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花事尽》 第1章 南越风华 南越建国一百四十余年,经前后七任帝王励精图治,达到了空前繁荣。文人士子倾尽笔墨,也描摹不尽南越国的富庶繁华。而自喜好风雅精致的承德帝登基以来,大兴调香、选美、斗茶、制乐等诸多雅事,朝堂上下纷纷效仿,渐成风尚。 隆和二十六年的花朝节,由赵皇后颁旨的游春花会在西溪行宫举办,朝中四品以上官员的家眷都奉命前往。说是游春赏花,共飨雅事,实则是为宫中几位皇子选妃。 彼时的西溪,两岸翠幕如云繁花似锦,正是赏花佳期。为增加乐趣,赵皇后命淑妃徐氏为那些未出阁的名门淑媛们安排了一场调香比赛,要求她们在一个时辰间就地取材调香,然后由宫内的九位调香师品鉴,其中香味最雅致独特的名媛可获得奖赏。 徐淑妃在花厅将规则宣布之后,这群衣饰华丽的官家小姐们便莺莺燕燕四散开来,各自指挥着随身的丫鬟婆子拎着竹篮朝着院中的姹紫嫣红奔去。芍药丛里、紫藤架下、荆桃林中、山茶园内……但凡花团锦簇之地,一时间都是云鬓金钗香衣丽影。 “小姐,你再不出手,好花都被摘光了呀!” 一个绿衣丫鬟拎着个竹篮,一脸焦急的催促身旁的小姐。 而这位身着浅莲色襦裙、头戴缠枝蝶钗的小姐,正是当朝中书舍人沈政宏之女沈婵。沈婵年方十六,容貌清秀,五官精致,一双灵动娇俏的眼眸,令人过目难忘。 沈婵气定神闲的看了看四周,道:“萍儿莫急,她们采摘早了,花儿离了花蒂,香气很快就散了。我们先逛一圈院子,看看都有些什么花再说。” 沈婵领着萍儿一路穿花拂柳,将这满园春.色尽收眼底。 直到走到花林尽头,看见那一堵赭色的宫墙,方才停住了脚步。 “小姐,到头了,我们回去吧?” “等等,我找到我要的东西了。”沈婵的视线落在了宫墙边一株繁花似雪的老梨树上。 “小姐要的是梨花?”这么寻常的果木之花,如何能调出独特雅致的香氛?萍儿有些疑惑。 “你会爬树吗?”沈婵扭头问道。 萍儿为难道:“奴婢……没爬过……” “那还是我试试吧。”沈婵说罢挽结了衣袖裙摆,朝梨树走去。 萍儿急道:“小姐,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去找春喜过来,她会爬树的……” 沈婵犹豫道:“春喜跟在我娘身边,你去叫她爬树,我娘知道了怎么好?” “两位姐姐,我也会爬树的。” 萍儿还未回答,一道稚嫩的童音便自旁边的一丛鸳鸯藤后传了出来。 沈婵和萍儿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穿着葱绿短襦扎着双环髻的小女孩扒开鸳鸯藤,笑嘻嘻的从撑着藤架的篱笆往外钻出来。篱笆上的枝桠挂乱了发髻,再加上额头和脸颊上不知在哪儿染上的团团污渍,令八、九岁的她乍一眼看起来像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 “你拎的是什么?”看清小女孩手里拎还着一个小竹篓,萍儿不禁有些好奇。 “蝈蝈儿。”小女孩将竹篓递给萍儿。 萍儿瞥了眼小女孩满手乌黑潮湿的泥巴,没敢伸手,只是凑近了往竹篓子里看了看。竹篓子里是几只肥胖粗短的白色虫子,她撇嘴道:“你弄错了吧,蝈蝈哪是这个样子?” 沈婵亦凑近看了,对萍儿道:“这是小蝈蝈儿,等过了夏天,就长出羽翅了。” “这位姐姐真识货!”小女孩朝沈婵咧嘴一笑,“你们要爬树摘花吗?” “嗯,你能帮我吗?”沈婵笑道。 “没问题啊。你帮我拿着篓子先。” 小女孩伸手将竹篓子递给沈婵,萍儿却伸手抢了过去:“小姐,还是我拿吧,仔细弄脏你的手。” 小女孩对萍儿嫌弃的表情视若无睹,她走到树下挽了袖子,两手攀住树干,轻敏的身子往上一纵,便蹭蹭的往上爬起来。 “你爬慢点,不急的。”眼看小女孩猴子一般蹿上了梨树,越爬越高,在树下望着的沈婵就悬心起来。 “放心吧,光秃秃的水杉我都能爬上。”眨眼间,小女孩便已爬上树干,她踩在树杈上,垂首朝树下的两人道,“准备好啊,我摘了花给你们扔下来。” 沈婵便走近前去,拎起阔大的裙摆,在树下接住了花枝。小女孩抛下的几束花枝,花朵细小稀疏,还有许多未开的花蕾,拿到鼻底一嗅,花香极淡。 见沈婵皱起了眉头,萍儿便仰首对小女孩道:“我们摘花是要制香用的,你得再往上爬一点,摘向阳面开得最好的才行。” 小女孩抬头望了望树冠,发现朝向宫墙那一面的花开得最为繁密。于是,她便扶着树枝,小心翼翼的朝横跨宫墙的那根树杈爬去。 梨树枝条越过的宫墙之外,就是通往行宫的官道。 小女孩刚越过宫墙,官道上便响起了一串“哒哒”的马蹄声,随即便见一道青影从树下闪电般窜过。小女孩看得有些头晕,忙忙转首避开,不料眼睛却被一道耀目的闪光刺中,眼花缭乱中,她身影一晃,人便栽了下去! “啊——!!” 沈婵和萍儿只见小女孩葱绿的衣角在宫墙上闪了一下,人便没了影子,两人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声! 沈婵随即便丢下手里的花枝,抱着树干想要爬上去看个究竟。沈婵在官宦世家中早因心灵手巧而闺名远播,但此刻面对这粗笨的梨树却手足无措,几番挣扎都不得要领,只急得在树下团团打转。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萍儿见向来沉稳淡定的小姐乱了阵脚,忙忙安抚道:“小姐别急,我看那小姑娘穿着粗陋,想必是这园子里花匠杂役的女儿,大不了我们多赔一些钱银……” “胡说什么?!人要是没了,钱银算什么?我要是不起这念头就好了……”沈婵此刻只为自己想用梨花制香的念头后悔不迭。 “两位姐姐,我没事儿。” 隔着宫墙,外面传来了小女孩童稚清脆的喊声。 沈婵顿时松了口气,她急急隔墙应道:“妹妹,你手脚还能动吗?有没有出血?” “我没事儿。就是翻不过来了,没法帮你们摘花了。” 翻不过来了?! 第2章 雨后初晴 沈婵的脸色一暗,急道:“你呆在那儿别动,我们马上出来找你。” 没等小女孩解释清楚她说的“翻不过来”是指从宫墙外翻进来,沈婵就带着萍儿一路朝行宫大门急奔而去了。 待沈婵和萍儿气喘吁吁的跑到大门口时,一位身着银色甲胄的戎装男子正将小姑娘从他的高头大马上抱下来。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一落地就仰头问道。 男子正埋头清理小女孩一路上蹭在他袍甲上的黑泥,闻言头也不抬道:“问我名字干嘛?” “我阿爷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记住名字以后才能报答你啊。” 看着小女孩一脸认真的表情,男子点了点头:“那你记住了,我叫凌励。” “我叫阿眉。你也要记住啊。” 凌励还未回应小女孩的话,一个穿素青纱袍的内侍便匆匆上前道:“三殿下,你可算到了,宸妃娘娘找小人都问了好几次了……” 旁边正欲上前的沈婵一听,不由得怔住:这鲜衣怒马英武魁伟的男子,竟是三皇子凌励! 凌励未察觉旁边有人在打量他,只是将马缰交给身后的侍卫,回头对内侍交代了一句:“我马上过去,麻烦陈回事带这小姑娘去找她的家眷。” “不用了,我姐姐就在这里。”小女孩突然指着沈婵道。 凌励顺着小女孩的手看向一旁的沈婵,视线与沈婵那双如若秋水的灵动眼眸一相遇,就不自觉变得柔和了起来:“你,就是她的姐姐?” “臣女沈婵见过三殿下。多谢三殿下照顾阿眉妹妹。”沈婵忙忙屈膝行礼。 凌励看着她道:“你妹妹刚才从树上栽下来,险些砸晕了我。” “惊扰了三殿下,臣女罪该万死。”沈婵一脸惶恐,忙忙垂首认罪。 “用梨花制香,倒是很有意思。”凌励唇角忽然抿起一丝笑意,随即他便转头对内侍道,“一会儿去后院替沈小姐采摘一篓梨花送来。” “小人遵命。”陈回事满脸堆笑应道。 “那我先去芳菲殿请安了。”在沈婵的惶惑不安中,凌励转身朝芳菲殿方向走去。 凌励一走,小女孩便上前问萍儿:“这位姐姐,我的蝈蝈儿呢?” “早扔了。” 萍儿此刻没了好脸色。这个吹嘘会爬树的小东西,险些给自家小姐惹来大祸。那三皇子凌励是什么人?那可是当朝唯一一个行武出身的皇子。惹恼了这种粗莽武夫,什么事做不出来? 小女孩一听就急了:“扔了?那些蝈蝈儿我可是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捉到的,你扔哪儿了?” “不记得了。”萍儿答得干净利落。 小女孩急得一顿脚,转身就朝后院的方向跑去了。 ********* 一个时辰很快就到了。 在萍儿的催促下,沈婵起身整理了衣裙,捧起凉亭石几上的绿釉盅,跟着重新整理了妆容的十几位官家小姐一道,列队进入花厅,等候调香师的品鉴。 花厅已布置一新,在赵皇后先前落座的主位背后,内侍们拉起来一道半透明的锦帘,帘后呈一字摆放了桌几,透过帘子可隐隐望见里面坐着的人影,还能听闻到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怎么降了帘子?” “想是宫里的调香师到了吧。我听嬷嬷说,调香师中也有男官,自然是要上遮帘了。” 事前知晓这次调香比赛真实意图的小姐们,个个摁耐着心底的紧张情绪佯装淡定。唯独那些不知内情的女孩子,此刻带着好奇彼此窃窃私语。 “鉴香时辰已到,恭请皇后娘娘銮驾。” 立在锦帘外的内侍一声唱喏后,两位宫女齐齐掀起了花厅西侧的一组锦帘,身着袆衣头戴凤冠的赵皇后在德妃、淑妃、宸妃等一众妃嫔的簇拥下,款款走了出来。 花厅四周围坐的官眷和参与调香比赛的淑媛们当即按照宫廷礼仪隆重施礼。 待赵皇后落座后,品鉴会便开始了。有侍女从左侧开始,依次接过官家小姐手中储香的盒罐,分别呈送给锦帘后的调香师和诸位嫔妃品鉴。 “辅国大将军钟季舒之女钟梦瑶所制香品——盛世长安。” “权六曹尚书吴博涛之女吴映真所制香品——花开锦绣。” “御史中丞孙敬之女孙安卉所制香品——繁华宁梦。” 侍女们每递进去一个盒罐,便有内侍在旁边高声唱出制香人的身份和所制香品的名字。 听到这里,沈婵便明白了所谓的调香比赛,不过是一个噱头罢了。若真要比赛制香技艺,怎会在调香师品香前暴露制香人的身份?且听这一个个歌功颂德锦上添花的香名,便知这些官家女子们的心态了。 “沈家小姐,请问你的香品叫什么名字?” 沈婵正寻思着,一名侍女便走至她身旁询问道。 “无名。”沈婵将绿釉盅递给前来取香的侍女。 “无名?”侍女似愣了一下。 “无名。”沈婵重复了一句。 侍女点了点头,捧了绿釉盅转身朝锦帘走去。 片刻后,便听内侍高呼道:“中书舍人沈政宏之女沈婵所制香品——无名。” “无名?” 原本低眉垂首以示温顺谦恭的淑媛们顿时都抬起头来。 “无名,难道是她取不出来名字?” “不会吧,她父亲好歹也是文官,出生书香门第的她竟取不出个应景的名字?” 听见四周官眷们的低声议论,赵皇后启声问道:“沈家孩儿,你为何不取名呢?你可知一味好香若配上一个好名,两者往往会相得益彰……” “此香并非没有名字,只是唤作‘无名’而已。”沈婵垂首答道。 “你是说此香的名字就是‘无名’?这其中可有讲究?”一旁的徐淑妃笑着追问道。 “香氛本是一种引领神思的媒触,无名有香,更能令闻香者专注赏香,探究感知个中意趣。” 沈婵此语一出,便见锦帘后一男子站起身来,击掌赞道:“妙哉,妙哉!这才是个真正懂香的人儿!” “昭儿,不得造次!”坐在赵皇后身旁的德妃突然出声制止。 “儿臣听命。”锦帘后的男子点头应诺,随即翩然落座。 这一喝一应,却令厅内众官家女子激动了起来,一个个频频抬头朝帘后探望。 德妃的儿子,便是二皇子凌昭。其人不但仪容俊美,举止雍雅,更是当朝有名的调香师,深得喜好风雅精致的承德帝喜爱。所谓“春闺梦里人”,引得无数闺中女子梦寐思服的男子,便是说他了。 第3章 翡翠金瓯 “德妃为何训斥昭儿?且听他说说这味无名香究竟有何妙处。”赵皇后侧首道。 听闻此言,凌昭再次起身,他朝赵皇后揖礼后侃侃道:“回母后,此香妙极。观其形,精致莹润,若皎月出云;品其味,幽香浮动,洁雅纯净。初嗅时,若有若无,意态疏淡;再嗅时,暗香幽渡,潮润清新。实为香中上品,令人沉醉。” “昭儿竟给了如此高的评价,且送来我嗅嗅。”赵皇后道。 侍女从帘后取了绿釉盅双手奉给赵皇后。赵皇后倾身向前,一手揭了盅盖,一手在盅上轻轻拂动,随即闭目深嗅,片刻后点头道:“果然,好闻得很,不同于一般香品。你们也都闻闻。” 侍女便又将绿釉盅一一递给德妃、淑妃、宸妃等几位高阶妃嫔嗅闻。 淑妃闻过笑道:“闻着倒也新鲜,就是味儿太淡,聊胜于无罢了。臣妾还是喜欢方才钟家孩儿那味‘盛世长安’,大气沉稳,端庄厚重,宫室厅堂皆宜。德妃姐姐觉得呢?” “各有所长吧。”德妃淡淡道。 “宸妃妹妹呢,喜欢哪家的?” 宸妃恭谨道:“姐姐也知道,我向来不懂香,凑个热闹罢了。” “我到是忘了,妹妹娘家行武,不懂制香这些雅事。”淑妃挑眉瞥了眼锦帘,又道:“不过这钟家孩儿也是出身武将之家,还偏偏调得一手好香,到越发显得难能可贵啊。” 被淑妃在大庭广众之下讥讽,宸妃在广袖中握紧了手指,面上却极力保持着谦和的微笑。 见淑妃话语里来去都是对辅国大将军钟季舒之女的赞扬,德妃只是露出一丝冷笑。 承德帝后宫充盈,在一后五妃中,除了早亡的贵妃谢氏和多病卧床的贤妃白氏没有诞下皇子外,便是这位最得承德帝宠爱的淑妃没有皇子了。今日本是为皇子选妃,按理说与她这位只生养过一位公主的妃子没什么相干,她却最是活跃了。 待所有参与比赛的香品都送入锦帘后,皇后命人给官家小姐们一一赐座上茶,静候品鉴结果。 等候中,赵皇后及妃嫔们便与一众官眷命妇闲聊起来,无非是问问这家闺女的年岁,那家闺女读些什么书。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内侍从帘后出来,躬身给赵皇后呈上了一轴丝绢。赵皇后展开看后,命人递给淑妃:“还是请淑妃给大家宣读一下结果。” 淑妃展开看后,皱眉念道:“经诸位调香师裁决,今日所调香品位列榜首的,是中书舍人沈政宏之女沈婵所制无名香……” 沈婵颇觉意外的抬起了头。先前她就是觉得这次的比赛有失公允,才故意将‘雨后初晴’的香名改作‘无名’应付,结果竟拔了头筹?! 在一众官眷和淑媛们的羡慕妒忌中,沈婵起身上前从赵皇后手中接过了此次调香比赛的奖品:一只用于储香的极品翡翠瓯。其余的官家女子也都按照等级获得了香料、锦缎、荷包等各种奖励,却都远远不及这翡翠瓯珍稀。 调香比赛结束后,是乘画舫观览西溪美景。沈婵推说自己晕船,未与众人同去。 目送皇后的銮驾与一众命妇、淑媛们上了画舫,抱着翡翠瓯的萍儿一脸失望:“我记得小姐去年春天还乘过画舫,怎么今儿就晕船了?” “调香得了头筹,本就让其他人不悦了,我再跟着同去,岂不是众矢之的?”立在柳荫下的沈婵淡淡笑道。 “沈小姐果然冰雪聪慧。” 一道声音突然自树上响起,沈婵和萍儿都被吓了一跳。 两人循声朝树上望去,便见柳树的大枝桠上斜躺着一个身着月白云纹大氅的男子。 “何方登徒子如此无礼?今日西溪行宫内皆是女眷,你竟敢躲在树上偷窥?!”萍儿仰头看见这意态悠闲的男子,想自己险些因他失手跌了翡翠瓯,便忍不住厉声呵斥道。 “偷窥?这园子里有什么值得我偷窥的?”树上的男子反问道。 “自然是今日游春的美人了……” “真是好笑,我倒是要让你瞧瞧,这世间还有几人比我美?” 说罢,男子便意态慵懒的换了个姿势,倾身望向树下。于是,一张如琢如磨的精致面孔便在绿叶间显现,那鬼魅般摄人心魄的微笑,令萍儿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臣女沈婵见过二殿下。”沈婵稍一联想,便明白了此人的身份,当即垂首施礼。 “二,二殿下?”被自己厉声呵斥的人,居然是号称南越“春闺梦里人”的二皇子凌昭?! 萍儿这下受惊更甚,手里的翡翠瓯终是“啪”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这一下,就连沈婵也变了脸色。且不说这翡翠瓯由整块翡翠一气雕琢而成,本身十分珍稀,最要紧的这是皇后娘娘当着众人的面亲手颁发的奖赏。这事传出去,可是不敬皇后的大罪。 “小,小姐……”萍儿语不成句,身子竟一下软在了地上。 “这小丫头嘴巴倒是利索,却怎么如此笨手笨脚?”凌昭从树上跳了下来,抱臂看着地上的碎片,讪讪笑道,“要是母后得知这价值千金的翡翠瓯转眼就这么没了,不知会不会发怒啊?” “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萍儿脸色越发惨白,一时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二哥,这翡翠瓯摔碎也有你的分,你又何苦要吓唬这小丫头?” 沈婵转回头去,便见三皇子凌励大步走了过来,她忙忙垂首施礼。 凌昭朝凌励摊手道:“她失手摔了翡翠瓯,关我什么事儿?我方才可是在树上,离她好几尺远。” 凌励道:“分明是你躲在树上突然插话惊了她,她才失手的。” “还真不是我突然插话时摔的,”凌昭抬手捋了捋衣袍,迤迤然道,“应是方才被我这倾国倾城貌惊着了……” 凌昭此言一出,沈婵顿时瞪大了眼睛。凌昭的风姿仪容自是无可挑剔,可如此这般自恋的男子,她却是第一次遇见。 第4章 怜香惜玉 凌励上前扶起了地上的萍儿,“你且起来吧,二殿下素来怜香惜玉,怎会要你的命。” 听了凌励的话,沈婵心下有了分寸,当即开口求情:“萍儿摔碎翡翠瓯并非有意,臣女自会去皇后娘娘跟前请罪。” “罢了,请什么罪啊。我宫里正好有个一模一样的,回头我让人去取来送你。” 沈婵一时愣住,这可是个价值千金的物件啊,他到是说送就送,可自己能收吗? 看着沈婵的表情,凌励多少猜出了她的几分心思,便开口道:“你且放心,母后的翡翠瓯价值千金,我二哥那个没准就是个赝品,值不了多少……” 凌昭正欲开口辩解,瞧见凌励抛给他的眼神,便讪讪笑道:“三弟所言极是。” 沈婵忙忙致谢:“多谢二殿下。” “谢我作什么?恰如三弟所言,这事我也有份。不过说起来,我躲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等你。” “等我?”沈婵一脸惊讶。 “‘无名香’前味的草汁,中味的梨花和荷露我都很明了,却不知后味是加入了何种材料,能否请沈小姐解惑?”凌昭收起笑容,认真问道。 “这……”沈婵脸露难色。 “不方便说?”凌昭皱起了眉头,喃喃沉思道,“莫非是少女体息一类的……” 沈婵顿时羞红了脸颊。 “二哥想多了,沈小姐只是加了一些泥土。”一旁的凌励解围道。 “泥土不是有股咸腥之气么?” “一般的泥土是有咸腥之气,需取向阳花树下的落花泥。”沈婵红脸解释道。 “落花泥?难怪那般别致清新,我竟从未想到泥土也可以入香……”凌昭自言自语片刻,忽然转头问凌励:“三弟,你向来只喜欢舞刀弄枪,何时学了制香?” “二哥误会了,我只是正巧看过沈小姐制香罢了。”凌励笑道。 凌昭回头看了沈婵一眼,再看看凌励,当即笑道:“我就说三弟怎么突然懂得怜香惜玉了,原来与沈小姐是旧识。” “哪里,我也是今日才认识沈小姐的……”凌励脸上竟有几分赧然。 沈婵见状,忙躬身对凌励道:“今日多谢三殿下侠骨热肠,几番帮忙。” “都是举手之劳,沈小姐不必多礼。”凌励回道。 凌昭笑道:“即是如此,那莫如三弟就再多帮一回,骑着你的无敌追风马,去我宫里替沈小姐拿翡翠瓯吧?” “我这就去。”凌励点头应允,随即转身朝马厩走去。 ********* 夕阳西下,热闹了一天的西溪行宫随着宫眷和女客们的车驾离开,逐渐安静了下来。 行宫的宫女们带着花锄和竹篓,开始清扫修整因调香比赛而被弄得枝叶凌乱的花木。 “真真是糟蹋了好好的一季春.色。”一个年轻宫女望着满地狼藉叹息道。 旁边年长的宫女笑道:“草木一秋,纵是没有今日,也早迟要凋谢。有人观看欣赏,总比无人问津的野草野花好了许多。” “花儿未必这么想。” “花儿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万事入眼,皆从心情。你若喜悦,入眼的万事万物便都是喜悦的……” 听着两位宫女的闲谈,凌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转首回望方才与沈婵会面的凉亭。 此时,亭上的琉璃瓦在夕光映照下金光熠熠,亭外那株盛放的桃花如云似霞,恰如她先前脸上的胭脂色。人面桃花相映红,于他而言,再没有比今日更美的春.色了。 凌励唇角勾起一丝暖暖的笑意。 西溪行宫门外,宸妃宫里的陈回事立在一株柳树下等候凌励,一身素青的纱袍子在夕阳下几乎与柳色融为一体。凌励策马经过时,竟没看见他。直到他在后面喊着追了三五丈远,凌励才勒了马缰停下来。 “三殿下,三殿下,小人等您许多时候了。”陈回事跑得有些气喘吁吁。 “等我何事?”凌励回头问道。 “宸妃娘娘特意嘱小人留下问问三殿下,今日可有中意之人?” 凌励笑道:“不劳陈回事传话,我这就去母妃宫里亲自禀报。” “您今儿不回军营?”陈回事一脸惊讶。 “禀报母妃后再回去。我先走一步了。”凌励说罢,一扬马鞭,便“哒哒”朝官道上跑去。 一路快马急鞭,凌励赶到母亲宸妃所居住的吉庆宫时,宸妃的轿辇也才刚回宫。宸妃下辇时,甫一侧首发现搀扶自己的人是凌励,竟被惊了一下。 “励儿?怎么是你?!” 凌励笑道:“母妃想不到吧,舅舅赠我的追风马真真是匹日行千里的好马。” “马再好,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我看你能飞出去?”宸妃嗔道。 凌励抬首望了望宫墙之上淡淡的夕辉,笑道:“离戌时还早呢,我在母妃宫里用了晚膳都来得及。” 宸妃边走边问:“你进宫来,可去跟你父皇请安了?” “二哥陪着父皇在下棋,我怕打搅他们,就先来看母妃了。” “你今日入宫所求之事,总归要你父皇做主,你若肯像你二哥一般讨得他欢喜,左右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凌励停住了脚步:“母妃如何知道儿臣有事相求?” “知子莫如母,若不是有事相求,你何必这个时辰往宫里跑?”宸妃看着凌励笑道,“说说看,究竟是谁家的女儿,让我儿如此心急?” 被母亲猜中心思,凌励脸上的笑容又热了几分,他扶着宸妃跨过台阶进了宫室后,亲自去桌几前倒了茶水,毕恭毕敬递至她面前道:“恳请母妃替儿臣做主,儿臣想求娶中书舍人沈政宏的女儿沈婵。” “沈婵?”宸妃听了这个名字后,脸上的笑容慢慢便消退了,“励儿,她可是今日调香比赛的榜首啊……” “是啊,母妃不喜欢她吗?”被母亲突然转冷的表情迷惑,凌励纳闷问道。 宸妃接过凌励手中的茶盏,轻啜了一口,抬首道:“那个女孩儿聪慧大方,我也很喜欢,可是不适合你。” “怎么会?”凌励不解道,“虽说我不像二哥那般风雅精致,却也与她相谈甚欢……” “你与她私下交谈了?”宸妃皱起了眉头。 凌励便将今日在马上意外接住掉下梨树的沈婵妹妹,以及在行宫里替她寻找收集调香作料,往来奔波替她取送翡翠瓯之事告知了宸妃。说罢,他热切道:“母妃,我与沈小姐许是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恳求母妃成全。” 第5章 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宸妃搁下茶盏,抬眉道:“你怎知这些所谓‘命中注定’的遭遇,不是她精心谋划刻意为之?她今日调香比赛取名‘无名’,我就觉得有几分讨巧……” “母妃,沈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儿臣最欣赏她的,就是她毫不矫揉造作的性子。” 看着眼前急切为沈婵辩解的凌励,宸妃犹豫道:“我看你二哥似乎也对她感兴趣?” “母妃放心,二哥只是对她调制的香品感兴趣。儿臣虽然愚笨,却也明白父皇对二哥的宠爱非同一般,但凡二哥喜欢的,我绝对不会与他相争……” 凌励的这番话,在宸妃听来格外心酸。因为自己的不得宠,儿子也得不到皇帝的宠爱。本身她的容貌在嫔妃中是不差的,只是出身武将之家,不擅诗词歌赋、调乐制香这些风雅事物,几番恩爱后,承德帝便对她失了兴趣。倒幸得上天垂怜,赐给她一个皇子,让孤立无援的她在宫中有了依靠。 起初,她也是一心想将儿子培养成凌昭那般风采卓绝的人,却不料凌励天生只对刀枪棍棒这些事物感兴趣。看着儿子在戒尺威逼下诵经习字时的愁眉苦脸,她到底狠不下心来。她寻思,宫中生活本就苦闷,妃嫔们整日里为了争宠斗得死去活来,她又何必为了讨好这样一个喜新厌旧的男子而白白葬送儿子本就不多的快乐? 她原本一直以为,自己放弃争宠,为儿子赢得了一个安稳平和的成长空间。此刻,听着凌励这般卑微忍让的话语,回想这些年来他在几位皇子中的低调隐忍,她才觉得自己作为母亲失职了。 出于母亲对孩子的歉疚,宸妃点头答应替儿子去皇上跟前求旨。 “那母妃什么时候去请旨?”凌励急切问道。 “下月初九是你生日,那日去请旨,你父皇必会应允。” “下月?”凌励明显有些等不住,“我看此事还是早些定下为好。择日不如撞日,母妃不如现在就替儿臣走一趟?” 按南越朝的祖制,宫中皇子满十六岁,就会分拨侍寝宫女,出宫居住。已经年过十八的凌励,两年前就有了侍寝宫女。虽他常驻母舅程北夔所在的步军司营地,却也并非没接触过女色的愣头青,此刻如此情急,反倒令宸妃有些心疼。 “也罢,正巧昨日.你舅舅托人送了今年的新茶进来,我收拾妥了就去你父皇宫里走一趟。” 说罢,宸妃起身命侍女取来密封的黑陶茶罐,亲自用银刀小心拆封后,取出里面的新茶分装进一只翠碧色的茶瓯中,再选了同色的丝帛密密封了瓯口,又挑了几股金线错织的缎带,细细编织成锦绳悬垂在瓯口。 宸妃不紧不慢的装饰着茶瓯,凌励却几番抬头看窗外的夕光,眼见天光淡薄,日色.欲尽,他忍不住问道:“母妃,今年的宜山茶出得少吗?” “今年雨水匀和,产量还不错。” “既产量不错,就不算稀罕,你为何还这般费心拆装?” “你父皇不喜欢黑色,”宸妃抬头看看凌励,笑道,“再说,物以稀为贵。这么一大罐子抱过去,他恐怕看都懒得看一眼。你若担心宫门下钥,不如先回去,有了准信我明日一早就让陈回事告知你……” 凌励摇头道:“我还是在这里等着母妃。若酉时末你未回来,那时我再出宫也不迟。” 宸妃装扮妥茶瓯,又回内室去更衣整理了妆容,直到酉时初,才带着侍女捧着茶瓯去了承德帝居住的福宁殿。 母亲走后,凌励便在吉庆宫里坐立不安。待抬头看见陈回事从宫门外进来,他便一个箭步冲出去问道:“陈回事,我父皇他怎么说?!” 陈回事被这猛然跃出的身影吓得不轻,好一阵才回过神来道:“殿下可吓死小人了。小人刚从行宫回来,并未见过皇上,不知殿下所问何事?” 凌励这才想起陈回事乘坐的马车和自己的追风马不可同日而语。愣了一下,他便又道:“我母妃去福宁殿替我请旨,也不知何时能回宫,能否劳烦陈回事走一趟,帮我打听打听消息?” 待问明白要打听什么事后,陈回事便领命去了福宁殿。 去了小半个时辰,陈回事便满面笑容的回来了。 “陈回事,怎样?”凌励急切问道。 “小人要恭喜三殿下,方才小人亲耳听得皇上应允了宸妃娘娘的请旨。”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小人先前去了福宁殿,询问了值守领事,说皇上和二殿下在御花园里的浮碧亭中对弈,宸妃娘娘在皇上跟前伴驾,我便佯装有事要禀报娘娘,找去了浮碧亭……”陈回事将之前去福宁殿打探消息的经历一一还原给凌励。 说是一局结束,宸妃娘娘递上了新沏的茶水,皇上喝过后甚为满意,就问了句什么茶。宸妃便推说这是凌励今日去西溪行宫游春时,特意嘱她带给皇上的宜山新茶。皇上听了挺高兴,转而就问二殿下今日在西溪可有看中的女子。二殿下说那群官家女子都还不错,不过没有特别入眼的。宸妃便趁机说凌励看上了中书舍人沈政宏家的女儿,请皇上成全。皇上却皱眉说,“那沈政宏不过四品小官儿,把他的女儿配给老三,会不会委屈了老三?” “那我母妃怎么说?”凌励听得格外紧张。 “宸妃娘娘还没开口,二殿下就帮忙说‘那沈家小姐今日调香比赛拨了头筹,还真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三弟一天到晚只知道舞刀弄枪,要娶了这么灵透的人儿当夫人,没准儿也能受些感染’,皇上听了便说,‘既然励儿喜欢,沈家女儿也不错,那就准了吧。’” 凌励听了一脸的喜不自禁:“我父皇可有说什么时候下旨?” “宸妃娘娘也问了这话,皇上说太子爷和二殿下都尚未迎娶夫人,三殿下抢先不妥,这门婚事他记下了,待太子爷和二殿下大婚后,他就下旨。”看着凌励脸上的喜色渐渐转淡,陈回事安慰道,“皇上一言九鼎,既是当着宸妃娘娘和二殿下的面允了婚事,三殿下就耐心等着吧。我之前也听慈元殿的值事说过,太子爷好像看上了辅国大将军家的小姐,待太子爷七月及冠礼后,想必大婚也就近了。” 想起日间在花厅锦帘后,太子就对辅国大将军家那位长得珠圆玉润的小姐赞不绝口,凌励也略略安了心。 “三殿下,已经酉时末刻了,您看是去燕喜堂借住一宿,还是要赶着出宫去?”侍女清容眼见宫门即将下钥,便主动上前提醒。 燕喜堂是专供入宫议事误了时辰,来不及出宫的王公大臣们暂住的宫室。因这处宫室靠近后宫,入住人员都需严格审批登记。凌励若去燕喜堂借住,势必皇上就会知道他入宫了。 想了想,凌励还是谢过陈回事,在初降的夜色中打马出宫了。 第6章 安源查案 星夜策马,一路花木葳蕤,香风拂面,凌励只觉前所未有的心意畅快。 戌时末,凌励赶回了位于都城西北的步军司营地。往日这个时辰的营地,早已夜深人静,今夜都虞候营房里却还灯火通明。 莫非是有紧急军务?凌励将马缰交给营地的马倌后,大步朝母舅程北夔的营房走去。 一进营房,凌励便发现随奉自己的两名侍禁垂首跪在房内一角,而母舅都虞候程北夔正与几位使臣围在书案前议事。 “舅舅,张翊和宋宥犯了什么错?为何罚跪?”凌励皱眉问道。 程北夔闻声从书案上抬起头来,一双鹰眸自凌励身上扫过,冷冷道:“他们两人奉命随身侍卫皇子安危,却居然枉顾军命,独自回营,自当受罚。” “此事怪我,当时我急着回宫见母亲,怕舅舅担忧,才命他们先回营地报平安的。”凌励忙忙上前替两名侍禁求情。 “皇子跟丢了,还能报平安?!若非是你下令让他们回来的,就不只是每人罚五十军棍这么简单了!” 凌励这才发现两人跪地的姿势有些不对,原来已经受过军法处置。看着两人极力隐忍的痛楚表情,凌励于心不忍,他转首对程北夔道:“舅舅,此事是我有错在先,现既已经军法处置,我看不如让他们先回营房休息养伤……” “殿下,我们有违军命,甘愿受罚,您不必再替我们求情了。”长着一张方正国字脸却痛得龇牙咧嘴的张翊,忍痛抬头劝阻凌励。 程北夔冷冷瞥了张翊一眼,继而对凌励道:“凌刺史,你既在皇上面前自请来军中历练,就当按照军中律令行事。若再出现这种事情,我步军司便没你立足之地了。” “舅舅,我……”被程北夔直呼军中虚职,凌励便明白母舅大人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日后休要在军中叫我舅舅。你记住,步军司乃是皇上的禁军,不是程家内宅。”说罢,程北夔转身对身后的一名侍禁道,“今日张翊与宋宥有伤,你且侍奉凌刺史回营房休息,一刻钟后回来替我收拾行囊。” 凌励不由得一怔:“这个时辰收拾行囊,可是禁中有急务?” 程北夔身边的一名使臣便道:“并非禁中有事。乃是今日枢密院接到奏报,说是安源往北的五花岭一带出现了流寇扰民事件,枢密院怕此事惊扰了皇上,特命步军司遣人扮作商队连夜北去平寇。” “平寇?这种小事何不调动安源当地的厢军处置?”凌励颇觉诧异。 南越朝的军队由拱卫中央的禁军和屯守各地州的厢军组成,对于扰民流寇这类事务,一般都是由枢密院就近调集厢军处置,是以凌励觉得抽调步军司禁军平寇非常奇怪。 “处置流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枢密院对安源的军报心有所疑,才想让我们去探个究竟。”见使臣已将原委说出来,程北夔也不再隐瞒。 “枢密院为何会质疑军报?” 使臣道:“殿下有所不知,自去年初秋以来,安源方面已先后三次以边境流寇扰民为由,向朝廷索取了大批军需物资。上月安源知州顾准大人被言官弹劾,说他欺上瞒下,谎报军情,窃取国库。” 凌励皱眉道:“我记得顾准顾大人乃是隆和十七年的状元,在及第宴上,父皇还曾亲自为其斟酒,夸赞其才华过人秉性纯朴,怎会窃取国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人?”程北夔叹了口气,转而对凌励道,“时辰也不早了,你赶紧回营房去休息。” 凌励却突然拱手请命:“恳请都虞候大人准许凌励同往安源平寇。” “胡闹。你跟着去平寇,若出了事,回头我如何向皇上和娘娘交代?!”程北夔冷颜斥道。 看着舅舅面上的怒色,凌励不再坚持,而是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程北夔身侧的那名侍禁忙忙追将出去。 凌励回房脱了甲衣就倒在了床上,侍禁端着水盆一脸惊讶:“殿下,您不洗漱吗?” “今日太累,不洗了。你灭了灯出去,叫人别进来打搅我。”凌励朝内翻了个身。 侍禁愣了愣,将木盆放回盆架,吹灭了床前小几上的蜡灯后,轻手轻脚的带上门退出房间。 听着侍禁的脚步声走远,凌励一个翻身跃起。他去衣柜里拿了件深色外袍披上,又俯身从床下的木箱里取了一包碎银装进怀里。随即,他捡了书案前盆栽里的碎石子儿,打开东侧的窗户,一把扔了出去。 “谁啊?!” 待听见门口的侍卫朝东窗边跑去,他便拉开房门,闪身溜出了营房。 ********* “小姐,三殿下又差人送东西来了。”萍儿捧着个黑漆描金的盒子喜笑颜开的走了进来。 沈婵正埋首在书案上细细勾画一朵牡丹,她头也不抬问道:“这次又是送了什么来?” “不过是一块丑兮兮灰扑扑石头,真是可惜了这么精巧的盒子。”萍儿将盒子递到了沈婵面前。 沈婵闻言停了手,将狼毫在笔架上搁下,伸手接过漆盒打开看了看,顿时抿唇笑起来:“你也太不识货了,这可是‘熏衣香不绝,一剪分烟缕’的极品龙涎香,只有海外才有的。” “这就是价比黄金的龙涎香?!”萍儿瞪大了眼睛,“这还没过门,三殿下就对小姐这么好了,日后进了王府,想必……” “萍儿你胡说什么?”沈婵嗔道。 “哪是我胡说,三殿下这隔三差五的送来奇珍异宝,府里上上下下还有谁不知道?况且他在游春当日就进宫请了旨,皇上都已答应择吉日下旨赐婚了。”说着,萍儿垂眸看了看沈婵手里的龙涎香,幽幽叹道,“要是当日是二殿下进宫请旨就好了……” 沈婵抬眼瞥了眼萍儿,忍不住揶揄道:“原来萍儿喜欢二殿下。” “三殿下人虽好,终究是个行武的粗人,哪里比得过二殿下风雅卓绝?那日二殿下救急送了小姐翡翠瓯,我觉得他也是喜欢小姐的……” 沈婵打断道:“那日救急的分明是三殿下吧?” “三殿下不过是帮衬着说了几句话而已。” 沈婵笑道:“你这么喜欢二殿下,不如我让爹爹将你送去他府上做侍女?” “小姐难道不喜欢吗?且不说二殿下出身高贵、仪容倾国,单是他对小姐制香技艺的赞赏就可引为知己了啊,若能觅得如此郎君做夫婿……” “出身高贵,仪容倾国,萍儿觉得这样的郎君能只属于某个女子吗?” 萍儿默了一下,旋即笑道:“原来小姐已经确定三殿下属于你了?” 沈婵顿时红了脸:“越说越不像话了。这牡丹花样画好了,你且送去嫂嫂房里。” 萍儿取了花样,笑着走了出去。 沈婵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垂眸看着漆盒里的龙涎香,心突突的跳了起来。 第7章 途中遇袭 凌励策马向西北行进,一路披星戴月,借着追风马的速度,十二日后越过了季月河,接近了边城安源。安源城是南越位于西北边陲最大的一座城市,过往贩卖香料、茶叶、瓷器、丝绸的商队络绎不绝。 程北夔带着精心挑选的五十名步军司侍禁,就乔扮为贩香料的商队赶往安源。凌励日夜追赶,以追风马的速度而言,早也应该与他们汇合,一路却始终不见踪迹。 在安源城外十里的驿站内,一身青袍的凌励向店小二打听商队无果后,仰首饮尽粗瓷杯中的茶水,大步走出了茶棚。找不见舅舅就算了,他一人也能入城去查探言官弹劾的内容是否属实。 从马厩里牵出追风马,凌励翻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便“哒哒”朝安源城奔去。 已是春末夏初节气,驿道两侧林木葱茏,间或有七里香在林木间攀援盛放,一阵阵馥郁的香气扑鼻而至,令凌励想起了西溪行宫宫墙边盛放的梨花,以及那个用梨花调香的女子。若非此地与国都永定相隔千里,他真想采了这七里香送到她窗前去…… 就在他神思游走时,前方的驿道中间突然横起了一根袢马绳。追风马跑得太快,凌励仓惶下狠劲勒住马缰,却还是扑到了绳子前,一个趔趄,人便被“啪”一声甩下了马背。 凌励是左侧肩部着地,剧烈的冲撞令他头晕目眩。待他终于从剧痛中缓过来,撑着手臂想爬起来时,脖子上传来了一丝诡异的凉意。他稍稍侧目,便见一把寒光熠熠的弯刀直抵项间。 “不想死的话,别动!” 凌励转头想要看清这把刀的主人,却刚刚抬头,一个带着浓重卷舌音的低沉声音在身后响起。凌励只得保持之前的姿势不动。 弯刀,卷舌音,这显着的西犁人特征,令恐惧无声无息的沿着刀刃爬上了凌励的脊背:自己遇到流寇了?! “尕子,还愣着干啥,赶紧给我把人绑起来!” “哦。”一阵窸窣声后,有人用麻绳将凌励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三位大哥,你们是否弄错了?小民是去安源访亲的,与你们无冤无仇……” “砰——”凌励的话还未说完,持刀的男子就一刀柄砸在了他头上,“你当爷是瞎子啊?你这满手的茧子,一看就是侍弄家伙的。这头也没回,就晓得我们有三个人,你还敢冒充访亲的?!孙瘸子,把他嘴塞上,装进麻袋弄走!” “我……唔唔……” 一卷散发着恶臭的破布塞进了凌励嘴里,他还来不及看清绑他的人长什么样子,就被人一脚踢进了一个带着鱼腥味的大麻袋里,头撞在麻袋里的一个硬盒子上,人瞬间就晕了过去。 待凌励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牢牢绑住手脚丢在一个光线晦暗的山洞里。 山洞不过两席大,里面除了一堆烧过的灰烬,再无其他人迹。 绳子绑得很紧,勒得手脚发麻,凌励憋气用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正感绝望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响动。凌励侧耳分辨,像是重物掷地的声响。他用脚抵住身后的洞壁,费力蹬了一下,略略拨转了下身子,便望见身后是山洞的入口。从射入光线的层次中,可以判断出他呆着的山洞是两个相连山洞的内洞,所以光线较外面更为阴暗。 “他奶奶的,这一票做来有啥意思啊。那小子身上的碎银,还不够哥儿几个喝次花酒……” 外面的山洞传来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以及窸窸窣窣翻卷东西的声音,凌励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听这口音,应该是之前绑他手的那个叫“尕子”的贼人。 “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喝花酒!”另一个声音骂道,“这小子是上面派来的探子,不干掉他,老大可就要倒大霉。” “大哥要倒啥霉?” “我说的老大,不是咱大哥。” “那是谁?” “当然是一直罩着我们帮会的顾准顾老大。” “顾老大?你是说知州顾准顾大人?!!” “是啊。去年他接连向朝廷要了几笔军饷,一多半用去修了他山南的别墅,拨去营里采补军需的不过鸡毛蒜皮。这回被言官弹劾,枢密院就派了探子来彻查,要是他们发现安源根本没有西犁的流寇……” “所……所以顾大人要我们假扮西犁人劫持这小子?!” 听到这里,凌励惊得合不拢嘴:顾准居然真的敢谎报军情私吞军饷?! “对了,大哥怎么认出这小子是探子的?” 这也是凌励没想明白的一个问题。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从步军司营地出来时,专门去东市买了南越普通士子最爱穿的青袍,连防身的匕首都换成了普通的市井制式,一路低调独行,从未暴露过自己的身份,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呢? “顾大人那边一早就收到飞鸽传书,说枢密院派了密探来安源。这一路往来商队如云,我们当土匪的又不能大张旗鼓去搜队,按说要找出密探来还真不容易,可这小子倒好,沿路都在驿站打听过往商队的情况,早就引起咱大哥注意了……” 凌励皱起了眉头。 “打听商队这有什么奇怪?” “怎么不奇怪?他一个穿便宜青袍的士子,却偏偏骑了匹价值千金的纯种马……” 尕子顿时惊叫道:“啊?那匹马价值千金?!你咋不早说呢,早说了我们就在驿站做点手脚放倒他,如今袢马绳把马膝都摔破了,卖不起价了啊……” “你脑子装的豆渣啊!这是枢密院派来的探子,这马你也敢拿去卖?!” 凌励后悔不迭。他一心只想着骑着追风马早些时日赶上舅舅的队伍,却没想到反而被马出卖了身份。 “这山洞偏僻,我去三两下结果了他,咱们还来得及回城去看豆蔻娘子的飞旋舞。” “不行。大哥交代了,要我们在这里等到天黑,再用马将他带去五花岭下手。到时候朝廷追查下来,也只会查到西犁人头上。” 这顾准还真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凌励恨恨不已。 第8章 绝地反击 听外洞里尕子骂骂咧咧的抱怨声,凌励按下心底的愤恨,再次打量洞内,寻思如何逃脱。环视一圈,他发现前面的灰堆边有一片碎瓦,于是便蜷曲挣扎着往灰堆边挪动。 只恨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靠双足有限的摩擦,挪动速度比蜗牛好不了多少。如此煎熬了小半个时辰,他才终于挪到灰堆边,又挣扎许久,才倒转过身子将那片碎瓦攥进手里。 眼看洞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凌励极力克制着手腕被绳索勒入皮肉的疼痛,用瓦片较为锋利的一面挫割起绳子。 “天也快黑了,我去林子里把马牵过来,你去扛了他到洞口等着。” “奶奶的,我早等不住了。” 两声简短的对话后,一个脚步声离洞远去,一个脚步声朝内洞走来。 唯一的生机就在这一刻了! 凌励再按耐不住,他憋了一口气,咬紧勒在口中的破布,猛力撑挣,在手腕要被勒断般的剧痛中,腕上的绳子终于“啪”一声挣断了。 “妈的,居然想逃?!” 刚走进内洞的尕子,正好瞧见了这一幕,当即反手抽出背上的弯刀朝凌励扑过去。 凌励来不及解开脚上的绳子,他转身朝着尕子猛力一挥,手中的瓦片“哧”一声飞了出去。尕子以为是暗器,本能的侧身躲避。凌励这时便双手撑地,一个跃身跳将起来,将尕子扑倒在地。 随着凌励曲臂、扼颈、扭转,几个利落的动作之后,尕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凌励拔出嘴里那团恶臭的破布,大喘了几口气后,拿尕子的弯刀割断脚上的绳子,忍着腿部的酸胀,一瘸一拐朝洞口走去。 刚走到洞口,凌励就与牵马的绑匪正面相遇了。两人俱是一惊,随即便扑打在了一起。凌励被绳索死死绑了大半日,手脚麻木酸胀,再加上刚才与尕子的生死相搏几乎耗尽体力,很快便落了下风。绑匪手里的弯刀银光闪闪,几个来回后,凌励身上的衣袍就被划拉出无数道口子。 如此打下去,自己早晚会死在对方刀下。必须速战速决!凌励权衡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实力,瞬间做下了这个决定。 在绑匪再一次挥刀劈来时,原本一直躲闪的凌励抬起左臂格挡,在锋利的刀锋劈开皮肉的刹那,他猛的曲臂别住弯刀,再一个迅疾转身,右手往前一贯,将自己手中的弯刀“噗呲”一声插进了对方的胸腹。 若非天色已晚,若非他反应迅疾,在绑匪迎面劈来的一刀下,他的左臂极有可能被裁断。以自伤的方式诱敌杀敌,这是战场上最不得已的逃生之法! 顾不得处理搏斗现场,凌励只割了半幅袍子咬牙将左臂开裂的皮肉粗粗包扎了一下,随即便翻身上马,趁着夜色朝返回永定的驿路上跑。 虽凌励不得父皇喜爱,但出身皇室的他,从小到大,还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狼狈和无助。在猎猎的夜风中奔逃,左臂锥心的疼痛和前所未有的屈辱,令他对顾准愤恨不已。这个奸人,他一定让他不得好死! ********* 半个月后,凌励在哭得几度哽咽的宸妃的陪伴下,将自己在山洞内听到的绑匪对话一一向承德帝禀报后,素来讲究风仪温文尔雅的承德帝当即便拍案而起,当即下旨要抄顾准的家灭他的族! 承德帝的大怒,不单单因为绑匪在安源境内重伤了他的儿子,而是顾准这狗奴才居然胆敢谎报军情骗取军饷! 要知道,那笔军饷本来是要用在翡翠湖上兴建水月宫的。年前,承德帝去藏龙寺敬香,听闻寺中高僧指点,说他真龙之命却五行缺水,要想泽被天下基业永固,得临水而居。于是,他命钦天监的人在国都附近勘察,最后选在永定城东五十里的翡翠湖上兴建宫室。但因安源一再奏报流寇扰民,宰相赵邦岳领着中书省一帮官员每日劝谏,逼得承德帝不得不暂时搁下修建水月宫的计划,拨付军饷平寇。 这份抄家灭族的圣旨刚刚送出永定城门,得知消息的赵邦岳便急匆匆赶进宫来求情了。 气头上的承德帝原本不想接见他,不料晨起入宫来请安的凌昭道:“父皇,赵国舅一把年纪了,跪在垂拱殿前一身都在发抖,要不要请太医去看看啊?” 赵邦岳是承德帝嫡母赵皇太后的亲哥哥,也是赵皇后的族叔。赵氏一族是永定当地的大族,自高祖建国以来就有族人入朝为官,近十几年族中子嗣更是频繁出将入相,显赫一时。经凌昭这一提醒,承德帝叹了口气,命人将他领进垂拱殿候命。 待承德帝用过早膳,沐浴更衣后,一走进垂拱殿便听赵邦岳禀道:“皇上,枢密院派出的密探尚未返回,安源那边的情况尚未摸清,恳请皇上暂缓下旨处置顾准!” 承德帝顿时皱眉不悦道:“那贼子谎报军情,骗取军饷,重伤皇子,此等大逆不道之人,赵相居然要为他求情?!” 承德帝素来私下尊称他为“赵舅爷”,此刻并无外人,却使用了朝堂上的称呼,赵邦岳心知皇帝不悦,却还是硬着头皮禀报说:“皇上,顾准秉性纯朴,受任安源知州以来,勤勉奉公,政事清明,当地百姓对他极为认可……” “赵相的意思是朕非但不该处罚,还应该嘉奖他了?” 听出承德帝口中的反讽之意,赵邦岳当即跪地伏拜:“皇上,三殿下受伤之事颇为蹊跷,老臣认为应该再次查证……” “如何蹊跷?” “三殿下为何会只身前往安源?又如何能那么巧合的落在顾准安排的绑匪手里?若顾准真有异心,三殿下如何能逃过安源厢军的追捕?”见承德帝抿唇不语,赵邦岳又拱手道:“还望皇上明察,不可因一面之词错杀无辜。” 承德帝见赵邦岳跪在地上,却仍是挺直了腰杆一脸的大义凛然,与他往日在朝堂上言辞凿凿不达目的不松口的情状一模一样。郁结的烦躁之气陡然而起,承德帝睨眼道:“那朕便下令暂缓发旨三日,让你去查个清楚明白。” “三日?”赵邦岳一脸愕然。 承德帝却不想再与他说话,转身拂袖而去。 第9章 儿女情长 南越国都永定是一座依山傍水的都城。 高祖建都时,得高僧谨一大师指点,在都城四角分别用黄铜熔铸了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尊高达丈许的镇国神兽,用以祛邪、避灾、祈福。为保护这四尊关乎国运的神兽,高祖又命人在其周围修建了四座护国寺,分别取名藏龙寺、伏虎寺、朱雀寺、玄武寺。 这四座护国寺的风水上皆是上上之地,为凭借地脉的灵气福泽后人,历代皇帝都将皇子皇女们的府邸选在城西的伏虎寺和城南的朱雀寺附近。 到了承德帝一辈,伏虎寺和朱雀寺附近一带的皇族府邸已是十分密集,在为凌励挑选宅邸时,他便命人选在了城北的玄武寺附近。玄武寺近水,周围多是沼泽芦荡,受地形限制,凌励的府邸秋荻馆也是临水迂回而建,虽四面风光不错,但许多房舍都十分潮湿。 原本宸妃对这处宅邸十分不满,但凌励却觉得此处宅院僻远静谧,少了皇族间的唱酬迎合,十分自在。 这次,凌励负伤归来后,这座平素门可罗雀的宅邸才第一次热闹了起来。每日里宫里派来诊病的太医、负责传递消息的宫女太监,以及往来探病慰问的皇族车驾络绎不绝。 这日午后,凌励送走了探病的九皇叔和福国长公主,刚躺下准备午休,便又听下人禀报说二皇子凌昭前来探病。凌励无奈只得坐起身来,命侍女替他更衣。 “三弟不必更衣了,自家兄弟,何须如此拘礼?” 侍女鸣翠刚将见客的袍衫从衣橱里取出,凌昭便领着侍从掀帘走进内室来了。望着这位笑如春风的二皇子,她当即便愣在了一旁。 “二哥昨日才来过,今日怎么又来了?”来不及更衣,凌励便拉了锦被靠坐在软枕上。 “这一路走来,竟有几分口渴,能否请鸣翠姑娘帮我取些茶水?”凌昭未回答凌励的问话,而是转首对旁边的鸣翠笑道。 鸣翠没料到二皇子竟记得她的名字,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涨红了脸一个劲儿点头。 “那么,我还是喝昨天那种宜山茶。”凌昭依然含笑看着鸣翠。 鸣翠反应过来,慌忙搁下手里的袍衫迈着碎步往外跑去。 见自己近身的丫鬟这般反应,凌励不由得笑了:“二哥若是看上了这丫头,一会儿我就让她跟你回府。” “三弟眼里,你二哥我就是个招蜂引蝶之人么?”凌昭回头皱眉道。 “那二哥当真是挂记着我这伤处了?” “倒不是我挂记你,是有人听说了此事放心不下。”说着凌昭微微侧身,将身后跟着的侍从让到了凌励眼前。 “沈,沈小姐?”看见身着太监服饰却丝毫不减灵秀的沈婵,凌励露出震惊的表情来。 沈婵抿唇望向凌励,待视线落在他被层层纱布裹得似粽子一般的左臂上,顿时眼圈发红,哽咽道:“三殿下……” 凌昭来回打量着两人的表情,识趣道:“好口渴,我先去催催茶水。” 待凌昭走出内室,沈婵便移步往床前走了去,凌励却急忙抬手制止:“你,你别过来。” 沈婵露出疑惑的表情。 凌励不好意思道:“手臂受伤后,我好些日子没有认真沐浴过,这,这棉纱上又满是药味儿,别熏着你了……” 沈婵愣了一下,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描金木盒,上前递给凌励道:“就是想着你药味儿闻久了烦闷,特意给你做了只香囊来。” 凌励接过盒子放在被面上,一只手去抠盒盖上的铜扣,奈何那盒子太精巧,他那习惯了侍弄武器的大手,将盒子碰来碰去,一时竟没能抠开。沈婵见了便伸手去帮忙,两人的手便不经意碰在了一起。似突然有电流窜过一般,两人心底都是一激。 凌励望向沈婵,她一双星眸掩在长长的睫毛下,看不出内里波澜,唯独那微微抿紧的唇角,似透露出了一丝带着羞涩的强自镇定。 “你闻闻,可还喜欢这个味儿?”沈婵将一只翠色的香囊从木盒中取出来,递到了凌励面前。 一股幽凉潮润的气息嗅入鼻底,宛如夏夜的荷风迎面袭来。凌励垂眸,见她白皙纤柔的手指握着香囊,几枚淡粉的指甲被翠色的香囊衬托着,如雨后初出的莲花一般,极是好看。 这一刻,凌励再难抑制发自心底的喜欢,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坐在了床旁。 “殿下……” 突然被凌励满是薄茧的大手握住,佯装镇定的沈婵,终是露出了紧张慌乱。她原想挣脱了他的手,却在抬眉的刹那,与他满是爱慕宠溺的眼眸相遇,如骤遇春日的西溪,那般温柔,那般深情,令她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原来,与心爱的女子相处,便是这样静静的握着手,也有种难以言说的心满意足。望着眼前含羞带娇的沈婵,凌励只觉自己一生已再无他求。 良久,凌励开口道:“我已向父皇请了旨……” 沈婵点点头:“我知道。” 凌励有些诧异,沈婵红着脸道,“二殿下早已告知了臣女此事。” “我到要好好谢谢二哥了,上次在父皇面前多亏有他成全,此番若非他替我通信与你,我也见不到你……” “城西长乐巷有一家天香楼,是城内爱香女子们最爱去的地方。西溪游春之后,我才知晓天香楼的幕后东家竟是二殿下。这次听父亲说起你在安源受了重伤,我便拿了翡翠瓯去天香楼求见二殿下。本是想打听一下你的伤情,他却说与其听他描述,不如亲自来看看……虽是有违礼仪,我却终究放心不下,便跟着他来了。”沈婵羞涩道。 “婵婵,此生我必不负你。”凌励握紧了她的手,郑重道。 “沈婵亦不负殿下深情。” 说到最后几字,沈婵的声音已细如蚊呐,凌励却听得心潮起伏:何其幸运,她竟明白自己这一番深情…… “这宜山茶果然不错,送去给沈姑娘也尝尝。”凌昭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 沈婵一惊,急急站起身来,凌励放开了她,将她手中的香囊接过塞进了身后的软枕之下。 第10章 结党舞弊 待凌昭与端着茶盘的鸣翠进了内室,瞥见面红耳赤的沈婵,当即笑道:“毕竟入夏了,这天儿还真热。沈姑娘来尝尝这宜山茶,很是解渴祛暑。” 沈婵接过鸣翠递上的茶盏,抬袖掩面喝了好几口,面上的潮红才慢慢退去。 凌昭在床旁的木椅坐下,问了凌励如今的伤势和治疗方法,凌励又认认真真的将太医的诊治情况一一道来。只有一旁的鸣翠觉得奇怪,昨日二殿下才问过这些,今儿怎么又问起来?却不知这一问一答的两人,都是故意说给沈婵听的。 问完病情,凌昭忽道:“对了,三弟可知赵国舅今日上殿拦旨之事?” 凌励摇了摇头,问:“是怎么回事?” 凌昭便将晨间去宫里请安,遇到赵邦岳跪在垂拱殿前要拦截发往安源的圣旨之事说了出来。 “他竟然替顾准那贼子说情?!”凌励当即黑沉了脸色。 “三弟莫急,父皇也是十分生气,只是碍于皇祖母的面子,不好直接驳回,所以就给他三日为期,令他调查三弟安源遇匪事件。此去安源几千里地,给他三日又如何能查得出来?我估摸着他会来找你询问情况,就顺道给你说一声。” “问我又如何?安源之行的遭遇,我已如实禀报父皇。我与那顾准无冤无仇,断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就说谎陷害他!” “三殿下与顾准无冤无仇,自是公心以待;但赵丞相与顾准却是师生情谊,断不会见死不救。”旁边的沈婵见凌励情绪激动,忍不住插了句话。 “哦?赵国舅与顾准是师生关系?”凌昭转首望向沈婵。 “我父亲亦是赵丞相的门生。臣女以前曾听父亲提及顾准,说他自小父母双亡,被在赵府为仆的姑母收养。因其聪慧过人,被赵丞相看中,让其与府中公子一起入学,待他亦如父子。我父亲说顾准才学明敏,深得赵丞相赞许,经文诗词往往令他也自愧弗如。” “父母双亡?可我记得顾准状元及第那年,不是还曾请旨回乡拜见父母光耀门楣么?”凌励皱眉道。 沈婵犹豫了一下,道:“那是赵丞相怕人说他营私舞弊委用家臣,所以替他在故地寻了宗亲做父母,好撇清这层关系。” 凌昭顿时一脸恍然大悟道:“啊,我想起来了,当年顾准状元及第后,还有流言说他是赵国舅的私生子来着……看来,这个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我遇匪受伤事小,赵家结党舞弊祸害朝堂事大。我要立即进宫面见父皇!”凌励一把掀开锦被,挣扎着就要下床。 “三弟,不可冲动。太医不是叮嘱了么,你这左臂刀口太深,若不好生将养,日后别说拿刀使枪,只怕连茶杯都端不起来。”凌昭起身拦住凌励下床。 凌励推开凌昭道:“此事若不马上禀报父皇,依着赵家在朝中的势力,只怕三日后顾准的罪证就尽数洗脱了……” 见凌励如此忧心,沈婵忍不住上前一步道:“臣女可以说服家父去面圣。” 凌昭和凌励齐齐转首看向沈婵。 “若能说动沈大人去面见父皇,倒是更有说服力啊。”凌昭点头道。 凌励面露犹豫:“不妥吧?沈大人既是赵邦岳的门生,如此一来,以后如何与他同庭为官?” “三弟,父皇如今已同意了你和沈姑娘的婚事,你和沈家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即便沈大人不站出来帮你说话,顾准之事后,赵国舅也不可能再与他论师门情谊……再者,此事若被赵国舅掰回去了,你之前在父皇面前说的话就成了陷构朝臣的谎言,这可是欺君之罪!” 凌励望着沈婵,一时无语。 沈婵急切道:“臣女现在就回家去面见父亲。” “好,我这就送沈姑娘回去。”凌昭点头道。 目送沈婵清瘦的背影与凌昭一前一后走出内室,凌励的心中莫名泛起了一丝不安。 ********* 傍晚时候,赵邦岳带着礼盒上门求见凌励。凌励以自己正在接受温针治疗为由,将其拒之门外。 赵邦岳却是好耐心,竟一味立在他府邸外等候。足足候了半个时辰,才又着人进来通报。凌励心烦不已,却又再想不出更合理的借口,只得恹恹换了袍服,命内臣去传他到书房会面。 这边内臣才刚引着赵邦岳在书房坐下,茶水尚未沏好,赵邦岳的随侍便匆匆追了进来。随侍附在他耳边絮絮低语了几句,便见赵邦岳蓦地变了脸色,随即捋了衣袍疾步朝外走去。他走得十分着急,在书房门口险些与刚进门的凌励撞作一团。也亏得凌励是修武出身,一个敏捷侧身,才堪堪避开。 “赵国舅你这是?”凌励一手护着伤臂,诧异道。 “老臣家里出了点儿事,请三殿下恕老臣失礼了。”说罢,便提着衣袍跨过门槛,带着随侍急匆匆朝外跑去。 看着赵邦岳佝偻着肩背碎步小跑的狼狈模样,凌励才意识到他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自开熹二十七年以来,他先后侍奉过雍和帝、端明帝、承德帝三任皇帝,是真正的三朝元老。也正是因他久居朝堂高位,赵家才逐步形成了如今这盘根错节的庞大枝系。 目送赵邦岳的背影消失在水岸曲廊前,凌励转首问内臣:“可知是出了什么事?” 内臣曹忠垂首道:“方才他们交谈声音很低,小人未曾听清。” 想起日间沈婵的话,凌励随即吩咐道:“你去打听下究竟。” 曹忠领命退下。 戌时许,曹忠回来复命,告知说赵邦岳家里并未出什么事。见凌励面露失望,曹忠又道,“赵相爷家倒是平安,只是听说国子监直讲王俞明王大人傍晚时候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可知王俞明为何被大理寺带走?” “说是他在焕彩楼与一个富商争抢一个新来的姑娘,不慎失手将那富商打死了……” 凌励不免错愕。他在进步军司营地前,也曾在国子监听过王俞明授课,其人身姿挺拔长髯飘逸,讲起课来引经据典,如数家珍,颇有为人师表的儒雅气质,未曾想居然也会在妓馆与人争抢风.尘女子,真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焕彩楼的事是今日发生的?”凌励皱眉问道。 “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只不知大理寺为何今日才出手……”曹忠顿了一下道,“小人在赵相爷宅邸后的平昌巷中见到了国子监祭酒周谨周大人的马车,应该是去求见过赵相爷。” 凌励心中便有了些眉目。周谨是赵邦岳的得意门生,他出任国子监祭酒一职也是赵邦岳极力举荐的。如今国子监出了直讲争妓杀人这等丑事,周谨上门恳求老师关照也是情理之中的。只不知眼下的赵邦岳是否还有心情管国子监这桩子事儿。 凌励将手中的香囊凑近鼻底,深深的嗅了口气:却不知沈婵此刻在做什么,她又是否说动了她的父亲? 第11章 投鼠忌器 第二日午后,身着一身月华白斓衫,手里摇着描金牡丹檀香扇,一副富贵清闲公子打扮的凌昭又招摇着来“探病”了。 待鸣翠出去沏茶时,他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笺,笑着递给凌励,“我到成你们的青鸟了。” 凌励听得面上一热,却仍佯装淡定的接过信笺展开,那犹带清香的梨花笺上只写着一行清瘦小字:家父已同意,勿念。 见字如面,这娟秀绵丽的字迹令凌励心神往之:如此女子,如何不思之念之? “你可听说了王俞明之事?” 凌昭的问话打断了凌励的怀思,他不免感叹道:“听说了,未曾料到王俞明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家有娇.妻比案齐眉,却还流连妓馆眠花宿柳。” “呵呵,眠花宿柳自有乐趣,三弟不懂罢了。”凌昭以扇掩唇,轻声笑道。 凌励抛过去一记白眼:“都说二哥是风.流不下流的真君子,居然也道眠花宿柳有乐趣?” “罢了,原以为有了沈姑娘,你在情事上开窍了,竟还是这般榆木脑袋。”凌昭摇头笑道,“正如那日西溪游春,花开满园,万紫千红,繁花迷眼,也只你这愣子才端端盯着一朵去看了。” 凌励沉默不语。父皇的后宫便如那春日的西溪,美人如花,争奇斗艳。却正是因此,才会有母亲的失宠受辱。 他至今清晰记得5岁那年的宫筵上,凌崇为抢舅舅送给他的磨合罗,将他摁压在地上,母亲上前来拉开了凌崇,凌崇就放声大哭起来。母亲还未来得及解释原委,就被父皇斥为不分尊卑的粗莽妇人,责罚禁足三月。那以后,武将家出身的“粗莽妇人”就成了母亲身上难以抹去的标记。就连西溪那日,淑妃也还曾含沙射影的以此羞辱母亲。 世人喜欢以花比喻女子,以木比喻男子。但人们往往只看得枝头繁花密缀时的锦绣盛景,却忽略了花叶遮掩下日头照不见的那些酸涩果子。若一棵树只开一朵花,只结一个果,那必定是世间最甜美的果子。 见凌励只是垂首折叠着手中的信笺不接话,凌昭便又道:“国子监出了这事,估计赵国舅最近都没时间来找你询问安源之行了。” “他昨儿傍晚来过了,只是后来突然说家有急事,匆匆走了。” “呵呵,果然急了。”凌昭修长如玉的手指沿着扇骨,徐徐勾勒着扇面的金线牡丹,似漫不经心道,“听说那王俞明的家人已托人给国子监祭酒周谨递了话,若不救他出来,他便要检举国子监科举贪腐之事。” “科举贪腐又是何事?”凌励有些不明所以。 凌昭抬首笑道:“三弟这些年在步军司呆着,对朝堂里的事情还真是一无所知。那赵邦岳为了培植自己的党羽,与周谨两人串通了在科考中舞弊。每到科考前,到周谨府上投卷自荐的考生浑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你当这些人真的是去找他请教学问的?” 凌励一怔,突然明白过来后,惊讶道:“二哥既是早就知道这些,为何不向父皇禀报?怎能由得他们行私舞弊祸乱朝堂?!” “我一个喜好风花雪月的闲散之人,跑去跟父皇说朝堂之事,不是自讨无趣么?”凌昭脸上的笑容有些无奈。 凌励急道:“闲散之人?二哥深受父皇宠爱,也理应替他分担一些……” “你当父皇就不清楚这些事吗?”凌昭“啪”一声收了檀香扇,沉色道,“投鼠忌器,他总要顾忌皇祖母的面子。” 听凌昭提及皇祖母,凌励眼中的神色不由得黯淡了下来。顾准若真是赵邦岳的私生子,保不准皇祖母就会出面求情,那自己还真是动不了他了…… “三弟可要给沈姑娘回个信?”见鸣翠端了茶盘走进来,凌昭便转了话题。 “回信?”凌励愣了一下,他心中自是百般思念滋味,却不知如何表达。那些吟诗作赋舞文弄墨之事,他最不擅长。况如今他也已给她作了承诺,别的话说多少都是废话。略作寻思,他便摇头道,“不必了。” “那可有东西要带给她?”凌昭接过茶盏问道。 凌励摇了摇头,“没有。” “当真不带?” 凌励环顾室内一周,赧然道:“实在没有什么要带的。待她过门后,这家里的东西都是她的。” “噗——” 凌昭一口茶喷了鸣翠和自己一身。 鸣翠先是一愣,随即便俯身跪在了他的膝前请罪,“奴婢侍候不周,请二殿下恕罪。” 闻言,凌昭不由得挑起了眉头,“如何不周?” “这暑热天气,奴婢应该用井水凉了茶再送进来……” “看看,到真是个聪明贴心的丫头。”凌昭用扇柄挑着鸣翠的下颌缓缓抬起,一双狭长的丹凤目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二哥喜欢的话,就送你了。”凌励顺口接道。 凌昭却仍盯着鸣翠道:“这不好吧?” 这张玉琢般的俊脸,在鸣翠的梦里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了,却从未如此的接近。此刻,嗅到他身上龙涎香的甘美气息,她只觉得面颊发烫,心跳如擂鼓。 凌昭的唇角微微勾了勾,随即放开她道:“起来吧,带我去换件袍子。” 鸣翠忙忙点头称是,随即转身望向凌励,露出询问的表情。 凌励笑道:“去吧,前几日绫锦院刚送来几件袍子,我记得有件月白的衫子,正适合二殿下。” “二殿下请随奴婢来。”鸣翠引领道。 凌昭站起身来,对凌励道:“我换了袍子就告辞了,三弟好生将养,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若宫中有了消息,还请二哥知会一声。” “这个自然”,凌昭点了点头,随鸣翠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鸣翠端着温灸的器具与宫里来复诊的太医一道走了进来。 “殿下,温灸的时间到了。” 凌励闻言放下手中的兵书,抬眉问道:“你没跟二殿下走?” 鸣翠当即红了脸,“二殿下换了袍子就离开了。” “他……没说什么?” “他让奴婢用心伺候三殿下。”鸣翠的头低得不能再低。 凌励却有些不解了,最近几日凌昭频繁来“探病”,以凌昭往日的性情,断然不会是闲得无聊了来给他和沈婵当信使。原以为是鸣翠的缘故,看来却并非如此。凌昭向来奉行“好花堪折直须折”的原则,若真的看上了鸣翠,岂会不下手? 第12章 朝堂风云 暮色渐浓,城西柿子巷左右街面的门楼上,纷纷点起了灯笼。 “哒哒哒”,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敲击着青石街面,一辆四轮马车在巷子深处的一幢宅院前停了下来。 车夫尚未下车来开门,提着杏红灯笼的沈婵已疾步奔至马车前拉开了车门,朝车厢内探身道:“父亲,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一阵窸窣声后,一位高瘦的中年男子扶着车厢步下车来,杏红的灯光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与微收的唇角,传递出了别样的严肃与紧张。 沈婵被沈政宏这番表情怔住,一时竟不敢如往日一般主动上前挽他的胳膊了。 沈政宏仰首望了眼不见一丝星光黑沉沉的夜空,转首对沈婵道:“从宫里出来,又去御史台走了一趟,所以回来晚了。走吧,进屋去说。” 沈婵这才拎了灯笼与他并肩往院子里走去。 “爹爹,我要的将军虫呢?” 两人刚进了院子,一道黑影便猛的扑进了沈政宏的怀里,撞得他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脚。待站定看清是十岁的小儿子沈着,他面上的神情便松动了几分,慢慢露出了一丝歉疚,“微知,对不起啊,爹爹今日回来得晚了些,路过青石桥时,卖蝈蝈儿的人都散了……” “爹爹只教孩儿说‘一诺千金’,自己却说话不算话!”沈着噘着嘴一脸不悦。 “爹爹错了,明日我让李管家带你去买,好不好?” 沈着不依不饶道:“不好。李管家又不懂怎么选蝈蝈儿!” 旁边的沈婵见弟弟如此使性子,便开口道:“就知道念叨蝈蝈儿,我一会儿可要查你今儿的功课,还不赶紧背书去!” 听见姐姐过问起了功课,沈着朝她投去一个白眼,撇嘴道:“你这么凶,我看整个南越也只有习武的三殿下能降得住你了!” “你,你……”在父亲面前被弟弟取笑,沈婵又羞又气。 不待沈婵伸手去拧他的耳朵,沈着丢开父亲一溜烟儿就逃得远远的了。 “跑慢点,天黑,小心摔着!”沈政宏忙忙朝着那道远去的黑影喊道。 见弟弟跑远,沈婵嗔道:“父亲你看,微知这般没大没小,都是被你平日纵的……” 听了这话,沈政宏脸上挤出了一丝宠溺的笑意。仿佛每日只有回到这幢院子,与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他才能暂时忘却朝堂上桩桩件件压在他心口上的烦心事,略略松懈片刻。 沈婵提着灯笼将父亲送至起居室,母亲燕氏已让下人将热好的饭菜摆上了桌面。沈政宏净了手在桌前坐下后,便退散了屋里的下人,将白日里的经历给妻女讲述了一番。 “那封以富商家眷名义写出的检举信托人递上去不过两个时辰,便听闻皇上在内廷大发雷霆,要求御史台提供朝中经赵邦岳举荐的官员名单。按理说,御史台去甲库提取档案并非一时半刻能完成,却不知为何未时初皇上就开始召见与赵邦岳有师门关系的官员了……” 沈政宏还在思考“倒相”之事背后是否还有推手,沈婵便急切问道:“父亲可知其他同僚是如何向皇上汇报的?” 沈政宏摇了摇头,随即道:“连我这四品官儿都知道皇上动怒之事,其他官员必定更了解此中厉害关系,想来都应是据实禀报。今日除了我,好几个同僚面见皇上后,也被御史台传唤了,明日我们也还需去配合调查。总之,此事已然透了光,捂是捂不住了……” “那若是赵太后和皇后出面求情呢?”沈婵问道。 “科举舞弊是祸国乱政的大罪,一旦查实,就是那两位出面只怕也是很难转圜的……” “老爷,此事可会影响到你和墨隐?”一直在旁边认真聆听的燕氏愁眉问道。她并不关心赵邦岳的死活,她只担心自己的相公和同样在朝为官的长子沈砚的安危。 “应该不会吧?”沈政宏犹豫道,“那封信是由墨隐在谏院任职的同窗孙迁递上去的,旁人不会知道与我们有关联。再说,朝中同僚素来都知道我是赵邦岳的门生,猜不到我这里来……” 燕氏叹了口气道:“赵邦岳此番被扳倒也就罢了,若他逢凶化吉趟过去了,只怕事后……” “母亲不必太忧心,父亲也说了科举舞弊是重罪,再加上他的门生顾准谎报军情骗取国资之事,赵邦岳想脱罪只怕也难。”沈婵握住了燕氏搁在桌面的手,安慰她道。 “哎,若那日西溪游春,我称病不去就好了。”燕氏低语道。 “母亲何出此言?”沈婵不解问道。 “若不去游春,你便不会在调香比赛中博得头筹,不会被三殿下看上,你父亲和哥哥也就不会被牵扯进……” “夫人!”沈政宏沉色打断了燕氏的话,“你是忧心过度了。赵邦岳作奸犯科原本就与三殿下无关,更与婵儿无关,你如何本末颠倒?” 燕氏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当即转移了话题道,“却是我糊涂了。对了,我去厨房里看看给你炖的百合润肺汤好了没有。” 待燕氏离开后,沈政宏正想宽慰女儿两句,沈婵却也站起身来,“父亲,时辰不早了,我该去查微知的功课了。” 沈婵埋头走出屋子,一阵湿热的风掠过花木穿过游廊窸窸窣窣扑面而来,竟吹翻了她手中的灯笼,蜡焰舔到糊灯笼的杏红绸布,顷刻便哔哔啵啵的烧了起来,突起的火光惊得她猛一下将灯笼抛了出去。 幸亏候在门外的丫鬟反应机灵,当即将手里备着给沈政宏餐后洗漱用的一盆水泼了上去,那团火球被“嗞”的压了下去,没来得及祸及周遭。 “此事不要告诉老爷和夫人。” 叮嘱了丫鬟,沈婵取了檐下备用的琉璃风灯点上,才又迈步朝沈着的书房走去。四面突起的夜风掀起她的衣袂,令她的脚步也显得有些飘忽。 到了书房门口,沈婵灭了风灯,刚推开房门,身后便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她回头望去,便见院子的四角天空上一道闪电张牙舞爪的朝向自己扑来,她忙忙迈进书房掩上房门。 “轰隆隆——”外面霎时响起了一道震耳发聩的惊雷声。 “微知,微知!”沈婵惊慌叫道。 “哈哈,姐姐也有害怕的时候?”沈着拿着《书经》立在沈婵面前,一脸促狭道。 “谁怕了?!”沈婵面带薄怒,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道,“今天学的《周官》可会背了?” “早会了!”沈着翻了个白眼,摇头晃脑背诵起来,“凡我有官君子,钦乃攸司,慎乃出令,令出惟行,弗惟反。以公灭私,民其允怀。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政乃不迷……” 很快,“刷啦啦”的雨声便铺天盖地而来,背书的沈着不得不提高了嗓门。 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 这一刻,诸般情绪在沈婵心底涌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也有些动摇:或许母亲说的没错,若不是那日与凌励在西溪相逢,父亲和哥哥又何至于被牵扯进这朝堂即将面临的震荡之中?明日之日,又将面临怎样的局面? “婵婵,此生我必不负你。” 任凭各种念头在心底辗转,唯有凌励说这句话时的坚定神情,令她笃信不疑。 第13章 关键线索 夏至一过,日头便一日烈胜一日。 这几日,燕氏的头疾复发了。她皱眉躺靠在凉榻上,丫鬟萍儿正用刚取的井水替她抹着额头,却刚抹了几把,便被她抬手推开,“别擦了,不管用。窗外那借落子叫得人脑仁都在疼!” “夫人,方才小爷已经带着人拿着粘杆子去外面树上粘……飞虫子了。” 燕氏最听不得夏日午后的蝉鸣,沈着便用竹绷子覆了蛛网制作了专门捕蝉的粘杆子。因蝉和婵同音,家里人都管蝉叫借落子或飞虫子。 燕氏用手摁了摁太阳穴,烦闷道:“李管家打听消息还没回来么?” “没呢。若有消息,他必定是飞奔着来禀报夫人。” “你去大奶奶屋里问问,大爷那边可有来信?”燕氏又道。 萍儿搁下手里的布巾子,正准备去大奶奶屋里,便见沈婵端着翡翠瓯走了进来。 “母亲想的事情太多,不头疼才怪呢?”沈婵上前在凉榻前坐下,将翡翠瓯揭了盖子递至她鼻底道,“这是用沉香、茉莉、远志调配的安神香,母亲嗅嗅,看能不能缓解头疼?” 闻言,燕氏就着翡翠瓯深嗅了几口,和缓幽谧的香味,令她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一些。 “哥哥早间就遣人送了信给嫂嫂,他那边一切如常,再过小半月就回来了,母亲不必忧心。”沈婵安慰道。 之前,为不让人将检举信与沈家联系起来,沈砚将那封信交给孙迁时,特意叮嘱孙迁在第二日他出发去闵州公干之后再提交上去。因而这些日子,他一直在闵州境内视察河道汛情。 “父亲那边,李管家一直候着的。我也让萍儿去天香楼打探了,听说和父亲同去协助办案的官员也都还未归家……” “你父亲不是说此事已经透了光捂不住了么,怎么过去好几日了,都没见半点儿动静?”燕氏叹气道。 “也并非没有动静。”沈婵招手让萍儿过来接替端着翡翠瓯,她起身到凉榻后,一边伸手替母亲摁揉太阳穴,一边轻声道,“听说平昌巷里这几天多了好多陌生面孔,想是上面安排去监视赵邦岳的密探。” “御史台办案还真是慢啊,老这么拖着,让人心焦……” “赵邦岳毕竟是一国之相,加之又是皇亲国戚,办案不能有半点疏漏,他们自然会调查得更周密一些。母亲且放宽心吧。” “哎……” 又一声叹息后,燕氏缓缓闭上了眼睛。 “母亲?”沈婵轻唤一声,不得回应,便招呼萍儿搁下翡翠瓯,取了薄毯子给燕氏搭在腰间,两人轻手轻脚退出了卧室。 “小姐调配的安眠香果然厉害!”萍儿一出房门便脱口赞道。 “此香加了药材,也不能常用。”沈婵摇了摇头。 萍儿安慰道:“等老爷和大爷的事了了,夫人就不会头疼了,也就不用此香了。” 沈婵抬眼望着不远处的池塘边,沈着正带着两名家仆在柳树下扑蝉,那青色夏衫的背心处,已经洇开了一团团汗渍,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 “殿下,安源那边有消息传过来了,说是知州顾准悬梁自尽了。” “顾准?!”凌励听得一怔,险些打翻了手里的茶水。 “嗯。他自尽后,妻子女儿也都相继服毒了。”曹忠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转述,说是当日承德帝在赵邦岳再三恳求下,将那份灭门抄家的圣旨暂时扣发。之后因国子监王俞明之事引发了震惊朝堂的科举舞弊案,赵邦岳应对不暇,没能调查出个子丑寅卯,那份圣旨便在停留三日之后重新发往安源,“谁知圣旨未到,那边却先畏罪自杀了。” “这才几日,安源那边消息就过来了?”凌励有些疑惑。 “不是驿道传来的消息。”曹忠压低了声音道,“赵相爷的女婿田卫喜欢养鸽子,听说那鸽子跟人精儿似的,几千里地都不会迷路……” 田卫喜欢养鸽子?凌励想起自己在山洞里听绑匪说的“顾大人那边一早就收到飞鸽传书,说枢密院派了密探来安源”,心里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给顾贼通风报信的居然就是赵邦岳! 想明白这一点,凌励有些庆幸,若非科举舞弊案牵扯住了赵邦岳的精力,他没准真能在三日内帮顾贼洗脱了罪责。只是,凌励有些奇怪,为何得知顾准自尽的消息,自己并未有大仇得报的满足感? 有飞鸽传书,顾贼在圣旨抵达前选择自尽,不难理解。只是,赵邦岳在无数监视他的密探的眼目下放出信鸽,提醒顾准灭门圣旨要到了赶紧自我了断,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凌励的这份猜测,在后面的两天里很快得到了应证。 在得知了顾准一家三口自尽的消息后,协助御史台办案的官员们居然纷纷改口,说投卷自荐与科举取生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义正言辞说赵相爷为人高洁清廉,科举舞弊之说纯粹是污蔑陷害之词。 在得知同僚们纷纷改口的情况下,别无选择的沈政宏只能孤注一掷。 因他的证词始终未变,其他官员签署相应承诺文书后相继离开,他仍被留在那幢御史台办案专用的宅院之中。 夏日溽热,几日的轮番问讯,加之食卧不安,素来身体不佳的沈政宏竟瘦了一大圈。这天夜里他便发起了高热,人躺在床上抖得筛糠似的。 毕竟此案是皇上亲自督办的,御史台也不敢随便放人离开。办案的小吏只得层层请示上级,御史中丞到他床旁探望后,察觉他病情严重,才着人去柿子巷通知他的家人来探视。 彼时,沈砚已从闵州回都。得知父亲病重的消息后,他带了一名素日替父亲看病的大夫一起进御史台办案的宅院探病。大夫一番诊视后,说是情志劳倦所致肺热病,只需服药小心调理几日即可。 大夫开了几日的用药处方,办案小吏跟他一起去铺子里捡了药、领了药炉回来,就交给沈砚煎熬。沈砚不眠不休的守在床前悉心照顾了三日,沈政宏才退了热,慢慢醒转过来。 说来也神奇,之前一直没有突破性进展的科举舞弊案,在沈政宏病愈后,竟很快找到了突破点。御史台发现了关键线索,一位与周瑾同乡的考生在投卷自荐时曾送给他一方名叫“卧龙溪”的珍稀古砚,而这方古砚如今就在赵邦岳的书房里。 第14章 官场地震 随着这方古砚的出现,案情势如破竹,越来越多的行贿、受贿线索浮出水面。 金银珠宝、名贵香料、珍稀古玩、娇娥美姬……各种行贿名目不一而足。 有同乡引荐、同门提携,还有亲戚帮衬、妻妾嘱咐……各种舞弊形式不胜枚举。 当这些证据被御史台收集整理汇集成册递交给承德帝后,震惊朝野的科举舞弊案就以赵邦岳获罪抄家告终,朝中牵涉此案且有明确罪证的官员一律罢免永不录用,其中包括了二十一名六品以上的官员。 顾准自尽,赵邦岳获罪,诸多赵系官员被罢免,各种信息相继传至凌励耳边。虽然他手臂的外伤还未好利索,但想起正是此番经历促成了赵邦岳的倒台,便令他觉得自己没有白去安源挨了这一刀。 一株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的大树被推倒了,凌励觉得南越朝堂从此风清气正、乾坤朗朗了。 却不知,这是南越开国以来最为浩大的一次官场地震,整个王朝都在这场巨变中动荡不安。 曾经那些迎来送往的茶楼酒肆,如今早早熄灯歇业了。因为没有官员敢流连其中,他们生怕酒酣耳热后一句什么话,就被御史台的探子给记录在案。 曾经那些歌舞升平的秦楼楚馆,如今门可罗雀一片萧疏。因为没有官员敢贸然登楼,他们生怕一个不测就遗留把柄,断送了自己的似锦前程。 朝堂上,官员们战战兢兢,不敢再与承德帝当庭争辩。 下朝后,官员们瑟脚瑟手,不敢再彼此攀结同僚情义。 新上任的宰相舒世安立在垂拱殿的石阶上,望着散朝后各自低眉垂首匆匆离去的文武百官,心底百般况味。 当日,若非他在承德帝面前再三劝谏结案,此案波及的官员还将远远不止目前这个数。只是,他从昔日的御史大夫升任宰相,没人会承他这个人情。百官们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敬而远之的猜疑。 如今,赵邦岳倒台两月有余,整个朝廷仍是一片兔死狐悲、人人自危的沉寂。 舒世安寻思,或许应该办点什么热闹的事,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局面了。 ********* 立秋一过,早晚便凉爽了起来。 太医给凌励拆除了左臂上缠缚了几月之久的绑带,他便再也按耐不住了,开始每日在院子里练习抓握惯常使的那把长六尺重五十多斤的玄铁龙鳞枪。 初时,龙鳞枪每每因他抓握不住而“砰砰”砸在地砖上,直到院中的青石被生生砸出了十几道裂纹,他才终于能够轻松握举。 这日傍晚,他在院中的银杏树下手握龙鳞枪舞得正欢,便有下人来报二殿下来了。 凌励头也不回道:“你先领他到书房小坐,我这套枪法练完就过去。” “三弟居然还能舞刀弄枪?!”凌励话刚说完,凌昭的声音便自身后传来。 凌励不得不停下手中惯得风声飒飒的长枪,转身解释道,“瞿太医治外伤的本事名不虚传。我原本也以为这只手是废了,没想到恢复得如此好……” 凌昭急急摇头道:“三弟啊,我不是夸你恢复得好,我是说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舞刀弄枪?!你知不知道父皇今日听了舒世安的提议,说要把沈家姑娘册封为太子妃?!” “沈家姑娘?”凌励听得一怔。 见凌励发怔,凌昭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的就是沈婵沈姑娘啊。” 凌励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随即手中的龙鳞枪便“砰”一声砸在了地上。 “哎哟——” 凌昭猛的蹲下身子,双手捧住自己的夔纹云头靴,再顾不得潇洒体面,五官扭曲的嗷嗷惊呼起来。 凌励却顾不得被自己失手砸了脚背的二哥,转身朝马厩急奔而去。等不及马夫替他选套马具,径直牵了那匹追风马翻身跃上马背,便从宅院里横冲直闯了出去,吓得一干下人心惊肉跳。 凌励风风火火冲进福宁殿时,承德帝正在淑妃陪同下进用晚膳。 殿中奉值的内侍和宫女都被突然冲进来的宁励吓了一大跳,到是淑妃第一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她不掩诧色道,“三殿下何事如此慌张?竟也不叫人通禀一声?” 对她的问话,凌励却是听若未闻,他径直走到承德帝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膝前道,“父皇,你曾答应过要将沈姑娘指给我的,如何又出尔反尔?” 自凌励鲁莽冲入殿中以来,承德帝就一直在隐忍,此刻见他竟敢以如此口吻质问他,手中的玉碗“啪”一声便砸在了地上,“放肆!” 看着面前的一地碎玉,凌励多少清醒了一些。方才情急之下,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是堂堂一国之君,忘记了自己与他之间是君臣关系下的父与子。 “父皇,”凌励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力和缓了口气恳求道,“儿臣对沈姑娘一见倾心,用情已深,恳请父皇可怜儿臣的一片真心,为太子哥哥另谋高配。” 承德帝面无表情的冷冷看着凌励。 “父皇,西溪游春后,儿臣听说太子哥哥看上了钟大将军家的小姐,父皇何不……” “励儿!” 凌励的话还未说完,殿门口便传来了宸妃惊悸的呼喊。 片刻前,她听宫人报说凌励方才纵马冲进了内庭,便知要出大事,来不及更衣就朝福宁殿匆匆赶来。 一路跑得太急,头上的发簪都掉了两枝,此刻披头散发,容色慌张,狼狈不堪。她却已顾不得仪容姿态,几步跌扑至承德帝身前,跪地求饶,“臣妾教子无方,请皇上惩戒!” 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惊慌失措,凌励不由得轻唤了声“母妃——” “啪!”宸妃却抬手便给了他一个巴掌,“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你如何做得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不赶紧给你父皇认错?!” 凌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母亲掌掴。他愣愣看着她道:“母妃,孩儿只是想娶自己喜爱的女子,何错之有?更何况,之前父皇明明应允过你,要将沈家姑娘许配于我……” 第15章 娶妻娶贤 宰相舒世安今日在朝堂上提说,中书舍人沈政宏揭发指证赵邦岳有功,但因其也曾是赵邦岳的门生,谏院提出不宜奖赏,如此一来便有些亏欠于他。他听闻其女沈婵端庄敏慧、柔嘉自持,如今太子及冠,正堪婚配,若能以姻亲赐之,沈家门楣光耀,必然对皇上感激不尽肝脑涂地云云。 对舒世安的提议,承德帝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安抚臣子的好办法。为太子选妃不同于一般皇子,必须得考虑女方的家族,若是太过强势,日后便有左右朝政的隐忧。沈政宏官职不高,其家教严格,长子沈砚就曾以探花及第任职都水监,父子两人一贯行事低调谨慎,的确是门良缘。只是,他还未将这个提议抛出来让朝臣廷议,就忽然记起了当初曾答应过赐婚凌励之事。 犹豫后,承德帝便按下了话头说择日再议。谁知,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居然就被凌励知道了,还做出了此等冲撞后宫忤逆不道之事,这令他十分生气。 “禀皇上,太子求见——” 福宁殿内正一团缭乱,门外值守的内侍便又高声通禀道。 这声通禀刚刚落地,太子凌崇便疾步匆匆的迈入了殿内。凌崇五官与凌励有几分相似,但肤色偏黑,加之一身绛色的太子常服,显得格外持重沉稳。他进殿后,目光扫过跪地的宸妃和凌励,随即抬手揭了纱袍前襟,面朝承德帝行叩拜礼,“儿臣见过父皇及二位娘娘。” “正是晚膳时间,你匆匆赶来福宁殿,所为何事?”承德帝不悦问道。此间已经够乱了,还嫌不够热闹? 凌崇瞥了凌励一眼,面无表情道:“启禀父皇,儿臣听闻有人策马冲入内廷,唯恐惊了父皇圣驾,特来请安。” “太子殿下真是一片孝心。”旁边的淑妃笑着夸赞道。 承德帝挥手道:“方才是你三弟有急事求见,忘了在宫门交割车马。朕没事,你回去吧。” “不知三弟有何要紧事,竟会急得忘了入宫下马的规矩?”凌崇站起身来,慢条斯理的整理了襟袍后,转首看向凌励,目光中带着几分嘲讽。 凌励正欲回话,宸妃在旁边拽了下他的袖子。他也心知凌崇此时特意来给父皇请安,无非就是为了来看自己的笑话,便抿紧了嘴唇。 淑妃膝下无子,为了在宫里有个靠山,向来对赵皇后言听计从,对太子凌崇百般讨好。此刻见凌励不接凌崇的话,便忙忙在旁边解释说,“三殿下是听说皇上要将沈政宏的女儿册封为太子妃,急着进宫来求情的。” “是吗?”凌崇突然面露惊讶道,“父皇与儿臣真是心有灵犀呢。儿臣还正想寻个时机向父皇请旨求娶沈姑娘,没料到父皇竟也想到了。儿臣谢父皇隆恩。” 说罢,凌崇便欲再次揭袍跪地行礼。 凌励的脸色顿时就白了,他霍地站起身来,一脸急切道,“大哥,你不是喜欢钟将军家的那位姑娘吗?” 一旁的淑妃也是听得一愣。在西溪那日,她也是亲耳听见凌崇对辅国大将军钟季舒的女儿赞不绝口,才处处夸赞钟梦瑶。事后,他又几次三番借她的口召钟家姑娘入宫相见,钟家上下也是认定钟梦瑶就是未来太子妃了,怎的又突然跑来求娶沈政宏的女儿?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三弟怕是听错了吧?西溪游春那日沈姑娘调香夺得榜首时,我便对她倾慕不已了。若非那时尚未行及冠之礼,我早就向父皇请旨了。” “可是,那日在帘后大哥明明对钟姑娘青睐有加……” 担心凌励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宸妃急急制止道:“励儿,不得对太子殿下无礼!” 凌崇却不以为然道,“单论相貌,钟姑娘自然令人赞赏。可论才德,却是沈姑娘更堪称道。东宫太师们常教导说‘娶妻娶贤’,我自然要见贤思‘娶’了。”说着,凌崇又做出恭敬姿态垂首对承德帝道,“父皇,您说呢?” 承德帝只觉得头疼不已,“那沈家女子就有这么好吗?你们个个都想求娶?” “父皇,难道三弟也想求娶沈姑娘?”凌崇故作惊讶道。 “可不是么?难不成太子殿下还以为是替你求情?”淑妃觉得今日之事颇有些意思,不禁捂唇笑道。 凌崇皱眉道:“我可记得三弟还有两年才及冠,你如此着急进宫求情,是想让父皇将沈姑娘赐予你当侍寝妾室?” 凌励忙辩说,“我对沈姑娘一片真心,自然是求父皇赐婚明媒正娶。” 凌崇笑道:“这么说来,三弟是想乱了长幼秩序,赶在我和二弟之前大婚?” 凌励一时怔住。 看凌崇今日的态度,摆明了是要与凌励争抢沈婵。向来喜欢煽风点火的淑妃便闲不住了,她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慈母面孔娓娓奉劝道,“三殿下,且不说皇上是否答应过将沈家姑娘许配与你,就算答应了,如今是一国储君想要这位姑娘,作为臣弟,你也得主动礼让啊。同平十七年,赵太后还是睿亲王的夫人,得知先帝爷看上了她,睿亲王当即忍痛割爱,主动休妻礼让……” “幼嘉,休要胡说!” 赵皇太后年轻时美貌倾城,与睿亲王大婚不久,便在皇家家宴中被先帝看上。之后,她以睿亲王废妃的身份入宫侍奉先帝,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无论言官朝臣如何劝谏,先帝对她始终宠爱有加,最后还让她母仪天下当了皇后、皇太后。虽赵太后不是承德帝的生母,但此事毕竟关乎皇家颜面,承德帝不得不出声打断。 今日之事,若仅仅是舒世安提议倒也罢了,朝中适婚的官家女子多的是,再好好替太子挑选一个便是了。可如今凌崇正经表明了想要求娶沈婵的心意,承德帝反倒没了其他选择。治家如治国,唯有长幼有序,恪守本分,谨遵礼仪,方能和睦安顺。 “此事朕自有定夺。你们兄弟二人都先退下。”承德帝此刻只想先将兄弟俩打发下去。 “既父皇已有定夺,那儿臣就先告退了。”凌崇勾唇一笑,抬手揖礼后转身离去。 第16章 恪慎亲王 凌励却悬心难安,依旧哀哀苦求,“父皇,儿臣长这么大从未求过您,儿臣与沈姑娘……” “励儿,凡事要有分寸!”见凌励如此不识时务,宸妃连连摇头制止。 “母妃,若此刻不说清楚,一出了这福宁殿,儿臣与沈姑娘这辈子就再没了机会……”凌励何尝不知道自己今日所作所为大逆不道,可如果就此放弃,他心有不甘。那个他曾亲口许下过承诺的女子,是他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最强烈的渴望与念想。 承德帝看得似乎也有些心软了,他叹了口气道,“励儿你放心,朕不会亏待你的。回去吧。” “父皇,求父皇……” “三殿下,请回吧。”见凌励迟迟不肯离开,淑妃给内侍们丢了个眼色,当即便有两名甲衣严整的侍禁走上前去。 眼看凌励在挣扎中被侍禁带走,宸妃唯有再次叩首请罪。 承德帝烦闷的挥挥手,“你也走吧,回去好好劝劝他。” “皇上的意思是……?”宸妃虽已看明白了承德帝的意思,却还是故意问道。 “至少哄他到太子完婚之后。”承德帝一字字缓缓说道,语态有些疲惫。 终究还是一场空。从小到大,无论争抢什么,凌励永远是输的那一方。想起凌励即将要遭遇的打击,宸妃眼中已有泪意,“励儿性子刚烈,臣妾只怕劝不住……” 旁边的淑妃嗤声笑道,“宸妃妹妹,你可是他的母亲,如何劝不住?同样是皇子,太子殿下跟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沉稳持重自不必说,就是在德妃姐姐跟前长大的二殿下也是礼法有度、风仪端雅,怎么唯独三殿下被教得这般……” “幼嘉!”承德帝喝住了淑妃的数落嘲讽,转而对宸妃道,“励儿此番去安源受了苦,也替朝廷立了功,朕准备封他为‘恪慎亲王’,待他及冠后再选赐封地,你看如何?” 宸妃尚未开口,淑妃便惊讶道:“皇上,这不妥吧?二殿下尚无封号,若先赐封了三殿下,叫他这当哥哥的情何以堪?” “昭儿的性子朕清楚,他不会在乎这些。”承德帝信心满满道,“回头朕将东宣国新送来的云香古墨赐给他便是。” 想来,自己能替凌励争取的,也不过如此了。宸妃深吸一口气,俯身叩礼,“臣妾替励儿叩谢皇上隆恩。” 宸妃起身正欲离开,承德帝又道,“朕回头就给他安排个正经的差事,也不至于太过为难你。” 正经的差事?无非就是让凌励远离国都闭塞视听吧?哄得过他一时,却哄不过一世。“恪慎”,好讽刺的封号!宸妃只觉心痛难抑,却还是垂首致谢,“谢皇上周全。” 或许是跪得太久,腿脚有些发软,宸妃从福宁殿出来,险些栽倒在玉阶之上。殿外候着的宫女秀珠扶她在廊檐下立了好一阵,她才能移步下阶。 走至福宁殿与御花园交汇处的芳林路口,宸妃停住了脚步。 “娘娘,要不您先在前面的落花亭里歇着,我去将轿辇招来?”秀珠小心问道。 “歇下也好。轿辇到不必了。”宸妃不是走不动,而是此刻她没想好回宫后如何面对儿子。 秀珠离开后,宸妃在亭内倚栏上坐下揉搓膝盖,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她转首看去,见一大群宫女、嬷嬷神色慌张的簇拥着一个内侍,匆匆朝福宁殿方向跑来。 宸妃起身走出落花亭,待一行人跑得近了,才看清内侍手中正抱着惊哭不止的玉瑶公主。 “出什么事儿了?”宸妃叫住了一名宫女。 “奴婢见过宸妃娘娘。玉瑶公主方才在御花园里追舅家小姐养的玉兔,追得急了被兔子咬破了小指头,这阵嚷着要去见母妃,听说淑妃娘娘在福宁殿,我们就赶了过来……” “你们糊涂了不是?如此叫嚷着去福宁殿,惊着了皇上怎么办?还不赶紧送去太医院。”宸妃喝道。 一众宫人这才清醒过来,忙忙谢过宸妃朝太医院跑去。 俗语竟是真的,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目送众人离开,宸妃陷入了沉思。 ********* 隆和二十六年冬,三皇子凌励因揭露安源知州顾准贪腐军饷案立功,被赐封为“恪慎亲王”,食邑万户。 为彰表皇帝对三皇子的宠荣,立冬之后,承德帝又命凌励带领由两百名步军司禁军组成的贺寿仪仗,前往北寂国国都白丽城,为已执政北寂二十五年的穆景帝贺六十寿诞。 起初,凌励以手臂外伤尚未痊愈为由,极力要想推脱这趟差事。闻讯后,承德帝亲自摆驾曾经的秋荻馆如今的恪慎王府,语重心长的为凌励解析了此番前往北寂国祝寿的重大意义。 百余年前,天下群雄并起,一举推翻了暴虐无道的大陵皇朝,但各路义军却为谁来主掌江山纷争不休,以至战火连年,民生凋敝。经过长达二十几年的往复交战,最终形成了东宣、西犁、南越和北寂四个相对稳定的政权,老百姓过上了和平安定的日子。面对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各国国君都十分注重合纵连横的平衡之术。 如今,北寂国国君穆景帝年事已高,身体也每况愈下,却仍未明确储君人选。眼看北寂即将进入政权交替的动荡期,南越必须趁此番祝寿之机,摸清北寂朝廷内的各方势力动向,及早做好扶持与南越亲善的新君的战略准备。 “儿臣一介武夫,向来不懂国事,恐怕难以完成如此重任,还请父皇另选高明。”明白了祝寿背后的重要任务,凌励越发不敢答应。 见凌励推脱不应,承德帝不禁面露忧戚。说太子凌崇已几番自请前往,但他身为储君身份特殊,若贸然深入北寂国,一旦走漏风声,途中出现意外,便将陷两国百姓于战火之中,故而他不能同意。二皇子凌昭也愿意为父分忧,但他本身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又不懂武艺,加之只是未受封赏的一般皇子,不适合代表南越朝廷前往贺寿。 从小到大,身为人父的承德帝还从未与凌励有过如此深入的交流。他忧戚的神态,推心置腹的表情,无不让凌励为之动容。凌励自小跟随舅舅程北夔在步军司长大,和那些铮铮铁骨的军中儿郎一般,心中本就有一腔为国捐躯慷慨就义的家国情怀,此刻一再推脱,无非是心有他念。 话已至此,见凌励仍不应允,一旁陪同的宸妃不得不插话道,“励儿,你父皇既如此倚重你,身为皇子,更当为君父家国分忧。此去白丽往来也不过两三月路途,若顺利完成此任,你父皇必定还会嘉赏于你。” 听闻“嘉赏”二字,凌励似有些动容,他转首望向承德帝,问道,“若儿臣完成使命,父皇能否将沈婵许配于我?” 宸妃没料到凌励会重提此事,于尴尬中陷入沉默。 “儿臣别无他求。若父皇能够应允,儿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凌励再次陈情。 承德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他日.你完成使命平安归来,朕会替你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 凌励欣喜不已,当即允诺将尽快前往白丽城。 第17章 风雪迷途 凌励带着贺寿仪仗离开国都永定那一日,正赶上南越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沈婵立在北城门外的测测寒风中,目送声势浩大的贺寿仪仗一路北去。她穿着雪狐色的轻裘披风,在漫天纷扬的雪粒中,毫不起眼。以至于凌励的车马从驿道经过,他撩开车帘打望漫天风雪时,也未曾留意到围观人群中她的身影。 仪仗中的车马碾压过薄薄的积雪,伴着“吱吱”的细响从驿道经过。当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从眼前闪过,沈婵久久追视,不肯瞬目,直到风雪迷眼,才不得不掀开披风,以袖拭目。 看倦了帘外风雪,凌励正要放下车帘,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便随寒风卷至鼻底,幽冷雅静,令肺腑瞬间清明。他当即将头探出车厢,灼热的目光一一扫过道旁围观送行的人群,却未能发现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熟悉脸庞。 待沈婵拭目落袖时,凌励却已失望的回身落座,徐徐放下了车帘。 他们谁也未曾料到,这一别,竟成永诀。 在贺寿仪仗离开永定城的第二日,沈家接到了赐婚的圣旨。 内侍省都知刘寅在沈家客堂高声宣旨,念及今上称赞沈婵“聪慧灵秀,温婉雅仪,宜室宜家”,沈家上下带着不出所料的喜悦与期待,彼此眼神交汇会心一笑,直到听见那句“特册立为太子妃”时,众人便都如闻惊雷一般目瞪口呆了。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刘寅读完圣旨,停顿许久,不见沈家上下叩头谢恩,当即笑着提醒道,“沈大人莫不是太过惊喜,竟忘了谢恩?” 沈政宏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急切问道,“敢问刘都知,皇上是将小女许配给了哪位皇子?” “呵呵,沈大人方才走神了么?皇上是将令爱配予太子殿下了啊。这份尊贵,可谓是宠荣至极啊!” “太子殿下?!”沈政宏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海底。 “婵儿,婵儿——”旁边突然传来燕氏的惊呼。 沈政宏闻声转回头去,便见沈婵脸色惨白的歪倒在了燕氏的怀中。 “哟,咱家传旨这么些年,还是头一遭遇到惊喜过度晕过去的呢。”刘寅面露诧色。 “小女失态了,还望刘使臣见谅。”沈政宏只觉得背心发凉,却不得不极力保持仪态朝刘寅手中的圣旨叩头谢恩,“臣叩谢皇上隆恩!” “对了,咱家出宫时,皇后娘娘特嘱托了两句话。说钦天监报明岁盲春,不宜嫁娶,因此宫里想将大婚赶在除夕前办了。时间上是比较赶急,不过请沈大人放心,太子大婚乃是国之大喜,礼部自会全力筹备,断不会草率行事,亏待了太子妃。” “谢皇后娘娘!”沈政宏再次行叩拜大礼。只是这一次,他伏下头去,竟是久久也不能抬起来。 若没有之前三皇子与赵邦岳那些事,皇上能将沈婵赐婚给太子,这对沈家绝对是莫大的尊贵荣宠。而如今,在谁都以为沈婵会嫁给三皇子时,突然接到赐婚太子的圣旨,这无异于平地惊雷,炸得人惶惶不已。 待燕氏领着下人七手八脚的将沈婵抬回她的卧房后,沈砚便急切问道,“父亲,此事如何是好?” 沈政宏颓然顿坐于中堂,无奈道,“如今圣旨已经颁下,还能怎样?” “此事十分蹊跷。三殿下昨日才离开国都,这赐婚的圣旨今日就到了。” 沈政宏顾自喃喃道:“舒世安那日在朝堂上提议此事被皇上压下了,我以为皇上定会将婵儿指给三殿下,谁知竟会是这般结果?” 沈砚皱眉道,“若太子不知道科举舞弊案背后的事儿也就罢了,若他知晓……” “眼下,却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西溪游春以来,你妹妹对三殿下的用情大家都看在眼里,依着她的性子,只怕……”沈政宏说道此处,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即唤了李管家进来,嘱他多派人盯着沈婵的院子,眼下绝对不能让她外出。 沈砚看着父亲的絮絮嘱咐,心内纠结,却欲言又止。 当初,妹妹为三殿下劝说父亲去揭发赵邦岳时,他就没有阻止。那时,他想的是妹妹攀结上皇族,日后对他的仕途必然有益。此时,他又有何面目去劝说父亲替妹妹退婚?!终归是嫁给皇族,还是未来的储君,纵然妹妹会一时想不开,但太子妃那尊宠的地位,却又是多少女子梦寐难求的…… 沈砚不知道,这一刻,身为父亲的沈政宏,心里也是这般认为的。他知道女儿会很难接受,但他劝慰自己:圣旨已经颁下,他一个四品小官儿,又能怎样?! 沈婵自醒过来后,一直在抗拒。拒食,拒饮,甚至不惜自伤自残,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毁掉这门亲事。 然而,一切的抗争,却终究没能扛住燕氏那句“你是想拿沈家一家老少的安危,去成全你和三殿下的海誓山盟”的质问。 终究,她退步了。 若她只是一个任性娇蛮的官家千金,她或许还可以无所畏惧的继续为爱抗争。她自小就与哥哥一道在学堂中接受儒家三纲五常教育,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却不能不顾家人的安危。 在垂首认命的那一刻起,她就像是被掏空了瓜瓤的青瓜,从内部开始一点一点的枯萎了。 那以后,任凭多少华美璀璨的珠玉摆放在她眼前,任凭多少艳丽夺目的服饰托举在她的跟前,都未曾入过她的眼睛。她的眼中,只有凌励北去那一日的漫天风雪。 喜乐喧天中,她仍能听见外面风卷雪粒轻敲碧瓦的细碎声响。 满室香翠间,她仍能感觉到寒风钻入脖颈衣袖的测测清寒。 直到满头珠翠被取下,直到织金云凤纹的喜服被剥开,直到满身酒气的凌崇将她压进血一般艳红的婚床之间,她才倏然惊醒,本能的抱臂护住了胸口。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后,她的唇角洇开了一团血迹。 “可知我为何要娶你?”凌崇用力掰过她的下颌,居高临下道,“我就是喜欢夺人所爱。只要想想凌励那个废物从白丽回来得知你已嫁给了我的痛苦无奈,我就觉得畅快无比。” 那一记耳光令沈婵头晕目眩,待她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看清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阴鸷暴戾的目光,她厌憎的闭上了眼睛。凌崇却一把拧住了她的脖子,狠狠道,“你父亲和哥哥投错了注,以为帮那个废物除掉赵家就能动得了我?我会叫他们一个个悔不当初!” 在沈婵痛苦惊悸的挣扎中,凌崇挥手“刷”一声撕开了她胸.前的心衣。 第18章 香消玉殒 “行到哪里了?”凌励掀开车帘,询问帘外策马并行的侍卫宋宥。 “回殿下,过了前面的凝香谷,就剩半日路程了。” 离永定城还有百余里路,凌励却早已按耐不住。他叫停了马车,翻身骑上追风马,顶着料峭春寒打马飞奔了起来。 这一趟他在北寂耽搁得太久,转瞬已经过去了四个月。穆景帝在寿诞当日离奇遇刺,虽未危及性命,但受惊不小。为此,他下令封锁了白丽城,通城追查刺客行踪。各国前往贺寿的仪仗,尤其成为监控重点。就在诸多线索都指向南越使团时,凌励带着宋宥与张翊凿开使馆饮水渠的厚厚冰层,冒险潜游出去,联合南越在北寂的暗探,最终找出了密谋宫变的幕后真凶,博得了穆景帝的信任。 这波澜起伏、险象环生的四个月,于他而言,已如时隔了四年之久,漫长得难以忍耐。在寒凉刺骨的冰层下潜游,他耗尽胸腔内的最后一口气突破冰层呼吸到清冷空气时,满脑子里都只有沈婵盈盈含笑的眉眼。 一路疾奔,凌励抵达城西柿子巷时,已是上灯时分。 柿子巷内居住的多是朝中官员,虽比不过伏虎寺东街皇家府邸的奢靡繁华,却也宅院鳞次栉比,街衢灯火通明。打马穿过这一街杏黄的灯火,凌励只觉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直到追风马跑至巷子尽头,他才发现自己居然错过了沈宅。于是又调转马头慢慢往回走。当他在浓稠的夜色中艰难辨认出那幢没有点亮灯笼的幽深宅院时,心底突然生出了几丝不安。 他在门楼前翻身下马,直到走近宅门,才借着邻家灯笼的光照依稀看清门楣上悬着的“沈宅”二字。他按下心底的疑惑,上前扣响门环。等了许久,却无人应门。 才刚入夜,总不会阖府的人都睡了吧?凌励一边继续扣门,一边呼问“有人吗?”可除了门楣下喑哑无光的灯笼在夜风里来回摇摆的晃动声,始终无人回应。 凌励越发疑惑。他移步扣响了隔壁邻家的门,一个五十来岁的守门老头拎着灯笼应了门,他上下打量了凌励一番后问,“你找谁?” “我找隔壁的沈政宏沈大人,却无人应门,他们一家是外出了吗?” “找沈大人?”守门老头皱起了眉头,“他们一家都搬走一个多月了啊,宅子都卖了。” 凌励有些惊讶,“搬走了?可知搬去了哪里?” “说是搬去漳州了。” “漳州?怎么突然会搬去漳州?!”凌励震惊不已。漳州乃是南越境内最南边的一座滨海小城,远在国都永定千里之外。沈政宏怎么会突然卖了宅子,搬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这要说来可就话长了啊。”守门老头抬袖揉了揉鼻头,喃喃道。凌励留意到他的酒糟鼻,猜想他是个贪杯之人,当即从怀里摸出个银锭子交给他,“老伯拿去买酒喝吧。” 守门老头没料到来人出手如此阔绰,他接过银子回头朝身后望了眼,随即拉上宅门,将凌励招呼到门外的石狮旁,将他知晓的一应道听途说都说给了凌励。 “要说沈家那闺女吧,长得那是百里挑一。年前太子选妃,正巧就选上她了。按说,她这嫁入皇家,那就算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了吧?可谁知道她过门不到三天就没了,这事……” “什么没了?”凌励打断问道。 “人没了呗。” “人怎么会没了?”凌励只觉得心口像是突然压了一块大石头,重得他出不了气。 “太子爷对她的死也是不明所以,就找了大理寺的人来追查原因,结果……说是沈家姑娘出阁前就有个老相好,她念旧情不愿意出嫁,可拗不过皇家旨意和家人催逼,过门后仍旧想不开就寻了短见……发生此事正值新岁元日,十分不吉利……据说皇上为此龙颜大怒,斥责沈家门风败坏、教女无方,又将沈家父子削了官贬去了漳州……” 念旧情,寻了短见…… 守门老头仍在絮叨,凌励看到他的嘴唇在翕动,可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老头之后再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只知道,本应是他妻子的那个女子死了,就在他离开南越的这四个月里,她被迫嫁给了太子,然后不过三日,她便死了,他再也看不到她那盈盈含笑的眉眼了…… 守门老头终于住了口,他惊惶地看着这个身着甲胄的年轻男子,原本挺拔的身子委顿的靠在石狮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两眼看着前方,却又空洞无焦点。 “军爷?”老头轻唤了一声,面前的男子却毫无反应。 老头忽然有些害怕,他犹豫一下转身溜回了宅里,将大门紧紧关上。 东方泛起鱼肚白,寂静的街巷中隐隐传来几声鸡鸣。 凌励缓缓抬头,挪动僵硬的两腿走到沈宅前。这幢了无生气的宅院,在初春晨曦的冷光下更显凄清。他看着门楣上那对已然褪色的灯笼,心中冰凉一片。 真是可笑,他原以为同是父皇的儿子,就算他的出身不如太子,他身上流的也是凌氏的血脉,就算父皇对他不如太子器重,至少在父皇心里也还有他一席之地,却原来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在北寂所经历的九死一生,他没有一丝抱怨和后悔,只因他是凌氏子孙,父皇一句话,他甘愿赴汤蹈火。可此时他方知,他不过是父皇手中一颗随意拨动的,无足轻重的棋子,所谓盛大的婚礼、赐封恪慎亲王、受命北寂祝寿,都不过是成全太子凌崇的计谋,他满腔的热忱和抱负竟是如此的无知和可笑。 有风拂过,凌励微微仰头,用力闭上双眼,任由泪水自眼角滑落。他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落泪,但他知道,这将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落泪。 再次睁眼,眸中已无悲伤之色,凌励飞身上马,在空旷寂静的长街上策马狂奔,朝永年宫疾驰而去。 凌励刚自北寂归来,身上还是出行穿的全副银甲铁衣,一身的凛冽寒霜让人不敢逼视,宫门的侍卫竟无人敢拦。他一路冲入内廷,在福宁殿外遭遇侍卫拦阻后,他便一拨马头转而朝东宫奔去。 第19章 暴打太子 待一众执戟侍卫气喘吁吁的追至东宫时,见到的便是凌励提拽着凌崇睡袍的襟领,厉声质问:“为什么?” 凌崇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依旧面不改色的看着凌励道:“三弟怎可因一个女人,就忘了自己身为臣弟的本分?” “砰——” 凌励飞起一脚,凌崇顿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半晌才捂着胸口撑起半边身子,怒道:“凌励,你个贱种!竟敢对我不敬,你找死!” 凌励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凌崇的衣领再次将他提起,眸中布满血丝,声音自牙缝中挤出,“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 “为什么?你撺掇沈政宏那吃里扒外的狗贼害我娘舅一族抄家,这仇我能不报吗?!”凌崇恨恨道。 他求娶沈婵,竟是为了替赵邦岳一党复仇?! 凌励彻底怔住。原以为扳倒赵邦岳有多伟大,却不知正是自己的无知和幼稚,亲手将沈婵推入了地狱! 见凌励的表情如此痛苦,凌崇竟倍感爽快。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贴近凌励耳旁挑衅道:“上次见三弟在父皇跟前百般乞求,我还以为你早就得手了,没想到她却居然还是处子。真是可惜了,你都不知道她在床上有多风.骚……你知道她真正的死因吗?呵呵,她是被我一群误饮了催情酒的侍卫们轮番……” 这一刻,凌励心底的怒火如同脱笼的猛兽,咆哮而出。他一把推倒凌崇,欺身上前,将他死死压在膝下,随即,高高抡起又重重落下的拳头,便如同冰雹一般接连不断砸向凌崇。 一众侍卫全都看傻了眼,直到闻讯赶来的太师大声惊呼“你们一个个还不阻止三殿下,是等着闹出人命吗”,众人才反应过来。 毕竟眼前这两人都是皇子,侍卫们不敢动用武器,只得赤手上前。凌励原本就是步军司里的练家子,加之此刻急怒攻心,手脚都用上了十二分的气力。侍卫们一凑近前去,就被他的铁拳砸得龇牙咧嘴。待他们忍住疼痛,终于架住凌励强行将他拖开时,地上躺着的凌崇已被揍得鼻青眼肿面目全非了。 “快,赶快叫太医——” “去,赶紧禀报皇上——” 一时间,东宫的下人们乱成了一锅粥。 东宫这边的巨大动静,很快传遍了内廷各宫室。赵皇后闻讯赶来时,满面怒容的承德帝已经坐在东宫的启明堂内审讯众人了。负责内廷值守的侍卫长,以及东宫的侍卫、内侍、宫女、嬷嬷齐刷刷的跪了一大片,他们正以不同的角度指证凌励冲入东宫暴打太子的恶劣行径。 大堂一侧,被侍卫们五花大绑跪押在地的凌励,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被一群太医们围着的凌崇。 赵皇后上前去看了“嗷嗷”惊唤不已的凌崇,当即面染冰霜。她越过众人,走到跪在一帮奴才前的宸妃面前,抬手就是”啪啪”两记响亮耳光,“贱人,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儿子!” 挨了打的宸妃只是抬起头来,冷冷看着赵皇后。 那悚然的目光看得赵皇后一怔,她愣了片刻,随即转首对承德帝道,“皇上,三皇子以下犯上,僭越法纪,若不重罚,只怕朝廷纲常废弛,礼法失度……” “此事弄清原委后,朕自有定夺,皇后且去安心照料太子。”承德帝出言打断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远远超出他的意料。当初他狠心将沈婵指给凌崇,本就是出于维护礼法纲常,未料到终究还是乱了礼法纲常。 被皇上打断言语,赵皇后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她狠狠瞪了凌励一眼,转身招呼太医将凌崇抬去了寝殿。 有一众证人当堂指证,凌励暴打太子之事再清楚不过了。承德帝耐着性子听完众人的控诉后,抬眉看向凌励,一脸疲惫的问道,“你可还有话说?” “父皇身为国君,出尔反尔,言之无信,儿臣无话可说。”凌励冷冷答道。 “你……你……” 承德帝被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待他摁着胸口终于喘过气来,当即下旨革去凌励“恪慎亲王”封号,罚五十庭杖,押入宗室署大牢悔过。 对这接连下达的旨意,凌励只是冷冷一笑。那冰冷决绝的眸光,让承德帝心头倏然一惊。 对凌励而言,这些惩罚和沈婵的惨死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要说悔过,他只悔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只悔刚才没有亲手打死凌崇这个无耻人渣…… 在宗室署暗无天日的大牢内关押三月后,因他仍无悔过之意,且拒不肯向太子凌崇认罪道歉,承德帝一怒之下又褫夺了他在步军司中的虚职,将他贬去位于西南边陲的蛮荒之地芦城守城。 ********* “站住——!” 一个身着翠绿罗裙容颜姣好的女子,被五六个手持弯刀的西犁蛮寇狞笑着逼至柴房墙角,眼看那些沾满了鲜血的脏手就要抓住她的衣裙了,她突然大喝一声,蛮子们当真停住了的脚步。 “我祖父乃是南越宰相,你们胆敢放肆!”女子惨白的脸色和瑟瑟发抖的身体已将她的惊悸暴露无遗,她却仍佯装镇定厉声威胁意图不轨的蛮寇们。 “舒世安是你祖父?”领头的蛮子似有些意外,他转头对旁边的高个儿道,“这么说来,你进城时杀的那个都尉舒景程就是宰相的儿子?” “那也是活该。他既有个宰相亲爹,何必还来这破地儿当官?”高个儿唾了口痰,一脸不屑道。 目睹杀父仇人的残暴冷漠,绿裙女子咬牙切齿道,“我祖父必定不会饶过你们……” “哈哈哈哈……”领头的蛮子突然仰首大笑起来,“八年前我们夜袭西奇关洗劫桑木镇后,他给你们皇帝老儿出的计策是让福国长公主来我们西犁和亲。这回我们越过五花岭杀进了安源城,看他又送哪位公主来和亲?” 另一个蛮子笑道,“我听说南越皇宫里也就还剩淑妃所出的玉瑶公主了,这位公主向来被皇帝老儿视为心头肉,依着舒世安那欺软怕硬的尿性,只怕屁都不敢放一个,哈哈哈……” “没公主也无所谓啊,南越多美人,劝皇帝老儿送上一批他孙女这般模样的美妞,供爷爷们耍乐耍乐也行啊。” 闻听此言,一众蛮寇顿时贼眼放光,嬉笑着再次朝绿裙女子走去。 第20章 英雄救美 “你们胆敢过来,我就……我就……” “我们过来了,你就怎样啊?”领头的蛮子走上前去,用手里的马鞭挑起女子的下颌,淫笑道。 柴房之外,一个身着褐色甲衣的高瘦男子将脸贴在窗棂的破隙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室内这一幕。 眼见绿裙女子退无可退,脸上渐渐露出生无可恋的绝望表情来,他退后几步,转身走到庭院中一个身着银甲负手而立的高颀男子跟前,低声道,“我看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连哭声都没听见,再等等。”男子仰首望着院中一株枝桠上挂满了草笼的月桂,神色漠然道。 “可她毕竟只是个闺中女子……” “妇人之仁。”男子冷冷打断。 褐甲男子静默了片刻,再次凑近窗棂观看室内的情景。 “唧唧——” 室内突然发出一声急促而奇异的叫声,如同银铃撞击一般清脆。身着银甲的男子正感诧异,月桂树上便出现了异动,那些悬挂着的草笼突然摆动起来,随即也发出了“嚁嚁”的回应声,一声长过一声,一声盖过一声,随即群声汇聚,响成一片,直如裂帛碎锦一般尖锐刺耳。 室内的蛮寇们被这突发的异响怔住,纷纷侧耳。就在几人分神时,绿裙女子突然朝身旁持刀的蛮寇猛力扑去。窗外窥看的褐甲男子顿时急道,“糟糕,那姑娘自杀了……” 银甲男子脸色一沉,当即朝柴房冲去,待他猛力一脚踢开木门,一身银甲携带着夕阳余晖冲进去时,满身是血的绿裙女子正缓缓滑向地下。 “凌励哥哥……” 在两人视线交织的刹那,绿裙女子毫无血色的脸上,突然挤出了一丝苍白而奇异的笑容,她朝他缓缓伸出手臂,却不待他有所回应,便与她瘫软的身子一道无力的坠.落下去。 在凌励愣怔的刹那,褐甲男子冲了进来,他“唰”一声拨出腰间长剑,与房内的蛮寇们交起锋来。 “宋宥,当心!”眼见褐甲男子后背遇袭,凌励迅疾反应过来,他反手拨出背上双刀,“铿”一声接上了领头蛮子的大弯刀。他用双刀夹住弯刀的锋刃,随即一个翻转,蛮子的弯刀便“铛”的一声飞缴在地。不待蛮子弯腰捡刀,他倾身一送,霜白的刀刃便刺入了他的胸口。 “你们,你们……”领头蛮子圆眼瞪着凌励,话还未完,凌励一转手腕,刀刃在他胸腔里一个反转,他便如抽去支架的稻草人般瞬时委顿于地。 柴房内“乒乒乓乓”的刀剑声,与窗外刺耳的“嚁嚁”声交织一片,竟是令人格外烦躁。凌励一刀比一刀狠,刀刀直取性命。 说也奇怪,柴房内的蛮寇被两人联手干掉之后,外面月桂树上那群蝈蝈刺耳的叫声也停歇了下来。 “殿下,这姑娘认识你?”在蛮寇身上擦掉剑上的鲜血后,宋宥转身问道。 “不知道。赶快传军医,她还不能死。”凌励扔掉手中双刀,将绿裙女子抱在怀中,一把摁住了她腹部正在涌血的刀口。 “是。”宋宥领命急奔而去。 她叫他“凌励哥哥”,而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哪个女子这样叫过他。 凌励盯着怀中女子苍白的脸庞,从她细长的眉梢、挺翘的鼻翼,看到如若弓缘微微卷翘的唇.瓣,终于确定自己与她应该不曾有过往来。这些年来,他虽薄情,但与他有过往来的女人,他总还是记得的。因为无论是醒着还是醉着,他总是想从身边女人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沈婵的影子。看得仔细了,也就记住了。 她既是舒世安的孙女,或许是在宫中的哪次聚会中见过自己吧。 他摁在她伤口上的手,已被鲜血浸湿,手心传来湿热的粘腻感,令他心烦意乱。这些年,他在边城杀过无数的蛮寇,早已习惯了与血腥为伴,这却是第一次令他觉得如此不适。难道因为她是女人? 这该死的军医为何还不到?!凌励心底的不耐一刻胜过一刻。若非她叫那一声“凌励哥哥”迷惑了他,他就该让宋宥来替她摁着刀口,自己去叫人…… “殿下,军医来了!” 宋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的第一时间,凌励逃也似的放开怀中女子,转身对提着药箱跑得气喘吁吁的年轻军医柏安喝道,“跑这么慢,明儿开始你就和军中士兵一起操练……” 正要迈门槛的柏安被这话一吓,“哐当”一声,人就和药箱一起栽倒在了柴房门槛上。凌励越发看得心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他的腰带,将他连带着药箱一起扔到了绿裙女子跟前,“她要是死了,你就受军法处置。” “殿下,你这是强人所……” 柏安的话还没说完,凌励已经转身走出了柴房。 “这个姑娘是舒世安的孙女。只有她活着,这院子里的十九口人今日才不算白死!”面对柏安的一脸委屈,宋宥一边替他打开药箱,一边解释道。 “十九口人?!”柏安环顾柴房里东倒西歪的蛮寇尸体,顿时狠狠道,“他奶奶的,这群西犁畜生!” 刀刺伤对军医柏安来说,司空见惯。可这位舒姑娘腹部的伤口却令他大伤脑筋。刺伤她的是西犁的大弯刀,刀口比一般的刀宽不说,刺入和拔出时因刀口的弯曲弧度,导致附近脏器被勾破,腹部的创口也成倍扩大。看着那血淋淋的可怖刀口,柏安缝合的手都禁不住有些发抖。 柏安守在她床前几天几夜没合眼,可谓是绞尽脑汁、费尽功夫,才终于保住了她的小命。 凌励几乎每日都来询问伤情,他已急不可待想要带她返回永定,向朝廷禀报安源这次的蛮寇事件了。 这一日,再次面对凌励的询问,柏安终于给出了肯定答复,“若是用马车走驿路的话,明日大约可以启程。” “用马车?这得走到什么时候?”凌励皱起了眉头。 柏安解释道,“舒姑娘的伤口经不起颠簸,就是走驿路,也得慢慢的……” “她人醒过来了没?”凌励问道。 “醒过来了。”见凌励掀帘欲进帐去看,柏安又补了一句,“醒过来一阵,这阵服了药又睡过去了。她伤得太重,多睡觉有益伤口愈合。” “刀伤能有多重?”这些年来,凌励自己受过的伤已是数不胜数,对刀伤已经习以为常。 柏安低声道:“那弯刀勾破了她腹部的脏器。小人估摸着,她以后不能有生育了……” 凌励愣了一下,回头见柏安一脸沉痛,反而冷冷道,“倒也好,她以后就少去一趟鬼门关了。” “鬼门关?”柏安有些不解。 直到凌励大步离开,柏安才明白过来,俗话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他的意思是她不会再经历生育之痛了。柏安不免摇头,他话到是说得轻松,一个女人不能生育,在夫家又该如何安身立足? 第21章 返回国都 第二日一早,凌励就领着他自芦城厢军带出来的二十名亲卫,雇了马车护送舒世安的孙女朝国都永定缓慢行去。 他已经许久没回过永定了。上一次,还是他得知蛮寇攻破西奇关血洗桑木镇后,心急火燎的赶回永年宫恳请承德帝派他领兵出征西犁,为无辜被害的数百名南越人讨回公道。结果承德帝却听信朝中舒世安为首的一帮佞臣的话,以福国长公主金瑶和亲的窝囊方式处理了这起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边境骚乱。 他们以为姻亲关系就能和睦邻邦友谊,却根本看不到西犁蛮寇频繁滋扰南越边境的真相。隆和二十五年天下大旱,西犁国境内最大的河流沉沙江断流,沿河两岸的西犁人失去了耕种养殖的条件,西犁国内就开始了漫长的动乱期。而为了转嫁国内的矛盾冲突,西犁朝廷的谋臣暗里制订了令西犁国可以长治久安的“东迁计划”。 这些年来,西犁蛮寇频繁滋扰南越边境,且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就是在试探南越的底线,摸查南越的边境防务。 值守边城,让凌励对边境百姓水深火热的处境感同身受,他多次参与处置西犁蛮寇扰民事件,为打击蛮寇他甚至乔装潜入西犁摸底,他得到的情报最终令他寝食难安。沈婵之事,虽令他对承德帝失望,但他作为凌氏子孙,守护南越江山和子民却是肩头不容懈怠的职责和使命。他一次次上书朝廷,请求增加军资,整理军容,加强边防,都被朝廷以修建宫殿财政紧张等各种理由驳回。 因而,这一次,他想再试试自己能否说动那帮自私自利的朝臣。 马车途经安源城外十里的杂花坡时,凌励撩开了车帘。 正是初夏时节,驿道两旁树木葱茏,林间的七里香也格外繁盛茂密,一阵阵馥郁的清香扑鼻而来。这熟悉的香味令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己曾在这里被贼人用袢马绳撂倒的往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希望这一段往事能够重来。 西溪游春后,他如果不是那么急切的想要立功,想要改变父亲对自己的看法,他就不会独自冒险前往安源,不会被西犁蛮寇劫持受伤,不会气怒之下一门心思想要扳倒贼子顾准和他的恩师赵邦岳,以致最后将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她的家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殿下,殿下——!” 柏安急促的呼喊声从马车后面传来,打断了凌励的沉思。待柏安骑着队里那匹性情温顺的五花马,紧赶慢赶的追上来后,凌励将掌中一枚颜色颓败的香囊收进了怀中,皱眉冷道,“何事?” “殿下,小人觉得应该停下来歇歇。”柏安斗胆道。 “半个时辰才跑了十来里路,你还要停下歇歇?” “方才舒姑娘说腹部有些不适,小人怕她是马车颠簸牵扯了伤口,需要停下来观察一下……” “要歇多久?” “一刻钟吧。” 凌励不悦的命车夫在前面靠边停车。 凌励乘坐的马车一停下,后面随行的车马也都停了下来。好在出发前他让兵士们改换了行头,否则这长长一队车马停靠在驿道上,难免不引人瞩目。 凌励跟着柏安登上了那辆改装成病床的马车。铺着厚厚锦垫的车厢内,侧身蜷卧着一个瘦弱的女子。她一头墨发披散脑后,海藻一般幽浮于杏红的被面之上,十分刺目。 凌励冷峻的目光在车厢内扫了一圈,皱眉道:“为何不替她束好头发?” 看着凌励阴晴不定的脸色,柏安忐忑道:“殿下,小人……不会梳女子的发式……” 面内侧卧的女子听见这一问一答,撑臂挣扎着想要翻转过来,却显得颇为艰难。柏安见她动作吃力,忙忙上前搭手协助,“舒姑娘,你慢着点,你想要翻身就叫我,可别挣裂了伤口……” 女子在他的借力下,气息急促的转过了身子。待她将遮挡住面门的长发顺到脑后,便在仓惶中与凌励四目相接。 她比那日在柴房里瘦了许多,清减的脸颊让一双眼睛越发显得深亮。她一动不动的直直看着凌励,眼神越来越亮,就在凌励疑惑那双眼睛亮得像是要蹦出星星来时,她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终究还是怕了吧?凌励冷冷一哂。很少有女子敢如此与他对视。 十年前离开永定去芦城的路上,他遭遇过无数次神秘追杀,虽他拳脚功夫不错,却也有失防遇险的时候。受伤最重那次,令他的左侧眉梢至今还留有一道寸许长的疤痕。这道刀伤,与他后来凉薄的性情相得益彰,令他看起来格外冷峻决绝。 “凌励哥哥?!真的是你,我那日原没看错!”女子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此刻又捂住了自己的嘴,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惊喜表情来。 这番表情,出乎凌励意料。他还未开口,女子又急切道,“我是阿眉,凌励哥哥还记得吗?” “不记得。”凌励冷冷道。他那日在舒家柴房就已回想过了,他不认识她。她是舒世安的孙女,他留她活着仅仅是为了刺激舒世安和那帮自私自利的朝臣,他不想与她攀谈什么旧交。 “她既没事,继续赶路。”凌励朝柏安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下了马车。 看着一脸热切的舒眉尴尬遇冷,柏安安慰道:“其实殿下很关心你的伤情,只是安源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急着要赶回去向朝廷禀报……” 提及安源,舒眉心中尚未愈合的创口又再次被生生撕裂。那摧心刺骨之痛,令她闭目咬紧了牙关。 “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柏安紧张问道。 “我没事。”良久,舒眉才又睁开泛红的眼睛道,“谢谢你这些日子的辛苦照顾,等回到永定,我一定让我阿爷好好向你致谢。” “舒姑娘不必谢我,照顾你是殿下分配给我的工作。”这些日子她几乎都是昏睡状态,少有机会聊天,见她主动搭话,柏安便忍不住多话道,“你都不知道那日.你受伤后殿下有多着急,他抓了我就扔到你面前,还威胁说不救活你就得接受军法处置……” “柏大夫,能否借我发梳一用?”舒眉突然道。 “啊?”柏安愣了一下。 “我想梳梳头。” “哦。发梳在我马背上的行囊里,我这就去拿。” 马车很快再次启动。舒眉斜倚在软枕之上,皱着眉头,一缕一缕吃力的梳着那一堆已经打结的乱发。 第22章 匆匆行程 之后的行程中,凌励虽再未过来看她,她却每日都要挣扎着坐起来净面、梳头。舒眉的这些转变,让柏安彻底放下心来。能有爱美的心思,说明她的身体当真恢复得不错了。舒眉是他这些年来看过的最重的病人,也是唯一一个女病人。看着舒眉一天天好起来,整个车队中就数他最开心了。 这日午后,舒眉坐起身来喝药时,留意到了柏安眉梢眼角不加掩饰的喜悦,不由好奇问他,“柏大夫可是有喜事?” “看舒姑娘一日好过一日,小人心里高兴。” “我好了,你就不用担心军法处置了,是吗?”舒眉问道。 柏安却一脸郑重道:“能治好舒姑娘,说明小人医术进步了,可以勉强告慰祖父在天之灵了。” 柏安自幼跟随祖父学医,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像祖父一样做个四邻五乡有名的大夫,救死扶伤,受人敬重。后来蛮寇来犯,他所在的柏家村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他是被祖父藏在碾药的大石窝中躲过了一劫。 为了替家人报仇,他瞒报年龄加入了芦城厢军。进入军营后,高强度的训练令他难以承受,几次新兵考核他都不过关,若非有同乡兵士指出他会给人看病,他早就被丢出厢军大营了。 得知柏安的家人也是被西犁蛮寇害死的,舒眉气得咬牙切齿:“西犁狗贼,简直欺人太甚!” “终有一日,殿下会带着我们杀过五花岭,冲出回风岭,直叫那帮蛮寇悔不当初!”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柏安,这一刻的眼神异常坚定。 想起那个带着满身霞光冲入柴房来救她的男子,舒眉也坚信会有那一天。 因舒眉的伤情比柏安最初预估的恢复得更快,车队前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个月后,车队就抵达了国都永定。 在城西的安顺门外排队等候入城检查时,凌励再次登上了舒眉的马车。 舒眉正盘膝靠坐在软枕上,就着车帘透入的夕光,埋首用蒲草叶编织东西。那碧绿纤长的叶子,在她白皙的手指间灵巧穿插,格外清新入目。 “这是在做什么?”凌励看了片刻,问道。 舒眉闻声诧异抬起头来,见来人是凌励,竟显出了一丝慌张:“凌励哥哥?” 凌励的目光顺着她游移的眼神,落到了她正悄悄想要缩回被褥里的赤足之上。那光洁的足背上,足趾圆润如玉,一枚枚贝形的指甲如若春日的桃花瓣儿。 “整日待在车里无聊,我请柏大夫替我采了些草叶,编了笼子可以养蝈蝈。”藏好了双足,舒眉心神安稳了一些。 想起在月桂树上看见的那些笼子,以及那碎锦裂帛一般的阵阵嘶鸣,凌励心底莫名涌起了一股烦闷。他冷冷开口道,“我明日入朝禀报安源流寇事件,你可愿随我入宫?” “入宫?”舒眉有些意外。 “你祖父是个老顽固,我不希望他又用和亲那一套来处理这次的事情。” 凌励的话说得如此直白,舒眉听得一愣。她打小敬重的祖父,在他眼里竟是个“老顽固”? 不知她盯着手中的草叶愣愣在想什么,凌励等了好一阵未得到答复,以为她是没听明白自己的话,正欲再开口,便听她轻声道,“我不能穿这身衣裳入宫……” 她身上的衣裳,还是上次在驿站避雨时找负责扫洒的婆子买的,布料粗陋式样老旧不说,还大得离谱。她穿起来,就像是顽皮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一般,极为滑稽。 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凌励皱起的眉峰顿时舒展了许多,“这个无需你担心,我会让夫人替你备好新衣。” 舒眉抬头直直望向凌励。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却每每带着一种令凌励不舒服的感觉。南朝女子素来低眉垂首、温婉柔顺,似她这般不懂藏纳的无惮直视,很是无礼。凌励避开她的目光,朝半卷着的车帘瞥了眼,道,“明日卯时入宫,今日就先不送你回舒宅了。” “嗯。” 目送凌励躬身离开的背影,舒眉将指尖的草叶凑近鼻底,深深嗅了一口气。 她知道他几年前奉旨娶了三司使董成武的长女董月娇,她还听说董月娇品貌兼美、贤淑端庄。今日便要见着了,她有几分期待。 出乎舒眉的意料,自马车抵达凌励位于玄武寺附近的府邸秋荻馆以来,她就在等着与董月娇会面,结果却只等来了一个叫鸣翠的高阶侍女。她有些奇怪,丈夫远道归家,妻子竟不到门口迎接? 柏安和随行的兵士被安排在外宅歇息,舒眉被鸣翠引着的几个内侍抬进内宅。随后便是一群丫鬟婆子往来奔走替她沐浴、更衣、熏发……直到天色黑尽,鸣翠服侍她用完晚餐,又服饮了柏安送进来的益气补血汤药,她也没等到女主人露面。 临睡前,她终于忍不住问鸣翠,“董姐姐今日不在府上吗?” “殿下宿守芦城,夫人平日都住在娘家府上。殿下入城前已命人去接夫人了,夫人那边说是猫宠分娩,她不放心府里新去的兽医,所以明日才会回来。”说罢,怕舒眉不放心,鸣翠又道,“舒姑娘放心,殿下已经吩咐了,我明日一早就替姑娘梳洗妆扮。” 见不到董月娇,舒眉些失望。她又问:“凌励哥哥常年宿守边城,董姐姐为何不陪伴在旁呢?” “边城生活清苦,殿下是担心夫人受累。”鸣翠用银钩提着驱蚊香炉在床内熏过一圈,替她放下床头的纱帐后,又叮嘱道,“这熏香用久了气闷,我得拎出去,姑娘夜里不要随意撩开蚊帐。” “这里蚊虫很多吗?” “嗯,秋荻馆临水,除了潮湿,就是蚊虫多。夫人就为这个而宁愿住在娘家。” 舒眉撩开纱帐道:“鸣翠姐姐,你让人在院子里种上月桂,再去采了香茅草编成门窗帘子,蚊虫就不喜欢来了。” “这个法子管用?”鸣翠将信将疑。 “当然管用,在安源的时候,我……”不经意提到安源,舒眉顿了一下,突然便说不下去了。 鸣翠已从凌励的随侍口中知晓了舒眉的身份和遭遇,此刻见她双眸水雾氤氲,似正极力克制着悲伤,便转了话题道,“姑娘比我家夫人瘦,她的衣服你穿了不合身,我一会儿着人去锦衣坊替你置办。” “谢谢鸣翠姐姐。”舒眉深吸一口气,压下眸中悲色,“已过五七了,我受伤后也没办法替家人尽孝,能否请姐姐替我准备素服?” “好。”满门遇害,这种悲痛换谁都难以承受。鸣翠同情的看着她,还在想怎样安慰她几句,便听她开口道,“明日要早起,鸣翠姐姐也早些歇息吧。” 第23章 如若霜雪 次日寅时,鸣翠准时进来侍奉舒眉梳洗、更衣。待一应料理好,命内侍将舒眉送入停在中庭的马车后,凌励便牵着追风马出来了,他一身甲胄在微明的晨曦中寒光熠熠,直如要出征一般凛然。 “殿下今日不坐马车?”跟着出来送披风的曹忠诧异问道。 “不坐。”凌励冷冷丢下两字,翻身跃上马背。 曹忠这才反应过来马车上正坐在舒世安的孙女,于是朝马车边的鸣翠尴尬一笑。 怕路上舒眉身子不适,凌励命柏安与车夫并坐同行。待柏安拎着药箱爬上前座,凌励便策马出发了。 天色尚未大亮,玄武寺通往永年宫一路的街巷一片静寂。舒眉闭目聆听着车窗外的马蹄与风声,心中一片哀恸。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努力在克制,不让随行的柏安和其他人看到自己的脆弱。而今日穿上这一身素服,那压抑已久的悲痛,竟汹涌袭来,痛彻肺腑。 一会儿要随凌励哥哥上朝,现在不能哭。 舒眉垂首咬着指节,极力忍耐。 “我们车里有病人,不能步行,回头殿下会向皇上禀明原委的。”车厢前传来柏安的殷殷恳求。 “有病还送进宫来?张平,去禀报太医院检视。马锐,赶紧去通知指挥使,就说三殿下入宫了!”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住,车厢外传来嘈杂的对话声。舒眉掀开车帘望出去,几名侍卫正横戟阻拦在马车前。原来已到永年宫九卿殿外的下马处了。按朝中规矩,所有入宫的人,都必须在这里下了车马步行。 凌励有过两次纵马闯宫的案底,此刻值守宫中的侍卫们都如临大敌一般,迅速从宫中各个角落赶来拦阻。 “让开!”凌励喝道。 “殿下,请不要为难小人。若放了您的马车进去,小人会掉脑袋的。”领班的侍卫被他的气势震住,当即矮了几分道。 “凌励哥哥,我可以走进去……”怕凌励为难侍卫,舒眉忍着腹部的隐隐疼痛,扶着车门咬牙走了下去。 凌励闻声回头,看着舒眉那一身在晨风中翻卷飞扬的素白裙裾,眼前一亮。 她竟穿了素服入宫! 好得很! 凌励跳下马背,几步走到马车前,躬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随即便穿过林立的刀剑枪戟,在一众侍卫愣怔的目光下,大步朝垂拱殿走去。 晨光下,那明晃晃的银甲铁衣,那白皑皑的素服缟裳,竟如晴日下的霜雪一般耀眼刺目! 那个女人是谁?她竟敢穿着丧服入宫?! 那个女人和三殿下是什么关系?他居然抱着她上朝?! 侍卫们猜测纷纷,早已忘了上前阻拦。 日光直射下,舒眉闭上了眼睛。听着素服摩擦甲衣的簌簌轻响,听着他胸膛里砰砰有力的心跳,她心底的惊诧与忐忑反而平息了。在经历了那场永生难忘的恐惧之后,这个一生中救过她两次性命的男子的怀抱,令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温暖。 有微微的热息在颈边喷吐,犹如一片羽毛在往复挠拨。凌励不由得垂首向怀中看去。晨光下,这个一身素缟的女子,面色苍白,长睫微垂,犹如初春的一树梨花,轻柔而娇弱。仿佛他只要一松手,她便会随风散落一般。 措不及防的,他心底竟泛起了一丝内疚。 “阿眉——” 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唤后,垂拱殿外的石阶上,急匆匆奔下来一道身着朱紫朝服的身影。这个因悲伤而突显老态的人,正是舒眉的祖父——当朝宰相舒世安。 凌励轻轻将舒眉放下地,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已若冰霜,“舒相,对不起,我得到消息后领军彻夜奔袭,却终究还是去得晚了些,只救出了舒姑娘。” “……” 舒世安前几日已经得到安源方面的一些消息,此刻亲耳听闻噩耗,一时悲痛欲绝,梗咽得不能成声。 “阿爷,爹爹和娘亲他们——”舒眉在看见舒世安的刹那,压抑已久的哀恸彻底决堤,她扑进祖父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舒相,还请节哀顺变!” “悲哀莫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舒大人要保重身子啊。” “西犁那帮蛮子,越来越嚣张了,竟敢为了点金银掠杀我南越朝廷命官……” 垂拱殿外抱头痛哭的爷孙俩,打乱了整个早朝。上朝的钟磬已经响过,锦衣正冠手持笏板的朝臣们却都围着舒世安祖孙,有的劝慰安抚,有的嘘吁嗟叹,更多的却是抱怨争执。 “西犁欺人太甚,我们早该给他们点教训了!” “你说得倒轻松,西犁有铁骑四十万,我南越那群乌合之众岂能应战?!” “要不是你们这帮耍嘴皮子的窝囊废阻拦,我南越大军何至于此?每年都说财政紧缩要削减军饷,建宫苑修寺庙却颇为大方……” 眼见武将与文臣们起了争执,凌励只是冷冷旁观,不置一词。 殿外的一片喧哗声,令在殿内等候群臣的承德帝早已坐不住,他下了龙椅走出垂拱殿,正瞧见玉阶下一群文武大臣面红耳赤的争吵着。他在殿外黑沉着脸伫立许久,阶下群臣竟无人理会。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时机合适了,凌励忽然跪地叩拜。他这一声问好,咬字铿锵、浑厚粗犷,一群各执己见纷争不休的大臣瞬间安静了下来,纷纷侧目看向凌励。 “儿臣私自还朝,实乃情非得已,还望父皇明鉴。”凌励礼毕施然起身,将他在芦城截获蛮寇计划袭劫安源的信息后,连夜带兵赶赴安源擒寇的事情道出,随即又转向舒眉道,“这位姑娘就是舒都尉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幸存者,她目睹了整个过程。” 舒眉闻言顿时哭拜于阶下,“求皇上为臣女一家做主——” 她病体初愈,清瘦苍白,那梨花带雨般的柔弱无助,令在场众人无不为之测然。 “你且将当日之事详细道来,朕自会替你做主。”玉阶下的女子年纪与玉瑶公主相若,承德帝看得也有几分动容,言辞上不觉就温和了几分。 “那日正值花朝节休沐之日,父亲仍去府衙处理了公务。他原打算傍晚带我们去城外的闲云观赏花,让我和娘亲提前做好准备。申时许有人扣门,我们想是父亲回来了,欢喜着去开门,却不知门外悬着的竟是父亲鲜血淋淋的头颅……”舒眉哭着讲述起那一日的经历,几度哽咽,悲痛欲绝。 待舒眉说完,整个殿前广场都陷入一片沉寂。 第24章 举国以偿 见众人无语,凌励又道,“去年年初至今,西犁蛮寇已在安源、芦城和五花岭一带发动了类似规模的偷袭9次,袭杀我南越子民累计超过850人,掳掠金银珠宝、货物商品、牛羊牲口无以计数,边境百姓恐慌不已,商贩、富户纷纷搬离,如今在安源和芦城的主街之上,商铺关门、人迹寥落,十分萧疏。若朝廷再不采取措施,只怕人心离散,国威不存。” 朝廷之前并非没有接到过边境骚乱的相关报告,只是没有人如此集中汇报,都以为不过是流寇作案,小打小闹而已。众臣听闻宰相长子舒景程一家满门被屠的遭遇已是嘘吁不止,再听凌励描述边境百姓的凄苦生活,分析蛮寇袭劫行动是有组织有计划进行的,一个个都震惊不已。 群臣如此,身为国君的承德帝更甚。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望着晨光下金碧辉煌的一片殿宇,忧心不已。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那样多的南越子民在受苦受难、颠沛流离。沉思良久,他开口问凌励道,“如此局面,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我南越子民的血泪,理当西犁举国以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无不再次将目光投注于凌励身上。 挺立于垂拱殿玉阶前的凌励,目光坚定,挺拔魁伟,一身银甲铁衣在日光下灼灼耀目。 银芒刺目,众人竟不得不微微眯缝起眼睛。更有人低声感叹,以前只道二皇子凌昭风姿绝伦,这一刻才发现三皇子凌励如此英气逼人,竟是无人出其左右。 承德帝看着玉阶下的凌励,也暗自吃惊。一晃十年了,边城的风霜非但没有磨去他的锋芒,反而越发将他锤炼得如此耀眼夺目。 就在众人的瞩目下,凌励从容道出了他筹谋已久的征西计划。 厉兵秣马,远征西犁,这个计划听起来豪迈大气,但在作为帝王的承德帝眼中,还是莽撞了一些。若南越国真的有征伐西犁的实力,也就不会有边境骚乱了。 按他一贯的明君姿态,他将这个提议抛给了群臣讨论。饶是受凌励的汇报刺激不小,也依然有一大部分朝臣反对征讨,认为发动战争会破坏百余年来天下的安定和平,也必将让更多的南越子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建议派遣使团,以破坏百年前的四国和平协定为由到西犁谈判,要求西犁管束边民,惩戒强寇,给南越子民一个交代。 “舒爱卿,你有何见解?”见朝臣们纷争不休,承德帝问起了作为百官之首的宰相舒世安。 舒世安虽沉浸在丧亲的哀恸中,却也十分冷静:“臣以为征讨之事,动一发而牵全身,须得慎之又慎。” 凌励面无表情的望着殿前侍卫剑戟上迎风招展的红缨,不动声色。 “下官真是佩服舒大人,亲生儿子都被西犁人杀了,还能这般忍气吞声。”一名武将阴阳怪气的朝舒世安拱手一礼。 一名文官当即喝道:“你个莽夫懂什么,若是贸然发动战争以泄私愤,必将祸及黎民社稷……” 眼见朝臣又起纷争,承德帝摁了摁太阳穴,头疼道,“罢了,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今日暂且搁下,他日再议。”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得打住话题。 承德帝又道:“安源都尉舒景程戍守边城近十载,勤勉奉公,恪尽职守,如今又在任上以身殉职,忠勇可嘉,朕欲追封他为建忠县公,赐封其女为和静县主,尔等以为如何?” 追封舒景程无可厚非,可突然为其女赐下宗室女子的身份,却有些出人意料。 不待臣僚们发话,舒世安当即跪地推辞,“老臣谢皇上恩典,孙女舒眉无才无德,岂敢受此宠荣?” 看着静默跪坐于玉阶前的那道清瘦身影,凌励心下测测,他正欲开口,便听旁边一名低阶言官道:“皇上乃是念在舒姑娘父母双丧,恐她日后度日艰难,才厚恩以待。舒相就不要推脱了。” 众人对舒眉一家的遭遇本就心怀同情,此刻便都劝舒世安不要推辞。舒世安只好拉着舒眉叩谢皇恩。 下朝后,在九卿殿旁的车马司门外,凌励带着柏安一道,叫住了正欲登车离开的舒世安。 “舒相,请留步。” 见凌励朝自己走来,舒世安忙忙退下马车,朝他郑重施礼,“殿下一路精心照拂老臣孙女,老臣感激不尽!” 他感激的竟是自己一路照顾舒眉,而不是救下舒眉。凌励有些诧异,莫非他对安源之事另有看法?丧子失亲,他都还能如此沉稳,这个老顽固果然难对付。 略作思忖,凌励上前扶起他,一脸沉痛道:“舒相大礼愧不敢当!这些天来,我正是为此事自责不已。我那日若能早片刻赶到,莫说能救下舒都尉,舒姑娘她也不至于被蛮寇凌.辱后重伤至此。” “阿眉她,伤得很重?”之前见凌励抱着舒眉入朝,舒世安知她有伤,却不清楚究竟伤在什么地方。此刻听凌励提及,不免露出忧戚之色。 “舒姑娘被蛮寇的弯刀刺入肚腹,性命垂危,我军中大夫柏安数日不眠不休救治,方才脱离危险,只是……” “只是什么?”舒世安急切问道。 凌励侧首示意柏安,柏安上前躬身道:“回大人,怪小人不才,医术粗浅,舒姑娘腹腔内伤情严重,今后恐怕无法生育了。” 见舒世安愣怔无语,凌励沉痛感叹道,“我年少时,曾跟随舒都尉学习蹴鞠,他在鞠场上的朗朗风姿令场外多少人赞叹不已,却未曾想他会遭此厄运,竟至一脉难续……” 那一刻,凌励清楚看见舒世安眼中那星微光蓦地黯淡了下去。 “逝者已逝,望舒相节哀珍重。”凌励略作停顿,又道,“舒姑娘尚未痊愈,柏安这一路悉心照料,对她的伤情十分熟悉,若舒相不嫌弃的话,我让他跟去舒府继续侍奉。” “如此就多谢殿下了。”舒世安抬眸看了柏安一眼,转而抬手对凌励道,“老臣告退。” 目送舒世安步态踉跄的登车离开,凌励长吁了一口气。他还未收回目光,就不经意与自面前行过的马车中舒眉的视线交接。 她手执车帘,直直的注视着他,目光依旧是清澈得没有一丝一毫的藏纳。 