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状元后扶持长公主登基》 第1页 [穿越重生] 《穿成状元后扶持长公主登基》作者:月白作秋衣【完结】 文案见下方,本文文案: 白靖文直接穿成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问题在于,他刚穿过来这个状元郎便惨遭横祸! 翰林院失火,状元白靖文首当其罪,皇帝震怒,下命将其打入诏狱大牢,论罪发落。危急时刻,白靖文抬手高唿: “慢着!这场大火有问题!” …… 先帝贪功冒进兵败武神关,一举葬送大宁朝五十万精锐,北境六州三郡再无宁日。 萧庆宁身为长公主,十四岁从母后手中接过内务库,不过是想为国朝出一份力,为千疮百孔的萧氏皇族延一口气,权谋、智计、手段、见识……她为国为家十年如一日,却发现万般操劳抵不过“一介女流”四字森凉,庙堂群臣、皇族宗室想的是如何把她嫁出去,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时刻要将她手中的权力分食殆尽。 恰好三年一度科举殿试,京兆人白靖文考中新科状元,一道懿旨下来,眼看着公主招驸马这种俗套剧情就要在自己身上上演,萧庆宁正要出手破坏这桩婚事,有人先在翰林院放了一把火,新科状元白靖文成了罪魁祸首,萧庆宁成了陷害白靖文的幕后黑手。 一番周折,两人洗脱嫌疑,萧庆宁却知这种事不会停止,一个“女子之身”,一个“自古以来”断绝了她全部的前路,女流之身的终点就是身不由己,直到白靖文告诉她: “为什么你不能自己做主?” 萧庆宁:“什么意思?” 白靖文:“你来当那个皇帝。” 萧庆宁:“……” 1、不是寻常科举文,直接从状元开始 2、事业为主,感情为辅 3、双强,女主清冷公主,男主理智辅臣 4、前期男主视角,后期女主视角 5、朝代架空,水平有限,接受批评指正 6、阅读愉快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靖文,萧庆宁 ┃ 配角:裴纶,上官妙云,萧景行,慕容雅博,岳芝,南云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状元做权臣,公主当女帝 立意:冲破逆境!勇于打破世俗陈规 ? 第1章 七月流火 宣和五年冬,大宁国都,明京城。 正值夤夜,万般阒静,据说这个时辰人心最为薄弱。 “庆宁?庆宁?” 皇城咸安宫暖阁之内,沉睡中的萧庆宁听闻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这声音她太熟悉了,让她感到心安。 她艰难睁开双眼,问道:“母后,您怎么来啦?” 她本想起身,太后轻轻压住她,还帮她掖了掖被角,生怕寒气渗进去。 “母后交代你一件事。” “什么事非得这么晚说?” 太后先将自己手上一个天青玉镯摘下给萧庆宁戴上,再将一个鎏金小盒交给萧庆宁,盒子隔着被子压在胸口,萧庆宁觉得有些沉重。 太后说道:“往后内务库便交给你打理了,不用怕,会有很多人帮你。” 萧庆宁蹙紧了眉头,问道:“那你呢?” 太后伸手帮她将零星几根碎发捋到耳畔,回道:“母后自然也帮你,母后会一直帮着你。” 萧庆宁稍放宽心,说道:“外边冷,今晚别回去了,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太后笑了笑,轻抚她额头,说道:“庆宁啊,你长大啦,你长大了……” 萧庆宁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这么说,她忽而发现太后的笑容越来越模煳,面容也越来越虚幻,以至于她忽然惊醒,冷不防从床上坐起,喊了声:“母后——!” 无人回应,宫内空旷寂寥,萧庆宁觉得背后阵阵发凉,原来她已流了一身冷汗,然而她不管不顾,迳自下床,外边侍夜的宫女听闻动静,掌了灯过来看,发现萧庆宁赤着脚往寝宫门外跑,吓得顿时惊醒,叫道:“长公主!这可使不得,外边下雪!” 外边的确下了雪,这一夜就没停,大雪簌簌飘落,恨不能把天地万物都盖住。 萧庆宁赤脚踩在积雪上,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她赶紧往太后的寝宫跑,但她跑得太急绊了一跤,后边的宫女追上来将她扶住,她说:“别管我,你们赶紧……” 铛——! 铛——! 铛…… 景阳钟敲响了。 景阳钟响,要么宣告皇帝大行,要么是宫中太后、皇后这些一国之尊薨逝。 景阳钟一声比一声苍凉,一声比一声悲切,敲得萧庆宁五内俱焚,心神俱碎,她一下挣脱了搀扶的宫女,但是,相反的,她往自己寝宫折跑回去,她进了门,找到自己的床,赫然发现床头摆放着那个鎏金的小盒! 她扑将过去抱起盒子,转身往她母后寝宫方向跑。 …… 嘉烈太后薨殂的国讣于凌晨先传中书省,接着是六部五寺,三法司,京兆府诸衙门,直至帝京所有道观庙宇齐敲钟,敲足两万下,至此,讣告以京城为中心陆续送至大宁各州郡,举国皆丧。 十四岁的萧庆宁穿着一身孝服立于干清宫前,天地白雪与她混成一色,她的眼中白茫茫,但她不觉得冷,她只想着太后最后跟她说的那句话。 第2页 “庆宁啊,你长大啦,你长大了……” ***** 为救一只猫以身涉险,最后甚至丢了性命是否值当? 白靖文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应该救,所以当队里的同事强调他们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宠物服务,他没回话,还是沖向了火场。 当然,这绝非他圣父心泛滥,就拿眼前的情况来说,他是经过观察思考才做出的判断——火灾是从居民楼二楼右边那家住户引起的,大火纵向蔓延比较快,已经烧到五楼,但横向扩散相对较慢,三楼左边的住户只是冒出浓烟,还没有明火。 他借下面两层楼的防盗窗和空调外机做落足点可以爬到三楼上去,把小女孩的猫猫救出来。 刚从警校出来没几年,他的体能也没荒废,心里规划好路线,爬上三楼,从厨房的窗户钻进去,里边炙热无比,黑烟瀰漫,他知道相对火烧灼伤,这些黑烟往往更为致命,很多火灾遇难者不是被烧死而是熏死或者窒息而亡,所幸他严格遵守防疫政策,这两年从不光着脸出门,无论局里办公还是外出执勤都已经养成戴口罩的习惯,刚爬上来的时候还特意多戴了两个,再用水打湿,不至于被这些毒烟呛到。 如此,他很快找到被关在笼子里的橘猫,好傢伙!好胖一只,斧头斧脑,但现在不是撸的时候,他连猫带笼提熘起来往厨房的窗户折返回去,三楼不算太高,他顺手拿两大卷保鲜袋扯出个头系在猫笼中间,然后一边拉长一边凌空旋转让两卷保鲜袋捲成条状且互相缠绕在一起,掂量了下足够结实,将笼子提出窗外,提醒下边的同事注意接猫。 这一系列操作迅速完成,事实证明他关于救猫的判断和行动都没有问题,正要功成身退,身后传来长长一声: “喵——”。 白靖文:“……” 还有一只! 他不假思索折回去看,客厅门口赫然逗留了一只灰黑斑纹、雪腹白足的狸花,它应该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自己那边又火烧猫毛,这才从隔壁摸过来寻找生路,白靖文和它碰了一下目光,试着引诱: “miumiu~过来。” 狸花生性警惕,一般都会拒绝陌生人诱拐,白靖文看它不为所动,就想摸过去先把门关了,然后看看能不能出其不意把猫抓住,就算抓不住也给它逼到厨房里去,火烧过来它自己会跑出去。 白靖文便贴着墙壁过去,这狸花感受到了他的好意,没有跑出门外,而是小心翼翼往屋子里挪移,白靖文相当欣慰,当他越靠越近,门口的电闸闪了一下,在黑烟中爆出一大团电弧火花,这种老居民区什么潜在危险都有。 白靖文临危不乱,给了一个挥手的大动作,把狸花吓到厨房去,他自己也赶紧往厨房跑,这时,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根本无从分辨,身体陡然僵硬,整个人先痉挛振颤,随即变直了,像一条被冻硬的冰鱼。 这是典型的触电症状。 白靖文心想:“操——!” 他极少说脏话,但很讽刺,这成了他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随后他失去了意识。 …… 七月流火。 这个成语是说农历七月过后,“大火星”逐渐向西方偏移下沉,节气开始由夏入秋,天气也便由热转凉,故此,七月流火意指天气凉爽而非相反。古人诚不我欺,七月过后,即便是午时三刻,金乌正悬,大宁朝的明京城也不再酷热难当了,反而有丝丝凉风吹送,预示着秋神临凡。 然而作为中央官署之一的翰林院此时却是火急火燎,说是火燎再写实不过,因为翰林院的案牍库走水了! 此事非同小可,要知道,翰林院是皇朝人才储备地,天下文脉汇聚处,翰林院中的官员是歷年科举殿试之后选拔上来的读书种子,负责替国朝修撰史书、为皇帝起草制诰诏敕等等,所以翰林院案牍库失火不仅仅是损失一些公文卷宗这么简单,背后的象徵意义才至关重要,若是处理不当,什么“天降业火,焚绝文脉”的流言蜚语未必不会传出去,严重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将舆论往“天象灾劫”、“动摇国本”之类的方向带,保不准会牵连多少人。 事关重大,为了妥善处理,也尽快把黑锅扔出去,一众庙堂高官心照不宣,命大理寺和刑部的人迅速锁定了“罪魁祸首”,把翰林院失火的第一责任人,也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直接押到了文华殿外的宽坪。 这位状元郎此时躺在一副担架上不省人事,衣衫凌乱,面容焦黑,俨然是烧得不轻。 要说他命不好吧,他二十四岁便大魁天下考中状元,这是多少读书人祖坟冒多少青烟也换不来的紫微星命格;要说他命好吧,这才刚当上状元便做了纯纯的冤种! 按照大宁朝祖制,每月的二日、十二日、廿二日称为“经筵日”,这一天皇帝亲自带领太子和诸位受宠的皇子御临文华殿,听翰林学士或者朝中其他大学士讲解四书五经等经典要义,今天恰好八月初二,翰林院那些侍读、侍讲以及学士都去了文华殿参加经筵,便让这位新科状元在翰林院留守当值。 兴许是他中状元后,家里那些祖宗过于激动,祖坟冒出的青烟没收住,连带把他负责的翰林院也给点了,一把无名火在翰林院案牍库烧起,烧掉了他的锦绣前程——大火是在他当值期间烧起来的,他当然是第一责任人。 第3页 因为是经筵日,此时的文华殿内除了宣和皇帝以及皇族后嗣,还有满堂朱紫,这些庙堂高官心里各有盘算,这时眼观鼻鼻观心,都等着殿外那位倒霉蛋醒过来。 早有内侍官叫了太医院的御医过来,御医正要施针救人,倒霉蛋的胸口自行起伏了一下,随即他翕动嘴唇,忽而张开猩红双眼,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咳出了好大一口漆黑污秽物,分不清是浓痰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御医赶紧帮他顺气,然而不待他稍有好转,一旁的内侍官便急切提醒:“白殿魁,赶紧向皇上磕头请罪!” 白靖文:“???” 磕什么头? 请什么罪? 自己不是被电了么? 电出幻觉了? “咝——!” 他龇牙咧嘴吸了一口凉气,不是幻觉!痛!全身多处皮肤火辣辣的痛,还带着一股浓烈的烧焦味,这完全符合他被电死之后又被大火焚尸的情况,那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但他先不追究这个问题,忙问眼前这个长得很像古代太监的小太监:“猫呢?猫救出来没有?” 内侍官直接发懵,用眼神向御医求助,以便确认状元郎是不是被烧出了癔症。 御医正要探脉,白靖文陡然用双手捂住了脑袋,大量的记忆片段浮光掠影般灌入他的意识海洋,混乱、躁动、头疼欲裂!迫使他发出一串“啊”的痛苦哀嚎,随着大量信息不断注入,他被迫接受了另一个“状元白靖文”的全部记忆! “白靖文,字辨非,京兆人。宣和十五年殿试得中鼎甲状元……” 也就是说,他因为在火场救猫死去,再醒来时,他的意识巧妙地取代了界另一个因为火灾殒命的状元白靖文,他穿越了! 旁边的内侍官和老御医被他这么一通发作,吓得连忙扛医箱逃跑,白靖文不理会这些,他先检查自己的伤势,还好,烧伤的地方多在手上,不算太严重,不过他现在的处境却相当严重! 因为刚才那一通失仪,即便贵为当朝状元,文华殿里那位宣和皇帝也不再给他辩解的机会。 大内监从里边出来,在大殿门口尖声高唱宣和帝的口谕。 “翰林院失火,翰林修撰白靖文难辞其咎,即命御前禁卫打入诏狱大牢,着刑部、大理寺查明起火因由,论罪发落!” “论罪”一词用得微妙,论罪发落不是听候发落,论罪说明白靖文已经有罪,只是还没定罪,旁边的内侍官、老御医,包括文华殿中那些庙堂高官纷纷向白靖文投来各色眼神,无动于衷有之,幸灾乐祸有之,哀婉嘆息少有之,白靖文久久不动弹,既然获罪,小内官也不给状元公面子,催促道:“还不下跪谢恩?!” 两个身穿圆领青袍,腰夸锻刀的御前禁卫绕到白靖文身后,只等白靖文“认罪”便将他扭送大牢。 一时间,偌大的文华殿宁静了下来,都等着白靖文认罪谢恩。 白靖文从来不是那种不做挣扎便束手就擒的人,他迅速反应,加快思索,大量调取状元白靖文的记忆,特别是关于今天在翰林院起火前后的信息,他虽然不是专业刑侦口的警察,但基本的刑事侦查能力和案件推理能力远超常人,无数的要素在他脑海里跳跃、分离、聚合、筛选,最后汇成一条细密的线—— 就像福至心灵时脑海里瞬间闪亮的光点! 当两个禁卫贴上来,强迫他下跪认罪,他忽而抬手制止,大声道:“慢着!这场大火有问题!” 第2章 人为纵火 话音落下,更为阒然。 两个禁卫面面相觑,用眼神向大殿门口那位大内监做请示,那个大内监是宣和皇帝身边的第一宦官,深谙人心亦精通朝政,他知道白靖文这个“状元”头衔的分量,不能等闲视之,宣和帝刚才给白靖文论罪发落有意气用事之嫌,综合考虑,他转身往文华殿中禀告。 不多时,殿中响起一道不耐烦的声音。 “朕没聋!听得到他说什么!” 显然是宣和帝发小脾气了,大内监叽里咕噜不知道劝了些什么,一番进言,得了新旨意再到殿外来,对着白靖文居高临下,声音尖尖,说道:“白修撰,皇上让你把话说清楚。” 修撰是白靖文此时的官职名称,按照国朝规制,殿试一甲直接授官入翰林,状元授予六品修撰,榜眼和探花则是七品编修。白靖文隔着大内监和殿门,看见殿内深深,看不清皇帝和那些高官权臣的具体面貌,只能看见朱绂紫绶,穿金戴玉的影影绰绰,自有一番庄严气象。 他也懒得分辨哪个是皇帝了,只管把自己的推论一五一十说出来。 “火灾起因无非有三个,第一是自然灾害,雷击火、腐质自燃算这一类;第二是人为失火,这是多数火灾的直接起因,第三……” 他先不说第三,而是先说自己认定的两个推断。 “今天京城不是雷雨天气,翰林院上空没有打雷,也没有其他足够引火的异样天象,那边的人都可以证明翰林院不是自然起火;至于人为失火,翰林院有大量文牍藏书,防火措施严谨,别说白天不允许见半点星火,就算夜晚也是用固定的铜灯、宫灯照明,还有更夫和差役来回巡逻,青天白日,人为失火的可能微乎其微……” 第4页 这些浅显易见的信息被他串联起来,加上他的语气和底气,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势,大内监追问:“第三呢,第三个走水原因是什么?” 白靖文坚定道:“人为纵火。” 语出惊人,全场讶然,倒不是白靖文这三个推断多么惊为天人,皇帝和这些庙堂群臣没这么容易被震惊,而是白靖文说的“人为纵火”干系甚大! 因为自大宁朝建立以来,还从未出现过有人焚烧中央官署的恶劣先例,更别说翰林院这种关乎国朝文脉的地方。 大内监第一个呵斥:“大胆!皇上在此,你可知自己说的什么荒唐话!” 白靖文不管不顾:“我值守翰林院的确有责任,但我不是纵火人,不能把罪名都扣我头上。” 大内监尖声道:“越发荒唐!我看你是魔怔了!” 白靖文脱口而出:“让我查,我一定给出答覆。” 大内监怒不可遏,且不说白靖文前面的话何其危言耸听,最后这一句“让我查,我一定能给答覆”实在太粗俗了,这种言语完全不符合状元的身份,在皇帝面前用“我”自称也是大不敬之罪,还好白靖文反应敏捷,迅速收敛了现代人不自觉的桀骜和口语习惯。 “臣请戴罪立功,揪出幕后黑手以正视听,望皇上恩准。” 这是他借状元白靖文的记忆说出来的话,还加了拱手礼,这个转变不说天衣无缝也是顺其自然,大内监不知所言,文华殿内一阵静谧,半晌,白靖文听到殿内有一少年音传出。 “禀父皇!白殿魁乃是新科状元、天子门生,于情于理都该给他自清的机会,翰林院事关重大,倘若真有人在背后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儿臣恳请父皇下命,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派人携白殿魁彻查此事,待真相水落石出,一切涉案人等再按罪论处。” 这番话条理分明,语气坚定,一听便知出自能人之口,事实如此,说这话的人是皇长子萧景行,也就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从状元白靖文的记忆可以得知,太子萧景行温文仁孝、爱臣恤民,打小便显露仁君明主之相,得到朝中诸多大臣一致拥戴,他为白靖文这个新科状元开口求情便在情理之中。 有了萧景行带头,文华殿中诸多大臣,特别是那些和萧景行铁板一块的东宫辅臣纷纷附议,只有一些支持其他皇子的反对派大臣默不作声,不过无关紧要,白靖文先前那番话和萧景行刚才一番话已经互相作用,正常人都应该深以为然。 如此,白靖文得到了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刑部派了一位三品右侍郎主理,大理寺派出四品右少卿,都察院派了四品的右佥都御史监察,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既然凑齐,按照国朝规制,这也相当于一次小型的“三司会审”了。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专门代表宣和皇帝而来的那位大内监。 白靖文名义上得以和这些人共同办案,实际上他只是被审理人而已——这些人只是给他“状元”头衔一个面子,并不如何在意他这个人。从礼遇方面就能看出来,宣和帝与众皇子、庙堂群臣离开文华殿之后,刑部的右侍郎和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即刻向那位大内监聚拢,初步表现出唯命是从的谄媚,倒是大理寺的右少卿独树一帜。 他主动靠到白靖文这边,开口问道:“有什么想法?” 白靖文打量这个人。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面相俊逸,身段匀称,穿了一身绯红袍服,胸口的补子绣的一只云雁,这是四品官员的衣冠,他腰间配的不是长剑,而是一把铁尺加上一块银牌,白靖文借状元白靖文的记忆迅速获得这个人的相关信息。 “大理寺右少卿裴纶,字子衣,官宦世家,擅侦查缉捕事……” 性格人品之类暂时不得而知,二十六岁做到大理寺少卿,无疑是一个有能力的人。 这样的人白靖文自然不抗拒,如实相告道:“先到现场看一看,然后对今天出入翰林院的人逐一调查,再带人仔细搜索火场寻找线索。” 裴纶没想到这位苦读四书五经的状元郎能给出这么专业的回答,这也是他自己的想法,内行看门道,便也对白靖文这位状元郎高看一眼,说道:“你刚才说那三个起火的原因不够完整,我觉得还有一个。” 白靖文好奇问道:“是什么?” 裴纶:“神鬼降灾。” 白靖文一顿,随即反问:“你信?” 裴纶笑道:“我当然不信,什么神鬼妖魔到最后都是人为的装神弄鬼,我要是信那套东西,案子没法查了。” 白靖文扔下一句:“那你说什么废话?” 说罢循着记忆往宫门方向走,裴纶饶有兴趣说了句:“状元郎有点冷。” 迈步跟上来。 翰林院在皇宫承天门外的中央官署群,就在御河左侧,文华殿在禁宫东南角,无论走东边的东华门或者走南边会极门、午门再出承天门,与翰林院都有一段距离,趁着赶路的时间,裴纶追上白靖文,若有其事问道:“真有人放火?” 白靖文:“可能有。” 裴纶:“可能有?!皇上命我们抓背后元兇!只给了三日时限!” 第5页 白靖文下意识说教:“错了,我们不是抓元兇而是要查清真相,记住——真相才是办案的第一要义。” 裴纶哑然,顿时愣住,他恍然发觉白靖文说法极为高屋建瓴,如果说他的境界在抓住兇手,那么白靖文的境界已经到了查清真相这一层,因为抓住兇手并不等于查清真相,他是为了完成任务,白靖文是为了还原真相,一个只是交差,一个却关乎公平正义。 这不正是他加入大理寺,一直在追索的“道”吗? 现在虽是倾盖之交,可他觉得白靖文这人能处! “翰林院这边走,这边有条小路。” 裴纶藏起对白靖文的好感,主动在前边领路,后面还在跟大内监探口风的刑部侍郎和都察院御史见状,双双指责:“不懂规矩!赵公公没说走呢他们就擅自行动,不知道赵公公才是主审?” 大内监赵公公不阴不阳说了句:“知道为皇上办事洒家便能体谅。” 两人即刻附会:“赵公公一心一意为皇上着想,这两厮却不知公公宽宏大量!可恨!” 这位赵公公名叫赵会,现在是宣和帝御下第一宦官,这些年看惯了这些官员无孔不入的奉承拉踩,也就知道想把事情办好不能依靠这些满嘴开花、尸位素餐的官员,要查清真相还得靠裴纶这些实心用事的人,因此说道: “走吧,看看状元公和裴少卿如何破案,洒家也尽快给皇上交差。” 一位三品侍郎与一位四品佥都御史就这么点头哈腰,护着大内监赵会往翰林院方向去了。 此时的翰林院已经戒严,皇城兵马司、御前诸班直、京兆府、刑部、大理寺以及其他相关衙门的人将翰林院围得水泄不通,除了白靖文这个罪魁祸首被抬进宫中领罚,其他翰林院的官员,比如留守的侍书、检讨以及一大群庶吉士等等都被困在其中,更外围还聚了许多闻风而来的各色人等看热闹,翰林院失火这件事很快就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庆幸的是翰林院有一定的防火设计,特别是藏书库、案牍库这些建筑之间都留有距离隔绝火势蔓延,加上院中常备水、唧筒等灭火工具,附近也有专门负责救援火灾的“潜火军”及时赶到,故此,着火的区域只限定在案牍库那边,并没有将整个翰林院付之一炬,大火平息之后,翰林院的留守官员也都基本平復了下来。 白靖文和裴纶来时,由于之前折腾了大半日,天色已近黄昏,夜晚方便罪恶藏匿,白靖文便不耽搁,他以前已经做到警队支队长,办案时对人手安排和任务分配当做分内之事,下意识“吩咐”裴纶,说道:“派你可信的人先搜身,主要找火绒、火镰这种引火物。” 裴纶并不觉得白靖文僭越,反而就案情做出讨论:“我不抱希望,对方要是有心放火,那些东西早扔火场处理掉了。” 白靖文:“还是要搜。另外……” 他翻找了状元白靖文的记忆,组织好语言才继续说道:“我记得起火时间在午时三刻左右,这个点在翰林院里的人都要录口供,你先派人问他们那个时间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有什么人可以证明,然后派另外的人让他们再复述一遍,看看有没有前后出入或者直接撒谎的。” 这才是行家该拿出的办法!裴纶惊喜追问:“辨非兄,你还学过刑名断案之术?” “辨非”是状元白靖文的字,古人只有师生、同门、挚友、长幼兄弟或者夫妻情侣之间才会直唿其字以表亲昵,裴纶趁机喊“辨非兄”其意自明,白靖文并不在意这种细节,他想的是不要在裴纶面前露馅,以免暴露自己是警察白靖文而非状元白靖文的事实,便回道:“看过几卷刑案典籍,纸上谈兵而已。” 裴纶正要说他是天纵奇才无师自通,身后突兀响起一个声音接了白靖文的话。 “纸上谈兵就要有自知之明。” 这话阴阳怪气,裴纶听着很不舒服,他心直口快,又有亲近白靖文的意思,张口便凶人:“你嘴巴痒痒了是吧?你——!!!” 一道身影掠过,裴纶看清来人,吓了一个醍醐灌顶,赶紧将话全部咽回去,大惊失色,吞吞吐吐道:“长、长……长公主殿下,您怎么来了?” 第3章 清冷利落 白靖文转头将视线偏移过去,便是看清了来人。 她穿一套玄天色宫裙,腰间扣一条墨色玉带,但这一身并非那种繁复精美、雍容华耀的裙袍,相反是窄袖紧摆,略无绣饰,显得清冷利落,干练非常,她头上身上也没有任何彰显身份的首饰,只在左手皓腕缠了一圈天水之青,那是一个天青色的碧玉镯。 白靖文认识这个人。 这是大宁朝的长公主萧庆宁! 说起来,原主和这位长公主之间还有一段“姻缘”! 说起姻缘——等等! 白靖文一下便想通萧庆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直接问萧庆宁:“你有线索?” 萧庆宁没想到这是白靖文跟她见面的第一句话,但她隐藏得很好,乜了一眼旁边的裴纶,冷冷道:“你嘴痒不痒?” 裴纶抿了抿嘴,满脸凝肃道:“辨非兄,你刚才的说法我完全贊同,事不宜迟,我先去安排人手,你们先聊,回见。” 第6页 说罢分别向他和萧庆宁拱手,随即迅速撤离现场,留下白靖文和萧庆宁两个人。 支开了裴纶,萧庆宁也不啰嗦,直言道:“这件事你最好别插手,我来查。” 白靖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萧庆宁:“字面意思。” 白靖文:“……” 戛然而止,两人初次对话无疾而终。 这时,大内监赵会在刑部和都察院两位官员的供奉下到场,赵会远远望见萧庆宁,又露出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从那边凑过来,见礼道:“长公主殿下,老奴有礼了。” 旁边的刑部侍郎和佥都御史同样行礼,萧庆宁不看他们也不给回復,赵会察言观色,恭谨道:“老奴与几位大人是奉了皇上谕命前来彻查,还望长公主莫要为难。” 萧庆宁反问:“我怎么为难了?我为难什么了?” 赵会:“此地刚刚走水,里边兇险莫测,长公主千金之躯不宜走近,若是走得太近,不是让老奴为难么?” 萧庆宁:“别说这种废话,我只带一个人进去,皇兄那我自己去说。” 搬出宣和帝,赵会便哑然,白靖文注意到萧庆宁身后站着另一位红衣女子,扎了一束高马尾,腰间配了一把短剑,眉目清朗,英姿飒然,与萧庆宁一般显得精强干练,这人白靖文也识得,她是萧庆宁的心腹上官妙云。 不待赵会再发话,上官妙云将他拦下,护着萧庆宁走向了翰林院大门。 赵会给刑部侍郎打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即刻去吩咐他们刑部的人跟进去,赵会和那位佥都御史则赶紧跟上萧庆宁,生怕萧庆宁离开他们的视线。 这些人依次离开,完全忽略了白靖文这位状元郎,将他扔在原地。 白靖文作为旁观者,将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更确定萧庆宁堂堂一朝公主为什么会亲自介入这件事了。 首先,萧庆宁是宣和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按照辈分是太子萧景行以及其他皇子公主的姑姑,说她是真正的长公主名副其实,但有这样的辈分就该有相当的年纪,她今年二十有四——倒不是说她老,二十四岁怎么也不算老,问题在于,她二十四岁尚未婚嫁。 二十四岁还未出阁的公主在大宁朝前所未有,朝中大臣,特别是礼部和都察院的官员已无数次向宣和帝专门上奏,把“关乎国体”、“皇族脸面”这种话都写出来了,但这么多来,萧庆宁总是一一化解,独善其身,然而朝中那些耄耋老臣总揪住她不放,趁今年科举殿试,有人便将“招状元为驸马”这种俗套剧情强加到她头上,这就是状元白靖文和她有姻缘牵扯的原因。 但不管是白靖文还是黑靖文,萧庆宁都不会考虑,她只会一如既往想方设法破坏掉这桩婚事,那么,八月初二经筵日,恰好白靖文值守翰林院,又恰好翰林院失火,以萧庆宁如今的地位和过去的手段,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她在背后使绊子。 如果有人放火,她是嫌疑人之一。 这点白靖文知道,那个大内监赵会知道,刑部和都察院的两个官员知道,裴纶也知道,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想通这一层,白靖文便也理解萧庆宁的初衷,看了看天色,西边云层火烧似的通红,低垂下来压在明京城西边的山峦,如果压到城墙高台,落到千家万户,落入芸芸众生的心头,那么倦鸟回巢,日落月升,暮色黄昏也就成漫漫黑夜了。 白靖文抓紧时间,也走进了翰林院的大门。 一般来说,无论朝廷衙署还是民间的建筑都是坐北朝南,翰林院却是相反,它的大门朝北,也就是正面面对皇宫方向,进了大门还要过一座登瀛门,穿出登瀛门眼前豁然开朗,在一片宽坪尽头,正中央那座最大的殿宇建筑是署堂,右边一座楼阁是讲读厅,左边一座楼是编检厅,编检厅就是白靖文平日里上值办公的地方。 继续往里走,从连廊绕过署堂,后边就是穿堂,左右分别是典簿厅和待诏厅,但这里也不是白靖文的目的地,他还要绕过穿堂一直到最后的后堂,后堂东西两侧长长的联排建筑才是藏书库! 藏书库只是一个统称,除了书册典籍,还存放各种文牍诏本等等之类的文件,着火的那一处就是存放案牍的其中一间。 这一间已经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保护起来,由于是木质建筑,焚烧情况相当严重,廊檐和斗拱之类的都被烧掉了,屋顶用来承重的支架大部分损毁,导致整个屋顶多处被烧穿,瓦片坠落下来,碎片散落在黑魆魆的焦炭之中。 对白靖文来说,这就是“案发现场”了。 裴纶从外面跑进来,回復道:“搜身和录口供的人都安排好了,要等一会才能出结果。” 白靖文微微颔首,转而看向灾后现场,裴纶随之看过去,发现赵会和刑部、都察院的两位高官正劝阻萧庆宁进入现场,裴纶冷笑道:“他们自己不敢进去就算了,还假模假样大义凛然,一个两个怂包。” 确实,现场搜证这种活计这些高官是不会亲自动手的,都是让下面的仵作或者差役代劳,白靖文没有这种陋习,说道:“我们走。” 萧庆宁看见白靖文和裴纶相继进场,当即板着脸跟赵会三人道:“要不你们进去我在这等?!” 第7页 赵会三人瞬间噤声,上官妙云主动给萧庆宁开路,赵会只得尖声吩咐旁边的衙役:“都给洒家进去!长公主伤半根毫毛你们都得掉脑袋!” 衙役护卫们齐声称是,赵会三人不情不愿跟了进去。 不出所料,里边已是遍地狼藉,存放的东西基本烧成了焦炭,再被上面掉下来的瓦片砖木乱砸一通,目之所及,要找一件半件完好的东西是没有了,说实话,在这种现场找线索白靖文心里也没底,裴纶看了一圈现场,心里有了盘算,开始命手底下的人翻找,他特意吩咐:“找归找,尽量保持原样,不要破坏现场。” 白靖文补充道:“派几个心细的人到外面看一看,特别查一查后窗,主要看脚印之类的痕迹。” 言外之意是如果有人放火,从后边窗户进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裴纶当然懂他的意思,说道:“我亲自去看。” 刚回话便看见白靖文开始脱衣服,裴纶眼角的余光瞥到萧庆宁和上官妙云,质问白靖文:“你干嘛?!” 白靖文:“这衣服穿着不方便。” 他此时穿的是六品青色圆领官服,这种衣服坐着办公还可以,蹲下来或者大幅度活动极不方便,裴纶提醒道:“长公主和上官姑娘在这!” 白靖文这才想起到在女子面前脱掉外衣不合这个朝代的礼仪规制,便跟萧庆宁和上官妙云解释了一句:“别介意,我是为了方便查案。” 萧庆宁别过眼没回话,上官妙云也不表态,白靖文停止脱衣,将宽大的衣袖和下摆扎紧,往前走了几步,直接蹲下去伸手往那些残瓦碎碳里翻找,刑部侍郎和都察院御史见状,像是告密者窥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当即向赵会告状:“赵公公,堂堂状元与仵作共事,这成何体统?!” 赵会没表态,萧庆宁白了他们一眼,两人立即闭嘴,萧庆宁和上官妙云一起往白靖文那边走过去,帮忙寻找线索。 一众人开始仔细翻找,裴纶也绕到后窗那边去看,这些都是费时费力的精细活,这种活白靖文做惯做熟,他深知其中的难处在于,寻找的线索是一种“未知”,也就是不知道具体要找什么,只知道是“异样”,有异样就是反常,反常必有妖,查案讲究基本法则,但有时也讲究运气和直觉。 良久,裴纶先从后窗回来,他蹲到白靖文身旁,说道:“都看了,没有。” 白靖文微微点头,这时大理寺其他仵作纷纷过来汇报,都表示没有发现异常。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此处就算被烧穿了屋顶,里边的光线也开始晦暗下来,裴纶心知一时半会应该是找不到什么结果了,便道:“要不先看看外面搜身和录口供的结果?也不好将你那些翰林院的同僚关在这里过夜,毕竟他们都是朝廷贤才,我们不好过于委屈了。” 后边的赵会也有些不耐烦,那个刑部侍郎已经开始骂那些仵作不中用了。 白靖文却像是没听到,仍然继续翻找,不过因为徒手工作,他双手已经完全焦黑,加上之前又有烧伤,有些地方已是血肉模煳,可他一旦进入工作模式便毫无感觉,他会完全沉醉进去,全神贯注,两耳不闻,又找了好一阵,他翻开一块碎瓦片,再清理掉下面覆盖的焦炭灰土,挖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小心翼翼取出来。 裴纶也注意到了这个东西,也蹲下来仔细观察,白靖文向他伸手:“干净的布或者手帕。” 裴纶身上不带这些物件,旁边的萧庆宁听闻,递来一块素色丝巾。 白靖文转头看了眼萧庆宁,两人碰了下眼神,没说话,把丝巾接了过来。 白靖文开始用萧庆宁的丝巾擦拭那个黑漆漆的东西。 很快,他得到了一个瓶子。 一个“玻璃”瓶子。 第4章 救救孩子 说它是玻璃瓶子并不完全准确,它具有一定的透光性、透明性,但和现代玻璃比较起来没那么纯澈,而且因为经过大火焚烧,上边还有一些难以擦去的黑黄污痕。 白靖文仔细端详时,裴纶也做了观察,他很自然说道:“普通的琉璃瓶。” “琉璃”二字引起了白靖文的思考。 现代玻璃是用石英砂、石灰石、长石等原料配比,以高温煅烧,然后经过一系列的工艺制造出来的,古代碍于技术限制,还没有如此科学便捷的烧制工艺,再加上原料限制,玻璃都是上层贵族才能享用的器物,一般以“陆离”、“璆琳”、“琉璃”等名称称唿。自从引入西方的玻璃器加上烧制技术扩大传播之后,人们意识到玻璃是人工制品而非天然宝石,使得玻璃价格一落千丈,迅速普及,也便走入寻常百姓家。 白靖文所在的大宁朝,玻璃器已经广泛使用,照理说翰林院出现一个玻璃瓶子并不奇怪,但前面说过,找线索有时就得依靠运气和直觉,白靖文就感觉这个玻璃瓶出现在这里很突兀,很不自然。 裴纶看半天看不出奇特,问他:“有什么问题?” 白靖文并不作答,而是问那些仵作:“你们刚才有没有找到这种瓶子?” 这些仵作各自回忆,有三个给出了肯定的答覆,只不过其中两个看到的已经是玻璃碎片,被上面掉下来的木头瓦片砸碎了,没什么参考价值,还好剩下的一个仵作完完整整把另一个玻璃瓶挖了出来。 第8页 白靖文做了对比,至少发现了两处不同的地方。 他手中玻璃瓶的底部有一层白色粉末,上层的碳灰和碎屑将这层白色粉末覆盖住了。 另一个瓶子里边则全都是黑色的焦炭。 这是第一个不同。 第二个不同,他手中这个玻璃瓶中间部分的外壁比较厚,呈现凸出的形状。 另一个则是一壁光滑,并无特别之处。 经白靖文这么一对比,不止是裴纶,后面的萧庆宁、上官妙云以及几位经验老道的仵作也发现了蹊跷,但他们一时半会无法从这个蹊跷当中看出端倪,白靖文再度进入快速的思索,一阵凝思,他决定先做一个“试验”。 “找一杯清水过来,还要一个小勺子。” 裴纶即刻吩咐手下去办,大理寺的差役很快将东西送来,白靖文让裴纶拔出那把铁尺,放平,然后将盛水的杯子横置于铁尺之上,再用那个勺子拨开玻璃瓶中的焦灰,挖一勺瓶底的白色粉末,将这勺粉末倒进水中,不多时,神奇的现象产生了! 茶杯中的水完全消失了! 这杯水像是被那一勺粉末“喝掉”了。 众人见到这一幕,心知白靖文必然是查到了点子上,他们皆是摒心静气,便连那个刑部侍郎都大气不敢出。 白靖文伸手摸了一下那个杯子的外壁,不出所料,异常滚烫。 他为了确认自己的感觉没错,形成对照组,跟裴纶说道:“你也试一下。” 裴纶一手握着铁尺,另一只手伸手去摸,郑重其事道:“很烫。” 白靖文得到这个答覆,心里已经有了判断,说道:“那就对了,把秘书郎叫过来。” 秘书郎是专门负责管理翰林院藏书库的八品小官,一共有四个,此时都在翰林院中。 这四个秘书郎白靖文都有印象,也不用对号入座,直接问他们:“这玻璃……这琉璃瓶怎么回事?” 那个专门负责管理这间案牍库的秘书郎瑟瑟缩缩站出来,回道:“白殿魁,这些瓶子都是用来‘装药’的。” 白靖文:“什么药?” 秘书郎:“专门防治蠹虫鼠蚁的药,旁边几间书库都有。” 其他三个秘书郎点头证实了这句话,这很合理,藏书库存放的都是书籍文牍,加上书架、台案和整座建筑基本都是木质结构,对蛀虫、白蚁、老鼠等等的驱赶防治必不可少,这些玻璃瓶装的都是一些蚂蚁药、蟑螂药、老鼠药…… 白靖文压住脑海里的gg语,继续问道:“谁负责这些东西?” 秘书郎:“外面请来的杂役。” 白靖文:“杂役什么时候来过?” 秘书郎:“就昨天!他来换药!这些琉璃瓶都是他新换的。” 听闻此言,一条线索基本在白靖文脑中串起来了,但他很严谨,再问道:“这两天除了杂役,还有什么人来过?” 秘书郎想了想,斩钉截铁道:“没有,只剩下官了。” 白靖文:“你确定?” 秘书郎生怕事情跟他有牵扯,急切道:“这间书库存的是宣和九年到今年送去幽州的制敕谕旨副本,加上北边三州两郡呈给皇上的奏本原文,下官怎敢随便放人进来?便是库房的铜锁也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一把下官贴身保管,另一把在署堂那边,每次开库都有专人监管,明确纪录,下官绝不敢渎职。” 白靖文道:“好,你带我们找到那个杂役,后面的事跟你无关。” 秘书郎听闻此言,如临大赦,脸上无限欣喜,甚至把他吃那个杂役的回扣的秘密都泄露了出来! “我常去那厮家中饮酒(收钱)!此刻一定在家里灌黄汤!这惫赖货顶了天了!竟敢找翰林院霉头!” 说这话时,他脸上有种祸水东引、落井下石的欢喜雀跃,这些小人物总是如此,只要倒霉的不是自己,他们便异常踊跃,乐见其成! 白靖文不想看他展示人性,说道:“别废话,赶紧带路。” 秘书郎点头哈腰到前边领路,裴纶靠过来问白靖文:“其他人呢?” 白靖文走出门外,头也不回,说道:“让他们都回去,其他无关人等也散了。” 裴纶看着白靖文的背影,肯定道:“够自信!” 随即真让大理寺那些仵作、差役都散了,并传命把外面那些翰林院的官员都放了。 如此,跟随白靖文去找那个杂役的就只有萧庆宁、上官妙云和裴纶,当然,赵会和刑部、都察院的两位官员也一起跟过来,只不过刑部侍郎大人依旧在后面阴阳怪气:“折腾大半日,如此大费周章就抓个捕鼠的杂役,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那位都察院的御史大人负责监察办案,他的主业是上奏弹劾,便跟刑部侍郎相互唿应,说道:“如此草率办案,若是放纵了真兇,本官的摺子明日便会递到御前!” 赵会倒是心如明镜之人,知道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表态,而且萧庆宁也在场,萧庆宁是偏于查清真相洗清放火烧翰林院嫁祸给白靖文的嫌疑的,赵会作为宣和帝御下第一宦官,不能不考虑长公主的感受。 “两位大人且慎言,慎言。” 第9页 赵会平平淡淡“劝”了一句,刑部和都察院的两位官员当即噤声,其实他们能做到刑部和都察院数得上号的官员,智商和情商绝不像话语中表现出来的那样感人,他们处处针对白靖文,不过是要奉承赵会而已,表明他们认可赵会才是主审,赵会既然发话,他们便暂时偃旗息鼓,叫上几个差役护卫一起跟了上去。 没了聒噪,赶路自然快些,这个秘书郎又轻车熟路,他们从翰林院正门出去之后到东长安街,往东直走不停,一直到崇文门里街路口然后再右转,往南走,拐进一条“船板巷”。 顾名思义,这条船板巷有造船厂,经过泡子河连通南来北往的大运河,住的多是些底层市井小民,这种地方潮湿骯脏,极易生虫养鼠,那么防治蛇虫鼠蚁的杂役把家安置在这条巷子就可以理解为方便接生意。 此时已完全入了夜,外街尚好,街市店铺灯火幢幢,巷子里边却是一片晦暗,古人照明用的多是油灯和蜡烛,这些东西都是消耗品,费钱,一般人家能省则省,就算在京城,万家灯火的盛况也不是随便能看到的,这条船板巷住的是多是穷人,也就没多少户人家彻夜点灯。 故此,白靖文等人打起灯笼,在秘书郎的带领下走进这条船板巷。 巷子主道相对宽敞,可一旦拐进那些七转八折的岔路就开始不好走了,有的甚至仅能容一两人通行,还好这个时间行人不多,偶尔遇到一两个迎面挡路的,也被裴纶以大理寺办案为由头吓回去了。 一阵周折,他们来到一栋小屋外头。 里边什么环境暂不得而知,只见门口贴了一副“对联”。 上联:蛇虫鼠蚁药到病除 下脸:鸡鸭犬彘六畜兴旺 横批:丰年足食 除此之外,门头还挂着一面黄旗,上面写“祖传除害”。 很形象,一眼可知这户人家从事什么职业。 白靖文看了一圈房子周边的情况,确认无虞后吩咐秘书郎:“叫人开门。” 秘书郎会意,白靖文等人分左右散开让出位置,秘书郎正了正衣领,走到门前,忽然趾高气扬吶喊起来:“张老三!张老三!” 他边喊边用拳头“哐哐”砸门,“再不开门,我把翰林院的活儿让给赵老四干!张老——” 话到一半,大门嘭一下自己打开了。 秘书郎在这家吃白食惯了,也不觉得奇怪,也不等主人家出来开门,举着灯笼走进去。 啪嗒一声,他踩到了“水坑”。 他这才觉得不对劲,来过这么多次,大门口可从没有水坑这种东西。 他抽起脚,压低灯笼照着看—— 浓稠的血丝粘在他的鞋底,牵着地面藕断丝连,他再定眼一看! 地上分明是一滩红黑色的血! 他吓得胆战心惊,回魂似的把脚缩回去,这时。 一只血手从地面的暗处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脚腕。 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恳求道: “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秘书郎肝胆俱裂,但他来不及吶喊了,因为房子里先传来极为悽厉的嘶嚎。 “别杀孩子!别杀孩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0 11:25:35~2022-02-21 19:0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5890603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危急之下 白靖文已知不妙! 危急之下,他永远遵从以性命为重的准则,大喊一声:“救人!” 随后身先士卒,第一个沖了进去。 裴纶、萧庆宁和上官妙云一起反应过来,也跟着往里沖。 后面那些差役护卫见状,都要冲进去帮忙,却被刑部侍郎喊住:“跑什么!赶紧保护赵公公!一个两个没点眼力见!” 一群差役和护卫面面相觑,赵会指点了几个,吩咐道:“你们几个保护长公主。” 护卫首领这才带着寥寥几个人跟了进去,留下大部分人保护赵会。 刑部侍郎趁机说道:“赵公公不惜以身犯险,第一时间想的是保护长公主,这是泼天的功劳,你身为本案监察,记得给赵公公向皇上请功。” 都察院的佥都御史连连称是,“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屋里屋外,呈现一种滑稽的对比—— 白靖文冲进客厅,一眼看去,一黑衣人手执带血长刀,正向蜷缩在供桌底下的母女噼砍,千钧一髮,白靖文不喊“住手”这种废话,而是抄起一把椅子扔过去,黑衣人察觉,反手挥刀将椅子噼做两半,白靖文这才大喊道: “杂役已死!这对母女不知情!” 目的是“惊醒”黑衣人,告诉他杀人灭口已然成功,再杀这对母女便是多余。 白靖文果然抓中了这个黑衣人的微妙心理,他狠狠瞪了一眼白靖文,不敢逗留,直接破窗逃跑。 白靖文见状,急促道:“留人保护现场,防止他还有帮手!我们追!” 话音传来,人已从窗户追出去,一时间,裴纶抽出腰间玄铁尺,上官妙云拔出金色短剑,萧庆宁跟冲进来的护卫扔了一句:“护好她们,否则要你们的命!” 第10页 话音落时,她也破窗而出。 夜黑风高,街巷七横八纵,本就难行的路上各种破烂物件无规则堆放,为追逐增加了难度,幸运的是这种难度双方都需要承受,而且白靖文四人手上有灯笼,那黑衣人仓促逃离没有照明物,一路上难免磕磕碰碰,大大减缓了逃跑速度。 当他听闻水流声,知道前边就是船板巷连接的泡子河,趁黑跳进水里游向大运河,神仙也难寻,他便能逃出生天。 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白靖文和他还有距离,松了一口气,但是! 他小瞧了白靖文这一伙人。 前面陡然扑来两道冷风! 黑衣人是个老手,听风辨位,举刀格挡,“铛铛”两声,黑暗中火花四溅,他的长刀被硬生生砍出两个缺口,裴纶和上官妙云一人手持玄铁尺,一人手握金色短剑出现在他的面前! 裴纶和上官妙云抄了近路。 萧庆宁和白靖文同时追上,前后夹击,黑衣人走投无路。 白靖文气喘吁吁,瞪着黑衣人道:“唿唿……我答应留你一条命。” 黑衣人定在泡子河边桥头处,也不跑了,冷笑道:“没想到状元郎还有这般手段,可惜体力差了点,要是没有这两人抄近路,谅你也追不上我。” 白靖文:“你认识我?” 黑衣人:“状元郎披红挂彩游京那日我是看了的。” 白靖文:“既然知道我是谁,跟我合作,要是有父母妻女我帮你安顿,保她们一生衣食无忧。” 这是一个劝说技巧,从对方的牵挂入手,他再次抓中了黑衣人的心理,黑衣人果然沉默不语,但也正是这个沉默直接要了他的命! 桥底下亮起一道冷光,继而传来锐物的破空声,白靖文大喊:“躲开!” 黑衣人闻声而动,但太迟了! 噗一声,冷箭揳入血肉,箭头贯穿黑衣人的胸口,他当场倒地,嘴角流出带着气泡的黑血。 箭有剧毒! 毫无疑问,这黑衣人杀了那个杂役灭口,殊不知他自己也成了被灭口的对象! 裴纶和上官妙云直接往桥底下俯冲,却又有冷箭射来,他们只好先侧身闪躲,如此,桥下一道黑影直接蹿上桥面,往河对面疾速狂奔,两人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白靖文、萧庆宁和黑衣人的尸体留在了桥这一边。 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白靖文从未遇到过如此案件,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萧庆宁却比他有经验,看着黑衣人的尸首,说道:“这事比想像复杂,我回去多叫些人手。” 她正要走,白靖文抓住她的小臂,将她勐然往后一扯! 嗖嗖两声,桥底下又有两支冷箭射来。 萧庆宁惊魂甫定,若非白靖文拉她一把,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让她深感诧异的还在后头,白靖文看着桥底,眼中露出精光,提醒她:“他们想杀的是你。” 萧庆宁:“……” 白靖文猜对了。 桥底下跳出另外两个蒙面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提起两把明晃晃的长刀便迎面冲来,霎时间剑拔弩张,气氛骤然! 白靖文下意识将萧庆宁护在身后,说道:“你走。” 萧庆宁却往前站了一步,和白靖文并肩站立,她伸手摸向腰带繫结处,扬手往外一抽,从那条墨色玉带中拔出一把薄如羽片的银色软剑,原本两手空空的她,此时已有长剑在手,顺势挽了一个剑花,银光乍寒,英姿飒然。 白靖文:“……” 无论是他还是状元白靖文,都不知道萧庆宁还会随身携带兵刃。 这不是一朝公主该有的表现,起码不是正常公主该有的行径。 而更不该有的还在后头,不待他反应过来,萧庆宁说:“我先挡他们一阵,你把刀捡起来。” 话毕,她先往两个蒙面人反冲上去。 白靖文不敢发呆,更不敢辜负萧庆宁的掩护,立马将那个被灭口的黑衣人的缺口长刀捡起来,抓住刀柄,果断加入战局,但很快,他发现了一个令人无比尴尬的事实—— 他变弱了! 他比萧庆宁“弱”太多了。 第一,他根本不会用刀! 第二,这具身体的素质差得令他发指! 这状元白靖文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弱书生,一心全用在读圣贤书上了,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只沾了一样,这导致白靖文的身体完全跟不上意识,刚才追那个黑衣人的时候就不对劲了,平时他跑这点路根本不会气喘,刚才却是一口气差点没回过来,黑衣人还说他“体力差了点”,岂止差了点,他是差了亿点点!现在轮到实战立马原形毕露,之前在警校、警队里学的那些格斗技术大打折扣,如果说先前等闲三五个壮汉不是他对手,现在他等闲就要被三五个壮汉按着捶。 情急之下他只得先挥刀乱砍,想当南郭先生滥竽充数,能拖一阵是一阵,能帮一点是一点,甚至抱着侥倖心理,企图乱刀砍死老师傅。 可是,这就让萧庆宁倒大霉了! 从翰林院追查到泡子河边,萧庆宁目睹白靖文一系列表现出人意料,刚才白靖文还如此勇敢站出来护着让她先走,她还真认为白靖文是个可以并肩作战的队友,不说文武双全也起码有两下子,但刚联手便发现白靖文原来是个花架子! 第11页 她大声叱问:“你怎么回事!净往我身上砍?!” 白靖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前世确实很能打,但没法跟萧庆宁说出真相,那两个蒙面人也从愕然状态中清醒,分辨出萧庆宁才是硬点子,白靖文最多是个废物点心,两人再无顾忌,根本不把白靖文放眼里,执行擒贼先擒王的上上策,开始专门往萧庆宁身上招唿。 萧庆宁终于忍不住,喊道:“不行就给我滚开!别碍手碍脚!” 白靖文:“……”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几次三番想找回场子,可惜这身体太不争气,鸡爪子似的双手看着就干瘪,只能握笔不能握刀,什么乱刀砍死老师傅是痴人说梦,要不是萧庆宁反过来护着他,他早被两个蒙面人砍死了。 强烈的自知之明让他主动退出战局,再不给萧庆宁添堵,但他也不能干看着,于是忍住更加强烈的羞耻感,拖刀跑到桥上,用刀肚子“乓乓”敲击桥上护栏弄出声响,撒开了嗓子喊:“救命啊!杀人了!强盗杀人了!报官有赏!报官有赏——” 萧庆宁:“???” 还有这种队友?! 自己是犯了什么癔症才认为他可以并肩作战?! 不过说句良心话,白靖文这个作法有善可陈,经他这么一喊,两边的居民闻声而动,虽还不至于敢过来救人,但也点亮了许多灯火进行隔岸观火,说不定就有人报了官,京城夜间有皇城兵马司的人巡逻,皇城脚下也不乏御前诸班直的禁卫,两个蒙面人“做贼心虚”,多多少少受到影响,加之萧庆宁自己争气,一手软剑天女散花,裙钗胜鬚眉,刚才白靖文捣乱她尚且能护白靖文和自己周全,现在没了白靖文这个累赘,不说能占据上风,起码短时间内不会吃亏。 这很关键,给她和白靖文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因为这条船板巷到说到底还在京城内城范围,还算是天子脚下,只不过是脚下的一块淤泥污垢,平时没人在意,但只要发生点什么事,宫里很快便能收到消息。 只是第一时间前来救援的人,其身份远远超出了白靖文的预料,结局更在白靖文的意料之外,让整件事陷入了更大的迷惘。 作者有话说: 《宁靖》小剧场—— 白靖文:你先走,我拦住他们。 萧庆宁:滚! 白靖文:……感谢在2022-02-21 19:07:07~2022-02-23 20:0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既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既白 8瓶;k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幕后黑手 一支穿云箭在他们头顶刺破夜空,发出尖锐的声响,随后炸开一团红色的烟花。 黑的如墨,红的似血。 所有在京城执行防卫的武将兵卒都认得这个信号,看到这个信号,防区内所有兵将都要往信号源的方向增援,否则一定会被追究责任,因为这种信号一旦发出,要么意味三品以上的庙堂大员遭刺杀,要么是皇亲国戚遭遇兇险,甚至宫中有恙,事关重大,没有人敢耽搁。 一时间,不计其数的京城兵将往泡子河桥边赶来,熊熊的火把将河面桥樑照成一片通红,分毫毕现,无所遁形,最先带护卫赶到的,一个是皇太子萧景行,一个是端亲王萧景祐。 前者白靖文熟悉,中午在文华殿帮他跟宣和帝求情的就是皇太子萧景行。 至于端亲王,此人极受宣和帝宠爱,生母还是当今吕皇后,从他“亲王”的封号可以窥见一斑,亲王什么意思? 比王高出一头,再往前走一步便是东宫太子了! 遍数宣和帝所有皇子,最有资格竞争未来大宁帝位的,也就白靖文眼前这两兄弟了。 一位太子,一个亲王齐齐出动,转瞬之间,此地方圆数里已是人满为患,聚满了带刀配甲的各色禁军。 事情到了这一步,萧庆宁和那两个蒙面人便没有再动手的必要了。 萧庆宁收了软剑,退回白靖文身旁——她是担心两个蒙面人趁机挟持弱小的白靖文做人质。 白靖文读懂了萧庆宁的意思,强行挽尊:“我还没到这个程度。” 萧庆宁直接说道:“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白靖文:“……” 这时,太子爷和端亲王分别带人靠过来,萧景祐快了一步,先说道:“长姑姑,景祐来迟了。” 萧景行则是语气如常问了句:“没受伤吧?” 萧庆宁微微颔首,一姑两侄的视线便转到那两个蒙面人身上。 萧景行当先出列,说道:“我是大宁太子萧景行,两位若能回头,我保你们家人无恙。” 萧景祐则是阴恻恻说道:“本王可以留你们全尸。” 两位蒙面人并不答话,相互对视一眼,眼中现出决绝。 萧庆宁率先看出异样,喊了声:“不好!他们——” 话音未落,两个蒙面人咬破口中毒囊,瞬间身体抽搐,黑血从嘴角溢出,倒地立毙! 众人皆是猝不及防,然而已经无法挽回。 裴纶和上官妙云从桥那边折返,看到地上躺着的两个蒙面人,走到白靖文和萧庆宁身旁,说道:“那个也自尽了。” 第12页 也就是说,那个被杀的杂役,加上这个被灭口的黑衣人,再加上这三个自尽的蒙面人,所有的人证都已死亡! 白靖文目睹这一切,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深度的反思。 他远远低估了幕后黑手的能力和手段,因为他刚查出纵火案跟那个杂役有关,对方就知道了他查出的结果,并且提前一步派人将这个杂役灭口,那就很明显,他在翰林院跟裴纶等人说要来抓这个杂役的时候,他身边有人把消息先传出去了! 他想当然把裴纶这些人当成了他的“同事”,直接当着所有的人面询问那个秘书郎,还把自己的推理结果当场说了出来,这无疑是疏漏至极的案情泄露,他就应该虚晃一枪,咬死那个秘书郎才是元兇,然后让裴纶悄悄带人过来把杂役抓了(如果裴纶是干净的话)。 白靖文独自復盘整个过程,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有人放火烧翰林院,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组成调查组,萧庆宁自己找上门,他查到嫌疑人,嫌疑人先一步被灭口,杀手再被灭口,又有杀手趁机刺杀萧庆宁,引来了东宫太子和端亲王,最后的杀手全部自尽! 这些事情如果仅仅是偶然,那就巧合得离谱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背后有巨大的能量在操控,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许多人命运的线! 可惜状元白靖文能够提供的记忆和信息有限,白靖文看着眼前这些人,长公主萧庆宁、皇太子萧景行、端亲王萧景祐、大理寺右少卿裴纶、上官妙云还有大内监赵会和刑部、都察院两个官员,这些人的出身和立场错综复杂,各自组成的利益联盟扑朔迷离,白靖文实在没法做出有效推断,他也没办法绝对相信任何一个人,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幕后黑手。 他像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沉渊! “辨非,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白靖文凝思之际,太子萧景行过来问候,白靖文意识回笼过来,答道:“皮外伤,没大碍。” 萧景行嘆了口气:“多事之秋,连累你了。” 前半句多事之秋一语双关,既指现在八月初入秋的季节,也是说当今的京城时局。 后半句连累你了,意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白靖文是无辜的,放火烧翰林院的幕后黑手才是元兇。 白靖文谢过,两人简单寒暄,至于端亲王萧景祐则没有过来搭话,可能他认为白靖文已经是太子党,没有亲近的必要,他便在那边指挥处理善后,无非是让人摘下杀手面巾,搜身追查来歷。 但这些杀手既然都肯自尽保护幕后主使,从他们身上也就不可能再查到什么。 裴纶也是同样的看法,他不去管萧景祐做场面功夫,过来跟白靖文商量:“回那个杂役家里再查一查?我觉得对方是仓促灭口,或许那个杂役还留有线索。” 白靖文不予置否,人证已死,杂役家就是他们目前唯一能着手调查的口子了。 旁边的萧庆宁听闻此言,跟萧景行吩咐了几句,随后和上官妙云跟了上来。 这一来一回,还是他们四个人,只是后面多了一队萧景行派来保护萧庆宁的禁卫。 路上,裴纶开始向白靖文请教:“你在那个玻璃瓶里找到的白色粉末是什么?你怎么根据那东西找到杂役身上?那个杂役又是怎么用那些粉末放火的?” 显然,这三个问题萧庆宁和上官妙云也想知道,两人自觉靠近了些,白靖文特意转头看了眼萧庆宁,若有其事道: “说了你们也听不懂。” 萧庆宁:“???” 你看我干什么?你高傲个什么劲?! 她强烈怀疑白靖文趁机报復! 不过白靖文还是补了句:“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等后面我想好再跟你们说,我只知道那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东西。” 他看了看后面那队跟过来的禁卫,反过来问萧庆宁三人:“我在翰林院查出那个杂役,刚过来抓人他就被灭了口,显然有人把消息先送出来,你们觉得是谁?” 三人一怔,眼神一愣,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心有灵犀,齐刷刷看向裴纶,裴纶赶紧解释:“肯定不是我!我怎么会残杀无辜?我是大理寺少卿!我以天下无冤为己任!” 但没人在意他的慷慨陈词,上官妙云首次开口,她问白靖文:“为啥要等我们过来才灭口,提前灭口不好吗?” 白靖文回道:“如果没查到这个杂役,他们却提前把这个杂役杀了,我们只要稍微查一下这些天出入翰林院的人员名册,再核对这个死了的杂役,很容易就发现这个杂役有问题,那相当于幕后黑手不打自招。” 萧庆宁道:“这个杂役他们一定会灭口,只不过你的发现让他们把行动提前了?” 白靖文:“对,如果不是我们介入,等翰林院失火这件事尘埃落定,该治罪的治罪,该牵连的牵连,那时候他们再制造杂役意外死亡的假象,整件事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众人恍然大悟,心里对白靖文的分析更敬三分,但萧庆宁是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 这时,轮到白靖文提问了。 他问萧庆宁:“刚才那两个人为什么杀你?” 裴纶骇然道:“什么?!他们还要杀长公主?!” 第13页 白靖文盯着萧庆宁,语气咄咄逼人:“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今天你到翰林院就不对劲。” 上官妙云护主心切,第一个反驳:“你叭叭啥叭叭?我们来翰林院还不是因为你点背?!翰林院着火你第一个被问罪,朝堂上下一定会认为是殿下放火害你,我们来撇清干系有啥问题?谁让你自己非要当驸马……” 上官妙云出身辽州世族,辽州在大宁朝东北,所以她说话带点东北味,是一位雷厉风行的东北姑娘。 她颇为不屑看着白靖文一眼,一脸厌弃,继续说道:“瘦得跟柴鸡似的,考个状元你就变凤凰了?你配得上我家殿下吗?你配吗?!配吗?呸——!” 白靖文:“……” 裴纶小心翼翼道:“辨非兄是文官,瘦弱一点可以理解,你人身攻击就不对了。” 上官妙云和裴纶本就相熟,她又是那种雷厉风行的性格,听裴纶有意维护白靖文而不是帮她们说话,直接晒脸:“关你啥事?关你啥事?和你有关系吗?” 她一边问一边用入鞘的短剑戳裴纶的锁骨,裴纶连连后撤,嘴里说道:“你这就没意思了,晒脸你说。” 萧庆宁稍微压了压手,示意上官妙云等会再戳,她先回答白靖文的问题。 第7章 女流之身 “他们杀我应该是临时起意,否则不会只派两个人来。” 萧庆宁风轻云淡,因为这种事对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从她十四岁接手“内务库”开始,刺杀就没停过。 内务库并非内务府,后者是太监和宫女组成的宫廷服务机构,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内务库是萧氏皇族的“私产”,自帝京以至地方,全国各州郡都有内务库的产业,包括粮米行、布绸行、码头甚至是造船厂等等数之不尽,属于内务库的产业不用给当地官府交税,所得利润也不用上交户部,完全由萧氏皇族自行支配,自大宁朝高皇帝开国以来,经过两百一十五年的经营,内务库早已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这内务库就是萧庆宁的底气,她身为长公主二十四岁不出阁,独自对抗朝廷的“道统”,屡次化解那些妄想将她婚配出去的各种手段,很重要的依仗就是她手中抓着内务库,可以这么说,整个大宁朝,全国各州郡,到处都有内务库的“员工”,萧庆宁手中所掌握的不仅仅是天量的财富,还有无数的信息渠道,这让她变相得到了部分政治权力,将她抬到了极为崇高的地位。 至于这一切需要付出的代价,其中一项就是无穷尽的刺杀。 因为萧氏皇族内部的诸多皇子、王公甚至是公主、皇后、后宫宠妃,加上不计其数的外戚内臣,他们的眼睛都在盯着萧庆宁,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一拥而上将她手中的权力分食殆尽。 那么萧庆宁身为堂堂长公主,权谋、智计、手段、见识、坚毅果敢样样不缺,至于腰佩软剑,一身武艺也在情理之中了。 白靖文知道萧庆宁的处境,拿最显而易见的来说,宣和帝招他做萧庆宁的驸马,肯定是萧氏皇族联合那些外戚大臣在背后怂恿,为的就是让萧庆宁“嫁人”以分食她手中的权力。 女流之身,还是在这样的朝代环境下独自支撑,白靖文便也理解萧庆宁的难处。 “放火烧翰林院的人肯定不是你,你不是收益人反而是受害人,站在我的角度看,你没有嫌疑。” 白靖文忽然这么说,萧庆宁也感到意外,她说:“你不问我知道什么线索了?” 白靖文:“你想说自然会跟我说。” 萧庆宁:“能说的我会告诉你。” 白靖文“嗯”了一声,两人从翰林院那边首次对话无疾而终,到这一刻总算达成了一个小协议。 四人再无话,很快回到那个杂役家。 接下来就是要寻找关于这个杂役所能提供的线索了。 赵会和那位刑部侍郎、都察院御史已经不在,他们应该看到了泡子河那边的信号,带人赶过去救援,还没有回来,不过他们倒也不是那么愚蠢,知道留下相当的人手把现场保护起来,整个现场和白靖文离开时没有多大区别。 杂役的尸首还摆在进门的石阶处,白靖文等人先看了下现场,一致判断这杂役应该是过来开门时被那个黑衣人从门缝捅了一刀,但他没当场死去,还有余力跟那个黑衣人纠缠了一阵,他的妻子和女儿才有时间躲到客厅的供桌底下,后面就是白靖文他们进门后看到的情景了。 此时,杂役的妻女,也就是那个妇人挨着她最多五六岁的小女孩哭红了眼,这么多官家的人找上门来,她猜到自己的丈夫肯定犯了什么大事,但她第一时间想的是千万不要连累她们的女儿,所以看到白靖文四人进来,当即带着小女孩下跪恳求:“大人,我家囡囡还小,她什么都不懂,你抓我就行了,你把我抓走!” 白靖文这才发现妇人的双手被拇指大小的牛筋绳捆住了,他瞪了一眼旁边的差役:“谁让你们捆人的?!” 差役回道:“赵公公他们说这是重要嫌犯……” 白靖文:“松开!马上!” 到底是状元公,身份地位白摆在那儿,且白靖文凶起来真的有股狠劲,差役吓了一跳,赶紧解绑,白靖文将妇人和小女孩扶起来,劝慰道:“放心,这件事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两个都不会有事。” 第14页 妇人听闻,又要带着小女孩下跪,白靖文拦住,发现妇人的手在发抖,知她吓得不轻,便转身跟萧庆宁道:“你扶她坐下,安抚一下她的情绪。” 上官妙云道:“你敢吩咐殿下……” 萧庆宁用眼神止住上官妙云,打了个手势,上官妙云过去扶妇人坐下,萧庆宁则将小女孩抱起来,坐到妇人身旁,再把小女孩放到自己的腿上。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响动,原来是赵会那三人回来了。 那个刑部侍郎一进门便怒气沖沖嘶吼:“区区一个捕鼠抓虫的杂役牵扯出四五条人命!还惊动了两位殿下!此事必须严查!来人!——把那毒妇带回刑部大牢,给本官严刑拷打,让她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白靖文现在知道那妇人为什么发抖了,这些狗官啥事不会干,草菅人命却极为拿手。 裴纶也看不下去了,反问道:“你之前不是说抓个杂役丢人么?怎么现在跟人家的老婆孩子为难?” 刑部侍郎看见是白靖文和裴纶 ,一下被噎住,但他很快又找到了言语,他透过白靖文和裴纶中间的间隙看到屋内的情形,色厉内荏质问道:“谁把嫌犯放了?!谁?!给我捆上!” 还好赵会走上来将刑部侍郎遮住,案情追查到现在这一步,赵会已知白靖文绝非是只会读圣贤书的呆子,便压住刑部侍郎,给了白靖文一个笑脸,问道:“白殿魁,接下来该怎么查?” 之前在文华殿的时候,他对白靖文的称唿是“白修撰”,现在又变回了“白殿魁”,修撰多的是,殿魁却是独一无二,一个称唿的转变表示他对白靖文的态度也有了转变。 白靖文没给他好脸,直言道:“让你们的人都出去……” 指了指那个刑部侍郎,说道:“一定要他滚出去才能查。” 刑部侍郎听闻大怒,指着白靖文道:“白靖文!你不过从六品修撰,本官乃正三品右侍郎!你竟敢——!” 白靖文不理他发病,不冷不热给赵会丢了一句:“想知道真相就听我的。” 赵会先是愕了一下,随即摆出那副典型皮笑肉不笑的面孔,转身去劝刑部右侍郎,不但把这个侍郎送了出去,也把院子里那些差役一併叫了出去,当然,他和都察院那个御史还是留在了院子里边。 原本人头躜动,逼仄晦暗的小院一下子清净起来。 白靖文刚才让萧庆宁安抚那个妇人的情绪,再特意把那个刑部侍郎支出去是有考量的。 等院子里安静下来,他看了那个妇人的情况,发现这妇人已经好了很多,便问:“你丈夫这两日有什么明显的反常?” 妇人已知白靖文才是“青天大老爷”,略作回忆便如实道来:“他昨日去翰林院换蚁药,回来特别慌张,晚上给了我一大袋银子,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银子,追问来歷,他不说,只让我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把银子先藏起来。” 白靖文:“银子呢?” 妇人道:“厨房米缸底下,第二块砖头移开就是。” 裴纶闻言马上过去,不多时,果然带回来一包用黑布包裹的银钱,裴纶将其放置桌面,打开黑布,一大堆碎银和几个大银锭哗啦散开,目测有上百两,大宁朝此时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相当于白靖文前世一千元左右,上百两银子就是十多万块钱,对这样的人家来说,无疑是笔巨款了。(注) 一般来说,大的银锭底部或者侧面都会镌刻铭文,纪录铸造年份、银锭重量、出处、监造官等等信息,白靖文拿起一块看了看,问道:“怎么什么都没有?” 萧庆宁管理内务库,对银钱颇有了解,她还是个中行家,一看便知:“这是熔了官银后重新铸型的,为的就是防止追查出处,很多脏银洗白或者黑白两道上的人洗钱都用这种办法。” 白靖文瞭然,也就是说,从这银子很难查到什么东西,只能证明有人用这笔钱收买了这个杂役。 裴纶挑了块银锭收回怀里,说道:“我找银作局的行家问一问,看看能不能找出来路。” 白靖文微微颔首,继续问妇人:“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比如他这两天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 妇人摇头道:“没有,他从翰林院回来后,两天没出门了。” 众人皆失落,妇人想了想,说道:“倒还有一样东西是他带回来的,不准我和囡囡碰。” 白靖文警觉,追问:“在哪儿?” 妇人:“杂物间第三个酸菜罈子。” 依然是裴纶亲自去把那个大罈子给抱过来,这罈子好重,里边装满了水,裴纶一身腱子肉也花了不少力气,白靖文打开罈子上的封盖,先用灯笼凑近照明,发现水底有反光折射上来,他想了想,大着胆子伸手进去捞,这一捞—— 又捞出一个玻璃瓶子! 不同的是,这瓶子用纱布封口,里边除了渗满水,还装着半瓶淡黄色的块状物。 这些块状物并不规则,浸在水中杂乱堆叠,给人一种“蜡块”的质感。 白靖文小心翼翼将这个瓶子移到桌面,众人的视线便随之焦聚了过来。 裴纶问:“什么东西?” 第15页 白靖文答非所问:“拿双筷子过来。” 裴纶不解其意,但还是照着白靖文说的做,白靖文用筷子从水里慢慢夹出一个小块,约莫指甲盖大小,随后他站起来,远离众人,走到窗户旁边,用筷子夹住淡黄色小块伸到油灯的火苗上,霎时间。 那么一小块的东西似爆炸般点燃,发出灼眼的白光,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油灯的光,灯笼的光,蜡烛的光全部都被覆盖了,那小块便似一个小太阳,萧庆宁等人从未见过如此剧烈的燃烧,小太阳便照出一张张惊诧的脸。 随着块状物不断燃烧,大量白烟生成,白靖文推开窗户以疏散这些白烟。 随着光芒渐淡,白靖文的脸恢復了血色,但他手中的那双筷子,箸头已经被烧成焦炭,淡黄色小块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落在窗台上的白色粉末! 从外形上看,这些粉末跟白靖文在翰林院那个玻璃瓶中找到的粉末一模一样! 到这一刻,白靖文心里的猜测全部得到了证实,他已经知道了幕后黑手放火烧翰林院的原理。 他把那双烧掉一半的筷子放在窗沿,将那瓶淡黄色块状物的放回罈子里边。 他说:“不用再查了,明天中午我告诉你们答案。” (註:古代一两银子换算成现在的人民币并没有固定答案,就算同一个朝代,“汇率”也不尽相同,比如某朝初期,一两银子可以相当于2000元人民币的购买力,到了中期可能就只有100或者200元了,这里为了方便换算,规定一两银子等于1000元,这样的话一个铜板就相当于1元钱,这个设定很巧妙,作者好会,爱了~) 第8章 真相大白 第二日中午十二时,翰林院被焚毁的案牍库外。 为了等白靖文揭示答案,裴纶一宿没睡,昨晚从船板巷离开之后,他带大理寺的人去看了那些杀手的尸首,根据面相和搜身结果进行追查,到了早上,他又到内廷银作局找相熟的老监造官辨认那些银锭的出处。 可惜,这两条都是死路,幕后黑手敢发这个钱,敢派出肯用自尽保密的杀手,就不怕他们大理寺追查,两处无果,裴纶也只有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白靖文这边了。 临近午时,裴纶如期而至。 此时,火烧现场附近已经聚满了人,除了萧庆宁和上官妙云,赵会和刑部、都察院那两个官员,还有各相关衙署都派了人过来一看究竟,除此之外,裴纶竟然还看见了太子萧景行。 虽说现在是七月流火,但人在八月初的日头低下站久了也不舒服,裴纶靠近人群,听到那个刑部右侍已经在抱怨白靖文故弄玄虚,刑部好些人也在议论纷纷,说的都是些阴阳怪气的风凉话。 裴纶懒得听,他径直穿过人群,照礼数先跟萧庆宁和萧景行见礼问候,萧庆宁不为所动,萧景行颔首示意,裴纶看了一圈没看到白靖文,便问上官妙云:“他人呢?” 上官妙云下巴往被烧掉的那间案牍库抬了抬,“进去了。” 裴纶:“多久了?” 上官妙云:“一刻钟。” 裴纶皱眉,更好奇白靖文在卖什么关子,出于对白靖文昨天一些列表现的认可,他便也不着急,站在萧庆宁和上官妙云旁边,抱着手安心等候,当头上的太阳稍微偏斜,里边传出了白靖文的声音: “可以了。” 众人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纷纷往纵火现场走进去。 被烧穿屋顶的房子里异常亮眼,太阳光从屋顶上的窟窿投射下来,裴纶等人看见白靖文挡在右侧窗户,他的身侧,也就是昨天挖出那个玻璃瓶的地方,放了一张高脚椅,椅子上边放着那个玻璃瓶,瓶子里边放了几块那种淡黄色的“蜡块”。 白靖文叫住他们:“不要靠过来,你们就在门口。” 众人止步,白靖文也从窗边走开。 没了白靖文的遮挡,窗外的太阳光斜射进来,恰好照在那个玻璃瓶上! 白靖文快步走向裴纶等人这边,俄顷,神奇的事情再度发生了。 光线透过玻璃壁照到那些淡黄色蜡块,众人先是看到冒出白烟,很快这些白烟就被强烈的白光取而代之,与昨晚一样,那些淡黄色蜡块发生了爆炸似的剧烈燃烧! 不同的是,昨晚白靖文是用火烧,今天用的却是光照! 本就亮堂的房间更加刺眼,太阳光被白光完全吞噬了。 而因为白靖文在玻璃瓶的上方放置了一块薄木板遮盖,那块薄木板很快就被点燃,段成两截落到椅子上继续燃烧。 白光灼炎,白烟滚滚。 至此,裴纶和萧庆宁这些聪明人大概猜到了白靖文想要表达什么,也就知道了那个杂役是如何放火烧翰林院的,只是他们碍于时代限制,无法通晓这里边的原理,而白靖文占了现代科学的便利,他昨天先找到那些白色粉末,再找到淡黄色块状物就猜到了对方的纵火手段,只是等到今天才正式验证。 那些淡黄色的“蜡块”是白磷! 白磷燃点极低,干燥空气中四十度就会发生自燃,普通光照很难达到四十度,所以那个玻璃瓶子被打磨成了凸透镜,经过凸透镜聚光可以产生点燃木柴的高温,在这个玻璃瓶子底部找到的那些白色粉末,就是白磷燃烧过后生成的五氧化二磷! 第16页 五氧化二磷具有强烈的吸水性,遇水释放大量热量。 放在现代来看,这些都属于高中化学的知识范畴,但放在这个时代,那就真的是“神鬼降灾”的手段了! 当玻璃瓶中的白磷燃烧殆尽,白烟消散,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白靖文将其中的原理做了简单讲解,也不用他们完全听懂,他指出其中的关键所在。 “我能做到那个幕后黑手也能做到……” 他把那个玻璃瓶子收回来,继续说道:“他收买杂役,用这个特别打磨过的玻璃瓶装上白磷替代所谓的虫蚁药,再特别选了靠近窗户的这个位置,午时左右,阳光从那边的窗户照进来恰好点燃白磷,这个时间翰林院放班半个时辰吃午饭,藏书库这边没有人,大火很容易烧起来。” 解释到这一步,便连那个刑部右侍郎也都大概瞭然其中的关节。 那么,抓住白磷这个点,白靖文至少找到了两条新线索。 第一,因为白磷性质活泼,自然界根本不存在天然的磷单质,在这个时代,只有一些炼丹方士才能把白磷炼出来。 第二,幕后黑手对翰林院案牍库一定相当熟悉,甚至极有可能就是翰林院的人!起码他有眼线在翰林院中。 关于第一点,只要让裴纶去查帝京之中的炼丹方士,从一些道观庙宇入手,这就锁定了搜查范围。 关于第二点就更加容易办了,白靖文自己就能查,先从那四个管理藏书库的秘书郎着手,核查进出这件藏书库的人员名单,人数不少,但总归是个方向,只要揪住不放,找到蛛丝马迹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而不管如何,查到这一步,白靖文已经完全洗脱了嫌疑。 眼见为实,且听完白靖文的讲述,身为东宫太子、国之储君,萧景行第一个表示愤慨,他说:“竟用如此鬼蜮伎俩坏我大宁文脉!必须彻查!本王绝不允许这样的人逍遥法外!” 萧景行向来是以“我”自称表示恭谦待人的,现在说了“本王”可见他确实动了气,不过向来有明君仁主之称的他很快克制了自己,向白靖文说道:“辨非,这件事最冤枉的便是你,你放心,我会亲自向父皇禀明原委,不会让你白受无妄之灾。” 白靖文点头谢过,萧景行又转向裴纶道:“子衣,件案子你能接手吗?” 裴纶眼神闪烁,看了看旁边的白靖文,萧景行读懂了他的意思,说道:“辨非是翰林文官,侦查缉捕并非他分内之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查到这一步已经够了,偌大京城,大理寺、京兆府、刑部和骁骑卫,还需要状元郎查案吗?” 裴纶拱手道:“臣不敢,殿下有命,臣万死不辞。” 萧景行:“那好。”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方形玉牌,上面镌刻“令”和“东宫”等隶书文字,这是专属东宫太子的令牌,见令如见太子,萧景行将令牌交给裴纶,说道:“除了皇城禁苑,执此令你哪里都能去,哪里都能查,准你便宜行事,有什么问题我来负责。” 裴纶领命,萧景行又跟白靖文道:“虽说是皮外伤,但也不能置之不理,等会我让东宫药事局的医官过来给你看一看,后面的事你别管了,让裴纶去查。” 说实话,白靖文对做状元没兴趣,他倒想和裴纶继续查下去,对他来说这件案子才刚开个头,不过太子爷既然发话了,也答应向皇帝上奏还他清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就不好不给萧景行面子,行了个拱手礼算是应下了。 萧景行说完,自去那边跟赵会、刑部侍郎、都察院御史收尾,其他衙署的人得到了谜题答案也纷纷散去,白靖文这边很快只剩下裴纶、萧庆宁和上官妙云。 既然白靖文已经答应萧景行不再追查,他们这四人“团伙”到这一刻也就濒临自动解散。 虽然只有短短两天一夜,但回顾整个过程也算环环相扣,他们四人一起走过,心知彼此不是等闲之辈,裴纶便先说道:“殿下是把案子交给了我,但我一个人能力有限,后面还是得请你们多多关照。” 萧庆宁和上官妙云都不说话,白靖文道:“白磷性质活泼不易运输,很有可能就是在京城或者附近炼制出来的,你就查京城的炼丹方士,还有那些炼丹的道观庙宇,翰林院这边我会帮你留意,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幕后主使。” 裴纶:“行!够意思,你这兄弟我认了。” 白靖文又问:“那对母女怎么安置?” 他指的是昨晚那个杂役的老婆和孩子,那个杂役虽然被灭口了,但那对母女并不是说就没有了危险,出于安全考虑,不能将她们置之不理。 萧庆宁说道:“我把她们带回府里,给她们一份差使,我那里安全。” 萧庆宁执掌内务库多年,她“家大业大”,在京城内城,也就是东安门外有一座专属的公主府,把那对母女安置在公主府中,自然最好不过。 白靖文看向萧庆宁,说道:“这样最好。我会专门写一份案情陈述递给中书省,说明你跟纵火案无关。” 萧庆宁点了点头,将视线从白靖文身上移开,叫了声:“阿云。” 第17页 上官妙云正在那边跟裴纶说些悄悄话,听闻萧庆宁喊她,举手回了声:“哎!来啦。” 扔下裴纶赶紧跑过去,两人一起走出翰林院大门,上官妙云回头看了眼,确认周围没有人,说道:“这个姓白的没那么不堪嘛,他跟其他那些书呆子不一样,还知道安置那对母女。” 萧庆宁:“怎么?你喜欢?” 上官妙云赶紧“呸”了一声,反问道:“他不是你的驸马吗?” 萧庆宁一脸正经道:“没关系,我娶他回府,名分我占着,人是你的。” 上官妙云:“别别!他那种身子骨,我得把他当爹供着,而且……他真的那么弱吗?” 萧庆宁:“什么?” 上官妙云:“你说他昨晚打不过那两个杀手,跑到桥上喊救命——噗,好好笑,想起那个画面我真的会笑,哈哈哈……” 萧庆宁陪她浅笑了一下,但很快收敛,说道:“你先回府安置那对母女,帮她们处理下那个杂役的后事。” 上官妙云也收敛笑意:“你呢?” 萧庆宁:“进宫。这件事有头没尾,先是赵会过来监理,然后景行又忽然插了一脚,事情就没那么简单。” 上官妙云知她一定是猜到了什么,需要到宫里求证,便不多言,两人在翰林院前门外分道而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7 22:46:44~2022-02-28 10:3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卷卷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三口之家 裴纶离开后,白靖文回到署堂那边等了一会,果然有萧景行派过来的医官给他处理伤口。 手上脚上都有烫伤,加上这两天如此折腾,伤口基本都裂开了,医官费了一下午才帮他处理完,将他右手包了个严实,左手和脚上也都缠了许多圈绷带,特意叮嘱每天换药,七日之内不得沾水。 白靖文不咸不淡应付过去,看署堂门口那个计时的铜制刻漏,已是临近酉时(下午五点)。 酉时是翰林院散衙时间,要是宫里没有特别的差事,比如起草书写加急的诏书制诰之类,翰林院的官员便能各自放班归家。 值此放班时间,之前在文华殿那边看白靖文如何倒霉的人都聚拢了过来,比如同期的榜眼、探花,还有上面一些侍读、侍讲和学士都过来表示问候,只因白靖文已经证明自己与纵火案没有关系,太子萧景行也明确表示替他向宣和帝伸冤,那么白靖文就还是新科状元以及六品修撰,翰林院这些人当然得照常跟状元郎亲近。 白靖文一一应付过去,考虑到自己才穿过来一天多点,为了避免“行止怪异”,引来这些相熟的同事怀疑,也给自己更多熟悉状元白靖文的时间,他主动向主管翰林院的大学士告假三日,大学士通情达理,直接给他批覆下来,他便独自从翰林院后门离开。 之所以走后门而不是前门,是因为他家在外城广宁门大街上,就靠近大报国寺那一带。 论及住址,就不得不提状元白靖文的家庭状况了。 他家是个典型的小富之家。 白家先祖已不可考,只知大宁朝建立之时已在京城居住,但由于世代务农,家中基本无人识字,也就没有族谱这类东西记载,从白靖文开始算起,四代往上已无法考证,从白靖文太爷爷起直到白靖文父亲这一代,白家在京城西郊已经攒下三十亩七分粮田,十二亩旱地,白家又是四代单传,这些田产没有因分家而分散,全聚在白靖文父亲手中,这使得他们家底颇为丰厚。 有了这份家底支撑,白家在京城也购置了房产,还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底楼是粮店,楼上是住房,加上四头耕田的水牛,一辆出行的马车,在京城算是“有房有车”,中等偏上的人家了。 不难想像,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能出得起送给教书先生的昂贵束脩以及支付各种书籍笔墨纸砚等等费用,支持白靖文读了二十年书,考了十多年的科举,在古代,一般的农家子想要读书考取功名并不现实,温饱都没解决,哪来的钱读书?虽不说绝对,但寒门状元这种例子少之又少,遍观史书,翻阅科举题名录,状元、榜眼之流十之八九出自富贵大族、书香世家,盖因科举也发展成了一门产业,大部分便利被那些近水楼台之人垄断了。 白靖文这种家世出身能考中状元,归根到底是他自己有慧根加之的确付出了一番常人所不能忍的苦功,当然了,他的父母也相当重要。 父亲白厚存人如其名是个厚道人,他除了打理白家那些田地,什么吃喝嫖赌陋习都不沾,在对白靖文的教育上,除了给足银钱支付学费,只让白靖文勤奋进学,多听先生的,其他从不多余说什么。 至于母亲就更加以身作则了。 母亲陈玉娘原是小家碧玉却非典型的贤妻良母,她嫁入白家之后,并不安于柴米油盐、相夫教子,而是自学识字算术,然后不顾旁人闲言碎语,亲自担任白家的粮铺掌柜,将生意和帐面打理得滴水不漏,白家能在如今这种世道不退反进,离不开陈玉娘孤心经营,白靖文没开蒙入学之前便认了上千字,全是她教的。 第18页 毫无疑问,幸福的家庭环境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点——肯给关爱控制欲又不强的父母。 这也是孩子的莫大的幸福。 想起状元白靖文的父母,再对比自己的家庭关系,白靖文自嘲一笑。 前世,他的家境并不比状元白靖文差,他父亲的公司已经做到了上市规模,钱这种东西从小就不缺,但他缺爱,他七岁时母亲因病不治,父亲很快重组了家庭,后妈对他并不坏,但他没法接受管另一个人叫妈,阿姨也不行,高中毕业到首都上了警校之后,他基本没有再回去过,工作之后家庭关系就更加淡漠了,逢年过节他都主动申请执勤,无非是找个藉口图个清净。 既然他现在取代了状元白靖文,算是託了人家的福,用一种特别的形式死而復生,先不说能不能找到放火烧翰林院的幕后黑手给他报仇,起码对待人家的父母要有应该的态度,不能不冷不热,不闻不问。 如此,他从翰林院后门出来,叫了一辆马车,说了广宁门大街的住址,由车夫送他回去。 这段回家的路并不短,从翰林院到广宁门,直线距离不下二十里,也就是十多公里,走路穿街过巷弯弯绕绕,成年人都得走两个多小时,如果是坐马车,路上通畅的话,一个小时左右能到。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临近晚上七时了。 天边夕阳垂落,广宁门上高耸的城墙遮挡了一半的太阳,漏出的另一半光线投射过来,在这一片房屋的阻挡下,照出许多黑色的投影,如果此时爬到城墙那边俯瞰,千家万户,残阳染血,说不得是一副令人心生豪迈的壮阔景象,但从白靖文这个视角看,只有人间真实,炊烟裊裊。 他们家也在做饭了。 平时这个点,状元白靖文没有官家应酬的话,他一定会准时回家吃饭。 听到门外的动静,陈玉娘第一时间出来看,看见白靖文手上脚上缠满了绷带,心里一惊,赶忙上来搀扶,说道:“你先不动,我叫你爹出来背你进去。” 白靖文:“不用,宫里的御医看过了,皮外伤,没大碍。” 白靖文昨天一晚上没回来,加之翰林院失火的消息经过这两天发酵,早传到了陈玉娘夫妇耳中,陈玉娘心知白靖文的伤跟翰林院的火灾有关,这种官家的事她相当谨慎,先给车夫付了钱,然后说道:“先进屋吧,坐下再说。” 白靖文点了点头,也不拒绝陈玉娘的搀扶,两人进屋去了。 由于他家把隔壁家底楼也租了用来做粮店铺面,所以他们家这边,底楼后半部分有厨房和一个小厅堂,平时会客、吃饭都在这个厅堂里边,陈玉娘将白靖文扶到其中坐下,先问:“宫里的医官给药没有?” 白靖文从怀里掏出几个瓶瓶罐罐,又拿了一张药方,陈玉娘接过仔细看了,说道:“吃完饭我再给你去抓药。” 白靖文“嗯”了一声,陈玉娘这才问道:“怎么伤成这样?翰林院真着火了?” 白靖文说了一半真话:“烧了一间案牍库,我救火时伤到的。” 陈玉娘给他倒了一杯茶,“别怪娘不明事理,官府自己有救火的差役,他们吃那份皇粮就该办那份差事,你是握笔桿子的,那种事轮不到你操心,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别瞎掺和。” 白靖文:“好。” 陈玉娘适可而止,没再问什么,她又给白靖文打了一盆温水,热了毛巾要帮白靖文擦脸净手,白靖文将毛巾取过来,说道:“我自己来。” 陈玉娘不再坚持,多看了白靖文两眼,生怕她有什么遗漏,然后说道:“我进去帮帮你爹。” 白家是那种质朴俭省的家庭,就算有财力请丫鬟小厮,她们也是能免则免,家里的事都是亲力亲为,比如做饭这一项,向来是白厚存一手包揽,他很少让陈玉娘下厨,连洗碗他都包了,陈玉娘说进去帮他,其实是跟他说白靖文受伤这件事。 等了一刻钟,陈玉娘先拿三副碗筷出来,白厚存则捧了两盘刚炒好的菜,一荤一素,荤的是小炒肉,素的是炒芥蓝,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他放到桌上也不说话,再进去端了碗鸡蛋汤出来。 陈玉娘把鸡蛋汤推到白靖文面前,说道:“先喝汤。” 这鸡蛋汤显然是陈玉娘夫妇看他回来吃饭,临时赶做的,白靖文脱口而出:“谢……” 一个“谢谢”强行忍住,这不是状元白靖文该说的话,便改口道:“好,你们也吃。” 烛火明黄,光阴漫长,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吃饭。 说实话,白靖文十多年没有经歷过这种饭局了,虽然自己不是状元白靖文,和人家的父母也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这样简简单单吃一顿饭,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求得到了一丝实现,这使得他心里生出了一些。 临近末尾,陈玉娘和白厚存碰了下眼神,陈玉娘便叫了白靖文的字,“辨非。” 白靖文顺其自然回道:“怎么了?” 陈玉娘:“家里跟翰林院有好些路要走,你每天上上下下不方便,爹娘就想着在崇文门里街那边给你买个小院子,你考中状元之后,官家给了一笔赏银,不少亲戚邻居都有贺银,加上爹娘这些年也攒了一些钱,如果地段将就些,总该是够了。” 第19页 崇文门里街在帝京内城,走东长安街和东江米巷可以直达翰林院和其他中央官署,这种地方是真正的天子脚下、百官群中,那边的房子不管地段如何将就,价位都不必多说,就算白家是小富之家,到那边购置房产也要伤筋动骨。 白靖文想了想,回道:“我知道你们的好意,但现在没这个必要,等我以后俸禄高些再自己想办法,而且翰林院分了我一间廨舍,可以住三年。” 陈玉娘却坚持道:“爹娘知道你节俭,但你如今是状元身份,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官家的脸面考虑,该讲的排场要讲,该置办的东西要置办,什么人穿什么衣裳,不说那种王侯高官的府邸,起码要有个待客的地方,你只住管家的廨舍,那些碎嘴子该说什么‘故作清高’了。” 白厚存说道:“你娘说的在理。” 陈玉娘道:“我和你爹都是粗人,家里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官场上找不到人帮衬你,爹娘也只有在这些地方为你做些事,你考中了状元,那么多人送礼送钱,爹娘还没给你什么东西,房子的事,就算爹娘给你的一份心意。” 白厚存说道:“听你娘的。” 白靖文听得出他们言语里的真情实意,放在以前他肯定拒绝,但现在他已经包含了状元白靖文的“成分”,便道:“好,但不要把钱全花我身上,留一些给你们周转。” 陈玉娘夫妇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陈玉娘欣慰道:“娘晓得,娘有分寸。” 她趁热打铁,看了眼白靖文的脸色,说道:“还有一件事。” 白靖文:“你说。” 陈玉娘用小心翼翼的疑问语气问道:“你和长公主现在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8 10:39:58~2022-03-01 11:5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ersran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君子之交 白靖文差点被呛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也没办法回答。 因为在昨天之前,状元白靖文和萧庆宁其实只见过一次,由于萧庆宁的强势和状元白靖文的怯弱,见面时两人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 白靖文想了想,说道:“招我做驸马是皇后下的懿旨,皇上那边还没有正式颁布圣旨,也就是说还有迴旋的余地,长公主金枝玉叶,我虽是状元也高攀不上,所以还是希望这桩婚事不要成真。” 至于先是皇后下懿旨招驸马而不是宣和帝直接下旨,这中间不用多想都是萧庆宁在干预,陈玉娘并不知道这些复杂的内情,她只关心白靖文的前途和安危,便道:“我听人说长公主身份特别尊贵,连皇上都让她三分,要是你和她的婚事没成,她会不会怪你坏她名节?” 白靖文道:“这倒不会,她根本不想嫁人,巴不得这事成不了。” 陈玉娘吃惊:“这话怎么说?” 白靖文:“她……长公主是要强的性子,她看不上我,她会自行解除这份婚约,不会怪罪到我头上。” 陈玉娘道:“那就好,那就好。娘说句不该说的话……” 她打了个眼神,白厚存直接会意去把门关上,防止隔墙有耳,陈玉娘这才继续说道:“驸马固然好,但咱家说到底是小门小户,爹娘也不懂天家的礼数,万一有地方做得不周到冒犯了,反而连累你,娘的意思你明白吧?” 言外之意就是不求那个长远富贵但求眼下平安,白靖文:“我懂,我能处理好。” 陈玉娘稍放宽心,话说完饭也吃完,趁白厚存收拾碗筷,陈玉娘又给白靖文舀好了洗澡水,她说:“你不能沾水也擦擦身子,手不方便就让你爹帮忙,娘出去给你抓药。” 白靖文看外面天色已经深沉,距离他家最近的医馆也要走两刻钟的路,其中要穿过好几条漆黑的小巷子,因为受到近来徐州丰县拐人事件的影响,白靖文多了提防,觉得陈玉娘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便说道:“我自己可以洗,让爹陪你一起去。” 不待陈玉娘分辨,白靖文就跟白厚存说道:“爹,天黑路远,你陪娘一起去。” 白厚存放下手中的抹布,说道:“辨非说的在理。” 陈玉娘不再坚持,叮嘱了一句:“那你自己慢点,洗完东西放那儿就行,要是困了就先睡,晚上熬好了药娘再叫你起来喝。” 白靖文点头应下,待陈玉娘夫妇出门,他到澡房清理好身体,特意找铜镜观察了自己现在的容貌,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这个瘦骨如柴的状元白靖文竟然和他长得九分相似,自恋一点说,那就有九分的俊朗。 换好干净松软的衣物,白靖文提着灯笼上楼。 二楼是他家居住区,一共有四个房间,临街的那一间比较吵,是陈玉娘夫妇住的,最靠后一间相对安静,是白靖文住的,中间还有两间,一间是小客厅,另一间是客房。 白靖文推开门,除了床铺,房中书架书桌一应俱全,角落还摆了四个大箱子,那里边都是状元白靖文这十几年来临的字帖、做的文章、写的诗词,各种书籍题本林林总总浩如烟海,这完全就是一个小型图书馆,原主考中状元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20页 白靖文既然传承了全部的记忆,这些书籍内容自然也都在他脑中,他尝试了一下,果然是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自己简直就是背书机器,除此以外,他还研墨试了下写毛笔字,前世他的毛笔字写得猫厌狗嫌,现在一下笔…… 好傢伙!一手专门为科举应试而生的台阁体落笔生成,就连繁简体字他都不用思考,这套书法技巧已经在状元白靖文的手上形成了肌肉记忆,笔锋所致,字体正雅圆融、秀润华美,令人赏心悦目。 那么,他“扮演”状元白靖文便再无破绽,或者说他们已经是同一个人了。 既然是同一个人,白靖文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将来的打算。 当务之急是继续寻找翰林院纵火的幕后黑手。 这不仅仅是给状元白靖文一个交代,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也是保护自己的安全,当然,以他的性格还要还那对孤女寡母一个真相,毕竟那个杂役是因为他粗心大意才被灭口致死。 至于其他的,比如和萧庆宁的那一出“状元驸马”的戏码如何解决,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由于昨晚彻夜未眠,今天又折腾了大半日,他的确是又困又累,躺在床上想着想着,眼皮便有千斤重,意识很快没入一片黑暗,昏昏沉沉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熟睡中,他感到自己脸上痒痒的,像有人用粗糙的砂纸在他脸上一阵阵摩挲,还有人用毛绒绒的“小手”拨弄他的下巴,发出一种“咕噜噜”的声音企图将他弄醒,他睡眠本来就浅,就是再困再累被这么侍弄也会有感觉,便尝试着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眼便了不得,直接是让他吓了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 因为他看到自己胸口上趴着一只黑黑的东西。 还好他之前入睡的时候没有吹灭油灯,此时油灯还亮着,很快看清了这黑魆魆的东西。 竟然是一只猫! 一只灰黑斑纹、雪腹白足的狸花! 白靖文第一反应是这只猫好熟悉,第二反应才想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是这只猫在舔他,然后一边咕噜咕噜叫,一边爪子在摇晃(拍打)他的下巴。 看见是一只猫,他马上恢復了镇定,借着灯光仔细看,这一看—— 这猫头上的毛被烧焦了一大块,鬍鬚也被烧没了,症状和他强烈相似! 这猫……灰黑斑纹、雪腹白足…… 不正跟他救火时遇到的那只一模一样么?! 白靖文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也穿越了?” 狸花:σ(っ°Д °;)っ! 它竟然点头了! 还说了一连串的“喵呜喵呜喵呜呜呜……”! 白靖文恍遭惊雷,但随即一想,他能穿越为什么猫不可以? 谁规定穿越是人类专属特权? 白靖文忍住骇然和激动,继续问道:“除了我和你,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者你们其他猫穿过来?” 狸花疯狂摇头。 白靖文咽了一口唾沫:“你怎么找到我的?” 狸花一阵疯狂比划,但无论它如何比划白靖文都无法理解它的猫言猫语,白靖文略作思忖,进行一些验证。 “你能听懂我说话,但你不会说人话?” 狸花给出肯定的答覆。 白靖文:“你实际上还是一只猫,不是一个人?” 狸花再次给出肯定的答覆。 白靖文得到一个结论——这是一只穿越后能听懂人话的狸花猫! 不过为了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白靖文使劲捏自己的耳垂——痛! 但他无所谓这个痛,相反不得不感慨造化神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竟然和一只猫一起穿越了! 他本来就喜欢猫,前世因为工作关系没法养,现在自来一只,还跟自己有过命交情,又会听懂言语,这天作之合到天衣无缝,他掩住激动,询问道:“你来找我,是不是要跟我一起过?” 狸花猫再次给出肯定答覆。 白靖文的激动倾泻而出,就像他乡遇故知,他下意识搓搓手,发现右手全被包住了,但不要紧,他就用左手去摸狸花的头,但是。 啪——! 狸花用爪子把他的手挡开了,这一次它没有疯狂猫言猫语,而是比划手势,大意是:“养归养,别随便乱摸。” 一只傲娇猫! 白靖文道:“行,君子之交。”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陈玉娘小声问道:“辨非,醒了吗?药我给你煎好了,喝了再睡?” 狸花警惕,白靖文安抚道:“我娘。” 狸花跳到床边,又跳上桌面,趴下来装睡。 白靖文向门外说道:“醒了,进来吧。” 陈玉娘用一个木托盘端一碗汤药进来,她把托盘放到桌面,当然就一眼看到这只不请自来的狸花,她皱眉想了想,自家粮铺下面一共养了四只猫儿防鼠,但那四只猫各有毛色长相,与这只狸花完全不同,便问白靖文:“哪来的猫儿?” 白靖文道:“看翰林院藏书库的猫,也被烧伤了,平时我经常餵它,自己跟回来了。” 陈玉娘听罢“哎哟”了一声,她也是爱猫之人,细细看了这只狸花,果然发现被烧伤的症状,心疼得不行,便说道:“你先喝药,我下去给它做点猫食,等它吃得差不多,你把它摁住,我给它上药。” 第21页 白靖文:“……” 娘,这猫听得懂人话! 所幸听懂人话也就知道陈玉娘是为它好,所以当白靖文吨吨喝完药,它咕咕吃完陈玉娘给它准备的半碗碎肉拌饭,不逃不闹,根本不用白靖文抓它,任由陈玉娘给它上药包扎,将它伤得较重的右爪子包成了一个白色圆球,和白靖文被包起来的右手遥相唿应,陈玉娘大感惊喜,越看越爱这只猫,说道:“奇了怪了,平时再熟稔的猫儿,给它吃药必定挣扎,你这只出奇听话,真乖。” 白靖文道:“猫和人也一样,都有性格,这只比较温顺。” 陈玉娘摸了摸狸花脑袋,狸花这次没有抗拒,反而颇为享受,白靖文腹诽它区别对待,陈玉娘摸头它接受,自己摸就不行,嘴上却说:“我跟衙署告了三天假养伤,这猫也先住我们家。” 陈玉娘求之不得,“住多久都行,娘照看它,明天带它跟咱家那四只打招唿。” 白靖文道了声好,陈玉娘嘱咐他好好休息,安心养伤,也不忘跟狸花说一声:“你也好好休息。” 随后收拾药碗托盘,帮白靖文吹熄灯火,关好门,悄悄下楼去了。 第11章 长生久视 与白家这边市井小楼,夜阑人静不同,皇城禁苑那边,巍峨森然的城楼包围着一重又一重的宫阙,亮如火堆的大红灯笼照出一片又一片的光芒,披甲执枪的禁卫来回巡逻,走出一阵阵富有韵律的踏步声。 在两个内侍官的陪同下,大内监赵会合着双手躬着身子,他们在玉熙宫大殿门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只因宣和帝的“晚课”尚未完成,他们不敢进去打扰宣和帝的“仙修”。 大宁朝无论庙堂群臣还是市井小民,皆知他们的宣和帝是一个“修道皇帝”。 究其原因,无非是想长生久视,实现真正的“万岁”罢了。 故此,宣和帝的清修之地,也就是这座玉熙宫中的陈设便完全像道观所有,正殿供奉三清祖师神像,从左到右依次有牌位摆设,分别写着上清灵宝天尊、玉清元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下方供桌摆放着香炉、线香、生米、果盘等供品。 大殿门口摆有一个架子,上边是铜盘、水瓢、绸巾等物,进殿之前先要净手,然后给三清祖师上香焚告,走完这些流程才能进入后殿。 后殿便是宣和帝仙修所在了。 这一处即便是皇子内臣,也得候在殿门外听讲,只有像赵会这种贴身宦官才能进殿伺候。 到了子时正,也就是夜晚十二时整,宣和帝的晚课完成,赵会自动执行进殿流程,净手焚香,正衣掸冠,缓缓走向后殿,这时的赵会已没有白日里皮笑肉不笑的面相,反而是阴恻深沉,自有一股城府。 他先下跪叩头,然后伏在地上请求伺候,里边传来一声毫无感情的“进”,赵会这才起身进殿。 开了殿门,先有一道道自上而下的巨大白色纱幔垂挂,这些纱幔无风自动,夜晚看着有些瘆人,赵会当然习以为常,绕过白幔,殿中左右有两个略高于地面的“太极八卦台”,上边摆放两个巨大的青铜炼丹炉,中间那八卦台则没有丹炉,只放着一个黄色蒲团,宣和帝就在上边打坐修行。 宣和帝此时依然保持着打坐姿态,紧闭双眼,赵会先行过拜见大礼,也不用宣和帝叫平身,他便起身走向右边那个炼丹炉,用铜盘和镊子取出一枚鲜红如血的“仙丹”。 晚课之后再服用一枚仙丹已经是宣和帝多年如一日的习惯了。 服食完仙丹,宣和帝在赵会的搀扶下坐起来—— 因为打坐太久,他腿麻了,自己走不动路! 但这并不妨碍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自欺欺人道:“很好,朕感觉玄功有所精进。” 他此时分明是嘴唇发紫,一身颓废,脸色白得像用沸水烫过之后颳了毛的猪皮,赵会还是奉承道:“万岁爷下的功夫,三清祖师是看在眼里的,点照仙体的机缘不远了。” 宣和帝颇为满意,往前走了几步,血脉得到了疏通,他认为是仙丹和玄功开始作用了,便推开赵会自己走,赵会赶紧折身走回中间那个八卦台,将一个拂尘拾起来,追上去递给宣和帝。 宣和帝接过拂尘,娴熟一甩,将麈尾搭在手肘弯上,乜了一眼赵会:“说吧,查到什么了?” 赵会恭敬回道:“没查到什么,就证明了是有人放火,死了几个相关的罪民,长公主和状元郎倒与此事无关。” 宣和帝却不甚满意,板着脸说道:“朕玄功大成在即,没时间再管这种琐事,你去告诉王延年和崔固安,朕把中书省交给他们是让他们替朕分忧,不是为朕找麻烦,左右丞相他们不想干,朝里有的是人。” 这算是重话了,赵会躬身聆听,大气不出,宣和帝继续说道:“你也是,朕把司礼监交给你,不是让你在宫城里转悠就算了,耳朵和眼睛要伸到宫墙外头去。” 涉及自身,赵会当即下跪请罪:“奴才有罪。” 宣和帝甩了一下拂尘,“有罪没罪你说了不算,起来。” 赵会领命起身,宣和帝道:“倒是有人先说了,今日太子也到翰林院了?” 赵会:“太子爷和端亲王昨晚就过问了,两位皇子带人救下了长公主,今日在翰林院,端亲王没来,太子爷在场,还让大理寺的裴纶继续彻查失火一案。” 第22页 宣和帝冷冷道:“你就没说话?你代表的是朕,有你在他也乱弹琴?” 赵会:“毕竟是太子爷……” 宣和帝打断道:“太子爷也有君父!还是他不认朕这个君父?!都说他有仁君明主之相,朕看他不止要做仁君明主,还想要做青天大老爷!” 赵会不敢再说话了,话到这个份上,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外面的风吹进来,将挂在门口那些白色纱幔吹鼓了肚子,一张张往宣和帝这边腆过来,宣和帝更加烦躁,背对着赵会说道:“去告诉太子爷……还有在宫门等了半日的庆宁,多大人了还耍脾气!让他们动作少一些,要不然让他们来坐这个位置,朕什么都不管了。” 语气加重,特别叮嘱赵会,“把原话讲给他们听。” 赵会不敢有违,于是一个大宁朝的皇帝,一个大内第一宦官,逐渐沉入了皇宫大内的阴暗处,很快便消失在缄默的宫殿之中。 …… 白靖文第二日睡到自然醒,发现外面竟然还没有天亮,一定是受到这个状元白靖文的影响,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嘛,状元郎每天都是五更时分起床读书,十多年风雨无阻,早就养成了习惯。 既然醒了,白靖文自己也没有赖床的习惯,便抹黑起来先点灯,发现狸花四仰八叉躺在桌面上打唿噜,白靖文已经足够蹑手蹑脚,狸花还是听到了动静,睁开一双棕瞳看了下状况,一脸嫌弃,用那只被包成圆锤的右爪捂住眼睛,嘴里骂骂咧咧,把头转向背光的方向。 继续睡。 白靖文不打扰它,举着灯下楼,这时陈玉娘和白厚存已经在吃早饭了,看见白靖文下来,陈玉娘问道:“不是说跟官家告假了吗?怎么还起这么早?多睡会。” 白靖文:“睡不着了,我要出趟门。” 陈玉娘:“你这个伤得仔细养着。” 白靖文:“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陈玉娘不再坚持,说道:“我去给你打盆温水,你洗漱之后吃点东西再走。” 白靖文:“好。” 又说道:“爹,你的马能不能借我用?” 白厚存:“要马车吗?我叫个车夫过来?” 白靖文:“不用,马车不方便。” 白厚存:“行,等会我把马牵到门口装好马鞍,你用就是。” 如此说定,白靖文简单洗漱之后吃了点东西,又喝了碗药,寅时正(凌晨四点)骑马出门。 这次他去的就不是翰林院所在的那一片中央官署群了,而是坐落在皇城内城西南角的大理寺。 由于地位特殊,大理寺脱离大明门内的中央官署群,单独占地建了一座衙署,最直接的原因是大理寺需要大面积的用地来建造牢房,中央官署群那边寸土寸金,没有多余的土地供其使用,另外,刑部和都察院在大理寺旁边也有“分部”,这三个部门分别代表缉查、刑名和监察,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法司,如果三个衙门联合起来办案就叫“三司会审”。 和其他衙署以及宣和帝与群臣卯时准时上朝一样,大理寺也要求官员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准时到衙门点名,称之为“点卯”。 白靖文在衙署大门下马时,大理寺刚好完成点卯,里边的官员、差役、狱卒、仵作等等各司其职,继续昨天的工作,白靖文由于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套玄色常服,大理寺门口的守卫见到他靠近,其中两个上来赶人:“大理寺重地,无关人等速速退去!” 白靖文将翰林院专属的腰牌亮出,上面镌刻着他的姓名、官职、所属衙门等信息,状元郎的大名整个京城谁人不知?两个守卫见到白靖文和翰林院修撰这字样,完全没了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立马拱手见礼,毕恭毕敬道:“卑职失礼,卑职见过白殿魁。” 白靖文收回腰牌,说道:“我找裴纶。” 话音刚落,裴纶便带着一队人从衙署内出来,看见白靖文,略感惊疑,上来问道:“辨非兄,你怎么来了?” 白靖文:“跟你一起查案。” 裴纶皱眉:“你翰林院那边不要上值吗?” 白靖文:“我告假了。” 裴纶为难道:“昨天太子殿下说缉查擒凶不是你们翰林文官该做的事,我再跟你一起办案便不妥当了。” 白靖文:“那你走你的,我跟着你走。” 裴纶:“……” 白靖文:“不要浪费时间,昨天我在翰林院点了白磷,幕后黑手收到消息肯定会想办法销毁证据,你们这样去找本来就是碰运气,再拖下去更没机会了。” 裴纶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况且经过前面那一通合作,内行看门道,他早知白靖文并非普通书呆子,自己又对白靖文极具好感,这下正好有相处的机会,便转头问那两个守门的护卫:“白殿魁今天来找过我?” 能在大理寺衙门待人接物,守卫自然有眼力见,斩钉截铁道:“回裴大人,卑职等人不曾看见。” 裴纶满意点头,朝关白靖文做了个手势,笑道:“请吧辨非兄。” 第12章 纲纪败坏 白靖文便和裴纶并排骑马而行。 第23页 由于昨天听白靖文一通分析,认识到幕后黑手是通过白磷放火,裴纶既醍醐灌顶又大受震撼,回了大理寺,直接命令手底下的书吏查找所有关于白磷的来龙去脉,同时把京城周边以及京城范围内,有炼丹炉的道观寺庙都做了标记,精心准备了搜索计划。 如今得以和白靖文同行,裴纶便有许多问题虚心请教。 “辨非兄,我问遍了大理寺的人,还让一群书吏找了一天一夜,我们所有的书籍案卷都没有纪录‘白磷’两个字。这白磷的出处是什么?你又是在哪里看到的?” 白靖文脱口而出:“《高中化学》。” 裴纶皱眉,一脸疑惑,重复道:“高中化学?” 白靖文:“很久以前看的杂书,现在应该绝版了。” 裴纶说道:“果然是状元郎,肚子里墨水多就是方便。” 白靖文:“这东西也不神秘,就是用‘磷石’提炼出来的,只不过提炼的方法我们无从知晓,那个幕后黑手却知道,很多东西看似神秘,其实揭开了外皮就那么一回事,鬼火你听说过吗?” 裴纶:“当然,我还见过,乱葬岗那种地方特别多,晚上去看特别瘆人!” 白靖文:“鬼火就是磷火,人或者动物死后尸体腐烂,骨头里的磷在特殊环境下变成一种含磷的气体,这种气体燃点也非常低,极易自燃,你说的乱葬岗完美符合产生这种气体的条件,所以鬼火特别多。” 裴纶二度醍醐灌顶,看这白靖文一脸崇拜道:“受教了!辨非兄,往后我得多跟你学东西,下辈子也做个读书人。” 白靖文:“读书什么时候都不晚。” 裴纶即刻警惕:“别!我最怕书这种东西,碰上它我就打瞌睡。” 白靖文:“……” 边说边走,不多时,他们带着后面二十个大理寺差役齐齐走出皇城西北角的西直门,这一片道观特别多,内城的“崇玄观”尤为着名,就连宣和帝也曾经在那里参拜静修过。 裴纶的计划是由外而内,派四队人分别负责城郊的东南西北四片区域,从城郊往城内收缩搜索,他率领的这队人负责北边这一片,所以从西直门出去之后,他们沿着官道继续往正北方向走,等到了四周没人的地方,裴纶夹了夹马腹,控制缰绳放慢速度,跟白靖文说道: “辨非兄,你教了我不少东西,兄弟我也有几句话要跟你明说。” 白靖文发现他们后面那一队大理寺的人主动与他们拉开了距离,应该是裴纶为了保密特意做了嘱咐,便说道:“洗耳恭听。” 裴纶看了一圈四周,确认没有人才继续说道:“你知道昨天太子殿下让我接手这件案子,我为什么犹豫吗?” 白靖文并不知情,因为原主也才考中状元没多久,对庙堂政治和各种势力集团的认识都处于小白阶段,只能跟裴纶摇了摇头。 裴纶继续问道:“前天晚上我们追到泡子河边,你和长公主被那两个杀手袭击的时候,太子和端亲王是不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他们是不是都表示要严查幕后黑手?” 白靖文:“这有什么关系?” 裴纶:“既然要查幕后黑手,那昨天为什么只有太子到了翰林院看你揭示谜底,端亲王却没来?我特意观察过,端亲王府那边连个差役都没有叫过来。” 白靖文:“……” 裴纶:“那就说明一夜之间端亲王改变了想法,他不想查幕后黑手了。” 白靖文:“他有线索?还是知道些什么?” 裴纶:“你说呢?” 白靖文不说话了,裴纶说道:“连端亲王都不查了,我再插手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白靖文:“你不想知道真相?你昨天不是说自己的信条是‘天下无冤’?” 裴纶:“对啊,所以今天我还是出城查了,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裴纶是个说一不二的真男人!” 白靖文:“……” 裴纶收敛了豪言壮语,凝肃道:“但我是大理寺的人,职责所在,就算被牵连也不会有大事,你就不一样了,你是翰林——” 白靖文抬手打住,“再说这个我翻脸了。” 裴纶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回头向后面那队大理寺的人喊道:“弟兄们,这一趟不能在状元郎面前丢脸,都精神起来!案子办完少不了大伙一顿好赏!” 后面的人齐声高唿:“谢白殿魁提点办案!谢裴大人赏!” 于是一干人等,干劲十足往京城北郊进发。 北郊这边道观寺庙并不少,有炼丹炉的却不算多,裴纶提前让人摸过点,一找一个准,但很可惜,那个幕后黑手既然已经派人去杂役家灭口了,就算他真的在某个道观炼制白磷,肯定也有了防备,这种大海捞针式的找法并不科学,只能乞求瞎猫碰到死耗子。 一连找了几家道观都无果之后,估摸着已经临近午时,裴纶便跟白靖文商量:“先吃个午饭再找吧,这种事急不得也求不得,这条线索锁定的范围还是大了些。” 白靖文也知道这么找不现实,便随裴纶下了马,裴纶凑到他耳畔,小声道:“放心,刚才那些道观我都安排人手混进去了,有的扮作香客,有的就是道观里边贪财的道士,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我们很快会收到消息。” 第24页 白靖文点头:“是个不错的办法。” 裴纶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手臂,笑道:“书我没你读得多,这点小聪明还是不差的。” 大理寺的人在前边找了一家茶肆,他们现在到了安定门附近,安定门是北方游牧部族或者其他王朝使者进京时必走的城门,城门外郊是着名的陈桥驿,由于这一带有不少驿站,也就有不少食肆茶楼,大宁朝强盛之时,许多藩属国或者其他势力的使者频繁来京朝贡,这一带常年客居大量国外来使,一度比内城某些街巷还要热闹繁华,可惜自从大宁朝国势衰颓之后,附近的光景便不比往常了。 白靖文随裴纶等人进了一家官道旁的茶肆,说是茶肆,其实就是几间用木料和竹子搭建的建筑,外边搭了两个凉棚,凉棚底下摆了七八张矮桌,配上许多竹椅竹凳,在这旷野城郊,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茶肆掌柜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叟,带着他的老伴和一位年轻姑娘经营这间茶肆,看见裴纶等二十多位身穿公服,腰佩横刀的差役过来,脸上是又惊又怕,仿佛看见的是一群来劫掠他们的盗匪,裴纶从怀里摸出一袋钱塞到老叟手中,说道: “先上几壶好茶,再整些吃食来,放心去弄,我们大理寺不吃白食。” 老叟听闻,拽紧那袋钱,一个劲给裴纶点头鞠躬,喜滋滋往里间照办去了。 白靖文见到这一幕,问道:“怎么回事?” 裴纶苦笑道:“还能怎么回事?被刑部、皇城司、京兆府那些人欺负怕了呗,见到官府的人就像见了瘟神,再怎么下去……呵呵……” 他没有把话说尽,白靖文已经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其实从状元白靖文的记忆,特别是前两天他自己的所见所闻,白靖文能判断出这个大宁朝正处于纲纪败坏、官吏腐败的现状,最现实的,昨天那刑部侍郎和佥都御史对大内监赵会的态度就是直接证明,一个朝廷三品大员,一个都察院的四品御史竟对一位宦官如此阿谀奉承!须知,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是三法司,维护国朝公平正义所在,歷来都是清流之臣的聚集地,守着国朝最后的底线,然而这里边的官员尚且如此谄媚,可想而知其他衙门的官员堕落成什么样。 裴纶身为大理寺右少卿,他比白靖文看得更清楚,早就习以为常。 “别说这个了,我们只管查案,其他的眼不见为净。” 他给白靖文倒了一杯茶,自顾自喝起来,眼中已没有了先前的光芒,或许是心里对这种现状多有不甘,但他自己又无可奈何,白靖文不去挑他不喜欢的说,只陪他静静饮茶。 但这种宁静很快被打破,官道北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很快有四匹枣红大马停驻在茶肆之前。 白靖文转头看了眼,发现马背上骑着四个大汉,这些人全部都是相似的穿扮,他们披头散髮,满脸虬须,头上戴着圆形尖顶的毛皮帽,身上穿的是窄袖袍服,样式为“左衽右襟”,下半身不是着裙,而是盖着方便骑马的衩袍,脚下都穿长筒马靴,腰间配有弯刀,后背挂着箭筒长弓。 这是典型的牧民着装! 为首的那个扫了一圈茶肆,完全没把白靖文和裴纶这些人放在眼里,而是不怀好意盯着店里正在添茶倒水的小姑娘,用轻佻又猥琐的语气说道:“南边的娘们就是水嫩!等哪天老子带你们打过来,说不得要抢百十个回去!” 其他三个哈哈大笑,裴纶表面不动声色,但白靖文看见他一只手已经摸到了桌面的铁尺,身旁那些大理寺的人也都纷纷捉刀,那四个异族人非但没有戒备,反而从马背上跳下来,直接走进茶肆,瞪着着店家,勒令道:“老头!赶紧清场收拾干净,后边有我们燎国大官长等着你伺候!” 他说清场的意思就要把白靖文和裴纶这些人都赶走,店家为难道:“燎国贵使,这里好些位都是我朝官爷,说起来与你们还是同行,不如你们将就些?” 燎国使臣听罢大怒,一脚踢翻就近一张茶桌,一手揪住店家的衣领,凶神恶煞道:“信不信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店!” 裴纶和大理寺的人正要出手,一道艷红的身影率先沖向燎国使臣,愤愤道:“我先把你爹烧了!” 不待众人反应,那个燎国使臣已被一脚踢飞出去,兔起鹘落,红影落地,赫然是上官妙云! 作者有话说: 因为在走榜单,这段时间都是隔日更新,v后再日更哦~大家给点营养液什么的鼓励鼓励作者好吗?这本感觉形势不妙,不符合大多数人的阅读品味。 第13章 同道中人 上官妙云杏目怒瞪,指着那个燎国使臣,恶狠狠道:“燎狗再嚷嚷!” 燎国使臣在另外三个壮汉的搀扶下爬起来,暗红色的额头青筋暴起,他二话不说伸手便往腰间拔刀,裴纶等人见状,纷纷站到上官妙云身旁,每个人眼中都带着明显的怒意,还有一股不能遮掩的恨意—— 恨不能将这四个燎国人就地诛杀! 四个燎国人也被激起杀意,这些年他们在大宁北方横行霸道惯了,只当宁朝人是任由宰割的羔羊,即便他们此时在宁朝的国土也没有丝毫惧意。 霎时间双方剑拔弩张,眼看着便要上演一番血战,密集而又迅疾的马蹄声打破了双方的对峙,白靖文这个“局外人”最先看见官道北边扬起滚滚烟尘,一队马队从烟尘中冲过来,竟有骑兵冲锋的阵势,其中写着“燎”字的火焰图纹大纛尤为显眼! 第25页 毫无疑问,那是燎国使团的旌旗! 白靖文很快看清,对方不少于三四十人,来人都是尖帽长靴穿扮,只有为首的那个穿着秀有火龙图案的长衣披风,除此之外,他手中持着一支长长的金色铜叶旌节,上面的金叶随着马蹄起伏晃跳跃,发出规则的金属敲击声,像是有人在演奏鼓铃。 旌节是古代使者所持的信物,因代表皇帝而拥有极大权威,那人手持旌节,显然是代表燎国皇帝而来! 这一队人才是真正的燎国使团,前面四个不过是探路的喽啰。 为首的那人当先驻马于茶肆之前,他大致扫了一眼现场,一双眼睛犹如隼瞳锐利,他将手中旌节递给旁边副使,坐在马背上岿然不动,竟然向裴纶和上官妙云主动行了拱手礼。 “俺是燎国四太子金骨阿隼那,此番替大燎皇帝出使贵国,无意冒犯,诸位见谅。” 他面无表情说完,伸手摸向腰间,抽出一根乌黑锃亮的马鞭,二话不说,直接往地上那四个燎国喽啰脸上抽,啪啪声响,那四个燎国人脸上多了一道殷红的血痕,但这四人只知默默忍受,绝无半句怨言,他们吃完金骨阿隼那的鞭子,竟然主动走过来,右手捂住左胸,深深低头鞠躬,给上官妙云和裴纶等人行礼道歉! 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燎国人见多了,没见过主动给人道歉的,这一下上官妙云和裴纶也不知如何应对,金骨阿隼那反而占回“礼数”,他见上官妙云和裴纶一时顿住,再不言语,打了个手势便要带着他的人安然离去。 这时,一直在后边旁观的白靖文开了口:“慢着。” 金骨阿隼那略一蹙眉,把视线往白靖文这边挪过来。 他第一眼看见的自然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弱书生。 不过金骨阿隼那眼光何其毒辣,正所谓同道中人“臭味相投”,他一眼看出这弱书生在瘦弱的皮囊之下有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镇定与尖锐,那双眼睛里更有不输给他的冷峻与淡然,虽说穿了一身玄色常服看不出官职,但阿隼那敢肯定这人绝非池中之物。 他停下马来,问了声:“你有话说?” 白靖文指了指地上被那喽啰头子一脚踢烂的桌椅,说道:“赔钱。” 金骨阿隼那:“……” 上官妙云和裴纶瞬间反应过来,两人提起底气,喝道:“打烂东西不用赔?赔钱!” 大理寺众人纷纷帮腔,金骨阿隼那那双一成不变的鹰目有了异样的光芒,他饶有兴致打量了一番白靖文,随后从腰间的皮革袋中摸出一块虎头金,扬手一抛,像是抛来一代下马酒,金子落入白靖文手中。 白靖文亮了亮金子示意收到,金骨阿隼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靖文没说话,金骨阿隼那道:“你会自己说的,俺说到做到。” 说罢,撤回瞪住白靖文的一双鹰目,带着他的使团继续往京城方向进发。 虽说从金骨阿隼那手里讨到了便宜,但看着那一股远去的烟尘,白靖文这个局外人心里也不是滋味,因为借状元白靖文的记忆,他对近年大宁朝与北边燎国之间的形势一清二楚。 自十五年前先帝在武神关被燎太祖金骨太玄以八万铁骑一举攻破五十万大军,大宁朝精锐尽丧,兵败如山倒,自朔方郡以至连州一线被燎国骑兵完全捅穿,北境六州三郡彻底沦为燎人猎场,最惨烈的当属蒙州与辽州,全境大小七十二城悉遭屠戮,史官落笔,写的是“白骨盈野,尸骸塞流”。 大宁最后以“议和”才求得暂时苟安,而蒙州、连州、辽州和武关郡彻底沦为燎国领土,大宁北境防线退缩至幽州边陲一带,此消彼长,燎国拿了宁朝国土与年年岁贡,粮草武器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开始攻击北边其他草原部族,经过十多年苦心经营,已在大宁北方基本完成统一,形成了一个号称“横向六千里,纵深三千里”的庞大帝国! 如此态势,燎国铁蹄南下只是时间问题。 裴纶和上官妙云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说不得就有族人至亲死在十五年前那场武神关战役,也就难怪他们这些尚有血性的年轻人会对燎人生出泼天恨意。 裴纶往烟尘方向啐了一口,咬牙切齿说道:“什么四太子!要是在关外,他没死几个人不算完!” 后边大理寺的人纷纷附和,唯有上官妙云一脸不屑,反唇相讥道:“刚才那四个杂碎欺负人咋没看见你出手?现在人跑了你打嘴仗?!” 裴纶一脸委屈道:“不是你出手太快了吗!” 上官妙云其实了解裴纶是什么人,不再针对他,而是说道:“得了得了,话被你说完了。” 她转过身弯下腰去,帮忙收拾地上被打破的桌椅,白靖文将手中的金子交给店家,店家哪里敢收,忙说道:“这钱是大人从燎国人手里要来的,小老儿哪敢要?” 白靖文:“就是你的,他们赔给你的。” 店家满脸疑云,他在这里做了大半辈子生意,从来都是官兵问他要钱,没见过官家反过来给他塞钱的,一时间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思来想去,只能问道:“敢问大人在哪座衙门当差?官从何职?” 裴纶走过来,直接取走白靖文手中的金子塞到店家手中,说道:“他是六品翰林修撰,新科状元郎,记住,是状元郎帮你从燎国人手里要到的这块金子!以后多跟人说说他的好,从燎国人手里拿东西,咱们状元郎是第一个!” 第26页 店家听到“状元郎”三个字,下意识就要下跪磕头,白靖文作势止住,见店家还没有停止的意思,白靖文便说道:“招待我们一顿酒饭吧。” 店家欣然领命,收好金子,发动全家进去置办酒菜。 上官妙云随手抄了个竹凳,和白靖文、裴纶坐一桌,裴纶问她:“你怎么在这?长公主呢?” 上官妙云反问道:“殿下有那么闲整天跟你们捯饬?我为啥不能在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裴纶“啧”了一声,“我们就没有说场面话的必要了吧?” 上官妙云扁了扁嘴,还是说道:“殿下让我过来瞅一眼,她说这件事有头没尾,没这么容易结束。” 裴纶瞭然道:“那就是让你一起查。” 上官妙云看着京城方向,说道:“我现在不想查了,我只想知道燎狗又派使团过来打啥鬼主意。” 裴纶笑道:“还能干什么?要钱要粮呗。” 上官妙云重重捶了一下桌面,桌上杯盏叮噹作响,她说:“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都吐出来!” 裴纶苦笑:“可能吗?北境那边都烂成什么样了?朝里那些人只想着怎么凑足岁贡继续当孙子,你看现在庙堂上还有武将?” 上官妙云不说话了,裴纶并非冷嘲热讽,说的都是大宁朝目前颓废的庙堂形势。 究其原因,无非是自武神关一役后,大宁朝主动提出议和,但明眼人心知肚明,说得好听叫议和,实际上就是“面北侍奉”,倾大宁所有,结大燎欢心,所谓岁贡就是吸大宁百姓的血供养燎人无尽的野心,丝绸、布帛、盐粮、茶叶……源源不断送过去,就连一些原本藩属大宁的“蕞尔小国”在背后已经用“大贡”来称唿这个原本主宰华夷的煊赫大国了! 除去岁贡,宣和帝这些年为了讨好燎国更是自废武功,为了打压朝中主战派,大力提拔求和派的各色官员,朝中风向剧变导致文修武“废”,十多年下来,“北伐胡虏,恢復河山”的声音早已消失殆尽,武将地位一落千丈,朝中的主战派成为落日下的残阳余晖,深夜里枯藁摇曳的灯火,生锈刀兵前的一声声嘆息。 这也就怪不得裴纶的一声苦笑了。 白靖文虽然没有亲歷战火,也算不上什么军政大家,但一听宣和帝跟那些庙堂高官走绥靖政策的路子就知道是亡国之举,这世上从来没有跪着求得和平的先例,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想要和平就随时准备战斗。 所以当裴纶问:“辨非兄,你怎么看朝廷对燎人的态度?” 白靖文答道:“饮鸩止渴。” 听见这个回答,上官妙云也略微惊喜,不得不“高看”白靖文一眼,因为在她看来,白靖文是文状元的身份,正经殿试鼎甲出身,那就是文到不能再文的文官,他是被分到文官集团里边去的,既然属于文官集团就会天然打压武将,现在他却说“饮鸩止渴”,公然质疑朝廷国策,当然令人耳目一新。 裴纶看了眼周围,确定隔墙没耳才重复问道:“你认真的?” 白靖文小呷一口茶,不急不缓道:“嗯,给多少岁贡都没用,他们一定会打进来的,时间问题。” 裴纶和上官妙云碰了下眼神,由裴纶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白靖文:“对内清理吏治收拾人心,对外扩张武备重整军心,但这些都是大口号,具体去办很难很难,要有极大的决心。” 裴纶和上官妙云得到他这个回答已经够了,像是遇到了志同道合之士,两人对过眼神收起欣喜,说道:“是有点难,慢慢来,慢慢来。” 白靖文注意到了他们的眼神交流,但看破不说破,就着这个话题回归他们的查案主题,问道:“你们刚才说燎国使团来京城是为了要钱要粮?” 裴纶和上官妙云皆点头,白靖文又问道:“那么以此类推,那幕后黑手放火烧翰林院的目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妇女节~祝各位女孩子节日快乐~希望大家都能成为独立自强、拥有极多选择、自由、物质和精神丰富充盈的女性,今天先更新一章了! 感谢在2022-03-07 12:38:23~2022-03-08 21:4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ilgrim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作案动机 这就是根据最终目的反推作案动机的意思了。 白靖文因为查到了白磷这条线索,反而忽略了对方的目的,刚才裴纶说金骨阿隼那带领燎国使团进京是为了催讨岁贡,他才忽然联想到“对方是为了什么”。 放火烧翰林院这种事要承担极大的风险,那个幕后黑手连白磷和玻璃瓶这种跨时代的高科技都用上了,目的是什么? 总不能说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惹一身麻烦,让大理寺追查他吧? 上官妙云第一个回道:“目的不就是让你倒霉,然后再牵扯我家殿……” 她说到一半便意识到问题所在! 如果说放火烧翰林院仅仅是为了让白靖文倒霉,然后攀扯萧庆宁的话,那这份攀扯也太儿戏了,就目前来说,萧庆宁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伤害,连落人口实都没有便跟这件事脱了干系,这跟萧庆宁以前遇到过的那些算计比较起来,连儿戏都不算。 第27页 裴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自己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案情,问白靖文:“我和阿云被引开的时候,你说那两个蒙面人趁机对长公主下杀手,会不会因为这个?” 白靖文摇头:“不是,萧庆宁说了那只是临时起意,真要刺杀她不会只派两个人来。” 上官妙云纠正道:“你不准直唿殿下的名字!你放尊重一点!” 白靖文:“尊重放心里,跟叫不叫名字没关系。” 上官妙云:“你——!” 裴纶:“好了好了,说正经的!既然不是为了针对长公主,那对方到底是什么目的?” 白靖文也陷入沉思,这个问题值得思索,直到吃完店家送上来的饭菜之后,他才有了主意。 “你们继续去道观查白磷,我回翰林院那边看一看,可能在现场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 裴纶:“行,要不要派几个人给你?” 白靖文:“不用,你有什么发现找个人来通知我就行,我有消息也会到大理寺找你。” 裴纶没有异议,问上官妙云:“你跟我查道观还是跟辨非兄去翰林院?” 上官妙云:“我为啥要‘跟’你们?我自己没有想法吗?” 裴纶:“好好,我说错话了,你是和我去查道观还是和辨非兄去翰林院?” 上官妙云:“我先回去找殿下,看看那些燎狗想干点啥,晚点到大理寺找你。” 裴纶点头说好,上官妙云在桌面放了一块碎银,说道:“各付各的,我付我的。” 说罢转身上马,扬了扬马鞭算是完成告辞的礼数,而后潇洒离去。 裴纶看得满眼灿烂,面带桃花,情不自禁道:“阿云不愧跟了长公主这么久,性格真的很利索。” 白靖文:“你喜欢?” 裴纶一下惊醒,竟然产生了一些忸怩,挺粗壮个大小伙,脸一下红到耳根子去,又羞又笑,不打自招道:“没有!我真没有!你别瞎说!” 白靖文:“……” 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再联络。” 说罢也往京城方向去了,留裴纶一个人在原地娇羞。 白靖文先进了安定宁门,从安定门大街直走,到翰林院差不多有二十里路。 一路上他都在想幕后黑手的作案动机,既然已经确定对方不是针对萧庆宁,或者说针对萧庆宁反而是一个假象,企图用这个假象来掩盖真相,那么白靖文不难想到,放火的目的就是最常见的“毁尸灭迹”,亦即烧死烧掉某个人,或者消除某种线索,显然,那间被烧掉的案牍库里没有死人,那就只剩下“消除某种线索”这一条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进了翰林院便直接往那间被焚烧的案牍库去,做好了打算再仔细找一遍,看看自己有没有疏漏某种重要的线索。 可他还没走近便远远望见,竟然已经有许多杂役工匠开始清理现场进行重建了! 白靖文眉头紧皱,加速走上去,直接问道:“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他甚至有些恼怒,因为一般来说,案牍库这种地方重建,要先报户部拿经费,也要跟工部的人接洽,这里边光是走流程就要花不少时间,以现在户部、工部那些官员的效率,在没有把利益分配划分好之前,不拖上个把月是不可能动工重建的,现在还没两天便开始动作,不是明显破坏案发现场还能是什么?! 负责监工的是翰林院的一个七品主簿,看见是白靖文,恭恭敬敬回道:“回白殿魁,这是赵老和其他几位学士的意思,咱们翰林院不比其他糙衙门,放着个走水的案牍库不合体统,另一方面也要尽快给宫里交代,便由咱衙里先垫资重建,然后再跟户部和工部那边报帐,帐面是会吃亏些,可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老”指的是翰林院大学士赵公明,也就是翰林院的第一长官,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了。 白靖文听完主簿回復,赶紧进去看,哪还有半点火灾现场的样子? 屋内的物证已经全部被清理出去,在门口堆成一对,屋顶和窗架之类也都被拆除,白靖文心里暗骂,他当然不能去质问赵公明和其他翰林学士为什么这么做,问了也是得到和主簿同样的回答,便不在这上面耽搁,果断去找那个秘书郎。 “把近几个月进出那间案牍库的人员名册拿来给我看。” 秘书郎不敢有违,很快把名册送上来,白靖文翻了几页,在这点上这个秘书郎倒是尽职,只要是进出藏书库的人,他都仔细纪录在案,姓名、日期、事由等等都没有遗漏,白靖文仔细翻了一遍,近一个月以来,出入藏书库得有百多人。 这上百人里边,除了那个杂役,剩下的基本都是翰林院过来借阅卷宗的人,或者宫里来送公文的太监。 白靖文越看越失望,因为他想到其实那个幕后黑手没必要多找一个人摸清翰林院状况了,那个杂役进出藏书库多次比谁都清楚这里的状况,让他把装着白磷的玻璃瓶放在中午有光照的窗沿并非难事。即便真有翰林院的人里应外合,逐一排查也不现实,幕后黑手连抢先他们一步灭口都能做到,经过这么长时间,要处理的早该处理完了。 第28页 白靖文把名册还给秘书郎,到这一步,他确实没什么头绪,起码现在看来翰林院这边已经找不到什么东西,如此,他陷入久久凝思,秘书郎拿着名册在他身旁恭敬侍立,良久后才敢问:“白殿魁,若是没有其他事,卑职先把名册还回署堂那边了。” 白靖文意识回笼过来,点头让他走,秘书郎如释重负,卷着名册走出检讨房,白靖文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案本,忽而有了联想,问道:“你上次说什么?” 秘书郎转身,疑惑道:“啊?” 白靖文:“你上次说那间案牍库放的是宣和九年到今年送去幽州的谕旨副本,加上北边三州两郡呈给皇上的奏本原文?” 秘书郎惊讶于白靖文记得这么清楚,回道:“卑职确实说过,但副本与奏本一应物事皆已焚毁。” 白靖文盯着他手中那本名册,追问道:“那登记入库的目录还有吗?” 秘书郎:“这倒还有,目录在后堂。” 白靖文欣喜道:“拿过来。” 想了想不放心,说道:“带我过去。” 秘书郎一脸茫然,但还是照办,领着白靖文往后堂走。 翰林院后堂就在左右两座藏书库中间,为了方便检索藏书与调阅卷宗,后堂存放着各种目录,秘书郎的职责是负责管理藏书,对这些目录瞭然于心,很快便给白靖文找了过来。 厚厚一沓,白纸黑字,写的都是整整齐齐的蝇头小楷。 白靖文翻了第一卷 ,诚然如秘书郎所言,上面最先记载的是宣和九年宫里给幽州送去的谕旨副本,以及北境三州两郡的官员呈上来的奏本原文。 这里三州两郡指的是幽州、燕州、雍州、朔方郡和山海郡,原本是六州三郡,但蒙州、辽州、连州和武关郡已经在十五年前那场武神关战役之后被燎国抢占,故而六州三郡变成了三州两郡。 那么既然涉及北境,无论是朝廷发过去的谕旨还是北边呈上来的奏本,肯定跟燎国撇不开关系,白靖文看了第一卷 的条目,单是宣和九年便有上千份奏本递呈京师,还不算宫里给那边去的谕旨,数量庞大,怪不得要专门用一间案牍库来存放。 “这些谕旨、奏本的具体内容写什么?” 白靖文抬头问秘书郎,秘书郎面有难色,白靖文道:“放心,你说的话只到我这里。” 得到白靖文的允诺,秘书郎讪笑道:“不敢不敢,白殿魁有要求卑职自然知无不言。” 他做了回忆,说道:“卑职只记得多是一些请功的奏本,比如北边州郡的将士打了胜仗立了军功,朝廷这边去的谕旨当然就是封赏了。” 白靖文皱眉,刚才裴纶还说北境那边都烂成什么样了,况且这些年大宁朝廷自废武功,宁朝的兵卒看见燎国人跑都来不及,怎么还可能打这么多胜仗立这么多军功?真有这么神勇,那燎国四太子还敢亲自带人来京城催讨岁贡?! 白靖文问道:“我们跟燎国议和多年,哪来这么多胜仗?” 秘书郎谨慎笑道:“白殿魁是考究卑职?燎国在北边也不能只手遮天,还有许多蛮子部族常年劫掠我大宁边民。” 白靖文听明白了,这是典型的挑软柿子捏,不敢去触燎国的眉头便专挑其他游牧部族去打。 那这些都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假如那个幕后黑手想要从这批谕旨奏本里隐瞒什么的话,还有焚烧的必要吗?这不等于多此一举? 白靖文一下便抓住了重点—— 问题的答案就藏在这批被烧掉的谕旨奏本当中! 作者有话说: 大家有营养液什么的可以浇灌一下咩咩(羊叫)~您的浇灌和评论是作者的动力哦~ 第15章 驸马上门 那就要搞清楚这些折本的具体内容了。 北境那边送过来的奏本大多数是陈述军功,朝廷这边会相应给予表彰…… 白靖文深入思索之后,问秘书郎:“朝廷给的封赏是什么?” 秘书郎:“官爵、田地,绸布或赏银之类。” 白靖文:“还有吗?” 秘书郎:“这就要问司礼监那些公公了,根据皇上旨意操办封赏都是司礼监负责。” 司礼监就是那个大内监赵会主持的宫廷衙署,原本专门负责管理宦官和处理宫廷事务,后来随着宣和帝修道懒政,司礼监获得了极大的权力,比如涉及皇帝封赏这一项,先由宣和帝口头下旨,翰林院这边写成文书圣旨再送皇帝御览,实际上宣和帝一般不会看,直接由赵会这个秉笔太监勾红批准、加盖印章,然后传旨太监去颁布圣旨,至于具体的封赏也由司礼监从国库提取。 如此,白靖文跳过那些上报军功的奏本目录不看,只看朝廷这边封赏的谕旨,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或者说极为显眼之处! 许多份封赏的谕旨,超过三分之二都是送去幽州的,这三分之二里边,又有起码半数赐给幽州布政使——一个叫做秦高的官员! 这就很奇怪。 须知,布政使虽然是朝廷钦任的二品大员,负责一州行政,没有总督、巡抚下来的话,那就是一州一郡的最高长官了,但这个长官负责的是行政,就是关于民生税收、科举教育方面等等工作,是典型的的文官而非武将,朝廷嘉奖军功,关幽州布政使什么事? 第29页 白靖文敏锐捕捉到了这个秦高,问秘书郎:“司礼监那边有封赏的纪录吗?” 秘书郎回道:“封赏多从国库支取,纪录自然是有的。” 白靖文:“好,我先把这一卷目录取走……” 随即想到这么做有打草惊蛇的嫌疑,便说道:“原本我留给你,你帮我復抄一份,我右手不方便。” 秘书郎欣然领命,抄写是他的硬功夫,恨不能在状元郎面前露两手,很快把从宣和九年到宣和十五年朝廷封赏幽州布政使秦高的谕旨目录抄完,待墨痕干了,白靖文将其取走,并叮嘱道:“原目录放回原处,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否则后果自负。” 秘书郎连连应声,状元郎的警告他自然不敢等闲对待,迅速把目录放回原位整理好,白靖文照老规矩从后门走,骑了白厚存那匹马,带着復抄的目录直接去大理寺等裴纶。 他在翰林院找这卷目录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加上之前从安定门到翰林院,现在从翰林院又到大理寺,已经接近下午五时,这个点是各衙署放班时间,他在大理寺没等多久,裴纶很快便带人从城北那边回来了。 为了防止泄漏风声,他特意让裴纶在大理寺中找了个隐秘偏僻的小厅,这才把那捲復抄的目录拿出来,一边让裴纶看一边说他的分析,但其实不用他分析,以裴纶的能力也能看出端倪,看完整整一卷目录,他果然也把目光所锁定在“幽州布政使秦高”这个人上。 “是不对劲,过了幽州边境就是燎狗抢走的蒙州地界,就算清剿其他蛮秃子,这么多军功也不该全落到秦高头上,何况他是布政使,典型的文官,也没听说他有带兵打仗的本事,凭什么拿这么多东西?” 白靖文:“所以要查,就从这些封赏入手,跟这个比,找白磷是细枝末节了。” 裴纶为难道:“封赏都从国库支取,国库纪录由司礼监管,那是赵会的地盘,我们……” 白靖文:“昨天太子不是给你东宫令了?” 裴纶:“可殿下也说了哪儿都查,就是不能去皇宫禁苑,国库和司礼监就在皇宫里边。” 白靖文:“那我来找你干什么?” 裴纶:“……” 真不是裴纶没胆子,如果他是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大不了陪白靖文走一趟,但他得想着大理寺这些弟兄,考虑自己的家族,还有太子萧景行对他的信任,别看那天赵会像个局外人一样只跟着他们查案,最后两不相干事情便过去了,但那是因为有萧庆宁在,如果只是他们两个人,别说什么大理寺少卿状元郎,就算中书省和六部重臣,得罪了大宁朝第一宦官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白靖文能猜到裴纶的难处,给他出了个主意,问道:“找萧庆宁行不行?” 裴纶如得点化,先喜后惊:“长公主掌管内务库,国库的东西有一半是她……” 旋即又赶紧否定,狂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怎么能让长公主冒险?” 白靖文:“今天上官妙云不是说她也想继续查么?” 裴纶:“那也不能把长公主拉下水!” 白靖文:“她既想知道真相又不想出力,哪有这么好的事。” 裴纶:“也就只有你敢说这种话。” 白靖文:“别说废话,陪我走一趟,我自己去不合适。” 裴纶:“我不去。” 白靖文:“好,要是见到上官妙云,我帮你转达心意。” 裴纶一惊,“什么心意?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白靖文:“我说你中意她有些年头了。” 裴纶:“我、我、我……” 白靖文:“别我了,来不来随你。” 裴纶:“……” 只得追出大理寺大门,骑上他的黑马跟着白靖文往长公主府走。 萧庆宁的府邸在东安门外,典型的皇城跟脚,加上她掌管内务库多年,家大业大,一座公主府比许多王府还要豪华,白靖文到了才知萧庆宁的排场,长公主府光是前宅便占了大半条街巷,即便是这个时间点,门口也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来来去去各色人等从大门侧门进进出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座官家的衙门。 天知道萧庆宁每天要见多少这样的人,每天要处理多少琐碎,前天昨天她带着上官妙云亲自到翰林院查案,那是百忙之中挤出来的时间。 从公主府门前待人接客的调度可见萧庆宁管教有方,这里的守卫、门子、丫鬟小厮皆是一脸谦和,绝不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仗着自己是长公主府的人便给登门拜访的人脸色看,白靖文两人才到没一会,便有负责接引的门子上来问候:“两位大人有礼了。” 白靖文微微点头,门子见白靖文穿着常服却自有一股书生气度,而裴纶穿的是四品公服,心里便有判断,问道:“两位大人可是来拜访长公主殿下?可有拜帖?” 拜帖是古人上门拜访时所用的名帖,一般写着自己的官职、籍贯、姓名、字、敬语、登门事由等等,比如白靖文的拜帖起头就可以写成:翰林修撰京兆白靖文辨非敬拜。但他刚才和裴纶来的急,没时间写拜帖,便说:“你去通传一声,我叫白靖文,他是大理寺右少卿裴纶,长公主认识我们。” 第30页 萧庆宁的门子耳目通达,一个比一个机灵,白靖文和裴纶他怎么能不知?当即再拱手行礼道:“原来是白殿魁和裴少卿,小人失礼。” 裴纶还记着白靖文刚才暴露他中意上官妙云这件事,便趁机报復,大声道:“那就别失礼了,你家驸马上门,速速通传,仔细迎接。” 门子讪笑道:“自然不敢让白殿魁和裴少卿久候,两位先到前厅等候,小人即刻去通传。” 裴纶甚满意,白靖文乜他一眼,他假装没看见,背着手大步进府去了。 进了府自然有人以礼相待,好茶好脸好言好语好伺候,但由于裴纶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白靖文是驸马上门,使得白靖文进府之后,所有遇见的人,特别是一些丫鬟小厮,个个都偷偷摸摸看他,仿似在看未来的姑爷。 白靖文不为所动,留心观察萧庆宁府里的情况,说实话,萧庆宁的府邸外边排场是大,里边却没有刻意的奢华,并非那种奢靡浮华的装潢,府里僕人的穿扮也都相对简单,白靖文还发现,有的僕人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显然是残疾人,这些人也都被留在公主府中,可见萧庆宁收留的都是底层的可怜人,一如前夜那对母女。 府里的人效率很高,管家亲自过来答覆,说是萧庆宁请他们到书房说话。 管家领路出了前厅,没走多远便到一个庭院,出了月亮门又是一个另一个庭院,走过一段连廊,听闻微弱的水声,过了一个花厅,前边豁然开朗,一座单独的殿宇般的建筑临湖而建,在院中拔地而起,占了好大面积,一枝独秀,这就是萧庆宁的书房。 管家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留在原地,让白靖文两人自己前去。 白靖文和裴纶走过去,裴纶主动上前敲门,里边传来声音:“进。” 两人推门而入。 看见萧庆宁伏案奋笔疾书,她左右两边堆叠着小山似的公务文书,她每批覆一份便有一个小童将文书取走加盖各种印章,另一个小童则把新的准备好的公文摊开放到她面前,流水线一般的工作,没有半分耽搁。 除了萧庆宁和边上一对“童男童女”,上官妙云当然也在,上官妙云用明显厌弃的眼神盯着白靖文,究其原因,她也听到了“驸马上门”这种风言风语,对白靖文抱有敌意。 萧庆宁却仿若无事,抬眼看了看白靖文和裴纶,道:“有话直说,我很忙。” 白靖文也不啰嗦,直接把目录交给她,说道:“这个幽州布政使有问题,我怀疑幕后黑手烧翰林院是为了烧掉那间案牍库的谕旨副本。” 萧庆宁看了一眼目录,点头道:“很好。” 白靖文感觉不对劲,萧庆宁喊道:“阿云。” 上官妙云应声而动,萧庆宁把目录递给她,说道:“马上把它烧了。” 第16章 君子一诺 上官妙云迅速转到一个铜炉旁,火摺子一吹,当场把目录烧了。 裴纶大惊失色,赶忙喝止:“阿云!长公主,这不妥!这——!” 白靖文却不为所动,他甚至有几分窃喜,萧庆宁如此举动,反而说明他查到了关键所在! 他说:“你不烧还好,这一烧我可以完全确定问题出在幽州布政使身上。” 萧庆宁回道:“对,所以你可以走了。” 白靖文与她眼神对视,针锋相对道:“你烧了也没用,翰林院那边有底本,我自己也背得出来,我不管你为什么忽然变卦,你越是这样我越要查,往后我什么也不干,直到把这件事查到水落石出。” 萧庆宁没表态,那对童男童女和上官妙云瞬间变了脸色,上官妙云出言呵斥:“姓白的!你也不瞅瞅自己跟谁说话!给你狗胆了敢在这撒野!” 裴纶眼见不妙,正待从中调和,萧庆宁摆了摆手让上官妙云别说话,她自己先说道:“这件事跟你已经没有关系,只要回翰林院好好读你的圣贤书,不会有人再找你的麻烦。” 白靖文皱眉:“所以你是在跟我提交易?我放弃追查这件事换自己一份平安?” 萧庆宁:“你觉得是就是。” 白靖文脱口而出:“你当我是为了自己?你别忘了,那对母女是你带回来的,她们现在就在你府里!” 萧庆宁:“……” 白靖文:“死的那个是杂役吗?是那妇人的丈夫,是那女孩的父亲,人命能交易吗?你当你们内务库做买卖?” 白靖文说的倒不是大话空话,也不是什么口号,这是他一贯坚定的信念,真相不能妥协,人命不能交易,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比裴纶还要胜出一筹,现在说出来自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压倒人的气势,萧庆宁金枝玉叶,她自小享受皇族特权惯了,虽然比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公主“公平”得多,知道同情穷苦、收留穷人,但受限于身份和时代,还没有达到白靖文这种在法理上也坚持“众生平等”的程度,还好她不是一般人,白靖文这番话的确刺耳,她却是听了进去。 “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等这阵风头过了我自会给你答覆。” 萧庆宁语气有所缓和,不过她绝不是服软,而是继续说道:“我话到这个份上,如果你还执意要查,我会让人阻止你。” 第31页 白靖文想了想,说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有一个条件。” 萧庆宁:“说。” 白靖文:“这些年宫里给幽州布政使的东西是什么?” 萧庆宁:“……” 白靖文:“内务库在你手里,赵会都得从你这里要东西,你别说不知道。” 萧庆宁心知白靖文对她和内务库、司礼监、宫里的关系已有了解,经过这几日相处,她更知道白靖文并非易与,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打发,略作思忖,还是说道:“盐铁居多。” “盐铁?!” 白靖文尚未表态,一旁的裴纶先问了出来,白靖文也是蹙眉不解,朝廷对臣下的封赏给盐铁算怎么回事? 盐铁歷来都是官府掌控,户部那边的税收,很大一部分便来自所谓的盐铁之利,那个秘书郎都说了,朝廷奖赏军功一般是给爵位、田产、绸布等等东西,再直接点给银钱也说得过去,现在奖赏盐铁就是不伦不类,关键还一给就是六七年,都给同一个人,哪朝哪代都没有这种成例。 萧庆宁却不会给他们更多答案了,她说:“你们可以走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白靖文一脸凝肃道:“我刚才骗你的,知道是盐铁我更要查,我对你食言了。” 萧庆宁:“……” 上官妙云:“???” 裴纶:“!!!” 那对男女童子则是一脸茫然,因为在他们这些古人看来,诚信是立人之本,尾生抱柱,君子一诺,那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更何况白靖文是苦读圣贤书的状元郎,仁义礼智信是儒家五常,他怎能堂而皇之出尔反尔?! 当然,白靖文也并非没有“羞耻心”,毕竟耍赖不是他的特质,他只好强词夺理解释了一句:“真相比我的信誉重要,两者择其一,我选前一个,你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接受。” 萧庆宁瞪着他,说不上愠怒或是其他什么情绪,只崩出一个字:“滚!” 白靖文转身就走,裴纶反应过来,一边给萧庆宁和上官妙云道歉,一边追出去,追上白靖文,裴纶先是欣喜,说道:“妙啊辨非兄!从长公主这里套话,你是第一个!” 随即又换了担忧的语气,问道:“但这么做会不会不合规矩?” 白靖文:“案子查不下去,真相没法昭彰,还管规矩不规矩?” 裴纶:“可那是长公主,她以后不会再相信你了。” 白靖文:“没以后了,我不会再来找她,另外你帮我个忙。” 裴纶:“什么忙?” 白靖文:“你让人放消息出去,就说我在教司坊眠花宿柳彻夜不归,另外再加一些道德败坏的说辞。” 裴纶哑然,怀疑自己听错,问道:“这是闹哪出?” 白靖文:“还她人情。” 裴纶心思活络,瞬间便瞭然白靖文的意思,萧庆宁不是一心要推掉招驸马那桩闹剧么?白靖文现在自毁声名,在京城传自己一个流连风月的污名,萧氏皇族自然不可能同意招身带污点的驸马,这正好变相帮萧庆宁完成心愿,也就是他说还萧庆宁人情的意思。 想通其中因由,裴纶问他:“也不用做得这么绝吧?这对你日后的仕途会有影响。” 白靖文:“去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裴纶:“兄弟之间不说这个,你是真男人,之前我对你可能有奉承成分,现在我裴纶是真佩服你。” 白靖文再不回话,裴纶问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他看了看天色,说道:“不早了,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再说。” 萧庆宁府邸附近街市繁华,前不远便有酒楼食肆,他们择近挑了一家,要了一个私密的单间。 现在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萧庆宁为什么忽然转变了态度?要知道,中午他们在安定门陈桥驿那边,上官妙云还说是奉萧庆宁之命过来一起追查幕后黑手,这短短半日便临阵变卦,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跟燎国使臣来京有关? 第二个问题是怎么去查那个叫做秦高的幽州布政使。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着重点,裴纶主要关心的是第二个问题,待上了酒菜,他把小二支开,说道:“先不说布政使是二品大员,没有皇上和中书省同意不能查,就算可以查他也远在幽州,秦高在那边经营多年,我们冒然过去不现实,这种案子最后肯定不了了之。” 白靖文也考虑到了这些因素,问道:“能不能找太子?” 裴纶脸色明显有了变化,白靖文察言观色,问道:“有难处?” 裴纶抿了抿唇,那是他进行深思熟虑的特有小动作,他先不正面回答白靖文的问题,而是问道:“辨非兄,今天你说朝廷用岁贡跟燎国换和平是饮鸩止渴,对吧?” 白靖文点头,裴纶:“你觉得现在的庙堂如何?” 白靖文:“只知求和不修武备,亡国之象。” 裴纶:“你觉得当今皇上有可能拨乱反正吗?” 白靖文:“……”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从“宣和”这个年号便能看出当今皇帝的施政态度,宣告“和平”嘛,这么多年,朝中主战派,不管文官武将,早被清出权力中枢,别说重整武备、率军北伐,收回被燎国抢占的州郡,便是连提出减少给燎国岁贡的官员都被弹压出局。 第32页 不用白靖文给答案,裴纶便道:“我跟你明说,我早不把希望压在现在这个朝廷,大宁的未来在太子殿下身上。” 白靖文颔首表示贊同,裴纶:“但皇上宠爱的是端亲王。” 白靖文:“……” 端亲王就是那天晚上在泡子河边露过一次脸的萧景祐,是跟太子萧景行争夺皇位的最强而有力的皇子。 裴纶解释道:“端亲王为什么能得宠?无非是迎合圣意、讨好圣心,跟朝中那些主和派大臣有什么不同?要是他上了位,你觉得那时的朝廷跟现在会有不同?” 裴纶相当于表明政治立场了,他是太子党! “端亲王那些人都说什么‘太子党’,我了解太子殿下为人,结党谋权这种事他不屑做,但端亲王那边非要强加一个子虚乌有的名头,我裴纶就是太子党!大宁朝存血性、知思危、有远见的人都是太子党!” 白靖文听得出裴纶的决心,说道:“所以你做事会替太子考虑。” 裴纶:“对,既然端亲王那边忽然放弃追查幕后黑手向皇上邀功的机会,长公主也说了现在不适合去查,那就说明这里边水深浪急,我就不能把太子殿下拉下水,昨天在翰林院他让我彻查这件事,我表现犹豫,不是因为怕,也不是能力不够,是我不能让人说是受了殿下的旨意。” 白靖文:“但太子还是给了你东宫令。” 裴纶:“是,殿下什么都知道,但他还是选择让我去找真相,这一点,他跟你是不是很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圣人的话吧?” 白靖文不作回答,像归像,他和萧景行身份却是不同,他一心追查是昭彰真理公义,萧景行身为太子不懂取捨,那就是政治幼稚的表现了,虽然对于身居高位的他来说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裴纶显然也看得清这一点,所以他说:“查可以,但不能牵扯太子,这是我的底线。” 言下之意便是给了白靖文之前那个问题的答覆,这件事不能找太子。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的评论和其他鼓励啦~作者受到了鼓舞,虽然这本书不是什么热题材,相对很冷,但作者还是会尽力把她完成,大家放心吧!!! 感谢在2022-03-12 14:48:13~2022-03-13 11:5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ilgrim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ilgrim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流言蜚语 白靖文当然尊重裴纶的底线。 “那好,这件事不找太子,我再想想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既然知道了幽州布政使有问题,锁定这个人就不怕没有突破口。” 裴纶举起酒杯,郑重其事道:“多谢体谅。” 白靖文和他碰了一杯,两人再不言语,当杯中酒能倒影出窗外弯月,天色便已不算早,裴纶当先起身,说道:“差不多了,后面有需要或者其他消息派人来大理寺说一声就行。” 白靖文颔首应下,两人就此作别,白靖文找店家要回自己的马,便往城西方向走。 这次回家晚了一些,陈玉娘夫妇已经吃过饭了,看见他回来,白厚存上来帮他牵马,陈玉娘问他:“吃过饭没有?锅里留了你的,热一热就能吃。” 白靖文:“吃过了,我应该事先跟你们说好不回来吃饭,这样也不用你们久等,我下次注意。” 陈玉娘笑道:“一家人不说这个,你有应酬就在外面吃,多做一份也不算多,实在吃不完,家里还有几只猫儿呢。” 她指了指客厅里头,那四只帮他家粮店抓老鼠的猫儿都在,两只在打闹,一只在睡觉,另一只垫在睡觉那只的肚子上打哈欠,白靖文问道:“那只呢?” 陈玉娘:“在你房里睡一天了,我餵过了,你那猫奇怪。” 白靖文:“怎么了?” 陈玉娘:“明明它才是新来的猫儿,家里四只都怕它,下午我餵食的时候,家里四只等它吃完了才敢吃。” 白靖文:“……可能猫也有比较霸道的。” 猜想应该是那狸花智商压制了这些古代猫。 陈玉娘将信将疑:“是嘛?” 白靖文:“我上去看看它。” 陈玉娘:“我给你打好热水,等会下来洗漱再换药,汤药还得喝。” 白靖文应了声“好”,上楼看猫去了。 狸花听闻他进来,抬头看了眼,挥了挥那只被陈玉娘被包成圆锤的右爪表示打招唿,随后倒头继续睡,白靖文发现陈玉娘帮它在角落搭了一个窝,便蹲到猫窝旁,问道:“你认不认字?繁体的。” 狸花:“???” 白靖文:“我在查放火烧翰林院的幕后黑手,现在查到重要线索在皇宫里边的司礼监,你要是认字,帮我去看看朝廷给幽州布政使的封赏原文。” 狸花一脸震惊,白靖文皱眉道:“不想去?” 狸花摇头,白靖文:“不认字?” 狸花点头。 白靖文有些失落,旋即想来也正常,这猫能听懂言语已属离奇,要是还能看懂文字,那就不是晋江古代穿越而属于奇幻、幻想频道了——白靖文前世有在晋江文学城看网文的习惯,还特别喜欢看一个笔名叫做“月白作秋衣”的作者的小说,所以比较清楚小说分类,这无可厚非。 第33页 既然狸花暂时派不上用场,白靖文便不多打扰它,拿着灯下楼,洗漱、换药然后再喝药,后面两天也不再折腾了,而是老老实实和狸花躺在家里养伤,这两日间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无非是知道他在家养伤,许许多多慕名而来的人登门送礼(沾状元郎才气),白靖文不喜欢交际,基本上都让陈玉娘给推回去了,直到病假结束那天晚上,发现陈玉娘和白厚存看他的眼神不对劲,这才问道:“怎么了?家里有事?” 陈玉娘夫妇对视一眼,老规矩由陈玉娘开口:“爹娘倒没事,就是你……” 白靖文:“我怎么了?” 陈玉娘:“也不知怎的,这两日外面都传你去教司坊那种地方过夜,爹娘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吗?也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在背后嚼舌根!” 白靖文:“……” 陈玉娘不说他几乎都忘了,毋庸多言,这肯定是裴纶帮他造谣了,而且造得很成功,便用状元白靖文的口吻答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假以时日,流言蜚语自会烟消云散。” 陈玉娘道:“这可不行,都说人言可畏呢,你是不是官场上得罪什么人了?惹不起的先服个软,爹娘给你去赔礼道歉;要是底下那些碎嘴子嫉妒你出言中伤,咱就不怕把事情闹大,皇上家也要讲理是不是?” 白厚存道:“你娘说得在理,听你娘的。” 白靖文只好说道:“我大概知道是谁,这件事我能处理好,你们放心,过几日谣言就会停息,而且这件事对我其实有好处。” 陈玉娘疑惑:“这怎么说的?” 白靖文说道:“这谣言传出来,皇上家就不会招我做驸马了。” 陈玉娘是个聪明人,略一想便明白这样有利于白靖文和萧庆宁成婚一事办不成,于是问道:“那皇上会不会迁怒你?” 白靖文:“不会,这是谣言。” 陈玉娘想了半晌才稍微放宽心,又说道:“明天爹娘送你去翰林院上值。” 白靖文:“我自己可以……” 陈玉娘打断他:“送你是顺路。主要是爹娘也要到内城走一趟,之前不是说给你在崇文门里街买个小院子么?我们请牙行的人帮着物色了,这几天陆续有了好几家回復,我们明天先去给你把把关,后面你再决定。” 白靖文:“好,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把钱都用在我这里,你们留一些周转。” 陈玉娘:“娘知道,娘有分寸。” 夜深人静,一家人再不多言,各自执灯上楼,吹灭灯火,这一夜便完全暗下去。 由于他们家到翰林院路程并不近,翰林院也是凌晨五时点卯,他们凌晨三时就得摸黑起床,陈玉娘准备好了早饭和热水,白厚存准备好了马车,白靖文起床收拾,换了一身六品官服,挂好腰牌玉佩,拎上乌纱帽,出门前不忘嘱咐又被吵醒的狸花:“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伤没好别到处乱跑,我娘给你在下面留了饭,饿了自己吃。” 狸花照旧不耐烦,朝门口拨了拨爪子,示意他别废话赶紧走,打扰它睡觉。 如此,由白厚存赶车,白靖文和陈玉娘坐车,他们在卯时前到了翰林院门口,白靖文下了车,陈玉娘又嘱咐了几句,约定下午五时到这里接他去看房子,白靖文应下,跟陈玉娘和白厚存道别,一家三口便在翰林院门前分道而行。 白靖文从翰林院前门进入,这个时辰,翰林院诸多同僚纷纷进门上值,众人见面,依尊卑礼节各自见礼问候,翰林院这种书香衙门,至少表面上确实保持着一番古君子之风。 白靖文和同科的榜眼、探花,以及其他修撰官和编修官都是往编检厅走,那是他们办公的地方,编检厅早有书办立在门口等候,书办手持名册,见到有人进门便点上相应的标记,反之如果迟到、缺席、仪容不检等等就会有不一样的标註,这就算点卯了。 白靖文现在的工作还带着“实习性质”,主要有两项。 一项是参加史书修撰,一项是参与各种诏书公文的修改润色,比如他之前负责的就是核对先帝起居注以确认和史官编写的史书没有出入,再比如上面的学士写好了宣和帝颁发的诏书,他和榜眼、探花等等帮忙检查错别字,或者找出该避讳而没有避讳的字句,这些工作都带着文书学习性质。 除此之外,值得说明的是,他仍要继续攻读圣贤书以备考试,因为考中状元并不是终点,后面三年他们还要参加各种考试写八股文以评定成绩优劣,三年后从翰林院“散馆”,成绩优秀的可以继续留在翰林院,升侍读、侍讲学士,或者进中书省、六部五寺、都察院这些衙门担任京官,差一点的就是外放各州郡当知府、知县这种地方官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而且非要说的话,白靖文可不想继续留在翰林院,他更想到大理寺做回“本职工作”,最好现在就过去,跟裴纶想办法找突破口而不是留在这里做文秘,但这显然不现实,他只好先应付手头工作,等待职位调动或者继续调查纵火案的机会。 机会其实已经来了。 在编检厅坐下没多久,他便发现厅内气氛与往日不同,同科的榜眼、探花还有其他同僚明显侷促又紧张,似在等候着什么,白靖文跟探花郎关系比较好,这探花郎名叫林少游,字瞻原,出身江州豪族,年纪只比白靖文大四岁,和白靖文都是年少得志,自然意气相投,两人办公桌靠得近,白靖文便侧身问他:“瞻原兄,这几日院里有事?” 第34页 林少游性格直爽,原先对状元白靖文便有好感,如今白靖文问起,他自然知无不言。 “不是院里有事,是庙堂那边吵起来了!” 白靖文皱眉:“什么事?” 林少游:“燎国使团进京了!” 白靖文:“……” 第18章 口诛笔伐 不就是他和裴纶、上官妙云在安定门外陈桥驿遇到的燎国使团么? 据白靖文所知,大宁与燎国“议和”之后,燎国使臣秋后进京催讨岁贡已是惯例,这次最多是燎国四太子金骨阿隼那亲自带队进京,但也不至于让大宁庙堂吵起来,其中必有额外隐情,白靖文便问:“燎国使团年年进京,庙堂何故争吵?” 林少游解释道:“以往的燎国使团最多派一个‘万户那颜’带队过来,这次带队的却是燎国四太子金骨阿隼那,这四太子除了有亲王身份,还是燎国中枢的‘厄目极勒烈’,他来就不是为了催讨岁贡,而是替燎国国主递交国书!”(注1) 白靖文:“国书?什么内容?” 林少游摇头:“具体还不清楚,赵老前天便被皇上叫进宫,昨天回来脸色不对,让大伙等消息,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只说给白靖文听:“我听中书省那边的同乡说,朝中那些大人对国书的看法分歧极大,分成两派吵起来了,我们翰林院这边还得等赵老表态。” 林少游说的赵老就是翰林院大学士赵公明,翰林院的实际长官,宣和皇帝的“第一秘书”。 如果朝廷出现某个观点上的巨大争执,甚至是党争,赵公明代表的翰林院便不能置身事外,一旦赵公明做了表示,白靖文这些人就得上奏附议表明立场,但这样一来便容易得罪人,因为万一赵公明带他们站错了队伍,他们的反对方胜出,人家秋后算帐,他们轻则断送仕途,重则身家性命难保,所以林少游这些人才惴惴不安。 白靖文和林少游这些人说是风光无限的状元探花,实际上跟真正的朝廷中枢还完全沾不上边,只能跟着上面的长官当应声虫,白靖文有自知之明,这种事情他也没心思掺和,到时候真要表态,他掺杂其中用模稜两可的态度煳弄过去便算了,绝不会极端出头。 果然,林少游和他说完不久,也就是宫里早朝结束之后,赵公明从皇宫回到翰林院衙署,命人召集包括庶吉士在内的所有文官到署堂集合,白靖文自然也在其中,因为是新科状元和探花,他和林少游的位置还比较靠前,只在那些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后面。 赵公明是个年逾古稀,鬚髮斑白的老叟,他眼窝有些陷进去,整体清瘦矍铄,是那种典型的“老学究”,一看便知满腹经纶,他也确实是拥有数十年功底的儒学大家,既为儒者,他向来以“忠孝”作为为臣为人的最高行为准则。 不过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赵老学士今日也不能心平气和了。 他命人把一沓抄写在黄纸上的文书分发下去,白靖文自然领到了一份,打开看了一眼,上边写的赫然是燎国送过来的国书! 当然,这国书是副本加上删减版本,中间有很多明显省略的部分使得前后文衔接不自然,那些删去的部分应该是两国保密条款或者赵公明不想给翰林院众人阅览的内容,但这并不妨碍白靖文等人读懂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条—— “朕承天命,奉天伐罪。旄麾横扫,群雄束手;草原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宁国皇帝会猎于幽州,共伐西凉,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注2) 这是燎国国主金骨乌虎给宣和皇帝发出的“邀请”,请宣和帝到幽州“会猎”,猎物是大宁西北边陲之外最后一个叫做“西凉”的草原政权,那也是燎国至今为止唯一没有攻灭的草原部族。 这份国书要表达的意思是两国合兵剿灭西凉,共分西凉国土,大宁与燎国永结盟好。 白靖文一看便知这里边存在着巨大的荒谬,最简单的,战国时期,秦赵联盟收拾完其他诸侯国之后,转过头来就把赵国吃了,三分天下从来都是“弱弱抗强”,从没有“强弱抗弱”,现如今,燎国武力最强,大宁次之,西凉最末,这个时候燎国提出联合宁朝攻击西凉,什么意图显而易见。 就这样一份国书,大宁庙堂还有争论? 赵公明赵老学士义愤填膺,斥责道:“什么‘燕州长子,国之谋士’,欺世盗名竖子尔!慕容雅博当属第一误国奸臣!老夫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奏请皇上诛杀此僚!”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便是那些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在翰林院任职多年,也从未见过赵老学士如此气愤,白靖文这些人更加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多问,因为光是听见“慕容雅博”这四个字他们知道自己应该避而远之了。 慕容雅博何许人也? 须知,大宁朝的政治机构取消了传统的门下省和尚书省,却依然保留了中书省,在规制上中书省为中央官署之首,统领六部五寺与其他衙门,中书省便是官员追逐权力之巅峰所在,慕容雅博的官职全称是“中书平章政事”,正经从一品大员,中书省第三号人物,仅在左右丞相之下。 第35页 关键在于,慕容雅博还有“燕州长子,国之奇士”这个先帝钦赐的尊号。 这个尊号的来由还得追溯回十五年之前。 当年先帝兵败武神关,大宁北境自朔方郡至连州一线全面崩溃,蒙州防线首先被燎国骑兵捅穿,随即发生连锁反应,蒙州、武关郡、辽州和连州全部沦陷落入敌手,六州三郡已去其四,眼看着剩下的三州两郡亦将不保。 值此江山危亡、国家倾覆之际,燕州世族,慕容家长子慕容雅博第一个喊出“幽州既没,燕州何存?”的口号,倾尽全族之力发动燕州军民赶赴幽州支援,给周边州郡做了表率,这才有各路民兵逆流而上,冒死勤王,最终在幽州通天阙成功构筑军事防线,慕容雅博则迅速接纳溃兵,重整人心,燎国铁骑寸进不能,先帝从通天阙回撤,有感于慕容雅博匡扶社稷、解除危难之功,赐予“燕州长子,国之奇士”的尊号。 彼时,慕容雅博不过十五岁而已。 即便到了今天,这人也才三十岁,三十岁入主中书,翻遍史书亘古未有,甚至有人说,他是中书平章政事而非左右丞相,只因年岁不够、资歷尚浅而已,言外之意,亦只有年岁能给予他仕途上的牵绊。 这样一个神人,怎么就惹得赵老学士大为光火,非要诛杀不足以解恨? 就近的一位侍讲学士看赵老学士平顺了气息,主动向白靖文等人做出说明:“慕容长子向皇上提了驱虎吞狼之策,强烈支持御驾北上与燎国国主会猎幽州,共谋讨伐西凉大事。” 此言一出,台下轰然,这些国朝的笔桿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有白靖文和林少游等少数一些人不为所动,台上的赵公明仍有不忿,继续指责:“什么驱虎吞狼要皇上以身涉险?此去幽州,根本就是以身饲虎!慕容雅博其心可诛!” 白靖文算是听明白了,对于燎国邀请宣和帝北上一事,朝中分成了“支持派”和“反对派”,其中支持派以中书平章政事慕容雅博为首,反对派以赵公明这些庙堂老臣为首。 白靖文对庙堂那边的情况暂且不能算熟悉,但也知道宣和帝此去必然要冒巨大风险,慕容雅博那样的人怎会看不清其中利弊? 果然,很快有人大胆发问:“赵老,慕容长子看不清个中厉害,难道王公相和崔公相也不出来说话?” 王公相和崔公相指的是大宁朝的中书左右丞相王延年和崔固安,此二人主宰中书省多年,是宣和帝手下第一、第二号文臣,有“左王右崔”之称,在规制上,他们是慕容雅博的长官。 赵公明痛心疾首道:“左王右崔皆不做声,慕容竖子拉拢一帮亡国之臣狺狺狂吠!竖子误国!竖子误国矣!” 慕容长子被他顺口叫成了慕容竖子,可知真是恨到了骨子里。 那位侍讲学士继续帮赵公明老学士向白靖文等人说话:“现在朝中尚有赵老与都察院齐老为代表的一众正直干臣敢言直谏,事情仍有迴旋余地,我等应当追随赵老步伐,明日翰林集体上书,奏请皇上驳回燎国国书,立即诛杀慕容雅博及一众爪牙,此为我大宁千秋万代之计!”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表示要与翰林院共存亡,要为宣和帝与国朝死而后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白靖文被裹挟其中,第一次认识到“人在庙堂,身不由己”,他明知道这件事肯定没这么简单,慕容雅博贵为中书平章政事,身上又带着匡扶社稷的功绩,如果白靖文当愣头青跟着赵公明上书吆喝,万一慕容雅博胜出,人家真要清算追究,他们这些应声虫便会沦为人家枝繁叶茂的养分,可如果拒绝表态,那他们现在在翰林院就待不下去,他只能先做出唯一的选择—— 跟着这些人集体降智! 接下来就是口诛笔伐的阶段了,这些笔桿子达成意见统一之后,各自奋笔疾书为明天上奏陈情做准备,白靖文也象徵性写了一份奏本,内容无非是什么“国家安危繫于皇上一人之身”、“驱虎吞狼实为祸国之举”、“慕容雅博罪不容诛”,有状元白靖文的写作功底,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一篇洋洋洒洒上千言的陈奏落笔生成,但他留了个心眼,谎称自己的印章落家里了,说等回去盖了章再上交这份奏本。 无独有偶,他发现探花郎林少游也以相似的理由延迟交奏本,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 差不多到了下午五时放班时间,林少游主动找上来,说道:“辨非兄,晚上到我府中喝一杯?我把中书省的同乡也请过来,他对你可是仰慕已久,我大胆做个引荐人。” 他显然是要就今天这件事跟白靖文私聊,毕竟起码现在看来,偌大的翰林院,他和白靖文才是为数不多的明白人。 白靖文答道:“我和家人约好了去看房子,今天恐怕不方便。” 林少游:“你要买房子?什么地方?” 白靖文:“崇文门里街一带。” 林少游:“早说啊,我家那边有好几个院子,我祖父那时便开始经营了,你要,我送你一套!” 白靖文:“……” 果然是江州豪族出身,京城黄金地段的房子说送就送,不过白靖文无功不受禄,欠人恩情这种事他能免则免,便说道:“心意我领了。我们的事明天再找时间详谈。” 第36页 林少游多少知他为人,便道:“好,明日细聊。” 白靖文微微颔首,等到酉时放班,他从翰林院前门出去,陈玉娘夫妇在对面街角等他了。 注1:“那颜”为燎国古语,意为“大官长”,相当于“文大人”和“武将官”的集合体,燎国立国不过十多年,仍实行“军政一体制”,没有文官武将之分,那颜既有行政裁决权也有统兵之权,权力极大!(实际上,作者是从蒙古语中的“那颜”借鑑而来。) “极勒烈”是燎太祖金骨太玄创建的“议会制军政中枢”,成员都是燎国各部族的首领或者金骨太玄的兄弟、子侄、亲信,是燎国最高决策机构,有“长生天极勒烈”(皇帝)、“昊天极勒烈”(储君)、“国论极勒烈”(国相)、“厄目极勒烈”(皇帝第一助手)、“拔都极勒烈(储君第一助手)、“武极勒烈(国相第一助手),军国大事以极勒烈意见为最高准则。金骨阿隼那是燎太祖第四子,既是亲王又是厄目极勒烈,相当于燎国皇帝第一助手,与国相平级,为燎国前五号人物!(实际上,作者是从蒙古“库里勒台”和金朝“勃极烈”两种“军政议会制度”借鑑而来,作者把蒙古和金朝的相关制度糅合了,他可太聪明了。) 注2:原文出自《演义》,曹操写给东吴的“国书”,此处引用,作者进行了改动。 作者有话说: 后面就开始相对多的朝堂、权谋和两国较量的内容了(当然也会穿插一些白靖文家里买房子这种琐碎日常),那么,白靖文和萧庆宁是如何在这种泼天巨浪下走到一起,又如何一步步走出去,最终走到山河宁靖的结局呢?我们拭目以待(其实作者自己也不知道,还在想&mdot;挠头jpg。) 第19章 三座院子 当白靖文走近,陈玉娘问:“饿了吗?先吃饭还是先去看房子?” 白靖文:“你们饿吗?” 陈玉娘:“我们倒好,中午吃了一些,就看你。” 白靖文:“我不饿,先看房子吧,晚上不用回去做了,我们找一家食肆。” 陈玉娘自然同意,白厚存摆好车凳扶她上了马车,白靖文自己也坐了上去,陈玉娘跟他说道:“走了一日,内城里街这边自是不同,比咱们小街小巷光景多了。” 白靖文道:“你和爹看好院子了吗?” 陈玉娘:“看了得有七八处,都是顶好的挑不出大毛病,就是想到你喜欢清净,最后选了三处安静又不太偏僻的,价格也公道,你先去看看,要是那三处都不合适,爹娘明天再帮你物色。” 白靖文:“好,我们一处处去看。” 陈玉娘点了点头,跟外面驾车的白厚存说道:“就挑最先看的那家走,那边最近。” 白厚存应了一声,赶着马车往崇文门里街方向走。 对于房子这种事白靖文其实不太讲究,以前是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吃穿住行这些东西他都不太讲究,专门走这一趟更多是为了接受陈玉娘夫妇对他的心意,崇文门里街地段好,跟翰林院并不远,出了前门照东长安街直走,只要路上不拥堵,乘马车一两刻钟准到。 那便可想而知,距离中央官署群不到半个时辰车程,这里的房子自然金贵,符合天子脚下,百官群中的说法。 实际也是如此,白靖文下了车就见到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员在附近来来往往,看官服上的补子,很多都是六品以上的京官,这些官员基本都在这一带安家住下了。 既然到了里街,他们很快便去看了第一处,这是一座典型的一进四合院,白墙黑瓦,形制规整,陈玉娘说房主原是户部一位六品主事,今年京察升迁,调到南边徽州的淮宁府任四品知府去了,他五月就职之后,家属已经搬了过去,这座院子一直托牙行出售。 这座院子如何且先不说,看第二处。 第二处位置更好一些,院子也更大,是一座二进的四合院,原主人是太常寺一位博士,在太常寺干了半辈子,因是殿试二甲出身自己能力也并不出众,早被消磨了雄心壮志,便在太常寺这种“清水衙门”消了大半生,今年京察年岁到了便主动请辞告老还乡,吏部那边给了批覆,于今年六月份检点行囊回云州老家去了,这座院子由他从商的长孙亲自兜售。 第三处位置就偏一些了,“出身”也不是太好。 这座院子原本属于浙州一位商贾,他做的是丝绸生意,专门往来京城与东南富饶州郡之间贩卖丝绸,只因今年五月连续下了半个月大雨,江河涨水,陆路泥泞,他的货物耽搁了行程,没能及时到京城交付,被买主拿着合约告到京兆府索要赔偿,京兆府那边发了牌票拿人,要求他照约赔偿,他拿不出钱,官府便将他的院子收了抵价。 白靖文看了,这座院子也是二进,区别在于它不是典型的四合院规制,因为它在正房正厅的基础上多建了一层,也就是说它是两层楼宇。 三座院子,三份人生。 很显然,如果不是白靖文穿越过来,如果状元白靖文没有因为翰林院那场火灾殒命,那么他或许就会在这其中一个院子多添加一份人生,娶妻,三年转职,要么得以留在翰林院升任学士,或者到六部担任员外郎,运气更好直接进中书省,兜兜转转,升降皆由天定,往往復復,去留又是一生。 第37页 当然了,白靖文不会选择这种人生,他选择了第三处的房子。 理由很简单,两层楼,站得高,看得远。 看了一圈下来,他说:“就这一处吧。” 陈玉娘有些意外,问道:“这么快决定吗?要不要再看看?还有很多的。” 白靖文:“这一处价格怎么样?” 陈玉娘:“不高不低,比第一处高些,比第二处少些。” 白靖文:“我是说买了这一处,你们还有足够的钱周转吗?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粮铺和西郊田庄那边都要钱用,我们家养活着下面好几家人。” 陈玉娘笑言:“这你不用操心,爹娘有分寸。” 白厚存也说道:“我和你娘心里有数。” 白靖文:“那就这一处吧。” 陈玉娘夫妇对视一眼,由陈玉娘问:“真不看其他的了?这可是买房子,往后你会客啊、接待同僚好友啊……” 顿了顿,带这些谨慎的意思,轻声道:“成家啊,可都是这了。” 白靖文微微颔首,回道:“我看了,这地方安静,跟翰林院不出半个时辰脚程,骑马乘车更快,主要是它有两层,我习惯住高一些的地方,就像在家里一样。” 陈玉娘看了看白厚存,白厚存自然听她的,最终说道:“行!你决定了爹娘就没意见,这两天就把房契交割了,你看着哪里需要装潢或者动工改造的?” 白靖文:“倒不用,只要房子打扫干净,别留上一任主人家的痕迹,再把家具、盆碗之类的用具换新的就行,那只狸花也带过来,我养它。” 陈玉娘:“好,这些爹娘给你张罗,还有其他要求吗?” 白靖文摇了摇头,陈玉娘:“那你房间还是二楼左间的大房,家里那些藏书、桌椅、笔砚……我们都给你搬过来,照原来的房间放置。” 白靖文应了声“好”,陈玉娘看了这间院子,又说:“物事都说好了,那人手也要安排了,虽说爹娘会经常过来看你,但这到底是个院子,你翰林院那边公务忙家里顾不过来,娘去给你请两个丫鬟怎么样?两个差不多够了。” 白靖文:“我和两个姑娘家住着不方便,你请两个家丁吧。” 陈玉娘想了想,说道:“那一个丫鬟一个家丁好么?有些事小厮做不精细,丫鬟手巧。” 白靖文想起那日在萧庆宁府中看到的许多残疾的下人,便说道:“好,尽量找无家可归的或者穷苦人家的,只要品性不坏就行。” 陈玉娘:“娘晓得,放心吧。” 白靖文:“你们辛苦了。” 陈玉娘笑道:“一家人不说这个。” 如此说定,白靖文再请他们到附近的丰庆楼吃了一顿饭,考虑到陈玉娘夫妇出来一整天了,从这边回外城的广宁门,即便坐马车也得一个多时辰,白靖文便早早在丰庆楼前与她们作别,然后自己回翰林院给他分配的廨捨去了。 廨舍就是朝廷专门给他们分配的官舍,白靖文的官舍就在崇文门里街的右侧,文思院的上方,一条叫做“六部巷”的大街巷,顾名思义都是中央官署的官舍,白靖文的官舍在六部巷中部靠前一些,状元郎嘛,分配到的房舍自然好一些,而不管是官舍还是刚才决定买下的那座院子,去翰林院和其他中央官署都方便,所以才说这附近地段金贵。 白靖文回到自己的官舍,脱下宽大的官府和相对窄小的乌纱帽,换上常服,有几个住在隔壁翰林院的同科庶吉士过来串门,谈话内容都是一些奉承之语,很明显是冲着他状元郎这个名头过来拉近关系,没什么营养,白靖文不咸不淡应付着,送走这些人之后天已大黑,他吩咐官舍的差役准备热水,简单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开始復盘。 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放在以前是工作总结,现在是復盘,这么做的目的是让自己知道明天该做什么,未来该怎么做。 首先是翰林院纵火案追查到幽州布政使秦高就没能更进一步。 其次就是燎国人邀请宣和帝北上幽州,庙堂大臣争论去或不去,他作为新科状元必须给出态度。 第一件事他很想继续查,但目前来看不现实,原因有两个,首先,裴纶因为考虑到太子萧景行选择了暂时性的偃旗息鼓;其次,他自己职位不对,政治能量也不够,状元郎说到底只是一个六品翰林修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所能做的相当有限,放眼整个京城,除了裴纶,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助力去查一个二品布政使。 第二件事牵扯更大,他从正常的政治逻辑出发考虑,当然偏向于保守,即宣和帝不应该北上,正常人都应该这么想,他作为翰林修撰也应该支持赵公明老学士的观点,但既然慕容雅博这种人中龙凤持相反态度,甚至不惜掀起朝中两极对立,他就不应该盲从,而是掌握更多信息再做出判断。 但很遗憾,第二件事他也无能为力,归根结底也是政治能量太小了,目前来看,他只有跟赵公明站边,否则翰林院就容不下他,那封压下来的奏本迟早得交上去。另一个难处在于,即便他想掌握更多信息,弄清楚慕容雅博这些人为何撺掇宣和帝北上,也没什么人可以打听,林少游勉强算一个,但级别总归不够,比他还低,他需要结识一些能够每日参加朝会,对庙堂局势瞭然于胸,能够第一时间获取第一手信息的高官。 第38页 诚然,以他状元郎的身份要投入哪位高官的门下,或者和哪位高官拉近关系,对方当然乐于接纳,问题在于远水救不了近火,这种同盟关系需要时间经营,相互试探,年岁日长然后才能建立信任,不是随便投个拜帖上门,三言两语对方就会坦诚相待,临时抱佛脚,人家不会说真话。 思来想去,他只觉为难,看不到出路,但灵光一闪,萧庆宁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 萧庆宁掌握内务库这个集天下之财的庞然大物,别说京城朝堂,便是全国都有诸多耳目,什么形势瞒得过她? “不行不行……” 白靖文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昨天还玩赖骗了人家,而且已经说了不会再去长公主府,怎么才一天就有脸上门? “不行不行……” 白靖文想着想着,夜阑人静,窗外上弦月在云间昏昏沉沉,白靖文便也合上双眼,跟月亮一起睡着了。 第20章 燕州长子 翌日,廨舍有专门的更夫在凌晨四时敲响梆子,为了叫醒白靖文这些大人去衙门上值,更夫会特意在各个廨舍来回敲梆,以确保没有大人因睡过头而导致上衙迟到。 白靖文照常醒来,洗漱之后换上官服,准时到翰林院点卯。 本以为今天是跟着赵公明与翰林院众同僚走上奏弹劾慕容雅博的流程,到了翰林院才发现赵公明根本没有来上值,一问才知是被宣和帝叫到宫里去了,他也没有给手底下的学士其他指示,昨天群情激昂的集体上书没了赵公明带头,暂时偃旗息鼓。 白靖文庆幸自己缓了一缓,没有急着把奏摺交上去。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麻烦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 他原本打算今天晚上到林少游府中走一趟,了解一下庙堂那边是什么状况,以找到明哲保身之计,却不知自己早已陷了进去,还直接跟皇宫那边扯上了关系。 事情发生在下午放班之时,他和林少游已经约好同行,可还没出翰林院大门,宫里的内侍官匆匆跑过来,指名道姓要找他,细问方知,内侍官带来的竟然是宣和帝的口谕! 白靖文一头雾水,只得先跟林少游等人下跪听旨,听完之后更为疑惑。 宣和帝急召他参加晚宴,并言明马上就要进宫,不得延误! 这算怎么一回事? 宫里的晚宴跟他有什么关系? 翻遍状元白靖文的记忆也找不到宣和帝请他吃宴席的理由,便问前来宣旨的内侍官问道:“公公,皇上召我进宫所为何事?” 这内侍官只是普通的传旨太监,显然没有大内监赵会那种等级,急躁躁回道:“哎哟喂,洒家接了口谕便飞似的出来传旨,哪有时间揣摩皇上圣意?白殿魁,请你捉个急,怠慢了,咱俩都不好交代!” 白靖文收住疑问,跟林少游说明情况,不忘拜託林少游到崇文门里街,也就是新买的那座院子那边去找陈玉娘夫妇,他想的是这会陈玉娘夫妇应该在帮他收拾新屋子,等他吃晚饭,请林少游跟她们递个口信,免得她们干等,林少游早就有意和白靖文亲近,这会得见白靖文的父母当然求之不得,心里已经在想给白靖文的新屋子添置东西了,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交代完这件事小事,白靖文整理衣冠,随传旨太监进宫去了。 从翰林院进宫两条路最为方便,一是走正南方的承天门,二是走正东方的东华门,外臣进宫一般都是走承天门,那些庙堂大臣参加早朝走的也是这道门,巍峨高耸的宫墙,宽阔庄严的跸道,肃穆凛然的禁卫……这些皇家专属的意象无时不刻彰显着天家气象,说起来,迄今为止,白靖文进宫也仅有三次而已。 第一次是参加科举殿试,宣和帝主考,考场位于建极殿。 第二次是参加是在“传胪日”,宣和帝御临皇极殿,文武百官齐聚,礼部尚书宣读新科进士名单,原主就是在当时被钦点为宣和十五年的鼎甲状元。 第三次也是在皇极殿,他作为状元率领榜眼、探花和其他二甲、三甲进士上表谢恩,宣和帝设卤簿,在皇极殿召见,当时上呈给宣和帝的表文就是状元白靖文亲手所书。 当时状元白靖文实在太紧张了,那几日如坠云烟雾里,基本上连宣和帝是什么样子都没敢看,这导致白靖文其实不能从状元白靖文的记忆中得到多少有用信息。 这次他便仔细观察。 过了承天门还要过一道端门,直到迈进大名鼎鼎的午门才算正式进入皇宫大内,然而这仅仅只是起步,过了午门有护城河拦路,他们便要步行走上前面五道壮丽的金水桥,继续前行过皇极门,前边宏伟岿然的皇极殿便赫然入眼。 殿宇庄严,撼人心神,任是谁敬畏之心亦要油然而生。 当然,皇极殿是宣和帝和庙堂群臣听奏上朝所在,并不用来举办宴会。 按照宁朝祖制,皇帝赐宴外藩王公、二品以上文臣武将都是在建极殿设宴,也就是白靖文当时科举殿试所在之地,位置在皇极殿和中极殿之后,它的规模比皇极殿略小一些,但两者各有千秋,如果说皇极殿着重彰显天家气象以起到威慑宇内的功用,那么建极殿便更为讲究巧绝,它是顶覆金色琉璃瓦,檐涂云龙金画彩,斗拱飞檐,檐角皆有九只小兽,更不要说殿内金砖铺地、雕金镂漆,古建筑工艺在此集为大成,臻于巅峰! 第39页 白靖文在内侍官的带领下,从皇极殿和中极殿旁绕过,转了个弯,直达建极殿之前。 白靖文抬头,看见殿宇矗在三层白玉高台之上,白色阶梯通往的并非宫殿大门,而是权力的顶峰。 白靖文心里想道:“好像故宫。” 传旨太监在他身旁松了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白殿魁,请吧。” 上边有两个专门负责接引的内侍官躬着身子低着头快步下来,也说道:“白殿魁有请。” 白靖文不多言,踏上玉阶,随他们一起进殿。 殿中早已为宴会做好张罗,他只须在内侍官的引领下到专属的座位入座。 此时尚未天黑,殿中已是灯火通明,千人千面分毫毕现,白靖文发现那些常人可望不可及的庙堂重臣已是赫然在座,他无法叫出具体某张面容对应的具体名字和官职,但眼角余光扫过那群朱绂紫绶,脑海里不可抑制跳出一串串的尊号和名讳—— 左王右崔、燕州长子、户部尚书许世辅、吏部尚书方希直、礼部尚书章丰饶、刑部尚书关炼、兵部尚书陆安国……更有东宫太子萧景行,端亲王萧景祐…… 这里每一个人都已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他们是权力在人间的具象化。 毫无疑问,中书丞相齐至,六部尚书到场,加上东宫太子和一位亲王,以及无算的二三品大臣,这已经超出了一般宫宴的范畴而上升至国宴了。 只是白靖文丝毫不知这场国宴为何而设。 由于宣和帝尚未御临,那些庙堂重臣皆时端坐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当然也注意到了迟来的白靖文,看到白靖文,有些高官心里自然生出疑问,因为白靖文虽说贵为新科状元,但说到底也只是六品的翰林修撰,这种级别的宴会,裴纶那种四品少卿都没资格参加,白靖文何以能占得一席之地? 白靖文抱着同样的疑问,在内侍官的引领下找到了专属他的席位。 他的座位显然有人精心安排,因为他就坐在赵公明老学士的后排。 赵公明此人爱惜毛羽,他既然作为翰林院长官自然对白靖文有所偏爱,当白靖文走过来时,他给白靖文递了一个眼神算是安抚,示意稍安勿躁,静心等候。 白靖文安然落座,这时才有条件仔细观察全场。 首先是静,偌大的殿宇落针可闻,人人都是正襟危坐,与其说这有一份心照不宣的肃穆,不如说静得极为诡谲。 白靖文摒心静气,开始观察具体的人,左丞相王延年,右丞相崔固安,中书平章政事慕容雅博——慢着! 他发现慕容雅博竟然也在看他! 两人之间距离不算太近,但白靖文明确看到慕容雅博跟他对视,因为这位燕州长子竟对他淡然一笑,那笑中有风清月白、温文尔雅,白靖文先是顿了顿,随即大着胆子,向那边回了个拱手礼。 慕容雅博大概没想到状元郎如此通达,那张清廋而又略显苍白的面容笑意更盛,给人一种极度舒适的亲和感,这令白靖文觉得这位慕容长子与旁边王延年、崔固安那些灰发苍髯的老臣格格不入,至少不是同一类人。 他们之间这个互动鲜有人知,只当是万般沉静中,一道悄然晕开的涟漪。 建极殿中,越发沉静了。 直至后殿传来脚步声,宣和帝在大内监赵会和一众内侍官的拥护下驾临。 于是全体肃立,所有人朝着宣和帝行君臣大礼,白靖文裹挟其中,这一回算是完全看清了这位宣和皇帝的面容,一撇稀疏的鬍鬚,臃肿的黑眼圈,病态般的脸色,嘴唇却红得偏于发紫,便是龙袍加身也无法遮盖他的颓靡,一如他手底下这个面北而侍、摇摇欲坠的大宁朝! 赵会代宣和帝叫了平身之后,君臣坐定,白靖文发现宣和帝左手边仍空着两个位子。 古人以左为尊,那两个位子显然是留给极其尊崇之人,但此时左右丞相皆在,太子萧景行和端亲王萧景祐也各有了座位,其他人便是年纪再长、资歷再老也没有丞相之尊,到底是谁有如此尊荣?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白靖文也很快知道他为什么能出现在这种级别的宴会之上。 宣和帝给了大内监赵会一个眼神,赵会站到御座侧前方,目视建极殿大门,提起嗓子,高声唱道:“宣!燎国四太子入殿觐见——” 白靖文:“……” 第21章 针锋相对 赵会话音落,宁朝君臣的目光便投射到建极殿大门。 白靖文自然也跟着看去,只见金骨阿隼那换了一身绣有火龙图纹的黑袍,他左手仍持着那支挂满镀金铜叶的旌节,每走一步便在大殿之中响起清脆的铜叶敲击声,白靖文这时才发现此人身材极其魁梧高大,那是真正的七尺之躯,就是一米九以上的身高,而且他跟一般凶神恶煞、不修边幅的燎人并不相同,反而有一股儒者之风。 只是他那双眼睛一如鹰隼般锐利逼人,无论如何也藏不住将人当做猎物的野心。 他身旁还带了一位身材略矮一些的副使,两人入殿走近,双双立定,以右手置于左胸,微微躬身,说明自己是代表大燎皇帝而来,便算给宣和帝行完了礼仪。 宣和帝那张病态的面容第一次显露出笑意,说道:“四太子与贵使为燎国国主跋涉山水,远道而来,请上座。” 第40页 毫无疑问,宣和帝左近那两个席位便是留给金骨阿隼那和燎国副使。 赵会亲自过去给两人领座,这两人一经落座,上边的内侍官便遵从宣和帝的谕令宣布宴席正式开始,一时间,白靖文后方的宫廷乐师开始奏乐,一列列宫女捧着托盘进殿,最先从宣和帝开始依尊卑礼节给众君臣摆放碗筷酒具等物,同时有太监送上御膳酒馔,又有宫女送来净手铜盘之类,这些人分配合理、流转自然,俨然是经过无数次的演练。 宣和帝先举杯,第一句话是跟金骨阿隼那与燎国副使说道:“四太子,愿大宁与大燎永结同好。” 群臣自发跟着宣和帝举杯,大宁朝的君臣便与燎国使臣共饮一杯“同好之酒”。 随后有宫廷舞师带着舞女献艺,但她们跳的不是铿锵《破阵曲》,而是靡靡《春江月》。 宴席既开,场面的气氛便宽松一些,一些同利益集团且相熟的官员已在交头接耳,各自私语,而对白靖文来说就有些无所适从了,这原本就不是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应该出现的场合,纵观全场,他能说上话的只有赵公明赵老学士,但赵公明此时没时间理会他,而是跟一边的都察院左御史齐肃岳咬耳朵,这个齐肃岳就是昨天在翰林院提到的“齐老”,他和赵公明属于耄耋老臣,宦海沉浮数十载,两人携手走过,自然站在同一阵线坚决反对慕容雅博提出的驱虎吞狼之计。 当然,以殿内官员的地位和数量,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彼此利益犬牙参差,并不能以单纯的二极对立论来分辨阵营,官场没有永恆的立场,只有永恆的利益。 莺歌燕舞之中,皇太子萧景行和端亲王萧景祐得到宣和帝允许,捧着酒杯开始慰问(拉拢)群臣,白靖文注意到一个细节,萧景行是一个个问候过去,一视同仁,端亲王萧景祐则是停留在慕容雅博座前,两人谈笑风生,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之象。 白靖文作为局外人,他更多是把注意力放在金骨阿隼那身上。 果然,一曲歌舞休,上面不知是谁给了命令,舞师退场,乐师集体停止演奏,没了歌舞遮掩,偌大的建极殿,那些窃窃私语便被瞬间放大,然而这些声音都被金骨阿隼那的言语给遮盖住了。 “大宁皇帝,俺自小尊崇儒学治国之术,其中以科举选贤任能便与大燎国政不尽相同,如今俺国主广招天下贤才以共治百姓,科举未必不是一项良策,听闻你们今年完成科举殿试不久,可有拔擢良才?” 宣和帝听闻,先是笑道:“听闻四太子此言,朕心甚慰。” 旋即当场变脸,用那副病态的面容往白靖文这边瞟了一眼,居高临下道:“白殿魁何在?” 白靖文:“……” 现在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能参加这个宴会了。 他整了整衣冠,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先向宣和帝行礼,再答道:“回皇上,臣在。” 宣和帝:“跟四太子说说你是谁。” 所有眼睛都盯着白靖文,包括金骨阿隼那,只是金骨阿隼那的眼神多了一分意得志满,白靖文转身向他拱了拱手,说道:“禀四太子,外臣白靖文,草字辨非,蒙我朝皇上天恩,宣和十五年殿试得中鼎甲状元,官任翰林六品修撰。” 金骨阿隼那并不回话,而是举了两杯酒站起来,主动走下丹陛,走到白靖文身旁,以一种只有他二人听闻的轻声细语说道:“俺之前说过,你会自己说出你的名字。” 白靖文一时失语,他在安定门外陈桥驿替那个老店家从金骨阿隼那手里要了一块金子做赔偿的时候,金骨阿隼那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里记了个小仇,现在跟他要帐来了! 金骨阿隼那私语完毕,把手中酒杯递给白靖文,大声道:“原来是大宁新科状元,俺自小长于马背却佩服读书人,白殿魁,俺敬你一杯。” 白靖文不得已跟他喝了一杯,金骨阿隼那显然有备而来,实际也是他在背后操弄,派人向宁朝提出一定要让白靖文参加这场晚宴,故此,喝完这杯酒他便开始发难。 “白殿魁贵为大宁状元,为天下读书人翘楚,必然学识非凡,心有丘壑。” 早说过金骨阿隼那与只知骑马掠夺的燎国人不同,他非但带着一身燎人的悍勇,更是精通儒学经典,一开口便知胸有文墨,比之宁朝庙堂文臣也落下风。 白靖文回了他两个字,“不敢。” 金骨阿隼那:“俺有一问,不知白殿魁可否解答?” 白靖文尚未表态,御座上的宣和帝便先说道:“四太子是我大宁贵客,客有疑难,你尽力解答。 ” 白靖文只得应了声“是”,金骨阿隼那问道:“大宁歷来以天地中央自居,以儒学治世、德化育民,常说君主华夷,俺父皇尚未建国之前,被冠以‘蛮夷’之称,何以俺们这些‘蛮夷’打得你们大宁王师溃败,割地求和?” 此言一出,不止白靖文讶然,便是宣和帝与庙堂众臣皆有不悦,他们虽是主和派,年年对燎国卑躬屈膝,但脸上那点面子还是要的,金骨阿隼那敢在大宁庙堂说这种话,无异于刺中了宣和帝这些人讳疾忌医、自欺欺人的痛点,更何况这场上也不全是主和派。 第41页 皇太子萧景行便第一个站起来呵斥:“四太子慎言!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大宁位居神州中央,歷来是华夏正朔,你们不过一时之势,至于割地求和更是荒谬至极!我大宁何时与你割地求和?!你所占三州一郡之地,强夺也!你燎国君臣,强盗尔!” 白靖文瞬间对这位东宫太子刮目相看,其他不敢说,这份勇气值得肯定,也难怪裴纶如此拥护他,甚至把大宁朝的未来都压在他身上。 只可惜,他撞上了一个软弱的君父。 他刚一气呵成斥责完,金骨阿隼那尚未针锋相对,宣和帝便先瞪他一眼,冷冷道:“失礼!” 萧景行一顿,随后拱手道:“儿臣僭越,却是四太子妄言在先辱我国朝,请父皇明察。” 宣和帝:“退下!” 萧景行显然有所不忿,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条条框框将他束缚得太紧了,在忠孝二字之前,他的据理力争一触即溃,再也不能坚持下去,他只好退回座位,脸上挂着明显的心有不甘,倒是一旁的端亲王萧景祐和他对比明显,萧景祐自始至终不发一语,眼底里甚至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至于左右丞相,六部尚书皆是沉默不语,无法解读这些老狐狸的任何情绪。 只有慕容雅博耐人寻味,因为他依然保持那种风清月白的淡笑,似对这件事颇感兴趣。 白靖文将这些细节尽收眼底,然而目前最关键的是,他必须回答金骨阿隼那的问题。 宣和帝:“白殿魁,四太子所问你作何解答?” 白靖文拱手,不忘向皇太子萧景行也礼了一礼,表示对他的尊重,萧景行略感意外,但他没有出言回应,而是稍微点了点表示接受白靖文的好意。 如此,白靖文转向金骨阿隼那,反问道:“敢问四太子,人徒手与虎狼搏斗,胜算几何?” 金骨阿隼那:“微乎其微。” 白靖文:“若借弓矢刀剑,胜算又几何?” 金骨阿隼那:“高出几成。” 白靖文:“若提前设置陷阱呢?” 金骨阿隼那:“形势逆转,野兽沦为人的猎物。” 白靖文:“你燎国便是虎狼,虎狼者,与禽兽无异也。” 金骨阿隼那锁紧眉头,大宁群臣听闻,先是错愕,而后有人忍不住发出窃笑声来,这笑声显然是对白靖文的“应援”,上首那个燎国副使怒而直起,指着白靖文喝道:“南羔子,你敢辱我大燎!” “南羔子”是燎国这些北边游牧民族对宁国君臣百姓的蔑称,在他们眼里宁国君臣百姓都是羊羔,是软弱而又肥美的食物。 白靖文据理力争:“你们四太子辱我大宁在先,遑论我是实话实说。” 燎国副目眦欲裂:“你——!” 金骨阿隼那抬手将他压住,一双隼目盯着白靖文:“你说了这话,便要给俺一个解释。” 白靖文:“解释你自己已经说了。” 金骨阿隼那:“……” 第22章 儒学治世 “你说我朝以‘儒学治世、德化育民’,你尊崇儒学,欲效仿科举选贤任能。而你们大燎一时得势,不过是我们大宁偶遇虎狼猝不及防,但你须知,儒学德化便是我们的弓矢,兵法文制便是我们的刀剑,庙堂君臣、天下生民便是将你们拖入深渊的陷阱,上马得天下易,下马治天下难,你们燎人不懂。” 白靖文一口气说完,这段话话混合了状元白靖文的文采辞藻以及他自己的真情实感,不能说多么旁徵博引,也确实有无可厚非的气势,许多庙堂众臣纷纷颔首,便连宣和帝也表现出少有的自豪,毕竟他们膝盖再怎么软,对燎人再怎么卑躬屈膝,骨子里对自家那一套仁德治世的文化制度依然无比认同。 若是第二个燎人听了白靖文这番话,说不得便要当场翻脸,金骨阿隼那听罢却是蹙眉凝思,久久不语,随即展颜,一脸凝肃道:“你说得对,所以俺要学你们的文字,推崇你们的国学。” 不怕伪君子,就怕真小人,何况这个金骨阿隼那不是小人,他不像宣和帝与大宁群臣自欺欺人,而是坦荡承认自家不足,甚至在这种关乎国体的宴会上,他也甘于服软,这种人最为可怕。 金骨阿隼那并非嘴上言语,他还拿出实际表示,他问:“白殿魁,若请你到大燎炎都讲学,待以国卿之礼,三年后将科举选贤之权全数交予你手,你可愿到燎国为官?” 这话显然是公然挖墙脚,大宁这边当然君臣侧目,表现出对金骨阿隼那此番言语颇为不满,金骨阿隼那视若无睹,继续对白靖文说道:“俺说话算话。” 白靖文:“忠臣不事二主。” 金骨阿隼那果断不再纠缠,他也知道在这种场合说这些话白靖文会给这个回答,便向白靖文行了大宁朝的拱手礼,说道:“多谢赐教。” 说罢,转身返回座位去了。 白靖文向宣和帝、萧景行等人行了礼,也退了回去。 一场问答就此结束,虽说不上是多么惊为天人的舌战群儒的场面,但白靖文与金骨阿隼那一番对答,孰优孰劣一眼可知。 然而白靖文的品级毕竟太低了,他所能涉及的话题也仅此而已,金骨阿隼那特意将他拎出来,一来是为了向白靖文报復安定门外陈桥驿的“夺金之怨”,另一方面则是拿白靖文热场,打开一个话匣子,金骨阿隼那所要说的真正的国之大事还在后头。 第42页 待白靖文回了座位,赵公明和一旁的都察院左御史齐肃岳对还他没赞扬上几句,上座的金骨阿隼那便开始进入此行的重点。 他说:“大宁皇帝,俺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慕容平章。” 慕容平章便是慕容雅博,他的官职是中书平章政事,大宁君臣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承认他当年扶大夏将倾的功绩,一般喊他先帝御赐的尊号“慕容长子”,金骨阿隼那身为外臣,他便直唿慕容雅博的官职。 听闻金骨阿隼那此言,因白靖文一番话占了上风而略为欣喜的大宁君臣倏然安静,全场唯有慕容雅博依然保持那种风轻云淡的笑意,不待宣和帝发话,慕容雅博隔了宣和帝向金骨阿隼那笑言:“四太子有何指教?” 慕容雅博没有行拱手礼,他的一双手藏在宽大的袖袍里,只是身体微微前倾表示礼仪。 白靖文第一次听闻慕容雅博说话,声如其人,温文尔雅,那种嗓音具备天然的亲和度,和他整体给人的感觉相得益彰,搭配得浑然天成,非要概括的话,唯有用“风度”二字可以形容。 金骨阿隼那直言道:“俺国主邀请大宁皇帝北上幽州一事,慕容平章有何高见?” 先前和白靖文说的那些话只是和风细雨,这才是真的滚滚惊雷! 此言一出,白靖文明显看见赵公明和都察御史这些耆宿老臣瞬间变脸,便连一直旁观的左右丞相和六部尚书都将视线挪到了金骨阿隼那身上! 慕容雅博没有任何遮掩,也不说半句模稜两可的外交辞令,他比金骨阿隼那还要直接。 “此为两国大计刻不容缓,两朝国主理应速行。” 慕容雅博此言一出,以赵公明和都察御史为首的老臣直接起身,齐刷刷在宣和帝面前跪了一片,都察院老御史齐肃岳慷慨激昂道:“皇上!慕容雅博此言祸国误君,老臣请速斩此僚以正视听!” 赵公明等人纷纷附议,霎时间群情激奋,建极殿变成了皇极殿,一场国宴变成了一场针锋相对的朝会。 已经有人对慕容雅博破口大骂:“慕容雅博!你安敢唆使皇上以身涉险,到底是何居心?” “慕容雅博!你愧对先帝信任!何等何能再领燕州长子四字?你不过燕州竖子尔!” “误国奸臣!燕州小人!理当杖毙外庭!抄家灭族!” 白靖文:“……” 他虽然没有开口,但赵公明已经带头跪下去了,他也只好先离开座位装个样子,与赵公明这些为宣和帝与社稷安危着想的正直之臣跪成一片。 而最为激愤的,当属皇太子萧景行。 他与赵公明、齐肃岳这些老臣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慕容雅博是极尽失望,他就坐在慕容雅博身旁,此时眼睁睁瞪着慕容雅博,痛心疾首道:“先生授我诗书教我做人,第一句便称‘天地君亲师’,如今先生却要说动我父皇北上与燎国虎狼之师会猎,试问若我父皇北上,先生对得起天地君亲哪一项哪一条?!” 萧景行一双眼睛竟有泪花涌动,他绝不是容易哭泣之人,只是对慕容雅博失望至极,只因慕容雅博除了官任中书平章政事之外,还是太子少师,萧景行与他有师生之谊。 萧景行出来说话,慕容雅博便收起了那股风轻云淡的笑意,给出了郑重其事的答覆。 “殿下须知,大宁立国之初,西凉向我高皇帝自请为藩属之国,即为藩属,当南面侍奉,安分守己,然西凉王廷两百年间监守自盗,纵容部族劫掠我云州边郡,我歷代先皇多有兴师讨伐,西凉依靠天险地势、小人嘴脸屡屡脱逃,现有四太子亲临京师以示燎国国主诚意,邀我皇北上共商灭凉大计,我君臣正宜一举完成千秋之功,殿下不宜短视。” 萧景行冷笑:“如今三国并立,先生不知唇亡齿寒之理?非要我把话说穿吗?” 慕容雅博:“自吾皇与燎国国主议和,双方各取所需,非要说唇齿之依,便是大宁与大燎而已,西凉才是肘腋之患!” 萧景行先是一怔,随即不顾仪态,哈哈大笑起来,笑意一收,满脸怨愤:“你到底怎么了?!去了一趟幽州回来便如此颠倒是非,当年燕州长子的骨气呢?喊出‘幽州既没,燕州何存’的慕容长子呢?!通天阙不是你守下来的吗?!为何又要跟燎人沆瀣一气?!” 慕容雅博道:“此乃国宴,殿下慎重。” 萧景行只是摇头,看着慕容雅博犹如看陌生人,他们师生之间的裂隙已显露无疑,而萧景行当着金骨阿隼那和燎国副使的面说出“与燎人沆瀣一气”已属“外交事故”,宣和帝懒得再申斥他,给了赵会一个眼神,让赵会把他带回座位去。 眼看着萧景行在慕容雅博面前败下阵来,赵公明和齐肃岳这些老臣更是感同身受,再度唿吁要将慕容雅博当庭诛杀,宣和帝只是不语,命赵会出言弹压,转而问金骨阿隼那:“慕容长子之言,四太子以为如何?” 金骨阿隼那:“慕容平章高瞻远瞩,不愧为大宁肱股之臣,便连俺父皇当年对他都大加赞扬,说是‘生子当如燕慕容’,他的才干见识,俺向来是服气的。” 宣和帝道:“不错,这可是朕的慕容长子!” 金骨阿隼那隔着宣和帝嚮慕容雅博颔首致意,慕容雅博微笑回礼,两人之间的这个互动,像有事先的演练。 第43页 位于他们中间的宣和帝往御座右侧倾斜了身子,压低了声音,问道:“王崔二位公相,你们又以为如何?慕容长子一个人说了不算,中书省还是听你们的。” 左丞相王延年,右丞相崔固安,一直充当旁观角色的两位大宁丞相终于被推到檯面上来,王延年身材微胖,鬓髮已有斑斑,崔固安则完全是个胖子,看起来面相慈蔼,人畜无害,两人惯例先向宣和帝行礼,旋即由王延年答道:“中书省向来没有一家之言,非要说的话,中书省听百官的,听天下万民的,我与崔公相不过是将这些声音转达皇上而已。” 宣和帝道:“朕现在要听们的。” 那就是要他们当场表态,不准他们打官腔矇混过关了。 但执掌中书多年,王延年和崔固安早练就了一身上下通融的本领,丞相号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究其作用,很大一部分就是他们介于百官和皇帝中间,充当一个“下听臣意,上度君心”的角色,以此令某些矛盾分歧在君臣之间得到调和。 如此,王延年与崔固安皆起身回话,他俩心照不宣,先由崔固安说道:“回禀皇上,臣以为慕容长子所言的确高瞻远瞩,太子殿下则是仁孝体国、忧心君父,既如此,何不行两全其美之策。” 宣和帝蹙眉:“如何两全其美?” 崔固安:“便要看四太子是否成全了?” 所有人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金骨阿隼那道:“崔公相不妨明言。” 崔固安:“两国约定出兵自有文臣武将各司其职,贵国缘何非要吾皇北行?” 金骨阿隼那:“崔公相有所不知,此战一开既为国战!俺大燎规制,国战必由国主御驾亲临,大宁皇帝若不到场,俺国主岂非自损身价?你大宁又如何体现诚意?这与两国邦交礼数不合。” 