵滢猛然吹灭了火折子,徒留一缕青灰色的烟袅袅散开,有刺鼻的气息:“他本就是个薄情寡恩的人,不是么?”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来,她轻轻一扬声,“啊,忘了告诉你,也是他,借了李锐的手杀了李启。” 烈烈火光自眼前湮灭,仿佛是白凤仪心底最后一点理智和希望被掐断,随机是泪的崩溃,疯狂嘶吼:“不、不会的……他为什么这么做?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儿子?” 倾覆(七十四)结束 邵滢嗤笑着她的愚蠢:“沈娘娘肚子里的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呢!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你杀了那孩子!又害死了沈娘娘!” 仿佛是盛夏时分的惊雷击中了白凤仪的身躯。 她剧烈的一震,睁大了浑浊含泪、含怒的眼,似乎极力想要怒吼,最终却只剩了颤声破音:“好!好一个深情的帝王啊!我和他夫妻二十余载,替他生儿育女,他竟这样对我!当初是他自己默认那贱人贱种的死,凭什么如今又……” 邵滢清妍的眉目一冷,反手一耳光扇在她松弛的面孔上。 清脆的声响填满了暖阁的每一丝空气,邵滢的眼神在昏昏的光影里阴翳如厉鹫:“贱婢!李启和李慧算什么下贱东西!凭你们也配与沈娘娘和她的孩子相提并论!不配!” “你们一个都不配!” 从前要人性命便似捏死只蚂蚁,白凤仪在云端站的久了,无法接收从前卑贱的妾室敢这样对待自己,捂着苍白脸颊上红肿的指印,龇目欲裂:“你敢打我!” 旋即,她咂出了邵滢姿态里的怨毒来自何处,目中有了深刻的怨毒与恐惧:“你是谁!你和沈灼华是什么关系!和沈家是什么关系!” 邵滢拖曳着裙在她的面前屈膝蹲下。 伸手掐住她的颈,松松的皮肉让她想起了沙皮狗,吃吃的一笑,手上的力道不断的加重,散漫的神色里带着睥睨的倨傲:“打你又如何!一个幽居的废后,不过就是条丧家狗!沈缇和李启都死绝了,还以为有谁能帮你么?” 白凤仪似乎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亦或许是被她目中的凌厉所摄,瑟缩了一下,乌沉沉的眉心拧起山峦成川。 双唇颤抖着,呼吸受窒,除了用力拍打她的双手,一时间竟是难以成语。 邵滢侧首,慢条斯理地欣赏着她的恐惧和绝望。 在白凤仪的脸慢慢憋成淡紫色的时候,轻轻一笑,松了手,然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伏在地上喘息,狼狈的样子可真如丧家之犬一般。 而她,却并不回答白凤仪尖锐的质问,只淡淡道:“你,一个害的他几乎断子绝孙的女人,你指望他对你多温柔?杀了李启,断了你的指望,留着李慧让你生不如死,这样的惩罚可真是钝刀子割肉呢!” “除非你自尽啊,可你敢么,你舍得么?” 风拂过,东南角的几枝本该翠绿挺直的竹却发出了枯脆的声音。 死么? 白凤仪不甘心,如何肯死! 可她说的对,离不开这里的每一日都饱受折磨,连小小的宫女都敢推搡她、折辱她! 只觉有一根极细的线刮辣着脑仁儿,痛的面色一阵阵发白,眼前又一阵阵的发黑,而这样无穷无尽的黑暗里,白凤仪浑浊而混乱的眸子里是全然疑忌与防备的光:“你……你到底是谁!是沈家的人让你来害我的!是不是!” 邵滢拿了条绢子慢慢擦了擦手,仿佛手上沾了什么肮脏的东西,轻轻一嗤:“还看不出来么,要我来报复你的,是李彧啊!否则,我们怎么能把你逼到绝境呢?而他怎么会同意让李启娶我邵家女,又怎么有机会让李启在京外被杀呢?” “你的丈夫,你的女儿,都恨不能让你生生世世永沦地狱呢!” “报应啊!” 得意了大半辈子,以为得到的爱是真切的,到头来,也不过旧恨飘零同落叶,春风空绕万年枝的枯槁与厌弃,为了报复她,他竟连自己的儿女的命、幸福都能算计! 大恸,白凤仪声嘶力竭的哭叫起来:“他明明不爱她的!假的!” 邵滢莲步轻移,站在一支烛火前,手中的绢子轻轻拂过火焰:“是啊,都是假的!他那种自私冷薄的男人,怎么会为了沈娘娘杀李启、折磨李慧呢?你想过究竟为什么么?