不过是马车驶过的一刹那,凌励却觉得心口一窒。 他先前在马车前对舒世安说的那番话,她应该是都听见了。凌励不由得抿紧了双唇。 罢了,无论如何,他已将她交给舒世安了。“凌.辱”、“重伤”、“一脉难续”这些词语虽是恶毒,以后却也不用再相见了。 第25章 昭王夜宴 难得还朝一次,凌励去福宁殿再次拜见了承德帝后,又到吉庆宫看望了母亲程昭仪。 他不在国都的这些年中,母亲已经老了许多。从她额头鬓角的皱纹,便能看出她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暴打太子凌崇后,她被以教导皇子失责为由,从正二品的宸妃贬为从三品的昭仪。虽未搬出吉庆宫,但一应品阶配置都降了下来,从宫里的物什到她的衣着配饰,无不透露着清寒。 “母妃可还好?”此刻,凌励握住母亲的手,明知上有皇后、淑妃压制,她不会好过,却还是询问出声。 “都好。”程昭仪将凌励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见他身上未添新伤,这才笑道,“还好,脸上还只有这一道疤痕。” “母妃放心,这些年芦城在孩儿治理下,匪帮蛮寇早没了影子,哪有机会添新伤?”凌励宽慰道。 程昭仪又问,“这次,你父皇准许你留多久?” “父皇说我难得还朝一次,准许过完七夕。” “七夕?那就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啊。”程昭仪脸上的笑意越发深刻了一些。 “嗯,这次时间充裕,我会好好陪陪母妃。” “陪我做什么?你每日进宫上下通禀不嫌麻烦啊?”程昭仪顿了一下,道,“你回去多多陪陪月娇。你们成亲这么些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哪里像个家……” “母妃,我们……” 程昭仪打断道:“别给我找借口,百姓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你出身皇家,更当重视子嗣。” “母妃可是忘了娟娟?过了中秋她就四岁了,聪明可爱得很。待她再大一些,我就送她进宫来给母妃作伴可好?”提及留在芦城的女儿凌娟,向来冷峻的凌励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程昭仪叹道:“娟娟终归只是个女娃,她母亲出身又低……” 提及凌娟的母亲芦春,凌励面色又冷了下去。那是一个长得很像沈婵的女子,出身乡野,身份低微,但性情温和柔顺,任他百般挑剔斥责,始终对他死心塌地,温柔以待。在他戍边的清苦日子里,曾给予了他极大的安慰。 经月积年,待他终于对她有了一丝真心,她却因产后大出血,抛下他和刚出生的娟娟走了。芦春的死,令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正是这期间,承德帝带着某种补偿的心理,将三司使董成武的嫡女董月娇指婚给了他。 “月娇虽说偶尔有些小性子,但也是个孝顺懂礼的好孩子。待她以后当了娘,自然就沉稳起来了。” “嗯,孩儿知道了。”凌励不想母亲再多操心,便应下了她的絮絮嘱咐。 陪着母亲用过午餐,凌励告辞出宫后,又特意去朱雀寺附近的昭王府探望了二哥凌昭。凌励的突然到访,令凌昭十分惊讶。他随即驱散了客堂内一群高谈阔论的门客,将凌励带往他的书房。 目睹那一个个士子打扮的门客恭谨告退,凌励道:“却不知二哥家里如今也是高朋满座了。” “哪有什么高朋?不过是父皇赐封我‘同舒’这么个闲散王爵,这帮希图名利却又找不对码头的家伙就围来讨好奉承罢了。”凌昭摇着手里的青玉卧龙扇哈哈笑过,随即又埋怨道,“话说回来,当年若不是你和太子打架丢了封号,我也不会被他们整天缠着,连寻花问柳都不得自在了。” “二哥说笑了,你深得父皇宠爱,封王赐爵是早晚的事,与我何干?”凌励笑道。 兄弟两人也有几年未曾蒙面,这一落座后,国都边城两地便有说不完的话题。 傍晚时候,凌昭又召集了门客、家臣,安排了歌舞、盛宴,留着他痛饮一场。 “边城清苦,三弟这次回来,得好好享乐一番。”凌昭笑着指了旁边一位身影曼妙的舞伎道,“柳姬,你今夜要陪好三殿下。” 柳姬欣然领命,当即上前偎着凌励,替他斟酒布菜,殷勤体贴。凌励自是从善如流,美人在怀,杯盏往来,酒酣意畅。 酒过三巡,凌昭道:“听闻三弟今日抱着美人上朝,朝堂为之震沸。” “朝堂震沸不假,却并非因为美人。”凌励便将蛮寇袭劫安源、众臣争论远征之事讲述了一番。凌昭听罢连连感叹,“舒世安也真是个奇人,家人遭遇如此惨况,他竟能这般稳得住?不知是惺惺作态,还是真的麻木无情?” “他今日是稳住了,明日倒还未必。”凌励冷冷哂道。 凌昭笑道:“如此说来,我明日到应该进宫去看看热闹了。” “对了,我今日入朝并未见到凌崇,他不在国都?”凌励似随意问起。 “三弟有所不知,自辅国大将军家那位嫁入东宫后,这些年一直无所出。年前突然传了喜讯,赵皇后喜极而泣,说是她在藏龙寺许的愿显灵了。三日前太子妃平安诞下麟儿,太子便遵皇后懿旨,亲自带着一尊丈高的送子观音去藏龙寺还愿了。” 凌励听后默然,他仰首满饮了杯中酒液,突然便起身告辞。 凌昭面露诧异道:“我新排演的舞曲《蟾宫纱影》三弟还未见识,怎的就要走了?” “先前聊得尽兴,到忘了月娇还在家里等我。此番父皇允准我滞留一月,过几日我再来叨扰二哥。”说罢,凌励推开身畔灵蛇般痴缠的柳姬,径直离开了。 “奴家无能,没能侍候好三殿下,请王爷责罚。”凌励的身影消失在醉花厅前,柳姬便跪地自责。 凌昭挥了挥手,笑道:“罢了,不是你的错。除了那死去的前太子妃,这世间本就没有女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奴家倒是好奇,不知那前太子妃究竟是何等天娇国色,竟会惹得太子殿下与三殿下兄弟反目?”柳姬一脸神往。 “远不及你。” “王爷何必取笑奴家,如此传奇的女子,怎么可能不及奴家?”柳姬一脸不信。 “天香楼里藏有西溪花会那日的名媛图,改日.你去看看便知。” 第26章 索然无味 借着酒意微醺,凌励抬手推开了董月娇的房门。 “谁?!”正躬身在梨花木几前调配侍弄一堆脂粉的锦衣女子,听见这“吱呀”的开门声,身子竟惊了一下。 “夫人,是殿下回来了。”旁边侍奉的丫鬟轻声安抚了她,又转身朝凌励屈膝行礼,“殿下。” 凌励点了点头,随即挥手示意丫鬟退散。 待屋里两个近侍的丫鬟领命后轻步退出了卧房,凌励朝董月娇走了过去。 “臣妾见过殿下。”董月娇脸上的惊惶之色仍未退散,膝礼后她低眉垂首望着自己的鞋尖,一双交握在身前的手竟有几分颤抖。 凌励沉默看着她,她的身子却抖动得越发厉害。 “你怕我?”凌励伸手托住了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与自己对视。 “没,没有。”董月娇摇头否认,但那张五官被精细描绘过的脸,却写满了惊惧,一双杏圆的大眼睛无措流转,唯独不敢与他直视。 凌励承认成亲那夜,他因酒意和怒意,对她粗暴了一些,可那之后他从未对她有过一句重话。时隔这么久,他每每接近她,她都吓得浑身战栗,仿佛他是个嗜血可怕的魔头一般。 看着她这般情状,凌励虽心里不舒服,但想起白日母亲叮嘱的话,还是一把抱起了她。她是他的正妻,若没有一子半女,她的后半生将形同寡居,毫无指望。毕竟嫁给他,不是她的错。 在凌励的怀中,董月娇咬紧了牙关,强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恐惧。但她急促的呼吸,抖动的身子,却丝毫没法掩饰。出嫁多年,她也渴望能有自己的孩子,但却始终克制不了心底对这个男人的恐惧。 抱着这个因惊惧而颤抖不已的女人,凌励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白日里他抱过的另一个女子。那温热的吐息似还在脖颈间流转,那微垂的长睫、挺立的鼻翼,以及那如若弓缘般微微卷翘的唇.瓣,如同一树等待采撷的梨花,安静柔软。 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平和了一些,也感觉到他握着她腰肢的手轻柔了一些,董月娇有些诧异。她微微睁开眼,发现他一贯紧绷的表情竟有些放松,那张棱角锋利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戾气。她内心的恐惧便有了些微的减退。 凌励将她放在床上,反手将床头的纱幔挥落下来。 那轻纱散落的窸窣声响,伴着突然变得缩窄的帐内空间,令董月娇再次慌张了起来。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绣鞋还未脱下,顿时仓惶撑坐起来,“臣,臣妾的鞋……” 她的脚还未落下床榻,已被凌励捉住。她的身子一凛,顿时僵直如木,连舌头都不例外。 凌励脱下了她缀着珠玉的云锦鞋,又轻轻脱去了她脚上绣着芙蓉花的薄棉袜。 一双丰腴饱满的白足裸呈在凌励面前,那涂满丹寇的十个指甲,猩红刺眼。 这一刻,他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他将她的双足移上.床面,瞥了眼她紧绷着的瑟瑟发抖的身子,终究拂开床前纱幔头也不回的走了。 望着那道高魁的身影决然而去,一行泪水滑落出董月娇的眼眶。家里人都说她娇蛮任性,把一只猫一只狗都看得比丈夫重要,可又有谁知道,这个男人是一座锋利刺骨的冰山,她近前不得。 室外月色如水,晚风清幽。 凌励立在水岸曲廊边,望着水中那轮波光动荡的圆月,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双直直凝视着他的清澈眼睛。那双眼,就如这月夜的湖水,清澈明净,无所藏纳,却又包容无尽。 “噗通——” 凌励一个跃身,将自己灼热焦躁的身心,投入了这一池清波。 ********* 这日傍晚,凌励与凌昭坐在尽头的凉风亭品茶,接到了承德帝召他入宫的口谕。 而这之前,他刚从凌昭口中获悉了上午垂拱殿里发生的事。 沉寂了半个月的舒世安,向朝廷递交了长达万言的西征谏言书。这个时间,比凌励预估的虽然晚了一些,效果却着实惊人。 为了说服承德帝和其他反战的朝臣,他不仅将十年来西犁骚扰南越边境的大小事件进行了统计,更对这些事件分布的区域,发生的频次,以及对南越边境在经济、民生方面造成的影响进行了深度分析。 而与此同时,他还附上了请罪书,坦言自己八年前主张以和亲方式处理桑木镇事件,实为误判形势下的错误之举,非但没有真正解决边境问题,反而贻误了朝廷厉兵秣马的养战时机。他任宰相十年来,注重水利、农耕、盐铁等民生事务,却忽略了军队和防务建设,造成了如今刀钝刃乏、兵马废弛的窘迫局面。相反,西犁国这些年来养精蓄锐,兵强马壮,光是西奇关外的金银滩养马场内,就有超过了一万匹的战马。 为此,他在自请治罪的同时,跪请承德帝尽快研究部署西征事宜,否则南越在十年内必将陷入山河破碎、社稷倾危的境地! 在他跪地伏拜后,朝中一大部分原本就主张武力处置边境事件的大臣纷纷附和。而一些原本对出征持强烈反对意见的,在听过那一组组骇人听闻的数据后,全都保持了沉默。于是,承德帝沉思许久后,终于同意了西征之事。 确定了出兵西征,自然就谈到了征西将军的人选。承德帝在征询意见时,二司三衙议论纷纷,却半天都推举不出来合适的人选,要么是镇国将军旧疾未愈,要么说辅国将军老迈羸弱,而禁军其余将领也都要职在身,不宜调出。 无奈之下,承德帝让上朝的每位武将都推举一个人,论票数多少决定派谁出征。镇国将军贺安国第一个就推举了太子凌崇。说太子协政多年,熟知军中要务,若他能代皇上领兵出征,展皇家气度,必令万民顺服,亦能令军心大振! 再到太子的岳父辅国将军钟季舒时,他先极力吹捧了贺将军提出的意见与他如出一辙,由皇家子弟率军亲征,必能震慑西犁蛮寇,起到事半功倍之奇效。随即就指出由太子领兵不妥,自古云“太子不将兵”,皇上春秋正盛,太子更适宜协理内政,做好西征的后勤保障。 他虽未明言“太子不将兵”的理由,但“皇上春秋正盛”这句话,让大家了然于心,也令承德帝深以为然。古往今来,授太子兵权最后发生逼宫、弑君的事件实在太多,这是皇家禁.忌,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做此下下之选。 前两位将军定下了如此基调,轮到奉国将军李久泉时,他便推举了已获封亲王的二皇子凌昭。然而此言一出,朝中便是一片哗然,反对者甚众。说凌昭不过是个醉心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既不懂政事,更不懂军务,派他出征只会军心散乱。 于是,后面发言的武将们,竟众口一词,纷纷推举戍边多年的三皇子凌励,言他不仅熟悉军务,了解边境敌情,之前提出的西征计划更是深谋远虑、缜密可行,是率军西征的不二人选。 这个结果,正是凌励一心所求。 第27章 镇西将军 “远征前,我有个建议。”凌励起身离开时,凌昭“啪”一声收拢了掌中的描金牡丹檀香扇,悠悠道。 凌励停住脚步,转回头去。 “你去舒世安府上,将那个美人儿求娶回来。” “美人?”凌励愣了一下,方才想起凌昭说的“美人”是舒世安的孙女舒眉。 舒眉从蛮寇手中逃生,作为闺中女子,已是清誉无存。再加上她重伤不能生育,即便有和静县主的封号,也难觅佳婿。能有人去求亲,舒世安必是求之不得。 见凌励抿唇不语,凌昭当他是在犹豫,遂又道,“舒世安在众目睽睽之下递交了请罪书,父皇都只字未提降罪处罚,说明他依然圣眷优容。你领兵在外,若能结上这门亲,在朝中就有了坚实后盾。” “我不喜欢那女子。”凌励淡淡道。 凌昭的建议是极好的。只是,他已经算计利用过她一次,只要一想起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他就做不出这无耻的第二次。 “算了,当我没说。”凌昭站起身来,捋了捋身上梅竹暗纹的月白斓衫,笑道,“日后你可别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凌励丢下这句话,大步朝候在水廊尽头的都知刘寅走去。 正如凌昭所料,承德帝召他入宫,正是商议领兵之事。 不想让承德帝有诸多猜疑,凌励再三推脱,方才在他一番家国大义的“感召”下,答应了下来。只是,承德帝将舒世安提议的“征西将军”,改作了“镇西将军”,主要职责是在抽调部分禁军和厢军的基础上,征兵买马组建镇西营,加强边境巡逻戍卫,勤练兵马,备战待命,而非凌励所期待的主动出击西犁。 “我南越边境能保有二十万精锐兵马,西犁蛮寇就不敢妄动。”不待凌励接话,承德帝又道,“这片土地上百年未有干戈,除非逼不得已,轻易不要与西犁军队兵戎交接。战争永远是两败俱伤,没有赢家。” 虽心底不赞同承德帝的话,凌励却仍恭敬道:“父皇的叮嘱,儿臣谨记在心。” “安源之事不但朝中群臣愤懑,听言官说市井街巷也颇有微词。朕明日就下旨,由你带步军司一万人开赴安源平寇。一来振奋军心平息民怨,二来也为组建镇西营做好准备。” “儿臣遵命。”凌励欣然领命。 国都永定虽繁华热闹,却并无他留恋之处。如今愿望达成,他只想早返西北。 凌励受命镇西将军,带领一万禁军开赴安源这一日,承德帝率朝中文臣武将,在安顺门为大军壮行。 永定城内万人空巷,男女老少都如同过节一般,早早聚集到广场四角及驿道两侧,围睹西行平寇大军的风采。 除了两年一度的禁军换防,永定城的百姓还从未见过超过五千人的军队调度。所以当头戴银盔一身甲胄的凌励,骑马带着衣甲严整的禁军列队出现在安顺门前,现场雷动般响起了欢呼喝彩声。 “左行——” “右律!” 兵士们在旗令官指挥下动作划一的变幻队列,瞬息间便在安顺门外摆出了横平竖直的四方矩阵。 “镇西将军凌励报:镇西营第一方阵一万人马集结完毕,请皇上示下!” 四周围观的百姓群情激动,喧哗不已,却都在凌励这一声高喝下,安静了下来。 承德帝立在安顺门城楼之上,视阅过楼下军姿后,在几位武将陪同下,沿铺着杏黄地衣的甬道下到阵列前,为凌励亲授了虎符与镇西营帅印。随后,他向列阵将士演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激励之语。 “县主,外面风大,你身子尚虚,就送到这里了,你先回去吧。”安顺门东侧,柏安背着药箱,侧身对立在马车旁的舒眉道。 “好。”仍旧一身素缟的舒眉柔声应下,目光却越过林立的兵士,愣愣望着远处。 顺着她的视线,柏安看见了正翻身上马的凌励。那一身银光闪耀的甲衣,在禁军穿戴的一片灰褐衣甲中显得格外醒目。 原来,送他是假,送他是真。 他清楚记得,有次她问起蛮寇袭扰安源那日,芦城的厢军为何出现在都尉府。他将芦城厢军截获蛮寇袭扰安源的计划后,凌励带着他们彻夜奔袭几百里赶来安源营救的事情一一道出。那一刻,她眼中泛起的熠熠光泽,令他过目难忘。 柏安朝舒眉揖了一礼,随即背着药箱朝列在矩阵最后的芦城厢军分队走去。 ********* 大军开拔第二日傍晚,柏安在扎营前例行对临时营地的水源进行研判时,遇到了亲自到河边饮马的凌励。 “你这次的任务完成得不错,本将提拔你为中三等协参领医官,如何?”凌励的心情似很不错,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柏安却顿显局促,躬身垂首道:“殿下,小人不敢冒领受此功。” “何谓冒领?”凌励皱眉问。 “促成舒相爷递交西征谏言书的,并非小人,而是舒眉县主。”柏安将自己在宰相府这些日子的经历如实向凌励禀报。他起初按照凌励的安排进入宰相府,以照顾舒眉病体为由,打算见机行事刺激舒世安提出西征谏言,谁料根本轮不到他出手,舒眉就说服了舒世安。 “县主十年前就随舒都尉值守安源,她对安源一带的匪寇情况比小人还熟悉,她给舒相爷汇报的边地民生民情,连小人听了都忍不住落泪。”而令柏安想不到的是,舒眉居然将他的经历也作为案例说了出来,那些他曾对她说过的经历,经她之口描述后,更是催人泪下。正是这些事例,令舒世安最终决定以请罪的方式谏言。 十年前?凌励稍一回想,就记起当年顾准自杀后,朝廷对安源的地方守官进行了大换血。因安源毗邻西犁,远离国都,没有官员想去。刚刚步上宰相之位的舒世安就以身作则,主动举荐了时任马军司都虞候的长子舒景程充任都尉。那之后,知州、通判等一应官员才安排了下去。 十年来,安源的知州换了好几任,且个个都是提拔离任的,唯独舒景程留守不动。承德帝念及宰相与长子两地别离多年,也曾想将他调回永定任职,但舒世安却担心朝臣说他徇私,一直未同意舒景程还都。 平心而论,舒景程值守安源这十年来,安源相较其他几座边城而言,要安稳许多。只是,如果不从他这里突破,在以舒世安为首的朝臣眼中,永远不会看到边境的恶劣状况。 好在,他和家人的死,终究促成了镇西营的组建。南越边境的子民将彻底告别惶惑不安的日子,而西犁的蛮寇们也必将为之付出惨痛代价! 凌励望着远处层叠起伏的山峦,抿紧了唇角。 柏安正说起他在宰相府目睹舒眉如何带病整理安源一带蛮寇袭扰的资料,一抬头看见凌励之前蕴笑的脸突然变得冷峻,以为他是因自己没有完成任务生气,忍不住一个激灵,哆嗦道,“其实,其实小人也有参与的,县主身子虚弱,取借卷宗都是小人跑腿……” “你做得不错。回头到我身边来做事。”凌励收回目光,鼓励了他一句,牵着追风马转身离开了。 第28章 自给自足 镇西营设在芦城与安源交界的锦鳞滩,凌励从永定带来的一万禁军在一个月之内迅速搭建好了营地,随后由芦城、安源、润通、古岔子等边城厢军中抽调的人马也相继汇入,到年末时候,加上招募的一万余新兵,镇西营已有驻军五万余名。 凌励采取了集训轮防制度,将戍守几座边城的厢军都纳入镇西营统一管理,将永定带来的禁军与新兵打散编入六个阵列,选拔禁军中的骨干专门负责兵士训练和管理,六个阵列每三月轮留去边城戍守执勤,确保兵士戍守训练两不误。 在兵士的日常训练中,凌励安排了扫边行动,兵士百人一队,由队率带领在五花岭一带进行地毯式巡逻,专门针对流窜入境的西犁蛮寇开展打击行动。自“扫边行动”开始以来,几座边城的治安防务就得到了极大提升,原本萧疏的商贸交易又逐渐活跃起来。 承德帝相继收到几位边城知县报喜报安的信函,甚感安慰,他亲自写了嘉奖信给凌励,赞他治军有方,堪当大任。凌励却很清楚,镇西营加固边防后带来的平稳只是一种假象,西犁目前国内的形势逼迫他们不会放弃“东迁计划”,战争迟早会引爆。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筹建起足以与之对抗的军队。 镇西营筹建的次年,常驻军达到了八万人。然而,令凌励意外的是,随着南越边境局势的安定平稳,承德帝最初想要组建二十万边防部队的想法,随着每月飙升的军饷开支而逐渐降温了。 到这一年年底时,枢密院正式向凌励下发了限兵令,要求镇西营驻军控制在八万人水平,不得再扩张招募。枢密院的理由是,寻常的厢军部队,十户养一卒,而镇西营一应的兵器、护具、马匹、箭支都是按照禁军标准配制,再加上食物、俸禄及日常训练的开销,达到了十五乃至二十户养一卒。南越西部的六座边城加起来人口也不过百万,其赋税已远远不抵军饷开支。 这份限兵令送到中军帐时,凌励正与宋宥、张翊等几位将士围坐议事,讨论迟迟未发来的冬衣粮草该如何应对。凌励读完斥候送来的密函,原本阴郁的脸色顿时如若结冰。 “殿下,可是粮草出了问题?”张翊小心翼翼的问道。 凌励将手中的密函一把扔给张翊,随即转身望着身后的西域图,一语不发。 “皇上这回又是听了谁的谗言?居然要我们将驻军控制在八万!说什么六座边城养不起驻军,我就不信国都的二十万禁军都是靠永定的赋税在给养?!”读完密函,张翊当即便愤懑了。 旁边的宋宥接过密函看过,皱眉道:“看来,我们必须考虑掌书记之前提到的方案,减少训练,开发军屯,自给自足。” 张翊愤愤道:“开发军屯哪有那么容易,五花岭那一带多是丘林山谷,不好开发;锦鳞滩这一片,又都是碱滩沙土,不宜种植……” 掌书记卢玉青道:“也不一定就要种植,因地制宜,养殖牛羊……” “还有一个办法。”凌励突然转过身来,脸上露出决绝的表情,“以战养兵。” 此言一出,帐中的一应参将、监军都愣住了。 好一阵,张翊才反应过来,“殿下,你的意思是,我们,和西犁蛮子们干起来?” 凌励点了点头。 宋宥皱起的眉头舒展了开来,“一旦打起来,朝廷就没有理由克扣给养。再则,就算他们真的扣留给养不发,我们也可以从西犁蛮子那里讨些粮草物资回来……” “西犁蛮子的战马弯刀也不是吃素的,我们虽训练密集,却从未有过实战。”张翊道。 宋宥却道:“正因没有实战过,我们才更需要实战训练。” “可是皇上不允准,我们师出无名啊。”另一名参将百里安提出了这个关键问题。 “他只是不让我们主动出击,并没有不准我们反击。” 说出这句话的凌励,唇角紧抿,目光坚毅。一如他平时坐帐议事一般,轻易不发言,而一旦发言,必是雷霆之语,震耳发聩。 “殿下此计甚妙。”掌书记卢玉青明白了凌励的想法,当即解读道,“兵书有云:以利动之,以卒待之。我们可以避开西犁蛮子的主力,诱敌深入,合而围歼。” 众将顿时恍然大悟,纷纷各抒己见讨论起具体的诱敌方案来。 “开发军屯也势在必行。”在众将为诱敌计划情群激动时,凌励却又说出了一句令人惊讶不已的话,“八万驻军远不足以对抗西犁,我们必须藏兵以民。” 藏兵以民,就是要在朝廷的监督之外,组建一支隐性的军队。平日,这是一群耕种养殖的边民;战时,这是一支令敌人防不胜防的奇兵。 朝廷试图用给养来限制他扩兵,未免太小看了他。在读到限兵令的那一刻,他就看清楚了那纸文书背后的名堂。赋税不足以养兵,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分明是朝中有人害怕他强大起来。只是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逆来顺受的凌励。 ********* 冬日的黄昏,和锦鳞滩的雪一样,来得特别早。 营地的中军帐中,凌励握着毛笔的手,冻得通红。桌面的宣纸上,一行行精瘦的金错刀,在杏黄的灯光下,显出了几分颤栗。 “殿下,瞧你冻得都握不稳笔了,我还是把炭炉点上吧?”来帐中汇报营地巡检冻疮情况的柏安劝道。 对柏安的提议,凌励听若未闻,他屏了口气,在最末写上了“侄凌励敬上”几字。写完后,起身将已然冻干的宣纸卷叠起来,从案头拿起一个细长的竹筒塞了进去,吩咐道,“点吧,正好把火漆热上。” 柏安听了忙取出火折子往早已堆好炭块的炉窝里放,只是他终究还是感觉心里不踏实,边点火边念叨,“听说那边也冻得厉害,程舅爷恐怕也是难熬得很,这封信只怕……” 柏安说的“那边”,正是凌励这封信要发去的东川郡。而收信人,正是凌励的娘舅程北夔。 当年,程北夔因凌励暴打太子之事被承德帝迁怒,降职后派驻到与东宣国接壤的东川郡任州团练副使。舅侄两人已是多年不曾会面,然而在镇西营即将断炊之际,凌励还是丢开了面子,写下了这封恳求拆借军需物资的“家信”。 第29章 缺衣少食 “张翊出门几天了?”凌励将案头装火漆的小铜壶拎到那尚未燃起来的火炉上,一边来回摇荡一边问。 “张校尉出营都快小半月了。这寒冬腊月的,打哪儿都不好借东西。”柏安见凌励盯着炉中的火苗一言不发,便又斗胆说了句,“要是殿下入冬时不接纳那批穷要饭的,我们的粮草也能多维持一阵……” “他们不是要饭的。”凌励道。 “和要饭的也差不多了。都是周边厢军里裁撤下来的老弱病残,一个个除了吃白米饭厉害,也没见有啥本事,好些人连重弓都拉不开……” “你不也拉不开么?”凌励斜睨一眼,又道,“他们有从军经验,火头军、军马场用得上,开发军屯也正合适。” 柏安嘴里的那群“要饭的”,在凌励眼里却大有用途。这些人多是五花岭一带的农民,从军多年退役归家,发现家中残垣断壁,早没了日夜牵挂的亲人,听闻镇西营在招募新兵,就三三两两的跑来了。 起初只是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涌来了成百上千人。凌励命人去打探了,才知道每年入冬,各地厢军为了减少军饷开支,都会裁撤一部分老弱病残的士兵。有时,上头的督军为了贪占人头费,一些原本不符合裁撤条件的士兵,也被赶了出来。 镇西营收留了这些归无可归的人,原本就紧张的供给消耗得越发快了。凌励催拨军饷的折子上过好几道了,却迟迟不见有物资送到。他派出几队人马筹措物资,也都毫无音信。无奈之下,他才想到找舅舅程北夔拆借。 “将军,来了,他们来了!!!”一名帐外执勤的侍卫顶着一肩雪花,撩开帐篷帘子一脸激动的冲了进来。 “什么来了?”凌励皱眉问道。 “粮草,粮草啊。刚才斥候来报,运送粮草的车队快到六里峡了!” 凌励眼中顿时闪过一道异彩,“走,咱们去接应!” 凌励丢下手里的小铜壶,大步朝帐外走去。柏安忙忙取下木架上的披风,紧追了出去。 六里峡,顾名思义,离镇西营足足有六里之远。 听说粮草到了,凌励顾不得风雪迷眼,骑马领着几个亲卫就赶了过去。满载粮草的车队行进缓慢,他赶到六里峡时,峡谷还是一片静寂,厚厚的积雪之上,连个野兽的脚印儿都没留下。 天色昏蒙,即将入夜,怕车队在风雪中迷了路,凌励让人拾捡枯枝在峡谷入口处点上火堆。 在雪地上点火不易,待一堆柴火冒着浓烟燃烧起来时,谷口便隐隐出现了一队车马。 一辆,二辆,三辆,四辆,五辆…… 车队越行越近,每个人都和凌励一样,望着那队缓缓出现在视野里的车马,开始在心底一一计数。 十一辆,十二辆…… 凌励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努力的朝峡谷后面张望,直到那个隘口渐渐被夜色吞没,也没有更多的马车出现了。 “你们可是镇西营的军爷?”打头的马车渐渐驶到了面前,一名膀圆腰粗的中年男子大声问道。 “正是。我们镇西将军亲自前来迎接粮草,你们打哪儿来?”宋宥高声回道。 “打永定过来的。没想到今年的雪来得这么早,这一路可苦了老子们些……”中年男子唠叨起车队这一路的经历,叫苦不迭。 “辛苦大家了。一会儿到营地了,我给大家一人烫壶热酒。”宋宥安抚一番后,回头对凌励道,“殿下,他们是从永定过来的。” 凌励却并无回应,他凝眸直直望着车队的尽头,竟是一瞬不瞬。 宋宥顺着凌励的视线往后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藏青色大氅的人,踩着积雪,一瘸一拐的从风雪中艰难走来。 这押车的人,看起来也未免太单薄了吧?宋宥暗自嘀咕。待那个身影一步步走近前来,他不免大吃一惊:这,这人分明是……安源都尉舒景程家那个小姑娘啊! “你怎么来了?”凌励的声音,似被风雪冻得又冷又硬。 “我一直想去安源替我爹娘上坟,阿爷不放心我独行,这回有送粮草的车队来锦鳞滩,我便顺道跟着来了。”一身男装的舒眉在凌励的追风马前停下脚步,仰头望着他,冻得通红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简直胡闹!”凌励丢下这句话,策马转向车队领头的中年男子道,“离营地还有五六里路,天马上就黑定了,大家抓紧时间赶路!” “还赶路呐?!”中年男子苦笑一声,举起手里的令旗,指挥车队继续前行。 “舒姑娘,外面冷得很,你快回马车里去吧。”见凌励已到前面引路去了,宋宥上前对舒眉道。 “就是冷得厉害,所以看见火堆就跑过来了。”舒眉尴尬笑了笑,随即转身朝队尾的马车走去。 车队抵达锦鳞滩营地后,一早听闻讯息的兵士们都涌上前来帮忙搬抬物资。不到一刻钟,十几辆马车就搬抬一空了。 “报告将军,粮物清运归库完毕,一共是九车米粮,两车冬衣,一车被服,请指示!” 清点完物资,军需官朗声向立在仓库外的凌励禀报。 闻讯赶来的掌书记卢玉青皱眉问道:“只有这么多?” “还有一些。因这两日下大雪,路不好走,我让他们在前面的镇子里先住下了,待雪停了就送过来。”回话的不是车队领头的人,而是立在一旁的舒眉。 “你让押运粮草的车队住下了?”军需官忽然转过头去,怒目圆睁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在等着供给?缺衣少食的冬日,你知不知道有多难熬?!” 舒眉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竟被吓得退了一步。 “这位军爷,你们缺衣少食难熬,我们冒雪行车就不难熬吗?要不是这位舒小哥苦苦哀求,我们还就不想冒这个险呢。”领队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挡在了舒眉身前。 “冒险?!你可知延误朝廷拨付的供给物资,是贻误军机的重罪?”军需官越发怒意冲冲。 “这些物资,不是朝廷拨付的。”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凌励,终于开了口。 “不是朝廷拨付的?”军需官愣了愣,随即喃喃道,“难怪我觉着这数量和质量都不对呢……” “质量不对吗?”舒眉一听就急了,“我都是亲自去货商那边验看过的啊,就是怕被人骗了,我还打着阿爷的名号……” “你跟我来,有话问你。”怕她再说下去就暴露了身份,凌励打断道。 舒眉在车队众人充满同情的注视下,跟着凌励往中军帐走去。 第30章 孤男寡女 已经入夜,风雪较之前更大了。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踝,凌励依然步履矫健、行走如风。 走了一阵,他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回身去。 只见大朵大朵的雪花,在营地杏黄的风灯下碎玉般坠下。舒眉清瘦的身影,在雪中蹒跚而行,仿佛随时可能被风雪掠走一般。 他微微眯缝起了眼睛,看着这个一步步艰难走向自己的女子。 “你想要什么?”待她终于走到面前,他开口问道。 舒眉闻言抬首直直望向凌励,冻得发红的脸上露出了迷茫之色。 再次被这双清澈如水的眼眸这般直视,凌励竟有些微的闷窒感,他转身朝中军帐走去,“那些物资是怎么来的?” “都是从东城的货商那里买的……我托阿爷家的管家去打听的,说是禁军里的好些供给,也是从那些货商那里采购的。他们竟敢骗我,待我回了永定,一定叫他们……” “军需官的意思是,你送来的这些东西,比朝廷往日的供给,好了许多。”见舒眉越说越急,撩开帐篷正欲进去的凌励,不得不停步解释。 “啊?!”舒眉愣住了,好一阵反应过来后,懊恼不已,“他该把话说清楚啊,害我刚才一路把人家货商诅咒了好多遍……天啦,菩萨、道君,我刚才那些话都不作数,不作数啊……” 凌励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看着舒眉双手合十嘀咕着把那些希望货商出门碰柱头、走路栽筋斗的“恶毒诅咒”一一收回后,凌励皱眉问,“可以进去了吗?” 舒眉这才发现凌励的手还一直掀着帐篷帘子,忙垂首钻了进去。 “购买物资的钱,是你阿爷给的?”进了帐篷,凌励解了披风,随手一扔,便稳稳挂在了旁边的木架上。 舒眉愣愣看过,才摇头道,“我阿爷除了皇上赐的宅子,就没什么好家当。这些钱有一些是拿皇上赏我的东西换的,还有一些是靠我自己挣来的。” “你挣的?”凌励听得有些讶异。变卖御赐物品已是大罪,她一个闺中女子还能有门道挣钱?! “嗯。” “怎么挣的?”凌励在木桌前坐了下来,顺手翻开了日前斥候送来的国都记事。 “这个,不能告诉你。” 凌励不由得抬起头来。 被凌励冷峻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安,舒眉垂眸低声道,“反正我也没偷没抢,他们都是自愿的。” 打从安源都尉府与她第一次见面以来,就从未见她有过这般低眉垂睑的神情,凌励心里有了一丝狐疑,他不由加重了语气,“如实说来。” 舒眉被他的语气唬住,一边抠着挽着青云髻的头皮,一边支吾道:“也就是卖给了玉瑶公主一对七彩斑斓蝶,卖给老九王爷家璎珞姐姐一对晶玉螺纹蝶,卖给奉国将军家长公子三只羽斑蝈蝈……” 蝴蝶,蝈蝈?!凌励一脸的匪夷所思。他为她那句显得做贼心虚的话,在心底假设了无数个可能性,结果却是这般出人意料。 “是卖得贵了点……不过这些也都不太好捉的,晶玉螺纹蝶喜欢藏在荆棘丛里就不说了,那羽斑蝈蝈还是藏龙寺后山才有的……” 藏龙寺后山?那可是南越国的皇家陵寝! “那地方也是你能进去的?!”她好歹也是出身宰相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又是承德帝亲封的和静县主,凌励实在难以想象她竟胆敢跑去皇家陵地捉蝈蝈! “凌励哥哥,我进去前都是给你的先人们磕了头的……”舒眉的声音越来越低。 凌励有些哭笑不得。 眼前这个乔扮男装的女子,捉了皇陵里的蝈蝈,卖给了皇家子弟,筹措了一批供给物资,不远千里冒雪赶来送给他,多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凌励缓和了语气,问道,“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见凌励说没有怪她的意思,舒眉当即抬起头来:“我听阿爷有次和人在书房说起过拨付军饷的事,不是朝廷给不起,而是皇上不想让你在边地养这么多兵。暂扣军饷,就是想给你一个警告。” 没关系,自己很快也会给朝廷一个警告。凌励在心底道。 “阿爷说,今年冬天这么冷,镇西营又这么多官兵,若是断了供给,必然会引发大乱。我就想着替凌励哥哥筹一些物资应急……” “为什么帮我?” “你救过我。”舒眉看着凌励,认真说道。 救过?凌励的心底竟是一痛。他抿唇沉默了片刻,终究又问回了最初的问题,“那你想要什么?” 舒眉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要。” 看着她如若微风般清浅的笑,凌励不由得愣了愣,“什么也不要?” 舒眉点头道:“其实我要的,凌励哥哥已经给我了。有了镇西营,安源再没了蛮寇流窜,再不会有人和我一样。” 凌励却突然站起身来,掀开帐帘一角,对门口的侍卫道,“去把柏安叫来。” 片刻后,柏安便顶着雪花跑进了中军帐。 “殿下,这次的供给有没有冻疮药?”柏安一进帐就急切问道,待看见帐中立着的舒眉,顿时张口结舌,“舒……舒……”,后面的“县主”他愣是没叫出来,这毕竟是军营,他知道舒眉男装打扮也是不想暴露身份。 未料引他进帐的侍卫却惊讶道:“柏大夫,原来你还有个这么年轻的叔叔?!” “嗯,我辈分高点儿。”舒眉忍不住笑了。 柏安委屈的看向凌励,“殿下,……” “你一会儿把军医帐收拾一下,晚上……你叔叔就住你那里。”凌励道。 “啊??”柏安不可思议的看着凌励。 “有意见?” “没,没有。”柏安本欲辩驳,见侍卫还立在一旁好奇的打量他和舒眉,只得收了声。 凌励又吩咐侍卫先带舒眉去伙房用晚餐。 待侍卫和舒眉走出帐篷,柏安走上前去,“殿下,我那军医帐又小又破,让舒县主过去住不太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凌励翻看着面前的一沓记事资料。 “虽说舒县主身着男装,但毕竟是女儿身,我和她孤男寡女独处……” “谁让你和她独处了?”凌励皱眉抬起头,“你晚上到我这里睡地铺。” “啊?!”柏安张大了嘴巴,“这,这大雪天儿,地铺又硬又冷……殿下,咱营地那么多营帐那么多人,为何你偏偏要选我那巴掌大的地儿……” “一来你知道她身份,二来,这镇西营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每周都换洗床铺。” “殿下你不也知道她身份,也每周换洗床铺吗?”这句话一出口,看见凌励那刀子一样的眼神,柏安就知道自己错了,怎么能让堂堂三皇子殿下南越朝的镇西将军给舒县主让铺,他当即赔笑道,“小人说错话了,说错话了。” 凌励瞪了他一眼,“还不赶紧回去收拾。” “是,是。”柏安郁闷的点头退下。 快走到门口时,凌励叮嘱道,“记得去军需官那里领两斤木炭。” 柏安顿时面露喜色:“殿下还是心疼我睡地铺冷啊。” “给舒县主帐子里点上。” 柏安忍不住抬手呵了口气,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第31章 风雪送归 第二日天一亮,凌励就让宋宥领着十几个兵士送舒眉去安源。 柏安看着帐篷外面丝毫没有减小的风雪,提议道:“要么等风雪停了再走吧?” 凌励瞪了他一眼,他当即一个激灵道:“哦,好像比昨天小很多了,走着走着没准就停了。” 凌励这才转首对舒眉道:“今岁寒冬早来,西犁那边饥荒更甚,如今虽有镇西营巡逻,也难保边城不被袭扰,你祭扫父母后即刻回永定,路途中不可滞留。” 舒眉看着凌励,似欲言又止,却又终究只是点了点头,随着宋宥走出帐去。 “柏安,你也去送送吧。”凌励看着柏安那副张望不舍的表情道。 “小人遵命。”柏安当即卷了帘子风一般追出去了。 待柏安离开,凌励起身走到屏风后,问立在后面的张翊,“安源那边的巡逻队撤离有几日了?” “有八日了。” “五花岭那边的住户撤离完没?” “末将按将军吩咐,已安排人逐户清理了。如今留在边境那边的住户,都是我们的兵士乔装的。” “你再安排一队人马驻守在五花岭与安源之间的跑马沟里,绝不允许一个蛮子混入安源城。” 张翊神色凛然道:“末将领命。” ********* 这一路的风雪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下越大了。 舒眉带领的这队运送物资的车马,走出六里峡不久,就有辆车陷进了半人高的雪窝里。宋宥带着兵士费大力气帮忙将马车搬抬出来,却发现车轴已被雪下的石头磕断了,没办法走了。 宋宥建议先卸了车辕带马离开,待日后风雪停歇了再回来取。车主却坚决不同意,说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马车搁在这里,指不定就被过路的人砍成柴火取暖了。要没了马车,他一家老小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那我留两个人帮你修马车,其他的人跟我先走。”宋宥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很清楚车夫的疾苦,便打了个让手,“若是天黑也没修好,你们就返回锦鳞滩去住一宿。” “雪下这么大,大家最好还是一起行动。”舒眉回头望了望锦鳞滩的方向,掖了掖大氅的领口对宋宥道,“不如大家原地休息一阵,待马车修好了一起出发。没准,那时风雪也小了。” “舒公子,这里离最近的镇子也还有六七十里,以现在这样的速度,要在天黑前赶到都很悬乎。若是再多耽误,冒雪夜行就太危险了。”宋宥不赞同舒眉的提议。 领头的车夫这时道,“军爷们哪里懂得修车,留下也是白搭。还是我们几个一起来,若是午后也修不好,大家就都回锦鳞滩吧。” 宋宥听后,朝舒眉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为难道,“舒公子,若非营地物资紧缺,我们将军也不会这么大风雪还坚持要送你们离开……” 舒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她在车架前蹲下来,仔细看了着被石头磕成两截的车轴,起身道:“我们去林子里找段合适的木头,用绳子与车轴并绑起来,挨到镇子上应该没问题的。” “就这么修啊?”车主苦起了一张脸,“这一路颠簸回镇上,只怕其他榫卯也要簸散架。” “难不成你还要在这冰天雪地里斫木用锯?”领头的车夫反问道。 车主哎了一口气,只得接受这个提议。 “你们几个先卸辕,我们分头去找木头。”留下车主和两个车夫拆卸车辕,领头车夫从自己车上抓了把斧子,随即带着其他几个车夫去了路边林子里寻找合适的木头。 六里峡车道外的这一片林子,多是碗口粗的桦树。砍斫起来费力不说,这么粗的木头不用锯子料理,也没法和车辕绑在一块儿。所以,车夫们边看边走边摇头,不知觉就都往林子深处去找小臂粗的小树了。 看着几人顶着风雪走进林子,舒眉转身对柏安道:“要不,咱们也去帮帮忙?” “好啊,站着冷脚,正想走走呢。”柏安一脸堆笑。 看着舒眉和柏安也走进了林子,宋宥朝身后的兵士打了个手势,便有五六人跟着走进了林子。 林子里的雪比车道上的蓬松厚实,一脚踩过就留下个两三寸深的雪窝。 舒眉进了林子,起初视线在一树树桦木上逡巡,可脚下的林地并不平整,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趔趔趄趄,不得不先埋头看路了。走着走着,她就走到了柏安的后面。 “等等!”舒眉突然叫住了柏安。 “怎么了?”柏安转回头。 “你看,这些脚印……”舒眉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探入雪地上一个形若梅花的动物足印上,随即望着一串延向林子深处的足印皱起了眉头。 “哟,是什么动物的脚印?”柏安笑着倒回来,也蹲下身来。 舒眉突然站起身,对身后跟着的几个兵士道:“烦请几位兵爷赶紧跟大家打个招呼,这林子里有狼,得赶紧退回车道上去!” “有狼?!”柏安脸上的笑冻住了,“这风雪天里出现的狼,可都是穷凶极恶的饿狼!” “嗯,所以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柏安看着那串脚印,疑惑道:“不对啊,狼都是群居动物,可你看这雪地上的脚印,只有一只……” “狼是群居动物没错,可若它是出来侦查寻找猎物的呢?”舒眉反问。 “那,它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回去招呼它的伙伴了?!”柏安脸色一白。 “那可就糟了……”几个兵士一听,赶忙往分散去林子里招呼几个车夫。 “舒……舒……公子,我们也赶紧离开林子。”柏安声音竟有些哆嗦。他小时给祖父当帮手,见识过被饿狼咬伤的村人,那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外伤。 舒眉点点头,跟着柏安往林子外走了几步,却突然又站住了。 “看什么呢,赶紧……”柏安的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他的视线跟着舒眉手指的方向,发现那旁边一株桦树白色的树干上有一抹红色印记,十分醒目。 “不止这一棵上有,你看前面也有!”舒眉已径自朝前面的树干走过去了。 柏安也跟了上去。一连几棵树上都有红色的印记,只是有的位置高一些,有的位置低一些。柏安凑近用手摸了摸,出声道:“是血!” “看这些血迹的位置,应该是人留下的……地上却没有人的脚印,这人应该是昨夜下雪前就经过了这里,狼是循着血迹追去的……咱们得快一点!”舒眉追着那串足印往前跑起来。 “要是昨天下雪前就受伤了,这人只怕凶多吉少……”柏安也跟着跑起来,医者的职业习惯让他忘记了之前的害怕。 两人沿着狼的足印和桦木树干上的血迹追出十来丈后,突然刹住了脚步。 第32章 饿狼觅食 眼前的一幕,让两人背心一阵阵冒冷汗。 一只饿得皮包骨头的灰狼,正围着一个雪坑暴躁地转着圈。看不见坑里有什么,但可以想见这个坑很深,所以这只狼虽然饿到极点却不敢贸然跳下去。 柏安和舒眉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惊惧。 “怎么办?”柏安用口型无声询问。若非那狼的注意力在雪坑里,这样的距离它早就会发现他们了。 舒眉抿紧了嘴唇,她的视线前后逡巡一圈,先指了指柏安,又指了指雪坑,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指了指雪坑前面几丈远的一棵大树。 柏安一脸茫然。 舒眉却突然拔腿就朝雪坑前的那棵树跑了去。留下柏安瞠目结舌的立在原地。 舒眉在雪地上趔趄奔跑的声音,很快吸引了那只灰狼的注意。它停住了转圈的脚步,望向舒眉观看了一阵,随即便甩开四蹄朝她追了过去。 柏安这才弄明白这女人是要引开灰狼,让自己去看看雪坑里的人。眼看她就要被狼追上了,这让他急得直跺脚。 “喂,死灰狼,这边,来咬我啊……”柏安大喊起来。 那灰狼听见喊声,脚步停了一下,扭头给柏安抛来一道森冷的白眼,随即又朝舒眉追去了。 一丈,半丈,三尺……眼见那灰狼后足发力,绷起身子朝舒眉狠狠扑过去,舒眉却突然双臂抱紧那棵大树,身子一跃就轻盈窜上去好几尺。那狼爪子在树干上划拉出一道深深的爪痕。 柏安彻底看傻了。她,居然会爬树?! “冻傻了么,赶紧去看看坑里的人!”舒眉在风雪中吼出一句。 坑里的人?坑里有人吗?! 柏安朝雪坑走了几步,发现这个坑至少有一丈半深,坑底躺着一个身着青袍血迹斑斑的人。从他身上积雪的厚度看,他保持不动的姿势应该有好一段时间了。应该是死了吧? 柏安脑子在快速转动。那饿狼之所以没跳下去,就是它很清楚自己一旦跳下去了就上不来。食物就在眼前,却吃不到,也难怪它那般暴躁。 “柏安,快跑!”舒眉突然惊叫一声。 柏安抬起头来,发现那只饿狼居然舍了舒眉朝自己追来了。 爬树?!自己可不会啊! 柏安慌张四望后,在饿狼扑近前一秒,身子往前一纵,无奈选择了跳坑。 亏得坑底有雪,着地时柏安只是膝盖被雪下的硬物磕了一下,没有受伤。他抬头望了望在雪坑上赫赫喘着粗气的饿狼,揉了揉膝盖,随即将手探到蜷缩一团的那人鼻底。 居然还有一丝气息! 柏安正准备给他把把脉,突然眼前一黑,人就倒下了。脸颊传来的火.辣辣的刺痛,以及鼻底浓浓的腥臭,让他瞬间清醒过来:是那只饿狼扑下来了! “啊!”他来不及有所反应,饿狼锋利的牙齿就已经扎进了他的左腿。那血肉撕剥的痛楚,让他禁不住一声惊叫。 “柏安……” 雪坑上传来舒眉焦急的呼声。柏安抬头望上去,还没看清她的脸,又一道黑影扑了下来。 这个不要命的死女人!柏安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只浮出这一句话。 “柏安,柏安,你醒醒!” “你,你……”柏安再次睁开眼睛,被眼前血糊糊的人脸吓了一跳。 舒眉抬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急切道:“你没事吧?” “你……受伤了?”柏安抬手摸上她的脸。 “没有,这是狼的血。”舒眉侧首朝一旁“噗噗”了两声,吐出了嘴里的毛,“这只狼做梦也想不到,它会被我咬死……” 柏安听得一惊。他撑臂支起半个身子,才发现雪坑里一片狼藉,滚打碾压过的积雪上染着团团猩红的血迹,那只瘦得皮包骨的饿狼仍被舒眉骑坐在脚下,狼头歪倒一边,脖颈处一个黏糊糊的血洞还在往外汩汩渗血。她运气好,正好咬中了狼的大血管。 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宰相府出身的千金小姐,居然会不要命的跳下来救自己,更难相信她竟用那一口珠玉般的牙齿把一头狼给咬死了…… 他愣愣的看着她。她突然埋头拉开腰间的衣结,反手脱起身上的大氅。她娇.小的身形包裹在大氅里,看起来还勉强像个少年郎,此刻脱下宽松的外衣,胸部微微的起伏露出了少女情态。她未留意到柏安的目光,三两下把大氅卷裹成一团,起身一把抛出了雪坑。 “舒……舒……,你……你这是……?”柏安口吃起来。 “抛在上面,宋军爷他们才能寻到我们。”舒眉边说边抓起自己外袍的横襕,埋头银牙一咬,随即“刷啦”一声撕下一大片来,“你脸上还在流血,我先帮你包扎一下。” 柏安一愣,反手朝脸上抹了一把,指尖竟全是血。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脸上火烧火.辣的痛。那只狼扑下来的时候,前爪从他的左侧额头一路划拉下去,伤口应该不浅。 “是不是应该绑得紧一些?”柏安还愣怔着,舒眉已经将那片横襕撕成几段布片,俯身将他的左半边脸给包裹起来了。 “你会包扎?”柏安有些诧异。 “跟你学的啊。” 可能是余悸未消,她始终骑坐在狼尸上不肯挪身,要把布片拉到他颈后打结,她只能把他的头搂进怀里。柏安的鼻头无意间触到她胸.前的一团柔软,一股带着暖气的幽香直入肺腑,他的身子瞬间就僵住了。 在安源城为她治疗的那些日子,他没少触碰过她的身子。可那种医者和患者的接触,与此时此刻的相触怎能相比?风雪连天,寒冷彻骨,是这个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女人为着他以命相搏。家人遇害后,这是他第一次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胸膛里那怦然跳动的心,还真真切切地活着。 这天地间,只怕再没有比这雪坑更让他觉得留恋的处所了。 “你的左腿好像也受伤了,还能动吗?”舒眉绑好布结,又埋首去看他的腿。 “你扑下来很及时,我腿上的肉还没被饿狼撕开,只是几颗齿洞罢了。”柏安压下心底起伏的波澜,咬牙抬腿晃动了一下左脚,示意自己没事。 “那就好,你赶紧替他看看,他好像还活着!”舒眉起身扒开旁边的积雪,将一个脸色冻得乌青的男子推到了柏安眼前。 柏安不免一怔。 在她的眼里,他始终是一名大夫。 第33章 西犁蛮子 柏安和从雪坑下救起的青袍男子都有伤,按理返回锦麟滩是最好的选择。可舒眉却坚持要赶去前面的镇子,说镇子里有她存放的粮草和药物。宋宥一直沉默不语,他比谁都明白,这两个伤病员要是带回锦麟滩,对药品和物资紧缺的营地来说不啻是雪上加霜。 好在一行人整理好车马上路时,风雪居然停了。 傍晚时候,众人赶到了距安源最近的草坡子镇。百十来户人家的镇子上唯一一个茶旅店,正是之前舒眉存放物资的店子。 进了旅店里,众人安顿下来后,柏安对着铜镜重新清洁包扎了自己头脸部的伤口,随后便忍痛为那青袍男子仔细检查身体。男子除了右手掌心有两道深及掌骨的刀伤外,其余只是一些雪夜在林子里奔走擦刮所致的体表伤,没有性命之虞。 “你在雪坑里就说他伤得不重,为何这一路都没醒来?”看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男子,舒眉锁紧了眉头。 “他伤得是不重,可掉进雪坑后被冻坏了啊。”柏安咬着牙为青袍男子掌心深可见骨的创口做完缝合,竟是满头大汗。 “你怎么了?”舒眉在替青袍男子盖被子时,察觉一旁柏安上药粉的手在发抖。 “有点累,你帮他包扎一下,我回房去躺一小会儿。”柏安抬臂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将手里的棉布递给舒眉后,踉跄着走了出去。 “你没事吧?”舒眉起身追问。 “我是大夫,怎么会有事?”柏安头也不回道。 舒眉楞了一下,随即埋头替青袍男子包扎起掌心的伤口来。只见男子右手的两道伤口横贯掌心,间距约有寸许,呈现微微的弧度。这两道伤口应该是他徒手抓握刀锋所致,而从弧度看来,极有可能是一柄弯刀! 弯刀,难道是西犁人干的?!她脑子里霎时晃过一个画面。 舒眉三两下把棉布绑好扎紧,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便起身去了隔壁宋宥的房间。敲了好一阵门,也没人应门,看来是不在房里。舒眉想了一下,又朝柏安的房间走去。 “宋军爷,你们这是……” 房门半掩着,舒眉走到门口时,宋宥正将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摁向柏安的身上。烙铁与血肉接触时的“嗤嗤”声,瞬间弥漫房间的焦糊味,以及柏安咬着布巾发出的忍痛声,让猝然目睹这一幕的舒眉险些站立不稳。 “吓着你了吧?怪我之前没注意,小腿还一直在流血。医者不自医,我自己不方便切开缝合,只能请宋爷帮我烧灼创口止血。”柏安取下嘴里咬着的布巾,包着绷带的半张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却因疼痛扭曲而显得有些悚然。 舒眉望着柏安,慢慢咬紧了嘴唇。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要赶来草坡子镇,他应该赶回锦麟滩营地了,营地里总还有其他军医可以帮他治疗…… “舒县主是来找柏大夫吗?”屋子里只有柏安,宋宥直呼了她的身份。 舒眉自进门眼睛就一直盯着柏安那条血糊糊的腿,直到宋宥询问,她才蓦然抬头道:“我……我是来找宋军爷你的。” “舒县主有事尽管吩咐。”宋宥取开仍然泛红的烙铁,“嗤”一声丢进了床旁盛满了水的木桶中,一阵浓白的水雾便在房内腾了起来。 “我们救下的那位公子,可能是遇到了西犁蛮子。” “西犁蛮子?!”正拿起瓷药瓶要给柏安上药的宋宥楞了一下,如峰的浓眉骤然皱起。 舒眉点点头,“我看他掌心的伤口,像是西犁弯刀所致。他冒雪在林中奔逃,想必是在逃避西犁蛮子的追击……” “蛮子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里离锦麟滩很近了啊?”床上的柏安疑惑道。 宋宥猛一拍脑袋,“糟糕!舒县主之前……” “那些粮草!!!”舒眉一瞬间也想起了自己寄存在这里的十几车粮草。 宋宥瞬间变了脸色,他一把丢下手里的药瓶,大步朝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又回头道:“粮草得马上转运!舒县主,柏大夫麻烦你照看一下!” 门外迅速响起了宋宥召集兵士们紧急集合的声音。 舒眉追到门外,看着兵士们应声从各自歇息的房间跑出来,提着刀剑边跑边系甲衣,心下就紧张了起来。宋宥带来护送她的兵士有十二人,加上赶车的车夫也不过四十来人,大家已在风雪途中劳顿了一整天。若这个时候押送粮草离开,黑灯瞎火中遇上西犁蛮子,只怕…… “宋军爷,这个时候运粮草走,动静会不会太大了一些……”舒眉心觉不妥,当即追下楼去。毕竟,这些粮草是她亲自筹谋购买,又背着爷爷一路从永定亲自护送过来的。最最要紧的是:这些粮草是凌励哥哥的镇西营当前急用的! “这批粮草只怕早就被西犁蛮子盯上了,若不马上运走,必定祸及整个镇子!”宋宥一边招呼兵士点亮火把驾马套车,一边给舒眉解释。 “你的意思,是不要这些粮草了?”舒眉瞪大了眼睛。 “不是不要,我们把粮草往安源方向运送,运气好的话,能赶在蛮子到来前进城……” “那运气不好呢?”舒眉问道。 “运气不好,我们就在镇子外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我们不能找地方把粮草藏起来吗?”舒眉急道,“我父亲镇守安源这些年,为防蛮子掠城抢粮,规定人口超过50的村寨镇子农闲时必须挖掘地道……” “草坡子镇距离锦麟滩有八十多里路,距离安源城不到二十里。将粮草回运安源是当前最好的办法。”一道气息不稳的声音自舒眉身后传来。舒眉和宋宥转回头,便见一清瘦的男子颤巍巍倚在茶旅店子二层的木栏杆上。 略略细看,竟是从雪坑里救起的那人! “你可是昨天遇见蛮子了?”宋宥仰首问道。 “正是。昨日申时许我在镇子里偶遇探子密谋劫粮的事。他们一共潜入了三人,两人返回五花岭外传信去了,留下蹲点的一个被我解决了……” 听到这里,舒眉插话问道:“你解决了蹲点的蛮子后,就连夜赶往锦麟滩报信?” “是啊,可惜后半夜的风雪太大,我跑丢了马不说,竟还失足跌进了捕兽坑……” “昨日申时去的五花岭,只怕蛮子们就要到了啊?”宋宥掐指一算,当即转身对忙着装载的兵士们下令,“大家再快一点,我们必须马上出发!赵奎,你骑了我的马先去安源求救!” 叫赵奎的兵士朗声应下,随即翻身上马,纵马冲出了茶店子的木栅栏。 第34章 见微知着 “这,这万一出去就遇到蛮子的骑兵怎么办?!”舒眉望着木栅栏外的沉沉雪夜,心有不甘道,“宋军爷,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宋宥垂首盯着雪地,似在思索。那青袍男子却扶着木栏杆一步步走了下来,他边走边道:“这位小公子,百十户人家的镇子能挖出多大的地道?能把镇子上的人藏完就不错了……” 舒眉打断道:“你也太小看咱安源人了……” “不是我小看安源人,而是这草坡子下面都是盐碱滩,碛石密布,土质稀松,不适合挖掘地道。” 舒眉听得一怔。她以前和父亲一起来过草坡子镇很多次,却还从未留意过草皮下面的地是什么样子。 “再说,这些粮草不出镇子,西犁蛮子们就不会死心,若是他们合围镇子逼要粮草,只怕……”说话间,那青袍男子已走下了最后一阶木梯,他扶着栏杆站着,气息有些急促。 “你是这镇子里的人?”宋宥问道。 待气息平稳了一些后,青袍男子抬头答道:“我是从漳州过来投奔镇西将军的。” “投奔我们将军?”宋宥不由得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道,只见他二十出头年纪,五官清隽,身形瘦削,一副落魄书生形貌,心里不免猜疑:这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如何行军打仗? “你不是这里的人,又如何知道这镇子下面是什么样子?”舒眉始终对地道的事有些耿耿于怀。 “我既有心投奔镇西将军,自然要先对镇西营驻扎的地方有所了解。”男子接连说了这一番话,已极是疲惫,却仍抬手朝舒眉和宋宥分别揖了一礼,“在下漳州沈着,小字微知,感谢宋军爷和这位小公子仗义相救!” 对他的致谢,舒眉抿紧了嘴唇,未置一词。宋宥则拱了拱手,以示回应。 “报告队率,粮草已装车完毕!”旁边一名兵士大声报告。 宋宥的目光从沈着身上移开,落在了舒眉身上,“舒公子,柏大夫就交给你了。若这镇子上真有地道可藏身,麻烦你尽快带着他躲藏好。最迟明天,我们定会派人来接应。” “好。宋军爷保重!”舒眉也朝宋宥拱了拱手。 目送宋宥带着兵士,高举着火把,将装满粮草的车队运出茶店子,舒眉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这么多火把,不是明着要让西犁蛮子来抢吗?!” “纵是引火焚身,也要护一镇百姓安全。镇西营的军人果真与众不同!”立在一旁的沈着一脸钦佩。 自沈着走出来,唯有这一句话,让舒眉听得顺耳,她忍不住接了话,“那当然,毕竟是我凌励哥哥带领的部队!” 察觉沈着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舒眉的脸蓦地红了,她转身朝楼梯跑去,“我们得赶紧转移!” “舒公子打算如何转移?”沈着侧身问道。 “我先去帮柏大夫包扎好伤口,再叫茶旅店的佟老板带我们去地道躲避。”舒眉边说边朝柏安的房间跑去。 “那何不先通知佟老板,招呼镇子里的其他人先入地道?” 舒眉愣了一下,醒悟过来,当即折回身来,跑去楼下店家的卧房拍门。 之前在宋宥招呼兵士集合整装时,值夜的店小二已经去叫醒了佟老板。此刻舒眉一叫门,那体型敦圆、肤色黝黑的佟老板便应声披了厚厚的皮毛大氅走了出来。 听舒眉说明了来意,佟老板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子道:“舒小爷,哪有什么地道啊……” “怎会没有?!”舒眉瞬间变了脸色,语气也有些急促,“去年我和爹爹来巡查时,你们不是正在挖么,那位姓祁的里正还说很快就能挖好了啊?” “为了迎接舒大人的巡查,祁里正逼着我们确实挖了一段,”明明是寒冷刺骨的冬夜,这姓佟的茶旅店老板却是汗水不断,没说两句话,他又抬手抹了把汗,叹气道:“这草坡子下土质稀松,挖一段便塌一段。若要达到舒大人的要求,我们就得先挖出几丈深的壕沟,在壕沟上搭建石柱木梁,再去外地运了黏土来封顶……这工期太长、成本太高,我们这么小个镇子完成不了啊……” “所以,我爹爹走后,你们就没再挖了?”舒眉听得已是面带怒容。 “也还是坚持着又挖了一小段……只是后来镇西军驻扎锦鳞滩,蛮子们也不敢来这一带滋事了,我们就……”佟老板似有些怕舒眉,对答的声音竟是越来越小了。 “挖好的那一小段可以藏多少人?”舒眉问道。 “就那一小段啊,没人看护,今儿仲夏给暴雨一冲,已经全垮了啊……”佟老板一脸无奈的摊了摊手。 “你们,你们……!”舒眉气得直跺脚。 这草坡子镇位于安源城东南,原本是几户牧民围聚在一个水塘子边饮马放牧的聚居点。后来因往来安源、芦城交易皮货、茶叶、香料的人在这里歇脚打尖的多了,才慢慢形成了如今的镇子。镇子上的居民多是为了挣过往商贩的车马脚程钱才聚居而来的,因而房舍也都是围着这家茶旅店子修建的。 佟老板一家在这里经营茶旅店子有好几十年了,镇子里的脚夫马队都靠他穿针引线撮合生意,他比朝廷派来管理这镇子的里正更有声望。因了这个缘故,身为都尉的舒景程对他格外尊重,曾带着乔扮男装的舒眉来拜会过他几次。舒眉一贯叫他“佟伯伯”,这一次也就放心的把粮草寄存在了这里。 “哎,你说,这天寒地冻的,十天半月也没个客商往来,却不知那些蛮子是从哪里得知了粮草信息……”佟老板一边拭汗一边哀叹连连。 “当前还不是追查这事的时候,”沈着打断了佟老板的话,“还请佟老板挑选两个脚程快的人马,赶紧去锦鳞滩求援!” “呃,我这就安排……”佟老板又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子,转身安排小武去后院叫人。 舒眉锁紧了眉头:“这时去求援?从锦鳞滩到草坡子,我们大白天都走了一整日……”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赌一把了。”沈着的目光绕着茶旅店宽大的栓马场逡巡了一圈,神色果决道:“请佟老板去把店子里的人都召集起来,分成两队,一队负责去叫醒镇子里的住户,让各家各户都把灯笼点上,再把镇子里所有的车马都拉来这里;另一队负责去搬抬铁锅和柴火,在镇街上每隔两丈生一堆火,记得一定要用烟多的湿柴……” “这……这是要做什么?”佟老板一脸茫然。 第35章 南越盛世 舒眉看着沈着,眼中慢慢腾起一丝亮光,“沈公子的意思,是要让镇子里看起来……有很多人?” “不错。草坡子在一片碱石滩上,周围没有遮掩躲避的地方,蛮子们从五花岭过来,在没弄清虚实前,不会贸然冲进镇子。而他们最近的藏身处,应是两里外的那片林子,”沈着用左手指了指黑夜深处遥不可辨的某个位置,“我们要让他们远远看着,以为是镇西军刚刚进了镇子……” “可是,也不过三百丈的距离,西犁蛮子总不至于就一直在那边瞪眼看着吧?”舒眉问道。 “他们自然会派出探子接近镇子,所以,我们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沈着看向舒眉,一脸郑重道:“只是,我身子有些不便,接下来的这件至关重要的事,能否拜托舒公子……” “你说便是。”舒眉满口应承。 舒眉等着沈着安排至关重要的事,沈着却转头对佟老板道:“事不宜迟,烦请佟老板赶紧去安排布置。” “呃,对,我这就去。”佟老板已经听得入神,沈着一提醒,他才赶忙去安排布置。 见佟老板走远,沈着这才对舒眉道:“昨日我了结的那人,埋在镇子去往锦鳞滩路口的沙枣树下,要请舒公子去挖出来,将他背来这里。” 舒眉瞬间怔住。 “若实在背不动,砍下他的头带回来也可以。他那把大弯刀也埋在树下。”沈着打量了一番舒眉的身型,犹豫道。 “这……”舒眉一脸错愕。 “若西犁蛮子的探子溜回镇子,只要在茶旅店的木栅栏上看见同伴的人头,就会认为他们之前的计谋已被镇西军识破,轻易不敢冲进来……” 道理舒眉自然是明白的,可这雪夜挖尸砍头的事,对她一个闺中女子来说,实在是太过可怖! “这事我去办吧。”舒眉的内心尚在天人交战,木楼上便传来了柏安的声音。他瘸着腿,正试图走下楼来。 “你的腿伤成那样,如何去得?!”舒眉几步跑上去扶住了他。 “我方才已包扎好了,不碍事。” 舒眉急道:“怎么不碍事?那烙炙的创口若再次崩裂出血,你命都得丢了。你且回去躺着,这事我能办到。” “舒……舒……”柏安疑惑的看着她。 “柏安,虽我辈分比你高,但你和我同龄,就不必叫叔叔了,叫我小字即可。”在沈着面前,舒眉怕柏安叫错称呼暴露了自己身份,当即纠正道。说罢,她又回头对沈着道:“沈公子,在下安源舒枚,衔枚的枚,小字木枝。” 沈着唇角带笑,抬手揖了一礼。 “沈公子,你在雪地冻了一.夜,身子正虚弱,也回房歇着去吧。我送柏大夫回了房,就去办你安排的事。” “你真的要去?”柏安看着她,眼中满是担忧。他清楚她是什么身份,这样的事情,别说她一个闺中女子,便是让在军中见惯了生死的自己去做,也是瘆人得慌。 “狼我都能一口咬死,还怕背个死人么?”舒眉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道。 沈着脸上的笑却僵住了,他上下打量着舒眉,难以置信道:“你……咬死过……狼?!” 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柏安便开口解释,“就今儿晌午发生的事,在六里峡的桦木林子里,我跳下雪坑后,追我们的那只饿狼也扑了下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先去办事了。”听柏安讲起自己咬死狼的事,舒眉有些难为情,转身下了楼,在院里的栓马桩前操起一把铲马粪用的铁撅子,直往沈着说的路口奔去了。 看着她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雪夜之中,柏安张大了嘴巴,沈着则一脸钦佩。 目送舒眉走远,柏安看向沈着:“沈公子,你赶紧回屋里去吧,这冻伤若不好好将息,只怕我和她就白忙乎了……” “不碍事。我小时已经历过一次,那回冻得手指都发黑了,也还是活下来了。”沈着转身笑道。 “这怎么可能?!”柏安有些不信。倒不是不信能他活下来,而是不信他能全须全尾的活下来。他治疗过的那些严重冻伤病患,即便是活出来了,人也是残的,要么手不能抓握,要么脚不能直立。 “隆和二十七年早春,我父亲被贬漳州。我们一家行至鹿山中道突遇劫匪。劫匪人人持枪佩刀,来势汹汹。混乱厮杀中,我母亲将我推入了道旁的荆棘丛,躲过了一劫。待劫匪们离开后,我从荆棘丛钻出来,皑皑天地间便只剩我一个了。我不敢沿大道走,在满山积雪中徒步了两天两夜,手脚冻得乌黑,最后倒在一户农家柴扉前……” “看来,那山中农户竟是隐世的医中圣手!”柏安一脸钦佩道。 沈着扶着栏杆徐徐在木楼梯上坐了下来,仰头望着寂黑的夜空,凉凉笑道:“大约是老天觉得亏欠我沈家太多,没忍心收了我这命去。” 柏安一时无语。他们都是没了亲人的人。不同的是,自己的亲人是被西犁蛮子所杀,而沈着的父母亲人是被劫匪所害。与他们两人遭遇相似的,还有刚刚离开的舒眉。 这便是文人墨客诗词歌赋里唱不尽的那个南越盛世么?! ********* 无月之夜,雪地泛出暗蓝的微明,映得路口那株沙枣格外鬼魅。 夜风阵阵掠过,卷起地上的雪片扑面而来,不时糊了眼。铁撅子与雪粒冰沙摩擦的“嚓嚓”声,令人毛骨悚然。 自己要挖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件退敌的工具! 舒眉握着铁撅子,在心底反复默念这两句话,用于克制内心的恐惧和瑟瑟发抖的手臂。铁撅子一铲一铲下去,慢慢在她脚边堆起了雪窝,她的背心和手心渐渐开始发热了。 突然,铁撅子下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随着撅柄传导来的嵌入卡顿感,让舒眉瞬间背心发麻,双膝一软便跪坐在了雪地上。 这是扎着那蛮子的尸身了?! 第36章 相赠吉兆 夜风摇晃着沙枣树,那颤动的枝条变得张牙舞爪,惊恐不已的舒眉大口喘着气,直到冷冽的空气刺得胸口有些发痛,她才略略平复下来。 不敢再用铁撅子,她改用双手去挖。好在沈着因右手受伤,埋得并不深,不多时,雪地里便显露出一截黑色的衣物来。 刨开积雪,舒眉发现铁撅子正卡在那蛮子的牛皮腰带中。她把铁撅子扒出来后,拽着那宽厚的腰带,咬紧了牙关将尸体往外拖,一口气憋完,却是纹丝不动。 她又跪地扒拉了一阵积雪,待暴露出更大的面积后,再咬牙用力拖拽,只听得“啪”的一声,她手中失力,猛一下跌坐在地。那牛皮腰带竟被生生拽断了! 这蛮子的体格本就敦实魁梧,被冰雪掩埋一天后,尸身早与冰雪冻结成了一块。 难道,真的要砍了头带回去?! 舒眉回望不远处灯火渐次亮起的镇子,心急如焚。 她哆嗦着在尸体周围的雪堆里翻找,很快找到了沈着说的那把大弯刀。刀很重,银白的刀刃在雪地上反射出一道森冷阴鸷的光,让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要想拖延时间守住镇子,这蛮子的头必须得带回去!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确认了蛮子头的位置,犹豫再三后,高高举起了弯刀…… “嘶嘶……嘶嘶……” 一阵诡异的声响突然自身后传来,吓得舒眉手一抖,弯刀“嘭”的一声掉在了雪地上,差小半寸就剁在了她的脚上。 舒眉胆战心惊的回过头去,竟是一匹“嗤嗤”喘着气的马在嗅她的后襟。她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松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情境下,能有一匹马出现,不啻是天降奇迹了。莫非,是昨夜沈着跑丢的那匹马自己找回来了? 舒眉自小就跟着父亲学骑马,对马格外亲近。她伸手到马鼻下让它嗅了她的味道,随即一边轻轻抚摸它的前额,一边嘬唇发出“咴咴”的响声与它打招呼。 这匹马独自在风雪中奔走了一天一.夜,此刻终于遇到人了,显得格外依赖。在舒眉的爱.抚下,它鼻中发出了委屈的“呼呼”声。 一人一马交流之后,舒眉将身上的大氅脱下,用弯刀裁成布条,将那蛮子的尸体缠裹住后挂在马鞍上,借力从雪窝中拖了出来。 她没力气将这尸体扛上马背,便牵着马一路拖回了镇子。 舒眉回到茶旅店时,小武等几个店小二通知完镇上的住户也正好回来。于是,几人便在沈着的指挥下,将拿那蛮子的尸体往木栅栏上绑。 留意到舒眉带回来的马,沈着突然一巴掌拍上马背:“这杀头的畜牲竟还回来了?!” 他身子虚弱,这一掌本也没多少力气,那马却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吓得连连躲开了好几步远。 “为何要杀它?”舒眉一边抚摸马头安抚它,一边问道。 沈着恨恨道:“这恶畜欺人,昨日我伤了右手,左手竟驾驭不住它,走到半途它便将我摔下背,自己一溜烟跑了……要不是它误了事,今日镇西军早赶来草坡子了。” “今日若没它帮忙,我把那蛮子的尸身也弄不回来……就算它将功折罪吧?”舒眉摸着马额,替它辨道。舒眉说完,那马也仰着脖子“咴咴”叫了两声,仿佛在附和舒眉的意见。 一旁的柏安听笑了,开口劝道:“沈公子,这马的性子是有些顽劣,不过今夜也出了不少力气,就留着它吧。” 沈着咬牙切齿瞪着那马,好一阵才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今日也没力气宰它,就把它送给舒公子吧。” “送给我?”舒眉脸露诧异。这可是一匹健壮彪悍的识途好马,能值不少钱呢。 “它害我差点丢了命,我看着就来气。你既是喜欢,我就成人之美送你得了。” 此时,那马竟跺了跺蹄子,“咴咴”叫了两声,显得格外欢快。 “简直成精了!”沈着也不免被它给气笑了。 “它叫什么名字?”舒眉问道。 “名字?”沈着楞了一下,“我离开漳州时才买的,还没想过取名。” “那我给它取个名字,叫它‘吉兆’可好?” “吉兆?逢凶化吉之兆,不错的名字。”沈着点头认可。 “谢过沈公子了!”舒眉朝沈着拱了拱手,欢喜地将它牵到已栓了满院子马匹的马桩旁,给它抱去一大堆干草。 “沈公子,都按您的吩咐办好了,我们还需要做什么?”小武几个绑好蛮子的尸身,又主动过来请示。 人在恐慌之中,特别容易听从别人的指挥。有事忙乎着,那恐慌也能被遗忘掉几分。沈着那份独特的沉稳从容,自然而然就成了此刻草坡子镇上众人的主心骨。 “能做的都做了,只能赌运气了!”沈着的目光越过绑在栅栏上的蛮尸,望向远处深黑的夜空。 “我觉得院子里也可以生一堆火,像镇街上一样,再弄口大锅来煮上!”舒眉料理好马草,拍着手走了过来。 小武当即附和道:“对啊,咱们围着火堆聊天,若有西犁探子过来,定然要吓一跳……” “也不错。”沈着点头应许。 小武几个便立马行动起来,去后院搬来柴火,去厨房抬来大锅,又铲了积雪埋进锅里,只一会儿功夫,院子里便火光熊熊、热气腾腾,看着煞是热闹了。 见那积雪化了水,水又翻腾起串串水泡,柏安灵机一动道:“麻烦小武哥去厨房寻些生姜来,熬一锅姜汤正好给大家暖暖身子……” “小武,那干脆也去搬几坛子好酒过来,再叫程厨子给大家送点好吃食来。”佟老板带领去街上生火的另一队人也正好回来了,一见院子里车马盈门、热火朝天的气氛,心头一热,当即慷慨开口。 于是,原本紧张恐惧的气氛,在美食美酒渲染下,竟变得像是节日聚会了。茶店子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端着斟满烧酒的陶碗,在火堆前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第37章 杂雪斑驳 落满积雪的桦木林子里,站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马。 除了夜风掠过寒枝的战栗声,那一片人马竟是无声无息。在大月弯刀映出的寒光中,可以瞥见那些肃立的人嘴里都含着一截树枝。 “老大,兄弟们又冷又饿,那有肥食的镇子就在眼前了,咱们还在等什么啊?”一个高瘦的西犁蛮子搓着手呵着气朝一个头戴皮帽的领头蛮子低声问道。 “等老四回来。” “那巴掌大的镇子,咱们冲过去就踏成平地了,还等啥等啊……”高瘦男子不满道。 “你且说说看,这巴掌的大的镇子,都这个时辰了,为何还亮着那许多灯火,镇子上空的炊烟缭绕不绝?”领头蛮子反问道。 “鬼知道呢,南越都是些脑子里进了水的人,没准儿又在搞风花雪夜那一套……” “不要小瞧了南越人,上回老二在安源吃的亏,你都忘了?”前方雪地里突然闪过一道黑影,领头蛮子当即竖指噤声:“嘘——!” 片刻后,那道黑影便掠至眼前。 “老四,你可回来了,把人都给等烦死了!”高瘦蛮子抱怨道。 回来的正是之前派出去的探子,他一路跑得太快,一时气喘吁吁说不了话,直用手掌拍打胸口。 “镇子里怎么回事?”领头蛮子问道。 “这镇子,今儿可不敢去……”探子喘息着道,“麻蛋,麻蛋他……” “麻蛋他怎么了?!”高瘦男子上前一把揪住老四的衣襟,追问道。 “他,他……”那探子一口气还接不上来,只用手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动作。 “你亲眼看见了?” 探子点点头,待气息匀停了,才又开口道:“应该是镇西军赶到了,镇子里四处都在生火造饭。我趁黑溜去和麻蛋约好的茶店子碰头,却见他被挂在门口的木栅栏上,人早就没了气儿……” “麻蛋被镇西军识破了?”领头的蛮子惊道。 “自然是被识破了。不然,也不会被挂在栅栏上警告咱们。”老四停顿了一下,又道:“我粗粗数了一下,光是茶店子院里就栓了好几十匹马,镇子里少说也有几十口大锅在连夜造饭,估摸镇子里的镇西军不会少于五百人……” “那破镇子里会有五百镇西军?!”高瘦蛮子扭头望向镇子,露出怀疑的表情。 “这里过去几十里就是十万镇西军的大本营,来个千儿八百的兵士接应粮草,不是很正常吗?”老四反驳一句后,又对领头蛮子道:“老大,咱们还是先退到山坳子那边去,待明天跟老九的人马碰头了,再去劫那批粮草吧?” “等到明天,只怕粮草都被运空了。”高瘦蛮子心有不甘。 “之前我们探听到的粮草足足有几百车,这风天雪地的,哪能那么快就运得完?再说,老九的人没到,就算我们偷袭成功了,粮草我们也一次带不走,到不如先好好休整一下,明日一举拿下。” 领头的蛮子皱眉凝视着远处灯火飘摇的镇子,沉思良久后,恨恨道:“老二上回把命丢在了安源,今天麻蛋又在这里给挂了,等明儿老九的人到了,我们血洗了这镇子替他们报仇!!!” “也罢,老九追劫安源那批粮草,等不到天亮就该回来了。”说罢,高瘦男子转回头,将拇指食指含进嘴里,对着林子里的一帮人马发出了一阵类似斑鸠的“咕咕”声。 瞬息之间,林子里的密集的人马便如潮水一般悄然退去,只留下一地斑驳杂乱的雪。 ********* 院子里的柴火已经烧完了,只余了锅底那几块微微泛红的炭。 “过丑时了,一直也没动静,蛮子们不会来了吧?”舒眉已困至极点,连着打了几个呵欠。 “必然要来。”沈着盯着渐渐式微的火堆,徐徐开口,“且不说为了粮草兴师动众、长途跋涉,便是为挂着那蛮子,也是要来复仇的……” “啊?那……我们该怎么办?”小武听闻蛮子还是要来,先前因喝酒变得潮红的脸,此刻又白了。 “两个选择。一是大家即刻收拾了细软,往锦麟滩方向走,能走多远走多远。” 大家齐刷刷的望着沈着,等着他说第二个选择。 “还有就是……”沈着顿了一下,环视一圈,抿唇道:“大家现在回房去好好睡一觉。” “沈公子你开玩笑吧?小武他们几个可是亲眼盯着那探子跑回去的,这个时候大家怎么睡得着觉?!”佟老板一脸错愕。 “睡不着的,就立刻走。能睡着的,可以歇息半个时辰,养养精神再走。” “既都是要走,你为何不早些提醒,非得挨到大家最是疲倦困顿之时?!”看着众人神情倦怠呵欠连连,被深夜叫起的里正祁仁面露不悦,觉得之前带着众人去做的事,是被他愚弄了。 “因为此刻走是最安全的。”沈着用手拢了拢衣领,扶着木楼梯站了起来,“镇子距西边那边林子两里地,那探子至多一炷香的时间就把信息传到了。蛮子们若有心夜袭,应该早冲过来了。此刻仍无动静,说明他们被唬住了,拿不准我们的虚实,不敢贸然行动。” “蛮子们从五花岭一路奔袭过来,早已人疲马乏,极需休整。此刻没有选择夜袭,必然是找了地方休息。但他们劫粮心切,可能不待天亮,就会整装而来。所以,我推测此刻至卯时,是我们离开的最佳时机。” 听沈着分析了敌情,佟老板长叹了一口气。 “沈公子,这里距锦麟滩有八十多里,天亮也到不了,为何不就近去安源城?”小武疑惑问道。 “宋军爷押着十几车粮草去了安源,就是要引开蛮子给大家留条活路。大家再赶去安源,岂不是自投罗网?”沈着反问道。 “安源城的驻军少说也有上千人,谅那些蛮子不敢去城里滋事。”舒眉忍不住辩道。 沈着摇了摇头,“这草坡子离镇西军大营不过一日路程,若快马加鞭,小半日也能赶到。蛮子们来这里劫粮,不啻火中取栗、刀口舔血。他们既敢来,想必来的就不是十人百人的小队伍……” “砰——”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众人都惊了一跳。寻声望去,却是吉兆仰着脖子偷食时,把小二丢在干草垛上的草叉碰掉了。 “都别愣着了,赶紧去通知大家收拾东西走人!”佟老板惊醒过来了,当即起身吩咐身边的几个小二。 舒眉也赶紧站了起来:“我和你们一起去!” 第38章 事急从权 草坡子靠近边城,住在镇子里的人,都知道若蛮子杀来会是什么境况。一接到通知,便齐齐收包捡伞、套马驾车,自发地三五结伴,牵儿带口往锦麟滩方向出发了。 舒眉通知完住户,找到一家有轿厢马车的人家,摘了自己的贴身玉佩,好说歹说向车夫租了马车上的一个座位。她帮着车夫一家收拾了行囊,便催促车夫将马车赶到了茶店子院里的木楼梯前。 “沈公子,我帮你寻了辆马车。”舒眉从马车上跳下来,径直去木楼梯前搀扶沈着。 沈着往车厢里一看,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当即摇头道:“我能骑马。” “别逞强了,你这模样骑马要再被摔下去,摔坏了脑子,镇西军可不会要你。”舒眉只顾搀了他便往马车走去。 “那我呢?”柏安忍着痛从木楼梯上站了起来。 “你骑马。”舒眉头也不回道。 “喂喂,我比他伤得还重,为何我就要骑马?!” “你是军人,又是大夫,自然要礼让百姓。”舒眉辩了两句,似觉得说服力不够,又回头道:“再说,你救人一次就一个;沈公子救人,一次可是好几百……” “居然嫌我没沈公子有用?!”柏安当即以手捶胸,夸张地作出悔不当初的模样来。 “不是,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意思是……”待舒眉反应过来想要挽回,却词穷了。在她心里,像沈着这样的人,明显对凌励的帮助会更大。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从何时起,评判诸人诸事皆是以对凌励有益作为最高标准了。 舒眉理尽词穷的窘迫模样,竟让沈着看笑了,他开口解围道:“舒公子,柏大夫腿脚不便,他更需要马车。” 舒眉停下脚步,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柏安,终究放开了沈着,朝柏安走了过去。 柏安本来也只是同舒眉开个玩笑,不料她竟当真了。骑虎难下,也只好由舒眉扶上马车,和车夫家的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了。 离开镇子后,待他掀开车帘子,发现舒眉竟是和沈着一同骑着吉兆在路旁并行,顿时后悔不迭。这女人对男女之防竟是毫不上心!虽说事急从权,那沈着也算是谦谦君子,可她好歹是闺中女子…… 一大队人马离开镇子不久,翻过一道长长的土坡后,远处突然传来了“鏦鏦铮铮”的异响。众人俱都手忙脚乱,慌张不已。 “大家稍安勿躁。”沈着出声安抚了众人,随即扶着马鞍,缓缓滑下马背,扫开道上的积雪,跪地附耳在地上聆听了一阵,随即起身道:“这声响是从东边来的,应该不是西犁蛮子。” 大家终是松了一口气。 为防万一,沈着让众人离开车道,暂时隐身在道旁的小土坡后。 片刻后,便见披甲执锐的镇西军衔枚夜奔而来。祁里正和佟老板想要上前去打招呼,被沈着拦住了。 饶是雪夜行军,镇西军依然军容整齐。黑夜中,看不清人脸,只见一道道剪影般的人马沿着车道迅疾驰过,马蹄卷起道上的积雪,在黑夜中腾起一阵阵白雾。 “早知镇西军这么快就能赶过来,我们就该留在镇子上……”祁里正拢着衣领埋怨了一句,有些后悔带了一家老小出逃。 想必镇西军此番出动的人马不少,众人在小土坡的雪垛子后蛰伏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那马踏雪沙的沉闷声响才渐渐停歇下来。 “咿,他们不是去草坡子镇!” 良久后,佟老板惊呼出声。众人也都纷纷立足张望,果然,镇西军的人马冲下土坡后,竟绕行去了西南边的山道,随着道路迂回蜿蜒,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他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小武醒悟了过来。 众人满满的期待瞬间落空。 “沈公子,你说,我们还去锦麟滩吗?”佟老板问道。 “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就在这里等着。”沈着凝目望着远处隐没在黑暗中的镇子,陷入沉思。 “去吧,这路太远了。不去吧,这么多人在这冰天雪地里晾着作甚?”佟老板又抹起了额头的汗珠子。 “什么时辰了?”沈着突然问道。 “我们离开是寅时末,这阵差不多快卯时了吧。”舒眉答道。 “那就先不走了,大家原地休息一阵。”沈着开了口,又回头朝众人道,“务必保持安静。” 他的话刚说完,远处又传来了一阵杂沓的声响。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镇子西边突然亮起了几星火光。那火光竟是越来越多,由星星点点渐渐汇成了明晃晃的一大片。随即,那火光在黑暗中游动了起来,片刻后,便如一枚枚离弦的箭,径直朝草坡子冲突而去。 “是西犁蛮子——!!!” 柏安见识过西犁人的夜袭,那些游动的光点,正是蛮子们骑着悍马高举火把冲杀奔袭。 众人此时离镇子已有好几里远,但看着那蝗虫般密集的火把,听着那势不可挡的隆隆马蹄声,也仍旧吓得肝胆俱裂,无不庆幸自己跟着沈着离开了镇子。 ********* 火光如炽,把整个草坡子镇照得恍如白日。 领头蛮子一脚踢翻了茶旅店子院里的大铁锅,怒不可遏道:“你们,说这破镇子里藏了几百车粮草,粮草呢?!嗯,我问你们粮草呢……?!” “老大,我们当真在这里看见了粮草的。诺,之前这里就堆了几十车,全用马草遮盖着的……”被唤作老四的探子指着空空如也的草棚子,急切辩驳道:“老七和麻蛋也都看见的,我们趁人不注意,还偷偷拆开看过,全都是上好的江南稻米……” “是啊,四哥说得没错,我还揣了一把在包里呢。”叫老七的蛮子扭过身子,摸索着从缠在后腰杆上的囊包里掏出了一把白米,伸手递给领头蛮子看。 “妈的,定是我们歇息时,被镇西军给运走了。”高瘦的蛮子将手里的弯刀“啪”一声砍进了木楼梯上,“要不是老四你怕死,我们早就劫了粮往回赶了。” 领头蛮子朝木梯外恨恨唾了一口痰,转而又问:“那搜屋的呢,有些什么发现?” “镇子里没一个人,兄弟们翻箱倒柜能找到的粮米都在这里了。”一个敦实矮胖的蛮子指了指堆在院子里的几口袋米粮。 老四哆嗦着说:“老大,肯定是麻蛋被抓后泄密了,所以镇西军赶在我们来之前运走了粮草,也将这镇子里的人撤走了……” “兄弟们赶了这么远的路来,竟是竹篮打了水!”高瘦的蛮子一把夺过旁边下属手里的火把,“啪”一声扔上了茶旅店子的房顶。那涂了油膏的火把一挨着铺了皮毡防水的房顶,很快便“哔哔啵啵”的燃了起来。 其他的蛮子见状,也都纷纷把手里的火把扔向身边的木房子泄愤。 顷刻间,整个镇子便成了一片火海。 第39章 血色黎明 望着远处的镇子化为火海,土坡上的众人在劫后余生的侥幸中又生出愤怒,一些在镇子里已经住了大半生的老人禁不住捂脸痛哭起来。 那火却仿佛越燃越旺,将天空也烧得一片通红。 “踏踏踏踏……”一阵马蹄声自早已踩得板结的冰雪路面传来。 众人回过头,才发现天色已经微明,又一队镇西军的骑兵,在映红东天的曙色中疾驰而来。领头一骑身着银白色甲衣,寒光熠熠,格外抢眼。他身后旗兵高举着的“凌”字大旗,被晨风拉得猎猎作响。 “是凌励哥哥!”舒眉的眼中蓦地腾起一丝星光。 沈着望着那疾驰而去的身影,渐渐抿紧了嘴唇。 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这队人马卷裹着雪尘,直奔草坡子而去。 伴随渐明的天光,众人清晰目睹凌励指挥镇西军包围了草坡子镇,先是箭镞流矢般射向蛮子,随后便与侥幸冲出的蛮子们展开了殊死搏杀。 火光与刀光融成了一片,白雪与红血混杂成了一团……成百上千名凶悍可怕的蛮子,在镇西军的强势围猎下,一个不剩的化作了南越土地上的一具具焦尸。 几十年来,在边境忍辱偷生的南越人,还从没有过此刻的快意恩仇! 先前因家园被毁而愤怒悲痛的众人,此刻又因大仇得报喜极而泣。 舒眉抿唇望着远处已如修罗场般的镇子废墟,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她心底一直有个疑问:凌励哥哥为何不早些赶来?先前那些绕道而行的军士去了哪里?! ********* 草坡子镇这老老少少的好几百人,还需要安置。沈着待众人情绪略略平复后,带着他们返回了草坡子,找到了在镇子外一处临时帐篷内指挥清扫战场的凌励。 看见舒眉扶着瘸腿的柏安走进来,凌励显得格外惊讶。 “你们,没去安源?” 柏安当即禀报:“殿下,我们出了六里峡就有辆马车坏了,修马车和救人耽误了时辰,晚上就只能歇在草坡子镇了……” “殿下,这位沈公子,便是我们在六里峡救出的人。他本也是来投奔镇西军的……”柏安这时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沈着,介绍道。 凌励的目光移到沈着身上,沈着当即拱手一礼:“沈着见过三殿下。” “你……你是……”凌励的眼中瞬间腾起一丝异采,他几步走上前去,双手扶着沈着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惊喜道:“微知,你竟还活着?谢天谢地!” “嗯,还活着。”沈着点点头。 “听闻鹿山中道的事后,我便派人四处寻你,竟是毫无音信……”凌励眼中泛起悲色,他抿唇深吸了一口气,又拍了拍沈着的肩头,点头道:“好,很好。” 随即,他便拉了沈着在帐中铺了毛毡的行军椅上坐了下来,细细询问他鹿山事后的来龙去脉。 “他们认识?!”就这样被凌励抛在脑后的舒眉和柏安,面面相觑,一脸惊讶。 “岂止认识?这位沈公子是前太子妃的亲弟弟,若不是造化弄人,他本该是咱将军的小舅子……”旁边的张翊低声解释道。 “啊?原来他竟是沈婵姐姐的弟弟?!”舒眉惊诧不已。 沈婵一家的遭遇,朝中无人不知,而舒眉更是铭记在心。十年前的西溪游春会上,她正是豪气干云的帮着沈婵爬树采摘梨花,不慎失足坠下,险些命丧官道,幸好被骑马路过的凌励接住。 那日调香会后,她曾和一锦衣小公子在百草阁里斗了半日的蝈蝈儿,玩得十分尽兴。到傍晚分别时,见了来接他的家人,她才知道那锦衣小公子是沈婵的弟弟。那日别后不久,父亲舒景程便接到了调任安源都尉的札子,随即一家便搬来了西北边地。 眼前这容颜清俊身形瘦削的男子,和十年前百草阁里那个好争输赢侈侈不休的锦衣公子,如何能联想到一块儿去?!或许正是天意,会让自己在六里峡救了他。看着凌励与沈着交谈时眉梢唇角蕴藉的笑意,舒眉也不由一阵欢喜。与凌励重逢以来,她还从未见他有过笑意。 “你说宋宥带了十几车粮草去了安源?”听沈着讲到了昨夜的事,凌励突然皱起了眉头,随即他起身对一旁的张翊道:“你赶紧带一半人马去安源走一趟!” “是。”张翊行了个军礼,转身离开帐篷去召集人马。 目送张翊离开后,凌励的目光不经意与正紧紧盯着他的舒眉相遇,那明澈眼眸中的浅浅笑意、灼灼光华,竟让他愣了一下。他微微避开她的直视,问:“你,没事吧?” “凌励哥哥,我没事。”她的回答轻快,眉眼间难掩喜悦。 又是这个称呼!凌励的眉头不觉微微皱起。他很想让她换个称呼,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反正今日就派人把她送回永定去,以后也不会听见了。 “三殿下,你麾下的这位舒公子虽然年纪轻轻,却着实让我钦佩。”见凌励询问舒眉,沈着也站起身来,“若不是她细心发现了雪地里狼足印,只怕我早就冻死在那雪坑里了……” 沈着只当舒眉是凌励账下的人,有意要替他美言几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便将她之前无畏跳下雪坑咬死饿狼、夜里独自掘坟运尸的事儿一一讲了出来,“昨夜若不是有舒公子鼎力相助,草坡子镇里这几百人也不可能逃得出命来。” 凌励听得震惊,一时竟没了言语,只是难以置信的盯着她看。如此彪悍的女子,他从未见闻过。 “沈家哥哥言过其实了,昨夜全凭你智计多谋,我们才逃过一劫……”在凌励的瞩目下,舒眉的脸倏忽红了。 沈家哥哥?听舒眉突然对自己换了称呼,沈着楞了一下,随即便问:“对了,舒公子你是哪年的?” 舒眉答道:“隆和十八年。” “我是隆和十六年的,比你虚长两岁,若舒公子不嫌弃,我愿与你结为异姓兄弟。”有了“过命”的交情,又听他唤自己“沈家哥哥”,沈着有心与他义结金兰。 一旁的柏安忍不住笑了。 凌励也未料到会有这出,顿时失笑:“微知,这只怕不行。” 想起柏安叫舒眉“叔叔”,沈着疑惑道:“可是因为舒公子辈分高?” “微知,你口中这‘舒公子’,乃是当朝宰相舒世安的孙女,皇上御封的‘和静县主’,你如何与她义结金兰?”凌励笑道。 “你,你竟是女子?!”沈着惊讶不已。若作为男子,舒眉看起来的确体型偏瘦小了一些,他却一直以为她是尚未完成发育的少年郎。想起之前她做下的那些便是男儿也会胆颤心惊的事,他脸上的表情和凌励之前便如出一辙。 “舒县主当真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在下佩服不已!”良久,沈着拱手赞道。 舒眉抿唇含笑,眉眼中有了一丝小小得意。 第40章 要事相托 “如今边境战事已开,你再去安源祭扫极不安全。我这就遣人送你绕道芦城回永定。”叙过来龙去脉,因着帐外还有几百等待安置的百姓,凌励便迅速对舒眉做出了安排。 舒眉错愕的看着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让自己走人了。 “凌励哥哥,是不是我这次贸然运送粮草来,走漏了风声,给镇西军惹了麻烦?”舒眉小心问道。 看着她一副闯了祸的忐忑形容,凌励虽心底有些不忍,但一想起她的祖父舒世安,便压下了告知她真相的念头,转而道:“此刻送你回去,原是有桩紧要事想拜托给你。” “什么事?”舒眉急切问道。 “我有封重要的家信想请你代为转交。”凌励思忖一番后,郑重对她道:“镇西营粮草告罄,眼下西犁蛮子极可能杀来复仇,我想让夫人去求请岳丈帮个忙……” 董月娇的父亲是三司使董成武,正是掌管户部、盐铁、度支三司号称“计相”的财务大臣,在朝中也是颇有声望的实权派。若由他出面去协调军饷物资,确为可行之计。舒眉想明白这一层关系,当即点头应允。 于是,凌励便命人送来纸笔,立在简易行军桌前匆匆写下一封书函,装入竹筒漆封后连同一枚玉扳指一起交给了舒眉。 事关镇西军的生死存亡,舒眉接过信函和信物后,只匆匆向柏安、沈着道了别,便翻身上马,在凌励安排的几名侍卫陪同下出发了。 舒眉离开后,凌励让人抬了柏安去医药帐疗伤,随即又召集军中参将一道合议帐外那些百姓的安置事宜。 一些人提议军中出力帮他们原址重建家园,但更多的人提议让这些百姓迁居安源城,在城郊一带既有驻军看护,又可重操旧业。 听完众人的意见,凌励才徐徐开口道:“原址重建,他们必然成为蛮军复仇的第一目标。迁居安源,他们流离失所的模样定然令城中百姓惊恐不已。” “那将军打算如何安置?”掌书记卢玉青问道。 “送他们去芦城旧营址,既有现成的房舍,也不会惊扰周围的居户。” “那地方倒是可以,能安置下这几百人,可他们远离城镇,往后何以为生?” “他们可以替镇西营养马。”旁听许久的沈着,突然开了口。 众人眼前皆是一亮。芦城一带多滩涂,水草肥美,确实是饲养军马的好地方。 商议好安置意见后,由沈着出面告知了等候在军帐外的百姓。除去十几个要去投奔亲戚的外,众人都接受了迁往芦城的建议。凌励便调拨了兵士和物资,即刻送他们前往芦城。 ********* 傍晚时候,分别有两队人马自安源和西南方向返回,凌励在临时营帐中听取了战况汇报。 领命突袭五花岭的振武校尉陈凭报告,趁领头蛮子在草坡子与凌励交战,他们顺利将蛮子们随军携带的粮草尽数缴获。蛮子本就是为劫粮而来,此番携带的粮草虽不多,却也有近百车,不算白走一趟。 奉命驰援安源的翊麾校尉张翊报告,宋宥深夜运走的十几车粮草确实被蛮子老九带去的人马截取。宋宥带着兵士、车夫们抛下粮草跑去安源求救,除两名兵士一名车夫中刀身亡,宋宥和一名兵士重伤外,其余人都活着冲进了城门。蛮子老九为了来草坡子与领头蛮子汇合,只安排了小队人马将这十几车粮草送往五花岭。粮草沉重,行走缓慢,张翊的人马追出几十里地又夺了回来。 负责清理草坡子镇战场的陪戎校尉赵栋也禀报了情况:草坡子一战中,镇西军折损七十二人,歼灭蛮子一千二百七十九人,收缴活着的战马九百零五匹,回收马肉两千余斤,回收弯刀、马掌等铁器七千五百斤…… “这一仗打得还真够漂亮!”听罢赵栋的汇报,张翊忍不住击掌赞道,“也不枉我去西犁走那一趟。” “原来朝廷有军粮运到的消息,是你去透露给西犁人的?”一直在旁沉默听着战报的沈着,抬头望向张翊。 张翊笑道:“可不正是么?费了我不少功夫,连‘苦肉计’都弄出来了……好在舒县主雪中送炭,真给送来了几十车上好的粮草,西犁探子们递上去的信息最后才让他们深信不疑……” 沈着在心底略略理了一下,终于明白此次西犁蛮子派出重兵劫粮,竟是凌励一手安排的“诱敌深入”之计。舒眉的巧合出现,最终促成了这次的大获全胜。 “那倘若没有舒县主送来的几十车粮草,这出戏……” “我们自然也会想办法弄些运粮车马给西犁蛮子们看。”不待沈着问完,张翊便接了话。 “蛮子此番出动的人可谓历来最多的一次,也是袭入我境最深远的一次,自西奇关到五花岭那一带的住户怎样了?” “沈公子多虑了,将军早几日就安排我们去将住户撤离了,留下的都是我们镇西军的人。蛮子们什么时候入的境,他们有多少人,走的什么路,我们一早就获知了……” 沈着看向凌励,迟疑问道:“那草坡子这几百人……” “若非有沈公子你带着他们离开镇子,我们的人会提前攻入。”卢玉青笑道。 “原来一切尽在殿下掌握之中,我竟是白操这个心了。”沈着叹了口气。 凌励站起身来:“非也。若没有微知带走镇中百姓,此番厮杀起来,我们必定伤亡更甚。百姓安全撤离,一无所获的蛮子焚镇泄愤,又让我们多了这几百名养马之人……” 兵书上“诱敌深入、以逸待劳”这两招,凌励端端是用得炉火纯青。沈着望向凌励的目光露出了钦佩之色。 “微知,你既是来投奔我镇西军的,今日便考一考你,这次给朝廷的战报就由你来主笔。” 沈着垂睑看向自己裹着厚厚棉布的右手,面露难色。 “我安排人替你执笔。”凌励又道。 “微知领命。”沈着起身接下任务。 第41章 查无对证 忙了一整天,凌励带着众将到帐外食用了一些烤马肉,随后便安排撤回锦麟滩的事。 待他布置完撤离事宜,带着众将回到帐中时,沈着早已写好了奏报草案。凌励看完后,命沈着将奏报草案交与众将传阅商讨。 “西犁蛮子夜袭安源,镇西军丢失粮草一千八百车?草坡子镇被夷为平地,镇中百姓一无所存?!”掌书记卢玉青读了沈着写的战报草案,当即惊道:“将军,沈公子这写的不是战报,是丧报吧?” “是啊,将军,沈公子这么写,分明不是请功,而是请罪啊。”张翊也急了。 “沈公子,这丢失一千八百车粮草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可是欺君大罪啊!”赵栋急红了脸。 “赵校尉莫急,这丢失的粮草不过是查无对证之事。”沈着徐徐开了口,“若上面有人为这笔数字较真,那就再好不过了。” 大家俱是一脸不解。 “八万镇西军朝廷都觉得多了,若知道我们在缺衣少食的冬日大败了西犁蛮子,只怕还要下令裁撤,军饷粮草也就更别指望了。微知这分明是在替我们讨要军饷啊。”凌励笑着开了口,随即便将奏报草案递给掌书记卢玉青,“就按这个上报!” 众将不禁面面相觑。 “大家放心,欠你们的军功,日后定会一并奖赏。”凌励的目光从众将脸上扫过后,落在了沈着身上,“微知来镇西军不足一日,对我们的情况却是了如指掌,看来是下了深功夫的。这样,今后你就跟着记室掌书记卢玉青做个儒林郎吧。” “多谢殿下收留。”沈着微微倾身,感谢了凌励后,又侧身对着卢玉青拱手揖礼道:“今后还请卢书记多多指教。” 卢玉青此前最先对沈着拟的奏报发难,后面听凌励褒奖他便觉失了面子,没料到凌励最后还沈着自己做下手,心里反倒平和了一些,于是也回了一礼,“沈公子客气了。” ********* “等等,等等下钥——” 已是酉时末刻,宫门局的内臣和监门将军正核对了鱼符准备闭门下钥,都知刘寅便摇着手里杏黄的锦绫卷轴,急切唤道。 “刘都知莫跑,门还给您敞着呢,仔细摔着了。”宫门局的内臣对这位内侍省高官格外恭敬,满脸堆笑问道:“可是有什么急差儿?” 刘寅还未开口,他后面身着绛色太子常服的凌崇便一掀衣摆,越过刘寅大步迈了进去。门内的一干人等忙忙垂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凌崇脸色暗沉,对内官们的问好听若未闻,只步疾步朝福宁宫走去。刘寅朝内臣和监门将军拱了拱手,来不及搭话,便匆匆跟了上去。 “这位爷一年到头都沉着张脸,也不知谁欠着他了?!”监门将军撇了撇嘴。 “哎哟,可不敢说这话,回头让那位爷知道了,小心脑袋。”宫门局内臣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连声制止。 “父皇究竟是什么事,这么着急召见本宫?”到了福宁殿外,凌崇这才开口询问刘寅。 刘寅摇了摇头,“这个,老奴确实不知。不过,一个时辰前,有安源的奏报送进宫来……” “安源?!”凌崇顿了一下脚步。这寒冬腊月的,想必又是凌励那厮发来了催要军饷物资的折子。凌崇思忖一番,随即朝殿内走去。 福宁殿门口,早有内侍掀开了冬日防风御寒的锦帘。凌崇迈步进了殿门,又有内侍接引了他朝西殿的御书房去。 御书房内,已经站立着好些着紫裹朱的文武大臣,宰相舒世安、镇国将军贺安国、辅国将军钟季舒、封国将军李久泉、枢密使裴可怀……这规模,已不啻是个小朝会了。凌崇的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 一见凌崇进来,诸位要员便纷纷侧首行瞩目礼。 凌崇按下心底忐忑,几步走到承德帝落座的御书桌前,双膝跪地行参拜大礼,“儿臣叩见父皇。不知父皇此时召见儿臣,所谓何事?” “你东宫离朕这里最近,却是来得最迟,是何缘故?!”承德帝一开口便已带有怒意。 凌崇当即将头低俯在地,“儿臣早先去了大理寺协理一桩案子,一回宫接到旨意,尚未进用晚膳便急着赶来了……” 听了凌崇的分辨,承德帝有好一阵没有出声,凌崇正欲抬头观望他的脸色,眼前便有一道黑影袭来,随即“啪”的一声,再看时,竟是一道折子掷在跟前。 “你自己先看看!”承德帝指着地上的折子,气恼道。 凌崇迟疑的拿起折子,这是镇西军发来的一道战报,他飞速读完后,当即明白承德帝为何紧急召集重臣要员深夜议事了。他心里为凌励吃了西犁蛮子的大亏而幸灾乐祸,面上却又不得不装出一脸沉痛来迎合此刻的氛围。 “这件事,你怎么看?”承德帝见太子读完奏报一脸沉痛,口气反倒缓和了一些。这两年,承德帝身体渐显老态,朝廷里的许多事情他都有意交给身为太子的凌崇去办理。 凌崇见父皇语气有变化,便站了起来,拱手道:“父皇莫气,这折子有诈!” “折子有诈?!”承德帝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依儿臣看,这折子分明是老三为了催要粮草而哗众取宠、谎报军情……”凌崇扫了一眼殿内侧耳倾听的众臣,侃侃分析道:“镇西军断然不可能丢失这么多粮草,因为入冬之后,儿臣就没给他们拨付过粮草——!” 此言一出,太子的岳丈辅国将军钟季舒第一个以手掩面,露出不忍卒听的表情。其余诸臣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八万驻军,入冬后,竟没拨付过粮草?!”承德帝脸色遽变。 察觉自己失言,凌崇当即挽回道:“父皇您之前下了限兵令,儿臣寻思若是着急把粮草送过去了,就怕老三以为那限兵令是闹着玩儿的……” “闹着玩儿?!”承德帝当即怒不可遏,一掌扫过,御书桌上的笔架、砚台、镇纸及奏折、邸报、诏书便噼里啪啦、稀里哗啦飞落一片,他指着凌崇气急道:“敢情,你是把八万镇西军也当成闹着玩儿的了?” 御书房中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 第42章 急拨军饷 见凌崇惹怒了皇帝,辅国将军钟季舒当即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纵然太子言辞不当,可这奏报总归只是镇西军的一面之词,老臣建议立即召回安源知州薛守仁,详细查证是否属实。” “钟老将军说得在理。”舒世安亦上前一步开了口。见素来与自己作对的舒世安此刻也肯定了自己的话,钟季舒不免露出一丝得色。却不料,舒世安下一句就把他的话打回去了,“可这安源回京,薛守仁便是星夜兼程,也得十余日了。若三殿下所报属实,只怕两国战事就此揭开,若再不急送军饷物资,只怕我西北边境垂危,南越社稷垂危……” “舒相也说得太严重了,不过是丢了些粮草和巴掌大个镇子罢了,若那凌励本就是谎报军情呢?”凌崇心有不甘,又开口辩道。 “太子殿下,事关家国社稷,老臣可不敢往轻里说。退一万步,就算凌励将军谎报军情,我南越八万镇西军就该缺衣少食冻死饿死吗?!”舒世安将凌崇的话堵了回去,随即又拱手朝承德帝道:“陛下,老臣建议在火速调配军饷粮草的同时,召薛守仁回宫述职,弄清事情真伪。” 承德帝对凌崇与凌励之间的龃龉再清楚不过了。这些年,凌励镇守边陲,两人没有交集,倒也相安无事。他原以为毕竟是血肉兄弟,事情过了这么久也都该抛下了,没想到凌崇竟会以克扣军饷粮草来报复凌励。作为兄长和储君,凌崇的胸襟肚量令他非常失望。 “粮草之事不必再议,必须马上配送。”承德帝肯定了舒世安的奏议,他环视众人一圈,“朕急召你们来,是想让大家议一下,西犁蛮子大举进犯之事,该如何应对。” 枢密使裴可怀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应对之事确应待薛守仁回京之后再议。蛮子究竟是西犁朝廷有计划的规模入侵,还是因岁寒缺粮流匪袭扰,两者性质不同,处理方式完全不同……” “有何不同?”舒世安侧首问道。 “若是前者,西犁朝廷一意孤行,枉顾和平协定,两国的战事便不可避免;若是后者,我们尚可派出使臣谈判,向其索要赔偿……” “裴知院,这几十年来,你可听说过西犁有过赔偿的先例?”舒世安问道。 “以往自是没有过,可如今我朝边境有八万驻军,未必就不能讨得赔偿。”裴可怀辨道。 “正因为我朝边境有八万驻军,西犁蛮子还敢从西奇关一路越过五花岭杀到了安源城,若这次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只怕镇西军就真的成了闹着玩儿的了,既镇不住边境,又浪费粮食,不妨都裁撤了干净!”镇国将军贺安国一直是强硬的主战派,此刻已是按奈不住。 “贺老将军何必这么着急,晚辈的意思也并非就是反对开战。只是,两国战事一旦拉开,民生受扰、国库巨耗自不必说,还得考虑四国间的平衡。若是我朝师出无名,北寂和东宣会怎么看?” “我朝军队的粮草被劫,一个镇子被夷为平地,这还叫师出无名?!”贺安国急得脸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刚才太子殿下不是已经说了吗?这奏报内容是否属实还不能确定……” …… 承德帝听得一脑门子官司。关于战与和的问题,打有西犁蛮子袭扰边境以来,就在这帮臣子间争来争去,各执己见。在他看来,裴可怀的分析也不无道理,只是他若表明了态度,只怕这帮主战的又要拿水月宫来说事了。 承德帝干脆摆了摆手,打断了臣子们的争执,“罢了,朕也乏了,应对之事就等薛守仁回京后再议。请舒相安排中书省即刻拟旨,一来速令薛守仁回京述职,二来着户部即刻调拨军饷。” “臣遵旨。”舒世安领下旨意,当即告退。 凌崇似还有话要说,钟季舒扯了扯他的袖子。 众将诸臣都揖礼纷纷告退。凌崇也只得退下了。 待出了福宁殿,众人走远后,钟季舒方才拉了凌崇到宫墙一角叙话。 “殿下莫急,那薛守仁乃是老臣的人,这几日老臣就安排人在城外驿站候着,若是人到了,先请他到老臣府上坐坐……” 凌崇听得眼睛一亮,赞道:“还是岳丈高明!这次弄不死凌励那贱种,也得让他掉层皮!” “殿下且小声些,谨防隔墙有耳。”钟季舒压低了声音。 两人又凑近了耳语一番,才各自分开来。 ********* 朱雀寺东街,昭王府门口,停着一辆货运行的马车。 两个行商模样的人,抬着一口黑漆箱子,趁着夜色进了王府。 “你们可算到了,王爷已等候多时了。”两人一进大门,便有一个身着黑衣的俊美男子拎着灯笼前来接引。 “楚公子不知道,西北最近大雪连天,我俩可是踏冰冒雪一路悬着小命赶回来的……” “二位劳苦功高,王爷自会重赏!”楚姓男子笑着安抚道,一路引着两人跨过院子,进了东厢的暖阁。 外面霜风雪月,一进了这暖阁,一股龙涎香的甘美气息便拂面而来,令人如沐春风。对门的锦榻上斜靠着一人,正就着榻旁的琉璃灯看着一卷书册。灯光明黄,映得执书人的面庞玉光流转、星眸如渊。 “王爷,孙执先生和王秀先生打西边儿回来了!”楚姓男子立在门口躬身禀道。 闻言,凌昭放下手中书卷,坐起身来,“玉谷,请两位先生近前就坐,去让厨房准备些暖身子的吃食来。” “王爷放心,玉谷出门去接两位先生时就吩咐下了,一会儿便送过来。”楚玉谷将灯笼递给一旁伺候茶水的丫鬟,引着两人在靠近锦榻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个半时辰前,父皇收到安源的奏报,正召集了重臣议事。你们与镇西军的奏报也就前后脚功夫,出息了!”凌昭执了榻旁木几上的玉壶,往两个白玉杯里点了茶水,一一递给孙、王两人。 第43章 通宵议事 “王爷过奖了。”两人躬身接过茶杯,俱是受宠若惊的表情。 “说说西北那边什么情况。”凌昭理了理衣袖,在榻上的锦枕上斜倚着,握住袖里的螭龙玉把件,做出了倾听的准备。 “三殿下此番立下了大功,在草坡子将来犯的西犁蛮子包了饺子……”孙执紧着喝了两口热茶,放下茶杯详细汇报起他们查探到的情况。 凌昭专注听着,对一些不清楚的地方还又特意细细询问了,听罢汇报,他握着玉把件的手骨节有些发白,默了好一阵,唇角牵起一丝冷冷笑意:“这老三,也还真有点能耐!” “王爷,西犁那兀术蛮子让我们给你带了一箱麝香过来。”孙执一开口,王秀赶忙起身将先前抬进来的黑漆箱子挪到凌昭跟前打开。 凌昭一脸嫌恶道:“本王不喜这味儿,玉谷,你叫人拿去天香楼。” “兀术蛮子的马屁又拍错了地儿……”楚玉谷笑道。 “镇西军已经和蛮子们打开了,王爷您看,我们还吊着他不?”孙执小心问道。 凌昭捏着玉把件,瞥了眼黑漆箱子,缓缓道:“他有所图之事,与本王所谋之事,也不无干系。你们此番回去,回赠一斛珍珠吧,把柳姬也带去。” “属下明白了。”孙执拱手应道。 几人聊过安源的事,厨房便送来了吃食。孙执王秀两人用过餐领过赏准备告辞时,一个身着褐袍的男子便神色匆匆走进来,他附在凌昭耳畔低语了一阵,凌昭脸上便渐渐露出了喜色。 待褐袍男子离开后,楚玉谷问道:“宫中可是有了喜讯?” “母妃派人传来信儿,父皇先前在御书房发了大火,此刻已下召命薛守仁即刻启程回京述职。” “三殿下在西北立了大功,陛下却发了大火?”孙执和王秀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老三报忧不报喜,父皇也吃不准边境情况,这才要召安源知州回来佐证。”凌昭摇头笑了笑。 “三殿下此番,莫非是想借机摆太子爷一道?”楚玉谷笑问。 “想必正是。本王也正好帮老三一把。”凌昭笑罢,转身对孙王两人道:“这两日还要辛苦两位先生去永思城走一趟。” 王秀拱手道:“王爷,我们此番回去本也是要途经永思的……” 凌昭摆了摆手,“钟季舒派人在城外驿站候着薛守仁,咱们得要超前一点,你们去永思城偶遇他,以西归货商的身份,给他透露点儿信息,再由玉谷领着天香楼的人,一路平平安安将他送到永年宫门口。” 孙执不解道:“那薛守仁是钟季舒的人,他必定是要帮太子说话的。” 楚玉谷笑道:“薛守仁虽是钟季舒的人,但他怎么说话,却要看你们给他透露的什么信息。若是透露三殿下实则打了胜仗的信息,他自然是帮太子,可若是告诉他兀术蛮子开春要领兵袭城……你觉得他身为安源知州,会怎么说话?” “王爷高明!”王秀听懂了凌昭的话,不由心服口服,一脸钦佩。 送走孙执和王秀,楚玉谷也拱手告辞,凌昭却一把拉住了他,“这么晚了,就歇在府里。” “今儿逢十,可是王爷陪王妃的日子。”楚玉谷提醒道。 凌昭道:“已命人知会她了,今夜本王要与谋士通宵议事……” “通宵?!”楚玉谷一惊。 “你明日就要去永思,一走好几日,不该通宵吗?”凌昭唇角噙笑反问。 楚玉谷环顾暖阁,才发现室内的丫鬟们不知何时早已退去。 ********* 曙色微明,永定城西的安顺门外已排起了长队。多是拉着马车牛车,驮着箱子竹笼的货商,要赶早进城送货。 舒眉牵着吉兆,排在一架牛车后面。那简易木板镶拼的牛车内堆放了几个半人高的竹篓,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吉兆一个劲儿的伸了鼻子去嗅。 “再忍耐会儿,等会儿到家了,有好吃的等着你。”舒眉拉了马缰将马头拽过来,伸手去抚摸它的额头,它却猛一甩头,“呼哧”着不让她摸了。 “我知道这几天把你累着了,我保证到家后至少一个月不骑你……”想是自己急着回京,一路披星戴月赶路,把这傲娇货得罪了,舒眉一边替它顺毛一边安抚着。 “舒公子,你这马也太倔了,一路就它爱使性子,我看是欠揍的缘故。”舒眉的话,把后面几个护送她的人逗笑了。 “这性子挺好的啊,也没将我摔下马……” 舒眉的话还没说完,吉兆竟用嘴将牛车上的一个竹篓子的盖子给叼开了,不待她反应过来,这马居然双蹄一跃,半个身子踏进了牛车,将脖子伸进了那竹篓子。 “你这恶畜!”赶牛车的人顿时黑了脸色,“啪”的一声皮鞭就甩了过来。吉兆生受了这一鞭子,吃痛之下慌乱逃窜,却将那牛车猛一下踩翻了,车上的竹篓顿时稀里哗啦滚落一地,倾倒的竹篓里滚出来一地的豆饼,与地上的积雪混作了一滩,这豆饼引着周围的马、牛都纷纷抢食,一时间现场乱成了一团。 那赶牛车的人慌了神,丢了鞭子就急急冲过来,也顾不得牛马争食,只急着去扶那些倒地的竹篓子。 “大叔,这豆饼也不值几个钱,伤着了可不得了……” 舒眉怕他被牛马踩伤,忙着去拉他。这一拉,便愣住了。只见他半扶起的一个竹篓里竟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手臂。 “等等,你这篓子里装的什么?!”舒眉一把揪紧了他的手臂,质问道。 身后的几个护卫听见舒眉的声音,赶紧围了上去。 那赶牛车的人一见情况不妙,脸色剧变,随即瞅了一个空子便往外跑了。 “这人有问题,抓住他!” 舒眉大喝一声,两个护卫便大步追了出去。 现场的混乱,引起了城门侍卫的注意。很快,一队执戟侍卫便围聚了过来。 “这里怎么回事?”为首的侍卫询问道。 舒眉凑近了竹篓,发现里面竟装着一个脸色乌青的人! 第44章 篓中女子 护卫们走近前来,随后从竹篓中抬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舒眉伸手到她鼻底探了一下,发现还有一丝气息。 舒眉当即对赶来的侍卫长道:“军爷,这姑娘可能是被人贩子拐来的,病得不轻,我得马上带她去看大夫。事急从权,能否允准我们提前通过?” “既是人贩子拐来的,就该先报官。你就这么给带走了,谁知道你是不是人贩子?” “军爷,我家住柿子巷,我阿爷是舒世安……” “舒公子,这恶车夫逮回来了。”舒眉正在表明自己的身份,先前的两个护卫已架着那赶牛车的人过来了,她便将吉兆偷吃豆饼意外发现竹篓藏人的情况一一说明了。 侍卫长终于松了口,“行,你先带这姑娘去看大夫,两位壮士随我去报官。” “可不能报官啊,各位爷。”那牛车夫急切阻拦道。 “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方便说。”牛车夫四望一圈,发现好多人在围观,一脸为难道。 “你不说,那就报了官,去衙门里说。”侍卫长道。 “我说,我说。这姑娘是我替天香楼买来的香奴,我身上有她的卖身契……”这牛车夫怕被送了官,只得如实交代。 “你既是买来的,有合法手续,为何要把人弄晕了藏在竹篓里送进城?” “这姑娘性子烈,一路上寻死觅活好几回了,我花了大把银子,若人半路没了,不是亏了吗?所以就给她喂了点蒙汗药……”牛车夫一脸为难道。 “这姑娘既不愿意跟你去哪个什么楼,就卖给我吧。你随我进城,我到家就给你钱。”舒眉看着这小姑娘可怜,决意买下来,待她醒转过来再送她回家去。 “这,这……”牛车夫看看侍卫长,又看看舒眉,最终同意了。 于是,一行人带着这昏迷不醒的姑娘进了城。 凌励派来的几个人,将舒眉送到柿子巷舒宅,平安完成了任务。西边战事紧张,他们也不肯多耽误,匆匆告辞返程了。 舒眉让管家去请家里的大夫给小姑娘看了,说小姑娘没事,就是睡着了而已。见大夫说的和牛车夫之前说喂了蒙汗药一致,舒眉就让账房送来银钱打发了牛车夫。叮嘱了府里的丫鬟照料着,舒眉回房换了身干净的青色襕衫,便又出门了。 “给我站住!” 舒眉刚走出大门,便被一道洪亮的声音喝住了。她极不情愿的转回身,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阿爷,你今儿起这么早啊?” “你,你想气死我和你阿婆啊?一声不吭人就跑去安源了,我们差点儿没去贴寻人启事了。”舒世安几步赶上前来,食指戳着她脑门儿道:“你说你,这还像个姑娘家吗?!” “哪里不像了?我之前跟您和阿婆禀报好几次了,说想去祭扫爹娘,你们老不答应,我就只好偷偷去了……” “这还是我们的错了?!”舒世安被气笑了,“听管家说你回来了,我赶忙着起来,还没见着你面儿,你又想溜了……” “阿爷,我这次不是溜,是要去办正事儿。”舒眉严肃道。 “你一个姑娘家,穿了男子的衣衫,是要去办什么正事?!” “我要去后巷子董宅找董计相。” “你找董计相干嘛?又卖蝈蝈儿?!”舒世安一脸警惕。她出入高门大户卖蝈蝈的事早就传到他耳边了。那些公子千金们整日攀比争斗,好几个王公大臣下朝后跟他诉苦,弄得他一脑门子官司。 “阿爷,这个季节哪来蝈蝈儿?”舒眉眉头一挑,郑重道:“我是受了凌励哥哥委托,去找他岳丈想办法筹集粮草……” “你真去安源找三殿下了?!”舒世安脸色一沉。 “是去找他了。我本是好心帮他筹集了几十车粮草,谁知送去的路上走漏了风声,惹得西犁蛮子派了重兵来劫粮……” 舒世安朝四面一望,随即一把拽了她的手,“跟我回屋里去说。” “事情紧急,我先去找了董计相,回头再跟阿爷阿婆详细禀报行不行?”舒眉急道。 “你不用急,给镇西军配送军饷的圣旨,昨夜就下发了,三殿下那边的事儿都解决了。” “解决了?”舒眉一脸不信。 “阿爷什么时候骗过你?”舒世安拉了她往屋里走,“你先去看看你阿婆,她都为你急出病了。” “啊?我阿婆病了?!”一听说阿婆病了,舒眉当即折回身朝祖母的居室跑去。 舒眉急匆匆冲进祖母屋里,丫鬟彩衣正在伺候祖母梁氏喝药。 梁氏见她进屋,先是楞了一下,随即便笑着冲她招了招手,“哎哟,我的小猴儿回来了,快过来,让阿婆看看有没有饿瘦……” 舒眉打小喜欢爬树,梁氏就一直管她叫“小猴儿”。一听这称呼,舒眉眼眶一热,当即就扑过去抱着梁氏呜呜哭起来:“阿婆,我错了,我不打招呼就偷偷溜走了,害您都急病了……” “胡说,哪里是你给急病的?阿婆这是年纪大了,入了冬身子骨有点发重而已……”梁氏一面拿了手巾替她抹泪,一边安抚道,“躺这屋子里半个多月了,闷得慌,你且把这一路的事儿说给阿婆解解闷……” 舒眉这才抹了眼泪,接过彩衣手里的药碗,一边给梁氏喂药,一边讲她去安源这一路的事来。 “西犁蛮子还真是重兵过境劫粮?”舒世安捋了捋颌下胡须,皱起了眉头。 “可不是么,若不是我运气好,救下了沈家哥哥,我和那草坡子镇的人都难逃一劫……” “草坡子镇被夷为平地,镇中百姓一无所存。”想起镇西军奏报中的这句话,舒世安心下疑惑:阿眉说草坡子镇的几百住户都在蛮子杀来前离开了,凌励却说百姓一无所存,果然是撒了谎? 饶是舒眉刻意隐瞒了自己咬死饿狼、雪夜挖尸这些恐怖之事,梁氏还是听得惊呼连连,“小猴儿,你可再不许去安源了,听着都吓死人了……” “我这次去没能替爹娘上成坟,我还不能答应阿婆。”舒眉摇了摇头。 “你爹娘在天之灵已知道你的孝顺了,去那般凶险之地,你若真出了事儿,你让我们怎么给你爹娘交代?” 舒眉只是不语。 “也怪那皇帝老儿,平白给你赐个县主封号,竟还不能打你了。不然啊,我铁定让你阿爷抽你的板子!”梁氏无奈叹道。当年,舒景程去安源任职,她原不允他带家眷的,就怕这小孙女跟过去吃苦。舒世安却说必须一家子过去做个榜样,否则其他官员也照样裸官上任,没人会安心在那边做事。这下倒好,好好一个官家千金,在边城给生生放养成了个野小子。 “你给阿婆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三殿下?”见舒眉一直抿唇不语,梁氏突然开口问道。 舒眉的脸倏忽红了,她垂了眼帘羞道:“阿婆,你不许胡说……” “怎么是胡说了?你若不是喜欢他,一个小姑娘家家,怎么有胆量做下这等惊世骇俗的事儿?赶明儿,我就进宫去找程昭仪说说……” “不许去!凌励哥哥他已经娶亲了。”舒眉猛地抬起头来,辩解道:“我给凌励哥哥筹备粮草,只是希望他能带着镇西军帮我爹娘报仇!” 梁氏与舒世安对视一眼,竟都无奈叹了口气。舒眉被承德帝赐了县主封号,不可能嫁给寻常人家做妾,她之前被西犁蛮子重伤之事又被凌励宣扬得朝野皆知,也不会有官宦世家来聘为正妻。舒眉未来的生活,竟是舒世安夫妇最为头疼的事了。 第45章 董家后院 不顾舒世安的阻止,舒眉还是决定要去董府一趟。就算军饷的事情解决了,凌励哥哥要她送的信她总该要送到董月娇手里才算兑现了承诺。只是,这回她听从阿爷的建议,换回了女装。 董家的宅子在柿子巷后巷,背靠伏虎寺后山,宅院依山而建,景致幽深,是城西官宅中环境最好的一处。虽是冬日,宅院中冬青、女贞仍保持青翠葱茏。舒眉打量着四周,这样的环境最是适宜养蝈蝈一类的小宠了。 “舒县主,小心脚下。”引路的丫鬟在台阶前提醒道。 “我们舒家历来诗书传家,你去了董家可要注意礼仪,切莫让人觉得是我老婆子病了,所以膝下儿孙都没了规矩了。”想起出门前阿婆的叮嘱,跟在丫鬟后面的舒眉不由得收束了步子,挺直了腰肢,抿紧了唇角,做出闺阁小姐的谨慎仪态来。 丫鬟领着舒眉转过几道游廊,进了后院西侧的一间屋子。 “夫人,舒县主到了。” 丫鬟撩开帘子朝内通报,舒眉立在门口等候,一道黑影突然从帘内猛一下蹿出来,朝舒眉扑了过来。舒眉下意识的抬臂一档,那黑影便“砰”一声闷摔在跟前。她定睛一看,竟是一只通体纯黑、毛色泛光的安息猫。 舒眉再抬臂看看,出门刚换的窄袖衣的袖子被猫爪子生生挂开了一道口子。这套衣裳可不便宜,还是她上次陪阿婆去宫里拜见赵皇后时得的赏赐,若不是留着出门时撑门面,她早拿去换钱了。可惜被这黑猫糟践了。 “啊呀呀,这回摔疼了吧?”一个身着芙蓉云锦旋袄的女子急急追了出来,她一把抱起地上的黑猫,便用手连连轻拍它的脊背,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是抱着走路跌倒的婴孩儿。 “你就是董姐姐吧?”想起上次在秋荻馆听鸣翠说起董月娇侍候猫宠分娩的事,舒眉面上露出了笑意。 董月娇竟似没听见一般,只埋头逗唤着怀中的黑猫。那黑猫一双琥珀色眼珠滴溜溜打量着舒眉,“喵喵”的叫唤着,仿佛在委屈控诉。 “董姐姐,你这猫有一岁半了吧?”舒眉又问道。 “你也养猫?”董月娇抬起头来,不待舒眉回答又道:“你就是舒相的孙女?” “舒眉见过董家姐姐。”舒眉点点头,施了个万福问好。 “进来坐吧。”董月娇抱着黑猫没有还礼,径直朝屋里走去。 舒眉愣了一下,待那掀帘的丫鬟提醒,她才埋头走了进去。阿婆叮嘱自己要守礼仪,这同样出身书香门第的董月娇却也不见得守礼仪。可见,礼仪这东西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虚东西。舒眉却是松了了一口气。 舒眉进屋后,见董月娇已在屋中的檀木圆桌前坐下,便也上前去坐了下来。 “你养的是什么猫?”董月娇吩咐丫鬟给舒眉倒了茶水,才又开口问道。 “我,我没养过。”舒眉环顾一圈,见屋子里满地的线团、羽扇、锦垫,架子上盛放的鱼干、芝麻和豆子,便明白这屋子是这猫的居室。 “那你怎么看出我的墨玉一岁半了?”董月娇一边给墨玉顺毛一边问道。 “去年六月,我曾在秋荻馆借宿,听鸣翠姐姐说董姐姐家的猫宠分娩,我便猜想会不会就是那次诞下的……” “鸣翠姐姐?”董月娇嗤地一笑,“不过一个丫头,你叫她姐姐,也不怕折了她的寿。” 舒眉有些尴尬。她平素管比她大的都叫姐姐,却没想到惹了董月娇不高兴。 好在董月娇说了也就过了,她又接了前面的话头说了下去,“这墨玉到正是那次诞下的。说来就怄人,我那云团儿拢共诞下了三只小猫儿,可恨我离开了几日,府里下人照管不周,云团儿没了不说,小猫儿也只活下这一只……” 董月娇说罢墨玉的来历,突然想起似的问道:“你为何去秋荻馆借宿?” “那次凌励哥哥带我从安源回来,因一早要去朝堂面圣,怕误了时辰,就让我住在秋荻馆了。若非董姐姐回来照顾墨玉了,那次我们便见着了……” “哦,我想起了,你就是那次被皇上赐封的‘和静县主’吧?” 舒眉点了点头。 怀里的墨玉一直想往舒眉身上扑,董月娇安抚着安抚着便有些不耐烦了,“你今儿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嗯,我前几日去安源祭拜父母,凌励哥哥托我给姐姐带了封家书回来。”舒眉忙取出竹筒和玉扳指递给董月娇。 “三殿下……托你给我带信?!”董月娇面露诧色,稍不注意,那墨玉便纵身一跃,猛一下蹿上了檀木桌,一脚踩进了茶杯里,想是被热水烫了脚,又急得蹦跳开来,将桌上的茶壶撞翻了,茶壶打了个旋儿,“啪”一声落了地,一时间玉壶四碎,茶汤横流,董月娇和屋子里的丫鬟个个惊呼连连。 那撞了祸的猫儿却不消停,竟直接扑进了舒眉的怀里。若非舒眉反应迅速握了拳头,只怕手里的玉扳指也要被摔个粉碎。那猫儿钻进舒眉怀里,两只爪子抓着那封了漆的竹筒,便用舌头去舔个不停。 “呀,夫人你看,墨玉原知道这是殿下的来信,才一直要往舒县主怀里扑呢……”一个丫鬟惊奇道。 “我就知道我没白疼墨玉,它可真是灵性得很!”被茶水打湿了旋袄的董月娇,推开要为她擦拭的丫鬟的手,一脸惊喜的往舒眉这边走来,“我的乖乖,快到娘这里来……” 董月娇从舒眉怀里抱过墨玉,那猫儿只顾捧着竹筒上上下下舔嗅,也不再朝舒眉顾望了。 舒眉将手指凑近鼻底,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儿在指尖浮过。她便想起之前沐浴更衣时曾将这竹筒顺手放在装了干薄荷的竹笸箩里,这猫却最是喜欢薄荷味儿。见董月娇喜不自禁,她也不好说破,只是噙笑望着她。董月娇原本就生得珠圆玉润,笑起来时,一双杏眸流盼生辉,十分好看。 舒眉看了好一阵,董月娇主仆几人只围着墨玉夸逗不停,竟丝毫没有要拆看信件的意思。这信可是她日夜兼程赶着送来的啊! 第46章 误会委屈 “董姐姐,凌励哥哥说这信件事关重大……”舒眉忍不住提醒道。 “哦,是吗?”董月娇这才从墨玉爪子里取出竹筒,叫丫鬟拆了封漆,从中取了信纸打开。她看完信,脸上的笑意便慢慢清减了,她将信纸随意丢在桌面,从丫鬟手里抱过墨玉,“我说他能有什么急事儿找我呢,到不如直接写给我爹的好。坠儿,把这信送去老爷书房。” “董姐姐不亲自去吗?”舒眉惊讶问道。 “这事儿,我爹早已出面协调过,之前是太子不松口,他一个做臣子的也不能跟储君对着干吧?”董月娇捋着猫毛徐徐道,“再说,军饷的事儿昨夜皇上已经下旨了,有没有这信都一样。” 舒眉一脸吃惊。董月娇可是凌励哥哥的结发妻子啊,她对自己夫君的事竟没有对怀里那只猫宠上心。舒眉心中不免替凌励觉得委屈。 “虽说军饷的事有眉目了,可送去的东西是好是坏,董姐姐还是应该让董计相关照着啊……”思忖一番,舒眉还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昨儿皇上都发了那么大火了,这次谁还敢在军饷上做文章?”董月娇瞥了舒眉一眼,忽而笑道:“我看舒县主对三殿下的事儿倒是很上心,有舒相关照着岂不更好?” 舒眉顿时红了脸,竟不知如何接话了。 “舒县主可要在我这里用午膳?”见舒眉无话,董月娇开口问道。 舒眉忙站身来,“不了,家中阿婆还病着,我先告辞了。” “钏儿,去送送舒县主。”董月娇吩咐道。 舒眉跟着钏儿走到锦帘前,正要出门,便听董月娇在后面道:“舒家妹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董月娇突然改了称呼,舒眉便停下脚步,回身点头道:“请董姐姐指教。” “我们家三殿下的心,早跟那姓沈的姑娘一起葬了,你若不怕凉着,我倒是很欢迎你来跟我做对好姐妹。”见舒眉听愣住了,董月娇又讪笑着悠悠开了口,“对了,三殿下在芦城还养了个宝贝千金,那小姑娘脾气可是好得很,舒家妹妹有空了到可以去看看。” “董姐姐,你误会了……”舒眉窘迫不已。凌励托她来送信,竟让董月娇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董月娇抱着墨玉站起身来,冷冷道:“有什么好误会的。三殿下戍边这么多年,纵使真有事儿要找我,也该是派家臣来送信,怎会托外人转交?!无非是你想见见我,探探我的态度罢了……” 舒眉一时百口莫辩,又羞又恼,转身一把掀了帘子,急匆匆跑了出去。跑着跑着,便觉得眼前模糊起来,横手抹了抹,才发现竟是被气哭了。 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凌励是她心目中独一无二高高在上的大恩人、大英雄,她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为妻为妾。这一刻,她不单是气董月娇误会了她,想起阿婆早先也问过她是不是喜欢凌励,便越发气恼了。 她是喜欢凌励,但那种喜欢不是她们以为的喜欢,而是喜欢哥哥一样的喜欢。可是,她并没有哥哥,也并不知道喜欢哥哥究竟又是怎样的喜欢。这样越想,她就越恼,只恨不得骑了吉兆冲回安源……去爹娘坟头上大哭一场。 直到她跑回家,冲进卧室里大哭一场后,她才发现,自己手里竟还攥着凌励的那枚玉扳指。 ********* 给祖母梁氏请了安出来,舒眉佯装的笑脸就再挂不住了。 在阿婆面前,她闭口不提昨日在董府的事,可心里一直堵得慌。她随父亲迁居安源十年有余,在国都早没了知心朋友,心底的万般委屈,也没地方倾诉。 她去年被赐封县主后,梁氏带她去过一些官宦世交家中做客,她也认识了一些闺阁千金。可这些女子们热衷的调香、斗茶她都很生疏,常常枯坐许久插不上一句话。 在安源的日子,她也跟着母亲学过一些,可她更多的时间用在了骑马狩猎、饲养虫宠上去了。要说起虫子,她自认没谁能比得过,可那些闺阁千金们除了蝈蝈和蝴蝶勉强能接受,其他的虫子一见就吓得花容失色,也是无趣得很。 舒眉抚摸着蝈蝈罐子,有些落寞,正不知今日要做些什么,便有丫鬟过来禀报,“县主,昨日.你带回来的姑娘醒了。”舒眉忙丢下罐子,去了客房。 果然,那姑娘醒来了。大丫鬟彩衣正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问她问题。见舒眉来了,便将之前已问到的情况告诉她,说这姑娘叫霜降,是永思城郊的人,家里父亲病亡,继母就把她卖给了天香楼的人,她不想去,一路寻死好几回,就被人贩子灌了迷.药…… “那天香楼,究竟是做什么的?”竟能让一个姑娘寻死好几回,舒眉有些好奇。 月纹笑道:“县主,天香楼是咱京城里最好的一家香料铺子,就在东市长乐巷子尽头。你平日用的头油、眉墨、水粉也都是打那里买回来的啊……” “既然是去香料铺子做工,你为何宁愿死了也不愿去?”舒眉问那坐着有些发愣的小姑娘。 “那人贩子和我继母谈价时,我在后面听见了。那贩子说天香楼专买我这个年纪的姑娘,加工炼制香料只是幌子,说像我这样貌的,会被楼主选去做……做官妓……” “天香楼,竟还有这等营生?”彩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霜降突然一把抓住舒眉的手,泪流满面道:“姐姐,我爹爹是乡塾里的先生,我就是死,也不肯进那肮脏的地方去……” 彩衣一脸同情道:“你且放心,我家姑娘已从贩子手里买了你的契,自然不会再送你去那天香楼了。” “你在永思城可有亲人投靠?”舒眉问道。 霜降摇了摇头,随即在舒眉脚下跪了下来,“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愿意一辈子服侍报答姐姐。” “也罢,你不愿回家,就留在我身边吧。”舒眉将她拉了起来,“你先跟彩衣姐姐熟悉一下府里的环境。待我去禀了阿婆,再带你去我院子里。” 霜降收了泪眼,连连致谢。 回头,舒眉便吩咐丫鬟月纹,“一会儿咱们去那天香楼逛逛。” 霜降一听,脸色又是一寒。舒眉笑道:“你别紧张,我就是进去四处看看,去买点胭脂水粉。” 第47章 国色天香 既是要去京城女子们最爱去的香料铺子,舒眉便由着月纹把自己认认真真地打扮了一番,将那自天香楼买回的头油、脂粉、眉墨都好好的用了个遍。 她一边让月纹上妆,一边认真的问了面前这一堆瓶瓶罐罐的名字、价格、用途,好好的补了一堂被她欠了许多的妆容课。月纹作为负责她梳洗的贴身丫鬟,头一回觉得自己在主人面前有了风光,自是恨不能把自己对胭脂水粉的认知全部都抖出来。 “原来,这里面有这许多名堂……比养蝈蝈儿复杂多了……”舒眉感慨不已。 “县主底子好,这胭脂水粉一用上,真真是好看呢。”月纹替舒眉涂好了唇脂,啧啧赞道。 “好看是好看,可这涂了唇脂,你瞧瞧,一笑就会粘了牙齿……”舒眉对着菱花铜镜,皱了皱眉。 “谁让你这么笑啊?”月纹躬身用布巾子替她擦了牙上的唇脂,“你要笑得清浅一些,才不枉了这精致的妆面。” 舒眉又摇了摇头,鬓角的簪花蝶翅翡翠步摇便发出阵阵清响。“这翡翠珠子不会碰碎么?”舒眉抬手摸着那步摇上垂坠的一串细小的翡翠珠子,有些疑虑。 “你慢慢地走,怎会碰碎?”月纹忍不住笑了,“戴上这个,才好随时提醒你微步轻言、温婉和静。” “又说教了。”舒眉站起身来,“走罢,再不出门,该到午膳时刻了。” 要微步轻言、温婉和静,也不是多困难的事,左不过是习惯而已。待舒眉顶着云鬓钗环,一路香衣丽影,婷婷袅袅的进了天香楼的大门,惯会察言观色的售卖女使便迎了上来。 舒眉是第一次来天香楼,先就被外间巷口密集停放的香轿车马惊了一下,再被楼外枋木绑花的翼角彩楼和云锦帷幔装饰的欢门吸引,早已看得眼花缭乱。此刻进了这烟幕低垂、香气袭人的楼里,便掩不住眼底的好奇吃惊了。 那女使开口便道:“姑娘是第一次来我们天香楼吧?” “确实是第一次来。”舒眉如实答道。 “可有想好要买的物什?” 舒眉一边四处打量,一边道:“还没有。老九王爷家的小姐过几日要办个梅香点茶会,我来看看有些什么好东西可以选做手礼。” “那姑娘可是来对地方了,咱们楼里精致可人的物什多着呢,保管姑娘满意。”女使将舒眉迎至中庭,转身介绍道,“这一面都是各地进来的胭脂水粉,这一面是眉墨头油和香草花钿,再往前是香囊熏片……” “楼上是什么?”舒眉仰头问道。 “楼上是一些珍贵的原香,姑娘若喜欢调香,可以上去看看。” “都有些什么香?”舒眉一边问一边捋了裙裾朝那铺着绣金毯的楼梯走去。 “那可就多了,来自大食国的龙涎、占城的沉香、波律国的龙脑、雀儿山的麝香,还有三佛齐国的蔷薇水,最受姑娘们欢迎了……”女使见舒眉对原香有兴致,便跟在身边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 二楼的布置比一楼更精致,各种漆木盒子、玉瓯瓷器错落有致地摆在几面博古架上,不像是售卖的铺子,更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藏馆展院。 “若是参加梅香点茶会,姑娘买些蔷薇水,我们用精致的小玉瓶分装了,作为手礼既有面子,又受人欢迎……”女使拿起博古架上的一个密封的琉璃缶,热切地推荐道。 “这一缶价值多少?”舒眉问道。 “十两。” “这么贵?”舒眉一脸惊讶。原本想拿过那琉璃缶看看,此刻竟不敢贸然伸手了,唯恐失手。 “三佛齐国到南越,一路渡海行舟、翻山越岭,原本不值钱的东西也被这路途费摊贵了。更何况,天香楼因着上面那层关系,是咱南越最可靠的原香铺子,你若去别家,价格到可能便宜些,却也未必买到了真正的蔷薇水……” 女使的解释舒眉没能听进去,脑子里只想着这十两银子可以买多少米粮、冬衣、箭镞。再一问身旁漆盒里巴掌大小的龙涎,价格更是贵得离谱,她便心内不平了。这些官家小姐夫人们用在香氛调制上的花费如此昂贵,若是肯捐了给南越的军队,边城早已固若金汤。 “你怎知别家的蔷薇水不是真的?”旁边的月纹问道。 “他们的蔷薇水,不过是差遣香奴种植了蔷薇花自己炼制的,虽是偷学了海外的工艺,但三佛齐国的蔷薇本就和南越的蔷薇不一样,那独特的馥郁花香,单靠香奴们的手艺是偷不来的……” 听女使提到香奴,舒眉便道:“你们家全是海外的香料,也忒贵了些,倒不如别家蓄养香奴,自制原香实惠……” “姑娘说笑了,天香楼的香奴只怕比谁家都养得多,自制的原香也是独树一帜,别家望尘莫及的。我方才是见姑娘一身上下透着贵气,才特意推荐的海外原香珍品,若是要看自制的,姑娘随我来便是……” 女使拂开一道珠帘,侧身为舒眉引路,“姑娘这边请。” 穿过帘子,外面是一道木连廊。舒眉这才发现这天香楼并不仅仅临街的一幢双层木楼,后面竟还有四五幢同样大小的双层木楼,俱是通过木连廊与临街木楼相接。这恢弘气势,只怕除了永年宫外,在永定城里再找不出第二家了。 “这后面几幢木楼是做什么的?”舒眉问道。 “姑娘有所不知,天香楼并不只是售卖香料。这里也有古玩奇珍、善本书画,只是娘子夫人们不太关注罢了。”女使笑道。 穿过悬空的木廊道,女使引着舒眉进了另一幢木楼的二层。这里面的布置和前面大同小异,只是里面的物什俱是天香楼的自制产品。既被引到了这里,若两手空空而去,也显得太过刻意,舒眉便随意挑选了几样原香做手礼,让女使包了起来。 “你方才说天香楼养了很多香奴,怎么一个都没瞧见?”月纹问道。 “香奴们镇日在后院里制香,不识礼数,怎敢到前面来扰了诸位贵人的雅兴?”女使笑着将包好的手礼递给月纹。 香奴们都在后院。舒眉透过窗纱望向木楼后面,视线被积了雪的树木遮掩着,只能隐隐瞧见一段积雪屋檐,看不出那院子究竟有多大,从何处进入。 今日来这一趟,也得了不少消息了。舒眉给女使打赏了一些零钱,便带着月纹离开了。 第48章 商议战事 黄昏时候,起了风。福宁殿外的风铎,一阵阵叮当作响。 “莫不是又要下雪了?”送走御医,内侍省都知刘寅望向檐外铅灰的天空,皱起了眉头。承德帝感染风寒也有好几日了,若再遇一场雪,只怕年都过不好了。 “刘……刘都知,安源知州……薛……薛守仁在九卿殿外……求……求见陛下。” 刘寅正欲掀了锦帘进殿去,一名内侍在阶下匆匆叫住了他。 “哪来的结巴?”刘寅放了帘子转回身,便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内侍气喘吁吁弓腰立在台阶下,想是跑得太急,半天都匀不过气来。 刘寅当即斥道:“陛下在里面躺着,你这么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自去外面墙角领十个掌嘴。” “小……小的领命。”望着高高立在台阶上的刘寅,小内侍魏申战战兢兢应下,转身欲朝宫墙外走。 “慢着,先去将薛知州引来殿外候着,再领罚。” 魏申忙诺诺应下。 刘寅掀开锦帘,径直朝承德帝的寝殿内走去。帷幕低垂的大殿内,弥漫着混合了苏合香的暖香。锦绣堆叠的龙榻之上,两名宫女正侍候皇帝服药。 刘寅见状,便静默立在一旁。直到承德帝服完药,宫女服侍躺下后,他才上前低声禀报。 “薛知州到了?!”承德帝昏沉的目光,倏忽亮了起来。 “刚到九卿殿。陛下莫急,老奴已让人引他进来了……” “去,去通知两府和几位将军,朕要和他们商议西边战事。”承德帝当即撑臂挣扎着坐了起来,“将太子也请来……” “老奴遵命,这就去办。”刘寅应下后,却没有马上离开,他迟疑道:“陛下,刚才李院正叮嘱老奴,您的身子得好生将息……” “服了药,已经好多了。”承德帝一手掀开被子,对床旁的宫女道:“服侍朕梳洗。” 刘寅见劝谏不住,便躬身退出寝殿。 依照惯例,刘寅安排其他内侍分别去各大臣家中宣召,他则亲自去东宫通知太子凌崇。 东宫内一片丝竹纷纷,凌崇召集了一众宾朋在内院宴饮,教坊司的姑娘们在席间弹唱。目睹室内推杯换盏、倚红偎翠的场景,刘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身为太子,父皇染病未去伺疾不说,竟还敢在内院宴饮作乐。 刘寅摇了摇头,穿过席间觥筹交错的众人,走到凌崇近前,方才宣了口谕。 “薛知州到了?!”凌崇听了,一把推开了怀里搂着的女子,豁地站起身来,“这怎么可能?我岳丈的人一直在驿站候着,并无消息啊……” “许是钟将军的人看岔了眼吧,薛知州常年驻守边地,办事的下人们不认得也是难免的。”刘寅尴尬赔笑道。 “我岳丈呢?可进了宫?”凌崇面上已露出焦躁之色。 “老奴安排人去了辅国将军府后,就赶来殿下这里了,依着路程看,钟老将军应还未入宫……” “我得马上去宫门口等着他。”凌崇一挥衣袖,当即朝外走去。 “殿下,等一下。”刘寅急急跟了上去,“殿下身上衣衫沾染了酒气,老奴建议先换洗一下,毕竟陛下这几日在病中……” 凌崇反应过来,当即朝刘寅拱手道:“多谢刘都知提醒。” “殿下客气了。老奴当年受过赵相爷恩惠,为殿下跑腿自是应当。您先去更衣,我这就去宫门口候着老将军,让他待您过来了,再一起入内觐见。” “如此,就麻烦刘都知了。”凌崇不再多说,径直去更衣了。 刘寅疾步赶到宫门口时,钟季舒也刚刚赶到。一见刘寅,钟季舒就抱怨不迭,骂自己养了一群废物,竟盯不住一个大活人。 待凌崇更衣赶来后,钟季舒更是一个耳光扇在自己脸上,连连骂自己老糊涂了,只想着守株待兔,没想着主动去找人。 凌崇不耐烦道:“岳丈说那薛守仁是你的人,便是没有提前招呼,有你在场,他总不会胡说八道吧?” “这个自然。只是,若镇西军所奏皆属实,事先没跟他交代,难保他……” “太子殿下,老将军,两府的大人们住得远些,过来还有片刻,两位不如先跟老奴去御书房,或许还能提前与薛知州见上一面。”刘寅在旁小声提醒道。 凌崇和钟季舒明白过来,当即朝福宁殿赶去。 只是,承德帝忧心西边战事,早已在御书房与薛守仁聊了起来。凌崇和钟季舒进去后,便只能立在旁边干捉急了。 “子夜时分,镇西军的陪戎校尉宋宥带着粮草在城外求援,守军违命开了东城门,百余名披甲执锐的西犁蛮子举着火把弯刀追了进来,所幸守军日常训练有素,迅速就集结到东城门,与蛮子们殊死血战。待臣得到消息,赶到东城门时,侵入城中的蛮子大部分已被守军诛灭,城中除靠近东门的几户人家被蛮子抛掷的火把引燃,有数人伤亡外,没有大碍……” “可恶,西犁蛮子竟敢冲入我南越城镇中掳掠烧杀!”承德帝将手中的茶盏狠狠顿在桌上。 “薛知州,那违规开城门的人,可处置了?”钟季舒急忙插了话头,边问他边朝薛守仁递眼色。 “回老将军,已经处理了。”薛守仁却只是恭敬垂首回答问题,对他递来的眼色只作全然不察。 “说说草坡子镇的情况。”承德帝叹了口气,又吩咐道。 “回陛下,臣当夜带领安源驻军和城中百姓一起救火,待火情控制住已是天色大亮。得知草坡子镇也有蛮寇敌情,臣便立即带着人马赶了过去,奈何去得晚了……那镇子,那镇子竟被烧为灰烬,镇中焦尸遍地……” “焦尸遍地?”凌崇忍不住质问,“那镇子不过是行商走卒的暂歇地,又能有多少人?” 薛守仁将头垂得更低了,语气沉痛道:“回太子殿下,草坡子镇原本不过是往来行商的暂歇地,人口稀少。只是镇西军驻扎锦麟滩后,安源一带没了蛮寇横行,往来货殖交易的人就多了,人口便也增加了。因人口流动大,户籍统计难以精确,夏秋季节可能达上千人,这隆冬时节,少说也有五六百人吧……” “五六百?”承德帝的脸色倏忽暗沉了下去。 第49章 闭门思过 “镇西军离安源那么近,西犁蛮子大举袭入我境,他们为何没有及时发现阻止?”凌崇问道。 “这,这……臣对军务不甚明白,不敢妄言。”薛守仁支吾道。 凌崇哂道:“凌励之前还曾奏报表功,说镇西军安排了‘扫边行动’,蛮子们都不敢来了,这岂不是一派谎言……” “扫边行动确实对流寇蛮匪有震慑作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见薛守仁说话吞吞吐吐,承德帝拧眉问道。 “入冬后,镇西军缺衣少粮,为节省食粮,一应练兵和扫边行动都停了。凌将军也曾向臣拆解粮草,可臣也确实没有能力帮他……” 凌崇挖着坑问了一圈,没料到问题的症结又回到了粮草上面。承德帝的脸色越发难看,钟季舒察觉不妙,当即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转移话题,舒世安、裴可怀等两府重臣便在内侍引领下走进了御书房,他只得作罢。 “给众卿赐座。”承德帝朝内侍挥了挥手,神态已颇为疲惫。 众臣请安礼毕,按照官职左右分列入座后,承德帝开口道:“方才,朕已听薛卿报告了安源情况,西犁蛮子侵袭属实,紧急召集大家入宫,便是要议议西境战事的应对之策。” “已确定是战事?”裴可怀脸露惊讶,“能否请薛知州再详细告知一下安源当前的情况?” 承德帝朝点了点头,“就劳烦薛卿给诸位再讲讲。” 薛守仁便将之前汇报的情况,又细细说了一次。他说不清此番入侵的西犁蛮子究竟有多少人,但他在草坡子镇看到的焦尸数目委实多得惊人。他虽知道焦尸从体型上看,多为青壮男子,不见得全是草坡子的居民,但返京路上,他从西归香料货商那里听到的西犁情报着实惊人,西犁国左龙虎上将军兀术驳已奉命驻兵金银滩,准备执行西犁朝廷的“东迁计划”。 薛守仁将他在安源眼见的和返京途中听到的都一并讲了出来,众臣听得脸色俱变。 “东迁计划?我记得十年前凌励就在朝廷上提起过,要真有这么个计划,西犁人还能等到我南越在边境驻兵八万?!”为监视凌励的一举一动,凌崇自有西边传来的情报,因此对薛守仁的汇报不以为然。 “放肆!”承德帝终于忍无可忍,将御书桌前的镇纸“啪”一声拍在案上,怒道:“你身为国朝太子,不以江山社稷大局为重,却为着一点陈年旧事时时处处与凌励计较,成何体统?!” 凌崇万万没料到承德帝会突然发怒,且不留情面的在臣子面前怒斥自己,腿一软便跪倒在地:“父皇息怒,儿臣并非是与凌励计较,只是,只是薛知州所言也不尽属实,儿臣唯恐父皇听信了片面之词……” “不尽属实?!”承德帝的目光扫向薛守仁。 舒世安和裴可怀对视一眼,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薛守仁脸色一白,当即跪地长揖:“陛下明鉴,西犁侵袭我境事关国体安危,臣句句属实,不敢瞒报谎报!” 钟季舒一时也懵了,薛守仁当年是他举荐提携的人,说起来也是与东宫一体的,凌崇怎么糊涂到去攀咬自己人?! “父皇,儿臣不是说薛知州说谎,而是儿臣自镇西军内部得到的消息与薛知州得到的消息有些不同……”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凌励极力想挽回,可惊慌之下漏洞百出,竟将自己在镇西军中安插探子的事给说了出来。 