金骨阿隼那没有强词夺理,这确实是他们燎国规制,且如果燎国国主到了幽州而大宁这边指派文臣武将过去,站在燎国立场来看,地位不对等是其一,安全问题是其二,保不准大宁将士趁机发难,约好的合兵倒成了大宁活捉大燎国主的诱饵,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9 09:50:03~2022-03-20 11:3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璇子 26瓶;t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曲终人散 所谓左王右崔,其中有一层意思就是说左丞相王延年和右丞相崔固安之间协作互补,崔固安被金骨阿隼那以燎国规制说了一通,王延年及时站出来解围: “四太子所言有理,不过老夫以为这是宫宴,军国大事得放到庙堂上说。” 王延年一经开口,崔固安便附议,这两人唱起双簧天衣无缝,况且他们也有弦外之音,明里暗里提示慕容雅博和萧景行这些人,告诉他们金骨阿隼那和燎国副使在场,他们自家人要吵也不能在这种场合撕破脸,故此,便是宣和帝不准他们打马虎眼,他们仍是把场面压了下去。 宣和帝摆了摆手,示意左王右崔各自回座,然后看不出宣和帝脸上阴晴,也无从看出他对北上幽州这件事的态度,他只说了句:“朕乏了,你们陪四太子继续宴饮。” 赵会即刻上来侍驾,众臣起身行礼相送,待宣和帝摆驾离场,殿内的气氛一下“活络”起来,倒不是大宁群臣有所轻松,而是那些宫廷乐师和舞师在礼官的示意下又开始奏乐起舞,乐舞欢愉,和太子萧景行、左丞相王延年、翰林院大学士赵公明这些人脸上的阴郁对比鲜明。 白靖文的内心倒一如既往平静,毕竟说到底他现在还是作壁上观的局外人,跟萧景行和慕容雅博这些局内人无法高度感同身受,他没有预设的立场,也不说上对这个朝廷有多么的忠君爱国,非要说的话,他更想为原主,为那对母女找到放火烧翰林院的幕后黑手,然后搬进陈玉娘夫妇为他买来的新房子,养活他们一家三口,还有那只猫。 当然,金骨阿隼那既然把他带到了这个宴会上,他看见了宣和皇帝,看见了庙堂群臣,更看见了庙堂群臣之间因观点不同而导致的裂隙,他也便把这些事放在心里,他记住了这些人的面孔,他知悉了大多数人的立场。 宣和帝既已离开,这个宴会便是有名无实,无论宫廷乐舞多么愉快欢腾,也终究预示着曲终人散,赵公明和齐肃岳这些耆宿之臣因与慕容雅博意见不合,纷纷向皇太子萧景行作礼告辞,白靖文自觉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便也跟在赵公明等人身后从侧殿立场。 待出了门,赵公明自然对他赞不绝口,对他刚才跟金骨阿隼那的那番说辞大为赞赏,因为白靖文在大宁君臣面前出了风头,那就等于往他们翰林院脸上增光,因着这番功绩,赵公明主动将白靖文向都察御史齐肃岳等重臣引荐。 “辨非,这是都察院左御史齐老,这是户部尚书方大人,礼部的章大人不用介绍了,你会试便是他主考,算起来他还是你的科考恩师。” 显然,都察左御史齐肃岳,户部尚书方希直,礼部尚书章丰饶和赵公明是同一阵线,亦即他们坚决反对慕容雅博,坚决反对宣和帝北上幽州,正因如此,他们可以算是典型的“太子党”,平时就是这些人极力支持萧景行,萧景行那个“仁君明主”称谓,正是他们这些人不遗余力打造起来的。 第44页 一个都察御史,一个户部尚书,一个礼部尚书,加上一个翰林院大学士,这样的阵容是何等分量自不必说,赵公明肯给白靖文介绍这些人,足见在这一刻,他是真把白靖文当自己人看。 白靖文焉能不识趣,一个个行礼拜见,言辞恳切,齐肃岳等人纷纷颔首接了他的礼,能当都察御史的都是朝中清流,国之铮臣,对清白、气节、声名、法理道统这些东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要重,齐肃岳便第一个说道:忠臣不事二主,辨非,你这话说得好啊。” 白靖文:“齐老过奖了,为臣本分而已,不值一提。” 齐肃岳:“话虽如此,能在燎国高官厚禄之前说出这句话便不容易。” 礼部尚书章丰饶笑言:“不错,老夫听燎四太子那意思,是要把你请到燎国去当礼部尚书嘛,哈哈。” 科举考试具体由礼部负责,金骨阿隼那刚才说请白靖文到燎国国都讲学三年,三年后让白靖文负责燎国科举选贤大权,言外之意就是把白靖文直接提拔到“大燎礼部尚书”的位置,所以章丰饶才这么说。 白靖文回道:“章大人见笑了,那四太子显然有心把我架到火炕上,这种话断然不可信。” 章丰饶:“我们还会中他离间计不成?方大人,燎国如此看重辨非,等翰林院散馆,你们户部可要给辨非点一个恰当的官职。” 户部尚书方希直回道:“这是自然。” 又问:“辨非,老夫听说燎四太子进京当日,与你在安定门外有过龃龉,你帮一茶肆店家从他手中要到了一块金子,这件事城北那边有不少人在传。” 白靖文:“……” 这倒在他的意料之外,那日裴纶跟那个老店家说了他是状元郎,还请老店家多多宣传他从金骨阿隼那手中要到金子的事迹,看来老店家真把这件事传了出去,都传到户部尚书的耳朵里了。 现在既然方希直问起,白靖文便将过程中的大概说了一遍,赵公明等人听闻,知他为一店家出头,还真从金骨阿隼那手里要到了金子,这些年都是他们给燎人岁贡,白靖文倒从燎人手里要回了东西,虽说是九牛一毛,但象徵意义大于实际,他们便更对白靖文更加刮目相看。 白靖文算是在这些人心里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且不说这对他日后升迁大有裨益,便是官场地位都高了许多,他之前不是还纠结自己“政治能量”稀薄么?现如今,只要他想,完全可以与这些二品重臣结交了,起码得到了与这些重臣结交的通行证。 这么看来,他这一趟进宫算得上获益良多。 边说边走,过了皇极门,就要到午门之前,由于天已入夜,赵公明等人又住在不同的地方,有的拐向东华门走,有的要走西华门,他们便在此处分道而行,白靖文自然回翰林院廨舍,也就是六部巷那边,所以从正前方的午门出宫门。 然而他刚与赵公明等人分别,身后便有人跟了上来。 来人令白靖文颇感意外。 当先的是金骨阿隼那,他一米九往上的个子在黑夜的紫禁城中亦显魁梧,跟在他后面的燎国副使被衬托得渺小又微不足道。 金骨阿隼那命他的副使与宫里派遣出来给他们领路的礼官止步,独自追上白靖文。 白靖文见他走近,警惕道:“四太子,在这里你可是外臣。” 言下之意是内外有别,各事其主,在大宁紫禁城这种地方阿隼那跑上来跟他密谈,这不是给他招通敌之嫌? 金骨阿隼那知他的话外之音,说道:“若是易地而处,俺大燎君臣不会怀疑你私通外敌。” 白靖文说道:“有话直说。” 金骨阿隼那:“还用说吗?对比很明显,别说你们大宁皇帝昏庸无能,就是朝中太子和庙堂重臣也是矛盾重重,左右丞相浑水摸鱼,百官只知阿谀奉承,这样的朝廷,你留下来有什么意思?” 白靖文停下步伐转头看他,问道:“你真认为凭一张嘴能把我说到燎国去?” 金骨阿隼那鹰目直视,说得煞有介事,“不,那日在外城你问俺要金子,俺便看出你是同道中人,俺来是要告诉你,有朝一日会把你抢回燎国去,到时只要你把金子还出来,俺便留你一条活路,你知道——” 他贴近白靖文耳畔,冷若冰霜道:“俺说到做到。” 白靖文:“……” 这人追上来就为说这些话? 确实只说这些话。 金骨阿隼那往前跨大了步子,他一米九几的身高,腿自然也长,不过三两步便将白靖文甩在了后头,他的副使见状,赶忙带着礼官追上去。 白靖文看着他远走,他那高大身躯在紫禁城的地面拖出更为巨大的影子,白靖文心里总不是滋味,他的预感做出了判断,金骨阿隼那这个人极其危险。 “难得啊,他竟然专门找上你。” 不知不觉间,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靖文回身去看,宫灯摇曳中,慕容雅博穿着雍穆的绯红官袍缓缓走来,双手藏在宽大的两袖之中,他是独自一人,身旁身后全无亲信侍从,和金骨阿隼那相比,显得孤独又单薄。 作者有话说: 明后两天暂不更新,等个榜单,见谅~ 第45页 第24章 慕容雅博 如果说金骨阿隼那找来白靖文尚能接受,慕容雅博也来找他,他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缘由。 至少现在看来,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待慕容雅博走近,白靖文先问:“慕容平章很了解四太子?” 慕容雅博望着金骨阿隼那远去的方向,回道:“认识他得有十五年了,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幽州通天阙,金骨太玄带着他们四兄弟横扫北境,真厉害啊,那时他也只有十七岁。” 慕容雅博说这段话不带任何感情,像个说书人以第三视角叙述,仿佛当年的金戈铁马、伏尸百万与他全然无关,白靖文感觉很奇妙,自己分明和慕容雅博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跟这个人相识已久—— 慕容雅博有一种天然的令人感到亲切的温和。 白靖文知道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把他放在人群中,他总能成为令人亲昵的少数,就像有的人具备领袖气质,这很难解释是先天自带或是后天形成。 “我听说当年在通天阙,是慕容平章率先带领燕州兵马勤王,将燎人挡在了幽州边界。” 慕容雅博不予置否,但他说:“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非要说的话,是那些死去的将士用骨血换我们苟且偷生罢了。” 白靖文:“……” 慕容雅博:“白殿魁如何看待四太子此人?” 白靖文如实相告:“很危险。” 慕容雅博眼神稍变,问道:“何解?” 白靖文:“他肯放低身段学习汉制,这番心胸和见识便不寻常,燎国朝廷若是真照他的想法进行改制,假以时日,大宁的民心向背就很难说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慕容雅博淡笑道:“白殿魁有这种见识也不寻常,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刻意找上你了,你和他是同道中人,哈哈。” 白靖文默然,慕容雅博却开怀大笑起来,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少年。 白靖文看他笑了好一会,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慕容雅博将藏在两袖中的右手伸出来,做了个手势请白靖文往宫门方向走,白靖文与他并肩而行,发现慕容雅博好单薄,比状元白靖文这幅身躯还要瘦弱,还有一点,他又把手缩回袖子里边了,便是走路,他也习惯把双手藏在宽大的广袖里,似乎在隐藏什么。 “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他把“白殿魁”换成了“你”。 白靖文:“什么想法?” 慕容雅博已经收敛了笑意,说道:“坚持与燎国合兵讨伐西凉,请皇上御驾北行。” 白靖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种事你不该问我。” 他也把“慕容平章”换成了“你”。 慕容雅博:“说嘛,昨日在翰林院,就你和探花郎还没有上交弹劾我的奏疏。” 白靖文:“!!!” 这他都知道?! 这慕容雅博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温和无害,他连翰林院的一举一动都清楚,说不得白靖文身旁便有他的耳目! 但这并不奇怪,三十岁能做到中书平章政事的人,若无机心手段、通天本领,如何稳坐中书台?要知道,他的对手可以是皇太子萧景行和刚才赵公明那帮权臣,稍有不慎早就万劫不復,如何还能谈笑自如? 既然他说到了这个份上,白靖文也没什么好隐瞒:“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原因非要这么做,你有你的理由,但从我的角度看,你这么做不对,人心不在你身上,太子殿下联合庙堂重臣会给你很大的压力,你很难成功。” 慕容雅博不为所动,反而牛头不搭马嘴,说道:“我听说翰林院失火那件案子你办得很好,都查到幽州布政使的头上了,庆宁是不是告诉你,秦高这些年拿了很多朝廷的盐铁?” 白靖文:“……” 慕容雅博:“秦高你查不了,裴纶不愿意牵扯太子,等我和皇上北去幽州的之时,我帮你查如何?” 白靖文不得不停下来,这些话的信息量太大了。 第一,他这些天做的事慕容雅博一清二楚,仿佛在他身上装了一双眼睛! 第二,慕容雅博确定宣和帝一定会北去幽州! 刚才宴会之上,由东宫太子萧景行率领一众庙堂大臣的联合反对,在慕容雅博眼里全然不当回事,仿佛他早就定好了宣和帝北上这一计策。 慕容雅博却全然不理会白靖文的讶然,继续问道:“我帮你把真相找出来,你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白靖文先掩住内心讶异,问道:“什么事?” 慕容雅博:“你答应做庆宁的驸马,当然,你们之间只占一个名分。” 白靖文:“……” 慕容雅博好像在自说自话:“皇上去幽州是我说动的,到时我自然要陪驾北行,在去之前我想帮庆宁把这件事办好。” 白靖文:“理由呢?” 慕容雅博:“说来话长了。当年我十五岁进京,父兄叔伯皆已战死,朝中全无倚仗,当时要把我首级送去燎国以求议和的声音起伏不断,是先太后护我周全,之后一手提携,我才至于有今日,那时,庆宁日日跟在先太后身旁,我与她算是半个总角之交,之后先太后薨殁,这十多年间,我与庆宁便这么走过来了。” 第46页 慕容雅博说的先太后是萧庆宁和宣和帝的生母嘉烈太后,当初先皇帝兵败武神关之后,回京没多久便郁郁而终,宣和帝登基之初,大宁外忧内乱,外是燎国攻势仍不停歇,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内是庙堂众臣、天下百姓人心惶惶,各州郡盗贼四起,地方割据势力横行,是先太后大胆启用慕容雅博这些铮臣匡扶社稷于危难,成功稳住局面,可惜先太后本就是带病之身,日夜操劳沉疴积重,最后也是无力回天,于宣和五年撒手人寰。 当时,萧庆宁不过十四岁,也就是那时先太后把内务库交给了萧庆宁。 常有人说,如果先太后能活到今日,哪怕多活几年,大宁都不会沦落到跟燎国朝贡的地步。 只不过那些都是对歷史的假设,歷史没有假设,假设能带给人的只有嘆息与虚幻的沉溺。 因为这里边的一系列牵扯,慕容雅博和萧庆宁之间便非普通外臣与公主。 这里边关于朝堂的部分都已写入国史,白靖文自然知晓,他不知道的是慕容雅博和萧庆宁之间的感情,于是问道:“为什么找上我?” 慕容雅博直言道:“你最合适。实不相瞒,我查过你,你家世清白,状元出身,特别是翰林院失火这段时间,最后竟能查到幽州那边去,足见能力,皇族宗室那些人急着把庆宁嫁出去,不过是想分食她掌管内务库的权力,要是她嫁给一颗宗室的棋子,支撑不了多久,你不一样,你反而能帮她,你应该能理解她,我不会看错人。” 白靖文:“我为何信你?” 慕容雅博:“你只能信我。你查到的秦高不过是冰山一角,背后还有京城的人,有幽州的人,有燎国的人,所以庆宁才临时变卦不让你查下去,以你现在的身份,即便把身家性命全搭进去也得不到答案,我敢说,只要你找到了关于秦高的线索,不出半日,一定会有人暗杀你,你躲得掉你父母躲不掉,庆宁说派人阻止你,她是在救你。” 白靖文沉默了。 一个中书平章政事亲自来找他,没理由在这种事上误导他,说到底,在慕容雅博这种品级的要员眼中,他一个区区状元郎有什么好误导?慕容雅博从他身上不能得到任何好处。 慕容雅博:“内务库由庆宁把持钱才能用到实处,若是落到宗室手中,只会多几座宅邸,多几重宫阙罢了。不谈私利,便当是为了大宁,你该应了这件事,我很真诚。” 白靖文再度失语,这时他们已走到宫门之前,宫墙之上的望楼隐于漆黑的夜,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慕容雅博之一番话让白靖文陷入了新的考量,最重要一点,他自己可以不顾风险继续追查下去,但他不能把陈玉娘夫妇搭进去,慕容雅博来找他之前,已经把一切都算好了,这是他的软肋。 思索之后,白靖文给出答覆。 “这件事得先经过萧庆宁的同意,但她不会点头。” 慕容雅博:“她会的,她知道你是最好的选择。” 白靖文:“……” 又是一阵沉默,他和慕容雅博并肩走进门洞,哒哒的脚步声在门洞迴响,响彻分明,对白靖文来说这就像倒计时,因为出了这道门他再不给答覆的话,便要跟慕容雅博“分道扬镳”了。 “事情太大,现在我没法给你答覆,我考虑考虑。” 得到这个答案,已足够慕容雅博欣然一笑,他终于把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也抽出来,给白靖文行拱手礼:“多谢白殿魁成全。” 白靖文愣住了。 他发现慕容雅博的左手是“干枯”的,皮肤有一团团畸形的褶皱,已几乎看不到指甲,反而能透过通红薄嫩之处看到一块块森然惨白,那大概是他的筋膜和指骨,他的左手像一只黏连着少量血肉的“骨爪”! 这只左手跟他那骨节分明,玉指颀长的右手相比,仿佛在雪缎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洞,令人骇然又惋惜。 白靖文看得出来,那是极其严重的灼烧伤痕! 这就是慕容雅博时常把手藏于两袖的因由,但很可惜,白靖文搜索关于慕容雅博的相关史料,没能找到他左手烧伤的原因,或许是当年固守通天阙付出的代价,而能让他这样的人烧掉一只手,背后一定有更深、更长的故事吧。 作者有话说: !!!!作者真的好喜欢慕容雅博!甚至想给他和后面出现的另一位将军开一本“双男主”!!(理智一点,月白作秋衣!!你理智一点!)感谢在2022-03-21 10:54:05~2022-03-24 11:5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既白 5瓶;影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风清月白 “还有一事。” 临别之际,慕容雅博不忘提醒白靖文。 “记得上书弹劾我,跟赵老学士、齐御史还有那几位尚书大人站在一边,他们跟太子殿下算是朝中清流,不用顾忌我,大大方方表明立场,这件事上,我是奸臣。” 白靖文:“……” 见过口口声声说要当清官的,没见过主动领任贪官角色的,况且慕容雅博是随口说来,风清月白,仿佛他早已做好从云间坠落淤泥的准备。 第47页 白靖文当然感受得到慕容雅博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坦然的气概,他想进一步追问慕容雅博到底要做些什么,然而慕容雅博与他之间的谈话到此为止了,宫门前的黑暗中,一辆双篷青辕的马车早在等候,看见慕容雅博出来,那边主动走来一个穿交领蓝衣的少年,也是扎了高马尾,眉目俊朗,肤色白皙,和上官妙云一般给人干净利落之感。 走近之后,他既不行礼也不说话,木讷般立在白靖文身侧,等待慕容雅博的吩咐。 慕容雅博朝白靖文微微颔首,“静候佳音。” 说罢,与那蓝衣少年上了马车,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宫灯的光芒照不到,他们便成了夜的一部分。 白靖文看着他们远行直至消失不见,半晌后,他回望身后宫门,缓缓舒了一口气,仔细算来,他走进这座宫门到现今离开,中间相隔不过短短三两时辰而已,然而他却觉得过程如此漫长,内容如此充厚,以至于他心里蒙上一层凝重,金骨阿隼那和慕容雅博这些人,让他沾上了巨大的变数和全新的因果。 当然,也有更多的疑团。 慕容雅博到底要做什么? 他何以如此确定宣和帝必然北上幽州? 如果说这两个问题太大,和白靖文距离太远的话,那慕容雅博说幽州布政使秦高不过是小人物,背后还有京城的人,有幽州的人,甚至还有燎国的人,白靖文便能得到一个新的推断。 他追查的所谓幕后黑手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团伙”,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一个牵扯两国,他目前没法撼动的强大势力。 他有很多信息需要处理,他需要从纷乱如麻的思绪中找到一条线,他需要这么做,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个人物,慕容雅博、萧景行、宣和帝、赵会、王延年、崔固安、萧景祐、赵公明、齐肃岳……金骨阿隼那…… 夜色浓稠,天穹之下,宫阙之上有暗流涌动,临近八月中秋的月色亦被乌云遮蔽,让人看不清月象,一如看不清这迷雾缠绕般的朝堂局势。 白靖文收起纷乱的思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復下来。 如果自己觉得太乱导致不能理清头绪,他习惯让自己静下来,然后找笔墨纸张把各类杂乱的选项一一列出,将脑海中的想法写成文字以具象化。 如此,他快步往六部巷方向走,回到翰林院分给他的廨舍。 点灯磨墨,将整件事做了一遍復盘。 翰林院失火,他开始追查,萧庆宁主动找上来要求一起查,随后他找到了“幕后黑手”用白磷放火,对方杀人灭口,端亲王萧景祐退出追查,太子萧景行要求裴纶继续彻查,于是他和裴纶开始找京城周边的炼丹方士和道观庙宇,这时候萧庆宁还是坚持要查下去的,因为她派了上官妙云过来,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和上官妙云还有裴纶在城北陈桥驿遇到了金骨阿隼那。 这个偶遇让他联想到了“幕后黑手”的作案动机,随即回翰林院找到了被烧掉的谕旨副本目录,锁定了幽州布政使秦高这个人。 到了这一步,他从萧庆宁口中探听到了秦高拿的是朝廷的盐铁,但萧庆宁却临时变卦停止追查下去,还要求他也不能再碰这件案子。 随后就是他被邀请参加这一场宫宴,亲眼目睹以太子萧景行和中书平章政事慕容雅博为首的两派朝臣之间的矛盾,起因是金骨阿隼那带来燎国国书,“邀请”宣和帝要北上幽州共商两国合兵大计。 宴会之后,慕容雅博主动找上他,告诉他幽州布政使秦高不过是一个棋子,幕后黑手能量巨大,甚至牵扯到宁朝与燎国朝堂,并言明萧庆宁不再追查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接着,慕容雅博明确表示可以帮他查这件案子,条件是他答应做萧庆宁的驸马。 起因、经过、结果……这里边什么是有关联的? 什么是必然的? 什么是偶然的? 剥去纷繁杂乱的枝桠,白靖文圈出了一个共同点—— 幽州! 如果以翰林院纵火案为起点,那么他追查到的“终点”便指向幽州。 凑巧,金骨阿隼那带来的国书也邀请宣和帝北上幽州。 慕容雅博和萧景行这些人争论的关键点也是幽州! 不难发现,目的地重合了! “幽州,幽州……” 白靖文看着这两个单独圈出来的文字,或许他已经抓住了关键所在,只是还欠缺更多信息加以补充才能确认,但他有一个强烈的预感,从翰林院起火到今日朝堂纷争,这两件看似风牛马不相及之事并非平行线,它们在幽州这个地方相交了。 “幽州,幽州……” 白靖文重复呢喃,案上写了满满当当纸张换来了这个最终的结果。 良久,他把纸张伸到油灯焰苗上烧掉,收拾笔墨,稍加洗漱,吹灭灯火。 第二日凌晨照样到翰林院上值,但他明显发现,这天所有人看他的脸色都不同了,一个两个投来钦佩又羡慕的目光,白靖文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林少游跑来道贺他才想起怎么回事。 原来昨晚宫宴之上他跟金骨阿隼那一番对答,经过一夜发酵已传遍京城,那句“忠臣不事二主”更成为了专属他的经典名句,而且这些人存在巨大的信息差,反向众口铄金,给他捧上了天! 第48页 林少游便直接夸他:“辨非兄,燎国许以国相尊荣你都能一口回绝,我算服了你了!” 白靖文:“???” 国相?不是“礼部尚书”吗?而且金骨阿隼那说了还得先教书三年看情况再给。 旁边的庶吉士也奉承:“解气!白殿魁在陈桥驿从燎国四太子手中要到一千两黄金赔偿,当朝第一人也!解气!” 白靖文:“……” 好傢伙,一块金子传成一千两黄金了。 关键是旁边的人听得津津有味,连连颔首,白靖文深知这种事越解释越乱,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冷处理,风吹过去草木自然不会再摇晃,便谦虚几句应付过去,到了中午放班时间,他专门叫上林少游找了家馆子,要了个私密的单间,先说道:“昨晚多谢瞻原兄帮忙传话。” 林少游道:“太客气了。令尊令堂还有一句交待,说是今日散值在衙署前门等你。” 白靖文:“好,我欠瞻原兄一个人情。” 林少游:“就是递句话的事,便是送你一座新宅院也算不得人情!” 白靖文:“……” 林少游:“不过话说回来,你那栋新院子地段、房舍、风水都不错,唯独缺了些家具,我已命人送了几套过去,这是贺你迁居之喜,你可不能不要。” 人家帮他传了话,算是他麻烦了人家,这会便不好拒绝,说道:“心意和礼物我一併收下了。” 林少游:“对嘛,我们年龄相仿又是一榜同科,后面互相帮衬的地方多着呢,千万别跟我客气。” 白靖文:“找你出来倒有一件事要说。” 林少游一下切换了严肃模式,还知道过去把窗户全关了以防隔墙有耳,白靖文说道:“我决定把弹劾欧慕容雅博的奏本交上去。” 林少游:“你选赵老这边。” 白靖文:“不,我中立。” 林少游皱眉疑问:“这话怎么说?” 在他看来,既然中立为什么又要交弹劾慕容雅博的奏本,这不前后矛盾么? 白靖文道:“交奏本是在赵老这边表明态度,做做样子,真要到宫门前集体跪谏我不会再参与,我之前认为慕容雅博是错的,但现在我觉得事出有因,既不看好也不看坏,当然,你可以放心随赵老等人弹劾慕容雅博,不用有任何顾虑。” 林少游是聪明人,心知白靖文肯定收到了什么风声,既然白靖文把想法都告诉了他,他也识趣不去追根究底,说道:“多谢相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人点到为止,再不说其他,当日下午回到翰林院,两人相约把弹劾慕容雅博的奏本盖了章交给赵公明,赵公明自然大喜,白靖文趁机以“烧伤未愈,疮口復发”为由继续要了五日病假,这五日之内翰林院要怎么闹便与他没有关系了,赵公明全然没有怀疑,反而嘱託他安心休养,以身体为要。 到了下午五时,翰林院准时放班,白靖文略作收拾,从前门离开。 第26章 灯前月下 这次陈玉娘不在,只有白厚存驾着马车等他。 白靖文问道:“娘呢?” 白厚存:“她帮你收拾院子不过来了,咱俩快回去帮她搭手。” 白靖文应了声好,陈玉娘不在,他和白厚存之间向来是不多话的,上了马车并不多言,父子俩只一心赶路。 他们家新购置的那座院子在杏花巷,盖因巷口有两大排杏树得名,这杏花巷跟白靖文原先住的六部巷隔了两个街区,位置虽说比六部巷差一些,但距离中央官署群也是不出半个时辰的脚程,骑马或者乘马车也就一两刻钟的事,而且巷口出来就是崇文门里街,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好地段了。 白靖文父子进门时,陈玉娘正在搬一摞枝桠,是从院子里那些树木上修剪下来的,白厚存见状赶紧过去帮忙,陈玉娘自然让他接手,说:“还是不要扔了,堆厨房屋檐下,干了可以烧火,省几个柴火钱。” 住在京城里边,烧火用的干柴、木炭、煤都是要花钱买的 ,白厚存点点头,拎起好大一摞树杈往厨房那边去了。 白靖文看了一圈,才不过两日时间,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给修了一遍,前主人在院子里种了好多兰草,东墙种了几一茶花,西墙是两排盆栽,门口那边,左右墙分别种了两颗柿子树,意为“柿柿如意”,另外还有各种白靖文叫不上名字的植株,之前来看的时候因无人打理稍显缭乱,此时已被陈玉娘夫妇打理得有条不紊,有了雅致的古典园林韵味,只是她们这个小院子比不上园林宽阔罢了,胜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陈玉娘说道:“院子差不多就这样了,你想要种什么吗?” 白靖文:“这样很好了,你们辛苦了。” 陈玉娘笑言:“一家人怎么还说这个?” 白靖文忽而心里生出一些真实的感动。 如果说之前他是代入“状元白靖文”的角色对待陈玉娘夫妇的话,那么现在这种情感是发自他的真心,原世界里,自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已很多年没有感受过如此真实的关切。 他浅笑了一下,问道:“你们饿了吗?等会我们到附近食肆吃顿饭。” 第49页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的表达感谢的方式,有点笨拙,他不是善于表露感情的人。 陈玉娘却道:“不用,厨房都收拾好了,咱自己做。” 白厚存恰好从厨房那边过来,说道:“你娘说得对,你们先去转转,我这就烧火。” 陈玉娘拉着白靖文进屋,毋庸赘言,屋子里里外外都是打扫了一遍,放眼看去一尘不染,关键是原本空荡荡的客厅已摆好了全新的家具,茶具桌椅一应俱全,陈玉娘说道:“这些桌椅字画都是你那位姓林的同僚送来的,给你买房子这事爹娘是保密的,想着要是让沾亲带故的人知道,说不得要硬送多少东西过来,对你名声更不好,但你那位同僚昨晚过来捎口信,爹娘就不好拒绝他的心意。” 白靖文道:“没关系,他的东西可以收。” 陈玉娘:“我看他挺斯文的,是什么人?” 白靖文:“他叫林少游,是和我同科的探花郎,江州豪族出身,这附近有他家好几套院子,他自己住长安街府邸,人不错,我打算与他结交。” 陈玉娘“哎哟”了一声,说道:“原来是探花郎!爹娘怠慢了!” 白靖文:“没有,他人很随和,实在过意不去,后面我们回礼就行。” 陈玉娘郑重其事道:“送什么好?娘没跟这么富庶的人家打过交道,怕失了你面子。” 白靖文想了想,有了主意,说道:“不是快秋收了吗?等咱家西郊那边的田庄收割了,送一些稻米过去,如果还有新鲜时蔬更合适了。” 陈玉娘蹙眉:“这些东西会不会太轻浅了?” 白靖文:“不会,他们喜欢这些东西,送富人讲究心意,送一般人家才论礼物贵重,当然还得看具体的人,也不能一概而论,但林少游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咱们送心意就行。” 陈玉娘恍然大悟,要把这番话当做真理记在脑子里,随后又说:“楼上也看看,你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白靖文随她一起上楼,他的房间是左边的大房,比原先房间大好多,但里边的物件、陈设都是按照原来摆放,他那好几大箱子书籍,加上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一样不漏都搬过来了,当然,还有那只狸花猫。 见白靖文进来,狸花老规矩转头乜了一眼,随即倒头又睡,似乎上辈子缺睡,陈玉娘说道:“你这猫儿好乖,今天让它过来便跟着过来了,不吵也不闹,可惜你说它是翰林院的猫儿,不然咱留下来自己养。” 其实这狸花不是翰林院跟过来的,白靖文当时是随口找了个理由应付陈玉娘,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狸花的来路,便说道:““那就留我这儿吧,我养它,家里有只猫也好。” 陈玉娘:“那感情好,等找到了家丁再养一只狗看家护院,你看看房里还缺什么?” 白靖文象徵性看了一圈,回道:“ 这样可以了。” 陈玉娘说道:“先这样住着,有缺的后面再添置,至于请的丫鬟和家丁就要多花些时间找了,人总归得仔细一点找。” 白靖文:“嗯,你安排就行,你和爹住哪一间?” 陈玉娘:“楼下的右厢房,不过平时我们还住老家那边,一来你爹方便出城料田庄,我也好照看粮铺。” 白靖文:“好,这次你们花了多少钱?” 陈玉娘一顿,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白靖文:“我心里有个数。” 陈玉娘想了想,还是说道:“你考中状元之后,官家赏银、原先读过的书院,还有邻里亲戚、乡里乡贤加上爹娘那些生意伙伴的贺银,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一千多两银子,这些年爹娘也攒了七八千两,跟牙行拿地契、房契的时候交割清楚了,总共花出去八千六百多两。” 白靖文快速心算了一下,这世界银子极贵,一两银子可以当原世界一千元来用,这院子花了八千多两,也就是八百多万,他目测这院子少说得有四五百平,还是在京城内城,繁华地段,八百多万就能连地带房一起买下来,相当于花八百万在故宫外圈买一套四合院,天漏了都没这大漏,可见在控制房价这一点上,大宁朝做得比他原世界要好! 不过吐槽归吐槽,这么算来陈玉娘夫妇为了买这套院子也是伤筋动骨了,多年积蓄几乎一扫而空,白靖文便说:“等我发了俸禄都给你们,” 他现在是六品翰林编修,俸禄一共分为三个组成部分,分别是:年俸、禄米和养廉银。 年俸六十两,禄米六十斛(一万两千斤),养廉银一百二十两。 合计起来的话,一年有接近二百两银子,也就是二十万元左右的收入。 陈玉娘却说:“你的钱你留着用,爹娘特意给你买这个院子就是让你轻松一点,方便你跟同僚或者上面那些大人交际,官场应酬要使钱娘不是不知道,爹娘这边自有打算,你不用为我们分心,娘反而要跟你说,要是你这边手头紧,直接跟爹娘说,不用去借旁人的,多余欠人情,更不要胡乱收人家的东西,现在的人指不定心眼有多坏,无功不受禄,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些古人的言语你比娘懂。” 白靖文知这对夫妇一片真心,浅笑道:“好,要是你们周转不过来也和我说,不要都自己撑着,我能帮你们分担的。” 第50页 陈玉娘呆呆一怔,她被白靖文这话触动了内心,以前的白靖文总是一心扎在圣贤书上,极少和她交流,更不会说这些体几话,现在听到白靖文主动说帮她们分担,心里自然有波澜,更多的是一种欣慰,她觉得儿子“长大”了。 “好好,一家人相互扶持,娘会跟你说的,娘不瞒着你。” 白靖文微微颔首,陈玉娘又带他逐一看了其他房间和院子里各种小布置,并说过两天再给白靖文买一匹马,不用他自己打理,巷口那家客栈有马厩,她们已经跟掌柜打听好了,那边有专门的伙计和马夫代为照看,只要每个月交固定的月钱,一通说下来,就是衣食住行用她们都给白靖文安排好了,这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之后便是白厚存做好了晚饭在下面叫她们,这一顿很丰盛,鱼肉俱全,食色生香,白厚存难得打了一小壶酒,说是既然不通知亲戚邻舍,那他们自家人贺一贺新居之喜,状元白靖文之前极少沾酒,今天白靖文主动跟白厚存碰了一杯,白厚存有些愕然,因为白靖文之前跟他是从没有主动交流的,更不要提父子俩喝酒碰杯,这是头一回,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口把杯中酒饮尽,然后给他和白靖文再满上,陈玉娘抓到了这个小细节,她说: “今天高兴,娘也陪你们喝一杯。” 朝堂那边跌宕诡谲,有风云暗涌,他们三口之家灯前月下,求岁岁年年如今日。 作者有话说: 就是庙堂官场+市井生活的穿插~看到有好几位读者贊同慕容雅博了!好,太好了!慕容这个姓氏虽然有点土味,但他是燕州慕容就很仙,他可以当主角! “慕容雅博,字见书,燕州世族,年十五,父兄皆战死……”呜呜,他太惨了。 感谢在2022-03-25 12:00:16~2022-03-26 11:2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零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巧合 饭毕,白靖文就朝堂目前的争端做了叙述,并说明他再次跟翰林院告假是为了避免卷进这场纷争,陈玉娘夫妇听罢自然贊同他的做法,她们判断的出发点很朴素,白靖文相安无事就比什么都重要,朝中那些事由上面那些大人去吵,白靖文离得越远越好。 如此,即便经过这些天恢復白靖文的伤口已经结痂转好,但为了掩人耳目,满足他“旧伤復发,疮口恶化”的请假条件,陈玉娘坚持要帮他把右手重新包扎起来,且还说要包扎得很张扬,让人一眼看出他确实有伤在身。 白厚存又说道:“听你娘的,你娘说的在理。” 这对夫妇一番好心,白靖文苦笑之余并不拒绝,一番转圜,他的右手又回归到翰林院失火后的包扎状态,白靖文暗自摇头,处理完之后,捧了半碗猫饭上去给那只狸花,和他相比这狸花就不需要假装受伤了,白靖文发现这狸花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差被烧掉的猫须尚未重新长出,影响了它的颜值。 白靖文安静看它吃完,问它:“以后就住这了?” 狸花点了点头,白靖文等了一会,看它没什么想要跟自己表示,便不打扰,洗漱之后独自上床,当然不可能沾床便睡,脑海不可抑制想起慕容雅博那些话,思索慕容雅博说帮忙寻找真相这件事,代价是他答应做萧庆宁的驸马……他应该怎么办?怎么给慕容雅博答覆?这些都是问题。 想着想着,困意一浪又一浪袭来,狸花软绵绵趴在猫窝里,兴许做了什么噩梦,嘴里骂骂咧咧,天上明月静悄悄,院子里有秋虫吟唱,不知何时,白靖文便也入梦,获得少有的宁静。 第二日起来,趁着他告假,陈玉娘夫妇拉着他去买马,白靖文乐得清闲,便和她们走一回,相马这事白厚存是行家,他自小在田庄跟牛马羊彘打交道,便连白家好多小牛都由他接生,他自己也是养马多年,自然有所研究,向来沉默寡言的他,说起马来滔滔不绝,脸上神采飞扬,逛了一圈马市,帮白靖文挑了一匹两岁大的枣红马。 这是从蒙州那边过来的纯种,骨架奇大,肌肉虬实,四只蹄掌宽实平整,白厚存说这样的马骑起来不会颠簸,相对稳当,白靖文不懂马,只知这样一匹马加上马鞍、缰绳等等骑具,最后的花费亦是不菲,一共花出去八十二两银子,也就是八万多块钱,这还是在购买的是一匹公马的情况下。 由此可见,“买车买房”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家家户户的大事,状元郎都得父母帮忙。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白靖文饭来张口只吃父母的,等以后发了俸禄,或者从其他地方得了进项,他会找到理由补给陈玉娘夫妇。 从马市出来,陈玉娘坚持要给他添置许多新鲜物件,其中包括给他裁两身新衣裳,陈玉娘对此乐此不彼,中午在外边吃了饭继续到其他坊市购物,傍晚他骑那匹枣红马,白厚存赶马车,拉着陈玉娘和满满当当一车子新购置的物品回杏花巷,在巷口处先停车,找了一家客栈的掌柜,交了月钱租下客栈马厩的一个位置,以后白靖文便可把马寄存于此,由客栈代为饲餵、洗刷、照料,相当方便。 傍晚归家,由于广宁门老家那边的粮铺和西郊田庄不能丢下太久,陈玉娘夫妇明日一早得赶回去,两人分工合作,白厚存继续烧火做饭,陈玉娘例行收拾屋子院子,白靖文本想帮她,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说道:“你受伤就该有个受伤的样子,今天带你出去走了一圈,人家都看到了,听说这附近到处都是官家的眼线,你这是装病,小心点好。” 第51页 白靖文:“……” 原来陈玉娘带他出去买马、买衣服逛了一天,背后还有这种考量? 母子俩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白靖文便上楼去看猫,有一句没一句尝试跟狸花进行深度交流,不多时,他听到有人“哐哐”敲门,由于陈玉娘就在院子里打扫花草落叶,应了声“哎”后去开门,隔得太远,后面白靖文就听不到了。 陈玉娘开了门,发现门口站了一位红衣姑娘,身后还藏了一双约莫十一二岁的小童,一青一紫,一男一女。 红衣姑娘窄袖短摆,扎了高马尾,显得干练利落,男童穿青衣,女童穿紫衣,不作普通孩童打扮,都用短簪束髮,穿戴规整,像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和小小姐。 陈玉娘并不认识她们,但她待人接物极其周到,上门是客,先笑问道:“姑娘,是您敲的门?” 红衣姑娘甜甜笑:“是啊,姨,这是你家吗?” 陈玉娘道:“对,刚搬来没两日。” 红衣姑娘点头道:“怪不得,之前我老从你家门前走,没看见有人,刚才看到你家门口有马车,我就敲门了。” 陈玉娘瞭然,心想这姑娘也住在附近,看她面善,又带着两个小孩,便说道:“原来是邻居,我们这几日还在收拾院子,没来得及拜访,倒让你们先来了,不嫌弃的话进屋喝杯茶,以后便是邻里邻舍的了,我们初来乍到,还请你们多多担待。” 红衣姑娘道:“担待说不上,喝茶不太好意思吧?” 陈玉娘:“这有什么?来,都进来。” 红衣姑娘笑了笑:“谢谢姨。” 回头给她后面两个男童女童打了眼色,三人一起跟着陈玉娘进屋,红衣姑娘四处打量,仿佛在搜索什么,还不忘跟陈玉娘套近乎,“姨,你家院子挺别致,花了不少功夫吧?” 陈玉娘道:“我们都是粗人不懂风雅,这些兰草茶花都是原主人留下来的。” 红衣姑娘边点头边四处观察,待进了客厅,陈玉娘一边招唿她们坐一边给她们沏茶,红衣姑娘试探性问道:“姨,你家挺宽敞,就你跟叔叔住呢?” 陈玉娘打理白家粮铺多年,生意场上什么人没见过,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不缺,一听便知红衣姑娘在打探她们家庭情况,便回道:“你叔叔在厨房做饭呢?等会吃了再走?” 红衣姑娘:“不了不了!喝茶就行,再吃饭真不好意思了。” 陈玉娘:“这有啥?加几双筷子。” 红衣姑娘:“真不吃了,其实我们来有事儿。” 陈玉娘若有其事问道:“怎么了呢?” 红衣姑娘:“我家有只猫丢了,找好几天了,有人说这两天在这边见过。” 陈玉娘是爱猫之人,知道猫儿丢了主人家心急,便道:“哎唷!这能急死人!什么样的猫儿?” 红衣姑娘:“就是普通的狸花,呃……这么大……” 她用双手罩出个圆圈来,中间大概比划出一只小狗大小,继续说道:“两岁多了,公的,身上是灰黑色的斑纹,肚子和脚都是白色的,我们叫它‘雪爪’。” 旁边两个小童疯狂点头,红衣姑娘说:“他俩跟雪爪从小玩到大的,感情很深,猫儿丢了,孩子晚上偷偷哭。” 陈玉娘赶紧安慰:“不着急不着急,姨也养猫,得有四只,知道猫儿有时候就这样,耍性子出去玩一两日,饿了自己会跑回来。” 红衣姑娘:“可我们家那只丢好几天了。” 青衣紫衣的男童女童继续疯狂点头。 陈玉娘凝眉道:“我们也才刚搬来两日,实在没见过你家的猫儿。” 想了想,又说道:“那这样,你把你家住哪儿告诉姨,姨帮你留心着,有了消息马上告诉你。” 红衣姑娘道:“好啊,我们住……” 陈玉娘想到明天她和白厚存就要走了,这边是白靖文自己住,便打断红衣姑娘:“你等会,姨明天不住这边,我让我家儿子下来,你跟他说,往后他在这边常住,你们刚好认识认识。” 随即出了厅堂大门,到左厢房那边往二楼上喊:“辨非,你来一下,有客人。” 白靖文正醉心跟狸花交流,一只能听懂人话还会点头摇头的猫可太有意思了,听闻陈玉娘喊他,他跟狸花说:“我先去一趟,等会再说。” 狸花不表态,白靖文转身出门,下了楼梯从左边进入底楼的正厅,他刚进门,红衣姑娘倏然站起来挺直身子,惊愕道:“白靖文?!” 白靖文:“……” 红色衣服的是上官妙云,旁边那对小孩可不就是那天帮萧庆宁批改文书的男童女童么? 上官妙云先问他:“你怎么在这?!” 白靖文也想反问她这个问题,随即略一想便得到了答案,崇文门里街、六部巷、杏花巷、东安门外大街—— 长公主府! 萧庆宁的府邸也在这附近! 院子是陈玉娘夫妇挑的,他没在意新院子的住址问题,谁知竟和萧庆宁的府邸邻近,这是多巧的巧合?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这时他身后传来了“喵”的猫叫声,白靖文回头去看,狸花主动跟着他下来,那对男童女童同时起身,像馋嘴的小孩看见糖饼眼放精光,惊喜道:“雪爪?!” 第52页 上官妙云也看见了那只狸花,指着白靖文道:“白靖文!你偷我家猫!” 白靖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6 11:23:13~2022-03-27 11:2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仓皇出走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仓皇出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既白 5瓶;熊(ー_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巧合过多 巧合过多, 仓促间白靖文也是愕然。 新买的房子跟萧庆宁住得近就算了,这猫也是她的?! 他回头看狸花,狸花“喵呜喵呜”往前跑, 直接跑到那对男童女童怀里去了。 眼见为实,毋庸辩解, 这狸花还真有公主府背景。 陈玉娘看到这一幕, 问道:“辨非,你不是说这猫儿是翰林院……” 上官妙云抢先打断:“姨!你不能信他, 他就是个骗子!前两天就骗了我家殿下!还光明正大说自己骗人,还很得意!他这会又偷猫!” 白靖文:“……” 陈玉娘当然了解白靖文的为人, 问道:“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上官妙云:“没误会!姨, 你是好人, 保不准你儿子学坏, 你要擦亮眼睛了。这也不怪你,有的人天生就坏,你放心, 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告诉我,我帮你做主, 官府不会追究你。” 陈玉娘已知上官妙云颇有来歷, 便问:“你和辨非怎么认识的?” 上官妙云:“我不认识他,是他自己要认识我家殿下。” 陈玉娘听她说“殿下”, 知道背后所指不是公主便是皇子, 这种身份让她不得不顾忌, 生怕对白靖文不利, 便用眼神向白靖文询问, 白靖文答道:“她是长公主府里的人。” 陈玉娘恍然大悟, 下意识想, 原来是“女方家的人”。 以她的立场来看,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能将国朝公主得罪,所以明知白靖文为人,也说道:“辨非,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该对长公主有所欺瞒。” 听到陈玉娘这话,上官妙云像是两个小孩吵架时,得了父母肯定的那一个,气势暴涨,挽着陈玉娘给的肘弯向白靖文发出人身攻击,“就是!你对得起这么好的姨吗?这么好的姨咋养你这损出玩意儿!” 陈玉娘哭笑不得,便问:“姑娘,您怎么称唿?” 上官妙云:“我叫上官妙云,你叫我阿云就行了,他们是阿青和阿紫,是我家殿下的书童。” 又特别指着那只狸花强调:“这是雪爪,我家殿下养的猫!你看它四只脚白白的,踩地上可不就是雪花么?雪爪这个名字还是我家殿下起的。” 叫做阿青和阿紫的童男童女继续疯狂点头。 陈玉娘说道:“上官姑娘,我家辨非做了什么错事我说他,长公主那边还望你说两句好话。” 上官妙云:“姨你放心,我家殿下没那么小心眼,就是你要小心——养这种儿子得提防养白眼狼!就说……” 她看了一圈,有了话头,继续说道:“就说你们这新买的房子吧,是不是你和叔出的钱?” 陈玉娘:“对,不过是我们……” 上官妙云越加郑重其事:“房契你千万拽自己手里!他这种儿子我见多了,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和叔大半辈子积蓄给他买了房,到时候他跟恶媳妇直接把你俩赶出门,养老你俩得住桥洞!” 白靖文:“……” 上官妙云可能也是穿越者,而且穿越之前看了很多婆媳题材的社会新闻。 上官妙云还进行总结陈词,“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咱养条狗也比养白眼狼实在,对不?” 陈玉娘讪笑道:“老百姓是有这个说法,但我家辨非……” 上官妙云用猫厌狗嫌的眼神扫白靖文一眼,一半安慰陈玉娘,一半威胁白靖文,道:“不过你和叔放心,我就住附近,以后往这边盯住了,要是他敢欺负你和叔,他在京城最好别出门。” 说完特意盯着白靖文:“谁是白眼狼我不说,就知道他姓白,很讨人厌。” 陈玉娘:“……” 白靖文不想跟她多有攀扯,便说道:“猫是你们的就带走,以后少来烦我娘。” 不待上官妙云做出回应,陈玉娘先说道:“辨非!不能跟姑娘家这么说话。” 白靖文想了想,反其道而行,放缓语气,跟上官妙云道:“不走就留下来吃饭。” 上官妙云果然立即反驳:“谁要跟你吃饭!我隔夜饭吃多了?” 随即又变脸 ,和陈玉娘笑笑说:“姨,下回他不在的时候我过来找你吃饭,咱整两盅。” 陈玉娘“哎哎”应声,上官妙云乜了白靖文一眼,喊道:“阿青阿紫,走人。” 叫阿青阿紫的男童女童抱起狸花要走——不是狸花了,应该叫雪爪,当他们抱起雪爪要走,却不料雪爪忽然从他们手中跳脱,反而跑到白靖文脚边来了。 阿青阿紫觉得奇怪,发出“谬谬”声引诱它,甚至过来抱它都无济于事,它就绕着白靖文不走。 第53页 显然它不乐意跟着离开。 阿青阿紫没办法,用无辜的眼神向上官妙云求助。 上官妙云会意,批评雪爪:“这才几天就当叛徒了?!当叛徒也选个好点的主子行不?” 雪爪不为所动,上官妙云不耐烦道:“要我动手?” 雪爪依然如故,上官妙云不跟它废话了,撸起袖子走过去,雪爪躲到白靖文脚跟后边疯狂捶打脚踝,示意帮忙,白靖文略想了想,问道:“你讲不讲道理?” 上官妙云皱眉反问:“你见过比我还讲道理的?” 白靖文:“你跟猫讲不讲道理?” 上官妙云看着白靖文一语双关回道:“我跟狗都讲道理。” 白靖文:“那好,就跟猫就道理,这猫现在跟我了,它不乐意跟你们走。” 上官妙云:“你天王老子啊说是就是?” 白靖文:“让猫自己决定,要是跟我它就点头,要是跟你们走就摇头,我来问它。” 上官妙云觉得好笑,抱着手说道:“行,你问,它要是点头摇头我转头就走。” 白靖文:“你要是赖呢?” 上官妙云脱口而出:“你当我是你呢?赖了我是二号白眼狼。” 白靖文志得意满,主动让出身位,让雪爪暴露在众目睽睽下,他便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道:“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过?” 雪爪点头。 众人:“???” 白靖文继续问:“你是不是要跟她们走?” 雪爪摇头。 众人:“!!!” 阿青和阿紫这对男童女童见怪不怪,反而喜笑颜开道:“雪爪变聪明啦!” 上官妙云目瞪口呆,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白靖文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往门口指了指让她赶紧走,上官妙云舔了舔嘴唇,实在想不到办法,就说:“行!你给我等着!” 说罢真转身就走,陈玉娘赶紧上去留人,说道:“上官姑娘,吃了饭再走,吃了饭再走。” 上官妙云勉强憋笑,回道:“没事,姨,我没生气,一点也不生气。” 陈玉娘:“……” 上官妙云又叫了声:“阿青阿紫,过夜是不是?” 阿青和阿紫正兴致盎然研究为什么雪爪能听懂人话,还会点头摇头,听闻上官妙云叫喊,两人悄声跟雪爪说话,阿青说道:“我们再来看你。” 阿紫说道:“给你带鱼干。” 雪爪点了点头,阿青和阿紫乐不可支,像收到了某个神奇的秘密约定,一边跟雪爪挥手道别,一边跟着上官妙云退出去。 待上官妙云三人离去,陈玉娘看着雪爪也大感惊奇,问白靖文:“这猫儿真能听懂人话?” 白靖文:“我也是偶然发现的。” 陈玉娘道:“我就觉得它不一般!家里的猫儿都怕它!” 白靖文反而问雪爪:“你是萧庆宁的猫怎么不早说?!” 雪爪:“???” 你也没问啊。 白靖文随即想到自己也没问,而且这猫只会听不会讲,问它只能得到“是”或“否”两个答案,它不会自己表达。 白靖文略感头疼,买个房子就在萧庆宁府邸旁边,猫也是她家的,找谁说理? 经过刚才上官妙云一番言语,加上陈玉娘自己对白靖文察言观色,知道事情不简单,便问:“上官姑娘说你骗长公主算怎么回事?我看上官姑娘是心直口快了一些,但这姑娘心地肯定不坏,既然她在长公主手底下当差,我想长公主也是通情达理的人,要是有误会,只要肯用心,总是能把话说清楚的,如果你不好意思,娘给你去说。” 白靖文:“这事说来话长,我本来不想你们操心,现在既然上官妙云找来了,我跟你们说清楚。” 陈玉娘微微颔首,这时白厚存在厨房那边把饭菜都端过来,刚才客厅这边的话他多多少少也听见了,便说道:“先吃饭,边吃边说。” 白靖文在饭桌上把那天和裴纶去长公主府找萧庆宁的经过和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陈玉娘听罢,说道:“怪不得那段时间有人传你去教司坊的谣言,原来是你为了还长公主的人情。” 白靖文:“对,我确实骗了她。” 陈玉娘沉默了,这件事的确是白靖文失信于萧庆宁,她这个做娘的明事理,不至于帮理不帮亲,想了想,说道:“你还的人情长公主还不知道吧?要不娘帮你去说清楚?” 白靖文:“不用,我们心里知道就行。” 陈玉娘道:“那你找机会去道个歉,到底是你诓骗了人家,错了就是错了,不要因为自己是大男人就拉不下脸。” 白厚存也说道:“听你娘的,你娘说的在理。” 白靖文:“好,我记下了。” 略作思忖,又说:“还有一件事。” 第29章 猫是谁的 既然话题涉及了萧庆宁, 两家又阴阳阳错住得如此之近,白靖文干脆把话题说开,将那天晚上慕容雅博找上他, 让他答应做萧庆宁驸马这件事说了一遍。 陈玉娘听罢也觉复杂,白靖文原先一心推脱这门亲事, 甚至不惜请人败坏自己的名声以达到目的, 但这短短两三日间又变成了需要跟萧庆宁成婚,这算哪门子道理? 第54页 所幸她到底是过来人, 知道先问白靖文:“你是什么主意?” 白靖文:“我与先前想法一样,长公主瞧不上我, 我对她也说不上有感情, 这种亲事能免则免, 但慕容雅博官居高位, 且我多少知他为人,他这样的人专门找我说这些话便不会没来由,我这两天都在思索他是什么用意。” 陈玉娘:“你觉得他说的在理?” 白靖文不否认, 陈玉娘说道:“娘不懂官场上那些门道,只说一点, 成亲这种事想要找个意中人又门当户对的, 千难万难,特别是像长公主那样的帝王将相家, 你如果是普通进士还好, 到了状元这个位置, 朝廷非要你俩凑一对, 为身家性命想, 便是长公主再瞧不上你, 你也得忍了。但如果你有得选, 娘希望你不要陷进去,娘看过太多听父母之命勉强结合的夫妻,由生到死话都不肯跟对方多说一句,像仇人似的活在一个屋檐下,成亲这件事爹娘不会强迫你,只要你认为对自己好,你考虑清楚了,爹娘便全力支持你,只有一样,无论你和哪家姑娘走到一起,别委屈自己也别欺负人家姑娘,娘是女人,怎么说都更了解女儿家的心思,这世道,女儿身总是更加身不由己。” 她一口气说完,又笑了笑,问道:“娘是不是太啰嗦了?” 白靖文浅笑道:“没有,你的话我听进去了,这些话书上都没有。” 说罢,不自觉陷入沉思,陈玉娘知他还拿不定主意,便说:“先吃饭吧,吃完再想,那位慕容大人也没急着让你答覆不是?” 白靖文意识回笼过来,应了声“好”继续动筷,陈玉娘又做了些交待,说的无非是她们夫妇明天便回广宁门老家那边,会尽快帮白靖文物色丫鬟家丁,白靖文这边有急需便请巷口那家客栈的掌柜派人传话,大门的钥匙她们一共配了三把,一把她们拿着,一把给白靖文,另一把存在客栈的前台,钥匙丢了可以到客栈去取,如此种种,无微不至。 当晚各自安歇不提,翌日吃完早饭天已大亮,白厚存去赶马车,白靖文便送陈玉娘出门,临行前陈玉娘不忘叮嘱白靖关于那猫的事,她说要是上官妙云非要把猫带回去,让白靖文还给人家,实在喜欢猫,她从家里挑一只脾气好的过来养,白靖文自然答应,并约定几日后中秋回去跟她们一起过节,送走陈玉娘夫妇,白靖文发现雪爪趴在围墙高处打哈欠,仿佛也在目送陈玉娘夫妇远行,白靖文抬头问它:“萧庆宁非要让你回去怎么办?” 雪爪只是摇了摇头,分辨不清它表达的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 白靖文看它昏昏欲睡就不多问,正想着如何解决这猫的事,萧庆宁真要找来该怎么办,隐约便听闻上官妙云的声音。 “前边!就前边!对,就那家,看见了!白眼狼搁那儿呢!” 白靖文:“……” 转头去看,远远看见上官妙云带着好几个人过来,待白靖文看清,除了昨天的那对叫做阿青阿紫的男童女童,竟然还有萧庆宁和裴纶! 萧庆宁一如往常清冷,依然是穿一身玄天色常服,腰间扣一条墨色玉带,窄袖紧摆,略无绣饰,只在左手腕戴了那标志性的天青色玉镯。 萧庆宁来白靖文能理解,裴纶过来算怎么回事? 等她们走近,上官妙云自然来势汹汹,萧庆宁不冷不热,阿青和阿紫则去找墙头上的雪爪,按照昨天的约定掏出肉干和鱼干去喂,只有裴纶对白靖文笑:“辨非兄,怎么乔迁新居也不说一声?好歹让我送个红包贺一贺。” 白靖文不跟他插科打诨,问道:“你来干什么?” 裴纶尚未答话,上官妙云先说:“他是大理寺少卿,除了判案还能干什么?” 又警告裴纶:“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别想着你跟他熟就浑水摸鱼。” 裴纶赔笑道:“我肯定公平公正,大宁朝的律法不可亵渎。” 白靖文搞不清楚她们葫芦里买什么药,把包的严严实实的右手扬了扬,说道:“我旧伤復发需要修养,不方便接待。” 说着转身进门,萧庆宁眉眼动了动,冷冷道:“站住。” 白靖文站住,等她下一句话,她说:“猫是我的。” 白靖文:“……” 感情上官妙云昨晚让他等着,然后气鼓鼓走了,今日一大早是把萧庆宁找来出头来了。 果然,上官妙云质问裴纶:“你是大理寺少卿,你说,猫是谁家的?” 裴纶很显然是被硬拉过来的,大清早也是难为了他,不过他年纪轻轻能做到大理寺少卿,扯皮打马虎眼这番功夫自然不差,他说:“判案要先釐清前因后果,讲究真凭实据,一切按照章程办。” 上官妙云:“你别扯!你就说,这猫是我家的还是他家的。” 裴纶果断接了句:“进去再说。” 跨步上来跟白靖文勾肩搭背,将白靖文往屋子里拖,悄声问:“怎么回事?长公主的猫怎么到你家了?还说这猫能听懂人话点头摇头,我这些年办过多少案子,再离谱也没比这更离谱。” 白靖文:“是真的。” 裴纶:“……” 白靖文:“猫自己跑来我家,它就要跟着我,你看着办吧。” 第55页 裴纶呜唿哀哉:“我能怎么办!阿云就不好煳弄了,何况还有长公主!上回你诓她那档事还没过去!” 上官妙云从后面上来讲他俩掰开,让他俩少咬耳朵,再咬耳朵撕了。 萧庆宁也随他们一起进了院子。 从接手内务库之后,一来因为刺杀不断,二来因为公务繁忙,萧庆宁极少离开公主府,更别说去某个外臣住所,这会进了院子,她看见院中草木齐整,地面光洁,虽说比不上她那边的院子精巧,但也算有一番雅致,她留心观察,发现院中并无旁人,白靖文是一个人住。 进了正中央客厅,白靖文说了句“随便坐”,然后亲自斟茶倒水。 当然,茶是倒了,喝不喝是另一回事。 上官妙云抱着手瞪他,就差说一句狗都不喝,萧庆宁还好,象徵性捧了下杯子算是还白靖文一个礼节,只有裴纶在那边唿噜唿噜真喝,喝完还帮忙打开话题,说道:“辨非兄,你这院子是真不赖,旁边有没有差不多的?我家里住腻了也想搬出来,你说咱俩当邻居,哈哈哈……” 可惜他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上官妙云改成了瞪他,萧庆宁也在看着他,白靖文目视前方,目空一切,场面一度尴尬至冰点,裴纶舔了舔唇,脑子里飞速思索应该怎么办,白靖文却先开了口。 “猫在我这比较好,它已经不是以前那只猫,你强行带走,它会不开心。” 萧庆宁可比上官妙云聪明多了,没落入白靖文的文字圈套,没说“你说了不算”,给白靖文去问猫的机会,而是从最根本的“物品所有权”入手,直言道:“跟你没关系,猫是我的,我想带走就带走。” 白靖文:“这猫在我手上有大用。” 萧庆宁:“跟我有什么关系?” 白靖文:“怎样才肯给我?” 萧庆宁:“我缺什么了需要跟谈交易?何况交易的前提是信用,你有吗?” 她也学会了趁机报復,暗讽上次白靖文诓骗他盐铁那件事。 白靖文自食其果无话可说,但这只猫他是真想留下,只好说:“那就两头养,我这里半个月,你那边半个月,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你不是跟我谈,你是跟猫谈,” 不等萧庆宁表态,他朝外面院子叫了声:“雪爪!” 趴在墙头的雪爪听闻,倏地跳到柿子树上做跳板,然后落地,不紧不慢走进来,这让萧庆宁等人看起来白靖文在唤一只听话的小狗,雪爪到了白靖文脚边不再动,白靖文问它:“你住我这半个月,住她那边半个月,行不行?” 雪爪点头。 萧庆宁:“……” 她确实诧异,昨晚上官妙云跟她天花乱坠说了一通猫会点头摇头她还不相信,包括裴纶也认为是上官妙云癔症发作,所以今天早上才特意过来走一趟,这回亲眼看到雪爪点头,裴纶感慨道欧:“猫成精了。” 白靖文不做理会,再问雪爪:“你离开我这直接到她那边去,你肯不肯?” 雪爪摇头。 白靖文再问:“要是去了你也会自己跑回来?” 雪爪点头。 白靖文看向萧庆宁,萧庆宁向来利索,说道:“就这样,还有几日到中秋,前半个月算你的。” 白靖文没意见,本以为事情已经说定,萧庆宁却说:“你们都出去,我跟他有话要说。” 第30章 百思难解 诚然, 日理万机的萧庆宁不会只为了一只猫便专门来找白靖文一趟,她大可以让上官妙云过来强行把猫要回去,如今亲自上门, 当然另有事由。 将上官妙云和裴纶等人支出去,萧庆宁直接问:“慕容雅博找过你?” 白靖文:“是。” 不用多说, 慕容雅博肯定也已经找了萧庆宁, 否则她没理由特意来这一趟。 果然,萧庆宁说道:“他的说法我不同意, 你也别想了,内务库的事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白靖文:“你误会了, 我也不同意。” 萧庆宁:“……” 白靖文:“既然话到这个份上我也跟你说清楚, 我不想当什么驸马, 是你们皇族的人为了对付你强行把这个名头塞给我, 我跟你一样也是受害者。” 萧庆宁不语,白靖文继续说道:“我们都有难处,不必针锋相对, 甚至可以在某些方面合作。” 萧庆宁冷笑:“你要是我,会不会跟你这样的人合作?” 白靖文:“这不要紧, 我只看能不能达到目的。” 萧庆宁更觉好笑:“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话说完了。” 说罢起身要走,白靖文想的是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 想要继续查幽州布政使, 他需要借萧庆宁的能量, 或者通过萧庆宁搭上慕容雅博这条线, 便说道:“你不想知道慕容雅博要做什么?!” 萧庆宁果然定了定身子, 但这还不能让她留下来, 白靖文又说:“我对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 他却信誓旦旦告诉我皇帝一定北行,他也会随驾北上,临走之前让我答应当你的驸马以帮你保全手中的内务库,他是不是在交代后事?他在帮你安排后路。” 第56页 此话一出,萧庆宁终于站住了。 白靖文道:“当年慕容雅博从燕州入京,是你母后将他保全,他比你年长不了几岁,你们情同兄妹,这世上没几个人比你了解他,你最清楚他要做什么。” 萧庆宁转身,问道:“你想要什么?” 白靖文:“我想要翰林院纵火案的真相,我要知道秦高背后那些人是谁。” 萧庆宁:“不可能。” 白靖文:“你帮我就有可能,慕容雅博已经说了有真相。” 萧庆宁:“你能跟他比?” 白靖文默然,他自知自己在萧庆宁这里印象不佳,或者说信用评级极低,这怪不得萧庆宁,是他自己诓骗在先,但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想要短时间内获得萧庆宁的信任已无可能,他只好再对不起萧庆宁一次,说道:“我比不了他,但我能借他之手对付你,你要是不帮我找真相,我会答应当你的驸马以换取他帮我查出真相。” 萧庆宁死死瞪着他,愤怒已有苗头,白靖文仍不知收敛,进一步刺激她:“千万别以为我做不出来,我不是裴纶,你也不是太子,我对你没有任何顾忌。” 岂料萧庆宁咬了咬牙,全然不吃他这套,她软不吃硬,“那你试试!” 白靖文:“……” 萧庆宁已不想再跟他多言,愤而转身,直接出了大门。 萧庆宁气势汹汹出门,上官妙云发现萧庆宁脸色不对,自然着急问:“咋了?白眼狼说啥了?” 萧庆宁:“以后别再带我来这种地方!” 上官妙云:“……” 昨晚不是你说要来吗? 随即想到一定是白靖文没给萧庆宁好脸,她即刻说:“你等着,我进去捅他两刀。” 萧庆宁喝了她一声:“走!” 上官妙云赶紧回了声“哦”,回头喊还在逗猫的阿青阿紫,“还搁这玩呢!留下来过夜?!” 阿青阿紫赶紧把手中的肉干、鱼干全部留给雪爪,并约定还会来看它,随后追着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出去了。 裴纶全程不敢说话,等萧庆宁和上官妙云走了他才进屋,皱眉问白靖文:“你又怎么长公主了?” 白靖文坦诚相告:“她不帮我查真相,我就答应慕容雅博做她的驸马。” 裴纶愕然,迷煳了好一会才问:“这事跟慕容雅博有什么关系?” 白靖文:“我进宫那晚慕容雅博私底下找过我,说是只要我答应做萧庆宁的驸马,他就帮我查真相,还明言那个幽州布政使秦高只是小虾米,背后还有京城的人,有燎国炎都的人。” 裴纶自然知道慕容雅博和萧庆宁的关系,更知道慕容雅博的为人,很大程度上,慕容雅博还是他敬仰的高山,但越是这样他越想不明白,“慕容雅博跟长公主感情极好,他们都是嘉烈太后养大的,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这就是裴纶异于常人的地方,他一下便能想到慕容雅博这么做是“有什么理由”,而不是只会问为什么,白靖文说道:“可能跟他与皇帝北上有关,他像是在安排后事,他很确定皇上会北行。” 裴纶越发疑惑了,近来朝堂那边就宣和帝是否北上吵得不可开交,他是太子党,天然支持萧景行,也就否定北上一事,现在看来他们太子党尚有优势,怎么到了白靖文嘴里,慕容雅博跟宣和帝北上幽州已经成既定事实,慕容雅博都开始安排后事了? 白靖文看出裴纶有疑惑,说道:“慕容雅博亲口所言。” 裴纶:“不行,我要告诉殿下。” 白靖文:“慕容雅博既然敢告诉我,他就不怕你们知道,说了也没用。” 裴纶语气坚决:“皇上绝不能去幽州!” 白靖文:“为什么?” 如果说白靖文看待宣和帝北上是从“三国形势”和大宁朝的未来考虑,赵公明那些老臣看待宣和帝北上是出于“君君臣臣”的理念,不肯让宣和帝以身涉险,那么裴纶就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皇上一旦北行,以殿下的性格,他一定会护驾北上,到时候京城这边谁来监国?!” 白靖文:“……” 裴纶:“端亲王不是捡现成便宜?” 这话一下点醒白靖文,裴纶跟他说过端亲王是萧景行的最大竞争对手,也是诸皇子中最受宣和帝宠爱的一个,宣和帝跟萧景行都去了幽州,京城这边的监国之人不就只剩端亲王了么?! 白靖文没想过这一层,现在看来,如果宣和帝北上,除了燎国受益,端亲王一党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裴纶凝眉沉思,百思难解道:“慕容雅博到底怎么了?这不是他的为人。” 白靖文问道:“慕容雅博是不是端亲王一党?” 裴纶:“绝无可能!慕容雅博是太子少师,他向来支持东宫,与长公主还有殿下歷来要好,端亲王跟皇后那一党人,慕容雅博看不上。” 白靖文想起宫宴那晚慕容雅博和端亲王有说有笑,当时他对朝廷局势不够了解,现在想起,慕容雅博那时是公开“投靠”端亲王了,难怪那晚萧景行对他如此痛心疾首,想起种种,白靖文喃喃道:“慕容雅博这么做背后必有谋划……” 第57页 裴纶问他:“你觉得皇上一定北行?” 白靖文:“我觉得慕容雅博很有自信。” 裴纶一时失语,他对庙堂局势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愿掺和进去,否则也不会加入大理寺专司查案,但出于对白靖文的信任,他认为自己再不能置身事外。 “我去一趟都督府。” 白靖文:“为什么?” 裴纶:“找我爹。” 白靖文:“……” 裴纶出身世族,他的家族原是河东裴氏,先祖随高皇帝平定天下,有从龙之功,歷朝歷代族中担任文官武将者难以计数,京城六部五寺众衙门,包括五军都督府、皇城兵马司、京卫所等等这些武衙门都有他们裴家的人,裴纶的父亲裴定方更是裴家数一数二的顶级人物。 裴定方官任五军都督府的都敛事,妥妥的正二品武将。 大宁朝最重要的军事管理机构分为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其中五军都督府调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兵部拥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两个衙门相互节制互不统属,直接对皇帝负责,自宣和帝向燎国议和纳贡之后,为了削弱武将权力,捂住主战派的嘴,逐渐将兵部凌驾于五军都督府之上,只因兵部那边的“文官”多是宣和帝的“门生”,拿最令人愤慨的一点来说,五军都督府第一、第二号长官,也就是原本负责统领天下兵马的左右大都督,已经空缺了整整十年! 这就是说,大宁朝这十多年间并没有武将首领,相当朝堂之上十多年没了左右丞相。 而因为宣和帝“废除”左右大都督,五军都督府便由正二品的都敛事为尊,这就意味着裴定方至少是五军都督府的前几号人物! 白靖文刚才嘴上要挟萧庆宁,但他不会真去给慕容雅博答覆,用驸马换真相,他不是这种人,他还是想从更多方面挖掘更多信息,找出慕容雅博的意图,自己先做一些尝试,但他自己这个身份求告无门,现在裴纶既然提及裴定方,或许那会是一个切入口。 如此想罢,他跟裴纶说道:“我和你走一趟。” 第31章 千防万防 有白靖文同行, 裴纶自然乐意,他先问:“你翰林院不上值?” 白靖文举起陈玉娘重新给他包扎好的右手,说道:“告假了, 不想跟翰林院那些人去闹。” 裴纶头脑灵光,一看便知白靖文是装病, 苦笑道:“就因为这种破事我才去的大理寺, 但有时候在大理寺也得站队,官场最不缺的就是拉帮结派剷除异己。” 白靖文:“走一步看一步, 能免则免。” 裴纶长唿一口气,说道:“行, 怎么走?” 白靖文:“我先到巷口客栈牵马。” 裴纶:“我回公主府取马, 你在巷口等我。” 如此说定, 白靖文回去换鞋穿衣, 带上自己的腰牌,临出门前不忘叮嘱这只叫雪爪的狸花,“饿了自己先吃一点, 厨房吊樑上的篮子有我娘给你备的猫粮。” 雪爪正卷在门口的石墩睡觉,往门外拨了拨爪子示意他别废话赶紧走。 白靖文不再唠叨它, 关好门往巷口走。 他这个院子跟萧庆宁的府邸其实只隔了一个街区, 裴纶又是那种雷厉风行之人,他刚到巷口取了马, 裴纶便策马赶到, 两人骑快马往京城西北方向走。 五军都督府总衙门在西北面的德胜门大街, 德胜门谐音“得胜”, 顾名思义是专供军队进出的城门, 因为德胜门内外歷来都有京军驻扎, 为了方便管理军队, 五军都督府的衙门便设立在德胜门内的一处高地,几乎占据了一大片街区。 这种地方自然是禁卫森严,生人勿近,并且它跟大理寺、翰林院这种衙门还不一样,大门口直接是军营设置,门前有两队兵将站岗守卫,左右有放哨的高塔和防御的箭楼,中间两排犬牙参差的拒马拦住大门,只留一个方便人员出入的小口子,其他全部用围墙拦住,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相同的箭楼哨塔,一眼望不到头。 显然,此处也有军队驻扎,而且相对于城外驻军,这里边算是中军府的亲军,常驻八千人左右,其职责之一是观察皇城动向随时候命,比如要是有某位皇子逼宫造反,或者出于其他原因发生宫变,这八千亲军便要在第一时间赶到皇城保证皇帝安全。 如此重地,要是没有裴纶这层关系,白靖文便是新科状元也无法进入。 此时有裴纶带路,一切便是水到渠成,白靖文注意到裴纶跟守门的兵将都是老相熟了,寒暄几句便直接放行。 进了门便不得再骑马,前面出现两条路,一条通往军队驻扎地,一条通往都督府衙门,白靖文跟裴纶步行了好一阵,约莫一刻钟,前边开始出现一座“府邸”,跟兵部衙门有些类似,但规制不同,整体比较粗犷高大,建筑以全黑色为主,自有一股军威,门口也有守卫站岗,门头挂着一块烫金牌匾,上面用草书写着“五军都督府”五个大字,龙飞凤舞,豪气干云,是当年建立大宁的高祖皇帝亲笔所书,只可惜斯人已矣,两百年后,当年那个君主华夷的煊赫皇朝已经面北而侍,纳贡已有十年,接下来就差称臣了。 不过令白靖文欣慰的是,到了这里还是能看出一些治军有方的影子。 第58页 因为到了这一处,即便是裴纶,守门的兵将都不认了,他们并非不认识裴纶,而是要照规矩办事,裴纶说明来意之后,他和白靖文要亮明身份做好登记,然后等专门的兵卒进去通传,得到裴定方的肯定答覆之后才能进门。 进门之后,裴纶特意叮嘱了白靖文一句:“我爹有点古板,等会要是不给好脸,你别见怪。” 白靖文:“不至于,你想跟他打听什么?” 裴纶自嘲一笑,“不要想跟我爹打听消息,这么说吧,你拿把刀架我脖子上,威胁他要割破我喉咙,他不会跟你吐半个字,反而给你个盘子接我的血。” 白靖文:“……” 裴纶可以放缓脚步跟前面的兵卒拉开距离,凑到白靖文耳边低声道:“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等会你就正常说话,不用试探,其他交给我,老匹夫防不住我。” 白靖文一时失语,感觉裴纶真的很好孝。 兵卒将他们领到一间单独的殿宇建筑,白靖文随裴纶进去,好大一个厅堂,首先看见的是挂在里墙的一副巨大地图,画的是京城城防以及周边山脉走势,地图下方有一个大平台,上边放的是军用沙盘,微缩了一座小型的京城,上边插着各种颜色的旗子和小木人。 再下来,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好大的书桌,上边堆满了各色文书,白靖文甚至看到了几卷竹简,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兵书了。 没有人。 等了好一会,墙后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告诉过你,没事不要往我这边跑。” 话音落,白靖文看见一个穿着赤红常服,方口阔面的中年男子从后厅走来,他约莫五十上下,留着整齐的络腮鬍,以铜簪束髮,一丝不苟,那双虎目不怒自威,完全符合裴纶所说的“古板”两个字,只不过多了一份上位者的威严。 这就是大宁朝的五军都敛事,正经的二品武将。 白靖文先见礼问候,说了句:“翰林修撰白靖文拜见裴将军。” 他喊将军是一种尊称,因为裴定方的官职名称是都敛事,那么他对应获封的“军衔”就是骠骑将军、金吾将军或者龙虎将军之中的一个,是朝廷给予的荣誉,这里边涉及相对复杂一些的武将散阶制度不再赘述,白靖文并不清楚裴定方具体授封什么将军,但叫一声“裴将军”总归没错。 方才有执戟郎通传,裴定方已知裴纶带了白靖文来,便道:“白殿魁请坐,老夫这是糙衙门,不奉茶了。” 不喝茶的意思就是没什么好聊的,让白靖文和裴纶快点走。 白靖文仍是恭敬回道:“不敢,将军言重。” 裴定方微微颔首,瞧了眼裴纶,指了指两边的座椅。 白靖文和裴纶落座,裴定方向裴纶道:“有话快说。” 裴纶也是心大,开口就说:“京城要乱,天下要乱!” 白靖文:“……” 裴定方:“胡说八道!” 裴纶:“慕容雅博信誓旦旦说要护驾北行,皇上如果去了幽州跟燎狗会猎,京城乱不乱?天下乱不乱?” 裴定方眼神微变,但他这种人不会有任何显露,便连白靖文也难以觉察出变化,他反问裴纶:“谁跟你说的?” 裴纶:“我有自己的线人,感觉不对劲过来跟你说一声,皇上一旦去了幽州,殿下仁孝,他就一定也会护驾北上,到时京城就是端亲王监国,这里边的利害你自己想吧。” 裴定方道:“危言耸听。” 但语气明显比之前弱了一些,这白靖文听得出来,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绝。 裴纶也不管裴定方否定自己,只说:“话我跟你说了,父子一场也算对得起你,反正我官微职小,这种事轮到不到我插嘴,就给你递个消息,怎么做是你的事。” 裴定方一时默然,白靖文全程作壁上观,倒觉得裴纶父子对话挺有意思,但不知裴纶要用什么办法从裴定方嘴里套话,等了一会,裴纶说完公事说私事。 “大后天是中秋,娘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裴定方:“那天我当值,不回了。” 裴纶:“还有话吗?” 裴定方:“你娘喜欢王婆婆桥的月饼,桂花味的,帮我带一盒给她。” 裴纶应了声“哦”,旋即直接起身,白靖文还有些愕然,心想这就走了?却发现裴纶给他打眼神,白靖文会意,向裴定方行了拜别礼,随裴纶一起离开大厅。 才出大门不久,裴纶便脸色凝重道:“有问题,真出事了!” 白靖文问道:“何以见得?” 裴纶:“这老匹夫再忙,只要他在京城,每年中秋一定会回家陪我娘吃饭赏月,这次让我带月饼,还说中秋当值,不是有紧急军务是什么?这几天他肯定在调兵!” 白靖文:“……” 一个重大的军情就因为这一盒月饼泄露了,只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裴纶不是普通家贼,他还具有灵活的推理能力。 “他跟燕州关系极好,从先帝那会就跟燕州慕容家穿一条裤子,对慕容雅博赞赏有加,如果真要调兵,八成是为了配合慕容雅博北行!” 第59页 白靖文现在算是彻底认清裴纶为什么能当大理寺少卿,家世只能算少部分,他自己的能耐才占大头,他是极具才干之人,只不过在大大咧咧的言行举止下有所掩藏,一旦展现出来,连裴定方这种人都防不住他。 既然他以小见大,从裴定方这里推断出调兵一事,便不会再袖手旁观。 “我得去找殿下说清楚这件事,管不了什么军情机密了。” 白靖文自然不对他指手画脚,只道:“有句话我要提前跟你说清楚。” 裴纶:“什么?” 白靖文:“我觉得太子和赵公明那些人不是慕容雅博的对手,我没有证据,只是感觉,慕容雅博比他们强太多。” 裴纶怎能不知?他歷来也是把慕容雅博当“先生”看待,自小听裴定方讲述慕容雅博的事迹耳濡目染,慕容雅博的能力他比旁人清楚得多, “事在人为,走吧。” 他难得严肃起来,再不多言,翻身上马,与白靖文一同奔向东宫。 作者有话说: 昨天第一天入v,感谢好多读者朋友的支持~作者会更加努力的! 感谢在2022-03-29 13:07:59~2022-03-30 11:5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霍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璇子 60瓶;小鱼饼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幡然醒悟 太子萧景行这几日频繁会见东宫辅臣, 辅佐他的专门机构是詹事府,下设三品正詹事,四品少詹事, 以及大学士、左右庶子、左右司直郎等官,可以说是专属东宫的小朝廷。除此之外还有几位“超品”辅臣坐镇, 分别是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少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和太子少保, 这六个职位一般由朝中重臣兼任,比如慕容雅博就是太子少师, 这也是萧景行叫他“先生”的原因。 可惜物是人非,詹事府依旧, 东宫还是那座东宫, 慕容雅博与东宫众臣却是分道扬镳了。 白靖文和裴纶来时, 萧景行正和詹事府几位要员讨论慕容雅博一事, 听闻属下通传是白靖文和裴纶求见,萧景行当即让人请进来,并对几位下臣说道:“白殿魁和裴少卿都是自己人, 等会该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隐瞒。” 白靖文和裴纶的大名这些东宫辅臣自然听过, 且对白靖文还有不少的好感, 只因那晚宫宴白靖文对金骨阿隼那据理力争,过程中变相替萧景行解了围, 也替大盛庙堂出了一口气。 所以当白靖文和裴纶进了内堂, 萧景行和一众东宫辅臣都是笑脸相迎, 还主动给白靖文和裴纶安排了上座, 双方一一通名报姓, 见礼问候, 寒暄完毕, 由萧景行说开场白,“子衣,你和辨非专程跑一趟所为何事?” 裴纶直入主题:“回殿下,为了慕容雅博撺掇皇上北行之事。” 萧景行霎时间收了笑意,说道:“不瞒你们,我们刚才也在商量这件事。” 裴纶:“说什么了?” 萧景行:“东宫这边的人,包括我亲自跑了好几趟,先生都是闭门不见,我的意思还是先找他谈一谈,问清楚他坚持请父皇北行的理由。” 下面当即有人反对:“殿下,慕容雅博已经表明了态度,你登门拜访他避而不见,可端亲王那边呢?朝中谁人不知端亲王这些天整日往慕容雅博府里跑?” 有人附议:“慕容雅博不仁在先,殿下何以讲义?殿下理当速做决断,允许臣等即刻上奏请求罢黜慕容雅博太子少师衔,詹事府宣布东宫与慕容雅博再无关联,走完这一步,翰林院赵老、都察院齐老、吏部、礼部那边上书弹劾便再无顾忌,若是殿下需要……” 这名官员顿了顿,目露阴恻,继续说道:“慕容雅博这些年和燕州那边往来的书信,詹事府留有不少纪录,臣等稍加‘整理’,不愁没有‘罪证’。” 白靖文听出来了,这人在暗示给慕容雅博泼脏水。 萧景行却大手一挥,说道:“休要再提!慕容先生的为人其他人不知道,你们还不清楚吗?” 那名官员娴熟地缩了回去,白靖文看得出来,他们显然已经向萧景行提过很多次这种想法,可惜萧景行并不肯接受。 至此,白靖文也是进一步了解萧景行的品性。 “仁孝忠义,光明磊落”这八个字他担得起,甚至他还是少见的拥有血性的皇子,那晚在建极殿出言呵斥金骨阿隼那为大宁争脸面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他这些品质少了一份机心,这样的人品能让他成为仁主明君,却不能让他成为开拓雄主,特别是在目前这种局势之下,他那种仁慈便不合时宜,会让他处处掣肘。 正如此时讨论如何对付慕容雅博,他显示出来的是优柔寡断而非英明抉择,至少如果换做白靖文,虽不至于用那种下三滥手段抹黑慕容雅博,这时也起码清醒认识到慕容雅博再无挽回的可能,早就发动东宫辅臣联络朝中重臣给慕容雅博压力了,何至于还窝在东宫一筹莫展? 裴纶是个明白人,更了解萧景行的为人,便看破不说破,和白靖文先不动声色,继续听这些东宫辅臣跟萧景行拉扯,到最后不了了时,裴纶才抓准时机说道:“殿下,臣有一言需要秘奏。” 第60页 萧景行闻言,让其他辅臣先行退去,厅堂内只留他和裴纶、白靖文三人。 裴纶有足够的谨慎,说道:“殿下,此事事关我爹和五军都督府的军情,我的话希望只到殿下这里。” 萧景行也知体谅:“难为你和辨非跑一趟,你想说的话要是不方便,说了与你们有牵扯便不用说。” 裴纶道:“我爹这几日要调兵,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和辨非猜大概率跟皇上北行有关,我爹掌管的中军营歷来驻守内城以随时捍卫宫廷,不会轻易调动,如今异动,只能说明皇上也要动。” 萧景行听罢毫无波澜,甚至长长舒了一口气表示如释重负,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希望驱除一些疲惫,裴纶肯把“出卖”亲爹得来的军情告诉他,他便也不再瞒着裴纶。 “这事我知道,先生提前跟我说了。” 裴纶和白靖文顿时失语,两人面面相觑,这算怎么回事? 慕容雅博已经先一步把裴定方调动中军营的消息告诉了萧景行? 裴纶仍是不敢相信,问道:“慕容雅博提前说了我爹调兵?” 萧景行点头道:“我们私下仍有书信往来。” 白靖文:“……” 这一刻,白靖文觉得自己“渺小又无知”。 他跟裴纶费了一番心思从裴定方那里得来的军情,慕容雅博早已跟萧景行互通有无,他和裴纶自以为带着慕容雅博的秘密上门,殊不知两个人在慕容雅博面前就是跳樑小丑! 裴纶的想法是把裴定方调兵这件事跟宣和帝北行扯上关系,好让萧景行迅速下定决心联合朝臣进行制止,没想到慕容雅博抢先一步,他们自认为的秘密,慕容雅博根本不在乎! 或许裴纶和白靖文踏进五军都督府的那一刻,慕容雅博已知他们多此一举。 甚至很有可能,裴定方都是故意把消息透露给他们。 然而这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不管裴纶还是白靖文,听到萧景行这样的答覆,来之前的自信瞬间支离破碎。 两人既然说不出话,萧景行便继续说道:“你和辨非肯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记在心里,只是这件事……” 他发出了苦笑,这里边透露着无可奈何,有心无力。 他说:“这件事我反对没用,先生和我一起反对也没用,即便庙堂众臣一起站出来也无济于事,关键在于父皇的态度,在于两国之间的形势。” 他干脆进一步说明:“北上是父皇自己的意思。” 听闻此言,白靖文和裴纶醍醐灌顶,如梦惊醒! 这个道理他们之前怎么就想不明白? 不管庙堂怎么争,就算吵破了天,最后还不是要听宣和帝的意见? 那如果宣和帝从一开始就决定接受燎国国书御驾北行呢? 别看宣和帝无能,可要说到带领群臣向燎国“下跪”,他和左王右崔这些主和派大臣便有心照不宣的执行力,谁也阻挡不了! 白靖文迅速想到,这就是慕容雅博如此自信的理由。 慕容雅博早就抓住了问题核心所在,他比所有人都提前洞察了宣和帝的内心。 他提出“驱虎吞狼”,不过是为了跟宣和帝一唱一和而已,君臣之间早有默契。 白靖文在脑海里迅速闪过宫宴当晚的一些画面:左右丞相一语不发,慕容雅博跟端亲王有说有笑,赵公明那些老臣群情激奋,金骨阿隼那自信满满……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左王右崔也早看出宣和帝的决心,因此选择不闻不问,端亲王为了奉承宣和帝,自然跟慕容雅博“沆瀣一气”,赵公明那些老臣则为了展示天地可鑑的忠心,明知不可为而选择上书以博得“直臣”之名,至于金骨阿隼那…… 或许在送来国书那一刻,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回想过程种种,白靖文幡然醒悟,原来在那些简单的表象之下,早就藏着既定的结局,在那个结局到来之前,所有人都在演戏,而朝堂又多么像一个个的人,撕开皮囊才能发现里边有何其复杂的人心! 但裴纶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他甚至变得激动。 “殿下不能置若罔闻,必须想办法制止,子衣愿为殿下效死命!” 岂料萧景行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什么都不用做,回大理寺做好你的少卿,你跟辨非这番心意我记下了。” 裴纶还在坚持:“若皇上北行,殿下是否也要去幽州?” 萧景行并不否认:“辨非那日也说了,燎人是虎狼之辈,他们的国书断然不可信,我身为东宫太子,必须护驾北行。” 裴纶追问:“殿下有没有想过,你和皇上都去了幽州,留下监国的可就是端亲王了?” 萧景行:“有他在起码京城不会乱。” 裴纶再问:“可你呢?!” 萧景行:“我不能躲在京城眼看着父皇以身涉险。” 裴纶最后问:“如果皇上错了呢?!” 萧景行不说话了,他没有责怪裴纶僭越犯上,就好像他也认同裴纶的说法,他也知道宣和帝是错的,但半晌之后,他给出了一番极能代表他个人性格的言辞。 “天下之事唯有一个‘孝’字没有对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是太子,也是父皇的儿子,为了这个‘孝’字,我不能留在京城。” 第61页 裴纶哑口无言,白靖文知道,裴纶很想把“愚孝”两个字说出来,但面对萧景行,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第33章 茶有问题 从东宫出来, 裴纶和白靖文走了好长一段路都没说话。 裴纶心情沉重,他已知自己无法说服萧景行,那么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萧景行与宣和帝北上, 端亲王留在京城监国,这是他们这些“太子党”无路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结果。 白靖文心情复杂, 朝堂水深, 人心叵测,跟慕容雅博、左王右崔, 甚至是萧景行比较起来,他的政治认识都太过浅薄, 起码慕容雅博这些人早就洞察宣和帝本人的心意, 对于“是否北上”的争论, 他们只是例行公事, 各尽其职罢了。 想到如此种种,白靖文深刻反思,知耻后勇, 以后再跟这些人打交道,要用更加谨慎谦虚的态度, 从高处着眼看待问题。 而走到此处, 他们已离开东宫,前边就是他们拴马的地方。 白靖文先问裴纶:“接下来想怎么办?” 裴纶苦笑:“大局已定还能怎么办?殿下若真去幽州, 我也不会留在京城。” 白靖文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每个人的决定都值得尊重。 裴纶反问他:“你呢?” 白靖文:“不知道。” 想了想, 举起陈玉娘帮他包扎的右手, 说道:“留在家里养伤。” 裴纶道:“也好, 这种局势别牵扯进来, 不过有件事你可以做。” 白靖文:“什么?” 裴纶思维很跳跃, 说道:“慕容雅博让你答应做长公主的驸马,你反而用这件事要挟长公主,这太跌份,你得跟她道个歉。” 白靖文:“……” 说不上巧合还是预谋,他和萧庆宁很快见面了。 事情发生在他和裴纶分别后的当晚,他回到新居,竟有两个太监找上门,太监上门已属离奇,细问之下更觉荒谬,这两个是后宫的传旨太监,他们送来的是皇后的口谕,皇后召他明日进宫见驾。 这道口谕看似简单,背后深意却令人颇有一番玩味。 白靖文细想之后,大概得出了一个轮廓。 原先,他和萧庆宁之间的“婚事”传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根源就是从皇后一道懿旨引出,虽然白靖文最终没有接到招他做驸马的懿旨,但懿旨确确实实已经下发,最后为什么没有落到白靖文手里,当然是萧庆宁从中做了手脚。 现在懿旨倒没有了,直接变成口谕,白靖文便不难想到是皇后“贼心不死”。 皇后一心要促成他和萧庆宁之间的婚事的理由在简单不过—— 当朝皇后是端亲王萧景祐的生母! 且不说萧庆宁向来跟太子萧景行感情好,看不上端亲王这一党,单说当年先太后把内务库给了萧庆宁而没有交到皇后这个正媳妇手上,皇后和萧庆宁这个小姑子之间的梁子便早早结下,这些年皇后借着母族强大以及宣和帝荣宠,早就冠绝六宫,但偏偏内务库一直在萧庆宁手中,站在她的立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跟萧庆宁对付不来。 故此,急着把萧庆宁嫁出去的众多人选当中,皇后说是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 想通其中关节,白靖文关于这份口谕的疑惑大抵解除,但另一种疑惑又绕上心头。 这个皇后具体想做些什么? 皇后显然不会平白无故召他进宫,特别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白靖文很难相信皇后叫他进宫聊家常。 可惜事发突然,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去问萧庆宁,思来想去只得进了宫多一份戒备罢了。 翌日果然有车驾来接,昨天那两个太监路上继续絮絮叨叨给他复述见皇后的礼仪,千叮万嘱不要仪前失态,大宁朝有皇后召见外臣的成例,只是为了避嫌自然就有一堆极其复杂的规矩,白靖文任由负责接引的内侍官施为,搜身、检查、讲礼、领路……最后在两个嬷嬷、四个宫女、四个内侍官的簇拥下,被领到了花园中的一处亭下。 亭中有石桌和垫了软裘的石椅,桌上摆放应有的茶具与瓜果糕点,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个人。 不是皇后,而是端亲王萧景祐。 甫一见到白靖文,萧景祐脸上便堆了笑意,当即起身相迎,亲自请白靖文坐下,招唿宫女斟茶倒水。 对于萧景祐此人,白靖文了解并不多,不过他能跟作为皇太子的兄长萧景行分庭抗礼,成为宣和帝最宠爱的皇子,也是皇位最强而有力的竞争者,人品如何且不提,起码是个有野心的人。 白靖文既然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萧景祐和皇后找他来必然是为了对付萧庆宁,是这俩人“有求于他”,他便不动声色,并不主动打开话题,萧景祐对他一番夸赞之后看他仍然不为所动,便不再弯弯绕绕,直言道:“听说你和庆宁之间的婚事不太顺利?” 白靖文心想“果然”,回道:“并非不顺利,而是下臣自认出身低微不敢高攀长公主。” 萧景祐一挥手,大大咧咧道:“你是父皇钦点的新科状元,正经的天子门生,如何出身低微?驸马本就应该是状元郎的,自古状元配公主,这不天经地义吗?” 他并不在乎白靖文的态度,也不知道委婉,当着这些宫女太监的面继续说道:“是不是庆宁给你脸色看了?” 第62页 白靖文默然,萧景祐身体倾斜过来靠近白靖文,耐人寻味道:“对付这种女人,不能手软。” 白靖文蹙眉,“殿下何意?” 萧景祐阴恻恻笑道:“这你不用管,等着当你的驸马就行,话在前头,到时候当了驸马,别忘了是本王给你的好,你欠本王一个天大的人情。” 白靖文缄口不语,从这三言两语之中他已基本判断出这个萧景祐是什么德行,他是有野心,但明显德不配位,肚子里那点东西,三两句话便让他原形毕露,起码跟萧景行比较起来天差地别,裴纶和赵公明那些人自发组成“太子堂”不是没有道理,只要不是瞎子,该看出萧景行才是仁君明主。 道不同不相为谋,白靖文便不愿跟萧景祐多浪费时间,说道:“下臣接的是皇后口谕,殿下可知娘娘召见我所为何事?” 萧景祐皱眉我:“什么口谕,是本王让母后召你进宫的,你还不明白?” 白靖文:“不知殿下所为何事?” 萧景祐“啧”了一声,语气中已有不耐烦,说道:“不是说了为你和庆宁的事么?让你当驸马还问东问西。” 白靖文:“……” 现在更加确信,如果他是裴纶,他也选萧景行,他是状元郎萧景祐尚且如此对待,遑论其他臣子?更别说做到萧景行那样礼贤下士,萧景祐更像一个被宠坏的皇子,除了出身优渥加上会讨好宣和帝,其他一言难尽,“端亲王”这个封号名不副实,这大宁朝也是有意思,一般的皇朝都是太子昏庸无能某位皇子精明强干,然后上演夺宫之变,此朝正正相反。 看破不说破,白靖文不愿再跟他多言语,只是静静等候,萧景祐等得不耐烦了,叱问亭下的一位嬷嬷:“母后那边怎么还没有消息?去去,去催一催。” 嬷嬷对他这种跋扈习以为常,礼了个福,领命转身离去。 不多时,白靖文先看见连廊那边走来一队人,为首的那个穿一身粉红宫裙,头上金步摇叮噹作响,长长的裙摆拖了一地,明明还隔着数十步距离,她便用左手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边走过来边眺望白靖文。 白靖文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人,此人显然不是皇后,她年纪太小了,且脚步轻盈,举止跳脱,最多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 “你就是白靖文?!” 声音在甜脆之中带着几分骄蛮,白靖文尚未答话,萧景祐先问她:“怀安?你来这干什么?” 这是怀安公主,宣和帝与皇后欧的小女儿,跟萧景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毫无疑问,因着这份出身,也是一位受尽荣宠的小主,她甩开身后的太监和宫女,径直走进亭子来,先不回答萧景祐的问题,而是就近打量白靖文,看完之后冷笑道:“我来看庆宁不要的男人长什么样,果然廋得像只猴儿。” 白靖文:“……” 他强烈怀疑这个怀安公主跟上官妙云是要好的朋友。 不过照礼仪,白靖文还是起身见礼,道了句:“下臣白靖文拜见怀安公主。” 怀安不领他的情,说道:“你别拜见我了,你拜灶王爷吧,让你多吃两口饭。” 萧景祐说她:“你来捣什么乱?” 怀安:“我没捣乱呀,你跟母后帮庆宁看男人,我也过来帮她看一看……” 她特意将视线转到白靖文身上,说道:“目前看来,这个男人不怎么样,是我我也不喜欢。” 萧景祐:“胡闹!” 怀安:“我怎么胡闹了?你怎么就不胡闹?!” 萧景祐:“你——” 但他到底还知道不能跟怀安在白靖文面前吵起来,便放低了声音以表庄重,说道:“今天是母后和我精心策划的大日子,你少说几句。” 怀安扁了扁嘴,冷哼一声,萧景祐改变策略好言好语想把她劝走,她只是不理,白靖文正好无聊,乐得看他们斗嘴,等了约莫半刻钟,原先被萧景祐派去问情况的那位嬷嬷急匆匆回来復命,说是皇后凤驾这会已经从坤宁宫出发前往咸安宫,让他们移步到咸安宫见驾。 怀安嘴快,问那嬷嬷:“为什么要去咸安宫?那是庆宁的住处,她搬出宫之后很久没人住了呀。” 萧景祐急切喝止她:“让你少说两句!” 怀安:“你不让我去我就要说!” 萧景祐:“行行行,只要你把嘴收紧了!” 他又转身过来朝白靖文招了招手,不耐烦道:“快点吧,别让我母后等你。” 如果白靖文这会还不能从他们言谈举止中看出有猫腻的话,他就对不起自己的职业了,只是一时间没法看出萧景祐和皇后打的什么糟主意,他多留了一份戒心,与萧景祐和怀安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跟着那位嬷嬷往咸安宫方向走。 诚如怀安所言,咸安宫原本是萧庆宁的住处,位于干清宫西五所西南角,但它不属于西六宫,而是独立出来的一座宫殿,按照国朝惯例,歷来是给最为得宠的公主居住,萧庆宁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之后便搬了出去,但在法理上她还是咸安宫的主人,这些年她再没有回咸安宫居住,久而久之,那边便空落下来,成为了后宫中相对偏僻的所在。 第63页 至于皇后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会面白靖文不得而知,他只知这里边一定有问题,而更为离奇的事情在他去的路上便发生了。 半途中,他们迎面走来一队宫女,白靖文目不斜视看着前方走路,没注意到具体有多少人,这队宫女见到萧景祐兄妹下跪避让,双方明明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白靖文却感觉自己的手被“碰了一下”,他觉得奇怪,暗中捏了一下,发现手中竟有异物,小心翼翼低头去看,赫然发现自己手中多出了一个小纸团! 他不动声色,继续跟着萧景祐和怀安往前走,暗里单手操作将纸团展开,发现上边写了八个繁体字。 茶有问题仔细提防 白靖文回头去看,那队宫女已不见踪影。 他小心翼翼将纸团藏入袖中,把这个秘密一併隐藏起来。 待他们到咸安宫时,皇后凤驾已停在宫外,皇后出行的排场自是不同,除了寻常的太监宫女嬷嬷之类,还多了专门的女官,她们穿着红色袍服,以玉带束腰,显得英姿不凡,除此以外白靖文还注意到多出了两队禁卫,在咸安宫门外驻守。 进了咸安宫正殿,除了皇后,白靖文一眼便发现萧庆宁。 萧庆宁自然也看见了他,两人同时疑惑,萧庆宁事前并不知道白靖文会来。 她马上看向皇后要答案,岂料皇后先发制人,问道:“景祐,你怎么把白殿魁也带来了?” 萧景祐陪她唱双簧,“儿臣听闻母后一直想见一见白殿魁,今日得空便将他领进宫来了,怎么庆宁姑姑也在?” 皇后这才跟萧庆宁对视,笑道:“巧了吗这不是?” 萧庆宁哪能不知这对母子耍的小心机?说道:“我府里还有事,先走了。” 皇后赶紧将她叫住,说道:“人都来了,总该喝杯茶再走吧?况且我们的事还没说完呢。” 萧庆宁略有犹豫,皇后已给萧景祐打眼色,萧景祐赶紧领着白靖文上前行礼参见。 白靖文对这个皇后稍作观察,只见她穿一袭雍容华贵的裙袍,头上插满了髮饰,一支凤钗尤为显眼,金流苏垂吊下来,几乎能当门帘用,稍有动作便是环佩叮噹,毋庸赘言,她手上身上指甲上也是缀满了各种首饰以彰显身份,只可惜脸上粉黛艷抹遮不住眼袋和鱼尾纹,反而在她那张尖锐的脸上衬出些许的老气来。 她叫过白靖文平身之后,吩咐手底下的女官看座,却不急着跟白靖文说话,而是问怀安:“你怎么跑过来了?” 怀安受宠溺惯了,直言道:“你们帮庆宁看男人我就过来了。” 白靖文和萧庆宁皆失语,皇后呵斥道:“胡言乱语!谁跟谁说的?还有,庆宁是你姑姑!景祐都知道喊一声‘姑姑’,你却没大没小,仔细你这身皮!” 怀安公主反驳道:“她算什么姑姑?就说这咸安宫,咸安宫本来就该是我的,她霸占多少年了?” 皇后脸色难看:“咸安宫是你皇爷爷赐给庆宁的,她一日不出阁这宫室就是她的,母后给你住的地方还不够好吗?” 怀安:“那我不管,你们赶紧把她嫁出去,我就要住这!这才是公主该住的地儿!” 听这对母女对答,白靖文忽然有点同情萧庆宁了,也大概猜到萧庆宁搬出咸安宫的一个理由—— 整天和这些人打交道,智商会随之拉低。 便连萧景祐这个纨绔也听不下怀安公主这些言语,出言制止道:“你刚答应我什么了?说了让你过来就别多话!” 怀安自知理亏,一抱手,气汹汹道:“不说就不说!以后别想让我再跟你们说一句话,哼!” 白靖文:“……” 萧庆宁习以为常,心如止水,皇后讪笑道:“白殿魁,让你见笑了。” 白靖文尚未回话,怀安又说道:“他有什么好见笑的?他自己才好笑,什么状元郎,就是个廋猴子!” “住口!再闹给我滚出去!” 皇后这是真动了怒气,她这双儿女窝囊不代表她没有手段,她能主宰六宫这么多年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严,经她这么一喝,怀安公心有余悸,这才彻底蔫了,怯缩缩回了自己的座位,嘟着嘴不敢再作声。 皇后把话题引回白靖文身上,说道:“白殿魁,得罪了。” 白靖文道:“臣不敢。” 皇后缓和了语气,给了张好脸,吩咐手底下的嬷嬷,“先上茶吧,把本宫最好的茶沏来,别失了礼数。” 这个“茶”字当然让白靖文异常警惕,那个写着“ 茶有问题”纸团还在他的袖子里。 问题在于,他知道这个茶有问题,但并不清楚萧庆宁是否知道,因为他没法确定给他塞纸团的宫女是不是萧庆宁的人,或者那宫女有没有把消息也告诉了萧庆宁。 故此,他得想个办法给萧庆宁通风报信。 那个嬷嬷听了皇后吩咐便转身出门准备茶水,留给白靖文的时间不多了。 他一只手暗捏住那个纸团,一边思索对策,显然,如果他现在走近萧庆宁强硬把纸团塞过去并不现实,皇后和萧景祐不是瞎子,而且就算把纸团塞过去萧庆宁也没法打开来看,万一被皇后察觉,追究起来,反而连累给他塞纸团的那个宫女。 第64页 如此,他必须给萧庆宁“似水无痕”地传递消息。 这很难,但再难也得想办法。 不多时,他收起思索,脑中已有策略,就看萧庆宁能不能领会了。 他先说:“皇后娘娘的茶必然是珍品。” 皇后笑言:“白殿魁是爱茶之人?” 白靖文:“松花酿酒,春水烹茶,人生乐事,茶之一道,自古君子无有不爱。” 皇后道:“不愧是状元郎,可惜本宫只粗浅识得几个大字,不能跟白殿魁煮茶论道了。” 白靖文:“下臣不敢,论起茶道,与长公主相比,下臣还是去之甚远。” 萧庆宁:“……” 白靖文莫名其妙扯上她,她当然知道有问题,于是多了份心仔细听下去。 皇后被勾起了兴趣,迫不及待追问道:“白殿魁和庆宁还一起喝过茶?” 白靖文道:“上次有幸得长公主光临寒舍,下臣曾与长公主饮茶谈天,过程中略有提及。” 萧庆宁:“??” 上次她和上官妙云、裴纶还有阿青阿紫去白靖文家要猫的时候,白靖文的确亲自给她们斟茶倒水了,但她只碰了下杯子表示礼节根本没有喝,白靖文却说跟她饮茶谈天,这件事过去才短短两天,白靖文不可能记错,而且就她看来,白靖文这种人怎么可能主动跟皇后扯到茶道这种无聊问题,还特意攀扯到她身上? 这就说明白靖文刻意挑茶说事,说的还是专属她和白靖文的“隐秘”,只有她和白靖文能听得懂。 萧庆宁何其机敏,迅速解读到了白靖文的弦外之音,茶有问题! 第34章 假意寒暄 读懂白靖文的暗语, 萧庆宁迅速做出反应。 她直跟皇后说道:“我回寝宫取样东西。” 皇后当然要看住她,说道:“什么物件?我派个嬷嬷帮你取。” 萧庆宁:“不用,阿云——” 白靖文进来时上官妙云并不在场, 此时听闻萧庆宁喊她,这才从厅外走入。 萧庆宁径直起身, 与上官妙云一道往后殿方向走, 直至离开皇后的监视范围,两人进入萧庆宁的寝宫。 “白靖文说茶有问题, 你从后门出去看,真有问题你就这么做……” 她凑近上官妙云耳畔悄声吩咐, 上官妙云连连点头, 最后说道:“好!我知道怎么做。” 说罢, 她从后殿的侧门出去, 萧庆宁略等一会,估计她应该绕出去了,自己再返回前厅。 皇后问她:“东西找着了?” 萧庆宁:“阿云在找。” 皇后笑道:“对, 这种事就该奴婢们去做。” 萧庆宁:“阿云不是奴婢。” 皇后一下阴沉了脸,但她早学会了隐藏脸色和情绪, 笑笑说:“也对, 阿云出身辽州世族,与一般奴才自是不同, 本宫这记性, 年岁不饶人。” 萧庆宁没接她的话, 皇后也不好一个人尬聊, 便跟白靖文说道:“白殿魁, 往后请你多多跟景祐往来, 提点下他的学业, 你知道景祐比不得东宫,那边有太子三师、詹事府和一众辅臣,我家景祐自小缺少名师教导,他什么都好,便只学业这一项令他父皇不喜欢。” 萧景祐如此受宠怎么可能缺少名师教导? 皇后刻意提及跟东宫的对比,话里话外的意思并非真要白靖文教萧景祐读书,而是让白靖文投向萧景祐这一党,岂料皇后有心她儿子无意,萧景祐没听懂她的话外音,还真以为皇后要请白靖文监督他读书,便道:“我事够多了还读什么书?” 又盯着白靖文说道:“你要当教书先生找其他人去,本王没这闲工夫。” 皇后侧目:“你这话怎么说的?白殿魁是你父皇钦点的状元,多少人求着他讲学。 ” 萧景祐:“我都多少岁了还讲学?” 皇后:“煳涂!你父皇多少岁了还带你们参加经筵,读书哪有轮年岁的?老百姓都知道活到老学到老。” 萧景祐颇不耐烦,这种问题令他无比厌烦,他便说:“茶好了没?都等多久了,我口都干了。” 皇后也觉得时间久了些,感觉不对劲,派了心腹女官去催,她担心萧庆宁也等得急,便又跟萧庆宁说道:“庆宁,说回咱们之前的话头,真不是本宫非要你出阁,也不是皇上强迫你,确实是你年纪大了,朝堂群臣有意见,隔三岔五有摺子递上来,你皇兄也不看,全送到本宫这来了,宗室的人,各地的王爷、王妃都在催,你是长公主也是女儿家,女儿家一日不嫁人便一日不完整……” 白靖文沉默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催婚这套说辞,古往今来没怎么变过。 这个皇后还是典型的女性自我禁锢传播者。 “女人不成家便没有倚仗,相夫教子是自古之理,若你母后还在,她也不愿看到你这个年纪还没出阁对不对?” 要是放在以往,萧庆宁肯定转头就走,但既然她已经让上官妙云出去做事,便想知道皇后和萧景祐到底要对她做些什么,这次暂且置若罔闻,任由皇后去说。 皇后说完萧庆宁,饶有深意转问白靖文:“白殿魁,依你之见可是这个理儿?” 第65页 白靖文道:“这是娘娘家事,下臣不宜多言。” 皇后不打自招:“这有什么?都快成一家人了。” 白靖文:“……” 正此时,之前出去的嬷嬷领着宫女奉茶上来,上官妙云也相继从后堂出来,白靖文发现,她给萧庆宁暗暗点了点头,白靖文同时发现,那个嬷嬷也给皇后递了眼色,主僕之间心照不宣。 一众宫女当即奉茶,皇后笑言:“这是淮州新送上来的秋茶,皇上那边专门赏下来的,正好白殿魁是懂茶之人,转头本宫让人送两盒到你府上。” 白靖文表面笑意盈盈,实则在等萧庆宁的回应,他已经把消息告诉了萧庆宁,现在理应轮到萧庆宁给他反馈,他把视线投过去,但萧庆宁熟视无睹,白靖文有些急了,偏这个时候太后亲自请他:“白殿魁快尝尝。” 白靖文:“……” 再看萧庆宁,却发现根本不用皇后催促,萧庆宁竟然捧起茶杯直接喝了一口! 白靖文顿时失语,萧庆宁没理解他的意思? 当萧庆宁喝下了第一口茶,皇后还好,藏得住表情,萧景祐却已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奸笑,白靖文越发确定这茶水有问题,但因为他这一段怔愣,皇后反而催他:“白殿魁,尝尝?” 萧景祐沉不住气了,在他眼里白靖文根本不算个人物,便道:“让你喝口茶都推三阻四,要本王餵你不成?” 皇后:“景祐!” 萧景祐别过脸去,“行行行!我什么都不说。” 说罢,他自顾捧起他那杯茶喝了一口,不忘跟一旁的宫女撒气:“想烫死本王不成?下回再这么烫,本王送你下油锅!” 宫女吓得噤若寒蝉,赶紧下跪请饶,其实那杯茶根本不烫,只是萧景祐找她们晦气罢了。 然而这一插曲并不能改变白靖文的现状,萧庆宁依然对他不做理会,反而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风轻云淡,仿若无事。 到这一步,白靖文再不能僵住不动了,情急之下,他只得选择相信萧庆宁,也喝了一口。 他猜测萧庆宁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刚才叫上官妙云去后堂一定是有了对策。 当然,他的另一个考虑是皇后总不至于在内廷毒死他,况且以目测以萧景祐这种脑子,最多在茶里给他下催情药,就算真中了招,他自信自己能克制住,根据他的认识,那些中了毒非交媾不能解的,通通是天方夜谭,毫无科学根据。 如此,他再轻抿一口,说道:“淮州上好的秋茶,当真与众不同,入口回甘,有江南肃秋之感。” 皇后心得意满,说道:“既如此,白殿魁多尝尝。” 随后就是假意寒暄,跟白靖文和萧庆宁扯东扯西说些客套话,实际在等待药效发作,她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找了个藉口离场,萧景祐更是急不可耐拉着怀庆走,皇后还知道特意支开上官妙云,说道:“阿云,我那边有几块辽州过来的青玉,你过来帮我掌掌眼,合适你挑一块走。” 上官妙云不假思索,也不跟萧庆宁回话,果断便跟皇后走了。 偌大的厅堂,瞬间只剩白靖文和萧庆宁两个人。 气氛没有尴尬,萧庆宁直接问白靖文:“谁给你的消息?” 白靖文暗松一口气,萧庆宁果然理会了他的暗语,便将藏在袖子里那个纸团取出来递给萧庆宁,说道:“我来时迎面走来一队宫女,有人塞到了我手里,但我没注意到具体是谁。” 萧庆宁看了看上边的字迹,皱眉凝思,白靖文问她:“不是你的人?” 萧庆宁摇了摇头,将纸团还给白靖文,说道:“记得烧了。” 言外之意是要保护好给她们通风报信的宫女。 白靖文将纸团收起,问道:“她们在茶里放了什么?” 萧庆宁:“不知道,我刚才让阿云从后门绕出去做了调换。” 白靖文:“……” 萧庆宁:“萧景祐喝了一杯,怀安喝了一杯。” 怪不得她刚才若无其事,原来已经让上官妙云暗中做了手脚,这算是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还不忘劝白靖文:“少跟皇后这些人牵扯,她们做事既蠢又没有底线。” 白靖文如实说道:“皇后口谕昨晚忽然送到我家里,我事前不知情,是她们找上我。” 萧庆宁哪能不明白是皇后和萧景祐为了对付她而将白靖文拉进来,说起来还是她连累了白靖文,在这点上她恩怨分明。 “以后自己小心点,要是不知道怎么办,找人给我递消息,宫里的事我来处理。” 白靖文轻轻点头接受了她这份好意,毕竟在皇后和萧景祐这种身份的人面前,他这个状元身份太微不足道了,有萧庆宁帮忙总归不会错,便说了声:“谢谢。” 萧庆宁:“别会错意,我只是在帮我自己。” 白靖文:“……” 为了不至于让气氛陷入尴尬,他主动找了话题,问道:“那宫女是谁的人?为什么帮我们?” 萧庆宁:“慕容雅博。” 白靖文蹙眉:“他应该乐意看见我们的事能成。” 第66页 萧庆宁:“是,但他不会这么下作,更不会在茶里放东西自降身份,他能事先来找你商量,你就该知道他是什么为人。” 白靖文愕然,显然萧庆宁和慕容雅博之间关系匪浅,她们之间有足够的了解和信任。 而他们共处一室说到这个时候,外面终于有了动静,上官妙云喜滋滋跑进来,迫不及待道:“快,你们快出来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1 21:08:21~2022-04-02 11:0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岁月安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知音难觅 原来, 皇后和萧景祐根本没有走远,她们就留在咸安宫外等着萧庆宁和白靖文发出动静成好事。 不出白靖文猜测,她们果然用了在茶里放催情药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不管是萧景祐的主意还是皇后自己的主意,堂堂国母做出如此卑劣之行径, 可知大宁前朝颓靡, 后宫也是烂得不成样子,究其原因, 这个皇后跟那个皇帝乃是一丘之貉,一位是母仪天下, 一位是九五之尊, 活生生把皇族朝堂折腾成了演喜剧的舞台。 萧庆宁这些年与这种兄嫂相处, 当真难为她。 看见萧庆宁和白靖文从咸安宫出来, 皇后恶人先告状,质问道:“庆宁!你干了什么?!景祐和怀安怎会如此?!” 萧庆宁赖得跟她争辩,冷冷道:“他们为什么这样你心里清楚, 赶紧把他们带回你的坤宁宫,这种事张罗出去先坏他们的名声, 再丢皇兄的脸。” 皇后霎时间变脸, 强词夺理道:“你竟敢对她们下药!” 萧庆宁不管她,只说:“怀安是被你们牵连进来的, 你要是为她考虑赶紧带她走。” 萧庆宁抓中了皇后的痛点, 皇后看了脸色酡红的怀安, 当即命令手底下的女官将怀安送上她的凤銮, 往坤宁宫送回去, 但她仍不甘心, 转头瞪萧庆宁想要撒泼, 却发现后院起火—— 萧景祐药效发作,忍不住拖拽一个宫女发情,那宫女害怕,两人便拉扯起来。 皇后怒瞪萧景祐,喝道:“你要干什么?!” 萧景祐:“我、我要纳她为妃!” 白靖文:“……” 皇后恨铁不成钢,绝不能让萧景祐在后宫胡来,便命令两个心腹太监道:“把他送回王府交给王妃处理!出了宫乘马车,别让人看见!外面传半句风言风语,仔细你们脑袋!” 又转头怒喝这一群女官、嬷嬷、宫女和太监,“管住你们的嘴!” 女官等人齐刷刷下跪,皇后:“跪什么!还不回宫?!” 想起怀安那副样子,她也不敢再跟萧庆宁撒气,只得灰熘熘赶回她的坤宁宫。 待皇后一群人离去,咸安宫前瞬间清净。 上官妙云“呸”了一声,说道:“活该!毒不死你们这帮损货!” 萧庆宁脸上却没有半分欢愉,这种事对她来说只嫌噁心,堂堂大宁皇族沦落到在后宫上演这种闹剧,她作为当朝长公主,心中羞愤又惭愧,愧疚来自于有心无力。 上官妙云最了解萧庆宁,看萧庆宁闷着脸不说话,愤慨道:“就该让他带着那些废物文官去幽州,最好被燎狗一锅端了得了!慕容雅博做得没错!” 上官妙云说的“他”指的是宣和帝,她的意思是就该听慕容雅博的话,让宣和帝带着那些文臣北上幽州与燎国国主会面,但她忽然这么说在外人听来便云里雾里,因为皇后和萧景祐这件事跟宣和帝有什么关系? 白靖文也觉得奇怪,萧庆宁看了眼上官妙云,说道:“别说这种话。” 上官妙云这种性子看不得萧庆宁受了委屈还得忍让,也不管白靖文在场,直接说道:“他能做我们不能说?要不是他默许,皇后和萧景祐敢这么做?!” 白靖文:“……” 这件事背后还有宣和帝的默许?!! 上官妙云脾气上来了便不收话:“这都多少回了?!不是他,皇后敢发懿旨给你乱点鸳鸯?景行懦弱就算了,他们是父子我不说什么,但他再要欺负到我们头上,我把这点破事全抖漏出去!” 萧庆宁用了严肃的语气,“好了!” 上官妙云:“我——” 萧庆宁示意她看白靖文,上官妙云这才意识到白靖文不是自己人,她跟萧庆宁是内部矛盾可以调和,她们跟白靖文是外部矛盾需要斗争,便道:“白眼狼!有种你敢嘣出去半个字。” 白靖文:“……” 他倒没心思跟人说这些八卦,只是替萧庆宁感到不值,原来一切针对萧庆宁的各种机心,都是在宣和帝的默认下进行,皇族宗室本就凉薄,萧庆宁与宣和帝这对兄妹尤甚,外面传言的所谓萧庆宁受宠,不过是天家“外宣”的假象罢了。 如此,白靖文便越发理解萧庆宁的难处。 他甚至开始考虑,慕容雅博那番话是否有一定的道理。 或许在这种形势下,他真是萧庆宁最好的驸马人选? 当然,这个意思他不至于在这里当着萧庆宁的面表达出来,便委婉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第67页 萧庆宁:“没有,回翰林院好好读你的圣贤书,这些事离得越远越好。” 白靖文多少料到她会这么说,不再做声,径直往宫门方向走,上官妙云看他走远,忽然想起一档事,喊道:“后天十五了,赶紧把猫还我们!” 白靖文没理会她,叫守在咸安宫前面的黄门郎领他出宫,上官妙云看他头也不回走远,冷哼道:“果然是白眼狼,救了他也不知道说句谢谢。” 萧庆宁:“是他告诉我茶有问题。” 上官妙云:“啊?!” 萧庆宁:“萧景祐把他带过来的时候,路上有宫女给他塞了个纸团。” 上官妙云反应很敏锐,说道:“不是我们的人!” 萧庆宁:“我觉得是慕容雅博。” 上官妙云:“那就是我们的人出了问题,这种事她们竟然没有事先通知我!” 萧庆宁眼神一冷,说道:“去查一查,宫里有些人不能再用了,不用手软。” 上官妙云领命,她先送萧庆宁出宫回长公主府,而后精心策划了三则假消息,马上通过联络线发给宫里的暗桩,果不其然,当晚便有一个消息泄露了,上官妙云倒查过去,发现是坤宁宫那个暗桩手底下两个太监出了问题,这两个太监因为在宫里赌钱漏了马脚,被皇后的人抓住了,因为怕死继而叛变,把他们的上线,也就是萧庆宁留在坤宁宫的暗桩出卖,这才导致萧庆宁没有及时收到皇后要做小动作的消息。 上官妙云没有手软,那两个太监第二日“病发身亡”,皇后怒不可遏,势要把兇手查出来,然而她再也查不到了,因为坤宁宫那个暗桩也“自尽”了。 至此,皇后请萧庆宁和白靖文进宫这齣闹剧便以三条人命作为结局。 后续之事白靖文并不知情,他只知萧庆宁的处境比原先想像得困难得多,而他自己看起来也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置身事外,只要宣和帝跟皇后一日不放弃对萧庆宁手中内务库的觊觎,他这个状元郎便一天不能安生。 还是那句老话,人在庙堂,身不由己。 无论哪个世界,只要活着便有阻力,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冲破阻力才能得到自由。 既然如此,白靖文便不会选择逆来顺受。 当天回去写了张拜帖,到巷口那家客栈请了一个跑堂,让他把拜帖送到慕容雅博府上。 跑堂很快把拜帖送回来,那边给了回復,慕容雅博答应见他,请他明日戌时,亦即晚上七时到府中小叙。 得到回覆,白靖文做好了打算,第二日先把狸花猫提前一天送回萧庆宁府中,还顺带给萧庆宁送了盒王婆婆桥的桂花味月饼,他没有进府,将东西交託给公主府门子便离开,往南走到长安街,沿着中央官署方向西行。 慕容雅博的府邸在西安门外、太液池旁,因有一条小河连通太液池,河边种满了杨柳,入了夜,真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慕容雅博住的地方自然雅致,此处并非那种奢华铺排的朱门绮户,而是质朴简洁融入自然,是一座藏在绿柳桃蹊之中的清幽别院,门前亦非车马络绎,宾客如云,相反还有些冷清,盖因慕容雅博此人并不热衷与人结交。 白靖文下了马,自有家僕过来帮他牵马执鞭,他出示拜帖表明身份,家僕主动见礼,请他进门。 刚进门便听闻有水声。 慕容雅博别出机杼,他在影壁后的院子右边开凿了一条沟渠引入太液池水,沟渠之上有一个大水车轮转,牵动周边各种木质机关,一般人无法看出具体功用,只知那是相当巧妙的设计。 进门便如此别致,慕容雅博约见白靖文的地方也自是不寻常,过了前院往左边的连廊走,不知不觉走上九曲折桥,白靖文回过神来,人已经在池边水榭之前,领路人给他做了请的手势便默默退了下去。 白靖文尚未近前,水榭的雕花折门从里边被人推开,白靖文发现是那晚在宫门外等候慕容雅博的蓝衣少年。 他开了门也不说话,只是盯着白靖文看,似在用目光对白靖文搜身。 “阿弈,白殿魁不是外人。” 慕容雅博在里边发了话,这个叫做阿弈的蓝衣少年让开了身位给白靖文放心。 白靖文向他拱了拱手,这才迈步进门。 慕容雅博不知点了什么灯,水榭之内并非是红色或者黄色的火光,而是一种趋于白色的清辉,像月光。 屋内陈设极能体现慕容雅博此人审美,最明显的,左右墙都是嵌入式的书架,上边的书册似被重度强迫症患者加以整理,按照大小高低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除此之外,都是古琴、棋盘一类物事,白靖文初进门,正面面对不能算是墙的一面墙,而是特意设计的另一排折页镂花木门,出去便是连着廊桥的湖心。 这像是慕容雅博平时读书凝思之处。 此时,慕容雅博从门外走进来,他穿了一身素净常服,袖袍不再像那身绯红官袍阔大,缩小了一圈,衬托他更为清瘦雅洁,而与之前最为不同的是,他的双手不再藏在两袖之中,左手戴了一个黑色手套,右手一如往常,肤色白皙,玉指颀长,极为好看。 他往中间那张方桌做了个“请”的手势,与白靖文相对而坐。 第68页 “又一年中秋啦……” 这是慕容雅博的开场白,他继续感慨:“往常这个时令,我们燕州快下雪了,阿弈,你们辽州也下雪了吧?” 蓝衣少年:“下,好看。” 慕容雅博笑了笑,问白靖文:“你和庆宁府上的阿云相熟?” 白靖文:“不算相熟,点头之交。” 慕容雅博:“阿弈全名叫上官妙弈,与阿云是姐弟。” 白靖文:“……” 慕容雅博:“当年辽州沦陷,他们上官家殊死抵抗,最后被燎人大肆屠戮,现在能找到的也只有他姐弟俩了。” 难怪上官妙云如此痛恨燎人,一口一个燎狗叫着,原来是有血海深仇,这背后必然有一段漫长的故事,但慕容雅博不会细谈,他身上的故事太多了,这只是他情由心生的一点追忆。 “你能来我很欣慰。” 慕容雅博用那玉剔雪凝般的右手拾起桌面煮开的小炉,亲自给白靖文泡茶。 “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来找我?” 白靖文先不回答他,而是问道:“昨天在宫里是你的人给我们递消息?” 慕容雅博:“重要吗?” 白靖文:“谢谢。” 慕容雅博提醒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白靖文:“我想好了,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我可以答应你。” 慕容雅博笑言:“看嘛,我就说你会答应我。放心,只要你点了头,不管最后你能不能当庆宁的驸马,我都会找出你想要的真相,秦高在幽州主政多年,他跑不掉的。” 白靖文其实想说,他答应慕容雅博已经不全是为了交换真相,因为经过宫里那件事,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觉得自己应该“帮一帮”萧庆宁,或者说,他认为萧庆宁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对待,他不愿看见萧庆宁手中的权力被宣和帝跟皇后那些人剥夺。 只是这些想法他不会跟慕容雅博细述,只说:“萧庆宁来找过我,她明确表示拒绝你的提议。” 慕容雅博:“你不是改变主意了么?庆宁也会的,为了内务库她比你看得还清楚,只是出于个人情感,心里那关过不去。” 慕容雅博说得很直白,“简而言之,她不喜欢你。” 白靖文:“……” 慕容雅博道:“你也不喜欢她嘛,哈哈,你们扯平了,但现在这个局势,你是她最好的选择,唉……” 他长嘆一口气,“少时最看不得政治联姻,到头来,自己反而成了昧心之人。” 他这种人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赤诚,话里话外的愧疚并非伪装的惺惺作态。 白靖文跟他就无须弯弯绕绕,直言道:“我有一个附加条件。” 慕容雅博倒没考虑白靖文有此一说,饶有兴趣道:“请讲。” 白靖文:“此去幽州,我随你北行。” 慕容雅博:“……” 白靖文:“你做你的事,我查我的案,两不相干。” 这显然在慕容雅博意料之外,问道:“为何要亲自去幽州?” 白靖文:“两个原因,找出真相是一个,另一个我想亲眼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 慕容雅博默然,白靖文继续说自己的想法:“翰林院失火烧掉给幽州的谕旨副本,金骨阿隼那带领燎国使团进京,你笃定皇帝北上幽州,我感觉这三件事有关联,但没有证据就,你是知情者,我没妄想从你这知道些什么,我只要一起去幽州。” 慕容雅博陷入凝思。 后边的上官妙弈为之侧目,因为他跟随慕容雅博多年,除了那个人,已很少有人能让慕容雅博陷入长时间的凝思。 良久之后,慕容雅博不作任何辩解,他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一个折中的办法。 “我不能接纳你同行,可以给你指一条去路。” 白靖文道:“说。” 慕容雅博:“你可以去找庆宁。” 白靖文:“……我怎么确定她会帮我?” 慕容雅博:“没法确定,我不能控制所有事,更不能让所有人都随我的心意,我只能判断庆宁大概率会帮你。” 白靖文也陷入了思索,他去幽州的原因并非临时起意,他已经感觉到背后的风云暗涌,幽州有他需要的真相,更有他强烈直觉的指引,最终,他给了慕容雅博答覆:“好,我没有其他要求了。” 慕容雅博表露少有的凝肃,“此去兇险,我仍建议你慎行,但我深知无法将你说服,非要去,做好打算。” 白靖文颔首领了他的好意,说到这一刻,他和慕容雅博才捧起茶杯喝了第一口。 初升的圆月倒影于湖心,溶溶辉光经过水面反射渗进来一部分,投影在墙壁上形成虚幻的波纹,使得整个房间愈加光明透彻,有种涤盪人心的清冽,慕容雅博放下茶盏,问道:“我劝说皇上北行,朝中反应激烈,连景行都对我失望至极,我会不会是个坏人?” 他这个问题问得像个小孩,白靖文却是郑重对待。 “我说了不算,要天下人评判,要看歷史怎么写。” 第69页 慕容雅博略有释怀,说道:“我真希望评判我的史官是白殿魁这样的人。” 白靖文:“公道自有公论,我个人感觉你并无坏心。” 慕容雅博:“哈哈,我该早点认识你,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嘛。” 说动兴致起处,他以茶代酒,跟白靖文说:“来来,我们干一杯。” 白靖文真与他碰了一下,说道:“祝好。” 慕容雅博收敛了笑意,回道:“彼此彼此。” 离开慕容雅博府上时,月亮爬到了门头,明天便是十五的中秋节。 白靖文要回自己的马,他就不再返回杏花巷新家那边,而是直接沿着宣武门大街往南走,出了内城继续南行,直到广宁门大街往西,那就是他老家所在,前几日他跟陈玉娘夫妇约好中秋一起过,所以提前一日回去,当然,这次回去不止过节,他至少要跟陈玉娘夫妇说两件事。 第一件是他改了注意要做萧庆宁的驸马,前提是萧庆宁肯接纳他。 第二件是他决定北去幽州。 毕竟他现在不是孤家寡人,除了是白靖文本身,还带着状元白靖文的属性,他就要帮状元白靖文考虑到陈玉娘和白厚存这对父母,就算是出于他自己的感情,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认为也有必要和这对夫妇交待自己的想法和去向。 大宁朝的中秋节颇有不同。 这日一大早,京中诸店铺皆挂“醉仙”酒旗,售卖秋日新酒,大一些的茶楼酒肆还会结络门面彩楼,第一觞酒价折半以招揽市人争饮,当然月饼是提前已有售卖,这一日便做最后折价,更不必说还有新上市的石榴、梨枣、葡萄、枨橘、榲桲之类应季水果,傍晚家家户户先在各自家中的神台祭拜先人,而后早早吃过团圆饭,此时,整个帝京便开始酝酿一个躁动的夜晚。 城中街巷置挂彩灯,各片街区都有不同的灯会,富贵之家搭建高台彩榭,准备水酒果脯请人赏月,各大酒肆置办灯谜诗会,年轻男女相约月下,才子佳人提灯夜游,孩童这一夜也能玩个通宵达旦,便是深夜也是亮如白昼,鼓笙乐舞彻夜不休。(注) 白靖文家的铺子自然也售卖了自家粮食酿制的新酒,由于有他状元郎这块金字招牌,陈玉娘刚开门新酒便销售一空,她实在推託不过,连两个几个酒缸都让人买走了,而且即便他和陈玉娘夫妇已经达成共识不收礼物,各种月饼瓜果还是悄然摆满了桌台,陈玉娘早早关门谢客才算了事。 随后,陈玉娘夫妇把该做的人情都做了,改送的礼物都送了,他们一家三口便圆圆满满过中秋,这天晚上白靖文自然没有把两件事说开,这有大煞风景的嫌疑,千里共婵娟便请不要再说别离欧,第二日他还在家里逗留了一天,晚上吃饭时才说: “娘,之前说找家丁和丫鬟的事先放一放。” 这么说是为了找之前的话题作为切入口,不至于太突兀。 作者有话说: 注:引用自《东京梦华录》,作者有改动。 感谢在2022-04-02 11:04:16~2022-04-03 11:2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飘然雨蝶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98140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难得投缘 陈玉娘知他有话要讲, 便仔细问道:“怎么了?” 白靖文:“一件私事,一件公事,两件事我都得先跟你们商量。” 陈玉娘:“一件件说, 一家人没什么不好商量的。” 白靖文:“第一件是我和长公主的事,我原先跟你们说我不乐意当那个驸马, 但现在……” 他缓和了语气:“我换了主意, 如果长公主那边点头,我会当这个驸马。” 陈玉娘夫妇相视一眼, 之前白靖文跟她们提过慕容雅博,她们多多少少知道个中情由, 便问:“你又见过那位慕容大人了?” 白靖文点头, 说道:“不是慕容雅博胁迫我, 而是这里边涉及皇族之间的权力争斗, 原先招我做驸马的懿旨是皇后颁发,但中途被长公主拦截,所以后面才有我跟长公主的各种传闻, 后来兜兜转转,我的态度始终是想办法拒绝, 但现在我想站长公主这一边。” 陈玉娘何其聪敏, 白靖文提及“皇室争斗”,又说和长公主站在一边, 她便听出了关键所在, 问道:“假若你真做了长公主的驸马, 你便跟长公主站在一边, 另一边是些什么人?” 白靖文:“……” 他当然不能说是宣和帝跟皇后那些人, 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说道:“长公主掌管先太后留给她的内务库, 内务库总领皇族天下私财,皇室很多人便都盯着长公主手中这份权力,宗族的人急着把她嫁出去就是这个原因,非要说的话,觊觎长公主手中权力的人都是我们对面的人。” 陈玉娘知道内务库的规模,她这些年打理白家这两间粮铺已属不易,何况管理内务库那种庞然巨物,深知其中艰难,她又同为女子之身,对萧庆宁自然有高度的感同身受,感嘆了一句,“长公主真不容易。” 白靖文道:“我知道她的难处,但这只是个人感情,慕容雅博特意言明内务库在长公主手里还能落大宁百姓一份好,要是被其他皇族的人拿去,多半变成祸患。” 第70页 陈玉娘和白厚存也算是不大不小的生意人,她们能够理解白靖文说的“祸患”是什么意思,不说其他行业,京中好多大粮铺就是内务库的产业,这些粮铺不用纳税交钱,还能做官家的生意,占尽各种便宜,如果不加以节制管理,一定会出乱子,便道:“若是为了大宁百姓,娘就不能说什么,你是官家的人便该做官家的事。” 与天经地义应当履行的“义务”相比,陈玉娘又把白靖文的安全降低了一个档次,她接受了白靖文做驸马的理由。 第一件事便算说定。 白靖文说到第二件事。 “我想离开京城去一趟幽州。” 这件事当然也要给出解释,但不能说去幽州查纵火案的幕后黑手,因为在陈玉娘看来那就不是他的义务了。 白靖文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皇上有可能率领文武百官北上幽州,我品级虽低,但作为新科状元,为了表忠心就要上书请求随驾北行。” 陈玉娘不是那么好煳弄,她说:“听说皇上待在宫里十多年了,忽然去北边办什么事?” 白靖文:“听说是跟燎国皇帝会面,其他还不知情。” 提及燎国,陈玉娘夫妇便锁紧了眉头,武神关战役到了才十五年,她们记忆深刻,先帝战败,北境六州三郡变成三州两郡,当年多少人南逃她们怎会不知?便是岁贡,就算宣和帝君臣有意宣传成“议和”,但老百姓嘴上不说,心里自有一桿秤衡量,现在只不过是“不谈国事,讳莫如深”罢了。 现在是自家人说话,陈玉娘便直言:“燎国有什么好人?跟他们只能谈军务,你是文官,不要趟这趟浑水。” 白厚存终于也说道:“听你娘的,你娘说的在理。” 白靖文已经想好说辞,回道:“放心,皇上都去了便没有危险,况且这么多年我一直待在京城,也该出去走走看看,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总要远行的,三年之后翰林院散馆,或许我就会放到地方为官,提前走一走有好处。” 陈玉娘仍不放心,问道:“得走多久?” 白靖文:“这事还是机密,具体出发日期不清楚,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 陈玉娘:“能不去吗?” 白靖文顿了顿,有所触动,因为听出了陈玉娘委婉的殷切恳求,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陈玉娘笑笑说:“你决定了就行,爹娘不会拦你,去之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给你打点行装。” 白靖文:“好。” 两件事便都说定,为了照顾陈玉娘夫妇的心情,白靖文又说了些劝慰的话。翌日,他和陈玉娘夫妇再吃过中饭便离家回了杏花巷的新院子准备回翰林院上值,在这之前他整理了一遍朝堂局势,最终得出一个难题—— 如果他也去幽州,慕容雅博那边既然表明不肯接纳,就算他上书请求随驾北行也肯定会被中书省驳回,思来想去,他最后的选择似乎也只有找萧庆宁帮忙。 再去找萧庆宁帮忙的话…… 自己脸皮会不会太厚了? 而且萧庆宁凭什么帮他? 苦思无果,便想着走一步看一步,看看后面有没有其他机会。 五日装病假期结束,他照常回翰林院上值。 他离开的这些天,翰林院在赵公明的带领下一致对外,已经完成了集体上书、宫门跪奏等等一系列举措,旗帜鲜明,强烈反对宣和帝北上,请求诛杀慕容雅博极其一众祸国党羽,然而毋庸赘言,他们所做的一切徒劳无功罢了,因为他们反对的不是慕容雅博,而是他们的宣和皇帝。 和五天之前相比,白靖文已经知道背后关键,而且他的见解、心境和政治认识已经大不相同。 自从见过裴定方、萧景行和慕容雅博之后,他已不是之前的“政治小白”,至少现在坐在翰林院中,他就知道眼前这看似简单的站队,赵公明带领翰林院的人和慕容雅博那些人进行两极对立,背后其实有更为复杂的政治思考。比如看待赵公明反对慕容雅博这件事,他之前只能看到赵公明这些老臣是出于“君主安危”考虑,为了恪守人臣该尽的职责,表示应有的忠心,这才坚决反对慕容雅博,而现在他看到了赵公明这些人更深层次的心思—— 作为翰林院长官,宣和帝的第一秘书,赵公明这些老臣早已其实洞察了宣和帝的心意,亦即他们知道北上幽州是宣和帝自己的意思,只是看破不说破,但依旧坚持自己的立场进行反对,他们是通过反对慕容雅博而反对宣和帝,一个是不知而为之,一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两相对比,天差地别。 不止赵公明,六部尚书,都察院那些御史,左王右崔,慕容雅博,还有许许多多的京官重臣,这些人就算自己一时半会看不透,也会有政治盟友指点说破,他们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从万人之下走到一人之下,步步走来,谁又是等闲之辈? 想通其中种种,白靖文便心怀敬畏,也学会了要以更高的视角和更缜密的心思看待朝堂问题,这不得不说是他在政治上的一个进步。 如此,接下来他在翰林院中便例行公事,该做什么只做什么,静心观望,仔细揣摩,安分守己,低调学习,除了跟探花郎林少游打听下最新进展,其他都是闭口不谈,而为了感谢林少游送他家具那份心意,中间主动邀请林少游到家中小聚,第二日林少游也做了回请,还把他那位中书省的同乡叫了过来,他的同乡是一位七品中书舍人,叫做姜明允,字照之。 第71页 姜明允比白靖文和林少游大“一届”,他是三年前参加科举殿试的二甲进士,虽不是状元探花这等一甲出身,但他属于那种个人能力比写八股文突出的类型,科举成绩限制了他,个人能力却成就了他,今年从翰林院散馆,他得到赵公明和翰林院其他学士一众推举,赵公明跟负责官员升迁的户部尚书是至交,两大助力直接将姜明允推入中书省出任七品中书舍人,稳稳噹噹的京官,往后升迁大概率就是在中书省里挑位子,再不济也是到六部提拔任用,前途无量。 更难得的是,在中书省,他是慕容雅博的绝对拥趸。 “一直想请瞻原牵线与白殿魁结识,现在终得一叙,既然有瞻原这层关系在,我跟白殿魁也就不怕交浅言深了。” 温室之中,泥炉煮酒,姜明允主动打开话题。 白靖文回道:“照之兄客气,承蒙抬爱,往后和瞻原兄一样,叫我辨非即可。” 姜明允笑言:“好,难得投缘,我们满饮此杯。” 这杯酒喝完,再序了年齿长幼,他与林少游、白靖文便算有了结交。 姜明允之前已经向向林少游了解过白靖文,他自己也有耳目打听到慕容雅博和白靖文私下见过面,都是聪明豁达之人,便没有多余的试探或者遮掩,直言道:“皇上北行就在这几日,中书省这边已经有了苗头,王崔两位公相不再发话,现在是慕容长子在主持大局。” 第37章 尘埃落定 姜明允说得很笃定, 白靖文发现姜明允说这些事时,眼中透露出一种嚮往,就好像他也想站到慕容雅博和左王右崔那种位置之上, 这不是野心,而是一种坚定的进取。 “只可惜我数次找慕容长子请求与他随驾北行, 他都做了驳回。” 说罢, 姜明允眼里稍有失落,只因在北行一事上, 他没有得到慕容雅博的青睐。 林少游道:“你从庭论一开始便支持慕容长雅博,皇上真去幽州, 你就是慕容雅博的‘功臣’, 他没理由不带你。” 姜明允为难道:“我也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 这几日慕容长子在中书省议事都没有再叫上我。” 话毕, 他陷入凝思,在反思自己的过错,寻找嚮慕容雅博“请罪”的因由, 在慕容雅博面前,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他就像一个朝拜者, 慕容雅博是他敬拜的神祇。 白靖文听了他和林少游的对话,说道:“前几日我去慕容雅博府上找过他, 我也说了随他北上一事。” 有如此巧合? 姜明允竖直了耳朵, 赶忙追问:“慕容长子如何答覆?” 白靖文摇了摇头, “也拒绝了, 不过他有些话或许可以用在你身上。” 姜明允洗耳恭听, 白靖文:“他说‘此去兇险, 建议慎行’。” 姜明允蹙眉不语, 白靖文把话说破:“他不让你去,是不是让你远离是非?” 姜明允:“……” 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但他很快抓住了重点,问白靖文:“此去兇险,有何兇险?” 白靖文摇头:“他原话如此,或许特指我一人,只因我要去幽州找人,那人在幽州位高权重。” 他没具体说是幽州布政使秦高,倒不是不信任姜明允和林少游,而是不愿让他们遭受牵扯。 姜明允略作思索,说道:“不对,并非特指你一人,中书省还有好些同僚的进言也被慕容长子驳回,这几位同僚与我一般,从一开始便支持慕容长子北上的主张,照理说他不该撇下我们。” 言下之意,慕容雅博所说的“此去兇险”不是特指白靖文一个人,包括他的“心腹”。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姜明允心思缜密,他又心系慕容雅博,瞬间便得到结论。 “慕容长子此去也有兇险!” 白靖文:“……” 很有这个可能。 从他自己的回忆中寻找细节便能得到不少印证,比如,慕容雅博最先在宫里找上他,不是有“交代后事”的意思么?在去幽州之前,他要帮萧庆宁把驸马这件事安排好,他认为白靖文是最佳的驸马人选。 敏锐觉察到这一点,白靖文感觉自己可能在“慕容雅博为何坚持宣和帝北上”这个问题上找到了一丝突破口,他问姜明允:“能否把慕容雅博拒绝随驾北行之人列出来?随驾北行的人员名单也找一份出来。” 姜明允是聪明人,一下被白靖文点醒,“可以,我尽快办妥!” 但他显然比较老成谨慎,又说:“这件事或许关乎慕容长子的谋划,希望只到我们三个人,不要向外人透露。” 白靖文:“我对慕容雅博没有恶意。” 林少游自然也不会外传。 世事如此奇妙,对于白靖文来说,林少游原本只是“边缘人物”,是他在翰林院的一位同事,一位同科朋友,两人之间的交集一般只在翰林院的上班时间,之前林少游想做中间人介绍他和姜明允结交,中途因他有事一直未能成行,等到今日方才凑成一桌,桌上自然而然聊起慕容雅博此人,一经说起,冥冥之中像有一根线把他们串在一起,互相印证,最后竟然被他们找到了某些关于慕容雅博的隐秘。 第72页 这隐秘或许就在随驾北行的人员名单和未能随驾北行的人员名单上。 他们三人顺利组成“小团伙”之后,果然如姜明允所言,朝堂那边长达半个月的争论终于尘埃落定。 首先是燎国四太子金骨阿隼那率领使团北返,宣和皇帝亲自率领庙堂众臣到安定门送行。 接着,五军都督府、京卫指挥司、骁骑卫这三大军事衙门陆续有了动作,白靖文特意找裴纶打听消息,裴定方果然抽取了八千都督府中军引兵北上,这是打头阵的队伍;京卫指挥司原本负责皇城宫禁,也抽调了三千禁卫驻扎到德胜门外,这等于公开说明宣和帝即将御驾离京,至于骁骑卫…… 这是大宁朝臭名昭着的特务,歷来是皇帝爪牙,用来对付内臣外戚,现如今掌握在大内监赵会手中,人数多少已不可计算,只知金骨阿隼那尚未离京之前,京城之中过半骁骑卫已先一步奔赴幽州。 这些是都军略防备上的安排,至于文政方面,白靖文自己便能看得一清二楚,裴纶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皇太子萧景行主动放弃监国之权,亲自担任京卫指挥使,亦即率领那三千禁军护送宣和帝北上,端亲王萧景祐顺利监国,左右丞相留京辅国,中书平章政事慕容雅博擢封“行在大臣”,全权负责北行之事。 而在朝堂风云涌动的变化之下,白靖文还真从慕容雅博手中找到了一条细密的线! 姜明允顺利找到慕容雅博圈定的随驾名单,通过对比,白靖文三人发现了关键所在! 像翰林院大学士赵公明和都察左御史齐肃岳这些真正的忠直之臣,慕容雅博通通以年事已高为由,强行将这些人留在了京城,便是“年事不高”的,像姜明允这些年轻干臣,慕容雅博亦用各种理由剥夺他们随驾北行的资格,相反,一些原先强烈反对他,而后又上奏请求随驾北行以表忠心的官员反而被拉入了陪驾的名单,最为讽刺的是,白靖文在名单之中还发现了两张老面孔,一个是刑部侍郎,一个是都察院的敛都御史,当初调查翰林院纵火案时,就是这两人和大内监赵会在旁指指点点。 经过详细对比,白靖文得到了一个事实。 慕容雅博把“好官”留下,把“坏官”选了上去。 虽不能说绝对,比如萧景行还是担任了京卫指挥使,端亲王萧景祐则留下来监国,但白靖文和姜明允都看得出来,慕容雅博就是往这个趋势选人,在这点上,姜明允这个被慕容雅博抛弃的拥趸有强烈的感受。 “没错,随驾大臣多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拿中书省这几个来说,全都是熘须拍马之徒!” 姜明允证明了这个事实,白靖文看着名单久久不语,慕容雅博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这是一个不宜妄下决断又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 而在他们找到问题答案之前,在宣和帝认可,左右丞相缄默,随驾大臣的奉承之下,慕容雅博得以将一切顺利推进。 宫里的谕命终于传到了翰林院。 宣和帝北上幽州的诏书以及回復燎国的国书,由慕容雅博代表中书省监察,翰林院大学士赵公明与翰林院诸学士起草,白靖文、林少游以及榜眼和其他庶吉士负责校对检查,当然,赵公明等人闹了几场,拒绝动笔,只可惜他们违拗的不是慕容雅博而是宣和帝,无奈之下,北行诏书以及国书还是从翰林院送到了中书省。 到这一刻,白靖文也不能再等了。 因为在这道诏书正式颁发六部传告天下之前,慕容雅博已经为北行铺好了道路,随驾北行的官员也都确定下来,在慕容雅博的监察之下,他不可能加入随行名单,他尝试找过赵公明,希望赵公明给他机会,哪怕准他告假独自北行,但毫无疑问遭到了驳斥,赵老学士不允许他趟这趟浑水。 他也找过裴。 萧景行北上,裴纶自然要想方设法跟随,但很可惜,裴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一是萧景行拒绝他同行,二是大理寺不放他走,第三最关键,裴定方派了一队都督府的亲兵时刻监视他,完全断绝了他北行的去路。 姜明允和林少游能量有限,姜明允自己也被慕容雅博限制,别说把白靖文送出去。 如此种种,白靖文就不得不考虑慕容雅博给他指出的明路了。 他得找萧庆宁。 问题在于…… 他好意思拉下脸吗? 别忘了,上次他和裴纶来长公主府诓骗萧庆宁之后可是说了句:“放心,我不会再来找她”。 事实证明,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把话说得太满,“真香”两个字往往伴随我们的一生。 他白某人还是觍着脸来了长公主府,而且为了减少尴尬,他还花了心思把处在严密监视下的裴纶一併带了过来。 两人站在萧庆宁府邸门前,裴纶注意提醒白靖文:“话在前头,是你自己非要来,长公主要是记仇我也没办法。” 白靖文从怀里掏出一袋鱼干,维持着最后的倔强,“我来看猫。” 裴纶不屑一笑,说道:“这种……这种理由狗都不用,谁信吶?” 话音刚落,背后有人叱问:“你俩干嘛?!” 上官妙云先逮住了他们,用狐疑的眼光打量,像在审视两只蟊贼。 第73页 裴纶咽了口唾沫,迅速反应,一把将白靖文手中的鱼干抢过来,回道:“我们来看猫。” 白靖文:“……” 第38章 有求于人 上官妙云将信将疑, 抱着手睨视他们,裴纶狡辩道:“之前说好那只猫各养半个月,没说中间不能来看, 等那猫带回辨非兄家里,你们也可以来看。” 上官妙云“嗤”了一声, 说道:“事儿真多!” 说罢, 径直从白靖文和裴纶中间穿过去,直勾勾走向长公主府大门, 裴纶见状,赶紧给白靖文打眼色示意跟上去, 还咬耳朵悄没声说道:“行啊!没想到那猫是个妙笔, 还有这种作用!” 上官妙云回头:“嘀咕啥呢?” 裴纶赔笑道:“没有没有, 看猫看猫。” 上官妙云白他俩一眼, 但还是领着他们往府里走。 那只名叫雪爪的狸花猫在萧庆宁的书房。 仍是上次那一间,宽阔院中,临湖而建, 好大一间独栋的殿宇建筑。 进了门,萧庆宁照例在埋头处理公务, 那对叫做阿青阿紫的男童女童照旧在旁打下手, 白靖文发现萧庆宁依然穿那身窄袖紧摆的玄天色衣裙,只不过这次她搭了一件白色中衣, 在交领处叠出黑白分明来, 煞是好看。 听闻动静, 萧庆宁抬头瞧了眼, 看了看白靖文和裴纶, 不做言语, 继续奋笔疾书, 直到上官妙云说:“他们说来看看雪爪。” 萧庆宁邹了邹眉,仍不说话,用笔尾指了指身后的一个大书架。 不用叫唤,雪爪自己从那个书架跳下来往她们这边走,白靖文和裴纶相视一眼,决定先假装餵猫,裴纶给了一条鱼干,问道:“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 白靖文:“……” 要不是和萧庆宁等人先前在确认过这猫会听人话,并给出点头摇头的回应,他们大概率会认为裴纶精神有问题。 还好雪爪领裴纶的情,一边发出普通猫吃鱼时的“喵呜喵呜”声,一边点头回应,裴纶道:“那就行,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说,不是外人。” 白靖文继续失语,裴纶知道带着他,说道:“来,辨非兄,你也餵点,这猫一半还是你的。” 白靖文蹲下去餵猫,但鱼干总有餵完的时候,他不想这么干耗下去,便给裴纶使了个眼色,裴纶会意,假装干咳,假装寒暄,“这天还挺热哈,阿云,有没有茶水什么的?” 上官妙云:“没有!餵完没?餵完滚蛋。” 裴纶卑微解释:“嗓子上火。” 上官妙云:“那你咋还能叭叭呢?上火没把你烧哑巴了?” 裴纶:“我……这不是……喝杯茶……” 白靖文算是看出来了,在上官妙云面前裴纶的作用约等于零,只好放下这些弯弯绕绕,把最后的鱼干通通给了雪爪,他自己拍了拍手站起来,也不敢正视萧庆宁,只厚着脸道:“确实有件事跟你商量。” 萧庆宁顿了下,把手中作批註的狼嚎搁在砚台的笔槽上,饶有兴趣抬眼,示意白靖文继续说下去。 白靖文仍不敢跟萧庆宁对视,但也没有忸怩,直言道:“慕容雅博把事情办成了,我来之前,你皇兄北上的诏书已经从翰林院送去中书省。” 萧庆宁问道:“我不知道吗?” 白靖文坦诚相告:“我也想去幽州,但慕容雅博明确表示不接纳我同行。” 萧庆宁哪能不知白靖文是什么意思?或许白靖文尚未进门之前她就猜到了来意,于是明知故问道:“然后呢?” 白靖文稍有顿挫,还是说道:“想请你帮这个忙。” 此话一出,萧庆宁没表态,上官妙云忍不住先开口:“啧啧啧……谁给他脸呢你们说?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大盆脸,上次咋说的?就在这!也是在书房!” 她开始皱着苦瓜脸模仿白靖文的神态和语气,嘟着嘴道:“我刚才骗你的,知道是盐铁我更要查,我食言了。” 白靖文:“……” 上官妙云瞬间收起表演形态,瞪着白靖文:“狗都要皮,就你不要脸!还好意思来说帮忙?!” 向来只跟雪爪说话的阿青和阿紫也开口帮上官妙云叠音:“狗都要皮,就你不要脸!还好意思来说帮忙?!” 这种情况裴纶就不能不说话了,正要开口帮白靖文解围,白靖文却先说道:“我错了。” 萧庆宁:“……” 白靖文:“上次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萧庆宁觉得甚好笑,问道:“你觉得道歉有用?” 白靖文:“我觉得你有这个气量。” 萧庆宁:“我听过不少阿谀奉承的话,你这句说得最为顺其自然。” 白靖文满脸凝肃:“我是发自肺腑。”又补了句:“否则也不敢来找你。” 萧庆宁再度失语,或许是慕容雅博来找过她,或许她已经知道白靖文答应慕容雅博做她的驸马,又或许是她也心知白靖文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站在她的角度来看,白靖文的确诓骗过她,但她心底里说不上对白靖文真有多么厌恶,只能说略有一些关于白靖文失信于她的反感。 第74页 不过其实在查翰林院纵火案的时候,她便看到了白靖文的能力,她发现白靖文与她预想中的书呆子并不相同,后面又有几次接触,她更确信白靖文至少是一个值得共事的对象。 既如此,她心里有了个主意,便说:“好,我可以帮你。” 她回答得如此果决,白靖文当然知道有附加条件,便问:“我要做些什么?” 萧庆宁先不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我也要去幽州。” 白靖文:“……” 萧庆宁:“慕容雅博也不会准我北行,而且因为我的身份,要应付的阻力不比你小。” 白靖文问道:“这跟你帮我去幽州有什么关系?” 萧庆宁道:“当然有,一起去。” 白靖文:“??” 连上官妙云都听出了惊疑,带上白靖文显然属于萧庆宁临时起意,因为萧庆宁事前并没有跟她商量,但她又知道萧庆宁已经在策划北行,便不得不提醒萧庆宁:“殿下,这白眼狼不值得咱……” 萧庆宁抬手让她打住,一双凤目紧盯白靖文,自有煌煌威仪,白靖文第一次感受到萧庆宁如此盛气凌人。 “慕容雅博心思缜密,你我想随驾北行都不现实,得走自己的路。” 白靖文:“什么意思?” 萧庆宁:“我们自己挑另一条路走。” 白靖文:“……” 萧庆宁没有犹豫,接着说道:“你、我、阿云还有他——” 她扫了眼裴纶,裴纶心惊,他对萧庆宁有着无与伦比的敬畏,在他看来,萧庆宁与萧景行的安全等级属于同一级别,他断然不敢让萧庆宁冒险,当即强烈反对,“这不妥!此去幽州何止千里?而且那边局势复杂,谁知道慕容雅博要干什么?这次是跟燎人谈,只有有燎人在准没好事,殿下不能以身犯险。” 萧庆宁不急不躁,问他:“你爹是不是派人把你看住了?” 裴纶:“……” 萧庆宁:“没有我你出不了京城。” 裴纶还在坚持:“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毁坏大局,太子殿下已经走了,你得留在帝京,否则谁来节制皇后跟端亲王那党人?有你在,至少内务库不会出问题。” 萧庆宁一句让他哑口无言:“我一定会去幽州,跟你去不去无关。” 裴纶哑言,萧庆宁态度坚决,转而跟白靖文道:“这是我的底线,没得商量,你们要走只能跟我一起走。” 白靖文问道:“你们大可自己走,为什么要我们同行?” 萧庆宁似有不耐烦:“是你有求于我,我说出条件,你能答应便点头,不能答应我便让阿云送客。” 上官妙云这会帮亲不帮理,忽略了她刚才还在劝说萧庆宁不要带白靖文北行,说道:“大男人别磨磨叽叽,我家殿下公务缠身,没时间跟你耗。” 裴纶急忙劝说:“辨非兄!这件事万不能行,我们不能弃长公主安危不顾,要是出了差错,你我就是罪人!” 白靖文问他:“我们不去她就不去了吗?” 裴纶一顿,眼神空洞:“这……” 白靖文不再管他,向萧庆宁道:“最后一个问题。” 萧庆宁:“讲。” 白靖文:“我们去幽州各有道理,裴纶为了保护太子,我为了暗查秦高,你呢?” 萧庆宁道:“别废话,说你的决定。” 白靖文:“什么时候走?” 萧庆宁:“等慕容雅博那边的消息,御驾行营离京之后我们再走,慕容雅博走了我才好安排。” 白靖文:“怎么走?” 萧庆宁:“等消息。” 白靖文:“走之前我们要做什么?” 萧庆宁:“等消息。” 白靖文:“……” 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其他答案。 不管如何,这一趟还算是顺利谈下来,幽州之行总算有了眉目,只不过多了萧庆宁这个变数,但也没奈何,既是有求于人便只能有所割捨,这世上万事万物,总不可能完全照自己的心愿实现,遗憾是常态,完美才是错误。双方说定,他和裴纶一同离开萧庆宁的府邸,他看裴纶仍是面有难色,便说:“她去意已决,连慕容雅博都没法阻止,你做什么都没用,非要说的话,你和上官妙云一路护送,她还相对安全些。” 裴纶道:“事情太突然,我还是得好好想想。” 白靖文当然给他时间,只是朝堂那边却不会给更多的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5 11:27:00~2022-04-06 09:1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期一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离开 九月初三, 露似真珠,月似弓。 初四日,黄历上写:“宜嫁娶、祭祀、出行、冠笄、立券。” 在慕容雅博和那些看不见的手的联合推动下, 司天监的天官很快择定了九月初四这个黄道吉日,宣和帝的御驾终于从承天门正式离开禁宫, 礼部、鸿胪寺、京兆府等衙门组织了盛大的送行队伍, 市井百姓、商贾富豪云集于街市两旁,他们名义上是来送行, 实际上只为一睹圣颜,而到了城北德胜门, 文武百官依左右罗列城门两旁, 可惜, 宣和帝的御辇并未停留, 留京送行的文官员连他的面都见不上,便是捡了大漏获得监国之权的端亲王萧景祐都只是侍立御前,听了三两句圣训而已。 第75页 直到宣和帝的行在仪仗浩浩荡荡离开德胜门, 人们这才愿意相信,这个当了十五年皇帝便深宫躲了十五年, 整日修道炼丹, 索求长生不死的宣和皇帝终于御驾北行了。 有的人看到了希望,有的人看到了绝望。 看到希望的并非全是无知者, 也有一些虔诚的信徒, 他们还愿意相信这个皇朝, 相信他们的天子是蛰伏了十五年而待一鸣惊人, 带领他们大宁朝重返那个煊赫的中央之国。 看到绝望的当然是赵公明和都察御史齐肃岳为代表的这些铮臣, 只因他们深知此去幽州是宣和帝自己的意思, 此行并非御驾亲征, 而是跟燎国谈定“秦晋之好”,他们劝阻过,争取过,但无济于事,他们只能看着自己的皇帝走向他们认为的穷途末路,他们无能为力。 然而更绝望的是,这些心属东宫的老臣,留在京城还要侍奉领了监国之命的端亲王萧景祐! 绝望之中带着噁心。 于是,宣和十五年,经过燎国四太子金骨阿隼那亲领使团进京呈递国书,大宁朝堂分成两极对立,白靖文参加宫宴,朝堂矛盾进一步激化,太子少师慕容雅博与东宫众臣正式决裂,左右丞相缄口不语,白靖文与裴纶拜会裴定方和萧景行,登门拜访慕容雅博,得到指点又去找了长公主萧庆宁……至此,一切的争论终于万般落定,长达接近一个月的庭辩最终变成了现实,大宁皇帝与太子在一种近乎仓促的进度下双双北行。 但这些都不是白靖文所要关心的了,慕容雅博既然与宣和帝成功北行,按照他和萧庆宁之间的约定,他们的出发日期也不会远了。 他当然不需要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萧庆宁给他消息。 萧庆宁做事从不拖沓。 就在宣和帝御驾离京第二日,白靖文照常到翰林院上值,赵公明派人过来叫他到署堂那边听命,白靖文到了署堂,此时赵公明正跟翰林院几位学士痛心陈述,白靖文听了几句便知晓因由,原来赵老学士今日到宫里参加了早朝,被初次监国的萧景祐气到了。 见到白靖文进来,赵公明脸色有所缓和,招唿白靖文过来坐,白靖文行礼落座,赵老学士先说了句肺腑直言:“辨非,国家正值风雨之秋,我们是老朽了,未来在你们身上。” 白靖文知道赵老学士特意找他过来不会只说这些勉励之言,便先仔细应付着,说些劝慰的话,赵公明听罢心情稍有好转,最后才说道:“有件差事要你来办。” 白靖文:“赵老请讲。” 赵公明:“九月初九是重阳日,以往是由太子殿下领诸皇子、公主、宗族亲王拜谒帝陵,今年却是不同,殿下北行,端亲王留京监国,朝堂那边便商议由睿王领行,我们翰林院歷年负责撰写谒文,今年的谒文由你主笔。” 这事来得突然。 萧氏皇族确实有在九月初九拜谒帝陵的传统,问题出在“撰写谒文”四个字上,因为这种涉及皇室祭拜的文书需要慎之又慎,向来是翰林院中学士级别以上有经验的官员负责,现在忽然交给刚刚考取状元不久的白靖文便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便是反常,反常背后必有蹊跷,白靖文快速思索,很快得到了答案。 照以往的规制,撰写谒文的主笔会获得同去拜谒帝陵的“恩荣”,而宁帝陵在明京城东北方向,位于伏龙山南麓青秀峰下,从帝京出发有两日路程,也就是说,如果白靖文写了这篇谒文,他就能名正言顺离开京城。 而作为先帝和先皇后的嫡女,当朝的长公主,萧庆宁也一定会去拜谒帝陵。 这两者联繫起来意味着什么答案已经很明显。 白靖文落得这份差事,背后必定是萧庆宁的策划。 想通背后的道理,白靖文向赵公明应了这份差事,赵公明颔首道:“谒文明日放衙之前送来与我看。” 白靖文行礼告退,从署堂返回编检厅,中午放班,他让林少游找了姜明允过来,将谒文这件事和他的推测说了,最后总结道:“萧庆宁只要带我出了京城,到时稍微找些藉口,比如感念先帝与先皇后,选几个人留下来守陵,就算守上三五个月都不会人怀疑,去幽州足够了。” 两人皆以为然,白靖文道:“你们想好了,此去危险重重,若真决定要去,我想办法把你们捎上。” 林少游和姜明允属于那种满腔热血不安现状的进取之士,又一心想要追随慕容雅博,现在多了白靖文,便多了捨命陪君子的热情,双双回应道:“若能同去幽州,我俩甘愿为辨非兄驱驰。” 白靖文:“不说这个,你们等我消息。” 如此说定,酉时放班他直接去找萧庆宁,果不其然,萧庆宁直言道:“是我安排的,你照做就行,其他等离开京城再说。” 白靖文道袍:“我想多带两个人,一个是和我同科的探花郎林少游,另一个是他同乡,中书舍人姜明允,都是可信之人。” 以萧庆宁耳目之多,哪能不知白靖文与这两人交好?她早就调查过林少游和姜明允的底细,便回道:“可以,但我只负责把他们带出京城,之后怎么去幽州他们自己想办法。” 白靖文:“什么意思?” 萧庆宁:“我们不走官道,他们不能跟我们同行。” 第76页 白靖文:“好,我去跟他们商量,尽快给你答覆。” 萧庆宁嘱咐了句:“家里有什么需要打点的赶紧去,时间不多了。” 白靖文领了她的好意,当晚回去连夜奋笔疾书,借状元白靖文的写作功底,将谒文一气写成,第二日等赵公明下朝从宫里回翰林院,他提前把谒文交上去,赵公明读罢甚为满意,当即给他写了封公函,盖上翰林大学士的印章,让他带着到礼部交接。 除了科举考试选贤任能,礼部也负责监视礼仪、岁供祭品等事,拜谒所用的谒文也在他们的责任范围,白靖文贵为状元郎,又有赵公明亲笔所书的公函,这件事跑一趟便办了下来,礼部收下他的谒文原稿,且把他记入了拜谒帝陵的随行官员名单。 当天中午,他再让林少游把姜明允找来,把萧庆宁的原话向他们做了转述,继而说道:“萧庆宁应该另有安排,她有自己的考虑。” 姜明允却道:“这样足够了,只要能让我们名正言顺离开京城,给我们足够的告假时间,我和瞻原尽可以结伴去幽州,到时我们和你约定在幽州碰面即可。” 白靖文:“好,我将你们的话带给萧庆宁。” 姜明允道:“请向长公主转达我们的谢意。” 白靖文点了点头:“谒文我已经交上去了,出发时间就在这两日,你们尽快准备,跟家里做个交待。” 姜明允和林少游应了声:“省得。” 三人说定,姜明允自回中书省衙门,白靖文和林少游回了翰林院,他自己也要给家里交待,于是他写了个便条装到信封里,署了自己的名字,让人送给萧庆宁,内容无非是请她帮忙安排姜明允和林少游离京,并转达姜明允和林少游对她的谢意,随后酉时放班,他直接回广宁门大街那边的老家,北行之事他得跟陈玉娘夫妇说清楚。 由于之前已经跟陈玉娘夫妇打过招唿,这件事也不难说清楚,陈玉娘只问他:“需要打点些什么?娘这就给你备好。” 白靖文道:“不用,萧庆宁做事向来缜密,我再带东西显得多余。” 陈玉娘想了想,说道:“那出门在外钱总是要带的,厚存,你把银票取来。” 白靖文刚要拒绝,白厚存说道:“听你娘的,你娘说得在理。” 白靖文顿了顿,随后说道:“好。” 又想到一个“好”字未免太单薄,对不起这对夫妇的深切关怀,便说:“你们在家多些注意身体,临近秋收,粮铺和田庄实在忙不过来便多顾几个人,我会让翰林院的书吏把我的俸禄直接送到家里来,不算多,但顾几个人总该够的。” 陈玉娘连声说好,当晚吃过饭白靖文留宿一夜,第二日便有礼部的官员给翰林院发公函专程抽调他加入拜谒帝陵的队伍,告知他出发的时间、地点,并给他带了专用的服装、礼器等等。 初六日,他被徵召到东安门外集合,拜谒帝陵有皇族宗室的人,有礼部的官员,有司礼监的宦官,有皇城兵马司的卫队,加上从各个衙门抽调上来的官员,形形色色,眼花缭乱,也是一个颇为壮观的队伍了。 当然,萧庆宁说话算话,姜明允和林少游也被巧妙安排到了队伍当中。 队伍集合完毕后,在礼官和仪仗队的带领下,盛大的队伍如一条臃笨的长虫,缓缓朝东北方向的帝陵蠕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6 09:12:46~2022-04-07 14:0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98140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俊逸如风 队伍出了京城已是日中, 照计划在城郊驿站停驻修整,白靖文和姜明允、林少游三人凑在一桌吃喝,不多时, 做普通护卫打扮的裴纶悄悄摸过来。 “没办法……” 裴纶脱掉头上厚重的圆顶铁盔,指了指脸上的假鬍子, 说道:“我爹留下那几个亲兵看得紧, 只能先这样了,到了皇陵那边再回復英俊面容。” 姜明允和林少游看向白靖文, 白靖文介绍道:“这位就是裴子衣,大理寺右少卿。” 出发之前他跟姜明允和林少游提过裴纶, 两人当即见礼:“原来是裴大人, 久仰。” 裴纶还礼道:“我听辨非提过你们了, 都是自己人不必见外。” 姜明允和林少游知道裴纶不拘小节的性格, 便不再多言,只听他和白靖文交谈。 白靖文问裴纶:“除了我们四个,萧庆宁还带什么人没有? 裴纶:“应该没有吧, 就我们跟阿云。” 白靖文:“萧庆宁这趟北行目的是什么?上了路就是队友,信息要互通, 没必要藏着掖着。” 裴纶“啧”了一声, 说道:“我跟你不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白靖文直接问他:“知不知道萧庆宁为什么这么做?我一直想不通。” 裴纶一下变严肃,下意识看了看四周, 压低了声音, 说道:“我猜跟慕容雅博的谋划有关。” 白靖文:“如何确定?” 裴纶:“长公主跟慕容雅博都先太后带出来的人, 她们感情很深。皇上北行, 慕容雅博非但没有劝阻反而一手促成, 背后必有因由, 放眼整个帝京, 能看破慕容雅博心思的,除了长公主还能有谁?” 第77页 这是实话,却不是白靖文想要的答案,他问:“她为什么非得自己去幽州?” 裴纶耸了耸肩表示这个问题他也无能为力,不过他更凑近白靖文,说了个重磅消息。 “我来之前查过了,除了我爹随行护驾的中路亲军,都督府左右两线的军队都有了动作,北边我估计也差不多,这么大的军调近十几年少有,可能真要打了。” 大宁朝主要的军备力量是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组成的军事系统,另外加上各州郡军镇的卫兵和一些地方驻兵,但那些相对都督府兵马来说不可同日而语,五军都督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府兵马,中路亲军驻守京畿,兵力最为雄厚,裴定方从内城领出去的八千人只是很小一部分,京郊大营的兵马不会少于十万之数,左右两线亦即都督左军右两军,分布在京城两翼,北边的就是都督前军,主要分布在幽州、山海郡、朔方郡一线,防御燎军。 根据裴纶的说法,都督府的中军、左右两军加上前军都有动作,虽说不至于倾巢而出,但也绝对算得上是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了。 裴纶分析道:“慕容雅博这种人真会跟燎狗合兵攻打西凉吗?当年在幽州守通天阙,他们燕州死了多少人?他父兄叔伯甚至是兄弟姐妹又死了多少人?要说仇恨,他跟燎人的仇恨最大,我看这次他要动真格,跟燎国死战!” 白靖文三人听罢皆相视对望,思索之后,白靖文说道:“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我认为这不是慕容雅博的真实意图。” 裴纶愕然,问道:“怎么说?” 白靖文不忙着答他,而是问姜明允:“照之兄怎么看?” 姜明允:“我应该和辨非兄想到一块去了。” 裴纶:“你们就不要弯弯绕绕了!” 白靖文道:“来之前我们和照之兄找到了一条线索,这条线索可以看出些苗头。” 线索就是姜明允总结出来的名单,慕容雅博把“好官”留在京城,把“坏官”带了过去。 为了让裴纶有较为直白的理解,白靖文举例说明:“包括照之兄在内,无论中书省、六部还是其他衙门,原先支持慕容雅博的人都被留在了京城,就是说慕容雅博反而把自己的心腹剔除出局,我们顺着这个思路查了慕容雅博亲点的北上官员名单,发现基本都是些庸碌无能之辈,你还记得我们查翰林院失火时的刑部侍郎和都察院的御史么?那两个人就在随驾的队伍之中。” 裴纶蹙眉,以他的头脑自然不难发现其中蹊跷,白靖文说出结论:“慕容雅博真要跟燎人开战,带这些酒囊饭袋过去不是添堵吗?” 姜明允也补充道:“兵者乃国之大事,慕容长子不是如此冒失之人,与燎国一旦开战便是死战,非倾举国之力不能行,说句诛心之论,便是慕容长子和我们有心与燎人决战,但皇上和左王右崔那些人呢?现在绝非开战的时机。” 裴纶深以为然,思索良久才问道:“调了这么多兵马既不跟西凉打又不跟燎人打,慕容雅博到底要干什么?” 白靖文和姜明允也卡在这一步了,想要提前拨开迷雾看到谜底,除非萧庆宁肯透露答案,否则只能到了幽州才见分晓,如此,白靖文先把话题转回萧庆宁身上,问裴纶:“萧庆宁有没有跟你说过她的计划?” “什么计划?” “拜谒帝陵之后我们怎么走?” 裴纶摇头,“我还没有见过长公主,现在是跟你们先见面。” 白靖文道:“等她来找我们再说。” 如此说定,裴纶不多言语,取了他的头盔返回他的岗位,不多时,听闻礼官在前边唿喊起行,拜谒帝陵的队伍便走上官道,继续往东北方向的伏龙山进发 。 初七夜抵达帝陵外行宫,初八日,礼部、司礼监与众官署的人各司其职,开始筹备第二日的祭奠仪式,白靖文也接到了一个任务,作为谒文主笔人,礼部的官员请他去指导宗室的皇子、王爷和公主抄写谒文,因为心诚则灵,这些皇子、王爷没本事写出原创的谒文便亲手抄一遍,烧的时候才见孝心。 九月九日是重阳节,民间说的是登高怀远,遍插茱萸少一人,皇族宗室讲究排场自然不是插一两株茱萸这么简单,拜谒大宁朝歷代帝王、皇后的陵寝,有繁复冗长的礼仪和礼节,白靖文和姜明允、林少游等人也被裹挟其中,作为外臣,他们也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听从礼官的指示,执行各种拜谒的礼仪。 但这些对白靖文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都在等萧庆宁的消息。 礼仪完成的第二日,行宫里边传来消息,由于昨天拜谒帝陵感念至深,许多皇族宗室子弟认为一天时间还不够,他们纷纷请求斋戒茹素,留下来继续守陵表示孝心,而这也是歷年的老规矩了,无论是随行的官员还是皇室宗族心里都清楚这些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最多耗上几日便可回京享受富贵荣华。 但长公主萧庆宁不同,听说她专门挑了一间简陋的宫室,说是要青灯礼佛,日日诵经,念足九九八十一日才肯回京,实际上在那边诵经礼佛的不过是萧庆宁预先安排的替身而已,相对的,白靖文、姜明允、林少游和裴纶加入了留守名单之中。 第78页 第二日清晨,东方亮起一层灰白,马蹄踏过青草露珠,山林微风,最是怡人,就着黎明前最后的夜色,白靖文四人驻马一处山峰高崖,放眼俯瞰,下方皇陵行宫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中连成一片,就着皇陵地形走势铺排,真是虎踞龙盘,蔚为壮观。 白靖文脚下已是伏龙山边界,只待下山再行几里路便能正式走上北行的官道,不多时,萧庆宁和上官妙云骑马赶到,按照之前的约定,姜明允和林少游不得同行,他俩已提前做了计划,见礼谢过萧庆宁之后,姜明允和林少游与白靖文、裴纶道别:“辨非兄,子衣兄,大名府再见,一路小心。” 白靖文道:“路上小心。” 裴纶抱拳道:“保重,幽州见。” 上官妙云给他们指了官道的方向,他们在马背上行拜别礼,先一步往北边方向走了。 目送姜明允和林少游离开,裴纶吸了一口晨气,五脏六腑为之一凉,感慨道:“终于出来了,我早等不耐烦了。” 上官妙云:“你以为走得轻松,知道废了多大劲才出来?你旁边那些护卫还有皇陵守军全都是暗桩。” 裴纶笑言:“知道,所以走的时候,我给他们下了泻药。” 上官妙云:“……” 白靖文与萧庆宁并排而行,他扯了下缰绳控制马儿放缓速度,问萧庆宁:“接下来怎么走?” 萧庆宁:“路线我们定好了,到前边找个地方落脚,大概跟你们说一遍。” 白靖文微颔首,萧庆宁叫了声:“阿云,前边镇子先找家客栈。” 上官妙云应了一声,萧庆宁转头看白靖文,说道:“走了。” 白靖文:“……” 他借着尚且不算明亮的晨光看清萧庆宁此时的装扮,萧庆宁换了原先那一身常穿的玄天色宫装,此时穿了更为方便远行的黑色劲装,红色中衣在交领处叠了两抹交叉的鲜艷,头髮和上官妙云一样,用一根红色绦带绑了高马尾,本就干练利落的她显得更加英姿飒然,已全然没有半分当朝公主的影子,反而像一位行走江湖的女侠客,在黑白交替的黎明晨色之中,俊逸如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7 14:04:32~2022-04-08 12:4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施玫婧 50瓶;木子卄央卄央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青草落叶 晨曦自云间洒落, 照彻睡了一夜的大地,秋日的早晨不用风吹,空气中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 青草落叶, 露湿马蹄,四个陌生男女骑着四匹高头大马进了镇子, 此处为帝京北上的第一个重镇, 自古是交通要塞,商贸繁华, 虽说是镇,却也不输于一城一县的光景, 一大清早, 街市店铺, 市井小贩早已忙碌起来。 白靖文四人穿街过巷, 来到上官妙云找好的客栈。 四人要了个楼上的雅间,伙计将茶水和热腾腾的早点送上,上官妙云命他关好门, 没有招唿不得再进来。 四人坐定,上官妙云把一路上背着的一个木箱子解下来, 长长舒了一口气:“累死我了!” 随后打开箱盖, 往里瞧了眼,说道:“出来吧, 到饭点了。” 于是, 那只叫做雪爪的狸花猫从箱中倏然跳出, 落在桌面, 也不见生, 一边张嘴打哈欠一边拉长自己的身体, 申了一个极长的懒腰, 随后起身,仿佛舒服到骨髓,它扫了一圈白靖文等人,脸色不算友善,但挥动爪子跟白靖文打了个招唿。 白靖文:“……” 裴纶问道:“你们怎么把它也带来了?” 上官妙云:“我们在府里训过它了,它现在能当我们的暗探。” 裴纶如梦初醒,“对啊,它能听懂人话,派出去偷听,谁能防得住?” 说完,他拿了个碗往里夹了几个肉丸子,递到雪爪面前,说道:“辛苦了猫哥,前路漫漫,多多照顾。” 雪爪不作表态,但喵呜喵呜开始吃。 萧庆宁让上官妙云把箱子搬走腾出地方,从腰间挂袋取出一张地图,在桌面摊开。 白靖文发现地图上做了许多批註和标记,显然是出发之前萧庆宁做了不少功课,她这样的人做事总是仔细周全,不会鲁莽行事。 “先说路线……” 萧庆宁开始出发前的动员会议。 “我们目的地是幽州大名府,为了防止泄露行踪,原则上不走慕容雅博他们走的官道,我们就走小路山道,出了京畿,穿过中州北部,然后进入雍州地界,直穿雍州再到幽州,慕容雅博他们走官道大概在十月上旬会到,我们要提前一点,九月底十月初先到那边摸清情况……” 她看着白靖文:“先说好,我只负责把你带到大名府,到时候要查秦高自己去查,跟我们没关系。” 白靖文:“好。” 裴纶:“那我呢?” 萧庆宁:“也没你的事,你要找景行自去找,看好他,别让他出岔子。” 她用指尖贴着地图,指出上面用红笔画出的一条路线,旁边还有圈圈点点的标记,大约是她们一路上的投宿点,说道:“具体行程你们不用管,跟着我们走就行,中间如果不耽误,现在到九月底还有二十日,时间足够了。” 第79页 说罢,问白靖文和裴纶:“有什么问题?现在不问后面就别问。” 白靖文和裴纶相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之前他们和姜明允、林少游讨论过萧庆宁离京北上的原因,最后认为和慕容雅博有关,只是没法进一步推断慕容雅博的谋划,也无法窥清萧庆宁的目的,这时有了机会,便由裴纶旁敲侧击,问道:“殿下,您废了这么大劲把我俩带出来,我俩也不好意思白要你人情,到了幽州,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说,我和辨非兄义不容辞。” 但萧庆宁是什么人? 萧庆宁直接反问他:“你想打听什么?” 裴纶讪笑:“殿下多虑了,哈哈,我哪敢打听?没打听,没打听。” 笑着笑着便声细如蚊,裴纶一回合败下阵,萧庆宁转而看向白靖文,有了裴纶这个前车之鑑,白靖文便另闢蹊径,坦言道:“慕容雅博在幽州的谋划以及你去幽州的目的我都不再问,但有一点你要说清楚。” 萧庆宁:“讲。” 白靖文:“你去幽州我不问,为什么走这条路你得说清楚。” 萧庆宁:“……” 她知道瞒不住白靖文,却没想到白靖文如此之快看出端倪,这倒让她好奇:“怎么看出来的?” 白靖文:“你花了那么多心思连夜把我们从皇陵行宫带出来,又说不走官道担心泄露行踪,刚才却大张旗鼓骑马进镇,言语和行动矛盾了,别说你是真犯这种低级错误。” 萧庆宁问道:“凭这点你就肯定路上有事?” 白靖文:“刚才不肯定,现在肯定了。” 萧庆宁:“……” 裴纶恍然大悟,“咝”地吸了一口气,用笑意和大拇指赞嘆白靖文问得妙,真要从萧庆宁嘴里套话,还得看白靖文,可惜他被上官妙云白了一眼,说道:“你‘咝’什么?很得意吗?本来就是要跟你们说清楚的。” 萧庆宁不再隐瞒,凝肃道:“走这条路才会有人来杀我。” 白靖文:“……” 裴纶骇然大惊,“什么?!还有敢打你的主意!” 萧庆宁道:“内务库出了问题,这些年京城到幽州这条线不受我控制了,我从京城陆续派人过去查,要么死于非命,要么无故失踪,中州北、雍州和幽州,问题就出在这三个地方,在京城他们不好对我下手,这一路上我给足他们机会。” 原来她是要拿自己当诱饵。 她指出地图上标註的圈圈点点,其中很多都是内务库在这条路线上的产业、分部或者联络点,她并非随意选了这条路而是经过精心设计,“出问题的地方我基本都会走一遍,前面这段路没什么危险,后面就难说了。” 白靖文问道:“计划呢?怎么保证你的安全?我们只有四个人。” 萧庆宁倒没想过白靖文第一时间问的是关于她的安全问题,便回道:“这不用你管,跟着我们走就行,真打起来有危险,你大可以跟裴纶跑。” 裴纶当即笑言:“不至于不至于,我和辨非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扔下你们自己逃命。” 上官妙云却说:“让你们跑是别留下来碍手碍脚,谁是累赘我不说,反正打起来他只会喊救命。” 白靖文:“……” 上官妙云指的是他之前和萧庆宁在京城联手对敌的事,那时因为状元白靖文这具躯体素质太差,使得白靖文一身格斗技术大打折扣,情急之下只能撤出战局,跑到桥上喊救命。 萧庆宁当然不是揭短之人,只说:“基本就这样,没有问题吃东西,吃完稍作休息,继续赶路去下一镇。” 裴纶抱着谨慎态度,问道:“殿下,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们四个会不会太单薄了点?这离京城不算远,我从大理寺叫几个高手过来,让他们乔装打扮成行商,暗中保护你如何?” 萧庆宁果断拒绝:“不行,担心出问题你就自己走。” 裴纶赶紧回道:“不不,我不走我不走。” 萧庆宁又问白靖文:“你呢?” 白靖文:“一样。” 萧庆宁:“吃饭。” 第一次四人会议到此为主。 裴纶给他们每人舀了一碗粥,特别跟上官妙云说道:“等会你把装猫的箱子给我,我来背,还有什么重的东西都给我,我路上正好练练力气。” 上官妙云:“吃你的吧!” 四人在还算和谐的气氛围里吃完第一顿早饭,由于昨晚是深夜离开行宫,后面又连夜骑马赶路,大伙确实又困又累,便需要恢復体力和精神,吃完饭回到房间安歇。 一顿好觉睡醒,外边已是艷阳高照,还好此时已过中秋,便是午日的阳光也有丝丝清凉,并不燥热逼人,照在身上反而让人因为恰如其分的温暖而感到松软般的舒适。 四人养足了精神,简单洗漱收拾之后再吃了些东西,由裴纶负责背装雪爪的那个箱子,上官妙云准备了一个特大的包袱,里边装的都是远行的必备之物,白靖文和萧庆宁也带了衣物、干粮和水囊之类,他们都是利索之人,打点好行装便上马,出了客栈离开小镇,继续往北边方向走。 第80页 经过萧庆宁之前的一番解说,又有地图参考,白靖文对这段旅途已有大概的了解。 出了这个镇子之后,他们便要开始翻山越岭,这种地形走势很好理解,自古以来,一国首都大多建在大河或者山脉的南边平原,其目的是利用天然的山川河流构筑防御屏障以抵御来自北边的侵犯,明京城北边就是以伏龙山等诸多山峰为主的一条横向山脉,延绵数百里,这样的地形对于防御外敌当然有效,但如果用作商贸交通便相对难行了。 故此,白靖文四人越是往北走,便越陷入群山绿林,不过好在成千上百年来,人们已经走出了最为便捷的道路,且几乎每隔一段路程,在群山环绕之中总能找到山与山之间的盆地,一些较大的村落,或者是成规模的集镇、县城便在这些盆地建起,这些地方都能给他们提供投宿过夜之处。 除此之外,既然这段旅程正式开始,白靖文也要从更大的视角了解大宁京城以及北边的州郡地理分部。 第42章 前尘旧事 首先, 明京城所在的一圈方圆叫做“京畿之地”,包括京城和城郊的所有土地,而整个京畿则包围在中州这个天下第一大州中部, 取天地中央之意,亦即京城东南西北都是中州地界, 萧庆宁说出了京畿穿越北中州便是往大宁北境走的意思。 北中州是帝京一道天然防线, 地形以崇山峻岭为主,从中部逐渐向南北两边的京城和雍州倾斜, 翻过北中州,接下来就进入雍州, 雍州整体地形相对平缓, 多以矮山丘陵为主, 且已经有不少平原地貌。 出了雍州再往北便是大名鼎鼎的幽州了。 作为如今大宁与燎国直接接壤的边防重地, 幽州地位在十五年前就被抬到了空前的高度,它的府城是大名府,大名府以北不到二百里便是通天阙, 当年慕容雅博和大宁朝最后一批名将成功打退燎国铁骑的着名关隘。 以幽州作为中心延伸,西线是朔方、武关两郡, 东线是连州、辽州和山海郡, 加上北边蒙州、南边雍州和东南燕州,合起来就是原本的“六州三郡”, 现如今, 武关郡、蒙州、辽州和连州都已被燎人抢占, 大宁北境管辖之地变成了三州两郡。 而宁朝的行政区域划分以州郡为平级的最大单位, 相当于省;次一级为府, 相当于市;再下边的就是县、镇一级的行政单位, 由此可知被燎国抢去三州一郡就相当于丢掉了四个大省, 已经等于占去了大宁朝四分之一的江山!燎人这些年有底气横扫其他游牧部族,基本统一草原,除了靠大宁的议和岁贡,实际主要依赖抢来的三州一郡作为根基,大力奴役、剥削原本属于宁朝的百姓给他们纳捐,提供天量的粮草军需。 这些前尘旧事和当前局势并非没有关联,即便和白靖文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从他调查翰林院纵火案开始便已经深陷其中,只是他尚未察觉,然而事实终会把他带向箭头所指之处,此时他便在已在路上,萧庆宁和慕容雅博这些人,从十五年前开始她们已是局中人,白靖文来得晚了一些,但不要紧,殊途同归,有些人註定会走到一起。 往事暂且休住,先他们第一日的行程,首日进山,白靖文明显感觉到走的都是向上攀升的山路,有时他们穿行林间古道,巨木参天,遮天蔽日,待走出来时,往后一看,豁然心惊,原来他们已经走到山峰之巅,回首望去,千山万壑、层峦叠嶂,山野绿林变成了古画中的一团团黛青色,他们只知在高峰,不知缘何处。 不过有萧庆宁提前规划好的路线和行程,他们不至于会在山中迷失,连续走了大半日,他们到底在黄昏之际开始走下坡路,山的下方是一片平地,一座苍青色的古城镇悄然隐匿其中,无论城中或是周边乡野山村,陆续有炊烟升起,在落日的余晖中染上一层暗红色。 这样的景致有造化生成的巧妙与人间烟火气息,难免让人有所感慨,心生豪迈。 萧庆宁驻马崖边,取出地图对照,片刻后说道:“就在这里住一晚,然后把马换成新的,这里距离下一站投宿点至少得走一天,现在的马太累走不动……”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在说给白靖文三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但无论哪一种,她都极其认真自信,并非不允许旁人提出质疑,而是她这么做就是最优选择。 她把地图重新收好,问白靖文:“有问题吗?” 白靖文:“……照你说的做。” 萧庆宁转头看了裴纶和上官妙云,说道:“这种山路不少毒蛇虫蚁、迷林瘴气,后面的路会更加不好走,若欧是身体不适一定要说出来,不要自己硬撑,我预留了足够的时间,路上逗留几日不碍事。” 裴纶和上官妙云齐应声,萧庆宁又特意跟白靖文说道:“阿云在前边领路,裴纶殿后,你和我走中间,我们相互照应,有事跟我说。” 白靖文:“……” 他忽然感觉萧庆宁“平易近人”了许多,还是说萧庆宁本就如此?只是他先入为主认为萧庆宁不易相处。 这难免让他反思自己此前对萧庆宁的种种行径,如果说不易相处的话,他才是那个不够友善的人,现在萧庆宁如此关照,像极了以德报怨,他这么想时,不自觉看了萧庆宁好一会,萧庆宁有所察觉,问他:“怎么了?” 第81页 白靖文意识回笼过来,强行收住些许慌张,回道:“没事,大家都小心点。” 萧庆宁用疑惑的目光看他,他做贼心虚,不敢再看萧庆宁,抿了抿唇,说道:“天色不早了,走。” 说时勒转缰绳,夹了夹马腹,率先一步往前走,但他明显有点急了,因为刚才萧庆宁还说上官妙云在前边先开道,裴纶殿后,他和萧庆宁走中间,现在抢了位置,上官妙云便说他:“干嘛?怕天黑了山上有鬼?” 白靖文没理她继续走,上官妙云感到莫名其妙,萧庆宁说了句:“到他前面去,别出岔子。” 上官妙云点了点头,沖白靖文的方向喊道:“你再快点,前面那几只老虎刚好没吃晚饭。” 紧赶慢赶,天黑之前总算进了城,这还是座县城,既然是县城便设有县衙,有知县和县丞等朝廷钦点的官员,别说萧庆宁这种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便是白靖文这个状元郎和裴纶这位四品京官,此处的知县知道了都得出城十里相迎,不过萧庆宁是“私服出行”,做的是侠女打扮,自然不要官家接待,且内务库的产业遍布天下,到处都是她们的人。 托萧庆宁的福,进城不久便有人上来领着他们住进最好的客栈,其他事情也不用他们操心,各自到房间放好行李,稍加洗漱,很快有人来叫饭,自然是好酒好菜招待,若非要事在身,这种旅途走成千上万里也是一种享受。 当晚到了饭桌上,白靖文记得先把狸花猫放出来,给它拌了一碗肉沫饭,裴纶和上官妙云在旁边大快朵颐,裴纶不断给上官妙云夹菜,上官妙云照单全收,两人之间已经初步透露某种甜腻气息,白靖文和萧庆宁这一对则全然不同,两个人除了谈公事,几乎不会说其他任何一句话,于是他们两个都是正襟危坐,食不言寝不语,慢条斯理细细吃着,与裴纶和上官妙云形成对比鲜明。 只是白靖文此时心境有所不同,他在山上不是觉得萧庆宁对他以德报怨了么?有感于他之前“亏欠”萧庆宁甚多,先是玩赖套话失信于她,后面屡次三番厚着脸上门请帮忙,最后还要挟人家说要当人家的驸马,虽说事出有因,他也不是真的无赖,但想起来到底是他事事做错,如今正好有机会,他便不做忸怩之人,心里有话便直说。 “之前的事……” 他忽然说了一句,引得萧庆宁转头看他,裴纶、上官妙云甚至是狸花猫也转头看他,因为在她们看来,白靖文这种人难得开口,开口必有因。 三个人加上一只猫大眼睛翘首以待,白靖文的手暗暗用劲捏了酒杯,别以为临危不惧就不会紧张,道歉有时比死都难,不过他既然做好了打算就不再逃避。 “之前在京城我对你态度不好,数次冒犯实在不应该,我道歉。” 萧庆宁:“??” 裴纶和上官妙云也是面面相觑,白靖文捧起酒杯向萧庆宁比划了一下,说道:“就当赔罪了。” 说罢一饮而尽。 但他前世就没谈过感情也不善于表达感情,忽然来这么一下搞得颇为尴尬,连萧庆宁都不知所措,偏白靖文喝完杯中酒,又说:“我这么说并非请你原谅,而是往后我自己会改正。” 萧庆宁:“……” 关键时刻还是得裴纶这颗小太阳来融化冰雪,他转了转眼珠子,主动吆喝众人举杯,说道:“来来,第一天行程圆满完成,干一杯干一杯。” 他用手肘撞了下上官妙云,上官妙云还把白靖文当白眼狼看,当然不乐意帮忙,裴纶却将杯子塞到她嘴边,说道:“喝你的吧。” 随即跟萧庆宁道:“殿下,来来,满饮此杯。” 又跟白靖文道:“辨非兄,再干一杯。” 一顿化解尴尬和劝酒的操作行云流水,萧庆宁虽没有开口表态,但也把酒喝了,白靖文亦再干了一杯,而为了打开后面的话题,裴纶问萧庆宁:“殿下,晚上要不要我站岗?你不是说有人刺杀么?我们那些人趁夜动手。” 萧庆宁道:“不用,还没到时候。” 裴纶好奇:“怎么讲?” 萧庆宁:“这里跟京城还是太近了,我之前派的人都在雍州、幽州出的问题。” 裴纶锁紧了眉头,“又是幽州!你们说幽州这地方到底怎么了?” 没人给他答案,只能自己去看,而谈及刺杀和路途上的安全问题,白靖文倒有一个关于加强自身抗敌的想法。 “路上横竖无事,你们能不能教我些御敌防身的手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9 12:12:20~2022-04-10 13:4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婷婷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练剑 他说御敌防身的手段主要是指剑法这一类武功或者使用暗器, 因为之前他见过那些杀手使用餵毒的暗器,也见过萧庆宁用软剑一个打两个不落下风,知道这世界有另一套打斗技巧, 在京城时他便想了解学习,只因后面养伤以及一直有其他源源不断的事端, 实在抽不出时间便落下了。 现在从京城去幽州, 萧庆宁又特别说了路上有刺客,状元白靖文的身体素质太差, 为眼下为以后长久考虑,他都必须学一些对敌的手段, 面对歹徒服软逃跑不是他的风格。 第82页 可听他这么说, 萧庆宁三人对他都是侧目, 裴纶问道:“辨非兄, 怎么忽然说这个了?你是文官,没必要打打杀杀吧?” 白靖文道:“技多不压身,而且我是防患未然, 真打起来你们三个去应付敌人,我只能袖手旁观。” 上官妙云纠正道:“别这么说, 你还能帮忙喊救命。” 裴纶“啧”了她一声, “聊正事呢,别打岔!” 上官妙云扁了扁嘴, 不过她知趣先不说话了, 裴纶继续问白靖文:“辨非兄想学什么?拳脚刀枪棍棒得有十八般武艺。” 白靖文果断答道:“剑法。” 萧庆宁:“……” 纵观她们三人之中, 裴纶用的是一柄玄铁尺, 上官妙云用的是一对金银色短剑, 唯有她用的正宗的长剑。 白靖文客观分析自己, “我身体瘦弱, 短时间内很难改变,只能出奇制胜,多用技巧,剑走轻灵,是不是比较较符合当下的条件?” 裴纶略感惊奇,问道:“辨非兄还研究过武艺?” 白靖文:“闲来无事翻过一些剑谱拳经,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裴纶“哦”了一声,随即为难道:“可我也不会剑法啊……” 他用手指弹了弹身旁的玄铁尺,铁尺发出沉闷浑厚的声响,说道:“我这把铁尺重二十九斤八两,从小练的就是这个,剑法实在一窍不通。” 上官妙云也说:“你也别找我,我是家传的双剑概不外传,就算我肯教,你这身板也遭不住。” 说到这个上官妙云便不针对白靖文了,还主动提出意见:“而且武艺这东西需要从小下苦功,就跟你们读书一样,跟你说速成盖世神功或者三五天考中状元的都是骗子,除非你是天纵奇才。” 裴纶道:“阿云虽然跟我一样没什么文化,不过这话她说对了,学武不是三五天能成的啊。” 这道理白靖文哪能不懂?但他考虑到自己前世有武术底子,或许能跟这个世界的武艺相通,只是这具身体素质跟不上,但如果藉助剑和刀这种武器,他应该可以恢復部分实力,做到起码的自保,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娇弱,真打起来,他边跑边喊救命。 出于这些考虑,他还是看向了萧庆宁。 萧庆宁没想过白靖文忽然说起这个,她教白靖文练剑算怎么回事?便说道:“我的确自小练剑,但他们说得对,剑法并非朝夕能成,临时抱佛脚也考不中状元,这里边的道理你比其他人明白。” 白靖文道:“我还是想试一试,这样如何?你教我七天,七天之后你再判断要不要继续教我,到时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不再纠缠。” 萧庆宁默然了,上官妙云了解萧庆宁,以萧庆宁的性格多半会拒绝,便帮着说道:“后面还要赶路,哪有时间教你?” 裴纶却说:“赶路怎么不能学?我们是骑马,人家马有眼睛会自己走路,军营里的□□兵还专门骑马练箭呢,我看辨非兄求学态度很好,一边赶路一边学剑两不耽误,他真的很刻苦。” 上官妙云道:“他认你当爹啦你就天天护犊子?他给了你什么好?” 裴纶正要解释,萧庆宁忽然向白靖文说道:“好,那就试试。” 白靖文:“多谢。” 裴纶和上官妙云:“??” 萧庆宁做事向来利索,她还在短时间给白靖文做好了打算,跟上官妙云道:“吃完饭让人给他找把剑,三尺二寸,越轻越好。” 上官妙云:“可是……” 萧庆宁:“照做吧。” 上官妙云收起不乐意,答道:“好,吃饭完我就去。” 裴纶负责活跃气氛,再怂恿三人举杯,说道:“恭喜恭喜。辨非兄,得长公主亲自教导剑术的,你可能是第一人,就算不行师徒大礼,也得敬杯酒吧?” 古人拜师确有下跪叩首,奉茶敬酒的规矩,白靖文便从旁边取了个干净的杯子,亲自倒了一杯献给萧庆宁,说道:“喝酒。” 萧庆宁:“……” 裴纶赶紧撺掇上官妙云一起举杯,说道:“干了干了!什么日子啊今天?大喜之日也没这么喜,辨非兄成长公主小徒弟了!” 上官妙云道:“谁说是徒弟了?就随便指导两招,能算师徒么?” 裴纶:“喝你的吧,不说话你能当哑巴?” 上官妙云:“我就说我就说,呜噜呜噜呜噜……” 灯火明黄,推杯换盏,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饿,一顿好酒好菜最能抚人心,更别说他们还有这种好心情,人生漫长,天天吃饭,这种饭局却是可遇不可求。 裴纶是性情中人,高兴起来便多喝了几杯,最后是白靖文把他扶上楼,萧庆宁和上官妙云相约出门散步消食,顺便给白靖文买剑,外边暮色四合,小镇一片安谧,街巷两旁的店铺点了稀稀落落的灯,来往的行人借着灯光漫步,在街面或者墙壁上照出形状各异的影子。 上官妙云打了个南瓜形状的灯笼照路,她问萧庆宁:“真要教他?” 萧庆宁:“为什么不教?” 上官妙云:“这不像你啊,你不是很讨厌跟这种人打交道吗?而且这个白眼狼不但骗过你还要挟你……” 第83页 话到一半反应过来:“他刚才道歉了,你不会跟他和好了吧?” 萧庆宁:“……” 上官妙云:“反正我看见他就很想生气。” 萧庆宁化身人生导师,说道:“生气是用别人的缺陷惩罚你自己。” 上官妙云却最吃这一套,她又向来听萧庆宁的话,就说:“那行,你就随随便便煳弄他个七八天,完了让他知难而退。记住不能对他太上心了,不然他会误以为你对他有意思。” 萧庆宁:“这是谁跟你说的?” 上官妙云:“我娘啊!男人就这样,你稍微对他好点他就蹬鼻子上脸,你要是若即若离他就倍加珍惜,简单来说就是犯贱。” 萧庆宁:“所以你对裴纶爱答不理?” 上官妙云:“这倒不是,我把他当兄弟,我平时咋样在他面前就咋样。” 萧庆宁浅笑,“当局者迷。” 上官妙云:“什么呀?” 萧庆宁:“好了,你发个消息出去,让人把剑送来。” 上官妙云从腰间的布袋掏出一小段竹节,那其实是一个精妙的哨子,她轻轻一吹,发出奇特的响声,内务库之大,天下只要有商贸交易的地方就有她们的人,黑暗中果然有人应声而动,不过盏茶功夫,五个形色各异的商人便蒙着脸找来,上官妙云将要求说出,这些人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多时,陆续有人把长剑送来供她们挑选。 白靖文这边,他把裴纶扶上床后,把雪爪叫到自己的房间。 “这附近是不是有很多萧庆宁的人?” 雪爪点头。 白靖文:“如果有人对她不利你能辨别出来吗?” 雪爪顿了顿,这道题对它来说显然有点难,白靖文换了个说法:“晚上真有人来刺杀萧庆宁,你能提前觉察吗?” 雪爪点头,白靖文道:“好,要是有这种情况你先通知萧庆宁再来找我,她能第一时间调配她的人手,具体的方式……你用爪子拍打我们的手背,这是通知危险的信号,我会跟她提前说好,可以做到吗?” 雪爪仍点头。 白靖文道:“谢谢,这段路不太平,你也小心点。” 雪爪:“……” 白靖文这人还是挺不错的。 于是它俩一猫一人做好了约定,雪爪晚上不睡觉,跳到屋顶放哨。 白靖文让客栈的伙计准备了热水,洗完澡自去安歇,翌日清早起床到楼下集合,在房间门口碰见宿醉初醒的裴纶,裴纶咽了口唾沫,口干舌燥,问他:“昨晚我没说不该说的话吧?有没有抱着你睡?” 白靖文:“……没有,你自己睡的。” 裴纶:“那还好,先下去喝口水吃点东西,渴死了。” 上官妙云从过道那边走来瞧了他一眼,说道:“洗漱了吗就吃吃喝喝?臭死了,赶紧洗个澡换身衣服,今天得走一天路。” 裴纶闻了下自己,说道:“行,好吃的给我留点。” 白靖文先他下楼去,发现萧庆宁已经在等了,萧庆宁今天换了一身天灰色劲装,雪色中衣在交领处叠了两层茶白,她依然用红色绦带扎了高马尾,侠女风姿英气逼人,唯一不同的是,她旁边斜靠了两把长剑。 一把是她的,一把是白靖文的。 第44章 天纵奇才 白靖文颔首示意, 找旁边的位子落座,萧庆宁将其中一把挂了红色剑穗的黑剑递给他。 “剑长三尺两寸,重三斤二两, 不是软剑却算得上轻便,对你来说刚好合适。” 白靖文接过黑剑拔出寸许, 发现剑身漆黑如墨, 剑锋锐气逼人,最关键是即便加上剑鞘, 这把剑也并不重手,萧庆宁肯定花了心思帮他挑选, 他收剑回鞘, 说道:“谢谢。” 萧庆宁道:“别急着谢, 七天后没达到我预想的效果, 把剑还给阿云。” 白靖文:“……” 上官妙云:“看我干啥?这可是宝剑,你跟殿下又不是正式师徒,还要白送你收徒礼?” 白靖文:“我再欠你们一个人情。” 上官妙云脱口而出:“你欠我们人情多了!” 白靖文:“我会想办法慢慢还。” 上官妙云没想到他态度这么好, 便道:“你最好说到做到,跟我们在一起就学点好的, 别……别当白眼狼了。” 白靖文:“好。” 上官妙云:“……” 萧庆宁说道:“先吃东西, 今天赶路,耽误了得在荒山野岭过夜。” 三人再不多言, 低头吃些早点, 等裴纶洗漱下来, 他风捲残云吃了个收尾, 四人各自收拾行囊出了客栈, 掌柜给他们提前准备好了新换的马匹, 裴纶将行囊搬上马背系好, 然后背起装了雪爪的箱子,正式往下一站出发。 诚如萧庆宁所言,接下来走的路便更为险峻荒芜了,她们之前在路上能经常见到各种村落,再不济也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农户或者山中猎户人家,这一段路走深了之后,完全是崇山峻岭荒无人烟,除了他们,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 山中不知年岁,前路如此清净。 第84页 上官妙云照例在最前面领路,裴纶殿后,白靖文和萧庆宁并排而行,两人再也不是并肩沉默尴尬而行了,萧庆宁给白靖文制定了完善的教学计划,今天她先口头上给白靖文讲解剑法入门基础,在白靖文熟读背诵的基础上再传授了一套剑法口诀。 萧庆宁的剑术并非花架子,她的剑法最先学自宫廷剑师,那时还是先帝在位,大宁崇尚武德,宫中剑师都是真材实料的剑道大家,萧庆宁自小较真,学到的都是扎实的真功夫,后来先帝战败,燕州慕容家和辽州上官家这些武将世族纷纷退到京城,其中有不少经过战场歷练的剑术高手便成为了萧庆宁求教的对象,先太后薨逝,她接手内务库之后刺杀不断,亲自下场与刺客交战更不在少数,时至今日,她一身剑术修为已是不凡,等闲高手已绝不是她对手,白靖文能得她亲自指点,当然是得遇良师。 走了一日山路,萧庆宁便给白靖文讲了一路的剑术。 第一日的教学效果萧庆宁颇为满意,因为她发现白靖文果然不愧是文状元,短短一日之间,白靖文已把剑术入门和一整套剑法背得滚瓜烂熟,这寻常人难以做到。 当晚,她们成功抵达下一站。 这是一个小镇,名字值得玩味,只有一个字,叫做“丹”。 当夜下了一场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凉,梧桐疏漏秋意浓。 昨夜进镇时还疑惑此地为什么叫做“丹镇”,第二日清晨起身,开窗眺望,秋叶纷纷飘落,将人的一双眼睛都染红透,他们出了客栈细看,这才发现漫山红遍,连小镇亦不能倖免,街道巷陌,两边群山,巨大的枫树参天林立,秋后的枫叶变成一树树的蔻丹鲜红,像用硃砂作的画。 若是细看,山上石块,河边砂砾都是褚红色,街道所用石板、房屋建筑的窗棂门柱,大多染了红色,盖因此地百姓就地取材,经年累月,终于建成了这座红色小镇,丹镇之名,名符其实。 “这也太漂亮了!怎么没听人说过?跟就京城还不算远啊。” 上官妙云心情大好,对着无边丹枫做出拥抱状,她本就喜欢穿红色,这地方俨然成了她的挚爱。 萧庆宁道:“我们走的不是官道,小路偏僻,镇子又被锁在群山之中,没多少人来过。” 上官妙云:“那这趟来值了,以后我每年都来这边住一段时间。” 裴纶:“我也喜欢,我陪你来。” 上官妙云给了他一个假笑又变回了严峻的脸色,萧庆宁说道:“上午你俩自己逛逛,今天下午再走。” 上官妙云:“为啥?” 萧庆宁:“下个县城不远,昨晚又下了雨,早上道路湿滑不好走,还有……” 她看了眼白靖文,说道:“今天该教他练剑了。” 白靖文:“……” 裴纶马上警觉,趁机发展他和上官妙云的感情,就说:“好啊!你们练你们的,我和阿云四处走走。” 上官妙云:“走什么走?我们是护卫不是游山玩水,万一刺客在这动手呢?” 萧庆宁知道裴纶的心思,她是通情达理之人,便跟上官妙云说道:“现在还没出中州地界,他们不至于在这种地方动手,这几日只顾赶路都累了,准你们半日假。” 裴纶喜笑颜开,连连道谢,上官妙云道:“那你把雷火弹带上,有事直接给我们发信号。” 萧庆宁:“好。” 如此,她们两对分头而行,萧庆宁与白靖文各自执剑,走在丹镇清晨尚未打扫落枫的街巷上,丹枫白露,空气清凉,晨曦迎着脸落在她们眉眼之上,将皮肤照得如玉剔透,令得她们形同一对携手天涯的侠侣。 萧庆宁找了镇外一片相对偏僻的枫林,与白靖文拉开三丈距离,率先拔剑。 “昨天是剑诀,今天是剑招,我先演示一遍,你尽量记住。” 话毕,她把剑术的入门基础招式,击、刺、格、洗逐一分开演练,挑剑、撩剑、挽剑各类剑招在她手中驾轻就熟,行云流水般使出,她的剑术已有造诣,即便最为简单的招式,在她手上也有浓密如层云般的能量,加上她本人自带那份英气,出剑收剑凌厉果决,扎高马尾的红色绦带随身形飘摇舞动,在捲起的丹枫红叶之中,真如天人之姿。 白靖文:“……” 一种强烈的欣赏之情油然而生,足以让他心驰神往。 “别走神!” 萧庆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了他开小差。 白靖文赶紧将意识收回来,他学东西极少出现分神的情况,这次却被萧庆宁惊艷到了。 “剑走青者,轻巧之力;剑走一偏,寻机制敌……” 萧庆宁一边讲解一边演示连续不断的剑招,如果之前她是天人之姿,此刻便成了天女散花,她这样的身段舞起剑来,一舞剑气动四方,一招一式极具美感,然而绝不能认为她的剑阴柔无力,是那种专门用于表演的剑舞,若有行家在此,定能看出她在柔美的外形之下处处藏着杀机。 白靖文不敢再分神,将萧庆宁的招式全部印入脑中,但与之相对的,他也把萧庆宁记入了脑中,就算他并非刻意,也再难忘记,于是有什么东西在这鲜红的秋色中萌动,在白靖文不知不觉的潜意识里,他把萧庆宁装了进去。 第85页 临近末尾,萧庆宁乍一收剑,如断弦裂帛戛然而止,她面色不改,气息不喘,一双凤目看向白靖文,问道:“能记住几成?” 白靖文:“最多五成。” 萧庆宁:“不错了,你练一遍给我看,自始至终,错了也不要停。” 白靖文:“……” 脑子里记得住,用到实际便不好说了,他太清楚理论和实践之间往往存在巨大鸿沟,确实有些担心自己在萧庆宁面前出丑,但既然萧庆宁提了要求,相当于师父之命,他这徒弟的便不好拒绝,硬着头皮也得谨遵师命。 这是他第一次用剑。 他自己并没有太大信心,只照着萧庆宁刚才的教导比划,完全遵照萧庆宁的说法,将剑法从头到尾演练一遍,错了漏了也不停止,讲究一个“实事求是”。 萧庆宁在旁抱手细看,到关键处还会出言指点,她当然看出白靖文的生疏,可在她意料之外的是,白靖文比她想像中还要聪明,因为看白靖文一整套剑法练下来,说五成是保守了,白靖文起码成功复制了七八成,这是相当惊人的悟性和记忆力,她当初学剑时常被宫廷剑师夸奖,但凭心而论,看别人演练这样的一套剑法,她最多也就记住一半。 她像是发现了一块璞玉,果断调整教学策略,先帮白靖文指出错误和遗漏的剑招,而后说道:“再来。” 白靖文依言而行,这一回,萧庆宁惊奇发现,白靖文记住了八成以上,而且只是再多练一遍,他的生疏感已少了很多,白靖文不像初学者,而是“复习生”,就像白靖文有了底子,萧庆宁起了疑心,问他:“你以前学过剑?” 白靖文:“没有。” 萧庆宁:“手摊开。” 白靖文:“……” 摊开双手给萧庆宁看了。 萧庆宁要白靖文这么做是为了看练剑的痕迹,但她并没有看到白靖文双掌有练剑磨出的茧子,她随即又想白靖文没必要骗她,而且她和白靖文在京城曾经共同对敌,那时白靖文的发挥让她记忆尤深,完全就是初学者,思索之下,她想:“对了,他是文状元,在天下读书人里边悟性和记忆力都是上乘,文武有所相通,武学之道他也是天纵奇才?” 第45章 暧昧情致 实际并没有这么玄乎, 白靖文不过是占了前世的便宜。 他前世本来就有武术的底子,在警队时出了名能打,来了这个世界, 身体素质是跟不上了,但有些东西已经刻在脑子里, 这使得他和这个世界的武学系统产生了奇妙的契合反应, 一点就通,萧庆宁感觉他不像初学而是“复习”并无道理, 所以才怀疑他以前学过剑。 白靖文却不认为是他前世的底子起作用,只当萧庆宁教得好。 “怎么了?我的手有问题?” 看萧庆宁半晌不语, 白靖文主动问了一句。 萧庆宁从暗惊之中意识回笼够来, 答道:“没有, 你的手很好。” 白靖文:“……” 萧庆宁改口道:“我是说, 你的手适合学剑。” 为了不让白靖文读出她的心思,又说道:“抓紧时间继续练,我帮你看着。” 白靖文点了点头, 倒退拉开距离,继续起手。 小半日下来, 他已把剑术入门的招式和一整套剑法记下来, 即便没有萧庆宁那般融会贯通,也是像模像样, 脱去了新手的生疏稚嫩, 一般人达到他这个程度, 少说也要下三五个月的功夫, 他这已经算是惊为天人, 萧庆宁都免不了感到惊奇。 白靖文本人则是无感, 他反而觉得迫切, 因为这种固定的剑招并不能让他在实战中占到便宜,他需要更进一步学会变招,亦即把剑招拆散来随机应变。 如此,他问萧庆宁:“我哪里还有错漏?” 萧庆宁如实说道:“错漏没有,熟练度差些,多加练习可以解决。” 白靖文却用谦虚的语气请示:“赶路时我可以在马背上练习,现在能不能先教我如何变招对敌?” 他说得很诚恳,萧庆宁并非那种不知变通的老“师父”,且她也好奇想看白靖文第一天学剑能学到什么程度,便说:“好,我给你餵招,我攻你守。” 话毕,铮然出剑刺去,白靖文撩剑格挡,双剑第一次触碰,在这秋日的郊野枫林发出悦耳剑鸣,随后交击越发频繁急促,变成了珠投玉碎的清脆声,直至萧庆宁说:“攻守互换,你攻我守。” 这次换成白靖文提剑刺去,被划破的枫叶碎屑在他脚边翻飞,剑锋所过之处,锵然有声。 双方攻守异势,萧庆宁撩剑格挡,双剑再次触碰,继续上一次的循环。 剑光阵阵,人影绰绰,纷飞的丹枫跟着他们的闪转挪移纷飞舞动,为这片枫林平添一道亮色。 收势,回锋,藏剑……两人持剑而立,因为最后收势的剑招相同,他们的位置便相当微妙,两人正面对视,靠得极近,中间只有半米距离,白靖文第一次如此之近直视萧庆宁,他终于清晰看到萧庆宁的眉眼,精緻的眼尾往两鬓微微上翘,这双凤目绝非秋水默默而是不怒自威,她的皮肤剔透如玉,没有任何瑕疵,粉装她不沾边,玉琢却是实至名归,她就像玉雕的皮肉骨相,有种浑然天成的清冽净洁。 第86页 白靖文之前那种不可抑制的分神再次涌上来,除了求教剑术这个念头之外,他对萧庆宁有了其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这令他赶紧转移视线,将自己的思绪从萧庆宁身上收回来,避免暴露。相对的,萧庆宁也是第一次和白靖文靠得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白靖文削瘦眉骨下长长的睫毛,这人是瘦了些,但文人风骨如兰草苍松,并非呆板空洞,她其实不讨厌这样的面容和气度。 双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出的热度和气息,在这秋日里混合成一种暧昧的情致。 当他们意识过来,两人同时假装无事,移开视线,缓缓后退拉开距离,如此顺其自然,以至于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但就算她们伪装得如何完美,有些东西自己骗不了自己,她们只能认为骗到了对方。 “谢谢。” 半晌后,白靖文先打破沉默的宁静,向萧庆宁道谢。 萧庆宁说道:“这几天先把这两样练熟,不要贪图新的剑招,易学难精,贪多不得。” 白靖文应了声好,此时临近日中,想到萧庆宁从早上教他到现在几乎没有休息,他到一株枫树下拾起两个水袋,将其中一个递给萧庆宁,说道:“干净的。” 萧庆宁:“……” 接过来喝了一口,这时,上官妙云和裴纶从枫林外边找过来,萧庆宁率先瞧见她们,看天上太阳也快到头顶,便说:“今天先到这,时候差不多了。” 白靖文收剑回鞘,向萧庆宁伸手:“给我,我来拿。” 萧庆宁把水袋给了白靖文,师徒俩往上官妙云那边走,碰了面,上官妙云先问萧庆宁:“咋样?教得气不气人?气人我来给他上一课。” 萧庆宁:“没有,他还行。” 上官妙云太了解萧庆宁了,说“还行”就是“很行”,她睨视白靖文,问道:“真的这么行?” 萧庆宁担心上官妙云说漏嘴,让白靖文听出她的肯定,便道:“走吧,回去准备上路。” 上官妙云还是狐疑地打量白靖文,悄没声将萧庆宁拉到旁边,低声问道:“他真的可以?” 萧庆宁:“不是说了吗?” 上官妙云:“可他瘦得跟猴似的,你看那双手,能握剑吗?” 萧庆宁:“要不七天后你试试他?” 上官妙云:“这个好!行不行我说了算!要是不行你别教他了。” 萧庆宁:“你怎么还对他这么大意见?” 上官妙云:“你没发现吗?他看你眼神不对劲了。” 萧庆宁:“……有吗?” 上官妙云:“你看,他手上两个水袋,一个是专门帮你带的,还主动帮你拿回去,什么意思?男人常见小手段呗,对你有想法。” 萧庆宁怔了一下,随即回道:“你想多了。” 说罢,加快步伐往前走,上官妙云“哎哎”了两声没叫住,赶紧追上去,裴纶和白靖文被甩在后头,裴纶问道:“怎么样?和长公主处得如何?” 白靖文:“……还行。” 裴纶贴近他,注意前边的上官妙云和萧庆宁听不见,神神秘秘道:“我其实有一套剑法,等会偷偷写给你,不懂就问我,七天之后你先混过去再说。” 白靖文:“……” 裴纶一笑,用手肘撞了下他胳膊,心领神会,“都是兄弟,不得支你两招?” 白靖文真的谢,礼尚往来,便问他:“你和上官妙云有没有进展?” 裴纶:“什么进展?” 白靖文:“大半日你和她做什么了?” 裴纶:“行侠仗义啊!我们把镇上的恶霸地痞基本都收拾了一遍。” 白靖文:“……” 半日稍歇,回到客栈吃过中饭,检点好马匹行囊,把雪爪叫回木箱,萧庆宁看过地图后特别强调:“下一站是个县城,不到四十里路,傍晚之前能到,但后面就不好走了,中途没有城镇投宿,村落也比较少,得做好在荒野山林扎营过夜的打算。” 言外之意就是到了下一个县城要补充大量物资,比如雨具、防寒被服、毡帐、火绒、干粮饮用水之类的东西,以备在野外扎营。 她们走了这些天已经进入中州北部,再走下去就是北中州和雍州的交界地了,在没有进入雍州之前,越远离京城自然就越荒凉,她们不走官道而选择走山路小道,在野外扎营也就在所难免。 不过有了萧庆宁提前的策划,这些也都不是大问题,当日下午他们顺利抵达下一城,这是一个叫做“香县”的小县城,当地以种植一种可以制作香料的木材而闻名,既然有生意可做,自然就有内务库的人在,不用白靖文和裴纶操心,上官妙云出去一趟便有人把需要的东西都送到了客栈。 翌日,他们养足精神,换了新马匹,每人还多带了一匹马备用,空余的马匹正好用来驮必要的物资,一切准备妥当,他们离开香县,正式踏上下一段路程。 此去连山无多路,路上少人烟,途中能找到村落,便花些钱找村民借宿留饭,古人质朴,只当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大多不接受钱财,反而拿出最好的农家酒食招待,当然,离开的时候萧庆宁会让上官妙云偷偷留下一袋银子。 第87页 实在找不到村落人家,他们便点起篝火,就地扎营,山野荒林,晚上当然有山精水怪,虫兽嘶鸣,但有时也能看到月悬中天,星河烂漫,就挂在他们的头顶,整篇天穹布满繁星沉降下来,浪漫又奇妙,有时穹隆深邃漆黑,山风吹送,一夜的霜露落下来,悄无声息间便睡了一顿好觉。 白靖文这一路无心沿途美景,他一心只陶醉于练剑。 在马背上练剑,停下来也在练剑,跟萧庆宁三人说话都在讨论剑术。 当人高度沉醉于某种兴趣盎然里,他会忽略时间的快慢,白靖文显然符合这种症状。 直到七日之期满,他们已走基本走完了北中州,这日清晨,萧庆宁跟他说:“今天先不走,你跟阿云对招。” 