仅仅是因为恨你害死了他那么多孩子么?” 白凤仪的眼神直了直,死死盯着她:“你知道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手中的绢子沾了烛火,徐徐撩起青色的火焰,跳跃的火光将邵滢美丽而清孤的面孔照的宛若妖异的魑魅一般:“你知道你究竟是谁吗?” “我是谁?”白凤仪直了直眼神,眉心如同被乌云遮蔽的月光,越渐迷蒙灰败,参不透她话中深意:“你到底什么意思?” 邵滢抬手轻轻拨弄着垂在耳边的红英流苏,一次细细冰冷的玉珠相碰之间,都像是冬日刺骨的雨水砸在心头:“你觉得沈缇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呢?论身世、论手腕、论计谋,你什么都比不过沈娘娘,怎么算,她都会更疼惜自己的侄女才是,却为了你这个庶妹生的下贱东西不惜得罪娘家也要害死她?” “你觉得自己凭什么叫沈缇那样阴毒、攻于算计的女人那么纵容包庇着你呢?连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死在你手里都可以无动于衷,甚至还得帮你铲除异己?” “凭什么呢?你就没有怀疑过么?” 她的话说的很慢,很平静,带着轻轻的疑问,一字一句的慢慢道来,却仿佛一卷夹杂冷硬铁屑的冰浪兜头拍下来,震惊与激冷之余,竟是无言可对。 有太多念头闪过脑海,却又瞬间泯去,来不及捕捉,白凤仪瞪着她半晌,唇瓣越发不受控制的颤抖:“你究竟想说什么?” 邵滢看着她阴晴不定的面孔,觉得很是满意,却没有要为她解惑的意思。 只怜悯道:“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是不是?不过你也放心,如今外头已经变天,他马上就不是皇帝了。” 白凤仪一怔,旋即惊叫而起:“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谋朝篡位!” 邵滢竖起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笑色宛然:“谋朝篡位的是他李彧!这个天下,如今回到它原本的主人手里去了。抢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 她站起身,裙摆晃动,卷起帕子燃尽后的一点星火,开门离去:“行了,白瑾妃娘娘,您就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安度晚年吧!” 白凤仪的脑中窜出一句话,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其实早已经忘得感干净,如今却毫无预兆的清晰的跳进脑海里。 行了,椒房殿娘娘,您就在这冷宫里颐养天年吧! 因果轮回,终不会停歇。 她从沈灼华手里抢来的,后位、子女、尊荣,全都在她容貌衰败之后从指缝里慢慢流逝,一无所有! 从前她不信报应,可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白凤仪还有太多的疑问没得到答案,看着邵滢离开,挣扎着追上去,然而一早听到动静的宫女站在门口抓住了她:“白娘娘还是安分点的好,若是伤了贵妃,您自个儿死便死了,别连累了咱们这些无辜的奴婢跟您一块儿倒霉!” 白凤仪想伸手打她,可她的力道哪里抵得过粗使的宫女,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门打开,看着邵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你站住!你到底知道什么!你说啊!” 邵滢含着畅快的笑色影响东方慢慢升起的鱼肚白。 而她,白凤仪的余生,将在痛苦、怀疑、怨毒中慢慢熬到油尽灯枯。 至死,离不开这个荒凉的庭院。 天光露了霞红之时,皇帝便在朝上颁布了立文懿太子之嫡次子李云海为太子的诏书。 朝臣和宗亲们错愕不已,自然不服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太子遗孤。 