太子在军中安插探子,犯了皇家大忌!!! 御书房内顿时陷入沉寂。众臣面面相觑后,纷纷垂首,生怕将那雷霆之怒引到自己身边。就连钟季舒,此刻也低垂了霜白头颅,他抬手抹着额头渗出的密集汗珠,却想不出该如何维护凌崇。 “太子心胸狭窄,言行无状,罚禁足六月,闭门思过!” 隐忍良久,承德帝终于开了口。说完这几句话,似已疲惫至极,他扶着御书桌,颤巍巍站起身来,“朕今日身体不适,请舒相与众卿先行商议,明日早朝再提出应对之策。” “恭送陛下!” 众臣纷纷起身行礼,只有太子凌崇愣怔在地,满脸惊慌。 ********* 酉时许,落起了雪。 南越的雪比北寂的雪要细碎许多,但那寒湿刺骨的感觉,却更甚几分。 承德帝身裹雪狐裘,倚着锦榻,望着窗外连绵飞雪,陷入了沉思。 这些年来,他始终谨遵祖宗法度,谨小慎微守地着这片江山,唯恐成为不肖子孙。明知凌崇心胸度量狭窄,为人处世刻薄寡恩,但因他是皇后嫡出长子,便始终遵循祖制,将其作为储君耐心培育。便是今日,气怒到极点,也只是罚了他宫中禁足。 分长幼,遵仪礼,这皇室天家也并未如他期望的那般和睦安顺;遵旧制,守陈规,这南越的江山社稷也并未如他祈望的那般万事太平。去年水月行宫才建成,今岁便遇到寒冬早来、西犁犯境,可是上天在示警?…… “刘都知,今日落雪降温,不知我父皇的身体可好些了?” “回王爷话,和昨日相比,今日好了许多,先前时候陛下还在御书房会见了一众大臣。” “那便好。若父皇已经歇下了,我便明日再来请安。” 听见帘外的这番对话,承德帝便咳了一声,唤道:“可是昭儿来了?” 立在帘外的凌昭当即朝内殿躬身道:“父皇,可是儿臣搅扰了您休息?” “我本也未睡着,你且进来叙话吧。” “儿臣遵旨。”凌昭掀开锦帘,大步朝承德帝躺着的龙榻走去,跪地请安后,便顺势在床榻前跪坐下来,一边替承德帝顺了顺床角的被子,一边倾身询问:“父皇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今日咳嗽好了许多,身子骨也没那么乏了,只是头脑还有些昏沉……”承德帝揉着额头,叹息道。 “儿臣正巧带了些提神醒脑的香料来,容儿臣为父皇熏上一剂,再替您施一遍太乙导引术,可好?”凌昭问道。 “甚好。” 第50章 国书宣战 凌昭当即命殿内侍女搬了陶莲香炉过来,自己亲手将随身携带的香料在炉中燃起。随即将承德帝搀扶起来,他取了锦团跪坐其身后,净手后取了少许香精,替承德帝缓缓揉按起头部的穴位来。 “这是用的什么香,好闻!”承德帝闭目赞道。 “儿臣用苏合香加佩兰、艾草、白芷调制的,有醒神通窍的功效。” “嗯,极好!……昭儿的手法,也比朕宫中的侍官强,让朕很是舒坦……” “父皇若是喜欢,儿臣每日都可入宫来服侍。”凌昭笑道。 “也好,明日起,你每日午时进宫来,陪朕在御书房里看看劄子,处理一些事务。” 凌昭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嘴上却道:“儿臣明日准时在御书房候着,待父皇处理国事乏了,便替父皇施导引术解乏。” “你是朕几个孩儿中最聪慧的,性情也最是谦和沉稳,却只让你做了个闲散王爷,委屈你了……” “父皇折煞儿臣了。”不待承德帝说完,凌昭便一脸惊慌跪伏在旁,“父皇夙夜在公操持国事,兄长协理政务,三弟戍守边境,只有儿臣每日风花雪月没心没肺地享受着南越无上风光。未能替父皇分忧,儿臣已是惶惑惭愧不已,何来委屈?” “起来,你这是作甚?你是朕最心爱的孩儿,朕只想让你过上朕一直想过而没过上的好日子,所以不愿让你为国事冗务烦心。”承德帝侧身将凌昭扶了起来,叹息道:“你那兄长太不成器,今日朕罚了他禁足。今岁寒冬早来,朕的身体也颇多不适,如今需要你来替朕分忧了……”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只是,儿臣从未参与政事,唯恐……” “万事都有第一次,你跟着朕多听听,多看看,以你的聪慧才情,定然难不到。”承德帝道。 凌昭不再矫饰,面色郑重的跪伏长揖,“儿臣必勤勉致知,竭力为父皇分忧。” ********* 隆和三十七年岁末,南越朝廷以西犁入侵国境安源为由,正式向西犁递交宣战国书。 太子凌崇因贻误军饷,被罚东宫禁足,由二皇子凌昭协理政务。凌昭参政后,推行的第一道政令便是罢宴饮、止集会、戒奢靡,举全国之力为镇西军筹募军饷。 在充足粮草军械的保障下,凌励带领镇西军将战线自安源一路向西推进,待雪融冰消之时,已越过五花岭、桑木镇、西奇关,将战线推进至西犁国左龙虎上将军兀术驳镇守的金银滩。 金银滩是一片水草丰美的滩涂,本是南越的土地,在端明帝同平年间被西犁游牧蛮子占据至今。兀术驳原本镇守在西犁边境固泽山一带,因遭遇暴雪饥荒,得知镇西营有大批粮草经草坡子镇运送,便将驻地前移到金银滩,铤而走险派出一个军的兵力前往劫粮,谁知全军覆没不说,还因此被南越揪住由头,发动了正面战争。 西犁蛮子擅长骑马速攻,在滩涂作战具有显着优势。兀术驳等一众骁勇悍将更是怀着报仇雪恨的必胜信念,等着与南越军队展开殊死决战。 两军的第一场遭遇战,是由兀术驳麾下的疾风骑兵团发动的,他亲自带领千余精锐铁骑奔突而来,直冲镇西军中军大帐而来,铁骑铮铮,风驰电掣,排山倒海的阵势,将镇西军营地搅得车仰马翻,一片混乱。 就在兀术驳领着得胜的疾风团趾高气扬返回金银滩马场时,他们才得知自己的营地早被镇西军包袭。他们所探知的镇西军营地不过是一处伪营,真正的镇西军主力早在他们出发时便直捣金银滩。同样是精锐突袭,兀术驳却没有找准目标,丢了自己营地不说,金银滩养马场的草料也被镇西军烧了个精光。 这之后,凌励又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一举夺回了被西犁侵占的西峰燧,迫使兀术驳退守西犁边境固泽山。 两国百年来的第一场战争,便以兀术驳灰溜溜的带着伤兵残将撤退三百八十里告终。这一消息传回永定,举国欢呼,无不为之欢欣鼓舞。文人墨客也纷纷执笔鼓呼,将凌励带领镇西军英勇杀敌的事迹写进诗词,编入话本,大肆宣扬。 “两次吃了探子的亏,那兀术蛮子急怒攻心,竟气得一头栽下了马背,‘啪’一声跌断了腿骨……”说书人立在讲台上绘声绘色、津津乐道,仿佛他就在金银滩前线亲眼目睹一般。 “为何是两次吃了探子的亏?”台下有人问到。 “这位看官,这您就不知道了。去年冬天,那兀术蛮子就派了探子到安源,得到镇西军有大批粮草经运草坡子的消息,这对饥寒交迫的蛮子们来说,可真是个不得了的好消息啊,那兀术蛮子就急吼吼派了一个军的兵力夜袭劫粮,结果在镇西军围剿下全军覆没……” “你这是胡编乱造的吧,若去年凌将军就歼灭了这么多敌人,何以官方邸报没有刊载?”台下有人表示质疑。 “嘿嘿,您呐就当小老儿我胡编乱造的吧。总之,咱们这位镇西将军啊,那可真真是国朝以来智谋无双的第一勇将!”说书老儿竖起拇指赞罢,拿起一叠纸张站起身,“各位看官,若是听得不过瘾,我这儿还有《镇西将军破虏图》、《镇西将军风雪夜袭图》,大家可以买回去慢慢看、慢慢品,瞧瞧这英武之气,若贴在家门口,那邪祟恶鬼都不敢沾边儿……” “我买两张!”在台下驻步聆听许久的舒眉,第一个摸出银子要买画。 “瞧瞧,这位小爷可真识货!”说书人一面将手里的绘画递给女扮男装的舒眉,一面啧啧赞道。 舒眉接过画展开来看,画中的凌励身着银白铠甲,驭战马踏雪疾驰,身后旗帜翻飞,竟与那日在她草坡子镇外土坡上所见的一模一样,不免赞道:“画得真好!” 围观的人一听,也都纷纷掏钱购买。片刻功夫,那说书人手里的绘画便被抢购一空。没买到的人还都摇头叹气,一脸遗憾。 众人散场后,说书人收拾完台上的折扇、醒木、手帕、茶杯等道具,见舒眉还立在台下,便笑道:“谢谢小爷今日捧场,若没听过瘾,小老儿明日还来……” “老伯,你这画儿是谁画的啊?画得很传神呢。”舒眉指着手里的《镇西将军风雪夜袭图》问道。 “这个啊,这是我……我家三郎无事画着玩儿的。” “令郎去过安源?见过凌将军?” “没有,没有,他不过是依着别人的画临摹的,也就挣个笔墨钱。”说书人卷好包裹背在背上,走下说书台,便准备离开了。 “临摹的?那老伯可知原画是谁画的?”舒眉急着追了上去。 “这却不知道了。”说书人疾步朝巷子深处走了,似不想再与舒眉交谈。 “老伯,我明日还来,若你能找令郎问出这原画的作者,我愿意支付一两,不,三两银子。” 闻言,说书人停下了脚步,转回身看着舒眉笑了:“小爷甚是慷慨。不过小老儿也不愿瞒骗了您,这画如今遍大街都是,最初是有人从天香楼里瞧见的,至于是谁画的,小爷可去天香楼问问。” 天香楼?! 望着说书人远去的背影,舒眉陷入沉思。 第51章 请教政事 雨水在屋檐外哒哒滴落,凌昭修长的指节在翠烟茶盏上轻轻叩击,那清脆的声响,与檐外断续的雨声竟格外契合。 惊蛰之后,雨水多了起来,青苔便从台阶缝隙里一寸寸滋长开来。凌昭瞧着石阶下那一团团氤氲漫漶的青色,唇角慢慢噙起一丝饶有兴致的浅笑。 这雍雅无双的风采,令一旁侍奉茶水的丫鬟看出了神。 “二弟在御书房协理政务,竟也有时间来我这里听雨喝茶?”凌崇系着睡衣锦带自内殿走了出来。 突然听见太子凌崇的声音,那丫鬟蓦地反应过来,慌忙垂首施礼。 凌昭转回头,见凌崇发髻松散,须眉凌乱,肤色暗沉的脸上满是烦躁郁结之色,便搁下翠烟盏,起身朝他施了一个礼,“看来,倒是臣弟贸然前来,搅了皇兄午休?” “午休到无甚紧要,禁足宫中,镇日都在休息。只是,昨日新得了一个娘子,为兄正努力为国朝开枝散叶,你这一来,搅了我兴致。”凌崇在凌昭对侧的椅子上坐下,径直提了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接连猛灌了几口茶水。 “罪过,罪过。臣弟改日便赔一个让皇兄有兴致的。”凌昭边落座边赔笑。 凌崇斜睨一眼,摇头道:“就你那天香楼的香奴?早看过了,没一个出挑的!” “皇兄是天姿绝色见多了,看不上小家碧玉了。不过,前些日子,有香料商从三佛齐国带回了几个异域女子,颇有些颜色,明日我让人送来给皇兄看看。” “你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凌崇放下茶壶,狐疑的看着凌昭。 “岂敢为帐帷小事搅扰皇兄。”凌昭敛了眉间笑意,郑重道:“却是有一干政务要事请教皇兄。” “请教我?” “皇兄也知道,臣弟风花雪夜散漫惯了,哪里懂得政事?如今,父皇龙体欠安,皇兄又居宫修养,臣弟每日焦头烂额,好不狼狈……” “焦头烂额?不是还有舒世安他们两府三司一帮‘能臣’么?” “那帮‘能臣’,自然都知道我这个闲散王爷不过是临时协理之人,加之平素就见不得我挥金如土、游手好闲,个个都等着看我笑话呢。所以,只好来烦劳皇兄指点了。” 听到此处,凌崇阴郁的神色已晴明了许多,看来他嘱咐过的那些人,没少给凌昭挖坑。心下虽感满得意,面上却还是冷淡道:“父皇向来夸赞二弟天纵之资、敏慧过人,怎会需要指点?” “真是折煞臣弟了!皇兄自幼跟着父皇处理国事,行事沉稳妥帖,别的不说,这素来累计的经验人脉,便是臣弟如何也学不来的……”凌昭一番夸赞之后,又道,“皇兄亦知我是个极好面子的人,虽只是协理政事六个月,却也不想在此间丢了脸面,若不慎捅了祸事窟窿,回头也还得劳烦皇兄来收拾不是?” 话说到这里,凌昭无疑是向凌崇表明了态度:我不过是临时来帮忙的,朝中政事终归还是要还给你的。潜台词则是:你就不要让下面的人处处为难我了。 凌崇听了这番表态,心里舒坦了不少,却还是心有防备。毕竟,三个兄弟中,凌昭是最得父皇喜欢的。如若自己帮他理顺了手中政务,让父皇觉得他能取代自己,岂不是为人做了嫁衣? “皇兄近日可有听过街面的折子戏?”凌昭问道。 “折子戏?”凌昭突然转换了话题,凌崇不免一怔,随即不悦道:“我被罚禁足,如何听得了街面的折子戏?!” 凌昭便赔笑道:“若没听过,皇兄明日可随意召个戏班子进来给你演一出。” “是什么戏?”凌崇朝丫鬟招了招手,示意她更换茶水。 “镇西军战勇记。自三弟在金银滩击退了兀术蛮子,如今已被吹捧成了国朝智谋无双第一勇将,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层出不穷,就连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也都津津乐道,那风光不但盖过了雍和皇祖爷,更是直追开国老祖宗了……” 关于凌励大胜西犁蛮子的各种街面传闻,凌崇自然早已耳闻,此刻听凌昭说起,心底更是无名火乱窜,一时间牙冠都咬紧了。 “那些人吹捧凌励到也无关紧要,可竟编排起皇兄的不是了,说若不是皇兄克扣粮草,镇西军击退兀术驳就不止三百八十里,而该是三千八百里了……” “笑话,三千八百里?岂不是一举灭了西犁国?”凌崇一声冷笑。 “老百姓不懂国事,胡言乱语罢了。臣弟就是有些担心,三弟打小就是个没规矩的浑不吝,若被众人捧得高了,真以为自己国朝第一,什么事儿都能做,可就……” “可就怎的?他还能杀回来逼宫篡位不成?!”凌崇恨恨道。 “皇兄,此话可不敢讲!”凌昭急急制止。 “二弟也未免太胆小了。在我宫里说句话,还能传到凌励耳边去不成?”凌崇瞥一眼凌昭,哂道:“听闻二弟近来为镇西军筹措粮草甚为积极,我还以为你和他是一路人呢……” “筹措粮草,乃是父皇之命。我这性子,只求万世太平好过闲散日子,可不想举国负债去养一架战争机器。”凌昭接过丫鬟斟满的翠烟盏,轻抿了一口道:“眼下,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皇兄能早日替我卸了这肩头担子,放我去品茶品香品美人。” 一听这话,凌崇便笑了:“呵呵,二弟说了这许多,竟是想甩挑子。罢了,也不误了你品茶品香品美人,你手里推不动的盐税、铁税之事,明日我便着人去打个招呼……” “如此,就谢谢皇兄了。”凌昭起身长揖致谢后,笑道:“臣弟这就告辞了,不打搅皇兄为国朝开枝散叶。” “你说的那几个异域美人呢?” “自是明日一早就送来。”凌昭恭敬道。 丫鬟将凌昭引送至宫门,正欲施礼告退,便听凌昭道:“多谢紫鸢姑娘引路!” 紫鸢一脸惊讶:“王爷竟知道奴婢的名字?!” “但凡美人的名字,我都记得。”凌昭唇角噙起一丝浅笑,那眉目便有如春风拂过,和煦舒畅。 紫鸢蓦地红了脸。 第52章 两军对峙 固泽山是巍峨耸立在南越与西犁国境线上的一道山岭。山顶终年积雪,山下溪谷幽邃,林木茂密,是一道天然的防护屏障。 凌励带领镇西军乘胜追击兀术驳,直至固泽山下的蛮羚滩便不得不扎营安寨了。因为越过固泽山,便进入了西犁国境,镇西军是否越境作战,需要等待枢密院的指令。 接到前线奏报后,朝廷中的大臣们意见纷纭。 一派主张以和为贵,认为将蛮子驱逐出境已取得了护边战争的胜利,若再越境作战,便从护国守边的正义之战变为穷兵黩武的侵略之战了,此举会令北寂、东宣朝廷心怀忧惧。何况和亲的福国长公主仍在西犁王庭,两国交战必然令她身处险境,此时应派出使团与西犁朝廷商议和谈之事。 另一派主张乘胜追击,认为必须给西犁蛮子一个深刻的教训,镇西军至少应将战线推进至西犁国境几百里,要让对方看到南越的实力和决心,逼迫西犁朝廷主动求和,让蛮子们从此再不敢觊觎南越一寸土地。 “翻过前面的回风岭,便是西犁的国土了。”一处翼出的山岭之上,宋宥指向眼前的一道嶙峋山岭,向身旁的凌励说道,“从回风岭入境,是我们探得的最近的一条路,但那处山岭地势陡峭,谷中山道狭窄,易守难攻,兀术蛮子必定在其中设下了重重机关障碍……” “若绕开回风岭,需要走多久的路?”凌励问道。此刻,他脱去了银甲重铠,只着一身式样简洁的青色襕衫,肃立于山岭之巅,山风拂过,衣袂飞扬,竟也如他身旁长身玉立的沈着一般,颇有几分文人仕子的儒雅风采。 “那便要从南岭翻越固泽山,末将询问过山中猎户,走南岭至少要多十日的路程。” “十日,也未尝不可。”一旁的张翊拂开眼前横斜的松枝,朝南边起伏的山岭望去。 沈着却摇了摇头:“路程是不算远,只是,越过南岭再往北,便是几百里的莫贺沙洲。沙洲茫茫,了无生机,有西行传经的法师曾云:‘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如时雨’,条件极其恶劣,不利于行军。” “那北边还有其他路吗?”张翊心有不甘问道。 “北边是固泽山主峰,俱是崇山峻岭、积雪皑皑,连当地的猎户都少有前往。” “如此说来,我们便止步于此了?”张翊有些心灰意冷。 “那些往来东西的香料商是如何进出边境的?”凌励问道。 “香料商?末将之前倒是忽略了,几次去西犁都是扮成皮货商,跟着猎户们往来攀援回风岭峭壁。”宋宥寻思道,“那些香料商驼运的物品多,走南岭路程远必然成本高,走回风岭山道自然是最好的……” “微知,此事便交与你来办,想办法探入香料商之中,找出通关诀窍。”凌励侧首对沈着道。 “下官领命。”沈着点头应下后,又犹豫道:“只是,越过固泽山,等着我们的便是西犁的四十万骁勇铁骑,彼时形势将与境内作战全然不同,若朝廷支持不力……” “微知所虑甚是。只是,如今西犁蛮子尚无求和之意,若我们不乘势再进,只怕反噬战争来得更快。还有,得想办法尽快将福国长公主接回我朝。” 凌励的话,令众人神色一片肃穆。十万镇西军能夺回失守多年的边境已属不易,若要越境施压迫使西犁求和,必须举国同心、勠力攻坚,除了粮草军饷支持,更需火速集结各地精锐部队,一鼓作气,重创蛮子。若非如此,西犁蛮子必定紧咬反扑,一雪前耻。 “如今,朝廷正为是战是守争执不休,我们需得两手打算。张翊明日便返回安源,正值耕种季节,你负责安排好屯兵之事,稳固后方。” “末将领命。”张翊拱手应承。 “两军对峙,兀术蛮子必然会安排诸多探子入境,宋宥你负责安排人固壁清野,将一切可疑人等拦截在这道山岭之外。枢密院那边的消息,也需得密切关注。” “末将领命。”宋宥铿锵应道。 “回去了,等着我们的将是一场硬战。”安排了攻防诸事,凌励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衫,带着心腹将官诸人一道返回蛮羚滩营地。 ********* 第二次来天香楼,舒眉换了一身时下文人士子最爱的棠苎襕衫,领间竹纹点缀,腰间辟积对称,举止间袍袖飞扬,俨然一位翩翩佳公子。 “公子可是要为恋慕的姑娘买香薰饰品?” 这一次,舒眉尚未走进欢门,便有一位身形高挑、五官俊美的年轻男使主动迎上前来。舒眉心中便有些得意,自己扮男装已颇有经验,寻常人都看不出破绽了。 “我并非买女子饰品。听闻贵楼出售善本书册,今日特来看看。”舒眉捋了捋衣袖,作出一番淡定表情。 男使却笑了:“公子的消息怕是有些不准。” 舒眉不免愣了一下,“消息不准?可上次我明明听……朋友说你们有卖的……” “天香楼确实有善本书册出售,只是却不是从此间进入。”男使指了指欢门上的一块桐木牌匾,“此间是女宾入口。公子需得从簪花巷那边的男宾入口进楼。” 难怪前来迎接自己的是男使,原来是阻拦自己进门的。舒眉环顾四周,才发现进出门楼的都是衣容精致的女子。怪自己上次被这五彩十色的门楼晃花了眼,竟没留意到入口处的牌匾。 长乐巷与簪花巷是两条并行的巷子。舒眉回想起上次见到的木廊相连的几幢木楼,才明白原来男女都是由不同入口进入,楼内也各有通道,互不交错。 “多谢小哥指引。”舒眉学着士子举止向男使行了个礼,随即朝簪花巷走去。 簪花巷内耸立的木楼,与长乐巷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楼前没有彩楼和欢门,更显得木楼高低层叠、气度端严。 虽然此间门楼洞开,但和长乐巷那边车轿密集、人来人往的场景迥然不同,舒眉环顾四周,竟未看见有人进出。 第53章 玉骨生香 舒眉尚在犹豫是不是又走错地方了,便有一个身穿灰袍的中年男使迎了出来,“公子便是从长乐巷过来,要看善本的?” “哦,你竟知道了?” “方才那边已有人传过话了。”男使躬身施了一礼,随即朝门口引道:“公子请随我来。” 舒眉便跟着男使走了进去。 两幢楼外观一致,内里却是别样天地。此间陈列着无数由地及顶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各种卷轴,恍如小时跟着祖父在甲库中见到的场景,书盈四壁,浩如烟海。 “不知公子想要的是什么善本?” 男使的问题,让舒眉一愣。她只想着来打听那幅《镇西将军风雪夜袭图》的来历,若是直接就问,对方觉得无利可图,定不会如实回答。于是,她便问道:“可有怀迪在南楼寺译的《大佛顶首楞严经》?” “公子竟是要买佛经?”男使皱起了眉头。 “没有吗?” “不是没有,只是要烦公子多候些时辰了。此间存放的多是历朝历代文人墨客们的诗词歌赋、书法绘画,佛经都存在内里的地库中。”男使回顾书架一番,又道:“今日适逢守库的人休沐,若公子确实急寻此书,且随我在楼上小坐歇息,我马上去取门钥。” 舒眉原本就想探一下天香楼的底,自然不想急着离开,便道:“我祖母患病卧床,伏虎寺的高僧建议抄一部《大佛顶首楞严经》祈福。我祖母平素最爱怀迪的经文,所以我想寻一册。” “公子纯孝,令祖母一定会早日康复。”男使领着舒眉上了二楼,楼上也有书架,却不似一层那般密集,书架之间摆放了供客人歇息的桌几,到有些像丰乐楼的雅座。 男使为舒眉备好茶水后,便下楼去寻地库钥匙了。舒眉原以为能找个人闲聊问问画的事,楼内竟见不到其他人。 舒眉随手拿了身后书架上的一册书,却是《东溪试茶录》,便就着面前的一盏茶水读了起来。待她把那采茶、焙茶都读得差不多了,也没见那名男使寻了书来。 舒眉便放下手中书册,起身在楼内转悠起来。二楼书架上的书,多是茶经、制香一类的书册,书架上也装饰了一些制茶调香的器具,颇有些雅致。她拿起看过后,又循着通道往木连廊走去,想看看能否瞥得见后院的香奴。 通道往后有一个书架,和别的不太一样,上面居然拉了防尘的帘子。舒眉有些好奇,便拉开帘子,里面放了十几个色泽颓败的画轴。她取了一轴打开来,画上是一个着莲色襦裙的秀美女子正在调香。她只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这位姑娘,可是特来寻天香楼的岔子的?” 身后突然传来的问询,打断了舒眉的沉思。她诧异转回身,便见一个身着黑衣的俊美男子立在书架前,将她之前看过放歪了的茶具一一摆正后,唇角噙笑望着自己。 “你,你是……”被人一眼识破,舒眉有了些慌乱。 “鄙人是天香楼的楼主,楚玉谷。”楚玉谷朝舒眉走近了两步,笑问:“不知姑娘究竟所谓何事来此?” “我……我是替我祖母来寻一册《大佛顶首楞严经》。”舒眉又将祖母生病伏虎寺高僧推荐的说辞讲了一遍。 “奇了,伏虎寺内的书院就有《大佛顶首楞严经》售卖,姑娘却舍近求远。”楚玉谷唇角勾笑,戳破了舒眉的谎话。 “你如何看出我是女子的?”舒眉心有不甘。 “姑娘装扮得到也不错,刻意学男子的举止也有七八分像,”楚玉谷仍然一副笑颜,“你却是从长乐巷入口寻来,姑娘不知,断然没有男子来天香楼买佛经,他们要么是来寻书,要么就是来寻香……” “寻香?” “我天香楼的香奴,可是京城闻名的。” “你们天香楼果然还有这种营生?!”想起霜降的事,舒眉的脸色不由一沉。 “什么营生?”楚玉谷含笑咄咄逼问。 “就是,就是……”舒眉瞬间红了脸,却说不出“官妓”一类的话来。 “姑娘可不要听了什么传闻误解了,香奴不是玉骨生香的烟花女子,而是我们精挑细选培育出的制香调香高手,便是永年宫也在我们这里挑选专业的调香师。”楚玉谷笑着又向舒眉走近了一步,抽出她手里的画轴,皱眉问道:“姑娘今日究竟所谓何来?” 被楚玉谷看穿了女子身份,舒眉索性不再藏匿,她从袖中取出了《镇西将军风雪夜袭图》,递给楚玉谷,“我是想来问问,这幅画是谁画的?” 楚玉谷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画,挑眉道:“这画满大街都是,姑娘为何来天香楼询问?” “有人说这画最早是在天香楼里瞧见的。” “天香楼每月都有文人士子交流诗书画作,这画最早在天香楼里瞧见也不稀奇。若姑娘有兴趣参加,便留下地址,我到时命人来接姑娘,可好?” 说这番话时,楚玉谷已差不多是凑在她耳畔了,骤然迫近的距离,让舒眉吓得往后连连退了两步。这个勾唇含笑的男人,竟无端让她脊背生寒,“不……不必了,我……我祖母还等着我买经书回去,我得走了。” “姑娘,出口在楼下。”楚玉谷笑道。 在楚玉谷负手含笑的注视下,舒眉落荒而逃。 “玉双,去跟着,看看这胆大的姑娘究竟是哪家的。”楚玉谷敛了面上的笑容,朝身后吩咐了一句。 “好的,楼主。”先前那男使便掀开绣帘走了出来。 ********* 天香楼本是由五幢彼此相连的木楼组成的群楼,分别按所处的位置唤作东楼、南楼、西楼、北楼和天一楼。 天一楼居于中庭,四楼拱卫,上下三层。楼的顶层为四面通风的阁楼建筑,是永定城中除永年宫外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叫做凌风阁,是凌昭专门用来调香制香的场所。 楚玉谷沿铺了锦毯的木梯上到凌风阁,推开阁门后便道:“玉双禀报说,他一路跟着那女子到了柿子巷……” “柿子巷?”正在调制苏合香的凌昭抬起头来,“是官家女子?” “还不是一般的官家女子。”楚玉谷在凌昭身边坐了下来,“玉双确认了,那女子是舒世安的孙女,和静县主。” “和静县主?”凌昭若有所思道,“也难怪她要打听《镇西将军风雪夜袭图》。” “这是为何?”楚玉谷有些不解。 “当年舒景程满门被屠,是凌励从西犁蛮子手中救了她。她对他用情极深,之前还四处为他筹集军饷,是个痴情的姑娘。我还劝过凌励收了她,可这莽子说不喜欢……” “那这姑娘该如何处置?”楚玉谷皱起了眉头,“舒世安毕竟是宰相,她又是皇上御赐封号的县主,不好下手。可若不处置吧,她今日在楼里翻见了沈婵的画轴,听玉双说她不单关注凌励,还对香奴也极有兴趣,这么胆大无忌,早晚会给我们惹事……” 凌昭埋头用玉勺将碾磨好的几味香料勾入香瓯中,又拿了檀香木细细搅拌,沉默了好一阵,他忽然道,“那就娶回家去吧。” “娶回王府?”楚玉谷一脸惊诧。 “对,正好一举三得。一则娶回去关着就省了你的麻烦,二则她祖父舒世安也顺理成章成了我们的人,三则,若王妃因她争风吃醋起来,也就没精力整日盯着我了……”说着,凌昭突然停了话,转首问,“怎么,你不放心我?” “那姑娘看起来骨相倒是不错,却没什么女人味儿。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楚玉谷哂道。 凌昭不禁笑了,“那我尽快让家臣去求亲。” 第54章 彩蝶献寿 朱雀寺东街昭王府内,家臣罗祁去账房支了钱银,正欲出门置办纳彩的贽礼,便被王妃徐氏的贴身婢女玉珠拦住了去路。 “罗爷,王妃有事要劳烦您一趟。” “王爷给臣安排了急务,能否容臣先去办理了再向王妃请命?” “王妃的性子罗爷您是知道的,随您吧。”玉珠看着罗祁,笑道。 徐氏是宣徽使徐仲卿的嫡女,闺名芷仪,自小就娇蛮任性、跳脱不拘。当初在宫宴上对凌昭一见钟情,竟敢主动向承德帝求请赐婚。凌昭美名自是家喻户晓,倾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人人都在猜他这样的神仙人物会求娶什么样的女子,却未料到徐芷仪竟自请赐婚,还被恩准了。如此惊世骇俗之事,一时间成了朝野间的传奇故事,令思慕凌昭的女子个个羡慕嫉妒不已。 徐氏嫁入王府几年来,虽一直无所出,但生性风.流不羁的凌昭自此竟再未与别的女子有过亲密。很快,徐氏独占王爷的妒名便也如她当年求婚之事一般朝野闻名。 回想此间种种,罗祁犹豫了片刻,还是无奈跟着玉珠去了。毕竟,王爷要求娶和静县主之事早晚是瞒不住的,王爷在安排这件事时,也未叮嘱说要背着王妃。 从罗祁嘴里确证了凌昭欲纳侧妃之事,徐芷仪心中百般滋味翻涌。待罗祁离开后,她便片刻也坐不住了,当即要让玉珠拿了她的印信,去柿子巷舒宅约舒眉见面。 玉珠犹豫不定道:“王妃,你如此贸然约见舒县主,若王爷知道了……” “作为正妻,我难道不能先看看要进门的是个什么人?”徐芷仪眼中竟浮起了一丝水雾。 “若王妃想见和静县主,奴婢到有个主意。” “快说!” “玉瑶公主生辰就快到了,王妃进宫去建议贵妃娘娘举办生辰宴,以公主的名义召宗女、命妇们入宫贺寿,到时再寻机见面。” “如此甚好。”徐芷仪不禁点头称好。 玉瑶公主的生母贵妃徐幼嘉,原是徐家长房的嫡女,是徐芷仪的姑姑,入宫多年来圣宠不衰,便是没有生出皇子,也还是凭借侍疾有功破例从淑妃晋了贵妃。也是靠了她,徐仲卿才从七品的宣德郎一路升迁至正三品的宣徽使。 玉瑶公主生辰这日,徐芷仪早早就入了宫。她去衍庆宫跟姑姑徐贵妃请了安后,便在宫门入口附近的听雨廊坐下了,借着廊栏和花木掩映,一直关注着入宫为公主贺寿的宗女、命妇们。 玉珠则着宫内侍女装扮,与玉瑶公主跟前的几个丫鬟一起立在门口迎宾,就待舒眉入宫了好跟徐芷仪示意。奈何,一直等到赵皇后携宫中妃嫔过来为玉瑶庆生,也没等着内侍通报和静县主入宫。眼见皇后的凤辇进了中门,而徐芷仪还坐在廊栏前愣愣观望,她便急了。 “王妃,皇后娘娘到了,你得赶紧进去接驾了。”玉珠小跑进听雨廊,急切催促道。 徐芷仪这才慌了,急忙挽了裙裾朝中庭跑去。不料在听雨廊转角处,与从侧门进来的一人撞在了一起,两人皆失衡摔倒在地。 “很抱歉,我急着赶时间,没留意到您过来,您没事吧?” 徐芷仪还未发火,对方便已先道歉了。她只好压下恼怒,在对方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甫一抬头,便愣住了,扶她的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她急忙退后一步,避开对方搀扶的手道:“我没事。” “还好,发髻没散。”玉珠急忙上前替她整理被撞歪的团冠,“我们得快点了。” 徐芷仪点点头。离开前,她瞥了一眼撞她的人,一身月白文士衫修颀雅致,腰间别着的青玉笛上系着大红坠子,颜色十分抢眼。令她想起了在宫宴上见到凌昭的情形,那日他手里的拿着的鎏金牡丹折扇上,便系着一个红色坠子。 “这内廷深宫,为何会有男子?”徐芷仪边走边低声询问一旁的玉珠。 “会不会是入宫陛见的文臣走错了路?”玉珠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男子带着两名侍女也跟后面往中庭走,便惊讶道,“他们竟跟来了……” 徐芷仪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刚进了中庭,皇后的凤辇便落地了。入宫贺寿的众人在徐贵妃带领下,齐刷刷跪地请安。 接驾之后,徐贵妃引着皇后及众妃嫔入殿,众人也便招呼了随侍带着礼品入殿为公主献礼。 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名家字画,一众的宗女、命妇们将能收罗到的各种奇珍异宝送到玉瑶公主面前时,公主都显得兴趣淡淡,只是礼节性的致谢。 徐芷仪准备的是一套镶金马具,在一众闺阁属性的礼品中,倒显得比较别致,玉瑶公主脸上露出了笑容,“二嫂的礼物我喜欢,若是能再送一匹马就更好了。” “这个好说,妹妹改日去我府上,看上哪匹就牵哪匹。”徐芷仪慷慨道。 “那你可不许反悔,我就要二哥哥那匹白玉骢。” “妹妹这就得寸进尺了,你二哥哥的马,我可做不了主。”徐芷仪笑道。 “谁都知道我二哥哥对嫂嫂言听计从,连妾室都不敢纳,嫂嫂哪有做不了主的……” 徐芷仪正觉尴尬,徐贵妃便开口了,“瑶儿,可别只顾着闲聊,后面和静县主还等着献礼呢。” 听见“和静县主”四字,徐芷仪当即转回头去,便见之前那身着白衣的年轻公子走到了殿中。他身后跟着的两名绿裙女子手中抬着一个大竹笼。 年轻公子向公主福礼后,横笛吹起了祝寿曲。在清脆的笛音中,一名女子打开了竹笼,笼中竟翩翩飞出一群七彩斑斓蝶,殿中众人的目光一亮,皆被这一群美丽绚烂的蝴蝶吸引。 蝴蝶飞出后并未四处逃逸,而是绕着另一名随着笛音舞蹈的女子徐徐飞舞。仿佛,这些蝴蝶能听懂人话一般,她一抬手,便飞落她的指尖,她一回首,便栖上她的肩头。 笛音悠扬,舞姿曼妙,蝴蝶翩跹,美不胜收。眼前这一幕,令众人大开眼界,无不惊奇赞叹。 第55章 春日邂逅 徐芷仪还在猜测两名女子哪位是和静县主,那笛音便结束了。手执竹笼的女子抬手一挥衣袖,那些蝴蝶竟又都飞回了竹笼。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吹笛的年轻公子躬身揖礼道:“舒眉祝公主芳诞雅着徽誉、筵开锦绣!” “眉姐姐,你养的蝴蝶简直都成精了啊!”玉瑶对彩蝶献寿赞不绝口,“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可得教会我,我可以出……” “法子很简单,不过是利用了蝴蝶寻香的天性,一会儿我便将那香引的单子滕写给公主。”担心玉瑶说出自己以前高价卖蝴蝶的事,舒眉赶紧回答了她的提问。 徐芷仪震惊不已。原来先前撞了自己的人,便是女扮男装的和静县主!也难怪玉珠在宫门口一直未等着她,她因带了活物进宫,需经内务府查验后从侧门入内。 自认出舒眉后,徐芷仪的目光便一直在她身上流转,脑子里一遍遍猜想凌昭为何独独想要娶她。待生辰宴要开席了,皇后领着众人移驾衍庆宫后院水榭时,她还伫在原地发愣。 “舒家这女子倒也确实有些讨巧的本事。”不知何时,徐贵妃已来到徐芷仪身边,“按说你和她都是一类的女子,昭王既对你冷淡,又怎会喜欢她?” “我和她是一类的女子?”徐芷仪有些不解。 “都是跳脱不拘的性子。”徐贵妃边走边道,“你上回进宫来说了后,我便着人去打听了,舒家这女子与寻常闺阁女子大不相同,就喜欢养蝈蝈蝴蝶这些小宠,女儿家该学的东西,没一件像样……” 徐芷仪赧然道:“姑姑,我虽喜欢养马骑马,可我其实衣饰妆品还是不错的……” “那是玉珠不错吧。”徐贵妃抿唇一笑,随即又道,“我到觉得,你和昭王成婚这么多年没有孩子,若再不让他纳妾,只怕言官都要以此弹劾你父亲了。” “姑姑,不是我不让他纳妾。”徐芷仪急切辩道。 “你没直说不让他纳妾,可你一得知他要求娶舒家女子的种种反应,就表明了你不想其他女子进昭王府啊。” “不是,我,我……”徐芷仪欲言又止。 徐贵妃看着她,摇头笑了笑,“走罢,宴席要开了。” 跟着姑姑一道往水榭走,徐芷仪只觉胸中郁闷,有苦说不出。她想见舒眉,并非是要阻拦她嫁入昭王府,而是被一种难以遏制的好奇攫住了。她急切地想知道,会让凌昭主动想要求娶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就连自己的姑姑徐贵妃,也都和世人一般认为自己是个蛮横霸道的醋坛子,独占凌昭,不让他娶妾。在外人面前,凌昭对她言听计从,极是温柔体贴、呵护备至,可谁又知道,他们成婚以来,除了每月初十他会与自己同房外,其余时间她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午后,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原本安排的春日游园便都改作了室内活动。赵皇后称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了,徐贵妃与后宫妃嫔们在水榭里玩起了叶子戏,玉瑶则与宗女们围聚在一处玩簸钱。 徐芷仪倚坐在水榭靠栏前,望着花窗旁新发的一丛芭蕉发怔,漫漶的春雨落在蕉叶上,慢慢凝聚成滴,沿着蕉叶翠碧的脉痕下滑,最后滴入了檐下台阶上的青苔中。 和凌昭相识,便是这样一个温润多雨的春日。那日,她也是进宫来为玉瑶公主庆生。尚是淑妃的姑姑组织了调香比赛,她为了找寻制香材料,在永年宫的落星池畔和玉珠走散了,为了找玉珠,她爬上了池畔的一座假山张望。就在准备下山时,鞋跟踩着石阶上的一丛青苔,整个人失衡栽了下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定要摔得头破血流时,竟意外落入了一个馨香盈面的素白怀抱。 “落了雨,这阶下便生了青苔。宫人偷懒没及时清理,到让姑娘受惊了。” 徐芷仪在慌乱中仰头那一刻,视线一触到白衣男子温柔含笑的眼眸,瞬间便沦陷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也从未与男子有过如此这般的亲密。她愣愣望着他,竟全然忘记了自己被他搂抱着的尴尬姿势。 “事出突然,唐突了姑娘。”男子放开她退后一步施礼,她才反应过来,顿时羞红了耳根。 在知道他是二皇子凌昭后,她便常常借故入宫探望淑妃娘娘,期待能再次与他偶遇。但那时,凌昭早已赐府出宫居住,她入宫无数次,竟一次也没遇见过他。她也好多次偷偷去朱雀寺东街假装路过昭王府,却连他半片衣衫都没瞧见过。 直到一年后德妃娘娘四十大寿,她跟着母亲入宫祝寿,才再次见到他。 那一次,坐在锦屏后的她,眼睛仿佛长在了他的身上。他在宴席间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她心旌荡漾。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在他宴中离席替德妃取披风时,她追了出去。 “昭哥哥,我喜欢你。”面对一脸惊讶的凌昭,徐芷仪直言不讳道,“自你在落星池假山下救了我,我便喜欢你了。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着你,所以……今日就必须要告诉你。” 鼓着勇气说完这一串话,徐芷仪望着凌昭,忐忑等着他的拒绝或是嘲讽。这样的场景,她自己已在脑海中预排过很多次了,对他的反应也有无数个假设。她甚至一直在期待着他的拒绝与嘲讽,那样,她便有理由让自己干脆利落地斩断情丝,从此忘了他,接受父母将为自己挑选的夫婿。 “你喜欢我?”凌昭听明白她的话后,脸上露出了她梦里曾无数次浮现过的笑容。 “嗯。”徐芷仪重重点头,带得发髻上的步摇都歪斜了。 “坊间谣传国朝喜欢我的姑娘很多,你却是第一个主动跟我说的。”凌昭朝她微微躬了躬身,“谢谢姑娘。” 这一幕和徐芷仪在脑海里反复设想过的每一幕都不一样。他并没有拒绝或嘲讽自己。这让她内心顿起波澜。就在凌昭错身要离开的瞬间,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袍,“我向姑姑打听了,你还没有娶妻……” 凌昭停住了脚步,转回头疑惑问道:“姑娘这是?” “我想做你的妻子。”徐芷仪按下了内心翻涌的情绪,趁着头脑发热勇敢道。 第56章 逃之夭夭 “你想做我的妻子?”凌昭微微抿起了嘴唇,像是陷入了沉思,“可是,我……我并不认识姑娘你……” “我爹爹是宣徽使徐仲卿,淑妃娘娘是我的姑姑,我外祖父是归德将军王洵,我是隆和十二年上秋九日出生的……”徐芷仪忙忙将自己的家世出身一一告知凌昭,让他赶紧“认识”自己。 听她将自己的家世、生辰连珠炮似的报完,凌昭突然笑了:“你真的想做我的妻子?” “想。” “哪怕我并不爱你?” 徐芷仪愣了一下,随即道:“我爹爹、哥哥他们都说我可爱,你……你以后也会爱上我的……” “姑娘很是自信。”凌昭走近了一步,俯身笑问:“那你敢不敢去陛下面前求他赐婚?” “要去求陛下赐婚?”徐芷仪愣住了。 “当然,我们总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站在走廊里就私定了终生吧?”说罢,凌昭挑了挑眉头,“怎么,你不敢了?” “我敢。”徐芷仪斩钉截铁道。 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凌昭抬手替她捋了捋鬓角歪斜的步摇,随即笑着离开了。 再回到举办宴席的集英殿后,徐芷仪径直走到中庭,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中,跪拜在承德帝席前请求赐婚。或许是因为正值德妃娘娘生辰,又或许是因为陛下本就在操心二皇子的婚事,所以她连做梦也没想到,承德帝居然真的准了。 那时的徐芷仪欢喜雀跃,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向陛下求请赐婚这种南越女子们想都不敢想的惊世骇俗之事,她都做到了,让夫君凌昭爱上自己,又能有多难呢?! 大婚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她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用尽了一切心思,却始终没能走进凌昭的心分毫。 “你要的身份,我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每每她情绪崩溃失控之时,凌昭便会丢下这句话,冷冷拂袖而去。她想要的,根本不是昭王妃这个身份,而是他的爱。可是,无论她怎么辩驳,他都只会冷冷帮她回忆当初宫宴中那一幕,“你当日明明说你想做我的妻子,哪怕我并不爱你。” “之前是我莽撞了王妃姐姐,送你一对蝴蝶赔礼,祝你和王爷比翼双飞、恩爱不离。” 当更换过女装的舒眉,拎着一个用透纱包竹骨的笼子,将一对七彩斑斓蝶递到徐芷仪面前时,徐芷仪正愁眉深锁的盯着阶前的青苔发怔。 “比翼双飞、恩爱不离?!”徐芷仪一脸哂笑。 “王妃姐姐是有不开心的事?”舒眉在靠栏前坐了下来,将笼子轻轻搁在了两人间的廊椅上。 徐芷仪转回头认出眼前人是舒眉,脸上当即堆起了笑容,“得知妹妹要嫁进王府与我作伴,想着妹妹能为王爷开枝散叶,这正是我最开心的事了……” 舒眉听得脑子发懵,“王妃姐姐在说什么啊,我竟听不太明白……” “王爷他没跟你说过么?” “王爷跟我说什么?”舒眉越发听得懵了,“我不认识王爷啊?” “你不认识同舒王爷?!”徐芷仪有些疑惑。 “我……我听过同舒王爷大名,只是我去年才从安源回京,还没有机会认识。”舒眉尴尬笑道,“王妃姐姐莫不是认错人了?” “怎会认错人?王府家臣罗祁亲口告诉我,王爷让他置办聘礼去宰相舒世安府上求娶和静县主。你不就是和静县主?” “我……我才不要嫁给你家王爷呢!”舒眉听得霍然站起身来,急道,“王妃姐姐,求你回家劝劝王爷,别让人上门来求亲,我可不会嫁给他……” “你……为何不愿意嫁给他?”舒眉的反应让徐芷仪十分不解。南朝女子个个对自己羡慕嫉妒,这个姑娘却居然不愿意嫁给凌昭。 “我又不喜欢他,为何要嫁给他?” 徐芷仪皱眉道:“你方才说没有见过我家王爷,既没见过,又如何知道不会喜欢他呢?我家王爷可是俊美非凡、温文尔雅……” “就是见过了,我也肯定不会喜欢他。”舒眉坚决道。 徐芷仪愣了一下,随即笑问:“莫非是妹妹心里已有喜欢的人?” “我……我没有。”舒眉的脸瞬时红了,见徐芷仪一直盯着她看,她突然道,“我这就回去找我阿爷,他要是敢答应,我就离开永定再不回来了。” 说罢,舒眉竟丢下徐芷仪跑了。 望着她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徐芷仪不禁愣住了。这姑娘的脾性,与自己当年还真是有些相似。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至少这姑娘不喜欢凌昭。想着凌昭喜欢的人不喜欢他,徐芷仪心底竟有些愉悦。她虽然不反对他纳妾,却也断然见不得他与别的女人在眼前恩恩爱爱。 “外间风传二嫂霸道独占王爷,若非今日亲见,我竟不知道那是以讹传讹。二嫂的大度着实令弟妹钦佩。” 徐芷仪转回头来,便见凌励的夫人董月娇正拎起廊椅上的蝴蝶笼子细细打量。 “弟妹不玩叶子戏了?”徐芷仪问道。 “今日带进宫的银子都输光了,正想着来跟二嫂借点钱,不想竟碰见了二嫂约见未来妾室。”董月娇笑道。 “并非妾室,王爷想娶她为侧妃。”徐芷仪理了理裙裾,站起身来,“这姑娘原本有封号,也没准会是平妃,与我平起平坐。” “二嫂是真心想让她嫁进王府?”董月娇用手指戳了一下停歇在笼壁的蝴蝶,笑着问道。 “自然是真心。我和王爷结婚七年了,一直没有身孕,我早就劝王爷纳妃娶妾,不过是没有姑娘能入王爷的眼。” “虽说我和二嫂的情况是一样的,可我就没有二嫂这么贤惠大度,做不到亲自替夫君相见妾室。”董月娇将蝴蝶笼子递给徐芷仪,凑近她耳畔道:“嫂嫂不必再想了,她肯定不会答应王爷的求亲。” “弟妹为何如此笃定?”徐芷仪不解问道。 “因为,这位县主喜欢我家将军。” 第57章 拒绝赐婚 福宁殿龙榻旁的陶莲香炉上,熏香袅袅。 凌昭跪坐在龙榻前,正用精油替承德帝徐徐导理头部的穴位。承德帝闭目躺卧在榻上,呼吸匀停,神态惬意。自上次感染风寒以来,他的身体一直未曾痊愈,总觉头脑昏蒙,心胸躁郁。每日也只有凌昭在御书房忙完政事,过来替他熏香按摩后,才有片刻的神清气爽。 “太子已有一儿三女,就连老三也有个女儿,就你府里还一直没有添丁……” 就在凌昭以为他要睡着了时,承德帝突然开口道。 凌昭听得一怔,待反应过来后,笑道:“父皇是嫌膝下皇孙太少,不够热闹么?” “你大哥是个不成器的,若他日需你担当大任,你膝下无子嗣,只怕言官非议纷纷。” 承德帝依然闭目轻言,却让凌昭听得一惊,险些将身旁桌几上装精油的瓷瓶碰翻。 “父皇此言,让儿臣惶恐。”凌昭将瓷瓶扶正后,跪伏在榻前不敢抬头。 “你近日处理政务愈发应手,两府三司对你也是颇多认可,令朕深感欣慰。”承德帝睁开眼睛,略略抬起身,“朕知你心性,不愿兄弟阋墙,也只是随口说说,你何须惶恐,且起来吧。” 凌昭这才抬起头来,继续替他按摩头部。 “你和芷仪向来夫妻情深,你若在她面前不好开口,不如,就由朕出面替你再赐一门亲?”片刻后,承德帝又道。 看来,关于子嗣的问题是回避不过去了。凌昭想了想,开口道:“儿臣其实也正想跟父皇禀报,能否求娶舒相的孙女和静县主为侧妃?” “舒景程那个闺女?!”回想起那日垂拱殿前凄凄惨惨戚戚的一番情形,承德帝顿时皱起了眉头:“那闺女看起来弱不禁风,只怕不好生养……” “父皇召见她那日,她重伤未曾痊愈,看起来是很娇弱。如今康复得极好,连马都能骑,生龙活虎的。儿臣在天香楼见过她一次,对她甚为倾心。” “既是这样,那明日散朝后,朕就留了舒卿谈谈,挑个吉日下旨。” “谢父皇。”凌昭再次跪伏行礼。 ********* 舒眉出宫后,便催着马夫心急火燎的赶回舒宅。 这边马车还没停稳,她便开了车门跳了下去,随即撩了衣裙急慌慌地往后宅跑。 “怎么,小姐这就回来了?不是说要等晚上看了宫里的焰火才回吗?”梁氏正在午休,丫鬟彩衣在外间绣抹额,见舒眉匆匆跑进来,不免有些惊讶。 “我阿婆起了没有?”舒眉焦急朝内室张望。 “还没呢。小姐暂且歇息一下,再有片刻周妈送药过来,我就进去叫醒夫人……” “是小猴儿在外面?你们进来吧,我早睡醒了。” 听见内室梁氏的声音,舒眉当即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梁氏还保持着午休的平卧姿势,舒眉上前替她拿了锦靠,扶着她慢慢坐了起来。 “你不是最喜欢看焰火么?怎么这早就回来了?”梁氏噙笑问道。 “阿婆,我今日在衍庆宫撞见了同舒王妃,她……她后来告诉我说,同舒王爷让人置办了聘礼,说是要来娶我……”舒眉斜坐在床榻旁,拉着梁氏的手急切道:“若是同舒王府真的上门来提亲,你和阿爷可不许答应!” “你就为这个急匆匆跑回来?”梁氏有些哭笑不得,让她慢慢地把今日在宫里的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 听罢舒眉讲述的来龙去脉,梁氏笑道:“同舒王爷我在宫宴中见过多次,模样俊朗,气度非凡,是京城官家小姐们最是心仪的郎君。你可别上了那醋王妃的当,错过了一门好姻缘……” “他再好,我也不答应。”舒眉倔强道。 “要不这样,改日阿婆寻个机会带你见见他,万一你见了就喜欢上了呢?”梁氏苦口婆心劝道。 “我不见。”舒眉态度十分坚决。 “莫非,我家小猴儿早就有心仪的郎君了?” “阿婆,我就是不想嫁人,只想一直陪在阿爷阿婆身边。”舒眉望着梁氏,清秀的眉眼间竟浮起了一丝水雾,“你不要赶我走……” “瞧瞧你,委屈成这样。阿婆心疼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赶你走?”梁氏抬手替她捋了捋耳畔的碎发,“可是你也要实话告诉阿婆,究竟为什么不想嫁人?我上次提说三殿下,你也是坚决反对。” 舒眉闭唇不语,好一阵才黯然开口:“上次在永年宫,我亲耳听凌励哥哥告诉阿爷,我腹部的伤太重,今后将无法生育……” “怎……怎会这样?!你阿爷竟没跟我说过!”梁氏听得一惊,险些将彩衣递过去的药碗打翻。 舒眉接过了药碗,一边用勺子搅动药汁,一边道:“阿婆,我爹爹和娘亲走得早,姑母一家又远在东平,有我留在你和阿爷身边服侍尽孝,便是最好的了。” 梁氏开口喝下舒眉喂来的一勺药汁,只觉苦至心尖。若阿眉果然失去生育,不嫁人或许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否则,别说嫁入皇家王府,便是寻常百姓家,“无子”这七出之首,就足以令她难以在夫家立足了。 “也好,我和你阿爷年纪大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你留在我们身边照顾,也……极好。”咽下药汁,梁氏缓缓道。 傍晚时候,舒世安下朝回家,晚饭也没赶及吃,便去内宅告知梁氏承德帝准备下旨赐婚。 日间才听舒眉提起同舒王府有意求亲,没想到晚上便说皇上要赐婚了!惊讶之余,梁氏连连摇头,“你真是糊涂啊,怎可不与我商量就答应陛下赐婚?!” “上次,你不是主动提起要入宫找程昭仪说亲么?如今,由陛下亲自赐婚,岂不更好?” “你还说,阿眉不能生育的事,你竟一直瞒着我!”梁氏有些生气,语气便也有些急促,“你就没想过么,徐家长女嫁入昭王府,这些年王府独宠却一无所出,皇上赐婚不就是为了延续子嗣么?” 舒世安不由得愣住了。皇上提及婚事时,他只考虑这二殿下比三殿下更得皇上喜欢,为人也更谦和圆润,更懂得关心体贴女子,却还没想过婚事后面的动机。 “全京城都知那徐家长女不是省油的灯,若阿眉嫁入王府,今后没有子女倚凭,该如何安身立足?!”梁氏握住了舒世安的手,急切道:“世安,你明日一早就进宫去向陛下辞亲,可万万不能答应这门婚事……” 舒世安为难道:“思敏,我若是以这个理由拒了赐婚,那以后……阿眉可就……” 梁氏知道夫君所虑之事,以不能生育为由拒绝了皇家赐婚,阿眉便彻底失去了婚配机会。想起日间舒眉的一番话,她终究横下心道:“没有夫家又如何?阿眉今后就留在我身边,我看舒家上下谁敢怠慢她半分?!” 舒世安无奈点了点头。 第58章 同享江山 时节已然初夏,拂面的风中隐隐有了一丝丝躁动的热气。 凌风阁内,凌昭面窗负手而立。一群白鸽在楼前旋回,晚风携带浓郁的草木气息扑窗而入,掀开了锦幔窗纱,拂起他月白的素纱长袍。 所谓玉树临风,当不过如此。一身黑衣的楚玉谷走进凌风阁,望着凌昭的背影,暗暗叹道。 “王爷今日没有调香?”楚玉谷环顾一圈,发现调香台上空无一物,不免有些诧异。随着时间的推移,承德帝最近使用的药量增加了,凌昭每日来这里的首要之事便是调配特制的苏合香。今日,他竟只是倚窗发呆。 “有件事,还没想好怎么办。”凌昭望着远处的永年宫,垂拱殿的琉璃屋脊在夕光中发散出异样的光芒,竟是格外的好看。 “那舒世安也真是不知好歹,居然拒绝了赐婚!”楚玉谷顿了一下,见凌昭面色沉郁,便又道:“王爷切莫焦虑,和静县主的事,我会亲自出手解决。” “不是这事。”凌昭转过头,瞥了楚玉谷一眼,“一个小丫头罢了,还不至于让我焦虑。” “那是何事……?”楚玉谷走上前去,将被风吹散的窗纱用缎带束了起来。 “孩子的事。” “孩子?”楚玉谷面露不解。 “今日父皇告知我舒世安拒婚之事后,又再次提到了子嗣问题。”凌昭皱眉道:“王妃入府好几年了,一无所出。再这样拖下去,只怕父皇生疑。” “莫非,是王妃的身体有问题?” “徐芷仪癸水规律,身体无病无疾,应该没有问题。只怕是我自小接触香料太多,身体受了影响的缘故。”凌昭郁郁道。他望着眼前男子,细细看了一阵后,突然道:“玉谷可以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楚玉谷吃了一惊,“王爷,这生孩子这事,只有女人才能啊……” 凌昭朝他走近了一步,抬手托住了他的脸,“你与我到有五六分相似,只要稍加掩饰,由你替我,没人能识破……” 楚玉谷惊得险些掉了下巴。 凌昭深深望着他的眼眸,“玉谷,你我如同一个人,我办不到的事,你可愿替我分忧?” “王爷,这……” 凌昭道:“这南越的江山,我只愿与你同享。玉谷,我要你的孩子。” “好。”楚玉谷终于应道。 ********* 安源城东十里的闲云观,是一座香火极盛的道观。 此观香火旺盛,却不是因为边地信众多。乃是道观所在的牛头山上遍生蔷薇,春末夏初季节,漫山遍野蔷薇盛放,姹紫嫣红,如云似霞,美不胜收。安源城里的人,往来途经的行商,乃至附近芦城、润通、古岔子等地的人也都竞相前来赏花。来的人多了,总有一些对上了眼的男男女女促成良缘佳话。渐渐地,原本清静无为、离境坐忘的修仙道观,就成了善男信女求问姻缘的香火之地了。 今春气候异常,蔷薇花较往年迟开了半个多月。因花期迟来,游客较以往便少了许多。沿着道观前的寻香道拾阶而上,一路惠风和畅,蜂蝶嗡跹,正是繁花似锦,春风十里。 “这里的蔷薇色彩瑰丽、香味醇厚,若碾磨了花汁,再混合紫茉莉、红蓝花、白羊脂,调出明媚娇艳的蔷薇色口脂,定能风靡京都!”石阶上,扮作脂粉商的沈着停下脚步,顺手摘下路边的一朵野蔷薇,放在鼻底轻嗅道。 “山蔷薇、紫茉莉这些好说,只是红蓝花都是西边瑞兽山出产的。如今,我们与西犁交战,边境榷场封闭,无法进购材料。”同行的香料商李遇无奈摇头道。 “你们别说口脂,因为打仗,莫贺沙洲的胭脂虫也断供了,我店里售卖最火的海棠胭脂如今都停产了,这日子不好过……”另一个脂粉商人徐元哀叹连连。 沈着容颜清隽、气质不凡,再加上他今日翩翩佳公子的打扮,很快引起路旁两人瞩目。这两人正是天香楼的采办孙执和王秀。 “几位兄台都是做脂粉生意的?”听了几人关于原料断供的对话,孙执主动上前搭话。 “兄台您是……?”李遇面露疑惑。 “在下孙执,这是我义弟王秀,我们都是天香楼的采办。”孙秀拱手礼道。 “孙兄、王兄是天香楼的同行?!幸会,幸会!”李遇忙拱手回礼,“在下李遇,在安源城里经营祖上传下来的香料铺子。这两位是我生意上的朋友沈着、徐元,沈兄在芦城经营胭脂水粉铺,徐兄在古岔子经营妆容饰品店……” 几人相互寒暄客套之后,孙执便道:“方才听沈老板提到蔷薇色口脂,这色彩极难调配,深一分则沉闷,浅一分则轻佻,沈老板可是已经有了具体配方?” 沈着点头道:“家姐擅长调制水粉胭脂,尤其擅长调配各色口脂,只是芦城水土不宜蔷薇生长,上回听李兄介绍了闲云观的蔷薇,特来看看有无商机可寻。” 见沈着指间拈花,唇角噙笑,风姿雅秀,颇有脂粉商惯有的脂粉气。孙执不疑有他,便道:“方才李老板提到的红蓝花,我们天香楼便能供货。” “李兄方才说榷场关闭无法进购,天香楼便是有积存的红蓝花,那价格只怕我们这种小店也用不起……”沈着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们按照原价供货。”王秀补充道。 第59章 蔷薇华露 “原价?”徐元一脸狐疑,靠近了沈着轻声道:“莫非是陈年积货,那颜色定然不正……” “沈老板放心,我们天香楼的货定然是当季好货。之所以原价供货,是我们想做贵店在京都的代售。”孙执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见沈着脸上露出思忖的表情,便又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能否邀几位老板去观里小坐聊聊?” “胭脂虫能原价供货吗?”徐元问道。 孙执与王秀对视一眼,随即点头道:“能。” “天香楼果然名不虚传,既是如此,那就一起聊聊吧。”徐元用手肘碰了碰沈着的胳膊。 “好吧。”沈着点头同意。 几人在闲云观的一处凉亭里坐了半日,商定了供货的许多细节以及代售的诸多问题。在谈及签订合券时,王秀道:“沈老板说沈家长姐有蔷薇色口脂的配方,我觉得在签订合券前,还应该先检核一下配方。” 见沈着露出犹豫之色,王秀又道:“即是要合作,我们自当互相信任……” 徐元笑道:“王兄,生意场上,行有行规,你们检核配方实属强人所难。这口脂配方给你们看了,若你们反悔不签合券,沈老板岂不亏大了?” “那不如这样,此地离芦城不远,我们就与沈老板同行,去沈老板店里实地看看沈家长姐调制的口脂如何?”孙执提议道。 天香楼的人果然谨慎,好在早有准备。沈着点头道:“孙兄的提议甚好,那在下就邀请诸位一同去芦城做客。一来替我家铺子指点指点,二来尝尝我们芦城的美食。” 一行人从牛头山下来,便都驱了车马直奔芦城的沉香记脂粉铺去了。 要瞒过业界翘楚天香楼,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在凌励在芦城戍边多年,当年为资助芦春的家人,在城中盘下了一家脂粉铺子,由芦春的兄弟负责经营。因思念沈婵,他将这铺子取名沉香记(沉同沈)。如今,沈着持凌励信物归来,芦家兄弟唤他老板也是情理之中。 那蔷薇色的口脂,确是沈着让制香师对照沈婵早年制香笔记中一款叫做“露华浓”的胭脂调配出来的。孙执和王秀看过沉香记调配出的样品后,赞不绝口。 于是,孙执便代表天香楼与沉香记正式签订了供货与代售合券。 合券签订十日后,第一批红蓝花便运抵交割。沉香记的制香师开始大规模调制“露华浓”,可出来的成品色彩与早先的试制样品有非常明显的色差。 沈着带着成品去找孙执,提出色差是红蓝花成色问题导致的。孙执看了成品,脸色极是难看,“沈老板,我们天香楼发给沉香记的都是特级红蓝花,定是你们的调配过程出了问题。再说,调配‘露华浓’需要的材料那么多,如何能判定是红蓝花出了问题?” “其他材料均是调配样品时的材料,我们的制香师也都一一检视确认了,唯独红蓝花是新料。成品出现这么大的问题,亏的是我们沉香记。我此番来,只是想弄清楚红蓝花采摘、晾晒、运输过程出了什么问题,不是来找天香楼的麻烦。”沈着一脸诚恳道。 听罢沈着的解释,孙执这才松了口气,“沈老板的意思,是要去瑞兽山走一趟?” “只有带着制香师实地去走一趟,才能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制香师实地考察原材料,这在业界本属常态。沈着提出这个要求,也是合情合理。孙执未作多想,只是劝道:“如今南越正与西犁交战,天香楼虽能保沈老板平安出入回风岭,却不能保证你们在瑞兽山的安全,莫若就暂且停产,待时局平和之后……” “孙兄的好意沈某心领了。沉香记不比天香楼家底殷厚,如今预售合券已签订不少,违约只怕要倾家荡产。常言富贵险中求,孙兄也是生意人,自然理解沈某此刻的心情。”沈着满面焦虑道。 “那行,五日后便是与天香楼有交情的西犁将官值守回风岭,沈老板回去早做准备,我会派人来接应你们出境。” 事情谈妥,幸不辱命。沈着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段日子以来,他往来奔走结交各色香料商、脂粉商,私下打探到只有天香楼的货品能在回风岭自由出入,便绞尽脑汁设计了无数个接近孙执与王秀的局,好在闲云观这次成功了。 五月八日的子夜,沈着带着由宋宥等人假扮的采办、制香师、保镖一行,在王秀的陪同下,凭借一枚刻有兀术族徽的铜符越过重重警戒顺利通过了回风岭。 一路上,宋宥将回风岭的哨点位置、兵力部署都仔细记了下来。唯一遗憾的是,因是深夜通行,周遭漆黑,他没有找到驻军营地位置,难以判断强行冲哨对方的响应时间。 为避免打草惊蛇,沈着一行也当真去瑞兽山查看了红蓝花的产地,并以制香师身份要求供货方将红蓝花的采摘时间推迟五日、曝晒时间延长三日,将运输装载的木框改为密封的双层土陶瓮。如此一来,红蓝花的销售成本又增加了不少,这个问题却留给了天香楼去解决。 王秀接应沈着一行从回风岭回来,仍是深夜子时。沈着细心发现查验铜符的居然是几日前的同一批人,这一次王秀还给守卡兵士赠送了一些金银。得到好处的守卡士兵只查看铜符,并不查看随行货物。 此次运气好,正遇到有兵士交接换班,宋宥得以凭借换班兵士拎着灯笼在山间穿行的光点,判断出了驻军营地的大致位置。 半个月后,沈着以查看按照新法采摘晾晒的红蓝花质量为由,再次申请出境。 此番过境前,镇西军已精心做好准备。只待沈着一行通过回风岭后,由宋宥带领的先锋队便突破哨点,在西犁驻军尚未反应过来前,火烧了驻军营地。随后,凌励亲自带领镇西军大部队突破层叠关卡,拔出了西犁牢牢卡在边境上的锋利齿牙。 夺下回风岭,是西进作战的关键。镇西军一时间军心大振、气势高昂,将官兵士们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直捣西犁王庭。 第60章 李代桃僵 酉时末刻,徐芷仪刚从浴池中起身,凌昭的小厮怀冬便来传话,说王爷邀请她去后院莲池水榭赏花。 “赏花?”徐芷仪不禁愣了一下。凌昭素来繁忙,不是忙着接见客卿就是忙着调制香薰,这几月去御书房协理政务后,更是忙得不见人影。便是每月初十约定的行房之日,他也是来去匆匆,完成任务一般敷衍了事。今日,居然相约赏花?! “我们昨日去过水榭,那千重锦才刚刚打了花苞,这会儿赏什么花啊?”玉珠一边用巾帕替徐芷仪擦拭湿发,一边笑着揶揄锦屏外等候回复的怀冬。 “禀王妃,今日不是赏莲花,是有外地香料商给王爷送的孔雀昙要开了。王爷念着您没瞧过这稀罕东西,特意命人在水榭布置了果食酒水,让小奴前来相邀。” “你且回禀王爷,我这边收拾好了便过来。”徐芷隔屏吩咐了怀冬,便拿起妆台前的菱花小镜照看起来。 “不用看了,王妃生得这样美,连我看了都眼热。”玉珠笑着道:“让我替王妃绾一个时下最流行的双螺髻,再配上贵妃娘娘赏赐的白玉珠花,定然会比那昙花还好看……” 徐芷仪盯着镜子不置可否,只由着玉珠打扮,脑子里却反复在想:凌昭为何会突然邀请自己赏花? 上次玉瑶生辰会上,自己告知和静县主凌昭想要娶她之事,她断然拒绝离开。之后不久便听姑姑传回宫里消息,说舒世安辞谢了皇上的赐婚。凌昭会不会是知晓了这背后原由?若他问起此事,自己如何辩解?那日自己明明主动示好,可又怎能料到和静县主喜欢凌励呢…… “今日的妆容雅致娇俏,若王妃一直这样愁眉深锁,便有些像怨妇了……”玉珠梳理完妆容,一边替她换上素雪绢千水裙一边笑着提醒。 徐芷仪这才收束了心神,压下心底诸般杂念,取了妆台上她惯用的香囊系在腰间,吩咐玉珠掌灯出门。 已经入夜了,府内下人已将各处屋宇、廊檐下的风灯点亮,偌大的昭王府在灯光明暗层叠间显得格外静穆森严。每每在这样的夜色下,她便觉得压抑沉闷。只是今日,她无心看灯,只疾步朝水榭走去。 怀冬早已候在水榭外,一见玉珠提着风灯引着盛装的徐芷仪走来,便主动推开了水榭的雕花门,掀起门内的锦帘恭敬道:“王爷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徐芷仪点点头,迈步走进了水榭。 玉珠正欲跟进去伺候,怀冬抬手拦住了她,朝她笑着眨了眨眼,随即便轻手轻脚关上了雕花门。玉珠当即心领神会,跟着怀冬退回到莲池岸边的木廊之中等候。 徐芷仪一走进水榭,便有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忍不住皱眉用绢帕轻轻捂住了口鼻。 “芷仪是觉得这香味太浓了么?”凌昭斜靠在水榭中的锦榻之上,一双如渊星眸直直地看着徐芷仪的一举一动。 徐芷仪被他这般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慌乱,忙转移了话题:“这便是孔雀昙吗?” 锦榻前的矮几上,摆放着一盆含苞待放的奇异花卉,旁边的桌几上则布置了各色精致的点心、果脯,以及一套白玉酒具。 “正是。芷仪以前可曾见过?”凌昭坐起身来,执了酒壶缓缓往面前的玉杯中斟倒酒液。 “只是听闻过,还不曾亲眼见过。”徐芷仪面上显出了几分好奇,她凑近花盆,用手指轻轻触摸那扁平修长的枝叶。 “当心,花叶上有刺。” 凌昭隔着桌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徐芷仪的身子一怔,再看向凌昭时,便见他唇角噙笑,眸光甚是温柔关怀,犹如那日在落星池畔初见一般,瞬间让她心跳加速。 “我问过送花的朋友,说这花将在今夜戌时前后盛放。芷仪且陪我一起小饮几杯,同待花开,可好?”凌昭含笑问道。 “好。”如此模样的凌昭,她如何能拒绝? 见徐芷仪应下,凌昭便牵了她的手,将她引至自己身旁坐下,随即端起桌上玉杯道:“这酒是和这花一起送来的,据说叫昙花酿,却不知是专等昙花盛放时喝的,还是用昙花枝叶酿的,闻起来很香,王妃尝尝。” 徐芷仪早被他这一番举止惹得心慌意乱,便红着脸就着他的手一口喝下了满杯。 “觉得如何?”凌昭贴近她耳畔,轻声问道。 “清香甘醇,极好。”徐芷仪强自镇定道。 “看来送花的朋友果然没骗我。”凌昭执起玉壶,又为徐芷仪斟了一杯,“前些日子,父皇突然过问子嗣之事,我不得已答应他求娶和静县主,好在后来是舒相出面推辞了。此事一直未告知芷仪,倒让你平添了烦恼,我敬你一杯。” “臣妾嫁入王府多年,未曾为王爷诞下一子半女,这杯酒,应是臣妾向王爷赔罪。”听凌昭果然提起此事,原本内心忐忑的徐芷仪更是不安,听他要敬自己,便主动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子嗣之事,是我福薄,强求不得。”凌昭无奈叹息一声,随即又强作笑颜,“此事,我亦从未怪过芷仪……” 说起子嗣,便戳中了徐芷仪耿耿于怀的心事。她有满腹委屈,却又无处可诉。凌昭越说不怪她,她便越觉得他是在怪她。于是,她又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下去。 如此几番,她便觉得有些头晕了,看向凌昭的目光也格外游离漂浮。 “咿,这花苞似比起初蓬松了许多,想是就要开了。都说‘月夜赏昙’乃是人间至美雅事,今夜无月颇为遗憾。”说着,凌昭放下酒壶,站起身来,“你且等着,我去取一盏重锦灯烛进来,聊充月色吧……” 说罢,凌昭开门走出了水榭。 片刻后,他便带着一盏用素纱重锦包裹的风灯进来,烛光被层层素纱滤减,极其微弱。待吹灭了水榭中原来的灯烛,黑暗中那盏圆形的重锦风灯,便如同一轮圆月悬置案头。室内一片莹白微光,人影憧憧,正如月下光景一般。 “芷仪,你看这月色可好?” “极好。只是,我觉得这水榭里有些热……”徐芷仪只觉头脑昏沉,浑身燥热。 “已是初夏,自然有些热了,我替你解了裙裳罢。” “好。” 之后,徐芷仪便觉得自己如竹屉里的包子,身心俱被蒸煮着煎熬着,恨不能推窗跳下莲池之中寻得片刻清明。待得那火烧火燎的感觉退去,便又觉得自己如厨师手中的面团,黏糊混沌的搅作一团,任人抟压揉搓。 第61章 琴瑟和鸣 待得熬过漫长一.夜醒来时,徐芷仪发现自己躺在水榭的锦榻之上,衣裙钗环零散一地,而面前矮几上孔雀昙的素白花朵已然垂萎凋零。 昨夜,她竟没能看到花开。 愣怔了片刻,她撑臂欲坐起身来,只觉头脑昏沉、浑身酸痛,竟“啪——”一声栽下了锦榻。 “王妃,您醒了?”门外瞬时响起了玉珠的问询,“我们能进来吗?” “进。” 徐芷仪应声后,玉珠便领着四个贴身丫鬟端着盆巾序贯走了进来。室内的一番旖旎景象,让几个小丫鬟见了,个个都面红耳赤。 “恭喜王妃与王爷琴瑟和鸣。”玉珠上前用披巾替她裹了身体,一脸欢喜地将她扶坐了起来。 “王爷几时走的?”徐芷仪抚着额头问道。 玉珠一边替她整理更衣,一边道:“卯时一刻走的。他都走出院子了,又特意走回来解释说,皇上今日召集了两府商议西境战事,他得早些进宫,他还说……” “说什么?”徐芷仪急切问道。 “还说王妃昨夜辛苦了,让我们在门外守候,不要吵醒您。”玉珠忍不住掩唇轻笑。 除了大婚当日外,这是凌昭第一次主动留宿到天明。虽记不真切昨夜在水榭中发生的事,徐芷仪却也不免微微勾起了唇角。她想:也许是因为求娶不到他喜欢的和静县主,他对自己反倒用心些了。 ********* 天香楼,凌风阁内。 “感觉如何?”凌昭一边调配苏合香,一边含笑问道。 “什……什么感觉?”调香台对面,楚玉谷正埋头用玉杵慌乱地碾磨着一味褐色药粉。 “自然是问你昨夜的感觉。”凌昭停下了手中动作,抬首专注盯着楚玉谷。 “没什么……感觉。”楚玉谷仓促答了一句,察觉到了凌昭的视线,便又补充了一句,“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恶心罢了。” “那就好。”凌昭又埋头往玉瓮中加入了一勺颠茄粉。 “这个,会不会加得太多了?”楚玉谷小心翼翼问道。 凌昭又抬起头来,“你是不信任我?” “隔这么远,我都能闻到药味,我怕御医那边有所察觉。” “凌励已经把持了回风岭,凌崇的禁足令也即将满期,我们若是不抓紧时间,只怕满盘皆输。”凌励盯着面前的玉瓮,犹如盯着苦大仇深的敌人,目光阴鸷狠厉。 楚玉谷咬牙道:“我也没想到孙执、王秀这两个废物会有这么蠢,竟稀里糊涂入了镇西军的坑,我还是得亲自去西犁走一趟,稳住兀术驳……” “眼下去西犁,不是惹火烧身吗?”凌昭将调制好的苏合香装入储药的玉瓶,站起身来,“你就安心留在这里给我生儿子。在凌崇被废前,最好能让我听到徐芷仪怀孕的消息!” 说罢,凌昭便携了玉瓶往楼下走去。 “可那迷香若是用多了,对王妃的身体不好。” 凌昭停住了脚步,转回头来,冷冷道:“怎么,不过才一.夜,你就对她这般操心了?” “不是,我只是担心会影响孩子……” “无妨,我知道轻重。” 目送凌昭日渐清瘦的背影离开,楚玉谷长长叹了一口气。 ********* 固泽山西麓的回风岭下,有一道由冰雪消融侵蚀而成的季节性河谷。 每年开春后,山顶的积雪融化,河谷中便布满水洼沼泽,水草丰茂,历来是西犁人极为重要的一处放牧饮水地。镇西军夺取回风岭后,沿河谷安营扎寨,这一带的牧民便被迫向西迁徙。 也有胆大的牧民不肯搬走,藏匿在河谷附近的林地中,早晚溜出来饮马打水,被镇西军巡逻的兵士擒获,一律按照偷窥军机的西犁探子处死。 这一日,巡逻队就擒获了一家老小四五人。宋宥盘查之后,照例命兵士拖出去斩首。 “怎么有孩子?”凌励跑马回来,瞧见被拖行的几人里有个啼哭不止的小女孩,便驻步询问。 “将军有所不知,如今西犁探子越发狡黠了,为佯装普通牧民,专把老人孩子带上迷惑我们。”拖着孩子的兵士解释道:“刚才宋校尉盘审过了,这家人收了西犁龙虎军二十两银子,就是要来探看我们粮草营的位置。” “求将军饶命,我们也是被逼走投无路才来的,若不答应前来查探,龙虎军就要杀了我们全家。”被绑了双臂的壮年男子,突然挣脱兵士的束缚,一下跪倒在凌励跟前,“龙虎军的银子是我收的,与我爹娘妻女无关,恳求将军行行好,放了他们……” “放了,他们就活得下来?你不是说龙虎军逼得你们走投无路么?”凌励皱起了眉头,左侧眉梢上的那道疤痕便显得格外狰狞。 男子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垂首道:“西边的木塔克有龙虎军驻守,自然回不去,我让他们往西南走,若是运气好,也许能穿过沙漠找到胭脂洲。” “胭脂洲是什么地方?” “这个,小人也说不清……” “殿下,这个我正巧知道。”沈着从营帐中出来,瞥了眼跪在凌励面前的蛮子,接了话道:“前阵子我认识了不少经营脂粉的朋友,说这胭脂洲乃是莫贺沙洲西南边的一处无名绿洲,因盛产胭脂虫闻名,便被唤作了胭脂洲。” “离此处有多远?” 沈着摇了摇头,“具体里程不清楚。贩运胭脂虫的行商都选择从木塔克过来走回风岭,想必更靠近西犁王庭吧。” 凌励侧首望向西南面,是一望无际的碱石滩。再望前,便是几百里纵深的莫贺沙洲了。他随即转回头,抬步走到那已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女孩前,蹲了下来,“你几岁了?” 小女孩耸肩抽泣望着他,好一阵才怯怯开口:“五岁。” “叫什么名字?” “蚕蚕。” 凌励愣了一下,“叫什么?” “回将军,小女叫小蚕。内人原是南越人,曾在缫丝坊负责养蚕,随口就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那蛮子生怕凌励要伤害小蚕,急忙代为回答。 “我可以放了你们,她得留下。”凌励转头对西犁男子道。 “将军,求求你,我……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小蚕的母亲在一旁哀哀求道。 “我也有个女儿,和她一般大小,正好缺个伴儿。”说罢,凌励站起身来,“商人逐利,宁愿走木塔克交纳高额的过境税,也不走莫贺沙洲,便可知这一路的凶险了。你们是愿意带着她去沙漠冒险,还是让她给我女儿作伴?” 夫妻俩彼此对望一阵,终究点头同意留下小蚕。 “若战事结束了,你们也还活着,亦可来芦城我府上寻她。”说罢,凌励对押解的兵士挥了挥手,“放了他们。” 第62章 九死一生 凌励将手中的马鞭交给身后侍卫,大步朝营帐走去。很快,身后便传来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沈着跟着凌励进了营帐,“殿下为何要放了他们?若他们绕道去木塔克报信……” “听这哭声便知是亲女儿,他们不至于那么狠心。”凌励唇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带着全家来冒险的人,让沈着还是感觉不踏实。他正欲再作劝谏,营账外便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 刚在几案前坐下的凌励抬起头来,“何人在中军帐前跑马?” “我去看看。” 沈着转身朝账外走去,刚掀起帘子,身着边地猎户衣装的参将百里安便满头大汗的冲了进来。 “将军,那兀术蛮子太狡猾了,福国长公主的马车本来已经通过木塔克哨卡,却在两里地外又被龙虎军追赶上来,他们人多,我和弟兄们实在护不住……” “马车?”凌励霍地站起身来,“让你们悄悄接回公主,为何要乘坐马车一路招摇?” “公主……她不会骑马啊。”百里安愣了一下,答道。 “不会骑马,难道也不会走路?!”凌励“啪”一声将手里的邸报掷在桌面,气怒道。 镇西军夺下回风岭已经好些时日了,之所以没有乘胜强攻,就是顾虑福国长公主还扣在西犁王庭。福国长公主金瑶是赵皇后诞下的皇长女,和亲乃是当年逼不得已的下下之策,令赵皇后至今怨念不休,耿耿于怀。偏偏金瑶嫁去后水土不服,常年患皮肤病,竟从未得宠。承德帝也是悔不当初,数次想要接她回朝,皆被拒绝。她已然成为西犁王庭长期扣留的人质。 此番为接回金瑶,凌励不计代价,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西犁王庭距木塔克八百余里,这眼看就要成功了,竟功亏一篑。 “事已至此,只能再从长计议。”沈着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凌励,提议道:“殿下,不如由我去走一趟?” “西犁王庭如同龙潭虎穴,你一介文人不合适。”凌励当即否定,“我让赵栋去,百里参将和张翊校尉都比较熟悉西犁情况,两人全力协助。” “百里参将接应长公主之事已被识破,蛮子们定然警惕十足,再有军中将官前往不妥。我此前与瑞兽山的香料商有往来,再以脂粉商的身份寻机进入西犁王庭,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凌励看着沈着,心里十分认同他的话,却迟迟不肯点头。沈家因自己的缘故,如今只剩下沈着这一线血脉,如何能让他去冒险?! “长公主不回朝,陛下就不会同意将军的作战计划。如今十万大军在边境耗着,不是长久之计。殿下放心,微知若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也不敢毛遂自荐来追随殿下了。”隐隐猜出凌励的犹豫,沈着主动把话说明了。 凌励只得答应下来,安排了自己的贴身护卫崔安、骆耿随行,又要求百里安将之前在西犁王庭了解到的情况巨细靡遗告知沈着,全力做好接应工作。 沈着领下任务后,当即返回芦城做筹备工作。既是要以脂粉商身份寻机入王庭,他必得先认真做好功课,一并带上贵重的脂粉妆品和调香师随行。 五日后,沈着带着一行十余人的商队,走远道绕过木塔克哨卡,前往位于库苏河畔的西犁王庭。 就在沈着前往王庭的同日,兀术驳派出特使手持龙虎军印信来到回风岭,以福国长公主为质,要求镇西军十五日内退兵至五花岭,否则便以福国长公主祭旗。 读罢兀术驳的威胁信,凌励尚在沉思,张翊早已沉不住气,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帐中末座的百里安道:“若非是你头脑简单、做事粗疏,咱们怎会被兀术蛮子掐住了脖子威胁!” “对不起,我……”百里安自知此事做得不好,在众将面前早已坐立不安。此番被张翊指着鼻子指责,更是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先前他已自请军法处置,凌励却只是罚了他半年薪俸,看来是难以服众了。 “战时深入敌境王庭接人,本就是剑走偏锋、棋行险着。百里能九死一生活着回来报信,已属难能可贵。”凌励见百里安局促不安,主动开了口,“本座已经罚了他了,今日召集大家只为议当前之事,不可再怨天尤人。” 凌励的一句话,让百里安瞬间湿润了眼眶。“九死一生”,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同行的十几位兄弟都折在了木塔克,他若非要拼死赶回来复命,早便想追随而去了。凌励对他的包容爱护,他唯有浴血杀敌、以死相报了。 “沈郎官一行为了博取西犁人信任,绕了远道去库苏,只怕十五日内难以往返。”卢玉青愁眉道。 “好不容易才夺下回风岭,难不成我们真要退兵?”张翊痛心疾首问道。 赵栋开口道:“我看倒不如今夜就奇袭木塔克,夺下了哨卡再跟兀术蛮子谈条件。若他不肯送还福国长公主,我们就一路杀去库苏!” “我们拢共十万人,就这么大咧咧杀去库苏,只怕过了木塔克,就被西犁蛮子的四十万大军包了饺子……” 赵栋一口气喝了满杯茶,随即将茶杯重重顿在桌面,“气死了,当年若不是舒世安这老古板提出和亲的馊主意,如今又怎会被西犁蛮子掣肘?我看以后谁提和亲,就让谁家的女儿去……” “其实我要的,凌励哥哥已经给我了。有了镇西营,安源再没了蛮寇流窜,再不会有人和我一样。”听赵栋提到舒世安,凌励脑海里竟浮现了舒眉当日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兀术蛮子以长公主要挟之事,暂时保密,不可让枢密院知晓。我们做两手打算。十五日后,若沈郎官未有佳讯传来,我们就暂时退回五花岭,等待朝廷的指令。沈郎官那边一旦接出长公主,我们便迅速夺取木塔克!” “将军,根据我们的线报,驻守北寂边境一线的右龙虎军正在向西南移动,西犁已经在向木塔克集结重兵了。而枢密院这边,仍在为镇西军是否有必要越境作战争论不休。若再坐等十五日,就彻底失了先机,中了敌人的计谋。”负责谍报工作的宋宥开口道。 “自然不能让右龙虎军离开北境。”凌励抿紧了唇线,“是时候让北寂的朋友施于援手了。” 第63章 好事成双 夕阳西下,凌风阁的最高处,一身黑衣的楚玉谷立在灰黑的瓦楞之上,与周围的屋脊几乎融为一片。直到一只雪鸽绕楼旋飞一圈,最后扑棱着翅膀停歇在他打开的掌中时,才隐隐辩出他高颀的身影。 他从雪鸽脚踝的信囊中取出折叠的蜡纸,随即展臂一跃,如蝙蝠一般掠身飞入了凌风阁内。 “王爷,西边传来急报。” 凌昭从调香台前站起身来,接过楚玉谷递来的蜡纸,几步走到窗前,就着夕光辨读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读罢之后,他的唇角慢慢勾起了一丝笑意。 “可是有好消息传来?” “嗯,好事成双,竟一次来了两条。”凌昭噙笑点头,“一条是兀术驳以福国长公主为质,要求凌励退兵五花岭,凌励却扣下消息不向朝廷报告;另一条便是凌励派出了上次假扮沉香记老板的沈着潜入库苏,指望火中取栗救出福国长公主。” “果然都是好消息。”楚玉谷点了点头,“孙执这回算是将功折罪了。” “你速速给孙执回信,让他尽快潜入库苏,全力协助沈着接近福国长公主。” “让孙执协助沈着?”楚玉谷惊讶不已,“救回福国长公主,就解了凌励当前的燃眉之急,岂不是为镇西军彻底铺平了攻打西犁的大路?这样一来,兀术驳与王爷的约定,可就彻底作废了……” “先将福国长公主解救出来,再让她死在凌励的人手里,岂不一举两得?”凌昭将蜡纸丢进香薰炉内,饶有兴趣地看着蜡纸跃起一道火光,随即化作一滩灰烬。 “福国长公主死了,兀术驳就没了人质?而福国长公主死在凌励的手里,陛下和皇后就会迁怒于凌励……”楚玉谷思忖一番,眼睛顿时亮了,“王爷果然妙计!” “一会儿,你让玉双去藏龙寺一趟,将凌励扣下兀术驳要挟信的事透露给东宫的人。”凌昭回到调香台前,继续调制苏合香,“太子的禁足令解除了,这几日正想方设法要在父皇面前露脸,这个机会就让给他了。” “太子上次被禁足,就是因为在镇西军安插探子的事激怒了陛下,这回他不会再上当了吧?” 凌昭笑道:“上不上当不知道,至少金瑶与他同出一母,于情于理他总会做点什么吧。” “我这就去办。”楚玉谷应下后,转身离开凌风阁。 “晚上记得准时去荷池水榭。” 楚玉谷的背影一滞,随即答了一声“好。” ********* “怎么又是乌鸡参汤?” 徐芷仪接过玉珠递来的白玉碗,用勺子搅动了一下汤汁,顿时皱起了眉头。她已连续半个月每天傍晚喝一碗乌鸡参汤,如今一闻到这味道便觉得有些恶心。 “王妃,这是王爷特地命人炖的。您也知道,自打陛下过问子嗣之事后,王爷也格外用心了。别的不说,以往一月同房一次,如今隔日便来,王妃的身体若不好好补起来,只怕王爷的心血就白费了。”玉珠说罢,端起徐芷仪推放在一旁的白玉碗,再次递给她。 听了玉珠的话,徐芷仪只得接过鸡汤喝起来。可能确是同房时间频繁,导致身体劳累,最近她总是觉得头晕气虚,身体乏力,有几次甚至起不来床,一睡便是大半日。有次嫂子来王府探望,她一时竟起不来身,还被取笑了一番说“你如今总该明白,为何要给夫君娶妾了吧?” “这参汤喝起来怪怪的,太难喝了。”徐芷仪忍着恶心喝了几口,终究还是放下了汤碗。 “我让厨房加了几味滋阴补气的药,肯定有些药味儿。”徐芷仪刚放下汤碗,凌昭便含笑走了进来,他在桌旁坐下,端起鸡汤闻了闻,舀了一勺自己尝了尝,随即又喂给徐芷仪,“芷仪今日且先喝了,明日我让厨房炖些不同食材的汤汁让你选。” 凌昭如此体贴呵护,徐芷仪早忘了鸡汤的怪味,只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将一碗鸡汤全喝了下去。 “如今天气一日更比一日热,还是荷池那边凉爽些。一会儿梳洗好了,我在水榭等你。”放下白玉碗,凌昭抬手替徐芷仪轻轻捋了耳畔的一缕碎发,顺势贴近她的耳畔轻声说道。 或许是两人近来关系胶着,她的身体也越发的敏.感起来,只要他一贴近,她便觉得身体潮热不安。他如此这边的撩拨,让她更是面红耳赤,心跳如鼓。 “王爷如今这般宠爱王妃,也真不枉京都的贵妇小姐个个妒忌您。”目送凌昭离开后,一旁的玉珠掩唇笑道。 徐芷仪抬手摸着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叹气道:“王爷这般待我,若能早日怀上孩子就好了。” “嫂夫人上次说藏龙寺的送子娘娘很灵验,太子妃就是去藏龙寺拜过后怀上皇孙的。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生辰,到时我们也去藏龙寺请一尊送子娘娘回来吧?” “那便试试吧。”徐芷仪点头应下。 ********* 藏龙寺位于国都永定城东,是南越香火最盛的佛寺。 每当到了观音菩萨生辰这日,前来上香礼佛、求签发愿的香客就更是摩肩接踵、往来如织了。怕人多嘈杂,徐芷仪一早便在母亲、嫂嫂的陪同下,到藏龙寺来诵经发愿了。 得知王妃前来礼佛,为避免闲杂人等搅扰,主持将整个观音殿暂时封闭了。待徐芷仪上香礼佛结束,走出观音殿时,才发现殿外等候的香客已将殿前的通道围得水泄不通了。 徐芷仪一行跟随专门侍奉皇家礼佛的僧人从侧门绕出观音殿,到了殿后一处林木繁茂的庭院中。 “此处是老衲为王妃准备的寮房。方丈正在大雄宝殿为王妃请的观音作开光法事,请王妃和夫人们暂且歇息一阵。”僧人推开寮房的朱漆门,将徐芷仪一行引了进去。 待僧人离开后,徐芷仪和母亲、嫂嫂在装饰清雅的寮房内坐下,玉珠等几个丫鬟在一旁殷勤侍奉茶水。 坐了一阵,徐芷仪觉得无聊,就提说出门去逛逛。徐家老太太和嫂嫂嫌天气热,不愿走动,徐芷仪便只带了玉珠出来闲逛。 “呀,是王爷也来了么?!”两人刚出了寮房,玉珠便指着前面一道背影惊讶道。 徐芷仪注目一看,一个熟悉的背影倏忽转过竹林间的石径,自眼前消失了。她一早离开王府时,凌昭的车马也正好出门,说是陛下约了两府的人在御书房议事。此刻又怎么会出现在藏龙寺?! 第64章 皇寺相遇 “我去看看,你慢慢寻来。”嫌玉珠走路慢,徐芷仪叮嘱了一句,便疾步追了过去。 在偏殿转角处,她本想叫住疾步匆匆的他,却又挨不住心下的好奇,便悄然跟了去。一路穿过偏殿、游廊、月门、林间小道,直追到后山皇陵的神道前,彻底丢失了影踪。 “啯,啯啯——” “唧唧,唧唧唧唧——” 徐芷仪在宽阔笔直的神道前呆立了片刻,正欲原路返回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应合的虫鸣声。她循声朝道旁的翁仲石像后张望,便见一个身着绿裙的姑娘跪伏在草丛里,一双沾满泥污的手一动不动的摁在一个打开的草篓子上。 “姑娘,你这是……?!” “嘘——”那姑娘头也不抬的嘘了一声,随即又掇唇发出一阵规律的“啯啯”声。 徐芷仪好奇地在石像旁蹲了下来。片刻后,便见一只通身翠碧的蝈蝈跳进了她手中的草篓子里。 “哈,终于抓到你了!”那姑娘手指迅疾翻动,瞬间盖上了草篓子。 待绿裙姑娘盖好草笼子坐起身来,徐芷仪不免惊讶道:“和静县主?!” “王妃……姐姐好!”认出面前的徐芷仪,舒眉脸上露出了羞赧尴尬的表情,“只有这里才有羽斑蝈蝈,今年开春太冷了,我育种的雌虫死了,只好再来抓一只……” 看着舒眉羞赧的表情,徐芷仪想起了姑姑说她“与寻常闺阁女子大不相同,就喜欢养蝈蝈蝴蝶这些小宠,女儿家该学的东西,没一件像样”的话,不禁笑了起来,“上回姑姑说我和县主是一类的人,今儿见了,果然有趣得很。” “王妃姐姐也喜欢养蝈蝈吗?”舒眉问道。 徐芷仪摇了摇头,“我喜欢养更大一些的宠物。” “更大一些的?” “嗯,我喜欢马。” 舒眉惊讶地张大了嘴。 “我小时候跟着外祖父在军马场待过一段时间,发现马儿们都很通人性,又忠厚老实,慢慢就喜欢上了养马。” “嗯,我也有一匹很通人性的马,叫吉兆。可是我不是很会养,感觉它最近都饿瘦了……” “饿瘦了?吉兆是什么品种?”徐芷仪蹲得有些累了,干脆学舒眉在草丛里坐了下来。 “不知道。吉兆是朋友送我的,它可调皮了……” 两人坐在草丛里聊起了养马的事。这些年来,徐芷仪在人前一直扮演着名门贵女、稳重王妃的角色,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喜好,生怕被京都里的贵妇小姐嫌弃看轻。此刻面对捧着蝈蝈篓子的舒眉,竟是格外的自在放松,话题一打开了就滔滔不绝。 直到玉珠一路跟着寻找过来,两人仍是意犹未尽。徐芷仪邀请舒眉一道去寮房更了衣,又一起在寺庙中用了斋饭。临分别时,她还答应改日去舒府做客,替舒眉看看吉兆。 ********* 西犁王庭所在的库苏,是霍拉山下的一片河谷地带,山上的冰雪融水汇聚成的库苏河在山下盘曲逶迤,沿河两岸的坡地便是西犁人密集的定居点。 和远牧地的毛毡帐房不同,在库苏定居的西犁人都热衷于模仿西奇关一带的南越人修建石头房子。霍拉山一带出产玉石,家家户户的西犁人都喜欢在墙上镶嵌从河滩里捡回的各色戈壁玉。 一到傍晚,日头斜过霍拉山后,满城的石头房子便都在落日余晖下折射出深浅明暗的光斑,十分炫目。 沈着带领的脂粉商队住在库苏河西岸的行商客栈里。此刻,他站在客栈的石头窗户前,皱眉望着这座自带神秘色彩的石头城。和南越鳞次栉比的木构房屋相比,石头建筑显得更为沉稳厚重,也不怕火攻…… “沈兄,塔吉丽已收下了我们赠送的礼物,答应明日就带我们进夏宫。”孙执走进沈着的房间,笑容满面道。 兀术驳派人将福国长公主从木塔克送回来后,一直将她禁足在东岸的夏宫中。为防止她逃脱,足足派了一个营的人看守。沈着无法接近长公主,正是苦恼之际,便遇到了同样住在行商客栈的天香楼采办孙执。 孙执见面绝口不提回风岭之事,只与沈着畅谈故交之谊,话题中每每显示自己在库苏城如何人脉丰富、结交深广。沈着便一脸诚恳告知他,自己受了南越朝廷重托,要接回被禁足的福国长公主,问他可有办法? 福国长公主的安危,事关两国战局,孙执当即表示作为南越子民,为国分忧是自己的义务。他说自己认识夏宫的采办管事塔吉丽。沈着便郑重拜托他帮忙联系公主。 “明日就能进宫,太好了。一会儿我就安排人做好准备,一旦接出公主,我们马上就离开库苏城。”沈着走回屋中的圆桌前,拎壶斟了茶水递给孙执,邀他坐下细说。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进夏宫,但如何将公主带出来?”孙执接过茶水,愁眉道,“塔吉丽说夏宫的守卫十分严格,进出时都要核查人数……” “就是说,我们进去几个人,就只能出来几个人?” “是啊,连携带的物品也是要查的。”孙执抿了一口茶水,点了点头。 沈着支肘沉思道:“这就意味着,我们明日进去的人,必须有一人留在夏宫。” “沈兄的意思是偷梁换柱?!” “无论如何,必须先将福国长公主救出来。至于留在里面的人……” “我认识一位隐居此地的妆容高手聂九娘,若重金聘下一起进去,她替公主易容后再留下来扮作公主,那样即便穿帮了,也能为我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孙兄竟还结识了此等奇巧之士?”沈着脸露惊喜,“这回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帮了南越的大忙。” “沈兄客气了。我等虽为商贾,能为朝廷效力,也是无上荣光。”孙执停顿了一下,又道:“只是聘请聂九娘的佣金不低,我此番出境携带的金银只怕不够……” “怎能再让孙兄破费?此番佣金自然由沉香记出。” “那好,我这就去联系聂九娘,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我让崔安和你一起去吧?”沈着道。 孙执当即摇头道:“不瞒沈兄,那聂九娘在南越犯了事被官府通缉,因而易容逃来西犁隐居,我们去的人多了,惹她生疑,必不会同意。” “哦,即是如此,那就只好劳烦孙兄奔走了。”沈着拱手长揖致谢。 第65章 火中取栗 孙执离开后,在屏风后藏身许久的护卫崔安走了出来,“这孙执看起来颇为可疑,公子且莫被他骗了。” 沈着点头道:“崔爷所虑极是。我们一入库苏城,他就主动贴了上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公子既早看出他有问题,为何还要与他合作?” “借天香楼之便利接近公主,岂不省时省事?”沈着笑了笑,随即安排起下一步的行动,“明日我带秋池入宫,你负责去聂九娘家中等人。只要她一返家,你便以孙执的名义带她上路。” “公子,出发前殿下就吩咐了,我和骆耿必须确保至少有一人跟在您身边。如今骆耿按您吩咐去做准备工作了,我便必须跟着您。” “越是有你在,我越不安全。” “这是何故?”崔安一脸不解。 “你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人,必会引起夏宫守卫的警惕。” “可,这万一进去后……” “我自会相机行事,再说,不是还有秋池么?”沈着宽慰道。 “好吧。”崔安终于同意。 ********* 巳时初,在库苏城东岸一条寂静的小巷中,身着月白锦袍的沈着和背着脂粉箱的调香师秋池,与藏身石拱门下的孙秀、聂九娘汇合后,简单商议了一番,随即一道向夏宫的西侧门走去。 有塔吉丽在西侧门接应,守卫的兵士只是打开秋池和聂九娘背的脂粉箱简单查看了一番,便让他们入宫了。四人在塔吉丽带领下,穿过宽阔的庭院及繁复的建筑物,进入了金瑶居住的内室宫殿。 金瑶居住的宫殿极其华美,珠翠盈室,全然看不出她是被乌达单于冷落的嫔妃。 殿内有一幅自屋顶垂下的巨大织金纱帘,将福国长公主的卧榻藏于帘后,极是神秘。想必这也是塔吉丽同意带孙执、沈着两位男子进入内殿的原因。 “东妃娘娘,下官为您邀请的脂粉商到了。”塔吉丽隔着纱帘朝内室白玉床上侧卧的朦胧人影大声禀道。 “本宫何时让你邀请脂粉商?”帘后传出一声慵懒娇柔的问询。 塔吉丽朗声回道:“娘娘向来对我们西犁的脂粉过敏,适逢最近有东边来的上等脂粉,下官便自请他们带了些样品来给您瞧瞧,若是娘娘喜欢,下官便让他们定期供货……” “东边来的脂粉?”帘后的人似犹豫一下,随即在仆女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来,“且送进来让本宫瞧瞧。” 塔吉丽回头向秋池和聂九娘点点头,两人便端着脂粉箱,在内室仆女的带领下走进了帘子。 “呀,这种颜色的胭脂,竟是第一次见到!” “这是我们沉香记最新调制的一款胭脂,叫‘露华浓’,调出的颜色和雨后蔷薇一样清新好看,如今是永定城里贵妇千金们最最喜爱的一款……” “永定?!” “这颜色与娘娘的肤色极为相配,不如让我替娘娘试用一下?” “好吧。” …… 听了帘内传来的对话,塔吉丽回头对孙执、沈着笑了笑,“孙老板,娘娘同意试用脂粉,你们随我到外间用些茶点吧。” “有劳塔吉丽大人了。” 孙执与沈着跟着塔吉丽到了外间,很快便有仆女送上了西犁的糕点和奶茶。 沈着与塔吉丽聊起最近销量最好的胭脂水粉,又介绍起南越妇人们最时兴的妆容打扮。塔吉丽对南越流行的仙纹绫锦缎很感兴趣,沈着便说下次再来西犁一定送她几匹上好的仙纹绫。 孙执见沈着与塔吉丽相谈甚欢,不由赞道:“沈兄对女子服饰竟这般精通。” 沈着笑道:“做胭脂水粉这个行道,自然少不得要与夫人小姐们交流这些。只有懂得夫人小姐们的心思,才能调制出她们喜欢的东西……” “我看仆女们端着水盆都进进出出好几趟了,怎么娘娘还没选好?”片刻后,塔吉丽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不急。女子们上妆、卸妆,都是极其细致的功夫,我和孙兄眼下也并无其他事务要办,就让东妃娘娘慢慢挑选试用吧。”沈着笑道。 塔吉丽闻言,便又坐了下来。 “我与贵国瑞兽山有生意往来,如今两国交战,回风岭被镇西将军把持,货物进出极其不便,不知塔吉丽大人可有通行的便宜之道?”沈着一脸诚恳地请教。 “要问便宜之道?孙老板最是清楚了啊。”塔吉丽笑道,“自打兀术将军丢了回风岭,但凡采买东边来的货物,我都是请孙老板出面通融。” 孙执的表情一僵,随即哈哈笑起来:“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只是恰巧夏宫最近采买的茶叶、瓷器是朋友早就运入库苏的存货,我出面帮忙协调了一下而已。” 又聊了一阵边境交易的事后,便有仆女出来禀报:“塔吉丽大人,东妃娘娘已经选好了。” 三人便随仆女一道走进内室。 “这批胭脂水粉果然不错,本宫挑了四色胭脂、两色口脂,还有几种螺子黛,就麻烦塔吉丽大人采办吧。”纱帘后,金瑶的声音越发有些慵懒,“今日反复试妆,可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是。” 仆女撩开纱帘,秋池与聂九娘便各自端着脂粉箱走了出来。 沈着特别留意看了看金瑶假扮的聂九娘,并未发现异常,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一些。 “搅扰东妃娘娘了,下官也告退了。” 塔吉丽请辞后,带着孙执、沈着几人出了内宫,在采办管事的偏殿内与沈着签署了定向采买胭脂水粉的合券,随后便沿原路将他们送出了西侧门。 “多谢塔吉丽大人在东妃娘娘跟前推荐,我们一定会将最好的胭脂水粉送入夏宫。”临别前,沈着再次长揖致谢。 “最好明日一早便送进来。我们乌达单于本来很是倾慕东妃娘娘的美貌,可她一身的疹子实在让人望而生畏。若你们的脂粉好,娘娘不再起疹子,以后你们沉香记运进西犁的货品,我们全部包销。” 这时,旁边的聂九娘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 沈着当即又上前一步,学者西犁人的模样对拳躬身施了个礼,“如此,沈某就更要谢谢塔吉丽大人了。” 辞别了塔吉丽,四人迅速离开夏宫,朝东城门走去。 第66章 军中细作 四人朝着东城门走了一阵,沈着突然停住脚步,他侧首对并肩同行的孙执道:“孙兄,我们此刻还不能出城。” “为何不能出城?”孙执一脸不解。 “兀术驳安排了重兵把守夏宫,塔吉丽敢让我们进宫,必然是有所防范。”沈着略顿了一下,便又往前走了,“此刻后面说不定就跟有眼线,我们先回客栈。” “可如果不马上走,一旦聂姑娘在夏宫里露了馅,我们就插翅难飞了。”孙执急追上去,一脸紧张道。 “我们先回客栈,稍作修饰后再分批离开。” “要分批离开?”这与孙执之前的想象不一样。 “分批出城,这样风险会小些,出城后我们在三十里外的骆驼集汇合。”沈着道。 孙执想了想,一队人出城,确实容易引人瞩目,便点头表示同意。 几人走回西岸的行商客栈后,秋池将早已走得一身大汗、步履摇晃的金瑶扶进了自己的房间。 孙执正想要跟进去,沈着便道:“让秋池侍奉公主更衣,孙兄到我房间去换身衣服。我已让骆耿在城外准备了马车接应。一会儿,你与公主先出城,我和秋池安排好明日夏宫送货的事便马上跟来。” 孙执一听是让自己和福国长公主先出城,便放下心来,跟着沈着去了隔壁的房间。 “我携带的袍子都在这里了,孙兄来挑选一件。”沈着从屏风后搬出了一个大木箱,搁在圆桌上打了开来。 望着满满一箱衣服,孙执皱起了眉头。他表面是天香楼从事物资采办的管事,实则是四处网络打探消息的谍报人员,平时穿衣都是挑选不引人注目的色彩,可沈着这些衣袍,实打实是脂粉商的风格,颜色和样式都以博人眼球为主,骚气得很。 “沈兄这些衣服,一路怕是太招摇了吧?”孙执拿出一件秋香色的纹绣袍子,皱眉道。 “孙兄和公主同路,只有你的袍子招摇一些,守卫才不会注意到公主啊。”沈着笑道,“我让秋池给公主准备的是一套仆妇的衣服,这样她站在你的旁边,也没人关注了。” 孙执寻思了一下那番场景,顿时笑了,“沈兄妙计。” 待孙执和金瑶换好衣服,沈着便催着两人赶紧出城。 “公主殿下,这一路就要委屈您扮演孙兄的仆妇了。您尽可能少开口,千万不要露了馅儿。”临行前,沈着特意提醒道。 金瑶点了点头,全然是一副低眉顺从的仆妇模样。 孙执满意地点点头,拱手辞别沈着、秋池后,带着金瑶乘了马车朝东城门赶去。 目送两人走远后,沈着侧身对秋池揖了一礼,随即递出一枚菱形玉佩,“这是三殿下托我转交给您的信物。” 她接过玉佩,在掌中细细抚摸一番,随后抬头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城?” “不急,等聂九娘从夏宫中出来,兀术驳的人追出库苏城后,我们再出发。” “好。”看着面前男子脸上的自信与笃定,她点头应道。 ********* 子夜时分,凌励所在的中军帐内烛火通明。 凌励与宋宥、张翊等镇西军的得力干将,正围着一张大幅地图,一边商议一边往图上标注行军路线。离兀术驳提出的十五日期限,只剩三天不到。无论选择进还是退,都得开始部署了。 朱漆是进攻线路,黑墨是退兵路线。从安源一路打到回风岭,南越朝的武将们第一回感觉到痛快淋漓、扬眉吐气。他们只想乘胜追击,打得西犁告饶求和,可如今却又不得不在地图上部署退兵路线。看着那一道道墨色线条,一个个都心有不甘。 “将军,有斥候来报。”侍卫在账外大声禀报。 “进来。” 斥候掀帘走进大帐,便大声禀报道:“报告将军,刚才收到沈郎官的飞鸽传信。” “快快呈来!”凌励闻言眼前一亮,当即起身朝斥候走去。 斥候忙摊开手掌,将一个刚取回的缩微信囊递给凌励。 凌励取出信囊里的蜡纸,疾步返回桌案前,一脚踏在座椅上,倾身凑近案上的油灯阅看。信很短,只有几个字:有奸细,不回营,勿念。 这短短八个字,让凌励皱起了眉头。他环视了一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他实在看不出有谁会背叛自己。 “殿下,信里说什么?” “沈郎官可有佳讯传回?” 围聚在桌旁的将士们早已按耐不住,纷纷开口询问。 凌励收回了踏在座椅上的左脚,皱眉道:“长公主无恙,正在返营途中。只是兀术驳的人一路紧咬追击,崔安和骆耿有些应付不过来,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带队穿越木塔克哨卡,前去接应。” 说罢,他凝眸望向众将。 “殿下,既然长公主无恙,我们何不今夜就直接冲破木塔克哨卡,打兀术驳一个措手不及!”张翊提议道。 “一日未见到长公主,我们便一日不能动兵。”凌励埋头将手中的蜡纸紧紧揉搓成团,“此番前去接应之人,必定会遭遇西犁蛮子的全力阻击,凶险莫测……” “殿下,末将愿前往接应长公主。”陪戎校尉赵栋开口主动请缨。 凌励倏忽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聚焦在桌案对面的赵栋身上,“那就辛苦赵校尉了。” 在凌励锋锐目光的注视下,赵栋似怔了一下,随即他便拱手道:“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召集人手趁夜潜行。” “好。”凌励允准后,又对众将道:“夜深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解散了众将官,凌励叫住了宋宥。 “赵栋离开大营后,你安排一个可靠的人跟上,若他不费一人一卒就越过了哨卡,迅速传信回来。” “将军,你怀疑赵栋通敌?”宋宥惊讶道。 “但愿不是。”凌励望向帐外寂黑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便道:“即刻通知骁骑营的人,准备夜袭木塔克。” “是,末将领命。”宋宥的双眼顿时焕发出熠熠神采。 第67章 公主殒命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永年宫慈元殿偏殿之内,赵皇后正在膳食局宫女侍奉下用晚膳,一个小宫女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 “啪——”小宫女刚跑进殿内,值守在门内的高阶宫女锦荣便上前重重甩了她一个巴掌,“放肆,娘娘怎么不好了?!” 小宫女捂着被打红的脸颊,一时愣在了门口。 “何事如此张慌?”好一阵后,赵皇后才开口问道。 “娘娘,我……奴才听御书房的侍茶太监说,福国长公主……她……” “金瑶,她怎么了?!”赵皇后当即站起身来追问。 “他说福国长公主被三殿下派去的人给杀了……” “当——”的一声巨响,赵皇后手里握着的玉勺便坠进了盛汤的白玉盏中,溅起的汤汁扑了旁边侍餐宫女一脸及她自己一身。 “娘娘息怒,奴婢这就替您更衣……” 锦荣慌忙跑近前去替赵皇后擦拭衣袍上的汤汁,赵皇后却一把推开她的手,大步朝殿外奔去。 “娘娘,您慢着点儿……”锦荣等一众贴身宫女当即追了上去。 赵皇后一路急行,走到福宁殿门口时,正好遇见奉召前来的凌崇。 “母后,您……也知道消息了?”凌崇见她脸色不佳,猜她已经知情。 “金瑶的事,可是真的?” “儿臣也是刚刚接到藏龙寺那边送来的飞鸽传书,正准备来见母后,便接到了父皇的召令。” 赵皇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果真是凌励那恶贼派人去杀了金瑶?!” “皇姐遇害,除了凌励那贱种还能是谁?!据说兀术驳前些日子给他发了议和信,以皇姐为质提议他暂退五花岭议和,那贱种蓄意隐瞒了这个消息,就是怕父皇因此让他退兵。” “隐瞒兀术驳的议和信?这恶贼是何居心?!” “那贱种贪恋军功,只要杀了皇姐,既能让兀术驳失去胁迫他的人质,又能将皇姐的死嫁祸给西犁,激怒父皇同意他出境作战!”凌崇恨恨道:“当年他处心积虑害我娘舅一族,我就看出了他的狼子野心!” “扳倒了我娘家,他以为南越的皇位就轮到他了?!”赵皇后咬牙切齿道:“金瑶,母后一定要为你讨回公道!” 说罢,她丢开凌崇,疾步朝福宁殿走去。 “娘娘万福!皇上正在御书房与两府重臣议事,不便让娘娘进去。”福宁殿守卫躬身行了礼后,抬臂拦住了她。 “滚开——”她抬臂一挥,“啪”地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了阻她的侍卫脸上,侍卫尚未反应过来,她便挽了裙裾冲进了福宁殿,朝御书房大步走去。 “娘娘——!” 书房内两府重臣见她怒气冲冲闯入,都慌忙站起身来问好。 “皇后!朕与众卿正在商议国事,你如此横冲直撞,成何体统?!”承德帝面露愠色。 “商议国事?!就是你们这一帮懦弱无能的庸臣,害死了我的金瑶!”赵皇后并不理会承德帝的质问,一边朝前走,一边用手一一指着御书房内左右分列的两府臣公控诉,“和亲,就是你这狗才出的主意……”,她的手指移动一圈,最后指着舒世安骂道。 舒世安惶恐后退了一步,“娘娘息怒!福国长公主之事,还有待枢密院院报确认……” “确认?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和凌励沆瀣一气、图谋不轨?!” “臣惶恐,不知娘娘此言何意?”舒世安听得一脸黑线。 “你让一个女人去平息两国争端,本就大错特错,明知凌励因沈家之事怨恨太子和本宫,你还推荐他当镇西将军,撺掇他远征西犁。金瑶身在西犁王庭,本就是凌励穷兵黩武的最大障碍,他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放肆!你身为一国之母,不以德行表率后宫,竟敢跑来前朝指摘大臣、非议朝政!”听赵皇后穿凿附会,越说越荒唐,承德帝撑着书桌霍然站起身来,“来人——” “父皇息怒,母后是爱女心切,初闻噩耗一时难以接受才冲动至此,还望父皇多加体谅。”见承德帝斥责皇后,一旁侍奉的凌昭当即跪地求情。 或许是起身太快,承德帝眼前突然一黑,他撑着桌角闭目隐忍了好一阵,才又开口道:“来人,先将皇后押回慈元殿等候发落!” 承德帝语毕,便有四名御前侍卫走进来,制住了赵皇后的手脚,将她架了出去。 凌崇是跟着皇后进的御书房,他原以为向来性情平和的母亲会用一贯以柔克刚的手段,向父皇哀婉告发凌励的狼子野心,却未料到她竟这般冲动,一时间竟呆呆愣住了。 “太子还愣着作什么?朕召你来,原本就是想让你去安抚皇后的……” 凌崇反应过来,当即躬身道:“儿臣这就去照顾母后。” 凌崇赶去慈元殿不久,凌昭也过来探望皇后。 “二弟是特来看我们母子笑话的?”凌崇一见凌昭便出言诘问。 “皇兄这是何必?臣弟若有半分这种忤逆不孝的心思,方才便不会在父皇盛怒之时替母后求情了。” 见凌昭面色沉重,语气也颇为诚恳,凌崇便缓和了口气道:“方才多谢二弟了。母后自福宁殿回来后,一直哭泣不止,眼睛都肿了,此刻不想见人,你且回去吧。” “母后今日实在令臣弟意外,原本,臣弟想依着母后往日的性情,皇姐遇害之事纵然痛彻心扉,她也应该以大局为重,主动替皇兄考虑,沉着应对,没想到她不但错失了良机,还得罪了一众大臣……”凌昭叹气连连。 “错失了什么良机?”凌崇有些不解。 “母后若是冷静处理,皇姐遇害之事,不但能让父皇彻底看清三弟的面目,还能让父皇因为丧女之痛、愧疚之情主动修复与皇兄的关系啊,那样一来,臣弟也能尽快脱离苦海,将手里的一干政务归还皇兄……” 听了凌昭这一番话,凌崇心底便格外怨愤。之前赵家倒台、他被禁足,已让他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今日母后得罪臣僚之事,更是雪上加霜,再这样下去,他离被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第68章 巫蛊之事 “皇兄,臣弟还有件私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凌昭愁眉道。 “既然提了,你就直说。” “前日是芷仪母亲生辰,臣弟前去贺寿时听岳丈提起,近日后宫有巫蛊之事流传……” “后宫有巫蛊之事?你岳丈又是如何得知?”凌崇问罢,便又反应过来,“哦,你岳丈是宣徽使徐仲卿徐大人。” “正是。岳丈总领内宫诸司使,巫蛊之事在女官、太监、宫女之间流传甚广,他出面管吧,涉及的都是后宫妃嫔,他不管吧,又唯恐惹出大乱子,所以托我向母后请示一下,该如何处置?如今,母后又因皇姐之事哀痛难抑,臣弟也不敢贸然请示……” “看你犹犹豫豫,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回头待母后情绪平稳了,替你转告便是。”凌崇点头应下后,又问:“你之前说天香楼的人,已在西犁寻到了皇姐的遗体?” “正是。近日天气暑热,我让他们不惜代价用香料做好处置,若路途顺畅,母后半月后或许还能见到皇姐最后一面。” “此事有劳二弟了。” “皇兄客气了,皇姐本就是骨肉至亲,是臣弟分内之事。” “皇姐薨殁,这永年宫内,如今便只有你我兄弟最亲了。”凌崇叹道。 “皇兄乃国之储君,臣弟愿肝脑涂地追随皇兄,守护社稷根本。” “你此刻说得倒是好听,方才还想着甩担子给我。”说着,凌崇拍了拍凌昭的肩膀,”你也别老想着脱离苦海,先替我守好两府三司,凌励那岳丈董成武担任三司使也太久了,是时候动一动了……” “一切听凭皇兄安排。”凌昭点头应承道。 凌昭离开后,凌崇走进内殿,赵皇后坐在凤榻前,木然抱着金瑶出嫁前绣的一个枕靠哭啼不止。凌昭那番错失良机的话本就让他心情烦乱,看着母亲哭哭啼啼的模样,他便更是不耐烦了。 “母后心里就只有皇姐么?如今的情势下,你就不能冷静冷静,稍微替儿臣考虑一下?”凌崇上前一把抢过赵皇后怀里的枕靠,气恼道。 赵皇后这才抬起了头,一边抹泪一边问:“如今什么情势?” 凌崇将枕靠塞给立在凤榻旁的宫女,示意她出去后,在母亲身旁坐了下来,“因凌励的事,父皇本就看我不顺眼了,母后今日又在御书房把两府重臣给得罪了……” 凌崇把凌昭之前的那番话又说了一次,赵皇后听得脸色渐渐变了。 “我果然是被凌励那恶贼给气昏头了,竟没想到这一层……”赵皇后霍然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向你父皇认错请罪,向一众大臣赔礼道歉!” “母后,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必然不会见你,你难道还要来一次无诏闯宫?” “那该怎么办啊?”赵皇后竟手足无措。 “皇姐薨逝,凌励没了阻碍,定然挥师猛进,若真的大败西犁取得不世军功,父皇定然对他另眼相看,”凌崇突然起身,跪倒在赵皇后跟前,“母后,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崇儿,你这是做什么?”赵皇后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母后,儿臣思来想去,要改变如今的情势,我们只能背水一战、放手一搏了。”凌崇不肯起身,只是望着母亲恳求道:“母后可愿为儿臣以身犯险?” “你且起来说话,只要能帮到你,让本宫做什么都可以。”赵皇后手里加力,将他扶了起来。 “听说近日后宫有巫蛊之事流传,因事涉妃嫔,宣徽使徐仲卿不敢贸然出手,母后正好利用此事做做文章……” “巫蛊之事?本宫可从未听闻啊?” “母后是否听闻不重要。母后只要以这个名目,派人到各宫去搜查即可,儿臣自会安排好后面的事情。” “崇儿的意思是……?” “吉庆宫。”凌崇吐出三个字。 赵皇后恍然大悟,“那个贱人,本宫早就想收拾了。” 凌崇贴近赵皇后耳畔,压低了声音道:“母后动作一定要快,要赶在父皇知晓前除掉程昭仪。程昭仪一死,按国朝惯例,凌励就必须回京治丧,儿臣会在他回京途中安排西犁杀手……” 听罢凌崇的计划,赵皇后好一阵没有出声。 “母后可是害怕了?”凌崇拉住赵皇后的手,急切道:“只有除掉凌励,才能替皇姐报仇,儿臣也才能坐稳储君之位……” “崇儿放心,本宫能坐上皇后这个位置,又怎会胆小怕事?”赵皇后缓缓说道。 ********* 镇西军的骁骑营疾奔而过,腾起的沙尘遮天蔽日。 待沙尘沉落,周围慢慢现出这个边陲市集惊慌失措的面貌:倾倒的货架、破碎的酒瓮,滚得满地的锡壶,碎成一堆的陶器,以及烤炉上还冒着热气的胡饼…… “两国开战都这么久了,西犁朝廷都没有撤离边民,”宋宥拈起一块胡饼放在鼻底嗅了一下,叹道:“若非将军仁慈,每次都先以骑兵驱赶,这一路不知该死多少人……” “我们攻入西犁是为了换取长久的和平,我可不想让西犁的老百姓将来一提及南越,就像安源百姓提起西犁蛮子一般恨得咬牙切齿。”凌励弯腰捡起脚边一尊青铜佛像,吹去了上面的沙尘,轻轻放在了路边的货架上,“再说,这些不断向西溃逃的老百姓,一路传递出去的恐慌,就抵得上一个骁骑营的兵力了。” “将军高见。”宋宥将胡饼扔回了泥炉里,拍了拍手。 “这已是我们从木塔克过来后的第三个大集镇了,兀术驳那蛮子也该求饶了吧?”百里安环视一圈后问道。 凌励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一路没有遭遇到兀术驳的主力部队,他还在等北边的右龙虎军集结后放大招呢。” “陈凭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在北边把右龙虎军吃得死死的,为我们争取了不少时间。” “前面三百里外就是仅次于王庭库苏的大城镇达瓦了,只要我们攻破达瓦,兀术驳就该坐不住了。”凌励仰首望向集镇外,微微眯缝起了眼睛。正是傍晚时分,旷野如烟,残阳如血。 “将军,有来自永年宫的急诏——!” 凌励闻声转回头来,只见一骑绝尘自东奔来,骑兵背上深黑的令旗令他心底一凛。 骑兵倏忽奔自凌励眼前,翻身跳下马背后,躬身将一个已经拆封的竹筒递给他,“今日卯时收到的,卢大人启阅后,命小人火速送来前线。” “昭仪程氏于七月二十一日重病薨逝……” 凌励取出竹筒内的缩微急诏,展开只读了一行字,便觉头晕眼花,险些站立不稳。 第69章 回京奔丧 “将军?朝廷是何事急诏?”宋宥急切问道。 凌励却闭目不语,面色惨白,隐忍良久终似支撑不住,将诏书递给宋宥,自己扶着旁边的货架滑坐在了一个翻到的木货箱上。 “程娘娘薨了?!”宋宥展开诏书读完,瞬间如遭雷击,“娘娘出身武将世家,身子骨向来康健,怎会突然重病薨逝?!这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百里安恨恨道:“将军为了南越江山鏖战西境,除非是有人见不得将军立功……” 几乎不用多想,凌励的脑子里便已蹦出了一个人。他此刻懊悔不已,自己只顾在前线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竟没在母亲身边留下可靠的人守护,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千算万算,是我漏算了一招。”凌励牙关紧咬,直到嘴唇咬出了一道深深血印,他才缓缓站起身来,“他们这么着急让本座回去,本座定不会叫他们失望!!!” 凌励骑着追风马,一路星夜兼程回京奔丧,只十日功夫便已到了永思城外。 “将军,我们明日便能赶到永定,今夜就入城歇息一晚再赶路吧?”眼看天色将晚,护卫杨洵提议道。 “也好。这一路风.尘仆仆,大家也都劳顿不堪,就找间客栈休整一下吧。”凌励抬手摸了摸自己胡茬满面的脸,同意了杨洵的建议。 前线战事吃紧,不想动静太大让兀术驳占了便宜,凌励只带了八名贴身护卫同行。一行人入城后,就近找了家客栈入住。安排妥客房、晚饭,凌励让人先准备了热水浴桶,想要梳洗一番解解乏。 “将军,奴家替你搓搓背吧。” 凌励解了沉重的衣甲,困乏的身子刚沉入滚烫的热水中,一双葱白的手便落在了他的肩头。 见凌励不语,身后那双手便沿着他的肩颈揉按起来。女子指尖力道均匀,绵软之中蓄积了应力,让他连日骑马紧绷着的肩背肌肉松乏了不少,他倾斜了身子,将头靠在桶沿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凌励身体的放松,女子的手沿着他宽厚的肩背一路揉搓着滑向前胸。她一手加力揉按着,一手用布巾汲了水往他身上冲淋。片刻之后,她原本握着布巾的手里便多了一把霜芒熠熠的匕首。 眼见那匕首就要刺入凌励的左胸,他铁钳般的手突然扣住了女子的手腕,随即一个猛力翻转,女子整个人便被拽到了浴桶前,被他交手死死扣住。 “谁派你来的?”凌励自浴桶中站起身来,沉声问道。 “将军,是您的护卫让我来的啊……”眼前姿容俏丽的女子露出了一脸委屈。 “究竟是谁派你来的?!”凌励手臂加力,女子掌中的匕首“啪”一声落在了地板上。 匕首坠地,女子却嫣然一笑:“将军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厉害,看来夜雨阁的这笔佣金我是得不到了。” “夜雨阁?”凌励眼眸一凛。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夜雨阁的名号,将军不知?”女子刺杀失败,可言语间依然从容镇定,“我到很好奇,将军一直闭目养神,却是如何识破我的?” “你手中有茧。” “做粗活的市井女子,手中有茧的多了去了。” “做粗活的女子,如何知道截气震脉的腧穴位置?!” 女子一脸颓丧:“罢了,只怪我学艺不精,要杀要剐便凭将军了。” “我与你无冤无仇,何必徒增杀孽。你只需告诉我是谁要杀我,我便放了你。” “此话当真?” “绝非戏言。” “太子凌崇想要杀你。他给我们阁主付了五万订金,若刺杀成功,还有丰厚回报。这一路,除了我,只怕还有很多杀手在等着将军……” 果然是凌崇?凌励眸色暗沉,慢慢抿紧了唇线。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将军了,将军方才说要放了我的。” 凌励松开了钳制她的手,“你走吧。” “燕四娘谢过将军!”女子退后一步,躬身拱手朝凌励致谢。却只是俯仰之间,银光一闪,她袖中突然蹿出一枚银镖,直冲凌励飞去。 凌励疏忽间躲闪不及,银镖擦着他左侧耳畔飞过,“呲”的一声扎进了他身后的木窗棂上。 “刷、刷——” 不待凌励反击,那女子袖中又接连飞出了几枚银镖。 凌励本就是极为警惕之人,先前不备险些吃亏,此刻有所防备,那飞镖便相继落空。他腾身跃出浴桶,一把抓过旁边木架上的袍子裹上,随即一脚踢翻了浴桶,打乱了燕四娘的手脚。待她从稀里哗啦的水雾中睁开眼时,已被凌励用澡巾缠绑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将军,发生了何事?!” 在外值守的侍卫听见了房间里的动静,应声破门而入。一见室内的狼藉状况,便都明白了原由,瞬间冲上前去将那燕四娘团团围住。 “好好搜一下,她身上暗器不少。”凌励抬手摸了摸耳畔,见指尖一片猩红,反倒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淬毒。 “将军,您受伤了?”看见凌励颈间的血痕,杨洵急忙上前查看。 “无妨,不过是一点擦伤。” “这个位置若是再深一分,后果不堪设想……”杨洵一脸后怕,当即跪地请罪,“是下官疏忽大意了,竟没识破这女子的身份,还请将军治罪。” “治罪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去买口棺材回来。”凌励一边穿衣一边吩咐道。 “买棺材?!”杨洵一脸不解。 “这女子说后面还有很多夜雨阁的杀手在等着本座。与其一路防不胜防,不如让他们以为刺杀成功。”凌励穿好衣袍,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就将这女子装进棺材带回永定,也好当个证人。” “夜雨阁的杀手?!”杨洵不由得怔住,“下官听闻过这个杀手组织,他们索价极高,一旦锁定目标,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本座的命,只怕他们买不起。”凌励取下窗棂上的几枚银镖,冷笑一声。 第70章 遇袭身亡 “镇西将军回京奔丧途中遇袭身亡?!” “将军智谋无双、骁勇无敌,竟被阴险小人祸害,着实让人痛心疾首……” “镇西将军死于国人之手,实乃我南越朝天大的笑话!” 杨洵等人一路护送凌励的“遗体”回京,棺椁运抵永年宫西华门外时,被得知消息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一帮文人士子在人群中哀叹连连,引得围观百姓义愤填膺、群情激奋。 值守的禁军都指挥使胡威听闻镇西将军遇袭身亡,惊骇不已,当即命人通传内廷及两府三司。唯恐激愤的百姓闹事,他亲自带了禁军将围观群众与护送棺椁的杨洵等人隔开了三五丈。 片刻后,身着绛色朝服的太子凌崇带着一队官员脚步匆匆从宫内走出来。 “胡说八道,我三弟乃是国朝第一勇将,怎会轻易造人暗算?!”旁边有官员在凌崇耳畔低语,他当即厉声呵斥道:“来人,把棺椁打开,我就不信有人敢谋害我三弟!” 当即便有两名侍卫上前要里揭开棺盖,却被杨洵一把摁住了棺盖。 “太子殿下要查验棺椁,你竟敢阻拦?!”一名侍卫喝道。 “四周皆是围观百姓,你们竟要在这里开棺验尸?!”杨洵悲愤质问。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真的没碰她啊,她挤进来后莫名其妙就哭了,哭着哭着就倒下去了……” 正是僵持不下时,人群里突然出现一阵骚动。 “胡指挥使,前面发生了何事?”凌崇一脸烦躁问道。 “末将这就去看看。” 胡威带了侍卫挤进人群,片刻后回来禀报道:“太子殿下,是一名挤进人群围观的女子突然晕倒了。我已经安排人送她就医了。” “宫苑重地,百姓聚集,还导致拥挤晕倒,这是你禁军指挥使失职。”凌崇指着胡威训道:“还不赶紧安排人驱散附近的百姓。” “末将这就安排。” 无奈下,胡威只得命人驱赶围观百姓,可情绪激动的百姓哪里肯离开,反倒更为喧哗骚动。片刻后,接到消息的两府三司臣公也陆续赶来,西门外车马杂沓、人群熙攘,气氛就更是热闹了。 “皇上驾到——” 承德帝的肩舆仪仗从宫内出来,众人纷纷山呼“皇上万岁万万岁”跪地接驾。 辇官放下肩舆后,随行的凌昭搀扶承德帝缓步向棺椁走来。 城内百姓虽每逢重大节庆日可在东门摘星楼前瞻仰帝容,却从未有机会这么近距离目睹。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承德帝的一举一动,四下反倒鸦雀无声了。 “陛下亲自出宫了,你们还不打开棺椁?”凌崇喝道。 杨洵这才松开摁在棺盖上的手,任由侍卫揭开棺盖。 棺盖打开后,凌崇第一个凑了上去,待看清里面躺着的燕四娘,顿时变了脸色。“你们,好大的胆子,众目睽睽下竟敢欺君罔上!” “儿臣请父皇恕罪。”立在棺材旁一身护卫打扮的凌励上前一步,取下头盔在承德帝跟前跪了下来,“儿臣回京途中,一路遭遇刺客刺杀,若非出此下策保命,便不能面见父皇伸冤了。” 凌励一开口,四下顿时一片哗然。 “这是怎么回事?!”承德帝皱起了眉头。 凌励便将在永思城遭遇刺客的情形详细描述了一番。待近前的一干人看清他耳畔那道血痕,无不惊叹他此番命大。 “居然发生这样的事?莫非是西犁蛮子在战场上吃了亏,就派出刺客刺杀三弟?”凌崇当即将话题引向西犁人。 “父皇,棺中所躺的女子,便是夜雨阁派来刺杀儿臣的人。还请父皇圣断!” 杨洵躬身从棺材中扶起了燕四娘。眼见双手反缚的燕四娘从棺材中走出,围观众人纷纷交首接耳。 待她被禁军侍卫押解跪地后,承德帝开口问道:“是何人指使你刺杀镇西将军?” “夜雨阁阁主。”燕四娘似早有心里准备,见了皇帝也没有半分畏罪害怕。目光扫过众人,唇角竟还隐隐噙笑。 “夜雨阁阁主是谁?为何要刺杀镇西将军?”承德帝又问。 “阁主的名字我不知道。刺杀镇西将军,是因为他收了别人的订金。” “收了何人订金?” “太子凌崇。”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你个疯妇,胆敢胡乱攀咬!”凌崇脸色发青,瞬间扑跪在承德帝跟前,“父皇,切莫听这刁妇胡说八道,这刁妇神色镇定,毫无惊惧,难保不是西犁蛮子派来离间我们父子兄弟的……” 眼见承德帝变了脸色,凌昭在旁边道:“此事确实可疑,事关太子清誉、国朝社稷,父皇应派人调查清楚再作定夺。” “来人,将此人押送大理寺,由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审理。案情审理清楚前,太子禁足东宫,听候发落。”说罢,承德帝走到凌励面前,将他扶起来道:“你这一路受苦了,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父皇圣明。”凌励拱手道。 他坚信,在京城百姓众目睽睽下,凌崇他逃脱不了。 ********* 按南越朝丧葬从简的礼制,妃嫔去世十日内便需举办大殓礼和成服礼。只因凌励从西境赶回,路途遥远,葬仪总护使与两府商议后,禀报承德帝同意延期五日。 凌励尚在途中时,已命人去芦城将女儿凌娟接回秋荻馆,由宫中嬷嬷教习葬礼中的孙辈仪礼。 凌娟刚过五岁,因其母芦春难产去世,她一出生便被凌励和芦家众人捧为掌中宝,自小娇生惯养。程昭仪多次想要接她回宫教养,凌励担心她的出身会在宫中受欺负,所以一拖再拖,以致程昭仪临死也没能见到孙女一面,成为凌励心中的憾恨之事。 在芦城,凌励虽为凌娟延请了家教名师,但芦家到底出身乡野,对这皇室血脉敬畏有余,不敢严管,总是放之任之。而凌励日常军务繁忙,对女儿的教育也未留心,凌娟的性子便越发骄纵。 让五岁的孩子对着一个从未谋面的祖母的牌位叩拜不休,普通孩子尚且勉强,何况是自小宠溺长大的凌娟?她整日哭闹不止,既不喜欢环境陌生规矩众多的秋荻馆,更不喜欢那个抱着猫宠对她横眉冷目的继母董月娇。 凌励回到秋荻馆的当日,她便一脸委屈扑进他的怀中,掀开跪得乌青的膝盖控诉董月娇带着嬷嬷们欺负她,哭着说她不要呆在这里,要回芦城去。 凌励哪里见得女儿受苦,也不问青红皂白便将董月娇并一众嬷嬷呵斥一番。随即又是替她传唤御医,又是安抚她:“娟娟这是在替爹爹尽孝,辛苦了。爹爹知道你是个乖孩子,等祖母的葬礼结束,爹爹就带你回芦城。” 董月娇平白受了训斥,郁闷得很。回到房里,猫宠墨玉照例一跃跳入她怀中,她竟破天荒一把打了开去。猫儿受了惊吓,猛一下蹦开,竟将壁龛里那尊从藏龙寺请回的送子观音撞倒,瞬间叮叮咚咚滚作一地碎玉。 夫君冷淡自己,就连一个五岁的乡下野种也欺负自己,董月娇只恨父亲应下这桩无法和离的皇家婚事,将自己陷在了无边无涯的苦海里。看着眼前的一地狼藉,她转身抱住身旁的丫鬟青羽呜呜哭了起来。 “夫人今日实在委屈。”青羽轻轻拍着董月娇的背,在她耳畔轻声道:“奴婢有个办法收拾那小贱蹄子。” “什么办法?”董月娇当即收束了哭声,皱眉追问道。 青羽附在她耳畔低语一阵,董月娇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不错,这法子既能让那小贱蹄子长点教训,也能让殿下对我另眼相看。” 第71章 皇家礼册 大殓礼前三日,宫里派出礼仪使到秋荻馆,宣读承德帝为程昭仪拟定忠和恭顺贵妃谥号的诏告,逐一登记府里参加大礼的人员、身份,又将大礼的流程和细节一一作了说明。 从昭仪追封贵妃,虽属尊崇,却让凌励心中百般滋味。回京后,他已从凌昭处详细打探了母亲离世的原因,凌崇和赵皇后在背后搞的那些动作他已全然明白。大殓礼这一日,便是他与赵家母子清算的一日。 “殿下,不好了,小姐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这边前堂刚送走宫中的礼仪使,后宅里的管事嬷嬷便急匆匆跑来禀报。 凌励脸色顿变,掀了衣袍便大步往后宅跑去。 后院水岸曲廊外的莲池畔,已围了一圈婆子丫鬟,凌娟躺在假山下的石径上惊叫连连,周围的下人却没人主动上前。 “小姐受伤躺在地上,你们竟都这样作壁上观?!”凌励气怒之极,蹲下身便要抱凌娟起来。 “殿下,小姐这模样像是摔折了腿骨,怕骨头错位,不能贸然抱她起来啊。”一个老嬷嬷小心翼翼回道。 凌励愣了一下,随即改换了姿势,一手握住凌娟的手,一手替她擦拭哭花了的小脸。凌娟已哭得声音嘶哑,却仍反复喊着:“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这一迭声的呼喊,让凌励听得只恨不能替她受了这苦。“不怕,不怕,爹爹来了。”他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回头找寻内臣曹忠的影子,“曹忠人呢?” “曹内人方才接了礼仪使递下的清单,出门去采买物资了。” 寻不到曹忠,凌励又改口唤鸣翠,“鸣翠,赶紧拿了我的玉牌去宫里请最好的骨伤大夫来!” “奴婢这就去。”鸣翠接过凌励的玉牌,转身跑了出去。 董月娇跟在凌励身后,这时才气喘吁吁赶了过来,一见这场面,当即呵斥道:“一个个都傻了吗?天气这么热,就让殿下和小姐这么在日头下晒着?!” 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什么,董月娇上前蹲在凌励对面,用手里的绢扇替凌娟挡着了太阳,随即吩咐道: “青竹,赶紧去取伞来替殿下和小姐罩着!” “奴婢遵命。” “赵平,你赶紧带人去取一扇门板来!” “小人这就去办!” 青竹、赵平离开后,董月娇又吩咐下人去取了盆巾来替凌娟擦拭额头的汗珠,让人端来凉好的乌梅茶替凌娟喂了些。 待赵平领人取来门板,董月娇又与凌励一道将凌娟移上门板,一路小心护送着抬回卧室。 片刻后,鸣翠领着宫里的御医赶来了。御医仔细查看了凌娟的伤情,果然是摔折了右小腿骨。御医对接好了骨头,又命人找来木夹板替她作了肢体固定。处理完后,又替凌娟开了镇痛的药剂。 董月娇命人跟着去太医院取回药后,亲自守在炉灶前煎好端去凌娟房里。凌娟哭喊着不喝药,她便坐在床前吹凉了药汁,耐心用糖饼哄着凌娟喝下。直到药剂发生作用,凌娟疼痛缓解,慢慢睡过去了,她才起身离开。 这一番忙碌下来,大半日便过去了。 待处理好这些,董月娇又将后宅值守的仆妇丫鬟全部召集起来,一个个询问凌娟是如何从假山上跌倒的。全部问完后,她才带着看护凌娟的乳娘芦氏、周氏及自己房里的丫鬟木槿到凌励跟前请罪。 “殿下,娟娟今日摔倒之事臣妾已经查清原由,特来请示。”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凌励刚收到母舅程北夔的信,见董月娇来了,便放下信件抬首问道。 董月娇便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番。芦氏和周氏带着娟娟去莲池采摘莲蓬,正好遇到木槿带着墨玉在遛弯儿。娟娟觉那猫儿可爱,便捉了蜻蜓逗猫玩,后来猫儿追蜻蜓爬上了假山,娟娟便也追了上去,芦氏、周氏和木槿在旁边聊天没留意到,娟娟踩着了假山上的青苔,跌落下来时正好磕在了道旁的一块青石上。 凌励听罢大怒,当即让曹忠将芦氏、周氏、木槿三人杖责四十逐出王府,连带负责照看莲池假山的仆妇、后院扫地的婆子也都被扣罚了三月俸银。 “殿下,后宅管理不善,臣妾也有责任,还请殿下责罚。”董月娇主动请罪。 “事发之时夫人与我同在前堂接待宫使,此事与夫人无关。”凌励与她成婚多年,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她一改往日的惊惧胆怯,如此果决麻利地处理后宅事务,惊讶之余心里也有些感激,便不忍苛责了。自己常年在外奔走,这后宅也的确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来打理。 “殿下如此宽宏大量,臣妾感激不已。”董月娇垂眉屈膝致谢。 “娟娟调皮,前几日让你受委屈了。”凌励在家这两日,也见识了凌娟的调皮,只是他爱女心切,唯恐董月娇私下不能好好照顾,便又叮嘱道:“娟娟受伤卧床,脾性恐怕更难将息,还要劳烦夫人多加体谅护佑。” “殿下放心,娟娟也是臣妾的女儿,臣妾定当精心看护。”董月娇郑重应下后,又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之前我们已将娟娟的名字报上了礼册,母妃大殓那日,她可还要入宫行礼?” “伤成这样,入宫行礼自然是不可能了,只是……”凌励之前尚未考虑到这一点,此刻听她提及,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名单已经报上去了,要去礼部撤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凌娟作为皇孙女,这是第一次正式登入皇家名册,事关她今后的册封。再则,凌娟未能与母亲见面,已让他心怀愧疚,若焚化的吊唁名册上也没有她的名字,又如何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殿下,臣妾有个粗浅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我看娟娟的侍童小蚕与她年纪相仿、个头也一般高矮,那孩子又听话懂事,不如就让她代娟娟去灵前尽孝?” “小蚕?”凌励想起了那个从西犁带回来的小女孩,“可是,这毕竟是皇家葬仪,小蚕的身份不宜进入宗祠……” “臣妾知道殿下所虑,臣妾一直未有所出,若殿下允准,臣妾可将小蚕收为养女。一来,她能代娟娟去母妃灵前尽孝,二来,我们也不必去礼部撤回吊唁名册,全了皇家礼数。” 这到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凌励点头认可道:“夫人想得极为周全,那此事就有劳夫人操持了。” “能为殿下分忧,臣妾甚感欣慰。”董月娇再次屈膝行礼。 从凌励的书房出来后,青羽便凑近董月娇耳畔赞道:“夫人今日在殿下面前的表现太棒了,奴婢发现殿下今日看夫人的次数都比往日多了许多……” 董月娇唇角不免勾起一丝得意,“整日在内廷官宅间往来,好戏看多了,偶尔要演这么一出也不难。” 第72章 灵堂吊唁 大殓礼这一日,天色未亮,凌励便已带着府上众人身着素服首绖,在宫内礼仪使的引导下,沿东御道进入位于永年宫东侧的吉安所。 一路上白色宫灯、礼帐、丝绦复复重重,道旁肃立的素服宫女,不时将臂间竹篮中的白祭花抛洒开来,更有祭乐师循环演奏,乐音哀致,入目场景便宛如冬日雪后光景,一片凄凉。 凌励眉头紧皱、抿唇不语,似在极力压抑悲痛。董月娇牵着身着斩衰麻衣的小蚕,跟随其后。 一行人抵达忠和恭顺贵妃停灵的大殿后,治丧总护使便携桥道顿递使、按巡使等官员前来致哀,将大殓礼前的成服礼流程向凌励作了详细禀报,稍后便有吉安所嬷嬷送来各种式样繁复的祭品,由凌励带领妻女跪拜后一一敬俸焚烧在贵妃灵前。 礼仪完毕,天色已大亮。又有若干负责葬礼的太监、宫女手持册亭、宝亭、影伞、提灯及都盛盘,沿道分列两侧。待葬仪队列站定,便有礼仪使高呼:“吉时已到,请众官员携眷属入殿致哀!” 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及命妇皆依次入内致哀行礼,由凌励携妻女在旁回礼。 虽然董月娇早知晓了葬仪全流程,却没料到光是群臣眷属致哀这个环节就如此漫长。早晨起得太早,她只略略进食了一些汤水,如此长久站立反复垂首揖礼答谢命妇,渐渐便有些体力不支。她极想到偏殿去歇息片刻,可转首看看旁边冰山玉立、面容悲凄的凌励,又不敢开口,只得把孝媳贤妇继续扮下去。 群臣致哀礼毕,便是宗室眷属致哀,再后便是皇后携后宫诸妃嫔入殿致哀。 妃嫔致哀礼毕后,承德帝的御驾也按时到来,吉安所内顿时哀乐大奏、金鼓齐鸣,大殓礼正式开始。 治丧总护使命执事移开棺盖,承德帝上前扶棺吊唁,与亡贵妃作最后告别。他目光匆匆扫过已被精心装扮过的贵妃遗体后,便命人封棺。 “等一下——” 执事正欲合上棺盖,凌励上前抬手拦住,“父皇,我母妃颈项间一片青紫,一看便是死于非命,并非急诏中所说的重病而亡,还望父皇明察。” 承德帝再次埋头看向棺内,见贵妃颈项间的青紫果然十分明显,便皱起了眉头。 “你母妃本就不是患病身亡,”承德帝尚未开口,他身旁的赵皇后已一脸不屑道:“她是以巫蛊祸乱后宫,获罪缢刑。此等不光彩之事,陛下和本宫原本是想替她全了脸面遮掩过去,既然三殿下要在这大殓礼上揭开,本宫也就成全你了。” “巫蛊祸乱后宫,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凌励冷笑一声,“敢问母后,为何父皇非但不下诏严惩,还替我母妃赐封忠和恭顺贵妃谥号?” “陛下宽仁,念你在西境鏖战有功,不忍赐罪,你不思感恩回报,竟在这灵堂之上揭短露丑、咄咄逼问,成何体统?!”赵皇后斥责道。 “后宫巫蛊之事当由执掌宫禁的皇城司、总领内宫诸司使的宣徽院联合审查核实,敢问母后他们可曾出具查验文书?”凌励继续追问。 “事发突然,本宫在吉庆宫搜出巫蛊做法的器具后,皇城司、宣徽院还来不及介入,你母妃便畏罪自缢了。此事,我也是向陛下禀报过的……” “方才母后还说我母妃是获罪缢刑,现在又成畏罪自缢了?”凌励上前掀开棺木中母妃的衣袖,质问道:“自缢的人,手臂也会青紫吗?!” 一旁的承德帝看清棺木中贵妃青紫的手臂,不由得变了脸色,转身问赵皇后:“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臣妾闻讯与徐贵妃一起带人去吉庆宫搜查,程昭仪携宫人死命阻拦,这些痕迹可能是被手重的太监们拉劝时留下的。”说罢,赵皇后又转身对凌励道:“你一再逼我揭露你母亲的丑事,就不怕当众丢了皇家体面,搅得她死不安生?” “母后一去吉庆宫就从我母妃床下的箱子里找出了巫蛊法器,真是一查一个准!申时末刻搜出法器,戌时初我母妃就‘畏罪自杀’了,她不要申辩机会也就罢了,事涉巫蛊的重罪之人竟没人看管?如此轻易就自杀成功?” 承德帝当即问赵皇后:“你不是跟我说,程昭仪是子时去世的吗?” “陛下,宫内仵作跟我禀报说是子时去世的。或许是仵作辩错了?”赵皇后一脸无辜道。 凌励冷笑道:“后宫高阶嫔妃死于非命,一干太监宫女居然没有报备太医院、宣徽院、皇城司联合查验,而是直接由仵作将验尸结果报给中宫皇后。且不说我母妃是否畏罪自杀,单说这混乱的后宫管理,母后你就严重失职!” 赵皇后被问得脸色惨白,她急道:“陛下跟前,岂轮得到你追问本宫治理后宫之事?” “你如何治理后宫与儿臣无关,但你利用中宫权柄以巫蛊之事嫁祸害死我母妃之事,却不能不问!!!” “凌励,你……你……”赵皇后突然转身朝承德帝跪下,哭泣道:“陛下,请陛下为臣妾做主。三皇子因丧母患了失心疯,胡乱攀咬臣妾,臣妾实在冤枉,徐贵妃她可以为臣妾作证……” “陛下,皇后娘娘所言不虚,臣妾当日的确是与她一起去的吉庆宫。”一旁的徐贵妃愣了一下,随即跪地禀报道:“吉庆宫的宫女、太监都知道。” “传吉庆宫当日值守宫女、太监,朕要当场问个明白。”承德帝对程昭仪之死原本就心存疑惑,此刻经凌励一捋思路,便也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当即让太监搬了龙椅在灵堂前坐下,打算亲自过问此事。 “陛下,此事只怕问不明白了。”内侍省都知刘寅俯在承德帝耳畔道,“吉庆宫内服侍程昭仪的宫女、太监因受巫蛊之事牵连,皆已伏案杖毙。” 承德帝顿时大怒:“杖毙宫女、太监是谁允准的?!” “陛下,吉庆宫一众宫女、太监知晓程昭仪行巫蛊之事既不阻拦规劝,也不及时上报,严重违反宫规,臣妾气怒之下下令杖毙,未及时上报陛下,还请陛下治罪。” 身为中宫皇后,下令杖毙犯事的宫女太监原是职责范围内的事,还说不上罪过,承德帝便又吩咐:“召当日前往吉庆宫查办巫蛊案的人员,带着查出的罪证法器过来,朕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传召太监当即前往宣徽院召人。 第73章 肃正宫闱 传召太监前脚离开,吉安所外的通传太监便进来禀报,亡贵妃兄长程北夔携家眷前来吊唁。 程北夔在东川郡任州团练副使,山水迢遥,一路赶来错过了朝臣集中吊唁的时辰。考虑到姻亲的特殊关系,承德帝便点头同意他入殿吊唁。 程北夔带领家眷一行七人入殿后,先到承德帝跟前行了跪拜大礼。 “起来吧,趁还未封棺,你们还可见贵妃最后一面。”承德帝挥了挥手,一脸疲惫道。 “陛下,臣此番返京,除了吊唁贵妃,还有要事禀报。”程北夔跪地不起。 “何事?” “臣斗胆将福国长公主带回了京都。” “金瑶?!”承德帝闻言一惊,“她此刻人在哪儿?” “父皇——,不孝女儿金瑶叩拜父皇、母后!”程北夔身后一个官眷打扮的女子突然伏地拜下。 “金瑶,你是金瑶——?”一听见金瑶的声音,赵皇后就愣住了。她睁大了眼睛分辨,眼前的女子却又分明不是金瑶。 “母后已经不认得女儿了吗?”金瑶跪行了几步,扑到赵皇后身前,哭泣道:“女儿嫁去西犁后,全身就一直长疹子,如今这幅样子只怕会吓着父皇母后,沈公子便请人替女儿易了容……” 赵皇后疑惑的拉起她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待终于辨认出金瑶,便猛一把抱住她,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我们收到传信,说你归朝途中遇害了……” 听承德帝问话,金瑶慢慢收了哭声,将沈着乔装潜入西犁夏宫,以易容术将自己替换出宫后,带着自己一路穿越胭脂洲,经芦城绕东川辗转回京的艰辛历程讲了出来。 “你说的沈公子是……?” “父皇,这位沈公子就是潜入西犁营救女儿的大恩人。”金瑶将立在程北夔身后的沈着请了出来,一脸感激道。 “镇西军儒林郎沈着见过陛下、娘娘。”沈着伏地再次行礼。 “你是镇西军的人?”赵皇后一脸震惊。 “回娘娘,下官受三殿下安排,乔扮脂粉商潜入西犁接应长公主回朝。为摆脱西犁追兵及永安奸细,下官便自作主张带着公主一路绕行回朝,这一路让公主吃苦了,也着实让陛下和娘娘担心了。”说罢,沈着又朝凌励躬身道:“下官未能在约定时间内回营,还请殿下治罪。” “你若按原计划回营,只怕金瑶皇姐就见不到父皇和母后了。”凌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幸亏你及时发信提醒军中有奸细,让我找出了奸贼。” “镇西军中竟然有奸细?”一旁的程北夔诧异道。 “程团练有所不知,三殿下怕长公主在西犁受苦,早在镇西军和兀术驳交手前就派出人马去库苏王庭接公主,谁料镇西军中匿藏了叛徒,在接应队伍快要回营前走漏了风声,让兀术驳的人又将公主截了回去。之后,三殿下便又再次派下官前去接应,下官深入库苏王庭,才得知前一次是有内应出卖了接应队伍……”说着,沈着又问向凌励,“却不知殿下是如何找出奸细的?” “收到你的来信后,我故意说公主在返程途中需要接应,陪戎校尉赵栋主动请缨前往接应。我便派出骁骑营的人跟踪,发现他不费一兵一卒轻易就通过了木塔克哨卡,并在哨卡前八十里地伏击了由骆耿护送的假公主一行,伏击后向京都方向发出了飞鸽传书。” “难怪我和长公主一入京,便听闻长公主途中被镇西将军派去的人杀了,原来是他传回的信。”沈着一脸后怕道,“也幸亏殿下妙计识破了赵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凌励与沈着在这一来一回的问答间,便将营救福国长公主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一旁的赵皇后却给听愣住了。她和凌崇设下巫蛊之计谋杀程昭仪,原本就是为了替金瑶报仇,却未料到金瑶竟是被凌励派去的人舍生历死救回的! “那赵栋是什么来历?”一旁默听许久的承德帝开口问道。 “回父皇,他是镇西军组建之初从禁军中抽选的骨干。具体什么来历,儿臣不太清楚。儿臣将他拘押审讯时,他到硬气得很,只说了此举是要报永安贵人大恩后,便撞柱自戕了。” “如果臣没记错的话,这赵栋早年是辅国将军麾下的一员强将……”程北夔迟疑道。 “辅国将军?”承德帝顿时黑了了脸色。辅国将军钟季舒是太子岳丈,年初太子就因在镇西军中安插眼线被罚禁足半年,没想到太子不思悔改,为了嫁祸凌励竟又派出奸细算计自己一母同胞的皇姐。再又联想到凌励回京途中被夜雨阁杀手追杀之事,顿时便坐不住了,“来人,去将太子请来!” “陛下,臣妾有罪!” 承德帝一提到太子,赵皇后便突然跪地请罪。她自知巫蛊之事本就莫须有,若承德帝认真追查起来,非但自己难逃干系,更会牵扯到太子凌崇。与其这样,不如她将此事全部承担了,保下太子。 “皇后何罪?” “陛下,程昭仪之死确系臣妾所为。臣妾听人说是三皇子为谋取战功派人杀了金瑶,悲痛之下,以巫蛊之事处死程昭仪泄愤。臣妾愚昧无知、冲动妄为,辜负了陛下的厚爱,也对不起无辜的程昭仪,臣妾愿领罪受罚……”赵皇后并不知晓承德帝要召见太子的真正原由,只以为是巫蛊之事行将败露,便将全部责任尽数揽在了自己头上。 金瑶听闻她因一个谣传的假消息便设计杀害了程昭仪,一脸匪夷所思:这还是自己那个慈爱宽仁的母后吗? 亲耳听赵皇后道出母亲遇害的原由,凌励一掌拍在身旁放置的一尊祭祀玉貔貅上,那貔貅顷刻间便碎作了一堆齑粉。殿内众人都愣了一下,徐贵妃更是吓得连退了好几步。 “陛下,巫蛊之事系臣妾一人所为,请陛下重罚臣妾,肃正宫闱。”赵皇后见承德帝已是面带怒色,唯恐他迁怒太子,便又伏拜在地强调此事只是自己一人所为。 承德帝难以置信的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赵皇后。她主掌中宫多年,向来仁和娴静、沉稳得体,又诞下了南越的长公主和皇长子,于江山社稷有功,便是那日冲撞御书房辱骂大臣,他也体谅她爱女心切只是训斥一番了事,没想到她竟能做出如此疯狂出格之事!!! 第74章 废黜太子 承德帝看着赵皇后,忽想起赵邦岳当年科举舞弊祸乱朝堂之事,再想到太子凌崇在与凌励的龃龉中一错再错,眸中的惊讶之色渐渐变成了满腔怨愤。自己对赵家一族素来恩重,发生科举舞弊那样的大案,也只是抄家获刑而未牵连九族,却终究还是用心错付、不堪培植。 沉吟片刻后,承德帝冷冷开口道:“皇后赵氏恃恩而骄,怀执怨怼,无德失序,前次羞辱大臣,今又谋害后妃,即刻起收缴印玺,废黜冷宫,交由两府裁议定罪。” “父皇——”金瑶回京第一日,便目睹母后伏罪被废的场面,震惊之下,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了。她身为皇长女,自小在宫中接受的教诲便是晓事明理、循规蹈矩,母后所为之事不但德行有污,更有违家国法度,她无法开口求情,只是泪流满面。 “金瑶,你不要哭,母后做错事了,母后该罚……”赵皇后此刻只求事情就此画上句号,不想再生事端,便主动劝慰哭泣不止的金瑶。 很快便有执法的内侍前来,摘取了赵皇后的后冠、翟衣,将她押往冷宫。 程昭仪的巫蛊冤案就此洗清,承德帝命人封棺成礼。 “母妃,父皇已为您洗清冤屈,愿母妃在天之灵安息。”凌励燃了香烛,跪在棺木前告慰亡灵。 这边封棺礼毕,太子凌崇便被召唤到了。 凌崇一进殿,流泪不止的金瑶便上前唤道:“崇弟,你来了……” 凌崇漠然看着金瑶,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这声称呼有些耳熟。 “我是姐姐啊。”