七日之约已到,萧庆宁要检验他的练剑成果。 裴纶担心上官妙云公报私仇给白靖文点红色看看,便说:“长公主,要不还是我来吧?” 上官妙云一把推开裴纶:“起开。” 她直接从腰间摸出那一对金银色短剑,跃跃欲试,说道:“刀剑无眼,我尽量注意不往你脸上划拉。” 白靖文没回话,拔出长剑来,萧庆宁却把她那把剑抛给上官妙云,说道:“你用我的剑。” 上官妙云把双剑收回腰间剑鞘,握着萧庆宁的长剑挽了个剑花,她自小练的是双剑,如今用单剑并不称手,便说:“有点手生,不过还行,用双剑让人说我欺负你。” 第46章 名师出高徒 白靖文与上官妙云拉开距离, 左手背负,右手握剑划出半个弧度,利剑破空, 剑尖斜指地面。 上官妙云见状,笑言:“唷!架子还有模有样, 可惜本姑娘专拆花架子。” 裴纶赶紧说道:“辨非兄学剑才七日, 有人学剑十几年,要是失手伤了他, 我觉得有点丢人。” “失手”和“丢人”被他说得特别重,上官妙云转头瞪他, 他赶忙赔笑说:“不失手就行, 不失手就不丢人。” 萧庆宁道:“阿云, 你不能用家传的武学, 只能用他学的那套剑法。” 上官妙云道:“可我很久没练了。” 萧庆宁:“他也才学七天。” 上官妙云:“行,我再让让他。” 她果断摆出和白靖文一样的起手式,左手背负, 右手握剑,剑尖指地。 萧庆宁向白靖文道:“你先出招。” 为了拉近白靖文和上官妙云之间的差距, 她再给白靖文先手强攻的便宜。 白靖文领了她这份好意, 不多言,略一撩剑变成水平持剑, 直接向上官妙云刺去。 这一招叫做“王不留行”, 要旨在于去意已决四个字, 用在剑招里边就是凌厉的攻势, 直攻对手, 不留半分退路。 如果上官妙云用的是她那对金银双剑, 肯定以硬碰硬跟白靖文正面相抗, 看谁学艺不精先遭不住,但碍于萧庆宁的规定,她只能用白靖文使用的这套剑法,白靖文用王不留行抢占先机,她失了先手便只能先服软,一边起手提剑准备格挡,一边迅速倒退拉开距离,心想:“他知道用这招起手抢攻,有点脑子。” 不过多年临阵对敌的经验还是让她找到了破解的办法,她借着倒退的去势,双脚直接踩上一株古木的树干,逆行而上,脸朝地面,整个人跟树干形成了直角,她跟白靖文碰了两剑,接着剑势身体上移,双脚发力将身体往前送,凌空翻了个跟斗,巧妙地落到了白靖文身后。 这一攻一解之间,上官妙云凭多年的直觉已判断出不能把白靖文当初学者看待,即便是旁观的裴纶也看出了惊喜,他原以为白靖文要被上官妙云压着打,没想到白靖文全无新手的胆怯,还在上官妙云手中占了先机,惹得他极想拍手叫好,但他深知观战不语真君子的道理,不能干扰选手,便跟萧庆宁道:“长公主,辨非兄是练剑奇才?” 萧庆宁正全神贯注注视战局,没给裴纶答案,但她心里已经给了肯定的答覆——这些天她指导白靖文练剑,白靖文的进步她看得最清楚,七日之约她敢让上官妙云来试白靖文,其中一个考虑就是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确定她对白靖文的判断没有错,她对白靖文有信心。 裴纶看萧庆宁不答便不再问,转而继续关注战局。 此时,白靖文正处于重要关头,上官妙云化解了他的先手,他必须做出下一步应对。 念头电转,他果断选择“故技重施”继续抢攻,上官妙云看他又用王不留行,咬牙道:“还来!看谁怕谁!” 上官妙云性格如此,刚才起手她有轻敌的意思便让着白靖文,所以选择倒退化解,这次便把白靖文当对手,直接用王不留行反攻,提剑直刺白靖文,要是双方都不退让,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各刺对方一剑两败俱伤,但是! 白靖文虚晃一招,改变了王不留行的出招,换成了“万里觅封侯”。 上官妙云:“……” 王不留行是拒绝高官厚禄,万里觅封侯是追求功名利禄,一个出世,一个入世,两者有反其道而行的意思,放在剑招里边就成了水火不容,但萧庆宁这套剑法学自宫廷剑师,宫廷剑师的选择是入世,万里觅封侯“大于”王不留行,存在克制关系。 第88页 白靖文这个变招太妙了,她预判到了上官妙云会用王不留行反攻! 上官妙云眼见如此,她没有慌乱,反而读懂了白靖文背后的考量,说道:“好啊,变得妙,算你小子机灵!” 她承认了白靖文的思路以及变招的巧妙,内行看门道,她不再把白靖文当新手看了。 如此,她只得强行接了白靖文的当年觅封侯,要是一般人这么做肯定要吃大亏,但上官妙云凭藉不输男子的臂力和丰富的实战经验,强行扛下了白靖文所有的攻击,她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放弃进攻,完全採取守势,因为强行承受白靖文的斩击,她握剑的手感受到明显的震动,如果白靖文拥有和她一样的臂力,她握剑的手起码会被震得发麻,严重一些,长剑脱手都有可能,但她基本功太扎实了,白靖文不可能打掉她手中的剑。 到了这一步,上官妙云只待白靖文剑招用完或者力气耗光,她就起手反攻。 关键时刻,萧庆宁却喊了一声:“好了,到此为止。” 白靖文闻声收剑,上官妙云意犹未尽,说道:“我还没开始呢!” 萧庆宁:“可以了。” 上官妙云再不坚持,转跟白靖文道:“这次算你占了便宜,下次我俩没完。” 白靖文收剑归鞘,既然萧庆宁叫停,那就意味着她对这场比试的结果已有了判断,白靖文等着她宣布七日之约的结果,主动往她这边走来,裴纶先说道:“不错啊辨非兄,短短七日有这种进境,一般人不可能做到,文武双全就是你了。” 上官妙云把长剑还给萧庆宁,说道:“他还远着呢。” 裴纶道:“你别不承认,我们当时学七天有辨非兄这个水准?” 上官妙云扁了扁嘴不再说话,她是跟白靖文试招的人,她其实认可了白靖文的进步。 当然,最后的决定权在萧庆宁手中,白靖文后续能不能得她继续传授剑法得看她的态度。 她说:“这把剑是你的了。” 白靖文没反应过来,萧庆宁道:“之前说了,七天之后你如果过关,这把剑就送你。” 白靖文醒悟过来,郑重其事道了声:“谢谢。” 萧庆宁道:“别谢,我……” 她后面想说“我不是帮你,是为了方便自己”,但经过这段时间和白靖文朝夕练剑,再看白靖文现在如此诚恳,便觉得那么说不近人情,可能会伤了白靖文的感情,于是改口道:“我也没做什么。” 裴纶活跃气氛:“名师出高徒嘛,辨非兄这么快上手固然有他自己的天赋,但没有长公主这位名师,他的进境就要大打折扣,所以长公主才是居功至伟。” 上官妙云马上接话道:“那是,我家殿下还没教过谁练剑呢,就怕有的人不懂知恩图报,是谁我又不说,就知道他姓白。” 这回白靖文当了真,向萧庆宁道:“后面有什么事,只要你开口,我尽力办到。” 除了口头上的承诺,他实在想不到能给萧庆宁什么回礼,礼物之类太俗气,萧庆宁金枝玉叶,什么都不缺。 萧庆宁不置与否,只说:“等会收拾下继续上路,前边应该到雍州了。” 自离开皇陵行宫以来,她们已经走了十天左右,一路上她们没有耽搁,基本按照原计划行进,这七天穿越最后的山区之后,她们明显可以感觉到山势开始往下走,这正是北中州和雍州接壤处的地形走势,崇山峻岭开始变成小丘陵,缺少人烟的小道越来越宽敞,虽比不上正儿八经的官道,但也证明人为活动增加,村落和城镇不会太远了。 不出萧庆宁所料,当天中午她们正式进入雍州地界,两州交界之处多有商贸或者军事重地,很快,她们抵达了一座府城,这是雍州的武阳府,相当于一个市的级别,规模人口绝非普通城镇可比,而到了此处,白靖文明显感觉到气候变冷,大概因为他们之前翻越的群山阻挡了冷气流南下,使得中州和幽州气候不尽相同,现在走出了天然的屏障,气温自然下降。 由于他们多日赶路,基本都是在荒野扎营,生活条件艰苦,物资也都耗尽,好不容易到了府城,上官妙云下了马舒展筋骨,说道:“今天必须洗个澡然后吃顿好的,这些天不是吃干粮就是烤野味,我感觉自己变野人了。” 裴纶说:“你本来就很野。” 上官妙云举起马鞭作势要抽他,萧庆宁道:“找个好点的客栈休整两日,到了雍州就要多加小心。阿云,你让这边领头的人来见我,让他们把近两年的帐本都带上,我要逐一核查。” 上官妙云颔首领命,萧庆宁特意选择走这条路,就是为了查出内务库的叛徒,她现在开始召见内务库在雍州武阳府的负责人进行查帐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看到萧庆宁开始做事,白靖文便问:“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萧庆宁:“不用,自己小心点,要是发现异常及时跟我反映,我会派人处理。” 白靖文:“好。” 再不多言,前边有内务库的人帮他们安排了最好的客栈,住进去之后,洗漱休整吃饭餵猫自不必说,但有一样不同,偌大一座客栈只住他们四个人,萧庆宁命掌柜带人将底楼清空,临时开闢出一间办公厅,她坐在一张长桌之后,上官妙云侍立身旁,不多时,武阳府中,内务库分布在各行各业的领头人如期而至,单看这些人的举止衣着便知非富即贵,见了萧庆宁全都仔细下跪,谨慎行礼,像极了公司创始人召见各区经理,白靖文在楼上暗中观察,看得出来,这些人至少在表面上都对萧庆宁保持着敬畏之心。 第89页 第47章 女儿之事 萧庆宁受了这些人的礼仪, 请他们在两旁落座,上官妙云便按照手上的名单,逐个叫名字让人站到中间来, 叫到名字的人先把带来的帐本上交,萧庆宁稍作浏览, 开始询问各种问题, 有人对答如流,有人吞吞吐吐, 而不管如何,萧庆宁都是不动声色, 只是在名单的末尾标上特殊的记号。 人数不少, 待萧庆宁见完这些人已临近傍晚, 这些人退去之后, 萧庆宁的桌上已经堆满了帐册,她开始逐一仔细核查,但很显然, 这么一大堆她自己肯定看不完,到了晚上饭点, 白靖文特意跟她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我可以帮你核查一部分。” 萧庆宁:“你会查帐?” 白靖文:“一些粗浅的造假能看得出来。” 这倒让萧庆宁意外,白靖文补充道:“我家开的粮铺, 我以前经常帮我爹娘记帐。” 萧庆宁之前查过白靖文的家世, 知道他家开的是粮铺, 便道:“行, 等会你来找我。” 裴纶道:“我也来, 闲着也是闲着。” 上官妙云:“你会吗?你又不读书。” 裴纶:“我以前查过做假帐的案子, 手底下那些书办跟我汇报, 我多多少少见过猪跑。” 又特意强调:“放心,不管我看到什么帐本,都不会把你们内务库的秘密泄露出去。” 萧庆宁以往查帐基本都是亲力亲为,最多叫上官妙云和那对叫做阿青阿紫的男童女童帮手,只因她不信任外人,这会白靖文和裴纶主动提出帮忙,她想了想,便道:“吃完饭你们过来。” 如此说定,吃完饭各自洗漱换衣,晚上下楼,萧庆宁已经帮他们收拾了位置,他们四个人共用那张长桌,白靖文和裴纶坐一边,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坐他们对面,雪爪吃完猫饭也跑过来凑热闹,四人一猫齐聚一桌。 客栈其他人都已被支走,只剩一个掌柜,这掌柜是内务库特意留下来听吩咐的人,他点了灯换好茶水便不敢再打扰,白靖文发现门外有不少人影一动不动似在站岗,必然也是内务库派来保护萧庆宁的人。 客栈之中灯火通明,萧庆宁分了白靖文和裴纶各一沓帐册,说道:“发现不对劲的用红笔标註出来并折一页,我会覆核,记住,多小的问题都是问题,我不允许有人抱侥倖心理。” 白靖文:“……” 在这点上,萧庆宁有足够的严肃,或许正因如此,她才能把内务库这个庞然大物管理得井井有条。 她又说:“其他辨别做假帐的法子你们问阿云,还有问题吗?” 白靖文和裴纶一起摇头,萧庆宁道:“开始吧。” 说罢,她率先埋头伏案,全神贯注工作起来。 白靖文先挑几册翻看大概,从小细节便知萧庆宁管理有方,这些帐册全部都是统一格式甚至是统一字体,有的还列出了专门的表格,这已经是相当专业的设计了。 上官妙云给了他们一本“例题集”,说道:“这是殿下刚才专门给你们整理的本子,上面写着各种做假帐的例子,州郡下面这些人很贼,有的州府甚至连我们派去监察的人都能收买,也就是所有人集体造假,这种例子相对少,但最可恨,一个都不能放过,还有少部分勾连作假的,这类最多,你们看……” 上官妙云完全变了个样子,抓着一支狼毫笔给他们讲课,这显然是萧庆宁管教有方,上官妙云这些年在她身边耳濡目染,学到了不少本事,此时也是如此,上官妙云给白靖文和裴纶讲课,萧庆宁在旁静听,如果发现上官妙云讲错或者有所遗漏,她会一边工作,一边加以纠正或者详细补充。 客栈宽敞,灯火亮堂,四人一猫连夜查帐,这样的场面自有一番和谐温馨,令得这霜露深重的秋叶也不是那么寒冷了。 他们一直忙活到深夜,连雪爪都开始打哈欠,一直守在门口外面的掌柜藉口进来换灯,谨慎道:“四位大人,更夫敲过子时的梆子了,是不是吃些宵夜歇息一下,公务明日再办也来得及,莫累坏了身子。” 萧庆宁抬头瞧掌柜一眼,掌柜即刻低首垂眉不敢直视,萧庆宁道:“送些热粥茶水来,不要油腻的东西。” 掌柜得命,小心翼翼往后厨方向走了。 萧庆宁道:“今晚先到这吧,我预留的是两天时间,天亮再看。” 裴纶伸了个懒腰,说道:“这种活真不是人干的,我现在眼里全是字!” 上官妙云:“这才哪儿跟哪儿,你没看过临近年关的时候,全国六郡十三州送上来的帐册能装半个屋子,都是我们和殿下一本本看下来的。” 裴纶拱手表示佩服:“长公主女中豪杰,不是凡人,我对你的敬仰再添三分。” 白靖文主动把核查过的几本帐册递给萧庆宁,说道:“你看我这么做对不对。” 萧庆宁接过帐册仔细翻看,看了几页,点头道:“没有问题,你做得很好。” 白靖文:“……” 裴纶道:“哇——长公主夸你了辨非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长公主夸人!” 萧庆宁:“……” 上官妙云给裴纶后脑勺来了一下:“夸你个头!要不要我夸你一下?!” 第90页 裴纶一边摸头一边发出“嘶嘶”声表示吃痛,萧庆宁道:“把你核对过的帐册给我。” 裴纶依言递过去,萧庆宁同样翻了几页,说道:“你做得也很好。” 裴纶马上不痛了,精神倍增,说道:“今天晚上我不睡了,我把这些帐册通宵看完。” 白靖文:“……” 此时客栈的掌柜把热粥给他们送上来,是一锅热腾腾的明火白粥,另外加了三小碟配菜,是咸菜、脆萝蔔丁和炒豆苗,后续还有一壶茶,掌柜给他们摆好好碗筷,说道:“几位大人慢用,小人便在门口伺候,有事随时叫我。” 萧庆宁道:“不用伺候了,你去休息吧。” 掌柜行礼致谢,谨慎退了出去。 萧庆宁道:“吃吧,早点休息,明天继续。” 裴纶先给她们三个人一人舀了一碗,还叮嘱上官妙云:“很烫,慢点。” 然后招唿白靖文和萧庆宁:“动筷动筷,吃完我再给你加。” 说完他唿噜噜喝了一口粥,夹起一块脆萝蔔丁放嘴里嚼,发出“嘎嘎”的清脆声。 不消说,这样一顿简单清淡的宵夜,比得上任何美味的珍馐佳肴,因为有时候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种氛围,恰如他们此时此刻在秋日深夜里的温煦,其实这种平淡最入人心,很多年以后回想,再也可求不可得。 翌日清晨起身,外面明显感觉得到冷了许多,白靖文多加了件外衣,出门下楼,看见饭桌上只有裴纶和上官妙云在,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白靖文便问:“你家殿下呢?” 上官妙云:“身子不舒服不下来了,你们自己吃。” 裴纶问:“是不是昨晚太凉染风寒了?要不我去找个大夫。” 上官妙云道:“说了不是病,过两日就好了。” 裴纶:“你怎么知道能好?不能讳疾忌医啊,对吧辨非兄?” 白靖文也知萧庆宁不是那种娇弱的性子,便点了点头,裴纶说道:“对了,等会我去叫大夫,女大夫。” 上官妙云道:“说了不用!女儿家的事!你别管了,吃你的得了。” 裴纶:“不是……” 白靖文听到“女儿家的事”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便跟裴纶说:“别问了。” 裴纶:“啊?” 白靖文转跟上官妙云道:“你给她送些热粥上去,今天让她休息。” 上官妙云接受了白靖文的好意,回道:“好,我就怕她自己跑下来。” 白靖文:“你说这些帐本我们来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话到一半,已经看见萧庆宁披了件薄裘从楼上走下,不待白靖文等人说话,她先开口:“不用,我没事。” 缓缓走来,白靖文明显看到她脸上缺少血色,嘴唇略为苍白,她直接走向办公的长桌那边,上官妙云起身去扶她,她伸手拦住了,上官妙云道:“吃点东西吧。” 萧庆宁摇了摇头:“给我杯茶就行。” 说罢,她仿若无事,翻开帐本自顾自看起来。 裴纶一脸疑惑看向白靖文,白靖文想了想,说道:“你跟我出去一趟。” 裴纶不明所以,白靖文拉了他一下,他便跟着出去了。 上官妙云见状,冷哼一声:“还说要帮忙对帐,真有事就跑了,王八蛋。” 萧庆宁道:“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事,不要依赖别人。” 上官妙云“可是……” 萧庆宁:“别说了——” 忽然一阵阵绞痛传来,她不得已捂住小腹,上官妙云见状,蹲到身旁帮她揉肚子,她咬牙忍了一会,推开上官妙云:“不用,去做你的事。” 上官妙云面有愁色,但跟萧庆宁共事多年知她习惯,便放开了手,站起来说道:“我给你倒杯茶。” 萧庆宁微微颔首,待腹部的疼痛轻了些,她又开始翻查那些帐本。 白靖文带裴纶出了门,两人离开客栈裴纶才问道:“长公主明显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 白靖文:“你真不懂?” 裴纶:“我懂什么啊?!” 白靖文:“……” 古人对这方面的生理知识视作污秽隐秘之事,不能怪裴纶不知情,白靖文便道:“年轻女子每个月会来葵水,就像我们男子成年之后会遗精,都是人之常情,只是男女不同罢了。” 裴纶若有所悟,知道这是女子隐晦之事,便问:“那该如何?” 白靖文:“你去买一个表皮柔软的水袋,我去买些红糖生姜,等会到客栈厨房会合。” 裴纶:“行,我快去快回。” 作者有话说: 原本不太想写这种过渡,直接跳到幽州开始主剧情完事,但想来想去还是添加一点,后面就没有了。 第48章 朱仙集 不多时他们将东西买好, 从客栈后门进入厨房,白靖文将生姜洗净切片,放入清水当中, 加入红糖煮沸,滤出姜片装了小半壶糖水, 另外让裴纶在那个羊皮水袋装了温水, 考虑到萧庆宁到底是姑娘家,便让裴纶先把上官妙云叫进来。 第91页 上官妙云瞧见他俩又回来了, 睨视道:“鬼鬼祟祟干嘛?” 白靖文道:“这是红糖姜汤,你家殿下喝了可能会好点。” 上官妙云惊讶道:“你、你怎么知道?” 以前在京城, 长公主府里的僕妇就会给萧庆宁煮这个东西, 她刚才就想帮萧庆宁煮来着, 没成想白靖文出去给她办妥了, 白靖文说道:“送去吧,还有这个水袋,我们装了温水, 知道怎么用吗?” 上官妙云:“知道,不!你怎么知道?” 裴纶道:“别问了, 辨非兄又不会害长公主, 你赶紧的。” 上官妙云看了看白靖文,只要有人对萧庆宁好, 她一定知恩图报, 便跟白靖文说:“谢谢了。” 又瞥了眼裴纶, 说道:“算你们还有点良心。” 裴纶:“你赶紧给长公主送去, 下回轮到你我也给你送。” 上官妙云:“呸!我才不要!我又不疼。” 急匆匆捧着红糖姜汤和水袋出去了。 裴纶问白靖文:“她说她不疼, 这玩意还分人?” 白靖文:“对, 有的姑娘会疼, 有的不会。” 裴纶皱眉道:“一个月疼一次?” 白靖文点头,裴纶:“能治吗?” 白靖文摇头,裴纶皱眉道:“那对长公主——不,那对女人来说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我们男人不疼?” 白靖文:“……” 裴纶的切入点很奇特,可惜白靖文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上官妙云把东西带了出去,先把水袋递给萧庆宁,说道:“捂捂肚子。” 再帮萧庆宁倒了小半碗姜糖水,萧庆宁问:“哪来的?” 上官妙云:“白靖文和裴纶弄的。” 萧庆宁:“……” 上官妙云:“你先喝一口,早上什么都没吃呢。” 萧庆宁接过轻抿一口,一股温和的暖意落入胃袋,随后在五脏六腑散开,生姜和红糖煎煮有种特别的味道,于她而言可以说是一种怀念,因为她第一次喝的时候,还是当年嘉烈太后给她煮的。 上官妙云咬着唇看她喝完了小半碗,继续给她倒,边倒边说:“这个白靖文还算有点用,不过他连姑娘家的事都懂,他一定有很多女人。” 萧庆宁:“……” 替白靖文辩解了一句:“你不是查过他吗?他尚未成婚,也从不出入勾栏教坊。” 上官妙云想了想也是,说道:“那他其实还是个‘女’大夫?” 萧庆宁道:“他是状元郎饱览群山,或许读过相关的医书。” 上官妙云若有所悟,说道:“那多读书总归是好的。怎么样?你好些没?” 萧庆宁:“好点了。” 上官妙云:“要不要上去躺会?” 萧庆宁:“不至于,先把这些看完。” 她把手中瓷碗还给上官妙云,又开始审阅帐册,此时,白靖文和裴纶从正门进来,两人也不打招唿,直接坐到她和上官妙云对面,两人假装无事发生,裴纶笑问:“殿下,今天哪些帐本是我们的?” 萧庆宁:“……” 还是指了指桌面,随后四人心照不宣继续处理公务。 有白靖文和裴纶帮忙进度自然快很多,到了中午便把所有的帐册过了一遍,萧庆宁也不耽搁,让上官妙云把内务库那些领头的再叫过来,当场处置了几个,当然也有褒奖,赏罚分明,而无论是赏是罚,下面这些人都战战兢兢接受,白靖文也算得以亲眼目睹萧庆宁的办事方法,毫无疑问,在驾驭下属,处理公务方面,萧庆宁已有极高水准,她的领导力常人所不能及。 而处理完武阳府这边的公务,萧庆宁也终于肯上楼休息,她嘱咐上官妙云去准备明天上路的物品,白靖文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说道:“可以过两天再走。” 上官妙云也劝道:“对啊,慕容雅博他们这会还没到雍州呢,我们早超过他们了。” 萧庆宁道:“早去早好,我自有分寸。” 上官妙云哑然,白靖文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说道:“非要走的话,明天乘马车走官道?” 言下之意就是体谅她骑马不方便,萧庆宁领了白靖文的好意,说道:“行,我改下路线。” 武阳府城要什么都方便,而且有内务库在,递句话给掌柜自然有人帮办妥,不过这一回白靖文“公器私用”,因为他离开京城已有半个多月,便写了封家书给陈玉娘夫妇报平安,他第一次离家,那边怎么都会担心,他需要给个交代,将家书交给掌柜说了地址,掌柜极为重视,表示三天之内可以送达京城,白靖文谢过,这件事便算办妥。 第二日朝暾初露,他们早早离开客栈,萧庆宁上了马车,白靖文三人照常骑马,往武阳府北门方向走。 乘马车自然就要走相对平坦的官道,为了照顾萧庆宁,他们刻意放缓了速度,雍州之地和北中州自是不同,气候方面最为明显,白靖文等人均已披上薄衾或者多加外衣,来往行人都着秋衣,已有肃杀悲凉的深秋之意,出了武阳府,他们可以看到草木枯黄,万山萧瑟,诚然是一派秋凉景象。 第92页 既然正式进入雍州地界,萧庆宁便再次特别提醒他们:“后面随时提高警惕,不要因为前面走得太顺利就放松戒备,这一趟没那么好走。” 三人一起应下,戒备之事由上官妙云、裴纶和雪爪主要负责,白靖文仍旧抓紧时间练剑,雍州相对中州、幽州来说是较小的州郡,且地形已非崇山峻岭,他们又走了官道,五日左右便从南到北竖直穿越,进入大名鼎鼎的幽州。 五日之后,白靖文四人伫立于幽州界碑之前,看着前边苍苍天穹,茫茫荒野,心里难免生出悲怆荒凉。 过了眼前界碑,后面就是大宁北边最后的州土了。 不过他们没有时间感怀伤感,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幽州的大名府,当年为了固守通天阙,先帝和慕容雅博等人特意将大名府提拔成幽州的府城,只因大名府距离通天阙不过百里之遥,出去就是被燎人抢占的蒙州地界,府城的粮草兵马可以迅速往通天阙大营调配补充,相对的,北线的军情也能及时回馈府城,两相便利。 故此,白靖文等人要到大名府,还要走几乎竖穿整个幽州的路程。 萧庆宁将视线从前方收回,在马背上取出地图,白靖文与她已有默契,主动伸手帮她拉住另一边将地图展开,萧庆宁仔细看了最后的路线,说道:“到大名府最多七八日路程了,我的意思是照原路线不变继续走,但有个问题不对劲了。” 白靖文:“怎么了?” 萧庆宁:“这一路下来走得太顺利,我原本预计至少在雍州便会有人堵截,因为之前我派往雍州的心腹也都遭了毒手,路上我们查的帐全都是小纰漏,这边的人就这么干净?” 白靖文听得懂她的意思,说道:“反常必有妖?” 萧庆宁:“没错,越是这样越不对劲。” 裴纶推测道:“会不会因为知道是你来,那些人不敢动手了?” 萧庆宁摇头,“以往在京城都有人动手,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裴纶顿时失语,萧庆宁这些年被刺杀的事他多少有了解,有些连他们大理寺都不能查,只因背后牵扯皇室,干系甚大,想通其中关节,他小心翼翼问道:“有宗室的人?” 萧庆宁不予置否,给白靖文递了个眼神,现在她和白靖文已有默契,白靖文抓住地图边沿往她这边送,她接了手把地图对摺取走,随后再对摺成手帕大小。 “那就应该是幽州了。” 她说:“他们会在幽州动手。” 她把地图收入怀中,抬眼往前方苍苍茫茫的旷野,幽州地形奇特,它是山岭丘陵到平原草原的过度地貌,荒野之处多灌木矮树,本就杂乱无章,秋后更添荒凉,萧庆宁赶马越过幽州界碑,正式进入幽州地界,扎入这片荒野之中。 七日后,朱仙集。 这是距离大名府最近的一座集镇,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过四十里,打马可到。 朱仙集两边是拔地而起的丘陵棘地,中间形成一条狭长的平地,南北的进出口因地制宜筑成两个巨大的城门关隘,这地方原本只是几个零散的村落,如今能成集镇,自然跟北边的大名府有关,特别是大名府成为幽州府城之后,南边运来的军需粮草,各种商贸往来的货物都要在朱仙集过关检查,随后调配发送,久而久之成为重要关隘。 除此以外,朱仙集还曾是拯救了大宁国运的“转折点”。 当年慕容雅博在北边固守通天阙,燎太祖金骨太玄久攻不下,令其第三子金骨狼突与当时的拔都极勒烈(储君第一助手)伊稚合速率一万精骑千里奔袭,狂奔三天两夜,竟然直接从幽州与山海郡的边界绕过了通天阙和大名府,採取侧翼迂迴之策,企图从背后发起偷袭,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一举攻破大宁最后的防线。 但须知,要从背后偷袭大名府,必先经过朱仙集! 第49章 芝兰玉树 当此时, 先帝与大多数的文臣武将都把注意力放在通天阙前的三百里燎国连营,只有慕容雅博等少数军事天才读到了燎太祖金骨太玄那招妙棋,当时双方进入攻防僵持已有半年之久, 无论大宁还是燎国均已到了山穷水尽的边缘,这一招妙棋便成了双方最后的胜负手。 飞马送来军报, 言称由燎国三太子金骨狼突与拔都极勒烈伊稚合速率领上万铁骑千里奔袭, 从大名府右翼迂迴包抄,已至五百里外。 当时的大宁尚有血性, 许多从蒙州、辽州和连州败退回来的兵将背负深仇血痕,纷纷嚮慕容雅博请求出战, 愿立军令状誓死固守朱仙集, 军情如火, 容不得半分耽搁, 这个关键时刻慕容雅博反而沉默了。 他在等。 等一个和他内心深处共鸣的声音。 先帝与大多数群臣却等不了,他们开始质疑慕容雅博临阵退缩,毕竟慕容雅博号称“燕州长子”, 却不过是十六岁未满的少年,换做大多数人都不会把关于一国国运的战机交给一个未满十六岁的薄弱少年。 于是大宁这边瞬间陷入动摇, 斥候不断送来百里加急的军报, 燎国铁骑距离朱仙集从五百里近至四百里、三百里、二百里…… 即便是从燕州跟过来的旧将也终于坐不住,纷纷到慕容雅博帐前要求分兵据守。 给先帝写实录的史官详细记载了慕容雅博的反应。 第93页 慕容雅博当时只说了一句话。 “等岳将军来。” 当晚夜雪纷飞, 一位穿赤红山河战袍的少将军星夜骑马而至。 两人密谈。 史官没有写他们具体谈了什么, 只知慕容雅博连夜召集燕州诸将, 将仅剩的五千燕州卫军悉数交予少将军。 这一段史官倒有寥寥数笔。 “少将军者, 山海都指挥使岳洵幼子芝, 小字兰树, 年十七……” 那少将军是山海郡都指挥使岳洵的小儿子, 名叫岳芝,字兰树,当年十七岁。 岳芝从慕容雅博手中接过燕州卫军,他也只有一句话:“要打的跟我走,要守的留下来。” 燕州卫军面面相觑,当时宁军节节败退,军中有“燎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金骨太玄让他的第三子亲领一万骑兵奔袭就是这个道理,所有人都知道宁军只能依靠城池固守,正面迎战便是单方面屠戮,慕容雅博却说:“我与兰树意见相合,三太子骑兵一到,金骨太玄必然在通天阙外同时进攻,我军一旦採取守势,燎军必然切断南边补给线,到时大名府便会沦为孤城,这一仗不能再守。” 这就是慕容雅博一直在等待的声音。 这是他和岳芝在千里之外的的共鸣,当先帝与庙堂文官武将皆採取守势,他们这两个少年反其道而行,而大宁给他们的只有五千燕州卫兵,最终,岳芝率领五千燕州卫军雪夜奔赴朱仙集,慕容雅博留守通天阙,翌日天明,自武神关之后最为惨烈的战役正式打响了。 通天阙外,金骨太玄亲自督战,燎军精锐全部出动,对大宁朝发起最勐烈的一次攻城战。 朱仙集外,风雪朔烈,在雪原的尽头,燎军那撼山动地的轻骑兵突袭而来,成为天地之间一层阴暗的污秽,那是燎军铁骑的先头部队,由金骨太玄第三子金骨狼突率领,以火焰图纹包围着的“燎”字旌旗令人望而生畏,大宁的将士看到那张战旗,心里会抑制不住激发出幽深的恐惧—— 燎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然而这一次却是不同了。 金骨太玄至少犯了三个错误。 第一,一万燎军骑兵千里奔袭,到了朱仙集外已是强弩之末,为了速战速决,他们没有修整便直接攻城。 第二,他的对手是慕容雅博。 第三,金骨狼突和伊稚合速的对手是岳芝。 当金骨狼突率领先头部队抵达朱仙集外,他们只是把目光锁定在朱仙集的南大门,忽略中间是狭长的盘地,两边是高突的丘陵,这是典型的伏击地形,当然,不能怪金骨狼突大意,他们这一路跟随金骨太玄打过来,已经抢了宁朝三州一郡,吃掉不下于五十万宁军,他们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当做狼群,而宁军只是待宰的羔羊,这世上没有羊群攻击狼群的道理。 可惜岳芝不是羊,他是慕容雅博甘愿託付五千燕州卫军的知己。 那一战,岳芝亲自带领死士切断燎国突袭骑兵的前后军,把金骨狼突和他的前军围在朱仙集外的狭长地带,彻底隔断与伊稚合速率领的后军骑兵,继而,岳芝带兵发起反向冲锋,将金骨狼突逼至朱仙集下,城中守军见状,再也不敢龟缩,宁军士兵被被压抑已久的愤怒完全被释放出来,岳芝带着他们将恐惧变成了的能量。 那一战,岳芝身先士卒,第一次带领宁军完成了主动攻击,以五千燕州卫兵对一万燎国骑兵,激战一天一夜,最终五千燕州兵只剩五百人,一万燎国骑兵歼灭八千,俘虏两千,燎国三太子金骨狼突被岳芝斩首,拔都极勒烈伊稚合速与五位千夫长弃马逃窜,被岳芝追上拦截俘虏。 此一战,宁军终于意识到燎国骑兵也会输,燎军也是人,也会流血,也会害怕,也会绝望,也会发出恐惧的哀嚎,也会跪地求饶。 此一战,岳芝与北边的慕容雅博遥相唿应,金骨太玄率领燎军连攻两日而不可得,终于筋疲力竭,而当岳芝把金骨狼突的首级送到通天阙城关,将那面火焰图纹环绕的燎字大旗在城墙上折断,双方攻防的天平瞬间发生倾斜,大宁朝缓过了这口气。 当燎军退却之后,人们回过神来发现,朱仙集南门外结了一层血红色的冰冻,那是燕州卫兵和燎国骑兵淌的血,而那些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在冰血中凝成雕像。 那一段往事已记入史书,人尚在,墨痕未算干。 如今,白靖文四人于阴沉晦暗的天色之中,骑马走近朱仙集。 现在临近黄昏日暮,幽州的深秋无异于中州的寒冬,白靖文四人早穿了袄衣,外面罩了厚实的披风,在浓重低沉的云层下,白靖文远远便望见一座夹在两山之间的城门,那就是朱仙集的南大门,此时当然已不是当年血战的惨像,然而走近仍可以看到城墙上被刀剑弓矢凿出的痕迹,而且在城门旁竖有一块巨大的石碑,上有碑文,题首隐约可见“朱仙集大捷”五个楷字,可惜碑文已经被人为抹除,原因无他,只因大宁与燎国议和之后,朱仙集、大名府反而成为了与燎人交通的枢纽,为了照顾燎人的情绪,这块记载岳芝和那五千幽州卫兵功绩的石碑便遭到了毁坏。 裴纶驻马石碑之前,看着残缺不齐碑文,冷笑道:“我在京城说过幽州全烂了,现在你们信了没?” 第94页 白靖文和萧庆宁皆不作声,上官妙云则是咬牙切齿,“才过去多少年就自毁长城,岳芝和慕容雅博当年的仗白打了!” 裴纶问道:“你见过岳芝吗?” 上官妙云:“当然见过,我和阿弈就是他从辽州带到大名府的。” 她说的阿弈是上官妙弈,白靖文见过,就是跟在慕容雅博身边那个蓝衣少年,他和上官妙云是亲姐弟,当年辽州沦陷,他们上官家遭到燎人大肆屠戮几近灭族,他们姐弟被家奴拼死救出后四处躲藏,没想到是岳芝把她们从辽州带到大名府。 裴纶感慨道:“可惜岳芝从那之后再也不肯去京城,慕容雅博我见过了,就是没见过他。” 上官妙云道:“这简单,你把大理寺少卿这份闲差辞了,到朔方郡投入他的帐下不就行了。” 裴纶道:“我也想啊,我爹你又不是不知道。” 上官妙云:“我看是你自己没胆量。” 裴纶:“我都跟你们跑到这来了还没胆量?!” 上官妙云正待再言,萧庆宁说道:“天色不早了,先在朱仙集过夜,明天一早去大名府。” 大名府就是她们此行的终点,朱仙集是终点前一站。 萧庆宁特别叮嘱:“进去之后都小心点。” 萧庆宁当然不是平白无故说这句话,从雍州那边一路赶来,她们在路上时刻做好了迎接刺杀的准备,但这一路跟先前并无差别,顺风顺水,顺畅得出奇,以至于她们到了朱仙集,有种“羊入虎口”的预感。 白靖文这时跟萧庆宁已建立起了默契,他说:“你的人都准备好了?” 萧庆宁没有隐瞒,点了点头表示已有安排,白靖文便道:“好,走。” 四人一起拉动缰绳,从南大门进入朱仙集。 朱仙集既然是大名府的南边门户,也是商贸往来和军需调转的前哨,自然就有内务库的人,很快有人帮她们安排了专门的客栈,客栈清空了其他住客,照旧只留了一个掌柜,这次吃过晚饭之后,萧庆宁把掌柜也一併支开,偌大的客栈只剩她们四个人。 入夜。 她们在客栈之中点了许多灯,任由照亮,并不吹灭。 四人照常上楼,只不过在上床安歇之前,他们四个多做了一件事。 白靖文把雪爪找来,说道:“今晚劳烦你出去看一圈,主要观察周围有没有监视我们的暗哨。” 雪爪领命,从窗户悄然窜出,白靖文四人耐心等了一会,雪爪及时回来復命。 白靖文问道:“有吗?” 一路带过来的狸花猫终于起到了奇效,它郑重其事向白靖文等人回了一连串的点头。 意为有暗哨,有监视。 作者有话说: 岳芝和慕容雅博就是作者设定的一对“知己”,以后有机会给他们专门开一本,书名都想好了,叫做《臣子恨》。希望作者说到做到。 第50章 沈玄 得到了危机预警, 白靖文再让雪爪出去放哨,有动静即刻下来通知,他们也不睡了, 动了个小心眼,留着两个房间的灯火假装他们住在这两个房间当中, 实际四人汇集到另外一个灭灯的房间, 藏在幽暗之中严阵以待。 过了子时,整个朱仙集陷入庞大的黑暗静寂, 外边再无人迹,只能听见深秋的夜风唿唿吹刮, 一种冰冷悽厉伴随风声吹入人心。 白靖文四人没有白等, 这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 而是早有预谋的伏击。 雪爪从屋顶跑下来用爪子不断拍打白靖文的手背, 四人瞬间警戒,霎时间,利箭破空声响起, 他们故意亮着灯火的那两个房间被无数暗箭穿透,随即又射来一轮“明箭”, 亦即箭头带着火焰, 很快将那两个房间点燃。 于此同时,楼下的门窗全部被人从外面撞烂, 数十个黑衣人提着长刀冲进来, 直接便往楼上沖。 四人于晦暗的火光中交换了眼神, 不多言, 裴纶抽出他的玄铁尺, 上官妙云拔出她的金银双剑, 萧庆宁和白靖文也是同时拔剑。 裴纶和上官妙云当先冲出, 白靖文不忘跟雪爪说道:“从屋顶跑,注意保护好自己。” 雪爪“喵呜喵呜”叫了一串,大概也在说“小心”,说完它不罗嗦,从窗户跳上屋顶,自顾跑掉了。 白靖文下意识护在萧庆宁身前,说道:“他们是沖你来,我是目标,我也要护着你。” 萧庆宁:“……” 并没有拒绝白靖文的好意,两人一前一后持剑出门,发现裴纶和上官妙云已经跟最先冲上来的黑衣人交手,他们两个占据楼梯口以一当十,黑衣人数量占优却碍于地形劣势硬是没法再进一步,被裴纶和上官妙云死死卡在楼梯口,但是! 楼下还有黑衣人不断涌入,密密麻麻几乎占满客栈底楼,有的发现从楼梯攻不上去,便在两边搭起桌子试图直接从底楼爬上来,眼见如此,萧庆宁道:“这边走。” 再跟裴纶和上官妙云喊道:“跟我们走。” 于是她和白靖文退到廊道最里边那个房间,开了门,她直接去推一个衣柜,白靖文见状上去帮忙,岂料这个衣柜似没有重量,底下有轮子之类的设计,稍一推便移了位置,衣柜原本遮挡的地方便露出了一个“洞口”,白靖文往里瞧了眼,赫然发现竟然有一把梯子。 第95页 毋庸赘言,肯定是萧庆宁的人提前做好的准备。 他和萧庆宁钻进暗梯,裴纶和上官妙云很快跟进来,他们匆匆关了房间大门,一起从暗梯下去,这暗梯直通客栈后院,往前走便是马厩,骑上马便能迅速逃出生天,但萧庆宁没有走。 逃跑不在她的选贤当中,她要的是真相。 她先让上官妙云取出那个竹制的哨子用力吹响发出通知,然后带着白靖文三人步行出去,从后院绕到客栈前门,她们非但没有逃跑,反而又走回来“自投罗网”。 客栈里的黑衣人迅速反应,纷纷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将她们围在客栈门前的街道。 但这些黑衣人明显看得出来事有蹊跷,一大圈人硬是不敢妄动,直到他们的首领从客栈中提刀走出,萧庆宁瞧了他一眼,问道:“谁派你们来?说了保你们一条命。” 这首领与其他黑衣人皆蒙面,听闻萧庆宁所言,之前的迟疑一扫而空,二话不说举刀冲来,而他们几乎刚迈步,四面八方的冷箭如群蝗飞来,最外围的黑衣人接二连三倒地,有人大喊道:“不好!反埋伏!是圈套!” 显然,上官妙云刚才吹哨发出讯号,萧庆宁安排的人到了。 为首的黑衣人却不为所动,大喊道:“不管!杀了再说!” 这些人冒着冷箭继续沖向萧庆宁,当此时,一道紫色的影子从燃烧着的客栈的屋顶坠落下来,这人武功极高,三层高楼直跳下来,着地的瞬间,他旋转身体挥动手中长刀斩击地面的石板,于火星四溅之中划出了一道不容逾越的深痕,他执刀立定在划痕之前,像在做“越界者死”的无声宣告。 在客栈大火的照彻之下,但见那人穿着“紫鱼服”,手握“金陌刀”,单凭这两样标志物便震得那些黑衣人不敢寸进,为首的那人更是骇然大惊:“骁骑卫?!” 紫鱼服,金陌刀……这正是骁骑卫的标配,同时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符号,每个皇朝都有只听命于皇帝而不受司法管辖的特权机构,骁骑卫便是大宁皇帝的“鹰爪”,这些人无孔不入,在京城负责暗中监视文武百官,甚至是亲王皇子,稍有罪证他们便可直接拿人押进诏狱,权力极大。 而看眼前这骁骑卫紫鱼服上的蟒龙图纹,赫然是三品指挥同知,在骁骑卫之中至少也是前五号人物。 这人一经出场,四面八方迅速涌来其他骁骑卫,紫鱼服在大火的照影下,投影将这一片染上了恐怖的颜色,在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了一层明亮的紫红。 论暗中埋伏、暗杀刺杀,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骁骑卫更为熟络的存在,这些人一经到场,那些黑衣人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被冷箭射死射伤的不算,剩下的全都跪在地上做了俘虏。 这一切只在转瞬间完成,这便是萧庆宁一路走来的底气。 穿着蟒龙图纹紫鱼服的那人收起手中金陌刀,继而淡然转身,白靖文不认识这个人,裴纶却脱口而出:“沈玄?!” 沈玄没说话,走到萧庆宁跟前,问道:“还好吧?” 萧庆宁微微颔首,沈玄有意瞧了眼白靖文,白靖文在这剎那与他对视,发现这人眼中似有无垠的深邃,藏着幽暗的底色,但此时并不是自我介绍的时候,沈玄再问萧庆宁:“如何处置?” 说完他让开了身位,两个骁骑卫将那黑衣人首领押过来,扯下他的蒙面巾,露出一张粗糙方正的国字脸,一看便知饱经风霜,两个骁骑卫在他膝盖窝踹了一脚,这人忽地跪下来。 萧庆宁问他:“什么人派你来?我再问最后一次。” 那人却有血性,抬头咬牙,死死瞪住沈玄,大骂道:“骁骑卫护着燎狗来了!好啊!杀吧!老子死在朱仙集也不算冤枉!” 萧庆宁看出蹊跷,这些人不像寻常刺客,便说:“我们并非燎人,我们是大宁子民,从京城来。” 那人冷笑:“何必再装?有骁骑卫护着,前边出了通天阙便是你们燎人地界,老子只恨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在自己人手里。” 萧庆宁大概猜出这人的脾气,便道:“你死容易,你手底下这些人得先陪葬。” 那人果然瞬间暴怒,目眦欲裂,喊道:“放他们走!” 但他也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么喊无济于事,便瞪着沈玄,“你沈玄也算个人物!先帝时你们骁骑卫尚有血性,如今为何给燎人当狗?!” 不待沈玄发话,后边两个骁骑卫一脚踩在那人的小腿,只要稍一用力这人的腿骨便会当场折断,沈玄给了个眼神制止,那两个骁骑卫放轻了力度。 到这一刻,沈玄和萧庆宁已经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萧庆宁说道:“你们不是刺客。” 那人回道:“遇到你们燎狗,大宁人人都是刺客!” 白靖文:“……” 他也基本猜到怎么回事了,这些人错把他们当成了燎人。 萧庆宁更是直言:“你们被人误导了,我们绝非燎人……” 但她暂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先找裴纶出来做人证,说道:“他叫裴纶,官任大理寺右少卿,中军府都敛事裴定方是他父亲。” 听到“裴定方”三个字,那人眼睛一转,直勾勾盯着裴纶,裴纶主动出示他的腰牌,跟那人说道:“被人蒙在鼓里还不知道,自己人打自己人了,我们要是燎狗,有心思跟你们扯这么多废话?” 第96页 那人看了裴纶的腰牌,又仔细思索了裴纶这几句话,问道:“你、你当真是裴将军家公子?” 裴纶:“你要说腰牌也是伪造的我就没法证明了。” 那人到底有了几分信任,萧庆宁抓住机会问他:“你们是军卫所的人?” 那人显然是个直肠子,根本不会隐藏情绪,萧庆宁这么一问,他当即反问,“你如何晓得?” 萧庆宁看他们用刀的招法、上下属之间的执行力以及这首领的言谈举止,早就判断他们不是此刻而更像是军人,现在这人直来直去相当于不打自招,萧庆宁打了个手势,两个骁骑卫便将这人放开,后边那些骁骑卫也依次放人。 萧庆宁问他:“你们是哪个卫所的人?” 那首领原本已抱着必死的决心,现在得萧庆宁如此对待,且他怎么看萧庆宁几人都不像燎人,心里已经怀疑他们收到了假情报,再者,只报出卫所来歷并无不妥,便道:“蒙州白驼府平北卫。” 萧庆宁脱口说道:“平北卫指挥使叫任建州,十五年前蒙州率先被燎军攻陷,任建州带兵据守白驼府,被金骨太玄三日攻破,相对其他守将,任建州算尽忠职守,拖延了燎军到通天阙的时间,可惜撤退不及死于乱军之中,蒙州失陷后,平北卫建制取消不復存在。” 那人听萧庆宁将平北卫这一段往事说得如此清楚,心中不禁动容,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5 00:49:28~2022-04-18 13:5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醨酒 10瓶;dreamin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不杀之恩 其实何止蒙州, 十五年前失陷的辽州、连州和武关郡,大部分战死的将领以及整个战争的过程萧庆宁都瞭然于心,她无数次重读这段歷史, 为的是让自己不要忘记那份屈辱。 既然知道了这些人的来歷,她便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 “我是萧庆宁。” 那人一阵木讷, 反应了好一会才想明白“萧庆宁”三个字代表着什么, 他再不敢直视萧庆宁,倏然下跪道:“末将……”随即改口:“草民拜见长公主殿下。” 他身后那些黑衣人见状纷纷跟着下跪, 萧庆宁道:“起来吧,我这没这么多规矩。” 那人仍不敢起身, 痛心疾首道:“草民万死之身, 无颜面对殿下。” 萧庆宁不跟他分辨, 只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拱手回道:“蒙州平北卫千户左胜, 当年也随任将军据守白驼府,可惜燎狗势大,撤退途中我带领的八百弟兄与任将军失散。” 这人官职并不小, 千户是军卫所下辖的武官,一般统领上千兵卒, 已经是正五品的武将了。 只是当年从蒙州、辽州那边退回来的文官武将实在太多, 史官不会全部纪录,萧庆宁也不能全部记住, 便问他:“现在在哪当差?” 左胜如实道来:“草民已无官职, 十年前便是白身。” 他刚才自称“末将”, 随即又换成了“草民”,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萧庆宁却道:“朝廷对蒙州边军早有优先安置的旨意, 我记得是将你们编入幽州诸卫所原职留任, 你五品千户何至于此?” 左胜面有难色, 萧庆宁皱了皱眉,自有上位者威仪,“说。” 左胜再不敢迟疑:“朝廷确有优待我等的旨意,只是自从跟燎人议和之后,幽州年年裁军,我们这些蒙州过来的……” 他声音越说越细,说得已经很委婉,萧庆宁却知背后肯定是军备废弛带来的腐败,左胜这些从失陷州郡过来的兵将肯定先被处理,左胜能做到五品千户便懂官场的规矩,主动找补道:“草民与这些兄弟都是蒙州人,当年一战全州沦陷,家中亲友皆死于燎人之手,深仇大恨不敢遗忘,从军中退下来便在幽州、蒙州边界来回活动,专找燎人晦气!我们绝没有干扰大宁百姓半分。” 难怪他们对燎人如此仇恨,刚才对萧庆宁等人也一口一个“燎狗”叫着,背后是有这番因由。 听完他这番话,萧庆宁等人皆陷入沉默,先帝兵败武神关之后丢掉三州一郡,看起来成了史官笔下里的篇章,也被这些年的粉饰太平遮掩,但随意撕开一道口子,依然能看到血淋淋的惨像,左胜和他身后这些蒙州兵卒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左胜自知刺杀当朝公主罪无可恕,便主动请求:“殿下,草民自知难免一死,但我身后这些弟兄实不知情,还望殿下放他们一条生路。” 萧庆宁:“你们无罪。” 左胜:“……” 上官妙云道:“没听见吗?让你们都起来,就这点事还磨磨唧唧,像打过仗的人吗?” 左胜和后面那些平北卫的兵卒面面相觑,萧庆宁不跟他解释,问他:“谁让你们来杀我?” 左胜面有难色,萧庆宁道:“那人能找你们就能找其他人,你要是不说,后面还会有其他人来找我,我今天不把这件事解决掉,后续会有无穷尽的麻烦。” 第97页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只是对左胜来说还有一个最大的矛盾,他现在愿意相信萧庆宁等人来自京城,也并非燎人,但他其实不能完全确定萧庆宁这个长公主的身份。 不过萧庆宁自有办法,她说:“我可以先放了你的人,你自己带我们去跟你的上线復命,就说你已经得手,将我们烧死在客栈之中,到时你的上线一定会杀你灭口,如若不然我便是假的,你拼死护着他逃跑还有一线生机。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否则我也没办法相信你刚才所说为真,你要编造平北卫的来歷太简单,我会在这里将你们全部灭口。” 白靖文:“……” 萧庆宁很会抓人心,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这么说。 左胜听罢,果然消除了最后一丝疑虑,萧庆宁还先送了他一颗定心丸,转而跟沈玄道:“都放了吧。” 沈玄不多言,轻挥了下手,那边的骁骑卫便让出了通道,任由那些黑衣人自行来去。 见到这一幕,左胜对萧庆宁更是感激,因为萧庆宁完全可以让部分骁骑卫继续挟持这些黑衣人,但萧庆宁没有这么做,左胜拱手道:“长公主不杀之恩,我等誓死以报。” 萧庆宁:“用不着,给我们带路就行。” 左胜这才站起来,向那些黑衣人道:“把受伤的弟兄带回去,今日之事不可外泄。” 那些黑衣人都是跟了他十多年出生入死的兵卒,此时虽不在行伍,却依然保持着纪律,没人多言语,纷纷领命而行,待这些人陆续退去,左胜如实道来:“我与接头人约定得手后,卯时在大名府西郊孤魂冢復命。” 萧庆宁看了眼沈玄,沈玄说道:“现在过去差不多。” 萧庆宁:“好,马上出发,你来安排。” 沈玄和萧庆宁显然有默契,他当即命手底下的骁骑卫脱去紫鱼,换上和左胜一样的夜行衣,白靖文等人便都换衣假装成了左胜的手下,沈玄再让人找来和人数相等的马匹,打点朱仙集的守军放行,连夜骑马奔向大名府。 整个过程白靖文都是旁观者,到此时才得以歇一口气。 现在整件事大抵明朗,果然有人要刺杀萧庆宁,背后之人自己不肯自己动手,找了左胜这些替死鬼来,萧庆宁早有安排,她没用内务库的“自己人”,而是请了沈玄和骁骑卫暗中保护,中间得知左胜的来歷,萧庆宁抓住机会果断“策反”了左胜,继而通过左胜顺藤摸瓜揪出背后之人。 朱仙集到大名府有四十里路,夜间骑马要花些时间赶路,沈玄和另外几个骁骑卫押着左胜在最前面领路,白靖文和萧庆宁四人在中间,左右和后方有约莫二十多乔装成黑衣人的骁骑卫保驾护航。 裴纶看着前后左右的阵势,感慨道:“可以啊,沈玄竟然是你们的人!” 萧庆宁和上官妙云皆不回话,白靖文对这个沈玄倒有兴趣,因为先前和沈玄对视那一眼,他感觉这人深如沉渊,便问:“他是什么人?” 裴纶道:“骁骑卫二当家啊!京里传言说大宁朝吃皇粮的,数他武功第一,放到江湖上也是排名前十的高手,我早想跟他打一架。” 白靖文:“……” 上官妙云道:“就你?!你先打赢我吧。” 裴纶:“我跟你能动真格么?” 上官妙云:“你动真格试试。” 裴纶:“你这么说就……” 萧庆宁:“好了!沈玄还要跟赵会那边交代,他是领了皇命带骁骑卫提前来幽州布防,今天亲自过来的事你们少说。” 裴纶心知其中非同小可,遂缄口不语,不过他悄悄凑近白靖文,刻意跟白靖文放慢了速度,与萧庆宁和上官妙云拉开距离,确定萧庆宁两人听不到,他才跟白靖文道:“你要小心沈玄。” 白靖文:“为什么?” 裴纶:“他是你情敌。” 白靖文:“……” 裴纶:“我在骁骑卫也有熟人,沈玄心宜长公主这种事我能不知道?你看这一回,对付这些刺客用得着他亲自出面么?随便派几个手底下的骁骑卫过来就能应付了,他骁骑卫二当家出手足够拿六部尚书下诏狱了,就过来抓这么点小虾米?还不是为了在长公主面前显好。” 要是放在以前,白靖文肯定会说他跟萧庆宁没有关系,与沈玄没有冲突,此时却不同,他反而问裴纶:“这人什么来歷?” 裴纶:“没来歷。” 白靖文:“……” 裴纶:“这是最可怕的,我找人查过,查不到他的底细,只知他是剑州人,那地方武风盛行、专出高手,反正他这些年在骁骑卫里边声名鹊起,办了好多大案,前年剑州布政使企图拥兵自立,就是他带三百骁骑卫把人绑到京城。” 剑州在大宁朝最西边,那是滨海之地,以产黑铁闻名,由于常年遭受西海诸国劫掠,致使民风彪悍,家家户户常备武器,男女老幼皆习武学剑,现在只是名义上属于大宁,实则相当于自治,沈玄从剑州来京却得萧庆宁如此信赖,背后必有因由。 白靖文问道:“他怎么会是萧庆宁的人?” 裴纶:“因为爱情。” 第98页 白靖文:“……” 裴纶:“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们这些人秘密太多了,有的真没法查,先把我们的事弄清楚吧,不过我站你这边,他是武功第一,你是堂堂状元郎文才第一,而且我跟你才是兄弟,有我和阿云这层关系,你跟长公主近水楼台先得月。” 白靖文:“……” 裴纶把“阿云”这个称唿说得大声了些,上官妙云耳尖在前边听见了,回头问:“干嘛?” 裴纶道:“小心点看路。” 上官妙云:“莫名其妙。” 裴纶跟白靖文道:“不说了,先走着,后面再说。” 前方旷野幽暗,启明星在天边若隐若现,幽州深秋,黑夜与白昼交接之时分外凛冽,黎明前的黑暗像一头吞噬万物而不甘心散去的野兽。 第52章 孤魂冢 大名府, 西郊,孤魂冢。 这原本是一片乱葬岗,官府用来埋葬那些没有户籍的流民乞丐或者无人认领的罪犯尸首, 但随着十五年前北边州郡失陷,大量难民涌入, 越来越多的尸首于此堆积, 十多年下来,这反而成为了一片“沃土”, 用死人骨血滋养出来了茂盛的杂草林木。 此时天仍晦暗,处于昼夜交替的时分, 孤魂冢显得越发恐怖凄冷, 时不时传来的风声像是百鬼嚎哭, 远远听闻便令人毛骨悚然。 白靖文于昏暗之中看见了那片黑魆魆的草木, 沈玄当先勒住了缰绳,折返回来跟萧庆宁确认:“我带人上去接洽,你们在后面观望, 对方若真打算灭口必有大量人手埋伏,到时候打起来……” 他这话就不是跟萧庆宁讲而是跟白靖文等人说:“你们护着殿下, 其他人交给我们处理。” 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陈述, 说完便额外指派了八个骁骑卫跟在白靖文和萧庆宁四人身旁,他则领着左胜和其他穿成黑衣人的骁骑卫一马当先, 直接往前边的黑林穿刺进去。 萧庆宁道了声:“都小心点, 跟上去。” 她第一个跟了进去, 白靖文等人紧紧跟在她身旁, 不多时, 他们正式进入了这片草木林, 白靖文果然开始看到许多孤坟野冢, 时不时传来莫名的声响,这地方诡异得怕人,沈玄相当谨慎,吩咐几个骁骑卫下马往四方面八方渗透进去,负责摸清情况以及在前边探路。 随着不断深入,坟墓越来越多,两边开始出现乱石堆和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令人闻之欲呕的臭味,而是让人感觉到干枯和腐败。 沈玄在前边抬手打了个手势,他身边的骁骑卫一起驻足,他特意回头确认萧庆宁的位置和他没有靠得太近,这才带着左胜往前走。 前面一堆乱石之上,果然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在等,他披了一件厚重的披风,几乎与这些乱石融为一体,若不细看,很难发现。 左胜和沈玄对了一个眼神,其他骁骑卫止步,只由左胜和沈玄上去復命。 待他们走上乱石,与那黑影距离不过两丈,左胜主动復命:“活办妥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全烧了。” 那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你办事还算靠谱。” 左胜:“莫说闲话,弟兄们的卖命钱呢?” 那黑影道:“自然不会少,给你!” 这声“给你”异常明亮,像是在发出某种讯号,他话音刚落,抛出一带银钱,于此同时,乱石堆中亮出点点寒芒,沈玄一眼看出那是冷箭的箭头,他反应何其迅速,直接往前推了左胜一把,他自己也往黑影那边冲过去,这么做的目的是让那些放暗箭的人投鼠忌器,要是他们坚持放箭,一定会连这个黑影一併射中。 这黑影也是反应迅速,果断喝道:“别放箭!杀!” 霎时间,乱石堆中数十道蛰伏的黑影一跃而起,扔掉手中□□,举刀沖向左胜和沈玄。 左胜见状,大骂道:“你果然黑老子!” 那黑影凶相毕露,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可惜沈玄比他手快,金陌刀早已拔出,那黑剑看见金陌刀,惊讶道:“骁骑卫?!” 此时,后面那些穿着夜行衣的骁骑卫全部沖了上去,双方直接进行混战。 白靖文和萧庆宁等人成了“观众”。 显然,如果不是沈玄和他手底下这些身经百战的骁骑卫,只是左胜带着他那些兵卒过来的话,早就被黑影设下的埋伏一网打尽,这些黑影的身手也比左胜和他那些手下高出太多,他们才是真正的刺客,正好跟沈玄和那些骁骑卫硬碰硬,一场血战在所难免,这就不是在朱仙集的“小打小闹”了,而是真正的性命相搏。 看见那边战况激烈,裴纶说道:“帮忙吧?这不帮忙说不过去。” 萧庆宁:“不用,沈玄会处理。” 白靖文:“……” 萧庆宁和这个沈玄之间显然有相当的默契。 那些黑影伸手的确不凡,但在沈玄和骁骑卫面前仍是有一段差距,打了盏茶功夫,骁骑卫越来越多,黑影的首领心知不妙萌生退意,但他贼得很,表面大声吆喝:“跟他们拼了!” 自己却收了弯刀往身后的乱石堆逃窜,若是常人必定来不及拦他,但他的对手是沈玄。 沈玄似早在防着他这一手,向身边的骁骑卫大喊:“弓!” 第99页 骁骑卫分工明确,即便在这种血战当中也有人负责背着弓箭以备不时之需,很快有人把一把鹰角弓连带一根黑羽箭抛给沈玄,沈玄将金陌刀倒插在乱石之上,随后搭弓引箭,绷紧的弓弦吱吱作响,沈玄锁定那逃跑的黑影,倏一放箭,箭矢破空,噗一声闷响,黑箭直接贯穿了那黑影的小腿。 倒不是沈玄射偏,而是故意留他活口。 裴纶在那边看了,由衷赞嘆道:“好箭!” 白靖文等人皆不言语,而那黑影既然自己逃跑被擒住,他的手下便无心再战,不肯投降的几个被骁骑卫当场诛杀,还剩下七八个做了俘虏。 骁骑卫将那黑影首领压过来,沈玄便也带着左胜和其他的俘虏走近萧庆宁等人。 萧庆宁下了马,居高临下俯视那个黑影首领,她将蒙面巾扯下,那黑影见了她真容,骇然大惊:“是你?!” 萧庆宁眉头一皱,这个“是你”包含了两重意思。 第一,这个人认得她。 第二,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今晚要杀的是萧庆宁。 沈玄挥动金陌刀将黑影的面巾挑下,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长相和左胜差不多都是方口阔面,但他的皮肤却洁白圆润,整个体型也偏于肥胖,俨然是养尊处优惯了。 萧庆宁看了他的样貌,冷声道:“竟然是你。” 这是内务库在幽州负责盐铁的司库,当年是萧庆宁从京城派他到幽州履职。 萧庆宁问他:“为何叛我?” 这人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过一介女流,内务库迟早要交出去,我提前布局有何不对?” 萧庆宁:“所以你就把我派过来的人全杀了?” 这人板着脸不说话,萧庆宁却似看穿他一般,说道:“以你的能力不至于能杀了我那么多人,你也没胆量杀我,你背后是谁。” 这人冷笑:“都这样了,我说不说还有区?” 萧庆宁:“说了我尽量保你家人平安,不说他们随你一起死,我说到做到。” 这人眼中稍有变动,萧庆宁道:“你说得越多,你家人越安全。”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萧庆宁给了他足够的时间,随后扔给他一把匕首。 那人捡起匕首,抬头扫视了一圈萧庆宁等人,缓缓说了五个字。 “布政司衙门。” 而后挥动匕首往自己心脏部位扎了一刀,随即吐出大口黑血,身体倒地,抽搐了几下,就此死去。 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仿佛死去的是不是一条人命,而是某种动物。 白靖文默然无语,这才是萧庆宁需要面对的常态,然而这还不够,她问其他俘虏:“你们是谁的人?” 那些俘虏相顾无言,萧庆宁等了片刻看无人说话,轻轻挥了下手,沈玄微微点头,那些骁骑卫将全部的俘虏都抹了脖子。 白靖文:“……” 这才是萧庆宁的行事作风。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再没有什么一帆风顺的路途,而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死了这么多人,最后换来“布政司衙门”五个字。 沈玄命骁骑卫搜索那些尸首希望找到蛛丝马迹,其他人皆在旁静默伫立,此时天已显现亮色,沈玄说道:“布政司衙门是秦高说了算,他出任布政使这些年,在幽州已独掌大权,如果是他,你不能……” 萧庆宁道:“你回去吧,我会直接住进秦高府中。” 沈玄:“……” 萧庆宁:“你的人都带回去,免得在赵会起疑。” 沈玄早已习惯萧庆宁的处事方法,他并不劝阻,只说:“我在大名府已经安插了不少人手,你随时可以用。” 萧庆宁:“嗯,你自己小心点。” 白靖文:“……” 沈玄相当干脆,当即收了他的金陌刀,翻身上马,领着那些骁骑卫往朱仙集的方向折返回去,很快消失在晦暗之中,像是从未出现过。 孤魂冢这边很快便只剩白靖文五人,以及一地散乱的尸首。 看着眼前惨像,裴纶也不知所措,问萧庆宁:“接下来怎么办?” 萧庆宁瞧了他和白靖文一眼:“前边就是大名府,照约定你们可以自己走了。” 裴纶道:“别啊!刚才你和沈玄的意思,这档事还牵扯到幽州布政使身上了?” 萧庆宁不置与否,裴纶道:“我来幽州本意是找太子殿下,如今他和慕容雅博还在路上,而辨非兄则是为了查……” 话到一半他意识到不对劲,转问白靖文:“你查的也是秦高?!” 刚才听萧庆宁和沈玄对话时白靖文便已听出了巧合,翰林院纵火案的箭头指向和刺杀萧庆宁的背后之人在这里发生了奇妙的重合。 如此,他跳过裴纶的问题,问萧庆宁:“你要住进秦高府中?” 萧庆宁道:“对,他现在派这些人过来暗杀说明还不敢公开,我光明正大住进他府中反而安全。” 白靖文:“好,我也去。” 萧庆宁:“……” 第53章 买卖盐铁 第100页 她到底没有拒绝白靖文。 而且为了安全起见, 她跟左胜说道:“到了大名府我需要用人,你若是把你那些弟兄都叫来,事成之后我保你们一个去处。” 若非遇到萧庆宁, 左胜便是再多十条命也过不了今晚,他带人刺杀萧庆宁已是死罪, 萧庆宁非但大方赦免, 现今还肯让他办差,他自然受宠若惊, 拱手道:“殿下但有吩咐,属下誓死相从!” 萧庆宁道:“大名府你们熟悉吗?” 左胜:“再熟悉不过, 大名府本就有我们一处落脚点。” 萧庆宁:“你还有多少人?” 左胜:“五十左右, 若是殿下有需要, 可徵召百人, 都是当年从蒙州退下来的行伍老兵。” 萧庆宁:“你先把你的人都带到大名府,在秦高府邸旁边安插几条联络线,有事我会让阿云通知你, 但你不能来找我,也不能跟你的手下提这件事。” 左胜做了这么多年杀手, 自然懂其中的规矩, 回道:“殿下安心,此事到我一人而已。” 萧庆宁问他:“秦高这个人你了解吗?” 左胜道:“我们还没资格直接跟秦高接洽, 便是有任务也是通过这种中间人……”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用匕首自尽的人, 继续说道:“不过我们来往幽州、蒙州多年, 知道秦高一直跟燎人做买卖。” 买卖二字让白靖文听出了重点, 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他终于开口询问:“秦高做什么买卖?” 左胜:“这便不得而知, 自议和以来, 大名府从军镇转成边贸重镇, 衙门和燎人的交易没人敢问。” 白靖文:“你能查吗?” 左胜看了眼萧庆宁,萧庆宁道:“他是自己人。” 白靖文:“……” 左胜道:“倒是有些门路可以探听,不过里面错综复杂,许多情报我也无从分辨真假,只怕有所误导。” 白靖文:“无所谓,关于秦高的情报你尽管打听,先收集起来,有机会我会找你要。” 左胜:“是……” 说时未免多看白靖文两眼,因为在场之人,萧庆宁的身份他知道了,上官妙云是萧庆宁的心腹,裴纶他也知道是裴定方将军家的公子,唯独白靖文还不认识,但他又不敢问,想来能跟萧庆宁同行,且萧庆宁又说他是自己人,必有来路,左胜便继续说道:“大人若是有吩咐,可到大名府万年巷药铺找我,只消跟药倌说买‘当归’、‘熟地’、‘附子’三味药材,自会有人接洽。” 他又跟萧庆宁三人道:“殿下与两位大人也可以通过这个方法随时找我。” 萧庆宁微微颔首,瞧了眼快要明亮的天色,再看地上那用匕首自尽的人,说道:“他原本是我内务库的人,虽说变节,到底有主僕情分,我们走后,你埋了他。” 左胜领命,萧庆宁问白靖文:“还有什么要说的?” 白靖文:“没有。” 萧庆宁:“那走。” 四人上了马,出了孤魂冢上了通向大名府的官道,此时天光大亮,霜露深重,万物萧索,在萧索的尽头,白靖文四人看见了一座宏伟的城池,那是“放大版”的朱仙集,两面环山,南北通衢,俨然是易守难攻的地形,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名府了。 他们自西门进入,一州府城自有繁华气象,天亮才不久,街市店铺,市井小贩均已出动,成群的牛羊穿街过巷,冒着腾腾热气的胡饼肉汤浓香四溢,俨然是一派太平景象,不过只要稍微观察便能看到繁华背后许许多多烧穿的洞,因为街面上除了宁朝百姓,还多出许多带着圆形毡帽,穿着长筒马靴的燎人,这些燎人趾高气扬,大多被养得又肥又壮,与瘦弱谦卑的大宁百姓对比鲜明。 上官妙云气不过,说道:“我得教训几个出出气!” 萧庆宁道:“别多事。” 上官妙云:“晚上我穿夜行衣出来暗杀,能杀多少杀多少!” 裴纶苦笑道:“你杀了又如何?你杀一个,官府得陪两个的钱,这些钱从哪里来?还不是这些老百姓帮你赔付?” 上官妙云咬了咬牙:“那就学左胜那些人一样,晚上偷偷熘到蒙州找这些燎狗晦气!” 裴纶再不言语,他知道上官妙云是赌气,杀几个燎人有什么用?杀一百个一千个又有什么用?朝廷不争气,他们便杀一万个还是得跟燎人卑躬屈膝。 他们其实都明白这个道理,随后皆缄默,白靖文留心观察大名府的风俗人情,于繁华街市下马,走了一段路便到了布政司衙门。 大宁规制,州郡以布政使为最高行政长官,布政司衙门便总领一州一郡之行政,在地方权力极大,有的甚至同时统领军权,那便是集合军政大权于一身,妥妥的“裂土封王”,幽州这种边塞要地,布政使多多少少手握兵权,那么秦高这个幽州布政使至少在权力上非比寻常。 萧庆宁没有多余的动作,到了布政司衙门直接亮出腰牌,门吏通传,秦高领着布政司众官员亲自出迎,白靖文终于得见这个心念已久的秦高,此人长相倒在意料之外,他一身瘦弱枯骨,两个眼窝深陷进去,但那双眼睛却有异样精光,与他脸上堆满的笑意格格不入,那种笑让白靖文觉得似曾相识,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第101页 在就职幽州之前,秦高亦在京城任职,那时萧庆宁与他见过面,此时再见,萧庆宁没有虚礼,只说:“秦大人,幽州苦寒,借你府邸小住几日。” 秦高脸上依然堆满笑意,回道:“不敢,殿下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今晚便在府中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萧庆宁:“设宴不用了,给我几个干净的房间。” 秦高拱手领命,随后是各种官员上来一一参见萧庆宁。 虽说白靖文现在名义上还是在伏龙山行宫陪萧庆宁守陵,但既然到了秦高这种人面前就没必要再隐瞒身份,可能在他踏进幽州那一刻人家就已经知道他的底细,这时便主动亮明身份,状元郎的名头是分量极重的通行证,秦高和幽州当地的官员都给他面子,纷纷见礼,互道官职姓名,裴纶这边也是一样。 一番寒暄,待这些应有的礼节走完,自有人把他们带到秦高的府邸。 一州布政使的府邸自然不会寒酸,而且在幽州这种地方不必刻意讲究清廉,秦高的府邸比之萧庆宁的长公主府都不差,光是前门、侧门便占了大半条街,后面的庭院房屋不知还有多少,由于萧庆宁已经在布政司衙门大张旗鼓,让人知道她就住在秦高府中,所以到了秦高府邸便不用再张扬,只见过秦高的正妻和府中一些家眷便直接在一处幽静的庭院住下了。 没有人质疑萧庆宁一朝公主为何会出现在幽州,秦高对昨晚之事也闭口不提,仿佛他什么都不知道,整个过程水到渠成,就像在宁静的水面晕开一圈圈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对白靖文来说,现在他知道这个秦高有问题,萧庆宁知道秦高有问题,秦高也知道自己有问题,但问题是,怎么查? 他们要从哪里着手查这个秦高? 萧庆宁同样感到为难,在幽州,内务库的人她不能再用,孤魂冢除掉的那一个仅仅只是一个,其他的人她不认为能好到哪里去,在这里她也不打算轻易动用沈玄留给她的骁骑卫,这就是她临时决定把左胜留为己用的理由。 还有另外一个难处在于,她们调查秦高的时间并不多。 等慕容雅博跟宣和帝到了幽州,她一定会处处掣肘,可别忘了,她这会应该在伏龙山行宫守陵,慕容雅博的谋划且之后再说,目前最重要的是把秦高这个人尽快查清楚。 事急从权,萧庆宁也是时候把更多信息告知白靖文,因为这一路走来,她和白靖文的距离亲近不少,她对白靖文已有一定的信任,她认可白靖文是值得共事的伙伴。 “我们查的方向应该差不多。” 确认房间安全,隔墙无耳之后,萧庆宁让上官妙云把白靖文和裴纶找来,开始她们新一轮的四人会议。 “我在京城跟你说过,朝廷这些年给秦高的封赏是盐铁,翰林院案牍库烧掉的谕旨副本就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 白靖文:“没错。” 萧庆宁:“我再告诉你,那些盐铁就是通过内务库的漕运车马发送幽州。” 白靖文:“……” 萧庆宁:“我原本也不知情,直到发现京城到幽州的运输线失控才派人去查,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派到幽州的人要么失踪,要么离奇死亡,那时我就注意到了秦高这个人。” 裴纶问道:“可他仅仅只是幽州布政使,从京城到幽州隔着北中州、雍州,要是走漕运路线还得走燕州,他怎么把手伸到内务库?” 萧庆宁:“所以不是他而是他们,他们京城也有人。” 裴纶愕然看向白靖文,之前慕容雅博就跟白靖文说过这趟水深,除了秦高还有京城的人,甚至还有燎国朝堂的人,现在萧庆宁再度证实了这一点。 裴纶问道:“他们大费周章蚕食内务库就是为了运这些盐铁?” 白靖文道:“你应该问他们要这些盐铁干什么。” 萧庆宁:“我没有证据,但基本猜得到用处。” 裴纶:“做什么用?” 萧庆宁:“跟燎人交易。” 白靖文:“……” 第54章 釜底抽薪 听闻萧庆宁此言, 裴纶重重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道:“岂有此理!” 他说:“就算是岁贡也不会给燎人盐铁!他们还敢拿盐铁跟燎人做生意?!” 裴纶此言不假,大宁就算跟燎国议和自认卑微, 但也不至于把盐铁这类涉及民生和军事命脉的物资交给燎人,否则那就不是卑躬屈膝而是自取灭亡了, 大宁群臣膝盖再软, 这点眼光和底线总还是有的,特别是幽州这种边陲州郡, 即便跟燎人通商也是明令禁止盐铁交易。 裴纶愤慨指责:“现在给燎人送的铁,下次就变成踩在我们头上的铁蹄!” 上官妙云道:“我也生气, 但有啥办法?他们就这么干了。” 萧庆宁:“所以要查。” 白靖文:“你如何打算?” 萧庆宁:“从秦高入手, 先把京城到幽州这条线上的内务库叛徒揪出来, 切断他们的运输线, 秦高手上肯定有往来的人员名单,拿到名单我把这些人处置了,然后再看如何把秦高背后的人找出来。” 她特别跟白靖文强调:“刺杀我的人, 放火烧翰林院牵连你的人,就是秦高背后的人。” 第102页 白靖文:“……” 兜兜转转, 箭头又指向了京城……不, 只是地理位置指向了京城,秦高背后之人, 很有可能就在慕容雅博那些随驾的人员当中, 毋庸置疑, 能跟秦高这种二品地方大员勾连相通, 有本事在京城将赏赐换成盐铁, 从萧庆宁手中蚕食内务库的权力, 放火烧翰林院……起码是六部尚书或者慕容雅博那种级别的人物了, 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个,毕竟主和派文臣基本占据了大宁朝堂。 白靖文大胆问了句:“你觉得是谁?” 萧庆宁很严谨,说道:“我觉得要讲证据。”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是遗臭万年的罪过,以萧庆宁的谨慎,就算她心中真有嫌疑人,没有证据也不会说出来,相反,如果有了证据,她一定会追根究底,哪怕对方再位高权重,就算是她的骨肉至亲。 白靖文道:“好,那就一起查。” 到这里,他和萧庆宁的目标达成了统一。 萧庆宁问:“你想怎么查?” 白靖文陷入沉思。 现在有两个方向。 第一是顺藤摸瓜。左胜昨天说过他们也知道秦高在跟燎人做买卖,现在既然知道这笔买卖就是盐铁,那么现在只要想办法追查跟这桩买卖相关的人,溯流而上,揪线摸鱼,总能找出内务库上头的人,让萧庆宁一个个处理掉,只是这个办法费时费力也费人手,他们没那么多时间和人手。 第二是釜底抽薪,直接从秦高入手,这厮这些年拿了天量的盐铁,肯定需要大量的人手帮他调运,说不得大名府哪个犄角旮旯就有他和燎人交割的仓库,这种数量的交接不可能单纯记在脑子里,他一定有很多白纸黑字纪录下来的重要资料甚至是相关人员的名册。 毫无疑问,第二个办法更符合他们当下的现实条件。 白靖文将自己的想法说了,特别说道:“秦高在大名府的仓库据点可以让左胜那些人去查,我们四个负责找名册。” 裴纶为难道:“今天我看这老小子精廋得像只猴,想从他手上找名册可不简单,整个幽州都是他的地盘,我们不能对他用强,也不能跟踪,现在还住在他家里,不用说,外面肯定全是盯我们的眼线。” 白靖文敲了敲装猫的箱子,雪爪及时从里边跳出来,白靖文道:“我们还有它。” 众人:“……” 这会终于清醒认识到一只能听懂人话而又肯听人话的猫的用处了! 在白靖文的筹划下,他们四人一猫果断制定了一个计划…… 实际上,裴纶说得一点没错,他们住处四周早就布满了眼线,而且秦高为了限制萧庆宁的行动居然先发制人,当晚派了布政司衙门的卫队过来驻守,说是他们在西郊孤魂冢发现了许多无名尸首,查到有人要对萧庆宁不利,故此派人日夜守卫,生人勿近,等宣和帝到了大名府禀明之后再做打算,这其实就是变相将萧庆宁软禁起来。 但秦高怎么也没想到,他漏算的是一只猫。 自萧庆宁住进他府中之后,一连三日都不曾离开过秦府,而且不止萧庆宁,连白靖文、裴纶和上官妙云也都寸步不出,除了偶尔跟府中家眷喝茶谈天,便连登门的访客都一概不见,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似乎不用秦高软禁,她们也不会离开秦府半步。 而在这三日之中,白靖文等人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信息,因为在这三日内,雪爪已经完全熟悉了秦府的地形,摸清了各处的暗哨,现在就差最后一步。 第四天,萧庆宁终于答应秦府的女眷举办一场宴会,邀请大名府各高官富贾家的公子小姐赴宴,大宁长公主的面子比天大,赴宴者百八九十,秦府再大也显得乱闹闹,这样的变动秦高自然将全部的眼线放在这场宴会上,于是到了夜间宾客云集,笙歌燕舞,令人意外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席间,萧庆宁、白靖文、上官妙云和裴纶四人照常宴饮,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直到杯盘狼籍 ,宾主尽兴她们也没有离开厅堂半步,而后,这样一场宴会便在异常的平静之中结束。 宴席结束之后,月上中天,夜深霜重,秦高卸下了平日里那副笑容可掬的伪装,板着脸亲自到萧庆宁四人所住的院子外观察,他看了一阵并没有发现异样,但直觉却让他惴惴不安,他问一旁负责监视萧庆宁等人的暗哨:“你亲眼看着她们回来的?” 暗哨答道:“回大人,自始至终不曾离开半步。” 秦高:“与往日可有不同?” 暗哨答道:“没有。” 秦高陷入一阵凝思,他这个位置恰好可以俯瞰萧庆宁四人住的那个院子,他再看了一阵,吩咐道:“继续盯着,人手日夜轮换,若有半分松懈,明日去孤魂冢找尸首。” 暗哨低头领命,秦大人的手段他们比谁都清楚,秦高将视线收回去,但他相当谨慎,连夜去了书房,屏退左右,不准任何人进入,他来到贴墙的书架之前,移开一套古籍,现出一个暗格,按下暗格开关打开秘库暗门。 这秘库是他存放各种隐秘帐册、名单、谕旨以及与帝京往来信件的地方,便是连内妻也无从知晓,他在秘库之中仔细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常,这才稍微放心,走出秘库,重新关上大门。 第103页 秦高离开书房之时,一只灰黑斑纹、雪腹白足的狸花猫也跳上了书房的屋顶,悄然遁入黑暗之中,接着,这狸花猫在秦府的屋顶跳跃疾驰,没有任何人发现它,直到它回到萧庆所住的院子,白靖文四人早就在等了。 白靖文问它:“如何?发现秦高的秘密没有?” 雪爪点头。 白靖文问道:“是秘库之类的地方?” 雪爪再点头。 白靖文:“知道如何打开吗?” 雪爪仍点头,刚才秦高打开秘库的时候,它就藏在另一个书架的暗处,目睹了整个过程。 裴纶忍不住赞嘆:“猫兄,你立大功啦!我要给你吃大鱼!” 上官妙云也笑意盈盈摸雪爪的头,说:“那是,这可是我和殿下养的猫。” 实际是白靖文抓住了秦高的心理,一连几日假装无事,忽然办一场宴会秦高肯定起疑,一定会怀疑他们趁着宴会有所动作,白靖文却反其道而行,宴会上全无动作,秦高反而心中不安,宴会结束之后果然去看了他的秘库,自己暴露了秘密所在,白靖文巧妙利用雪爪将这个秘密偷取过来。 如今得手,白靖文便问萧庆宁道:“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后面怎么把秘库的东西取出来?” 萧庆宁道:“秦府有我早年派过来的暗线,现在可以用了。” 白靖文:“……” 要不萧庆宁怎么能掌管内务库那么多年? 她说:“我已经让她待命,到时候让雪爪给她带路就行,我们依旧不用出面。” 白靖文:“让她最好不要破坏现场,把重要信息抄录下来就行,免得秦高起疑。” 萧庆宁:“知道。” 如此说定,雪爪便住到萧庆宁的房间,接下来她们生活依然如旧,只是情况已不相同。 很快,萧庆宁多年前埋下的暗线起了作用,她在雪爪的带领下成功进入秦高的秘库,她在京城受过窃密方面的训练,不动秦高秘库分毫,却把里面重要的信息纪录下来,她一共写了两页纸,折成小方块让雪爪叼回来,到了萧庆宁手中,变成两份至关重要的情报。 第一份,从京城到幽州这条线,内务库与秦高有来往的人员名单。 第二份,一封信,或者是许多信件的内容摘抄集合。 萧庆宁看过之后,将第二张纸交给白靖文,说道:“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白靖文接过纸张开始阅读。 “宣和九年,黑物十万,白物九万悉办妥,速交接。” “宣和十年,黑十二,白十二……” “宣和十一年,黑白皆十五……” …… 这是经过处理的信件内容,萧庆宁那暗线特别标註黑的是铁,白的是盐。 这是从宣和九年开始,京城那边给秦高的“信”。 但是很可惜,只有内容,没有署名,使得这信更像是备忘的“帐册”,否则秦高早就把它们烧掉了。 不过白靖文依然读出了线索,“宣和九年”这个起始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问萧庆宁:“秦高是宣和九年出任幽州布政使?” 萧庆宁:“对,那年正好京察,他从户部调任幽州。” 白靖文在翰林院查卷宗目录时,发现那些被烧掉的谕旨副本也是从宣和九年开始。 第一封信件发出的时间和谕旨颁布的起始点重合了,如果拿两者仔细对比的话,不止宣和九年,宣和十年、十一年、十二年……就会得出一个巧合—— 京城发给秦高的信件与朝廷颁布赏赐谕旨的时间全部重合了! 白靖文迅速整理各种碎片,筛选拼接,最终得到了一条清晰的“操作线”。 第55章 部分真相 秦高那些人大概如此操作—— 先由秦高这边向朝廷“上报军功”, 朝廷“论功行赏”,颁布赏赐谕旨,随后赏赐之物巧妙变成了特定的盐铁。 为了掩人耳目且迅速将这些盐铁运到幽州, 他们把手伸向了萧庆宁的内务库,控制了京城到幽州的运输线。 盐铁从京城出发之后, 同时有“一封信”寄给秦高, 这封没有署名的信实际上用来交代盐铁的具体数量,可以看做是京城那边跟秦高的“交割单”。 当然, 这里边必然还有许许多多各种设计,但大概的轮廓正如白靖文所想, 通过这样的操作, 秦高这些人把朝廷明令禁止的盐铁源源不断送到了幽州, 到了幽州之后又转运给了燎人。 而为了消除证据, 京城那边的人把留在翰林院案牍库的谕旨底本一把火烧了,为了掩盖真相,他们故意选择在状元白靖文当值那天放火, 攀扯上萧庆宁,让人误以为是萧庆宁放火, 一箭双鵰。 整个过程中, 状元白靖文遭受的完全是无妄之灾,秦高那些人只不过顺手把他捎带进来而已, 他是谁无所谓, 只要借他状元这个名头, 利用他和萧庆宁之间的牵扯。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 状元白靖文是个死脑筋, 拼了命也要亲自沖入火场救火, 于此同时, 另一个世界的警察白靖文为了救一只猫也沖入了火场,两人“双双殒命”,最后在晋江作者月白作秋衣的安排下以及那些美丽读者的见证下,两人完成了奇妙的灵魂穿越。 第104页 穿越过来的白靖文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白靖文将整个过程复述了一遍,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听罢皆不作声,她们多多少少提前知道了里边的蹊跷,裴纶却是反应激烈,说道:“哪来这么多军功给他们封赏?!他们见到燎人恨不得跪下来叫爹,还有脸上报军功?” 白靖文道:“我在翰林院问过那个秘书郎,他说除了燎人还有一些其他的草原部族,秦高这些人专门挑那些软柿子捏。现在看来,应该是燎人在统一草原时除掉了那些部族,把部分功劳给了秦高,让他向朝廷邀功换取盐铁。” 裴纶不怒反笑,或者说怒极而笑,毕竟他嘴上说在大理寺当个闲差,但说到底他自小在裴定方身边耳濡目染,心里对大宁朝局总归抱着几分希望,特别是对边军的操守还有幻想,现在听白靖文这么说,眼前又有赤裸裸的证据,他最后一点幻想破灭了,这已不是骨头软的问题,而是甘愿当汉奸走狗自毁长城了。 然而此时不宜闹情绪,既然查到了这一步,那么就要在这些证据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查清楚最后一个问题。 谁给秦高写的信? 这人有本事将赏赐换成盐铁,还能做秦高背后之人,其分量可想而知。 “你有眉目吗?” 白靖文把纸张还给萧庆宁,问道:“能做这些事的,必然在朝中身居高位。” 萧庆宁摇了摇头,却说道:“查军功的核准。” 秦高给朝廷报奏军功,朝廷给他奖赏,这套操作得走流程,首先是上奏,照宁朝规制上奏一般有三种途径,第一种是由五军都督府或者兵部转呈中书省,左右丞相判断是否递交皇帝;第二种是直接送到通政司,通政司负责替皇帝掌内外奏章,也有权力接受军功奏报;第三是直接给皇帝的秘奏,这种比较少见,一般的官员没有资格直接将奏本秘密呈交御前,但秦高这种品级的地方大员可以做到。 奏摺经过皇帝批阅之后会给出意见,这里就有很多种可能和不确定性,比如军功奏报,皇帝看了要是高兴,直接就会下奖赏的口谕,然后由相应的官员写成谕旨文书,也有可能简单批红,发回中书省或者兵部,让相关的官员议定如何奖赏。 这里边就会涉及军功核准以及赏赐等等关键点,但很显然,要从这些着手追溯的话牵扯太大了,他们也不可能回京城去找中书省,兵部或者通政司这些衙门核对,且不说白靖文身份不合适,就算能查,那人连翰林院案牍库都能烧,还能留多少痕迹给他去找? 白靖文知道这一套流程,也深知其中的难度,便说道:“这不现实,除非慕容雅博那种人来查,你……” 随即意识到他知道这里边的难度萧庆宁也知道,而萧庆宁刻意这么说就是话外有话。 “你知道?” 萧庆宁:“……” 白靖文:“你有线索?” 萧庆宁道:“你来幽州算是得到了部分答案,其他的后面再说。” 白靖文不言语,这显然不能说服他,但萧庆宁道:“在慕容雅博他们到大名府之前,我要先照这份名单处理掉内务库这些人,你们不好掺进来,后面的事我和阿云办。” 言外之意就是到了这一步,她们要分道扬镳了,萧庆宁还把第二份情报换给白靖文,“不是不让你查,是让你回了京城再想办法,这里是幽州,秦高连我都敢杀,他不会在乎你的性命,不要在幽州触怒他。” 白靖文:“……” 裴纶道:“你们清理内务库的人我们也可以帮忙啊。” 萧庆宁摇头道:“这边内务库的人就是秦高的人,我住在他府里他有忌惮,你们却未必,这件事你们不插手秦高就不会找你们麻烦,我多少了解他这个人。” 裴纶哑然,看了看白靖文,白靖文问道:“之后呢?慕容雅博他们来了之后你怎么打算?” 萧庆宁:“我也不知道慕容雅博具体要做什么,一开始他就防着我来幽州,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我尽量跟你们保持联繫,你们尽量不要直接找我,实在有事可以通过左胜那条线,我让人查过了,他这人底子干净。” 白靖文:“好,如果你有不方便做的,随时可以找我——” 他指了指雪爪:“我们可以通过这猫传消息。” 萧庆宁:“……” 白靖文:“猫留给你们,有大用。” 萧庆宁点头,话到这个份上,也就不用再多说其他,裴纶跟上官妙云嘱咐:“这是幽州不是京城,你悠着点,别什么事都往上怼,动手之前问问殿下的意见,你再能打防不住人家人多下黑手。” 上官妙云:“行了,别整得你是我爹似的。” 裴纶道:“爹不爹的你都得收着点,秦高逼急了是不敢动殿下,你就难说了,在这点上你跟我跟辨非兄没多大区别。” 萧庆宁:“放心,我有分寸。” 裴纶:“听长公主的话。” 上官妙云摆手:“行行,赶紧走,赶紧走。” 白靖文向萧庆宁道了声:“万事小心。” 萧庆宁道:“你、你们也是。” 第105页 裴纶:“殿下放心,我会保护好辨非兄,到时候完完整整把他还给你。” 萧庆宁:“……” 上官妙云作势要打他:“就你能说是吧?” 裴纶缩着脖子赔笑,白靖文道:“走了。” 裴纶收了笑意,跟上官妙云道:“走了。” 上官妙云:“走就走……” 但等裴纶和白靖文将要出门,她还是说:“自己小心点,别整天嬉皮笑脸。” 裴纶背对着她做抱拳的手势,随后和白靖文一道出门。 第二日清早,他们随便找了个藉口,跟秦府的管家递了个话便正式搬离秦府,上了马到大名府南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不用多言,他们刚走出秦府后面便有秦高的眼线盯着,等他们入住南门客栈,旁边很快就来了监视他们的暗哨,不过无所谓了,他们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而且白靖文听从萧庆宁的建议,至少在大名府,他不会再去查秦高,这些暗哨无论怎么监视都不会看出端倪。 接下来就是等。 等萧庆宁处理内务库那些变节之人,等慕容雅博与宣和帝抵达大名府,后面一桩才是接下来的大事。 此时已是十月上旬,照日期算,慕容雅博那些人也快到了。 在这之前,白靖文先等到了两位熟人,他花了些钱请客栈的跑堂到南门外租用了一块民用告示栏,贴上“寻人启事”,这是古人相约见面的一种巧妙的办法,他写的是请林、姜两位兄台到南门客栈相见,下面留了地址和署名,这是他来之前和林少游、姜明允约好的见面方式。 林少游和姜明允果然看到了他的留言,而且他们先慕容雅博一步了大名府,他们两个的目的是追随慕容雅博,弄清楚慕容雅博此番促成北行的谋划,所以过程当中他们绕道走了一圈燕州云梦府,云梦是燕州府城,也是慕容雅博的家乡。 “金骨阿隼那率领燎国使团来京之前,慕容长子回了一趟燕州……” 见面寒暄之后,姜明允便直入主题,作为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以及慕容雅博的忠实拥趸,在场之人他和慕容雅博走得最近,对慕容雅博也最为了解。 “慕容长子回燕州很有可能私下和金骨阿隼那见过面,甚至跟燎国其他高层有过接触,因为我们在燕州查实他在云梦府逗留不过短短数日,他到了云梦府直接从燕州北上,走幽州和山海郡之间的道路,这条路……” 他指向大名府的北边,“直指通天阙。” 白靖文:“……” 姜明允补充道:“那段时间金骨阿隼那就在通天阙外驻军,幽州有军报递到中书省说了这件事,我不信这是巧合,而且我们离开云梦府时,还确认了一件事。” 裴纶问道:“怎么?” 姜明允:“岳芝也到燕州了。” 裴纶和白靖文相视一眼,姜明允道:“岳芝当年从慕容长子手中接过五千燕州卫军,于南边的朱仙集一战成名,斩杀燎国三太子金骨狼突,俘虏拔都极勒烈伊稚合速,在燕州威望极高,私底下他和慕容长子更是知己至交,这个节骨眼上他来燕州干什么?” 裴纶有这方面的嗅觉,岳芝这些年一直在山海郡不出,朝廷徵兆他也不肯来京,忽然到燕州必有异常,裴纶便道:“他到燕州领兵?!” 姜明允:“这我不敢说,但可以确定跟慕容长子有关,天下之大,也只有他能叫动岳芝了吧?” 裴纶若有所思,笑言:“这就有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2 11:04:28~2022-04-23 11:1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山三鸡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三鸡七 7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饮尽 在来幽州之前, 裴纶就打听到过京城那边的军调动向。 他曾明确跟白靖文说过,除了他爹裴定方率领的都督中军先行北上,都督府的左右两军也有动静, 北线这边自不必说,他确定这是近十多年大宁朝最大的军事行动, 现在如果再加上岳芝和燕州卫军…… “岳芝也来的话, 慕容雅博真可以跟燎人开战了。” 裴纶说出他这个结论,白靖文却道:“不对, 慕容雅博不会打的。” 裴纶看向白靖文要答案,白靖文道:“这个问题在京城我和照之兄、瞻原兄已经讨论过, 除了宣和帝, 慕容雅博钦点的随驾文官都是赵会那些主和派, 其中不乏阿谀奉承之流, 战端一开,这些人即刻便成累赘,兵家大事, 慕容雅博不会这么儿戏。” 姜明允也道:“辨非兄说得在理,慕容长子不会如此粗糙。” 裴纶蹙眉道:“这么大的军调, 岳芝都来了, 总不能真跟燎人谈一谈,然后那些文官打道回府, 慕容雅博和岳芝带兵帮着燎人去打西凉吧?” 白靖文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姜明允和林少游也陷入沉思, 现在问题几乎又回到了起点—— 他们没法猜透慕容雅博的意图。 白靖文需要更多的信息, 便问:“除了岳芝和你爹, 这次领兵的主将都是些什么人?” 第106页 裴纶:“都督左军主将是陆安国, 右军主将是李良弼, 前军——就是幽州这一线是张泰。” 白靖文:“都是主战派?” 裴纶点头:“武将几乎都是,张泰除外,这厮是兵部派过来的傀儡,不文不武,跟秦高那些人穿一条裤子,否则幽州也不至于烂成现在这样。” 白靖文:“可以这么理解吗?你爹和岳芝这种主战派将领都是能打的,他们跟慕容雅博算‘一党’。像张泰这种主和派就是朝廷派过来的摆设,并没有多少领兵能力。” 裴纶:“就这个意思,而且除了我爹和岳芝,陆安国、李良弼这些主将当年都是和慕容雅博守过通天阙的,只是议和之后被打压得厉害,在朝中几乎没了声音,一般都在地方军府练兵,很少回京了。” 白靖文听罢又陷入一阵凝思,他对大宁朝堂的文官集团算是有了了解,但武将方面却是一知半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从裴纶的言语之中提炼出“共同点”,这正是他擅长的总结。 “你们看……” 白靖文蘸了茶水在桌面画出一条线,说道:“文官多主和,武将多主战,慕容雅博把皇帝跟主和的文官带到幽州来,同时又让主战的武将领兵集结,而慕容雅博跟燎人仇深似海,他必然主战,现在促成皇帝北行,燎国国主领兵亲至,这么大的机会,如果你们是慕容雅博,你们会怎么做?” 裴纶三人面面相觑,白靖文道:“大胆一点,异想天开也无妨,一个个说。” 裴纶先说道:“如果是我,我假装跟燎人合兵,等他们发兵攻打西凉,我趁机倒戈,跟西凉里应外合。” 白靖文凝肃摇头:“不成立,皇帝跟那些文官不允许慕容雅博这么做,他们是主和派,没有跟燎人开战的决勇气和决心。” 林少游道:“那就‘挟天子以令诸侯’,除了皇上,朝中半数文臣随驾,将这些人押回燕州,逼他们跟燎人开战!” 裴纶伸了个大拇指,“瞻原兄,你比我大胆。” 林少游道:“戏言,戏言。” 白靖文却严肃道:“也不合适,燎军势大,敌强我弱,慕容雅博这么做会导致内部分裂,别说左王右崔和端亲王还在京城监国,就是跟过来的太子也会首先跟他完全对立,他不会用这种自毁长城的办法。” 林少游:“确实,是我思虑不周。” 白靖文:“也是一个办法了。” 说完看向姜明允,他们之中也就姜明允对慕容雅博最为了解,而且他是中书舍人,和慕容雅博都在中书省任职,又是资深拥趸,由他对慕容雅博进行换位思考,可能有更为贴切的说法。 姜明允思索之后,说道:“以我对慕容长子的了解——如果我是慕容长子,事情得从京城就开始谋划,我会提前把那些主和派文臣都处理掉,该贬的贬,该杀的杀,然后在皇上身边安插主战派文臣,大力提拔主战派武将,造成皇上御驾亲征的形势,在这个基础上联合西凉跟燎人开战。” 姜明允的说法相当于综合了裴纶和林少游所说的优点,问题在于,宣和帝肯御驾亲征吗?他有跟燎人开战的决心吗?可别忘了,议和是在他亲政之后开始大力推行,随后造成如今这种文修武废的朝堂局面,要说主和派,他才是最大的主和派。 白靖文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还是冒险,这没法彻底解决主和派文官,慕容雅博头上还有左王右崔,六部尚书也多有主和派,他还不是干纲独断的权臣,如果战端一开就是撕破脸,开弓没有回头箭,万一皇帝跟主和派又来一次议和,大宁承受不起了。” 姜明允:“是,所以慕容长子的心思不能以常理踱之,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子衣和瞻原的说法我不是没想过,但最后也是自己否定,我们身在局外又是职小位卑,要提前读准上位者的谋划太难了。” 裴纶和林少游点头贊同,姜明允倒是看向白靖文,问道:“辨非兄有其他想法?” 裴纶道:“对啊,我们仨都说了,该轮到你了。” 白靖文:“……” 他的想法未必比姜明允成熟,但如果站在一个“现代人”的角度看待问题,他倒有一定的前瞻性。 “你们有没有想过慕容雅博会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白靖文用谨慎的语气发问,毕竟他知道自己所说,对裴纶三人来说必然是骇人听闻。 裴纶问他:“根本是什么?” 白靖文:“皇帝。” 裴纶:“?!” 姜明允和林少游骇然相视,甚至下意识打量四周以确定没有外人听见,如果有骁骑卫在这探听,光凭这话已经可以拿白靖文下狱了,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白靖文对他们有足够的信任才会这么说,白靖文干脆把话说开。 “议和为什么能成?朝中为什么文官打压武将?癥结不就在大宁有一个主动议和的皇帝吗?就拿这次北行来说,看着是慕容雅博一手促成,实际是皇帝自己的意思,慕容雅博不过是顺水推舟,这点太子知道,左王右崔知道,裴纶他爹知道,就连我们翰林院的赵老学士都知道,只是没有人站出来说穿,如果我是慕容雅博——” 第107页 白靖文把桌面上用茶水画出来的线抹掉,郑重其事道:“我就换一个皇帝。” 姜明允:“……” 裴纶和林少游各自对望,咽了一口唾沫,但不敢说话。 白靖文继续说道:“慕容雅博是太子少师,而太子自小是主战派,在朝堂有文臣拥护,慕容雅博却有岳芝这些武将尊崇,这对大宁来说不是最好的明君贤臣吗?” 裴纶舔了舔唇:“可这是逼宫谋……” 白靖文:“为国家千秋计,我觉得慕容雅博不会在乎这种骂名。” 姜明允开口了,“慕容长子的确是这种人。” 白靖文:“你们来之前,我们已经查到幽州布政使秦高和京城那边的人已经给燎人送盐送铁,再议和下去就是源源不断吸大宁百姓的血养燎人的刀兵,这种事慕容雅博能看不见吗?我敢说他比谁都清楚,来幽州之前他就跟我说过秦高背后有京城的人,甚至有燎国的人,那时候他其实就在给我暗示,我没读懂而已。” 姜明允三人皆陷入沉默,倒不是他们否认白靖文的说法,而是这种说法对他们来说太过超前,他们自小学的是天地君亲师,就算是裴纶这种较为开明的年轻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他心里也是不可违背的铁律,逼宫造反四个字说起来轻巧,放到他们头上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别说亲朋好友的株连,他们自己心里也过不去,这不能怪他们,谁都有受限于时代的局限,但是…… 白靖文愿意相信慕容雅博有超出时代局限的高瞻远瞩。 他觉得慕容雅博应该是那种人。 他问姜明允:“你说慕容雅博之前跟金骨阿隼那或者燎国高层见过面?” 姜明允点头,白靖文道:“有没有这种可能,慕容雅博成全燎人攻打西凉,燎人成全他带皇帝离京北上?这是他们的‘交易’,否则很难解释幽居深宫十多年,整日修道炼丹的纳贡皇帝捨得离京北行,一定是燎人给了他压力,大宁群臣的话他可以不听,燎人的话他不敢不听。” 裴纶恍然大悟,“所以这次燎人催讨岁贡是金骨阿隼那带使团过来,什么递交国书,两国合兵都是慕容雅博跟他们先前的约定?” 白靖文问姜明允:“照之兄最了解慕容雅博,你觉得呢?” 姜明允苦笑:“我现在觉得辨非兄比我了解慕容长子。” 白靖文:“这只是我的猜测,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数,只能说根据目前你们给我的信息以及我自己对慕容雅博的认识,换位思考,我站在他那个位置,我会选择这个最优解。” 换皇帝,立新君,清庙堂,重武备……彻底改变面北而侍的媾和姿态。 姜明允三人皆是默然,虽然这种做法在他们心里过不去,但无碍他们认为白靖文言之有理。 裴纶大着胆子先说道:“要是太子殿下提前登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我裴某人第一个贊成!” 姜明允和林少游亦表态:“这么说来,我们和子衣兄也是太子党了。” 裴纶笑道:“意气相投,意气相投,来,值得干一杯。” 饮尽。 姜明允问白靖文:“辨非兄,下一步当如何?” 白靖文放下酒杯。 第57章 通天阙 “我们主动投太子军中, 这是唯一可以接近慕容雅博的机会。” 白靖文肯定道,以他们现在的身份和来幽州的方式,投入萧景行军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以萧景行的仁厚,最多责备他们几句私自北上的莽撞, 不会真跟他们计较, 更不会勒令他们返回京城,他们甚至可以依附在萧景行帐下, 间接参与这次大宁与燎国的“会猎”。 除此之外,白靖文还有一个关键点没说。 假定他的假设成立, 慕容雅博真要逼宫扶持萧景行提前登基上位, 但以萧景行那种性格绝不会同意, 可别忘了, 当初在京城为了阻止宣和帝北上,他不惜在宫廷宴会上跟慕容雅博痛心直陈,最后闹到慕容雅博这个太子少师与他和东宫众臣割袍庭辩的地步, 而当宣和帝确定北行之后,他又不惜放弃监国之权亲自担任三千京卫指挥使随驾北上。 所以对慕容雅博来说, 即便他用通天手段逼宫成功, 将宣和帝赶下龙椅,若是萧景行不肯点头做新帝, 那换帝一说也是有始无终, 故此, 白靖文问裴纶:“以你对太子殿下的了解, 要是慕容雅博逼宫, 他肯当大宁的新帝么?” 他特意补了一句:“如果我们猜对了慕容雅博的谋划的话。” 裴纶果断摇头道:“不会, 太子殿下绝不会做这种无君无父之事, 端亲王那种人倒是乐意。” 白靖文:“那我们应该还忽略了某些东西,因为慕容雅博比我们还了解太子,他也知道太子不肯登基,所以他一定留了其他手段,纵观萧氏皇族诸皇子,除了萧景行,没有人更适合拥立为新君。” 姜明允道:“会不会跟慕容长子提前与燎人会面有关?” 白靖文:“这就没法判断了,总之,我们先投太子军中,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 姜明允道:“我们今日所言,特别是辨非兄你这番推论不宜跟太子殿下直言,否则有可能破坏慕容长子的谋划,我也是太子党,但我容我说句僭越之言,殿下那种心性在太平盛世足可当中兴之主,但在眼下这种朝局反而会让他优柔寡断,他被仁孝两个字束缚得太紧了。” 第108页 裴纶道:“你说得对,这是真话。” 姜明允:“所以越是这样,我们这些做下臣的越是要为殿下做他不肯做之事,我们四人走到一起,不正是希望看到殿下上位,重新启用主战派,不说犁庭扫穴灭了燎国,起码将北边丢掉的州郡收回来吧?” 裴纶颔首道:“理当如此。” 林少游道:“来,这也值得我们满饮一杯。” 白靖文陪着他们又喝了一杯,话到此处,他们四人算是结成了官场上的小同盟,而其他的就不需要多说了,接下来只要等萧景行到幽州,他们四人一起投奔,不过在这之前,白靖文还是跟萧庆宁说一声,现在萧庆宁在清理内务库那些人,正在跟秦高斗法,白靖文不好直接去秦府找人,便取了个巧,将他和裴纶三人密聊的内容择重写下来装到信封里,当然没有明言慕容雅博逼宫换帝这件事,主要是说他们打算去找萧景行。 然后找到左胜在孤魂冢跟他说的那个药店,问了“当归”、“熟地”、“附子”三味药材,果然有人请他后堂说话,他把信件交付,请他们转交萧庆宁。 做完这件事,他们在大名府购置了马匹、御寒衣物、干粮等物品,等了一天,药材铺的人说信送到了,但萧庆宁没给回信,只让带了句万事小心,白靖文便不再耽搁,和裴纶三人从大名府北城门出城,正式往北线边境的通天阙出发。 大名府和通天阙之间有一百里左右的缓冲地带,中间是地势起伏不平的山丘,越往北走越是陡峭,到了通天阙堆积成最高的一重天然屏障,只留出很小的几个山口筑成城阙,自古以来都是幽州和蒙州的分界线,可惜现如今出了通天阙,北边蒙州的千里草原已成燎国国土。 往事休提,且说通天阙如今仍是军事重地,便是大宁与燎国议和也不做商业用途,时常有重兵把手,城关大门紧闭,只留一道小门审查往来的行人商贩。 此时已近十月中旬,通天阙已是凛冽肃杀,有一股渗入人心的森寒。 白靖文四人于昨晚抵达通天阙前十里处,但他们没有靠近城阙大门,而是在十多里外的一处山腰扎营,今日一早他们轻装简行,到了中午终于爬上最高一座山峰,这是附近的制高点,通天阙内外尽收眼底,一览众山小,只见大宁这边群山莽莽,一条延绵不知尽头的山脉拔地而起,横亘于幽州与蒙州之间,蒙州那边则是一马平川,一望千里,两者形成鲜明对比,以通天阙为天然的军事分界线。 白靖文四人费了大力气爬上这个制高点当然不是为了观光,而是亲自考察通天阙内外的地形,可以这么说,他们脚下这座山峰,当年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将领早把一草一木都踏烂了。 “你们看……” 裴纶和林少游拉开一幅军用舆图,这地图是裴纶凭藉自己的记忆复制而来,他自小跟在裴定方身边,军事水准比白靖文等人高出不少,此时化身讲解员:“通天阙三重城关,完美嵌合了山形地貌,原本只有一重城关,慕容雅博守通天阙时别出机杼多建了两重,这样的妙处在于借两边的山势和前后城关形成两个瓮城,就算第一第二重城关被攻破,后面还有固守的机会,当年金骨太玄就是攻破了前两重城关,硬是被卡在第三重……” 这些往事裴纶以往只是在书上或者听裴定方等人口述,如今身临其境观察,他自己也难掩激动。 “第三关之后,那座最高的门楼和旁边那一片是都督前军的府衙和军队驻扎地,左右两边是大名府的军卫所,也受都督前军管辖,中军府定的驻军人数是不能少于三万,但兵部那些人把张泰送过来之后,这厮吃空饷,你们看军营就知道……” 裴纶指着那一片白花花的营帐,“都督府规定一个营帐住八个士兵,这里最多一千营出头,加上左右两翼两个军卫所,一个军卫所一千人,最多也就一万守军。” 姜明允道:“令尊知道吗??” 裴纶:“他当然知道。” 姜明允:“据我所知,张泰只是前军府的主将,照理说要受中军府的节制,令尊是中军府都敛事,既知张泰虚报守军人数,何不加以惩治?” 裴纶苦笑:“张泰也是二品都敛事,和我爹平级,中军府已经很多年没有左右都督了,谁能治他?靠兵部那些人弹劾?” 姜明允:“……” 裴纶:“知道了吧?这就是朝廷撤销左右都督的‘妙处’,想要查张泰只剩兵部出面,但张泰跟兵部那些笔桿子全都是主和派,别说一万人,就是一千守军他们都觉得多了。” 宣和帝多年不设中军府左右都督,兵部又全都是主和派文官,张泰原本是兵部侍郎,他调任前军都敛事,领兵驻守幽州,可以看成是主和派把手伸向军权的一个实际操作,而因为主和派的议和理念,军备一废再废,以至于发展成这种局面。 姜明允嘆了一口气,“还好其他军府不曾堕落至此,否则慕容长子再有手段也无力回天了。” 裴纶一脸凝肃:“再这么下去迟早的事。” 姜明允苦笑道:“我还真希望辨非兄推测成真,慕容长子早点扶持殿下登基。” 第109页 白靖文:“……” 林少游:“还是说回当下吧。” 裴纶重新指向地图对照实际地形,说道:“殿下这次担任三千京卫指挥,等他带人过来,最好的驻军地是这一块,到时候我爹的中军,陆安国的左军,李良弼的右军,加上张泰的前军依次照左右前中的方位铺开……” 林少游:“大概有多少兵马?” 裴纶摇头道:“这是军密,只能猜,我爹从京城带出来的八千,加上京郊驻军可能有五六万,但不会全部都带过来,陆安国和李良弼带多少人就更不知道了,大军开拔为了增长士气、迷惑敌人往往虚报人数,嘴上说百万大军,实际有一半不错了,因为就算只带十万部队,后线补给、粮草消耗也是天量数字,将领要根据实际情况、敌我对比估算具体兵马人数,少了不行,但绝不是越多越好。” 白靖文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岳芝呢?他不是统领燕州卫军了吗?” 裴纶顿时醒悟,说道:“对啊,还有岳芝。” 说完下意识看向姜明允,姜明允道:“我在中书省倒是看过一些军报,慕容长子这些年苦心经营燕州诸军卫所,燕州六府十九县,严格执行先帝时一县一卫,一府三卫的军事编制,规定男子弱冠之前要到卫所至少参军两年,听说百姓踊跃参军,一个卫所编制往往超过一千人,比其他州郡强太多了。” 裴纶道:“这么算的话,燕州卫军差不多有四万人,岳芝就算带一半过来也有两万兵马。” 卫所可以看做是州郡的“地方武装”,军费来源由地方和兵部共同承担,直接由该州郡的都指挥使司统辖管理,岳芝的父亲岳洵就是山海郡军卫所的都指挥使,手下管辖着数十个卫所,一个卫所的编制是一千人,被萧庆宁收服的左胜曾经是蒙州平北卫的千户,意味着他曾经是带领一千兵马的武将。 如果说卫所是地方武装,那么五军都督府就是直属皇帝的中央军了,一般来说,都督府前后左右中五路兵马肯定要比诸地方卫军要强,天子王师嘛,无论军费粮草、武器装备、兵源将帅都是最好的,但也有例外,燕州卫军就特别能打,慕容雅博当年就是带着三万燕州卫军北上,在通天阙构筑防线才稳住大局,最后燕州卫军打剩五千人,慕容雅博全部託付给岳芝,岳芝带着这五千人在朱仙集一战大捷,最终配合慕容雅博在通天阙成功打退燎军,真正是扶大厦于将倾,解大宁之倒悬。 而白靖文再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岳芝也来通天阙吗?” 第58章 岳芝善攻 这个问题裴纶回答不了, 姜明允和林少游也不知道,或许只有慕容雅博和岳芝能给出答案。 但这并不意味这个问题无关大局,事实上, 这是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妙笔,其他人看不到, 只能等时间给出最终结果。 接下来, 白靖文四人几乎用脚丈量了通天阙周围所有的高地,裴纶用一张舆图带领他们实地考察, 亲身实践,和他们印证兵法的实际运用, 特别是慕容雅博当年固守通天阙的巧妙。 而随着时间流逝, 他们于野外扎营, 风餐露宿, 明显可以感觉到“冷”这个字了。 原计划慕容雅博与宣和帝一众文臣在十月中旬可以到,最后却是拖到了十月下旬仍未见到行在大营的影子,胡天八月即飞雪, 幽州不是胡天也算临近胡天,十一月的幽州便要大雪如卷席, 足可以泼水成冰了。 所幸, 裴定方这些将领总归没有怠慢。 其中,由裴定方率领的都督中军率先抵达通天阙。 陆安国和李良弼亲领的左右军依也是此抵达, 大军在第三道城阙之后的平地有序铺开, 阵型正如裴纶之前所说, 张泰的前军居于前, 裴定方的中军居中, 陆安国和李良弼的兵马分居左右, 他们完成集结驻扎之后, 只等行在大营御临,在这之前,白靖文四人依然在周边一处隐秘的山腰扎营,而亲眼目睹如此之多的兵马抵达、汇合、驻守扎营……白靖文等人难免心生澎湃,说不得有一番感慨。 “从驻军扎营就能看出主帅的领兵水准,你们看……” 他们在细雪菲菲中又爬上了一处高地俯瞰,裴纶开始进行实地分析。 “我家老头、陆安国和李良弼的军营看似乱七八糟,但中军大营、军粮屯、制高点、哨塔、步兵、□□兵、骑兵……全部都是根据具体地形和位置做具体布置,你想数他们有多少兵马很困难,想要偷他们的大营几乎没可能,再看张泰这厮……” 张泰的前军距离第三重城关最近,由于之前已有一万前军驻守,后面从幽州其他边线靠过来的兵马直接在一万人的军营外围驻扎,营帐格局基本没有改变。 “中军大营向外扩散,军营一个比一个排得规整,行归行列归列,行列一数就知道他有多少人马,要是敌军偷营,直接从他们开出来的康庄大道去沖主帅大营,都不用抓俘虏带路。” 白靖文补充道:“而且他粮草屯放处跟□□兵营靠得太近,步兵、骑兵全压在城关之前,对方派一两百死士摸过来,不用找中军大营,就烧那一片□□兵营都有不少收穫。” 裴纶看向白靖文,惊喜道:“辨非兄是学得快还是以前就懂兵法?” 第110页 白靖文:“……” 前世他上过两年军事理论课,这些天又跟裴纶实地考察,听了不少实际案例,他的确做了些融合,但只限于理论层面,如果实际运用,或者说让他带兵打仗,他是绝不敢妄自托大,自欺欺人的,便回道:“我不懂兵法,只看过一些兵书,这些天又听你说了不少,恰好这张泰水平太差,我看了个漏洞。” 裴纶笑道:“你就别谦虚了!我还不知道你吗?” 他转跟姜明允和林少游说道:“我刚遇到他那会,一起查翰林院纵火案,那什么白磷就是他找出来的,后来又一直找到秦高身上,我问他是不是学过断案刑名之术,他说只是看过一些案件卷宗;来的路上他跟长公主学剑,短短七日有了常人七年之功,问他以前是不是学过,他又说是看过一些拳经剑谱;现在问他是不是懂兵法,他又说看过一些兵书——” “辨非兄,你是文状元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三百六十行,你看看书就全懂了?你让我们这些人怎么活?” 白靖文:“……” 说起来,这些的确全都是巧合,查案是他本职,练剑他有武术的底子,兵法他学过一些军事理论…… 林少游道:“辨非兄大才,慕容雅博和岳芝那种天人之姿方可与他比肩,这点我和照之早就自嘆不如了。” 白靖文道:“各有所长罢了,以后不管是慕容雅博联合西凉主动攻打燎国还是燎国铁骑南下,局势都与军争脱不开关系,我们虽是文官,多学些兵法总归不会有错,先看眼下吧。” 他指着通天阙第一道城关之外,外边就是燎国抢占的蒙州地界了。 “我们这边的驻军大抵已经完成,且能看出将领水准,燎人呢?” 从他们这里可以清晰看到,通天阙外地势陡然下降,变成了一片一望无垠的草原地带,燎人倒没有在那边构筑城防与宁军对峙,只有一些负责审察行人或者收税的官军,但这几天下来,白靖文等人明显可以看到燎军也开始大量集结,此时他们的军队已经在通天阙外铺开,形成了不输于宁军的阵势。 裴纶凝肃道:“我学兵法时,我爹最常说的就是一句话——燎军不能用寻常兵法来看。” 他咬牙:“我们嘴上说燎狗,但到了战场上,他们就是虎狼。” 裴纶所言的背后还有许多燎军强大的原因,燎国完全就是一架锐利的战争机器。 他们没有农耕传统,不讲城邦文明,下了马饲餵牛羊,上了马抢夺猎杀,哪怕是对自己族人,兄弟父子之间也是实行弱肉强食的原则,礼仪没法让他们吃饱穿暖度过寒冬,刀剑□□却能让他们活下去,在这种环境和传统的影响下,他们互相争夺内耗很难形成统一的大部族,但如果有一股绝对强势的力量将他们集结起来,将劫掠的对象一致对外,特别是对准大宁这种富庶之国,他们就会驱动出野蛮战胜文明的力量,他们不会讲什么兵法,更像是凭本能和野性去劫掠屠杀。 “你们看对比……” 裴纶张开手抚过通天阙外一望无际的燎军,“我们有步兵,□□兵,骑兵,押运兵……这些都是照兵书和实际需要来设立兵种和编制,一万人的部队,各兵种数量有明确的配比限制,但燎人呢?他们不跟你讲什么兵法规制,他们只有一个兵种。” 林少游:“他们都是骑兵。” 裴纶:“是,也不是,他们的骑兵都配了□□,燎人自小就会射箭打猎,而且他们打仗基本不吃官家军粮,吃的都是自带的干粮,他们几乎是□□兵、押运兵和骑兵的混合体,这就是他们一个骑兵能当我们好几个士兵用的原因。原先说‘燎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不是凭空捏造,一万燎人骑兵在平原地带冲起来,我们没有十万人根本挡不住,但你想十万部队需要多少后勤补给,我们能随便拿得出来吗?别信书上动不动就说百万大军,百万大军的消耗谁负担得起?” 从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看,燎军的驻扎方式完全就是“随心随性”,他们并非大军团统一行动,就拿集结来说,他们是小股小股的骑兵在各种百夫谋克,最多是千夫勐安从草原的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到了地方就地安营扎寨,根本不讲章法,而这正突出了他们百战百胜的一个关键点——机动性。(注) 这种集军看似随意,实则是他们可以实现大军团迅速集结和迅速分散,攻守之间迅速切换,哪怕被打散也能迅速逃跑保留实力,战场上,机动性是杀敌制胜的法宝,特别是在古代战场,骑兵对其他兵种具有碾压优势正出于这个原因,反观宁军这边,处处讲究章法,军队依次有序择地驻扎,这没错,但对比下来就太笨太臃肿了! 这一点宁军和燎军双方都知道,白靖文等人也知道,但他们需要知道的是怎么化解燎军骑兵的机动优势。 “要破他们骑兵一般有三种办法,第一,我们也用等量或者人数占优的骑兵跟他们对沖,看谁命硬,这种办法损耗极大,还要我们这边军纪严明,将士用命抱必死之心,一句话就是得有血性,当年岳芝打朱仙集就这么干,他敢跟燎人斗狠!一战成名!第二,用步兵引诱,□□兵设伏,骑兵冲锋,但在平原地带很难实现,燎人是勇勐不是颟顸,这种办法只能放他们进幽州之后凭藉丘陵山峦的地形再用,但我们不能放;第三就是慕容雅博的办法……” 第111页 裴纶指回通天阙的三重城关,说道:“利用地形和城池化解燎军的骑兵优势,迫使燎人打攻城战,他们攻城就要下马,下了马就好处理,慕容雅博当年为什么果断捨弃蒙州和武关郡?他就是把这件事看透了,就是要把燎军吸引到通天阙来打攻城战,不要以为这很容易,兵法人人都懂,真正敢执行和运用一般人没这个能力,我爹都承认他当年轻视过慕容雅博,因为同是吸引燎军攻城,我爹和大部分将军选的是武关郡,但武关郡不到三个月就被金骨太玄攻陷,还好慕容雅博坚持己见,提前在通天阙构筑城防,我爹他们这才拥护先帝跑过来,要是没有慕容雅博和这三重城关,我们现在应该是燎人的奴马奴。” 裴纶越说越激动,而作为慕容雅博的忠实拥趸,姜明允也对慕容雅博的高光时刻有了新的认识,感嘆道:“慕容长子天人也!他真有匡扶社稷之功!” 林少游道:“岳芝……岳将军也令人钦佩。” 裴纶:“所以说岳芝善攻,慕容雅博善守,他们找到了对付燎军的办法,后面再跟燎人打,他们的经验举足轻重,这次藉机会,我们一定要跟慕容雅博和岳芝讨教。” 白靖文在旁没说话,任由山风吹刮细雪掠过他的面颊和眉发,他抱着手俯瞰这一片苍茫的天地,看到南边两山之间的峡口不知何时已走入了一片黑压压的兵马,那应该就是萧景行的京卫军了,他说:“下去吧,他们到了。” 作者有话说: 註:勐安、谋克是燎人古语,有“官长”的意思。他们战时为军队长官,领兵打仗,平时为行政长官,收税主政,与之前提过的那颜(大官长)一个意思,只是级别不同,那颜是万户,统领至少上万军队,勐安相当于千夫长,统领千人,谋克是百夫长,统领百人。实际上,作者是根据歷史上金国的勐安和谋克相关制度引用得来,与歷史事实有相当偏差。 第59章 太子殿下 十一月上旬, 自裴定方率领的都督中军、陆安国率领的都督左军、李良弼率领的右军,相继抵达通天阙之后,皇太子萧景行率领的三千禁卫也终于在三军之后成功抵达。 而萧景行既然来了, 以中书平章政事慕容雅博为首的庙堂重臣与宣和皇帝御驾所在的行在大营便在后军的护卫下,于同一天开进通天阙, 当然, 宣和帝并非马上天子,他手底下那些庙堂文臣也住不惯军营毡帐, 他们在第一时间住进了都督前军主帅张泰打扫干净的前军衙门。 这一天是宣和十五年十一月初三,自九月初三离京两个月之后, 大宁宣和皇帝应燎国国主金骨乌虎之约来到了通天阙城关, 这是时隔十五年之后, 两国皇帝走得最近的一次。 也是在这一天傍晚时分, 白靖文四人从通天阙一处高峰冒着零星的碎雪缓缓走下,他们上了马直奔皇太子萧景行的中军大帐,很快消失在群山风雪之中。 第二日清晨, 霜露结成冰晶挂在树梢草尖,它们会为十一月的通天阙保存一整日的冰寒。 经过一日修整, 萧景行的三千禁卫已基本完成扎营, 不过萧景行并没有安心,一大早起来他便带着亲卫到前军府衙给宣和帝请安, 可惜连宣和帝的面都没见着便被大内监赵会“请”了回来, 萧景行不得已又去找了慕容雅博询问“会猎”相关, 如何与燎人交涉, 慕容雅博的回答却是模稜两可, 以还有要务在身将他打发了。 作为皇太子, 其实一路上萧景行便感觉自己无处下力, 所有人对他毕恭毕敬,但所有人对他都是阳奉阴违,最简单的,哪怕跟宣和帝请安,宣和帝都不肯见他,便是师长慕容雅博都对他不再推心置腹,这一切都令他倍感苦闷。 他也知道这苦闷的由来,他不像端亲王那样会讨宣和帝喜欢,甚至为了北行之事不惜跟慕容雅博闹翻,所以到了幽州,他当然是处处不受待见,宣和帝不喜欢他,慕容雅博也不再跟他说真话,不过如果再给他选一次,现在还在京城讨论是否应该北行的话,他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意见,因为这么做让他的父皇冒险了,他作为国之储君,作为大宁皇太子,于公于私,于忠于孝都不能让君父以身涉险。 “既来之则安之,先配合几位将军把布防做好,这才是当务之急。” 出了前军府衙大门,萧景行自顾自安慰自己:“父皇会理解我的。找机会再跟慕容先生好好聊聊,就是要道歉,我也没什么放不下身段的。” 说完吸了一口气,看向远处高耸入云的通天阙城关,他坚信只要抱着忠孝仁义之心,用诚意去对待人事,他最终会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他坚信这一点。 这时,他帐下的执戟郎急匆匆跑过来通传,说道:“参见殿下,营外卫兵方才到中军大帐传信,说外面有四位大人求见,这是他们的腰牌。” 执戟郎将四块腰牌递上来,萧景行看一块嘴里念一个名字:“子衣?瞻原?照之?辨非?!” 他越看眉头锁得越紧,将腰牌一收攥在手里,问道:“他们怎么来了?!他们来干什么?!” 执戟郎和旁边的副将亲卫面面相觑,“他们”是谁? 执戟郎问道:“殿下是否准见?” 萧景行:“请他们到中军大营相见,我马上来。” 第112页 说罢把腰牌还给执戟郎,执戟郎领命自去,萧景行对他的副将说道:“昨夜裴将军与都督府其他三位将军约了我到前关去看燎军阵营,你先替我到后关城门前等候,仔细迎接,我随后便到。” 副将领命,带了四个亲卫自去,萧景行则带着剩下的亲卫返回他的中军大营。 进了营帐,果然看到白靖文四人,裴纶第一个赔笑参见,白靖文三人一起行礼,萧景行并没有责备他们突兀到访,而是先让他们各自落座,命人奉茶,他自己坐在上首,白靖文四人分左右而坐。 “你们为何忽然到此?” 一开口,萧景行当然要问这个问题。 白靖文四人来时已商量过让裴纶答话,裴纶早想好了说辞,他说:“现在这种局面,我们的心情和殿下一样,于公,实在不能躲在京城安享太平;于私,殿下捨弃监国之权护驾北上,我们难道就无动于衷吗?皇上不是我们的君父吗?再说,我爹也在中军……” 萧景行是仁孝忠厚不是愚笨,裴纶这种大义凛然的说辞听了让人想笑,便抬手制止道:“好了——” 问姜明允:“照之,你做事向来稳重,此番何以如此冒进?” 姜明允能从翰林院直接跳到中书舍人任职,背后就是萧景行在提拔,当时慕容雅博还是太子少师,还是萧景行的慕容先生,姜明允能力出众,又是慕容雅博的忠实支持者,萧景行便将他送入中书省,故而他们在京城已经相熟。 姜明允比裴纶严肃得多,也不讲那么多弯弯绕绕,直言道:“殿下,我们四人此来,凭一颗报国之心罢了。” 萧景行最吃这一套,实际上看到白靖文四人能来,他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因为他离京也是“逆行”,说起来他是孤独的,白靖文四人不远千里到幽州来,不正跟他一样是逆行之人么? 事实证明,白靖文四人来找萧景行是最合适的选择。 一阵思索后,萧景行也不问其他了,而是说:“你们各自都有公职在身,私自离京到底有违法度,这样吧,你们暂且在我帐下担任行军书记,吏部若是追究,便说是我将你们徵召过来。” 他这么说不仅是接纳了白靖文四人,还帮白靖文四人扫清了后顾之忧,吏部负责考核百官,要是知道他们擅自离京肯定会给予惩处,严重的还可能解职,萧景行帮他们作保便再无这方面的忧虑。 白靖文四人哪能听不出萧景行的心意,四人一起拜谢,萧景行道:“说说吧,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又有什么打算。” 这就是由白靖文来回答了。 白靖文将跟萧庆宁到伏龙山拜谒皇陵,随后一起到幽州,再住进秦高府中,跟姜明允林少游会合,一起到通天阙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当然关于慕容雅博要废弃宣和帝扶持萧景行做新帝的猜想略去不提,出于保密将沈玄和骁骑卫也略去不提,其他事无巨细,逐一分说。 萧景行听罢,重重捶了下案面,说道:“秦高作为幽州布政使,朝廷钦派的地方大员!竟然跟燎人交易盐铁,知法犯法,无耻之尤!” 白靖文道:“这件事现在不宜追究。” 萧景行道:“这件事必须追究!” 白靖文:“……” 萧景行到底还是有自制力,补充道:“等回了京城我亲任主审,子衣把大理寺带进来,我再把刑部和都察院拉进来,三司会审!不管秦高背后是什么人,一定要彻查到底!这是在挖大宁的根基!吸大宁百姓的血去供养燎人的刀兵!” 说罢,他把京城那边从宣和九年到十五年给秦高的“信”还给白靖文,说道:“你且保管好这份证据,到时候我再问庆宁姑姑要其他的,她这段时间在大名府应该会查到不少新东西。” 白靖文微颔首,萧景行道:“好了,这件事暂且放下,如今燎人已经在通天阙城关外集结,父皇跟燎国国主会猎当在不远,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 白靖文道:“正当如此。” 萧景行道:“你们初来乍到先住下吧,军中不比京城,你们又是文官,幽州苦寒,注意身体。” 说罢叫来录事官和军需官,让他将白靖文四人的“行军书记”记录在案,再给白靖文四人安排了一座附近的营帐,这些琐碎做完之后,裴纶摸近萧景行,说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萧景行:“但说无妨。” 裴纶:“殿下也知我爹并不同意我来幽州,他要是知道我投了殿下军中,一定会大为光火,他那边……” 萧景行会意:“这件事我跟裴将军去说,不过下不为例,裴将军既是你父亲,他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我们做儿子的不能违逆君父。” 裴纶笑道:“感谢感谢,下次我一定听他的。” 萧景行道:“裴将军几十年戎马疆场,皇祖父时便跟着四处征战,他身为武将为国尽忠已当之无愧,但自古忠孝难全,对你们家里自然有所欠缺,你作为他的长子,多少需要体谅。” 裴纶不断点头,连声说:“记下了记下了。” 萧景行哪能不知他是随意应付,便道:“正好我昨晚我约了裴将军与都督府其他三位将军到前关去视察燎军,你一起来吧,这件事你先当面跟裴将军讲。” 第113页 裴纶瞬间苦了脸,说道::“还是殿下先跟他说一声,让他先消消气吧?我就这么熘熘过去,他很可能当着你们的面殴打我。” 萧景行:“打你也是为你好。” 裴纶:“这……我会很丢人,我二十多三十岁的人了。” 白靖文正要藉此机会去见一见大宁朝这些武将,便说:“殿下说得有理。去吧,我们也去,裴将军当真动手,你就当长个记性。” 裴纶:“??” 姜明允拍了拍裴纶肩膀,笑道:“子衣兄放心,我们见势不对定会从中劝阻,不至于让你太难看。” 裴纶:“……” 他可能交友不慎了,因为林少游在那边“库库”笑,明显和白靖文、姜明允等着看他笑话。 第60章 文官施政治民 不过这次裴纶显然是反应过度, 到了军中,裴定方完全变成了“将军”,在他眼中根本没有父子, 只有将军和士兵这种上下级关系,得知裴纶是萧景行的行军书记, 他只瞧了眼便自顾跟萧景行交谈, 话题只谈军务,讨论敌我之间的驻军情况, 将裴纶完全无视了。 裴纶逃过一劫,跟白靖文等人在旁侍立, 静静听讲。 不多时, 其他都督军府的主将续带领营中部将到来, 这些都是大宁朝拥有实际统兵权的顶级武将。 第一个是左军都督府的陆安国, 此人和裴定方一样也是方口阔面,身材魁梧,自有一股经久沙场的威严, 不过他比裴定方年长,此时已是鬚髮皆白, 但绝不腐朽老迈, 相反给人一种精神矍铄、老而弥坚之感,他的性格也较为爽朗豪迈, 跟萧景行行礼参见, 与裴定方寒暄之后发现了裴纶, 他过来拍了拍裴纶肩膀, 又往裴纶胸口“笃笃”叩了两拳, 声音洪亮道:“身板还算硬朗, 不知底子怎么样, 晚点到老夫营里去,陪老夫摔一跤试试你身手。” 裴纶笑回:“不敢,小侄不是陆伯伯对手。” 陆安国:“是不是摔过才知道。” 向裴定方喊话:“老裴,你不会捨不得吧?” 裴定方一脸凝肃道:“军中哪来父子叔侄?太子殿下在前,你说话注意分寸。” 裴定方“啧”了一声,嫌弃裴定方不知变通,萧景行赶紧说道:“无妨,上阵父子兵嘛,大宁没有军中无父子的说法。” 陆安国道:“对喽,太子殿下高见。小纶子,千万别学你爹这么死板。” 裴纶偷瞄裴定方的脸色,自然是不太好,赶紧岔开话题,“陆伯伯,这几位是我好友,都是进士出身的翰林,现在和我投在殿下营中担任行军书记。” 这年头文官肯入军营便是难得,况且陆安国是那种身居高位却不摆架子的将军,看向白靖文三人,裴纶在旁介绍:“这位是姜明允姜照之,现任中书舍人,在慕容雅博手下当差,这位是林少游林瞻原,今年的探花郎,与照之兄是江州同乡……” 姜明允和林少游一起向陆安国见礼,陆安国点头应下,稍转严肃,以长辈语气勉励道:“年轻人就该到边关磨砺,不要老琢磨官场那点破事,加官进爵是跟老百姓抢饭吃,眼界放长远点。” 姜明允和林少游两人道:“晚辈谨听陆都督教诲。” 陆安国是仅存的一位都督,他在先帝时已经领左军府右都督一职,是正一品武将,比裴定方等军府主将的官职和资歷都要高出一级,宣和帝不再设置各军府左右都督,也不敢把陆安国降职,便一直留到了今日,所以姜明允和林少游称他“陆都督”。 陆安国看向最为瘦弱的白靖文,不禁蹙眉,裴纶道:“这是白靖文白辨非,今年的新科状元……” 不待裴纶介绍完,陆安国恍然道:“是你啊。” 白靖文拱手行礼,“正是标下。” 陆安国颔首道:“听说了,你在那些读书人里边算有骨气的,从金骨太玄的儿子手里要了一百两黄金,做得不错。” 白靖文:“……” 当时在安定门外陈桥驿,实际上他只向金骨阿隼那要了一块金锭赔偿给那个老店家,最后以讹传讹,变成了一百两黄金。 裴纶道:“错了,谁传的一百两?我当时就在场。” 白靖文稍安心,在长辈面前,裴纶还是讲操守的。 裴纶道:“是一千两黄金!” 白靖文:“??” 裴纶:“陆伯伯,你跟燎人打了这么多年,还没从燎人手里拿过一千两黄金吧?” 陆安国也是“实诚”,说道:“确实,朝廷还是有人才的,白靖文,你有没有从军的打算?投老夫帐下如何?老夫先给你一个卫军,保你从千户做起!” 白靖文:“……” 正想着如何答话,身后又有另一位将军领着几位部将到来,相对裴定方和陆安国,这人倒是削瘦矮小,留着一戳稀稀落落的鬍子,从气质上来说不像一个武将,更像一个精与计算的老商贾,以至于他身穿的盔甲与他这个人的气质并不相符。 毋庸赘言,这人就是都督右军府的主将李良弼了。 来之前白靖文向裴纶了解过这些将领的基本信息,这个李良弼在大宁武将之中属于一个“异类”,像裴定方和陆安国这些人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多多少少靠家族给了起点,或是世族推举,或是家中长辈本就在军中任职直接提拔,李良弼却是起于微末,此人年少家贫,不得已投军续命,在军中从马倌做起,自学成才,花了数十年功夫,一步步走到今天,先帝给他的评价是“智计无双”,是一个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将领。 第114页 李良弼一到场脸上便挂着笑意,也是先向萧景行见礼,他显然听见了陆安国方才对白靖文的劝说,便接话道:“陆公,眼下这种世道便不要为难状元郎了。” 白靖文:“……” 陆安国:“老夫如何为难他了?” 李良弼:“状元郎要是投入你军中,他那些科举出身的恩师官长不得与他掷枕割席?朝中哪有文官纡尊降贵当武将的道理?” 陆安国讷言,李良弼一双眼睛时不时打量白靖文,白靖文知道对方有意试探,他便不能不开口了。 “文官武将皆食百姓俸禄,文官施政治民,武将保家卫国,只要为百姓办事,在我这里没有文武之分。” 众人皆是一愣,便连裴定方都多看了白靖文一眼,李良弼收了部分笑意,说道:“状元郎谋国之言。” 白靖文:“不敢,李将军过奖。” 如此一来,白靖文算在几位将军面前留了个好印象,接下来可以进行一些恰当的交谈,可惜这时身后又有一个将军“姗姗而来”,作为都府前军的主将,也就是主和派推到前线的第一个文官,张泰显然不像武将,白靖文一眼看出此人身上并没有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身上那种杀伐禁止的将帅气质,相反透露着一股阴柔愚钝,并不是说文官就不够阳刚果决,而是张泰这人作为一方主将确实离谱—— 他是一只巨大的胖子,形如硕鼠! 其他主将都是与部将步行而来,张泰却是自己骑着马,让他的部将亲卫在后方步行跟随。 待两个亲卫伺候他下马,马在喘气他也在喘气,但还算注意仪容仪表,下马后先整理盔甲佩剑,然后才带人往白靖文等人这边靠过来,不过他看都不看白靖文这些人,而是直奔萧景行,说道:“末将参见殿下,实在是皇上召见,末将这才来迟。” 白靖文:“……” 这厮一来就说“皇上召见”,显然是炫耀自己受宠,裴定方、陆安国甚至是李良弼自然不给他好脸,萧景行却依然保持着和善待人的风度,回道:“无妨,幽州本就是前军驻地,张将军作为前军主帅,自然辛苦些。” 张泰道:“为皇上和殿下办事,便是再辛苦也值得,末将愿为皇上和殿下效犬马之劳!” 白靖文:“……” 他现在确信这个张泰一定是兵部那些人派过来的傀儡。 萧景行也知道不能跟张泰耗下去,便说:“既然人都齐了,诸位将军,这便到前关去吧。” 众人齐声领命,萧景行居中,张泰点头哈腰在他左手边领路,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刻意走在萧景行右侧与张泰这厮区别开来,作为萧景行的行军书记,白靖文四人“恃主隆恩”,获得紧跟在萧景行身后的资格。 很快,他们步行至通天阙第三重城关,也就是后关之前。 在远处看就知道这些城关依山而建,非同小可,此时实地仰望才知其雄伟壮观,左右完全嵌入了两边山体,白靖文目测宽度不下百米,至于高度,比帝京的城墙也要高出不少,至少有二三十米高,而不同的是,这里的城墙没有城门,或者说没有传统意义上城门,只开了一个“城洞”,大小是刚好可以容纳两辆马车通行,高度最多三四米,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不给敌军攻破城门的机会,单从这一点来说,已将城防做到极致,对方想要攻破这种城墙,其难度可想而知。 待白靖文进了城洞,里边森凉阴暗,真就像走进了一个狭窄的山洞。 而白靖文也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张泰依然在前边给萧景行领路,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这三位将军却凝肃起来,他们亲自用手触摸城洞的砖石,甚至弯下腰抓起地面的泥土,仔细观察,用心分辨,这是在判断城墙是否坚固,有无修缮加固的需要,一个好的将领,正需要从这些细微处入手,这是必要的素质。 走出城洞,前边豁然开朗,前方自然是第二重城关,也就是中关了,白靖文发现左右两边的山壁显然经过人为加工,因为底部的山壁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有的已经布满青苔,几乎与地面成垂直角度,这是为了防止敌人攀爬,而在山壁的上方则硬生生开凿出许多“廊道”,足可以容纳上千□□兵朝下放冷箭。 在缺少炸药和机械工具的时代,这种工程的难度可想而知。 裴纶忍不住说道:“虽然战后经过多次开凿加固,但这些城墙和两边廊道原本都是慕容雅博和燕州军民用双手抢建出来的。” 众人听罢皆不语,就算是裴定方也没有责怪裴纶胡乱说话,因为裴纶说的是事实,亦是他们心中所想,裴定方这些人基本都亲歷过十五年前的通天阙攻防战,他们比谁都了解这个地方的重要性,也就比谁都了解慕容雅博的功绩,他们都不会忘记,当年燎太祖金骨太玄已经带兵冲破了前面两关,是慕容雅博和在朱仙集的岳芝遥相唿应,最后令燎军止步于他们脚下的黑土。 继续前行,约莫六七十米,抵达第二道城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7 10:29:18~2022-04-28 11:2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834411 1瓶; 第115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七万人 这城墙的高度和宽度都比后关要矮小, 与后关形成仰望之势,这个小细节也颇有讲究,因为敌军冲破了前关, 哪怕又攻上了这重城墙,对后关依然是“以下攻上”。 而中间一百米的距离都被两边的山壁围住, 形成了一个“一半自然生成, 一半人工构筑”的大型瓮城,敌人沖入这个地方, 那就真是“请君入瓮”了。 过了第二道城墙,出了第一个瓮城, 前边就是三关居首的前关! 作为直接面对敌军的第一重城墙, 这一处才真正称得上是“通天阙”! 这道城墙建于山阙而高出山阙, 自下而上仰望, 真让人感到直通天际,捅破云天,生出莫名的渺小之感。 前关就不是慕容雅博一个人的功劳, 而是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以来,歷朝歷代守将不断修筑加固而成, 据传它的地基至少已有上千年歷史, 经年累月,砖石已经和两边的山壁融为一体了! 白靖文发现, 这里的城门原本一共有三道, 但左右两道已经被完全堵死, 不用多想, 这肯定就是慕容雅博的手笔, 而且中间那道城门也被改成了只容许两辆马车通过的大小, 目的也是为了增加敌军攻城的难度, 现在要是从这个城门走出去的话,可以直面燎军铁骑。 萧景行和裴定方等人今天的目的就是登上这道城墙,察看外面燎军的驻扎动向。 出了第二道城门,走五十米左右便抵达前关之下。 首先看见的当然是中间城门“门楣”上的“通天阙”三个草字,其次是中间城门也已关闭封锁,暂停了一切行人往来,实施全面戒严。 登上这道城墙的方法是走左右两边的城梯,或者直接搭乘从上面放下来的“升降梯”,城墙上下有专门拉升降梯的差役,白靖文估算了一下,这道城墙,人造部分有二十米左右,天然形成的底部基座也有二三十米,古代城墙高度,就算是京城一般也就十来米出头,这里的高度已经是古人能够构筑的极限了。 到了此处,裴定方等人的脸色显然凝肃多了。 他们亲自检查过封堵的城门之后,拒绝了张泰提出的乘“升降梯”登上城楼的提议,而是从左边的城梯徒步爬上去,边走边看,萧景行当然跟着他们一起走,张泰无奈,只得顶着他二三百斤的肥肉卖命攀爬。 白靖文四人跟在后边,裴定方等主将在前边走走停停,时不时讨论几句,最后走了一刻钟才成功登顶。 城墙之上,豁然开朗,望之千里,远处的燎军就驻扎在弓箭射程之外,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各种颜色的军营毡帐几乎布满了整片草原! 这道高达数十米的城墙,顶上像是一条宽阔的“兵道”,女墙和垛口墙之间约有十米宽,前方正中有一幢凸起的城楼,城垛在东边晨曦的照射下,在兵道地面投射成一排浓密而规则的阴影。 每个城垛后边是两个执□□穿盔甲的兵卒加上一个□□手面向燎军驻守,整体来说还算规整,至少白靖文看不出什么问题,但裴定方这种老将看了一眼便质问道:“木檑呢?狼牙拍呢?火油滚石呢?” 木檑、狼牙拍和火油滚石都是城防用具,对敌方攀爬攻城的士兵具有极强杀伤力,裴定方不说还好,这一说,白靖文还真发现城墙上空荡荡,几乎只有一些沙袋和盾牌,裴定方所说的那些城防器具根本看不到。 裴定方问完之后,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到张泰身上,张泰气喘吁吁,此时正用一块绸巾抹汗,听闻裴定方所言,他皱起眉头以示不悦,懒懒散散道:“还用得着那些东西?朝廷跟大燎议和多少年了,我们弄那些东西搞得剑拔弩张,岂非有损朝廷议和诚意?皇上这次御驾亲临是与燎国国主会猎,不是御驾亲征,裴将军莫非要陷皇上于不义?” 张泰到底是从兵部过来的文官,张口闭口跟皇帝攀扯,若要反对他就是反对皇帝,他站在辩论制高点,其实他哪能不知道防患于未然的道理,否则他为什么还带都督府的前军驻守在这里?他无非是要为自己偷工减料找个理由罢了。 裴定方赖得跟他辩论,直言道:“限你今日之内把一应城防用具备好,否则军法从事!” 裴定方是中军府的正二品都敛事,张泰是前军府的都敛事,虽然两者平级,裴定方没有资格调查惩处张泰,但前后左右军府从法理意义上受中军府节制管辖,裴定方至少可以对张泰进行训诫。 张泰窝里横惯了,此处又是他的驻军地盘,且他自恃背后有兵部撑腰,中军府不设左右都督,谁也奈何不得他,他爬城梯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刚好拿裴定方撒气,便阴阳怪气道:“军法从事?裴‘大都督’,是本将久居边关消息闭塞了?皇上已封你做中军大都督了?” 裴定方虎目一圆,然而不待他发话,裴纶第一个跳出来,怒喝道:“姓张的!你再说一句试试!” 白靖文:“……” 姜明允和林少游赶紧拉裴纶的衣角,但裴纶嘴上是一口一个“我家老匹夫,我家老头”称唿裴定方,实际上却不容许任何人污衊或者言语攻击他父亲一句,他不顾自己此时的身份,指着城关之下的燎军大营,继续说道:“燎人打上来你再准备城防是不是?有你这种主将,慕容雅博建一千个通天阙也守不住!” 第116页 张泰目眦欲裂:“你——!来人!拖下去斩了!” 真有两个他的亲卫上来捉拿裴纶,这时萧景行主动抬手拦下,说道:“张将军,这是裴将军家公子,现在我军中任行军书记。” 张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夹枪带棒道:“原来是裴大公子,果然是上阵父子兵。” 裴纶继续怒瞪他,萧景行抢先说道:“张将军,虽说是与燎人会猎,但事关父皇安危便不可疏漏,一应城防用具,我看还是尽快备妥,以防万一。” 张泰笑道:“这是自然,殿下发话,末将自当遵从。” 萧景行说了声“好”,又转过来跟裴定方道:“裴将军,继续看吧。” 裴定方拱了拱手,回头瞧了眼裴纶,出乎意料地没有责骂,反而有丝丝肯定,随后与萧景行等人一同往中间那座城楼走去。 登楼望远,眼下的燎军便看得更为真切了。 到了此处,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的脸色明显变得凝重起来,这种凝重就不再是因为张泰疏于城防,而是来自于燎军本身,在他们这些真正的将领眼中,对眼下燎军的战力已有了大概的判断。 萧景行问道:“诸位将军,如何判断关前燎军数目?” 这问题得由李良弼回答,因为他在军中从马倌出身,有些本领是他专属,兵书上没有,他说:“回殿下,判断燎军人数‘看马不看营’,根据这些时日他们清理出来的马粪来看,光是骑兵数目便不下五万。” 萧景行皱眉:“这么多?” 这个问题又转成陆安国来回答,他资歷最老,这几十年来几乎是看着燎人成势,对燎人内部了如指掌,他说:“此次燎国国主金骨乌虎亲自领兵,燎国三路大军皆随同,殿下且看——” 陆安国先指向左边部分,说道:“这是燎人的西路军,当今主帅为燎国国论极勒烈穆如山阙,副帅为武功极勒烈哥舒夜,下辖六个万户那颜,数十千夫勐安,合计五万骑兵,其他诸如攻城兵、步兵约有一万,根据斥候回报,这次西路军由哥舒夜领兵,带了两个万户那颜,至少两万兵马……” “中路军是燎国精锐之精锐,歷来由国主与厄目极勒烈统辖,以前是金骨太玄,现在是金骨乌虎,副帅是金骨太玄第四子金骨阿隼那,全军下辖十个万户那颜,骑兵八万!其他兵种两万,此次金骨乌虎与金骨阿隼那亲至,光是骑兵便有三万……” “东路军是燎国储君直属部队,当今主帅为金骨乌虎长子,亦即燎国昊天极勒烈金骨别术,副帅为拔都极勒烈伊稚合速,下辖五个万户那颜,至少有三万骑兵,这次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没来,由金骨阿隼那代领东路军,人数最少,却有一万骑兵精锐。” 裴定方总结道:“如此算来,陆老和李兄估算的兵马人数大致对得上,我再说个数,骑兵五万,加上攻城兵、步兵、斥候部队,加起来不会少于七万人,燎国中枢六位极勒烈,除了国相穆如山阙、皇储金骨别术、太子师伊稚合速,国主、相辅、加上四太子金骨阿隼那出动了三位,他们的兵马就该有这个数目。” 萧景行问道:“我们这边呢?” 裴定方、陆安国、李良弼皆看向张泰,张泰有些恍惚,但推诿敷衍这种事他极为拿手,眼珠子一转,回道:“殿下恕罪,此为军密,若非皇上有命,末将不敢泄露军机。” 这厮实际上是为他吃空饷虚报人数找藉口,因为照规定他在通天阙的守军人数是三万,但裴纶已经说过他最多有一万人,就算后来从其他边线调度了好些兵马过来滥竽充数,满打满算其实也只有两万人,裴定方三人心知肚明,所以才看向他要答案,但他以军密搪塞,满口谎言,再度证明不能对此人报以任何一分希望。 果然,裴定方当即表态:“殿下,臣请将前军改做后军,通天阙布防由臣中军总领,左右两翼以陆、李两位将军协防,此为紧急军情,不能延误分毫。” 张泰一听,当即撕破脸,“裴定方!你什么意思?!” 第62章 换防 裴定方脸色一凝, 一双虎目露出凶光,低沉道:“张泰,注意你的身份。” 白靖文:“……” 明显可以感觉到裴定方的气场在瞬间散开, 给人一股威慑之感,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 这就是久经沙场得来的杀伐之气, 只是平日里收敛起来而已,一经发散, 当真令人毛骨悚然,张泰果然变得色厉内荏, “你、你想如何?本将与你同为都敛事, 你不得……” 裴定方:“三关换我中军布防, 你让是不让?!” 张泰倒退回萧景行身侧, 企图用萧景行做挡箭牌,岂料萧景行道:“张将军,你看这样如何?这件事由我跟父皇去提, 裴将军与左右两军驻守城关,我的三千京卫随驾, 你的前军可围绕四周拱卫行在大营, 岂非两全之策?” 白靖文算是听出来了,萧景行和裴定方、陆安国、李良弼四人昨晚一定私下通过气, 表面是来察看燎军阵营, 实际上是为了趁机替换张泰, 把他的前军调做后军, 全部撤离通天阙三重城关, 还他们来具体实施防御。 当然, 如果换做白靖文是主将也一定会这么做, 把最重要的通天阙交给张泰这种人来守无异于自取灭亡,都督府前中左右四个军都在关后扎营,怎能把四军安危交託在张泰手上? 第117页 裴定方等人要是这点前瞻性都没有,就不配统领一府之军了。 但白靖文也由此看出一个现实问题——宁朝这边,不止朝堂,即便到了军队也有严重对立问题,以张泰为首的主和派武将与裴定方这些主战派武将存在巨大的割裂。 而萧景行这么说了,便算给张泰一个台阶下,张泰没到不知好歹的地步,能到这个位置,就算是傀儡也有自知之明,他便顺坡下驴,说道:“既是殿下发话,末将自当遵从,不过须得见过皇上之后再做定夺。” 萧景行笑言:“这是自然,两军换防非同儿戏,下了城墙,我与张将军速去见父皇请命,尽快把此事办妥。” 张泰还是没好气,不过拱了拱手,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则是齐声道:“殿下明断,此事理应速行。” 萧景行:“好,且再看燎军。” 众人下了城楼,继续往城墙另一边走,裴定方等人继续在前边分析,除去给萧景行讲解之外,他们几个主将也开始就目前的情况交换意见,这算是军密,便是他们的亲卫也不能听,白靖文等人自然也要避嫌,便主动拉开了距离远远跟在后面,趁这个机会,白靖文四人团伙聚到一边,开始就眼下的情况进行分析。 照例由白靖文先开头:“照几位将军刚才所言,燎军来了七万人,光是骑兵就不下五万,六位中枢极勒烈来了三位,当初金骨太玄倾尽全力攻打通天阙也不过十多万兵马吧?” 裴纶道:“没错,他妈的,养了十多年,燎军越来越多了。” 白靖文要说的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七万燎军兵马足够打我们数十万军队,我刚才注意到你爹他们看燎军时面色凝重,他们必然知道这一点,而我们这边四个军,加上殿下的三千京卫营,总共加起来最多跟燎军骑兵数目持平,这么大的战力差,燎军那边不知道吗?你之前还说大军开拔会有天量消耗,兵力不是越多越好,就算燎军军制和我们不同,但他们七万兵马也要军饷吃喝吧?他们不会无端动用这么多兵马。” 听白靖文这么说了,姜明允也道:“没错,兵者,诡道也。燎人集结冲锋是不讲章法,但隐藏大军踪迹总该会的,他们这么明目张胆把军队摆在我们面前,不会只是为了彰显武力。” 白靖文:“对,他们一定另有图谋。” 裴纶:“会不会跟我们谈完之后,他们直接去打西凉?总不能打我们吧?打我们还用这么大费周章?直接让张泰跟行在那帮主和派大臣开门投降就行了。” 白靖文早有计划,说道,“等会下了城墙之后,你去找你爹。” 裴纶:“??” 姜明允:“正是,我们现在是殿下行军书记,也算领了军中武职,看出敌军情报,有义务向上官进言。” 裴纶:“我算看出来了,你们是诚心想看我爹揍我。” 林少游:“军情为重。” 白靖文:“我们陪你一起去。” 裴纶:“一起去看我挨打?” 姜明允道:“不至于,走了走了……” 推搡着裴纶往前边走,此时裴定方等将领已在前边商讨完毕,他们那些副将、亲卫迅速跟上去,众将与萧景行从城墙另一边的城梯下去,如此算是走完了一圈通天阙前关,由于萧景行还要带张泰去见宣和帝请示换防事宜,他便让他的副将和白靖文等人留下陪裴定方等人继续视察,他自己和张泰往前军府衙去了。 裴定方没有急着揍裴纶,而是和陆安国、李良弼命人打开了前关城门,他们亲自出城视察城前的防御设施,通天阙并非出了前关城门直接就面对燎军,中间还隔着一段缓冲地带,这段缓冲地带用来设置护城河、壕沟、拒马坑、鹿砦等等防御工事,这些设置是第一道防线,不可马虎。 裴定方等人视察之后,脸上凝肃自不必说,张泰连城墙上面的防御用具都没有及时补充,城外的防御工事更是一塌煳涂,裴定方一番批驳之后,也不等张泰和萧景行那边的消息,当即命他的副将带人重新勘察测算,即刻开始修復构筑第一道防线,他和陆安国、李良弼则讨论在关前布防的方案。 白靖文四人在背后默默听讲,一直持续到下午过了饭点,裴定方三位将军才讨论完毕,陆安国和李良弼带着他们的部将亲卫各自回营,裴定方也带人往他的中军大营走,不过临了他还是注意到了缩在白靖文四人身旁的裴纶,便喝道:“干甚?!” 裴纶:“……” 裴纶往前推了推白靖文,白靖文说道:“裴将军,标下四人方才看了燎军铺排,听了几位将军分析,有个疑问向将军求教。” 裴定方治军严格,但若部下有谏言或者主动请教,他从来都给机会,便道:“边走边说。” 说罢走向中军大营,白靖文迈步跟上,将对燎军七万兵马和我方军力的对比说了,特别强调燎军六位极勒烈出动三位,带领如此之多兵马并非单纯为了彰显武力,背后必有图谋,裴定方听罢,下意识放慢了步伐,瞧了眼白靖文,反问道:“你觉得燎军有何图谋?” 白靖文:“……” 裴定方并非诘难,而是以长辈的身份引导道:“你要是燎国国主,你想要什么?” 第118页 白靖文再度失语,这不是他跟裴纶等人的台词么?他之前让裴纶等人换位思考以猜测慕容雅博的图谋来着,现在裴定方用同样的问题来问他。 不过裴定方确实问到了点子上,燎军图谋说到底是燎国国主和他帐下诸王的想法,把毫无头绪的谋划落实到具体的人的想法之上,问题一下就缩小了很多,白靖文虽不甚了解燎国国主金骨乌虎,但他跟四太子金骨阿隼那有过交集,方才李良弼已经说过金骨阿隼那就在燎军军中,燎国君臣一心,金骨阿隼那的想法多少代表着金骨乌虎的想法,这么一转换,白靖文便大着胆子向裴定方说道:“攻灭西凉,南侵大宁,统一南北。” 裴纶三人:“……” 裴定方却说了一句相当高瞻远瞩的话,“没错,你记住一点,用兵往往是庙堂君臣达成谋划的手段,表面看起来千头万绪,实际没那么复杂。” 白靖文:“……” 如果说得现代化一点,无妨换成“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裴定方这种见识已属不凡,配得上他的身份,而白靖文经他这么一提点,不说醍醐灌顶,脑子里瞬间便有了灵光,很多疑团虽不至于马上得到答案,但也算给了他一个新的切入点,他现在非但可以从“政治目的”揣摩燎人用兵的目的,他甚至可以进一步猜测慕容雅博的具体用意了! 白靖文:“多谢裴将军指点。” 裴定方:“真真假假没那么好猜,且再看吧。” 白靖文应了声“是”,裴定方将视线移到裴纶身上,裴纶不敢再躲,下意识出来领揍,裴定方却问他:“给你娘去信没有?” 裴纶:“在北中州时就写过了。” 裴定方:“嗯。” 裴纶:“啊?” 裴定方:“白殿魁,姜舍人,林探花,犬子顽劣,有劳三位多加管教。” 裴纶:“……” 白靖文三人到底还是讲义气,由姜明允回道:“一路以来倒是子衣兄帮衬我们不少,不敢说管教,只能说相互指教。” 裴定方微微颔首,向裴纶道:“既入了太子帐下,行事当守军中规矩,不得造次。” 裴纶回道:“……行。” 裴定方不再言语,跟白靖文三人抱拳示意,领着他的部将和亲卫往中军大营去了。 直到裴定方离开,裴纶才如梦初醒,不可置信道:“他竟然没有打我?!” 白靖文:“……” 棍棒教育要不得,对孩子造成的心阴影太大了。 第63章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而裴定方走远之后, 确定和裴纶等人拉开距离,这才问他的副将:“那小子刚才吼张泰你听见了?” 这副将跟随裴定方征战多年,自小看着裴纶被裴定方揍大, 他生怕裴定方秋后算帐,让他把裴纶押到中军大营关起门来打, 便回道:“大公子是冲撞了些, 不过是张泰那厮对将军不敬在先,大公子一心向着将军, 也就顾不得场合了,说到底, 大公子是为了将军的面子。” 副将说完, 还偷瞄裴定方的脸色, 时刻准备给裴纶说好话, 岂料裴定方这次一反常态,说道:“嗯,这小子总算知道向着他老子。” 副将:“??” 裴定方:“你让人眼睛放亮点, 别让张泰那边找他麻烦,还有他那三个朋友, 要是有麻烦帮他们处理了, 要是来见我,不用拦, 直接放行。” 副将:“是!” 裴纶这边则是百思不解, 他真做好了被裴定方揍一顿的准备, 至少也要吃一顿臭骂, 现在无声无息过去了, 他心里反而憋得慌, 不得不问白靖文三人:“老匹夫会不会是打算给我来顿大的?” 姜明允道:“子衣兄多虑了, 且不说这是在军营,有太子殿下和那么多将军在,便是在我们面前裴将军也不会对你动手,总归要留你几分面子的。” 林少游道:“正是,我弱冠之后,我爹娘再没打过我了。” 裴纶将信将疑,问白靖文:“辨非兄,你也是这样吗?” 白靖文:“……我没挨过打。” 这些是题外话了,他们边说边返回京卫营,折腾了大半日,他们也都腹中空空,去找些吃食,由于萧景行之前已经让军需官给了他们行军书记的身份,也帮他们安排了一个营帐,回去之后找伙头兵要了一顿饭,四人回到帐中边吃边聊。 姜明允问道:“裴将军跟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告诉燎人派七万兵马过来的意图了?” 白靖文:“这倒没有,他在给我提示,让我往燎国君臣的谋划考虑,说到底让我们吃透一句话。” 姜明允饶有兴趣问道:“是什么?” 白靖文想了想,掉一次书袋,说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用兵是为了达到某种政治目的。战争与政治有一致性,政治是整体,战争是政治的一部分,部分是不能脱离整体而独立存在的。战争只不过是政治交往的一部分,而决不是什么独立的东西……”(注) 姜明允三人愣住,似懂非懂,却觉得里边有值得深思咀嚼的奥妙,白靖文解释了“政治”这个词的含义,继而说道:“无论燎国兵马有任何动作,其最终政治目的就是吞灭西凉和大宁,只要牢记这一点,我们就能抓住整体和根本,同样的,如果我们进行延伸,慕容雅博促成皇帝北上,调动中军、左军、右军,甚至还有岳芝率领的燕州卫军为了什么?究其根本,不正是破坏燎国吞灭西凉和大宁的图谋么?” 第119页 裴纶若有所思,说道:“这道理好像谁都懂,但说出来怎么有种玄之又玄的味道?” 白靖文:“这就是透过现实看到本质,我原先知道这个道理,但要是没有你爹提醒,我只是知道这个道理却没法看透这个道理后面的本质。” 裴纶:“……” 一阵迷煳之后,还是问道:“你就说透过这个本质你看到什么了?” 白靖文:“也是推测。既然燎国用兵最终目的是攻灭西凉,吞併大宁,往这个方向考虑,他们首要目标是先灭了西凉,慕容雅博不可能跟他们合兵,反而会阻止他们,那么燎国发起这场‘会猎’,就是为了把我们的军队吸引在通天阙前,七万兵马不多不少,刚好把把我们捆住,那燎人其他兵马呢?别忘了,他们国相、储君和太子师三个极勒烈都没有来,这会恐怕已经从蒙州北边向西凉开拔了。” 裴纶三人若有所悟,白靖文道:“照这么想,慕容雅博让岳芝率领燕州卫军的目的也可以猜出来了,就是要阻止燎国攻灭西凉,岳芝会怎么做?第一,要么带燕州卫军驰援西凉,第二……趁燎国全军出动,围魏救赵,直接去沖燎国炎都!” 裴纶:“……” 白靖文:“慕容雅博和岳芝有这种胆魄和能力吧?” 姜明允肯定道:“有!” 林少游疑问道:“燎军也会想得到吧?” 白靖文:“想到也没用,这相当于阳谋了,就像我们一样只能得出一个大概结论,根本没法判断岳芝具体会怎么做,燎国能做的就是提前防御,派兵在他们炎都王廷设防,问题是,要是岳芝不来呢?他们在炎都设防的兵马便不能投入到攻打西凉的主力当中,但他们也不敢冒险放空炎都,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两难,看燎人怎么选。” 裴纶道:“所以他们搞这个会猎,派了七万人过来盯住我们,要是岳芝打燎国炎都或者有其他动作,他们直接打通天阙!我们皇帝和半数文臣武将在这里,自身难保!” 白靖文:“有这个可能,我更觉得这个会猎更像是他们跟慕容雅博的交易。” 林少游:“慕容雅博趁机逼宫扶太子殿下上位?” 白靖文:“对。两边都在冒险,这是交易必须要面对的风险。” 即便白靖文这些推论空口无凭,最多是从当前所见和裴定方的提点得出了一些结论,甚至连慕容雅博和岳芝都没去见过,但姜明允愿意相信白靖文的推测,他说:“如此说来,即便我们位小职微,也要为慕容长子做些事了。” 这白靖文倒没想过,问道:“怎么做?” 姜明允:“我们现在的身份要想直接到慕容长子身边做事并不现实,也不可能直接介入那种级别的谋划,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太子殿下这边入手?” 裴纶:“不是说不要跟殿下提这些事么?” 姜明允:“不明说,旁敲侧击如何?” 林少游:“对,虽说燎人逼迫越甚,慕容雅博也是无奈之举,但逼宫换帝说到底于礼法不合,一不小心反而会成千古罪人,这种事殿下断然不肯做,我们何妨提前给他一些心理准备?” 姜明允:“我们先好好想想,不急着下决断,要是能说服殿下最好,不能说服……到时候我们强行劝进,我们担了逼宫罪名,殿下是被迫上位,只要能达成慕容长子的目的,扭转朝堂目前重文轻武的局面,一改对燎人称臣姿态,这个千古罪名担了又如何?退一万步说,即便慕容长子没有逼宫换帝的筹划,我们又何妨不能劝他这么做?” 裴纶作为最忠实的太子党,说道:“好!我贊成!” 白靖文道:“再想想怎么说,不能太直白,否则以太子殿下那种性格,指不定会直接找慕容雅博对质,或者提前向宣和帝表‘仁孝之心’,反而让慕容雅博被动。” 三人皆颔首,而在想好说辞之前,裴纶觉得还是应该亲自去找裴定方一趟,说清楚他来幽州的因由,但他又不敢一个人去,又不能让太多人去,便生拉硬拽拖着林少游跟他去中军营找裴定方,姜明允则说行在大营那边有不少随驾过来的中书省文臣,其中几个虽然是主和派,但一直跟在慕容雅博与宣和帝身边,姜明允在京城给这些人送过礼,这会恰好可以找他们打听消息。 如此暂且留白靖文一个人。 青天白日,白靖文不愿一个人在营帐里待着,便跟军需官领了行军书记的腰牌和一张通行证,独自到军营里四处观摩,之前从没未到军营中看过,这时走走看看便学到不少东西,比如最基本的,萧景行这三千京卫是五人为一营,也叫做“一伍”或“一伙”,这五人有一个伍长,一个伙勇,就是伙头兵,负责埋锅做饭、照料牲口、搬运物资等杂务,剩下的三个人根据骑兵、步兵和□□兵各兵种具体搭配。 而除了训练或者埋锅做饭,其他时间士兵是绝不能在营中随意走动的,要是被巡逻的队伍抓到,要遭受严重的军法处罚,非要外出,必须至少二十个营,也就是凑足一百人才能外出活动。 可以看到,除了生活条件艰苦,当兵是一件极度压抑的事,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美好,底层永远是最苦的那类人,白靖文以行军书记的身份去看了好几个营帐,即便他没有透露自己状元郎的身份,这些士兵也对他报以极大的敬意,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他,纷纷请他讲外面的事,而到了最后,几乎所有营帐的士兵都请他帮忙写信寄给家里报平安,没有请他写信的,多半因为家乡已没有亲人,再没有寄信的对象了。 第120页 萧景行的京卫营尚且如此,其他驻守边军的情况可想而知,也难怪古人提及征夫便是刻画悲凉的抒情对象。 但对白靖文来说却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他与这些士兵谈完,实地考察了军营驻扎情况已近黄昏,他从京卫营后门离开,前边不远便是前军府衙的侧门。 现在负责前军府衙守卫,亦即护卫宣和皇帝的人手安排是这样的:最里边的全部是从京城带过来的骁骑卫,这些人可以看成是皇帝的绝对私兵,外围才是萧景行的京卫营,再外围则是督军府兵或者地方卫兵,里里外外形成至少三层包围圈。 白靖文从京卫营后门出来之后,一眼看去,府衙侧门果然全都是骁骑卫在守,既然是这样,前边他就不能再去,他打算绕道走向裴定方的中军营,在那边跟裴纶和林少游会合。 他正要走,前边跑过来一名骁骑卫,说道:“白殿魁,我家上官有请。” 作者有话说: 註:引用自克劳塞维茨《战争论》 第64章 和颜悦色 骁骑卫的上官? 白靖文自认和骁骑卫并无瓜葛, 非要说的话,也就是沈玄而已,但那中间隔着萧庆宁, 他和沈玄自始至终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白靖文觉得奇怪,问道:“你家上官是谁?” 骁骑卫回道:“白殿魁见谅, 属下只负责通传。” 白靖文问道:“你上官在前军府衙里?” 骁骑卫:“是。” 白靖文:“劳烦带路。” 这骁骑卫便从侧门将他领入, 附近的骁骑卫显然提前收到过通知,并无一人上来盘查, 白靖文顺利入门,七拐八折, 走了约莫半刻钟, 最终来到一处小院的偏厅。 与外边到处都是骁骑卫站岗巡逻相比, 此处显得异常清冷, 院中别说骁骑卫,便是连草木都枯萎了,静悄悄看不到任何活物。 领路的骁骑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自觉退去, 白靖文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去敲偏厅大门,里边果然有声音传来:“进。” 白靖文推门进去:“……” 一共有三个人, 三人都作骁骑卫穿扮, 三个人白靖文都认识。 当先是一个上官妙云,后边的萧庆宁正在跟沈玄说着什么, 看见他进来, 上官妙云倒是往他这边瞧了眼, 说道:“自己找个地方坐。” 萧庆宁和沈玄依旧交谈, 似完全没看见他, 直到他找左手的位置坐下, 又等了盏茶功夫, 沈玄与萧庆宁谈完迳自起身,居高临下瞧了眼白靖文,神色不明,随即离开了。 白靖文这才仔细看萧庆宁,她也换了一身紫鱼服,旁边还挨了一把骁骑卫标配的金陌刀,显然,她和上官妙云通过沈玄这层关系,打入了骁骑卫之中,跟随行在大营到了通天阙。 白靖文猜到她一定会来通天阙,只是没想到她用的是这种办法,但这已不是关键,他先问萧庆宁:“大名府的事处理完了?” 萧庆宁:“嗯,已经让京城派人过来补缺了。” 白靖文:“秦高有没有为难你?” 萧庆宁:“……” 还是说道:“没有,我借了沈玄的骁骑卫。” 白靖文:“那就好,叫我过来做什么?” 萧庆宁看了眼上官妙云,上官妙云把一本帐册交给白靖文,萧庆宁说道:“我处理内务库那些人时找到的,大名府那边还有很多,我基本看过了,发现一个共同点。” 白靖文翻了两页这本帐册,萧庆宁说道:“上面这些人基本跟司礼监的人有来往。” 白靖文蹙眉,提及司礼监他顺其自然想到一个人:“赵会?” 赵会不仅代管骁骑卫,还是司礼监太监,整个皇宫内廷都归他管,由于是宣和帝身边第一心腹宦官,其权力堪比六部尚书和中书省左右丞相了。 萧庆宁道:“这些人还没有跟赵会书信往来的资格,不过跟赵会脱不开干系,他掌管司礼监多年,不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骁骑卫也在他手里,我让沈玄查过了——” 她看着白靖文,凝肃道:“秦高和赵会是同乡,他们是连州人,当年连州沦陷,他们曾在燎人军中做过俘虏,后来是慕容雅博把人赎回来。” 白靖文:“……” 萧庆宁:“他们回京之后,赵会攀上我皇兄在内宫步步高升,秦高在户部也是顺风顺水,宣和九年直接外任幽州布政使,要说他俩没有关系我是不信的。” 白靖文:“所以秦高背后的人是赵会?!” 萧庆宁:“至少目前看是这样,赵会有这个能力,奖赏军功的谕旨会先过一遍司礼监,具体的赏赐也由司礼监从国库支取,从这一点上来说,赵会还是不二人选。” 白靖文沉默了,他不是怀疑萧庆宁所说的真实性,也不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但这个答案来得太突然,太轻而易举了,快得让他感觉不真实,便说道:“光凭这些东西不能给赵会定罪,甚至给秦高定罪都很难。” 萧庆宁并不否定,说道:“对,所以涉及到他们这种级别的官员,就算你知道他们通敌卖国,就算有证据,想要查也不是那么容易,我提前告诉你,不是不让你查,而是让你考虑清楚,自己能不能付得起代价。” 第121页 白靖文:“……” 萧庆宁:“我跟你明说,沈玄是我在骁骑卫的人,但赵会手下至少还有三个‘沈玄’,你要面对的不是赵会和秦高两个人,是他们这么些年经营该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们不会跟你讲法理,讲什么家国大义,你要查他们,你会先下诏狱。” 白靖文:“……” 萧庆宁:“除非慕容雅博那种人出面,但那已经是党争级别的争斗,以你现在的能力,最好是顺势而为,否则害人害己。” 白靖文:“我明白,谢谢。” 他知道萧庆宁特意找他过来不会只为说这个,便问:“我有什么能帮你做的?” 萧庆宁:“你们四个现在在景行军中任职?” 白靖文点头,萧庆宁:“你们查到什么了?” 离开大名府之前,白靖文给萧庆宁留了封信,说他和裴纶、姜明允、林少游来通天阙找萧景行,关于姜明允、林少游在燕州云梦府查到慕容雅博提前跟燎人见过面,岳芝到云梦领燕州卫军这些事则没有提及,但萧庆宁通过他们来找萧景行这一个事实,敏锐捕捉到了他们的发现,或者说猜到了他们接近萧景行有所“图谋”。 如果是第二个人问,或者放在以前,白靖文当然不会说,但现在萧庆宁问及,他便不会隐瞒。 “姜明允和林少游到大名府之前去了一趟云梦府,他们查到慕容雅博事先跟燎人见过面,而且他们离开云梦府时,岳芝到燕州了。” 萧庆宁见怪不怪,问道:“然后呢?” 白靖文:“只是猜测,没有证据。” 萧庆宁:“你只管说。” 白靖文:“我们猜慕容雅博事先跟燎人有交易,慕容雅博成全燎人攻打西凉,燎人帮他邀请你皇兄北上,慕容雅博藉机……” 毕竟事关重大,他顿了顿,说道:“你不要对外透露,特别是别跟太子说。” 萧庆宁:“我有自己的判断。” 白靖文:“我觉得慕容雅博,我意思是如果我是慕容雅博,以现在的局势,唯一阻止大宁堕落,扭转朝堂对燎人称臣的办法,就是换一个皇帝。” 萧庆宁:“……” 一边的上官妙云都变了眼色,白靖文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太子提前登基是最好的办法,大宁不能再议和下去,秦高和赵会给燎人送盐送铁就是一个例子,这点你比我清楚,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说。” 萧庆宁道:“但景行不会点头,就算我劝他也没用。” 这倒让白靖文意外,萧庆宁好像对“逼宫换帝”四个字天然不存在抗拒一般,好歹裴纶、姜明允等人当初听到都表现出骇然,白靖文问道:“你没有意见?” 萧庆宁蹙眉:“什么意见?” 白靖文:“如果慕容雅博真提前把太子架上皇位,你皇兄去哪儿?” 萧庆宁:“京城那么大,总归有他住的地方。” 白靖文哑然,显然,他还是小看了萧庆宁的格局,萧庆宁比他想像中还要开化得多,如此,他也不问那些诸如“千古骂名”之类的低级问题了,而是直入主题:“你也觉得慕容雅博有逼宫换帝的意思?” 萧庆宁:“我不敢肯定,但我贊成,景行要是上位,其他不敢说,他对燎人不会纳贡称臣。” 白靖文:“对,与其饮鸩止渴,不如放手一搏。” 萧庆宁:“但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不能成立,景行不会接受逼宫上位,我了解他。” 白靖文:“这个问题我和裴纶他们也讨论过,但你想,慕容雅博是太子少师,他也了解太子,他也知道太子不肯接受逼宫得来的帝位,所以我们推断慕容雅博一定还有其他手段,只是我们看不见。” 萧庆宁的眼神明显有所变动,白靖文准确抓到了她的细微动作,问道:“你有线索?” 萧庆宁:“我不知道。” 白靖文:“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和裴纶他们商量过了,会提前去给太子暗示,但不说破这件事。” 萧庆宁很直白:“我不抱希望,要是你们说漏嘴,不用赵会那些人出面,景行自己会找慕容雅博理论,最糟糕的,还会找他父皇‘澄清’,到时你们反而弄巧成拙。” 白靖文:“我知道,所以我们还在考虑怎么说。” 萧庆宁“嗯”了一声,捧起手边的茶杯轻呷一口,白靖文看她没有问话的意思,便问:“你了解岳芝这个人吗?” 萧庆宁放下茶杯,“算了解,很孤僻的人,有些方面和慕容雅博几乎是两个极端,但两个人惺惺相惜,是生死之交,燎人从通天阙退走后,岳芝陪慕容雅博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跟他有过接触,不过我母后薨逝之后,我皇兄开始跟燎人议和,岳芝愤而离京,这些年一直在山海郡领兵,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白靖文若有所思,萧庆宁问道:“为什么忽然提岳芝?” 白靖文:“好奇。” 萧庆宁:“你不像随便好奇的人。” 白靖文:“我对十五年前通天阙发生的事多是从史书上看到,要么道听途说,对慕容雅博和岳芝谢这些当事人了解得太少,现在接触他们,去看他们做的事,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第122页 萧庆宁:“你已经看到了很多,换做第二个人或许连想都不敢想,只是有的时候,真相没那么容易看清,你只要知道慕容雅博绝不会背叛燕州,岳芝绝不会背叛慕容雅博,你待在景行身边,总能做些什么的。” 白靖文:“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萧庆宁:“我和你差不多,我也想看景行上位。” 白靖文脱口而出:“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 话到一半,他看萧庆宁的神色,萧庆宁神色不变,反问他:“考虑自己什么?” 白靖文顿了顿,还是说道:“没什么,再说吧。” 两人再不多话,又坐了一阵,白靖文看萧庆宁没让他走,也没有另开话题的意思,便说:“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免得赵会对你起疑。” 萧庆宁不留他,他便起身告辞,而当上官妙云带着他走出偏厅,从原路返回,走出军府衙门之后,萧庆宁并没有离开那间小厅,反而从后厅走出来另一个人,这人穿一身绯红官袍,双手习惯性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温文尔雅,和颜悦色。 慕容雅博! 作者有话说: 作者之前说要更新很多失败了,每天写一章好像已经是极限。感谢在2022-05-01 13:22:28~2022-05-02 12:0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既白、4981403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既白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目的一致 望着白靖文离去的方向, 慕容雅博笑意温文,感嘆道:“白殿魁真是个聪明人,他差不多都猜到了。” 萧庆宁问道:“你让他过来就为确认这个?” 其实这次邀请白靖文过来见面, 并不是她的主意,而是慕容雅博要“听听白靖文的想法”, 刚才萧庆宁引导白靖文说出他对慕容雅博所作所为的目的推测, 就是慕容雅博事前授意。 慕容雅博道:“他想了解我,我可以了解他嘛。” 萧庆宁:“……” 慕容雅博道:“他虽然是文状元, 你皇兄钦点的天子门生,所幸却与我们志同道合, 要不然会很麻烦。” 萧庆宁不置可否, 只说:“他在景行军中也好, 到时候总归能递句话。” 慕容雅博笑道:“他当然不能只用来送信, 他自己也不会甘心,年轻人满怀热忱总不好辜负,他和裴纶, 还有我们中书省的姜明允,翰林探花林少游, 他们四个人……很像我和阿芝当年在通天阙, 老想着做些什么事,但总没有人肯相信我们。” 萧庆宁:“所以你才帮他。” 慕容雅博:“说不上帮, 不忍看他们一腔热血撒在这冰天雪地罢了, 那些人可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萧庆宁:“……” 慕容雅博说的“那些人”指的是赵会、秦高之流, 其实萧庆宁在大名府处置内务库背叛者时, 并没有查到赵会就是秦高背后之人, 赵会和秦高之间的串联都是慕容雅博派人转告她, 再请她转告白靖文, 慕容雅博在京城就知道赵会和秦高有问题,只是碍于朝堂局势,他一心策划宣和帝北行,并没有分神跟赵会掀起新的党争,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放过赵会这些人。 慕容雅博收了笑意,说道:“晚上你让沈玄来找我,差不多了。” 萧庆宁没再说话,待上官妙云从外面折返回来,她们一同离开这个偏厅,慕容雅博则在悄然间消失无踪,静悄悄来,静悄悄走,像一缕令人难以捉摸的风。 白靖文出门之后,天色入黄昏,此时已是十一月,通天阙的黄昏时分便像是随天地一同陷入混沌,阴冷厚重,云层压下来,成为萦绕在人们心间的一股阴霾,三重城关从黛青向鸦黑转变,那种雄浑壮观便越发孤寂苍凉了。 白靖文回到京卫营时,裴纶和林少游已经在等了,姜明允去找中书省的人还没有回来。 裴纶表示裴定方异常反常,就算他上门主动请罚,裴定方对他也没有半句呵斥,更别说动手,似对他私自离京来幽州全不放在心上,只是让他在萧景行帐下履行职务,不要动其他心思,这让裴纶认为他们父子之间感情出了问题。 不多时,姜明允从前军府衙回来,他这边并不乐观,去找那几个中书省的人一问三不知,有的甚至连慕容雅博面都见不上,更别说从他们口中打探关于慕容雅博的消息,倒是听说宣和帝一直躲在府衙之中,除了赵会和慕容雅博,几乎不见任何人,便连萧景行都不肯见,后面打听到的基本与主旨无关,姜明允略去不提。 听他们说完,白靖文说道:“我见到长公主了。” 裴纶三人皆是一惊,白靖文将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化成骁骑卫一事说了,特别指出萧庆宁告诉他秦高在京城的背景就是赵会,亦即翰林院纵火案背后策划人就是赵会,这两人在京城和幽州联合运作,将京城收上来的盐铁源源不断运到幽州,再由秦高跟燎人交易,赵会烧翰林院案牍库是为了毁灭在京城转运盐铁的证据。 三人听罢白靖文所言,裴纶咬牙道:“狗东西!这些太监就没一个好东西!” 第123页 姜明允相对严谨,总结道:“赵会不仅执掌司礼监,连骁骑卫也听命于他,皇上怠政多年,听说有些奏本干脆就是赵会代笔批红,如果他和秦高联合,确实能偷天换日,把盐铁送给燎人并非不能做到。” 林少游道:“可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还缺钱吗?” 白靖文道:“我也觉得奇怪,而且萧庆宁忽然跟我说是赵会,我觉得太简单了,这让我感到很反常。” 他感到反常就对了,背后可是慕容雅博让萧庆宁给他传话。 裴纶问道:“长公主说只是查到了赵会手底下那些人,又说赵会跟秦高是同乡,但并没有切实的证据指向赵会对不对?” 白靖文:“对。” 裴纶:“那等于没用,像赵会这种老贼,就算有证据都很难搬倒他,更别说现在只有一些跟他手下来往的帐册,这么说吧,‘那位’不开口,就算我们有赵会亲自签名的帐册也没用。” 白靖文:“……” 裴纶说的“那位”指的自然是宣和皇帝,如果宣和帝不愿处置赵会,无论他们怎么查,赵会都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更何况连骁骑卫都在他手上,谁要查他,稍微被他听到些风吹草动,说不定就先死在诏狱里了。 所以归根究底还是像萧庆宁说的那样,除非有慕容雅博这种量级的大臣出面,不惜开启党争也要逼迫宣和帝下旨查处,否则单凭他们几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跟赵会那种人挑刺就是以卵击石。 白靖文道:“这件事先放下吧,现在讨论这些作用不大,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劝说殿下,今天我听萧庆宁的意思,她比我们还希望殿殿下能提前登基。” 裴纶:“长公主深明大义。” 姜明允道:“那变相说明长公主也认同你的推测,他也认为慕容长子的目的是逼宫换帝?” 白靖文:“她没肯定也没否认。” 姜明允:“这种事她不好表态,毕竟皇上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恰好这时萧景行帐下的执戟郎过来通传,说是萧景行请他们当中军大营赴宴,四人当然求之不得,当即与执戟郎一同去了中军大营。 萧景行特意准备了一桌酒菜,说道:“本来我与军中将士是同吃同住的,但今天你们来我破例给你们接风洗尘。” 裴纶说道:“殿下折煞我们了。” 林少游也道:“正是,殿下没有责备我们私自离京,还肯接纳我们留在军中,我们如何肯让殿下破例?” 萧景行笑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今天我敞开了说,其实你们不远千里从京城过来,且不说一腔忠君报国的热血,便是肯来投入我军中,我心里也是欢喜的,起码你们信任我。” 白靖文:“……” 这位太子殿下性情人品都没得挑剔,特别是生在帝王将相家,他这种赤诚热忱、礼贤下士不是一般皇孙公子能学会,只可惜生不逢时,这些品质并不能给他在这种世道带来更好的结果。 姜明允也知萧景行的品性,便说:“不说其他了,殿下请上座。” 萧景行道:“坐,你们也坐。” 五人坐定,先饮一杯,这种场合白靖文向来是很少先开口说话的,他们几人当中,已有了让裴纶先开口的默契,便由裴纶问道:“殿下和张泰去见皇上了?” 萧景行道:“对,等了小半日才见着,你们知道我父皇身体向来不好,这一路舟车劳顿,幽州又入了初冬,若非军情紧急,我真不愿去打扰他,唉——只恨我能力不够,不能替父皇分忧。” 白靖文:“……” 裴纶知道萧景行就是这种性格,不去劝慰,而是问道:“皇上答应换防了?” 萧景行点头道:“完全照你爹说的吩咐下去了,中军负责三关防卫,左右两军协防,张泰的前军改做后军,就在我的京卫营之外,明天应该可以执行下去。” 裴纶道:“殿下,真不是我帮亲不帮理,让张泰那厮驻守通天阙三关,那就是把我们的北大门给燎人敞开,之前两国议和通商还好,现在这种时候,燎人可是来了七万大军,还把这种边关重地交给张泰,别说我爹他们不安心,便是底下的将士都会寒心,稍微有些水平的,谁看不出张泰是什么货色。” 萧景行:“这点我知道,之前我就跟你爹还有陆、李两位将军私下谈过换防之事,现在总算为时未晚,不过子衣,你要明白,张泰到底是前军主将,由兵部推举,我父皇钦命的前军都敛事,往后在公开场合,你便是对他有天大意见,也不能出言顶撞了,军事重地,下属冒犯上官要受军法处置的。” 裴纶笑道:“晓得晓得,我不会让殿下为难。” 萧景行:“可不要嘴上说说,心里也要记住。” 裴纶举起酒杯,说道:“我自罚一杯长长记性。” 说罢一饮而尽,姜明允和林少游自笑他趁机贪杯,他干脆说:“你们和殿下喝一杯,我先吃口菜。” 萧景行笑道:“无妨无妨,酒我这里还是够的。” 气氛烘托得很好,白靖文也跟他们喝了几杯,酒过三巡,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白靖文给裴纶递了眼色,裴纶会意,重重放下酒杯,然后“唉”地嘆了一口气,萧景行果然问他:“子衣何故嘆息?” 第124页 裴纶道:“以前在京城只是听说幽州这边烂得不成样子,今天随殿下亲自去看了通天阙的城防,哪能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要不是有西凉挡在前面,恐怕燎人的铁骑明天就要南下大宁了。” 萧景行凝肃了脸色,裴纶察言观色,继续说道:“不止通天阙的城防,就是驻军人数都让人触目惊心,殿下可知张泰的前军现在还有多少人?” 萧景行苦笑,“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 第66章 窃居高位 萧景行并非庸碌太子, 他在这个位置,甚至比一般人还要看得清朝堂形势。 “户部那边连年报急,去年的空缺要用今年加征赋税来补, 可国库的用度却年年增加,增加的部分去哪了?不就是给燎人的岁贡吗?议和的恶果最终都落到了大宁百姓的头上……” 说时, 萧景行显现出一种有心无力的疲惫感, “不瞒你们说,这些年户部好多缺项都是庆宁姑姑的内务库帮忙填补, 我早注意到这个问题,但我发动詹事府屡次上奏, 最后反而变成了削减军费。” 白靖文:“……” 萧景行这个太子显然不好当, 他的难处不比慕容雅博这些人少。 “军费连年削减, 各州郡军卫所还好, 缩小编制或者让地方多负担些基本能熬过去,但像都督府这五路大军就是牵一髮动全身,你爹他们断然不肯裁军, 唯有张泰这边最积极,每次都是他第一个响应, 他在前军做的这些事, 兵部那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裴纶道:“殿下不觉得荒唐吗?!给燎人的岁贡最后竟然导致前线军府的腐烂,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再这么下去, 不用燎人打进来, 大宁这边自己先崩溃了。” 萧景行长长嘆了一口气, “你的这些话, 我跟先生说过, 也跟六部尚书, 王崔两位公相说过,还给父皇递过不少摺子,但……” 他没有再说下去,结果显而易见。 裴纶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和白靖文三人交换了眼色,试探性问道:“殿下就没想过跟自己说吗?” 萧景行看向裴纶:“此话何解?” 裴纶抿了抿唇,反问道:“若有朝一日殿下做主,还肯跟燎人议和么?” 萧景行:“子衣不知我?我歷来反对议和,深知议和不过是饮鸩止渴,绝非治国正道。” 裴纶当反问:“既然殿下有废除议和的决心,为什么现在不停止?” 萧景行:“父皇与庙堂群臣……” 他忽而意识到裴纶话外有话,裴纶怎么不知他对燎人的态度?裴纶又怎么不知他父皇和那些主和派大臣的态度?故此,萧景行变了话头,问道:“你有话要说?” 裴纶:“只怕殿下听了不舒服。” 萧景行:“这又如何?忠言逆耳。” 裴纶:“燎人势大,皇上与主和派大臣要是有卧薪尝胆的意思我裴纶也就相忍为国,但他们只知媾和偏安,一味的卑躬屈膝是为了苟延残喘,别说犁庭扫穴攻破燎人炎都,就是收復我们大宁北线的三州一郡都不敢说,殿下有没有想过,等朝廷交到你手里,就算有心,那也是百孔千疮,巨浪滔天了。” 萧景行:“……” 气氛一下凝肃起来,全场陷入沉默。 一阵长久的沉默。 姜明允见形势不对,主动开口道:“殿下,子衣兄的意思是……” 萧景行却抬手打断了姜明允,说道:“我知子衣心意,不过——” 他向裴纶郑重其事道:“往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他对人很少有这般严肃,这时拿出这样的姿态,那就是真往心里去了,裴纶却不甘心,据理力争道:“殿下,朝中文臣还有慕容雅博一干清流,武将多是主战之臣,你是要忠孝还是要大宁千秋万代?如今机会难得,何妨考虑……” 关键时刻,白靖文拉了一下裴纶的衣角,裴纶顿了顿,转头看白靖文,白靖文却已将视线转,不跟他对视,姜明允谗言观色,说道:“子衣兄,大宁忠孝立国,殿下既讲忠孝,大宁何愁没有千秋万代?” 裴纶:“……” 他知道白靖文这么做,姜明允这么说并非反驳而是提醒他适可而止,他收住了激动,说道:“殿下,我酒后失言了。” 萧景行没有责备他的意思,而是说:“多年痼疾,绝非朝夕能改,这次见过燎人之后,父皇和朝堂群众应该认识到局势严峻,我答应你们,回京之后我会组织东宫辅臣和庙堂群臣联合上书,非要在父皇面前争回一些武将和主战派大臣的位置,一步步扭转当前的局势。” 白靖文无言,姜明允道:“正该如此,路要一步步走,事情要一件件去做,特别是事涉朝堂根本更急不得,一急就要出问题。” 林少游也附和道:“到时我们捨命陪君子,发动同僚好友一起上书,非得一改朝廷颓靡风气不可!” 裴纶知他二人是在岔开话题,他也不再多言,举起酒杯和白靖文碰了下,自己喝了杯闷酒。 萧景行为了不让裴纶难堪,气氛陷入尴尬,顺着姜明允和林少游的话题说道:“你们倒不必先表态,到时我先联络中书省、六部和御史台的忠直之臣集体上书,等风向明朗之后你们再跟进。” 第125页 言外之意就是要保护姜明允等人,让他和中央官署那些有背景的大人先打头阵,免得到时宣和帝追究起来,先拿姜明允等人开刀。 萧景行说到这个份上,裴纶再有千言万语也不能开口了,其实他们对萧景行这种反应多多少少有心理预期,这种事说一次两次不会有什么效果,正如要改变一个人,不是通过一两次谈话能达成的,在萧景行心目中,根本就有“逼宫上位”这种选项,那是他至死也不会触碰的底线。 试想如果能用言语说服萧景行,慕容雅博还用如此大费周章?或许在京城那边,慕容雅博已经给萧景行暗示过无数次了。 不得不说,这个宣和皇帝自己一无是处,但他有萧景行这种好儿子,有萧庆宁这种好妹妹,有嘉烈太后那种好母亲,可惜无论放在帝王将相家还是寻常百姓家,这都是这一种莫大的悲哀,一个人自己没有能力而窃居高位,最后的结果都是害人害己。 白靖文看这次对萧景行的劝说已经是无疾而终了,接下来便只字不提慕容雅博,当然也不会告诉萧景行萧庆宁之事,他果断将话题转移到通天阙的城防以及如何应对燎人的策略上,他们各自发言,内容无非是尽量把张泰的前军放到无关紧要的地方,把这边的防守要务交给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手上。 当晚散去之后,白靖文四人离开萧景行的中军大帐,回到他们的营帐。 裴纶半醉半醒,苦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结果。” 姜明允:“我看往后也不用再跟殿下说这件事,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们自当谏臣,那个位置他不上也得上。” 白靖文:“……” 林少游问道:“辨非兄刚才没怎么说话,可是有其他想法?” 白靖文倒没有特别想法,天要下雨姑娘嫁人,裴纶连“要忠义仁孝还是要大宁百姓”这种话都说了,萧景行依然如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他实在没什么办法去扭转一个人的执念,他只是在想那个老问题,慕容雅博既然知道萧景行是这样的人,他为什么还逼宫换帝?要是萧景行誓死不从,这些筹划仍是一场空。 难道说他的推断出了问题? 还是说慕容雅博只要做的不仅仅是逼宫换帝? 思绪凌乱,最大的癥结还是他对慕容雅博不够了解,关于慕容雅博的信息太少了,所谓的逼宫换帝也不过是建立在各种联想下得出的推测,要不是萧庆宁变相证实,这个推测就是镜花水月,一碰就散,站不住脚。 “我想亲自去找慕容雅博聊一聊,他会不会见我?” 白靖文问姜明允:“你今天去找了中书省的人,慕容雅博应该知道你来了吧?” 姜明允道:“我可以托人问一问,但不能保证,毕竟在京城他就不贊成我们来。” 白靖文:“好,如果有必要的话,你甚至可以提岳芝,但要把握好分寸。” 除了岳芝,他实在想不到能用什么来说动慕容雅博。 姜明允道:“我懂。” 这一夜霜冷长天,天上竟然有一弯月牙,零落闪烁的几颗星点缀在漆黑如墨的天幕之上,让天穹看起来更加幽暗深邃。 第二日五更天,裴定方的中军果然和张泰的前军执行换防策略,通天阙前中后三关城防悉数交予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三位主将负责,在这一点上,宣和帝跟行在大营的文臣倒是意外支持,毕竟生死攸关,他们也不敢为了让张泰争那点功劳而将他们自己的安危交在张泰手上。 白靖文发现,大宁这边要是主和、主战派自己不内耗,执行力仍是相当果决的,特别是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这些人治军严谨,通天阙三关加上前关之外边的各种布防,至少是数千人的调动,又有大量城防用具的搬运以及防御工事的修筑重建,他们在短短一天时间内基本完成,没有给燎人露出破绽。 而城防既然做好,双方人员又都集结完毕,那就该进行下一步了。 慕容雅博以行在大臣的名义进行了第一次召集,这次不止是文臣,包括裴定方这些武将也都悉数到场,为了准备接下来与燎人的会猎,这是应有之举,便连白靖文等人也都得到了到场的机会,不过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宣和帝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到场,而是让大内监赵会全权代理。 如此,通天阙前,时隔十五年,大宁暌违已久的一次文臣武将的聚集正式开始了。 第67章 薪火相传 前军府衙大署堂之中, 大宁朝半数的重臣武将济济一堂。 文臣以慕容雅博和中书省、六部五寺以及以幽州布政使秦高为首的地方大员为代表。 武将以裴定方、陆安国、李良弼和张泰四位都府统帅为主。 代表宣和皇帝的大内监赵会负责“上达天听”,而皇太子萧景行则更多是作为一个象徵,他只是到场与会而已, 并不能发挥实际作用。 除此之外,像白靖文等人这些级别较低的文臣武将则难以统计数量, 偌大一个署堂, 外围全都站满了人。 白靖文四人得益于是萧景行行军书记,好歹得到了四个座位, 就在萧景行右下方第二排,足可以看清场中千人千面了。 最上边的三个位置依次坐着慕容雅博、萧景行和赵会。 第126页 其他文臣武将分左右排列, 如此规模, 足可以说是一个小型朝会。 由赵会先转述了宣和帝的口谕之后, 众臣先对萧景行行君臣参见大礼, 之后由慕容雅博这个召集者主持会议,军中一切从简,慕容雅博也不讲那些弯弯绕绕的堂皇之语, 而是直入主题道:“燎人那边已有信使过来,说是他们国主急切要跟我们皇上会面, 时间很急, 他们定在十一月初八。” 话音刚落,一众文臣为表“气节”, 当即有人反驳:“既是两国会猎, 会面日期当由两国君臣商议定夺, 燎人何故自作主张?他们懂礼节吗?” 其他文臣纷纷附和, 刚静下来的大堂又变得闹哄哄, 慕容雅博早已习惯这种反应, 他也不大声制止, 任由这些人指点江山,等声音小了下来,他才继续说道:“我把会面日期推到十一月十五日,他们那边应下了。” 众臣:“……” 慕容雅博早知这些人的习性,说道:“这日期不早不晚,诸位大人要是没有意见,便正式定下来。” 众臣无言,他们其实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现在慕容雅博提前帮他们反对燎人得到了推迟的结果,他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慕容雅博转向赵会道:“烦请赵大监奏明皇上,若皇上准允,十一月十五便是正式与燎国国主会面之日。” 赵会笑言:“洒家来时皇上已有交待,一切由慕容长子定夺,慕容长子说十五日便十五日,皇上不会再改。” 慕容雅博拱手:“臣惶恐。” 赵会:“慕容长子担得起。” 慕容雅博转向一班文臣武将:“会面地点定在通天阙前关一箭之地,两国合筑九层高台,此事由工部主办。” 工部随驾的行在大臣集体领命,慕容雅博道:“你们需要人手便向张将军的前军借,张将军,你领兵驻守前关多年,手下将士对附近地形最为熟悉,工部找你协助最为合适。” 张泰应该提前得到过兵部的人授意,对慕容雅博还是足够尊重的,没二话应了下来。 慕容雅博又道:“会面礼仪照两国皇帝会盟规制操办,由礼部和鸿胪寺负责,燎人亦有礼节使团,我会给你们前关通行证,你们自去跟燎人使团洽谈,礼仪事关重大,不能失了大宁上国分寸。” 礼部和鸿胪寺众臣拱手领命,慕容雅博转向右边的武将,表情仍是凝肃。 “裴将军,关外布防由你的中军主理,陆、李两位将军协防,此次燎人有七万兵,其中五万骑兵足够冲散我们十多万大军,敌强我弱,布防要借地形山势而行,具体防务我们私下详谈,此事既要谨慎,也应速行。” 只要是经歷过当年通天阙攻防战的老将,一定对慕容雅博有无限的尊崇,特别是裴定方这种真正懂得军事艺术的将领,内行看门道,他们发自灵魂深处认同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军事才能,此时慕容雅博再对他们发出命令,他们心里隐约有当年和慕容雅博一起固守通天阙之感,自然无不遵从。 而对文臣武将交代完之后,慕容雅博便转而跟萧景行道:“殿下三千京卫负责皇上行在大营,殿下理应亲守行营,无论君臣或是父子,这是应有之义。” 萧景行却道:“我可否与裴将军一同到前关外布防?”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只带副将和亲卫,三位将军与众将士在关外冒险,我作为大宁太子,自当为父皇到前线做个表率。” 慕容雅博:“可以,不过殿下身份非同小可,若要出关,须得先向我报备,而后由裴、陆、李三位将军亲自陪同。” 萧景行拱手,慕容雅博回礼,而后对赵会道:“赵大监,除了皇上负责内卫,监视燎人动向,勘察燎军粮草、将营、器库……各部出入情报也由你的骁骑卫负责,不用一日一报,随时可以来报。” 赵会笑回:“承慕容长子器重,骁骑卫必不辱命。” 慕容雅博微颔首,到了这一步,他事无巨细,条理分明,文臣武将皆有任命,不过他依然问了一句:“诸位大人可有补充?” 等了片刻,无人出言,慕容雅博便道:“其他各事项我这边会以文书具体下方,会猎当前,燎军势大,皇上、太子皆在关后,还望诸位同心戮力,万事以国朝安危为重,会盟日期定在十五日,我这里定个期限,初十日我们便要把今日所定之事办好,到时我与太子殿下、赵大监逐一核查,诸位不要在燎人面前失了脸面。” 众臣齐声称是,白靖文裹挟在群臣之中,也拱手行了礼,这种场面自然轮不到他们开口说话,不过慕容雅博主持的“朝会”只讲实事,而且基本由他颁布各种指令,没有推诿扯皮,在他说完之后,由萧景行说了几句诸如“公忠体国,鞠躬尽瘁”之类的鼓舞勉励之语后,朝会便也到了尾声,文臣武将自散去各司其职,而萧景行要走的时候,慕容雅博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随后退入内堂。 白靖文四人起身跟随萧景行要走,萧景行却道:“你们四人到内堂去见一见先生。” 白靖文:“……” 看了眼姜明允,姜明允给了他眼神回馈,白靖文明白,应该是姜明允求见慕容雅博成功了。 第127页 如此,他们四人也不多问,自往后堂去见慕容雅博。 后堂僻静,厅内唯有慕容雅博与那个穿湛蓝衣衫的上官妙弈而已。 看见白靖文四人进来,慕容雅博起身相迎,白靖文四人主动行礼,慕容雅博笑言:“先请坐,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问,不用客套,有话直说。” 话虽如此,白靖文四人坐下,上官妙弈奉茶之际,慕容雅博还是先说道:“你们到底还是来了幽州。” 没有责备的意思,他是笑着说的,还特别挑了白靖文出来,问道:“跟庆宁一起来的?” 白靖文:“是。” 慕容雅博问道:“得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白靖文:“算是吧。” 慕容雅博饶有兴趣,问道:“能说说吗?” 对慕容雅博白靖文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直言道:“幽州这边是秦高,京城那边是赵会。” 慕容雅博若有所悟,他也不问白靖文如何查到,只说:“这可不好办了,一个是地方大员,一个是皇上心腹,且不说当下是非常之时,便是回了京城也不好办。” 裴纶忍不住插话:“这两人在京城幽州相互勾连给燎人送盐送铁,我就先不论他们是什么罪名了,只说刚才,你不应该把负责内卫交给赵会,更不能让他的人去打探燎军军情。” 慕容雅博明知故问:“可有证据?” 裴纶看向白靖文,白靖文代他嚮慕容雅博道:“萧庆宁跟我说的,你可以去问她,出于安全考虑,我认为裴纶说得没错。” 慕容雅博想了想,转成相对严肃,问道:“太子殿下可知此事?” 白靖文:“他知道秦高,但不知道赵会,我还没跟他说。” 慕容雅博点头道:“不说为好,赵会这件事我会注意,你们尽可放心。” 随即他又问:“你们来找我,只说这件事吗?” 裴纶三人再度看向白靖文,让姜明允托人求见慕容雅博本来就是他的主意,白靖文来见慕容雅博当然不是只说赵会,或者说赵会只是一个开场白,他真正要做的是和慕容雅博坦诚相见,或者说,给出诚意以换取慕容雅博给他想要的答案。 白靖文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们的立场和你一致。” 慕容雅博道:“怎么讲呢?” 白靖文:“为大宁千秋万代计,不再对撩人议和,极力扭转朝堂风向,拒绝一退再退。” 慕容雅博笑言:“对,正是有你们和景行这些年轻人,我们才不至于孤独,做的事也就有意义了。” 白靖文:“我们希望和你一起做你想做的事。” 慕容雅博:“……” 白靖文的直白到让他有些不适应了,不过白靖文如此坦诚,他便回以交心之言。 “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做的事,我做的事你们不必掺进来,莫怪我矫情,但有些事确实该我们这些长辈去完成,你们只须记着为大宁千秋万代、为百姓免遭燎人荼毒的初衷,有些东西自会薪火相传,我不怀疑你们的决心、能力和对燎人的态度,正因如此,我越不能把你们拉到我们的道路上来。” 慕容雅博无论是神态语气、言谈举止,他说出来的话本就极易令人信服,如今再加上相当的诚恳,便是白靖文也不好再坚持了。 白靖文微吸一口气,说道:“好,我再问一个问题。” 慕容雅博:“请讲。” 白靖文:“燎人真要打西凉?” 第68章 尽人事 白靖文问得太直接, 便连有心理准备的裴纶三人都觉得突兀,慕容雅博却温文笑言:“你觉得呢?” 白靖文:“我觉得燎人不止要打西凉,通天阙关前七万兵马还可以打我们边线几个州郡。” 慕容雅博:“嗯, 等他们其余人马打完西凉撤回来合兵一处,稍作休整就可以继续南下侵略大宁了。” 白靖文:“……” 慕容雅博郑重其事道:“对我们来说, 他们是侵略, 对他们来说,是建立一统天下的旷世奇功, 将心比心,如果我们是燎国君臣, 我们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对吗?” 听闻此言, 不止白靖文说不出话来, 就连裴纶仨人都是面面相觑了,看事情还有这种角度?! 慕容雅博继续道:“现在蒙州以北,连州、辽州以西的大片土地, 横向五千里,纵深三千里, 除了西凉, 燎人基本统一了草原,粗略估计, 与当初金骨太玄在为时相比, 他们手中的土地、兵马、粮食、人口已经增加数倍不止, 他们那样一个以战争滋养出来的庞大怪物, 当然会时刻准备着撕咬我们。” 裴纶迫不及待问道:“他们现在有多少兵马?我不信兵部和张泰给的那些数字。” 慕容雅博道:“通天阙前七万, 后面蒙州白驼府还有三万, 驻守燎国炎都的不下五万, 另外……” 他看向白靖:“由穆如山阙、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率领去攻打西凉的部队,不会少于十五万。” 白靖文:“……” 慕容雅博这话的信息量很大,一是说明燎国现在的军力,二是直接告诉白靖文,燎国已经派了十五万兵马去打西凉! 第128页 裴纶的关注点在第一个,他重重捶了一下桌面:“可恨!为了削减军费打压武将,今年京察时,兵部那些人给的军报还说燎人统一草原连年征战损失惨重,只有十五万部队,这才多少年?人家早就翻倍了!” 慕容雅博道:“翻倍倒不出奇,当年金骨太玄已经有十万骑兵了,金骨乌虎继位之后一边与我们议和,一边开始向西征伐,数十个部族臣服归降,他们新补充的兵源远远大于损失的人马,现在三四十万军还是保守估计,等他们打下西凉做好修整,光是骑兵就要比我们的全部兵马要多,到时真没得打了。” 姜明允的关注点在第二个,他问:“既然您已知悉燎人去打西凉,可有应对了?” 慕容雅博点了点头,“你们在云梦时不是打听过岳芝了么?” 姜明允:“……” 和林少游对视一眼,说道:“慕容平章见谅,我们实在不愿留在京城安享富贵,想为国家做些事,所以大胆探听。” 慕容雅博笑了笑,“没说怪罪你们嘛,不然别说岳芝,就是我也不让你们离开燕州了。” 姜明允:“……” 原以为他和林少游在云梦府的行踪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被慕容雅博尽收眼底。 慕容雅博说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了,西凉那边岳芝会处理,你们就不要问,还是看好眼下吧,我也不知道燎人会有什么反应,很可能要再守一次通天阙,等西凉那边的兵马撤回来之后……” 他苦笑:“燎人就该打我们了。” 白靖文四人皆陷入沉默,他们在尽量消化慕容雅博给过来的信息。 半晌之后,裴纶问道:“到时西凉会不会帮我们?” 慕容雅博微微摇头:“西凉国主年幼,全由元太后一人主持朝局,她虽有直面燎人之心,奈何寡母独木难支,且西凉与我朝一样也有主和派,内部无法达成统一,不能把希望压在她们身上,她们能保持观望姿态不投燎人已算万幸。” 白靖文问道:“燎人再攻通天阙,你有几成守住的把握?” 慕容雅博笑道:“要是他们大军全都压上来,最多两三成,还得看运气。” 白靖文:“……” 慕容雅博:“但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不止赵会和秦高,朝中还有不少人投向燎人,议和十年,朝堂一坏再坏,且不说天下那么大,我身上背着燕州百姓的期待,又有先太后嘱託,着实不能向燎人下跪,说我一意孤行也好,成了千古罪人也罢,这场仗无论如何都得打。” 裴纶道:“打就打!长痛不如短痛!” 姜明允道:“正该如此,慕容平章这是扶危济困之功,何来千古罪人的说法?!” 林少游也附议道:“我们便是舍了这条命也奉陪到底!” 白靖文倒不说话,他之前做出的猜测慕容雅博基本都向他证实了,借着会猎之名,燎人大部兵马绕道进攻西凉,另一部分兵马将大宁军队锁在通天阙,而慕容雅博将计就计,一边让都督府四路兵马进驻通天阙,一边让岳芝率领燕州卫军驰援西凉。 慕容雅博能跟他们说这些话,足见把他们当成自己人,至少不担心他们会把这些机密泄露出去,这已经是难得的信任了。 慕容雅博道:“尽人事,听天命,我问一句无愧于心,该跟你们说已说完,后面的事后面再看。” 白靖文道:“我们能做些什么?” 慕容雅博:“能理解便是最大的支持,在殿下身边辅佐他,我们上一代人做上一代的人事,无论结果如何,你们只需记着不要让朝局回到议和两个字上来,议和没法换来太平盛世,只能靠军队和战争。” 白靖文:“……” 慕容雅博亲身经歷换来的当然是真知灼见,早说过朝中文臣要是还有主战派,他是第一个主战派。 而到这里,白靖文就不得不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一旦与燎人打起来,皇上和那些文臣会如何?” 慕容雅博顿住,裴纶三人也都静下来,他们都知道这才是白靖文找慕容雅博的主要原因。 慕容雅博做了思索,意味深长道:“大宁经不起再议和一次了,实在不能再坏下去。” 言下之意便是由不得宣和帝与那些主和派文臣做主。 白靖文回道:“理当如此。” 慕容雅博道:“只有一样,景行那边不能出乱子,我原想派几个人到他帐下,既然现在你们来了,便由你们看着他些,他性格软,容易听你们的话。” 姜明允:“这是自然,我们知道跟殿下相处的底线。” 慕容雅博:“甚好。” 他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件事,十五日才是会猎之期,在那之前我和燎国那边要先见面接洽,你们随我走一趟,去看看燎人的底气。” 他这么说并没有给白靖文等人具体的任务,只是抱着“引领”的性质,带着白靖文四人去见燎人,更像是一种新老相传,或者说一种奖励,他把白靖文四个人当做“后来者”来看待。 不用白靖文表态,裴纶先说道:“当然要去!随时可以去!我早就想去了。” 第129页 话到此处,慕容雅博先起身,说道:“好,等时间到了我让人叫你们来,我还有军务,其他事容后再谈。” 白靖文四人起身行礼,慕容雅博笑意温文,再不多言,与上官妙弈一同离去。 白靖文四人出了前军府衙大门,都在消化慕容雅博给他们的信息,外边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回了京卫营才开始讨论。 裴纶有些兴奋:“我就说慕容雅博和岳芝有骨气!他们不可能看着燎人出兵无动于衷!” 林少游道:“辨非兄,你之前的推断基本跟慕容平章的谋划相互印证了!” 姜明允也道:“辨非兄,这次我算服了你,若非如此,慕容长子也不会跟我们说那些交心之语,更不会带我们去跟燎人见面,说得直白点,我们现在可以算是他‘门生’了。” 白靖文:“不说这些,先往前看,慕容雅博肯跟我们交心,我们总该为他做些事,太子殿下这边,我们还是再试一试,行与不行且不说,总归得劝说,慕容雅博也说了尽人事听天命。” 姜明允道:“正该如此,那我们再商量下看怎么跟殿下说。” 不过他们还未商量,便迎面撞上要出营的萧景行,他们赶紧缄口,萧景行走来,问道:“先生跟你们说什么了?” 白靖文四人早有默契,这种突发状况由白靖文来回话:“交代了一些防务方面的事,问了殿下在军中的情况,嘱咐我们辅佐殿下办事,慕容平章对殿下还是很在意的。” 听白靖文这么说,萧景行直接往心里去了,动情道:“我之前在京城对先生的态度实在不该,等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我亲自找他道歉。” 白靖文:“……” 姜明允道:“殿下毕竟当朝太子,要是公然找慕容长子道歉,反而会让人说他孩视殿下,有些事放在心里即可,实在要说,可以私下去聊,毕竟慕容长子与殿下有师生情分在,现在北行已成事实,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慕容长子的心胸不至于跟殿下过不去。” 萧景行颔首道:“还是照之考虑周到,我找时间私下去说。” 又问:“先生可还有其他交代?” 白靖文:“十五日之前他会带队和燎人群臣先见面,到时让我们四个也跟着去。” 这事萧景行知道,因为礼部的官员已经跟他说过,提前与燎人接洽他这个大宁太子也先出面,燎人那边则由金骨阿隼那代表燎国国主,便说:“好,先生虽说是行在大臣,但他在那边其实处处难为,让你们去便是把你们当自己人,到时我们多帮帮他。” 白靖文四人应下,萧景行道:“我还要参加军议,此事后面再议。” 白靖文四人拱手送行,而萧景行也没有时间跟他们再议,因为很快,慕容雅博与燎人预先的会面便开始了。 第69章 黑火药 初十日, 由中书平章政事兼行在大臣慕容雅博、皇太子萧景行、大内监赵会、都督前军主将张泰为代表的大宁使团率领文武官员百人从通天阙前关出。 白靖文、裴纶、姜明允和林少游以京卫营行军书记的身份跟在萧景行身后,虽说裹挟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之中,他们的官职与身边这些庙堂大臣相比也是微不足道, 但有机会参加这种两国之间,几乎是最高级别的会面, 怎么说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体验。 在此之前, 双方与会人员的名单已于先前确认,燎人那边以拔都极勒烈金骨阿隼那与武功极勒烈哥舒夜为首, 由于燎人实行军政一体,没有文臣武将之分, 他们带来的六个万户那颜、十六个千夫勐安以及数十百夫谋克就是核心团队, 当然, 燎人那边也是有相当于礼部和鸿胪寺官员的“礼官”, 这些官员多半是燎人当年攻占蒙州、辽州、连州以及武关郡之后从大宁劫掠过去的,这些大宁旧臣投降燎人之后没有带兵的资格,变成了燎国的文官。 燎人故意带这些大宁旧臣过来参加会面, 一是为了让大宁使团犯噁心,二是告诉大宁使团, 不要忘了十五年前他们燎国才是胜利者。 但其实这些小把戏根本无关大局, 因为来之前白靖文就已经说过,这种会面的实质, 背后是双方国力、兵力的对比, 在实力上落后对方, 会面时便是舌灿莲花将对方说得体无完肤也无法改变根本性的劣势, 简而言之, 实力不够, 嘴上功夫再厉害也没用。 而当白靖文等人浩浩荡荡出关之后, 由裴定方率领的都督中军,陆安国、李良弼率领的左军和右军已经提前做好防御,白靖文看见,裴定方等人安排了都府兵马的方阵,在通天阙外严防死守,而前方在短短数日之间已经筑起了九层高台,但这高台并不由他们使用,要等宣和帝与燎国国主正式会面那一日才会启用,他们与金骨阿隼那会面的地方定在高台左侧的一片平地。 放眼望去,燎人绣着火焰图纹的旌旗猎猎飘扬,那些清一色的黑骑在云天之下排列成一个个规整的方阵,像是一团团黑云,与燃烧般的红焰旗帜形成极其强烈的鲜明对比,黑的像夜,红的像血。 其他人怎么想不敢说,白靖文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种冷兵器时代最强的兵种,心里免不了五味杂陈。 光凭这股气势和军威,大宁军队实在难以企及,就算是裴定方亲自率领的都督中军都是望尘莫及,大宁军队在燎国骑兵面前一触即溃不是没有道理的,燎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并非一句凭空得来的歌诀。 第130页 “你们看——” 裴纶又忍不住开始化身讲解员,“燎人骑兵一个方阵一千人,一个千夫勐安统领,下面一般是十个百夫谋克,一千人方队不是一起沖,而是会分工合作,两翼侧攻、前后迂迴包抄,机动性没得说,我们跟他们打,步兵不用说了,上去就是送死,骑兵对沖的话输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士兵骑术和马匹质量差距大,另一个是战术跟不上,燎人简直就是为了骑兵而生,在草原上我们难有胜算。” 白靖文:“但离开草原我们也不怕他们。” 裴纶:“是这个道理,你想说什么?” 白靖文:“其实就算通天阙丢了,燎人一旦进入幽州、雍州这种丘陵山脉地带,我们依靠地形城关设防,也没那么怕他们。” 裴纶:“话是这么说,但——” 白靖文:“可能这就是慕容雅博的底气。” 裴纶:“……” 这点他倒没有考虑过,不过想来也没错,当年慕容雅博果断放弃武关郡而选择守通天阙不就是这个道理么?若非如此,北境边线那么长,除了幽州还有山海郡、朔方郡和最最西边的云州,燎人早从其他州郡边境打进来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这么做?无非是地形不允许,绕道要付出太大的代价,通天阙这里已经是最好的进攻所在了,只要攻下通天阙,几乎就能直取大名府挥师南下,就算南边打不下去也能以大名府做根基,一步步往南图谋。 姜明允谨慎接了话题:“这是假设在固守的基础之上,如果要收復丢掉的三州一郡,甚至是犁庭扫穴,攻灭燎国炎都,我们这边还是要找到对抗燎军骑兵的办法。” 裴纶苦笑:“谈何容易?么多年,除了岳芝那种勐人,我们这边谁能跟燎军骑兵对沖?我爹说了,谁要是找到破解燎军骑兵的办法,他能把中军都敛事这个位置让出来。” 白靖文:“……” 其实那天和裴定方等人上通天阙前关察看城防和燎军的时候,他就想过一些对付燎军的办法,说来也不是什么惊为天人的兵法良策,而是作为穿越者的应有之举,往科学方向考虑,比如最简单的,现在已经确定有玻璃器了,白靖文完全可以用玻璃打磨成凹透镜,进而组装成“望远镜”,用来进一步观察燎军动向绰绰有余,望远镜的军事用途无需多言。 如果说望远镜只是小把戏的话,那往前一步说,白靖文还真有一个大构想,因为他在通天阙城关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无论大宁还是燎军,双方都还没有守城火炮! 这绝不是大宁还没有造出火药,因为中秋节的时候白靖文就明确看见过不少人放烟花,烟花炮竹用的就是最古老的“黑火药”,而且别忘了,在京城的时候,赵会那些人都能提炼白磷来烧案牍库了! 大宁军队之所以还没有大量使用火药,没有造出火炮这种进步武器,究其原因是火药纯度还不够,没有达到“炸药”的质量,最多用来放火烧对方的粮草,这就好比在白靖文的原世界,隋唐时期就发明了黑火药,但真正做成武器应用到战场上,那要等到宋代中后期了,同是黑火药,期间要等数百年的技术进步才能应用于实际。 白靖文有理工科的底子,现在这种条件新造烈性炸药不现实,但只要给他时间,提高黑火药纯度,缩短那“数百年”的技术进程,他自认还是可以进行尝试。 之前他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近距离亲眼看了成阵型的燎军骑兵大有感触,又听裴纶做了这些分析,他便坚定了改造利用黑火药的决心,这次会面之后,他可以马上着手做这件事,要是成功运用于军事上,将来必有奇效。 “辨非兄,你在想什么?” 裴纶提醒之后白靖文的意识才回笼过来,他把目光从燎军骑兵那边收回来,说道:“没什么,没事。” 