太后出面来证实,太子的遗孤一直养在周家,只是当时皇帝已然登基,未免朝堂发生动荡,这才一直将人收养在周家族人身边。 有太后的话,隆亲王和慎亲王这两位先帝的亲兄弟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再有废话者,便将他们拉去永定门外,亲眼看着昨夜叛乱的李岩一众身首分离,以作威慑。 有这十数条性命做筏,新帝得以顺利登基。 而李彧,退位称太上皇,逼居北郊行宫。 清晨时分,朝霞的流光拂过天际,缠绵着薄薄的云层,橘红、浅金、薄紫、蔚蓝,相互交织,相互映衬,这样温柔的光,有着无限的力量,轻易便将黑暗破开。铺洒在琉璃瓦上,金红色的光漫漫然浮起,烙在鹿鹤同春的窗棂上。 新的开始,定如落在浅棕地板上的影子一般,会是美好的! 陷空阵。 那是禁术。 在古老而残破的书上记录着法阵正确启动的方法。 需要五个人,以鲜活的生命在烈火中献祭。 最后献祭的,成了本该活在长辈们羽翼下的下一辈。 蒋陌、邵滢、宁华、慕琰华,还有姜家的暗卫无音。 他们对已经离去的人有太多的执念、太多的感激、太多的放不下。 希望,还有机会挽回这一切。 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得到救赎。 而催动法阵的,是身有残缺而无法进入献祭法阵的秦宵。 在他们的漫长计划里,杀掉了所有该死的人,却也连累了、迁怒了太多无辜的人。 苏仲垣的那句话说的不错,不是他们亲自动的手,不代表、他们没有罪。 他们的手,都不干净了。 他们不是李彧之流,能踏着无辜之人的鲜血达成目的,而无半分愧悔之意。 既如此,用他们的性命来催动这个禁忌的法阵,若是能将这个悲剧里至关重要的人送回到最初时,或许,她能改变这个结局,让所有人都能有一片不一样的光明。 若是失败,也无妨,这场杀戮,总要有一个彻底的了结。 他们的死,并不可惜。 秦宵站在微微斜坠着的斑驳红木门外,看着站在各自位置的人,微微一笑,手中的火把将她渐渐老去的却依然清秀的面庞照亮的无比宁和:“你们、先走。” 火把,落进铺满松油的庭院。 冷白而微黄的火苗迅速蔓延开去。 站在永定门外的计划里的幸存者们,遥遥望着隐约腾升而起的火势,低语如风:“来生、做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多的恩怨,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足矣……” 而坐在庙堂之上,李小郎君正一步步走上玉阶,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百官。 他没能送一送与他一同迈过泥泞的亲友,而他艰难而孤寂的朝堂生涯,才刚刚开始。 三日后,“华贵妃”因为顶撞太后被废去妃位,扔去北郊行宫自生自灭,死后亦不得葬妃陵。 一年后,晋怀长公主病逝、沈太夫人寿终正寝。 三年后,秦宵在私宅庭院里晒着太阳,于梦中长辞。李彧暴毙于北郊行宫。 五年后,沈祯于金秋桂花盛开之时,葬在了他与云桑初相识的那颗桂树下。 又一年的夏日,蒋楠于内阁议事时,平静离世。 他们,回到了从前。 去遇见该遇见的人,完成未完成的缘分,救赎来不及弥补的罪孽。 风,缓缓吹过,温柔的仿佛悄然绽放的花瓣。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倾覆完结* 欢喜(一)灼华她老脸一红 经历了一场叛乱的京城,在天光起、在夕阳坠的轮回里渐渐走出血雾的阴影。 说书的先生,八卦的臣民,打趣着故事里的人事,或许转眼里,自己便也成了故事了的人。 话说。 华阳公主当初成婚的时候皇帝拨了一座园子给她另立门户,听说规格比起自己儿子的王府也没得差。 但是华阳公主一直住在夫家,没有去住公主府,皇帝宠着他,也不能说什么,就是一直嫌弃魏国公府的宅子太小的,又接连被炸了几回,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正好夫妇两在这次的平叛中又立了大功,皇帝陛下正好有了借口好好改造一下魏国公府,好叫公主殿下和孩子们住的更舒适些了。 于是,一下子从私库里掏了二十万两白银给魏国公府扩建。 