金瑶掀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一只造型特别的金镯子。这是她当年远嫁时,凌崇送的嫁礼之一。 “你,你竟没死?!”凌崇惊讶不已。 “孽障,你皇姐没死你是不是不甘心?!”听见凌崇的问话,一旁的承德帝顿时怒不可遏。 那日在西门外被夜雨阁杀手当场指正后,凌崇便被禁足东宫等候调查,这些日子已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此刻听承德帝一呵斥,顿时吓得语无伦次:“父皇,皇姐死而复生,儿臣,儿臣只是有些惊讶……” 自己的亲姐姐没死,他不是惊喜,而是惊讶!承德帝着实被气得不轻。再看凌崇跪坐在地的惊慌样子,越发觉得他仪态猥琐狼狈,没有半分一国储君的样子。 “你可认识赵栋?你如实回答?”承德帝问道。 “儿臣,儿臣不认识。” “那你可认识夜雨阁阁主?” “儿臣也不认识。”见承德帝的脸色越发难看,凌崇当即辩道:“父皇,儿臣冤枉,这夜雨阁本就是西域的杀手组织,儿臣一直在父皇眼前办事,如何能有机会结识?” “好得很,你一个都不认识。来人,传大理寺卿周屹!” 片刻后,周屹带着厚厚的办案卷宗应诏而来。 “周卿,夜雨阁刺杀案可查清楚了?” “回陛下,已基本上查清楚了,这是办案卷宗。”周屹躬身将手中的卷宗递给御前传应的太监。 承德帝一脸疲惫的摆了摆手:“这卷宗朕先不看了,你且说说是怎么个情况。” 周屹瞥了一眼跪坐在殿内的凌崇,埋头道:“臣遵旨汇同刑部和御史台一起查办此案,经过这几日的侦办,我们发现七月二十日东宫总管赵宏奉亲自将一笔高达五万的银券转入了城东的永汇钱庄,而永汇钱庄将这笔银券分三次辗转存入了夜雨阁在永定的账户,臣等判定东宫与夜雨阁确有联系……” 凌崇瞬间愣住了,他没想到周屹办案并未从人证入手,而是从东宫的钱物账本入手。这些日子,他为了解决人证问题,没少花钱打点,结果竟全白费了功夫。 “七月二十日?”凌励突然打断道:“我母妃是七月二十一日薨逝,东宫七月二十日就已经预定了夜雨阁的杀手!你们母子真是好算计,一个在后宫谋害我母妃,一个在我奔丧途中安排杀手。我就好奇了,我若死了,凌崇你能有什么好处?是兀术驳能扶持你登上皇位?还是你的亲姐夫乌达单于能分你半壁江山?!” 凌励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惊。这已不单是谋害后妃兄弟的死罪,而是投敌叛国的诛族大罪了! 凌崇慌不择言,急切辩驳道:“凌励,你休要胡说八道,你当年与沈政宏联手谋害我母舅一族,我和母后不过是要你血债血还而已……” “放肆!谋害后妃,刺杀将官,你身为储君,竟能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承德帝已然听不下去了,开口怒斥后沉痛道:“太子心胸狭隘,无德无行,不堪承七庙之重,今褫夺皇太子位,废为庶人,着大理寺议罪定刑。” “哈哈,母舅当年获罪时,我便知道自己会有今天,果不其然……”凌崇听罢,竟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却又呜呜痛哭起来,“母后,是孩儿不孝害了你,孩儿不孝啊……” 见凌崇在殿内哭笑失控,承德帝不胜其烦道:“来人,将罪人凌崇拉出去,下狱严加看管!” 很快便有殿前侍卫入内将凌崇架了出去。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金瑶此刻方反应过来,当即跪倒在地:“父皇,崇弟只是一时糊涂罢了,求父皇宽宥……” “一时糊涂?!”承德帝一脸沉痛道:“赵邦岳获罪已经十一年了,这些年来他时时处处与凌励作对,如今两国交战的关键时刻,他竟设下如此险恶之计要除掉前线战将,将我南越的江山社稷全然抛之脑后,这……这让朕如何宽宥?!你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他尚且可以……” 气怒攻心间,承德帝的话还没说完,人便忽然晕厥了过去。 “父皇——” “陛下——” 殿内顿时慌成一片,众人皆围聚上前,将殿内临时安放的龙椅团团围住。 众人正是手忙脚乱之际,同舒王凌昭便带着太医院的院判郭乾从殿外疾步走了进来。 “二哥,你来得正好!”凌励将众人排开,将凌昭引到了龙椅前。 “父皇近来龙体欠安,今日程娘娘大殓,我担心他熬不住,所以一早就带了太医院的郭院判候在殿外。”凌昭解释了一句,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在承德帝鼻底,待郭乾打开医药箱取出银针后,他便出手扶正承德帝的脑袋,协助郭乾施针。 “是昭儿来了?”片刻后,承德帝缓缓睁开了眼睛,看清面前的人是凌昭后,又闭上了眼睛。 “父皇今日操劳过度,有些疲乏,儿臣这就送父皇回福宁殿休息。” 承德帝闭目点了点头。 凌昭便安排侍从抬起龙椅,摆驾福宁殿。 “恭送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殿内众人都伏地恭送圣驾。 一日之内,承德帝先后贬黜皇后、废除太子,南越朝庭上下的官员们无不惊骇莫名,街头巷尾的百姓们无不议论纷纷。凌励在灵堂上替母洗冤的事也传得家喻户晓,除了勇谋爱国,他至孝至善的品性也流传开来。 第75章 王妃有喜 “县主,吉兆已有两日不肯进食了,再这样下去就得饿死了。” 舒眉午休刚起,看守马厩的下人便过来禀报。舒眉听了跑去马厩查看,吉兆躺在一堆干草上,已瘦了一大圈了,全然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去西市请兽医看了吗?”舒眉问道。 “西市专门看马的兽医前日回乡吃酒去了,说要三五天才能回来……” “县主上次去藏龙寺回来,不是说同舒王妃喜欢养马吗?不如去请王妃来帮忙看看?”霜降在旁边提醒道。 “对啊,我怎么就给忘了呢。我这就去王府走一趟。” 舒眉去祖母房里禀报后,梁氏得知她没嫁去王府,却与王妃成了好友,无奈笑道:“去吧,去吧,也难得你在京城交到了性情相投的朋友,只是不要空着手去失了礼数。” 舒眉应下后,带了舒府自制的一些糕点、果脯及一对七彩斑斓蝶,乘了顶小轿前往昭王府。 舒府的小轿在王府前等候通传时,舒眉掀起轿帘打量四周,正巧看见一身黑衣的楚玉谷大步朝王府正门走去。先前曾阻拦舒府轿子的王府侍卫,此时非但没有上前问询,竟还朝他点头微笑。 天香楼楼主不过是市井商人,竟能如此大摇大摆进出王府!舒眉正寻思此事,先前入内禀报的门房便出来传话道:“王妃有请和静县主入府——!” 舒眉让霜降端了食盒,她自己拎着蝴蝶笼子下了轿子,朝王府大门走去。 “还请舒县主打开盒子,让我们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原以为门房已经通传了,自己便能直接进去了,没想到侍卫还要查看礼盒。舒眉只得让霜降打开盒盖,让侍卫查看。见几层竹屉中装的俱是品相精致的糕点、果脯,侍卫抬手便拈起一枚蜜饯果子,放进嘴里吃了起来。 “县主,你,你看他——”捧着礼盒的霜降急得不行。 “还请舒县主见谅,这是王爷定下的规矩,但凡送进府里的东西,我们都要仔细查验,疏忽不得。”旁边的侍卫解释道。 “仔细查验?方才进去那人,怎么不见你们查验?”舒眉面露不悦。这礼盒是她亲自挑选了送给王妃的,这粗莽侍卫竟拿起就吃。 “方才进去的楚公子是王府的贵客,王爷允其随时自由出入。” 舒眉无奈,拎起手里的透纱竹笼问:“这个呢,也要打开看吗?” 侍卫凑近看了看,道:“这到不必打开了,只是这是活物,不能带入王府。” “这是一对蝴蝶,是我送给王妃姐姐的礼物。”舒眉解释道。 “我自然认得这是蝴蝶,但王爷规定除了膳食局的活物食材可以入府,其余活物若要入府,需得禀报他亲自允准。舒县主若要带进去,还得等王爷下朝回来允准后才行。” “我上次带了一篓子蝴蝶进永年宫都没这么麻烦。” “舒县主有所不知,我们王妃身子金贵,可不敢随便接触这些不知来路的虫子。” 舒眉将笼子一把塞进侍卫手里,气恼道:“罢了,我不带进去就是了。” 在门口耽误了好一阵,舒眉和霜降才在徐芷仪派来接应的丫鬟带领下,一路绕过十几重院落,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王妃日常起居的惠宜堂外。 “王府好大啊,居然要走这么远,难怪刚才通传等了好久。”霜降端着食盒,喘着气道。 “舒县主是第一次来,以后让轿子直接送到东侧门吧,那是离惠宜堂最近的门。”接应丫鬟一边撩起门口的竹帘,一边笑道:“舒县主请进。” 舒眉刚迈过门槛,玉珠便摇着绢扇迎了上来,“今日天气湿热,王妃已让人准备了冰镇乌梅汁和瓜果,我领你们先去凉阁歇息一下。” “王妃姐姐也在凉阁吗?”舒眉问道。 “王妃刚起身,此刻尚在梳洗,舒县主先用些凉饮吧。” “都这个时辰了,王妃姐姐才起身?”舒眉一脸诧异。 “舒县主有所不知,我们王妃身上有喜了,瞌睡比往日要多一些……”玉珠一边命人送上冰镇乌梅汁,一边笑着替舒眉摇着绢扇。 “王妃姐姐有喜了?!真是太好了,看来藏龙寺的送子观音果然灵验!”舒眉由衷替徐芷仪高兴。 “阿眉妹妹终于肯来见我了?”舒眉与玉珠刚聊了几句,梳洗完毕的徐芷仪便在两名丫鬟搀扶下,细步走进凉阁。 玉珠当即上前将她迎到舒眉对面的座椅上,又让小丫鬟递了锦靠支在她后背,搬来脚踏放在她脚下,生怕她有所闪失。 待徐芷仪坐定后,舒眉起身福了一礼,“上次王妃姐姐说要去我家看吉兆,我一直等着姐姐呢。姐姐不来,我便不请自来了。这是我为姐姐挑选的一些小吃食,姐姐看看有无喜欢的?” 霜降将食盒打开奉上,徐芷仪当即便笑了:“玉珠,你瞧瞧,我上午还说想吃蜜饯果子来着,阿眉妹妹下午就送来了,可真真是心有灵犀!” 随即她饶有兴致地从竹屉里挑了几种果脯尝了,最后指着青梅脯道:“这个味道最好,酸甜可口,我喜欢。” “这个青梅脯正好我会做,王妃姐姐喜欢的话,改日我再多做一些送过来。” “那就谢过妹妹了。”徐芷仪在舒眉面前并不客气,又拈了几枚吃起来。 “王妃这么喜欢酸的,看来是怀了小世子。”玉珠在一旁笑道。 “昨日梦里,到真是梦见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儿,我就寻思等过些日子胎稳了,还去藏龙寺还个愿。”徐芷仪一边吃青梅,一边道。 “这蜜饯果子虽好吃,王妃也不能贪多,仔细积食伤身。” 一道宛如叩玉般的清朗声音自阁外传来,舒眉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着月白襕衫的俊美男子含笑走了进来。随着他衣袂翻卷起的袖底风,一股甘美的馨香便在鼻底悠悠浮起。 “王爷,这是舒相府里的和静县主。”徐芷仪起身为凌昭介绍道。 原来,这便是同舒王凌昭,看起来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舒眉稍微愣了一下,随即起身福礼,“舒眉见过王爷,王爷金安。” ——“同舒王爷我在宫宴中见过多次,模样俊朗,气度非凡,是京城官家小姐们最是心仪的郎君。” 想起祖母梁氏的点评,舒眉不由得被眼前男子举手投足间的雍雅风仪折服。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夫君的男子,确实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也是她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可……还是没有凌励哥哥好看! “原来,你就是舒眉?”凌昭揽臂扶着徐芷仪的肩头,含笑看着舒眉道:“能与芷仪做朋友的女子,果然不同凡响。” “王爷何出此言?”徐芷仪笑问。 “芷仪敢去我父皇面前主动求婚,舒姑娘则敢拒绝我父皇的赐婚。本王一生竟能遇到天下仅有的两个奇女子,何其有幸!” 没料到凌昭会提起拒婚之事,舒眉瞬间羞红了脸。 凌昭看出她的窘态,便侧首对徐芷仪道:“我还有些政事需要处理,就先告辞了,你们聊着吧。” “恭送王爷。”徐芷仪和舒眉一起躬身送行。 第76章 锦衣黑袍 凌昭离开后,徐芷仪便让玉珠将食盒撤了去。落座后,她便叹息道:“想来也是遗憾,若妹妹肯嫁入王府,我好歹也有个伴儿……” “王爷与姐姐这般恩爱,姐姐竟想着与她人分享?”舒眉笑道。 “妹妹不懂,身在皇家,夫妻情分大不过延续子嗣。如今我虽侥幸有了身孕,可王爷这一脉的子嗣还是单薄了些……”徐芷仪叹气道。 “姐姐还年轻,以后定能替王爷生好多小世子小郡主呢。” “希望能承妹妹吉言。”徐芷仪端过玉珠递来的养胎汤喝了,想起董月娇上次说舒眉喜欢凌励,便小心问道:“妹妹不愿嫁入王府,是不是因为喜欢三殿下?” 舒眉摇了摇头,红着脸道:“不是的。” “还说不是,上次在永年宫外,县主听人说三殿下遇刺身亡,一看见棺材就哭晕在地……” “霜降,你别胡说……”一旁的霜降突然开口插话,让舒眉尴尬不已。 “原来那日晕倒在地的是妹妹?!”徐芷仪早已听说了永年宫西华门外那日的场景,只是没料到传言中的人便是眼前人,她倾身握住舒眉的手,一脸怜惜道:“妹妹喜欢三殿下,我可以出面替妹妹说媒。” “凌励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想过要嫁给他。” “你既如此喜欢他,为何不想嫁给他?” “我……我……”舒眉犹豫好一阵,终究还是开了口,“不瞒姐姐,我腹部曾受重伤,无法生育……总之,我谁也不会嫁的……” “可怜的妹妹。”徐芷仪握紧了舒眉的手。 一旁的霜降满脸惊讶,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舒眉不能生育。 “姐姐,我今日来找你,是因为吉兆生病了。”舒眉很快转了话题。 “吉兆怎么了?” “这两日它不吃不喝,整日无精打采的躺卧在地,也越发瘦了……” “你有多久没骑过它了?”听罢舒眉的描述,徐芷仪问道。 “当时从安源一路急奔回来,着实累着它了,那之后我便不舍得骑了。” 徐芷仪笑道:“好的马儿,一定要经常骑着去撒野,若只是牛羊一般圈养着,它们便会抑郁不欢。再则,这几日天气湿热,马儿活动少了,胃口更不会好。” “那我该怎么办呢?” “明儿一早,趁日头没出来,你带吉兆去城外跑一阵,跑了回来给它喂一些盐水,若它肯开口喝水了,就再给它喂一些熟豆子,慢慢调养几日就会好转的……” 傍晚时分,舒眉告别徐芷仪,沿着之前来路离开王府。刚走出惠宜堂不远,便被一道黑色身影拦住了去路。 “舒姑娘,好久不见啊。” 舒眉吓得退了一步,待看清眼前唇角噙笑的楚玉谷,便不悦道:“你怎知我姓舒?” “舒姑娘上次来天香楼找岔子,在下自然要好好查一下了。” “你,你跟踪我?” “舒姑娘莫要误会,那日我见姑娘一个人扮作男子来天香楼,那乔扮又粗疏,一眼便能看穿,怕你出事,便派人远远送了你一程罢了。” “你这般行侠仗义,今日便是等在这里让我道谢的吗?”舒眉挖苦道。 “舒姑娘误会了。在下等在这里,只是听闻姑娘是王妃的好友,想问问王妃近日身子可还好?”楚玉谷收了脸上的笑容,朝舒眉拱手一礼后,郑重问道。 “你为何要打听王妃的身子?” “王妃是天香楼的贵客,惯常选用我们的香料脂粉,最近听说王妃有喜了,在下是担心丫鬟婆子们用错香料误了养胎,坏了我们天香楼的声誉,故而向姑娘打听一下。” “香料还会误了养胎?” “舒姑娘有所不知,譬如麝香一类的香料,便有导致滑胎的副作用……” “王妃姐姐今日没有用香吧?”舒眉转首问身后的霜降。 霜降摇头道:“没有。不但王妃没有用,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也没有用香的。” “哦,如此便好。”楚玉谷似松了口气。 “楚公子怕是想多了吧,王府里多的是有经验的嬷嬷,这些养胎的细节,哪里需要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操心。”舒眉笑着说道。 “与王府做交易,自然是小心为好。”楚玉谷侧身让开道路,再次拱手揖礼,“今日多谢舒姑娘了。” “楚公子客气了。”舒眉说罢,抬步往外走去。 出了王府,两人坐上了轿子,霜降忽然问:“县主,你有没有发现,这位楚公子长得有点像王爷?” 舒眉愣了一下。楚玉谷一身锦衣黑袍,凌昭一身月白襕衫,这一黑一白让人觉得差别很大,可仔细一回想,两人眉眼间还真是有几分神似,尤其是唇角噙笑时似是而非的眼神……难怪她看见凌昭时,会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 “是有点像。”舒眉点了点头。 “这位楚公子也真是奇怪,既然王妃是天香楼的贵客,他想要了解王妃的情况,直接问负责与天香楼交接的王府下人便是了,何必要在惠宜堂外眼巴巴等着县主你?” “天香楼本身就有些古怪。”舒眉掀起轿帘回望了一下王府,“我下次得告诉王妃姐姐,这楚玉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嗯,我一看见他就感觉脊背发凉。”想起自己险些身陷天香楼,霜降身子便是一个哆嗦。 ********* 虽是暑热天气,司天监挑选的发引日仍在一月之后。 兀术驳得知凌励回朝奔丧后,率领左龙虎军多次袭击镇西军大营,无奈之下,镇西军暂时撤回了回风岭。 尽管前方战事吃紧,在百善孝为先的南越,凌励却不得不等待母妃的灵柩入土后再返西境。他很清楚,一旦北边的右龙虎军挣脱钳制,左右两军汇合,镇西军便将失去之前的优势。 “眼下,唯有请北边的朋友继续拖住右龙虎军,我们才能稳住局势。”在秋荻馆的书房中,沈着指着南越地图上北境一线道。 凌励摇了摇头:“很难。纵然我与穆景帝交好,他也不可能为了南越而与西犁结仇。” “除非,能与我们形成利益共同体。” “利益共同体?”凌励沉吟道:“微知是说和亲?” “和亲只是其中一种。北寂储君之位空缺多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穆景帝欲立年贵妃所生的幼子君越为储君,而大臣们一心拥立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君实,若有人许诺扶持君越上位……” “穆景帝生性多疑,若我们插手立储之事,只怕他非但不会同意合作,还会反其道而行之。” “殿下所虑甚是,我们便正是要利用这一点作文章!” “微知的意思是,我们打着西犁的旗号,干预北寂立储,让穆景帝与西犁反目?!” 沈着笑着点头。 “此计甚妙!”凌励抚掌赞道,随即又皱起了眉头,“这件事派谁去合适呢?” “我愿前往为殿下分忧。” “微知,你……”凌励一时语滞,他最不愿沈着去冒险,却又总是在最急难的关头依仗着他。自己已亏欠沈家甚多,却不知该如何偿还回报。 沈着明白凌励的心情,笑着宽解道:“殿下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唯有一件事,需要殿下帮忙。” “何事?” “若想让穆景帝确信是西犁插手了立储之事,我需要带福国长公主出境。” “带长公主去北寂?” “长公主如今仍是乌达单于的东妃,她的身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需要我说服她去北寂?” 沈着摇头笑道:“长公主已同意去北寂,眼下需要殿下去禀报陛下,说公主想离开永年宫四处散散心。” 凌励由衷赞道:“微知,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到!” 第77章 王府失踪 按照徐芷仪指点的法子,舒眉每日晨起后都带吉兆去西城门外跑一段驿路,没几日吉兆就恢复了精气神,能吃能睡,又开始长膘了。 欣喜之下,舒眉便又带了徐芷仪爱吃的青梅脯,换了男装骑着吉兆去王府致谢。这次,徐芷仪的精神却没有上一次看起来好,她早孕反应特别重,两人坐着聊天,聊着聊着她便一阵阵干呕。 “姐姐请大夫看过没有?怎会吐得这么厉害?”舒眉一边帮她拍背,一边焦急问道。 “看过的,说是头胎都这样的。”徐芷仪用丝绢抹去眼角干呕时迫出的泪花,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今日只怕不能陪妹妹好好聊天了,妹妹改日再来看我吧。” “好。姐姐要保重身体。”舒眉临告辞时,突然想起上次遇到的楚玉谷,便又问道:“姐姐可认识天香楼的老板楚玉谷?” 徐芷仪摇了摇头。 “姐姐不认识吗?” “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这个人很奇怪的,上次他专门等在惠宜堂外,向我打听姐姐你的身子……”舒眉将上次遇到他的情形仔细描述了一番,“他还提到了香料、滑胎什么的,姐姐你可得小心一些。” 徐芷仪听罢愣住了,“你说他是王爷的贵客,还能自由进出王府?!” “嗯。”舒眉点了点头,“对了,他长得还有些像王爷。” “呃……”徐芷仪胃内突然一阵翻腾,她慌忙用丝绢捂住嘴,匆匆朝内室走去。 “舒县主,王妃今日身体不适,我送舒县主出去吧。”玉珠上前来替徐芷仪送客。 “不用了,玉珠姐姐去照顾王妃吧,我来过两次了,出去的路很熟了。” “那好。舒县主慢走。” 舒眉离开惠宜堂后,朝东侧门走去。王府后院屋宇相连、庭院错落,来时她特意记着沿路廊檐下挂着的红灯笼,谁知出来时正巧遇王府下人清扫灯笼上的积尘,中途取下了不少灯笼,她便走着走着迷路了。 也不知道自己胡乱走到了哪个院子里,又找不见王府的人问话,舒眉正是捉急之时,视野里突然闪过一道熟悉的黑影。 又是楚玉谷! 这个楚玉谷肯定有问题!舒眉当即寻着那身影追了过去。 追过了几道连廊,楚玉谷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不是告诉你了么,白日不要再来王府,怎么又来了?!” 舒眉往回走了一段,身旁一间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呵斥。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王爷,听说王妃近日吐得厉害,这是我从产科圣手董欲言大夫那里寻的一个方子,可以给王妃试试看……” 这是凌昭和楚玉谷的声音!舒眉辩听出来后,便轻手轻脚贴近了窗棂。 “你现在对王妃可是上心得很。莫非是你喜欢上她了?!” “我不是对王妃上心,是这个孩子实在得来不易。如今凌崇被废,这个孩子事关王爷的立储大计,我们倏忽不得。” “王妃有专门的人伺候,她的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我亲自过问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你眼下应该留意的是凌励那边的动向!有了我们之前的造势,他如今已是呼声最高的立储人选,再不行动我们就是为人做嫁衣了……” 突然听到凌励的名字,舒眉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随即她脑子里一些不成形的片段突然连缀了起来。 凌昭提到的“造势”,让她想起了来自天香楼的《镇西将军风雪夜袭图》。就是在说书人售画之后,凌励哥哥才迅速声名鹊起。凌昭为何要替凌励哥哥造势?难道是为了挑拨凌励哥哥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绘制那张图的人分明当时就在草坡子镇,难道镇西军里有天香楼的奸细!? 楚玉谷看起来就不像好人,凌昭纵然皮相好看,也一样不是好人! “王爷放心,秋荻馆那边我安排鸣翠盯着的。离程贵妃的发引日还有半月,只待葬礼一结束,我们便……” 楚玉谷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小,舒眉将耳朵使劲贴向窗棂,想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却不料突然“吱呀”一声,那窗框竟被她抵开了一道缝。 “是谁在外面——?!”凌昭猛一声喝道。 舒眉的身子突然像被雷击了一般,瞬间动弹不得。 “我出去看看!” 听见楚玉谷的开门声,舒眉才猛一下清醒过来,当即拔开腿就朝院子外跑。她辨不清出口的方向,只能在王府中胡乱穿梭。 “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片刻后,一只大手拎住了她的衣襟。她瑟瑟转回头,便与楚玉谷惊讶的表情面面相对了。 “竟然是你?!” “楚公子,好久不见啊。”舒眉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楚玉谷只道了声“抱歉”,随即一挥掌敲在了她颈部。舒眉身子一软,便倒进了他的怀中。 “王爷,如何处置她?” “杀了。” “她今日毕竟是来王府见了王妃,若是舒家的人来寻她……” “今日王府没人见过舒家小姐,我们只是抓获了一个入府盗窃的小贼。” “可王妃那边……” “你动作干净麻利些,不要留下后患。” “是。” 舒眉被绑住手脚,嘴里塞了麻布,扔在王府后院一间光线昏暗的储物室里。她醒来后,听清门外凌昭与楚玉谷的对话,便咬牙狠命挣脱,却毫无作用。 储物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强光随即照了进来。舒眉眯缝起来眼睛,待房门“啪”一声关上,她才看清修罗一般立在自己面前的楚玉谷,以及他右手里寒光熠熠的匕首。 “呜呜——呃——”舒眉想要说话,嘴里却发不出像样的音节。 “我们刚才的话,你应该是听见了吧?”楚玉谷问。 舒眉点点头。 “你可知王爷当初为何想要娶你?” 舒眉摇摇头。 “你若不去天香楼打听《镇西将军风雪夜袭图》和香奴,我们原本也不会留意到你。之后,你若肯乖乖嫁入王府圈禁起来,你也就没有机会听得今日这些不该听的话了。舒姑娘,别怨我,都是你的好奇心害了你。” “呜——哦哦哦——” 眼见楚玉谷朝自己走来,舒眉拼命摇头呐喊,却连自己都听不出词意。 “有话要说?” 舒眉连连点头。 第78章 临终遗言 “看在你是王妃的朋友份上,我就勉强听一下你的遗言。不过你记住,这个屋子在王府最偏远的后宅,你叫破嗓子也没人听得到,反倒是吵着我了,我会很生气,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舒眉点点头。 楚玉谷一把扯开她嘴里的麻布,“好了,你还想说什么?” “王妃最近胃口不好,她喜欢吃我送的青梅脯。”舒眉“噗噗”吐了口中的麻线,仰首望着楚玉谷道。 楚玉谷没料到她开口竟是说这个,不禁愣了一下。随即,他笑了:“青梅脯么?好办,明日我就替她送些进来。” “楚公子以为王府还能少了青梅脯么?王妃喜欢的是我亲手做的青梅脯。” “你认为,我会因为青梅脯,放你一条生路?”楚玉谷将匕首贴在了她脖子上。 “王爷要杀我灭口,不过是因为他的争储大计被我无意听见了。就像你之前说的,把我在王府圈禁起来,不是一样能起到封口作用么?那样,我还能替王妃姐姐继续做青梅脯……” 楚玉谷看着舒眉,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我阿婆说,女人的早孕反应也就是前三个月,最多再有一个月王妃姐姐就能捱过去了,你那时再杀我也不迟啊。” “你为何对王妃这么好?”楚玉谷问。 “我只是想多活些日子。你和王爷计划在半月后程贵妃的葬礼结束后行动,若那时你们成功了,我今日听去的这些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你们也就不必再杀我灭口了;若你们不幸失败了,也就没人来杀我了。”舒眉一脸诚恳道。 楚玉谷突然笑了,“舒姑娘真是个有趣的人。” “楚公子是个聪明的人,自然能想明白我如今面临的问题,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舒眉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佯装自己很镇定。 “我差点儿就要掉进你的坑里了。时间问题?难道这一个月你不会设法逃出去?你对凌励一往情深,会甘心呆在王府里坐等他的死讯?!”楚玉谷冷冷笑道。 “自然不甘心,可我也无能为力啊。比如楚公子管理天香楼那许多香奴,我虽替她们不平,却怎么也寻不着她们的踪迹……” 提及天香楼的香奴,楚玉谷突然松开了贴在她颈项上的匕首,“我可以让你活下去。不过,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个,服用哑药。” “是暂时失声吗?” “这个看运气,有的人停药后还能恢复,有的终生失声。” “那第二个条件是?” “易容术。”楚玉谷突然蹲下身来,伸手托住她的下颌,左右看过后,笑道:“舒姑娘方才提到香奴时启发了我。你喜欢凌励,而凌励喜欢前太子妃沈婵,若是给你易容成沈婵的样子,这事就有些意思了。” 舒眉听得瞠目结舌。 “你可以选择一下,是今日就死,还是从今往后以沈婵的样子活下去?” ********* 惠宜堂内室,徐芷仪靠坐在锦榻上,盯着眼前木几上的一碟青梅脯发愣。 “玉珠,舒相府那边怎么说的?” “舒县主至今仍未回家。我看舒府那边也不是很着急,说之前舒县主就曾不辞而别,一个人跑去安源替三殿下送粮草。”玉珠一边替徐芷仪摇着绢扇,一边道:“只是,如今三殿下就在京都服孝,却不知她为何十几日不回家……”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徐芷仪愁眉道。 “王妃想多了,这京城之中,治安向来很好。再说那日舒县主来看王妃,穿的是男装,应该不会……” “对了,你去门房看看登记,查一下那日她是从哪个门进来的,又是从哪个门出去的,有没有人接应?”徐芷仪吩咐道。 “好,我这就去。”玉珠应下后,将手里绢扇交给旁边候着的丫鬟便出去了。 一个时辰后,玉珠抹着满头的汗珠子走进内室,“我去正门和几个侧门都查看过了,都没有舒县主的访客记录。” “怎么会没有访客记录?她是飞进来的不成?”徐芷仪皱起了眉头。 “对了,方才客房马厩的孙管事过来禀报,说清理马厩时发现多了一匹黑色的漳州马,他们知道王妃喜欢马,让我问问是不是那些想巴结王妃的门客送来的?” “漳州马?”徐芷仪当即站起身来,“走,去看看。” “王妃,此时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我走一圈都热得受不了,你若是中暑了怎么办?稍晚些时候,我让孙管事将马牵来后院吧。” “那些要送礼的人,怎会将马送在客房马厩里连个招呼也不打?”徐芷仪抬步往外走去,“你让人准备小轿,我去看看。” 玉珠无奈,只得命人准备了小轿,怕轿厢里闷热,又让人取了冰块放在四角降温。 凌昭自协理政务后,前来王府拜见的门客、臣僚越发多了。王府门前车马杂沓,为方便进出王府的宾客寄存,凌昭便命人在正门西侧开辟了一处马厩,由值守门房的小厮负责登记管理。 徐芷仪查看了舒眉来那日的登记簿,没看出所以然,便询问马匹登记是怎么回事,孙管事忙解释道:“有些客人急着入府,往往把马交给小厮就匆匆走了,回头取马时指着自己的马领走便是,因而我们的登记……有时不是很完整……” “你带我去看看多出的那匹马。” “王妃这边请。”孙管事将徐芷仪领到了马厩前,指着一匹恹恹躺在干草堆上的黑马道:“就是这匹马,一直没有客人来认领,这马着实是匹好马,小人就想着问问王妃……” “吉兆?!”徐芷仪盯着黑马看了一阵,突然走近围栏,朝马大声唤了一句。 那马听见呼唤,竟循声扭过头来。 “吉兆,你过来!”徐芷仪又唤了一声。 那匹马竟真的就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它认识王妃?!”孙管事一脸惊奇。 吉兆走到围栏前,伸长马头使劲朝徐芷仪“呼呼”嗅闻。片刻后,嗅出不是主人的味道,它便又懒散的走回草堆前躺下了。 “这是我一位朋友送来的马,麻烦孙管事替我好好看管着。”徐芷仪吩咐道。 “王妃放心,小人一定精心照看。”孙管事躬身应道。 第79章 哑女初晴 徐芷仪离开马厩后,一路沉默无话。待回到惠宜堂后,她才对玉珠道:“那匹马是舒眉的马。她那日穿男装来,就是为了方便骑马。王府到舒府距离颇远,这大热天里她不可能步行回家……” 玉珠一脸惶惑,“王妃的意思是……?” “舒眉她是真的出事了。”徐芷仪盯着桌几上的那盘青梅脯,缓缓道。 “这,这怎么可能?!”玉珠惊得目瞪口呆。 “她那日来看我,除了谢谢我指点她治好了吉兆的绝食症,临走前还特别提到了一个人,说这个人可以自由进出王府……” “天香楼的老板楚玉谷?!” 徐芷仪点点头,“你明日换了装束去天香楼走一趟,替我仔细留意一下楚玉谷。我怀疑舒眉失踪,和他有关系。” “王妃,这件事想起来就有点怵人,我们要不要先给王爷说一声啊?”玉珠问道。 “王妃是有什么事要给我说?”玉珠的话刚说完,凌昭便唇角噙笑从外面走了进来。 “王爷下朝了?”徐芷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主动迎上前去。 凌昭却退开了半步,“嗯,刚回来。听门房说王妃这么热的天气还去了马厩……” 徐芷仪笑道:“刚才玉珠还问要不要给你说一声,原来早有门房说了。” “就是去马厩这事儿?”凌昭挑眉问道。 “自打身上有了喜,我便没再骑过马,听说今日有客人骑了匹很骏健的山南马来,便仍不住想去看看。谁知去得晚了些,客人都走了。” “王妃若喜欢山南马,回头我让人挑选两匹送来后院便是。这么暑热的天,可不许再去外面的马厩了。” “好。”徐芷仪点头应下。 “王妃今日身子可还好?有没有吐过?”凌昭殷切问道。 玉珠主动答道:“今日还好,王妃只在晨起时吐过一次。胃口也好转了,午膳时比昨日多喝了小半盅鸡汤……” 凌昭如往常一般仔细询问了徐芷仪一日来的身体情况。听说她呕吐减轻,胃口也好转了,他便满意道:“你好好的,我便放心了。我手里还有些紧要政事要处理,你好生歇息着,我得空了再来看你。” 凌昭离开后,徐芷仪抬臂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又埋首嗅了嗅腋窝,疑惑道:“刚才我上前迎接王爷,他竟后退了半步,是我身上有异味吗?” 玉珠笑道:“我是闻不出的。也许是方才沾染了马厩的味道,王爷是国朝调香高手,对味道很敏.感。” 徐芷仪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觉得凌昭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 王府后院的一间地下密室里,烛火煌煌。两个面色蜡黄的婆子,将一名罩着面纱双手被缚的女子推到了凌昭和楚玉谷面前。 “摘下面纱让王爷看看。”楚玉谷吩咐道。 其中一名婆子伸手摘下了女子脸上的面纱,一张五官精致却面无表情的脸,便在明亮的烛光下显现出来。 “像不像?”楚玉谷含笑问道。 凌昭看了看,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正想要托起女子的下颌看看,那女子却猛一口咬向他的手指,却是楚玉谷眼疾手快,一把卡住了女子的脖子,含笑威胁道:“怎么,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女子急促喘着气,咬牙切齿地瞪着楚玉谷,眼眸中透露出狠厉的怨愤之色。 凌昭退开了一步,摇了摇头道:“五官初看起来倒有七分相似,只是这性子未免差得太远,失了沈家姑娘那份温婉雅致,不太像了。” “王爷,性子是可以调.教的。你别看她现在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的,等我丢给两位嬷嬷好好调.教几日,到时是圆是扁就全看王爷爱好了。” “看我的爱好?我有爱好过女人么?”凌昭讪讪笑罢,又道:“你整出这么一个怪物,明摆着是给凌励准备的。只是我不明白,他都活不了几日了,你花这么大代价图什么?” “图个万全之策。”楚玉谷松开了卡着女子脖子的手,笑道:“劫持了凌娟,引诱他到香积寺是第一步棋,放出这位沈婵的仿制品,是搅乱他心神的第二步棋,有了这两步棋,我们要拿下他就稳了。” 凌昭听后不禁点头赞许,“玉谷不愧跟了我这么多年,此计甚妙。” “若我们能仿制出沈婵当年那味‘雨后初晴’,此计就更妙了。”楚玉谷道。 “这个季节没有梨花,调不了那味香。”凌昭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沈婵若还活着,必然是我朝顶级的调香师,当年实在是可惜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王爷为一个女人叹息。” “我叹息的是我朝少了一个调香师,不是因为她是女人。”凌昭笑了笑,忽然又指着女子问:“她真的是哑巴?” 楚玉谷笑了笑,随即飞起一脚踢了过去,女子顿时蜷缩在地,痛得“呜呜”哀号起来,那声音全然不同于正常人。 “很好。接下来就劳烦两位嬷嬷好好调.教了。”凌昭点头道。 “请王爷放心,咱们天香楼就没有调.教不了的女子。”一名婆子躬身答道。 凌昭点点头,转身朝密室外走去。 “初晴,你是个聪明人,看看你这张脸,你就知道你再也做不了和静县主了。”楚玉谷从地上拎起舒眉,将她推到密室一角的一面铜镜前,“接下来的日子,你若还是这样不配合,嬷嬷们会让你亲身体验一下你之前特别好奇的香奴们的待遇……” 被强迫易容改名的舒眉,望着铜镜里那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心中愤恨不已,她猛一把挣脱了楚玉谷的钳制,伸手便朝自己脸上抓去。 旁边的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手,随即道:“我劝姑娘莫做蠢事,易容的药膏早已与你皮肤融为一体了,若是抓破了面上这一层,你这张脸就彻底不能见人了。” “你若听嬷嬷们的话,好歹还能像个人一样活着。若是不听话,怕就只能做个不干不净见不得人的孤魂野鬼了。”楚玉谷朝舒眉冷冷丢下这句话后,也转身离开了密室。 舒眉恨恨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眼中溢出。 第80章 王府后院 “玉珠,今日去天香楼,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玉珠刚端着妆奁盒子走回惠宜堂内室,躺在锦榻上的徐芷仪便急切询问。 “奴婢去了就说上次买的粉饼用了长疹子,要见老板讨个说法,一个管事女使很快就过来赔不是,然后免费替我换了这些更贵的粉饼……”玉珠将漆盒打开,让徐芷仪看了看里面新换的粉饼,摇头道:“奴婢确实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一进天香楼就有女使跟来接引,想寻个空子去后院看看都没机会……” 徐芷仪听罢皱紧了眉头,心里只觉得不安,却又无计可施。 “对了,方才我回来的路上,碰见了王爷跟前的怀冬往兰芜院去了……” “哦。”徐芷仪有些心不在焉。 “自打王爷的乳娘新安夫人死在那院子里后,府里的丫鬟婆子就说那边闹鬼,好好一座院子就成了荒宅。怀冬往那边院子里去,王妃不觉得奇怪么?” 徐芷仪望着玉珠道:“他去干什么,你问没问他?” “问了啊,他说王爷的貔貅玉把件丢了,让他四下里找找。”玉珠一脸疑惑道:“我就是奇怪王爷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王爷孝顺,每年新安夫人祭日都要亲自去兰芜院悼念……” “新安夫人祭日不是还早么?” 徐芷仪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扶我起来,我去兰芜院看看。” “王妃,这会儿外面日头还大着呢,不如晚些时候我们再去,权当饭后消食。” 徐芷仪听罢,点点头。又安排玉珠去库房领些香蜡钱纸过来,说既是去兰芜院,就顺道拜拜老夫人,求个孕期平安。 待日头偏西,徐芷仪用过晚餐后,便领着玉珠和两个侍孕婆子,慢慢朝兰芜院去了。 据说新安夫人生前喜爱幽静,凌昭便将位于王府西南角最偏远的兰芜院给了她住。这处宅子离惠宜堂足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徐芷仪有了身孕,不敢太劳累,一路走走停停,日头都望不见了才走到。 “你们四下看看,找个妥当的器物替老夫人烧些香蜡吧。”徐芷仪吩咐道。 王府几年前发生过一次火灾,之后凌昭便定下了不得随意用火的一应规矩。玉珠应下后,便带着两个婆子在院子四下找寻香炉、铜鼎一类可以烧纸的器物。 黄昏暗淡的光线下,这处曾经装饰华美的院子,如今朱漆剥脱、瓦楞生草、屋檐垂蛛,一幅颓败荒芜景象,也难怪丫鬟婆子谣传这里闹鬼了。 凌昭既那般孝顺乳娘,又为何不让人好好养护这宅子?徐芷仪望着屋檐下那张巨大的蛛网,心下正在寻思,“吱呀”一声响后,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突然从先前紧闭的院门中走了出来。 两人四眼相对时,彼此都惊了一跳。 “见过王妃,王妃金安!” 光线昏蒙,咋一眼间,徐芷仪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凌昭,待眼前男子躬身请安,她才明白自己看错了。只是,这身型、这声音,居然听得也很耳熟…… “你,就是楚……玉谷?”徐芷仪想起舒眉提到过的那位长得像王爷的人。 “王妃……认识我?!”楚玉谷一脸惊讶。 “你为何在此?”徐芷仪向前走了一步,凝眸上下打量着他。 “我……新安夫人是我的干娘,近来我频繁梦见她老人家,所以向王爷请了准,特意来此祭悼一番……”向来沉稳的楚玉谷,突然遇到这个曾与自己耳鬓厮磨的女人,竟慌张不已。 原本,他是不情不愿代凌昭与她行房的,他以为自己和他一样,是厌恶女人的。可次数多了,不知何时竟开始期盼着与她相会了。男女之间的欢悦,他是一点一点从她身上品咂出来的,那种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愉悦,是他以往并不知晓的。 而这种食髓知味的愉悦,他却必须在凌昭面前隐忍克制。越是克制,那期盼的念想就越发浓烈。自御医诊出喜脉后,他便彻底失去了与她见面的机会。偶尔,在凌昭面前压抑不住时,他会说自己牵挂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此刻,让他日思夜念的女人就在面前了,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新安夫人是王爷的乳娘,也是你的干娘?所以你和王爷长得这么像吗?”徐芷仪望着他疑惑问道。 他害怕她的注视,便垂首道:“王妃说笑了,王爷龙章凤姿、丰神俊朗,我怎敢和他……” “奴婢见过王爷。” 楚玉谷的话还没说完,寻了香炉回来的玉珠便躬身请起安来。 楚玉谷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对上徐芷仪越发疑惑的目光,他当即转身对玉珠道:“天色渐晚,这位姑娘恐是眼花了,在下是天香楼楼主楚玉谷,并非同舒王爷。” “啊?!”玉珠惊得目瞪口呆。 “王妃,时辰不早了,我必须出府了,告辞。”楚玉谷向徐芷仪请辞后,匆匆朝兰芜院外走去。 他往日出入兰芜院,都是振臂一跃,越过围墙便走了。今日遇到徐芷仪,不便展露功夫,只得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脚踩尖刀一般煎熬离开。 而就在他侧身离开的刹那,他衣袍带动的风将一股熟悉的体息卷至了徐芷仪鼻底,她瞬间怔住了。 “王妃,你看他的背影,和王爷简直一模一样啊!”望着楚玉谷离开的背影,玉珠惊叹道。 徐芷仪却抬手摁住了胸口,脸色惨白,好一阵才缓过气来。 “王妃,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点累。”徐芷仪掩饰道。 她怎敢告诉玉珠,方才这个匆匆辞别、错身而过的男人,他的体息竟如此熟悉,正是令她心跳不已、眷恋不休的那种气息?! 他与凌昭为何如此相似?他为何能独自出入王府的后院?! 徐芷仪环顾四周,感觉这座宅院处处都透露着古怪。 她带着玉珠推开院门走进去,在里面转悠了一圈,发现不过是些寻常的陈设布置,除了家具上面布满了积尘,却也没有什么异常。 “王妃,我们回去吧,这里灰霾重,对你身子不好。”侍孕婆子劝道。 徐芷仪点头同意,让玉珠在婆子抬来的香炉中将香烛蜡纸焚烧完后,便离开了。 第81章 后山石窟 “玉谷,怎么了?”凌昭搁下手中的药匙,抬眼看向对面正在帮着捣药的楚玉谷。 “没怎么啊。”楚玉谷笑了笑。 “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捣药的声响都是有一下没一下的。” “我……是在想,后天便是程贵妃入葬的日子了,我还得去藏龙寺走一趟,夜雨阁的那些杀手还得用上,不指望他们能成事,但能买个安心,万一有什么差池,这锅还得甩给废太子……”楚玉谷停下药杵,看着凌昭道。 他跟着凌昭也有十几年了,他非常清楚,在凌昭面前说假话很快就会被发现,要掩盖自己内心的想法,必须用另外的真话应对。一个人,只有在说真话时,眼神才不会闪躲。 “凡事都有例外,多一层保护也是好的。”凌昭拿起药匙,再次埋头调配起苏合香来。 楚玉谷松了口气。今日在兰芜院遇到徐芷仪的事,令他心潮起伏,他却不敢告诉他,怕他从此禁止自己靠近王府。他把舒眉易容成了哑女初晴,也没有告诉他全部实情。不为别的,只因舒眉是徐芷仪的朋友,而他不想杀她的朋友。 他知道自己可耻地背叛了他的信任,可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甚至也已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爱他,还是她?!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他出资组建了天香楼,给了自己如今的荣华富贵,与自己有着十几年的同袍情谊,彼此性命相托;而她与自己不过十几次的同床共枕,彼此从未交心…… 这期间,他甚至也尝试过其他的女人,可触碰别的女人,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为何变成这样?! 甚至,只要想着她是凌昭的女人,她全心爱着的人是凌昭,而自己不过是他们夫妻间身体交流的替代品,他心中便格外妒忌。 他的内心很混乱,却又无人可以分享诉说。 ********* 自从在兰芜院遇到楚玉谷后,徐芷仪便觉得心神不宁。这日听玉珠提起还愿之事,她便让罗祁安排了马车,去藏龙寺观音殿还愿,顺道为舒眉祈福。 诵经还愿事了,她仍去上次的寮房歇息,用了一些素淡的斋饭茶水,便靠在竹窗前的木榻上小憩,只待日头偏西了再回王府。 寮房外林木清幽,正巧有枝凤凰木横过窗前,枝条上停了只黄脚画眉。却不知那画眉在树枝上寻找什么,东张西望,跳上跳下,看来甚是有趣,她便伏在窗前细细观看。 正看得入迷,视线里便闪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待她凝眸细看后,当即变了脸色。她转身下了木榻,只匆匆向玉珠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人便推开房门追了出去。 若是没看错的话,上一次她来这里看到的人,也应该是他,那个和凌昭相像的男人! 那日在兰芜院她没来得及询问舒眉的事,今日她要好好问一问。 依旧是和上次一样的路线,穿过偏殿、游廊、月门、林间小道,去往通往后山皇陵的神道。因熟悉了路线,这次她看清他向神道旁第二尊翁仲像后走去,便悄悄跟了上去,发现神像后的葱茏林木间还藏着一条小径。 沿着小径往前走了一里多路,到了一处塑着佛像的石窟外。她竟不知藏龙寺后山竟还有这样一处隐秘的佛窟。她轻步走近石窟,没有听见动静,迟疑了一下,便走了进去。奇怪的是,石窟中却并无人影。 石窟不过五六席大小,正中塑着的是一尊卢舍那佛。佛像丰颐秀目,慈祥睿智,她不禁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默念了一段祈福经文。 经文诵读完,她正欲起身,便听见佛像后依稀传来对话的声音,她便循声匍匐向前,辨听那对话。 “……若王爷肯放了燕四娘,我便答应派人去香积寺。” “你们夜雨阁的杀手也真是没出息,人头取不到,还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楚公子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我都清楚,燕四娘没能得手,不过是这傻姑娘为情所困,主动想替王爷舍身而已。最亏的还是前太子,他花五万佣金替自己买了个大坑……” “呵呵,放了燕四娘肯定不可能,不过在她行刑前找个香奴将她替换出来,楚某办得到。” “放也好,换也好,只要燕四娘能出来,一切好说。” “凌励身手不凡,这次若要得手,至少得出动夜雨阁的‘四绝剑阵’。” “要‘四绝’出手,那佣金可就是四倍了……” “王爷难道支付不起?!你让‘四绝’明日傍晚赶到香积寺,我会设法将凌励引到香积寺去……” …… 凌昭竟要雇佣杀手刺杀凌励?!!! 听明白对话内容,徐芷仪的背心禁不住一阵阵冷汗。 太子凌崇被废,凌昭和凌励兄弟之间,便只剩了你死我活。身在皇室,徐芷仪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却仍觉心惊肉跳。凌昭在世人面前向来是“和光同尘,与时舒卷”的闲散王爷模样,却原来还深藏着另一幅她没有看过的面孔! 千里锦绣江山,人间至极富贵,纵横驰骋,唯我独尊。无上皇权的致命诱.惑,又有谁能抵御?! 她不敢再听下去,轻手轻脚起身,悄悄退出了石窟,只想躲开这腥风血雨越远越好。 她沿来路独自返回,却越走心下越不安宁。舒眉在王府失踪,定然与楚玉谷脱不了干系!若非她来王府探望自己,又怎会遭遇不测?! 若舒眉还活着,这世间能救下她的,怕也只有自己了…… 正好,她也想弄清近日困惑自己的问题:楚玉谷为何能自由出入王府?他为何与凌昭如此相像?他身上的体息为何与凌昭一模一样?…… 徐芷仪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在月门后的芭蕉树前停住了脚步。 楚玉谷刚迈步走过月门,便听见“叮”地一声脆响。一贯的警惕性让他猛然收住脚步,敏锐的目光四下逡巡后,发现青石地面横着一枝蝶翼串珠银钗。 他正觉奇怪,身后便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他正欲转身,一双手便牢牢环住了他的腰。 一股熟悉的体香萦绕周遭,他的身子瞬间石化一般僵住了。 第82章 前因后果 “是你,对吗?” “……”楚玉谷无言以对。 “回答我,是不是你?” “王妃,你认错人了……” “王妃?你连我的脸都没看见,竟知道我是谁?!” 楚玉谷的一声“王妃”,让徐芷仪如遭棒击,令她感觉到一种说不出口的痛楚。 “我……”陷在徐芷仪温热柔软的环抱之中,楚玉谷感觉自己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脑子也有些不清醒。他太熟悉她的声音、她的味道,以至于她问话的一瞬间,他忘记了他没有看见她的脸! “我只想知道真相。” “……我不能说。” 环在他腰间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心里万般不舍,却不敢动作。 “我猜,凌昭为了争储,急需一个孩子。”徐芷仪缓步走到了楚玉谷面前,凝眸盯着他,“而你,因为和他长得有些相似,所以……” 楚玉谷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俯身拾起地上的银钗,双手递给他。 “我猜对了,是不是?!” 楚玉谷看着她,欲辩无词。 “荷池水榭那夜,孔雀昙、昙花酿,都是凌昭设下的局,对吗?”她不接他递来的银钗,只是固执问道。 “……” “那天的香熏有问题,酒也有问题,对不对?!” “……” “你便是端着重锦灯进来的吧?!我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可是我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 “那以后,每次都是凌昭先接近我,悄悄用香让我昏蒙,然后再替换你进来吧?” 楚玉谷无奈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明白再也骗不过去了。 徐芷仪眼眶渐渐发红,一把抢过他手中银钗,指着他愤怒道:“凌昭把我当成生儿育女的工具,你便和他一起瞒着我?!你眼瞎了看不清吗?你也不过是他借种用的工具,猪狗一般的东西——!” “王妃,你……你如今有孕在身,莫要激动!”见徐芷仪的情绪越来越激愤,楚玉谷忙开口安抚。 不提怀孕还好,一听见这句话,徐芷仪顿时握起拳头,反手就将那银钗朝自己的腹部狠狠扎去,“我不要,我不要肚子里这野种——!” “芷仪!”楚玉谷上前一把将她抱住,“你心有怨气,打我骂我就好了,孩子是无辜的……” “你放开我!” “不放。” “你给我放手——” 怕徐芷仪情绪失控出事,他环臂将她牢牢抱在怀中。情急之中,徐芷仪埋下头朝着他的手腕一口狠狠咬了下去。楚玉谷咬紧了牙关,却始终不肯放手。 “芷仪,你冷静一下好吗?就算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但事关皇嗣,你也得为徐家上上下下的人想一下,这件事一旦暴露出去,你可知道后果?!” 她何尝不清楚后果?若事情暴露,凌昭反咬一口,说自己为了邀宠借种生子,这混淆龙脉的事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为了皇权,凌昭可以雇凶刺杀骨肉兄弟,自己和徐家一门上下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这后寺虽僻静,却不免有僧人来往,我带去你去个安全的地方,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可好?”待徐芷仪情绪渐渐平复后,楚玉谷缓缓松开了手臂,小心翼翼地问道。 “好。”徐芷仪点了点头。 楚玉谷将徐芷仪带去了后山僻静处的另一个石窟里,将他李代桃僵的前因后果据实告之。在徐芷仪的缠问下,他也告诉了她凌昭自小因为乳娘新安夫人的缘故,心里最是厌恶女人。 徐芷仪听了震惊不已:原来,不是自己不够好,不值得被爱,而是凌昭他根本不爱女人!!! 回想这些年她在凌昭面前受到的冷落疏离,以及如今遭遇的这番凌.辱羞耻,徐芷仪只恨自己当初年少无知,被他的锦绣皮囊迷了眼、丢了魂。她以为自己一心一意的付出,一定会换来他的情感回报,却不过是自己在演一出注定悲剧的独角戏! 内心的痛楚与怨恨,让她委屈得嚎啕大哭起来。 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徐芷仪,楚玉谷手足无措起来,他劝慰道:“你……你别哭了,这些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贸然出现在你面前,更不该告诉你这些男人间的龌龊事……” “不该告诉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任人摆布的蠢女人吧?”徐芷仪带着哭腔质问。 “不是的,芷仪,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在我心里……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紧要的人……”每当急切的时候,他叫她的都不是“王妃”,而是“芷仪”。他自己都没察觉,在潜意识里,王妃,是同舒王凌昭的女人;而芷仪,是他喜欢的女子。 徐芷仪收住了哭声,抬头望着楚玉谷问:“你说的可是实话?” “……自然是实话。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和王爷一样,是讨厌女人的。可是,自从荷池水榭之后,你就无时不刻出现在了我脑子里……若非王爷不允许我再接近你,我……我……” “我便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徐芷仪用衣袖擦了脸上的泪水,突然转了话题,“既然我是你最为紧要的人,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芷仪要我做什么事?” “放了和静县主。” 楚玉谷顿时愣住了。他没料到她一开口就提到了舒眉。 “我知道她的失踪和你有关。” “芷仪,我办不到。”楚玉谷摇了摇头。 徐芷仪打量楚玉谷良久,发现他并无松口的迹象,无奈笑了笑,“我也知道这事有点强人所难。毕竟,你做不了凌昭的主。” “……”楚玉谷抿紧了嘴唇。 “对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识凌昭的?” 和要放了舒眉的要求相比,这个问题是可以给出肯定答案的。想了想,楚玉谷开口答道:“家父在安源城里做脂粉生意,他曾是西境一带生意做得最大的脂粉商。隆和二十六年正月,十几个西犁人潜入我家中,家父带着家中老小奋力抵抗,却都遭遇不测,只有我侥幸被王爷救下……” 听了楚玉谷的讲述,徐芷仪沉默了好一阵,才又问道:“那时的你,多大了?” “刚满十五岁。” 第83章 子夜时分 看着与凌昭有着几分相似的楚玉谷,徐芷仪心中顿生疑窦:“你确定杀你全家的是西犁人?!” “他们穿着西犁服装,带着圆月弯刀……”楚玉谷答了半句,忽然反问:“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有点奇怪,长居京都的南越朝二皇子,怎么那么巧就去边城救下了和他长得这般相似的你?”徐芷仪不动声色道。 楚玉谷愣了一下,随即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调查这件事。王爷沉迷于调香,那年他也正好是去安源采买西域香料……” 徐芷仪打断道:“你先前说,凌昭因小时与新安夫人的这段不堪遭遇,十分厌恶女人。一个厌恶女人的男人,要是某天忽然遇到一个和自己长得相似的少年……” 楚玉谷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舒眉和你一样,她的家人也惨遭西犁人屠杀。”徐芷仪突然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她不过是一个闺中弱女子,不会对你们的争储大计产生影响……” “芷仪,这件事,我真的办不到。”楚玉谷一脸为难道。舒眉已经易容失声,他早迟都会放了她的。只是,香积寺围猎凌励在即,事关凌昭已经谋划多年的争储大计,他不能有丝毫冒险。 “那,我能见她一面吗?”见楚玉谷态度坚决,徐芷仪退而求其次。 “……” “玉谷,因为舒眉的事,我最近一直做噩梦,今天来藏龙寺就是为她祈福的,若我能见她一面,知道她还好好的,我就能安心了……”徐芷仪上前抓住了楚玉谷的手,哀求道。 她叫自己“玉谷”?她拉着自己的手!仿佛有电流窜过,楚玉谷的心跳蓦地停了半拍。 “好吗?我只求见她一面,确认她还活着……” “好。”抵不过徐芷仪的这般哀求,楚玉谷无奈点头同意。他暗自寻思,今夜本就要送舒眉去香积寺,在她离开前,可以让徐芷仪见上一面。只要让易容的嬷嬷为舒眉重新化个妆,夜里灯火蒙昧,她还不至于看出端倪。 “在哪里见她?”徐芷仪问道。 “今夜子时,王府……东侧门外的小树林里。” ********* 夏末时节的子夜,林木生风,幽影幢幢。 徐芷仪穿着王府丫鬟的服饰,与玉珠一道悄立在东侧门外的小树林里,等候与舒眉相见。王府屋檐宫灯照出的光,穿透黑夜落入林中,已只余些微的光影,让并肩而立的两人只能模糊看出彼此的轮廓。 片刻后,有马车轱辘碾过青石巷的声音远远传来。 “王妃,是他们来了。” 徐芷仪道:“你先去后面做好准备。” 玉珠点头应下,转身朝林子深处走去。 马车停下来后,伴随着一阵窸窣细碎的声响,一道黑影逆光而来。 “芷仪——?” “我在这里。” 待黑影站定,徐芷仪借着昏蒙的光影,辨认出眼前的人是楚玉谷,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问道:“舒眉人呢?” 黑暗之中,熟悉的触感令楚玉谷心底一暖。她已知晓了李代桃僵的秘密,却还愿意与自己这般亲近,这让他犹如在长途跋涉的沉沉黑暗中,忽然窥见了一星灯火,内心顿时充满喜悦。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贴近她耳畔柔声道:“就在后面。” 很快,又有两道黑影逆光而来。 借着林间微弱的的光,徐芷仪依稀辨认出是一个婆子牵着被缚住了双手的舒眉。 “阿眉妹妹,是你?” 黑暗中,舒眉点了点头,却并未出声回答。 徐芷仪丢开楚玉谷的手,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她被绑缚的手道:“妹妹,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舒眉只是摇头。 “妹妹,你是在生我的气吗?为何不肯与我说话?”看着黑暗中舒眉模糊不清的脸,徐芷仪疑惑道。 旁边的楚玉谷道:“芷仪,我虽能答应让你和她见面,却不能让你们交谈……” “你们,给她服了哑药?!” 见楚玉谷点头承认,徐芷仪鼻底一酸,眼泪顿时脱眶而出,她抓住舒眉的手腕,在黑暗中摸索起绑缚的绳结。 “你在做什么?”楚玉谷一把拉住她的手。 “她都不能说话了,你们还绑着她……”她边哭边摸索着要解绳索。 听见徐芷仪的哭腔,楚玉谷顿觉头大,直后悔不该答应让她们见面。 那婆子牢牢牵着绳索不肯松手,徐芷仪解不开,便哭着扑进楚玉谷怀中,“玉谷,我求求你,阿眉妹妹这次肯定吃了不少苦,我就想抱一抱她……” 熟悉温香的体息钻入鼻底,楚玉谷感觉自己心都要化了一般。他无奈转首对婆子道:“有我看着,你就暂时给她松开一下。” 那婆子叹了口气,上前松开了绑在舒眉手腕的麻绳。 “妹妹,……”见麻绳松开,徐芷仪上前紧紧抱住了舒眉,随即将唇贴在她耳边快速低语道:“贵妃葬礼后,凌昭会劫持凌娟在香积寺诱杀凌励,吉兆就在前面林子里……” “你在说什么?”楚玉谷发现不对,上前一把拉住了徐芷仪的手臂。 “妹妹快跑——”徐芷仪突然一把推开舒眉。 在舒眉朝林子深处跑去的刹那,徐芷仪侧身抱住了楚玉谷。 “徐芷仪!放开我——”眼见舒眉逃走,楚玉谷急着要去追赶,却被徐芷仪抱得死死的。 见舒眉逃走,那婆子当即追了上去,可毕竟年纪大了,在林间奔走哪里比得上轻盈灵动的舒眉。 舒眉一旦逃脱,后面的事就麻烦了! 楚玉谷十分清楚自己今天犯了一个大错,他心下一狠,用力一把推开了徐芷仪,朝林子深处追去。 “楚玉谷,孩子你不想要了,对吗?!” 楚玉谷蓦地停住脚步。他回头看去,徐芷仪正用一柄寒光锃亮的匕首对着自己的腹部。 “芷仪,你……你别这样……” “一命换一命!”徐芷仪厉声道:“你放了舒眉,我就放了你和凌昭的孩子!!!” “你和凌昭的孩子”,这句话让楚玉谷瞬间明白,自己方才是被她骗了。 自己竟忘了,在藏龙寺相遇之前,她满心满眼里装着的都是凌昭,自己在她的人生中根本没有存在过。而这个孩子,本就是凌昭为了争储强加给她的,是她人生的一段屈辱。自己怎会蠢得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动情?! 就是在藏龙寺那番愚蠢的表白,让这个狡黠的女人抓住了自己的弱点。女人,果然可恶! “我答应你。” 第84章 欲哭无泪 在林子深处,舒眉找到了被玉珠牵来的吉兆,她翻身跃上马背,也顾不得致谢,便打马朝城北的玄武寺方向疾奔而去。 徐芷仪告知她的信息,和她那日在王府后院意外听到的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她当时只知道凌昭选在程贵妃葬礼后对凌励动手,徐芷仪却告诉了她具体的方式:劫持凌娟,在香积寺诱杀。 凌娟,就是董月娇说的被凌励哥哥养在芦城的“宝贝千金”吧? 此刻,她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只想第一时间去给凌励报信。 吉兆在王府马厩呆了半个多月,有徐芷仪的特别叮嘱,它被一群马倌养得膘肥体壮。此刻与主人重逢了,喜悦之下,更是活蹦乱跳,跑起来便如风驰电掣一般,一会儿功夫便到了镇西将军府秋荻馆附近。 自己如今顶着一张沈婵的脸,又无法开口说话,这样贸然去夜叩宅门,只怕误会重重……可若不去叩门,又该怎样传递信息?! 舒眉在秋荻馆外踟躇再三,直到想起藏在袖底的那枚玉扳指,才定下心神前去叩门。 门房很快来应了门,见是一个姑娘深夜叩门,觉得甚是奇怪。舒眉出示了凌励的玉扳指,又与他连比带画沟通了许久,他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舒眉急得直跺脚,随即冲进值守房,找了纸笔写下来:我是和静县主舒眉,有急事求见凌励哥哥! “你要见我们将军?明日贵妃入葬,将军一早就去永年宫吉安所为贵妃守灵了,不在府中啊。”门房看了舒眉的手书,恍然大悟道。 舒眉不由得愣住了。寻思一番后,她又拽过一张纸写道:“火速去禀报你家夫人,一定要照看好凌娟小姐!” 门房挠头道:“火速禀报?这个时候夫人早入睡了啊。再说了,我们家夫人一直精心照管着小姐,你这话说得可没道理……” “很急,有人要谋害凌励哥哥!!!”舒眉又重重写下一行字。 “姑娘你半夜三更跑来将军府,写下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不是脑子有问题吧?”门房斜眼瞅着舒眉,渐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对,你说你是和静县主?和静县主来我们府上住过,我是见过的,姑娘你看着有点不像啊……” 一个说不清的人遇到一个拎不清的人,越沟通越头疼。 看来,得当面与凌励哥哥沟通才行。舒眉一把抓起写下的几张纸,在门房一脸惊讶中跑出门去,骑上吉兆直奔吉安所。 去往吉安所的一路上挂满了花圈、灵幡、灵帐,这些祭品被夜风吹得飒飒作响,加之“嘚嘚”的马蹄声在空旷的街衢回响,便仿若身后有人跟来了一般。舒眉忍不住回头看了几次,不过是风过长巷,夜色空寂。 和草坡子镇那夜的事相比,这有什么好怕的?舒眉心底自我安慰一番,又继续打马朝吉安所奔去。 因程贵妃灵柩明日一早出殡入葬,此时的吉安所灯火通明,敞开的大门不时有工匠进出,忙着彻夜赶制祭品,准备入葬仪式。舒眉将吉兆在供祭祀宾客专用的马厩拴好后,从堆放杂物的工棚里找了件白衣套在外面,随即抱起一捆竹篾,跟在几个匠人身后,埋头朝大门走去。 门口的两个侍卫瞥了她一眼,便又交头接耳说起话来。 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混了进去,舒眉松了口气。进了大门,她将竹篾放去扎灵屋的匠人身边,便顺着光线昏暗的廊道往停放贵妃灵柩的大殿走去。 一路顺畅,大殿就在前面,舒眉停下脚步倚着廊檐往大殿张望寻找凌励的身影。 “什么人在那边?!” 一声猛喝后,大殿前的梁柱后突然走出一个身着甲衣手按剑柄的男子。舒眉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凌励的贴身侍卫杨洵,她认识他。她朝廊外走了两步,忽又想起自己此刻的模样他不认识,又慌忙退进了廊下的阴影中。 “你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舒眉刚退了两步,脖子上便感觉到了一丝冰凉,一把长剑已横在眼前。 无法开口出声,舒眉只好举起了手。身后的侍卫一把将她从廊下推到了殿前灯笼的光照之下。 见凌励哥哥身边的侍卫如此警惕,舒眉心底反倒松了口气。 “你来这里干什么?”看清躲在廊内的是一位姑娘,杨洵走下台阶,就着灯笼的光晕上下打量她。 “哦呜呜……”舒眉用手指了指嗓子,又摇了摇手。 “你……不会说话?” 舒眉点点头。 “这里是停灵大殿,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杨洵上前询问道。 舒眉摇摇头。 “你不是走错路,鬼鬼祟祟来停灵大殿做什么?!”杨洵喝道。 “外面何事喧哗?” 舒眉正欲向杨洵展示攥在掌心的玉扳指,便见一道素白的身影自殿内走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她心心念念想要面见的凌励哥哥! 舒眉望向凌励,见他负手立在殿前石阶上,夜风掀动他的素服首絰,颇有些避世离尘的清隽风骨,全然不似她往日所见那副英武昂藏的气势。 “回将军,这位姑娘躲在廊下鬼祟张望,我与董唤正在问询,不想惊扰了将军……” “玄空国师正在为母妃诵《往生咒》,不得喧哗。可疑之人先关押起来,待明日再问询。”说罢,凌励转身走回大殿,竟未曾多看她一眼。 “呜呜呜呜……” 舒眉想要唤住他,却被杨洵与董唤一人擒了一只手臂,不由分说架去了吉安所后院的一个杂物间锁了起来。 舒眉拍着门板,欲哭无泪。 前方战事吃紧,葬礼一结束,凌励便进宫向父皇辞别,准备连夜动身返回西境。 承德帝自大殓礼后便一直卧病在床,凌励前来辞行,他只简单叮嘱了几句,便气喘吁吁的让他退下了。凌励向太医院郭院判打听了病情,得知他是因贵妃薨逝及皇后和太子相继被废等诸多事务劳心所致,只需静养调息一段时间就好,他便放心离开了。 从永年宫出来,凌励乘坐的马车刚驶入玄武寺大街,一枚箭镞便激射而来,“铛”一声扎在了马车轿厢的横梁上。 第85章 绑匪勒索 “有刺客!!!” 马车夫一声惊呼,杨洵当即与众侍卫警觉巡看四周,只见一道黑影从对面屋顶一跃而下。 “在那边!追——!” 待凌励闻声掀开车帘,杨洵与董唤等人皆已策马朝黑影追去了。 国都之中,晴明白日,竟有人要当街刺杀皇子?! 凌励伸手取下那扎在轿厢上的箭镞,发现尾羽上缚了一根白色布条。他展开布条,上面是一行血字:令媛在我手里,备好十万银券,今夜子时来香积寺赎命! 那鲜红刺目的血字,令凌励握紧了拳头! “速回秋荻馆。”不等杨洵等人回来,凌励便命车夫赶紧回府。 车马不敢迟疑,当即挥鞭驱马朝秋荻馆奔去。 一到秋荻馆门口,马车尚未停稳,凌励便跳下了下去,一手撩起素服长摆,大步朝凌娟居住的月华院跑去。 凌娟自假山跌落摔断腿骨以来,一直在月华院中卧床静养,此刻房中竟空无一人! 从房中出来,凌励一把揪住在院子里扫洒的丫鬟询问:“鸣翠人呢?” 丫鬟被凌励急躁的神情吓得不轻,说话也结巴了起来:“鸣……鸣翠……姐姐带小……小姐去……丰……丰乐楼买……糕点了……” 鸣翠怎会带着行动不便的娟娟去丰乐楼买糕点?!凌励直觉事情不妙。 “夫人呢?” “奴……奴婢不知。” 杨洵等人追踪黑衣人未果,此刻已匆匆赶了回来。凌励便又让杨洵带人去丰乐楼寻凌娟,自己去董月娇院中寻人。 从藏龙寺皇陵回来,他径直去了永年宫,董月娇则带家人回府。而此刻,董月娇竟也不在府中! 想起布条上的那行刺目血字,凌励顿时额前青筋暴起。 香积寺距离国都永安尚有几百里,若娟娟真被绑匪劫持,他可是片刻也耽误不起了。他当即吩咐家臣曹忠去准备十万银券,命董唤去准备马匹并召集从镇西军带回的侍卫队。待他回房换上甲衣后,一行人便策马前往丰乐楼与杨洵等人汇合。 杨洵在丰乐楼探听到,鸣翠午时末刻的确带府中小姐来买过糕点,只是一行人出了丰乐楼便不知去向了。 杨洵皱眉道:“午时末刻至今,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按说是早就该回府了……” “去香积寺!” 杨洵犹豫道:“将军,那香积寺山高林密,贼人劫了小姐去那里,只怕不是为了银券……” “自然不是为了银券。可我不能放着娟娟不管。”在凌励心中,因自己疏忽大意导致母妃被害,女儿已是他在这世间最亲的人了,不能再出事。 “将军,我们带人去救小姐,您还是留在府里比较稳妥。” “本来今夜就要启程回营,这一趟过去,还能省半日路程。” 说罢,凌励一夹马腹,策马疾冲出去。 杨洵等人面面相觑,一脸无奈,只得打马跟上。 ********* 贵妃入葬,凌娟被劫,将军府这一日是异常的繁忙,永年宫吉安所后院锁着的舒眉,早被忘得一干二净,再无人来理会。直到傍晚吉安所的宫人来后院杂物间取物,舒眉才得脱身出来。 此时已近黄昏,乌云低垂,天色昏蒙,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样子。 葬礼结束,凌昭的人就要对凌励哥哥动手了! 昨夜已错过了最好的示警机会,舒眉再顾不得许多,她出了吉安所寻着吉兆,便匆匆赶往几百里外的香积寺。 永安城西南二百多里的鹿山之中,有处刀斧砍削般的陡峭峰岭,岭上有座两进院子的小庙,主殿临危岩修建,构筑精巧,风光绮丽。因地势原因,在此处焚燃的香雾被气流笼于岭前,袅袅不散,宛如云梦仙境般缥缈,香客们惊奇连连,将其称为香积寺。寺庙原本的名字菩提寺反而被忘记了。 有一年佛祖诞辰,往来香客摩肩接踵拥挤在陡窄山道上,大约是笼在岭上的香雾太甚,竟有十数人迷糊踏空,丧命在了绝壁峰岭之下。打那以后,来香积寺祈福求愿的人便少了,寺庙也渐渐荒败下来。如今,庙里除了一个年迈的留守僧人,其他人都游走他方了。 地势险峻,人烟稀少,想来也正是劫匪选中这里的原因。 凌励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到山下时,已是戌时末刻。上山的路陡窄曲折,夜间骑马上山也十分危险。凌励留下一人在山下照看马匹,他带着其他几个侍卫步行登山。 有回风岭的作战经验,一行人在山林间采取穿插斜贯式阵法,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朝岭上小心行进。可一路除了杂沓脚步惊起林间草茎里的阵阵虫鸣,并未遭遇陷阱、伏击。 在黝黑的山岭间穿梭许久,直到望见一片烛火在夜风中幽眇飘摇,众人才知已到了香积寺主殿前。 杨洵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低声问道:“这一路都没动静,我们会不会走错了地方?” “林间最好藏身,稍有风吹草动我们便脱身了,劫匪自然要选个十拿九稳的地点……”望着在烛火光影中摇曳变幻的森黑主殿,凌励咬牙道:“管他修罗地狱,我倒要进去看看是何方阎罗坐镇!” 说罢,他拎过董唤背上装满银券的包裹,大步朝主殿走去。 “董唤、孙勤带人去大殿左边,余成、罗术、齐奎几个包抄大殿后面,剩下的跟我来!”杨洵点着人头做了简单分工后,几人迅速在黑暗中弓腰朝布防点位奔去。 殿门大开,殿内只有西北角点了一盏如豆油灯,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姑娘被五花大绑在木梁柱上。光线太暗,小姑娘耷拉着脑袋,像是昏厥了过去。 “娟娟!” 凌励急切要冲过去,被身后的杨洵一把抓住,“殿下,小心脚下——” 凌励垂首一看,大殿的门槛后横着一根麻绳,而麻绳连着西北角点着油灯的烛架。也是这时凌励才惊觉,殿内弥漫着一股桐油的闷臭味道。若非杨洵眼疾手快发现,凌励这一步跨过去,那烛架便会倾覆,点燃被浸了满身桐油的娟娟! “里面的人听着,十万银券我带来了,你们可以放人了!”凌励扬了扬手里的包袱,大喊一声。 殿内一片静寂,毫无回应。 凌励又吆喝了一声。这如若洪钟的声音,惊醒了绑在梁柱上的小姑娘,小姑娘顿时哭喊起来,“呜呜……爹爹,我要爹爹……” 也许是之前哭得太久,这声音格外嘶哑,全然不像凌娟平日娇脆的声音。 凌励听得心下生痛。他将银券塞给杨洵,反手从后背的刀鞘中拔出双刀,右手猛然一挥,一片银光晃过,飞速掠过的刀刃“唰”地一声便将油灯上燃着的那段灯芯削了去,灯芯在空中如流星闪过,瞬间便熄灭了,大殿内顿时一片漆黑。 第86章 一念执着 就在大殿变黑的刹那,凌励跃身跳入大殿,疾步朝梁柱方向掠去。眨眼间的功夫,他砍断了绑缚在凌娟身上的绳索,将她抱出了大殿。 立在殿外的杨洵还在推敲该如何破解劫匪这圈套,凌励已经将小姐救出来了。他和另外两名侍卫瞠目结舌的望着凌励,个个心下钦佩不已。 “走人!”凌励疾喝一声,抱着凌娟急速冲向来路。 “钱都还没交付,三殿下这就想走了?!” 香积寺周围的林子里突然亮起了一圈火把,将四周照得一片通明。四个手持长剑的黑衣男子从四个方向朝凌励、杨洵等人围聚了过来。 “董唤,孙勤!” 杨洵急切唤道,却毫无回应。 “余成,罗术!” “不用喊了,你们的人,包括山下那名守马的,都已去往西天极乐世界了……” 杨洵一脸惊骇!凌励进殿救人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他布防的几个身手一流的侍卫竟无声无息就被对方解决了。 随着四个黑衣剑客的步伐,杨洵与两名侍卫迅速与抱着娟娟的凌励背对背形成防御阵式。 “从东南角突围下山!”凌励环顾四周一圈,迅速做出了判断。香积寺主殿背面是悬崖绝壁,只有东南角有路下山。 “银券在这里,拿去吧!”杨洵随即将手中的包袱朝说话的那名剑客猛力掷去。 “邀我们‘四绝剑阵’出手的二十万银券,怎么就这么点儿?!”东南角的黑衣剑客一把接住了包袱,嗤声一笑,“镇西将军的命,是不是太轻了一……” “唰——”凌励手中的另一把刀瞬间疾飞出去,那黑衣剑客的话还未说完,他拎着银券包裹的手臂,便“嚓”地一声被锋锐的刀刃齐腕斩断。 “啊——!” 随着那剑客的倏然惊叫,杨洵猛然冲了出去,不待那剑客还手,“噗呲”一刀便扎进了他的前胸。 眼见东南角破开一道口子,凌励抱着凌娟迅疾冲了出去。 “老三!!!” 一声疾呼后,另外三名黑衣剑客迅速朝东南角奔突过来。 杨洵与两名侍卫当即挥刀迎战。刀剑相交,硁硁锵锵的声响与叱咤腾挪的脚步声混成了一片。 杨洵等人虽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四绝剑阵”的名号在江湖中却也不是盖的。剑阵中的老三一时大意被突袭成功,其余三名剑客在悲愤中剑气更为凌厉凶猛。双方都使出了十二的气力对战,一时高下难判。 凌励很清楚,“四绝剑阵”已颇为棘手,却不知这峰岭之上还隐藏了多少高手,必须速战速决! “娟娟乖,你先在这里歇息一下,爹爹马上就回来。”凌励将凌娟在林地边放下,一边安抚她一边替她擦去脸上油污,待将那小脸上的桐油抹去后,他愣住了:眼前的小姑娘竟不是女儿凌娟,而是不久前才被董月娇收为义女的小蚕! 白日小蚕与董月娇一同去藏龙寺,代凌娟在祖母墓前磕头尽孝。劫匪劫持了小蚕,董月娇又去了哪里?还有原本该在府中养伤的娟娟又去了哪里?! 时间急迫,也容不得凌励多想,他捡起地上的飞霜刀,转身朝杨洵几人奔去。 有了凌励加入,残缺的“四绝剑阵”破绽越来越多,很快便显出颓败之势。凌励惯使双刀,如今只有一把刀在手,那倾注了全身气力的刀意格外霸道狠厉,手起刀落间,便将先前嚷嚷“钱没交付”的领头剑客送去了阎罗殿。 杨洵三人联手快速结果了剩下的两名剑客,与凌励彼此一对眼,唇间都吐出一个“撤”字。 凌励带着杨洵等人朝西南角奔去,林中突然响起一片密集的“唰唰”声,四人抬头一看,一片黑压压的箭镞朝他们铺天盖地激射而来。原来,“四绝剑阵”不过是为了消耗他们的体力,为后面的这场围猎预热! 眼见急雨般的箭镞袭来,凌励一把拽起殿前的大香炉挡在四人面前,“兵兵砰砰……”,箭镞在铜香炉上扎出了刺耳的金属音,纷乱的箭镞与炉中尚带着火星的香灰在眼前交织成片,洋洋洒洒。 “回大殿!!!” 趁着香灰腾起的一阵雾气,凌励带着杨洵几人跃身蹿进了大殿。紧追而来的箭镞又“兵兵砰砰”扎满了大殿的门窗房梁。 “殿下,外面那些人不像是劫匪!”杨洵一脚踢上殿门,藏身梁柱后喘气道。 “自然不是。那些箭镞都是军中制式。” “是凌崇的人吗?” “难说。” 好一阵密集的箭雨之后,外面暂时安静了下来。 “这大殿中泼满了桐油,我们不能久留!”黑暗中,杨洵摸着了湿漉漉滑腻腻的梁柱,当即道。 “先前油灯点在西北角,那泼洒桐油的人,应是从西北角退出的,大家朝西北角走……” 凌励凭借之前对大殿的记忆,在黑暗中朝西北角走去,沿着墙壁摸索许久,还真发现了一扇窗。他用力推窗棂,却发现窗棂被人从外面钉死了。 他挥刀接连砍劈,终于打开一个缺口。他翻身跃出木窗,转身对后面的杨洵道:“快,跟上!” 刚刚转身,一枝缠着麻油布带着火苗的箭便从缺口钻入了大殿,落在了梁柱边。 那火苗一落地,便如贪婪的洪水般朝大殿四面席卷而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大殿内便火光熊熊、灿若白昼。 杨洵及两名侍卫刚走到木窗边,那火苗便沿着油迹燎上了他们在黑暗中不慎沾染桐油的衣袍。破开的窗户正好有风透入,风促火势,瞬间就将三人烧成了移动的火把。 “杨洵——”凌励想要扑进去救他们,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却抵在了他的颈间。 “殿下,你的面子要紧,若进去烧得一团焦糊了,我去哪里领赏金?”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随即响起。 看着杨洵三人在火海中痛苦挣扎,凌励心如刀搅:若非自己执意要来救凌娟,又怎么会自投罗网,白白搭上八名生死兄弟的性命?! 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皆有抉择取舍。前面自己放不下人间孝道的迂腐规则,冒死回京送葬;而今自己又放不下父女亲情,妄图火中取栗。自己一念执着,终致步步行错…… 脑子里百般念头转过,凌励心间便越发沉重闷痛。向来世间事,何曾由得人?或许唯有一死,方能彻底解脱。 做好了必死准备,凌励深吸一口气,问道:“是谁要杀我?” “夜雨阁。” “我是问付酬金的人。” “黄泉路上空余恨,殿下就不要再纠结这些了。”男子停顿了一下,又道:“我敬殿下是条好汉,那小姑娘我会替你养大。殿下一路好走——” 第87章 风雨交加 感觉到颈间的匕首犁破皮肤,缓缓刺入,凌励缓缓闭上了眼眸。 “噗通——” 身后的黑衣男子竟猛一下栽倒在地。 凌励诧异转身,在大殿破窗透出的炽热火光中,眼前手持木棒的白衣女子,让他瞬间瞠目结舌:沈婵?! 火势滔天,烈焰奔突,在火舌哔哔啵啵的啃噬声中,香积寺大殿的门窗、梁柱、屋顶开始渐渐倾斜。 在这炼狱一般的场景中,他竟见到了沈婵!!! 是已经到阴曹地府了吗?! 凌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手揉搓了眼睛,再睁开眼,那清秀的容貌,精致的五官,依然和记忆中一样。那双秋水般澄澈的眼眸,似盈盈欲语。这怎么可能?!十二年了,纵然她还活着,也不会还是这般年纪…… “那女的在这边,快——!” 身后传来一阵疾呼,一群手持弓弩的黑衣人迅速朝大殿西北角围聚过来。 “唰唰唰——” 骤雨般的箭镞铺天盖地激射而来。 前面是弓弩重甲,身后是悬崖绝壁,已经无路可逃!!! 是生是死,就交给老天了! 白衣女子一把抓起凌励的手,拖着他奔向大殿后的悬崖绝壁。 一道耀眼的光芒突然刺破层云密布的天穹,将天地间照得如若白昼,也将白衣女子拉着凌励纵身跃下悬崖的瞬间,高光定格在了每个弓弩手的眼中。 “轰——轰隆隆——” 刺目的闪电之后,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半空中猛然炸响。 随后,如注的暴雨倾盆而下。暴雨浇在火海之上,让早已不堪重负的屋粱瞬间崩塌。“轰隆隆——”,在大殿倒塌的剧烈声响中,一团团巨大的白烟携带着热浪腾空而起,将围聚在大殿旁的弓弩手们猛然掀开。 “大家先撤下山——!” 一声号令后,被烟浪呛着的弓弩手们顾不得拾捡弓弩,纷纷捂着口鼻连滚带爬的往山下逃去。 房梁坍塌后,火势迅速被暴雨压制,渐渐便偃旗息鼓了。 天地间,只剩了暴雨肆虐冲刷青石地面的声响。 *********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鹿山山岭也因之出现了大面积滑坡。 雨停后,楚玉谷带着人绕过滑坡山体,进入鹿山上上下下彻底搜查了一遍,除了香积寺大殿废墟内三具烧焦的尸体,再未发现丝毫凌励的痕迹。 “王爷,那晚大家都亲眼看见凌励和那女的从这里跳下去的,这么高的悬崖,又那么大的雨,肯定活不了!” “没见到尸体不行。”凌昭立在悬崖之上,看着雨后云遮雾绕的林谷,冷冷道。 “悬崖下面我们已经派人搜过了,他们的尸体应该是被滑坡的山石泥流掩埋了……” 见凌昭脸色阴沉,楚玉谷转身吩咐道:“留一组人在这里挖掘坍塌点,另一组人沿着溪谷一路向下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楼主!”玉双领命后转身离去。 “我听说,是那姑娘用木棒敲晕了你,致你错失了良机。”凌昭转回身,看着楚玉谷。 “怪我倏忽大意了,请王爷责罚。”楚玉谷不敢与凌昭对视,便垂首认错。 “怎么就倏忽大意了?”凌昭又问。 “我太相信教习嬷嬷了,这姑娘性子烈,她对我怨恨颇深,所以临阵倒戈……” “是么?”凌昭伸手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截尚带着雨露的松枝,弯腰将粘在缀玉白锦舄上的一团淤泥刮掉,“我怎么还听说,葬礼前一晚,王妃扮作丫鬟出过王府……” 楚玉谷的脸色顿时发白。 “那个姑娘是舒眉,对吗?你因为徐芷仪不忍心杀她,便以易容之法欺骗我?” 楚玉谷无奈点头承认。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玉谷,我是如何待你的?” “王爷待小人亲如手足。”楚玉谷低声回答。 “亲如手足?”凌昭扔掉手里的树枝,猛然托起楚玉谷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楚玉谷,我的命都交付在你的手里,你就是这么待我的?!!” “王爷,小人……” 凌昭修长的指节封住了楚玉谷想要辩解的嘴,一脸失望地摇头道:“说过多少次了,你我如同一人,在我面前,你为何还要自称小人?!” “我,我……”望着凌昭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楚玉谷第一次觉得寒意森森。 “我们十余年的同袍情谊,竟抵不过你与徐芷仪一个半月的相处?!” 楚玉谷心下一紧,当即跪倒在泥地里,连连摇头道:“不是的,王爷,是徐芷仪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我,我……我一时心软才铸下大错……” “是吗?”凌昭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我的命是王爷给的,我怎敢背叛王爷?!”楚玉谷在泥地里膝行几步,抱住了凌昭的腿。 “那我让你现在就去杀了她,你做得到吗?” 楚玉谷瞬间怔住。 “你做不到,对吗?”凌昭的脸逼近了他的脸。 在凌昭的对视逼问中,楚玉谷鼓足勇气辩道:“如今朝中局势纷杂,凌励生死不明,若要堵住悠悠众口,帮助王爷顺利入主东宫,这个孩子十分关键……” “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天下怀孕的女子多的是,本王何必稀罕这一个!”凌昭冷冷道。 “这一个,这一个是……”楚玉谷却辩不出口了,他强按下心底的痛楚,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好,我这就去杀了徐芷仪!” “很好!”凌昭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过不用你动手了,我已替你解决了。” 楚玉谷瞬间停住了脚步。他死死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才堪堪遏住心底奔涌的愤怒和痛楚。 “本王没有杀她。”看着楚玉谷的一举一动,凌昭悠悠开口道:“但今生今世,你都见不到她了。” 只要她和孩子活着!见与不见,他都能接受。 楚玉谷内心起伏跌宕,只觉瞬息之间,自己忽冷又忽热,忽死又忽生,全然操控在凌昭的手掌之中。 他感觉自己变了,自从有过徐芷仪,自从有了孩子,他的心莫名地变软了,非但对舒眉下不了手,竟还承诺凌励要帮她养女儿…… 第88章 风餐露宿 黄尘漫没的狭窄村道上,一匹黑马正拖着一架板车徐徐前行。 已过立秋,那高悬中天的日头却似比夏日还烈了几分,晒在皮肤上有股子辣辣的痛感。坐在车辕上的女子,手指摸着自己仿若带着面具的脸,只觉得手背滚烫,脸却冰凉。 她忘不了在香积寺大殿外,凌励骤然看见这张脸时的表情。 她也忘不了在坠下悬崖的瞬间,他突然反手抱住自己,将自己紧紧护在胸.前的刹那。 正因他牢牢护住了自己,在坠地那一瞬的剧烈震荡中,她才完好无损。而他,因后背着地,脑部遭受重撞,至今还昏睡不醒。 看着躺在板车上的凌励,舒眉对这张脸的主人羡慕又嫉妒:十一年了,她竟还是他粉身碎骨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人! “哒哒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舒眉听得心惊,当即跳下车辕,拽了马缰,拉着吉兆往路边的荆棘丛走去。不料车轮卡在了道旁的石头上,吉兆拖拽不动,急得直撅蹄子。舒眉忙丢开马缰躬身去搬那块石头,谁料吉兆突然猛力一拽,那板车的车轮便生生的从她手背碾了过去。 舒眉痛得锥心,却只能咬牙扼腕,顿足忍痛。 待疼痛缓过,她拉过缰绳,将板车拖进了路边的荆棘丛,用新鲜树枝草叶将板车盖好,又回身将被车轮碾倒的荆棘丛扶正。她刚哄着吉兆跪伏在路边的荆棘丛里,几匹快马便从村道上疾驰而过。 待马蹄扬起的阵阵黄土沉落下来,她松开了抱着吉兆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被车轮碾过的右手一片红肿,掌背破皮的地方渗出了细密的血珠子。 她埋首咬牙撕下一片衣襟,想要包扎一下,却发现手抖得筛糠似的。抖抖索索了好一阵,才终于将那布片草草缠好。 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如惊弓之鸟,但凡风吹草动,便吓得战战兢兢。 舒眉很清楚,要想彻底摆脱凌昭的追杀,只有将凌励送去镇西营这一条路。 她不敢走官道过驿站,一路沿山绕水,寻村间小道潜行。遇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就选择夜里赶路;只有在远离城镇的僻远村道,才白日行走。 起初,是吉兆载着凌励,她牵马步行,鞋子走穿了底,脚心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了厚厚的痂皮。后来有天在近村的山岩下避雨,她意外捡到了一架被村民丢弃的破板车,顿时如获至宝,找了树枝补了车板上的漏洞,又采了半车蒲草铺在上面,让凌励可以平躺在上面。 这一路,渴了她便和吉兆一起伏在田间水渠里饮水,饿了就采摘林间的浆果草根充饥。凌励昏睡不醒,无法进食,她忍着被蜂蜇的疼痛,攀上岩壁找了一堆蜂巢带上,一路上兑了蜂蜜水喂给他喝。最初几日,他发着高烧,连水也喂不进去,她便噙了水一口口地度给他喝,用打湿的衣襟为他一遍遍擦拭降温。 那么高的悬崖都没要了凌励哥哥的命,她始终坚信他会醒过来,他会好起来。 然而,离安源越近,她反而心里越慌了。半个多月了,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好了很多,不再发烧了,脖子上的刺伤结痂了,喂他喝水也不再呛咳了,可却始终处在昏睡状态。 躺在板车上的凌励,脸颊消瘦,面色苍白,虽五官的轮廓越发清晰,却再无往日朝气勃发的英挺气度。看着他两道剑眉微微皱起,似陷在一个长久不醒的噩梦里一般,舒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峰,停留在了他左侧眉梢的疤痕处。 就是重逢后见到的这道疤痕,让她儿时记忆中那位英武帅气的大哥哥,变成了沉稳冷峻的大将军。她喜欢望着他看,从他皱起的眉头、深潭般的眼眸,以及这道随着表情时而舒缓时而严厉的疤痕,小心翼翼地窥测他内心的情绪。 如今,这扇通往他内心的门关上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醒来,也或者永远地沉睡下去…… 只要想到有另外一种可能,她便焦灼不安起来:必须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安源城东的闲云观观主玄青子,是她父亲生前的好友。以往每年花朝节,父亲都会带上一家人去闲云观赏花饮酒。若说安源城还有她可信任的人,非他莫属。舒眉犹豫许久,决定去向他求助。 她将凌励和吉兆藏在后山的滴水洞内,脱下赶路时穿的村妇麻衣,就着洞内的泉水洗漱一番后,换上了从王府出来时天香楼嬷嬷为她置办的那身浅莲色衣裙,趁黄昏人少时上了山。 如今自己这幅模样,玄青子肯定是认不出的,唯有与他手书交流。自己幼时调皮贪玩,父亲奈何不得,曾将自己送去闲云观小住,让玄青子指点自己读书写字。即便没有别的信物,她写的飞白书,他总该认得的。 待她沿寻香道爬上位于牛头山上的闲云观时,天色已晚。三清大殿外眉间有颗大黑痣的扫地道士云通,本是她儿时熟悉的玩伴,见她进来,只道了句“再有片刻就要闭门了,这位道友上了香就赶紧下山吧”,随即便又埋首清扫起落叶来。 纵使相逢已不识!这一刻,舒眉觉得自己鼻头有些发酸。 她进大殿上了三炷香,趁云通未留意,沿大殿后的内道溜进了玄青子起居的后院。院门半开,她握着门上的兽首轻扣了片刻,无人应门,她便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阿眉,阿眉——” 身后突然响起的呼喊,让舒眉吓了一跳。待她定下心神来,才发现唤她的是院角石榴树下挂着的红嘴鹦鹉。 自己面目全非,儿时的玩伴都已认不出了,这只鸟儿却还认得自己! 舒眉眼眶一热,大步朝鹦鹉走了过去。她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了一撮粟子在掌心,递给鹦鹉。鹦鹉振翅在架子上往来蹦跳了几步,随即便停歇在她掌中,开心啄食起来。 她知道,鸟禽.兽类辨人,看的不是五官长相,而是气味和体态。这也是吉兆对她并不生分的原因。和人打交道,有时还真不如与禽shou交往来得真切。如凌昭那般温文尔雅的人,内里却是狠毒阴鸷的衣冠禽.兽。 第89章 出手相救 “奇了,这位香客居然可以给我的鹦鹉喂食?!” 舒眉循声回过头去,只见一身月白道袍的玄青子正端着一株兰草,立在院门口惊奇地看着自己。她便转身屈膝向他行了个礼。 “阿眉,阿眉——” 那撮粟子鹦鹉还未吃完,见舒眉突然转身不喂了,便又在架子上蹦跳着唤道。 “阿眉?!”听了鹦鹉的呼唤,玄青子瞪大了眼睛。 舒眉连连点头。 有了鹦鹉识人的良好开篇,加之舒眉的飞白书,玄青子很快确认了舒眉的身份。 “你的嗓子哑了?!” “被人喂了哑药。”舒眉在纸上写道。 “哑药?!”玄青子在惊讶之余,又小心问道:“那你这番易容装扮?是怕有安源故人认出来吗?” 玄青子知道舒景程一家的灭门惨案,只当舒眉此番回来不想被人认出来,所以易容出行。而自己被凌昭手下走狗逼迫易容的事又实在说来话长,舒眉便默认了玄青子的话。 “你此时上山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舒眉重重点头,随即在案前宣纸上写下一行字:我的救命恩人病重,恳请玄青伯伯救治! 写罢,她便在玄青子跟前跪下长揖。 医术本就与道家修行关系密切,玄青子平素也喜欢钻研医理,他的诊治水平不亚于坊间大夫,只是一般不给人看病罢了。见舒眉这般郑重恳求,他无奈点头道:“你且起来,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老夫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他人在哪里?” 舒眉起身又写下一行字:“此刻在滴水洞内。烦请玄青伯伯下山走一趟。” “人既已到牛头山了,为何不与你一道上观里来?”玄青子问罢,又道:“是病重得无法行走了吗?” 舒眉点点头,在纸上将凌励从高处坠.落的病因及目前的情况描述了一番。 玄青子盯着宣纸沉吟一番,打开书柜取出了藏在里面的药箱。他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取了火石、膏油等照明之物装好,随即对舒眉道:“走罢,时候也不早了。” 舒眉跟在玄青子身后往外走。经过三清殿时,她瞥见了供桌上的点花馒头,趁玄青子不注意,伸手摸了一个藏进了袖中。走了两步,觉得不妥,又手结太极印举至眉际,朝殿内的玉清、上清、太清三祖师行了个道歉礼。 “师父,都这么晚了,您还要下山?” 两人走到观门时,遇到了正要闭观落锁的云通。 “阿眉……哦,我……山下有点急事,你且锁好门,晚些时候我敲门时你再开……”玄青子含糊吩咐了一句,便带着舒眉匆匆下山了。 阿眉,师父刚才是提到阿眉了吗?!云通挠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地望着师父与先前入观的那名女子同行下山。 在后山的滴水洞内,玄青子点燃膏油灯,一看见躺卧在蒲草上的凌励,便一脸惊讶。 “你的救命恩人,是他?!” 舒眉点了点头,看着玄青子的表情,心里有些疑惑:他是认出凌励哥哥了? 镇西营营地锦鳞滩离闲云观不远,凌励的名号威震西北,加之天香楼传出的《镇西将军风雪夜袭图》家喻户晓,他要认得凌励也并不奇怪。 “我先替他看看。”玄青子将膏油灯递给舒眉,俯身替凌励检查起来。他先查看了他的四肢筋骨,又搬抬起上身查看了他的后脑肩背,全身查遍了,再又掰开他眼睑、口腔仔细查看了一番,随后才坐下替他诊脉。 “他昏睡不醒,可能是脑内有淤血所致。”片刻后,玄青子开口道:“你照顾得很好,他的身体状况还不错。从肢体的反应情况看,或许再过段时间等淤血散尽就该醒了……” 见舒眉的眼神十分紧张,玄青子又补充道:“我给他开些活血散淤的药吧,这样可能会好得快些。” 随即他取出纸笔,就着药箱挥毫写起处方来。 写罢一张纸,他又拿出一张,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药名。 竟要吃这么多药?!舒眉心下疑惑。 “阿眉,你记住了,这一张是给他开的方子,”玄青子将第一张处方递给她后,又拿起第二张方子道:“这一张,是开给你的方子。虽不清楚你服下的哑药是什么药材炼制的,但我猜也不过是些导致声带肿胀麻痹的,我开的是清咽利嗓的药物,我再教你一套按摩水突、廉泉穴的手法,搭配起来,或许能对你有些帮助……” 舒眉接过方子,看着纸上罗列的药材名皱起了眉头。 “你看好了,此处,便是水突穴……”玄青子抬手按在自己水突穴的位置示教,发现舒眉仍盯着处方发怔,便道:“呵,我倒忘了,你带着他,不方便去城里捡药,方子还是我拿着,明日一早让云通去走一趟,替你将药取来。” 舒眉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喜悦。她带着凌励一路风餐露宿,身无分文,这两张药方着实让她为难。 玄青子教了她按摩手法后,又叮嘱她也要替凌励按摩肌体穴位,避免肌肉废用萎缩。舒眉都一一记了下来。细细叮嘱后,玄青子从腰间取下了一个荷包递给她道:“方才下山急,只带了这些银钱,你且收下,改日去买一双新鞋吧。” 舒眉顿时窘迫不已,自己这一身裙裳尚能过得去眼,未料脚下破烂不堪的鞋袜,仍被玄青伯伯看见了。她身子不觉矮了几分,悄悄将露出裙裾的脚趾头往后挪了半分。 “你爹爹是我至交,你在我面前不必拘礼,这些银钱你先收着,明日云通送药来时,我再让他带些过来。”玄青子将荷包塞进了她的手中,又道:“我在观里给你爹娘立了牌位,每逢年节都会替他们打斋祭祀,你不用太惦记。” 听了这些话,舒眉不觉热泪盈眶。她很想扑过去抱着他痛哭一场,可想着他的身份,终究还是不敢,只低垂了头躬身向他揖礼致谢。 瞥见她手背的累累伤痕,玄青子摇头叹息了一声,背起药箱走出了滴水洞。 第90章 豆蔻娘子 得了师父的命令,云通一大早便进了安源城,径直去了位于都尉府附近的其善堂,照着玄青子给的两张方子捡了几幅药,买了一个煎药的陶缶,随后又去通安巷的杂货铺买了一罐茶叶、几盒点心以及观里缺用的各色杂物。 快到中午了,新丰楼临街摆放的一摞摞笼屉飘出的小笼包的香味,让他着实迈不动脚步。他望着日头犹豫了片刻,决定先吃一笼鲜菇包子垫个底再回闲云观。 云通点了一笼包子两碟小菜,将采买的东西在临窗的桌子上放下后,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在等店小二上包子时,他朝窗外四下张望,尽情感受这酒楼茶肆林立、贩夫走卒往来的熙攘红尘。自打镇西军驻扎锦鳞摊后,安源城逐渐繁荣起来,虽当下两国交战,边境榷场关闭,但安源周围城市间的互动交流仍很频繁,城中十分热闹。 新丰楼对面的朱漆小楼,就是城中宾客盈门的桑家瓦子,里面五六个棚子每日轮番上演杂技、相扑、吹拉、弹唱,十分热闹。此刻正是午间歇息时候,二楼的朱漆栏杆上,坐了三五个嬉笑闲聊的伶人,其中一个红裳女子身段婀娜,姿容艳丽,她支臂倚在栏杆上的慵懒模样让云通好一阵转不动眼珠。 “羽士可看过豆蔻娘子的胡旋舞?”店小二顺着云通的视线瞥了一眼对面的朱楼,笑着将一笼包子推到了他面前。 云通红着脸摇了摇头,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她就是豆蔻娘子?!” “可不就是吗,那身红裳也只有她才穿得出那火一般的滋味来。”店小二嘿嘿笑道。 “可她看起来还很年轻……” 云通听说过豆蔻娘子的名号,早在十年前她就享誉西境一带,排在安源‘六绝’之首,便是闲云观赫赫有名的花朝节也在其后。 “她十四岁就一舞成名了,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啊。”店小二将小菜在云通面前放好,笑着离开了。 她就是这般闲坐着便已美得灼眼了,不知道她跳胡旋舞时该有多美?云通隔街望着那红裳女子,心下正这么想着,她却突然转回头来,朝着云通莞尔一笑。那一刹那,云通觉得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听得自己的心砰砰的狂跳。 待云通再回过神来,对面早已人去楼空。他埋头吃起了包子,一口一个,却全然不知道今儿的鲜菇包子是个什么味儿。 “你们想看豆蔻娘子的演出?那银子可得准备足咯,远座一两,近坐三两,包厢十两……” 听见隔壁桌子的几个男子在讨论豆蔻娘子,他的心跳又渐渐平息下来。他是玄青子抱养的孤儿,从小在道观里长大,除了下山进城采买杂物时师父会给他几角碎银,他自己根本没有钱。看豆蔻娘子的胡旋舞,他想都不用想! 结完账出门时,云通抬头朝对面的朱楼望了一眼,便郁郁埋头朝东门走去。 “……大哥,赏银五百,五百啊!!!” “这燕四娘可是夜雨阁的女杀手,关在天牢都能成功越狱,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挣这五百两银子?!” 路过城门口的告示榜时,见两个男子在榜前大声讨论赏金,云通扭头看了一下榜上新贴的悬赏令,只见榜上画着一个二十来岁容貌清秀的美丽女子,他不禁摇了摇头:这年头,杀手都这么好看了? “大哥,既然这榜单贴到了安源城,想必这燕四娘就在这一带出没,咱先召集几个道上的兄弟打听一下再说啊……” “捉住燕四娘者赏银五百两,提供可靠线索者赏银五十两,也行,咱就先打听一下吧。” 两人商议完毕,一转身就撞在了云通身上,高个男子顿时瞪眼喝道:“你一个道士,看什么看?!” 眼前两人皆穿粗麻短褂,腰圆膀粗,腰间别着长刀,一看就是自持勇武闯荡四处的游侠儿。云通忙低头赔笑道:“碍着两位英雄了,抱歉抱歉,小道这便走了。” 出了城门,云通径直返回牛头山。按师父的吩咐,他要先将药材送去后山的滴水洞,说有位居士朋友有难,需要接济救助。 滴水洞是牛头山后山的一处天然溶洞,洞子狭长,内有暗河,可容数十人藏身。这还是他小时与寄居闲云观的都尉千金舒眉来后山捉蝈蝈时意外发现的。后来安源城遭西犁人侵扰时,有居民老小来闲云观避难,观内收容不下,师父便将人引来此洞暂住,他也曾往来递送食物、药材。 师父昨夜匆匆下山来此,开了这一大堆药材,想必需要接济救助的人病得很重。只是他不太明白,如今的安源太平祥和,会是什么人要来这里求助? 当他进入后山,绕过山溪密林,在滴水洞门口看见舒眉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你是……” 舒眉有些诧异,自己如今这幅模样,他也认得出来?! “……你是燕四娘!!!”云通在脑海中搜寻好一阵,终于将眼前这张五官清秀的脸与安源城门口告示榜上那女杀手的脸重合了起来。昨天黄昏她去闲云观找师父时,自己正忙着洒扫,没留意她的长相,此刻才看清了她的样子。 师父居然出手救助朝廷重金追缉的女杀手!而这个女杀手价值五百两银子!!! 这一瞬间,云通的心就乱了。 看着云通脸上倏忽变化的表情,舒眉有些纳闷,她方才以为云通是认出自己来了,却没想到他说自己是“燕四娘”,燕四娘又是谁?听着到有点耳熟?可这张脸不是照着沈婵的模样易容的么?!沈婵十一年前就去世了,若非天香楼藏有《西溪游春名媛图》,哪里还人记得这张脸?莫非,还有人也被楚玉谷易容成这张脸了?…… “这燕四娘可是夜雨阁的女杀手,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挣这五百两?!” 想起告示榜前两个游侠儿的对话,云通心里有些发慌。眼前的女子看起来是一副柔弱无辜的样子,可她毕竟是连江湖游侠儿都心怯的女杀手啊!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直后悔自己刚才没过脑子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要是突然对自己痛下杀手怎么办?! 也许她还不知道悬赏榜的事,自己不能乱了阵脚,要先稳住她! 第91章 缉拿要犯 “师父让我来送药材。”云通强自镇定,将背上装了草药和陶缶的布包递给她,“里面还有一些碎银,也是师父让我交给你的。” 舒眉接过布包,朝他点了点头。 舒眉无法开口说话,且易容后脸上塑型的药膏盖住了本来的肌肤,令她无法做出细微的表情。整张脸看起来是面无表情的冷漠,和女杀手的气质十分契合。这让云通越看越慌张,“那,那个,女侠,师父吩咐我的事还没做完,我……我先走了。明天再,再来看你。” 说罢,他便丢下舒眉逃也似的跑开了。 云通一口气跑出后山,扶着寻香道旁的一棵大榆树,喘气不已。 他抬头望向山上半隐于林木间的闲云观,又转首看看身后通往安源城的康衢,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是上山向师父回禀事已办妥?还是返回安源城去揭发女杀手的藏身处?! 她是师父要救的人,自己怎能擅自做主?! 可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夜雨阁杀手啊,师父万一是被她蒙蔽了,才稀里糊涂地助纣为虐呢?若不协助朝廷缉拿凶徒,日后她必然还要祸害无辜……揭发她就是为民除害! 是的,自己要为民除害! 云通纠结了好一阵后,最后下定了决心。此刻返回安源城去带了衙役来缉人,事情办完天还不会黑。那时,若是师父知道自己做了这件行侠仗义的好事,定会夸赞自己。自己虽没本事抓了她去领五百两银子,但提供可靠线索,也可得到五十两奖赏…… 他大步朝安源方向走去,边走又边摇头:不行,这事不能告诉师父。那五十两银子,他得留着去看一回豆蔻娘子的胡旋舞!若师父问起滴水洞里的人,自己就说不知道。朝廷通缉犯,江湖游侠儿们到处在搜寻,她被抓了和自己没关系…… ********* 舒眉将开给凌励的药熬好,吹凉了正要喂他喝药,在滴水洞外吃草的吉兆突然发出了一声“嘶鸣”,她竟吓了一跳,险些打翻了一罐药汁。 自从云通离开后,她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云通今天看起来怪怪的,他为何叫自己“女侠”,还一脸害怕的模样?!他今天进城去取药,莫不是听见了些什么? 越想舒眉越是不安,她带着凌励哥哥一路跋山涉水走了这么远,眼看离镇西营已经不远了,绝不能出意外。想了想,她将药汁倒进水囊,收拾了洞里的物什,将凌励在吉兆背上绑好后,便牵着吉兆出了滴水洞。 翻过牛头山,再往西南走五六十里,穿过一片桦木林,就是镇西军营地锦鳞滩了。这一路山石起伏,带刺的蔷薇藤蔓密布,那架陪伴了她和凌励几百里路的破板车也只能舍弃了。 舒眉牵着吉兆,在密林中穿梭前行,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爬上牛头山后山。立在山坡上,她隐隐望见视线尽头六里峡的山梁,心里便略略松了口气:过了六里峡,锦鳞滩就不远了。 她正庆幸自己是在安源长大的,熟悉这一带的山势地形,才不至在密林中迷了路,身后便传来了一阵阵马嘶。她回头看向来路,远远便望见通往闲云观的道路上,一队身着绛色差服的衙役,正朝后山滴水洞方向奔去! 云通果然有问题!!! 舒眉的背心直冒冷汗。来不及多想,也顾不得脚下山石硌脚,满山蔷薇荆棘刺身,她牵着吉兆没命般朝六里峡山梁方向疾奔而去。 闲云观三清大殿上,玄青子正仔细清点更换供奉祖师的“十供养”,香、花、灯、水、果、茶……点到“食”字时,突然发现昨日上供的点花馒头少了一个,他愣了一下,随即摇头笑了:这祖师殿里的供物,十年也难得短缺一回,她一回来就少了…… 阿眉自小淘气,来闲云观也不肯好好念书,他便恐吓她:若不能完成当日课业,就不能吃饭。起初一阵子还好,她都耐着性子做完了。后面与云通玩熟了,胆子大起来。两人玩心一起,课业就丢到脑后了。那日他便黑了脸,果真不给饭吃,第二日他竟发现祖师殿里供奉的馒头、果子全不见了。一审云通,才知都被阿眉偷吃了,令他哭笑不得。 那时,这小姑娘玉雪可爱、天真烂漫,谁又能想到会有如今这般凄惨的命运?想起舒景程一家的遭遇,玄青子不免又摇了摇头。 玄青子刚更换完贡品,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以及嘈杂的叱喝声便自殿外传来。玄青子十分诧异,这向来清净的方外之地,何曾有过这样的喧哗?!他转身走出大殿,一队身着差服的衙役已策马奔至殿前了。 “你们——你们为何擅闯我闲云观?!”玄青子立在殿前,大声喝道。 “我们奉命前来捉拿朝廷通缉的要犯燕四娘,惊扰了真人,还望真人见谅!”带队的衙役跳下马背,朝玄青子拱手一礼后,随即又吩咐身后衙役,“你们几个,进殿里搜!你们几个,去后面院子——!” “是!” 衙役们得令后,也不管一脸惊诧的玄青子,径自便四散往大殿、后院去了。 “敢问差爷,是……是什么朝廷要犯?”玄青子上前问领队的衙役。 领队正扭头四望,听见玄青子的询问,便不耐烦的从怀里摸出一个布轴,“唰”一声在他眼前抖开,“就是这个,夜雨阁的女杀手,刺杀镇西将军的要犯!” 看清通缉令上女子的脸,玄青子不禁愣住了。昨日看舒眉那一身伤,就知道她为救镇西将军凌励吃了多少苦,这一下子竟成了刺杀凌励的通缉要犯了?!且不说舒眉是他看着长大的人,单从她昨日跪地求自己出手救治凌励这一点,她就不可能是刺杀凌励的人。她被人喂了哑药,口不能言,昨日他只当她是不想被安源故人认出才易了妆容,如今看来,这里面大有隐情! “你见过没有?!”领队问道。 “没有,没有!”玄青子连连摇头。 “你徒儿说她藏在滴水洞里,我们方才去看了没人,所以上观里来看看……真人可不要欺瞒不报啊!” “不敢,不敢……”玄青子在领队的逼视下,连连后退了两步。 第92章 弃主逃生 片刻后,入观搜寻的人相继走了出来,“老大,里里外外我们都看了,没人!” “可看仔细了?!” “闲云观也就这么几进院子,能藏人的地儿兄弟们都掀了一遍,确实没人!” “后山那洞子里烧过的柴火摸起来还有温度,那女的应该走得不远,大家一会儿进后山林子里再搜一遍!” 玄青子忍不住插话道:“差爷,这牛头山遍地蔷薇刺藤,谁会往山林子里躲啊……” “那真人觉得她会往哪里躲呢?”领队问。 “这个……贫道不知。贫道只是觉得差爷们进林子搜捕太辛苦了……” “现在全城通缉,进城方向她肯定是不敢去的,往西是戈壁滩,藏不住人,”领队立在三清殿前的石阶上,抱臂望着山下,片刻后指向后山朝六里峡的方向,“我们往锦鳞滩方向搜寻!” 玄青子的心猛地一沉。若猜得不错,舒眉肯定是带着凌励往镇西军营地去了。自己方才就不该插这个嘴! 目送衙役骑着马下山后,玄青子转身进了殿,燃了三炷香,跪倒在三清祖师面前,祈求祖师们显灵护佑舒眉平安。 “师父,我,我回来了……” 玄青子祈福经文还没念完,云通便喘着气在他身后报到。衙役们骑着马上山,他跟在后面小跑着,这时候才爬上山来。 玄青子不理他,自闭目诵经,待经文诵完,将三炷香插进了香炉,又手结太极印朝三清祖师倾身叩拜,礼毕后,手扶功德箱缓缓站起身来。 云通忙上前一步搀扶他,却被他“啪”一声打开了手。 “师父,我……” “别叫我师父,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徒弟了。你走吧。”玄青子冷冷说罢,转身朝殿后走去。 “师父,徒儿是怕您被那女杀手楚楚可怜的模样蒙蔽了,所以才没跟您商量就去报官了……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竟会来观里惊扰您……”云通看着殿内被扯碎的布幔、被掀翻的供桌,心虚道。 “我被蒙蔽?!后面院子里的鹦鹉都认得阿眉,就你被赏金迷糊了眼!” “阿眉?!师父,您说那女杀手是阿眉?!”云通昨日是听师父提到过一句阿眉,却愣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不认识什么女杀手,我昨日只是替阿眉去看了她的救命恩人。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难道昨日入观的是阿眉?而今日自己在滴水洞见到的是阿眉的救命恩人燕四娘?!自己果然稀里糊涂地干了件蠢事?!云通“噗通”一声在玄青子跟前跪下,“师父,徒儿知错了,你打我罚我都好,别赶我走啊。我打小在道观里长大,您让我去哪里——?” “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别让我看着碍眼。”说罢,玄青子便往后院走去了。 云通忙起身追去,却被关在了院门外。云通一时烦闷不堪,“砰”的一拳捶在了院墙上。他原本想挣那举报赏金,谁料衙役跟来扑了个空,赏金泡汤了不说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回来道观,这边师父竟还赶自己走人! 望着紧闭的院门,云通气咻咻道:“天下之大,莫非还寻不着一个落脚地儿?!” 他也早就腻烦了道观里清风寡淡的日子,既然师父要赶自己走,那就正好下山去闯闯,待日后闯出名堂了,再回来给师父养老送终。这么一想,他心里舒坦了一些,便去自己屋里收拾好衣物细软,在三清殿朝祖师磕了三个头后,径自下山去了。 ********* 舒眉牵着吉兆,一路穿越密林荆棘马不停蹄地朝锦鳞滩跑。 脚上的鞋子彻底跑掉了底儿,身上的衣服也被挂得千疮百孔,除了那张被厚厚药膏盖着的脸,身上到处都是挂伤、擦伤,血迹斑驳。终于走出了那一片刺藤荆棘密布的林子,舒眉这才感觉全身火.辣辣的痛。 她埋头看了看自己此刻的狼狈形样,将身上挂着的倒刺摘取了,深吸了一口气,拉着吉兆往那片桦木林走。谁料,吉兆竟不走了。 吉兆虽身上有皮毛护着,在穿过那浓密的林子时,身上也被荆棘挂伤了好几处。那么难走的路它都走了,眼下要进路好走的桦木林了,它却不走了! 想它可能是奔走半日饿了,舒眉在周围找了些嫩草喂它吃了,再牵它走,它竟还是驻立原地,喷着粗气摇头晃脑不肯前行。 眼看天就要黑了,舒眉急得想哭。她一边替吉兆顺毛,一边在心里直祈道:乖吉兆,姐姐求求你了,前面就要到六里峡了,只要把凌励哥哥送去镇西营,以后我都不骑你了,每日喂你三顿豆饼…… “嗷呜——” “嗷呜——” 林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声此起彼伏的狼嚎,吉兆的身子突然一阵战栗,随即转头便往荆棘林里跑了。舒眉跟着跑了好一阵,才抓住缰绳,将它稳住。 她终于想起了,这片桦木林,就是去年岁末她和柏安救下沈着的那片林子。原来那时,吉兆是遇见了狼吓破了胆,才将沈着摔下马背自己逃了! 动物警觉逃生的天性,这是无法克制的。舒眉牵着吉兆在一处荆棘少点的乌桕树下坐了下来,眼看四合的暮色将那片桦木林慢慢笼罩进稠密的黑暗之中,她竟是一筹莫展。 跑了半日路,她已是又累又饿,浑身气力都被抽干了一般。想起之前给凌励哥哥熬的药汁还没喂,她又咬着牙鼓足气力将他从马背上搬下来,将他半靠在树干上,取了水囊一点点将药汁给他喂了下去。 这边药液还没喂完,她突然瞥见前面林子里出现了几星火光。火光闪动,如同鬼火一般在林子里漂浮。她以为是错觉,揉了揉眼睛,却见那火光在林间快速游动,越来越亮,竟是朝着她这边来了。 林子里有人! 舒眉眼睛一亮,霍地站起身来。 “呜——”她想要开口求助,那破碎的音节却只提醒着她自己口不能言的无助。 马背上有昨日玄青子带去滴水洞的火石和膏油,她可以用火光求助!舒眉想要在吉兆背上的布包里找出火石、膏油,一转身,却发现吉兆竟不在了! 这个胆小鬼竟然再次弃主逃逸了!!! 第93章 云开月明 “妈的,这破林子里居然有狼!” “老大,那女的不可能进林子吧,我们几个大老爷们都被那群饿狼追得这般狼狈……为了五百赏银,差点搭上一条老命!” 黑暗之中,舒眉正在四处摸索吉兆的下落。一阵骂骂咧咧的对话声便传了过来。 舒眉自小喜欢饲养虫宠,辨听各种虫子细碎的鸣叫是她十分擅长的,因而听力也比寻常人敏锐许多。她循声望去,那几个火把还在离她两三丈外的地方游走。 “我.操,这边怎么全是荆棘,手都挂破了!” “老大,衙门那帮兄弟说燕四娘会去锦鳞滩,可锦鳞滩不是镇西军营地么?燕四娘要真是刺杀镇西将军的杀手,她去锦麟滩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对呀,她一个女杀手,总不会千辛万苦从天牢越狱出来,就为了去给兵蛋子们投怀送抱吧?” “鬼知道呢。我也奇怪,若衙门知道燕四娘要去锦鳞滩,通知镇西军缉拿便是,何必悬赏五百两银子?” 舒眉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朝廷悬赏五百两银子捉拿刺杀镇西将军的杀手燕四娘!燕四娘?!难怪昨日云通提起这名字时,自己觉得耳熟,她就是凌励哥哥回京奔丧途中遇到的女杀手!她越狱出来了?! 可昨日云通说自己就是燕四娘!莫非,朝廷的通缉令上,画的不是燕四娘,而是沈婵这张脸?! “老大,话说,那燕四娘我曾见过一次,丹凤眼,柳叶眉,风.骚得很,和那悬赏榜上画的不太像……” “把你放天牢里关上一阵子,我保管你和现在也不像……” 听了这番对话,再将事情前后联想一番,舒眉心下突然明白了:凌昭没有找到自己和凌励哥哥,就以燕四娘越狱为计,发悬赏令捉拿自己。这样一来,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凌励哥哥的下落了! “我看要不就算了,那燕四娘武功高强,天牢都逃得出来,我们几个真要遇到了,也未必有把握擒得住,不如回去寻个地方喝花酒去?” “嗷呜——” 林子里又响起了一阵狼嚎。舒眉身后的林子突然一阵窸窣响动,她循声望去,寂黑的山坡上,只见一道黑影朝西边草坡子镇方向蹿了过去。看那惊慌失措的怂样,舒眉便知道是吉兆这胆小鬼了。 “老大,那边有动静!” “追——!!!” 几个火把很快追着吉兆远去了。 夜静山空,舒眉仰头望着天边几颗寥落的星子,只觉得心情沉郁,走投无路。 朝廷既是发了悬赏令,只怕锦鳞滩也去不得了。她熟识信任的宋宥、张翊等镇西军将官,此刻都驻扎在回风岭一带。如今吉兆也弃主逃逸了,自己带着昏睡不醒的凌励,如何能逃过重重追缉去得那么远的地方?! “呜呜……” 绝望之下,舒眉扑在凌励身上,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服用哑药后的哭声格外嘶哑难听,她却也顾忌不得了。 哭着哭着,她忽然愣住了。她感觉到背心一暖,一只大手落在了她的背上! 凌励哥哥醒了?! 舒眉只觉得混沌的黑暗里,突然有了光。她抬起头望向夜空,发现原本黑沉沉的天幕上,一轮明月穿云而出,将一束皎洁的月光投照了下来。 月光下,凌励清瘦的脸上,眼眸依然紧闭着,可他的右手臂却半搂着她。她抱紧了他,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胸壁下怦然有力的心跳,感觉背后那只温暖的大手,仿佛把一股神奇的力量传递给了她,驱散了她孤苦无助的绝望。 十一年前,她本该丧命在西溪宫墙之下,是他接住了她;一年前,她本会死在西犁蛮子的弯刀下,是他将她从生死一线间拽了回来。 他给了她活着的机会,她也要他活着! 无论前面的路有多难,哪怕是背着他一步步爬着走,她也一定要带着他走下去! ********* 秋雨一连下了半个月,永定城的青瓦屋顶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瓦上漫漶出一层层铁青色的微芒,显出冷冷的疏离感。 凌风阁前,凌昭倚窗望着灰蒙蒙的一片天地,愁眉深锁。 “王爷,我回来了。” 凌昭转过身,瞥了眼立在门口的楚玉谷,从他平淡如常的脸上没有看到想要的答案,便又回头去看窗外的雨了。 看出凌昭的失望神色,楚玉谷无可奈何道:“鹿山已掘地三尺,天香楼的探子已尽数出动,朝廷的通缉令、悬赏令也发布有小半月了,凌励却像是灰飞烟灭了一般,半点踪迹都找不到。” 凌昭似听若未闻般一动不动。楚玉谷见调香台上放着已经装瓶封好的苏合香,明白他此刻尚未离开,就是在等自己。他拎壶倒了一盏热茶,到窗边递给凌昭,“王爷放心,不止我们找不到他,程北夔和镇西军那边也都没找到人。若我们趁机放出凌励遇刺身亡的消息,过不了几日镇西军内部就乱了……” 凌昭斜睨他一眼,“放出凌励遇刺身亡的消息,只怕等不到镇西军内乱,兀术驳的人就扑过来了!” “兀术驳总归与王爷是有交情的……” “你觉得金银细软、娇.妻美妾的交情,能敌得过我南越锦绣山河的诱.惑?”凌昭冷冷笑道。 “都怪我,一时糊涂坏了王爷大计……” “过都过去的事了,提他何益?”凌昭接过茶盏,盯着盏中的幽绿茶汤,面无表情道。 “陛下自程贵妃入葬以来,就一直卧病不起,不如让台谏官员就病提出立储计划,探探陛下的反应?” “昨日谏官李清宁已经上疏过了,父皇说立储事关国本,需得在朝堂上听两府三司诸臣公好好计议,岂能在病榻上草草敷衍?”凌昭仰头一口将茶水喝尽,郁郁道:“若早知有这等变故,苏合香里的药就不该用得那么重!” 楚玉谷接过茶盏,看见盏上一道醒目裂纹,才知凌昭此刻的烦闷情绪。他小心问道:“那陛下可还有康复的可能?” “断无可能。”凌昭摇了摇头,“我先停药一段时间,看看有无起色。” “若不能康复,那我们不如就此……”楚玉谷做了一个拉绳套的动作。 “镇西军十万兵马虎踞西北,没有凌励的确切消息,贸然出手只怕后患无穷。” “如今,我们又该怎么办?” “继续找人。”凌昭咬牙道:“若他还活着,除了镇西营外,程北夔所在的东川是最佳选择。” “好,我亲自去一趟东川。” 第94章 瀚海沙村 在村郊一所泥坯房的院子里,头戴毡帽行商打扮的矮胖男人,正绕着一匹健瘦的黑马来来回回地看。一个身穿粗麻布衣,脸上围着面巾的清瘦女子牵着马缰,立在风沙之中,如同一株干枯的胡杨木。 “穆姑娘,你这马虽是匹好马,可如今世道不好,胭脂虫的生意不好做,我出五两银子,你愿意就卖,不愿意就算了。” “能不能再多一点点?”牵马的女子发出低沉嘶哑的恳求声。 “穆姑娘,我看五两银子也差不多了,谁都知道季大胖季爷是咱胭脂洲一带的大善人,换其他人三两银子就打发你了。”旁边拄着拐杖的掮客劝道。 “我哥哥病了,急需用钱……我也是被逼无奈才要卖它……” 季大胖又蹲着看了一阵马蹄,随后抬头道:“那最多给你六两,再多我也出不起了。” 女子回头望了眼泥坯房,无奈点点头,“好的,多谢季爷。” 季大胖起身从怀里摸出装银子的布囊,递给她道:“那这马,我就牵走了啊?” 女人接过布囊,仔细点过银子后,将马缰递给了他,“吉兆陪伴我多时,就像我的家人一样,还请季爷善待它。若是以后,以后我有钱了,我能不能再将它买回来?” “穆姑娘放心,我们也就是收货、出货时用它拉点东西,累不死它。你以后想要买回去,按市场价给就行了……”季大胖牵了缰绳就走,黑马却立在原地不肯走,他加大了手里的力气,那黑马却一个扭头喷鼻,反倒将他拉退了好几步。季大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反手抽出别在腰后的马鞭,“性子还真倔啊,我不信治不了你——!” 女子还来不及阻拦,“啪”地一声脆响,那马鞭便结结实实抽在了马背上。黑马痛得猛一下撅起蹄子,仰头发出一声嘶鸣,一扭头挣脱季大胖手里的缰绳,奋蹄朝木栅栏外跑了出去。 一阵黄沙漫过,眨眼间的功夫竟不见了它的影踪。 掮客一脸无奈道:“穆姑娘,你看,你这马——” “吉兆,我不卖了。” “不卖就拉倒,你把银子还给我!”季大胖一脸晦气道。 “我哥哥看病急需用钱,这银子,我能不能先借着……”见季大胖伸手要银子,女子将装银子的布囊捂在胸口,哀哀求道。 “穆姑娘,你可别听拐子李给我戴顶‘大善人’的高帽子就想岔了,我季胖子是做生意的,不是开钱庄的!”看着女子眼中噙满泪水,原本想要上前抢夺银子的季大胖停住了脚步,“你哭什么啊,让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和拐子李两个大老爷们欺负了你……” “季爷,这钱,我真的很急用……我可以给你做工抵债,我会养胭脂虫!”女子急切道。 “你会养胭脂虫?!”季大胖一脸不信,“你们南越的人怕是见都没见过胭脂虫吧?” “我小时候跟父亲来过胭脂洲,我知道怎么养胭脂虫。像如今这个天气,正是幼虫繁殖的关键时候,若是光线太强、或温度太高,幼虫蜕皮时间就会延迟十天半月,成虫的品质也会大受影响……” “今年暑热天气长,幼虫蜕皮时间已经延迟了,你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女子开口说的就是季大胖如今最忧心的问题,他当即来了兴致。 “待请了大夫替我哥哥看了病,我就去你家虫谷看看,替你想些办法。” 季大胖心下寻思了一番,开口道:“若你真能替我解决幼虫蜕皮延迟的问题,这六两银子就当是给你的佣金。若是解决不了,你就去给我婆姨当半年佣人。可行?” “行,行,行。”女子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拐子李笑嘻嘻道:“瞧瞧,我说对了吧,咱季爷心地仁善,‘大好人’的名头不是虚的……要说请大夫吧,没人比我更熟悉了,我当年拖着两条断腿一路从南越逃出来,多亏虫谷西边葫芦沟里的郭子禹郭大夫,如今才能四处蹿门子……” “多谢季爷。”女子朝季大胖躬身郑重行了个礼,又朝拐子李拱手一礼,“多谢李爷推荐。” 送走季大胖和拐子李,舒眉摘下面巾,揭开院角的瓦缸舀了一碗水,正要端进屋去,背后传来了一阵“呼哧呼哧”的声响,她转身一看,吉兆又回来了。 它低垂着头,鼻翼翕动,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她,仿佛在看她有没有生气。这幅模样,与它上次在桦木林外丢下她逃跑,第二日又循着气味追上她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它跑是跑了,可总是会自己找回来。 那日,若非吉兆怕狼,奔逃时引开了冲着赏金而来的游侠儿,她和凌励只怕早已落入凌昭之手。之后,若非它及时循着气味追赶上来,身无分文的她背着凌励哥哥寸步难行,又如何逃得开天香楼探子和朝廷鹰犬的重重追缉,一路将凌励哥哥带来胭脂洲? 从香积寺开始,吉兆陪着她蹚过了鹿山的滂沱暴雨,穿过了牛头山的荆棘丛林,熬过了莫贺沙洲的八百里风沙,若非是要急着替凌励筹钱请大夫,她又如何舍得卖掉它?! 想着这些,舒眉鼻头一酸,上前一把抱住马头,忍不住哭了起来:“吉兆,对不起,都怪姐姐一时急糊涂了,竟想着要卖你换钱,害你挨了那一鞭子……” “咴儿咴儿……”吉兆竟似听懂了她的话一般,委屈地叫唤着。 “姐姐现在有钱了,一会儿去葫芦沟请大夫,路过街子就买豆饼喂你,好不好?” 听了“豆饼”两个字,吉兆的蹄子“笃笃”地敲击着地面,十分欢快。 它这么快就不计前嫌了,舒眉忍不住破涕为笑,拍了拍马背,端了陶碗推开木门走进屋子里去。 这泥坯房子是初来胭脂洲时,舒眉用玄青子给她的碎银托拐子李租的。说房子的主人是南越来西犁做皮毛生意的人,两国宣布交战后,一家人便回南越去了,将房子托给拐子李照应着。 房子位于胭脂绿洲外围一带,出了院子,周围便是茫茫沙海,因风沙大,少有人前来问津,所以价格也特别便宜。舒眉害怕有人认出凌励,这里远离人群聚集的街子村落,最是合适了。 第95章 醒后目盲 万幸一路上吃了玄青子开的药,用他说的法子按摩穴位后,舒眉如今能开口说话了。虽声音低沉沙哑,与以往全然不同,但至少能与人正常交流了。只是,同样服了药的凌励却还没有好起来,这令她十分焦灼。 “穆姑娘,现在几更了?!” 舒眉刚走卧室,蓦地听见这一声问话,身子一惊,碗里的水便泼洒了一大半。 “你,你是穆姑娘吗?” 又一声询问,让愣在门口的舒眉反应过来,不是自己出现错觉,是凌励哥哥真的醒了!她疾步走上前去,将陶碗放在床旁木桌上,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哥哥,你醒了?” 怕泄露身份,自能重新开口说话以来,她便不再叫他“凌励哥哥”了。 “你叫我哥哥?你可知道我是谁?” “嗯,知道。”舒眉飞快地抹了一把脸上喜极而泣的泪水,贴近他耳畔道:“这里是西犁的胭脂洲,我们不能叫以前的名字了。你记住,现在你的名字叫穆青,我是你的妹妹穆枝。” “胭脂洲?!怎么会在胭脂洲?”凌励眉峰骤聚,瞬间变了脸色,他撑臂想要坐起来,猛一使力,身子略略抬起了一段,却很快又因乏力栽回了床上,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起来。 “你昏睡了一个多月了,如今刚醒过来,身子还有些不适应,再过些日子就能起床了。”见凌励如此着急,舒眉忙宽慰道。 “一个多月了?”凌励闻言又是一惊。他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又长又沉的梦,没料到醒来竟已是一个多月以后了。他昏沉沉的脑子里,一点点浮起了香积寺那夜的火光、箭雨,想起拉着他的手跳下悬崖的白衣女子,他突然侧首问:“你是谁?!” 此时,他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深邃迷离。 从未与他宛如深潭的目光,有过如此近距离的对接,近到她能在他的瞳眸中清晰看见自己的惊慌失措。这张酷似沈婵的脸,令她在心慌之下脱口道:“我,我叫初晴。” “初晴?”凌励仍盯着她,只是那涣散的目光,却不知望向了哪里,看到了何人。 良久,他才又开口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香积寺?为何带我来胭脂洲?” “你二哥要杀你,他们的人一路追缉,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带你来这里。如今两国交战,胭脂洲来了很多边地流民,我们在这里也不会引人注目。” “我二哥?凌——” “嘘,不能提名字。”唯恐隔墙有耳,舒眉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身体靠近,令她再次与他目光交接,他瞳眸中的讶异展露无遗。他昏睡期间,她每日替他擦拭身体、按摩穴位,早已习惯了与他的肢体接触,唯独此刻,她的掌心触到他的口鼻,那温热的气息竟像是火苗舔过,烫得她猛一下抽回了手。 她庆幸此刻脸上有着厚厚的易容药膏,他看不见自己的脸红心慌。 “你为何要救我?”凌励又问。 “因为,因为你救过我。” “我都不认识你,又在哪里救过你?”一个酷似沈婵的女子,在他命悬一线时出现在香积寺,带他跳下悬崖,又带着昏睡不醒的他千里出逃,这一切实在过于诡异。他心中顿时起了警惕。 “你救了安源城,也救了我。”被他直直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措,舒眉转身端过陶碗,“我喂你喝点水吧。” “不渴。现在几更了?” “几更?!”舒眉这才反应过来,他之前也问过这句话。她扭头看看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再看看他涣散的瞳眸,心下蓦地一惊,当即伸手在他眼前来回晃动了几次,他竟是一瞬也不瞬! 他,看不见自己?! 这一刻,她的心猛地坠向了深谷。 “初晴姑娘?” 舒眉吸住泫然欲坠的泪水,开口道:“我也不知道是几更了。你刚醒来,身体虚弱,我……我去请个大夫来替你看看。” 说罢,她搁下陶碗转身跑出了屋子。她害怕自己会再次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大哭。 听着外面的马蹄声远去,凌励陷入了沉思。 这胭脂洲如何这般奇怪?天还没亮,这姑娘已经在和人商议买卖了,此刻她又说去请大夫?难道是因为胭脂洲地处沙漠腹地,白日炎热,所以习惯夜间活动吗? 在香积寺遇到的‘四绝剑阵’是夜雨阁的杀手,夜雨阁是凌崇雇的杀手组织。自己在母妃灵前揭穿了凌崇和赵皇后的真面目,导致母子俩相继被废,他们绑架娟娟报复自己到也说得过去,可这姑娘却说是二哥要杀自己?二哥凌昭与自己向来交好,为何要出手? 这姑娘说她来过胭脂洲,会养胭脂虫,若她只是寻常的安源百姓,又如何认得自己,知晓自己的身份?最诡异的是,她居然长得像沈婵! 想起香积寺火光中看见的那张脸,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十一年前的西溪。与沈婵邂逅的那日,她参加了赵皇后举办的调香大赛,用梨花、青草、花泥等原料调制的“无名香”夺得了魁首……无名香,不对,她最初是取了名字的,叫做——“雨后初晴”! 初晴?这姑娘,果然大有来头!!! 当年值守芦城,得知自己喜欢长得像沈婵的女子,周围官员常常从各地搜寻相貌近似的女子送来府中,娟娟的生母芦春便也是其中之一。这里面,除了想要刻意讨好他的人,也不乏借此想要杀他的人。 如今,两国正在交战,这位容貌神似沈婵,连名字也特意指向沈婵的女子,神秘出现在香积寺的箭雨之中,将自己千里掳来西犁胭脂洲,莫非是兀术驳派出的间谍?! 脑子里一闪现“间谍”两字,凌励心中便是一紧:得先找了火折子看看周围的环境,找个藏身之所!他费力伸展手臂摸向周围,摸到了褥子、床沿、桌角…… “啪”地一声脆响,搁在桌角的那只陶碗被他扫到了地上。 静寂中的这声惊响,令他瞬间清醒过来:这姑娘若要杀自己,从香积寺到胭脂洲这一路不知有多少机会,她留着自己,必然另有图谋。如今自己身子尚且虚弱,不妨再多留几日,且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郭大夫,这边请——” 听见门外传来初晴低沉嘶哑的说话声,凌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第96章 已成习惯 片刻后,一轻一重的两行脚步声走近了床前。 “病人就是他?” “嗯。”舒眉将床旁地上的碎陶片捡起来后,又俯身唤道:“哥哥,郭大夫替你看病来了。哥哥,你醒醒——” “先别急着叫醒他,我替他切脉看看。”郭子禹将药箱放好后,在床旁侧身坐下来,伸手扣住了凌励的寸口,沉吟半晌又问:“从高处坠跌后,你哥哥昏睡有多久了?” “一个月零七天了。” “这期间有找大夫诊治过吗?” “有的。这是上一位大夫给开的方子!”舒眉忙从袖筒里摸出折叠好的方子,打开后递给了郭子禹。 “这散淤通络的方子到用得不错。只是有好些药材,胭脂洲是没有的……” 听着两人的对话,凌励知道了自己昏睡期间的一些情况。 “你说他晌午时分醒过来了,但却看不见你?” “嗯,他醒来后反复问我几更了,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他却没有反应……” 听见这句问话,凌励猛一下睁开了眼睛。 “现在是白天?我,我为何看不见——?!” 凌励急促问道,随即费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穆家小哥莫急,老夫不是正在替你诊治么?”郭子禹一把按住了他,不慌不忙依次替他看了手足四肢,才又道:“你从高处坠跌后陷入昏睡,应是内伤积损导致了血瘀证,血瘀证伴发目盲的情况也是常见的。如今你人醒过来了,说明淤血情况好转了,只要体内血气匀畅,目盲说不定也能好转……” “郭大夫是说,我哥哥的眼睛能治好?”舒眉脸上露出了欣喜表情。 “我说的是能好转。”郭子禹皱眉道:“能不能治好,得看造化。说起来,你哥哥算运气好的了,昏睡了一个来月,醒来四肢健全、神思清明,不过目盲而已……” 凌励却如闻霹雳,若自己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瞎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郭大夫,怎样才能治好我哥哥的目盲症?” “治目盲,可以服用我铺子里的杞菊地黄丸,加上眼周一些穴位按摩。你哥哥昏睡时长,气血两虚,还得加上苏木、血竭、赤芍、川芎四物汤养补气血。”郭子禹边说,边拿过药箱替她写方子。 “就这些吗?” “穆姑娘还嫌少了吗?除了枸杞、赤芍,其他药材都是南越境内才有的,如今南越与西犁打仗,这些药材可都不便宜……”郭子禹看了她的穿着打扮,见了泥坯房里的一应陈设,对兄妹俩的处境已有所预见,特意替她选了一些便宜的药材。 舒眉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答应季大胖照看虫谷的事,便强撑道:“替哥哥买药的钱,我有。” “行,若是姑娘应付得来,可以将四物汤与乌鸡或羊肉同炖,食药同补。”郭子禹将方子交给她,叮嘱道:“有些药物服用久了,难免有副作用,姑娘记得每七日来我铺子里调一次药量。” “我记下了,谢谢郭大夫。” 送郭子禹回葫芦沟,舒眉顺道买回了第一个七日量的药材,又去镇子上买了几只白羽乌鸡,养在院里的鸡舍中,备着炖药膳用。 虽是在安源边城长大,但她毕竟是出生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何曾有过杀鸡的经历?从鸡舍里捉出那只白羽乌鸡开始,她就有些手足无措,菜刀举了好半天,落不去手。雪夜挖尸、咬死饿狼这些恐怖至极的事,仿佛都抵不过这一刻的艰难。 她对着这只白羽乌鸡说了无数个对不起,最后用绳子将鸡腿绑在木桩上,捉了鸡头摁在菜墩上,闭着眼咬牙一刀剁了下去。那温热的鸡血溅了她满手,吓得她一把扔了鸡头,猛地跳开老远,好半天才敢走上前去。 从杀鸡、拔毛,到炖好一锅乌鸡四物汤,她足足忙乎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黑定,她才宝贝似的捧着一罐鸡汤小心翼翼走进凌励的房间。 “哥哥,我按郭大夫的方子,给你熬了乌鸡四物汤。我扶你起来尝尝。” “有劳姑娘。” 凌励自打定主意要看看她想做什么后,反倒很是配合,任凭她费力摆弄着将他扶坐起来,感觉勺子递到了嘴边,也主动张口喝了。 可这一口下去,他差点没吐出来。这是他平生喝过的最难喝的鸡汤,没有之一。腥,涩,甚至还有一股子怪异的臭味。 看着凌励五味杂陈的表情,舒眉有些担心:“很烫吗?” “还好。”凌励艰难咽下鸡汤,开口道。 药膳!这是药膳!!! 现在,自己迫切需要的是恢复体力和视力。他安慰着自己强忍着恶心,一勺勺将那罐鸡汤喝了干净。 看着一罐鸡汤见了底,凌励原本瘦削苍白的脸也因为进食而有了些生气,这让舒眉特有成就感。之前杀鸡的那些艰难险阻,瞬间云淡风轻了。 用过晚餐,凌励半坐着闭目歇息了一阵,正想着这姑娘去做什么了,怎么好半天没动静,耳畔便传来了一阵响动。随即,他感觉自己腰间的衣带被拉开了,胸口突然一凉。 “姑娘,你要做什么?!”凌励大吃一惊,她在脱他的衣服! 凌励突然开口,让正埋首专注脱衣服的舒眉愣了一下。为他擦洗身子这件事她每天都在做,早已轻车熟路,却忘了他已清醒过来了。 “大夫说卧床的人一定要保持清洁,我得替你擦洗身子……”看着凌励衣襟敞开的胸口,舒眉突然有些尴尬。面对昏睡不醒的凌励,与面对有知有识的凌励,做这件事完全是两个概念。第一次为他宽衣擦洗全身时,她也曾面红耳赤,却很快就坦然了,因为他不知道。而如今,他虽然看不见,可他能感觉到…… “有劳姑娘了。”明白这姑娘脱衣要做什么后,凌励开口致谢。 “你放心,我,我不看你。”舒眉慌张道。 “你不看我,怎么替我擦洗?”凌励唇角竟勾起了一丝浅笑。自己一个大男人,难道怕她看么?!他对自己的身材一向自信得很,到忘了这一个多月的卧床消耗他已瘦到皮包骨了。 “习惯了,不看也能擦的……” 习惯了?凌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昏睡的这些日子,擦洗这件事,这位姑娘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第97章 胭脂虫谷 当热乎乎的布巾从额头、脸颊、颈项、锁骨、胸膛、腋下一路娴熟游走开时,凌励愣住了。醒来后,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辨听周围环境之中,紧张、猜疑以及各种推测盘算,此刻温热柔软的布巾熨帖过每一寸肌肤的舒适感,才让他感觉到自己是彻底醒过来了。 回想起香积寺那夜,他在火光中见到的那张脸,以及那双盈盈欲语的秋水瞳眸,他突然很想能看看她此刻的样子。不论这姑娘究竟有何图谋,她能这样照顾自己,也算难得了。 当热布巾敷在身下某个位置时,凌励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呼吸音也变粗了一些。这姑娘,她,她——好在,那布巾很快又往下面一路擦过去了。 舒眉闭着眼,大气也不敢出的替他擦完了身子,待她端着木盆走出卧室,才发觉自己一身都汗湿了。已经秋末了,胭脂洲的气候还是这般闷热。对了,明日得早些起来,还得去替季大胖看看胭脂虫。 胭脂洲位于莫贺沙洲腹地,却因一路潜行的拉玛河流经此处浸出了地表,河谷一带便有了一线绿色生机,拉玛河两岸也慢慢聚集起了逃难而来的边地游民,沿着蜿蜒辗转的河谷形成了几个村落、镇子。 莫贺沙洲一带气候炎热干旱,沙地上到处是带刺的仙人掌,有脂粉商从海外带回了喜欢寄生于仙人掌的胭脂虫,这一带慢慢便成了胭脂虫生息繁衍的绝佳之地。 季大胖的虫谷位于拉玛河西岸的一处山谷皱褶里,面积不大,但因为三面环山,谷底平坦,风沙不易侵袭,谷里长满了半人高的仙人掌。经过几年的经营,这些仙人掌上廯疥一般密密麻麻布满了寄生的胭脂虫。 寻常人看见这些爬满了丝线和白色蜡粉的仙人掌,都会觉得皮肤一阵阵发麻,从小就喜欢饲养昆虫的舒眉却毫无异感。她带着防晒的幂蓠,在仙人掌丛中往来查看,不时用手里的竹筅子扫开蜡粉看幼虫的成长情况。 “穆姑娘看了这么久,有什么发现?”跟在她身后的季大胖一边抹着额头上油浸浸的汗珠,一边焦急问道。 “季爷,一路看过来,西边那面的虫子长势比这边的好很多。日头从东边河谷照过来,从早到晚,东边的仙人掌都暴露在日光下,而西边被山谷环护,每日要少一两个时辰的日照,温度相对合适,更适合虫子生长,”舒眉用竹筅子引了一只白色幼虫递给季大胖,“你看,这边的虫子发育明显晚了很多。” “嗯,我也看出来了,穆姑娘有办法吗?”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减少日照。”舒眉仰头透过幂蓠上的白纱望向刚刚爬上对岸河谷的日头,迟疑道:“若是季爷在东边这面用竹篱支撑麻布,减少光照,降低温度,虫子发育就会好很多……” “竹篱?!这黄沙坝子里,让我去哪儿弄竹子?”季大胖环顾一圈,脑袋都大了。 “也不一定是竹子,胡杨木也行的……”舒眉指着远处山坡上枯死的几株胡杨木,突然计上心来:“眼下应急,季爷可以找一些枯木来做支架。若季爷有心要做大胭脂虫生意,不妨待入春后,移栽一批胡杨树来,日后长大了,既能防风沙、固沙地,又能遮挡日光、调节气温。” 季大胖眼睛不由得一亮:“穆姑娘这个建议可以考虑啊!” 舒眉见他从善如流,便又建议道:“还有,季爷你为了追求产量,接种的虫群密度太大。你瞧瞧,这一株有九个虫群,虫子很密集,但个头都很小,你再瞧瞧这一株,只有四个虫群,个头却大了近一倍。” “这个没关系啊,每年的虫子都有大有小,出售的时候,用竹筛筛一遍,大的卖给你们南越的脂粉商做胭脂水粉,小的就卖给药材商做药引……” “两者价格相差几何?” “价格嘛,做胭脂水粉的上等品可以卖到半两银子一斤,做药引的次等品半两银子三斤……”话没说完,季大胖突然反应过来了:“咿,大虫利润更高啊……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所以,我建议季爷依照仙人掌植株叶片的大小,好好清理一下虫群。保持合适的密度,提高成虫的品质。” “可是,这些虫子都快蜕皮了,清理了有点可惜啊……”季大胖有些不舍。 “我也只是一个提议,供季爷参考而已。”舒眉笑道。 按照舒眉的提议,季大胖雇人在虫谷东边沿河一面用枯木枝撑开麻布,搭起了遮阳棚子,果然不过几日功夫,这一面的胭脂虫便陆续开始蜕皮着色了。 季大胖看到了效果,对舒眉越发信任了。几日后,他便又找来泥坯房,邀请舒眉去帮忙清理虫群。 