裴纶:“到了。” 白靖文:“……” 此时,他们已经走过了新筑的九层高台,正式进入了左边的空旷区域。 这里已经提前由双方兵马接管,出于安全考虑,双方各占据了一半地盘,形成南北对峙的局势。 中间空出的部分,搭了一个巨大的开放型毡帐,亦即只铺了地面和盖了高顶,四周空空,放眼可见。 毡帐之下,摆放了双方提前准备好的桌椅,东西向相对,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帐外,先由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派出的心腹副将率领上百刀斧手驻防,燎人那边也是如此,三位万户那颜率领数目相当的勐士持刀侍立,先由两边的礼官相互致礼交换文书,走完应有的礼仪流程,随后由慕容雅博率领众人走入毡帐。 白靖文跟在萧景行身后,一眼看到了老面孔。 因为金骨阿隼那实在太高了,他那目测接近两米的身高即便放在燎人之中也是极为突出,更不要说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实在令人记忆深刻。 不消说,金骨阿隼那看过慕容雅博等人之后,第一时间便找到了白靖文。 他还跟白靖文对了一个眼神,双方有数息的视线交汇。 金骨阿隼那不动声色,白靖文便也当没看见,他把目光移向金骨阿隼那身边之人,那人要比金骨阿隼那年长,身段容貌虽不如金骨阿隼那壮实出众,但完全不像其他燎人那么粗糙,他只留着短短的络腮鬍,也并没有披头散髮不修边幅,他更像是大宁久居高位的文官,但他却自有一番文官所不及的气质,这种气质白靖文已经相当熟悉,这是指挥千军万马,杀伐果断,令行禁止的果决之气,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这些将领身上都有。 第131页 毋庸置疑,这肯定是燎国国相的第一助手,大燎西路军副帅,武功极勒烈哥舒夜。 此人人生歷程堪称传奇,他是当年燎太祖金骨太玄秘密派往大宁的数百暗桩之一,其他暗线或打探大宁风物人情,或查探地理形势,窃取机密,唯有这个哥舒夜竟然自学成才,以假身份考中大宁进士,而后在兵部蛰伏二十年,待燎太祖起兵南侵,此人自请随先帝御驾亲征,在武神关决战的关键时刻一举倒戈,替燎人完成不世之功,他也完美塑造了一个登峰造极的暗桩角色,史书留名。 若非站在大宁的立场,任是谁都要对这样一个人肃然起敬的! 第70章 无名之师 燎国中枢六位极勒烈, 每一个都有泼天功绩或者过人的能力,即便是国主和最年轻的昊天极勒烈(储君),也是通过兄弟相争的方式上位, 这是他们燎人的传统,这种机制让他们的中枢保持着绝对的活力和能力, 没有人窃居高位, 与大宁这边遵循严格的父死子及或者兄终弟及对比鲜明。 金骨阿隼那和哥舒夜左手置于胸口,微微躬身行礼, 那些大宁旧臣充当的礼官跟着行礼,只是他们身后的那颜、勐安和谋克则是一动不动。 慕容雅博则带着大宁的文臣行拱手礼, 双方礼毕, 在礼官引领下依次落座。 白靖文的座位在第二排, 刚好在慕容雅博和萧景行的身后, 毫无疑问,这是慕容雅博特意给他们四人安排的位置,否则以行军书记的身份, 他们只能排到末尾去。 而透过慕容雅博和萧景行中间的缝隙,白靖文可以清楚看到燎人的阵容, 那些满脸杀伐之气的基本都是燎人将领, 那些文弱恭谨的基本都是大宁旧臣,他们自然是无颜正面面对慕容雅博和萧景行等人, 大多是眼神闪烁, 或者干脆迴避。 双方坐定之后, 场面便安静下来, 只听能见唿唿的风吹响猎猎的旗。 而开场的言语令人意外, 哥舒夜嚮慕容雅博行了一个大宁的拱手礼, 问道:“大公子, 你的手好些了?” 白靖文:“……” 慕容雅博的左手有严重灼烧伤痕白靖文是知道的,慕容雅博经常把双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中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只是白靖文不知慕容雅博左手的烧伤竟与哥舒夜有关,此时哥舒夜一开口便替这桩旧事,显然是要让慕容雅博难堪。 但慕容雅博似早有预料,他的左手套了一只黑色手套,听哥舒夜问起,他笑答道:“劳叶大人关心,十五年前便好了,只是下雪天时会莫名疼痛。” 哥舒夜在大宁卧底时,用的是“叶舒”这个名字,所以慕容雅博叫他“叶大人”。 哥舒夜问道:“不找大夫医治吗?” 慕容雅博:“治不好了,且由着它。” 哥舒夜:“砍了吧。” 慕容雅博笑道:“嗯,等拿到叶大人的首级之后,我便舍了这只手一併祭她。” 白靖文:“……” 对面那些燎人武将顿时色变,他们可不讲什么礼法,直接摸向腰间长刀,幸而金骨阿隼那抬手制止,不过他那双鹰目瞪着慕容雅博,说道:“今日你是替大宁皇帝,俺是替国主大兄而来,不要逞口舌之利。” 慕容雅博微微躬身,但没有笑,他说:“三太子见谅,我尽量克制。” 白靖文悄声问旁边的姜明允:“怎么回事?” 他意思是慕容雅博面对哥舒夜为何如此反常,这显然失了慕容雅博平时的分寸。 姜明允低声道:“哥舒夜在大宁为官时娶了慕容长子的堂姐,后来他背叛大宁返回燎国,亲手杀了妻儿。” 白靖文:“……” 两国纷争,权力倾轧,无辜的人实在太多,史书没法记下那么多名字,慕容雅博承受的仇恨,远比一般人多得多。 金骨阿隼那稳住场面之后,说道:“说正事吧。” 他打了个手势,燎国那边的礼官给慕容雅博送上文书,慕容雅博接过先请赵会看,赵会却将文书转给萧景行,萧景行返还给慕容雅博,如此转了一圈,金骨阿隼那说道:“其他琐碎让底下的人去办,俺只跟你确认一件事。” 慕容雅博:“请讲。” 金骨阿隼那没有丝毫犹豫,直言道:“此次合兵攻打西凉,你们大宁出兵八万。” 话刚落音,慕容雅博尚未发话,他身旁的文官当即议论起来,说实话,这些文官膝盖是软,但真要跟燎人推诿扯皮,那本事便是登峰造极,金骨阿隼那说要出兵八万,他们表现得像是要了他们老命,有的说八万太多,八千差不多,有的干脆说大宁以和为贵,用兵不详,需要请钦天监的官员算过之后才能给出具体数目,白靖文听见种理由,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 拖! 金骨阿隼那可是到过大宁京城的,他实在太清楚大宁这些文官的“厉害之处”了,大手一挥,喝道:“莫啰嗦!” 一喝之下,全场哑然,金骨阿隼那这次换了说话的对象,他说:“赵大监,你是大宁皇帝心腹内臣,你说八万兵多是不多?” 赵会恭谦一笑,回道:“回三太子,洒家只是皇上的耳目,只听只看,不能说,此等兵家大事,还是由慕容长子与太子殿下做主。” 第132页 金骨阿隼那顺着他的话问:“大宁太子,宁国出兵八万你意下如何?” 萧景行:“我坚决反对。” 白靖文:“……” 萧景行可不像其他文官软弱,也不像慕容雅博委婉,金骨阿隼那算是问到了钢板上。 萧景行道:“我大宁并非无兵,但凡用兵却讲究师出有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请问三太子,西凉与我大宁何罪之有?我大宁何以发这八万无名之师?” 金骨阿隼那对萧景行到底有所了解,说道:“弱肉强食自古之理,你大宁开国不过九州六郡,如今坐拥半边天下,难道那些土地都是其他小国甘愿奉送的吗?” 萧景行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荒谬!我歷代先祖所占寸土寸地,乃是百姓甘愿归附天命,大宁先君披肝沥胆,出兵不过是讲弔民伐罪四个字而已,何来弱肉强食之说?!” 白靖文:“……”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番话,白靖文会认为是强词夺理、典型双标,但这种话由萧景行来说那就是发自肺腑、掷地有声,因为萧景行是真这么认为,他发自骨子里认为他的那些先祖,大宁朝那些开拓之君发动战争都是为了解救百姓,所谓弔民伐罪,不就是抚慰受害的百姓,讨伐有罪的无德之君吗? 金骨阿隼那可能没了解到萧景行真这么直,想了好一会才说道:“俺此前出使你们大宁京城,你家父皇已经接了俺递交的国书,两国约定会猎之期合兵讨伐西凉,太子殿下何故出尔反尔?” 萧景行在詹事府跟那些大臣相处多年,关于推诿扯皮,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顺其自然回道:“何曾出尔反尔?只是要你给一个出兵理由,别让我父皇兴无名之师,背恶战之名,我大宁自然不会失信。” 金骨阿隼那算是彻底领教了萧景行的品格,他不再跟萧景行争论,还是把话头转到慕容雅博身上。 “慕容平章,北行会猎是你与俺一手促成,现今你又是大宁皇帝的行在大臣,你是什么意见?” 慕容雅博就不像赵会圆滑,也不似萧景行憨直,而是问道:“若我大宁出兵八万,你燎国出多少兵马?” 金骨阿隼那道:“骑兵至少十万,上不封顶,不破西凉不返炎都!” 慕容雅博:“若破西凉,战果如何摊分?” 金骨阿隼那:“西凉国土一分为二,从中划分南北,南部与云州接壤算入你们大宁版图,北边归我大燎,人口、牲畜、其他财产皆按所在土地划分。” 旁边的文官又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起来,但白靖文注意到金骨阿隼那身边那个哥舒夜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双方谈的是什么,他只是坐在那里,只是坐着。 稍待片刻,慕容雅博说道:“三太子给出了很丰厚的条件。” 金骨阿隼那道:“俺知你说了也不算,但今天俺就跟你提这件事,回去跟你们皇帝请命吧,要是大宁拒绝出兵,那便是撕毁国书,到时俺大燎铁骑打哪里就很难说了。” 说罢,他也不等慕容雅博回话,也不管大宁文臣指责他口出狂言,跟哥舒夜耳语了几句,哥舒夜把那些礼官叫过来,慕容雅博见状,也吩咐礼部和鸿胪寺站出来,让他们跟燎国的礼官去商讨两国国军会面的礼仪规制,一时间,大帐之内分成了三拨人。 白靖文本以为接下来无非就是等双方的礼官互相争吵,然后请示慕容雅博和金骨阿隼那做出决断,但没想到金骨阿隼那当了甩手掌柜,把事情交给了哥舒夜,他自己则说道:“慕容平章,能不能向你借个人?” 慕容雅博道:“三太子何意?” 金骨阿隼那透过慕容雅博和萧景行中间的间隙,指着白靖文:“时间还早,请你借白殿魁与俺到军中走一走。” 白靖文:“??” 众人皆看相关白靖文,白靖文亦茫然无措,他怎么也没想到金骨阿隼那会在这种场合攀扯上他,然而不待他发话,慕容雅博却先说道:“这你得问白殿魁的意见。” 金骨阿隼那倏地站了起来,他根本不问白靖文的意见,而是说道:“干坐着有什么意思?来不来随你。” 白靖文:“……” 在场之人都看向白靖文,他们都知道白靖文跟金骨阿隼那有过节,因为在京城时,白靖文可以是让金骨阿隼那赔偿了“一千两金子”! 现在看来,传言确实是真的,否则金骨阿隼那为什么单叫白靖文一个人? 第71章 天命无常 眼看着金骨阿隼那转身走出毡帐, 白靖文便不得不表态了。 作为萧景行的行军书记,他当然要先向萧景行请示:“殿下以为如何?” 萧景行反问他:“你的意思呢?” 白靖文:“我想走一趟。” 萧景行也听过白靖文向金骨阿隼那要一千两金子的“谣言”,而且当初在宫宴之上, 他亲眼目睹金骨阿隼那邀请白靖文到燎国当“礼部尚书”,被白靖文严词拒绝, 出于对白靖文的安全考虑, 萧景行道:“如此场合,他刻意叫你, 是否有诈?” 白靖文:“这倒不至于,他应该不是这种人。” 第133页 萧景行仍不放心:“那为何单独叫你?” 白靖文:“想必是为了向我彰显他们大燎的军威, 我正好藉此机会去看一看, 日后少不得要跟他们燎军打交道。” 萧景行为难道:“这——” 转而看嚮慕容雅博, 慕容雅博笑言:“白殿魁既然有心, 去一趟也无妨,只是多带几个人。” 他瞧了眼裴纶三人,“你们三人同去, 互相照应,见机行事。” 裴纶三人正要请示随白靖文同行, 现在慕容雅博主动提及, 他们求之不得,于是萧景行嘱託道:“燎人到底是蛮夷之邦, 军中更不讲礼法, 去了之后万事以自身安全为要。” 白靖文四人应下, 起身行礼, 往金骨阿隼那离去的方向跟出去。 金骨阿隼那在帐外背身等待, 听闻动静回头瞧了眼, 看见裴纶三人跟白靖文同行, 也不说什么,让他手底下的人给白靖文四人备马,他自己也翻身上马,五人一同走向北边的燎军大营。 他们骑马并行,白靖文在金骨阿隼那左手边,裴纶三人在白靖文左手边。 走向燎军大营,要先穿过前面列阵的骑兵,金骨阿隼那便带着他们四人从燎军骑兵方阵的中间穿行而过。 从远处观望和近距离接触,当然是有差距的。 白靖文刚走进这些骑兵方阵,心里便生出一股莫名的威慑,就像人面对野兽,下意识地会产生恐惧之情。 确实,燎军骑兵的威势比野兽更甚,若是冲锋起来,寻常人光是面对那样的阵势便会彻底丧失斗志,这绝不是耸人听闻,这就是所谓的煌煌军威,冷兵器时代最强的兵种,光是直面就足够让人胆战心惊了。 裴纶三人心中的万般滋味当然跟白靖文一样,特别是他们已经在萧景行的京卫营中住了这么多天,对军阵士气这些东西多少都有了解,拿大宁军队的军威士气跟燎军骑兵的相比,中间的差距绝非零星半点,他们可以明确感觉得出来。 而这正是金骨阿隼那把他们带进来的原因之一,他完全不在乎白靖文等人察看他们的军情。 此时,金骨阿隼那面无表情指着旁边黑漆漆的骑兵方阵,说道:“你们在城墙上看过大燎军阵,俺也看过你们的,你们的都督中军、左军、右军,还有那个太子的三千京卫营还算过得去,张泰的前军还有其他军卫所就像你们大宁朝堂一样腐坏,你们让裴定方的中军跟张泰换守通天阙,这是对的。” 白靖文:“……” 金骨阿隼那就是这样的人,实事求是,从不吝啬对对手的肯定,也绝不会纵容自身的不足。 他继续说道:“但怎么换防都没用,军队之间的实力差距不是简单的战术布置能够弥补,你们大宁除了慕容雅博的燕州卫军,岳芝在山海郡的守军,侯莫张崇在朔方郡的‘折冲军’,再加上南边的都府后军,通天阙这里,裴定方的中军、陆安国的左军、李良弼的右军已是最精良的军队,就算这些最精良的军队面对俺燎军骑兵,也只能凭藉城关防守,没有反攻的能力。俺跟你们交个底,若你们大宁皇帝有俺父皇当时的英明,朝堂群臣以慕容雅博和岳芝之流为首,还有可能跟俺大燎一较高低,现在这种形势……” 他指向身后:“通天阙最多保你们一年半载。” 要是放在以前,裴纶必定第一个出来反对金骨阿隼那,这次裴纶却是彻底沉默,因为金骨阿隼那说的非但是事实,也证明了他对大宁目前的底牌瞭若指掌,知己知彼,金骨阿隼那已经做到了。 “你们太子刚才说天命,他却不知天命无常,以前天命在你们大宁身上,但从十五年前开始,天命便落在大燎身上了,俺父皇一代雄主,不亚于你们大宁开国之君,俺兄长继承父业,十多年横扫草原,如今只剩西凉与你们大宁……” 这次白靖文直接打断了他,问道:“你想说什么?” 金骨阿隼那诚恳道:“来大燎吧,俺给你建一个礼部,便是你要建一个中书省也不是不行,你尽可以把人带过来,只要你举荐,有多少俺要多少,家属亲朋,俺全部给你们安排好了。” 白靖文:“……” 金骨阿隼那:“俺不是要给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这些东西太粗俗,你也看不上,俺是要给你的是一个史书留名的机会,若你顺天而行,与俺一同完成统一西凉与大宁之不世功业,在这神州浩土创建一个从未有过的庞大帝国,史书上何愁没有你的名字?” 白靖文:“……” 他竟然听出了金骨阿隼那的赤诚,更听出了金骨阿隼那的野心,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足以引发阵心潮澎湃,白靖文尚未表态,金骨阿隼那先说道:“不用急着给俺答案,与俺看过大营再说。” 说罢,他夹了一下马腹,驱使马匹加速穿越燎军骑兵方阵,直接奔向后方的燎军大营。 白靖文四人跟在后边,四人一路无话,因为金骨阿隼那一番话对他们的触动太大了,最可怕之处在于,金骨阿隼那并非用简单的功名利禄引诱他们,而是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实现宏图霸业的机会,青史留名不是文官的最高追求吗? 而跟随金骨阿隼那进了燎军大营,他们一起下了马,改做步行。 第134页 燎人的军营远看杂乱无章,随意驻扎,实际上他们也有自己的章法,比如最紧要的一点,他们燎国皇帝的大营便挂着一张显眼的大纛,那相当于燎人的中军大营所在,他们其他所有营帐其实都是往拱卫中军大营的方向驻扎的,白靖文观察到,他们并不规整的营帐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营帐大门都朝着大纛的方向,这展示着燎人捍卫他们皇帝的决心。 当然,金骨阿隼那并没有带白靖文去见燎国皇帝,白靖文也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金骨阿隼那直接把他们往东边的大营带,李良弼说过金骨阿隼那这次代领燎人的东路军,他是东路军主帅,进入东边大营营地之后,金骨阿隼那直接往他的中军大帐走,过程全无防备,也不检查搜身,就好像真把白靖文当做心腹下属一般。 他的大营相对简单,白靖文刚进去闻到有一股异样的香味,原来是中间的铜炉点了香。 除此之外,大营里边有沙盘模拟附近地形以及驻军情况,更有详细的军事舆图。 照理说这些东西都是军事机密,金骨阿隼那却像是刻意带白靖文来看,他还说:“放心看,尽量找出克制俺大燎骑兵的办法。” 白靖文:“……” 裴纶三人看向白靖文,都搞不清楚金骨阿隼那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而当下人送上马奶茶之后,金骨阿隼那先请白靖文四人落座,随后从他的案面取来一幅图画,让两个侍从把图画摊开,在白靖文四人面前展示。 白靖文四人看了,皆皱眉,而不用他们发问,金骨阿隼那已兴沖沖开始讲解:“这是俺为大燎设计的中央官署机构,你们看——” 他站起来逐一介绍:“皇帝之下是极勒烈台,由大燎六位极勒烈主理不变,总领军事。下面却仿照你们大宁官署架构,六部五寺、御史台甚至是翰林院、国子监都不能少,从此往后,燎人当官也要读书识字,也要通过科举考试!” 白靖文:“……” 金骨阿隼那的确设计了一套官僚系统,而白靖文也大概理解他的用意了。 前面说过,燎太祖金骨太玄立国至今,燎人一直实行的都是军政一体制,官员上了马是领兵打仗,下了马负责行政治理,军政不分家,这在一定程度上激励了他们军队的战斗力,但随着他们的扩张,特别是抢占大宁三州一郡以及拿下大片草原领土之后,他们不能再实行军政一体,究其原因,他们劫掠的对象变成了他们的“子民”,不说爱护这些子民,起码他们要管理这些土地和百姓,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须建立一套新的治理体系。 经过多年摸索,他们发现大宁那一套君臣体系是最优解,实际上,金骨阿隼那、国相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这些具有前瞻性和懂得儒学的燎国首脑,这些年一直在着手进行改制,这次会猎,他们把大宁旧臣带过来就是一种证明,他们早就开始使用这些大宁旧臣充当文官了,只是碍于大燎内部传统,他们处处受到限制,一直未能真正推行,但随着领土和治下人口的扩张,他们不能再拖下去。 金骨阿隼那指着图画上礼部和吏部的方框,说道:“你来炎都,俺马上给你建立一个礼部,当年开始科举,不止燎人,便是你们宁人也可以到炎都参加考试,出任官员,科举之后,吏部也可以给你,只要涉及文官事务,一应由你说了算!” 这回连裴纶三人都看着白靖文听他表态了。 金骨阿隼那等了片刻,问白靖文:“你的意思呢?” 白靖文思索之后,回道:“你们确实应该这么做。” 裴纶三人:“??” 金骨阿隼那饶有兴致看着白靖文,请他继续说下去。 白靖文道:“但太迟了。” 第72章 民心向背 白靖文并非跟金骨阿隼那针锋相对, 而是一样说出了真话,有的时候,真诚两个字, 比什么高谈阔论都要具备说服力。 “你们十五年前攻占大宁三州一郡,后面又不断攻占草原其他部族的大量领土, 你们早该考虑这一套体系, 即便不能举国推行,起码在大宁的三州一郡可以先尝试, 因为那里的百姓本就有接受如此治理的传统。如果是这样,其他不敢说, 三州一郡的百姓至少有半数心甘情愿给你们纳税称臣, 但你们游牧民族转不过弯, 中间又有议和的大宁给你们输送源源不断的岁贡, 和你们互通商贸,你们忽然变得富足,不缺粮草军费, 也就没有认识到农耕文明的治理体系才是治国正道……” 他看着金骨阿隼那,眼神犀利:“我现在在想, 议和这件事, 很有可能是慕容雅博故意纵容宣和帝跟那些主和派大臣去做,目的是拖延你们学习大宁这一套东西, 你们燎人即便立国, 也是种保持着自己那一套游牧民族的军政一体制, 想要真正实行国家治理, 没有你说的六部五寺加上各种地方官署就不可能做到, 没有那些文臣, 你们连税都收不上来。” 金骨阿隼那:“……” 显然, 白靖文比他还坦诚,白靖文完全说中了他的痛点,其实经过这些年摸索,金骨阿隼那与燎国中枢这些人其实已经发觉了关键所在,随着他们攻占的土地越来越多,臣服他们的百姓越来越多,军队人数也就越来越多,而需要的军费更是以天量递增,但他们不能再用以前强取豪夺甚至是直接劫掠的办法补充消耗,他们需要建立一套良性的治理系统,从如此之大的土地和如此之多的百姓名正言顺把赋税收上来供他们使用。 第135页 故此,白靖文所说的“连税都收不上来”,直接切中了主题。 金骨阿隼那说建立礼部、吏部,设置一套他们专属的官僚机构,说到底就是为了藉助文官,把他们治下的土地和百姓的税收上来。 而白靖文提及慕容雅博也并非刻意,他现在回过头来想,以慕容雅博的能力和手段,就算当时迫不得已跟燎人议和,也应该是卧薪尝胆、相忍为国,不至于让宣和帝跟赵会这些主和派闹成今天这个局面,那么慕容雅博背后的逻辑是什么?他的用意是什么?如果为了满足燎人的自大,减缓他们实现真正建国的时间,亦即建立一套跟大宁相似的政治制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宣和帝那些人议和纳贡,让大宁与大燎互通商贸,那就说得过去了,当然,这里边肯定还有其他考量,因为当初折在先帝手里的可是大宁五十万精兵,家底已经打没了,只有通过议和才能让燎人把目标转向其他草原部族,让大宁喘一口气。 而且别忘了,在军队方面,慕容雅博可一直没有“议和”,甚至他们的燕州卫军还越来越多,除了张泰这个傀儡,整个大宁的军事系统其实仍然完整,裴定方这些主战派还是牢牢掌握着军队。 白靖文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金骨阿隼那便没有隐瞒了,他更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白靖文。 “你说得对,大燎需要税收,需要一套文官体系。” 金骨阿隼那下意识捏了一下他手中的杯子,“在军事上,你们大宁和西凉加起来也不是大燎对手,但说到行政治理,你们大宁那一套才能维持长久,跟你交个底,俺皇兄已全权任命俺进行改制,俺不仅仅是模仿你们大宁,而是要创造一套更加高效的行政系统,军务方面与文政彻底分开,俺大燎没有奸臣,这件事一定能办到。白靖文——” 他说:“来帮俺。” 白靖文:“……” 过了片刻,白靖文说道:“你或许能做到,但我是大宁臣民。” 金骨阿隼那仍保持足够的耐心:“你不用急着回復,便是出了这个大营,你永远都有答覆的机会,一年,两年,五年……俺都可以等。” 白靖文摇了摇头,“我说服不了自己,不是说什么气节、忠义、立场,而是身份上的自我认同,我没法当‘汉奸’。” 金骨阿隼那轻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两个侍从把图画收起,说道:“那就不说了,你只要记住,俺这些话永远作数。” 白靖文:“谢谢。” 裴纶三人哑口无言,他们信任白靖文的人品,但没想到整个过程和最后的结果是如此和谐,白靖文和金骨阿隼那就像是两个相熟的好友密谈,就事论事,侃侃而谈,完全没有刻意的针锋相对。 金骨阿隼那已把该说的话都说完,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请白靖文四人离开他的营帐,他依然陪同,随后返回营外上了马,继续带白靖文四人去看他们燎军的阵地,不过经过前面一番交心之言,再怎么看都没有意义了。 他们重新回到毡帐那边,各自归位,双方的礼官已将两国皇帝十五日会面的礼仪流程定好,白靖文四人只稍等了片刻,慕容雅博便起身跟金骨阿隼那告辞,随后双方官员陆续撤离,两边壮声势的卫军有序后撤,于是双方行在大臣的第一次会面便正式宣告结束。 路上,萧景行当然问白靖文:“四太子为何单独叫你?说了些什么?” 这问题慕容雅博也感兴趣,放慢了步伐仔细听。 白靖文如实答道:“他们要建立六部五寺以及地方衙门了,说是要学我们大宁规制,实行军政分离。特意找我过去,是想把礼部交给我,由我帮他们主理科举招贤纳士,无论燎人或是我们大宁子民,皆可到炎都参加科举,择优录用。” 慕容雅博和萧景行尚未说话,旁边那些礼部的高官先冷嘲热讽道:“哼!蛮夷之邦邯郸学步罢了,能成什么气候?我大宁中央之国,他们学了又如何?禽兽学了礼制就不是禽兽了吗?” 关键是还有不少官员纷纷附和,萧景行不管这些声音,问白靖文道:“你以为如何?” 白靖文:“要是他们真办成了这件事,那至少会分走大宁一半‘天命’了。” 萧景行:“……” 白靖文:“他们一旦实行仁政,分给百姓土地和财产,百姓便会真正归顺服从,到时候,别说我们大宁的三州一郡,便是其他草原部族的牧民,也会真正成为的燎人,对百姓来说,吃饱肚子和安居乐业比谁当皇帝重要得多。” 也是刚才那个嘲笑燎人邯郸学步的礼官,当即呵斥白靖文:“住口!你身为当朝状元,皇上钦点的天子门生,何出如此无君无父之言?那些百姓甘愿臣服燎人便是数典忘祖的贱民!这些贱民,不要也罢!” 白靖文:“……” 裴纶问道:“殿下,我能揪这老贼的鬍子把他拖走么?” 萧景行还未发话,慕容雅博先说道:“朱大人,请你与赵大监去跟皇上復命。” 这礼部的官员见慕容雅博脸上是少有的凝肃,心里隐隐怕了几分,不敢再纠缠,拱了拱手,领着其他礼部官员往赵会那边去了。 第136页 慕容雅博深吸一口气,说道:“白殿魁说得在理,天道无常,民心是顺着温饱走的。” 白靖文道:“慕容平章高见,此为谋国之言。” 慕容雅博笑道:“四太子真厉害啊,要是由他来主持燎国改制的话,一定能成功的。” 萧景行急切道:“先生,此事事关重大,我们必须尽快想些对策,现在燎人只是仗着兵威逞一时之能,若真让他们成功改制分了民心,我们再无迴旋之地了。” 慕容雅博却说道:“改制是他们燎人内政,他们国主也已称帝,我们作为邻国如何介入?” 萧景行一时语塞:“这——” 慕容雅博看了他一眼,笑言:“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太过冒险。” 萧景行:“先生但说无妨,只要有一线机会,我会尽力去做!” 慕容雅博:“我们主动出兵,迫使他们转回军政一体,起码拖延他们改制的时间。” 白靖文:“……” 萧景行更是为难,顿了片刻才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慕容雅博摇了摇头:“比如我们大宁推行内政变法,或者关闭边关互市,他们燎人嘴上反对是没用的,但他们出兵就不一样了。” 萧景行:“出兵之事,父皇如何准允?” 慕容雅博像是早料到萧景行会这么说,难得拍了拍萧景行肩膀:“回去再好好想想吧,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白靖文:“……” 他听出来了!慕容雅博对萧景行才是真正的旁敲侧,“如果是你”的潜台词不就是“如果你是皇帝”么?慕容雅博正顺其自然给萧景行暗示呢! 可惜萧景行并没有往那方面想,他只是锁眉苦脸,陷入了沉思,慕容雅博早已习惯,笑着跟白靖文等人道:“我得写个摺子递给皇上,大家今天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准备后面的会猎吧。” 白靖文等人与他行礼,慕容雅博笑意盈盈,带着上官妙弈和几个亲卫往府衙方向去了。 白靖文四人随萧景行回到京卫营,萧景行苦思冥想而不得结果,便问白靖文:“辨非,燎人改制之事,你可有应付良策?” 又跟裴纶三人道:“你们也说说想法。” 裴纶三人看向白靖文,白靖文回萧景行道:“殿下,慕容平章不是给办法了么?” 萧景行道:“辨非莫不是说气话?出兵岂可儿戏?” 白靖文道:“慕容雅博可不会跟殿下儿戏。” 萧景行哑言,白靖文道:“真不想出兵,主动结束与燎人议和也是一种办法。” 萧景行:“这与出兵何异?若是取消议和,关闭商贸,燎人要先打过来了。” 白靖文:“议和燎人就不打过来么?” 萧景行一顿,他终于顿悟关键所在了,只要上面还有他父皇在,只要宣和帝议和,那么燎国要做些什么,他们几乎没有主动权。 白靖文察言观色,也知道见好就收,趁着萧景行苦思之际,他跟裴纶三人道:“你们跟殿下再谈谈,我出去一趟。” 裴纶三人不多问,白靖文也不打扰萧景行,拱手作礼,谨慎退出大营,他倒不是藉故离开,他已经想好下一步的打算了,他去找萧庆宁。 第73章 金手指 白靖文从京卫营北门出, 来到都府衙门左侧门,找到上次那个给他传话的骁骑卫,把请见萧庆宁的意思说了, 那骁骑卫却说萧庆宁不在,跟沈玄到前关“保护”赵会去了, 意思是刚才跟燎人会面的时候, 萧庆宁就在现场的骁骑卫之中。 白靖文说道::“等她回来,要是她肯见我, 你到中军营给我递句话,我马上过来。” 骁骑卫领命, 白靖文正要转身离开, 却听闻萧庆宁说:“进去说。” 白靖文回头看, 萧庆宁身穿紫鱼服, 腰挂金陌刀从后方走来,她旁边还跟着上官妙云,只是这次没看见沈玄。 白靖文不多言, 跟着她进去了,到了上次那个偏厅, 两人坐定, 白靖文先问:“你也去了?” 萧庆宁:“嗯,金骨阿隼那跟你说什么了?” 显然, 萧庆宁在骁骑卫中目睹了整个过程, 金骨阿隼那特意将白靖文叫走, 她也看到了。 白靖文道:“他们燎国中枢要改制, 仿照我们建立六部五寺这些中央官署, 让我去帮他们掌管礼部, 筹办科举事宜。” 萧庆宁的反应却很平常, 似早料到燎人会这么做,她问:“慕容雅博知道了吗?” 白靖文:“跟他们说过了,太子殿下问了应对的办法,慕容雅博说直接出兵。” 萧庆宁:“……” 白靖文:“这件事就是个藉口,我看慕容雅博的意思多半是要打的,时间问题而已,燎人在通天阙前的七万骑兵只是一部分,他们超过半数的兵马已经从蒙州北部绕道去了西凉,慕容雅博让岳芝带燕州卫军驰援,一旦那边打起来,我们这边也避免不了。” 白靖文这番话对其他人来说是隐秘,对萧庆宁来说却早从慕容雅博处听过了,她便见怪不怪,回道:“这样总好过像现在一直拖着。” 第137页 白靖文:“……” 萧庆宁道:“燎人也不是这么简单,他们很了解慕容雅博和岳芝,这次会面,那个阿隼那还有心情单独叫你到到他军中聊改制,说明他根本不在乎这次会面的内容,他们早想好了结果。” 白靖文:“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萧庆宁有了兴趣:“你说。” 白靖文:“不管他们怎么想,反正确定了真要打,后面的重点就是军争,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做些事。” 萧庆宁皱眉:“你想做什么?” 白靖文:“现在还说不准,距离正式会面还有好几天,我想回大名府准备些东西,有些可能是官府管控的物资,需要关系和大量钱财才能弄到手,我想借你的内务库筹办。” 萧庆宁想了想,也不多问,说道:“可以,你去找左胜,我给你写封信。” 她让上官妙云将笔墨纸张取过来,当即写了一封手书交给白靖文:“交给他就行,他会听你的。” 萧庆宁补充了一句:“只要为了大宁好,你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从京城一起查纵火案开始,然后从京城一路到幽州,她对白靖文已有信任,两人之间也建立了默契,否则她不会什么也不问就把内务库的权力交给白靖文。 白靖文心知这一点,万般言语,接过信件之后只说了句:“谢谢。” 萧庆宁点了点头,白靖文起身告辞,回到京卫营跟裴纶三人将这件事说了,顺带解释了他的意图:“今天看了燎人的骑兵,发现敌我双方军力实在有差距,短时间内很难弥补,但我想到以前在一本古书上看过,火药在战场上或许会有妙用,不过要先进行一些改良,我借长公主的内务库在大名府购置改造的物料,这几天看看能不能把火药改成烈性的炸药,甚至做出火炮。” 裴纶三人虽不了解炸药、火炮这些新名词,但火药他们是知道的,制作烟花炮竹就会用到火药,军中一般用在偷袭时焚烧敌人的粮草,白靖文进一步解释:“我们现在的火药质量不够,在军事上的用途没有被进一步挖掘出来,你们可以这么想,烟花炮竹的威力如果放大一千倍、一万倍甚至更多,用在战场上结果会怎么样?” 经过白靖文这么一说,裴纶三人心中有了大概的认知,而出于对白靖文的信任,他们也就不问多余的了,裴纶直言道:“可以,我陪你去大名府。” 姜明允和林少游也是相继表态要去,白靖文却说:“你们还是留在殿下身边,我和子衣去就行,这件事我不确定一定能成功,我们四个人去反而浪费人力,况且要是我们四人一起走了,殿下这边说不过去。” 姜明允略一想便明白其中的道理,说道:“好,我们保持联络,若有需要,两边照应。” 白靖文点了下头,时间紧迫,他就不多逗留,也不去找萧景行告辞了,请姜明允和林少游代为转告,他和裴纶轻装简行,找军需官要回自己的马,领了通行证,直接离开京卫大营,往南边的大名府去了。 路上白靖文大概将自己的设想跟裴纶先说一遍。 古代火药的制造是使用硝石、硫磺和炭三种原料,制造方法并不复杂,民间那些烟火炮竹的作坊都懂得方法,关键在于他们没法得到高纯度的原材料以及不会找出最佳的配比,白靖文却记得相关资料,在硝石、硫磺和木炭当中真正起作用的其实是硝酸钾、硫和碳这三种化学物,其中的配比很有讲究,当(纯)硝石、碳和硫磺比例定在15:3:2的时候,制作出来的黑火药能产生最大的威力,足够达到炸药的当量。 古人从发明火药到制作出足够威力的炸药,期间经过了至少上千年的时间,究其原因,一是原材料纯度参差不齐,硝石、硫磺之中往往掺杂大量杂质,二是一直没法找到15:3:2这个最佳配比,就算有的炼丹方士无意中配出来了,因为材料纯度的问题,导致下次即使用同样的配比也没法造出足够威力的炸药。 这也是白靖文现在遇到的难题,他现在知道了配比,但还需要想办法将原料提纯,在现在这种条件下,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办到,不过这件事必须做,因为在他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他目前能够为大宁这边做的最大的贡献,如果足够威力的炸药能够做出来,且不说直接运用到火炮上,就是在城墙上点燃炸药包丢下去,都比用那些传统的城防工具强得多。 那句话怎么说的? 科技强军,人才兴军,科技是强军必由之路! 故此,能把炸药成功做出来,可以说是白靖文这个穿越者的“金手指”了。 当晚,他们顺利抵达大名府,白靖文带着萧庆宁那封信,再次找到大名府万年巷那家药铺,报了当归、熟地和附子老三样药材,直接让人把信交给左胜,等了盏茶时间,左胜带着几个人连夜赶来。 左胜这段时间无疑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刺杀萧庆宁逃过一劫之后,他果断归附萧庆宁,待萧庆宁开始处理大名府的内务库叛徒,直接起用他和那些从蒙州带过来的退伍老兵,他们用命帮萧庆宁在大名府跟秦高手底下那些死士打了无数场硬仗,终于帮萧庆宁把内务库那些蛀虫全部清除干净,而内务库空出来的职缺,在萧庆宁从京城那边调人过来接手之前,大部分都交给了左胜和他手底下的人接任。 第138页 正因如此,左胜也知道了白靖文状元郎的身份,甚至打听到了这位状元郎和长公主还有婚约纠葛,现在白靖文和萧庆宁都一起来幽州了,生死相随,说不得以后就成了他们的“男掌柜”,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左胜对白靖文都是礼敬有加。 “白殿魁,殿下已在信中有了交待,此刻起,我左胜和内务库所有弟兄,全听白殿魁吩咐!” 白靖文:“有劳,事不宜迟,你马上办两件事。” 左胜拱手听命,白靖文道:“第一,找一处近水边,远离民居道路,容易救火的偏僻宅院。” 这是用来配制炸药的应有场所,出于安全考虑,必须满足这些条件。 左胜想了想,回道:“半个时辰内可以办好。” 白靖文道:“硝石、硫磺、木炭先各送二十斤来,硝石和硫磺要成色最好的,另外再把城里城外炮竹作坊的老师傅请过来……” 顿了顿,多问了一句:“你认识专门做火药的人吗?” 左胜道:“有一个从辽州跟过来的弟兄,以前在军中烧燎人粮草的火药都是他配的。” 白靖文:“请来。你记住,请来的人一定要可靠,要是这件事能成,我保他们每个人在军中领一份差事,另给大笔赏银。” 左胜坚定道:“明白,可还有其他吩咐?” 白靖文:“先这样,我就在这等你。” 左胜颔首,让药铺的人招待白靖文和裴纶,他行了礼,领着手底下的几个人风风火火办事去了。 白靖文也没闲着,问药铺的伙计要了笔墨纸张,开始写下大概的设计思路,现在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制造出军事应用级别的炸药,至于想像中火炮之类的跨时代武器,这并非他的专业,而且这么短的时间内没法完成,更不要说量产了,等做出了炸药之后再说,现在先定把炸药做出来这一项,到时必有奇效。 第74章 科研成功 左胜办事利索, 不到半个时辰,他亲自回来復命,请白靖文和裴纶去看他找好的地方。 他找的地方是东城郊外的一处偏僻宅院, 这原本是内务库一个首领私藏金银财宝的地方,被萧庆宁清理掉之后, 大宅子一直空着, 宅院之中引入河水积成一个小湖泊,远离城中居民聚集地, 完全符合白靖文的安全要求。 白靖文看了之后,果断定下这个地方, 左胜便命人在四周布防, 防止人外靠近, 随后照白靖文的吩咐, 将硝石、硫磺和木炭各种东西买来,把城里制作烟花炮竹的师傅,特别是那位有配制火药经验的老兵都叫了过来。 除去左胜和他手底下负责护卫的亲信不算, 十多人的“科研队伍”便初步成形了。 白靖文连夜开了一个动员会,目的很简单, 就是先造出理想质量的炸药, 至于如何具体应用到战场上,那就是后面的问题了, 事情得一步步来做。 而他也相当会把握人心, 只要来了参加会议的, 他都让左胜给了一笔钱, 并且说明了保密原则, 还给了这些人考虑一晚上以及回家打点安排的时间。 这些人经过左胜亲自筛选, 又有白靖文这个状元郎亲自开出吃公家饭的条件, 第二日清晨,非但昨晚十多个人全部到场,还另外带来了其他人,一下把队伍扩大到二十多人的规模。 有这些人帮忙,事情就好办多了,不过出于保密考虑,白靖文还是得“亲力亲为”,因为他不能把15:3:2这个配比直接告诉这些人,他没法保证人这些人不会泄密,否则要是燎人也做出相同的东西,他们就没有科技优势可言了,所以到具体配制这一步,白靖文还是要亲自来,或者过程中需要他亲自监督进行步骤分拆。 至于过程中如何提纯,如何烧制,如何防爆等等,他就可以请这些专业的老师傅来做了。 中间需要增添的各种器具物品,一应由左胜解决,裴纶则变为白靖文的第一助手,在白靖文的安排下,不出一日,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正式走上了科研的道路。 经过跟这些老师傅合作学习,以及对左胜买来的成色最好的硝石、硫磺和木炭进行实验分析,白靖文将15:3::2这个配比根据实际做了调整,比如十五份硝石全放下去,就算经过提纯,里边还是存在杂质,真正起作用的硝酸钾不到十五份,这时候就要增加硝石用量,变成十六份或者精细一点的十五份半,硫磺也是一个意思,其中真正起作用的是硫,也要考虑杂质含量。 当然了,做这种事避免不了巨大的危险性,白靖文根据一个新配比做了一份样本让两个老师傅烧制,没想到过程中直接炸了炉,两个师傅当场被炸伤,其中一个炸烂了一只左手,另一个当场昏厥,在外面等消息的裴纶也被炸黑了脸,所幸没有闹出人命。 白靖文让左胜对伤员做了妥善安置,和裴纶亲去探望之后,跟其他人嘱咐小心,也就开始继续冒险。 好在这些老师傅都有相当的经验,而且白靖文已经“开了天眼”,锁定了15:3:2这个最佳配比,也知道了背后的原理,他们需要做的是摸索而不是发明,经过连续通宵达旦的不停校对,终于做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样本,白靖文根据后世“炸药包”的样式,将样本包裹在棉布之中,请专业的老师傅夯实成正方形,留出一个小孔接引信,引信他们直接从烟火炮竹上接过来。 第139页 这个炸药包约莫手掌大小,留了半米长的引信,为了试验威力,白靖文请左胜派人抬了一块过百斤的巨石压住,他们躲到安全距离之外,让身手矫健的裴纶去点燃引信。 轰然一声,震耳欲聋,巴掌大小的炸药包在瞬间释放巨大的能量,巨石应声开裂,虽没有天摇地动的威力,但也足够震撼左胜和裴纶的心了,便连那些跟火药接触多年的老师傅也同样惊诧,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同样是相同的东西,怎么到了这里就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已经有人在说:“状元公真神人也!” 左胜等人也反应过来,他们本就是行伍出身,更是亲自上过战场,更为了解这种东西在战场上会有多么巨大的功用,对白靖文更为佩服,裴纶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辨非兄,这个行了吧?” 其他人也都等着白靖文的答覆。 白靖文脸色如常,片刻之后点了点头,不过他说:“还不是庆祝的时候,北边会面在即,根据慕容雅博的说法,燎人随时会打通天阙,在那之前,我们的炸药要尽可能多地做出来。”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严阵以待,白靖文做出具体的生产安排,向左胜道:“可以把硝石、硫磺和木炭都送过来了,有多少要多少,记住分开放,不要堆在一处。” 左胜领命,马上带人筹办,接下来很显然就是进入炸药量产的阶段,不过白靖文却要思考另一个问题了,这个问题他得先请教裴纶。 “我们砲车的射程一般是多远?” 所谓砲车是一种利用槓桿原理抛射巨石的攻城或者防御武器,通天阙城关之前就有不少,作用是将巨大的石块向敌军抛射出去造成杀伤,也可以抛射火球、铁蒺藜等杀伤性武器,用在攻城和守城上面,白靖文的想法是短时间内他不可能造出火炮进行远距离轰炸,可以先利用砲车把炸药包投射出去,所以他要弄清楚射程。 裴纶答道:“一般射程是一百斤石,投射三百步……” 三百步亦即一百五十米左右,如果装五十斤重量,距离还要远一些,这个距离足够了,但裴纶已经猜到白靖文要做什么,他说:“砲车一般用来攻城,因为城池目标大,打中哪儿算哪儿,但如果用来攻击军阵,一般是打不准的,燎军骑兵有反应时间,他们会躲。” 白靖文:“还是要试一试,我们不能老想着防守,否则只靠人力从城墙上把炸药包扔出去,我们城关前的防御工事也会被破坏,两败俱伤,等后面时间充足,我再找工匠想办法造火炮。” 裴纶:“可以,大名府城防库一定有砲车,我去找左胜,抢也要抢一台过来。” 白靖文道:“小心点,不要太勉强,秦高虽然去了通天阙,但这到底还是他的地盘。” 裴纶:“我知道,等我消息。” 他带上那把玄铁尺,叫了两个左胜的人,迅速出门去了。 此时临近入夜,白靖文算了下时间,今天已经是十二日,十五日宣和帝跟燎国国主正式会面,他和裴纶十四日就要赶回去,所以他们其实只有明天一天时间。 不过大批量制造炸药到底是个危险的活计,别说连续熬了两天的那些老师傅,就是白靖文自己也遭不住了,这两天他基本没睡,当晚请所有人吃了顿好的,让他们各自去养足精神,他自己也早早睡下。 第二日天还没亮他们便如约集合,裴纶和左胜准备好了一切需要的东西,于是白靖文定下了一套流程,带领所有人开始配制炸药,他把炸药包的重量定在五斤、十斤、二十斤这种规格进行生产,有了之前的摸索,生产方面一切顺利,不过还是有不尽人意之处。 使用砲车把炸药包抛射出去这个构想并不现实,第一,像裴纶说的,准头不对;第二,他们没法准确把握爆炸时间;第三,引信也是个大问题。白靖文用重量相当的空包做了实验,且不说引信质量差,在空中熄灭,就算成功引爆,时间点也不对,有的在空中爆炸,有的落地半晌之后才有动静。 总而言之,问题太多了,科研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不得已,白靖文只好先放弃砲车扔炸药包这个计划,专心搞产量。 而经过通宵达旦地赶制,中间左胜又叫了不少人过来,十四日早晨做了统计,五斤规格的炸药包做了二十个,十斤的做了十二个,二十斤的做了四个,合计起来刚好三百斤。 白靖文是这样打算,他和裴纶先把这批炸药送过去,左胜这边继续开工赶制,然后再分批送过去。 见识过这些炸药包的威力,左胜已经充分认识到这是一种“神器”,他几乎是激动地接下来了这个任务,随后亲自挑了十个心腹好手组成车队,护送白靖文和裴纶押送首批炸药送往通天阙。 白靖文没有耽搁,装好车之后直接大名府北城门出,他算准了距离和时间,通天阙差不多一百里路,如果是骑快马半日可到,现在运送三百斤炸药会慢一点,他估计傍晚之前也能抵达,到时候直接交给慕容雅博或者裴定方,跟他们说清用途,必然能在战场上起到奇效。 然而,白靖文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他算好了地理距离,算好了天时,没算到“人祸”! 第140页 第75章 截杀 早在他和裴纶从通天阙返回大名府时, 刚出京卫营那一刻便被人盯上了! 那些人为了避免提前暴露行踪,也为了避开左胜和他的手下,这些天一直蛰伏在大名府中暗中观察就是不动手, 待白靖文和裴纶出了大名府北门之后,他们选择了大名府和通天阙的中间地带进行拦截, 这一处两边都是山坳, 极其适合伏击,而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此时通天阙又在军事戒备,根本没有往来的行人。 也不能怪白靖文和裴纶大意, 他们现在都把注意力放在通天阙前的燎军身上, 只想着尽快把炸药送到前线, 怎么还能考虑半路上竟然会有自己人出来阻挠? 那是一队迎面而来的骁骑卫! 他们的紫鱼服和金陌刀太惹人眼球了, 而他们也根本不是伏击,而是就在前面等待。 远远看见裴纶和白靖文骑马走来,这一队骁骑卫瞬间翻身上马, 这一回是裴纶率先感觉不对劲,他在大理寺任职多年, 对骁骑卫有天然的戒备, 看着十二个骁骑卫骑马过来,他赶紧抬手叫停后方帮他们运送炸药的车队, 转头却发现, 后面也来了一队骁骑卫! 裴纶第一反应是他们被前后夹击了, 这是骁骑卫惯用的伎俩! 裴纶瞬间提起戒心, 一边摸出腰间玄铁尺, 一边跟白靖文道:“不对劲。” 白靖文前后看了一眼, 没二话, 直接拔出萧庆宁送他的那把黑剑,跟裴纶道:“你来统一指挥,目标是不顾一切代价保住炸药,我也听你安排。” 裴纶的想法是自己带人假装守炸药,实际制造机会让白靖文突围去通天阙搬救兵,左胜给他的这十个人虽说是退伍下来的老兵,这些年也跟着左胜刀口舔血,各有身手,但他们跟两队骁骑卫相比人数差得太多,故此,裴纶坚持道:“我带人挡住他们,你去找救兵。” 白靖文却道:“不行,万一炸药被他们劫走,我搬救兵过来也没用,不要啰嗦,现在你是主帅,我也是你的兵,赶紧排兵布阵。” 裴纶:“……” 白靖文这是把命都交给他了,前后两队骁骑卫越来越近,他不能再拖,便跟白靖文道:“跟着我。” 说罢,他当先勒转马头返回车队旁边,拔出玄铁尺,说道:“弟兄们,戒备!” 这十个人都是左胜的心腹,左胜虽然也没有料到中途会有人来劫车,但出于对白靖文的尊重,他还是特意挑选了这十个好手,这十个人跟左胜南征北战,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他们见到前后来了两队骁骑卫其实就有了戒备,此时经裴纶这么一说,直接转入备战状态。 裴纶观察两边四周地形,前后去路已经被两队骁骑卫堵死,左右是坡度倾斜的石土山,为了避免遭受前后夹击,他当即做出决策,下马将运送炸药的三辆马车推到右边的山下,他们便背靠炸药和山壁,只留一面等待骁骑卫。 事实证明,他们的戒备并没有多余。 两队骁骑卫合拢一处,二十四人全部下马,整齐有序拔出金陌刀,直接向白靖文和裴纶这边逼过来。 当双方距离不过三丈,裴纶将这些人的面孔都看了一遍,没有发现熟人,他一人站到最前方,直接问带头的那两个:“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一个领头的骁骑卫答道:“知道。” 裴纶:“是不是一定要打?” 领头的那个说道:“东西留下,你们可以走。” 白靖文:“……” 他第一反应是泄密了,这些骁骑卫的目的太明确了,他们是抢物而非杀人。 白靖文迅速思索 ,想到了一个“一语双关”的问题,问道:“你们是赵会的人?!” 众所周知,这些年骁骑卫全都掌握在赵会手里,眼前这些骁骑卫当然是赵会的人,但白靖文在这种情况下这么问就有了另一层意思—— 你们是赵会派来的人。 那两个骁骑卫首领各自一顿,而后相视一眼,用眼神达成了共识—— 不能再留活口。 他们也就没有回答白靖文的问题,而是给身后的骁骑卫打了个手势。 其中一个说:“杀了。” 白靖文:“……” 他显然问到了关键所在,然而现在不是庆幸自己找到幕后主使的时候,两队骁骑卫提着金陌刀冲杀过来,裴纶一马当先,双手紧握玄铁尺,喊道:“兄弟们,我裴纶先上了!” 身后那十人迅速聚到他身边,以他和白靖文为中心摆出阵型,其中有人说道:“裴少卿,左大哥说的是让弟兄们护着你们,还不用你们打头阵。” 说罢,他们举起雪白的军刀,直接迎着骁骑卫挥砍上去,霎时间喊杀声四起,血腥,残忍,刀光剑影。 紫鱼服是紫色,金陌刀是金色,军刀是白色,血是红色。 很快有零星的血珠飘到白靖文的手上,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裴纶背对着他,道了声:“你守炸药,别上来。” 随即举起玄铁尺加入战局,留下白靖文手持黑剑守在炸药之前,而在这激烈交战的局势下,那两个骁骑卫首领也不动,他们注视着白靖文,像虎狼注视着猎物。 白靖文顶住他们注视的压力,仔细观察战局,他发现左胜手底下这十个人打得相当聪明,他们单打独斗跟这些骁骑卫或许有差距,但他们十人抱团组成阵型便可攻可受,已经有三个骁骑卫被他们击杀倒地,不过碍于人数上的劣势,他们之中也有人受伤见了红,白靖文判断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因为就算加上裴纶,他们也不是这么多骁骑卫的对手。 第141页 白靖文快速思索,叫了声:“子衣回来!” 裴纶正跟两个骁骑卫缠斗,论单打独斗他的实力可比单个骁骑卫强太多,他横扫一尺将那两个骁骑卫逼退,迅速退到白靖文身边,白靖文道:“我要捨弃马车,把炸药搬上马背,往后边的山坡转移。” 裴纶看了眼眼前战局,他们已经有人倒地,心知再拖下去己方一定会被逐渐蚕食,当即准了白靖文的提议,说道:“你只管搬,前面交给我。” 话毕,直接又沖了上去,他把那个倒地的老兵扶起来,问道:“怎么样?” 老兵答道:“裴少卿安心,属下还能打!” 裴纶却看见他腹部汩汩流血,已经染红了两条腿,便道:“你去帮白殿魁搭手。” 老兵道:“裴少卿……” 裴纶:“这是命令!” 老兵顿了顿,当即往白靖文那边退回去。 此时,白靖文一共面对三辆马车,三百斤炸药,他快速数了一下,除去拉车的马不算,他们还有九匹马,足够用了,而且这些炸药他分成了五斤、十斤、二十斤的规格,方便搬运,他用剑割断绳索,两边系上等量的炸药包吊在马背上,而裴纶叫回来的伤兵也赶紧学着他这么做,两人迅速把火药搬到马背上。 只是那边两个骁骑卫首领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们已经看穿了白靖文的打算,而他们一直在旁观战,为的正是这一刻,这一刻,他们两人便握着金陌刀,刻意避过裴纶等人混战的战场,直接往白靖文这边摸过来。 白靖文知道这两人会有动作,他也知道自己必须面临一场生死之战了。 只是他刚执剑转身,身边这个素不相识的伤兵却说道:“白殿魁,让我来。” 白靖文:“……” 伤兵已经沖了上去。 白靖文咬了咬牙,继续把剩下的炸药包搬上马背,而当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视的时候,发现那个伤兵正被两个骁骑卫首领一刀刀砍在身上,那伤兵却捨命反扑上去,明明已经被金陌刀贯穿了身体,他却死死扯住了两个骁骑卫首领的脚。 最终,他的双手被那两个骁骑卫首领一齐斩断,即便如此,他也不断往两个骁骑卫的脚上爬,想要用嘴去咬。 白靖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首次产生了杀人冲动,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过去,他强忍住心里巨大的悲痛,把最后两个炸药包搬上了马背。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个骁骑卫首领双双杀到,白靖文挥剑转身,剑刃与刀刃相互交碰,铮然有声,白靖文借力倒退,迅速用剑身敲打马臀,马儿吃痛,驮着炸药往山坡上狂奔。 这两个骁骑卫首领显然没料到白靖文有这等身手,他们接到的情报并没有说白靖文会武功,所以才大意让白靖文巧妙借了力,现在反应过来,且又看着马匹往山坡上跑,心里起了急躁,双双抢攻。 白靖文到底才跟萧庆宁学了不到一个月的剑,再有底子和天赋也不可能是两个骁骑卫首领的对手,但他为了给马儿跑上山坡争取时间,硬接了两个骁骑卫首领的金陌刀,招数上倒没露怯,只是劲道上吃了亏,他握剑的手被震得发麻,虎口甚至传来隐隐的疼痛感。 再这么下去,他的剑肯定会被击飞脱手,没了兵器,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髮之际,他朝裴纶喊道:“子衣,退!” 裴纶闻言,也不看身后是什么情况,跟剩下几个人喊道:“退!” 他们果断执行命令,边打边退,退回三辆马车之前,裴纶这才发现白靖文兇险万分,他没多想,举起玄铁尺勐冲过来增援,以横扫千军之势将两个骁骑卫首领逼退,他顾不上唿唿喘气,瞧着白靖文,问道:“受伤了?” 白靖文摇了摇头,说道:“退坡上,跟着马走。” 第76章 绝境 裴纶迅速反应, 挡在白靖文面前,说道:“我来断后,不然跑不远, 你带受伤的人先走。” 裴纶说的是正理,打到现在, 别说两个骁骑卫的首领加入了战局, 便是后面那些骁骑卫也还有十多个,如果他们单纯往山坡上跑而完全把后背暴露给对方, 那是极其危险的做法,所以必须有人断后。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 裴纶和断后的人就会陷入巨大的危险。 白靖文心知此理, 但他没有办法, 只说:“不要死磕, 安全为重。” 裴纶抹掉手上的血,反而笑了笑:“放心,我马上就来, 还没跟燎人打呢,怎么能死在这?” 他让受伤的两个老兵脱离战局, 和白靖文一起往山上跑, 他自己和剩下来的几个老兵挡在白靖文之前,目露凶光, 他们一起撕烂衣裳扯成布条, 用布条将兵器捆死在手上防止自己力竭脱手, 这是给骁骑卫发出一个信号, 他们要死战到底了! “不怕死的就来!” 裴纶当前喝了一声, 将他自己衬托成一道天堑。 白靖文将视线从裴纶身上收回来, 转身带着两个伤兵往山坡上跑。 同一时间, 那两个骁骑卫首领带着十多个骁骑卫举着金陌刀再次沖了上来。 白靖文不回头,但声音仍然听得到,频繁的刀兵交击声,喊杀声,刀剑刺破血肉声…… 他和两个伤兵陆续追上了驮着炸药包的马匹,这时他们已经接近山坡顶峰,白靖文看了眼周边地形,说道:“继续翻过去,不要走官道。” 第142页 于此同时,他解下自己行军书记的腰牌,嘱咐两个伤兵:“你们务必把东西送到通天阙,先拿我的腰牌去京卫营,就说找姜明允和林少游,除了他们两个人,你们什么人都不要信,见到他们再把东西交割,说清楚这里发生的事。” 两个伤兵当然不肯,齐声道:“白殿魁请走,我兄弟二人杀回去!” 白靖文:“这是军命!” 他不再争辩下去,将腰牌硬塞给其中一个,自己即刻转身折返回去,两个伤兵反应不及,只得咬牙向白靖文的背影重重地拱手抱拳,而后抓起缰绳,往另一个山头跑去。 白靖文才下去不到十多米,便听闻一道尖锐的撕裂,不多时,上方的天穹炸开了一团红色烟花。 白靖文:“……” 这是骁骑卫唿叫援助的信号弹! 白靖文加速跑下去,发现裴纶带着四个人反跑上来,他们付出了几条人命的代价,硬是跟骁骑卫拉开了距离。 但裴纶并不乐观,他带人跑到白靖文身旁,吐掉嘴里的血沫,说道:“他们叫了增援,不能再拖下去。” 白靖文看了眼下方,裴纶他们是拼死用那三辆空马车挡住了上山的路,此时那些骁骑卫正在清理障碍物,白靖文略松一口气,说道:“先走,追上马匹再说。” 他们马上往那两个伤兵追上去,只是当他们刚刚集合,就不得不再次呆住了。 下方官道,至少有三队骁骑卫从通天阙方向赶来! 白靖文:“……” 裴纶骂道:“狗东西!没完没了了!” 那三队骁骑卫在下方发现了山坡上的他们,直接下马,从前边那座山下爬上来,照这个距离,白靖文等人翻上那座山,他们也就在山顶上等候了,这相当于前面的路完全被堵死,前后已无去路,官道这边也不可能再下去。 白靖文果断做出决策:“进山。先拉开距离,拖到天黑,天黑之后再做打算。” 裴纶没有反对,看着身边仅剩的五个老兵,问道:“你们能走吗?” 这五个老兵其实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白靖文便看见其中两个手背的伤口已深可见骨,他们却答道:“无妨,白殿魁和裴少卿只管走,我们跟得上。” 裴纶知道这些人重义气,便说道:“相互照顾着点,一个都不能丢,实在走不了就上马。” 五人一齐称是,白靖文看了一圈,他们原本十二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七个,刚才那个拼死帮他拖着两个骁骑卫首领的伤兵又在他脑海中涌现,他极力忍住心中的情绪,说道:“都小心点,走。” 前面大山莽莽,前路茫茫,这里又是大名府和通天阙的中间地带,千百年来人迹罕至,他们七个人六匹马,一头扎了进去,与官道彻底背道而驰。 而那些骁骑卫发现他们选择了绝路,一部分人先行追赶,另一部分人下去牵马,意思是要对他们发起一场长途追踪。 白靖文七人其实已经拉开了距离,但奈何脚下植被稀少,现在又是十一月天,草木凋零,群山萧索,光秃秃一眼可见,他们没有东西做掩体,就算隔了两个山头,后边的骁骑卫也能看见他们,无法甩脱骁骑卫的视线。 当然,他们也看得见后边的骁骑卫。 白靖文判断短时间内不可能甩掉这些人,便下了决心死命往更深处走。 好说歹说终于拖到了天色入黑,他们没有准备火把照明,却能看到身后的骁骑卫点了一簇簇的火把,根据火把的数量判断,对方的人数越来越多了。 白靖文不得不让队伍停下来,说道:“不能再这么走下去,明天两国皇帝正式会面,我们这样走会不断远离官道,到时候就算甩掉他们,再回通天阙也晚了。” 裴纶道:“要不趁夜设伏等他们来?一併收拾了光明正大回去走官道!” 白靖文否定:“他们人数太多,那样太冒险,打不过就没了回头路,我是这么想……” 他瞧了眼裴纶身旁的五个人,说道:“我们兵分两路,一路趁夜色遮掩,暗中带炸药包往通天阙走,另一路举火把引诱他们继续往相反方向走,就算他们不上当,也必须分配人手两路追踪,这样我们绕到通天阙的机率大一些。” 裴纶想了想,说道:“可以,你带人继续往深处走,我带人去通天阙。” 他显然是要主动承担更危险的一条路,骁骑卫的追踪能力他最清楚,无论他们怎么伪装,骁骑卫都会分两路追上来,而且一定会把更多人手放在通天阙这边。 白靖文哪能不知裴纶的心意,他说:“不行,我也要去通天阙,而且现在你们都受了伤,我反而是最佳的护送人选,应该让伤员走后面一条路。” 裴纶也不啰嗦:“那行,但我必须和你一起走。” 白靖文:“……” 裴纶已经开始安排人手,他点了两个伤势较重的伤兵的出来,迅速把两匹马马背上的炸药包卸下来,让这两个伤兵骑马,再用旁边的灌木做了两个临时的火把,跟他们叮嘱道:“你们再走一段时间就往大名府方向跑,回去告诉左胜,我们被人盯上了,让他那边千万要小心,骁骑卫是赵会的狗,赵会又跟秦高穿一条裤子,大名府没那么安全了,造炸药的地方最好搬到朱仙集去,或者让他另外挑地方。” 第143页 那两个伤兵当然不肯,裴纶却先拍了拍他们肩膀:“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裴纶眼里,你们永远是大宁的兵。” 两个伤兵翕动嘴唇,硬是说不出话,裴纶的认可对他们来说比命还重,裴纶说道:“执行吧,这也是军令。” 两个伤兵收起长刀,向裴纶深深拜了一拜,然后向白靖文和其他几个老兵拱手抱拳,两个人上了马,裴纶帮他们点燃火把,他们说道:“裴少卿、白殿魁、诸位弟兄,保重!” 说罢,举起火把往更深处跑去。 如此,白靖文这里,包括他在内,便只剩五个人了。 他们迅速把卸下来的炸药包均摊装上剩余四匹马的马背,随后调转了方向,摸黑往北边的通天阙方向走。 事实证明他们这个方法起了作用,当他们走上北边一座山坡再回头看,已经有骁骑卫到达了他们刚才分别的那个地点,骁骑卫果然分了一大部分人去追那两个火把,但他们也根据马蹄的深浅和走向准确判断出白靖文等人兵分两路的意图,随后,他们后续赶到的人便循着马蹄继续往白靖文等人这边追赶。 白靖文五人吃亏之处在于,连夜赶路,他们不能点火把,点火把无异于暴露自己,让对方直接锁定目标,他们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缓缓前行,这对比于有火把照明,而且还骑马的骁骑卫来说速度当然要慢。 虽然他们有意留人在后面扫掉马蹄印,但被追上是迟早的事,只希望到时候他们已经赶到通天阙。 然而事情向来没有想像中顺利,就算他们用计策引开了部分骁骑卫,可骁骑卫的人数比他们想像中多太多了!一旦锁定了他们的方向,骁骑卫不断叫增援,对他们展开漫山遍野般的搜索、堵截和追踪。 到了最后,白靖文回望一眼,他们已经能听见骁骑卫的唿喝声,而前方距离通天阙仍是遥遥无期。 这次实在没有办法了。 冒着刺骨寒风和沉沉夜色,白靖文做出最后一个安排,他先对原本那两个伤兵说道:“你们两个继续拿着我的腰牌往通天阙走,记住我说过的话。” 随后,到马背上解下了两个炸药包,他自己拎一个,另一个给了裴纶。 “等他们上来再点。” 第77章 死里逃生 裴纶这没有拒绝白靖文, 也没有要求白靖文先走,而是抱着炸药包苦笑道:“这东西没用在燎人身上,先给自己人招唿了。” 白靖文:“……” 裴纶吐了一口气:“也好, 我们先来试一试威力。” 说完,他挑了身旁一块大石头, 将玄铁尺插在石缝中, 炸药包放到旁边,和那个老兵将周围的干草枯木收集到一丛巨大的灌木旁, 用火摺子点燃,夜风一吹, 火势变大, 带着灌木丛烧出通红的火光, 在这荒郊野岭成了唯一的信号点。 裴纶对着群山和黑夜, 大声喊道:“来,老子在这!” 那些原本较为分散的骁骑卫看见火光,听闻裴纶的唿喊, 举着漫山遍野的火把,全部都往这边涌了过来。 裴纶掸去身上的碎草, 坐到那块大石上, 看着那些骁骑卫源源不断涌上来,嘆了一声, 说道:“辨非兄, 这会有酒就好了。” 白靖文舔了舔唇, 确实, 跑了大半天滴水未进, 嘴唇是完全干了。 裴纶又问:“等会先点我的还是你的?” 白靖文:“我先来吧。” 裴纶问道:“你来点, 我来扔?” 白靖文:“好。” 他们两人坐在大石之上就像寻常闲谈, 后面那个老兵不断往火堆添柴,在这夜空下的荒野,有种异样的美感。 不过这种美感很快就被打破了。 骑马追赶的骁骑卫陆续抵达,在白靖文和裴纶下方不断聚集,最后数十把金陌刀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金红色,等那两个面熟的骁骑卫首领赶到之后,这些骁骑卫便蠢蠢欲动,本就通红的眼睛泛动着赤色的火苗,越发恐怖。 裴纶依旧坐在大石之上,冷笑道:“说你们是赵会的狗没意见吧?” 他说时,暗中给白靖文打手势,示意白靖文准备点火。 下方两个骁骑卫首领这时反而谨慎起来,因为他们追了一路,现在裴纶和白靖却忽然停下,且中间不设置任何阻挡物,他们也没有发现陷阱,这无疑让他们警惕。 故此,两个首领各自打了个手势,后面的骁骑卫以八个人为一组,不走正面,从左右两边摸上来,意图是一直摸到后方,先切断白靖文等人的退路,然后合围包抄。 裴纶见状,身体依然不动,却明确给了白靖文点火的讯号。 白靖文在石头后边吹燃了火摺子,通红的火绒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把火折伸向炸药包的引信,此时,从他们左右两边绕上来的骁骑卫却忽然倒地,随后,白靖文才听见利箭破空声,前面两个骁骑卫首领即刻反应过来,大喊道:“有埋伏!隐蔽!” 所有骁骑卫全部往就近的石块木丛找掩体,然而白靖文和裴纶却是一头雾水,他们哪来的埋伏?他和裴纶转头去看,身后的高处,竟然出现了另一队骁骑卫,为首的那个以漆黑的天穹和微弱的月色做背景,显得孤冷又清高。 下一刻,白靖文和裴纶便看见了熟悉的招数。 第144页 那孤冷清高的骁骑卫直接从上边跳下起来,越过他们的头顶,落在更下方的骁骑卫之前。 裴纶已经惊唿出来,“沈玄!” 白靖文:“……” 正是沈玄。 他落地之后,对面的骁骑卫也看清了他,那两个首领站出来喝问:“沈玄!你敢坏赵公公大事?!” 沈玄不屑一顾,道:“现在走,不杀你。” 但这两个首领显然是赵会的心腹,金陌刀刀刃一震,誓死不从,沈玄扫了一眼后方那些骁骑卫,说道:“放下刀,可以活,不追究。” 沈玄的赫赫威名在骁骑卫中尤为响亮,果然有不少骁骑卫现出犹豫神色,但这两个首领喝了一句:“有赵公公在,他翻不了天!” 沈玄眉头一蹙,没有继续劝降的必要了。 他带来的人陆续从白靖文和裴纶身边冲下来,没二话,双方提刀便打,于是,借着沖天的火光,白靖文和裴纶近距离目睹了一场骁骑卫的内战。 真正的生死之战,金陌刀互相交击,紫鱼服染上最鲜艷的红,事情到了这一步,白靖文和裴纶停止了点燃炸药包的打算,变成了旁观者。 最后,那两个首领被沈玄当场斩首,其余的骁骑卫纷纷跪地献刀,沈玄跟他身边的人说道:“你来处理。” 随后用一块黑布擦干净刀刃上的血,金陌刀归鞘,他于火光中转身,一双冷凝般的眼睛盯着白靖文,他说:“不要误会,实在不想救你,是长公主的意思。” 白靖文:“……” 裴纶:“真是赵会对我们下手?” 沈玄:“你说呢?” 白靖文:“你回去怎么交代?” 沈玄:“我为何要向一个阉人交代?” 白靖文再度哑然,随即想明白,自始至终,沈玄都只是萧庆宁安插在骁骑卫中的亲信,他跟赵会没有任何关系。 既如此,白靖文也不问其他,不过还是说了句:“谢谢。” 沈玄:“……” 他把视线从白靖文和裴纶身上收回来,背对二人,说道:“你们的东西就在前面,从这里往东走四十里可以上官道,前面没有赵会的人。” 意思是他来的时候已经把路上的人都清理干净了。 白靖文看月亮的高度和亮度,判断这时可能距离天亮都不远了,便不多言,和裴纶还有剩下那个老兵一起往后面的山上走,去追那两个伤兵和马匹。 沈玄这边完成了萧庆宁给他的任务,但他并不跟白靖文同路,而是让那些投降的骁骑卫带路,继续去寻找另外的骁骑卫,避免有人回去给赵会传信。 与沈玄道别之后,白靖文三人很快追上了前面的马匹,检查之后,幸而发现所有炸药包都没丢,他们把原先准备用来炸骁骑卫的炸药包重新挂到马背上,随后用枯草干枝做成火把,直接往东边方向走。 不过由于他们亡命逃奔实在跑得太远,这种荒山又没有路,而且山上已经多出各种裸露出来的大石头,别说他们,马匹到这时已经相当疲倦了,磕磕绊绊一路走,速度反而慢了下来,等他们正式走上官道时,天早已经亮了。 裴纶看了一下三个老兵和几匹马的情况,说道:“现在到通天阙至少还要走一两个时辰,无论如何赶不及了,人和马都到了极限,要歇一下。” 裴纶的意思是因为这个变故,他们已经不可能赶上参加宣和帝跟燎国国主的会猎。 白靖文道:“好,那就找个地方稍微躲一躲。” 裴纶会意,找了官道旁一个可以隐蔽的地方,让一路追随他们过来的仅剩的三个伤兵休息,他起了个火堆,白靖文找来凝结的冰块煮化成温水,给那三个伤兵先喝了,然后再餵了马,他和裴纶在火堆旁坐下来,喝了几口温水,温暖从胃袋传遍五脏六腑,这才有了一些舒适感。 那三个伤兵都有这种出生入死的经验,他们随身携带止血疗伤的药,主动给白靖文和裴纶送上来,白靖文没有受伤,裴纶手上倒是划开了几道口子,他却说:“我这小问题,你们先自己包扎,等到了通天阙,我再找军医给你们处理。” 这些老兵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没那么多推辞,便听了裴纶的建议,包扎好伤口之后,找了些干草,靠着石头闭目养神。 裴纶靠在白靖文身旁,终于有时间分析他们被骁骑卫盯上的原因,他问白靖文:“你也觉得是赵会?” 白靖文:“九成跟他有关,也可能跟秦高有关,或许我们离开通天阙就被盯上了。” 裴纶:“为什么要盯上我们?” 白靖文:“金骨阿隼那。” 裴纶顿了顿,随即勐然醒悟,白靖文道:“他很有可能只是让赵会盯着我们,赵会看我们忽然离开通天阙,但不好在大名府动手,所以等我们归来途中才派人截杀,萧庆宁在骁骑卫里收到了风声,让沈玄过来救我们。” 裴纶咬牙切齿捶了一下膝盖,“这阉狗!” 白靖文凝重道:“别说我们了,他们连萧庆宁都敢暗杀,一定已经在燎国那边找好了退路。” 裴纶道:“这次回去,无论如何我都要办了他!” 第145页 白靖文缓缓唿出一口气,看向通天阙的方向,到了这个时候,宣和帝恐怕已经跟燎国国主见面了。 他说:“我们还是早点过去,免得——” 话到一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大名府方向传来,白靖文和裴纶当即警戒,那三个闭目养神的伤兵也瞬间进入备战状态,裴纶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稍安勿躁,他自己先跑到高处观察,这一看,他竟然面露欣喜,转头跟白靖文道:“是左胜!” 应该是昨晚帮他们引开另一部分骁骑卫的那两个老兵成功逃回了大名府,左胜听了他们的口信,自己带人过来接应。 白靖文道:“叫住他。” 裴纶从高处跳下官道,左胜看见是裴纶,即刻勒停马蹄,果断向他身后带来的一队骑兵命令道:“散开,警戒。” 那些人当即有序散开,在周围迅速组成了一个保护圈。 左胜下了马,赶紧往裴纶这边跑过来。 他看裴纶手上全是伤,已经猜到了战况惨烈,问道:“裴少卿可好?白殿魁呢?” 裴纶把他往后边领,说道:“我没事,后面说话。” 左胜还是从怀里掏了瓶金疮药出来,说道:“先敷上,幽州冰寒,小伤不治会冻成大疾。” 裴纶接受了他的好意,继续与他往后边走,转了个弯,一眼看见白靖文和那三个伤兵。 左胜赶紧上来问:“白殿魁可好?” 白靖文摇了摇头:“我没事,倒是你的人……” 伤了一半,折损了一半他没说下去,左胜道:“我会给足抚恤,白殿魁放心。” 白靖文点了点头,左胜道:“来的路上,我们发现两边有骁骑卫的尸首。” 白靖文:“沈玄做的。” 左胜:“沈玄?!” 白靖文:“是他救了我们。” 左胜:“那就好那就好!都怪我大意,明知非常时刻,应该加倍增派人手。” 裴纶道:“与你无关,我们也没想到赵会和秦高为了燎人能做得这么绝!” 左胜恨恨道:“奸臣当道!阉贼误国!” 白靖文:“先别说这些,安置好你这三位兄弟,我们得继续往通天阙走。” 左胜拱手道:“我亲自护白殿魁和裴少卿走一趟。” 白靖文没有拒绝他,而当他们将马匹拉回官道,白靖文无意看了眼通天阙方向,一道道黑色的烟雾沖天而起,将那片天空却染成了一片混沌的乌黑,他怀疑自己看错,问道:“那是什么?!” 第78章 狼烟勤王 裴纶和左胜等人相继循着白靖文指示的方向看。 裴纶还好, 但对于左胜这些从军中退下来的老兵来说,那简直是刻在骨髓里的警惕! 那是狼烟! 左胜下意识便喊出了出来:“狼烟!敌袭!” 他身后那群老兵齐刷刷往通天阙方向看,面色凝重, 裴纶从错愕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问道:“燎人动手了?!” 白靖文没回他, 而是即刻向左胜道:“给我们两匹马, 炸药包你的人一人背一个,跟上我, 马上去通天阙。” 左胜当即命人把马牵来,白靖文和裴纶翻身上马, 二话不说, 直接沖向通天阙。 左胜在后方迅速分配炸药包, 他自己也背了一个, 喊道:“弟兄们!跟上白殿魁和裴少卿!” 全部人骑快马直追白靖文和裴纶。 而随着越来越靠近通天阙,白靖文看见接二连三的狼烟在山头通天而起,形成了一种极其壮观而又肃杀的景致, 烽火狼烟四个字在他脑海里不再是想像,而是变成了眼见为实的景象! 但他没有时间感慨了, 因为这一路上四周高出烽燧点燃的狼烟越来越多, 左胜原本是蒙州平北卫的千户,他对这些狼烟讯号熟悉且敏感, 同是点燃狼烟, 数量、大小和时间都表示不同的意思, 他追上白靖文和裴纶, 说道:“坏了, 这是勤王信号。” 白靖文:“……” 勤王意味着皇帝遭受了巨大的安全危机, 在法理意义上, 凡是大宁臣民,无论文官武将还是百姓士兵,都有义务往皇帝所在的方向出发进行救援。 白靖文之前从慕容雅博和萧庆宁那里得到过暗示,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燎人一定会打,但没想到情况会在瞬间恶化至此,因为通天阙发出勤王信号,不仅仅意味着燎人已经动兵,他们还直接威胁到了宣和帝的安全! 说不定已经把宣和帝围困通天阙外! 白靖文问左胜:“你这有多少人?” 左胜道:“一百左右,大名府那边还能凑一百。” 左胜原本从蒙州带过来的老兵不断折损,特别是在帮萧庆宁和秦高斗法的时候,他的人死伤惨重,不过他得到萧庆宁重用之后,他凭藉个人的威信和这些年在幽州、蒙州积累的口碑,硬是把更多蒙州老兵,甚至是辽州、连州和武关郡那些被剔除出大宁军队的老兵都叫了过来,如今他手下已经累积了两三百人的队伍。 白靖文道:“好,从现在开始你的人,由你我和裴纶统一调配,萧庆宁那边我会解释。” 左胜道:“这是自然,不过有句话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第146页 白靖文:“有话就说,在我们这里没有忌讳。” 左胜:“我左胜能有今日全赖长公主提拔,当然也有白殿魁和裴少卿不杀之恩,长公主如今人在通天阙,若她有难,我和弟兄们会第一时间往她身边靠以护周全,这点——” 他没有说完白靖文已经瞭然他的意思,白靖文直言道:“行,救萧庆宁和太子,这个皇帝不救也罢。” 左胜:“……” 白靖文道:“我们不是为了勤王,我们是为了大宁。” 左胜这些人本来就对与燎人议和的宣和帝抱有极大的成见,此时听白靖文这么说,左胜如遇知己,抱拳道:“属下全听白殿魁和裴少卿的!” 白靖文却道:“军事非我所长,很多事情还要问你,我们去了之后见机行事,有事我们三个商量着来。” 左胜道:“瞭然!” 随后,他们加速往狼烟烧起的方向狂奔,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这一百来人,实际上成为了第一支抵达通天阙的勤王队伍。 由于是快马疾行,他们只花了一个时辰便靠近通天阙,山迴路转,过了之后一个转弯,眼前视野陡然开阔,整个通天阙城关赫然入眼,这一看,白靖文和裴纶却顿时呆住了。 除了前边城关和四周山顶烽燧依然升腾的狼烟之外,之前都督中军、前军、左右两军,以及萧景行的京卫营全部都“没有了”,原先那些驻军的营帐几乎都消失了,只留下空荡荡一片驻军地,从白靖文和裴纶的视角来感受,就像是数万大军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了一般,他们才离开了短短几日,连中军大营都不见了! 裴纶艰难咽了一口唾沫,“怎么回事?!” 白靖文实在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没办法解释数万大军为何忽然消失不见,他们这里距离通天阙城关还有几里路,亦即他们所在的这地方,就是当时他们和姜明允、林少游扎营观察通天阙的地方,这附近的山头和制高点他们当时都走遍了,白靖文充分利用他们当初做的功课,跟左胜和裴纶道:“前面不对劲,我们不能冒然过去……” 他顿了顿说道:“先派几个人过去探路,我们三个找制高点看通天阙外的情况,其他人隐蔽。” 此为正理,越是着急的时候越要谨慎,左胜和裴纶无不贊成,左胜即刻回身发布命令,派了四个人有侦查经验的老兵从左右两边摸过去,然后清点炸药包数量,让其他人迅速分散隐蔽,他则下了马,跟裴纶和白靖文往最近的制高点爬上去。 而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便连左胜都怀疑自己花了眼! 因为从他们这个高度已经可以清楚俯瞰通天阙三重城关了,也当然能够看清前关之外的情况,但是! 前关之外的燎军也“消失了”! 这一下,轮到白靖文咽了一口唾沫,他问裴纶:“我看错了吗?” 裴纶揉了揉眼睛,反问道:“我看错了吗?” 然后他们一起看向左胜,左胜如实答道:“确实没有燎军,也不曾看见我军。” 白靖文:“……” 裴纶一脸难色:“那这狼烟……见鬼了?” 白靖文再看了一遍,确认无论是关外还是关内全都没有了军队,偌大的通天阙,原先内外十多万兵马就像凭空消失,给人巨大的冲击感,任是谁都会觉得诡异而不敢置信。 不过白靖文仍然看到了唯一的“好消息”。 没有尸首。 也就是说,无论宁军还是燎军,至少没有在这个地方打起来。 他跟裴纶和左胜说了这个推断,随后说道:“先下去,等我们的人把消息探回来再说。” 他们迅速下山,不多时,那四个出去探路的侦查兵陆续回来汇报,他们统一得出一个结论—— 人没了。 连前军都府衙门里的人都没了! 不过他们观察大军驻地之后补充了另一个判断,大军是拔营走的,走得很急! 这就意味着前面已经空空如也,偌大的都府衙门都暂时无人驻守。 而出于安全起见,左胜要求让他先带一队人过去,白靖文和裴纶稍后跟随。 他们便用这种队形继续往通天阙进发。 当他们到达原本京卫营的驻军地之后四处搜索,果然已是一片空旷,就连都府衙门也确实没有了人。 他们最多能看见一些驻军的痕迹,一些遗落或者来不及带走的营帐、盔甲之类的军用物资。 白靖文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数万大军,加上宣和帝跟那些行在大臣,慕容雅博、萧庆宁、萧景行、姜明允、林少游……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就这样贸然离开。 这无疑太反常,反常到令白靖文产生一种不适感。 既然在这里找不到答案,那么他们就要继续往前走,走到通天阙外去看,总不能连通天阙都没有人驻守。 他们继续保持一前一后的队形,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往通天阙三重城关走。 左胜做这种事显然比白靖文和裴纶有经验,他仍然安排了四个侦察兵先到前面探路,四个侦察兵轮流回来确认前方安全他们才进一步往前走。 第147页 通天阙后关没有人,第二重城关也没有人,一直到了前关。 白靖文:“……” 城墙上下,密密麻麻的宁军蛰伏不动,就像化成了石雕,试想,外边空荡荡空无一人,里边数千兵马就这样鸦雀无声静待着,任是谁看了都会觉得诡异。 很快有人发现了白靖文等人,白靖文赶紧让左胜带人后退,他和裴纶上去交涉,一个百户领着一队士兵迎上来盘问,白靖文和和裴纶赶紧亮出行军书记的腰牌,问了才知道,原来这些都是都府左军陆安国的兵,而令白靖文和裴纶意外的是,陆安国竟然就在前关城墙之上! 如果是陆安国在这里驻守,那就表示通天阙至少目前还是安全的。 白靖文和裴纶自报姓名,请百户给陆安国传话求见。 百户之前便听过白靖文和裴纶的名字,当即派人上去通传,趁着这个空档,白靖文和裴纶赶紧向百户了解情况,这个百户身在局中,自己也是一知半解,说了一大堆,总结起来就是一个结果—— 宣和帝跑了。 从通天阙外,往东边的山海郡方向跑了! 白靖文:“……” 刚才那些疑问基本都可以解释清楚了。 宣和帝这一跑,燎军肯定在后面穷追勐赶,而大宁这边,裴定方这些将领势必要出兵护驾,这就导致了双方在短时间实行了大规模的兵马转移,使得通天阙内外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而作为防御重地,放了防止燎军折返反攻通天阙,大宁这边必须留下部队防守,且必须是得力干将,不能是张泰那种傀儡将军,否则通天阙破防后果不堪设想,那么都府左军主帅陆安国便成了最佳人选。 只是宣和帝为什么要跑,这百户也没法给出答案我,只能去问陆安国。 第79章 借刀杀人 不多时, 百户派上去的士兵回来通传,陆安国准许了他们的请见。 白靖文和裴纶带上左胜,穿过严阵以待的军队, 从左边的城梯爬上了通天阙前关的城墙。 此时,城墙之上已堆满各种城防用具, 近十米宽的兵道只在中间留出了一条小路, 白靖文三人便从这条小路一直走到中间那座城楼,陆安国和都府左军众将领将城楼当做了临时的指挥部, 亲自坐镇,死死盯着通天阙前的风吹草动。 白靖文三人的到来, 打破了城楼之中的宁静, 白靖文和裴纶上前拜见, 略微介绍了一下左胜, 然后将他们这几天的大概经歷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併说了,随后直入主题,由白靖文问陆安国:“敢问将军, 我方何以忽然陷入如此危局?” 陆安国道:“今日皇上率领行在大臣如期出了城关,尚未与金骨乌虎(燎国皇帝)会面, 燎军忽然发起冲锋, 他们左右路骑兵切断退回通天阙的道路,其余直接冲击御辇, 慕容雅博相机决断, 将皇上与行在众臣往东边的山海郡方向带, 都府军马负责截击殿后, 老夫本意前往杀敌, 奈何慕容雅博非要我守通天阙!” 白靖文却知其中肯定没这么简单, 燎人就算要打也总得有个由头, 而且以慕容雅博的谨慎,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让燎军切断了退回通天阙的道路?退一万步说,裴定方和陆安国这些都军主将都不会让燎军得手,而且若真如此,为什么通天阙一具尸体都没有?这说明双方根本没有在这里打起来。 就好像提前预备好的一场追击战! 蹊跷太多,白靖文都不知道从何问起,裴纶也是一头雾水,但他机灵得很,看破不说破,说道:“会猎之约是燎人自己定下的,还说要跟我们合兵攻打西凉,前几天都跟慕容雅博谈过了,他们没理由自行毁约。” 陆安国道:“岳芝率领三万燕州卫军偷袭了燎国炎都。” 裴纶:“??” 白靖文:“……” 慕容雅博不是说岳芝去驰援西凉了吗?! 裴纶也知道这件事,也产生了同样的疑问,他忍住内心的惊骇,问陆安国:“岳芝不是去西凉了吗?慕容雅博说燎国根本没打算与我们合兵,他们就是为了将我们拖在通天阙,好让穆如山阙、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率领大部燎军顺利攻取西凉。” 陆安国略微惊讶瞧了眼裴纶,他没想到裴纶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 “岳芝先打了穆如山阙的辎重部队,他没有回撤幽州,而是直接千里奔袭再打了炎都。” 白靖文:“……” 裴纶:“他怎么做到的?这是孤军深入,他后勤补给线怎么维持?燕州卫军不吃不喝吗?” 陆安国:“他缴获了燎人的粮草。” 裴纶:“……” 这一回,岳芝是捅破天了!先是坏了燎人进攻西凉的大计,然后再抢了燎人的粮草直接去打燎人的老巢,这算什么?这已经是赤裸裸宣告跟燎人开国战了!这就是他跟慕容雅博的默契吗? 而不管怎么说,燎人在通天阙这边忽然翻脸,一定是收到了足以让他们恼羞成怒的军报,否则他们再怎么南侵大宁统一天下,也根本不是这个时候,他们发起会猎的主要目的,不就是为了避免跟西凉和大宁两线作战吗? 现在倒好,岳芝以一己之力率先发起了进攻,还直接威胁了他们的国都,就算燎人有所防备,也绝对吃了大亏,这在大宁先皇欧帝发兵五十万征讨燎都时也不曾发生过! 第148页 裴纶必须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消化这个变化。 陆安国道:“这回燎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望西凉那边能尽量拖住穆如山阙,迫使金骨乌虎回兵救援炎都,如此方可解皇上与太子之危。” 这倒是实话,站在陆安国的角度来看,抛开慕容雅博的各种谋划不谈,现在的大局就是一点——岳芝继续进攻燎国炎都,迫使追逐宣和帝御驾的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这些人回炎都救援。 如此一来,关键在于两方面,一方面,西凉那边要尽量拖住燎国另一部分军马,也就是由国相穆如山阙、储君金骨别术和太子师伊稚合速率领的大军,阻断他们回炎都的救援之路;另一方面,宣和帝要跑得“够快”!在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两兄弟追上他之前,成功抵达山海郡,山海郡这些年一直是岳芝在守,那里的卫兵和燕州卫军都是不输于五军都府的精锐,只要跑进山海郡,也就逃出了鬼门关。 当然,要是中途被追上,宣和帝跟他的行在大臣被燎人俘虏甚至截杀,对大宁来说…… 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不正是慕容雅博乐见其成的结果吗?! 宣和帝跟那些主和派大臣被燎人一网打尽,慕容雅博不就可以名正言顺扶持萧景行上位了吗?到时不管萧景行愿不愿意,他都是大宁法理意义上的皇位继承人! 借刀杀人,一举多得! 白靖文迅速理清了这里边的思路,到这一刻,慕容雅博的谋划在他心里总算有了个实际的轮廓。 只是慕容雅博这么做,可见的风险至少就有两个。 第一,他和萧景行以及萧庆宁,还有裴定方、李良弼、张泰的都军也在燎人的攻击范围之内,要是处理不好,那就不单是他们陪葬的问题,还要把都府中军、右军和前军以及三千京卫营折损在燎人手中! 第二,万一燎军回过头来攻打通天阙,陆安国这里最多几千人,能守住吗? 通天阙破了,大名府也就丢了,这不是威胁幽州北部的问题,西边接壤的朔方郡、东边的山海郡,加上东南的燕州,可就直接暴露在燎军的兵锋之下了! 那么,现在问题就变成了慕容雅博能不能顺利带着萧景行跑到山海郡,燎人会不会来打通天阙。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陆安国至少看透了燎人会不会来打通天阙这一点,所以他才摆出现在这幅严阵以待的架势,当真是下定了死守通天阙的决心,至于那些点燃的狼烟,一部分说是勤王,另一部分其实是号召幽州极其周边州郡卫所驻军赶往通天阙参加城防。 宣和帝可以死,通天阙不能丢! 抓住了这两个关键点,白靖文有义务向陆安国进言。 “老将军,标下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 陆安国道:“白殿魁请讲,老夫军中忠言不会逆耳。” 白靖文道:“关于通天阙,金骨乌虎不敢说,哥舒夜我也不敢说,但是——” 他向陆安国拱手,凝肃道:“金骨阿隼那一定会打通天阙!他这种人不会恼羞成怒去追慕容雅博,他一定会抓住机会反攻通天阙,今天不打,明天一定会打!” 陆安国:“……” 内行看门道,白靖文能说出这种话,足见是同道中人。 陆安国微微颔首,说了句:“白殿魁此乃知兵之言,老夫向来瞧不起只知纸上谈兵的文臣,今日起,白殿魁是例外。” 然而白靖文并非提出这个问题获得他的认同,而是说:“若是金骨阿隼那今晚便率军来攻,勤王兵马未至,老将军有多少守住通天阙的把握?” 陆安国脸色一变,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大问题,他麾下的大部分兵马已经让副将带出关保护宣和帝去了,他这里其实只留了三千人,如今全部聚在了城关之前,人手捉襟见肘,否则也不至于连后面两关以及都府衙门之外全都空了,而金骨阿隼那则不同,他作为东路军主将,光是骑兵就有一万,其他攻城兵、□□兵和前锋部队肯定也会接近一万人,更不要说金骨阿隼那完全可以跟金骨乌虎和哥舒夜“借兵”,强弱对比,通天阙其实已经到了最薄弱的时候,甚至比张泰驻守时还有不足。 故此,白靖文这么问完全是问到了陆安国的心尖上,但他既然认可了白靖文绝非纸上谈兵的文臣,那么他对白靖文自然就有一份信任,他问道:“白殿魁可有良策?” 白靖文:“良策说不上,只能提供些许助力。” 说罢,为了取信于陆安国,他也顾不上浪费,让左胜下去取了一个五斤规格的炸药包,先向陆安国介绍了用法和威力,随后让裴纶在城墙上点燃引信,直接从城墙上往前关外扔下去。 轰然一声,下方炸开一团巨大的泥云,震耳欲聋,天摇地动,便是整个通天阙似乎都摇晃了起来。 陆安国和他的部将面面相觑,下方那三千士兵集体打了个激灵,只当是燎军开始用砲车攻城,不过城墙上没有下达命令,他们很快便安静下来,至于陆安国等将领,他们从军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威力的“火药”,而正因如此,眼见为实之后,他们在霎时间便认识到这东西在军事上有多大的作用。 白靖文道:“这东西我一共带了三百斤,可以留给老将军一半,大名府那边的师傅正在抓紧时间赶制,两日之内可以再把三百斤送过来,只要使用得当,不敢说直接震退金骨阿隼那,足可以让老将军撑到援军过来。” 第149页 陆安国大赞一声:“善!” 不过他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善于捕捉分辨人心,刚才白靖文说的是“可以留一半给他”,那就意味着白靖文要带走另一半,因而陆安国问道:“老夫有什么能帮到白殿魁?” 白靖文拱手道:“请老将军即刻放我出关,军情紧急,我们必须尽快追上慕容雅博!” 陆安国:“……” 第80章 目的地 且不说现在通天阙外边就是个巨大的陷阱, 燎人随时都有可能去而復返,就算出去之后又能如何? 再退一步说,就算追了上去又如何? 燎人可是有着七万骑兵, 白靖文和裴纶这点人追上去无异于螳臂当车,若真跟燎人遭遇, 对方根本看都不用看他们一眼, 大军发动,直接踏成肉泥! 陆安国征战多年, 深知战场上的残酷,一个人再有本事, 沦落到战场上那就真的是命如蝼蚁, 战争机器不会特别对待某个人, 生死全看命。 “不妥, 如今燎人已发兵追击,你们再追便是直接撞到燎人大军后方,非但于事无补, 反而白送性命。” 虽说萍水相逢,陆安国却是真心不愿看白靖文如此冒险。 白靖文却说:“老将军放心, 左大哥熟悉附近地形, 我们不会循着燎军追击的路线走,而是沿着蒙州、幽州边线走, 一有风吹草动, 即刻弃马上山保证安全, 直到与太子殿下会合。” 陆安国仍坚持:“双方十数万军马进行追击战, 你们区区百人……” 白靖文打断陆安国:“我和子衣兄是太子帐下行军书记, 如今殿下有难, 别说百人, 便是我和子衣两个人,我们也是义无反顾的,大丈夫不问能不能,只问该不该,为殿下尽一份心力便是我们该行之事。” 陆安国:“白殿魁——” 裴纶也拱手道:“陆伯伯,辨非说得在理,而且对我来说,我爹正在跟燎人交战,若我不去,岂非对殿下不忠,对我父亲不孝?望陆伯伯成全小侄一番忠孝之心。” 陆安国看着他和白靖文,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从感情上来说,他欣赏裴纶和白靖文这样的年轻人,但从理智上来说,他更不能看着这样的年轻人莽撞涉险,作为过来人,他太清楚越是这种拥有英雄气概的年轻人越需要他们这些长辈保护。 但白靖文并不体谅他的难处,或者说不需要陆安国对他们的体谅,他直接给陆安国出了一道难题。 “老将军,我和子衣兄去意已决,若你不准我们出关,我们仍会绕行右边山阙,最多返回大名府走幽州和山海郡之间的小道,我们绝不可能在这里苦等消息,否则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遗憾终生。” 陆安国:“……” 作为大宁朝唯一一位一品武将,硕果仅存的左军都督,陆安国自有一种寻常长辈所没有的开明,换做是他年轻的时候,未必不会跟裴纶和白靖文一样做出相同的选择,甚至可以这么说,要是裴纶和白靖文贪生怕死、首鼠两端,硬是请求跟他驻守通天阙以苟全性命,他反而看不起这样的后辈。 “军需官!” 陆安国没有多余的言语,直接把他的军需官叫来,态度瞬间发生了转变。 “以我亲军规格给他们发放装备,配足三日军粮,另外选八个斥候随他们出关……” 他的军需官领命去办,陆安国转向白靖文和裴纶道:“八个斥候与你们同行,途中若有燎军军情,你们要确保他们能把信息带回来给我,另外——” 他竟然从腰间摸出一节小竹筒递给白靖文,郑重其事道:“绝密,只能你二人知晓,阅后损毁。” 白靖文双手接过,正要和裴纶致谢,陆安国大手一挥,“此去多兇险,生死由天定,老夫要说的,不过是‘谨慎’二字,去吧,勿做儿女态。” 白靖文:“……” 裴纶还是说了句:“多谢陆伯伯成全。” 说罢,他们和左胜迅速下了城墙,找到那个军需官,重新清点了他们的人数。 除去他们三个,不多不少,还有另外九十七人,他们从军需官手中领取盔甲、军粮等等物用,重新分配好炸药包,跟陆安国派来的八名斥候会合,合计一百零八人,全部骑马从通天阙前关出,往东边方向追逐。 带他们出了通天阙城关,从陆安国的视角来看,站在通天阙城墙上俯瞰,会发现白靖文等人如一串“蚂蚁”,在枯黄的草原缓缓行进,划破一道黑色的口子。 而在离开通天阙不久,白靖文打开了陆安国交给他的那节小竹筒,取出一卷小纸条。 出人意料,上面只有三个字。 白狼河。 他把纸条递给裴纶:“什么意思?” 裴纶看罢也是不明所以,陆安国为什么说白狼河是“绝密”? 陆安国必然意有所指,且不能跟他们明说,白靖文遵从陆安国的叮嘱将纸条撕毁,随后赶马追上在最前面领路的左胜,屏退左右,问道:“左大哥,白狼河在什么地方?” 左胜眉头一皱:“白狼河?!” 白靖文:“正是。” 左胜道:“就在前面。” 第150页 白靖文:“……” 左胜解释道:“倒不算近,距离通天阙还有一百多里路,过去之后往东北方向走是连州,往东南走就是山海郡。” 很显然,这种地方无论在行政划分还是军事地形上都是重要的标志点,白靖文果断捕捉到了敏感信息,问道:“河水深吗?现在有没有结冰?” 左胜道:“涨水期水深可没马头,如今枯水期最多到膝盖,这条河相当奇特,便是大雪连天也不会结冻,源头在燎人地界的白狼山,是他们的十二天神山之一,上半河段据说从不结冰,下半段从我们的蒙州流向连州,最后流入东海。” 其实辽州、蒙州和连州已经被燎人占据,左胜说“我们的”是出于他的执拗,他从不承认这些大宁故土是燎人所有。 白靖文听他这么说,多多少少猜到陆安国给他指出这个地方的用意了,而且他基本敢肯定那张小纸条出自慕容雅博之手,是慕容雅博给陆安国的军事机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直接说明了慕容雅博的战略意图。 他要在白狼河甩掉燎军追击! 这很好理解,白靖文有充足的推理依据,因为燎军有七万骑兵,在蒙州和幽州交界处这种相对平坦的地形行动几乎不受限制,慕容雅博带着宣和帝跟那些行在大臣肯定跑不了多远,就算裴定方、李良弼带兵断后争取时间,但燎人只要分一两万骑兵绕道追赶,最多走些弯路,追上宣和帝也是迟早的事。 故此,慕容雅博一定要藉助山形水势断绝燎军的追击,起码要给他们争取到返回山海郡的时间,白狼河必然就是他选择的一个战略地点,否则不会以绝密的方式告诉陆安国,而陆安国把这个地方透露给白靖文和裴纶,显然是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总而言之,这次追击战,慕容雅博和燎人见分晓的地方就在白狼河! 想通如此种种,白靖文果断做出决策,“我们就往白狼河走。” 又补充了一句:“挑最近的路线。” 左胜没多问,叫来两个熟悉白狼河地形的老兵在前边带路,再让侦察兵两两先行,以确保撞上燎军时有足够的应对时间。 如此,他们这一百零八骑便快速往白狼河最近的河段进发。 为了保证安全,避免撞上落后或者折返回来的燎军,他们除了派侦察兵在前边先探路,另外还紧贴着幽州边线走,借着幽州边线的山势作为掩体,如果遇上燎军,他们可以迅速往山里转移,燎军的骑兵不会为了他们这百来人往山里追击。 在天黑之前,他们跟一队燎军骑兵遭遇了。 左胜派去探路的侦察双双回来汇报,他们赶紧勒住马蹄,迅速找了一个山坳进行躲避,远远望去,前边的燎军黑骑在昏沉的天穹之下缓缓蠕动,像是一群觅食的狼。 经过陆安国派来的专业斥候分析,那是金骨阿隼那代领的燎国东路军骑兵。 而他们此时折返的方向,正是前往通天阙! 裴纶趴在白靖文身边,说道:“你猜对了,他们果然回头打通天阙。” 左胜也瞧了眼白靖文,他不是那种熘须拍马阿谀奉承之人,但也说道:“白殿魁料敌机先,有军师大才!” 白靖文却定定看着那黑压压的骑兵,说道:“希望陆安国能撑到勤王的兵马来,金骨阿隼那知道通天阙的战略作用比追一个皇帝大得多,他一定会死命攻城。” 裴纶道:“放心,陆伯伯手上还有一百五十斤炸药!” 白靖文:“但愿吧。” 而说起炸药,他叫来斥候特意叮嘱道:“你回去禀报陆将军,说金骨阿隼那已经在折返进攻通天阙的路上,另外特意让他小心赵会的骁骑卫和秦高的大名府卫军,这两个人不可信,他们派人抢过我们的炸药,很有可能已经被燎人渗透,切记。” 斥候拿出纸笔迅速纪录,最后将纸条装在一节小竹筒里,向白靖文拱手领命,其中四人分成两路,一路往山里走,一路骑马从原路返回,迅速把消息传回通天阙,剩余另外四个依然跟着白靖文等人走。 他们借着幽州十一月的寒冷和临近黑夜的灰沉蛰伏在山坳之间,静静等候燎军从蒙州平原那边走过。 趁着这个时间,白靖文让左胜派人放哨,他和裴纶抓紧时间休息,毕竟从昨天早晨到今天傍晚,从大名府到中途的荒山野岭,从荒山野岭到通天阙,从通天阙又到这个山坳,他们足足有三十六小时没有休息过了。 这一闭眼再睁眼,月黑风高,气温骤降,竟然下起了簌簌大雪! 第81章 剑拔弩张 这雪飘洒到脸上, 皮肤的温热致使雪融,变成一滴冰凉的水。 白靖文瞬间清醒,第一时间是赶紧观察前方燎军动向, 发现连夜行军的燎军黑骑只剩一小截尾巴。 裴纶用雪擦了把脸,俨然是养足了精神, 他摸到左胜旁边, 问道:“怎么样了?” 左胜匍匐在一团干草之上,头上盖了一层细雪, “差不多了,等两个探路的兄弟回来。” 裴纶:“行, 我们随时可以走。” 左胜会意, 让人下去传递准备出发的消息, 不多时, 前面探路的侦察兵回来报告,说是已经发现了战场的痕迹,他们看到了大量没来得及清理的尸首。 第151页 那就意味着他们距离真正的燎军, 甚至慕容雅博等人其实已经不远了,说到底, 白狼河距离通天阙也只有一百多里路, 宣和帝的行在大营再慢,走走停停, 花个一天一夜的时间逃命也差不多到了, 而既然白狼河发源于燎国神山, 燎军自然也知道这个地方, 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赶在慕容雅博等人到达之前占领白狼河, 完全切断宁军渡河的可能。 那就意味着双方必将在白浪河畔进行一场疯狂的抢夺战。 白靖文便不能再多耽搁, 等前边金骨阿隼那折回通天阙的骑兵完全过去, 他们马上动身,冒着新落的大雪,背离通天阙,继续往白狼河方向进发。 雪夜行军,听闻风雪唿啸,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一种静谧的诡异感在心间萦绕不去。 而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白狼河,果然如先头探路的侦察兵所言,地面上来不及清理的尸首被白雪半覆盖,竟然一直延绵了数十里,从白靖文等人发现第一具尸体开始,一路前行,尸体越来越多,有的甚至连大雪都来不及遮掩,堆积成了一座小山,毫无疑问,双方必然是边打边走,所以才将战线拉长成这种畸形的状态。 终于,他们再次看到了火光。 但这火光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友好的信号,因为他们明确发现,双方竟然举着火把进行夜战!从火把的数量可以看出战场被分割成各个小方块,而随着火把逐渐熄灭,他们知道,双方的兵马便在一个个熄灭的火把之中逐渐消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明日过后,又将多出遍地的尸首,唯有雪花给他们盖上一张白色的凉蓆。 这样的战场白靖文等人是绝不能掺进去的,他们只有一百来人,冲进去便如泥牛入海,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他们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听着风吹雪,听着远方传来的喊杀声,从这头战争巨兽身侧默默走过。 天色灰濛濛亮之际,他们看到了真正的大军对垒。 这一次,他们不得不停下来观望。 因为裴纶看见了写着“裴”字的旗帜。 那就是裴定方率领的都府中军,除此之外,他们还发现了李良弼的右军以及张泰的前军。 而对面一线排开的是燎国国主金骨乌虎亲自率领的中路军,加上武功极勒烈哥舒夜率领的西路军。 天色方破晓,双方大军便以悉数出动,形成了对峙之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毫无疑问,到了这个地方,裴定方等人的主力被燎军追上了,前面留下断后的部队已经全部被燎军吃掉,到了这一处,他们不能再退,而燎军为了抢时间追上前边的宣和帝,便一夜狂奔,在此处整理分散的骑兵组成冲击的方阵,以求速胜。 对白靖文来说,这就意味着宣和帝应该在前方不远了。 但对裴纶来说,这意味着裴定方要用命掩护宣和帝逃到白狼河。 故此,到这一处,裴纶要走他的路。 “辨非兄、左大哥,我爹在下面对抗燎军,我这个做儿子的,总不能当做没看见直接从后面跑路,你们继续往前走与太子殿下会合,我打完这一仗再来。” 左胜道:“裴少卿,不是这个说法,于裴将军而言,他反而希望你到后方……” 裴纶打断他:“我已经决定了。” 左胜哑然,看向白靖文,白靖文深知裴纶的品性,平时对裴定方一口一个“老匹夫”叫着,真到了生死关头,他比谁都护着他亲爹,反之亦然,人家父子情深,白靖文不能不成全,便道:“这里的炸药你带走一半,虽然不能影响占据,总归有些作用。” 裴纶道:“不用,你全带去找太子殿下和慕容雅博会合。” 白靖文坚持道:“我也决定了。” 裴纶:“……” 想了想,笑了笑,说道:“行,就这么说定了。” 左胜即刻去办,把背着炸药包的老兵叫了过来,挑出其中一半,另外再点了三十人给裴纶做护送队伍,下方战事随时都会触发,裴纶迅速清点好人数,整理好准备,向白靖文和左胜抱拳道:“保重!” 白靖文道:“记得快点过来。” 裴纶到这种时候反而不多话了,他说:“行,大家都小心点。” 白靖文点了点头,裴纶勒转马蹄,转向下方的十数万大军,说了句:“走了!” 随即带着三十多骑直接沖向了裴定方的中军大营。 裴纶既然走,白靖文等人也不逗留,只是他们刚走不久,身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马蹄踩踏地面造成一阵阵晃动,仿佛在附近引发了一场小型的地震——下方的大军正式开始了对沖! 白靖文:“……” 左胜也说道:“白殿魁,这——” 他是担心裴纶还没找到裴定方,便直接捲入了大军对沖之中,成为飘摇在洪流中的一叶浮萍。 白靖文却沉声道:“我们找太子殿下会合。” 左胜:“……” 而后道了声“是”,向他身后的老兵喊道:“弟兄们,跟紧了!一个都不能丢!” 后面的老兵齐齐领命,保持原有的队形,跟着白靖文和左胜,加快了速度往白狼河方向疾沖。 第152页 事实上,这个地方距离白狼河已经相当近了,裴定方选择这个地方做最后的阻截战场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至少要争取到宣和帝成功渡河的时间,故此,哪怕在这种平原地带,面对燎军骑兵处于天然劣势,他和李良弼也要强硬打下这场阻击战。 既然如此,白靖文等人从战场边缘绕行,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一条自北向南的大河赫然出现在平原之上,就像一条白色的玉带,在北境第一场雪的覆盖之下,显得静谧而安详。 除此之外,白靖文一眼可见白狼河的左侧已经聚满了密密麻麻的队伍,他们甚至可以清楚看到那面飘摇在风雪之中的金黄色龙纹大纛,那就是宣和帝的御辇所在! 而围在宣和帝周边的,正是萧景行的三千京卫禁军,加上骁骑卫和少量都府军马。 但是——! 燎人并非不知兵! 他们的骑兵机动部队已经先宁军一步抵达了白浪河边,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利用骑兵优势分成小股不断对宁军发起骚扰性进攻,显然拖缓了宁军向白狼河移动的速度。 左胜眼见如此,分析道:“燎军先锋部队不止这些人,他们只会越打越多,要是让他们成功集结成上千人的骑兵方阵,就算裴将军那边拖住了燎军主力,他们的先锋部队也足够将我们堵死在河边,所以要快,要在他们成型之前迅速抢占渡河要地。” 白靖文深以为然,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左胜说过,白狼河现在正处于枯水期,河水现在只能没过马膝盖,就算慕容雅博带领宣和帝渡过了白狼河,那燎军骑兵也可以渡河继续追击,这样的话,白狼河就没有起到阻隔敌军追击的战略意义。 慕容雅博是这么粗心大意的人吗? 绝不是,因为从京城到现在这一步,从大方向上来说,全都照着他的构想在走,他和岳芝再度遥相唿应,切切实实让撩人吃了大亏,而且过了白狼河之后可以直达什么地方? 山海郡。 这些年岳芝不就一直在山海郡练兵么? 而且别忘了,岳芝带出去的是燕州卫军,山海郡的卫军可是一动没动!随时可以出来策应,燎军要是千里追击,山海郡卫军一旦出动以逸待劳,即便岳芝不在,但慕容雅博在啊!岳芝能领燕州卫军,慕容雅博照样可以统领山海郡卫军,其他将领或许难以做到“易军换帅”而士气如常,但这在岳芝和慕容雅博之间算是问题吗?以他们两个的默契和在军中的威望,对别人来说的兵家大忌,在他们巧妙的运作下,反而成为了灵活的妙策。 所以综合以上种种,白靖文判断慕容雅博绝不至于漏算白狼河处于枯水期,他们能过燎人也能过的这个简单常识,他一定留有后手。 然而白靖文已没必要进一步挖掘了,对他来说,慕容雅博的后手越多越好。 他仔细观察下方被燎军小股骑兵不断骚扰的京卫大军,大概锁定了萧景行所在的位置,和左胜商议之后,跟后面的老兵作了备战动员,直冲向萧景行的中军,正式进入了战场。 而他们要冲进萧景行的军阵,必须要经过外围的燎军阵地,这就是真正的生死之地了。 白靖文也算首次踏入了真正的战场。 外围的一小队燎军骑兵很快注意到了他们,瞬间把矛头转向了他们。 左胜亲自领队,他将白靖文作为保护对象,说道:“白殿魁,你只管往前走,兄弟们给你开好路!” 白靖文:“……” 左胜已领着几个兇悍的老兵冲锋横在阵型最前方,他们齐拔出银光乍寒的军刀,左胜喊道:“弟兄们,蒙州老兵的刀还没生锈!别让燎人笑话了!” 他一马当先,迎着那队燎军骑兵沖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一个叫做“换个名字”的读者朋友,你经常在章节末尾留“按爪”两个字,作者为了跟你互动,经常回復“按爪你的按爪”,就是当你按爪的时候,作者把自己的爪子按在你的爪子上,可爱得要死,但作者可爱了好几回你都没回復,担心你没看见,所以在这里特意提一嘴,希望你能看到,所有看到的朋友天天开心~感谢在2022-05-18 14:59:54~2022-05-19 12:1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刻安然 15瓶;dreaming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天赐良机 这种时候, 白靖文不能矫情,哪怕很快有血珠撒到了他的脸上,他也要不管不顾, 迅速往萧景行的大营俯冲。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或者说任何战争都是如此直白, 血腥残忍, 泯灭人性。 白靖文看见两边宁军和燎军的尸首互相堆叠,染红之后又冻结的冰雪, 忽然意识到战争无非是人和人之间不顾一切的性命相搏,生死相争, 在这里, 什么道义、人性、良善……通通都没有意义, 活下来最重要, 而赢下战争比活下来还重要。 幸运的是,左胜和他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这些年在幽州蒙州边界过的又是刀口舔血的生活, 无论个人能力、技巧还是战场经验都不输给那些燎军骑兵,最重要的是, 他们都对左胜有绝对的忠诚, 视死如归,在士气上也不落下风, 一旦冲锋起来, 等量的燎军骑兵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第153页 很快, 他们从战场外围不断突入, 一连冲破了数队燎军骑兵的封锁, 直接沖入了宁军阵营之中。 到底是京卫营禁军, 训练有素, 到了里边的防线便一丝不苟,硬是守住了一个方圆,燎军小股骑兵只能在外围骚扰,宁军中央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整体趋势,还是不断往白狼河方向推进,只要再给些许时间,宣和帝的大纛便能顺利渡过白狼河。 京卫营守军大多识得白靖文,见白靖文带着左胜等人来并不阻拦,反而主动给白靖文指出了萧景行所在的方向。 白靖文让左胜清点人数,特别是带着炸药包的士兵,他们一起下了马,牵马步行,往萧景行所在的方向找过去。 此时,萧景行跟宣和帝与一众行在大臣是分开的,他亲自到较外围督战,指挥部将四处去堵燎军打开的缺口,而姜明允和林少游作为萧景行的行军书记,又有裴纶的叮嘱,他们自然跟在萧景行身旁寸步不离,昨日仓促之间被燎军从通天阙撵走,他们根本来不及给白靖文和裴纶传递消息,在此危急关头之时,他们反而看见白靖文找了上来。 见是白靖文,姜明允和林少游大喜,来不及给萧景行汇报便主动迎上来,而他们很快发现裴纶并不在队伍之中,姜明允蹙眉问道:“子衣呢?” 白靖文道:“子衣没事,先带我们去见殿下,到时一併说。” 姜明允会意,白靖文又请林少游留下来安置左胜这些人,刚才一路冲杀过来,很多人都受了伤,需要军医处理,若是白靖文不闻不问,会伤了这些人的心,而白靖文这么做,左胜和他的手下反而不好意思了,不过现在也不是推辞的时候,他们便对白靖文又多了几分尊重。 而白靖文记得之前对左胜的承诺,亦即带他和萧庆宁会合,便带了左胜一起去见萧景行。 上次一别,白靖文和裴纶是直接从通天阙到大名府,并没有跟萧景行辞别,这次兵荒马乱之际再见到白靖文,萧景行先是一喜,随后却露出担忧之色,问道:“辨非,你怎么回来了?” 在他眼里,白靖文只是弱书生,一个典型的文臣,既然已经离开,那就不该以身涉险再来到这种军争之地。 白靖文尚未回答,他又问道:“子衣呢?为何没有与你同行?!” 白靖文道:“他半路去找裴将军会合,他们是父子,我也不好阻拦。” 随后将他和裴纶到大名府炼制炸药,中途被骁骑卫截杀,然后得沈玄相救,与左胜会合,最后抵达通天阙面见陆安国,从通天阙到白狼河这一段择要说了,特别说明裴纶去了裴定方军中,萧景行听罢,深以为然道:“子衣单骑寻父,何等仁孝!” 白靖文:“……” 显然,白靖文想要表达的不是这个,他说:“殿下,现在有两点需要你转告慕容雅博,甚至直接面圣,其一,赵会和秦高这两人极有可能已经投向燎人,此二人绝不可信,骁骑卫除了沈玄那一班人,其他的不能再由赵会统领;其二,我带来的炸药或有妙用,但我不知道慕容雅博的撤退计划,也就不知该用在何处,所以炸药需要尽快交给慕容雅博由他决断使用,这两点才是关键。” 萧景行面露难色,说道:“第二点好办,我正要去找先生请一份军命,你与我同行便可。至于第一点……赵会毕竟是我父皇心腹之臣,多年侍奉,忠心耿耿,骁骑卫一直掌握在他手里,现今正直危急存亡的关头,单凭截杀你和子衣这件事便临阵剥夺他的权力,恐怕会闹出大事,父皇断不肯答应,这不利于我方军心稳定。” 白靖文稍作思虑,深知萧景行在宣和帝面前总是退缩忍让,于是退了一步,说道:“那好,赵会的事我亲自跟慕容雅博说,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萧景行:“甚好,你与我来。” 说罢,他特别叮嘱手下副将,不得让燎军靠近宣和帝的大纛三十丈,亦即弓箭的射程范围,以防止骚扰的燎军在外围放冷箭伤到宣和帝。 这种时候还把宣和帝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或者说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把宣和帝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萧景行绝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孝子,只是生在帝王将相家,摊上这种父皇,仁孝未必能给他带来更好的结果。 若他是开拓雄主,根本不用慕容雅博如此大费周章,亲自与他们以身涉险,拿三四路大军和通天阙跟燎人做赌注,哪怕换做稍微有些野心的太子,有慕容雅博这种太子师帮忙谋划,大宁皇位早就易主了! 然而这些都是白靖文一厢情愿的想像而已,萧景行就是这样的人,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一切的假设都没有意义。 而在去找慕容雅博的路上,白靖文也了解到了他们现在的战略目标。 基本上和他原先看见的一样,裴定方、李良弼和张泰的都军在前边构筑最终防线阻挡金骨乌虎和哥舒夜,宣和帝与一众行在大臣则主要由赵会的骁骑卫、萧景行的京卫营加上裴定方等人派过来的亲军护卫,目的是尽快渡过白狼河,往山海郡方向撤退。 不过如此一来,问题就回到了白靖文先前发现的那个漏洞上—— 白狼河虽然是不冻河,此时大雪连天河水也不会结冰,但此时正直冬日枯水期,河水才能没马蹄,深处也不过到膝盖,他们过去了,燎军也能过去,这条河就起不到隔绝追击的战略作用,难道慕容雅博漏算了这一点? 第154页 事实证明,尽人事听天命六个字,在人事这一块,慕容雅博这种人总能做到极致,能坏他计划的只有天命,天意难违才会导致他失算,白狼河的枯水期,慕容雅博早在通天阙驻军时便有了应对,他已经派人在上游筑造了一条拦水的堤坝,在上游储蓄了天量的河水,只等他们从下游浅水处渡河,随后直接毁坏上游大坝,储蓄的大水顺流而下,如此形成隔绝燎军的洪流,在靠近白狼河之前,这是绝对的军密,只是! 事情总不能如预料那般顺利,慕容雅博有如此谋划,燎军那边也有高瞻远瞩的军事家,今天早上斥候传来消息,竟然有一队数百人的燎军发现了堤坝所在,直接对守堤的驻军发起进攻,他们打听到这部分燎军骑兵是哥舒夜统领的西路军! 也就是说,哥舒夜猜到了慕容雅博的意图,他派人搜检白狼河,果然发现了堤坝所在。 于是,除了裴定方那边的主战场,白靖文等人所在的次战场,其实上游堤坝之上还有一个第三战场,从今天早上开始,双方在上游大坝那边已经开始了疯狂的抢夺战! 萧景行刚才跟白靖文说他刚好要去跟慕容雅博请一份军命,指的就是他要亲自率军到上游参加抢夺战,以完全抢占堤坝控制权,确保宣和帝渡河之后,迅速毁坏大坝释放蓄水隔绝燎军,达到慕容雅博预想的战略目标。 白靖文以最快的速度消化了萧景行的言语,心里一松,慕容雅博果然是不会失算的。 而上游那个堤坝,对他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别忘了,他这里还有数十公斤炸药! 这些炸药,炸燎军数万骑兵主力并不现实,但要炸毁一个临时构筑的人工大坝便是轻而易举。 白靖文果断抓住了这个机会,向萧景行道:“殿下,我可以与你同去抢堤。” 萧景行却道:“先生未必准我去,他已派了三位副将过去,斥候却回报那边已折损上千人,燎军骑兵反而越来越多,我早上便跟他请过命,他总是以危险为由作了否定。” 白靖文道:“殿下放心,我能说服他。” 萧景行略有迟疑,他并非不相信白靖文的能力,只是事关重大,他必须特意说明:“这件事不是能不能说服的问题,是去了之后要确保夺回大坝,待父皇与行在众臣渡河之后,我们能马上毁堤放水,这可是关乎父皇与先生安危之大事,要领军令状的。” 军令状就是最大的“富贵险中求”,完成任务有泼天的功劳,任务失败就要付出性命偿还。 白靖文道:“见了慕容雅博再说。” 萧景行微微颔首,前方就是慕容雅博的移动指挥处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9 12:13:55~2022-05-20 11:0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换个名字 18瓶;新雨之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军情如火 慕容雅博穿了一身绯红便装, 他没有披甲戴盔,也没有佩剑,在一众将领之中尤为显眼。 宣和帝的大纛就在慕容雅博的左前方, 但看不到宣和帝本尊,因为即便是此时此刻, 宣和帝依然坐在八名壮汉抬着的大辇舆之中, 旁边围了一大群仓促跟随的文臣,包括赵会、秦高和一大群骁骑卫, 五颜六色,狼狈仓皇。 白靖文没心思细看那些人, 因为慕容雅博身边的人才值得他看。 除了各种来回给慕容雅博汇报实时军情的斥候, 各种簇拥着慕容雅博等候领取军令的部将, 白靖文一眼发现了萧庆宁。 萧庆宁也看到了他, 他们在纷乱嘈杂中相视一眼,获得了瞬间的宁静,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两人重新归于身边的纷纷扰扰。 萧景行将白靖文带到慕容雅博身旁,慕容雅博看见是白靖文, 第一句话是笑问道:“辨非回来了?” 以前慕容雅博总是称唿他“白殿魁”, 这时突然一句“辨非”,让白靖文意外又倍感亲切, 这让他觉得慕容雅博在当前这种局势下并非在强装镇定, 而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给人一种处变不惊的信任感。 白靖文点了点头, 直入主题道:“昨天从通天阙过来, 半路发现金骨阿隼那带兵折返攻打通天阙, 我已经让斥候给陆将军报信了。” 说到军情, 慕容雅博收敛笑意,凝肃道:“这种机会四太子总能抓住的,他不会被愤怒影响理智,是个棘手的对手,不过你放心,陆老将军可以守住通天阙,我已经提前让燕州的三个卫军北上,他们应该到了,不用等那些勤王的兵马。” 白靖文心里一松,慕容雅博到底是不会失算的,他早已经把通天阙的防卫考虑在内。 慕容雅博:“辨非有话要讲?” 白靖文瞧了眼慕容雅博身边的人,慕容雅博却说:“非常之时不用避嫌,这都是可以生死相托之人,辨非但说无妨。” 白靖文道:“我和裴纶从大名府到通天阙的路上遭到大量骁骑卫截杀,我们怀疑是赵会和秦高授意,加上之前的盐铁案,我们断定这两人跟燎人脱不开关系,很有可能已经被燎人渗透,所以不能把骁骑卫交给赵会。” 慕容雅博听罢,顿了顿,蹙眉问道:“辨非在说什么?” 第155页 白靖文讷言,慕容雅博问旁边的部将:“你们听见白殿魁刚才说的话了吗?” 众将齐声道:“不曾。” 白靖文:“……” 慕容雅博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再说赵会和秦高,这件事他拒绝处理,但…… 这是为什么? 赵会和秦高明明跟在宣和帝御辇旁边,还领着如此之多的骁骑卫,要是他们跟燎人有勾连——白靖文看见慕容雅博身后的萧庆宁,瞬间意识到自己多余了! 因为正是萧庆宁让沈玄去救的他和裴纶,既然萧庆宁知道是赵会在背后派骁骑卫捣鬼,她没有理由不跟慕容雅博提及,既然已经提及,他们一定有了应对的策略,白靖文现在再说这件事,便显得多此一举。 白靖文当即缄口,倒退一步嚮慕容雅博行拱手礼,两人心领神会,慕容雅博脸上再度挂上了笑意。 白靖文退下,萧景行上前道:“先生,白狼河近在眼前,上游大坝尚未有消息传回,我愿领军令状前去抢占,确保父皇渡河之后顺利毁堤放水,阻断燎军追击。” 还不等慕容雅博发话,旁边的部将便抢先说道:“如何能让太子殿下犯险?属下愿领军令状,誓死抢回上游大坝!” 这些将领都是裴定方、陆安国、李良弼精挑细选过来的得力干将,他们来之前都得到过裴定方等人的秘密叮嘱,要千方百计保护萧景行周全,之前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萧景行屡次请求要带人去参加堤坝抢夺战,都被这些将领压了下来。 慕容雅博语重心长道:“哥舒夜对我极为了解,大坝既已被他发现,他甚至会不惜亲自领兵坏我后路,如今临近白狼河,堤坝之上必然已有燎人重兵,你这一去,若无十分把握,到时就不是领不领军令状的问题,而是致使我大军陷入绝境——” 他拍了拍萧景行肩膀:“景行,我知你心意,现在却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萧景行一时语塞,如果是哥舒夜亲自领兵,他凭藉一腔孤勇确实难以把堤坝抢占回来。 然而这次慕容雅博却是“先抑后扬”,或者说他为萧景行找好了后路。 萧景行哑然之际,慕容雅博主动给他开了一道口子,“你要去也并非不可,只是得答应我两件事。” 萧景行瞬间燃起了希望,“先生请讲!” 慕容雅博:“第一,无须立军令状;第二,你在大坝之上收到我的军令,无论毁坏大坝与否,即刻渡河脱离战场,骑快马往山海郡方向走。” 白靖文:“……” 傻子都听得出来,慕容雅博这是在给萧景行留后路! 萧景行一时怔住,为难道:“先生,这岂非让我临阵脱逃?” 慕容雅博却不止这一层意思,他说:“是,但如果你把堤坝抢回来也是大功一件,要是没能在我规定的时间毁堤放水,你必须走。去或不去,你自己选。” 诚然,慕容雅博完全洞悉了萧景行的心理,他完全把萧景行掌控住了,他知道用那些大道理劝说萧景行不会起任何作用,于是给了萧景行自己选择的机会,而萧景行无论怎么选,最后他都能顺利渡河脱离战场,第一时间奔向山海郡,但宣和帝这边就难说了! 如此一来,慕容雅博就找到了“换帝”的时机! 他都不用走逼宫换帝的路子,他甚至可以让宣和帝与那班行在大臣全部“壮烈殉国”! 他不是逼宫换帝,他是“杀帝换帝”。 只是这样一来,慕容雅博将面临两个极其严重的后果。 第一,如果萧景行不能毁堤放水,慕容雅博必将跟宣和帝这些人一起死在燎军铁蹄之下。 第二,如果萧景行顺利毁堤放水,慕容雅博当真杀帝换帝,他会成为大宁的“千古罪人”! 无论哪一种结果,他都顺利把萧景行推上了皇位。 无论哪一种结果,他都牺牲了自己。 当然,这些都是白靖文的猜测,他未必能准确捕捉到慕容雅博的心思,慕容雅博也未必完全会按照这两个方案执行,但对白靖文来说,如果非要给出一个选择,他希望是第二个结果,因为那样的话慕容雅博还有生机,过了河,他要弒君也好,再度把宣和帝送给燎人也罢,总归能留一条命。 所以当萧景行答应了慕容雅博的两个条件之后,白靖文抓住机会嚮慕容雅博请求一个“暗示”,他再度站出来嚮慕容雅博说道:“若说抢占大坝我不敢保证,但毁堤放水我有九成把握。” 慕容雅博听罢,略作思忖,瞬间与白靖文心意相通,他明白白靖文是在给他留一条后路,确保他顺利过河,他笑了笑,说道:“若如此,辨非与我真有救命之恩。” 白靖文:“……” 他如此直白,全场能听懂他意思的人却没有几个,不过事关重大,慕容雅博作为行在大臣,实际上也是三军统帅,他必须为此负责,便问白靖文:“既不能抢占大坝,如何毁堤放水?” 白靖文道:“我在大名府配制了高纯度炸药,只要一小包便可碎金裂石,这次带的量,足够炸毁一面城墙。” 如果是其他人,一定会有所怀疑,至少也要判断真假,但慕容雅博听罢直接便说道:“若有如此神物,此番当记辨非大功!” 第156页 对慕容雅博来说,就算炸药不起作用,最多也就是白靖文等人带着萧景行撤离战场前往山海郡,结果在他预料之内;如果能起作用,结果还在他预料之内。当然,起作用最好,毕竟后者对他来说是两个结果之中最好的结果。 既如此,慕容雅博给了萧景行去上游参加堤坝争夺战的权限,萧景行欣然领命,不过临走之际,慕容雅博叫了声::“沈玄。” 白靖文:“??” 沈玄从慕容雅博身后的身后,也就是萧庆宁身后来到慕容雅博面前,他先向萧景行行礼,然后跟慕容雅博拱手相对,慕容雅博说道:“你带骁骑卫与殿下同去,这一刻起你不再担任我的护卫,一切事由全听殿下差遣。” 沈玄抱拳道:“属下领命。” 白靖文:“……” 沈玄手带骁骑卫与萧景行同去是什么意思?萧庆宁和上官妙云不就在骁骑卫当中么? 很显然,慕容雅博不仅给萧景行留了后路,他还要把萧庆宁一併送走。 白靖文想通其中关节,下意识瞧了眼萧庆宁,萧庆宁给他回馈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就表明,慕容雅博事前跟萧庆宁通过气,或者说,萧庆宁和沈玄本来就是慕容雅博的“党羽”,有了他们同去,到时候就算萧景行不肯走,他们也能强行压着萧景行脱离战场,快速奔向山海郡。 慕容雅博这么做,确实已经尽人事,缜密周到,滴水不漏,就算白靖文来做,也不能比慕容雅博做得更好了。 而且,现在,白靖文也成了他的“党羽”。 而沈玄领了慕容雅博的命令,向他手下的骁骑卫打了个手势,约有上百名骁骑卫迅速整装集结。 离别在即,萧景行深知慕容雅博对他的情意,整衣掸秀,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先生保重。” 慕容雅博一语双关道:“殿下安心,过了这一关,后面的路便好走了。” 白靖文、姜明允和左胜等人依次嚮慕容雅博行礼拜别,随后与萧景行一同转身,军情如火,耽误不得,他们必须回去迅速整备兵马,争分夺秒往上游大坝方向进发,此为要务。 第84章 安排既定 萧景行从京卫营三千禁卫中抽调了两百骑兵, 两百弓弩兵,三百步兵,加上沈玄的两百骁骑卫, 还有左胜手底下的数十人,再算上白靖文、姜明允和林少游等士官, 他们组成了一支千人队伍, 而在正式出发之前,作为主帅, 萧景行将他们这些统领都召集了过来,算是开一个战前的动员会。 沈玄、白靖文、姜明允、林少游、萧庆宁和左胜皆到场, 加上另外几个骑兵、弓弩兵和步兵的百户。 以萧景行的性格, 第一作战目标当然是完全抢大坝控制权, 便是拼了性命也要达成毁堤放水的战略目标。 诚然, 这是最好的结果,无人反对。 而萧景行作为慕容雅博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他也具备了相当的军事才能, 充分考虑了各种可能。 “要是大坝不能摧毁,到时你们执行先生军令, 即刻渡河往山海郡方向走。” 他这么说当然没问题, 问题是他说的是“你们”,这个你们没有将他包括在内。 姜明允即问道:“殿下你呢?” 萧景行道:“我自回来与父皇还有先生会合。” 其他人瞬时变色, 姜明允道:“这如何使得?殿下不走我们如何能走?” 其他人纷纷附议, 萧景行道:“我既是主帅, 你们自当听命行事。” 众人哑然, 姜明允正要再进言, 白靖文在旁边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给他递了一个不要再争辩的眼神。 因为到时萧景行走与不走, 他一个人说了不算,有沈玄和萧庆宁在,完全可以把他打晕了强行带走,而且白靖文也说了,就算没法完全抢占堤坝,他还有数十斤炸药,毁堤放水未必不可行,不用走那条极端的,现在在这里跟萧景行争辩没有意义,只会耽误时间。 姜明允接受了白靖文的暗示,其他人也不再多言,萧景行便继续说明行军的策略,他们从这里出发去到上游大坝,必须经过外围的燎军阵地,也就说他们必须完成一次小的突围,萧景行将一百骑兵在前开道,两翼各五十,后方交给骁骑卫,四周先是先是步兵,围绕中间的□□兵,而左胜的人则负责保护白靖文等人。 这样的排兵布阵显然合理,只是白靖文特别补充,到了大坝之后,他要亲自负责安装炸药包事宜,亦即请萧景行给他一些人手,萧景行思索之后答道:“若真能炸毁大坝自然最好,不过此举太冒险,等到了大坝那边具体再看,要是燎军势大我们没法抢占,到时再用你这个办法。” 这样也算变相答应了白靖文,如此,其他人各自去准备,趁着这个时间,萧景行特意叫了白靖文过来,私下叮嘱道说:“辨非,此去兇险,若情况不对,你和照之、瞻原可带庆宁姑姑先走,这不是请求,这是军令。” 白靖文:“……” 萧景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新科状元,本该在京城享受礼乐尊荣,现在却让你陷入兵争险地,实在是朝廷对不起你。” 白靖文明白萧景行让他们带萧庆宁先走,其实是给他和姜明允等人一个离开战场,提前返回山海郡的机会,白靖文领了他的好意,说道:“殿下不用说这个,为臣为人,我都该走这一趟。” 第157页 萧景行:“好,回京之后我定给你们论功请赏。” 白靖文:“这些话回京后再说,现在且将眼下的事做好。” 萧景行点了点头,说道:“我说的话你要记住。” 白靖文拱手退去,也不耽搁,去找左胜商量如何分配使用炸药包的人手,却发现左胜在跟萧庆宁汇报,看见他来,左胜主动避让,白靖文走近,向萧庆宁道:“沈玄的事多谢了,救了我一命。” 萧庆宁:“左胜都跟我说了,等回了京城,我可以借你内务库的财力,只要对大宁有益,你要造什么都可以跟我开口。” 白靖文:“回去再说吧,你知道慕容雅博的打算吗?” 萧庆宁没有隐瞒,直言道:“大概知道了,如果能毁堤断绝燎军追击,他会彻底清算赵会那些人;如果不能,他会跟那些人葬送在白浪河边。” 白靖文:“……” 萧庆宁:“他不是说了吗?如果能毁堤,你对他有救命之恩。” 白靖文苦笑:“他这样的人不会在乎生死。” 萧庆宁道:“可我在乎他的生死,他要是死了,岳芝和燕州卫军不会再回大宁,倒不是反叛,他们会在燎国炎都一直打剩最后一个人,这是岳芝专门写信告诉我的,他用自己的性命和燕州卫军给慕容雅博作保。” 白靖文:“……” 萧庆宁道:“慕容雅博让我们去上游大坝,对他来说是放我们和景行走,对我来说,这是救他的命,救大宁的两个股肱之臣和燕州卫军,慕容雅博不能死在这,岳芝也不能死在燎国。” 意思就是上游那座大坝必须毁坏,不能让慕容雅博和岳芝给宣和帝陪葬。 事关重要,白靖文心知不能有丝毫差错,稍加思索,说道:“你把沈玄叫来,我们几个商量一下。” 萧庆宁瞧了眼身旁的上官妙云,上官妙云会意,自去将沈玄叫过来。 白靖文再叫上姜明允和林少游,一起去找左胜。 他们先清点剩下的炸药包数量,原本从大名府带过来的三百斤分量,分了陆安国一半以守通天阙,又分了裴纶一半带去裴定方军中,如今,二十斤的还剩一个,十斤的还剩三个,五斤的还剩五个。 这个分量要炸一条临时筑造的大坝完全足够了,关键是如何使用的问题,爆破是个技术活,白靖文自己也没有经验,他只能跟沈玄等人说:“一共九个炸药包,只要有一个塞到大坝底下成功引爆就可以炸出一个巨大缺口,所以我说就算我们没有完全抢回大坝控制权也可以毁堤放水,现在的问题是到了那边之后,如何安装炸药包以及派谁点燃引信,引信燃烧时间不长,又要等慕容雅博给出信号才能点燃,所以……” 他郑重其事道:“要身手敏捷的人负责点火,但就算身手再敏捷,也有可能回不来了。” 众人一时语塞,这意味着有去无回,没过多久,左胜先站出来说道:“白殿魁,这活我们蒙州老兵包了!” 白靖文没表态,沈玄说道:“这种事骁骑卫来办最为稳妥。” 白靖文这才说道:“我的想法是你们各领部分,剩下的我来解决。” 左胜还在坚持:“白殿魁,我们可以……” 白靖文打断他:“先这样,具体到那边再说。” 说到此处,他开始分配炸药包,他自己留了一个十斤的,一个五斤的,剩下的给沈玄和左胜均分,至于他们如何使用派谁来用一概不问,给予他们充分的信任。 他这边说定之后,萧景行那边也基本准备妥当。 他们清点完人数,组织好阵型,在萧景行的统一指挥下成功冲出第二战场,冒着仍未停歇的大雪直奔上游方向的大坝。 根据信息整合,慕容雅博在上游五里、较为狭窄的河道处构筑了一道两丈多高、十数丈宽的堤坝,此时已经在上游蓄满了水,而且慕容雅博何其仔细,这个地方是他精心选定,上游的地形与下游相比有着显而易见的落差,一旦毁堤,瞬间释放的蓄水汹涌而下,足够比拟山洪海啸,燎军就算有七十万骑兵,短时间内也绝无过河的可能。 天时地利都选好了,就看白靖文等人如何掌握“人和”。 一路冲杀,迅速解决掉截击他们的小部分燎军骑兵,两刻钟之后,他们成功抵达了上游战场。 由于燎军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地方的重要性,所以即便是裴定方在前面阻拦燎军主力大部,但燎军依然源源不断派出小部骑兵绕远道往这边增援,宁军这边也是一样,慕容雅博已经派了十数个百户上千人增援,另外还有萧景行派来助战的部分京卫禁军,这导致这边战场规模虽然没有双方主力那边庞大,但激烈程度却是肉眼可见。 以大坝为分界线,上游下游的河水完全被染红了,像是天泼洒了一盘血。 而双方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铺了整片河面,便是堤坝之上也堆满了尸首。 白靖文等人赶到时,双方依旧在堤坝之上和下游浅水处进行厮杀,萧景行与他的副将、左胜和沈玄等人先下马观察战场,听取侦察兵的汇报,得知燎军那边现在是一个千夫勐安在统一指挥,且明确指出,燎军每隔一刻钟便会有至少一百骑兵增援,很显然,燎军那边对大坝已经完全盯死了,他们採取的是逐渐加码的蚕食策略。 第158页 萧景行经过讨论,也拿出了一套作战方案,他分出一百骑兵,一百□□兵和一百步兵负责绕到燎军大后方,截击前来增援的燎军,而他们这边直接维持原阵型,全员加入战场,他的想法是以全部战力快速拿下堤坝控制权,然后在左岸设置防御阵地,就算燎军派重兵来攻打,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右岸开始毁坏大坝。 至于白靖文,萧景行则让白靖文和萧庆宁等人率先渡河,为的是让白靖文可以迅速带萧庆宁走。 安排既定,他们需要的只剩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1 11:29:03~2022-05-22 13:4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新雨之茗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成长的代价 萧景行身先士卒, 和他的副将、百户以及沈玄、左胜带兵加入战局,迅速控制住了大坝和下游浅水区的战场,燎军以明显的劣势遭到压制, 他们不得不龟缩一隅,集合兵力背靠大坝作战, 数百人被萧景行等人围在一个半圆当中, 不过,这些燎军虽在负隅顽抗, 但一步步收缩之后,他们被萧景行吃掉是迟早的事。 白靖文和萧庆宁这边也没有耽搁, 在数十骁骑卫的护送下, 他们带着炸药包从浅水快速渡河, 中间遭到了散落在外的燎军骑兵阻击, 而燎军大部已经被萧景行等人围住,这些小股骑兵失去支援,也被白靖文等人迅速消化掉。 当白靖文顺利度过白狼河抵达对岸, 此时,远方传来一阵震耳欲聋轰鸣声, 继而地动山摇,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天上掉下来。 白靖文知道,一定是裴纶在主战场那边使用了炸药。 这意味着裴纶已经把最后的家底都亮了出来, 裴定方和李良弼的都军或许已经支撑到了极限。 白靖文不敢多想, 他迅速观察这条大坝寻找爆破点, 但他发现了两个棘手的问题。 这条大坝的基底都是用麻袋装了泥沙堆叠而成, 因为既要考虑蓄水, 也要方便毁坏, 所以这条大坝此时是四处漏水, 有的地方甚至从麻袋缝隙之间漏成了一条小瀑布,如果他们提前上去安置炸药包,引信大概率会被打湿,而就算找到了安置炸药包的地方,也要等慕容雅博那边给了信号,亦即要等慕容雅博顺利渡河之后才能点燃,否则要是把慕容雅博也隔绝在河的对岸,那他就成了燎人的大功臣,别说礼部尚书,金骨阿隼那都肯给他请一个极勒烈当! 这就意味着,需要有人实时点燃。 这样一来的话,以大坝水面之宽,上游蓄水之多,点燃引信之人能否跑回岸上,实属未知。 这就意味着,大概率有人要牺牲。 残酷的是,白靖文要亲自选出牺牲的人。 以前他可以为了救一只猫沖入火场,现在他就要亲手送不止一个人去死了。 这就是战场,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必须做出这个选择,除非他自己承担这个任务。 但他不能,他不是怕死,而是知道他活着可以做更多,而当他选择了谁去牺牲之后,他就要在做得更多之上再做多一些,为了替他牺牲的那个人。 这个时候,白靖文意识到了一种“责任感”。 他也意识到,在战场上,不止是他,沈玄、左胜……更别说慕容雅博和岳芝那些人了,他们早就做过无数次这种选择,早就让无数人“去死”,因而他们的肩上承担着万千的重量,那背后是千万的忠魂,是他们保护着千万的平民,哪怕还有千万的小人。 在战场上,在政治上,成长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一般人无法承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反而容易,大不了就是自己以死明志,若是要亲手把这些忠义的士兵送上黄泉路,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心里的那股纠结挣扎才最难受。 但白靖文必须走出这一步。 他亲自选定了三个爆破点,然后再选定了三个人,三个他不知道姓名的士兵。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大坝之上,看着上游蓄成了一条大江般的水,平静的水面之下,蕴含着关乎国运的能量。 而随着萧景行那边不断地进攻,燎军进一步收缩阵地,外围和堤坝上的燎军基本被清理干净,眼看着就能完成萧景行预想的战略,全部消灭燎军之后,在左岸构筑起防御阵线。 只是,一个巨大的“阴影”向他们扑过来了。 慕容雅博的“预言”成真了! 慕容雅博说哥舒夜最为了解他,到了最后关头,哥舒夜甚至会亲自领兵过来抢夺这条大坝。 说不清楚哥舒夜带了多少人,只知萧景行派去后方截击的一百骑兵、一百步兵和一百弓弩兵全部被吞掉,便连跑回来报信的人都没剩下,只听闻大量马蹄踩踏地面造成阵阵地动,循着源头看过去,混沌天穹之下,皑皑白雪之上,一片黑乌乌的骑兵往白靖文等人这边压了过来,为首的那个,正是当年宁国的兵部侍郎,慕容雅博的“大舅子”,现如今的燎国武功极勒烈哥舒夜! 哥舒夜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 只能说,在平原地带,燎军骑兵实在太过强大,强大到几乎令人绝望。 裴定方、李良弼加上张泰,大宁朝的三个都军,就算张泰再不顶用,前军也算得上半支精锐,也就是说,大宁朝的都府中军、都府右军加上都府前军,三军最高主帅亲自统领两支半精锐打防御战,而燎人是什么反应? 第159页 金骨阿隼那带走了东路军去打通天阙,剩下的金骨乌虎和哥舒夜继续追击,而当形成两军对峙之时,他们仍有余力派遣源源不断的骑兵小队,依靠高超的机动性绕过裴定方等人构筑的防御阵地,不断对大宁的行在大营进行骚扰,且成建制的骑兵队伍还能参加大坝抢夺战,现如今,两军对垒,哥舒夜干脆直接离开了前方的主战场,亲自带人绕到大后方抢夺慕容雅博事前安排好的大坝!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燎人只需要一个中路军就足以跟大宁的两支半精锐鏖战了! 对他们来说,三路骑兵合攻大宁的三府都军简直就是杀鸡动用牛刀,他们果断选择了多线作战,企图一举拿下更多的战果,这就是哥舒夜能带兵出现在上游的原因,他绕过了裴定方的封锁线,直接来切断宁军最后的退路! 当然,哥舒夜此来,并没有带上他全部的数万西路军,而是临时点了一千骑兵跟他打突击战,毕竟绕过裴定方等人的封锁线也不是那么容易。 只能说,慕容雅博太了解哥舒夜,哥舒夜也太过了解慕容雅博。 这对宿敌相互之间的谋算,最后要让白靖文等人来承担了。 白靖文看见那队黑压压的骑兵自远方而来,马蹄奋扬,踏雪飞泥,他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他命令那三个领了炸药包的士兵就近找地方蛰伏,嘱咐他们一旦看见慕容雅博那边发起的信号就直接到爆炸点实施爆破任务,随后,他拔出了萧庆宁送他的那把黑剑,转身跟萧庆宁道:“我过去想办法把萧景行带回来,你留在这,等会直接把人带走!” 意思就是他们必须马上做好撤退的准备,他却看见萧庆宁也拔出了手中长剑,萧庆宁反问他:“为什么不是你留在这?” 白靖文:“……” 萧庆宁看着哥舒夜和那队骑兵的来向,说道:“别啰嗦,别争论,我和阿云身手比你们好。” 她就是这样,不做口舌之争,只是用事实说话,她有那个实力去做那样的事。 她瞧了眼白靖文:“应该留下的是你,你自己判断。” 白靖文哑口无言,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已经提剑沖了回去。 很显然,她和白靖文的判断完全相同——在哥舒夜带领骑兵抵达之前,她们必须全部歼灭萧景行等人围起来的燎军,劝说萧景行后撤,放弃左岸阵地,依靠左边河面作为缓冲带,在大坝中部或者偏左部设置防御阵线! 这么做的理由有且只有一个,让燎军骑兵下马! 因为如果他们贪心想要守住整条大坝,那就必须在左岸设置防线,但众所周知,防线再好也禁不住燎军骑兵冲锋,一冲就散,如果退到河道中间便有地利之势,这一段河道,河底是各种凌乱锋利的碎石(极有可能是慕容雅博提前派人投放),燎军骑马下水必定摔跤,这就是为什么河面和堤坝上的燎军都下了马步行上阵。 燎军骑兵下了马,战力至少减少三分之一,因而他们不能在岸上跟了燎军打,要把他们拖下水来打! 此时,萧景行等人正在与围困的燎军激战,他们对整体战场的把握没有白靖文和萧庆宁迅捷。 所以当他们发现哥舒夜亲自带兵冲来,有那么一瞬间是顿住的,所幸,他们又看见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去而復返,而在萧庆宁和上官妙云身后,还跟着白靖文和姜明允等人! 任是萧景行脾气好,也大声吼了一句:“你们回来干什么?!” 萧庆宁没回他,而是喊了声:“沈玄。” 随即,她用长剑挑起一把军刀,军刀凌空飞起,插在那一群被围困的燎军当中。 她这是告诉沈玄,她将往那个标记点冲进去。 沈玄:“……” 他也太了解萧庆宁的脾气了,劝阻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接应,只能给萧庆宁开道。 于是,沈玄当先沖入了燎军之中。 他手底下那些骁骑卫见状,全部跟随,而萧景行和左胜等人也理解了萧庆宁的意图,他们要迅速解决掉这批围困的燎军,否则就会被哥舒夜前后夹击! 一时间,他们再顾不得谨慎,这数百宁军反而化身成了虎狼疯狂扑向燎军。 当白靖文、姜明允和林少游等人杀到时,他们在盏茶的时间内处理掉了堤坝这边的全部燎军。 但他们没有时间庆祝这场胜利,因为他们必须在哥舒夜下马之前,在河道中段组织起防御阵线。 这条阵线相当“残忍”。 他们只能“就地取材”,用燎军和宁军的尸首堆成数道战壕,骑兵改做步兵,以□□队抵在战壕之后做正面拒敌,北侧是大坝无须防守,南侧则用长刀步兵固守,防止燎军从侧翼撕开口子,而□□兵全部集中到战壕和步兵之后。 白靖文等人则在□□兵之后负责观察以及指挥,这种时候,白靖文和萧庆宁也不可能把萧景行带走了。 他们的防线几乎刚刚成型,哥舒夜便在左岸与他的骑兵纷纷下马,骑兵改做步兵,没有丝毫阻滞,黑沉沉一片往大河压下来。 战甲是黑色,军刀是银色,河水呈现红色。 白靖文这边估计还剩七八百人。 哥舒夜带来上千人。 七百对一千。 第160页 这次结果如何且不敢说,只知一定有人会死。 第86章 无需言语 燎人的第一轮进攻开始了。 哥舒夜伫立队伍之后, 骑兵改成的步兵方阵却先发挥□□兵的作用,因为燎人骑兵多数配备弓弩,在下河冲击宁军阵地之前, 他们上千人先用弓弩发起一轮齐射,这是燎军正式冲锋之前的常规手段。 当然, 萧景行这边的弓弩兵也不甘示弱, 双方第一轮交锋进行的是互射。 此时,白靖文等人用尸首堆积而成的战壕便起了大作用, 他们的弓弩兵在数量上对燎军没有优势,但使用战壕作为掩体避免了大部分箭矢, 反观燎军从左岸下河, 空荡荡一览无余, 只能凭个人能力躲避, 但大军方阵严密,很少有躲避的,伤亡在所难免。 如此一来, 第一轮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当箭矢慢了下来, 燎军前锋部队便正式抛弃弓弩,数百□□队率先下河, 组成坚固的阵型, 一步步往白靖文等人的防线压过来。 到这一刻, 白靖文就要亲手杀人了, 而且是杀掉大量的人, 与他素无瓜葛的人。 他已经完全意识到, 在这种地方还想着手下留情, 那就是对己方最大的背叛。 战争是一个怪物,会让下意识地带着人往深渊坠落,染一身的血腥和泥泞。 然而这就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 白靖文先问沈玄和左胜:“负责炸毁大坝的人你们安排好没有?” 两人皆点头,白靖文道:“我看过了,炸这条大坝用十斤和二十规格的足够了,剩下五斤的,我们提前用来对付燎人。” 又道:“燎军势大,又是哥舒夜亲自领兵,我们起码要抢占一半大坝才好实施爆破,要是整条大坝都丢了,我们空有炸药也没用,哥舒夜带了这么多人,要是他选择固守大坝而放弃追赶我们,我们这点人不可能再接近,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巨大的隐患,要是慕容雅博还没渡河,哥舒夜提前毁堤放水,这条大坝反而切断了慕容雅博的退路。” 简而言之,他们非但不能跑,反而要尽全力拖住燎军。 众人听了白靖文这番话,最后由萧景行表态:“辨非言之有理,燎军势大,又是哥舒夜领兵亲至,若无非常手段,我们这点人坚持不了多久。” 这就是事实,就是他们面临的实际问题。 萧庆宁也向沈玄道:“我也信他,他是对的。” 沈玄:“……” 左胜也正要为白靖文说话,沈玄先一步做出了决定,“好,你来安排怎么用。” 白靖文颔首道:“等燎军集合靠近,攻击我们第一条阵线,我们佯装固守,把炸药埋在战壕上方,点燃之后迅速后撤,燎军不知情必然上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至少需要放弃两到三条战壕,最后退到中部这边。” 本来他们可以点燃炸药包之后,找臂力强大的士兵扔过去,但这里是河面,白靖文没法保证扔出去的炸药包刚好在落水之前引爆,他们使用的引信没有防水功能,一旦落水不爆,直接就会成为哑弹,得不偿失。 他考虑周详,自然无人反对,沈玄最后说道:“我也给一个意见,放燎人过来之后,如果哥舒夜也下水,我们找几个身手好的摸过去,擒贼先擒王,只要靠近他十步之内,我就有办法斩他首级。” 如果说白靖文给出的办法是藉助“科技力量”,那沈玄凭藉的就是绝对的个人实力。 他的能力自然也没人怀疑,如此说定,萧景行便下令找白靖文和沈玄所言行动,众人迅速执行。 燎人前锋部队的第一次进攻开始了。 第一道防线处,双方的□□兵开始对刺。 燎军进攻,宁军固守,白靖文很快听闻了沉闷的“噗呲噗呲”声,这不是有人在笑,而是□□刺入血肉再□□的闷响,有的枪尖甚至刺中了一颗人的眼球,爆出飞溅的汁液…… 在第一道防线处,在尸首战壕的基础上成为了新的修罗场。 而在前方士兵的掩护之下,沈玄和左胜已经让人把五斤规格的炸药包交给了白靖文。 白靖文带着姜明允和林少游往第一战线逆行。 沈玄和左胜也开始行动,他们各自挑了好手准备摸向哥舒夜,萧庆宁当然不肯置身事外,他和上官妙云主动请缨,沈玄却有他的底线,他说:“我不同意你去,你留在殿下身边。” 萧庆宁:“……” 她还没有分辨,萧景行便说道:“庆宁姑姑还是与我一道,这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萧庆宁知道说下去会是无穷尽的争辩,只会浪费时间,她没再说话,而是带着上官妙云直接往白靖文的方向追上去,因为她想,只有白靖文在这种时候不会拒绝她,只有白靖文理解她需要的不是保护,而是发挥作用的机会,白靖文从没有把她当公主看,而是把她看做一个有能力的人,一个足以共事的伙伴。 她和上官妙云追上白靖文,白靖文果然没有叫她们回去,而是说道:“小心点。” 萧庆宁:“要怎么做?” 白靖文:“找地方把炸药包安置好,然后我们分头通知第一阵线的百户和士兵,让他们往炸药包的后方撤退,在燎军追来之前,我们负责点火。” 第161页 萧庆宁果断道:“好,我和阿云各负责一处,其他你们自己定。” 白靖文点了点头,他们迅速分头行动,不过他们现在还要等,必须等到更多的燎军汇聚在一处,因而他们现在必须先进行固守。 岸上的哥舒夜此时此刻仍未下水,作为燎军主帅,他并非贪生怕死,不知身先士卒的道理,他是在观察。 如果换成第二个燎军主将,这会大概率已经亲自沖阵,但哥舒夜在宁国庙堂蛰伏多年,又在兵部任职,熟读兵法,总是有一种特别的谨慎,他恪守的信条是“三军用命不可不察”,他或许不如金骨乌虎那些人勇勐,但绝不能说他不会打仗。 恰如此时,他在岸边观察战局,发现他手下的士兵不断在第一战线聚集,而宁军明明已经有了大量的死伤,完全可以后撤到第二阵线集中兵力再战,但宁军没有这么做。 也就是说,宁军面对他们燎军进攻,非但没有逃跑,反而选择了固守。 这很反常。 反常必有妖! 哥舒夜凭藉他多年的经验以及过人的洞察力判断,宁军这么做一定有所图谋,即便他完全不知道白靖文有炸药这种东西,但直觉他告诉他,他必须谨慎对待。 “让前面的谋克把战线拉长,兵力尽量散开,不要只攻那一处的宁军,留一队人马在后方待命。” 身边的传令兵领了军命,当即跑下河面,往阵地这边涉水而行。 白靖文并不知道哥舒夜单凭观察就已经觉察到了他的意图,但他对哥舒夜有着绝对的“尊重”,他从心底把哥舒夜这种人的才能提升到慕容雅博那种级别,因而,他其实也在关注着哥舒夜那边的动向,他发现了那个传令兵。 他向一旁的姜明允喊道:“能不能把那个传令兵射死?” 姜明允伸直脖子瞧了眼,回道:“可以试一试。” 说罢,他和林少游对了个眼神,就近从死去的□□兵身上找到了弓箭,两人搭弓引箭,同一时间出手,往那个传令兵射了一箭。 两声闷响,那传令兵应声倒地。 白靖文道:“彩!” 只是如此一来,哥舒夜锁紧了眉头,他甚至专门走到高处观察箭矢射来的位置,这一看,他直接和白靖文对上眼了。 哥舒夜:“……” 哥舒夜何许人? 他除了是燎国中枢的武功极勒烈,国相第一助手,六大勛贵之一,还是燎国情报系统的直接建立者,他和金骨阿隼那被誉为最了解宁朝的两个燎国极勒烈,跟赵会、秦高这些人的暗中往来就由他们直接联络,可以说他们对大宁朝堂的情况了如指掌。 那么,作为今年的新科状元,萧庆宁驸马的第一人选,而且跟金骨阿隼那有了“过节”的白靖文,哥舒夜又岂会不知?实际上,那日在通天阙前和慕容雅博会面时,金骨阿隼那把白靖文叫走,哥舒夜就暗中观察过白靖文这个人了! 如今生死场上再见,哥舒夜瞬间对白靖文提起了警觉,他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死死盯着白靖文不放,立刻向身旁的侍官伸手:“弓来!” 这不是试探,这是以牙还牙,他是真想藉此机会把白靖文一箭射死!因为直觉告诉他,当他发现一个敢跑到战场上来亲自参与作战的文状元,他一定要把这个文状元杀死,特别是他和白靖文对视的那一刻,他觉得白靖文就像慕容雅博一样令他感到憎恶! 这是他们这类人天生的敏感。 哥舒夜的冷箭来得太突然,白靖文从未见过如此果决的出手,他只看见一个黑点向他额头坠落! 姜明允和林少游一边扑救一边大喊:“辨非兄当心!” 白靖文:“……” 关键时刻,铮然一声,穿着紫鱼服的上官妙云瞬息而至,用一把金色短剑将黑箭斩断。 上官妙云踩在尸首堆成的战壕之上,瞧着白靖文,说道:“不是我救你,是殿下救你,你又欠她一条命了。” 白靖文转头往萧庆宁那边看过去,萧庆宁也在看他,两人对视,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说: 前天,一个叫做“予卿”的读者问:“大大,慕容雅博不会死了吧(惊恐哭哭`jpg)”,作者是这样回復的:“不会!!慕容雅博是另一本书的主角!!他死了作者也不想活了!!”凭这一点,我们认为应该收藏一下这个作者的作者专栏。 第87章 逻辑漏洞 而白靖文躲过这支箭之后, 也是解读到了哥舒夜的心思。 他判断哥舒夜一定看出了蹊跷,所以特意派那个传令官过来给燎军下达命令,是不是分散的命令白靖文不得而知, 他只知既然哥舒夜已经看出了苗头,并且做出了应对, 他就必须提前行动, 否则燎军一旦散开,他的炸药就起不到预想的作用。 他向萧庆宁三人喊道:“不等了!” 萧庆宁、姜明允和林少游同时提醒他们身旁两人准备点火, 她们则跑到前方阵线,通知正在死守的士兵迅速后撤, 由于之前已经通过气, 宁军即刻放弃第一道尸首战壕, 佯装不敌, 集体后撤,白靖文这边也是如此,果然, 燎军上当了。 这些燎军见宁军溃退,如饿虎扑羊般翻过累累尸首, 对宁军穷追勐赶。 第162页 白靖文看准时机, 待己方部队陆续退到他们身后,果断出发点燃了炸药包的命令。 白靖文不忘向身旁的上官妙云说道:“走远一点, 捂住耳朵。” 上官妙云:“……” 随着白靖文飞速往后方撤退。 引信燃烧的时间内, 燎军冲破第一道防线不断涌过来, 别说这是一次使用炸药, 燎军没有丝毫防备, 就算是有了防备, 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人会注意到悄悄燃烧的引信。 而当白靖文和上官妙云跑回第二道防线, 白靖文转身回看,大喊道:“捂耳朵!” 很多宁军都不明所以,但出于对白靖文的信任,纷纷捂紧了双耳。 轰然一声,四个炸药包在同一时间,于疯狂的燎军当中炸开。 上官妙云:“……” 饶是她胆大如虎也被震得“肝胆俱裂”,她看见冲来的燎军如草匍匐,距离爆炸点最近的那几个四分五裂,飞溅的血肉碎块化成了一场雨落在河面上,当她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双耳发出阵阵嗡鸣,隐约有刺痛感,灼热剧烈的气浪扑上来,几乎将她吹倒在河面。 后面的沈玄、萧庆宁和萧景行等人也都顿住了。 对面河岸的哥舒夜也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感之中。 他没想到白靖文竟有如此威力的奇物,在他收到的情报之中,并没有关于白靖文造出炸药的情报,因为赵会派骁骑卫截杀白靖文是接受了金骨阿隼那的命令,而赵会只是为了杀了白靖文一了百了,他没有让骁骑卫追查白靖文在大名府具体做了些什么。 哥舒夜很快想起主力战场那边传来的爆炸响声,那边是裴纶点燃的炸药,他将两者联繫起来,确认宁军拥有了他们燎军所没有的新式武器。 而哥舒夜既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就不难联想到,白靖文很有可能要炸堤! 虽然这一回吃了白靖文的亏,致使燎军先锋部队死伤惨重,但哥舒夜还有后手,他身边还留了三百预备队,亲眼见证白靖文有如此手段,他即刻做出应对,一边派人收拢前边的伤员溃军,另一边他亲自出动,下达了一条让白靖文束手无策的命令! 或者说其实从一开始,哥舒夜就抓住了那个巨大的“逻辑漏洞”。 白靖文这些人不是要等慕容雅博的信号毁堤放水以隔绝燎军追击么? 那如果他们燎军提前毁堤放水呢?! 如果他们能在慕容雅博跟宣和帝没有渡河之前破坏大坝,那不就相当于他们切断了宁军的退路么?! 哥舒夜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这么做,是因为他早已经收到了情报,他知道慕容雅博让皇太子萧景行过来守堤,其实是提前放萧景行一条生路,让萧景行顺利跑回岳芝经营多年的山海郡,故此,对于哥舒夜来说,除了宣和帝、慕容雅博跟大宁一众行在文臣,他还要把皇太子萧景行一併捋回去,这样才算做到真正的一网打尽。 因为哥舒夜对大宁朝堂的局势可是一清二楚,从他和金骨阿隼那的角度出发,他们是绝对不允许萧景行跑掉的,亦即他们绝不能让萧景行接过大宁皇帝的位置,他们的算盘是为赵会和秦高这些人提供更大的权力,最后让端亲王上位,如果他们现在提前破坏了大坝而让萧景行不得已逃向山海郡,那就相当于中了慕容雅博的计策,他们反而成为了扶持萧景行上位的重大力量! 可以说,慕容雅博完全抓住了他和金骨阿隼那的心理,迫使他不敢一开始就真的毁堤。 但是! 哥舒夜自己也是个高超的心理大师! 此时此刻,他断定白靖文这些人没有放弃宣和帝跟慕容雅博的胆量! 所以,他收缩聚拢人手之后,给燎军下达的命令欧不再进攻抢占大坝,而是开始破坏左边的大坝。 白靖文:“……”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其实想过燎军会提前毁堤,他其实完全知道哥舒夜、金骨阿隼那和慕容雅博之间那一套复杂的心理博弈,他其实也知道哥舒夜和金骨阿隼那要“通吃”,要一个不漏,要把萧景行也困死在白狼河。 现在哥舒夜既然提前亮出了底牌,那白靖文就必须做出最后的两个选择。 第一,他要尝试一下,亦即主动出击,为慕容雅博多争取一点渡河的时间。 第二,他必须让萧景行提前离开。 只要萧景行能走,慕容雅博还是赢家。 如此一来,白靖文也就不能再採取守势了,在这一刻,他和哥舒夜“心灵相通”了。 他主动走到萧庆宁那边,沈玄、左胜等人也聚了过来。 白靖文道:“他们果然开始毁堤,是时候让太子殿下先走,我们要再拖一阵,尽可能给慕容雅博争取过河的时间。” 他向萧庆宁道:“我不是让你走,而是这里只有你能说服太子,带他走这件事由你办最合适。” 萧庆宁没有争辩,她比白靖文还清楚这一点,她说:“好,但我会在对岸先观察情况,若你们抢得了转机,我们未必不会回来。” 白靖文点头道:“只要把太子殿下送到对岸,去留随你。” 萧庆宁说了句:“自己小心点。” 说罢,和上官妙云一起往萧景行那边退回去。 第163页 白靖文接着向沈玄和左胜等人道:“接下来换我们主动进攻——” 他先看沈玄:“哥舒夜让燎军集靠近大坝,我们不能再用炸药,他们人多,我认为就照你先前说的办,擒贼先擒王,想办法把哥舒夜斩了。” 沈玄稍作思虑,说道:“好,骁骑卫负责掩护我,你们只管对付其他燎军。” 白靖文道:“左大哥,另外的燎军就由我们来处理了。” 左胜笑道:“白殿魁放心,弟兄们好久每跟燎人真刀真枪干一场了!沈大人只管去,左侧交给我们。” 如此说定,这一回,反而成了他们宁军主动向燎军进攻,但哥舒夜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命令燎军毁堤其实是个假动作,但真真假假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成功把宁军引了出来。 那这一次,双方就是展开真枪实弹的白刃战了。 而在正式开始之前,哥舒夜竟然叫停了燎军,他让亲兵在燎军队伍中喊话:“白殿魁出来说话——!” 白靖文:“……” 左胜听闻,劝道:“白殿魁,哥舒夜此人曾打入我朝十数年,在燎人当中也是出了名的奸滑,当心他使诈!” 白靖文道:“我们能拖一阵是一阵,他要说我们就陪他说。” 沈玄也认同这个道理,说道:“我和骁骑卫护你。” 白靖文接受他的建议,从数百宁军当中走出,沈玄和骁骑卫在他左右严防死守。 哥舒夜亦从燎军之中走出,他和白靖文便在大坝之下,隔着数丈距离相对而视。 白靖文先开口:“叶大人有何指教?” 他这个“叶大人”学自慕容雅博,因为哥舒夜在宁朝为官时用的是“叶舒”这个名字。 哥舒夜道:“指教谈不上,问你一个问题,你答与不答,我都给你拖延的时间。” 白靖文:“……” 在这种人面前,那些简单的小心思已经很难起作用,要跟这种人交手,那就必须用慕容雅博那种大型的谋划,不过既然他肯给时间,白靖文也就却之不恭。 “请讲。” 哥舒夜:“刚才爆炸的东西,是你做出来的?” 白靖文道:“对,叫做炸药,往后宁军会大量配备。” 哥舒夜:“很好,只凭这一样东西,你足以抵宁军十万兵。” 白靖文:“那不是我想要的。” 哥舒夜:“你想要什么?” 白靖文:“我要你们身死国灭。” 哥舒夜:“……” 他当然不会为白靖文这种言语气愤,更不会感到冒犯,在他看来,白靖文这么回答反而是实话实说,既然如此,他也就不用再弯弯绕绕。 他说:“只要把那炸药给我一份,你可以提一个条件。” 果然,能作为燎国中枢的武功极勒烈,哥舒夜的眼光比一般燎人高出太多,只凭刚才那一炸,他就充分认识到白靖文手中这些炸药的重要性以及在军事方面的用途,因而,即便是在这种生死相博的关头,他也要停下来,在两军阵前跟白靖文进行这样一次怪异的谈话。 因而,他给出了相当的诚意,说道:“条件可以捨弃我们部分真实权益,包括放慕容雅博走,我现在马上撤军,大坝完全交给你来处理。” 白靖文:“……” 显然,哥舒夜给出了一个极具吸引力且可能实施的丰厚条件。 作者有话说: 前面很多口口是弓弩两个字,作者没想到这也会屏蔽qaq 第88章 皇帝你也当得 但在哥舒夜这种人嘴里, 条件越是丰厚,陷阱也就挖得越深。 白靖文略作思索,答道:“你的话你有一点欠妥。” 哥舒夜皱眉, 白靖文道:“你把我们全杀了也可以抢到炸药。” 哥舒夜:“……” 白靖文:“你在掩饰什么?” 哥舒夜先是一顿,随后说道:“我出来跟你谈, 是给你尊重。” 白靖文:“我现在需要的尊重是和你厮杀, 不是和你谈条件。” 哥舒夜:“你们没有赢面,我是说, 就算你把这条大坝炸了,慕容雅博顺利渡河, 你们也没有赢面。” 白靖文:“那是你不懂, 这天底下有些东西不是因为输赢就不去做, 赢要做, 输了也要做,这个道理你不懂,慕容雅博和岳芝懂, 在我看来,即便我是燎人, 我站你们的立场, 我也觉得慕容雅博是英雄,你不是, 你最多是玩弄心机的真小人。” 哥舒夜:“……” 白靖文说中了他心中最深处的痛点, 他虽然贵为燎国中枢的武功极勒烈, 身上有泼天大功, 但十五年前从宁朝回归燎国之后, 他总被一种苦闷缠绕, 他当然不在乎宁人骂他是国贼, 甚至也不在乎燎人在他背后评头论足,非议他只会玩弄阴谋诡计,配不上武功极勒烈这个尊号,他的苦闷是来自于一种自我否定—— 他总觉得自己比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人低一等! 在他年少时被燎太祖金骨太玄选定,从燎国打入大宁庙堂那一刻起,他所做的事,就註定比慕容雅博这些人低一等,这不是别人的点评,而是在他自己也这么认为,正如白靖文所言,慕容雅博和岳芝是英雄,他却只能算是一个真小人。 第164页 同是使用计谋,慕容雅博是智计百出,到了他身上就是奸诈诡谲。 无论是在宁国庙堂当一个兵部侍郎,还是燎国中枢高居武功极勒烈,他对慕容雅博总有一种自卑,这种自卑让他嫉妒,这种嫉妒让他产生恨意,他穷极一生都在摆脱慕容雅博的影子,因而,他自始至终都想在想方设法让慕容雅博痛苦,包括娶慕容雅博的长姐为妻,他对慕容雅博有一种病态的报復心。 白靖文把话说得如此透彻,碰了他心中那块溃烂的逆鳞,他不能接受任何跟慕容雅博的比较。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哥舒夜简单回了一句,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脸上也没有展现出任何愤怒,哪怕这时他已经对白靖文动了一千一万回的杀心,喜怒不形于色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早就不是难处,难处在于如何消灭自己的心魔。 慕容雅博就是他的心魔。 现在白靖文成了滋长他心魔的纵火人。 他退回燎军之中,而后传出三个字。 “都杀了。” 白靖文:“……” 沈玄和左胜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身后的骁骑卫和京卫营士兵紧紧跟随,而对面的燎军在哥舒夜一声“都杀了”之后,勐然发起了冲锋。 白刃战。 真正的白刃战。 性命相博,生死相交就在剎那之间。 喊杀、哀嚎、飘飞的血珠、散落的肢体、温热的五脏六腑…… 大坝之下瞬间变成一片修罗地狱。 白靖文被不断涌上的宁军挤到了最后方,他发现萧庆宁还没有成功说服萧景离开,还在后方观望,他主动靠过去,说道:“殿下,事已至此,你要执行慕容平章的军令,即刻渡河。” 萧景行却道:“众将士死战!我有何颜面临阵脱逃?!” 白靖文:“……” 其他人说这种话是装模作样,萧景行说这种话就是欧真要到前线跟燎人决一死战。 然而,他的身份是太子,他是慕容雅博整个计划的关键所在,这也是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白靖文心知自己难以劝动萧景行,便看向萧庆宁,用眼神询问要不要走最后一步,亦即让上官妙云一手刀把萧景行打晕,随后直接扛走。 对萧庆宁来说,对付萧景行还用不着强行动手,这一刻,她对萧景行进行了道德绑架。 她说:“景行,看到你今日勇武我很欣慰,若你母后在世,她也必定为你开心,既然如此,姑姑与你一同死战。” 白靖文:“……” 萧景行果然顿住,艰难表示:“庆宁姑姑,这、这如何使得?!” 萧庆宁:“不是使不使得的问题,是我们大宁到了生死关头,我作为萧氏皇族的长公主,也是你的长辈,理应站在你前边。” 萧景行:“这——!” 如果说慕容雅博是通过谋算的方式迫使萧景行做出正确的选择,那么萧庆宁就是通过站在亲情和道义上的制高点将萧景行控制住。 看萧景行半晌说不出话,上官妙云站出来劝说:“太子殿下,这些将士死战为了啥?慕容雅博大费周章让我们陪你到这来又是为了啥?不是让你逃跑,没有人让你逃跑,而是请你留着有用之身肩负起皇太子的责任,去做更多的事,这个道理我都懂,你咋不懂呢?你现在忽然冲上去,不是给沈玄和左胜他们添乱么?你一个人死在这,你是成全了忠勇的美名,但他们呢?大宁千千万万的百姓呢?你这不是勇武,你是自私。” 上官妙云平时是跳脱,但很多时候她说的话都是口吐心声,喜欢一个人她就偏爱,讨厌一个人她就针对,在她的世界里对错分明,因而当她开始讲道理的时候,总能显得有理有据,因为她没有刻意修饰,说的句句属实。 萧景行经她这么劝说,脸上终于有了犹豫,萧庆宁给上官妙云打了个眼色,上官妙云就不等萧景行表态了,直接拉着萧景行右岸方向退去,总算把萧景行带走。 萧庆宁看了眼白靖文,说道:“我们也走吧。” 白靖文道:“我还不能走。” 萧庆宁蹙眉要他解释,白靖文道:“只要沈玄和左胜拖住就还有机会,我得留下来炸这道大坝。” 萧庆宁:“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白靖文:“慕容雅博还没过河,我的心就过不去。但只要你把萧景行带走,无论结果如何,慕容雅博都没有输,不过你记住我一句话,这话我只能说给你听。” 萧庆宁:“你说。” 白靖文:“你已经走到这一步,就别被世俗束缚,非常之时——皇帝你也当得。” 萧庆宁:“……” 白靖文:“你可以不喜欢听,但你不能当做没听过。” 萧庆宁意识回笼过来,正要说话,白靖文已提剑往战场那边沖了过去,很快隐没在混乱的人群之中。 上官妙云在身后喊:“殿下,快点。” 萧庆宁将视线从白靖文离去的方向收回来,转身往上官妙云和萧景行那边退去。 白靖文加入战局之时,双方正到了拼死角力的阶段,敢跟燎军进行白刃战而不退缩的,都是宁军当中一等一的精锐,萧景行的京卫禁军,沈玄的骁骑卫,左胜的老兵……这些人跟燎军用以命换命的打法,一队又一队的人向燎军扑上去,但这就意味着一队又一队的人消失。 第165页 双方的尸首在刀兵相交处,在大坝之下的浅水区,堆成了一片“旱地”,河水没法淹没如此之高的尸山血海了。 在双方都有足够勇气的情况下,想要拿到胜利,只能用人命堆出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从来都不是空谈。 好在白靖文已经习惯了这种残忍。 他亲手刺穿了两个燎军的喉咙,顺利与姜明允和林少游合在一处,三人背靠背互相依託,找到了沈玄和左胜。 “照原计划行动,你去找哥舒夜,我们帮你开道。” 沈玄的原计划是“擒贼先擒王”,此时白靖文主动帮他开路,他却先问:“长公主走了没?” 白靖文:“……” 沈玄:“走了没?!” 白靖文:“她和太子已经渡河。” 沈玄:“好,你们不用管,骁骑卫何在?!” 旁边的骁骑卫听闻,不顾一切往他这边涌,沈玄喊了声:“给我开路!” 一声令下,那群穿着紫鱼服,手握金陌刀的骁骑卫在他左右围成了两条细长的战线,形成了一个“锥子”,直接刺入了燎军大部队之中。 这也意味着他们瞬间被淹没在燎军大部之中。 哥舒夜:“……” 他没想到,大宁朝除了岳芝,还有人敢用这种打法。 但他不能欣赏,他必须后撤避其锋芒。 而白靖文看见沈玄和他的骁骑卫已经沖入燎军之中,直奔哥舒夜而去,他们这边也不能再这么跟燎人消耗下去,便问左胜:“燎军一千人就有一个千夫勐安领兵?” 左胜道:“有!盔甲上系金丝绳的就是!” 白靖文循着左胜的指示看去,果然发现乱军之中有一个用金丝束甲的壮硕将领,他身边围绕着数十亲军,不断发号施令,白靖文锁定了这个人,说道:“沈玄那边不管,我们就沖这个人!” 他目露凶光,说道:“我们也做一回岳芝!” 左胜听罢,先是错愕,随后哈哈大笑,“哈哈,白殿魁原是个武将!” 左胜振臂一唿:“蒙州兄弟们,咱给白将军开条小道!” 白靖文:“……” 左胜学着沈玄和骁骑卫那一套,将白靖文、姜明允和林少游围在中间,护着白靖文直接插入燎军大部。 身后的京卫营禁军见状,三个主帅都已率先沖入敌阵,他们还有什么好顾虑? 于是,一部分跟着沈玄和骁骑卫,一部分跟着白靖文和左胜,同时发起勐攻,不要命似的插向燎军,竟然硬生生在燎军之中凿开了两道裂痕! 七百人打一千人,他们反而将燎军切割成了三个部分。 第89章 攻守异势 勇气是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 甚至是玄妙的东西,她很有可能跟运气正相关。 亦即一个人勇气越是充足,相同条件下, 他的运气就会越好。 一个人拥有了足够勇气,他大概率能打破樊笼, 脱离束缚, 找到理想的自由境。 如果一百个人拥有了勇气,一千个人拥有了勇气又会如何? 起码在战场上, 这会形成一股巨大的能量,往往能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正如此时, 当白靖文和沈玄抱着无所畏惧之心孤军深入, 直冲对方主将, 他们完全是把宁军的勇气给勾了出来, 在无形之中,他们与千里之外的岳芝形成了一种“传承”,因为这就是岳芝领兵沖阵时最为精髓的部分。 很快, 被分割成三部分的燎军发现这批宁军不对劲,不是他们之前遇到的羊羔, 这些宁军的眼球布满血丝, 愤怒几乎要与血液一同溢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宁军, 仿佛是曾经的羊撕开了外皮, 变成了食人的虎狼。 于是, 便连沈玄和白靖文也没有想到, 燎军竟然“害怕”了! 燎军的士气被宁军的勇气完全压制住! 特别是左胜带领的那几十个蒙州老兵, 他们的刀似缠绕着火, 要用燎军的血才能浇灭! 后方萧景行的京卫禁军则完全学着左胜这几十个人拼命, 在战场上,一旦占据了士气上的高地,那几乎就相当于掌握了战局,遍览史书,以少胜多的战例,士气的高低是关乎胜局的关键之一,而现在,白靖文他们获得了士气,在此之外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他们“识破”了燎军,他们认识到满万不可敌的燎军也会流血、也会哀嚎、也会痛苦□□,更会跪地求饶! 恐惧一旦被打破,剩下的就是一往无前了。 而随着白靖文的进一步推进,他们将这种优势推到了顶峰! 在姜明允、林少游和左胜带人掩护下,白靖文顺利突入燎军中央,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随着这道口子的不断扩大,白靖文不断深入,最终他们冲到了燎军第二主将,也就是一位千夫勐安身前十米之内。 那千夫勐安也是个有血性的将领,他深知如果他跑了或者后撤一步,在士气已失的情况下,他们的阵线必将彻底崩溃,到时别说宁军不会放过他,后面的哥舒夜会当场将他斩首,这就是他们燎军的军制,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以命搏命。 故此,这个勐安竟然没有逃跑! 他反而带着两个百夫谋克和数十亲兵,直接往白靖文这边反冲上来,这是他博取生机的最后一个手段。 第166页 白靖文血气也上来了,他抹掉脸上的血,咬牙道:“来!给老子来!” 同一时间,左胜、姜明允和林少游全部往他身边贴过来,他们四个人当先出击,迎着那勐安挥砍上去,两边的士兵见状,在他们身后和两侧硬生生将燎军顶开,跟着他们往前沖。 乱战之下,他们四个人挥动已经卷口的刀剑,带起四处纷飞的肢体残骸,双方交碰的剎那,白靖文感觉一股杀戾之气涌上了他的心头,当左胜、姜明允和林少游带人将那勐安的两个谋克和数十亲兵沖开,白靖文找准时机,于慌乱之中一剑刺入了那个勐安的心脏。 左胜见状,顾不上大喜,而是警惕猎物逃跑,他扑将过来,直接割下了那勐安的头颅。 白靖文:“……” 左胜抓着那头颅,带着白靖文的手一併举起,喊道:“敌将已死!降者不杀!” 姜明允和林少游会意过来,即刻大喊道:“敌将已死!降者不杀!” 其他宁军纷纷跟着他们大喊,这是最快最直接瓦解敌军士气的办法,果然,燎军本就占了下风,如今主帅被斩首,军心当即摇动,许多燎军士兵看着那勐安的头颅,意识到再打下去,那就是自己的下场,宁军也能比他们更残忍。 于此同时,沈玄那边也对哥舒夜动手了。 可惜哥舒夜比那个勐安精明太多了,他发现士气不对,燎军被凿成两部分之时已经提前看到了他们的败相,对他来说这的确意外,也是不能接受,但正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一时的输赢根本不算什么,他这一生经歷过太多败仗,在慕容雅博和岳芝手上他输过无数次,而在慕容雅博和岳芝手下他尚能绝境逢生,何况现在他还有数百亲兵可用。 所以当沈玄率领上百骁骑卫冲来,哥舒夜果断收拢队伍,带着亲兵退回了河岸。 沈玄本来就是个狠人,见哥舒夜一退,果断带领骁骑卫追击,边杀边追,然而沈玄忽略了哥舒夜的手段,当哥舒夜带着亲军返回河岸之后,他即刻下令组织阵型,而后,先上岸的燎军全部化成了弓弩兵,对河面直接发起了无差别射击。 沈玄:“……” 要知道,河面上,特别是白靖文那一边,至少还有数百来不及逃回河岸的燎军。 哥舒夜这么做,就是不分敌我,一併射杀。 从感情上或许残忍,但从战略上这是对的。 有了箭阵的掩护,沈玄不得已停止追击,哥舒夜成功收拢溃兵,在左岸那边重新组织好了阵型,仍然是可攻可守,这就是哥舒夜作为燎国武功极勒烈的判断力和决策能力,不过他既然退回了岸上,也就意味着暂时放弃了河面阵地。 沈玄眼见如此,心知不能再冒进,他这种冲锋需要的是出其不意,现在哥舒夜摆好了架势严阵以待,他冒然冲锋会出大问题,他叫住了骁骑卫,选择与白靖文等人合兵一处。 如此一来,局势对他们来说总算稳住了,哥舒夜已退回岸边,大坝的控制权便完全落在他们手中。 而且,白靖文这边还抓到了一百多多燎军俘虏。 虽说他们是借了地利,把燎军引到河水之中开战,又使用了炸药这种外挂,但数百人打燎军一千人能拿到现在这个战果,又是面对哥舒夜这种名将,也算是以少胜多,足可以向上面请求军功了! 当然,现在不是谈论军功的时候,因为在白靖文等人的视角里,哥舒夜是退了而不是败了,他还有再次进攻的能力,而且,他完全可以在左岸进行防守,等待援军补充人手,反观白靖文和沈玄这边,慕容雅博却没有兵力再分给他们了。 因而,这场意外的胜利并没有使得白靖文沖昏头脑,他说:“不要追,我们就把防线布置在河里,他们要打只能下马涉水,现在他们比我们着急。” 左胜和沈玄都是知兵之人,沈玄主动从那边撤回来就是这个意思,两人都知白靖文此言为正理,便迅速行动,解除燎军俘虏的武器装备,救助伤员,主动退回大坝中部,再次修整在刚才交战中被破坏的防御阵线,跟哥舒夜形成对峙之势。 他们如此节制,见好就收,便是哥舒夜一时之间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而虽然拿到了这场胜利,白靖文等人付出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 算上伤员,各部做了统计,包括左胜带来的蒙州老兵,沈玄的骁骑卫,他们只剩下四百多人。 要知道,他们来时就有一千人,且还不算原本就在大坝这边跟燎军交战的前头部队。 战争就是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胜利是用人命堆出来的,没什么捷径,一将功成万骨枯。 白靖文深知这个道理,也看出了他们所面临的的问题,和左胜、沈玄商量道:“我们减员太严重,燎军再来几个骑兵小队补充编制,哥舒夜就能发起新一轮进攻,到时我们未必能撑住。现在我们已经打了至少一个时辰,慕容雅博他们再困难,先头部队应该已经渡河,我们先把战俘、伤兵送到右岸,部分人手也往右岸撒过去,形成一条线,方便撤退……” 事实证明,白靖文的判断极有预见性,他才说完不久,新一轮的马蹄震动从左岸那边传了过来。 白靖文:“……” 他们齐齐看过去,混沌天穹之下,一列列的燎军黑骑踏雪而来,将那边的白雪地又染成了一片黑色。 第167页 那是哥舒夜的援军。 说到底,哥舒夜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后手,燎军的强大和机动性能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援兵,就算是面对白靖文这种初出茅庐的新手,哥舒夜也有万全的准备,想要通过一场冲锋便将他完全击溃,那是对武功极勒烈的亵渎,也是对燎军实力的不尊重。 林少游调侃了一句:“他是名将,跟我们还要以多打少吗?” 没人还有心情接他的话,看着哥舒夜身后涌来的一片黑压压的骑兵,不消说,白靖文是应该感到绝望的,在平原地带,要是没有等量的兵马,燎军骑兵就是无敌,进攻、防御、增援……他们几乎没有短板。 但白靖文知道自己不能绝望,他也没有绝望的时间,这一次,就算他自己背炸药包冲上去,都不可能再打赢哥舒夜,除非他们也有等量的援军。 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迅速把防御阵线集中、拉长,马上组织部分士兵往右岸撤退。 而对岸的哥舒夜并没有因为得到援军的补充便失了方寸,他甚至充分吸取之前的经验,将队伍分成三个方向下水,一部从大坝之上,一部从河道中间,另一部从下游更下方—— 他要抄白靖文的后路! 战场上,攻守异势,瞬息万变,双方的强弱之势再度发生了逆转。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作者是打算写上下两卷的,男主卷100章左右,女主卷也是100章左右,简介有说过前期是男主视角,后期是女主视角。也就说,这本书现在才不到一半,不过男主部分也快完了,女主很快上位,后面就是女主视角了,就会写到很多优秀的女性角色,比如女将、女官之类。 第90章 两全之策 这一刻, 从实际形势分析,白靖文等人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即便是慕容雅博和岳芝在这里,他们能做出的选择也只有带人迅速后撤到右方河岸, 防止燎军将他们合围,所以为了活命, 摆在白靖文面前的是一道选择题, 还是单选题,有且只有一个正确答案。 但如果他选了这个答案, 也就意味着彻底放弃这条大坝,也就宣告他们掩护慕容雅博渡河的任务失败。 有的时候, 选项要比选择更痛苦, 即便明知道了答案, 还是让人痛苦、纠结、撕裂…… 因为对白靖文来说, 他知道已经没有战胜燎军的可能,他也知道应该走,但—— 万一呢? 万一他们这几百人哪怕多拖一秒钟, 仅仅一秒钟,慕容雅博那边就会给出毁堤的信号。 如果错过了这一秒钟而他选择了撤退, 他就是千古罪人。 但如果就算拖过了这一秒钟, 拖到了一刻钟,半个时辰, 慕容雅博那边还是没有给出信号。 这几百人就会全军覆没, 用几百条性命给他的选择做代价。 所以在战场上, 一名将领总是会遇到诸如此类的两难, 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正确选择, 而选择的正确与否, 往往需要付出常人所不能承受的代价。 沈玄和左胜这些人当然知道其中的难处, 但他们两个都没有先说话,都在等白靖文表态,因为到了此时此刻,不止是他们,京卫禁军的百户也都将白靖文当做了他们的首领,都在等着他的最终决策。 白靖文正在作出决策,发动全部的脑力以求想到一个两全之策。 但很可惜,他做出的数十种设想,还没有说出来跟沈玄和左胜等人讨论,自己便预先做了否定。 看他久久不语,看燎军饺子似地下水,左胜还是先开口了。 “白殿魁,我和弟兄们先守一守,你与沈大人带其余人马后撤截击左侧燎军,这样还有得打。” 这种时候左胜说这样的话,明显就是说他留下来断后,白靖文和沈玄带大部人马先走,“有得打”三个字的潜台词是“还能跑”,但如果这么做,左胜必死无疑。 白靖文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说了一段话:“尽量挑水性好的,三个人一组负责一个炸药包,在爆炸点附近用尸首掩护或者伪装,我会在右岸率先炸堤,听到声响之后,三人组一起点火,点火之后,三人不要分散,尽量往下游方向跑……” 他的这个计划是在尽可能实现毁堤任务的基础上,保住大部队,直接放弃小部分人,因为一旦这么做了,留下来负责点火的三人小组不可能有时间安全撤回右岸,这种大坝一旦撕开缺口,上面如洪流海啸般的天量大水冲下来,这些人绝不可能逃出生天,所以他说尽量挑水性好的,这不是什么两全之策,而是权衡利弊。 言语说得委婉,众人已解其意。 姜明允第一个表态,“辨非兄,我领一份!” 林少游道:“正当如此,我和照之兄都是江州人,江州人没有水性不好的!” 白靖文却道:“不,你们两个跟着我。” 又向沈玄和左胜道:“负责点火的人,记下姓名、户籍,无论能不能活着回去,我都会向殿下单独请一份军功,家中有妻儿老小的,赐良田,恤百金。” 白靖文说完,沈玄和左胜各去安排人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他们手底下的人就没有懦夫,不过多时,他们便回来復命,白靖文道:“我们上岸之后,在岸边设最后一条防线,不死守,只定一刻时长,时限一到,不管慕容雅博的信号来或不来,我们都毁堤放水。” 第168页 因为到了那一步,就意味着大坝完全失守,与其让燎人将大坝抢了去,还不如提前炸毁。 只可惜这样的话,慕容雅博就要跟宣和帝那些人一同葬送在白狼河。 但无论怎么样,白靖文也做出了所有的努力。 现在就要看慕容雅博能不能在一刻钟内顺利渡河。 白靖文只能赌。 沈玄和左胜的人已经安排就位,白靖文正式下令放弃中部阵地全员后撤,在右岸集合。 哥舒夜的兵马分三路追来,一时之间,大坝之上,河道中部以及河道下游,黑压压一片全是涉水渡河的燎军。 白靖文等人以大坝最右侧为据点,迅速收缩人马构筑阵线,令白靖文庆幸的一点,萧庆宁已经把萧景行带走了,就算他们也葬送在白浪河边,只要萧景行能顺利返回山海郡,慕容雅博的目的也算达成。 君子一诺,他到底没有失信于慕容雅博。 “一刻钟。” 他自顾自说道:“守最后一刻钟。” 此时,前线那边的主战场已经分出了胜负,或者说裴定方、李良弼这两位将军和他们手底下的都府中军和都府右军已经支撑到了极限。 实际上,宁军已经开始崩溃了。 在燎国国主金骨乌虎亲自督战之下,燎军骑兵方阵轮番冲击,裴定方等人的防线早已千疮百孔,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用人命在拖,用宁军步兵的尸首绊住燎军骑兵的马蹄。 而裴纶带来的那些炸药确实起到了妙用,但在数万燎军面前仍是杯水车薪,如果说裴纶之前只是从裴定方口中听闻燎军骑兵的战力,那么这一次他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一种绝望,感受到他们宁军在燎军铁骑面前的那种无能为力。 面对燎军骑兵冲锋,裴定方和李良弼的中路军、右路军能支持到现在已属奇蹟,裴纶拿张泰那两万多前军相比就能一目了然,张泰和他的前军被燎军三四个骑兵方阵,亦即三四千人,一触即溃,死的死,伤的伤,还能保住性命的,早跟张泰往白狼河跑了。 但现在根本不是追究张泰责任的时候,这厮临阵脱逃本来就在裴定方和李良弼的意料之内,他们如今所要做的已非固守,而是要想办法保全最后一点家底,考虑部队如何全身而退了。 “是时候了。” 宁军前线指挥处,中军主帅裴定方忽然说了这一句,他的身旁是李良弼,下方还有十数位中军和右军的将领,裴纶则在队伍的左下方,距离裴定方和李良弼不远。 裴纶此时极为狼狈,他的铠甲严重破损,身上脸上一块红一块黑,红的是伤口,黑的是污秽。 裴定方在前边继续说道:“整点军马,丢弃全部辎重,大部队往幽州山区进发,小部往白狼河进发,右军先行,我率领中军殿后。” 他刚说完,李良弼便道:“定方兄,这如何使得?岂有右军先行中军殿后的道理?后方该由我来负责。” 大军一旦后撤,殿后部队就意味着要用孤军面对追击的燎军,危险自不必说,留下几乎相当于牺牲,中军作为五军都督府的核心,李良弼自然不能让裴定方为右军冒险,这既是规制,也是李良弼个人的品格,他愿意用自己的安危换裴定方安全撤退。 裴定方却说:“此役我军损失惨重,责任在我一人,便是回京也没脸面再统领中军,中军无我仍是中军,右军若没了李兄,我不敢想是什么后果……” 他这是要大包大揽,主动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们这些优秀的将领,总是愿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关键是他们的牺牲并非意气用事,总是考虑大局,这可能是他们能走到大军统帅这个位置的必备品质,当然,张泰那种捡现成便宜的对照组不在此列。 裴定方这么说了之后,从怀里拿了一张小型的舆图交给李良弼,说道:“这是慕容雅博提前安排好的退路,我军大部进入幽州山区之后,你照上面的路线走,燎人若想追来必须下马,到时是走是打,你自行决断。” 李良弼:“定方兄,这——” 裴定方抬手打断他,叫了声:“裴纶。” 裴纶出列,拱手听命,裴定方道:“带上你的人,随李将军走。” 裴纶自然不肯,争辩道:“爹,我得和你一起……” 裴定方眼神一冷:“谁是你爹?” 裴纶顿了顿,改口道:“裴将军,属下的意思是……” 裴定方大手一挥:“执行军令。” 裴纶哑然,裴定方向李良弼道:“良弼兄,有劳。” 李良弼哪能不知裴定方是将裴纶交给他,他与裴定方相知相交多年,自有情谊和默契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再推三阻四反而于大局不利,他向裴定方粗一抱拳,说道:“定方兄,燕州再会。” 说罢,转身自去,他手底下都府右军的将领纷纷跟随,裴定方瞧了眼裴纶,裴纶无奈,向裴定方拱手行拜别礼,也跟随退了出去。 而后,裴定方的中军变成后军,继续阻挡燎军,李良弼整点军马,放弃辎重,率领大军往幽州边界的山区撤退,只要进了山区,燎军追来就要放弃马匹,而且就算能够骑马,失去了平原地形,他们也不能发起成建制的冲锋了。 第169页 不过,燎军此时是国主金骨乌虎统领,此人是燎太祖金骨太玄长子,自小在战场摸爬滚打,是从死人堆里成长起来的帝王,论用兵和勇武,金骨阿隼那也有所不及,宁军这边忽有异动,金骨乌虎一眼看出端倪。 于是,燎军迅速分兵两路,一路往幽州边线截击,一路继续对裴定方的中军进行勐攻。 而在双方展开新一轮角逐时,白狼河方向,天空炸开了红色的焰云。 那原本是骁骑卫专用的集结信号弹,此时被慕容雅博用来传输特定的信息。 在焰云炸开之后,一阵阵巨响在白狼河上游方向传来,巨大的爆炸撼天动地,随后—— 他们听到了波涛奔腾之声,如山洪奔流,海浪翻卷。 这一刻,上游的大坝终于被炸毁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7 13:38:01~2022-05-28 12:0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我是女儿身 紧赶慢赶, 慕容雅博还是成功渡过了白狼河。 而白靖文这些人也没有失信于他,即便是在哥舒夜亲自领兵的施压之下,白靖文也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他带来的炸药起到了绝对的核心作用。 他们一共在这条大坝上设置了五个爆炸点, 白靖文炸掉了大坝右岸的起始点,其余四处从左到右, 几乎在同一时间爆炸, 整条大坝的基底本就松垮,四个缺口一旦撕开, 上游天量的蓄水瞬间变成勐兽,那十二个负责点火的宁军最先被吞没, 堆在下游河面的大量尸首瞬间被冲散, 而那些正在涉水渡河的燎军迅速向两岸撤退, 部分来不及的发生了踩踏, 下一刻便淹没在滚滚的波涛之中。 平静的白狼河瞬间变成了一条汹涌的天堑,在两岸黑泥白雪的衬托下,生成了一种高级美感。 哥舒夜伫立左岸, 远远望着对望的白靖文,虽然他们燎军不算失败, 但他觉得他们似乎失去了什么,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 而白靖文这边仍不能歇一口气,因为哥舒夜派过来的先头部队已经随他们一起渡河了, 这部分燎军也有数百人之多, 炸毁大坝之后, 这数百燎军成了孤军, 为了活命, 他们反而不要命似的往白靖文等人冲上来。 于是, 在白狼河滚滚波涛的奏鸣之下, 河的右岸继续进行生死之战,而这时,无论是左胜的骁骑卫、萧景行的京卫禁军还是左胜那几十个老兵,都已经到了脱力的边缘,据守到这一刻,他们实在已经将体力和精神力使用到了极限,便连白靖文自己,握剑的手也开始颤抖。 所幸,萧庆宁折返了。 她和上官妙云带来了慕容雅博的援军。 右岸下方的燎军被她一路清除,不断向白靖文等人这边靠近,随着后面的宁军越来越多,围困白靖文等人的数百燎军见势不对,纷纷往北逃奔,但由于他们是涉水过河,马匹都在哥舒夜那一边,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没有掩体藏身,未能逃出多远,也都被萧庆宁带来的宁军逐渐清除或者俘虏,哥舒夜领着大部黑骑在对岸观望,但苦于大河水急,他们只能放弃那小一部分燎军,开始收拾战场,组织后撤。 萧庆宁下马找到白靖文。 “景行与慕容雅博会合了,行在大营暂驻在河边收拢队伍,金骨乌虎的大军追到对岸,也驻下来了。” 萧庆宁将大概情况说了一遍,白靖文问道:“裴纶呢?” 萧庆宁道:“他跟李良弼的右军走幽州边线的山区,估计在山海郡和幽州的边界走出来,裴定方带小部分队伍也过了河,但情况很糟糕,他的中军基本被燎人打光,这一仗损失惨重,大营那边现在吵着要拿他和慕容雅博治罪。” 白靖文怀疑自己听错:“治罪?裴定方和慕容雅博?” 萧庆宁点了点头,白靖文摇头冷笑,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些? 但萧庆宁早就习以为常,只要有宣和帝在,行在大营那边还是主和派的天下,她说:“现在的问题还不是裴定方和慕容雅博。” 白靖文皱眉看她,说道:“还有岳芝。” 又道:“岳芝率领燕州卫军偷袭燎军没有经过都府和兵部批准,私自出兵与造反无异,而且他打了燎人炎都,几乎相当于宣告大宁单方面撕裂了议和,可能……” 不用萧庆宁明说,白靖文帮她补充:“可能要拿岳芝和慕容雅博向燎人乞降?” 萧庆宁不答,她也觉得荒唐,白靖文又问她:“你觉得合理吗?” 萧庆宁:“合不合理我们说了不算。” 白靖文:“为什么不能我们说了算?” 萧庆宁:“……” 白靖文:“别忘了我之前跟你说的话。” 萧庆宁沉默了,这一路,她的确考虑过白靖文说的话,但她来说,这件事太大,大到她不敢想。 “我是女儿身。”她说:“大宁没有女人当皇帝的先例。” 这两句话异常简单,但越是简单,她说出来越有一种深深的绝望感,一句“我是女儿身”可以概括她这些年来遭受的全部委屈,萧氏皇族和皇后那些人可以通过把她嫁出去抢夺内务库的控制权是因为什么?朝中一大群文臣对她非议责难,屡屡上书陈奏是因为什么?除了萧景行,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个个对她避而远之又是因为什么?便连市井说书人、戏楼卖唱者都拿她编排,这又因为什么? 第170页 不就因为她是女子之身吗? 不是她没有能力,不是她管理不了内务库,也不是她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惹得人神共愤,那些人针对她、编排她、议论她,只因她是女流之辈。 别说其他人了,便连萧景行都会跟她说一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似乎如果她换一个性别,换一个身份,她就是国朝的贤王能臣,百官拥戴,皇族尊崇,而现在的她就是不该,管理内务库是不该,从京城到幽州来是不该,出现这个地方亦不该,种种不该就差给她冠一个牝鸡司晨的千古骂名。 但白靖文不是不知她难处,白靖文甚至比她还要痛恨加在她身上的种种枷锁,白靖文问她:“别人可以那么认为,但那不该是你的偏见。你是女人,你母后也是女人,但你比你皇兄强,你母后比你父皇胜出千百倍。我问你,要是女人当皇帝能挽救大宁五十万精锐,要是女人当皇帝能收復北境州郡,让燎人割地称臣,这皇帝女人能不能当?” 这种种道理萧庆宁不是没想过,只是她不能说出来。 白靖文:“退一万步说,燎人全面南侵,你是选燎人铁骑杀入大宁京城,还是选一个女人当皇帝?真到了那一步,男人女人还重要吗?自古以来的成见还是问题吗?” 萧庆宁再次陷入沉默,白靖文看她半晌不言语,微微舒了一口气,说道:“我只是不愿你陷入自我禁锢的陷阱,自己把自己困住,我也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只希望你……” 萧庆宁打断他:“我会仔细考虑。” 白靖文微颔首,说道:“如果你皇兄那些人真要清算慕容雅博和岳芝,拿他们跟燎人请罪,我无论如何没法接受。” 萧庆宁:“慕容雅博不会让事态到那一步,他不会让岳芝遭牵连,事情还有迴旋的余地,到了大营那边再说吧。” 白靖文:“好。” 不知不觉间雪已经停了,这时沈玄和左胜等人已经清理好了战场,主要是清点人数,埋葬死去的士兵,安置伤员,以及将俘虏的燎军扣押,这些事办妥之后,他们过来问白靖文和萧庆宁下一步的打算。 萧庆宁道:“先到行在大营那边跟大部队会合,我们缺少军粮,这又是蒙州地界,收拢队伍之后,要尽快往山海郡走,否则还是不安全。” 沈玄和左胜没多问其他,自去安排行军,萧庆宁也去收拢他带过来的援军,姜明允和林少游刚才一直在河边迴避,看白靖文和萧庆宁谈完话,他们也就靠过来,问了大营那边的情况,白靖文简略说了一遍,主要说了裴纶的去向以及行在大营的现状,而说到宣和帝跟那些大臣开始找慕容雅博和岳芝清算,姜明允和林少游自然是义愤填膺,在他们看来,这已经不是过河拆桥而是自掘坟墓,自古以来,冤杀忠臣不过如此。 白靖文也表达他的态度,不过他认同萧庆宁的说法,慕容雅博必然另有安排,这是他预料之内的结果,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他总不至于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復的境地,再说了,他也不能让岳芝遭牵连,“过去看看再说,慕容雅博不是太子殿下,他不会听之任之,任人宰割。” 姜明允苦笑道:“才刚打完燎人,自己人又来使绊子,慕容长子真难吶。” 林少游道:“行在大营那边不是只剩殿下的京卫营了么?我们不如劝殿下——!” 他比划了一个手刀,意思是劝萧景行抓住这次机会逼宫上位,不过才说完他自己就意识到不切实际,以萧景行那个性子,要他逼宫,他宁肯引刀自刭。 姜明允:“还是看慕容长子怎么做,辨非兄原先也猜过慕容长子有扶持殿下上位的意思,现在机会难得,他不会看不见,可能到这一步就在他的谋划当中。” 林少游:“妙极!就是这个时候,殿下如果不答应,我们推也把他推上去!” 白靖文陷入凝思,他也相信这是慕容雅博算定的结果,三人再不说其他,萧庆宁让上官妙云给他们找了马匹,他们便随萧庆宁缓缓向行在大营方向进发。 行在大营已不復往日风光,笼罩这一股浓重的颓靡之气,除了萧景行留下的一千京卫禁军,张泰带过来的部分虾兵蟹将,加上一些零零散散的各部溃败军,以及裴定方带回来的两千都府中军,加起来也不足五千人。 这么算下来,即便李良弼带走了他的右军和部分中军,全部顺利退回幽州,加上陆安国留在通天阙的三千人,但这一仗下来,宁军损失的兵马也不会少于三万之数。 三万条人命,如割草般被吞没在这一片泱泱大雪之中。 如果说白靖文炸毁大坝牺牲了十二个人,那慕容雅博为了顺利渡过白狼河便牺牲了三万人。 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总归要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果。 第92章 清算 白靖文随萧庆宁抵达行在大营阵地时, 仍然不断有小股部分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而在白狼河对岸,燎国国主金骨乌虎率领的大军驻马岸边, 也开始扎起了军营,双方形成隔河对望的态势。 照理说, 宁军这边已然渡河, 那就应该迅速往山海郡继续后撤,毕竟他们脚下仍是蒙州地界, 还是燎人的地盘,除去对面的燎军主力, 燎人在蒙州也有其他驻军, 要是冒着大雪摸过来, 未必不能对行在大营构成威胁。 第171页 而且, 对面的金骨乌虎既然已经被白狼河阻隔,短时间之内他们不可能过河追击,现在双方却像是心有灵犀般隔河驻军, 如果说其中没有“默契”的话,白靖文是绝不会相信的。 不过想来并不奇怪, 因为军事本就是政治的延伸, 现在军事暂歇,双方就要回归到政治上来, 两国政治说到底就是谈, 谈不拢就打, 打不了就继续谈, 无非两个选择而已。 在大宁这边, 现在最重要的政治是“论罪”, 是如何给燎人一个“交待”,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追击战,直接起因是岳芝率领燕州卫军率先攻击了燎国征伐西凉的大军,随后又直接偷袭燎国炎都,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大宁都是战争肇始一方,且这一场事态是不可能简单平息下来的。 须知,岳芝直接破坏了燎人吞灭西凉的大计,又千里奔袭攻打人家的京城,这不等于直接向燎人全面宣战么?这已经不是议和赔款能够平息事态了,必须要把“罪魁祸首”交出去,而到了这一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坏了燎人大计,触了燎人逆鳞的,不就是慕容雅博和岳芝吗? 白靖文作为半个局中人,从京城到幽州,从通天阙到白狼河,此时此刻,联合既定的事实,他基本可以理清慕容雅博整个谋划的脉络以及背后的大概心理博弈——从一开始慕容雅博逆着百官促使宣和帝与燎人进行会猎都是假象,燎人打的算盘是藉此机会将宁军拖在通天阙,好让他们的大部分兵马攻打西凉无后顾之忧,只要拿下西凉,他们在大宁以北便完成了彻底统一,之后南侵大宁还是继续议和,全由他们说了算。 而慕容雅博对燎人将计就计,对宣和帝这些人瞒天过海,他让岳芝从山海郡绕到燕州统领卫军,随后大军潜行千里奔袭,抓住了燎国国相穆如山阙的尾巴,烧了燎军辎重,断绝了燎人吞灭西凉的可能。 至于岳芝达成第一个战略目标之后再度千里奔袭去攻打空虚的燎国炎都,这是不是慕容雅博的主意就不得而知,但岳芝既然这么做了,那就意味着跟燎人彻底撕破了议和的外皮。 诚然,岳芝和慕容雅博所做的这一切,绝对没有在事前跟宣和帝商议,甚至没有通过兵部和都督府,他们这种行径已经超出了人臣的权限,夺取了皇帝的权威,起码燕州和山海郡的兵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他们两个人手中,成了他们随意调拨的“私兵”,以此类推,即便文官系统,燕州和山海郡的文官也向他们两个一面倒,否则他们突然从燕州带走数万卫军,不可能没有官员向京城传递消息。 可以这么说,慕容雅博现在就是“燕州王”,岳芝是“山海郡王”,这两州郡的百姓、军队、文臣武将高度拥戴他们,赋予了他们不受皇权统辖、自立为王的权力,他们跳过宣和帝、兵部与中书省直接对燎人发兵,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 光凭这一点,宣和帝就不可能再放过他们,朝中那些主和派大臣就跟他们不共戴天! 但讽刺的是,他们才是对的。 从长远来看,燎人一定会对大宁发动南侵,慕容雅博和岳芝则迫使燎人不得已将南侵提前,因为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燎人吞併西凉,彻底平定草原,在大宁北边建立一个空前庞大的统一帝国,到时别说守住通天阙,就算大宁帝京都没得守。 这一点,宣和帝跟那些主和派可以装聋作哑继续议和,但慕容雅博和岳芝不能,他们不能因为皇帝昏聩朝臣无能便视而不见,无所作为,所以他们才联合制定了如此庞杂的计划,可退一万步说,若非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他们又何必走到这一步? “乱臣贼子”反而一心救国,皇帝众臣却还在想着清算,这就是大宁朝目前的庙堂状况,这一次,矛盾已经激化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 这个矛盾慕容雅博知道,岳芝知道,白靖文现在也知道。 那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是什么? 两个立场,两个办法。 要么冤杀慕容雅博和岳芝,大宁彻底向燎人乞罪投降,要么…… 换一个皇帝。 换一个敢跟燎人死磕到底的皇帝! 在进入行在大营之前,白靖文毫无保留,将自己的总结和想法全部跟萧庆宁说了,最后,他还特别跟萧庆宁强调:“在慕容雅博和岳芝的立场,萧景行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在我眼里,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了解萧景行,我更了解你。” 萧庆宁道:“但我不会跟景行抢。” 白靖文:“不是让你抢,我是让你知道你有那个能力就有那个可能。” 萧庆宁听出白靖文还在给她进行心理建设,生怕她不能接受,便说道:“我知道,我说过我会考虑,若有机会,我会跟你商量,尽力往那个方向走。” 白靖文点头:“再好不过,我会尽全力帮你。” 不过他们也要切合实际,现在萧景行确实第一“顺位人”,如果萧景行顺利上位,起码要比宣和帝强得多,要是萧庆宁现在欧无缘无故介入皇权争夺,在当下来说对她反而不利,别说其他人,就是慕容雅博和岳芝都不会同意,因此萧庆宁还需要一个额外的契机。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他们就进入营地之后,找了一块空地给沈玄和左胜安置伤员处置俘虏,白靖文和姜明允、林少游自然要先去拜见萧景行,只是他们才刚进入萧景行的大营,便听闻萧景行在呵斥两个宦官,他很少那般严厉,看见白靖文三人进来,脸色稍有好转。 第172页 “辨非,你们来得正好……” 他瞧了眼两个宦官,厉声道:“还不滚?!” 两个宦官弯腰行礼,低着头退出了大营。 萧景行先看了白靖文三人一阵,发现并无重伤,但他还是问道:“没有受伤吧?” 白靖文道:“无碍。” 萧景行点头道:“此番你们立了大功,我已经给你们写了军功奏报,左千户和他那些蒙州老兵也不会落下的。” 白靖文关注的自然不是这个,问萧景行:“刚才那两个宦官是赵会的人?” 萧景行道:“正要跟你们说这件事!行在大营那边竟然要给先生和岳芝将军论罪,说是一日没有结果便一日不肯走,一定要给河对岸的金骨乌虎一个满意答覆才肯撤回山海郡。” 白靖文:“……” 来之前他猜到宣和帝跟那些主和派一定会清算慕容雅博和岳芝,可没想到他们竟然用上了这种“摆烂”的手段,他们没过河之前不是跑得比谁都快吗?现在白狼河阻绝了燎军,他们倒不走了? 姜明允向来稳重,听了萧景行所言也没忍住,说道:“行在众臣何以如此荒唐?!他们现在还能张口论罪,不是慕容长子把他们带过来?现在燎军还在对岸虎视眈眈,他们就急着过河拆桥,还要给燎人满意答覆,他们知不知羞?!” 林少游也道:“殿下,此事别说底下将士听了寒心,就是我们对朝廷也会彻底失望,照之说得委婉才用过河拆桥,我干脆说直白些,简直就是自取灭亡!把慕容雅博和岳芝送给燎人?他们是不是还想着把大宁河山送给燎人?” 萧景行锁紧眉头:“你们说的我何尝不知?所以才喝退那两个宦官,这件事我断然和你们站一边,必向父皇死谏!” 林少游道:“理当如此。” 白靖文:“……” 姜明允察言观色,问道:“辨非兄有话要说?” 白靖文问萧景行道:“殿下,若这件事是皇上的意思呢?我是说……” 他尽量把语气放得谨慎:“要是皇上铁了心要给慕容雅博和岳芝论罪以讨讨好燎人,殿下如此决断?” 萧景行哑然,白靖文不是在问他意见,而是向他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因为萧景行嘴上说“行在大臣”,但他能不知道行在大臣的言行就代表宣和帝的意志吗?白靖文现在是跟他把话说明白,要惩办慕容雅博和岳芝的不是那些主和派文臣,而是宣和帝本人。 白靖文把话说透,萧景行讷了半晌,只给出四个字:“我当死谏。” 白靖文却不要这个答案:“死谏也没用呢?” 萧景行默然了。 白靖文语重心长道:“殿下,这种时候,死解决不了问题。” 姜明允和林少游已经明白白靖文的意思,两人对了个眼神,由姜明允说道:“殿下,死谏容易,成事却难,辨非兄所言也是我和瞻原的肺腑之言,特别之时当行特别之事,为慕容长子和岳芝将军着想,为大宁千秋万代计,难道殿下还不肯向前走一步吗?” 林少游干脆抓住机会把话直接挑明:“如今的行在大营,京卫禁军听殿下的,大部守军是裴将军带过来的,张泰的前军忽略不计,其他小队人马多是其他都军和幽州卫军,只有赵会手底下的骁骑卫有些麻烦,但沈玄却是长公主的人,他至少能带走一半骁骑卫的人。” 萧景行:“你们——!” 白靖文对萧景行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殿下,此事你可以当做不知道,我们三个去做,我们去跟慕容雅博商量。” 萧景行陷入了凝思之中,可惜的是,良久之后,他说:“你们方才所言,并没有人听见。” 白靖文:“……” 姜明允和林少游相视一眼,眼中尽是失落,萧景行道:“父皇召见,你们随我一起过去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9 12:36:09~2022-05-30 14:0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兰兰 29瓶;dreaming 12瓶;此刻安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论罪 行在大营这边一片暗沉, 因为是被追击,队伍没来得及带东西,许多伤兵干脆就是露天安置, 大营外围的守军士气颓靡,整体是败军之象, 所幸代表皇帝权威的金黄色大纛没有丢失, 挂在行在大营左前方,随着白浪河边的风猎猎翻动。 此时, 大营门前的雪地已聚满了文臣武将,议论纷纷, 萧景行到时, 守在门口的赵会赶忙迎上来, 说道:“殿下, 您总算来了,这件事没有你在可不行,皇上的生死可就在你手里了。” 萧景行:“赵大监何出此言?!” 赵会:“燎人派使者乘羊筏过来了, 转达的是燎国国主的口谕,说是要皇上惩办破坏两国和约的罪臣, 否则就要兵分三路挥师南下, 直指咱大宁帝京啦!” 萧景行怒道:“什么罪臣?!谁是罪臣?!” 赵会:“这……” 萧景行:“燎人使臣呢?” 赵会:“在里边呢。” 第173页 萧景行向白靖文三人道:“你们随我进去。” 赵会主动给他们撩开大营的帘子。 大营之中亦是人头济济,不过到底是御前大营, 还是维持了应有的体面, 文臣武将分左右依职位高低整齐站立, 中间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宣和帝便在高处的条案之后, 坐北朝南。 白靖文进得营中, 发现慕容雅博已经被分到武将这边去了, 他的身后是裴定方等将领,左边则是幽州布政使秦高、都府前军主帅张泰以及一众行在大臣,一左一右,泾渭分明,而在大营中间,两个带着尖顶毡帽的燎国使臣面对宣和帝站立,尽头处的宣和帝隐没在阴暗之中。 白靖文发现,这位宣和皇帝脸上仍有一层病态的苍白,因为常年修道食丹的关系,他身形异常削瘦,双手骨节突出,几乎就剩皮包骨,便连那一缕鬍鬚都苍老枯藁,犹如风中枯烛,如果把他那身龙袍换成道袍,说他是神棍或者道士都算形象。 不过,他那深陷的眼窝蒙着一层阴翳,这让他有一股诡异的神秘感。 萧景行领着白靖文三人参见宣和帝,随后,他们四人主动站到武将队列这一边。 站到武将队列就意味着站在慕容雅博一边,这种微妙的站位,其实已经表明了他的政治立场。 萧景行这一站,大营之中的气氛压抑到了顶点,当白靖文四人站定时,大营之中已是落针可闻,每个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等待某个人来打破沉默。 赵会就是这个人。 他得宣和帝一个眼神暗示,便向两个燎国使臣恭敬问道:“两位贵臣,长生天大国主有何示下?” 其中一个满脸虬须,身形壮硕的时辰左手捂右胸,向宣和帝微微鞠躬,说道:“大宁皇帝陛下,此番我国主诚心邀你会猎幽州,共商征伐西凉大计,你宁军却趁机偷袭我大军辎重,那个叫做岳芝的,还敢进逼我大燎炎都,我国主震怒,让我问大宁皇帝一句话。” 宣和帝微微前倾,亲自说道:“贵使请讲。” 燎国使臣:“大宁皇帝要试俺宝剑锋利否?!” 宣和帝:“……” 左边一众行在文臣听闻,当即色变,有人指责,有人谩骂,倒是慕容雅博和裴定方那边的武将一如既往镇定,没有人说话,赵会打了个手势压下了群情激奋的文臣,宣和帝向燎国使臣道:“请贵使转告大燎皇帝,朕与大燎永结同好之心不曾有变,这中间确有误会。” 燎国使臣道:“我国主要大宁皇帝拿出消除误会的诚意。” 宣和帝:“贵使但说无妨。” 燎国使臣:“赔付我大军损失以及开拔之资,让慕容雅博押着岳芝到炎都赔罪,若有不从,请大宁皇帝备好军马,我国主亲自到大宁帝京来取!” 这一刻,左边的文臣集体噤声,轮到右边的武将骚动,不过这些武将并没有私下议论,而是由裴定方站出来,向宣和帝请求道:“皇上,臣请速斩此僚,将其首级送回燎军大营,表明我朝决心,燎军若敢来,臣请死战!” 燎国使臣尚未答话,宣和帝抄起御案上的一封军情奏报扔向裴定方,也不管燎人使臣在场,怒喝道:“你拿什么死战?!这一战损失多少兵马?!朕要斩先斩你!第一个斩你!” 白靖文:“……” 那边的文臣齐齐下跪,赵会率领那边的文臣高唱道:“皇上息怒,请皇上保重龙体。” 裴定方说道:“此战是臣无能,牵连三军,臣自有罪,却请皇上明鑑,此番慕容平章与岳芝有泼天大功,于军事上阻断燎人攻灭西凉大计,更是直捣燎人炎都,这是先帝都不曾打下的功业,我国之贤,敌国之忧,燎人要索取慕容平章与岳芝正是忌惮二人大能,皇上切不可让燎人得逞,自毁根基!” 宣和帝:“依你所言,他二人是大宁根基,大宁少了他二人就要灭国了?!” 裴定方:“这——!” 