魏国公哪里敢收皇帝的银子啊! 然而咱们的徐宴小郡君就是个十分顾家的小娘娘,从皇帝姥爷的私库抓了大把的银票就摇摇晃晃扑进来接她的祖父怀里,把银票塞给了他。 魏国公擦擦汗:“……”真是好孙女!绝对是嫡亲的! 然后作为亲爹的沈祯也不能落后了,大手一挥,二十万两又进了小郡君的手里,颠啊颠的就抱回了家。 魏国公仰天:“……”靠好孙女发家致富了啊这是! 做公爹和丈夫更是不能光忙活庭院装点之事,银子也得毫不吝啬的花进去。 一年又三个月后,挂着国公府匾额的府邸内里乾坤直越亲王府邸,大门上七七四十九颗铜钉直接变成了纵九横七,六十三颗。 御史台的人每每路过,都在感叹有强硬的后台就是牛逼啊! 若她是男子,若她真是陛下亲生,这个天下必然就是她的了呀! 然而灼华看着那一个个又一对对从墙头跳下来的人,实在有太多的疑惑。 莫非他们家的墙头格外有魅力? 在某个夜黑风高从宫宴上回来的、轻功渣渣的公主殿下点着丈夫的肩膀尝试了一次之后…… 恩,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着迷的么! 可是吧,就…… 也开始加入不走正门的行列。 然而还没爬两天她的夫君大人就莫名其妙说她有孕了,不许再爬。 灼华站在墙头,暼他一眼:“哥哥哪里瞧出来人家怀孕了?” 徐悦一把将妻子抱了起来,足下一点,稳稳落了地,一本正经道:“昨晚梦见的。” 灼华老脸儿一红:“……” 已经越过墙头的徐颉,险些没站稳:“……” 正要往下跳的徐颃,脚下打滑差点没栽下去:“……” 然后的然后。 灼华已经四个月没有爬过墙头了。 问丈夫哪来的预感。 徐悦也说不清,就道:“直觉。” 这一胎没有孕吐,没有嗜睡,什么滋味都能***神也特别好,若不是徐悦总是拿一双紧张兮兮的眼睛盯着她,灼华觉得自己还能耍个鞭子练个剑飞檐走壁什么的。 也不是第一次怀孕,这家伙还是整日的心惊胆战,仿佛她是瓷做的,偏是要捧在手心里才安心。 还能怎么的,只能安安分分当个娇弱不能自理的孕妇了。 后来吧,大约是京中太平无事,大家闲来无事,竟是在鸿雁楼开起了赌局。 赌她生儿还是生女! 生儿子,一赔十,生女儿,一赔二十。 众人瞧着她酸辣都吃,肚子没有很尖也没有很圆,还特别的藏肚,一时间猜不准她怀着的是儿还是女。 李郯为了赢身慎亲王的银子,天天来观察灼华的肚子。 有几回正巧遇上胎动,小胳膊小腿一伸一伸,都是轻轻的,特别的温柔,像是怕弄疼了母亲一样。分明就是贴心小棉袄么! 反观她怀徐颉和徐颃的时候,哪怕小身子虚弱的很,胎动那么都是拳打西山猛虎,脚踢四海游龙啊!所以两个儿子如今读书好归读书好,长得俊归俊,耍起刀枪棍棒那叫一个天下无敌手,跟他们老爹一个样儿! 于是,各位生孩子颇有经验的孩子贵妇人们一商量,拍板了,押生女! 而各位大人自然跟随“经验”的脚步。 最后赌她生女儿的占了九成。 灼华对京中这些大人物也是蛮服气的,这一个个得无聊到什么程度啊! 老太太和太夫人有些生气,觉得那群简直莫名其妙,生怕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会惊着了孩子,便是隔三差五的往寺院里跑,求神拜佛保平安。 孕期到了最后两个月,灼华开始不停的做梦,与前世有关,似乎是她死后的数十年发生的事情。 片段零星,却终究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看清楚了长大后的锦儿的模样。 她看到了父亲、祖母、静月、秦宵、周恒、李郯、蒋楠…… 还有那几个孩子。 太多太多人,今世前生里遇见过的、没有遇见过的,为了她、为了徐悦、为了姜家所作的一切。 因果轮回,所有害了他们的人,都付出了该付出的代价。 可梦的最后,那几个无辜的孩子为将她送回来,为了结束那段充满杀戮和鲜血的仇恨,全都自焚在了冷宫里。 这于她而言,太痛了! 徐悦听她慢慢讲述了她的梦。 一下子也只觉心里沉沉如坠了铅石一般,竟不知原来他们已然不存在的人世间,还会有那么多的人放不下他们,为了他们付出一切。 灼华忍不住伤心:“我们什么都没能给他们,却让他们付出了那么多……” “徐悦,我记得那年去镇北侯府吃满月酒,琰华生母身边的丫头还去闹过,却不想,我们与那孩子早有过前世缘分。” 