舒眉犹豫道:“清理虫群耗时很长,我哥哥卧病在床,我……” “穆姑娘放心,白天我可以安排人来替你照顾你哥哥,我保证,三餐汤药样样都少不了他。”见舒眉还是犹豫不决,他又道:“眼下你哥哥买药需要钱,我每日给你一百文工钱,按日结算,你看如何?” 一日一百文,十日就是一两银子!舒眉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季大胖上次预支的六两银子她买了药和乌骨鸡,已经花了一两半了,做工挣钱已是势在必行。只是,季大胖说安排人来照顾凌励哥哥,却不知道来的人是否可靠? “季爷安排谁来照顾我哥哥?” 见舒眉问这个,季大胖心下一喜,当即道:“我家里有个姓顾的跛脚老婆子,最会照顾人了,我闺女坐月子都是她照顾的,一个月子下来,我闺女足足胖了一圈……” “顾婆婆是哪里人?”看着季大胖敦实的个子,舒眉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只是凌励哥哥的身份特殊,这婆子若是信不过就危险了。 “顾婆子也是从南越过来的,她来胭脂洲也有二十几年了,当年是因为熬不过家里汉子毒打逃来的,是个可怜人,我婆姨娘家收留了她,后来就跟着我婆姨嫁来了我家。” 离开南越已经二十几年的人,想必也不会认识凌励哥哥。舒眉略略放了心。 第98章 西犁探子 当日午后,那姓顾的跛脚婆子就坐着季家的牛车过来了。顾婆子已年过半百,体态微胖,头发半百,虽跛着脚,一身却收拾打扮得干净清爽。看得出来,是个做事麻溜的人。 顾婆子向舒眉问了凌励每日的服药、进食情况后,便又问舒眉在何处取水。舒眉抱着瓦缸带着她去了院子外的取水处。一路上顾婆子都只是回答舒眉的问题,不再提问。舒眉忍不住问道:“顾婆婆不好奇我和哥哥为何要来胭脂洲吗?” 顾婆子笑了:“能舍了南越的青山绿水,不远千里来这闷热干燥的地方讨生活,自是遇到绝路了。姑娘不愿说,婆子我又何必问呢。你也给你哥哥说下,伺候了汤药餐饭,我就在院子里纳鞋底,他需要喝水如厕就唤我,我就不坐在屋子里盯着让他尴尬了……” 这婆婆如此清明透彻,舒眉顿觉轻松。 有了顾婆子白日照料凌励,舒眉便尽心替季大胖照看虫谷。每日奔波忙碌着,时间过得更快了。 自清醒过来之后,凌励的食欲一日胜过一日。尤其是顾婆子接管三餐后,他感觉那鸡汤比往日鲜美了数倍,胃口也越发的好了。除了鸡汤,他也逐渐开始进食米饭、馒头、蔬果了。 药物加食物的调养之外,他每日躺在床上,坚持练习握拳、曲臂、扩胸、抬腿,想要尽快恢复体力和自理能力。不过几日功夫,他便能自己用力慢慢撑坐起来了。 又过了数日,他已能扶着桌角下床活动几步了。他摸着桌角、床沿、墙壁在屋里走动,很快知道了这屋子的大小、陈设。又凭借听力判断远近,推测这屋子是在远离人群聚集的郊野之地。总之,每一日他都在孜孜不倦地不断扩大活动范围,尝试了解周围的环境。甚至,他还从隔壁一间屋子的柜子里摸到了一把原房主切割兽皮用的三棱刀,悄悄藏在了枕席之下。 只是,他但凡听见外面的响动,察觉到那婆子或舒眉要进来了,便又躺回床上一动不动。 凌励已能自己下床活动,舒眉是不知道的,可他苍白的脸色逐渐红润,瘦削的面颊日渐饱满,那张轮廓清隽的英挺面孔一日日在恢复,这些是她能看见的。还有她闭着眼睛替他擦拭身子时,他胸部、臂膀逐渐饱满起来的肌肉,也令她有所感知。 季大胖说得没错,这顾婆子照顾病人,果然不错。舒眉一边替他擦着身子,一边在心下赞道。 那温热的布巾从他腰腹间一路擦过,她的手被他猛一把抓住了。 “哥哥,你——”错愕之中,舒眉睁开了眼睛,视线一触到他的身体,顿时耳根发红,忙又紧紧闭上。 “你,你先出去,我自己来。”凌励的呼吸有些急促,语气也有些粗重。 “好。”舒眉松开了攥着布巾的手,起身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屋子。 凌励听她脚步声走远,松了一口气。或许是那调养气血的四物汤太过滋补,随着体力的恢复,最近两日他总是觉得浑身燥热不安。方才她俯身替他擦洗身子,额前柔软的发丝拂过他肌肤,匀细温热的呼吸扫过他胸.前,她身上混合着淡淡草香的体息涌入他鼻底,已经让他有些心绪不宁了,更何况那热布巾贴着肌肤一路抚触游走,更是难耐…… 将自己的欲.望袒露在一个长得像沈婵的西犁探子眼底,这令他有些难堪。 这姑娘最近都是早出晚归,虽知道她是去替一个姓季的商人照管胭脂虫了,他心底的警惕却并未放松。他不相信她说的那些他救了安源城所以她要报答自己的鬼话!她若真要报答自己,为何不将自己送去镇西军大营,而是带来边地流民聚集的胭脂洲? 分析起这些疑点,凌励体内躁动的血流便慢慢平静下来。 舒眉扳指指头算了算日子,第二日去虫谷前,先去了葫芦沟郭子禹的铺子里。 “你哥哥怎么样了,能下床吗了?”郭子禹一边捣药,一边问她。 舒眉摇了摇头。 “那眼睛呢,有没有点好转?能看见影子了么?” 舒眉又摇了摇头。 “我还寻思着天气燥热,该给他减些药量了,他竟没什么好转?”郭子禹皱眉思忖一番,道:“那这样,我这两日给他再加些药量,你留意着他的身体情况,若是有好转说明他应我的药,若是还没反应,姑娘不妨考虑将他送来我这里,我试试给他针灸、药浴……” “嗯。多谢郭大夫了。” 舒眉取了药送回去,顾婆子也正好到了。她便将药包交给她,叮嘱道:“要麻烦顾婆婆这两日多盯着我哥哥,仔细留意一下他的动静,有什么异常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凌励贴墙立在窗前,透过木窗将她的这番叮嘱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这顾姓婆子,原来是监督自己的?! 片刻后,听见脚步声朝屋子里来了,凌励当即躺回床上,闭着眼睛装睡了。 “哥哥?” 舒眉到床前轻唤了一声,见没有回应,她躬身替他将皱在一旁的床巾拉过来盖好后,便起身去虫谷了。眼看便是胭脂虫成熟产卵期了,必须尽快完成虫群清理工作,避免延误下一季的收成。她既收了季大胖的工钱,便得尽心尽力做好这件事。 那顾婆子也着实听话,除了伺弄汤药餐饭,半天时间就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了七八趟,一会儿问他喝不喝水,一会儿问他要不要翻身拍背。本想下床活动活动筋骨的凌励,也只得躺在床上继续躺着。 越躺他心里就越烦躁。翻来翻去,只觉得全身都是热汗,一脚便将床巾踢了老远。若非眼睛还看不见,他恨不能此刻就推门冲出去了。 正心烦意乱间,院外突然传来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跛脚婆子,你怎么在这里?!” “你个死瘸子,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哈哈,跛子配瘸子,天生一对。所以我们都在这里了。” “拐子李,你要是再敢浑说,看我这鞋拨子不抽你一脸!”顾婆子恼怒回道。 “罢了,不逗你了,穆姑娘在不在?” “不在。穆姑娘去帮季爷料理虫谷了,季爷让我来替她照顾她哥哥。你找她作甚?” “我有南越那边传来的消息,就是过来看看能不能卖给她,赚几文跑路钱。” 南越?!凌励当即翻身坐了起来,将耳朵贴在了木窗棂上。 “穆家兄妹也着实可怜,你什么破消息还要收费?” “他们可怜,我一个瘸子跑这么远就不可怜吗?又不是我存心诓钱,原本就是穆姑娘自己说的,只要有南越传来的消息,她愿意付钱给我……” 听了这话,凌励心中一惊:那姑娘,果然是西犁的探子! 第99章 动弹不得 “是个什么消息?我听听值几文?” “南边归来的货商带回了几张悬赏令,说南越朝的镇西将军被夜雨阁的女杀手燕四娘杀了,朝廷悬赏五百两银子捉拿燕四娘……” “南越朝的镇西将军被杀了?!” “可不是么?没了镇西将军,南越大军群龙无首,节节败退,最近就有龙虎军的人来胭脂洲征兵,说是兀术将军就要对回风岭发起总攻了……” “这打仗死人的事儿,你怎么说起来这么高兴?” “你别只是看着死人的事啊,只要两国战争结束了,边境榷场就能打开,东西两边商队往来一多,我就能到处撮合生意赚钱了,等钱存多了,我就去街子上买栋房子,再去季爷家将你求娶回来……” “你,你个浑嘴子,谁说要嫁给你?!” 听着外面拐子李和顾婆子的对话,凌励握紧了拳头。 香积寺的那场猎杀,已被嫁祸给了燕四娘。这倒也无甚要紧,最最要紧的是,自己被“杀”的事,竟已经传到了西犁!兀术驳没了戒惧,定然聚集兵力猛攻回风岭。而回风岭一旦失守,整个战局就将被彻底扭转!初晴不远千里掳了自己来胭脂洲,原来早有计谋,只待兀术驳攻破回风岭,西犁王庭便能拿自己向南越提出割地、赔款的条件…… 凌励脑子里将整个局势盘算一番后,背心更是冷汗阵阵。 他摸出枕席下藏着的三棱刀,若逃不出去,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死! 傍晚时候,舒眉从虫谷一赶回来,便向顾婆子询问凌励这一日的情况。 “你哥哥还和昨日差不多,要说变化吧,他今日翻身的次数多了。往日都是平躺着,今日见他来回辗转了几次……” “会不会是服了药不舒服??” “他没说。不过今日喝水也多了些。” “多谢顾婆婆,辛苦你了。”舒眉按往日的常例,又将五枚铜钱塞进了顾婆子的手里。虽季大胖是让顾婆子免费来照料,但舒眉为让这婆子更尽心尽力,每日都私下给她几枚钱表示谢意。 收了舒眉的钱,顾婆子心下一动,便拉了舒眉的手贴近她耳朵道:“穆姑娘,以后拐子李再给你卖消息,你不要给他钱,想知道什么,找我问便是了……” “啊?李爷今天来过吗?” “可不是么,他说南边来的货商带回了朝廷悬赏令,要捉拿一个叫燕四娘的刺客,就这么个消息,他还准备讹你的钱呢!我看姑娘是个厚道人,以后这些消息我帮你打听便是……” 听到“悬赏令”“燕四娘”,舒眉便怔住了,顾婆子后面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穆姑娘,你哥哥晚上的药已经喂了,晚饭也用过了,我就先走了哈。” “哦。好的,谢谢顾婆婆。” 目送顾婆子离开后,舒眉心中便七上八下,没法安生了。南越朝廷的悬赏令都传到胭脂洲了?!也就是说,如今这里也不安全了?凌励哥哥虽是醒过来了,可依然卧病在床,又能躲去哪里?! 舒眉在院子里立着发呆,吉兆“笃笃笃”的用蹄子敲击地面,提醒她自己饿了,要吃东西了。舒眉反应过来,将吉兆在马桩上栓好,去侧屋抱了干草出来,又拿了水瓢去瓦缸里打水。 俯身的刹那,她看见瓦缸中那张脸又愣住了。 悬赏令上有沈婵的画像,虽然自己出门不是带着幂蓠就是围着面巾,可顾婆子、郭大夫这些接触得多的人,也见过自己的脸。 ——“我劝姑娘莫做蠢事,易容的药膏早已与你皮肤融为一体了,抓破了面上这一层,你就彻底不能见人了。” 想起天香楼那黑心婆子的话,舒眉摸着面皮一般毫无触感的脸,心下一狠:明日去虫谷,就佯装头晕,一头扎去仙人掌上,这脸破相了,总不会有人认得出!!! 心中有了计较,舒眉便又镇定了许多。 照顾吉兆喝了水,她去厨房将每日顾婆子熬汤捞出的鸡骨啃了,潦草应付了自己的晚餐后,又端着瓦缸去取水点打了水回来。待引火烧好一锅热水,用木盆盛了端去凌励房中时,外面天色已经黑定。 凌励面朝木窗躺着,好似已经睡着了。 舒眉将木盆在床旁桌上放好,用火折子点燃了膏油灯,转身正欲唤他,手突然被猛力一拽,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来,她便被制住手脚牢牢扣压在了床上,一把寒意森森的尖刀抵在了她的颈项之间。 舒眉被吓得不轻,胸.脯剧烈起伏,待喘息甫定,看清眼前人是凌励,而不是脑子里想象的贼人,她蓦地松了一口气,“哥哥,是我。” “说,你是何人?!”凌励摁住她肩颈的手,因用力太猛,竟有些战栗。 “我,我是……初晴啊。” 舒眉见他额角青筋暴涨,面色赤红,一双墨黑的瞳眸虽涣散无焦,却透露着逼人的杀气。 “你为何要扮作沈婵?是不是兀术驳派你来的?!” “我不认识兀术驳。” “那你为何掳我来此?!” “我说过的,你二哥要杀你啊……哥哥,你现在是不是很不舒服?” 凌励确实很不舒服,自从服下晚间的药后,他体内便着了火一般焦灼。他喝了很多水,可仍然灭不掉体内的火。而方才为了一招制住她,用力过猛,此刻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激荡奔涌,难以控制。这女人,一定是在药里下了毒!!! 见凌励咬唇不语,似在隐忍不适,舒眉犹豫了一下,猛一下抬起头,用额头贴上他的脸。即便是隔着厚厚的易容药膏,她也感觉到了他的脸烫得厉害! 她的突然贴近,让他猝不及防。那柔软冰凉的肌肤,带着淡淡草香的体息,令他滚烫的身体犹如触到清凉的湖水,脑子瞬间空白,只想投身其中,再顾不得许多。 “看来,郭大夫新开这药……” 舒眉的话没有说完,一片黑影突然压了下来,她的唇便被他滚烫的唇封住了。她觉得闷窒,可他滚烫的大手扣住了她的头,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第100章 如何相对 抵在舒眉颈项间的刀刃不知去了哪里,原本握刀的手急躁地撕剥着她的衣服。 从他粗重滚烫的呼吸中,她感觉到了他的急迫,她本想抽出手来安抚他,这挣扎却引来他更加暴躁的镇压。 定是郭大夫加的药起效了。他施加在她身上的猛力,让她感觉到了这些日子他身体的显着变化,更让她感受到了他此刻的煎熬和痛苦。 明白了此刻他想要做什么,她既无力抗拒,也无心抗拒。如果自己的痛能缓解凌励哥哥的痛苦,这便不是痛了…… 舒眉的一双手紧紧揪住了床褥。 床头的膏油灯,在剧烈的震动中,倒进了木盆之中,屋子顿时陷入了一片闷热胶着的黑暗。 仿佛生死搏斗一般,他在她身上用尽平生力气。 这一.夜,她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着香积寺那夜的大火,哔啵跳动的火焰,吱嘎倾塌的房梁,耳畔呼啸的风声,以及坠地后神魂出窍的震荡……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神思幽游之中,她听他用干涩沙哑的声音问道。 “凌励哥哥,我是……阿眉。” 犹豫许久,她终于开口道。 “我,我……要去……” 他要去哪儿?! 舒眉侧首看向他,他却已然沉睡过去。 黎明将至,借着木窗透入的幽蓝光线,她看见他昨夜皱结的眉峰,暴张的筋脉,已如退去的潮水,无影无踪,那轮廓分明的脸庞,高挺的鼻翼,深陷的眼窝,此刻如同一湾寂静的蓝色海岸,静谧安详。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眼角却流下了泪。 她并没有感觉难过,因为自己已经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她也并没有觉得开心,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只是有些失落,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他了。是梨花树下甲衣耀目的大哥哥?是推开柴扉带着夕光走向自己的大将军?还是此刻令她又痛又怜的落魄男子? ——“我们家三殿下的心,早跟那姓沈的姑娘一起葬了,你若不怕凉着,我倒是很欢迎你来跟我做对好姐妹。” 想起了董月娇这句不无嘲讽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他搭在她身上的手臂,起身默默找了衣服穿上。 她心下已打定主意,既然这胭脂洲已经不安全了,不如索性冒险走一趟回风岭。 这些日子在虫谷里做工,她从季大胖雇佣的虫工那里,知道了一条通往回风岭的近道。原本是想着等凌励哥哥好起来后,一起离开。如今,那画着沈婵模样的燕四娘通缉令已经传到了这里,她必须要先离开了。 她替凌励换上了干净衣裳,收拾好屋子,等顾婆子来了以后,她将自己积存的银钱尽数交给了她。 “眼看胭脂虫就要丰收了,如今榷场封闭,季爷正为这销路忧愁。我在安源有做脂粉生意的朋友,这几日就过去帮季爷联络一下……这些银子,是麻烦婆婆留下来照顾我……哥哥的,若是不够,我回来后再补给你……” “穆姑娘,如今边境不安生,你一个姑娘家去跑掮,多危险啊?” “实不相瞒,婆婆你也知道我哥哥这病需要用钱,这一趟,我若是跑成了,就不愁药费了……” 见舒眉早已围好面巾,背上包裹,顾婆子也不再多劝,只是应道:“姑娘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你哥哥的。” 叮嘱完顾婆子,舒眉又去了虫谷,主动给季大胖说明自己想回安源去替他找销路,季大胖自然是求之不得,也爽快许诺若生意成了,给她一笔丰厚的跑路费。这笔生意肯定是不成的,但有了这个许诺,顾婆子那边就不会穿帮了。 安排好这些,舒眉径自打马越过拉玛河谷,朝西北方向的回风岭跑去。 凌励醒来,已是这一日午后。 “婆婆,现在是什么时辰?”凌励醒来后,只觉得眼前明晃晃的,听见窗外顾婆子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便侧身开口唤道。 “穆小哥醒了啊?你这一觉可睡得踏实啊,这都已经午时一刻了,你且等着,我这就给你去热热饭菜……” 午时一刻?难怪外面明晃晃的。 凌励躺下来后,又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眼睛能看见光了?! 他忙又抬了手在眼前来回晃动,竟依稀能看见几个影子了。 他心下不禁一阵欢喜:莫非是目盲症要好了?!看来,昨日让自己躁动难安的药,并非是毒药,而确实是那姑娘请郭大夫新开的验方! 回想起昨夜,他感觉像是酩酊大醉了一场,脑子里只有一些焦灼炽热的混乱片段。有一点他能肯定,他用强要了那姑娘……不管那姑娘究竟是不是兀术驳派来的人,昨夜的事,总归是对不起她了。待她晚上回来了,自己得好好向她致歉才是…… “穆小哥,饭菜我已热上了,你先把药喝了吧。” 啊,又该喝药了?! 凌励的脑子里还在理着昨夜那团乱麻般的事,那顾婆子便已端了药碗进来了。 “军爷,我有急事要求见宋宥宋校尉!” “宋校尉忙着呢,这会儿哪有功夫盘审西犁探子。先把他关起来!” “军爷,有我这样主动凑上来的西犁探子吗?我是真的有急事……”在回风岭镇西军大营前,舒眉被两名守营兵士架住带往囚所,正是焦急之时,突然看见张翊带着一队人策马回营,当即疾呼,“张校尉,张校尉救我——!” “你认识我?”张翊勒停马步,狐疑的看向身着西域男子服饰的舒眉。 “是凌励将军让我来找你们的!!!” “将军?!”张翊闻言一惊,当即跳下马背,拦住了守营兵士。 舒眉疾步上前,向张翊递上了那枚她珍藏许久的白玉扳指,“这是凌励将军的信物。” 张翊拿过舒眉手中的白玉扳指细看,果然,扳指内侧刻着凌励的名字和符印,他当即道:“你随我来!” 舒眉跟着张翊进了大营,张翊屏退了左右,急切询问:“将军他现在人在何处?!” “宋宥宋校尉也在了,我才会告诉你们。” 张翊不免笑了,此人行事倒是颇为谨慎。他命人去将宋宥也请来后,舒眉便将凌励此刻在胭脂洲养伤的情况详细告知,请他们尽快前去接应。 “将军在胭脂洲养伤?!”宋宥和张翊都大吃一惊。凌励回京奔丧久不回营,得知他去香积寺赎人后便失去了联系,军中已派人寻遍了南越各地,均未找到凌励,此刻突然听人说他在敌国境内养伤,一时难以置信。 “你是何人?” “我是胭脂洲的养虫人穆枝。”舒眉不愿意说得太多,简单答了一句,便催促道:“凌励将军如今尚未恢复视力,急需接回大营继续治疗,还请张校尉、宋校尉及时派人去接应!” “此事颇有蹊跷,你一个西犁人,为何要帮助我们?”宋宥浓眉皱起,转头询问张翊:“会不会是兀术驳那蛮子设的圈套?!” “我是安源人,我父母家人皆被西犁人所杀,被逼无奈才去的胭脂洲。”舒眉将自己早先想好的一套说辞讲了出来。 无论张翊和宋宥如何询问,对安源城、镇西军及凌励当前的情况,他皆能对答如流。张翊和宋宥寻思片刻,虽觉其中仍有疑窦,但当前情况紧迫,宁可信其有,当即挑选了骁骑营中的精锐前往胭脂洲接应凌励。 “你不随我们同去?” “凌励将军还吩咐我找医官柏安办件事,恕我不能同行。” 此人手持凌励的白玉扳指,又知晓军中有叫柏安的医官,张翊也不再多问了,命人将他带去位于大营背后的军医所。 第101章 难以置信 和其他营帐不同,为方便疗伤,军医所是征用的当地居民的一处院子。最近西犁左龙虎军频繁动作,两军在木塔克一带连续打了好几场拉锯战,受伤的人不少,军医所里正一片忙碌。 “小哥找我何事?” 看着院中躺卧着的伤兵,舒眉心下恻然,背后突然响起了柏安熟悉的声音。她转回身去,却被眼前提着药箱带着银白面具的男子惊了一跳,“你,你……” “方才中军帐的侍卫说你找我有事?”带面具的男子再次问道。 “柏安?你的脸怎么了?”确认了戴面具的男子是柏安后,舒眉上前一步,抬手便要去摸他的脸。 柏安一惊,蓦地退开一步,“你干什么?!” 舒眉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柏安,我是舒眉。” “你说你是谁?”柏安怀疑自己听错了。眼前这西域男子说话声音低沉沙哑,他竟说自己是舒眉?!见此人一身西域装束,周围的人已是一脸警惕。柏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即道:“到我屋里去。” 舒眉点点头,跟着柏安穿过院子,从侧门进到后院的一间屋子。 “你是用了易容术?”进屋后,柏安放下药箱,转身问道。 “嗯,天香楼的易容术。我就是想让你帮忙看看,有没有办法取下来。” “天香楼还有易容术?”柏安有些诧异,随即又问:“你的声音,与往日全然不同,是怎么了?” “被人喂了哑药,如今只恢复到这个样子。”舒眉遂将自己在昭王府被擒后的经历,一一告诉了柏安。 舒眉讲完好一阵,柏安都没有接话。舒眉望着他,却看不清他面具下的表情,便又问道:“你的脸怎么了?是不是上次六里峡林子里那只狼……” 柏安点了点头。 “我看看。” 舒眉上前要去取面具,柏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要看。” “我就看一眼。” “不行,你会做噩梦的。”柏安断然拒绝。他怎能将自己如此丑陋狰狞的脸,让她看见? 舒眉眼圈一红,“柏安,对不起,这都怪我,如果那天不是我坚持要赶去草坡子镇,你就不会……” 看见她脸上的泪水,柏安只觉得那泪水仿佛落在了他的心底,让他的心也要化了一般。因草坡子镇那夜的延误,他的伤口处理得不及时,回去后伤口已经感染了,他高烧了几天几夜,在命悬一线之间,他满脑子都是她在雪坑里替自己包扎伤口的片段。他想要活着再见到她,正是这个强烈的执念,让他挺了过来,活了下来。 “那天若不是你咬死了那只饿狼,我早没命了。”他抬手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珠,“好了,先让我替你看看脸吧。” 柏安将舒眉带到窗前,就着日光细细查看她的脸。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易容面皮,制作得却非常精美,整个面皮盈透柔软,与舒眉本身的肤色浑然一体不说,就连毛孔、肌理都栩栩如生……越是细看,柏安越是心惊肉跳。 “还能取下来吗?”见柏安许久不说话,舒眉忐忑问道。 “要取也是可以的,只是这贴合面皮的桃胶与你本来的肌肤黏得太紧,若是贸然取下,只怕会撕扯剥脱了你本身的肌肤……” “我不怕,大不了以后我和你一样带面具,反正我不想要这张脸!” “好,我替你取了便是。”柏安心里清楚她为何宁愿毁容也要取下这张面皮,但他又如何舍得真的毁了面皮下那张令他心心念念的脸,“我先揭下一小块面皮,待弄清楚黏胶的成分后,再想办法取下整块,可能会有点疼……” “我不怕。” 柏安点点头,选了她右下颌与耳垂交界的位置,用针刀轻轻刮开面皮。果然,面皮一揭,她的皮肤迅速渗出了血珠子,他小心翼翼地揭取了蚕豆大小一片面皮,又替她用棉纱敷了创口。 柏安用针刀将这一小片面皮又切成了若干份,分别用白玉瓷盘装了,用不同的药物去浸泡,寻找不伤肌肤而又能剥脱面皮的法子。 看着柏安在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木桌前忙碌,或许是带着的面具有时会影响视线,他不时会用手去推一下面具。舒眉便道:“柏安,等我回永定了,我就去天香楼找了那易容的婆子照着你原来的样子替你做一张面皮……” “你记得我原来的样子吗?” “当然记得。” 柏安唇角微微勾起,却摇了摇头:“你傻啊,好不容易逃出天香楼,还敢再去跳那火坑?” “你是做大夫的,这样带着面具多不方便……” “待我弄清楚这塑形面皮的成分,我以后自己做一张得了。” 几个时辰后,柏安终于找到了软化桃胶剥离面皮的法子,命人去熬来了大锅药汁,用药汁反复替舒眉浸脸,待得易容的面皮起褶凸起,再用醋液浸过一次,然后用针刀小心翼翼的挑起面皮一角,一点点的撕剥开来。 怕弄伤舒眉的脸,这小小一张面皮,他足足取了两个时辰。待面皮完全揭下,他的一双胳膊早已累得抬不起来了。看着镜中那张熟悉的脸,他长长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耳下这一处创口,以后你用香粉盖住了,也不甚显眼……” “柏安,……” “怎么了?” “我被易容这件事,不要告诉凌励哥哥,好吗?” “你救了他,为何不让他知道?”舒眉喜欢凌励这一点,柏安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她这一路为救凌励吃了不少苦头,她却不想让他知道,这令他有些不解。 “扮作沈婵的样子,凌励哥哥很生气。”想起那一.夜,舒眉便皱紧了眉头。 “可是,这不是你自己要扮的啊?” “反正,我不想让他知道。” “好,我答应你。”看着紧咬嘴唇的舒眉,柏安点了点头,“军中有很多人认识你,若不想被凌励哥哥知道,明日一早我就送你回安源去。” “嗯。” “今天用了这么多药水,这几天你的皮肤都会很干燥,这是我用蜂蜜、羔羊脂调和的面霜,你记得每日早晚涂抹一次。”交代完面霜的事,他又拿过纸笔写了一个方子递给她,“你的嗓子还应该继续服用清咽利嗓的药,军中缺药,你把方子带回去。” “柏安,你真好,谢谢你。” “我们之间,过命的交情,还说什么谢谢?” 舒眉不禁抿唇一笑。 第102章 攻破岭关 号角争鸣,战鼓声声,塞外的沙风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兀术将军,前面就是镇西军的回风岭大营了!” “没有了凌励的镇西军,不过是一只盘踞在岭上的纸老虎。”膘肥体壮的西犁战马上,身披兽甲、脚蹬虎皮靴的左龙虎军将军兀术驳高举起手中的圆月弯刀,面向黑压压的西犁大军高呼道:“兄弟们,是时候替我们死去的弟兄报仇了,今日,我们就一起夺回回风岭,踏平安源城!!!” “夺回回风岭,踏平安源城!!!” “夺回回风岭,踏平安源城!!!” “夺回回风岭,踏平安源城!!!” 回风岭下,身披兽甲的西犁大军中,人人高举弯刀高声应和,呼声雷动,响彻云霄。 望着山下的黑压压一片西犁大军,在岭上哨岗执勤的兵士,心里不免有些打鼓,“看样子,西犁军的主力全部都来了,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守得住……” “有凌励将军亲自部署,如何守不住?!”身着铁甲战衣的百里安带着一队弓弩手登上了哨岗。 “凌励将军回来了?”两名哨兵一脸惊喜。 百里安望着山下的西犁大军,粲然一笑:“将军早已设好套子,就怕那兀术小儿不钻进来,如今,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值守的兵士们一听这话,顿时信心倍增。 话虽如此,山下的西犁大军却已逼近回风岭,领头的冲锋队开始用木梯、飞绳攀爬回风岭的围墙。 “准备滚石、火油!” “报告,已准备就绪!” “放!!!” 片刻后,岭上巨石轰然滚落,随即带着火油的飞箭唰唰飞向西犁大军。一时间,岭下人仰马翻,惊叫连连。 “将军,这回风岭本就易守难攻,镇西军抢夺之后,又加固了城墙和防备,强攻只怕不成。”眼见攻墙的西犁兵士纷纷倒在火海血泊之中,左龙虎军副将兀术金昌躬身禀报。 “那你有什么办法?” “取道胭脂洲虫谷,穿过莫贺沙洲,再翻越南岭直入南越。” “那一路八百里沙海,鸟不生蛋的,你让兄弟们去喝风?!” 得知镇西将军凌励被夜雨阁刺杀的消息后,兀术驳顿时心潮起伏,想赶在十一月冰雪天气来临前攻下回风岭,他等不及北边的右龙虎军集结汇合,抽调了库苏和达瓦的一半守军,又在木塔克附近一带的城镇强行募集了几万新兵,凑够了二十万大军直捣回风岭。 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派去永定的探子发回了一份南越朝廷的军饷拨付清单,从这份关于粮食、装备的配置清单上,他清楚地知晓了号称有十万驻军的镇西军其实只有八万人。纵是回风岭易守难攻,他不信二十万彪悍的西犁男儿吃不掉区区八万南越兵?! 为求速战速决,这二十万大军只携带了两日粮草。按照兀术金昌建议的路线,最快也要半个来月,他哪里耗得起?夺下回风岭,他今日势在必得! “第二阵队继续正面攻墙,吸引火力,第三、第四阵队执行攀岩计划!” 马背上的兀术驳大手一挥,身后的西犁兵士便又潮水一般朝回风岭奔涌而去。 “百里参将,西犁蛮子疯了一般攻城,我们准备的滚石和火油所剩不多了……”负责值守回风岭防护墙的屯长季枳望着虫蚁般涌来的西犁军,只担心这样下去,就是踩着尸骨人梯,西犁军也早晚会攻上回风岭。 “滚石、火油用完了,就让弓弩手接替!” “是!” “报告,北面的的悬崖上发现了攀岩的西犁蛮子!” 百里安侧首望向北面的陡峭悬崖,果然,西犁蛮子正用藤蔓、匕首嵌入石壁,奋力向上攀爬。他当即竖眉道:“让伙头军熬了军中的牛羊膏油,沿石壁浇下去!” “是!” 二十万西犁大军进攻,回风岭被破是早迟的事。百里安要做的,就是按照凌励的吩咐尽可能拖延时间。 烈油泼下岩壁,那些攀在最前面的西犁蛮子被烫得纷纷坠崖,后面的蛮子因为岩壁变得油滑,无法着力攀引,体力渐渐不支,也纷纷坠跌下去。 “将军,还要继续吗?”见兵士死伤众多,兀术金昌再次忐忑询问兀术驳。 “不继续,那前面这些弟兄就都白死了。”兀术驳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回风岭下已经堆积成山的兵士尸骨,恨恨道:“通知第五、第六阵队补上!” “将军,他们换成弓弩手了!” “那说明他们的滚石和火油用完了。”兀术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七八阵队也同时上!他们就快守不住了!” 自两国宣战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惨烈的正面交战。西犁蛮子浑如无知无识的战争机器一般,只要兀术驳一声令下,便都红着眼往前冲杀。倒下了一批,很快又涌来一批。 这一仗,从早晨一直打到了晚上,滚石用完了,火油用完了,就连弓箭也用完了,眼见西犁蛮子的尸体都快堆到城墙上了,百里安带着守墙的将士开始用长矛、刀剑与敌人肉搏。 “百里参将,我们要守到何时?!”季枳挥剑砍倒扑上前来的西犁蛮子后,气喘吁吁问身旁的百里安。 “守到我们用光最后一枝箭、一把刀、一个人……” 季枳听得一愣。 “当心!”百里安一把拽过季枳,一刀砍下了攻击季枳的蛮子的手臂,“凌励将军正带人攻向库苏王庭,要彻底结束这场战争,关键就是看我们这边能守多久!” 原本已经浑身脱力的季枳听了这句话,再次挥起长剑刺向翻墙而来的西犁蛮子。 凭借天险,百里安带着三千将士死守回风岭。但毕竟对战人力悬殊,拂晓时分,潮水般的西犁蛮子踩着尸山越过防护墙,彻底涌入了回风岭。 甲胄破裂、浑身浴血的百里安,拄着刀柄,艰难的转过身去,朝向永定的方向跪了下去。在他合眼的一刹那,一轮旭日破云而出,瞬间绽放出漫天霞光。 踩着累累尸骨,兀术驳在兀术金昌的陪同下,登上了回风岭防护墙。 第103章 九道狼烟 一将功成万骨枯。于兀术驳而言,这些死在岭下的勇士,都是死得其所、无上荣耀的。 “迅速清点人数,重新整编战队,我们要尽快越过回风岭攻向安源城!”兀术驳立在防护墙上,下达了他的新指令。 “属下遵命。” 兀术金昌领命离开后,兀术驳转身看见了拄着长刀跪倒在地的百里安。 “将军,他就是那个指挥回风岭守卫战的人!”兀术驳身边的将官沓卢其在岭下就已留意到了这个身穿铁甲战衣的人。 “很好,给我抓起来,日后让南越朝廷拿赎金来换!” “是!” 沓卢其的手抓住百里安的胳膊,还未用力拽动,百里安便往后倾倒了。沓卢其大吃一惊,待他俯身一看,才惊讶道:“将军,他,他已经死了……” “死了还要跪向国都,到算是一条汉子!”兀术驳不禁赞了一句,“那就给他留具全尸吧。” 片刻后,兀术金昌匆匆赶来,“将军,有点不对劲,我们刚才清点了一下,这岭上岭下战死的镇西军不过两三千人,镇西军的主力不在此地。” “镇西军前阵子被我们逼得节节败退,想必是已经退到固泽山东边去了吧。”沓卢其道。 兀术金昌皱眉道:“我们在回风岭打了一天一.夜,他们即便是退去了固泽山东边,这紧要关头也该派人来增援才对啊……” “派人去东边查探没有?”兀术驳也警惕了起来。 “斥候已经去了,尚未回来。” 兀术驳疑惑地转身望向西边的来路,随着太阳升起,视野越发宽广清晰,在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上,赫然出现了几道青黑色的烟柱。没有风,那一排排烟柱直上云霄,格外醒目。 “将军,那是木塔克哨卡燃起的狼烟!”兀术金昌惊呼道。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不是吧,足足有九道!!!”沓卢其也惊呼不已,“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九道狼烟!” 九道狼烟,乃是西犁国中最高等级的警报信号,需由乌达单于亲自下令才能燃起。别说沓卢其没见过,就是担任西犁左龙虎军将军的兀术驳也没亲眼见到过。 这是来自库苏王庭的求救信号!!! 兀术驳霍然惊醒,当即喝道:“金昌,你马上通知各位将官,迅速集结阵队,火速赶往库苏王庭!” “是!”兀术金昌领命后,疾奔而去。 “不行,大军行动太过迟缓,沓卢其,你马上召集疾风骑兵团,即刻随我奔赴库苏!!!” “是!” 沓卢其拿出别在腰间的犀牛角,仰首“呜呜呜呜——”吹响了号角。 疾风骑兵团是兀术驳治军的一个创新,他从左龙虎军各军阵中挑选出一批精锐力量组建为突击队,配置最好的马匹和武器装备,在接到命令时迅速集结出战,而平时都在各自军阵中负责训练兵士、管理军务。这种化整为零的管理模式,既能在关键时候集中优势力量,又有利于提升军队的整体武力值。 此次攻打回风岭乃是消耗战,用不上疾风骑兵团,因而这些骁勇善战的精锐仍分散在各自的军阵之中。此刻他们接到了集合号令,要在浩浩荡荡二十万人的大军中迅速集结,反倒搅乱了阵列,引起了兵士们的恐慌。 望着岭下乱成一团的军阵,兀术驳后悔不迭,既后悔自己没有提前集结疾风骑兵团,更后悔自己贪功冒进犯下了抽调王庭守军的大错。 ********* 库苏河东岸的夏宫之中,身着银白战甲的凌励负手立在石殿最高处,看着河对岸鳞次栉比的石头房子,脑子里却在回想半月之前的事。 那时,他的眼睛刚刚恢复光感,那名自称初晴的女子便突然离开了。顾婆子说她是去安源替季大胖联络生意了,他自然不信。左龙虎军四处征兵,即将对回风岭发起总攻,这个节骨眼儿上,她的行踪定然与自己的身份密切相关。他的眼睛尚不能视物,又有那顾婆子整日看守着,正是焦躁不安之时,张翊竟领着骁骑营的人来接他了。 “你们怎知我在这里?!”凌励既惊又喜。 “是一位叫穆枝的养虫人,特意来通知我们说您在这里养伤。” 她竟真的不是兀术驳的探子?! 难道是老天垂怜么?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将一个长得像沈婵的姑娘送到了自己的身边?凌励心中百味杂陈,却越是回想,便越是觉得对不起那位姑娘。待眼前的战争结束,他一定要找到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有了骁骑营,凌励便不急着离开胭脂洲了,他安排张翊带人在西犁境内四处搜集信息。得知兀术驳为了攻打回风岭,除了征募新兵,竟还抽调了库苏和达瓦一半的守军后,他当即决定来个釜底抽薪。 风沙肆掠的八百里莫贺沙洲,本是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正是倚仗这道屏障,西犁大军才疏忽了防守,只在木塔克一带安排重兵设立哨卡。他们未能料到,正是木塔克哨卡高额的过境税款,逼得胭脂洲的虫工们冒死另寻通途,最终跟随拉玛河暗流的走向,寻到了通往回风岭的便捷近道。 就在兀术驳集结二十万大军从木塔克方向扑向回风岭的同时,凌励趁着夜色掩护,调集了镇西军主力从穆枝告知的那条近道悄然进入了胭脂洲,一路向西攻向了库苏王庭。 这是孤注一掷的冒险打法。可若不冒险,十万镇西军如何与二十万左龙虎军抗衡?!两国战事已僵持了快一年了,朝廷的供给已十分艰难。眼看即将入冬,边地苦寒,镇西军士兵们的体质也不适合在冰天雪地作战。种种危机之下,凌励选择了放手一搏。 镇西军主力突然出现在西犁境内,令驻守的各路西犁大军无不惊慌失措。那一路过来,几乎没有遭遇到像样的抵抗,镇西军便长驱直入顺利控制住了库苏王庭。 第104章 城外迎战 “将军,前方斥候来报,兀术驳带领的疾风骑兵团已过了达瓦,明日傍晚便将抵达库苏。”宋宥走入石殿,躬身请示:“如今乌达单于已经下达了停战求和的国书,我们是否还要准备迎战?” “自然要准备。”凌励徐徐转回身来,“兀术家族的势力在西犁只手遮天,难保兀术驳不会打着勤王的旗号强行攻城,好借机除掉乌达王室。他毕竟手握二十万大军,对我朝始终是一个巨大威胁,我们必须尽可能削弱他的势力!” “兀术驳的大军还在回撤途中,疾风骑兵团虽然骁勇善战,但并不适宜在库苏这样的城镇之中作战,我们可以放开库苏城门,请君入瓮,分散歼灭。”一旁的张翊提议道。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可一想到两军在城中交战的惨烈后果,凌励便断然摇头,“库苏是西犁人的圣地,若想西犁与南越止戈交好,便不能失了西犁的民心。” “将军说得有理。我们宁可在城外来一场恶战,也绝不能放那群饿狼入城!”宋宥赞同凌励的观点,这场战争本就是为了止戈,不是为了杀戮。镇西军出征前,凌励说过要为边地的南越子民报仇雪恨的话,但在与西犁大军交战的这一年中,在亲眼目睹了西犁百姓的疾苦之后,早已不再提及。只有顾念民心的仁者,才是真正的强者! 正如凌励推测,兀术驳转身就放弃辛苦夺取的回风岭,绝不是为了效忠乌达王室,而是打着勤王旗号,想凭借手中的二十万大军夺取库苏,自立为王。 凌励决定在库苏城三十里外的骆驼集与兀术驳对战。为了对付战力值超强的疾风骑兵团,他命张翊连夜召集库苏城里的铁匠,赶制了一批专门铁蒺藜。又命宋宥在城中征集了一批绳索,埋在了骆驼集下的沙地之中。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凌励亲自带着骁骑营前往骆驼集迎战。 骆驼集所在的地方,原本是库苏城外凸起的一道山梁,被风沙日夜噬剥,渐渐成为了一道丈许高的土坡。土坡有阻挡风沙的作用,便有一些往来运送货物的驼队在这里驻步歇息、交换易货,逐渐形成了如今的骆驼集。 已是秋末,秋高气爽,一面面绣着“凌”字的镇西军大旗在骆驼集的土坡之上猎猎招展。 远在几里之外,兀术驳便看见了这片密集的旗帜。夕光映照下,这些褐红的大旗显得格外猩红刺目。 “将军,小兀术将军带领的大部队至少还需一日才能赶到,我们疲惫赶路而来,镇西军却是严阵以待,此刻正面交战,只怕有些吃亏。”沓卢其在马背上望见骆驼集土坡上招展的旌旗后,侧首对兀术驳道。 “有道理,让兄弟们原地休息,你马上派斥候过去查探一下,镇西军此番带头的是哪位将领?”兀术驳也想到了这一层,勒停了马步,吩咐连夜奔袭了几百里的将士下马休息。 骆驼集下的中军帐中,凌励正倚在行军椅上闭目养神。如今他的视力已恢复了七八成,能够看清近处的事物,但在强烈的日光下看久了便有些眼干目涩。 “禀报将军,我们的人刚刚抓住了一个兀术驳派出的探子。”宋宥入帐禀报。 “带进来!” 两名镇西军侍卫将一名五花大绑的西犁斥候架进了大帐,一把摁跪在凌励面前。 “别看你们现在这么嚣张,兀术将军的二十万大军马上就到了,你们区区八万人,还不够替疾风团兄弟们的饮血刀热身!”西犁斥候梗着脖子愤愤道。 “还有二十万吗?我怎么听说兀术驳可是踩着你们西犁士兵的尸骨登上的回风岭……”凌励蓦地睁开了眼睛。 西犁斥候被凌励鹰隼一般锋锐的目光看得一惊,“你,你是……” “不认识么?兀术驳不是给你们发过我的画像么?!” 为了激励士气,兀术驳曾将凌励的画像发给了每位西犁士兵,并扬言只要在战场上活捉凌励,便能官拜将军、位列侯爵。 “镇西将……将军?”待反应过来眼前的男人是谁后,西犁斥候顿时惊慌不已,“你,你不是已经被夜雨阁的杀手杀死了么?!” “有点遗憾,本座命硬,阎罗爷没敢收。”凌励从行军椅上站起身来,挺拔魁伟的身姿令西犁斥候梗着的脖子不由自主软了下去,“我不妨告诉你,乌达单于已经下了求和国书,我也不想打了,若兀术驳愿意交出兵权,镇西军即日便离开西犁国境。” “单于下了求和国书?!”斥候再次惊讶抬起头来。 凌励朝宋宥抬了抬手,“将国书给他瞧瞧。” 宋宥当即从桌案上取下一卷鎏金文书,在西犁斥候眼前打开。 西犁斥候一行行看过卷中的文字,见到落款处乌达单于的签名和国玺金印后,竟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要停战了。” “给他松绑。”凌励吩咐,“挑选一匹快马,送他回去给兀术驳传信。” “是!” 西犁斥候骑着镇西军的快马返回疾风团营地后,当即向兀术驳禀报了他探知的情况。 “你确定没看错,领兵的是凌励本人?!”兀术驳的脸色倏忽巨变。 “正如将军发下的画像一般,身长八尺,着银白战甲,左侧眉梢这里有一道疤痕……”西犁斥候详细描述了凌励的样子,又将他与凌励的对话尽数告知。 “你说乌达单于下发了求和国书?!”沓卢其瞪大了眼睛。 “是的,小人仔细瞧了那份国书,那上面确实是乌达单于的签名金印,和之前我们征兵令上的用印一模一样。那镇西将军还说,只要兀术将军你放弃兵权,他……” “唰——” 西犁斥候的话还没说完,一道银光闪过,他的人头便被削落在地。 “休要听他一派胡言!他分明是中了镇西军奸计,被放回来搅乱我西犁军心的!”兀术驳收回弯刀,在虎皮靴上擦拭着刀上血迹,“乌达单于既下令燃起了九道狼烟,急召我等勤王,又怎会这么快就写下求和国书!” 看着斥候倒地时,颈项间喷涌的鲜血汩汩渗入沙地的血腥场景,沓卢其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喉结滑动,干涩问道:“将军,我们是不是应该派人设法潜入王庭再打探一下虚实?” “正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待天色黑定,就由你领人正面攻击镇西军吸引注意,我带人从库苏河下游涉河潜水进入王庭,探听虚实。” 兀术驳心里已有盘算。他知晓一条通往王庭的水道,若能趁夜潜入王宫,控制住乌达单于,将他带去王宫的地下密室等待兀术金昌带领的大军入城,这场已然失败的战局就能被全面反转。 第105章 将军凯旋 入夜后,兀术驳便吩咐沓卢其带着疾风骑兵团冲向骆驼集,他自己带了一队人马借着夜色掩护绕过骆驼集的土坡前往库苏河下游的水道。 果然,库苏河下游一带没有镇西军兵士值守。兀术驳留下两人在河边看守马匹,自己领着十几名擅长凫水的士兵,人人咬着一段芦管潜入水中,逆流向上前往王宫。秋夜的河水已经十分彻骨,却丝毫未曾影响兀术驳想要潜入王宫的雄心。 一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位于一座石桥下的王宫地下水入口处。兀术驳浮出水面,长长换了口气,安排士兵赶快撬取入水口的铁栅栏。 “啊——!”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兵士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 “将军,我的手,我的手被咬住了,拔不出来……” “被什么咬了?” “不知道,啊,好痛,快救救我……” 旁边的士兵闻言便用力去帮忙拽他的手,那名士兵却发出了更加惊恐的尖叫。帮忙协助的士兵越发用力,片刻后,从水中拉出了一只扎穿了掌心的铁蒺藜! 很快,桥面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兀术驳将头探出一望,桥上及两岸皆站满了手执弓弩的镇西军!兀术驳转首想遁水逃脱,却终被密集如雨的箭镞射杀于水中。 而在骆驼集,沓卢其带领的疾风骑兵团尚未冲到那道土坡前,就被暗藏在沙地里的袢马绳搅得人仰马翻,很快被镇西军将士生擒活捉。 第二日,乌达单于应凌励要求,带领王室成员及王庭官员们来到骆驼集,当着兀术金昌带领的二十万左龙虎军的面宣读了停战求和国书。至此,历时十一个月的西境之战正式宣告结束。 在安排好西犁国的一应防务后,凌励带领镇西军安全撤离西犁。与此同时,他安排人向朝廷禀报战况,并敦促枢密院尽快就西犁国的求和国书进行商议,确定和谈条件。 镇西军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永定后,整个南越都沸腾了,百姓们奔相走告,普天同庆。 缠.绵病榻多日的承德帝,在得知这一喜讯后,病体竟突然松解了许多,当日便亲自颁旨,召凌励即刻归京接受封赏。 凌励却并不着急归京。他回到镇西军大营后,当即命人梳理开战以来牺牲的将士名册,详细载录了将士们的战绩功勋,为死守回风岭的三千将士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感恩铭记阵亡者,是对长久征战乏顿不堪的将士们的最好慰藉。 待整顿了军容,安排了布防,凌励做的第一件事,是寻找化名穆枝的初晴姑娘。根据张翊提供的线索,凌励召来了在军医所忙碌的柏安询问。 “这位叫穆枝的虫工,确实来军医所找过小人。”柏安垂首恭敬答道。 “她为何要专门找你?” “他主要是来告诉我殿下你的伤情,提醒我做好后续的治疗。” 凌励看着柏安,一脸失望道:“只有这些?” “他交代完病情后,便离开了,小人因忙着救治伤员,也未留意他的去向。”柏安违心答道。他既答应了她,自然要替她守口如瓶。 凌励已经问过了回风岭当日曾见过穆枝的人,大多都没特别印象,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时离开又去往了何地。凌励心有不甘,又分别派人去胭脂洲、安源两地访查,除了在顾婆子、季大胖那里收集到穆枝和他在胭脂洲暂居那段时间的一些信息外,竟别无所获。 这位姑娘,成为了凌励心底最想解开,却又始终不得其法的一个谜。 再次接到承德帝召唤回京的圣旨后,凌励只得放下这件事,带着振武校尉陈凭等随侍和一应军务文书启程返京了。 西城门外的十里长亭中,凌昭带着朝中两府重臣,置办了酒水替凌励一行接风。 “父皇命我在此地恭迎三弟回京,三弟此番征战西犁,着实为我南越边境永靖立下了不世战功,为兄代南越百姓敬你一杯薄酒!” ——“你二哥要杀你,他们的人一路追缉,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带你来这里。” 凌励接过酒杯,脑子里却浮现出了初晴当日的话。 “殿下,你如今尚在服药,可不能饮酒呀。”身旁的柏安突然开口道。 “你是……?”凌昭转首看向带着面具的柏安,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回禀二殿下,小人是镇西军中三等协参领医官柏安。”柏安当即躬身回禀,“凌励将军曾身受重伤,如今未曾痊愈,不能饮酒,还望二殿下.体谅。” “哦?却不知三弟竟重伤在身。既是如此,那这杯接风酒,为兄便替你喝了。”说罢,凌昭拿过凌励手中的白玉酒杯,仰首一口喝尽。 饮罢接风酒,凌昭上前揽过凌励的肩,“父皇早已盼望多时,若非他身体欠安太医院极力劝阻,他便也要来这里候你了,咱们这就回宫去。” “好。”凌昭将手中马缰交给了身旁侍卫,随凌昭一道踏上了那辆挂红披彩的接风辇车。 上车后,凌昭便询问起凌励的身体情况。凌励只字未提香积寺一事,只说是与兀术驳交战时受了伤。 “是伤在了何处?”凌昭一脸关切。 “听军中副将说,我是在追击敌军时误坠悬崖导致后脑受伤,昏睡了一阵子,如今已无大碍。” “方才那军医说你尚未痊愈……” “那柏安就是太过谨慎了,我不过是有些事不记得罢了,也无甚紧要。”凌励淡淡笑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怎是无甚紧要?一会儿回宫后,我便让太医院院判过来替你好好瞧瞧。”凌昭本是想侧面打探香积寺那夜之后的情形,奈何凌励一句“有些事不记得”就封住了话口。 “有劳二哥了。方才二哥说父皇身体欠安,是什么情况?” “老毛病了,自你母妃离世之后,父皇就意绪消沉,加之后来凌崇和赵皇后的事,父皇忧思过重,积郁于身,终至气血两虚,病榻沉卧。到是三弟此次西境大捷,令父皇精神大振、满心欢喜,昨日竟能扶坐起身进食了……” 两人在辇车上一路聊着,接风的队伍很快便入城了。 第106章 舍身相护 “恭迎镇西将军凯旋!” “镇西将军威武!” 辇车一入城,便被一阵山呼海啸的呐喊及敲锣打鼓的喧哗声包绕了。 凌励掀开车帘,便见车道两旁站满了盛装打扮的市井百姓,他们一见他露脸,便激动不已,纷纷将手中的彩带、绢花向辇车抛掷,一时间群情盈沸,热闹非凡。 凌励的目光扫过熙攘欢腾的围观人群,一家客栈二楼窗口的一道身影让他感觉有些眼熟。他忍不住转首回望,发现是一位戴着面纱的清瘦女子。待再要细看时,辇车已转过街角,被一道粉墙挡住了视线。凌励放下了帘子,在心底默默回想那女子的模样。 “西境大捷,三弟居功至伟,当之无愧是我南越智谋无双的战神!”凌昭唇角噙笑,一手掀开了帘子,“瞧瞧外面这些百姓,个个都对三弟趋之若鹜……” “二哥说笑了,西境大捷乃是镇西军全体将士舍生忘死、浴血奋战的结果,岂能揽功于我一人?” “三弟,当心——!” 凌昭突然倾身向前,一把将凌励推倒在辇车车壁上,与此同时,一枚雕羽箭镞“嗖”地一声扎进了凌昭的左臂。 目睹凌昭中箭,凌励眸色一寒,当即大喝一声,“有刺客——!” 跟随在辇车后的陈凭当即反应过来,顿时飞身踏上车顶,甫一发现一个黑影朝东边巷子跑去,便掠过人群追奔过去。 凌励在街市遭遇刺客,已不是第一回。这一次,唯恐中了调虎离山计,侍卫们兵分两路,一路疾行追缉刺客,一路迅速驱散围观的百姓、清理街面,场面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二哥,你怎么样了?”凌励撕了衣袍替凌昭勒住了受伤流血的手臂,随即扶住凌昭的肩询问道。 凌昭脸色惨白,却依然唇角牵笑道:“还好,幸好伤的不是你,否则,我如何向父皇交代……” 辇车快速驶过街衢,通过西华门入了宫。 得知接风辇车在街市遭遇刺客之事,太医院院判郭乾早已带着一众太医等侯在九卿殿外,待辇车一到,便领着几名太医上前救急。 “我二哥伤情如何?”几名太医将凌昭围得密密实实,只见不断有沾染了血水的布巾递出,一旁的凌励不禁焦急问道。 “回禀殿下,王爷的情况可能不太好,这箭镞上淬了毒液,如今我们虽已替王爷放血引毒,但这一路车马颠簸,毒液只怕已侵入心脉,只有寻到解药方有一线生机。”郭乾躬身禀报道。 “看来,必须要捉住刺客才行。”凌励转身对闻讯赶来的大理寺卿周屹及勾当皇城司的崔中杰道:“烦请两位大人迅速封闭各处城门,务必尽快捉住刺客!” “下官遵命!” “父皇龙体欠安,他平素又最是心疼二哥,此事暂时莫让他知晓。”凌励对身后跟来的两府重臣吩咐道。 舒世安与裴可怀对视一眼,无奈点了点头。 一刻钟内,国都永定的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尽数关闭。 城中百姓知晓镇西将军凯旋归来,却在街市遭遇刺客后,人人义愤填膺,纷纷自发组织队伍满城搜寻可疑人员。 这一日,被永定百姓绑缚了送往提刑司、大理寺、御史台的疑犯就多达百余人之众。询问送案理由,皆是“他今日行迹鬼祟”“他家里藏有箭镞”“他穿着一身黑衣,又不是我们这一带的人”等等主观判断,令各署衙的官吏们哭笑不得。 自然,这其中也不乏有朝廷通缉的作奸犯科之人。 到傍晚时候,果真便有一名嫌犯被东城一家茶旅店的老板着人绑去了大理寺。大理寺司直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弓弩和几枚箭镞,经过比对,居然和凌昭所中之箭一模一样! 大理寺卿周屹当即知会各部,邀请勾当皇城司及御史中丞等官员一同审理,嫌犯刚被提进审查室,内侍省都知刘寅便送来了承德帝的诏书,要求将嫌犯由皇城司提送入宫,由他亲自审理。 “陛下卧病在床,竟要亲自审理?!”几名官员面面相觑。 “同舒王街衢遇刺,国都四大城门白日锁闭,如此动静,怎能瞒得过陛下?”刘寅无奈摇了摇头,“事不宜迟,还请各位大人也一起入宫。” 承德帝卧病多日,朝中诸事皆是同舒王凌昭协助打理。如今,凌昭为救凌励受伤,他便再也躺不住了,命人替他更换了朝服后,躺坐在肩舆上,由凌励陪着去了垂拱殿。 承德帝接受众臣参拜后,一坐上龙椅便开口审问:“是何人指使你行刺?” “无人指使。”被侍卫五花大绑跪押在地的嫌犯,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面容蜡黄,仪态猥琐。面对承德帝的询问,他开口便答。 “今日是陛下亲审,你若张口胡言,便是欺君之罪!”周屹在旁警告道。 “既已被捉住,早晚难逃一死,我何必撒谎。” “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承德帝再问。 “草民赵崧,永定人。” “赵崧?”承德帝抬头看向刘寅,“这名字有些耳熟……” 刘寅当即侧身答道:“回陛下,老奴记得罪臣赵邦岳有名侄子就叫赵崧。科举舞弊案的前一年,他曾参加过集英殿殿试,中了探花,陛下您还曾赐过御酒……”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承德帝皱眉沉思片刻,又俯身问道:“赵崧,你为何要行刺镇西将军?” “十一年前,就因凌励撺掇沈政宏举报科举舞弊,害我赵家一门罢官抄家。所幸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庇护,我尚能留在京都做些买卖营生,如今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又因凌励被废,往日生意上的朋友竟都与我断了往来,凌励他不给我赵家生路,我便要替娘娘和殿下杀了他!!!” “赵氏与凌崇被废,皆是以身触法、咎由自取,亏你还曾是高中探花的读书人,竟这般不分是非黑白?!”承德帝怒道。 “是非黑白?!”赵崧竟哈哈大笑,“这世间哪有什么是非黑白?我自小勤勉读书,自以为能报效家国,最终却不过因为出生赵家,便受到牵连,连子孙都断了科考之路!陛下你膝下有三位皇子,我只要能杀了凌昭、凌励,太子便还能起复,待你百年之后,我赵家也还有机会……” “混账,简直混账——!!!”承德帝气得发抖,一把抓起御案上的金狮镇纸,朝赵崧扔了过去。 想是卧病太久,手脚无力,那镇纸没扔中赵崧,却猛一下砸在了恭立在殿前的侍卫领班脚上,那领班顿时痛得五官扭曲,却又不敢声张。 第107章 入住东宫 “来人,将此恶徒拉下去斩了!”好一阵,承德帝缓过气来,开口便要砍了赵崧。 “父皇,这恶徒所用箭镞有毒,二哥正急等着解药,不如先交给大理寺审讯……”凌励小声提醒道。 承德帝以手扶额,半晌没有开口,殿前侍卫架起赵崧正要出门,他才开口道:“等等,先着大理寺详细盘审,若他能交代出解药方子,朕可以考虑饶他一命。” “臣遵旨!”周屹当即跪地接旨。 “朕原本念着父子一场,想留那逆子一条贱命,如今看来,他一日不死,赵家的贼心便一日不死!”承德帝摁着太阳穴,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刘寅,你且与周卿同去大理寺天牢,替朕赐那逆子金屑酒一壶!” “请陛下三思啊!”参与审讯的一众官员闻讯都齐齐跪下。 承德帝却不理,只抬手召了侍卫领班,“送朕去太医院,朕要去看看昭儿。” 目送承德帝的肩舆离开,凌励驻立在垂拱殿中,一阵苦笑:凌崇如何对待自己都罪不至死,而凌昭一受伤,凌崇的命就没了…… 大理寺的刑罚自是非同一般,赵菘押进提审房不到一个时辰,便将那解药方子说了出来。这边太医院迅速配置药剂替凌昭服下,他总算是性命无虞了。 凌昭醒转后,见承德帝亲自守护在旁,便急着起身行礼,却因身体失血过多,一起身便又栽倒在床。 “你且躺着好生养伤,顾那些虚礼作甚?!” “父皇,今日之事,让您和三弟受惊了,只怪儿臣虑事不周,想着是喜迎三弟凯旋的大好事,就未全城戒备……” 承德帝一脸疲惫,却仍强撑着安慰凌昭道:“怎么能怪你?万事皆有因果,若朕不对赵家心慈手软,也不至如此……咳咳……” “父皇,您身子本就虚弱,又替儿臣操劳了这半日,必定累坏了。儿臣如今好了许多,这就起身回王府去,免得搅扰您静养。” “好什么好,脸上没有半丝血色。我命人去东宫收拾一下,这些日子,你就暂时在东宫住下,方便太医替你诊治调理。” “父皇,使不得,儿臣如何能住进东宫?!” “朕说使得就使得,你住在宫里,朕也放心些。”凌昭奋力挣扎起身,却被承德帝一把摁住,“你们兄弟三人,凌崇和凌励两人斗得你死我活,也只有你从小到大孝顺父母、顾念亲情,今日为救你三弟,连命都豁出去了。” “三弟乃是西境之战居功至伟的功臣,百姓对他万分敬仰,视若神明,若他在永定出了事,儿臣必定难辞其咎。” “呵,万分敬仰、视若神明?!他们哪里知道这西境一战,掏空了朕在位几十年来蓄积的国库,葬送了我南越几千名热血男儿……” “父皇,无论如何,西境一战已逼得西犁王庭认输求和,之后的和谈条件中,我们可以通过增加岁供来填补战争损失……” “当务之急,你要尽快养好身体,和谈条件这些先交给舒世安和裴可怀他们去商议吧。朕有些乏了,改日再来看你。” “儿臣恭送父皇。”凌昭还是不顾伤体,跪在床榻上向承德帝行了送礼。 ********* 得知凌昭因养伤住进东宫的消息,凌励丝毫未觉诧异。凌昭从小就深受父皇喜爱,若非凌崇是赵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当年又有赵邦岳一党全力扶持,储君之位只怕早就是凌昭的了。 “殿下,我总觉得今日的刺杀事件颇有蹊跷。” 西境停战后,沈着便带着金瑶公主离开北寂,悄然返回了永定。在得知凌励今日入城遇袭之事后,当即赶来了秋荻馆。听罢凌励对今日事件的讲述,他感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呵,这些年来,我但凡回京,又有哪次没遭遇刺客?”凌励自嘲一笑,随即端起桌前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如今,凌崇已被赐死,想必应该清净一些了。” 在长亭外接过那杯接风酒时,初晴的话曾让他一度怀疑凌昭,可自凌昭在城西闹市替他挡下那枚毒箭之后,他便将这个怀疑生生压在了心底。无论如何,他还是他血浓于水的二哥。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沈着拎起酒壶,替他斟满一杯,“今日,我和长公主在街头亲眼目睹了南越百姓对殿下的那般崇敬仰慕,心中甚为忐忑。” “树大招风,我明白微知所虑。” “眼下,已是最好的时机,若殿下打定了主意,微知必全力以赴,协助殿下……” “微知,西境战事方了,我不愿南越再起风波。”凌励打断了沈着的话,随即望向水岸曲廊外的清寂月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 返京之前,掌书记卢玉青将整理好的一应军务文书报给他看后,那一组组数据令他十分震惊。当初,为说服朝廷建立镇西军巩固边防,他曾梳理过隆和三十五年南越边境的一组数据:这一年中西犁蛮子越境偷袭9次,袭杀南越子民850人,掳掠金银珠宝、货物商品、牛羊牲口无以数计。而在这场历时十一个月的西境之战中,牺牲的南越士兵多达8997人,耗费的军饷国资更是百倍、千倍于被掠夺的数额…… 西境之战,他是漂亮地打完了,但回顾这一年的经历,他却并没有感觉自己赢了。 “殿下若是此番打算,还望早日返回西境,远离京都这是非之地。”凌励此次只带了陈凭等将官及少量护卫军入京,这令沈着心中总觉不安。 “待封赏大典之后,我便启程。”凌励应道。 母妃已经不在了,女儿凌娟又不喜欢这里,这诺大的永定城里,再无他的牵绊了。 喝完杯中酒,凌励起身回寝院,在穿过水岸曲廊时,他瞥见了水中那轮波光动荡的圆月,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一双直直凝视他的清澈眼睛。 “备马,我出去一趟。”凌励突然吩咐跟在身后的曹忠。 “是,小人这就去通知陈校尉。”曹忠拱手道。 “不必兴师动众,我想一个人走走。” 曹忠惊道:“殿下,小人觉得此举不妥,您白日才在闹市里遇了刺客……” “刺客已被捉拿下狱。再说,我白日进城乃人尽皆知的事,此刻我一时兴起出去走走,刺客也能料知?”说罢,凌励径自朝后院马厩走去了。 第108章 秋月如霜 已近子夜,秋月如霜,凌励打马穿过一街冷清月色,径直朝西城方向奔去。 见他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曹忠到底不放心,也牵了匹马一路悄悄跟了去。 “你跟来干嘛?”凌励跑了一阵,猛一下调转马头,与曹忠迎面相对。 曹忠急慌慌勒停了马步,小心翼翼道:“小人担心殿下的安危,您如今大胜西犁,就怕有贼心不死的西犁探子报复……” “行了,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凌励不再多说,拨转了马头继续朝西城前行。 白日熙攘喧哗的街道,入夜后渐渐沉静了下来。凌励循着记忆,沿街打望,在转过一道粉墙后,终于看见了那家叫“悦来”的客栈。客栈一楼挂着大红灯笼,敞开的店门昭示着尚未客满。 凌励在客栈门口一下马,便有店小二笑着迎了上来,“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吃点东西。”凌励将马缰交给曹忠,信步走进了客栈。 “客官您运气好,我们大厨还没走呢。您这边请,我给您推荐一下我们客栈当季的新菜……” 凌励却未顺着他的指引往大堂里走,而是抬步朝二楼走去。 “客官您要坐二楼雅座?”店小二似愣了一下,随即小跑着跟上前去,“客官您慢点儿,楼上已经熄灯了,我去前面给您掌灯。” 有店小二在前面忙着掌灯,二楼悬挂的灯笼和落地烛架渐次亮了起来。 二楼有四个雅间,凌励一一走进去,立在窗前观望一番,随即在第三间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曹忠去后院栓好了马,也跟了上来,习惯性的立在他身旁垂首听命。 “你也坐着。”凌励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殿下,这,这怎么行啊?”曹忠一脸别扭道。 “你这是生怕刺客不知道我的身份吧?”凌励睨了他一眼。 曹忠愣了一下,赶忙走去对面坐下。 “带钱没有?”凌励问道。 “哦,有,有。”曹忠忙忙从腰间取下装钱的荷包递给凌励。 店小二很快端着茶水进来了,他一边麻利地掺茶倒水,一边热情询问:“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小哥随意安排几道你们厨子拿手的便是。”凌励从荷包里摸出一片金叶子放在了桌角,“我想打听一个人。” 曹忠端着茶杯,瞥了眼金叶子,又抬眼看向凌励,一脸肉痛的表情。 “客官您说,只要是来过咱客栈的,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只猫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店小二的眼睛落在金叶子上,脸上都笑出褶子了。 “今日巳时末刻,有一位带着面纱的姑娘来过这里,小哥有没有印象?” 打听一位姑娘?! 曹忠一口茶险些呛着。他跟了凌励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遭见着主子爷大半夜的出来寻花问柳。 “巳时末刻,带着面纱?”店小二寻思了一番,当即点头:“哦,有的。我有印象,那位姑娘来得很早,一进门就和客官您一样,直接找上二楼,定了这个包间,说是要等着看镇西将军凯旋……” 凌励顿时眼睛一亮,“然后呢?” “然后啊?”店小二挠了挠后脑勺,“然后她就点了一壶宜山茶,一直在这里等着,直到镇西将军的接风辇车离开后,她就离开了。” “小哥可有留意她的口音?” “口音?就咱永定的口音啊。” “我,我是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 “好听。” “是怎么个好听法?”凌励穷追不舍。 曹忠望向凌励,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殿下,您好歹也是南越朝赫赫有名的镇西大将军,大半夜的跑出来,这副痴汉模样打听一位姑娘,难怪不肯让陈校尉他们跟着了…… 店小二皱眉道:“这怎么说呢,那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好比,好比银汤匙碰着了瓷汤钵……” 凌励的眸光暗淡了几分,却还是问道:“那位姑娘,还有没有让小哥觉得印象深刻的地方?” “印象深刻?哦,那位姑娘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客官您一样,出手极是大方,她没点饭菜就要了壶茶,离开时却留下了一锭银子。” 一锭银子?!曹忠的唇角抽了一下。难怪这姑娘吸引殿下,都是不懂行情的主儿啊!但凡不是饭点儿,客栈酒肆里的包间都不单独收费的;至于像打听人这种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几枚铜板就搞定了,居然摸出一锭银子! “你说那位姑娘点了宜山茶?你们店里也有宜山茶?”凌励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 “有的啊。客官您不知道吧,镇西将军金银滩一战成名后,永定城里就来了好些宜山人,听说宸妃娘娘是宜山人,镇西将军最爱喝宜山茶,打那以后,永定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都卖宜山茶了。不过,咱家客栈的宜山茶,才是最好的,给我们供茶那家的茶园子就紧挨着镇西将军舅家老宅……” “镇西将军喝的茶,就是好茶么?”凌励有些失望。 “是不是好茶,咱也不懂。但只要与镇西将军有关,怎么着也是有生意的。别的不说,就天香楼那《镇西将军风雪夜袭图》就火得一塌糊涂,我老娘也让我去排队买了两张贴在家门上……” 凌励听得一脸黑线,自己竟成驱邪避祟的门神了?! “行了,小哥你先去安排饭菜吧,我们饿了。”曹忠见凌励脸色变了,赶忙让店小二下去了。 “原来我在永定这么受欢迎?!”凌励一哂。 “可不是么,听说今日主动替殿下捉拿刺客的老百姓就一拨儿又一拨儿,把衙门差爷的饭碗都要抢了……”曹忠笑道,“对了,殿下不知道吧,上回传闻殿下遇袭身亡,城里百姓个个义愤填膺,把西华门那一路堵得水泄不通,听说还有位姑娘看着那副棺材哭晕了过去……” “哭晕过去?”凌励觉得有些荒唐可笑,为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死讯哭晕过去,这姑娘怕是个傻子! “可不是么?夫人也听说了这事,还笑说要去打听一下是谁家的姑娘,既然这么恋慕殿下,应该替殿下娶回家来……” 自己回京遇刺,董月娇竟能笑得出来?凌励转头望着窗外的黑夜,想起香积寺火光中那双盈盈欲语的眼眸,想起胭脂洲那一.夜的肆意掠夺,心底竟是莫名的烦躁。白日立在这里的姑娘,竟让他想起了那位叫初晴的神秘女子。 第109章 放虎归山 整个客栈只有这一桌客人,店小二很快就碗盏盆钵地上了满满一桌子菜。 “小哥,这么多菜,我们两人怎么吃得完?!”曹忠瞥了眼放在凌励手边的荷包,扭头质问。 “刚才是这位爷说让安排几道我们厨子的拿手菜,这九道可都是咱客栈的招牌菜啊”店小二瞥一眼凌励,见他眉头深锁,表情不似先前那么和悦了,便又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好像是有点点多,那这样,后面的我就不上了啊……” 说罢,他便一溜烟儿跑下楼去了。 曹忠见凌励仍望着窗外发呆,便提醒道:“殿下,菜上齐了……” “你吃吧。我之前陪微知吃过了。”凌励头也不回道。 殿下吃过了,难道自己没吃过吗?秋荻馆从来都是酉时一刻用晚餐的啊。望着满满一桌子菜,心痛不已的曹忠咬牙拿起筷子,狠狠地戳起了面前的红烧狮子头。 总之,最后他这个做家臣的,是被自家的主子爷给扶上马背的。 回到秋荻馆后,凌励仍无睡意,他召集了家中一应内臣、仆妇、丫鬟,详细询问起贵妃出殡那日小蚕被绑架的事来。重返镇西军之后,他忙着处理两国交战的紧要事务,从家书中得知凌娟在家并无殊异,便将这事暂时搁下了。 董月娇本来已经睡下了,听闻凌励召人追查小蚕失踪之事,也急忙起床赶了过去,抹着眼泪求凌励帮忙寻找养女小蚕的下落。 藏龙寺出殡归来,凌励去永年宫向承德帝道别。董月娇带着一众家眷返家,在藏龙寺下山道上,她乘坐的轿子突然断了枱杆,轿子失衡栽地,她被吓得惊呼连连。一众人忙着安抚董月娇、修理枱杆,待重新上路时,便找不见小蚕了。董月娇当即安排人在藏龙寺一带山林中搜寻,直到天色尽黑才无奈归家。 前后一对应,才知绑匪是将小蚕误为凌娟绑了去。巧合的是,那日凌娟闹着要去吃丰乐楼的糕点,鸣翠便召了小厮抬着她去了丰乐楼。买了糕点,凌娟又被街上一队杂耍艺人吸引了,坐在轿子里观看了半日才肯回家。以至凌励回家找不着她,就相信了绑匪的勒索信。 “鸣翠人呢?”凌励环视一圈,皱眉问道。 “娟娟那日不在家,让殿下误会是被歹人绑架,冒险赶去香积寺救人,后来又失去了联系……鸣翠自觉做错了事,她来我这里请罪领罚后,便离开了秋荻馆。”董月娇禀道。 她不过是带着凌娟去买了点心,有什么错?何至于就要请罪离开?!凌励心中越发疑惑。 鸣翠原是宸妃的丫鬟,凌励年满十六建府出宫时,宸妃特意挑了她出来,是打算让她做侍妾的。只是凌励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兄妹情谊超过男女之情,便一直没有收入房中。 凌励沉吟片刻,吩咐曹忠加派人手去四处寻访小蚕和鸣翠的下落。 次日,凌励将自镇西营带回的西境战事一应军务文书上报枢密院,以供枢密院评判考绩、论功行赏。随后,他带了护卫前往藏龙寺皇陵,以镇西军大捷告慰母妃在天之灵。 东宫临华殿内,凌昭斜倚在锦榻上,紫鸢跪坐在榻前替他喂药,或许是太过紧张,那端着药碗的手竟一直在发抖。 “怎么,我让你害怕?”凌昭一双瑞凤眼似笑非笑。 紫鸢忙忙摇头,“不是的,奴婢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能亲自服侍王爷,奴婢受宠若惊……” “我还没宠你,你就惊着了?”凌昭唇角噙笑,随即接过她手里的药碗,“我自己来。” 紫鸢一怔,随即面红耳赤。 “你先退下吧,我还有事要和楚公子谈。”凌昭皱眉道。 “这姑娘是废太子的侍女,王爷也要留着?”目送紫鸢退出临华殿,楚玉谷问道。 “留着挺好。她熟悉宫中人事,办事方便。”凌昭用勺子小口小口的喝着药液,仿佛在品香茗一般惬意,“若是听话,给她一个名分也无妨。” 听凌昭说要给这花痴丫头名分,楚玉谷便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的王妃徐芷仪,不免握紧了拳头。 “说起来,王妃再过两月就要生了。”凌昭抬眼瞥了他一眼,似漫不经心道:“我在想,让你们见一面也是可以的……” “我答应过王爷,不会再见她的。”楚玉谷忙忙表态。 “很好。你总算是活明白了。”凌昭将药碗递给楚玉谷,一边用丝绢擦唇角的药汁一边问:“这两日,凌励在做什么?” “昨日,他去皇陵祭扫了忠和恭顺贵妃”楚玉谷将药碗在旁边木桌上放好,又取了漱口水递上前去,“前日,他带着随侍一行去了枢密院述职……” “他没去大理寺详细调查一下西市的案子?”漱了口,凌昭一边拭唇一边问道。 “没有。一切正如王爷所料。” 当日,凌励与舒眉一起跳下香积寺悬崖,凌励未死,舒眉便极可能也还活着。她若活着,凌励就可能会猜到凌昭是香积寺绑架案的幕后之人。于是,凌昭在接风之日设计了那出苦肉计,通过赵崧的刺杀,既打消了凌励对他的猜疑,又成功将这笔帐归到了凌崇身上,正好借刀杀了凌崇,取得进驻东宫的机会。 楚玉谷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天香楼的探子说,凌励让人在四处寻找鸣翠。” “那他能找到吗?”凌昭把玩着手里的玉螭龙,睨眼问道。 “自然不能。” “就怕你一时心软,又弄出一个和静县主来。” “绝对不会了。”楚玉谷垂首道:“她传递错误消息,害我们绑错了人。背叛王爷的人,自然不能放过。王爷放心,那丫头的骨头都干了。” “刚喝了药,别说这些恶心的。秋荻馆那边继续盯着,若有动静,即刻告知我。” 楚玉谷点头应下,随即又道:“王爷,我觉得不如趁凌励在永定期间,找机会以西犁杀手的名头做掉他,以免夜长梦多。” “若是做掉他就行,我又何必白挨这一箭?!”凌昭摸着仍隐隐生痛的左臂,沉吟道:“凌励也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他这次奉诏回京领受封赏,镇西军的心腹干将一个都没带来,现在动他,会惹火烧身……” “可若让他顺利封王授爵了,日后再想动他,只怕更难。” “西境战事刚结束,和谈条件一日未达成,便可能再生变数,当前还需要他的威信镇守西境。” “王爷要放他回西境?!万万不可,若他知晓了香积寺及当年那些旧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放虎归山,自然要有先招。”凌昭盯着掌中的螭龙把件,徐徐道:“我们先利用这次封赏镇西军的机会,将他的心腹一一拆散开来,拔掉他的爪牙,再慢慢削减他的锐气,早晚……会收拾服帖的。” 第110章 封赏大典 三日后,承德帝在垂拱殿前的广场上举行西境战事封赏大典。 旗幡招展,钟罄齐鸣。朝中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均身着礼服,沿铺着杏黄地衣的中通甬道,整齐地分列广场两侧。 巳时正,在一阵激昂的鼓乐声之后,身着银甲战袍的凌励,带着沈着等随从人员及一队衣甲严整的护卫军,在鸿胪寺监礼引领下,来到广场陛阶前。 九层阶上,头戴卷云冠、身披绛纱袍的承德帝于龙椅之上肃容端坐。他望着阶下盛装的文武百官,心下感慨:如此规模的仪式,南越已很久没有办过了,上一次,还是凌崇册封国储之时。 “镇西军凌励启奏陛下,荷天子洪福,蒙众臣协力,承将士同心,西境之战不负皇命,今得凯旋。凌励代镇西军全体将士叩谢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凌励携镇西军众人在陛前下跪见礼,待承德帝抬手示意平身,他便起身恭立,将镇西军在西境的作战情况朗声禀报一番。 “很好。”承德帝听罢战报,点点头,随即侧身对刘寅道:“宣旨!” 刘寅当即上前一步,打开一卷杏黄的绫锦旨书,大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闻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西犁蛮族,不服王化,袭边害民,朕遂遣镇西军八万将士勠力驱之。赖天地祖宗之灵,历时十月有余,终破库苏王庭,大获全胜,凯旋而归。镇西军诸将士,骁勇善战,万死不辞,辅成大功。今论功高下,定尔爵赏。” “封镇西将军凌励,为辅运定边靖难安民功臣,赐封靖安王,食邑一万二千户,子孙世世承袭……” 凌励心中却不免诸多感慨,这是他平生第二次受封王爵。和上一次的“恪慎”封号相比,“靖安”二字,确实令他心安不少。 “封镇西军翊麾校尉张翊、陪戎校尉宋宥,为定边安民武臣,赐封骠骑将军,食邑一千五百户,赏田五千亩,林地五千亩,钱银五千两;封镇西军振武校尉陈凭,为定边安民武臣,赐封车骑将军,食邑一千户,赏田三千亩,林地三千亩,钱银三千两;追封镇西军参将百里安,为定边安民武臣,赐封归德将军,赏其弟百里定田两千亩,林地两千亩,钱银两千两……” 听着长长的封赏诏书,凌励既替张翊、宋宥等受封将士骄傲,也替他们遗憾,如此彪炳史册、光宗耀祖之时,却不能亲身领受。最令他心歉的是百里安,他命他留守回风岭,原本是给了他退路的,只要他守岭到卯时,便可领兵撤回安源,他却为替镇西军主力攻破库苏争取更多时间,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封镇西军掌书记卢玉青为枢密院都承旨,协理西境事;封镇西军儒林郎沈着为龙图阁待制,权知制诰……” 凌励听得一愣,卢玉青进枢密院顺利成章,他负责协理西境事,仍可在镇西军中任职直至补缺,可为何沈着竟被调至中书省?!在镇西军提议的封赏册中,他安排沈着接替卢玉青留任军中文职,枢密院作了如此大的调整,事前竟未与自己沟通! 凌励侧首望向立在甬道近旁的枢密使裴可怀,他却只是垂首恭立,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目光扫过甬道另一侧,视线与宰相舒世安不期相遇,舒世安朝他微微颔首,沉稳淡定的表情似对此封赏并不诧异。 莫非是这老古板打了沈着的主意?!当年若非是他在朝堂上提出将沈婵纳为太子妃的鬼主意,又怎会导致沈家后来的悲剧?可若为沈着考虑,西境战事已了,早日步入中书历练,对他未来的仕途自然更好…… “望尔等,担当社稷,报效家国,至再至三。承德隆和三十八年十月二十日之宝。宣读完毕,请镇西将军领旨!” 凌励尚在沉吟,刘寅已宣读完毕。他只得按下心头诸多思虑,躬身接过圣旨,再次跪地谢恩,“臣叩谢陛下圣恩!!!” 镇西军一众随从及护卫军也都跟在凌励身后,跪地高呼:“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封赏大典结束后,承德帝又特为镇西军将士赐宴集英殿,庆贺西境大捷。 凌励陪同承德帝返回福宁殿更衣,镇西军诸人则由内侍省的太监引至燕喜堂卸下甲衣,按新颁的官阶更换出席宴会的礼服。礼服更换完毕,尚离开宴有些时间,便有内官领着众人在集英殿西侧的小花园内游览参观。 这些血战沙场的南越勇士,都是第一次进永年宫,看一切都是新鲜热切的。碧瓦朱甍、层楼叠榭,看得目不暇接;假山池沼、奇花异卉,更是令他们大开眼界,啧啧感叹。 唯有沈着看着这些意兴阑珊。封赏诏书与镇西军商议的结果不一致,他颇感意外。大战告捷,军中干将受封离职是常事,自己一个小小的军中文职,竟能一下荣升四品朝官,着实有些殊异。 “公主不可进去,今日陛下赐宴集英殿,此刻有许多镇西军将士在西苑观览……” “雪玉儿跑进西苑了,我要进去找一找。那些什么将士,你赶紧让他们回避!!!” “公主,那您得容小人先去禀报一下……” “公主,公主你看,那不雪玉儿吗?!” 一只雪白的兔子从对门的假山下一闪而过,玉瑶公主当即一把推开阻拦她的侍卫,带着丫鬟疾步冲进了西苑,“雪玉儿,雪玉儿你别跑了啊,等等我……” 当她的视线追着雪兔,落在闻香亭下那一袭朱红官服上时,便再也挪不开了。 “公主要找的,就是这只兔子吧?”沈着问道。 那只顽皮的雪兔,此刻正安静卧于他的怀中,雪白的兔毛映着红色官服,十分醒目。他一手托着雪兔,一手轻轻捋着兔毛,动作明明温柔动人,那笔挺的身姿却又令人想起雪中寒梅…… 自小在宫中见惯了文武百官的玉瑶,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么古板俗气的官服,竟也有人能穿得如此清雅好看! 第111章 集英雅宴 “今日镇西军将士叨扰宫苑,还望公主雅量包涵!”沈着将雪兔交给玉瑶,退后一步,躬身长揖一礼。 “你,你叫什么名字?”玉瑶抱着雪兔,目不瞬睛地盯着他问道。 沈着垂首答:“下官沈着,见过公主殿下。” 门口的侍卫此刻已追了过来,一脸为难道:“公主,集英殿宴席即将开始,镇西军一众将士即将经过这里,恳请公主稍移芳驾,方便则个!” 玉瑶瞥了侍卫一眼,随即对沈着道:“多谢沈大人帮我捉住雪玉儿,我定会请父皇赏赐你。” “举手之劳,公主何须言谢。”沈着目不斜视道。 “必须要谢!你不准推脱!叮咚,我们走——!” 说罢,她便抱着雪兔,带着丫鬟叮咚一溜烟儿朝苑外跑去了。 沈着不免笑着摇了摇头。同是公主,金瑶公主端妍芳静,带着皇家女子的沉稳大气,这玉瑶公主却跳脱不拘,任性恣意。 玉瑶抱着兔子跑出西苑,沿着游廊走了一阵,突然停住了步子,她将手中的雪兔塞进叮咚怀中,“你带它先回去,我要去集英殿瞧瞧。” “公主,马上就是午膳时间了,贵妃娘娘早吩咐过了,今日徐家大夫人要进宫来用膳,我们可不能回去迟了……” “你就说,你就说我去东宫探望二哥哥了,二哥哥留我用膳。” “公主,奴婢若不跟着你,独自回去了就要受罚啊。”叮咚愁眉哭脸道。 “不就是罚个跪么,本公主上次不是给你赐过一对云锦护膝了么?”玉瑶有些不耐烦道。 “奴婢知道公主是想再回去看看沈大人,你带上奴婢一起,奴婢有个同乡在集英殿当差,我们可以悄悄从后门溜进去……” “你有同乡在里面当差?!那真是太好了。咱们走吧!”玉瑶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拉起叮咚就走。 叮咚却站定不动,“公主先要答应奴婢,最多一刻钟,我们就回衍庆宫。” “好好好,我都听你的。赶紧走吧,我都听见那边开始奏乐了……” 叮咚的同乡在集英殿做镣子,得知是玉瑶公主想要进殿去瞧个人,当即拍着胸口说保证给她们找一个全场视野最佳的窥视点位。他带着两人从内侍出入的通道悄悄溜进大殿,藏在一面雕着牡丹芳华图的木屏风后,透过木屏的雕花孔眼,果然能看清大殿内的情况。 殿内沿甬道两侧分列酒席,左右各有三纵列,镇西军将士按照封赏的官阶依次落座。有皇帝在场,殿内气氛凝重,赴宴之人个个都挺直了腰杆,正襟危坐,看起来不像是宴会,倒像是朝中议事。 此次入宫受封的多是镇西军的武将,在一堆武将之中,身着文官官服的沈着便很好辨认了。玉瑶一眼就看到了位列大殿东侧第二列末席的沈着。虽隔得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细微表情,但他举杯行礼时的雍雅风度,和周围那些粗莽的武将相比,便如芝兰玉树挺立中庭,让周围的芜草杂木纷纷失色。 “都说我二哥哥是南越最好看的男人,我觉得沈大人比他好看多了啊……” “我觉得三殿下也很好看的。” “三哥哥太凶了,不好看。”玉瑶瞥见座中神情严肃的凌励,摇了摇头。她这位三哥,住在宫里那些年只喜欢舞刀弄枪,从不陪她玩儿,就像他那把龙鳞枪一样冷冰冰的。 “也是,今日自然是沈大人最好看。”叮咚迎合道。 “叮咚,你说我让父皇给他赏赐什么好呢?”玉瑶的视线粘在沈着身上,喃喃道。 “沈大人是文官,可以赏他镇纸、古墨、扇坠……”叮咚认真地把她能想到的赏赐之物一一列举出来。 玉瑶摇头道:“这些东西也太寻常了……” “太寻常了?他就是帮公主捉了兔子而已,若是贸然求陛下赏官加爵,只怕言官要非议公主!” “你觉得,把我赏给他,如何?”玉瑶突然转头问。 叮咚听得一惊,稍不留意,怀里的兔子便挣扎着跳了出去,不待两人反应过来,那兔子便绕过屏风朝大殿内蹦跶去了。 “雪玉儿,雪玉儿它……”叮咚脸色发白,手指着兔子,话都说不利索了。 玉瑶不及多想,一把挽了裙裾便朝兔子追了过去。 那兔子蹿进大殿,尚未有人发现,但挽着裙裾突兀冲入大殿的玉瑶公主,却瞬间吸引了殿中镇西军将士的瞩目,一个个愣愣看向公主,竟忘了自己尚端着酒杯。 “玉瑶?!”承德帝顺着众人的目光,转头看见自屏风后跑出的玉瑶,脸色便沉了下去,“你来做什么?” “父皇,我的雪玉儿……”玉瑶用手指了指已经跑至中庭的雪兔,急切道。 原来是追兔子追进来的。承德帝瞥了眼兔子,随即对内侍道:“去,替公主将兔子捉回来。” 不待内侍跑过去,离兔子最近的陈凭便一把摁住了兔子,随即一把拎住兔子耳朵大步朝玉瑶走去。 同样是捉兔子,沈着将兔子抱在怀里细心呵护,这莽汉却跟提着猎物一般拎着耳朵甩来甩去。玉瑶急得直跺脚,“喂,你……你……你不能拎它耳朵,它会疼的!” “不能拎耳朵?”陈凭顿时停住了脚步,看着手中的兔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拿这兔子如何是好。 旁边的内侍赶忙上前去小心翼翼接过兔子,小跑着递还给玉瑶公主。 “好了,兔子抓到了,已是午膳时刻,你赶紧回去,别让你母妃久等。”承德帝挥了挥手,示意玉瑶离开。 玉瑶瞥了一眼末席的沈着,他也正含笑看着她,她只觉心跳如擂鼓,瞬间面红耳赤。她心下一慌,当即抱着兔子跑出了集英殿。 “呵呵,公主年幼不懂事,让大家见笑了。”承德帝端起酒杯,哈哈一笑。 有了宴席中追兔子这一出,殿内的端严氛围顿时松快了许多。 从集英殿离开后,玉瑶便一路沉默不语。回到回衍庆宫后,她木头人般由着丫鬟替她更衣洗手,到了已经布好菜肴的餐桌前,她向徐家大夫人点头问好后,便落座默默吃起饭来。 第112章 作何打算 “我儿怎么了?往日见了你徐家婶婶话可多了,今日怎么只埋头吃饭?”玉瑶今日罕见的安静本分,让徐贵妃有些诧异,“可是玩得太累了?” “嗯,有点累。婶婶平日也难得进宫一趟,你们两个多聊聊。”玉瑶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付道。她此刻满脑子里都是沈着的笑,只想找个安静没人的地方好好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情绪。 徐贵妃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角有些歪斜的金钗,宠溺道:“你都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还满皇城遛鸟追兔子,也该收收心了。” “嗯,母妃说得极是。”玉瑶乖巧点头应道。 “瞧瞧,咱们家公主真的大了,懂事了。”一旁,徐夫人连连赞叹。 “要说懂事啊,芷仪才算是真正懂事了。自打怀孕后,整日闭门不出的在王府养胎,越发端庄沉稳了。”徐贵妃笑道。 “今日进宫,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说起徐芷仪,徐夫人便有些头疼,“她怀的毕竟是头胎,怕她没经验,我亲自挑选了几个侍孕侍产的婆子要送去王府,她竟不见我,说王府里有的是婆子,闲杂人等去了,反倒容易出岔子。” “芷仪这些顾虑也是对的啊。女人生孩子这事,本就需得十分谨慎,何况她怀的还是皇家后嗣。如今,王爷已经住进东宫了,这孩子注定会是南越血统最尊贵的皇孙,可不能有半分疏忽。” “谨慎是应该的。只是她都怀胎几个月了,我这当娘的竟一次都没能进去看看,心里真是紧得慌。” “这几月,你都没见到芷仪?”徐贵妃也不免觉得诧异了。 “可不是么,我上门了好几次,都被她身边那丫头玉珠给拦了,说王妃怀胎需要静养,不能见客。咱们也都是当过娘的人,前三月胎气不稳不能见客是自然,可如今都七八个月了,还不能见客么?”徐夫人一脸愁郁道:“你们皇家规矩真是多,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嫂嫂也别想太多了。芷仪嫁入王府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了头胎,他们夫妻俩紧张这孩子也是自然的。若嫂嫂不放心,改日我便亲自走一趟,替嫂嫂去看看她。” “太好了,我就是盼着娘娘能替我去看看芷仪,她最是听你这姑姑的话了。”徐夫人露出了笑脸。 “幼嘉也有件事,想麻烦嫂嫂。”徐贵妃盛了一碗汤,笑着递给徐夫人。 徐夫人赶忙半起身接过汤碗,“娘娘客气了,你只管吩咐便是,都是一家人,何来的麻烦?” 徐贵妃瞥了眼玉瑶,见她只专心致志用餐,对两人的谈话不甚在意,便压低了声音道,“赵氏被废已有时日,不知哥哥那边是怎么想的?德妃是王爷的生母,可我的位份却在她之上……” 徐夫人一听便明白过来,当即也压低了声音道:“娘娘不必顾忌德妃。我听你哥哥说了,太子被废全赖赵氏家族拖累,皇上如今对外戚格外警惕。为长远计,王爷入主东宫,娘娘主掌后宫,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两人碰头私语片刻,徐贵妃终是松了口气,“哥哥果然眼光长远。今后王爷得继大统,德妃早迟能上尊位,于她是没有任何损失的,反倒省了操心这后宫杂务。” “娘娘放心,这些事你哥哥心里清楚着呢。” 集英殿宫宴上,从皇帝的赏赐、群臣的祝贺到军中将士的致敬,凌励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不少酒,出宫时是沈着和陈凭一左一右扶着他上的马车。 “对今日镇西军将士的封赏,不知殿下有何看法?”马车离开永年宫后,沈着开口问道。 “自然是有人动了手脚,好些职位的封赏看似圣眷优渥,实则是要离散我镇西军得力干将。”凌励头靠车壁闭目养神,食指和中指轮番按压着两侧的太阳穴。 “那殿下作何打算?” “打算?明日我们先去柿子巷,替你把沈家旧宅买回来。” 沈着听得一愣,“殿下希望我留在京中?” “刘寅宣读圣旨时,我就一直在想,你留在京中任职也未必不是好事。镇西军大营离京都太远,消息闭塞,有你留在京中,我便多了眼睛耳朵。” “可我更想跟在殿下身边,为殿下……” “微知,你难道就不想查清楚当年你父亲和哥哥被贬遇害的事吗?” “沈家祸起赵氏太子党,如今凌崇已死,赵家也日渐没落,那些陈年旧事,又何必再去翻起?” “陈年旧事?你卧薪尝胆、勤勉躬读,积攒了这一身的好本事,难道只是为了报效这曾经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南越朝廷?!”凌励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神清冽似寒泉,竟没有一丝醉意,“在我面前,微知不必如此矫饰。” 沈着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将心思掩藏得很深,未料凌励竟早已看穿了他。此刻话已说穿,他反倒轻松一笑,“殿下是如何看穿的?” “有仇不报非君子。你加入镇西军后,便一直想方设法替我谋取军功,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虽当年我曾与你姐姐互许终身,但毕竟与你交往不多。你如此待我,逾越常情。归京以来,你一再替我分析朝中局势,明里暗里劝我争储,让我如何猜不到你的心思。” “我劝殿下争储,却也并非全为私心。”沈着诚恳道。 “自然,你也有读书人匡扶社稷的凌云之志。只是,西境之战已让南越消耗太多,我不愿再起波澜。”见沈着眼中似有失望,凌励便干脆剖白了心意道:“依着我的性子,若凌崇还是太子,我定会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可如今住在东宫的是我二哥,他是永年宫里,除母妃外对我最好的人,我实在不愿与他争抢,伤了兄弟情分……” “殿下的想法我明白了。殿下放心,微知定会恪守读书人的本分,除了当年祸害我沈家的人外,绝不连累无辜,祸及朝堂。”沉默片刻后,沈着郑重开口承诺。 “如此便好。”凌励欣慰点头。 第113章 册立国储 酉时末刻,宫门局正要下钥,昭王府的内臣罗祁拿着一枚王府玉符,请求入东宫求见同舒王。 虽说陛下尚未下旨立储,但明眼人都看出来同舒王凌昭入主东宫是早迟的事。守门的太监颇有耐心的又多等了一阵,待监门将军查验了玉符放了罗祁入宫,这才下钥落锁。 “何事这么着急?” 临华殿的小书房内,凌昭正在灯下查看中书省转来的一摞劄子,听宫人报罗祁求见,他头也未抬的问道。 罗祁疾步上前,将一封装裱精美的印信递给凌昭,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刚刚收到徐贵妃的龙龟印信,说她明日要去王府为王妃贺孕喜……” “贺孕喜?”凌昭放下手中劄子,接过那封盖有贵妃龙龟印的信函,打开看过后,“啪”一声扔进了旁边的火盆之中,待那火苗渐渐蹿起,才缓缓开口道:“就说王妃这几日偶感风寒,不宜见客。” “王爷,徐贵妃突然要去探望王妃,定然与前两日徐夫人入宫有关。”一身黑衣的楚玉谷自锦屏后走了出来,“那徐夫人多次去王府想要探看王妃均被拒绝,想必也是着急了,才搬来徐贵妃。若此次以病为由拒绝,必会引发更多猜疑……” 凌昭抬头望向楚玉谷,“那你觉得应当如何?” “不如让她们见上一回,也可打消了徐夫人的疑虑。”楚玉谷说罢,怕凌昭猜疑,又补充道:“此事听凭王爷安排,玉谷绝不插手。” “玉谷说得有道理。”凌昭点点头,“芷仪的产期也不久了,是该接回来备产了。罗祁,就辛苦你带人去连夜将王妃接回王府。” “王爷,此刻宫门已经下钥了。”罗祁愁眉道。 “无妨,一会儿你随我一起出去。” “王爷要出宫?”罗祁问道。 “这东宫什么都好,唯独这宫禁恼人,不方便办事。”凌昭站起身来,“我也该去跟父皇道个别了。” “王爷,您这是要搬出东宫?”楚玉谷惊道。 “我这么一直住着,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主动搬出去的好。” 楚玉谷愣了一下,很快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当即去屏风后替他拿了披风过来,“说起徐贵妃,最近天香楼到收集到一些信息,我还未来得及报给王爷知道……” “什么信息?”凌昭侧首问道。 楚玉谷一边替他系披风,一边道:“徐仲卿最近很是活跃,频繁与朝中大臣们迎来送往,就连鸿胪寺、太常寺里那些五六品小官儿的生日宴,他都亲自参加,徐夫人也是频频往来柿子巷一带的官宅……” “就凭徐幼嘉,也敢跟我母妃争?!看来,我们这岳丈是老糊涂了。” 我们?楚玉谷的手不由得一怔。 旁边的罗祁连连点头附和,“可不是么?如今正是立储的关键时候,朝中那帮老古板又最爱嚷嚷立嫡立长那一套,若德妃娘娘上了后位,王爷的储君之位也就顺理成章,徐仲卿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来捣乱,确实是有些糊涂。原本,这事是可以让王妃出面找徐大人谈谈的,只是如今……” “何须王妃出面?本王给徐幼嘉一个警告便是了。”说罢,凌昭一边抬步朝外面走去,一边吩咐道:“你们先替我收拾东西,一刻钟后我们出宫。” 已是秋末冬初时候,夜里一起风,便有些湿冷刺骨。凌昭跟在引路的宫人身后,疾步朝福宁殿走去。还未走进福宁殿,他脑子里便已想好了对付徐有嘉的一整套法子,全然未察觉自己被冻得一个劲儿的搓手。 “你怎么穿这么少就来了?”承德帝一见凌昭便呵斥道:“你是有伤的身子,怎能这般不知爱惜?” “是儿臣不孝,到让父皇操心了。”凌昭跪地行礼后,急切道:“方才王府内臣罗祁赶急来报,说王妃身体欠安,儿臣放心不下,特来请求父皇允准儿臣出宫探疾。” “芷仪身体欠安?”承德帝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她是有孕在身,便问道:“她几个月了?” “回父皇,到月底就八个月了。” “哦,那很快就要给朕添皇孙了啊……”承德帝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你与芷仪夫妻情深,她怀的又是头胎,你不放心也是自然的,朕这就让郭乾挑个有经验的大夫,随你出宫走一趟。你起来吧。” “多谢父皇。”凌昭叩谢礼毕,却依旧长跪不起,“儿臣还有个请求……” “你说。”承德帝近些日子身体明显好转,心情也似不错。 “儿臣如今借住东宫,留芷仪一人在王府,心中极是放心不下。儿臣的箭伤如今也好得差不多了,还请父皇允准儿臣搬回王府,方便照顾芷仪。” “你要搬出宫去?” “儿臣当日负伤借居东宫,乃是父皇宠爱恩赐。如今身体康复,若再住下去,只怕乱了国朝礼法,引发言官非议。” “昭儿所虑甚是,此事是朕疏忽了。”听罢凌昭的话,承德帝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前阵子朕的身体不太好,立储之事也一拖再拖,如今是该提出来了,也好早些让你名正言顺。” “父皇,万万不可!”凌昭闻言一惊,当即又跪了下去,“父皇向来对儿臣偏宠,在立储之事上,还望父皇以江山社稷为重。儿臣生性散漫,虽近来在父皇监督下有些长进,但到底不如三弟。三弟西境大捷,在朝中颇有声望,若能立三弟为储,必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储君之位,品行最为要紧。你三弟性情冲动、沉不住气,带兵打仗是把好手,要说监国理政,只怕不行。”承德帝摇了摇头,再次将凌昭扶起来,“你先回去照顾芷仪,立储之事,朕自有主张。” 走出福宁殿,望着冬日早早黑定的天空,凌昭长长呼了口气。 明明先前还冷得直哆嗦,此刻竟又热得背心冒汗了。方才,他以退为进推举凌励,心中甚是紧张,既担心父皇当真让自己做一辈子闲散王爷,又唯恐“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这样的词语激不起父皇对凌励的反感。还好,自己押对宝了。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是为同舒。”若福宁殿里高高在上的父皇知道自己小时候遭遇过什么,便会明白,这样的王爵封号,对他而言不啻一个意味深长的讽刺,他是一刻也不想要了。 第114章 人心易变 卯时许,一辆形制简陋的马车停在了朱雀寺东街的昭王府门口,早已侯在门口的仆妇迅速抬着肩舆上前,趁着夜色将马车里的人抬入了府中。 原本静寂的王府,随着这乘肩舆喧哗起来。丫鬟婆子们端着盆巾、汤水、吃食在惠宜堂往来穿梭,檐下灯火通明,如同赶春的大年夜一般热闹。 片刻后,身披大氅的凌昭掀开锦帘走了进来。 “王爷,早安。”玉珠忙迎上前去问好。 “王妃可还好?”凌昭立在门口,一边松解大氅的领结,一边问道。 玉珠抿唇摇了摇头。 “我去看看她。”凌昭将脱下的大氅递给玉珠,迈步朝内室走去。 掀开层叠的锦帘,凌昭一步入内室,便有一股刺鼻的炭火味熏面而来。 “这味道,是怎么回事?!”凌昭捂住口鼻,皱眉询问内室的一个婆子。 那婆子垂首道:“回王爷,王妃回来得急,地热来不及烧暖,只能用明炭取暖,是有些味儿……” “本王戌时就让人传话王妃要回来,这一长夜了,竟没能烧热地暖?!真是一群废物!!!” 那婆子吓得腿一软,当即跪倒在地。 玉珠挂了大氅,忙跑过来解释,“王爷息怒,往年入秋后,王妃便会安排人去鹿山采买内室取暖的上等银霜炭,今年王妃在别院养胎,罗官家又宫里府里两头奔忙,府里一时还没来得及购置。先前接到王爷吩咐,奴婢亲自带人去膳房挑选了一些少烟的炭火过来,只能勉强先将就着……” 听了玉珠的解释,凌昭只得压下了怒气。他不得不承认,徐芷仪往日将府里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没了她的王府,乱了许多。 “先把炭火撤出去,着人去挑几个大木桶,烧了热水轮番进来更换。”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玉珠忙点头应下。 待婆子们将炭火炉子搬了出去,凌昭才走到内室的雕花大床前。 徐芷仪拥着厚厚的云锦被,面内侧卧着,那隆起被面,依稀勾勒着她八月孕的体态。看不出她是醒着还是睡着,凌昭在床前驻立了好一阵,才开口道:“这些日子,王妃受苦了。” 闻言,侧卧着的徐芷仪一动不动。 “我和王妃之间,有些误会,一直没能好好谈谈。”凌昭在床前坐了下来,伸手替她紧了紧被子,“关于玉谷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该瞒着你。” 几月不见,徐芷仪没料到他一开口就提到了楚玉谷,不由得心下一紧。 “因为身体的原因,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你嫁入王府也这么多年了,我们不是没有一起努力过,如今实在是别无选择了……若说要孩子是为了讨父皇欢喜,我也有很多办法可以得到孩子,可是,芷仪,我只想要你的孩子……就是这个执念,让我犯了错……你恨我,怨我,我都能理解。” “凌昭,你说这些话,还是人话吗?!”徐芷仪翻身坐了起来,一双泪眼怒目质问他,“试问,天下还有哪个男人,可以做出这等淫辱妻子的无耻之事来?!” “这些话,确非常人能说的话;这些事,也确非常人能做的事。”凌昭一把握住她的手,一脸恳切道:“可毕竟,我并非常人,我们也并非寻常夫妻,注定了要走非同寻常之路……芷仪,你那么爱我,一定能原谅我的,对吗?” 看着眼前这个振振有词的男人,徐芷仪只觉得匪夷所思:他竟问得出这样的话来?! 自己曾经有多爱他,如今就有多恨他。此刻他握着她的手,只让她觉得恶心,她猛一下抽出自己的手,恨恨道:“爱你?凌昭,我只恨不得杀了你!!!” “果然,都说女人心易变。想你曾信誓旦旦说爱我,如今翻脸就变了。”凌昭看着急红了眼的徐芷仪,冷冷一笑,“你的爱也实在肤浅,你一直所爱的,不过是我这副好看的皮囊罢了,至于这副皮囊里住着怎样一个灵魂,你从未关切过,从未留意过……” “是啊,我是肤浅,当初就是被你这副皮相迷了心窍,若我能早些关切留意到这锦绣皮囊里阴暗丑陋的灵魂,我就不会……” “啪——”凌昭挥手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徐芷仪的唇角顿时浸出一缕血丝。 “徐芷仪,本王原想与你开诚布公、真心相待,你却如此放肆僭越!” “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徐芷仪望着凌励,恨恨道。 凌昭却一把扳过徐芷仪的脸,拿出袖中的丝绢,仔细替她擦拭唇角的血迹,“为何要杀你?你是本王的妻子,未来南越的皇后……” “凌昭,事到如今,你休想我还会配合你演那夫唱妇随、恩爱不疑的戏码……” “你要寻死,本王绝不拦着,这朝中多的是想嫁入王府的名媛千金”凌昭的拇指和食指突然牢牢卡住她的下颌,“可是,你要想清楚,你们徐家上上下下好几百口人的性命,可都在本王手里攥着……” 徐芷仪无法动弹,被迫与凌昭对视。这一刻,她才发现他漆黑如墨的瞳眸,如若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渊,令她悚然心惊。 凌昭放开了徐芷仪,徐徐站起身来,勾唇一笑,“天还没亮,王妃且好好歇息一下,今日.你姑姑要来替你贺孕喜,别让她看见你这么狼狈憔悴!” 看着凌昭俊美无俦的笑脸,徐芷仪竟不自由主的打了个寒战。 巳时一刻,宫里的内侍便提前来到王府,仔细检查王府恭迎贵妃的一应准备工作。巳时末刻,徐贵妃的仪仗浩浩荡荡抵达了昭王府前。 皇后赵氏被废前,贵妃徐幼嘉攀附中宫,又仗着承德帝专宠,在后宫十分嚣张。如今,她的位份排在四妃之首,自然风头更甚。八人抬的绣凤版舆在曲柄七凤黄金伞的引导下,徐徐在昭王府前降下,待徐芷仪领着府中内臣女官跪地请安后,她才缓缓步下版舆,朝徐芷仪走去。 第115章 恭贺孕喜 “我不是一早让人传话,免了你的跪礼么,怎么还跪着?”徐贵妃上前扶起徐芷仪,一脸疼惜。 “姑姑再疼惜我,这皇家礼仪却是不能免的。”徐芷仪挺着大肚子费力站起身来,含笑答道。 “呀,王府的下人是怎么侍候的啊,和怀孕前比,你这脸都小了一圈了……”徐贵妃抬起徐芷仪的脸,一脸惊讶道。 “这和下人有什么相干?”徐芷仪引着徐贵妃一边往府里面走,一边解释道:“是我自己身体不争气,早期孕吐严重,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也睡不大好,王爷找了不少大夫替我瞧过,如今才慢慢好起来……” “既是吃不好、睡不好,之前你娘挑了有经验的侍孕婆子来,你怎么也不肯见见她?”徐贵妃皱眉问道。 “儿臣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徐芷仪正在想该找个什么借口回答姑姑的问话,凌昭便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 “王爷不是在东宫养病么,何时回来了?”突然看见凌昭,徐贵妃有些吃惊。 “儿臣昨日收到娘娘要来贺喜的印信,便连夜赶回来了,唯恐芷仪身子不便,王府的下人们怠慢了娘娘。” “都是一家人,何来怠慢之说。倒是怪本宫这一时兴起要来贺喜,折腾得王爷不能好好养病。” “不过是一点皮外小伤罢了,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儿臣借娘娘贺喜之事向父皇请辞,也正好回府照顾芷仪母子……”凌昭立在门口,侧身笑迎徐贵妃入府。 听见两人的对话,徐芷仪诧异望向凌昭。他之前在东宫养病?是因为接到了姑姑要来王府贺喜的印信,所以连夜将自己接了回来?他这是想干什么?!徐芷仪脑子里突然警惕了起来。 “怎么?王爷为救三殿英勇受伤之事,芷仪你不知道?”徐贵妃跟着凌昭往里走了一段,回头见徐芷仪怔在原地,便笑着问道。 徐芷仪摇了摇头。她才不信他会好心救凌崇,无非是苦肉之计罢了。有了之前舒眉在王府的遭遇,她此刻担心的是姑姑会被他算计谋害。 “芷仪有孕在身,我遭遇刺客之事,怎好让她操心?”凌昭退回来,牵起徐芷仪的手,含笑道:“我只告诉芷仪近日朝廷大赏镇西军,事务繁杂,父皇留我在宫中协理……” 徐芷仪却猛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凌昭不由得变了脸色,正用眼神警告,却听她哭道:“你整日把我关在深宅大院里,外面的半分消息也得不到,如此凶险紧要的事,我竟是最后一个知道!!!” 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屈辱心酸涌上心头,徐芷仪一时控制不住,眼泪竟似不断线的珠子般接连往下滚落。 凌昭反应过来,从袖中拿出丝绢替她擦起眼泪,“我还没死,你便哭成这样,若是有个万一,你岂不得寻死觅活?” “我的死活,与你不相干!”徐芷仪一把抢过丝绢,转过身背对凌昭,泣不成声。 “芷仪,你怎么如此使性子,王爷不告诉你,那是怕你担心啊……”见夫妻俩竟当面吵了起来,徐贵妃忙上前劝和,“也难怪王爷不让外面的婆子进府了,外面的婆子都是没规矩的,若是在你耳边闲言啐语,依你这性子,只怕要冲进永年宫去哭闹呢……” 在徐贵妃眼里,徐芷仪的眼泪是为自己说漏凌昭受伤之事而流,她觉得过意不去,急忙哄劝。 “芷仪,这事我瞒着你是我不对,你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不行……” 凌昭一靠近她,她便别过身子朝向另一侧,却仍是垂首哭泣不止。 凌昭劝慰无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脸无奈对徐贵妃道:“儿臣处理家事不当,今日让娘娘看笑话了。” “王爷对芷仪用心良苦,是芷仪太过任性了。”徐贵妃颇觉尴尬,她本是来贺喜的,一言不当却惹得小夫妻俩起了争执。 “芷仪怀孕后情绪不太稳定,还望娘娘体谅。今日之事,只怕儿臣还得费些时间来好好安抚劝慰……” “既是如此,那本宫今日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吧。”听出凌昭话里的责怪之意,徐贵妃便接过话头提出告辞。 “儿臣恭送娘娘。”凌昭当即躬身拱手道。 目送姑姑离开王府后,徐芷仪长长松了口气,她用丝绢擦干眼泪,转身朝后院走去。 ********* 封赏大典后,凌励在秋荻馆一连几日设宴,款待军中将士及前来道贺的王公朝臣,待终于应付过这些繁冗的礼尚往来,他便去永年宫向承德帝辞行。 “你常年镇守边地,此次难得回京,不妨多住些日子再走,也好陪朕多说说话。” 凌励觐见时,承德帝刚用完早膳,气色红润,情绪也不错,说起话来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凌励早已习惯了与他君臣相对,此刻这般反倒觉得有些别扭,他回话的语气仍如往日般严肃,“虽说西犁已经求和,但和谈尚未定论,儿臣还是早日回去守着才能放心。” “张翊、宋宥等几员大将留守营地,连朕的封赏大典都缺席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承德帝一边笑着,一边翻开了手边的一个劄子,“你就再多呆一阵子,待朕……” 承德帝一句话尚未说完,脸色却突然变了,他将手里的劄子猛一下扔在地上,气恼道:“混账,简直混账!” 凌励瞥了眼地上的劄子,不明所以地看向承德帝,“是何事让父皇如此生气?” “鸿胪寺卿递来的劄子,说昨日收到了北寂国的联姻国书,请求提交廷议!”承德帝抬手示意旁边的刘寅捡起劄子,递给凌励看。 凌励看罢劄子,抬头对承德帝道:“父皇,我们与西犁战事终了,北寂此时提出联姻请求,也正是讲信修睦的良机。此次镇西军能取得如此战绩,与北寂适时援手拖住右龙虎军向西集结不无关系,他们提出联姻,也是合情合理。” 听罢凌励分析,承德帝脸上的怒容消减了一些,脸色却仍然难看,“你说得没错,可朕只要一想起金瑶的遭遇,这心里便……便气闷不过!” 第116章 关心则乱 “皇姐当年和亲西犁,乃是西境骚乱外交斡旋的无奈之举。西犁条件艰苦,皇姐又水土不服,这些年为了南越确实忍辱负重吃尽苦头。而如今,北寂是慕名上门求亲,主动修好,北寂幅员辽阔、物产丰富,远非碱石咸滩穷乡僻壤的西犁可比。更何况,北寂此次乃是为嫡长子君实求娶大妃,身份尊崇,非同一般……” 承德帝沉默不语,良久才开口道:“如今宫中只有玉瑶未曾婚配,朕怎么舍得她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单论联姻之事,儿臣觉得乃是两国美谈,为长远计,应予考虑。至于是否是让玉瑶皇妹出嫁,父皇可先与贵妃娘娘商议一番,若是娘娘亦不赞同,父皇还可以考虑从皇室宗亲中挑选……” “不错,你如今果然长进了,思考问题到比朕还沉稳。”凌励的一番话,让承德帝听得连连点头。 凌励谦逊道:“父皇只是爱女心切,关心则乱罢了。” 聊罢联姻之事,凌励再提启程之事,承德帝便道:“还有半个多月就到寒衣节了,你戍边多年未曾参加祭扫授衣,今年就留在京中过了节再走。” 凌励只得应下。 “最近政事堂和枢密院在商议和谈条件,你熟悉西境情况,此事你就替朕去盯着。” 凌励为难道:“父皇,朝中政务是二哥在协理,儿臣贸然插手,只怕……” “你二哥为救你受伤,你二嫂如今身子又不方便,你替他多担待些也是应该的。” 凌励向来讨厌古板迂腐的舒世安与墙头草般的裴可怀,却也不得不应承下来,“儿臣遵命。” 凌励离开后,刘寅边替承德帝掺茶水边道:“三殿下今日来辞别,陛下一留再留,真是父子情深,老奴也颇觉动容。” “父子情深?你看他坐这半天,脸上半丝笑容都没有,心里还是别扭着呢”承德帝摇了摇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如今立储在即,放他回了西境,朕心里不踏实……” 刘寅的手顿了一下,那茶水险些就溢出杯子。他瞥一眼承德帝,见他正望着窗外,并未留意到他的动作,便赶忙转了话题,“老奴不太明白,我看三殿下对政务不感兴趣,陛下为何还让他参与和谈之事?” “为何让老三参与和谈?”承德帝闻言侧首看向刘寅,笑道:“小寅子啊,朕觉得你这两年老多了,眼力见大不如从前了。” “老奴愚钝,还真没看出其中玄机。” “一来,朕想试探一下他是否真的对政事不感兴趣;二来,也是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免得他将留京与立储之事联系起来。” “陛下果然高明!”听罢承德帝的分析,刘寅当即一脸心悦诚服道。 承德帝站起身来,“走吧,陪朕去衍庆宫走一趟,听听幼嘉对联姻之事的意见。” “陛下稍等一下,老奴这就去安排肩舆……” “今日天气晴明,朕也想活动活动筋骨,走着去吧。”承德帝抬步朝殿外走去。 刘寅赶忙取了风衣跟上去,走到福宁殿门口,他又侧身吩咐内侍去叫了肩舆在后面跟着。 过了霜降节,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冷了。福宁殿外的几株红枫、黄栌的叶子已红得十分耀眼,在日光映照下,十分好看。承德帝久病未曾出来走动,见着这般景致心下欢喜,便吩咐随行的内侍去请贵妃到御花园一起观红叶。 内侍听命前往衍庆宫请徐贵妃,承德帝则转头朝御花园走去。 “父皇,玉瑶果然等到父皇了!” 承德帝刚转过身,一身红衣的玉瑶便笑意盈盈地朝他扑了过来,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喜不自禁道:“心诚则灵,果不其然。玉瑶在这里等了三日,每日都祈祷父皇身子康健,父皇今日果然就进院子来了……” “呵呵,玉瑶想见父皇,直接来福宁殿就是,为何要在这御花园的转角处等着?” 玉瑶笑道:“父皇能来观游御花园,就说明父皇身体好了,父皇身体好了心情也就好了,那样玉瑶想求之事父皇就会爽快答应啊……” “真是个小鬼灵精!”看见女儿如花般的笑颜,承德帝心情极好,“说吧,这次又想要什么?只要朕办得到的,都准了。” “父皇肯定办得到的。”玉瑶抿唇一笑,“玉瑶想要一个人。” “一个人?”承德帝一怔。玉瑶往日问他要的无非是奇珍异宝、飞禽走兽以及海外传来的各类新奇物件,这次却居然是一个人?! “上次父皇在集英殿大宴镇西军,玉瑶看中了一个人,恳求父皇将他赐给玉瑶……” 回想起那日玉瑶冲进大殿来追兔子的场景,承德帝不免皱起了眉头,“朕那日宴请的都是镇西军的将士官员,朕如何能将朝廷官员赐给你玩?” “父皇,官员不能赐吗?”玉瑶愣住了,她皱眉寻思片刻,又粲然笑道:“那爹爹就把玉瑶赐给他吧!” “胡闹!哪有把公主赐给官员的……” “有的啊,父皇将二皇姐就赐给了广安侯家的吴裕哥哥,三皇姐就赐给了昌国侯家的王臻哥哥……” 承德帝不免听笑了,“玉瑶啊,这些并非是父皇赐给他们的玩伴,而是姐姐们长大了,出嫁了……” “父皇,玉瑶也长大了,也想出嫁了!” 承德帝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眼中的玉瑶,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她所提到的事物,他想的都是为着好玩,却没料到,她这次要求的,居然是男女婚嫁之事! “你想嫁的人,是谁?”承德帝问道。 见承德帝的脸色突然变了,玉瑶有些心虚,“父皇,玉瑶是不是说错话了?” “朕问你,你当日在集英殿看中了谁?” “沈,沈着。”玉瑶觉得气氛不太对,说话的声音便越来越小。 “沈着?”承德帝回想那日的宴会,脑子里全然没有印象。 “陛下,沈着是镇西军文职,那日被封为龙图阁待制、权知制诰。”旁边的刘寅补充道,“当时陛下审看初稿时,还曾问过为何他一个小小的儒林郎要提为从四品的中书官员,裴可怀报说沈郎官在西境之战中屡立奇功,金瑶长公主便是他亲自接回的……” 承德帝点了点头,“朕想起了,当日曾在吉安所见过他一面,倒是一表人才……” 听见父皇开口称赞沈着,玉瑶心下也十分欢喜,“父皇,玉瑶看上的人,还不错吧?” 承德帝今日约徐贵妃来御花园,原本就是要商议玉瑶与北寂联姻之事,没料到还未谈及正事,竟遇到玉瑶主动请求赐婚。将她嫁给北寂皇长子当大妃,对南越江山稳固有益,但有过金瑶和亲的遭遇后,他内心对两国联姻是排斥的。既然玉瑶已有心仪之人,若能赶在提交廷议前定下来,也能免了言官的絮叨。 第117章 以死明志 “那沈着是什么家世?”承德帝问刘寅。 刘寅躬身答道:“老奴那日也是好奇这位一连跃升几级的青年才俊,就多嘴跟舒世安打听了一下,说他是前中书舍人沈政宏的幼子……” “他是沈政宏的儿子?!”承德帝的语气顿时变了,“玉瑶看上谁都可以,唯独沈家不行!!!” “父皇,为何沈家就不行啊?!”玉瑶一脸焦急,明明先前还听父皇夸赞,为何一提到沈家,态度马上就变了? “公主殿下,这沈家,当年曾与皇家结过亲……”刘寅瞥一眼承德帝,小心翼翼对玉瑶道:“这沈家小姐沈婵,便是导致大殿下与三殿下兄弟反目的祸根……” 承德帝任刘寅将当年沈家参与倒相、凌崇与凌励结仇的种种往事向玉瑶解释,指望她能及早醒悟。谁料听完刘寅的解释,玉瑶却道:“父皇,这些事与沈着有什么关系?玉瑶喜欢的是沈着而已。” “怎么没关系?!沈家因此事被贬漳州,途中遭遇匪徒满门被杀。这沈着处心积虑混入镇西军,借军功混入中书,如今竟又攀附上你,摆明了是要替沈家复仇!”承德帝怒道。 “父皇,沈着若一门心思要替沈家报仇,他进了镇西军就应该与西犁人里应外合搞破坏才对,他何故要出生入死为三哥卖命,何故要只身犯险接回金瑶姐姐?他明明是我们皇室的恩人,父皇却偏见如此……” “你,你……”玉瑶虽性子骄纵,但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第一次见识如此伶牙俐齿的玉瑶,承德帝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一转眼看见徐贵妃来了,顿时指着她道:“你瞧瞧,你快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中宫未立之际,徐贵妃接到承德帝邀她来御花园一同观看红叶的旨意,自是喜不自禁。忙着收拾打扮了一番,这才跟着内侍过来。她万万没想到,一进御花园,遇到的便是这般水深火热的场景。 她匆匆朝承德帝屈膝行了礼,当即上前呵斥玉瑶:“玉瑶,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赶紧跟你父皇认错!” “玉瑶没有错,就是父皇偏见。”玉瑶抿紧了嘴唇,好一阵才开口道:“反正,除了沈着,我谁也不嫁!” 徐贵妃原本还指望玉瑶能帮自己讨好皇上稳固地位,没料到竟出了这等幺蛾子。气急之下,她来不及多想,飞手就甩了玉瑶一巴掌,“你何时竟变得如此没有规矩了,做儿女的,怎敢对君父如此放肆无礼?!” 玉瑶一脸震惊地看着承德帝和徐贵妃。她从小到大都是被这两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何曾受过半点委屈。今日不过是因为喜欢一个人,鼓足勇气开口求亲,却被父皇严斥、母妃掌掴,这一刻,她只觉得天塌地陷。 “玉瑶,快跟你父皇认错道歉啊……” 一旁的徐贵妃一脸急切,负手而立的承德帝,脸上依然怒意冲冲。 玉瑶眼中涌上了泪珠,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随即挽起裙裾朝御花园中奔去。看着玉瑶哭跑出去,众人都看懵了。待众人反应过来,玉瑶已爬上落星池畔的假山,振臂一跃,‘噗通”一声就跳入了池中。 “快!快救公主——”徐贵妃急着朝落星池奔过去,跑得太急踩着了裙裾,“啪”一声跌倒在地,痛得好一阵开不了口。 看着眼前这乱纷纷的一幕,承德帝眼前一黑,人便晕了过去。 “皇上——!来人,快来人啊,皇上晕倒了!!!”刘寅一声惊呼。 一时间,御花园里的众人都乱了手脚:是救公主,还是救皇上?! “糊涂,赶紧来人送皇上回福宁殿,刘寅马上去请郭太医!” 凌昭一出现,便成了宫中众人的主心骨。凌昭从刘寅手里接过承德帝,指挥内侍将承德帝扶上肩舆,待安置好承德帝,他又吩咐道:“除了抬肩舆的,其余人赶紧去落星池救公主!” 虽然这一日宫中乱成了一片,但在凌昭镇定有序的指挥下,承德帝和公主最终都没有大碍。 事后,凌昭以宣徽院使徐仲卿管束教导宫人不力为由,将其调任少府监令,由殿中省大令王晋原兼理宣徽院。 ********* 柿子巷沈家旧宅已经高价买回来了,如今正在翻新修缮,沈着暂时借居在秋荻馆。 内侍省都知刘寅来秋荻馆宣承德帝召见沈着的口谕时,他正在书房教凌娟习字。永年宫中,玉瑶为他跳落星池之事,他已从凌励口中得知。他知道自己早晚会面对承德帝,却未料到会是因为那位只见过两面的任性公主。 “微知,需要我陪你一起进宫吗?”凌励有些不放心。 “殿下放心,朝廷大赏镇西军,我侥幸因越级迁升闻名朝野,皇上不至于为玉瑶公主之事降罪于我。”沈着一如既往的沉稳,他朝凌励拱了拱手,随即对刘寅道:“烦请刘都知引路。” “沈大人不去更换朝服吗?”刘寅诧异问道。 “皇上今日宣的不是龙图阁待制沈着觐见,不必着官服。” 刘寅一愣,随即笑道:“如此,那便请沈大人随咱家入宫。” 这是沈着第二次入宫。因承德帝是在福宁殿召见他,一路侍卫查检森严,和上次的情形全然不同。 经过玉瑶御花园自尽那桩事后,承德帝的病情有所反复,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便是今日召见沈着,他强撑着起来了,也是倚靠在御书房的锦靠之上,神情极为疲惫,全无宫宴那日的威严气势。 “微臣沈着参见陛下。”沈着进入御书房后,当即上前行礼。 自他进入御书房后,承德帝便一直冷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跪地行礼后,他也故意好一阵不发话。沈着便一直挺直脊背,保持着恭礼垂首的姿态,并无半分惶惑惊惧。 “你是如何认识玉瑶的?你们见过几次面?都说过些什么?” 就连一旁侍候的刘寅都觉得这气氛静寂得有些古怪了,承德帝才终于开口。他这一开口,不是平日臣子们行礼后常说的“免礼,赐座”,而是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审讯犯人。 第118章 永康兆民 “回陛下,陛下大宴镇西军将官那日,微臣在集英殿西苑偶遇追寻雪兔的玉瑶公主……”沈着保持着恭礼垂首的姿态,将与玉瑶公主相见的情形如实道出。 在这之前,承德帝已经召见了那日目睹过两人相遇的宫女、侍卫、内侍,一一询问了前后经过,沈着所言并无出入。 前后印证,沈着与玉瑶的相遇确系偶然,沈着也并无唐突逾礼之处。承德帝心中反而更为不舒服了。若沈着入宫来紧张害怕瑟瑟缩缩到也罢了,他竟是一副问心无愧能奈我何的样子,这着实可恨。 “玉瑶向朕请求下嫁与你,你可愿意?”承德帝无奈问道。 “回陛下,微臣不愿意。” 沈着的回答出乎意料,让承德帝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倾身侧耳问道:“你说什么?” “微臣不愿意娶公主为妻。”沈着慨然应答。 “不愿意?!”承德帝皱起了眉头。 “陛下方才征求微臣的意见,微臣只能据实回答,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承德帝心里虽极不愿意将玉瑶嫁与沈家,可亲耳听到沈着的拒绝之词,却还是有些动怒:“朕的女儿地位尊崇、美丽聪颖,仰慕者无计其数,连北寂皇室都送来求亲国书,你竟不愿意?!” “我朝太祖时期便有规定:尚公主者不能入朝为官。微臣寒窗苦读十数载,为的是光耀门楣报效朝廷,若因侥获公主青睐便求慕虚荣放弃志向,与市井间的登徒子又有何异?” “迎娶公主难道不是光耀门楣?为我南越皇族开枝散叶难道不是报效朝廷?!” 沈着依然平静答道:“微臣只愿以平生所学立德立功,不负我沈家报国守志、永康兆民的家训。” 承德帝在心中掂量一番,最终道:“好一个‘报国守志、永康兆民’,朕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所言!” 一国之君的他竟拿如此磊落上进的沈着无可奈何。沈着再好,他不爱公主,便不是最佳的帝婿人选。他从小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必须要嫁与愿意将她奉在心上的夫婿。 无奈之下,承德帝赐给沈着一方古砚台,便打发他出宫了。 “玉瑶,方才沈着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这次可不是父皇不同意啊。” 沈着离开后,承德帝起身来到屏风之后,却见藏在屏风后的玉瑶早已泣不成声。 “南越好儿男多的是,又岂只他沈着一人?父皇会为你挑选一个比他好千百倍的如意郎君……” 玉瑶伤心欲绝,只是摇头不语。 “玉瑶,你与他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并不是两情相悦。便是父皇强迫他娶了你,他日后也只会怨恨你阻了他的大好前程,你们之间也不会幸福的。这世间,总是有求不得之事,便是父皇,也不可能事事如意……” 承德帝耐着性子安抚了好一阵,见她只是垂首哭泣,便命徐贵妃先将她带回衍庆宫休息。 期间,又有言官上疏敦促两国联姻之事,承德帝烦不胜烦,却又无可奈何。 徐贵妃不愿玉瑶远嫁,承德帝便命人将朝中尚未婚配的世家公子、新科举子、新封贵子梳理了一番,挑选出了十来个条件最佳的,送去让徐贵妃甄选,徐贵妃最后选中了此次镇西军新封的车骑将军陈凭。 承德帝着人去考察了一番,认定此人家世清白,重要的是他那日在集英殿见过公主,对公主一见倾心,也愿意为公主放弃军中职务,他便赶在联姻国书提交廷议之前,下了赐婚圣旨。 玉瑶公主赐婚圣旨一下,南越与北寂的联姻之事,就引得众臣非议纷纷了。 此事提交廷议前,宗正寺早已按承德帝的吩咐,将皇族中适婚女子的名册备好了,排在推荐名册首位的,是老九王爷的女儿璎珞,璎珞比玉瑶年长两岁,正是婚配年纪。老九王爷是雍和帝第九子,承德帝的九皇叔,他的女儿是当前皇族中除玉瑶外血统最高贵的宗室女了。 宗正寺卿顾韦甫一提出璎珞,光禄寺卿郑荣便禀报:“不妥,璎珞郡主已经许配给新科状元郎了。” “璎珞郡主许配新科状元郎之事,为何宗正寺没收到报备玉牒?”顾韦一脸惊讶。 郑荣侧身道:“报备玉牒应是在准备之中吧,前日九王爷曾来光禄寺延请了御厨主理婚宴,臣等还收到了请柬。” 顾韦无奈又提出了承德帝妹妹宝寿公主的女儿仪珠郡主,又有知情大臣出来禀报说仪珠已与辅国将军家幼子订亲,两家刚交换了订亲信物,还没来得及上报玉牒。 不用细说,承德帝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有了金瑶和亲西犁的前车之鉴,这些适婚宗室女便都赶急着许配订亲,生怕被选中去和亲。承德帝不想玉瑶远嫁匆忙赐婚,这些宗亲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他竟无法开口责备。 大臣们也都心知肚明,一方面为这些皇族宗室的自私自利不齿,一方面又对和亲能为南越带来的好处念念不忘。正是廷议纷纷之际,谏官李清宁便出列道:“既皇室宗亲之中没有合适人选,臣建议在三品以上大员中挑选适婚贵女,赐封宗室女身份代为出嫁。” 李清宁一开口,众臣皆频频点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皇室没有合适人选,做臣子的替君分忧也是理所应当。垂拱殿内,大臣们一阵絮絮私语后,鸿胪寺卿周庆云便上前道:“臣有一合适人选推荐。” “说来看看。”承德帝点头示意。 “舒相府中的和静县主,年龄与璎珞郡主一般大小,尚未婚配,且蒙皇上宠爱,早有宗室女身份……” 立在百官之首的舒世安闻言一怔。他一脸焦虑的望向承德帝,承德帝正好也将目光转了过来,两人目光交汇之际,舒世安慌忙垂下头去。 周庆云的提议得到了群臣一致认可,认为和静县主无论是家世、容貌、品性都是最佳人选,且舒世安为百官之首,他自当替君主分忧,为百官垂范。 “舒卿,你意下如何?”承德帝问道。 上一次,承德帝替舒眉赐婚同舒王凌昭为平妃,他原本答应了,后来又主动悔婚。这一次,国家利益当前,他又如何开口拒绝?舒世安拧眉咬唇纠结许久,最终却不得不垂首答:“臣遵旨。” 于是,承德帝愁眉顿解,当庭宣布赐封和静县主舒眉为佳睦郡主,以宗室女身份和亲北寂。 下朝之后,舒世安一路磨磨蹭蹭,把家国大义、皇恩浩荡反复在脑子里构词一番,才掀帘进了妻子梁氏的卧室,将和亲之事告知于她。 梁氏闻言沉默不语。有了舒世安那一番江山社稷的家国大义,她作为朝廷的一品诰命夫人,又如何能再提家私隐情。 夫妻俩愁眉对望许久,梁氏只得点头道:“好吧,阿眉那边,我去劝说。” 第119章 和亲郡主 “赐封舒眉为佳睦郡主,以宗室女身份和亲北寂?”凌昭将手里的茶杯“砰”一声顿在桌面,“一群废物,那舒眉竟还活着?!” 凌昭伤情未痊愈,加之他是以徐芷仪孕体欠安为由请求回府照顾,承德帝出于体恤关爱,近日的朝会均未通知他参加。当他得知和亲的最终人选是舒眉时,大吃一惊。他原本的计划是逼玉瑶和亲,打乱徐贵妃的阵脚,进而替德妃主掌中宫铺平道路,未曾想中间出了玉瑶为沈着自尽的岔子。 承德帝安排谁去北寂和亲都无关紧要,唯独不能是舒眉。这个女子知晓了太多天香楼的事,若非楚玉谷当初办事疏漏,她早就不该活在人世了。凌励西境大捷后,他推测舒眉可能也没死,便专门安排人手把持各个关卡道口,要求务必干净利落除掉她,没想到她不但活着,还成了和亲的佳睦郡主! 天香楼负责此事的堂主陈卯跪地道:“沈婵的画像,天香楼的兄弟们人手一张,加之燕四娘的通缉令并未撤销,按理说,她不可能走脱……” “她顶着沈婵的脸,自然不可能走脱,可若她易容乔装呢?!”凌昭恼怒斥道。 陈卯一怔,当即站起身来,“我,我这就潜入舒宅去解决掉这个麻烦。” “潜入宰相府,刺杀和亲郡主?你做事不过过脑子吗?!” “那,那现在怎么办?”陈卯一脸惶惑的望向立在一旁的楼主楚玉谷。 楚玉谷只是垂首不语。他也是悔不当初,若非自己因徐芷仪而心软留了舒眉一命,何至于发生后面这些事情?宗室女和亲前都会接入永年宫接受宫廷仪礼培训,必然会与宫中妃嫔乃至承德帝本人见面,若是她将之前的种种泄露出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先去秋荻馆一趟,看看有无转机。”凌昭瞥了楚玉谷一眼,无奈道:“若实在没办法,就在入宫途中下手。” ********* 傍晚时候,凌励刚从枢密院商议和谈条件回来,曹忠便报说同舒王凌昭来访,王府的车马已到府前。凌励来不及更衣,转身便出门去迎接。 “二哥不是在闭门养伤么?今日怎么想起来我这里?”从马车上将凌昭迎下来,凌励便笑着问道。 “那点小伤早好了,我不过是趁机闭门偷偷懒,三弟莫要揭穿……倒是三弟授封靖安王,我还未上门祝贺呢”凌昭说着,转身对身后的家臣罗祁道:“快,将本王的贺礼抬上来!” 凌昭一声令下,罗祁便领着王府下人将十二个用红绸装饰的礼盒抬上前来,在凌励面前一一打开,里面既有金银珠宝,也有玉器摆件、香料绸缎,看得人眼花缭乱。 凌励不免笑道:“二哥今天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府娶亲下聘……” “娶亲?这些东西做聘礼到也合适。”凌昭笑过,又道:“三弟受封,父皇打赏在前,我不敢僭越,这些东西都是寻常物件儿,三弟不嫌俗气便好。” “二哥的东西,断没有俗气的。”凌励笑罢,抬手向府里引道:“二哥身体既已痊愈,那今日我们兄弟就好好喝上几盏……” “早听说父皇给三弟赐了几坛极品意尽欢,今日便是为此而来的。”凌昭笑道。 水岸曲廊的水榭之中,凌励与凌昭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凌昭忽问道:“三弟可还记得,你上任镇西将军前,我们曾在这里品茶?” “自然记得,二哥将当日垂拱殿里众大臣的意见悉数告知,让我面见父皇时心里有了底。”凌励举起酒杯,“谢谢二哥的偏爱……” “哪是这个”凌昭摇了摇头,“我当日建议你求娶舒世安的孙女,可还记得?” 凌励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当日情形,点头道:“有点印象。” “舒家那姑娘极好,我后来也曾向父皇求娶过……未曾想,舒世安那老古板竟拒绝了父皇的赐婚……”见凌励一脸惊讶,凌昭笑道:“三弟可知是何缘故?” “是何缘故?” “因为舒家那姑娘非你不嫁。” 凌励一时愣住。不过很快便又笑起来,拎起酒壶替凌昭斟酒,“二哥莫要取笑我了……” “哪里是取笑,我是妒忌三弟”凌昭仰头喝完杯中酒液,先前的笑意全无,只一脸落寞道:“她为三弟筹募军饷、千里送粮之事朝野尽知不说,上次听闻三弟归京途中遇袭,她竟哭晕在了棺材前……” 凌励大吃一惊。这事他那日听曹忠也说起过,只是未料到哭晕的竟是舒眉!自己哪里值得她如此倾心以待?她喜欢他,他也不可能有所回应。如今的他,只想找到曾在胭脂洲陪伴过他的初晴。他已有了一丝线索,燕四娘的通缉令上画的便是她的样子,找到画画的人,或许便能知道她的来历…… 看凌昭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凌励问道:“二哥今日来我府上讨酒喝,就是为了她?” “三弟还不知道么?”凌昭苦笑道:“父皇今日将她封为佳睦郡主,由她代替玉瑶和亲北寂。” “和亲北寂?”凌励想起自己那日给承德帝的建议,愣了一下。心下寻思一番,却又笑道:“也挺合适的,当年舒世安力谏金瑶皇姐和亲西犁,如今让他孙女和亲,也是因缘际会……” “三弟你,你果然是一介武夫!这般痴情的女子,世间难寻,你竟没有半丝怜惜?!”凌昭端着酒杯,指着凌励,痛心疾首道,“我原还想,她不愿嫁我,既是钟情于你,由你去求父皇,说不定和亲之事还有转圜余地……” “二哥放心,我去过北寂,嫡长子君实为人成稳厚道,舒姑娘嫁去不会受苦的。”凌励替凌昭再次续满了杯中酒液。 看着凌励不为所动的表情,凌昭松了口气。上一次诱他求娶舒眉,是想探看他是否有野心;这一次再提舒眉,是想探知他是否与舒眉有过私下交往,是否已知道自己和天香楼的诸事。看来,他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第120章 入宫待嫁 和亲之事,如同压在梁氏心底的一块大石头。她每每看见舒眉沉默寡言的样子,便不忍开口。舒眉小时候性子极为外向,爱笑爱动,是个静不下来的孩子。可自从安源惨案之后,她就完全变了性子,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有两次不告而别了。上一次,是冒着风雪去安源替镇西军送粮草,梁氏悬心了一两个月,总算是平安回来了。这一次,一别又是几个月,回来只说是去安源祭扫了父母,便再无多话。梁氏明显感觉,这一次她回来后情绪更低沉了,她几乎脚不出户,甚至一次也没见她笑过。 以这样的状态远嫁北寂,又如何叫她放心? 梁氏每每欲言又止、叹气连连的样子,终于引起了舒眉的注意。这日午后,舒眉侍候梁氏用过汤水出门时,又听得梁氏一声长叹。 舒眉便询问梁氏的贴身丫鬟彩衣,“彩衣姐姐,我阿婆这些日子可是身子不舒服?” “身子到是好好的,老夫人这是心病犯了。”彩衣端着用后的盆巾,边走边摇头。 “我阿婆有什么心病?” 彩衣瞥一眼舒眉,“你阿婆的心病不就是你么?” “我?”舒眉愣了一下。 “前日老夫人参加了宝寿公主家的煮茶会,回来就叹气连连,说比你小四岁的仪珠郡主与镇国将军家的小爷订亲了,还说与你往日交好的璎珞郡主挑中了新科状元郎……” 舒眉皱起了眉头。原来阿婆还是在忧心自己的婚事。往日,她只任性想着自己不愿嫁人,却没想过这件事对年迈的祖父母是怎样的打击,周围同龄的女子都在谈婚论嫁了,唯独自己与众不同…… 西犁大败,她要报的仇,凌励带着镇西军已经替她报过了;而她要报的恩,在胭脂洲那些日子也已经报过了。余生所欠的,便是对父母、祖父母的养育之恩了。若阿婆阿爷想要看到自己结婚嫁人才放心,又何妨讨他们欢心一下呢? 寻思片刻,舒眉走回梁氏房间,俯身在床旁问道:“阿婆,你这些日子是在替我的婚事烦忧吗?” 梁氏闻言,顿时翻身坐起,“你,你都知道了?!” 舒眉点点头。 “那,那你可愿意嫁去北寂?”梁氏眼中露出忧虑的神色。 “嫁去北寂?”舒眉一脸茫然。 “北寂乃是苦寒之地,听说这个时节那边已是大雪封山冰霜满地了,阿婆就是担心你吃不了这个苦……只是,你阿爷上次已经替你拒婚过一次了,如今事关社稷安稳、两国友睦,他身为百官之首的宰执,又该如何开口拒绝……” 在梁氏眼泪婆娑的描述中,舒眉渐渐听明白,原来朝廷已选中自己嫁去北寂和亲。这些日子,阿婆一直在为这事犯愁。 若自己嫁给北寂皇子,两国便能讲信修睦,永结秦晋之好,再无安源那般的惨剧发生,便是冰天雪地、刀山火海,又如何呢? “阿婆,你别哭了,我愿意嫁去北寂。”舒眉摸出袖中手绢,一边替梁氏擦拭眼泪,一边应承道。 “你愿意?!”梁氏一脸惊诧。 “我愿意。”舒眉毅然点头,“安源的冬天也很冷的,我爱动,不怕冷。” “阿眉,这,这可不只是冷啊……”梁氏一把将舒眉搂入怀中,哭了起来。 “阿婆放心,我嫁去是做大妃,有南越这个大娘家,没人敢欺负我。”舒眉轻拍着梁氏的背,安慰她道。 身为女子,结亲嫁人本就吉凶祸福叵测,更何况是政治婚姻?舒眉如此心怀,让梁氏既喜又哀,既怜又爱。 两国联姻,历来是鸿胪寺工作的重中之重。和亲人选确定之后,他们很快便与北寂商定了来年仲春送亲、迎亲、大婚的吉日。 年底宫中各类庆典仪式多,也正是学习宫廷礼仪的大好时机,鸿胪寺会商宗正寺后,又报宣徽院、皇城司同意后,正式请旨宣召舒眉入宫待嫁。 教导和亲郡主原本是皇后的职责,只是中宫虚位,承德帝便让协理六宫事的徐贵妃负责。徐贵妃这些日子正为玉瑶之事烦闷不堪,便将此事交给主理衍庆宫的管事嬷嬷章桂平负责。 章桂平在后宫多年,熟悉宫中礼仪,办事也极为谨慎小心。接到任务后,她便在衍庆宫内收拾了闲置的屋子,协调宣徽院挑选了随侍的丫鬟婆子,待一应准备工作就绪,这才亲自带着一乘枣红的喜轿前往舒宅接人。 已是冬月,虽还未下雪,室外温度也是极冷的。舒眉担心阿婆在室外待久了受寒,临别时走得毅然决然。和那些动辄哭哭啼啼的待嫁姑娘相比,舒眉的表现让章桂平另眼相待。 城西柿子巷到永年宫,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经过熙攘热闹的西市街衢沿厚德御道从西华门入宫,另一条路是经永安巷过金水桥从永年宫西苑侧门入宫。和亲之事乃是国家大事,章桂平自然引着喜轿打算从厚德御道经宫室正门入宫。可不料一出柿子巷,那御道前便堆满了拉着木料的板车,将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章桂平去打听了,才知是将作监为修缮伏虎寺征募的木料今日集中验货,看样子一时半儿还腾不开道,她只得引着轿夫退回柿子巷,转而朝永安巷走去。 永安巷因为靠近永年宫西苑,为宫室安全考量,这附近原来的居民都迁居出去了,只留下了供节庆日拜祭用的旧宅和一条人际罕至的空旷巷子,与“永安”两字相得益彰。 除开凌励凯旋归京那日外,这是舒眉返回永定后第二次离开舒宅。她知道天香楼的人不会放过她,所以不轻易出门。喜轿突然改道,令她心底有些紧张。 正是疑惑之际,喜轿便停了下来。舒眉掀开轿帘询问,“章嬷嬷,怎么停下了?” “前面有辆马车在调头,巷子窄,我们稍等一下。”章桂平笑着安抚道。 舒眉侧首朝前望去,果然一辆油壁马车正在巷子里横亘着,赶车人甩着鞭子吆喝着马匹,一前一后的挪动着。从马匹迟缓费力的动作看,感觉马车上拉了很重的东西。 舒眉望向街旁废弃的房子,突然看见对面二楼的木窗后闪过一道黑影。她心下一紧,当即对章桂平道:“嬷嬷,旁边楼上有人!” “有人吗?哪里呀?”章桂平侧首望向舒眉指的方向。 “噗,噗——” 舒眉来不及惊呼,两枚箭镞便钉入了章桂平的身体,带得她的身体猛一下靠在轿厢上。 第121章 别后重逢 “有刺客——!”一个轿夫惊呼一声,其余轿夫便都踩着鞭炮一般,噼啪咋呼着四散跑开了。 舒眉忙钻出轿厢,一把扶住章桂平:“章嬷嬷,你怎么样了?” “还好,我们赶紧回,回去——”望着前面那匹还在缓慢调头的马车,章桂平意识到中计了。 舒眉当即扶着她朝屋檐下走去,使用箭镞的人藏在楼上,只有走屋檐下才能暂时避开。 两人走了几步,章桂平突然便捂住了胸口,满头大汗道:“我……我走不动了……郡主,你别管我了……” “我背你。”舒眉不肯扔下她逃命,咬牙背上她便朝柿子巷方向跑。 “嗖,嗖——”街巷对面突然窗门洞开,一枚枚箭镞接连朝舒眉激射而来。 “郡主,老奴死不足惜,你可是事关和亲重任,你放下我,赶紧跑吧……” “章嬷嬷,你别说话,节省体力。”舒眉脚下发力,继续朝来路奔跑。 “她跑了,快追!” 油壁马车的车门打开,里面跳出了四个身着西犁服饰的彪悍男子,手持弯刀朝舒眉追了过去。 舒眉背着章嬷嬷自然跑不快,后面的西犁男子很快便追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明晃晃的圆月弯刀,间杂蛇皮的皮毡帽,眼前的这一幕,与当初安源都尉府后院柴房那一幕如出一辙。终究还是逃不掉吗?!舒眉心理防线瞬间崩溃,脚下再迈不动一步了。 “这姑娘也是倔啊,那婆子死都死了,还一路背着跑……” 舒眉心下一惊,徐徐放下章桂平,却只一转身,她便“砰”一声倒在了地上。舒眉这才发现,章嬷嬷的肩背上扎满了箭镞。 “你们不是西犁人!”舒眉抬头怒道。 “果然该死!”带头的虬髯大汉大呵一声,随即挥刀朝舒眉砍去。 “大理寺办案,前方人等速速回避——!”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急促传来,几名大汉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朱红官服的男子策马疾驰而来,眼见就要撞上了,几人本能地侧身躲避。就在这倏忽之间,那男子俯身拦腰一把捞起了愣在街中的舒眉,疾风一般朝永年宫方向跑去了。 几名大汉面面相觑,一脸懵懂。 “大哥,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大理寺的官服不是这个样子啊……” “可恶,上当了,追——!” 待虬髯大汉反应过来,带着几人追过去时,前面巷子里早没了人影。 “沈家哥哥?!” 西华门外的下马碑前,舒眉从惊吓之中缓过气来,认出身着朱红官服的男子是沈着后,惊讶不已。 “你,你是……和静县主?” 沈着将马缰递给拴马桩前的马倌,转身看清舒眉的模样后,愣住了。他在草坡子镇见到的舒眉,一直是男子装扮,如今第一次见她身着女装,实在惊讶。 舒眉的长相十分清秀,着男装时,像是邻家少年郎。此刻一身霜青襦裙套着银灰褙子,衬着她的秋水瞳眸,霜月般皎洁清丽,竟是格外秀仪端庄。想当初他还曾提出要与她义结金兰,心下不免为自己当日的眼拙失笑。 “方才万分紧急,多谢沈家哥哥舍命相救。”舒眉屈膝致谢。 “谢我?当初六里峡你也曾舍命相救。只是我万没料到,这救命大恩今日就这么草草还了……”沈着眉间蕴笑,心底有说不出的喜悦。 “沈家哥哥方才为何会经过那里?” “我今日入宫替大学士上报整理好的典籍,厚德御道被阻,便绕道走永安巷,刚进巷子就遇到轿夫大呼救命,我追进去便见那几个西犁蛮子将你围在中间……” “他们不是西犁人。”舒眉皱眉道:“口音不对。” “他们冒充西犁人追杀你?”沈着看着舒眉,疑惑道:“那些轿夫都是宫中内侍打扮,他们这是接你入宫?” “嗯,章嬷嬷就是因我丧命……”舒眉眼中凝起一团水雾,却又咬唇隐忍克制。 这般模样的舒眉,与他记忆中那个少年郎般勇毅的舒眉全然不同,沈着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安源一别已有一年了,他有许多话想问她,这般情形之下却又不知如何问出口。 “原来,佳睦郡主在这儿?!” 凌昭的声音自宫门传来,舒眉回头见他大步朝自己走来,瞬间怒意腾起。今日的刺客,定然与天香楼脱不了干系!这个伪君子! “有轿夫向西苑侧门值守的禁军求救,说佳睦郡主在永安巷遭遇西犁刺客,我已安排人全城通缉刺客……你没事儿吧?”凌昭上下打量舒眉一番,一脸担忧道:“永安巷离柿子巷舒宅太近,我担心舒相和老夫人的安危,已经派人过去了……” 气恼不已的舒眉,本想当面戳穿他的虚伪面貌,可一听到“舒相和老夫人”,便不得不抿紧了嘴唇。他这是特意赶来警告她的,若她轻举妄动,祖父母便有性命之虞。 佳睦郡主?! 沈着这些日子忙着沈家旧宅的修葺之事,并不知晓舒眉已赐封郡主,更不清楚和亲之事。他带着疑惑来回打量两人的表情后,退后一步,躬身向凌昭问好:“沈着见过王爷。” “沈着?哦,你便是令我玉瑶皇妹一见倾心的那位沈大人?”凌昭含笑打量他一番,点头赞道:“我皇妹果然好眼力,沈大人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与本王不相上下……” “王爷说笑了,下官怎敢与王爷的龙章凤姿相提并论。”沈着拱手一礼。 “听说你那日一口便回绝了我父皇的赐婚,莫非是因为心有所属?”凌昭笑着问沈着,眼睛却别有深意的瞥向一旁的舒眉。 “沈某岂敢回绝陛下赐婚,沈某只是据实回答了陛下的问话而已。”沈着不卑不亢答道。 凌昭摇头笑笑,又问:“你怎会和佳睦郡主在一起?” 唯恐凌昭误会沈着招致祸事,原本在一旁咬唇不语的舒眉当即上前一步道:“方才沈大人经过永安巷,偶遇我被西犁蛮子围困,他便仗义相救……我正向沈大人致谢,王爷便出来了……” 沈着诧异看向舒眉,她似乎急于在凌昭面前撇清和自己的关系? “哦,原来佳睦郡主是沈大人救下的?”凌昭朝沈着拱手道:“本王代父皇谢过沈大人!佳睦郡主和亲北寂,事关两国邦交大事,出不得半点儿意外,今日多亏沈大人……” 沈着听得一愣。和亲北寂?!刚刚重逢,还来不及叙旧,便得知她要远嫁的消息。老天今日安排的这一出,是要让自己及时还清她的救命之恩?! 第122章 想走便走 沈着按下心中别一番滋味,朝凌昭回礼道:“下官不敢当。” “沈大人见义勇为之举,本王会详细禀报父皇。此刻父皇和诸位娘娘还在等待佳睦郡主的消息,本王就先带郡主入宫了。”说罢,凌昭转身对舒眉温柔道:“走吧,我送你入宫。” 舒眉朝沈着再次屈膝一礼,随即跟着凌昭朝西华门走去。 迈步跨入宫门时,凌昭伸手扶了一下舒眉,眉眼中笑意蕴藉,“舒姑娘今日受惊了。” 舒眉避开一步,冷冷道:“我都要嫁去北寂了,今后也碍不着王爷的大事,王爷何必冒险在宫苑外动手?” 