他到底是武将,常年在外练兵,较少参加朝会,宣和帝拿出“灭国”二字,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此时,萧景行知道自己必须表态了。 “父皇,儿臣以为裴将军所言切中要害,先生与岳芝将军为我大宁国之柱石,若将他二人交给燎军,与冤杀忠臣无异,到时将士寒心,史书诉冤,父皇不可不察。” 宣和帝:“他二人使朕沦落今日境地,倒是他们冤枉了?!你到底是谁的儿子!” 萧景行这回据理力争,说道:“燎人狼子野心,若放纵他们吞併西凉,下一步必然南侵大宁,先生和岳芝将军是不得已为之,若儿臣事前知晓,必助他二人一臂之力!” 宣和帝指着萧景行:“好!好!你也要反我!你也要反我——!” 萧景行:“儿臣如何敢反父皇?不过是痛心父皇向燎人一味求和,以至于到了不辨忠奸的地步,大宁歷代先君,何曾有一位向外族异邦如此卑躬屈膝?!我大宁还是华夏正朔,父皇还担得起君主华夷四个字吗?!” 萧景行虽然拒绝了白靖文三人的提议,但他说此来要进行死谏,他没有食言,一直以来,在宣和帝面前他从没有如此激烈,这一回却将这些年积郁在心中的沉闷和不满一併宣洩出来。 第174页 “父皇,若你要拿先生和岳芝将军问罪,请一併将儿臣送与燎人,国破家亡那一日,儿臣自与父皇在燎都相见!” 宣和帝已是怒目圆瞪,大喊道:“赵会!赵会!” 赵会从阶下颤巍巍站出来听命,宣和帝指着萧景行:“将这逆子给我拖出营外!杖毙!杖毙——!” 赵会表面连连应声,却是自己下去拉扯萧景行,在萧景行耳畔道:“殿下不可再言!不可再言!” 萧景行却一把将赵会推开,放声道:“儿臣此来何惧一死?!只望唤起父皇血性,在燎人面前挺直腰板!若能如此,儿臣死何足惜?!” 说罢,他目露凶光,竟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直接往两个燎国使臣刺过去,变化太快,绕是白靖文也反应不及,裴定方亦是大喊:“殿下不可!” 两边的文臣武将也纷纷惊唿,值此之时,一只手轻轻抓住了萧景行的手腕,稍微往下一压,另一只手便将萧景行的匕首夺了过来。 当然是慕容雅博,鲜少有人知晓,他竟有如此身手。 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态的慕容雅博终于还是站了出来。 他把匕首还给萧景行,说道:“殿下,这样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先让我来说几句。” 萧景行握着匕首:“先生……” 慕容雅博伸手让他打住,转向宣和帝拱手一礼,问道:“如今局面确实已不可挽回,皇上是否愿发举国之兵与燎人死战?” 宣和帝冷冷道:“你跟岳芝还要问朕吗?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皇上吗?!” 慕容雅博:“当然要问,此战一开既为国战,我朝需君臣共力、上下同心,若非如此,与燎人交战难有赢面。” 宣和帝:“当初说议和是你,现在说要打也是你,你们把朕当成什么?” 慕容雅博:“此一时彼一时,武神关一战,先帝折损数十万精锐,通天阙守城战,北境之兵十不存五,而燎人正值盛势,若不议和,将他们兵锋西引,我朝则不能休养生息,如今其他州郡且不敢说,燕州、山海郡、朔方郡已有十数万精兵,加上五军都督府尚有根基,其他州郡卫军再与西凉合兵,未必不能与燎人一战。” 宣和帝:“未必不能战?!你也知道未必不能战?!朕要拿天下给你去冒险?!” 慕容雅博:“兵者大事,从没有万全之说,若非不得已,臣也不愿冒险。” 宣和帝:“你问行在群臣,谁愿与你冒险?!” 宣和帝给秦高、张泰那些人递了个眼神,一时间,左侧文臣纷纷站出来对为宣和帝说话,但更多是对慕容雅博的指责与谩骂,慕容雅博置若罔闻,转身跟萧景行笑着说:“殿下你看,很多时候,讲道理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萧景行:“……” 等那些文臣骂够了,消停下来,慕容雅博的神情变得凝肃,他问宣和帝:“是不是一定要向燎人请降?” 宣和帝无情道:“你和岳芝闹出来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朕今日不杀你已算仁至义尽。” 此话一出,大营之中再次静下来,都在等着慕容雅博回应。 慕容雅博没有直接给宣和帝回復,而是跟萧景行说:“殿下,非是我不愿赴死,只是实在不忍看大宁江山毁于一旦,今日最难的是你,你该做出选择了。” 说罢,他先取下了他左手的手套,露出那只被烧剩筋骨嫩皮的左手,平日里,他总把这只手藏于袖中,就像藏着一个秘密。 现在,他要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30 14:01:55~2022-05-31 14:2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新雨之茗 6瓶;此刻安然 5瓶;铭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虎毒食子 他举起那只严重烧伤的左手, 在大营偏暗的光线之下,像一久经风干的爪子。 白靖文是见过这只“爪子”的,那是在京城时, 慕容雅博第一次找他谈话,临别之际, 慕容雅博向他行礼, 他看到了慕容雅博左右手的强烈对比。 那时他觉得慕容雅博的左手有如此眼中的灼烧伤痕,背后一定有很深的故事。 “当年在通天阙……” 慕容雅博说道:“兰树在朱仙集斩了燎国三太子金骨狼突, 俘虏伊稚合速以及数十勐安、谋克,兰树救了我也救了通天阙, 因他朱仙集大获全胜, 金骨太玄无力再战只得退兵, 双方停战, 交换俘虏……” 兰树是岳芝的字。 慕容雅博说的是当年通天阙守城战的旧事,双方大军进入最后胶着阶段,燎太祖金骨太玄派其第三子金骨狼突与大将伊稚合速率一万骑兵, 从幽州和山海郡边线急行军,企图绕到通天阙大后方完成迂迴包抄, 岂料反而被岳芝率领五千燕州卫军在朱仙集设伏, 一举斩杀金骨狼突,俘虏伊稚合速及其部将无数, 一万燎军铁骑十不存一, 打赢了大宁对燎国的第一场万人以上的大战。 此战之后, 燎人无力再维繫巨大的攻城损耗, 不得已宣布撤军, 持续数百日的通天阙攻防战正式结束, 燎国对宁朝的全面战争也同步停止, 而慕容雅博说双方停战,交换战俘,已经是在停战之后的收尾阶段,关于这一阶段的纪录相对较少,其中有一段国朝刻意抹除的隐秘,便是知情人也是讳莫如深,究其原因,双方交换的战俘之中,有不便公开身份的两个人。 第175页 一个是已故的昭武太子,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个宣和皇帝。 这涉及萧氏皇族一桩陈年旧事,昭武太子是先帝长子,是先帝第一任皇后所生,宣和帝与萧庆宁是第二任皇后,亦即已故的嘉烈太后所生,先帝率大军征伐燎人时,大宁皇太子是昭武太子,宣和帝彼时只是一位亲王。 昭武太子素有贤能,深受先帝喜爱,朝臣亦是拥戴,比今日的萧景行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当时已是大宁公认的皇帝继承人,只可惜当时他也被裹挟出战的冲动之中,先帝率军出关,他与宣和帝以及另外两位皇子随军出征。 直至先帝在武神关轻敌冒进,被燎□□金骨太玄亲率骑兵发动奇袭,大宁五十万精锐被分割成无数块迅速蚕食,最终导致武神关告破,牵连辽州、连州、蒙州与武关郡防线全面崩溃,为了给先帝收拾烂摊子,除了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年轻将领千里勤王,昭武太子则是主动收拢溃兵负责断后,掩护先帝南逃,其结果,两位皇子死于乱军之中,昭武太子与当时的宣和帝以及诸多文臣武将在蒙州虎行道被俘。 这才有了后来的交换战俘一说。 时隔多年,慕容雅博在这种场合特意重提旧事,当然不会全无因由,当时他和岳芝一守一攻,在通天阙攻防战中大放异彩,交换战俘之时,燎□□金骨太玄点名要他和岳芝带伊稚合速到燎军大营赎回昭武太子、宣和帝以及大宁诸将。 结果是昭武太子在燎军中病死,慕容雅博烧掉了一只手,换回宣和帝以及一众大宁武将。 自此之后,宣和帝以亲王身份承接了太子之位,先帝病死帝京,他顺利继位,成为了大宁的宣和皇帝。 而他既然当了皇帝,当年被燎人俘虏一事便成了整个王朝的污点,自会有人想方设法帮他抹除。 这倒不能算是他的过错,史官吃的是大宁俸禄,自然要为他动用春秋笔法,问题在于昭武太子之死一直是个谜团,因为“病死”两个字太过蹊跷,以至于慕容雅博要将藏在心中十五年的疑惑,在今日向宣和帝亲自求证。 他特意把那只左手亮给萧景行看,说道:“燎人一定要我和兰树去交换俘虏,我们到了燎人军中,发现你父皇和你大伯被关在笼子里,燎人把打开笼子的钥匙放在三个地方,一把在油锅底下,一把在火盆里,一把在沸水中,燎人说若要救人,我们只能用手把钥匙捞出来。” 白靖文:“……” 萧景行道:“先生,我家实在亏欠你和岳芝将军良多。” 慕容雅博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一只手罢了,它反而让我确认那日的记忆没有出错,我捞出钥匙打开了笼子,你父皇出来了,你大伯却还躺在里边,我进去请他出来,却发现一把匕首……” 他指了指萧景行手中那把黑色的匕首,说道:“就是我送你的这一把,这把匕首插在你大伯的胸口处。” 萧景行骇然:“他、他不是病死……” 慕容雅博摇头:“不是,所以我今天要问——” 他忽然转头盯着宣和帝,脸上全部的神情收成凝肃,那一身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被一种凛然的杀意所替代,天空似有剧烈的雷电轰鸣,他问:“宣和!昭武太子是不是你杀的?!” 一句话震慑人心,在场之人莫不骇然。 宣和帝那双深陷进去的眼珠忽而涌现一股恐惧,即便他藏在阴影之中,也遮掩不住内心的情绪。 “哈哈,哈哈哈哈……” 他纵声狂笑起来,很难想像他那瘦弱枯藁的躯体竟有如此巨大的能量,笑得整个帐篷似乎都在簌簌抖动,倏然间,笑声暂歇,换成直勾勾的凶光,“慕容雅博——!” 慕容雅博无所畏惧,反而大喝一声:“你敢说不是你杀的!” 宣和帝整个顿住,他的怒意在慕容雅博面前没法得到张扬,慕容雅博指着萧景行手中的匕首质问他,“谁给你的刀?金骨太玄?哥舒夜?还是穆如山阙?!我不知燎人还是不知你?!” 宣和帝无言以对,萧景行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向他,问他:“父皇,先生所言,先生所言……” 萧景行没有问下去,可能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慕容雅博跟他说:“殿下,这样的君父配不上你的仁孝,他屡屡向燎人称臣,不惜把大宁江山也送出去,只因燎人握着他杀兄夺位的把柄,他才是最大的通燎罪人,他不是你的父亲,他是必须由你来审判的罪犯。” 萧景行感觉天旋地转,全身脱力,踉跄了一步差点没站稳。 藏在阴暗之中的宣和帝维持着他帝王最后的权威。 “慕容雅博!” 宣和帝重重拍了一下桌面,他身旁的赵会几乎在同一时间摔碎了一只茶杯,摔杯为号,霎时间,营帐后方竟然跳出了一批骁骑卫,不由分说,直接抽刀往慕容雅博这边杀过来。 白靖文:“……” 原来这是一场鸿门宴! 裴定方等武将见状,纷纷出手要护住慕容雅博,只是在这个时候,萧景行当先一步护在慕容雅博面前,向那群骁骑卫还有宣和帝大喝道:“够了!” 到底是皇太子,那些骁骑卫敢杀慕容雅博却不敢动他分毫,停下来看向宣和帝请求意见,萧景行质问宣和帝:“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第176页 宣和帝眼神一冷,“逆子!” 白靖文感觉不对劲,喊了声:“殿下小心!” 萧景行不解其意,慕容雅博反应却快,果断将萧景行拉开,同一时间,他们身后那两个燎国使臣应声倒地,嘴里即刻吐出泡沫似的黑血!原来,宣和帝竟然从御案之下抽出了一把暗弩,毫不犹豫扣动扳机连发两箭,若非白靖文提醒,他是要把萧景行和慕容雅博一併射杀! 虎毒不食子! 这一惊变直接使得在场之人目瞪口呆,慕容雅博回头向宣和帝怒目圆瞪,萧景行将视线从那两个被射杀的燎国使臣身上收回来,他表情木讷,嘴唇苍白,但并非害怕,而是失去了最后一丝信仰,宣和帝要杀了他! 他父亲要杀了他。 多年以来,他深信不疑的父慈子孝、忠义仁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原来,父亲为了遮掩罪行,会毫不犹豫杀了自己的儿子。 原来,他的父亲为了遮掩罪行,会毫不犹豫杀了他。 他的父亲杀兄夺位,不惜以祖宗基业和大宁江山跟燎人讨好。 他是这种人的儿子。 他想起嘉烈太后,想起庆宁姑姑,想起慕容雅博和白靖文这些铮铮忠臣,他觉得自己的父亲不配,不配做嘉烈太后的儿子,不配做庆宁姑姑的兄长,不配做大宁忠臣的君主。 种种情绪翻涌碰撞,他的信仰崩塌,他的心灵支离破碎,那股绝望和愤怒令他“觉醒”,审判!眼前的这个人必须由他亲自审判,他握紧手中匕首,勐然撞开慕容雅博,直接扬起匕首沖向宣和帝! 慕容雅博猝不及防,当一个人在绝望中觉醒,那股冲动是谁都不能阻挡的,慕容雅博只能大喊:“景行——!” 他伸手去拉已然来不及,念头电转,向宣和帝大喊:“住手!他是你儿——!” 宣和帝扣动了扳机。 一支暗箭射入萧景行的胸腔。 噗一声闷响,发出金属利物揳入血肉之躯的声音。 萧景行随即倒在地上,嘴里吐出泡沫似的黑血,暗箭餵有剧毒! 白靖文见状,全身血液凝固,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扩散出来,这种症状他见过,当初在京城和萧庆宁追逐杀手时,那杀手被灭口也是中了这种餵毒的暗箭,一种恐怖感在他心里涌出来。 慕容雅博返身扑上去抱住萧景行,萧景行一边口吐黑血,一边看着慕容雅博,艰难喘气道:“先、先生,快走 ,快走……” 慕容雅博完全失去了风度,但他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撕扯嗓子大吼道:“叫军医!叫军医——!” 没有军医,只有他歇斯底里的嘶吼,而在此时,宣和帝的暗弩再次对准了他的眉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31 14:29:22~2022-06-01 13:3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新雨之茗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预谋 白靖文一直在盯着宣和帝那把暗弩, 他果断从武将队列之中冲出,一脚踢向将宣和帝前面的御案,“笃笃”两声闷响, 宣和帝再次射嚮慕容雅博的毒箭被御案挡下,宣和帝发现竟然是白靖文, 怒骂道:“忘恩负义的下贱东西!” 白靖文:“……” 不过他是宣和帝钦点的状元, 天子门生,宣和帝骂他忘恩负义倒合乎情理, 但白靖文没理他,将御案拖过来当做盾牌用, 全面挡住慕容雅博, 此时, 姜明允、林少游以及裴定方等武将都反应过来, 纷纷出手上前守护慕容雅博,宣和帝见状,发动了他的预谋。 他大喊道:“慕容雅博射杀太子谋反逼宫, 擒杀者封万户侯!” 白靖文暗叫糟糕,在对付忠臣的手段上, 宣和帝绝不昏庸, 反而智计百出! 他这么一喊,下方的文臣、骁骑卫包括一些武将, 当即对慕容雅博目露凶光, 赵会手底下的骁骑卫继续举刀杀来, 裴定方等人苦于进入行在大营时都卸了兵器, 也没想到宣和帝竟然在营中暗藏杀手, 现在又被宣和帝占据了道义上的高点, 在此处动武不明智, 只会坐实他们射杀太子谋反逼宫的罪名。 危急之下,裴定方迅速做出决断,与他两个部将一起帮白靖文抬起那张长方形的御案,尽全力向那群骁骑卫砸过去,随即向白靖文道:“往我中军大营走!” 都府中军都是他的兵马,能护他们周全,白靖文瞭然其意,只得将萧景行留下,和姜明允、林少游强行将慕容雅博拉起,直接冲出行在大营,这时,一直跟在慕容雅博身旁的上官妙弈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他不说话,就看着慕容雅博,白靖文知道这孩子的心性,便说:“皇帝要杀你主人,我们送他走。” 上官妙弈什么都不说,提剑便往大营门口沖,将追出来的骁骑卫一招放倒,给随裴定方等人争取了取回兵器的时间,随后,他们继续往裴定方的中军大营撤退。 这一惊变实在太过剧烈,便连慕容雅博都没有预料,但谁又能预料? 谁能想到堂堂大宁皇帝会随身携带暗器?谁能想到宣和帝会亲手射杀自己的儿子? 实际上宣和帝这种人早已病入膏肓,他的灵魂无可救药,并非一个正常的人,他是一团披着帝皇之名的溃烂血肉。 第177页 然而白靖文已无暇去分析宣和帝的病态心理,他只顾带着慕容雅博往裴定方的中军大营走,但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柔弱”,慕容雅博的手仿若无骨,整个人失去了生存的气力,那双眼睛空洞无神,仿似失去了全部的生机,萧景行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他心里的痛苦和懊悔作用在他身上,将他变成了呆滞的躯壳。 白靖文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以理解。 对慕容雅博来说,他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扶持萧景行上位,甚至在极大的意义上来说,他和岳芝把大宁的将来都压在了萧景行身上,萧景行是他们不惜以死守护的希望,是他们呵护多年的灯火,在最后一刻,灯火被黑暗扑灭了。 宣和帝就是扑灭灯火的黑暗。 皇帝的权威实在太大,行在大营的骁骑卫冲出来之后,赵会和秦高这些人煽风点火,一边追逐一边大喊:“慕容雅博射杀太子!皇上有命,擒杀者封万户侯!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一时间,大营附近的守军和不明所以的将臣全部警惕起来,原本归属萧景行统领的京卫禁军纷纷往慕容雅博这边围上来,所幸白靖文在京卫营已有相当威望,他怒喝道:“赵会毒杀太子挟持皇上,护驾!护驾!”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了解“皇帝”两个字在这些禁卫心中的分量,如果他争辩说是宣和帝射杀太子,让这些禁卫将矛头对向宣和帝,这些禁卫大概率不会相信,但他说是赵会所为,还加上“护驾”二字,反而使得自己过来成了保护皇帝的正义方,这些禁卫便纷纷往赵会那边涌过去,与提刀冲来的骁骑卫迎面撞上,阻拦了骁骑卫的追杀。 但这只是为白靖文等人争取到了暂时的逃跑机会,因为宣和帝营中很快传出诛杀慕容雅博的旨意,萧景行已死,京卫营禁军仍是以宣和帝之命是从,加上赵会手中的骁骑卫,张泰的前军以及不明就里的其他卫军,一时间,整个大营超过半数的兵马都将矛头对准了慕容雅博。 所幸,危急之时,萧庆宁第一个赶了过来。 她听闻大营这边的骚动便有所警觉,当即带上官妙云过来,远远看见白靖文在前开道,姜明允和林少游扶着慕容雅博,裴定方、上官妙弈与一众武将断后,与后边追上来的骁骑卫和京卫禁军边打边退,萧庆宁即刻向右边一人吩咐道:“让沈玄和左胜把人都带过来,阿云,我们上去帮忙。” 上官妙云一马当先沖了上去,萧庆宁随即赶到,成功与白靖文会合,她也听闻了赵会和秦高那些人的唿喊,便问白靖文:“到底怎么回事?” 白靖文对萧庆宁没有隐瞒,直言道:“你皇兄杀了太子。” 萧庆宁瞬间感到天旋地转:“你、你说什么?!” 白靖文:“事情已经发生,你不接受也得接受,太子尸首就在大营之中,他们反咬是慕容雅博所为,京卫禁军和其他卫军不明所以,都要拿慕容雅博的人头。” 萧庆宁看嚮慕容雅博,发现慕容雅博此时已是“哀毁骨立”,全然没了生气,与活死人无异,她了解慕容雅博,若非萧景行已死,这偌大的军营,谁能将他变成这样? 她咬了咬牙,愤怒道:“我去杀了他!” 白靖文赶紧将她拦住,“他连亲生儿子都敢杀,你去了他也……他早就杀过你了!” 萧庆宁顿住,瞪大了眼睛,再问:“你说什么?” 白靖文一边拉着萧庆宁往中军大营方向走,一边说出了他的推论。 他和萧庆宁调查翰林院失火案时,先是有一个杀手被灭口,随即又有杀手趁机暗杀萧庆宁,那两个杀手使用的暗弩跟宣和帝刚才用的那把一模一样,最关键的是,他们使用的暗箭都餵了同一种剧毒,一旦射中目标,目标吐血既死,那个被灭口的杀手中箭后吐出的是泡沫状黑血,萧景行刚才吐出的也是黑血,白靖文不会记错,两人中箭后进入的濒死状态完全相同。 “还有——” 白靖文继续说道:“烧翰林院用的是白磷,我当时说只有炼丹方士才能造出来,裴纶查遍了京城内外的道观庙宇都没有找到线索,那是因为白磷就在皇宫里,你皇兄整日跟一群方士修道炼丹,他才是最大的炼丹方士。” 萧庆宁感觉之前很多支离破碎的线索,终于串成了一根完整的线。 白靖文说道:“还有给燎人送的盐铁,赵会和秦高也是听命行事,背后的人还是他,要抢你内务库的人大概率也是他,否则赵会和秦高不可能从京城到幽州一手遮天。” 萧庆宁压住心中的愤懑、屈辱和激盪,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白靖文看了眼身后的慕容雅博,说道:“他当年在燎人军中杀了昭武太子,慕容雅博当众把这个秘密揭开,他要杀人灭口。” 萧庆宁如坠深渊,白靖文分析道:“应该是金骨太玄和哥舒夜那些人看破了他内心软弱,逼迫他杀了昭武太子以此要挟,他自己也种下了心魔,所以这么多年一边对燎人予取予求,一边修道炼丹祈求长生,他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不要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 萧庆宁握紧了手中长剑,她觉得不值,她为嘉烈太后感到不值,为萧景行感到不值,也为自己感到不值,但她现在不能冲动,她抓紧了白靖文的手,说道:“我一定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第178页 白靖文:“……” 此时,沈玄和左胜及时带人赶到,京卫营部分将领和士兵,特别是从上游大坝那边撤回来的,都听从白靖文的命令,他们当即向裴定方和上官妙云姐弟那边增援,拦住了追上来的骁骑卫和各部卫军。 裴定方在都府中军有绝对的权威,营中将士收到他的命令,将白靖文等人接应了进去,裴定方亲自担任指挥,在中军营阵地前组织兵马摆开阵型,正面迎敌。 进了裴定方的大营,姜明允和林少游扶慕容雅博坐下,慕容雅博却像瘫软一般贴在椅子上,整个人是无限的失魂落魄,他这样使得白靖文也无所适从,只得让萧庆宁去说,慕容雅博低眉垂首,依次说了两句话。 “对不起。” “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说罢,他用双手抱着头,极力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想面对这个世界,他这样一个人,在此刻脆弱到了极点。 萧庆宁尊重他,不再问他,而是向姜明允和林少游道:“你们两个留下来看着他。” 又转向白靖文,眼带杀意,说道:“你跟我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1 13:31:55~2022-06-02 13:1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新雨之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追击 萧庆宁将白靖文带出中军大营, 直接找到沈玄和左胜。 “把你们的人叫过来,阿云,你把阿弈也叫过来, 马上去——” 她眼中泛起一阵森寒,向白靖文道:“我要亲自去找他。” 现在双方的兵马都聚在中军大营前门, 白靖文思索后。说道:“我们从后营出去, 绕道去行在大营,但中途尽量不要跟守军起冲突, 他们要杀的是慕容雅博,你仍是大宁长公主, 其他的事见了宣和再说。” 他是担心萧庆宁被愤怒沖昏头脑, 把所有阻拦她的人都当敌人。 萧庆宁道:“见他之前我听你的, 见他之后你什么都不要管。” 白靖文:“……” 他第一次感觉到萧庆宁全身翻涌着一股杀意, 仿佛是可以触摸的浓烈。 白靖文问她:“你是不是事前就知道……” 萧庆宁道:“我知道他想要内务库,知道他跟燎人私下有勾连,但不知道他要杀我, 不知道他要杀景行,也不知道昭武皇兄死在他手里。” 白靖文:“那就是燎人控制了他, 难怪哥舒夜说就算我们炸了大坝也没有赢面, 宣和为了讨好撩人已经不讲底线。” 实际上,白靖文猜对了一部分, 但没有猜到更没有底线的部分。 当年, 还是亲王的宣和帝与昭武太子一同被燎人俘虏, 哥舒夜倒是向燎太祖金骨太玄详细分析了宣和帝与昭武太子的品行, 哥舒夜认为不能放昭武太子回大宁继承帝位, 应该把宣和帝放回去, 甚至扶持其上位, 金骨太玄接受了他的提议,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慕容雅博来交换俘虏之前,宣和帝收到了三太子金骨狼突被岳芝斩首的消息,他认为他和昭武太子一定要血债血偿,燎人不会放过他们,他不想死。 他提前向昭武太子下手,用的就是慕容雅博捡回来送给萧景行的那把匕首,一刀插入了昭武太子的胸腔。 故此,并非燎人逼迫,而是宣和帝主动选择,他这么做了之后,心魔一发不可收拾,终于沦为了燎人的奴隶,十数年间,为了逃避,他一边议和一边修道炼丹,祈求长生不死,所做种种,皆有因由。 而别说白靖文,这其中的蹊跷,便连慕容雅博也不知道,知情者也只有燎□□和哥舒夜等少有的几个燎国中枢极勒烈,这就是为什么堂堂大宁皇帝会堕落至此的原因,他自己心里就有鬼,为了活命,他没有任何底线,什么父父子子兄友弟恭,什么祖宗基业万里江山,于他而言不过是活下去的筹码。 至此,翰林院纵火案、暗杀萧庆宁、给燎人输送盐铁、心甘情愿来幽州参加会猎、慕容雅博和岳芝将计就计……一切的一切,全部都得到了解答。 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再追究那些前尘旧事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得到答案的这一刻,白靖文并没有感觉轻松,更没有什么拨云见日的畅快感,他反而觉得凝重——人性何其复杂,人性有多复杂,人心就可以有多阴暗,人为了欲望会沦为无所不用其极的高级动物。 “这是一个机会。” 白靖文对萧庆宁说:“这就是你的机会。” 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或许显得不近人情,但白靖文自有道理,萧景行已死,萧庆宁便没有任何顾虑了。 萧庆宁没有回答,她知道白靖文说的是对的,只是在这个时候,她不愿就这个问题深谈。 当沈玄和左胜把人带过来,她们即刻往中军大营后门方向走,由于此时宁军发生割裂对立的两部分兵马都在前门对峙,所有兵马不断涌向前门,后门这边已经完全空了。 白靖文等人顺利出营,从白浪河边绕道往宣和帝的行在大营进发。 此时,行在大营这边倒有些守卫,不过白靖文借着萧庆宁长公主的名号前来护驾,一路便也畅通无阻,顺利抵达行在大营之前的空地,萧庆宁让沈玄和左胜带人留守,上官妙云姐弟先进去探路,随后,她和白靖文依次进入。 第179页 行在大营之中已然空空如也,可怜地上却还躺着萧景行的尸首,他死不瞑目,身上已有许多踩踏的痕迹,显然是宣和帝走得匆忙,没有命人将他收敛。 萧庆宁握拳咬唇,蹲下来帮萧景行合上双眼,随即脱下自己的战袍给萧景行盖上,这一刻她是应该悲恸的,别的不说,在宣和帝所有儿女之中,唯有萧景行真心将她当做姑姑看待,也唯有萧景行尊重她、理解她甚至在内务库事务上支持她,在她眼中,萧景行也是唯一可以取代宣和帝的君主。 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悲恸,她也没有时间嚎啕大哭,她反而应该冷静。 她起身走出行在大营门口,吩咐沈玄:“派几个人把景行的尸首送去中军大营,交给慕容雅博。” 又道:“你们都跟我走,从现在开始我只做一件事,追上宣和,亲手把他杀了。” 她说这句话时没有感情,没有怒没有恨,反而异常平静,因为当她下定决心的时候,她是不需要用情绪表达出来的,她只要去做,只要达成目标。 众人迅速行动,在大营周边搜索,很快抓到了几个滞留的文臣,逼问之下得知,宣和帝在赵会、秦高和张泰那些人的掩护下,竟然往北边逃跑了。 北边意味着向燎国逃窜。 白靖文很快想通了里边的逻辑,宣和帝心知山海郡是岳芝的地盘,就算他有皇帝权威也不敢轻易冒险,但如果逃去燎国就不一样,燎人巴不得他继续当大宁皇帝,只要他条件给的足够,燎人出动大军送他回京也并非没有可能。 白靖文提醒萧庆宁:“赶紧找马,我们先去追,有多少人就去多少人,通知裴定方,平定内乱之后迅速跟我们会合。” 不用萧庆宁下令,沈玄和左胜当即命人去办,很快找来数十匹马,他们当先上马去追。 出了行在大营大门,前方一片白雪茫茫,好在早已雪停,雪地上的马蹄印没有被覆盖,他们循着马蹄和脚印追踪,北边仍是蒙州地界,就是白靖文等人原先所在的上游大坝方向,基本都是平地,极目远眺,一望千里,他们追出不远,便看到雪地尽头一串稀稀落落的黑点,正是掩护宣和帝所在的队伍。 虽说萧庆宁下定了追杀的决心,但白靖文也要根据实际情况採取行动,他们这里满打满算不到五十人,即便有上官妙云姐弟和沈玄、左胜这些好手,可宣和帝已经抛下了那些行在大臣,跟在他身边的是赵会、秦高和张泰这些人,那就意味着他们身边的都是骁骑卫和都府前军。 左胜有最丰富的军旅经验,他眺望远处的部队,再看地上的马蹄做出判断:“不会少于两百人。” 沈玄道:“骁骑卫指挥使是赵会心腹,这个人我可以对付。” 萧庆宁道:“赵会这人深藏不漏,阿云和阿弈来对付他,左胜——” 左胜:“属下在。” 萧庆宁:“骁骑卫让沈玄来,张泰和他的前军由你负责。” 左胜领命,萧庆宁转向白靖文:“剩下的我们来。” 剩下的也就只有宣和帝本人了。 不过这件事并不好办,宣和帝外战外行,内斗内行,他如此惜命,所挑护卫都是精锐,赵会那一群骁骑卫个个都是好手,其实当初在京城杀人灭口以及暗杀萧庆宁的杀手就是宣和帝让赵会搜罗的骁骑卫死士,所以后来裴纶和萧景行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那些死士的任何线索。 是以,白靖文等人追近,前方早有戒备,那些骁骑卫手上都装有袖箭,便摆好阵型,一轮又一轮往白靖文等人这边射过来,沈玄见状,当即命人反击,而萧庆宁也是迅速做出了应对:“照刚才说的散开分三路走,宁可慢一点也要保证安全,他们没我们跑得快。” 这无疑是正确决定,宣和帝多年沉迷于修道炼丹,骑术早已生疏,为了避免坠马,整个队伍不得不放缓速度迁就他,因此当萧庆宁等人分开成三路,亦即沈玄和骁骑卫一路,左胜和蒙州老兵一路,萧庆宁、白靖文、上官妙云和上官妙弈一路,三路绕道,很快便拉近了距离。 当沈玄带人冲杀骁骑卫,左胜带人攻击张泰的前军,宣和帝的队伍不断分出人来进行反攻、断后,追击战开始拉长战线,当沈玄拖住了骁骑卫,左胜拖住了张泰的前军,白靖文四人并不着急,而是拉开距离绕开战场,死死锁定宣和帝。 随着他们后续部队陆续增援,宣和帝左右的护卫越打越少,最后几乎只剩赵会、秦高等零散几人,萧庆宁判断时机已到,便果断勒转缰绳,和白靖文三人向宣和帝本人冲上去。 雪中追逐,宣和帝到底输在自己的体能之上,上官妙云和上官妙弈快速解决了仅剩的几个骁骑卫,宣和帝身边便只剩赵会和秦高两人。 而正如萧庆宁所言,赵会此人深藏不露,他才是宣和帝身边的第一护卫,当他看到上官妙云姐弟逼近,与秦高忽然出手,他们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竟将上官妙云和上官妙弈姐弟打退。 上官妙云退回萧庆宁和白靖文身边,她盯着赵会和秦高,追问道:“你们两个是燎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2 13:11:16~2022-06-03 11:3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兰兰 24瓶; 第180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我来杀 岂止是燎人, 赵会和秦高本来就是燎□□金骨太玄安插在宣和帝身边的眼线。 这些年,燎人跟宣和帝之间的联络都是通过赵会和秦高实现,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能不动声色从萧庆宁手中抢夺了内务库京城到幽州的控制权?后面就是宣和帝跟燎人共同运作的结果, 慕容雅博当初跟白靖文赵会和秦高说背后还有燎国庙堂的人,就是他早就看穿了赵会和秦高这些人的底细。 然而此时已没有时间深究那些琐碎, 赵会和秦高既然已经真人露相, 白靖文和萧庆宁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他们联合上官妙云姐弟共同出手,赵会和秦高两人到底双拳难敌四手, 很快被压退,而萧庆宁的目标一直是宣和帝, 她找准时间, 和白靖文对了个眼神, 两人一剑接下赵会和秦高的攻击, 借力拉开距离,萧庆宁便道:“阿云阿弈,拖住他们!” 上官妙云和上官妙弈姐弟即刻挡在她们面前, 萧庆宁跟白靖文低沉道:“追。” 两人再次上马,直追前面单骑出逃的宣和帝。 宣和帝看见萧庆宁和白靖文追近, 故技重施向后发出袖箭, 萧庆宁挥剑挡下,这些暗箭引得萧庆宁阵阵心凉, 因为毕竟是亲生兄妹, 这么多年, 宣和帝对她至少在表面上还算不错, 内务库、公主府、咸安宫都捨得给她, 她也遵从嘉烈皇后的遗愿兢兢业业打理内务库, 相当于帮宣和帝打理私人财政, 但越是如此萧庆宁便越是心凉,甚至于愤怒,她彻底看清了宣和帝这个人。 萧景行是他的。 昭武太子也是他杀的。 现在又轮到萧庆宁自己。 萧庆宁摸向马鞍后头挂着的绳索,自己抓住一头,将另一头抛给白靖文。 白靖文接住绳子,与萧庆宁拉开距离,两人加速追赶,从左右追上宣和帝,随后将绳子往前一抛,恰好从宣和帝头顶越过,落下时勾住宣和帝的脖子,两人用力往后一扯,直接将宣和帝从马背上拖了下来。 宣和帝掉到雪地上,但他不敢停留,爬起来继续去追他的马,萧庆宁从马背上跳下来落到他身前,一脚将他踹翻,宣和帝倒在地上,又想往后跑,白靖文下拦住了他的去路。 宣和帝前后看了眼,死不悔改,握住手中袖箭对准萧庆宁,却被萧庆宁一剑挑上来,将他的暗弩连同衣袖直接划破,甩出三丈之外。 宣和帝终于开始呵呵喘气,发出沉重的唿吸声。 他说:“庆宁,你不能杀我,你答应过母后辅佐我,你不能杀我!” 萧庆宁问他:“皇长兄是不是你杀的?” 宣和帝艰难咽了一口唾沫,萧庆宁眼神一冷,大吼道:“是不是你杀的?!” 宣和帝打了一个寒颤,但他反而兇狠起来,他说:“不是我杀他!是他!是他甘愿为我死!他说让我活下去,是他让我活下去。” 萧庆宁嘶吼道:“所以你就杀了他?!” 宣和帝怔住,颤抖嘴唇,说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没错,我没错……” 萧庆宁:“景行呢?为什么连他也不放过?” 宣和帝:“他帮慕容雅博,帮外人说话,坏我大事,我是他父皇,我——” 他抬头看萧庆宁,坚定道:“我要他死他就得死!我又不止他一个儿子。” 萧庆宁往后一顿,一股凉气吸入心间,她发现眼前这个人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了,是如此陌生,半晌之后,她说:“你该死。” 她握紧了手中长剑,一步步向宣和帝逼近。 宣和帝看到了这个细节,他对死无比敏感,瘫软倒在雪地上,双腿挣扎着将自己往后推,但身后积雪越来越重,他很快被萧庆宁追上,他左右四顾,先是喊:“救驾!赵会,救驾!” 白靖文:“……” 赵会自然没来,宣和帝不断舔舐他干枯的嘴唇,唿唿喘气,仰头向萧庆宁说道:庆宁,我是你兄长,我是你兄长,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萧庆宁眼神冷漠,这时候,她反而平復了下来:“景行还是你儿子。” 宣和帝整个人一怔,随后我改成向萧庆宁下跪,他从腰间解下一个金色袋子,双手俸给萧庆宁,他说:“我退位,我不当皇帝,传国玉玺给你,你让我去燎国,金骨乌虎会给我封王!我终生不再踏入大宁一步。” 萧庆宁无言以对。 她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眼前这个人的确是她长兄,但也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或许当权力的外皮被剥夺下来之后,人们就会露出卑琐的本相。 萧庆宁冷笑了一下,无奈、讽刺、痛苦……全部的情绪糅合成了这一个冷笑。 她说:“我替父皇、母后、皇长兄、景行、替被你诛杀的忠臣良将,替大宁百姓——” 艰难咽出两个字,“杀你。” 宣和帝又要跑,但转头便看见了白靖文,他灵光一动,抱住白靖文的脚,说道:“礼部尚书!左右丞相!随便你选,我给你封侯,给你封异姓王!杀了她!帮朕杀了她!” 白靖文:“……” 宣和帝道:“传国玉玺也是你的!” 第181页 白靖文不为所动,萧庆宁步步紧逼,宣和帝左看右看,无路可逃,他竟然开始哭了。 呜呜地哭。 看着萧庆宁哭,看着白靖文哭,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萧庆宁还是举起了剑,白靖文却拦住了她。 白靖文把宣和帝手中的传国玉玺取走,将玉玺递给萧庆宁,说道:“你不能杀他。” 宣和帝哭中带笑,说道:“对对,不能杀我,哈哈,不能杀我。” 白靖文道:“我来杀。” 萧庆宁:“……” 白靖文:“左王右崔还在京城,端亲王监国,你要上位就不能亲手杀他,一旦杀了他,法理道统上说不过去,而且你们还是兄妹,这传国玉玺只是一个象徵,人心的臣服才至关重要,你不能有污点,让我来。” 说罢,他不等萧庆宁回答,说道:“你闭眼。” 萧庆宁:“我看着。” 宣和帝听闻,放开白靖文的双腿,开始在雪地倒退爬行。 白靖文向前一步踩住他的膝盖,宣和帝不断扭动身体,面容已经扭曲,下体流出腥臭的尿液,像一只待宰的牲口。 他挣扎时,怀中掉出一瓶仙丹,仙丹散落雪,像是在盐里撒了芝麻。 他赶紧捧起仙丹,带着一把雪塞入口中,说道:“有仙丹!吃了仙丹朕便不会死,不会死——” 白靖文挥动长剑划向他的咽喉,剑刃过处,皮开肉绽,划破了宣和帝的喉咙,细小平整的伤口喷出滚烫的血液,在雪地上染出一大片不规则的殷红,宣和帝捂住他的咽喉,想用雪和仙丹来堵住,但他很快喘不上气,他浑身发抖,嘴里不断吟唱着重复的语句,听不真切,大约是“朕不会死”四个字。 随着血液越流越多,他的唿吸越来越弱,最终停止颤抖,躺在雪地上,归于宁静。 白靖文没有负罪感,没有任何不适,这就像是他该履行的义务。 萧庆宁也没有任何情感上的波动,她反而觉得自己给了嘉烈太后、昭武太子、萧景行他们一个交代。 白靖文收起长剑,躬身弯腰下来,合上宣和帝的双眼,用自己的外袍盖住他的尸首,算是给死者应有的尊重。 他们身后,上官妙云和赵会那些人还在打,但随着沈玄和左胜他们赶来,结果已经没有悬念了。 白靖文与萧庆宁并肩站立,看着前方战场和皑皑白雪。 白靖文说道:“这一刻开始,你就要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路了。” 萧庆宁:“嗯。” 白靖文:“如果你表明了要争帝位的态度,慕容雅博和岳芝会不会支持你?” 萧庆宁:“不知道,但起码不会反对,因为他们肯定不会支持端亲王和皇后党。” 白靖文:“那就好,你在京城有多少能动用的政治力量。” 萧庆宁:“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与我私下有往来,他们帐上的空缺很多是内务库帮忙填补,这两人人品也过得去。” 白靖文点了点头,“文臣有可能拉拢就行,关键还是在兵权。” 兵权就意味着要争取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这些将领的支持,而论及兵权,萧庆宁说道:“都府后军会支持我。” 五军都督府,前后左右中,这次就都府后军没来,后军常年驻守大宁南边州郡,大军极少北行,至于为什么都府后军会支持萧庆宁,白靖文先不问,他只要确定这条信息就行,他说:“最好不过,杀了赵会之后,让沈玄接管骁骑卫,然后用内务库出钱,让左胜尽可收拢蒙州、辽州、连州这些老兵充当你的私人卫军,你自己要有一支随时可以调用的军队,人数越多越好。” 萧庆宁:“我会马上让他们办。” 白靖文:“我和姜明允、林少游会帮你试探拉拢一些文臣,至于裴定方那些将领,我们可以先跟慕容雅表明态度,裴定方这些将领对慕容雅博和岳芝极为尊崇,要是慕容雅博点头,这事能成一半,另外……” 白靖文唿出一口寒气,总结道:“你上位真正的对手不是端亲王也不是其他皇子,而是世俗人心,是自古以来,是让人们接受一个女人当皇帝,就算你成功登基上位,这些问题也不会消失,再加上燎人这个大麻烦,他们再度南侵已成定局,内忧外困,很多事情要做……但这些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要你有心坚持下去,我会尽力帮你想办法。” 其实萧庆宁自己的考虑和白靖文所说的差不多,但她任由白靖文去说,她想听白靖文把话说完,她用眼角的余光看白靖文,她看见白靖文目视前方,一本正经,全心全意,只为了她,这一刻她承认自己分了心,因为她觉得自己如果有理想型,白靖文就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3 11:37:55~2022-06-04 13:4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新雨之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帝位我要争 前方战局很快明朗。 因为宣和帝出逃, 行在大营那边失去了主心骨,赵会扇动的将士迅速被裴定方控制,他便亲自率领大部队往白靖文等人这边增援。 第182页 随着裴定方大部援军到来, 双方胜负便再无悬念,张泰率领前军投降, 沈玄杀了骁骑卫指挥使, 其他跟随宣和帝的将领和文臣也都集体投降,上官妙云姐弟杀了秦高, 活捉了赵会。 而考虑到裴定方是都府中军统帅,他的立场对萧庆宁来说至关重要, 白靖文便请裴定方单独过来谈话。 白靖文直言道:“裴将军, 宣和是我亲手所杀, 与长公主无关。” 裴定方瞧了眼地上的尸首, 说道:“此事与白殿魁亦无关,依我之见,是赵会与燎国暗探所为, 白殿魁和长公主带人救驾,拼死抢回了皇上尸骸, 当居首功。” 白靖文:“……” 到底是中军府主帅, 也是慕容雅博最信任的将领,裴定方政治反应和决策果断非常人所有, 经他这么说, 白靖文和萧庆宁都洗白了。 萧庆宁反应也足够快, 顺着裴定方的话便说:“那赵会就不能留, 还有他手下的骁骑卫, 张泰也……” 裴定方道:“张泰还不能杀, 前军兵符在他手里, 可将他以通敌之罪关押,不让他乱说话,等我控制前军之后再处置不迟。” 萧庆宁:“好,另外有件事我想向将军请教。” 裴定方:“长公主但说无妨。” 萧庆宁:“现在这个局面,诸皇子之中端亲王便算第一顺位继承人,若他上位,你怎么看?” 裴定方:“事关皇权大位,国家神器,末将一介武夫,并无看法。” 萧庆宁:“我给你一个看法,一旦端亲王上位,皇后党掌权,大宁依然是主和派的天下,他们没有跟燎人对抗的能力和胆魄,我现在明确跟你说,那个皇位,我要争。” 裴定方瞳孔一张,绕是他征战多年,早已波澜不惊,听闻萧庆宁此言也是一时语塞。 萧庆宁继续说道:“我要是上位,封官许愿先不说,我只保证一条,从此之后大宁庙堂再无议和之臣,大宁与燎人结为死仇,除非有一方亡国灭种,否则战事绝不罢休。” 裴定方虽然仍是不开口,但萧庆宁这番话足以扣动他的心弦,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和慕容雅博、岳芝就是志同道合之人,他煞费苦心帮慕容雅博完成幽州会猎,甚至不惜以死阻挡燎军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帮慕容雅博逼宫换帝,扶持萧景行上位,然后全面扭转大宁对燎人的议和政策,一改朝堂颓靡之势。 现在萧景行已死,萧庆宁虽为女子身,但裴定方并非墨守成规的将领,若他如此顽固不化,也不会成为慕容雅博信任之人,现在萧庆宁对他坦诚相见,他思索之后,说道:“端亲王监国,左王右崔又在京城,燎人随时有可能南侵,内忧外困,我手握都府重兵,干系甚大,这件事不能自己做主,我得先问过慕容雅博。” 萧庆宁:“好,但从这一刻起,由我统一负责行在大军,把宣和……把皇兄和景行的尸首护送回京,此间一切事宜需由我来决断。” 她稍作停顿,把白靖文交给她的传国玉玺亮出来:“玉玺在我手上,我会写一份遗旨,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做,不会担责。” 裴定方抱拳行了个军礼,“谨遵长公主谕命。” 虽然没有得到裴定方确切的表态,但他起码没有反对,这已经是极好的结果。 有了裴定方支持,她们迅速清理战场,将张泰与一众文臣武将扣押,裴定方亲自斩了赵会,清理了赵会那些心腹,随后将宣和帝的尸首收敛,一致对外的说辞变成宣和帝死于赵会和燎国暗探之手,萧庆宁和白靖文冒死抢回尸首,这一场离奇的追逐便在皑皑大雪的覆盖之下宣告结束。 回到大军驻扎的营地,这边的动乱已经被裴定方完全平定,行在大营基本恢復了正常,事情千头万绪,萧庆宁先去找慕容雅博。 慕容雅博仍在中军大营,先前萧庆宁命人把萧景行的尸首送回此处,慕容雅博便跪在萧景行的尸首之前,似瘫软一般,仍是无尽的颓然失落与双目无神。 萧庆宁让人把宣和帝的尸首也抬了进来,而后,除了白靖文和上官妙云姐弟,她让所有人都退出去。 萧庆宁跪到慕容雅博身旁,说道:“事已至此,你再自责也没用,该做的事还是要做,错不在你,我可以给你自责的时间,但有一句话要先跟你讲清楚,你务必回答我。” 慕容雅博没出声,萧庆宁继续道:“皇位我要争,你帮我。” 慕容雅博空洞的眼神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他垂着头无人看见,不过不要紧,半晌之后,他用沙哑的声音回道:“好。” 后面的白靖文松了一口气,他本来准备好了大段说辞,现在用不上了,慕容雅博比他想像中还要开明。 慕容雅博道:“宣和大行的消息瞒不住,燎人会先通知京城让我们自己生乱,左王右崔不是自己人,他们会率先拥立端亲王,我们要迅速返回山海郡,提前发信让李良弼和陆安国到武陵府集合,夺位最重要的是兵权。” 武陵府是山海郡府城,慕容雅博所言跟白靖文所说几乎一致,他们都认为兵权是重中之重。 “兰树这几天也会返回武陵府,等他到了之后,你在武陵府主持一场议事,先取得裴定方他们的支持,然后整理兵马护送灵柩回京,文臣能争取到多少便争取多少,不能争取的也不要手软,左王右崔最麻烦,他们是最大的主和派,在你皇兄手底下经营多年,想要连根拔起得一步步来。” 第183页 萧庆宁点了点头,但既然提及岳芝,萧庆宁便想到岳芝是从燎国炎都回来,那么燎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承诺如裴定方所言,除了内忧还有外困。 “燎人那边怎么办?” 慕容雅博道:“现在已经入冬,大雪数月之内不会消融,燎人不便行军,明年开春解冻之后才会有大战,让裴定方取代张泰接管前军,把燕州卫军全部调到通天阙,幽州防线让裴定方负责,山海郡兰树会管,朔方郡那边不用管,侯莫张崇跟燎人有深仇大恨,明年主战场还是在通天阙。” 侯莫张崇是朔方郡都指挥使,手下有朔方郡数十个军卫所,也有数万兵马,他本来是草原上的滑族人,燎□□金骨太玄在打大宁之前为了解决后顾之忧,对附近有威胁的大部族频繁发动战争,侯莫张崇父兄妻儿皆死于燎人刀下,族人十不存一,他便带着族人投了大宁,从武神关跟到通天阙,非但救过先帝,还是除了岳芝以外,少有的能跟燎人打正面的将领,通天阙攻防战结束之后,先帝把朔方郡交给了他。 侯莫张崇这样的人不在乎谁当大宁皇帝,他只在乎谁能带他向燎人復仇。 慕容雅博对燎人、宁军将领以及整体军情瞭然于胸,他早就做过考量和部署,只不过原来扶持萧景行变成了扶持萧庆宁,但换成了萧庆宁,他就要帮萧庆宁考虑得更多。 “你的身份毕竟跟景行不同,登基阻力太大,一定要借用兵权做好兵变夺权的准备,年关之前必须稳定朝局,登基之后颁布国战诏书,动员全国军民一致对抗燎人,把矛盾放到燎人身上,这次我和兰树也没有回头路,燎人不会再打西凉,一定会发举国之兵先打我们,这是一场长达数年或者数十年的战争,我们要做好长远打算。” 萧庆宁:“好,岳芝呢?岳芝能否接受我上位?” 慕容雅博毫不犹豫道:“会。” 萧庆宁暗松一口气,这样一来她至少有燕州和山海郡这两个基本盘了,慕容雅博和岳芝如果点头,裴定方也会表态,其他将领也大概率会支持她。 “赵会已经死了,我们打算让沈玄接管骁骑卫,然后动用内务库的私钱,让左胜出面收拢三州一郡的老兵充当我的私人卫军。” 慕容雅博默默点头,说道:“你和辨非做得很好,剩下的事你们商量着办。” 萧庆宁和白靖文都不言语,他们明显感觉到慕容雅博累了,那是一种心累。 等了一会,却是慕容雅博先说道:“庆宁,景行因我而死,我是罪人,但我会留着有用之躯尽全力辅佐你,直至攻入炎都,诛灭燎国王族,到那时候我再自行请罪。” 萧庆宁道:“你没罪,这世上没有万全之策。” 慕容雅博把头垂下去,再不说话了。 萧庆宁道了声:“节哀。” 慕容雅博没有任何回应,跪在萧景行的尸首之前,寂落得像一个冰雕。 萧庆宁不再打扰他,和白靖文退出大营,两人分头行动,萧庆宁直接去找裴定方,跟他说明了慕容雅博的态度,裴定方亲自去找慕容雅博求证,白靖文将姜明允、林少游、沈玄和左胜叫过来,说三件事。 第一,沈玄接管骁骑卫。 第二,左胜去收拢三州一郡的老兵,帮萧庆宁组建一支卫军。 第三,回撤山海郡武陵府,在岳芝回来之前尽一切可能帮萧庆宁争取到尽量多的支持。 待萧庆宁从裴定方那边得到肯定答覆回来之后,她们就白靖文所说的三点做了商量和补充,她们心里有数之后,再让裴定方将营中的文臣武将全部聚集,由萧庆宁主持议事,正式宣布宣和帝和萧景行的死讯,并由萧庆宁临时接管行在大营,负责运送大行皇帝与太子遗体回京。 萧庆宁有长公主这个身份,又得到了裴定方支持,座下多是白靖文这类心腹和其他主战派,文臣武将皆无人反对。 诸事既定,大军开拔,正式返回山海郡,几乎在同一时间,白狼河对岸的燎军似有默契一般,也开始大规模撤军。 至此,时隔十五年,大宁与燎国之间第一场战争到此结束,但这不是终结,这只是一个开端,它在酝酿下一场更为宏大的战争。 第99章 女子称帝 山海郡是大宁东北的咽喉之地。 它的东北方向是连州、辽州两个大州, 西北和蒙州接壤,西边是幽州,东边是大海, 西南方向就是燕州了。 山海郡所在位置与地理形势决定了它的重要性,它的边线地形比通天阙更为复杂, 东北方向出去是相对平坦的连州和辽州, 而越是往南,往腹部方向走就是各种山河地貌, 这种地理环境让它成为扼守东北的门户,歷朝歷代借地建城, 光是在边陲便构筑了数十个易守难攻的关隘, 当年金骨太玄选择的进攻点是幽州通天阙而非山海郡, 其中就有地形方面的考量。 而在山海郡众多的城池之中, 武陵府是最为着名的一座。 它北面环山,南面傍水,是典型的易守难攻地形, 从北边山区进入武陵府只有一条山间大道可行。 此时,武陵府也开始下雪了, 随着大雪的到来, 大量的宁军从四面八方向武陵府集结。 这些军队驻扎在武陵府西郊,与百姓没有分毫叨扰, 而随着大军到来, 各种惊天消息也便在武陵府中率先传开——时隔十五年, 燎人再攻通天阙;岳芝将军率三万骑兵奇袭燎国炎都;宁军兵败白狼河…… 第184页 其中最引人关注的一条自然是宣和帝与太子萧景行死于燎人之手, 长公主萧庆宁千里追逐, 从燎人手中夺回了皇帝与太子的尸骸。 除此之外, 各种关于长公主萧庆宁的神化言论以武陵府为中心开始扩散, 俗气一些的是说她巾帼不让鬚眉,女中英豪,夸张一些的是说她一人冲散百万兵,各种版本传到幽州、燕州,以至于在京城散播,毋庸置疑,这些都是白靖文和姜明允等人为萧庆宁造势的一些小把戏。 真正让萧庆宁获得尊重的是这些天以来,她接管行在大营之后,迅速收拢了被燎军冲散的溃兵,整合了各个部队,严明军纪统一管理,成功带领大部队从蒙州边线撤回山海郡,在这个过程中,萧庆宁还做了两件事。 第一,和沈玄联手清理了骁骑卫中赵会的残留心腹,将沈玄推举为骁骑卫新一任统领,收编散落在附近各州郡的骁骑卫,得到了一支两千多人的暗卫队伍。 第二,她让左胜从山海郡边线返回幽州大名府,将内务库财权尽数交付,再请裴定方用中军府的权限给了左胜三个卫军的编制,亦即左胜至多可以从宁国旧地,包括蒙州、连州、辽州和武关郡招揽三千卫军,记在中军府名下,实际由萧庆宁供给军饷,也由她直接掌管。 如此算来,等左胜完成募兵过来与她们会合,即便不算散落在其他州郡和京城的骁骑卫,她手上也有五千人的直属部队了。 当然,这点兵马对她来说只是拥有了一小部分实际军权而已,她真正要争取的是裴定方、李良弼和陆安国这些执掌一方大军的将领的支持,特别是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燕州和山海郡的实际掌控人,她已经在逐个争取,具体要等岳芝从蒙州回撤,召集文臣武将在武陵府军议之后才能出结果。 除了军政,她在政治上也先发制人,她让白靖文带领文臣拟了一道诏书大告天下,正式宣布宣和帝与太子萧景行的死讯,特别点明宣和帝没有留下传位遗旨,但她并没有急于表明自己有意帝位,而是委婉指出大宁新帝之位的人选仍不确定。 此外,她以长公主的名义另发一份诏书,表明她要为宣和帝与萧景行復仇的决心,宣布大宁与燎人进入国战状态,这也相当于表明了她是主战派的政治态度,如此一来,大宁各州郡的武将、尚有血性的仁人志士以及对朝廷议和政策多有不满的文臣不说直接倒向她,至少耳目一新,对她有了好感。 在这两点上,宣和帝还算做了一件“好事”,大宁的传国玉玺并没有留给在京城监国的端亲王而是随身携带,最后顺其自然落在萧庆宁手中,加盖国玺之后,两份诏书便从武陵府传告天下。 而后,萧庆宁所要做的就是等待了。 等岳芝带领燕州卫军回撤武陵府,等李良弼率领都府右军返回,等各个散落的部队完成集结。 由于李良弼是从幽州边线撤军,慕容雅博提前为他规划好了撤退路线,他的先头部队首先抵达武陵府,裴纶终于跟白靖文等人会合,老天保佑,裴纶全须全尾,胳膊腿一样没缺,只是他武陵府之后去萧景行灵前大哭了一场,跟慕容雅博成为了沦落之人。 而在李良弼的部队全部在武陵府之后,岳芝率领的燕州卫军也成功从蒙州与山海郡边线回归。 他这一趟下来堪称军事传奇,孤身离开山海郡驻地,从燕州带三万人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幽州北上,借道朔方直出蒙州西部,先是成功打掉燎人十数万部队的辎重,就地补充粮草之后直接挥师北上,穿越整个西蒙州,绕道武神关,最后奇袭燎国炎都。 不过纵使如此,岳芝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带出去的三万燕州卫军回到武陵府时只剩一半人,这还是在他成功避过了从通天阙率军回撤阻击他的金骨乌虎、金骨阿隼那以及哥舒夜的部队的情况下,由此可见燎人兇悍如斯,燎军的战斗力仍是宁军难以企及。 岳芝抵达武陵府之后,第一个去见的是慕容雅博,没有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只知一连数日跪在萧景行灵前的慕容雅博见过岳芝之后,终于肯站起来整理自己,恢復了往日的温文尔雅、自信从容,不过眼里仍抹不去一缕伤痕罢了。 岳芝抵达的第二日,萧庆宁召集全部的文臣武将在武陵府布政使衙门集合。 萧庆宁持传国玉玺居上座,自北向南而望。 文武左右分坐,文以慕容雅博为代表,武以裴定方、李良弼和岳芝为代表,在他们之下是白靖文、姜明允和林少游等一众主战派文臣,此外还有一批新面孔,一个是燕州布政使吕敦,一个是山海郡布政使孟弘宇,加上云梦知府、武陵知府以及一种众地方文官,这些文官都是慕容雅博和岳芝的绝对拥趸,也是大宁朝为数不多的主战派文臣。 武将这边,中军府主帅裴定方、右军主帅李良弼、加上燕州卫军都指挥使宋淳,裴定方、李良弼手下的一众部将,岳芝和宋淳手底下的一众副将,还有骁骑卫都指挥使沈玄,恢復了平北卫指挥使的职位,外加一个“三州军事统制”新头衔的左胜,也全部都是主战派武将。 不过事情总归不能尽善尽美,都府左军主帅陆安国以“提防燎军去而復返”为由继续固守通天阙,只派了他的长子陆巡过来参加军议,但谁都知道金骨阿隼那进攻通天阙无果之后,已经和金骨乌虎、哥舒夜合兵一处去搜索岳芝了,现在大雪连天,燎军也是人,也需要后勤补给,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打通天阙。 第185页 陆安国这么做显而易见,他不接受亲自出面支持萧庆宁登基称帝,也就是说萧庆宁失去了都府左军直接支持,但好在陆安国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因为如果他真的反对就不会派他儿子过来参加议事,所以这是他留的一个口子,可以看做他持中立态度。 总的来说,以上这些人基本就是萧庆宁面对的班底了,能否争取到这些人的支持,这次军议将会正式得出一个结果,面对座下济济众人,萧庆宁不多废话,仍是直入主题。 “时至今日,非但我们大宁,燎人也被推到了非打不可的地步,但是我要说,下一次不是燎人南侵,而是我们北伐,燎人来打也好,不来打也罢,明年开春解冻,我们的大军一定集结通天阙,我对燎人的态度只有一个,要么他们身死国灭,要么我们亡国灭种,没有议和,没有商量的余地。” 此话一出,座下众人千人千面,俱都藏不住激动,因为他们等待这番话实在太久太久了。 萧庆宁继续说道:“战端一开即为国战,规模会空前庞大,时间或许会有数年甚至数十年不等,我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但我敢说一点,如果我们胜了,你们会有载入大宁国史的功绩;如果我们败了,我萧庆宁第一个自刎殉国,绝不向燎人投降。” 座下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一个白衣书生模样的文臣先站起来回话。 “臣愿为殿下效死命,攘除奸凶,驱逐燎人,至死矣。” 此话一出,裴纶、姜明允、林少游、沈玄、左胜等人纷纷附议,萧庆宁抬手让他们先打住,随后说道:“燎人凶蛮,单论军力或超数倍于我大宁,若非倾举国之力上下一心,君臣百姓抱必死之志,我实在想不到如何跟燎人角力,然而朝廷十数年议和,主和派大臣久居庙堂,势力盘根错节,为向燎人献媚,重文抑武已到自毁根基的地步,我们的敌人非但在外,还有自己人,想要彻底扭转朝堂风向,带领臣民一致对外,唯有主战新君上位,太子薨逝之后,必然是端亲王和皇后党主政,可他们一旦上位,向燎人请和只会有过无及,今天召集诸位到这里,我也不卖关子——” “我不同意端亲王继位,不能看大宁江山落到那种人手里,大宁也经不起、亦不能继续议和,现在传国玉玺在手我就不会轻易交出去,大宁帝位我要亲自去争,我也知自己是女子身,女子称帝闻所未闻,但国雠家恨在此,千难万难我也要试一试,我今天在这里把话挑明——愿意追随我回京夺位的,封官许愿先不说,明年一定带你们跟燎人开战;不愿追随者,现在可以走出这个门口,” 话毕,她稍微缓了一口气,整个人的状态完全收敛起来,视线转向一旁的传国玉玺,静静等待人走人留。 座下良久没有动静,萧庆宁问:“诸位可有话要讲?” 依旧良久没有动静,萧庆宁道:“现在开始商议大军开拔及如何统制各军事宜,今晚犒赏三军,择日启程——” “回京。”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话说: 上卷写完了,刚好一百章,但是作者没控制住,原本想的是最多一百章之前女主已经称帝了,但越写越长没控制住,而且中间还有好多东西没写出来,比如萧景行确实死得太草率,比如岳芝出场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很帅!……就先这样吧,后面看看能不能修改。接下来就是专属女主的下卷(大家有没有发现视角已经是女主的了,很神奇,一点突兀感都没有!),估计也是一百章左右,内容主要是如何稳固皇位、统一上下开始灭燎之战,男主不会消失,和女主有感情递进,他俩还那个了(羞羞)。谢谢大家的阅读,作者会更加努力写完的,如果您觉得还行,投点营养液外加什么雷的那就再好不过了。鞠躬~ 第100章 宣和十五年 宣和十五年冬, 大宁帝都,明京城。 帝京今年入冬以来,十二月都过了一半, 第一场雪仍未见动静。 京畿的百姓每年都会盼望入冬之后的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 越大越好, 大雪冻死藏在田地间的蛇虫鼠蚁,来年开了春, 积雪解冻化入泥土,播下去的种子才好茁壮抽芽, 预兆着新一年的好收成。 这是典型的农耕民族的朴素愿望, 非但百姓期盼, 也从田间地头一直延伸到庙堂深宫里, 往年要是秋收之后天干地燥不下雨,入冬又迟迟未见雪来,百官就会为民请命, 上书皇帝亲自斋戒沐浴,与司天监的官员焚香祷告, 乞求上苍降雪, 若真下了雪,百官就会说是皇帝诚心感动上苍, 天降祥瑞。 然而今年的京城, 别说等皇帝求雪, 便是连皇帝也没有了。 北边早就传来宣和帝大行的讣告, 连皇太子也死于燎人之手, 长公主萧庆宁千里奔袭从燎人手中夺回尸骸的消息更是传遍了名京城, 随着大宁各州郡的高官要员与一众萧氏诸侯王陆续进京, 便是尚未迎回大行皇帝遗体,宫中以及京城勛贵之家早早挂了白,百官上朝皆着丧服,朝野上下笼罩在一片凝重沉闷的气氛之中。 不过在野心家看来,这一切反而令他们兴奋,因为一个皇帝的死去意味着另一个皇帝的新生,这是权力交接、朝代更迭的关键时期,可遇不可求。故此,表面的沉重之下早就暗浪翻涌,以中书左右丞相王延年和崔固安为首的文官,以皇后为首的外戚集团,加上各地前来服丧的诸侯王都在选择新帝人选,而因为端亲王萧景祐在宣和帝北行之前担任监国重责,皇太子萧景行一併死于燎人之手,端亲王便几乎成为了唯一一个新帝人选。 第186页 早已有人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上书请求端亲王登基称帝继承大统,但问题在于——第一,长公主萧庆宁已提前昭告天下,宣和帝并没有留下传位遗旨;第二,传国玉玺还在萧庆宁手中。 “她什么意思?她想干什么?!” 建极殿中,端亲王萧景祐将一封百里加急的文书重重拍在桌面,怒道:“催了一回不给,第二回 也不给,这回还不给!本王看在父皇面上喊她一声姑姑,她以为自己是谁?再不识好歹,行!本王送她去跟燎人和亲!” 说罢,萧景祐仍不解气,将那文书抓起来甩到地上,无怪他愤懑,得知宣和帝与太子薨逝的消息之后,萧景祐先是跟左右庆祝了一番,而后听从左王右崔的谏言,迅速派人向萧庆宁索要传国玉玺,但他的人接连去了三次都无功而返,事不过三,他该生气。 下面的左丞相王延年和右丞相崔固安相视一眼,由崔固安出来回道:“殿下,臣听闻长公主回京除了护送大行皇帝与太子灵柩,还把裴定方的中军、李良弼的右军以及燕州、山海郡卫军一併带了过来,此番她久久不肯交回玉玺,志不在小,须得提前防范。” 萧景祐一讷,问道:“她要干什么?难不成她——!” 萧景祐做出顿悟状,说道:“本王听母后说景行的太子妃已有身孕!绝不能让她生出来!” 王延年、崔固安:“……”即便相处多时,他们还是很难跟上萧景祐的脑迴路。 萧景祐却道:“一尸两命,一个不留!” 左丞相王延年不得不开口了:“殿下,那是太子殿下的遗腹子,现在杀了,非但群臣心寒,百姓非议,在京诸侯王亦不会善罢甘休,如此对殿下反而不利。” 萧景祐听罢略感为难,不过他脑瓜一亮又有了主意,先是比划了一个手刀,而后压低声音道:“母后那里有一种烈性落胎药,听说母猪吃了都怀不上崽,我们不杀她,就让她流产!” 萧景祐自小受皇后教育,皇后擅长,整治后宫妃嫔很有一手,落胎药是她居家必备的良药,萧景祐耳濡目染、子承母业,别的没学会,这套东西倒完美继承了下来,遇到事情下意识会发挥他的家传绝学。 崔固安强行忍住脾气,说道:“现在太子妃稍有不虞,责任都会算在殿下头上,殿下非但不能伤她,还要派人护她周全,防止有心之人加以利用。” 听崔固安这么说,萧景祐认为他绝妙的计策没法实施,大感可惜,瞬间闷闷不乐,说道:“那你们说该怎么办?萧庆宁不交玉玺本王能怎么办?” 崔固安道:“不管交不交,她始终得回京,殿下应召见兵部尚书陈大人,趁裴定方不在提前控制北郊中军府大营,五城兵马司、京卫迎、宫廷禁卫、京畿卫军都要抓在殿下手里,另外以兵部名义召中州卫军往京城集结,待长公主回京,只许灵柩队伍进京,其余部队一律停在北郊兵营由我们的兵马监视,否则绝不开京城大门。” 萧景祐道:“之前不是说了让你们去办吗?还问我干什么?” 崔固安道:“朝廷自有法度,军权事关重大,老臣身为臣子,若无殿下不出面便是僭越,殿下……” 萧景祐不耐烦道:“行了行了,那就把兵部的人叫来,快点的,本王还没用晚膳。” 与此同时,萧庆宁早就率领大部队进入了中州地界,最多只有三日路程便可抵达帝京北郊,临近京城,萧庆宁这边也召集了一次议事。 大营之中,萧庆宁居上座,文臣武将以慕容雅博和岳芝为代表分左右而坐。 萧庆宁照旧直入主题。 “抵达帝京在即,左王右崔必有防范,我的想法是先礼后兵,先找左王右崔谈一次,毕竟是京城重地,能避免兵灾则尽量避免,没必要牵连京城百姓。” 慕容雅博正色道:“左王右崔明知端亲王并非明君也要辅佐,归根结底是捨不得手中权力,皇帝越是昏庸不作为,他们左右丞相便越稳当,若要先礼后兵,可以先允诺他们一些条件,至少留他们一份体面。” 萧庆宁从善如流:“我可以亲自跟他们谈,但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若我登基,左王右崔必定去相,我大宁不需要这种浑水摸鱼的丞相,宣和在位多年,他们明知宣和与赵会、秦高这些人与燎人蝇营狗苟却不闻不问,不就想保持原状维持手中权力吗?议和之罪,他们不是元兇也是帮凶,要是这次他们还蛊惑京城军民阻拦我王师进京,那就不用再谈,我第一个拿他们的人头祭旗。” 慕容雅博拱手道:“此为正理。” 萧庆宁问他:“进京的诸侯王呢?他们都是皇族血裔,利益相关,必然不会同意我上位。” 慕容雅博道:“诸侯王手中无兵,我们控制京城之后以守孝为名将他们留在皇陵,大势既定之后去留随意。” 萧庆宁道:“有德高望重的诸侯王还是应该争取,到时你找说得上话的人先跟他们谈,实在谈不拢就圈到皇陵去。” 慕容雅博微微颔首,其他文臣武将皆无异议,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已知萧庆宁做事虽然雷厉风行,但具体做时总会留有分寸,最难的是她一定会坚守底线,比如就算跟左王右崔有所妥协,也会提前表明她的态度,绝不会因为左王右崔扶持她上位便不再追究他们的罪责。 第187页 “其他文臣的态度进京之后再说,但我不抱太大希望,他们怎么骂我都好,只要原来跟燎人没牵扯的,一律不予追究。” 慕容雅博:“殿下宽仁。” 萧庆宁:“接下来说军备,兵力上我们有优势,但前面说过能不打就不打,京城那边的将士百姓不是燎人而是我们的手足,裴将军——” 裴定方拱手道:“末将在。” 萧庆宁:“京城防卫你最熟悉,你先来讲具体情况,诸位将军细听,今天务必拿一个具体方略出来。” 裴定方领命,他早有准备,京城附近的地形图与京城防卫舆图他早就瞭然于心,这些天单凭记忆画了一幅出来,此时萧庆宁问起,他让裴纶和上官妙弈把地图拉开,开始对众人开始进行讲解。 “城外主要是我的中军营与京畿卫军,左王右崔还有可能调用中州卫军;城内是五城兵马司、京卫营以及皇城禁军,另外还有骁骑卫、京兆府巡逻以及诸衙门兵卫,诸位请看……” 他逐一指示地图上的军事标註,上边是具体位置、人数等等信息,他说:“殿下和慕容平章既然认定左王右崔必有防范,兵部就一定会控制内城外城所有守军,我们想要做到兵不血刃,必须提前派人劝降,中军营我有把握,留守的将领我能说服,其他守军需要诸位将军各自应付。” 岳芝不假思索道:“我负责京畿卫军。” 李良弼道:“我去拦中州卫军。” 随后,其他的将领也主动领取任务,比如沈玄负责京城中剩下的骁骑卫,裴纶负责京兆府和大理寺,左胜留在萧庆宁身边做预备队,哪里有需要他便带兵支援,而因为武将被打压多年,城中许多留守的将领本就不服从主和派,这时想要这些将领给他们卖命自然有难度,整体来说,在军事方面萧庆宁这边占有巨大优势。 接下来就是商讨具体各军具体实施办法,这里边千头万绪牵扯甚广,一时半会讨论不出结果,萧庆宁看天色已晚,叫上官妙云过来耳语了一句,上官妙云点头会意,悄悄从大营走了出去,再回来时,她带着几个伙头兵送来了一大锅热粥,萧庆宁亲自过来舀在碗里,就近递给慕容雅博和岳芝等人。 慕容雅博等人也不拒绝,众将领一边喝粥一边就着军事舆图进行商讨制定方略,外面寒风唿啸,大营之中灯火通明,一碗热粥或许不能决定这场军议的结果,但它足以展示萧庆宁和她营中诸将的一些品质,一种相处方式,日后的朝局走向,说是通过这碗粥体现一二也未为不可。 作者有话说: 今天高考!我表弟也高考!祝福他和看到这条消息的读者朋友们会的全会,蒙的全对!山河千里,前程璀璨。好激动,我也好想重新高考,哭泣~ 感谢在2022-06-06 13:51:33~2022-06-07 14:1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ilgrim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reaming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最后谈判 翌日, 行在大营各部派出先头部队,按照计划好的路线向京城四周进发。其中,不乏许多四品以上的文臣武将乔装打扮成普通商人先行进入京城, 他们主要是带着慕容雅博和裴定方等人的亲笔信去劝说指定的对象,随后, 萧庆宁派出礼官回京接洽, 告诉萧景祐她们将在五日后抵达京城。 实际上她兵贵神速,前方部队只花了两天时间便在京城北郊找好了大军驻地, 当天入夜,萧庆宁带领的主力陆续抵达, 大军连夜扎营, 在京城北郊一线铺开。 此时, 萧庆宁手中的兵马已成规模, 岳芝带来了三万山海郡卫军,慕容雅博带来了两万燕州卫军,李良弼的右军也有两万, 裴定方还剩下一万中军,算上沈玄一路以来收服的数千骁骑卫, 左胜收拢的三千旧军, 原本萧景行留下的京卫营队伍,林林总总加起来, 差不多有十万之数了。 这还只是考虑节省粮草消耗下的兵马数量, 因为就拿岳芝的山海郡卫军来说, 总数目不会低于五万, 这次综合考虑他只带了三万兵, 裴定方和李良弼带兵北上集合通天阙是, 本来就不是全军出动, 现在只要李良弼一声号召,就算没有兵部勘合,也至少可以从东边州郡再调来数右军兵马,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没有必要,大军一动,黄金万两,他们必须考虑军费消耗,故而出兵并非越多越好。 不过十万兵马,也可以给萧庆宁足够的底气了。 当晚,她连夜手书,请王延年和崔固安在德胜门外相见,并言明自己带了十万兵马,如果左王右崔不来,封锁京城执意顽抗,挑起内战的罪责将全部算到他二人头上。 王延年和崔固安并非不知萧庆宁是什么人,他们也知道萧景祐绝非明君贤主,但他们所追求的正是像宣和帝一样的“撒手掌柜”,皇帝越是不作为,他们左右丞相之位越是稳故,他们绝不是什么奸臣小人,他们反而拥有高超的治国才能,他们只是不捨得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他们深知一旦萧庆宁进京,慕容雅博那些人掌权,无论谁当了皇帝,他们左右丞相的位置都不可能再保留。 因而,他们自然要探一探萧庆宁的口风,两人连夜商议,进宫见过萧景祐和皇后,想出了一个办法之后,答应了和萧庆宁见面。 第188页 第二日清晨,左胜带人三千人出营护卫,萧庆宁带了慕容雅博和上官妙云姐弟过去。 王延年和崔固安则带了两个宦官,毋庸赘言,必定是萧景祐和皇后的眼线。 双方在亭下相见,相对而坐。 萧庆宁老规矩不讲客套话。 “北边军事紧张,最迟明年开春燎人必定南侵,如此局势,大宁经不起内耗,我要迅速收拾朝局,统一全国应对燎军,这一点景祐和皇后那些外戚党羽做不到,你们两个也做不到,只有我可以,我来不是跟你们谈,而是告诉你们这个事实——新帝大位只有我担得起。” 后面两个官宦霎时间表情怪异,王延年和崔固安也是一时语塞,他们原先猜测萧庆宁和慕容雅博这些人应该会扶持一个年幼皇子上位充当傀儡,然后挟天子令诸侯,现在萧庆宁直接表明她非帝位不取的态度,这反而使得左王右崔一时间无所适从,相互看了看,皆是无言语。 他们不说话,萧庆宁便继续说道:“不管你们和百官如何反对,我也不管那些诸侯王怎么想,为了大宁江山,为了天下百姓,这皇位我非要不可,你们是聪明人,我没有心情和时间跟你们耍心眼,我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回去和皇后跟她那些外戚党羽抱团,关闭城门跟我们打。二、打开城门让我率军护送灵柩回宫。如果是前者,内战罪名你们来担,城破之日,你二人枭首、诛九族;如果是后者,我会封你们太傅、太师衔,保你们平安落地。” 不是王延年和崔固安不开口,实在是萧庆宁的气场太强,她并非色厉内荏而是句句属实,当她以事实作为基础的时候,就再没有什么能撼动她的了。 左王右崔听出了她的坚决,这两人最会打太极,先找到道德制高点,由崔固安说道:“殿下,大行皇帝与太子遗体尚在军中,死者为大,照规制应先将遗体迎回宫中,停灵举行国丧,至于殿下所言,待国丧既定之后再议不迟。” 萧庆宁爽快道:“可以,让我十万兵马送灵柩进京。” 崔固安一顿,终于轮到王延年开口。 “长公主可是要造反?” 萧庆宁:“可以是。” 王延年表情一凝,道:“长公主所言惊世骇俗,女子称帝,老臣宦海沉浮数十载亦闻所未闻,此事须得向百官、宗室诸侯王、皇以及诸皇子商议定夺。” 萧庆宁道:“商议有用我还需要动兵?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我有称帝的底气,不是因为我如何贤能,如何名正言顺,说到底全拜你们所赐,这些年你们在宣和手底下当差,带领庙堂文臣极力打压武将,如今物极必反,都府五位将军,各州郡卫军统帅谁还愿跟燎人低头?与其让你们这些人继续把持朝政,他们宁可选择我这个女人当皇帝,如今天下之兵十有七八在我手里,我用得着跟你们商议吗?” 事实如此,萧庆宁所言没有半点虚假,裴定方、李良弼这些人为什么肯支持她?她为什么能如此轻而易举掌握如此之多的兵马?其中除了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原因以外,不就是这些将领不愿继续被主和派打压吗?也别说“宁可选一个女人当皇帝”这种冒犯的话,因为明年燎人就要打过来了,男人女人当皇帝还有差别吗? 说一千道一万,谁有决心带领大宁跟燎人开战,这些武将就支持谁! 这些大道理在昨晚的书信当中萧庆宁已经跟左王右崔讲清楚了,其实左王右崔比谁都清楚目前的局势,这么多年,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向兵权伸手,宣和帝也已经足够支持他们,不但连年削减军费,连五军都府的左右都督都给停了,但到头来他们除了兵部和勉强塞到前军的一个张泰,根本没法向其他军府渗透。 如今萧庆宁说天下之兵十有七八在她手里,左丞相王延年心知不假,而且他能看到背后更深的一层谋划,他感慨道:“慕容长子好手段,等了这么多年,你是为了今日吧?” 这么多年,慕容雅博甘心居于他们之下,看着他们帮宣和帝促成议和,看着他们打压主战武将,自己却牢牢控制住军权,甚至还在燕州、山海郡和朔方郡大规模徵兵练兵,为的不正是等待这一天吗?正是慕容雅博将武将推到了他们的对立面,断绝了他们控制兵权的可能,这是长达十数年的隐忍和谋划! 慕容雅博苦笑道:“王公相明察,确实为了今日,在下却是情非得已,实在不能看着国家陷入泥潭,两位公相且听我一言——” “如今长公主是众望所归,顺天明命,抛开兵权不说,长公主与端亲王孰优孰劣两位公相能不知道吗?经过此一役,大宁与燎人已势同水火,来年必有大战,你们认为女子称帝冒天下之大不韪,但跟被燎人亡国奴役相比,我宁愿冒此不韪,请两位公相莫要逆天而行,也当是为了大宁,为了京都无辜的百姓,退一步说,也为了两位公相的身家性命。” 其实王延年和崔固安肯出来谈,是因为他们早就看清了局势,端亲王和皇后党那些人难成大器,他们的算盘是如果端亲王顺利上位当甩手皇帝,他们两个依旧是左王右崔;但如果有人出来争,他们就顺势而为,前提是争取到有利条件。 现在出来争的人变成了萧庆宁自己,萧庆宁背后又是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武将,他们能提的条件已经很少很少了。 第189页 两人思索良久,王延年道:“敢问,若长公主上位,端亲王与皇后如何处置?” 萧庆宁道:“看他们给不给自己机会。” 王延年再度语塞,萧庆宁道:“我不是景行,学不会宅心仁厚,我只知公事公办,阻我灭燎大计,企图把大宁拱手让给燎人者,谁的情面我都不看。” 王延年道:“既如此,我二人该当如何自处,还请长公主示下。” 萧庆宁:“带领百官和皇室宗族出城跪迎灵柩,待我大军进城,自会护你二人家小周全,至于之前允诺,我会在登基之后一一落实。” 王延年拱手道:“臣自当尽力一试,明日午时之前给长公主答覆。” 萧庆宁:“就明日午时,但我有言在先,午时无人出城,大军攻城,你二人仍是罪人。” 王延年:“老臣尽力而为,只望到时长公主莫要忘了老臣这份苦劳。” 萧庆宁:“这不用你操心。” 慕容雅博向王延年二人作揖,说道:“多谢王公相成全,京城若能避免兵灾,两位公相当居首功。” 王延年和崔固安双双起身,萧庆宁和慕容雅博也站了起来,双方行礼告辞,转身之际,王延年再次开口:“老臣斗胆,有件事请长公主代劳。” 萧庆宁:“请讲。” 王延年指了指那两个从宫里跟出来的宦官,说道:“杀了吧,免得嘴碎。” 就像指着某只鸡某只鸭,嫌弃聒噪,说杀便杀了,但其实这相当于他们给萧庆宁的一个“投名状”,毕竟这两个是皇后派来的心腹,至于左王右崔这两只老狐狸是不是逢场作戏摆个姿态,真真假假,要到明日午时才能见结果。 第102章 南北分治 待王延年与崔固安两人走远, 萧庆宁问慕容雅博:“他们有几成真心?” 慕容雅博道:“由不得他们作假,在生死权衡面前他们比谁都拎得清楚,我只担心——” 萧庆宁抢答:“他们留后手?” 慕容雅博点了点头, 看着帝京城墙,说道:“朝堂百官是个很复杂的群体, 就像人心一样, 就算是主和派和主战派当中还有很多划分,这里边有一种自恃正统的‘清流’, 他们不为个人私利,只为固守所谓的法理道统, 女子称帝在他们眼里就是天地不容, 这种人偏偏杀不得, 左王右崔能做到丞相自然不会这么迂腐, 但他们很会利用那群清流,成为我们和清流的中间人,以此凸显他们的作用。” 萧庆宁:“他们具体会怎么做?” 慕容雅博:“我在那群文官中留了耳目, 等左王右崔见过萧景祐与皇后之后再说。” 萧庆宁问道:“岳芝他们怎么样了?” 慕容雅博:“都已妥当,京城周边基本控制住了。” 经过这两日的调兵, 岳芝等人已经按照原来的部署, 占据了京城周边的军事要地,京城外围的防控已经在她们掌握之中, 其实以她们的兵力现在就可以全面攻城, 但京畿重地, 不到最后一步就不能启用刀兵。 她们外边已经做好准备, 京城之内就不一样了。 正如慕容雅博所言, 即便是主战派当中也有“清流”文官, 当王延年和崔固安把萧庆宁的称帝之意带回京城萧景祐和皇后党羽的剧烈反应自不必说, 这条消息很快便传遍帝京,到了中午,竟然有上百人的文官队伍从京城之中强行闯出,他们披麻戴孝,怒气沖沖,直奔萧庆宁的中军营,要求即刻到宣和帝灵前跪地磕头。 这种要求萧庆宁自然不好拒绝,不过当她把这批文官放入营中之后,这些人也的确到宣和帝灵前磕头嚎哭,但哭着哭着就有人开始对萧庆宁破口大骂,内容无非是什么宣和帝尸骨未寒萧庆宁就跳出来抢夺亲侄帝位,不容于天下,不容于列祖列宗,牝鸡司晨,遗臭万年。 更高级一些的是要求萧庆宁即刻把遗体送回京城以备国丧,要挟萧庆宁若不准允,便一头撞死在宣和帝灵前,而随着城里越来越多的官民涌出,其中甚至包括了萧氏皇族的一些诸侯王,短短半日,萧庆宁军营外围已经聚拢了数我千人。 这就是所谓的“民意”。 但这种民意肯定是假的,因为这种时候还敢开城门把人放出来,那些百姓且不说,那批清流文官以及那些皇族宗室肯定是左王右崔有意煽动而来,变相给萧庆宁压力。 然而萧庆宁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首先明确表示要在宣和帝灵前撞死的悉听尊便,但是要治一个冲撞大行皇帝遗体大不敬的罪名,若皇帝死不瞑目,这些人就是罪魁祸首;其次,她再明确表示自己也不想停灵,只要萧景祐和皇后率领文武百官、萧氏诸侯王出来跪迎大行皇帝,灵柩即刻进京。 显然,当王延年和崔固安把萧庆宁称帝之意带进宫之后,以萧景祐那点胆子是不可能再出京城的,非但不出来,在王延年和崔固安的劝说之下,他还仰仗皇后和外戚集团做出了另类的抵抗。 翌日中午,京城北门准时打开,以王延年和崔固安为代表的文武百官、以皇后为代表的萧氏皇族在京卫禁军的拥护下如约出城跪迎宣和帝灵柩,王延年和崔固安这两只老狐狸倒没有组织军队抵抗,而是在萧庆宁和皇后党之间做了调和,他们说服了百官和皇室宗亲开门出城,但是。 第190页 萧景祐不在。 萧庆宁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点,但慕容雅博没来跟她通气,她便当做不知情,照原计划在军营中让出一条道路,放朝廷负责治丧的礼官进来,她自己则跟皇后与萧氏皇族那些诸侯王汇合一处,双方意外的和谐,并没有丝毫争吵,王延年和崔固安带领一班文臣跟在她们身后,跪拜行礼之后,跟随抬灵柩的队伍缓步向京城进发。 与此同时,上官妙云和沈玄带着骁骑卫跟在萧庆宁五步之外,而京卫禁军也被左胜带来的卫军取代,慕容雅博和白靖文等人没有站队到文官队伍之中,而是跟在左胜的卫军里,按照他们的计划,进京之后会分散人手,同时向京城另外几座城门出发,放岳芝和裴定方等人的队伍进城,然后完全取代五城兵马司、京卫迎以及皇城禁军等部队,以彻底控制京城内外的防卫。 而在他们的预想之中,这一切并不会如此顺利,但直到宣和帝的灵柩抬回建极殿,萧景行的灵柩抬回东宫,除了一些小范围的抵抗之外,并没有引起大规模的冲突,到了下午三时,裴定方、岳芝和李良弼派人来报,京城东南西北共计九个城门已经由他们的人控制,取代了五城兵马司,内城之中,沈玄的骁骑卫接替皇城禁军,左胜则分散人手在京城各处布防,实际履行了京卫营的职责。 要知道,五城兵马司和京卫营、皇城禁军至少有上万部队留在京中,加上京兆府、大理寺这种本就有兵卫的衙门,骁骑卫当中更是不知还有多少赵会的心腹遗留,就算裴纶和沈玄等人再提前劝说也不可能处处周到,现在这些人却像是收到了统一的信号全部偃旗息鼓,这里边若无蹊跷断不可能。 入夜之后,建极殿灵堂只剩皇室宗亲,原本的金碧辉煌全被白色的丧幡、绦带遮掩,偌大的宫室只剩一片沉闷死寂,以怀庆公主为首的一众公主皇子跪在灵前,萧庆宁亦在其中,她的位置比较靠前,和皇后距离极近,所有的礼节走完之后,夜深人静,灵堂大戏便如期开始了。 “萧庆宁!在大行皇帝皇帝灵前,在皇室宗亲面前,你知不知罪?!” 皇后忽然歇斯底里大喊起来,她这么一喊,以怀庆为公主为首的皇室宗亲以及各州郡来京的诸侯王,甚至后宫妃嫔全都盯着萧庆宁看,全部都站到皇后党一边,独留萧庆宁一人跪在原地,仿佛她们这群人在对萧庆宁进行一场道德审判。 萧庆宁不为所动,反问道:“我本无罪,知什么罪?” 皇后激愤道:“好,本宫今日当着皇室宗亲的面,一一与你算你清楚!你身为国朝长公主,与大行皇帝为同胞兄妹,今年二十有四却自恃恩宠迟迟不肯外嫁,致使百官非议,皇族蒙羞,这一桩事你认不认?!” 萧庆宁道:“若我终生不嫁,皇族岂非羞到没脸见人?既然这么羞,你们赶紧躲起来别见人。” 皇后怒目圆瞪:“你——!” 萧庆宁抬头瞪着她,说道:“少拿嫁娶之事来压我,我早说过嫁人与否由自己定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多嘴?!” 皇后:“长嫂如母,你……” 萧庆宁凝肃道:“你什么德行也敢跟我母后相提并论?!这些年在后宫做的勾当以为没人知道吗?你问问自己配得上母仪天下四个字?” 她指着皇后身后那群后宫妃嫔,厉声道:“要不要我让她们把你这些年做的事桩桩件件抖出来?!” 皇后做贼心虚,气息一窒,闷住了胸口,怀庆见状赶紧上来将扶,帮着皇后向萧庆宁嘶吼道:“你还想自己当皇帝,你知不知羞?!” 萧庆宁道:“那你说谁当皇帝才不知羞?” 怀安:“帝位是我兄长的!” 萧庆宁一声冷笑:“他当了皇帝大宁列祖列宗才该蒙羞,他什么德行你不知道?” 怀安不服:“你这么做对得起父皇吗?他绝不会答应把皇位传给你!” 萧庆宁:“我还用得着他答应?萧怀安——!” 说到这时,她干脆站起来,俯视皇后、萧怀安以及后边一大片皇室宗亲,扬声道:“我正式告诉你们,这皇位就是我的,不服就各自回去点兵,别放在嘴皮上说,要打我随时恭候,我再告诉你们,明年燎人就要正式南侵,你们当中有谁能领兵打仗?谁能驱逐燎人?” 大吼了一声:“谁?!” 久久无人作答,萧庆宁平缓了气息,对面的皇后却缓过了气,她开始纵声大笑,笑道:“萧庆宁,任你巧舌如簧、千算万算,这皇位也不可能是你的,大宁帝位不可能落到女人手里——它是我儿子的!” 这一刻,皇后在萧庆宁面前完成了自我胜利,她觉得自己始终是最后赢家,因为拖到现在,她认为萧庆宁上当了——昨日王延年与崔固安把萧庆宁的话带回宫之后,经过商讨,皇后果断以她的名义发了一份“登基诏书”,加盖凤印,让萧景祐带着三百党羽连夜离京前往淮州,皇后的母族世代盘踞淮州,她的父兄在淮州握有大量兵马,她让萧景祐带着诏书直接去淮州自立为帝,以淮河分界,与萧庆宁实行南北分治! 这就是为皇后的底气,这也是为什么自始至终没有看到萧景祐的影子,京城防卫也如此轻而易举交给萧庆宁的人换防,皇后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给萧景祐顺利离开京城抵达淮州争取时间。 第191页 这也是王延年和崔固安给萧庆宁使的绊子,他们的确没有关闭城门引发兵灾,甚至将京城防卫拱手相让,只不过他们来了个偷天换日,把萧景祐送出去自立为皇,与京城分庭抗礼,他们就成了两边都需要的中间人! 皇后收敛笑意,又恢復了阴沉锐利的目光,说道:“萧庆宁,要么你现在当着众宗亲的面,在大行皇帝灵前杀了我,否则等景祐的外祖与几个舅舅带兵打回来,我第一个将你斩首弃市!” 皇后刚放完狠话,建极殿外响起了匆忙沉重的踏步声,显然是有大量的部队往这边靠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8 15:43:11~2022-06-09 16:2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兰兰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胜利者 俄顷, 声响停歇,建极殿外聚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一位手持银枪,穿红色盔甲的女将军从门外缓步走入, 她身段不算苗条,反而给人一种厚重壮实之感, 比萧庆宁还要高出一个头, 自信从容,信步走来, 吸引所有人的瞩目,偌大的建极殿只剩下她的脚步声。 她先向萧庆宁颔首示意, 而后照礼数到宣和帝灵柩之前行跪拜大礼, 起身后, 返回萧庆宁身旁, 说道:“办妥了。” 萧庆宁:“带进来吧。” 女将军拍了拍手,外面两个亲兵将萧景祐押了进来。 萧景祐此时被五花大绑,用麻布塞住了嘴, 他披头散髮,满脸污垢, 皇后一眼看见, 直接从那边跑过来抢人,萧庆宁向女将军道:“放了吧, 让她们死心。” 女将军将萧景祐揪过来往前一推, 萧景祐在地上打滚, 滚了两圈停在皇后脚边, 皇后将他捡起来, 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回来了?!” 萧景祐发出“呜呜”声, 皇后将他口中的白布抽出, 他大喊道:“全没了!全没了!全都没了!” 皇后反问他:“什么全没了?” 萧景祐开始呜呜哭:“外公、舅舅他们全没了!母后,他们都死了!” 皇后天旋地转,但她到底执掌后宫多年,该有的沉着稳重自不会少,她很快反应过来,瞪着那位红色盔甲的女将军,咬牙切齿道:“南云霁!是你!你这个贱人!你果然跟她一伙,你也要造反!” 南云霁目光一冷,说道:“皇后娘娘慎言,我听不得污言秽语。” 在她眼里,皇后也要给她足够的尊重,就算是皇后,对她说了“贱人”两个字便是冒犯,只因她有这份脾气和实力,她的身份极其特殊,大宁的武备系统主要由五军都督府与各州郡卫军组成,比如裴定方的中军府与岳芝的山海郡卫军,而都府军马歷来是朝廷精锐,分为前后左右中五个军,这次通天阙一行,前中左右五个军都已出场,唯有后军仍未露面。 南云霁就是都府后军的实际统帅。 她是现任昭平王的长姐,南家也是大宁朝唯一的异姓王,而且是直接统领都府后军的异姓王,南家在大宁高皇帝建国时便领兵驻守大宁南疆,百多年来非但寸土未失,反而开疆拓土,又为大宁打下了整整五个州郡,直接打到了最南边的滨海之地。 正因如此功绩,昭平王府在南疆州郡的声望可比慕容雅博他们家在燕州的地位,异姓诸侯王本就地位敏感,而朝廷却还把后军兵权交付昭平王府,这不仅在大宁,放在歷朝歷代都属罕见。 上一任昭平王南良臣跟随先帝出兵武神关,大败之后致使都府后军大伤元气,返回南疆后直接闭关不出,没过几年,南良臣因箭伤发作坠马而亡,因其长子,也就是南云霁的兄长死在通天阙,南良臣只剩一个两岁大的幼子,南良臣死后,他的胞弟觊觎昭平王之位起兵谋夺,当时是嘉烈太后派慕容雅博领兵南下,与南云霁联手平息了动乱,事后朝廷依旧敕封南良臣两岁幼子继承王位,而因其年幼,昭平王府及都府后军皆由南云霁辅佐治理。 这么多年来,南云霁便以女子之身统制都府后军,成为了都府后军的实际统帅,而因为嘉烈太后和慕容雅博的关系,她一直跟萧庆宁交好,这次通天阙之行她没来,但萧庆宁在武陵府进行第一次军议时已经命人给她送了信,详细交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里边还涉及一桩旧事——死于宣和帝之手的昭武太子与南云霁自小有婚约在身,一个是大宁太子,一个是昭平王府嫡长女,在当时已是国朝最大的政治联姻,只可惜昭武太子跟随先帝与准岳父出兵一去不返,造成了这一桩憾事。 南云霁这些年能够掌握昭平王府和都府后军的实际权柄,中间不知经歷了多少艰苦磨难,同为女子身,她得知萧庆宁有意帝位,第一个表示支持,而因为慕容雅博早就算到了皇后的母族势力,亦即盘踞在淮州的外戚集团,经他策划,萧庆宁便请南云霁以领兵北上勤王为由借道淮州,率先在淮州发动兵变,直接清理支持萧景祐和皇后的外戚集团,萧景祐昨晚连夜离京,他带的三百亲军里边有沈玄的骁骑卫暗桩,行踪早已暴露,才到半路便被南云霁逮了回来。 而以南云霁的手段,又听闻听萧景祐说什么“都死了”,他应该是见过他外公和那几个舅舅的首级了。 第192页 既然外戚集团已经清楚,皇后党所依仗的势力便不復存在,萧庆宁在这灵堂之上便是最后的胜利者。 “明日发布国丧诏书,我的即位诏书也要一併传告天下,还有人要反对的,现在回去领兵,打输了我留你们一条命,要是我登基之后还有人阴奉阳违,到时动兵就是造反,造反的我一定杀,把祖宗搬出来都没有情面讲。” 下面的萧氏诸侯王以及一众皇室宗亲面面相觑,这些人中间有不少都是萧庆宁的内务库养活的,平时与萧庆宁打过交道,便当先臣服,嘴上不说话,悄悄往萧庆宁这边站过来,很快,原先清一色站在皇后身后的皇室宗族,起码有一半转到了萧庆宁身后。 萧庆宁转而看着皇后:“我知道你不服,但我现在跟你把话挑明,我要是听到半点你在背后拉帮结派扰乱朝局的风声,你这个儿子会先替你顶罪。” 皇后那双眼睛之中有无尽的愤恨,可耐不住萧景祐跪下来扯她的裙摆,哀求道:“母后,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外公舅舅他们都死了,我不当皇帝了,我不当了……” 皇后又气又恨,重重给了萧景祐一个耳光。 这是一个饱含深意的耳光。 第一,她恨铁不成钢,自己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废物?! 第二,她把自己的恨发泄到这个废物身上。 第三,随着这个耳光,她的野心和希望至少在这一刻熄灭了,这个耳光是向萧庆宁进行无声的投降,这个耳光是请萧庆宁留萧景祐一条命。 但萧怀庆仍不服气,她指着萧庆宁骂道:“除非你今天杀了我,否则我一定反你,我一辈子反你!” 萧庆宁果断道:“成全你,阿云,把我的剑取来。” 上官妙云从大殿外送进来一把银剑,萧庆宁交到萧怀安手中,说道:“你得自刎,我不想脏了手。” 萧怀安双手一颤,但她很快克制住,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握住剑柄,咬牙道:“萧庆宁,我恨你!” 她真把长剑架到脖子上,用尽力气重重抹下去,幸而这时皇后扑过来拉住,将她手中长剑抢过来扔到地上,怒吼道:“给我滚出去!马上滚出去!” 萧怀安狠狠瞪着皇后,反吼道:“你们怕她我不怕!死就死了!” 皇后眼神一冷,直接抬手也给了萧怀安一个巴掌,萧怀安捂住半边脸,从小到大,这是皇后第一次打她,她心中泛起无限的屈辱,她是真不怕死,她可以死,但不能在萧庆宁面前受辱,偏偏萧庆宁把长剑拾起,说道:“你哪儿都不准去,就在这跪着守灵。” 又看向皇后:“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说罢,她收了长剑,和南云霁、上官妙云一同走出建极殿。 大殿之外,南云霁问她:“你要是想杀她可以直接动手,何必让她自刎多此一举?” 萧庆宁:“所以我还是不忍心杀她。” 南云霁:“这样会留很多隐患。” 萧庆宁舒了一口气:“后面再说,先这样吧,我带你去看看景行。” 南云霁微微颔首,以前她在京城时,萧景行喊她一声“南姑姑”,她们是有感情的。 萧景行的灵柩停在东宫,他的灵堂比宣和帝那边冷落得多,他今年才十八岁,府中只有一个太子妃,为他守灵的多是一些东宫辅臣,包括慕容雅博在内。 萧庆宁三人进得殿来,给萧景行鞠躬上香,劝慰了一番哭肿双眼的太子妃,主动走到慕容雅博身旁来。 慕容雅博问她:“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萧庆宁:“暂时不会有人闹了。” 南云霁道:“淮州我已经派人接管,那几个外戚是杀了,剩下几百口人怎么处置?” 她指的是皇后母族那些人。 慕容雅博道:“留着吧,后面还要尊她为太后,养着这些人也好让她办事。” 南云霁:“会成隐患。” 慕容雅博看向萧庆宁,意为要听萧庆宁的意思,萧庆宁道:“这个当口我不想动太多杀戮。” 慕容雅博道:“先不杀,接下来要找左王右崔,让他们说服百官发国丧诏书和你的即位诏书,我不想见那些人,我想陪太子殿下,你们自己去吧。” 萧庆宁、南云霁和上官妙云再向萧景行鞠躬揖拜,萧庆宁跟太子妃道了句“节哀”,随后离开东宫,直接到中书省衙门那边去。 王延年和崔固安今晚是註定不能回府的,在得知南云霁押着萧景祐进宫时他们已知萧庆宁成事,便主动纠集了中书省、六部五寺以及其他京官在中书省衙门等候,萧庆宁到时,一众文官作揖相迎,并未行跪礼。 萧庆宁在南云霁和上官妙云陪同下,直接在内堂大厅的正位坐下。 “王崔两位公相,今后不要再劝端亲王离京,若非南将军用兵神速,淮州兵变你二人难逃其罪。” 王延年和崔固安双双出列,异口同声道:“臣知罪。” 萧庆宁:“我来问两句话,明日的国丧诏书诸位大人能不能发?” 王崔二人拱手道:“臣等已然备妥。” 萧庆宁看着左王右崔和他们身后百官,再问道:“我的即位诏书能不能发?” 第193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9 16:21:08~2022-06-10 13:4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新雨之茗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大事既定 此话一出, 王崔二人顿住,他们身后的百官霎时间议论纷纷,这里边不乏翰林院和都察院这种清流官署的官员, 其中以翰林院大学士赵公明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齐肃岳这些正直之臣为首,正如慕容雅博所说, 这些官员不讲什么议和或者主战, 他们遵守的信条是祖宗儒法,比如他们坚持立嫡立长, 就算是宣和帝在位时,他们也强烈支持萧景行这个太子, 坚决反对萧景祐和皇后这些外戚集团, 但到了此时, 他们就会转变成强烈支持萧景祐而坚决反对萧庆宁。 因为在他们看来, 法理道统永远是第一位,是他们数十年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们不在乎具体哪一个人当皇帝, 谁贤能谁昏庸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他们要考虑的是“身份”, 谁身份合适他们就支持谁。 显然, 萧庆宁的身份在他们眼里已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而是天摇地动、愧对祖宗、罪不容诛、遗臭万年、国将不国…… “长公主殿下, 老臣斗胆进言。” 翰林院大学士赵公明第一个出来回话。 萧庆宁道:“赵老学士请讲。” 赵公明道:“殿下是否执意要以女子之身登基称帝?” 萧庆宁点了点头, 赵公明道:“若如此, 待大行皇帝下葬之日, 请殿下赐臣一死。” 赵公明说完, 她旁边的都察御史齐肃岳和一众鬚髮花白的清流文官一起站出来, 异口同声道:“臣附议。” 瞬间形成了一股顽固的力量。 萧庆宁不急不躁, 问道:“王崔两位公相,你们是百官之首,赵学士和齐御史所言,你们以为如何?” 这是把皮球提给这两个人,王延年不语,崔固安说道:“赵学士和齐御史都是国之铮臣,自古以来,国有铮臣便不亡其国。” 萧庆宁道:“所以要是杀了这些铮臣,大宁就要亡国了?” 崔固安拱手退立,萧庆宁道:“赵老学士,你们要以死明志我也拦不住,不过你们死后且不说天下士子寒心,其他官员人人自危,单说空出来的职缺一时半刻便无人替补,你们告诉我应该如何解决?” 赵公明道:“国将不国,那不是臣等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萧庆宁:“我当了皇帝就真的会国将不国吗?” 赵公明已有不悦:“牝鸡司晨,何须多言。” 萧庆宁道:“赵学士执掌翰林,学识与眼界远非我一介女流能比,我就不做口舌之争自取其辱了,不过既然我是女儿身,我就只能想一些‘女儿办法’,等赵学士去职之后,空出来的职缺我会让赵学士的长女出来袭职,齐御史与诸位大人也是一样,府上若没有千金,便让你们的夫人上朝听差,我是女儿身,就跟我们女流之辈打交道,诸位大人放心走,你们死后,这朝廷便由我们这些女人来操持了。” 此话一出,便是连旁边的南云霁和上官妙云都感诧异,萧庆宁来之前没跟她们提过这一出啊! 赵公明和齐肃岳这些老臣更是吹鬍子瞪眼,赵公明完全失去了翰林学士的风度,指着萧庆宁道:“毒妇!毒妇!” 萧庆宁本就没有想过跟这些人争论,这些年她见过猪跑,深知跟这些文臣分辨道理是没用的,他们永远站在自己认可的道德制高点,只要他们坚持自古以来,只要他们遵循祖宗家法,那他们永远都是正确的,他们就是真理在人间的具象化! 但正是他们自我标榜为道德楷模,萧庆宁就越好利用他们的道德感来束缚他们——你们不是不承认女人皇帝么?我非但要当,还要把你们的妻女也拉进来顶替你们的职缺!而且她不是开玩笑,等时机成熟,她真会这么做,不说她自己,她身边的上官妙云和南云霁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萧继续说道:“我认为诸位大人为了大宁,还是相忍为国为好,先不急着死,留着有用之身留在朝廷,待来日找准时机再联合起来对付我这个毒妇,端亲王和其他皇子我都不会杀,你们尽可以从中择取扶持对象,王崔两位公相对我也是虚与委蛇的,他们会牵头带你们反我,当下我手握重兵,文有慕容雅博和一众年轻主战派大臣拥护,武有岳芝、裴定方、李良弼与后面这位南云霁南将军支持,诸位大人死了容易,让我这个毒妇带领一班妇道人家长久把持朝政可怎么了得?还是忍辱负重,咽下这口气,来日方长,再做图谋不迟。” 南云霁道:“说得好。” 上官妙云也给萧庆宁竖大拇指,而座下的赵公明等人早已语塞,萧庆宁这番话在自嘲之中有着坦白到不能再坦白的坦白。 等了半晌,左丞相王延年道:“诸位大人,大宁歷代规矩,皇帝大行颁发国丧诏书之日,即位诏书也要传告天下,由新君主持大丧,新君一日不定,国丧也便一日不能举行,大行皇帝于蒙州薨逝已有月余,早一日安葬便早一日入土为安,国丧诏书请赵学士与翰林众学士拟定,即位诏书便由老夫执笔。” 第194页 赵公明还在坚持,急切道:“王公相!这如何使得?!你乃堂堂一品……” 王延年抬手将他的话语打断,说道:“赵学士,大局已定,请勿再言。” 崔固安亦说道:“即位诏书出自我与王公相之手,与诸位大人无关。” 言外之意就是承认萧庆宁上位是中书省的事,他和王延年担了这个“千古骂名”。 这两个老狐狸何其狡猾,如此一来,他们在赵公明这些清流文臣这边得了个人情,也给萧庆宁卖了个好,即位诏书是他们所写,算是拥立新君的有功之臣,之前他们放萧景祐离京这件事,萧庆宁也不好追究了。 萧庆宁知道他们的小算盘,也便不去拆穿,说道:“有劳两位公相,劳烦诸位大人,无论诸位大人怎么看不上我,请务必记着‘国事艰难燎人势大’八个字,我上位之后会倾举国之力跟燎人开战,到时还请诸位大人同仇敌忾。” 说完,她站起来向众臣拱手行了礼,只有王延年和崔固安向她回礼,赵公明等庙堂重臣不为所动。 而不管怎么样,这一趟下来,左王右崔和这些清流派文臣也暂时稳住了,京城防卫她们也已经完全控制住,皇后那边的外戚集团暂时解决,皇族宗室也就无人出来跳脚,剩下的就是等待国丧仪式,宣告即位。 此时夜已深沉,皇城到处飘摇着白色的丧幡与绦带,在灯火通明的照耀下,于阴暗处影影绰绰,像是河底的额水草舞动。 萧庆宁向南云霁道:“今天该做的事都已做完,你别出宫了,今晚和我住咸安宫吧。” 南云霁道:“我得先把部队带出城,否则明天一早会叨扰京城百姓。” 萧庆宁会意,说道:“那好,明天早点来。” 南云霁颔首,在宫城大门处与她们分开走,上官妙云看南云霁走远,感嘆道:“南姐还是厉害呀,我听说她的后军都有十几万人了!” 萧庆宁问她:“你也想带兵打仗?” 上官妙云笑了笑,“想是想,但我不会啊,我还是跟着你吧。” 萧庆宁看着她,说道:“我想过了,皇城禁军和京卫营还是要恢復的,到时就由你和裴纶分别负责。” 这相当于把皇宫禁卫统领和京卫营主帅交给上官妙云和裴纶,上官妙云为难道:“我、我怕我不行。” 萧庆宁道:“不行也得行,不懂就去问,除了你,我还能把自己的防卫交给谁?” 上官妙云想了想,应道:“我尽量。” 萧庆宁:“你也该独当一面了,以后多学多问,视野放长远一点,我好多事情需要你帮手。” 上官妙云道:“好。” 随即又说:“忙一天了,明天好多事要做,回去睡吧,灵堂那边我去。” 萧庆宁:“不,我还要去见白靖文。” 上官妙云:“那我和你走一趟。” 白靖文和林少游两人,一个作为新科状元,一个是新科探花郎,他们在翰林院任职修撰和编修,而因为回京之后公开表示支持萧庆宁,还不断拉拢其他年轻文臣,已经被赵公明和一众翰林院老学士驱逐出翰林院,他们不得已跟慕容雅博借了萧景行的詹事府作为临时办公地点。 虽说他们不是武将,回了京城便是人微言轻,连进宫参加议事的资格都没有,但这些天也都想尽办法给萧庆宁争取支持以及做一些舆论工作,现如今,以白靖文、裴纶、姜明允和林少游的“少壮派”已经发展到了上百人之多,基本都是血气方刚要跟燎人决一死战,且又能接受萧庆宁上位的年轻文臣。 萧庆宁今天做的事白靖文从姜明允处多少了解到一些,他为萧庆宁考虑得更多,便发挥专属特长,和林少游等人翻阅典籍,帮萧庆宁另写一份即位诏书,以防止左王右崔和赵公明等人在即位诏书上做手脚。 萧庆宁到詹事府时,白靖文正在伏案写作,他旁边是林少游等许多年轻文臣,一派蕴藉风流,朝气蓬勃的景象。 上官妙云先进堂内,问道:“你们都干嘛呢?” 一众年轻文臣转头看来,发现是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当即拱手作揖,齐声道:“参见长公主殿下。” 萧庆宁道:“不必多礼,诸位辛苦了。” 又道:“大事已定,今天可早些休息,后面还有很多事仰仗诸位去做。” 众人谢过萧庆宁体谅,个别还表示为萧庆宁效死命的决心,都是二十多三十岁的年轻文臣,没那么拘束,萧庆宁发现自己可以和这些人聊得来,便说了些场面话,毫无疑问,这些人将来可以成为她的御用文臣集团,即便不能即刻取代赵公明那些人,也足以给她提供可用之才了。 这就是白靖文为她拉拢的年轻骨干。 她和这些年轻文臣寒暄过后,给了白靖文一个眼神,白靖文会意,把笔交给林少游,让他们代写萧庆宁的即位诏书,他自己则跟萧庆宁走出大门之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0 13:42:29~2022-06-11 13:2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嘉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5页 第105章 后宫怎么办? 詹事府外, 月疏清影,萧庆宁和白靖文信步而行。 白靖文先问道:“你那边都解决了?” 萧庆宁点头道:“不过都留了隐患,我实在狠不下心全杀了那些人。” 白靖文:“这样也好, 后面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兵权在手, 文臣可以自己培养, 刚才你看到的那些人基本都能用,只差一些资歷罢了。” 萧庆宁道:“你把他们列一份名单出来, 给慕容雅博也好,给我也行, 我会给他们安排实实在在可以做事的职缺。另外我帮你想过了, 你和姜明允、林少游都到通政司来, 各地交上来的奏摺先在你们手里过一遍, 小事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大事再给慕容雅博和我定夺。” 以大宁规制,百官奏疏可以分两条路线呈交, 第一是直接交给中书省,部分政事由王延年和崔固安直接决议, 第二是上呈通政司, 通政司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项,凡朝廷大政、大狱及会推文武大臣, 通政司官员也可以参与讨论, 是一个帮皇帝处理奏摺的重要官署, 萧庆宁把通政司交给白靖文, 足见把白靖文当心腹看待。 “你们尽可以把你们认可的人也带到通政司, 以后我要仰仗你们处理各州郡送上来的奏摺, 政事由你们负责。” 白靖文:“好, 但我们毕竟资歷不足——” 萧庆宁打断他:“我会让慕容雅博带你们一段时间,另外让他派几个熟悉政务的能臣与你们共事,万事开头难,不用有压力,我也是第一次当皇帝。” 白靖文难得笑了笑:“你做得挺好。” 萧庆宁皱眉问道:“什么挺好?” 毕竟皇帝还没做呢。 白靖文道:“我听姜明允说,你要用赵公明和齐肃岳那些人的妻子长女顶替他们的职位,你这是打中了他们的七寸。” 萧庆宁瞭然,说道:“吓唬他们而已,现在为了大局稳定,还真不敢这么做。” 白靖文却道:“可以这么做。” 萧庆宁:“什么意思?” 白靖文:“等朝局安定之一些,你可以先招收一些识字的女官,让她们也学习处理政务,等后面时机成熟,我们甚至可以办女学堂、开女子科举……” 萧庆宁听罢,如得仙人指点,转头盯着白靖文,道:“我真会这么做!” 白靖文笑道:“我也没开玩笑,到时不说别的,至少天下女子都会感激你、拥护你,只要开了这个头,后面千千万万年她们都会记得你。” 萧庆宁激动得搓手,“行,我把这件事记下来,到时我们一起办。” 白靖文:“自然可以,不过现在还是以稳定大局为重,你登基称帝已经让那些人骂天理不容了,太激进反而于你不利。” 萧庆宁从善如流,“我知道,现在先不做,但你也提醒了我,内务库在京城和各地州郡有不少女掌柜,她们替我办事多年,能说会算,个个都识字,我完全可以先把这批人召到宫里来。” 白靖文:“这个可以。” 萧庆宁掩住激动,偷看了眼白靖文,她想说连这个你也懂,但又觉得太恭维了,白靖文不需要别人恭维,想了想,说道:“这些事要是能办成,你当居首功。” 白靖文道:“道阻且长,内有百官宗亲、世俗成见,外有燎人虎视眈眈,功劳先不说,能把局势稳下来就不容易。” 萧庆宁深以为然,既然挖掘到了白靖文的新能力,干脆问他:“左王右崔这两个人绝对不能再用了,但又不能直接罢免他们的相位,你有什么办法妥善处理这件事?” 白靖文:“这个我真帮你想过了。” 萧庆宁:“……”之前都是随便想? 白靖文道:“大宁现在的中央官署还是承袭旧制,中书省权力太大,左右丞相节制百官,还能自行阅览批示部分奏疏,实际上是分走了皇帝的权力,你上位之后必须‘大权独揽’,无论兵权还是政权都要高度集中在自己手里,所以不仅仅是左王右崔继当丞相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应该再保持丞相这个职位。” 此言更让萧庆宁醍醐灌顶,问白靖文真问对了,“然后呢?” 白靖文:“然后用几个人来分担丞相一个人的职权,你可以设立内阁,内阁五到六个人,朝中拥有资歷和才干的能臣进入内阁,原本归属丞相的决策权,交由这些内阁成员讨论之后做出决定,但这个决定最终有你点头才能正真生效,如此一来,这些内阁成员为了达成决议就会高度依赖于你,你就彻底摆脱了丞相带领百官要挟的局面,而且几个人商议总比丞相一人专权独断好……” “比如第一届内阁你可以召慕容雅博、裴定方甚至是南云霁将军入阁,也不用急着废除左王右崔丞相之职,你甚至也把他们一併召入内阁,只不过你的人要更多,以后的大朝议需要商议表决,他们两个说了不算,都是聪明人,台阶摆好了,他们自己知道要下台,等他们主动去职,中书省也就不復存在了。” 白靖文说的这一套实际上是明清时期的做法,在封建皇朝的政治体系里,以内阁取代中书丞相,对皇帝权威具有进一步的巩固作用,对现在的萧庆宁来说再合适不过。 第196页 以萧庆宁的机敏哪能听不出其中的妙处,喜悦之情已溢于言表,说道:“我马上跟慕容雅博商量!内阁也给你留一个位置。” 白靖文顿了顿,说道:“我入朝为官毕竟不足一年,到通政司已经是破格提拔,再入内阁就是僭越了,这样不止我会遭人非议,别人也会说你任人唯亲,这不——” 萧庆宁打断他:“谁敢说?!什么任人唯亲?我是知人善用!你有这个能力你就能坐那个位置,当官一年怎么了?你们翰林院那个赵老学士当了几十年官也不见得有你这般见识。” 白靖文:“……” 萧庆宁:“就这么定了,国丧之后开始整顿朝局,开春之前稳定内部,到时一致对外,跟燎人死战!你别推辞,我连皇帝都当了,你入个内阁算什么。” 白靖文笑了笑:“好,尽力而为,你今天……” 萧庆宁:“我今天怎么了?” 白靖文想说你今天特别欢脱,但他觉得萧庆宁不会欢脱,就说:“另外有件事还得拜託你。” 萧庆宁:“你说。” 白靖文:“明年燎人一旦南侵就是举国来犯,存亡之战就不用讲什么道义了,你给我一笔钱和一个新的权限,让我建立一个专门制造炸药和其他军用武器的衙门,在白狼河你见识过炸药的威力,只要使用得当,在战场上会有奇效。” 萧庆宁稍加思索,直接从她腰间取下一块青色玉牌递给白靖文,说道:“这是我的令牌,你到公主府找我的管家,向他要多少钱都可以,你拿了钱只管找人办事,等我大位落定之后,我会专门下旨让你筹办这个新衙门。” 白靖文接过令牌,发现一面写着长公主三个楷字,后边镌刻的是萧庆宁三个楷字,这块玉还沾着萧庆宁的的余温,握在手中有股暖意,白靖文说道:“谢谢。” 萧庆宁看着他,反问道:“不是我该说的吗?” 白靖文呆住,萧庆宁现在直勾勾看他,两人靠得如此之近,他甚至能看见萧庆宁的皮肤如玉剔透,一双凤目带了些许柔和,眼尾向两鬓斜斜上翘,这一刻,他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心弦震颤,余音在脑海里迴响,全是萧庆宁的音容笑貌。 他不敢再对视,偏了眼睛,抿了抿唇,转移话题道:“我和林少游他们另外给你写了即位诏书,如果明天赵公明那些人给你在即位诏书里使坏,你可以用我们的。” 萧庆宁道:“好,但往后你们尽量不要在朝堂上露面,也不要明着参与进来,有需要我会让阿云过来跟你们讲,庙堂那边的事让慕容雅博来处理,让他跟左王右崔打交道,这可以最大限度保护好你们。” 白靖文颔首道:“这个我懂,我们尽量低调行事。” 萧庆宁:“嗯。” 白靖文没再接话,只是和她静静走,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她们右边是偌大的宫城城墙,左边是延绵成一片的中央官署,前后大街静谧无声,几乎能听到两人的心跳,气氛越来越不对劲,萧庆宁问道:“你、你还有要说的吗?” 白靖文:“没……” 刚吐出口便停下来,转而说道:“今晚好好睡个觉,你眼睛红了。” 萧庆宁也呆了下,大概是没想过白靖文还会说这种话,轻轻揉了下眼睛,说道:“行,你也是——阿云。” 后面的上官妙云应声道:“哎——!” 萧庆宁向白靖文道:“走了。” 白靖文向她躬身行礼,她趁机打量了眼白靖文,在白靖文起身前往皇宫方向走,走出了一段距离,萧庆宁回头瞧了眼,发现白靖文还在原地看着她,她转过头不再看,上官妙云贴近她,狐疑道:“你俩有事?!” 萧庆宁:“?” 上官妙云:“他看你眼神不对劲,你现在哪儿都不对劲。” 萧庆宁:“可能明天即位,有点紧张?” 上官妙云摇头,“不是这个,你刚才回头偷看他被他发现,赶紧转回来了,你怕他干嘛?” 萧庆宁:“……” 上官妙云看四下无人,贴上来挽住萧庆宁的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以前觉得他这人不太行,这一趟下来发现他这人其实还不错,现在想想我以前太针对他了,对他态度不好,以后得跟他好起来。” 萧庆宁:“然后呢?” 然后上官妙云变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扭扭捏捏,萧庆宁催促她:“说。” 上官妙云道:“就是……我有点好奇,就是等你登基之后,你的‘皇后’怎么办?后宫又怎么办?我想来去真觉得有点难办。” 萧庆宁淡定道:“直接办就行,到时你帮我物色几个。” 上官妙云瞳孔震惊:“几、几个?! 你、你能行吗?” 第106章 即位诏书 萧庆宁伸手弹了下上官妙云的额头:“你想几个?你还当真了?!” 上官妙云脑壳硬, 不怕弹,说道:“其实也不是不行,就是……可惜男人不能帮我们生孩子, 不然我也搞几个。” 萧庆宁顿了顿,噗呲一声笑出来, 上官妙云也跟着她笑, 这偌大的皇城空无一物,忽然就被她们的笑声填满。 第197页 当晚见过慕容雅博之后, 萧庆宁也不去给宣和帝通宵守灵,而是和上官妙云回咸安宫住了一夜。 翌日, 王延年和崔固安准时送来国丧诏书以及即位诏书, 国丧诏书萧庆宁看也没看, 直接盖上了国玺, 即位诏书她看了一遍,果然是通篇不见一个“骂”字,却处处隐喻暗讽, 还分开藏了“牝鸡司晨”四个字,引经据典, 包藏祸心, 萧庆宁问左王右崔:“是你们写的还是赵公明那些人写的?” 崔固安答道:“百官商榷,赵学士执笔。” 萧庆宁道:“他们春秋笔法、指桑骂槐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们有怨气我可以理解, 我也不追究, 不过你把话给他们带回去——都这种时候了还玩这种小心眼, 他们这群所谓的公卿重臣也就这点气量, 他们的笔也就为难一个他们看不起的女人, 这不是我丢脸, 是他们丢脸,他们跟我过不去,我偏大人有大量当做没看见,君子雅量四个字我担得起,他们这群自诩清流的读书人却担不起。” 王延年和崔固安的境界当然没这么低,就是赵公明那些人要发泄怨气在即位诏书里给萧庆宁使绊子而已,王崔两人齐声道:“殿下高见,臣汗颜。” 萧庆宁把白靖文一大早送来的另一份即位诏书取出来,递给王延年和崔固安看,左王右崔看完,心知是有人给萧庆宁写了真正的即位诏书,两人半鞠躬道:“殿下远见,臣惭愧。” 萧庆宁却把赵公明等人写的那份即位诏书也盖上了国玺,一併交给王延年和崔固安,说道:“这两份即位诏书我都盖了印,你们带回去给赵公明那些人看,要发哪一份他们自己决定,我都不追究。” 王延年和崔固安愣住了,他们可以想到萧庆宁会用领一份诏书替代,但没想到萧庆宁竟有这种手段!这一来二去,萧庆宁便光明正大把难题丢给了赵公明那些人,不但不追究,还继续给赵公明那些人中伤自己的机会,这算什么?这就是展示帝王气度的阳谋!这跟大宁高皇帝当时给刺客割发代首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可以录入史书的段落。 王延年道:“老臣必不使殿下蒙羞。” 萧庆宁道:“去吧,让他们消停点,别在这个节骨眼让大家都下不来台。” 左王右崔拱手行礼自去,上官妙云惊喜道:“殿下,这招妙啊!但要是那些白鬍子老头还是发说你坏话的诏书怎么办?他们可是死都不怕的。” 萧庆宁道:“他们不怕死却怕丢脸,怕辱没了名声和身份,名誉是他们看得比死还重要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我一个女人都有如此气量,他们怎么肯输给我?他们肯定会发白靖文给我写的那一份。” 上官妙云若有所思,萧庆宁道:“但这也只是迫不得已的办法,说到底,他们还是看不起我们是女人,等我正式上了位,以后就不一样了,我会招收女官,办女学堂,开女科举,我还要组建一支女军!” 上官妙云激动到拍掌,“就这么办!别的姐妹不说,你和南姐比谁差了?!你能当皇帝,南姐能带兵打仗,其他姐妹也能当官理政,也能上阵杀敌!” 萧庆宁点了点头,说道:“走吧,还得去见岳芝他们。” 她已经把岳芝和裴定方等将领都召回了京城,一併集合支持她的文臣武将举行议事,以确保即位和国丧不出问题。 按照大宁朝的规制,国丧开始之前,她的即位是要先进行的,即为不是正式登基称帝,即位之后她只是“半个皇帝”,获得了帝位的继承权,由她来主理国丧,负责带领臣民和皇室宗亲办理宣和帝的下葬事宜,等到宣和帝正式下葬之后,由于有守孝制度,她还不能马上登基称帝,民间和官员的守孝日期是三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她不用等三年,可以“以日易月”,一般是二十七天之后就能正式登基。 不过萧庆宁无所谓什么登基仪式,她也不打算等到登基之后才办事,现在年关已近,慕容雅博的估计是明年开春解冻就要跟燎人打大战,所以她必须尽快整理好朝局以便一致对外。 现如今,军权在手,大事既定,她的即位仪式和国丧在三日之内迅速办妥,从皇陵回京之后,萧庆宁以守孝为由不开朝会,不接受百官朝拜,而是再次召集慕容雅博为首的心腹在中极殿议事,很快,抢在年关之前,她迅速开始进行一些列的变革。 首先,对文官集团基本不予追究,更有甚者还给了名誉上的封赏,把太傅和太师的头衔给了王延年和崔固安,其他三朝元老各有封赏,连赵公明和齐肃岳都给了少傅和少师衔,这是为了稳住文官基本盘,维持朝政继续运行,吃人嘴软拿人手段,即便清流文官再反对萧庆宁,一时间也不会再闹出格。 与此同时,在兵权方面,萧庆宁大刀阔斧,直接跳过左王右崔和中书省,把武将士兵的地位提高到了空前高度,当然,这也是为了将收服人心,把兵权高度集中掌握在她的手里。 她之前已经让慕容雅博召集大宁各州郡的卫军都指挥使进京,亦即把每个州郡卫军的实际统帅或者节制军事的文官全部召集进京,在年关之前,除了偏远地区州郡的主帅实在没法准时抵达之外,大宁六郡十九州,包括五个都府主帅以及节制军事的文官基本到场。 第198页 这是自十五年前,太皇帝召集天下兵马伐燎之后,大宁朝最为盛大的一场军议。 这一日,萧庆宁座下武将如云,除了慕容雅博这个特殊的存在之外,中军府主帅裴定方、右军府主帅李良弼、后军府主帅南云霁,至于陆安国,虽然他还在通天阙防守以防备燎人来犯,但得知萧庆宁成功上位之后,他已经明确表示了支持的态度,令其长子留京城不说,还让副将把兵符给萧庆宁送了过来,这等于是把兵权还给了萧庆宁,任由萧庆宁调配。 至此,五军都督府完全由萧庆宁掌控。 此外,各州郡卫军都指挥使来了二十个,其中,山海郡卫军都指挥使岳芝、朔方郡卫军都指挥使侯莫张崇、燕州卫军都指挥使宋淳为最耀眼的三个,他们都是大宁北境边线州郡的卫军主帅,都是从无数血战中成长起来的将领,其他州郡卫军的都指挥使虽然没有岳芝三人的能力,但能到这个位置的,许多都是当年从武神关成功撤回来的老将,资歷名望、领军能力亦都不俗。 至于没来的几个,除了山高水远没赶得及的,当然也有不服萧庆宁,拒绝进京的存在,但这些人还不至于敢公开反叛,因为五军都督府和十之八九的卫军都已在萧庆宁手中,这些人再不服萧庆宁也不敢起兵造反,对付这些人,萧庆宁不用亲自出面,交给裴定方和陆安国等人去办即可,他们在军中资歷老、面子大,许多卫军统帅都曾在他们手底下当差,花些时间总能解决,无碍大局。 除了这些大军的将领,京卫营统帅裴纶,皇城禁军统帅上官妙云,骁骑卫都指挥使沈玄,还有最为奇特的原蒙州平北卫指挥使,现“三州军事统制”左胜也都在场,另外,一些年轻的主战派文臣,比如白靖文、姜明允和林少游等人也都得到了一个位置。 由于萧庆宁正式登基称帝之后採用的年号是“武兆”,后来史官便将这件事记为“武兆大军议”。 第一件事,取消五军都督府,新建“御营五军府”,亦即原本的都府中军变成御营中军,都府左军变成御营左军,其他以此类推,但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名称上的改变,而是军权高度集中以及赋予御营军直接用兵的权力,因为此前都府的统帅想要出兵或者调动兵马,必须经过兵部、中书省再凑请皇帝定夺,这就意味着都府有统兵之权而无调兵之权,要是没有兵部和中书省的调令,都府统帅往往束手束脚、寸步难行,举个例子,即便斥候探知燎军大部队三日后就要从眼前经过,发动偷袭便有可能取得一场大胜,但这种事也要先经过奏报,得到兵部勘合之后才能出兵,这样一来往往错失战机。 改成御营中军之后,御营五军府的统帅直接向萧庆宁负责,调兵不用再经过兵部和中书省,萧庆宁甚至给了御营府统帅“先打后报”的权力,这大大增加了军队机动性和自由度,也将军队高度集中到了五个统帅和萧庆宁自己手里,这些年被兵部和中书省牵制得苦不堪言的裴定方等人得到如此权柄,说是“弹冠相庆”也不为过! 更妙的是,萧庆宁听从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建议,直接把大宁划分成五个大军区分属御营五军府统辖,各州郡卫军的都指挥使也不再听从兵部和中书省的调令,而是直接归属自己所在军区的御营主帅,这些都指挥使只要向御营主帅汇报行动即可,也都不必再经过兵部,如此一来,武将皆大欢喜,彻底摆脱文官节制。 但这还远远不够。 第107章 朕 由于宣和帝时明知各都府左右都督空缺也不再命武将任职, 致使都府统帅实际上名不正言不顺,比如裴定方现在只是都敛事二品武将,这使得他在左右兵部侍郎面前都矮一头, 现在萧庆宁将都府改成御营之后,顺水推舟将裴定方等人提拔到一品元帅职, 亦即—— 裴定方成了御营中军元帅。 李良弼成了御营右军元帅。 南云霁成了御营后军元帅。 陆安国成了御营左军元帅。 而原本的都府前军主帅张泰革职去官, 但都府前军并取缔,也改做了御营前军, 只是御营前军的主帅萧庆宁直接给了岳芝,同时, 岳芝山海郡都指挥使的职位不变, 如此一来, 岳芝成为了大宁实际上领兵最多的元帅。 而因为岳芝这次的军功和十多年来攒下的赫赫威名, 御营前军元帅这个位置实至名归,便是兼领山海郡卫军都指挥使,在座众将亦无人反对。 另外, 萧庆宁也给了各州郡卫军的都指挥上升空间。 原来的都指挥使要受到兵部派下来的监军节制,有时一个监军可以管辖好几个州郡的都指挥使, 萧庆宁讨了个巧, 把监军改成了都统制官,但都统制不再由兵部委派, 而是由各州郡卫军的都指挥使“竞争上岗”, 这次她就直接任命了八个统制官总领六郡十九州卫军, 比如朔方郡卫军都指挥使侯莫张崇任“五州都统制”, 燕州卫军都指挥使宋淳任“三州都统制”。 如此, 各州郡卫军都指挥使的上升通道就变成了都指挥使、都统制、御营将帅直到御营元帅! 而在都指挥使之下的武将任用, 萧庆宁则交给裴定方这些元帅定夺, 她整体负责御营,如果非要给她也按一个名头的话,她是御营五个元帅的统领,可以称之为“御营都元帅”。 第199页 这是萧庆宁在高度信任裴定方等人的基础上才能实施的政策,否则一个元帅带领十数万军队,集统兵与调兵之权于一身,很容易发展成独霸一方的诸侯王,造成武力失衡,但现在为了应付明年燎军入侵,萧庆宁愿意把权力放给这些元帅。 当晚,萧庆宁也不是全部放手听之任之,借鑑了白靖文所说以“内阁”取代左右丞相的建议,先在御营这边设立一个主理军事的内阁,把慕容雅博也拉进来,岳芝等五位元帅都是军议内阁成员,规定一些巨大的御营军事,比如五万兵马以上的集结调动,还是得拿到军议内阁上来商议再做出决定,她和慕容雅博起到监督决策作用,五位元帅之间也会互相节制,但又在理性探讨的基础之上。 这样一来,军议内阁实际成为了萧庆宁手下的最高军事机构。 这一套系统构建完成,武将不再受制于文官,高阶武将的升迁制度也算完善,兵权高度集中在萧庆宁手中,好处显而易见,至于能否借这一次的变革跟燎人拉小差距,明年的大战就是实践检验。 至于兵部,萧庆宁明确跟左王右崔表示,其他六部五寺各中央衙门她可以不管,但兵部必须改头换面,现在兵部的官员都是宣和在位时硬塞进来的主和派文臣,张泰原本就是兵部侍郎,后来被兵部这些人弄到幽州前线充当都府前军的傀偶主帅,是以,萧庆宁一定要把这些人清理掉。 首先,兵部尚书许嗣去职,兵部左右侍郎去职,更下面的郎中、主事等全部大换血,萧庆宁做出了一个令文臣武将都心服口服又极其巧妙的安排,兵部尚书的职缺她让慕容雅博兼任,左右侍郎由燕州布政使吕敦和山海郡布政使孟弘宇出任,下面的郎中主事等职缺均由来自燕州和山海郡的文臣担任。 这就等于把兵部交给了慕容雅博和岳芝。 虽然她们把军权从文官手上完全剥离了出来,使得统兵、调兵不再受兵部和中书省节制,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还是需要兵部协助,军饷和粮草的调配需要兵部在京城这边和户部、漕运司以及各州郡衙门协调配合,现在萧庆宁相当于把兵部变成了御营和各州府卫军的后勤部门,众所周知,大军开拔,后勤粮草辎重是否能及时补充直接影响到战场胜负。 现在兵部交给由慕容雅博和岳芝带出来的文臣,合适到不能再合适。 这上面一系列变革,萧庆宁并非专权独断,而是先跟慕容雅博等人商议之后,让录事官写出完整的章程来,在军议上当场发给下面的各州郡都指挥使看,让他们讨论斟酌,充分接受尊重他们的意见。 这些武将这么多年被主和派文臣打压到泥土里,如今看到萧庆宁的变革策略,再怎么不认可萧庆宁这个女皇帝,他们也会一千一万个支持,甚至到最后反而变成了一些“担忧”,燕州卫军都指挥使宋淳便坦白直言:“陛下,如此之大的军改,几乎将我们武将完全脱离于文官管束之外,这会不会引起王崔两位公相以及朝中诸位公卿大臣不满?” 宋淳能当燕州卫军的都指挥使,慕容雅博肯把燕州卫军交给他,除了军事上的才能,他的政治嗅觉也相当灵敏,能说出这番话便对得起萧庆宁把统制官给了他。 萧庆宁道:“这不是你们要考虑的问题,你们要想的是如何领兵战胜燎军,庙堂这边朕自会帮你们遮住,不会再让你们受气。” “受气”两个字贴切形象,完全概括出座下诸将这些所受的委屈,也间接表明萧庆宁体察这些将领的难处和痛处,在宋淳看来,这是一个值得为之死战的皇帝了。 宋淳:“有陛下此言,末将愿马革裹尸、效死以报!” 萧庆宁却大手一挥,说道:“朕不要你们马革裹尸,也不要什么效死以报,你们记住,你们不是朕一个的人兵,是大宁、是你们家乡、是你们亲朋好友的兵,你们跟燎人拼命,不是为了朕一个人打,是为了你们自己,你们脚下的泥土,你们的挚爱亲朋,朕在这里啰嗦一句,明年跟燎人开战便是死战,朕不说什么封官许愿、富贵荣华,家里有父母妻儿的,自会有人帮你们照顾好,还有……” “不要以为御营元帅就到了头,只要你们有能力从燎人身上拿到军功,连王侯都能给你们封,自此之后,大宁没有异姓不能封王的规矩,你们想要封王拜相,尽管拿燎军的人头来跟着朕换,有多少朕就换多少,朕在燕州就说过,只要你们敢豁出性命跟燎人打,赢了不用说,输了,朕第一个到前线自刎殉国。” 话毕,不止是宋淳,便连岳芝、裴定方等人也站起来鞠躬行礼,齐声道:“末将必与燎人死战,不使陛下蒙羞!” 萧庆宁摁手让他们坐下,继续说道:“你们若没有异议,往后治军便照此番军议实施,其中诸多细节仍待补充敲定,难得诸将集结京城,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每个人都可以提意见,年关之前便将军议落实,事情办完朕帮你们过个好年。” 诸将领命,如果之前有许多从其他偏远州郡过来,并不了解萧庆宁的武将,对萧庆宁这个女皇帝并不看好,那么通过这次军议,看见萧庆宁要动真格,心里多多少少对这个女帝加以改观了。 而萧庆宁参加军议之后,自让将领们讨论斟酌,她离开武英殿去找左王右崔,因为她再不喜欢这两个人,也再不看不上那班文臣,但现在少了这些人朝廷就没法运转,她至少得在表面给予这些人尊重,事关兵权,且直接关系到兵部,她多少都得王延年和崔固安说一嘴,除此之外,她还得办另一件事。 第200页 自她即位之后,王延年和崔固安倒相当老实,听说还主动去劝那些撂挑子不干以示抗议萧庆宁上位的老臣,算是履行了在清流文臣和萧庆宁之间当中间人的职责,这次萧庆宁在文华殿召见王崔二人。 “两位公相,都是明白人朕便不兜圈子了,兵权这件事希望两位公相帮朕促成,否则明年燎人南侵,以之前那种军容军备,一千个通天阙也守不住。” 王延年和崔固安当然知道萧庆宁即位之后一直在搞军议,他们也知道北边形势并不乐,在军议之事上,他们非但支持萧庆宁,还给萧庆宁想了主意,崔固安便说:“陛下有心重整军备,我俩自当竭力促成,不过有一事老臣应当进言。” 萧庆宁:“但说无妨。” 崔固安:“兵权事关国本,若能全握在陛下手中固然好,但只怕灯下黑影、一叶障目,故而,不管陛下如何整理军备,务必要派心腹监军,监军可只管监察,无权干涉统帅领兵,只做陛下耳目,如此,非但陛下安心,诸军统帅在外亦不会对陛下多心。” 这属于一种微妙的人性洞察了,崔固安所言是有道理的,宣和在位时的监军,由于借着兵部和文臣的名头,实际上管理了诸军统帅,现在崔固安说的这种监军却只是监察,实际起到一种在萧庆宁和统帅之间的调和作用,萧庆宁从善如流,说道:“崔公相谋国之言,朕记下了。” 崔固安微一拱手表示谦虚,萧庆宁道:“兵部给慕容雅博没有问题吧?许嗣和他那些朋党有什么牢骚要发?” 崔固安道:“此事臣与王公相已专门找许大人和兵部诸位大人谈过,他们深知陛下英武,不敢有议。” 萧庆宁:“他们也没犯什么大错,让吏部安排些职缺,不要做得太过分,朝堂这边朕不希望生乱。” 崔固安:“陛下仁心,臣与王公相自会办妥。” 说完兵部这件事,萧庆宁就要讲另一件事了,此事也关系到朝堂文政。 “之前皇兄在位时,各州郡部分奏摺直接由各司衙门转呈中书省,另一部分则由通政司转呈御前,不过听说通政司那些奏摺,实际都落到了赵会和那些秉笔太监的手上,有时直接就由他们来批红,对吗?” 崔固安道:“正是如此,赵会那厮欺上瞒下,居然敢代皇帝用硃笔批红,九死难赎其罪。” 他这就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了,赵会敢直接就用硃批不是宣和帝授意的么?而且他们当时怎么不说?现在特意跟萧庆宁提这一嘴,无非是为自己跟宣和帝开脱而已。 萧庆宁懒得理他这点小心思,说道:“既然赵会已经伏诛,朕也不会再用什么秉笔太监、执笔太监,原本那个通政司已经名存实,朕要重整。” 崔固安眉头稍微皱了皱,他拿不定主意或者猜不透萧庆宁心思时就会有这个动作,然后看向比他更高一级的王延年请求指示,王延年果然问道:“陛下待如何整治?” 萧庆宁:“原本的官员都不要了,你们出面安抚,再给他们谋个去处,新的人手朕来定。” 左王右崔瞬间瞭然其意,萧庆宁这是要借通政司培养自己的心腹文臣,既然是萧庆宁请他们办事,以他们的老成便不能白干,当然抓住机会跟萧庆宁谈条件。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崔固安说道:“此事倒也能办,不过……” 第108章 大国相争 以崔固安的口舌, 怎么还有他说不出的话? 萧庆宁迁就一下他,问道,“崔公相有难处?” 崔固安道:“通政使乃朝廷正三品大员, 下辖三个正四品,其余品阶文官在所多有, 若冒然间全部置换怕有不妥。” 萧庆宁听罢, 心想:“兵部那些一品尚书、侍郎、主事他们都能换,怎么三品通政使和几个四品官就不能换了?”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左王右崔知道她要借通政司培植心腹,所以趁机跟她谈条件。 说是谈条件, 其实王延年和崔固安并没有坏心眼, 而是在为他们的子孙和门生找后路, 萧庆宁通过通政司培植心腹文臣, 他们现在把自己的子孙或者学生塞进来,到时就算他们去相,后辈也还能傍着萧庆宁, 不至于人走茶凉,门庭冷落。 萧庆宁看破不说破, 她自有气度, 说道:“崔公相言之有理,这样吧, 你们看着安置几个人, 把名单呈上来, 朕自会妥善处置。” 崔固安:“陛下英明。” 萧庆宁:“那就这么定了, 年关将至, 有劳两位公相把事情办好, 明年便可省些心力。” 崔固安道:“这是自然, 不过提及年关……” 他拉长了语气稍加思索,说道:“虽说现在仍在守孝之期,过年不宜大肆操办,却是陛下即位之后的第一个年关,即便不办宫宴犒赏百官公卿,东西总该赏下来一些。” 萧庆宁果断道:“不赏,没钱。” 崔固:“?” 萧庆宁:“这些年国库早被宣和跟你们这班文臣耗光,户部尚书许大人昨天还跟朕汇报过朝廷今年的总用度,国家连续多年入不敷出,他们户部年年都得从内务库支取补缺,明年一旦跟燎人开战,朕还得把内务库也搭进去用作军费支出,你去跟那班文臣说,朕的奖赏给的是那些上阵杀敌、流血流汗的英勇将士,他们要奖赏可以,投笔从戎自己到战场去争去抢,王公相——” 第201页 王延年道:“臣在。” 萧庆宁:“这些年议和给了燎人多少岁贡朕不追究了,但有件事请你与朕说实话。” 王延年:“陛下垂询,臣自当知无不言。” 萧庆宁:“议和下来这些年,京城与地方州郡官吏腐败,像外戚盘踞的淮州之地,明明是天下富庶州郡,朝廷每年收上来的税额却没有西南一些贫穷州郡多,若朕有心清理这些积弊沉疴,能不能办成?” 王延年道:“陛下贤能果决,又有宏图霸业之志,此事必然可成。” 萧庆宁:“朕说了要听真话,要听你的真话。” 王延年愣了愣,他是聪明人,他更知道萧庆宁也是聪明人,聪明人之间的谈话弯弯绕绕没意义。 “陛下即位未久,虽有军权,朝局却不算稳定,京官与州郡官员的关系盘根错节,陛下在这个时候全面整治,阻力会空前巨大,若北边没有燎人,陛下没有外忧,此事花个三年五载可见成效,但陛下明年断定燎人南侵,此事便不可急行。” 王延年这番话就是肺腑之言了,其实萧庆宁和慕容雅博现在这么做就是考虑到了王延年的说法,萧庆宁只是重整军事,设立“军议内阁”,文政这边依旧留着左王右崔和中书省,人事上基本没有大变动,没有触及朝中公卿和各州郡大世族的利益,为的正是避免徒生内乱。 但淮州不同,南云霁已经清理了淮州的外戚集团,其他州郡萧庆宁可以暂时不管,淮州这个鱼米之乡她不能放过。 “两位公相,淮州外戚集团已由南元帅诛灭,朕可以先不管其他州郡,但淮州必须趁热打铁,若淮州交予你二人整治,明年的税收能否见长?” 她让王延年和崔固安办这件事有两个考虑,第一,淮州本是外戚地盘,跟皇后和许多皇族宗亲打断骨头连着肉,一旦整治,牵一髮动全身,如果放王崔二人去,他们就会彻底跟萧景祐和皇后党割裂;第二,让他们整治淮州就是给予他们权力,一州之地的财赋绝非儿戏,在他们的角度看来,他们对萧庆宁“有用”。是以,萧庆宁这是要左王右崔表明他们的政治立场了。 话到这个份上,左王右崔便不能再打马虎眼,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以他们多年的政治眼光看来,早就看出萧庆宁大势已成,到了此时,他们再不明确表态实属不理智。 王延年回道:“承蒙陛下信任,老臣二人必将全力以赴,还淮州官场一片清明。” 萧庆宁微微颔首,“我会让许世辅派些户部的人协理你们办这件事,你们去告诉跟淮州有牵扯的官员,谁敢在这件事上使绊子,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朕新帝上任还没杀过文官,谁要做第一个就跳出来。” 许世辅是户部尚书,萧庆宁以前跟白靖文说过,她在朝中私下跟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有往来,这两人是少有支持她的文臣,这次她让许世辅一併派人去淮州,目的是趁机扶许世辅一把,让他培植自己的亲信,就像左王右崔趁机把人塞到通政司一样,萧庆宁也要借淮州塞自己的人,这等于是跟左王右崔做的一笔政治交易,双方心照不宣,这件事自然很快确定下来。 和左王右崔谈完之后,萧庆宁在武备和文政方面的变革基本定型,只等过完年完成二十七天以日易月的守孝期,她便正式登基称帝,改换年号,把定下的策略推行下去,全力以赴跟燎人打开春之后的大战。 而萧庆宁即位的消息也传到了燎国炎都。 此时,炎都一片白雪冰封,此城从燎太祖金骨太玄起便仿照大宁帝京建设,同时也混合了燎人特有的建筑风格,形成了一座既有城墙楼阁,也有毡帐庭营的奇异之城。 炎都中部是燎国王廷所在,虽没有大宁皇城宏伟宽广,但这些年集聚了大宁三州一郡加上草原其他部族之财,其富庶程度绝不相让大宁皇都,而且燎人实行军政一体,王廷四周直接驻扎大燎皇帝专属的中路军,炎都之中常见大军出入,将军士兵比平明百姓还要多,与明京城是截然不同的风貌。 今日,炎都之中的军队比往常更是多出了两倍以上,到处都是燎国骑兵四处往来,这种盛况在炎都已多年未见,究其原因,竟然是燎国王廷中枢六位极勒烈齐聚炎都,共商大燎国事。 王庭大帐,一面写着燎字的火焰图纹大纛在风雪中烈烈飘动,大帐四周甲士齐备,便连千夫勐安也都只能在帐外侍立等候,帐中全是燎国军政高层,这些人穿金戴银,头顶毡帽,左衿右衽,几乎都留着清一色的络腮鬍,一个两个凶神恶煞,带着一种茹毛饮血的野蛮习气,光看阵势便足够震慑人心。 这些人当中,官职最小的都是万户那颜,亦即至少是统领上万兵马的大官长,燎人以军功升职,到了万户那颜这种地位,哪个手上没沾着成千上万人的血? 除了这些万户那颜,燎国王族的诸亲王、异姓王以及跟随燎太祖起兵后累计战功升至极勒烈又退下来的老极勒烈齐集一堂,当然,最最关键的人物还是燎国中枢现任的六位极勒烈,他们分领燎国东西中三路大军,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名义上只受到燎国皇帝节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其中,长生天极勒烈是燎国皇帝金骨乌虎。 昊天极勒烈是燎国储君金骨别术。 第202页 国论极勒烈是燎国国相穆如山阙。 厄目极勒烈是皇帝第一助手金骨阿隼那。 拔都极勒烈是储君第一助手伊稚合速。 武功极勒烈是国相第一助手哥舒夜。 燎国军政大事皆由这六个人商议决断,他们代表着燎国庙堂的绝对核心,自燎太祖金骨太玄创建这一套极勒烈制度以来,燎国大军在短短数十年间四处征伐,连战连胜,更是在十五年前和南边的大宁在武神关一战而决,取得空前的胜利,将燎国的威望和军力推到了鼎盛。 经过多年征战,除了草原西陲的西凉,南边向他们议和纳贡的大宁,纵向三千里,横向五千里,大燎再无可敌之对手了。 今日六位极勒烈齐聚王廷,正是进行大军议,他们要正式开始筹备大统一的征伐。 “大宁那个议和皇帝死后,听说慕容雅博和岳芝那些人弄了个娘们接班,大宁的男人都死绝了是吧?啊?哈哈哈哈哈……” 六位极勒烈中,一脸络腮鬍,南瓜脸,灯笼眼,身材魁梧无比的昊天极勒烈金骨别术当先站起来说话,经他这么一说,王廷之内瞬间哄堂大笑,那些万户那颜、亲王和诸侯王笑声不止,纵观全场,唯有国相穆如山阙、哥舒夜和金骨阿隼那少有的一些人一动不动,他们非但没有笑,脸上反而有着一份凝重。 作为燎国皇帝,金骨乌虎还是有一定的判断力,他说道:“不管女人还是男人,只要慕容雅博和岳芝还在,大宁就不好啃,你们别忘了太祖皇帝当年止步于谁的手里。” 在金骨乌虎的眼里,慕容雅博和岳芝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这是金骨太玄临时之前一再叮嘱他的遗言,他的认识显然比金骨别术和座下其他人高出一个层次,但极度了解大宁庙堂的金骨阿隼那和哥舒夜这两个人的认识又要比金骨乌虎高出一个层次。 金骨阿隼那说道:“大兄,慕容雅博敢扶持一女子称帝,那便说明那女子并非泛泛之辈,俺大燎庙堂绝不能将她看做原本的宣和皇帝。” 第109章 孤家寡人 金骨阿隼那虽然是燎太祖第四子, 在几个皇子之中年纪最小,但他歷来是公认最具有头脑和智慧的一个,否则他上面还有一个二太子, 他也拿不到厄目极勒烈这个位置,他出来说话, 金骨乌虎向来听得进去。 “不错, 四弟说得在理,慕容雅博和岳芝眼光不差, 当年父皇在时一再叮嘱我等小心这两个人,现在他们推举了个女皇帝, 这女皇帝就该有些本事。” 金骨乌虎开口, 下方许多武将纷纷颔首贊同, 唯有皇储金骨别术和他的老师伊稚合速不以为然, 金骨别术说道:“四叔何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依本王看,大宁太子死后,大宁皇族实在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来当皇帝, 慕容雅博和岳芝这才把一个女人推了上去,不管她们谁当皇帝, 本王早晚都要把她们抓到草原来放马, 哈哈哈。” 伊稚合速笑而不语,他和金骨别术身后的支持者纷纷大笑起来表示附和, 更有人说:“大殿下, 放马可惜了, 听说那大宁女帝还没配男人, 等打下明京城, 收入您帐下如何?” 此言一出, 其他人哄堂大笑, 金骨别术喝了一口马奶酒,高声道:“入了本王帐下也要放马!” 哈哈哈哈…… 便连金骨乌虎都开始笑起来,仿佛刚才金骨阿隼那的劝言对他们来说只是耳边风,此时纵观全场,只有金骨阿隼那、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没在笑,这三人恰恰是最为了解大宁朝堂的三人。 穆如山阙身为燎国国相,当年就是他和金骨太玄把哥舒夜派到大宁,从那时起他开始创建对大宁的情报系统,虽说他早已把情报系统给了哥舒夜和金骨阿隼那打理,但他对南边的一举一动依旧是瞭然于心,大宁朝堂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不出数日便会传入他的耳中。 “大皇帝。” 鬚髮皆白的穆如山阙在杂乱的笑声中说了一句,声音沉稳,中气十足,具有穿透耳膜、直入人心的威严。 听闻此言,众将霎时间收敛笑意,与金骨乌虎一起望向穆如山阙,静待穆如山阙说话。 “老臣听闻那大宁女帝即位之后,对文官非但没有追究清算,反而大加封赏,便连反对她上位的老臣都给了少傅少师衔,此意为安抚大宁文臣,稳定朝局。” 穆如山阙说完,金骨乌虎垂询道:“敢问老师,大宁女帝意欲何为?” 穆如山阙道:“她们自古讲究文修武备,如今稳定文臣,便是要重修武备,老臣听闻大宁女帝已将五军都督府改成御营五军府,直接敕封岳芝等五位御营元帅,各州郡都指挥使向御营元帅负责,御营元帅则直接听命大宁女帝,兵部尚书由慕容雅博接任,如今,她已将大宁军权悉数掌握在手。” 可以看出,穆如山阙对大宁庙堂的情况的确了如指掌,萧庆宁召集武将进行军议才不过短短数日,穆如山阙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炎都,已经收到了军议的结果。 金骨别术插嘴道:“那又如何?便是她老子有五十万大军在手,还不是被我皇祖父一战吞灭!” 金骨乌虎眼神一冷,将金骨别术瞪了回去,问道:“依老师所言,那大宁女帝可是要跟我大燎决生死战了?” 穆如山阙颔首道:“此女志不在小,不能放她成事。原本‘先平西凉后灭大宁’的国策要改成‘先灭大宁西凉自破’,岳芝自作聪明断我粮道攻我炎都,损兵折将不说,恰好予我出师之名。” 第203页 金骨乌虎道:“老师所言深得朕心!岳芝敢攻我炎都,朕便打到他大宁京城去,此仇不报朕便不配做大燎国主!” 虽然说这是燎国王廷,但实际上这王廷之中根本没有文官,全部都是武将,一听到要打仗,所有人都是跃跃欲试,磨拳擦掌,就像给他们这个巨大的战争机器点燃了引信,他们的朝议因此显得极为简单,一般只做三件事:确定打谁、怎么打、什么时候打。 现在他们把目标锁定到了大宁身上,那么,王廷帐下的东西中三路大军以及其他诸侯王、异姓王、部族首领的军队都会集结 ,一旦统一了意见,他们就会如野兽般追捕猎物,至于怎么打,什么时候打,那就由金骨乌虎和其余五个中枢极勒烈来决定了。 总而言之,大战将至。 大宁京城。 今年的年节自然是不能热闹的了,宣和帝虽然在百姓心目中普遍评价不高,但作为大宁皇帝,丧期未过,即便是过年也不能搞得太喜庆,整个京城基本上停止了一切娱乐庆贺活动。 不过也有足以让京畿百姓发自内心喜庆之事——大年三十这天,帝京终于下了第一场雪。 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从子时开始便下了大半夜,到早上已是给京城铺了厚厚一层,如柳絮鹅毛,清早出门一脚踩下去,积雪直没小腿肚子,大街上雪满难行,两边商铺和居民百姓便自发出来扫雪,孩童们各自打雪仗、堆雪人玩闹,也不管什么皇帝丧期了。 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日夜商讨,萧庆宁的军议已经得出了结果,在她重新制定的“上层建筑”,御营中军、五位元帅、都府卫军、都统制等等形成纸面文书决议,加盖印章成为定制,加上听从左王右崔的建议,还是设置了一个“监军府”以监察诸军,防止统帅权力过大,造成权力失衡。 兵部这边,在左王右崔的斡旋下,慕容雅博成功兼任兵部尚书,他手底下的左右侍郎以及其他兵部文职,基本都是从燕州和山海郡跟过来的主战派文臣,如此一来,天下之兵归结于御营,御营又在萧庆宁的军议内阁之下,兵部成为“后勤部”,形成了一套全新的军制。 至于各州郡卫军如何徵兵、兵士如何以军功晋升、都指挥使以下的武将升迁如何核准,诸如此类萧庆宁都放手给军议内阁去做,让裴定方和慕容雅博这些人商量着办,这他们久经军旅最能洞察将士心理,根据实际定出合理的制度来,是以这方面萧庆宁彻底放手,只做个“花瓶”,负责最后盖章批红形成文书章程。 文政这边,左王右崔也完成了和萧庆宁的“政治交易”,年前,王延年、崔固安和户部尚书许世辅抽调了数十正直京官,其中不乏三品大员,通过吏部运作,奏明萧庆宁之后全部下放淮州,一是对外戚集团进行抄家清算补充国库,二是清理外戚集团残留的余污,还淮州政治清明。 与此同时,王延年和崔固安也把通政司清理了出来,他们两个办事相当厚道,王延年只把他的孙子和一个得意学生安排了进来,崔固安则给他的小儿子留了一个名额,这算是他们给自己留的后路,除此之外,通政司的其他职缺完全交给萧庆宁来安排,他们不再插手。 最后,白靖文、姜明允和林少游这些年轻主战派文臣便都落职通政司,这些人算是萧庆宁第一批心腹文臣。 此外,萧庆宁听从白靖文的建议,把一批原本在她手底下当差的内务库女掌柜叫进宫城,跟在她身旁,嚮慕容雅博等人学习处理政务。 不过也并非事事顺心如意,她处理淮州外戚集团,皇后和萧怀庆隔三差五过来闹,国丧之后放回去的萧氏诸侯王,有几个听说蠢蠢欲动,私下勾连要进行反叛,赵公明和齐肃岳这些清流派文臣仍然时不时对她破口大骂……只能说一旦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放眼看去,下面就是千千万万的人,这千千万万人当中,哪怕面对很少的一部分,都足以让她从早见到晚,焦头烂额。 好在今天总算清净了。 大年三十,武将都已领赏四散,文臣们也都各自归家,下了雪,宫里显得空旷又寂寥。 萧庆宁这才意识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她到了这个位置,皇后、萧怀庆和那些皇室宗亲,私底下不会再理会她了,要是放在往年,就算那些人再讨厌她,宫宴的时候都会给她这个长公主留一个位置,现在一切都已不同,她看完最后一个奏摺,在龙椅上忽而抬头,发现只剩上官妙云一个人。 偌大的宫殿空荡荡,就只有她和上官妙云,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孤寂凄冷,她觉得自己承受这种孤独就够了,没必要多连累另一个人。 她说:“阿云,你今年去跟阿弈一起过吧,去找裴纶也行。” 上官妙云皱眉道:“为什么?每年我们都是一起的啊。” 萧庆宁没有正面回答,问道:“阿弈在慕容雅博府上是吧?” 上官妙云点头,萧庆宁道:“那岳芝应该也在,你帮我送一坛燕州的酒过去。” 上官妙云为难道:“那你呢?” 萧庆宁:“我自有去处,你快点走,不要耽误了。” 上官妙云:“哦,那、那我……” 萧庆宁做了个手势,让她只管去,不必再多言,上官妙云知她性格,走下丹陛,离开殿门时回头望了眼,发现萧庆宁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她喊道:“明天我就回来找你,你给我发个大红包。” 第204页 萧庆宁笑了笑没说话,再做手势让她走,上官妙云从大殿正门走后,萧庆宁起身从侧门离开,她现在还住在原来的咸安宫,从中极殿西门走最方便,不过她并不想回去,而是出了门,叫了声: “沈玄。” 第110章 你有没有心宜的女子 这段时间以来, 明面上保护萧庆宁的人是上官妙云和皇城禁军,暗里保护萧庆宁的人是沈玄和骁骑卫。 实际上,这些时日萧庆宁得到很多的消息, 特别是她即位之后京城和各州郡的动静,除了内务库原本的情报网, 其他都由骁骑卫通过沈玄送到她的案前。 沈玄平时一般不会现身, 但只要萧庆宁叫一声,他就会出现, 即便在大年三十这一天。 “微臣在。” 沈玄依旧穿一身紫鱼服,金陌刀挂在腰后。 萧庆宁做了个虚扶的手势让他不必多礼, 他直起身子来, 目视前方。 萧庆宁瞧了他一眼, 人人都说沈玄是那种杀伐果决、森寒孤清之人, 但在萧庆宁眼里,沈玄不过是一个要强些的少年罢了。 他年少时为友人復仇从剑州只身来京,寡不敌众流落街头, 得萧庆宁一饭之恩,而后加入骁骑卫, 凭藉一身武艺从血与暗的地狱中闯出自己的路, 终得太皇帝赏识,召为骁骑卫心腹, 跟随大军出征燎国, 从武神关回京, 他投到嘉烈太后手下, 实际上一直在往萧庆宁靠近, 嘉烈太后薨逝之后, 他成为萧庆宁的心腹, 一直在骁骑卫中蛰伏。 萧庆宁岂能不知,仅仅是为了报一饭之恩的话,沈玄早就还完了。 她一直觉得沈玄应该是一个侠客,仗剑江湖,山河踏遍,不该困囿于朝堂这个修罗场,成为权力的棋子,她也跟沈玄提过帮他全身而退,沈玄只回一句话:“我有我的活法。” 他的活法就是为了她。 此时看着沈玄,萧庆宁说道:“回家吧,今天年三十。” 沈玄垂首道:“微臣、微臣……” 萧庆宁:“嗯?”沈玄极少会有犹豫。 沈玄:“微臣没有家。” 萧庆宁没有犹豫,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沈玄:“回陛下,二十有九。” 萧庆宁点头道:“成个家吧。” 沈玄:“……” 萧庆宁:“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沈玄:“明白。” 意思就是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萧庆宁:“去吧,朕会送你妻子一份礼物,你不能辱没了她。” 沈玄:“是。” 萧庆宁:“你会对你妻子好吗?” 沈玄:“会。” 萧庆宁:“准你告假,成亲之后再回来。” 任是沈玄向来面无表情,此时眼中也有了些许波动,这是萧庆宁给他的“任务”,也是断绝他的念想,他整个人默然半晌,还是回道:“是。” 萧庆宁挥了挥手:“去吧。” 沈玄拱手作揖,答道:“谢陛下,微臣告退。” 沈玄只身走下中极殿西门外的石阶,一个人走进下方铺满宫城的白色积雪,紫鱼服在雪中变得尤为显眼,但无论如何熠熠生辉也遮不住他的落寞,正如十多年前他孤身进京,来的时候一个人,去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但他到底还是会回来的,他会找一个仰慕他已久的姑娘成婚,然后继续回来当萧庆宁的骁骑卫都指挥使。 这就是他的任务。 萧庆宁知道自己这么做值得商榷,甚至可以说强人所难,但这是她能想到的给沈玄最好的结局了。 沈玄走后,萧庆宁并没有回咸安宫,而是转身走回中极殿,找了一件连帽的黑斗篷披上,再命人准备了一份年礼,从东门绕文华殿出东华门,东华门是她的长公主府。 自她搬回咸安宫居住之后,她的长公主府接纳了从各州郡来京的女掌柜居住,其中有不少是带家小的,她现在这个身份回公主府,人家肯定都得侍奉着她,这些住她府中这些女掌柜及其家人便不用过年了,她去了反而不美,况且她原本就没打算回公主府。 她去的是长公主府后边的杏花巷,白靖文在那有一处院子。 她和上官妙云找猫的时候去过,她记得路。 此时已是下午三时,大街小巷上的商贩店铺大都歇业,各自归家准备丰盛的年夜饭去了,团员和热闹分布在千家万户之中,使得街巷冷冷清清。 谁能想到,刚刚即位不久的大宁女帝,在这年关时节,竟然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巷口。 “你们不要跟过来。” 萧庆宁把暗中跟随的皇城禁军和骁骑卫叫住,她自己拎了过年的礼物,往杏花巷里走。 巷子中间的积雪被扫到两边堆积起来,可此时仍有细细的碎雪落下来,落地即化,使得街道中间的青石板湿漉漉,像是刚下过雨,又湿又冷。 萧庆宁披着连帽的黑色斗篷缓步而行,因为有了想去的地方,她便也像是一个归人。 她办事极少忸怩,那只会浪费时间,就算是感情之事也一样。 她敲响了白靖文家的大门。 出来开门的是白靖文的母亲陈玉娘。 之前只有上官妙云见过陈玉娘,萧庆宁尚未见过,但她可以猜到陈玉娘的身份,便说:“白夫人有礼了。” 第205页 陈玉娘不是普通妇人,她打量萧庆宁,发现眼前人龙眉凤目、端庄雍容,自有一番贵人气度,便恭敬回道:“姑娘客气了,您是来找辨非?” 萧庆宁点了点头,“你是她母亲?” 陈玉娘道:“正是。” 她也不问萧庆宁身份和来歷,而是先说道:“姑娘请吧,外边天寒地冻的,先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萧庆宁把年礼递给陈玉娘,说道:“这是给你们带的礼物。” 陈玉娘顿了下,但她极会察言观色,若是其他人她会推託一两句,但看萧庆宁如此气量,她便顺手接过礼物,说道:“姑娘太客气了,下回来不用专门带东西,人到了便是心意。” 萧庆宁:“好。” 陈玉娘:“请进。” 萧庆宁也做了个请的手势,随着陈玉娘穿过院子往正厅走,白靖文这座小院子是两层楼房,典雅别致,萧庆宁发现东厢房厨房这边传来滋滋声响,陈玉娘笑言:“辨非他爹在准备年夜饭呢,歷年的饭菜都是他爹做,姑娘若不嫌弃简陋,待会可以留下来尝尝手艺。” 萧庆宁:“嗯。” 她随陈玉娘进客厅坐下,陈玉娘给她泡了杯茶,将暖手的炉子一併拎过来,说道:“你先坐一会,我上去叫辨非下来。” 萧庆宁道:“有劳。” 陈玉娘转身上楼,白靖文正在看往年各州郡布政使、知府或者知县呈递进京的奏摺副本,上面有左王右崔和慕容雅博等人的批覆,他在学习如何处理回復这些奏摺,因为明年他和姜明允等人就要进入通政司,到时萧庆宁会把部分奏摺交给他们来批覆,这一份小小的摺子可能关乎一个县、一个府的百姓民生,他现在先看慕容雅博等人如何处理,到时自己就会有参考,不至于手忙脚乱。 见陈玉娘进来,白靖文抬头问道:“吃饭了吗?” 陈玉娘道:“下面有个姑娘来找你,披了一件黑斗篷,穿得倒是素淡,可遮不住满身贵气,我看她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子,特意上来先跟你说一声。” 听到“不像寻常人的女子”,白靖文下意识想到是萧庆宁,但这个时候萧庆宁来找他做什么?他一时间想不通,不过既然萧庆宁既然让陈玉娘上来通知他,那就说明萧庆宁暂不想透露身份,他放下手中奏摺,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去厨房帮爹打下手,我来招唿她。” 陈玉娘已知来者□□份不凡,问道:“爹娘能帮你做些什么?” 白靖文:“不用,你们在她反而不好说话,有需要我会叫你。” 陈玉娘会意,和白靖文一起下楼,进了厅内,她说道:“姑娘,辨非下来了,我还有事便不陪了,你们聊。” 萧庆宁道:“谢谢。” 白靖文进得厅来,发现果然是萧庆宁,他没有下跪行参见礼仪,而是行了个揖礼,萧庆宁起身,说道:“出去走走?” 白靖文顿了下,反应过来,说道:“好……” 他四处瞧了眼,在大厅门槛左侧找了把伞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萧庆宁先走,他便帮萧庆宁打伞,出了门,两人在同一把伞下信步而行。 白靖文自然有些侷促,他想不通萧庆宁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两人静静走了一短路,萧庆宁先说道:“我刚才让沈玄回家了。” 白靖文蹙眉,萧庆宁接着说道:“我让他告假,找一位合适的女子成婚之后再回来任职。” 白靖文:“……”似乎明白了什么。 萧庆宁:“裴纶跟你提过他对我有意?” 白靖文道:“是。但你也不必如此,沈玄那样的人心里有你,不是让他娶另外一个女子就能解决问题,这样反而害了他和他娶的那位女子。” 萧庆宁:“不会,我了解他,只要我下令,他就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丈夫。” 白靖文语塞,他觉得萧庆宁这么说哪里不对劲,但又隐隐觉得有些道理,因为对沈玄那种人来说,为了完成任务,他什么都可以做,包括爱上一个人,爱一生一世。 萧庆宁道:“除了沈玄之外,其他男子与我并无牵扯。” 白靖文:“好——” 好字方出口,硬是停顿下来,不明所以道:“啊?” 萧庆宁在伞下停步,一双凤目直勾勾看着他,问道:“你呢?你有没有心宜的女子?” 第111章 要是我本来愿意呢? “你呢?你有没有心宜女子?” 萧庆宁忽然这么问, 白靖文一下抓紧伞柄,这原不是他该有的反应,他的心不会如此轻易生乱, 但事实是他心里确实有了波动。 他尽量让自己放松,不敢直视萧庆宁, 保持目视前方, 积雪堆在长街两侧,拥护他和萧庆宁站在中间。 “没有, 我没想过这种事。” 萧庆宁直言道:“我之前也没想过,现在要想了。” 白靖文:“……” 这话他真知如何接下去, 萧庆宁说得太直白, 他反而被动了。 萧庆宁道:“我来找你就为说这件事。” 既然萧庆宁如此直球, 白靖文也就不能扭捏, 回道:“你说。” 第206页 萧庆宁:“我对你有好感,在儿女之情上我从未对谁动过心,你不一样, 我有强烈的感觉,感觉告诉我应该和你有一种更亲密的关系, 这是我对你的感情, 但这感情并不纯粹,我有利用你的考虑, 我想通过这种更亲密的关系将你抓牢, 等明年我离京之后, 有你留在京城京城我才能放心, 就像我要出远门, 家里有个人看着一样, 你能明白吗?” 白靖文没有正面回答是否明白, 而是反问道:“要是我本来愿意呢?” 萧庆宁皱眉:“愿意什么?” 白靖文:“愿意和你有更为亲密的关系,留下来帮你看着京城。” 萧庆宁:“可我母后说爱是不掺杂利益考量的一种东西,一心只想为对方好,连性命给了他都不计较得失,我对你不完全是这样……” 白靖文打断她:“我对你是这样的。” 萧庆宁哑然,白靖文说道:“而且你母后说得没错,是你自己想错了,你倒置了因果,应该是你喜欢我、信任我——” 意识到直接用“你喜欢我、信任我”有自恋嫌疑,先解释:“我说得比较自以为是,你不要见怪。” 萧庆宁:“不见怪,你说得对,我是喜欢你、信任你。” 白靖文:“……” 抿了抿唇,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继续说道:“应该是你喜欢我、信任我所以才把京城留给我看管,不是因为你需要一个人看管京城所以才喜欢我、信任我,喜欢和信任是前提,是起因,利益考量是结果,反过来也是一样,我是喜欢你才帮你留守京城,不是为了获得留守京城这份莫大的权柄才喜欢你,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萧庆宁耐心倾听,像是听先生讲课,先生忽然提问,她回道:“我明白了。” 白靖文:“那我们的事就这么定了?” 萧庆宁反而犹豫了,问道:“你不会觉得我太突然了?” 白靖文:“不会,这才是你,有话直说,不做忸怩小儿女态,倒是我惭愧了,我应该先找你谈。” 萧庆宁道:“谁找谁无妨,把话说开就行。” 白靖文:“好,那我明确表个态度,我对你也有好感,想和你走完后面的路。” 萧庆宁舒了一口气:“那这件事就定下来。” 她用余光瞧了眼白靖文,白靖文现在是用右手撑伞,她在白靖文右边,她说:“你改用左手撑伞。” 白靖文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改用左手握伞,如此一来右手便空出来,刚放下去,萧庆宁便牵住了他垂下来的手。 凉凉的,像握住了糯质的软玉。 白靖文笑了笑,心里自责这也应该由他主动,但想拿到这是萧庆宁,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便只让萧庆宁牵着,两人在积雪的街巷上缓步而行。 萧庆宁感到白靖文的手也有些冰凉,他的手清瘦坚硬,似乎皮肤之下便是骨节,像一节苍松或者一支经年的毛笔。 这是她第一次与男子牵手,虽说没有面红耳赤那么夸张,心潮总归是不能平静的,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就算她已经预想过这个场面,但心跳仍不按照原来的节奏跳动,她尽量克制住,默然半晌,等自己平息了悸动,她开始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你的名分怎么算?” 毕竟大宁歷朝歷代没有女子称帝,也就没有男子当皇后的先例。 白靖文正色道:“先不管,现在还是宣和丧期,你我没法真的成婚,但可以造势,之前宣和不是有意招我做你的驸马么?让裴纶找人在京城吹吹风,等开年之后,你多些召见我,朝堂上下自会心照不宣。”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萧庆宁要为白靖文做更多考虑:“到时我封你一个亲王的爵位,天下人自会明白你我的关系,不过赵公明那些清流肯定会越发看不起你,而且你是新科状元,天下士子会对你有非议。” 白靖文笑道:“那是他们的事,他们不是也看不起你么?我们问心无愧,他们要说只管他们去说,我们只管实实在在做事,那些声音不算什么,这点你不用替考虑我,嘴巴是说不夸我的。” 萧庆宁还是说道:“我会特意跟左王右崔通气,让他们识趣些,不要为难你。” 白靖文:“这倒不至于,这两位公相还是很会做人的。” 萧庆宁:“就是太会做人我才不放心,等明年我和岳芝他们北上之后,你最该提防的就是这两个人,找个时间你带上姜明允和林少游他们,我来给你们牵头,你们和兵部、户部、工部的人碰一面,兵部都是慕容雅博和岳芝带出来的人,户部和工部两位尚书算我心腹,有了他们,你在京城办事会方便很多。” 白靖文点了点头,萧庆宁提及北行之事,他便多问一句:“慕容雅博和岳芝有没有跟你说过北边的事?” 萧庆宁:“哪方面?” 白靖文:“胜算。” 萧庆宁凝肃起来,“还是得守通天阙,想要反攻除非说动西凉出兵,问题是西凉那边国主年幼,元太后倒是有心跟燎人开战,但她们那边的朝堂跟我们原先差不多,全都是主和派,之前岳芝断绝穆如山阙的粮草,西凉那边还是龟缩不敢进攻,否则岳芝就不用冒险去沖燎人的炎都,完全可以跟西凉左右夹击……明年燎人要是全力进攻通天阙,我们能不能守住都两说。” 第207页 她苦笑了一下,说道:“幽州要是没了就守燕州,燕州守不住就退回雍州,实在不行就回京城,不过朝中已经有渡江南迁的声音了,后面几年会很难很难。” 不待白靖文开口,她将苦笑变成勉为其难的笑,说道:“今天过年不说这个,走一步看一步。” 白靖文知她难处,便不再多言,只默默陪着她走。 萧庆宁这才发现前面已经到了杏花巷街口,就是她刚才进巷之处,她和白靖文已走完了这段巷子,她原本的打算是一边走一边跟白靖文表明心意,如果白靖文对她无心,那么她回公主府也好,回皇宫也罢,就此当做没提过,如果白靖文有意,那就像现在这样—— “还有件事要跟你讲清楚。” “你说。” “前几日阿云问我登基之后后宫怎么算,在我这里没有三宫六院,我不会接受你以外的伴侣。” 白靖文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大事,笑回道:“好,我也不会有除你之外的人。” 萧庆宁:“你父母这边你怎么说?” 白靖文道:“坦白?” 萧庆宁:“她们能接受我吗?” 白靖文:“我娘听我的,我爹听我娘的,她们……” 忽然意识到前面大街空荡荡,而他和萧庆宁是相互陪伴的两个人,问道:“你和我回家吃饭?饭桌上把话说开?” 萧庆宁明显有备而来,她已经做好了规划。 “我的身份会让你父母不能适应,你看这样好不好?要是在你家里,我以普通人的身份和她们相处,不用行什么大礼,也不要拘束,像寻常百姓人家那样,当然我不会经常打扰她们,就是逢年过节或者什么时候有时间就过来跟她们吃顿饭。” 白靖文看她像模像样规划这件事,忽然笑了出来,萧庆宁却抬头问他:“我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白靖文收了笑意,说道:“这样很好,我回去跟她们说清楚。” 萧庆宁仍不放心:“毕竟是你爹娘,你和她们相熟,你想想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们舒心些?” 白靖文:“不用多想也不用多做,她们乐意接纳你。” 萧庆宁还要补充,白靖文道:“寻常人家平常相处就行,没那么多规矩,你先别想了,和我回去再说。” 说罢,他牵着萧庆宁往回走,进门时,陈玉娘夫妇已经操办好了年夜饭,和宫里那些动辄数十上百道菜的宴席相比自然不算丰盛,但胜在冒着腾腾热气,充满了市井烟火气。 陈玉娘瞧见她们进门,带了笑意上来招唿,也不说那些客套话,而是顺其自然道:“辨非,你打水让姑娘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萧庆宁道:“谢谢夫人。” 陈玉娘道:“到了家里不用客气,去吧,你先坐,马上就好。” 说罢转身往厨房走了。 萧庆宁随白靖文进了内厅,在饭桌旁的客位坐下,陈玉娘夫妇相继把最后的菜餚端进来,陈玉娘眼尖,瞧见萧庆宁的碗仍是空的,便说道:“辨非,给姑娘添饭呀。” 萧庆宁赶紧道:“我自己可以,我自己来。” 白靖文已将她的碗拿过去,给她舀了半碗饭,陈玉娘夫妇双双坐下,陈玉娘说道:“你第一次来,不知道喜欢什么口味的饭菜,先将就着对付一些,我们粗野人家也不懂什么礼数,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多担待。” 萧庆宁:“不会,这样很好,夫人这么说,我反而觉得打扰你们了。” 陈玉娘笑道:“不打扰不打扰,我们欢迎你来,那就不说客套话了,大家动筷子吧。” 她招唿众人动筷,又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唉哟——!瞧我这记性,进门这么久都忘了问,姑娘您怎么称唿?” 萧庆宁道:“我姓萧,夫人叫我庆宁就可以了。” 第112章 碎碎平安 陈玉娘差点没拿住手里的碗, 萧庆宁的即位诏书遍布天下,她们住在皇城根下不可能不知道萧庆宁即为的消息,况且早前招白做驸马的时候, 她们也知道长公主就是萧庆宁。 两人双双看向白靖文,白靖文点了点头, 两人赶紧放下碗筷, 站起来下跪行礼,萧庆宁眼疾手快将陈玉娘扶住, 说道:“夫人不必多礼,请先听辨非把话说话。” 她看了眼白靖文, 白靖文会意, 说道:“爹娘, 你们先坐, 我来把话讲清楚。” 陈玉娘夫妇仍是面有难色,再不敢直视萧庆宁,白靖文干脆说道:“没关系, 庆宁来得我们家便不会端着皇帝的架子。” 他干脆自己先用了“庆宁”这个称唿。 白靖文继续向他的父母解释:“我和庆宁彼此互通心意,已经说定了后面的路一起走, 她在家里的时候, 以普通身份和你们相处,要是你们太过拘谨, 她以后便不好意思再来了。” 陈玉娘仍有难色, 皇帝的权威对她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犹如天规戒律不可触犯, 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 白靖文一番劝说, 将她和萧庆宁的考虑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两人方肯落座, 萧庆宁眼见如此, 问白靖文:“有酒吗?” 第208页 白靖文尚未答话,陈玉娘道:“有的有的。” 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让其去取酒,她自己则说:“只怕家里的酒太粗糙,陛下喝不惯。” 萧庆宁:“不会,我自小在吃喝上并不挑剔。” 这时,白厚存将压箱底的好酒拿出来,陈玉娘准备了四个干净的杯子,白厚存生怕自己粗手粗脚,将酒壶递给白靖文,白靖文接过,逐一倒满了四杯。 萧庆宁先举杯,说道:“我敬夫人和老爷一杯,多谢你们款待我、接纳我。” 陈玉娘虽仍有惶恐,但已不至于连杯酒都不敢喝,两人小心翼翼和萧庆宁喝了一杯,陈玉娘说道:“这酒辣口,陛下要是喝不惯让辨非给您倒杯茶?” 萧庆宁道:“无妨,我可以喝酒的。” 陈玉娘道:“那就好,今天过年,我和他爹作为长辈理应说两句吉利话,今年有什么事都过去了,别的我们也不懂,只希望明年你们顺顺利利,身体康健。” 萧庆宁和他们又碰了一下杯子,说道:“也祝夫人和老爷身体康健。” 白靖文的父母比想像中开明,有白靖文在,这顿饭吃得也算圆满,没有想像中的压抑,萧庆宁甚至和陈玉娘夫妇聊了些市面上的行情,她以前管理内务库,对粮米油盐行各样商品都瞭然于心,陈玉娘经营粮铺多年,在这方面自然跟她有话题。 吃完饭,白靖文父子自去收拾碗筷,萧庆宁随陈玉娘到院子里散布,听陈玉娘说些心里话。 “辨非这孩子我们自小看着长大,知根知底,不是说他是我儿子我才替他说好话,而是单说他这个人,先不说才学,那些平常男人吃喝玩乐的习气这孩子是样样不沾的,从他开蒙识字之后,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学堂、学府读书,总不让我们操心,至于品行你也可以放心,他就是孤僻些,生性冷淡,与师长同窗大多是点头之交,在儿女感情上也是清清白白的,从不会跟其他姑娘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萧庆宁道:“我知道。其实他也并非生性冷淡,与那些师长同窗相处不来,不过是他和那些人说不上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到了朝堂里,他和有同样志向的有识之士也相处得很好,姜明允和林少游您听过吗?” 陈玉娘道:“知道知道,前些日子还来家里吃饭了,送了我们好些东西。” 萧庆宁道:“他们和辨非就是同一类人,都想着为大宁、为天下百姓跟燎人争一口气。” 但她考虑到陈玉娘是和她交心,便说:“不过后面的路很难很难走,你同意他走下去吗?” 陈玉娘答道:“作为母亲,我自然希望他荣华富贵,无风无浪过一生,但我了解他,那样的日子并非他想要,与其逼迫他过不如意的日子,不如让他走自己的路,他走到今天,眼界和见识早不是我和他爹可比,我们做父母的何必自恃身份给他添堵?” 萧庆宁听罢,默然半晌,陈玉娘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说得不对?” 萧庆宁道:“没有,只是忽然发现您和我母后很像,要是这些年她还在,她会支持我管理内务,不至于到处都是反对的声音。” 陈玉娘:“国家大事我和他爹都不懂,不过在商言商,内务库这些年在你手里管得如何我们心里有数,你是个有能力的人,虽说女人做这些事千难万难,但只要有能力去做,有办事的心,你总能把事情办好。” 萧庆宁:“借您吉言,我会尽力的。” 陈玉娘这些年打理白家的粮铺,多少能对她的处境有着感同身受,既然陈玉娘有如此见识,萧庆宁便进一步把话说透。 “我和辨非的事会让他遭受很多非议,他的师长同窗,他在翰林院那些长官,朝廷里很多官员都会轻看他,不过你放心,像慕容雅博、姜明允那些与他交好的人并不会对他有偏见,我也会尽力帮他。” 陈玉娘道:“既然你们决定了,你们就会有办法解决,我和他爹不会听人嚼舌根。” 萧庆宁:“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派人跟我说。” 陈玉娘道:“我和他爹倒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只管去做自己的事,就是有空回来吃个饭就行。” 萧庆宁:“好。” 外面到底还下着零星的细雪,话说到此处,两人已知彼此心态,其他的无需再多言,陈玉娘说道:“进去坐吧,外头还是太凉了。” 恰好此时白靖文从厨房出来,给她们沏了茶,陈玉娘把过年待客用的干果点心都摆到桌面上,三人又说了些家常话,此时已到昏黄,加之细雪霏霏,天色阴沉混沌,陈玉娘看天色已不早,便说道:“我收拾一个房间出来,住一晚再走?” 萧庆宁道:“不用麻烦了,我还得去别处,下次再来。” 陈玉娘道:“你看天色也不早了,让辨非和你走一趟?” 萧庆宁看了看白靖文,说道:“可以吗?可能会很晚?” 白靖文道:“可以。” 说罢两人起身,陈玉娘赶忙道:“你们等一下。” 转身进房间去了,出来时和白厚存给萧庆宁塞了两个用红纸包着碎银子的红包,陈玉娘说:“就当是我和他爹提前给你贺年了,碎碎平安,红红火火。” 第209页 萧庆宁收下这两个小红包,说道:“谢谢。” 陈玉娘道了声客气,给白靖文拿了件大氅披上,夫妻俩送她们出门。 辞别后,萧庆宁和白靖文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 萧庆宁把两个红包分出来,自己收好其中一个,另一个给了白靖文,说道:“你拿一个。” 白靖文接过,竟然问了句:“定情信物?” 萧庆宁顿了顿,笑道:“也可以。” 她们难得调笑,萧庆宁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样来找你可能会太突然,可实在不想拖了,我其实做好了你拒绝我的打算。” 白靖文问道:“要是我拒绝了你会如何?” 萧庆宁抿了抿唇,答道:“消沉一阵,往后表面是君臣,私下还可以是朋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但不会再跟你提了,” 白靖文:“我应该先跟你说的。” 萧庆宁看着他,主动挽着他的手,说道:“结果是好的,谁说都一样,我带你去一处热闹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水一章,很不在状态,实在想不到要写什么,抱歉~ 第113章 因为我们在一起了 萧庆宁说的热闹去处是慕容雅博的府邸。 从杏花巷去慕容府得绕过皇宫前门到西侧的太液池, 好一段路要走,他们步行过去路途太远,白靖文便在巷口那家客栈, 也就是他存马的地方,请掌柜备了辆马车送他和萧庆宁走。 既然已经和白靖文互表了心意, 萧庆宁和白靖文提慕容雅博也无妨。 “我跟慕容雅博关系很特别, 有时像师生,有时像兄妹, 有时又像朋友。” 白靖文道:“看出来了,他肯这么帮你, 连你登基称帝都没二话, 对你一定有很深厚的感情。” 萧庆宁赶紧解释:“不是男女之情!” 白靖文笑言:“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他和你关系匪浅。” 萧庆宁瞧了眼四周, 确定除了白靖文以外没人可以听见,这才悄声道:“慕容雅博心上人是岳芝。” 白靖文:“……” 萧庆宁看他愣住,问道:“你不能接受?” 毕竟男子之间的感情在这个世道也属于禁忌。 白靖文道:“我可以接受, 我听姜明允说过,他们也很不容易。” 萧庆宁嘆了口气, 说道:“慕容雅博并非醉心权谋之人, 他厌恶朝堂勾心斗角,岳芝也不喜欢带兵打仗, 这些年之所以还在撑着, 无非是国雠家恨, 不忍看大宁百姓遭燎人荼毒, 燕州和山海郡全都仰仗他们两个人, 等收拾完这个烂摊子, 到时我还是皇帝的话, 我一定准他们马放南山,隐退江湖。” 白靖文深以为然,此时马车过了皇城大门,太液池在皇城西南角落,年夜晚京城道路少行人,马车比预想中快一些,再继续走一段西长安街,然后往北打个直拐,往草木幽深处走就是慕容雅博的府邸了。 要是以往的年夜,慕容雅博的府邸也是异常冷清的,只因偌大京城,他委实没什么知己,岳芝又在千里之外的山海郡,所以往年一般都是他和上官妙弈在湖边那座水榭中度过,今年却完全不同了。 非但岳芝在京城,燕州和山海郡那些老部下也都留京过年,而且南云霁这些天也住在他府上,带来了不少当年一起守通天阙的昭平王府旧人,当年离散之后这些人再没见过面,如今相聚京城又正直年节,自然有一番热闹的欢聚。 于是慕容雅博府上难得喧嚣,足足摆了七八桌年夜饭,他们原是久别重逢,又遇上萧庆宁重整军备,许多武将积压多年的抑郁之气便在宴席之上一併释放出来。 慕容雅博和岳芝、南云霁等人坐一桌,难得欢聚,便是岳芝也多喝了几杯,他跟慕容雅博坐在一起,时不时耳语几句,只是座下的上官妙云却并不开心,南云霁问她:“怎么了?裴纶惹你了?” 上官妙云还没答话,裴纶赶紧解释:“南姐,这你可冤枉我了,她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南云霁给萧庆宁夹了一块她爱吃的冬笋,问道:“那是怎么了?” 上官妙云道:“我就是想今年难得这么热闹,殿下——” 改口道:“陛下也应该一起来,她一个人多冷清啊。” 南云霁:“不是说皇室宗亲今年办家宴吗?” 上官妙云:“办是办了,但皇后和那些宗亲小家子气,故意没请她。” 南云霁眼神一冷,她向来维护萧庆宁,说道:“岂有此理!她们算什么东西?!” 上官妙云:“她们也就这点气量,不过无所谓,反正陛下也不想跟那些人凑一起,犯噁心。” 慕容雅博耳听六路,问上官妙云:“现在请还来得及吗?” 他也听说今年皇室办家宴,所以没有给萧庆宁送帖子,倒不是他疏漏了萧庆宁。 上官妙云道:“算了吧,她肯定有事,不然不会让我一个人来,我吃完饭你们先把红包给我,我马上去找她。” 又指着上官妙弈道:“阿弈的红包也给我,我帮他攒着娶媳妇。” 上官妙弈用单音节着重语气回道:“不、行!” 第210页 上官妙云:“什么行不行?你从小到大哪年的压岁钱不是我管?” 上官妙弈道:“不、娶、媳、妇。” 上官妙云:“更不行!” 上官妙弈的的重点不在钱而是在娶媳妇,上官妙云道:“长姐如母!咱家就剩我们两个了,你不娶媳妇想让上官家绝后?!” 上官妙弈指了指裴纶说道:“他、入赘。” 众人:“……” 裴纶眼睛放金光,“小舅子!” 上官妙云抬手要揍他,却看到门外有两个苗条的身影走来,她怀疑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众人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赫然发现萧庆宁和白靖文已经到了门口。 慕容雅博和岳芝赶紧起身相迎,萧庆宁却先一步踏进厅内,说道:“诸位不必行礼,今天我以长公主的身份来。” 其他桌的文臣武将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慕容雅博和南云霁等人那般了解萧庆宁,对他们来说萧庆宁是皇帝,皇帝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们不敢失礼。 所幸萧庆宁了解这些人,他指了指燕州卫军都指挥使宋淳,说道:“宋淳,你来监督,谁不尽兴军法处置。” 宋淳是个头脑活络的,心知萧庆宁是为了缓解气氛,笑着撺掇道:“来来来,都举杯,先敬陛下一杯!” 经他这么一说,诸将有所释然,上官妙云蹦上来给萧庆宁递了杯酒,萧庆宁举杯道:“今天只叙情绪不谈君臣国事,诸君尽兴。” 说罢,她先一饮而尽,宋淳领着燕州、山海郡一众文臣武将跟着饮下,酒是一种融洽气氛、拉近关系的调和剂,一杯饮尽,场面缓和不少,气氛起码回来了一半,萧庆宁又寒暄了几句,堂内很快恢復了热闹。 她领着白靖文走嚮慕容雅博等人那一桌,上官妙云赶紧让出位置,于是他们这一桌变成了九个人,分别是慕容雅博、岳芝、南云霁、裴纶、上官妙云、上官妙弈、萧庆宁、白靖文,加上一个新面孔,却是萧庆宁的老熟人了,她也姓岳,叫做岳璃,是岳芝的嫡亲长姐,岳璃本来已经远嫁云州,过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在云州听闻萧庆宁即位的消息,连续骑了一个月快马进京,昨天才到慕容雅博府上。 和南云霁一样,岳璃也是女中英豪,她当年也是从战场上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只是她的故事说来话长,此处暂且不表。 看见岳璃,萧庆宁问道:“璃姐什么时候到京城的?怎么不来看我?” 岳璃道:“昨天太赶了,想着过完年再和阿芝去拜会你。” 萧庆宁:“辛苦了。” 岳璃:“不说这个。” 她注意到萧庆宁身旁的白靖文,问道:“这位是?” 萧庆宁让开了些位置,白靖文会意,向岳璃拱手道:“在下白靖文,是……” 岳璃眼神一亮,“是你啊!” 她虽然远在云州相夫教子,但京城这边的消息从不会遗漏,白靖文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又是驸马嫌疑人,她早对白靖文了解得通透,根据她得到的消息综合判断,未见其人先闻其名,她对白靖文整体印象不错。 萧庆宁给白靖文介绍道:“这是岳璃阿姐。” 白靖文知道岳璃,当时在幽州和裴纶、姜明允还有林少游研究通天阙地形时,姜明允特意提过岳璃,当年打通天阙攻防战时,上一任山海郡卫军都指挥使岳洵战死,是岳璃和岳芝兄妹接过岳洵的担子,岳芝打出朱仙集大捷便有岳璃的影子。 白靖文行揖手礼,说道:“原来是岳武娘,久仰大名。” 岳璃抱拳回礼:“不敢当,听说这次白殿魁在白狼河立了大功!带一千人就把哥舒夜打退了。” 白靖文坦诚道:“并非我一人之功,是将士们拼死固守,我能侥倖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运气,不敢再冒领什么功劳。” 岳璃道:“好极了,居功不自傲,能说出这番话就不容易,来,值得敬你一杯。” 岳璃虽然嫁为人妇,但出身行伍的豪气并没有随时间磨灭。 白靖文道:“一起喝一杯吧,也算我在这里正式认识诸位。” 岳璃道:“好,来来来,都举杯都举杯,阿芝,别冷着脸,说你多少回了,这是过年!” 岳芝:“……” 喝完这一杯,最兴奋的当属上官妙云,她“啊”一声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也算一个小圆满了呀!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她这个“小圆满”意味深长,小圆满就是不圆满,因为以她们的出身和经歷,全部都是遭受过当年战争创伤的倖存者,上官妙云姐弟原本是辽州世族,辽州沦陷,整个家族只剩她们两个人,慕容雅博出身燕州大族,父兄皆战死,长姐慕容雅乐死于哥舒夜之手,岳芝和岳璃不是算世族出身,他们的父亲岳洵却在通天阙战死,南云霁的情况好一些,但她父亲,也就是上一任昭平王南良臣也是在通天阙中箭受伤,回了南疆之后箭伤发作坠马身亡。 萧庆宁也是如此。 昭武太子死在宣和手里,她父皇死后留下一整个烂摊子,她母后殚精竭虑维持了几年也在劳苦中辞世,便连萧景行也搭了进去。 第211页 他们这些人背负着相同的命运。 不过到底是年节,不必如此沉闷,萧庆宁提议道:“敬‘他们’一杯。” 众人心照不宣,饮尽,上官妙云看了看白靖文,再看萧庆宁,问道:“陛下,你俩怎么一起来?” 萧庆宁道:“因为我们在一起了。” 第114章 白首同心 上官妙云一下没反应过来, 回道:“哦,原来是这样,你们在——” 话到一半, 忽然震惊,高马尾一个震颤竖了起来, 瞳孔放大惊坐起, 重复道:“你们在一起了?!” 萧庆宁道:“嗯,我来就是专门我跟你们说这件事。” 上官妙云“咝”地吸了一口气, 裴纶目露精光,南云霁和岳璃相视一眼, 若有所悟, 慕容雅博眉眼温文, 岳芝不为所动, 上官妙弈一脸迷茫——他很难理解两个人“在一起了”是什么意思,是慕容雅博和岳芝这种意思吗? 岳璃稍微挪开上官妙云,跟萧庆宁道:“陛下, 详细说说吧。” 萧庆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对他有好感, 不想弯弯绕绕拖下去就跟他坦诚直言, 恰好他也有意,这件事便算成了。” 岳璃摩拳擦掌正要洗耳恭听, 萧庆宁这么三言两语显然不能把她打发了, 她皱眉问道:“有没有什么细节?令人脸红心跳的。” 萧庆宁:“比如?” 岳璃道:“山盟海誓啊、定情信物啊之类。” 萧庆宁想了想, 点头道:“有。” 岳璃喜上眉梢, 萧庆宁从怀里取出一个碎银红包, 说道:“原本是他父母给我的红包, 我俩一人一个分了。” 岳璃:“这——” 南云霁道:“我觉得挺别致的, 重在心意,金银珠宝倒显得俗气了。” 岳璃:“那也行,这种事南姐还是有发言权的。” 上官妙云的着重点却不在这个,她问萧庆宁:“你都见过他父母了?是不是那个很好说话的姨,还有那个很老实的叔?” 萧庆宁:“对。” 岳璃採访道:“你主动上门,他父母会不会觉得你不够矜持?” 萧庆宁:“应该不会,他父母比想像中开明,很好相处。” 岳璃瞭然道:“那就好,跟公婆相处我是有经验的,后面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多跟我交流,我开始也不会,在云州专门跟好些妇人学过才懂,大户人家的后宅争斗其乐无穷,跟朝堂勾心斗有得一拼。” 萧庆宁:“……你想的太远了。” 岳璃解释道:“怎么算远呢?书到用时方恨少。” 但她想到一出是一出,又问白靖文:“白殿魁,你是什么时候钟情我家陛下的?” 她这么一问,包括萧庆宁在内都齐刷刷看向白靖文,白靖文放下酒杯,稍加思索,慢条斯理道:“应该是在去幽州的路上,她教我剑术的时候。” 萧庆宁:“……”原来是这个时候。 岳璃心花怒放,这才是她想听的令人意乱情迷的内容我,她说:“噫!这也太值得展开讲讲了。” 上官妙云举手抢答:“我知道!当时我就在场,她俩练剑对上眼了!” 岳璃把她的手和高马尾一併摁下去,跟白靖文道:“白殿魁,你来讲。” 白靖文笑言:“其实也说不准是某个特定的时候,刚开始我们一起查翰林院失火的时候,我对她便有好感,虽说相处时间不算长,但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后面去了幽州,感情就自然而然了。” 岳璃化身情感分析大师,说道:“原来如此,感情这个东西确实复杂,有的是一见钟情,有的是日久生情,你这个应该介于两者之间,刚开始就有好感,相处久了越看越顺眼,那股躁动越来越抑制不住,刚好对方也有意思,啪——!一拍即合!” 萧庆宁不发表看法,倒是白靖文一本正经回答道:“有一定的道理。” 岳璃:“是吧?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白靖文:“请讲。” 岳璃:“毕竟你是新科状元,长得又一表人才,就算和陛下好了,肯定也会有很多花花草草来沾你,就是……我不是怀疑你的真心,就是说,你会不会有男人就该三妻四妾的想法呢?” 白靖文:“不会,我认准了她一个便只有她一人,不管她是不是皇帝,就算是平民百姓家的姑娘,我娶了她做妻子便不会有其他的女人。” 萧庆宁:“……”还是不要当这么多人的面说为好。 岳璃击掌称赞:“这小伙!来,值得姐跟你再干一杯。” 白靖文:“……” 岳芝难得开口,提醒道:“你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岳璃:“那我也是你姐!来白殿魁,别理他,他这人不会说话。” 白靖文跟她再喝一杯,她又说:“不过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好了哦,来日要是你负了陛下,我们都是粗人,动手不动口,希望你不要介意。” 白靖文:“我记下了。” 第212页 岳璃:“行,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她指着南云霁、慕容雅博、上官妙云等人一一问道:“你、你、你……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一个个来,大过年的,给陛下和白殿魁来点好话助助酒兴。” 上官妙云再次举手,“我有!” 岳璃这回不摁她了,说道:“好,你先来。” 上官妙云清了清嗓子,向白靖文正色道:“白殿魁,以前我对你态度不是很好,老挖苦你、针对你,还在你娘面前说你坏话,但这次去幽州之后,特别是在白狼河,我发现你这个人是很好很好的,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向你道歉!你原谅我的话,我自罚三杯;你不原谅我也可以,我以后会慢慢弥补,不会再对你恶语相向了。” 白靖文:“不至于,你只是维护陛下并非发自本心,用不着道歉,也不用自罚三杯,我们干一杯就行。” 上官妙云道:“我敬你!祝你跟我家陛下白首同心,幸福美满!” 她还没敬完裴纶就挤进来向岳璃请示,“到我了到我了。” 岳璃:“你跟阿云最心急,你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说。” 裴纶:“不是我夸海口,说到对辨非兄的了解,在座诸位都没有我了解,翰林院失火那件案子我是主审,那时我就发现辨非兄不是池中之物,我果断跟他结成八拜之交,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辨非兄和长公主——” 上官妙云敲了下他手背:“还长公主呢?!” 裴纶及时纠正:“哦哦,陛下、陛下,那时我就觉得辨非兄和陛下般配,为什么呢?你们听我详细分析……” 上官妙云:“你当大理寺查案呢?听你分析完她俩孩子都会爬树了,跳过你,下一个,下一个谁?南姐来,我要听南姐的,你们男人根本不解风情。” 南云霁便相对严肃,说道:“白殿魁,我来京时日不多,与你也只有点头之交,对你说不上多么了解,但既然陛下选了你,那我便也随她的眼光,相信你对情对人都不会差,我当年客居京城,与陛下自小结有交心的情谊,深知她有了良人便奔着一生一世去,如今她的身份与常人不同,后面的路便越加不好走,但纵使路途多崎岖,万望你始终如一,真心待她。我再说句煞风景的话,你不要见怪。” 白靖文:“请讲。” 南云霁:“日后你真变了心,大大方方跟陛下说出来就是,不必隐瞒欺哄,对她来说欺骗比变心更难接受,我当然不希望有那一天,祝你们携手同心把这条路走完。” 白靖文先看了眼萧庆宁,而后向南云霁行揖手礼,说道:“南将军今日所言,辨非一字一句不敢忘。” 南云霁朝他举了举酒杯,算是还了一个礼仪,上官妙云鼓掌道:“好!南姐说得好!” 岳璃扫了一眼剩下的几个人,点兵点将点到谁就算谁,说道:“见书,你来。” 见书是慕容雅博的字。 慕容雅博先看了眼岳芝,笑意温文道:“彼此心意相通能成双对,在这世间便不可多得,情爱的圆满总令人钦羡,珠联璧合太让人嚮往了,不止你们自己维护这段感情,我作为旁观者也会尽力帮你们屏除那些杂乱的声音,” 上官妙云星星眼鼓掌:“太有文化了!先生说的话听起来就像念诗!” 岳璃点头道:“不错,我们这些人打小就是见书念书最认真,现在差距出来了——阿芝,到你了!别冷着脸。” 岳芝冷着脸说道:“恭喜。” 众人:“?” 等了半晌,岳璃问道:“还有呢?” 岳芝:“说完了。” 岳璃:“不行,再多说一句。” 岳芝:“早生贵子。” 众人:“……” 岳璃把头偏过来跟白靖文解释:“他从小不会哭也不会笑,基本只有一个表情,除了说兵法或者打仗,一般不跟人说话,这两句好话可以了。” 白靖文会意,正想道谢,岂料岳芝先向他举杯,说道:“之前的事,谢谢。” 白靖文疑惑,之前他和岳芝并无交集,慕容雅博道:“他指的是白狼河,白殿魁及时把大坝炸毁我才得以顺利渡河,说起来这件事我也该专门向白殿魁致谢,这是救命之恩呢。” 白靖文道:“分内之算不得什么救命大恩,先生过誉了。” 慕容雅博道:“我总该敬白殿魁一杯的。” 他和岳芝与白靖文喝了一杯,饮尽,岳璃问上官妙弈:“阿弈,你也说两句。” 上官妙弈从怀里摸出一袋钱递给白靖文和萧庆宁,说道:“喝喜酒。” 白靖文和萧庆宁一脸茫然,慕容雅博帮大的岳芝解释完,再帮小的上官妙弈解释道:“他意思是先给份子钱,到时候喝喜酒算他一份。” 岳璃道:“阿弈太有心了,直接给份子钱,好!那就说定了,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到时都要来喝陛下和白殿魁的喜酒!” 下面桌的宋淳等人听闻,纷纷站起来道贺。 不知是谁重复喊了一句。 第213页 “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到时都要来喝陛下和白殿魁的喜酒!” 第115章 登基称帝 宣和十五年的年节过完, 且将欢聚留在旧年。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帝王业了。 首先,新年肇始,大宁朝正式改用“武兆”作为年号, 是为武兆元年。 萧庆宁成为大宁朝的第九位皇帝,她的登基大典与开年朝会定在同一天, 不过她的登基仪式不能算是“天下归心”, 部分庙堂文臣和皇室宗亲拒绝上表恭贺,反而有人在京城大肆散播文书和谣言, 即便是朝会也当场有数十官员提交了致仕的辞呈,但是。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萧庆宁没有心思去跟那些自诩的清流文官辩经, 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登基之后的第二日, 第一份大告天下的诏书同时从京城发往各州郡, 诏书由她授意, 不经中书省,直接由以白靖文为首的通政司年轻文臣撰写,洋洋洒洒数千言, 归结起来就只有一段话——大宁正式向燎国宣战,武兆女帝一日在位对燎人的国战便一日不会停休, 直至犁庭扫穴, 燎国倾覆。 同一时间,萧庆宁以皇帝名义接受了“军议内阁”的请奏, 正式实施全国州郡范围内的军事改革, 为此, 她先颁布了一份军改诏书, 而后一共发放了十六道任命诏书, 其中: 任命裴定方为御营中军元帅。 任命陆安国为御营左军元帅。 任命李良弼为御营右军元帅。 任命岳芝为御营前军元帅。 任命南云霁为御营后军元帅。 任命慕容雅博为兵部尚书。 任命宋淳为三州军事都统制。 任命侯莫张崇为五州军事都统制。 任命陆巡为淮州卫军都指挥使。 任命吕敦为兵部左侍郎。 任命孟宏宇为兵部右侍郎。 任命左胜为蒙州卫军都指挥使加“三州旧地统制”。 任命沈玄为骁骑卫都指挥使。 任命裴纶为京卫营都指挥使。 任命上官妙云为皇城禁军指挥使。 任命岳璃为殿前侍卫统领。 全部都是军事上的人事任命, 当然这十六个人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各州郡卫军下面的卫所指挥使、兵部侍郎以下的官职、各御营元帅手下的部将、都指挥使手下的副将等等,萧庆宁不会具体过问,而是由各军自行商议,交给军议内阁决断。 至于监军府这个全新的衙门,萧庆宁一时间没法物色到那么多人选,便让左王右崔从文官中选了一批人出来,好处在于给文臣们表个态度,让文臣监军防止造成军队权力失控,因为萧庆宁自己任命的武将她是知根知底,但更下一层的武将她就没法接触,所以还是需要监军制度对军权进行一定节制,当然,她划了底线,监军只负责监察,在对将领或者军队的指挥方面不具有任何权力。 此外,朝堂政局方面变动不大,除了有些实在迂腐到骨子里看不起女子为帝的顽固非要辞官之外,左王右崔基本稳住了文臣班底,只有一个部门萧庆宁做了改头换面的大变革,原通政司的官员全部去职,空出官职为: 正三品通政使,一人。 正四品左右通政,各一人。 正四品誊黄右通政,一人。 正五品左右参议,各一人。 正七品经歷官,一人。 正八品知事官,一人。 通政舍人,无品级,无定员。(注) 官场老手才能看得出来,这里边的巧妙之处在于无品级无定员的通政舍人一职,比如白靖文、姜明允和林少游这些分散在各衙门的年轻文官便成了通政舍人,主要由萧庆宁选定或者各衙署长官推举,很显然,通政舍人绝不仅仅是“政务实习官”,而是皇帝和各朝堂大员的心腹。 其中,正三品的通政使由慕容雅博推举的,原中书省参知政事俆贞文接任。 左右通政也是慕容雅博从中书省派遣过来的、具有多年政务处理经验的主战派文臣。 其余官职萧庆宁是向户部尚书许世辅、工部尚书钱溢谦要的人,考虑到各个尚书衙门处理实际政务类别不同,萧庆宁也从吏部、刑部、礼部和原兵部都要了人,而由于她之前跟左王右崔做过交易,也给了王延年的孙子和得意门生,给了崔固安的小儿子相应的职位。 剩下的通政舍人基本都是白靖文和姜明允、林少游拉拢过来的年轻主战派文臣。 文武既定,那就应该直面来自北边的最大的威胁了。 为了知己知彼,想搞清楚自己的家底,萧庆宁命御营和各州郡卫军做了一项全面的统计。 裴定方的御营中军还有六万兵,陆安国的御营左军有五万人,李良弼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至于落到岳芝手上的御营前军,经过张泰这些年踊跃响应宣和帝裁军,加上通天阙外、白狼河河边死伤无算,前军只剩两万人,而且几乎没有剩下能打的将领,无奈之下,只得难为岳芝把山海郡的卫军合併进来,这样满打满算,岳芝手上可用之兵也有了御营军的规模,人数在六万,一万是骑兵。 至于御营后军,由于昭平王府远在越州,山高皇帝远有时候也有好处,南云霁这些年基本不听宣和帝的裁军旨意,反而听从慕容雅博的建议加大募兵和练兵的力度,她手上兵力最多,有十万之众,问题在于南云霁这十万人难以全部投入北境边线,主要是西南边的越人仍时有叛乱,不要以为燎人不会操弄地域政治,他们的使团会伪装成商人秘密穿越整个大宁,与南边的土司首领时不时在南疆兴风作浪,加上路程、军耗等等客观问题,南云霁必须把部分军队留在越州。 第214页 其他州郡的卫军则是参差不齐,像岳芝、宋崇和朔方郡的侯莫张崇,他们光是骑兵就能拿出数千甚至上万人的方阵,手中兵马都是数万之众,规模基本达到单个御营军的一半,但其他一些州郡的卫军就让人感慨什么是落差了。 就拿原本外戚集团盘踞的淮州来说,卫军都司府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有的甚至已经沦为那些公侯的私兵,原本数十个卫所编制十不存一,以淮州之富庶,最后统计上来的卫军人数竟然只剩两千多人。 而有些偏远地方的州郡,实在因为贫瘠和没有战争威胁,有的还往往是几个州郡合併起来组成一个卫军都司,人数少且不说,战斗力更是不堪入目,那些人上了战场是连刀剑都握不住的。 加上各种吃空饷、剋扣士兵饷银等等问题,萧庆宁发现主要精锐还是御营和北境的卫军,总的军队数量在五十万人,真正能依靠的要打个半折,这就是她手中的全部家底了。 与当年她父皇动辄带领五十万人出关相比,她手中这点兵马与燎人的大军相比当真是捉襟见肘。 这样在意料之中,这十数年间,大宁一直在舔舐伤口,从武神关大败中恢復元气,燎人确是不断发展壮大,当年燎太祖金骨太玄手上的十数万人已经变成了数十万人,他们东西中三路大军,每一路都有十万以上的兵马,更令人绝望的是,他们至少有一半是骑兵。 且不要说他们还有各种臣属部落的杂牌军。 敌强我弱的形势一眼可见,慕容雅博一早就说还是要守通天阙就是这个道理,像岳芝那种剑走偏锋诚然给人惊喜,但就算拿到了胜利也只是伤其皮毛,无法撼动根本,有时反而让他陷入绝境,所以真正的较量还是在大战场上。 很难,再难再难也要打。 幸运之处在于,萧庆宁手上也并非没有好牌,军事上的弱势不等于全盘劣势,战场上军队的多寡、士卒的勇勐、将帅的谋略胆量等等固然重要,但这种规模的大战,打到最后说到底还是国力上的较量,说白了,燎人也是人,他们的士兵也要吃饭、也要军饷,马匹的补充、武器的整备都需要天量的税收支撑,那么,燎人那种军政一体的政治构架在扩张侵略阶段无可厚非,但到了治理阶段便乏善可陈,所谓上马得天下易,下马治天下难,他们的行政效率极其低下,这直接关系民生治理和国库税收,这就是为什么金骨阿隼那、哥舒夜和穆如山阙要效仿大宁这一套,在燎国开展改制的根本原因。 现在萧庆宁登基第二日便向他们宣战,改制肯定是来不及了,而萧庆宁手上的大宁却有整套文臣把控的治理体系,这意味着萧庆宁身后有源源不断的人口和财赋,人口就是兵源,财赋就是军饷和武器装备,在这点上,萧庆宁天生就站在了燎人追赶的终点,因为退一万步说,他们就算灭了大宁,最后也要建立一个“新的大宁”,使用大宁这一套治理体系。 另外,幽州、朔方郡、山海郡这三个地方提供了天然的守护屏障,依靠地形走势筑造的一重重城关给了她们足够的底气,这大量化解了燎人骑兵的威力,只要能够守下来,她们就能跟燎人打消耗战,充分利用上面所说的先进文明体制带来的优势,只要京城没丢,耗也把燎人耗死。 而更为关键的一点,人心还在,特别是军心,其中固然有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人的莫大功劳,根本原因却是宣和这些年的议和之策伤透了将士们的心,物极必反,萧庆宁甫一上位,武将跪地拥戴,从她可以如此顺利推行军改就可以窥见一斑,大宁这些有血性的武人,实在不想回到议和的局面上来了。 朝堂上的文臣虽然多有微词,但萧庆宁留住了左王右崔,整个文官集团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罢朝或者集体辞官,而且这些公卿士大夫发恼骚不代表天下百姓的民意,对于萧庆宁这位女皇帝,天下百姓更多是感到新奇,最多是茶余饭后谈笑两句,但绝对说不上对萧庆宁反感,更不会说换个女人皇帝便要亡国,规则一旦被打破,人们会发现那些自古以来的礼法不过是种种禁锢人的枷锁罢了。 而理清敌我态势之后,萧庆宁登基的第三日正式举行了一次“内阁会议”。 作者有话说: 註:来自官职。 第116章 内阁议事 这次内阁议事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内阁成员聚集预演, 有朝一日,她会把中书省替换成内阁。 除了慕容雅博、岳芝和裴定方这些武将,萧庆宁把左王右崔、吏部、户部、礼部尚书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都叫了过来。 “先说军事。” 萧庆宁穿了一身红色团龙云纹龙袍, 难得鲜艷,威严也是自不必说, 坐下文臣武将皆是肃穆静听。 “跟燎人开战是朕定的国策, 御营与诸州郡卫军改制要迅速推行,御营元帅、各州郡都统制的任命书朕已全部下发, 择个日期,元帅和将军们各自回到地方任上, 改制的改制, 练兵的练兵, 总之一句话:动员各自的部队做好打大战的准备。一定要告诉将士们, 燎人来我们要打,燎人不来我们也要打,北边的三州一郡不是燎人的土地, 是我们大宁的故土。” 下首的裴定方等武将皆拱手领命,由于萧庆宁在年前已经开始军议, 与慕容雅博等人已经花费了大量精力和心血, 该说的都已说完,改定的都已定下, 故而今日内阁议事军事方面说的反而见少, 更多的是为配合军事而要推行的各种文政。 第215页 “王崔两位公相。” “臣在。” “朕知道朝中很多文臣都在议论什么‘穷兵黩武重蹈覆辙’, 那些声音朕不管, 但你们须知燎人一旦南下, 我们要打的就是国战, 战场上将士奋勇是一回事, 背后的道理又是另一回事,到时拼的就不仅仅是战场,还是国力财赋、民心向背,要是官场上乌烟瘴气,民间怨气冲天,不用燎人来,老百姓自己先反了,朕让你们去淮州为的就是这个,没有政治清明做基础,将士们在前线便没有底气,不要以为在朕这里文武分家了,文修武备不是空谈。” 王延年和崔固安道:“陛下高瞻远瞩,老臣必不辜负陛下信任,不致使百姓寒心。” 萧庆宁:“你们让各州郡的布政也都动员起来,让百姓知道前线的将士是为了他们而战,是为了抵御外敌,保护他们的耕田土地,保护他们的儿女子孙不用给燎人为奴为婢,还有——” 她特别强调:“各州郡布政使、知府、知县……不管什么官,往年剋扣卫军都司军饷,实际压缩卫军编制还虚报人数吃空饷的,拖欠卫军饷银的,有一个算一个,谁还敢在新军改下动手动脚,朕正好拿他们的家产当粮饷,以前有些小偷小摸朕不追究,以后再敢跟卫军伸手要一个子,用他们人头还。” 左王右崔其声称是,萧庆宁道:“但话也不宜说的太重,就用你们中书省的名义发命,让他们配合各州郡都司募兵练兵。” 中书省这边说完就轮到户部了。 现任户部尚书许世辅年纪不算大,在六部尚书之中年齿最小,只有四十八岁,他是正经科举出身,寒门贵子,因而能体谅百姓疾苦,这些年在宣和帝手底下当差苦不堪言,户部负责天下税收,国库本就连年亏空,还要给燎人大量岁贡,等于是从他手中把百姓的脂血送去饲餵燎人,他早就有致仕辞官的打算,后来是萧庆宁带着内务库找上了他,让他相忍为国,他当年也受过嘉烈太后的恩惠,便听从萧庆宁所言忍了下来,这些年磕磕绊绊走过来,如今得见萧庆宁登基称帝,他自然是一万个人心许。 “许尚书,今年户部的决算无论如何都要把大头拨给军费,但不是说就要你加征赋税,把压力摊到百姓身上,而是量入为出,其他地方能省则省,朕也不要你太为难,内务库在各州郡的产业从今往后都要入税,且内务库的收入以后都入户部帐头,由你们户部派人监管,朕能帮你的也就是这一点了,其他你和户部众卿想办法,朕只有一句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百姓加税。” 萧庆宁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了许世辅的心坎里,他出身寒门,深知兴亡交替皆是百姓之苦,能遇到萧庆宁这样的皇帝便是夫復难求,且他歷来把萧庆宁当做嘉烈太后敬重,他当即起身,行叩拜大礼:“臣替大宁百姓拜谢陛下宽仁,户部必当竭心尽力,不使国帑浪费一分一厘。” 萧庆宁:“起来吧,朕知你为官为人,倒放心你办事,只是有一样要说,你还年轻,不要早早便把身子搞垮了,劳逸结合,有时间多回家看看,休沐一两日天踏不了。” 许世辅无言以对,唯有再拜。 说完户部就该轮到礼部了。 现任礼部尚书是章丰饶,此人看似辛苦体胖人畜无害,实际有两幅面孔,他们礼部除了管理天下科举选贤任能,也负责国朝具节礼仪。 “章尚书。” “臣在。” “你们礼部和鸿胪寺通一下气,挑选一批能臣干将出来组成使团,以朕的名义持旌节出使西凉,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说服西凉出兵,西凉一日不出兵,使团一日不回京,当年我母后与西凉的元太后有故旧之情,朕会手书一封加上一份旧物让你们一併带去。” 鸿胪寺负责外交礼节,接待外国使臣或者出使领国都由鸿胪寺出面。 章丰饶拱手道:“臣领命。” 至于吏部,吏部尚书方希直算是一位直臣,可以归结为清流派,不过能当吏部尚书负责天下四品以下官员调任,要是没有些曲折心思是做不来的,故此,方希直是一位能屈能伸的清流派,他一边和赵公明、齐肃岳等人发起对萧庆宁的口诛笔伐,另一边又确确实实办事,只要萧庆宁以皇帝名义在公开场合徵召,他一定来尽人臣的本分。 “方大人,朕刚才与王崔两位公相所言之事你听到了吧?” 方希直明明知道萧庆宁指的是什么,他偏要说:“请陛下明示。” 萧庆宁:“政治清明离不开吏部对各州郡官员的选拔任用,这方面你比朕懂,道理也无须多言,只希望方大人体谅国事艰难,以江山社稷为重。” 方希直道:“老臣为官一任,自信对得起这份俸禄。” 他态度不佳,萧庆宁也不跟他多废话,只说:“甚好。” 至于都察院这位左都御史齐肃岳,他和翰林学士赵公明是清流派首领,能忍住没有对萧庆宁破口大骂已算克制,就不要想他能在内阁议事上说什么好话,但萧庆宁找他来也只是表示下自己气量,根本没打算从他嘴里听什么金玉良言。 如此,中书省、户部、礼部和吏部都已说完,那便轮到萧庆宁听取意见。 第216页 “诸卿可有奏议?” 她这么问了之后,裴定方等武将皆噤声,倒不是不敢说或者没有话讲,而是他们要说的已经在军议上和萧庆宁说尽,这次主要是听文臣发言,放到文臣这边,王延年和崔固安相视一眼,由崔固安进言道:“陛下,关于选贤任能老臣倒有一言。” 萧庆宁:“讲。” 崔固安:“先帝在位时,有诸多不满议和之策的官员或外放离京,或辞官去职,当此时正直用人之际,可否将一些仍有出仕之心的官员拟旨召回?” 崔固安这话没有任何问题,乍听之下也是谋国之言,但萧庆宁经过这段时间与他们打交道已经学会了听弦外之音,这些混迹朝堂数十载的公卿不会平白无故说一段话,他们的背后一定有利益考量,比如崔固言这番话萧庆宁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答案。 当年主战派文臣辞官去职时可也是左王右崔担任丞相,那时候他们怎么就不做挽留?说到底就是一朝皇帝一朝臣罢了,现在萧庆宁上位,他们当然要调转风向,当年唱白脸是他们,现在唱红脸也是他们,如果萧庆起復那批主战派文臣,这批文臣便欠了他左王右崔一份人情! 萧庆宁便看破不说破,还卖他们一份好,答道:“理当如此,此事两位公相与方大人去办。” 又向裴定方道:“裴元帅,若军中也有当年因议和之策愤然离军者,你也派人召回,只要有真本事,最少是原职任用。” 裴定揖手道:“臣领命。” 萧庆宁看向户部尚书许世辅,许世辅道:“臣亦有进言。” 萧庆宁颔首道:“许尚书请讲。” 许世辅:“臣所言关乎税收变动,我大宁开国以来徵收的赋税皆是实物,南方以稻谷居多,北方以麦面为主,更有甚者上交的是山林木材、渔猎布匹,这些东西在实际运输中有诸多损耗不说,各地官员往往以次充好,或者以‘火耗归公’等各项名目中饱私囊,臣在先帝时已有奏议,请准在地方以等量银钱统一收税,如此必能增加国库税收。” 如果萧庆宁以前没管过内务库而是直接以长公主身份登基称帝,她是不可能理解许世辅这番话背后的深意,许世辅的想法是全国统一以银钱收税,这句话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想要做到却是千难万难,这里边已不仅仅是涉及到复杂的计算问题,还直接关系到国情,单说一条,多少年交的都是粮米,忽然改成交钱,百姓能接受吗?他们会认为官府是在变相加税吗? 此外,银钱的成色怎么统一?各州郡富饶程度不同又如何计算?统一使用银钱几乎触及到所有府县以下官员的实际利益,就算朝廷出了法令,他们推诿搪塞或者干脆变相加税又怎么办? 