或许因为每一个人的轨迹都发生了变化,徐悦让人去找遍了黑市也没能找到云海。人伢子处也没找到宁华。还有邵滢,邵文烨的发妻并未给他留下这个女儿。 可终于让他找到了琰华,因为生母过世,慕家的人已经将他接到了身边,马上就要随慕家的家主进京了。 徐悦安慰道:“你梦里的所有人,都回到了我们身边,成为了再一世的亲友。你看,李郯和姜敏,周恒和焯华,静月和肖让,他们终于都在一起了,都是因为你,他们今世不再分离,是不是?琰华已经出现了,还没有出现的孩子们,终会有出现的一日,来到我们身边,继续未完成的缘分。” “离散,是为了来日的重逢,我们要做的,就是静静的等待。” 灼华抱着对梦中那几个孩子的期待,开始等待他们的出现。 她会爱他们每一个人,如同自己的孩子。 春和景明时,灼华顺顺利利生下了孩子,果然是贴心的不得了,一点都没叫他的母亲吃了苦头。 孩子洗干净了过上襁褓来到母亲的身边。 灼华侧身,看到孩子嫩嫩的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红的米痣时,难以抑制的落下了泪来。 与她梦中所见的一样。 她只以为这一生里,再也见不到这个她最亏欠的孩儿了。 竟不想,还有这样的缘分! 那种心情,是今世所有圆满中唯一的缺憾得到填补的欢喜。 徐悦见她落泪,赶紧挥手叫乳母把孩子抱走,小心翼翼的擦去她的泪:“哪里不舒服?痛了么?别哭。” 灼华哪里肯,紧紧将孩子抱在了怀里:“不要带走他!” 徐悦忙又挥退了乳母,替母子两好好掖了掖被角的动作间看到了孩子耳上的红痣,终于明白了过来。 曾经被狠心伤害的孩子,被迫与妻子阴阳两隔的孩子,回来了!成了他的孩子。 他温柔的拂过孩子的脸:“孩子,就叫徐锦吧,好不好?从前他不曾得到的,我们一起补给他,把我们所有的爱都给他。” 灼华的泪落得更厉害了,吻过孩子的眉眼:“好孩子,你会有很爱你的父亲,他会保护我们。没有人、没有人能再伤你半分!” 小家伙静静依偎着母亲的心口,模糊的视线仰望着母亲,缓缓扬了扬粉嫩的嘴角。 母亲,我来了。 欢喜(二)徐悦: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一直等在徐家的远叔得了信儿,忙回去敲响了鸿雁楼大门口的铜锣敲了:“生儿!” 慎亲王叉腰大笑,赚了个盆满钵满。 恩,做母亲的大抵都会有一种奇妙的直觉,打从孩子进了肚子开始她便知道,这一胎一定是儿子。 所以,当慎亲王拿着厚礼来“作弊”的时候,灼华自然十分仗义的告诉他,赌生女的怕是要输了。 慎亲王十分慷慨,孩子洗三礼的时候直接让自家王妃送了一大箱的真金白银来。 王妃真是无语的直翻白眼:“就没见过这么俗气的!” 灼华望着那金光闪闪的一箱子金银也是笑的止不住:“王爷好实在,慷慨!” 王妃觑她一眼,笑道:“还不是替他孙女讨好婆母么!” 灼华眨眨眼,只能打哈哈:“……”还得儿子自己喜欢才行啊! 不过话说,李家小县主生的美,性子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十分护短呢! 能不能拿下颉儿,可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在时光匆匆里,望着春日暖阳催着嫩芽发,望着冬日里难得的金粉阳光粲然泼洒,感受时光带来的欢愉与满足。 一转眼便是三载过去。 徐锦已经长成一个标致的小童儿。 继徐颉和徐颃被“预定”之后,小徐锦也被好多双眼睛给盯上了。 作为母亲的灼华很骄傲,说明孩子教养的很好,可也很头痛啊! 还有唯一的女儿徐宴啊,马上也要到议亲的年纪了,提亲的人越来越多,可灼华还来不及发愁,徐悦和皇帝就都给回绝了。 灼华:“……????”都回绝了是什么操作? 徐悦总是眯着眼防备着,感觉靠近过来的小郎君哪个都不是善茬,全都是贪图他女儿美色的流氓:“宴儿还小,自然得好好挑,细细选……在家做姑娘时千尊万贵,出嫁了做人媳妇哪有容易的,自是要多留几年在家里享福的……” 然后又开始“仗义每多屠狗辈、最是负心读书人”、“武夫粗鲁、文人酸腐”的没完没了的操心。 灼华支颐望天:“……”从不知丈夫竟是如此的啰嗦! 同样无语的还有李郯。 