凌昭面上笑容一僵,未料到这姑娘竟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 “怎么,王爷不敢承认?” 凌昭嗤声一笑,“舒姑娘果然是个通透的明白人,也难怪徐芷仪会视你为至交,肯为你冒险。” “芷仪姐姐,她还好吗?”听闻凌昭提到徐芷仪,舒眉停步问道。那日徐芷仪出面放走了自己,她一直悬心她会不会被凌昭伤害。 “现在挺好。今后好不好,要看你的表现。”凌昭收了脸上笑容,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舒眉听了怒道:“王爷尽管放心,有我阿爷阿婆在你手里,多一个字儿我也不会说,你又何必为难芷仪姐姐?她对王爷是一片真心,你莫要辜负了她!” 原来,她还不知道徐芷仪与他的事。凌昭心下稍安,又问道:“我的事,你有没有告诉凌励?” “没有。” 在胭脂洲,舒眉确实告诉过凌励是凌昭要杀他。如今,为了凌励哥哥的安危,她自然不能承认。 “当真没有?”凌昭怀疑道。 “若他知道了,一见面就该找王爷你复仇了,哪里还轮到王爷策划的那出苦肉计上演?”舒眉看着凌昭,冷冷道。 舒眉看他那不屑一顾的表情,让凌昭有种很想掐死她的冲动。他所遇到的女人,无不对他仰望贪慕,唯独她看他,竟是这般不齿。这个女人,早晚他要亲手除掉! “香积寺那夜,你们是怎么逃出去的?你的脸又是如何恢复的?”忍下心底的怒意,凌昭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跌下悬崖后,我便失去了记忆。待我再想起了之前的种种,我已被人送回了舒宅。” “那是谁送你回来的?” “不知道。” “你……” 舒眉丝毫不怀疑凌昭还会对自己动手,但她也相信他没有胆量在永年宫里动手。只要自己还活着,阿爷和阿婆就不会有事,因为他需要用他们来威胁自己。 凌励哥哥那边一直没有动静,看样子,他是不相信她在胭脂洲告诉他的事。毕竟,他之前就一直怀疑自己是兀术驳的探子。 ********* 沈家旧宅修葺一新,沈着搬进去以后,设宴邀请了留任京官的镇西军将士。 在宴席中,一位容颜清隽的青衫男子向沈着敬酒祝贺时,让他有些意外,他实在不记得自己在何处认识他,又因何请了他。 “沈大人,认不出了么?是我,柏安。” “你,你是……柏大夫?”沈着惊讶不已,“你的脸,治好了?” 沈着认识柏安以来,他的脸就受伤包扎着,之后在军中他一直都佩戴着面具,他还从未见过他的真容。 “没有,只是做了一个易容面具。”柏安简单解释了一句,又问:“这样子,过得去么?” 沈着凝眸细看一番,笑着点头,“相当过得去。你若不主动说破,我还一直在回想我什么时候结识了这样一位儒雅公子?” “过得去就好,我打算明日去舒相府上求见和静县主,戴面具怕吓着了老相爷和老夫人。”得到沈着的肯定,柏安心情大好。 沈着却摇头道:“只怕,你见不到她了……” “见不到了?这是为何?”柏安急忙问道。 沈着便将昨日在永安巷偶遇舒眉的情形一一说了出来。柏安听罢,愣愣怔住,好半晌才不相信似的反问:“你说她被赐封为佳睦郡主,要去北寂和亲?” “是的。她昨日便是入宫受训去了。我后来向鸿胪寺打听了,大婚是订在明年仲春……” “你说,她被几个西犁打扮的匪徒当街追杀?” 沈着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如今两国正在和谈,西犁人怎敢在宫苑附近刺杀和亲郡主?!”柏安前后联想一番,心中顿觉不妙,当即放下手中酒杯,“我先告辞了,我得去一趟秋荻馆找殿下。” 沈着急忙阻拦,“柏安,同舒王已经下令全城追缉刺客,此事涉及西境,殿下介入恐怕不妥……” “我不是求殿下介入此事,我是向殿下请求辞去军中职务。” “辞职?”沈着惊讶不已,“你这次好不容易提升了两级,为何要辞职?” “如今西境战事已了,军中医官甚多,我留在军中也是闲着。不如辞了职务,随佳睦郡主一起去北寂。”说罢,柏安便转身离开。 望着柏安脚步匆匆的背影,沈着心中竟莫名地生出几丝羡慕:想走便走,这是何等恣意? 承德帝让两府商议立储之事,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两府一致认为同舒王凌昭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乃为国储最佳人选。提交廷议后,得到众多文武百官响应。人选确定,承德帝放下心来,选在隆和三十九年元日举行立储大典。 立储大事确定后,将作监开始修葺东宫宫室,太常寺筹备立储大典,光禄寺准备百官大宴,各路官员往来请示汇报,一时间永年宫内忙碌不已。 年内西境大捷,储君嘉礼敲定,承德帝心情大好,便又吩咐准备了除夕家宴。家宴分为两场,分别宴请皇室宗亲和妃嫔女眷,为方便两边照应,皇室宗亲宴设在集英殿,妃嫔女眷宴设在集英殿旁的西苑暖阁内。 如今中宫虚位,后宫繁杂事务都是徐贵妃一手打理。自舒眉入宫后,她格外高兴。后宫的事情可以打着让她学习历练的幌子吩咐她做了,又不必担心权利让渡了收不回来。 倒是苦了舒眉,为办好除夕家宴,操了不少心。从座次安排、宴席准备、打赏物件到女眷入宫后的一应接待照顾都得考虑。好在前皇后赵氏被废时,徐贵妃从慈元殿留了两三名办事得力的老嬷嬷,遇到这类节庆大宴时,方才不至乱成一团。 舒眉原本期待能在除夕家宴上见到徐芷仪,送信的内侍却回说王妃正在待产,无法出席宫宴。 凌励受封靖安王后,董月娇荣升靖安王妃。除夕家宴,她亦是座中女宾。舒眉不愿与董月娇碰面,安排妥了席面的事务,便借口有些累了,自请去暖阁后的一处花厅歇息,听候差遣。 第123章 花厅守岁 冬日的花厅有些冷,虽然加了围挡与炭火,也没法和暖阁相比。舒眉守着火炉子,用铁签子拨着炭火烤板栗。这是在安源时,舒家人守岁时常做的事。守着炭火,闻着板栗烤熟时的甜香味,特别有年味儿。 “姐姐,这是什么呀?” 舒眉正望着发红的炭火沉思,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她转回头,一个扎着双螺髻身穿粉紫裙袄的小姑娘蹲在她身边,指着炭火中的板栗一脸好奇的问道。 “板栗。”舒眉答道。 “是吃的吗?” “嗯。”舒眉点了点头。 小姑娘不过六七岁,看她的打扮,应是出席家宴的宗室小主。舒眉回头看看花厅外,竟没有下人跟着,便皱眉问道:“你是一个人溜出来的?” 小姑娘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挽住了舒眉的胳膊,一脸讨好道:“有姐姐在,不算一个人。” 舒眉想起自己小时候贪玩,唯恐被送去和大人一起枯坐,也总是自来熟的乱认姐姐,心里便觉得好笑。小姑娘在礼仪繁琐的宫宴上坐不住很常见,但照顾她的人这么不上心的却不常见。寻思一番,舒眉笑道:“暂时当你姐姐也可以,不过一会儿我就要送你回暖阁去,久了你家大人会着急的。” 小姑娘闻言叹了口气,噘嘴寻思了一阵,又道:“那你的板栗得分我一半。” “为何要分你一半?” “因为我同意让你送我回去,我家大人定会谢你,说不定还会赏赐你些什么……” 这么鬼精灵的小姑娘,自己很多年没遇见过了!舒眉笑道:“好,一会儿烤熟了,姐姐分给你吃。” 见舒眉同意,小姑娘来了兴致,自来熟的拿了旁边的铁签子,也学着舒眉拨拉起炭火中的板栗。 “动作轻点,仔细炭火灼了手。”舒眉瞥她一眼,叮嘱道。 小姑娘点点头,一脸认真地翻动着板栗。 “姐姐,闻着好香啊,什么时候才可以吃?” “壳上的口子再开大一粒米的样子,就差不多了……” 集英殿中,凌励正与老九王爷喝酒,曹忠走上前去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凌励愣了一下,随即与老九王爷打了招呼,放下酒杯走出了集英殿。 “娟娟怎会不见了?派人去找了么?” “王妃发现小郡主不见了,当即就带着人找了,只是大家不熟悉宫苑,没有陛下的允准又不得四处走动,一时没找着,这才让青羽来递话,请王爷向陛下请旨……” “先不惊动父皇。西苑今日皆是妃嫔女客,门口有侍卫把守,娟娟定然还在西苑,西苑也没多大地方,我们先进去找找再说。” 凌励给负责值守的侍卫指挥使说明了情况,又吩咐内侍去暖阁给女眷们打招呼,恳请暂时回避后,才带着曹忠进了西苑。 凌励自小在永年宫长大,宫中的殿宇房屋都很熟悉,一圈寻找下来,除了女眷们所在的暖阁没进去,其他屋子都找遍了,竟没找到。西苑内只有很浅的观鱼池,四周游廊下宫灯高悬,娟娟倘若失足落水,定然会有宫人察觉。 “奇怪了,都找遍了啊,怎么就是找不着呢?”曹忠也是纳闷。 “有一个地方漏了。”凌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西苑地图,大步朝暖阁后的花厅走去。 当他走到花厅门口,看见蹲守在火炉前那一大一小的两个人时,停下了脚步。 “真香!我还要吃……” “不行,说好一人一半的,你不能抢我的……” “姐姐,就再给一颗,好不好?宫宴的饭菜不好吃,我饿着呢……” 眼看小姑娘伸手过来抢板栗,舒眉一把抓起板栗站起身来,“好歹你还吃了宫宴的饭菜,我还一口都没吃呢……” 这一起身,舒眉便看见了立在门口的凌励,顿时怔住了。 “是你?”凌励有些诧异。蹲在火炉边和凌娟争抢板栗的大孩子,竟是舒眉! 想起凌昭那日在秋荻馆说的那番话,他不由得细看了她两眼。她手里攥着一把烤得炭黑的板栗,唇角还沾着点板栗碎末,有股说不出的孩子气。这倒和他想象的那个偷跑去皇家陵寝捉羽斑蝈蝈的相府千金重合上了。只是,她不再似以往那样与他直直对视,视线与他一接触,便急忙低垂了下去。 “臣女舒眉见过靖安王。”反应过来后,舒眉忙屈膝行礼。 靖安王?她往日总是叫他凌励哥哥,让他听得不顺耳。如今,她终于和南越的其他女子一样,在他面前低眉垂首地叫他“靖安王”了,他竟又有些不习惯了。 “爹爹,是宫宴结束了吗?”小姑娘也看见了凌励,顿时欢喜地扑上前去。 舒眉惊讶地抬起了头,小姑娘竟是他的女儿?!这和上次在香积寺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分明不同啊。 ——“对了,三殿下在芦城还养了个宝贝千金,那小姑娘脾气可是好得很,舒家妹妹有空了到可以去看看。” 脑子里突然想起董月娇那日挖苦嘲讽的话,舒眉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这一幕,落在凌励的眼中,到令他顿觉释然。筹募军饷、千里送粮、棺前哭晕、拒嫁凌昭……这姑娘为他所做的种种,果然不过是少女的单纯相思,如今一看到自己已有这么大的女儿,便退避不及了。也好,她终归要嫁去北寂,早些想明白才好。 “多谢你今日照料娟娟。”凌励牵起凌娟的手,朝舒眉致谢。 “爹爹,你若真心感谢姐姐的话,得给她赏赐些东西。”凌娟仰头望着凌励,一脸认真道。 “哦?”凌励蹲下身来,一边用手替她擦脸上的炭灰,一边笑问:“爹爹今日没准备礼物,赏什么好啊?” “金叶子。曹忠叔叔肯定带了的!”凌娟指着后面的曹忠道。 凌励回头看了曹忠一眼,曹忠忙忙取下腰间装钱的荷包,一脸肉痛的递给凌娟。凌娟接过转手递给舒眉,挑着眉道:“姐姐,我没诓你吧?” 没料到凌娟还记得之前分板栗的约定,舒眉忙摆手道:“小郡主,这可使不得!” “使得。你只需把你手里的板栗再分我一些就好。”凌娟一手举着荷包,一手指着舒眉手里的板栗。 舒眉瞥了眼凌励,尴尬解释道:“小郡主,方才只答应分你一半,是怕你吃多了积食……你若喜欢,这些板栗全给你都行,只是今日不可以再吃了。” “全给我?” 舒眉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丝绢,将手里的板栗用丝绢包了,递给凌娟。 凌娟欢喜地接过板栗,转头凑在凌励耳边道:“爹爹,这个东西好吃得紧,比丰乐楼的点心还香,我就想讨来给你尝尝……” 听了凌娟的话,凌励的唇角慢慢弯起,眼中盛满宠溺。 第124章 王妃薨逝 看着眼前的父女俩,舒眉的唇角也牵起一丝笑意。除了当年在西溪行宫相遇那次,她还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般温暖的笑容。纵使以后不能见面了,能亲眼看见有这样可爱的女儿陪在他身边,也真好! “对了,突然想起,我也的确有件礼物要送给你。”凌励突然抬起头来,视线撞进舒眉凝望的眼眸,竟愣了一下。 舒眉慌张回道:“靖安王客气了,今日小郡主陪着臣女在这里守岁,臣女也十分感谢小郡主……” “不是这件事。”凌励抱着凌娟站起身来,“柏安前阵子找我辞去军中职务,说想护送你去北寂。我询问了鸿胪寺,正好和亲使团里缺少大夫,我便替他转职太医加入了使团,这样一路也能有个照应……” “柏安也要同去?!”舒眉脸露欣喜。远嫁北寂,孤苦无依,能有相识的朋友陪伴,再好不过了。她当即膝礼致谢:“这份礼物臣女就欣然收下了,多谢靖安王!” 凌励点点头,带着凌娟向她道了新春吉语,随即便告辞离开。 凌励在西苑暖阁外将凌娟交给董月娇,叮嘱了几句后,便又赶去集英殿。 “哎,小人真是替王爷惋惜……”走出西苑后,曹忠突然感叹道。 “惋惜什么?” “佳睦郡主那般倾慕王爷,又与咱们小郡主相处得这么融洽,若你肯听二殿下的话,将她求娶回来……” “你偷听我和二哥那日的谈话?”凌励顿住了脚步。 曹忠一脸委屈,“王爷,小人哪敢偷听,你们当时压根儿没让小人回避啊……” “舒姑娘如今受封郡主,待嫁北寂,这些话你以后休得再胡说!”凌励用眼神警告曹忠,“今日我与她花厅见面之事,事关她的清誉,也绝不可再与旁人提及。” “是,是。小人谨记。”曹忠连连点头。 ********* “王妃,你再加把劲儿啊,快了……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 满头大汗的徐芷仪嘴里咬着牙垫,双手死死攥着床旁侍产的婆子的手,在助产婆子的引导下忍痛憋劲儿。 “孩子出来了,恭喜王妃,是位小世子!” 听着助产婆子的恭喜和孩子的哇哇啼哭声,徐芷仪只觉得全身虚脱,一丝气力都没有了。终于将这身负担卸下了,她很想好好的睡上一觉。趁着助产婆子们的注意力都聚集在婴儿身上时,她将藏在枕下的一枚黑色药丸喂进了嘴里。 “快,剪刀——” “来了!” “快!热水——” “热水来了,来了!” 昭王府惠宜堂内,几名助产婆子不断发号施令,丫鬟和内侍们小跑着往来应承,一片欢天喜地的忙碌景象。 “王妃,快看看咱们的小世子,长得可俊了……” 待助产婆子剪了脐带,用襁褓包好婴儿抱过来给徐芷仪看时,她已经人事不省了。 “王妃?!” “王妃你快醒醒,现在可不能睡啊——!” “快,快传太医!!!” ********* 明日便是立储大典,凌昭是今日宫宴中最引人瞩目的人,向他敬酒祝贺的人络绎不绝。虽有承德帝护着,他也着实喝了不少的酒。若非入宫前就饮下了醒酒汤,只怕早就醉倒了。 立储大典那般重要的仪式,定不能出现丝毫差池。得早些离席了,不然明日如何起得来。凌昭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早些离席,王府内臣罗祁便疾步走了进来。 “王爷,王妃生了……” “生了?生的什么?”凌昭急忙追问。 “是位小世子。” 凌昭眼中顿时闪现喜悦。除夕得子,元日立储,世间还有比这更大的吉庆么! 凌昭当即转身朝上座的承德帝道:“禀报父皇,儿臣有重要事情相告。” “什么事啊?”承德帝笑着询问。 承德帝一开口,宴席中觥筹交错的场面便自动暂停了,大家齐齐望向承德帝和凌昭。 凌昭回头对罗祁道,“这件事,你来说罢。” 罗祁愣了一下,“我说?” “你说。”凌昭含笑点头。 罗祁只得跪地拜向承德帝道:“禀报陛下,一刻钟前,同舒王妃诞下了六斤七两的小世子,只是……” “恭喜陛下喜添皇孙,恭喜王爷喜得贵子!”集英殿内众人听闻这句话,早已纷纷端着酒杯起身,异口同声地表示祝贺。 承德帝一脸欣喜,仰头喝了众人的敬酒,见罗祁还跪在席下,便笑道:“罗祁,你报喜有功,朕要赏你金馃子,来人……” “陛下,小人的话还未说完。”罗祁的额上已挂满了汗珠。 “哦?你说。” 罗祁瞥了旁边的凌昭一眼,垂首道:“只是,只是王妃因产中失血过多,太医们抢救无效,薨了……” 凌昭霍地站起身来,一身酒意瞬间散去,“你,你说什么?!” “王爷,王妃,王妃她薨了……”罗祁语带哭腔。 集英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不可能!他们肯定没有好好诊治!芷仪打小在马背上长大,向来身体好得很,怎么可能?!”凌昭连连摇头,不肯相信,“父皇,请容儿臣先回去看看。” “好。”承德帝脸上早已没了喜色,他转身吩咐刘寅,“你和郭乾一起去王府走一趟!” 凌昭离开集英殿后,宴席氛围顿时变得沉闷。虽凌昭不相信王妃去世了,但座中众人却都一致认定王妃已经薨逝。毕竟,如此重大的事情,谁敢在没弄清楚前就到陛下跟前胡说?! 半个时辰后,刘寅回来禀报:经太医院再次研判,王妃确因失血过多不幸薨逝! “皇兄,那……明日的立储大典还举行吗?”老九王爷小心翼翼开口询问。为办好立储大典,曾先后参加过三次立储大典的他被承德帝唤来监礼。 丧妻之事极为不祥,纵然承德帝再宠爱凌昭,也断不会拿着南越的国运气数来冒险。承德帝凝目愣怔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道:“昭儿与王妃历来情深意笃,如今这般,想必已是悲痛难抑,立储大典就择吉日延期再办吧。” 第125章 事有蹊跷 立储大典延期的消息传回王府,凌昭气急败坏地砸了手中的螭龙玉把件,“为何她偏偏就是今日产子?!” “王爷息怒,女子何日产子,乃是天意……” “天意?昨日太医还跟我说胎相稳固,应该还有些日子,怎么今日我一入宫,她就发作了?!”凌昭一把揪住楚玉谷的衣襟,“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动过手脚?!” “王爷,这世间,最不想她们母子出意外的,便是,便是……”楚玉谷已是泪流满面,语带哽咽。 “她要死便死,为何偏偏死在立储大典前一天?这女人着实可恶!”凌昭松开了楚玉谷,转身看见跪在旁边的罗祁,一脚便将他踹倒在地,“如此重要的信息,你竟吞吞吐吐,若是你先跟我说徐芷仪的死讯,此事也还有转圜余地……” 待明日立储大典后再报死讯,她徐芷仪就是死一百次也无关紧要。 “王爷,是您要求凡事先报喜再报忧……” 凌昭被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王爷,如今文武百官都知道你是东宫之主了,立储大典也不过只是形式而已,延期便延期吧……”就算入主东宫,也并非大功告成,凌崇当太子那么多年,还不是被你设计废黜了。这话就在嘴边,罗祁却不敢说出口。 凌昭回头狠狠瞪了罗祁一眼,“给我滚!!!” 罗祁忙不迭地爬起身来朝外退去。 ********* “我可怜的芷仪,她怀孕以来,我这当娘的一面都没见着,如今,就这么走了……” 衍庆宫内,徐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徐贵妃在一旁耐心劝慰,“嫂嫂节哀顺变吧,咱们是过来人,都知道生孩子是跨鬼门关,要怪,只能怪芷仪她福薄啊。” “此事大有蹊跷,芷仪孕期不让我去看她,临产了王府也不派人通知我,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事……”徐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 “嫂嫂可不能乱说话,上次我也替你去王府探望过了,芷仪的情况很好。她和王爷那般恩爱,她如今就这么走了,王爷也定然和你一样难过。”徐贵妃叹了一口气,又道:“自古情深难寿,芷仪对王爷用情太深,倘若她能大度一些,早些替王爷娶纳妾室,让其他女人替王爷开枝散叶,她抱过来养不也一样是嫡母么……” 舒眉在帘后听得两人的对话,心中既惊诧又悲痛。 她和徐夫人一样,觉得此事大有蹊跷,毕竟上次凌昭就曾用徐芷仪来威胁过她……可,徐芷仪难产去世导致立储大典延期,受影响最大的便是凌昭,若是他动了手脚,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除非,芷仪姐姐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徐夫人在衍庆宫待了半日,哭得眼睛红肿,不能见人。临走前,舒眉端来热水,仔细替她洗了面,又替她抹了一些有消肿功效的面霜。送她出宫时,舒眉又细心询问她是否感觉好些了。 “今日多谢郡主悉心关照,我好多了。” “夫人客气了。芷仪姐姐曾有恩于我,我原是想去王府悼念,只是芷仪姐姐生前一再叮嘱我不可去王府,就只盼夫人替我在姐姐灵前多烧些香蜡钱纸……” “她叮嘱你不可去王府?”徐夫人听出了舒眉话里的重点。 舒眉点点头,又赶忙解释:“芷仪姐姐刚怀孕那阵,喜欢吃我做的青梅脯。我去送过两次青梅脯,她便不让我再去王府了。我不知是何缘故,听说长乐巷的天香楼与王府有些关系,那楼主楚玉谷也经常出入王府,我便去天香楼走了两趟,到也没打探到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徐夫人急切问道。 “只是后来,在我入宫受训那日,路过永安巷时,竟遭遇了西犁蛮子截杀……” “竟有这样的事儿?!”徐夫人一脸惊诧。 “我也不知道西犁蛮子的截杀是否与我去过天香楼有关,也或许是我想多了吧。”舒眉说着,拉住徐夫人的手道:“夫人回去也一定要当心些,不光我遇到了刺客,镇西将军凯旋那日,也在闹市遇到了刺客……可一定要当心啊。” “好,我都记下了。谢谢郡主!”徐夫人离开前,颇有深意的拍了拍她的手。 舒眉有意无意地向徐夫人透露了王府与天香楼的关系,以及天香楼与刺杀案的关系,既是引起她重视,又是提醒她小心。 徐家如今在朝中也算有权有势,徐夫人的父亲是归德将军王洵,娘家在军中也颇有势力,若徐王两家联手,或许能查出徐芷仪的真正死因。她留在永安的时间不多了,这是唯一能替徐芷仪做的事了。 在出发去北寂前,舒眉还有一件事想做。她想劝祖父舒世安主动辞官,远离国都,去东平姑母家颐养天年。有些事,惹不起,只能躲了。 ********* 在凌励的敦促下,南越与西犁两国的和谈文本很快成形,报承德帝审看后,又传给了西犁使团,只等西犁王庭同意后,便可签订协议了。 寻找初晴的线索,在查到大理寺画师酷夏中暑身亡时中断,凌励失望不已。回想在胭脂洲时,初晴曾在虫谷照料胭脂虫,她也曾对宋宥、张翊说自己是养虫人,想来还是应该去西境一带寻找。 正月过完,凌励再次去永年宫向承德帝辞行。承德帝也不好再强留,准他择日返回西境。 凌励早已收拾好了一应物什,随时可以出发。这一次离开,他做好了常驻西境的准备。所以临行前,他特意询问董月娇是否愿意同去。董月娇全无心理准备,一想到西北大漠风沙连天,便心生畏惧。凌励见她语气犹豫不决,当即说秋荻馆也需要人打理,她留在京都最好。 启程前一日,凌励去藏龙寺替母妃扫了墓,又去佛堂的牌位前添置了长明灯灯油。 祭扫结束准备离开时,一个小沙弥进来递给他一张纸,他展开一看,竟是燕四娘的通缉令!翻看纸的背面有一行蝇头小楷:“若寻画中人,独来朱雀寺”。凌励惊讶不已,待要细问,转头才发现小沙弥早已跑开了。 见凌励神色有异,曹忠凑过去瞥了眼,当即劝阻道:“殿下,不能去,别忘了上次香积寺……” “朱雀寺就在城南,周围皆是皇室贵族的宅邸,去看看又何妨?”凌励将通缉令折起放入袖中,转身走出了佛堂。 第126章 朱雀大寺 朱雀寺是四大护国寺之一,主祭的是道家的陵光神君,原本该叫作朱雀观,可为了强调其与藏龙寺等佛寺的同等地位,仍以寺为名。南越百姓信奉佛祖的居多,与香火鼎盛的藏龙寺相比,朱雀寺显得门可罗雀。 凌励进入朱雀寺后,无人前来接应。他如寻常香客一般,沿甬道往陵光神殿走去。神殿内空寂无人,他绕着丈高的陵光君神像走了一圈,见神像后有一扇小门洞开,便信步踏了进去。 门后越过露庭,又是一重殿宇,虽不及陵光神殿高大雄伟,却也飞檐斗拱造制精美。殿内没有神像,只立着无数的牌位。 凌励的视线扫过那些牌位,目光突然落在了后排角落里沈婵的牌位之上。 竟有人在朱雀寺为她供奉了牌位?! “已经十二年了,没想到殿下还未放下……” 凌励闻言转身,竟不知何时身后站着位脸上瘢痕遍布的女冠,一时怔住,“你,你是……” “到忘了,殿下还从未见过贫道这幅样子。”女冠略带歉意的躬身朝凌励施礼,“贫道的俗名叫聂萍,不知殿下可还有印象?” “你是萍儿?!”凌励震惊不已。沈婵去世后,他曾多方寻找她身边的人,想要弄清楚事情原委,无奈竟一个也没有找到,殊不知她的贴身丫鬟萍儿竟藏身在朱雀寺内。 “当日为了活命,只得自毁容颜。这幅样子,去哪里都惹人嫌,好在朱雀寺收留了我……”聂萍取了三炷香,在香烛前点燃,朝着沈婵的牌位拜了三拜后,插在了牌位前的小香炉中,“原本以为,沈家的事过去了,没想到时隔这么久,小姐的画像竟上了通缉榜,得知殿下最近在四处打听此事,贫道便贸然相约……” “你如何肯定通缉令上的人,是沈姑娘?”凌励急切问道。他在香积寺见过与沈婵神似的初晴,因而以为画像画的是初晴,所以才对画像穷追不舍。 “那画上女子头戴的缠枝蝶钗,是小姐西溪游春会那日佩戴的,我自然认得。” “女子的首饰都差不多,也许别的女子也有一样的……” 聂萍摇了摇头,“那蝶钗是我拿着小姐绘制的图样,去西市找人订做的。做首饰的赵师傅早就去世了,这画上之人,自然只能是我家小姐。” “若通缉令上的女子是沈姑娘,那至少说明了两点:一是画师在十二年前见过沈姑娘,二是有人故意冒充沈姑娘来接近我,而画师是知情.人,为了顺藤摸瓜找到我,故意发出这道名字画像俱不属实的通缉令……” “殿下追查此事,是因为那个叫燕四娘的杀手冒充我家小姐刺杀你?” “冒充沈姑娘的不是燕四娘,燕四娘的个子还要高一些……”凌励一脸怅然道:“我追查此事,是因为那个酷似沈姑娘的女子,曾在危难之时救我于水火……” 聂萍似犹豫了一下,又道:“贫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之所以有人会冒充我家小姐,定是有人知道殿下尚未放下我家小姐。” 凌励望着沈婵的牌位,抿唇不语。十二年了,并非他没有放下沈婵,而是始终还没有人像沈婵那般走进他的心罢了。 见凌励沉默,聂萍又道:“小姐当年之所以选择自杀,是因为她无以回报殿下的一番深情,若这深情竟变成了殿下的弱点,想必小姐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 “沈姑娘是自杀的?”凌励有些惊讶。他当年从凌崇口中得知沈婵是被侍卫轮番凌虐致死。 “小姐曾与殿下互许终生,接到赐婚圣旨后,她拒食拒饮,甚至不惜自伤自残,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拒婚。最后是夫人哭着以沈家一家老少的安危威胁,她才不得不嫁去东宫。大婚之后,她觉得愧对殿下的深情,便吞了你送她的龙涎香自尽……” “沈姑娘是吞龙涎香自尽的?”凌励越发觉得奇怪,“我何时送过她龙涎香?” “就是西溪游春会后啊,那段时间,殿下你隔三差五就派人送来奇珍异宝,送龙涎香那日我印象最深了,我当时以为是块灰扑扑的石头,结果小姐说那是价比黄金的极品龙涎香……” “你说我游春会后,隔三差五给沈姑娘送奇珍异宝?!” “是啊,殿下你都忘记了吗?游春会后第二天,你就派人送来了一只羊脂玉碾,说方便小姐调香……” 西溪游春会的当天夜里,他就出发去安源探查顾准虚报军饷之事了,怎么可能给沈婵送羊脂玉碾?! 凌励在脑海中回想当日情形,突然便怔住了:极品龙涎香,乃是海外进贡之物。能享用这般珍贵香品的,除了承德帝外,只有出身皇家的调香师凌昭一人! 而一想到凌昭,他脑子里一些零散的片段突然就拼合了起来:调香比赛中,沈婵是因为凌昭的极力推荐才成为引人注目的榜首;萍儿失手打碎翡翠瓯后,是凌昭卖了人情让他去取了同样的翡翠瓯转赠给沈婵;母亲去浮碧亭找父皇求旨赐婚时,是凌昭在旁边帮了腔;自己在安源受伤返回永定后,是凌昭带着乔扮男装的沈婵来探望自己;舒世安提出要将沈婵立为太子妃,也是凌昭第一个告诉自己…… 此时此刻,凌励才惊讶发现,在自己与沈婵为数不多的接触中,凌昭几乎全程参与其中!!! 凌昭冒自己之名为沈婵送礼,无非是想增加沈婵对自己的好感,进而让她说服父亲沈政宏揭发赵邦岳,而以赵邦岳为首的赵氏一党倒台则是打击太子凌崇的最好方式……凌昭的目的,是东宫之位?! “殿下?是贫道说错话了吗?”见凌励瞬间变了脸色,聂萍不免惶恐问道。 凌励摇了摇头,拱手道:“多谢你告知我这许多往事。我府上还有些急务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今日得知的这些细枝末节的信息,宛如海上的电闪雷鸣,在他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有太多的往事需要重新检阅审视,他迫切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梳理线索。 第127章 拨开迷雾 ——“三殿下为何会只身前往安源?又如何能那么巧合的落在顾准安排的绑匪手里?若顾准真有异心,三殿下如何能逃过安源厢军的追捕?” 当年,凌励对赵邦岳这番质疑之词甚为恼怒,如今跳出愤懑情绪去看,果然疑窦重重。自己与沈婵两情相悦的私密关系,尚且有凌昭在背后推波助澜,安源遇袭之事又何尝不会是有人刻意安排?! ——“你二哥要杀你,他们的人一路追缉,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带你来这里。” 初晴那日的话,再次浮现在凌励脑海中。若说之前是他顾念兄弟之情,不愿意相信一个长得像沈婵的可疑的女子的话,今日得知了沈婵的真正死因和那些突然被串联起来的往事,他已经无法劝说自己不去相信了。 当务之急,他必须要弄清楚十二年前西犁流寇扰民是否属实,顾准窃取国库、贪墨军饷之事是否属实?弄清楚当年他和沈婵是不是在无意之中成为了凌昭谋害顾准、铲除赵邦岳一党的棋子?! 离开朱雀寺后,凌励径直策马去了柿子巷找沈着。他将自己对当年之事的疑惑悉数告知,让沈着利用整理文稿典籍的机会,查一下顾准当年在安源任职期间的考绩资料和贪墨旧案的佐证文本。 沈着欣然应允。他本就打算重查当年旧案,只是未料到封赏大典那日还说“西境之战已让南越消耗太多,我不愿再起波澜”的凌励,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 得知聂萍如今藏身在朱雀寺,沈着欲前往探视,被凌励拦住了,“朱雀寺毗邻昭王府,你我频繁走动,对她极其不利。” “殿下是怀疑凌昭的人在监视我们?” “若我之前的猜测没错,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监视。你上次说得对,我得尽快离开永定,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在京中查探旧案,需万事小心,不可打草惊蛇。” “微知明白。”沈着点头应下。 凌励返回秋荻馆后,立即召集镇西军将士整装出发。他并未直接返回镇西军大营,而是以护送凌娟回芦城为由,在芦城旧邸盘桓了数日。期间,他携带两名侍卫趁夜绕道去了程北夔驻守的东川郡。 当年,程北夔曾带领步军司侍禁乔扮为香料贩子前往安源调查流寇事件,他最后递交的那份关于在安源未发现蛮寇扰民的报告,正是导致顾准一家自尽后承德帝依然要求对其抄家灭族的根由,也是促使承德帝痛下决心清理赵邦岳一党的动因之一。而按凌励后来探知的西犁“东迁计划”成形时间来说,顾准禀报的流寇扰民应该是真有其事。 凌励的突然到来,让程北夔十分担心。手握重兵的将官,是不允许私下往来串联的。好在,凌励没有进入厢军驻地,只是命人拿了印信邀请他到驻地几十里外的一户农家小院中相见。 两人见面后,凌励屏退了左右,详细询问当年安源查探流寇扰民和顾准谎报军情的事。 “殿下为何突然询问这些陈年旧事?”凌励突然询问十二年前的事,让程北夔有些警惕。 “我怀疑这些事背后有人操纵,我想揪出那背后之人,还望舅舅据实相告。” “倘若揪出了那背后之人,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自然是,以牙还牙。”凌励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字铿锵说道。 明白了凌励心中所想,程北夔便将当年之事细细道出。 当年,为了不让目标太过显眼,他将五十名侍禁分为了三队,分别扮作香料贩子、茶叶贩子和布商从三条不同的道路进入安源。这也是沿驿道一路追去的凌励始终未曾探到他们动向的原因。在安源往西的五花岭一带,他们三队人马分别走访了几个边境城镇,获得了西犁蛮寇扰民的确凿证据。 “既然那时便有确凿证据,舅舅为何不替顾准洗去冤屈,反而向朝廷作下伪证?”凌励痛心质问。 “我赶回永定时,殿下和娘娘已经面圣。我若据实以报,将置殿下于何种境况?!况且那时已经出现科举舞弊案,若能借此一举推倒赵邦岳,这将对殿下极其有利……” 太子凌崇是赵皇后所出,虽地位尊崇但性情乖戾、才能平庸,不讨承德帝喜欢。若非有赵邦岳一党在背后扶持,他的东宫之位早就岌岌可危。而二皇子凌昭虽天人之姿、风.流俊逸,备受承德帝宠爱,但沉湎风花雪月,胸无大志,并非治国良才。在他的眼中,真正能堪以大任的,只有习武出身且心怀家国的凌励。 程北夔讲述了当日他的思虑,在真正下定决心欺瞒朝廷前,他曾与凌励的母妃在玄武寺秘密相见,兄妹两人审时度势商议许久,最终选择了作伪证,为推倒赵邦岳而落井下石。 这一刻,凌励才知道原来那个自小教导自己要报效家国的舅舅,竟是如此的“心怀家国”! 凌励沉默许久,才又开口道:“如此说来,顾准一案,果然是冤案?” “西犁流寇扰民属实,但顾准是否借此贪墨军饷,我不能断定。”程北夔见凌励面色沉郁,心下不安道:“事到如今,若殿下想要替顾准洗冤翻案,只怕你我皆会身陷泥潭,不可自拔……” 凌昭最爱在浮碧亭陪父皇下棋,这些年来,他着实下得了一手好棋!推翻顾准案,就意味着程北夔作伪证之事会被公之于众,这笔账自然也就算到了凌励身上。这个算计着实狠毒,竟让人动弹不得。 “舅舅放心,我不会蠢到为了打捞死人让自己也栽进河里。一个人藏得再好,也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我会慢慢查找证据。”见程北夔面带忧虑,凌励开口安慰道。 程北夔闻言松了口气,他随即道:“对了,前阵子你失踪后,除了镇西军的人外,还有几个行商模样的人来东川郡打探你的消息……” “行商模样的人?”凌励皱起了眉头。 “嗯,我当时比较警惕,让人去跟踪了,发现那几人是一家叫天香楼的铺子里的采办。” ——“城西长乐巷有一家天香楼,是城内爱香女子们最爱去的地方。西溪游春之后,我才知晓天香楼的幕后东家竟是二殿下。” 想起当年沈婵说过的话,凌励眼中闪过一道光,“天香楼?我竟忘了,这铺子的主人是他!” “你说的是……?” “我的二哥,南越最有名的调香师,同舒王凌昭。” 程北夔恍然大悟道:“同舒王素来与殿下交好,难为他派人四处找寻你……” “是啊,不找着我,他怎么睡得好?!”凌励唇角露出一丝讥诮。 “殿下怀疑顾准案背后的操纵之人,是他?!”程北夔警觉道。 凌励点了点头,将那日在朱雀寺得知的一些情况相告,程北夔亦惊讶不已。 “多亏舅舅今日提醒了我,陈凭如今在京城待着无事,正好让他去盯着天香楼。我准备去安源走一趟,有好些线索还得细细捋一下。” “我在京中也还有不少旧友,若殿下用得上,只管吩咐。” “好。我就先告辞了,舅舅多保重。” 第128章 往事沉浮 去往安源时,凌励特意选了当年查案的路线,向西北越过季月河后去了杂花坡。在当日他被绑架的山洞里,他细细回想那两名绑匪的对话,依稀记得他们提到了山南别墅,说顾准将军饷大部分挪用去修这别墅了。 循着这条线索,凌励以查固防务为由,调取了安源厢军十余年来的卷宗资料,完成了十二年前他就应该要做却没能做到的核实查证。 他发现顾准从朝廷领取的军饷,绝大部分都用于购买武器、马匹、粮米等军需物资及征募厢军的人头费,在厢军的出入账目中均有详细的领取消耗记录。军饷中还有一部分,用作了修缮城外的塔楼、岗哨等防御设施。这些军中日常开销,对在军中呆了十几年的凌励而言,再清楚明白不过了,是真是假,他一眼便能看出来。 他也专程去了安源城南门外半坡上的南山别墅。仔细打探之后发现,山南别墅确实修建于十三年前,但别墅的主人并非是时任安源知州的顾准,而是一个叫豆蔻娘子的舞伎。 凌励在西境多年,对豆蔻娘子的艳名早有耳闻。以她排在安源“六绝”之首的地位而言,名下有这样一幢华美精致的别墅不是难事,可十几年前,她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若那时便有能力修建这样的别墅,又何必至今逗留风月场中…… 得知凌励返回西境,宋宥带着一队人马来安源迎接。傍晚时候,他带着众人走进镇西军在安源的驿馆,便遇到穿一身雪青绣缎襕衫的凌励,带着同样衣饰华丽的侍卫窦骥要出门。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宋宥从未见过凌励富贵公子般的打扮,格外新奇。 “宋将军,殿下要带我去桑家瓦子看豆蔻娘子的胡旋舞!”凌励还未开口,窦骥便一脸欢喜告之。 宋宥愣了一下,随即道:“这种好事儿,怎么能少了我,我也要去。” “我去办事,人跟多了不好。”凌励瞥了宋宥一眼。 宋宥笑道:“殿下先请,我换了衣服自去。” 凌励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出驿馆,上了窦骥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吩咐车夫朝桑家瓦子所在的街巷驶去。正是日落上灯时候,城中百姓忙碌了一整天,此时收拾摊贩出城的,赶着参加宴饮的,准备夜市上货的,形形色.色的人流在城中熙攘往来,热闹不已。 坐在马车上,看着这样鲜活热闹的安源,凌励的眼中也有几分欢喜。马车转过街角,却突然停下了,马车夫过来报告说前面其善堂运送药材的马车堵着路了,需要稍微等一下。 “没几步路了,我们走过去便是。”凌励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殿下想要步行?我陪你。”已换好一身靛蓝锦袍的宋宥,当即从旁边的马背上跳下来,笑着走上前来,“我这一身打扮,如何?” 凌励上下打量他一番,唇角不禁牵起一丝笑意,“到还没见过襕衫锦袍配马靴穿的。” 宋宥哈哈一笑,“主要是赶时间,听说豆蔻娘子晚上只有这一场演出……我这袍子长,又是晚上,没人注意到。” “殿下,外面冷,你得披上大氅……”窦骥抱着为凌励准备的墨狐大氅跳下马车来。 “在外面,不要叫殿下。”凌励接过大氅说道。 “那,那怎么叫啊?”窦骥摸了摸脑袋,一脸愣怔。 “可以叫我穆大哥,穆公子。”凌励丢下这句话,便信步朝前走了。 窦骥一头雾水的望向宋宥,“为什么要叫穆大哥,穆公子?!” “殿下在胭脂洲养伤时,曾化名穆青。”宋宥解释了一句,疾步跟了上去。 宋宥与凌励并肩同行,边走边向他汇报近期镇西军冬衣物资筹备及日常训练等情况。经过其善堂时,凌励突然停住了脚步。宋宥回头看向凌励,只见他剑眉微蹙,薄唇紧抿,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出神地盯着街巷斜对面。 宋宥顺着凌励的视线望过去,待看清对面街巷杏黄灯笼下“都尉府”的匾额时,也不由得愣住了。两年前,这里面发生的那场本可以阻止的屠戮,至今回想起来仍是血迹斑驳、历历在目,以至他每次遇到舒家唯一幸存的舒眉时,总会心怀歉疚…… “殿下……可曾,后悔过当日的选择?”宋宥忍不住问出了这个一直盘桓在他心底的问题。 “不为小恶,难行大善。”凌励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看着宋宥道:“我何须后悔?” 说罢,他紧了紧墨狐大氅的领子,大步朝前走去了。 桑家瓦子最大的一个棚子里,座无虚席。在节奏激越的鼓点声中,八名身着银丝巾袍的盛装女子在台上旋转舞蹈,袖巾飞舞,媚眼如丝,恰如仕子描述的“回裙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美不胜收。 “哪一个是豆蔻娘子啊?”窦骥瞪大了眼睛问道。没料到豆蔻娘子的演出这么叫座,凌励一行赶到时,只买到了一两银子一个的远座。 “还没出来呢,着什么急?”旁边的男子用看土包子一般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这时,鼓点加快了,台上八名女子踏着鼓点向舞台两侧分列,台后的绯色金绣纱帘徐徐拉开,四个赤缚男子将一面大红鼓抬放在了舞台中央。 随着一阵银铃轻响,一个身着绯红纱袍的曼妙女子从纱帘后出来,她一个敏捷腾身,蝴蝶一般轻盈跃上了大鼓,台下顿时叫好连连。 待叫好声停歇下来,她的双臂高举过顶,轻轻拍了三声,系在她雪白皓腕上的一串银铃便发出了急雨般细密的响声。随之,棚子里四面皆响起了鼓音,循声环顾,才发现东西南北四角皆有乐伎在击鼓、奏乐。 随着乐声汇集,大鼓上的女子应着鼓点开始张臂扭腰、腾挪飞跃,绯色的裙裾巾带随着她的动作飘飞旋舞,远远望去,时而如凤凰振翅,时而又如烈焰燃烧…… 这般场景下,台下观众情绪越发亢奋,在一片叫好声中,纷纷掏出银票、金叶子往台上抛掷,场内宛如雪片纷飞。 第129章 永定旧友 “豆蔻娘子一舞倾城,果然名不虚传!”宋宥看着场内鼎沸的情形,由衷叹道。 凌励注目看着鼓上的女子,却慢慢皱紧了眉头,“这女子,有些面熟……” 宋宥笑道:“哪日在街头巷尾偶遇过也是有可能的。” 台上舞蹈结束,凌励突然站起身来,侧身挤过鼓掌高呼的观众,朝舞台后方走去。宋宥和窦骥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一脸惊讶,随即起身跟了过去。 台上还有舞伎在表演,观众们的注意力仍被舞台吸引着。凌励很快穿过人群,沿着光线晦暗的楼道走进了后台,却刚一步上台阶,便被一个右侧眉间有颗大黑痣的男子拦住了去路,“这位爷,您走错道了。” “我是豆蔻娘子旧友。” “娘子演出期间不见旧友,还请您改日去她家中拜访。”拦路男子面不改色道。 凌励看向后台,只见绯色纱帘后还有几名身着藕色裙袄的女子在候场。听见他们的话,这些女子都捂唇嘤嘤轻笑,仿佛早已见惯这般场景。 宋宥走上前去,从袖中取出一个令牌递在男子眼前,“这个可认得?军中急务,只怕你耽误不起!” 那男子瞥了一眼令牌,见惯不惊道:“自然认得,不知几位军爷究竟是什么急务要见我家娘子?” “涉嫌勾连西犁通敌卖国的事,需要跟你说吗?”宋宥冷颜道。 那男子一听,脸色顿变,当即矮了几分,“小人这就领军爷们进去。” 宋宥一脸得意看向凌励,凌励却只丢下“多事”两字,跟着男子朝里面走去了。 “娘子,有您的旧友来访。”转过游廊,在一扇镂花妆门外,那男子驻步敲了门,大声通报道。 片刻后,那镂花妆门便从内打开,已经拆散了发髻的豆蔻倚门而立,盈盈眼波扫过门口的凌励等人,勾唇笑问:“不知几位大人何事召唤豆蔻?” “你,不认得我了?”凌励开口便问。 豆蔻闻言一怔,她上下认真打量凌励一番,终又一脸茫然问道:“我们,见过面吗?” “两年前,永定城南,朱雀巷……” “呵呵,大人开玩笑么,豆蔻还从未去过国都呢,怎会与大人在永定相遇?”豆蔻突然笑起来。 “你说从未去过永定?!”凌励眉峰骤聚,棱廓分明的脸上厉色如霜。 豆蔻被凌励这番模样吓着了,当即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垂首恭敬道:“回大人,豆蔻虽对国都心向往之,可无奈每日皆有演出,竟还未能走出安源一步。大人心中所念之人,或许只是与豆蔻长得相似罢了。” 凌励看着豆蔻,心中疑窦丛生:他分明在凌昭府中见过她,那时,她被唤作“柳姬”,那夜她对他极其殷切多情,可她却说从未离开过安源?! “几位大人,你们定是认错人了,我家娘子从未离开过安源,除非身体有恙,她每日皆会上台跳舞……这城中看她舞蹈的人皆可作证。”见凌励脸色不对,先前领路的男子赶忙上前护在豆蔻面前,“你们不能带走她!” “云通,几位大人何曾说要带我走?”豆蔻瞪了他一眼。 叫云通的男子紧张道:“他们,他们刚才说……” “我可能是认错人了,打搅豆蔻姑娘了。”凌励朝豆蔻拱了拱手,转身便往外走去。 宋宥和窦骥正在消化凌励与豆蔻的对白,想象一贯薄情的镇西将军与这豆蔻娘子在国都的一段绮丽往事,没料到他竟转身就走了。 两人无奈对视一眼,急忙跟上前去。刚转过游廊,凌励便停住了脚步,宋宥步子收束不及,与身后的窦骥撞在一起。窦骥揉着鼻头,正欲抱怨,抬头看见凌励食指竖在唇中,作出了“噤声”的指示,当即捂紧了嘴巴。 “云通,你总这么紧张,以后不要再来瓦子了,免得给我惹麻烦!” “他们几人是镇西军的,我刚才看了令牌,他们是来调查勾连西犁通敌卖国的事……豆蔻姐姐,你就别和西犁那些人往来了……” “你疯了吗,这话也能说!” “我……” 听见豆蔻与云通的这番对话,宋宥和窦骥恍然大悟,随即朝凌励竖起了大拇指。 出了桑家瓦子,宋宥吹了口哨,召唤了先前安排在街巷四周负责防卫的便衣侍卫,叮嘱他们留下继续盯紧豆蔻娘子,发现可疑动向即刻来驿馆报告。随后,他将自己的马交给窦骥,躬身上了凌励的马车。 “殿下果真在永定见过她?” “我在凌昭府上见到的那位舞伎,与她长得一模一样,若不是她,便是她的同胞姐妹。”凌励掀开车帘,瞥了眼灯火通明的桑家瓦子,“给我盯紧了,看看她究竟和西犁的什么人往来,还有,查查她修建山南别墅的钱从何而来?” “好。”宋宥应下后,又不解问道:“殿下为何突然留意起她来?” “我本来只是想寻找当日救我的初晴姑娘,未曾想一张画像竟牵扯出许多陈年旧事来……”凌励将之前得到的信息一一告之宋宥。他已安排沈着追查顾准案,陈凭紧盯天香楼,西境这边他便让宋宥重点追查豆蔻娘子、燕四娘及夜雨阁等几条线索,要求他以巩固边防为由,切断西境一带的谍报网。 宋宥原本就在镇西军中负责谍报工作,他在心底串联了一遍凌励收集的线索,突然道:“如此说来,香积寺绑匪案背后之人,也未必是废太子凌崇了……” “极有可能。往日我只想到了凌崇对我的恨意,却忽略了整件事的最大受益者。这些年来,凌昭一直在挑拨我和凌崇的关系,我们两个斗得死去活来,他便能坐享渔翁之利……”回想这些天来,脑海中串联起的诸多往事,凌励未免有些意绪萧疏,“果然还是应了那句话,最是无情帝王家。” “若这些事都查清楚了,殿下将如何打算?”宋宥试探问道。 凌励似有些疲惫,将头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良久才答了句:“自然要讨个公道。” “只是讨个公道吗?”宋宥似有些失望。 “镇西军兄弟们用鲜血护卫的南越江山,断不能拱手交于德不配位之人!”凌励睁开眼睛,看着宋宥道。 宋宥眼中一亮,当即拱手道:“末将明白了。” 第130章 反谍行动 就在凌昭忙着处理徐芷仪葬礼的诸多琐碎杂务时,以安源为中心的西境各地展开了一场巩固边防的反谍行动。出入城镇要审查登记,过往关卡要严格检查,客栈、驿馆、茶肆、酒楼中但凡行迹可疑的人,都被带去询问盘查,还真查出了不少潜伏在安源、芦城等地的西犁人,被镇西军一一遣返出境。 初此之外,宋宥还安排了弓弩手潜伏安源四周,但凡过境的雪鸽、大雁等可能用作谍报传递的,一律射杀。以至于一连半个多月,镇西军大营的厨子每天都要炖一大锅鸽子汤。 这些事情,早晚瞒不了朝廷,凌励干脆安排人将固边反谍行动的成果送去了枢密院请功。他原本想着算是打个招呼,避免日后言官非议,谁知朝廷竟真的派了授功官员过来。 这天傍晚,凌励正在锦麟滩大营中翻看宋宥提交的关于夜雨阁的一份报告,窦骥进来报告,说朝廷派出的授功官员到了。 “带进来。”凌励头也未抬道。 “殿下竟不亲自出营迎接授功官员?!” 熟悉的声音自帐外传来,凌励抬起头来,看清帐门口的人,先是一愣,随即便笑了,“微知,竟是你?!” 沈着笑着走了进来,“我那日去中枢交文书,听见几位大人正为派谁来授功而苦恼,我便主动自请,替大人们解了忧。” “授功这种肥差,难道没人愿意来?”凌励有些不解。这种差事轻松愉快不说,往往还能得到授功对象的感激回报,何乐不为? “殿下在西境严查间谍,过往公干的差役不乏有被带去盘查询问的,其中个别据说至今还扣留军中,谁还愿意来啊?”沈着将授功册递给凌励,笑道。 “你不是中枢的正式职员,怎会派你出来?”凌励起身为沈着斟了茶水。 “那日听大家讨论此事,我便上前插话,说我还有些存放在军中的个人物什,若确定了人选,请帮我顺道取回,结果大家便顺水推舟将这肥差推给我了。” 凌励打开授功册看了看,基本上是按照他报上去的名册,对军中负责谍报工作的一些官员按惯例升了级加了薪,并无大的变化。他合上册子,对沈着道:“你真正想给我看的东西呢?” “果然瞒不过殿下。”沈着从袖中取出一份手誊的册子,躬身递给凌励,“这里面的内容是我从各种档案卷宗里背记默写下的,确实不便交于其他人传递。” “顾准果然是被我冤枉了。” 看完沈着提供的册子,凌励心情极其沉痛。这些关于顾准的考绩资料,再次印证了他当年的冲动和无知。 “殿下不必再自责,您不过是被凌昭算计利用了,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沈着似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和我姐姐一样。” “你姐姐,还有你的父亲、哥哥,都是被我拖累……” 沈着摇了摇头,“不能全怪殿下,我父亲和哥哥当年若非禁不住权势的诱.惑,也断不会走到那一步。富贵险中求,他们不过是下错了注!” “微知,你……” “这不是宽慰殿下的安慰之词。前段时间,我收整书房时,无意翻到了父亲藏在书橱隔层里的一卷记录,他内心十分矛盾痛苦,虽然赵邦岳科举舞弊是事实,他仍对自己为了谋求高官厚禄揭发检举恩师而羞愧不已,对因太子地位比殿下你高贵而逼着姐姐嫁入东宫后悔不已……” 一个人被骗上当,终归还是因为自己的欲.望驱使。凌励是如此,沈家父子也是如此。 “陈凭那边有些新发现。天香楼除了售卖胭脂水粉、善本古籍这些外,蓄养了大批年轻貌美的香奴,这些女子被卖给或赠给官宦人家,有的甚至送入了永年宫,成为天香楼收集官场各类线索的谍报组织。其中,有一名叫柳姬的香奴,在西境大战前被送给了兀术驳……” “凌昭与兀术驳之间竟有往来?!”凌励震惊不已,“可有确凿证据?” “去年我去库苏王庭迎接长公主时,曾与天香楼采办孙执为伍。后来,长公主被我换走,他带着假公主的尸体返回国都,差点儿坏了凌昭的大事,凌昭便命人杀了他和他的结义兄弟王秀。王秀死前替他挡了一剑,他侥幸活了下来。 “他认为之所以他和王秀会被凌昭抛弃,全是因我作梗,因而对我怀恨在心。得知我回京做官后,多次尾随跟踪我,却还没寻到动手机会,便被陈凭捉住了。” “这么说,我们手里有一个人证了?”凌励眸中露出喜色。这个人不仅可以证明凌昭曾对金瑶长公主下手,还能证明凌昭与兀术驳勾结叛国,这两件事足以给凌昭致命一击。 “他虽供述了这些事,却未必会替我们作证。”沈着无奈道:“他自始至终并不恨抛弃他的凌昭,他恨的是我,认为如果没有我,他如今已是当朝太子跟前的红人了……” “如此说来,还得重新寻找证据。” “据说同舒王妃并非死于难产,而是服毒自尽,如今徐家和王家正在追查此事。若他们能找到突破点,对我们也是极其有利的……” 沈着将目前在永定收集到的线索和信息一一告知凌励,凌励也将豆蔻娘子的谜团提了出来。 两人一起分析后,判断豆蔻娘子可能是凌昭安插在安源的眼线,也是通过柳姬与西犁接头的关键点。 “殿下,您和微知一聊聊了这半天,饭点都过了,不如先去伙房,边吃边聊?”眼看饭点过了,窦骥不敢进去打断,就搬来了宋宥劝说。 凌励这才察觉时间不早了,一脸抱歉对沈着道:“微知远道而来,肯定饿坏了,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忘了。宋将军这么一说,我才发觉好像是有点饿了。”沈着笑道。 三人便一起笑着往伙房去了。为了迎接沈着,伙房晚餐准备了炙烤羊肉,饭菜比平日更丰盛。凌励便让窦骥去叫了在营中的高阶将官及与沈着相熟的文官一道过来喝酒。分别了好几个月,大家聚在一起格外热闹,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如同节日一般欢喜。 第131章 和亲使团 次日,凌励召集军中六品以上将官大会,请沈着宣读了朝廷对固边反谍行动的嘉奖令,又总结梳理了边关的一应防务。虽边境战事已了,但日常练兵备战还不能松懈。加之已过春分,开垦军屯增加补给的事也得跟上。 待朝廷公干结束,沈着打包收拾了往日的物什,便去中军帐向凌励辞行。凌励明白他公务在身,不便多留,便丢下手里事务,说要送他到六里峡。 沈着忙推辞道:“殿下军中事务繁忙,就不必相送了。” “你来时,我都没出营相接,走了还是要送一下,不能对朝廷官员失了礼数。”凌励笑着替他掀开帐帘,沈着也只得笑着受了。 两人刚一走出大帐,一道黑影便朝凌励扑了过来。凌励一个箭步闪身避开,才发现朝自己扑来的是一匹毛色油光的黑骏马。黑马扑了空,竖着耳朵愣了一下,见凌励站着未动,便低垂了脑袋朝他靠过去,抵着他的手嗅来嗅去,鼻孔里“呼呼”喷吐着热气。 凌励的手心被它的鼻息喷得生痒,便抬高了手,黑马竟又抬头去舔他的手。 “奇了,这古怪东西竟如此喜欢殿下!”见凌励面露不悦,沈着忙上前一把拉住了马缰,“它对我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见了殿下倒成这副谄媚子了……” “这马到是匹好马,不过追风在香积寺遇害后,我就重新挑了匹大宛马,它再讨好我,我也不要它。”凌励笑着摇了摇头,招手让窦骥把自己的坐骑越影牵了过来。 “走了,吉兆,你讨好殿下没用的……” 凌励一脚踏在马镫上,正欲上马,听见这话突然转过头来,“你叫它什么?” “吉兆。”沈着翻身跃上马背,“这马是我在漳州买的,后来在草坡子镇送给舒眉姑娘了,是她替它取了这个名字……” ——“吉兆陪伴我多时,就像我的家人一样,还请季爷善待它。若是以后,以后我有钱了,我能不能再将它买回来?” 吉兆这个名字,让凌励突然回想起自己在胭脂洲刚醒来时听到的这段对话,顿时怔住。 这匹黑马对自己如此亲热,就像相处多时的老朋友一般,只有一个可能:它就是从香积寺一路将自己驮到胭脂洲的那匹马!那初晴姑娘,就是…… 脑子里闪过这个猜测后,凌励的心跳顿时乱了节奏。 “这马既是送给舒姑娘了,为何又到你手里了?”凌励急切问道。这匹马的主人,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殿下忘了么,南越的和亲使团这个月启程去北寂,舒眉姑娘担心生在南边的它不适应北边寒冷的气候,便又将它回送给我了。” “和亲使团已经出发了?!” “嗯,我来安源前一日走的,那日我还带着吉兆去北城门外送了一段……” “这么说,和亲使团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 “是啊,我估计这两日也快到北寂边境了吧。” 凌励脸色剧变,当即丢下手中的马缰,朝沈着走过去,“你下来,吉兆归我了。” “殿下看上吉兆了?”沈着一时有些发懵,没搞懂他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我用越影跟你换。” 沈着瞥了眼旁边那匹体型健壮、毛发铮亮的大宛马,当即翻身下马,爽快道:“只要殿下不反悔就好。” 凌励接过沈着递来的马缰,转身对窦骥道:“去通知一队的骁骑营兄弟,准备即刻出发,我要去一趟北寂。” “殿下,您说去哪儿?”窦骥一脸惶惑,以为自己听错了。 “北寂。”说着,凌励翻身跃上马背,“我先去送送沈大人,你们收拾好了速来六里峡汇合。” 窦骥应声离开,沈着却一头雾水,“殿下,您,您这么着急去北寂做什么?” “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去确认一下。”说罢,他一夹马腹,吉兆便撒开蹄子欢快地朝营地外跑去了。 沈着楞了一下,当即翻身跃上越影,策马追了出去。 ********* 三月的南越,早已草长莺飞、杂花生树,而北方大地却才刚刚苏醒。和亲使团一路向北,翻过大青山后,一路的景色仍如冬日般萧疏苍茫,刚刚开始解冻的黑土地上,只有零星可见的草芽儿。 “都三月天了,居然还这么冷,真不知道冬天得冷成什么样子……”霜降搓了搓手,从马车座下的箱子里找出了夹棉的披风,递给舒眉道:“郡主还是披上吧,方才鸿胪寺的吴大人说,我们今儿傍晚就能赶到边境哨卡,北寂的迎亲使臣带着仪仗队早已等在那里了,若冻病了,怕出席不了晚上的接风宴。” “好。”舒眉言听计从,接过披风裹上,盖住了一身红得刺目的嫁衣。 从永定出发以来,舒眉情绪就格外低沉。她远嫁北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留在京都的祖父母。和亲使团出发前,她便劝祖父辞去官职,可祖父没有答应,说西境之战让国库巨耗,如今亟待推行富民强国的新政,他已向承德帝上疏了均公田、厚农桑、减徭役、兴百业等理政新策,不能一走了之。 祖父不愿意辞官,凌昭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原以为,凌昭会在她离开永定后就出手。可这一路竟走得十分平顺,马上就要进入北寂国境了。也许是自己猜错了,凌昭决定放过自己了? 傍晚时候,舒眉乘坐的马车在一片清枝萧疏的林地间停了下来。 很快,鸿胪寺的送亲使臣吴铖便过来禀报,“过了这片青杠林,前面就是北寂的边境哨卡了。请郡主整理好妆容,准备一会儿接见迎亲使臣。” 舒眉点点头,让霜降安排陪嫁丫鬟们依次送上盆巾洗漱、化妆。 已是日落时分,斜阳穿过枝叶稀疏的林梢,在林地上投下斑驳的枝影。看着周围瘦削的山林,柏安想起在六里峡那片林地遭遇饿狼的经历。他望向前面披红着彩的送亲马车,莫名地有些不安。 “这林子里,会不会有狼啊?”柏安转头询问吴铖。 “大白天的,我们这么多人,有狼它们也不敢来啊。”吴铖笑道,“柏大夫放心好了,我们这一路的歇息地,都是送亲护卫军提前选好的……” “呜呜,呜呜呜——” 吴铖的话还没落地,林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尖利的哨音。众人都愣了一下,纷纷竖耳四望,护卫军统领张敬当即拔出长剑,高声吩咐道:“全体注意,护卫郡主!” 看见这般阵仗,吴铖看向柏安的脸顿时失了颜色,“你,你这乌鸦嘴……” 第132章 灿若云霞 护卫们纷纷拿出武器朝舒眉乘坐的马车汇聚,围着马车形成了拱卫防御阵型。 片刻之后,林子里蹿起一片杂沓的奔跑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大群惊慌失措的马鹿,竖着鹿角,正没命地朝前奔突。眼见马鹿群就要冲入和亲队伍,张敬当即大喝道:“大家赶紧散开!!!” 车夫当即扬鞭策马,拖着马车往前奔跑了一段,堪堪错开了那群四散奔突的马鹿。众人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山头上又冲下了一队手持武器策马疾驰的黑衣人,那些人直接朝送亲马车奔去,张敬当即带着护卫冲上前去。 “你赶紧带着郡主过哨卡求援!”张敬高声吩咐了马车夫,带着护卫的兵士与偷袭的人打成了一片。 车夫挥起的马鞭还未落到马身上,一枚箭镞便“嗖”的一声扎在了他的颈项间,他身子一歪倒下了马车。一道黑影掠上马车,一手抓起马缰,一手猛甩马鞭,驾着马车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疾奔前行。 “不好,是贼人劫持了马车!” 柏安在乱战中看见倒地的车夫,急喝了一声,当即策马急追而去。 送亲马车是两马同驭的大型车轿,一旦奔跑起来速度十分惊人。柏安的五花马追在后面,只瞧见马车转过了一道山梁,便倏忽消失不见了。 马车疾驰,时而急速转弯,时而俯冲下坡,车上的舒眉和霜降被颠簸得发晕欲吐。当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舒眉扶着脸色惨白的霜降一推开车门,便迎上了楚玉谷那张酷似凌昭的脸。 “舒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楚玉谷冷冷一笑,一把寒光闪耀的匕首,抵在了舒眉的颈项间。 “我一路都在等着你们动手,为何一直拖到现在?” “让猎物在看到希望时斩杀,有趣一些。” 舒眉瞥了楚玉谷一眼,“是在靠近三国交界的边境动手,你们才好嫁祸给西犁人吧?” “舒姑娘还是这么伶牙俐齿。不过这一次,你跑不掉了!” “我阿爷阿婆在你们手上,我怎会跑?”舒眉放开早已吓得瘫软的霜降,神情凛然地步下马车,“你们王爷未免也太没气度了,凌崇倒台他就坐稳了东宫之位,竟还与我和芷仪姐姐这样的弱女子过不去……” “和芷仪过不去?”楚玉谷愣了一下。 “你不会也以为芷仪姐姐真的是难产死的吧?”舒眉哂笑道。 楚玉谷看着舒眉,一时竟哑口无言。他当然也怀疑徐芷仪的死因,可如今,他的孩子在凌昭的手里,拿不到舒眉的尸骨,就见不到孩子…… 舒眉兀自朝前走去,楚玉谷一个箭步追了上去,“你去哪儿?” “前面就是南越与北寂的界河浮冰河了吧?”舒眉指着前面不远处银光闪动的一湾河道,转头问:“能不能看在芷仪姐姐的份上,让我死得干净一点儿?我不想一身血糊糊的走……” 楚玉谷看向河道,河水虽已解冻,但上面却仍然浮冰堆叠,寒光凌凌,一看便知道河水极其寒冷。他回头看着舒眉,皱眉道:“你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跳河而已。你可以跟着来,看着我死透了再离开。”舒眉解开身上的夹棉披风,径直朝浮冰河走去。 夕阳西下,她一身大红的嫁衣灿若天边的云霞,宽大的裙袂在冷冽的晚风中上下翻飞,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楚玉谷一时愣愣怔住。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楚玉谷回头的刹那,一匹黑马腾空掠过,朝河边急追而去。马背上男子一身银白甲衣反射出的刺目夕光,令他一阵眼花目眩,待他眼睛能再次视物时,只见那男子已策马奔至浮冰河边,躬身一把捞起正欲跳河的舒眉,猛一拨转马头,又朝自己疾奔而来。 楚玉谷不得不佩服,此人御马技能了得。他不但及时救下了即将跃下浮冰河的舒眉,在那般风驰电掣的速度之下,竟还控制住了马匹,没让人马失足冲入河中。看来,送亲护卫军中不乏顶尖高手。他当即抬起左臂,将袖弩瞄准了马背上的人。 透过袖弩的准星,待楚玉谷逆光看清马上的男子,顿时露出震惊之色:靖安王凌励,怎么可能?! 未等到他再次确认,身后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回头还未看清来人,脑袋便被重物猛力击中,瞬间昏倒在地。 亲眼目睹楚玉谷被镇西军将士用刀柄击晕,舒眉才猛然回过神来。她仰头望向抱着自己的人,待看清那张烙刻于心的轮廓分明的脸,顿时愕然惊呼:“凌励哥哥?!” 凌励却抿唇不语,双眸端端凝视着前方,一张胡茬满面的脸,冷得如同浮冰河里棱角分明的冰块。 “殿下?!” 黑马奔至镇西军将士擒住楚玉谷的地方,却丝毫没有减速,在窦骥等人诧异的凝视下,风一般朝后面的山坡疾驰而去。 耳畔风声呼啸,舒眉偎靠在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他身上的银甲战袍,一如当年那般冰冷,却令她格外心安。这一刻,她觉得像是在做梦。她只希望,永远不要醒来,永远这样躲在他的怀中。 凌励策马跑至青杠林的坡顶,前面除了一株枝干遒劲的苍松,再也无路可跑时,他跃下马背,将舒眉抱了下来。吉兆早已按捺不住,上前欢喜地用额头碰她的肘,用舌头舔她的手。 再美好的梦,也终有醒过来的时候。舒眉抬手拍了拍吉兆的头,收束好心中波澜起伏的情丝,敛袖垂首向凌励致谢:“臣女今日多谢靖安王出手相救!” 好一阵,眼前的人却毫无反应。 她抬眉疑惑地望向凌励,视线不期与他相触,顿时心惊。他正直直的看着她,那深黑的眼眸之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怒意冲冲。 他为何如此生气?是因为自己选择跳河自尽,会影响南越与北寂的联姻大计?! 她心虚避开他的眼神,垂眉道:“臣,臣女方才确实思虑不周,本该以国家大局为重,设法与那恶徒周旋……” 不待她的辩解之词说完,他一把钳住了她的双臂,她错愕抬起头来,只见一道黑影覆过,他的唇便封住了她的唇。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第133章 柔肠百结 四唇相触,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如闪电掠过,瞬间照亮了凌励脑海深处那些混沌炽烈的片段。带着那些令他一路纠结的疑问,他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深深的探寻了进去。 在辗转探索中,她带着淡淡青草气息的体息,她任他长驱直入予取予求的纵容,令他的心在确认中如释重负,又在确认中备受煎熬。 如此柔弱的一个女子,为他筹募军饷、千里送粮,为他棺前哭晕、拒嫁凌昭,甘愿陪他跳崖共赴黄泉,舍生忘死一路相护……她将如此奋不顾身的一份爱交付给他,他往日竟能那般的无动于衷,真是又蠢又瞎!若非老天眷顾,今日再迟半步,他便永远的失去她了…… 只要一回想起方才浮冰河前的那一幕,他的心便止不住的后悔与后怕。他也理不清自己方才为何生气,她叫他“凌励哥哥”让他生气,她叫他“靖安王”更令他生气,他气她在胭脂洲对自己隐瞒身份,他更气她在西苑花厅那夜装得那般生疏…… 心底剧烈翻滚的情绪,令他一时柔肠百结,一时又气急败坏,他将她搂得那样紧,又吻得那样深,让她有些换不过气来,以至于她不得不用力推开了他。 “你,你……”她胸口剧烈起伏,红着脸望着他,却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她实在想不出,在自己面前一贯冷静从容的凌励哥哥,为何突然如此失态。 “你就是初晴,为何要瞒着我?” 原来,他这是要确证初晴的身份。回想起胭脂洲的一幕幕,舒眉瞬间心跳如鹿,当即扭过头去。 凌励一把捧住了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告诉我,为何瞒着我?” “我,我不想你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误会我蓄意假扮沈婵姐姐来接近你……” 凌励一时无语,他确实就是这么以为的。他从吉兆推测她就是初晴后,从安源一路沿西北边境日夜兼程追赶和亲使团,这几日他前后对照串联想明白了许多事,对她以沈婵的样子出现在香积寺,他的理解是她对自己情根深种,而自己却始终毫无回应,所以这个傻姑娘就假扮了沈婵来吸引他注意…… 太阳落山后,山坡上的风更凉了,穿着单薄嫁衣的舒眉有些瑟瑟发抖。凌励将她带到树下背风的位置,又解下自己的披风替她披上,“假扮沈婵是怎么回事?燕四娘的通缉令又是怎么回事?全部告诉我,不得隐瞒。” 舒眉便将自己在昭王府无意偷听到凌昭的争储计谋后,被楚玉谷捉住喂下哑药易容成沈婵的事,从头讲了出来。 听罢舒眉的长长讲述,凌励将她拥入怀中,心痛道:“傻,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竟不告诉我……” 舒眉从未觉得为他做的这些事是吃苦,唯独这一刻,被他紧紧搂在怀中时,她觉得真的有点苦了:凌励哥哥终于知道了自己对他的情意,可自己却又不得不背负家国责任嫁去北寂…… “恶贼,你放开郡主——!”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喝,凌励一转回头去,便见柏安高举着医药箱向自己砸来。 待柏安看清抱着舒眉的人后,顿时瞠目结舌:“殿,殿下……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说呢?!”凌励狠狠瞪了他一眼。 看见凌励那张冷得要结冰的脸,柏安手里的药箱“咚”的一声跌落在地,他顾不得药箱,当即转过身去,“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你们继续……” 舒眉被柏安的样子逗笑了,她上前捡起药箱递给他,“方才天香楼的楚玉谷劫持了马车要杀我,幸亏凌励哥哥带着镇西军的将士及时赶来,救了我。” 柏安吐了吐舌头,松了一口气,凑近舒眉耳畔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殿下突然想明白后悔了,一路追来抢亲……” 抢亲?凌励哥哥这样的人怎可能做这种糊涂事?!舒眉不免觉得柏安的想法好笑。她摇头笑过,又问:“吴大人和张统领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发现马车夫被杀了后,就一路追了过来,在下面山谷转弯处跟丢了马车,便一路寻找,方才在山下看见了你的红嫁衣,这才追上来的……” “放心,我们过来时,骁骑营的人已经协助张统领活捉了那些杀手。走吧,我们下去与他们会合。”凌励牵了吉兆的马缰走过来。 天色渐晚,三人下到山道上时,与打着火把的窦骥、霜降等人汇合后,一起返回了和亲使团先前停歇的那片青杠林。林中已经搭起了营帐,使团中的勤务人员已经点起篝火开始埋锅造饭了,护卫军统领张敬一见凌励,当即上前行礼迎接,详细汇报先前的战况。 “天香楼此次花重金聘请了夜雨阁三十多名一等一的高手,我们的弟兄有六人不幸身亡,十二人受伤,还有十几名勤务人员受伤,若非殿下带着骁骑营的兄弟及时赶来援助,只怕我们此次伤亡更加惨重……” 和亲使团虽有两百多人,但除了一百名禁军出身的护卫军外,其余的均是鸿胪寺的文职人员及聘请的勤务人员,没有战斗力。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战夜雨阁三十多名顶尖高手,的确也颇有难度。凌励带来的骁骑营将士,给予了护卫军极大的帮助。 “柏安,我们先去看看受伤的兄弟们。”凌励转身吩咐柏安,柏安点点头,背着药箱跟着凌励朝伤员集中的帐篷跑去。 见舒眉平安回来了,吴铖当即双手合十迎上前去,“谢天谢地,郡主您没事,北寂那边的迎亲使臣已经派人来催问了两次,说哨卡那边欢迎晚宴已经备好,只待郡主过去了……” “好,待我去营中更衣梳头后就过去。” 方才在林中,舒眉身上的嫁衣被灌木丛挂开了许多口子,一头钗发也早在马车上颠簸散乱。好在使团为她准备了好几套嫁衣备用。余悸未消的霜降木愣愣的跟着舒眉返回营帐,在舒眉的安抚催促下,她才手忙脚乱的替她更衣梳头。 第134章 千里抢亲 待梳妆完毕,舒眉走出营帐,登上使团重新准备的送亲马车,霜降正欲关上马车门,一只大手便拦在了车门口。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凌励手握着车门,冷着脸问道。 凌励的表情让霜降看了有点害怕,她指了指前面,“回,回王爷,北……北寂迎亲使臣,已经催了两次了……” 凌励一把拉开车门,躬身踏上马车,在舒眉错愕的目光中,一把抱起她走下马车,在使团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抱着她大步朝营帐走去。 “王爷,王爷你……” 吴铖被凌励这一出给彻底弄懵了,待好一阵反应过来后,急忙追上前去,却被窦骥等人拦在营帐外,“殿下与郡主有要事相商,还请吴大人稍安勿躁。” “这可使不得啊,这是会闹出大乱子的……”吴铖先前就在想,怎么镇守西境的靖安王会带着骁骑营的人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出现在北境,没料到他竟是看上了和亲郡主。这么一捋思路,他便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你去告诉迎亲使臣,郡主今日遇匪受惊,无法出席晚宴。”听见吴铖在帐外的念叨,凌励在账内高声吩咐了一句。 “凌励哥哥,这,这样子怕是不妥……”舒眉也听见了吴铖的话,在他怀中急切道。 凌励垂眸看着她,“不妥?” “不妥。纵使我今日不去参加晚宴,明日总要去的,他们那么多官员在哨卡迎候,我三番四次推脱,他们定会觉得是我故意为难他们,日后只怕……” 凌励眉峰骤聚:“日后?你的意思是,你还想嫁给君实?” 舒眉被他问得一愣,“不嫁给他,和亲使团如何完成任务?” “自胭脂洲那夜开始,你就已经是我的女人了,还怎能嫁去北寂?” “可,可是皇上已经赐婚了啊,此时反悔,只怕北寂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看着舒眉一脸纠结为难的烦恼表情,凌励又气又怜,他将她在营中的床榻上放下,一把握住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道:“阿眉,你记住,有我在,这些麻烦,我自会处理。” 烛光下,凌励看着她的眼神专注又深情,这些话他说得柔软又好听,令舒眉瞬间羞红了脸,她扭头避开他灼热滚烫的目光。 确认了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凌励那颗被沈婵封印了多年的心,似乎重新活了过来,他体内被刻意压抑的情感也全然复苏过来,潮汐般汹涌澎湃。他惊讶自己往日竟从未发现她抿唇的样子、皱眉的样子、脸红的样子是那般好看,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心动,令他等不及带她返回国都,只想现在、立刻、马上拥有她。 她不是父皇强加给自己的女人,也不是那些官员别有用心送来的女人,她那般的爱着他,又那般的纵着他,她是唯一一个让他完全解除防备的女人。他想要给她,此刻自己心中满满充盈的全部温柔和爱意。 和胭脂洲那夜的掠夺全然不同,此刻他怀中的女子是他差一点就要失去的至宝,他必须好好珍惜呵护,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大意马虎。 经过这夜,舒眉才明白,原来男人的索取和给予是全然不同的。胭脂洲那夜的他如狼似虎,只想将她拆骨入腹。而这夜的他如琢如磨,温柔细致,渐渐令她难以自持。 营帐外透进了一丝曙色,舒眉以同样的角度望着枕畔男子熟睡的脸,她爱他轮廓分明的脸,爱他俊挺的鼻翼,爱他深邃的眼,更爱他此刻唇角隐隐牵起的笑意…… 那柔软的唇,温柔多情,是他冷峻五官中最打动她的。她的手指留连抚过,最后忍不住将自己的唇轻轻凑了过去。 四唇相贴的一刹那,他睁开了眼睛。 舒眉犹如蹑手蹑脚偷食被大人捉住的孩子,惊慌失措想要跑开。他又岂容她逃走,一把将她裹入了怀中。 “禀报殿下,北寂迎亲使臣彻夜担心郡主的安危,这一早便过来探望郡主,请殿下明示,臣应该如何回应?!” 帐中两人正是如胶似漆,听了吴铖在帐外的禀报,凌励尚且无动于衷,舒眉却惊慌推开了他。他昨夜说和亲之事他自会处理,她却不知道如此棘手之事,他能如何处理?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夜宿和亲郡主的营帐。此事若传出去,且不说凌励的名声受累,只怕会朝野震动……舒眉此刻直后悔自己昨夜定力不足,竟将这些至关紧要的事全抛在了脑后。 “吴大人且先去接待使臣,待本王梳洗一番,便过去处理。” 吩咐了吴铖,凌励回头见舒眉一脸忧愁的望着自己,便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放心,我会亲自去北寂走一趟,将此事处理好。” “你要去北寂退亲?!” “也不一定要退亲,就看君实怎么选了。”凌励坐起身来,见舒眉仍愣愣望着自己,便笑了,“怎么,夫人不替为夫更衣吗?” 夫人?为夫? 舒眉错愕望着凌励,待反应过来后,一张脸瞬间又飞满红霞。她起身草草披了衣袍,便开始替凌励更衣。凌励那句话原是开她玩笑的,可看她围着自己忙前忙后的小妇人模样,又觉得格外心满意足。 待舒眉手忙脚乱替他穿好一身甲衣后,他将她搂入怀中,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轻声道:“你安心留在这里等我,待我处理好和亲之事,便带你回京面见父皇,请他赐婚。” 舒眉大惊,她已经拒绝过一次皇家赐婚,如今又是和亲郡主,昨夜与他这般已是极其不妥,他竟还要回去请求赐婚?! 舒眉抬头想要劝阻,却听凌励道:“我昨夜的举动确实不妥,连累你名声受累,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委屈了你,定会风风光光娶你回家。” 舒眉还并未想过自己的名声,此刻听了他这番话,鼻子一酸,竟险些落泪。她使劲吸着鼻子,重重点了点头。她当然信她的凌励哥哥。 第135章 北寂退婚 凌励掀帘走出营帐时,发现营帐外齐刷刷站着他带来的骁骑营将士。 “恭喜将军找到初晴姑娘!”一见凌励,窦骥便领着众人齐声道贺。 凌励寻找初晴的事,他身边的将士人人皆知。他们也都知道,倘若没有这位初晴姑娘,凌励就不可能活着回来,更不会有西境大捷了。因而对镇西军上下而言,他们不在乎和亲之事,只在乎凌励找到了初晴姑娘。 “我先得去处理一下和亲的事,回头再请大家喝酒。”凌励唇角扬起一丝笑意,随即抬手召了窦骥,“你跟我一起去。” “将军,我们陪你一起去北寂吧?”佳睦郡主既是初晴姑娘,她自然不能嫁去北寂了,骁骑营的将士理所当然觉得凌励要去退亲。 “你们留在这儿,看好夜雨阁那帮杀手,也替我照顾好她。” 吩咐了一众将士,凌励朝吴铖迎接北寂使臣的营帐走去。刚走了几步,瞥见柏安裹着披风站在青杠树下一脸专注盯着郡主营帐,当即冷了脸色,上前一掌拍在他肩上,“看什么呢?” “我,我等郡主起床,听霜降说郡主昨日受了不小惊吓,我给她准备了安神汤……” “有我在,她不需要什么安神汤。你有这闲功夫,不如去伤兵营守着。” “是,小人这就去伤兵营。” 见柏安忙不迭地朝伤兵营跑,凌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当即喝道:“回来!” “殿下,您,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柏安停下了脚步,却只是远远地问道。 “你不觉得你应该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哦,是啊,小人忘记恭喜殿下抢亲成功了。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柏安拍了一下脑袋,作出一幅猛然醒悟的样子。 凌励面色一冷,几步走上前去,揪住他胳膊质问道:“你明明知道舒眉就是初晴就是穆枝,当日为何骗我?!” 果然,还是躲不过这一日。柏安硬着头皮赔笑道:“看来,郡主已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殿下了?” “那是自然。” “那殿下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为难小人。”柏安低声道。 “她不愿意告诉我,那是她姑娘家的小心思,你是我镇西军的人,明知我找她找得辛苦,竟不说实话,该当何罪?!” “小人如,如今已不是镇西军的人了,殿下。”柏安看着凌励,小心翼翼辩解道:“和亲使团在朝中归鸿胪寺主管,离朝归郡主主管,若要惩治小人,殿下得先去跟郡主知会一声……” 凌励回头望了眼郡主营帐,飞起一脚踢在他腿上,气恼道:“滚!” “多谢殿下,小人这就滚了。”柏安一脸侥幸,小跑着走了。 凌励回头时,见窦骥在一旁偷着乐,便不悦道:“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我就是羡慕柏大夫如今攀了高枝儿,将军都拿他无可奈何了。”窦骥笑道。 凌励瞪了他一眼,大步朝吴铖营帐走去。 在吴铖的营帐中,凌励告诉迎亲使臣,说郡主昨日遇匪受惊,尚需修养数日,南越这边正在调查匪徒来历,建议待弄清此事与北寂无关后,再举办迎亲仪式。凌励这番话说得在理,迎亲使臣答应即日便返回国都白丽,向朝廷禀报迎亲仪式延期之事。 明知凌励说的不是事实,坐在一旁的吴铖却一句话也不敢搭,他实在算不准凌励究竟要做什么,唯恐自己说错了话,坏了两国大事。 “等等,更改大婚吉日,事关重大,本王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当面向穆景帝禀明为好。”迎亲使臣告辞离开之时,凌励突然改了主意。 使臣愣了一下,觉得由南越的靖安王去当面汇报,自然比自己回去禀报此事更能突显南越朝廷的诚意,当即回应道:“王爷所言甚是,小人即刻回哨卡通报朝廷,恭迎王爷大驾。” 当日午后,得到白丽方面的的首肯,凌励带着窦骥等几名贴身护卫一道,骑马越过哨卡往北寂都城白丽赶去。 北寂的幅员面积比南越大,但多为冰雪覆盖的冻原,因而人口密集的几座大城镇都在靠近南越这一面,从浮冰河往北,策马急行只一日的功夫便能赶到国都白丽。这也是南越军事力量日益强大后,北寂急于想要与之联姻的原因。 抵达白丽的当夜,凌励便换了便衣,以拜访旧友的名义前往君实府中做客。 得知是南越靖安王来访,身为嫡长子的君实十分重视。凌励当年来白丽为穆景帝贺寿时,曾有意接触过君实,两人虽年纪相差几岁,却相谈甚欢。此次重逢,也格外亲切。 席中几番杯起盏落后,凌励开门见山,将佳睦郡主无法与之成婚的事如实相告。 君实听罢十分诧异,他万没料到凌励此番来访,竟会说出这番话。他的大妃去年因病去世,他原本想册封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侧室为妃,请求册封的玉帛都已报上去了,突然得到了南越有意与北寂联姻的消息。能与南越皇族联姻,对他争夺储君之位极其有利,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穆景帝答应由他联姻。 “素闻南越三殿下薄情,却不知靖安王乃是专情。”君实感叹不已。 “我将实情告知君实兄,是想展示我的诚意。若君实兄还是想与南越联姻,两日后我便让和亲使团将郡主的妹妹送过来。若君实兄不愿迎娶郡主的妹妹,我便回去向父皇禀明情况,两国从头再议和亲大事。” 君实很快就明白凌励话里的意思了,他知道自己想迎娶的,不过是南越郡主的一个名分而已。若纠结女子的出身,重议和亲之事,两国皆颜面无光。只是,自己为何要成全他,娶一个冒牌货回来?! “有一点我可以向君实兄承诺,若你娶了郡主的妹妹,与我便是连襟,我必竭力助你夺储登基!” 君实看着杯中酒液,摇头笑道:“我父皇最恨争储之事,我若是去争了,只怕适得其反。” “以不争为争,也是个办法,只是太过被动。” “靖安王说出这番话,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君实兄可是忘了前段时间我皇姐以西犁东妃的身份,替君越争储之事?” 君实眼中顿时闪过一道精光,“这件事,是你做的?” “未提前照会君实兄,实乃南越与西犁战局焦灼的无奈之举。我想,有了这层背景,我们再继续用功,必能助君实兄一臂之力。” 君实看着凌励,心中暗暗惊骇:眼前这男子,算计深远,胆略非常,若是自己的敌人,只怕难以对付。娶谁为大妃不重要,卖他一个人情,让他留在自己的朋友阵营里才最重要。 想明白这一层,君实举起酒杯,笑道:“靖安王与佳睦郡主的感情着实令我感动,我甘愿成人之美。这杯酒,就祝你与郡主佳偶天成、琴瑟和鸣!” “多谢君实兄!”凌励举杯回应。 与君实谈妥了条件,凌励第二日入宫面见了穆景帝,禀报了和亲使团在边境遭遇匪徒之事,请求将迎亲仪式推迟五日。 穆景帝六十寿辰那年,凌励曾协助禁军捉拿了密谋宫变的幕后真凶,他对他极为赏识。对佳睦郡主遇匪的事,他表示将安排人全力排查北寂边境一带,协助南越查找真凶。 第136章 霜降代嫁 妥善处理好和亲之事,凌励归心似箭。 他谢过穆景帝和君实的挽留,连夜赶回了和亲使团驻扎的青杠林。明明与她分开不过两日,却感觉已是许久不见。这种在心底念想着一个人的感觉,暌违已久,让他既兴奋又煎熬。 凌励将北寂之行的结果告诉舒眉后,她在他怀中皱眉道:“可我没有妹妹啊?” “马上认一个得了。”说着,凌励高声对帐外的窦骥吩咐道:“去将霜降姑娘请来。” “你想让霜降代替我出嫁?!”舒眉一脸惊诧。 “嗯,她最为合适了。一来,她熟悉你的家庭成员,也与和亲使团众人熟悉,不会穿帮;二来,她长得漂亮,又读过诗书,出去也不会丢了我南越朝的脸。” “可若她不愿意呢?”舒眉急道。 “她有心仪的男子吗?” 舒眉摇了摇头。 “那她为何不愿意?她本就是你的陪嫁丫鬟,注定要在君实府中生活,你现在将大妃的位置让给了她,她会不愿意?”凌励笑问。 “毕竟北寂苦寒之地,她人生地不熟……” “我的傻姑娘,这只是你的感觉。一会儿她来了,你听听她的回答。” 片刻后,霜降被带了进来。待她跪地请安后,凌励开口问道:“霜降姑娘,郡主往日待你如何?” “回王爷,郡主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待奴婢亲如姐妹。” “那你可愿替郡主分忧,代她嫁给北寂皇长子君实做大妃?” “奴婢愿意。” 舒眉听得一愣,她没料到霜降竟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她上前扶起她,“霜降,你想好了再回答,不要勉强自己。” “奴婢早就想过了,郡主与王爷情深意长,若是因此悔婚,南越与西犁两国必然交恶。奴婢知道郡主心忧家国,定然放不下家国大义,而王爷又对郡主一往情深,也定然放不下郡主,所以奴婢愿意代郡主和亲,让郡主能与王爷相守相伴。” 舒眉听得感动不已,一把抱住霜降道:“霜降,你明明很怕冷,现在为了我,竟愿意嫁去那苦寒之地……” “郡主放心,我嫁去作大妃,他们不会冷着我。再说,我爹爹给我取‘霜降’这个名字,也许冥冥中早就注定了我要去北寂那样寒冷的地方生活……” 霜降隔着舒眉看向凌励,他朝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舒眉心性单纯,便以为天下人都如她一般至情至性。她还不懂,人心最敌不过金钱、地位与权力的诱.惑。君实如此,霜降如此,和亲使团中的众人亦慨莫能外。很多时候,凌励并不觉得自己如何智计深远,不过是恰好看透了人心,又恰好掌握着一些人心向往的资源。 凌励请求推迟五日举行迎亲仪式,主要是为了给霜降补习宫廷礼仪,学习了解北寂皇室的相关情况及风俗民情。 这几日里,舒眉忙着将自己在宫中学习到的繁琐礼仪教给霜降,凌励则在青杠林外一处山谷里轮番审讯楚玉谷和夜雨阁的杀手。 夜雨阁的杀手不过是为佣金而来的嗜血之徒,如今行动失败佣金泡汤,为免除严刑拷问,他们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他们能提供的有效信息极其有限。夜雨阁具体在什么位置,他们并不清楚;这一单的雇主是谁,他们也不清楚。他们从上线得到的指令,不过是某月某日在某个地方集合听从某人吩咐。 而这一次负责刺杀行动的“某人”就是楚玉谷。虽知道楚玉谷与凌昭的关系,但他以后脑遭遇重击失忆为由,任凭骁骑营的人如何拷打审问,只回答“我不记得了”几个字,令人无可奈何。 凌励审问无果,安排人将一干夜雨阁杀手送去了离边境最近的望山县府衙,让衙门接手按律法处置,让窦骥带人将楚玉谷送回镇西军大营关押。 五日后,隆重的迎亲仪式在两国交界的哨卡举行。虽然不是和亲大婚之日,北寂皇长子君实为表对南越郡主的尊崇,特意从白丽赶来出席。 霜降是个极有悟性的人,虽只恶补了几日功课,在迎亲仪式上却表现得从容淡定,将一应繁琐的礼仪都应付得极好。她本身长得漂亮,穿上大红喜服,带上珠玉冠冕后,格外明**人,让前来迎亲的君实看得挪不开眼。 迎亲宴上,凌励举杯向君实祝酒时,见君实的一双眼睛仍流连在霜降身上,便笑道:“看来,君实兄对我妻妹这是一见钟情了。” 君实连连点头:“南越多美女,此言不虚。” “君实兄喜欢就好。”凌励笑着与他叩杯同饮。 “郡主的妹妹如此貌美,我更好奇郡主长什么样子?靖安王能否引荐一下?”喝罢凌励的敬酒,君实凑近了低声问道。在他看来,霜降已经貌美如斯,令靖安王冒着极大风险要抢亲调换的郡主,只怕更是惊为天人了。 凌励原本还噙着笑意的脸,当即就冷了下来。 “我也只是好奇而已,靖安王既是这般不舍得,那就算了。”看出凌励不悦,君实当即收回了话头,端起酒壶笑着为他斟酒,“来,喝酒,喝酒。” 直到酒杯斟满,凌励脸上的表情才稍微柔和了一点,他举起酒杯道:“你既娶了我妻妹,一家人自然早晚会见面,只是君实兄以后万万不可再说‘郡主的妹妹’这样的话了,你娶的可不就是南越的佳睦郡主?!” “哦,对,对,是我喝糊涂了。”君实连连赔笑。 迎亲晚宴一结束,凌励便与和亲使团众人道别,带着骁骑营将士返回了青杠林驻地。 留在驻地等候的舒眉,见凌励冷着一张脸回来,不免担忧起来,“怎么了?是不是霜降又把什么仪式弄错了?” “不关她的事。”凌励端起桌前的茶杯仰头一口就喝了下去。 “那,那是怎么了?” “我原以为君实是个成稳可靠的人,没想到他也不过是个色令智昏的浅薄之人。” “君实?他究竟怎么了?” “他竟然想见你!”凌励将茶杯重重顿在了桌上。 第137章 芦城旧址 舒眉听得一怔,“他想见我,怎么就不可靠了?” 男人之间这点小九九,如何说与她听?看着一脸懵懂不解的舒眉,凌励心中的闷气倏忽就消散了。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我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回永定,我要早些娶你过门。” “凌励哥哥,我听阿爷说过,镇守边境的守将,没有诏命私自回京,是违反国法军律的重罪。” “是有这个规定,不过凡事总有例外的时候。”凌励抬手轻轻抚过她皱起的眉头,“你不必操心这些事,我会处理好的。” “可霜降代嫁这事,你打算怎么向皇上解释啊?”舒眉仍是忧心忡忡。和亲使团足足有两百多人,这种李代桃僵的事,早晚纸包不住火。 “不必解释。嫁给君实的,就是佳睦郡主舒眉,而你是我的初晴。” “我在永年宫里住了那么长的时间,皇上是见过我的啊……” “你不是有个嫁给东平县县令夏世恩的姑母吗?你就是她的女儿夏初晴,你们表姊妹长得像,也是应当的。” “那,那我阿爷阿婆他们……” “舒相还是你的阿爷,舒夫人也还是你的阿婆,只是从孙女变成外孙女而已。” “我阿爷一定会很生气的。” “你阿爷老古板一个,生气是肯定的,但他总不至于要去找我父皇检举揭发你吧?”凌励笑道。 舒眉咬唇不语,像阿爷那般正直无私的人,还真说不准会不会去检举揭发…… “你放心,我们回京后,我先去找你阿爷,待他同意了,我再去禀报父皇。” 见舒眉咬唇的样子十分可爱,凌励忍不住埋低了头,想要吻她。 舒眉却突然抬起头来,“这件事还得告诉我爹爹娘亲。凌励哥哥,下个月便是清明了,我们不如先回安源一趟,我去爹爹娘亲坟前祭扫,你先给你父皇呈报回京请示,待他们同意了,我们再回去?” “好,都依你。” 凌励早已摁耐不住了,扣住她的脑袋便吻了上去。他完全没想过,舒眉那句“待他们同意了”,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舒眉随骁骑营一道返回西境,为避免路途上引人瞩目,她特意换了男装,扮作了凌励身边的随从。怕舒眉骑马跟着赶路太累,凌励一路放慢了速度,顺便带着骁骑营的人一路沿西北边境检查各边城的军备防务,遮掩了他私自带兵千里抢亲的行径。 抵达安源后,离清明也还有小半月时间。凌励回大营安排了军中事务后,带舒眉去芦城旧邸小住了几日。有过除夕宫宴那夜的交情,凌娟再次见到舒眉,自是欢喜不已。 芦城多滩涂浅溪,正值仲春时节,四野碧草青青,间杂花树似锦,风光极是好看。 这正是饲养昆虫小宠的极佳时节,凌娟整日像个甩不掉的跟屁虫一般粘在舒眉身后,遍野里跑着着追蝴蝶、捉蝈蝈,两人玩得不亦乐乎,全然将凌励抛在了脑后。白日便也罢了,就连晚上凌娟也非要缠着跟舒眉住在一起,这着实让凌励头疼不已。 接连几日近不得舒眉的身,凌励终于忍不住了,让管家去城里请了好几位先生过来,以“一年之计在于春,不可贪玩荒废了学业”的借口,将凌娟强行留在了学堂里。 “走,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终于甩掉了小跟屁虫,凌励心情极好,回房换了身轻软贴身的茶白襕袍,拉了舒眉便往外走。 “是什么好地方?”舒眉极喜欢芦城的风物,一听凌励说好地方,顿时两眼放光。 “去了就知道了。” 凌励牵出吉兆,载着舒眉策马出城,去了他曾驻守过十年的芦城旧营址。那片水草肥美的滩涂,如今已是镇西军的军马场,从草坡子镇迁居而去的几百人,栖居在军马场外浅水溪畔的小山坡上,让原本破败荒芜的旧营址俨然变成了别具一格的小城镇。 两人抵达时,正值午时,家家户户生火造饭,袅袅炊烟低低浮在镇子半空,又朦胧倒映在浅水溪上,翠烟晴空,波光倒影,让这处青瓦粉墙的镇子宛如仙境一般若梦若幻。 “芦城竟有这么美的地方!”舒眉赞叹不已。 “这里是芦城厢军的旧营址,我就在这小山坡上驻守了整整十年。”凌励放缓了缰绳,任由吉兆漫步缓行。 “我以前和爹爹来过芦城好多次,只是不知道厢军的营地在这里。若是知道,一定会求爹爹带我来看看……” “来看什么?” “看凌励哥哥啊。” “你那时又不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算起来,我和凌励哥哥认识十三年了……” 凌励听得一怔,“你认识我十三年了?” “嗯,隆和二十六年那年春天,阿婆带我参加了西溪游春花会,我就是那日认识凌励哥哥的。” “那时你和娟娟差不多大吧?” “比娟娟大,那年我都满八岁了。” “八岁?”凌励忍不住笑了,“就算你八岁时候见过我,这么多年了,竟能一直记得?” “就是怕忘了你的名字,所以我每天都会在心里叫你一遍凌励哥哥。” 难怪她一直以来都是连姓带名的叫自己,竟是这个来头!解了心中这个疑惑,凌励又觉得惊奇,“可是,你,你那时才那么小,就对我……念念不忘?!” “那日我爬到宫墙旁的梨树上摘梨花,被凌励哥哥你的一身银甲晃花了眼,一失足就跌了下去……” “啊?!你就是那个险些砸晕我的小姑娘?!”凌励大吃一惊。 舒眉回头望着凌励,见到他这幅惊讶表情,顿时抿唇笑了,“当时你让人送我回去找我阿婆,我不愿拘束坐着陪后宫的娘娘们喝茶,就骗你说沈婵是我姐姐……”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问我名字干嘛?” ——“我阿爷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记住名字以后才能报答你啊。” ——“嗯,你阿爷说得对。你记住了,我叫凌励。” ——“我叫阿眉。你也要记住啊。” ——“麻烦陈回事带这小姑娘去找她的家眷。” ——“不用了,我姐姐就在这里。” 舒眉提到沈婵,凌励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当年的记忆片段。他对西溪游春会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第一眼见到沈婵的那一刻。遇见沈婵之前的那些无关紧要的碎片,早被抛在脑后了。如今,这些碎片重新组合,竟是焕然一新,全然不同了。 他用力抱紧了怀中女子,心中涌起难言的触动:原来,上天早就将她送给自己了。 沈婵,不过是他与她重逢相爱的引言和序章。 第138章 梨花盛放 “阿眉,对不起,你一直将我放在心上,而我,竟然把你忘了……” “有我记得凌励哥哥就好了。” 她仰头望着他,在那双澄澈明净的眼眸中,凌励清晰的看到了自己。她的满心满眼里,装的都是自己。 被这样一个纯澈执着的女子,如此的爱着,令凌励柔肠百结。他往日总是怨恨老天无情,夺走了他的心中所爱,直到这一刻,这些怨恨酸楚全都烟消云散了。老天已将最好的,送到了他的怀中。 他低垂下头,轻轻的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初若浮羽,却宛如那萦绕不绝的翠烟,缠.绵不尽。直到一束横斜的花枝擦过耳畔,他才意犹未尽的与她分开。 舒眉一睁开眼睛,便被眼前一片繁花似雪的场景惊住了。这是浅水溪岸边的一片梨树林,正值花季,一树树繁花密坠,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芦城居然有梨树?”舒眉有些惊讶,她还从未在西境一带见过梨花。 “别处没有,这里是十年前我种下的。”凌励未料到,害怕涉溪过水的吉兆竟任性地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凌励哥哥喜欢吃梨?” 凌励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梨花好看。” 梨花,离别之花。他当年与沈婵因梨花结缘,被贬来芦城戍边后,因思念沈婵,便在这处溪岸边种下了一片梨树。无奈水土不服,这些梨树竟还从未开过花。今年带了舒眉回来,却遇见了繁花如雪。看来,真正因梨花结缘的,是他和舒眉。 凌励顺手从身旁的树枝上摘下几朵梨花,簪入她的发髻之中,“阿眉,这些花,都是为你开的。” 舒眉望着凌励,笑弯了眉眼,“好看吗?” “特别好看。” “我要自己看看。” 凌励将她放下马背,她便朝溪水边跑去。清澈的溪水倒映出她的影子,杏黄的襦裙、墨黑的发髻以及发髻上那一串雪白的梨花,衬得她眉眼如画,灵动娇俏。 “没骗你吧?” 水中忽又多了一道魁伟高颀的影子,只见襕袍如雪,墨发如漆,英挺冷峻的五官浸润在春日溪水的波光中,温柔又迷人。 舒眉看得入了神,没留意到脚下的草根湿滑,人突然便向溪水里栽去。虽凌励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却还是晚了一步,她的双脚踩进了溪中,一双云锦绣鞋瞬间湿了透底。 看着脚上沾满淤泥的鞋子,舒眉吐着舌头,露出孩子般做了傻事的笑。 “过来。”凌励脱下外层的袍子,铺在了旁边的梨花树下,“穿湿鞋对身子不好,先脱下来。” “没事的,今日天气晴好,一会儿就穿干了。” 舒眉埋头在岸边草丛上擦刮鞋上的淤泥,不防凌励过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唯恐鞋上的淤泥污了他的袍子,她僵着双脚竟不敢乱动,仍由他将她放坐在铺开的袍子上。眼看他捉起她的脚要替她脱鞋,她急忙拦道:“凌励哥哥不要,会脏了你的手!” “香积寺到胭脂洲那一路,你每日照顾昏迷不醒的我,可曾怕过脏了手?” 舒眉怔怔摇了摇头,红着脸看他将沾满淤泥的鞋子脱了下来,又将被水浸湿的绣袜也脱了下来,露出了纤细匀停的赤足。 舒眉羞涩的将双足往后缩了缩,她去胭脂州的路上,双脚磨起了厚厚的茧子,回永定后,她用羊油脂护养了好久才褪.去痂皮,后足跟上至今还留有一些印记。 凌励却捉住了她的足,在她惊讶之中,撩起内袍襟摆仔细擦干上面的水,又用铺地的袍子替她裹住双足,“先捂着,别凉着了。” 随后,他拎了她的鞋,去溪边清洗鞋面的淤泥。 舒眉咬着手指,怔怔望着凌励的背影,只怀疑这是在做梦。他是天潢贵胄的三皇子、一呼百应的大将军、声名赫赫的靖安王,此刻却只着绀青中衣,躬身蹲在溪边替自己洗鞋子。 这一刻,她的心中溢满了欢喜和幸福。她喜欢他那么多年了,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会被他如此宠爱着。 凌励洗净鞋上的淤泥,拧了水放在岸边的青石上晾晒。他一边用袍子擦着手上的水,一边道:“原本是想带你去看看旧营址,让你尝尝草坡子新镇上佟掌柜店里的箸头春,谁料一时失神,竟被吉兆带来了这里。” “箸头春是什么呀?”舒眉好奇问道。 “用黄酒大酱腌渍后炙烤的小鹌鹑,焦香扑鼻,又酥又脆。” 舒眉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你饿了?” 舒眉抿唇羞涩的点了点头。她虽与他有过数次亲密接触,可像这般的独处,却还是头一次,她面对着这样一个全然不同往日的凌励哥哥,始终有些羞怯。 “看这日头,要晾干鞋子还得大半日,你且在这里歇着,我去弄些吃的来。”说着,凌励牵过吉兆,翻身跃上马背,朝林子外跑去了。 舒眉安心靠坐在梨花树下,摘了身边的草叶编起了蝈蝈笼子。寻思回去的时候,带几只蝈蝈儿哄凌娟开心。 不过一刻功夫,凌励便骑马背着一个包袱,提着一个朱红食盒回来了。 “这么快?!”舒眉有些惊讶。 “之前和佟老板订好的,我和吉兆赶过去都是现成的。”凌励将从店子里找来的毛毡在树下铺开,将食盒里盛放的箸头春、炙羊肉、馉饳儿、栗子糕以及两盅青梅香饮子一一铺陈开来。 “箸头春和炙羊肉本是要离了炭火就吃的,我催着吉兆撒了蹄儿跑的,你尝尝凉了没?”凌励从布包里取出竹筷递给她。 舒眉握着竹筷,目光在几道美食前逡巡一番,那烤鹌鹑焦黄酥脆,看起来极是诱人,可不好下手。犹豫一番,她挑了一块炙羊肉。羊肉还带着热气,入口微辣,咀嚼后嫩滑焦酥,她不禁笑弯了眉眼,“很好吃。” “再尝尝这个。”凌励用手剃下小鹌鹑腿上的精肉喂给她。她张口接食时,唇瓣不小心扫过他的手指,不免又红了脸。 “味道如何?” “果然又酥又脆,好吃得很!” 见舒眉吃得这般喜悦,凌励又及时递上了香饮子,“喝一口,这个配烤肉,最是解腻。” “我自己来就好了。”舒眉伸手去拿凌励手中的青花瓷盅,他却捉住了她的手,摇头道:“在胭脂洲,你喂过我那么多次,今日我也想感受一下。” 舒眉愣了一下,见他表情坚持,只得埋低了头,就着他的手,小小抿了一口青梅汁,任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从口中漫至心间。 第139章 天光云影 午饭后,两人靠坐在梨树下小憩。 舒眉用草叶编着蝈蝈笼子,凌励斜倚在青石上看着,看了一阵便好奇道:“你很喜欢养蝈蝈吗?” “嗯,小时候阿爷教我背‘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我老背不会,他就先教我斗蝈蝈儿……” “你那阿爷竟还喜欢斗蝈蝈儿?”凌励有些惊讶。 “他喜欢是喜欢,可又老念叨‘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对蝈蝈的了解,慢慢就不如我了。为这事,我阿爷可后悔了。” “因为你比你他懂得多吗?”凌励有些好笑道。 舒眉摇了摇头,“不是的,他是觉得我太着迷养蝈蝈儿,荒废了学业。” “你一个小姑娘,能荒废什么学业?” “很多啊,比如烹饪、女红、音律、棋艺……” “这些不重要啊。” “不重要吗?” “不重要。”见她一脸怀疑的望着自己,凌励又补充道:“我见过太多擅长这些学业的女子,她们没有一个如你可爱。” 舒眉一愣,不由得又红了脸。 多才多艺的贵族女子,凌励平素实在见得太多了。她们如西溪行宫里那些精心养护的花朵,艳丽多姿、千娇百媚,却经不得半点风雨。而舒眉与她们全然不同,风雨中坚韧挺拔,晴日里清澈纯执,如同这一树树清丽高洁的梨花。 两人在花树下这般闲聊着,不时有微风拂过,林中梨花纷纷扬扬,雪白的花瓣落满了两人的衣襟。 待青石上的云锦鞋被春日暖干,凌励替她穿上鞋子,带着她沿花林逐溪而下,去了下游的一处积水潭。 眼前一幕,是南越东平一带的水乡才有的风光。镜平的水面上,泊着一只乌蓬小船。小船栓在一株梨花树下,岸边春草葳蕤,梨花倒映水中,天光云影,如画如诗。 “这里居然有船?!”舒眉惊喜不已。 “往日为了方便从对岸过来侍弄这些树,就让人做了这艘船。”见她看见这一幕果然欢喜,凌励眉间也染上了笑意,“想不想划船?” “想。”舒眉连连点头。她小时去姑母家坐过这种船,后来跟着父亲移居安源,就再未见过了。 凌励带她上了船,解了船索,从船舱里取出木桨递给她。舒眉当即跪坐在船舷处,将木桨放入水中划拉起来。随着水波荡开,小船徐徐离岸。 小船前行了一阵,却又拐了弯,朝岸边回靠去。 “凌励哥哥,船偏了,快帮帮我。” “只有一支桨,没法帮啊。” “为何只有一支桨?”舒眉的记忆中,这种小船都是双桨绑在船头一起划的。 “造船时,木头不够了。” “那你往日是怎么划的?” 凌励不禁笑了,“左边划几下,又换到右边,船身就不会偏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舒眉恍然大悟。 找到了窍门,她慢慢划得娴熟起来,左边右边换来换去,玩得不亦乐乎。凌励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斜靠在船蓬上,噙笑看着孩子一般玩性十足的舒眉。 舒眉在船舷左右换来换去划着水,不料一时大意,手中的木桨“哗啦”一声落入了潭水之中。 “糟糕,船桨掉了!”舒眉惊呼一声,急忙匍匐了身子去抓,木桨却被船下漾动的水波带远了。 舒眉看看已经离得很远的岸,又回头望着凌励,傻了眼。 “你划了好半天了,也该累了,过来歇一下。”凌励拍了拍身旁的蒲草团子。 “可没了桨,我们怎么回去啊?” “有办法的。” 舒眉起身将信将疑朝他走去,不料划船跪得久了,船下水波动荡,她膝盖一软,竟一个趔趄栽了过去。好在凌励反应快,伸手将她一把带进了怀中,才没磕着船舷。 待她惊魂甫定抬起头来,发现凌励的脸近在咫尺,忽然便有些心慌,“凌励哥哥想的……是什么办法?” “今日吹的东南风,梨花林在东岸,我们的船早晚会被吹过去的。” “那我们,就这样坐着等风吹吗?” “其实,也可以躺着等。”凌励眼角含笑,在舒眉的讶然中,埋头吻上了她的唇。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天地辽阔,能与心爱的女子孤舟同乘,寄情山水,何必要急着回去? 夕阳西下,小船载浮载沉,水面波光粼粼。 看着怀中女子波光潋滟的眼眸,梨涡清浅的唇角,凌励心满意足。 这一日的相处,弥补了他许多的遗憾。舒眉身上那些曾经困惑着他的疑问,也都寻到了答案。唯有一点,他还不明白,便开口问道:“阿眉,初晴这个化名我知道原因,穆枝那个呢?” “在安源的时候,为了跟父亲出门去,我常扮作男子,易名舒枚,衔枚的枚,小字木枝。” “木枝?” “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的那个木枝……”舒眉顺口念出这句诗,待想起下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突然便顿住了。 “原来如此,今日,我总算是知了。”凌励眉间蕴笑,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所以,穆青,其实就是濡慕于卿?” “凌励哥哥,你,你……”舒眉顿时羞红了脸,挣扎着从他怀中坐了起来。待她看见溪水中那轮玉珏般明净圆润的月亮,才倏忽惊觉,“啊,月亮都出来了……” “嗯,正是花好月圆。”凌励也坐起身来,揽着她的肩头道:“时间正好,我们也到岸了。” 舒眉抬头一看,果然,不知何时,徐徐东风已将小船送回了梨花岸边。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人世间,最美不过这一刻。 在芦城住了几日后,虽凌娟与舒眉难舍难分,凌励却也不得不带舒眉先回安源了。他给女儿承诺,待手里的事忙过了,他便接她与舒眉一起生活。 安源都尉府,如今已是新任都尉的公务府邸,舒眉自是回不去了。凌励让人在安源城西置办了一座两进的小院子,趁他们在芦城的这几日赶急布置了出来,方便舒眉在清明祭扫前暂住。 他已派人去永定向承德帝递交申请回京赐婚的劄子了。同时,他还请了营造师在芦城一带探访合适的地方,准备重新修建一座靖安王府,待大婚后他与舒眉居住。 “这处宅子简陋了一些,你先将就住着。我需回锦麟滩处理一些军务,争取清明前赶回来陪你。”凌励带着舒眉查看了一圈院子,略略放下心来,临行前又叮嘱道:“若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你就吩咐周嬷嬷去办。她是我当年分府出宫时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办事极为妥帖,我在芦城这些年全靠她打理内宅。” “好。”舒眉点头应了。 “我让窦骥他们也留在这里,住外面的宅子,你外出时就带上他们……” “窦军爷他们是镇西将军的贴身护卫,让他们留在这里给我当家丁可不行。”舒眉竟一口就拒绝了他的安排。 “阿眉,他们保护好你,就是保护了我。” “凌励哥哥你放心,安源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西犁大败求和,如今的安源最是安全稳定了。” “好,都依你。”见舒眉如此信赖西境大捷的战果,他也不便坚持,只寻思让窦骥他们从明卫换成暗卫。母妃和女儿相继出事的教训时刻在警醒着他,若非舒眉女子的身份不便带回锦麟滩大营,他只想日夜将她栓在身边才踏实。 第140章 愿闻其详 凌励一回到锦麟滩大营,宋宥便前来禀报,说豆蔻娘子那边有些动静,他们发现有西犁探子翻越南岭潜入安源,趁夜间溜进了豆蔻娘子的山南别墅。来不及请示,他的人将两人都捉拿回来了。 “如今是什么情况?”凌励翻着案上厚厚一叠邸报、文书,一边快速阅看,一边询问。 “我们已经查到豆蔻娘子修建山南别墅的钱,是由一家已经搬离安源多年的当铺支付的。我已派人去查这当铺的主人了。对勾结西犁人这事,她一直不肯承认,只说那探子是潜入她府中的登徒子,她原本就要报官的,正好我们赶去了……” “西犁探子怎么说?” “探子是个怕死的人,还没用刑就供认他是受柳姬委托,专程过来给豆蔻娘子送信的。” “信呢?” “我们冲进去捉人时,豆蔻娘子已将那信扔进了炭火盆,不得而知。” “楚玉谷呢?这些日子有没有一点松动?” 宋宥摇了摇头,“他装失忆装得十分纯熟,还真拿他没办法。” “柳姬曾是凌昭府上的舞姬,楚玉谷定然认识她。下午我亲自去看押房审问,你在我审讯前给他们制造一个偶然相遇的机会。” “末将明白了。” 宋宥之前一直在苦苦寻求审讯的突破点,却忽略了这两人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既然西犁探子说是替柳姬给豆蔻娘子送信,说明凌励之前的分析是对的,柳姬与豆蔻娘子应是同胞姐妹。不管楚玉谷是否认识豆蔻娘子,只要见了和柳姬一模一样的豆蔻娘子,也定然会受到冲击。 处理完案上堆积的公务,已是午后一刻,凌励去伙房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带人去了镇西军关押探子的牢房。 “方才我让人以排队候审为由,押着楚玉谷从豆蔻娘子的看押房路过了。两人均看见了对方,楚玉谷的表情有些吃惊,而豆蔻娘子看他的眼神,仿佛也认识他……”宋宥跟在凌励身后,快速将前面试探的情况汇报给他。 “很好。”凌励点了点头。 在宋宥一路引领下,凌励埋首走进了关押豆蔻娘子的房间。去除了一身华丽红裳、精致妆容的她,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清秀女子,与桑家瓦子舞台上那个艳惊四座的绝色女子辩若两人。 “这些日子我不在安源,让姑娘受苦了。”凌励走上前去,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散乱的发丝。 她却蓦地退开一步,一脸嫌恶道:“靖安王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惺惺作态?”凌励不免笑了,“也是,在我眼里,总还觉得你是昭王府上千娇百媚令人难忘的柳姬姑娘。而在你眼里,我不过是寻.欢作乐薄情寡性的靖安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豆蔻扭过头去。 “你自然不懂。那夜之后,并非我负了你妹妹,而是同舒王觉得将你妹妹的注下在我身上,不及下在兀术驳身上有利,所以强行将她送去了西犁……” 豆蔻一脸愕然道:“我妹妹她……是被迫的?” “莫非姑娘觉得通敌叛国这种事,柳姬姑娘是自愿的?”凌励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过豆蔻,唇角又浮现了一丝笑意,“我倒忘了,豆蔻姑娘是自愿为同舒王做间谍的……” 豆蔻盯着凌励,脸色剧变,片刻后忽又道:“我竟差点上当了,你……是在骗我。” “哪里骗你了?” “我妹妹,她不可能喜欢你,也不可能告诉你这些事!” “不可能喜欢我?”凌励似有些伤情,“如今,乌达单于为了讨好南越朝廷,承诺要协助南越清理一批间谍。我念着旧日情分,还寻思着要派人去西犁将她接回来……听豆蔻姑娘这么一说,我倒是自作多情了。” 对凌励的话,豆蔻有些将信将疑。南越边境一带的反谍行动确实是雷厉风行,她已许久没接到过永定传来的指示,也未收到柳姬的消息。前两日刚有西犁人送来信函,她尚未读完,镇西军的人就撞了进来。 “你果真想接柳姬回来?”眼见凌励转身就要离开,豆蔻开口问道。 凌励停下了步子,“之前是真想,不过既然豆蔻姑娘说柳姬不可能喜欢我,那便罢了,由着她替她喜欢的人做事吧。” “我妹妹是真傻,有楚玉谷在,凌昭又怎么可能喜欢她……” 她果然认识楚玉谷!只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凌励转过身来,作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豆蔻却及时收住了话头,她望着凌励,思忖一番后道:“若靖安王能答应接回我妹妹,善待于她,我可以回答你想知道的问题。” “我既是想去接回她,自然会善待她。”凌励停顿了一下,又道:“我今日来此,也是因为你是柳姬的姐姐,我希望能替她护下你。” 豆蔻一愣,未料到凌励会如此说话。 “你利用舞娘身份替凌昭和兀术驳传递信息之事,在我回营前就已被宋将军他们掌握了确凿证据,若你能主动揭发幕后之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说罢,凌励便朝看押房外走去。 “你,你不是来审问我的?”豆蔻狐疑道。 “姑娘是在说笑吗?本王乃堂堂镇西大将军,需要亲自来这种地方审问一个弱女子吗?”凌励笑罢,又回头对宋宥道:“无论如何,你们不许对豆蔻姑娘用粗。” “是,末将遵命。”宋宥和看押房的士兵躬身领命。 凌励在豆蔻惊讶的注目下,走出了看押房。 离开豆蔻的看押房后,凌励吩咐宋宥回去重新审问,重点是凌昭如何与兀术驳勾结起来的,以及楚玉谷与凌昭之间的关系。 宋宥领命回去后,凌励走进隔壁的审讯室,命人将楚玉谷带了进来。 “楚楼主,听说你失忆了?可还认得本王?” 楚玉谷抬头看了看坐在审讯室高背椅前的凌励,一脸漠然地摇了摇头。 “楚楼主模样俊俏,咋眼一看,和我二哥倒有几分相似。这般儒雅俊逸的人物,放眼南越也找不出几个,竟被你们一群莽夫给打失忆了,你们该当何罪?!”凌励忽然拍了一下桌上的惊木,对负责押送的士兵猛喝道。 几名看押士兵吓了一跳,当即跪地辩解:“将军,不是我们打的,他送来大营就……就失忆了。” “不是你们打的?”凌励以手抚额,似有些头疼,“早听说二哥养了一个替身,必要时要替他挡刀挡剑的,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叫我如何给二哥交代?” 楚玉谷愣了一下。他虽知道凌励这是故意在他面前演戏,可蓦地听说自己是凌昭养的替身,还是有些心惊。虽凌昭从未让他挡刀挡剑,可替他与徐芷仪同房生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第141章 隔墙有耳 “对了,宋将军正在隔壁审讯楚楼主的一位故人,若是让楚楼主听听审讯过程,没准能帮他恢复记忆……”说着,凌励站起身来,一边解下腰间的束带,一边朝楚玉谷走去,随后在楚玉谷的惊诧之中,猛地掰开他的下颌,将卷裹成团的束带紧紧塞进了他嘴里,“我怕一会儿影响隔壁的审讯,只好委屈楚楼主了。” 楚玉谷愤恨的望着凌励,凌励却视若未睹,转身走到两个房间的隔墙处,伸手取下了隔墙上的两块泥砖,然后抬手示意看押士兵将他押解上前。 楚玉谷之前见到豆蔻娘子时,就十分惊讶,此刻听得隔壁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当即侧耳倾听。 “隆和二十二年夏末,东平一带遭遇水患,我爹爹带着我们一家逃难到永定投亲,不料路上遇到劫匪,我爹娘遇难,我和妹妹被掳去卖进了教坊司。 “后来,凌昭来教坊司挑选舞伎,他一眼就选中了我……我肯求他把我妹妹也一起带走,他不答应,说我们两个的赎金太贵,除非我能替他做件他觉得值得的事情。为了能和妹妹在一起,我只得答应了他。 “他让人送我去西犁学习胡旋舞,替他寻找可靠的西犁杀手。我在西犁呆了半年多,因为舞跳得好,认识了兀术驳的弟弟兀术犀,以及兀术犀的几个酒肉朋友……” 听着豆蔻娘子讲述她与凌昭的过往,楚玉谷一脸漠然。兀术驳和兀术犀兄弟如今都死了,这些事光凭一个欢场里的舞娘指证,根本奈何不了凌昭。 “当时我并不知道凌昭找西犁杀手是要做什么,我让兀术犀等人藏在跳胡旋舞用的大鼓道具中,悄悄带回了安源城,交给了他派来的人。三日后,我才得知这些人洗劫了城东最大的一家脂粉铺子……” 听到这里,楚玉谷顿时瞪大了眼睛。 “凌昭为了抢占安源的脂粉生意,请了西犁杀手去洗劫那家铺子?” “我之前也这么以为的,毕竟不久之后他就在永定开了天香楼。直到几年后,我去昭王府见我妹妹时,意外见到那家铺子的少东家跟在他身后,我才知道他是看上了那位小公子,精心设下了这个局……” ——“你确定杀你全家的是西犁人?!” ——“他们穿着西犁服装,带着圆月弯刀……” ——“我只是有点奇怪,长居京都的南越朝二皇子,怎么那么巧就去边城救下了和他长得这般相似的你?” ——“这些年,我也一直在调查这件事。王爷沉迷于调香,那年他也正好是去安源采买西域香料……” ——“你先前说,凌昭因小时与新安夫人的这段不堪遭遇,十分厌恶女人。一个厌恶女人的男人,要是某天忽然遇到一个和自己长得相似的少年……” 楚玉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查找楚家的灭门仇人,他甚至还托孙执去找过兀术驳,拜托兀术驳替他寻找当年袭扰安源的西犁人,却不知道,仇人竟是自己以为的“恩人”。甚至,当日徐芷仪替他指出这其中的破绽时,自己竟还主动替他辩驳! 而类似这样的局,这些年他在凌昭身边不知见过了多少次,也不知参与过了多少次,可自己竟未作他想,这是何其愚蠢?!!! 回想这些年来自己忠犬般守在凌昭身边,替他做下的一件件、一桩桩匪夷所思的事,自责、羞愧、怨恨、愤懑……种种剧烈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将他憋得满面通红,他猛一下挣脱了押解士兵的手,狠狠朝墙壁冲撞过去。 凌励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回来甩翻在地,负责押解的士兵当即上前将他摁在了地上。 凌励将先前搁在墙角的泥砖,插回墙壁之中,随即拍了拍手中的泥灰,走到楚玉谷跟前,取下了他嘴里的束带,“看样子,楚楼主的失忆症这就好了?” 楚玉谷狠狠瞪着凌励,呼吸急促,双眼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兽。 “这么瞪着本王干嘛?本王可是替你治好失忆症的恩人啊。”说罢,凌励走到审讯桌前,拎起茶壶斟了一杯茶,走回去递给楚玉谷,“凌昭几次三番想要本王的命,本王早该给他好好算一算帐了,你若是愿意帮本王这个忙,你之前做下的事,今日一笔勾销。” 楚玉谷大口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一双眼睛仍然死死瞪着凌励。 “罢了,你现在的样子跟条疯狗没什么两样,哪里分得清好歹,和你讲条件也是白费口舌。”凌励将手中茶水猛一下泼在他的脸上,“先将他押下去,好生看管着。” 说罢,凌励挥手示意押解士兵将他带走。 凌励走出看押房时,外面的天已黑了。他望着东天上的下弦月,想起了梨花岸那晚的月色,心中荡起了一丝柔情: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 锦麟滩到安源,不到一百里,若是此刻挑了骁骑营最快的马,一个半时辰就能赶到了。凌励脑子里这么想着,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马厩前。 栓在槽栏里的吉兆,一嗅到凌励的味道,当即欢喜地凑过来,朝他”咴儿咴儿”地叫唤起来。值守的马倌一听见这叫声,赶忙从营房中探出头来,一看见凌励,忙不迭地跑步过来,“将军,都这么晚了,您还来视察马厩?” “嗯,过来看看。”凌励朝他点点头,又道:“我听吉兆叫得厉害,晚上给它喂豆饼没有?” “喂了的,喂了足足有两斤。将军专门叮嘱过的事,小人可不敢忘了。” “那它胃口不错啊。”凌励拍了拍吉兆的头,一脸赞许道。 “将军说它叫得厉害,我就担心它是不是撑坏了。要不,小人带它去跑马场活动活动?” “不必,你将它牵出来,我带它出去溜溜弯儿。” 马倌忙进马厩去替吉兆上鞍鞯、辔头,待收拾好了牵出来,凌励刚翻身跃上马背,宋宥便追了过来,“将军,豆蔻娘子的审讯结束了,这次掌握的线索和证据,大大出乎我们意料。有几条线索待将军同意了,我就派人去控制证据……” 凌励望一眼天上的月亮,叹了口气,无奈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马倌,“还是你陪它去活动活动吧。” 第142章 探望故人 宋宥陪着凌励回中军帐,边走边赞叹:“末将实在佩服,将军这一回来,就突破了豆蔻娘子的心理防线。” 听见宋宥夸赞自己,凌励笑道:“也是你们前面打下了极好的铺垫。” “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去西犁接柳姬姑娘,将军可有什么信物要带给她?” “信物?”凌励转过头看着宋宥,一脸奇怪道:“你去抓个投敌叛国的间谍,要我的信物干吗?” “今日你不是亲口说喜欢柳姬姑娘,还和她有过一段么?”宋宥嘿嘿笑道。 凌励一愣,随即一掌拍在他的肩头,“我那是套豆蔻娘子的话,你听不出来?” 宋宥摇了摇头,“将军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什么千娇百媚令人难忘,还说什么自作多情,要替她护着豆蔻娘子……” “我也就是几年前在凌昭府上见过她一次而已,你胡说什么。” “就几年前见过一次,隔这么久还能记得她的模样?我记得将军那日在桑家瓦子见到豆蔻娘子,还急赶着追去后台确认……”宋宥边说边替他撩开帐帘。 “凌昭当时极想将她送入我府里监视我,就算那柳姬貌若天仙,我也不会上这个当。”凌励冷冷瞥了宋宥一眼,大步走进帐中,“办案时,你要能有这等联想能力,早就该突破豆蔻娘子的防线了。把审讯记录拿来!” 宋宥忙将手中的记录双手递给凌励。 凌励在桌前坐下,就着烛光细细读起这份长达几十页的审讯记录。读到隆和三十六年春,豆蔻娘子接凌昭授命,将西犁杀手袭扰安源的计划传递给了芦城厢军步军副都头百里安时,他的脸色倏忽剧变。 “百里安当时不是说,那情报是从越境的西犁探子身上截获的么?!” “将军说的是……?”凌励突然发怒,让宋宥有些愣怔,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隆和三十六春,安源都尉府!”凌励霍然起身,将审讯记录“啪”一声拍在了宋宥面前。 “这条情报从何而来,其实也无甚区别……”宋宥望着凌励,小心翼翼道:“将军那日不是还说‘不为小恶,难行大善’吗?” 当年的情报,是凌昭故意派人透露的,还是百里安从西犁探子身上截获的,又有什么区别?那时的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拾整山河、建功立业。 彼时彼刻,舒景程是朝中反战派宰相舒世安的长子;而此时此刻,舒景程是阿眉的父亲! 凌励愣愣跌坐回将军椅上。 ********* 在安源安顿下来后,舒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上礼物去了闲云观,探望玄青子。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若非玄青子替凌励和她诊治,只怕后果难料。在舒眉眼中,玄青子已不止是父亲故交,而是凌励和她的救命恩人。 已是仲春,牛头山上一片青葱翠郁,尚未到蔷薇花期,寻香道上人迹寥落。舒眉一路拾阶而上,进了闲云观发现院中落叶堆积,只有三五名香客在三清殿前上香祷告,竟没有人在殿前照应。 她绕过大殿进入后院,石榴树下那只红嘴鹦鹉一见她,就在架子上蹦跳着大喊“阿眉,阿眉——” “是阿眉来了?”听见院里鹦鹉的呼唤,玄青子从书房走了出来。 “玄青伯伯,是我回来了。”终于以本来面目相见,舒眉脸上笑容灿烂。 “好,好,模样回来了,声音也回来了。”玄青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连连点头称好。 “我从外面进来,没见到云通哥哥呢。他是下山采买去了吗?” “我这闲云观太小,装不下他了。”玄青子将舒眉领进书房,将云通当日领着衙门差役来闲云观抓人,他一怒之下将云通赶出道观之事告诉了她。 舒眉听了有些着急,“云通哥哥是伯伯一手带大的,他也只是一时糊涂罢了,伯伯怎么就将他赶出去了呢?” “他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让他出去闯荡一番也不是坏事。”玄青子神情淡然,一边替她斟茶一边道。 “那如今伯伯就一个人住在这山上?” “一个人,清净。” 想起先前在前殿看到的一番萧疏景象,舒眉不无担忧,“凌励哥哥替我在安源置办了院子,不如伯伯跟我搬去城里……” “我一个离境之人,不守着自己的道观,去城里住着岂不惹人笑话?”玄青子断然拒绝舒眉邀请,随即又安抚她道:“你莫要替我担忧,托镇西将军的福,如今西境太平,这山上的花朝节也要到了,观里自然又会热闹起来,方便时我再收几个徒儿便是了。” 听玄青子提到镇西将军,舒眉便将带来的上品宜山茶递给他,“我此番来,就是特意来感谢伯伯的,若非伯伯当日出手相救,我和凌励哥哥只怕凶多吉少。” “你叫他凌励哥哥?”玄青子接过礼盒,方才留意到她的称呼,“你和他……?” 舒眉害羞地点了点头。 想起她当日为他吃过的苦,玄青子也不由得点头道:“你陪他一起历经了那么大的磨难,如今能在一起,挺好。你父母知道了,也定会宽心的。” “嗯,过两日我去坟前祭扫,就把我和凌励哥哥的事告诉阿爹阿娘。”得到了玄青子的认可,令舒眉十分开心。 ********* 清明前几日,舒眉一直忙着准备寒食、楮锭、尊榼等一应祭扫用物。 凌励答应她清明前赶回来,却直到清明这日早晨,也未等到他回来。她心中虽有一点点失望,却也知道他是军中事务缠身,不是故意要失言。 换上祭扫的素衣后,她便与周嬷嬷带上祭扫物品出城往西,乘马车去往安葬父母的五花岭。 五花岭一带山岭众多,最靠近安源城的那座小山是当地百姓集中安葬的坟山。清明时节,一路上都能看到抛洒的楮锭、烧过的香烛等祭扫痕迹。 天气阴沉,舒眉心情也格外沉重。父母遇害那日,她重伤昏迷,都尉府众人的丧葬是安源知州薛守仁帮忙料理的。她身体痊愈后又因战事未能前往祭扫,只有从胭脂洲回来后去过一次。那一次,因害怕天香楼的探子,她只去辨认了坟茔的位置,哭着磕了几个头就匆匆离开了。 这一次,才算是正式的祭扫。 第143章 清明祭扫 舒眉凭着记忆,一路数着坟茔找到舒家十九口人集中安葬的林子时,被墓前立着的一道高颀身影惊了一下。 “老奴见过王爷。”周嬷嬷忙放下手中祭品行礼。 立在舒景程夫妇墓前的,正是一身素衣打扮的凌励。听闻舒眉到了,他转身上前相迎,“昨日处理军务太晚耽误了,今日一早赶回来又怕进城与你错过,就直接来建忠县公坟前了。” “凌励哥哥怎知我爹爹娘亲坟茔的位置?”见了凌励,舒眉心中欢喜,却还是好奇问道。 “建忠县公及夫人安葬那日,我曾带人协助过薛知州。”凌励接过舒眉手中挎着的竹篮,取出里面的香烛、尊榼及一应寒食,躬身在墓前摆放起来。 “多谢凌励哥哥襄助,让我阿爹阿娘能够入土为安。”舒眉敛衽屈膝郑重向他致谢。 “阿眉,我们之间……你不必这样谢我。”凌励赶忙一把扶住她。这一礼,他如何受得起? “要谢的。若非有凌励哥哥,我也早是泉下之人了,我阿爹阿娘清明就没人祭扫了……” 舒眉眼中含泪,躬身再拜。 见舒眉再次朝自己拜谢,凌励愣愣怔住。三年前,他带领芦城厢军诸人一早就赶到了安源城,他亲眼目睹西犁蛮子截杀舒景程、血洗都尉府而始终心如磐石。若非他想利用舒眉来刺激舒世安,她的确早就是这泉下之人了……那时,他何曾料到会有今日?! 拜谢之后,舒眉跪在墓前,点燃香烛后,一边焚烧楮锭,一边抹泪祭告。 看着这般哀伤的舒眉,凌励才明白:见死不救之恶,并不能被西境大捷之善掩盖;而对一部分人的恶,也并不能被对其他人的善冲抵。他方才已在舒景程夫妇墓前诚恳忏悔过了,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定然不会作出如此卑劣的选择。 “阿爹阿娘,女儿还有一件事要禀报。随女儿同来祭扫的,是守护我们西境的镇西大将军凌励哥哥,也是女儿想要托付终生的人。今日女儿禀告双亲,你们商量后若是同意,就让这只翠衣蝈蝈叫一声。”说着,舒眉从竹篮中取出一只装了蝈蝈的草笼放在了墓前石台上,随后拿起一叠楮锭仰首递给凌励,“凌励哥哥,你也给我阿爹阿娘烧些纸钱吧?” 凌励没料到舒眉竟以这种方式禀报双亲,还要求得同意?虽说以皇子的身份替舒景程夫妇祭扫不合礼仪,他还是接过楮锭,在祭祀泥盆前蹲下来,一张张烧祭起来。 厚厚一叠楮锭烧完,那笼子里的蝈蝈依然无动于衷。凌励心想:舒景程夫妇若泉下有知,定然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只是,托蝈蝈应声这种事,如何信得? 凌励小心瞥了一眼舒眉,又拿起一叠楮锭道:“阿眉,万一,万一你选的这只蝈蝈是哑巴呢?” “不是的,昨日它叫得可欢了。” “你方才带着它一路晃荡,想必是摇晕了。” “蝈蝈会晕吗?往日我带着蝈蝈一路跑到璎珞郡主家,放下笼子蝈蝈就能打架啊……”舒眉疑惑道。 凌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蝈蝈若一直不肯出声,她岂不是要在这里一直等着? 一旁的周嬷嬷见凌励愁眉,便上前拿起石台上的小笼子,“王爷与舒姑娘如此恩爱,舒县公和夫人没道理不同意的,早晨出门到现在走了大半天了,我瞧瞧这蝈蝈大人是不是还活着?”说着,周嬷嬷便打开了笼盖子,将那蝈蝈往手心里倒。 “肯定活着的,刚才我还见它动了的。”舒眉头也未抬答道。 “啊,果然活着……”那只翠衣蝈蝈被倒出来后,后退一蹬,眨眼的功夫就跳进了旁边的草丛里,周嬷嬷顿时惊慌失措道:“糟糕,蝈蝈大人跑了,这,这可怎么办?!” “嬷嬷你,你……”舒眉急忙丢下手中的楮锭,扑去草丛中寻找。 周嬷嬷朝凌励丢了个眼风,凌励当即站起身来,“阿眉别急,我帮你一起找。” 两人在坟前林子里扒拉着草丛翻找了一圈,自是无功而返。 “舒姑娘,实在对不起。老奴今日办了蠢事,还请王爷责罚。”周嬷嬷见状主动上前请罪。 凌励瞥一眼舒眉,当即开口道:“嬷嬷今日确实造次了,扣罚一个月薪俸。” “凌励哥哥,嬷嬷也是无心之失,就不要罚她了。”舒眉一听要罚周嬷嬷,当即上前求情,“定是阿爹阿娘喜欢这只蝈蝈,想留它在这里陪他们。” “好,阿眉说不罚,那便不罚了。”凌励从善如流道。 舒眉回到父母墓前,跪着磕了几个头。完成了拜祭后,她又带着周嬷嬷依次到其他十几座坟茔前点了香烛烧了楮锭,一一替他们作了祭告。 祭扫结束下山后,凌励将舒眉扶上马车,转身对周嬷嬷小声道:“嬷嬷今日立了功,奖三个月薪俸。” “王爷谬奖了,能为王爷解忧,本就是老奴职责所在。”周嬷嬷躬身答道。 “嬷嬷莫要推辞,这些日子你留在安源照顾阿眉也辛苦了。” “多谢王爷。”周嬷嬷屈膝相谢。 凌励回头望向五花岭,心中只觉五味杂陈。这个季节,原本就是虫鸣草茎的时节,这只翠衣蝈蝈不肯叫,却也有些滋味。无论如何,大错已经铸成,他唯有用余生来弥补她了。 当年随他去过都尉府的厢军将士,大多跟随百里安战死在了回风岭,还有几个知晓这桩事的,正好都因升职而调离了西境。唯有宋宥,以后要让他少与阿眉接触。 凌励将舒眉送回城西院子,刚吩咐了周嬷嬷准备午餐,宋宥就派人前来禀报,说楚玉谷那边松口了,要求面见将军。 “就说我到回风岭巡营去了,等我回去后再见他。”凌励已有好些日子未与舒眉在一起,此刻握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 见凌励对这个信息无动于衷,来人又报:“将军,今日一早大营收到了朝廷的诏书,说这月月底举行立储大典,要求您即日启程归京……” “这月月底举行立储大典?”凌励霍然站起身来,带得舒眉也跟着站了起来。 “是的。听送诏书的官员说,同舒王妃的葬礼一结束,皇上就马上召集两府商议,再次确定了立储大典的时间。” 在立储大典上揭开凌昭的真实嘴脸,是最好的时机。楚玉谷能在这个节点上松口,真是再好不过了。现在,他应该马上赶回大营去见楚玉谷。 凌励回头看着舒眉,一脸歉意。 “凌励哥哥赶紧回去准备吧,若是启程晚了,路途上稍有耽搁,只怕赶不上立储大典。”舒眉从他手中悄悄抽出了自己的手。 “好。你也收拾物什做好准备,待我安排妥了军中事务,我们便一起回京。” 舒眉含笑点头应下。 凌励随报信的军官朝外走去,走了几步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忽又猛地折回身来,在舒眉的一脸愕然中,一把将她紧紧裹入了怀中。拥抱片刻,他埋首在她额头印下依依不舍的一吻,随即放开她,毅然朝外走去。 锦麟滩距安源城有八、九十里路,今日他一早就赶到了五花岭,想必是寅时天未亮就离开大营出发了。此刻接了信报又急着赶回去,只怕是连餐饭都顾不得的。想到这一点,舒眉忙从袖中抽出丝绢,揭开木桌上的屉笼,将自己做的寒食青团包了几个,转身追出院子去。 “凌励哥哥,等一等!” 凌励刚刚翻身上马,见舒眉追了出来,忙勒停了马步。 “这是我一早蒸好的青团,你带着路上充饥。”舒眉仰头将包好的青团递给他。 凌励接过青团,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随即一夹马腹,带着侍卫朝城外疾驰而去。 第144章 准备归京 “听说楚楼主想见本王?”凌励匆匆赶回锦麟滩后,去自己帐中换下祭扫穿的素衣,便去了看押房见楚玉谷。 “楚玉谷见过靖安王。”见凌励进来,楚玉谷从先前坐着的椅子前站起身来,一脸恭敬道:“我想了几日,觉得王爷之前的提议不错,愿意配合王爷与凌昭算账。” “识时务者为俊杰,楚楼主果然是人中俊杰。”凌励在押解士兵早就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来,对楚玉谷示意道:“楚楼主也请坐,我们一起来看看怎么算这笔账。” “谢王爷赐座。”楚玉谷在凌励对面的椅子上浅坐下来,侧身道:“在替王爷算账之前,有些话还是要事先告知王爷。若王爷答应,玉谷便能安心地帮王爷算账。” 凌励瞥了他一眼,料到他这是要给自己提条件,爽快道:“你说,但凡本王能做主的,都答应你。” “王爷之前曾说,若我能配合你,我之前做的错事就都一笔勾销,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凌励点头。 “我天香楼上上下下几百人,皆是受凌昭指使做事,他们本身并非十恶不赦之人,能否请王爷也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这需得看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本王可以答应你,若他们能主动配合镇西军的调查,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丧尽天良的,可以免去死罪。” “玉谷多谢王爷。”得到凌励的承诺后,楚玉谷起身朝凌励郑重致谢,“玉谷会将凌昭这些年来做下的祸害之事尽数告诉王爷,只是,我不能在任何场面与他当面指证对质。” “这又是为何?”凌励皱起了眉头。凌昭干下的坏事他已知晓了不少,目前缺的就是人证和物证。楚玉谷若是不肯当面指证对质,也就没什么大的价值了。 “因为,我和芷仪的孩子,还在他的手里。”楚玉谷垂首道。 凌励听得一愣,“你和谁的孩子?” “我和王妃徐芷仪的孩子。”楚玉谷将凌昭让自己代他与王妃行房孕育皇嗣之事据实以告,一脸忧戚道:“如果我出面指证他,即便他罪责难逃,也定然不会放过我和孩子。” “与人同妻、作假皇嗣这等罔顾人伦天理之事,他竟也做得出来?!”凌励难以置信。 楚玉谷又趁机道:“若王爷能帮我平安接出孩子,我便答应你与他当面对质。” “混淆皇室血脉应是我父皇最不能接受的事,只要他下令查封昭王府,这孩子便能找出来了。” 楚玉谷急道:“王爷,万万不可,倘若皇上一怒之下要处死这假冒皇脉的孩子,我楚家便从此绝后了……” “楚楼主的担忧不无道理。我会安排人尽快想办法找寻孩子。孩子未找到,绝不逼你出面对质。”凌励对楚玉谷允诺之后,见他容色稍缓,这才又道:“那我们就先一起来捋一下,看看究竟有哪些能将凌昭绳之以法的罪状。” 楚玉谷便将这些年来,他所知晓的事情一一道来:凌昭蓄养香奴监控朝廷官员,通过豆蔻姐妹与兀术驳勾结,利用藏龙寺后山石窟为据点与杀手组织秘密交易,假凌崇之名几次安排杀手刺杀凌励,安排孙执等人假凌励之名谋杀福国长公主,煽动凌崇与赵皇后谋害程贵妃…… 唯有凌昭利用苏合香控制和谋害承德帝这件事,楚玉谷不敢说出来。如此滔天重罪,一旦曝光,承德帝势必会迁怒天香楼上上下下。有了前面说出的这些事,已足以给凌昭定下死罪了。 听楚玉谷道出的这一桩桩事,凌励震惊不已。他难以相信,自小就深得父皇宠爱、雍雅风姿令天下倾慕的二哥凌昭,竟会是如此丧心病狂的一个人?! 立储大典在即,若是错过这个机会,要再想扳倒凌昭只怕困难重重。在与楚玉谷交谈之后,凌励迅速召集宋宥等人,连夜针对楚玉谷提到的这些事,一一分析对应线索,对目前仍缺乏有力证据的,星夜派人快马赶往永定,将这边收集到的情报告知沈着和陈凭,让他们设法寻找证据。 安排妥这些事情,宋宥心中仍不放心,“凌昭一直把将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此番回京参加立储大典,难保不会出意外,末将认为将军应该带上骁骑营同行。” “元日那次大典前,父皇几番阻拦我返回西境,便是对我不放心。此次归京若跟随的侍卫超过规定数量,势必引起父皇猜疑。” “那就安排骁骑营的人扮作天香楼负责采买的商队,由楚玉谷带队回京。”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就怕楚玉谷中途反水,打草惊蛇。” “楚玉谷已知道凌昭是楚家灭门惨案的幕后真凶,与他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应该不会反水吧?” “他与徐芷仪的孩子尚在凌昭手中,难保不被钳制。”凌励扶额沉思道:“若是将徐芷仪与楚玉谷被迫造假皇嗣,而徐芷仪产子后被害的事透露给徐家,由徐家出面去昭王府接出孩子,从而解除楚玉谷的隐忧……” “将军这一招不错,既能借助徐家之力反攻凌昭,又能用活楚玉谷这枚棋子,一箭双雕啊!”宋宥两眼放光,可赞叹之后,又皱起了眉头,“只是,派谁出面去透露这个情况,徐家人才会信呢?” “我有一个合适人选,可是……” 凌励想到了舒眉,她与徐芷仪交好,与徐夫人也相熟。只是,她此番回京,身份已不再是佳睦郡主舒眉,而是舒世安的外孙女夏初晴了。若她再以舒眉的身份出现,李代桃僵的和亲之事必然败露。 借力徐家一举扳倒凌昭固然重要,可阿眉的名节和舒家人的安危,他不能不顾。自己白日才在舒景程夫妇陵前誓愿要护好舒眉,怎能再让她为自己冒险? “将军想到的人是谁?”宋宥追问。 “罢了,此人不妥。”凌励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末将还有个想法,既然楚玉谷还从未见过他和徐芷仪的孩子,不如我们设法去借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来,先让他定下心来……” “不可。”凌励断然拒绝。 有过安源都尉府那件令他悔不当初的事后,他绝不允许自己再以这种“大仁不仁”的堂皇借口做错事了。凌昭屠杀楚家满门,楚玉谷本身也是受害者,能为楚家保下一线血脉,也算是对楚家的一点补偿。 “你先去安排归京之事,此事容我再想想办法。”见宋宥一直等着自己发话,凌励将他打发了下去。 宋宥离开后,凌励在中军帐中来去踱步。思来想去,凌昭犯下的叛国、窃密、谋亲等重罪中,目前只有叛国罪人证、物证俱全,可以定罪。有了这一桩,至少能让立储之事暂时搁下。其余的罪证,只能看沈着和陈凭这些日子能否突破孙执。 也罢,徐徐图之。 第145章 立储大典 凌励原本打算与舒眉同行归京,但立储大典在即,他还需提早与沈着等人谋事,担心舒眉的身子受不得日夜赶路之苦,他最终安排窦骥护送她乘坐马车回京,他带着侍卫队骑马先行。 凌励一路策马疾行,在立储大典前两日赶回了永定。他顾不得休整,连夜亲自突审孙执。孙执性格十分执拗,最后还是得知楚玉谷、豆蔻等人已被擒住,且亲眼目睹了被关押的豆蔻,才答应了指证凌昭谋害福国长公主一事。当然,他也提出了要凌励确保他的安全,事后要赠送他十万酬金等条件。凌励一概允准。 凌昭蓄养香奴窃密朝廷官员一罪原本也是可以坐实的,只是此刻若带人突袭天香楼,势必打草惊蛇,这一条需在叛国、谋亲罪坐实后,留待承德帝来下令彻查。 突破孙执后,凌励与沈着、陈凭几人一起就立储大典当日揭发凌昭之事进行了反复推演,推敲应在大典的哪个节点发力,预判承德帝与众臣的反应,排定人证、物证的出场顺序。 立储大典和封赏镇西军那日一样,都设在垂拱大殿外的广场上,只是仪式的规格大为不同。除了旗幡、卤薄、仪仗、礼服这些大典规制外,九层阶上还摆放了七尊青铜大鼎和象征七庙的铜香炉。 出席立储大典的人,除了朝中四品以上文武官员,还有凌氏宗亲、功勋世族、接诏归京的地方大员以及前来道贺的外国使臣。这是永年宫中,仅次于皇帝登基的隆重大典了。 所有参加大典的人,天色未亮就已经入宫,在鸿胪寺监礼官员的引导下各就各位,等候大典开始。 “皇上驾到——” 巳时正,六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帝辇载着承德帝缓缓驶入广场。在礼官的高呼声下,广场上钟罄齐鸣,众人下跪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着十二章大裘冕的承德帝徐徐步下帝辇后,在众人的跪拜下大步朝九层阶上走去。在青铜大鼎前,承德帝接过礼官递来的香烛,高声祝祷: “列祖列宗在上,后人凌羲请祭,得祖宗庇佑,君臣励精图治一百五十载,方得如今南越盛世。为江山永固,国祚绵长,今借吉日,请告列祖列宗,册立皇储,以承大业。” 祷词诵毕,承德帝跪地三拜,随后起身将香烛插入大香炉之中。礼毕,他移步到龙椅前入座,随后点头首示意礼官,礼官当即高呼:“宣同舒王凌昭觐见——!” 随即,广场的甬道上,身着太子绛纱袍服的凌昭,在礼乐声中意气风华的走向九层阶。 凌昭原本生相俊美,此刻身着太子服饰,此刻行走于万众瞩目之下,唇角噙笑,袍袖携风,举止优雅,引得观礼众人无不竞相争睹,啧啧赞叹。 “儿臣凌昭,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德帝含笑点点头,抬手道:“请礼官宣旨。” 手执立储诏书的礼官上前一步,展开手中圣旨卷轴,大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立皇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皇子凌昭,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协理政务以来,夙夜勤谨,理法有度,端在元良……” “端在元良?!此话只怕是极为不妥!” 在陛阶右侧观礼的凌励突然朗声发言,台上的礼官一惊,错愕间停下了宣旨。 众人也都被这突发的变故弄懵了,无不顾盼四望,疑惑重重。一时间,广场上竟鸦雀无声。 “放肆,今日哪里轮得到你发言?!”承德帝反应过来后,脸色一黑,当即呵斥。 凌励却大步上前,朗声道:“凌昭通敌叛国、谋害至亲,如何称得上‘端在元良’?儿臣唯恐父皇受人蒙蔽,愧对凌氏列祖列宗,是以冒死打断。” “三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跪地接旨的凌昭,倏忽站起身来,他望向凌励的眼中杀机毕露。他未料到凌励竟会在立储大典上突然发难。 “是不是胡说八道,自有父皇裁断。” 凌励深知对付凌昭这样的人,若不能一招毙命,只怕后果难料。可事到如今,他也只得放手一搏了。成与不成,皆在这一日。他径直走上九层阶,将一卷陈罪书递给龙椅上的承德帝,“请父皇圣裁。” “今日是何等场合,你竟如此胡闹?!”承德帝怒目瞪着凌励,不去接他手中的陈罪书。 “恳请父皇看过这卷陈罪书后,再治儿臣的胡闹之罪。”凌励不依不饶地将陈罪书递在承德帝面前。 台下百官纷纷侧目,四周观礼的宗亲、使臣也开始交头接耳。 承德帝环视一圈后,只得无奈接过陈罪书打开。他快速扫过后,抬头望向凌昭,“昭儿,有人检举说你勾结敌国将军兀术驳,可有此事?” 凌昭当即躬身答道:“回父皇,儿臣想不出自己为何要勾结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敌军首领?且儿臣协理政务以来,罢宴饮、止集会、戒奢靡,全力为镇西军筹募军饷,襄助三弟顺利夺取西境大捷,不知是何人用兀术驳这死无对证之人恶意诬陷儿臣,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承德帝回头看向凌励,“西境战事已了,用此事攀诬昭儿之人,其心可诛。” “二哥真的想不出为何要勾结兀术驳么?”