当然好处也是显而易见,这么做肯定能减少损耗,节省大量运输人力,杜绝地方官员侵占税收,不过现在萧庆宁是真不敢为了这笔钱在这个时候大动干戈,还是怕那句话——闹大了,燎人不来自己家里后院走水,得不偿失。 于是,萧庆宁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第117章 将相和 “你看这样如何?” 萧庆宁直视许世辅, 说道:“先前朕让你和王崔两位公相挑人去淮州整治官场,你所说的税制改革便先从淮州个别府县尝试,摸索一套经验出来, 从府县开始到州郡,然后再到全国, 毕竟兹事体大, 燎人又随时可能南下,当此关头, 实在不敢冒然推行如此之大的税制变革。” 作为从底层成长起来的户部尚书,许世辅什么人情世故、官场规则、政治考量他能不懂?萧庆宁一开口他便知是两全之法, 忍不住又要起身恭拜, 萧庆宁却伸手让他打住, 说道:“具体如何施行你先写一份章程出来, 待朕与诸位大人看过之后再做决断,但朕把话放在前头,朕支持你施行税制变法, 此事若能办好你许大人便是大宁革新功臣,你尽管放手去做, 朕给你兜底。” 许世辅难言激动, 拱手道:“臣绝不负陛下厚望!” 萧庆宁再看礼部尚书章丰饶,前面王延年、崔固安和许世辅都已有进言, 作为礼部尚书的章丰饶自然也有准备。 “陛下, 除了派遣使团去西凉之外, 是否考虑另派一个使团前去燎国炎都?” 这萧庆宁倒没想过, 问道:“何意?” 章丰饶道:“一是礼节, 我大宁乃□□上邦, 便是宣战也要守住一个‘礼’字;二嘛……” 他面露得意之色, 说道:“燎人并非铁板一块,他们名义上是统一了草原,用的却不过是杀伐手段,许多部落只是屈服于燎人淫威,绝非诚心归服,且臣听闻,便是燎国王廷的六位极勒烈也并非一条心,四太子金骨阿隼那去岁来我朝觐见,说是要在炎都筹备另外一个礼部以便在燎国开办科举,还要在燎国推举汉制,好坏臣不评说,却知阿隼那此举实际是得两个人支持。” 看看,能做到尚书级别的官员,不是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而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宣和帝在位,他们绝不会谈论燎国,恭恭敬敬拿出议和姿态,现在换成了萧庆宁,他们对燎国朝廷的理解便都出来了,萧庆宁庆幸自己留住了左王右崔,且没有对这些高级文官下手。 萧庆宁也知道这桩事,当时金骨阿隼那还两次邀请白靖文去燎国当礼部尚书,萧庆宁顺着章丰饶的话问下去,“是哪两人?” 第217页 章丰饶:“国相穆如山阙以及武功极勒烈哥舒夜,哥舒夜此僚——” 他停顿了下,咬牙切齿道:“此僚在太皇帝时官任我朝兵部侍郎,说来惭愧,臣与那厮为同榜进士,曾一同在翰林院任职三年,此人对我大宁礼法规制瞭若指掌,穆如山阙是其真正的老师,两人撺掇金骨阿隼那窥窃我朝礼法也便在情理之中。” 哥舒夜当年通过科举成功打入大宁庙堂,而后一举助金骨太玄打赢武神关战役,这段往事两国朝堂人尽皆知,萧庆宁原本只知哥舒夜和慕容雅博的过节,慕容雅博长姐因哥舒夜而死,现在听来,章丰饶也是受害人之一。 萧庆宁道:“继续说下去。” 章丰饶:“据臣所知,燎国皇帝金骨乌虎、太子金骨别术与太子师伊稚合速并不贊成推举汉制,这三人自视甚高,坚持金骨太玄留下来的那一套杀伐掠夺之术,与金骨阿隼那三人站相反立场。” 这跟大宁原先的主和派与主战派是一个意思,也就是说,燎国皇帝金骨乌虎与太子、太子师是保守派,而国相穆如山阙、金骨阿隼那与哥舒夜是改良派,正印证了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任何一个朝堂都不可能持统一意见,正如人心是如此复杂多变。 听完章丰饶所言,萧庆宁看嚮慕容雅博以辨别真伪,要论对燎国王廷的熟悉程度,慕容雅博当属第一。 慕容雅博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肯定,得到慕容雅博的回馈,萧庆宁问章丰饶:“章大人可是要在炎都行离间计?” 章丰饶先不回答,而是问城府最深、向来不太开口的左丞相王延年:“王公相可有指教?” 王延年道:“不敢。” 沉吟片刻,说道:“对方既有间隙,未尝不可一试。” 萧庆宁道:“即便他们六人抱有不同政见,以他们那种位份,何至于被区区离间计分化瓦解?朕听闻哥舒夜便是其中老手,我们派了人过去,当心得不偿失。” 章丰饶躬身笑答:“陛下有所不知,此六人虽有机心,难保他们手底下的人个个警觉,离间之计针对个别人称为‘离心’,作用于千万人便是‘离势’,臣便是要他燎国王廷成分离之势!让那哥舒夜尝尝老臣的手段!” 萧庆宁:“……” 看来章丰饶当年一定是因为哥舒夜的背叛受到了无法弥补的伤害,所以使得他这样一个读书人,一个负责为国朝开办科举,选贤任能的礼部尚书产生了阴暗心理,甚至不难想像,多少个深夜,他把自己关在挂有哥舒夜画像的阴暗小屋之中,摆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子史经集,而是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毒计,他苦心钻研,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对哥舒夜施加疯狂的报復。 他从来不是什么主和派,也不是主战派,他是“报復派”。 萧庆宁问他:“章大人以为派那些人去办合适?” 章丰饶期待已久:“陛下勿忧,臣可亲自带人到炎都走一趟!” 萧庆宁:“这如何使得?两国交战在即,岂能让你堂堂礼部尚书以身涉险?燎人不讲礼法,他们可还留着烹人之刑。” 为了对付哥舒夜,章丰饶其实不怕被煮,但萧庆宁言之有理,他身份太过招摇,去了等于不打自招,万一哥舒夜不杀他,给他封一个燎国礼部尚书干养着,他死也不是活也不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一阵思索,说道:“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既如此,犬子自小得臣教导,现在京兆府兵曹司任兵参军事,虽不甚好读书,为人还算机警(阴损),臣在燎国炎都有些眼线,都是由他传递消息,此事臣可在京城谋划,犬子带人随使团赴燎,两边遥相唿应。” 人家连亲儿子都捨得送出去,萧庆宁就不能不肯定这份决心,说道:“既如此,此事朕准你去办,另外内务库在燎国的商号也有可信之人,朕一併交给你父子,此事若有成效,你父子二人当居大功。” 章丰饶道:“臣不敢居功,只盼陛下攻破燎国炎都之时,准臣亲自监斩哥舒夜!” 萧庆宁:“……” 看来除了慕容雅博之外,哥舒夜还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 不过关乎暗线,出于保密规则欧,就算是内阁议事也不能多谈,萧庆宁便道:“晚些时候带你儿子一起来见朕。” 章丰饶拱手领命。 说完礼部便剩下吏部的方希直和都察院的齐肃岳。 方希直想说的话都被前面的王延年和崔固安说尽了,吏部无非是用些贤能的官员,杜绝卖官鬻爵,都察院负责监察百官,弹劾诸事,是朝堂的清流,与前面所言的政治清明有关,但齐肃岳和翰林院的赵公明是清流中的清流,他能坐在这里而没有对萧庆宁进行指摘已经谢天谢地,想要他出点什么主意是不可能的。 而萧庆宁其实也没想着要听他说什么,把他叫来无非是给清流派文臣一个面子,臣无情她君就没有意,彼此彼此。 那么这场第一次准内阁议事的谏言阶段就算结束,后面再问慕容雅博一些燎人近来的动向和北边的具体形势,请左王右崔和各部尚书发发表意见,算是文臣武将之间相互交流探讨,事实上,这次内阁议事是十多年来,大宁皇帝一起召见文臣武将,这种朝局在萧庆宁父皇在位时才会出现,故而到了最后,众臣起身拜别,萧庆宁还有最后的话要说。 第218页 “诸卿,朕以武兆定鼎,登基之初便大力整顿军备,但这绝不是说在朕这里就是重武抑文,而是拨乱反正,任何一个朝代荒废武备不行,一味纵容武人也不妥,这些话本不该朕来说,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应该知道将相和,文臣的对头不是武将,武将的对头也不是文臣,我们的对头在北边。” 众臣齐声称是,而为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态度,当好文臣武将的“中间人”,萧庆宁特意挑裴定方出来听讲,“裴元帅。” 裴定方:“臣在。” 萧庆宁:“你是中军元帅,朕方才那番话你转告下面的将士,朕能体谅他们这些年的委屈,允许他们撒气,但不该找文官们的晦气,朕听说御营好些人在街上见了文官便嘲笑胆小鼠辈,这种情况不可再有,你让他们到通天阙外嘲笑燎人去,不要往自己人头上扣帽子。” 裴定方直接是跪了下来,垂首道:“臣治军有失,请陛下降罪。” 萧庆宁挥了挥手:“这点事说不上降罪,你身为主帅却要防微杜渐,不要等到文臣武将再次对立才后知后觉,以前是文臣压着武将,但到了朕这里没有谁压着谁,想要高人一头,到战场上拿军功来换。” 裴定方道:“谢陛下圣恩,臣回营后必将陛下所言传达诸军,不使我朝文武离心离德。” 萧庆宁又道:“王崔两位公相,各位尚书大人,裴元帅所言你们听到了吗?这也是今日朕召集你们过来议事的重点,我朝文武理应同心同德,朕没有帮着武将欺负你们文臣。” 左王右崔与各部尚书垂首称是,崔固安高唱道:“陛下文才武略,深明治国要义,臣等谨记圣训。” 右崔显然有阿谀奉承的意思,萧庆宁不拆穿她,略一挥手,说道:“甚好,诸卿辛苦,且退下吧。” 第118章 她自己也喜欢 拜别萧庆宁之后, 几乎是掌握了大宁朝全部权柄的几位文武从中极殿大门走出。 慕容雅博、岳芝和南云霁组成一个小团体,自在交流军事,裴定方和左王右崔就萧庆宁方才的叮嘱交换意见, 痛心直陈务必要带头把文武关系搞好,不负陛下重託, 他们得到的一个结果是——今晚裴定方带几位御营将军和崔固安到王延年府中做客, 以身作则,趁热打铁, 让京城文武百官都知晓文臣武将对立的朝局已经一去不返了。 而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御史这边的情况便不容乐观。 作为萧庆宁的绝对心腹和拥趸,户部尚书许世辅免不了对萧庆宁又有一番发自肺腑的赞嘆, 他跟礼部尚书章丰饶说道:“章老, 今日议事之后, 你对陛下怕是要改观了吧?且不说先帝, 便是与太皇帝相比,陛下文韬武略亦不逊色,颇有高皇帝风采。” 章丰饶道:“许大人, 老夫对陛下可一直推崇有加,何来改观之说?在陛下还是长公主时, 老夫便看出她有龙眉凤目之。” 许世辅道:“是极!是极!章老所言深得我心!哈哈。” 他们两个相对而笑时, 旁边的左都御史齐肃岳却是满脸不屑,啐骂道:“佞臣!” 许世辅和章丰饶被当头浇一盆冷水自然有所不悦, 不过在朝为官多年, 彼此了解脾气, 一句“佞臣”虽然扫兴, 却不会令他们当场动怒, 大宁尚书自有雅量。 “齐公何出此言?” 许世辅最年轻也最拥护萧庆宁, 当先开口反问。 齐肃岳道:“堂堂六部公卿尊一妇人为帝, 还恬不知耻夸夸其词,你们不是佞臣又是什么?” 许世辅即刻变脸:“齐公慎言,陛下登基定鼎便是大宁天子,齐公执掌都察院,贵为言官之首更应以身作则,何以用‘妇人’二字亵渎陛下?” 齐肃岳冷:“是‘天子’还是‘天女’?她配得上天子二字?!名不正则言不顺,窃贼尔!窃国之大贼尔!” 许世辅眼睛一瞪,当即爆发:“老匹夫!我尊你一声齐公是敬你数十年为官为人,你若再污衊今上,休怪我庄稼汉拳粗脚壮!” 齐肃岳针锋相对道:“老夫何惧你一野人!” 这两人当真是一言不合便动手,可别以为他们是当朝公卿便动口不动手,大宁朝堂歷来是有干架传统的,特别是都察院这班言官,由于他们的职责只限于弹劾,以弹劾为业,鸡毛蒜皮点小事,便连官帽脱线都能给人弹劾成御前失仪,但其实这些又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规定,这就使得很多被弹劾官员的气愤不过,一百个里边总有一两个脾气火爆的,散衙之后带着家奴在都察院门口蹲点打人这种事时有发生。 齐肃岳作为都察院言官之首,为官多年,年轻时便遭人毒打,久而久之,今年七十,还有一身老而弥坚的硬脾气。 当然了,劝架还是要劝的,章丰饶赶紧拉住了许世辅,那边的吏部尚书方希直也拦住了齐肃岳,方希直说道:“齐公!何至如此?!” 齐肃岳生气起来自己人都骂,他和方希直、赵公明原本是清流派三巨头,刚议事之时,他亲眼看见方希直竟然回答了萧庆宁的垂询,背叛了他们的情谊,他身上的气有一半是方希直给的。 “你给我撒开!当初与公明兄说好递交致仕辞呈,你为何出尔反尔?!与那妇人沆瀣一气!” 第219页 方希直道:“齐公!相忍为国!相忍为国!我是给大宁出谋划策,我是给大宁选贤任能!我——!” 齐肃岳:“你是捨不得这天官官位!你离封侯拜相只差一步!你要在那妇人手下跪乞荣华!” 吏部为六部之首,故而称为“天官”,吏部尚书也可以称为天官尚书,一般如果要从六部选官员进入中书省担任左右丞相,吏部尚书通常居于第一位,所以齐肃岳说方希直离封侯拜相只差一步。 方希直确实冤枉,他便是有心相位也不会表现得如此直白,况且方才萧庆宁询问,他只是象徵性说了一两句,其他话都是崔固安说的,左王右崔提议起復那些主战派文臣,他事前确实不知情。 “齐公!数十年情谊,方希直在你眼里便如此不堪吗?” 齐肃岳:“你要老夫看得起也容易,这便转身将辞呈交给那妇人!” 那边好不容易被章丰饶拉住的许世辅再次烧起无明业火,“老匹夫!你再一口一个妇人试试!” 章丰饶感觉自己像是在拉一头尥蹶的牛,许世辅不过四十多岁,自小在庄稼地里练就一身蛮力,便是官拜尚书,他府中后院也留了几亩地备他料理,庄稼汉名副其实,章丰饶已年过六十,他又体型肥胖,哪里拉得住?被许世辅拖着走,情急之下他只得唿喊:“两位公相!不可旁观了!不可旁观了!” 左王右崔倒是习惯成自然,王延年还向裴定方调侃道:“裴元帅,咱们刚说要唱将相和,这两位先来了一出文武斗。” 裴定方睨视一眼,回道:“可惜两位大人的戏路都差些火候。” 王延年难得一笑,说道:“到底是皇宫禁内,陛下御前,有劳裴元帅请两位消停些。” 裴定方一抱拳:“好说。” 走将过去,也不见有什么大动作,只是轻轻摁住许世辅的肩膀,许世辅半个身子便低了下去,随即听闻裴定方说道:“许大人,动怒容易,须顾陛下脸面。” 此话一出,加上用巧劲将许世辅牵制住,双管齐下,许世辅果然平静,回头瞧了眼巍峨宫殿,很快又找回了理智,整理衣襟仪容,先向萧庆宁所在的中极殿隔空拜了一拜,再向裴定方拱手:“裴元帅提醒得是,失礼了,见谅。” 裴定方:“无妨。” 那边的齐肃岳沖方希直发了一通火,也消停了下来,说到底他们都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公卿,这点情绪管理能力还有的,于是不多时场面又恢復了安静,这些人走出宫门时一个两个都保持着上位者的威严,就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在中极殿里,在远处看完热闹的上官妙云及时回报:“齐老头和许大人差点打起来了。” 萧庆宁低头看新送上来的一批摺子,见怪不怪,说道:“嗯。” 上官妙云:“这些人也真是,都什么身份了还打架?传出去谁信?” 萧庆宁:“由得他们去,大事不煳涂就行。” 上官妙云:“不过要是那老头骂得太过分,我听了也要打。” 萧庆宁:“你和阿璃现在是我的近侍心腹,你们的言行态度部分代表了我,不能任性,对待德高望重的文臣处处要让着些。” 上官妙云高马尾晃了晃,答道:“好吧。” 又看着萧庆宁桌面堆成小山似乎的奏摺,嘆气道:“以前管内务库没日没夜看帐册,本以为后面会轻松点,没想到你现在更难了。” 萧庆宁知她这几日和岳璃轮流守着自己是闷坏了,便抽了一份奏摺出来递给她,说道:“这件事你出宫去办,不用守着我了,我会让阿璃找其他人先接替你。” 上官妙云自然乐意,还没看摺子便问:“什么事?” 萧庆宁:“之前我答应过辨非给他一笔钱,登基之后再给他增加一个新衙门,专门做炸药这种军事物用,我不宜亲自出面,你代我去合适。” 上官妙云坏笑了一下,“都叫上辨非了,以前不都是叫白靖文么?进度太快了吧?” 萧庆宁笑而不语,上官妙云悄声道:“那我要不要时常带他进宫向你復命?” 萧庆宁:“你说呢?” 上官妙云拱手行礼:“微臣明白,微臣领命,微臣这就去办!” 萧庆宁:“这是桩正事,不要马虎,他不会无缘无故跟我提这种事,这里边一定有他的道理,其他不说,炸药的威力你见识过了,这东西要是能灵活用到战场上会有奇效。” 上官妙云收了笑意,答道:“好,这件事我会助他办妥。” 萧庆宁说了声:“去吧。” 上官妙云走后,萧庆宁喝了口茶轻揉眉心,她让上官妙云找白靖文进宫復命,她承认自己有谈感情的私心,但她当然不会仅仅只是为了儿女私情,她现在太需要一个可以绝对信任且有亲密关系的人了,到了这个位置,她现在可以深度理解为什么皇帝要用血脉关系维护皇权,因为血脉可以提供一种旁人无法给到的天然信任,退一万说,就算自己的血亲怀有异心,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萧庆宁反观自己,单从血脉这点上来说,她现在真的是孤家寡人,那些萧氏宗亲现在都恨死了她,她是一个都不能信的,而慕容雅博、南云霁、岳璃等人她可以信任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到时她去了北边,慕容雅博这些人也会随她同行,留在京城这边的人选,既要会处理政务,家世又要简单,对她又有绝对忠诚,与她又是“夫妻”关系…… 第220页 纵观种种,也只有白靖文最合适,而关键一点是,她自己也喜欢。 现在她和白靖文的关系还差那么一步。 生米煮成熟饭那一步。 她得想办法把他彻底变成自己的人! 第119章 我是穿越者 当晚上官妙云果然如约把白靖文带进宫, 上官妙云给了萧庆宁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后喜滋滋转身出门。 萧庆宁问道:“吃过晚膳没有?” 由于萧庆宁原先说登基之后会时不时召他进宫,用这种方式宣告他俩的关系, 白靖文也便不拘泥,摇了摇头, 问道:“没有, 你呢?” 萧庆宁:”我也没有,一起吧, 边吃边谈。” 她做了个手势请白靖文坐下,命下面的宫女传膳, 两人对坐。 萧庆宁先问道:“通政司那边如何?” 白靖文:“很好, 上官都是慕容先生精挑细选过来的人, 耐心、人品和能力都不差, 对我们是知无不言的。” 萧庆宁:“我今天按你说的召集了一次内阁议事,跟左王右崔和几个尚书谈过了。” 白靖文问道:“说了些什么?” 萧庆宁:“对内对外的事,对内是税制改革、选贤任能, 把之前被贬黜的主战派文臣徵召回来,逐渐恢復政治清明, 对外就是燎人了, 章丰饶主动请命要在燎国实行离间计。” 这倒新奇,白靖文道:“他还有这个本事?” 其他各部尚书白靖文并不熟悉, 章丰饶这个礼部尚书他还算是有情谊在的, 礼部主办科举, 他在会试那几场就是章丰饶担任的主考官, 也就是说殿试之前, 他的卷子都是章丰饶判定为第一的, 照科考场上的规矩, 章丰饶对他有知遇之恩,便是他的恩师了,叫一声老师是恰当的。 在白靖文眼里,章丰饶是一个慈眉目善的胖老头。 萧庆宁道:“能做到尚书这个位置的,哪个没有些本事,千万不要把这些人小看了,一个两个话里有话,吃人不吐骨头,和他们打交道,拿捏不准的要多问问和他们同一个水平的人。” 白靖文知她另有所指,先不开口,等她继续说下去。 萧庆宁道:“许世辅这人没问题,我来帮你牵线,你跟他多接触交心,以后有不懂的就找他商量。” 她这是在为白靖文拉拢盟友,待她离京之后,有了许世辅,白靖文在六部尚书之中就算有了依仗,不至于孤立无援,当然了,工部尚书和兵部那些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心腹文臣、通政司上下也都是白靖文的同盟。 听她这么说,白靖文已知她心意,回道:“我听你的。” 萧庆宁:“本来让慕容雅博和你一起留京会比较好,但没了慕容雅博在前线我心里实在没底,我对军事一知半解,说是御驾亲征,其实只是摆出姿态,实在不敢擅自指挥军队,还是得听慕容雅博他们的。” 白靖文:“我明白,我也不懂军事,不然真想和你一起去。” 他们两个位置的调换过来了,要是换做别的情侣,应该是男人外出打仗,女人留守帝京。 萧庆宁道:“有机会的,你我携手同心,先照预定的计划走,把眼前这一关撑过去再说,也不知道到时候能打成什么样,慕容雅博和岳芝都跟我交了底,他们都说守通天阙也只有五成把握。” 白靖文:“会赢的,我们会赢的。” 萧庆宁问他:“这么自信?我倒想听听你的想法。” 白靖文道:“跟燎人相比,我们只是军事上落后,其他一切方面,比如政治制度、文化传承、科技底蕴对他们都有优势,以往的朝代之所以被外邦取代,更多不是外因,而是朝廷自己内部的问题,官吏腐败卖官鬻爵致使寒门士子失去上升通道;世族豪绅兼併土地导致平民百姓活不下去只能造反,宣和在位十五年虽说情况不容乐观,但还不至于逼到百姓造反的地步,否则你登基称帝这么大件事,早就有人用作藉口起兵了。” 这番话自然令萧庆宁耳目一新,饶有兴致问白靖文:“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科技底蕴指的是什么?” 白靖文:“……” 说漏嘴了,这是他这个穿越者才懂的词彙,这个朝代还没有,他委婉解释道:“就是一些技术上的优势,比如制造耕种的农具,船只车马,军事上的□□等等。” 萧庆宁若有所思,不过她现在对白靖文已经熟悉了很多,便问道:“你之前说‘白磷’、‘炸药’这些词语,我查过很多书籍都没有发现,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 白靖文停顿下来,面带犹豫,萧庆宁:“不方便说?” 白靖文心想,既然萧庆宁都决定把监国重任交给他了,开始帮他安排政治班底,他们又彼此坦白了心意,在这个朝代不是夫妻胜似夫妻,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坦言道:“我有一个很大的秘密,只是说了怕你不敢相信。” 萧庆宁:“你只管讲,什么离奇古怪的事我都可以接受。” 白靖文稍加思索,整理了措辞,说道:“我其实并不属于你们这个时代,用我们那儿的话来说,我是一个穿越者。” 萧庆宁皱眉:“穿越者?” 第221页 白靖文:“简单来说就是你现在忽然回到了五百年前的朝代,或者说你忽然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和原世界完全失去了联繫。” 萧庆宁面有难色,问道:“这、这可能吗?” 白靖文:“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发生了,我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灵魂住进了这个状元白靖文的身体,成为了他,遇见了你。” 萧庆宁满脸疑惑,白靖文笑了笑,说道:“要是接受不了,你当我犯了下癔症,以后再慢慢跟你说。” 萧庆宁是个理性的人,再离奇她也讲究证据,她问:“所以你说的科技、白磷、炸药都是你那个世界的东西?” 白靖文没想到她竟然能抓住核心提出疑问,重重点头道:“是。” 萧庆宁:“那就是说你的魂魄从另一个世界来,住进了这个世界的白靖文的身体里。” 白靖文:“是!” 萧庆宁:“那原本这个白靖文的魂魄呢?” 白靖文:“我并不知道,他是在翰林院救火的时候昏死过去的,我在我那个世界里也是在火场中丧生,不知道这个白靖文的魂魄是不是穿越我那个世界去了。” 这对萧庆宁来说就很有意思了,感慨道:“这实在太巧了,或许在你那个世界也有同样的萧庆宁问他相同的问题。” 白靖文:“……” 不得不承认:“你的角度很新奇。” 萧庆宁问道:“你怎么会在火场中遇难?” 白靖文:“说来惭愧,为了救一只猫。” 萧庆宁来了兴趣:“猫?!” 白靖文:“就是你那只雪爪,它也跟着穿过来了。” 萧庆宁恍然大悟道:“所以那时候雪爪才那么黏你,才跑到你家里去?” 白靖文:“对,它能听懂我说话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萧庆宁下意识想找猫,她早就让上官妙云把猫从公主府抱到咸安宫来养,只是这段时间太忙,实在照管不到猫儿,这时听白靖文提及,她唤了声:“雪爪!雪爪~” 雪爪自己从窗边跳下来,跳到萧庆宁腿上,萧庆宁抱起来问它:“你也是从其他世界来的?” 白靖文:“……” 这猫还真点了头。 萧庆宁把它放下,给了它块肉,向白靖文道:“行了,你说的我都信。” 白靖文:“……” 萧庆宁开始迫不及待问他:“你在你那个世界是做什么的?” 白靖文:“警察——就类似京兆府或者各地衙门的捕快,但我们全面一些,查案、抓人、维护治安等等都要做” 萧庆宁:“怪不得你在翰林院可以查到赵会和秦高身上,原来这才是你的本职。” 白靖文笑言:“说来也是巧合,如果我们那个时代没有白磷,我也很难找到线索,因为白磷在这个世界还属于稀有物品,人们还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在我们那就比较常见。” 萧庆宁:“这么说你们那个世界叫应该比我们——比我们,先进很多?” 白靖文:“是的,科学技术、政治体质、民智民生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你现在回到过去那些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时代一样,你要是能去我们那里,会很震撼,什么帝王将相,江山功业跟这种文明的差距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萧庆宁若有所思,“怪不得我总感觉你比我们懂得要多,比我们要聪明。” 白靖文道:“懂得多一些是有的,不过是借着时代和科技的便利罢了,但论及智慧没有差别,你和慕容雅博、岳芝他们到了我们那个世界依然是人中龙凤,还有一点其实两个世界都一样。” 萧庆宁问:“是什么?” 白靖文:“好的人依然很好,坏的人依然很坏,道德人品并没有因为科技进步而有所进步,甚至我们那个时代可能还不如这里,所谓人心不古就是这个意思。” 听他说这些,萧庆宁就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感嘆道:“我真想去亲眼看一眼,看看一千年后,一万年后是什么样子。” 白靖文道:“这我不能帮你做到,但以后有时间,我会把那个世界都说给你听。” 萧庆宁:“好!呃——” 她停顿下来,在考虑如何措辞,白靖文问:“怎么了?” 萧庆宁:“你在那个世界,有没有另外一个心宜的姑娘?” 第120章 看花之意不在花 她一本正经解释:“我并非介意, 也不是争风吃醋,就是多了解你一些。” 白靖文笑了笑,答道:“没有, 我在那个世界自小也比较孤僻,从未与任何女子有感情上的牵扯。” 说完, 他收敛了笑意, 干脆把话全都说了。 “我年幼时母亲去世,父亲再娶之后我没法接受他那位新夫人, 年纪很小便在外读书住宿,后来上了警校当了警察, 一直投身在工作中, 便是逢年过节也基本不会再回家, 亲情方面我这人自小比较淡薄, 儿女之情因为性格关系也一直没有考虑。” 萧庆宁若有所悟,劝慰道:“倒不是说你淡薄,我看你现在和父母——那还算你的父母吗?” 第222页 白靖文:“自然算, 受人之託尚且忠人之事,我借了人家的身体, 自然要奉养人家的父母。” 萧庆宁道:“那就更好了, 你看你现在和你父母相处得就很好,所以不是你淡薄亲情, 而是你自小失去了母亲, 这是命运的原因与你无关。” 白靖文愣了愣, 随即笑言:“谢谢, 我倒第一次听这种说法。” 萧庆宁:“事实如此。” 白靖文舒了一口气, 说道:“我原本还想着什么时候再跟你坦白这些事, 没成想现在就说了, 也好,这样的话我在你面前就不再有任何秘密,以后也不会有任何隐瞒。” 萧庆宁心神一动,难得人家如此真诚,她也总该说点什么,但自己好像又没什么可说。 “我的家事你大概都知道了吧?” 白靖文:“道听途说不算,你且讲讲。” 萧庆宁倒没有跟人讲过这个,毕竟他父皇捅了那么大篓子,要不是占着皇帝的身份,放在哪一个臣子甚至是亲王身上,肯定都是杀头大过,诛九族都没法告慰那五十万英魂,史书肯定要记他父皇这一笔,她便说道:“我父皇在对家庭上还是很好的,他不像其他皇帝养一大群后宫嫔妃,在做太子时就只有一个正妃一个侧妃,正妃是太子哥哥——就是昭武太子的生母,父皇登基她是第一任皇后,侧妃无出,但也封了贵妃……” “我母后是父皇登基之后进的宫,生下我跟宣和,她贤能精干,昭武太子的生母因病去世后,我母后便成了新的大宁皇后,那时我还没出生,但其实我自小跟宣和感情不算好,我跟昭武太子更亲近些。” 白靖文道:“所以你叫他太子哥哥。” 萧庆宁:“对,在我心里他才是真正的太子,当年他和慕容雅博、岳芝这些人交好,十来岁就敢到北边的战场上跟燎人打得有来有回,原本我一直以为他是为了救宣和而死,但没想到是宣和杀了他求生,所以怪不得慕容雅博和岳芝设计了整个计划,他们其实早就想为太子哥哥復仇。” 这些旧事可不会记在史书里,白靖文算是从萧庆宁这里了解到了第一手资料。 萧庆宁道:“他们考虑到我和宣和的关系,一直瞒着我,我也是在白浪河边才知道宣和当年犯下的事,但其实宣和就算是我至亲兄长,他做了那样的事,别说慕容雅博和岳芝不动手,我也会想办法对付他,我不确定自己能否下手杀他,可我一定把他从帝位上拉下来,他那样的人已经成了燎人的傀儡,难为慕容雅博和岳芝能忍受他十多年。” 白靖文:“慕容雅博一早就知道是宣和杀了昭武太子?” 萧庆宁:“他跟我坦白过了,他一直都知道,太子哥哥给他留了线索,就是他后来赠送景行的那把匕首,只是当时形势所迫,他虽然立了战功,但在朝堂里还是人微言轻,我父皇也只剩宣和一个皇子,慕容雅博不得已隐忍下来,这件事他只告诉了岳芝,连我母后都没说,直到他一步步进了中书省当了平章政事,岳芝成了山海郡卫军都指挥使,他们才选择在去年做了结。” 白靖文道:“慕容雅博这些年承受了很多,他和岳芝才是真国士。” 萧庆宁:“他们原本想着告诉景行真相,然后扶持景行上位,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算到宣和连亲儿子都能杀。” 所以如果把视角放到具体的每一个人身上,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每个人都不容易。 但对白靖文来说,这样的结果反而是更好的,萧景行会是个好皇帝,但他未必比萧庆宁更好,只是这样的话他不宜在萧庆宁面前说,死者已矣,死者亦为大,便说道:“前面的事都过去了,现在这样的局面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自己内部的帐算清楚了,后面齐心同力,一起跟燎人讨公道去。” 萧庆宁看向白靖文,“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白靖文微微颔首,“这算是我们的共识。” 萧庆宁继续看着白靖文,发现他不像原本那样瘦弱——也并非瘦弱,而是一种清瘦,现在多了份厚重感,如果是先前是冷锐锋利的冰,现在是温润丰厚的玉。 萧庆宁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你在你那个世界,也长这样吗?” 白靖文道:“一模一样,名字也是一样的,不过我身体素质好很多,我有练功的底子。” 萧庆宁再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教你剑术你一学就会!” 白靖文:“有这个关系。” 萧庆宁下意识给他夹了一块肉,说道:“多吃点,把身体吃回来。” 白靖文忽然笑了,萧庆宁问他:“不对吗?” 白靖文:“没有,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你会不像你。” 萧庆宁:“是吗?”她自己茫然不觉。 白靖文道:“你在讨论政务时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 “我现在像谁?” “上官妙云。” “我和她两种人!” 白靖文笑言:“也挺好的,你这样很好,很真实。” 萧庆宁稍微偏移了视线,收起她的“真实”,说道:“吃得差不多了,到御花园走走?” 第223页 白靖文:“合适吗?” 萧庆宁:“不合适才要去,还要请她们把我们的事传出去。” 白靖文:“……” 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此时临近黄昏,正月未过,冬雪仍未消融,这个时节照理来说还不宜欣赏花草,但御花园这种地方一年四季都有花木可观,那便有一片正盛的寒梅未落,白花瓣簇拥着花蕊淡淡的粉红,加上御用的宫廷园艺师精心载种布置,辅以假山兰石,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但萧庆宁看花之意不在花,在于一同看花的人,她想,今天召白靖文进宫的效果就很好,再这么来几次,她离京之前应该可以进行到那一步。 不过相对比于那件事,把她和白靖文之间的关系宣扬出去也很重要,要让满朝文武知道白靖文是她的人。 于是她和白靖文在御花园看梅花,与萧怀安“不期而遇”。 萧怀安不像她母后那么多顾虑,也不像她长兄萧景祐那般无能,她向来不服萧庆宁,这次她得到消息说萧庆宁带了个男人在御花园“白日宣淫”,她抓住机会马上带人过来抓现行,果然看见萧庆宁和一名男子走得颇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远远便喊道:“萧庆宁,刚登基你就带男人进宫,你要脸不要?!” 萧庆宁不急不躁,在白靖文耳旁说道:“我让人通知她来的,借她和她母后的嘴巴用用。” 说完萧怀安便走近前来,看清楚是白靖文,说道:“哦,原来是你,早听说了,堂堂状元郎被赶出了翰林院,没地方去跑到宫里来当面首,自甘堕落。” 白靖文看了看萧庆宁,意为他不擅长和姑娘吵嘴,萧庆宁便站到他身前,问萧怀安说道:“那又如何?你敢跟人到处乱说吗?” 白靖文:“……” 萧怀安:“我不止到处乱说,我要传得天下皆知。” 萧庆宁:“你敢!我让人撕烂你的嘴。” 萧怀安:“你来!母后怕你我不怕,你这点破事我偏要说,我到父皇灵前去说!我跟皇族宗亲们说!” 萧庆宁像跟小孩吵架,说道:“你试试看。” 萧怀安:“试试就试试!” 萧庆宁:“那去吧。” 萧怀安:“?” 萧庆宁瞥了她一眼,说道:“我要跟面首白日宣淫,你留下来欣赏?” 萧怀安耳根子一红,大骂:“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你没半点羞耻心!” 萧庆宁到这一步就已经不想再理会她,瞬间冷了脸:“走不走?” 她现在还穿那身红色团龙云纹龙袍,一旦冷脸威严加倍,那双凤目俨冽逼人,萧怀安冷不防吓了一跳,难为她还能色厉内荏:“走就走,你等着。” 说完扁着嘴气气沖沖走了。 白靖文看她远去,说道:“跟端亲王和她母后比起来,怀安公主还算有些胆识。” 萧庆宁:“闲来无事拿她解解闷,只要不到宫墙外面去闹,由得她。” 南云霁把外戚集团清理掉之后,原皇后党失去了依仗,对萧庆宁已构不成实际威胁,最多和那些宗亲时不时噁心她一下,但萧庆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空和这些人浪费时间,依然把坤宁宫留给她们,其实是把她们圈在宫墙之内,而且她也故意多留了一个心眼。 第121章 御驾亲征势在必行 宣和帝的国丧已经结束, 照理说他的皇后,也就是萧怀安和端亲王的生母应该成为太后,但萧庆宁一直压着礼部送上来的徽号, 使得原来的皇后有太后之实却无太后之名。 “我离京之后,皇后和宗室这边你也不用担心。” 说到底, 萧庆宁还为她离京之后, 白靖文如何在京城自处做考虑。 “宗室那些人没几个能气候,有异心的诸侯王, 我会一併带到前线去,另外我会压着皇后的尊号不放, 等她什么时候消停了我再给她, 另外我会拿怀安的婚事要挟她, 她不至于带领宗室在京城跟你闹。” 白靖文道: “你安排就行。” 萧庆宁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白靖文:“哪边?” 萧庆宁:“我让阿云帮你做的事。” 白靖文:“有些眉目了, 我会抓紧时间。” 萧庆宁:“我倒不是催你,欲速则不达,你自己把控好时间就行。” 白靖文:“我明白。” 萧庆宁抬了抬眉, 两人到了此处暂且无话,又走了一阵。 “你还有奏摺——” “你可以多进——” 两人同时开口相撞, 相视一眼后都笑了笑, 白靖文道:“你先说。” 萧庆宁:“以后你可以多进宫走动。” 白靖文:“好。” 萧庆宁:“你呢?你刚才想说什么?” 白靖文:“我刚才看到你桌面上还有很多奏摺。” 萧庆宁灵机一动:“你帮我处理一些?” 白靖文:合适吗?” 萧庆宁:“你看过之后就知道了,其中至少一半奏摺都是废话, 不是贺表就是请安的摺子, 真正说事的没多少, 你拿不定主意的转给我就行, 那些说废话的摺子批个‘朕知道了’、‘朕安’。” 第224页 白靖文仍有犹豫, 萧庆宁道:“你以后要做这些事的, 我先让你熟悉, 不僭越。” 白靖文看了看将晚的天色,但还是说道:“好,我帮你看。” 萧庆宁特意命人把奏摺搬回她的寝宫,她想的是等看完这批奏摺肯定到了三更天,白靖文再出宫回家很不方便,她便能顺口提一句留宿……当然,今天还是太快了,有猴急的嫌疑,她只当先来一个预热,循序渐进,等后面时机成熟再宿不迟。 白靖文全然没有注意到萧庆宁这层意思,他只想着萧庆宁看重自己,让他尽快熟悉处理政务,萧庆宁如此真心相待,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辜负了这份心意,于是她和萧庆宁在寝宫□□用一桌,相对而坐……全神贯注批改奏摺。 后面随着白靖文被徵召进宫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留宿萧庆宁寝宫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自皇宫以至京城,自京城以至地方便成了无数个版本传扬开来,又因为白靖文原本就跟萧庆宁有过招驸马那一桩旧事,加之萧怀安果真到处帮忙宣传,信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月余时间,萧庆宁和白靖文的特殊关系便在朝堂公卿和市井百姓之中心照不宣了。 萧庆宁本人乐见其成,而除了每天晚上和白靖文批改奏摺增进感情之外,军政方面也都有条不紊向前推进。 首先,各御营元帅、都统制、州郡卫军都指挥使都已离京回归各自的驻军属地改制整军,做备战动员,便连岳芝和南云霁都分别回了山海郡和越州,留在京城的除了御营中军的裴定方,已无其他统制以上的武将。 与此同时,清理淮州、税制改革、徵召宣和时期遭贬黜的主战派文臣、扶持通政司接管部分批阅奏摺之权、全国动员备战、派去西凉和燎国的使团等等,过程虽有曲折,但整体还是往积极方向推进,有些政策段时间没法见到效果,但有些政策却是立竿见影。 比如徵召遭贬黜的主战派文臣武将便得到了极大的响应,一大批要跟燎人血战到底的能臣干将也不管萧庆宁是女帝还是男帝,谁能带他们跟燎人决战他们便认谁,而因为萧庆宁的宣战诏书也传到了蒙州、辽州和连州等地,便是连这些故土旧州的血性之人也都纷纷响应,有的甚至拖家带口,成百千往幽州、山海郡转移,致使燎人不得已在边境设立了关卡严防死守,萧庆宁将计就计,主动叫停了一切与燎人的商贸活动,并命岳芝以御营前军元帅的身份正式接管通天阙,侯莫张崇集结卫军于朔方郡各个城池关隘,宋淳则北上山海郡,以三州都统制和燕州卫军都指挥使的身份,代替岳芝接管山海郡防务。 北境边线一时间紧张起来。 燎人那边果然很快给出了回应,他们派遣使团代表燎国皇帝金骨乌虎来京,直接当着萧庆宁和大宁文武的面宣读了金骨乌虎给萧庆宁的国书,内容很简单: “大燎皇帝长生天极勒烈金骨乌虎书奉大宁女帝尊前:悉闻大宁女帝登基,未及来贺,唯有来日率亲军至大宁京城,若大宁女帝肯为孤牵马执鞭,则赠一妃位于塌前侍奉承欢,如何?”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萧庆宁只好让人把宣读国书的燎国使臣的舌头割了,然后命人把这份国书装裱起来,立在建极殿丹墀之前,大宁文武每日上朝皆可见,萧庆宁再命人把这份国书摘抄万份,通过驿马传送全国州郡,命各州郡布政使务必下发至村镇,使大宁上至王侯公卿,下至乡野百姓,悉数知闻。 她不怕闹笑话,她怕天下臣民看她闹笑话而无动于衷。 事实证明,她这个做法极其正确,至少激起了臣民们的怒意,一个很简单的换位思考,皇帝尚且如此,若是国破家亡,他们如何倖免? 加上前面各种有意的宣传,一种异样的情绪正在大宁朝各地蔓延,等待爆发。 而大燎国书事件发酵之后,从北边送过来的军报便逐日增多,燎人有一点值得令人尊敬——他们不会只为了逞口舌之利,而是一定对他们说出的话付诸行动。 燎人原本“先平西凉后灭大宁”的国策确定更改为“先灭大宁西凉自破”,燎国王廷东西中三路大军正式集结,时隔多年,燎国再次发动了全国战争动员令,那些原本放牧的牧民,十四岁以上的男丁,无论是否军户,都背上了弓箭和利刃,牵走家中的马匹,从草原各处往炎都王廷集结。 时至谷雨。 谷雨过后是立夏。 这个节气,即便是极北之地也开始冰消雪融,万物解冻,草原上最先冒头的一般是甘草和繁缕,而这两样草株破土之后,新鲜的牧草便如南边的雨后春笋抽芽,在某个夜晚开始疯狂滋长,于一夜之间将枯黄的荒芜长成绿色的草原,对燎人来说,牛羊有了牧草,他们便有了粮食,马匹有了牧草,他们便有了足够的草料,这是长生天赐予他们发动征战的礼物。 也是在这个时间前后,慕容雅博收到了岳芝的私人信件,当晚他连夜进宫找到萧庆宁,两人密谈至半夜,第二日,萧庆宁听完朝会之后,再次召集了她的准内阁进行议事,与第一次内阁议事不同,这一次人员有所变动。 左丞相王延年、右丞相崔固安、中书平章政事兼兵部尚书慕容雅博、御营中军元帅裴定方、户部尚书许世辅、礼部尚书章丰饶、加上一个翰林编修兼通政舍人白靖文,而在萧庆宁身后,上官妙云和岳璃分左右侍立。 第225页 萧庆宁先让上官妙云把军报下发,待王延年等人传阅完毕,她仍是直入主题。 “该来的总要来,这一仗朕御驾亲征势在必行,若有让朕留京的奏议,趁早打消。” 王延年等文臣面面相觑,以他们的立场来看便是他们自己到了前线也不该君主以身犯险,况且前面的太皇帝跟宣和都是前车之鑑,而萧庆宁既然提前把话说死,崔固安得到王延年的默许,换了个说法,进言道:“陛下若要亲征,臣等誓死相随。” 萧庆宁:“行了,叫你们来是交代留京事宜,不是让你们跟朕讨论谁去谁留的问题。” 崔固安一时语塞,萧庆宁扫了一眼众人,说道:“朕走之后,京城这边一应政务由你们五个主理,若有大事不决者,五人表态,以多数为准。” 这实际就要眼前五人履行监国之权,她说的五人分别是王延年、崔固安、许世辅、章丰饶和白靖文。 前面四位没有问题,名正言顺,左右丞相和户部、礼部尚书有这个资格,白靖文和这四位并列监国便显得格格不入,毕竟白靖文现在只挂了个新科状元的名头,虽说在白狼河立有军功,但无论是资歷名望、政治经验、人脉关系都差得太多太多。 而萧庆宁敢把白靖文提拔到这个位置,自有她的道理,这次特意挑选的这几个人也是为了给白靖文搭班子,因为萧庆宁已经提前和许世辅、章丰饶通过气,这两人绝对无条件支持白靖文,那么她定下“大事不决五人表决”的规矩,实际上就是为了方便履行白靖文、许世辅和章丰饶做出决定,少数服从多数,左王右崔反而成为了陪衬。 当然,在此之前,萧庆宁要正式给白靖文一个名分,于是她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第122章 靖亲王 “白靖文听宣。” 萧庆宁先说了一句, 白靖文起身下拜,萧庆宁道:“即日册封你为靖亲王,待朕离京之后与四位大人一同辅国理政。” 由于已经跟白靖文在深夜通过气, 白靖文便顺其自然叩头道:“臣叩谢陛下圣恩。” 而左王右崔的表情便有不同,且不说白靖文是否有封王资格, 单就一点来说, 自大宁立国之后已经规定异姓不得封王,萧庆宁此举势必会引起百官和皇室宗亲反对, 两人正要开口谏言,萧庆宁却先向章丰饶道:“章大人, 册封事宜你们礼部操办, 要隆重, 要得体, 要天下皆知。” 章丰饶拱手道:“臣领命。” 萧庆宁又道:“王崔两位公相,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百官那边你们去解决, 宗亲这边朕来想办法,这个靖亲王朕封定了。” 王延年和崔固安相视一眼, 以他们的老辣, 看了一圈在座众人表情之后,岂能不知道萧庆宁意志坚决, 且在这个关头把靖亲王册封给白靖文, 再让白靖文与他们四个一起留京理政, 什么意思已经显而易见, 之前朝堂和民间百姓关于萧庆宁和白靖文之间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到了这一步, 他们算是后知后觉, 也就不能置喙, 而萧庆宁为了平復皇族宗亲对她给白靖文封亲王的怒气,她继续跟章丰饶下命:“坤宁宫那边的尊号朕准了,你亲自去跟她说,尊号给了她,她当了太后就该消停点,朕这边册封的靖亲王与她无关,让她别带宗亲来闹,否则她的尊号朕也不是不能改。” 亦即她要章丰饶做中间人,和皇后那边做一桩交易,她不再压着皇后晋升成名正言顺的太后,条件是太后要帮忙出面弹压宗亲,不致使白靖文遭受宗亲攻讦,这是她为白靖文做的利益置换。 至于百官那边,即便左王右崔心有不甘,但有许世辅和章丰饶在,白靖文不至于孤立无援,再说,兵部和通政司现在可都认可白靖文,这么算来,礼部、户部、兵部、通政司加上一个存在感不强但也算六部之一的工部都支持白靖文,他这个靖亲王虽说来得突然,也未必不能承受得起,舞台给他搭好了,名分也给了他,就看他自己如何破局。 这两件事说完,萧庆宁说最后一件事。 “若北边战事不虞,朕会给你们发密诏,到时不用怀疑果断执行,百官、宗庙、皇族宗亲这些一定要带走,百姓要走的可以放他们同行,若不愿走不要勉强,南迁之地定在江州江宁府,是为陪都。” 此话说完,便是许世辅和章丰饶都激动了起来,萧庆宁这是在安排“后事”了,这一仗要是输了,燎军全面南下,京城守不住就要南迁陪都,但这是最坏最坏的结果,太皇帝损失五十万人都不曾被逼到南渡迁都这一步,萧庆宁现在这么说,肯定是跟慕容雅博密谈之后得出的结论。 许世辅俯首下拜道:“臣愿留京死战!若宗庙流离、京师易主,臣第一个自刎殉国!” 萧庆宁:“许大人,真到那个时候死反而容易了,活着收拾残局才更难。” 许世辅语塞,萧庆宁道:“真到那一步,朕不准你们任何一个人死,留着有用之身南渡陪都,朕还要仰仗你们帮朕谋个去路,不使朕给金骨乌虎牵马执鞭。” 许世辅:“臣、臣……” 萧庆宁:“好了,朕知你心意,今日来是议事,别动不动要死要活,起来坐好。” 许世辅忍住满腔感情爬起来,萧庆宁道:“靖亲王有天纵之才,实在是我大宁天降福星,不管他资歷够不够,也不管外人怎么轻看他,他坐在这个位置代表的便是朕,与你们一样都是留守大臣。” 第226页 话到这个份上,白靖文即便提前知道萧庆宁册封他为亲王的意图,也要出来说一句“臣惶恐”表示谦虚,萧庆宁抬手让他坐下,继续说道:“其他政务上的事你们各司其职,整治官场、税制改革、招贤纳士、维持朝局稳定……将士们在前线顶着,就是为了给你们争取时间,没有大方后的稳定支撑,前线也打不长久。” 众臣领命,萧庆宁又道:“裴元帅,你的御营中军可以先动,具体行军你跟慕容平章商量,朕这边自会准行。” 裴定方拱手道:“是。” 萧庆宁又嚮慕容雅博道:“兵部就照你的安排,其余你看着办,不必復奏。” 慕容雅博行礼道:“谨遵陛下圣谕。” 军政皆已说完,萧庆宁照旧进行最后一步,“诸卿可有奏议?” 皆无言,萧庆宁道:“国事艰难,还请诸位大人同心戮力把这个难关撑过去,朕不是小气之人,你们的功劳会有史官记入国史,朕这一朝,你们便是最能的能臣。” 众臣起身拜受,萧庆宁道:“诸位大人且去吧,靖亲王留下。” 再吩咐上官妙云道:“把裴纶和沈玄都叫来。” 很快,大殿之中变成了萧庆宁、白靖文、裴纶、沈玄、上官妙云和岳璃。 萧庆宁将裴纶和沈玄叫来也是为了白靖文考虑,因为白靖文要留在京城代她监国,光是给一个靖亲王和留守大臣的名分还远远不够,还得有实际的兵权,她自己是有了兵权才成功上位,她不可能忽略这一点。 她叫来的这些人都握有事关京城防卫的军权,裴纶是京卫营都指挥使,沈玄是骁骑卫都指挥使,上官妙云是皇城禁军都指挥使,岳璃是殿前侍卫统领,他们基本掌控了京城和皇宫的防务,萧庆宁作出如下安排:“沈玄,阿云和阿璃随我一同北行,裴纶你留下来帮辨非,要是你走了,实在找不到可信之人在军务上帮他,我走之后京城一旦生乱,你要第一时间保证他的安全。” 裴纶道:“陛下有命,臣不敢不从。” 萧庆宁:“我知道你也想到战场上去,以后一定给你机会。” 裴纶:“为大局计,臣这点个人心思不算什么。” 经过这段时间,裴纶倒是成熟不少,这点萧庆宁自然欣慰,在大事上裴纶是从不会马虎的,萧庆宁又说道:“至于你们三个,不用把手底下的人全部都带过去,至少留三分之一在京城给辨非和裴纶用,另外——” 他向白靖文道:“慕容雅博会跟裴定方商议留下五千御营中军驻守京畿,他会让兵部的左右侍郎,也就是吕敦和孟宏宇负责那支部队,等我们走后兵部会独立出来负责粮草后勤,关于那五千御营军,他们两个便只听你一人调遣,但这是机密,先不要让外人知情,万一生乱,那是你最后的保障。” 白靖文微微颔首,萧庆宁又道:“沈玄。” 沈玄拱手,萧庆宁:“把我离京的消息放出去,摸清楚哪些人反应最大,有潜在威胁的,能处理的直接处理掉,不能处理的关诏狱,朕回来之后再放人。” 沈玄冷声道:“是。” 如此一来,白靖文手上相当于有了京卫营、骁骑卫、御营中军、皇城禁军和殿前侍卫的实际控制权,便是有人率军攻打京城,他也有足够的底牌支撑。 而萧庆宁最最担心的还是左王右崔和太后党再次串联,毕竟她们之前也不是没合作过,为了给白靖文消除这个巨大的隐患,她说:“我会把萧景祐一併带到北边去,要是左右王崔、太后和那些清流另立一个什么诸侯王,你不要手软,杀了就杀了,到那一步不要怕见血。” 白靖文凝肃道:“我明白。” 萧庆宁舒了一口气:“基本就这样了,后面会很忙,你们都去吧。” 众人起身告退,萧庆宁喊了声:“辨非。” 白靖文转身,萧庆宁示意他先等一下,当上官妙云等人都出了大殿,萧庆宁才说道:“你回去跟你父母说一声?” 白靖文一时不能理解:“说什么?” 萧庆宁:“你……” 犹豫了一下,白靖文看她难得欲说还休,想了想,大概猜到萧庆宁是什么意思,便试探性问道:“我顺便收拾些日常物用?” 萧庆宁顺其自然接话道:“可以,不用带太多,宫里都有。” 白靖文点了下头,不再说话,行了拜别礼,退出殿外。 萧庆宁的意思是让他住到宫里来,他已应允,便先到通政司与姜明允、林少游等人把手头的奏摺处理完,而后回去与陈玉娘夫妇交代了一番,他的东西也不多,只有几套官服、常服和一些印章之类的私人物件,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傍晚时分,其他官员各自散衙归家,他却乘马车往禁宫方向走。 年后这几个月他几乎日日接受萧庆宁召见,傍晚进宫,夜晚出宫,身上有萧庆宁御赐出入宫城的腰牌,且禁宫护卫早已知悉他的身份,便都处处放行,只是今日看见他背了个包裹进宫,未免感觉有些奇怪。 这个时间,萧庆宁照常在咸安宫批阅奏摺,下面的宫女提醒她白靖文到了,她抬眉望了眼,发现白靖文身旁的宫女果然提着一个包裹,她抿了抿唇,说道:“先用膳吧。” 第227页 白靖文道:“好。” 这段时间她们时常一起吃晚饭,要是放在平日,吃过之后她们会到御花园或者宫里其他地方走一圈,然后回来相对而坐继续批阅奏摺,今天却是不同了,吃完饭,白靖文问了她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住哪儿?” 第123章 亲吻 几个宫女忽然低了头不说话, 有意往后退去表示非礼勿听。 白靖文又道:“我意思是,我先把东西放好。” 其实咸安宫足够大,除了主殿还有好几个偏殿都可以住人, 上官妙云和岳璃她们都有房间,但萧庆宁本着趁热打铁的原则, 反正都到这一步了就没必要扭扭捏捏, 便大大方方道:“让她们送去我的寝宫吧。” 两个宫女依言而行,白靖文也没说什么, 照旧和萧庆宁四处走一圈,而后回来继续批阅剩下的奏摺, 如此直到夜阑人静, 奏摺已经见底, 放在平时白靖文会和她闲聊些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发乎情止乎礼,然后连夜告退。 今天萧庆宁却偷瞄了眼白靖文,发现白靖文也在看她, 两人相视一眼,迅速把视线挪开, 萧庆宁道:“时候不早了, 早点休息吧。” 白靖文颔首,两同时起身, 又难免对视, 萧庆宁干脆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白靖文也谦让了一下身位, 他们便并排而行。 进了寝宫, 宫女已经点了香, 是一种轻盈又素淡的雅香, 但这香味驱散不了满屋子的暧昧。 萧庆宁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真到了这一步,她是女帝心里也有芥蒂——也说不上芥蒂,就是窘迫、侷促、紧张、心跳加速、口干舌燥、难以抑制。 “我先沐浴——” “我先沐浴——” 她和白靖文异口同声说道,说完两人各自偏移眼神,萧庆宁到底是主人家,也是她主动让白靖文住进来,便道:“你先吧,让她们服侍就行。” 白靖文:“我不习惯。” 萧庆宁:“什么?” 白靖文:“我不习惯别人服侍沐浴,我可以自己来。” 萧庆宁道:“让她们帮你备好热水衣物,你让她们迴避就好。” 白靖文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是否介意我用你的浴桶?” 萧庆宁皱眉:“浴桶?这里只有浴池。” 白靖文:“……” 到底是皇宫,他有点跟不上皇族的排场了。 萧庆宁道:“我倒不介意,如果你习惯用浴桶,我即刻让她们送一个来。” 白靖文:“不用,你不介意我都可以。” 萧庆宁指了指寝宫左边侧门,“就在那边。” 又吩咐两个宫女和白靖文一起去,不多时,两个宫女果然被白靖文叫了出来,他不习惯无关人等看他的身体,萧庆宁让宫女沏了壶下火的茶,边翻一本闲书边等白靖文,等了一刻钟左右,白靖文抱着换下的官服,只穿一身白色中衣,湿润的头髮垂下来,简单用一支桃木簪固定住,整个人在灯影投射下,有种新鲜冷艷的美感。 白靖文道:“我、我先晾一下头髮。” 萧庆宁:“好,我、到我了。” 白靖文:“……” 萧庆宁原本不想洗头,嫌麻烦,但看白靖文也洗了,而且第一次一起睡,她总得讲个礼数,一番折腾,待她也洗好晾干头髮,外边已经敲响子时的钟声,宫女都在提醒早些安歇,她们两人拖到这个时候还是相约走到床边,如此直爽坦荡的两个人,到这时反而忸怩犹豫起来,只因两人在这方面实在都是一张白纸。 萧庆宁收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她是主别人是客,自己还是要主动一些。 “你、习惯睡里面还是外边?” 白靖文:“……都可以,看你习惯。” 萧庆宁:“我睡外面?” 白靖文点点头,萧庆宁等了一下不见他有动静,便朝着床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问道:“你先?” 白靖文脱鞋上床,发现还好是两床被子,各用一张,不会碰到对方,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些许紧张,但当萧庆宁也上来,宫女们用灯罩罩住烛火依次退出,寝殿变成了一种介于明和暗之间的柔和色调,静谧无比,能听到他们彼此的心跳声。 萧庆宁盖好被子露出个头,双手乖巧合在腹部,白靖文也亦里越乱,两人不敢斜视,直勾勾看顶部的软帐,萧庆宁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这段时间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明知道在离京之前要到这一步,但实际临近这一步,就在眼前,自己反而心猿意马了。 不行,这不是她,这不是她大宁女帝。 “我这么做,你会不会觉得轻浮了?” 她还是得先问一下对方的感受,毕竟如果白靖文实在不愿意,她也不能用强。 “和你还没有行成亲大礼便把叫到宫里来……” 白靖文打断她:“不会,在我们那这很正常。” 萧庆宁回忆了下,记得他说过他那个世界的男女关系在成亲之前可以有另一种状态,问道:“男女朋友?” 白靖文:“对。” 萧庆宁:“那——” 第228页 捏紧了被子,“你试过没有?” 白靖文:“……我在原世界一直是一个人。” 萧庆宁:“我也没有。” 白靖文:“……” 萧庆宁:“我是说在你之前,我也是一个人,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 白靖文:“我知道,你们把这种事看得比较重。” 萧庆宁双手抓紧被沿,她从不知道自己说一句话竟然需要如此之大的勇气。 “你……要试试看吗?” 她不但抓紧了被沿,还暗暗咬紧了牙齿。 白靖文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萧庆宁:“……” 她还没做好准备,白靖文自己靠过来,她先是闻到了一股冷香,淡淡的;随即又感到一阵温热,暖暖的,她主动让了点被子,白靖文就势钻到她的被窝里来,两个人的体温瞬间交织在一起,本就燥热的身心在五脏六腑烧开来,萧庆宁感觉自己唿吸灼热,面红耳赤。 白靖文说:“在我们那个世界,男子应该主动。” 萧庆宁:“好——” 白靖文的头忽然低下来,一股濡湿的炙热压住了她的唇,糯软、浓烈、滑腻、心跳如擂鼓,意识在那一瞬成为了空白,而当她把意识找回来,她一边回应白靖文,一边伸手把软帐放下来隔绝烛光,将她们罩在一个更为私密的空间。 (这本来有一段色情描写,但是被锁了,作者修改好几次没通过放弃了,实在抱歉,没错,她们做了,很直接。) …… 武兆元年,五月廿日,夏至。 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钦天监择定的日期自然是吉利的,诸事交代已毕,燎人逼迫愈甚,萧庆宁的御驾在这一天正式起动离京。 同一时间,御营五个军、京城以北包括中州地界的卫军从四面八方奔赴北线战场,一场波及两国数万万臣民的巨大战争开始酝酿,其规模之大已经超过了十六前的武神关决战,双方投入的兵力物力已达到了双方预算之内的极限。 但与十六年前不同的是,燎人的军队已实现倍增,而大宁的军队不增反减。 不过燎人那边的士气如何尚且不得而知,大宁这边的军势却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就算在百姓臣民中间也憋着一股怒气,别的不说,萧庆宁率领大军所过之处,百姓食箪浆壶、恭迎王师,更有甚者群唿相应,直接请求随军奔赴北境。 至于如何运用这股上下齐心的气势在战场转化为优势,那就是萧庆宁和慕容雅博等人所要思考的实际问题了。 此次,燎人的进攻规模空前巨大,东西中三路大军倾巢而出,以王廷中枢六位极勒烈担任统帅,而这一次,燎人不再只是对通天阙这一处地方死缠烂打。 其中,王廷西路军由国相穆如山阙与武功极勒烈哥舒夜统领,自炎都以西直下蒙州,穿出蒙州西部抵达朔方郡边线;中路军由燎国皇帝金骨乌虎与厄目极勒烈金骨阿隼那统领,自炎都直下蒙州,围攻通天阙;东路军由皇储金骨别术与拔都极勒烈伊稚合速统领,自炎都东出,经辽州下连州,盘踞于山海郡北线一带。 加上附属于燎国的诸多其他草原部族的军队,整体像是一个锐利的倒三角,分三路大军对大宁北境边线三个重镇形成了利刃出鞘之势。 如果说十六年前双方只是打通天阙攻防战的话,那么这一次双方就是打三个通天阙攻防战了! 燎人的算盘很明显也很精明,他们深知如此数量的大军全部压在通天阙反而难以施展开来,便化一为三,不再设定什么通天阙主战场,而是兵分三路,只要有一路能打破缺口,那么他们其他两路大军马上从远处回撤进行合龙,在大宁撕开的伤口上鱼贯而入,直至沖入大宁明京城! 既然已经获悉对方的战略意图,萧庆宁与她手底下以慕容雅博为代表的军议内阁成员便要拿出相应的策略。 首先,萧庆宁还是把自己的行在大营位置定在通天阙,主要有两点考虑,第一,通天阙必然还是燎人进攻的重中之中,他们最能立竿见影的地方,因为地形关系,只要通天阙告破,他们马上可以进攻大名府进而控制整个幽州北部,在燎人眼里,再也没有比通天阙更肥的肥肉。 其次,行在大营建在通天阙,与东西两边的战场遥相唿应,便于较快接发两边信息,互通有无,军粮与其他物资调配也可以从大名府迅速发往东西两郡。 第124章 大战在即 当六月下旬萧庆宁再次抵达通天阙之后, 一条长达上千里的战线便正式形成,自西以东,从朔方郡到幽州再到山海郡, 横跨三个州郡边线,涉及数十上百个边镇城池。 而在萧庆宁抵达之前, 双方其实已经开始了小规模的试探, 百人以下的遭遇战打了不知多少场,双方互有胜负, 萧庆宁抵达之后,那些无数的小规模战役便开始发酵、堆叠, 开始酝酿大战的伏笔了。 萧庆宁在通天阙关内驻扎行在大营, 与慕容雅博、岳芝、裴定方、南云霁、陆安国和李良弼商议之后做出如下安排: 朔方郡由侯莫张崇率领朔方郡卫军与周边平州、云州、西州以及盛州卫军驻防, 另外陆安国率领六万御营左军驰援, 此二人主要负责朔方郡边线战场。 第229页 幽州通天阙仍以慕容雅博为主帅,裴定方和南云霁为副帅,主力部队是御营中、后两个军以及各州郡北上增援的卫军。 山海郡现在是宋淳一个人在撑, 因为考虑到岳芝和山海郡的关系,军议内阁便派岳芝率领御营前军转移至山海郡边线。 剩下的御营右军, 萧庆宁命李良弼驻扎在大名府城郊作为预备部队, 随时准备支援三边战场。 主帅和阵型基本摆开,接下来便要看具体的军力对比了。 朔方郡战场, 穆如山阙与哥舒夜的西路军有十四万人, 侯莫张崇的斥候回报骑兵至少有八万。 通天阙战场, 金骨乌虎与金骨阿隼那的中路军有十六万人, 以及两位燎国亲王, 十六位万户那颜。 山海郡战场, 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的东路军有十二万人。 除此之外, 燎人还有数万其他臣属部落的杂牌军,合计起来,燎军总人数在五十万,这个数目只多不少。 大宁这边,侯莫张崇和陆安国手上的人加起来是十二万兵马。 萧庆宁这里林林总总加起来能拿出十五万人。 岳芝和宋淳会合之后有十万兵。 加上后边作为预备队的李良弼的御营右军五万人,各州郡前来增援的卫军部队,宁军总人数也在五十万左右。 而实际前面已经分析过了,萧庆宁这五十万人是有水分的,其中真正的主力精锐起码要折半来算,各州郡卫军质量参差不齐,而反观燎军那边除了杂牌军,东西中三路大军全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全部都是吃人喝血的虎狼之师! 当然了,只用人数对比来分析战力并不客观,还要看将帅、士气、后勤补充、武器装备、攻守地形等等因素,但是无论怎么预测,战争这种东西都是玄妙的,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兵仙也不能肯定战争的走向和最终结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双方将领所能做的是穷尽全部心血精力与对方斗智斗勇。 “如何了?” 岳芝和陆安国、李良弼按照计划出发之后,通天阙内行在大营,萧庆宁将慕容雅博、裴定方、南云霁等人召集,她率先提问的却是骁骑卫都指挥使沈玄。 沈玄的骁骑卫负责京城以及各州郡与行在大营情报通传,萧庆宁问他是想知道京城那边礼部尚书章丰饶有没有给回復,因为在开战之前,章丰饶和鸿胪寺卿负责派遣使团前去西凉,目的是说服西凉出兵,在战场之外,这是政治筹划。 沈玄呈上密报,萧庆宁拆开封蜡下看了,然后递给慕容雅博,说道:“他们还是被打怕了,我们这边不打出结果来,他们是绝不会出兵的。” 慕容雅博把密报递给裴定方,而萧庆宁这么说了之后,众将都能猜到密报上的内容,西凉只会当旁观者不会当参与者,唇亡齿寒的道理说了一千年一万年,但到了当朝当代,歷史还是会一遍遍重演。 可作为皇帝,这场战争实际的宁军负责人,萧庆宁还是要克制住怒其不争的心态,向沈玄吩咐道:“让章丰饶继续派人去西凉,他们不来是他们的事,我们争不争取是我们的事,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松手。” 沈玄拱手道了声“是”,但萧庆宁转头便向诸将说道:“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们自己心里要有数,不用指望他们。” 慕容雅博道:“陛下所言极是,西凉内部实际已经被投向燎人的文武掌控,元太后与西凉幼主短时间内难有能力扭转大局,就算他们出兵也是帮着燎人与我们为难,陛下可亲笔修书一封,请元太后防着她们朝中权臣趁机夺权,她们能保住自身不生乱给我们添堵已属大幸。” 萧庆宁颔首会意,果断换了更重要的议题,“岳芝和陆安国都到了没?” 慕容雅博道:“两位元帅均已按照原定的行军时间抵达,岳元帅不日将与宋统制会合,他们找到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的主力部队之后,会向陛下奏明下一步的行动。” 萧庆宁道:“不是说过了吗?各元帅、都统制以及统领一万兵马以上的都指挥使有相机决断的权力,紧急行动无须上报。” 慕容雅博道:“这是自然,但事关整体战局的战略部署,还是要发往大营,请陛下与行在诸将商议定夺。” 话虽如此,萧庆宁这段时间也感觉到了武将们畏手畏脚,生怕出错担责,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要上报,让上官决定即便是出错自己也能卸去部分责任,这样有条理固然好,但会造成办事效率低下,特别是在战时,军情如火,容不得片刻迟缓。 “拟一道朕的旨意下发各军,除非投敌叛国或等同行径,否则在朕这里没有死罪,让将士们知道敢跟燎人拼命的,打输了也有军功。” 慕容雅博领命,萧庆宁又道:“陆安国那边呢?” 慕容雅博起身,萧庆宁与诸将皆起身,岳璃和上官妙云得慕容雅博授意,在众人面前拉开一副羊皮画卷,那是朔方郡边线城池关隘的军事舆图。 “陛下且看——” 慕容雅博指着朔方郡中部一处标註了“走马原”的地方,说道:“穆如山阙与哥舒夜的东路军囤积走马原,只因此处地形相对平坦,利于他们骑兵行动,进可取朔方郡两百里城关,退可直入蒙州诸城,侯莫统制有先见之明,已提前进入走马原各处要道布置重兵,陆元帅一到,只要我军不出走马原,我们至少有两百里缓冲地带跟他们消耗。” 第230页 这是在陆安国和岳芝出发之前她们就已经定下的策略,这次和燎人开战,她们最大的战略目标就是“守住”两个字,撑过这一关,把燎人拖入消耗战,守住便是胜局。 萧庆宁道:“甚好,陆老元帅老成持重朕不担心,侯莫张崇能打朕也知道,但他和他的部下跟燎人有血海深仇,切记让他隐忍,不要中了燎人的诱敌之策,特别是对哥舒夜这种善弄心计之人。” 慕容雅博道:“陛下安心,臣已专门派人担任侯莫统制的行军参谋,且陆老元帅与他合兵一处,军命便以御营元帅为准。” 在对将帅的了解和具体统筹方面,慕容雅博总是万无一失的,萧庆宁点了点头,现在就要说到她们这一处了,通天阙已经成为了大燎和大宁两国的必争之地,但正是这个地方萧庆宁越是不参与军略上的安排,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定位是什么,此地交给慕容雅博、裴定方和南云霁去负责才是专人专用,她绝对不能外行指挥内行,相反,她还要给慕容雅博绝对的信任和发挥空间。 “通天阙这里怎么打你们三个决定,朕绝不会干预你们的指挥,赢了朕给你们请功,输了朕给你们兜底,但朕只说一样,燎人真正攻城的时候,城头上要给朕留一个督战的位置。” 慕容雅博尚未答话,裴定方先拱手出言道:“陛下,战场上刀剑无眼,陛下万不可以身犯险,督战自有臣与诸将领军命施行。” 萧庆宁果断回道:“裴元帅,朕不是宣和。” 裴定方一愣,“这——” 慕容雅博朝裴定方轻轻压了下手,示意他不要再坚持,裴定方作为中军主帅自然要考虑萧庆宁的安危,但既然慕容雅博出面他便不好再坚持,拱了拱手,重新落座。 萧庆宁问慕容雅博:“金骨乌虎那边说什么了? 慕容雅博:“派了使者过来,想与陛下在两军阵前先见一面。” 萧庆宁冷笑:“他们燎人是不是以为朕不敢?” 慕容雅博:“金骨乌虎自视甚高,见了面无非说些浑话,与战局无关,陛下无须与他浪费口舌,此行大可拒绝。” 萧庆宁:“不,一定要见,上次他跟宣和没见成,朕跟他见一面又何妨?你来安排。” 想了想,又说:“趁机晾他一晾,多拖延些时间。” 她们要打消耗战,能拖就拖,越拖越有利。 慕容雅博心知此理,拱手领命,萧庆宁再听他和裴定方、南云霁和几个统制、都指挥使商讨如何固守通天阙的军略,说完之后众将行礼自去,萧庆宁发现沈玄迟迟仍未离开,问他:“还有事?” 沈玄回道:“靖亲王命臣运送的六千斤炸药已抵达大名府,如何分配请陛下示意,另外靖亲王有密函呈送陛下。” 他呈上一个长条形的木盒,萧庆宁打开,里边是一封书信和另外一个长筒型的物件,她看了一遍白靖文的亲笔信,而后命上官妙云道:“你把左胜叫来。” 不多时,上官妙云带左胜入帐拜见,萧庆宁道:“靖亲王在大名府做炸药时,你是跟着他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七月一号,这个作者企图在这个月试一试每天双更(以前都是一更),希望作者能说到做到,不要赖皮。感谢在2022-06-30 10:16:58~2022-07-01 10:1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铭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庆宁吾爱见之如晤 左胜拱手称是, 萧庆宁把白靖文信件中的一页纸递给他,说道:“靖亲王在里边详细写明了如何使用这些炸药,你选三百人到大名府找个隐秘的地方训练, 教会他们靖亲王所说的办法,一定要快, 教会之后各选一百人送到陆元帅和岳元帅军中, 朕会帮你跟两位元帅说明情况,” 左胜领命, 他跟着白靖文的时候,对于炸药的威力有最直观的感受, 他亲眼见过白靖文用炸药炸毁白狼河河堤, 让他去办这件事最为恰当。 萧庆宁再向沈玄道:“你这边不用等了, 炸药各分两千斤送去朔方郡和山海郡, 朕也会提前跟两位元帅通气,事关重大,让你的人谨慎些, 哥舒夜知道这个东西。” 沈玄道了声“是”,萧庆宁向他二人道:“去办吧。” 沈玄两人领命自去, 营中只剩上官妙云和岳璃, 萧庆宁道:“你们陪我到前关城墙走一趟。” 上官妙云两人皆疑惑,因为今天早上才从前关视察回来。 萧庆宁亮了亮白靖文送给她的木盒, 将里面长筒形的物件取出, 说道:“让你们看个好东西。” 之前在京城的时候, 白靖文向她要了一笔钱和一个新衙门的编制, 那些钱和那个新衙门除了制造炸药之外, 还做一些白靖文那个世界才有的先进物用, 白靖文给她送来的这个“千里镜”就是第一个新物品。 根据白靖文在信中的描述, 这个千里镜在他那个世界叫做望远镜,制作的原理不算复杂,就是用玻璃精心打磨成凹形和凸形,然后中间间隔特定的距离安装在一截合适的竹筒两端。当然,这说起来简单,其中的工序可一点都不容易,光是打磨玻璃便用了数十工匠,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找到合适的厚度。 第231页 根据白靖文的说法,通过这个千里镜,可以清晰看到数里之外的一片落叶。 这样一件东西可不是单纯为了好玩,要知道,她们站在前关城墙上观察燎军大营都是直接用眼睛看,能看到多少信息全凭个人目力和经验,但燎军也知道她们在看己方的排兵布阵,所以驻军地点,特别是粮仓和兵器库这种重要所在,肯定都建在人的极限视野范围之外。 现在有了白靖文送来的这个千里镜,若真有如此神效,燎军大营尽入眼中,不日她们便能把燎人的驻军舆图画出来,这些东西到了慕容雅博手里,其作用自不必说。 萧庆宁带着上官妙云和岳璃到了前关城墙之上,找好角度用千里镜看了一圈,萧庆宁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当远处的物象被放大数倍进入眼中时,她也为之一惊,对面近处的燎军鬚髮可见,连张嘴说话的动作都被捕捉了下来,就像把燎人“拉近”到她眼前一般。 她看完之后把千里镜递给上官妙云,说道:“你来看一眼。” 上官妙云心有疑惑,想着这小竹筒能看到些什么东西,便取过来对准燎人的中军大营看了眼,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真吓一跳,她差点把千里镜吓脱手,嘆了声:“哎呀!这——!这也太神了!” 一脸震惊看着萧庆宁,萧庆宁道:“你再给阿璃看看。” 岳璃接过,看罢也是同样骇然的神情,她当年跟岳芝亲自带兵打过仗,在军事上的敏感度极高,当即说道:“还有吗?赶紧给慕容雅博和岳芝送去!” 萧庆宁道:“辨非说这只是第一个赶工做出来的,他已经命人做了一批新的,不日便会送来,到时御营元帅、统制和都指挥使人手一个。” 岳璃道:“那一定要保密,否则让燎人也拿到了我们就没了优势。” 萧庆宁:“放心,我让沈玄办。” 岳璃深知这东西的重要性,感慨道:“我就说多读书管用,你看你家辨非,人不在战场却比在好多人在战场还顶用。” 上官妙云道:“那也是陛下英明肯相信他,在帝京时给了他好多钱,还让我去帮忙了。” 萧庆宁笑言:“你俩别给他和我戴高帽了。” 岳璃道:“实话实说嘛。” 上官妙云:“就是。” 萧庆宁收了笑意,把千里镜装回木盒之中交给上官妙云,说道:“你去交给慕容雅博。” 又向岳璃道:“你也去见慕容雅博,做好我跟金骨乌虎见面的准备。” 两人领命,等回到行在大营,萧庆宁把所有人清退出去,她再把白靖文给她的信件拿出细看,除了军事和政事上的奏报,白靖文也专门给她写了私人的内容,原文是文言,译成口语如下: “庆宁吾爱见之如晤:自你离京之后,我对你的思念越发深切。你现在应该抵达幽州了吧?身体如何?虽说国事艰难、军情危急,万望你以身体为重,说一千道一万,此刻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在你身边。我是性情寡淡之人,本已打算孤独过一生,与儿女情长从不做念想,常对‘哭哭啼啼小儿女态’不以为然,岂料今日自己反成局中之人!然而我自然是应该感到欢喜的,原来思念是这种感觉啊,对一个人牵肠挂肚,我是该欢喜还是忧愁?一想到我的爱人是你,我喜不自胜;可想到我的爱人是你,我又辗转难眠,明明你的音容近在眼前,却如天上仙娥无法触及,有时蓦然惊醒,却发现殿宇空荡荡。原谅我的矫情。我自知你在边疆日夜操劳,做的是关乎国家社稷、天下百姓、无数生民的大事,本不该拿儿女私情叨扰你天下为公之心,几经思虑,还是动笔写下这一篇文字,思绪混乱,不知所言,惟望庆宁吾爱千万珍重,珍重万千。书不尽言,面北再拜。辨非谨启。再拜。 萧庆宁第一次收到这种信件,读罢心潮一时竟起了波澜,心绪平復之后,她自然要给白靖文回信,迫不及待下笔,随即却又顿住了,想到自己文彩肯定不如白靖文,字也没他写得好,但这种书信又不能口述假手于人,思来想去,干脆用简短的公务函恢復: “辨非亲启:来信悉。已知君拳拳情深,庆宁亦如是。遥隔千里得君尺素,吾心甚慰,盼再来信。” 字是没办法了,不过她一手簪花小楷也上得台面,写完觉得自己还是太官方,不够关心白靖文,再加了一句“言语千万,君且珍重”。 至于自己近来的情况,她就在后面的军事和政务信函中回復。 写好之后将信件装入密匝,用白蜡密封,命人送给沈玄,即刻发往京城。 她和白靖文便用这种“以公谋私”的方式互诉情谊,但也无可厚非了,这让她觉得千里之外的京城有人在等着自己,在想着自己,每每想起,自觉得安心。 而当上官妙云和岳璃从慕容雅博帐中回来之后,接下来的主要事宜便是准备跟燎国皇帝金骨乌虎的会面,虽说慕容雅博会跟燎人交涉,一拖再拖,但说到底这点拖延的小心思对方不可能看不出来,正好萧庆宁也要亲眼见一见自己的对头,于是双方很快约定会面的时间。 六月底,春浅夏深,便是在幽州边线这种地方,也明显可以感觉到酷热的暑气了。 第232页 随着大宁和大燎军队不断集结,双方皇帝到场,陈兵通天阙内外,基本完成了攻守方的准备,大战一触即发,照约定,双方皇帝先进行会面,皇帝各领四人于通天阙前会晤。 萧庆宁带的是上官妙云 、岳璃、裴定方和沈玄。 金骨乌虎带的是金骨阿隼那、义子失朵那思以及两个万户那颜。 这场会晤,其实更多是一种礼节,先礼后兵,双方的大战不可能通过双方皇帝见个面便停止,说白了,双方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场註定没有结局的会面。 萧庆宁之所以还要去,一是要告诉身后守关的将士,她萧庆宁不是来通天阙做做样子,她是大宁女帝不是龟缩皇帝;二是争一口气,金骨乌虎轻看她女子称帝,料定她不敢出关,她偏要走这一趟! 她今天还不穿盔甲,也不着龙袍,就穿一身天青常服。 于是,在通天阙前山口通往宽阔辽原的道路之上,一抹天水之青缓缓移动,随风摇曳的裙摆让她所过之处,脚下似生出朵朵莲花。 与之相对的,燎国皇帝金骨乌虎披甲挂刀,全副武装,只见他满脸虬髯,脸上皮肤有大量褶皱和隆起的小点,整体肤色介于红和黄之间,一双虎目似滚珠大小,身材比一旁的金骨阿隼那还要高大,他那身躯已不能用壮硕来形容,而像是一座小山! 燎人尚未摆脱以武为尊的传统,他们的皇帝就是狼群的首领,毫无疑问,这个金骨乌虎的武力值,在燎太祖金骨太玄所有的儿子当中,一定是最为兇悍的那一头。 他一脸凶煞,俯视萧庆宁等人,眼珠似要渗出鲜血。 他问:“你们谁是大宁女皇帝?” 第126章 对方的裂痕 萧庆宁没说话, 往前站了一步,直视他。 金骨乌虎打量一眼萧庆宁,他能感受得到萧庆宁那份尊荣与气质。 他瞪着萧庆宁, 质问道:“你割了我使臣的舌头。” 萧庆宁:“大燎皇帝待如何?” 金骨乌虎指着她身后的上官妙云四人,“从他们身上赔一根舌头给我。” “行。” 萧庆宁答得很干脆, 金骨乌虎略感意外, 但萧庆宁继续说道:“带你的军队来取。” 金骨乌虎那浓眉的眉眼皱了一下,他性子刚直, 脾气暴躁,最看不得别人, 特别是宁人在他面前放狠话, 眼神一变爬上了怒意, 他可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 想要伸手上来萧庆宁,萧庆宁一动不动,后面的裴定方、上官妙云、岳璃和沈玄早已死死盯着, 只待萧庆宁有示意,她们随时都会出手, 然而在这个关头, 却是一旁的金骨阿隼那站了出来。 金骨阿隼那上前一步拦在金骨乌虎身前,这可能是他们兄弟俩的默契, 金骨乌虎定了一下, 随即停止了动作, 金骨阿隼那向萧庆宁行燎人的礼仪, 右手捂胸, 半鞠躬道:“大宁皇帝有礼了。” 萧庆宁道:“四太子有礼。” 金骨阿隼那道:“大宁皇帝认得俺?” 萧庆宁坦诚道:“见过, 就在这。” 金骨阿隼那皱眉不解, 但他很快想到去年他和慕容雅博率领大燎和大宁一班文臣武将在此地见过面,便猜到萧庆宁当时也在场。 “原来如此。” 金骨阿隼那感慨道:“长公主能夺得大宁皇帝位,不是没有原因的。” 萧庆宁道:“彼此彼此。” 金骨阿隼那:“何意?” 萧庆宁:“来日你能夺得大燎皇帝位,也并非没有原因。” 金骨阿隼那和他后面的金骨乌虎皆是一怔,金骨阿隼那眼球一转,笑言:“陛下莫不是在离间俺兄弟情谊?” 萧庆宁道:“朕没那个闲心,你们燎国王廷朕也了解,你和穆如山阙、哥舒夜才是治国良君贤臣,他最多算个能带兵打仗的将领,配不上你们燎国皇帝大位,他给朕的那封国书,事前没有和你商量过吧?” 金骨阿隼那:“……” 萧庆宁这番话,前半段如何且不评论,关于那封国书却完全说到了金骨阿隼那的心坎里,因为在他和穆如山阙、哥舒夜看来,金骨乌虎那封羞辱萧庆宁的国书实在大不应该,且不说皇帝雅量,两国礼仪,该大大方方写一封恭贺萧庆宁登基的国书,哪怕不写呢,也比金骨乌虎不远千里派遣使臣到明京城羞辱萧庆宁来得好,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哥舒夜可是懂人心的,金骨乌虎在信中说什么让萧庆宁给他牵马执鞭、塌前侍奉,那不等于激怒所有的大宁臣民么? 为了逞一时口快而使得对方上下一心,这种事金骨阿隼绝不会做,那封国书是金骨乌虎听闻萧庆宁关闭了双方贸易,一时怒起命人送去大宁京城,根本没有跟他和穆如山阙等人商量过。 萧庆宁现在把事实全部还原出来,金骨阿隼那只觉得脸上阵阵生疼,但两国交战在即,又是在这种场合,金骨乌虎就在他背后,他不可能跟萧庆宁致歉,更不可能做出质疑金骨乌虎的表现,要知道,身后那一位,除了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皇帝。 他正了正心神,微微一笑,说道:“今日俺与兄长来此是与陛下商议如何避免两国再动刀兵,陛下何以两次出言离间我兄弟感情?” 萧庆宁尚未开口,金骨乌虎那粗狂沙哑的声音先响起来,“四弟,我要这女人的头骨做酒杯。” 第233页 金骨阿隼那:“……” 金骨乌虎是真不适合谈论政治,金骨阿隼那才说“避免两国再动刀兵”,虽然只是口头上的说辞,但他堂堂燎国王廷厄目极勒烈刚说出来的话,金骨乌虎便要“拿萧庆宁的头骨做酒杯”,这不等于公然打他的脸么?但金骨阿隼那深知金骨乌虎不是在针对他,是草原汉子有话直说,从不会考虑任何人的感受。 果然,萧庆宁抓住了金骨乌虎的话,问金骨阿隼那:“四太子是要止戈罢战,还是要朕的头骨做酒杯?” 金骨阿隼那只得强词夺理,“若不止戈休战,只好借陛下的头骨当酒杯。”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庆宁身后的四人便不能再无动于衷,裴定方作为御营中军元帅,当先站前一步,说道:“四太子慎言,莫欺我陛下身后无人。” 裴定方已经很克制了,要是上官妙云来,这会已经跟金骨两兄弟打起来,而裴定方既然表态,上官妙云、岳璃和沈玄便同时往前站了一步,对面那金骨乌虎的义子失朵那思和两个万户那颜见状,纷纷摸向腰间的弯刀,双方一言不合便是剑拔弩张。 萧庆宁面色如常,不为所动,金骨阿隼那扫了一眼裴定方等人,到底是他们邀请萧庆宁过来相谈,双方在这里闹到动手的地步,金骨乌虎可以无所谓,他不能不要脸,便抬手示意失朵那思和两个万户那颜退后,他自己缓和了脸色,说道:“陛下,俺大燎如今兵力数倍于你大宁,若当真打起来,大宁恐有灭顶之灾,到时陛下便是两国罪人。” 萧庆宁倒不怪他措辞虚伪,反而认可他这种政治语言,问他:“四太子认为朕应如何自处?” 金骨阿隼那:“陛下何妨重启议和?两国重开商贸互通有无,大燎与大宁应该是邻居而非死敌。” 萧庆宁肯定道:“四太子所言是两国正理,若真能当邻里和睦共处谁愿妄动刀兵?你要互通有无也未尝不可。” 金骨阿隼那道:“陛下请讲。” 萧庆宁:“你大燎归还我北境三州一郡故土,议和也不再是单方面纳贡,你们想要我大宁的东西,拿你们的金银牛羊来换,要当邻居还是强盗,四太子自己选。” 她这番话占尽了道理,燎人侵略的事实在前,这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的,其实金骨阿隼那自己也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他之所以还跟萧庆宁谈,不过是外交的礼节罢了,实际上双方谁都清楚,萧庆宁不可能再议和,燎人也不可能把三州一郡归还,说到底,两国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 萧庆宁话到这个份上,金骨阿隼那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了。 “陛下所言乃两国死结。” 萧庆宁:“既是死结便只能死而后生。” 金骨阿隼那:“若非立场所致,俺斗胆请与陛下结为知己。” 萧庆宁:“承蒙四太子看得起。” 金骨阿隼那:“陛下当得起。” 萧庆宁先不答话,而是瞧了身后的金骨乌虎再跟金骨阿隼那道:“四太子有帝王之姿。” 金骨阿隼那:“……” 萧庆宁故意向他行礼而忽略金骨乌虎,也不等金骨阿隼那回礼,转身便走。 如果说这场会晤的结果在意料之中,对于双方大局不能起到任何实质性作用,但金骨乌虎此人却是萧庆宁最大的收穫——她刚才绝对不是有意行什么离间计,而是一眼看出金骨乌虎与金骨阿隼那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 不是说这两兄弟感情不好,也不是说金骨阿隼那要跟兄长抢夺燎国皇帝之位,而是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摆在燎国君臣百姓面前的选择——金骨阿隼那比金骨乌虎更适合当皇帝。 章丰饶之前说燎国王廷六位极勒烈之间存在间隙,背后实际上就是“谁适合当燎国皇帝”的问题。 金骨阿隼那、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明显是治国理政派,可以理解为他们更像慕容雅博。 而金骨乌虎、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就是纯战争侵略派,可以理解为他们更像战争狂人。 于是,燎国王廷不可避免出现了对立,一派人希望下马学习治理天下,另一派则是坚持金骨太玄那一套,依然留在马上四处发动战争。 其实,以燎国这些年积累的优势,他们根本不必急于对大宁发动侵略,试想,如果现在宣和帝仍然在位,他们可以继续吸大宁的血,等彻底平定西凉之后,他们完全统一北方草原,再耐心花些时间进行治理,不说完全按照金骨阿隼那的设想全盘“大宁化”,起码能做到稳定税收,那时再大举南侵情况便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歷史没有假设,就算他们不打,慕容雅博和岳芝也会把他们拉扯进来,就算宣和帝不死,现在的大宁皇帝大概率是萧景行,萧景行也会废除以和跟他们抗争到底,只是没有萧庆宁如此坚决而已。 “金骨乌虎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通天阙的路上,萧庆宁已经迫不及待问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由慕容雅博来回答最合适,但在上官妙云四人当中,肯定是裴定方对金骨别术最为了解。 “回陛下,金骨别术此人深得金骨乌虎喜爱,这两父子性情相似,据说金骨别术比他老子还要好战,性情也更为暴虐,燎人这些年平定草原部族,若不投降稍有抵抗者,金骨别术必屠城,这人能当燎国王储,凭的就是赫赫凶名。” 第234页 萧庆宁:“最好不过。” 好处有两点。 第127章 三个战场 第一, 金骨别术这个燎国皇储跟他叔叔金骨阿隼那比较起来仍有天壤之别,如果说金骨阿隼那无心跟他长兄金骨乌虎抢夺皇位,那金骨别术就难说了, 就算金骨阿隼那无心,但穆如山阙呢?哥舒夜呢?章丰饶也说了, 高级离间不是离个别人心, 而是“离势”,金骨阿隼那自己无心, 难保他手底下的人无意。 第二,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率领的东路军进攻的是山海郡边线, 他们的对手是岳芝。 至于如何把好处转换成自己的优势, 那就是萧庆宁需要进一步考虑的问题了。 这次会面之后, 所谓先礼后兵, 礼仪已经交接完成,无疑就要轮到兵争。 到了这个时候,正面战场上基本没什么计谋可讲, 萧庆宁有一个直观的感受,她们先前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在战场上得出最终的结果。 在她和金骨乌虎会面之后的第三天, 七月初三,辰时正, 燎军对通天阙第一次进攻开始了。 萧庆宁亲临城头督战, 但她不得不暂时把视角交给慕容雅博, 因为到了这种关头, 慕容雅博才是主角, 战端一开, 以萧庆宁和上下全军的信任, 慕容雅博成为了大宁军方唯一的实际统帅。 通天阙十六年又是一个轮迴,对慕容雅博来说,其实不算燎人再攻通天阙,而是他等到了燎人再攻通天阙,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他心里巴不得燎人再来。 当年他和岳芝都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负国雠家恨,现如今,国雠家恨依旧,他们的身份却是完全不同,经过这十六年的筹谋,他和岳芝成功得到了预想的权力和地位,但权力和地位从不是他们最终想要的东西,他们需要的是利用这些东西向燎人讨回他们亲人的血泪,用他们的双手将燎人埋葬于草原荒漠,还他们年少时经歷过的太平盛世,长治久安。 现在,此时此刻,时隔十六年,慕容雅博再次站到通天阙城头。 这一次,萧庆宁给了他足够的信任,也给了他和岳芝能力范围之内最多的兵力和支持。 就算他和岳芝估计守住通天阙只有五成把握,但到了这一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捆缚了,退一万步说,十六年前守通天阙,他们那时还没有五成把握。 慕容雅博在战场上的指挥习惯很奇特,他从来不穿盔甲,而是穿一身茶白常服,他会在战场外围选一处制高点俯瞰战局,他不需要跟任何人交流,身边只放一张矮桌,煮一壶茶,桌上笔墨纸砚齐备,他深度凝视着战场,用最专注的注意力,抓住对方的裂痕与己方的漏洞,想到关键所在,他会马上动笔写一张或者数张便条,递给身后侍立的上官妙弈,吩咐道:“给裴定方 ,给南云霁……” 大战之时,他和手底下的御营元帅、卫军都指挥使,甚至和萧庆宁都是通过这种方式交流。 此刻,虽说他们仍为防守的一方,但慕容雅博亦深知“以攻为守”的道理,在他的视野里,战场千变万化,从不会遵循任何一条定律,战争于他而言是一只动态的怪兽,守株待兔不可行,主动出击、布置陷阱才有捕获的可能。 正如此时他的部队并非全部龟缩在通天阙城墙之下,而是一共分成了四个部分。 第一部 分在城关之前,在两山之间的平地布置拒马、鹿砦等防御军用,另外辅以壕沟等防御工事,加之两边峭壁栈道安排数千弓箭手,如此构成第一道防御阵线。 第二部 分在城头与城墙之后,这部分兵马一是为了接应和对第一防线增援,二是在城墙高处使用砲车向燎军发起反击。 第三部 分在通天阙左右两侧的山区,因为他考虑到燎军有可能下马步行,从两边山区攀爬上来,直接绕到通天阙大后方。 第四部 分是用作伏击或者主动进攻的机动部队,当年金骨太玄派其第三子金骨狼突和伊稚合速带领一万骑兵从幽州和山海郡的边线发动奇袭,虽说最后被岳芝在朱仙集一锅端掉,但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燎人是可以找到路线从他们大后方进行迂迴包抄。 因此,慕容雅博有先见之明,或者说反其道而行,派了他从燕州带过来的心腹大将,分出一万兵经朱仙集离开通天阙,驻扎在幽州和山海郡边线通往通天阙的必经之路。 排兵布阵完毕,在尽人事这一项上,慕容雅博已做到了极致。 现在所要做的就是一边抗争,一边等待,等待燎军出现裂痕,等待抓住他们的漏洞。 这註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双方惨烈的攻防战正式开始。 战场的重点还是在通天阙前两山之间,亦即慕容雅博构筑的第一道防线。 此处一上来慕容雅博就用了裴定方的御营中军,裴定方也是亲自出关到战场参与指挥,燎军探知是裴定方的御营中军,金骨乌虎直接派金骨阿隼那亲临前线指挥,并命其义子失朵那思亲自率军发动勐攻。 燎军攻城,除了应有的攻城部队以投石车等进行远程攻击,地面惯用的手段是骑兵和步兵协同,但无论骑兵还是步兵都会有一大部分背负弓箭,他们在与对方大军接触进行肉搏战之前,会用强大的弓弩进行一轮齐射,掩护己方大军前进,燎军这台天生的战争机器经过多年大战,已经摸索出了一套相当精细的军事行动法则,比如他们的步兵就不仅仅是步兵,其中包括了数种甚至十数种明确分工,有的专门负责弓弩,有的专门负责举重盾进行防御,有的专门躲在盾兵身后用长矛攻击…… 第235页 凡此种种,燎人在无数实战中已经形成了一套专属于他们自己的战场经验,无论应对哪一种情况,他们都能拿出最优解。人们可以说燎军残暴,燎人不讲道义,燎人不懂礼法,燎人甚至不懂兵法,但千万不能说燎人不善战,在冷兵器时代下,他们实际已经做到了军事上的巅峰。 而也正因为燎军如此强大,才能越发看到慕容雅博的难能可贵之处,他可是能带领军队跟这支燎军进行抗衡的将帅,所以当慕容雅博率领的军队跟燎军狭路相逢之后,一场盛大的搏杀在通天阙前上演。 早上八时开战,不到午时,通天阙前已经变成了尸山血海,早晨那清澈的“护城湖”,变成了一湖鲜艷的红色,双方仍然没有停止,双方的部队轮番上阵,前面的拼光了打光了,后面的前赴后继,踊跃而上,用尸首在两山之间的隘口铺了一层。 若不是有先前在白狼河的经验,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便是萧庆宁心智坚韧如斯,她也会忍不住呕吐,那是一种从心理上直接作用到生理上的复杂情感——有于心不忍,有浓烈的反感,有焦急迫切,甚至有强烈的罪恶感。 她理应觉得眼前这些人因她而死,但她早已不是那种莲花圣母,慈航普度在她这里没有用,以战止战才是她的信条,要是她不打这场仗,会有更多人因她而死,包括她自己。 第一次上战场的人普遍会经歷的心态,萧庆宁很快克服,看着慕容雅博一张又一张给裴定方和南云霁等人送去便条,她心知双方处于焦灼阶段,她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哪怕极微小的一些部分,于是她和上官妙云、岳璃下了城墙,开始帮军医料理从前关战场抬回来的伤兵,以皇帝之尊帮受伤的士兵进行治疗。 同一时间,朔方郡和山海郡的战场也依次铺开。 朔方郡主战场在走马原一带,穆如山阙和哥舒夜两人用兵“不似燎人胜似燎人”,他们不仅仅会用燎军发动例行的勐攻,还会与慕容雅博一般运用兵法,他们因地制宜,将部队分散成各个连结的部分,以走马原大营为中心,向朔方郡边线各个关隘同时发起攻击。 御营左军元帅陆安国年逾七十,在战场上大器晚成,用兵沉稳持重,他手底下的武将也都是偏向于防守类型,只要固守城关不出,以城池地形作为应对燎军骑兵的缓冲,绝不谋求出动出击的机会,那么即便丢失一两座城池,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短时间内也拿他没有办法,退一万步说,朔方郡地形奇特,就算走马原以南数十城镇全部被燎人拿去,陆安国还有朔方城作为基本盘。 变数反而在朔方郡卫军都指挥使侯莫张崇身上。 侯莫张崇是草原出身,他本是滑族部落的首领,部落一朝被金骨太玄攻陷,燎人大肆屠城,数十万族人死伤惨重,他的妻女幼儿全部死在燎人铁蹄之下,和他一併逃出来的只剩数千骑兵,这些人后来成为了他手底下“折冲军”的班底,扩编之后基本都是其他草原部族拉拢过来的骑兵,吃的是大宁军饷,行的其实还是草原人的战法,看见燎人更是会被仇恨蒙蔽理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冲上去跟燎人拼杀。 幸运的是,经过多年的成长和接受大宁文化的薰陶,侯莫张崇已经成长为了一名“半儒将”。 他充分吸收了大宁这一套东西,同时保持着草原骑兵的勇勐和机动性,而且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只服慕容雅博和岳芝。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都是打仗的~写到这不写又不行,作者早知道全部写两个人的感情 第128章 岳芝的秘密 当年, 是慕容雅博和岳芝把侯莫张崇从死人堆里带回来,带着他用几千人便从燎军手中救了他数千族人的性命,通天阙攻防战之后, 他以一个异族人的身份能被朝廷委以朔方郡卫军都指挥使的重任,其中固然有他立下的军功, 但归根结底是慕容雅博在京城帮他运作。 而慕容雅博此时特意派了心腹过来做他的行军参谋, 为的就是帮他克服心中对燎人的仇恨,战场上一旦感情用事, 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很容易成为对手的突破口, 特别是对哥舒夜这种善弄心计之人来说, 他对侯莫张崇的了解肯定不输慕容雅博, 那么最擅长玩弄人心和诡计的哥舒夜便不可能放过侯莫张崇这一块心病。 实际上, 哥舒夜的确也这么做了。 他亲自领兵进攻侯莫张崇固守的城池,在燎军正式进攻之前,哥舒夜驱赶成千上百的滑族奴隶在前面开道, 这些滑族奴隶都是侯莫张崇的族人和子民,被俘虏之后一直在炎都为奴为婢, 这次被哥舒夜借来做对付侯莫张崇的“人质”。 这对侯莫张崇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心理战, 就算他能忍住,他手底下各部族的草原人也忍不住, 但作为主帅, 侯莫张崇非但自己要忍住, 还要控制住他的部下, 他绝对不能开城门把下边的族人放进来, 那样的话燎军势必趁机攻入。 战场是很残忍的。 对总领战场的主帅来说更为残忍。 侯莫张崇深知他那群族人在燎人手下为奴为婢已是生不如死, 眼看着燎军驱赶他的族人后面步步进逼靠近城门, 他只能下命放箭射杀,然而更痛苦之处在于,那群奴隶之中有人认出了侯莫张崇,于是,城墙之下出现了极悲壮的一幕。 数百滑族奴隶一齐向侯莫张崇下跪,大喊道:“大汗,放箭!大汗!放箭——!” 第236页 侯莫张崇目眦欲裂,他还没有下命放箭,他那些张口吶喊的族人便被燎人从背后用长矛贯穿骨瘦如柴的胸腔,流出的血映入夜侯莫张崇的眼睛里。 “哥舒夜!哥舒夜!” 侯莫张崇在城头上疯狂吶喊,他抢过身后卫兵手中的长矛,右手青筋暴起,半个身子后仰,忽然前掷,以千钧之力将那长矛往哥舒夜的军旗投去,长矛化作投枪,竟然直接刺断了数十丈之外的旗杆,随即,侯莫张崇下达了放箭的命令。 他的族人葬送在他士兵的箭矢之下。 这就是战争,无所不用其极,当输赢成为唯一的衡量准绳,死的不再仅仅是双方的士兵,还有各种为了达到胜利而不顾一切的生命。 至于山海郡那边,如果说幽州通天阙和朔方走马原都是採取守势的话,岳芝和宋淳这两个人就真敢跟燎军在草原上对沖,倒不是说岳芝和宋淳冲动,如果要防守他们比谁都能守住,只是相对朔方和幽州来说,他们这边从地形、兵力和整体战局等等方面都有主动出击的条件。 比如,岳芝手中的御营前军主力其实就是原山海郡的卫军,而宋淳手中的幽州卫军是慕容雅博花了十五年时间打造出来的一支不输御营军的精锐,重点在于,慕容雅博和岳芝都极其注重骑兵建设,他们手底下的军队,光是骑兵也能凑出三四万人的方阵! 这个数量的骑兵,足够主动出击,在平原地区沖向燎军大营,这也是岳芝最喜欢、最擅长和最纯熟的手段,若有人在战场上看见过岳芝率领骑兵跟燎军对沖,大概率会被他那样一个人彻底折服,岳芝与所有的将帅都不同,和慕容雅博在战场上几乎是两个极端。 慕容雅博会在高处俯瞰战局,随着战局的改变不断给手底下的元帅和将军发出命令调整策略和进攻防御的重点,就像下一盘棋,随着对方的变招己方亦做出相应的变化。那么岳芝就是直接化身成“棋子”,他在战前布置好策略之后,一定会带领亲军沖入战场,哪里有变化他就会冲到那里,直到完全实现他预定的战略目标。 在战场上,岳芝是一道银色的闪光,他穿一身标志性的浅云明光铠,用一柄银色□□,腰后会配一把无鞘的陌刀,骑的多是白马,他的亲军和他几乎是同样的装备,每个亲军手臂上都会缠一圈红色布缎,上面会绣着他们最重要的人的名字,如果战死沙场,这红布缎会与抚恤金一併送给他们的至爱至亲。 岳芝也有红绸布,他的红布也绣着一个人的名字,不过迄今为止,即便是他手底下最受信任的武将,也不知那个名字到底是谁的专属,岳璃说肯定是她,但只有慕容雅博知道真相。 现如今,山海郡这边的战场,岳芝也并非能肯定打赢,说到底,他是战神他手底下的士兵不是,就算是裴定方那种御营元帅,年纪上来了跟岳芝这么沖阵也支撑不下来,岳芝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然后在战场上左突右沖直至天黑入夜仍乐此不彼,越战越勇,他的亲军却是凡人,打累了受伤了需要轮换休息补充体力,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岳芝是不能一直带骑兵跟燎军对沖的。 他和宋淳手下的骑兵加起来有三四万人,但燎人东路军的骑兵几乎是他们的两倍,如果不计后果跟燎军对换,哪怕战损比是一换一,打到最后他们也会先输个精光,所以在考虑兵马差距的情况下,岳芝也需要创造战机,等燎军自乱阵脚抓住趁时机以少胜多,慢慢将燎军蚕食掉。 是以,山海郡这边的情况是可以打正面,但没有必要打正面,如果不能以少换多取得较大的胜利,岳芝也会节制用兵,他是勇勐不是无脑,他看似毫无章法的沖阵,在行动之前就已经做了充分衡量,他不会没头没脑带自己的精锐出动,否则他一次两次“鲁莽”能成功,但不会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他其实是智慧和勇武的高度集合体,是天生为战场而生的智将与武将的统一。 值得注意的是,岳芝的对手是燎国储君金骨别术与拔都极勒烈伊稚合速。 金骨别术是燎国皇帝金骨乌虎的“加强版”,这人在勇勐上跟岳芝有得一拼,抛开头脑不谈,此人带兵冲锋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勐将,他之所以能在金骨乌虎众多子嗣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储,荣登燎国中枢的昊天极勒烈,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足够残忍,字面意思。 足够残忍。 即便在号称虎狼之师的燎军当中,金骨别术的赫赫凶名也是闻名在外,只因他领兵所过之处,对方若不投降,必屠城,他习惯用人的头骨盛酒,吃对方主将的眼球,每日以杀人为乐,凶性一旦发作,无论是敌囚还是他的姬妾,必有杀孽。 这样一个人在燎军之中却有堪比燎国皇帝的威望。 岳芝的另一个对手是燎国王廷的拔都极勒烈伊稚合速,伊稚合速也是金骨乌虎和金骨别术两父子的老师。 说起来,岳芝和伊稚合速还是十多年的宿敌。 当年燎太祖金骨太玄派其第三子金骨狼突绕道山海郡和幽州边线包抄通天阙,被岳芝在朱仙集设伏袭击,当时金骨狼突的副帅就是伊稚合速,金骨狼突被岳芝斩首之后,伊稚合速与燎国一位亲王、一位万户那颜、数位千夫勐安皆被俘虏,后来是慕容雅博押着他到燎军大营换回了宣和帝。 虽说换回宣和帝是金骨太玄的一步棋,但伊稚合速以俘虏身份回归燎国王廷之后,仍然能保住储君第一助手之位,且在金骨乌虎登基之后继续以太子师身份辅佐燎国储君,保持着极勒烈的权柄十数年而不丢失,可知此人绝非等闲,时隔十六年,这次再跟岳芝交手,要说他没有復仇的心思没人会信。 第237页 如此,朔方郡走马原,幽州通天阙,山海郡雁盪关成为大宁与燎国角逐的三个主战场,两国歷史的走向将会在这三个战场的结果之上发生扭转,这是关乎上万万人命运和两个民族歷史走向的庞大战役,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场战役将会出现“第三个结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在三个州郡的边线日夜重复,虽然开战之前双方都已经做好了旷日持久的准备,双方主帅都有了心理预期,可战争机器一旦开动,兵员的损失和粮草的消耗仍然大大超出了原本的预计,且拿萧庆宁这边来说,七月初开战至今,才短短两个多月时间,她已经以皇帝名义向各州郡的布政使催讨粮饷,只因京城那边,许世辅以户部尚书之名已经不能够筹备天量的军粮。 “南边州郡二十万担粮食月前已经发出,可以再支撑一个月。” 通天阙内行在大营,萧庆宁一身血污,仍然召集了慕容雅博、裴定方、南云霁以及都指挥使以上的将军进行军议,慕容雅博事前跟她说过士气的问题,这两个月之间,除了下雨天,燎军的进攻就没有停息过,她们这边十多万人即便是轮番上阵,士兵们的体力和心理承受能力都到了一定的限度,而且最最大的问题是粮饷的负担比原先预算的要重,因为后续抵达的各州郡卫军比预计中要多得多,不止是通天阙,朔方郡和山海郡那边也出现了军粮预警,萧庆宁作为皇帝,必须出面解决这件事。 “九、十月份全国各地陆续秋收,京城以北的州郡会及时送秋粮过来,撑过冬天不成问题,入冬户部结税,明年开春之后的粮食你们也不用担心。” 听到萧庆宁这番话,营中诸将皆松了一口气,只要解决了粮食,士兵饱着肚子,粮食有时候就可以转换成士气。 不过只有慕容雅博、南云霁和裴定方知情,南边州郡的二十万担军粮,其中大部分是萧庆宁用各州郡的内务库产业换回来的,对他们三人,萧庆宁不会有隐瞒,既然是这样,慕容雅博也要把话说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2 10:58:02~2022-07-03 11:3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卄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岳芝的冒险 “根据以往的经验, 入了秋,燎人的攻势会最为狠厉。” 慕容雅博接着萧庆宁的话把事实讲清楚。 “原因有两个,入秋后天干物燥, 雨水天气变少,燎人算是占了天时;其次, 燎人有在秋后发动南侵的传统, 这个时候我们秋收丰足,他们恰好南下抢夺粮食物资过冬, 另外,他们的战马为了越冬也会吃得膘满体肥, 这个时候最适合他们发动骑兵进行劫掠, 放到战场上就是惊人的机动性, 所以接下来燎人一定会频繁进行奇袭。” 可以发现, 慕容雅博对燎人的研究细緻入微,而正因为如此细緻,他们才要转入新一轮的战争状态。 “此事朕会专门给陆安国和岳芝传旨……侯莫张崇和宋淳朕也会说。” 慕容雅博颔首, 继续说道:“接下来金骨乌虎会加强攻城攻势,金骨阿隼那会策划骑兵部队分散成千人方队四处寻找缺口渗入我军两翼甚至是后方, 南元帅。” 南云霁肃穆听候, 慕容雅博道:“有劳你率领后军以通天阙为中心,把部队继续往左右山区分散, 特别要盯紧燎军有可能翻越的山口, 找好伏击地点, 告诉底下的将士, 如遇燎军直接进攻不用再忍, 但要派人及时上报, 我这里要第一时间知道燎军全部的动向。” 南云霁拱手道:“末将领命。” 慕容雅博看向裴定方:“裴元帅, 接下来金骨乌虎亲摔他们的亲军攻城,前关的阵地我们可以不要了,让你的前军全都退回关内来。” 裴定方却坚持道:“前军可以继续坚守……” 慕容雅博打断他:“这两个月前关阵地几度易手,你们中军的功劳苦劳我都看在眼里,是时候让你的中军退回来修整,其他州郡的卫军先借城墙守一阵,后面还是得你们中军来,非要留一些人的话,两边山壁栈道多派些弓箭手,地面上不可再有部队了。” 其实以裴定方的军事经验,他哪能不理解慕容雅博的意图? 前关阵地说白了就是一个防御缓冲地带,在一开始设置的时候,慕容雅博已经跟他们表明了最后一定要捨弃,时至今日,这个阵地已经完成了它的作用,在数次易手之间,阵地遭到了大肆破坏,短时间内难以修復,再固守下去,即便还能拖延时间,但要付出的伤亡代价必然是天量。 放弃前关阵地,那就意味着他们要直接以通天阙三重城关面对燎军的进攻,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 慕容雅博也要把一切能用的都拿出来,他向萧庆宁问道:“靖亲王送来的东西可以用了吗?” 他指的是炸药,先前萧庆宁让左胜带人到大名府训练如何使用,如今左胜已经学会了白靖文教导的那一套用法,且这两个多月之内白靖文那边陆续有炸药送过来,现在已经积累了一个客观的数量,之前慕容雅博担心在前关阵地使用会两败俱伤,把控不好会把自己的阵地也炸掉,现在既然放弃阵地,他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第238页 萧庆宁道:“随时可以,我让左胜把人从大名府召回来。” 慕容雅博颔首会意,再向众人道:“接下来会很难,但只要熬过燎军的秋季攻势,入了冬他们便会慢下来,七月初开战至今,我们打得没有问题,民心、军心、地形优势都在我们这边,我并非夸大其词,燎军若果真那么强大,这两个月下来为何还在关外?不就是拿我们没办法吗?不止我们通天阙,陆元帅那边的朔方郡,岳元帅那边的山海郡也是寸土未失,燎人兵马虽盛,我军却自有优势,后面拜託诸位再忍一忍。” 裴定方、南云霁以及帐内其他卫军都指挥使齐声称是,这两个多月下来,打得确实艰难无比,但诚如慕容雅博所言,事实已经证明他们可以在燎军勐攻之下进行固守,这不用分说。 只是接下来燎军得了入秋的天时,战局随之变化,他们要拿出新的勇气和策略去应对。 为了配合众将士迎接燎人的秋季进攻,萧庆宁也拿出了皇帝的雅量,当晚犒赏三军,她亲自到军中和将士们吃喝饮酒,这个不是她故作姿态,这段时间下来,她几乎每日到军中帮忙照顾伤兵,进行慰问,早已经在军中得到了将士们的肯定,获得了专属于她威望。 而随着那二十万担粮食送到,萧庆宁也收到了白靖文送来的书信。 这次白靖文就没有那么你侬我侬了,他每日和许世辅打交道,不可能不知道萧庆宁动用了部分内务库的产业筹备军粮,他也知道北线这边的艰难,也能想到入了秋燎人会攻势越急,他在信中说自己与左王右崔相处得不算差,因为战争的关系,清流派和王室宗亲并没有把太多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京城这边已不会生乱,他请求让裴纶带五千留京的御营中军随秋粮一同北上,京城有他一人足矣。 萧庆宁考虑到实际情况和秋后的艰难,跟慕容雅博商量之后同意了白靖文的请求。 幽州内外,草木枯黄,天气萧瑟,又是一年秋。 正如慕容雅博所料,燎人得了入秋的天时,不止在通天阙,朔方郡和山海郡那边也发起了更为勐烈的攻势,当裴定方的中军全部从前关阵地回撤通天阙后,金骨乌虎于一日之内踏平了阵地,拔除了所有防御工事,将阵地开闢成进军的通途,他们的前锋攻城部队开始使用砲车等攻城器械对通天阙城墙发起勐攻。 与此同时,金骨阿隼那将一半的燎军在关外两边的山区左右铺开,主动放弃骑兵优势改成步兵,下马四处登山寻找可以突破的山口,他们甚至开始挖山造路了! 于是,除了通天阙主战场的攻防战,两边山区频繁爆发各种规模的战斗,南云霁东奔西跑应接不暇,不得已向萧庆宁把上官妙云和岳璃借走。 战局的变数从朔方郡开始。 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连夜合兵收拢一处,用疑兵将陆安国和侯莫张崇引到相距百里外的城池,而后两人发动大军不计代价,在短短半日之内攻破了走马原上第一座军镇,两人马不停蹄,再攻下一座城池,陆安国和侯莫张崇果断放弃带兵夺城,后退三十里构筑防线。 这样一来,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相当于打开了一个缺口,把朔方郡出走马原的通道牢牢扼制住,幸而陆安国和侯莫张崇都是名将,他们及时止损,迅速收缩防线,大军集结再也不动,燎军第一轮攻势被他们以一座城和一座军镇为代价化解掉。 军报送到萧庆宁手中时,朔方郡的局面算是暂时控制住,陆安国和侯莫张崇没有使得战局进一步恶化,只是既然被燎军撕开了口子,他们明确表示要做好退守朔方城的考虑,那等于三分之一的朔方郡土地要被燎军拿走。 但也并非没有好消息,岳芝总能给人惊喜。 岳芝和宋淳这两个人非但把燎军打出了山海郡地界,还一直追到了蒙州东部,但考虑到蒙州与山海郡接壤之处几乎是一片荒原,即便是最近的城池也是孤立于蒙州草原之上,就算打了下来也守不住,而且那城池之中大多数还是大宁旧民,一旦开战,以燎人的凶性,肯定先拿大宁旧民当肉盾,故此,岳芝见好就收选择回撤。 然而,在这个基础上,岳芝向萧庆宁和慕容雅博提交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她们原本已有约定,岳芝的军事行动不需要经过萧庆宁这边批准,他有自行决策的权力,而因为他即将实行的计划太过大胆,便连他自己也要必须慎重考虑,必须请萧庆宁和慕容雅博给出确定意见之后才能行动。 萧庆宁看到岳芝的密报也是吃了一惊,因为那是她——别说是她,便连慕容雅博都还没有考虑到的事。 岳芝的计划是他回撤山海郡边线之后,把山海郡的防务全部交给宋崇,他留下御营前军除骑兵以外的所有兵种,另外把宋淳手中的骑兵全部带走,带领三万骑兵离开山海郡战场,急行军穿越至山海郡东部,在桑海城进行补给之后,直接北上进攻连州! 岳芝这种做法就相当于在他们那边两路分兵,以宋淳吸引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他自己直接由战略防御变成实际进攻,带领骑兵去攻占连州! 放在全局来看,这个计划极其大胆,何其冒险,但—— 这不就是岳芝吗? 慕容雅博、裴定方和南云霁还在考虑的时候,萧庆宁专权独断了一回,她说:“既然连你们都没想到,那么燎人肯定也想不到,岳芝既然发了军报,他自己就有把握,我不懂军略,但我愿意相信岳芝!” 第239页 裴定方和南云霁面面相觑,他们倒不是不相信岳芝,而是作为御营元帅,他们要对这个位置负责,他们要更深入考虑全面的问题,比如岳芝进入连州之后后勤如何补充?打下的城池如何分兵固守?燎人一旦从炎都和辽州抽调大军南下,岳芝的安全如何保证? 唯有慕容雅博沉吟之后说道:“非是陛下不懂军略,而是我们跟燎军打了这么久反而畏手畏脚,不用考虑那么多,现今跟燎人打成这幅模样还怕他们什么?不用留情面,只要有机会,我们连炎都都可以打,打了连州,结果如何且不说,至少能向天下人证明大宁有收復故土的决心,也有主动向燎人地界出击的军力,这是一个转折信号,我贊同陛下的决定。” 第130章 岳芝!岳芝! 慕容雅博这么说了, 裴定方和南云霁自然抛开犹豫,但作为御营元帅,他们也要讲之前考虑的那些现实问题。 裴定方考虑事情向来周全, “以我军目前兵马没有多余兵力支援岳元帅,他一旦打了连州, 无论是否攻下城池, 燎人一定会派大军南下抢夺,这关乎燎人颜面,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岳元帅会陷入连州, 反而被动。” 萧庆宁道:“李良弼的右军在大名府还没有动, 可以让他分兵到连州吗?” 她这等于在问慕容雅博以她们现在的兵力, 如果李良弼去了连州支援岳芝, 能不能守住通天阙。 慕容雅博略作思忖:“这样如何?李良弼的右军提前行动,他亲自带兵到连州接应阿芝——” 他看向裴定方和南云霁,说道:“右军留两万人下来分别编入你们军中, 只是这样一来,后面我们再无后援, 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无论怎么打, 我们都要自己抗下来。” 以现在的战局,无论是裴定方的中军还是南云霁的后军, 无论是在通天阙还是在两边山区, 他们都打得异常艰难, 虽然这些时日勉强守了下来, 但作为主帅, 他们明显感觉得到自己的军队伤亡变重, 他们之所以能还能支持, 还有胆气,无非是知道大名府还有李良弼的右军在,实在支撑不下去,尽可以通过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向李良弼求援,但现在只给他们各一万人,他们有胆气继续跟燎军打,但不能保证接下来还能守住。 和萧庆宁、慕容雅博进行军议,他们没有保留,各自将担忧坦白,萧庆宁听后,说道:“靖亲王给我发了密函,请求由裴纶带领留守京城的五千御营中军押送秋粮北上,我会下命从皇陵守军再抽调五千人让裴纶带过来,这一万人也分给你们。” 裴定方惊诧道:“陛下不可!如此靖亲王和兵部同僚在京城便没了军权支撑,且皇陵重地为国之根本,岂能抽调守军?” 萧庆宁道:“我们这里守不住,京城军权再高,皇陵守军再多都没用,到了这一步,那些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裴定方仍有话说,南云霁开口道:“裴元帅,陛下言之有理,现如今你我守住通天阙才是关键,若你中军实在艰难,等援军到来,我这边再领一万人即可,剩余两万都编入你中军。” 裴定方道:“南元帅,我并非这个意思。” 南云霁:“我知道,但如果能支持岳芝去打连州,我认为值得冒险,十六年了,从太皇帝开始我们对燎军节节败退,我们太需要一场胜仗,哪怕只收復连州一城一镇,我们这边的士气都会不同,陛下这边也好向百官和天下百姓交代,不然就算守下来,南边那些公卿也感觉不到陛下的艰难。” 裴定方听罢陷入凝思,政治考量的确是他的弱项,他更多是从军事上考虑问题,但实际上军事往往是在政治之后的,军事为政治服务,裴定方可以想到这一点,便道:“若如此,臣愿为陛下死战到底。” 既然如此,意见达成统一,事不宜迟,萧庆宁马上给岳芝批覆,同意他绕道攻取连州的计划,且同时给大名府的李良弼发诏,命他率领率领三万右军即刻动身,急行军到山海郡桑海城完成驻军,做好驰援岳芝的准备。 实际上,穆如山阙和哥舒夜不是没有考虑过连州防御的问题,除了留守炎都的燎军之外,他们也从辽州抽调了部分兵力囤积于连州各个州郡,特别是在与山海郡边线接壤的一带严防死守,毕竟岳芝偷袭炎都在先,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这种人不会犯两次同样的错误。 只是,他们漏算了一样东西。 一般的攻城战,比如他们燎军进攻通天阙,那是要提前做好大量准备才能行动的,一旦开启攻城战,他们的骑兵就要下马变成弓箭手、投石手、攻城死士、力夫等等兵种,准备好砲车、石料、撞木等等攻城器械,这里光是后勤运输就要花费大量的军力,所以攻城战需要大量的后勤支撑和准备。同样的,岳芝要攻取连州的州郡,他也要准备大量的攻城器械,不可能天降神兵直接出现在城池之中与燎军厮杀,岳芝偷袭炎都而炎都毫髮无损便是一个例子,究其原因正是因为仓促来袭没有足够的攻城准备。 这次却全然不同了。 或者说岳芝之所以敢跟萧庆宁和慕容雅博提进攻连州的计划,是因为他发现了一种东西的妙用,就是萧庆宁给他送过来的炸药,岳芝发现只要有了足够的炸药,他可以直接省略准备大量攻城器械那一步,到时他陈兵城下,只要派一队死士将炸药送到城门直接引爆,城门必告破,而且如果有需要的话,他直接把城墙炸塌也未为不可! 第240页 燎人留在连州的军队不可能是他御营前军的对手,一旦失去了城池作为防御的依託,就像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失去通天阙屏障,到时大军鱼贯而入,几乎可以肯定出现单方面的屠杀。 于是,这场战争开始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随着燎人秋季攻势的加强,一份又一份军报从连州发往通天阙,但讽刺的是,军报内容几乎一模一样,送达的却是两个阵营,燎军的军报送到通天阙外给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宁军这边送给萧庆宁和慕容雅博,而每一份军报内容几乎都是一个模板写出来。 “十一月初一,下斜谷,克定关,杀敌八百。” “十一月初四,攻龙丰,取宣武,杀敌计两千。” “十一月初十,攻金阳府,七日下,杀敌六千五百。” …… 毋庸置疑,这些军报全部都是岳芝手书,金阳府已是连州府城,这也就意味着从十一月初一兵出斜谷进入连州,岳芝只花了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便攻取了连州府城,在萧庆宁收到攻陷金阳府的军报时,岳芝已经继续出兵往连州北部征伐了。 而在后方准备驰援的李良弼,只得一边追赶岳芝,一边分兵驻守岳芝攻取的城池,他的右军在金阳府以南迅速实施军管,并且号召连州旧地的百姓一起对燎军和燎人进行扫荡,由于这些年燎人在连州这些旧地根本不把大宁百姓当人,通通划分成五等奴隶,连州的百姓得知大宁王师到来,各地纷纷揭竿响应,据说岳芝所到之处,百姓自发给他的军队领路送粮。 只能说,这世上有天才,岳芝就是天生的军事天才,他不止是勐将,还是福将。 经他这么一闹,宁军收復连州的消息从山海郡传入关内,不出半个月便在京城发酵,白靖文抓住这个机会“推波助澜”,他在京城充分发动一个穿越者的应有之义,和姜明允、林少游等人创办了一份“月报”,不用多说,这瞬间沦为主战派年轻文臣武将的文化阵线,天下读书士子人手一份,白靖文每个月将朝廷政策以及北境边线的情况介绍分析传遍大宁各州郡,当然了,其中肯定会夹带私货,对萧庆宁、慕容雅博和岳芝等个人大书特书,帮助她们进行宣传建立巨大的威望。 比如这一次岳芝收復连州,白靖文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决定临时多发一期,以全部版面对收復连州和岳芝这个人做了重度报导,民心和士气这些东西,很多时候和宣传息息相关。 萧庆宁收到白靖文从京城发来的奏报和这些报纸,自然是会心一笑,但这些消息传到燎军大营之中情况却完全相反了。 金骨乌虎得知连州失陷的消息,大怒,先派人到山海郡大骂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随即马上找来金骨阿隼那商议,要把炎都和辽州守军全部调下连州踏平岳芝,但其实金骨乌虎能当燎国皇帝并非不知兵,他脾气再暴躁也不会放到军事考虑上来,岳芝的军队堪比他们东西中三路王廷精锐,单靠炎都和辽州那些杂牌军不可能对岳芝造成实质伤害,稍有不慎反而会被岳芝吞掉。 当前之急只有一个,他们三路大军在朔方、幽州和山海郡尽快打出结果,随后他们几个极勒烈亲自率领大军转战连州剿灭岳芝,故此,金骨乌虎不说丧心病狂也是孤注一掷。 “把你的兵马收回来,后天开始你我亲自督军,轮流发动总攻,死多少人也要把这鸟阙拿下!” 燎军大帐之中,金骨乌虎、金骨阿隼那、失朵那思以及十数位万户那颜齐聚一堂,金骨乌虎这么说,就是不计一切代价发动总攻,让他们放手一搏。 金骨阿隼那道:“兄长既有决议,臣弟自当遵从,只是岳芝既然敢这么打,臣弟与国相那边也有一计。” 说罢,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把一份军报交给金骨乌虎,那是穆如山阙发给金骨阿隼那的密函。 金骨乌虎看罢,那双滚珠般大的眼球有了异动,他把密函重重扣在桌面,说道:“你速回復国相,准行!” 金骨阿隼那行礼,金骨乌虎道:“你再写字告诉别术跟合速,山海郡至少打下几座城来,让他们东路军看清楚国相跟哥舒夜的战法,否则岳芝这件事,我要跟他们算帐!” 第131章 各自为计 当岳芝在连州横冲直撞之时, 金骨乌虎两兄弟在通天阙发起了秋后的总攻。 这次进攻由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轮流率亲军督战,由于燎军是不计代价扑上来,萧庆宁这边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 这已经不仅仅是军心和士气的问题,还要比拼双方的毅力, 说白了就是看双方谁先支撑不住, 谁的兵马先死得差不多了,无力再战了, 这战役也就到了尾声。 两次,燎军整整两次爬上了通天阙前关的城墙, 裴定方赶紧派人来通知萧庆宁往后关撤退, 并做好封死前关的准备, 但下一刻, 裴定方看见萧庆宁出现在城头。 裴定方:“……” 萧庆宁非但亲自督战,她还会亲自下场,于是, 也是两次,在大宁皇帝萧庆宁亲身加入战局的情况下, 宁军两次打退了爬上城墙的燎军。 但这还远远不够, 慕容雅博也开始“不计代价了”。 他开始大量使用白靖文带过来的炸药,但由于技术问题, 他们还是在城墙上点燃引信, 用人力往下扔, 效果虽说立竿见影, 问题在于这样也间接影响到了自己, 甚至把通天阙前关城墙炸损, 但无所谓了, 相对比于燎军攻占第一重城关,就是把第一道城墙全炸了,慕容雅博也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第241页 而在这个基础上,真正让萧庆宁感受到空前压力,或者说大大刺激燎军士气的另一件事发生了。 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借着抢占了走马原边镇和城池的便利,彻底封锁了朔方郡与走马原的通道,相当于把陆安国和侯莫张崇的兵马困厄于走马原之内,随后,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几乎做出了和岳芝一模一样的举动! 哥舒夜留下数万兵马困死陆安国和侯莫张崇,穆如山阙则率领西路军大部直接从走马原沖向西凉,岳芝不是留宋淳驻守山海郡,然后他自己去打连州吗?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完美复制了岳芝的办法,哥舒夜留下来卡住陆安国和侯莫张崇,穆如山阙借着地理和骑兵的便利,转身就去打西凉。 由于这次没有了岳芝和其他宁军阻拦,穆如山阙又是突发奇兵,西凉朝堂内部已经被燎人渗透成筛子,西凉国主年幼,元太后有心跟燎人对峙却无力出战,她不是萧庆宁,她们西凉朝堂那些文臣武将也没有白靖文和慕容雅博,上次燎军来袭有岳芝帮她们牵扯,这次几乎是门户洞开。 当陆安国和侯莫张崇发现不对劲,派斥候去打探时,穆如山阙已经沖入了西凉边关二百里,而哥舒夜本人直接是放弃了走马原,只留了下几千杂牌军装模作样,他本人带着西路军剩下的精锐急行军接应穆如山阙,同一时间,燎军在蒙州各地的驻军纷纷涌向西凉,大有一举吞灭西凉的架势! 当陆安国和侯莫张崇的急报送到萧庆宁案前,萧庆宁已经收到了西凉国主和元太后的求援国书。 对于这封国书,萧庆宁是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哭是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笑是因为西凉人咎由自取,因而,她不得不再次召集慕容雅博和裴定方等人进行军议,这一次,在她帐下的武将第一次发生了争执对立,无非是两派,一个是坚持唇亡齿寒的道理,认为必须救援西凉;另一个则持相反态度。 至于萧庆宁自己是什么态度,她还真说不准,说实话,她收到西凉国书,一时间是全然没有主意的,这已经不是她个人的问题,而是关乎后面三国局势的大问题,她可以给出各种决定的最后决定,而不能直接给出决定。 “敢问陛下,陆老与侯莫统制是何意见?” 作为中军元帅,裴定方和陆安国向来都是沉稳持重派,因此,裴定方代表的一大群武将自然要先听陆安国的意见,萧庆宁把陆安国呈上来的急报交予裴定方,“陆元帅的意思是出兵援救,三国鼎立总比我们直面燎人兵锋来得好。” 裴定方道:“正是此理!从军略上讲,西凉与云州接壤,若西凉落入燎军之手,云州必将面临空前压力,到时燎军再发动南侵,那便是四个战场而非现在的三个,战线拉得如此之长,燎军骑兵占尽优势,我军反而陷入被动。” 这话不无道理,裴定方从军略上考虑问题可以说要比慕容雅博和岳芝还要沉稳持重,他身后一大群出身御营的武将纷纷响应,萧庆宁也说了:“裴元帅此为谋国之言。” 裴定方拱手道:“承陛下谬赞,西凉先前犯的错我们不可再犯,唇亡齿寒的道理说了上千年,我们莫要被局势迷了眼。” 萧庆宁点了点头,但军议军议,总要议论,听些不一样的声音,她看向南云霁,南云霁却看向了一直在旁边凝思的慕容雅博,慕容雅博想事情会极其专注,他可能听到了裴定方所言,也可能没有听见,半晌之后,他忽然问萧庆宁:“靖亲王和左王右崔那边有建议吗?” 萧庆宁道:“不曾,西凉国书和军报是直接送我手里,还没有到京城。” 慕容雅博道:“军情紧急,那就不能再等了,裴元帅和陆元帅言之有理,西凉要救,但不能全救。” 萧庆宁皱眉,裴定方与南云霁等人皆等慕容雅博的答案。 慕容雅博道:“西凉闹成如今局面是他们咎由自取,若先前开战他们肯与我们结盟一同对抗燎军,且不说能扭转战局,起码他们跟陆元帅合兵,穆如山阙和哥舒夜那边不会再有余力去攻他们国土,如今要让我们出大军冒险去救则是万万不能,一来西凉地形相对平坦,易于燎军骑兵冲锋;二来我们并不熟悉西凉防卫,他们的也城池不如我们劳苦,我们的大军一旦出动,失去城池依託变要直面燎军,到时穆如山阙调转身来反咬一口,我军得不偿失……” 这也是正理,众人皆陷入沉思,慕容雅博比她们先一步想了答案。 “西凉疆土有两倍燕州之大,我们出兵帮西凉打退燎军夺回整个疆域并不现实,我以为——” 老规矩,他请岳璃和上官妙云打开了西凉的全境舆图,他指出中间一些山脉和城池,说道:“西凉王都以北以及东边大部领土我们不救,迫使元太后携西凉国主南撤迁都,帮她们在我们云州与她们边线城镇构筑防线,迫使她们加入对燎人的战争,让她们也向燎人收復故土,把部分燎军牵扯在西凉。” 他的意思很直白,就是要让燎人把西凉咬在嘴里,但生出一块骨头来,不让燎人吞下去! 慕容雅博道:“元太后有求战之心,西凉朝堂也有部分主战将臣,便让她们抱着復国之心与燎人纠缠,我们在云州设立一个军部与她们相互唿应,若她们争气些把燎军打退最好,若不然也能让燎军两头不能兼顾,于我们而言总有好处。” 第242页 说是卑鄙无耻也好,说是政治谋略也罢,这就是慕容雅博思索之后得出的意见。 而作为听取意见的人,萧庆宁不可能听不出慕容雅博所言的妙处。 她在京城那会便让章丰饶和鸿胪寺派使团劝说西凉出兵,她甚至给元太后写了数封亲笔信,但她们跟燎人开战半年西凉便足足当了半年旁观者,现在既然有机会把她们拖入战争,萧庆宁就不需要讲什么道义了。 “甚好,诸位将军可有异议?” 座下诸将相互看了片刻,要论领兵打仗他们可以跟慕容雅博谈一谈,但要说到政治大局,他们自然是以慕容雅博为尊,裴定方接受慕容雅博的基础上补充发言:“臣以为陆老应该继续固守朔方郡不动,以防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回头反咬,先由侯莫统制率领五州卫军借道云州北上入西凉国境驰援,此为全军之道。” 萧庆宁看嚮慕容雅博,慕容雅博颔首贊同,萧庆宁道:“依裴元帅所言,如此一来,朔方郡和山海郡的燎军攻势算是解除,接下来要看我们通天阙,左右两边的兄弟部队都打出了战绩,我们这边不能丢脸。” 众将领齐声称是,虽说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攻入了西凉,但岳芝奇袭连州那一手,确实给萧庆宁手底下的将士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士气,明明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的勐攻导致双方军队以惊人的速度减员,但这些将领反而显得更为跃跃欲试,只因岳芝让他们看到了能战胜燎军的希望。 而当裴纶领着五千御营中军加上五千皇陵守军抵达通天阙战场,秋收之后的军粮也陆续从各州郡送达,裴定方和南云霁算是得以缓了一口气,此时,天时入深秋,临近十月底,天气彻底转凉,往年的幽州一般在十一月或者十二月份开始下雪,而一旦下雪,慕容雅博就可以使用他的“成名绝技”了。 十六年前的通天阙攻防战,金骨太玄其实已经攻破了前关,眼看着就要一鼓作气拿下后面两关,这时天降大雪,慕容雅博灵光一动,命将士连夜煮雪为水,从城墙上浇灌下去,第二日清早,通天阙城关变成了一座被坚冰包括的冰城,天寒地冻,冰城滑腻,燎军再也奈何不得。 第132章 意料之外的结果 于是在种种因素的加持之下, 经过大半年坚守,她们顺利熬过了秋季,拖到了入冬, 通天阙竟然奇蹟般只丢失了前关阵地,便连前关城墙都没有让燎军攻破, 这个结果也在慕容雅博的预料之外, 他和岳芝原本都说只有五成把握,他们更是做好了退守幽州和燕州的准备, 而萧庆宁离京时更是嘱託白靖文准备迁都事宜,现在能拖到入冬, 无疑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当她们把战局成功拖到了十二月, 幽州终于开始下雪了。 慕容雅博即刻煮雪浇城, 短短一日之间, 包括两边的山壁,通天阙内外变成了一片冰天雪地。 而除了慕容雅博这个成名绝技之外,最为重要的是她们成功把燎人占领的天时夺取了过去。 如果说入秋是燎人最好的攻城时间, 那么大雪隆冬之时,燎军便是寸步难行了, 且不说攻城器械不好用, 就是后勤的粮草运输也开始被困在大雪之中,其实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在天气渐寒那一刻就明白了, 当年他们父皇金骨太玄攻不下的通天阙, 他们照样没办法。 之所以还拖着, 实在是咽不下心中那口气, 在他们眼中, 宁军除了龟缩城池防守, 从不敢光明正大跟他们到草原上打一场, 实在令人窝火。 然而战争就是如此,战争没有想当然,只怪他们没有能力攻破通天阙,也没有能力把宁军大部队从慕容雅博手中引诱出来打歼灭战,如果宁军对他们有胜算把握的话,不用他们气恼,宁军自然会到草原上跟们角力,只能说,看似偶然的结果其中又包含这某些必然,战争就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似又有迹可循。 故此,十六年一个轮迴,在长达半年,数十万人的战争规模之下,燎军不得已放弃了对通天阙的进攻,燎国皇帝金骨乌虎连夜撤军,带领其义子失朵那思往蒙州东部与金骨别术、伊稚合速汇合,企图进入连州寻找战机围歼岳芝,而金骨阿隼那则带领其部下亲军往蒙州西部进发,与穆如山阙、哥舒夜合兵,继续对西凉剩余的疆土发动进攻。 萧庆宁见得燎军从通天阙退去,心里并不能如释重负,一来是因为她们付出了太过惨重的代价,裴定方的中军损失了一半兵马,南云霁的后军损失了三分之一兵马,加上其他州郡的卫军不计其数,数万人就此埋骨通天阙下。 二是她不能伤感,没有时间伤感,也没有时间庆祝,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一动,她们就必须跟着动,最终,通天阙这边,慕容雅博带三万人去连州支援岳芝;裴定方带剩下的御营中军西进,在朔方郡与陆安国会军之后,从云州北上支援侯莫张崇,在西凉国土内与穆如山阙、哥舒夜、金骨阿隼那继续对峙。 南云霁的后军则继续留守通天阙以防万一。 萧庆宁得以空出来收拾残局,战后的创伤太大了,她这个皇帝出面也只能稍作抚慰,最最重要的还是后续问题——大半年时间,数十万人的行动大大超出了原本的预算,宣和留给她的国库本就是空的,这次是借了内务库和秋收撑过去,下一次呢? 她亲身体验到,她们的兵马数量,武器装备和燎军差得不是零星半点,这次是借着城池地形和一些冒险才勉强撑过去,下次呢? 第243页 更不要说主动出兵收復蒙州、辽州这种地方,到时真要打,她们再无城池依託,就要到草原跟燎军正面对沖,她们现在有那个能力吗? 说到底,国力没能跟上去,税收要增加,军队也要增兵,燎人经此一役,肯定不会放任她们自由发展,战争是不可能停止的,现在就可以预见岳芝那边必有大战,总之漫漫长路,道阻且长,她们只是刚起步,步履维难,且看且行。 而随着慕容雅博和裴定方相继离开,燎军也没有再返回通天阙的迹象,萧庆宁基本完成了战后的抚恤工作,她再逗留通天阙意义已经不大,于是跟南云霁做好安排之后,岳璃和左胜留下来,她和上官妙云、裴纶、沈玄择日回京。 最后,时隔十六年,燎国与大宁的这一场大战,随着双方皇帝陆续撤离通天阙,战后结果也便逐渐明朗了,正如先前所言,双方都没有预料到最后竟然是如此结局——通天阙安然无恙,朔方郡无虞,山海郡无虞,岳芝攻占连州金阳府以南全部城池,几乎收復了大半个连州,而燎军也并非一无所获,穆如山阙、哥舒夜和后续到来的金骨阿隼那将大半个西凉纳入了燎国版图之中,距离他们全部统一草原更进一步。 这就相当于大宁和燎国的战争结局,本质意义上变成了半个西凉和半个连州的互换。 如果非要一争长短,分辨出一个谁输谁赢的话,毫无疑问是大宁这边夺得了优势,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萧庆宁登基之后首次御驾亲征,成功挡住了燎军南下的铁蹄,无论对朝堂公卿还是民间百姓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激励信号,要知道,萧庆宁本就是女子称帝,她能上位的根本原因就是藉助慕容雅博、岳芝和南云霁裴定方这些军方将领的支持,要是输了,她称帝的基本盘都会被动摇,现在一战而决,用事实说话,告诉天下人她萧庆宁是一个敢跟燎人开战且不输燎人的皇帝,质疑之声,烟消云散。 第二,岳芝收復了半个连州。这个意义仅次于再次守住通天阙。因为岳芝让大宁臣民看到他们的王师有收復故土的决心和能力,最要紧是北边于十五年前丢失的三州一郡,这些州郡千万的大宁百姓在燎人的奴役之下看到了希望,彻底从议和之中的绝望走了出来,连州无数大宁旧民投入岳芝军中,给岳芝送钱送粮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三,大宁成功把西凉拖入了战争之中。即便燎军占据了西凉北边领土,但西凉正朔仍在,元太后与西凉幼主仍然可以维持一国正统,而因为她们一再袖手旁观导致王都丢失,大半疆土沦入燎人之手,从此之后,她们不打也得打,且一定会借着大宁的支持跟燎军死磕到底,蚊子再小也是肉,西凉再弱也是一个国,这相当于让大宁完成了结盟,而且是自己说了算的结盟。 实际战局的变化比任何想像都要巧妙,这就是歷史的迷人之处,局中人看来后知后觉,局外人看起来击掌称赞,这中间要是有任何一步发生变化,都不可能促成最后的结局,然而这就是事实,这就是已经发生的歷史。 如果说双方皇帝从通天阙撤离意味着双方第一次攻防战结束,那么当萧庆宁回到明京城之后,大宁和燎国之间的局势就开始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消耗阶段——燎军不再进攻通天阙,也不再打什么朔方郡、山海郡,除了留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的西路军控制西凉之外,他们把大部分的兵力全部投入到连州,目的只有一个,把岳芝彻底摁死在连州。 是以,武兆二年正月十六,恰好是萧庆宁登基一年,萧庆宁再次回到明京城,她在接受了京城臣民盛大的欢迎仪式之后,都没有脱下战甲换上朝服,也没有找白靖文互诉衷肠,便迅速把左王右崔、许世辅、章丰饶、白靖文、裴纶和兵部的左右侍郎,亦即吕敦和孟宏宇,加上从淮州徵召回来都指挥使陆巡叫到了中极殿。 “军情紧急,诸卿不必多礼,直接说正事。” 萧庆宁饮了一口茶水,顾不得满身风尘,直言道:“金骨乌虎夫子与伊稚合速全部到了连州北部,燎国王廷的中军路和东路军都在找岳芝復仇,我本来让岳芝退回山海郡,他认为在连州打比在山海郡打划算,慕容雅博也是这个意思,我同意了他们的提议,后面连州会成为两国主战场。” 这是通天阙攻防战之后的局势,她们现阶段面临的事实,必须事前说明。 “慕容雅博已经到连州跟岳芝会合,李良弼也在金阳府,后面我会让侯莫张崇、南云霁、宋淳先后率军到连州驰援,我现在表明态度,岳芝在连州收復的故土,一寸也不给燎人还回去,非但不还,还要把整个连州拿下来。” 众臣互相瞧了一眼,自然有人有话要说,但在萧庆宁面前,他们已经学会了先沉默,先听萧庆宁把话说完。 “连州没有通天阙,岳芝他们要提前跟燎军打正面战场,将士们在前线流血,我们躲在京城的只能做一件事——他们要什么我们给什么,最起码的一点,军粮一定给足,大宁的将士可以战死,不能饿死。” 这就是定下基调,倾举国之力给慕容雅博和岳芝做后勤,朝廷一切策略都要为连州那边让步。 当然,萧庆宁在京城统揽全局,也不得不考虑另一边的战场,她把侯莫张崇和南云霁都调到连州之后,陆安国和裴定方就留在云州,和西凉一起拖住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还有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金骨阿隼那,但这样一来通天阙就会空缺,故此,萧庆宁叫了两个名字:“裴纶,陆巡——” 第244页 裴纶和陆巡相继出列听命,萧庆宁道:“你们父亲在云州和燎人的西路军对峙,我现在要你们一个月内赶到通天阙接替南云霁元帅的防务,并时刻做好驰援你们父亲的准备,至于兵马——” 她身体微微前倾,问陆巡:“年前让你到淮州接任卫军都指挥使募兵练兵,现在如何了?” 陆巡起身拱手,“回禀陛下,已有一万可用之兵。” 第133章 回京 “甚好, 裴纶——” 裴纶立身拱手:“臣在。” 萧庆宁道:“三千京卫营你带走,留在通天阙的五千皇陵守军也给你,一个月后通天阙便由你和陆巡负责。” 裴纶道:“臣领命!” 萧庆宁又向吕敦和孟宏宇道:“两位侍郎, 入冬路难行,兵部要想办法保证北边的粮草。” 吕敦和孟宏宇作为兵部的左右侍郎, 这一年多以来都是他们在京城筹划, 负责对北边粮饷的具体运送,这两人也不愧是慕容雅博带出来的文臣, 在运送军粮这一项上,从未延期出错, 萧庆宁这次叫他们参加内阁议事, 本身就是对他们的一种肯定。 萧庆宁这次回京, 根本目的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给慕容雅博和岳芝提供一切支援, 支援无非主要是两项,一是粮饷,二是兵马, 粮饷涉及税收,这件事她等会再跟许世辅具体说, 现在先跟吕敦和孟宏宇讲增兵之事。 “这一年全国兵员已用十之七八, 加上三方战场损失的将士,后面还要跟燎人打正面战场, 我回来之前几个御营元帅都贊成增兵, 这件事也由你们兵部负责, 半年之内要给北边再送十万可用之兵, 年底再送十万, 具体怎么做你们兵部商量一个方略出来, 尽快送朕审阅。” 吕敦和孟宏宇两人起身领命, 萧庆宁道:“有难处就跟朕说,不要自己兜下来,如此大规模徵兵,必然会累及民生,你们有难处,朕与诸位公卿会帮你们想办法解决。” 吕敦和孟宏宇相视一眼,两人双双下跪:“大宁臣民悉知北境军情,若无兵则无国,无国则无家,且陛下此次御驾亲征,实在壮我大宁民心士气,百姓踊跃参军势头正盛,募兵一事,臣二人没难处。” 萧庆宁做了个虚扶的手势让他们起身,说道:“你们再想办法统计一下各州郡军户以及适合参军的壮龄男子,大宁还能拿出多少兵马,朕要知道个准确数目。” 两人再领命,萧庆宁问左王右崔:“先前徵召回来的文臣武将都回来了吧?” 王延年道:“遵从陛下谕命,大部分已有任命安排。” 萧庆宁道:“有军务才能的挑过来给吕、孟两位侍郎用,助他们徵兵练兵。” 王延年道:“是。” 说完徵兵,就该轮到粮饷了,这一项涉及税收,税收就意味着国计民生,实际关乎国力。 经过这一轮御驾亲征,要说体验最强烈也最为迫切的一件事,萧庆宁总结出来就是打仗烧钱,而她手上缺钱,最艰难的时候,她可是让许世辅把内务库产业都卖了,没钱没粮就没有军队,这一点她有了充分的认识。 “许大人,去年户部结余如何?” 许世辅正身回道:“除去军费开支,其他各项略有盈余。” 萧庆宁皱眉问道:“何意?” 许世辅:“亦陛下登基一年,与往年相比,税收有所增加,主要是节省了给燎人的岁贡及其他各种利益输送,加上清理淮州积弊,外戚贪腐之财尽收国库,其他州郡望风而动,各地官员有所收敛。” 萧庆宁点头道:“军费缺额是多少?” 许世辅:“三百万两。” 这相当于大宁一年岁入的四分之一了。 萧庆宁:“若今年军费加倍,你这边可有难处?” 许世辅:“自然是有,却并非不可行。” 萧庆宁:“说具体的办法。” 许世辅:“臣先前提议税收‘以银代物’之法在淮州推广已见成效,今年若能在整个淮州推行,逐步往东南几个富庶州郡推广,以今年淮州税额情况推算,东南赋税的增额能补足部分军费。” 萧庆宁道:“很好,朕这次回京就是要帮你办这件事,另外朕再给你加一条,无论百官公卿还是皇族宗室,凡是有田产商铺的都要纳税,朕知道这件事难办,便连你们在座诸位的利益都会触及,可国事艰难,北边将士不能没有吃喝,亲眼见过将士们在战场上拼命,难道我们这些躲在身后之人,连饭都不给他们吃饱吗?公卿和宗室倒掉的酒肉,在将士们那里就是救命的粮食,这件事朕不准有人反对,谁要反对,他们的家产就是粮饷!” 萧庆宁这话很重,这条策略也相当“严重”,须知,大宁朝自立国之后,别说王族公卿不用交税,便是考中了秀才都能免除自身的徭役和赋税,现在她要向整个权贵阶层动手,自然会引起强烈的反弹,但是——还有其他办法吗?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光是靠她卖内务库是不可能高长久的,而且内务库那点钱只是杯水车薪,真正能够给战场能提供源源不断支持的,能丰盈国库的,只能是向权贵阶层动手,百姓是没有“油水”的。 第245页 趁着她现在在北边战场攒下的巨大威望,这件事不做也得做,这是她离开通天阙之前,慕容雅博和她一再商量过的——许世辅的税制改革无论怎么改,要是不触及权贵阶层的利益,短时间内可以增加税收,但到了最后一定是免除赋税的阶层得利,压力一定又回到百姓头上。 这一点萧庆宁最有发言权,她有先天性的理解优势,她之前掌管的内务库不就是这样吗?因为可以免除赋税,内务库成长为一个涉及全国州郡的庞然大物,那些小商小铺根本没有能力竞争,这个道理放到公卿阶层和百姓身上也同样适用。 由于事关重大,许世辅作为户部尚书和萧庆宁的第一拥趸便不得不开口进言:“陛下,人心是‘盈满则缺’,若霎时宣布公卿与宗亲一同交税,恐怕会引起强烈反弹,甚至整个朝野动盪,不如退一步先收他们‘半税’如何?” 许世辅出身寒门而位居户部尚书,无论是对底层还是权贵阶层都有深刻的认识,他所说的半税是一个符合当下现实的权宜之计,这让里面有了很多操作的空间,因为许多官员都有黑色收入,其家属亲戚名下的产业与他们本人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贸然让他们缴全部的税额等于让他们宣告自己是贪官,这是违背人性的,但如果给他们活动的空间,让欧交税变成他们证明自己廉洁的一种方法,那就会是另一个效果。 萧庆宁经营内务库多年,许世辅这个“半税”的妙处她一听就懂,她跟慕容雅博也都考虑过这一点,现在她把话说满,不过是让许世辅有所发挥和她唱双簧而已,比如现在,她就能问左王右崔:“两位公相以为如何?” 王延年和崔固言老规矩相视一眼,由崔固安答道:“国事艰难,北边将士浴血苦战,陛下关于税赋之言乃是正理,然我大宁自有国情在此,千百年来公卿士大夫不纳税已是定理,若贸然定策,必然造成举国震动,臣以为应缓一步,以许尚书多言为准。” 你看,如果萧庆宁一开始就说半税,这两人未必不会争取一半的一半,甚至是反对收税,现在能达成半税之策就算在萧庆宁预料之中,当然了,左王右崔没那么傻,他们也多少能猜到萧庆宁的意图,但正因为猜到了萧庆宁的意图他们才必须同意,萧庆宁这次北行积累了巨大的威望,他们不可能再逆着萧庆宁的心意行事,这是他们能在宣和帝手底下搭伙当了接近十年丞相的基本功。 说完户部就到礼部,萧庆宁道:“章大人,西凉那边的使团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从今往后,你把精力全部放在燎国,朕此次北行已见过燎国皇帝金骨乌虎,此人与其子金骨别术极为自负,且性情暴虐,领兵打仗尚可,治国理政却非良君,与金骨阿隼那迟早有嫌隙,你可多加利用。” 章丰饶领命道:“臣绝不负陛下重託。” 由于今天没有把户部尚书方希直叫来,萧庆宁便直接向左王右崔道:“许大人这边要推行的税改必然压力重重,政策定下来之后需要具体的人去实施,之前起復的主战派文臣,让方希直安排一部分给许大人用,另外,没有人跟公卿宗室周旋这件事也办不成,文官集团你们来负责,宗室和各地王公朕来解决,此事不容怠慢。” 王延年和崔固安双双领命,军略和政事上的主要安排已经说完,萧庆宁照老规矩让众臣谏言,其他人补充的都是些补充意见,反而是白靖文给了个“生财”的法子,因为白靖文之前知道她为了军费动用了内务库的产业,急切需要钱粮,所以跟姜明允和林少游商量之后帮萧庆宁想到了办法。 姜明允和林少游都是江州人氏,江州是着名的濒海大州,与旁边的浙州、沪州自古以来都是天下闻名的富饶州郡,只是大宁立国之后多有海患,太祖皇帝不得已实行海禁,后来虽然多有开放,但从萧庆宁父皇那一辈算起,海禁之策施行已有数十年。 根据姜明允和林少游的说法,海禁断绝了海贸,但即便如此,江州许多大族私下仍然与海上诸国有贸易往来,大宁每年走私出口的丝绸、茶叶和瓷器是一个天量数字,而因为海禁之策,这些贸易都是私下进行,朝廷没法收税,也没法获得实际收益。 他们考虑到如果朝廷开放海防,由京城这边派人统一管理,那么光是海贸一项就必然有天量增项。 第134章 暌别重逢后的浓烈情意 这件事萧庆宁以前是有所耳闻的, 内务库在江州便有不少产业,下面的人向她汇报时会有这方面的提及,甚至如果内务库不是在她手里, 内务库的人也会违反朝廷禁令做海贸生意。 如今白靖文提及,她即刻意识到这是个可行之策, 但作为上位者, 她要有一些自己的考虑,不过她不打算当着左右王崔这些人的面公开跟白靖文说, 于是把白靖文的进言听了,先不表态, 问其他人:“诸卿可有奏议?” 左王右崔和许世辅等人心知她没有当场回復白靖文, 便是要跟白靖文私谈, 他们又都知道萧庆宁和白靖文的关系, 交换了一个眼神,无人奏议,集体起身行礼告退, 萧庆宁顺其自然发话道:“靖亲王留一下。” 后面的上官妙云自动退场,很快, 偌大的中极殿便只剩萧庆宁和白靖文两个人, 连宫女都退到了门口。 第246页 萧庆宁本来还想着自己走了一年怎么跟白靖文开口,这下有了话题便不再为难, 直言道:“海禁的事你跟姜明允和林少游商量好的?” 白靖文道:“他们两个都是江州大族出身, 知道这方面的事。” 萧庆宁:“难为他们肯跟你说, 他们自己家族多少都跟海贸有利益关系, 这是相当于牺牲自己帮我们凑军费。” 白靖文道:“他们两个的为人是可以信任的。” 萧庆宁颔首道:“他们肯为国牺牲自身利益我也不辜负他们, 海贸这件事让他们两个回江州去办, 但不能一下取缔所有濒海州郡的海禁, 就从他们江州先开始,海上诸国要跟大宁做贸易的,都到江州的港口来,我再把江州内务库的人给他们两个调配,让他们放手去办。” 白靖文道:“这样最好,回头我跟他们两个商量,先定一个方策出来,你看过之后他们再去办。” 萧庆宁“嗯”了一声,轻轻舒了一口气,白靖文见她面有疲倦,且连战甲都没有脱,便说道:“先回宫洗洗风尘换身衣服,然后吃些东西?” 萧庆宁道:“也好。” 白靖文谦让了一个身位让她先走,但她刻意停了一下让白靖文跟上来,两人并排而行,从西门往咸安宫方向走,外面的宫娥知道她们的关系,早有人在前面开道,萧庆宁不坐轿子,特意和白靖文一起走。 她说:“在京城都好吧?” 白靖文:“比想像中顺利,没有大问题。” 萧庆宁:“我怎么听说很多清流文官都在骂你,甚至有人找上了你的爹娘。” 白靖文道:“都是一些无聊之人,不值一提,我都处理好了。” 萧庆宁知他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人,便说:“你已经是靖亲王,照理说该给你在京城封一座府邸,我让章丰饶物色一下,过些时候你可以让你爹娘住进去,免得再受非议。” 白靖文道:“不用在我身上铺张浪费,我爹娘习惯了做他们的小生意,养尊处优反而会让他们过得不顺心,那些事我都已经解决了,你不必再出面。” 萧庆宁尊重他的意见,“好吧,如果有需要,随时跟我说。” 白靖文问道:“这次在京城留多久?” 萧庆宁:“看慕容雅博和岳芝那边打出什么结果,有需要我就去,没需要我就留京帮他们想办法解决粮饷和兵员,不过这一年多我也看出来了,我在战场上最多只是起一些凝聚军心的作用,有时我留在前线反而让慕容雅博束手束脚,他得分一份心保证我的安全,我这次急着回京就有这个考虑,放手让他和岳芝去打,其他不要多过问,他们两个都没办法,我们怎么问都没用,特别是岳芝那种人,你只要给他备足粮草兵马,他自然会给你打出漂亮仗来,千万不要试图去叨扰他控制他。” 白靖文认真听她说完这一番话,忽然笑了笑,萧庆宁注意到这个细节,问道:“怎么了?” 白靖文稍微收了些笑意,说道:“慕容雅博和岳芝应该庆幸遇到你这位皇帝。” 萧庆宁:“人尽其才罢了,我不懂军略便不去给他们添堵,他们也让我给你带话了。” 这倒新奇,白靖文问道:“岳芝也有话跟我说?” 萧庆宁道:“你送去的千里镜和炸药帮了他大忙,他打连州用的是骑兵,没带攻城器械,十有八九的城门都是用炸药炸开,他特意向我跟你请功了,而且通天阙能守下来,慕容雅博也说了你的数千斤炸药功不可没。” 白靖文凝肃道:“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容易接受新事物,我也没有什么功劳,不过是占了前世的便利。” 萧庆宁只当和他闲聊了,“你和姜明允他们办的那份报纸也很有意思,我听说燎国那边都有人买来看。” 关于报纸的事白靖文便要跟萧庆宁详细解释。 “这件事我以前其实跟你说过,正面战场固然重要,但思想战线也是极为重要的一项,宣传工作不仅能壮大我们这边的民心士气,也能影响对方的民心士气,在我原来那个世界,虽然没有正面战场,舆论战争却无时不刻都在进行,我的国家做了很多好事,但苦于外国的舆论场被其他国家控制,导致在外国多数民众眼中,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并且这也间接影响了我们自己国内的部分人,他们也觉得我们国家做什么都是错误的,他们甚至会觉得国外的月亮比自己国家的圆,对自己的国家有无限的恨。” 萧庆宁若有所思,因为实际上她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倾听过白靖文讲述未来世界的人,她能较快理解白靖文的意思,“那我还是小看了你这份报纸的作用。” 白靖文道:“这东西有两面性,如果都能报导事实自然最好,但实际上它是由具体的人来控制,必然就有利益倾向,别说其他人,就是我们自然也挑自己好的来说,总不能拆你的台。” 萧庆宁道:“有道理,这就相当于三人成虎,我们反向众口铄金,你得多帮我说点好话。” 白靖文笑言:“你做的都是好事,只要讲事实就是帮你说好话,没有必要画蛇添足。” 萧庆宁看了眼白靖文,嘆气道:“要是多数人都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第247页 白靖文肯定道:“会的,即使不是现在。” 她们这么聊着走着,前边已到咸安宫。 宫娥见到她们过来主动行礼恭候,白靖文向萧庆宁道:“你先洗澡,我让御膳房送些吃的过来。” 萧庆宁道了声好,一众宫女上来帮她卸甲宽衣,时隔一年再回咸安宫,还是她离开之前的样子,白靖文在这住了一年,什么东西都没有改动,待宫女伺候她洗完澡,她换了一身韶粉色常服,宫女再帮她梳头晾发,末了听白靖文在后面说道:“我来吧。” 白靖文从宫女手中接过梳子,握住她的头髮仔细梳弄,两边的宫女见状自然退出去,白靖文是很少说情话的,他的情话会写在信里,但如果是两人处在私密的空间,白靖文便向来会主动表达爱意,这次他便停了梳发的手,从背后环抱住萧庆宁,下颚抵在萧庆宁的左肩,萧庆宁的左耳能感受到他唿吸的温热。 刚才在外边人多眼杂,到了这里他便不在隐藏。 萧庆宁和他“私下相处”之前也不多言语,更多的是动作,她们更多用动作表示爱意,她轻抚了下白靖文的手背,白靖文便放大了胆子,嘴唇触碰她耳垂的软肉,她转头过来回应,白靖文便迎上来,他的唇糯软濡湿、滑腻灼热,亲吻时的热烈和他这个人的清冷截然相反,萧庆宁想更进一步,白靖文却忽然惊醒,抓住她的手,喉结动了一下,说道:“我还没洗澡。” 萧庆宁道:“我洗了。” 白靖文怔了一下,看着萧庆宁的眉眼,大约是被情欲战胜了理智,他绕到萧庆宁身侧,一手枕在萧庆宁的后颈,一手勾住萧庆宁的腘窝,将萧庆宁横抱起来往寝殿方向走,因为动作大了些,萧庆宁掉了一只鞋,露出雪白细腻的脚丫。 她们相拥,亲吻,彼此交缠,把暌别重逢后的浓烈情意肆意宣洩在床笫之间。 …… 半个时辰后,萧庆宁胡乱披了件单衣,枕在白靖文的腿上,她抬眼往白靖文的下颚,说道:“趁这次回京,找个时间把我们成婚的典礼办了吧?” 白靖文头髮稍显凌乱,垂下来的一绺髮丝却让他看起来有种江湖气,他反问:“你介意?” 萧庆宁道:“不是,我担心你介意,我是皇帝她们都敢编排,在背后对你说的话更加难听,你总归要有个正式的名分。” 白靖文摇了摇头:“我不介意。现在不是成婚的时候,北边那么难,你的婚礼又不能从简,必定花销巨大,上上下下都要为此劳心劳力,得不偿失。” 萧庆宁听罢,呆看着他,默然半晌后,说道:“谢谢。” 白靖文笑了笑,问道:“怎么忽然说这个?” 萧庆宁:“谢你体谅,谢你守在京城,谢谢你为我做了很多事,朝堂公卿,王族宗室,大宁百姓都应该感谢你,他们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却为他们做了多少事。” 白靖文:“你抬举我了。” 萧庆宁从他腿上仰起了头:“肺腑之言。” 白靖文笑言:“他们也该谢你。” 萧庆宁抿了抿唇,说道:“等北边打出结果来,我和你办一个最大的成婚典礼。” 白靖文笑了笑,没说话,看外面天色已经变黑,他帮萧庆宁把散落的衣服取过来,他自己也整理仪容,说道:“你先起来吃些东西,我去洗个澡。” 萧庆宁看到满床羞涩,脸上忽然染了份羞赧,说道:“我也洗。” 第135章 故旧之臣 回京后的第二日, 在先见过左王右崔、许世辅、章丰饶、白靖文等人之后,萧庆宁以大宁皇帝的名义召集了一次新的朝会,这次朝会, 六部五寺各衙门四品以上京官,各州郡逗留在京四品以上地方官都有资格入朝觐见。 但这次朝会与萧庆宁定下的方略而言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要做的要说的, 她和几个准内阁成员已经商量好了,这次的朝会更多是一种形式, 一个动员会,一个巩固她真命天女的必要流程。 故此, 白靖文先宣读萧庆宁这次回京之后的诏书, 诏书主要总结去年与燎人战争的结果, 肯定慕容雅博和岳芝等人的军功, 歌颂萧庆宁御驾亲征的功绩,并且言明当下的局势以及萧庆宁给出的应对之策,接着, 由左王右崔和各部尚书出来汇报去年的工作以及各部如何响应萧庆宁的旨意,以帮助北边打赢大战。 因为萧庆宁这次御驾亲征打退了燎军, 并且岳芝成功收復了半个连州, 这是实实在在的功业,之前那些极力反对她的清流文官, 比如赵公明、齐肃岳等人在朝堂之上也安分了许多, 最直观的一点是, 再没有人出来跟她递交辞呈, 而那些什么牝鸡司晨、国之将亡的声音也不復存在了。 朝会的最后, 萧庆宁做了一番简短的讲话, 不复杂, 胜在目标明确,直抵人心。 “将士们在北边与燎人以命相搏,朕此次回京不为其他,只为北边将士筹集粮饷、输送新军,此后,朝堂所定种种成例皆给北边让步,国家大计尽在此局,朕不管你们是什么立场,也不管你们是什么身份,有胆敢阻碍国家大计者,一律视为燎人爪牙,以叛国罪论处;若有提计辅助北边战事者,提拔任用。诸卿自思,无须奏议,退朝。” 第248页 下方以左右丞相王延年和崔固安为首的百官众臣皆行大礼,口唿万岁,而朝会之后,萧庆宁马上接见了另一批官员,这些官员都是他去年离京之前,命左王右崔和吏部尚书徵召回来的主战派文臣武将,宣和在位期间,这些人因为不满议和之策,有的被罢官贬职,有的辞官去职,其中不乏尚书级别的高官政要。 这批官员有数十人之多,萧庆宁全部请到了武英殿,以朝臣礼遇。 其中,文臣以原兵部尚书蒋琬,原吏部尚书李濂,原中书省参知政事董允为首。 武将以原中军都府正一品右都督武温书,原前军都府正一品右都督向乘,原右军都府从一品都督同知伏镇为首。 这些人的到来对萧庆宁来说可谓如鱼得水,其他且不说,现在慕容雅博和岳芝他们都在北边战场,纵观京城之大,她能垂询军略的只有陆巡、吕敦和孟宏宇这些人,但说到底这些人还不够火候,还不能达到触及慕容雅博这些人的水准线,而蒋琬这些人就全不同了。 就拿蒋琬举例,他在萧庆宁父皇在位时便是兵部尚书,论起来还是慕容雅博、岳芝这些人的上司,从通天阙回来之后,因为是嘉烈太后主持朝局,蒋琬继续担任兵部尚书总领大宁军事,但嘉烈太后薨逝,宣和获得执政大权,强行推举议和之策,蒋琬极力反对,最后坚持了几年,愤而辞官去职,这才有了后面许嗣和张泰那些人入主兵部,把兵部搞得乌烟瘴气。 而因为嘉烈太后的关系,蒋琬这些人天生对萧庆宁有好感,他们不会像赵公明和齐肃岳那些清流看萧庆宁不顺眼,且他们都是主战派,萧庆宁登基之初便颁发国战诏书,如果说那时蒋琬这些人还在观望的话,那么其实当萧庆宁这次御驾亲征,跟燎人实打实打了一年之久,守通天阙,收復连州,拉西凉下水……如此种种,他们早就对萧庆宁心悦臣服。 对这些主战的文臣武将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遇到一个主战的明君来得珍贵了。 而萧庆宁见到这些人之后,在任用他们之前必须解决好一个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大到萧庆宁有必要用制衡的权术。 首先,蒋琬这些人位份高、资歷老,放到朝堂任何一处都是德高望重,且不说德高望重未必就表示有能力才干,就算有真才实干,萧庆宁能直接用这些人吗?能让他们直接到北边的战场参与指挥吗? 答案是当然不能,现在不能。 就又拿蒋琬来举例,他原是兵部尚书,如果按照萧庆宁先前所言至少原职任用的话,那兵部尚书就是蒋琬,可他能把兵部尚书直接给蒋琬吗?慕容雅博何以自处?不是说慕容雅博不肯让出兵部尚书这个职位,是萧庆宁不可能让蒋琬代替慕容雅博在她心中的位置,而且就现在的局势来说,她也不可能让任何人分走慕容雅博和岳芝手中的权力,如果让出去,别说她跟自己没法交代,就是跟北边那些将士也没法交代,慕容雅博和岳芝有那份胸怀,她这个皇帝却不会拿他们的胸怀当笼络臣子的手段。 而且,武温书原是都府中军的左都督,那就是裴定方原本的顶头上司,虽然都府改成了御营,但按照至少原职任用的原则,难道要让武温书去云州指挥裴定方和陆安国吗? 人都是讲人性的,他们可以讲家国大义,讲相忍为国,但放到个人利益身上,谁又捨得把到手的权益轻而易举让出去?萧庆宁深知只讲大道理是吃不饱饭的,是收不住人心的,要真让武温书到云州去指挥裴定方和陆安国,先不说武温书离开战场多年,是否有能力担任这个职位,就说裴定方、陆安国和他们手底下的将士会不会心寒? 要知道,萧庆宁还是长公主的时候,可是裴定方这些将领带着手底下的将士簇拥她上位,幽州通天阙、朔方郡走马原、山海郡雁盪关是裴定方这些将领带士兵守下来的,这些千难万难的时候,蒋琬在哪里?武温书又在哪里?现在贸然“空降”这些将领,萧庆宁就是自掘坟墓了。 因此,这些人对萧庆宁来说是及时雨,也是两面刀,用好了是雨露甘霖,用不好便是自伤的利刃,自毁根基。 好在,萧庆宁是个懂人人、通人性、讲人情、识大局,真性情的真皇帝,她不可能做出如此昏庸的人事安排。 “诸位大人请坐,且先听庆宁一言。” 她用的是“庆宁”而不是“朕”,究其原因,她将蒋琬这些人当成是嘉烈太后手下的旧臣,是她的“世叔”。 蒋琬这些人岂能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当即撩袍下跪,齐声道:“臣等愧不敢当,还请陛下以君臣之礼相待。” 萧庆宁伸手将蒋琬虚扶起来,说道:“诸位大人都是我的长辈,这一声‘庆宁’当得起。” 蒋琬却道:“陛下万万不可,若如此,臣等实难自处。” 萧庆宁这一套本就是虚礼,也不跟他们多争辩,说道:“既如此,众卿家请坐,朕与诸卿今日先把话说清楚。” 蒋琬等人这才行礼领命,依辈分官职分左右而作,萧庆宁居中,俨然像是一个小朝会。 “如今北边战事正急,燎国皇帝、皇储亲自率军攻打连州故土,连州失而復得,朕既承天命,绝无再让给燎人之理,朕已明言,非但连州寸土不让,便是辽州、蒙州和武关郡也一併要收回来,到时若有余力,必定犁庭扫穴,要燎人寝食难咽,血债血偿!” 第249页 在蒋琬这群人中间,定了这个基调便是找到了共同话题,萧庆宁此言说罢,蒋琬一干人等当中,早已有人难忍热泪,绝不是这些人装模作样,而是这是十数年来,他们太期盼这一日了,这是他们的执念,也是他们的追求,须知,这些人当中几乎都是跟随萧庆宁父皇从武神关撤回来的将臣,仔细算起来,北边三州一郡就是在他们手中丢失,萧庆宁的父皇郁郁而死、一了百了,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却抱憾终身,如今物是人非,萧庆宁再起王师征讨,收復失地,他们如何不激动? 当即有人再下拜,说道:“臣愿以老弱残躯,为陛下效死命,为大宁收復故土,臣愿埋骨旧河山!” 虽说算不上热泪盈眶,但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拳拳真情,其中不乏苍髯白首的耄耋老臣,萧庆宁看在眼中记在心里,说了句:“诸位大人先请起,收復旧山河是朕定鼎国策,此事只要朕在位一日,燎人便不能得一日太平,此番既是国战亦是死战,诸位大人勿忧朕之决心。” 众臣再拜,起身落座,萧庆宁道:“诸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樑,都应委以重任,现如今北境战事由慕容雅博总领,岳芝、南云霁、裴定方、陆安国与李良弼五位御营元帅负责,朕须与诸位大人有言在先,连州战事结果出来之前,无论慕容雅博还是五位御营元帅,其职务不会有再有变动,请诸位大人预先知悉,体谅朕的难处。” 第136章 天降大任于斯人 这话虽然说得不近人情了些, 但事实如此,她就不用那些模稜两可的政治语言,而是明确跟蒋琬这些人说清楚她的底线。 对于蒋琬这些人来说, 他们能到这个位置便有相当的能力和胸怀,他们听得懂萧庆宁的意思, 也知道两军对垒, 临阵换帅乃是大忌,若贸然用他们到前线去替换慕容雅博, 且不说慕容雅博和岳芝惊才绝伦,军事才能不在他们之下, 便是他们自己也知自省——他们本就是辞官再復之身, 如何还有脸面在这个时候到北边去摘慕容雅博等人打下的战果? 其实来之前, 蒋琬和武温书这些起復之臣私下已经碰过面, 以他们大起大落的官场经歷和政治智慧,岂能不知人走茶凉、新老交替的道理,官场拢共就这么大, 高官的职位拢共就这么多,一个萝蔔一个坑, 来了一个就要挤走一个, 他们进京,不是为了挤走谁, 不是为了争权夺势, 不是为了抢占慕容雅博等人的指挥权, 更不是为了让萧庆宁左右为难, “陛下容禀, 臣等若能为陛下效命共抗燎军, 哪怕修补军械、屯田资军, 臣等亦无怨言!只盼有朝一日,得见陛下光復故土、驱逐燎人,不致使到了九泉之下,无颜再见太皇帝与嘉烈太后。” 这就是蒋琬这些久经宦海臣服的老臣识大体、知大局的体现,跟这些人说话不必多费口舌兜兜转转,既然如此,萧庆宁也就不用弯弯绕绕,直言道:“朕回京之前与北边已定下方略,今年分前后半年募兵练兵,共计二十万,昨日与已交由兵部吕、孟两位侍郎去办,可他们兵部要负责北边粮草调运,两难兼顾,朝廷可用之将才悉数去了北方战场,这二十万兵便交由诸位大人负责如何?” 对于蒋琬,特别是武温书、向乘和伏镇这些实打实的武将来说,能练二十万兵既是对他们的知人善用,也照顾了他们的面子,不用到北边去跟后辈抢饭碗,这何乐不为? 但萧庆宁也不仅仅只是让他们练兵,她说:“诸位将军放心,目前我大宁对燎依然是以防御为主,可若要收復连州全境及周边故土,说不得要主动出兵与燎人求战,慕容雅博与朕详细算过,若要跟燎军在草原上正面交锋,非百万大军不可,到时,还得仰仗诸位将军到北边战场出一份力。” 此言落地,便连武温书这种比裴定方和陆安国还要老成持重的老将都忍不住要跪拜躬谢,能再次领兵跟燎军交锋是他们这些人的夙愿,前半生已不敢想,如今机会再得,哪能不激动? 萧庆宁却先说道:“目前二十万新兵只是权宜之数,若战局没有变动,等后面朝政税收跟上来,莫说二十万,三十万、四十万又如何?为跟燎人争一口气,举国皆兵也未为不可,在此之前,徵兵练兵实为大局之根基,还望诸位大人鼎力相助,莫要嫌弃官小职微,才不我用,” 她这么说,蒋琬和武温书这些人还能说什么?唯有齐齐下跪立死志表忠心罢了。 大抵给这些武将安排了去路,剩下原吏部尚书李濂,原中书省参知政事董允这些不能带兵练兵的文臣,萧庆宁也得帮忙某个去处,但是,对这些人的安排萧庆宁就起了一份“私心”,因为现在的文官集团除了一个户部尚书许世辅,工部尚书钱溢谦以及分离出来的兵部,最多加上白靖文为代表的通政司,她对文官集团的掌控能力也就如此,现在风平浪静是因为她登基之后燎人马上南侵,将矛盾转移了出去,清流和宗亲才稍有平息,左王右崔才碍于大局没有发难,但说到底,她是不能完全放心这些人的,毕竟宣和在位时,基本就是这些人把控朝局,他们骨子里还是议和派的班底。 而如果把李濂和董允这些人拉进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李濂和董允一个吏部尚书,一个中书参知政事为什么要离官去职?无非是忍不了议和之策,是他们在吏部和中书省忍不了方希直和左王右崔! 第250页 即便左王右崔和方希直“心胸宽广”再度徵召了这批起復派文臣,但从立场上来说,李濂和董允这批起復派文臣,跟左王右崔等文官集团就不是一路人。 当然,萧庆宁也不会现在就把李濂和董允这些人安排到朝堂里跟王延年和崔固安角力,现在的局势不允许朝堂之内发生党争,她这个皇帝要做党争的仲裁人以控制朝局也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而且她自己从心底里抗拒党争这种只会内耗而毫无实质作用的权力争斗,如果可以的话,她理想的朝局状态状态是官员们各司其职各得其所,把心思专注于当下政务与白靖文所说的“时代进步”。 但人心总是如此复杂,再贤君良臣的朝廷也少不了人心的算计和斗争,如果非要用一些权术制衡的话,那么现在对李濂和董允这些人的安置,萧庆宁反而要卖左王右崔一份人情,她不会让李濂和董允这些原本与左王右崔或者六部尚书有龃龉的起復高官留在京城担任京官,而是把他们外放到州郡去。 外放不代表会辱没了他们,给他们一州一郡布政使的职位和权力,让他们成为“封疆大吏”,现在许世辅不是要在淮州以外的州郡实行税制改革么?萧庆宁不是打算让姜明允和林少游回江州接触海禁开放海贸么?那么这些州郡必然会遇到各种巨大的阻力,下面府县的官员以及各州郡王公侯爵等等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萧庆宁没法处处兼顾,一个人也不可能兼顾得过来,这时,她能做的就是派强硬的心腹之臣到地方州郡担任一把手,亲自任命布政使配合整肃官场、改制税收,甚至可以给巡抚、总督等职位充当布政使的上司,总领若干州郡政务。 总之,萧庆宁既不会让起復派文臣与原议和派班底在京城发生党争,也不会辱没了起復派官员的面子,更不会让左王右崔为难,同时顺利配合她要推行的政务,为她后面清理议和派打好基础,在看似纷乱纷杂的政局之中,找到了一个“五全之法”。 在跟这些起復派的文臣武将见过面,把话说清楚之后,萧庆宁就要进入一个繁忙的人事调动期,其中关节千丝万缕,她站在无数的权臣高官中间,致力于把所有的线头都牵引到合适的针孔去,人事的调动是为了政事的推行,政事的推行是为了人口和税收的增加,如此种种,归根结底是为了支援北边的站场,为了更燎人打出一个结果来。 武兆二年的春天,整个大宁便在频繁的人事调动、新政推广、徵兵练兵、运送粮饷、支援北边战场中继续维持着运转,萧庆宁便也没日没夜的扎在这些政务当中,除了北边的军报,各州郡送上来的奏摺每天能把她淹没,幸而她有先见之明扶持了通政司,白靖文直接和她同居于咸安宫,为她分担大部分的批奏,有了白靖文的陪伴和分担,频繁的政务之下不至于乏味,她们有时也能在百忙之中找出时间私密相处,如果说其他人的爱恋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她们的爱恋就是家国政务朝朝暮暮,没有高低之分,都是相偎相依。 随着又一年的春去夏来,北边万物解冻,夏草在北边草原疯狂滋长,燎军的蹄铁再次从马圈踏到战场之上。 年前,金骨乌虎其实已经完成了军调,压在了连州的头顶,只是碍于入冬之后,连州的大雪减缓了他的进攻步伐,也因为通天阙打了大半年,他的部队颗粒无收,实在疲惫至极,不得已驻扎在蒙州和连州边界一带,等待炎都和辽州送过来的军需进行补给和修整。 毫无疑问,金骨乌虎对岳芝此举是恨到了骨子里,自古以来只有他们燎军抢人抢敌抢粮,即便连州那些土地是他们抢过来的,在他们的弱肉强食的规则之下也是触犯了逆鳞,连州他非要不可,岳芝他非杀不可。 同时,作为燎国东路军的两位实际统帅,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这一回算是在岳芝手上吃了大亏丢尽脸面,他们非但没有攻下山海郡一城一镇,反而让岳芝在眼皮子底下脱离了战场,闷声不响打下了半个连州,如果说燎军要追究责任,那么连州丢失的责任就全在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的东路军身上。 金骨乌虎已经跟金骨别术把话说得很明白——他不是没有其他儿子。 言下之意,拿回连州丢失的土地,拿到岳芝的人头是金骨别术唯一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能不能保住燎国皇储的身份,就在接下来对岳芝的这一战了。 故而,在燎国中路军、东路军两路大军,超过三十五万兵马的两路进攻之下,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位年轻帅才,开始了无比艰难的抗争。 此时,连州金阳府以南连接山海郡的部分,主要城池已经由李良弼的御营后军全部实施军管,治下百姓多为大宁旧民或者一些其他草原部族被燎人驱赶过来开地种荒的奴隶,不消说,这些人天然偏向大宁王师,所以实际上连州南部可以看成是山海郡北部的延伸,而连州东部是大海,燎人没有海军。 所以,慕容雅博和岳芝的防御重点在金阳府北边和西边两个方向。 北边是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率领的燎国王廷中路军,共计十五万。 西边是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率领的燎国王廷东路军,共计十二万。 加上从炎都、辽州发过来的兵马以及其他草原部族的数万杂牌军,对慕容雅博和岳芝来说,他们这辈子还没有打过战力如此悬殊、形势如此危急、规模如此之大的战役。 第251页 天降大任于斯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6 11:26:11~2022-07-07 14:1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新雨之茗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迫不得已 慕容雅博和岳芝的难处主要有三点。 首先, 连州没有通天阙关隘,没有走马原两百里缓冲地带,也没有雁盪关。 连州的地形至少三分之二是平原, 剩下的三分之一,很难说就可以藉助山形水势进行防守, 所以慕容雅博和岳芝失去了可以依仗的地形优势。 其次, 连州的城池防务几乎可以说是一塌煳涂,岳芝如此轻而易举拿下半个连州, 除了他用兵神速、巧妙使用白靖文的炸药破城之外,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连州的城防在燎人手中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 有的城墙干脆被燎人那些那颜、勐安和谋克拆去营造府邸, 但这怪不得燎人——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宁军竟然敢主动向他们发起进攻。 岳芝当时作为进攻方, 连州城防成了他进攻的优势, 现在他们成了防守方,连州这种破烂城防瞬间转换成了劣势,战场上优劣胜负的转换就是在这种巧妙之间反覆流转。 最后, 慕容雅博和岳芝无论怎么算,军队的人数和战斗力跟燎军比较仍然存在巨大差距。 燎军那边三十多万兵马, 且能依靠蒙州、辽州和炎都作为大后方, 要知道,燎军打起仗来可不会管什么百姓不百姓, 更不会像萧庆宁那般考虑社稷民生这种东西, 逼急了, 他们能把大宁百姓杀了当军粮, 因此, 在后勤这一块, 燎军短时间内不会有短缺。 反观慕容雅博和岳芝这边, 萧庆宁虽说给了他们能力范围之内最大的信任和助力,但岳芝的前军还剩五万人,李良弼的右军差不多也是这个数,南云霁的后军经过通天阙一番消耗只剩四万人,宋淳的燕州卫军全部调过来在四万人左右,加上雍州、青州这些相对往南的各州郡卫军凑足十万人,满打满算也不足三十万。 兵力跟不上,后勤拼不过,地形水势不能利用,城池不能依靠……各种因素加起来,这一仗确实很难很难,很难很难。 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艰难和绝境而生。 “实在不想走这一步,又不得不走这一步——” 连州金阳府大营之中,慕容雅博、岳芝、李良弼、南云霁、宋淳、岳璃以及青州、雍州、楚州卫军都指挥使齐聚议事,由于连州还处在春末夏初之交,仍有潮湿的阴雨天气,慕容雅博那只被烧毁的左手阵阵生疼,岳芝给他递过来一个暖炉,他便顾不得众人在场,脱下了手套放在炉子上烘烤,以此减缓皮肤的疼痛,稍有好转,他才接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 “来投军的连州百姓全部接纳编入军中,其他州郡过来的也是一样,连州本地城镇的百姓,男子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全部临时徵召改为军户,协助当地守军对抗燎人,若有青壮年女子肯入军,一应以男子对待,发给武器,举州皆兵。” 岳芝:“……” 他知道慕容雅博做出这个决定,心里经过多少挣扎,少年时他们在燕州云梦府学兵法,学君子六艺礼御书术射,慕容雅博是连一只雪兔都不肯下杀手的人,如今要他拿整个连州百姓的血肉之躯去对抗燎军铁蹄,他于心何忍? 战争会让人变得不像人,这是岳芝最直观的感受,也是他讨厌战争的原因,然而走了这条路,他就要陪慕容雅博一起走下去。 “我让山海郡的男子也过来。” 岳芝补充了一句,慕容雅博转头看他,刚要动唇开口,岳芝便先说道:“我已经让人送急报回京,请陛下准允。” 南云霁和李良弼等人则是各自相视交换眼神,他们心知慕容雅博和岳芝一起走到这一步,情况已经是在随时有可能崩溃的边缘了。 于是,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决定便在沉默之中通过,而达成这个註定悲壮的决议之后,慕容雅博收拾心情,继续讲述后续的战略安排。 “我们至少要撑到七月份,到时陛下有十万兵送来,如果能撑到年底,另外十万兵也会过来,那时就有转机,在此之前,我们起码要守住金阳府,连州还有许多城池,你们几个分别据守其他城池要塞,我和阿芝留在金阳府,把金骨乌虎父子的主力吸引过来,其他城镇的压力便不会那么大,百姓也少受些罪。” 这话的意思就是在最坏最坏的情况下,拿他和岳芝冒险,吸引金骨乌虎的主力部队过来,在最坏的情况下给其他兄弟部队和连州百姓争一分好。 但他们两个是这场战争的实际统帅,也是主心骨,南云霁和岳璃从通天阙过来的时候,萧庆宁特意叮嘱过她们要看好慕容雅博和岳芝,因为萧庆宁太了解他们这两个人了,萧庆宁甚至能想到他们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因此把南云霁和岳璃叫过来,并非仅仅为了帮慕容雅博和岳芝,还要防止他们做出自我牺牲的举动,无论从个人感情还是家国大计上来说,萧庆宁都太需要慕容雅博和岳芝。 “驻守金阳府我同意。” 南云霁先接了慕容雅博的话,随后她便说:“但我的后军也得留在金阳府。” 第252页 岳璃附和道:“我来连州是领了陛下的军命,我也不能走。” 岳芝不善争辩,不做表态,慕容雅博在这点上却特别通情达理,说道:“若如此,你们两个出南门驻军,做后翼预备兼顾南门防务。” 虽说慕容雅博是有意把她们摆在最安全的地方,明显是给她们留退路,但这个结果南云霁和岳璃可以接受,毕竟她们留在了金阳府,而李良弼和宋淳等将领听闻,当然也纷纷请求留在金阳府,慕容雅博却说:“到时金骨乌虎的大军会从北面攻金阳府,金骨别术的东路军会从连州西线扫过来,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一定会想方设法切断我们南面与山海郡的粮道,你们不能都留在金阳府,你们要守住这条粮道,否则我和阿芝便会被围困孤城。” 慕容雅博话到这个份上,李良弼和宋淳等人还能再说什么? 慕容雅博和岳芝把直面金骨乌虎的压力扛下来,把大后方交给他们,如果连这点他们都做不到的话,于公没法向下面的将士和上面的萧庆宁交代,于私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除了扼制住西边的金骨别术,他们不能再做什么了。 在一阵相顾无言中,慕容雅博的决定便算确定下来,而后,他取出连州舆图,给李良弼和宋淳等人就具体防务进行讲解布置,当晚,诸将连夜从金阳府离开,各自回归大军驻地,正式开始推行慕容雅博的防守策略,在连州开始进行全面的战争动员,除去一些投靠燎人,给燎人当爪牙奴役大宁百姓的宁人连夜逃窜之外,连州这片大宁故土上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纷纷响应,一时间,连州变成了一个上下武装的铁壳。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萧庆宁先后接到了岳芝和慕容雅博送来的军报,岳芝请求批准在山海郡徵召所有适龄男宁奔赴连州支援,慕容雅博则详细说明了他据守连州的计划,关乎连州军略大计,萧庆宁自然是要召集准内阁进行讨论的,但这次她不想浪费时间,便只把军报给白靖文看,待白靖文看罢,她问:“你是什么意见?” 白靖文:“慕容雅博的防守策略自然以他为准,岳芝这个……” 他也有了犹豫,毕竟把一州一郡的平民百姓送到战场直面燎军,这种事谁做了都要担骂名。 看白靖文半晌不说话,萧庆宁问道:“怎么了?” 白靖文苦笑了一下:“我在想如果能以我的名义帮岳芝下达徵召民夫的命令就好了,这样你不用留污点。” 萧庆宁自然感谢他的周全,但事到如今,谁还能“冰清玉洁”? “所以你是贊成岳芝这么做?” 白靖文点了点头:“只能这么做,他和慕容雅博也是被逼到了绝境,连州的百姓已经帮了岳芝,以燎人的兇残,要是岳芝输了,这些百姓的下场只会更惨。” 随着他话音落地,萧庆宁已在岳芝的请奏军报批了个“准”字,“我们这边能做的是尽快给他把第一批十万新兵送过去,蒋琬和武温书他们走了没有?” 白靖文:“他们昨日已经离京。” 因为萧庆宁有意拉拢蒋琬和武温书等人,所以在做具体任职商议的这段时间,她让白靖文代表她跟蒋琬那些人接触,吏部那边只是到场做个样子,对蒋琬和武温书等人的任用,直接通过白靖文送给萧庆宁报批,萧庆宁顺利把募兵练兵的重任交给他了蒋琬和武温书等人。 “你不用催他们,但要告诉他们慕容雅博和岳芝的难处,让他们知道连州和山海郡已是全民皆兵,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做,还有,不用等凑足十万人,有一万送一万过去,有一千先送一千,让那边的百姓少遭点罪……” 说到最后,她自己放低了声音,她经过真正的战场,她知道战场的残忍,所以她能预见接下来连州那边会是怎样的惨像,事实上,连州的惨像比萧庆宁想像的还要惨烈千百倍。 第138章 国贼欺人太甚 出于对岳芝的仇恨, 对连州失守的震怒,无论是金骨乌虎还是金骨别术都充分展现了他们的暴虐。 燎军所过之处,但凡有帮过岳芝攻击燎军之人, 无论老幼妇孺,全部腰斩枭首, 连州北部的城镇还好, 岳芝当时判断他们的兵力即便打下北部的城池也不好固守,因此及时退回金阳府, 北部城镇的百姓还没有多少迎接过岳芝的军队,可到了中部和东部就不一样了。 这里的百姓非但给岳芝的军队送钱送粮, 有的甚至自发组成小股部队, 用锄头镰刀这些农具帮助岳芝攻城, 可想而知, 当这些人再落到金骨乌虎夫子手中,那就不再是简单的腰斩枭首了,而是屠村屠镇屠城, 而当连州的百姓纷纷响应慕容雅博的号召实行全名皆兵的策略之后,更是针尖对麦芒, 一时间, 连州每一寸土地,每一丝空气都飘着血腥味和尸臭味, 这地方变成了人间炼狱。 入夏之后, 慕容雅博设置在金阳府前面的数道关卡连续失守, 五月中旬, 金骨乌虎的大军抵达金阳府城墙之下, 一场比人间惨剧还要惨烈的攻城战开始了。 首先, 燎军恢復了他们那股近乎原始的凶蛮, 其中一个最直接的表现是,他们会驱赶大宁百姓作为“先头部队”,用大宁百姓先把宁军设置在城墙下的各种防御蹚一遍,而无论宁军选择射杀或是不杀,看到自己人受如此磨难,士气都会受到影响,燎军就会借着大宁百姓的尸骨作为攻城的垫脚石。 第253页 其次,燎军不留俘虏,无论大宁百姓还是士兵,只要落入燎军手中,全部斩首。 最后,金骨乌虎亲自披甲上阵,带领燎军轮番沖阵,而因为金阳府的城墙只有通天阙城关一半高,燎军使用云梯是可以直接把大量士兵运送到城墙上的,于是,双方以金阳府北门城墙作为鏖战的据点,一批又一批人倒下去,一批又一批人冲上来,金骨乌虎憋着一股怒火,他的军队从早到晚不停进攻,导致在城下累积的尸首双方根本没有时间收拾,于是…… 金阳府下,燎军踩踏的不再是土地,而是肉泥。 不得已,金骨乌虎攻城才不到十日,慕容雅博便将南云霁和岳璃调到了前线战场,岳芝带着他的骑兵游离在战场四周,四处寻找战机,而金阳府这边的惨烈自不必说,金阳府以西的大片土地,由于是金骨别术领兵从西边攻来,此人比金骨乌虎还要暴虐,所过之处,不由分说,全部都是屠光、抢光、烧光,便是连那些帮他们奴役大宁百姓的宁奸都不放过,他们完全把这块土地当成了大宁的地盘,烧杀抢掠是应有之义,为这人间炼狱开花结果。 这导致蒙州以东,金阳府以西的数百里疆土,真成了赤地千里、白骨盈野,最后反而是那些听从慕容雅博号召投军从戎,或者主动躲到金阳府南线帮宁军运送物资的人才得以保全性命。 可由于是李良弼和宋淳负责西线防御,他们虽然大量接收从连州西部逃过来的百姓,把适龄男子编入军中,但以他们手上那点人和那几座城池,能救的又有多少? 情况持续恶化,战线不断收缩,最后沦到要岳芝从金阳府带骑兵过来突袭才能帮李良弼和宋淳稳住阵线,但我顾此失彼,岳芝一走,慕容雅博在金阳府那边便失去了反击的利器,被金骨乌虎抓住机会打得苦不堪言,金阳府北门屡次在失守的边缘,慕容雅博动用了大量死士,背着点燃的炸药包沖入燎军阵中才稍微渡过了难关。 这便苦了岳芝和他的亲军必须在两边战场数百里之间来回奔走,但人都是有极限的,岳芝也有极限,当他这里出了问题的时候,宁军两边一边率先被撕开缺口,到时紧绷的线一断,大坝瞬间倾塌,燎军便像洪水勐兽涌入,到时就没有迴旋的余地了。 这种情况一直熬到了六月初,终于,侯莫张崇带着他的朔方郡卫军以及周边其他州郡卫军,合计四万人从云州几乎横跨了整个大宁疆域抵达连州西线,侯莫张崇的折冲军对燎人有滔天仇恨,对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的背嵴发动勐攻,双方一经交锋,那便在人间地狱的基础上多加一个修罗场! 六月中旬,侯莫张崇的队伍一边厮杀一边抵达金阳府,加入了慕容雅博和岳芝的阵营,慕容雅博得以松一口气,岳芝也得以歇一口气——他太累了,他的亲军也太累了,天知道这一个多月之间,他跑了多少里路。 侯莫张崇的部队在金阳府做了清点,四万多人最后只剩下三万人出头,那一万人便弃尸来时路,无论尸首还是魂魄,永远也找不回来。 但侯莫张崇的到来只是为他们缓一口气而已,可别忘了,金骨阿隼那这个人精的部队同样跟岳芝一样在外围寻找战机,金阳府的东面不是那种崇山峻岭的地形,最多算是平原之上的丘陵,这样的地形骑兵仍然可以运动,先前慕容雅博设置在东面的防线已经被金骨阿隼那拔得差不多了,慕容雅博只能让侯莫张崇带人去守,如此一来,战局仍然会回到他和岳芝两头兼顾的困境。 所以说真正能帮他们解围的,还是得等萧庆宁从京城送来的新军。 事实上,萧庆宁恨不得自己下场给慕容雅博和岳芝徵兵练兵,但十万人的部队不是一个小数目,好在她有先见之明,让蒋琬和武温书那些人行速成之法,有多少先送多少过去,便连京城周边,包括中州在内的附近州郡的卫军,她已经是全部“搜刮”干净,终于在六月底给慕容雅博和岳芝凑足了剩下的五万人部队。 而为了不给慕容雅博和岳芝造成指挥上的压力,萧庆宁特意让裴纶和陆巡把这些人带到连州去,让蒋琬和武温书这些人继续留在京城这边募兵练兵,到七月底,紧赶慢赶,萧庆宁终于在上半年把约定的十万新军全部送抵了连州,帮慕容雅博和岳芝真正稳住了阵脚。 于此同时,萧庆宁这边也遇到了巨大的阻力,随着年初定好的几项政策陆续推行,大半年过去,矛盾终于酝酿到了爆发点,单说在税制改革这一项,许世辅派去沪州进行清田核算的钦差,莫名其妙暴毙于任上,萧庆宁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先不追究,更换了沪州布政使,让起復派一位正三品户部侍郎过去接任,而这位户部侍郎还没到沪州便连乘坐的船只一同沉入了江底,连尸首都没有找回来! 这无疑触碰了萧庆宁的底线,也让她进一步认识到,无论国家处在什么样的困境,总有一批人为了私利而不择手段,他们不会考虑国家危亡,他们只会考虑如何维持自己在百姓头上吸血的特权,真到国破家亡那一步,这些人便会第一个向燎人投降,帮着燎人继续吸取大宁百姓的血肉! 萧庆宁本不想在国内动杀戮,奈何国贼欺人太甚。 她先宣布停止沪州税制改革,暗地里命沈玄带领三百骁骑卫秘密前往沪州调查,加上她在内务库的情报线,很快得到了结果——暗杀钦差和布政使的主谋是分封到沪州的代王及其老师为首的沪州士绅阶层,这些人垄断了沪州起码一半的田地,上到朝廷派来的都察御史,下到各府县的官员,几乎都成了铁板一块,甚至是萧庆宁的内务库都塞进了他们的人。 第254页 萧庆宁原先知道沪州的腐败堪比外戚掌权的淮州,但只有真正把表皮撕开才能看到里边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肉,要处理这样一批人,已经不仅仅是派一个朝廷大员或者几百骁骑卫过去便能办妥,萧庆宁果断命右丞相崔固安为主理大臣,然后从在淮州练兵的武温书手中借了五千新兵给沈玄统一指挥,再钦点了原来的起復派官员李濂和董允作为协理大臣,诏命:不计一切代价,将代王与一众主谋押送京城受审。 沈玄最后是用了非常手段,杀了代王府私蓄的上千门客才打开了口子。 而当代王以及沪州士绅送到京城时,一同送来的还有从全国各地皇亲国戚手中送来的如雪片般的求情书,但这绝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皇族情谊,他们才不会在乎一个代王的死活,而是整个宗族联合起来给萧庆宁施加压力,因为他们自知自己和代王一样,背后都养着一个士绅集团,不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罢了。 当这些陈情书送到萧庆宁御案之上,她也不看,随便捞起其中一份,问白靖文的意见:“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白靖文:“白日议事时,我看王延年他们的态度是息事宁人,倒不是说他们和代王有什么利益牵扯,而是他们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但我的意思——” 他眼睛露出少有的狠厉,“得杀一批,关一批,你不得罪这些人就要得罪百姓,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这些蛀虫的天下,不要怕他们生乱,他们要是有能力生乱,你登基时各地藩王就会打进京城,说白了,这群人就是欺软怕硬。” 其实今天召集准内阁议事,萧庆宁能听出左王右崔的点到为止的意思,她看白靖文全程不说话,以为白靖文也是为大局着想,代王这件事稍作惩戒,发一道模稜两可的旨意就算含煳过去了,所以没有当着左王右崔等人的面询问白靖文的意见,等回了咸安宫她们两个再私下谈。 而现在白靖文说的这番话,实在是与她不谋而合,她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第139章 与百姓共天下 “说得好, 我们要跟百姓共天下,不是跟这些蛀虫共天下!” 萧庆宁将那陈请的摺子扔回奏摺堆里,彻底放下了心中那点关于“萧氏血脉和大局为重”的犹豫, 这件事如果她不办,她回京的意义是什么?且不说后面的千秋大计, 就是当前抄那些人的家给北边做军饷她也要强硬执行。 白靖文道:“这件事可以交给我来处理, 我会给沪州百姓一个交代,也会给天下的藩王乡绅一个警醒, 这个案子办不好会直接影响许尚书那边的税制改革,其他人来做我不放心。” 萧庆宁却道:“不, 这件事我亲自来办。” 白靖文:“还是我来——” 萧庆宁打断他:“我知道你的好意, 你想帮我去得罪宗亲和乡绅,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你只拿了个靖亲王的虚名他们对你已多有微词,再让你去办这件事,他们未必不会对你动手。” 白靖文没有回话, 因为如果这件事萧庆宁去做的话,那些人又何尝不会对萧庆宁恨之入骨?在这个位置上, 萧庆宁比谁都更不容易, 别说北边的战场兇险,回到了京城, 只要想办些事, 何尝不是举步维艰? 时至今日, 他唯有帮萧庆宁多做一些, 多分担一些, 这也让他意识到, 他不能在朝堂之中只当一个听取意见或者给出意见的老好人, 他需要实际的职位,真实的权力,包括政权和兵权,他要为萧庆宁做一个权臣,而不是躲在萧庆宁身后寻求庇护做一个“谋士”,就像今天一样。 “等这件事过去,姜明允和林少游从江州回京,你把通政使的位置给我吧。” 白靖文忽然说了这一句,萧庆宁想也没想,回道:“可以。” 白靖文又说道:“礼部那边给我选好了一处王府,等这件事过去,我从宫里搬出去。” 萧庆宁道:“可以——什么?” 她怀疑自己听错,停下来看着白靖文,问道:“你要走?” 白靖文:“不是走,我到外面去,外面的风才能吹进来,外面的人才能来找我。” 这话的意思是他要到外面培植髮展自己的政治班底,他在咸安宫多有不便,姜明允和林少游那些人想见他一面都难,但萧庆宁还是问道:“有这个必要吗?我不会不允许你参政,更不会把你当成不许干政的‘后宫’。” 白靖文笑言:“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现在这样的我已经跟不上你的需要,比如这次我要是个权臣,这件事我便能帮你担下来,我不能总躲在你后面,你给了我名分和职位,其他东西我要自己去讨。” 萧庆宁仍有坚持:“但——” 白靖文:“我们的关系没有变,只是我得跟上你的脚步。” 萧庆宁顿住,沉默片刻后,说道:“好,需要什么跟我说,我帮你办妥。” 白靖文笑着摇了摇头,萧庆宁不明他是什么意思,白靖文道:“你看,你还在帮我。” 萧庆宁停了一下,随即自己也笑了,说道:“好,我们是‘夫妻’不是母子。” 白靖文笑着说:“有这层意思。” 第255页 她们相互笑了一阵,白靖文先收了笑意,给她倒了杯茶,难得主动坐到她身边而不是对面,白靖文一脸严肃看她案面的奏摺,问道:“还有多少没看完?” 萧庆宁看他侧脸,忽然心血来潮,睁眼说瞎话道:“都看完了。” 白靖文蹙眉,伸手去翻,说道:“这还有好多,我先帮你——” 萧庆宁伸手压住他的手,暧昧道:“今天太晚了,明天看也行。” 白靖文还没明白萧庆宁的用意,他只想着帮萧庆宁把这些奏摺批完,萧庆宁却问他:“你今天还住宫里对吧?” 白靖文点头,萧庆宁抿了抿唇,说道:“你先去洗澡?” 白靖文:“……” 他明白萧庆宁的意思了,“洗澡”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个暗号,但其实他就算搬出去,后面也可以时不时住在宫里,只要萧庆宁准许,至于现在,他先去洗澡,然后…… …… 随着萧庆宁下定了决心,第二日朝会之后,她把左王右崔和许世辅这些人叫过来进行准内阁议事,她的态度很明确——代王赐死,削减封地,那一批为代王敛财的士绅全部论死罪抄家,没有商量余地。 “这是杀鸡儆猴也是国之大计,他们既然拿大宁江山当儿戏,朕就没有情面可讲,你们听着,这件事朕亲自督办,亲自监斩,你们告诉下面跟各地王公侯爵有牵扯的官员,别在这个时候撞朕的心口上,朕敢跟燎人开战就不怕他们生乱,有不服的,尽可以起兵,朕的人头和皇位就在这,他们有本事带兵来取。” 这话太重了,王崔二人领着许世辅等人齐齐下跪,萧庆宁继续说道:“许尚书,朕给你交个底,你的税改只准继续不准倒退,只要朕在位一日便会将其落实到大宁每一个州郡每一个府县。” 不待许世辅跪拜表明虽死无悔以报萧庆宁天恩的志向,萧庆宁已先说道:“王崔两位公相,朕知你们心意,这个时候是要以大局稳定为重,但大局为重不代表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千万不要以为北边战局未定朕不敢拿他们论罪,就是北边打输了,朕也要料理掉这群蠹虫!” 如果说放在以前,这件事王延年和崔固安说不得要跟萧庆宁争一争,不为别的,就为了皇族宗室和大局为重八个字,以前处置皇后党和外戚集团他们乐见其成,是因为盘踞淮州的外戚也是他们的敌人,是宣和借来节制他们的工具,现在刀子真正落到萧氏皇族的头上,他们背后的文官跟各地王侯就一干二净吗?最大的士绅集团不是他们各自的家族吗?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不得不跟身后的藩王集团进行切割了,别忘了,崔固安作为主理大臣去沪州料理代王之时,两个协理大臣可是李濂和董允。 萧庆宁为什么让李濂和董允去? 这两个起復派文臣代表,李濂是原吏部尚书,董允是原中书参知政事,且别说这两个人都有资格入主中书展望相位,就说他们当年辞官去职是因为什么?不就因为跟左王右崔不对付吗? 如果王延年和崔固安这都看不来萧庆宁的背后用意,那就太低估他们为官数十载的眼力了,萧庆宁把蒋琬、武温书这些人派出京城募兵练兵,把李濂和董允等文臣外放到各州郡担任布政使不是给他们面子吗?要是他们在这件事给萧庆宁使绊子,下一次朝议很有可能就是蒋琬和李濂这些人坐在他们的位置了。 顺势而为对王延年和崔固安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一种能力,现在的天下大势在萧庆宁身上,在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人身上,他们这些耄耋之臣,如何不要顺势而为? 因此,在萧庆宁的强硬态度之下,在左王右崔的默认之下,大宁朝自建国以来,在萧庆宁手上,真正做到了一回“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宁第一个姓萧的王爷因“侵占民田,私杀钦差”的罪名被处死了,一同受刑的还有沪州合计三十六家高门大户的士绅族老。 很多时候,再没有比人头落地更有说服力的明正典刑。 这次杀代王诛士绅之后,萧庆宁发现原本雪片似的替代王求情的陈奏瞬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各地王侯对代王罪状的罗列,他们众口一词强调之前是受了代王的蒙蔽,后来仔细一想,找出了许多代王犯罪的证据,现在一一写下来呈到萧庆宁面前,希望萧庆宁不要追究他们先前有眼无珠的罪过。 对于这种反转萧庆宁自然不做理会,不过也有几位藩王依然上书大骂她宗室相残,她问清楚这些藩王的情况之后,一一写了亲解释的亲笔信,然后直言,若他们有能耐,带着自家男儿到北边战场去跟燎人叫骂,不要躲在王府里享受锦衣玉食,用一张嘴、一支笔在那聒噪。 如此闹了半个多月,顺从的声音,反对的声音逐渐平息,许世辅这边得以在沪州顺利推行他的税制改革,萧庆宁杀了代王之后,干脆趁热打铁,让许世辅在江州、浙州这两个“首富之州”也一併进行改革,事实证明,当一个人抓住了“势”这个东西,只要方法得当,下定决心,没有什么是不能办成的。 随后,萧庆宁也得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抄没代王府和沪州乡绅的家产送抵京城,折算之后有三百万两之巨,这已经可以抵消她们去年的军费缺额,即便是今年军费加倍,这三万百万两也足够让许世辅大舒一口气了。 第256页 当然,根据白靖文的说法,萧庆宁深知她手下的这个王朝构架还是需要各地的王公和士绅来维持她这个皇帝的权威和整套政治体系的运行,因为她这个皇帝本身就是“权贵阶层”的代表,以她这个朝代的发展阶段,她还是需要这些宗室藩王和士绅集团帮助她治理百姓,要是完全打破就会出大乱子,所以她还是网开一面,给代王的亲眷留了一份田地,还把王府留给他们居住,至于那些乡绅的家属也并非贬为奴籍,而是发落为民,给了田地和房舍让他们自力更生。 而在这些事办妥之后,萧庆宁收到了慕容雅博和岳芝两人一起署名的军报。 第140章 萧庆宁的难处 慕容雅博和岳芝从没有联合署名给她呈送军报, 可知他们所提之事非同小可,萧庆宁看过军报之后,也确实陷入了疑难之中, 军报内容很简单——慕容雅博和岳芝都认为这么在连州拖下去并非长久之计,但也不能放弃连州, 他们便提出干提前大规模徵兵与燎人进行决战的想法。 他们的理由有很多, 总结起来有三条。 第一,困守连州, 我军损耗太严重,即便朝廷这边不断送兵送粮, 如果一直採取守势, 会被燎人一点点蚕食掉, 不如下定决定大规模徵集部队, 创造反攻的基本盘。 第二,连州打了才不过半年,不止是连州百姓, 山海郡、青州和楚州也受波及,连州打一年、两年、三年……这边的百姓会在战火中逐渐被吞没掉。 第三, 他们认为, 一百万最好,如果不行, 只要八十万左右的兵力, 就能跟燎军打正面战场。 军报上还有慕容雅博和岳芝各种详细的兵力对比和局势分析, 总而言之, 萧庆宁把第一批十万送抵连州之后, 慕容雅博和岳芝向她提供了新的思路, 同时也给她出了新的难题。 如果真的要提前徵召百万大军, 兵源和人口足够吗?国库的财力能不能支撑得起? 萧庆宁这次回京就是想花至少三五年,哪怕给她两三年的时间先把财政搞好,国力有所恢復之后再对跟燎人决战,现在冒然提前,她心里确实没底。 如今,许世辅的税制改革刚刚推广,起復派文臣刚刚恢復任用,募兵徵兵刚开始不久,姜明允和林少游那些人刚刚解除海禁……一切都在向好,现在突如其来征百万兵,且不说这些政策就会因此停止,至少会受到影响,关键问题还是民间百姓是否接受,户部的税收能否支撑得起。 因此,萧庆宁没有把这份军报拿到准内阁议事上讨论,没有跟左王右崔,包括许世辅提及,而是私下跟白靖文商量之后,她决定把京城政务继续留给白靖文,她要亲自去三个练兵地和各州郡开一圈,一是为了“阅兵”审查工作,鼓舞新军士气,二是考察民间是否能承受徵兵力度以及是否有跟燎人决战的意愿。 因此,这一趟离京,既是阅兵,也是“调研”,也是让自己下定最后的决心,判断是否该批准慕容雅博和岳芝的提议。 “我是这么想的,就算年底把另外十万人送到连州去,最多也是守住金阳府,慕容雅博说燎人那边也开始了徵兵,他们对自己人不讲什么百姓民生,一旦动员就是全员出动,且他们会抓辽州、蒙州和武关郡的旧民当力夫,北边的百姓实在过不下去了,就从这两点上来说,慕容雅博和岳芝的提议也值得考虑。” 这不是内阁朝议,而是在深夜的咸安宫内,萧庆宁的寝宫之中,她和白靖文“洗完澡后”,她照例把头垫在白靖文的腿上,看着白靖文的下颚,跟他讨论离京事宜。 白靖文只穿了件中衣,胸膛露出一片风光来,他仍是清瘦,却比萧庆宁刚认识他那会壮实了许多,清瘦之中多了一份硬朗,他说:“这样也好,兴亡百姓皆苦,能早点脱离苦海总是好的,既然慕容雅博和岳芝是这个意思,我愿意相信这两个人。” 白靖文现在隐隐觉得,除了他和萧庆宁,慕容雅博和岳芝就是这个世界的另外两个主角,就算不是,这两个人十五六岁便能力挽狂澜,直至去年从通天阙打到连州,难道还不足以说明这两个人的能力吗?现在既然他们判断要提前跟燎军决战,白靖文没理由不支持。 萧庆宁听她这么说,仰头找角度看他的眼睛,说道:“慕容雅博和岳芝肯定没想到,他们的知己竟然是你。” 白靖文笑回道:“我不算,你才是他们最大的知己,还是他们的伯乐。” 萧庆宁:“我和他们彼此彼此,要不是他们,我也当不了皇帝——” 她抿了抿唇,继续说道:“还有你,没有你我也当不了这个皇帝。” 白靖文低垂眉眼看她,说道:“那我和你也是彼此彼此,没有你,我也到不了今日。” 说时,他情不自禁伸手抚摸萧庆宁的脸颊,岔开的大拇指轻柔萧庆宁的耳垂上的软肉,萧庆宁散落的头髮扫到他的手背,让他感觉又轻又软,有点痒,散发着□□的味道,他干脆低下头来,错着位亲了一下萧庆宁的唇,他本来是想只亲一下,萧庆宁却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不让他抬头,将亲一下变成了漫长的深吻。 良久后两人分开,白靖文继续抚着萧庆宁的脸,说道:“要是以后有机会,我陪你走走吧。” 第257页 萧庆宁:“去哪儿?” 白靖文:“哪儿都行,山南海北,大宁各州,我们一起走。” 萧庆宁:“好,不过——” 白靖文:“嗯?” 萧庆宁:“到时候你得先跟我把成婚的典礼办了。” 白靖文一怔,随即笑了,说道:“你很在意这件事?” 萧庆宁:“当然,我要告诉我母后,我得带你去祭拜她。” 白靖文收了笑,诚恳道:“好,到时我和你去。” 翌日,萧庆宁将政务交由左王右崔、许世辅和白靖文总理,她在上官妙云的禁卫和沈玄的骁骑卫簇拥下正式离京,由于路上还要看民间民情,出京城之后,禁卫和骁骑卫都是暗中随行,她和上官妙云、沈玄换了常服先往西中州走。 她微服私访,接连走过几个府县,甚至是一些乡野山村,问了不下百人,整体得到的反馈基本都是积极的,没有人说她穷兵黩武,反而是同仇敌忾要跟燎人打到底,可能是白靖文那份报纸的功劳,民间百姓对她这个女皇帝的态度多数是赞赏有加,只有偶尔一些揶揄调侃,但说到底,肯定不会因为她是女皇帝就反对她。 不日,她们抵达了西中州地界。 中州西部的练兵场主要负责训练西部州郡的兵源,包括苍州、业州、平州这些州郡,这些州郡的特点是整体人口较少,经济较为贫瘠,但胜在民风彪悍,歷来有当兵吃粮的传统,这里的负责人是起復派武将向乘,他是原都府前军的都督,是跟萧庆宁父皇一起从武神关打到通天阙的旧臣,后面实在看不惯宣和的议和,这才愤而去职,给了兵部那些人机会,把张泰塞到了前军。 他如今在中州西练兵,自然是大材小用了,不过正因为大材小用,他才能把蒋琬和兵部官员紧急征来的壮年男子迅速训练成可以上战场的新军,萧庆宁一路私访,十日后顺利抵达了向乘的练兵之处。 “回禀陛下,末将此处尚且仅有一万新兵,已日夜加紧操练,蒋大人那边也在加紧徵兵进度,预计月底之前可再送来一万新兵,这两万人在年前之前可以送抵连州前线。” 练兵场上,向乘和他手底下的十数位武将陪同萧庆宁阅兵,向萧庆宁汇报近期的练兵进度。 萧庆宁的心思却不全在这上面,说道:“有向都督和诸位将军在,朕自然是放心的,不过朕有一事未决,事关军略,还请向都督代为解惑,都督要说真话。” 向乘拱手道:“陛下折煞末将了,末将如何担得起陛下的一个‘请’字,陛下但有所问,末将知无不言。” 萧庆宁道:“以你的经验,若在西部这边的州郡再征十万新兵,是否可行?” 向乘听罢,心念转动,怎么说他也是前军都督,当年就是大宁军方数一数二的人物,萧庆宁这么问,他岂能不知背后的深意,他先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敢问陛下可是要与燎人见真章了?” 萧庆宁坦诚道:“朕有此意,这也是慕容雅博和岳芝的意思,北边的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连州战局也不允许我们再拖下去,否则缓缓增兵就是被燎人一口口吃下去,肥的是他们,割肉的是我们自己。” 向乘道:“陛下若有此意,莫说十万兵,二十万兵末将这边也练得,只是末将斗胆跟陛下说句肺腑之言。” 萧庆宁:“但说无妨。” 向乘道:“无论十万兵还是二十万兵,陛下若战意已决,须做好没有退路的打算,如此规模的大军一旦开动便没有回头路,不管输赢,国本已动,末将说句不吉利的话,要是在北边打不出战果来,即便全军而退,没有数年十数年也不能回復元气。” 萧庆宁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把话说得很委婉了,关键不是在征十万还是二十万新兵的问题,关键在能不能打赢燎人的问题,向乘说的“全军而退”无疑是一个提醒,他在提醒萧庆宁,一旦那么做了,跟燎军打成平手都是极坏的结果,而一旦出了差错,萧庆宁手上可没有第二个五十万精锐可以葬送了。 萧庆宁听进了向乘的话,凝思良久后才回道:“向都督此言,朕会仔细思量。” 向乘行礼不言,萧庆宁又道:“向都督与诸位将军在此练兵是大材小用了,但请诸位暂时相忍为国,即便不是今年、明年,只要朕一日在位,与燎人必有生死决战,到时再请向都督与诸位将军到北边战场领兵。” 向乘与部下诸将都是老派将领,对皇帝的权威绝对尊重,哪敢消受萧庆宁这番话,因此众将在向乘的带领下一起向萧庆宁齐声说不敢,后面说的是无非是表明他们如今练兵已是得萧庆宁天恩重用,若能再有机会到北边战场领兵,必跟燎人死战以报萧庆宁起復之恩。 离开西中州,下一处就是淮州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8 13:57:33~2022-07-09 16:2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津三水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艰难的决定 淮州原本是陆巡在练兵, 他和裴纶去通天阙执行防务之后,淮州的练兵场便交给了伏镇。 第258页 伏镇原是都府右军的都督同知,和向乘是同一品级的人物。 淮州在中州正南边, 负责大宁南部州郡的兵员操练,萧庆宁从西中州到淮州, 相当于绕了一个四分之一个圆圈。 淮州之地顾名思义有淮河流过, 分出的无数支流养育了两边千万百姓,歷来是大宁朝的“二等富庶”之地, 相对西边的苍州、业州等州郡,在人口、土地和经济都更胜出一筹, 萧庆宁一路私访一路走下来, 淮州这边的百姓对她的态度也比较积极, 对与燎人开战也是普遍意愿, 而且因为萧庆宁清理了淮州的外戚集团,许世辅在这边又把大量的田地发给了百姓,这边的民心普遍在她身上。 待萧庆宁去到伏镇军中, 伏镇手上已有两万新军。 “月底可将一万兵先发往连州,末将这边日夜操练, 只待蒋尚书那边把新兵员徵集过来, 末将这边多多益善。” 伏镇当年最高做到都府右军都督同知,原是李良弼的上司, 萧庆宁了解过伏镇这个人, 此人非但是个强烈主战派, 还是个狠人, 每战必身先士卒沖入敌军, 据说身上大大小小有数十处伤痕, 如今年近六十, 仍然是精神矍铄、威武不减,如果他长得俊俏一些,应该和岳芝是同一类型的将才。 萧庆宁当然也要问他的意见,问他和向乘那边同样的问题。 在这点上,伏镇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他的观点比较激进,性格也比较直白。 “其他不说,如今民心士气皆在陛下身上,理应一鼓作气跟燎军死战,非是末将好战心切,而是战场上从没有万全之说,陛下忧虑无非是仓促徵兵,开弓没有回头箭,可陛下试想,再拖几年我朝固然可以多做些准备,但这几年间,一定是燎军採取攻势,我军採取守势,消耗巨大且不说,军心士气一旦被消磨殆尽,到时即便兵马粮草多一些,战局却再没有今日举国敌忾之势,若陛下肯扩大徵兵主动採取攻势,末将愿第一个当前锋。” 如果说向乘的态度是“顺势而为”,那么伏镇这里就是“破釜沉舟”,但他所说并非冲动,背后也是有道理的,再拖个几年确实可能会有更多的兵员和粮草,但这个过程中,西凉那边发生变化怎么办?连州那边发生变化又什么办?慕容雅博和岳芝现在是在走钢丝,他们再神,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直让他们在高强度的消耗中跟燎军对峙,一旦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而且。 