姜敏平时四平八稳,从没一句废话,可遇上女儿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啊! 眼看着姜柔就要十六了,一边嫌弃皇帝给出的人选,一边给女儿寻摸着千好万好的婆家,一边又是百般不舍,“矛盾”俩字儿都写在脸上了。 皇帝也是挺无语的,心说挑出的可都是样貌好,性子好,还有出息,绝非执绔之辈,怎么就还嫌弃了? 可谁晓得忽然间,这位小娘娘忽然自请要和亲大秦!谁劝都无用。 夫妻看不懂女儿这是什么决绝的操作,两急的头发都要白了。 忙拉了灼华去劝。 三句话一套,灼华立马明白了,好么,小丫头是有了心上人,苦追不得,只好出杀手锏了。 不得不说,这个招数还是非常有用的。 这不,她那呆头鹅似的弟弟终于来求救了! 灼华一开始见凤梧找来,还当他是来看孩子们,哪晓得一开口就是请她去姜敏夫妇那里做说客提亲的。 幸亏她“见多识广”,当时的表情还能稳住,但心里头可真就震惊的不行。 甥?舅? 好吧,毕竟两人没有半点的血缘关系,也算不得多惊世骇俗。 也是比不得寻常甥舅,时常来往。 姜柔自小养在宫里,甚少出宫,等到了无法无天的年岁出来当小霸王时,凤梧都已经去了西山大营任职了,这两年又进了镇抚司跟着徐悦天南地北的查案,两人也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了。 少年少女,乍一见,起了别样心意,倒也可以理解。 凤梧是内敛的性子,能叫他来求救,怕是真的喜欢到了骨子里了。 也是两人瞒的可太好了,他们一大群长辈竟是一个都没察觉到啊! 灼华的眼神都落在了徐悦身上,堂堂指挥使,办案无数,连这点小细节都没发现? 徐悦很无辜的表示他最近忙着带孩子,以及盯梢所有肖想他乖女儿的臭小子,都很少去镇抚司了,真的没有察觉。 灼华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两下,这理由果然好出息! 又看了眼幼弟,凤梧生的肤白大眼,眉目清淡,与这一辈的沈家郎君一个调子,小时候调皮可爱,一到了嗓子眼儿里变声调开始就换了性子。 心里有个什么只会往深了藏。 抬手掐了掐眉心:“有这心思,怎也不早说。什么时候的事儿?” 凤梧微微垂眸,清秀的面庞上有一丝羞赧的红与一抹焦急的白交错着:“三年前。” 灼华又掐了掐眉心,惜字如金啊! 可盼着家里那三个小子别学了他们的舅舅,多学学他们老爹的厚脸皮才好呢! 罢了…… 亲弟弟来求救,要娶她的表侄女,灼华虽一口答应了,但心里也没少打鼓,这差事也是颇为艰难呐。 这不,话刚一说到,姜敏差点就拔剑砍人了。 那表情就是很精彩啊:我把你当表弟,你竟要娶我掌上明珠!太不是人了! 在凤梧跪求未来岳父首肯的档子里,灼华默默掐指算了算这对翁婿的年龄差,还好还好,差了十九年,还没到“称兄道弟”的相近年岁。 表弟成了女婿,这……也还好,高祖的贵妃和皇后是亲姑侄呢! 宠女儿的老爹一般都没办法拂逆了女儿的心思,跨出了第一步,这桩婚事定下的倒也顺利。 就是把四婶王氏吓了好大一跳。 不过比起继子也给她寻进个儿婿来,这个冲击力还是可以在短时间内快速接受的! 未免夜长梦多,文定当即就下了。 待到下聘的那一日,看着绵延数条街的聘礼,众人才恍然,好家伙,这“好舅舅”肖想姜柔何止一日两日了,聘礼怕是悄悄攒了多年了吧? 被逮住了逼问好几轮,那呆头鹅才松口道:“看到了好的总想买下赠她。本不敢奢望,是打算、这辈子就这样过了。” 姜敏听罢,脸色立时好了许多。 总算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凤梧人品、性子都是好的,可比京中那些执绔出息太多了,是以李郯这个丈母娘进入角色的速度要快很多。 徐悦得意,从小跟着他的,果然和他一样深情。 灼华扶额:“……”贴金还带这样贴的?“若是宴儿……” 徐悦那温润神色立马充满了杀气:“谁敢!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灼华就呵呵了。 果然啊,看旁人家的戏总是特别轻松! 心下为未来女婿默默捏了把汗,讨老婆的路途怕是要艰难了…… 欢喜(三*完结)当那些人的女婿真是不容易 一湾丝滑如春绸的碧水无声蜿蜒在水上浮亭,潺潺着清新之声。 