凌励冷笑一声,转身对承德帝道:“请允许儿臣传证人上前对质。” 承德帝看向凌昭,凌昭却笑道:“行啊,我也想瞧瞧是谁要指证我。” 承德帝便点点头,“传证人。” 片刻后,头戴幂篱的豆蔻被带到了陛阶前。 “阶下所跪何人?”承德帝问道。 “民……民女豆蔻,见过皇……皇帝陛下。”豆蔻手忙脚乱伏地行礼。她答应凌励出场指证凌昭,但未料到会是在立储大典这样隆重盛大的场合之下。她被人带进宫门时已经一脸骇然,此刻摘下幂篱,一见四周这般场合,早已吓得战战兢兢。 “原来是豆蔻姑娘,多年未见,姑娘竟还对本王念念不忘么?”凌昭笑问。 “王……王爷。”豆蔻低垂了头,竟不敢与此时衣冠俨然的凌昭对视。 “本王当年出重金好心将你们姐妹二人从教坊司救出,没想到你恩将仇报,贪图荣华富贵不成,竟想出此招嫁祸于我?!” “不是这样的……”豆蔻急切摇头道。 “那是怎样的?”凌昭逼近一步道:“豆蔻姑娘莫不是想说,本王让你姐妹二人施展美人计去引诱那兀术驳来攻打南越?” 豆蔻再次摇头。 “你这女子着实恶毒,当年串通西犁人屠杀了安源楚姓富商全家,用楚家的财资修建了山南别墅,之后便盘踞在安源城中,以色诱人,售卖情报获利。不知如今又是得了谁的好处,要来害我?!”凌昭逼问道。 第146章 攀诬重罪 凌励愣了一下,他只查到修建山南别墅的钱来自一家早已搬离安源的当铺,却不知这笔钱竟是当铺抵押的楚家财资!如今凌昭据此信口雌黄,竟让豆蔻娘子无法接话了。 “二哥既早知楚家血案,为何不替楚家伸冤?”凌励问道。 “那楚家也非良善之家。豆蔻一家来京逃难途中遭遇的劫匪,就与楚家脱不掉干系,豆蔻姐妹为家人复仇的手段虽是血腥了一点,却也情有可原,本王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实在不忍心揭穿这对可怜姐妹……” 豆蔻瞪大了眼睛。她从不知道杀害父母的仇人是谁,此刻听凌昭这么一说,顿时心旌动摇:若楚家真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仇家,凌昭如此设计替她姐妹复了仇,岂不应该对他感恩? “三弟,可还有什么罪状要往为兄身上安?”凌昭笑问。 “你命人谋害福国长公主之事,休想抵赖。” 说罢,凌励命人带孙执上来。 “哦,又是一个老熟人。”凌昭一见孙执,眼中笑意更甚。 待孙执向承德帝行礼后,凌励转身向站在宗室观礼席中的金瑶公主躬身一礼,“皇姐,请问你可认识此人?” 金瑶上前走了几步,仔细看了看孙执,点头道:“认识。我曾在西犁夏宫见过此人。” “敢问皇姐,此人当时为何出现在夏宫?”凌昭亦开口问道。 “他与沈着大人一起来营救我。”金瑶答道。 凌昭当即对承德帝道:“父皇,此人是天香楼的一名香料采办,经常往来库苏、安源两地,与西犁夏宫的女官相熟。儿臣得知兀术驳以皇姐威胁镇西军退兵后,委托楚玉谷楼主派出此人协助三弟营救皇姐。” “那此人指证你谋害金瑶,是怎么回事?”承德帝问道。 “皇姐,此人可曾对你出手?”凌昭转头询问金瑶。 金瑶摇了摇头,“离开夏宫后,此人就带着当时假冒我的女子与我们分道出城了,之后再未见过。” “为确保皇姐安全,孙执带着假冒福国长公主的女子出城,就是为了吸引西犁军的注意,为皇姐求得生路,竟有人以此攀诬我谋害至亲?”凌昭摇头无奈笑罢,又转身对孙执道:“孙采办,你可知这谋害皇嗣的罪一旦认下了,可是任谁也替你洗不掉的啊?到时脑袋都没了,别人许你的高利还能拿到吗?!” 孙执吓得一哆嗦,当即跪地求饶:“求王爷救我!是镇西将军让我出场指证你,说事成之后赏我十万酬金。” 台下顿时一片喧哗。 凌励接连安排上场的两个证人,不但证明了凌昭无罪,还从侧面映证了他的纯善元良,救助教坊司可怜孤女,设法援救福国长公主,都是值得嘉许之举。 “凌励啊凌励,你让父皇怎么说你?!你二哥还曾在我面前说你西境大捷众望甚高,要推举你为太子,你却背地里罗织罪名构陷兄长,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承德帝恨恨道。 凌励一时也愣住了。他没料到原本板上钉钉的两条重罪,凌昭不但巧言令辞三言两语化解了,还将这陷害攀诬的重罪泼给了自己!!! “佳睦郡主求见——” 场外礼官高声禀报。 “宣。”已被气得脸色发青的承德帝开口道。 北寂派来的观礼使臣已在现场,舒眉竟也赶回来了?!立在百官之首的舒世安心下诧异,当即回头望向甬道尽头,只见身着一身皓白素服的舒眉,正大步朝九层阶走来。 身为北寂皇长子大妃,她归国参加立储大典,竟不穿礼服,这一身白衣算怎么回事?!舒世安皱起了眉头。 凌昭看见这一身白衣,心下莫名感觉不安:她这是准备豁出去了?! “阿眉,你怎么来了?”她走过凌励身旁时,凌励急切问道。 她侧首望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必着急,随后径直走到陛阶前,跪地叩拜,“臣女舒眉拜见陛下,请陛下治罪!” “郡主何罪之有?”承德帝瞥了眼阶下的舒眉,只觉得头疼,好好的立储大典,凌励先前惹出的乱子还没收场,又来一个主动请罪的。 “臣女和亲途中,遭遇同舒王凌昭派出的杀手追杀,未能完成和亲使命,恳请陛下治罪!” “你说什么?!”承德帝听得一愣。 不但承德帝愣住了,文武百官及观礼众人也都愣住了。之前北寂观礼使臣还代表和亲大妃向南越朝廷献了礼,此刻舒眉竟说她未完成和亲使命?! “臣女和亲途中,遭遇同舒王凌昭派出的杀手追杀,未能完成和亲使命,恳请陛下治罪!”舒眉再次大声禀报。 “凌昭派人追杀你?”承德帝抬手揉了揉眉心,烦恼道:“他为何要追杀你?!” “此事说来话长,请容臣女详细禀报。” “父皇,我与郡主之间有些误会,此事我可以单独向她解释。此刻诸国使臣都在观礼,此事不宜宣扬。”凌昭上前一步道。 “同舒王派人追杀和亲郡主,此事事关两国交好,老臣觉得还是在此处说清楚比较好。”舒世安上前奏报。他竟不知道孙女在和亲途中被人追杀,此刻见到一身素服请罪的舒眉,只觉后怕不已。 “舒相,我与舒姑娘之间的儿女情事,只怕在这里说不合适。”凌昭回头朝舒世安笑道。 “有何不合适?”舒世安愈加不肯放过。 见舒世安与凌昭杠上了,承德帝道:“若郡主之事与大典无关,便改日再说。来人,带郡主去观礼席!” “陛下,臣女所报之事,正与立储大典相关,必须今日禀报。”舒眉抬起头来,一脸执拗道。 “好,你说。” “臣女与同舒王妃徐芷仪素来交好,曾数次前往昭王府做客……”舒眉望着承德帝,从她当日在王府意外听到凌昭与楚玉谷谋划争储之事说起,将她被发现后遭遇易容哑嗓、徐芷仪帮她逃出昭王府、她在香积寺目睹围杀凌励、九死一生逃脱追捕,以及在永安巷遇袭、被凌昭以祖父母安危威胁、在北境遭遇追杀等诸多事情一一道来。 第147章 确证如山 舒眉说的这些事,让舒世安听得心惊肉跳。他竟丝毫不知,孙女离家那段时间遭遇过这么多磨难,一时心痛不已。 “舒姑娘,朝中皆知你倾慕镇西将军,你说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无非是想帮他争夺储君之位。你之前为他拒绝了我求的赐婚便也罢了,此刻竟如此构陷我……真是枉我对你一片深情。”凌昭抚胸沉痛说罢,突然走近舒眉,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我父皇之前也说了,我本就力荐三弟为太子,你若愿意嫁给我,我现在就可将这太子之位让与三弟。” 舒眉倾慕凌励之事,朝中无人不知。而眼前这幕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戏,让观礼众人大吃一惊:原来,这是一出旷世难遇的皇室三角恋! 观礼的女眷们迅速分为两个阵营:一个阵营的咬牙切齿、妒恨不已,觉得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凌昭死了王妃有机会了,居然被舒家这女人抢了先机;另一个阵营的被凌昭的表白感动不已,只恨不得拍手大喊“答应他,答应他”! 唯恐凌昭伤害舒眉,凌励上前一把拉开了舒眉,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怎么,三弟如今后悔了,也想娶舒姑娘不成?”凌昭挑眉笑问。 “是又怎样?”凌励咬牙道。 凌昭却转头对承德帝道:“父皇,您知儿臣心仪舒姑娘久矣。虽舒姑娘拒绝了我,我也只愿她过得好。得知她要和亲北寂,怕她远嫁北地受苦,儿臣曾主动找到三弟,希望三弟能求父皇留下舒姑娘,可三弟却不愿答应。此番,儿臣确实派人追去了北地,却不是要杀她,而是想带她回来……” “同舒王,你不必再假惺惺演这情根深种的戏码,你真正喜欢的人,我给你带来了。”前任宣徽使徐仲卿突然朗声道。 众人循声回头,不知何时徐仲卿已带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甬道之上。 “草民楚玉谷拜见陛下。”黑衣男子跪地叩拜。 “玉谷?你……”凌昭彻底怔住。 “阿眉,是不是宋宥来找过你?”凌励转头低声问舒眉。 舒眉点了点头。她回京的前一天,宋宥找到她,说他反复研判了手中的线索,发现只有楚玉谷这条线,可以给凌昭致命一击。凌励此次要赶在立储大典上发难,若不能一招致敌,只怕后患无穷。他恳请她出面求助徐家。 “这厮竟擅作主张!”凌励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凌励哥哥放心,芷仪姐姐的孩子,徐家先前已经接出来了。”舒眉以为凌励是在担心那孩子。 孩子救出来后,楚玉谷心底的包袱彻底放下。这一刻,他只想与凌昭清算灭门之仇。他将这些年来凌昭犯下的一桩桩罪孽,当着众人的面悉数讲出。这里面,也包括了先前被凌昭颠倒是非的通敌叛国和谋害至亲之罪。 这些事情前后印证,环环相扣,凌昭自然辩无可辩。 “玉谷,你……辜负了我。”凌昭望着楚玉谷,痛心疾首道:“我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你,你竟如此待我,可有愧疚?” “愧疚?凌昭,你灭我楚家满门时,心里可有丝毫愧疚?”楚玉谷厉声质问。 凌励轻嗤一声:“你若没遇到我,一生也不过是个小地方的脂粉商。你跟着我,可与我同享这南越锦绣山河,这无上的宠荣富贵,竟抵不过你那楚家的小铺子么?!何况,你的父母家人早晚都会离开你,我早些让你断了念想,专心致志跟着我建功立业,不好吗?” 听凌昭以如此淡漠的语气提及自己的父母家人,楚玉谷恨不能扑上去一把掐死他。他双手握拳隐忍良久,方才转身朝承德帝跪求:“陛下,同舒王凌昭肆意妄为,屠我楚家满门,恳求陛下替草民做主。” “昭儿,这些事,真的都是你做下的?”承德帝早已听得目瞪口呆,此刻仍是难以置信。 “是儿臣做的,可也都是父皇逼儿臣做下的。”凌昭冷笑一声道。 “你,你……朕何时逼你做这等忤逆不道之事?”承德帝气急道。 “父皇自小宠爱我,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我信以为真。父皇可还记得,我十岁那年生日,你问我过生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要父皇的龙椅,你却勃然大怒。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最爱的儿子,却不肯给我我最想要的东西。凌崇资质平庸,什么都比不过我,不过是因为他投身在了赵皇后的肚子里,你便要把这南越江山交给他。”凌昭咬牙切齿道。 “崇儿他乃是嫡长子,皇家自古以来都是立嫡立长,昭儿你……” “所以,都是父皇逼着我不得不精心谋划、步步为营,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只恨我太过谨小慎微,否则,这龙椅早就是我的了。”凌昭恨恨道。凌励失踪之时,他若直接毒杀承德帝接掌皇位,又何来今日这许多事?此刻,他悔不当初。 承德帝不明白他说“谨小慎微”是什么意思,一脸苦恼道:“朕对你的万般宠爱,竟是逼你犯错的原因?!” “是,正是你的宠爱害了我!赵皇后恨我夺了凌崇的光彩,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面上她扮着慈爱宽仁的中宫之主,暗地里没少折磨我。她派来的新安夫人,夜夜羞辱凌虐我,让我对女人深恶痛绝……”一提及新安夫人,凌昭便愤恨不已,“世人都以为受你宠爱的二皇子是皎皎天上月,谁人知道我过的是暗暗渠中龟的日子?!” “这些事,你为何不跟父皇说呢?”承德帝震惊不已。 “跟你说?!凌崇蛮横抢夺凌励的玩具,你却罚宸妃禁足三个月。我母妃在宫中无依无靠,我这个做儿子的岂能为她平添麻烦?”说罢,凌昭又冷冷笑道:“凌崇有赵邦岳一党扶持,就连凌励也有母舅程北夔护佑,而我有什么?哈哈,我有的,不过是父皇你那分文不值的‘宠爱’!!!” “你,你……”承德帝从未想过,他最宠爱的儿子,原来是如此厌恶他的“宠爱”! 而这时,凌昭取下头冠中的金簪,猛一把扎进了跪在阶前的楚玉谷的项间。 “凌昭,你……”楚玉谷反手握住金簪,用力挣扎。 “我最最后悔的,就是不该让你上徐芷仪的床。没有她,你我之间便不会有罅隙,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凌昭死死将金簪往下扎去,脸却紧贴着他的脸深情道:“玉谷,你是我的,你得和我一起赴死!” 凌励冲上前去,一把扭住凌昭的手腕,将他甩翻在地,反手剪住。 头冠坠地,凌昭的一头长发披散下来,让那张只求一死的脸,显得格外阴鸷癫狂。 第149章 永不立后 各位亲,最近太忙,作者犯迷糊,把章节顺序发错了,以下是实际上的148章《新帝登基》: 承德帝做梦也想不到,一场立储大典,最后会变成如此场面。素来爱面子的他,此刻脸上已全然挂不住了。若再不终止这场集会,不知道还有多少皇家秘辛丑闻要被暴露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来人,将逆子凌昭押入天牢,着大理寺、宗正寺联合审理,依律惩处。” 侍卫迅速上前,将凌昭押解带走。 随即,太医院的人也很快过来,将血流不止的楚玉谷抬了下去。 历经这场噩梦,承德帝只觉得全身酸软乏力,他很想躺下去喘口气,可身为一国之君,在这样规模的集会上,他还得硬撑下去。他颤巍巍站起身来,转身朝铜鼎和香炉走去。凌励见他步履不稳,上前去搀扶他,他却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凌励心生寒意。他,分明在责怪他。如果不是他在这立储大典上发难搅局,怎会出现如此局面?!在他的眼里,凌励不是孝子良臣,他和凌昭一样,都是为了储君之位不择手段的狠厉之人。 承德帝在铜鼎前站定,让礼官再次点燃了香烛递上。他跪在七鼎七庙前高声请罪: “列祖列宗在上,后人凌羲请罪。羲虽仰法太祖、太宗,却未得要义,因循悠忽,苟且目前。圣君之道,在于点化万千、运用一心,羲资质拙朴,省察不足,治家失序,愧对祖宗……” 念到此处,他却突然停住了,众人正觉得奇怪,却见他身子一歪,人便栽倒在了炉鼎之前。 “父皇——!” 凌励见状大步冲上前去。只见承德帝面部肌肉抽动,口角流涎,握着香烛的手不住颤抖。凌励将他手中燃着的香烛取出,将他扶住后,大喊一声,“传太医!” 院判郭乾当即带人小步跑上九层阶,近前诊察一番,当即道:“王爷,陛下突发中风,需得移回寝宫紧急救治。” 凌励点头,当即命人七手八脚将承德帝抬往后宫。 凌励欲跟着前往,舒世安上前叫住了他,“王爷,如今突生这般变故,需得您站出来主持大局。” 凌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走到龙椅下阶处,朝文武百官及观礼众人道:“诸位,父皇突发疾病,今日大典就此结束。在父皇龙体康复前,各司百官按责履职,若有怠慢者,本王一律严惩不贷。” “臣等领命。”阶下百官纷纷垂首应诺。 “请鸿胪寺卿周大人组织各国观礼使团请暂回驿馆歇息,本王稍后再设宴致谢致歉。” “臣领命。”周庆云当即应诺。 匆匆安排了朝中大事,凌励便急着赶往福宁殿。事情紧急,他来不及与立在阶下的舒眉打声招呼。舒眉望着他脚步匆匆的背影,只忽然觉得与他隔得好远。 ********* 楚玉谷在太医院住了三天,终因流血过多,抢救无效。临走前,他将小蚕的藏身之地告诉了凌励,又恳请他照顾他和徐芷仪的孩子。 承德帝中风后一直昏迷不醒,凌励无奈只得住在宫中照应,代为处理一应朝中事务。 从小到大,他与父皇的关系都十分隔阂。如今,他却是整个南越最想他尽快康复的人。 起初,他只是觉得以凌昭的德行不配成为一国储君,是以要在立储大典上发难阻止。取而代之的想法自然也有,却想着还有协理政务的学习适应期,凌崇都做得下来的事,他岂会做不好? 如今,父皇病倒,举国重任突然落在他肩头,将他如齿轮般卡进了南越国家机器的核心要件之中,他才发现国事千头万绪,竟如密织的牢笼一般将他罩在其中,动弹不得。别的不说,光是每日的奏章就让他看得头晕欲吐。好在,他及时将沈着调入中枢,专职协理御书房事务,给他减轻了不少负担。 每每困顿疲乏之时,他都很想舒眉,想她能在身边陪伴自己,想随时能拥她入怀。可如今这般情形,父皇重病在榻,和亲之事还未理清,他又如何能迎娶她入门? 凌励寻思过两日把手里的事情捋得顺一些了,就召舒世安、周庆云进宫,先将和亲的事情处理了。舒眉那日在立储大典说和亲任务未完成,不如就此废掉她的郡主封号,直接册封霜降。 却等不到他捋顺手里的事,噩耗便传来了:承德帝中风不治,龙驭上宾! 于是,凌励在毫无准备之下,便面临着国丧与登基的重大挑战。 自古以来,政权交接之时,便是朝廷风云变幻的动荡之期。朝中各派势力皆如猛兽猎食,凶相毕现。 朝中文武百官立时分为两党,一党认为凌昭虽然下狱,但立储诏书是有的,他继位有合法性;一党认为虽承德帝来不及废诏就病倒了,但凌昭已是死罪难逃,凌励继位名正言顺。甚至,还有一些人认为凌崇年仅三岁的幼子凌斐也具有继承权。 凌励知晓其中凶险,当机立断召集两府入宫议事,废除凌昭的立储诏书,火速调集骁骑营入京接管禁军,待大局稳定后,迅速登基御极。 在稳住朝局之后,凌励才开始为大行皇帝举办隆重丧葬仪式。 随后,各国皆派出使团来永定祝贺新帝,参加承德帝葬仪。 得知凌励继承大统,君实对娶了凌励“妻妹”霜降为大妃甚感庆幸。凌励也顺水推舟,正式册封霜降为惠敏郡主,废除舒眉佳睦郡主封号,彻底解决了和亲问题。他已决定,国丧期一满,就正式迎娶舒眉入宫。 在这件事上,凌励体会到了无上权柄的滋味。他曾为如何解决和亲问题和迎娶舒眉而烦恼,而如今坐上龙椅之后,发现这竟是小事一桩了。天下都是自己的,何况一个女人? 令凌励未想到的是,国丧还未满期,两府重臣已开始谏言立后。因时间紧迫,凌励虽登基继位,却未举办登基典礼,也还未更改年号,大臣们建议来年元日登基大典上一并改年号、立皇后,以求阴阳谐和,天地福运。 立后?他要立的皇后,自然是舒眉。 凌励觉得群臣的谏言极好,他之前还想着以平妃的身份迎娶舒眉入宫,如今正好一步到位。他要给她南越最盛大的婚礼。 第148章 新帝登基 以下是真正的149章《永不立后》: “朕心中已有皇后人选,礼部可以着手准备大婚之事了。”凌励点头道。 “大婚?”礼部尚书黄堃一脸惊讶。 “朕欲迎娶舒相的孙女舒眉为后,烦请黄大人着手准备。” 凌励此言一出,御书房中议事的几人皆面面相觑。随即,舒世安便第一个跪地禀报:“陛下,此举大为不妥!” “舒相为何说不妥?”凌励未料到自己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这老古板还一口回绝自己。 “陛下早有王妃董氏,依照南越祖制,陛下自应册封董氏为后。” “董氏是我父皇逼朕迎娶的,这些年来与朕貌合神离,她如何当得皇后?舒相孙女曾与朕共历患难,救朕于水火,有恩于南越,朕只想娶她为后。” “陛下,舒相孙女固然有恩于南越,可她毕竟名节有亏,不宜为后啊。”黄堃谏言道。 “放肆!舒相治家严谨,舒家姑娘何曾名节有亏?” 黄堃当即跪地道:“陛下息怒,臣自然知道舒相治家严谨。只是,立储大典那日,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到罪臣凌昭执其手表白,为她竟愿意放弃太子之位,他还曾派人去抢亲……再说,舒相孙女原本是和亲郡主,她已两次放弃皇室赐婚,如今再迎娶为南越皇后,只怕难堵悠悠众口啊……” “陛下,黄大人所言有理,为着南越大计,恳请陛下三思。”舒世安垂首道。 “你们,一个个真是迂腐不堪!”凌励被气得恨不能一脚将他们踢出门去,隐忍许久,他终又开口道:“罢了,立后之事再议。你们先下去。” “臣等告退。”众臣见凌励不悦,小心翼翼起身离开。 “舒相且留一下,朕还有要事相商。”凌励叫住了舒世安。 待群臣离开后,凌励走下御座,将舒世安引到旁边的客座前,“舒相请上座。” “陛下,您这是……?”舒世安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入座。 “舒相,此刻我与你不是君臣相对,你且坐下。”凌励按着舒世安的肩头,将他推坐在客座上位,随即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与阿眉之事,原本归京时就应该如实相告,奈何期间发生了诸多变故,一直拖至今日……” 凌励突然将“朕”改为“我”,舒世安便知他还是要说立后之事,便暗自在心里构词,想着如何推拒此事,避免将阿眉推上立后的风口浪尖。 “我与阿眉早已有了夫妻之实。所以,无论舒相你同意与否,她都必须得嫁给我。” 舒世安顿时怔住,他没料到凌励说出的竟是这番话,他心里那些关于家国大义的凿凿言辞,一时竟无法开口了。 “此事全怪我一时冲动了。”凌励沉默片刻,随即望着舒世安诚恳道:“阿眉对我的情意,舒相必然是知道的。而我对阿眉,也是一番真心。还望舒相成全我们。” “臣可以答应让阿眉嫁入皇室,可立后之事,臣坚决反对。”沉吟许久,舒世安松口道。 “舒相为何如此固执?” “陛下,立后事关国本,需得慎重稳妥。陛下如今刚刚登基,朝中各方势力尚未完全稳定,立后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会招致腥风血雨……” “舒相是担心我如今还把控不了这朝局?”凌励打断了他的话。 舒世安摇了摇头,“还有一事,陛下莫非忘了?” “何事?” “阿眉在安源受伤归来后,陛下曾亲口告诉臣她将无法生育。若立她为后,陛下可考虑过皇嗣之事?历朝历代,皇嗣问题导致的朝廷动荡,皆是最为惨烈的。陛下若真的喜爱阿眉,怎么忍心让她将来面临这样险境?” 凌励彻底怔住。他每次看到她小腹上的疤痕,都是万分爱怜,却早已忘记了她无法生育这回事。若他当时肯听宋宥的话,哪怕早半刻出手,她又怎会经历那般痛苦?! 他将不能和她有孩子!一想到这点,他的心便是一阵闷痛。 与舒世安谈话后,凌励已经下定决心,既然无法说服群臣立舒眉为后,那他便永不立后。 国丧期满后,凌励便让承德帝的一众妃嫔迁居水月行宫。待后宫各室修葺一新后,他命人去秋荻馆接了董月娇、小蚕入宫,安排窦骥带队回芦城去接凌娟入宫。 董月娇赐住衍庆宫。这处宫室原是承德帝贵妃徐幼嘉的住所,徐氏深受承德帝宠爱,此处宫室的建筑精美阔气,室内装饰也极其华美。董月娇参加玉瑶公主的生辰会时曾经来过,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成了这里的主人,一时间欢喜不已。 这日,她带着青羽在院子里侍弄刚从秋荻馆搬来的猫舍,忽听得身后宫女齐呼“参见皇上”,她慌忙起身接驾,情急之下,碰到了身旁的猫爬架,眼见那架子直直朝凌励倒去,她急得手心出汗。好在凌励反应迅敏,一把接住了架子。 “这些粗活儿,你安排给内侍省的太监们就是了,怎么还亲自动起手来?”凌励放回架子,随口说了一句。 “臣……臣妾知错了。”先前那一幕,让董月娇吓得脸色发白。她对凌励本就有些怯意,自那日目睹他端坐在龙椅之上接受百官朝拜的气势后,她看他便愈加害怕了。 见她这般模样,凌励心有不忍,唇角挤出了一丝笑意:“朕并非是在责怪你。这宫里比不得往日在外面自在,你能找些乐子逗趣,也是好的。只是凡事小心些,别伤着自己了。” “是,臣妾知道了。”见凌励脸上有了笑意,董月娇镇定了下来,“皇上这是下朝了吗?” 凌励点了点头,“朕有话对你说,你随朕来。” 董月娇跟在他身后往寝宫内走,她看着他脚上绣着祥云龙纹的舄履,心中只觉恍若做梦。当年听说他不受承德帝喜欢,又是个行武出身的粗莽之人,她是极不情愿嫁给他的。可谁又能料到,最终坐上皇位的,不是权倾朝野的凌崇,也不是誉美南越的凌昭,而是他呢。 进了寝宫,凌励径直去玫瑰椅前坐了,又招手对矗立在旁的董月娇道:“你也坐吧。” 董月娇侧身浅浅坐下后,青羽及时送上了茶盘,她便小心拎起桌上的镶金白玉壶,替他斟起茶水。 凌励便开口道:“徐太妃等人迁居水月行宫后,内侍省的人日日找朕请示后宫杂务,朕有些应付不过来了,急需一个帮手。” 听到这里,董月娇斟茶的手不禁抖了一下,茶水溢出了杯沿,凌励虽看在眼中,却视若未睹,继续道:“你往日打理秋荻馆,事事妥帖可靠,朕便想将这后宫诸事交与你打理,你看可行?” 董月娇顿时喜上眉梢。她搁下茶壶,郑重应承道:“皇上如此信赖臣妾,臣妾定当不负圣望。” 第150章 穆妃入宫 “那就说定了。”凌励端起那即将满溢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还有件事,朕也要与你商量一下。” “请皇上吩咐。” “朕寻思,你嫁给朕也有些年岁了,虽膝下尚无子嗣,却也贤良孝慈,朕欲封你为贤妃,你看若何?” 凌励让她主掌后宫,却不立她为后?董月娇愣了一下。 “怎么?不妥吗?”凌励皱眉问道。 “妥,妥。臣妾听凭皇上安排。”董月娇忙垂首应答。 “那就好。”凌励将手中的茶杯放回桌面,又道:“如今国丧期满,臣子们提议让朕充盈后宫。朕已让礼部查选吉日,准备过些日子迎娶舒相的孙女舒眉入宫。” “皇上要娶佳睦郡主?”董月娇故作惊讶问道。其实她早在立储大典那日,就听见他回答凌昭说想要娶舒眉的话了。 “她没能完成和亲任务,朕已废除了佳睦郡主封号。”凌励解释了她如今已与和亲身份无关。 “那,那舒家妹妹进宫后,臣妾安排她住在哪里?” 凌励看着董月娇,心里明白她想问什么,只笑着说:“让她住吉庆宫吧。” 还好,不是皇后寝宫慈元殿。董月娇松了一口气。吉庆宫是凌励生母程妃的寝宫,宫室窄小简陋不说,程妃当年就死在里面,想起就有些瘆人。 “朕准备册封她为穆妃。”见董月娇反应平淡,凌励又补充了一句。 按照南越朝祖制,皇后以下,是贵、德、贤、淑四妃,董月娇还从未听闻过穆妃的名号,忍不住问道:“皇上,臣妾从未听闻圣朝有过穆妃的封号,这封号,不在四妃之列吗?” “对,不在。”凌励含笑点头。这是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封号。 见董月娇还在沉思,凌励站起身来,“朕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 “臣妾恭送皇上。”董月娇忙行送礼。 待凌励的背影走远,青羽扑上来欢喜道:“奴婢恭喜娘娘。” “有什么好喜的?”董月娇冷了脸色。 “娘娘即将主掌后宫啊。虽然娘娘这次只是封为贤妃,可主掌后宫就代表娘娘是这后宫之中的第一人。刚才皇上也说了,娘娘是因为膝下尚无子嗣才未能封后,待日后有了皇子,荣登后位是早迟的事啊。” “是吗?”董月娇有些不确定,“可他要娶舒家那个狐媚子进宫啊?” “娘娘位居四妃之列,舒家那个却在四妃之外,怎可与娘娘相提并论?” 董月娇这时心里才踏实了一些,只是仍不爽快,“舒家那个狐媚子,也不知道使的是什么招数,竟让凌昭愿为她放弃太子之位?如今,她还要进宫来给本宫添堵……” “娘娘放心,只要是娘娘主掌后宫,奴婢多的是办法给她添堵。” “你有什么办法?” “既然皇上让娘娘操持迎娶穆妃之事,那她入宫第一天,我们就好好给她个下马威……”青羽奏在董月娇耳畔絮语道。 听罢青羽的话,董月娇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 礼部查过黄历后,挑出了好几个黄道吉日报给凌励。 凌励正在看枢密院关于各地厢军兵力摸排的奏报,他接过吉日单子瞥了一眼,用朱笔顺势勾了排在最前面的日子:大吕二十三日。 礼部尚书黄堃一看,当即皱起眉头:“陛下,这日子离得太近,又正逢小年,只怕筹备不及。” “既是筹备不及,为何要列在单子上?” “怪臣没交代清楚事情,下面的人只管把吉日给挑出来了,这日子倒是个好日子。”黄堃赔笑道。 “给朕挑大婚吉日,你竟这般不上心,让下面的人就随便打发了?”凌励睨眼问道。 “臣这边不是忙着替陛下准备元日的登基大典么,这阵子礼部的事情真是太多了。”黄堃急忙辨道。历来新帝继位,礼部和内侍省都是最忙的部门。 “朕不想等了,就这个日子。”凌励将吉日单子递给黄堃。因为国丧,他已经半年多没见到舒眉了,要再等下去,他只怕要克制不住去宰相府抢人了。 黄堃急道:“陛下,臣觉得元日登基大典之后筹办婚礼最好……” “黄大人,那样的话,穆妃娘娘岂不是见不到陛下的登基大典?”一旁的内侍省都知刘寅笑道。 “陛下是要穆妃娘娘参加登基大典?”黄堃愣了愣,方想起这位穆妃娘娘,原本就是皇上心中的皇后人选。 凌励不置可否道:“朕明日让吏部再给你们拨些人过去。” “好吧,那臣这就去安排了。”黄堃抹了抹额头,只觉得这御书房里的炭火实在烧得太旺。 待黄堃告退后,凌励看着身旁的刘寅,笑道:“寅阿翁像是朕肚子里的虫子啊,竟能猜得到朕的想法!” “陛下折煞老奴了,可不能管奴才叫阿翁,老奴受不起会折寿的。”刘寅小心翼翼瞥了眼凌励,发现他虽在笑,那眼中却寒意逼人,当即惶恐跪地,“方才是老奴多嘴了。老奴只是看着陛下长大,看得多了,多少能猜到一点儿陛下的心思罢了。” “朕小时便叫你寅阿翁,叫顺口了。起来吧,你年纪大了,不用动不动就下跪。”凌励拿起奏报,又埋头看了起来。 “老奴谢陛下厚爱。”刘寅手撑着旁边的木椅,缓缓站起身来。他在宫中已侍候过三位皇帝了,唯独这一位,让他有点力不从心,摸不着道。想来,是自己老了吧。 ********* 大吕二十三日,正是百姓们辞旧迎新、迎祥纳福的小年。又适逢新帝娶亲,永定城里一片吉祥喜庆。 礼部挑选的吉时是申时入宫,酉时成礼。凌励在福宁殿的小书房内签批岁末官员们的考绩文档,却一直心不在焉。他很想亲自骑了吉兆去宰相府接亲,可遭到了礼部官员的强力阻拦:皇帝娶亲与百姓不同,岂能降下天子之尊去亲迎后妃?! 婚礼的一应仪式都严格遵循祖制。唯有入宫仪式,被凌励强行改了。按惯例,只有皇后大婚的仪仗能够从永年宫正门入宫,其余后妃只能从安顺门入宫。凌励却要求迎接舒眉的仪仗,必须从正门入宫。 他即便给不了她皇后的位置,也要给她皇后的尊崇。 第151章 掖庭风波 与和亲前的那次入宫不同,这一次,穿着大红婚服、头戴金翅流珠冠的舒眉,在舒宅门口与祖父母分别时,伤伤心心的哭了一场。 “哭什么呢?别的女儿出嫁哭,是不知道自己会嫁给一个什么人,你嫁的可是你打小就喜欢的人啊。”梁氏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安抚道。 “阿婆,我……有点怕。”舒眉一把握住了梁氏的手。凌励哥哥说要风风光光的娶她入门,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却莫名的感觉不安。 “怕什么?有我和你阿爷在,他要是敢欺负你,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们也要去找他算账……”梁氏牵着她的手,笑着将她送上轿辇。 “不是怕凌励哥哥。”舒眉掀着轿帘,摇头道。 “他都不怕,你还怕啥?” 舒眉抿唇不语。 “你放心吧,我听你阿爷说了,皇上他心里是有你的。有他护着,永年宫里谁敢欺负你?”梁氏笑着替她掩上了轿帘。 “吉时已到,起轿——!” 迎亲使一声高呼后,仪仗中顿时礼乐齐鸣。一名身着大红吉服的宫人高举着七凤黄缎曲柄伞领头而行,随后是一对对举着龙凤旌、玳瑁扇、销金炉的宫人行过,之后又是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的内侍队伍同行。 声势浩大的迎亲仪仗行过后,装饰着流苏金镂的大婚车驾和宰相府的陪嫁队伍才接着前行。 大婚仪仗行经之处,四处都挤满了观礼的百姓。孩子们争相抢着仪仗中宫女一路抛洒的花钿、糖果,男人们数着仪仗队伍的人数和宰相府陪嫁的龙亭,女人们则为这隆重盛大的婚礼眼红不已。 “仪仗行到哪里了?” 福宁殿里,凌励已经第三次询问跟班太监满福了。 “这一趟小冬子还没回来,奴才推测,应该到厚德御道了。”满福躬身答道。 “现在几时了?”凌励丢下手里的考绩文档,端起案头的茶盏问道。 “回皇上,才未时三刻。离酉时还早着呢。”满福笑答。他在宫里待了有十几年了,见过好几次承德帝纳妃,没有一次像凌励这般心急的。 “不知道吉庆宫那边布置得怎样了,走,看看去。” 凌励放下茶盏,起身朝外走去。 满福忙小跑着跟上前去。 吉庆宫位于永年宫东侧,是离皇帝寝宫福宁殿最远的一处僻静宫室。凌励之所以将舒眉安置在这里,是因为这是他生母的寝宫,也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这宫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他的成长印记。 将作监和内侍省的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翻新了琉璃瓦,修葺了假山园子,更换了破损窗棂、地砖,室内的家具、窗纱、地衣也都新换了,吉庆宫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陛下,臣专门去宰相府看过了,这些装饰都是依着娘娘喜欢的款式挑选的。”内府局的掌事徐术引着凌励到各处查看了一番。 “不错。”凌励边看边点头。路过他分府前居住的偏殿,他推门走了进去,这间屋子里的陈设都保持着原状。他在屋子里来回看了看,突然道:“马上让人将这里重新布置一下,穆妃就住这间屋子。” “可这间屋子不及主殿宽敞啊?”徐术愣了一下。 “你们不知道,整个吉庆宫里,就数这间屋子的地龙最暖和。”凌励笑道。 “是吗?臣还真不知道。臣这就去安排人来布置。” “先去福宁殿,将朕那对云锦靠搬过来放在这榻上。”凌励拍了拍眼前的坐塌,“对了,还有雪貂裘、被中炉、噙香盏,也都一并搬过来。” 徐术疑惑望向福满,见福满直给他点头,他才忙应承道:“臣这就去办。” “还有,这两组屏风也换了,就用小书房里那道《风檐展卷图》和朕寝殿里的《绣栊晓镜图》。” “好。” “烛架侧面这个位置有突刺,朕小时被割了手,去把福宁殿里那对鸾凤卷云架搬来。” “喏。” 凌励来这一趟,差点没把福宁殿给搬空。他亲自指点内府局的人摆放位置,直到横看竖看都觉得满意了,这才在满福的催促下返回福宁殿,由尚衣局的人侍候着换上了大婚喜服。 申时末刻,他便带着礼官去了举行册妃大典的交泰殿。皇室观礼的宗亲、礼部的官员,内侍省六品以上的内侍、尚宫局六品以上的女官早已在殿内等候。 凌励刚在殿内的御座坐下,太监小冬子便急冲冲跑了进来。 “人到了?”凌励面上一喜,不由得站起身来。 小冬子急道:“回陛下,舒县主目前还在掖庭院,院里的老嬷嬷逼着要验身,舒县主却是不肯,一时僵持不下……” “迎亲礼上何时有了验身这一道,朕为何没看见?!”凌励脸色倏忽剧变。 礼部尚书黄堃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没有的啊,莫不是那些老嬷嬷把舒县主当成了待选宫女?” 凌励怒目瞪了黄堃一眼,随即一把撩起喜服前襟,大步跑出殿外。 ********* “这吉时都快到了,还请舒姑娘配合一下,老奴们验完身,才好送姑娘进后宫啊。” “舒姑娘如此惧怕我们,莫不是身子有问题,不敢让我们看?!” “要是把不干不净的人放进去了,我们几个婆子可就遭罪了。” 掖庭院的验身房内,三名腰圆膀粗的老嬷嬷围着舒眉,连哄带吓的要她脱衣验身。 舒眉背靠着墙,紧紧抱着双臂,急道:“你们……你们不许过来!” “好说歹说都不听,瞎耽误功夫,姐妹们一起来,三两下验完了,好回去接着玩叶子戏。”一名嬷嬷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挽起衣袖,朝舒眉走了过去。 “入宫都是这个规矩,舒姑娘既不愿自己脱,就别怪老奴们的粗手脏了你的衣服……” 另外两名嬷嬷见状也走上前去,一人一边抓住了舒眉的手,强行将她摁在墙上。 舒眉又是踢腿又是撞头,却始终挣不脱这三个婆子的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摘下她的霞帔,扒下她的大袖衫,脱下她的中衣,最后将只挂了一件小衣的她,牢牢摁在了验身台前。 前所未有的羞辱感,令她又气又怒。她死死咬着嘴唇,却还是没能忍住满腹委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不休。 “砰——” 紧闭的房门被猛的一脚踹了开来。一道高魁的身影冲进了屋子,几个嬷嬷闻声诧异转过头来,却还未看清来人的脸,就被一脚踢飞了。 第152章 绝处逢生 “凌励哥哥。”看清来人,舒眉竟有种绝地逢生的感觉。 看着在验身台前抱臂瑟瑟发抖的舒眉,凌励反手脱下喜服的外袍,一把裹住她,将她拥入了怀中。 很快,黄堃、满福、冬子及尚宫局的掌事等人也都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可一见室内的场景,都不敢再往前迈步了。 “来人,将这几个婆子拖出去杖毙!”凌励恨恨道。 “陛下息怒,敢问这几个婆子是犯了什么错?”闻讯赶来的刘寅躬身上前问道。 看着舒眉那委屈又惊惧的表情,凌励咬牙切齿道:“她们竟敢对朕的穆妃不敬!” “不敬后妃之罪,的确可以杖毙。”刘寅停顿了一下,抬眼瞥了眼凌励,又道:“只是穆妃娘娘尚未册封,这几个婆子尚不知晓娘娘的身份,若是就此杖毙,只怕有些不妥……” “黄堃,你何不提醒朕迎亲前下发册封诏书?!”凌励怒问。 “陛下,臣有错。”黄堃在门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嘱咐臣一定要将穆妃娘娘的册封大典办得隆重盛大,礼部诸臣遍查旧例,又数番讨论,一致认为在交泰殿举行册封仪式是最为隆重的,故而没有选择在迎亲时宣诏……” 眼前这一个个都振振有词,让凌励气得不轻。他环视一圈,见那三个婆子拧眉撇嘴歪倒在地,当即道:“见到朕,她们不下跪迎驾,这大不敬之罪,必须严惩!” 三个婆子顿时一脸委屈。她们还没看清他是谁,就被一脚踢飞在地,爬都爬不起来了,又如何下跪迎驾?! “她们也只是遵循宫规办事,凌励哥哥就放过她们吧。”舒眉仰头道。 入宫第一天,凌励哥哥就因自己受了委屈要杀人,这让舒眉惊骇不已。她虽怨恨这几个粗鲁蛮横的婆子,却也不想她们因此丧命。 “阿眉,我不能让你白白受这委屈。”看着眼角尚带泪痕的舒眉,凌励心痛不已。 “今天是我嫁给凌励哥哥的日子,不要染上血腥。” “好。”凌励点头应下后,对几个婆子道:“今日就看在穆妃的面子上,暂且饶你们一命。日后,若再有人胆敢对穆妃不敬,朕决不轻饶!” “谢皇上隆恩,谢娘娘宽宥!”三个婆子忙不迭地叩头致谢。 随即,凌励一把抱起舒眉朝外走去。外面的众人都自觉垂下了头,不敢抬眼相看。 被凌励在众人面前这样抱着走,舒眉有些忐忑,“凌励哥哥,这样不好,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没什么不好。我本想骑着吉兆去相府接你,这帮人却拿着祖宗规矩来拦我。现在抱着你去寝宫更衣,也算是迎亲了。”凌励温柔道。 望着他眉眼间的笑意,这一刻,她终于觉得不怕了。 不想错过大婚吉时,凌励将她直接抱去了离交泰殿最近的他的寝宫福宁殿。 从掖庭院到福宁殿这一路,内侍、宫女们纷纷下跪迎驾。他们久居宫中,从未目睹过这样的场景。在惊诧之中,也瞬间明白了这位不在四妃之列的穆妃,在新帝心中的重要地位。 交泰殿的大婚仪式后,凌励并未送舒眉去吉庆宫,而是改变主意将她带回了福宁殿。 礼部尚书黄堃一脸焦急,“寅都知,你得去提醒一下皇上啊,穆妃留宿福宁殿是僭越之举。自古以来,除了皇后大婚,一般的妃嫔怎能进福宁殿侍寝?” 刘寅瞥了一眼福宁殿,“黄大人,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 “看明白什么?” “她本就是陛下心中的皇后人选,生生被你们前朝大臣给拦下了。今日又出了掖庭院这么个糟心事,陛下这是有意要给穆妃娘娘立威啊。” 黄堃听得一愣,随即摇头叹息道:“皇上如此盛宠穆妃,对她未必是好事啊。” “后宫之事,岂是黄大人操心的?”刘寅笑道。 黄堃等人离开后,刘寅回内侍省召了迎亲仪仗中的领班内侍魏申问话。 “迎亲仪仗为何会去掖庭院?”刘寅开口便问。仪仗经厚德御道从永年宫正门入宫,沿中轴线经垂拱殿到交泰殿是最近的路,居然绕去了位于后宫西侧的掖庭院,明显有问题。 “小人以为进入后宫的女子都要经过掖庭院验身。” “你以为?你以为皇上信你这套说辞?!今日若不是穆妃娘娘开口求请,那三个不知死活的婆子当场就没命了!” 得知掖庭院的三个主事嬷嬷险些被当场杖毙,魏申当即双膝跪地道:“求寅都知救我。” “你现在到知道厉害了?” “小人知道了。小人是一时昏了头,做下了这般蠢事,还请寅都知看在我干爹份上,救小人一命。” “贤妃娘娘给你了什么好处?” 魏申愣了一下,随即道:“此事与贤妃无关。” “无关便好。免得我罚了你还得罪了她。”刘寅冷脸道,“来人,将他带去领鞭刑五十,罚月俸半年。” “寅都知,小人知错了。”魏申脸色一白,当即磕头求道:“贤妃娘娘说,只要我办好了这桩差事,就擢升我为内侍省副都知。” “副都知?”刘寅笑了,“我都五十好几了才当上都知,你才几岁,竟就要当副都知了?” 魏申挥手就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小人一时糊涂,被贤妃娘娘跟前的青羽蒙骗了。” “魏申呐,在后宫当差,做错事不打紧,大不了挨顿打。可若是走错了路,那可就得掉脑袋了呀。”刘寅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悠悠喝了一口道。 “是小人糊涂了。求寅都知救命。” “如今,这宫里能救你的只有穆妃娘娘。你若是能求得她原谅,这事也就过去了。” “穆妃娘娘?”魏申愣了一下,“有过掖庭院之事,她能原谅我?” “这位娘娘出身宰府,心胸气量非同常人,掖庭院的三个婆子都是她开口救下的,她对你的怨恨能超过那几个婆子不成?”刘寅停顿一下,又道:“明日我就安排你去吉庆宫当差,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多谢寅都知指点。” “这鞭刑五十我就不罚了,但半年月俸若不罚,只怕陛下那边过不去……” “该罚,该罚的。”魏申忙不迭地点头。 第153章 龙殿侍寝 “你说什么?那狐媚子今夜留宿福宁殿?!” 衍庆宫内,董月娇霍然站起身来,一把丢开了怀里的墨玉,正闭眼打瞌睡的墨玉猛一下跌在地上,“喵呜”一声,委屈地用爪子去扒拉主子的腿,却被董玉娇一脚踢开。 “奴婢刚才听福宁殿的镣子说的。”钏儿垂首道。 “我真是小看了她。”董月娇恨恨道:“原本想今日在掖庭院就扒了她的皮,给她一个下马威,却反是给她制造了一个机会……” “娘娘莫急,她今日留宿福宁殿的僭越之举,只要传到了前朝,自然会有言官去对付她。”青羽抱起地上的黑玉,将它放进猫舍后,又道:“这才刚入宫呢,娘娘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她。” 董月娇一脸烦恼道:“她曾在香积寺救过陛下,陛下护她护得紧,只怕不好出手。” “娘娘可还记得,立储大典那日,二殿下凌昭曾当众向她表白?”青羽问道。 “自然记得。”这是董月娇妒恨舒眉的另一个原因。她闺中待嫁之时,也曾和许多南越女子一样,对凌昭心怀期许,觉得他是世间女子最理想的夫君。这样的神仙人物,居然也喜欢那个狐媚子,她心里越发愤然不平。 青羽替董月娇斟了茶水,笑着递给她道:“大理寺如今正在审理二殿下的案子,若是能让他在认罪书上交代一下和穆妃的事……” “他又不是傻子,若是招认自己和穆妃有私情,惹得龙颜大怒不是自讨苦吃么?”董月娇接过茶水喝了一口。 青羽摇了摇头道:“二殿下被判死刑是肯定的,若他有机会惹得皇上不愉快,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乐事。” 董月娇顿时眼睛一亮,“此事如何才能办得到?” “娘娘只需恳求董计相出面打个招呼,让大理寺的人放奴婢去狱中见他一面,奴婢自然有办法说服他。” 董月娇当即点头道:“好,明日我便请母亲进宫来商议此事。” “奴婢还有一事要提醒娘娘。” “什么事?” “对付穆妃只是出口恶气罢了,娘娘最要紧的还是伺机讨得皇上欢心,只有留住皇上,早日为南越诞下皇嗣,娘娘在宫中的地位才能稳固。” “可是,你也知道,皇上他不喜欢我……” “皇上将后宫都交给娘娘打理了,怎会不喜欢娘娘?娘娘往日不过是与皇上聚少离多,生疏了一些。长公主凌娟不日就接回来了,娘娘一定要设法将她收养在衍庆宫。只要有她在,皇上必然会经常过来,这样娘娘就有机会了。” “青羽,幸好有你事事替我着想,为我出谋划策。”董月娇一脸感激道。 “青羽是娘娘的婢子,娘娘好青羽才会好,青羽自然要替娘娘打算了。” ********* 舒眉不知妃嫔不能在福宁殿侍寝的祖制,却知道皇上每日有早朝的惯例。她唯恐凌励误了早朝,一.夜都不敢踏实入睡,听见外面五更的更鼓响了,便小心翼翼拉开凌励的手臂,坐起穿衣了。 “阿眉,你怎么起来了?”睡意朦胧中,凌励觉得臂中一空,当即睁开了眼睛。 “陛下要早朝,臣妾去替陛下准备衣物。”舒眉窣窣穿好中衣,便躬身下床。 凌励不由得笑了,他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带回了怀中,唇瓣抵在她耳畔道:“今日不用早朝。” “不用吗?”舒眉一脸惊奇。 “若不是你祖父带着群臣阻拦,原本我可以罢朝三日的。”凌励有些无奈道。 “臣妾听阿爷说过了,元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若是罢朝三日,只怕许多事情就耽搁了。”舒眉一脸认真道。 “与元日登基大典无关。祖制规定,帝后大婚可罢朝三日,帝妃成婚罢朝一日。” 帝后大婚罢朝三日。舒眉待反应过来凌励话里的意思,当即道:“臣妾每日能见到陛下就已经很好了,臣妾不想当皇后。” “皇后才是皇帝的正妻。你不想当我的正妻?”凌励笑问。 舒眉摇头道:“陛下早就娶过董姐姐了啊。” 董月娇一直是舒眉心底一道越不过去的坎。董月娇当日对她的嘲讽,始终历历在目。凌励对她越好,她便越是觉得惭愧,认为是自己横刀夺爱抢了董月娇的夫君。若非凌励在胭脂洲强占了她,与他有了夫妻之实,她原本也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为妻。 “皇室娶妻与寻常百姓不一样,并不是先进门的就是正妻。董月娇是父皇逼我娶的,这些年来,我们分隔两地,我与她并无夫妻感情。”凌励解释之后,又捧着她的脸道:“此生若不能立阿眉为后,我便永不立后。” 舒眉一惊,当即劝谏,“陛下不可如此,自古以来哪有不立皇后的皇帝?!” “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我的妻子。如今,我既没办法给你这个名份,这个名份便也不能给其他人。” “陛下,中宫不立,后宫不……” 舒眉的话没说完,凌励便用手指封住了她的唇,“阿眉,你记住了,我们私下相处时,不许叫我‘陛下’,我只要做你眼中心上独一无二的凌励哥哥。” “好,臣妾……” “也不许自称‘臣妾’。”凌励翻身将她罩在身下,看着她认真道:“你是我的阿眉,是比这后宫里所有的人都更重要的阿眉。” 舒眉心中一暖,抬臂抱住了他,动情道:“能遇到凌励哥哥,是阿眉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对凌励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登基之后,他便住进了这象征着南越无上权力的福宁殿。殿宇高旷,龙床宽大,虽殿中每日地龙的火都烧得很旺,却依旧冷冷清清。唯独此刻,拥着怀中的阿眉,让他觉得温暖适意、幸福满足。 窗外仍是一片纯酽夜色,而龙帐外那两支彻夜燃烧的龙凤喜烛,已只剩了不到三分之一。 他埋头再次吻上了她的唇。 太长时间未在一起,日思夜想,终于等到大婚,他着实难以克制自己的情.欲。而她,偏偏又对他的需索予求予取,一味放纵着。 待得天色大亮时,她终熬不过疲惫,在他怀中沉沉睡了去。 第154章 定力不够 虽是不用上朝,但已到年关,朝中诸多繁琐事务尚需凌励决断。 心疼舒眉一.夜未睡好,待她睡熟后,他便悄然起身去了寝殿隔壁的小书房处理政务。 待舒眉在龙榻上睡足醒来,不见了枕畔人,她撩开厚厚的龙帐,只见一名身穿吉服的宫女垂首站立在远处的熏笼旁,便开口问道:“皇上人呢?” “回娘娘,皇上在隔壁处理政务。奴婢这就去禀报皇上。” “不可打断皇上理政。”舒眉急忙阻止。她离开相府前,阿爷阿婆便反复叮嘱了她,任何时候都不得以个人原因干扰朝政。后宫之事乃是家事,而前朝之事乃是国事,以家事干扰国事,乃是后妃重罪。 “皇上还一直等着娘娘一起用膳呢。”宫女垂首道。 “用膳?现在几时了?”舒眉望一眼明晃晃的窗棂,急忙问道。 “回娘娘,现在是未时一刻。” “啊,你们怎么不叫醒我?!”舒眉慌了,她还以为这是早晨,没想到竟已是午后。 “娘娘,是皇上不让叫的。”宫女捂唇轻笑。 都这个时辰了,凌励哥哥还没用膳,这怎么行?舒眉猛地坐起身来,手忙脚乱地穿理衣服。 宫女见她起身了,当即对外面道:“娘娘起了,请司衣、司饰入殿。” 很快,便有两名宫女端着盛衣盘、司饰篓应声走了进来。 “娘娘金安。”两名宫女进殿行礼后,主动上前来帮她更衣。 “请教娘娘今日想梳个什么发式?”待袍服穿好后,司饰宫女询问道。 “梳个最简单的便好。”舒眉只想着凌励还未用膳,若不是担心君前失仪,她恨不能就这样去见他了。 两名宫女对视一笑,随即道:“奴婢明白了。” 司饰虽是替她梳了最简单的发髻,加上洗面、净口、上妆,也费了不少功夫。待洗漱梳理完毕,她便急着让宫女领了她去小书房见凌励。 “凌励哥哥为何不让人叫醒我,都已经这个时辰……”舒眉的话还没说完,人便怔住了。 书房内,除了凌励,还坐着身穿大红官袍的沈着。 舒眉顿时羞红了脸,立在门口不知所措,“沈家哥哥也在?” 沈着转过头来,看见了妇人装扮的舒眉。她松松挽就的乐游髻上,插着象征喜结连理的并蒂莲发簪,一身粉红的鸳鸯云锦袄,衬得她肤如凝脂,面若桃花。从未见过如此刻般明**人的舒眉,沈着愣怔了好一阵,才慌忙起身行礼,“臣见过穆妃娘娘,娘娘金安。” “如意,朕说娘娘醒了就来报,为何没来?”凌励瞥了眼跟在舒眉身后宫女如意,冷了脸色。 “是,是臣妾怕打搅了陛下理政,没让她来。”见凌励似有不悦,舒眉唯恐他迁怒如意,忙解释道。 “微知先替朕看着,朕去去就来。”凌励放下手中的劄子,起身朝舒眉走过去,牵了她的手,将她带往寝殿。 凌励脚步走得很急,将她的手也握得很紧,这让舒眉心中顿时忐忑起来,“凌励哥哥,我是不是不该去小书房?我不知道你在接见大臣……” 听见她这般小心翼翼的问话,凌励停下了脚步,他捧起她惶惑不安的脸,用手指轻轻抚过她微微皱起的眉,摇头道:“是我不该今日召见外臣。” 打扮得如此美丽的阿眉,竟让外臣瞧见了,这让他心生不悦。而她叫沈着为“沈家哥哥”时,他竟生出了醋意:她怎能再叫其他人哥哥? “你记住了,你如今是南越朝的穆妃,不能再叫臣子为哥哥。” “嗯,阿眉记住了。”舒眉点头应道。 “乖。”他将她拥入了怀中。 “凌励哥哥,你一定饿坏了吧?”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小声问道。 怀中的女子,望着他的眼神明明纯质无欲,却令他总也要不够。若非是白日,若非有大臣在,若非担心她身子吃不消,他恨不能此刻…… 凌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必须得送她去吉庆宫了。留她在身边,只怕自己定力不够,真要成了白日宣淫荒废朝政的昏君。 凌励陪着舒眉用过午膳后,让满福召了轿辇送她去吉庆宫。 轿辇在吉庆宫外停下,舒眉一走出轿子,便看见了一个内侍打扮的人笔直地跪在宫门口。 “奴才魏申求娘娘救命!” 舒眉环顾四周一圈,一脸错愕问道:“是谁要你的命?” “昨日奴才一时头昏,领错了路,皇上定会砍了奴才的脑袋,求娘娘救命!”魏申在地上磕头连连。 吉庆宫内的内侍、宫女听闻穆妃娘娘驾到,此刻也都出来迎接舒眉。主事太监霍成见魏申缠着穆妃,便上前呵斥道:“你犯了错,自当去内侍省领罚,跑来这里搅扰穆妃娘娘清净,是想讨打吗?” “领错了路,就要砍脑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舒眉听得有些糊涂。 “娘娘,他就是昨日迎亲仪仗里负责举七凤黄缎曲柄伞的领班内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昨日夜里就来这里跪着了。”主事宫女秋槿解释道。 “竟在这里跪了一夜?”明白了魏申所求何事,舒眉虽心里膈应,却还是答应了替他说情,“你起来吧,皇上若要追究此事,我便替你求个情。” 没料到穆妃娘娘如此大度,魏申当即感动莫名,“谢娘娘救命之恩,奴才的小命今后就是娘娘的了。”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回去吧。”舒眉说罢便朝吉庆宫走去。 “娘娘,我已被内侍省发派来侍候娘娘了,如今已是娘娘的人了。”魏申从怀中拿出内侍省的派遣书,双手递给舒眉。 舒眉没接,只转首对霍成道:“既是如此,那就请霍殿头替他安排一下。” “奴才遵命。”霍成接了派遣书,对魏申道:“你跟我来吧。” “娘娘,奴才还有要事要单独禀报。”魏申急道。 “何事?”舒眉问道。 魏申四顾一圈,为难道:“此事需得单独禀报。” “你个狗才,昨日故意领错路坑害娘娘,今日还想做什么?!”霍成喝道。 “霍殿头,奴才是真的有事要单独禀报娘娘……” 舒眉上下打量魏申一番,对内侍和宫女道:“你们先去忙吧。” 霍成和秋槿只得带着众人退开。见众人散开了,魏申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昨日不是奴才要坑害娘娘,奴才是被人逼迫的……” 舒眉瞪大了眼睛,“是何人逼迫你?” “贤妃娘娘。” 舒眉不由得怔住。 “奴才就是想提醒娘娘,一定要小心衍庆宫的人。”魏申讨好道。 “我知道了。以后不许再提起。”舒眉用手紧了紧肩头的披风,大步朝宫内走去。 第155章 保重身子 霍成和秋槿陪着舒眉在吉庆宫里走了一圈,一一告诉她昨日皇上亲自指点内府局更换了哪些物什,作了哪些布置。对这些更换后的物件,舒眉看不出好歹来,只是觉得能住在凌励哥哥出生长大的地方,心理便格外幸福满足。 “这是什么?” 舒眉突然指着大殿内的一根柱梁问道,秋槿凑近了看,发现那柱子上竟有一段段的划痕,当即道:“许是内府局粗心了,竟没看到这柱子上的划痕,回头我让人来重新上漆。” 霍成却道:“娘娘,这是陛下小时量身高留下的痕迹。每年陛下生辰,仙太后都会命人在这里刻下一道印记。喏,最下面这一道,是陛下六岁时候刻下的,这一道,是陛下十岁时候的。” 舒眉抚着柱梁上的刻痕,惊奇道:“原来凌励哥哥十岁就这么高了?” 听见舒眉对凌励的称呼,霍成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陛下自小喜欢舞刀弄枪,个子长得快。老奴还记得,陛下十岁那年生辰,国舅爷给陛下赠送了一把五十多斤的玄铁龙鳞枪,陛下竟能拿得起来……” “那把玄铁龙鳞枪在何处?”舒眉一时好奇。 “陛下分府出宫时,带去了秋荻馆。若娘娘想看,老奴回头禀报陛下,去秋荻馆取过来。” “霍殿头是要去秋荻馆取什么啊?” 一道笑声自身后响起,舒眉转过身,便见穿着缕金百蝶大红锦袄,头戴五凤挂珠钗的董月娇带着一行宫女婆子自殿外走了进来。 “见过贤妃娘娘,娘娘金安。”霍成和秋槿忙躬身请安。 “董姐姐好。”舒眉也忙敛袖行礼问好。 董月娇却疾步上前扶起了她,“别,别,别,娘娘给臣妾行礼,臣妾可受不起。” “董姐姐说笑了。”听董月娇唤自己“娘娘”,舒眉尴尬道。 “哪里是说笑?!娘娘虽被封为四妃之外的穆妃,听起来品阶没有臣妾高,娘娘昨夜却留宿了福宁殿,这可是皇后才能享有的待遇啊。” 舒眉听得一怔:留宿福宁殿,是皇后的待遇?! “看样子,陛下是想册封娘娘为后啊。臣妾今日听闻了,唯恐失了礼数,赶紧过来拜见未来的皇后娘娘。”说罢,董月娇竟朝着舒眉要下跪。 “董姐姐莫要如此。”舒眉惊慌失措,忙一把扶住她,“董姐姐侍奉陛下多年,劳苦功高,是臣妾失礼了,没有主动到衍庆宫拜见姐姐,恳请姐姐原谅。” “我不过替陛下看管这后宫诺大的空园子罢了,哪有妹妹龙床侍奉陛下劳苦功高?”董月娇挑眉反问一句,却不待舒眉回答又笑道:“我们到底还是做了姐妹了。如今妹妹与陛下新婚,只怕妹妹身子经不起,我特意让人挑了好些滋补的东西送过来。” “穆妃娘娘,这是我们娘娘替您挑选的极品南沙参,最是养阴益气。”青羽躬身呈上了一个锦盒。 舒眉瞬间面红耳赤。 见舒眉这般反应,董月娇又凑近了些,唇瓣贴着她耳畔道:“陛下本是不知轻重的虎狼之人,我当年可是全身散架了一般,躺了好几天起不来床,妹妹可要保重身子啊。” 舒眉身子一僵,顿时怔住。 董月娇离开后,舒眉懒懒倚在寝殿的云锦靠上,望着桌上的那盒南沙参,愣愣发怔。 她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对游览吉庆宫没了兴致。 ——“陛下本是不知轻重的虎狼之人,我当年可是全身散架了一般,躺了好几天起不来床,妹妹可要保重身子啊。” 董月娇的话,一直在她脑中回想。她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在胭脂洲那夜,她也是全身散架了一般。如今,只要想到凌励哥哥也曾与别的女子如此这般过,心中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滋味。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凌励处理完政务,急忙赶来吉庆宫。他这一整日脑子里都在想她,可他都走到她身旁了,她竟没有留意到,心中不免有几丝失落。 听闻凌励的声音,舒眉忙起身迎接,“凌励哥哥,你来了。” 凌励捧住了她的脸,仔细看她的眼睛,发现她此刻看着自己,眼中竟没有欢喜之色,不禁皱眉道:“阿眉,你见了我,不高兴吗?” “高兴。”舒眉唇角挤出了一丝笑容。 “那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凌励在矮榻上坐下,将她搂入怀中。 “霍殿头和秋槿姑姑带着我参观了吉庆宫的屋子、院子,我发现了凌励哥哥小时量身高的那根柱子……”舒眉将头靠在他怀中,汇报她和他分开后的事,顺道也替魏申求了情,只是说到董月娇来访时,她顿住了话头。 “就没有其他事了吗?”凌励问道。 她不想告诉他董月娇的事,就笑着摇了摇头。 “你竟没有想我?!”凌励故意冷了脸色。 “想了的。”舒眉仰头认真道。 “只是想了的?我可是一直在想你!”凌励有些愤愤不平。 听见这话,舒眉原本意绪沉暗的眼中顿时亮起了星辰,“我也一直在想凌励哥哥的。想哥哥六岁时的样子,十岁时的样子,还想看看你那把五十斤重的玄铁龙鳞枪……” 凌励眉眼间浮起了笑意,终于觉得心满意足。他想着她,便也要她这般想着自己。 片刻后,霍成进来报说晚膳已备好。凌励便牵着她的手,一起到餐室用膳。 “这么多菜?!”看见满满一桌饭菜,舒眉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可是我们夫妻俩第一次正式坐在一起吃饭,我让御膳房把好吃的菜都做了来,看看哪些菜对你的胃口。” “不是第一次,在芦城我们也一起吃过饭的。”舒眉一边说一边掀开面前提环炖盅的盖子,拿起勺子和汤碗,替凌励盛鹌子羹。旁边的宫女想要上前帮忙,被凌励的手势挡下了。 “在芦城,一直有娟娟在旁边,我想拉你的手,都得提防被她看见了。”凌励接过她递来的汤碗,顺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笑道:“我说的夫妻俩,你却想着第一次。” 舒眉红了脸,悄悄瞥了眼旁边垂眸侍立的宫女。 第156章 加倍讨还 见舒眉害羞,凌励松开了她的手,“娟娟过两日就到永定了,我打算让她去衍庆宫跟着贤妃住,免得她成日里缠着你不放。” “可我们之前答应过娟娟啊。况且,我在宫中也没什么事做,就让娟娟……” “怎会没事做?你得陪我啊。”凌励用箸子从凹石瓦上挑了一片正滋滋冒着热气的炙鱼片,放进了舒眉的碗中,“尝尝,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看看合不合你胃口?” “凌励哥哥喜欢的,我也喜欢。” 凌励笑了。她是上天为他准备的,自然他喜欢的,便也是她喜欢的。 晚膳用罢,凌励将从御书房带过来的一叠劄子批完,让满福送去了政事堂。忙完抬头,见舒眉正安静坐在一旁的烛灯下,专注地摆弄着一堆竹篾,不禁上前好奇问道:“阿眉这是在做什么呀?” “我想给娟娟做几个小玩具。”舒眉用尖头刀在竹篾上镂刻后,又用彩线将竹篾固定成形。 “这形状是……” “一只小马。”舒眉指着初具雏形的竹骨架道,“这里是马头,这里是马腹,等竹骨做好了,我再用彩线和毛毡覆上,就和吉兆一样了。” “阿眉手真巧。”凌励立在旁边看了好一阵,赞叹道。 舒眉笑了笑,继续埋头做竹架子。 过了好一阵,见她也没有要收工的意思,他咳了一声,道:“阿眉,我明日还要早朝……” “那你先去睡吧。”舒眉头也不抬道。 真是一点儿没有为人妻子的自觉啊。见暗示不行,凌励只好明言:“我来吉庆宫,没带宫女过来,阿眉不照顾我更衣入寝吗?” 舒眉恍然大悟,忙丢下手里的竹篾,起身抱歉道:“对不起,我忘了。” 凌励将她抱住,不满道:“阿眉,在你心里,我必须排在娟娟之前。” “凌励哥哥是我最早遇见的,自然是排在最最前面的啊。”舒眉笑道。 凌励听得心花怒放,一把将她抱起,大步朝床榻走去。 “凌励哥哥,还未……” 舒眉关于更衣的话还没说完,他已将她放在床面,欺身吻了上去。这般光景,更衣自是不必了。 ——“陛下本是不知轻重的虎狼之人,我当年可是全身散架了一般,躺了好几天起不来床……” 董月娇的话又再次浮现在舒眉的脑中。他也曾这样的抱着她,也曾这样的吻着她吧?一想起凌励哥哥也曾这般对待董月娇,舒眉一阵心塞,猛一把用力推开了他。 “阿眉?你怎么了?”凌励正是意绪高昂之时,突然被她一把推开,有些迷惑不解。 “我……我身子有些不舒服。”舒眉一把拉过锦被,捂在了胸口。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凌励脸上的情欲尚未退却,但表情已写满了担忧。 “不用。我……睡一觉就好了。”舒眉侧身顺势裹紧了被子,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 见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凌励愣了愣,随即心疼问道:“阿眉,是不是我昨夜……太过了?” 舒眉羞不可抑,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今夜你好好睡觉,我不碰你。” 凌励在她旁边躺了下来,轻轻扯开了拢住她脸的被子,隔着被子抱住了她。 来日方长,不必贪图这一朝一夕。他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息了心中欲念。 卯时二刻,满福便在殿外叫寝,提醒凌励要准备上朝了。 舒眉闻声忙掀开被子,急着起身替凌励准备衣物。 凌励拦住了她,“你身子不舒服,不用管我。我让满福进来服侍。” 既是找了不舒服这个借口,舒眉也只好继续躺着了。 知道舒眉不习惯内侍近身侍候,凌励下床后在她额角亲了一下,埋头替她掖紧了被子,又细心将床前的纱帘遮好,才传满福进殿。 隔着纱帘,舒眉望着凌励在满福侍候下穿衣的身影,内心起伏不定。 入宫前,阿婆曾与她聊过很多。作为后妃,除了替南越皇室开枝散叶孕育后嗣外,最重要的就是侍奉皇帝,为在前朝署理繁重国事的皇帝减压解乏。自己已不能替他孕育皇嗣,便只剩侍奉一事,而昨夜她竟任性地拒绝了他。 “阿眉,你在服用南沙参?”凌励穿衣时,突然留意到桌上的锦盒。 “没有,那是董姐姐昨日送来的。” “董月娇?她来做什么?” 察觉自己说漏了嘴,舒眉忙道:“董姐姐怕我一个人在宫里无聊,特意过来陪我说说话。” “说了些什么话?”凌励掀开帘子,在床旁坐了下来。 舒眉不防凌励突然问起这事,顿时支吾起来:“说了一些宫里的好吃的、好玩的……” 见舒眉眼神闪躲,凌励明白她没说实话。再一联想起她昨夜的反应,当即恼道:“她究竟说了什么话,让你竟要对我撒谎?!” 舒眉顿时慌了,越发结巴起来,“董姐姐她,她,她……” 见她这般为难模样,凌励让满福去叫了秋槿进来。很快,董月娇昨日说过的话便一字不漏的落进了他的耳朵。听罢这些话,他沉下了脸色:这个女人,与他往日认识的董月娇竟不似一个人! 他沉吟片刻,转头见一旁的舒眉正不安地望着他,便抬臂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安抚道:“阿眉,我明白你的感受。昨日沈着多看了你一眼,我心里便不舒服。你听了董月娇的这番挑拨之言,自然不会好受。” 舒眉大吃一惊:昨日他拉着自己走那么快,竟是因为沈家哥哥多看了自己一眼?! 他捧起她的脸,爱怜道:“若是你早些长大,我们早些重逢,我便不会娶董月娇。如今,我没办法休了她。不过你放心,以后我只会这般对你一人,不会再有其他女人。” 舒眉愣愣怔住。 阿婆早就告诫过她,皇帝与后妃的关系,断不会是寻常百姓夫妻那般。她不但要学会如何与董月娇相处,更要学会接纳一国之君将不断充实后宫、繁衍子嗣的现实。子嗣,是国祚永昌、福运绵长的根基,而自己…… 想到这里,舒眉难过道:“我已不能孕育子嗣,凌励哥哥你还是得纳妃生子。” “我已让鸿胪寺召回柏安,待他从北寂回来,我便让他专心研习妇科,替你调养身子。”说到这里,他揽臂抱紧了她,“我们会有办法的。” 舒眉抿唇不语。 “阿眉,你我夫妻一体,以后遇到这样的事,要主动告诉我,不许一个人生闷气,更不许对我撒谎,瞒我骗我。” “嗯。”舒眉点点头。 凌励埋首刚吻上她的唇,满福的禀报声便自殿外传来,“陛下,侍奉早朝的轿辇已在殿外等候!” “你好好休息,昨夜欠我的,今夜要加倍讨还回来。” 留下这句话后,在舒眉的一脸惊讶中,凌励大步离开了寝殿。 第157章 晚上归你 两日后的傍晚,接凌娟来京的车队到了。凌励亲自去西华门外接了她,带着她乘坐帝辇入宫。 这日,一大早便下起了雪,整个永年宫一片银装素裹,甚是好看。 凌娟第一次看见雪中的宫殿,只觉得一处处琼楼玉宇,十分新奇,一路都在翘首张望。直到帝辇到了衍庆宫外,她看见带着小蚕立在宫门口等她的董月娇,才转头问凌励,“爹爹,眉姐姐呢?” “她现在已是爹爹的穆妃,你以后不可再叫姐姐了。她在给你准备礼物,晚餐时过来看你。”凌励起身抱她下车,笑着道:“小蚕也住在衍庆宫,你正好有伴儿。” 凌娟却一把抓住轿门不肯下车,“爹爹,你答应了让我和眉姐姐一起住的,我不住这里。” “不许胡闹!贤妃娘娘已替你准备好了房间,小蚕也极盼望你来。”凌励将她的手从车门掰开,将她抱下了车。 “爹爹不让我和眉姐姐住,我就回芦城去。我不要住这里!”凌娟说着竟哭了起来。 一旁的董月娇闻声牵着小蚕走了过来,“娟娟,这是怎么了?” 听闻董月娇的声音,凌娟赌气将头扭向了另一旁。 董月娇丢给小蚕一个眼神,小蚕当即走到另一面,对凌娟说:“公主,小蚕陪你一起玩,好吗?我们一起堆雪人……” “不玩。冷。”凌娟抽抽搭搭,却还是开口回答了小蚕的话。 “母妃宫里的地龙很暖和,不冷的。” “不玩。”凌娟断然拒绝,她用力抱紧了凌励的脖子,唯恐他将自己丢在衍庆宫。 凌励第一次见凌娟如此固执,心中虽不悦,却也不忍心将哭哭啼啼的她扔下就走。他对董月娇道:“想是她还不习惯这宫城,这两日就先跟着我住,过些日子再送过来。” 董月娇.点头应下,又含笑对凌娟道:“娟娟,我的墨玉就要生小猫了,若你喜欢,回头送你一只。” 这一次,凌娟转回了头,“当真要送我一只?” “当真。”董月娇点了头,又道:“只是养小猫这事比较复杂,你还是得来衍庆宫,我才好教你。” 凌娟似有些纠结,好一阵才道:“我先想想。” 董月娇笑了,“不急,你慢慢想,待小猫出生那日,我便让青羽过来问你答案。” “好。” 董月娇虽对舒眉不善,对娟娟却还是上心的。就等过几日小猫生了,再诓她去衍庆宫吧。凌励心想。 舒眉正在窗前的桌椅前替竹马粘贴毛毡,凌励便抱着凌娟进来了。 “眉姐姐!”一见舒眉,凌娟便喜笑颜开,之前她抱着凌励的脖子不撒手,此刻却扑着要下地。 “娟娟?!”舒眉有些吃惊,“你没去贤妃娘娘那边?” “我不想和她住。”凌娟的注意力很快被桌上的竹马吸引住了,“这是吉兆吗?” “嗯。”舒眉笑着点头,“只等马尾粘好就完工了。原本是打算晚膳时送给你,没料到你提前来了。” “我能自己粘吗?”凌娟问道。 “能啊。来,我教你。”舒眉将凌娟抱坐在腿上,把着手耐心教她如何粘贴马尾。 果然不出所料,舒眉还是被这小妖精抢占了去。 凌励心有不甘,上前道:“娟娟,我们先说好啊,你眉姐姐现在是我的娘子了,她白日可以陪你,晚上可得陪我。你可不能缠着她不放……” “好,眉姐姐白日归我,晚上归你。”凌娟爽快应道。 “怕你甩赖,拉钩。”凌励朝凌娟伸出大手。 凌娟也伸出小手,与他拉了钩。 自己就这么被父女俩分了?!舒眉哭笑不得,“凌励哥哥,你们……” “咿,不对啊,我叫你眉姐姐,你叫爹爹凌励哥哥?”凌娟皱起了眉头,她思索好一阵,仰头对舒眉道:“眉姐姐,不如以后我叫你母妃吧?” 凌励和舒眉都愣了一下。 原本是想让董月娇教养她,她却自作主张要认舒眉当母妃?!舒眉的心性本就还是个大孩子,带着她疯玩还可以,要教她知书识礼…… “爹爹,我就要眉姐姐当我母妃。”凌娟拉着他的手不放。 虽说召了柏安回来,却终不能保证她今后能怀上孩子。将凌娟放在吉庆宫教养,倒也是个宽慰她的法子。凌励寻思后,点了点头,“好吧。” 舒眉却有些忐忑不安,“凌励哥哥,那董姐姐那边……” “回头我册封小蚕为郡主,正式收养她。”凌励道。 没有舒眉时,他曾想过要让她有个孩子,可对着她终究提不起兴致。如今有了舒眉,他更不会与她生养孩子了。正式收养了小蚕,也算是给她一个安慰。 ********* “你个蠢货,那日连公主都劝留不住,竟还被封为郡主!” 收到赐封小蚕为佳琪郡主的诏书,董月娇恨得牙痒痒,一脚便踢在了小蚕身上。小蚕咬唇望着董月娇,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 凌励夜夜留宿吉庆宫,舒眉在宫中的风头早就盖过了她这个正妻。如今吉庆宫又收养了兴国长公主凌娟,而自己收养的却是不知凌励从哪里带回来的野种。那些太监、宫女们个个都是势利眼,之前上赶着来巴结她这位后宫之主,如今却都转头去巴结吉庆宫了。 “娘娘息怒!小蚕能被封为郡主,说明陛下是记着娘娘的啊。”青羽见董月娇迁怒小蚕,当即上前劝慰道:“娘娘莫要烦恼,昨日我已去过大理寺天牢了,二殿下已答应帮忙。” “他如何帮咱们?” 青羽道:“他说只要能将穆妃娘娘带去天牢与他相见,他定能让穆妃与陛下彻底决裂。” “那狐媚子如今盛宠至极,如何肯听我们的话去天牢见那将死之人?” “二殿下给奴婢教了一套说辞,应该能凑效。只待元日大典后,我便去吉庆宫找魏申。” 董月娇怀疑道:“那魏申如今已是吉庆宫的人,他能听你的?” “不过是让他给穆妃传个信罢了,许点好处,应该能成。”青羽信心满满。 “多给他点好处。如今,虽然内侍省的擢升提拔权力被刘寅那老东西死死攥在手里,但钱物开支这些,本宫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奴婢明白。” 董月娇心下略略平复了一些,一转身见小蚕仍抱臂蜷缩在地,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目望着自己,心中又生了怒火,她一个巴掌甩过去,“你竟敢瞪着本宫,信不信本宫让人将你这眼招子挖了去?!” 小蚕捂着红肿的脸颊,垂下了眼眸。 “娘娘,且莫如此。虽说那日她未能劝留下长公主,可这永年宫中毕竟只有她与公主同龄。长公主对小猫儿还是有兴趣的,来日还需要小蚕陪她啊。” “赶紧将她带下去,本宫一看见这张脸就来气。” “奴婢这就带她下去。” 青羽忙拉着小蚕的手往外走。 “你恨她,是吗?”两人在雪地里走了好一段路后,青羽突然开口问道。 小蚕闻声,诧异抬起了头。 不待小蚕回应,青羽又道:“恨一个人,千万不要让他看出来。你要像狩猎的豹子一般默默潜伏,在关键的时候猛一下跳出来,给他致命一击。” 小蚕咬着嘴唇,暗自握紧了拳头。 第158章 永靖元年 一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在除夕这夜停歇了。 元日登基大典这天,琼华方霁,晴空湛蓝,郎朗初日将永年宫的琉璃瓦照得金光闪闪,正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大好征兆。 礼部的官员一早就将礼服送到了凌励夜宿的吉庆宫。 凌励让礼官在旁指导,由舒眉亲自替他穿戴衣饰。待繁复的衣饰、冠冕加身后,原本就显得冷峻严厉的他,看起来更是一幅威严独尊的凛然之气。 “看起来怎样?”凌励摊开手问道。 “陛下威风凛凛,臣妾见了只想下跪行礼。”舒眉上下、前后打量一番,认真答道。 凌励握了她的手,无奈道:“我最大的遗憾,便是你不能身着皇后翟衣与我并肩而行。” “登基大典的礼数实在太复杂了,不好记,臣妾还是跟在陛下身后最好,不用担心出错。”舒眉笑道。 辰时许,身着衮冕大服的凌励带着盛装的后妃、公主及凌氏宗亲到藏龙寺祭拜先祖,宣诏追封承德帝为南越成宗文皇帝,追封忠和恭顺贵妃为端静懿德皇太后。 从藏龙寺归来后,凌励更换了仪式礼服,由六匹纯血宝马拉着的帝辇送至垂拱殿前的广场。 “吉时已到,请新帝升座——!” 鸣赞官高呼后,头戴卷云冠、身披绛纱袍的凌励,端严步上了垂拱殿前的九层台,坐上了崭新的龙椅,正式宣布登基即位,承袭南越社稷。 永年宫内顿时礼乐钟罄齐鸣,煌煌演奏丹陛大乐。随后,陛阶下仪仗三鸣鞭,在鸣赞官的口令下,文武百官整齐划一的行三跪九叩大礼。 随后,礼臣徐徐抬出了象征即位的青铜大鼎,在鼎上铭上了凌励登基即位的记录。 大礼行毕,观礼的邻国友邦依次上呈并宣读庆贺表文。 垂拱殿前的登基大典结束后,礼官将御制的即位诏书放入鎏金龙亭内,由十六名銮仪卫抬至永年宫正门城楼上。文武百官跟随在仪仗之后,来到永年宫正门外的厚德御道前,恭敬伏地听宣。 即位诏书便从此处开始,发往南越全境,昭告天下:新帝凌励继承南越大统,改年号为永靖。 这一日,便是永靖元年元日。 ********* 自从舒眉为凌娟用竹骨做了小马之后,凌娟便整日缠着她,还要她再作一些竹牛、竹羊,这样吉兆才有伴儿。舒眉一想,那不如凑齐一套十二生肖吧。于是,好一段时间她白日都和凌娟一起收集各种羽毛、皮毡、丝绒,为制作十二生肖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她带着凌娟去内府局找紫貂皮,准备用来做竹鼠。回宫时,碰见了在吉庆宫外院做杂役的魏申。魏申一见她,便赶忙上前跪地请安。 舒眉入宫以来,一直还不习惯宫女、太监一见主子就下跪这个规矩。觉得这大冬天的,动不动就下跪,地冷不说,胳膊腿也累。她对吉庆宫的宫女、太监都说了,没有外人一律不行跪礼。 所以见魏申这般郑重其事,她有些不悦,“你起来吧。我说过不用行跪礼,是霍殿头没告诉你吗?” “回娘娘,霍殿头告诉奴才了。奴才是有事要禀报娘娘,恳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想起上一次他也是这般神秘兮兮的提醒她小心衍庆宫的人,后来董月娇送来南沙参膈应了她许久。舒眉便对身边的周嬷嬷道:“嬷嬷,外面冷,你先带公主回殿里去吧。” 周嬷嬷点头应下,牵了娟娟的手带她走了。 “你有何事?”舒眉领着魏申走入旁边的廊庑之下,避开了风口子。 “有大理寺办案的官爷让奴才给娘娘递句话。”魏申奏近了一些,小声道。 “大理寺?”舒眉一脸不解。自被封为穆妃以来,不断有人来求她在凌励哥哥面前说说好话,只要不涉及外朝的国事,她也总是不忍心拒绝。这回怎么连大理寺的人都把话递入这深宫来了? “大理寺的人说他们在审讯过程中,查到了当年在安源谋害舒县公一家的人,想要面禀娘娘。” “害我爹娘的人?”舒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问道:“他们是如何查到的?” “据说是审讯别的案子时,意外得知的。” 舒眉愣了一下,又问:“他们为何不去告诉我阿爷?” “如今娘娘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大理寺的人自然是想在娘娘面前邀功请赏了。”魏申笑道。 “他们是如何联系上你的?”舒眉心存疑惑:魏申不过是一个后宫太监,如何竟与前朝的官员勾结上了? “前几日霍殿头安排奴才去市集上替娘娘买慈竹,奴才一出宫就遇到了大理寺的人。他们贿赂了奴才一个金馃子,让奴才递话给娘娘。”说着,魏申从怀中摸出一个黄灿灿的金馃子递给舒眉,“奴才不敢私收。想着娘娘若想耳根子清净,这金馃子就是最好的证据,所以就带进宫来了。” “此话怎讲?” “娘娘如今最得圣宠,想要巴结讨好娘娘的人越来越多。娘娘又最是心软,这些事应允得多了,对娘娘不好啊。奴才想,若能杀鸡儆猴惩治几个人,娘娘的耳根子就会清净许多了。” 见舒眉盯着金馃子抿唇不语,魏申又道:“娘娘是奴才的救命恩人,奴才虽没机会近身服侍娘娘,可奴才心中是念着娘娘的,惟愿娘娘与皇上伉俪情深,百年同心。” “大理寺的人说要面禀?我在这深宫之中,他们如何面禀?”舒眉只想马上见着他们,问问灭门之仇的真凶究竟是谁?! “这深宫他们自然进不来,娘娘却是可以出去的啊。” 魏申一语点醒梦中人。舒眉反应过来,她入宫之后,还未回家省过亲。 这日晚上,舒眉便同凌励提出想要回柿子巷去探望阿爷阿婆。 凌励搂着她,笑道:“元正已收假,你阿爷每日都要入宫上朝,明日我安排你们见一面。你阿婆本是一品诰命夫人,她随时都可以进宫来陪你的。” “我阿婆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好,冬日天气最是难熬。我得回家去看看她每日的用药和饮食,才好放心。” “那就等上元节休朝日,我陪你一起回去看看二老。” 有他陪在一起,大理寺的人哪里还敢来见她?舒眉皱眉道:“我上次夜宿福宁殿,言官们就议论了好久。若是上元节凌励哥哥逾制陪我回家省亲,只怕他们又会议论纷纷,我可不想当祸国殃民的妖妃。” “妖妃?”凌励不免笑了,用手刮了一下她琼玉般的鼻头,“可不是么?你入宫后,我才觉得太祖定下的早朝制度着实恼人。我就迟到了一回,那帮言官便得理不饶人,纷纷提醒我保重龙体……” “福宁殿离垂拱殿最近了,凌励哥哥住在福宁殿,晨间便可以晚些起来。”舒眉认真道。 凌励点了点头,“所以还是得想办法让你搬进慈元殿,那样我每日可以多睡半个时辰……” 慈元殿,是离福宁殿最近的宫室,却是皇后的寝宫。舒眉想的是让凌励回福宁殿去住,凌励想的却还是立后这事。 第159章 幕后真凶 “凌励哥哥,我回柿子巷的事儿,你可答应?”怕话题扯得太远,舒眉又提出了回家省亲之事。 “好。你明日一早回去,宫门下钥前回来。我让霍成去府库挑选一些礼物,你走的时候带上。” “我……我想在家里多住一日。”舒眉小心翼翼道。 “不行。”凌励将她紧紧裹入怀中,“没有你,我睡不好。” “那以前没有我的时候,你是如何睡觉的?”舒眉仰头笑问。 “以前是以前。有了你,便从此不同了。”凌励将头埋入她的颈项,嗅着她清芬的体息,喃喃道:“抱着你,闻着你的味道,我才睡得安心。” 舒眉心中一动,抬臂环住了他的腰。 在外人眼中,凌励帝王威仪,杀伐决断,如同寒意森森的冰。唯独在她面前,他是春潮涌动的水,澎湃浩荡。 第二日,待凌励上早朝后,舒眉便乘着一顶四人小轿,带着秋槿、魏申等人低调出宫,回柿子巷舒宅去了。 她唯恐引人瞩目,拒绝了霍成安排的辇车和后妃仪仗,就连凌励吩咐准备的几车贵重礼物,她也只挑了几盒滋补的药材带上。 一行人回了舒宅后,舒眉让魏申端着药材随她去内宅看望梁氏,留了秋槿和轿夫们在外室茶饮歇息。 适逢梁氏正在接受温针治疗,舒眉便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处理,让管家安排了一辆马车,她换了身男装,带着魏申从后门出发去了大理寺。 魏申与大理寺的人早已对接好,马车从侧门直接驶入内院。舒眉下车后,有一名差役迎上前来。他领着舒眉、魏申穿过几条里巷,用钥匙打开了一道窄小的厚木门,进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院子里还有一株腊梅,正值花期,开着素净的花朵,有阵阵冷香扑鼻而来。 差役穿过院子,推开了正对入口的一道房门,转身对舒眉道:“娘娘,到了。” “犯人关在这里?”舒眉有些吃惊,她阿爷曾当过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大理寺狱她曾好奇扮作男子跟着去看过,虽没有坊间流传的那般阴森可怕,却也光线暗淡、禁卫森严,怎会是这般模样?! “回娘娘,这位犯人身份特殊,皇上特别恩准关在此间。” “这里面关着的,究竟是谁啊?” “娘娘的一位故人。” 舒眉疑惑迈入门槛,一眼看见噙笑坐在窗前木椅上的男子,便怔住了。 “怎么?做了凌励的穆妃,你就不记得我了?我可是在万千人面前许诺要为你放弃江山的人啊?”一身白衣的凌昭站起身来,笑着朝她走过来。 “凌昭,你骗我来此处,是何居心?!”舒眉心下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不是让人给你递话了么?我就是突发善心,想在临死前,告诉你安源都尉府灭门惨案的背后主谋。”见舒眉还在往后退,凌昭便站定了脚步,笑道:“你如今是宠冠南越的穆妃娘娘,难道还怕我这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眼前的凌昭除了一身衣饰质朴无华,与往日相比并无二致。若非是进了大理寺见的他,在布置得如此洁净雅致的房间里,他这般从容自若的模样,哪里像是大理寺死囚? “不杀了我,你的凌励哥哥怎么睡得安稳?”凌昭凄惶一笑。 “你若当真知道幕后主谋,往日为何不告诉我?” “往日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那你如今告诉我,是想要我向凌励哥哥替你求情么?”舒眉警惕道。 “求情?依着凌励的性子,只怕你越是求情,我死得越快。”凌昭见她身子贴着房门,一脸警惕地紧握着拳头,便笑着退了几步,又回到了窗前的木椅旁坐了下来。他拎起桌上的陶壶斟了一杯茶,递给舒眉,“要尝尝这大理寺的冷香茶么?我用外面院子里的腊梅花调制的,味道极为独特,全南越仅此一处能喝到。” 见舒眉不接话,他又摇头笑道:“怕我下毒?算了,我还是自斟自饮吧。” “我出宫不易,你若只是想找个人陪你聊天,恕我不能奉陪。”舒眉一刻也不想与他相处,转身便欲离开。 “穆妃娘娘,我与你闲聊几句,不过是想让你有点心理准备,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那我不妨直言直语了。” “好,你说。”舒眉松开了拉着门闩的手。 “安源都尉府的惨剧是凌励一手策划的。” 舒眉如同遭遇当头一棒,脑子里昏天黑地晕了好一阵,才扶住房门虚弱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说,安源都尉府的惨剧是凌励一手策划的。” 舒眉顿时脸色惨白。 凌昭仰头喝尽了杯中茶水,缓缓道:“当日,安源都尉府里杀意冲天、血流成河,唯独你一个人活了下来,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你休要胡说八道,休想诋毁凌励哥哥!”舒眉急道。 “是不是诋毁,你回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凌昭放下茶杯,冷冷道:“他留着你,不过是为了刺激你的祖父,达成他组建镇西军的愿望罢了。可恨我千般算计、万般筹谋,终究还是低了他一筹,只有手握兵权,才能站稳脚跟,夺取政权……” “你说这些,不过是想挑拨我和凌励哥哥的关系!”舒眉急切打断了凌昭的话。 “你说得一点儿没错。凭什么他凌励江山、美人都得到了,而我却一无所有?!”凌昭咬牙切齿道。 “我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你信不信都没关系,反正你今日假借省亲偷偷摸摸来大理寺看我的事,他会信。”凌昭笑道。 “你,你卑鄙无耻!”舒眉这才明白自己上了他的当。 “确实。”凌昭看着舒眉,突然抿了抿唇道:“我向来厌恶女人,可不知为何,只要想着你是凌励的女人,竟有了几分兴致,莫非是这身男装的缘故?!” 眼见凌昭噙笑朝自己走来,舒眉一把拉开房门,逃也似的踉跄冲了出去。 “娘娘,您没事吧?”候在门外的魏申见舒眉脸色惨白,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舒眉一脸嫌恶地甩开他的手,疾步朝外走去。 直到坐上返回舒宅的马车,她的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 ——“当日,安源都尉府里杀意冲天、血流成河,唯独你一个人活了下来,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她真的从未怀疑过。从西溪行宫的相遇开始,他就是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英雄哥哥。 ——“他留着你,不过是为了刺激你的祖父,达成他组建镇西军的愿望罢了。” 他抱着自己上朝面圣,引得君臣震惊,随后朝廷便下令组建了镇西军。真的是他策划的么?! 第160章 感染风寒 回了舒宅后,她便头疼不已。梁氏见她脸色不对,命人去请了大夫来替她诊了脉,说她可能是感染了风寒。梁氏让人将她出嫁前的房间烧起地龙,待给她喂了汤药后,便将她裹进厚厚的被子里,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或许是药液的缘故,在暖乎乎的被窝里,她竟真的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想起凌励要她宫门下钥前回宫的话,她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却被守候在旁的梁氏拦住了,“大夫说了,你这病得捂一下,出一身汗就好了。” “阿婆,凌励哥哥还在等我,宫门下钥前我得赶回去。” “我已让秋槿回宫去禀报了。你今夜就在家里住一宿。”梁氏替她掖紧了被子,“大夫说你是体虚,才会一出门就感染风寒。凌励也太不像话了,你身子不好,他竟夜夜留宿,一点不知道疼惜你……” 听得这话,舒眉原本惨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阿婆,不是的,我们……” “你别想瞒我了。入宫前,我就提醒你了,可你把我的话全都当成耳边风了。凌励是南越的皇帝,其次才是你的夫君,他夜夜专宠,这不是在爱你疼你,而是在给你树敌啊。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议论你的?!” 舒眉摇了摇头。 “说你独霸圣宠,让新帝屡违祖制、流连后宫;还说你谄媚进言,笼络宫人、打压贤妃……”梁氏越说越气,“我方才才知道,你竟还瞒着我去大理寺见了凌昭,你知不知道这事如果传出去,你这失德后妃的名号就坐实了……” “阿婆,我去见凌昭,是因为他说他知道安源都尉府惨剧的幕后真凶!” “什么幕后真凶?这些事,该是你一个深宫妃子管的吗?” “阿婆,我说的是安源都尉府,是我阿爹阿娘的事啊……”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何必要纠缠不放?”说着,梁氏转过了头,强压下眼中的泪花。 “阿婆,你和阿爷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梁氏的反应,让舒眉心中疑窦顿生。 梁氏抿唇不语。 “这事,难道真的与凌励哥哥有关?”舒眉急切追问。 “你不要听凌昭胡说八道,”梁氏转过头来,“杀害你父母的,是西犁贼人。凌昭用此事挑唆你,就是为了向凌励复仇。你不要上了他的当!” “可是……” “可是什么?外面流传你就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难道我也要信吗?凌昭夺位失败,自然要设计报复,你不要成了他攻击凌励的刀子。”梁氏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阿眉,相信你自己的心。” 舒眉点了点头。 “你明日回宫后,也切莫再提起此事。”梁氏叮嘱道。 “为何不能提起?” “你打着省亲的名头,偷偷去大理寺见凌昭,此事若让凌励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凌励哥哥会怎么想?舒眉愣了一下,随即便想起他那日说那句“昨日沈着多看了你一眼,我心里便不舒服。”这件事他若是知道了,定会很生气吧?不能告诉他! ********* 凌励下朝后,出了垂拱殿侧门,刚吩咐了满福召肩舆送他去吉庆宫,秋槿便上前跪地请安。 “秋姑姑是在等朕?”凌励侧首问道。 秋槿点点头,“奴婢从舒相府回来,便在这里候着陛下了。梁老夫人让奴婢禀告皇上,穆妃娘娘今日回家省亲,路途上感染风寒玉体欠安,今日就留宿相府了。” “感染了风寒?”凌励有些惊讶,“穆妃是怎么去的相府?” “娘娘是坐的四人小轿去的相府。” “宫里的四人小轿冬日也是备了暖炉的,从永年宫到柿子巷距离也不远,怎么就病倒了?”凌励皱起了眉头,“叫大夫看没有?” “看过了。大夫说是娘娘体虚,才会这般不经风寒。奴婢回来时,娘娘已经服了汤药躺下了。” “满福,你去太医院通知郭乾过来,备好车辇,随朕去相府走一趟。” “皇上,您要出宫?”满福一脸惊讶。 凌励冷了脸色,“听不懂话了?” “喏。奴才这就去禀报殿前司窦指挥使。” “你报他作甚?若殿前司的人都跟去了,明日御史台又得上多少条劄子来扎朕的眼?” “可,可陛下这个时辰出宫,没有禁军护驾,宫门局不会放行……若陛下硬闯,明日御史台一样会上许多劄子来的……” “朕让你去备辇叫人,哪来这么多废话?!” “喏。”满福见凌励当真生气了,一溜烟儿赶紧跑了。 “陛下,娘娘的病没有大碍,明日一早便能回宫了。娘娘特别叮嘱奴才,说陛下政务繁忙,切莫为她操心。” “她果真这么说?”凌励有些不信。 “嗯。”秋槿垂下了头。 “那一会儿就劳秋姑姑领着郭太医去相府走一趟。朕先去御书房签批劄子,等他回来报了病情再作定夺。” 秋槿点头应下后,凌励便去了御书房。 一个时辰后,郭乾回来禀报,穆妃确实感染了风寒,不过服药后休息了半日,身体已无大碍了。凌励这才放下心来,想着她之前本就恳求在相府留宿,如今既是病了,便准她留在相府养病两日。 元日登基大典后,他给两府三司放了七日大假。这两日一收假,各府报来的事务性劄子便堆积如山。正好今夜一并处理了。他让满福去接了沈着入宫,陪着他一起处理。 “真是稀奇了,陛下今日竟得闲要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了?”沈着一进御书房便笑道。 “朕哪日荒废政务了?” “臣可没说荒废政务,臣是说陛下得闲光顾御书房。” 凌励便笑了,“穆妃回舒宅省亲去了,我今日就不去吉庆宫了。” “原来如此。看来,还是娘娘在宫中最好。” “什么意思?”凌励从劄子上抬起头来。 “她不在宫里,我就得来加班啊。”沈着在御书桌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无奈摇头道。 “我让满福准备了你最爱喝的十年流香,一会儿得闲了,我们好好喝几盏。” “几盏怎么行?我至少要一壶。” “微知如今酒量见长啊。” 君臣两人相视一笑,随即便开始处理政事。 凌励登基之后,主要的改革是从军务入手,他将镇西军主力与拱卫永定的禁军换了防,调了程北夔镇守西境,对北面和东面也加强了防务,确保政权稳定。如今,枢密院和各地守军都由他的心腹把持,他总算可以好好放下心来梳理政务了。 舒世安提出的均公田、厚农桑、减徭役、兴百业等理政新策,他仔细看过了,他觉得富民强国的方向是对的,可太温吞了。他目前最想做的事,是整饬吏治、清理恩荫、改革科考,革新承德帝理政几十年间形成的官场积弊,扫清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让冗余低效的官僚体系焕然一新,高效运转。 他的这些想法,得到了沈着的响应,两人都有一番想要革新朝局的雄心壮志。沈着也正好利用在龙图阁待制的机会,暗中调查现行恩荫制度及科举取士制度的各项积弊。 第161章 深夜送食 “陛下,贤妃娘娘求见。” 处理完积压的劄子,君臣两人正在灯下议事,外面的内侍便进来通禀。 “她有何事?”凌励抬头问道。 “娘娘听闻陛下在御书房熬夜批劄子,亲自熬了雪耳百合羹送来。” 凌励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吃了些炙肉,有些腻,正好喝点羹汤,让她进来吧。” 满福出去通报后,董月娇便与提着朱漆食盒的青羽前后脚进来了。 “臣沈着见过贤妃娘娘。”沈着当即起身行礼问好。 董月娇不知还有大臣在御书房内,一见沈着便愣了一下。待沈着礼毕,她才反应过来,忙笑着问:“臣妾此时过来,是不是打搅陛下和沈大人了?” “无妨。有劳贤妃深夜送食了。”凌励道。 “陛下客气了。臣妾也是听闻穆妃妹妹回家省亲病了,未能及时回宫,唯恐陛下操劳国事忘记用膳,这才炖了这羹汤送来。”董月娇吩咐青羽揭开食盒盖子,她拎起里面的炖盅放在早已摆了酒食的小桌上。 “你怎知穆妃病了?”凌励问道。虽郭乾和秋槿都说舒眉的身体并无大碍,可他到底心里牵挂着,此刻听董月娇也提到了她的病,便又紧张了起来。 “墨玉今日生了。傍晚时候,我让青羽去吉庆宫给公主送信,她听吉庆宫的杂役魏申说的。”董月娇将用玉碗盛好的雪耳百合羹递给了凌励。 “魏申?”凌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边用勺子搅动着玉碗里的羹汤,一边思索。 “魏申就是穆妃妹妹入宫那日,举着七凤黄缎曲柄伞走错了路的那个太监。听说还是穆妃妹妹求请,陛下才饶过他的。”董月娇又盛了一碗递给沈着。 凌励有些印象,又转头问一旁恭敬肃立的青羽,“那个魏申是怎么说的?” “魏申说穆妃娘娘今日回相府后,更换了男装去大理寺探监,恐是路上受了风寒,所以病倒了,回不了宫……” “她去大理寺探监?探望了何人?!” “好像,好像说……说是……二皇子。”青羽垂眸道。 凌励倏忽变了脸色,“砰”的一声,将玉碗搁在了木桌上。 “陛下息怒!奴婢也是道听途说,也未必是真的。”青羽“噗通”一声跪倒在凌励脚下。 “去将魏申给朕叫来。”凌励转头对满福道。 “喏。”满福瞥了眼董月娇,退了下去。 “陛下息怒,都是这贱婢多嘴,惹陛下生气了,臣妾这就带了她回去受训。”董月娇拉了青羽,一脸惊恐退下。 片刻后,满福满头大汗跑进来,“陛下,那魏申,魏申服毒自尽了。” “你说什么?” “奴才方才去了内侍省,寅都知正召集了众多内侍在盘审魏申的死因。听闻陛下要召见魏申,寅都知也是大吃一惊,他说此事非同寻常,待他与皇城司一起调查清楚后,再来向陛下禀报实情。” 她骗自己说要回家探望阿婆,结果竟偷偷去了大理寺探望凌昭!她感染风寒病倒了不能回宫,随行的太监却服毒自尽了,她究竟是想做什么,又做了什么?!凌励心中瞬间怒火腾腾,他猛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羹汤和酒食便稀里哗啦狼藉一片。 见凌励瞬息间情绪大变,沈着也是一愣。 他与他相处这么久,极少看见他这般情绪失控。看来外面的传言也并非都是假的,他对舒眉确实是动了真心,情绪才会如此轻易被牵扯。他当年对姐姐的感情,曾让身为弟弟的他十分感动。如今,他对舒眉的感情,却令身为臣子的他忧心忡忡。帝王太过专情,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陛下息怒,穆妃娘娘心性单纯,这定是凌昭的奸计。”沈着放下了手中的玉碗。 “要见凌昭说一声就是了,为何要骗我说是回家省亲?!” “定是娘娘怕陛下担心。” “你不必替她说话,她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沈着一直向着舒眉说话,这让凌励心生不悦。 沈着看着凌励,抿紧了嘴唇,好一阵后,他又道:“臣还是那句话,凌昭早就应该处置了,拖得越久越有隐患。” “凌昭的事,是我大意了。总想着兄弟一场,动作太快,落人口实。”凌励握紧了拳头,恨恨道:“明日我便召见周屹,了结了此事。” 沈着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来,“夜已深了,臣先告辞了。” “抱歉,微知,今日搅了你饮酒的兴致。” “这十年流香后劲很大,臣已不胜酒力。”沈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沈着离开后,凌励一把拎起酒壶,就着壶口仰头猛灌了几口。 董月娇这个时候来御书房送羹汤,居心叵测。内侍省死了人,刘寅竟未报皇城司私下盘审,形迹可疑。这后宫里的人,一个个都不让他省心。在舒眉回来前,他必须快刀斩乱麻,把这些事都料理了。 ********* 第二日,舒眉感觉身子好了许多,唯恐凌励担心她,她一早便辞了阿婆,随着阿爷上朝的马车一起回了宫。 早朝前与舒世安寒暄时,得知舒眉回宫了,凌励皱起了眉头,“朕已命人传旨,让她在相府上多住一日,怎么就回来了?” “是阿眉执意要回来,说是怕皇上担心。”舒世安笑道。 “有舒相和舒夫人照料,朕有何担心的?” 凌励的话让舒世安有些不安,他小心翼翼的觑看他的脸色,心想:莫非是他已经知道舒眉去探望凌昭之事了? 凌励心中想的却是:她这一回来,自己要处罚的那些人,岂不是又要被她拦住了? 君臣两人心里都装着事儿。舒世安原本要奏报的筹办开春农桑节的事,就按下不表了。凌励原本要让吏部全面清理隆和元年以来恩荫授官的名册之事,怕群臣多话,他也按下不提了。 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政事,凌励便宣布退朝了。 舒眉刚沐浴更衣完,躺在锦榻上让宫女熏发时,凌励就过来了。她披头散发急着要下地迎接,被凌励拦住了。他接过宫女手里的香巾,替她一缕缕擦拭起头发来。 两人心里都有事,好一阵相对无话。 昨日知晓她瞒着自己去大理寺探望凌昭后,他十分生气。可如今看着她病体初愈的可怜模样,他心里又忍不住心疼。 “昨日才感染了风寒,怎么今日就沐浴了?” “怕宫外染的味儿熏着凌励哥哥。”舒眉笑道。 宫外的味儿?凌励拭发的手顿了一下。 第162章 坦诚相待 “凌励哥哥今日怎么下朝这么早?” “正元假虽过了,臣公们都还在年节状态上,朝上没什么事儿。”凌励解释了一句,瞥了眼舒眉,终究忍不住问道:“给我说说你昨日回相府都做了些什么事儿?” “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陪阿婆唠嗑,听阿爷讲了农桑节的事儿。” “一整日,就这么点儿事么?” 舒眉有些心虚,她垂眸看着锦榻旁的铜香炉,“后来不知怎么就病了,阿婆请了大夫给我看了,吃了药,我睡了大半日……” 凌励丢了手里的香巾,用手转过她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我说过,不许对我撒谎,不可以瞒我骗我。” “凌励哥哥,我……” “我原想,如果你肯主动对我说实话,我便原谅你。可你,竟还是想继续骗下去!” “我是怕,怕你知道了生气。” “你以为你去见凌昭,我会生气?!” 舒眉瞪大了眼睛,“那你不生气吗?” “生气!” “果然还是生气了。”舒眉懊恼道。 “阿眉,你不明白吗,我气的是你去见他不肯直接告诉我,还骗我说是去探望你阿婆!”凌励捧起她的脸,仿佛教孩子般一字字道:“我上次就说过了,夫妻本是一体,我们之间要坦诚相待。” “你上次说沈……沈大人多看了我一眼,你心里不舒服,我怕这次去见凌昭你更不舒服,所以没敢告诉你。” 凌励哭笑不得。他将她搂进怀中,好一阵无语。她比自己小了太多,人与人之间的许多事,他既希望她懂得,有时又害怕她懂得。 “凌励哥哥,你说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那你能不能给我说说安源都尉府那日发生的事?凌昭他让我问你……” 凌励的身子顿时僵住了。原来,凌昭千方百计骗她去大理寺,说的竟然是这件事! 此刻,他只觉悔不当初。早在登基前,沈着就劝他杀了凌昭,他却顾虑言官声议,犹豫不决,终究给自己挖下了一个深坑! “凌励哥哥?” 听不到凌励的回应,舒眉自他怀中仰起头来。她望见他表情异样的脸,心中那被梁氏努力压下的猜疑,瞬间便突破禁制,汹涌澎湃起来。 “凌昭说的,是真的?你,你当时留下我,只是为了刺激我阿爷?!” “阿眉,我……”凌励看着舒眉,却欲辩无词。 舒眉多希望,此刻凌励哥哥能像阿婆一样,告诉自己这都是凌昭的挑拨离间的诡计,可他竟无语了。 舒眉望着他,眼中渐渐弥漫起了浓浓的水雾。 隔着那层水雾,凌励再看不清她眼中的自己。他有些心慌了,用力抱紧了她,“阿眉,对不起。” 凌励的道歉,终究令她眼中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不休。 “阿眉,对不起,对不起。”凌励抓了榻上的香巾,手忙脚乱的替她擦起眼泪,“你听我说,这是我此生,最最后悔的事,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会……” 舒眉猛一把推开了他,“你滚开,我不要再见到你!不要再见到你这个大骗子——!” “阿眉……” 舒眉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你滚开,你滚——” 凌励上前一把抱住她,她却疯了一般对他又踢又打。他立在她面前,仿佛全身失了知觉一般,任由她肆意发泄。 待舒眉打够了、哭累了,凌励以为可以和她好好说话了,她却固执地要赶他走。见凌励不肯走,她一把推开他,踉跄着往外走,“你不走,我走!” 凌励一时无奈,只得离开她的寝殿。舒眉这般状态,令他不敢走远,只在隔壁的主殿里批阅劄子,时时留意她的情况。 当天夜里,舒眉便起了高热。脸颊通红,浑身滚烫,时而喃喃叫着“凌励哥哥”,时而哭喊着“阿爹阿娘”,神思混乱不清。凌励让郭乾来看了,说是风寒加重了,又开了许多药。 凌励守在床旁,一口口噙了药液喂给她,一次次用布巾替她擦拭身子,彻夜未曾合眼。 宫女内侍要换他去休息,都被他拒绝了。有御医、宫人在旁协助,他尚且疲惫不堪,不难想象当时她带着昏迷不醒的他,走过的那一千多里逃生之路,是何等的艰辛漫长…… 五更末刻,满福来提醒凌励上朝,他愣愣盯着沉睡中的舒眉,头也不抬道:“去通知两府,今日早朝取消了。” 满福犹豫道:“这时通知,会不会太晚了?臣公们的车轿都该到九卿殿了……” “怎么那么多废话?!”凌励转过头来。 满福吓得一阵哆嗦,赶忙应了差事退出穆妃寝宫。 舒眉到底年轻,服了药,又接连睡了一整日,到傍晚时候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阿眉,你醒了?”一见舒眉醒来,凌励便握住了她的手道。 舒眉愣愣看着他,眼神迷离,仿佛不认识他了一般。 “你睡了一整日了,定然饿坏了,想吃点什么?我让御膳房去做……” 舒眉猛一下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脸上又呈现出近乎崩溃的痛楚神情,“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 “阿眉,我知道错了,可事情已经发生过了,我要怎么做,你才可以原谅我?” “你走,我不想听你说话!!!”舒眉突然抓起手边的被中炉,猛一把砸向凌励,凌励来不及躲开,那黄铜小炉就“砰”的一声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陛下,陛下你没事吧?”秋槿等人急忙围了过来。 “朕没事,你们都退下。”凌励捂着额头,喝止道。 “陛下,您,您出血了啊——!”霍成惊呼道。 凌励这才发现,有殷红的血液沿着指缝流了下来。 舒眉望着凌励,嘴唇动了动,却终究冷漠地转过了头。那一刻,她眼中的决绝之色,与往昔判若两人。 凌励看着她,只觉得心中之痛,远胜额头之痛。 霍成叫了在隔壁候命的御医,御医拎着药箱急匆匆跑步进来,带得殿外候着的宫女内侍也都惊慌起来。 “都出去,不要惊扰了穆妃娘娘歇息。”凌励捂着额头,大步走出了寝殿。 第163章 近身不得 凌励明白舒眉的难过和愤懑,毕竟她的父母家人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却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念,错失生机。他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待她慢慢接受了这件事,就好了,可她却拒绝与他沟通,甚至拒绝看见他。只要他一接近她,她便歇斯底里发作。如今,她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就是她的杀父仇人。 他已经习惯了被她满心满眼的爱着纵着。如今,他也将她放在了心上,她却忽然变了。她的眼中没有了他,再不愿与他正面相对,她将自己蜷缩在了一个他触碰不到的角落,躲着他,防着他,恨着他……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恼怒不堪,却又无从着力。 皇城司给他递上了魏申之死的调查结果。此事是董月娇跟前的侍女青羽在内外串联,她曾是天香楼的香奴,在董月娇出嫁前进入董府,专为天香楼收集董家情报。因她外貌出众、能说会道,被董家选为陪嫁侍女。凌昭入狱后,她便一直设法营救,最终在凌昭授意下策划了此事。魏申是被她利用后,毒害致死。 气怒之下,凌励不但下令赐死了凌昭,杖毙了青羽等与此事相关联的十几名宫人及大理寺差役,还要贬去董成武计相之职、废黜董月娇的贤妃之位。这道圣旨下发前,被沈着极力拦阻了。此事惩处之重,已在朝中引发热议,若是后宫之事再牵扯前朝官员,言官们定会群起上疏弹劾穆妃。 “微知总是有很多办法,如今,我该怎么办?”放下圣旨,凌励沉默了许久,抬头问道。如今,舒眉命人紧闭了吉庆宫,不肯与他相见。他竟奈何不得,总不能让人强行拆门入宫啊。 “陛下是指什么?” “你说呢。”凌励面露不悦。 “陛下如果是说弹劾穆妃娘娘的事,臣以为暂时可以置之不理,若是言官们不知收敛,陛下可以……”见凌励脸色越来越不好,沈着及时回转了话头,“但如果陛下是指和穆妃娘娘修复关系的事,这就比较麻烦了,依着娘娘的心性,必然十分较真……” “我是问你办法!” “臣也没有办法。”沈着说完这句,见凌励一脸失望,又补充了一句,“只有慢慢等待,等时间来治愈娘娘心中的憾恨。” 凌励无奈一声叹息。她还小,性子又执拗,他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 因舒眉的情绪不稳定,凌励只得让凌娟去衍庆宫暂住。凌娟虽是百般不情愿,可亲眼目睹了舒眉情绪失控的样子,也极是惊慌。 “爹爹,你为何要伤害我母妃?”凌励接她时,她不解问道。 面对凌娟的质问,凌励不知如何回答。这是一个无法拆解的死循环。没有安源都尉府的变故,就没有后来镇西军的建立,也没有那场平定西境的大战,更没有他与她的重逢。没有那日,或许他如今还在芦城守边,而她已嫁给了某位王孙公子。 “爹爹,在芦城你教我说,做错了事,只要认真悔错改过,一样是乖孩子。你去跟母妃好好认个错吧?” 若此事认错就能解决,他又何必如此自苦?! “爹爹,你不要因为自己是皇帝,就矮不下身子!”见凌励不答,凌娟又“教育”他道。 凌励无奈苦笑着应下。在舒眉面前,自他爱上她那一刻起,他就没觉得自己是什么皇子、将军、陛下,他和寻常陷入爱情的普通男子毫无二致,宠着她,纵着她,恨不能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献给她。 柏安从北寂归来后,凌励即刻安排他入宫去探看了舒眉。数日来紧闭宫门、不肯见人的舒眉,终于开门接见了柏安。据霍成随后来报,舒眉与柏安聊了小半个时辰,情绪和状态比往日好了许多。 看来,有朋友陪着她,劝慰她,也许能帮她快些走出心底的阴霾。随后,凌励又召了玉瑶公主及徐太妃等以前与舒眉交好的女眷入宫,打着探病的旗号,帮他劝慰她。 这些人,舒眉也都一一接见了。她甚至还留玉瑶一起共进了午餐。 期间,梁氏也递上印信请求入宫探病,凌励却未敢答应。他唯恐梁氏知晓了安源都尉府的真相,反而鼓动舒眉与他敌对。毕竟,她与舒眉是血肉至亲。 小半月过去了,霍成每日都来报舒眉的变化。她已极少一个人抱臂在殿内啼哭了,她已开始服用柏安替她开的调理身体的药,她每日午后有一个时辰会坐在窗前做十二生肖…… “那她有没有提起过朕?”凌励不甘问道。 霍成摇了摇头。霍成不敢说,他和秋槿有意无意在她跟前提及凌励对她的好,可只要一说到“陛下”两字,她便会厉声打断,“休要提起他!” 他在她八岁那年救过她,她十数年来都一直记在心上。如今,她恨了他,又岂能十几日就忘掉了?凌励十分无奈。他十分想念她,可却无法接近她。 这日午后,凌励处理完政事,正在福宁殿小寐,满福突然惊慌来唤,“陛下,陛下快起来……” “何事如此惊慌?!”凌励最是见不得宫人一惊一乍的样子。 “娘娘来了!” “谁来了?”凌励半梦半醒中听得有些糊涂。 “穆妃娘娘啊……” 凌励一个激灵,当即翻身坐起,“她人在哪里?” “刚才霍成命人来报,说娘娘让他备轿要来见陛下,这阵想是快到福宁殿了。” “快,快,快给朕更衣!”凌励掀开被子跳下龙床,一边趿鞋,一边展开手臂命人更衣。 候在殿外的司衣和司饰忙不迭地跑进来侍候。 司衣取了床旁衣架上的绛纱袍子,刚要给他套上,他便摇头,“朕又不去上朝,穿这件作甚?!” “陛下是想穿哪件?”满福在一旁小心问道。 “快想想,穆妃最喜欢朕穿哪件衣服?” 满福一头黑线,“奴……奴才不知啊。” “你好好想想,朕平日穿哪件衣服,穆妃开口夸赞过?” “奴才想起了,陛下穿十二章大裘冕衮服登基那日,娘娘夸赞说陛下威风凛凛……” “衮服?!”凌励愣了一下。帝王衮服,哪有寻常日子穿的道理?可若是阿眉喜欢,穿给她看又何妨? 凌励正欲开口让司衣去取衮服,小冬子便进来报说,“陛下,穆妃娘娘殿外求见!” 凌励急得直想踹人,他狠狠瞪了满福一眼,“你为何不早些叫醒朕!” 满福委屈道:“奴才,奴才一得到消息就跑步进来了……” 凌励无奈,一把抓起司衣手里的绛纱袍披上,一边系着腰间衣结,一边大步朝殿外迎去。 第164章 请求和离 “阿眉,你来了……”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福宁殿门口,满脸喜悦的凌励正欲上前握舒眉的手,舒眉却突然身子一矮,跪地行了请安礼。凌励伸出的手,怔在了半空。她不再叫他“凌励哥哥”了,她改口叫他“陛下”,和身边的宫人一样了。 “外面冷,快进殿里说话。” 凌励躬身握住她的手臂,欲扶她起来,她却猛一下挣脱开来。 “臣妾不冷,臣妾此番前来,只是想向陛下求一道圣旨。”舒眉低垂着头,不肯正面瞧他一眼。 有事相求?凌励僵住的笑容又化解开来,“阿眉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便是,只要我办得到,没有不答应的,你且起来说话,这地砖太冷了,你又刚大病过一场……” 见他又来搀扶,她主动站了起来,后退开半步,抬头望着他道:“臣妾请求与陛下和离。” “阿眉,你说什么?” 凌励脸上的笑容彻底崩解。她主动来福宁殿,让他以为她是想开了,主动来求和了,满心喜悦。却未料到,她开口说出的竟是这句话。 “臣妾恳请与陛下和离。”舒眉又说了一次。 她病体初愈,穿着厚厚的雪狐大氅,面色苍白,看起来犹如初春的一树梨花,轻柔而娇弱。而她开口说出的话,一字一字却如隆冬屋檐下的冰棱子,又冷又硬,刺得他心痛。 “阿眉,皇家没有和离之说。”良久,凌励才轻轻开口道。 舒眉似愣了一下。随即又道:“臣妾独霸圣宠,任性妄为,屡屡违反宫规,引发诤言,还在冲动之下打伤龙体,恳求陛下将臣妾废为庶人,赶出宫去。” “阿眉,那些言官的闲言碎语,你不必理会,我会处理好的。你也没有独霸圣宠,是我愿意宠着你……”凌励急切宽慰道。 “可臣妾不愿意。”舒眉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恳请陛下下旨!” 她想离开永年宫,她不要他了?! 凌励越发心痛。她怎能如此任意妄为?自己可是她当初命都不要了也要护着的人,可是她眼中心上独一无二的凌励哥哥,她怎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原本,沈婵死后,他的心就变成了冰冷坚硬的石头、毫无波澜的枯井。是她一日日用热爱和欢喜将这石头捂热了,是她一天天用温柔和宠溺将这井激起了涟漪。可,她竟不要他了?! “阿眉,你不要我了?” 舒眉避开了他的眼神,垂眸抿紧了嘴唇。 “阿眉,我是你的凌励哥哥啊……” “我欠凌励哥哥的,已经在胭脂洲偿还了。如今,我和陛下互不相欠。” 凌励握住了她的肩头,“可我欠你啊,阿眉,我欠你的还没还……” “那今日就一笔勾销了。” 凌励摇头道:“阿眉,不,我必须还,用一生一世来还……” “我说过了,我不要你还了。求求你,放我走,我一天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了!我不想看见你,不想听你说话,不想一遍遍回想这些年自己做的傻事……”舒眉崩溃哭道。 “爱上我,就是你做的傻事吗?” 舒眉咬紧了嘴唇,眼中的泪珠滚落不休。 凌励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阿眉,你已经在我心上,我没法放你走了。除非,你亲自挖了我的心。” “好,你不放我走,我自己走!”舒眉一把推开凌励,转身离开了福宁殿。 她步履决绝、孤注一掷的背影,如同一只在宫墙中倔强突围的小兽。 她若走了,自己的心就空了。 她休想抛下自己,休想离开这里!!! “满福,告令宫门局,守好各处宫门,谁也不许放穆妃出宫,违令者,斩无赦!”凌励握紧了拳头,开口道。 “喏。”满福看着表情狰狞的凌励,战战兢兢应道。 而那道清瘦的背影,在听见这道严厉的圣旨时,脚步半分也未曾停顿、犹豫。 傍晚时候,霍成惊慌来报:“陛下,陛下,娘娘割腕自尽了——!” 正在御书房中批阅劄子的凌励,如遭当头一棒,待反应过来后,他将手中的劄子一抛,赤足便朝吉庆宫跑去。 满福急唤:“陛下,陛下,外面冷,你穿上靴子、衣服啊……” 凌励哪里肯听这话。他赤足跑在尚余有冰雪的青石道上,丝毫没觉得冷。此刻他的心中,只有熊熊怒火:没有他的允准,她怎么敢死?!!! 皇帝如此,宫中众人都乱了。满福提着他的靴子抱着大氅跟着疾追。他唯恐吉庆宫的人此番要遭殃,跑了半路又赶忙让小冬子去内侍省向刘寅求救。 刘寅得知信息后,当即让人去城外禁军营地请宋宥将军,又派人去了柿子巷接沈着和柏安进宫。若是这几人也劝不住凌励,那他也无计可施了。 凌励跑到吉庆宫中时,郭乾等人已经先一步赶到了。 “陛下,辛亏秋槿姑姑发现及时,穆妃娘娘尚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暂时昏睡……” 听见这句话,凌励心中的怒火方才渐渐平息了下来。看着躺在锦榻上面无血色、昏睡不醒的舒眉,他心痛难抑,上前一把紧紧抱住她,将脸埋入她的颈项间,好一阵都说不出话来。 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相比,他宁愿选择放了她。 “阿眉,你快些好起来,只要好起来了,你想去哪里,我都答应……” 立在床旁的众人见凌励这般情状,一个个无不动容。大家也都在庆幸之余后怕,这穆妃娘娘心若铁石,若哪日没盯住出意外了,只怕都得为她陪葬了。 宋宥、沈着等人入宫后,得知穆妃无恙,也都松了一口气。凌励如此宠爱穆妃,若她出了事,难保他不会作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宋宥来路上听闻沈着讲了帝妃不睦的原委,见了凌励便主动道:“陛下,安源都尉府之事,始终是娘娘心中越不过去一道坎,陛下不如推说此事是臣一手所为,下旨惩处了臣,解了娘娘的心结……” “我已在她面前承认了,再将你拖下水有何益?”凌励无奈道。 “穆妃娘娘性子刚烈不拘,臣只怕今后言官们会揪住不放。陛下护得了一时,又如何护她一世?” “她若不是这性子,当年也作不出拉我跳崖、送我去胭脂洲这等寻常女子想都不敢想之事。”凌励无奈道:“我也想好了,若她好了以后,还是想离开永年宫,我便放她出宫……” 沈着点头道:“当年在六里峡,娘娘为救我和柏安,也曾跳下雪洞、咬死饿狼,还曾在草坡子镇雪夜挖尸,这些寻常女子听了都害怕的事,也只有她敢做。她这种性子,出宫生活,或许会更适合她。” 凌励看着沈着,一时无语。 第165章 怎能放手 宋宥等人告辞出宫时,柏安单独留下来,他恳求凌励道:“娘娘如今这般模样,臣着实有些不放心,能否让我留在宫中近身侍奉?” “你想当内廷医官?”凌励有些吃惊。 “臣的命本就是娘娘救下的,臣只想报答娘娘。” 凌励沉默半晌,摇头道:“有郭乾他们守着,你不用担心。方才我也说了,她的病好了若还想出宫,我便放她走。你又何必急在此时报恩?” 柏安只得垂首离开。 凌励吩咐满福回福宁殿,将他日常的衣物用品又都搬回吉庆宫,在舒眉醒来前,他要陪着她。 舒眉割腕用的刀具,就是她制作十二生肖刮削竹篾用的尖刀,凌励看见窗前桌上那一排尚未完工的竹骨架,就觉得戳心。他命人将这些全都一股脑儿搬去了后院杂库。 想着天气要暖和了,她喜欢养昆虫小宠,便让人去各处搜罗来了蛐蛐罐儿、蝈蝈笼儿,还有斗蝈蝈儿的御窑泥盆,摆满了桌子。 她昏睡不醒,他白日除了上朝、批阅劄子,余下的时间都守在她跟前,亲自侍奉汤药、沐浴,夜里更是搂着她睡。只要她稍有动作,他便要起来看她手腕的伤口是否包扎好,被子是不是踢开了。 他极其珍惜这样的机会,若她以后离开永年宫了,他便再无机会补偿她。他欠她的,他唯恐还不尽。 昏睡中的她,仍和以往一般乖巧。他看着她,她不会躲避;他搂着她,她不会踢打;他轻轻吻上她的唇,她也安然承受。 “阿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凌励搂着她温热的身子,将唇贴在她的眉心,喃喃道。 “凌励哥哥,哥哥……” “阿眉,我在。”许久没听她这般唤他了,这一声“凌励哥哥”,让他整颗心都在颤动。 “你不许走,不许丢下我——!” 凌励听得一怔。他埋头看着她,她却仍在睡梦之中,绷紧了身子,皱紧了眉头,迭声急唤。 “我不走,阿眉,我不走。”他轻轻抚着她的眉头。 “凌励哥哥,求你不要丢下我,雨这么大,天这么黑,我怕……”梦中,舒眉竟呜呜哭了起来。 凌励愣住了。雨这么大,天这么黑,她是梦见香积寺那夜了吗? 她一个弱女子,在那样的夜里,是怎样将昏迷不醒的自己带走的?! “凌励哥哥,答应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凌励眼眶一湿,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阿眉,我不会丢下你,不会的。” 他的拥抱,让沉陷在昏蒙噩梦之中的她有了依靠。她搂紧了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怀中,嗅着他熟悉的体息,终于沉沉睡去。 无论她醒着时是如何的决绝,在她的内心深处,他始终是在的,他还是她的凌励哥哥。他怎么竟然就想放手了?他与她的命运早就深深的缠结在一起了,他怎能放手?! 醒来后,舒眉发现自己紧紧抱着凌励。 那一刻,她惊慌失措。她明明恨着他,可竟还主动向他投怀送抱。 她还清晰记得梦里的场景。在坠下悬崖那一刻,他将她紧紧护在怀中,以一己之身,护她周全。就算那时他以为她是沈婵,可她内心对他的依赖和感动,却是真的,她是那样的渴望被他爱着护着…… “阿眉,对不起,是我昨夜守你太困了,不知怎么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凌励看清她眼中的情绪变化,看出她的难堪,忙开口替她解围。 舒眉抿紧了嘴唇,扭过了头去。 她竟没有发怒。凌励有些惊喜:她或许也没忘记梦中的感受? “阿眉,你昏睡了好些日子,娟娟、柏安、玉瑶他们都来看过你,你今日想不想见见他们?” “不想。你出去吧。”舒眉闭上了眼睛。 她还是拒绝他。可这句话的语气,与往日那种不由分说的决绝,全然不同。 “好,你再躺着休息一阵,我下朝后再来看你。”凌励起身下了床。 凌励离开后,舒眉望着绣金帐幔,愣愣失神。 她想要离开永年宫,离开他,仅仅是因为觉得羞愤难当。她竟错爱上了灭门仇人?若不离开他,她如何对得起泉下的父母双亲?他对自己越好,她便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在的每一刻,她都被他眼中的爱意凌迟着,搅剁着。 十四年了,她对他的喜欢已经成了习惯。要戒断这份喜欢,又需要多少年? “秋姑姑。”寻思许久,舒眉开口召唤了秋槿。 “奴婢在。娘娘有何事?” “烦请你去将我阿婆接入宫来。” “好。” 秋槿虽然愣了一下,但想起凌励之前的叮嘱,还是先应了下来。随后她便小跑着去了垂拱殿。 凌励刚刚上朝不久,秋槿唯恐舒眉等久了,斗胆让满福递了一个条子进去,请示如何处理。片刻后,凌励竟从侧门走了出来。 “奴婢打搅陛下处理国事,罪该万死。”秋槿惊慌下跪。 “你做得很好。”凌励示意她起身,“既然穆妃想见舒夫人,你就去接她入宫吧。” “可,可上次陛下不允许舒夫人入宫……” “事情终究是捂不住的。顺其自然吧。”凌励说罢,转身返回了垂拱殿。这些日子他也想通了,只要舒眉活着,其他便都不重要了。他难道还怕多一个人恨自己吗?! 梁氏入宫后,一看见躺在床上已经瘦脱相的舒眉,当即便哭得老眼昏花。 “阿婆,我没事,你别哭了。” “阿眉,你怎么这么傻啊?!你上次入宫前,我就告诉你了,杀害你父母的,是西犁贼人。凌昭用此事挑唆你,就是为了向凌励复仇,让你不要上了他的当,你竟还是着了他的道……” “阿婆,凌励他承认了。” 梁氏恨铁不成钢道:“他乃一国之君,若非是真心待你,为何会承认?!!” 舒眉愣了一下,“可就算他是真心待我,阿爹阿娘也不能白死啊?” “你阿爹阿娘死得其所!若不是你阿爷在朝堂上贪图安稳,几次三番拦阻西征,西犁贼人何至于那般嚣张?!你阿爹阿娘惨死后,你阿爷他才痛定思痛,写出万言请罪书,请求组建镇西军……” “阿婆,你……”舒眉万万没料到,阿婆竟会帮凌励说话,一时愣得说不出话来。 第166章 忠君之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阿爷他在这件事上,咎由自取。自他建议让金瑶长公主和亲西犁以来,就与赵皇后一党结了仇。即便没有凌励,也会有旁的人要做这件事……” 舒眉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阿婆往日从未和自己提起过,她一脸不信道:“阿婆,是不是凌励让你来劝我的?” “替他说话?!我只恨不能给他一巴掌,我好好的一个孙女儿,送入宫来竟变成这般模样了……”梁氏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阿婆,你带我回去,可好?”舒眉抓住了梁氏的手。 “不行。”梁氏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 “阿婆?” “你上次和亲北寂前,曾劝你阿爷辞官,你可记得?” “记得。” “你可知他为何不愿辞官?” “阿爷说西境之战让国库巨耗,亟待推行富民强国的新政……” “他乃是觉得愧对南越社稷,愧对凌氏皇族,才不愿辞官避世。” 舒眉有些不懂,这与带自己回家,有何关联? 见舒眉一脸懵懂,梁氏苦口婆心道:“你阿爷身为南越的臣子,职责就是在前朝事君,辅政兴国;你身为南越的皇妃,职责就是在后宫侍君,稳定君心。如今满朝皆知,你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你若任性这么走了,依着他往日冷酷无情的性子,不定会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舒眉沉默无语。 “你可知道,你去大理寺一趟,死了多少人?” 舒眉摇了摇头。这件事,从头到尾没人在她耳边提及过。 “加上凌昭,皇帝他足足处死了十七人!” 十七人?!舒眉瞪大了眼睛。天子之怒,流血漂杵,原来是真的!若她早知道那一趟,会死这么多人,她怎么也不会出宫了。 “阿眉,你还想走吗?” 舒眉愣愣摇了摇头,随即她握住了梁氏的手,“阿婆,可我再也没办法像以往一样待他了。” “你是后妃,本就不该与皇帝卿卿我我、情深意重。你若爱着他,你便会妒忌其他后妃,影响后宫和睦;他若爱着你,你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他的弱点……” 见舒眉沉默不语,梁氏又道:“后妃为何自称臣妾,乃是君臣之分排在妻妾之亲前。对他,你原本就应该守住本心,敬而远之。” 梁氏来过之后,舒眉再未对凌励提出要离开的请求了。 只是,她每日郁郁寡欢,常常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也不说话,也不理人,让秋槿等宫人都看得心痛。明明极品的滋补药材一盏盏地送到她面前,可她吃下去却丝毫不见一点起色。她原本就瘦,接连两场大病后,越发瘦得不成人形。 凌励看在眼中,痛在心底。他终于觉得,是时候让柏安进宫了。 已是初春,永年宫里处处绿痕点染,透出勃勃生机。 柏安的到来,让舒眉难得露出了一丝笑颜。 趁着天气晴明,柏安陪着她去御花园走了一阵,给她讲北寂国的奇闻异事。听闻柏安归京时,霜降已怀有身孕,舒眉苍白的脸颊上终于绽放了笑容。她一直担心霜降替自己出嫁是代她受罪,如今听闻她在北寂过得很好,终于放下心来。 “娘娘尽早养好身子骨,待大妃生产后,臣就带娘娘去北寂探望大妃母子。” “我可以出宫吗?” “当然可以。你是大妃的姐姐,陛下定会准你代表南越去送贺礼。” 柏安一直陪她到傍晚,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舒眉不禁问道:“宫门要下钥了,你不出宫吗?” “陛下恩准臣可以留在吉庆宫,日日陪伴娘娘。” 凌励也曾让柏安陪她去北寂,舒眉未觉有异。她不知道,这一次,柏安为了能留下来陪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你能留下来陪我,真好。”舒眉开心笑道。 能看见舒眉的笑容,对柏安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在柏安的精心料理下,舒眉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 农桑节那日,舒眉去了御马监,兴致勃勃的骑着吉兆跑了几圈。吉兆自打被凌励送进御马监后,基本上就成了宫中的吉祥物,好吃好喝侍候着,却没人敢骑它,眼见着都肥了一圈了。此番它见了舒眉,撒了蹄子恨不能奔到天上去,可没跑上几圈,就累得呼哧呼哧直喘。 “吉兆怎么胖成这样了?”舒眉一脸嫌弃。 “以后娘娘每日来骑几圈,它就能瘦下来。”柏安笑道。 “好,我每日都来替吉兆减肥。”舒眉满口答应。 吉兆骑上了,吉庆宫里的昆虫小宠也养上了。舒眉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可惜,她的开心和笑容,凌励只能在秋槿和霍成口中听到。他极想亲眼看看,却只要他出现,她便会敛了笑容,敬而远之地跟他请安问好。他有时也会留在吉庆宫用膳,可只要用膳一结束,她便会说自己困了,请陛下回宫歇息。 “柏安,你不能只治穆妃的身体,你也要想法子治好她的心疾啊。”这日晚膳后,凌励又被赶出了吉庆宫,他严肃向柏安提出了这个要求。 “陛下,臣正在想法子呢。再过些日子便是花朝节,听闻陛下和娘娘最初是在西溪行宫相识的,不如今年也办一次西溪游春花会,邀请宫眷女客一起帮娘娘散散心,说不定……” “好,就这么定了。我明日便让贤妃牵头安排此事。”柏安的话还没说完,凌励便爽快应了。 凌励许久未曾去过衍庆宫,当他亲自将举办游春花会的事吩咐给董月娇时,董月娇喜不自禁。 自青羽串联凌昭之事败露后,董月娇得知自己险些连累被废,心底便害怕不已,再不敢与舒眉争宠了。没了青羽挑唆,加上凌娟和小蚕如今也都养在衍庆宫,她每日便安分守己的带着孩子养着猫儿,也算是怡然自处。 领了凌励的旨意,董月娇便着手准备起来。南越朝的花朝节由来已久,以往承德帝极喜欢安排大规模的庆典,总是办得热热闹闹的。最近几年,因西境有战事,为节省开支,往往都草草了事。 令董月娇记忆最为深刻的,乃是隆和二十六年的西溪游春花会。于是,她专门去了水月行宫,请教当年操办西溪游春花会的徐太妃。居住在水月行宫的众多妃嫔,听闻新帝要举办游春花会,一个个也是兴奋不已,纷纷前来支招。 第167章 西溪花会 有妃嫔提说,隆和二十六年的西溪游春花会,之所以令人记忆深刻,是因为宫里有意替几位皇子选妃。而安源闲云观的花朝节,之所以盛名在外,也是因为有未婚男女觅求姻缘。若游春花会,单单只是赏花、品茗、制香,就少了很多乐趣了。 “可如今并没有皇子需要选妃啊?”董月娇有些为难。 “如今新帝登基,按惯例也该充实后宫,为南越开枝散叶了。贤妃正好就借这游春花会,挑选一些德容俱佳的官家女子入宫侍奉陛下,明年宫里就能多几位皇子、公主了。” 董月娇摇头道:“如今陛下独宠吉庆宫,只怕不会同意。” “皇帝和穆妃关系不睦,我们在这僻远之地都听说了,这可是你最好的时机啊。”先帝昭仪宋氏笑着凑近她耳边道:“若自己入不了皇帝的眼,就把自己的人送到皇帝眼中去,这才是后妃之德。” 董月娇听得豁然开朗:自己竟没想到,原来还可以这么做的! 当然,要为皇帝选妃,不是她一个后宫妃嫔随随便便就可以决定的事,需要由礼部和宗正寺提出方案,报凌励批准才可以。这件事,她可以让父亲去礼部尚书黄堃、宗正寺卿顾韦那里走动一下。 从水月行宫回城后,她便回董宅与父母商议了借游春花会替皇上选妃之事。得到父母支持后,她信心满满回了宫,开始筹划花会之事。 过了两日,果然便有言官在朝会上提出皇帝应该充实后宫的谏言,而礼部联合宗正寺也适时就递上了选妃方案。 “国孝未足三年,此时大办选妃之事,不妥。”凌励一口回绝。 宗正寺卿顾韦劝谏道:“皇上,为南越朝开枝散叶才是国之大孝。我朝自太祖以来,奉行百姓守孝三年,皇室守孝三月,便是为了绵延子嗣的国之大计……” “朕登基不久,诸多国事尚未厘清,不想分心后宫之事。众卿若无其他事情奏报,朕便退朝了。” 说罢,凌励便板着脸起身离开了。只留下朝堂上诸臣面面相觑。 “今日朝中大臣竟众口一词建议朕纳妃,贤妃可知是怎么回事?”凌励下朝后,径直去了衍庆宫,询问董月娇。 “臣妾也正想禀报此事呢。”对凌励的质问,董月娇似乎并不吃惊,她沉着行礼后道:“陛下吩咐臣妾操办游春花会之事,臣妾唯恐经验不足有负陛下厚望,前日专程去水月行宫请教徐太妃,期间便有几位娘娘提出了选妃建议,臣妾也觉得有些道理,正想来请示陛下,竟不知道前朝大臣们先提了。” 没料到董月娇这么直接了当就承认了,凌励反倒不好斥责她多事,只道:“朕没什么兴趣选妃,贤妃专心办好花会便是,不必替朕操这个心。” “臣妾起初也只是担心单纯的花会,少了一些乐趣。既然陛下没兴趣,臣妾改了便是。” “调香比赛也就算了,着实浪费花木。”凌励唯恐此事令舒眉想起当年的沈婵来,特意提醒道。 董月娇愣了一下,随即道:“那臣妾就改为风筝比赛,如何?” “行,你看着办。”表达完自己的意思,凌励便不欲与她再交谈,抬步朝后院走去,“朕去看看娟娟。” 凌励当年因调香比赛与沈婵一见钟情。董月娇还想利用花会时机,推出第二个沈婵来吸引凌励注意,没想到他首先就否了这个。董月娇皱起了眉头:看来,母亲替自己寻到的那个像沈婵的女子,还得再想一个出场法子了。 花朝节前两日,秋槿拿了衍庆宫的帖子来禀报,舒眉却对游春花会毫无兴趣。 “娘娘出宫去看看吧,这日光明媚的好天气,去郊外走走,身心舒泰,别总闷在吉庆宫里啊。”秋槿极力劝道。 “哪有什么郊外?也不过是从这道宫墙出去,又进另一道宫墙罢了。”院中翠廊之下,舒眉用草叶逗弄着泥盆里的蝈蝈儿,无动于衷。 在一旁切药的柏安瞥了舒眉一眼,抬头对秋槿道:“我听人说起过西溪行宫,说那处宫苑乃是先帝潜龙时期的宅子,先帝登基后,看中那片宅子的风水,又让将作监扩建了,将流经宅子外的西溪也圈了好一段进去,打造成了风景绝佳的皇家园林……” “柏大夫想去看?”秋槿当即心领神会的递了话头。 “确实很想去看看。可娘娘不愿意出宫,还是算了。” “你想去?”舒眉抬起头来。 柏安点头道:“是啊。我听说里面有个园子,种植了上百种药材,好些药材我都只在医书上看过,还没见过真的呢。” “那好吧,我陪你去看看。”舒眉点头应下了。 “谢谢娘娘成全。”柏安忙躬身致谢。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啊。” 见舒眉又埋头逗弄起蝈蝈儿,柏安便朝秋槿眨了眨眼。不料舒眉正巧抬头看见了,“柏安,你眼睛怎么了?” “哦,好像有……有虫子飞进去了。”窘迫之下,柏安忙抬手去揉眼睛。 “先别揉,我看看。”舒眉一把抓了柏安的手,凑近前去要替他看眼睛。 “娘娘,我没事儿……” “别动,我看看。” 舒眉扒着他眼皮替他翻看虫子的片刻,柏安一脸惊恐,浑身冒汗。 “没看见虫子啊。”舒眉看了一阵,待她松开手看见柏安的表情,不禁笑了,“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柏安却突然跪地,大声道:“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舒眉转过身,看见立在翠廊下脸若寒冰的凌励,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消隐,“原来是陛下来了,臣妾见过陛下。” 凌励已许久没见她笑过了。这一刻,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心中却百般不是滋味。 “臣妾有些乏了,先回寝宫了。”舒眉不想与他说话,屈膝行了个礼,转身便朝寝殿走去。秋槿瞥了眼凌励,唯恐触了霉头,赶忙行了个请安礼后跟着舒眉走了。 凌励抿紧了嘴唇,握紧了袖中的拳头。若非她一直背对着他,他简直要怀疑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她对自己冷若冰霜,对柏安却如此亲近。 “柏安,你虽已是寺人,可也得注意一下分寸!”待舒眉走远了,憋闷许久的凌励,朝柏安丢下这句话后,冷冷拂袖而去。 柏安抬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啜口呼了一口长气。方才凌励的眼神,简直比见鬼还可怕! 第168章 备受磋磨 凌励心情极差。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居然为一个净身的内廷医官吃醋?! 他虽已过而立之年,历经边地风霜、铁血战事,在感情上的经历却少得可怜。与沈婵那段短暂得宛如烟花一过的初恋之后,他就锁死了自己的心,直到遇到舒眉,才重新打开心扉,放任自己体会爱着一个人的滋味。 这滋味,初时妙不可言,令他身心愉悦宛如焕然新生;到如今,却令他备受磋磨。如同他自己脱下了甲胄,亲手将利刃递给了一个向他寻仇的人,随后便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她的致命一击。他越是爱着她,便越是给了她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权利。 他清楚的看到了这一点,可却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他甚至也嫉妒她。同样是爱,为何她给出的,说收回就能收回了? 柏安提出举办西溪游春花会的建议时,他便想骑马重走一次西溪行宫外的那条官道。爱上她以后,他就特别遗憾自己竟忘了当年梨花树下的那段往事。老天将她交给他的那一刻,他怎能那般的不胜其烦、心不在焉?! 若是那时就喜欢上她,又怎会有沈家的悲剧,又怎会有舒家的悲剧?! 可是,那时的她,才八岁啊。 凌励无奈摇头。或许,这就是宿命。不知前世,是她欠了他,还是他欠了她。 花朝节这日一大早,凌励便命人将一辆装饰得十分精美的五彩百花轿辇,送来吉庆宫门口接舒眉。舒眉却换上了男装,径直去御马监问马倌索要吉兆。 “娘娘也要骑吉兆大人?”马倌皱眉问道。 “吉兆大人?”舒眉听得一头雾水。 “娘娘有所不知,吉兆深受陛下和娘娘喜欢,如今在御马监地位显赫,深受大家尊崇。前几日新来的一位马倌不知道,以为御马监有位叫“吉兆”的官员,开口便呼‘吉兆大人’,闹了笑话,大家便也都跟着叫吉兆为‘大人’了……” “听你方才的话,还有谁也要骑吉兆吗?” “回娘娘,陛下身边的满福已在里边马厩旁等着了,说陛下今日要骑吉兆去西溪行宫。” “这御马监里的好马多的是,你让人重新给陛下挑选一匹。吉兆是我的马,归我骑。” 马倌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娘娘,这……这不好吧……” “有何不好?!胡大人你也真是糊涂。但凡是娘娘想要的,陛下岂有不给的?娘娘高兴,陛下才会高兴。你赶紧将吉兆大人牵来给娘娘,我重新去替陛下选一匹好马便是。”满福听了外面的对话,急忙跑出来打圆场。 “罢了,本宫今日不骑马了。”听了满福这番话,舒眉丢下手里的马鞭,转身便走了。 舒眉乘坐的百花辇出城后不久,便在城外道口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倚坐在软锦靠上闭目养神的舒眉问道。 “今日去西溪行宫赴会的车轿太多,前面道口堵上了。娘娘可要换马前行?”车夫回头请示。 柏安等随行人员皆是骑马前行,舒眉本就想骑马。此刻既然辇车无法前行了,她便从善如流道:“可有备好的马匹?” “已经备好了。”车夫恭敬答道。 舒眉开了车门,一下马车,便愣住了。 凌励牵着吉兆,含笑立在马车外,“阿眉,听说你想骑吉兆,我给你牵来了。” 舒眉抿紧了嘴唇。她想转身缩回马车里去,可抬眼一望,前面的驿道上已停满了官眷们的五彩车轿。而吉兆见了她,早已伸长了脖子来舔她的手,欢喜得扬蹄撒欢了。吉兆本就是沈着送给自己的马,也不算承了他的情。 她伸手接过马缰,翻身跃上马背,一言不语就朝前面跑开了。 凌励摇了摇头,转身跨上旁边的一匹白色大宛马,一挥马鞭,追了上去。 驿道上车轿、行人多,舒眉也不敢放任吉兆奔跑,凌励的马很快便追了上去,与她并辔齐驱。 凌励并未穿朝服,一身雪青的襕袍,让骑在白马上的他看起来格外风.流俊逸。舒眉身着一身茶白的士子春袍,腰系枣色衿结,骑在皮毛乌黑油亮的吉兆身上,清隽雅致的行止更是引人注目。两人并辔而行,惹得路人频频引颈回眸。 “听闻陛下今日要去西溪行宫,这两人,莫不是朝中随行的臣子?” “真是好看啊!” “可有谁认识啊?” “公子,你们可是要去西溪?” 在车轿中本就等得无聊的官家女子们,一个个看得眼热心动。有热情活泼的女子,直接从车轿内探头出来大声询问。更有大胆的女子,摘了车轿上装饰的花枝和丝绦朝两人挥舞,想要引得两人注意。 “小人冒昧了,代我家小姐请教公子姓名!” 两人前行了一阵,一个身着赭色袍子的大个男子竟直接站在了路中,横臂拦住了舒眉和凌励的马。 舒眉愣了一下,侧首看向凌励。 凌励笑道:“他是问你呢。” 舒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今日自己穿的男装,一时间窘迫不已。她环顾了一圈,发现驿道前后都是热情围观的女眷,便一咬牙,拉了缰绳,驱着吉兆朝道旁的林子里跑了去。 凌励当即策马急追而去。 “阿眉,你慢点,仔细被荆棘割伤了。” 舒眉哪里肯听,她只管纵马朝行宫方向疾奔。好在这片林子里多是野生的荆桃,并无冗枝尖刺。舒眉纵马穿过林子后,才发现前面驿道上有一辆驷马车辇断了车辕,横在路间,所以后面才会堵了那么长的车队。 “你们需要帮助吗?”舒眉上前询问。 “多谢公子,我们马上就修好了。”领头的车夫刚抬头回了一句话,看见后面策马追来的凌励,几个人当即跪地高呼,“奴才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福没叮嘱你们出宫不要行跪礼吗?”凌励面露不悦。 车夫抹额急道:“奴……奴才们习惯了,一见皇上,就……就忘了满福大人的叮嘱了……” 舒眉一愣,这是凌励的马车?! 第169章 梨花树老 “是你故意让他们把路堵了?”舒眉狐疑道。 “是。”凌励竟坦然承认了,“我只是想与阿眉一起骑马走一次这条路。十四年前,我从这里经过时,未曾想过会遇到自己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人……” 舒眉却突然拨转了马头,策马朝前奔去。 越过西溪上的一座石桥,转过一道林子,行宫便在眼前了。 得知新帝要在行宫举行游春花会,那原本已经颓败变色的宫墙又被宫人漆上了红漆,路两旁的花树上挂满了五色丝绦。在明媚的春.光下,红墙、绿树、彩线、繁花,色彩明艳,光影交织,格外悦目。 那株横过宫墙的老梨树,竟也还在。 只是或许是年岁太大了,今年的花枝上,白花稀疏,露出了遒劲斑驳的枝干,看起来格外老迈。 小时候,她觉得这宫墙很高,梨树很高,如今大了,骑在马上,觉得竟也不过如此。略略抬手,她便能触到枝上的梨花。她顺手摘了一朵,花朵瘦小,凑到鼻底,竟没有闻到那熟悉的香味。 世间事,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花木如此,人亦如是。 这一季的花,终究不是十四年前的花了。 那个住在心上的人,终究也不是当年的他了。 舒眉扔下了花朵,策马往前走了。 凌励跃下马背,拾捡起舒眉扔下的那朵梨花,愣愣望着横亘在官道上的花树,陷入沉思。 当年,就是在这里,她从树上栽下,落入他的怀中,将他的胸口撞得一阵闷痛。同行的还有宋宥和张翊,不早不迟,她偏偏满满当当的落在了他的怀中。 如今,他立在这花树下一幕幕检阅往昔,眷恋不舍,纠缠不休,可她却已经长大了,策马头也不回地丢下他跑了。 他将那朵梨花塞进了贴着胸口的衣袋,策马朝行宫正门跑去。 “恭迎圣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提前一日到行宫筹备的董月娇,此刻带着一众宫人等候在行宫门口,一见凌励便都齐刷刷跪地行礼。 “穆妃人呢?”凌励开口问的便是舒眉。 “穆妃妹妹一到,兴国长公主就缠着她去后苑草坡上放风筝去了。”董月娇礼毕起身,上前道:“臣妾按照陛下的吩咐,将行宫内的几个宫室都打理好了,陛下歇息的宫室安排在芳菲殿,臣妾陪你去看看,可还有需要添置的物什……” “不必了,贤妃办事,朕放心。”凌励将马缰交给旁边的内侍,“我去看看娟娟。” “那臣妾给你引路。”董月娇殷勤道。 “今日花会需要贤妃打理的事务繁多,贤妃就不必跟着朕了。” “臣妾遵旨。” 凌励一路穿花拂柳朝后苑走去。年年岁岁花相似,在凌励眼中,这满苑的繁花,和当年并无殊异。他本也无心赏花,只想寻人。 “啊——” 待他穿过一道紫藤篱幕,便听见一声惊叫,随即见一个拿着风筝的宫女从旁边的假山上滑落下来。他疾步冲了过去,一把接住了女子。 待他埋头看清怀中的女子,一把推开她,“你是何人?!” 女子抬眼望着他,怯怯道:“小女子沈青鸢,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你姓沈?”凌励看着她那张与沈婵相去无几的脸,一脸狐疑。这张脸,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 女子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道沈婵是谁?” 女子又点了点头。 凌励心下一怒,一把钳住了她的手臂,“你既知道她是谁,你还敢扮作她的样子出现在朕面前,是活腻了吗?” “疼,疼,皇上您轻点……”女子疼得疾呼。 “你知道我的身份?!” “只有皇上才敢自称‘朕’啊。真疼,轻点……”女子皱眉道。 “是谁派你来的?!”凌励松了手里的力道,却还是板着脸问道。 “是青鸢自己要来的。我听说皇上今日要来西溪行宫,就托了在这宫里种植花木的九伯,冒充花工进来的。花工今日只能待在外院,我便偷了宫女的衣服……”面对凌励的质问,女子脸上毫无惧意,讲述自己是如何艰难混进行宫,被人当成宫女派来寻捡风筝,不小心从假山上栽下来一一道来,“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误打误撞就遇到皇上了……” “你处心积虑想要见朕,是想做什么?” “想求皇上为沈家伸冤。” 