萧庆宁自己也说北边州郡的百姓活不下去了。 再拖个几年,北边十室九空,想看人间地狱都没处找冤魂。 想到如此种种,萧庆宁向伏镇道:“伏都知所言,朕会仔细斟酌,如今伏都知与诸位将军在此练兵,朕也知屈才,朕跟你们透个底,今日练兵明日便是领兵,总有一日,朕会让你们带领你们练出来的兵到北边跟燎人角力,这不是大话,君无戏言。” 伏镇与诸将拱手道:“臣不敢,若能再跟燎人较长短,臣等必用死命!” 萧庆宁:“且等朕消息吧。” 如果说淮州之地是大宁“二等富庶”,那么江州、浙州和沪州这三个着名的东南沿海大州,自古以来便是商贸繁华之所,礼教乐化之地,“三州熟,天下足”说的就是这三州是天下粮仓,一等一的富庶所在。 不消说,这样的地方在人口和财赋这一项上从来拔得头筹,连京城和中州都难以企及。 这一处的练兵地定在浙州,是原都府中军右都督武温书负责练兵,此时,负责徵兵的蒋琬也在武温书军中,这两位从萧庆宁父皇在位时便是受到倚重的将臣,他们的意见,萧庆宁当然也要听。 浙州的新军无论从军容军貌还是武器装备都比先前两处地方要好,据武温书汇报,他这边的新军已有三万,月底可送连州两万,年底之前再送三万,然而这不是萧庆宁所关心的问题,她更想从武温书和蒋琬这里得到明确的意见,明确到没有一丝犹豫。 “你们都收到消息了吧?你们认为是拖几年再打,还是现在就开始抓住连州的局势,直接跟燎人死战到底?不要囫囵话,要你们明确的意见,打还是守着再打,给朕答案。” 便是蒋琬和武温书猜到萧庆宁的来意,他们做了心理准备,也为萧庆宁如此直接的垂问而陷入暂时的愣怔,两人是相互看了一眼之后,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坚定,这才异口同声回道:“打!” 萧庆宁并无表态,而是往前走了一步,她们此时正在大名鼎鼎的严陵崖边,是当年大周丞相严陵带着幼帝投江的地方,往下一步便是百丈江水,极目望去,江水滔滔,水何澹澹,让人顿生豪迈。 蒋琬和武温书赶紧上前将萧庆宁拦住,说道:“崖高水急,陛下当心。” 萧庆宁不为所动,背负着手看向远处江面,背对着他们两个人,说道:“说你们支持打的理由。” 蒋琬的回答很简洁也很另类:“陛下该问不打的理由。” 这倒新奇,萧庆宁问道:“蒋尚书且说。” 蒋琬道:“臣,说不出。” 萧庆宁:“……” 那就是没有不打的理由,只能打,而蒋琬自然不会如此含煳,他拱手道:“陛下,若要理由可说千万条,慕容平章与岳元帅身在前线,他们给的理由便是最好的理由,臣现在只问一条,陛下是否信任此二人?” 第259页 萧庆宁道:“当然,若不信任,如何以军国大任全数委託?” 蒋琬道我:“臣放心了,臣的话到此为止。” 蒋琬的意思是一切遵从慕容雅博和岳芝的意见,且要坚决相信。 萧庆宁沉默半晌,说道:“蒋尚书知人心。” 蒋琬垂首道:“陛下谬赞,臣惶恐。” 萧庆宁再看武温书,武温书说道:“说来惭愧,末将当年对慕容平章与岳元帅多有为难挑剔,现如今,末将愿为他二人作马前驱,他们指到哪儿,末将便打到哪儿。” 萧庆宁难得笑了下,说道:“武都督这份胸怀天下少有。” 武温书当年是都府中军的前三号人物,那时候慕容雅博和岳芝还是初出茅庐的“童子兵”,经歷过武神关、通天阙、议和十五年,再到通天阙、到连州、到眼下,武温书早对慕容雅博和岳芝心悦诚服。 武温书回萧庆宁道:“末将不敢。” 萧庆宁收了笑意,说道:“马前驱委屈武都督这份雅量,到时朕会命你为元帅,独领御营新军,向乘和伏镇皆入你军中,此事你先放在心里,安心练兵,待朕回京之后,自有旨意。” 武温书先是一怔,而后回过神来,抱拳向萧庆宁单膝下跪,说道:“臣何德何能——” 萧庆宁指了下她们身后整齐列队的数万步兵方阵,说道:“你有这个能耐。” 离开浙州时已是夏末初秋天时,天气仍有热度,船行水面,江风吹拂,送来阵阵清凉,直入心神。 萧庆宁没有急着直接回京,而是走水路到了江州。 白靖文之前向她建议重开海禁,允许海贸通商,她给姜明允和林少游批覆了一个市舶司衙门全权负责,根据这两人的汇报,他们已在江州重开了三个港口与海上诸国通商,颇有成效。 萧庆宁到江州不是来审察姜明允和林少游的工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政治目的,而是想看一看海。 单纯看一看海。 她虽然贵为一国公主,但自小是从未离开过京城的,两年前和白靖文一起去幽州是她第一次离京远行,而南边这些富庶之地,她从来都听人说起、书中看来,更没有亲眼见过大海。 此时得见洪涛涌起,海浪翻捲成雪堆,去了又来的譁然之声不绝于耳,海天在尽头相交混成一色,但萧庆宁却知,那不是尽头,而是她目力所及的极限,外面一定还有看不到的新天地,就像白靖文跟她描述的那个新世界。 她要在这里说服自己,说服自己做出那个最终的决定,她走这一路,也是为了让自己做出那个最终的决定。 摆在她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一,现在就开始大规模徵兵,把军队加徵到五十万、一百万,上不封顶,借着连州的局势,以最快的速度和燎人打正面战场的生死战。 二,再拖几年,拖到“做好了准备”再跟燎人打正面战场的生死战。 无论她选哪一个都有优劣,现在慕容雅博、岳芝、白靖文以及她一路过来询问的这些将领都偏向于第一个选择,但实际上,她自己偏向第二个选择,因为她是皇帝,她必须为大宁百姓负责,她必须为江山社稷负责,她也必须为自己负责,她必须做出更为稳妥的选项,她这两年所做的一切,甚至是年初定下的策略,不就是为了长远计吗?她们原本定的就是拖字诀,用国力置换燎人的兵力,现在贸然变成用兵力去碰燎人的兵力,她实在很难说服自己。 她不是她父皇,没有五十万精锐可以葬送了,她也不是宣和帝,没有嘉烈太后帮她遮风挡雨了,一旦输了,那就不是议和与纳贡称臣的问题,而是亡国灭族的严重性。 她真的很难。 但她心里又有一个声音。 第142章 君臣一体 那个声音模煳辽远, 就像从她眼前的深海中传来。 她不确定那是谁在跟她说话,她只知有那样一个声音。 她用力去聆听,她在心里问, 终于,从眼前的深海里, 从遥远的时空中, 她听到了那个声音。 “庆宁啊,你长大了, 你长大了……” 这是嘉烈太后最后跟她说的一句话,十四岁那晚, 嘉烈太后薨逝, 她便也长大, 如今, 这个声音再次在她心中响起——她早就长大了,她可以做出那个决定。 “走吧。” 她在海崖边转身,将视线从海面收回, 此一刻,她心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武兆二年入秋之后, 大宁秋收的新粮随着最后一批新军从京城发往连州,于是, 萧庆宁年初定下向连州增援二十万新军的策略提前完成, 与此同时, 萧庆宁接受了慕容雅博、岳芝以及北线五位御营元帅, 加上白靖文、蒋琬、武温书等数百位武将文臣的请求, 开始在大宁各州郡进行新一轮的大徵兵动员。 这一次徵兵, 原则上没有上限, 但有计划。 第一轮仍是二十万新军,这次时间压缩到明年开春,亦即明年春季要完成二十万行军的徵兵练兵工作,而后继续发往连州,由慕容雅博和岳芝全权统领。 第二轮徵兵十万,组成御营新军的班底,由原都府中军右都督武温书担任元帅,向乘和伏镇担任左右将军,定在明年入秋之前,御营新军抵达通天阙,一併加入北线战场。 第260页 第三轮…… 第三轮由留在京城的白靖文和蒋琬等人负责,到时战事已开,谁也说不准个定数,只能说有多少要多少,多多益善。 因为事关重大,已不是触及谁的利益问题,而是真正的生死存亡,萧庆宁遇到了空前的压力,宗室那些人不必多言,因为萧庆宁推行的税制改革本就触碰了这群人的实际利益,他们联合各地士绅煽动百姓反对,萧庆宁不得已让沈玄和他的骁骑卫出面弹压。 但最大的压力还是来自京城,来自萧庆宁的眼皮底下。 这一回,左王右崔可就不再支持她了,别说左王右崔,就是许世辅这些绝对拥趸,对萧庆宁如此仓促之举也持保留意见,这可以理解,许世辅的税制改革刚刚铺开,淮州已见成效,在他的角度来看,如果再给他哪怕三五年的时间,国库必定“扭亏为盈”,到时萧庆宁要多少军费他都能周旋得出来,如果是现在,在户部这边无疑是雪上加霜,百姓能承受得起,户部承受不起。 因此,无论是左王右崔还是许世辅都一而再再而三跟萧庆宁上书陈奏,否定大徵兵之议,闹到最后,变成了许世辅那边没钱没粮,户部言称不再支持如此巨大规模的徵兵。 但是,萧庆宁现在本来就是在抢时间,百万大军越快拿出来,慕容雅博和岳芝就越早能从连州脱身,现在她和手底下的文臣集团拖下去,说轻点是在浪费时间,说白了就是在内耗,文臣和武将再度发生了分歧。 萧庆宁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慢慢解决这件事,不得已,她在京城这边也要“破釜沉舟”了,和白靖文商议之后,她决定明日举行朝会——这很有可能是她最后一个朝会。 建极殿中,萧庆宁加冕冠,穿赤红云纹龙袍于龙椅之上正坐,座下百官公卿,文武分左右而立,看着下方上百张面孔,年轻的,老迈的,熟悉的,陌生的……百人百面,正如一百个人有一百种人心,然而无论有多少种人心,在今日的朝会,萧庆宁都要拧成一颗心。 “诸卿,思虑良久,朕意已决,大徵兵势在必行,与燎人决战不宜再拖,今日表明心迹,还望诸卿成全。” 她态度坚决,但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相当平缓,不过,在王延年、崔固安这些人正要出来进言反对时,萧庆宁率先起身,惹得座下众臣赶紧下跪,萧庆宁直接从丹陛走下来,站在文武中间,她也不叫众臣起身,而是说道:“朕知诸卿对徵兵皆有异议,朕也知诸卿绝非是惧怕燎人,而是为我们大宁长远计,若再等几年与燎人决战,便是输了也有迴旋的余地,如今仓促开战,一旦出了差错则是万劫不復,然而慕容平章与诸位御营元帅皆在北线,他们既然判断出现了战机,朕便不得不给他们机会——” 说到这,她缓缓伸手解开了冕冠的系带,那十二旒白玉串珠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声响。 “既然文武无法调和,北边军情又急,朕实不得已——” 她把冕冠摘了下来,说道:“冕冠已下,传国玉玺在此,诸卿可另立新帝,庆宁自北上报国,绝不再干涉朝局。” 话音落时,冕冠坠地,那白玉串珠一同下坠,发出嘈嘈切切的杂乱声响。 户部尚书许世辅第一个急遭遭跪着爬出来将冕冠拾起,双手奉给萧庆宁时,左王右崔以及一众文武瞬间俯首磕头,王延年带头道:“陛下不可!陛下不可!” 后面的文武百官跟着重复这句话,一时间,偌大的建极殿便只剩这一个声音,只是萧庆宁仍不为所动,她没有伸手去接许世辅的冕冠,而是说道:“庆宁并非与诸位大人置气,也不是在玩弄退位让贤的假把戏,北线战事紧急,实在迫不得已,诸位大人可从宗室另挑贤君,退位诏书在此,传国玉玺在此,请诸位大人加盖宝印。” 许世辅激动不能自已,恨不得将冕冠塞回萧庆宁的头上,但他不敢僭越,只得痛心疾首道:“陛下此言令臣何以自处?!臣……” 萧庆宁打断他:“朕知许尚书心意,奈何你我君臣情分已尽,请不要再用‘陛下’称唿,庆宁实在担不起。” 许世辅:“陛下!陛下——” 情急之下,他扫了一眼周边众臣,最后谁他都不信,只选中了白靖文,向白靖文道:“靖亲王!你出来跟陛下说句话!” 白靖文拱手道:“许大人,靖亲王本为陛下敕封,现今陛下退位,辨非自当请去王爵。” 许世辅胸口一堵:“你!你——” 他才明白过来白靖文和萧庆宁本来就是一伙的,妇唱夫随,在他焦急两难之际,他便顾不得一部尚书之体面,转头瞪着王延年和崔固安:“两位公相,你们还不出来说话吗?你们要等江山易手,大厦倾覆再出来表态吗?” 他要王延年和崔固安开口表态,在场百官,除了赵公明和齐肃岳这些清流派乐见萧庆宁退位以正宗法,其他谁不知萧庆宁一旦退位,大宁如今从燎人手中争得的局面瞬间便支离破碎,北边的将士会不会回京拥护萧庆宁且两说,北边的将士一旦知悉萧庆宁退位,值此战事危及关头,军心瞬间溃散,大宁还有希望吗? 放眼偌大的皇室宗亲,现如今,谁还有资格替代萧庆宁的皇位? 第261页 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 萧庆宁才是真命天女! 王延年和崔固安在这点上比谁都看得清楚,他们连蒋琬董允这些人都肯帮萧庆宁徵召回来任用,难道他们不支持萧庆宁吗?难道他们乐意看大宁亡国灭种吗?他们还能支持端亲王登基称帝吗?不可能,他们是圆滑不是奸佞,他们不是赵会和秦高! 萧庆宁现在摆出如此姿态,他们作为左右丞相,不说话是不行的。 “陛下且听老臣一言。” 在百官当中,王延年的声音颇具穿透性,左丞相的权威仅次于皇帝,他一经开口,建极殿霎时间肃静,许世辅也是停了下来。 萧庆宁道:“王公相请讲。” 王延年道:“当今朝局国势,陛下若退位,大宁百姓、社稷江山便是与燎人拱手相让,臣恳请陛下戴回冕冠,收回诏书,陛下既然决意徵兵,提前与燎人死战,臣必行丞相职,促使君臣一体,上下同心,只求陛下不以江山百姓为重,切莫再起退位之意,否则臣等亦无颜忝列庙堂,愧为人臣。” 后面崔固安等人等人齐声重复道:“恳请陛下切莫再起退位之意,否则臣等亦无颜忝列庙堂,愧为人臣。” 许世辅赶紧将冕冠给萧庆宁送上来,萧庆宁先不忙着接,她问:“许尚书,你觉得朕是在拿江山社稷要挟你与庙堂众卿?” 许世辅急得剖自证,“臣绝无此意!王公相所言便是臣肺腑之言!” 萧庆宁:“那好,冕冠朕可以戴回,只是这退位诏书不能收回,与金骨乌虎送来的侮辱朕的国书一同挂在丹陛之前,若来日再有异议者,你们随时可向朕取玉玺加印,朕把话说在前头,这皇位朕不稀罕,朕要的是大宁永靖,江山无患,百姓无忧。” 崔固安出来打圆场,说道:“陛下圣心宏愿,臣等自愧不如。” 萧庆宁没理他,说道:“靖亲王。” 一直在旁边充当旁观者的白靖文回道:“臣在。” 萧庆宁:“你与两位公相拟徵兵诏书,即日发往全国州郡,其他事项等徵兵诏书发后再议,今日朕不再听谏言,退朝。” 说罢,她从许世辅手中取过冕冠,走回龙椅之上,从建极殿西门离去,留下身后众臣口唿万岁。 作者有话说: “朕把话说在前头,这皇位朕不稀罕,朕要的是大宁永靖,江山无患,百姓无忧。”这句话点题了,因为这本书原本的名字就叫做《宁靖》,作者有心了。 第143章 但庆宁,有时候 萧庆宁直接回了咸安宫, 当晚白靖文没有回靖王府,直接到咸安宫来找她。 “徵兵诏书已经发出去,兵部那边也拟了给武温书他们的公文, 我一併让人发走了。” 白靖文与她相对而坐,她点了点头, 给白靖文推过去一杯茶, 白靖文轻抿一口,萧庆宁这才说道:“幸好和你演了这一出, 否则再拖下去真不知道局势会变成什么样。” 说时,她把慕容雅博和裴定方, 亦即云州和连州两边战场一同送来的军报递给了白靖文, 白靖文翻阅, 发现了其中燎人也开始大规模徵兵的重点, 便道:“那慕容雅博和岳芝的预感就是对的,我们不徵兵燎人也要先徵兵,再拖下去就是措手不及, 现在这么做反而不是仓促,而是未雨绸缪。” 由于徵兵之事萧庆宁在事前只跟白靖文提过, 白靖文知道她的一二三轮徵兵方案, 便说道:“明天我们找许世辅,把这两份军报给他看, 让他报一个钱粮的准确数目, 既然燎人也开始徵兵, 你第一轮的二十万人, 第二轮的十万人可以多加数额, 没必须要定得太死, 只要许世辅那边能拿出粮饷来, 蒋琬那边又能徵集足够的兵员,我们尽量数目推高。” 萧庆宁从善如流:“好,明天我再召集一次内阁议事,把能叫的都叫来,还有……” 她看着白靖文,两人相视,说道:“等这些事议完,我会马上离京,直接到连州去。” 白靖文皱眉道:“这么快?” 他知道既然提前进入最后的决战,萧庆宁肯定还会北行,但他们说过那起码得到年后的事了,本来他们说好的是明年春夏季,萧庆宁随武温书的御营新军北上,先到通天阙。 萧庆宁道:“这边事情办完,我再逗留没有意义,现在到前线去,战场上帮不了慕容雅博和岳芝,但总归能带些姿态过去,我出现在连州前线,百姓民心、军中士气都会不一样。” 白靖文道:“也好。” 萧庆宁看着他,说道:“我这次去就不一样了,我的想法是,要是输了,我就不回来了,到时你拥立一个新帝也好,自己当皇帝也行,我把玉玺留给你,再给你写一封密诏,京卫营、宫廷禁军和沈玄的骁骑卫会留给你大部分人——” 白靖文打断她:“真要那样的话,谁当皇帝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会去找你。” 萧庆宁:“你可以退到越州,以南越之地的森林迷障继续拖下去,昭平王府那边我会提前跟南姐打招唿,你可以借南边州郡的力量支撑,要是真撑不下去,你可以出海,到另外的地方去建造你说的新世界。” 她这是给白靖文安排后路。 第262页 白靖文却苦笑了下,声音温柔,说道:“你这么说有道理,我也该这么做,这是理智。但庆宁,有时候,我也不打算做理智的人。” 萧庆宁:“……” 白靖文很少会直接叫她名字。 白靖文说道:“所以我会去找你,你明白吗?” 萧庆宁和他四目相对望了好一会,几度动了唇,就是不知道如何回话,反而是白靖文用眼角余光瞥见殿外的宫女陆续把御膳送来,便说道:“先吃些东西吧,吃完再说。” 吃完他们也没有再说,而是把这件事默认下来,当晚白靖文住在咸安宫。 翌日,当萧庆宁照原计划召集准内阁议事之后,在确定了户部那边能支撑的最大钱粮数目,加上萧庆宁甚至以剩下全部的内务库的产业作为第一批军费,大宁朝全国范围内的徵兵大动员开始了。 八月初,萧庆宁再次下诏命左王右崔、白靖文、许世辅为留守大臣,只是这次多了蒋琬、吕敦和孟宏宇,这三人主用以商讨军事,一切妥当之后,萧庆宁从武温书、向乘和伏镇手中要了一万新兵,随后带上上官妙云和沈玄,再次离京前往北线战场。 这次的路线是从京城出中州西北到楚州,上青州,过山海郡,不停留,走李良弼和宋淳开闢的粮道,从山海郡的桑海城借道斜谷进入连州南部,直到抵达金阳府与慕容雅博和岳芝会合。 即便来时萧庆宁已经对连州这边的人间地狱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她亲自踏上连州土地那一刻才知道什么是人间地狱——随着她从斜谷进入连州逐渐向金阳府靠近,她和上官妙云最先闻到的是一股奇怪的味道,起初她们还以为是自己身边有什么脏东西,特意找沈玄问了,沈玄也给不出答案,直到她们转过一个山口。 地上,山上,树上……到处挂着如黑色棉团一样的东西,起初还看不出来,待她们走近,上官妙云把一个“棉团”翻过来,便是胆大如她,一刻怔愣之后,直接捂嘴吐了。 原来,这漫山遍野,堆叠一地的,是从更高的山上抛下来的死尸,由于数量实在太多不可能逐一掩埋,于是只好用放火烧山的办法处理,萧庆宁等人之前闻到的奇怪的味道,是尸体烧焦之后堆放日久的腐味。 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十室九空,屠城屠镇原本在萧庆宁脑海里只是生冷的文字,现在通通变成了眼见为实的惨像,凡是被燎军侵略过的城镇,一定会有不计其数的被斩首下来的人头被串到木桿之上,伫立在焦土与混沌天穹之下,其中有妇女、有老人、有婴儿。 之后的路段,萧庆宁几乎没有再看见过活着的百姓了,她们路过一座镇子,两边只有安静得诡秘的空房,看不到任何活物,然而这还算好的,其他村镇只剩一片漆黑的焦土了,只有到了李良弼和宋淳等人的驻军城池才能看到所谓的人气,然而这写地方个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由于燎军进攻数月之间就没有停止过,堆积在城门外的尸首无法处理,这片地方便有裸露的白骨,腐烂的脏器,新鲜的血肉,有令人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汹涌。 萧庆宁顶着莫大的于心不忍,终于在九月上旬底带着一万新军抵达连州城。 而为了让她有一个心理准备,慕容雅博建议她先不要到金阳府北门的城墙上劳军,萧庆宁却道:“这一路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我心里有数。” 慕容雅博没再拦她,而是和岳芝、南云霁、岳璃等人陪她走上了金阳府的北城墙。 登上城墙的那一刻,萧庆宁的脚步顿了一下,眼前所见令她头皮发麻,一股森凉从背嵴渗入心窝,分明还是秋季,她却感觉比三九深冬还要冰寒,她强行忍住那股寒意,极力平復心情,这才踏动冻住的脚步,牵引着身体继续往前走。 她面无表情,而眼前的景象比她还要冷漠,她脚下的城墙已经千疮百孔,即便将士们仍在修补也不及它损坏的速度,但如果仅仅是这样就好了,因为还有得修补,至于再也无法补救回来的那些,萧庆宁看在眼里是这样的——金阳府城墙之前成了一片“停尸场”。 堆在两边的尸首,下层是带着筋膜的白骨,中层是腐烂的皮肉,上层是发黑的死尸,但无法分清哪些是宁军的,那些是燎军的,那些是百姓的,在延绵无尽的尸堆中间是一条“道路”,如果萧庆宁下去走的话,会感觉到这条道路软绵绵,踩深了湿哒哒,细看之下就会发现,那是人的肉糜、碎骨和毛髮混合泥土铺了一层。 这是燎人铁蹄之下的肉泥。 萧庆宁压下喉咙的酸水,问道:“燎军每天都来?” 慕容雅博道:“秋季是他们的天时,日夜都有可能来。” 萧庆宁道:“再来的话给我一处阵地,我要亲自带人跟燎人打一场。” 慕容雅博:“这——” 萧庆宁打断她:“我不是意气用事,我是要克服心里的恐惧。” 她需要一场厮杀,她要通过这场厮杀完成“蜕变”,让自己适应这个地方,再也不会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心有余悸。 慕容雅博道了声是,到这一刻,看着城墙之下,没有人再说话了,说不出话。 除了打赢这场仗,再没有什么可以抚慰这些死去的亡灵。 第263页 而萧庆宁率军抵达金阳府的消息传开,也总算给金阳府的大宁军民带来了新的希望和士气,萧庆宁从城墙上下来去城里看了一圈百姓,慰劳伤兵以及后撤休整的兵士,当晚见过下面的将军,把她带来的一万人交给慕容雅博,随后在慕容雅博帐中进行第一次军议,主要是听慕容雅博讲述当下的形势和他主要的防守策略。 现在,燎军对她们是“三面半”围城,北边是正面战场,压力最大,由金骨乌虎的主力部队日夜进攻;东门是金骨阿隼那率领的亲军;西边是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的东路军,好在侯莫张崇顶盯住了东边的金骨阿隼那部队,李良弼、宋淳他们成功稳住了金阳府以西的另外两座城池,与金阳府组成一个三角形互相唿应,因此给南边留出了一条运粮运兵的通道,大宁各州郡的粮食和新军得以从山海郡源源不断进入连州。 问题在于,燎军也开始增兵了。 第144章 陛下本是女子身 也就是说, 燎人原本三十多万人,现在可能已经翻倍了。 如果不是萧庆宁前上下半年提前送来了二十万新军,慕容雅博和岳芝这边现在是什么结果不必多言, 在连州的惨剧就要发生在山海郡,发生在幽州和燕州了。 这也是促使慕容雅博和岳芝下定决定现在就跟燎人决战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然, 作为主帅,慈不掌兵, 他们也不仅仅因为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惨象而贸然发动跟燎人的决战,他们自有决战的底气和判断。 “燎军具体徵兵数目不得而知, 却可以肯定不会少于我们的二十万之数。” 当晚, 金阳府大营中, 慕容雅博向萧庆宁再次补充说明他和岳芝决定提前发动决战的理由。 “几乎是相同的增兵数量, 虽说我们借了连州百姓的助力守城,但整体上的兵力还是不如燎军,我们如何能守到现在?” 这个问题慕容雅博没有说下去, 而是让岳芝来给萧庆宁说出答案。 “燎军变弱了。” 岳芝不急不慢说了一句,他自然是不开口则以, 一开口惊人, 燎军变弱了这个说法,萧庆宁也是第一次听闻, 岳芝接着说道:“与当年金骨太玄率领的燎军相比, 现在的燎军人数是多了, 战力变弱了。”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种话, 萧庆宁固然会怀疑真假, 但如果是岳芝说出来的话, 萧庆宁可以听进去。 岳芝给的理由很简单, 也相当具有说服力:“现在我用等量的骑兵和他们打,他们打不过我。” 如果说岳芝的理由简单直接,那么慕容雅博的解释便能让人理解通透。 “去年通天阙我也感觉到了,燎军不如先前勇勐,但这个太难把握我不敢确定,与阿芝相互确认之后才发现这一点,通天阙能守下来,金阳府能撑到现在就是最好的说明,我近来才把原因想清楚,燎军自金骨太玄死后,没有再打过大仗,后面发动统一草原的战争,基本是消灭一些极小的草原部族,他们用的都是臣属燎国的杂牌军,王廷亲军直到穆如山阙去打西凉才重新进行大集结。” 慕容雅博这番话涉及了燎人的军政一体制度,他的意思是,金骨太玄打下这片江山之后,他手底下的亲军脱下了战甲,从军官变成了政务官,因为从大宁手中抢来的三州一郡太富足了,他们占有的土地太宽广了,战后分享军功、分配利益时,燎国王廷的亲军发现他们不再需要上战场也能获得足以使子子孙孙享用不尽的财富,别说王廷的亲军,便是金骨乌虎这些人也多少年没领兵打仗了? 说得直白一点,现在金骨乌虎和他手底下的王廷亲军,还活在金骨太玄和他们父辈抢回来的余荫当中,一泡就是十几年,他们被“腐蚀”了,他们已经没有了金骨太玄当年那股气吞万里如虎,所向披靡的阵势。 当然,这绝不是说燎军就不再强大,而是在慕容雅博和岳芝眼里,他们捕捉到了这个“胜机”。 而除了这一点,其他的决战理由,比如借连州局势、借民心士气、避免兵灾向南蔓延等等,慕容雅博和岳芝已经在先前的军报里跟萧庆宁解释过很多次,现在他们说的最后一点,是给萧庆宁最后的交代,让萧庆宁坚定最后的决心。 萧庆宁明白他们的用意,其实他们不说,在见过连州这边的惨象之后,她的决心已经坚定到不能再坚定,再没有什么比那么多百姓军民的尸骨更有说服力,如果让左王右崔和许世辅他们过来看,萧庆宁或许就不用在和白靖文上演退位让贤的戏码了。 “我这次过来,除非打出结果,否则不打算回京。” 萧庆宁给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回答也相当坚决:“我离京时,蒋琬已经开始新一轮徵兵,明年开春,第一批二十万新军会准时抵达,之后,武温书会带十万御营新军到通天阙,再之后……” 再之后,她自己也说不准了,她跟白靖文的约定是再之后不设上限,她们已经跟许世辅等人算过,到了那一步,大宁已经拥有超过百万大军,还要再增兵,即便兵源足够,国库也没法供养如此之大的军队,到时即便强行征适龄男丁服兵役,但国力也没法支撑如此之大的军队消耗,光是军粮这一项就不敢想。 以她们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十个劳动力供养一个兵已经是极限了,再逼迫下去就会出现缺少劳动力耕种的情况,直接影响粮食收成,粮食缺少又会反馈到税收之上,税收不足,前方部队的军需就跟不上,如此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第264页 总之,再之后是什么情况,不用萧庆宁多说,慕容雅博和岳芝也能明白。 那他们现在的兵力,连州这边以金阳府为中心,慕容雅博和岳芝手中还有二十五万部队,加上李良弼、南云霁、侯莫张崇、宋淳和楚州、青州都指挥使手中的兵马,算上那些从连州、蒙州和辽州跑来参军的适龄壮丁,加上萧庆宁带来的一万人,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五十万军队。 通天阙那边,陆巡和裴纶手中有两万人。 云州西凉战场那边,陆安国和裴定方加上云州以及附近几个州郡的卫军,有二十万人。 如果再算留守山海郡、朔方郡和幽州其他关隘的守军,东南西北,大宁朝实际需要供养的军队已经超过八十万人,要知道,这些可只是作战的部队,后方需要动用给前线运送粮草的后勤力量,何止百万?萧庆宁来的时候看到,燕州、青州、楚州和山海郡的百姓,上到六十老孺,下到六岁小孩都出动帮忙运送军粮了。 “等年后京城那边再发二十万新军过来,我们有主动反攻的能力吗?” 萧庆宁现在最关心的这个问题,毕竟现在她们已经在金阳府屯结了五十万人,燎军那边翻倍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如果再来二十万新部队,起码从人数上她们有优势。 慕容雅博道:“现在主动牵制燎军我们也能主动创造战机,阿芝试过几次都有些效果,只是现在我们主动出城,即便奇袭得手他们也能反应过来追击截杀,这往往造成双方战损持平,非但于大局无用,还有把出城将士葬送的风险,所以我叫停了。” 萧庆宁:“你的意思是最后还是要打大决战?” 慕容雅博点了点头,他甚至苦笑了一下,说道:“就像当年金骨太玄打武神关。” 金骨太玄打武神关,一举冲破五十万宁军精锐凿开城关,先前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便成了铺垫。 慕容雅博换了一口气:“大决战要讲究时机和运气,但人数多一些总归是好的,如果那二十万部队成功抵达,到时我会多一些把握。” 萧庆宁道:“好,我保证那二十万部队抵达,你如果能等,武温书、向乘和伏镇十万御营新军也会相继抵达,但我不会具体干涉你的指挥,就算你明天就要打决战,我也会支持你。” 慕容雅博退后一步朝她拱手道:“我让你为难了,你和靖亲王在京城与百官争辩我们都听说了。” 他指的是萧庆宁以退位让贤博得左王右崔和许世辅同意提前徵兵决战之事,萧庆宁道:“这件事过去了,你们不用有心理负担,只管把分内之事做好,尽了力就行,至于能不能成事便听天命。” 她这么说完,便连岳芝也向她拱手作揖了,岳芝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但对萧庆宁,他的态度显然不一样,普天之下能放手让他和慕容雅博做到这一步的,也只有萧庆宁。 “接下来我会去南姐军中退到南门,你们自管做你们的事,有需要派人过来跟我说一声,不用自己亲自跑,我会在战场后方做些抚慰工作,你们不用为我分心。” 慕容雅博和岳芝双双行礼,萧庆宁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再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随后,萧庆宁又问了些他们在粮草、药材或者其他军需品上的难处,但凡有短缺的,白靖文从京城那边尽快送来,最后一番商讨,这次军议便是结束,慕容雅博和岳芝送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南云霁、岳璃出营,萧庆宁让他们不必远送,随后和南云霁等人一起返回南门外的驻军地。 南云霁和岳璃的驻军地以金阳府南门为界分成内外两部分,南门城墙和内部兵马较少,因为燎军大部队还打不到南门这一带,这边的驻军主负责搜查进出来往的人员,而城外的驻军地就是御营后军的主力部队,南云霁基本占据了附近所有的山头和制高点,只留中间一条南北向的山道,就算李良弼和宋淳没能防住所有的燎军,让漏网之鱼摸过来,若没有数万的部队也不可能突破南云霁的驻军地。 只是萧庆宁到了南云霁军中,看到了令她较为意外的画面。 越是接近南云霁的主帅大营,萧庆宁竟然发现越来越多的女子,而南云霁大营门口的六个“执戟郎”,干脆直接是女子担任,萧庆宁感到好奇,问道:“南姐,这是什么回事?” 南云霁尚未表态,那六个“执戟郎”先跪了下来,说道:“陛下恕罪,此事与南元帅无关,是我们非要投军,南元帅收留我们在她帐外听命。” 萧庆宁道:“诸位请起,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 六个“执戟郎”面色犹豫,都看向南云霁,南云霁说道:“起来吧,陛下本是女子身,又是开明豁达之人,岂会怪罪你们?” 第145章 巾帼军 原来, 南云霁的后军,现如今已经接纳了上千女子为兵,南云霁原本就有向萧庆宁说这件事的打算, 只是近段时间燎军进攻甚急,她和岳璃时不时要跑到北门帮慕容雅博和岳芝参加守城战, 所以这件事一直耽搁了, 现在萧庆宁亲自到金阳府来,她便当面把这件事讲清楚。 “战端一开, 百姓流离失所,适龄的男丁尚可投军谋条活路, 而女子若找不到去处, 迟早沦为燎军的物件, 我实在不忍看那么多姐妹遭战火荼毒, 便在军中专门收了一批适龄的担任职务,不过你放心,能到军中的都会经过挑选, 会有专门的训练,且我让她们担任的都是执戟郎或者监粮官、后勤这种职务, 不会让她们到战场上冒险。” 第265页 听南云霁说完, 萧庆宁反问道:“何乐不为?” 南云霁:“啊?” 萧庆宁道:“我们就在这边组建一支女军如何?” 南云霁皱眉道:“这行吗?毕竟——” 萧庆宁:“有什么不行,我是皇帝, 你是元帅, 阿云和阿璃哪个不能上阵杀敌?哪里就比男兵差了?况且辨非跟我说过, 他们那边的军队就有女兵——!” 她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说漏了嘴, 改口道:“辨非来之前跟我说过, 女子也可为军, 只要合适参军标准, 经过训练一样可以参战,不能上战场的,在后方运送粮草、照顾伤员、负责伙食等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这里不是开了个头吗?” 南云霁尚未表态,上官妙云便说道:“南姐,我觉得陛下说得有道理,女兵怎么了?只要经过训练照样能打仗,你看有几个男人打得过我们?我说句不吉利的话你们别怪我嘴滑,与其让那么多姐妹失散流离遭燎人欺辱,不如把她们聚拢起来形成自己保护自己,要死也拉个把燎人垫背再死!我看燎人还敢不敢欺负咱们!” 上官妙云话糙理不糙,岳璃也说道:“我先前就有这个意思,只是事情太大,我怕影响军力就没敢说,陛下若能组织女军,我第一个愿意出来带她们练兵。” 上官妙云:“我也算一份!” 说罢,她们一起看向南云霁,南云霁道:“我自然同意。” 她们三个又看萧庆宁,萧庆宁道:“这主意不是我出的吗?” 三人一顿,随即明白过来,上官妙云道:“好!说办就办,就组建一支女军!明天开始徵兵。” 南云霁笑道:“哪能这么急?我们要先定好人数、编制、军例……再急,得先给女军起个名字吧?” 上官妙云道:“名字?” 南云霁:“比如我的御营后军,宋淳的燕州卫军,侯莫张崇的折冲军。” 上官妙云向萧庆宁求助:“陛下,这里你书读得最多,女军又是你的主意,名字该由你来定。” 萧庆宁略作思索,说道:“就叫‘巾帼军’如何?” 上官妙云:“巾帼不让鬚眉吗?” 萧庆宁道:“也接英雄二字。” 上官妙云:“行,就叫巾帼军!我来当巾帼军第一总教头!专教姐妹们杀燎人的手段!” 南云霁道:“大规模练兵不是个人逞勇斗狠,你得教战场上互相配合协作的战法。” 上官妙云:“这个我也懂!八人为一伍,一伍十三阵!十三种基本阵型我都,就算我不会不是还有阿璃姐么?” 岳芝当年就是岳璃带上战场带出来的,只是后来岳璃嫁为人妇,大宁也进入议和阶段,她便从战马上下来了,但谁都知道,岳璃当年在山海郡军中的威望不比岳芝少。 南云霁道:“行,你来当指挥敛事,阿璃当主将。” 又看向萧庆宁:“真决定了?” 萧庆宁点头道:“我们好好合计合计。” 还跪在地上的六个女兵听她们说了这番话,一齐向萧庆宁磕头道:“属下叩谢陛下天恩,若能上得战场,必以死报效!” 萧庆宁道:“你们起来吧,既然是军中,你们又是女兵,我这里便没这么多规矩。” 六位女兵起身行礼不提,而萧庆宁这边,这个看似突然的决定,最后给她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直接影响了整个战局的发展,,因为纵观歷朝歷代,就算是在白靖文说的那个世界,在他们的文明进入新世界以前,旧世界也是没有一支完全由女子组成的军队,但萧庆宁在这里做到了,不仅做到了,最后还成了一个定例,这个定例在当下来说给她们带来了无穷的益处,在将来则是影响深远,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最后,她和南云霁、岳璃还有上官妙云四人决定前期先徵召五千人的巾帼军,只要是十六岁以上的适龄女子都可以前来参加入军选拔,一切待遇,军粮、饷银、军备等等与男兵供给相当,但萧庆宁原以为一时间不会有那么多女子肯投军,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毕竟这个做法,用白靖文的话来说就是“太超前”了。 但是,事情的发展远在萧庆宁的预料之外——一旦打开了缺口,女人们并不比任何人缺乏勇气,她们缺乏的只是打开枷锁的机会,而枷锁一旦被打开,一种反弹性的强大力量便涌现了出来。 因为连州这边流离失所的女子实在太多,对燎人的仇恨实在太深,萧庆宁这个征女兵的策略实在太过震撼人心,一时间,数以万计的女胞源源不断从连州各个方向涌来,她们之中,有的是衣着褴褛的农家女,有的是锦绣衣裙的富家千金,有的是丫鬟、有的是太太夫人,总之,裙钗于短短数日之内布满了南云霁的驻军地。 萧庆宁和南云霁等人商议之后,决定将原本五千人的定额提高到了一万,当然,军中无儿戏,当兵得有当兵的条件,如果出于慈悲之心什么人都招进来,害的不是自己,还是整个军队,故此,萧庆宁和南云霁定下了详细的徵兵条件,条件符合方可入军。 于是连州这边出现了一种盛况,吸引了不止是连州、辽州和蒙州这些大宁旧地,就是从南边燕州、山海郡都有女子成群结队过来投军——这使得百姓们非但不再逃离连州,反而往金阳府这边聚集。 第266页 萧庆宁和南云霁从未想过招女军的策略会如此轰动,最终,萧庆宁再把巾帼军的人数定额提高到两万,并且把大部分不适合上战场,但本身有劳动能力的女子组织成了军户,比如三到五人算一户,不入军中,就近安排住处,不发粮饷,但给土地,让她们在附近耕地谋生,而军队这边一旦需要后勤,比如运送军粮、军械或者构筑防御工事等等,可以徵召这批军户来充当劳动力,简而言之,就是用土地换一支后勤部队,支撑前面的大军运转。 如此一来,即便是不符合参军的女子也有了去处,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随着前来应徵的女子越来越多,慕容雅博他们那边发现压力变小了。 因为萧庆宁给他们送来了成千上万的经过训练的后勤女兵,这些女兵虽然还不能上战场,但在处理伤员、负责军务后勤方面做得一样不差,甚至比军医还要细心,如此一来,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军队空出了大量的人手,得以全部调用到战场上来。 李良弼和宋淳那边也是一样,因为他们顶在金阳府西线,大量连州百姓为了躲避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纷纷东逃,李良弼和宋淳最先接纳大量流民,他们正愁没法消化如此之多的难民,当萧庆宁把训练好的后勤女兵部队送过来的时候,李良弼大着胆子向萧庆宁递了一份军报——他们那边也开始徵收适龄女兵协理后勤,以缓解前线大军的压力。 萧庆宁大笔一挥,非但准允,还把她们组建女兵的经验分享了过去。 于是,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变化,悄然在宁军和燎军之中拉开了差距,萧庆宁的巾帼军成为了战乱之中女子的嚮往圣地,口耳相传之下,甚至那些在燎国土地上为奴为婢的女子都不远万里前来参加巾帼军,萧庆宁在京城那段时间,她听白靖文讲过什么是“妇女解放”,趁此机会,她直接宣布女兵也可以获得军功,若打下连州、辽州、蒙州旧土,女兵可以以军功获得土地,官府承认为女子私产,非但如此,女子可以为兵为将,也可以为官。 在种种政策的刺激下,到了九月底,如果说萧庆宁来之前,金阳府南门这边有人间炼狱的惨像,那么短短一个月之内,这里已经变了一个样子,就算是原本笼罩在一片萧索肃杀的金阳府府城也开始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因为萧庆宁把无数的枷锁打破了,当无数打破枷锁的女子加入战局,没人可以否认,萧庆宁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她本身也受束缚的这个时代里,提前完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妇女解放。 而“解放”两个字带来的能量是极其巨大的,巨大到连慕容雅博和岳芝都措手不及,因为这股能量直接作用到了正面战场上——慕容雅博和燎军交手多年,他摸索出来的一条规矩就是一旦入秋,燎军便会夺得天时,藉助天时翻动最为勐烈的进攻。 先前慕容雅博已经说过了,入秋无雨,方便燎人在秋收之时发动劫掠,入秋马匹拼命蓄肥以渡寒冬,膘肥体壮,马力惊人……在各种优势的加持下,燎军会形成最强的攻击力,如今正是这个时节,慕容雅博和岳芝已经做好了艰难死战的准备,然而他们发现,金骨乌虎的部队,在这个秋季已不可能攻破金阳府了。 原因就出在萧庆宁的巾帼军之上。 第146章 反攻的可能 首先, 萧庆宁短短一个多月之间,绝不仅仅是徵收了两万女兵,那些被她安置下来的“军户”, 足足是两万的数倍,这些军户几乎全部成为了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后勤力量, 如此, 他们可以腾出更多兵马来调配到前方战场,在一场战争当中, 后勤绝对是胜负的着重点。 其次,那两万巾帼军虽然还不能上战场跟燎军正面对抗, 但是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可以率领这两万巾帼军执行驻守金阳府南门、维护南边粮道、运送军粮武备等等的任务, 南云霁的御营后军完全可以腾出手来, 南云霁亲自到北门战场增援。 最后, 李良弼和宋淳那边得动萧庆宁准允招收大量女兵负责后勤之后,他们的人手也得到了解放,要知道, 慕容雅博为了让他们顶住西线的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可是给了最大的支持, 李良弼的御营右军、宋淳的燕州卫军加上青州、楚州和一小部分山海郡的卫军全都投入西线, 那么,当他们使用女兵纾解了后勤压力之后, 被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步步紧逼的西线战场, 终于得以喘一口气, 基本解除了慕容雅博对西线的担忧。 直观一些来说, 在这一个多月之内, 慕容雅博和岳芝的手中多出了接近十万可用之兵。 但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因为尝到甜头之后, 萧庆宁这边的徵兵还在继续,甚至有扩大的趋势,这使得慕容雅博和岳芝在整个军事生涯中第一次遇到了绝境之外的顺境,他们手中的军队竟然第一次越打越多,对于擅长从无数绝境中寻找那一线希望的慕容雅博和岳芝来说,这种仗打得太“舒服”了,后勤、兵员、军备直接从南门那边源源不断给他们送过来,岳芝甚至可以腾出手来带领骑兵迂迴攻击金骨乌虎的侧翼了! 燎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秋季攻势竟然会败在“一群女人”的手上,而因为他们燎军是侵略的一方,他们在辽州和连州的所作所为,甚至在他们的领土上将女子视作可以交易的货物,他们就根本没有徵召女军的可能,他们不可能动用女性的力量。 第267页 因此,燎人最为勐烈的秋季进攻,金阳府最为艰难的时节,竟然在宁军的不进反退之中支撑过去了,这一切的起因只因萧庆宁忽然动了心思要徵召五千的巾帼军,但其实这个忽然并非偶然,而是一种必然。 首先,萧庆宁自己是女子登基,她具备天生的女性共情力,她不觉得女子不能上战场。 其次,她是皇帝,她有组建女军的权力。 最后,白靖文跟她讲过千百年后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白靖文跟她提过“妇女解放”。 最终,这个局势给她提供了徵召女兵的土壤。 这种种偶然组成了最终的必然。 而随着巾帼女军的加入,宁军这边的战局不劣反优,此时,已经不能说是她们撑过了燎军的秋季进攻,而是说她们打退了燎军的秋季进攻,随着时间以日夜轮换的速度进入十月底,连州这边的天气便不再是深秋,连州是比幽州和山海郡还要靠北的州郡,虽说近海,可一旦进入了十一月,那就意味着冬季的来临。 入了冬,金骨乌虎便是想不计一切代价进攻,条件也不允许了,冬季攻城是燎军的大忌,从金骨太玄那会起就吃过亏的,但是,燎人要退,萧庆宁却未必让他们想来就来,想退就退!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燎军的攻势逐渐颓靡,萧庆宁特意从南门来到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军中。 这次可以算是萧庆宁召集的又一次军议,参加的将帅,除了在西线留守的李良弼和宋淳,在东线盯住金骨阿隼那的侯莫张崇不能到场,其他将帅,慕容雅博、岳芝、南云霁、岳璃、左胜、沈玄、楚州和青州的卫军都指挥使悉数到场,另外多了两个新面孔,是萧庆宁从巾帼军之中物色出来的女将军。 其中一个是原连州布政使崔元恆的长女崔思慕,崔元恆当年在连州殉国,崔思慕流落到燎军一位万户那颜府中当女奴,崔思慕从小学文习武,这些年忍辱负重,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復仇的时机,在那万户那颜府上暗杀了不少燎国军官,当她得知萧庆宁在金阳府这边徵召女军,果断杀了那万户那颜府上的管家跑出来,从蒙州跑来投军,由于她的家世,加上她能文会武,在练兵过程中萧庆宁发现了她的才能,便大胆将她提拔成了巾帼军第一位女将军。 另一位则是出身将门世家,论起来跟上官妙云她们家还有亲戚关系,上官妙云她们是辽州世族,当年辽州失陷之后,上官家誓死抵抗燎军,后来被燎人大肆屠戮,是岳芝和慕容雅博将几岁大的上官妙云和上官妙弈带回了燕州,而现在这一位叫做皇甫华玉。 放在三十年以前,辽州上官家、连州皇甫家和燕州慕容家是大宁北境最负盛名的三家世族,这三个世族多有通婚,皇甫华玉论起来是上官妙云和上官妙弈姐弟的表姨,但这层关系不必细述,现在最重要的是,皇甫华玉在当年那场惨痛中活了下来,她也来到了萧庆宁的军中。 其实,像崔思慕和皇甫华玉这种遭遇的女子还有很多很多,这也是为什么萧庆宁能如此之快组建成数万巾帼军的原因,她是真成了崔思慕和皇甫华玉这些人的希望曙,这地方真成了在战火中流离的女子的圣地。 而萧庆宁这次把崔思慕和皇甫华玉带过来参加军议,并非干纲独断,而是真的带她们与慕容雅博等人进行商量,商量是否有实现一个设想的可能。 “近段时间燎军攻势变缓,临近初冬,他们的士气开始滑落,以他们的传统,冬季一般是围城不攻城,我想问一下你们的意见,如果燎军围城不攻城,我们能不能主动出去打一些仗?” 她说完之后,众人下意识先看嚮慕容雅博,慕容雅博问道:“陛下之意可是要尝试主动反攻?” 萧庆宁点头,慕容雅博凝肃问道:“这仗打多大?” 萧庆宁道:“这得听你们的意见,我不会妄下决议。” 在慕容雅博和岳芝面前,她把信任和尊重给到了不能再给的程度。 慕容雅博深知她这份心意,拱手回道:“我与阿芝先前已经谈过,本想着过几日等金骨乌虎再消停些便向陛下奏报,既然今日陛下先问,我便一併与陛下和诸位将军说了,入冬这段时间,不是我们能不能主动出去打,而是一定要出去打。” 萧庆宁:“……” 人们都以为岳芝善攻,慕容雅博善守,实际上,这两个人身上的本领换过来也成立,像他们这样的帅才,即便有短板,他们也会下意识去补,也就是说他们身上很少会有缺陷,除非遇到等同的对手让他们出现漏洞,现在便是如此,慕容雅博不仅仅是守金阳府,他也会防御之中寻找最佳的战机。 老规矩,慕容雅博请上官妙云和上官妙弈姐弟再次将连州的军事舆图打开。 慕容雅博起身,先向萧庆宁行礼,而后向众人逐一行礼,礼毕,他指着金阳府附近一圈开始讲解。 “陛下与诸位将军且看,金骨乌虎的主力在我们北面,大军屯结分左右中三个部分,金骨乌虎的亲军居中,比左右两军靠后一百丈,这三支燎军互成犄角,我们主动出击,便是夜袭,若无等量大军很难打出战果,稍有不慎反而累及自身,须知,燎军攻城,他们的战力是有折损的,要是我们跑到城外平坦地势跟他们交战,他们求之不得,这个错误我们不能犯。” 第268页 这段话的意思是,如果要出动反攻,现在还不能选择金骨乌虎的部队下手,岳芝先前能带骑兵骚扰金骨乌虎,是因为金骨乌虎大量部队正在攻城,岳芝趁其不备绕到他的后方打了就跑,此时金骨乌虎大军集结摆开阵势,他巴不得岳芝出来偷袭。 所以慕容雅博说这个错误不能犯。 “再看金骨阿隼那。” 金骨阿隼那带着数万亲军在金阳府东面四处寻找战机,之前确实被他拔掉了东面不少的防御阵线,几乎要被他打到了东门,所幸侯莫张崇及时赶到,这些时日,侯莫张崇和他的折冲军把金骨阿隼那死死顶在了东线之外。 “侯莫统制这边也不宜出兵,一是四太子此人嗅觉极为敏锐,他是智将不是勐将,我们稍微一动,他必然会带领骑兵后撤,我们如果去追,能不能追上两说,部队会被拉得很长,四太子并非不会抓战机,若他的亲军反攻,我们讨不到好;二是东线战场和北门这边距离太近,诸位请看地形……” “四太子与金骨乌虎的部队实际距离不过一百里,快马半日可至,便是骑兵大部队一日时间也能赶到对方阵地,到时四太子与金骨乌虎合兵反包,侯莫统制那边也会有危险。” 慕容雅博这个人有一种能力,他在给人讲解的时候像一个极具亲和力的先生,总能让人听进去,此时讲解军事,就像他在给京城给那些农户家的小童讲书,他这个先生循循善诱,下面的“学生”求知若渴,这像一场讲学而不像军议。 第147章 巾帼女军 经过慕容雅博的分析, 金骨阿隼那这边也不能打。 最后就剩下西线战场了。 西线这边现在是李良弼和宋淳带兵跟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角力。 慕容雅博指着金阳府以西一线的大片地形继续分析。 “从地形上来讲,西线虽有通路连接金骨乌虎的大军,但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的主力已被李元帅和宋统制牵制住, 就算金骨乌虎得到消息来救,也至少要走三日, 我们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最要紧是, 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打山海郡不成还被阿芝偷了金阳府——” 到这里,岳芝干咳了一下, 强调道:“不是偷,是奇袭。” 萧庆宁等人:“……” 岳芝是个很讲面子的人, 他不做偷偷摸摸的事。 慕容雅博改口道:“还被阿芝奇袭了金阳府, 丢点大半个连州, 这两人负有责任, 必定心急。沈指挥使——” 他忽然问了沈玄,沈玄起身拱手,等候他发问, 他压了下手让沈玄坐下,问道:“我听说金骨乌虎给金骨别术的斥责书里写有‘我不止一个儿子’这句话, 你在燎国那边有眼线, 此事是否属实?” 沈玄道:“属实。” 慕容雅博道:“若你是金骨别术,你待如何?” 沈玄冷冷道:“杀了岳芝夺回连州。” 萧庆宁等人看向岳芝, 岳芝面无表情道:“他说得对。” 慕容雅博抓住了金骨别术的心理, 说道:“没错, 所以这位大燎储君要急于向金骨乌虎证明自己, 另外……” 他走回舆图之前, 点了下上面标註伊稚合速大军驻地的圆圈, 说道:“伊稚合速也恨极了阿芝。” 慕容雅博也抓住了伊稚合速的心理。 当年岳芝在朱仙集一战成名, 就是伊稚合速带着金骨狼突的首级过来成全的,虽然后面伊稚合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然稳居燎国中枢,但他这样的人再有心计,也绝对不会放下对岳芝的执念。 “而燎人西线的军队组成最杂,除了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的东路军,他们数万人都是其他臣属部落的杂牌军,那些军队并非不善战,而是不愿为燎人死战,综合起来战力最低,加之金骨别术此人性情粗暴,对亲军之外的部队向来严苛。” 那现在就很明显了,如果他们要策划一次反攻,不打金骨乌虎,不打金骨阿隼那,就挑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下手。 当然,慕容雅博是个极度谦虚之人,他分析完之后,问萧庆宁与南云霁等人的意见,但在他的考虑之下,谁还能补充意见?那么,攻略目标便正式决定,接下来就要讨论如何进行军略行动以帮助他们拿下这个攻略目标。 慕容雅博分析得如此透彻,但这并不代表没有风险。 第一,千万不要以为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是软柿子,慕容雅博这是在挑软柿子捏,不是,燎军东西中三路大军没有软柿子,都是带刺的藤条,慕容雅博只不过挑最不扎手的这一条来把握。 第二,慕容雅博能想到,金骨阿隼那这个燎人智囊也能想到,就算他说不动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他也可以分一路兵出来提前绕到西线进行埋伏,要是被他抓住机会,金骨乌虎可是全听金骨阿隼那的,到时燎军从两边像螃蟹一样钳下来,岳芝和他的部队就是燎军钳下的那条鱼。 第三,岳芝莫名其妙出现在西线战场,金骨别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伊稚合速可是人精,他再恨岳芝也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他一定会有防备。 所以,如果想要在秋冬交接之际主动打一仗,让岳芝到西线战场对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发动攻击,萧庆宁这边就有进行大量的事前准备,而这些准备在萧庆宁主持的军议之中,也拿出了具体的执行计划。 第269页 首先,侯莫张崇那边要想办法把金骨阿隼那的部队完全吸引住,主动进攻也好,冒险逼近锁住金骨阿隼那也好,花费一些代价,让金骨阿隼那分身乏术,其次,慕容雅博这边牵住金骨乌虎,但金骨乌虎的队部他们就不可能锁住,也不可能主动进攻,因此,这件事唯有萧庆宁出面才能办妥——她以大宁皇帝的名义,邀请金骨乌虎进行面谈。 这点不难办到,只要慕容雅博放一些诸如“连女人都不敢见”的消息过去,以金骨乌虎的自负,不可能不见萧庆宁这个“女人”,到时萧庆宁花些心思拖延下时间,跟金骨乌虎那边先打嘴仗,就可以把金骨乌虎的大部队吸引住。 最后,岳芝表面要留在金阳府,暗地里秘密前往西线战场,骗过燎军的眼线,这个反而不难办,岳芝的个人标志性装着是浅云明光铠,白马银尖枪,她们这里有个人天生跟岳芝的身材、气质各方面相似,且对岳芝的言谈举止行为动作熟悉到就像自己一般——慕容雅博可以穿岳芝的铠甲,骑岳芝的白马到城门外招摇,燎军分辨不出来。 难办的反而是岳芝的部队,因为如果他的数万亲军忽然离开金阳府,如此之大的军调燎人那边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有人专门盯着岳芝御营前军的一举一动,就像慕容雅博在周边山头全部都有监视燎军动向的斥候,一旦岳芝的亲军被燎人发觉异动,燎军一定会派出部队盯梢,到时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如果没有军队,岳芝一个人跑西线去也无济于事,李良弼和宋淳他们的部队可以守住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但还远远不足以出正面跟人家抗衡。 这是最大的难点。 而这个难点放在萧庆宁来之前几乎无解,除非她们忽然从山海郡那边拿出一支数万人的部队直接奔赴西线战场进行突袭,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别说数万人,就是数千人都捉襟见肘,不过现在因为有了萧庆宁,或者说因为有了萧庆宁组建的巾帼女军,这个军调就可以完成! 岳芝的数万亲军可以先分为百人千人的小股部队和李良弼、宋淳那边的军队调换,亦即岳芝派一千亲军到西线去,然后他的亲军留下来,李良弼和宋淳派他们手下一千人打着岳芝亲军的旗号回金阳府来,如此逐渐完成数万部队调换,但这样西线战场总的军队数目没变,因为李良弼和宋淳的人到金阳府来了,对燎军没有构成优势,这时,只要让南门外的数万巾帼军以运送军粮为幌子前往西线战场,那就有可能瞒过燎军的眼睛。 因为就算燎军的斥候有所察觉,以金骨乌虎那种性子,他能看得起女人?他会认为女人能打仗?就算已经有人向他汇报,他自己也亲眼见过金阳府城头有女兵出现,但他只会认为宁军已经山穷水尽,不得已把女人都用到战场上。 而当这数万巾帼军抵达西线战场之后,就算她们还不能全部上正面战场,但她们可以在李良弼和宋淳的手下执行防务,把岳芝的数万亲军替换出来,如此,一场数万人的军调便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完成了。 萧庆宁说出这个办法之后,先问慕容雅博和岳芝:“可以吗?” 慕容雅博和岳芝相视一眼,这两人不知用眼神交流了什么,慕容雅博答道:“可行。” 萧庆宁道:“那好,就这么办,但我有个要求。” 她把崔思慕和皇甫华玉叫出来,向岳芝说道:“到时由她们带巾帼军到西线去,虽说只是执行防务,但我希望要是有机会,让她们带着女军到正面战场走一趟,当作歷练也行,我们这支女军不能只会防守,还要能打。” 岳芝并非那种看不起女子参军为将之人,甚至他比任何人都认识到女兵和女军的厉害,因为当年还是岳璃把他带上战场,在他眼里,从未觉得女人打仗就不如男人,他说:“好,到时我会让她们领兵到前线,一起随我沖阵。” 崔思慕和皇甫华玉起身,向岳芝拱手道:“谢岳元帅成全。” 岳芝点了点头算是接受她们的谢意,萧庆宁道:“你们回去加紧操练,这件事关乎我们巾帼军的第一仗,要打出女军的脸面来。” 崔思慕和皇甫华玉领命称是,接着就是萧庆宁跟金骨乌虎见面这件事了。 “你来安排吧,只要能争取时间进行军调,我随时可以见他,你可以给他们一些让步的条件,反正最后都要撕破脸,讲不讲信用已经不重要了。” 慕容雅博微微躬身领命,不过说实话,萧庆宁对金骨乌虎此人极其反感,并非因为金骨乌虎是她们的对手,她反而敬重对手,只因为金骨乌虎此人实在令她难以恭维,羞辱她的国书还挂在建极殿丹陛之上,上次在通天阙见面时的画面也记忆犹新,如果可以,她实在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任何非你死我活上的交集,现在出于战略需要,她便再多忍受一次。 “好,这件事便定下来,迟早不宜迟,连州下了雪我们也不好进攻,抢在下雪之前把这件事办成,给京城那边,给我们大宁军民送份大礼,我们自己也好过准备入冬过年,明年开春解冻,第一批二十万人新军送来,到时就不用再跟燎人忍气吞声了。” 她这么说完,慕容雅博等人一起向她行礼,而她们的计划便在这次军议之后迅速推行,任是谁也没想到,如此之大规模的战役,一个尚且不为人知的转折点,因为萧庆宁这一支女军的加入,在歷史的洪流中,在宏大战场的翻涌之下,悄然成为了转折的锚点。 第270页 第148章 演戏 进入十一月份, 连州的气候急转直下,胡天八月即飞雪,连州尚不算胡天, 但到了十一月,随时都有可能片片雪花大如席。 无论对盘踞于连州的燎军大部还是对守城的宁军来说, 这种漫长的冬季都是不好过的, 不过从整体局势上来说,依然出现了一丝转机——燎国皇帝金骨乌虎接受了大宁女帝萧庆宁的请见, 双方定在金阳府东门以东的潜龙谷会面,潜龙谷也是侯莫张崇和金骨阿隼那主要的对峙之地。 于是, 从宣和十五年岳芝奇袭穆如山阙的部队算起, 武兆元年, 武兆二年, 大宁与燎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来到了第三个年头,这三年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大太多,然而事情再多, 现在的时间节点和两国之间最为瞩目的一件事,那就是两国皇帝的再次会面。 所谓一回生两回熟, 自从前年通天阙见过面之后, 这也是萧庆宁第二次与金骨乌虎会面了。 但从双方各自的立场以及现在的局势进行对比,这次会面与上一次都是千差万别, 单说一点, 之前在通天阙是萧庆宁和慕容雅博等人去听金骨乌虎的“警示”, 处在绝对劣势的地位, 那时别说萧庆宁了, 便是慕容雅博都没想到他们能顺利渡过通天阙这一关。 现在却变成了他们主动请金骨乌虎见面, 不是求和, 也不是给燎人放低姿态,而是为了把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的部队吸引在金阳府一带,以便给岳芝争取到必要的时间,时间越长越好,最好长到岳芝在西线得手之后,金骨乌虎这边方才后知后觉。 对萧庆宁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有金骨阿隼那这个人在。 其实燎国王廷极勒烈、亲王、那颜以及各种部落的头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最最像燎太祖金骨太玄的不是被号称为最勇勐的金骨乌虎,而是既勇勐又有谋略的四太子金骨阿隼那,作为金骨家族现如今仅剩的一颗最强大脑,金骨阿隼那即便不能准确读出萧庆宁等人意图,他也能看出这里边事有蹊跷。 原因很简单,双方都打到了这个份上,宁军虽然付出了比他们严重得多的伤亡,但说到底,宁军已经顺利守住金阳府,把战局拖入了冬季,如果连州下雪,这就基本意味着他们要到明年才能继续进行大规模的攻城战,亦即宁军已经抢到了一个安全期,萧庆宁却在这个关头要见金骨乌虎,说背后没有用意,金骨阿隼那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兄长,事发突然,俺以为宁军必有谋划,此事须得询问国相之后再给宁人答覆。” 由于慕容雅博的求见书是直接派人送到金骨乌虎军中,金骨乌虎直接答应了与萧庆宁见面这件事,金骨阿隼那是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急忙从潜龙谷绕到金骨乌虎军中进言。 金骨乌虎此人无论如何暴虐,但他有一点谁也比不上的好处——他肯听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这些人的话。 “四弟以为那大宁女帝别有用心?” 金骨阿隼那道:“起码不安好心,俺实在想不通大宁女皇帝在这个时候请见你的目的。” 金骨乌虎道:“她们说是暂时休战,商议如何帮双方百姓过冬。” 金骨阿隼那:“宁人最擅长以此类假仁义做说辞,若是她们体恤百姓,又何以让百姓守城,还以女子为军?” 说起这件事金骨乌虎便恼火,他重重将手中的酒杯砸在桌面上,说道:“四弟说得在理!慕容雅博他们拿个女人皇帝就算了,还把其他女人推到城墙上,气煞我也!” 金骨阿隼那道:“所以此事更应与国相商榷。” 金骨乌虎却面露难色道:“四弟,我已点了头约好了见那大宁女帝一面,国相远在西凉,便是用快马来回至少也得一个月才能收到消息,这如何使得?” 金骨阿隼那自然知道两地相隔甚远,他是有备而来。 “既然如此,臣弟也不敢让兄长失信,只是得请兄长给别术大侄去一封信,便说在兄长与大宁女帝会面期间,他们不得主动攻城,反而要採取防御阵型,在通往他们东路军的各个隘口实施封锁,不得有任何进出,其他事项,等兄长与大宁女帝见面之后再说。” 金骨乌虎是暴虐兇残不是蠢笨,金骨阿隼那这么说他已知其意,这是为了防止慕容雅博和岳芝在谈判期间搞小动作,便道:“四弟放心,我与合速也写一封信,有他在,别术出不了差错。” 金骨阿隼那道:“另外兄长这边派人监视岳芝与他的御营前军,若有异动,臣弟马上跟随。” 可以看到,金骨阿隼那虽然不知道萧庆宁她们的具体计划,但是这个人凭藉其高超的判断力和敏锐的洞察力,还是大概捕捉到了事实的真相,而且可以这么说,在燎军的高层之中,如果过说哥舒夜是最为了解慕容雅博的人,那么他金骨阿隼那就是最为了解岳芝的人,他这样的对手才是真正的对手。 只可惜他只有一个人。 也可惜他不是燎国皇帝。 退一步说,就算他不是燎国皇帝,但连州这边换成他和穆如山阙、哥舒夜这三个人分别领兵,也不至于让宁军得手,现在他即便有了大概的判断,却无法得到印证,反而被金骨乌虎灌输错误的信息。 “四弟放心,岳芝今日早上还在北门领兵视察我军阵地,他跑不了。” 第271页 金骨阿隼那本来还想说要派一位心腹领一支他的亲军到西线去,但听闻金骨乌虎此言,他也就此作罢,毕竟如果他真派军过去的话,自己这边兵力减少不说,金骨别术会怎么想?金骨别术一定会认为他是派人过来盯梢,金骨别术本来和他关系就不算好,他再派军过去,哪怕是好心帮忙,金骨别术也会认为他另有所图,说白了,金骨别术才是大燎储君,而且—— 炎都那边都传闻他这个叔叔要抢金骨别术的皇储之位,因为金骨乌虎喜欢他这个兄弟胜于喜欢长子金骨别术(章丰饶的“离势之术”起作用了),金骨阿隼那自问问心无愧,哪怕金骨别术再不适合当皇帝,他也绝不会起半分觊觎之心,如果说燎国也有忠臣贤臣,他金骨阿隼那就是最大的忠臣贤臣,奈何—— 众口铄金! 越是忠臣,越会在意自身的清白,便越忌惮舆论的能量,在这个关头,他实在不能刺激金骨别术了。 因此,他把话收了回去,只停在了请金骨乌虎给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写信这一步。 只能说,每个人都有局限性,每个人都有难处,每个朝廷都有裂隙,金骨阿隼那的难处就是他的贤能和身份,导致他不敢进一步介入西线战场,而只通过一封信是不能消除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对岳芝的仇恨的。 正是在双方各种优劣因素的促使下,萧庆宁得以顺利跟金骨乌虎在潜龙谷见面,慕容雅博定的是时间是在十一月初三,在此之前,岳芝、崔思慕和皇甫华玉已在十月底抵达西线战场与李良弼和宋淳会面,将岳芝的三万亲军和萧庆宁的五千巾帼军精锐拿到手中,而在金阳府城墙上来回走动,带兵出城视察的“岳芝”,是慕容雅博所扮。 十一月初三,萧庆宁在岳璃、上官妙云、沈玄和侯莫张崇的陪同下走入潜龙谷,金骨乌虎那边则从相反方向走来,他们那边也是老熟人了,一个是金骨阿隼那,一个是失朵那思,另外两个,一位是燎国的亲王,一个是万户那颜。 说起来,与第一次见面相比,这一次萧庆宁的姿态反而是放得更低的,因为第一次她态度强硬无所谓,已抱着在燎军铁蹄下战死的决心,这次却是不同,这次她反而要“有求于”金骨乌虎,“求”金骨乌虎给她更多的时间,她好给岳芝那边争取更多时间。 所以,这次见面不是考究她的外交能力,而是考究她的演技,她不能在金骨阿隼那面前露出破绽。 萧庆宁与金骨乌虎互道两国皇帝礼仪之后,双方在一处临时搭建的毡棚下相对而坐,金骨阿隼那第一个问题便是问萧庆宁:“敢问大宁皇帝,为何没有见到慕容平章?” 萧庆宁道:“贵军强悍如斯,慕容平章实在不敢离开金阳府。” 金骨乌虎冷哼道:“我大军要打,便是慕容雅博和岳芝在金阳府才打。” 言下之意是他们不会趁两国皇帝见面的这个时间对发动攻城战,他还说:“偷袭是你们宁军善用伎俩,我大燎看不上这种卑鄙手段。” 萧庆宁道:“是吗?可我听说当年金骨太玄派金骨狼突与伊稚合速偷袭朱仙集,被岳芝将计就计夺旗斩首,燎军一万骑兵全军覆没,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金骨乌虎眼睛一瞪,那鸡蛋大小的眼珠恨不得变成一对灯笼,声音低沉如老虎低鸣:“你敢再说一次。” 萧庆宁:“再说一次也是事实。” 金骨乌虎一拳砸在桌面上,顿时天摇地动,侯莫张崇当先站起来挡在萧庆宁面前,霎时间剑拔弩张,双方说不到几句便充满了火药味,但其实正是萧庆宁想要的效果,她不怕激怒金骨乌虎,她怕自己跟金骨乌虎没说话,就是双方顾不得体面在这打起来,只要能在看起来顺其自然的状态下把时间拖过去,她就可以接受。 不过,金骨阿隼那是一个理智的人。 第149章 聪明的岳芝 “大宁女帝请谈正事, 莫要在俺兄弟二人面前提及俺父皇,这也有违你们宁人的礼法。” 金骨阿隼那站出来说话,萧庆宁给侯莫张崇打了个手势让他坐下, 说道:“四太子见谅,朕不该非议燎国太祖皇帝。” 金骨阿隼那自有雅量:“无妨, 只请大宁皇帝说正事。” 双方再次坐定, 虽然萧庆宁要拖延时间,但初次见面也不能不涉及正题, 反而要做得有模有样,她便说道:“大燎皇帝, 两国纷争, 打到这个份上你还肯来见朕, 足见气量。” 金骨乌虎自然不会接受她的好意, 冷冷道:“气量是自然,莫以为孤与你一般是妇人心胸。” 萧庆宁暗里捏了自己的手,忍住, 继续说道:“只是两国战争苦的是百姓,如今秋去冬来, 天时将变, 若两军再如此消耗,入了冬, 便是军队能保存, 附近的百姓也必然十不存一, 我们打仗无非是要地要人, 没有了百姓, 我们的土地便种不出东西, 你们的牛羊也无人餵养, 既然如此,你我身为两国国君,何不暂息干戈,先助百姓过冬,等明年开了春,你我再发大军厮杀不迟。” 这话句句在理,也是她给金骨乌虎发求见书时的理由,现在说出来便是切题,金骨阿隼那不会起疑,他甚至会慎重考虑萧庆宁这个问题,但对金骨乌虎来说,萧庆宁这么说便是“自取其辱”。 第272页 “荒唐!两军交战是国之大事,百姓的死活算得了什么?!没有军队哪来的百姓?大宁皇帝不懂军略,让慕容雅博和岳芝来与孤说话!” 金骨乌虎这话听起来才荒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这种话就是本末倒置了,但对他们燎人来说,这还真是铁律,不止是他们王廷这些掌权者,燎军最底层的士兵也这么认为,这就是他们在一开始能战无不胜的原因,但他们还是逃不过最终的归宿——无论他们前期如何野蛮,最终的目的一定是趋于文明。 这个文明在燎人身上的体现就是下马治理天下,也就是说,他们前期无节制的军政体系要改变成治理体系,最终要向宁朝这种稳定的农耕社会形态靠拢,但很显然,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金骨太玄也不能做到,究其原因,他们的文明歷史太短了,短到没有前车之鑑可以借鑑,他们燎国就好比一个人忽然暴富,开始风光无两,但随着年久月长,很多短板便会暴露出来,要是不思变改,无论是国势还是个人的运势都不能长久。 当然,萧庆宁乐见金骨乌虎这么说,正是他主宰的燎国王廷还不知道改变,这才给了萧庆宁机会,她干脆顺着金骨乌虎的话摆出“妥协”的姿态,主动放低语气,说道:“大燎皇帝如何才肯休战?” 金骨乌虎冷哼道:“打不过便提休战,你们这些羊羔子,战场上的本事没有,躲躲藏藏倒有一套。” 萧庆宁还是忍,说道:“大燎皇帝请别说些风凉话。” 金骨乌虎:“休战也行,这场大战是岳芝挑起来,摸了老虎屁股他休想全身而退,把他人头送来,孤可以考虑退兵。” 萧庆宁不再跟他交涉了,而是问金骨阿隼那:“四太子以为如何?” 连金骨乌虎都知道萧庆宁不可能把岳芝送给他们,更遑论金骨阿隼那,但场面上的言语他还是要说,还是要给金骨乌虎一份面子,便说道:“我兄长已把话说得很明白。” 萧庆宁:“要是朕不把岳芝交出来又如何?” 金骨阿隼那:“到时别说金阳府的百姓,就是你明京城的百姓也十不存一!” 金骨阿隼那这种人说重话,萧庆宁反而会感到轻松些,因为她知道金骨阿隼那有底线,燎人谁都能屠杀百姓,救他金骨阿隼那不会。 “四太子何必说重话?你我心知百姓才是国家根本,无民则无兵,无兵则无国,你们现在这么做是把百姓往绝路上逼迫,你们燎国的百姓也是人,不是牲畜。” 金骨阿隼那不上套,说道:“俺不跟你辩经,俺大燎自有国情,若处处都是你大宁占理,你们何至于在俺父皇手下一败再败?” 萧庆宁不跟他纠缠,转回正题,说道:“岳芝这件事没得商量,说你们其他的条件。” 金骨阿隼那看了眼金骨乌虎,金骨乌虎的食指动了一下,这是一个细微的动作,是他们兄弟间的默契,意味着准许。 金骨阿隼那便不再有顾忌,他是金骨乌虎的大脑,身后也有一群谋士,会面之前他们做过大量讨论,其中包括跟萧庆宁交涉的条件,亦即休战在他们的考虑选项之中,倒不是说他们政治小白到可以用停战要挟萧庆宁,从萧庆宁手中换到什么好处,而是他们真的需要休战了。 对他们燎军来讲,同样需要做好过冬的准备,退一万步说,士兵能熬过去,他们的马也撑不住,他们光是骑兵便有十万人,那就意味着至少有十万匹马,金阳府附近不是大草原,没有那么秋草供他们收割使用,他们要从蒙州、辽州以及炎都那边徵集粮草,否则寒冬一到,骑兵们就等着吃马肉了。 如果非要找一些骑兵的缺点的话,那就是牲畜的消耗要比步兵大得多,这一点就是金骨乌虎也能想到,他们打仗已经是刻在记忆里的套路,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只要遵循这套记忆打仗,他们就能打赢宁军,而现在准备过冬就是他们该做的事。 且从整体局面上看,他们现在仍占优势,因为被围困孤城的是宁军而非他们燎军,金阳府只是暂时打不下来,不代表永远打不下来,作为进攻方,他们可以犯错,但守城的慕容雅博和岳芝只要犯一次错,金阳府就万劫不復,所以金骨阿隼那这些人其实不急,从他们的角度出发,休战对他们来说是用时间换取明年进攻的空间,何乐不为? 因此,金骨阿隼那即便猜到萧庆宁这次忽然提出会面并不寻常,但出于他们本身的需要,加上他和金骨别术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他们王廷内部的嫌隙,他还真肯跟萧庆宁像模像样谈休战的条件。 那么,萧庆宁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这些条件上面反覆拉扯,能扯多久扯多久,直到岳芝那边把好消息传过来。 歷来的事实已经证明,除了萧庆宁和白靖文,岳芝和慕容雅博就是这个世界的另外一对主角。 这一次,他再次将勇武、冷静、智谋甚至是对敌方主将的心理揣摩体现得淋漓尽致。 岳芝抵达西线战场之后,从李良弼和宋淳手中拿回了他的两万多亲军,加上崔思慕和皇甫华玉的五千巾帼军,刚好凑足三万之数,他先不动声色,严格保密自己抵达西线战场的消息,让李良弼和宋淳用疑兵分两路主动出击,目的是将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分开,由于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已经收到金骨乌虎的亲笔信,让他们在这段时间据守城池不出,是以,这两人只执行防务而暂时不会出兵反攻。 第273页 岳芝果断抓住了这一个心理,让李良弼和宋淳大大方方带兵出去打,打不过就逃,于是,西线战场这边出现了一个彻底逆转的局面——原本分明是宁军固守城池,燎军反动勐攻,在岳芝抵达之后,反而变成了宁军进攻燎军的阵地,燎军进行防守。 有不明所以的,还以为现在是宁军压着燎军在打。 实际上,李良弼和宋淳的兵力守城可以,主动去跟燎人硬碰硬是不可能打赢的,非但不能打赢,要是他们离开了城池,一旦燎军反攻,他们的部队必定在转瞬间一触即溃,面临覆灭的局面,但是!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无论李良弼和宋淳怎么打,燎军就是忍气吞声固守不出,更不要说主动出兵追击,这就出现了一种极其滑稽的局面,就像两个大宁士兵追着两百个燎国士兵在打,但这些燎国士兵打骂随意,死活不还手。 李良弼跟燎人打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识到还有这种好事,如果说之前他对岳芝只是佩服的话,现在就该物五体投地了,都是元帅,但元帅和元帅之间还是存在巨大的差距,这就是为什么慕容雅博和岳芝能当主帅的原因。 不过,如果仅仅只是这样的话还不能起到具体的作用,岳芝的真正用意是达成最后的目标。 在不断挑衅试探,积累燎军怒气值之后,李良弼和宋淳“得寸进尺”,他们竟然分兵往燎军占据的两座大城进攻,如此一来,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就算不出兵反攻,但他们也得分兵防守,在他们的视野里,宁军这边的主帅还是李良弼和宋淳,还没有岳芝的影子,所以对等的,他们自然而然兵分两路各自守城。 如此一来,岳芝计划的第一步达成,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这两人分开了。 而岳芝是一个不善于表达,却善于捕捉地方主帅性格的心理大师。 如果说慕容雅博是从大局方面做出分析,最后判断他们打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最合适,那么岳芝就是个人性格上判断先打金骨别术,再打伊稚合速合适,在这点上,他和慕容雅博互补了。 在岳芝的思考里,暴虐的金骨别术是个莽夫,阴险的伊稚合速是个人精,正如金骨阿隼那是金骨乌虎的大脑,伊稚合速也是金骨别术的脑子,当他把对方的脑子和躯体分开之后,他就可以放开手去对付金骨别术这个莽夫了。 第150章 岳芝在勇勐之余, 同时也是个可爱的人,有时他的一些做法会令人忍俊不禁。 当他成功把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分开之后,他让李良弼和宋淳继续保持不温不火的进攻, 另外特别叮嘱,让李良弼和宋淳各挑十个嗓门大的壮汉出来, 让他们在城下大喊:“别术(合速)吾儿, 出来给爹磕头,磕十个响头!” 伊稚合速不敢说, 他可以置若罔闻,死活不出城, 金骨别术就不一样了, 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在他眼里宁人便如蝼蚁草芥, 如今, 这些蝼蚁在他面前犬吠,还要当他爹,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忍的。 还好, 伊稚合速严格遵守着太子师的职责,每日早中晚不断派亲信过劝慰金骨别术, 告诉金骨别术那是宁军的诱敌之计, 他们要时刻记着金骨乌虎的命令,关闭城门不出, 金骨别术谁的话都可以不听, 金骨乌虎的话他不敢违背, 只得执行金骨乌虎固守的军命, 白受这一场鸟气。 诚然, 如果他们能坚决防守, 以他们的兵马, 就是让宁军打到天荒地老都不成问题,但问题是,金骨别术还是忍不了了,因为他手下的副官前来报告,有一支主要由女人组成的部队,偷袭了他们的后方,要知道,燎军的后方也是极其脆弱的,是他们粮草、军备等等物资的屯放处,但这也算了,最主要是,凭什么女人也能欺负到他的头上? 他是金骨别术,是燎国昊天极勒烈,是未来的大燎皇帝。 金骨别术这么多天以来积累的怒火彻底爆发,金骨乌虎的亲笔信,伊稚合速的告诫反而成了点燃他的导火索,他们大燎的男子汉只有战死不能憋屈死,更不能被女人踩到头上。 金骨别术即刻传命点兵,亲率两万骑兵出城,目的是拿那些宁国女军的头骨当酒杯。 当金骨别术与两万骑兵怒气沖沖赶往他们遭遇偷袭的大后方,他也的确发现了燎国的女军,那是一支统一穿红色甲冑的部队,金骨别术来时,这支女军已列成整齐的队伍严阵以待,金骨别术眉头一皱,他以多年的军事经验判断,这支部队不是闲散游勇。 无论军容军貌还是军阵士气,面前这支部队不比他的亲军差,这让他稍微警觉,但不待他多想,女军之中有两位女将骑马走出,与他正面相对,双方距离不过半箭之地。 正是巾帼军的两位将领,崔思慕和皇甫华玉。 面对金骨别术的亲军,皇甫华玉明知故问道:“来者可是大燎太子?” 金骨别术用一种比金骨乌虎还要浑厚粗狂的嗓音说道:“本王不跟女人在战场上说话。” 皇甫华玉举起手挥了一下,后面有亲军骑马而出,用枪尖同时挑飞三颗用红布包裹的头颅,这三颗人头滚到金骨别术脚边,赫然是他手底下的三位千夫勐安! 这就意味着在此地护粮的三千燎军已经全军覆没。 皇甫华玉道:“我们是大宁皇帝御下巾帼军,有胆量便来厮杀一场,没胆量把你人头留下!” 第274页 金骨别术大怒,心中唯一的警觉被怒火烧焦,他催动战马扬起马蹄,竟然一脚将地上的人头踏碎,见了血,他和他身后燎军凶性大发,直接抽出腰间的弯刀,二话不说便往巾帼军冲上来。 皇甫华玉和崔思慕见状,果断下发全军作战的命令,不过,岳芝给她们的任务不是死战,而是边退边打,因为这个地方还太浅了,距离金骨别术驻守的城池还太近了,金骨别术还有退路,一旦被他发觉异常逃回城池,那就再难有机会引他出城,故此,皇甫华玉和崔思慕必须在激怒金骨别术的基础上“败退”,这是她们必须达成的军事战略。 好在,金骨别术足够瞧不起女人,心里也憋了足够的怒火,他要把怒火撒在这群女人身上。 霎时间,燎军在金骨别术的带领下发起了冲锋,皇甫华玉和崔思慕没有即刻败退,而是率领巾帼军摆出防御阵型——她们对自己有充分的认识,这个时候跟燎军骑兵对沖是不理智的,皇甫华玉和崔思慕退回军中,先将事前准备好的绊马索拉起来,再将拒马推到大军阵前。 金骨别术的先锋部队当即下马清理障碍,皇甫华玉和崔思慕亲自搭弓引箭,带领弓弩手进行一轮齐射,把跟金骨别术死战的架势做足。 随着燎军清理障碍完成继续发起冲锋,皇甫华玉、崔思慕和她们身后的帼军就要进行实打实的白刃战了,边打边退,正如她们没有辜负岳芝,岳芝也没有辜负她们,当她们退到岳芝指定的伏击地点,两边山坡传来一阵地动山摇。 地动山摇:皇甫华玉和崔思慕看见光秃的山丘之上,一道银色的闪光似羽箭刺破空气冲下来,同一时间,他身后上万亲军分两个方向行动,一部往金骨别术的大后方迂迴,切断金骨别术的退路,另一部分由他亲自率领越过皇甫华玉等人的左侧,直接沖向金骨别术的左翼。 如果说前面所有的铺垫是岳芝的计谋和对敌方将领心里揣摩,那么接下来就是展现岳芝勇勐的时候了,他跟金骨别术都狠,真的打,双方豁出性命去打,用两军的性命去拼,直到一方倒下来,再也起不来。 皇甫华玉和崔思慕见状,即刻停止后撤的步伐,带领巾帼军调转方向,果断加入战局之中。 …… 金阳府东门,潜龙谷。 五天了,萧庆宁在这里拖了金骨阿隼那整整五天,也就说她给岳芝争取了五天的时间。 毫无疑问,无论过程中她做得多么滴水不漏,她拿出多大的诚意跟金骨阿隼那谈判,但时间是最好的戳谎者,时间一定会把谎言戳破,金骨阿隼那已经明显对她起疑,而金骨乌虎早已不耐烦,因此这是最后一日,过了今天,她实在想不到办法继续给岳芝争取时间。 然而事情的转折总在人的意料之外,当萧庆宁想尽办法与金骨阿隼那达成了冬季休战的协议,西线战场的军报同时送到他和金骨乌虎的手中。 于是出现了极其讽刺性的一幕,她们这两个大宁皇帝和大燎皇帝刚刚谈成休战协议,双方看过军报之后,下一刻,金骨乌虎那鸡蛋大的眼珠整个瞪圆,将军报揉在手心,一拳砸向桌面,整条长桌轰然倒塌,中间破了个大洞,金骨乌虎指着萧庆宁大骂:“奸贼!” 萧庆宁也看了军报,赶紧起身后退,上官妙云见状,心知岳芝肯定在西线打出了结果,便再也不忍了,帮着萧庆宁反骂金骨乌虎:“笨贼!” 金骨乌虎习惯性摸向腰间想要拔刀杀人,但由于双方会面约定是不带刀兵,他便抄起被他砸碎的长桌,直接往萧庆宁这边拍过来——这一刻,两国皇帝都没有体面可讲了。 上官妙云、岳璃、南云霁、侯莫张崇和沈玄果断挡在萧庆宁面前,四人一起出手将金骨乌虎拍过来的长桌打得粉碎,同一时间,金骨阿隼那、失朵那思以及另外两个燎国亲王和万户那颜都沖了上来,沈玄道了声:“你们护陛下先走。” 说时,他从袖中取出一枚信号弹拉响,一道红色的光晕在潜龙谷上方炸开,埋伏在山谷两边的骁骑卫鱼贯而出,同样的,金骨阿隼那提前埋伏好的燎国勇士也从四面八方冲上来,表面上说是两国罢休刀兵,公平谈判,实际上双方谁都不信任谁,都在两边留了后招,这些潜伏的骁骑卫和燎国勇士就是最好的证明。 萧庆宁不在乎这些,她在乎的是西线送来的军报! 金骨别术两万亲军几乎全军覆没,岳芝亲手斩杀两个万户那颜,数十千夫勐安,斩杀百夫谋克以及各种将官上百,而金骨别术本人率领残部逃向连州西北部,岳芝没有率领大部队去追击,而是派了一千人的分队去盯住金骨别术。 那么,岳芝趁热打铁率领亲军和巾帼军反扑,与李良弼前后夹击,一举突破了金骨别术的驻军城池,可惜伊稚合速并非等闲,他迅速反应,率领大军来救,与逃出城外的金骨别术的剩余部队成功合龙,迅速退回伊稚合速驻守的彰泰城,岳芝没能把战果进一步扩大,但是,这还不够吗? 这已经很多了! 须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宁军对燎军的第一场胜利,第一场从正面战场取得的胜利,自从十七年前的朱仙集大捷,宁军已经整整十七年没有在正面战场对燎军取得过胜利了,而这两场胜利,都出自岳芝之手。 第275页 如果要推举一位军事上的天选之子,在大宁两百多年的建国歷史上选出一位军事奇才,截至目前为止,岳芝在前十的位置可以定下来了,当然,岳芝自己不会在乎这种虚名,他想的只是如何在当下争取更多的战果并防止燎军反扑,士兵们可以庆祝,作为主帅,他必须冷静,谁都可以松懈大意,唯有他不能。 于是,在分离燎国王廷东路军两万人进行全歼之后,岳芝与李良弼、宋淳等人率先在西线战场会合,按照原本的约定,岳芝可以率领他的亲军和巾帼军返回金阳府进行修整,但是,在观察过燎军驻地,做出综合分析之后,岳芝再次向萧庆宁提交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这个计划大胆到萧庆宁第一时间不敢也不同意做出批覆。 第151章 着急的岳芝 岳芝要用自己做诱饵。 金骨别术在他手上犯了一次错, 他也要伊稚合速在他手上犯错,对他来说,金骨别术的错误只是第一步, 他要用金骨别术的错误引导伊稚合速也犯错! 说到底,两万人对燎国的东路军来说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甚至无关痛痒, 两万人的部队存亡对燎国大军的体量微不足道,更多是让燎军丢了面子而已, 而关于双方战力强弱的大局,不能从面子上获得, 要从敌军实实在在的伤亡中取得, 是以, 岳芝要更进一步, 在两万人的基础上再挖一个坑,在东路军这只野兽的躯体上,挖出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来! 慕容雅博分析过, 伊稚合速此人精明无比,但他对岳芝是有执念的。 第一次在朱仙集, 岳芝在他手上斩杀了金骨狼突。 第二次在山海郡, 岳芝从他眼皮底下夺取了大半个连州。 第三次在连州,岳芝从他手上歼灭了两万东路军, 就差把皇储金骨别术俘虏了。 一而再再而三, 对伊稚合速这样的人来说是奇耻大辱, 从大局来说, 这会直接动摇他在燎国王廷的地位, 从私人感情出发, 他更不会承认在军事能力上不如岳芝, 他必须找到机会向岳芝復仇,于公于私,他都要证明自己。 而从岳芝的军报上可以看出,他这次是急了,他给萧庆宁的军报第一次超过了一百个字,甚至写成了一篇数千言洋洋洒洒的雄文,萧庆宁,包括后来的兵法大家和史学家,第一次得以从这份军报中窥见岳芝的军事思想。 他从整体大局,两军士气,双方位置,敌将心理,强弱对比这五个方面分别阐述了对伊稚合速动手的必要性和可能实现性,但那是后人用后来者的视角对岳芝给予高度的评价和赞嘆,这份军报到了萧庆宁手中就是一个两难,因为对这份军报的批覆直接关系到岳芝的生死,也就是说,萧庆宁掌握着岳芝的生死。 岳芝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拿他当诱饵,现在伊稚合速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就算他对岳芝有执念,可要想把他从龟缩的状态中引诱出来,那就要给他拿出看得见的好处来,否则他不可能出城,而这个看得见的好处,就是岳芝的命。 岳芝的计划很简单,他要带领亲军绕过伊稚合速大军据守的彰泰城,直接绕到大后方,不是攻城,而是去追杀金骨别术的残部。 如果从地形上看,岳芝这么做就是“贪功冒进孤军深入”,因为一旦绕过伊稚合速的城池,后面就是连州北部,就是燎人军管的地方,伊稚合速只要用少部分人封锁岳芝的来时路,那么岳芝和他的亲军就会彻底断绝与南边其他宁军的联络线,他两万亲军没有后勤补给,能撑多少天? 这么大一份礼物,伊稚合速要还是不要? 那就要看他有没有胆量用十万东路军去吞岳芝的两万亲军了。 确切来说,岳芝不是拿自己当诱饵,而是拿自己去冒险,他不是在钓鱼,而是在钓一头深海巨兽。 “我觉得太冒险,我不能批覆这样的军报。” 金阳府大营之中,萧庆宁刚刚从潜龙谷演完戏赶回,便紧急召开了军议,为的就是商量如何定夺岳芝这份军报,萧庆宁的态度很明确,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能,也不捨得让岳芝用命去冒险,退一万步说,宁可她去当诱饵,她都不能让岳芝这么做。 “我们原计划已经达成,两万人是个不小的胜利,放在两年前我们想都不敢想,现在燎军正憋着一股气,这个时候让岳芝跑到燎军的封锁圈里边去,我实在说服不了自己,如果现在退回来,燎人再发怒,我们守十天半个月拖到入冬,下了雪,这个亏他们不吃也得吃,等到明年辨非……靖亲王把二十万新军送来,到时何愁没有机会?” 所以,不是萧庆宁不懂军略,而是实实在在根据事实判断做出的衡量,她所说的,没有一项是错的,就连下面的南云霁等人也都贊同,岳芝和巾帼军能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完成了她们事前定下的战略目标,现在是燎军急她们不急,何必再拿岳芝和两万御营前军精锐去冒险? 不是说南云霁支持萧庆宁就无脑拥护萧庆宁的决定,她也是根据事实做出判断。 “陛下所言句句在理,岳元帅于我军堪比柱石,我说句难听的话,在我军之中,除了他还没有人能率等量大军跟燎军打正面战场,现在让他拿两万人去跟伊稚合速的十万兵马周旋,我也不同意。” 南云霁说完,岳璃等人纷纷颔首,不过她们这个团队好在一点,就是任何时候都能听任何意见,哪怕这个意见与所有人的看法相左,而这个相左的意见,往往是慕容雅博提出来的。 第276页 此时此刻,慕容雅博也是陷入了高度的两难之中,他极其少见地产生了焦虑,因为对他来说,他是最不能失去岳芝的那个人,他比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岳芝的重要性,不论出自个人感情还是军国大略。 而越是这样,他就越尊重岳芝的意见,他就要越进行深度的思考。 “阿云、阿弈,你们把西线舆图打开,我再看一眼。” 一番沉默之后,慕容雅博说的是这句话。 上官妙云姐弟照旧给他摊开军事舆图,慕容雅博走到舆图之前仔细凝视。 “我们要尽快做出决定。” 他说:“否则金骨别术的残部跑到了连州北,再往北是辽州,往东是蒙州,往南是金骨乌虎的大后方……阿芝这么做就是在抢时间,他也给伊稚合速出难题,伊稚合速要是不出兵,阿芝就有可能追上金骨别术,如果他出兵,阿芝就回头跟他打,或者做些别的事,怎么都好,主动权在我。” 他说的这段话分明是说给所有人听,但旁人听起来却像是他在喃喃自语,事实上,慕容雅博正是处于自己内心的天人之争中,感性告诉他,他不能让岳芝冒这个险,理性告诉他,他应该相信岳芝。 这一个时刻,这一个时间点,如果要找出一个世界上最纠结的人的话,慕容雅博就是那个人。 由于他高度沉溺在自己的感性与理性斗争当中,他问出了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他说:“阿云,你觉得我该不该让阿芝去打?” 举着地图的上官妙云一脸茫然,这种军国大事慕容雅博怎么会问她?她怎么敢回答?她只能可怜又弱小地说:“我、我只会举举地图,我不懂打仗啊,我不敢乱说。” 慕容雅博又问:“阿弈,你觉得呢?” 上官妙弈:“不知道。” 慕容雅博又不说话了,就像他把上官妙云和上官妙弈当成了他感性和理性的具象化,到了这里,就是萧庆宁也很难理解他的思考模式,幸而,在理性方面,慕容雅博总是能战胜感性的,即便感性告诉他岳芝会有生命危险,但他们这样的人不怕生命有危险,而是害怕错过了稍纵即逝的战机。 在战场上做出决断,很多都是反人性的,比如下命放箭射杀被燎军驱赶的百姓,比如捨弃自己的亲军成全友军,或者捨弃友军成全自己,比如岳芝当时反其道而行,直接来打连州……一个合格的将帅,他做出的决定是稳当的,大多数符合人性的,但一个超凡的将帅,他就要站在反人性的立场进行思考。 大宁如今能获得这个局面不就是反人性的结果吗? 无论是岳芝打连州,慕容雅博守金阳府,提前决战,包括萧庆宁组建的巾帼军,包括她们去打金骨别术,哪一个不是脱离在寻常思维之外? 慕容雅博长长舒了一口气,先向萧庆宁说道:“先批准吧,要不是军情紧急,阿芝不会写这么长的军报,我们成全他,先让人把准行的批覆给他送去,我再跟你们解释清楚。” 因为双方都在抢时间,如果等他解释清楚,金骨别术远逃一里路,岳芝的危险就多一分。 到这一处,萧庆宁也必须做出反人性的选择了。 现在岳芝是否冒险的决定权在她手上,她现在还可以做出否定的决定。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还是给了岳芝准行的批覆,而慕容雅博给了她们一个另类的解释。 “我们这边也要行动,侯莫统制的折冲军出潜龙谷挡住金骨阿隼那的亲军,南元帅率领后军从西门走,绕到金骨乌虎大军的右侧,不必主动求战,任务是封锁他们西去救援伊稚合速的道路,我这边会主动出城,拖住金骨乌虎部分兵力……” 他给萧庆宁的解释就是军略上的安排,“陛下和几位女将军率领一部兵马西去,与李元帅、宋统制一起进攻被伊稚合速封锁的道路,想办法与阿芝的部队取得联络,另外——” 他指了指地图,一直指到通天阙的方向:“让裴纶和陆巡留三千人守通天阙,他们两个率领大部队出通天阙往西,贴近幽州边线隐秘行军,到白狼河入连州的交界处候命——” 他补充道:“关键时刻,他们能给阿芝留一条退路。” 也是给他自己留一条退路。 岳芝没有写信给他而是直接给萧庆宁发军报,就是不让他独自承受“送岳芝去死”这一个可能选项。 第152章 大宁女帝亲临前线 如果要慕容雅博给所有人一个解释, 解释他为什么请萧庆宁同意岳芝冒险的话,答案会让人感到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没别的, 就只有信任两个字而已。 岳芝在他那个位置看到了值得用性命去冒险的机会,他做出了用自己去冒险的判断, 那么慕容雅博就应该成全他, 无论他心里有多少个声音在反对,他只需要听一个声音就行了——如果他是岳芝的话, 他希望慕容雅博怎么做? 从这个角度去想就能可以理解慕容雅博做出的选择。 而对萧庆宁来说,既然慕容雅博做出了选择, 她也发了准行的批覆, 那么接下来就不要再追究为什么, 而是尽一切能力去配合慕容雅博以协助岳芝的行动,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慕容雅博还为岳芝着想了。 第277页 而按照慕容雅博的构想配合岳芝行动,她们这边就要付出伤亡作为代价。 侯莫张崇主动出潜龙谷贴住金骨阿隼那, 那就意味着侯莫张崇必须提前在平原地带跟金骨阿隼那的部队交战,就算侯莫张崇的折冲军不会落败, 但可预见的结果一定是惨烈的伤亡。 南云霁的后军西出北上封锁金骨乌虎大部与西线战场的交通线, 就算占据地形作为依仗,但如果金骨乌虎下死命要去找岳芝报仇, 南云霁的后军, 哪怕加上部分巾帼军, 跟金骨乌虎的部队比起来都不是一个量级, 所以慕容雅博叮嘱她不要主动出战, 言外之意就是尽可能减少牺牲。 尽可能减少牺牲, 那就是一定有牺牲, 而且会很多。 慕容雅博自己出金阳府北门主动向金骨乌虎的主力部队靠拢,也就不用多说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 至于通天阙那边的裴纶和陆巡则完全是险中之险,慕容雅博让他们带补给出通天阙到白狼河候命的意图是接应岳芝,他考虑万一岳芝不敌伊稚合速或者中途战局出现劣势,他必须给岳芝留一条退路,到时岳芝可以在白狼河附近与裴纶他们会合,到时他们要退回通天阙还是直接南下山海郡,都不至于在燎人的地盘里打转,现在的问题是,裴纶和陆巡离开通天阙之后,通天阙只剩数千守军,这是极度冒险的策略。 要知道,燎军不止是有东西中三路主力,还有许许多多游荡在草原上的臣属部队,这些部队少则三五百人,多的三五千,接近上万人的都有,别说这些人有可能盯着通天阙不放,便是让他们跟裴纶和陆巡的部队撞上了,那都是一场大战,所以慕容雅博让裴纶他们秘密出关,紧贴幽州边线行军,但再秘密再稳妥,也保不准天意不站他们这边。 这一次能不能打出岳芝想要的结果,一半看人事,一半听天命,人事他们做尽了,天命无情,而不管天命如何,大略已定,得到萧庆宁批覆之后,岳芝展开了他的行动。 首先,他的两万亲军全部上马,只带三日军粮,轻装简行,走小道从西侧绕过伊稚合速大军固守的彰泰城,然后大张旗鼓去追赶金骨别术及其残余部队,接着,宋淳的燕州卫军东出北上,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切断伊稚合速东出与金骨乌虎大军会合的道路,另一个是阻击从金阳府或者从连州北过来救援的燎军部队。 至于李良弼的御营右军,皇甫华玉和崔思慕的巾帼军则从正面对伊稚合速的驻军彰泰城发动进攻,岳芝算出伊稚合速手上的东路军还有十万人,其他部族的杂牌军至少五万,李良弼等人一旦攻城,伊稚合速至少要留下那五万杂牌军守城,还要分配部分东路军精锐出来,这样可以减轻他的压力。 当然,岳芝不会突兀地跟伊稚合速打正面战场,他第一步是把伊稚合速给引出来,至于后面怎么办,他只知道他应该先这么做,做了再说,有时候,天才的将帅不讲兵法,他们讲感觉。 岳芝现在就是讲感觉。 他在西线这边做好安排之后,果断率领两万骑兵部队北上,留给伊稚合速一地烟尘。 对于伊稚合速来说,他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对岳芝的动向全不理会,到这一步他也不用再执行金骨乌虎固守不出的命令了,他完全可以出大军把正面来攻城的李良弼和巾帼军一口吃掉,或者往东面进军把宋淳的燕州卫军吞下去,无论那一边他都能打一场胜仗,可这么做的话,金骨别术被岳芝追上怎么办? 他是要一场胜仗还是要金骨别术在岳芝手中逃出生天? 这对伊稚合速来说是一个问题,一个巨大的问题——十七年前,他和金骨太玄的第三子金骨狼突带领一万骑兵执行迂迴包抄的任务,在朱仙集被岳芝反包,金骨狼突遭斩首。 已经有一个金骨家族的皇子死在和他搭档之下了,现在再死一个皇储,还都是死在岳芝手上,他伊稚合速能接受吗?到时候,即便他把李良弼和宋淳的军队全部打光,但金骨乌虎会放过他吗?金骨乌虎嘴上说不止金骨别术这一个儿子,伊稚合速却知知道,金骨乌虎心里还真就只认金骨别术这一个儿子,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金骨别术和他最像!要是他真因为丢失半个连州之事废黜金骨别术这个皇储,摘掉昊天极勒烈这个尊号,金骨别术还能出现在连州战场上吗? 再说,伊稚合速这些年还能稳居燎国中枢,不就是抱住了金骨乌虎父子的大腿吗? 对他来说,他能用自己所有儿子的命来换金骨别术的命,他绝不会放弃金骨别术,而且,岳芝只带了两万人,那两万人从他眼前招摇过市,他能忍吗? 所以,综合以上种种,伊稚合速的选择就只有第二种,主动出兵去追岳芝,把金骨别术救下来。 所以,岳芝是个心理大师,现在回想起来,金骨别术很有可能都是他故意放走的,他故意放金骨别术带领残部往连州西北方向逃窜,派出一支部队对金骨别术边追边撵,其目的,就是为了现在引诱伊稚合速出城! 岳芝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在目前为止,可能只有慕容雅博读得懂他这一招妙手。 于是,如果从高空视角俯瞰整个战场,短短一日之内,出现了一个连环追逐的现象。 金骨别术和他的残部在前面跑,岳芝的亲军在后面追,更后面伊稚合速的大军又在追岳芝,而金骨别术及其残部又想找伊稚合速的大部队会合,这就变成了猫追老鼠狗追猫,老鼠又在找狗。 第278页 但岳芝不是猫,他是老虎,还是一直聪明老虎。 等着吧。 西线这边如此之大的行动,伊稚合速不可能不向金骨乌虎和金骨孙阿隼报告,问题在于,慕容雅博已经把所有的路都给堵死了,现在金骨乌虎两兄弟要支援伊稚合速的路有两条:一,他们径直往北,往辽州方向走,然后再折返往南进入连州北部与伊稚合速合龙;二,他们倚强凌弱,就直接去沖慕容雅博设置的封锁线。 毫无疑问,金骨乌虎正憋着萧庆宁给他的一肚子气,他岂能忍受区区宁军挡他的道路? 是以,在同一天的时间内,昨天还在谈判的两国皇帝,再次发大军兵戈相见,这註定又是一场惨战,对宁军来说,这无疑比之前的守城战更加难打,因为出了城就要跟燎军打正面战场,就是用他们的身体去构筑阻挡燎军行动的城墙。 惨烈。 萧庆宁作为这场惨烈大战的最终负责人,她也必须加入战局了。 她把剩下的巾帼军以及原本置换岳芝亲军的李良弼和宋淳的剩余部队,合计一万人,从金阳府南门迅速赶往西线,倒不是她不愿意留在金阳府帮南云霁和慕容雅博分担压力,而是慕容雅博和南云霁等人强硬要她带兵转移,因为如果金阳府告破,萧庆宁可以迅速在西线那边再选城池作为她们的大军集结点,实际上,这也相当于保证了萧庆宁的安全,慕容雅博和南云霁是在给萧庆宁找退路。 萧庆宁没有逗留,当天急行军,日夜奔走,第三日便带领前锋部队与李良弼等人会合,而此时,李良弼、崔思慕和皇甫华玉正在全力进攻伊稚合速留下的彰泰城,李良弼已派人摸清楚,城中有两万伊稚合速的留下的东路军精锐,五万其他草原部族的杂牌军,可惜伊稚合速在军事上并非庸才,驻守彰泰城这段时间,他知道加固城防,并做好了守城准备,所以李良弼等个人用尽全力打了三天两夜也没能得到想要的效果。 萧庆宁到来之后,她没有参加攻城战,与李良弼、皇甫华玉和崔思慕商议之后,她直接带人往彰泰城西门方向进发,西门这边有一条北向的道路,岳芝就是从这条小道前往中州北,当他的部队过去之后,有先见之明的伊稚合速已经命人把这条道路封锁了起来,其目的是彻底断绝岳芝的退路。 所以,萧庆宁此来,并非仅仅是为了躲避金骨乌虎的怒火,而是带着帮岳芝打通退路的任务,哪怕最终岳芝不走这条路,萧庆宁也必须带人把这条路打通,这是她对慕容雅博的交代,也是她对岳芝的一点心意,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能为慕容雅博和岳芝做些什么。 于是,她这位大宁朝的女皇帝亲临前线,要亲自参与一场战争的指挥了。 第153章 岳芝的计谋 巾帼女军合计三万人, 由萧庆宁和岳璃统一指挥,上官妙云、皇甫华玉和崔思慕分别领兵一万,脱离李良弼攻城的御营右军, 向彰泰城西门外官道出发。 这条官道一共分为两个方向,一个是笔直往西往蒙州方向延伸, 另一个往北进入连州西北部的小路, 也就是岳芝北行的小路,此时, 伊稚合速已经派了重兵在这里进行封锁。 从地形上看,这条小路自然是易守难攻的, 它一边是凸起的小山, 另一边是彰泰城西的乱石坡, 上面长满了荆棘矮树, 只有中间相对平坦的小路可以走,伊稚合速留下的部队有两万人,但这只是一个动态的数字, 因为一旦打起来,燎军随时可以从彰泰城北门绕道过来进行支援, 萧庆宁和巾帼军的这场仗并不好打。 再不好打, 都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打。 她从金阳府过来花了两天两夜时间, 那么这段时间之内, 岳芝是否追上了金骨别术?伊稚合速是否找到了岳芝?都没有军报送过来, 反而是南云霁、慕容雅博和侯莫张崇那边不断送来消息, 虽然她们一致表示成功摁住了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 但萧庆宁知道, 这背后的代价必然是付出惨重的伤亡, 所以她们这里必须尽快打出结果来,早一日结束,慕容雅博和南云霁那边便早一日脱离危险。 随着她的巾帼军全部集结,在和岳璃、上官妙云、皇甫华玉和崔思慕分析敌我态势之后,她们一清早对驻守南北要道的燎军发起了进攻,同一时间,李良弼的御营右军也配合她们从泰章城正南门发动进攻。 在萧庆宁这边,由于燎军抢占了地形优势,伊稚合速留在这里扼守要塞的又是东路军精锐,使得萧庆宁的巾帼军陷入了苦战,李良弼那边,由于伊稚合速提前加固了城防,且留下了更多的东路军精锐,御营右军也是寸进不得,一时间,双方进入了鏖战的对峙阶段,如果从天空俯瞰,此时连州被分割成了三个战场。 第一个是西北部岳芝和金骨别术、伊稚合速之间的追逐战场。 第二个是萧庆宁在泰章城这边对燎人发起的攻城战场。 第三个是慕容雅博、南云霁、侯莫张崇与金骨乌虎兄弟的正面战场。 从萧庆宁这边的战略角度出发,后面两个战场是为了促成第一个战场的胜利。 从燎人那边的战略角度出发,后面两个战场是为了救援第一个战场。 双方之间的对峙转折点,正发生在第一个战场上,岳芝这个发起人也成为了终结者。 第三日,随着岳芝的部队不断逼近金骨别术的残部,后面伊稚合速的前锋部队也咬到了岳芝的尾巴,虽然岳芝把伊稚合速引诱出城,但伊稚合速这个人并不会粗心大意孤军深入,给岳芝一丝一毫的机会,他带出来的东路军主力实际上有八万人,以首位衔接的阵型行军,在他的判断里,岳芝的亲军只有两万人,就算岳芝半路埋伏突袭,他的骑兵部队也能首尾相顾。 第279页 事实上,伊稚合速的判断和行军方法都是正确的,他这么做岳芝的确没有任何机会对他下手。 但是,他太想追上岳芝,太想尽快找回金骨别术,太沉溺于找回金骨别术了。 这不能怪他,他必须保证金骨别术的人身安全,因为他是金骨别术的老师,燎国王廷唯一的太子师,他的政治生涯全部维繫在金骨别术身上,可以这么说,等金骨别术接过燎国皇帝的大位,伊稚合速直接就会晋升国论极勒烈,也就是取代穆如山阙成为燎国的国相,成为燎国实际上的第一权臣。 人一旦从自己的利益角度去思考大局,他往往会变得狭隘,特别是对伊稚合速这种一个决策便能决定成千上人生死存亡的权臣来说,他不能被个人利益影响大脑的判断,显然,从伊稚合速选择带兵出城来救金骨别术的那一刻起,他就站在了自己的利益出发点。 若不然,他现在应该是彰泰城下肆意砍杀李良弼的右军,再灭宋淳的燕州卫军,说不定还能逮住萧庆宁这条大鱼,可惜歷史没有假设,战场也没有如果,当伊稚合速以首位衔接的稳定方法追击了岳芝三天之后,他终于追上了岳芝的“大部队”。 只是,当伊稚合速命令前锋部队对岳芝的“大部队”发起试探冲锋之时,岳芝的“大部队”在抵抗一阵之后,彻底溃散了,伊稚合速发觉不对劲,为防有诈,赶忙命部队回撤,而后找到制高点进行观察,这一看便更加离谱,岳芝的“大部队”竟然往蒙州方向跑了! 一股强烈的不安在伊稚合速心中升腾起来,他迅速做出反应,在最不确定的情况下做最确定的事——带领大军去找金骨别术! 很快,伊稚合速成功在连州西北部与一身狼狈的金骨别术会合,但伊稚合速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发躁动了,他高兴不起来,这太顺利了,顺利到没有丝毫抵抗,岳芝的亲军会是如此轻易让他们得逞的队伍吗? 绝不是。 多年来的行军经验告诉他,他一定错漏了某个关键的步骤,他必须马上做出调整,他顾不上劝慰金骨别术,命手下把连州的军事舆图送来上,他摊开地图仔细参详,当他往彰泰城方向看的时候,瞳孔赫然放大,背嵴传来一股森凉寒意,迫使大喊道:“不好!中计!大军马上回撤!马上回撤!” 然而,随着伊稚合速的疯狂吶喊,此时,岳芝已经带着一万五千人的精锐出现在了彰泰城下! 伊稚合速追赶的“大部队”,其实是岳芝分出来的五千人,当这五千人成功把伊稚合速引到连州西北深处便完成了战略任务,他们马上往蒙州方向跟裴纶和陆巡的部队会合,随后一起返回通天阙。 至于岳芝,他的目标从来不是什么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他的目标是彰城以及伊稚合速留下的两万东路军精锐加上五万臣属燎国的杂牌军。 那说是杂牌军,但用到战场上,可就是五万人的大军啊! 当萧庆宁的巾帼军和李良弼的右军在彰泰城西面和南面发起疯狂进攻的时候,对燎军来说,北面门户几乎呈现洞开的状态,因为他们要使用北门进行调兵和粮食运输,怪不得他们,他们的主帅带领足足八万精锐在北边追杀岳芝,那他们怎么可能想得到岳芝会忽然从北面反杀回来?! 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他们主帅的错! 而当岳芝领兵从北面沖入彰泰城,守城的燎军一场全方位的崩溃开始了,这就好比一个壮汉用尽全部注意力紧盯着前方,勐然间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这把刀子还会移动,将他的内脏搅得支离破碎,乱成一团。 萧庆宁、李良弼和宋淳是在岳芝进攻北门那一刻才得到消息的,也就是说,岳芝连她们也瞒了下来,倒不是岳芝故作神秘,而是他到最后一刻才把消息传给萧庆宁等人也来得及,一个优秀的将领,就是如此沉得住气! 于是,当岳芝自北门最先攻入彰泰城,宋淳的燕州卫军从东面回撤进攻东门,李良弼的御营右军进攻南门,萧庆宁的巾帼军进攻西门,彰泰城真正意义上变成了一座比金阳府还要孤独的孤城。 燎军甚至还没有感受到困守孤城的难处,在全面崩溃之下,伊稚合速的东路军精锐稍有余力收拢残兵组织防守,那数万杂牌军丢城齐甲,逃跑之际发生了踩踏,一时间死伤无数,而因为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在大军驻城期间,对城中的大宁百姓像牲口一般对待和使用,百姓听得大宁王师到来,纷纷摘下奴隶的枷锁,用镰刀、锄头、菜刀作为武器,将仇恨和怒火反馈到燎军身上。 萧庆宁的巾帼军是第二支打进彰泰城的部队,她和岳璃在一队亲军的护送下也进了城,与上官妙云、皇甫华玉和崔思慕会合之后,她们首先控制了西城门以及彰泰城西部大片街区,特别找到了燎人的军械库和粮仓实施封锁,然后再发兵合力向南门进攻,与李良弼的右军里应外合,直接冲破南城门,李良弼的后军鱼贯而入,彻底将彰泰城打了个南北对穿。 但是,伊稚合速留下的两万东路军精锐不愧是王廷的主力部队,他们收拢残部推到东城,主动打开东城门,意图突破宋淳的燕州卫军往金阳府方向逃跑,这些人为了破釜沉舟,也为了断绝萧庆宁等人从后面追击,竟然开始放火烧城,不出一刻钟,整个东城便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第280页 萧庆宁为了防止大火蔓延全城,不得已下命令巾帼军先执行灭火的军命,并号召城中的百姓一起参加灭火,而岳芝和李良弼则迅速带领大军从南门出城,绕到东门之外,与宋淳合兵一处,对那批丧心病狂的燎军进行最后的歼灭战。 第154章 一场不小的胜利 大火烧了一夜才逐渐平息, 第二日清晨,整座彰泰城城沐浴在一片难得的静谧之中。 若非亲身经歷,谁也不敢相信前一日这里还是人间炼狱, 此时,一切都平息了, 一切都平復了, 没有了战争,没有了喊杀声, 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安稳地睡了一夜。 萧庆宁双眼是通红的, 她一夜没睡, 也睡不着, 她一整夜都在进行灭火以及治疗、安顿伤兵和百姓的工作, 到了凌晨,岳璃命人打开燎军的粮仓就地煮粥,她们和百姓一起吃了些东西之后才稍微闭了会眼, 但不多时就有人传来了军报,岳芝他们在东门外的战斗已经结束, 除了一些漏网之鱼, 燎人无论是东路军精锐还是杂牌军都已消停,整座彰泰城再无战事。 萧庆宁让上官妙云带人继续去开燎军的粮仓, 煮好食物送去岳芝军中, 她自己则起身和岳璃、皇甫华玉、崔思慕带人到东城察看灾情。 晨曦如薄雾般投射下来, 已经是初冬天气, 连晨光都是冰凉的, 要不是眼前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到处都是烧伤烧死的百姓和士兵, 萧庆宁无论如何都会心情大好,白靖文跟她说过,兴亡皆百姓苦,她现在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城里的粮食该用就用,不要对百姓吝啬,这些粮食本来就是他们种出来的,尽量让他们吃饱,军医也不要只治士兵不管百姓,我们打仗就是为了他们。” 萧庆宁走过一片乌黑的废墟,向身后的岳璃等人发话,岳璃几人领命,萧庆宁对百姓的仁慈她们都心知肚明,在昨晚的时候就这么吩咐下去了,这时,先前出去给城外军队送粮食的上官妙云急匆匆跑回来,萧庆宁问道:“什么事?” 上官妙云道:“岳芝他们抓了好多俘虏,让我向你请示怎么处理。” 萧庆宁问道:“有多少?” 上官妙云:“宋淳说得有两三万,燎人软骨头多着呢!整天说自己有多勇勐,打输了仗还不是投降?” 萧庆宁道:“那就都杀了吧。” 上官妙云:“啊?” 她跟萧庆宁这么多年,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萧庆宁这句“杀了吧”有多狠绝,她知道萧庆宁做事雷厉风行,但实际上萧庆宁比谁都要软心肠,她有一副慈悲心肠,对待彰泰城的百姓不正是如此吗?现在忽然说把数万人都杀了,上官妙云实在反应不过来,等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问道:“都、都杀了?” 萧庆宁道:“执行命令。” 上官妙云看了看岳璃,她生怕萧庆宁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时冲动,事后会后悔,岳璃道:“去吧,那些人如果不杀,留着增加我们的负担,放了他们转头就又是兵,打仗没有仁慈可讲,他们对我们的俘虏也是一样,要讲仁慈,除非他们的皇帝投降。” 岳璃十多年前便开始领兵打仗,这些道理她再明白不过。 上官妙云回道:“好,我马上去。” 上官妙云走后,萧庆宁向岳璃道:“等会再给城里的百姓煮粥吧。”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些她对那数万俘虏的罪过,但没办法,她在这个位置就要承受这些矛盾,一面仁慈,一面狠绝;一面杀人,一面救人,她就在这无数的矛盾中,一步步成长,一步步前进,这是帝王的进阶路。 接下来她们还不能为这场胜利庆祝,反而需要拿出一百倍的警惕——伊稚合速不会那么迟钝的,他手上还有八万东路军精锐,他不可能对岳芝这一手后知后觉,因此,现在他一定已经在赶回彰泰城的路上,现在岳芝反而不是他的执念,夺回彰泰城才是。 除了伊稚合速,萧庆宁同样要防备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这两个巨大的威胁,如果现在金骨乌虎的中路军杀过来,就算拼上她们这里所有的力量也不可能抵挡住,她们现在相当于虎口夺食,食物是拿到了,也触怒了老虎,所以现在她们必须做两件事。 第一,在彰泰城北面构筑防御阵线也好,设置伏兵也罢,总之一定要把伊稚合速打退。 第二,迅速组织军队和百姓修復东城门,防止金骨别术和金骨阿隼那的部队从东边偷袭。 战争就是如此,打赢了一场仗还得考虑下一场,还得做出比打仗还要繁杂无数倍的收尾和准备工作,一般人是不能当将领的,因为一般人很难像岳芝和慕容雅博一样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他们仿佛有无穷的能量和动力,不知疲倦,没日没夜,乐此不彼。 幸好萧庆宁自己也有这种特质,岳芝他们处理掉那数万俘虏之后,萧庆宁召集他们举行了一次临时的军议,这次军议以萧庆宁和岳芝为首,下面依次是李良弼、宋淳、岳璃、上官妙云、皇甫华玉和崔思慕,另外还有几位岳芝和李良弼等人手下副将。 “只要守住这座城,连州西部基本就能重新回到我们手中,重要性不用多说,现在只说两点,一是如何防止伊稚合速反扑,二是如何尽快为金阳府那边解套,他们多熬一天死去的将士便多一成,实在不能拖延。” 第281页 萧庆宁说完,岳芝即刻回道:“伊稚合速交给我,我只要一万人。” 萧庆宁倒不是不相信岳芝,但一万人对伊稚合速八万还是太勉强,且岳芝和他的亲军这段时间来回奔袭,根本就没有修整过,现在只带一万人去,多少有些难为他了。 萧庆宁道:“一万人够吗?我们这里再给你凑一万骑兵出来?” 论及军事,岳芝就有话说了,他答道:“不用,打不起来。我了解伊稚合速,只要我在南下彰泰城的各条道路设几路伏兵,再亲自到他阵前走一圈,他很快会退回去找金骨乌虎,他不敢冒险。” 也就是说,岳芝对伊稚合速还有后招,他算是把伊稚合速吃透了! 一万人吓退八万人,确实是岳芝的风格,他既然这么说了,萧庆宁自然再也没有顾虑,问他:“慕容雅博那边呢?你有什么意见?” 岳芝道:“我们留少量士兵在城中维持治安,招揽百姓修筑城防,其余部队在东门至北门一带构筑防线,先把骑兵能通过的隘口都炸了,断绝燎人通往彰泰城的道路,我问过连州的老人,往年最迟十一月中旬,连州一定下雪,只要我们拖到下雪,金骨乌虎的大部队过来也不用怕,其他事你问玉书的意见,他比我周到。” 玉书是慕容雅博的字。 萧庆宁道:“好,就照你说的做,各位将军可有补充?” 宋淳是燕州卫军都指挥使,是慕容雅博带出来的人,他补充道:“彰泰城中有许多我们大宁旧臣之后,他们都是读书识字的,只是多年来被燎人摧残奴役实在不适合投军,在金阳府那边,慕容平章重建金阳府衙门,重新任用这批人为官,让他们来发动和管理当地的百姓,末将认为这有极好的效果,我们不是燎人,打下故土之后还是要重新设立衙门治理民生,这件事宜早不宜迟。” 这是正理,就拿崔思慕来说,她原本是连州知府的千金,她父亲虽然战死,但家中仍有许多族亲流落在连州各处,彰泰城中也在所多有,便向萧庆宁附议,还推举了几个人,皇甫华玉也差不多,萧庆宁统一回覆:“可以招揽这些人重新设立临时衙门,但有一点,无论男女,只要识字的有能力的都可以为官,不要再搞以前女子不能上檯面那一套,我们巾帼军都能打仗,为什么她们不能为官?另外,一定要跟他们说清楚,现在为官不是高人一等,不是给他们特权,让他们记住燎人是怎么对他们的,有以前就有以后,我们打输了,燎人就不止是让他们当奴隶了。” 众将领命,萧庆宁再问了一遍,没有人提出补充意见,便说道:“诸位再辛苦几天,让下面的将士忍一忍,等下了雪,朕让他们过个好年。” 众人行礼退去,萧庆宁即刻给慕容雅博写了一份密报过去,把她们这边的情况讲清楚,然后让他们马上回退金阳府,避开金骨乌虎的大军锋芒。 慕容雅博他们实在太需要萧庆宁这封信了。 从开始执行岳芝的计划到现在,慕容雅博、南云霁和侯莫张崇的部队基本到了极限,他们可都是直接拦在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大军前面的,这几天不知承受了金骨乌虎两兄弟多少次冲击,硬是被他们顶了下来,如今收到彰泰城大捷的消息,付出什么代价便也值得了。 现在就算他们放开大路让金骨乌虎的部队过去,金骨乌虎至少有三天两夜才能赶到彰泰城,那时萧庆宁那边已经完成了防御工事,封锁了进入彰泰城的道路,而天助自助者,就在慕容雅博他们带领大军回撤金阳府之时,连州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 在宁军看来,老天下的不是雪,而是漫天的礼花。 这漫天的礼花正式宣告这一场大仗的结束,也让无数人找回了希望,大宁的元帅、将军和士兵,连州遭受燎人奴役的百姓,大宁的百姓,远在京城的王侯公卿,只要稍有家国情怀之人,都应该为这一场胜利听闻涕泪满衣裳,只因他们实在被压抑太久,他们太需要大宁王师带来一场对燎人的胜利了。 这可是有些人等了十七年的夙念。 第155章 战后分析 萧庆宁在彰泰城处理完战后工作, 基本修復了东门城墙,确定道路冰封,燎人再无进军彰泰城的可能之后, 在十一月下旬带领巾帼军返回金阳府。 照惯例,萧庆宁要召集元帅、将军、统制和都指挥使以上的武将进行军议, 这一次军议, 或者说从年前到现在的所有军议,这一次是最轻松、最没有包袱的了, 只因她们在西线打出了胜仗,这一场仗足可以让她们过个好年, 便连连州的严冬都没那么寒冷。 先说这次的战果, 拿下彰泰城之后, 整个连州西部都落入了她们手中, 如果燎军还想从西边打过来,那么他们就要先抢占彰泰城在内的西部数十座城池,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军事任务, 就算他们能打下来,金阳府这边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所以从大局方面来说, 这场仗给她们打下了一片缓冲区,算是基本解除了金阳府以西的威胁。 接着是斩杀敌军的数目和我军的伤亡对比, 具体多少很难精确, 但也并非不能算出大概来, 第一, 金骨别术两万亲军全军覆没;第二, 伊稚合速留在彰泰城的两万东路军精锐全军覆没;第三, 伊稚合速留在彰泰城的燎国杂牌军五万人, 战场上杀了一半,另一半当了俘虏,萧庆宁下命全部坑杀。 第282页 就拿这几个数据来统计,不算那些零零散散的漏网之鱼,这次也起码杀了燎军八九万人,伊稚合速手上应该还剩下八万左右东路军,这就是说,她们将燎国东路军啃掉了一半,如果东路没有补充兵员的话,单从人数上说,现在已经和大宁一个御营军差不多了。 当然,人家八万九兵马并非嘴上说说便烟消云散的,萧庆宁她们这边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主要的损失在金阳府这边,侯莫张崇还好,他的折冲军本就擅长主动进攻,跟燎军在平地对沖也不会太吃亏,但南云霁和慕容雅博这边就不一样了,她们手底下的将士可是实实在在用躯体去堵金骨乌虎西进救援的道路,付出的代价自不必说,战后统计下来,南云霁的御营后军损失了两万人,慕容雅博这边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另外,岳芝的亲军、萧庆宁的巾帼军、李良弼的右军、宋淳的燕州卫军等等在多番战役中也有折损,加起来也在两万之数,那么,这场仗虽然赢了,也是用六万人的性命堆出来的,只要战争没有结束,她们就不该辜负那些尸骨未寒的将士。 此时,金阳府行在大营之内。 “来,给侯莫统制他们送去。” 萧庆宁挑了个好天气召集诸将,不过天气虽好,外面仍是大雪冰封,连州是比燕州还要冷的,萧庆宁便学燎人的做法,在大营中间烧了一个大火炉,上面挂一口大锅,煮了一大锅多加饴糖的甜奶茶,各军的将领满身风雪进营之后,她亲自舀满一碗,让上官妙云送下去,另外再搭配一些烤熟剥好的连州栗子,在这大雪隆冬的天气,不消说添了许多暖意,这是萧庆宁为这些将领做的一些小关心。 当侯莫张崇也从东线赶到之后,萧庆宁让上官妙云把奶茶送下去,说道:“侯莫统制,这就你是草原人,你来尝一下这奶茶是否正宗。” 侯莫张崇身形伟岸,比之金骨阿隼那都不差,他向来是神情肃穆,不苟言笑的,听萧庆宁这么问,他的脸色赶紧缓和了下来,先双手接过上官妙云送来的奶茶,说道:“谢陛下赐茶。” 萧庆宁朝他笑了下,做了个请的手势,侯莫张崇尝了一口,说道:“不错,是上好的茶叶和新鲜的羊奶,确实是草原人的喝法,不过——” 他也有了犹豫,因为想到这是萧庆宁亲手舀的,他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吹毛求疵——也不是吹毛求疵,而是有些实话他确实不方便说,萧庆宁却并非小肚鸡肠之人,笑言:“侯莫统制有话直说,朕的规矩你们应该都熟悉了,营中畅所欲言。” 侯莫张崇向拱手微微鞠躬表示先赔礼,接着才说道:“在末将的部族里,喝奶茶的习惯是放盐不放糖。” 萧庆宁问道:“有什么讲究吗?” 因为据她所知,燎人喝的奶茶都是放糖,所以才专门学着燎人的做法煮了这一锅。 侯莫张崇回道:“末将的部族在草原东部,临近大海,盐较易得,糖反而是珍贵之物,故而一般人家用的都是盐,久而久之便成了传统。” 萧庆宁颔首道:“原来如此。那好,来日若有机会,朕和诸位同僚到你家乡喝一碗咸奶茶,这次先请你将就些。” 侯莫张崇的父母妻儿都死于燎人之手,他部族的领土早被燎人占据,萧庆宁这么说,那就是有意帮他夺回故土,他哪能不知其中隆恩?当即起身下跪,说道:“若如此,末将甘愿为陛下——” 萧庆宁压了压手打断他的话,说道:“朕知你心意,那些话先不必多说,只要我们继续同心共力,我们的大军未必不能越过炎都打回你家乡的故土,到那时你说什么朕都听着。” 侯莫张崇唯有用力抱拳,回道:“末将拜谢陛下天恩。” 萧庆宁做了个虚扶的手势让他起身落座,这才说道:“诸位都到齐了,那就说说眼下的事和明年的事,过完这个年,明年的形势可就大不相同了。” 说完,她看嚮慕容雅博,包括她在内,营中的元帅和将军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个时候听慕容先生出来分析,他们乖巧坐着听讲,就像上军事理论课。 慕容雅博上课照样让上官家的两个小童准备地图,他起身之后先向萧庆宁行礼,再向岳芝等人行礼,礼毕,缓步走到地图之前开始他的讲解,这一次他显然轻松多了,说道:“今年能打出现在这个局面真令人意想不到,这是将士们用命打下来的战果,连州的百姓,南边的百姓,京城那边的公卿们也都功不可没,总之,只要大家同心共力,燎人不是不能战胜。” 不等下面的学生点头表示贊同,慕容雅博继续说道:“从前年通天阙开始,我对燎军的战斗力是高估的,本以为跟他们打有亡国之危,后来发现可以拖着打,打个十年八年再看结果,如今短短三年我们已经有能力去肢解他们的东路军,这就是说,燎军没有想像中强大,我们没有想像中羸弱。当然了,我不是要诸位轻视燎军,而是请诸位看清事实,不悲不亢,以事实作为基础来看待敌我双方的强弱形势。” 萧庆宁:“……” 她忽然想到,如果白靖文在这里的话,一定跟慕容雅博很聊得来,白靖文长篇大论的时候,就是慕容雅博现在这种语气和说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和慕容雅博就是同一类人,说起来,这段时间萧庆宁一直把重点放在军略上,从金阳府到彰泰城,再从彰泰城回到金阳府,她倒是收到了一大堆白靖文寄来的信件,可她还没有详细给白靖文写封信回去,她决定今天晚上就写,过年之前白靖文应该可以收到。 第283页 她把思绪从白靖文拉扯回来,重新看慕容雅博和那张地图。 慕容雅博开始进入双方形势分析了。 “目前,我军对燎军整体形势仍处劣势。” 这是大总结,点明主旨。 “却比开战之初好了很多。” 这是大总结之后的总结,说明了他们即便处于劣势,也比先前的局势好了很多,亦即,他们有能力扭转这种劣势。 “先看东路军,我们打掉了四万精锐以及臣属的那批杂牌军,东路军元气大伤却仍然还能维持编制,伊稚合速手上还有七八万嫡系精锐,只要他这次能在金骨乌虎面前交代过去,他可以通过徵兵补充兵员,后面仍是强敌,而且他会越发谨慎,越不好对付了。” 伊稚合速找到金骨别术之后,他的确带着八万精锐回头尝试反攻彰泰城,但岳芝带着一万人设置伏兵给他又上了心理课,他便与金骨别术往北后撤,主动寻找金骨乌虎的中路军会合,现在他和金骨别术应该正在被金骨乌虎抽鞭子,便是金骨乌虎再宠信他们两个也必须在三军面前拿出惩罚的结果来,否则没法向下面的将士交代,但惩罚可以走个过场,最多是降职或者换帅,不会到杀头那种程度。 事实上,金骨别术确实受到了严惩,和伊稚合速一起挨了两百鞭子之后,金骨别术东路军主帅的职位被当场剥夺,由金骨乌虎的义子失朵那思接任,但由于失朵那思是义子,金骨别术的皇储之位以及昊天极勒烈的尊号暂时得以保存,伊稚合速则躲过一劫,毕竟这场败仗大部分的过错在金骨别术头上,真要论起来,他还有救了金骨别术这个皇储的功劳。 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慕容雅博先分析其他形势。 “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的部队基本没有受到损失,无论今年还是明年,他们依然会围住金阳府不放,不要以为入了冬他们便什么都做不了,其他且不说,单徵兵这一点燎人就会不惜代价趁着冬季完成整军,明年他们会补充一大批新军跟我们打。” 好在萧庆宁来之前与庙堂重臣定下了大举徵兵的策略,她已经收到了蒋琬送来的奏报,二十万人的新军基本徵集完成,武温书、向乘和伏镇正在加紧操练,明年开春就能送抵连州战场,但慕容雅博要说的不是这点,或者说他的重点根本不在金骨乌虎的中路军身上。 别忘了,燎国还有一支充满智慧的西路军。 第156章 咸安宫花草如旧 慕容雅博开战之初就敢跟萧庆宁详细分析过, 燎国东西中三路大军,或者说整个燎国王廷,他们真正的对手不是燎国皇帝金骨乌虎, 而是穆如山阙、哥舒夜和金骨阿隼那这三个人。 从开战之初到现在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岳芝打下半个连州, 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就直接打下了大半个西凉, 在连州丢失的情况下,硬生生替燎国扳回一城, 确切的说,要不是萧庆宁派了裴定方和陆安国到云州, 以两个御营大军的军力作为支撑, 西凉早被燎人灭国了。 萧庆宁她们这边打得天昏地暗, 裴定方和陆安国那边又何尝不是?两个战场的距离横跨整个大宁疆域, 相隔千里,但几乎每日云州那边都有军报送过来,现在的情况是西凉朝廷内部比想像的还要糟糕, 西凉百姓的民心与大宁这边几乎呈现两个极端,加上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治军严谨, 他们大军所到之处, 都有西凉百姓主动出来“恭迎王师”了! 西凉元太后带着她的小儿子皇帝苦苦支撑,从西凉皇都一退再退, 如今已经退到了西凉和云州的交界线, 随时准备退入云州成立流亡朝廷。 而当初裴定方和陆安国前去云州之时, 萧庆宁给他们的任务是拖住穆如山阙和哥舒夜, 协助元太后和西凉幼主带领她们的臣民跟燎军进行长时间的消耗战, 也就是说, 只要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的西路军没有打到云州边境, 裴定方和陆安国是不可能出兵跟他们打正面战场的,这是萧庆宁和慕容雅博给他们的底线。 只是他们哪里能想到西凉已经是病入膏肓,他们再怎么协助,西凉大军的溃败也令人瞠目结束——当年号称草原霸主的西凉铁骑,在燎军冲锋之下,打了不过短短不到半年,竟然有一半人选择了投降,西凉超过半数的将领投入了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的麾下,昨天还是西凉大将,隔日便成了带路党,这仗还怎么打? 可怜元太后带着她的小儿子皇帝苦苦支撑,但裴定方和陆安国已经向萧庆宁做出了判断——西凉绝无復国的可能,大宁朝西北部的这个百年邻居很快就要消失了。 萧庆宁所能做的,恐怕只有在元太后和他的儿子南逃之后,在云州或者京城给她们安排一处宅邸,略尽“地主之谊”。 西凉的大崩溃会直接影响到萧庆宁她们这边的形势。 穆如山阙和哥舒夜一旦打下了西凉,他们马上就会调转进攻方向赶赴连州战场,到时燎国东西中三路大军集结,那才是燎国这战争机器的完全形态,那才是真正的大决战。 所以慕容雅博在说完金骨乌虎这一支中路军之后,特别要在西路军上做出重点分析。 “西凉已是无力回天,不必再对他们抱有任何希望,等他们正式灭国,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明年一定会到连州来,到时会是什么形势谁也说不准,或许大决战要提前到来,战场千变万化,谁也没法准确预测,我们要做的就是提前做好准备,以应付最坏的局面。” 第284页 说完,他向萧庆宁道:“陛下这边可以让裴、陆两位元帅根据他们那边的实际情况,先把部分军队从云州发往朔方郡和通天阙,如此,等到明年调军便不会手忙脚乱,特别要叮嘱他们,即便能重新夺回西凉也不要再陷进去,西凉人心已失,打回来了也没有意义,反而白白浪费我们两个御营大军的兵力。” 萧庆宁颔首,问道:“到时谁守朔方郡和通天阙合适?” 因为如果穆如山阙和哥舒夜从西凉往连州调军,他们中间会路过朔方郡和通天阙,要是这两个地方防备力量薄弱,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可不是只会死读兵书闷头赶路,他们不介意顺手把通天阙打下来,抢了幽州再从山海郡进军连州,到时萧庆宁她们直接不用打了,后路被切断,连州就是她们的葬身地。 慕容雅博很欣慰萧庆宁能问出这个问题,这证明萧庆宁经过这两年的磨鍊,已经学会了把握军略上的大方向。 “朔方郡不必用重兵,好马不吃回头草,因为地形关系,穆如山阙和哥舒夜不会再贪图朔方郡,通天阙却需提防,我们用父子兵如何?让陆老元帅和陆巡守通天阙,裴元帅和裴纶先带御营中军与我们会合,等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过了通天阙进入连州北,到时陆元帅的御营左军来连州也好,继续留守通天阙也罢,我们都有应对的余裕。” 萧庆宁道:“我会即刻给他们发令,另外让京城那边保证新军和粮草,武温书他们的御营新军也不等了,现在就开始徵兵。” 她们原计划是练好二十万新军之后,等开了春过了春耕之后再征十万御营新军,现在西凉那边崩溃得如此迅速,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提前参入连州战场,她们的计划也必须提前。 慕容雅博道:“这样也好,打仗打的是钱粮和兵源,再征三十万兵,我们就真正养养活百万大军,听起来是名气大,但背后都是用大宁百姓的口粮来供养,陛下和靖亲王与许尚书多沟通,让他们有难处便说难处,千万不要藏着掖着,哪怕向百姓加税,也不要把问题遮掩下去,否则到时后方不稳,我们前面打得再好也没有意义。” 慕容雅博的厉害之处在于,除了军略,他同时会考虑政治民生,考虑百姓是否能负担得起,一般将领为了打胜仗无所不用其极,慕容雅博却是有节制、有考量的,他是真把军民看成一个整体,如果白靖文在这,他会肯定慕容雅博具备了相当先进的军事思想。 萧庆宁回道:“好,我让许世辅写一份详细的年结过来,缺多少剩多少明年预算是多少都讲清楚,不过你放心,辨非……靖亲王先前跟我说过一种办法,由朝廷出面发‘国债’向民间借钱筹粮,每年给予一定的利息返还,我让他找姜明允和林少游去办,先从比较富足的江州开始,这些事他们已经在做了。” 慕容雅博道:“靖亲王的想法总是不错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时,他们也不容易。” 萧庆宁没再说什么,接下来慕容雅博把话题转回军略上,然后再让其他人发言,听李良弼和侯莫张崇等人的意见,其他人各自补充细节,萧庆宁主持的军议氛围本来就好,所有人畅所欲言,一直持续到了晚上,萧庆宁悄悄让上官妙云出去准备了晚饭,留李良弼和侯莫张崇等人吃完饭才散场。 诸将散去之后,萧庆宁连夜给白靖文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公文谈公事,一封是私人信件诉衷肠,她本来还写了首诗,但觉得太肉麻便涂抹掉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年关,过完这个年就是武兆三年,也就是萧庆宁登基的第三个年头了。 从宣和十五年算起,大宁和大燎之间的战争便到进入了第四个年头。 这也是萧庆宁第一次在京城以外的地方过年,虽说正值战时,连州苦寒,也不比京城繁华,但由于她们在彰泰城那边打出了漂亮仗,接连收復了连州西部所有的城池,从燎军手中缴获了大批粮食、马匹和军械,加上京城那边源源不断给她们送来过冬的物资,这个年还算是富足的,而连州百姓这些年都是给燎人当牛做马,重获自由之后,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年节,萧庆宁每打下一座城便分给他们房屋、土地、农具甚至是牲畜,这些人便知恩图报,临近年关,数十万百姓自发捧着各种吃食到萧庆宁驻军地外跪拜劳军。 有的时候,人之所以会被当成神来供奉,无非是替穷苦的大多数人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而已。 萧庆宁用白话文写了一道诏书分发下去,让识字的人念给这些百姓听,内容很简单——连州是大宁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就是大宁的百姓,燎人是抢夺大宁土地的强盗,是祸害大宁百姓的元兇,大宁皇帝萧庆宁发誓倾尽举国之力,率大军驱逐燎人收復故土,还连州百姓公道,不止连州,蒙州、辽州和武关郡的百姓一样,只要萧庆宁一日在位便一日跟燎人打到底,希望边州百姓支持王师,共同对抗燎人,以期尽快收復其他州郡,让所有大宁百姓早日脱离燎人的奴役残害,过上太平安康的生活。 而后,她让上官妙云带人遣散这些百姓各自回家,年三十当晚犒赏三军,再让慕容雅博代笔写了一份送去京城的新年诏书,内容主要是介绍去年的战争情况以及对今年的展望,这份诏书不日便会从京城下发到各州郡府县,传遍整个大宁的疆土。 第285页 去年今日,她们过年是在慕容雅博府中,今年今日,所幸人是物非,上官妙云、岳璃、慕容雅博他们都还在,只是换了个地点,换了景物,人还是那群人,除了白靖文。 白靖文今年不能和她们一起过了。 不过远在京城的白靖文并非不懂浪漫,他在信件里送了萧庆宁一份新年礼物,那是一朵他在咸安宫摘下来的红芍药,他把花瓣一片片铺开,花蕊也做了相应的处理,风干后压在一张平整的纸面上,摸起来有极薄的一层,就像在纸上开了一朵立体的花,这正唿应了他在信件末尾给萧庆宁写的两句话: “咸安宫花草如旧,芍药一併寄相思。” 第157章 赢了千秋万代 年节一过, 大宁与燎国双方便趁着尚未解冻的天气开始了各种动作。 运粮、增兵、修城……到了此时,双方已经不可能还有什么保留。 燎人这架蛰伏已久的战争机器一旦全部復甦,其体量自然是相当可怕的, 好在大宁这边也不遑多让,最重要的是, 萧庆宁经过这两年的各种努力, 已经重整了军心,得到了民心, 恢復了士气,而因为通天阙守下来, 再收復了半个连州, 萧庆宁这个大宁女帝已经形成了威望, 所以即便是她们初期的军力不如燎人, 但在国力的支撑,君臣同心,百姓支持之下, 她们依旧激流勇进,成功拿出了百万大军。 武兆三年春, 大宁二十万新军从中州西部、淮州和浙州三处的练兵地分三个方向陆续向连州进发, 在春末基本完成集结,除去两万人分配到朔方郡和通天阙之外, 其余十八万部队全部补充到御营前军、后军以及右军之中, 除此之外, 像燕州、楚州和青州的卫军也通过各种方法招揽士兵, 为此, 萧庆宁甚至批准了“打下故土州郡, 以军功分配土地”的徵兵条件。 此外, 她的巾帼军也加大了徵兵力度,前来参军的女子从年前到开春便没停过。 故此,她们原本预计的二十万新军,真实数目其实增加到了二十五万,多出来的五万人就是巾帼军和其他州郡的卫军。 那么,燎人那边也不是没有动静的,根据慕容雅博的观察,沈玄和章丰饶在燎国炎都的情报线得到的消息,金骨乌虎年前以长生天极勒烈的名义,在燎国王都下发“大诰”,大诰是他们燎国最高的军政动员令,从燎太祖金骨太玄定下规矩以来,燎人一旦向全国所有部族发出大诰,无论亲王还是金骨家族的皇子,凡是十四岁以上的男子,照惯例都要响应长生天极烈勒的徵召奔赴前线参战,这是燎人版本的举国皆兵。 他们的规定是凡是十四岁以上的男子,也就是说在年纪上有下限没有上限,哪怕七老八十步履蹒跚都得上战场,可以说燎人不讲人性,但这就是他们之所以能在草原千百个部落之中脱颖而出,成为霸主的原因之一,为了打仗,燎人有不惜一切代价的传统。 而后,正如慕容雅博先前所预料,西凉那边,整个冬季穆如山阙和哥舒夜都没有停止继续吞併西凉疆土的步伐,西凉铁骑一退再退,元太后写给萧庆宁的求援国书像连州大雪飞来,但萧庆宁最后只能给她留一条后路——让她带着西凉幼主退入云州。 元太后纵有千般不愿,但也知道这是萧庆宁给她最后的慈悲,她作为西凉太后,难处其实不比萧庆宁少,她那个丈夫皇帝比宣和还要昏庸,她扶持幼子登基把持朝政多年,实际实在比谁都看得清她们西凉朝堂的形势——西凉歷经十二代国主,立国一百七十二年,到他丈夫手上时早就积重难返,国势已去,她带着幼子登基之后苦苦支撑,朝堂公卿分成诸多派系,然而无论哪一派都是不思联合大宁对抗燎人,反而处处为难她这个女人。 这样的朝堂,如何走出当下的困局? 她没有萧庆宁的能力,也没有萧庆宁的际遇,她当不了西凉女帝,她没法像萧庆宁那样完全掌握军队,如果说这世上要找一个最羡慕萧庆宁的人,那一定是她这个西凉的元太后。 只可惜她们西凉已经不能给予她机会。 随着她带着年近七岁的幼子离开西凉的土地进入大宁的云州,虽然她们名义上还保留着西凉王朝的正朔,仍然是一个国家政权所在,可从此以后西凉便不復存在了,萧庆宁会给她们留一条退路,却绝对没有可能出大军帮她们跟燎人死战,就算以后萧庆宁打赢了燎人,也绝对不会再承认西凉这个国家了,感情归感情,政治归政治,换做她在萧庆宁的位置,她也会这么做,她不能怨天尤人,她们输给的不是燎人,而是她们自己。 于是,这个与大宁当了上百年邻居的草原国家,实际宣告灭国。 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成功灭掉西凉之后,从炎都派遣一支部队留守,另外执行“以西凉治西凉”的策略,大力接纳那些西凉带路党作为官员继续统治西凉百姓,维持一个完全臣属于燎国的政权,他们两人则没有继续追,从云州边线退军,带着西路军精锐,前后首尾相接,开始向东边的连州战场转移。 裴定方和陆安国见状,果断执行萧庆宁给他们的军略安排,两人同时下命大军开拔,紧紧跟随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的主力部队,从云州、平州、朔方郡、幽州、山海郡直到连州,这将是横跨整个大宁疆域的大行军,按照萧庆宁的说法,他们要先在朔方郡留部分部队驻守,确认穆如山阙和哥舒夜不会攻打朔方郡边线之后,再到通天阙集合。 第286页 到了通天阙兵分两路,陆安国带领他的御营左军和他儿子陆巡留守通天阙,裴定方则带领御营中军和裴纶的一万京卫营驰援连州。 整个冬季和整个春季,双方基本没有发生正面摩擦,却比打正面战场还要令人压抑,因为这是真正的暴雨夜前的白日宁静,双方做出的举动,明显是为最后的大决战做铺垫,这回双方都把最后的家底押上去,赢了千秋万代,输了身死国灭,没有第三选项。 到了这一步,萧庆宁她们要做的反而不是什么严防死守,而是要转变成进攻思维,因为那二十万新军抵达连州,裴定方的御营中军也陆续加入战场之后,她们的兵马已经到了百万临界线,现在最多还等蒋琬和武温书他们把十万御营新军从京城带过来,但十万人相对于她们的百万体量,已说不上多么举足轻重。 所以没有什么后招了,也不必奢望多少兵员补充,决战就在眼下,反攻就在当下,这就是转折点,她们不出去打,不主动出去冒险,百万大军继续守城,光是军耗就得把她们拖垮,而且,从军队人数上来说,她们已经不输燎军,这就意味着她们不能再等。 武兆三年,春浅夏深。 春水解冻之后,连州天气由凉转暖,万物从復甦的状态转入疯狂生长。 同时疯狂的还有大宁和大燎两边的军队。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双方的军政高层召集各部将领,进行决战前的最后大军议。 萧庆宁这边,除了在守通天阙的陆安国父子以及还在京城负责筹备御营新军的那批将领,大宁朝数得名号的武将,全都在五月初八这一日从各军驻地到金阳府集合,萧庆宁特意让上官妙云准备了一个大型的行在大营,里边摆了上百张凳子面北而坐,最北面留了她自己的座位,还特意给慕容雅博留出了一个讲课的小站台,可以称之为讲台。 这日清早,诸将群集,萧庆宁却比他们还早,早在大营中等候,但萧庆宁没有把气氛弄得太严肃,她反而亲自给这些将领泡茶,让上官妙云逐个递下去,有些州郡的卫军都指挥使是新近上任,随那二十万新军抵达连州战场,此前还没有见过萧庆宁,对于皇帝,特别是对于萧庆宁这位敢带领巾帼女军亲自跟燎人交战的大宁女帝,这些将领自然是带着无比尊崇和敬畏,他们本以为萧庆宁是个不苟言笑、面若冰霜的狠绝皇帝,现在看见萧庆宁亲自给他们泡茶,一时间都觉意外,得等上官妙云把茶送来之后,这些人齐刷刷向萧庆宁下跪,大声高唱:“谢陛下赐茶!” 萧庆宁差点被吓一跳,萧看这些人面生,心知是新近才到连州的,便做了请起的手势,说道:“诸位将军起来吧,朕的军营之中没这么多规矩,规矩用在治军和战场上就可以了。” 这些人又齐声大喊:“末将谨遵圣命!” 萧庆宁:“……” 给上官妙云递了个眼神,上官妙云道:“将军们起来吧,陛下总不好亲自过来扶你们。” 终将齐声回不敢,上官妙云道:“将军们先坐着喝口茶暖暖身子,等会再谈事情。” 这些执掌一州一郡军权的都指挥使,纷纷向上官妙云致谢,到各自的位置入座。 不多时,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一起到场,所有人起身肃穆恭迎,岳芝自然是不为所动,直勾勾到萧庆宁旁边的位置坐下,慕容雅博却比萧庆宁还要客气,向众将拱手行礼,笑意温文道:“来迟不恭,诸位将军见谅,陛下恕罪。” 萧庆宁指了指他左边的位置,慕容雅博信步走过来,先谢萧庆宁赐座,而后撩袍落座,萧庆宁顺手给他和岳芝递了杯茶,问岳璃:“人都齐了吧?” 岳璃负责安排座次和给诸将发信,对今天到场的一百零八位将领心里有数,瞧了眼营中没有空位,便回道:“回陛下,元帅和将军们都到了。” 萧庆宁道:“好,那就开始吧。” 岳璃和上官妙云把她面前的茶具抬走,她正了正色,开始发表军议前的讲话。 第158章 此为大势 “本来今日这场军议, 要在三年或者五年之后,也就是说,如今这种局面, 我们起码做了三五年准备之后才开始应付,现在把时间忽然往前推, 提前与燎人决战, 这场仗确实不好打。” 老规矩,萧庆宁仍然是直入主题, 经她这么一说,整个行在大营便彻底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所有的将领摒心静气, 仔细听讲, 两边的行军书记分别纪录萧庆宁所讲的每一个字,这些讲话,往后就是史官给萧庆宁写实录的参考资料。 “但我们不好打, 燎人也同样不好打,且说一样, 现在我们脚下的土地就是从燎人手里收回来的, 以前那些什么‘燎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言论可以改一改了, 我们去年能赢, 今年照样能赢, 仓促不是理由, 胆怯才是, 不要老把燎人当虎狼看待, 我们宁军也是虎狼……” 他指了指岳芝, “这就有现成的一位。” 岳芝:“……” 不过,岳芝还是向萧庆宁行了揖手礼表示谦虚,萧庆宁压了压手让他不必多礼,继续说道:“朕的意思是,既然已经开始决战,就不要再说什么燎人不可战胜,有难处可以提,但那种怯战的声音朕不要听,不是要让你们掩耳盗铃,而是拿出一个正面对抗燎人的态度。” 第287页 这段话主要是说给新来的那一批卫军都指挥使听,毕竟新军二十万,加上新来的军队也不曾跟燎人交过手,萧庆宁有必要跟这些人把话讲清楚,现在怕已经没用了,怕不怕都是决战,怕不怕燎人都会来,想活下去的,想打赢这场仗的,就要拿出你死我活的态度来。 当然,萧庆宁绝不是罔顾事实一味贬低燎军的战斗力,而是在她这个位置说出她知道的事实和她的判断。 “朕先与诸位交一个底,我们五个御营军、二十个州郡卫军、加上巾帼军、京卫营、皇城禁军、皇陵守军以及骁骑卫,光是在连州便有百万兵马,后面还会增加一个至少十万人的御营新军,百万大军绝非夸大海口,燎军人数再多也没有我们这个数,连州、辽州、蒙州的民心全在我们这边,我们身后还有数万万大宁百姓,这场仗难打,但不是不能打,兵马、粮草、军备和局势朕给诸位准备好了,能否立下军功,能否把你们的名字记入大宁国史,看你们自己。” 萧庆宁一口气说完,说到这个份上,下面终将便不得不行礼,齐声道:“末将绝不辜负陛下重託。” 萧庆宁让他们安静下来,说道:“你们不该辜负的是大宁百姓,是你们的父母妻儿,不是朕一个人。好话说了,朕还要跟你们说些反话——如此规模的大战要是输了,没有回头路,别说议和,便是给燎人纳贡称臣,拜做君父,他们还肯吗?北边这三州一郡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西凉已经灭国,燎人要的是我们也灭国,这是决战也是死战,朕先前就说过,这次离京到连州来,没把燎人打疼打通是绝不会回京的,要么燎人被我们犁庭扫穴,要么我们亡国灭种,若是后者,朕不会当亡国之君,不会跟燎人跪地乞降,只会第一个殉国……” 她看座下众将又要行礼表明誓死捍卫她的心意,但她需要的不是这些东西,伸手将这些人压下来,继续说道:“你们那些话打赢之后再说,打输了再歌功颂德也没用,现在说第二件事,慕容雅博、岳芝——” 慕容雅博和岳芝双双起身,拱手听命,萧庆宁道:“朕现在当着全军诸将拜你二人为左右都元帅,全权统握此次与燎军决战事宜,战事一开,便是朕也不能左右你们的军略决议,若有违背你二人意愿将帅者,杀了也无须奏报,这是御营五军兵符和你们左右元帅金印,现在一併交付于你二人。” 身旁的上官妙云和岳璃把早先准备好的兵符和金印交给慕容雅博和岳芝,来之前,萧庆宁并没有跟他们和裴定方等人事前商量过这件事,现在萧庆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做,就是帮他们完全掌控军权,将军国存亡大任託付,他们两人双双下跪行礼,接过兵符和金印。 萧庆宁没跟他们讲话,而是问座下几位元帅和上百位统制、都指挥使,“诸位将军可有异议?” 其实萧庆宁这么做倒显得“画蛇添足”了,因为以慕容雅博和岳芝今时今日的名望地位以及军事能力,稍微有些军事才能的将领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大宁战神,哪怕萧庆宁在营中投票推选左右都元帅,也必然是慕容雅博和岳芝最终胜出,连裴定方这个御营中军的元帅都是慕容雅博和岳芝的拥趸,还有谁能跟慕容雅博和岳芝争抢这个位置? 大兵团决战需要绝对的核心统帅,萧庆宁自己是皇帝而敢于把所有的军事大权委託于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也不得不说是一种魄力,但她不是当甩手掌柜,早想好了进一步的补充制度。 “裴定方、南云霁、李良弼、宋淳、侯莫张崇——” 这五个人出列下跪听命,萧庆宁道:“着你们五人与在通天阙守关的陆元帅,与朕一併组成军议内阁,战时超过五万人行动需要拿到军议内阁讨论批准。” 她没有把慕容雅博和岳芝放进来,并不是要限制慕容雅博和岳芝,而是让这些将领看到他们最高的权力在军议内阁手中而非慕容雅博和岳芝个人,因为萧庆宁已经认识到人心是个复杂的东西,她把慕容雅博和岳芝推到了这个位置,就得想办法保护这两个人,这种时候,节制就是保护,如此一来,皆大欢喜,既给了慕容雅博和岳芝统领全军的权力,也不致使下面的将军非议他们大权在握,凌驾于萧庆宁之上。 大战之前,这就是萧庆宁这个皇帝所要做的事,而做完这件事之后,她就该把话题交给慕容雅博了,不过这次军议她也不是仅仅听慕容雅博一人说话,而是让元帅和统制都准备了讲话,当然,那些都指挥使和更下面的将军,若有妙策,也可以出来发言,所以这次的军议萧庆宁定的是三天时间,在畅所欲言的基础之上,总结所有将领的意见,然后再跟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人做最后的战略安排。 现在当然是由慕容雅博来起头。 “燎人西路军大部队已于日前抵达连州北,如此,燎人东西中三路大军集结,加上金骨乌虎发大诰举国徵兵,初步估计,短期内燎军人数应该暴涨到七八十万之数,其中骑兵应有一半,不过依陛下所言,在军队数量上我军具有优势,这也是国力的体现,整体国力,燎人与我大宁仍有差距,这是最大的事实,此为大势。” 慕容雅博有一点比其他将领都要优秀的好处,那就是他往往能从更高维度上来俯察大局,他能把军略跟政治民生这些东西结合起来审视,看成一个整体。 第288页 “另外,民心士气皆在我军,燎人暴虐,北境三州一郡的百姓皆盼我王师拯救于水火,连州能守下来,金阳府与各府县百姓功不可没,陛下招巾帼军、放粮仓接济百姓皆是明智之举,在百姓眼中,我军为仁义之师,燎人为虎狼之辈,此为人和。” “天时地利因时因地而议,双方各有优劣,此为平局。大势人和皆在我手,此战我军已夺先机,若统帅指挥得当,三军用命严谨,胜率远在燎人之上。” 众所周知,慕容雅博是不打诳语的,特别是在这种关乎军队生死存亡的大略上,他向来是言出随心,他说出来的话就是他的判断,作为大宁军方的左都元帅,开战之初,他用事实给将领们分析,定下宁军必胜的基调,接着,他开始请上官妙云姐弟高举舆图。 “这场决战如何打我先不下定论,要听过诸位将军意见之后再统一筹谋,现在我先说两点,第一,如此决战,连州已容纳不下双方大军,战场必将推到附近州郡,我军底线唯有一条,一定要把战场放在连州、蒙州、辽州与武关郡这四个地方,绝不能让燎人突破幽州、山海郡与朔方郡防线将战火南延 ,此为大略,诸位切记。” 这条底线可以说是慕容雅博对于这场决战的精髓论断,其中的理由他可以说出一千一万条,不用质疑,他这么说一定有一千一万个好处,最显而易见的是可以借用这三州一郡的百姓,光是这一点就能把燎军拖入全民皆兵的汪洋大海之中,复制他们在连州南部的失败。 “第二,燎国王廷三路大军,金骨乌虎的中路军并非我军要关注的绝对重点,而是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这两人率领的西路军,此次决战,我与岳元帅除了谋划大局,亦会亲自领兵与此二人交战。有言在先,其他部队若非接我二人军命擅自与西路军交战者,以军法论处;若遇到西路军部队,需及时上报我二人知晓,所有部队不可私自决断。” 对慕容雅博来说,这话可能有点重了,不是他温文尔雅的风格,而正因为他把话说重,下面这些熟悉他的将领才要重点关注他这番话,因为在慕容雅博和岳芝的眼中,他们真正的对手,从来都是穆如山阙、哥舒夜和金骨阿隼那这三个人。 第159章 毒计 事实上, 在穆如山阙、哥舒夜和金骨阿隼那眼中,他们真正的对手又何尝不是慕容雅博和岳芝? 只不过大宁朝局的变化出乎他们意料之外,除了慕容雅博和岳芝, 他们发现了另外的强大的对手,如果说以前后知后觉便罢了, 但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他们再看不出萧庆宁这个大宁女帝的厉害之处,那他们就不配做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对手了。 在萧庆宁召集将领进行决战军议时, 燎国这边同样召集了六位极勒烈、亲王、各部族首领以及数十位万户那颜聚齐金骨乌虎的行营,燎国这些军政首领济济一堂, 可以说蔚为壮观, 也是不输萧庆宁那边的阵仗。 此时, 燎国皇帝金骨乌虎最后一个到场, 他领着义子失朵那思,也就是取代了金骨别术的新任的东路军主帅踏入燎军大营,甫一入营, 看到营中将帅人头济济,金骨乌虎便纵声大笑起来, 笑声带动整个毡帐震动起来, 所有燎军将领起立恭迎,金骨乌虎虎虎生风, 在大营最北边的虎皮王座坐下来, 用浑厚粗犷的嗓音说道:“孤座下勐将如云, 何惧大宁那个女人?” 他不是为了鼓舞士气才这么说, 他是真觉得萧庆宁紧紧只是一个女人, 直到现在, 他也认为萧庆宁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除了穆如山阙、哥舒夜、金骨阿隼那等少有的一批将领, 伊稚合速等人纷纷向金骨乌虎行礼,齐声颂唱:“大皇帝威武,长生天永佑吾皇。” 金骨乌虎大手一挥:“诸位入座,共商征讨宁军大事,国相——” 他叫了一声,在他左手边第二个位置的国论极勒烈穆如山阙站起来听命,金骨乌虎道:“国相不必多礼,坐着听讲。” 穆如山阙致谢,金骨乌虎道:“孤听闻大宁女帝有百万军?宁人最会说大话,当年与孤父皇交手,五十万兵马也号称百万,如今百万军是真是假?” 穆如山阙道:“是真。宁国女帝自开战以来一直在增兵,前年更是起復主战旧臣倾举国之力徵兵练兵,与大皇帝颁布大诰出动举国之兵是一个道理。” 金骨乌虎重重拍了一下虎皮椅的扶手,穆如山阙一愣,座下诸将也是面色凝重,都以为穆如山阙所言触怒了金骨乌虎,没想到金骨乌虎脸色一变,笑道:“那便有百万羊羔牛犊等着我们去宰嘛,哈哈哈。” 穆如山阙:“……” 其他将领瞬间反应过来,跟着金骨乌虎哄堂大笑,而穆如山阙之所以能从金骨太玄时代起便受到金骨家族的尊重,数十年来一直担任燎国国相,他自然是不会允许这种轻敌的傲慢风气滋长,他主动谏言:“大皇帝请听臣下一言。” 金骨乌虎道:“国相有话便讲,无需请示。” 穆如山阙仍是行礼,随后再说:“据臣所知,从大宁女帝登基以来,宁国国势在短短三年间已大为不同,朝堂风向一时扭转,举国上下皆要与我国死战,究其根本,只因大宁女帝坚决主战,对内取消议和,大力提拔主战派文臣武将,对外统一全国,非要与我大燎分出胜负,老臣还是那句话,此女胸襟气魄、行事手段绝非等闲,与那宣和有云泥之别,大皇帝与我营中诸将万不可轻敌大意。” 第289页 要是放在六位极勒烈之间的军议,穆如山阙甚至会把前年通天阙、连州和今年彰泰城大败拿出来举例,但考虑到现在燎国王廷众将云集,他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折损金骨乌虎的面子,便把话收了七分,只说三分。 此言一出,金骨乌虎收敛了笑意,座下其他武将也不敢再笑,早先讲过,金骨乌虎这个人有一个谁也比不上的优点,那就是他从小到大都肯听穆如山阙和金骨阿隼那的话,现在穆如山阙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他便一脸凝肃,先不给穆如山阙回应,而是冷冷喊了一个名字:“别术!” 金骨别术这个败军之将虽然已经被剥夺了东路军主帅,但他皇储和昊天极勒烈的尊荣仍在,也能参加这次军议,如今陡然被金骨乌虎叫到名字,他自然出列领命,金骨乌虎冷冷看着他,说道:“跪下。” 金骨别术当着众将的面下跪,金骨乌虎从腰间摸出一把弯刀扔去,说道:“彰泰城败军,全因你不听军命擅自出城,把你细指切下,给你长个记性。” 此话一出,穆如山阙和金骨阿隼那双双进言,“大皇帝不可!” 作为太子师,伊稚合速自然也要为金骨别术说话,他进言道:“大皇帝,大太子如今已非东路军统帅,若再切指受罚便不合规矩了。” 金骨别术仍是黑着脸,说到底伊稚合速也是败军之将,他怎么会听伊稚合速的话? 这个人情,还是得金骨阿隼那这个小叔子来做。 金骨阿隼那道:“大兄,父皇在时常说治军要赏罚分明,赏不宜过,罚不宜重,且如今双方决战在即,实在不可在营中见血,既然大兄先前对别术已有处置,此次何妨让他戴罪立功?此为两全之法。” 金骨乌虎脸色稍有缓和,但还没有放松,直到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出言附议,他才跟金骨别术道:“今日是谁将你保下?” 金骨别术闻言,转向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道:“别术拜谢四叔!拜谢国相!” 说时,当真行跪拜大礼,金骨阿隼那赶紧起身扶住:“大侄何必如此?你我叔侄自有情谊在此,请起。” 穆如山阙也出言相劝,唯有哥舒夜一语不发,只是冷冷看着,仿佛对眼前这些戏码视而不见——他可是一眼看穿金骨乌虎用意的,金骨乌虎这么做,说到底还是为金骨别术开脱,另外也趁机化解金骨别术和金骨阿隼那的嫌隙。 可惜哥舒夜是个堪比岳芝的心理大师,在他的认知里,金骨别术与伊稚合速是什么人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对于人心、权力和利益上的认识,这世上再没有比哥舒夜更加深刻的了,在他看来金骨别术和金骨阿隼那这对叔侄根本不可能和平共处,无论燎国还是宁国,人们对皇权的争斗,不看兄弟,不看父子,只看能不能对自己有利,现在金骨阿隼那挡住了金骨别术的路,那么这对叔侄便绝无和谐收场的可能。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做这些註定没有意义的事,还不如想办法从慕容雅博和岳芝手上夺回优势,在决战这件事上,哥舒夜是最想跟慕容雅博和岳芝分出高下之人,对他来说,除了胜负,其他什么家国情怀、君臣父子、兄友弟恭,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如果要考虑,那也一定是为最终的战争胜利而无所不用其极。 他是一个纯粹的,想要战胜对手的人,仅此而已。 “说军略吧。” 金骨乌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帮金骨别术完成了脱身,直接进入主题。 “都说说看有什么想法,这场仗怎么打,都可以讲。” 论及战争,燎国王廷这边也有优良的传统,虽然他们军中等级分明,便是燎国本国的百姓也分为上等民至奴隶五等人,可一旦涉及战事,从金骨太玄那会起便是广纳谏言,只要能进皇帝大帐,便是一个马夫都有发言的资格。 其他人的想法且不用听,只要关注穆如山阙、哥舒夜和金骨阿隼那这三个人的发言,而他们这三个人的发言往往都是统一的意见,所谓人以类聚,每次参加这种军议,他们三个人总会在事前进行商量,这次也是一样。 当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相继发言之后,哥舒夜提出了一个“狠毒”的计划。 如果放在以前,他这个计划很难实施,因为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不会听他的,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东路军的统帅变成了金骨乌虎的养子失朵那思,而燎国王廷人人皆知,失朵那思是哥舒夜的门生,两人有师生情谊,堪比金骨别术和伊稚合速。 而且,既然哥舒夜在军议上把这个计划说出来,那就代表着这个计划后面有穆如山阙和金骨阿隼那的支持,金骨乌虎几乎没有过多考虑,便将伊稚合速以及东路军那些万户那颜给叫了出来。 “那思是孤养子却胜似我亲儿子,这次他担任东路军主帅首次出征,你们几个该怎么做?” 这是在用他影响力给失朵那思树立权威,伊稚合速和这些东路军统领无疑都是金骨别术的心腹,别说失朵那思是哥舒夜的门生,便是失朵那思是他们自己人,他们也看不上,但事到如今,金骨别术刚刚还差点被切手指,他们实在不宜在这个当口上给失朵那思使绊子,否则就是不给金骨乌虎面子,金骨乌虎的脾气他们可比谁都清楚,发起狠来,亲儿子都能杀,更何况他们这些外臣。 第290页 于是,在伊稚合速的牵头下,东路军的万户那颜纷纷对失朵那思行跪拜礼效忠,金骨乌虎道:“甚好!那思,你的东路军便随哥舒走一趟,若是成了,此战记你二人首功!” 失朵那思下跪领命,从金骨乌虎手中正式拿到了东路军的兵符和指挥权,他退回座位时,和哥舒夜在悄无声息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对师生将用他们的智谋在宁军身上撕开一道口子。 第160章 重蹈覆辙 武兆三年, 五月初九。 从节气来说,这天恰好是小满与夏至日的中间点,这个时间段, 便是连州地处北境,春天也基本告别这个年份, 这就意味着后面已经不会再有阴雨连绵的天气, 这样的天时,最适合厮杀。 而在大宁与燎国都完成了各自的军议, 做好大决战动员之后,双方以连州金阳府为楚河汉界, 开始了各种规模的军事调整, 一时间, 金阳府附近彻日彻夜都有大军挪移调动, 大队兵马四处调集的响声不绝于耳,不同之处在于,金阳府以南府县的百姓也都被发动起来, 他们用推车、骡马之类帮着宁军运送物资。 燎军那边也有百姓负责后勤,只不过燎人是用武力胁迫, 将金阳府以北的百姓强行抓过来充当苦力, 在这点上,双方孰优孰劣一眼可知, 然而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 很多时候是许多因素的综合, 民心所向、正义与否只是其中之一。 当萧庆宁这边, 各军元帅、统制和都指挥使等等按照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安排, 在连州各府县完成驻军之后, 慕容雅博和岳芝开始寻找战机。如此规模的战役, 别说萧庆宁这边,燎国那边即便占据骑兵优势,也不可能在一开始便投入全部军力进行决战,所以短时间内双方遵从的默契都是小打小闹,互相试探,就像下棋,开盘之前做了大概的布局,但开盘之后便是步步为营,慢慢试探,根据实际情况抓对手的失误,增加己方的胜率。 但矛盾之处在于,放到实际战局上,大趋势是按照原先的估计走,中间总有各种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这种突发事件是一朵朵暗中推动的浪花,起初不觉,当后知后觉的时候,千万朵浪花已经汇聚成恣肆的汪洋,反而作用在大局之上,对局势进行左右了。 一个优秀的将领,他应该知道战场上唯一的不变就是变化。 慕容雅博知道这个道理,岳芝知道,穆如山阙知道,哥舒夜也知道。 现在就看他们最先抓住不变中的变化,事实证明,在这种大局势之下,擅长利用旁门左道的哥舒夜反而是最能占到便宜的那一个! 五月下旬,双反基本完成军调之后,以金阳府为中心,在连州中部几乎所有的城池组成了一道长达数百里的战线,多达上百万人的大战已不可能逐一审视察看,便连慕容雅博和岳芝都只是凭藉各种军报和自己的经验把握战局,他们只知双方部队已经开始了那种小规模的战役,很快从互相试探的阶段进入互相攻击,亦即,宁军并非一味防守了,下面的将领已经开始执行慕容雅博的军令,尝试对燎军防守较为薄弱之处发起主动攻击,燎军也会他们发起进攻。 而随着双方的战局逐渐进入扩大化阶段,转折点便由哥舒夜一个看似平常实际绝妙的计策促成了。 五月底,慕容雅博在接到沈玄送来的一份密报时率先发觉了异动,沈玄的骁骑卫密探发现燎国的西路军,亦即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的部队突然从金阳府西门一带往彰泰城转移,慕容雅博第一反应是派裴定方和他的御营中军与驻守彰泰城的李良弼合兵进行防守,这条决策本身没有问题,见招拆超,裴定方和李良弼只要固守彰泰城不出,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西路军短时间内拿他们是没有办法的,问题是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的西路军抵达彰泰城北部之后,并没有对彰泰城发起进攻,而是就地驻军,反而对宁军摆出防守的阵势。 慕容雅博心知这两人必有所图,他先让沈玄的人监视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的动向,另外再派他手底下的斥候一同监视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要求有情况随时向他汇报,他再请萧庆宁召集军议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但他的人和沈玄手底下的人同时出现了纰漏,或者说这些人同时被哥舒夜遮住了眼睛! 实际上,穆如山阙和西路军确实一直驻扎在彰泰城外没有动,但哥舒夜用了一招金蝉脱壳,就是和当初慕容雅博假扮岳芝欺骗金骨乌虎同样的招数,哥舒夜知道他的西路军之中有沈玄的骁骑卫暗线便将计就计,找人假扮他做出寸步不离大营的假象,而他则混在一队护卫之中,与一支十来人的小部队日夜疾驰,直接抵达连州和蒙州的交界点,那里驻扎着他早就准备好的东路军! 按照一般的思路,由于去年东路军打了败仗损兵折将,十多万人的精锐部队只剩八万人,便是后来做了补充,但仓促徵召入伍的士兵数量是上去了,质量也没有上去,所以被发落到金阳府以外的偏远战场便在情理之中。 可是,现如今东路军的主帅已经变成了失朵那思。 失朵那思是金骨乌虎的义子,同时也是哥舒夜的得意门生。 慕容雅博对这个人是有提防的,他早就想到失朵那思的东路军被发落到偏远战场,一定是图谋通天阙或者山海郡的城关,从幽州或者山海郡包抄他们的后路,因此他甚至让宋淳去盯住这个人,另外特意请萧庆宁给驻守通天阙的陆安国和陆巡父子去信,让他们务必把防守重心放在失朵那思的东路军之上。 第291页 然而,仅仅提防还是不够。 哥舒夜秘密抵达失朵那思军中之后,这对师生做出了几乎只有岳芝才能做出的冒险举动。 当年,金骨太玄曾经派他的第三子金骨狼突和伊稚合速带领一万骑兵,从幽州与山海郡的小道疾速行军,意图绕到通天阙背后进行突袭,与他们里应外合同时进攻,把通天阙打下来,但最后被岳芝在通天阙后边的朱仙集设伏,导致金骨狼突被斩首,伊稚合速被俘虏,一万骑兵全军覆没。 不过,如果仅仅从结果论出发来判断这个策略的好坏并不够客观,从战略上来说,当时金骨太玄这个选择无疑是诸多办法中最好的一个,也是最容易实现的一个,当时得到了那样的结果,无非是他遇到了慕容雅博和岳芝而已,如果宁军换了其他主帅,哪怕慕容雅博和岳芝去掉其中一个,金骨太玄都大概率能够得手。 所以,如果慕容雅博和岳芝都不在通天阙,那会是什么结果? 哥舒夜来告诉所有人答案。 他完全复制了金骨太玄当年的策略,和失朵那思各自率领一万骑兵,从幽州和山海郡的小道秘密绕行,同时,命令伊稚合速和剩下的东路军精锐向通天阙发动进攻,陆安国父子和宋淳倒是及时反应过来,双方部队迅速在通天阙合兵开始防守,但在他们得到的情报里,哥舒夜还是在连州彰泰城下的,因此,他们只派了很少的部队在朱仙集驻守。 没有人想到哥舒夜竟然敢“重蹈覆辙”,亲自率骑兵走当年燎军全军覆没的小道! 当慕容雅博参透这一层玄机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现在终于知道穆如山阙和哥舒夜为什么忽然之间把西路军转移到彰泰城下,一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二是为了当哥舒夜偷袭通天阙之后,西路军在彰泰城以东构筑防线,断绝他和岳芝派兵去救通天阙,这就像是年前他和南云霁、侯莫张崇断绝金骨乌虎救援东路军!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这就是哥舒夜最管用的伎俩,包括当初岳芝打下连州,他果断和穆如山阙去打西凉,这个人在使用计策上,有睚眦必较的心肠! 最后,宁军在通天阙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偷袭得手,全歼朱仙集守军,而后与外面进攻的伊稚合速里应外合,由于通天阙大后方都是粮仓、军备库以及大量的驻军营帐,陆安国和宋淳又将全部主力放在通天阙前关,哥舒夜和失朵那思两万骑兵从后方冲锋,犹如虎入羊群,后方大量的宁军伤兵、后勤部队等等皆遭砍杀,一时间死伤不计其数。 由于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已经沖入了大后方,陆安国和宋淳投鼠忌器,不能使用白靖文送来的炸药,情急之下,他们果断决定分兵,由陆安国和陆巡父子继续驻守前关不动,抵挡外面的伊稚合速,宋淳则率领燕州卫军回撤大后方援救。 可是,宋淳双拳难敌四手,且由于是参加守城战,他把燕州卫军的骑兵精锐都给了岳芝,自己带过来的只是数千骑兵和两万步兵,战力本就悬殊,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又占了先机,宋淳只是能缓解战局,并不能扭转战局,无奈之下,陆安国凭藉他多年的军事经验加上极其高尚的人品情怀,以御营左军元帅的名义发布了一道紧急军令,这道军令只发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长子陆巡,另一个是宋淳。 他以通天阙守军主帅的名义向陆巡和宋淳发令,要求这两个年轻将帅无条件执行他的命令。 于是,宁军这边出现了开战以来最为悲壮也最令人痛心的一幕。 第161章 军情紧急 危急之际, 陆安国果断把他的左军交给陆巡,命令陆巡带左军从通天阙后撤突围,与宋淳在朱仙集合兵构筑新防线, 他自己则带领三千亲军帮陆巡和宋淳断后,随即, 他并没有及时退回朱仙集, 而是带领亲军逆退沖向通天阙,将通天阙三重城关的大门全部炸塌! 当宋淳和陆巡意识到陆安国是在用性命成全他们,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一声声巨响,通天阙三重大门全部塌陷, 随即, 燎军扑向陆安国和他的三千亲军, 三千人不可能是两万燎军骑兵的对手, 很快,通天阙被哥舒夜和失朵那思的骑兵占领,陆安国和那断后的三千亲军全军覆没, 但此时,宋淳和陆巡没有悲伤的时间——通天阙大门是炸塌了, 关外伊稚合速的大部队却可以用攻城云梯把士兵送上城墙, 如此往復,总能把大军送到通天阙里边来。 宋淳和陆巡必须迅速指挥部队在朱仙集加固城防, 若朱仙集一破, 后面一百里之外的大名府瞬间暴露在燎人铁蹄之下, 大名府要是丢了, 燎军抄后切断山海郡去往连州的粮道, 不用金骨乌虎的主力进攻, 萧庆宁和慕容雅博那边的百万大军就会率先崩溃! 所幸, 作为大名府和通天阙的中点站,朱仙集在筑城之初便考虑到通天阙失守这一点,因此在北门方向同样利用地形构筑城墙与大量的防御工事,宋淳和陆巡收拢大军入城,迅速布置城防,与此同时,通天阙失守的军报迅速送往连州的金阳府大营。 大营之中,萧庆宁与慕容雅博等人面色凝重,哥舒夜此招显然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要知道,萧庆宁的父皇当年在武神关一路溃败,五十万精锐丧失殆尽,那时通天阙都只丢了前面两重城关,如今通天阙却是完全落入燎军之手,形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第292页 “臣有罪。” 当着诸位元帅、将军的面,慕容雅博忽然向萧庆宁下跪请罪,岳芝见状也一併跪下来,萧庆宁不等他们再开口,先说道:“先起来,当务之急是拿出补救的办法,不是论罪,没人有罪。” 作为皇帝,宁军实际上的最高负责人,萧庆宁拿出了应有的冷静和理智,这种时候,把局面扳回来才是最重要的事,而非拿人治罪,更何况慕容雅博何罪之有?胜负兵家常事的道理萧庆宁懂,要是她们百战百胜,那哥舒夜和穆如山阙这些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从开战以来她们算是一路高歌勐进,她早有被燎军打回来的心理预期。 慕容雅博和岳芝心知军情紧急,萧庆宁也不是那种一出问题便拿他们顶罪的人,两人便不矫情,双双向萧庆宁行礼起立,回归各自的座位。 “通天阙已失,燎军必定增兵直至拿下大名府以及幽州北部,进而向山海郡渗透断绝我军粮道,这明面上的好处他们知道我们也知道,所以我的意见是给宋淳和陆巡增兵,通天阙丢了没关系,朱仙集继续守,朱仙集守不住,退一百里再守大名府。” 萧庆宁不多询问,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显然,没有反对她的意见,朱仙集一定要守,大名府不能丢,关键是,谁去守?谁带援军去朱仙集? 现在哥舒夜既然占了通天阙,可以预见,原先在彰泰城那边的穆如山阙和西路军必有行动,最大的可能是他们留下一半人堵住宁军前去增援朱仙集的大部队,另一半人则直接前往通天阙与哥舒夜、失朵那思和伊稚合速合龙,在通天阙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战果,大名府他们势在必得。 今日来萧庆宁营中参加军议的都是明白人,萧庆宁说了要守朱仙集,裴定方、南云霁等人便纷纷请命前往,萧庆宁却先不做表态,她在等慕容雅博开口,因为先前他和岳芝定下的策略是由他们来盯住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现在哥舒夜跑到了通天阙,穆如山阙和西路军也有向通天阙转移的迹象,那么如果按照原先策略行事,慕容雅博和岳芝也要转移到通天阙跟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对峙。 问题是,如果慕容雅博和岳芝在这个时候走了,金阳府这边谁来主导百万大军? 除了慕容雅博和岳芝,还能有其他人可以承担这个重任吗? 说到底,朱仙集那边重要,金阳府这边更重要,朱仙集那边丢了,还有大名府作为缓冲,金阳府这边丢了,百万大军可就彻底失去了依託,唯一一条路就是退回山海郡,但这么做的话,她们原先苦守金阳府的意义是什么? 所以这里出现了一个难题,慕容雅博和岳芝应该去跟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对峙,但金阳府又离不开他们,慕容雅博心知这一点,他说:“回陛下,臣与岳元帅兵分两路,臣继续留守金阳府,岳元帅的前军后撤,借道山海郡赶往去朱仙集,如此可确保两边无虞,后面再走一步看一步。” 萧庆宁多少猜到他会这么说,但萧庆宁不是干预他的指挥,而是站在全局进行考虑。 “你和岳芝不能分兵,你们两个攻守兼备,这段时间不输金骨乌虎的中路军精锐,早就扭转了先前的劣势,正该一鼓作气把金骨乌虎从金阳府逼退,如此局面你们分兵无异于前功尽弃,朱仙集那边我有个想法,只是有言在先,我说出来之后,你们不能把我当皇帝看。” 此话一出,便连慕容雅博和岳芝都不解其意,萧庆宁不愿浪费时间,直言道:“朱仙集那边由我带巾帼军过去,最多让裴纶带一两万京卫营跟我走,你们这边都留下来,如果穆如山阙带西路军去通天阙,那通天阙就吸引了燎国的东路军和西路军,金骨乌虎这边独木难支,你们尽可以全面反攻,至于我那边……” “我会尽力支撑,并提前让武温书、向乘和伏镇带领御营新军过来,有多少算多少,只要等到御营新军,我们起码在人数上有优势,便是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再厉害,我们最多不出城,等你们这边打出结果过来支援,到时困局自解。” 她这个想法没问题,但她的身份有问题,这就是她说“不能把她当皇帝看”的原因。 因为一旦她这么做了,那就相当于她带兵去承受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的进攻,相当于把她暴露在穆如山阙和哥舒夜面前,对燎军来说朱仙集本就势在必得,现在又加一个宁国皇帝,别说一半西路军了,便是彻底放弃彰泰城,把全部西路军派过来攻打朱仙集都值得。 萧庆宁这个办法就像岳芝去年算计伊稚合速,他们都把自己当诱饵。 显而易见,当诱饵就是要冒险,就是要承担被吞食却钓不上大鱼的风险。 她自己也说会“尽力支撑到御营新军来”,要是支撑不到呢? 从战略上来说,萧庆宁这个冒险没有问题,从身份和慕容雅博等将领对她的个人感情上来说,这不合适,没有拿皇帝冒险的道理。 所以即便是向来支持她南云霁也极力反对,“末将愿率领后军和巾帼军赶赴朱仙集,请陛下留在金阳府。” 萧庆宁摇了摇头,说道:“必须我去才行,必须我出现在朱仙集城头,否则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这种人不会上钩。” 她的做法其实相当于阳谋了,没有心机和手段可讲,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想要将她和朱仙集一併拿下来,那就要在朱仙集跟她对峙,这就相当于她把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吸引在朱仙集阵前,给慕容雅博和岳芝他们这边争取对付金骨乌虎主力部队的时间。 第293页 萧庆宁知道南云霁等人对她的感情,所以先说了不要在乎她皇帝身份,现在她把话说透,南云霁缄口不语,和她一起看嚮慕容雅博,说到底,如果抛开皇帝身份不谈,决战之初萧庆宁便说了她自己也听从慕容雅博的指挥,如果慕容雅博否定她的想法,她不会强行去做。 现在就看慕容雅博的意见了。 慕容雅博沉默半晌之后,说道:“如果陛下实在要去,须得答应臣等两件事。” 萧庆宁道:“你说。” 慕容雅博:“第一,除了巾帼军,裴元帅的御营中军也必须跟陛下过去;第二,朱仙集一旦失守,陛下不能退守大名府,要直接南下到燕州云梦府,在云梦设立行在大营。” 他的弦外之音是给萧庆宁留退路,或者说要求萧庆宁必须走这条退路,因为他太了解萧庆宁了。 萧庆宁道:“好,我答应你。” 慕容雅博道:“阿云阿璃。” 侍立在萧庆宁左右的上官妙云和岳璃双双出来听命,慕容雅博道:“到时你们来执行这条军命,务必把陛下送到云梦府,否则就是你们失职。” 上官妙云和岳璃哪能不知慕容雅博是让她们到时死保萧庆宁,两人自然领命,既然萧庆宁和慕容雅博达成一致,其他人自然没有意见,但萧庆宁嘴上说不要把她当皇帝,慕容雅博这些人又岂能真不把她当皇帝?萧庆宁都用自己以身犯险来成全他们了,他们也必须有所表示,临别之际,众将领在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带领下,一起向萧庆宁行深拜的揖礼,自古以来,身为皇帝能做到萧庆宁这一步的,也就只有那些开国之君或者中兴之主了,这样的皇帝他们不能辜负。 萧庆宁受了他们的礼仪,说道:“诸位谨记,你们不能辜负的是大宁百姓,不是我一个人。” 说罢,她反而先走出行在大营,带着上官妙云、岳璃、皇甫华玉和崔思慕直接往巾帼军驻地走了。 事不宜迟,她们现在就要整军,前锋部队先出发,后续大部队再跟上来,其他到了朱仙集再说。 第162章 守住三个月 情况比萧庆宁想像得还要糟糕。 当她和裴定方等将领马不停蹄从连州南下山海郡, 再绕一圈北上到幽州抵达朱仙集,穆如山阙和其余的西路军部队比她们还快,已经提前跟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合兵一处, 对朱仙集发动了数轮进攻。 朱仙集的城墙以及防守地形不可能跟通天阙相比,留守的宋淳和陆巡付出了难以计数的代价才堪堪守住, 萧庆宁和巾帼军、御营中军的前锋部队抵达朱仙集时, 几乎没有休息便直接投入了战场。 一场大战结束之后,双方各有死伤, 天色将晚,燎军得知萧庆宁的援军来到, 不做纠缠, 鸣金收兵, 待观察之后再继续攻城。 萧庆宁先命令裴定方带领御营中军, 裴纶带领京卫营,皇甫华玉和崔思慕带领巾帼军大部队与朱仙集守军接洽,找地方安营扎寨, 她和上官妙云、岳璃、沈玄没有去宋淳和陆巡的指挥大营,而是直接去了朱仙集的义庄, 陆安国和御营左军另外几个将领的尸首就停在义庄那边。 陆安国阵亡的消息, 在通天阙失守之后萧庆宁就知道了。 陆安国带领三千御营左军帮宋淳和陆巡突围断后,他没有一起撤回朱仙集, 而是选择去炸塌了通天阙的城门以延缓伊稚合速大部队涌入, 给宋淳和陆巡收拢队伍构筑防线争取时间, 而他所付出的代价自然是全军覆没, 他们的尸首还是哥舒夜派人送回来的。 是以, 这一战除了通天阙失守, 萧庆宁这边还损失了一位御营元帅和数位御营将军, 陆安国也是开战以来,宁军战死的最高级别的将领,且不管通天阙失守该如何追究责任,萧庆宁还是应该亲自来祭奠这些人。 她和上官妙云、岳璃给陆安国等人上完香,宋淳和陆巡相继带人赶到,他们和身后那群将领顾不得满身血污,见到萧庆宁便齐刷刷下跪,异口同声道:“末将死罪!” 他们都在为通天阙失守担责任,请求责罚。 萧庆宁道:“诸位将军起来说话,便是要领罚,也不该在陆元帅灵前说。” 众将各自相视,最后在宋淳和陆巡的带领下依次站起来,不过都是低首垂眉,一群男儿郎不敢直视萧庆宁所在的方向,眼中却全是愧疚,萧庆宁哪能不知晓他们的心理,便说道:“陆巡。” 陆巡出列,拱手抱拳道:“末将在。” 萧庆宁:“陆老元帅可曾留下什么话?” 陆巡忍住丧父之痛,从怀中摸出一块暗金色的金属,那是御营左军调兵的虎符,这是萧庆宁在京城时特意命工匠重新打造的勘合兵符,一半给五位御营元帅,另一半在她手中。 陆巡将兵符双手呈送萧庆宁,并没有用“父亲”称唿陆安国,而是说道:“陆元帅托末将将虎符归还陛下,请陛下治他败军之罪。” 萧庆宁握紧了虎符,陆安国哪是请她治罪,而是以死谢罪,他带那三千人断后时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否则不可能把兵符提前交给陆巡,他是用自己和三千将士的命成全了如今的局面。 从大局上来说,通天阙失守并非罪在陆安国一人,而是双方战局最锐利的部分凝聚到了通天阙这个焦点,在双方各种优劣因素的相互作用下,燎军充分利用了他们的优势,使得他们获得了优势的结局。 第294页 也就是说,陆安国和陆巡父子是在双方大局裹挟之下才失手,并非他们在用兵上有过错,而且如果换做其他将领,恐怕失守的就不是通天阙这么简单了,要不是陆安国果断用他和三千御营左军的性命在危及之中助宋淳和陆巡带大部队突围,再炸塌通天阙城门拖延时间,萧庆宁现在守的就不是朱仙集而是大名府了。 这一点,萧庆宁当然看得出来,她先不动声色,再问陆巡:“还有呢?” 陆巡低首道:“请——请陛下准允将尸骨埋在通天阙高处,他老人家……陆元帅希望九泉之下亲眼看到我军收回通天阙,并让末将一併转告陛下,陛下所发乃仁义之师,燎人皆虎狼之辈,以陛下英武,来日必能收復旧土,剿灭燎军,还我大宁盛世山河。” 萧庆宁心里一动,当初她登基的时候,陆安国是最不配合的那个人,其他御营元帅,就是岳芝都从山海郡跑到京城来支持她,唯有陆安国仍然留守通天阙,只派了陆巡过来“以观后效”,而萧庆宁登基之后,随着正式跟燎人开战,陆安国虽然嘴上不表态,但每次萧庆宁每次在军事上的举措他都是积极支持,从军改到第一次与燎人开战,随后他在古稀之年与裴定方合兵远赴云州,继续跟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对抗……如果要在众多将军元帅之中找出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代表,陆安国无疑是最具代表性之人。 这个为大宁朝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军就这么死了,萧庆宁心里如果没有波动,她就不配当这个皇帝了,但她忍住了心里的情绪,问陆巡:“你有什么话要跟朕说?” 陆巡直接跪伏在地,激动道:“恳请陛下准允末将为父抵罪,通天阙之失全因末将无能,致使陆元帅不得已以身犯险,末将本该死在通天阙,如今苟活,只为留着待罪之身,恳求陛下念在家父数十年劳苦,保全他名声,成全他临终遗愿。” 他这么说,宋淳和后面一群御营左军的将领纷纷又跪了下来,也不是为陆巡开脱,而是请求萧庆宁一併降罪责罚。 萧庆宁并没有第一时间表态,静默半晌之后,踱步到陆巡前面,问他:“你要为父抵罪朕可以成全你,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回答朕一个问题。” 陆巡抬头,但又不敢看萧庆宁,只得垂首道:“末将谢陛下隆恩!陛下但有所问,末将不敢不答。” 萧庆宁:“你是要为父抵罪还是要为父报仇?” 陆巡脱口而出:“陛下!末将恨不得将那哥舒夜剜肉剔骨以告先父在天之灵,奈何军中自有法度,通天阙失守,末将必须向陛下领死罪!” 萧庆宁道:“你是什么罪你说了不算,朕现在问你,你要不要为陆老元帅报仇?” 陆巡道:“末将,末将——!” 挺大个男儿郎,半天说不出话来,萧庆宁不等他,说道:“宋淳。” 宋淳出列:“末将在。” 萧庆宁把手中虎符抛给宋淳,说道:“你的燕州卫军和陆巡的淮州卫军一併编入御营左军,从现在起你接任御营左军元帅,陆巡担任副帅,与裴元帅总领朱仙集防务,其他将军继续留在御营,朕给你们的军命是守住朱仙集三个月,三个月后,京城的御营新军会陆续抵达,朕现在问你们,你们是要领罪还是领这条军命?” 宋淳一时哑口,后面的陆巡和其他的将军也是面面相觑,萧庆宁道:“怎么?还要让朕给你们选?” 宋淳将手中兵符握紧,收入怀中,而后跪着向萧庆宁深深一拜,说道:“末将领命,愿以戴罪之身死守朱仙集,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后面陆巡和其他将军亦是行礼重复宋淳所言,而萧庆宁的话还没有说话。 “你们听着,你们不是戴罪之身,你们没有罪,陆巡——” 陆续拱手听命,萧庆宁道:“你和你父亲也没有罪,非但无罪,有功无过,陆元帅以身报国,忠烈可嘉,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朕明白,你不能不明白,他用性命保全了你,保住了朱仙集,你就不能辜负他,你听着,朕会下命以国公礼厚葬陆元帅,谥号‘武烈’,现在正值战时没法讲那么多礼节,等大战过后,朕会命人在通天阙给他择取一处风水宝地,他临终所言,一应准允。” 陆巡感激涕零,正要给萧庆宁磕头,萧庆宁却说道:“你记着,你现在是御营左军副帅,你可以为父报仇,却不能把仇恨带到战场上来影响你的决策,尽快收拾好心情守城,军中不要哭哭啼啼。” 陆巡纵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能憋成一句话:“末将领命,叩谢陛下天恩!” 萧庆宁再向宋淳等人道:“你们也记着,守城不是为朕一个人守,是为你们自己,你们的亲人,你们后面的大宁百姓,你们刚才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朕也把话放在这,这三个月内,朕和巾帼军绝不会后退一步,便是死在这,朱仙集也不能丢。” 宋淳和陆巡等人齐声道:“末将誓死守城!绝不使燎人逾越半步!” 萧庆宁道:“你们先回去修整各军,晚上再来参加军议,散了吧。” 宋淳陆巡等人先向萧庆宁行礼,而后向陆安国的棺椁行礼,随后众人散去,义庄之内很快只剩萧庆宁、上官妙云、岳璃和沈玄四人,萧庆宁先吩咐沈玄道:“你的人在朱仙集附近所有大军能通过的地方都要布置暗桩,包括后面的大名府,日夜盯梢,哥舒夜擅长偷袭,我们不能再在他手中重蹈覆辙。” 第295页 这必须要做,跟哥舒夜这样的人交手,眼睛和耳朵一定要随时处于警觉状态,沈玄和骁骑卫就是她的眼睛和耳朵,除此之外,大军略方面她就要召裴定方和宋淳等人具体商量,而无论如何商量,这都註定是极其艰难的守城战,三个月的时间,她们的“生路”有两条。 第一,慕容雅博和岳芝那边提前打出结果,逼退金骨乌虎,随后分兵过来解除她们的危局。 第二,蒋琬和武温书准时将御营新军送到一併加入战场,缓解她们的压力,再等慕容雅博和岳芝过来。 在这之前,她们对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只能执行一个拖字诀,从大局上来说,萧庆宁这边实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慕容雅博之前说的是什么?如果朱仙集失守,萧庆宁不能留恋大名府,要直接南下燕州,慕容雅博话外是告诉她们,朱仙集丢了,大名府也不用守了,也守不住。 而大名府一旦丢失,整个幽州北部落入燎人手中是迟早的事,到时,以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战略眼光,从幽州进入山海郡切断粮道,将慕容雅博、岳芝以及百万宁军困在连州也是迟早的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萧庆宁在冒险,慕容雅博和岳芝也在冒险,关键就看这次冒险是否能得到足够的收益。 后面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战争的走向就像投骰子,结果没出来之前,天也不知道它会落到哪一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5 12:03:03~2022-07-26 12:1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e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3章 与萧庆宁会合一处 当晚, 萧庆宁召集将领进行军议,她们这边以裴定方和宋淳这两个御营元帅为首,主要将领是陆巡、左胜、裴纶、沈玄、岳璃、皇甫华玉、崔思慕以及幽州卫军都指挥使和各军的将军, 这次军议也把新任的幽州布政使以及大名府知府等文官叫了过来,因为这註定是一场消耗战, 后勤线要用这些官员发动整个幽州百姓支持。 慕容雅博肯让萧庆宁过来冒险, 让对这边的将领配制、兵员数量以及后勤补充就有足够的信心,别的不说, 在军队人数和后勤补给这两点上,萧庆宁她们是绝对不输燎军的,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她们这个临时组成的将领班子要面对燎国最为厉害的两个智将, 把她们放到哥舒夜和穆如山阙面前, 实在有点“将门弄斧”了。 因为纵观她们这些人, 除了裴定方有资歷”跟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相提并论之外,便是宋淳都不够资格的,宋淳的年纪和慕容雅博差不多, 但慕容雅博和岳芝初出茅驴时,宋淳还在燕州读书, 他真正上战场实战是在这三四年间, 之前一直跟慕容雅博在燕州练兵。 说起来,其他将领, 在资歷上能跟哥舒夜和穆如山阙不相上下的, 倒是岳璃。 当年她带岳芝上战场时, 那是亲自跟穆如山阙、哥舒交过手的, 要论勇武, 岳璃发起狠来不输岳芝, 岳芝那一套很难说不是受到她的影响。 左胜资歷是够了, 可让他担任一军将领总差点意思,跟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更是不能比较。 当然了,评价一个将领是否优秀光看资歷是不恰当的,资歷这个东西更多是跟名望钩挂,慕容雅博能把宋淳安排到通天阙来,本身就是对宋淳领兵才能的肯定,便是萧庆宁把陆安国御营左军元帅这个职位交给宋淳,也是慕容雅博给萧庆宁的建议,而且陆巡自小受陆安国提点,长于军中,成于军中,领兵才能自是不差。 再说兵力,这倒是她们的优势,她们的部队主要有三个组成部分,第一是裴定方的十万御营中军;第二是陆安国留下的御营左军家底,加上宋淳的燕州卫军和陆巡自己的淮州卫军,得益于陆安国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这三个军的主力部队,因此通天阙失守,这三个军的主力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现在被萧庆宁临时合编成为新的御营左军,人数有十二万,第三就是萧庆宁的五万巾帼军。 如果再算裴纶的一万京卫营,沈玄的骁骑卫,左胜的从三州一郡招募的旧军,幽州本地的守军,那么她们囤结在朱仙集就有三十多万部队,燎军那边虽然是东西两路大军集结,但失朵那思和伊稚合速的东路军年前已经被萧庆宁这边打减员过一次,且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西路军还是留了部分在彰泰城北面以便接应金骨乌虎,所以燎军最多是二十五人左右。 这些明面上的数据,双方主将基本上都能做到心里有数,战场上的决胜因素,兵力只是其中一部分。 “我们的任务是守住朱仙集三个月,守住三个月等京城御营新军来,或者等慕容雅博和岳芝那边打出结果,这中间,除了守城,其他我们什么都不做,在哥舒夜和穆如山阙面前,我们不寻求主动进攻或者发兵奇袭,便是遇到再好的机会也克制主动出兵,这就是我的态度。” 大营中,萧庆宁照例先说话表明她的态度,她这个说法也是从金阳府来之前,慕容雅博千叮万嘱过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她们中哥舒夜的诱兵之计,就像年前岳芝引金骨别术出城。 对于萧庆宁的说法,终将领自然贊同,慕容雅博让裴定方这个老成的御营中军元帅过来,就是为了保证他们对哥舒夜採取守势而不得贸然出击,因此,萧庆宁说完之后问终将的意见,皆无人反对,反而是轮到她们听取宋淳和陆巡的汇报,介绍朱仙集周边的防御地形,讨论如何在朱仙集周围加强守备,以避免被哥舒夜抓住防御上的纰漏。 第296页 那么,这次军议的时间并不长,却就此达成统一意见,萧庆宁麾下三十万军队只守不攻,守住三个月。 于是萧庆宁抵达朱仙集的第二日,大宁守军开始以朱仙集为中心构筑铜墙铁壁,在得知萧庆宁亲临朱仙集,加上幽州文官的宣传动员,数十万幽州百姓,包括旁边燕州和山海郡的百姓自发过来提供劳动力,运送军粮,制造军械,开山挖石……一时间,朱仙集变成了第二个通天阙。 燎军那边,同样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攻城准备了。 他们重新挖通了通天阙的三重城门,打通了和蒙州的通道,穆如山阙带过来的西路军以及伊稚合速的东路军得以全部从门外进关,在通天阙内外驻扎了二十多万大军,他们显然下定了攻取朱仙集的决心,开始强行徵召蒙州、连州、辽州和武关郡甚至是他们燎国的百姓充当民夫,在通天阙和蒙州之间连成了一条壮观的补给线。 显而易见,为了应付萧庆宁的阳谋,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做出了长时间鏖战攻城的决定,这对双方来说,註定是一场极为惨烈,极为难熬的城池攻防战,从这个实际出发,哥舒夜那些所谓的计谋和心机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切切实实打正面战场,把朱仙集打下来,把慕容雅博和岳芝困死在连州! 前面说萧庆宁在冒险,慕容雅博在冒险,哥舒夜又何尝不是在冒险?他们东西两路大军跑到朱仙集来,把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留在金阳府北面面对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人,其实他们是跟慕容雅博和岳芝做了“风险置换”,亦即,他们在朱仙集打萧庆宁,慕容雅博和岳芝在金阳府打金骨乌虎,双方都在拿各自的皇帝做底牌。 所以,这就要就看他们和慕容雅博谁做得更好,双方的皇帝谁能发动大军支撑更长的时间,这种对峙一旦形成,战局便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之前在守金阳府的时候,萧庆宁都是在大后方或者南门战场附近活动,慕容雅博和岳芝为她抵挡了大部分来自燎军的冲击,那时候,她的压力不算大,这一次就该轮到她亲自面对这份压力了。 七月中旬,燎国东西两路大军正式开始进攻朱仙集,萧庆宁亲自到城墙上参与指挥,象徵大宁女帝的大纛树立在城墙上,告诉哥舒夜和所有燎人,大宁皇帝就在城墙之上,寸步不离,很快,慕容雅博和岳芝当初苦守金阳府的场面在朱仙集城墙之下再次出现了。 道路被尸体堆塞,土地混杂着肉泥,护城河变成红色,这些景象的背后是双方每日成千上百的士兵损耗,听着下边的将领不断进来汇报实际的死亡人数,再亲眼看着一条条生命逝去,这无疑给萧庆宁带来巨大的冲击,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确意识到自己一句话、一个念头便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如果放在以前,她一定会因如此之多的生命在她眼底下逝去而倍感压力,但这一刻,她变成了“无感”,不是冷漠,不是麻木,而是知道这就是统帅需要面临的现实,太平盛世需要付出代价,公理和正义就是要用无数生命的死去来堆叠,这世上,慈悲适合每一个人,但绝不能用在战争上,否则就是对自己人的最大残忍,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萧庆宁既然走了这条路,她就要有这份觉悟,一将终成尚且万骨枯,她走的是帝王路,那就要习惯看万将的枯骨,帝王路不好走,千千万万的将士成全她,身后的大宁百姓成全她,对面的哥舒夜、穆如山阙和数十万燎军给她机会,看她自己能否把这条路走完,走到理想的尽头,终极的顶峰。 另一边,朱仙集鏖战的消息早就传回了京城,在萧庆宁决定从金阳府南下之时,便有军报送回了明京城。 此时,大宁京城的实际掌权者仍是萧庆宁离开之前钦命的七位留守大臣,左右丞相王延年和崔固安,户部尚书许世辅,礼部尚书章丰饶,靖亲王白靖文以及兵部的左右侍郎吕敦和孟宏宇,萧庆宁离京之后,这七个人总览大宁军政大事,其中心照不宣的又是以靖亲王白靖文为首。 得知萧庆宁亲自带兵驻守朱仙集之后,大宁朝这七位留守大臣已经进行了数次内议,他们倒是在第一时间达成了统一意见,同意提前组建御营新军,在三个月之内将十万人的部队送抵朱仙集。 后面之所以还进行了数次内议,分歧之处在于白靖文决定亲自带兵北上,这是白靖文“一意孤行”,别说左王右崔,便是连最支持他的许世辅也不答应,因为在他们看来,萧庆宁名义上是钦点了七位留守大臣,可事实上的监国执行者有且仅有白靖文一个人,别的不说,连传国玉玺都在他手上,还用列举其他理由吗?他才萧庆宁的绝对心腹。这段时间,朝廷大小事项,无论税收、徵兵、运粮等等事务,其实最终决定权都会归结到白靖文手上,七位留守大臣之间的商议,最后会由白靖文来统一做出决议,他一走,谁还有这个资格来替萧庆宁当家做主? 实际上,白靖文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这不是他不去的理由。 “等蒋琬从浙州回来之后,我会随第一批御营新军北上,这是我最后的期限。” 今日内议,白靖文的态度异常坚决,他说:“这不是讨论,这是决定。” 他拿出了和萧庆宁做决定时同样的姿态,在他的视角里,他必须北行,必须与萧庆宁会合一处。 第297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6 12:18:15~2022-07-27 10:5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兰兰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4章 我想来 从一个穿越者的角度来说, 白靖文应该为这场战争的终结做出更多,更何况他自己也要为萧庆宁做得更多,他先前也跟萧庆宁约定过, 真到了他认为萧庆宁有不可挽回的危险之时,他不愿做个理智的人, 他会与御营新军一起北上亲自参与这场战争。 既然现在萧庆宁提前走到了这一步, 御营新军提前北上,白靖文也就不愿再等了。 当然, 他不是冲动之下一走了之,而是在朝堂上完成了权力制衡之后才走。 首先, 他紧急把蒋琬召回替代他的部分职责, 亦即让蒋琬接任他走之后留守大臣的职缺, 蒋琬已经是起復派文臣武将之首, 又是原来的兵部尚书,他和兵部的吕敦、孟宏宇是天然联盟,许世辅和章丰饶都是主战派, 即便白靖文走了,左王右崔也不可能做出主导决策, 且以现在这个形势, 左王右崔也不可能做出违背大势的决定,他们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是奸臣佞臣, 要是他们在这个关头兴风作浪, 不是盼着前线崩溃, 盼着萧庆宁输吗?到时燎人南下, 他们能倖免吗?这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甚至不符合那些皇室宗亲的利益。 其次, 白靖文让姜明允和林少游从江州回京,由他们两个主导通政司。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开诚布公跟左王右崔许世辅等人表明心迹——他不能躲在京城干看着萧庆宁身处险境。 实际上,他也在告诉王延年等人,现在已经到了决胜关头,那些什么派系争斗,皇室宗亲在外敌面前已经微不足道,萧庆宁要是输了,他们在京城怎么争都没用,争权夺利的先决条件是有权利可争,一旦燎军南下夺取大宁江山,他们还有什么权利可讲?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白靖文留京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那么,从他个人感情来说,他应该到前线去,他应该去找萧庆宁。 待蒋琬和姜明允等人相继抵达京城,武温书临时徵召的两万人部队也驻扎在京城北郊,白靖文交代完各项事宜,与家人道别之后,正式与武温书率领两万御营新军北上,这个时间点正好是七月中旬。 到了八月中旬,无论幽州、连州还是燕州,北边的州郡已经不讲什么中秋节了,现在全部的焦点都在朱仙集和金阳府这两个地方,自从燎人攻陷通天阙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这段时间之内,大宁军民无疑都是处在巨大的压抑之中,因为到了这时,谁都看得明白朱仙集成为了大宁的最后防线,就像防洪的坝口,一旦被沖毁,大水漫灌,洪流滔天,生灵涂炭。 朱仙集一日没有传来好消息,大宁军民便一日不得安心。 而在坚守一个多月之后,作为宁军方面的最高负责人,萧庆宁也终于没法安心下来了。 战损的情况比她们所有人预计要严重得多,究其原因有两点,一是朱仙集的城防没有通天阙坚固,地形也没有通天阙的防守优势,两边开阔处,她们不得不用重兵去把守,这就导致她们的将士要躯体直接面对燎军的冲击,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第二,她们的对手是燎国的西路军,是哥舒夜和穆如山阙。 这两个人非但智谋了得,带出来的军队也是异常悍勇,其组织纪律和战斗力是燎军精锐之中的精锐,慕容雅博早就说过他们的敌人是西路军而非中路军,从萧庆宁这一个多月的亲身经歷可以彻底感受出来——他们这边的士兵不怕死,燎军那边也有一批人不怕死,相当于两支抱着无惧死亡之心的队伍在互相撞击、角力,碎金裂石,地动山摇。 很多次,燎军爬上了朱仙集的城墙,要靠萧庆宁这个皇帝亲自上阵杀敌续着一口气。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士气没法真正弥补战力上的差距,要是没有在正面战场取得成功或者得到支援,她们不可能对燎军扭转劣势,原本的计划是守住三个月,现在一个月已经到了极限,而最坏的情况还在于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现在已经过了中秋。 一旦入秋,天干气躁,燎军人马膘肥体壮,他们就会得到战争的天时,会发动没日没夜的勐攻,这就意味着萧庆宁这边只会越来越难打,陷入越来越绝望的境地,从这一个月的实际情况判断,她们再付出代价也可能守不住了,实力的差距不会以主观意愿转移,只靠民心士气也不能给她们提供胜利。 现在她们能等待的还是只有两个方向,一是慕容雅博和岳芝那边派兵增援,二是京城那边的御营新军前锋部队抵达。慕容雅博那边还没有消息,毕竟百万量级大军的对峙,很难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分出胜负,萧庆宁不能给他们压力,所以他们能等的实际上只有京城来的御营新军。 事前,萧庆宁并不知道白靖文随御营新军北上,她得到的回覆只是武温书带领两万御营新军先行北上,白靖文倒不是给她惊喜,而是料定她不会准允,因此向她保密,便连沈玄的骁骑卫都没有收到白靖文离京的消息。 而当白靖文和武温书率领两万御营新军连续赶路一个月之后,先头两千人的骑兵部队率先进入幽州地界,白靖文不敢耽误,继续和武温书急行军,终于在八月下旬抵达大名府,到达大名府之后,白靖文没有急着去朱仙集跟萧庆宁会合,而是让武温书独自带领先头部队加入战场,他则在大名府停留,一是等待后续的运输部队,二是“重操旧业”。 第298页 先前,他在大名府和裴纶、左胜等人召集工匠做出了炸药,经过这几年时间的改良发展,他在京城网罗了天下匠人甚至许多炼丹家,成功做出了他构想中的旧式火炮,用钢铁打造的巨大炮管,足可以将数十斤的炮弹打出去,作为穿越者,这是他应该拿出的“异能”。 所以这次来,他同时也把大量的工匠带了过来,目的是在大名府就近制造大量的火炮和炮弹,以便迅速支援幽州和连州前线,虽说武器和技术上的优势并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唯一因素,但这个东西无疑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无论民心士气、制度文明还是战争的正义性全部都在他们这边,一旦有了武器上的优势,他可以给处于艰难战局中的萧庆宁,增加无法估量的战胜机率。 当他在大名府迅速组织好了生产线之后,后续的运输部队相继抵达,运输部队有他从京城做好的十八门火炮以及数百枚炮弹,他留下工匠和几个心腹继续在大名府负责制造,自己则带领运输部队正式前往朱仙集。 此时,朱仙集前线仍然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因为武温书带来的两千前锋部队实在是杯水车薪,好在他给了萧庆宁和宁军一个美好的预期,因为他的到来意味着后续一万多部队也会相继到来,在绝望干枯之时,一滴水便是巨大希望。 这算给宁军缓了一口气,问题在于,燎军那边发现她们增兵,且又进入了秋季,燎军的攻势便进入了一种彻底疯狂的阶段——之前在通天阙和金阳府,萧庆宁是亲眼见过金骨乌虎命令燎军不顾代价发动进攻的,那就是燎军的死亡冲锋,一旦燎军进入了这种状态,她们这边唯有用更多的性命去堵。 燎人别的优点没有,在战场上的兇残却可圈可点,如此消耗下去,萧庆宁这边一定会面临崩溃的局面,在这个胜负成败的关头,白靖文带着后续一万八千人的部队及时加入了朱仙集的战局。 白靖文和萧庆宁再相见是在朱仙集的城墙上,此时,燎军已经通过云梯爬上了城墙,朱仙集的城头上出现了大量燎军死士,这些亡命之徒一经登城便会组织阵型死守垛口,目的是接应城墙下成千上万的燎军继续登城,萧庆宁亲自到城头参战,她的佩剑、盔甲、脸颊都沾满了血污,但她浑然不觉,因为这已经是她经歷的常态。 白靖文登上城墙那一刻,第一眼便看见跟燎军搅在一起的萧庆宁,即便他知道那是萧庆宁自己选的路,他也心有不忍,或者说心有巨大的愧疚,他不能让萧庆宁独自面对那样的兇险,他不能让萧庆宁背负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负重前行,却是一个孤家寡人。 他再不多想,带着御营新军冲过去,将那批燎军死士彻底扑杀,尸首从城头直接扔回城墙下。 萧庆宁在忙乱之中得以喘了一口气,其实她已经感觉到了白靖文的气息,那是一种微妙的心灵感应,当白靖文真的来到她面前,她先是不敢确信,而后却是责备,她没有暌违已久的儿女情长,而是凝着脸色说道:“你不该来。” 白靖文道:“我想来。” 萧庆宁:“……” 如果放在私底下,白靖文要说的应该是“我想你”,弦外之音就是“我想你所以我来了”,但他没有这么说,他在萧庆宁面前收了染血的剑,走到萧庆宁的侧前方,因为燎军发现攻城的死士没能得手之后,果断开始朝城墙上放箭,白靖文这么做是为萧庆宁挡着流箭射来的那一面。 萧庆宁眼神缓和下来,拉着白靖文往城楼方向转移躲避乱箭,上官妙云和裴纶等人迅速跟过来护着她们,裴纶看见是白靖文,一边唿唿喘气一边笑道:“辨非兄,还好你来得及时,不然我小命就交代在这啦,哈哈哈……” 白靖文尚未开口,上官妙云先骂裴纶:“不要再说话了!你给我闭嘴!” 白靖文顺着上官妙云的视线看下去,发现半根乌黑的箭矢插在裴纶的左腹,他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折断了一半箭杆,用手紧紧捂住,但黑血已经溢出来,染红了他大片身体,他还向上官妙云嬉皮笑脸:“哈哈,看到辨非兄来开心嘛。” 上官妙云急得要哭,她向萧庆宁道:“陛下,我去找军医来好不好?” 萧庆宁道:“快去。” 又叮嘱道:“小心点,把盾牌带上。” 上官妙云点头,还不放心,向裴纶道:“你少说话,等我回来!” 不等裴纶回答,又向白靖文道:“靖亲王,你看着他,不让要让他睡觉。” 白靖文:“好,你自己当心。” 