三月里的紫荆枝头绽出一星星嫩紫色的芽头,将灰扑扑的枝条衬出几分鲜活与明艳来。 芳草如茵,春如意。 春日阳光擦过葱茏丰艳的花树带着明媚的光晕穿过长窗,自透雕的十二折屏风斜斜照进,尘埃沾了光线的光泽似金粉似的缓缓流淌在折枝白梅的青萝幔帐之间。 灼华轻轻嗅着空气里若即若离着紫檀木与旃檀沉郁的香味,听着小儿子叽叽喳喳的童言童语。 小徐锦窝在母亲的怀里,一双明亮的眸子清澈而深邃:“……延庆殿里的糕点好好吃,比宴席上的好吃,阿爷就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两个,然后我隔一会儿就去上面找他,把那两个都吃完了。甜甜的糕点黏黏的,我有帮阿爷把手擦干净哦!” 他叫的阿爷便是皇帝了。 或许是看多了儿子们间的争夺,或许父子之前还得谨遵君臣本分,也或许是隔代亲的缘故,皇帝总是对孙辈的孩子们特别宠爱。 明明可以让内侍备下给孩子吃,却肯与他们游戏一般的偷偷藏一些在衣袖里,满足孩子们充满色彩的童心童趣。 灼华抚了抚孩子鬓边的碎发,微微颔首,温柔道:“恩,锦儿做的很好呀!这样阿爷的手就干干净净的了。那下回还想进宫去玩么?” 小徐锦抱着母亲的脖子道:“宫里好玩是好玩,可锦儿还是更想陪着阿娘。” 灼华点了点他的小鼻子:“嘴甜呢!” 小徐锦嘻嘻的笑着,眼底有一泊涟漪蕴漾的幸福,想了想道:“阿娘,今日阿爷还叫我把奏折撕了,会不会不好啊?” 这招数怎么就那么的似曾相识呢? 想是时日过得太平淡,有些人的心思开始按压不住了! 不过无妨,也该让性子温和的太子好好学着如何“斩草除根”了! 灼华失笑:“无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徐锦点了点头,随即眼角有了些疑惑与好奇:“阿娘,今日我见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灼华认真的“嗯”了一声:“什么样的人?” 小徐锦微微拧眉:“不认得,孩儿没见过他。可他看到我,就流泪了,然后和我说了对不起。” 千秋节即将到来,皇帝准众封地的皇子进京贺寿。 那人必然是李彧了。 那场梦,他也做到结局了吧! 灼华有一瞬的怔怔,侧首看着窗外夜色下葱茏的花树,月华温柔,从前的荒凉寡淡也不过如今树荫下凝固的一道影子罢了。 她微微一笑:“可能、他认错人了。” 这一声道歉来的很迟,但或许是有几分真心的。 如今该回来身边的人都回来了,还有徐悦这样深爱自己的丈夫,什么样的仇怨也都能放下了。 默了须臾,“锦儿觉得可以原谅他么?” 小徐锦似乎有些听不明白。 那双漆黑的眸子似他的父亲一眼,深邃而懂得,然后缓缓一笑又是那么的温柔:“只要他不来伤害阿爹和阿娘,没什么不可以原谅的。阿娘说的,懂得放下,心更自在。” 灼华看着他,总有错觉,这个小小的孩儿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懂事而豁达。 “那咱们、就替那个被他伤害的人,原谅他吧!” 此后的每一年里,徐锦都能收到从长春送来的东西。 后来,一直外放的蒋楠回了京来,带着他从蒋家挑选出的嗣女。 虽和梦中的年岁差了很多,但灼华看到那位姑娘,就知道…… 邵滢回来了。 小姑娘笑起来像茉莉,十分清姣,似带着清郁的香味。 十分讨人喜欢。 而蒋楠见到小徐锦亦是喜爱不已,越过了徐悦,同灼华商量道:“我似乎在何处见过他,我同他有缘,便让他做我的义子吧!” 前世里蒋楠为了她们母子付出许多,旁的也无法报答他,让锦儿唤他一声义父,倒也应当,便道了“好”。 徐悦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定下,不大高兴,把儿子扛在肩头不停在屋子里不停的转着圈儿,哼哼着:“咱们平哥儿可真是招人疼,有爹爹不够,莫名其妙跑出来两个谁谁谁。一个去了封地还不消停,一个到现在都不娶,都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拍拍儿子胖胖的小腿:“是不是平哥儿。” 小徐锦十分配合,频频点头:“嗯嗯!” 