这个回答与凌励的预想全然不同,他不由得一愣:“你说什么?” “沈婵是我的姑姑。我沈家受姑姑在东宫自尽一事牵连,被先帝贬往漳州,途中被前太子凌崇的人追杀,家父家母、祖父祖母皆遇害身亡,青鸢恳请皇上替沈家做主。” “你父亲是……” “前任都水监长丞沈砚。” “你是沈砚的女儿,为何不去柿子巷沈宅找你的叔父?” 沈着说他全家都在鹿山中道遇害,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一个侄女?凌励心中有些怀疑。 “我叔父沈着还活着?!”女子一脸惊讶。 “你不知道?” 女子摇头道:“我以为叔父也在鹿山中道遇害了。” 且不管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她提到的这些事也都还对得上。凌励便道:“你既是沈着的侄女,那朕便召他过来,让你们叔侄见上一面。” “多谢皇上。”沈青鸢一脸欣喜,当即跪地谢恩。 “娟娟?”凌励捡起地上的风筝,抬起头来,看见娟娟正立在几步之外,瞪大了眼睛疑惑的看着他。他当即笑着走上前去,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这风筝,是你的吗?” “爹爹,你是又要纳妃了吗?”娟娟开口便问。 凌励笑道:“这是听谁胡说了?” “我和母妃刚才过来都看见了,你抱着她!”娟娟指着沈青鸢,噘着嘴愤愤不平道,“你把母妃都气跑了!!!” 凌励一怔:刚才抱着沈青鸢的那一幕,被舒眉看见了?! 舒眉还能为他吃醋生气,这也是好事。他寻思,一会儿领着沈青鸢去见见她,给她解释一下。 第170章 如鲠在喉 凌励安抚了凌娟,召来一名内侍,吩咐他回城去接沈着。随后,他便对青鸢道:“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见穆妃,她与你姑姑是旧友。” “可是长公主的母妃?”青鸢小心翼翼问道。 “正是。” “长公主长得这般灵秀可爱,穆妃娘娘一定惊为天人。”青鸢一脸向往道。 想起先前驿道上官家女子们对舒眉的热情,凌励唇角牵起了一丝笑容,“一会儿便知道了。” 凌励带着青鸢去了舒眉歇息的杜若院,刚走进院子,便与带着两名宫女匆匆往外走的舒眉碰了个正着。 “臣妾见过陛下。”舒眉看见凌励,当即垂首屈膝行了礼。 她已经换回了女装,一身海棠色大袖罗衫上缀着湘色蝶花披帛,高高挽起的朝天髻上,罕见的簪着区分宫中后妃品级的飞凤祥云钗。这般装束,让她看起来颇有端庄淑仪的后妃气势。 “青鸢见过穆妃娘娘。”跟在凌励身后的沈青鸢一见这装束,当即上前行礼。 舒眉抬眼看清沈青鸢的长相,顿时露出了惊讶之色。 “阿眉,是否觉得她有些面善?”凌励笑问。 面善?!她曾顶着这张脸,过了好一段东躲西藏的日子。那是她一生里最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到没料到,有一日还会见到这张脸出现在眼前。 ——“十四年前,我从这里经过时,未曾想过会遇到自己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人……” 想起凌励先前说过的话,舒眉心中一冷:原来,那个人,说的是沈婵。 看着凌励脸上的笑容,舒眉突然也勾起唇角,温婉笑道:“臣妾恭喜陛下,能在这故地再逢故人!” 凌励被她这声恭喜弄得有些尴尬,解释道:“她是沈婵的侄女沈青鸢,我特意带来让你瞧瞧。” “青鸢?”舒眉上下打量了沈青鸢一番,笑道:“不错,这幅模样本宫看了也很是喜欢,以后就留在陛下身边侍候吧。” “阿眉!”凌励冷了脸色。 “臣妾约了玉瑶公主在百草阁斗蛐蛐儿,就先失陪了。”舒眉对凌励的不悦视若无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上,是不是青鸢惹娘娘生气了?”见凌励脸色不好,青鸢小声问道。 “与你无关。”凌励原本想带着青鸢来好好给她解释一下之前假山旁的事,她竟是这番态度,他一时也是气恼,“朕还有事要处理,你先去客卿堂候着,等你叔父到了,朕再命人来叫你。” “好。”沈青鸢乖巧应道。 凌励也去了百草阁,还没进门,就听见阁内传出一群女眷嘻戏笑闹的声音。他便停住了脚步。原本举办游春花会,就是为了讨她开心。今日便由着她好好玩耍一番。 西溪行宫今日女客众多,就连水月宫的一些妃嫔也过来凑热闹了。凌励不想一路被人行礼请安,便转道去了芳菲殿,满福早已将随辇车带来的劄子在殿内的书房中摆好,他习惯用的御笔、镇纸、砚台也都一一带了过来。他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处理政务罢了。 午后,沈着赶到了西溪行宫。 凌励将沈青鸢的事给他说了,提到青鸢与沈婵长得极其相似,让沈着觉得疑窦重重。 “我们迁往漳州时,青鸢才两岁多。途中遭遇匪徒时,她与嫂嫂是在马车之中。起初,我还听到过她的哭喊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匪徒离开后,我从荆棘丛里爬出来,也曾上马车看过,车上众人皆倒在血泊之中,我呼喊了好一阵,无人回应才哭着离开……” “那也有可能她没有遇害,只是被吓晕过去了,你离开后,她被经过的路人救下了?” “有可能。只是这些年来半点音信也没有的一个人,突然在西溪行宫出现在陛下面前,还与家姐长得那般神似,实在有些蹊跷。” “既有血缘关系,长得相也是自然的。我让人叫她过来,你再问问她小时的一些事看看。” “她若说小时的事都忘了呢?” “她只求我替沈家伸冤,也并无其他要求。即便分辨不出真伪,你也无妨带她回去,慢慢甄别。” “陛下忘了穆妃娘娘被天香楼易容成家姐模样的事了?” “凌昭已经死了,天香楼被查封了,涉事人员也全部处置了,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凌励觉得能为沈家找回一线血脉,便是极好的事,他笃定道:“更何况,我已放下你姐姐了,不会有人能以此来蛊惑我了。” “纵是不能蛊惑陛下,那穆妃娘娘呢?”沈着问道。 凌励看着沈着,沉默不语。 “凌昭恶意挑拨的一句话,就让娘娘与陛下生分到如今,若再有一个像家姐的人出现在陛下身边,陛下可有想过娘娘的感受?” “穆妃今日已经见过青鸢了。”凌励心下有些不安。 “见过了?娘娘可说了什么?” “我在假山旁救下青鸢被她和娟娟看见了,娟娟说她生气走了。后来,我便带青鸢去给她解释,她先是恭喜我故地遇故人,随后又说青鸢的模样她喜欢,让青鸢留下来侍奉我……我知道她说的不过是气话……” “陛下,这青鸢留不得。”沈着语气坚定道。 凌励一脸惊讶,“微知,她可能是你的亲侄女啊?” “就算是我的亲侄女,只要她引起帝妃不睦,便留她不得。” “你将她带去柿子巷,今后与穆妃再不相见,如何留不得?” “陛下可知,有个词叫‘如鲠在喉’?越是娘娘这般要强的女子,便越是在乎一心一意……” “我待她,何曾有过二心!”凌励面露不悦。自己对阿眉的感情,岂容他一个外臣置喙?! “是臣妄言了。”见凌励的脸色变了,沈着当即认错。 回想起福宁殿那日他愣愣看着阿眉的样子,凌励心中越发不爽。沈着如今已有二十四了,早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朝廷大赏镇西军那日,玉瑶对他一见钟情,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父皇亲自提亲,都被他拒绝了,他莫非是…… 凌励暗自思忖一番,睨眼问道:“微知,你的意思是,你不见青鸢了?” “在臣心中,家人早已幽居黄泉,这些年来臣月月哀思、岁岁祭告,万般心绪皆已平复。臣不想徒添羁绊、徒增烦恼。”沈着躬身答道。 “罢了,我也不能强迫你认亲。你既不愿意,我便让人将那女子驱逐出京。” 沈着拱手道:“多谢陛下如此体谅。” 第171章 被迫相亲 “今日花朝节,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家中未出阁的女子都来花会了,你既已来了,我便带你去瞧瞧,若是有看上眼的,我便替你赐婚。” 沈着大吃一惊,“陛下,臣……臣还未有娶妻之念啊……” “你姐姐若还在世,你这般年纪还没娶妻,她岂不着急?”凌励瞥他一眼,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今日我便替你姐姐做主了。你且随我来!” 沈着万万没料到,自己竟被迫在花朝节相亲! 他跟在凌励身后,垂首愁眉想该怎么找借口推辞赐婚,方走了几步,凌励便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摇头道:“你说你,来西溪行宫怎么也穿朝服?” “臣……”沈着正欲开口辩解,凌励便已开口道:“满福,去将朕的袍子选一件来,替沈大人换上!” “陛下,这可使不得。”沈着急忙劝阻。 “放心,放在这行宫中的,都是些寻常衣物,没有帝制印记。” 片刻后,沈着更换了一身月白襕衫走出来。他身型比凌励要瘦许多,穿上凌励的衣袍,松乏宽大,到越发显得清隽飘逸。 “微知是读书人,穿上这士子襕袍,果然比我这一介武夫好看。”凌励点头赞道。 沈着忙道:“陛下的英挺魁伟气势,无人能及。” 凌励摇头笑了笑,“走吧,我们边走边聊聊整饬吏治的事。” 说到政事,沈着便松了口气。他最是怕凌励带着他,让他一个个观看点评参加花会的女子,给出结论。只要是谈政事,他有信心将凌励的注意力从相亲这件事上转移开来。 君臣两人,一个高魁英挺,一个风雅俊逸,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在宫苑之中,反倒成了官家女子们驻足围观点评的对象了。一路有宫人给凌励请安行礼,官家女子们知晓新帝在前,也不敢造次靠近,只是纷纷借着走廊、假山遮掩,隔着花篱、草木屏护,窥看两人的行止。 “陛下,前面是百草阁,许多官家小姐在里面斗草、斗蛐蛐儿,陛下是否要进去歇息?”满福提醒道。 “穆妃也在里面,我们进去看看吧。”凌励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抬步走上了石阶。 “臣女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草阁中女子听闻皇帝驾到,一个个慌忙丢下手里的小玩物,齐刷刷跪地朝凌励行礼。 凌励的目光逡巡一圈,竟未看见舒眉的身影,他不由皱眉问:“穆妃娘娘呢?” “回陛下,娘娘今日不曾来过百草阁。”在百草阁负责侍奉的宫人顾嬷嬷抬头答道。 凌励一怔,“那玉瑶公主呢?” “玉瑶公主一直陪着徐太妃在芍药园的花厅里玩叶子戏,也未曾来过。” 凌励的脸色便暗了几分,“谁知道穆妃去哪儿了?” “陛下,臣,臣女一刻钟前在后山的药圃见过娘娘……” 凌励转身便出了百草阁,穿过一道月门,大步朝后山的药圃走去。 沈着不知是否该跟着一起,犹豫之后,终究还是跟着去了。 “这株很奇怪啊,叶子是五瓣的,这白花也是五瓣的,是什么啊?” “娘娘,这是从呼罗珊一带传来的苏合香木,极是珍贵。” “这白花挺好看,”舒眉凑近花树嗅了嗅,“这香味也挺独特……” 柏安一把拉开她,“娘娘,这些可都是药材,有些花粉会让人起疹子的,不能凑得太近!” 凌励带着沈着、满福,刚刚踏进药圃,便看见了两人在花树下的这一幕。凌励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她骗自己说是和玉瑶公主在百草阁斗蛐蛐儿,结果,竟是和柏安单独在一起…… “臣见过穆妃娘娘!”沈着当即大呼一声。 柏安一把放开了拉着舒眉的手,待回头看清凌励,当即便跪地行礼。 “你们是在做什么?”好一阵,凌励才压下心底的不悦,开口道。 “花会有些无聊,臣妾让柏大夫教我认识些药材。”舒眉对凌励的不悦视若未睹,她朝沈着笑着点了点头,“沈大人今日也来了?” 沈着躬身道:“回娘娘,一个自称是臣侄女的女子混入了行宫,陛下命臣前来相认。” “结果如何?”舒眉瞥了眼凌励,见他唇线紧抿,一脸不悦,反倒朝沈着走了几步。 “此女子行迹可疑,臣不欲相认,陛下已答应将其逐出京都。”沈着垂首答道。 “沈大人为何不想相认啊?臣在《洗冤集录》看到过合血之法……”柏安一脸热忱的给沈着推荐认亲方法,一抬眼便与沈着瞪视的目光相接,他不由得愣了一下,生生的止住了话头。 正是气氛尴尬古怪之时,正好董月娇命人来请凌励,说设在群芳馆的百花宴即将开席了,请陛下前往赐酒。凌励便一挥衣袖,转身朝外走去了。 百花宴开宴,参加花会的众人皆要赴宴,沈着等人便也都跟着前行了。 几人同行无话,也颇为尴尬。经过百草阁时,沈着便道:“不知为何,这个地方看起来有些眼熟……” 舒眉便笑了,“沈大人忘了么?隆和二十六年的花朝节,你在这里和我斗蛐蛐儿,输得那叫一个惨啊。” “我与娘娘斗过蛐蛐儿?!”沈着一脸惊讶。 凌励也不由得驻步回头看向两人。 “你当时不服输,还说回家让你爹爹寻几只骁勇善战的将军虫,改日再去御史府邸找我决战。可后来我们一家就搬去安源了,也不知你找过我没有……” “你,你就是御史大夫家的那个葱葱儿?!”沈着惊道。 “当时我阿爷正在御史大夫任上。”舒眉点头笑道,“可你为何叫我葱葱儿?” “你那日穿了一身葱绿的短襦,手臂极白,看起来就像一棵葱……”沈着热切地回忆着往事,待一转首看见凌励的表情,当即垂首道:“臣,臣失礼了。” “无妨。其实上次在草坡子镇,我便认出你了。”舒眉黯淡了语气,“只是怕回忆往事,惹得沈家哥哥你伤心,没敢告诉你。” 沈着心中一时波澜起伏,却因有凌励在旁,他无法言说。 而凌励此刻,心中越发不悦,柏安的事他还未想好怎么处置,竟又冒出一个青梅竹马来了。自己与她是在十四年前的今日相遇,到没想到沈着竟也是同日与她相识。他与她,相处的时间竟还比自己更长…… “闲言少叙,大家还等着开宴。” 凌励上前一把拉住了舒眉的手,板了脸朝群芳馆走去。舒眉想要挣脱,两人的手在袖中暗里争斗一番,舒眉终究落了下风,只得任他握着了。 第172章 后妃之德 走在身后的沈着与柏安对视一眼,皆是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 “今日先帝妃嫔及朝中官眷皆在,阿眉需得注意后妃之德。”进入群芳馆前,凌励凑在舒眉耳畔低语道。 “臣妾失德了吗?”舒眉仰头问道。 凌励咬紧了牙关,压低了声音道:“你身为后妃,与柏安在药圃拉拉扯扯,不觉得失仪吗?” “皇家的规矩真是可笑,柏安不过是提醒我不要触碰苏合香花朵便是失仪,你与那青鸢在假山后搂搂抱抱反倒没事儿一般……” 凌励愣了一下。果然,正如沈着所言,她如鲠在喉了。 “阿眉,那是误会……” “臣妾恭迎皇上!”凌励正欲解释青鸢之事,董月娇便在群芳馆门口含笑相迎了。 凌励只得点点头,放开舒眉的手,大步朝百花宴大厅中高设的主座走去。 “穆妃妹妹请!”董月娇朝舒眉含笑道。 “贤妃姐姐请!”舒眉微微颔首道。 两人便并肩步入了大厅,沿着铺了杏黄地衣的甬道,走上主座,在凌励身旁一左一右入了座。 沈着在大厅门口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转身走开了。此次百花会,贤妃只邀请了女眷,他一个外臣入席,着实有些奇怪。再加上,他被凌励逼着相亲,唯恐宴席上出现尴尬场面,所以赶紧开溜。 柏安见状,也跟着沈着走了。 两人寻了处清净的花亭坐下,让宫人送了几道小食来。 “柏大夫,你今日多话了。那女子长得神似家姐,摆明了是给陛下和娘娘设的局。我好不容易说服陛下将她逐出京都,你竟提出合血念亲来。”沈着拎了茶壶,替柏安斟了一杯。 “难怪娘娘今日看起来不高兴。”柏安恍然大悟。 沈着叹道:“娘娘心里是有陛下的。只是解不开那道心结。” “沈大人,你今日也多话了。陛下本就不悦了,你还与娘娘当着他的面回忆儿时情谊……” “此事确实有些欠妥。”沈着给自己倒了一杯,仿佛饮酒一般仰头一口饮尽。放下杯子,他看着柏安,不解道:“没想到你为了娘娘,竟甘愿做内廷医官。” “西境大捷,柏安家仇得报。今生唯余娘娘的救命之恩未报了。柏安愿在深宫之中守护娘娘一生。” “娘娘自有陛下守护。你虽是内廷医官,也得避讳。” “多谢沈大人提醒。”柏安端起茶盏,以茶代酒,朝沈着揖了一礼,然后仰头饮尽。 “沈某还欠柏大夫六里峡的救命之恩未报。” “六里峡出手相救乃是娘娘的意思,柏安不敢居功。还望沈大人在前朝多维护娘娘。”柏安拎壶替沈着斟了一杯。 “这是自然。”沈着点头道。 百花宴上,凌励命人送上了西溪行宫最有名的百花酿。这酒本就是为花朝节特酿的,应景应时,酒气蕴藉百花之香,回味甘甜,口感极好。 凌励赐酒后,舒眉亦如董月娇一般,代表吉庆宫向先帝妃嫔和朝中官眷祝酒祈福。众人皆知穆妃乃是新帝宠妃,皆有与她交好的心思,便纷纷上前敬酒。舒眉来者不拒,竟一杯接一杯的喝了下去。 “穆妃不胜酒力,大家的心意,朕替她领了。”凌励见她脸色已有些微微泛红,便端起酒杯替她喝了一杯。 众人明白凌励维护她的意思,也都不敢再上前敬酒了。 有皇帝在场,众人都格外谨小慎微,整个百花宴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赐酒祝酒结束后,凌励便寻了借口离开了。 舒眉本就不喜欢这般场合,凌励一走,她也寻了借口要离开百花宴,却被玉瑶一把拉住了。 “眉姐姐,玉瑶有事相求。”玉瑶将舒眉拉到了紫藤架后的僻静处。 “公主妹妹有事方才何不直接找陛下?”舒眉有些不解。 玉瑶看着舒眉,愁眉道:“玉瑶想与沈大人单独见上一面。恳求眉姐姐帮忙。” “你想见沈着?!”舒眉瞪大了眼睛。这花朝节上,若其他女子想约见沈着,都极是好办。唯独玉瑶,着实让舒眉为难。玉瑶早已被承德帝赐婚给车骑将军陈凭,若非是徐太妃说玉瑶年纪尚小,希望留在身边多待些日子,两人早就该完婚了。 “若不能见他这一面,玉瑶此生难以心安。”玉瑶一脸痛苦道。百花宴开席前,她无意瞥见沈着一面,心中被苦苦压抑的情感,便再难安生。 舒眉知晓玉瑶对沈着的情义,也明白爱一个人是何等煎熬。但此事若是败露,玉瑶的清誉、皇室的尊严就毁于一旦。 “眉姐姐,我只求见他一面,说几句话而已。此番见了他以后,我便能安心嫁给陈凭了。”玉瑶泪流满面的苦苦哀求道。 舒眉犹豫许久,终究不忍拒绝玉瑶。 “我答应你,你别哭了。一会儿风筝比赛后,贤妃要带众人乘画舫游西溪,你就称病不去了。我让人约了沈着去荼靡院,荼蘼花开晚,那院子应该没什么人去。你随我去杜若院,晚些时候就穿我这身衣服去。万一被人撞见,还能推脱说是我约了沈着。” 见舒眉替她想得这般周全,玉瑶一把抱住她,破涕为笑:“多谢眉姐姐成全。” 凌励回芳菲殿午休了片刻,起身后便开始签批带来的那批劄子。待一一处理完劄子命人送回城去后,天色已近黄昏,他想起之前说要给沈着赐婚的事来,于是让满福去叫沈着过来。 满福安排了几名宫人四处寻找沈着,皆找不见人,只得去跟凌励回话。 “天色已晚,莫非微知回城了?” “奴才去了司马监,沈大人的马尚在马厩,人应该还在行宫里。”另一名宫人回答道。 “莫非是他与哪位官家小姐对上眼了,躲在僻静处卿卿我我?”凌励笑道。 “回,回陛下,奴才方才听荼靡院的守院嬷嬷说,是穆妃娘娘约了沈大人在荼靡院说事……” “穆妃?!”凌励的脸色霎时剧变,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第173章 花开荼蘼 凌励带着满福赶去荼蘼院时,那守院的嬷嬷竟立在大门之外。她见了凌励急忙跪地行礼,凌励却瞪眼竖指令她噤声。守院嬷嬷一脸惶惑的望着凌励大步冲进院中。 已是黄昏时候,荼靡院中光影幽暗。凌励疾步转过假山、石屏,又寻过几道篱幕,终于停下了脚步。 在远处荼靡花树的深绿浅翠间,那清隽的月白襕衫与明艳的海棠罗裳十分耀眼。他远远望着,虽听不清并肩背立于花树下的两人在说着什么,却只那一双背影,便令他的心如刀刺针扎。 却就在他抚胸忍痛之时,只见她突然抬臂搂住了他的腰,将脸贴进了他的怀中…… 那一刻,凌励目眦欲裂。 她,竟是如此肆无忌惮地一次次挑战他的尊严! 而他,竟背着自己勾结后妃,做下此等无耻之事! “沈大人,陛下正四处找你呢……”满福跟着走进院子,一见花树下的两人,一脸骇然,当即大声唤道。 两人迅速分了开来。沈着循声回过头来,一脸惊慌。而她,却在听了这声呼唤后,竟是头也不回地从花树后跑了。 “沈着!你,你——!”凌励指着沈着,好一阵才吐出这几个字。难怪他一直不娶妻,难怪他处处维护舒眉,他竟是一直觊觎着自己的女人! “陛下,臣有罪!”沈着当地跪倒在地。玉瑶借舒眉的名号约他相见,他见了她便想离开,可看她哭泣不已,心下不忍,便驻步劝慰了她几句。她说她就要嫁给陈凭了,只想抱一抱他,全了对他的这份痴痴念想。他尚未出手阻止,凌励便出现了。如今,为着玉瑶公主的清誉,他必须主动认下这罪。 “你死定了!!!”凌励朝沈着狠狠丢下几个字,转身朝花树下追去。 只是,荼靡院中岔道极多,他在石径花树中追了一阵,丝毫不见舒眉的影子。他此刻已是怒极,只想拿住舒眉询问:为何要如此报复自己?! 她与凌昭之事,朝中早已是风言风语。可他信任她,从未开口询问。 她与柏安几次拉拉扯扯,他也都咬牙忍了,想着柏安不过是个寺人。 可如今,她竟公然在花朝节游春花会上勾.引前朝大臣,此事若是传出去,他一国之君的颜面何存?! 她病愈后,再未提出要离开之事。他还暗自庆幸,以为她是想通了。如今看来,她留下来,不过是为了报复自己! 凌励从未体会过如此的妒忌如狂,心痛难抑。 “眉姐姐,救救我,救救沈大人!” “怎么了?”舒眉在百花宴上饮酒太多,有些头晕,午后一直在杜若院中歇息,此刻刚起身梳洗了,玉瑶便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 “我方才正与沈大人在荼靡院中叙话,被三哥哥撞见了。三哥哥很生气,我走的时候还听见他说要杀了沈大人……眉姐姐,怎么办啊?三哥哥说不定,也要杀了我……”玉瑶抓着舒眉的手,语无伦次道。 “你们不过是一起说了几句话,他怎会杀人?”舒眉深知凌励并非不分是非黑白之人,就算玉瑶公主与沈着私下相见有违宫廷仪礼,他严厉申斥处罚一番也就罢了,何至于要杀人? “我,我方才忍不住,抱了沈大人……就刚刚抱了一下,三哥哥就来了,我吓得赶忙跑了……” 舒眉愣愣怔住。 “娘娘,方才满福叫人递话过来,说陛下怒气冲冲朝杜若院来了。”秋槿匆匆进来禀报。 看来,玉瑶与沈着相见是自己牵线的事,他是知道了。舒眉深吸了一口气,对玉瑶道,“你去换了衣服先从后门离开,你三哥哥那边,我来应付。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你和沈大人。” “公主,请随奴婢去更衣。”秋槿唤道。 玉瑶跟着秋槿离开后,舒眉取下了头上的簪子,将刚刚挽好的发髻披散了下来。她坐去妆台前,拿了玉梳,重新梳理起头发。 她还在寻思一会儿该怎么应付凌励,房门便“砰”的一声推开了。 妆台前的菱花铜镜里,很快出现了凌励阴郁黑沉的脸。 他怒目看着她。 她也冷冷地回看着他。 两人好一阵无话。只有向晚的风,从大开的殿门吹进来,撩得屋里的纱幔起伏不定。 片刻后,他突然俯下身来,舒眉本能地侧身避开,他却只是抓起了妆台上一把用来剪花钿的金剪子。 舒眉正觉诧异,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迫着她与他面面相对。此刻,他额角青筋暴露,双目赤红,表情十分狰狞。 “陛下,陛下……切莫冲动啊!”满福小跑着跟进来,一见眼前这阵势,便顿足疾呼。 “不想死的话,滚出去!”凌励怒喝道。 满福被喝得腿脚发软,他同情的看了眼舒眉,当即转身往外走。此刻,刘都知不在行宫,应该找谁来帮忙啊?!他急得手足无措。 “你既这般仇恨我,不如给我一刀,来得痛快!”舒眉本以为凌励要用剪子扎自己,他却将剪子猛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你疯了吗?!”舒眉被凌励的举止吓得不轻,仿佛手被烫着了一般,猛地将剪子扔了出去。 “我是疯了,被你这女人逼疯了!我若不死,你就过不去安源都尉府那道坎儿,是吗?!” 听他突然提到安源都尉府,舒眉也生气了,“是,过不去了。” “所以,你便要去勾.引沈着来报复我?!” 舒眉这才反应过来,他怒气冲冲直奔杜若院,原来是将玉瑶认成了自己。如此也好,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总好过他去处罚玉瑶和沈着。 “是。陛下要打要杀,臣妾都认了。”舒眉抬起了下颌。 凌励恨恨看着她,那眼神仿佛恨不能要将她一把撕碎。 舒眉唇角慢慢勾起了一丝笑意。让他恨自己也好,这样就再不用因为自己爱他而痛苦了。 她唇角的笑,看起来是那般的不屑一顾。这令本就妒恨不已的凌励,此刻如同被刀子搅剁心脏一般,痛怒交加。 下一刻,他将她猛地推靠在妆台之上,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她愣怔之后,反应过来,当即用力想要推开他。可越是用力,他越是粗暴。他的手指紧扣进她的发中,如欲捏碎她的颅骨般,用力将她牢牢固定在掌中,啃噬一般狠狠地wen着她。 第175章 禁忌之恋 “陛下,沈大人到了。”满福立在书房门口躬身道。 书房内,已经收拾一新,凌励也已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袍,端坐在书桌前翻看一本书册。听见满福的通禀,他头也不抬道,“传。” “罪臣沈着,见过陛下。”沈着一进书房,便撩了衣袍前襟朝坐在御座上的凌励跪了下去。 “何罪之有?”凌励阖上书册,抬起头来。 沈着垂首道:“臣不该私下与玉瑶公主相见,有损公主清誉……” “玉瑶为何会穿穆妃的衣服?” 沈着一愣,“臣,臣不知。” “那你们聊了些什么?” “恕臣不能相告。”沈着将头埋得更低了。他怎能将玉瑶对他的那番表白告诉凌励,这样对一个待嫁女子何其不利。 “不能相告?!你就不怕朕处罚你?!” “臣甘愿受罚。”沈着抬起头来,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凌励盯着沈着,被他气得不轻,“好,很好。既然你们如此情投意合,那朕这就撤了先帝的赐婚,让你做玉瑶的驸马!来人,准备拟旨——!” “陛下不可!臣并无求娶玉瑶公主的念想!”沈着急道。 “那就是玉瑶约的你了?” 沈着无奈点了点头。 “你既对她无心,为何要去赴约?”凌励又追问道。 “是穆妃娘娘传口谕,让臣去荼靡院叙事,臣不知……” “所以,你本来想见的人,是穆妃?!”凌励的脸色一沉,当即怒道:“难怪你要拒绝先帝赐婚,难怪你一直不肯娶妻,你竟在觊觎朕的女人?!” 沈着被吓得不轻,惶恐叩头道:“陛下,穆妃娘娘是臣的救命恩人,臣对娘娘感恩戴德,岂敢有此非分之想、僭越之念?!还望陛下明鉴!” 凌励看着匍匐在地的沈着,好一阵才平复下心底的怒意,开口道:“那朕今日就下旨,将礼部尚书黄堃的嫡女黄悦云赐婚给你。” “陛下,臣,臣……”沈着急得红了脸,却不知如何开口拒绝。 “你不想娶她?” “臣……不想。”沈着纠结不已,却终究开口拒绝。 “那花朝节上,可有你看上的女子?” 沈着摇了摇头。 “沈着,你,你休要如此不知好歹!你既没有看上其他女子,那就必须娶黄悦云为妻!满福,传召拟旨!” “臣,臣有心悦的女子。”沈着急道。 “谁?!”凌励怒目瞪着他。 “金瑶长公主。”沈着终于将这藏在心底的话吐露了出来。 “你喜欢金瑶皇姐?”凌励觉得不可思议。金瑶的年纪足足比沈着长了近十岁,且早已嫁作西犁乌达单于为妃。如今虽通过和谈协议解除了联姻关系,却终究已为人妇。 “臣与长公主自西犁归来,一路风餐露宿,历经磨难,长公主敏慧雍雅的气度令臣折服,臣……”迫于无奈,沈着只得将自己对金瑶的感情如实告知。正是因为两人年龄相差甚大、身份地位悬殊,沈着一直不敢将这份禁忌之恋暴露出来。 “你拒绝先帝赐婚时那般言之凿凿,说什么‘报国守志、永康兆民’,其实都是为了金瑶皇姐?” “臣有罪。” 凌励看着沈着,好一阵无语。原来,他也是一个爱上了不该爱的为情所困的可怜人。从他开口拒绝玉瑶公主的婚事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没有办法再求娶同为公主的金瑶了。 世间最煎熬的,莫过于痴心交付,却不能相守相对。 凌励有心成全这两人,却不想失去沈着这样的能臣。在心底权衡一番后,他便让沈着先退下了。 荼靡院的事,凌励虽是彻底弄清楚了,可心里却乱做了一团。 他十分后悔,昨夜不该那般粗暴对待舒眉。在听满福说去荼靡院的不是她时,他便想冲去找她赔礼道歉。可他也很生气,她竟丝毫不想对他解释,一口就认下了勾引朝臣的罪名。她分明是故意激怒他。不单单荼靡院的事,还有她在药圃与柏安的事,也令他恼怒不已。 柏安是留不得了。凌励本想下旨将他驱逐出宫,可一回想他已是寺人身份,出宫没有出路,便通知太医院将他调去司药局制药,不再担任医官职务。 舒眉从西溪行宫回来后,便卧床不起。凌励遣医官去看了,说她是体虚羸弱,开了滋补调养的药,她竟一口也不肯喝。凌励去吉庆宫看她,给她赔礼道歉,她却将头蒙在被子里,无论如何都不肯与他相对。 安源都尉府的事,本就让她对他怀恨在心。杜若院那夜的事,更是错上加错,让她对他死了心。 凌励郁闷不堪,却又无从排解,只得将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国家政务之上,开始大动作整饬吏治。在凌励的雷霆之治下,一大批恩荫授官的禄蠹之人被罢免,一大批尸位素餐的怠惰之人被降级,前朝众臣人人自危,无不感叹新帝的铁血手腕,如今才露出了端倪。 在这样的高压情势下,官吏们的工作效率确实提高了不少,官员们的作风大为改观,坊间百姓对新帝赞不绝口,唯独那些利益受损的人,耿耿于怀,暗潮涌动。 凌励虽将自己终日沉浸在繁琐政事中,却要求满福每日去吉庆宫了解穆妃的情况。满福回来说得最多的,是穆妃总向他打听柏安什么时候可以回吉庆宫,他忍不住劝道:“娘娘一个人在吉庆宫也怪可怜的,不如就让柏大夫回去吧?” 这句话让凌励勃然大怒。她一个人在吉庆宫怪可怜,那自己呢?她是他的妻子,她从未问过自己,心心念念的却是一个寺人,她眼里可还有自己这个夫君?!恼怒之下,他让满福不必再给他报吉庆宫的事了。 满福是个极其听话的奴才,果然便不再提吉庆宫的事了。 这日,凌励翻看舒世安地上来的一道劄子,突然想起了舒眉,便抬头问满福,“她最近怎样了?” “陛下是问谁?” 凌励斜睨一眼,“你说呢?” “陛下是问穆妃娘娘吗?”满福有点不确定。 “快说。” “听秋槿姑姑说,娘娘最近身子越发不好了,整日昏沉卧床,胃口不好,一吃东西就吐……” “她病了,为何不告诉我?!”凌励“啪”一声丢下劄子,站起身来。 满福吓得忙跪地道:“陛下不让报娘娘的事,奴才不敢说啊。” 凌励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步朝殿外走去,“去叫郭乾,让他马上到吉庆宫。” 满福忙应声起身,吩咐了小冬子去太医院通知郭乾。他自己则迈着小碎步跟着凌励往吉庆宫走。 第176章 全族陪葬 凌励有一个多月没来过吉庆宫了,宫女和太监们一见到他,全都一脸欢喜跪地见礼。 “谁都不许放他进来!” 谁料,他一走到门口,便听见了舒眉恼怒的声音。 凌励气得咬牙,却终究不忍强迫于她,便让郭乾进去诊治,自己立在院中等候。 郭乾进去了许久,又命人去叫了太医院另一名擅长妇科的张太医过来,两人在殿内反复把脉,又碰头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久,凌励疑心是舒眉病得太重,让院判都感觉棘手。他又有些懊恼,若非他这些日子对她不管不问,又怎会这般…… 凌励在院中来回踱步,内心焦躁不安时,郭乾终于带着张太医出来了,他急忙上前问道:“穆妃怎样了?” “恭喜陛下,娘娘有喜了!!!”郭乾和张太医双双拱手揖礼。 “有什么喜?”凌励有些莫名其妙。 “臣方才替娘娘把到了喜脉,又特意请了张太医来会诊,确认无误,娘娘如今有孕在身。” “穆妃有孕在身?!”凌励不可思议的看着郭乾和张太医。 “是啊。娘娘最近昏沉乏力,胃口不佳,恶心欲吐,这些都是孕期的反应啊。” “我们有孩子了?”反应过来后,凌励欣喜若狂,他再顾不得舒眉先前说的话,疾步冲进殿内,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激动道:“阿眉,我们有孩子了啊……” 太医们的话,舒眉早就听得一清二楚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让她愣怔了许久。不是说自己不能生育吗?待张太医来再次确认后,她也有些激动:原来自己和其他女子一样,也可以做母亲了。可是,片刻后,她便又陷入悲伤:自己为灭门仇人孕育子嗣,如何对得起泉下的父母双亲?! 正是这种种纠结,令她愣怔失神,以至于凌励握住她的手时,她也忘了反抗。 “阿眉?”见舒眉愣愣发怔,凌励突然有些不安。 “我要柏安回来。”舒眉转过头,看着凌励,说出了这句话。 “好,好,我这就让人去叫他回来。”凌励连连点头。看来前面柏安替她调理身子的方子奏效了,他回来侍奉孕期,也正好。 “多谢陛下。”舒眉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将被子裹紧了一些,“臣妾困了,请陛下移驾。” 凌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得知她怀孕,自己欣喜若狂,她却如此冷淡。仿佛刚出炉的铁器,遭遇了兜头一盆冷水,那瞬间腾起的热气,憋得他胸口发疼。他想发作,可看着她清瘦苍白的脸,又心疼不已。 他默默站起身来,好半晌才道:“好,你且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陛下不必来看臣妾,臣妾见了陛下害怕,休息不好。”舒眉翻了一个身,背朝着他冷冷道。 这番话,让凌励顿时僵在原地。她竟然说“害怕”?!害怕的那个人明明是自己,害怕失去她,害怕失控伤害她…… 他在床旁伫立良久,她却始终侧身闭目不语。咫尺之间,犹隔群山万壑。 先前在他心底奔涌的那股激流,渐渐被痛楚包裹淹没,唯恐自己藏掖不住,他转身走出了她的寝殿。 “恭喜陛下和娘娘!”殿外的宫女和太监们得知穆妃怀孕,个个喜笑颜开,一见他出来,便齐刷刷跪地向他道贺。 凌励停住了脚步,唇角挤出了一丝笑意,“这些日子,大家照顾穆妃辛苦了,每人赏三个月薪俸!待穆妃生产后,朕还有重赏!” “谢陛下赏赐!”众人无不欢喜雀跃。凌励长时间不来吉庆宫,他们都以为穆妃失宠了,没想到突然传来的孕喜,又将皇帝的心拉过来了。这孩子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凌励给郭乾下了命令,如今太医院最最要紧的事,便是侍奉穆妃孕期。如今不单单是穆妃的身子,就是吉庆宫里的一花一草都得仔细着了。舒眉喜欢饲养昆虫小宠,这些小宠会不会影响胎儿,他也让郭乾要组织太医院大夫们仔细研判。 宫中人人皆知穆妃是凌励的逆鳞,需得万分小心谨慎。郭乾自然不敢疏忽怠慢。虽有柏安近身侍奉,郭乾也每日都要到吉庆宫来诊脉,查看穆妃的起居饮食。 这日已过亥时,郭乾刚宽了衣准备睡觉,司药局的药师简金急慌慌跑来禀告,称今日盘库之时,发现有几味需得三名以上医师联合署名才能下发的重点药材,莫名其妙少了斤两。 “是不是晾晒耗损所致,你们没核对清楚?”郭乾已年过六旬,身子明显不如以往,一到这个点儿,需得躺着才能缓解腰部的疼痛。 “不是的,这几味药都是新入库的,还不到曝晒时间。” “究竟是哪几味少了?”郭乾问道。 “马钱子、生南星、生川乌、生草乌,还有牛膝……” 郭乾听了药名,猛一下坐起身来,“最近一次盘库是什么时候?” “十日前。” “数量可对得上?” “对得上。” “查看这几日的处方了么?” “查看了,除了生南星和生草乌有太医用过,其它几味没有太医开过方子。” “马上召集全体药师,仔细盘问最近有哪些人接触过这几味药的储药箱!” “是。” 简金领命退出去后,郭乾当即下床穿衣,匆匆赶去皇城司。此事必须马上盘查清楚,否则弄不好太医院上上下下都可能掉脑袋。 ********* 已是初夏天气,吉庆宫内翠帟缤纷,院中的紫藤架下繁花密坠,引得蜂蝶嘤嗡不休。 本是极好的天气,舒眉却躺卧在床,望着帐顶,神情恹恹。直到柏安端着一盏冒着热气的翠色玉壶走进来,她才转过头来,“好了么?” “好了。”柏安将玉壶搁在床旁的小几上,上前替她撩开了纱幔。 “扶我起来。” 柏安将舒眉扶坐起来,一边替她在身后支起锦靠,一边问道:“娘娘,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与其日后后悔,不如痛定思痛,一刀两断。” “依着娘娘的身子,若是这次放弃了,只怕终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柏安面色凝重道,“臣能给娘娘堕胎药,却给不了娘娘后悔药。” 第177章 何须后悔 舒眉苦笑道:“何须后悔?” “娘娘,臣知道你……” “不要劝我。他当年屠我满门,如今我不过是弃他一子。这个孩子,我真的没办法接受。”说着,舒眉眼中已是泪光盈盈,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收住泪珠,抬眼道:“将药递来!” 柏安看着舒眉,叹了一口气,随即拎起桌上的玉壶,往白瓷药盏中倾倒。墨黑的药汁冲入药盏,房间里顿时弥漫起一股苦涩的药味。 “一日三盏,连续五日,应该就能落了。”柏安将药盏递给舒眉。 舒眉接过来凑近鼻底,闻着那闷臭的药味儿,转过头来,“你准备杏仁蜜饯了吗?” 柏安无奈一笑,从怀中摸出锦帕包着的杏仁蜜饯,打开来递给她,“有的。” 舒眉伸手拈了一颗蜜饯,随即埋首喝起药液。 “当——!” 舒眉刚喝了一口,噙在口中还未咽下,手中的药盏便被一枚横空飞来的硬物砸碎,墨黑的药汁瞬间洒落被面,将藕色的丝锦绣被染得一团乌黑。 舒眉大吃一惊,刚凝眸看清是枚盘龙玉佩砸中了自己手里的药盏,脖子便被人一把卡住了。 舒眉抬起头来,对上了凌励怒意冲天的脸,“给我吐出来——!” 舒眉咬唇瞪着他,不肯张口。他便死死卡住她的脖子,直到她憋不住气,终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看着墨黑的药液终于从她唇间流出,他才松开了手。 “将逆贼柏安拿下!” 凌励一声令下,身后的侍卫当即上前,反手剪住了柏安。 “你放了他,此事与他无关,是我逼他这么做的!”舒眉一把抓住了凌励的手臂。 “我放了他,你能不能放过我的孩子?”凌励一把扳住她的脸,询问道。 舒眉愣了一下,随即抓起被面上的一块碎瓷片,抵在自己颈项间,“我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你的命是我的,他怎么配?!”凌励一把抢了她手里的瓷片,连带她身上的被子,猛一把掀飞在地,药盏的碎瓷片顿时“叮叮当当”地滚落满地。 “四年前我就该与父母家人一起死了,被你强留了下来,所以这命就是你的了?”舒眉冷笑道。 凌励被她激得越发恼怒,眼见他握着她下颌的指节渐渐发白,身后的郭乾急忙劝道:“陛下,陛下,娘娘可是有孕在身啊……” 凌励一把丢开了她,连连退开了好几步。 他爱她,宠她,以至于她越发目无君王了。在他听到郭乾关于堕胎药材失窃的报告后,十分震惊。他万万没料到,她竟要对孩子下手。这是他的孩子,凌氏江山的继承人,她宁愿犯下这谋害皇嗣的死罪,也不愿替他孕育子嗣! 若任由她这般任性下去,他如何护得住她?! “带他走!”凌励转身吩咐侍卫。 “凌励,你要是伤害柏安,我保证这个孩子……” “舒眉,你给朕好好听着,若是孩子有事,不只是柏安,朕要你舒姓全族陪葬!”不待舒眉的话说完,凌励便狠狠丢下了这句话。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对她称“朕”。 这一次,他不只是她的夫君,他是主宰她和她族人生死的帝王! ********* 皇城司审讯室内,柏安对他潜入司药局盗取堕胎药材的事,供认不讳。 “柏安,你可知你犯下的是死罪?!”勾当皇城司的崔中杰质问道。 “自然知道。” “知道,那你为何还要做?” “娘娘不想要的孩子,你们谁也留不住!”柏安咬牙道。他易容的面皮在押解拖拽中撕破,此刻他左边半张脸上露出了暗红色的密集疤痕,看起来格外诡异可怕。 “你还用了其他法子?”崔中杰惊讶道。 “我答应了娘娘的事,一定会替她办到。”柏安一脸自信道。 “你,你就不怕被诛九族?” “呵呵,崔大人,我的九族早就被西犁蛮子诛了。”柏安笑道。 崔中杰被他的态度激得生气,抓起审讯桌上的鞭子就朝他挥了过去。鞭子却被人一把抓住。崔中杰回过头来,看见抓鞭子的人,当即起身道:“沈大人,你怎么来了?” “陛下命我过来看看。”沈着丢开了鞭子,疾步朝柏安走去,“柏大夫,你没事吧?” “你来做什么?”柏安抬眉看着他,冷冷问道。 “有几句话想问你。” “你走吧,我不想说。” “我走了,你就得死。” “答应娘娘替她堕胎时,我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柏安,你死不足惜,你可知道你死了,娘娘会怎样?娘娘会记恨陛下一辈子,她与陛下将永无和好之日,她的后半生将永远沉陷在愧疚和痛苦之中,”沈着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凑近了他耳畔道:“你既深爱娘娘,又怎么忍心让她这样度过后半生?!” 柏安张大了嘴巴,一脸惊讶地望着沈着。 沈着丢开了他的领子,“就算娘娘不爱陛下了,你也该当知道,她困于深宫重院,唯有孩子才是她未来的希望。失去与陛下的夫妻情分,失去孩子的慰藉,她未来的漫长岁月,你让她如何度日?!” 柏安彻底怔住。他以为,帮她打掉这个孩子,她便能快意恩仇,平息了心中怨愤,却未曾替她想过以后…… “娘娘视你为知己,待你若兄长,你不可辜负她对你的情谊。” 愣怔许久后,柏安抬头道:“沈大人,娘娘寝殿里用的香饼,她熏衣的香料,还有她的睡枕,都得马上换下。娘娘最喜欢逗弄的蝈蝈儿罐子,也得马上搬出寝殿……” 待柏安交代完穆妃寝殿里暗藏的这些堕胎之物后,沈着点头道:“好,我马上就去处理。” 沈着离开审讯室时,对崔中杰道:“请崔大人善待柏大夫。柏大夫若出了事,娘娘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亲眼目睹沈着三言两语就审讯出了关键内容,崔中杰对他钦佩不已。沈着的吩咐,他自然是爽快应下。 沈着去福宁殿禀报了审讯情况后,凌励气怒不已,先是安排满福带人去吉庆宫搜罗这些堕胎之物,后来还是觉得心理不踏实,干脆下旨将穆妃迁居慈元殿。 做完这些,凌励仍未消气,执意要杀了柏安。沈着极力劝阻,“柏安是娘娘的救命恩人,娘娘是个极重情义的人,若他死在陛下手中,他就会成为隔在娘娘与陛下之间的一道高山,永难逾越。” “他犯下如此重罪,微知竟要我放过他?”凌励始终意难平。 沈着道:“若陛下实在容不下他,就将他永久流放漳州吧。” “永久流放?” “他答应替娘娘堕胎时,就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陛下若成全了他,反倒中了他的离间之计。流放漳州,远比一刀杀了他更残酷。” 凌励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好。” 第178章 齐家治国 慈元殿比邻福宁殿,相距不过百十丈。坐在福宁殿小书房里,推开侧壁的窗棂,便能望到慈元殿的主殿。晨昏之时,主殿内灯火亮了,还能依稀望见殿中往来的人影。 凌励进殿去看过一次,以殿内光线昏蒙为由,让宫人在穆妃寝榻一侧加了一组灯架,于是每每入夜,他便能望见被烛火投照在纱窗上的她的影子。她几时入睡,几时起身,他足不出户,也一清二楚。 沈着到小书房议事,总见凌励掀开侧壁窗棂前的纱幔往外窥看,直到有一日他在书房等候时也去那里望了一下,方才发现其中玄机。 他不由得暗自摇头。陛下爱穆妃,虽近在眼前却难以靠近,可谓咫尺天涯。自己与金瑶虽无法朝夕相守,却好歹心意相通。 不单后宫之事令凌励烦恼,自从吏治改革以来,前朝诸事更是暗潮涌动,凶险不断。一些丢了官职减了薪俸的恩荫官员与削减了岁俸的宗亲勾结起来,处处阻扰新政推行。若是明着来,依着凌励的性子,也是见招拆招,并无大碍。难的就是这些人玩阴的,凌励能感觉到症状,却抓不着背后的主使,除不尽病根。 “陛下,科考改革法一出,下面群情激动。我们的新法在明经基础上增加了策论、法理,不单备考多年的士子反对增加科目,就连学堂里的先生也有些抵触,认为新法弱化了经义,动摇了治学根基……” 听着沈着的汇报,凌励有些头疼。治国与带兵打仗完全不同,打仗有明确的敌人,即便敌人狡猾凶残,毕竟目标就在那里,可以去琢磨破解之法。治国却无定式,下发的国策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旧疾未除又添新病,烦恼不断。 为此,凌励特意将舒世安请进宫来,细问治国良策。舒世安道:“治国并无良策,只能因势利导,顺势而为。” “请舒卿为朕细解。” “荀子将百姓比喻为水,水的特性就是自上而下、自高至低流泻。要防止河水漫漶横流,疏导清淤非常重要。陛下现今推行之法,便是对症而下的清淤之法。然而有些河道年久失修,还有些地方因地震山崩,地势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便需要开渠引水,另寻他途。” “舒卿提的均公田、厚农桑、减徭役、兴百业之策,可是他途?” “臣提出的这几策,与陛下推行的吏治、科举改革,都是对症的清淤之法,无非是一则对百姓,一则对官僚,一则徐缓,一则急进而已。” 凌励急切道:“那舒卿所谓的他途,具体为何?” “臣也不知。”舒世安摇头道。 “朕诚心问政,舒卿却说不知?” “臣的确尚未想出更好的办法。南越建国一百五十余载,历代君臣鞠躬尽瘁、群策群力构建了如今的治国体系。臣以为,这套体系虽非至善,却也实用。” 凌励皱起了眉头,“舒卿的意思是,朕的改革多此一举?”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治国与治军不同,铁血手段、雷霆之法外,还应恩威并施,和风化雨。” “舒卿认为,朕应该对那些尸位素餐的禄蠹之辈和风化雨?” “臣明白陛下想要整饬吏治的初衷,可是自古有言:水至清则无鱼,陛下希望这南越的天下,是水草丰美、鱼虾满塘的泥塘,还是静水无波、清明无垢的水井?” 凌励突然笑道:“舒卿,这两者之间,并不相悖。朕要百姓的生活水草丰美、鱼虾满塘,也要南越的官场静水无波、清明无垢!” 舒世安愣了许久,方才躬身道:“是臣浅见了。” “非也。是舒卿的见地启发了朕。舒卿的新策与朕的改革,原本就是一体的,应该同步并进。朕明日便与朝臣商议舒卿的新策,争取尽早推行。” 舒世安瞪大了眼睛。他未曾料到,在吏治、科考改革遇阻的时刻,凌励竟还要推行他的新策。 见舒世安不解,凌励又道:“舒卿所谓的他途,朕以为这便是其中之一。” “陛下高见。”舒世安顿时反应过来,凌励这是要用新策转移群臣和百姓的关注点,当即佩服不已。 若说凌励的吏治、科考改革是雷霆之法,那他的富民新策便正是和风化雨之手。 这一刻,舒世安才真正感受到永靖新帝与先帝之间的巨大不同。 君臣讨论国事结束后,舒世安起身告辞,凌励却留他一起午膳。席间,他给他讲了舒眉前阵子一门心思要想堕胎之事,吓得舒世安忙忙起身请罪。 “此事也是朕有错在先,舒卿不必自责。朕今日留下舒卿,是有事相求。” “陛下吩咐便是。”舒世安惶恐道。 “阿眉性情执拗,一旦认定的事,难有转圜。朕怕她想不通,走了极端,想请舒夫人入宫陪产,一来多多劝慰她,帮她纾解心怀;二来也帮朕照应着她,避免再生出意外。” “臣遵旨。”舒世安忙忙应下。 “多谢舒卿。”凌励以茶代酒向舒世安致谢。 后妃生产,娘家人入宫陪产也是有先例的。舒眉没了娘亲,让祖母陪产也合情合理。三日后,梁氏便带着她精心挑选的几个经验丰富的嬷嬷入宫了。 舒眉见到梁氏的第一眼,十分惊喜。可当她看见霍成领着人,将梁氏惯用的起居物什也一股脑儿搬了进宫,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阿婆,你要搬进宫来住?” 梁氏身边的丫鬟彩衣高兴道:“是啊,娘娘,是陛下邀请老夫人进宫来陪产呢。陛下待娘娘真好,别的后妃陪产最多产前半月入宫,娘娘这都还没显怀,陛下就让我们进宫了……” ——“舒眉,你给朕好好听着,若是孩子有事,不只是柏安,朕要你舒姓全族陪葬!” “他这不是对我好,他不过是怕我伤害他的孩子!”想起上次凌励扔下的狠话,舒眉冷冷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他的孩子,难道不是你的孩子?!”梁氏已听舒世安说过舒眉私下找人堕胎之事,见她还是这般拎不清轻重,当即便呵斥道。 第179章 折寿减年 凌励忙于推行新政,极少来慈元殿。有祖母梁氏陪伴,慈元殿里的日子,与舒眉出嫁前在舒府的日子相去无几,她的情绪也渐渐平稳,腹中胎儿也一日日坐稳长大。 在梁氏的精心照料下,到这一年的年末时,终于迎来了瓜熟蒂落的日子。 舒眉腹部伤口的瘢痕,导致了生产时大出血,孩子还未娩出,她已因失血而面色苍白、无力生产了。 寒冬腊月的,侍产的张大夫却急得满头大汗,穆妃已危在旦夕,这孩子却迟迟不出来。大人和孩子谁出了事,他都得掉脑袋。 凌励得知情况后,丢下了回京接受元日考绩的一众官员,直奔慈元殿。 “穆妃怎样了?”他顾不得产房外宫人的阻拦,掀开帘子就冲进了内室。 看见凌励焦躁的神色,张大夫急忙禀报:“皇上,胎儿已经入盆,可娘娘因出血而失力,如今只怕难以两全。” 凌励疾步走到床旁,一把握住了神思昏沉的舒眉的手,看着她苍白失色的脸,顿时想起了他抱着病体初愈的她上朝那一幕。那时的她,也是这般面色苍白,长睫微垂,犹如初春的一树梨花,轻柔而娇弱。仿佛他只要一松手,她便会随风散落一般。 他只想有个孩子来羁縻住她,让他和她之间血脉相连,永远无法彻底断开。可如今,孩子却危及了她生命。这个世间,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她而已。 “陛下,阿眉她已经尽力了……”产床另一边,梁氏抹着眼泪摇头道。 “不管胎儿,我只要穆妃好好的!”凌励转头对张大夫道。 “臣领命。”张大夫应下后,当即转身安排助理准备处理孩子的金剪、称钩和热水。 梁氏一脸不可思议的愣愣看着凌励。 凌励半跪在床前,用手替她顺着额角的几缕湿发,“阿眉,是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自私,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你若是出事……” 舒眉突然睁开了眼睛,待她涣散的瞳孔渐渐锁定在凌励的脸上,她的眼中顿时浮现出刻骨恨意。凌励嘴里的话不由得顿住了。 她扭头望向立在产床另一侧的梁氏,她的眼角还有泪痕,连日的操劳令她额角的双鬓愈发斑白,脸上的皱纹也愈发深刻了。 ——“舒眉,你给朕好好听着,若是孩子有事,不只是柏安,朕要你舒姓全族陪葬!” 她想起了他的这句话。要是孩子没了,阿婆阿爷,还有舒姓全族…… 她突然一把拉起凌励的手,一口咬在了他右手的虎口上,用尽全身气力咬了下去。 “阿眉,你这是要做什么?!”见舒眉突然咬了凌励的手,梁氏大吃一惊,当即俯身要来掰开她的手。 “呀,孩子的头出来了,娘娘再用力啊,快,快!” 听见助产的稳婆惊喜呼唤,凌励痛得五官扭曲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阿眉,你有多痛,你就咬我多痛……” 她有多痛,他怎么会知道?!舒眉狠狠的咬住了他的手,直到牙齿嵌入他的血肉,直到她的颌骨酸痛得无法使力…… “出来了,出来了,是位小皇子!!”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孩子终于出来了。舒眉松开了凌励的手,保全了舒姓全族,她的任务完成了,可以放心的走了。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阿眉,你的仇还没报呢,你就想这么走了?”看出了她眼中的去意,凌励顾不得处理虎口上的血糊糊的伤口,一把拽紧了她的手,“你这么恨我,只有你活着才能剜我的心,戳我的肉,就这么走了,你就便宜我了……” “我累了,我想睡了。”舒眉睁开了眼睛,瞥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安源都尉府的仇,你不报了?” 舒眉长睫颤动,却未能睁开眼睛。 “为了留住孩子,我杀了柏安,你也不替他报仇了吗?” 舒眉猛一下睁开了眼睛,“你,你杀了柏安?” “是的。我妒恨他,所以杀了他。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替他报仇吗?” “凌励,你,你……我要杀了你。”舒眉咬牙切齿恨恨道。 “我等着。”凌励替她掖紧了被子,宠溺道。 凌励跪在产床前,一直拽着舒眉的手说话,直到胎盘娩出,直到出血停止,直到太医说她平安无碍了,他才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身来,任由太医替他包扎右手的伤口。 他留住了她,留住了他和她的孩子。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 凌励离开慈元殿后,当即召沈着觐见,欲颁旨立舒眉为后,立刚刚出生的皇子为储。 沈着站在摆开了笔墨纸砚的御书桌前,望着立在窗棂前的凌励,躬身问道:“陛下,小皇子尚无名字,如何下旨?” “名字?”凌励愣了一下,对,他从慈元殿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召了沈着入宫拟旨,却还没想过给孩子取名字的事。 “若非那日用盘龙白玉佩砸了那盏落胎药,这个孩子,险些留不住……”凌励感叹道,“那枚玉佩,是我小时抓周时抓住的物件儿,陪伴了我几十年,为这孩子没了,这孩子就取名叫珏吧。” “王玉为珏,珏乃玉中之王,用着小皇子的名字,不错。”沈着点头赞罢,拾起桌上的狼毫开始拟旨。 “朕欲立刚出生的孩子为储,此乃南越朝有史以来第一次,微知为何没有反对?” “陛下对穆妃用情至深,小皇子今后定然备受宠爱,定然能接受南越朝最好的教养,也定是南越未来最合适的继承人。”沈着答道。 “朕想让你给他当老师,微知以为如何?” “陛下,小皇子今日才出生,您就急着要为他找老师了?”沈着不免笑道。 “朕担心哪日突然不在了,这些事情不安排妥当,心里不踏实。”凌励望着窗棂外慈元殿内的灯火,黯然道。谁也不知道,在舒眉生产时,他曾暗自向神灵祈愿,若能护得舒眉母子平安,他宁愿折寿减年。 沈着大吃一惊,“陛下春秋鼎盛,如何言说这不祥之语。” “随口说说罢了。”凌励转过身来,“朕欲让你任太子太傅,兼参知政事,帮朕把好这朝政。” 沈着虽心中诧异,却还是躬身领命,“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微知,今日乃一年岁首,你怎么也说了这不祥之语?”凌励笑道,“朕已命人在集英殿安排了百官宴,待你拟好旨,朕请你喝酒去。” 第180章 册立皇后 永靖二年元日的百官宴上,凌励颁旨册封舒眉为后,立刚刚出生的皇子凌珏为储。一众大臣们虽然震惊不已,却也欲辩无词。南越朝的立储原则为立嫡立长,凌励同日册封舒眉为后,皇子凌珏便是理所当然的嫡长子。 立储之事后不久,御史台便有谏言上来,说皇后舒氏的祖父舒世安官居宰执时间太长,权倾朝野,如今力推的新政实乃另有图谋,有外戚专权祸乱朝局之虞。 凌励将这道劄子原封不动地转给了舒世安。第二日,舒世安便上疏请辞归乡。 凌励也未作挽留,当即准了他的辞呈。同日,凌励颁旨任沈着为太子太傅,兼参知政事,代理同平章事的宰执事务。 这一任命,令朝堂众臣颇觉诧异。 沈着年纪轻轻以镇西军军功跃升中枢官员已经令人惊讶了,如今更是扶摇直上,坐上了宰执之位。他并非科举出身的官员,没有恩师、同门这些裙带关系,在朝中可谓是“孤臣”。 《资治通鉴》有云:为君之道在于知人,为臣之道在于之事。为君之道,在于平衡臣僚的关系,借势行事。而任用沈着这样的孤臣,则有与众臣离心的风险。 便是沈着,他也未料到凌励会突然准了舒世安的辞呈,将政事堂诸事压在他一人头上。如今,新政推行正是关键时刻,朝中各方势力为自身的利益博弈,正是险象环生之时,沈着有些摸门不着凌励究竟要做什么。 下朝后,沈着跟着凌励回了福宁殿小书房。 “陛下,您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准了舒相的辞呈,将臣推到风口浪尖去,是何用意?”沈着开门见山问道。 “怎么,微知怕了?”凌励反问道。 “臣孤身一人,有何怕的?臣只是有些不明白罢了。” “往后就会明白的。”凌励让镣子进来倒了茶水,引着沈着在窗前坐下,又道:“你也并非孤身一人了。” 沈着诧异望着凌励。凌励将茶水递给沈着,“朕已经问过皇姐,她愿意放弃长公主的身份,嫁与你为妻。” 沈着不由得愣住,“长公主的身份,如何能放弃?” “皇姐乃是过敏体质,过些日子花朝节到了,朕就说她赏玩异国花卉,过敏不治而亡。让宗正寺除了谱牒之名,再以我母舅程家嫡女的身份嫁给你,如何?” “多谢陛下恩赐。”沈着当即跪地长谢。他从未想过,此生还有能与金瑶相守相伴的机会。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凌励扶他起来道,“成全了你和皇姐两人,朕也结了善缘,何乐不为?” 回想凌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沈着心中越发有些不安起来。 ********* 舒眉产后恢复得很好,这一点到出乎了梁氏的意料。 亲眼目睹她产中大量失血,产后虚弱不堪,她却在太医们的调养下,一日胜过一日的好了。看着她苍白失色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梁氏终于才放心离宫回家。 每日乳娘都会将小皇子送到舒眉床前,她从起初时不愿意看,到好奇的盯着看,再到用手去碰孩子的脸,她的目光中,慢慢多了对孩子的牵挂和喜爱。 这日,她撅着嘴发出“咄咄”声响逗唤小皇子时,乳娘笑道:“娘娘,小殿下现在对他的名字有感觉了,今儿皇上一唤他的名字,他就睁开眼四处找寻呢。” 舒眉的手顿住了,她随即抽回了抚摸小皇子的耳垂的手,“我累了,你抱他出去。” 她差点儿忘了,这个软糯糯的小东西,是凌励的儿子,是他用舒家全族人的性命逼她生下来的孩子! 花朝节那夜,柏安曾劝她离开,她却因为沈着而放弃了。沈着如今已取代阿爷成为百官之首!她怎么就忘了,他不只是她和柏安舍命救下的人,他还是在凌励心中独一无二的沈婵的亲弟弟,凌励怎么可能伤害他?! 若那日就离开,柏安又怎么会丧命于此?! 阿爷自小教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柏安予她的,又岂止是“滴水之恩”?!他救过她的命,又为她丢了命。 她拼了一口气要活下来,就是想要报仇:既为安源都尉府枉死的家人报仇,也为柏安报仇!!! 入宫以来,她越发将凌励看清,他早已不是当年梨花树下那个护住她的大哥哥,他只是一个醉心皇位处心积虑的权谋者,无情无义,手段狠厉。柏安这些年忠心耿耿追随他征战西境,只因威胁到了他的继承人,他便毫不留情诛杀。 所幸,去年的花朝节那日,柏安教她认识了许多兼有药性的花木,她也知道哪些花木搁在一起会成为致命毒物。 待她终于可以下床了,她每日都去御花园中散步,见到一些特殊的植株,便让人带回慈元殿。她俨然从一个喜爱饲养昆虫小宠的人,变成了一个喜欢培植花木的人了。 “她今日怎样?”深夜的福宁殿内,凌励在灯烛下一边翻看劄子一边问满福。 “回陛下,娘娘今日仍不肯见小殿下。” 凌励叹了口气,“也不急,慢慢来吧。” “娘娘午后去御花园逛了一阵,移栽了一株葱兰。” “葱兰?”凌励顿了一下,唇角带起一丝笑意:“花期快到了,这时候移栽,怕是养不活吧?” “今年天气比往年似要冷些,奴才看好多花的花期都延迟了。”满福躬身道。 “花期延迟了?”凌励抬起头来。 “往年这个时节,福宁殿外的春杏和青樱都该打花苞了,今年还没见着动静呢……” “去通知司农寺的人,明日朝会后朕要问问春耕之事。”凌励皱起了眉头。 “奴才这就去安排。” 满福躬身退下,却刚走出殿外,又脚步匆匆的跑了回来。 “怎么了?” “陛下,娘娘,娘娘在殿外。”满福压低了声音,脸上神色有些惊慌。 “谁在殿外?” “是皇后娘娘。”满福凑近了小声道。 凌励当即丢下手中的劄子,起身朝殿外走去。 殿外游廊的大红灯笼下,立着一道瘦削单薄的背影。穿过游廊的夜风掀动她的素色披风,越发显得人单影只、春寒料峭。 第181章 请求出宫 “皇后来了,怎么没人通禀?!”凌励冷了脸色。 殿外的两名侍卫对眼互觑,皆是一副慌张神色。 “我还没想好进不进去,所以不让他们通禀。”舒眉闻声转过身来。 凌励当即疾步走上前去,“阿眉,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进来?” “不冷。”她摇了摇头,脸上浮现一丝尴尬的笑意。 他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了,便是这样轻浅若无的笑,也令他欢喜不已。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开的披风立领,“去里面说话。” 舒眉点了点头。 她今日竟如此温顺,仿佛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阿眉又回来了。他心下一动,伸手牵了她的手,带着她进殿。她的手很凉,却没有像往日一般拒绝他,他不由得握紧了一些。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来福宁殿。凌励还清晰的记得,上一次,她是来请求与他和离的。这一次,她又是为何而来? 凌励心中虽起了警惕,却又忍不住暗自期望:也许,有了孩子以后,她的性子变了呢?也许,她愿意为了孩子而接纳他了? 两人进了殿,舒眉瞥见殿内锦榻前堆累如小山的劄子,停住了脚步,“陛下还在熬夜批劄子?” “差不多批完了。”凌励唯恐她转身就走,忙转身吩咐小冬子,“把这些劄子搬去御书房。” “既是没批完,那陛下就先批劄子吧,我在旁候着便是。”舒眉开口道。 小冬子正端了竹筐来装劄子,听见舒眉的话,便转头望向凌励,凌励点了点头,“那就先放着吧。你先出去。” 小冬子忙放下筐子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还不忘将殿门轻手轻脚的阖上。 “你的手好凉,先在炉火边坐会儿。”凌励将舒眉带到鎏金盘龙炉前,替她解了披风挂好,又倒了一盏热茶递到她手中。 “陛下别管我,先批劄子吧。”舒眉接过茶水道。 猜不出舒眉来福宁殿的意图,凌励也只好拿了劄子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她总不会是主动来侍寝的吧?凌励抬眼看向舒眉,她坐在锦凳前,手里握着茶水,目光在殿内四处打量,仿佛这间屋子她第一次进来一般。 “阿眉,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凌励问道。 “嗯,臣妾有个请求。”舒眉看着他,小心翼翼道。 又是请求?凌励心中有些紧张,却还是强自镇定道:“阿眉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我听人说,霜降去年中秋便已当了母亲,我想去北寂看看她们母子。” 不是和离,不是要离开皇宫,凌励暗自松了一口气,“嗯,她也生了位皇子,我已让鸿胪寺以你的名义去北寂送过贺礼了。” “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她们生活得怎样。” 唯恐她误会自己不让她去,凌励忙道:“这个季节过去,那边还是冰天雪地的,你身子一向不好,不如入夏以后再去,权当消暑?” 舒眉看着他,一时没有答话。凌励忙又道:“对了,我准备花朝节后就为玉瑶和陈凭举办婚礼,还有沈着也快要娶妻了,阿眉不如参加了他们的婚宴,再启程?” “沈大人要娶妻了?”舒眉似有些意外。 “嗯,他想迎娶国舅家的一位表姐。”凌励笑道。他想大婚那日让她瞧个热闹,故意没说破金瑶的身份。 “好,那就等沈大人大婚后,我再去北寂。”舒眉站起身来,将那茶盏轻轻放在面前的小几上,“多谢陛下恩准。” 眼见她要离开,凌励起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阿眉。” 舒眉仰头望着凌励,“陛下可是有事要吩咐?” “你,还生我的气吗?”凌励忐忑问道。 舒眉咬唇看着他,好一阵,才摇了摇头。 “你不生气了?”凌励顿时喜不自禁,将她的手拢在了胸前。 “陛下熬夜批劄子,定是累了,臣妾去替陛下准备些点心,可好?” 凌励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随即连连点头,“好,有劳阿眉了。” 舒眉从他手中抽出手来,转身朝殿外走去。 望着舒眉的背影,凌励心中一阵激动:她要为自己准备点心!那她会不会也愿意留宿福宁殿? 这些日子忙着处理吏治改革带来的一些麻烦事,他都没让人好好打理这寝殿。锦榻上、木几上堆的全是书卷、档案和劄子,往日她喜欢的熏香也未燃用,她已太久未曾来过福宁殿,她的睡衣也没准备了……他忙叫了小冬子进来收拾屋子,准备熏香,又吩咐宫人去准备舒眉换洗用的衣物。 片刻后,舒眉端着食盒再走进殿里时,那原本堆满劄子的锦榻竟已清理一空,旁边的木几上摆了只定窑的白瓷梅瓶,里面虽没有鲜花,却插着一枝香制的红梅绢花。 舒眉环顾大殿四周,凌励竟不在殿内。 舒眉将食盒搁在木几上,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是自己表现得太主动,他察觉了?! “好香!阿眉做的什么好吃的?” 凌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舒眉惊了一下,待她转回头来,便见已换了一身茶白袍子的凌励,带着沐浴后的暖香,含笑从偏殿走了进来。 “臣……臣妾只会做青团。”舒眉不敢直视他含笑的眉眼,只埋头揭开了食盒,“这个时节做青团,没有新鲜的艾草,臣妾用的浆麦草叶取汁,想必,想必味道没那么好……” “只要是阿眉做的,我都爱吃。” 凌励走到桌前,主动伸手从食盒里拈了一个冒着热气的青团,喂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舒眉顿时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怎么了?”凌励见她神色有异,急忙问道。 “是不是很难吃?”舒眉神色有些慌张。 “好吃,甜糯可口。”凌励又拈起一个,刚要放进嘴里,忽又顿了一下,递到她嘴边道:“你要尝尝吗?” 看着凌励右手虎口上那道银白的齿状瘢痕,舒眉回想起了生产那日她拼劲咬他的场景,有些触目心惊,她慌忙垂眸避开,摇头道:“臣妾不饿。” “我记得上一次吃你做的青团,还是在安源。”凌励唇角噙笑,在木几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第182章 辗转反侧 看着凌励吃下第二个青团,舒眉心里慢慢镇定下来了。她走到旁边搁着茶壶的木桌前,背对着凌励取了云纹白玉盏,拎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水,又将小拇指插入水中,轻轻搅动了一番。 “青团吃急了噎人,陛下喝口热茶。”舒眉转身将茶盏递给凌励。 “陛下,奴才回来了。” 凌励刚接过茶盏要喝,门口便响起了满福的声音。 “明日之事可安排好了?”凌励搁下茶盏,回头问道。 满福立在门口,垂首道:“回陛下,司农寺判寺事柳权大人本就忧心寒春之事,听闻陛下过问春耕之事,他唯恐贻误春种,恳求连夜入宫汇报浸种催芽之事。” “离农桑节不是还有一阵么?” “柳大人说今春奇寒,若农人们按照以往的时令浸种催芽,只怕稻种都要报废。他十分着急,求着奴才带他入宫。” “他人在哪里?” “此刻正在九卿殿候着。” “你领他到御书房去,朕片刻就过去。” “喏。” “这阵子我只忙着推行新政,疏忽了春耕大计,春种事关百姓饥馑,片刻也耽误不得。”满福离开后,凌励脸露抱歉道:“阿眉,容我去去就回来。” 舒眉愣愣看着他,一时竟失了神。 “阿眉做的青团很好吃,一会儿我回来接着吃。”说着,凌励端起桌角的云纹白玉盏,刚递到唇边,舒眉便上前一把抢了过来,她动作太急,那茶水竟溅了她满手。 “阿眉?”凌励诧异看着舒眉。 “茶水冷了,我替陛下换一盏。” 舒眉顺手将盏中剩余的茶水泼进了木几下的银盂之中,随即又走到木桌前去替他倒茶水。 待凌励埋头看向银盂,发现原本铮亮的银盂瞬间发黑,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她这一次来福宁殿的目的,是要杀他! 他抬眼望向她拎壶倒茶水的背影,她动作那般镇定,竟无事人一般。若非满福禀报柳权求见,此刻,自己应该已经喝下了那杯毒茶…… 她竟如此恨自己吗?! 一时间,凌励只觉得胸口犹如刀戳剑刺,疼痛不已,不由得伸手捂住了胸口。 “你怎么了?”舒眉倒了茶水转过身来,发现凌励捂着胸口,顿时慌了。那青团之中,她的确也是加了药的,可那药却是要与茶水中的药一同服下才会生效的,怎么就发作了呢? 他看着她惊慌的表情,心中又是一软:她还是担心自己的吧?她方才突然夺下那盏茶,是不舍得自己死吧? “陛下,你是不是不舒服?”舒眉将茶盏放在桌上,躬身扶住了他。 “没事,只是被青团噎着了。”凌励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口,极力压下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绪,起身朝殿外走去。 望着凌励离开的背影,舒眉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了下来。 就在他举杯的那一刻,她突然犹豫了。她恨他,希望亲手杀了他替家人和柏安报仇,可他是这南越天下的君王,见他这么晚了还在寝殿里批阅劄子,还因忧心百信的饥馑接见臣公,她竟下不了手了…… 柏安,对不起! 阿爹阿娘,对不起! 回慈元殿的路上,舒眉在心底反复向柏安道歉,向冤死的父母道歉。杀不了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了。好在,他已经答应入夏后让她出宫去北寂探望霜降母子。再熬两三个月,她就能离开他,离开这座笼子似的永年宫了。 想到要永远离开,舒眉对孩子反倒有些牵挂了。这个孩子来得太意外,纵然不是她想要的,却也是她十月怀胎差点丢了性命换来的。这最后的几个月,她也应该好好陪陪他,全了这一场母子缘分。 处理完春耕之事后,凌励再回到寝殿时,舒眉早已不在。望着空荡荡的寝殿,他的心如坠深渊。 她没有等他回来。她就是来杀他的。他不过是因为柳权入宫打岔侥幸逃得了一命。那个曾经满心满眼装着他的女人,终究是不在了。强留在身边的这个,不过是一个一心想要报仇雪恨的决绝女子,她恨他,甚至也恨他给她的孩子…… 不是的,她心里有他的。他捂住胸口时,她的眼神分明是那么的焦急。他目睹她的家人遇害无动于衷,他利用她的伤痛来刺激舒世安,他在杜若院那夜那般伤她辱她,她恨他也是应该的…… 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告诉他舒眉早已不是当年的舒眉,为了南越的江山社稷,绝对不能再姑息下去了;另一半却沉湎于往昔她对他的好,千方百计辩解说她心里还有他,她只是一时被仇恨蒙蔽而已。 若她只是被柳权入宫打岔才放弃了谋杀,那她一定还会再伺机动手的。自己就再给她一次机会,看看她究竟是因为心里有他,不舍得他死,还是一门心思只想杀他! 朝会结束后,凌励径直去了许久不曾登门的慈元殿。 他树指噤声,命殿外的内侍不许通禀,一路轻步走入慈元殿的寝殿,在掀开锦帘那一刻,他停住了脚步。 室外春寒料峭,寝殿内炉火旺盛,暖意融融。在靠窗的锦榻前,舒眉倚坐着竖抱着孩子,凌娟立在旁边,摇晃着一面拨浪鼓逗着刚过了百日的凌珏。温暖的晨光透窗而入,映照着舒眉脸上明媚温柔的笑容,美得恍若梦境。 那眉眼间泛起的宠溺,那唇角浮起的笑意,是装不出来的。她分明爱着他的孩子们! 这一刻,他那颗被寒夜冻得冰凉的心,涌入了一股暖流。 “爹爹,你来了?你快过来看看,弟弟他会笑了,我一逗他就笑!”凌娟忽然发现了立在门口的凌励,当即欢喜地扑过来叫他。 凌励被凌娟牵着走了过去,舒眉抱着凌珏没有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叫了一声“陛下”。 他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他伸手去牵住凌珏的小手,偷偷瞥了她一眼,她只是撅唇发声宠爱的逗着孩子,对他的靠近并无反应。 “爹爹,你用这个逗他!”凌娟将手里的拨浪鼓递给他。凌励接过,在凌珏面前轻轻晃动了一下,他闻声朝他转过头来。 “弟弟,快给爹爹笑一个!”凌娟在一旁鼓励道。 凌励又摇晃了一下拨浪鼓,凌珏被响声吸引,待看清了那绘着青蛙雨荷图的红绿拨浪鼓,便开口笑了。他笑得眉眼弯弯,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仿佛蕴满了星光。 第183章 近在咫尺 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孩子笑,凌励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阿眉,我能抱抱他吗?”凌励小心翼翼问道。 舒眉点了点头,将孩子往他怀里放。凌励作出了怀抱的姿势,却不知道如何抱稳这软糯糯的小身子。她将他的手臂收拢了一些,“这只手要托着屁.股,手臂收紧一些,身子借力夹着他的腿,这只手扶着他的背,往上一些,一定要拖住他的颈背……” 满福说她往日都不愿意看孩子,却原来懂得这么多。 她贴得很近,专注而耐心教他如何抱住孩子。她带着清芬的吐息就在咫尺之间,秀挺的鼻翼,微微卷翘的唇.瓣,依然如同往昔,令他心动不已,他很想就势吻她一下,可却不敢。 “爹爹,我想搬回慈元殿来和母后一起住,这样,我就能每天都见弟弟了。” 在凌励心神意动时,凌娟的话将他带回了现实。凌娟本就是养在舒眉名下的,她请求搬回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凌励还未开口答应,舒眉便接了话,“娟娟还是先住在衍庆宫吧,你每日要去尚书房读书,衍庆宫离那边近些。再说,小蚕也在那边,你们有伴儿。” 她很快就要离开永年宫了,不想让凌娟有了希望再失望。 “母后,可是我想和你们住在一起。”凌娟望着舒眉,噘嘴恳求道。 见舒眉一脸为难,凌励开口道:“你母后身子不太好,照顾弟弟已经很累了,若你也搬过来,她会累坏的。” 凌娟望着凌励,又看看舒眉,最终懂事地点了点头。 大约是凌励搂抱的姿势太生硬,让孩子感觉不舒服,没一会儿,凌珏便咧嘴哭了起来。凌励忙将孩子还给舒眉,看着孩子在她怀中慢慢平稳了情绪,他犹豫开口道:“阿眉,今日朝会上,群臣提到今春气候异常,希望我在农桑节那天去圜丘举行祭天大典,你能陪我一起吗?” 陪同皇帝祭天,乃是皇后义不容辞的责任,他竟在征询她的意见?舒眉不由得愣了一下。 凌励又解释道:“圜丘在城南五十里外,来去也要一日的功夫,你若是身子不好……” “臣妾愿陪陛下同去。”舒眉开口道。自她生产那日被册立为后,她还从未尽过一日南越皇后的责任,祭天大典乃是替万民祈福的重大仪式,她若是推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爹爹,我能同去吗?”凌娟一听要出宫,顿时来了兴致。 “去,作为南越的兴国长公主,也该让你学习一些皇家的仪式了。”凌励摸了摸了她的头。 凌娟顿时笑逐颜开,“太好了,终于可以和爹爹、母后一起出宫了,我要带上小蚕一起。” “好。准了。”凌励笑道。 凌娟回衍庆宫后,急不可待地告诉小蚕,农桑节要带她去城南圜丘参加祭天大典的事。 正在一旁替小猫顺毛的董月娇抬起头来,“陛下要带你们去祭天大典?” “嗯,我母后也要一起去。”凌娟一脸得意。 “哦,我让人赶紧替你们做参加大典的礼服。”董月娇道。 董月娇扔掉手里梳毛的篦子,皱眉起身朝内室走去。舒眉在产床上就被立为了皇后,这些日子以来,因调养身子,后宫的一应管理仍是由她在负责。如今,她的身子好了,要正式以皇后身份参加祭天大典了,只怕大典结束后,这后宫的管理权柄也要收回去了。 上天为何如此偏心?让她抢了自己夫君的心,竟还要抢了她的后位?董月娇妒恨不已。为了求得孩子,为了巩固这岌岌可危的地位,自己已经抹下脸面喝下催情药去讨好凌励了,可他却对她无动于衷,让她身陷煎熬之中。若宫中没有舒眉这样的妖妇,身为帝王的凌励,又怎么会对她如此冷淡? 上次在西溪行宫,沈青鸢已经成功引起了凌励的注意。这回,她还要再试一试。鹿山来的那位于天道人说过,舒眉之所以能虏获凌励的心,除了她在凌励遇袭时曾出手相救外,更重要的是那时的她易容成了沈婵的样子!而凌娟的母亲芦春,也是因为顶着沈婵的脸受到凌励宠幸。 在她亲眼看到朱雀寺内,沈婵那个香火永续的牌位时,董月娇就相信了:沈婵,是凌励的执念! 执念,就是一个人的弱点。 ********* 城西柿子巷舒宅外,立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你确定要去见她?”女的犹豫问道。 “我们既是来京城了,当然要见她。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怎么也得认我这个哥哥。” 男子的眉间有颗大黑痣,正是从闲云观下山游历熙攘红尘的云通。而身着寻常妇人衣饰的女子,若非仔细打量,全然看不出她就是豆蔻娘子。曾经一颦一笑都艳光四射的豆蔻娘子,去了华服丽妆,舍了烟视媚行,也不过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寻常女子。 “她如今可是南越的皇后……” 云通握住了她的手,“娘子放心,阿眉最是心善了,她一定会帮我们的。” 豆蔻点了点头。云通这才放心去敲了舒宅的门。 舒府的下人听闻来人是舒眉在安源的故人,便客气将两人请入府中,又及时禀报了夫人梁氏。云通见了梁氏,便将自己的身份如实相告,请求面见舒眉。 “你们既是阿眉的朋友,为何不直接去永年宫求见?”梁氏疑惑问道。 “不瞒老夫人,我娘子的身份有些特殊,只怕入宫审查过不去,所以才来恳求老夫人通融……” “你身份有何特殊?”梁氏转眸看向豆蔻。 豆蔻犹豫了一下,垂眸道:“夫人,我曾为了生计,在瓦子里谋生。” 梁氏未料到她竟是这般出身,愣了一下,又问:“那你们是为了何事要见阿眉?” “一来是,我上次在安源没认出阿眉……娘娘,险些害了她,我想给她当面道个歉;二来是,我娘子知道安源都尉府当年的一些旧事,想要告诉娘娘……” “安源都尉府的旧事?”梁氏瞪大了眼睛。 豆蔻便将她之前知道的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了梁氏。梁氏听罢后闭目沉吟良久,方才开口道:“好,明日我带你们入宫。” 第184章 故人重逢 第二日,梁氏便带着家仆装扮的云通和豆蔻二人入宫了。 舒眉与乳娘一起在暖房里刚替凌珏洗了澡,听说阿婆梁氏入宫了,便将孩子交给乳娘,自己换了衣裳到前殿迎接。 “阿婆怎么想着今日入宫来?”舒眉一见梁氏便笑了。 “是你的这两位安源故人,托老婆子我走这一趟。”梁氏转回身,将舒宅家仆打扮的云通和豆蔻引荐给了舒眉。 舒眉看见云通后,大吃了一惊,“云通哥哥?” 这一声“云通哥哥”,让云通激动不已,他朝豆蔻欢喜道,“你瞧瞧,你瞧瞧,我就说阿眉……娘娘一定会记得我的……” “这位姐姐是?”舒眉还从未见过豆蔻,便上前问道。 “她是你的嫂子,叫豆蔻。”云通呵呵笑道。 “啊,云通哥哥娶亲了?”舒眉一脸诧异。他这是不准备回闲云观了? “嗯,我们元夕才办的婚礼。”云通笑道。 “你们聊着吧,我去里面看看我家小殿下。”见舒眉认出了云通,梁氏便放心离开了。 “来人,看茶,赐座!”舒眉能见到安源故人,也是喜悦不已,忙招呼宫人安顿两人。 一阵寒暄后,云通道:“我们今日进宫来,主要是想告诉你安源都尉府的旧事。” 舒眉正在替豆蔻斟茶,听他突然提到安源都尉府,手一抖,茶水便溅了满桌子,旁边的宫人急忙上来擦拭。舒眉却挥手让宫人出去了,她盯着云通问:“是什么旧事?” “豆蔻知道害死你全家的凶手是谁。”说着,也不管舒眉的脸色如何难看,转身对豆蔻道:“娘子,你快把你知道的给娘娘讲一下。” 豆蔻犹豫道:“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幕后真凶也不在了,再提,只怕徒惹娘娘伤心……” “就算不能报仇了,也该知道灭门仇人是谁啊。”云通道。 “你说,幕后真凶已不在了?”舒眉诧异问道。 “我们也是来了永定,才知道前太子凌崇已经被先帝赐死狱中了。不然娘娘可以亲手替景程伯伯报仇雪恨。””云通不无遗憾道。 “策划安源都尉府事件的人,是凌崇?!”舒眉有些难以置信。 豆蔻点了点头,“正是凌崇。为平息桑木镇事件,以宰相舒大人为首的反战派官员力谏先帝,送金瑶公主去西犁和亲。赵皇后为此愤恨不已,指使太子凌崇通过夜雨阁聘请了西犁杀手向舒家报仇。凌昭得知这一消息后,还故意让我将这个信息透露给了芦城厢军步军副都头百里安……” “可是,凌昭他亲口告诉我,安源都尉府的惨剧,是凌励一手策划的!”舒眉猛地站起身来。 舒眉一起身,豆蔻也不敢坐着了,“凌昭为人阴险毒辣,我当初以为他让我传递这个消息,是为了救下舒都尉一家,后来才知道,他只是想以此事试探当时的三殿下有没有野心……” ——“你阿爹阿娘死得其所!若不是你阿爷在朝堂上贪图安稳,几次三番拦阻西征,西犁贼人何至于那般嚣张?!”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阿爷他在这件事上,咎由自取。自他建议让金瑶长公主和亲西犁以来,就与赵皇后一党结了仇。即便没有凌励,也会有旁的人要做这件事……” 听了豆蔻这一番话,她才相信原来阿婆那日说的都是真的,凌昭就是故意用此事来挑拨她和凌励的关系。 可是,她那日也问了凌励,他分明欲辩无词,还对她道歉说“对不起”。正是这句“对不起”,让她恨意盈胸,难以忍受。 “豆蔻姐姐,你是哪日将这消息告诉百里安的?”舒眉急切问道。 “让我想想……”豆蔻皱眉回想了片刻才道:“我接到凌昭的飞鸽传书时,城里的朱裁缝正在替我改花朝节那夜穿的百花霓裳,我嫌她之前缝的花朵太大了,让她剪小一些,对了,那是花朝节前三日!” “你是得到消息后,就去见了百里安吗?” “凌昭以我妹妹要挟我,他安排的事,我都是第一时间去做,应该是当天就赶去告诉了百里安。”豆蔻看着舒眉,不知她为何如此关心百里安得到这个消息的时间。 芦城距离安源,不过百十里路,就算百里安第二日才告诉凌励,凌励带着的厢军也应该能在花朝节前赶到安源。除非,他根本就不想出手相救! 他若是出手救了,反战的阿爷还能痛定思痛支持组建镇西军吗?! 舒眉瞬间想明白了:凌励确实不是策划安源都尉府惨剧的人,可他明明可以阻止这出惨剧,却选择了冷血旁观! 她至今还清晰记得他一身银甲,宛如神祗降临般,从夕光中向自己奔来时的模样。那一刻,她曾是满心喜悦。却不知道,他早就在门外目睹了自己的窘境与绝望…… 纵然,他不是杀害父母的罪魁祸首,可她还是无法原谅! “娘娘,我们,我们还有件事,想恳请你帮个忙……”说完了安源都尉府的事,云通迟疑地提出了请求。 “是什么事,你且说。”舒眉强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关切问道。 “豆蔻的妹妹柳姬,被凌昭送去西犁讨好兀术驳,之前皇上曾答应过豆蔻,只要她配合镇西军检举凌昭的罪状,就会派人将柳姬接回南越,善待于她。豆蔻也都配合了,可如今镇西军却以柳姬做过西犁探子为由,将她一直关押不放……娘娘能不能去皇上跟前说个请?” “那她究竟做没做过西犁探子?”舒眉问道。 “她那是被凌昭所迫,西犁大败后她便金盆洗手了。” “云通哥哥,我们都是安源人,你该知道安源的百姓如何痛恨西犁人和西犁探子,我若是替你们求情放了柳姬,安源的百姓会怎么想?” 云通辩解道:“可是,柳姬她是被迫的啊……” “人做了错事,就该承受惩罚。”舒眉冷冷道。 云通顿时傻了眼,他没料到舒眉竟是如此不讲情面。他之前还给豆蔻打包票,说舒眉肯定会念在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帮他们这个忙的。 “娘娘说得对,是我们太不知轻重。”见云通下不来台,豆蔻主动开解道。 舒眉这才又缓和了口气道:“云通哥哥,前朝的事情我从不参与,实在帮不了你们。我在安源城东有套两进的宅子,就送给你们作新婚贺礼。得闲时,还烦请你们替我好好照顾玄青伯伯。” 听舒眉说要送宅子给他,云通失望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喜色,忙点头应下照顾玄青子的差事。 第185章 正襟危坐 听了柳权的谏言后,凌励迅速颁旨,要求各地官员入户通知农户暂停浸种催芽,由朝廷统一组织搭建暖棚,根据气温回升情况有序部署春种事宜。为检查春耕要求是否落实,他还派出了巡按御史,到各地去督导落实情况。 负责永定附近一带的巡按御史栾平是最先回宫禀报的。听闻朝廷关于春耕的各项要求皆已落实,凌励正觉欣慰,却听栾平道:“臣在巡察期间,在各乡里听到了许多传言,说是因为永靖新政倒行逆施、枉顾天伦,所以上苍才会降下这春寒灾异来示警。” “说朕倒行逆施、枉顾天伦?”凌励不免听笑了。 见凌励脸上的笑冷得像要结冰的样子,栾平忙又道:“陛下御极以来,励精图治,夙夜在公,我们做臣子的都是看在眼里的,也就是些乡野村夫的胡言乱语罢了,陛下也不必当真。” “乡野村夫都知道议论国政了,倒也是长了见识了。”凌励丢下手里的巡察详表,端起桌上茶盏道:“看来,朕还得准备一份罪己诏在祭天大典上念念。” “陛下,此事还得与群臣商议后再定,若贸然发表罪己诏,只怕新政推行愈加艰难。”栾平劝道。 凌励未置可否,转而道:“你下去再细细查访一下,弄清楚这些传言究竟从何处发起的。朕觉得,此事背后大有文章。” “臣遵旨。” 春耕之事在有序推进,祭天大典也在紧锣密鼓的安排着。 随着各地巡按御史回京述职,凌励心底越发感觉不对,似有一股对抗新政的势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蔓延着。这种把控不住的感觉,令他心生不安。他连夜召见沈着入宫,就巡按御史们反馈回来的情况进行分析。 “看来,那帮反对吏治改革的人,这次是改变了方式,选择从最底层动作了。”看罢御史们的巡察详表,沈着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让栾平去查过了,京都近郊的一些村民是听一位道士讲道时提及新政不仁不义,之后便在村民中口口相传。” “南越人多是信奉佛教的,何时道士也这么吃香了?” “据说那位道士叫于天,从鹿山南边儿过来的,我已让鸿胪寺在查其道籍。” “于天?昭回于天?”沈着脑子里猛地跳出一句话来,当即变了脸色。 “什么‘昭回于天’?”凌励一脸不解。 “这是《诗经.云汉》中的句子: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壁既卒,宁莫我听?”沈着想起了这首关于灾异的诗,不由得念了出来,“陛下,这个叫于天的道士,会不会与凌昭有关?” “凌昭?”凌励皱起了眉头,随即又摇头道:“他早被赐死在大理寺狱中,天香楼也已经清洗过了。” 沈着不免也点了点头,“大理寺的验尸报告总该不会有假吧。不过,这道士妖言惑众,必须先抓起来。” 凌励点头认可。 沈着又道:“还有祭天大典一事,臣有些忧虑。圜丘离永定尚有五十余里路,往南就是鹿山,那一带山高林密,若是有人存心……” “我已让宋宥暗中调集都城西北的步军司提前清场,应该无虞。”凌励对南越军队的掌控很有信心,他停顿了一下,黯然道:“我不放心的,反倒是永年宫。” “永定和永年宫有张翊将军驻守,陛下大可放心。”沈着道。 凌励想说的不是永年宫,而是永年宫里的人,可话道嘴边,他只道:“农桑节那日,微知你就留在永年宫里,不论发生何事,你得替朕守好了这南越朝堂。” 见凌励的脸色异常沉重,沈着肃然拱手道:“陛下放心,臣必当尽心竭力。” ********* 农桑节这日一大早,舒眉便在秋槿等宫人的服侍下,换上了深青祎衣,戴上了九龙四凤冠,穿上了青袜金舄。这是她被册封为后以来,第一次正式穿皇后礼服。 “娘娘体型清瘦,素来穿妃嫔礼服都显得单薄,唯独这深色的祎衣上身后,格外沉稳端庄。”秋槿跪地替她系好腰间的白玉双佩后,起身上下打量一番,啧啧赞道。 舒眉对秋槿的话听若未闻,她自起床起,就一直在心里默记礼部替她送来的祭天大典流程,唯恐大典中自己出现差池,触怒神灵。 “娘娘,凤辇已在殿外候着了。”片刻后,霍成进来禀报。 舒眉闻言,抬手提了大袖便疾步朝殿外走去,带得一路风起。秋槿急道:“娘娘,切记平肩揖礼、徐步缓行。” 舒眉当即放慢了步子,保持着袖中抬臂揖礼的姿势,目不斜视的跨出了殿门。 殿门外,早已换好十二章大裘冕的凌励,看着身穿礼服款款朝自己走来的舒眉,一时竟愣住了。她虽已生了孩子,但体型一向清瘦,言行举止始终带着少女情态,今日换上这皇后祎衣,在雍雅秀仪之中,还多了一丝妇人的端妍气韵。 “臣妾见过陛下。”舒眉朝凌励福了一礼。 “阿眉今日真美。”凌励眉眼蕴笑,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舒眉心中仍在回想大典流程,只由着他将她扶上了殿外阶前的凤辇,而脸上表情始终波澜不惊。凌励也并未指望她能回应自己的热情,将她送上凤辇后,他也登上了帝辇。他只寻思:今日将有许多独处的时机,她会不会再对自己出手? 帝辇和凤辇左右并行,最终在福宁殿外汇入了祭天大典的大仪仗之中。 “帝后轿辇起驾——!” 鸣赞官高呼后,声势浩大的祭天仪仗便在一阵丝竹礼乐声中出发了。除了王仪卤簿、千乘万骑外,在长长的仪仗中,还有祭天的铜鼎、天公地母神位以及系列农耕器物。 仪仗一出宫,便受到城中百姓热情围观。厚德御道两旁,不单是路边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就连街边的树上、楼栏上甚至屋顶都挤满了人。这是凌励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祭天大典,更是他与皇后第一次出宫,百姓们无不以窥见帝后圣颜为乐。 目睹永定百姓的热情,凌励噙笑向他们挥了挥手,观礼的百姓顿时群情激动,纷纷在路边下跪行礼,齐声高呼:“祝陛下、娘娘洪福齐天,庇佑万民!” 舒眉却始终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唯恐失了母仪天下的端庄。 第186章 祭天大典 帝后仪仗于午时许抵达祭天圜丘。圜丘上圆下方,意为天圆地方。丘高九丈,共有五层,暗合九五之尊之意。每层皆有十二根蟠龙柱,柱顶各盘踞一尊神像,象征着十二时辰。 圜丘台阶下东西两侧,陈设着编磬、编钟、鎛钟等韶乐,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待帝后下辇后,乐师便敲响钟磬。在煌煌礼乐声中,舒眉与凌励并肩步上铺了杏黄地衣的台阶,她目光扫过圜丘,暗暗留意着祭天圜丘的各种隐喻。皇家仪礼十分繁琐,这些繁琐的细节之中,却又处处蕴含玄机。她知道,这帝后一同祭天,便是象征阴阳调和,昼夜有序。 圜丘上用青缎搭建了神幄,依次摆放了皇天上帝、日月星辰、雨云风雷等神位,神位前摆列着玉、帛、牛、羊、酒、果、菜肴等供品。 祭天仪式共有迎神、奠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神、望燎等九个步骤,舒眉牢牢记着程序,分毫不敢差池。 她过于专注,甚至没有感觉到仪式期间凌励几番侧目看她的眼神。立后册封时,她刚刚生产,没办法举行册封典礼。这一次的祭天仪式,是他在向上天正式禀报,她是他的妻子,是与他命运相系、祸福同担的女人。 若她,还是往日的阿眉,那个一看见自己,眼中便盛满星光的阿眉,该有多好。凌励侧目看着身旁专注礼仪、目不斜视的舒眉,心中竟生出几分凄惶。 若他,还是梨花树下的那个凌励哥哥,该有多好。终于以正妻的身份站在他身边昭告天地,可是,他却不再是她的凌励哥哥了。舒眉心中又何尝不觉遗憾。 圜丘之上,寒风测测,两人宽大的礼服袍袖在风中猎猎翻飞。丘下仰望的众人,只觉坛上两人恍如仙神临世,仿佛随时可能振袖飞远。 到送神的仪式了,一身黄罗的祭祀官端上了用金镶玉龙凤杯盛着的送福酒,躬身递给两人。 凌励端了面向自己的蟠龙杯,舒眉伸手端了另一侧的飞凤盏。 杯中是加了艾草汁的送福酒,绿意盈盈。 舒眉双手高举酒杯,在燎祭鼎前行礼。凌励也缓缓高举起了酒杯。礼毕,两人将酒液倒入了燎祭鼎内。祭祀官又上前替两人斟满酒液。 两巡祭罢天地,第三杯,便是帝后代替人间百姓饮下送福酒。 为祈福,帝后需分别用无名指沾对方杯中酒液,对空弹洒,意喻洒福。凌励先沾了飞凤盏里的酒汁弹洒,随即便将蟠龙杯递在舒眉面前。 舒眉涂了丹蔻的无名指,缓缓蘸入杯中。或许是想起了上一次福宁殿里的事,她的手竟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这一刹,杯中酒液激起了一圈细小的涟漪。 凌励愣愣看着杯中起伏的涟漪,心中百般滋味,却难以道明。再抬眼时,舒眉已将飞凤盏递至唇间,徐徐饮下。白玉映朱唇,竟是那般好看。 凌励迟疑了一下,仰头喝下了自己杯中的青涩酒液。 饮下送福酒后,两人并肩用香烛点燃了大鼎中燎祭的纸钱。纸钱之上沾染了福酒,一挨着火星,瞬间火焰大涨,勃勃燃烧起来。 在熊熊燃烧的燎祭之中,两人完成了全部祭天仪式。 整个仪式时间太长,舒眉被凛冽寒风吹得有些头疼。走下圜丘后,不免以手扶额,揉起了太阳穴。 “怎么了?”见舒眉面色不好,凌励上前问道。 “无事。”舒眉摇了摇头。 凌励朝一旁的满福招了招手,“去辇上将我的大氅拿来,顺便替娘娘倒杯热茶。” “不用。”舒眉摆手道,“陛下不是还有一道罪己诏要宣读么,就别管臣妾了。” 冷若冰霜。是这一刻,舒眉给凌励的感觉。她对他满腹隐忍的恨意,他十分清楚。她恨着他,那恨也是带着情绪和温度的。而此刻,这恨意中情绪和温度,似乎也都结冰了。 “娘娘,求娘娘替民女做主!” 两人正是相对无语间,一个身着浅莲色单薄襦裙的女子,忽然扑跪至了舒眉跟前,吓得她连退了好几步。待那女子抬起头来,凌励和舒眉不由得都愣了一下。 “沈青鸢?你为何出现在这里?!”凌励当即黑了脸色。 “陛下不准民女入京,可圜丘乃是鹿山地界,民女没有违背旨意。”沈青鸢望着凌励,毫无惧意。 旁边的窦骥见状,带着一队禁军侍卫围了过来,凌励朝他们罢了罢手。 “你想本宫替你做什么主?”舒眉问道。 沈青鸢仰头道:“恳请娘娘替民女伸冤!” “你若是想要入永年宫侍候皇上,本宫到能做主。至于伸冤,只怕还是得求皇上了。”舒眉转首冷冷看向凌励。这个姑娘在西溪行宫就有意接近凌励,必是另有目的。 “沈家旧事,你叔父早有定夺,你一介女子,怎可如此固执?!”见沈青鸢纠缠不放,凌励面露不悦。 “我叔父贪慕权势虚荣,不愿意得罪皇族。”沈青鸢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了舒眉的腿,“娘娘你与大理寺的人交好,能否带青鸢去查阅一下沈家当年的卷宗……” “你且起来说话。”听这女子的话越说越不对劲儿,舒眉弯腰要去搀扶她起来,沈青鸢却借力一跃而起,随即反手一把勒住了舒眉,将一把寒光熠熠的三棱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放肆!快放开皇后!”不过刹那间的功夫,待凌励察觉异常时,舒眉已被沈青鸢牢牢制住。 “你若是想看着她死,就尽管让他们过来。”沈青鸢环顾四周渐渐围拢过来的禁军,忽然变了脸色,冷冷笑道。 “你不是沈青鸢!” “我是谁,有什么要紧。”沈青鸢将三棱刀在舒眉颈项间抵紧了一些,那锋利的刀锋割破了她的肌肤,一股殷红的血液直顺着刀锋往下流,“他们若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凌励看得心惊肉跳,唯恐她一失手就杀了舒眉,当即让窦骥带着侍卫退开。 “你想要什么?你说,只要你肯放了皇后,朕都答应。”凌励急道。 沈青鸢嗤鼻一笑:“都答应?!那若是有人要你以南越江山来换,你可会答应?” “你,你……”凌励瞬间变了脸色。 “呵呵,男人都精明着呢,有了江山,自然也就有美人了。谁会傻到用江山来换美人?!是吧,娘娘。”沈青鸢笑道。 舒眉咬唇不语。她猜不出自己在凌励心中值几斤几两,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比南越江山更重要。 第187章 生死诀别 “用朕来换她,如何?”凌励一边开口,一边取下了头上的十二旒冕冠。 舒眉的心,猛地一跳。 “你当我傻吗?你打小习武出身,要换成你,我如何制得住?”沈青鸢毫不上当。 舒眉的心又是一沉。她竟忘了,这不过是凌励的惑敌之计。 “究竟是什么人,想要这南越江山?”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现在,先让人去替我准备一匹快马。” “这里最快的马,就是朕的坐骑了。满福,去将吉兆牵来。”凌励当即吩咐道。 “满福,不要去。”舒眉突然开口叫住满福,“我早该去泉下与父母团聚了,我不想成为陛下与贼人谈判的条件。”说着,她一把抓住沈青鸢的手,将她手里的三棱刀往脖子上扎。 “阿眉!”眼看那刀刃戳入血肉,凌励大喝一声,一把扔掉手里的冠冕,猛地发力蹿起,一把捉住了舒眉的手。 凌励的手抓着舒眉的手,舒眉的手握着沈青鸢的手,三只手的力量在三棱刀上汇聚,便失去了控制,猛一下便在舒眉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混乱之中,凌励转手抓住了沈青鸢的手,再猛一抬臂,随即将舒眉从她的钳制中解脱了出来。他一手牢牢抓着沈青鸢,一手用力拽住舒眉,将她推向见机扑来的窦骥。 却不料,沈青鸢的另一只手里突然又多出了一把三棱刀,她趁凌励不备,猛一下将刀扎进了他的胸口。凌励见舒眉脱险,猛力打开沈青鸢扎刀的手,随即旋身一脚将她踢倒在地。因他用力过猛,胸前的伤口在剧烈撕扯下,顿时血流如注。他用手握着胸口的刀柄,在剧痛中失力跪倒在地。 窦骥刚扶起舒眉,转身一见凌励受了伤,瞬间惊慌起来,“陛下,你受伤了!” “我没事,赶紧去追刺客!!!”眼见沈青鸢翻身要逃,凌励急斥道。 窦骥当即招呼身后的禁军侍卫,一窝蜂朝沈青鸢追去。 因三棱刀刀口有血槽设计,凌励体内的血沿着刀口直往外奔流,瞬间就将礼服浸湿了一大片。 舒眉看着面前的凌励,一时间竟傻了眼。四周人声鼎沸,她却突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阿眉……”凌励唇角翕动,朝舒眉伸出了手。那只手还未触碰到舒眉的衣角,整个人便突然失力向后栽倒了。 “凌励哥哥——!”舒眉这才疾呼出声,上前一把抱住凌励,用手摁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快来人啊,传太医!!!” 随行的太医章奇提着药箱疾跑了过来,他上前跪地查看了凌励的伤口,随即便皱起了眉头:“娘娘,这三棱刀着实要命啊,不取吧,陛下会一直出血不止;可若是强取,这刀刃乃是最为歹毒的锥形设计,拔取之时会扩大伤口创面,陛下受伤的位置又在心脉之处,臣,臣着实没有把握啊……” “那到底该怎么办啊?”看着凌励的鲜血从自己摁着伤口的指缝间不断涌出,舒眉慌乱不已。 宋宥已闻讯赶来,他查看凌励伤情后,当即做了决断:“麻烦章太医先给陛下伤口敷上止血药,我让人快马回京接郭乾郭院判,我们将陛下用马车沿驿道护送回京,与郭院判在什么地方相遇,就在什么地方取刀救治。娘娘,你看可好?” 舒眉听了连连点头。 章太医剪开凌励礼服前襟,替他在伤口上药后,又用绷带替他缠了胸腹,避免他呼吸起伏幅度太大带动伤口出血。待初步处理完,宋宥便指挥人将凌励往备好的马车上抬。在抬起凌励的那一刻,众人才发现他的一只手紧紧攥着舒眉祎衣的袖摆。 “娘娘,你也上马车吧,陪着陛下说说话。”宋宥知晓两人间的心结,只望舒眉能看在凌励为她负伤的情形,心意能有所转圜。 舒眉点点头,在宋宥搀扶下上了马车。怕平躺着撕扯伤口,舒眉便跪坐在马车一头,倚着锦靠将凌励搂在怀中,保持了半坐姿势。 马车辚辚启动,舒眉看着怀中苍白失色的凌励,回想起她带着昏迷不醒的他逃往胭脂洲的过往,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她明明恨着他,恨不得亲手杀死他,可如今他真的要死了,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那断了线的泪珠子一滴接着一滴,滴落在凌励的脸上。凌励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泣不成声的舒眉,看了许久,唇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原来,你舍不得我死。那日的药,你舍不得让我喝下……” 听见凌励的话,舒眉猛然怔住:那日,他知道她要杀他?! 他既知道自己要杀他,为何还能无事人一般待她?为何还要不顾性命来救自己?!他是个傻子吗?! “凌励哥哥!”看着凌励脸上的笑,舒眉鼻子一酸,忍不住哭喊出声。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凌励的眼眸亮了起来,他费力抬起手,指着舒眉的胸口,“我,还在里面。” 舒眉没听清他的话,握住了他的手,埋头问道:“凌励哥哥,你想说什么?” “你回去后,让沈着……将柏安……召回来。” “柏安?”舒眉瞪大了眼睛,“柏安他没死?” “你……那般喜欢他,我怎么……能……杀了他。”凌励惨然一笑,似疲惫到极点,停顿了许久,才又道:“阿眉,我……可能……没法陪你了,就让他回来……陪着你。” 凌励拼着劲说完这句话,全身再没了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不要他,我只要你陪着。凌励哥哥,我只要你……”舒眉哭喊着摇动他的身子,他却再也没有反应了。 护送凌励的马车,在距离永定三十里外的望香驿,终于与接郭乾的马车相遇了。郭乾带着太医院擅治外伤的瞿太医等人,一跳下马车便围聚了过来。 马车空间狭小,凌励又不宜再搬动,为方便治疗,郭乾让宋宥将舒眉扶下了马车,安排了太医替她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包扎完伤口,舒眉蹲在驿道旁,远远望着围着马车奔忙的太医和内侍,仿佛入定了一般,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从八岁那年与凌励在西溪行宫的相遇开始,一幕幕场景,一个个片段,正在她的脑海里翻江倒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宥朝她走了过来。 “陛下怎样了?”舒眉起身急切问道。 宋宥看着她,却是欲言又止。 “他究竟怎样了?!”舒眉一把扼住了他的手腕。 “请娘娘……节哀!”宋宥艰难说罢,猛吸了一口气,一把扒开她的手,转身大步走开了。 舒眉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像是被抽去了支柱的稻草人,轻飘飘的倒了下去。 第188章 稳住朝局 舒眉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慈元殿的寝宫之中,全身冷得发抖。 “殿里没起火炉吗?”舒眉侧首询问侍寝的宫女。 “回娘娘,火炉一直是燃着的。只是昨儿后半夜里,突然下了一场冰雹,着实有些冷。” “昨夜下了冰雹?!”舒眉一脸愕然。 “是啊,殿外才刚刚打苞的海棠都冻死了,今年的花朝节,只怕是一朵花都见不到了。” 得知舒眉醒了,秋槿急匆匆走进殿来,“娘娘,你可算是醒了,宫里现在都乱成了一团了!” “发生什么事了?”舒眉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贤妃娘娘刚刚畏罪自杀了,兴国长公主和佳琪郡主寻不着了,老九王爷带着一帮宗亲在垂拱殿要求面圣……” 舒眉愣愣望着秋槿,好一阵,她才开口问道:“你说贤妃畏罪自杀了?她犯了什么罪?” “还不清楚,皇城司审讯衍庆宫的内侍时,有宫人推测她是畏罪自杀,可能与陛下祭天大典遇刺有关……” 在秋槿的讲述中,舒眉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渐渐有了画面,有了声音,凌励为救她受伤的场面再次血淋淋的涌入脑海。 “陛下他,他现在在哪儿?”舒眉坐起身来,急切问道。 “沈大人安排满福过来说,为免发生意外,宋宥将军将陛下的灵柩暂时送去了秋荻馆。如今只对外说陛下遇袭受伤,在福宁殿养伤。”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舒眉一边用手背抹着泪水,一边掀开被子下床,“让人备轿,我要去秋荻馆见他。” 她视线模糊不清,一双脚在床前来回扫动,却始终趿不进鞋子,一时间双手急得发抖。 “娘娘,陛下已经龙驭上宾了啊。”秋槿猛一下跪在床前,抓住舒眉的手哭道:“如今,朝中局势凶险异常,娘娘若不镇定下来,只怕……只怕我们护不住小太子殿下啊!” 舒眉怔怔定住。 她不愿意相信,他真就这样抛下她和孩子走了!她以为一觉醒来,她会发现这只是一个梦,可醒来以后,她发现这真的是一个令她逃无可逃的噩梦。 见舒眉愣怔不语,秋槿又道:“娘娘,您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宫中内务,与沈大人一道稳住朝局,为小太子殿下登基做好准备。” 舒眉闭目仰首,良久方才睁开眼睛,“兴国长公主和佳琪郡主何时不见的?” 见舒眉开始过问宫中事务,秋槿当即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道:“她们昨日是乘坐娘娘的马车一起回的宫,昨夜并无异常,今日晨起宫人却发现两人不见了,他们就是在寻找公主和郡主时,发现贤妃娘娘在寝殿内自缢身亡……” “她们昨日在圜丘目睹了整个刺杀过程,沈大人担心走漏风声,叮嘱务必要尽快找到公主和郡主。” “去通知刘寅,让他安排内侍省所有日休的内侍都来找人,务必要翻遍宫里的每一个角落。”舒眉一边趿鞋一边急促吩咐,“让宫门局的人,将昨日各宫门的出入记录送到慈元殿来。” 秋槿应下离开后,舒眉召了司衣司饰进来,替她换上了皇后翟衣,又画了一个浓妆,用脂粉遮掩了脸上的哭痕,随后便匆匆赶去垂拱殿。 昨夜的冰雹尚未化净,永年宫里处处皆是被冰雹打得千疮百孔的支零花木。这番荒败场景,恰如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 “陛下既不肯来垂拱殿见大家,我们不如寻去福宁殿!” “对,去福宁殿看看,我们不能被宫中这些侍卫、太监就给蒙蔽了!” 果然,老九王爷带着一帮宗亲,正在垂拱殿外熙攘不休。他们都已听说了凌励昨日在圜丘遇袭之事,此刻入宫来,探望凌励病体是假,确认他死活是真。这一帮体内流淌着凌氏血脉的人,都自以为是南越江山潜在的主人。一旦风吹草动,他们便会跃跃欲试。 “放肆!你们如此在宫中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听见这些宗亲要去福宁殿一探究竟,舒眉当即冷了脸色,厉声质问。 “娘娘,是皇后娘娘来了!” 听见舒眉的声音,围聚一堆的宗亲们自动分开了一条道,将她引向牵头的老九王爷。 见了老九王爷,舒眉故意端了皇后架子不行晚辈礼,不待他开口,她便道:“九皇叔,您是南越德高望重的老宗亲,听闻陛下龙体有恙,第一时间就带着叔伯子侄们入宫探望,陛下十分感激,特命本宫前来致谢。” 说着,舒眉这才向宗亲们福了一礼。 “陛下究竟伤得怎样?听说是刺中了心脉,可有性命之虞?”老九王爷急切问道。 “的确是刺在了前胸,不过万幸陛下乃是习武出身,习惯甲衣在身,虽是被刺客偷袭,却反应迅速,还不至有性命之虞。” 旁边一位宗亲提议道:“既是如此,何不让我们去看看陛下,也好放下心来……” “你们确定要去见陛下?!”舒眉倏忽转过身,狠狠盯着说出这句话的人,“陛下正在与沈大人、宋将军一起排查圜丘刺杀案的主谋,他就是要查清是谁在觊觎这南越江山,是谁在盼着他死。用宋将军的话说,凶手就是此刻最想知道陛下安危的人!” 舒眉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后,宗亲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说话了,唯恐被扣下弑君谋逆的重罪。 “陛下已决定暂停朝会,他要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居心叵测、上蹿下跳。”说着,舒眉又缓和了语气,一脸诚挚道:“南越江山是凌氏一族的,还望宗亲团结一心,齐心守护。若是有人向诸位叔伯子侄打听陛下的消息,还请诸位保持警惕,及时入宫来提供叛臣贼子的线索。” “好,我等都记下了。”宗亲们连连点头应诺。他们往日总听人说舒世安的孙女乃是惑君妖妃,如今见识了,才知道这女子能被凌励选中,也是有原因的。 送走了一众宗亲,舒眉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此事,娘娘处理得很好!” 舒眉睁开了眼睛,看见是沈着后,当即眼中一热,“沈大人!” “臣方才与宋将军、张将军在福宁殿的小书房议事,听闻老九王爷带人来垂拱殿请求面圣,来的路上臣还正愁该如何处置,幸得娘娘出手相助。”沈着躬身道。 第189章 守好江山 “沈大人,朝中如今是怎样的情势?”舒眉急切问道。 “娘娘莫急,且随臣去福宁殿一起议事。”沈着引了舒眉去往福宁殿,边走边禀报道:“事发突然,好在陛下去圜丘前已有所安排,如今朝局尚算平稳,臣与宋将军等人……” 舒眉倏忽停住了脚步,“你说,陛下去圜丘前已有所安排?” “陛下推行吏治、科举改革新政,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一直藏在暗处伺机反扑。今岁又突遇春寒,这些人就借此发力,意图变天。去圜丘前,陛下已经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已部署了一些应对手段……” 沈着将凌励之前吩咐交代的一些事情悉数告知舒眉,随即又道:“如今,前朝有臣和几位将军在,娘娘大可放心,只待谋害陛下的真凶落网,我们便能扶持小太子顺利继位登基了。娘娘如今要做的,就是理顺后宫诸事,守护好小太子殿下。” 在小书房内,舒眉听着沈着与宋宥、张翊等人分析当前朝局,商议缉拿真凶之事,内心百般煎熬。 难怪珏儿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原来他早有预感,早就做了安排。而对这些,她竟一无所知。往日的自己,只沉湎于丧亲之恨、灭门之仇,竟为了一己之私,想要弑君复仇!若那日他喝下了那杯毒酒,如今的南越天下将陷入何等混乱境地,她不敢想象!!! 难怪阿婆斥责自己任性,难怪言官说自己是祸国殃民的妖妃。在这一刻,舒眉才发现,相较于天下安稳、百姓生计这些,往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自己,是何等矫情做作、自私自利! 她的夫君是南越的帝王! 她是南越的皇后! 她的儿子将是南越未来的君主! 她必须替他们父子守护好这南越江山! 想明白这些,舒眉挺直了肩背。 出了福宁殿,舒眉去衍庆宫安排了贤妃的丧葬事宜。如今,刺杀凌励的真凶尚未落网,贤妃的死讯还不能传出宫去。 舒眉命沈着住进了燕喜堂,每日都在小书房内与宋宥等人一道处理政务,营造出了凌励尚在福宁殿内养伤的假象。 刘寅带着内侍省众人,将永年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出凌娟和小蚕。舒眉一笔笔翻看追查宫门局的出入记录,终于发现了端倪,农桑节第二日午时,有一辆负责运送果蔬的马车离宫后,一直未曾有回宫记录。 舒眉当即命皇城司勾当崔中杰追查这辆马车的行踪,务必要找出马车去向。有了线索,皇城司迅速行动,第三日午后,将已经跑出永定城两百余里地的马车截住了,马车上果然藏着兴国长公主凌娟和佳琪郡主小蚕。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拐走公主和郡主!” 舒眉在皇城司审讯室,一见了那满脸横肉的马车夫,便上前给他一个耳光。她着实气恼,若非留意到了这辆马车,她不敢想象凌娟和小蚕会被拐去什么地方。若是弄丢了公主,她如何对得起泉下的凌励。 挨了一记耳光,那车夫顿时叫苦不迭,“娘娘,冤枉啊,不是草民要拐走公主,是草民被公主挟持了啊……” “你说什么?”舒眉被他气笑了,“你一个五大三粗的人,被两个八.九岁的孩子挟持?这种鬼谎话你也能编得出来?!” “草民不敢说谎啊,草民确实是被公主挟持了。草民那日去御膳房卸了果蔬后就出宫了,到家时,才发现车厢的箩筐里多了两个小丫头……哦,小公主,公主威胁奴才,说若草民不送她们去芦城,就要禀告陛下说草民拐带公主,要让陛下砍了草民的脑袋……” “她们要去芦城?”听闻车夫提到芦城,舒眉转首询问崔中杰。 “回娘娘,马车是在永思城附近截住的,看样子,是要去往芦城方向。”崔中杰答道。 从皇城司回来后,舒眉让人将凌娟带到慈元殿来问话。 和往日一见舒眉便扑上前来叫“母后”不同,凌娟此时见了舒眉竟是一副躲躲闪闪的畏惧模样。 “过来,母后替你梳下头,瞧这发髻,乱蓬蓬的,斑鸠都可以在里面筑巢了。”舒眉一把拉过凌娟,将她圈进了怀中。 凌娟瞪大眼睛望着舒眉,舒眉却并不问话,只是替她打散了发髻,拿了篦子一缕缕替她梳了起来,“我小时候,阿娘最喜欢给我梳双环髻,每次出去,别人总喜欢摸我的发髻,这件事让我很烦恼……” “那后来呢?”见舒眉突然停住了话头,凌娟开口问道。 “后来?等我再想让阿娘替我梳双环髻时,她已不在了……” 凌娟仰头望着舒眉,突然展臂抱住了她,“母后,我会一直陪着你,让你给我梳双环髻。” “那你为何要回芦城去?你不想要母后了吗?” “贤妃娘娘死了,我怕爹爹会处罚小蚕,所以带她走的。”凌娟咬唇道。 “贤妃娘娘的死,与小蚕有什么关系?”舒眉一边替她挽发髻,一边问道。 “刺杀爹爹的那个女的,是贤妃娘娘安插进祭奠大典仪仗中去的,小蚕知道。” 舒眉缠头绳的手顿住了,“你说,沈青鸢是贤妃的人?” “嗯,小蚕说,上次在西溪行宫,也是贤妃娘娘将那女的带进去的,她自己讨不得爹爹喜欢,就想找个女的替她讨爹爹喜欢,还说那样爹爹就不会只喜欢母后一人了……” 在凌娟的讲述中,舒眉才知道原来沈青鸢是董月娇找来争宠的人。西溪行宫那次被沈着阻拦后,她又将沈青鸢安插进了祭天大典的仪仗之中。她原本是想利用沈青鸢讨好凌励,却不知道沈青鸢原本是在利用她。发生圜丘刺杀案后,小蚕威胁说要告发此事,让皇上下旨诛了董家九族,董月娇在惊恐害怕之下选择了自缢。 舒眉又将小蚕召来,详细询问了事情原委。果然与凌娟所说的相去无几。 “她是从哪里找来的沈青鸢?” “她有次回家哭诉说娘娘在宫里欺负了她,董夫人就替她找来了沈青鸢,说陛下一定会喜欢她这个样子的女人,这个女人会帮她讨得陛下欢喜。” “董夫人怎么知道陛下会喜欢沈青鸢的样子?” “董夫人信奉道家的养生之道,结识了一位叫于天的道长,是那位道士给她出的主意。” 于天道长?!这是沈着之前提到过的人。没想到竟与董家这条线索接上了。 第190章 致命一击 弄清楚了这些原委,舒眉对小蚕有些刮目相看,她赞许道:“贤妃是你的养母,她做了错事,你肯告发她,就算是大义灭亲了,惩罚她的事你应该交给大人来做……” “她总骂我是野种,总是一不高兴就打我,我想看着她死!”小蚕稚嫩的小脸上,充满恨意,让舒眉看得心惊。 小蚕是凌励从回风岭带回来给凌娟作伴的。原以为收养她做了女儿,给了她郡主的身份,已是厚待她了,却未料到竟是将她丢进了董月娇凌虐的火坑之中。 自己八.九岁时,已能辨别和记得凌励的好。小蚕对董月娇的恨,只怕是要记一辈子了。可怜的孩子!舒眉牵住了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会替你寻找你的父母,让你们家人团聚。” “小蚕谢谢娘娘!”小蚕当即朝她跪地致谢。 “母后,你和爹爹不会处罚小蚕吧?”凌娟上前怯怯问道。 舒眉摇了摇头。凌娟顿时欢喜起来,牵着她的手道:“母后真好!” “你那日就这么带着小蚕走了,你就不担心你爹爹的安危吗?”看着凌娟的欢喜,舒眉不禁问道。 凌娟摇头道:“不担心。我爹爹是大英雄,城里百姓都拿他的画像当门神,说阎王爷都怕他,他不会有事的。” 真是一个傻闺女! 舒眉一把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即将滑落的泪水。为了朝局安危,她如今还不能将凌励的死讯告诉她。 弄清了沈青鸢的来历,舒眉让宋宥迅速去董家。控制住了董成武的夫人曾氏后,很快得知于天道长经常出入朱雀寺的信息。 栾平追查各地的乡野流言也越发清晰,都是道士们利用走村串户宣扬道家理念时,向村民们灌输的。说今岁之所以出现奇寒灾异,乃是上天对凌励谋逆篡位的示警,还说凌励推行新政,手段残忍,堪比桀纣。 “这和天香楼当年利用说书人鼓吹镇西将军神勇的做法,如出一辙啊。”张翊听了栾平的汇报,气愤不已,“这些老百姓也真是好骗,同样一个人,前面还是护国镇宅的神祗,现在马上又成了祸国殃民的暴君了,他们也不动脑子想想……” “你说天香楼?”沈着突然开口打断了宋宥的话。 “是啊,凌昭当年为了挑拨陛下与凌崇的关系,就是利用城中百姓的口碑为陛下树敌……” 沈着突然站起身来,“宋将军,马上派人包围同舒王府,捉拿凌昭!” “凌昭?!”宋宥听得一愣。 “我们追查于天道长这么些天,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也抓不住他。你方才提到天香楼,我忽然想明白了。此人能经常出入朱雀寺,擅长鼓动民心,还知道家姐与陛下的往事,他就是凌昭,他用了天香楼的易容术!” 舒眉也站起身来,“沈大人说得不错!若凌昭当年利用易容术从大理寺逃脱,他能去的最好藏身之所,就是同舒王府。王府的兰芜院内有地下宫室,极易藏身。而王府比邻朱雀寺,他出入其间极为便利。” 众人厘清了线索,当即分工行动。 舒眉曾被凌昭囚禁于兰芜院,她要求前去带路,被沈着一口回绝,“娘娘断不可以身涉险。陛下不在,我们做臣子的尚能暂时代为处理朝政,可一旦娘娘出事,这朝堂就彻底倾覆了!” 舒眉明白了其中紧要,她一旦出事,小太子凌珏无论落入谁的手中,这南越江山都将权力易主。 因不知道凌昭会易容成什么模样,宋宥带领禁军将朱雀寺和同舒王府中搜出的每个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抓了起来,交由大理寺审讯。 审讯之中,无论如何拷问,这些人都表示不知道于天道人是谁,更不知道圜丘刺杀案。 在大家正觉得头疼时,柏安回来了。 舒眉十分诧异,“不是说被流放漳州了么,如何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沈着尴尬道:“陛下只说了流放漳州,并没要求他何时赶到。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臣家中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从她要求堕胎那日至今,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他就一直在沈家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舒眉不由得笑了。 柏安研究过易容术,也曾替舒眉剔除过天香楼的易容面皮。在他的帮助下,通过药水浸泡洗刷,经过一个昼夜的功夫,终于将易容成同舒王府后院杂役的凌昭,从一百多人中找了出来。 “朱雀浴火重生,昭回于天!你竟用‘于天’二字做道号,胆子也着实不小!”在大理寺的天牢之中,一个体型高魁的男子望着被绑缚在拷问架上的凌昭,嗤鼻嘲讽道。 “你是何人,也配跟我说话?!”凌昭侧目瞥了他一眼,一脸不屑。 “我叫穆青,专门负责审讯你。”男子有意无意回望了一眼审讯室后的一道纱帘,“皇上在旁听。” “凌励?”凌昭转过头来,“他既然来了,何不过来说话?” “拜你安排的杀手所赐,他身体有恙,尚需躺着养伤。” 凌昭咬牙切齿道:“他倒是命硬,怎么都杀不死。” “是挺硬的,让你失望了。”穆青看着凌昭,到审讯桌前斟了一杯茶水递给凌昭,“来,喝口茶,咱们慢慢聊。” 之前为了洗去易容面皮,他被差役强行摁在药水中浸了很长时间。此刻确实有些口渴,便就着穆青的手,埋头将茶水一口饮尽。“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们要杀便杀,何须废话。” “杀自然是要杀的。只是在你死前,想听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穆青放下茶杯,在审讯桌前坐下来后,又斟满了一杯。 “什么怎么想的?” “你之前犯下了那许多重罪,就算你成功刺杀了皇上,凌氏宗亲也不可能拥立你上位啊。” “若非凌励在立储大典上发难,我如今早就是南越之主了。他害我与至尊极权擦身而过,不杀了他,我如何甘心?”凌昭冷笑道:“再说,谁说掌控南越江山,一定要坐在那把龙椅上呢?” “所以你就勾结那些因新政而利益受损的宗亲、权臣,散播新政谣言,挑起朝中混乱,再煽动宗亲拥立凌氏一族其他幼子上位,妄图以国师面貌辅政?!”穆青猛一下站起身来。 凌昭望着眼前的穆青,一脸惊骇道:“你,你是……” 穆青点点头,“我已在先前的茶水里下了毒了,二哥你所剩时间可能不多了。怕你走得太凄惶,我可以浪费点时间,听听你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凌昭脸色一白,这才感觉腹中隐隐不适,随即他在审讯架上剧烈扭曲挣扎起来。而一旁立着的凌励,只是不动声色的冷冷看着他。片刻后,凌昭便再没了动静。 “陛下,你用的什么毒,竟发作这么快?”审讯室后的纱帘撩开,沈着从后面走了出来。 “茶水并没有下毒。”凌励端起茶杯,仰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他是被自己这一生所做的恶给吓死的。” “谋逆之事已了,陛下何时去了这易容面皮?”沈着问道。 “且再等等。” 这些日子里,他以第三人的身份,亲眼目睹了她的变化,从一个纯真任性的小女孩,在重压之下一步步变成了一个真正能与他并肩而立、母仪天下的皇后,他着实迷恋着她的这些成长和变化。 第191章 无花可赏 永靖三年春,因冰雹灾害导致了花木冻伤,这一年的花朝节竟是百花凋残,无花可赏。 好在朝廷对春寒早有察觉,通知农户推迟了谷物浸种催芽,待四月天气回暖后,又安排了州县府衙统一搭建暖棚育种,春耕时间虽是延迟了,种植面积和秧苗植株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舒眉在福宁殿小书房听罢沈着及柳权等人的禀报后,心里还是有些担忧,“今岁插秧时间比往年推迟了一月,若是八月暑中再有异常天气,只怕农人生计艰难。” 沈着拱手道:“娘娘,臣与柳大人已仔细研究过此事,漳州一带光照充裕、气候炎热,适合水稻生长,我们准备今年让当地厢军带头,试验播种两季稻谷。另外,臣也派人去东宣走访过了,他们今春受灾面积小,稻谷产量能与去年持平,若农户因稻熟延迟而青黄不接,我们还可以去东宣采购。” “如此甚好,有劳诸位大人了。”舒眉放下心来,又道:“本宫昨日去水月行宫探望太妃,一路上看见桑树已开始发芽了,本宫准备月底携宗室命妇和官家女眷举办一次亲蚕礼,号召农妇饲养夏蚕,补贴收入,诸位大人觉得如何?” “前两年有脂粉商将南越的绸缎经海路带去大食、占城、三佛齐国等地后,颇受欢迎,对方纷纷要求以丝绸代替钱币易货,若是今岁能提升丝绸产量,农人的生计就更有保障了。娘娘想得周到!”沈着赞道。 “如此,那就有劳柳大人及司农寺诸位官员先摸排一下如今农人桑树种植及蚕室、蚕具的情况,务必摸清底数,本宫好确认下蚁的数量。” “臣遵旨。”柳权没料到皇后对蚕桑之事如此了解,一脸钦佩道。 舒眉略略停顿了一下,又对新任的计相高启道:“还要烦请高大人与商户对接,讨论能否通过预付定金的方式,鼓励农人养蚕的积极性。” 高启也当即点头应道:“臣马上去办。” 讨论完朝中政事,官员们离开后,舒眉留下沈着,问道:“离圜丘祭天已有一月,祸首凌昭也已伏诛,朝中局势也趋平稳,不知沈大人对太子登基之事是如何考虑的?” “此事……此事事关重大,尚需从长计议。”沈着不敢与舒眉对视,只低垂了头恭敬道。 “何时计议?”舒眉锲而不舍追问道。 “臣这就去秋荻馆……与宋将军、张将军商议此事。” “宋将军不在禁军营地么?” “在的。只是秋荻馆清静,方便议事。” 目送沈着离开后,舒眉匆匆赶回慈元殿,换上了秋槿替她准备的男装,命人去御马监牵了吉兆出来,随即带了两名乔扮的侍卫,从东侧门出宫,直奔秋荻馆而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沈着作为百官之首的宰辅兼太子太傅,每日只埋头处理政务,对太子登基之事如此漫不经心,令她疑窦重重。她安排了宫女监视沈着的动向,发现他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秋荻馆,这让舒眉百思不解。沈着虽是知根知底的人,但到底是臣僚,她要替凌励父子守好南越江山,便不得不提防着他。 吉兆一出宫便跑得飞快,舒眉赶到秋荻馆外好一阵了,沈着的马车方姗姗来迟。 见沈着下了马车,从正门进去后,舒眉转身去了馆外的马厩,询问宋宥和张翊的车马停在何处。看守马厩的人起初不搭理舒眉的问话,待她拿出福宁殿的印信来,那马夫当即毕恭毕敬道:“回大人,今日宋将军和张将军并未来访。” “他们一般多久来一次?” “接到穆将军邀请,他们才会过来。” “穆将军是谁?” “大人,您拿着福宁殿的印信,竟不认识陛下的贴身护卫穆青将军吗?”马夫一脸怀疑的看着舒眉。 舒眉却瞬间变了脸色。 她转身朝秋荻馆大门走去,出示了福宁殿印信后,便在守门侍卫的一脸惊讶中,大步迈进了秋荻馆。她曾来过秋荻馆,对其间的楼台馆舍十分熟悉,也不让下人带路,径直朝书房走去。 “大人,穆将军与沈大人在房中议事,没有应允,您不能进去啊!”书房门口,得知消息后急急赶来的曹忠拦住了舒眉。 “你确定,本宫也不能进去?”舒眉将皇后玉佩亮了出来。 曹忠看着舒眉掌中的凤舞九天祥云佩,顿时愣住了。他没料到,皇后娘娘竟会一身男装突然来了秋荻馆,陛下没有吩咐过,这是拦还是不拦?! 就在曹忠的愣怔中,舒眉已径自推开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书房中,在南窗下对坐议事的两人,闻声齐刷刷回头,待看清是一身男装打扮的舒眉之后,都是一脸诧异。 “娘娘,您,您怎么来了?”沈着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起身问道。舒眉今日问他之事,他实在无法自作主张随意回答,因而急切赶来询问凌励的意见,没料到话才刚说了几句,她本尊就到了。 舒眉却只盯着沈着对面的男子看,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问沈着道:“沈大人,他是谁?!” 沈着侧首看了凌励一眼,见他并无主动回应的意思,便低声支吾道:“他,他是陛下的禁军侍卫穆将军。” “本宫以前怎么没见过他?” “穆将军以前在镇西营,是最近才调来禁军,负责……负责看护陛下……”沈着越说越编不下去了,总不能当着凌励的面说看护陛下灵柩。 “是么?那陛下的灵柩停在何处?你带本宫去看看。” “这,这……” 见沈着答不上来,舒眉越发恼怒,她几步走到凌励面前,突然便抬手摸上了他的脸。他当即抬手想要推开她的手,她却狠狠道:“不许动!” 从未见过舒眉这般霸道,凌励也愣住了。 她的手指细细摸过他的左侧眉梢,果然感受到了一道细微的凸起。毫无疑问,这就是凌励眉间那道标志性的疤痕,是易容面皮也隐藏不住的标记。她抬眼望着他,眼中慢慢水气氤氲,她咬唇隐忍了许久,终于开口质问,“陛下,你为何要欺骗臣妾?!” “臣,臣突然想起,手里还有桩急事要办,就先告辞了。”见情况不妙,沈着匆忙丢下一句话,逃也似的跑出了书房。 第192章 缓缓春归 既已被舒眉识破,凌励也只好承认了,“我不是存心要欺骗你,我只是想借机找出圜丘刺杀案背后的主谋,我若存心要骗你,就不会取穆青这个名字……” “你明明活着,却让我每日痛彻心扉的悼念亡夫!你知不知道吃不下,睡不着,整日整日地回想我们相遇以来的每段过往,会有多难熬多难过?!” 舒眉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她边哭边用手捶打起他的胸膛。 看着如此痛苦的她,凌励一时愣愣怔住,竟忘了躲避。他往日只是欣喜地看见她变得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符合皇后这个身份,却忽略了她内心的这些感受。在她瘦弱的肩头,除了要承受突如其来的家国重任,还有如此深刻的丧夫之痛,这一点,既让他意外,也让他难过。 “呃——!”凌励突然捂住了左侧胸口。 “你怎么了?”舒眉蓦地停住了捶打他的手。 “你打着了我的伤口。”凌励深吸了一口气。 想起那日沈青鸢扎在他胸口的那把三棱刀,她突然慌了,“快让我看看。” 舒眉急切要解开他的衣衫检查伤口,却被他一把搂进了怀中,他贴着她耳畔道:“刀伤早好了,是心伤未愈。” “你,你!”舒眉一时气结。 凌励将她牢牢锁在怀中,喃喃道:“阿眉,你恨了我那么久,那日还恨不得要亲手杀了我……所以醒来后我不敢见你,怕你仍向以往一样恨着我,怕我没死会让你失望……” 听凌励再次提到自己下毒杀他之事,舒眉有些赧然,她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问道:“听沈大人说,祭天大典前,你便预感有人要对你出手,你为何不穿上甲衣防护?” “若是你要出手杀我,而我穿了甲衣防备,两两相对,该多尴尬?”凌励笑道。 舒眉被他的话气笑了,“我要杀你,你便不穿甲衣?你是傻子吗?” “你不也是吗?往日,你为我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傻事?” “哪件都没你傻,你都傻到忘了你是一国之君了,傻到以为我会真的因一己之私杀了你……我不要你这傻子,你走开!”舒眉气恼道,用力想要推开他。 “我本来是要去阎罗殿报道了,是你哭着喊着说只要我,我拼了劲儿地活回来了,你现在又不想要了?”凌励皱眉问道。 回想起凌励遇刺那日自己在马车里喊的话,舒眉抿紧了嘴唇。那种悲痛欲绝的感受,她此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仰头望着他,认真答道:“我要。” “这可是你说的!”凌励眼眸一亮,当即打横一把抱起她,大步朝屏风后的锦榻走去。 舒眉被凌励这出其不意的举动弄懵了,直到他将她放在锦榻上,她才红着脸急道:“这可是白日,凌励哥哥你……” 凌励不理,只顾俯身吻住了她,将她原本噙在唇齿间的字词,一字字消磨了。 望着怀中娇羞不已的阿眉,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影子,凌励的心再次被填满了。 ********* 凌励回永年宫后,召了柏安入宫,待揭除了易容的面皮后,他便对外宣称身体痊愈,自此恢复了每日朝会。 被凌昭煽动起事的那些宗亲、权臣被一一论罪处罚,威慑之下,再无人敢挑战凌励的皇权及朝廷的威严。朝中的局势终于稳定下来,一应改革举措也有序推行下去。 后宫之中,舒眉每日除了处理一应宫中事务,照管小太子的饮食起居外,还要操心公主和郡主的课业,再加上亲蚕礼接近,她得召见宗室命妇和官家女眷商议亲蚕礼的事,少有闲暇。 凌励每日忙完政事后,便到慈元殿见舒眉,却总是难有一亲芳泽的时机,心中好不痛快。 这日,都到亥时了,见舒眉还在查对亲蚕礼当日的器物清单,在一旁等候已久的他便开口道:“我看阿眉如今比我这当皇帝的都还忙碌了,也该增加几个得力的帮手了。” “我也觉得。”舒眉头也不抬道。 “是么?”凌励眯缝起眼睛,“前几日鸿胪寺的周大人禀报说,东宣皇室有意与我朝结亲,听闻庄静公主貌美娴雅,回头我让他们将画像送来瞧瞧……” “好啊。” 见舒眉点头说好,凌励当即便冷了脸色。沈着多看她一眼,她关心柏安安危,都让他心里不爽,为何自己提说要纳妃她竟一点都不吃醋?! “既然皇后同意了,那朕明日便让鸿胪寺发出联姻国书。”凌励气道。 “谁要联姻?”舒眉此刻才抬起头来,一脸诧异问道。 “朕与东宣的庄静公主。”见舒眉突然变了脸色,凌励故意道:“皇后刚才不是同意了吗?” “谁同意了?我是同意你给我找几个帮手!”舒眉一把丢下手里的清单,赌气道:“你可是说过今后不会再有其他女人的……” 凌励笑了,一把拉起她,将她搂进怀中,“原来阿眉也是小心眼。” “嗯,心眼很小很小,只装得下凌励哥哥一人。”她仰头望着他,一字字认真道,随即却又烦恼地皱了眉,“一辈子时间那么短,我不愿与别的女人分享你,这可怎么办?” “一辈子时间这么短,你却竟忍心让我夜夜独守寝殿。”凌励的手指抚上她皱起的眉头,“阿眉,做皇后最最要紧的事,是照顾好皇帝。宫中事务,还有宣徽院、内侍省等诸多官员和太监打理……” “我知道,凌励哥哥必须排在第一位!”见他又要教自己怎么当皇后了,舒眉莞尔一笑,踮起了脚跟,主动将唇.瓣向他贴了上去。 凌励心中一喜,刚埋头要加深这个吻,她却又迅速退开了来,“可我若是不同意你纳妃,就真的是独霸圣宠了。” “所以呢?” “不管了,我就是要霸占着你!”她抬臂环住他的脖子,咬唇贴着他耳畔道。 “小妖精!”凌励被她的举动撩得心痒痒。 “我已经不小了!”这一年,距她在西溪行宫与他遇见,已过去了十五年了,她如今已有二十三了,也已是他的孩子的母亲了。 岁寒知春暖,这一季虽是春归缓缓,却终究还是来了。 第193章 携手同行 七月初七,在巧夕节这一日,是沈着与金瑶大婚的日子。 唯恐世人知晓了金瑶公主的真实身份,沈着原本不想大办婚礼。可在舒眉与柏安的煽动下,这场婚礼还是成为了永定城中最热闹的婚礼之一。 帝后亲临,百官贺喜,热闹非凡。往来的车马将柿子巷堵得水泄不通。 “早知道宾客如此众多,我应该让他们在秋荻馆完婚。”婚礼仪式开始前,凌励与舒眉立在沈家后院的观澜亭上,望着人流如织的沈府,有些后悔。 “在这里举办婚礼,沈家在泉下的亲人们也能感受到一些喜庆。”舒眉望着天上的新月道。 “阿眉,对不起。”凌励握住了舒眉搁在栏杆上的手。 舒眉闻言诧异望向凌励,“为何突然要说对不起?” “那日在行宫误会了你和沈着,鲁莽伤害了你。”对杜若院中之事,凌励心中一直有愧,却始终没有正面道过歉。沈着大婚,他心中曾经对他与她的猜疑,彻底释然开来。他惭愧道:“往日种种的猜疑、妒忌,乃是我对你的爱,不够自信,才会那般患得患失,丧心病狂……” “如今呢?” “我很确定,阿眉心中只有我一人。”凌励笑道。 “那凌励哥哥的心中呢?”舒眉突然问道。 “自然也只有阿眉一人。” “沈婵姐姐呢?” 凌励愣了一下,断然没料到她会提及沈婵。自从舒眉住进他的心里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了。那个曾短暂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子,早已遥远得如同前世的一抹月光。 见他没有回答,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她从他手中抽出手,尴尬地理了理礼服的广袖,“时辰怕要到了吧?” 他想起了沈着关于沈青鸢的那番话,当即醒悟,怪他忽略了,因她曾被迫易容成沈婵的模样,她的心中一直还介意着这件事。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令她与自己面面相对,一脸郑重道:“阿眉,我是曾经爱慕过沈婵,可那份爱太过短暂,后来又被太多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早已消磨殆尽。如今,我的满心满眼里,只有你一人。” “我知道。” “你既知道还问?”凌励有种上了当的感觉。 “再确认一下。”舒眉莞尔一笑。 凌励不免也笑了,他将她裹入了怀中,将下颌抵在她头顶,轻轻道:“阿眉,我们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得经常这样互相确认一下,好一起抵御这世间的诸般诱惑和挑战。” “朝臣又谏言纳妃了吗?”舒眉仰首问道。 凌励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诱.惑和挑战?” “比如,你刚才就盯着荷池对岸那名白袍男子看了好一阵。” 舒眉忍不住笑了,“你不是才说猜疑妒忌是爱得不够自信么?” 凌励辩道:“这不是猜疑妒忌,只是寻常的一点点醋味……” “一点点怎么够,生活需要有滋有味的。呀,那位提着花灯穿蓝色锦袍的哥哥真好看!” “太酸了,受不了,我要来点甜的!”凌励一把扳过她的脸,俯首吻了上去。 “陛下,娘娘,大婚吉时已到——!” 凌励还没尝到甜味儿,满福便已在楼下高呼道。 两人无奈对视一笑。 ********* 立夏刚过,鸿胪寺卿周庆云便拿着一张礼品清单来请示凌励,说是为皇后娘娘去北寂探望霜降母子准备的礼单,送来请皇上看看是否合适。 凌励这才想起之前曾答应舒眉入夏后去北寂。她提出这个请求时,他与她的情感正处在寒冬时节,他对她百般纵容讨好,只求她不再提出和离便好。如今,两人关系解冻,正是浓情蜜意如胶似漆,一想到她要离开好几个月,他便难以忍受。 他作为帝王一言九鼎,若是改口不让她去,便是出尔反尔。他很想陪她一起去,可岁首的春寒导致了夏稻晚熟,如今还不知道各地具体收成,他不敢贸然离国。 晚膳时候,凌励陪着舒眉一起用餐,心下正在为此事犹豫不决时,满福禀报说柏安大人在殿外求见。凌励点头允准他进来说话。 “臣打搅陛下和娘娘用餐,十分抱歉。”柏安一进来,便躬身致歉。 舒眉正拿了汤匙为凌励盛汤,见了柏安便笑道:“你若是早来片刻,到可以一起用膳,如今都是残汤剩羹了,也不好留你。” 柏安忙道:“臣无功无赏,岂敢与陛下娘娘同膳。” “你专门选在用膳时来求见,究竟何事?”凌励皱眉问道。 “陛下圣明。此事,臣是想当着陛下和娘娘一起请示,所以选在此时。” “你且说吧,是何事?”舒眉将汤碗递给凌励,放下汤匙后,正坐听禀。 柏安便道:“臣前阵子接到了霜降大妃的信函,说小皇子最近身体不太好,她不信任白丽的医官,邀请臣去照料。” 凌励眉头越发皱得紧了,他定是听闻了舒眉要去北寂探望霜降母子,这便跑来求请与舒眉同行了。他正想拒绝,便听柏安道:“臣因而想辞去内廷医官职务……” “柏安,你主动请求去北寂照顾小皇子自然是好事,可为何要辞职?”舒眉不解问道。 “臣想以后就定居在北寂。” “你想定居北寂?”凌励眼中一亮。 “臣在北寂生活过,十分喜欢北寂的风物,如今既受霜降大妃邀请,正好也有了着落。”柏安垂首道。 “好,你既有喜欢的地方,那朕便准了。”凌励在舒眉诧异的注视中,爽快答道。 “臣叩谢陛下、娘娘隆恩。”柏安跪地朝两人行了大礼。 “柏安,你……”舒眉起身将他扶了起来,急切问道:“你可是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柏安看着舒眉,目光坚定道。 “娘娘原本计划入夏去北寂探望霜降母子,可如今太子年幼,正是离不得人的时候,朕就命你为使臣,代娘娘前往北寂探望。你的辞职书,朕会批至你完成使臣任务之后。你看可好?”凌励问道。 “臣遵旨。”柏安领命应下后,转身离开了慈元殿。 舒眉急追了几步,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她愣愣望着柏安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愣怔。 “柏安大人,你为何要辞职?”殿外传来了霍成的问话。 “大约是每日看着陛下和娘娘秀恩爱,看腻了。”柏安笑道。 “陛下和娘娘如此恩爱,正是我们做奴才的福气啊。” “谁说不是呢。娘娘如今有陛下照顾,不需要我了,我也该去寻找我自己的生活了。” 听着柏安渐行渐远的声音,舒眉心底的疑惑渐渐开解了。她一转身,发现凌励正唇角噙笑立在她身旁。 “你笑什么?” “柏安长大了,懂事了。朕要好好赏赐他。” “你打算赏他什么?” “朕要在北寂替他置办一座宅子,帮他开一间医馆,再挑几个得力助手,让他后半生生活无虞。” 舒眉终于放心笑了。 ********* 经过几个月的探访寻找,这年秋天,窦骥从胭脂洲带回了一对西犁夫妇。 这对夫妇被带到凌励和舒眉面前,按照南越礼仪叩首见礼。待那男子抬起头来,舒眉只觉得面善,稍一回想,当即惊喜道:“你是胭脂洲季爷虫谷里的赫连大哥?” “娘娘认识小人?”那男子愣了一下。 “你可还记得那位叫穆枝的虫工?” “穆枝?”那男子与妻子对望一眼,当即点头道:“记得,穆姑娘着实是养虫的好手,我那时刚到季爷的谷里当虫工,人笨手生,总也上不了道,多亏了穆姑娘悉心指导。只是后来她替季爷回南越找销路,就再没回去过了……娘娘也认识她?” 舒眉顿时笑了,“那位养虫的穆姑娘,便是本宫。” “娘娘便是穆姑娘?!”男子惊讶不已,眼前雍雅美丽的南越皇后,与当年结识的虫工穆枝可是相差甚远。 舒眉含笑点头,将当时不得已易容之事如实相告。 听闻这名男子以前竟与舒眉在一个地方养胭脂虫,凌励笑问:“阿眉这次是特意邀请故人来南越做客么?” 舒眉摇了摇头,起身上前亲自将赫连夫妇扶了起来,又吩咐宫人搬来座椅,递上茶水。这才对凌励道:“凌励哥哥有所不知,我答应替小蚕寻找亲生父母,便让窦将军带人去西犁一带寻访,正巧赫连大哥说他之前被镇西军带走的女儿叫小蚕……” “你们就是在回风岭下,替龙虎军探查粮草营的那对夫妻?”凌励惊讶不已。他早已忘了这对夫妇的长相。 赫连夫妇更是大吃一惊,万万没料到当日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的将军,竟是如今的南越帝王!两人细辩一番后,当即从椅子上起身,跪地感谢他当年的不杀之恩。 “我答应过你们,若战事结束了,可来芦城将军府上寻回女儿。你们为何一直没来?” “南越人向来仇恨西犁人,我,我们不敢去芦城……这次要多谢娘娘慈悲,让窦将军来寻我们,我们才敢过来。”赫连夫妇边说边向舒眉行礼致谢。 聊罢前因后果,确认了身份后,舒眉才令人将小蚕带来。一家三口一见面,当即抱作一团,喜极而泣。 “小蚕如今已是我南越的佳琪郡主,你们夫妇也不必再回胭脂洲当虫工了,朕赐你们一座宅邸,你们就在永定落户吧。”见了这一家三口的重逢,凌励也是十分高兴。 “多谢陛下,多谢娘娘……”赫连夫妇惊喜不已,又是跪地感谢。 舒眉再次扶起他们二人,“赫连大哥,要说感谢,我和皇上也应该谢谢你们。从胭脂洲去往回风岭的那条近道,还是你告诉我的,若不是得你指引,便没有我和陛下的今日……” 凌励这才得知,那条从胭脂洲通往回风岭的近道,竟是赫连夫妇发现的!若不是那日他在回风岭下放过他们夫妇,又怎会有后来的奇袭之路?! 为庆祝小蚕找回家人的宴席结束后,凌励牵了舒眉的手,在西苑的月色下散步。 舒眉感慨道:“真没想到,我和凌励哥哥竟先后都与赫连大哥他们相识。凌励哥哥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他们也还了凌励哥哥和我一条生路,真是善缘结善果!” “这是上苍在眷顾和成全我们。”凌励握紧了她的手。 舒眉亦点头赞同。 人世间的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此时此刻,天上圆月高悬,月下携手同行的两人,只觉不管未来如何,现在已是最好的安排。 (全文完) 【后记】 这本书是我2016年就开挖了的坑。后因岗位变化,异常繁忙,一直没有时间和精力好好填坑。作为一个强迫症晚期的码字爱好者,但凡有坑不填,心中便割舍不下。于是五年来,一个个周末节假日,一段段七零八碎的时间,终于促成了你们今天看到的这本书。 至于好不好看,只有你们说了才算。于我而言,是兑现承诺后难得的心静平和。 《一朝花事尽》,这个书名,一看就是个虐恋情深的悲剧书名。大约是因为写作跨度时间太长,随着年纪的增长,作者变得心慈手软,加之康康、如初、豆腐等朋友们的一再劝慰,最终,凌励同志逃生成功,享受到了江山在手、美人在怀的幸福结局。 在正式发文前,我也曾想过要修改书名,改一个圆满美好的书名,可奈何自己又着实喜欢五年前找人做的这个书封,于是,书名和正文便不是那么匹配了,见谅。 关于下一本书,脑子里已有无数个大纲。只是现在的工作实在太忙,加班加点已成常态,没有更多的码字时间。我也曾想过金盆洗手,可码字这种爱好,一旦沾染,实在很难戒断,更何况这也是我与现实切割的最好心灵结界。所以,我依然还会写的,依然期待与你们在故事里相遇相伴。 最后,谢谢读到这一页的读者朋友,感谢你们的不离不弃,祝愿你们吉祥如意,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