上官妙云应了一声,急切从旁边抄起一个比她还大的盾牌,举在城墙一侧挡住燎人射来的流箭,冒着如蝗群的箭矢,捲曲着身体,迅速从城梯摸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7 10:56:43~2022-07-28 13:5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新雨之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5章 一场小胜 上官妙云走后, 白靖文转头审视萧庆宁,倒是没发现萧庆宁受伤,但他想到萧庆宁是要强之人, 即便受了伤也不会显露出来扰乱军心,便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第299页 萧庆宁道:“我没事, 你先看裴纶。” 说时, 又有几根黑箭射落到她们正前方,燎军的箭阵一旦发动, 足以把整座城都射成刺猬,萧庆宁她们就是在这样的攻势下死守了一个多月, 但白靖文无暇去想这其中的艰难, 他挪到裴纶身边, 开始检查裴纶的伤势。 好在裴纶命大, 这支箭射在他左腹下方髋骨附近部位,且他的盔甲足够厚实,只是箭头揳入了皮肉, 恰好被骨头抵住,他应该是中了箭强行忍住继续杀敌, 剧烈运动导致伤口拉扯出血, 这才染红了大半边身体,白靖文以前学过一些急救伤情处理, 让他按压伤口附近的血管密集区域, 不要擅自活动, 更不要去碰动箭头, 其他等军医来后再说。 裴纶笑道:“辨非兄, 你不在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心里没底, 你来了,燎人再多十倍我都不怕。” 白靖文:“少说话,你这伤不要紧,但失血过多,安静躺一会保持体力。” 裴纶:“行,我就不打扰你跟陛下久别重逢。” 白靖文:“……” 裴纶这句话萧庆宁也听到了,白靖文转头看她,她赶紧把视线收回去,白靖文正要开口,她先说道:“往后靠,抱头。” 白靖文不解其意,但下一刻,他也听到了一种沉重的破空声,整座城楼,或者说整道城墙都轰然晃动起来,原来,燎军射箭之后,开始使用砲车砸城了! 巨大的石块犹如流星从天而降,撞在城楼城墙之上,炸开一道道深坑,每一次碰撞便引发一次地动山摇,萧庆宁让他抱头往后靠,是让他躲避城楼上的瓦片或者其他碎屑掉下来砸伤,白靖文眼尖如此,干脆伸手把萧庆宁拉过来,与他仅仅靠在一起,随后举起一块盾牌,他在中间,将裴纶和萧庆宁一起遮住。 裴纶一边捂着腹部的伤口,一边解释道:“陛下,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我这就爬开。” 萧庆宁:“……” 白靖文向裴纶道:“别动,然后闭嘴。” 裴纶果然抿唇不再说话,此时,一颗巨大的落石刚好砸到城楼的檐面,烟尘滚滚,抖落一堆碎石瓦砾,击打在他们的盾牌之上,发出凌乱锐利的声响,白靖文生怕盾牌不够长,把萧庆宁漏了,说道:“你坐中间,我跟你换个位置。” 萧庆宁:“不用,这边位置够了。” 白靖文仍不放心,他又不能主动往萧庆宁那边移动,否则就会把裴纶漏出来,于是他再把萧庆宁往他这边拉过来,相当于萧庆宁有一般身体和他前后重叠了,就像他把萧庆宁拽到怀里。 萧庆宁的左肩贴近白靖文右侧胸膛,感受到一种厚实,白靖文也感受到萧庆宁的体温,两人在这箭矢如蝗和流星碎石中,获得了彼此给予的心安,在天摇地动的纷乱之中,自有他们专属的宁静。 直到岳璃、皇甫华玉和崔思慕等人从城墙两边摸过来,岳璃向萧庆宁汇报导:“队伍都躲好了,让他们砸!” 萧庆宁习以为常点了点头,这是她们这个月以来的常态了,都是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攻城手段,箭阵、砲车然后先锋部队架云梯爬城,一轮又一轮,无穷无尽。 白靖文问萧庆宁:“我们能不能反攻?” 他的意思是也用砲车去打燎军,萧庆宁道:“作用不大,我们的城墙是定点,他们随时可以瞄准了打,他们的军营却设置在弓箭和砲车射程之外,打不到。” 岳璃补充道:“就算用砲车跟他们对打也不行,他们在砲车前面修筑了格挡的土台,我们打不着,打骑兵部队效果也不好,反而成为他们的靶子。” 她们说的都是古代攻城,进攻方较为有利的一个客观事实,防守方固然可以借用城池固守,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失去了主动性,因为城池就建在那里,不可能移动,进攻方却能随时改变位置,这就是最典型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正是利用这一点,不断用砲车砸城,这可以最大程度减损他们的兵员伤亡。 白靖文对这一套多少有了解,便问:“砲车砸完之后,他们攻城的部队就会跟着上来?” 岳璃道:“没错,他们就是借着这个时机在把云梯抬过来,等会又有一批燎军登城。” 这就是燎军攻城的标准化流程,先用箭矢射一轮,再用砲车砸一轮,然后攻城部队再用云梯爬上来厮杀,,白靖文现在遇到的这一次,已经是今天的第二轮进攻,刚才那些登城的燎军死士是第一轮进攻的末尾,现在是第二轮的开始。 白靖文向岳璃道:“我带了十八门火炮过来,有五百多枚炮弹,你让人把火炮搬上来架在女墙垛口上,先把这一轮燎军打退。” 岳璃一头雾水,火炮和炮弹这些概念她完全听不懂,她也理解不了为什么凭这些东西就能把燎军打退,萧庆宁却听白靖文说过这些东西,当初还是她给钱给“编制”让白靖文召集工匠去做,她知道白靖文要是没有把握不会私自从京城过来,便向岳璃说道:“照他说的做。” 岳璃纵有不解也当即领命,恰好此时上官妙云带着军医和两个举着担架的兵卒上来,她们在军医指示下把裴纶抬下去,萧庆宁便让上官妙云与岳璃同去,又让皇甫华玉和崔思慕各自去组织人手准备应付燎军新一轮攻城,很快,这边只留她和白靖文两个人。 第300页 萧庆宁这才问白靖文:“你有几成把握?” 白靖文道:“在京城试过了,比砲车有用,但不能指望那些东西东西扭转战局,武器装备只是一个因素,人才是最重要的。” 萧庆宁道:“你只管用你的武器装备,人这边我来负责。” 事实上,人和人心一直都在她们这边,如果在当前基础上能够改善武器上的优劣,那无疑是多一分便增强一分,事实也是如此,当燎军停止用砲车砸城,他们的攻城部队带着云梯、撞木等等用具开始新一轮登城撞门,岳璃和上官妙云也带人把白靖文带来的火炮和炮弹送到了城墙上。 由此开始,萧庆宁负责继续带人跟燎军爬上来的攻城死士进行白刃战,白靖文则指挥他在京城训练过的那批人装填炮弹,对着燎军的大后方开始进行勐轰。 此前说过,白靖文做出的炸药最大的问题是不能进行远程攻击,所以他当年从通天阙回京之后一直在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在这几年之间,萧庆宁给了他最好的环境和条件,到此时,眼前的火炮就是他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做出来的具备远程攻击和巨大杀伤力的跨时代武器。 毫无疑问,以一个穿越者的身份,这是他应该拿出的手段,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从来没有把这个当成唯一的出路和必胜的底气,他一直跟萧庆宁强调人才是第一位,能否打赢这场战争,关键在人,在大宁的文臣武将,在下面的军队士兵,在千千万万的大宁百姓,不能靠他一个人。 而萧庆宁正是一个注重人心,容易获得人心的皇帝,她的心肠,她的性格,她的行事准则,无一不使得她受到人们的拥护和爱戴,于是,在她统一了大宁的士气民心,打下了一个向死而生的基础之后,白靖文只要提供一点点助力,这点助力就会成千上万倍放大,大到燎军不能承受。 随着白靖文下命将那数百枚炮弹全部打向燎军的后方阵营,一时间之间相当于数百个炸药包在燎军之中炸开,燎军的砲车、骑兵方阵、临时指挥大营,甚至是大后方的驻军地全部遭受波及,几轮轰击下来,他们几乎将燎军前方攻城部队和后方轮换的大部队切割开来。 要不是萧庆宁下了死命令不得擅自开城门进行追击,这说不得是宁军的一场反攻,不过以当下的情况来看,宁军已经打出了能够接受的战果——哥舒夜和穆如山阙见状不妙,大部队后撤十里,主力几乎全部回撤通天阙,彻底放弃在朱仙集前安营扎寨。 至于萧庆宁这边,燎军退去之后还不得松一口气,她要主持修復城池,加固城防,收拾战场,治疗伤兵,处理尸首……当晚,萧庆宁下命犒赏军队,一是为了庆祝打退燎军鼓舞士气,二是为了迎接白靖文和武温书带来的两万御营新军,当然,这一场大战之后,她们这些高层之间的军议也是必不可少。 “哥舒夜和穆如山阙不会如此轻易退却,就算暂时打退了他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最擅长抓住这种轻敌心理,说不定今晚便会有一次偷袭,所以朱仙集四处的暗哨以及周边的巡逻部队只能多不能少,除非他们退出通天阙,否则我军绝不可懈怠。” 大营之中,包括白靖文在内,各军将领齐聚,萧庆宁便说了这一段话做开场白。 第166章 一个关于睡觉的问题 下面裴定方等人纷纷领命, 事实上,在萧庆宁的亲自监督警醒之下,他们这些将领是从没有放松警惕的, 下边的将士在打完之后早就各司其职去了,没有人因此松懈。 当然了, 白靖文和武温书的到来, 加上今天打出的这个结果,依然可以让紧绷了神经一个多月的她们松一口气, 所以在萧庆宁讲话之后,营中的气氛还是比平时要轻松不少, 裴定方和武温书已经在那边聊了起来, 他们两人年纪相仿, 当年又是一起从武神关退回来的武将, 只不过后来裴定方选择忍辱负重继续留在军中,武温书不愿受宣和的气一走了之,虽是如此, 但意气相投的知己总是在心里,暌别多年, 两人重新在战场上相见, 自然有很多话要讲。 不过总的话题还是回到白靖文身上来,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次过来的御营新军满打满算只有两万人, 以现在这个战争的体量, 两万人实在算不上多么大的助力, 之所以能把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打退, 最大的原因还是藉助白靖文带过来那些火炮和弹药, 在场这些人先前可都见识过炸药的威力, 也都知道炸药出自白靖文之手,这次再见到具备远程攻击能力的火炮,敬佩之余,自然有很多话疑要对白靖文说。 “辨非兄,我算服了你了!以前听人说书,说‘一将可抵百万兵’,今天算见识到现成的了,我看我们不用打了,你带十来个人和十来门火炮,足够把数十万燎军打回老家!” 裴纶下半身几乎都被包扎了起来,但他还是跳过来参加军议,他一开口就是对白靖文贊口不绝。 白靖文却说道:“打退燎人靠的是举国上下同力,将士用命,君臣齐心,胜利不该只算到一个人的头上,这不恰当也不符合事实,反而很危险。” 裴纶一愣眼,“啧”地贊了一声,向其他人说道:“诸位听听,诸位听听!什么叫胜不骄败不馁?什么叫国士无双?辨非兄就是!我早说过这场大战没他就缺了点东西,现在他来了,我!我先干一杯!” 第301页 白靖文:“……” 上官妙云哐当给裴纶来了一下,把他手中的酒杯摁下去,说道:“你想死是不是?都这样了还喝?军医说什么忘了是吧?” 裴纶舔了舔唇,笑言:“辨非兄来了,高兴嘛。” 上官妙云:“高兴也不行!喝这个!” 她给裴纶拖过来一碗煮熟的甜羊奶,裴纶正要表示这有羊骚味,却发现除了上官妙云,裴定方也在瞪他,他不敢再多嘴,捧起羊奶来咕嘟咕嘟喝下去。 但裴纶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在场之人都能认识到白靖文那些火炮的战略意义,萧庆宁召开这个军议,本身就有跟白靖文和众将领商量如何进一步使用火炮的意思,由于在场之人只有她听白靖文讲过这方面的事,她便先开口道:“你来讲吧,看后面怎么配合你打完这场仗。” 白靖文向她微微拱手,随后向众人道:“这次带来的火炮只有十八门,数百枚炮弹今天已经打了一半,虽然我来之前已经在大名府召集工匠加紧制造,京城那边也在赶制,但在短时间大批量制造这些东西不现实,所以说到底,人才最关键,诸位才是胜负关键所在,诸位千万不要陷入误区,不要以为有了这些东西便能战无不胜,这东西和□□刀剑是一个道理,□□再强,刀剑再锋利,要是没有民心,军队没有士气,将帅指挥不当,我们照样打不赢,这些东西只能锦上添花,不能当做中流砥柱。” 作为一个穿越者,白靖文最难得的一点在于,他从没有把自己当成凌驾于这个世界和时代之上的救世主,他从没有把金手指当成拯救一个皇朝的利器,而是始终回归到根本性的问题上来——人才是一切,人才是根本。 当然,定下这个基调之后,他也要根据事实做出应有的助力。 “等京城和大名府那边把足够的炮弹送过来,我再训练一个专门负责这些火炮的部队,到时候还是可以帮上很多忙,至于怎么用,我先根据今日的情况定一个大概出来,然后在实际战场上慢慢调整。” 他说完之后,作为在场为数不多的军事战略家,裴定方真诚向白靖文发问:“末将有一疑问,不知靖亲王可否解答一二?” 白靖文道:“既是军议,裴元帅何须如此?但问无妨,辨非知无不言。” 白靖文自认晚辈,裴定方却不敢将白靖文当做和裴纶平辈的晚辈看待,说道:“不敢,只是今日看靖亲王所用火炮威力巨大,若是两军对垒冲锋,靖亲王的火炮能否先向燎军轰一轮?”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相当具有水准且直指根本的问题。 要知道,岳芝带领骑兵跟燎军对沖的时候,双方并不是上来就闷头勐冲,那会死得很惨,最基本的,双方在接触之前,弓箭射程之内,双方的弓弩手是一定会先进行一轮齐射的,宁军这边对付燎军骑兵最最有力的手段,也是用弓弩进行远程攻击,只是很多时候燎军冲锋速度太快,盔甲太硬,弓弩很难起到击退敌军的作用。 现在有白靖文的火炮就不一样了,两军对垒,先用火炮打一轮燎军的骑兵方阵,那不等于还没开战便赢了一半么? 可事实上,理论可以这么做,实际上还需要商榷。 白靖文道:“可以,却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裴定方和其他将领,包括萧庆宁在内都凝神听讲。 白靖文继续说道:“为了保证强度,每根炮管的重量都在五百斤以上,移动不便,现在固定在城头上进行守城战可以,一旦搬出去,用人力或者马车拉到平原上,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很容易被敌军冲垮,我在京城算过,我们火炮的射程一般在五百步,这个距离骑兵冲锋却最多只要十来个唿吸的时间,这个时间我们最多只能打出两枚炮弹。” 五百步约等于两百五十米,十来个唿吸就是一分钟上下,他的意思是把这些火炮搬到战场上是极其笨重的,如果不是有必胜的把握或者到了情非得已的关头,现在贸然使用并不理智,特别是对哥舒夜这种人来说,先前白靖文用炸药的时候,哥舒夜已经注意到了他,现在发现他再用火炮,肯定会花心思盯紧他,要是被哥舒夜抓住空子,谁也不敢保证是什么后果。 所以白靖文才说这火炮是锦上添花而非中流砥柱,最最重要的还是人,现在经他这么说,众人心里都明白了个大概,由于萧庆宁反而是最懂白靖文说的这些东西的人,她便先问道:“能不能找到办法将东西做得轻便些?不是非要依仗这些东西,只是如果能灵活用到正面战场,我们可以减少很多伤亡。” 白靖文摇了摇头,萧庆宁这个问题他自己已经想过无数次了,并且他在京城试验过无数次,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因为这关系到“材料科学”,他即便找来大宁最好的工匠和炼丹家,也造不出足够轻便又足够坚硬的钢铁,要是一味追求轻便,炮管根本承受不住推送炮弹时的爆炸力。 他向萧庆宁道:“短时间内很难做到。”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用等到现在才来找萧庆宁了。 别人可能不理解白靖文的意思,萧庆宁却一清二楚,她说道:“那这样也可以了,起码我们现在可以守城,只要朱仙集守下来,急的是燎人不是我们。” 第302页 的确是这个道理,白靖文却帮她想了另一个用法。 “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既然已经退回通天阙,在没有摸清情况之前,他们应该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发动大规模进攻,我们可以把一半火炮和大量的炮弹给慕容瑶和岳芝那边送过去,我们不能用在正面战场,他们未必不能,而且,如果用来进攻燎人的城池,火炮比投石车和砲车要强得多。”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这些火炮放在他们手上暂时只能守城,但到了慕容雅博和岳芝手里,那就可以用来攻城,这相当于灵活运用,跟他们互补长短了。 以萧庆宁的心思,哪里听不出其中妙处,即刻回道:“甚好!沈玄——” 坐在角落不发一语的沈玄起身听命,萧庆宁道:“这件事你亲自领骁骑卫来办,注意保密,不得给燎人透露丝毫风声。” 沈玄拱手领命,萧庆宁又道:“先给他们那边去一封密信,把我们这边的情况讲清楚。” 沈玄回了声“是”,萧庆宁朝他压下了下手,示意他不必站着。 萧庆宁就着白靖文的话说道:“靖亲王说得在理,哥舒夜和穆如山阙不敢再像今日攻城,却难保他们不会偷袭,这话重复很多次了,无论局面对我们是优是劣,无论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怎么做,我们的防务一刻不松懈。” 下方终将皆称是,到这里,大事已基本说完,接下来就是听裴定方和宋淳等人的防守策略和其他将领的意见,这些细节不可无,军议直至半夜,萧庆宁让上官妙云出去煮了宵夜送进来,让众将领们吃饱了再走。 待众将领各自离去,夜深人静,大军的营帐在月光投射下像一个个雪堆相连,连营都已入睡,萧庆宁也该休息了。 只是她这里产生了一个关于睡觉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9 13:27:52~2022-07-30 13:0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木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7章 可以一起睡 当军议结束, 所有将领离开大营之后,裴纶和上官妙云等人心照不宣,把白靖文留在了萧庆宁的营中。 萧庆宁的大营, 前半部分是用来军议或者办公所在,后半部分用毡布和屏风隔开, 是她私人的生活区, 平时只有上官妙云和岳璃等人女将军能进来。 可实际上萧庆宁和白靖文全然没有注意到上官妙云等人刻意给她们创造单独相处的私密空间,她们想的都是正经事, 待其他人走后,只剩她们两个, 她们话题也全部都在军政大事上, 萧庆宁先问白靖文:“你仓促到这边来, 京城那边怎么安排?” 可别以为白靖文私自跑过来找她这桩事就结束了, 她让白靖文留京意在监国,不在意气用事,不经同意就跑过来找她, 虽然说结果良好,但出发点严重不对。 白靖文回道:“我让蒋琬提前回京, 他顶替了我留守大臣的位置, 姜明允和林少游也从江州回来了,通政司他们负责, 王延年和崔固安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有他们在, 宗室那些王侯不敢乱来, 许世辅和章丰饶结成了儿女亲家, 他们和蒋琬也有旧交情, 我想着……” 萧庆宁可不要听他讲这些, 就算他安排得再滴水不漏,那也不该一声不响就过来,萧庆宁打断他:“这么大的事,你无论如何都要跟我说一声,现在闷声不响过来,不是儿戏么?你在京城,后方我一点不会担心,你现在走了,那边就是再稳妥,蒋琬真能替代你吗?” 说完,她看着白靖文,等着白靖文的解释。 白靖文看着她,默然片刻,翕动嘴唇,说道:“我错了,不会再有下次。” 萧庆宁:“……” 白靖文道:“我应该提前和你说,这是我们应有的默契,我隐瞒你不是我了解你,而是我还不够信任你,我如果提前说了,你不会不让我来,我不该先来后奏,这是我的错。” 萧庆宁:“……” 她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回想从她和白靖文互通心意以来,白靖文在她面前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狡辩的,解释都没有,他这个人就是如此,错就是错,对也可以错,他会主动认错。 他又说:“我实在担心你这里支撑不下去,早先跟你说过要是到了这一步,我不会做个理智的人,这就是我来的理由。” 言外之意就是担心萧庆宁这里出意外,出意外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上是担心生离死别,如果他们是那种苦情剧的男女主,那他就会说死也死在一起。 萧庆宁哪能不知他心意?她也不是真跟他气恼,说起来,她个人心里甚至全是欢喜,因为如果自己有危险,另一个人不远千里不顾一切跑过来和自己共患难,那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她眼前的白靖文就是那个人。 她说:“以后注意,没有下次了。” 白靖文:“……好。” 他这么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营中灯火幽微,四周静谧如水,像是让他们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两人久久不说话,他们实在不擅长久别暌违后的你侬我侬,半晌之后: “你早点休——” 第303页 “你早点休——” 两人异口同声又戛然而止,仿佛在对方面前被识破了秘密,就像想着对方而被对方看破,那层窗户纸被捅开,各自的心思便一览无余,而他们没来得及化解这种暧昧的情绪,大营外忽然有人闯进来,定眼一看,是上官妙云抱着一床被子和枕头。 上官妙云看看萧庆宁,又看看白靖文,问道:“我、我打扰你们了?” 白靖文道:“没有。” 萧庆宁问她:“你来干什么?” 上官妙云往她怀里的杯子和枕头努了努嘴:“送这个啊。” 萧庆宁:“我就是问你送这个干什么。” 上官妙云一怔,看了看白靖文,再回答萧庆宁:“你这只有一床被子,两个人睡盖不住,我再送一床——” 她说到一半发觉不对劲,萧庆宁在瞪她,她赶紧管住嘴,舔了舔唇,说道:“我想起来了,我来晒被子,听到这里边有动静,随便来瞧一眼,我马上走!” 萧庆宁:“……”现在月亮确实很大。 白靖文叫住上官妙云,说道:“你送裴纶那儿,我和他住一起。” 上官妙云如得大赦,连连点头道:“我马上去!我在外面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 说罢风似的跑了,留白靖文和萧庆宁两个人相对,两人沉默半晌,萧庆宁说道:“这是军营,不方便。” 白靖文:“……” 萧庆宁的意思是军中自有军法,她们两个可以一起睡,但不方便一起睡,也不方便她们像在咸安宫时那么睡。 白靖文道:“对,我先过去了,你早点睡。” 萧庆宁却道:“等一下。” 她从条案之后走下来,说道:“我带你过去。” 说时,她先出了大营,白靖文紧跟随,营外有专门点燃的火把,且月色正浓,军营、护卫、篝火堆烧剩的余烬都清晰可见,上官妙云抱着被子和枕头在远处等候,看见她们两个过来,笑笑说:“这多好,刚才我还以为你俩吵架了。” 萧庆宁白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向白靖文道:“靖亲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你不要生我气。” 白靖文:“你说。” 上官妙云鬼机灵,她说:“你千里迢迢来找陛下,还把燎军打退了,这很好,但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靖亲王,是陛下钦点的留守大臣,没有陛下允许就不能私自离开京城,虽然说念在你一片真心,还有把燎人打退的功劳上,陛下不会怪罪你,但下回你不能这么任性了,你得事前跟陛下说清楚,就算这次陛下大人有大量原谅了你,你也要反思一下,下次不能再犯了。” 萧庆宁:“……” 白靖文听得出上官妙云其实是在给他向萧庆宁说好话,便笑答道:“谢谢。” 上官妙云也笑道:“咱俩!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萧庆宁:“我在呢。” 上官妙云却向她说道:“陛下别怪我多嘴,我知道靖亲王忽然跑过来不合你规矩,但来都来了,他又不是完全任性,能把燎人打退比守在京城强多了,这回要不是他来,两万御营新军未必管用,从个人还是大局上来讲,他都应该来。” 萧庆宁转头看白靖文,问道:“你收买她了?” 白靖文还没说话,上官妙云赶紧解释:“没有!我是实话实说,心甘情愿。” 萧庆宁:“怎么就让你心甘情愿了?” 上官妙云想了想,组织好语言,诚恳道:“不只是我,其他同僚也这么想,只要你们两个在一起,大家都觉得再困难的局面都有办法解决,看到你俩一起大伙心里就有底气,要是你们吵架了,那我说什么都要帮你们解除误会是不是?你看,你们就像慕容雅博和岳芝,只要他俩不闹脾气,谁能拿他们怎么样?你俩好好的,燎人又能那我们怎么样?” 萧庆宁问她:“谁教你说的这一大堆道理?” 上官妙云道:“跟了陛下这么久,自己也会开窍的嘛。” 萧庆宁正要说话,白靖文跟上官妙云说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吵架,也不会有误会。” 萧庆宁:“……” 上官妙云:“你看,靖亲王多好一人。” 萧庆宁拽了她一下:“看路。” 她脚下有块圆石头,抱着被子和枕头没看见,差点踩下去,白靖文向她伸手,说道:“我来吧。” 上官妙云:“我来我来,没几步路了。” 裴纶的大营在京卫营驻军地的中央,他为人坦荡大方,全没有架子,人缘极好,知道他受了伤,营里营外全是来探望的人,这时夜阑更深还好些,营中只剩宋淳、陆巡、皇甫华玉和崔思慕等几个将领,看见萧庆宁和白靖文两人进来,便是裴纶也想爬起来行礼,萧庆宁先向众人说道:“不必行礼,我现在不是皇上,是裴纶的朋友。” 经过这些时日相处,宋淳等人都了解萧庆宁是什么人,不过礼可以不行,敬重还是要给的,他们纷纷避让两边给出位置,让萧庆宁和白靖文落座。 第304页 萧庆宁详细问了裴纶的伤情,得知裴纶福大命大,那支箭没有伤到根本,要是再往上一两寸就很难说了,裴纶腰部缠满了白色的绷带,上便依稀可见淡红色,还跟萧庆宁调笑道:“陛下,我这小伤,辨非兄一来我全好了,明天和他去跟燎人来点硬的。” 萧庆宁尚未开口,上官妙云先道:“得了吧你!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裴纶道:“我这不是活跃下气氛吗?我就受了点小伤还劳烦陛下亲自来看我,挺不好意思。” 上官妙云:“不好意思你就躺下,以后别再受伤了。” 裴纶笑道:“尽量尽量,你给陛下和辨非兄倒杯茶啊。” 又向萧庆宁道:“陛下,我这没有好茶叶,你将就些。” 萧庆宁:“不用说这个,后面你先安心养伤,京卫营让靖亲王和你的副将先负责,等你好了之后再接回来,不是要拿你的兵权,是为了让你好好休息。” 裴纶:“陛下这么说折煞我了,京卫营本来就是陛下的,陛下有命我自当遵从,更何况是辨非兄接手。” 萧庆宁微微颔首,此时上官妙云把茶端上来,萧庆宁接过,上官妙云再把茶端给白靖文,而后看了一圈后面的宋淳和陆巡等将领,说道:“你们都站着干嘛?坐下喝茶啊,别把陛下和靖亲王当外人看呀,都说了是朋友。” 宋淳等人嘴上说不敢却纷纷落座,他们坐成一个小半圆,将萧庆宁和白靖文围在中间。 第168章 心上人是眼前人 虽说宋淳和陆巡这些人对萧庆宁有着无限的尊崇和敬畏, 不过到了当下这种场合,萧庆宁总是能让气氛变得很好,她把君臣之间的尺度拿捏得极好, 便如此时,她慰问裴纶之后, 转身便问宋淳:“听说你夫人生下了一位千金?” 宋淳笑言:“正是, 一岁多了,末将是前日才看见家里人送来的书信。” 自开战以来, 他离家已差不多两年,这两年间先是守通天阙, 然后到连州随慕容雅博和岳芝四处奔波, 将全部精力放在战场上面, 便是连家里人送来的书信都放到了一边, 孩子出生一年多之后才知道自己当了父亲。 萧庆宁道:“打仗归打仗,你也得时常给家里人送些消息,你不担心她们, 她们时常惦记你,人的心里得有一份念想。” 宋淳点头道:“末将已经给家里人去信了。” 萧庆宁想了想, 说道:“这样吧, 我给你夫人封一个诰命,再让京城那边以你的名义送些东西去。” 宋淳却道:“陛下, 此时国家艰难, 北边战事正急, 将士们餐风饮雪, 末将与内子实在不敢领受隆恩。” 萧庆宁道:“不差这一点, 以后多去信关心你夫人, 你在战场兇险, 她在家里又何尝不是提心弔胆?你送回去的不是家书,是一份让她们心安的凭证。” 宋淳一时语塞,上官妙云道:“这是陛下对你夫人的心意,你要是不接受,其他将军也不好接受,下面的人该议论陛下不近人情了。” 宋淳急切道:“末将绝无此意!陛下对我等心意谁人不知?陛下宽厚待人,莫说是我们将领,便是下边的士兵和百姓都看在眼里,绝不会说陛下不近人情。” 萧庆宁道:“那就这么定了,明天给我京城那边发一道旨意。” 宋淳:“……” 只好先代替他夫人谢恩,萧庆宁看了一圈其他人,也都一併给了他们家里人相应的封赏,她做这种事总是面面俱到,不会厚此薄彼。 后面她又问了陆巡为陆安国修坟的情况——她们是先在朱仙集附近的山头给陆安国找了墓地先行下葬,这些时日燎军逼迫紧急,军务繁忙,她还没有时间去看过。 陆巡迴答已经办妥,萧庆宁道:“趁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暂时退军,我看看什么时候找个时间去给陆老元帅上柱香。” 陆巡拜谢,话到此处,萧庆宁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倒是那边的皇甫华玉和崔思慕有话要讲,萧庆宁问她们:“要说什么?” 皇甫华玉和崔思慕都不是忸怩之人,便直言道:“陛下还没有跟我们介绍过靖亲王呢。” 萧庆宁会意,先向白靖文介绍皇甫华玉和崔思慕等人,因为巾帼军是她来到连州之后才临时组建的,皇甫华玉和崔思慕这些巾帼军的女将军先前并没有见过白靖文,今天军议时只是匆匆一面,还没来得及相识。 说起来,萧庆宁组建巾帼军的理念还是从白靖文这里学过来的,她听白靖文说过女兵和“妇女解放”的概念,所以她在组建巾帼军时,也时常跟皇甫华玉和崔思慕等人传播这些思想,让她们去跟下面的女兵说同样的话,但她毕竟没有白靖文理解得那么深刻,所以有时会跟皇甫华玉等人提及有机会请白靖文给她们仔细讲解。 而白靖文和萧庆宁的关系又是众所周知,皇甫华玉这些人“爱屋及乌”,如今白靖文就在眼前,她们自然不愿错过。 崔思慕道:“姐妹们早就听过靖亲王大名,如今得见,不胜荣幸。” 白靖文道:“诸位将军抬举了,倒是我在京城久仰大名,巾帼不让鬚眉,诸位将军名副其实。” 崔思慕以前是官家小姐,虽说燎人的侵略让她原本擅长针线的手拿起了刀兵,但骨子里那份对于美好姻缘的嚮往总是没变,她说:“靖亲王太会说话了,长得又是一表人才,闻名不如不见,您跟陛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305页 萧庆宁:“……” 白靖文笑答:“崔将军过奖,我在京城时常收到关于巾帼军的战报,这段时间有劳诸位女将军为陛下拼死奋战,我该拜谢诸位的。” 他说完当真站起来行礼,皇甫华玉和崔思慕赶紧说道:“不敢不敢,那我们都是应该做的,可不敢受靖亲王如此大礼,说起来应该是我们拜谢你和陛下才对,要不是你们,我们今天还在给燎人当奴隶呢。” 这绝非奉承,萧庆宁组建巾帼军,加上吸纳女子充当后勤人员这些策略,不知拯救了多少女子,给了多少女子希望,皇甫华玉和崔思慕只是两个典型的代表,在她们身后,还有成千上万被萧庆宁拯救的人,之前说巾帼军成为了附近州郡许多女同胞的嚮往圣地并非信口开河,只要稍微有心,从皇甫华玉和崔思慕身后可以挖掘千千万万个不同的故事,对她们这些流离战火中的女人来说,萧庆宁就是给了她们新生。 论起来白靖文是巾帼军的“精神导师”,虽然他没有直接参与建军,但萧庆宁的建军思想是从他而起,他多少也算缔造者之一,听皇甫华玉和崔思慕这么说,他回道:“应该感谢你们自己敢于冲破牢笼,你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本来就是你们可以做的,自古以来害人不浅,这世上枷锁何止千万,敢于摘除便难能可贵,但这只是开始,等打赢了燎人,我们可以跟陛下好好合计,除了组建女军,后面还有更多事我们可以去做。” 思想导师开口效果自然不同,皇甫华玉和崔思慕连连点头,萧庆宁早就说过白靖文一旦讲起大道理来,跟慕容雅博是同一种姿态,他们这两个人都有一种让人乐于倾听的吸引力,既然如此,她便也跟崔思慕等人一起听白靖文继续讲下去。 今夜是难得的轻松,数十里连营的静谧之中,她们这个营帐格外热烈,直到外面负责巡逻报时的队伍打响丑时的梆子,众人这才热情稍退,萧庆宁便以明日军务和不打扰裴纶休息为由先行退去,她既然要走,其他人也不会多留,纷纷跟她和白靖文道别。 临走之际,白靖文跟出来送她,她说:“我送你过来的。” 白靖文笑了笑:“所以轮到我送你回去。” 萧庆宁:“……” 京卫营就在她巾帼军旁边,不算太远,她便由得白靖文来送,上官妙云察言观色,心知这两个人你送我我送你是有悄悄话要说,便故意拉开距离,远远跟在后面不去打扰,任由她们自由发挥。 其实哪有什么刻意的话要说呢?白靖文不过想跟萧庆宁多待一会罢了,这不就是他从京城来幽州的理由么?有的时候和心爱的人走一段路,做一件事,不用言语,没有目的,陪伴就是最大的满足,相比心上人是眼前人,其他都不那么重要了。 …… 翌日,按照昨天的军议,萧庆宁这边做两件事。 第一,继续坚守不出,只是多派斥候去观察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驻军情况,防止这两个人另有行动。 第二,让沈玄带人把半数的火炮和弹药退回大名府,绕到山海郡送去连州前线以支援慕容雅博和岳芝。 不过第二件事倒只完成了一半,结果便先出来了——沈玄才走到山海郡和连州边界,慕容雅博和岳芝大胜金骨乌虎的消息便从金阳府前线如狂风般吹刮过来,都不用军报便可以从连州百姓的口耳相传中听闻。 这场规模高达百万大军的对抗,最后由慕容雅博和岳芝宣告胜出而暂时结束,整个过程是慕容雅博和岳芝花费无数心血和精力编制的一张网,最后的结果是,燎国西路军剩余部队从彰泰城北撤,燎国中路军,亦即由金骨乌虎和金骨阿隼那率领的王廷精锐从金阳府撤退,其他部族的大军分两路退向蒙州和辽州,而在双方紧张对抗的情况下,一旦有一方萌生退意,就像紧绷的弦陡然断裂,想要游刃有余收尾是不可能的。 于是,燎军从金阳府一线撤退之后,大军如溃堤崩坏,被岳芝率领十万骑兵到处撕咬,慕容雅博率领剩余的部队紧随其后,给岳芝提供源源不断的补给支持,随着他们所向披靡的扫荡,只用了半个月时间,燎军便全部退出了连州北部。 至此,整个连州疆土全部收復,时隔十八年,被燎太祖金骨太玄夺去的连州故土,终于再次回到了大宁的怀抱,整个连州的百姓得以打破燎人的奴役,脱离燎人强加给他们的苦难,再度成为了“平等之民”。 但慕容雅博和岳芝是清醒的,他们迅速在连州和辽州边界构筑了一条接近百万大军的进攻线——是进攻线而非防御线,他们的目很明确,光是这样一场胜利远远不够,现在仅仅是打下连州,他们还要打下辽州,打下蒙州,打下武关郡,最后一直打到燎人的炎都,这是萧庆宁宣战之处便定下的最高目标。 而慕容雅博和岳芝没能更进一步的原因,一是他们注意到大部队已经到了极限,且各部队之间出现了混乱,必须停下来进行修整补给,第二,岳芝带领的负责继续进攻的前锋部队,被哥舒夜和金骨阿隼那挡住了。 没错,正是哥舒夜。 这个人准时带领西路军出现了连州战场,萧庆宁那边在得到军报之后才知道哥舒夜又来了一次故技重施。 第306页 第169章 十九年轮迴 直到慕容雅博和岳芝发来军报, 萧庆宁才知道上了哥舒夜的当,或者说其实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早就读到了金骨乌虎不是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对手。 当他们的西路军退回通天阙之后,他们抓住了萧庆宁这边固守不出的心理, 提前用了一招瞒天过海——由穆如山阙和伊稚合速继续留在通天阙做出攻击朱仙集的假象,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则故技重施, 率领数万西路军精锐从蒙州绕道连州北, 一路收编蒙州各地的燎国守军以及从连州逃跑出来的燎军,组成一支接近十万人的部队, 当慕容雅博和岳芝要出连州继续追逐金骨乌虎,哥舒夜和失朵那思提前占据地形优势, 将慕容雅博和岳芝死死挡在了连州地界。 萧庆宁那边反应过来的时候, 穆如山阙和伊稚合速已经率领大部队退出了通天阙, 萧庆宁大着胆子追出去时, 燎军已经堵死了通天阙的出路,她们短时间不可能再追上去。 不过,这不是萧庆宁她们犯错, 最多说她们没有抓住主动出击的战机,如果是慕容雅博和岳芝在朱仙集, 他们就有可能洞悉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意图, 但这两者之间没有可比性,因为萧庆宁来朱仙集的根本任务就是守住三个月, 或者说守到燎军退去的那一刻, 至于她们在这个基础上能否打出胜局来, 打出来了是锦上添花, 打不出来也无伤大雅。 说到底, 她们守住了, 朱仙集没有丢, 大名府还在,通天阙失而復得,整个幽州边线并无遗漏之处。 萧庆宁没有自责,更没有责怪裴定方等人没有抓住战机,而是迅速整理队伍重新入驻通天阙,防止燎军去而復返,同一时间,她命令裴定方率领御营中军先行返回连州与慕容雅博和岳芝合兵一处,因为穆如山阙退却之后,通天阙不再需要如此之多的守军,反而是慕容雅博和岳芝把战线推到了连州边界,他们需要更多人手巩固阵线,扫荡连州北部的燎军残余部队,在各收復的城池驻扎守军,尽快将连州“落袋为安”,将整个连州重新纳入大宁版图。 当裴定方的御营中军抵达连州北,萧庆宁也修復了被燎人破坏的通天阙,那么军议过后,萧庆宁根据自己对大局的把握,综合慕容雅博和白靖文等人的意见之后,她也正式离开通天阙北上,目的是与慕容雅博和岳芝会合,讨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通天阙这边的安排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陆巡“子承父业”带领三分之一的御营左军继续留守;第二,宋淳率领三分之二的御营左军往山海郡转移,目的是为了防止哥舒夜回头攀咬,在幽州和山海郡边线严防死守,断绝燎军再次偷袭通天阙的可能。 除此之外,萧庆宁自己的巾帼军,武温书和白靖文带来的御营新军,裴纶的京卫营,沈玄的骁骑卫,左胜的三州旧军等等接近十万人,分两路跟随萧庆宁北上连州,但这次过去,萧庆宁,或者说所有大宁军方的元帅、将军、都统制、都指挥使等等,都将要做出最后的抉择了。 十月下旬,萧庆宁和白靖文等人率领的前锋部队率先抵达十二国城,这是连州最北部的一座大城,与辽州边界衔接,大名鼎鼎的白狼河就从十二国城西郊流向蒙州,所以这是一座少见的可以利用水路运输的城池,慕容雅博和岳芝选择在这座城屯兵,正有出于方便利用水路运输的考量。 不过想也明白,以燎军那种得不到就毁掉的传统,金骨乌虎从十二国城退却之时,无论码头、船只甚至是城池内部,全部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特别是粮仓、军械库、官署等等,燎军全部付之一炬,他们撤退时正值秋后,天干物燥,大火一经烧起,十二国城瞬间陷入一片火海,等岳芝带领军队和城里城外倖存的百姓一起扑灭大火之时,这座据说有十二个政权先后定都的千古名城,已经被烧掉了一半。 萧庆宁和白靖文等人抵达时,码头和城防等重要地标已经修復,不过仍然可以看见留在城墙上的焦黑,房屋坍圮,一片萧条,似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涂了一层黑炭。 萧庆宁自己心里也有一份晦暗的沉重,在这场可以定性为巨大的胜利之下,所有人都可以高兴,萧庆宁也可以高兴,因为收復整个连州对整个战局和整个民心士气来说都有不可估量的作用,但她这个宁军的最高负责人必须要在“高兴”背后,做出一个新的选择。 她和白靖文进入十二国城见过慕容雅博之后,紧急将岳芝从辽州召回,她们四个人私底下先进行了数次交谈,在她们四人的“小圈子”内达成了统一意见之后,时隔一年,萧庆宁再次以大宁皇帝的名义,在武兆三年的末尾,于连州十二国城再次召集了御营、卫军以及各军统帅进行大军议。 这次的军议规模空前巨大,她们军队的人数也达到了一个极限值,究其原因,除了接受整个连州适龄男女参军之外,向乘和伏镇这两个御营新军的左右副帅也将数万人从京城带过来跟武温书会合,前年在金阳府的军议,萧庆宁是刚好召集了一百零八个武将,今年问了岳璃,粗略算下来,几乎接近两百人了。 但这种军议绝非流于形式,也不是用来彰显武力,萧庆宁是要在军议上听取所有将领的意见,然后综合起来统一考虑,她和慕容雅博等几个最高负责人再做出统一的决议,所以这不仅仅是一种形式,而是具备实际意义的政治制度。 第307页 “去年金阳府,今年十二国城,能走到这一步,全赖众将士用命、百姓齐心,朕该敬谢诸位的。” 十二国城外,巾帼军的行在大营,上百将领济济一堂,萧庆宁站在北面高位,她当先讲话,第一当然要肯定去年所有人的努力,毕竟从整个战局来说,她们除了损失陆安国这个御营元帅以及许多将领和士兵,疆土、局势和战场优劣等等,她们对燎军都取得了胜势,死去的人固然功不可没,活着的人也是全力以赴。 听萧庆宁这么说,下方诸将皆称不敢居功,但萧庆宁还是有功必赏的,事前她给所有人论功行赏的旨意已经拟好,包括慕容雅博和白靖文这些人,这也不是形式,而是萧庆宁深知很多时候光是用情怀去鼓动将士拼命远远不够,还要让这些人获得值得拼命的回报,用白靖文的话来说就是“主义要讲,生意要谈”,既要填饱这些将军士兵的肚子,也要填满他们的钱袋,这条道理看似简单却不是所有的领导人都懂,萧庆宁掌管内务库十多年,她反而更懂这里边的人性。 当然了,解决了人性还得继续往前看,她们现在还没到论功行赏,封侯拜相那一步,因为燎人这次是退军而不是退败,他们是主动撤出连州而非被驱赶出去,这里边的差别很大,前者是燎军审时度势避其锋芒,后者是无可奈何一溃千里。 “以十二国城为界,西进便是蒙州北,北上便是辽州,东面大海且不谈,南边已进入我手,此时对燎军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态势,诸位请看——” 萧庆宁说完之后,照例到慕容雅博出来分析双方大局,这已经是宁军约定俗成的规矩了。 “无论西出蒙州北或是北上辽州,无论燎军或是我军,最后一定汇聚武神关。” 武神关三个字对大部分年轻将领来说或许并不深切,但对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人来说可就是记忆尤深,甚至已经成为了他们心中的执念,别说慕容雅博和岳芝,便是萧庆宁都把武神关当做一种执念,她们今日种种,大宁和燎国两国之间如今之局面,一切的起因正是在武神关这个地方。 别忘了,那里还埋葬着五十万宁军精锐的尸骨,时至今日,每到下雨天,武神关内外的土地会有森森白骨露出,那里没有坟墓,因为整个关口就是巨大的坟墓,正是从武神关开始,大宁和燎国之间的恩恩怨怨成为了一段庞杂纷繁的歷史。 现在,萧庆宁带领百万大军,终于触及这个地方了。 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军略无论多么庞大,他们的思考无论如何复杂,归根结底可以汇聚成一句话——他们将与燎军最后的决战定在武神关。 那是双方的起点,也是双方的归宿。 武神关是一个天然的兵家必争之地,比之通天阙更加具有战略意义,如果说通天阙直接关系幽州、朔方郡、山海郡存亡的话,那武神关就关系着蒙州、辽州、连州……以及,燎人的存亡,从地理形势上看,武神关是三州之地的要塞,也是进出燎国疆土最为重要的关口,这个地方无论从军事战略还是政治经济上来说都具有“定鼎”的作用,当年萧庆宁她父皇为什么在武神关屯兵?不是他无能,不是他不知兵,而是他只能这么做,这么做才是对的。 十九年轮迴,人物几番轮换,春风秋月尚在人间,现在轮到萧庆宁来执掌干坤了。 第170章 陛下自有胸怀在此 对于武神关这个决战地, 非止慕容雅博,便是裴定方、李良弼这些御营元帅也持统一意见,别说宁军了, 燎军也是这个意见,站在燎军的立场, 别的不说, 他们这些年雄霸草原、俯视大宁的原因不就是金骨太玄在武神关打败宁军才开始的吗?他们哪个不想在武神关復刻金骨太玄的荣光? 因此,武神关这个地方成为了双方心照不宣的决战地点。 但是, 地点确定了,另一个亟待讨论的问题便越发尖锐了。 萧庆宁下面这些将军或许还感受不到这个压力, 萧庆宁这个总负责人却要主动背起这份沉重——京城那边送来了今年预决算的奏摺。 不用多说, 在许世辅送来的年终决算之中, 这一年的财政缺额是一个萧庆宁看了也颇觉触目惊心的数字, 别说许世辅和户部那些官员了,就是王延年和崔固安也分别以中书左右丞相的名义给萧庆宁递了奏报——由于巨大的财政压力,今年年节, 整个大宁官员的俸禄只发了一半,饶是如此, 相对于天量的军费消耗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萧庆宁深知, 苦一苦这些官员还好,关键是不能再苦百姓, 开战之初, 她抱着理想态度向许世辅表示不要给百姓加税, 可到了今天, 许世辅已经给她呈送了数道请求加税的奏摺, 她无论如何心有不愿, 但为了这场仗也都给了批准。 到了现在, 萧庆宁明显可以感觉到许世辅那边实在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宁百姓是同仇敌忾要跟燎军决一死战没错,可也不能从他们身上“敲骨吸髓”,这里边有一个悖论,所有人都知道前线如果输给了燎军,那么大宁百姓会苦一千倍一万倍,但如果把这个结论作为依据,萧庆宁提前让百姓苦哪怕十倍百倍,她就会失去民心。 所以现在摆在萧庆宁面前的难题除了输赢,还有民心的得失,百万大军背后是万万百姓,她必须在这两者之间做出一个权衡,这也是她之前和白靖文、慕容雅博以及岳芝私下讨论过的问题,她们四个人是达成了统一意见,现在却需要萧庆宁把这个意见拿到军议上来给所有人达成一个共识。 第308页 “说完了好处,朕便来讲讲难处。” 慕容雅博做完分析之后,萧庆宁就要把难题拿出来放到檯面上,把问题摊开来讲。 “这件事本不该跟你们来讲,却实在关系军略大局,你们有知情权。京城那边送来了今年的决算预案,户部的许尚书与王崔两位公相都有折本陈奏,所言之事与军费相关,为了维持我们百万大军,朝廷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最后不得已给百姓加税,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朝廷入不敷出仍是必然,今年秋粮送抵连州,我们可以支撑到开春,春后便是难关……” 说时,她干脆把许世辅等人送来的奏摺递给裴定方等将领往下传阅,继续说道:“如今天时已至深秋,入冬之后连州苦寒,越往北走霜寒越重,之前入了冬,燎军减缓攻势,双方偃旗息鼓,待开春再战,但燎人入冬不打我们就不打了吗?我们难他们也难……” 她这么说的意思其实先表明了一个观点——就算京城那边再难,但撤军是不可能的,非但不撤军,她们还要进军。按照一般的思路,她们才刚刚收復连州,且临近入冬,理应安营扎寨巩固战果,修整大军,要打也是明年开春之后再打,但她决定两权相害取其轻,宁可苦了军队也不要再苦百姓,这个冬季她们不等了,这个年她们也不过了,接着打,一直打到武神关,打到完全胜利。 这就是她跟白靖文、慕容雅博和岳芝商量之后的统一决定。 既然不可能撤军,京城那边又难以为继,那就提前把问题解决了——现在轮到她们主动进攻,燎人不来她们要打,燎人来她们也要打,当然,她们这个决策已经属于“政治主导军事”,经济财政不允许她们无节制消耗下去,那么她们就要做出这种临时决策,到了她们这个位置,天底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而由于她们做出的这个选择背后的逻辑太过残忍,苦军队而不苦百姓就是提前用士兵的命去换百姓的口粮,她们就必须徵求在场所有将领的意见,因为到了这一步,与其模稜两可,不如开诚布公。 “朕知道各军都有难处,都需要歇一口气,但局势如此,没时间给我们浪费整个冬季,这仗早一日打完,我们早一日回家,这道理谁都知道,可真要这么做了,那就要用更多将士的性命去填去补,在冬天跟燎人打,不说燎军如何兇悍,便是天寒地冻都要冻死不少人,事关大局,朕不会干纲独断,诸位将军都可以给意见,现在打还是开春之后再打,你们来定。” 她说完之后,大营中安静到了极致,座下上百位元帅将军各有表情,他们知道萧庆宁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要徵求他们的意见,看着久久无人表态,慕容雅博帮萧庆宁打开一个口子,他先问裴定方:“裴元帅,你是御营中军元帅且久居边关,若冬季动兵,你以为如何?” 以裴定方的心思多少能猜到萧庆宁的态度是偏向于冬季就开战,他也知道慕容雅博把他挑出来是想让他来起这个头,作为继陆安国之后资歷最老的元帅,他应该先站出来说话,他先嚮慕容雅博行礼,随后向萧庆宁行礼,明知故问道:“末将斗胆,有一问须得先请陛下解惑。” 萧庆宁道:“裴元帅请讲。” 裴定方道:“陛下以为是入冬即战或是待到开春再打?” 其实萧庆宁刚才已经隐含了表态,裴定方这么问自然有他的用意,萧庆宁便如实答道:“朕以为宜早不宜迟,我们在前线苦一些,后边的百姓便轻松一些,之所以要问裴元帅与诸位元帅、将军的意见,是担心如果冒着寒冬进军,将士们是否能承受得起,如此决策是否会影响整个军略大局,万一因为这条决策导致大败,朕对不起底下的将士,对不起南边的百姓,更是大宁的千秋罪人,朕不怕冒险,朕怕的是辜负了千千万万人。” 随着萧庆宁说这番话,座下上百将领的议论纷纷早就静息了下来,裴定方抱拳道:“陛下既有此言,末将也当说出肺腑之言,只是这些话会很难听,须得先请陛下与诸位将军谅解。” 萧庆宁道:“裴元帅何须如此?朕的大营不会拒绝逆耳忠言,你尽管讲,不止是你,营中每一位元帅将军都可以讲。” 裴定方倒不是不了解萧庆宁的胸怀,而是担心他这番话刺激到旁边这些将军,因为他的话确实“难听”,既然萧庆宁给他做了担保,他便先向萧庆宁再行谢礼,而后转向旁边的元帅、将军、都统制等人问道:“诸位来打仗怕死吗?” 萧庆宁:“……” 其他人也没想到向来沉稳持重的裴定方忽然问这个问题,久久无人回答,裴定方便说道:“诸位来打仗拿的是谁给的军饷?” 依然无人作答。 裴定方再问:“陛下若要冬季进军,需要经过我们同意吗?陛下所忧,是忧心我军打不过燎军吗?” 裴定方开始自问自答:“不是。陛下所忧者,是我们这些将领与底下的士兵不肯冒着寒冬与燎人决战,是忧心我们不敢冒着寒冬与燎人决战,我把话说明白些,陛下是不愿将士们跟燎人斗还要跟老天斗,但这是陛下该忧心的吗?陛下说我们在前线苦一些,我们后方的百姓便轻松一些,我要跟你们说这是用我们的命换百姓们的命,这个道理陛下不能说破,在她的位置,将士与百姓的命都是命,她不能简单做出取捨,而我们这些将领能不取捨吗?” 第309页 裴定方很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当他激动起来,他那种沉稳和老练是慕容雅博也不能相比的。 “我们入了行伍,到得前线来,就该用我们的命去换身后千千万万百姓们的命,现有国情在此,别说冬季冒雪进军,前方便是刀山火海地狱修罗,我们这些当兵的能退吗?我们引军至此,是继续跟燎人死战还是吃垮我们身后的百姓?这笔帐陛下不好算,这些话陛下也不好说,我作为中军元帅便站出来说,这话也本不该轮到我来说,可惜陆老元帅战死通天阙,要是他今日在此,何须陛下跟我们陈请?陆老元帅自己便会请战,现在轮到我来讲,最后是一句话——不能打的,不敢打的出来表个态,陛下自有胸怀在此,大营之外没有刀斧手,想走的随时可以走。” 说完,他等了半晌,皆无人表态。 裴定方这才转身向萧庆宁道:“陛下,末将的话说完了,御前失言,末将甘愿领罪。” 萧庆宁心里一千一万个跟裴定方道谢还来不及,岂会降罪?要知道,事前她是完全没有跟裴定方沟通过的,这些话全是裴定方自己临场发挥,或者说是根本就是交心之言,如今得了裴定方这番话,借用裴定方的口气和句式,萧庆宁还需要多余说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正在想收尾部分,怕自己写得不像结尾所以很慢很慢,接下来更新不太稳定,诸位见谅。感谢在2022-08-02 12:06:36~2022-08-05 11:5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陈先?.啦 6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1章 武神关 萧庆宁没有激动, 向裴定方道:“裴元帅何罪之有?先请坐。” 裴定方起身回座,萧庆宁有心再等了一段时间才说道:“朕在裴元帅的话上再多加一句,将军们现在走出大营, 营外非但没有刀斧手,朕反而替你们做担保, 给你们一笔钱回家去, 这不是空话,朕……” 还没等她说完, 南云霁旁边的侯莫张崇刷一下站起来,当先出列跪在萧庆宁面前, 说道:“陛下若决议冬季进军, 末将与折冲军愿第一个打头阵, 替陛下与诸位将军跟燎人讨个彩。” 侯莫张崇是朔方郡卫军都指挥使加上西北五州都统制, 虽说他是外族并非正统的宁人,但他的资歷和名望仅次于裴定方和南云霁这些元帅,他第一个站出来表态并非没有道理, 因为要说在场最想跟燎人决一死战者非他莫属,他这么一说, 他后边那些折冲军的将领, 那些羌族人、滑族人甚至个别燎人的将军纷纷跟着出来向萧庆宁下跪请战。 萧庆宁却说道:“侯莫统制有心了,若要打便是我军一体, 没有说让你们先跟燎军苦战而其他部队袖手旁观的道理, 侯莫统制与诸位将军先请回座, 我们再听其他将军的意见。” 而这一次就没有逐个人出来表态了, 南云霁、李良弼、宋淳三位元帅纷纷起立, 他们身后的副将, 其他统制官和卫军指挥使也都一起起身出来向萧庆宁下跪, 齐声道:“末将请战,愿与燎人决一死战!” 不待萧庆宁发话,旁边的慕容雅博、岳芝和白靖文等人也都起身跪了下去,一时间,整个大营倏然无声,空气中充斥一种坚决的凝重。 萧庆宁自己,包括慕容雅博和岳芝,这次他们都有了一些失误的判断——提前跟燎人决战,在她们这边并非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底下的将军士兵们没有因为冬季严寒便不敢跟燎人动刀兵,他们反而意志坚决要跟燎人死战,不需要萧庆宁她们来鼓动。 其实到了今日,从通天阙到金阳府,从金阳府又到十二国城,在三四年的时间里,宁军整个凝聚力和求战之心早就到达了空前的高度,特别是通天阙失而復得,慕容雅博和岳芝将前线推到十二国城完全收復连州,他们这边的士气已经到了随时可以打,甚至不得不打的程度。 这种时候,萧庆宁她们的谨慎反而显得与整个大军的士气发生了脱节。 好在,她们现在听到了将士们的心声。 那么,这件事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实际层面,她们上下便达成了统一,在这个大略确定下来之后,其他的细枝末节便是有千言万语可以讲,也不必一一细述了,在宁军完成大军议之后的第二日,萧庆宁以大宁皇帝的名义正式向百万大军发出动员令,同一时间,以连州十二国成为中点,大宁的百万大军,开始有部队正式开出连州,往蒙州和辽州方向进发。 原本那条横贯东西数百里的战线,分成许多个部分向北挪移,目标直指燎军主力。 到了十二月下旬,滔天大雪如期而至,如果从天上俯瞰,辽州、蒙州和连州在短短三日之内,相继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雪白色,就像神祇在大地散落了一层厚厚的棉絮。 燎军王廷大营之中,燎国皇帝金骨乌虎不得已再次召集了全部极勒烈、亲王以及各部族的统领。 “打!跟他们打!” 金骨乌虎那粗犷厚重的嗓音甚至压过了外面的唿唿风雪声,随着他重重砸了一拳面前的条案,整个王廷大营抖动起来,营帐顶上覆盖的积雪簌簌抖落,除了金骨乌虎之外,便是连金骨阿隼那都缄口不语,其他人更加不敢开口了。 “自父皇开国以来,大燎何时受过这鸟气?!一退再退,退什么?!要退回炎都去?!” 第310页 金骨乌虎喊了一通之后,燎军中枢的军政要员,包括穆如山阙都看向金骨阿隼那,这种时候,也只有金骨阿隼那能出来说话。 金骨阿隼那思索之后,先向金骨乌虎心里,随后说道:“大兄,宁军急于找我军主力决战,不过是借着攻占连州的士气,父皇在时常说‘再而衰三而竭’,大兄何须气恼?况且那大宁女帝冒雪行军,背后必然是百万大军再难为继,便是她们宁国富庶也支撑不起举国之兵,我军只须避其锋芒,待她们进了辽州腹地,我军纵使一动不动,宁军也要冻死大半,胜局在我。” 可以看到,在这种时候,金骨阿隼那的判断总是有理有据且切中要害,宁军收復连州之后,几乎是不做修整便继续向辽州发起全面进攻,金骨阿隼那和哥舒夜这些人读出了宁军背后的意图,他们和穆如山阙为首的改革派是倾向于先让宁军一步,等宁军深入辽州腹地之后再做打算,金骨乌虎这些人却不愿受一退再退的“鸟气”。 须知,他们从连州全面撤退已经宣告者第一阶段的失败,现在宁军刚刚进入辽州,他们打都没打还要再退,别说金骨乌虎本人不能接受,他作为燎国皇帝也不能接受,他这个皇帝在燎国君臣百姓面前拉不下这个脸! 是以,无论这次金骨阿隼那说得多有道理,金骨乌虎也不会第一时间听从。 “先前我军失利,原因在于分兵,攻通天阙时兵分三路,打金阳府还是兵分三路,如今我东西中三路大军集结,百万宁军又如何?父皇当年二十万打五十万,我们如今五十万怎么不能打一百万?!” 听金骨乌虎这么说,金骨阿隼那一时哑言,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今时不同往日,战场胜负哪有用仅仅用数量来衡量的?要是他们燎军真像金骨太玄在时那么强悍,何至于在宁军手上一败再败? 其实金骨阿隼那已经看出了背后的逻辑,他们燎军不如当年的原因无非有三,第一,他们军队数量跟不上质量,除了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的西路军,他们燎国王廷的大军在这些年间早就习惯了安逸享乐,所谓马上打天下易,下马治天下难就是这个道理,他们的将领有了黄金珠宝、贵府大宅,谁还肯到战场上拼命?这一点慕容瑶和岳芝早就说过。 第二,宁军与当年相比已经换了一番天地,萧庆宁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皇帝,这个大宁女帝比她两个父兄皇帝不知强出多少倍,关键是她手下还有慕容雅博和岳芝这种将领,她与这些将领之间有牢不可破的信任,在她的统领下,大宁朝已经形成了举国同心的大趋势,这一点便是连那些反对她女人称帝的萧氏皇族都不敢置喙,如果真有真命天子,萧庆宁就是真命天女。 第三,他们燎国和大宁之间的国力差距太大了。 这不是矛盾句,先前他们的军力确实比大宁强出数倍不止,但军力的强弱并不代表国力的强弱,究其原因,他们是军政一体的游牧民族,大宁是军政分治的农耕民族,他们随时都是全民皆兵的状态,大宁却是数十个百姓供养一个士兵,平时存在差距,可一旦全民皆兵,萧庆宁就是能在短短三四年内徵召百万大军。 其实歷史给过燎人机会,辽州、连州、蒙州和武关郡这十数年间全部都在他们手上,他们有太多时间和机会可以在这三州一郡推举“宁化”,金骨太玄临死之前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把金骨阿隼那、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这三个人留在中枢继续担任极勒烈,金骨阿隼那极力推举大宁的制度,不能说不是继承金骨太玄的遗志。 只可惜现实的阻力比他想像中大得太多,这些年他们又一直在征伐草原,统一各部,他们名义上是建立了庞大的燎国,可实际上,他们仍然没有摆脱草原部落的野蛮和制度,否则,连州的百姓为什么对他们恨之入骨?宁可冒着被屠城的风险,也要源源不断涌向萧庆宁的王师? 金骨乌虎可以不懂这些道理,金骨阿隼那却不能不懂。 “大兄若果真决定要打,臣弟倒有一计。” 金骨阿隼那了解金骨乌虎的脾气,如果他第一次站出来劝谏,金骨乌虎没有採纳他的意见,那么他不能再当着燎国王廷如此之多军政要员的面跟金骨乌虎唱反调,因此他选择退了一步,不是不让金骨乌虎打,而是让他退一步再打。 这也是他和穆如山阙、哥舒夜提前商议好的策略。 果然,听到金骨阿隼那贊成决战,金骨乌虎起了兴趣,那庞大的身体陡然前倾,询问道:“四弟有何妙策,速速说来。” 金骨阿隼那不慌不忙,学慕容雅博一般,让两个贴身亲信将一副巨大的军事舆图打开,上边非但标註连州、辽州和蒙州的各个城池关口,甚至将更北边与他们燎国疆域接壤的部分区域也都囊括其中,显然,这是金骨阿隼那和哥舒夜这些人才会做的功课。 金骨阿隼那指着三州和燎国疆土的交界处,在地图上重重点了一下,那里赫然标註着三个字。 武神关。 第172章 大决战 金骨阿隼那的态度很明确, 他们不是不打,而是放到武神关再打。 他有四个理由。 第一,武神关背后就是他们燎国疆土, 炎都的兵源和物资可以源源不断从后方送往武神关而不需要担心补给线遭到宁军攻击,这相当于他们背靠整个草原跟宁军作战。他们先前在通天阙打, 在金阳府打, 最大的问题不是兵力不够,而是后勤补给跟宁军相比天差地别, 连州的百姓自发帮宁军运粮筑城,萧庆宁甚至都允许女人进入军方负责后勤, 燎军这边还在抓民夫补充杂役, 究其根本是他们在连州不得民心, 这直接导致他们后勤跟不上, 如果换成他们草原百姓来负责物资运送,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第311页 第二,武神关是三州交界之地, 宁军必争。其他地方不好说,但金骨阿隼那、哥舒歌和穆如山阙断定慕容雅博和岳芝一定会打武神关, 这不是什么韬略和了不得的预判, 而是一个摆在双方明面上的军事常识,除非萧庆宁的百万大军这就转头班师回朝, 否则她们发动如此数量的军队, 拿下连州之后冒雪挺进辽州, 不打武神关打什么?去开垦辽州北部的荒原戈壁么? 第三, 自武神关易手之后, 从燎太祖金骨太玄开始, 燎军便苦心经营, 除了修城筑墙,常年屯结大军,几乎所有南边过来的商贸货物都会在武神关进行交割,之后再进入燎国地界,在这个地方,他们使用了大量的宁朝旧官进行治理,严令军队不得插手,在这个地方他们有一定的民心基础,这使得他们进可攻,退可守。 第四,武神关附近地形极度适合骑兵大兵团运动,这是武神关的客观地形位置决定的,它和通天阙不一样,通天阙两边都是崇山峻岭,只留中间一个关口,武神关却是兀自建立在一片高原之上,它就是最高点俯瞰四周,周边地形以一定坡度下降,到了东边从燎国神山流下来的白狼河,基本就是与河岸等高的平原,千军万马随意驰骋,燎军可以在这个地方最大限度发挥骑兵优势,这就是当年金骨太玄选择在武神关跟燎军决战的原因之一,金骨阿隼那这些人,可以在这个地方復刻金骨太玄当年二十万人埋葬五十万人的荣光。 总之,要说好处有一千一万条,这不是金骨阿隼那妄自揣度,而是他跟哥舒夜和穆如山阙讨论之后得出的客观结论,而他们三个燎国智囊的观点,跟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她们那边的决议高度重合,双方在战略眼光上没有高低之分,都看到了最为重要的部分。 金骨阿隼那将自己的意见和各种观点陈述出来之后,燎国王廷这些军政要员陷入长久的沉默,在金骨乌虎没有表态之前,其他将领不敢随意开口讲话,良久之后,金骨乌虎没有第一时间问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因为他知道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跟金骨阿隼同气连枝,他侧了身体,偏向右边的伊稚合速,问道:“老师怎么看?” 伊稚合速连忙起身行礼,回道:“不敢。” 金骨乌虎登基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叫他“老师”了。 这一声老师的背后蕴含着他们燎人内部的“政治意义”。 金骨乌虎表面是在问伊稚合速这个老师,实际是在问以伊稚合速为代表的燎国王廷的另一个集团,这个集团与金骨阿隼那、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站在对立面,作为燎国皇帝,金骨乌虎不是不懂政治,实际上他一直是这两个集团的中间人,他维持双方权力的平衡,现在问伊稚合速的意见,就是为了达成那种平衡。 十多年了,伊稚合速在慕容雅博和岳芝手上一败再败,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无能的人,事实上,如果他的对手不是慕容雅博和岳芝,他的军事才能绝不输任何一个大宁将领,如果分梯队评价的话,慕容雅博、岳芝、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是第一梯队的将帅,伊稚合速完全有资格排第二梯队,他跟裴定方、陆安国这些大宁元帅比较起来并不逊色。 恰如此时,被金骨乌虎问到关键之处,伊稚合速知道他的说法会直接影响到金骨乌虎的判断,从“党争”的立场出发,他应该跟哥舒夜这些人持相反态度,再不济也要为自己这边争取到利益再松口,比如让金骨别术重新执掌东路军,让失朵那思主动放弃东路军主帅的职位,这些都是他可以跟金骨阿隼那私下交换的条件,但在这种级别的军议上,伊稚合速也做了一回“忠臣”。 “臣以为四太子言之有理,我军正该在武神关与宁军决战。” 说完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所有燎人都不能反驳的话,“太祖皇帝的选择不会有错。” 武神关在当年就是燎太祖金骨太玄钦点的决战所在地,不仅仅是金骨阿隼那、哥舒夜和穆如山阙三个人的选择。 有了伊稚合速这句话,金骨乌虎的脸色有所缓和,先前的怒意逐渐消退,他思索片刻,再转头问:“国相以为如何?” 穆如山阙道:“回大皇帝,四太子与伊稚大人所言皆为用兵正道,如今天将入冬,我大军正应找城池过冬,现在宁军有心主动寻求决战,我军何不以逸待劳,在武神关等候宁军?” 金骨乌虎重重点头,扫了一圈下面的人:“谁还有话要讲?”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可是比外面的天气还要森寒的,这些燎国的将领皆无人开口,让这个决议在沉默中达成了统一。 燎军的行动速度出了名的快,一旦达成决议之后,他们东西中三路主力部队从辽州、蒙州迅速向武神关回撤,而那些臣服他们的草原部族便正式接替了辽州诸地城池的防务,但以燎人的果决,即便辽州在名义上还是他们的领土,他们的军队开始回撤的时候,也对辽州各城进行了大肆的搜刮,在他们心中,这些地方本来就是狩猎场,若要捨弃,那就一定“涸泽而渔焚”,不会把好处留给宁军。 燎人可以不管辽州百姓的死活,萧庆宁却不能够,而问题在于,她有心无力,百姓太多了,她不可能把军队的粮饷全部拿出来救济这些百姓,无奈之下,她只得下命让左胜带领从辽州过来的将领,给他们少许的部队分散到辽州各处,以组建军队的名义将尽可能多的将百姓集合起来,攻打那些仍被燎人占领的城池,夺取粮食物资以自救。 第312页 说得直白点,跟燎人战死总好过冻死饿死,在当前这种情况下,萧庆宁只能这么做。 至于她自己,她和白靖文等人自然跟慕容雅博和岳芝一起进军,与原计划有变的是,燎军从辽州回撤武神关之后,她们也果断调整了策略兵分两路,一部分军队从连州西进蒙州,由裴定方、李良弼和宋淳三位御营元帅统领,目的是夺取蒙州与连州接壤的东部地区,占领这些地区的城池,与山海郡连成一线,打通一条新的补给线,不必再绕道连州。 萧庆宁率领的大部队不会深入辽州腹地了,辽州中部的城池即便没有燎军驻守,她们也不会去攻占,而是让左胜手底下那些辽州出身的将领带领组织起来的“农民军”去取,她们的大部队进入辽州之后,几乎跟随燎军的行军道路重复了,兵锋直指武神关。 当然,燎军即便决定在武神关决战,彻底放弃辽州,他们也不会让萧庆宁带领的宁军畅通无阻,最简单一点,他们要争取时间先在武神关做好准备,占领周边所有战略要地,囤积粮草,对宁军保持一种以逸待劳的状态,他们名义上是退回武神关,却不是退守武神关,他们不是防御方,同样是进攻方,他们有完全吃掉百万宁军的资本。 这一点,燎军知道,宁军也知道,其实到了这一步,双方大军集结,再想要使用之前的计策,比如岳芝转战连州,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就拿下西凉;慕容雅博和岳芝要打金骨乌虎,哥舒夜就去偷袭通天阙……这些都不可能实现了,因为双方大军基本屯结在武神关内外,双方都不敢再分兵,现在的心理博弈反而成为了选择“笨重”而非“灵巧”,这种时候岳芝都不敢贸然带几万人离开大部队,万一被对方察觉,数十万燎军出动形成包围圈,踩也把他几万人踩死,这种体量的大战一旦被打开口子,极有可能牵一髮动全身,到那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不是一句警语了。 因此,纵观歷朝歷代、古今中外,特别是开国之战或者那些影响歷史走向的战争,前面数百数千场战斗最后都会化成铺垫,最终打出决定性胜负的,一定是双方“达成共识”,在形势推动下不计一切代价促成的终极大决战! 这种大决战可能长达数年,可能长达数十年,可能短则三五个月,而无论事实促成哪一种时间长度,这种大决战都会在歷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而是用千千万万尸骨堆叠出来的千秋功业。 第173章 转变 武兆三年十二月下旬, 在裴定方、李良弼和宋淳打下蒙州东部,打通了一条自蒙州北部直达山海郡的数百里直道之后,大宁朝的百万大军正式在武神关内集结。 朔风猎猎, 天寒地冻,便是连白狼河都冻结成了冰, 放眼望去, 武神关及其包围的城池耸立在雪原之上,像是一座冰封的雪城, 代表燎国皇帝金骨乌虎的大纛插在城墙的最高处,那大纛却不再飘摇翻飞, 而是一併冻结成为了坚固的硬物。 在慕容雅博和岳芝的统一安排下, 百万宁军在武神关十里开外绕成了一个圆弧, 在武神关南面形成对峙之势, 而对面的燎军因为占了先机,加上经营武神关多年,反而拿出了防守的姿态, 他们几乎提前占据了武神关周边所有有利的位置,他们的军队看起来呈现“多点开花”的方式排兵布阵, 实际上这些部队各自勾连, 织成了铜墙铁壁般的防御线。 当然,燎军的防御只是假象, 他们就没有承认过自己是防守方, 他们只是充分利用地形, 抢占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而已。 萧庆宁这边完全知道这一点, 但这不是她们要考虑的了, 她们现在考虑的是怎么打, 从哪里打, 打到什么程度,因为不管燎军採取什么样的阵势,萧庆宁和大宁将士是铁了心要打这一仗,到了这一刻,她们反而“求战心切”了。 武神关内的行在大营,萧庆宁再次以大宁皇帝的名义召集了百万大军的高级将领进行军议,这次却不是萧庆宁的主场,她既是给慕容雅博和岳芝“站台”,也是来“听课”,和底下的元帅、将军一起听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军略安排,令人意外的是,这次慕容雅博的讲话却异常简单,他第一个开口叫的人竟然是白靖文。 “靖亲王。” 听闻慕容雅博点名,白靖文也是略感意外,嚮慕容雅博拱手行礼,静待听讲。 慕容雅博回了礼,一脸凝肃道:“第一轮攻城,能否由你来担任先锋?” 白靖文:“……” 众所周知,白靖文虽然上过战场,但他不是带兵冲锋陷阵的类型,慕容雅博这么说自有深意,他的意思是让白靖文亲自指挥他的火炮部队,先向武神关轰一轮,慕容雅博先前已经跟白靖文了解过,时至今日,白靖文已经拥有了五十多门火炮和数千枚炮弹以及不计其数的炸药,这些东西慕容雅博即便还没有用过,但以他的眼光岂能看不出这些东西的妙处? 白靖文先前说过,这些火炮威力巨大,但分量沉重,在战场上难以迅速转移,显得笨拙无比,一旦燎军抱着目的冲上来,他们最多能打出两三枚炮弹燎军便能冲到眼前,因此,他直言道:“可以,前提是要有足够的军力保证火炮部队不会被燎军近身,否则得不偿失。” 第313页 慕容雅博早跟白靖文聊过这件事,他已经为白靖文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在你的队伍前边设置盾兵方阵,两边用骑兵护卫侧翼,你动手之前,我们会在武神关前面开挖大量的壕沟,燎军骑兵沖不上来,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他们会用砲车反攻。” 白靖文果断回道:“砲车不足为惧,火炮射程是砲车数倍,只要算好距离,燎军打不到我们,不过……” 慕容雅博:“靖亲王不妨直言?” 白靖文:“火炮威力有限,若想攻破武神关,还是得靠将士们去打。”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他不仅跟萧庆宁等人说过,先前也跟慕容雅博说过,战争是人的战争,不是武器的战争,武器只能锦上添花,将士用命才是关键所在。 慕容雅博当然把这个问题考虑在内,回道:“靖亲王勿忧,你的炮弹只管打出去,其他部队自会配合,百万大军浑然一体,绝不会顾此失彼。” 白靖文再不讲其他,说道:“那好,我这边没有问题。” 慕容雅博颔首致意,转而看了一圈座下的元帅和将军,问道:“哪位元帅愿意与靖亲王打前锋?” 就是第一次具体去执行攻城任务的部队。 慕容雅博问的是元帅,那就意味着至少需要十万人以上的部队去正面跟燎军硬碰硬,在场元帅一共六位,分别是御营中军的裴定方、御营前军的岳芝、御营后军的南云霁、御营左军的宋淳、御营右军的李良弼,加上御营新军的武温书,只有他们下辖的部队有十万人以上的规模。 慕容雅博开口,这六人自然纷纷响应,而另一个不是元帅的将领,朔方郡都指挥使加上五州都统制侯莫张崇也是出来主动应命,他嚮慕容雅博拱手道:“慕容元帅,末将斗胆。” 慕容雅博道:“侯莫统制请讲。” 侯莫张崇道:“末将的折冲军总数六万,多数都是草原人,此时正值隆冬,草原士兵相对南方部队的兄弟来说较为抗寒,且更为熟悉燎军守城战法,此战末将愿为先锋,替陛下与诸兄弟部队打头阵。” 慕容雅博的本意是让宋淳去,因为宋淳的御营左军,其中至少一半都是原本的燕州卫军,燕州地寒,士兵相对不怕冷,且宋淳和燕州卫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战斗力知根知底,现在侯莫张崇愿意代表折冲军主动请战,又比宋淳更为合适,因为说到底侯莫张崇自己就是草原人,对燎军更为熟悉,由他们来起这个头,再好不过。 慕容雅博略作思忖,心里已有主意,叫了声:“宋元帅。” 宋淳出列听命,慕容雅博道:“你的左军配合侯莫统制行动,把四万原燕州卫军调到侯莫统制帐下,记住,要最精锐的四万人,这是对燎军首战,不要丢脸。” 宋淳拱手道:“末将领命。” 侯莫张崇更是感激,不仅得了准允,慕容雅博还把四万燕州卫军给了他,让他的部队达到了御营体量,以统制之名行元帅之实,这不能说不是一种信任和激励,不用慕容雅博多说,侯莫张崇主动行跪礼:“末将拜谢慕容元帅,多谢陛下成全。” 萧庆宁朝他做了个手势请他起来,慕容雅博接着讲其他安排,在他的计划里,第一次攻城战不仅仅是一个试探,还是一个具有实质意义的开端,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宁军第一次实施对燎军主力部队的反攻,之前在通天阙,在彰泰城,在金阳府,他们虽然会主动向燎军发起攻击,但那都是取巧,都是在燎军为攻击方他们为防御方的大趋势下进行,不能起到根本性扭转战局的作用,这次则全然不同,如果打出了乐观的结果,那就意味着他们从战略防御正式转向进攻,这是一个具有歷史意义的转折点。 因此,慕容雅博一开始就拿出了决战的阵势,以白靖文的火炮部队为中心点,最前方是侯莫张崇的六万折冲军和四万燕州卫军,次前方是宋淳的御营左军,宋淳的左军执行两个任务,第一是挡在白靖文面前防止燎军勐冲,第二是接应侯莫张崇的前锋攻城部队。 除此之外,在白靖文左右两翼的是南云霁的后军和裴定方的中军,李良弼的右军在他们大后方一线铺开,防止燎人骑兵迂迴包抄,至于岳芝的前军,慕容雅博只说随他一起,并没有讲明具体用途。 而武温书的御营新军,萧庆宁的巾帼军等等部队,除去继续执行原本的防务安排之外,暂时不作进攻任务,继续留守行在大营,留了大约二十万人作为预备队伍。 大略安排妥当,剩下的就是各部如何执行,萧庆宁这边自知慕容雅博有照顾她的意思,把巾帼军放在行在大营附近就是要帮她们避免最前面的冲突,萧庆宁其实可以跟慕容雅博提至少让皇甫华玉和崔思慕带一些巾帼军跟在侯莫张崇的部队当中,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不能为了面子上的事介入慕容雅博的指挥,这是她拜慕容雅博和岳芝为左右元帅时便约定的成例,她从没有违反这条规则。 只是她有一个请求。 等慕容雅博和下边的将领讲完全部的军略安排之后,萧庆宁嚮慕容雅博说道:“打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去。” “他”指的是白靖文。 慕容雅博瞧了眼白靖文,心念流转,把问题推给了白靖文,回萧庆宁道:“靖亲王是主帅,你得问他。” 第314页 白靖文:“……” 包括萧庆宁在内,所有人都看向白靖文,白靖文想了想,说道:“我没有意见。” 旁人都知道他俩的关系,也知道萧庆宁不会甘心一直躲在大后方,便都默认下来。 商议已定,后面就是各部实际进行准备行动,到了此时,慕容雅博反而进入了一种“大巧不工”的阶段,他和岳芝在这时就不讲什么惊为天人的计谋策略了,而是从更高的维度对战场进行思考——从防御方转变成进攻方。 这个过程没有那么多城府和心机,就是简单的打,从正面打,他们出兵进攻,燎军出兵防守,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第174章 大决战(一) 武兆三年的末尾, 屯结在武神关内的百万宁军就不讲什么过年不过年了,年节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已经无关,倒还是可以看见“烟火”, 那是白靖文率领的火炮部队开始向燎军占据的武神关城墙发起攻击,那种爆炸带来的冲击力极具震撼性, 对宁军来说有振奋士气的作用, 便是连这冰天雪地的森寒也算不得什么了。 当然,燎军不会甘心忍受这种压制, 说到底,他们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防守方了?而且对于宁军想从战略防守转成战略进攻这个目的, 燎国军方高层有着清醒认识, 要是让慕容雅博成功实现攻守异势, 那不是宁军获得主动, 燎军陷入被动这么简单,还关乎到燎军整体士气和他们数十年来战无不胜的底气。 他们可以在通天阙、彰泰城和金阳府一败再败,因为那种失败不会触及他们的根本, 要是在武神关出了问题,那就直接动摇他们的根基了, 若有不虞, 武神城后就是燎国原本的疆土,他们能让宁军踏上他们的土地吗? 因此, 与慕容雅博发动第一轮攻势仍有保留不同, 燎军被白靖文稍微摸了一下便是倾巢而出, 这直接促使战局转入了一种令人难以预料的进程, 双方在这点上都低估了对方的能力和决心, 燎军没有想到宁军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比他们还要“兇勐”, 宁军则没有想到燎军捍卫荣誉竟能如此坚决, 于是,一种近乎失控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场面出现了。 当慕容雅博和岳芝指挥大军摆好阵型,萧庆宁和白靖文才打出了第二轮炮弹,燎军竟然主动打开了武神关东西南三面合计九座城门,一时间,燎军东西中三路大军精锐分三个方向扑过来,他们的目标相当明确,就是直冲向萧庆宁和白靖文所在的核心区域。 擒贼先擒王! 燎军不是不懂兵法,相反,他们太懂兵法了! 首先,他们深知要是龟缩武神关,城池再坚固也会被火炮轰破,就算他们能及时修补,但他们燎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要是任由萧庆宁和白靖文这么打,他们燎军的士气会不会被打光? 其次,他们用得着防守吗?出动出击才能完美发挥他们的骑兵优势,骑兵是冲锋杀敌的利器,不是固守城池的龟壳! 再次,出其不意,直捣黄龙!他们断定慕容雅博第一次出战是试探而非决战,他们料定慕容雅博和岳芝不敢孤注一掷,他们料定宁军留有后手,那么,他们尽可以全军出动去冲击萧庆宁,宁军因为留有后手,萧庆宁必定往后营方向撤退以保平安,如此一来,燎军趁势追击,很容易造出乘胜追击的态势,到时他们撵着萧庆宁跑,随时可以造成宁军的大崩溃! 最后,这就是他们从金骨太玄那里传承下来的,百战百胜的战争要领! 可惜,十八年前金骨太玄可以用这招来对付萧庆宁她父皇,十八年后,金骨太玄这些子孙却不能再用这招来对付萧庆宁。 一开始,金骨乌虎亲自带领燎国中枢全部极勒烈、亲王、各部族首领冲锋陷阵,确实把侯莫张崇的折冲军冲散,随后将挡在白靖文和萧庆宁前面的宋淳的御营左军也凿开了一道缺口,兵锋直指萧庆宁和白靖文这两个宁军最高统领,这个时候,无论是侯莫张崇还是宋淳,第一反应都是自己顶上去,争取时间让萧庆宁和白靖文往巾帼军后营撤退,避开燎军的锋芒。 但萧庆宁不是她父皇,也不是宣和帝。 她父皇会后撤保全性命,她却知自己这一退,就算她和白靖文跑了,侯莫张崇和宋淳两个御营军大概率会面临大崩溃,接着发生连锁反应,左右两边裴定方和南云霁的中军和后军也会遭受牵连,最后重演她父皇当年葬送五十万兵马的悲剧。 那么,狭路相逢勇者胜,就是战死,死在这,萧庆宁也绝不可能后退一步! 她当即做出三个决定。 第一,派人去通知慕容雅博和岳芝,让他们不必来救,继续执行他们自己的军略安排。 第二,派人去通知后营的武温书和皇甫华玉,让他们亲自把御营新军和巾帼军迅速调到前线来加入战局。 第三,她和上官妙云、岳璃、崔思慕、沈玄、裴纶等等将领带着巾帼军、骁骑卫和京卫营一万禁军,逆向而行,非但没有后撤,反而迎着燎军方向反扑上去,前边的侯莫张崇和宋淳看见萧庆宁的大纛竟然从后方转移到了前线,大惊失色,但好歹他们也是一军主帅,这点心理承受能力和应变能力还是不缺,两人瞬间读懂萧庆宁的意思,不再派人劝谏萧庆宁后撤,而是下死命坚守阵地拖住燎军骑兵,他们两个则带领亲军往萧庆宁方向会合——他们没法说服萧庆宁撤退,只能自己来护卫萧庆宁周全。 第315页 而萧庆宁绝不是他们的累赘,她不是跟燎人置气,也不是为了逞能,她是果断下定决心跟燎人在此死战,她跟白靖文说的原话是:“你继续帮慕容雅博和岳芝吸引燎军注意力,前面交给我,慕容雅博和岳芝那边没出结果之前,你不能退,也不能来找我。” 她和白靖文都不退,她们两个用命在给慕容雅博和岳芝争取时间。 但此时此刻,她们两个并不知道慕容雅博和岳芝会做什么,具体怎么做,因为慕容雅博和岳芝带领二十万御营前军占领了武神关东南侧的高地,那里才是她们宁军最高的指挥中心,战场上每个御营元帅、都统制和各州都指挥的军报不是直接送到萧庆宁手中,而是送到慕容雅博和岳芝手里。 现在慕容雅博和岳芝一定知道萧庆宁这边的情况,他们那个高地可以俯瞰整个战局,他们没有派人过来叫萧庆宁撤退,或者亲自领兵来救,那就说明他们默认萧庆宁不能撤退,在这点上,他们和萧庆宁达成了共识,他们知道萧庆宁一旦撤退,全军马上陷入面临崩溃的境地,但他们不能派人来说,因为那就成了他们将萧庆宁至于死地而置之不顾,即便他们有一万个理由,这都不是他们这两个臣子对皇帝该有的态度。 所以,萧庆宁退,他们无话可说;萧庆宁不退,他们感激涕零——这世上,还有哪个皇帝与他们如此默契?还有哪个皇帝甘愿一而再再而三以身犯险给他们创造机会? 萧庆宁不退反进,将燎军主力死死吸引在武神关前,手中握有二十万兵的慕容雅博和岳芝就不能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他们和萧庆宁之间无声的默契。 当萧庆宁亲自在武神关前浴血奋战时,慕容雅博和岳芝的二十万人终于动了。 此时,整个战局,双方的大体形势总共分为三个部分。 从武神关西门出来的是燎国的西路军,穆如山阙和哥舒夜攻击的是萧庆宁的左翼,也就是裴定方的御营中军;从武神关东门出来的是燎国的东路军,由失朵那思和伊稚合速率领,攻击的是萧庆宁的右翼,也就是南云霁的御营后军;而从武神关正南门出来的是燎国王廷中路军,正统的金骨家族精锐,由燎国皇帝金骨乌虎、皇储金骨别术以及厄目极勒烈金骨阿隼那领兵,他们攻击的包括侯莫张崇的折冲军,宋淳的御营左军,以及保护萧庆宁的巾帼军、京卫营、骁骑卫各州郡卫军。 从目前局势分析,燎军的确占据了先机,打了宁军一个出其不意,但宁军这边除了中部陷入措手不及之外,左右两翼都是暂时稳住了阵脚,因为慕容雅博提前给裴定方和南云霁下的军命是严防死守,具备了一定的前瞻性,即便燎军突袭,左右两翼也能挡住燎军,而且别忘了,在萧庆宁后方的后方,除了留守的御营新军和巾帼军,大后方还有李良弼十多万御营右军驻守,慕容雅博之所以这么做,本身就有防止燎军利用骑兵优势发动突袭的考虑。 现在,萧庆宁要做的就是坚持住,坚持到武温书和皇甫华玉把御营新军和巾帼军这两支预备队带过来,至于最后方的李良弼动仍是不动,李良弼何时调军,怎么调军,那是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决定,萧庆宁绝不会干涉,她只会死死守住自己脚下的阵线,绝不允许自己倒退一步,剩下的她就交给慕容雅博和岳芝。 慕容雅博和岳芝从不会让人失望。 这一刻,他们也不讲什么先前计划,而是发挥随机应变的能力,从实际战局的变化之中,独独抓住了那一个在纷繁错乱的无数闪光中的发光点,那是最佳的突破口和制胜关键所在! 他们一共做了两件事。 第一,柿子挑软的捏,岳芝带三万骑兵冲击失朵那思和伊稚合速攻击南云霁的东路军,但不恋战,而是给南云霁打开一道口子之后直接“撤离”战场。 第二,慕容雅博亲自率领十多万人绕了一个大圈,直接往武神关的北门发起进攻! 为何是北门而不是东门、南门或者西门? 第175章 大决战(二) 因为东西南三座大门之前就是燎国东西中三路大军, 在空间距离上,他们很容易就能后撤回援,等慕容雅博攻打城门时, 他们随时可以从后方或者两翼进行包夹,北门就不一样了。 从现在的战场去抵北门非但要绕武神关一圈, 而且武神关北门原本是为了防着燎人和其他草原部族, 当年金骨太玄攻打武神关时,第一时间就是毁坏了北门的城墙和防御线, 迄今为止虽有修復,但跟南门和东西两座大门比较起来, 防御相对松懈, 他们自己人不用防着自己人。 慕容雅博选择北门就是充分抓住燎人的弱点, 同时也发挥了宁军的人数优势——当他带领多出来的十多万部队向武神关北门发起进攻, 在前方战场鏖战的燎军能坐视不理吗? 不能,燎军绝不会允许北门失陷,就像宁军不允许行在大营后方失陷, 所以才安置李良弼的一整个御营右军在后方防守。 所以,燎军收到慕容雅博攻打北门的消息, 一定会有部队回援, 一旦燎军从前方战场回撤,萧庆宁那边的危局就算不能彻底解决, 也会大大减少压力, 慕容雅博这是活学活用了一招围魏救赵, 他没有正面去救萧庆宁, 而是打燎人的七寸, 这么做也能起到救援萧庆宁的效果。 而他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救萧庆宁, 围魏救赵的重点除了一个“救”字, 后面还有一招“守株待兔”,趁着敌军回援时在半路设伏,围点打援,将回来援救的敌军全部吃掉。 第316页 慕容雅博让岳芝带人去沖失朵那思和伊稚合速是为了什么? 不仅仅是为了缓解南云霁后军的压力,同时也让岳芝在伊稚合速和他的东路军面前露脸,如此一来,当北门遭受合围的消息传到伊稚合速耳中,他再看岳芝带人往北门方向支援的时候,他就有足够的理由领兵来追杀岳芝这个死敌了! 事实上,伊稚合速没这么容易上当,但他还是上当了,或者说他不是上当,而是必须这么做。 当他发现岳芝又带三万骑兵来沖他的军阵,接着收到慕容雅博进攻北门的消息,他第一反应自然是回援北门,这时,他的做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将东路军一分为二,他和失朵那思两人分兵去救,问题在于,失朵那思现在是东路军主帅,接到的任务是攻击宁军右翼,也就是打掉南云霁的御营后军,如果他们要分兵,失朵那思这个主帅自然不能动,只能由伊稚合速这个副帅带兵过去。 再加上伊稚合速对岳芝的执念,当他发现岳芝帮了南云霁一把之后直接往北门方向转移,他就有了无比坚定的理由去追岳芝。 从实际战局分析,伊稚合速这么做没有错,别说他们东路军,就是西路军和中路军收到慕容雅博偷袭北门的消息,他们也要分兵来救,而且这原本就在燎军的考虑范畴之内——慕容雅博不是让李良弼的右军在最后方防止燎人偷袭么?穆如山阙和哥舒夜也留了部队在北门防止慕容雅博偷袭,也就是说,他们留在北门的兵力具有一定的规模,就算慕容雅博带十多万人来打,一时间也不可能打出结果,只会陷入鏖战。 这时,燎军在前方战场的东西中三路大军分兵包抄,在北门那一带对慕容雅博进行里外夹击,说不得就能围猎到一条大鱼! 故此,伊稚合速无论是出于个人恩怨还是宏观大局,他都有理由去追岳芝。 只是他没考虑清楚,在燎军三路大军之中,谁都可以分兵,唯独他不能,在慕容雅博和岳芝的计划里,北门从来不是第一目标,他们进攻北门的目的是给萧庆宁纾解困局,在这个基础之上,再从燎军的动态变化之中寻找战机,他们的第一人选就是伊稚合速! 在慕容雅博和岳芝的视角里,燎军分兵到武神关北门救援无非会派三个人过来,第一个是中路军的金骨阿隼那,第二个是西路军的哥舒夜,第三个就是伊稚合速,这三个人里边谁最好打? 伊稚合速就是那个人,在战场上,慕容雅博和岳芝就是挑软柿子来捏,他们可以是孤胆英雄,也可以是军事谋略家,他们总能选择对己方有利的最优解。 于是,当伊稚合速带领五万精锐撤离前方战场追逐岳芝,当他越过了武神关东城门这条红线(如果不过去,他就算被伏击也能往东门退回武神关内,所以必须等他过了东门),岳芝的军队勐然回头,于此同时,北门那边慕容雅博分出来的三万骑兵脱离北门战场,从后方接应过来与岳芝的三万人合成一支高达六万人的骑兵方阵! 其实伊稚合速在发现岳芝回头的剎那,他大脑中的大量神经瞬间跳动,多年的军事经验和敏锐的判断力让他嗅到一丝危险,战场上中计了倒在其次,最怕中计之后方寸大乱,伊稚合速显然不是会慌乱的人,他迅速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是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军事天才,慕容雅博和岳芝会让他如此轻易前后夹击吗? 就根据这一点,伊稚合速果断判定前方有诈,他急令前军改做后军,中军和后军部队随他往武神关东门方向撤退,事实证明他这么做是无比英明的选择,能在如此关头做出如此判断,伊稚合速已经是随机应变的将领典范,但就在他下令大军行动的那一刻,前方从北门战场过来的三万骑兵与岳芝的部队“混合”在一起,还有部分前锋部队迅速从更东边封锁了伊稚合速东向的去路,当伊稚合速再要退回东门时…… 他没有退路了。 前面岳芝亲自带兵帮南云霁解围是为了什么? 他帮南云霁的后军打开一个口子又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让南云霁的后军能突破一部分出来,提前到武神关东门进行封锁,封锁伊稚合速的退路! 如果说伊稚合速是随机应变的典范,那慕容雅博和岳芝就是深思熟虑的代表,普通人只能看到一步,他们能看到一千步,环环相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伊稚合速发现东门退路被南云霁分出来的后军阻断,更东边又有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前锋部队封锁,北面是岳芝亲自率领的虎狼之师,他只能往南边方向走,可实际上,这也是行不通的,别忘了,慕容雅博这个人是会把每一步都计算在内——一直在大后方防备燎军偷袭的李良弼,还有十万御营右军! 连萧庆宁被冲击时慕容雅博都没有动的十万御营后军,在连萧庆宁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间从宁军大后方摸了上来,他们行军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堵死伊稚合速南逃的去路! 在充分利用人数优势这一点上,慕容雅博做到了极致,宁军麾下每一个部队他都考虑到了。 现如今,伊稚合速的五万东路军被接近二十万宁军团团围住,完全被切割在武神关东北角一带区域,成为了宁军的瓮中之鳖,慕容雅博完美实现了他的战略目标——燎军整体太强大了,就算是五十万对一百万,燎军的战斗力也跟他们相当,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须对战场进行切割,对燎军实施各个击破的战略方针。 第317页 而慕容雅博和岳芝都很清楚,围住伊稚合速只是一个开始,其他燎军部队得知这个消息,别的不说,最近的失朵那思一定会派兵来救,南云霁的后军是没有能力既堵住伊稚合速的退路,也托住失朵那思的部队的,所以兵贵神速四个字对岳芝来说成为了关键之中的关键,他们必须,确定,以及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围住的伊稚合速和五万燎国东路军彻底抹歼灭,全杀光,一个不留! 抓住这个机会,他们就从燎军这头野兽身上正式撕开了一块皮肉,让燎军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来,让他们也知道痛! 是以,本就勇勐的岳芝这次更是杀红了眼,那身月白明光铠和那支蟠龙纹银枪似乎也一併染上了红色的戾气,岳芝这个人一旦带兵亲自沖阵,他是会直接带几百心腹亲军去沖敌军主将的,不管敌方是一千人,一万人还是十万人,他们不管生死、荣誉和胜负,他们只要敌军主帅的人头。 于是,时隔十八年,伊稚合速再度感受到了十八年前的恐惧——当年俘虏他的那个少年将军,如今果然成为了百万宁军的主帅,当年那头初出茅庐一鸣惊人的狼崽,如今变成了一头实至名归的凶兽,双目猩红,满身戾气却冷静得让人恐惧,就像在血色地狱中,开出的一朵白色莲花,那双眼睛在千军万马之中,独独闪现出两个血红的光点。 暌违十八年的恐惧再度袭来时,面对岳芝那种更甚往日的压制力,伊稚合速那点为数不多的反抗心理支离破碎,或者说他还有自知之明——在这样的岳芝面前,他没有对抗的资本。 生死关头,伊稚合速的选择是突围,他选择往西南方向后撤,打破包围圈,去跟最近的失朵那思会合一处,慕容雅博和岳芝的目的就是把他们分割,他跟失朵那思回合的话,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包围的军队,未必能吞下整个东路军。 很显然,伊稚合速的判断再次完全正确,如果真被他跟失朵那思合兵一处,要一口吞掉十多万东路军,便是岳芝也有难度,就算能吞掉也需要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哥舒夜和金骨乌虎一定会来救,到时就会演变成双方压上全部家底的大混战,战局便会陷入混沌状态,谁也难料输赢,与那样的结果相比,慕容雅博和岳芝肯定选择把伊稚合速的五万人吃掉再说。 因此,伊稚合速这么一退,那就变成了双方抢时间。 宁军这边,不要再管那么多了,全部的人都往伊稚合速退兵的方向堵,一定要在伊稚合速和失朵那思之间堵出一道不能跨越的天堑。 这个任务,要南云霁的后军先来承担。 第176章 大决战(三) 南云霁的压力太大了。 她是完全知晓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全盘意图的人, 因而能明白她的后军责任重大,第一,她要承受失朵那思及其东路军的攻击, 牢牢守住萧庆宁的右翼;第二,她要分兵据守武神关东门, 断绝伊稚合速入城的通道。现在, 她又要负责在失朵那思和伊稚合速中间打出一条隔离带来,防止东路军再度合龙, 帮助岳芝争取到追上伊稚合速的时间。 这已经属于一军三用,莫说一军三用, 便是一军一用都有难处, 如今这种局面, 可知南云霁和她的后军是何等艰难, 然而再难,既然接了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军令,她们后军打光了拼光了也要达成慕容雅博定下的战略目标, 这一刻,宁军首战的成败压在了她这位女将军的肩头。 “都跟我来, 不能让伊稚合速再退半步!” 关键时刻, 南云霁把从昭平王府带出来的心腹将领全部都带了出去,从岳芝给她打开的那个缺口当中, 直接冲破失朵那思的围攻, 将御营后军最精锐的部队卡在了失朵那思和伊稚合速中间, 用后军将士的躯体硬生生构筑了一道隔离线。 当此时, 失朵那思的选择有两个, 第一是带领东路军冲破右翼, 领兵从右方继续去沖萧庆宁所在的阵地, 与金骨乌虎双向用力,把萧庆宁所在的阵地冲散;第二,他回头去追南云霁,和从北边跑回来的伊稚合速南北夹击,先把南云霁的御营后军绞死。 失朵那思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这位金骨乌虎的义子,哥舒夜的得意门生,今年不过二十六岁却能接替金骨别术担任东路军主帅,其领兵才能和临场应变能力,既具备金骨乌虎的悍勇,也有哥舒夜的冷静,在他的思考里,他现在放弃伊稚合速去沖萧庆宁的阵地无疑是一个下下之选。首先,南云霁留下了部分后军继续防守右翼不说,就是他顺利冲破了右翼,要打到萧庆宁那边也需要相当的时间,而且未必能成功,因为如果能成功的话,金骨乌虎、金骨阿隼那和金骨别术这三个人亲自率领的中军精锐早就打出结果来了,他的东路军去了,一时半刻能掀起什么水花?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是绝对不能放弃伊稚合速的。 失朵那思既然是哥舒夜的门生,他就懂什么是政治——伊稚合速是金骨乌虎的老师,也是金骨别术的老师,无论他和哥舒夜、穆如山阙多么讨厌伊稚合速这个人,但伊稚合速和他身旁那群人代表的是金骨乌虎父子用来节制哥舒夜和穆如山阙这些人的势力,金骨别术东路军的主帅之位已经被他顶替了,要是在大战之中他放弃了伊稚合速这个“太子师”,金骨别术会这么想?金骨乌虎会怎么想?他是不是帮哥舒夜排除异己见死不救? 第318页 到时候,别说是他,便是哥舒夜都会被金骨乌虎揪出来质问的。 只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庙堂的地方就有政治,伊稚合速的生死存亡就是燎人的一种政治,失朵那思不能眼看着这个人去死,否则他和他的老师就要为伊稚合速的死负责,他自己无所谓,但他不能连累他的老师。 年轻人总是重情义的,无论在宁人还是许多燎人眼中,哥舒夜都算不得一个英雄,但在失朵那思眼里,哥舒夜就是那个为大燎千秋霸业甘于付出一切,包括尊严和感情的人,这样的人,值得他尊重、拥护、不顾一切。 于是,从宏观大局和个人感情出发,失朵那思选择带领东路军回头,勐然去咬南云霁后军的尾巴。 失朵那思这个选择,瞬间使得南云霁的后军陷入了濒死之地,前方是伊稚合速亡命冲来的五万人,后面是失朵那思咬死不放的另外五万人,在这种情况之下,别说南云霁手下不足十万人,就算有二十万人,她也应该把军队往东边或者西边转移以躲避遭受前后夹击的险境,然而她没有没这么做,她只是将她的部队改成了背靠背的阵型,一半面对伊稚合速,一半面对失朵那思。 在南云霁用这种倾覆整个御营后军作为代价的严防死守之下,岳芝率领的三百亲军率先从伊稚合速五万人中穿越过来,那三百人将岳芝护在中间,用□□将拦路和左右两边的燎军全部刺死,如浪潮托着一叶小舟将岳芝往伊稚合速这边推过来。 南云霁:“……” 她知道岳芝勇勐,也知道岳芝习惯带少量亲兵直冲敌方主将,但她没亲眼见过岳芝用的是这种打法,而现在不是她震惊的时候,现在有另一个人比她还震惊,伊稚合速回头看见岳芝像白狼一样往他冲上来,他拼了命往失朵那思的怀里钻,当他发现南云霁在前方拦路,狗急尚且跳墙,他堂堂大燎拔都极勒烈,岂能被区区女流之辈拦路? 于是带着一半逃命的迫切,一半看不起南云霁的愠怒,伊稚合速亲自带人往南云霁所在的阵地发起冲锋。 岳芝就在后面穷追勐赶,最多半里路就能追上伊稚合速,这个时候,南云霁怎么会放伊稚合速过去? 所以,南云霁把昭平王府的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和她亲自训练出来的亲军全部召集起来,也不用多说什么豪言壮语,全部提刀上马,跟伊稚合速针尖对芒麦,来一次实打实的白刃战,退一步算她们丢了昭平王府的脸面! 如果说岳芝的出现让伊稚合速猝不及防心惊胆战,那么南云霁的坚决便让她深刻意识到,现在的宁军和十八年前的宁军完全是天壤之别,不止慕容雅博和岳芝,宁军其他的元帅、将军以及底下的士兵,早已换了一番面貌,便拿眼前这个南云霁来说,他们燎军最最看不起的女元帅,此时此刻,却带着数百亲军,与岳芝一般挡在他这个大燎拔都极勒烈的军马之前了! 在此之前,穆如山阙、哥舒夜和金骨阿隼那一直跟他们强调宁军在大宁女帝的带领下已经今非昔比,伊稚合速的确承认这一点,但他从心底里承认的只有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人而已,殊不知,一支军队的强大,除了惊艷绝伦的统帅,又怎么离得开那些甘愿为统帅以命相搏的将士? 伊稚合速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到头来,他反而忽略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当他再次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南云霁就是带着区区数百人将他死死堵住,他带着数万大军,竟然再也不能前进一步,在这种逃命的紧要关头,他一旦耽误,后面那个追赶他的杀神便如期而至了! 伊稚合速感觉后背发凉。 这不是错觉,这是一种直达心肝的毛骨悚然。 失朵那思同样带领数百人冲破了御营后军,隔着南云霁与伊稚合速相望,当他发现伊稚合速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他大喊道:“伊稚大人!切莫分神!我这便来与你——” 话音落时,失朵那思看到一道银色闪光亮起,岳芝骑着白马将伊稚合速身边的五六个亲军全部用银枪挑落马下,于此同时,南云霁和她的亲军逼到了伊稚合速的身前,这一刻,伊稚合速是有觉悟的,他清醒过来,向失朵那思大喊道:“速走!与皇帝、太子合兵,保我东路军——!” 话到一半,岳芝先一枪将他挑落马下,接着自己从马背上纵身一跃落到伊稚合速身边,岳芝将银枪倒插在雪地之上,手中早已握着从腰间抽出的陌刀,刀锋冰冷,一如他的气息,手起刀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燎国的太子师,东路军副帅,拔都极勒烈伊稚合速被他一刀了结,首级滚落,鲜血喷洒,十八年恩怨情仇,终结于雪上一抹红色。 对于岳芝来说,伊稚合速可以不杀,可以再次俘虏,但放在现在这种局面,他果断选择了将伊稚合速斩首,他的出发点很简单,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伊稚合速已经不是主要对手了,他的对手是伊稚合速后面那些人,十八年前他和慕容雅博需要用伊稚合速去跟金骨太玄换取宣和帝和庙堂群臣,时至今日,他和慕容雅博有了萧庆宁的支持,已不再需要对燎国的一位极勒烈留情。 而伊稚合速一死,其带领的五万东路军精锐便群龙无首,南云霁为挡住伊稚合速死了那么多人,岳芝说什么也要让南云霁的付出得到足够的回报,回报就是斩杀伊稚合速之后,再吞掉伊稚合速的五万亲军,以命偿命。 第319页 当此时,失朵那思亲眼看见伊稚合速身首异处,他收住心中骇然,用极其锐利的目光瞪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岳芝,但他无可奈何,他只得带领亲军杀出一条血路,往大部方向撤退,他必须完成伊稚合速的遗愿——带领剩余的东路军主动去找金骨乌虎会合,保留东路军最后的建制。 如果连他这个主帅也被岳芝困死于此,那东路军就真全军覆没了。 失朵那思这一退,意味着他彻底放弃了伊稚合速,也彻底放弃了伊稚合速的五万亲军。 于是,岳芝和南云霁主导的一场压倒性胜利开始了。 第177章 大决战(四) 他们两人的部队南北对进, 踏着伊稚合速的尸首,犹如虎入羊群,将数万东路军精锐全部冲散, 以前是燎军把他们当羔羊,现如今是十八年河东十八年河西了。 而在岳芝和南云霁收拾伊稚合速五万亲军之时, 失朵那思带着伊稚合速的嘱託迅速往后方收拢。 伊稚合速一死就意味着他们东路军的失利, 伊稚合速那些人被岳芝吃掉只是时间问题,失朵那思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带着他的部队去找金骨乌虎会合, 只要他能把剩余部队带出去,东路军只是元气大伤却不至于全军覆没, 而南云霁留在萧庆宁右翼的后军是没有力量阻挡失朵那思撤退的。 如此一来, 最大的压力转移到了萧庆宁的头上。 当失朵那思从右翼突破进来与金骨乌虎会合之后, 他把伊稚合速被岳芝斩首的消息一併带过来, 金骨乌虎霎时暴怒,他这种人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东路军损兵折将,如何最大限度挽回损失, 而是当即决定要给伊稚合速报仇,但他不可能从这里跑过去找岳芝, 最便捷的办法就是拿眼前的萧庆宁“出气”。 “那思, 你仍担任东路军主帅,别术接替副帅, 你二人亲自领兵, 与孤将那大宁女帝人头取来!” 暴怒之下, 金骨乌虎果然是拿萧庆宁撒气, 不过他这个决策反而是正确的, 因为失朵那思的到来相当于他们中路军和半个东路军合兵, 相当于放弃右翼, 用伊稚合速的人头和五万东路军作为代价完成两军合力向萧庆宁下死手! 萧庆宁这边原本就在苦苦维持,侯莫张崇的折冲军和宋淳的御营左军早就跟燎军搅成了一团,大量骑兵下马就是打生死相交的白刃战,将这原本被大雪覆盖的草原踏成一片染血的泥泞,由于萧庆宁要护着后面的白靖文,且她自己不能退,本来对燎军就处于劣势,现在失朵那思猝然加入战局,双方实力差距拉大,更是让她们难上加难。 所幸,后方作为预备战力的巾帼军和武温书带领的十万御营新军,陆陆续续抵达了战场,虽说并不能一下就为萧庆宁扭转劣势,但十多万人的援军足以让她们看到撑下去的希望,不过别以为这样就能缓一口气了,非但不能,反而这十多万援军也要进入修罗场——盛怒之下的燎军并不会因为她们这点人数增量便受到影响,而是发了疯似的进行白刃战! 于是,与其他战场相比,萧庆宁这里成为了规模最大、战况最激烈、位置最重要的所在,随着战局进入焦灼状态,萧庆宁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岳芝先斩杀了伊稚合速,接着和南云霁、李良弼将伊稚合速五万亲军合围歼灭,打出了他们第一个大胜仗。 坏消息是左翼的裴定方支持撑不住了。 不是裴定方能力有问题,实在是他这边独木难支,左翼只有他的御营中军,最多加上数万其他州郡的卫军,但跟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这两个人带领的西路军相比,不是数量占优就一定能打出优势,之前在云州,裴定方和陆安国联手指挥,再加上西凉的军队都没能挡住穆如山阙和哥舒夜,如今陆安国已死,裴定方只剩一个御营中军,便是给他更多的兵马,他一个人也没法应付穆如山阙和哥舒夜。 好在裴定方向来是一个务实的主帅,打不过就打不过,就算要死扛到底也会把军情如实上报,不会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大忌,他给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同时送来了消息,他的态度很明确:如果要他死战,他可以死战到底,哪怕御营中军打剩一兵一卒;如果萧庆宁和慕容雅博派兵来援,他会把战线收缩以暂时止损,以防止被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将御营中军一网打尽。 萧庆宁当然要救裴定方,但她不能私自做决定,她们宁军的主帅是慕容雅博和岳芝,这条纪律她必须绝对执行,哪怕她是皇帝都不会“徇私”,她只是派人嚮慕容雅博和岳芝表达了要救裴定方的观点,并言明她这里可以让裴纶先带领京卫营过去替裴定方缓一口气。 皇帝做到她这个份上,慕容雅博和岳芝又怎么会辜负她? 事实上,在得到裴定方送来消息的那一刻,慕容雅博率领的十多万御营前军已经放弃了对武神关北门的攻击,或者说在岳芝成功把伊稚合速引过来的那一刻,慕容雅博就放弃了对武神关北门的攻击。 他和岳芝的目标从来不是武神关的北门,因为就算他们有接近二十万人的部队,燎军也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将一座城门交给他们,武神关周围四面开阔的地形的确不利于防守,但这座城池本身却是犹如铜墙铁壁,短时间内难以攻破城门。 那么,现在岳芝既然得手,一举解除了萧庆宁右翼的危局,慕容雅博自然不会在北门浪费时间,非但没有浪费时间,他已经做好了打算——一直以来,他和岳芝、哥舒夜、穆如山阙四个人都把彼此看作最重要的对手,此时来到了双方决战的时刻,他们四个之中任何一个人只要找到对方的破绽漏洞,就会死死咬住绝不松口,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没有惺惺相惜。 第320页 慕容雅博就找到了一个机会。 他的十多万部队从北门撤离之后,并没有绕东门方向与岳芝合兵,而是选择向武神关西北方向走,随后一举往南,全军去堵住武神关的西城门! 要知道,西城门就是燎国西路军进去武神关的通道,慕容雅博这么做相当于直接断绝了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后路,也间接与裴定方来了一个唿应,虽说不上南北夹击,但起码可以缓解裴定方目前的压力,也就相当于救援了裴定方。 但哥舒夜和穆如山阙不是伊稚合速,他们这两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奇兵百出背后偷袭,又怎么会不防着慕容雅博这一手? 在慕容雅博从北门转移的那一刻,哥舒夜就已经在武神关西门一带设置伏兵,而慕容雅博也不会对这种情况全然没有预料,他现在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算知道哥舒夜有伏兵也必须往西门方向进军,这是他们争取切断西路军后路的机会,就算冒着被伏击的风险,他们也不可能撤军,他让部分部队从两边绕行,提前和哥舒夜的伏兵接触,最大限度减少伤亡。 这样一来,慕容雅博和哥舒夜算是正式打正面战场了。 这两个大宁和燎国的智囊一旦亲自领兵对阵,那自有一番在排兵布阵、随机应变上的较量,而由于他们之间知己知彼,兵力又几乎相当,各自都有优势,短时间内很难打出结果来,最后一定是陷入焦灼的血战,想要打出结果,除非有外部力量介入打破他们之间的平衡。 此时纵观整个战场,慕容雅博可以等待的外部力量无疑是岳芝、南云霁和李良弼的军队,等岳芝他们在那边料理完伊稚合速留下的五万残兵,他们就可以分兵过来驰援慕容雅博;而哥舒夜也有可以等待的外部力量,他的外部力量甚至比慕容雅博还要显而易见——穆如山阙的大军就在萧庆宁的左翼。 此时,穆如山阙已经把裴定方打得苦不堪言,即便萧庆宁那边派了裴纶过来,但如果没有至少一个御营军的援兵,裴定方这里不可能扭转局势,那么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穆如山阙手中,穆如山阙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全军留下解决掉裴定方再回头跟哥舒夜合兵,在岳芝等人赶来之前把慕容雅博掐死在武神关西门一带。 第二,他留下少量部队跟裴定方继续拉锯,他现在就带领大部队回来跟哥舒夜合兵,现在就把慕容雅博掐死! 对于穆如山阙这种在燎军之中罕见的战略家、政治家来说,他这样的人在毫无压力的状态下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总能选出最优解——在他眼里,与慕容雅博相比,裴定方那十多万御营中军算得了什么? 别忘了,他们主动出城就是要出其不意,擒贼先擒王,如果说慕容雅博和岳芝的目标从来都不是燎国皇帝金骨乌虎,那穆如山阙和哥舒夜的目标又怎么会是大宁女帝萧庆宁?他们从来都是把慕容雅博和岳芝当成第一对手,金骨乌虎怎么去打萧庆宁他们不管,但他们的第一目标人物必须是慕容雅博和岳芝! 毫无疑问,穆如山阙的判断即便有所偏颇,因为萧庆宁对整个宁军的影响力早已经跟慕容雅博和岳芝处在同一个水平线,说直白一点,拿金骨乌虎跟萧庆宁相比,金骨乌虎不配!但如果他们能把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人解决掉,那对宁军也能起到山峦崩摧的作用。 因此,穆如山阙没有任何理由再跟裴定方耗下去,他果断放弃了裴定方这块“肥肉”,只留下少量部分封锁裴定方,他自己则率领大部队回头与哥舒夜合兵,西路军这支虎狼之师会合一处,对慕容雅博进行疯狂的撕咬。 慕容雅博知道他自己面临多大的危险,但他愿意冒险,只有这样他才能迅速帮裴定方解除灭顶之灾,也相当于护住了萧庆宁和白靖文的左翼阵地,解除了萧庆宁和白靖文的危险,在慕容雅博的视角里,他是拿自己冒险来保全裴定方、萧庆宁和白靖文等人,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冲破裴定方是迟早之事,到那时,萧庆宁和白靖文的左翼完全失守,她们就要面对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西路军,以她们现在的兵力,跟金骨乌虎的中路军对抗尚且捉襟见肘,再加一个西路军猝然凿进来,那是会直接把她们打成大崩溃的。 只能说,慕容雅博赌对了,他赌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对于他的执念大于萧庆宁。 第178章 大决战(五) 之前是岳芝以身犯险打彰泰城, 萧庆宁以身犯险守朱仙集,现在轮到慕容雅博以身犯险吸引哥舒夜和穆如山阙。 只是他所需要付出的风险太大了,大到哥舒夜和穆如山阙这两个燎国智囊亲自领兵对他进行围攻, 不过风险和机会往往成正比,风险越大, 机会越大, 一旦他支撑过去,等岳芝收拾完那边的残兵赶过来, 他们能得到什么机会暂且不好说,起码他不会被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掐死, 萧庆宁和裴定方的危机也得到缓解。 而当哥舒夜与穆如山阙合兵一处开始将他围在武神关西城门一带之后, 整个战场的局势便形成了一种新的变化——原本三个战场浓缩成了两个, 一个是萧庆宁和金骨乌虎为主帅的中路战场, 另一个就是慕容雅博这边的西路战场,至于其他的,岳芝已经在路上, 南云霁紧随其后,李良弼留一半御营右军去支援萧庆宁, 另一半陆续跟随往西路战场出发。 第321页 而打到此时, 三个战场变成两个之后,双方反而进入了一种扑朔迷离的阶段, 战场发生了变化, 结局在一时半刻之间便没有定数, 偏在此时, 杀红了眼的双方开始注意到一个客观事实——天色将夜。 本来随着天色入黑, 武神关内外的白雪会越发明亮, 但现在的事实是武神关方圆数里之内已经看不到白雪, 原本那足以没过马蹄的积雪,早被双方的百万大军踏成污秽的泥泞,掺杂滚烫的热血之后,变成了湿润的红黑色泥浆,踩一脚下去再抬起脚来,鞋底粘稠,藕断丝连。 但这绝不是说入了夜双方就肯止息干戈,相反,双方各自心怀鬼胎,趁着夜色给己方争取更多的优势,甚至一举击溃对手,当然现实的问题也不可能忽视,双方激战一日,士兵和马匹都需要补充体能才能继续作战,是以,双方的部队有意进行轮换,一部人继续维持着前方战场,一部分人开始往后方撤退修整,以便进行轮换。 对于萧庆宁来说,趁着夜幕遮掩,她这边的确解决了燃眉之急,至少如果她有意躲藏的话,金骨乌虎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找到她,然而轮换下来的将士可以歇一口气,萧庆宁的心情仍是高度紧张,并不是她们这边支持不下去,相反是慕容雅博和岳芝那边出了问题。 慕容雅博和岳芝跟她们“失联了”。 慕容雅博和岳芝的二十万大军单独去了武神城西北面之后,就此没了音讯,便是沈玄派了数百骁骑卫夜行摸过去接洽,也都是有去无回,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有意将慕容雅博和岳芝隔绝开,让他们跟萧庆宁这边断了联繫。 本来南云霁也带着她的御营后军过去支援慕容雅博,但她去到一半岳芝便派人通知让她折返回来跟萧庆宁会合,慕容雅博那边交给他,李良弼的右军也是如此,这就相当于其实是岳芝自己带了几万亲军去找慕容雅博,然后跟慕容雅博一起与萧庆宁这边的大部队失去了联繫。 夜色一沉,慕容雅博和岳芝以及那接近二十万的御营前军就像是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 照理说就算是他们和哥舒夜、穆如山阙相互对峙,如此数量的大军也总该有“漏网之鱼”,总有斥候过来互通消息,这就很诡异,但对萧庆宁来说,诡异倒在其次,迫切才是迫在眉睫,须知,慕容雅博和岳芝带的那二十万人可是完全没有后勤补给的,要是她们这边送不了东西过去,那二十万人就要在冰天雪地里饿一夜冻一夜,且不说他们已经饿了一整个白天,许多人还都负了伤,在这种情况下在野外过夜,不用再跟燎军血战,这天气就要把那支军队冻死大半。 “继续派人,绕一百里也要跟他们取得联繫。” 行在大营之中,萧庆宁召集了能召集的全部的元帅、将军和统制等高级将领,她先不说那么多,直接是再次给沈玄下命,让他的骁骑卫务必跟慕容雅博和岳芝接上线。 由于慕容雅博不在,现在轮到萧庆宁站在军事舆图之前分析情况了,她面前的地图是武神关周边的地形图,标註了每一处地形细节,她看着武神关西城门一带,也就是慕容雅博和岳芝失去联繫的这一大片区域,说道:“我们的军队可以战死,但不能饿死冻死,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还没有消息——” 她转身看向裴定方等人,坚决道:“我们出去找。” 裴定方等人皆不言语,萧庆宁说“我们出去找”就意味着全军连夜出动去找慕容雅博和岳芝,这里边的风险不言而喻,连夜行军,又是他们着急,以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心眼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只需稍加利用夜色和地形设置伏兵,不说能把萧庆宁的数十万大军全部吃掉,至少能获得先发制人的战机,到时金骨乌虎那边一动,后果是什么就很难说了。 然而裴定方等人都知道,除此之外,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慕容雅博和岳芝对他们太重要了,这不是萧庆宁一个人的看法,而是他们所有人的统一意见。 已经没有人会出来说什么风险,裴定方这些将领所能做的,无非是他们帮萧庆宁把风险降到最低而已。 “末将先领御营中军绕到白狼河边北行,到武神关北面驻扎,分出数十小股部队去寻两位都元帅,陛下可留行在大营等候消息,随机应变,如此方为稳妥之策。” 裴定方这么说,就是他带领御营中军先替萧庆宁探路,万一燎军有伏兵,也只是他和御营中军冒险而已,不至于让萧庆宁也陷进去,裴定方的出发点无可厚非,萧庆宁却说:“我知裴元帅心意,现在却不是我置身事外的时候,各军逐个出去会有被逐个击破的风险,我不信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晚上会睡觉,这会他们的眼睛正盯着我们发亮。” 萧庆宁所言也不无道理,她们现在这种情况哥舒夜和穆如山阙肯定知情,否则怎么解释沈玄派了那么多骁骑卫和斥候过去都没了消息?很明显是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有意为之,就等着她们去找慕容雅博和岳芝。 然而,在战场上是没有万全之策的,在战场上,冒险和死亡与胜负息息相关,当双方机关算尽之后,有时明知前方是敌方的陷阱,去了哪怕必死无疑,为了换取更大的利益,主帅就是要做出决断,用一部人的死换取更多人的生,数年的军旅生涯,萧庆宁早已明白统帅很多时候是一个矛盾体,她们要在掌心掌背之间做出两难的取捨。 第322页 她现在选择了用她们的冒险去换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平安。 “不用分兵,去吧,让将士们吃饱饭,带上一日干粮,准备好火把,等我命令出兵,靖亲王——” 最后她叫了白靖文,然而不待白靖文回话,她便做了决定:“你和李元帅的御营右军留下来守护大营,防止燎人趁机夺取我军阵地,另外,若我在前方有军命送来,你们速速执行,不得有误。” 李良弼自然是拱手领命,但白靖文可是比谁都了解萧庆宁,萧庆宁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趁机保全他吗?萧庆宁特意强调“若她在前方有军命送来速速执行”又是什么意思?她的军令能不执行吗?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委婉表达要是她在前方遭遇不测,让他和李良弼带十万御营右军撤回连州。 其他人听不出萧庆宁的弦外之音,白靖文却不可能不懂,但当着这么多将帅的面,他不能当场否定萧庆宁,便先跟李良弼一起答应下来,等萧庆宁和裴定方、南云霁、宋淳、侯莫张崇等人商量好了各军的安排,元帅和将军们离开行在大营各司其职后,便连上官妙云都出去,营中只剩他二人,白靖文才跟萧庆宁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萧庆宁也知白靖文心意,可如今的局势哪里还允许她们讲私人感情,她也不跟白靖文有所隐瞒,直言道:“你和李良弼走了还有一丝希望,玉玺你也带着,这不是你我之间的事,这是关乎后面千万百姓的生死大事。” 白靖文:“……”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其实无从开口,他了解萧庆宁,萧庆宁又何尝不了解他?提及后面千千万万的百姓,他就不能意气用事,这就是萧庆宁用来说服他的理由,他们的感情已不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当此时,萧庆宁把传国玉玺交到他手中,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沉重,他看着萧庆宁,看萧庆宁沾染血污的盔甲,如玉剔透的皮肤,映着寒光的眼瞳,他往前走了一步和萧庆宁贴近,几乎是将萧庆宁压着坐在御案之上,他把玉玺放到萧庆宁身后,双手从腰间移上来合住萧庆宁的脸颊,捧起来,亲下去,重重的。 在这幽微的灯火里,在这森寒的夜色中,他真想把魂魄通过亲吻的唇舌渡给萧庆宁,和她融为一体,陪她在前方迷惘的黑夜中走出一条光明坦途来。 第179章 大决战(六) 萧庆宁尽情回应他, 至少在这一刻,她们获得了属于私人的时间,哪怕这时间稍纵即逝, 也无妨她们亲吻相拥,直至最后互道珍重。 “自己小心点。” 萧庆宁转身去时只留了这句话, 在她离开行在大营那一刻, 她又变回了大宁女帝,和她的百万大军一同进入前方混沌的黑夜。 此时, 宁军分成了三个部分。 第一部 分是慕容雅博和岳芝不知所踪的二十万人。 第二部 分是萧庆宁率领去接应慕容雅博和岳芝的部队。 第三部 分是白靖文和李良弼负责留守行在大营的御营右军。 萧庆宁这边由于是连夜行军,必须提防燎军伏击, 因此她和裴定方等人制定了周密的行军计划——以沈玄的骁骑卫为斥候先行探路, 侯莫张崇的折冲军为前锋部队, 萧庆宁和巾帼军居中, 裴定方、南云霁、宋淳和左胜等人的部队在左右两侧,后方是各州郡的卫军。 各部队相对分散又依次衔接,为了防止燎军偷袭, 各军分派小股部队点燃火把在大部队外围搜索前进,随着大军往武神关西城门一带深入, 更令萧庆宁迷惑的事情发生了——无论是沈玄的骁骑卫还是其他部队的斥候, 别说慕容雅博和岳芝的部队,便连燎军的踪迹都没有发现。 她们如此规模的行军, 中途竟然没有遇到任何燎军部队的阻拦。 这异常让萧庆宁越发心有不安, 她已经感觉到燎军就像是算好一般, 正引诱她们步步深入, 然而这是她不得不走的一条路, 她只有一个夜晚的时间, 她早一些跟慕容雅博和岳芝会合, 那二十万御营前军便多一个活下来的士兵,这趟她不走也得走。 随着她们继续深入,出人意料的是大军并没有损失,而萧庆宁也终于知晓为什么之前派那么多人跟慕容雅博通消息都是有去无回,原来,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在武神关西南一带根本已经没有驻军,而是换成了不计其数的燎军暗卫埋伏,组成了一条隐秘阵线,无论是沈玄派过去的人还是慕容雅博那边派过来的人,无一不被拦截了下来。 显然,哥舒夜和穆如山阙这么做,就是要把宁军切割开,断绝慕容雅博和萧庆宁之间的联络线,将慕容雅博和岳芝的二十万御营前军困死在武神关西北角,那么按照常理,慕容雅博和岳芝不可能没有抵抗,因为他们明知道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意图,就算一时半会不能派人过来跟萧庆宁互通音讯,他们也不可能束手待毙,任由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西路军将他们围困起来。 这不是慕容雅博和岳芝的用兵风格,如果他们这么做了就是反常,反常就是有另外的谋算。 萧庆宁多少猜到慕容雅博和岳芝肯定另有打算,但她完全没想到慕容雅博和岳芝竟有如此手段。 当侯莫张崇的折冲军率先越过武神关西城门,他派遣信使前来给萧庆宁汇报前方终于发现了燎军大部的踪迹,沈玄的骁骑卫和军中无数斥候在另一条暗线也跟燎军的暗卫打出了结果,沈玄派人过来报告,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西路军已经离开了武神关西城门一带,转移到了北城那一片区域。 第323页 奇怪的是,燎国的西路军紧紧贴着武神关的城墙,就像他们依靠着城墙守城,根本不是围攻慕容雅博和岳芝,当萧庆宁进一步得到信息综合判断之后,她这才发现了问题的根本——慕容雅博和岳芝不是被围攻,相反,他们在武神关西北至东北一线拉开了一道十数里的进攻线! 萧庆宁她们之所以没有听到动静,是因为慕容雅博和岳芝以进攻的姿态跟燎军进行无声的对峙,双方都乜有动,谁也没有打谁,这边足足四十多万大军,就如黑夜一般沉默了。 但萧庆宁知道这沉默一定是假象,此时越是静谧,爆发便越为剧烈。 果然,她才命令侯莫张崇原地不动,让裴定方带亲军过去先跟侯莫张崇会合,两人亲自察看前方阵地之后再过来跟她汇报商议,裴定方才刚领命,陡然之间,一股震耳欲聋的声响从武神关北门方向传来,萧庆宁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震了一下,整片大地都被撼动起来,裴定方和上官妙云等人误认为是燎军发动奇袭,纷纷往萧庆宁这边围上来,将萧庆宁死死护住。 然而下一刻她们就同时发现,这巨大的声响并非来自燎人,反而是发生在燎人身上,因为那巨大的声响只能来自白靖文制造的天量炸药,这些东西燎人没有! 第一声巨响传来,武神关北边亮起足以照耀整座城池的暗红色光芒,紧接着,连续的巨响在武神关北面接二连三炸开来,别说爆炸地附近了,便是萧庆宁也感到心神俱震,双耳嗡鸣作响,暗红的火光直通天际,声响震慑一百万双耳朵,光芒映照一百万张脸庞。 同一时间,萧庆宁准确听到了城墙坍塌的轰隆声,砖石碎裂,相互倾轧,出发令人悦耳的奏鸣,随即,慕容雅博和岳芝的二十万大军一齐发出震天的喊杀声。 不用再等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军报送过来,也不用裴定方等人解惑,萧庆宁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一定是岳芝在对峙之时,趁夜找到了机会,成功对武神关的北城墙进行了炸毁,他和慕容雅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便带着二十万御营前军从炸开的缺口沖入了武神关! 这样的话,前面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慕容雅博和岳芝为什么没有派人过来跟她们接洽? 一是因为被哥舒夜和穆如山阙阻挡,二是他们并不迫切需要给萧庆宁这边传递消息,因为一旦炸城的声音响起来,他们还需要跟萧庆宁说什么吗? 至于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西路军为什么紧贴城墙而没有动静,他们一定是提前猜到了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疯子的意图,因为岳芝之前打下半个连州,打下金阳府的时候,他带的都是骑兵,骑兵千里奔袭轻装简行,几乎不可能带攻城器械,那岳芝为什么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攻下如此之多的城池? 不就是派死士用炸药直接叩开燎人的城关吗? 哥舒夜当时还问过白靖文炸药这个东西,他会不知道岳芝打武神关还用这一招吗? 他们不是不想围着慕容雅博和岳芝打,而是不能让慕容雅博和岳芝在他们没有足够的准备的情况下,派兵接近武神关的城墙。 然而,不管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有没有做好准备,慕容雅博和岳芝都成功了。 当武神关北面的巨响传来,火光照彻天穹,便是将这森寒的冬夜都烧出了灼灼烈日之感,此一刻,萧庆宁心中全部的疑虑已经解除,她不用再担惊受怕,也不用再等了。 她下命全部的宁军往武神关北面红光烧起处进发,不顾一切协助慕容雅博和岳芝沖入武神关! 萧庆宁下命行动之时,武神关正南门外,留守行在大营的白靖文和李良弼也听到了声响,也看到了火光,虽说他们比萧庆宁那边距离北门要远得多,但对于炸药发明者白靖文来说,再没有比他这个创始人更为了解北门那边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从京城过来的时候,除了带火炮和炮弹,还有上万斤的炸药,他在金阳府时分给了各军,其中岳芝拿走了超过一半的数量。 此时此刻,岳芝拿走的那一半,在武神关北面点燃了。 白靖文迅速反应过来,不等萧庆宁那边给他们送来消息,他果断说服李良弼带领御营右军和他的火炮部队向武神关南门连夜发起进攻,他的出发点很简单,如果说萧庆宁是为了接应慕容雅博和岳芝,他就是为了接应萧庆宁,因为金骨乌虎的大部队就屯结在武神关南门内外,要是他们这边无动于衷,金骨乌虎的大部队无论出城偷袭萧庆宁后方,还是退入城中往北抵抗慕容雅博和岳芝,都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隐患,他们十万人现在攻打南门,虽说不能完全拖住金骨乌虎的二十多万大军,但至少能让他分兵。 事实上,白靖文的想法完全符合客观事实,当他和李良弼组织御营右军进攻之时,数封紧急军报从北面送达,第一时间送来的还不是萧庆宁的谕旨,而是慕容雅博的手书! 慕容雅博知道萧庆宁在哪里,要做什么,他也知道白靖文在哪里,要做什么,他给白靖文和李良弼的手书正是恳请他们对武神关南门发起进攻,以解除萧庆宁那边的危机。 于是,从白日到黑夜,双方大军只是歇了一口气,整个武神关便再次陷入了疯狂的生死厮杀。 那么,双方开战直到此时,从战略层面上来分析,首先是燎军先发制人夺取先机,让宁军在仓促之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随着萧庆宁的坚决抵抗,宁军逐渐稳住了阵脚,随即慕容雅博和岳芝相机决断除掉了伊稚合速,一举歼灭五万燎国东路军精锐扳回一城,而后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攻破裴定方,慕容雅博放弃攻打武神关北门,绕行至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大后方解除裴定方的危局…… 第324页 双方博弈的结果,在此时变成了武神关北城墙倾塌,最终,宁军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连夜打入了武神城。 第180章 大决战(七) 别说燎人了, 便是宁军自己也想不到是用这种方式打进武神关。 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倒有先见之明,但他们不可能想到大决战才开始短短一天一夜的时间,武神关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完好无损, 却是城墙率先发生了倾塌! 作为守城方,城墙一旦被打开缺口是什么后果不必多说, 现在已经不是他们能不能围攻慕容雅博和岳芝的问题, 而是能不能堵住宁军继续入城的问题。 如此,他们最精锐的西路军不得不从城门之外撤回城内, 大军全部往北门缺口方向去堵,与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御营前军争锋相对, 于是, 双方以武神关北城墙的缺口作为全新的争夺点, 也促成了最为惨烈的战场所在。 于此同时, 双方的皇帝都在向这个战场奔赴而来。 金骨乌虎得到消息之后,留下金骨阿隼那驻守南门外阵地,挡住白靖文和李良弼的十万御营右军, 他自己则带着金骨别术和失朵那思从南城回撤,直接穿过整座武神城, 赶往北城墙堵住缺口。 萧庆宁那边也是不慢, 她确认慕容雅博和岳芝的目的之后,果断捨弃了前面谨慎行军的方式, 命令侯莫张崇的折冲军, 宋淳的御营左军, 以及裴定方的御营中军以最快速度往城北一带急行军驰援慕容雅博, 她自己这边则命令全军点燃火把紧随其后, 而南云霁考虑到武神关虽大, 但她们百万大军全部集结在城北一带就会陷入拥挤, 正如燎人当时攻打通天阙,人数太多反而施展不开,而且南门那边她们也收到了白靖文和李良弼动手的消息,便请求御营后军留在原地,直接对西城门发起进攻。 萧庆宁当即准允,如此,对燎人来说,武神关便是遭到了宁军的三面围攻。 而当萧庆宁率军抵城北一带,远远便看见北城墙坍塌了一大片,在森寒的冬夜中,像是一张张缺牙的深渊巨口,那些掉落的砖石之上,挂着不计其数的冻结成红色的尸首,在那些尸首之上,因为双方的殊死较量,又有新的尸首堆叠上去,堆成了一个停尸场。 但萧庆宁没时间悲天悯人了,当下不允许她有任何的慈悲,她当即命令皇甫华玉、崔思慕带领巾帼军加入战局,再命沈玄去找慕容雅博和岳芝的指挥所在地,当沈玄在两边接上线之后,萧庆宁即刻去跟慕容雅博会合。 慕容雅博找了一个可以俯瞰战局的高点,此时他只是一个人,岳芝已经带领亲军沖向了前方缺口,看见萧庆宁来,便是温文如慕容雅博也不再讲究礼仪,而是直言道:“阿芝的意思是进城跟他们打巷战,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限制他们的骑兵,要是我们从城外撤退,反而被他们的骑兵追击。” 萧庆宁问道:“你呢?你什么意见?” 慕容雅博:“就这样打,打烂了打碎了也这样打。” 萧庆宁:“……” 慕容雅博是真着急了,否则不会说如此极端的话,打烂了打碎了就意味着不惜把整个武神关捣毁,包括城中百姓,为了这最终的决战,那个不肯放箭射伤一只雪兔的慕容雅博也要牺牲千千万万无辜的平民百姓了,但有谁可以指责他呢?到这个时候,慕容雅博早就不谈慈悲为怀,因为他要为百万大军负责,要为身后千万百姓负责。 他仍向萧庆宁解释岳芝的用意:”“不必占领全城,只要冲进去抢得部分区域容纳我们百万大军就能跟他们耗下去,即便补给一时半刻不能送进来,也好过在平地雪原上跟他们打。” 萧庆宁道:“就按你们的意思办。” 不是事到如今她才不得已而为之,而是从一开始她就对慕容雅博和岳芝有绝对的信任。 当此时,除了岳芝还在前线指挥作战,裴定方、宋淳和侯莫张崇等将领陆续找到慕容雅博前来会合,萧庆宁不多话,她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慕容雅博手底下的一个将军,任由慕容雅博做全盘决策和整体安排,在慕容雅博的布置之下,新到的援军分成数个部分,其中一部分援助岳芝,其余部分在武神关北城墙拉开战线,若有缺口便往里勐冲,要是没有,继续使用炸药制造缺口,甚至尝试把北城门炸毁,将武神关北面变成任由他们涌入的破栅栏,最后想法设法与岳芝合兵一处,在武神城内占领一片由他们完全控制的区域,促成跟燎人打巷战和消耗战的战略目的。 为了帮助慕容雅博和岳芝达成这个目的,萧庆宁亲自率领巾帼军去沖岳芝右侧的一个小缺口,那里应该是相对坚固的地方,只被炸塌了一片约莫两三丈宽的区域,就像在城墙上开了一个小城门,燎军死死堵住,且占据先机夺取了高地,向下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趋势,易守难攻。 萧庆宁抓住了那个地方,将岳璃、上官妙云、皇甫华玉、崔思慕、裴纶和沈玄找过来商量,“我们还有多少炸药?” 她们巾帼军和裴纶的京卫营以及沈玄的骁骑卫都从白靖文那里领取了不少炸药,先前在平原跟燎军作战,冒然使用炸药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她们极少使用,各军都有大量保存,萧庆宁说道:“统一起来使用,我们假装进攻那个缺口,暗里想办法把旁边城墙炸塌,最好能把这一片城墙全部炸毁。” 第325页 如果能做到那样的话,她们和岳芝就连成了一片,相当于在武神关北城墙打开一个十数丈的口子,燎军怎么拦都没用了,只是…… “我们会死很多人。” 萧庆宁多加了一句,不说燎人现在已经提防着他们继续炸城,便是她们成功把炸药引燃,如此巨大的当量,点燃炸药的士兵以及在附近佯装进攻的士兵一定会遭受波及,其中必然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而在萧庆宁说完这句话之后,上官妙云、裴纶、岳璃、皇甫华玉、崔思慕和沈玄异口同声说道:“我去。” 说罢,他们几人相互对视,皆不再言语,都看向萧庆宁,萧庆宁正待开口,沈玄先一步站出来,说道:“我去吧,骁骑卫不擅长大军正面对垒,却惯于穿插暗处。” 他这话是跟萧庆宁说的,后面继续跟上官妙云等人说道:“诸位将军带着有用之兵准备与陛下冲锋陷阵,那些事交给骁骑卫来办,这对我方大局有益,并非我个人抢功,请诸位将军成全。” 一直以来,即便是军议沈玄也是躲在暗处不说话,除非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向他垂询,否则他绝不会擅自开口,因为他知道自己和骁骑卫是在暗处而非明处,那些战场上的策略自有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人去定,如今他主动站出来请命,那就是看到了非他们这些善于在暗处活动的人来办不可。 当他再向萧庆宁请命,萧庆宁先说道:“好,就由你们骁骑卫来办。” 沈玄正欲致谢,萧庆宁道:“自己走远些,不要陷进去,这是命令。” 沈玄顿了一下,这是萧庆宁对他的“照顾”,他口中无言,却是向萧庆宁行了一个深深的揖礼。 很快,萧庆宁这边定下了计划,由巾帼军和京卫营率先沖向那个缺口,沈玄的骁骑卫混在队伍之中,趁机将大量炸药埋在城墙之下,收到命令之后开始新一轮的炸城。 正式出发之前,萧庆宁也跟上官妙云等人说了同样的话,“都要回来,这是命令。” 众将领命,行礼自去,在浓稠的夜色中,和前线那些将士一样,在萧庆宁心里变成了一个个永恆的雕像。 正是这些不惜以身赴死的人,这些捨生取义的人,这些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的人,护着她、帮着她、推着她走到了这一步,她和这些人早已不是单纯的上下属关系,而是构成她这个大宁女帝的一部分,就像自己身体和魂魄的一部分。 不多时,在火光刺透的黑暗中,巾帼军和京卫营的将士沖向那个缺口,燎军用箭矢、滚石和火球等等城防器具进行反击,一时之间,喊杀声充斥着萧庆宁的双耳,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在剧烈的大火中,她分明看见许多骁骑卫在战场中纵横穿插,将一个个黑色的犹如铁块般的物事安置到城墙之下,令萧庆宁心痛的是,那些骁骑卫放置炸药包之后,数人便躺在原地不动,等候沈玄放火点燃的命令,他们也会一併淹没在剧烈的爆炸之中,那是註定有去无回的路。 直至一支红色的穿云箭在武神关的夜空中炸开,在天穹扩散成一团鲜红的焰云,那是骁骑卫传递信息的信号弹,这一刻,萧庆宁即便远在战场外围,她心里也在吶喊“快走”两个字,片刻之后,剧烈的大爆炸以两军对垒的那个缺口为起始点,几乎在同一时间轰然发生,萧庆宁先见一阵夺目红光,随即震耳欲聋,掺杂着热量的气浪迎面扑来,地动山摇,晃得她差点踉跄。 然而她没有太多时间整理自己,爆炸声响之后,整个战场都随之安静下来,似乎上百万人的厮杀也为之停止,在这难得的宁静之下,萧庆宁看见远处高耸的城墙开始“矮”了下来,紧接着,一阵阵排山倒海般的新声响传来—— 她眼前的城墙再度倾塌了! 第181章 大决战(八) 她们在武神关北城墙炸出了一道比数道城门还要宽阔的口子, 从她们这边开始一直衔接到了岳芝所在的战场。 如此之大的缺口,几乎相当于推倒了半面墙,在“屋子”里边的燎军便有心来堵, 也是四处漏风了。 萧庆宁眼见如此,亲自带领剩下的队伍, 直接涌入武神城。 当此时, 对于燎军这边来说,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是走不开的, 他们两个人率领的西路军精锐,已经全部派到了缺口前线, 正与岳芝的二十万御营前军殊死决战, 因为是岳芝亲自带兵冲锋, 他们这两个西路军的主帅就必须亲自盯着岳芝, 事实上他们也取得了预想之中的战果,将岳芝的二十万人死死挡在城外,形成了僵持, 这对他们来说无疑占了优势,因为岳芝的二十万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完全没有补给, 他们的西路军却背靠整个武神城,随时可以进行补给和轮换, 这么打下去, 到了天亮, 岳芝必败。 然而, 宁军不仅仅只有岳芝一支部队, 在天亮之前, 就连大宁皇帝都亲自加入战场前来给岳芝支援, 而在萧庆宁成功将武神关北城墙的缺口扩大之后,全部的宁军得到了一条进入武神关的天然通道,他们就像是饿狼看见了猎物,一时间狼突而入,金骨乌虎从南城赶来的前锋部队根本抵挡不住,反而在宁军洪水勐兽般的攻势之下被踏成了肉泥! 空气中,冬夜的寒冷掺杂着浓烈的血腥味,但没有人会觉得冷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武神城内到处烧起了火灾,将北城一带照彻成了白昼。 第326页 在这白昼之下,陷入绝境的岳芝得到了友军的纾解,裴定方、宋淳、侯莫张崇、岳璃、皇甫华玉……甚至是萧庆宁,带领数十万宁军从缺口另一边涌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去抵挡从南城过来的金骨乌虎的中路军,另一部分直接去攻击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侧翼! 岳芝这个人绝处尚且能逢生,如今得到如此之多的援助,他就不可能错失良机,那么,他也将军队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继续往城里沖,另一部分转头去跟萧庆宁等人合兵,如果哥舒夜和穆如山阙敢留在中间阻挡他们,那就要强行承受他们的左右夹击,就算哥舒夜和穆如山阙两个人分开领兵,左右兼顾,那岳芝分开沖入武神城的那支部队就能长驱直入,正式占领城中部分区域。 这就意味着在军队人数落后的情况下,燎军已经是捉襟见肘了,他们没有多余的兵力分出来阻挡宁军,究其原因,慕容雅博和岳芝把他们吸引到了武神城中,燎军一旦入城就失去了可以骑马的平原草地,也就失去了最大的骑兵优势,燎军下了马从骑兵变成步兵,他们的单兵实力跟宁军的差距被迅速拉小,而五十万燎军跟一百万宁军在城中展开巷战,无论怎么说,宁军的军力都是他们一倍有余了! 到此刻,哥舒夜和穆如山阙岂能不知慕容雅博的意图,但他们这种人是不会乱的,至少目前他们不可能让岳芝得逞,于是,他们果然进行分兵,留下穆如山阙带领部分西路军继续挡住岳芝和萧庆宁等人,哥舒夜则率领西路军精锐去堵岳芝分出来企图进城的那部分御营前军。 哥舒夜其实还有一份底气。 武神关说到底还是他们燎人的地盘,他们在这地方经营了十多年,城中有一半是燎人或者其他臣服于他们王廷的草原部族的百姓,剩下一半才是宁人,而且前面说过,他们在武神城的经营和彰泰城、金阳府那些只管奴役不管治理的方法有所不同,他们在武神城有一定的民心基础,如果说宁军在金阳府可以借用百姓的力量,那么他们在武神城也可以借用百姓的力量——在短时间内徵召一支守城的民兵部队。 哥舒夜也的确这么做了,他带人将岳芝分出来的部队拦住之后,亲自去见金骨乌虎,请求在城中发布燎人徵兵的大诰,大诰一出,除了女人,燎人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都要变成兵丁,当然,包括城中那一半大宁百姓也要变成他们的民兵。 粗略估计,武神城人口不下百万,除去一半女人,他们至少可以徵集五十万民兵,虽说这部分人没有经过训练,但以燎人的残忍,足可以让这五十万人当做他们主力部队的肉盾或者“前锋部队”,这种好事,哥舒夜不说金骨乌虎也要做。 一时间,武神城内响起急促的吹角声,那是燎人的徵兵信号,他们别的不行,抓民夫却有一套严密的系统,底下的里长、伍长纷纷出动,将邻里邻舍的男人全部赶出门,在极短的时间内向前线押送。 幸好,燎人这么做,别说大宁旧民,便是他们自己的百姓也有所牴触,说到底,萧庆宁在金阳府那边发动的民夫和组建的巾帼军都是自愿的,那些百姓为了挣脱燎人的奴役自愿为宁军牺牲,燎军这边不过是凭藉一时的军威强行逼迫,照猫画虎,隐患颇多。 另外,召集如此之多的民兵也需要时间,理论上有数十万民兵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就把队伍集齐,所以燎军在前线的部队依然要独自面对百万宁军的压力。 而随着南门和西门,也就是白靖文、李良弼和南云霁的进攻越发激烈的情况下,燎军在短时间无法抽出足够的人手应对,南门还好,由于是金骨阿隼那亲自领兵防守,宁军一时奈何不得,西门却是被南云霁也用炸药炸开了数个豁口,当南云霁带着御营后军入了城迅速往萧庆宁和岳芝这边靠过来,穆如山阙和金骨乌虎的部队联合起来都无法拦截,在发动全城百姓,召集足够多的民兵之前,金骨乌虎只得接受穆如山阙的建议进行战略性后撤,把大部队收缩到东门和南门一带,牢牢占据那两片城区。 随着燎军的撤退,岳芝和萧庆宁等人带来的部队成功合兵,随后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追击退却的燎军,一边追击一边占领城北和城西的大片区域,由于燎人将官署设置在城北一带,且他们撤退仓促没来得及焚烧,萧庆宁命人迅速清理了留守此处的燎军,把大宁女帝的大纛挂到了燎人的中央官署之上。 随着慕容雅博的指挥处也从北门外进城,与萧庆宁等人在武神城衙署会合,宁军基本清扫了城北和城西,并在前方构筑了临时的阵线,约有半数的部队继续跟燎军对峙,岳芝的御营前军撤回来进行修整补充,于此同时,萧庆宁也给南门那边的白靖文下了命令,让他们停止攻城,将辎重和军粮往西门和北门运送进来,防止白靖文和李良弼孤军留在城外,被燎军冲出去一口吃掉。 战场太大了,变数太多了,萧庆宁做完自己分内之事后,武神关迎来了新一日的曙光。 天亮了。 在黑夜中发生的一切便都全部暴露在白日之下,武神城的冬日已是严寒,却有另一种更令人深寒刺骨的景象出现——在那些被炸塌的城墙缺口出,无数尸首被冻成了红色的“人形物体”,那些垂挂下来的冰柱全部都是鲜红的血色,在晨曦的照射下,给地面投下来晶莹的红光,冰冷又诡异。 第327页 然而能怎么样呢?战争不就是如此吗? 萧庆宁能给予的慈悲,只是尽快结束这一场战争,把兵灾的时间缩短到最短,即便如此,她也下了一条命令——进城军队不得强抢百姓财物,实在需要物资,一应用物必须用银钱交割,实在不行也要写下欠条,来日由大宁官府偿还。 而兵贵神速,萧庆宁深知就算她们占据了一半武神城,她们还是尽量不能跟燎军打长久消耗战,她们百万大军的消耗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跟城中百姓购置粮食也不可能支撑整个冬天,故此,当白靖文和李良弼从南门成功撤军进城,萧庆宁与白靖文、慕容雅博和岳芝商量过后,再度召开了卫军都指挥使以上的军议。 这次的军议并不复杂,主题总结起来就三个字,接着打。 至于怎么打,各部如何配合,如何实施战略推进,如何根据武神城地形位置跟燎军开战巷战等等,那就是慕容雅博等将领需要负责的问题,萧庆宁只要确保一件事——三日之内继续向燎军发起进攻,不顾一切将燎军逐出武神城。 当她们确定战略目标,慕容雅博和岳芝跟下面的将领根据武神城定好了作战方针之后,一件“有如神助”的事情发生了。 燎军内部的矛盾终于爆发。 第182章 大决战(九) 前面提过燎人内部有一个巨大的矛盾, 那就是以燎国皇帝金骨乌虎为首的“旧制派”与金骨阿隼那为首的“改良派”其实是两个对立面,金骨乌虎和金骨别术、伊稚合速以及燎国王廷中枢诸多亲王、部落首领坚持他们燎人烧杀抢掠那一套,直至征服大宁;金骨阿隼那、穆如山阙和哥舒夜这些人却大力提倡“宁化”, 在他们内部以及在占领的三州一郡和整个草原的疆土上逐渐实施大宁的管理制度。 不管他们两边谁优谁劣,这个矛盾点都是客观存在, 先前仗着他们燎军强悍在统一草原的战争中屡战屡胜, 那个矛盾暂时被弹压了下去,可如今随着燎军步步后撤, 这个被弹压下去的矛盾便逐渐从封土中冒出头来,在燎人内部分化成为了两个直接的声音。 一个声音指责金骨乌虎无能, 议论他没有听从金骨阿隼那的建议实施宁化, 使得三州一郡的宁人百姓拼了命也要给宁军助力, 致使连州、辽州和蒙州大部丢失, 究其原因不是宁军强大,而是这三州百姓为宁军卖命。 另一个声音则针锋相对,指责金骨阿隼那没有严格实施对“大宁贱民”的奴役政策, 没有给燎军树立足够的威严,使得这些“贱民”仍有胆量给宁军卖命。 这些声音从燎军从金阳府撤退时已在燎人当中此起彼伏, 到了这一刻, 随着伊稚合速被岳芝斩杀,燎人东路军几乎被打散了建制, 一直燃烧的小火苗终于扩散成熊熊烈火——燎国皇储金骨别术和东路军现任主帅失朵那思打了起来, 双方带领亲卫直接在燎军营中动刀。 理由很简单, 伊稚合速是金骨别术的老师, 而失朵那思先前又取代了金骨别术的东路军主帅的位置, 且失朵那思是金骨乌虎最看重的义子, 又是哥舒夜的得意门生,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金骨别术都不可能跟失朵那思和平共处,若非有金骨乌虎在上面压着,以金骨别术的暴虐,早就将失朵那思开膛破肚,拿他的头骨盛酒喝。 现如今,金骨别术便将伊稚合速的死以及东路军溃败的责任全部推到失朵那思头上,双方发生口角,而他们各自的部下又早有龃龉,加上败军之气无处可泄,一经触碰便一发不可收拾,失朵那思虽然万般阻拦,但部下还是打起来见了血,最后是金骨阿隼那和哥舒夜亲自带人过来才平息事态,但这也为后续之事埋下了伏笔。 金骨乌虎得知此事,当即命人将金骨别术绑来,剥去外衣,当着失朵那思和一众燎国政要的面抽了金骨别术数十马鞭,偏金骨别术仍不服气,大嚷道:“你们不敢替老师报仇,我敢!” 金骨乌虎大怒之下给了他一耳光,直接逐出大营剥夺了他参加军议的资格。 金骨别术何曾受过这种气,回到营中召集数千亲军,再到东路军中煽动旧部,东路军是他和伊稚合速经营多年的部队,失朵那思便是当了主帅也是根基不稳,且如今伊稚合速被杀,东路军将士本就不忿,经金骨别术这么一闹,响应者十有七八。 也正是燎军“战无不胜”惯了,他们行军调兵相对粗鲁简捷,和宁军那一套严密的流程全不相同,金骨别术私自出兵不但无人阻拦反而响应者云集,等这条消息传到金骨乌虎营中时,金骨别术已带了数万人沖向宁军在武神城中构筑的防线。 金骨乌虎哪管得了其他,当即亲自率兵去追,然而…… 沈玄安插在他们内部的暗桩,加上慕容雅博的斥候以及安排在城墙高出瞭望的哨兵,同时把金骨别术带兵出营这条消息送到了宁军大营。 别说慕容雅博和岳芝这种对时机把握高度敏锐的帅才了,便是萧庆宁都嗅到了机会! 她们正计划对燎军主动进攻,现在倒好,燎军自己给她们起了头! 而一般的将领肯定会把目光锁定在金骨别术和那几万东路军之上,裴定方、南云霁等元帅都这么想,但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人眼里却同时亮起了精光——顺藤摸瓜! 第328页 他们一眼看到了这个机会背后潜藏的巨大机会——既然金骨别术是私自出兵,那么他背后一定会有至少和他同等级别的燎军将领前来追赶拦截,与金骨别术相比,背后那人才是他们应该关注的重点! 慕容雅博当即取来武神城地图,他迅速做出两个安排。 第一,宋淳和侯莫张崇带兵去迎接金骨别术,边打边退,目的是把金骨别术引诱深入,等他到了北城区域,进入包围圈再一举歼灭。 第二,岳芝带领亲军分散成小队,想办法暗中越过燎军的防线,主动进入南城,在指定地点会合,等金骨别术的队伍全部过去之后,对后面来追金骨别术之人发起伏击。 在此之前,慕容雅博和岳芝并不知道是金骨乌虎亲自来追金骨别术,他们只是凭藉经验和洞察力捕捉到这个机会,事实证明,机会往往是留给他们这种人。 慕容雅博和岳芝看到的战机,哥舒夜和穆如山阙也看到了。 穆如山阙或许还有争议,但对哥舒夜来说,他其实乐于看到金骨乌虎父子葬身于宁军之手,好让他顺利把金骨阿隼那推举上位! 如此,如果说穆如山阙还在为大局考虑,认为此时不能眼看着金骨乌虎去冒险的话,那哥舒夜就完全展现了一个智囊应有的判断。 “可以去追,但不能追上去。” 当穆如山阙要去追金骨乌虎时,哥舒夜在西路军大营之内拦住了穆如山阙的去路。 穆如山阙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据理力争道:“此一时彼一时,若大皇帝此时死于宁军之手,我军危矣!” 哥舒夜果断反问:“他不死我军便安然无虞了?” 听闻此言,穆如山阙犹遭雷击,整个人陷入怔忪,久久说不出话来。 哥舒夜道:“两军差距不在军力,不在将士悍勇,而在国力民心,大宁女帝气势已成,这场仗从宁军沖入武神关便再无悬念,他们看不清,你如何看不清?” 穆如山阙仍不说话,他没法开口,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哥舒夜所言非虚,如果说先前他们还能依仗骑兵优势跟宁军一较长短的话,那么当宁军沖入了武神关,他们是不可能再有胜局了,最简单的,在武神关外他们尚且不能得手,在武神关内骑兵下马改成了步兵,他们拿什么跟宁军打? 哥舒夜不跟他讲这些彼此心知肚明的道理,直言道:“我与那思拖住四太子,你带兵去‘救’那对父子,事成后东门会合,继续守城也罢,北返炎都也好,四太子必须夺得帝位,这才是你我的退路,才是大燎举国的生路!” 穆如山阙凝思良久之后,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手往外拨了一下,示意哥舒夜自去,不必再跟他多言。 哥舒夜退出大营,往中路军大营去寻金骨阿隼那,无论穆如山阙做出什么选择,他和失朵那思都必须把金骨阿隼那留在大营之中,不能让金骨阿隼那也带兵去救金骨乌虎父子,对哥舒夜这种人来说,这是天赐的良机,是能从慕容雅博和岳芝手中扳回一城的最好的机会。 现在就看穆如山阙的选择了,看他是选金骨乌虎还是选金骨阿隼那。 而在萧庆宁这边,她和慕容雅博继续留守武神城指挥衙署,岳芝、宋淳和侯莫张崇已经带兵出发,慕容雅博命沈玄派骁骑卫跟随大军,布置了一条随时可以沟通前线战场的联络线。 随着宋淳和侯莫张崇就位,岳芝带领的三千亲军也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南城区域,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大鱼上钩。 该来的总不会迟到。 金骨别术一骑当先,带领数万东路军直接越过双方的中线向大宁守军冲来,此处的大宁守军是宋淳的御营左军,根据慕容雅博的策略,双方初交战,宋淳命手下的副将先拼命死战,随后假装不敌往后方撤退,金骨别术和那些正在气头上又杀红了眼的东路军哪儿还能考虑什么诱敌深入,金骨别术一声令下,全军疯狂追击,全然不顾身后已经完全越过南北中线。 那么,接下来就真是“有如神助”了。 宋淳引预先设好的伏兵从两边街巷杀出,侯莫张崇率领折冲军断绝金骨别术后方退路,随后和宋淳南北对进,直接跟燎军展开巷战! 须知,东路军经过彰泰城、金阳府和伊稚合速大败,早已元气大伤,金骨别术私自领军,信服失朵那思的那部分东路军根本没有随他出兵,是以,金骨别术这支军队实际只剩两三万人,宋淳和侯莫张崇却有接近二十万人的部队,燎军又下了马,一旦进行巷战,那就是七八个大宁士兵打一个燎兵,便是挥王八拳也把他打死! 而收穫最大的,还得看岳芝! 第183章 大决战(十) 岳芝逮到了最大的大鱼。 他带领数千从燕州和山海郡过来的精锐亲军, 全部脱下铠甲军装,换上普通百姓的冬衣,甚至是燎人的衣服, 袖里藏刀,迅速从北城区域绕过燎军的防守线进入南区, 以他为中心集合靠拢。 此时, 岳芝穿了一身玄天色常服,那衣裳的单薄和这冰天雪地的严寒对比鲜明, 更增添了他这个人的冷傲。 他的人已经看到金骨别术的部队沖向了中部防线,按照事前计划, 他们蛰伏不动, 待金骨别术的大部队过去之后, 岳芝选了一处追赶金骨别术的必经之路, 那是一条南北向的主街道,宽有三四丈,长度在二三十丈, 岳芝带领他的亲军全部在这条街道两边埋伏。 第329页 很快,一群使用金辔头的骑兵, 约有四五百人的队伍率先追上来了。 岳芝看到那群用金辔头的骑兵, 神经跳动了一下——在燎军的体制之中,只有王廷亲军才有资格使用金辔头。 这就意味着, 来追金骨别术的, 竟然是金骨乌虎的亲军, 那么, 亲军来了, 金骨乌虎来不来? 在岳芝和慕容雅博的判断里, 他们更多认为来追金骨别术的人应该是金骨阿隼那, 现在变成了金骨乌虎,至少在名义上来说,他们逮到了燎国皇帝,这就是意外惊喜了! 不多时,岳芝在那群金辔银鞍的骑兵后方,发现了满脸虬髯,身材魁梧,配着金刀大马的金骨乌虎! 饶是岳芝,这一刻也难得笑了一下,或者说,开战直到此时,岳芝才笑了一下,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宁军终于抓到了一个正真足以扭转战局的机会,他们前面所做的种种努力,在这一刻提前收穫了他和慕容雅博要想的某种结果。 “传我军令,杀金骨乌虎者,赏千金,封上将军,若能活捉,我亲自向陛下请封公侯。” 岳芝很少向部下说这种话,因为他觉得用利益来引诱不如用信念来治军,而这一刻他既然做了利益上的选取,那就意味着他对金骨乌虎起了必得之心,这一次,不管是死是活,他一定要把金骨乌虎给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带回去。 于是,当岳芝的军令逐级往后传递,抵达每一个宁军士兵的耳中,当金骨乌虎的骑兵队伍进入街道的正中间,岳芝一人当先,拔出那把黑色的陌刀,双手高高举起,直接是从高楼之上纵身跃下,照着金骨乌虎的头顶噼砍下去! 一时间,数千来自燕州和山海郡的宁军好手,全部跟随岳芝的动作,从街道两边挥刀跳下,往燎军的头颅上极力挥砍。 金骨乌虎仰头看见岳芝化身一道玄天色的影子从天而降,心有骇然,他第一反应是中了慕容雅博和岳芝的计,然而他到底是燎国大皇帝,长生天极勒烈,是跟着金骨太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勐将,什么样的风浪他都见过,什么样的兇险他都走过,即便是遭遇岳芝伏击,他依然将惊恐化成了滔天的怒意,大喝道:“来得好!岳芝小儿,孤便取你心肝下酒!来——!” 他拔出一柄数十斤重的□□,直接跳起来,就站在马背上,双手握住刀柄往后一拖,蓄了千斤斩击的力道,朝着岳芝坠落下来的方向斜扫上去,划出一个刺耳的圆弧,要将岳芝从中腰斩。 岳芝咬了咬牙,手中陌刀铮铮作响,刀锋似有白色寒气缠绕,一双眼睛比霜雪更冷,硬生生与金骨乌虎拼了这一刀! 刀锋交碰之处,冰天雪寒之中,一股盛大的火花在空中炸开,如六月的艷阳耀眼刺目,刀兵交击之声振聋发聩,足以令整个战场的狂热在这一刻暂停了下来。 很快,岳芝碰上金骨乌虎的消息便通过沈玄的骁骑卫传到了萧庆宁和慕容雅博的手中。 萧庆宁依然把整个战场的决策权放在慕容雅博手中,她只说:“一切以你为准,不用问我意见。” 慕容雅博恭敬从命,转身向沈玄道:“以陛下名义给岳元帅送一道旨意,接到旨意之时起一刻钟内,若仍不能拿下金骨乌虎,他必须离开战场带兵回撤,与宋淳和侯莫张崇等人夹击金骨别术。” 慕容雅博这么做是考虑到金骨阿隼那能够摆脱哥舒夜和穆如山阙的束缚,亲自带兵来救金骨乌虎,所以岳芝必须速战速决,无论结果如何,一刻钟之内必须离开燎军控制的南城,否则到时危险的就是岳芝,只要岳芝成功撤退,无论是否拿下金骨乌虎,他们都能转头去对付金骨别术,走了一个燎国皇帝,他们还是能拿到一个燎国太子,那已经是天大的军功了。 此外,为了接应岳芝,慕容雅博再下一道军命,令沈玄和裴纶带骁骑卫和京卫营想办法突破封锁线向岳芝所在的区域靠拢,尽一切能力把岳芝和岳芝的人带回来。 至于剩下的宁军,全部往裴定方那边靠过去,前线由裴定方统一指挥,目的是尽一切可能把金骨别术与燎军切割开来,尽一切可能把送上门来的金骨别术牢牢控制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两道命令迅速从宁军所在的指挥中枢发出去,此时此刻,燎军那边也并非袖手旁观,哥舒夜出于政治斗争考虑要金骨乌虎父子死在慕容雅博和岳芝手中,以帮助金骨阿隼那夺得大燎皇帝之位,但他也不可能左右整个局势的走向,让所有人都听从他的意愿,他的确和失朵那思缠住了金骨阿隼那,可穆如山阙还是选择了金骨乌虎。 不是穆如山阙不想扶持金骨阿隼那登基,他比哥舒夜更清楚燎国需要金骨阿隼那这样的皇帝,不过,他是燎国的“忠臣”。 他是燎太祖金骨太玄留下来的心腹重臣,在他的立场里,金骨乌虎再不适合当皇帝,那也是燎国的“正统”,在这个时候放任金骨乌虎父子以身涉险,那就是目睹燎国的皇帝和太子去送死而无动于衷,他是燎国国相,是燎国的国论极勒烈,他不是佞臣奸臣,他更不是金骨阿隼那的家臣,他能眼睁睁看着金骨乌虎父子葬送宁军之手吗? 是以,穆如山阙还是选择了亲自带兵来救。 但是,他来迟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赶不及。 当他接近金骨乌虎和岳芝进行生死之战的修罗场,裴纶的京卫营和沈玄的骁骑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第330页 在城池之中,受限于街道巷陌,他们燎军骑兵不可能施展得开,一时间,便是穆如山阙人多势众,也没法突破裴纶和沈玄的拦截,只能眼睁睁看着前方的金骨乌虎深陷于岳芝的殊死搏斗当中。 此时,金骨别术带领的东路军还在盛怒当中追逐宋淳的“溃军”,宋崇不断向后撤退,把金骨别术引入北城区域,侯莫张崇的折冲军已经从后方开始包抄,裴定方、南云霁和李良弼等人开始有了动作。 如果从高空俯瞰,金骨别术已经被宁军单独切割包围,完全断绝了和燎军大部队的联繫,这是他要为自己的冲动所付出的代价,其实在燎国王廷六位极勒烈之中,最没有军事才能的就是金骨别术这个人,他之所以能当燎国皇储,之所以能成为昊天极勒烈,一是因为皇长子的身份,二是因为他肯听伊稚合速的话。 一直以来,伊稚合速这个“太子师”其实不是在教导金骨别术,而是在给金骨别术出谋划策,包括如何取得金骨乌虎的信任和喜爱,如何领兵打仗,如何与他其他兄弟竞争,一旦失去了伊稚合速这个大脑,金骨别术就会原形毕露,他的原型是一个莽夫。 莽夫在战场上註定要吃大亏的。 不管金骨别术如何兇残,如何勇勐,他带领区区几万东路军被宁军数位御营元帅加上数位都统制合围之后,他就要付出代价,代价是全军覆没,他自己则生死难料,他的生死,在于萧庆宁和慕容雅博的选择,而不在他自己。 金骨别术及其东路军残部已成定局,现在唯一的变数还在岳芝这边。 穆如山阙是铁了心要救金骨乌虎的,作为燎国国相,作为燎国忠臣,他可以认同哥舒夜的做法,但他不能说服自己,于是,这位鬚髮皆白,年逾古稀的老将,也是发了疯似的往金骨乌虎所在的方向冲上来。 然而宁军太坚决了,岳芝的速度也太快了。 坚决在于沈玄和裴纶做好了死战的打算,用命也要给岳芝争取拿下金骨乌虎的时间。 速度太快在于,岳芝一经收到萧庆宁只给他一刻钟的旨意,他便放弃了将金骨乌虎那些骑兵全歼的打算,而是使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军力,不顾一切代价,不顾一切伤亡,全部的人都往金骨乌虎涌上去。 事实再度证明,在战场上,当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下定决心的时候,只要天时地利稍微站在他们这边一点点,或者说只要天时地利给他们公平公正的待遇,那么他们就能打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来。 岳芝和他率领的亲军,正是那样的一群人。 第184章 终局(一) 在巨大的兵力差距以及地利劣势的影响之下, 金骨乌虎这位蛮霸草原,在大燎和宁国有着赫赫凶名的大燎皇帝,终于在岳芝的冰冷刀锋之下, 露出了老虎拔牙的光景来——他手中的□□被岳芝打落,紧接着抽出的弯刀也被岳芝砍成卷刃, 当他环顾四周, 曾经有数十万燎军铁骑簇拥的他,只剩下仅仅数十骑护身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这一刻,他金骨乌虎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对面的岳芝执着一柄同样卷了刃的黑色陌刀, 与他不同的是, 岳芝杀意正浓, 那股戾气从猩红的双目之中流淌出来, 似要将眼中一切生息之物屠杀殆尽,当然,金骨乌虎熟悉这样的戾气, 因为他自己也有,只是以往他用在宁军身上, 这一刻他被岳芝“反噬”了。 这一刻, 作为燎国皇帝,看着眼前的岳芝, 他应该想些什么? 他想到十五年前, 金骨太玄弥留之际将大燎帝位託付给他, 一再叮嘱他遗诏上各种嘱咐, 其中有一条就是要他小心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人, 其实不止金骨阿隼那, 不止哥舒夜和穆如山阙, 便是连伊稚合速都告诉他大宁真正的敌人是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两个人,他当然接受这些意见,只可惜,宣和帝在位之时,他没能通过政治施压将这两个人从大宁庙堂摘除。 现如今,他再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有在最后的时刻做出最清醒的选择——把燎国皇帝的大位传给金骨阿隼那而不是金骨别术! 纵使他有千般不愿,在这一刻,他是完全认识到他这个儿子,他的太子,甚至是他都不适合当燎国皇帝,金骨阿隼那才是能跟大宁女帝,还有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人对局弈棋的皇帝,金骨太玄留下来的那一套已经不适合他们燎国体制,在如此辽阔的疆土之上,他们燎人那套军政体系不足以获得足够的民心支持他们打一场百万级别的大型战争。 “国相听命——!” 此时此刻,穆如山阙已经带人完成了突破,成功拉近了与金骨乌虎的距离,只是中间还隔着沈玄和裴纶这两位主帅,穆如山阙一时间也只能止步于此,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离乱之中听到金骨乌虎那浑厚如洪钟大吕般的吶喊声。 “传孤谕命,阿隼那接任大燎皇帝位,国相与哥舒夜同为王廷辅臣,领任昊天、厄目极勒烈,再集三军,誓与宁人分生死!” 喊罢,他发动恐怖的臂力,直接是将随身携带的燎国皇帝虎玺与数道金牌扔向穆如山阙,岳芝见状岂能让他得逞,眼疾手快,将手中那把卷刃的陌刀几乎同时投出,要将那虎玺和金牌击落,岂料下一刻,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画面发生了。 金骨乌虎竟然提前读到了岳芝的动作,他转身一脚踏在马背上,那匹马瞬间被他踏断嵴骨,金骨乌虎便接着反向的力道起跳,直接是用身体挡下了岳芝的投刃! 第331页 他不仅是将最后的遗言和遗物留给穆如山阙,他还要求死! 当他从空中掉落下来,恰好落到岳芝身前两丈之外,但他没有倒地,更没有跪地,依然是站着,只是被那把黑色的陌刀贯穿了整个胸腔,在血液没有肆意流淌出来之前,他看着岳芝,反而笑了。 “哈哈,好!好得很,狼崽子——” 岳芝:“……” 他能说什么呢? 跟金骨乌虎这种人他能说什么? 无话可说,唯有留给足够的尊重罢了。 在穆如山阙接到金骨乌虎抛来的虎玺和金牌开始含泪撤退之后,岳芝下命不准任何人毁坏金骨乌虎的尸首,而金骨乌虎身边那数十亲骑全部下马,他们依然握着武器,只是不再对着宁军,而是对着自己人——他们在金骨乌虎面前下跪,随后用手中的弯刀捅向身旁的战友,以这种方式完成了他们对大皇帝的最后追随。 至此,燎国的皇帝,第二任皇帝,燎太祖金骨太玄的长子,燎国的长生天极勒烈就这么死在了武神城,死在了岳芝的刀下,以这样一种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方式,完成了他燎国皇帝的征程。 而对岳芝来说,他是不能松一口气的,和慕容雅博相处多年,除了军事上的才能,他也有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他太明白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这句话,现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那么在政治上他就必须赶紧给慕容雅博和萧庆宁回馈信息,现在燎人的政治是什么? 金骨乌虎把大燎皇帝的位置传给了金骨阿隼那。 岳芝必须把这条信息尽快送给萧庆宁和慕容雅博。 得益于岳芝的敏锐和果断,不到半刻钟,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就得到了这条消息。 而在听了这条信息之后,萧庆宁、慕容雅博和白靖文是在同一时间说出了同一句话。 “金骨别术不可杀!” 说完,他们三人相视一眼,英雄所见略同,三人想到一块去了。 金骨乌虎把燎国皇帝位传给了弟弟金骨阿隼那,但金骨别术才是燎国储君,才是名正言顺的真正意义上的大燎帝位继承人,金骨乌虎犯了一个错误,或者说他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他在临死之前没有罢黜金骨别术的太子之位! 一山不能容二虎,别说皇族皇权的争斗,便是在普通百姓家也要分出个主家分支,这个最简单的道理,萧庆宁这些人怎么可能看不到?!留着金骨别术一条命,那就是留着金骨阿隼那一根刺,肘腋之患,心头大患! 萧庆宁当即给裴定方等前线御营元帅下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把围住的金骨别术活捉! 与此同时,岳芝和裴纶、沈玄等人开始从南区撤退,当他们和宋淳等人会合,岳芝把金骨乌虎随身的佩剑扔给了金骨别术,再让金骨别术远远看了一眼金骨乌虎的尸首,金骨别术狂性大发,誓要与岳芝分生死,奈何狂怒之下,他已经没有了资本——那些跟随他的东路军看见金骨乌虎已死,投降者半,斗志全无。 最后,金骨别术被宁军用马绳捆住,以麻布塞口,再用牛筋捆缚手脚,装上一辆马车,像小山似的拉回宁军的指挥衙署。 而金骨乌虎还没有押送回来之前,萧庆宁便先发制人,命沈玄派人开始在武神城中散播“谣言”——金骨乌虎之死全系金骨阿隼那见死不救,为夺帝位,便连皇储金骨别术都不管不顾了! 燎军那边,当穆如山阙将金骨乌虎战死的消息带回大营,再将虎玺和金牌交给金骨阿隼那,金骨阿隼那第一时间是瞪着哥舒夜,怒喊道:“你做的好事!你做的好事!” 但除了吶喊他不能对哥舒夜做些什么了,因为他知道哥舒夜是出于好心,在某个意义上来说,哥舒夜甚至还是对的,换做他是哥舒夜,他未必不会这么做,而且现在追究哥舒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导致他这边的势力减弱,他现在面临最关键的问题不是找哥舒夜洗清罪名,而是想办法解决“内忧外患”。 金骨别术落入宁军之手,他这个大燎皇帝位就不可能名正言顺的继承,就算金骨乌虎选了他,但在王廷之中,伊稚合速的旧部,许多部族首领,加上他们金骨家族那些亲王,这些人一直都是反对他和穆如山阙、哥舒夜的旧制派,都是金骨别术的支持者,再加上萧庆宁那边散播满天谣言,他想要当燎国皇帝,内忧恐怕还大于萧庆宁和慕容雅博这些外患。 在这种情况下,金骨阿隼那没有领受穆如山阙带回来的虎玺和金牌,以防止刺激那些旧制派当即造反,造成内部分裂;但也没有明确拒绝,防止刺激他这边的改进派,伤了底下人的心,他採取了一种把矛盾往外嫁接的办法,第一时间哭着宣布要为金骨乌虎復仇,并言明救回金骨别术,夺回金骨乌虎的尸首,以此为由团结两派,继续维持对宁军的战争。 萧庆宁这边,岳芝等人成功返回指挥衙署之后,萧庆宁没有先急着表功,而是迅速召集诸将进行新一轮的商议,当下这个局面,她们要是处理得好,那是可以减少数十万伤亡的,或许还可以提前结束这场战争。 “阿隼那无论怎么做,他和哥舒夜没来救金骨乌虎是事实,说什么为金骨乌虎復仇,不过是想祸水东引,先把矛盾引到我们的头上,他越是这么做就越说明燎军内部存在嫌隙,他想急着跟我们打,用战争解决内部问题,我们偏不让他如愿,你们看这样如何?” 第332页 萧庆宁一边让上官妙云给下面的将领送上热茶,一边说道:“他不是要夺回金骨乌虎的尸首么?我们就大大方方还给他,一来是压一压他们復仇的怒火,二来是给这位燎国皇帝应有的尊重,三来……我们的底牌不是这具尸首,而是他们的皇储。” 萧庆宁说完,白靖文和慕容雅博都陷入凝思,下方裴定方等将领更是缄口不语,这种事涉及政治谋略,便是岳芝都不好多说什么,战场背后的意见,还是得慕容雅博来讲。 第185章 终局(二) 慕容雅博思索之后, 先向萧庆宁行礼,而后向白靖文等人作揖,这才说道:“陛下所言未为不可, 只是此事不宜拖得太久,两三日必须出结果, 我们不仅跟燎人斗, 还得跟老天斗,如今天寒地冻, 军粮也陆续见底,各军都有大量冻伤减员, 大局要看, 将士们的性命也要看, 否则就是得不偿失。” 他们来武神城考虑的就有粮食和天气方面的问题, 慕容雅博作为实际上的宁军统帅,他自然不能忘记原本的出发点。 萧庆宁回道:“那就三日,让他们自己乱三天, 我们修整三天,三天之后再把金骨别术推出去, 到时无论金骨阿隼那打不打, 我们继续打。” 慕容雅博微微颔首,萧庆宁瞧了眼下方诸将, 裴定方拱手进言道:“既然军粮告急, 这三日间便由末将统一在城中筹粮如何?据斥候回报, 燎军在武神城囤积大量粮草, 此时他们内部生乱, 未必顾得过来。” 萧庆宁道:“准行, 还是那句话, 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向百姓伸手。” 裴定方知道萧庆宁说“尽量”两个字的尺度,回了领命,萧庆宁见其他将领皆不语,便道:“把太子爷带上来吧,让他当个知情人。” 她如此说罢,原本坐着的裴定方等人纷纷起立,分左右站在两边,只留萧庆宁一人坐在上首,慕容雅博和白靖文位列两边,形成了一个小朝议的站位,不多时,沈玄和裴纶将五花大绑的金骨别术押上来,金骨别术乍一看见萧庆宁,双目圆瞪便要冲上来,却被沈玄踢了一脚膝窝,当即跪下来,他仍要挣扎,已被沈玄和裴纶死死压住。 大营之中,只剩金骨别术呜呜咽咽的咒骂声。 萧庆宁也不愿跟这种人讲什么礼数,给沈玄递了个眼色,沈玄会意,手上内劲发动扣入金骨别术的肩肉,金骨别术先是吃痛,随后发现自己像哑了般再也骂不出来,就此消停。 萧庆宁居高临下,冷眼俯视他,说道:“想给你父皇报仇,便静下来听朕讲话。” 裴纶将塞在金骨别术口中的麻布扯出来,金骨别术当然还要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仍然说不出话来,他开始扫视萧庆宁身旁之人,看见岳芝时气红了脸,然而萧庆宁这里没那么多时间给他发脾气,“你仍是大燎太子,你父皇临死前把燎国帝位传给了你四叔。” 沈玄稍微松了些力道,金骨别术这才说得出话来。 “那又如何?总好过让一个女人当皇帝,哈哈哈……” 裴定方当即出来呵斥道:“大胆燎贼!陛下,末将先请给这厮五十军棍!” 萧庆宁摆了摆手让裴定方无须动气,她向金骨别术冷笑:“那你怎么做了女人的阶下囚?” 金骨别术一怔,随即呜呜哇哇大叫,他是想继续骂萧庆宁,却被沈玄和裴纶又给他使了暗劲,痛得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消停,野兽就是要用鞭子才好驯服。 金骨别术痛过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反而向萧庆宁笑道:“父皇既把帝位传给四叔,俺便尊四叔为长生天极勒烈,你等要杀便杀了,休想离间俺叔侄关系。” 萧庆宁道:“你还算有些头脑,怪不得金骨乌虎肯用命来救你。” 金骨别术冷哼,萧庆宁继续道:“皇帝大位你可以让给金骨阿隼那,杀父之仇你也不报了?” 金骨别术皱眉:“你什么意思?” 萧庆宁:“据朕所知,你父皇被岳元帅围困,只有穆如山阙带兵来救,哥舒夜和失朵那思非但见死不救,还把金骨阿隼那拦在了燎军之中,若非如此,以你父皇勇武,何至于如此轻易战死于数千人的战场?要论害死你父皇的‘功劳’,我宁军只能算一半,剩下一半,你得找哥舒夜和失朵那思算帐去。” 萧庆宁没有离间,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但没有什么计谋比事实更具有离间效力了。 金骨别术听罢,那双拳头大的眼瞳有了异动,粗糙的脸颊抽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显示了他心中的情绪波动,他还没有学会伊稚合速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心中情绪极容易反应到脸上,他藏不住。 萧庆宁看他有了松懈,乘胜追击道:“朕可以放你几个心腹回燎军打听,若不属实,朕成全你求死之心,当即赐你一死;若朕所言不假,金骨阿隼那且不说,你要不要跟哥舒夜和失朵那思讨个说法?” 金骨别术进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后进入了另一种愤怒之中,这种愤怒不是针对萧庆宁,不是针对岳芝,也不是针对宁军,而是针对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并不是他听信萧庆宁的片面之词,而是他自己早就有了对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心存芥蒂的种子,他知道哥舒歌和失朵那思会这么做,因为这是伊稚合速一直告诫教导他的铁律! 第333页 他用被捆住的双手重重砸向地面,砸得整个衙署大堂似都摇晃起来,口中大喊道:“哥舒!哥舒!还我父皇命来!还我父皇命来!” 萧庆宁见状,心知此人已将仇恨转移到哥舒夜身上,剩下的事情她不必多说,只留给时间慢慢发酵,现在她们要做的就是挟持金骨别术,通过外交手段给金骨阿隼那那边施压,看他如何处置哥舒夜和失朵那思这两个人,否则就等着他们燎军内讧。 之后的事就是慕容雅博去办了。 慕容雅博先把金骨乌虎的尸首送还燎军大营,但没有白给,同时还把“金骨别术的话”带了过去,加上沈玄派人渲染,一时间,燎军面对金骨乌虎的尸首,发出了无数对哥舒歌和失朵那思的追责之声,这使得金骨阿隼那企图通过对宁军发动战争把矛盾引导出去的想法破灭了。 因为他发现王廷之中,支持金骨别术的人至少高达一半,这些人都要求遵从金骨别术的旨意,严惩哥舒夜和失朵那思,如果金骨阿隼那没有给出这一半人满意的交代,别说对外发动战争,便是他这个皇帝都不可能当得了。 而因为燎军内部发生了分裂,穆如山阙反而被支持金骨别术的旧制派推举成为了领袖,便连原本伊稚合速手底下的党羽也全部对穆如山阙表达了支持,因为自始至终,他们这些人看不惯的并非穆如山阙这个国相,而是哥舒夜这个“奸臣”。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庙堂的地方就有政治,燎人内部也有政治,就像当初大宁内部的主和派和求战派,现如今,金骨阿隼那自己还没当上皇帝便先遇到了党争,这几乎是每个执政者不可避免的困局。 如果能退回炎都,再给他时间慢慢整治,他有足够的信心解决这些党争,使得他们王廷内部浑然一体,一致对外,但现在萧庆宁和慕容雅博不会给时间,从她们把金骨乌虎的尸首送回来那一刻起,金骨阿隼那就知道宁军不安好心,不会再给他退路了。 让他杀了哥舒夜是不可能的,对金骨别术及其党羽来说哥舒夜是个奸臣,但在金骨阿隼那眼里,哥舒夜是一个为了大燎而甘愿牺牲一切的智将,在别人眼里哥舒夜是无所不用其极,在金骨阿隼那看来,哥舒夜是倾其所有,捨身为国,奸臣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不顾家国大义,哥舒夜这种人却正好相反! “禀四太子,属下愿为老师赎罪,交出东路军主帅之位,任由国相处置。” 双方拉扯不休之时,失朵那思主动站出来给哥舒夜顶罪,他看到了他们燎军内部的分裂,如果要在他和哥舒夜之间选一个人出来平息事态的话,他宁愿是他自己。 此时,燎军大帐之中,只有金骨阿隼那、哥舒夜和失朵那思三个人,失朵那思如此表态,金骨阿隼那回道:“赎什么罪?且不说你老师何罪之有,便是有罪,值此关头能临阵换帅吗?” 失朵那思正要开口,却是哥舒夜先向金骨阿隼那说道:“请国相与诸位亲王过来一同议事吧,当此关头,我们越是要把话敞开了说。” 金骨阿隼那知他话外有话,或者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问道:“你待如何?且先把话讲清楚。” 哥舒夜道:“如今局势宁军占优,我五十万大军只剩四十万,虽说仍有底气,但在城中消耗下去绝非良策,双方差距在国力而不在军力,此为强弱根本,此时四太子应考虑撤军返回炎都,待登基之后执掌三军大权,对外採取守势,对内实施改革变制,以整个草原为基本盘,花个三年五载,到时再点大军与宁人决战,顺势而为,莫过于此。” 这是他跟穆如山阙说过的话,也是他对当前局势的清醒认识,他清楚认识到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输给宁军,原因不在军力而在国力,国力的体现包括兵源后勤补给以及民心得失等等方面,他的策略是金骨阿隼那登基之后推举改制,不说重新收復三州一郡实施宁人那一套,便是在辽阔的草原之上起码先实行制度和文化上的统一,让他们形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伦不类,介于部落与国家之间。 这些道理金骨阿隼那岂能不懂,他且问:“大宁女帝如何肯轻易放我们撤军?” 哥舒夜道:“拿我去换。” 金骨阿隼那:“……” 第186章 终局(三) 哥舒夜说用他去换燎军撤回炎都, 并没有夸大其词,但他绝不是说仅仅用他的命去换四十万燎军安然撤退,背后还有更深的考量。 “大皇帝之死我难辞其咎, 四太子越是保我,登基阻力越大, 此时用我一人之命换大军后撤加上四太子名正言顺继承大燎帝位, 一举两得,四太子切莫犹豫, 我蒙太祖隆恩方有今日,既为大燎臣子, 正该以有用之身换大燎千秋功业, 四太子莫要因私废公, 一切以家国大事为重。” 他说这段话时, 脸上也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整个过程平铺直叙,仿佛这就是他该做的事, 这就是他的归宿,就是他的结局。 失朵那思却率先说道:“四太子, 此时正值两军鏖战之紧要关头, 老师担任西路军副帅,若将他送给宁军将比临阵换帅更甚, 此事万不可行!” 金骨阿隼那尚未表态, 哥舒夜转头瞪了失朵那思一眼:“不准再说话。” 第334页 失朵那思:“……” 哥舒夜向金骨阿隼那道:“请四太子速做决断。” 说完, 他没有再留, 而是走出了大营, 往穆如山阙那边去了。 翌日, 金骨阿隼那的使臣前来求见萧庆宁, 带来一封金骨阿隼那的手书。 燎人那边轮到金骨阿隼那做主,给予萧庆宁的尊重便不会再缺斤少两了,他先是承认了萧庆宁这个大宁女帝,感谢萧庆宁把金骨乌虎的尸首送回,紧接着还拿出了相当的“诚恳”,主要有三条: 第一,燎军退出武神城,归还辽州、蒙州、连州和武关郡全部土地。 第二,钦命哥舒夜为正式的大燎使臣,以换取金骨别术回归燎国。 第三,两国友好通商,从此约定百年内不动刀兵。 当然,金骨阿隼那只是跟萧庆宁谈交易,而不是服软称臣,因为在书信的最后他来了一个先礼后兵——如果萧庆宁不考虑以上三条交易条款,那么八十万燎军(他虚张声势,实际只有四十万)必将与宁军在武神城死战到底! 萧庆宁看过金骨阿隼那的手书,先让人把燎国信使送去跟金骨别术会面,随后先把书信交给慕容雅博和白靖文看过,她们三人进行商议、交换意见之后,再把裴定方等御营元帅和侯莫张崇等统制官都叫过来,将书信传阅,再次开始商议。 “诸卿畅所欲言,到了这一步便不必有所保留。” 这一次,萧庆宁没有先说她的意见,而是让下面的元帅将军们先开口。 她这么说了之后,作为御营中军元帅的裴定方便先“抛砖引玉”,回道:“陛下,末将以为归还我大宁故土,以哥舒夜换取金骨别术尚可,两国友好通商,百年内不动刀兵却是形同废话,若有朝一日燎人捲土重来,他们还会顾什么‘友好’,什么‘百年不动刀兵’?燎人无信。” 萧庆宁点了点头,裴定方拱手落座,萧庆宁再看其他人,南云霁起身道:“回陛下,既然是燎人主动要谈,总归是他们先泄了气,主动权在我,末将以为归还我朝故土州郡仍不够,何不再加条款,让燎人赔付此次我大军开拔之资,让他们也交一回‘岁贡’。” 萧庆宁笑道:“南元帅言之有理,既然是燎人要停战,他们不想打便拿钱来换,且这许多年他们拿了我朝多少岁贡,是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南云霁也拱手落座,萧庆宁看向李良弼,说道:“李元帅,你也请讲。” 李良弼宫起身行礼道:“末将以为用金骨别术换哥舒夜亦为不妥,金骨阿隼那此举分明是用借刀杀人,借我们之手除掉哥舒夜以安抚他们燎人之心,陛下若应允,恰好遂了金骨阿隼那之意。” 萧庆宁道:“李元帅有何妙策?” 李良弼躬身道:“若金骨阿隼那真有诚意换回金骨别术,让穆如山阙来。” 李良弼此言一出,不止是萧庆宁,就连慕容雅博等人都是会然一笑,李良弼此人能从马倌做起,成长为今日执掌一个御营大军的元帅,除了本身的军事才能,他还有其他元帅所不及的政治谋略,他能想到用穆如山阙替换哥舒夜以试探金骨阿隼那真心,就足以说明他的心思何其活络。 随众人笑过之后,李良弼也不再多言,向萧庆宁拱手,随后落座。 萧庆宁与众人喝了一口茶,收敛了笑意,再看宋淳。 宋淳会意,起身回道:“禀陛下,诸位元帅金玉在前,末将实在没有好补充的,单说一样,陛下如何决断,末将便如何执行,断然没有违拗的。” 听他这么说完,反而是萧庆宁旁边的慕容雅博先笑了,说道:“你倒会打马虎眼,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官腔了?” 宋淳之前是燕州卫军都指挥使,是慕容雅博一手带出来的将领,虽说如今已经贵为一方元帅,在大宁军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慕容雅博如此说他,他依然谦虚笑道:“肺腑之言,实在不敢在陛下与诸位元帅面前无端卖弄。” 萧庆宁帮他开脱道:“也很好,知之为知之,没必要没话找话……” 由于武温书和岳芝这两个元帅在前线轮值统兵与燎军对峙,萧庆宁问过宋淳之后,接着问道:“诸位将军可有话要讲?” 将军的含义应该是包括了各御营副帅、将军、都统制、都指挥使以及其他有品级的武将,而在这些将军之中,最有代表性的,当然是侯莫张崇。 作为宁军高层为不多的草原异族,侯莫张崇的脸色显然比其他将领要沉重得多,特别是在听过前面各位元帅的意见之后,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萧庆宁已经练成了在谈笑风生之间对每个人察言观色的本领,心知侯莫张崇必有不同的看法,否则以侯莫张崇的性格,不会在这种场合心事重重。 “侯莫统制,请你先来起个头。” 侯莫张崇听闻此言,先是起身行礼,随后说道:“末将所言,怕是陛下与诸位元帅、将军未必爱听。” 萧庆宁道:“自开战以来我,我们大大小小的军议何止百次,哪一次是因为言语龃龉便不欢而散?时至今日,越是忠言逆耳我们越是要听,侯莫统制且说来,不必有所保留。” 第335页 侯莫张崇拱手道:“诸位元帅先前所言俱都有理,却没有提及关键所在,金骨阿隼那忽然向我军服软,心甘情愿让出三州一郡故土,且肯牺牲哥舒夜这位燎国数一数二的智囊,他们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目的是什么?” 他不等其他人猜测,继续说道:“他无非是想争取时间完成撤军,返回炎都之后,金骨阿隼那在炎都正式登基,逐渐消除他们王廷内部分歧,重整大军,铁骑再度南侵,与我宁军作生死角力罢了。以我对燎人了解,他们的服软是为了以后不用再服软,断没有给我们现成便宜的说法,陛下与诸位元帅、将军莫要被燎人给予的这点小利遮了眼,恐怕此时燎人已经做好撤军的准备了。” 他如此说完,营中一下便安静了下来,诸位元帅、将军面面相觑,萧庆宁面无表情,问道:“侯莫统制以为该当如何?” 侯莫张崇道:“断没有跟燎人议和的道理,开战之前陛下说的是要么对燎人犁庭扫穴,要么自己亡国灭种,你死我活,没有中间之说。陛下这些话末将是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前面多少大仗打过来,没的说到了这一刻便跟燎人摆好脸,别说议和,便是他金骨阿隼那亲自奉玺投降,我们也要打到炎都,打得燎军不剩一兵一卒!” 侯莫张崇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他向萧庆宁道:“陛下,非是末将与燎人有泼天大仇方如此说话,而是实在不能半途而废,让燎人有喘息之机,当此之际,不能对燎人有任何心慈手软,否则且不说将来后患无穷,便是目下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在路上的将士们?” 萧庆宁等了他一会,看他不再说话,便说道:“侯莫统制先请坐,你的话我记在心里了。” 侯莫张崇行礼落座,萧庆宁问道:“其他将军可还有话要讲?” 经侯莫张崇这么一说,其他人哪里还有话要讲?很多人原本要讲的不过是议和条款上的补充,很少有人想到侯莫张崇所说的关键所在,但这并不包括萧庆宁、白靖文以及慕容雅博。 因为在这之前,她们三人已经就金骨阿隼那的手书进行过讨论了。 这次军议,萧庆宁之所以没有先站出来说她的意见,就是要要听这些元帅将军们先讲,其实她的意见在跟白靖文和慕容雅博讨论的时候已经达成了统一,她们的意见跟侯莫张崇高度一致——他们不可能跟燎人谈什么条件,萧庆宁从一开始说的犁庭扫穴就没有变过,除非燎人身死国灭,否则不死不休。 战争不是交易,打不下去的才谈交易,否则就只有你死我活。 第187章 终局(四) 原则是不能交易的。 萧庆宁先问裴定方:“裴元帅, 先前你说要筹集粮草,底下的将士如何反应?是不是不能打了?” 裴定方道:“虽说艰苦,却并非不能打。” 萧庆宁:“那好, 既然我军还能打,我们还有跟燎人和谈的理由吗?” 裴定方:“……” 便连南云霁等人也都是无言以对, 她们跟燎人谈判的出发点, 确实是考虑到天寒地冻,各军将士实在已经到了极限, 冻死冻伤者不计其数,如果燎军让出武神城, 她们就能歇一口气, 等开了春天气转暖, 京城那边可以把粮草运送过来再进军炎都不迟。 只是这样一来, 她们得到修整,燎军便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别的不说, 到时金骨阿隼那就肯定是燎国皇帝了,他们这边的士气还在不在就不好说, 与其等待那个此消彼长的未来, 不如现在乘胜追击,对燎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手软。 萧庆宁道:“我不是怀疑诸位元帅对燎人的态度, 而是侯莫统制所言句句在理, 凭什么是燎人把三州一郡故土‘让’给我们?三州一郡本就是我大宁疆土, 他们有什么资格以大宁故土作为条件跟我们谈?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们谈?别说把哥舒夜送来, 就是把他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送来, 这场仗也不能停, 将士们冒着天寒地冻攻打武神城是为了什么?为了跟燎人休战和谈吗?不谈!什么条件都不谈!直到我们大军攻入炎都, 直到燎人王廷覆灭,燎国不復存在,否则没有停战的可能!” 萧庆宁如此说完,白靖文和慕容雅博,裴定方、南云霁等元帅,以及侯莫张崇等将军纷纷起立,拱手齐声道:“陛下英明!” 萧庆宁摆了摆手让他们罢礼落座,等众人回了座才说道:“打是要继续打的,不过燎军尚有战力,阿隼那说他们还有八十万军,打个对摺也有四十万,正面打起来我们依然不讨好。既然他们要借和谈玩弄心机,我们何妨陪他们演完这齣戏? ” 她说完之后,终于轮到慕容雅博开口了。 萧庆宁的意思是打是肯定要打,但也不能直接跟金骨阿隼那撕破面皮,否则金骨阿隼那未必不会狗急跳墙,现在借着金骨阿隼那主动发起和谈,她们将计就计,可以最大限度争取战场的主动权,比如“放”一半燎军出城再打,到时她们这边无论压力和牺牲都会小很多。 至于如何将计就计,那就是慕容雅博要考虑的事情,现在轮到他跟哥舒夜斗智。 事实证明,双方都基本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宁军知道燎军要撤退,燎军知道宁军不肯放他们撤退,双方不过是借着和谈争取时间,表面上止息干戈,背地里暗流涌动,除了慕容雅博和哥舒夜的斗智,不管局势往什么方向发展,燎军撤退的方向无非是两个。 第336页 第一是从武神城南门走,第二是从武神城东门走,因为西城门和北门都在宁军手中。 虽说现在外边天寒地冻,草原上积雪深重,不利于燎人骑兵快速运动,但如果他们骑马,总归要比宁军速度要快,且到了城外就是大平原,在平原上打,他们总归比在城中打巷战有优势,所以萧庆宁也就必须提前分兵到南门和东门之外去堵截。 双方大军一动,那和谈就成了心照不宣的鸡肋,现在就看谁先撕破脸皮了。 第三日,按照约定,由哥舒夜亲自带领的使团到武神城中线来,与金骨别术进行交换,宁军这边的负责人当然是慕容雅博。 慕容雅博和哥舒夜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是时候有个了结。 当这两位燎国和大宁的智囊领着各自的队伍在中线集结,两人似心有灵犀般从各自的队伍脱离,在成千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一起,在中线的中间,在苍白大雪之上,形成了两个微小的黑点,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慕容雅博先问哥舒夜:“如果要留遗言,你有什么话要说?” 哥舒夜道:“没有。” 慕容雅博:“那就好,要是你说跟雅乐合葬一处,我会很为难。” 慕容雅乐是慕容雅博的长姐,哥舒夜以“叶舒”之名在大宁为官时,他是慕容雅乐的丈夫。 如今慕容雅博提及已故亡妻,哥舒夜道:“这倒不必,我既杀了她便绝了情分,不应再有牵扯。” 慕容雅博:“那你怎么能不死呢?” 哥舒夜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看清我的身份——我是燎人,各为其主罢了。要是你和岳芝那样的人拿了我的身份,你们未必不会比我做得更绝。” 慕容雅博:“不,我们不会拿妻儿性命做筹码,阿芝宁可自己落入虎口也会去救一只雪兔,你永远不明白人该有的善念和道德,那是人的底线。” 哥舒夜道:“那就是你们一败再败的原因。” 慕容雅博道:“现在我们要赢了。” 哥舒夜:“谁说的?” 慕容雅博:“不要再做口舌之争,燎国与大宁之间的差距你比谁都清楚,你可以帮金骨阿隼那继续抵抗,却没有办法扭转国势大局,燎人学不会善,这世上大多数人总希望向阳而生,包括你们燎国百姓,你们只能提供泥沼和阴暗,光在我们这边。” 哥舒夜正要再开口,慕容雅博说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我不奢求你良心发现,只希望死的人少一些。” 哥舒夜:“……” 慕容雅博已转身走向守在他身后的岳芝,两人踏雪而行,往宁军的大部队走去,看着慕容雅博和岳芝两个人,哥舒夜感到一种深深的独孤,这种孤独不是长夜漫漫一个人,而是一种光和暗的对比,慕容雅博和岳芝站在光里,他则是栖身于阴暗之中,而这世上,除了慕容雅博和岳芝,已经没有可以理解他的人了。 然而,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从金骨太玄把他送到宁国为官那一刻起,从他杀了慕容雅乐回归燎国,他就註定了没有回头路,时至今日,他只能继续走下去,哪怕前方是更阴暗的阴暗,他註定与光没有交集。 于是,哥舒夜完成了他作为一名“间谍”的最后的“壮举”,他帮他的燎国做出了最后一个正确的选择——当慕容雅博允许他和金骨别术进行交换之时,他拉动弓弦,当着燎军和宁军的面,将金骨别术亲手射杀! 随着他那一箭射出,他自己彻底陷入万劫不復,无论燎国还是大宁,都不会再给他任何活下去的机会,但他成功了——金骨别术一死,整个燎国王廷会彻底倒向金骨阿隼那,再也没有分歧,金骨阿隼那将成为名副其实的燎国皇帝,再也没有任何的竞争对手! 他哥舒夜完成了最后的“本分”。 但他并没有就此谢幕,在他射杀金骨别术之后,他在西路军中的亲信部队直接是对宁军发起了进攻,当然,这不是燎军对宁军发起突袭或者最后决战,而是哥舒夜和他的亲军亲自充当起了殿后的部队。 因为在同一时间,做好准备的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带领各自的部队正式开始进行突围。 前面说过,燎军撤退无非是南门和东门两个方向,当金骨阿隼那“祭献”哥舒夜之后,燎国合计四十万的中路军和西路军却没有走意料之内的寻常路——他们为了避开堵在东门和南门方向的宁军,竟然合兵开始进攻武神城的西门! 武神城西门原本是南云霁带领御营后军打下来的,当萧庆宁和慕容雅博、岳芝从北门入城之后,南云霁的部队便近水楼台直接在西城一带驻军,后来还容纳了萧庆宁的巾帼军和部分后勤部队。 所以,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选择从西门突围,其目的除了避开宁军堵截,打一个出其不意,还算准了宁军在西门的守军力量最为薄弱。 只是,慕容雅博怎么会让他们得逞?! 虽说慕容雅博把裴定方的御营中军和宋淳的御营后军分别挪到了南门和东门外围堵,这两个御营军一时半刻不能赶到西门支援,李良弼的御营右军和侯莫张崇等人的大军也都在前线跟哥舒夜的亲军对垒,但慕容雅博还有岳芝啊! 第337页 这三天之内,岳芝的前军一直都是在休整的,等的就是燎军“出其不意”! 而且,谁说南云霁的后军和萧庆宁的巾帼军就最为薄弱了? 没有这个道理! 当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率领合计四十万大军瞬间冲来,南云霁、皇甫华玉和崔思慕这些女将军第一时间给萧庆宁和慕容雅博送了军报,随后,她们这些主帅全部出营亲自上阵,以十多万的军力跟四十万的燎军在西城一带展开了激战,用躯体堵住西城门。 当此时,萧庆宁虽然仍不介入慕容雅博的指挥,但她也隐隐感觉到决战的时刻到来,如果说前面所有的战争都是铺垫,那么这一场就是决定性的大战,赢了,她们将获得歷史性的转折;输了,不说她会重蹈她父皇的覆辙,如果让金骨阿隼那带领主力部队跑回了炎都,那结果就是后患无穷。 因此,到了这一刻,萧庆宁也不愿躲在大营当一个吉祥符号,她甚至带上了白靖文,与上官妙云、岳璃、裴纶、沈玄和左胜等人一起离开了慕容雅博所在的指挥衙署,带着一万多京卫营和沈玄的数千骁骑卫以及左胜的部队,浩浩荡荡向城西进发。 这一次,双方就没有任何迴旋余地,都下定了拼死一战的决心,没有回头路。 第188章 大结局 在南云霁、皇甫华玉和崔思慕的奋死拦截之下, 冒着十多万部队覆灭的风险,硬生生拖住了金骨阿隼那和穆如山阙的步伐,而岳芝接到了慕容雅博的军命之后, 带着他修整三日的御营前军部队,火速赶往西城战场。 后面随着萧庆宁等人的到来, 李良弼、武温书和侯莫张崇等人对哥舒夜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再加上裴定方和宋淳的部队从东门和南门陆续赶来,不说百万宁军, 两倍于燎军数量的宁军在慕容雅博的指挥下,开始对燎军形成了合围。 在如此之大的规模的战争之下, 已经不可能详细把握每一处战局, 便是连慕容雅博这个主帅都只能得到大概的消息, 他心里有一个大概的把握, 岳芝的部队在哪里,萧庆宁在哪里,各个御营军的部队在哪里, 金骨阿隼那的亲军在哪里,穆如山阙又在哪里, 除了这些信息, 战场趋于混沌。 作为战场上的一员,这场战争的实际参与者, 萧庆宁的视角同样受困于眼前所见, 她唯一关于己方获得优势的判断无非是多杀几个燎兵而已。 对于燎军那边来说也是一样的。 于是, 除了双方几个主帅在判断大局, 战场上双方的实际参与者便陷入了一种疯狂的杀戮。 武神城再大, 也禁不住百万大军厮杀, 很快, 城西这片区域,什么繁华街巷,高楼广厦在双方交战之中沦为了断壁残垣,再经过双方人马踩踏,瞬间变成废墟,这废墟之上,是无尽的血肉和尸骨。 随着双方主帅的谋划和实际战场上的交锋,最终,混沌的战场形态逐渐趋于明朗——宁军守住了西城门,燎军却找到了突破口。 原因是当初南云霁在攻打西城门之时,她也炸塌许多出城墙,当慕容雅博和岳芝占领北城区域之后,大军忙于在中部和燎军对峙,且为了方便自己军队出入和运送军需,南云霁便没有修补塌陷的城墙,此时反而方便了想要从城西突围的燎军,给他们提供了通道,燎军毕竟还有四十多万人,南云霁和皇甫华玉、崔思慕起先只有十多万兵,堵得了城门堵不住全部窟窿,燎军应该又还有一半骑兵,被他们找到出口也就在情理之中。 燎军这次撤退不是败退,他们依然维持着高度的纪律和完整的军队编制,甚至可以说他们是边打边退,因而当他们找到出口之后,他们的前锋部队并没有急着逃跑,而是在出口附近直接构筑防御线,一边扩大出口,一边抵挡宁军,以此让他们后面的部队有序出城。 幸运的是,岳芝的部队并不是全部从城中追燎军的尾巴,其中四分之一的精锐部队组成了骑兵,由岳芝亲自率领,他们从武神关北门出城,直接绕到西门之外,就等着燎军先头部队突破出来,以逸待劳,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是以,战场趋于明朗之后,双方接近百万大军的激战便从西城区域推进到了西城墙内外一带,包括西门在内的出入口尤为激烈,变成了双方反覆争夺的关键所在,这些地方也成为了新的堆尸场——死的人太多了,双方根本没有时间清理尸首,而是踏着尸首继续增兵,继续制造新的尸首。 一将功成万骨枯,再没有比眼前更为直观的景象。 随着越来越多的燎军从他们占据的突破口冲出去,岳芝率领的部队也开始捉襟见肘,他们几万人没法全部挡住如此之多的燎军,部分燎军成功出逃,可怕的是,那些成功出逃的燎军没有四散逃命,而是迅速在城外组织起骑兵方阵,他们上了马不是为了逃命,而是向岳芝的部队发起冲锋! 如果换做其他宁军将领在西城外截击燎军,乍然间被燎军的骑兵方阵发起冲锋,便是裴定方这种老将也会吃亏,为了避免军队大崩溃,说不得就要给燎军让出一条道来,但是。 慕容雅博为什么把岳芝安排在西城之外? 因为只有岳芝能带领燕州和山海郡的骑兵跟燎军对沖! 要讲勇勐也好,要讲鲁莽也罢,面对面的生死角力,岳芝是从来乐此不彼,他甚至会在来回的冲杀之中,露出自己也难以觉察的笑意! 第338页 于是,这一次,岳芝可以尽情释放,他可以带领骑兵跟燎军的骑兵方阵,来一场完全没有压力,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冲杀了。 而燎军这边得知前方是岳芝带队拦截之后,他们也拿出了对岳芝这位年轻元帅的尊重。 穆如山阙这位老将,燎国国相,王廷之下的国论极勒烈亲自领兵,他在带领数万西路军精锐出城之后,迅速组成骑兵方阵,亲自担任前锋指挥官,年逾古稀却是精神抖擞,那如霜雪发白的鬚髮,恰好与岳芝那一身白色明光铠相互照应,在他们这两个人身上,甚至可以说有某种关乎勇气的传承。 当穆如山阙身先士卒,亲自带领骑兵发起冲锋时,岳芝也给予了这位老将应有的尊重——在双方骑兵疾沖,发生犬牙交错的冲击之时,岳芝第一时间找到了穆如山阙。 破天荒的,岳芝竟然在战场上跟敌将开口说话了。 “老将军,可以投降吗?” 穆如山阙笑道:“岳元帅多此一问了。” 岳芝问道:“老将军可有遗言?” 穆如山阙继续笑道:“多谢岳元帅美意,若老夫败阵,只求速死于元帅剑下,切莫让宵小之辈侮辱遗体。” 岳芝:“好,我答应你。” 穆如山阙收敛笑意,双目一瞪,大喝道:“元帅仔细了。” 话毕,一把上百斤的□□挥舞而来,照着岳芝的白马马头斩来,岳芝不闪不避,握紧手中银枪,反向横扫上去。 铮然一声,似乎是两个时代的交接声响。 …… 时代完成了一个轮迴。 十九年前,燎太祖金骨太玄在武神城以二十万燎军一举击溃五十万宁军精锐,紧接着以摧枯拉朽之势夺取大宁三州一郡,占据宁朝北境疆土,以此为根基开朝立国,登基称帝,从小小的草原部落起家,建立了一个足以抗衡中原正朔的王朝。 十九年后,金骨太玄的子孙,在武神城这个地方,葬送了他的王朝,歷史选择了这个地方为起始点,完成了一个轮迴的终结。 如果把时间拉长到歷史长度,以千百年来看,燎国政权不过是昙花一现,但如果放到实实在在经歷过这段歷史的人的身上来看,特别是慕容雅博、岳芝、萧庆宁甚至是哥舒夜、金骨阿隼那、穆如山阙这些人来看,单独挑一个人出来叙说都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大歷史。 歷史选择了“先进文明”。 燎人迅速崛起的强大体现于军力而非国力,他们依赖骑兵和残暴的军事制度所向披靡,却没有形成更为先进的文化体系和政治制度,强大的军力或许能让他们在短时间之内获得天量的利益,甚至开朝立国,但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们的文明不再足以支撑他们的体制,他们必须进行自我革新以便适应国家治理,这时他们就会发现——他们打败的,正是他们追求的。 游牧民族入主中原,最后一定会被中原文化同化,否则他们就不能实现长治久安。 这是一个歷史发展的方向,因为大多数人不会嚮往战争,人们需要的是太平盛世,武力是维持太平盛世的手段,不是实现太平盛世的原因。 燎人的主政高层只有部分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们没有来得及解决这个问题,当南边的中原皇朝恢復政治清明,君臣齐心之后,燎人註定了这场战争的失败。 当然,这也不能否认萧庆宁、慕容雅博、岳芝、白靖文这些人的个人努力,虽然是大势所趋,但如果没有她们站出来力挽狂澜,在无数艰难之中做出无数正确的选择,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促成大业,就算这场战争能打赢,也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更长的时间以及更多的性命。 武神关战役便在如此的对比之下得出了明朗的结果。 穆如山阙如愿以偿死在岳芝剑下。 哥舒夜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最后在宁军的合围之下,他不当慕容雅博的阶下之囚,用一把玉制的匕首自尽。 随着燎军这两位智囊统帅的死亡,金骨阿隼那独木难支,四十万燎军于武神城内便折损半数,穆如山阙用自己的死拖住了岳芝,金骨阿隼那带领剩余残部成功突出武神关,但他没能成功踏上返回炎都的路——一直在武神城内指挥全部宁军的慕容雅博,亲自带领部队堵住了他的去路。 金骨阿隼那本可以继续逃跑,但他没有逃跑,已经没有意义了,与其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不如保持金骨家族最后的尊严。 萧庆宁给了他应有的尊严,但没有给丝毫的仁慈。 二十万燎军降卒坑杀于武神关外,一应燎军俘虏不能倖免,至于炎都以及燎人占据的其他疆域城池。 “你们去吧。” 萧庆宁说:“我的征途到此为止了。” 与其说征途的终止,不如说是杀戮的终结,萧庆宁不想再亲自下令杀死上千上万的人,也不想亲自到燎人的都城去再犯杀孽,这些事交给慕容雅博或者白靖文去做会更理智更温和一些,实在要到炎都去也是等到燎人政权完全覆灭之后,到那时,草原春暖花开,纵向三千里,横向五千里,目之所及,也是大宁疆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