灼华宛然一笑,勾了他颈绵绵一吻:“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大的醋劲。” 徐大人委委屈屈:“嫌弃我年纪大了。” 灼华也是服了丈夫的醋劲儿,却还是十数年如一日的哄着他:“吃醋的样子,我喜欢。” 然后徐大人便满足了,托着扛着幼子在屋子里来回的转,嘴角的笑意如论如何压不下去。 时光,于清风流连里慢慢流转。 于徐锦二十五岁那年,迎娶了蒋楠的嗣女蒋滢为妻,正儿八经改口叫了蒋楠为“父”。 哪怕是岳父。 蒋楠,以他的方式寻找着与他心中的姑娘的牵绊。 徐悦在堂上受着新人的礼,默默翻了个白眼:得不到的,再骚动也没用! 灼华斜了丈夫一眼,受不了的险些跟着翻了白眼:这醋吃的委实没道理。 徐悦回她一眼绵绵流波:为夫是武将,擅长教武场上讲实力,不讲道理。 灼华无语:“……” “……” “……” “夫妻交拜!” 新娘的右手骨节上有一枚梅花形状的胎记,执着的红绸将那多梅点染的格外娇柔婉约。 一旁观礼的美丽少女轻轻倚着母亲的手臂,笑色温暖而幸福,嘴角的一粒小小的米痣显得格外娇俏可爱。 送了新人入了洞房。 徐颉夫妇和徐颃夫妇便去招呼客人们,十分妥帖。 秋水这位国公府的女管家迎来送往,伶俐而从容。 丝毫不需要灼华去操心什么。 就如徐悦当年说的一样,调教好了女使和儿子,他与妻子就只需轻轻松松喝茶就好了。 灼华拉了少女的手,同她的母亲揶揄道:“瞧了那么多的少年郎,可有配得上我们晚宁的?” 做了富贵官太太装扮的静月无奈地掐了掐眉心:“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女儿,肖让和几个大的哪里舍得把晚宁嫁出去,恨不得养她一辈子才好。” 灼华看了眼屋外廊下的女儿和女婿,忍不住的失笑:“那就多看看,一辈子的幸福,可不能马虎了!” 四月微风带着樱花的甜蜜与少年人的欢喜笑声缓缓拂来。 她们身侧的门槛上坐着个俊秀郎君,正在怂恿面前的小郎君去拐带一个粉雕玉啄的小女娃回家当媳妇儿。 大的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小的瞪着圆圆的眼儿听得好不认真。 最后小郎君拐带媳妇没成,被人家父亲一把被拎了丢进了护卫的怀里,而大郎君……被扔上了梧桐树。 “夜黑风高,辰王殿下好好醒醒脑子。” 魏国公府的梧桐树掐指一算也要上百年了,实在有些高,轻功渣渣辰王殿下抱着树干不敢下来,只能在树上叫嚣:“姜琰华你个小人!我一定叫阿姐揍你!不对,让你睡屋顶!睡一个月的屋顶!” 把小姑娘托在臂弯里,冷面郎君的神色立马温柔的可以掐出水来,声音如云:“绵绵乖,想吃什么跟阿爹讲,不要吃渣渣给的东西,知道吗?”顿了顿,“渣渣儿子给的东西也不可吃,明白吗?” 小绵绵抱着父亲的脖子,十分乖巧的点头,奶声奶气说着“好”。 小郎君眨巴眨巴眼睛:“舅舅,这样说我,委实不大好~” 琰华哼了一声,抱着宝贝女儿,火速远离那对不靠谱的父子。 晚宁笑道:“也便只有姜世子能制得住云海了。” 一转首,就见徐悦抱着刚满一岁的小外孙女指星星看月亮,温柔又耐心。 站在一旁的徐宴无奈地朝母亲摊了摊手:抢不回来,也是醉了。 徐宴的丈夫巴巴望着女儿:回头看看你亲爹哟闺女! 灼华无语:“一面对家里的小姑娘,那些个爷儿好像都不大正常。” 静月又忍不住去掐眉心:“当这么些人的女婿,可真是不怎么容易。” 几人面面相觑,轻轻笑开。 此刻已是华灯初上,银河里星子琳琅,而这人世间,亦有情谊流长。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命运轮回里的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至此,《夫人她不是善茬》正式完结。* 虽然重生文很容易写成畅快的爽文,大杀四方,但青山的宗旨还是希望不管是现实中的人,还是书中的纸片人,是向着晴光万丈的来日而去的,而不是为了不值得的人,困顿在无止尽的恨意里。 天际晴云舒复卷,庭中风絮去还来。 人生自在常如此,何事能妨笑口开? 感谢小可爱们两百多个日夜的陪伴,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