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红妆》 第一章 【第一章】 冀州芮城 穆王府别苑 两排约莫二十多名佣仆,齐齐站在穆王府别苑门边。一见高坐马上,一身劲装的穆潇,立刻跪地大喊:「奴才拜见穆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 只见现年二十有五,眉目清朗,高瘦挺拔的穆潇跨下马来。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劲瘦刚毅的下颚,给人一种凛然冷酷的印象。 但他浑身散发出来的贵气,偏又那么引人注目。 尾随在后的,是打小玩在一起的友伴李襄还有十多名护院。 被穆潇遣至别苑已有两年的四姨娘,赶忙拉着她远房侄女——翡翠过来迎接。 穆潇他爹,也就是仆佣们口中的老王爷,生前一共娶了七房妻妾。四姨娘排行第四,本来在京里住得好好的,但因为她酷爱掌权,老为了一点小事跟其它姨娘起纷争,老王爷一过世,穆潇便找了个说词送她到冀州来。 四姨娘人未到声先到。「瞧王爷表情这么开心,肯定收获不少?」 「姨娘。」穆潇招呼,种种思绪,全藏在平静淡漠的表情底下。对于这个四姨娘,他向来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四姨娘搬到别苑之后,穆潇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一辈子不用再跟她碰面,怎知友伴竟突发奇想,指名要到芮城野猎。 穆潇不知道,好友李襄所以如此安排,全是因为收了四姨娘五百两银之故。 他不冷不热地说:「路上打了几只狐狸,正好够做件狐裘送您。」 「那我可真要说声谢谢了。」四姨娘说完,轻顶了顶身旁的翡翠。 看穆潇看痴了的翡翠仓皇一拜。「民、民女见过王爷。」 「她是?」穆潇皱眉。 四姨娘把翡翠拉到穆潇面前,这丫头,可是她细心调教了半年的绝招。自被遣到冀州,四姨娘没有一天不想回到京城,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想出一招「美人计」。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四姨娘巴望翡翠能得到穆潇青睐,进而庇佑她这个姨娘。 只要穆潇成了翡翠的裙下之臣,回京城的事,就一切好说了! 「她姓柳,名叫翡翠,是姨娘一个远房亲戚的闺女。去年听说她爹走了,一人孤苦伶仃,所以接她过来,王爷应该不会介意才是?」 穆潇点头。「我说过了,别苑这儿,姨娘说了算。」 四姨娘睨了翡翠一眼。「还不谢过王爷?」 「多谢王爷收留。」翡翠羞地回话。 「时候不早了,来吧,厨子已经准备一桌子好菜好酒,就等王爷跟李爷入席——」四姨娘领头走向清音阁,翡翠居后,中间分别是穆潇还有李襄。 一进正厅,四姨娘支开其它婢女,独留翡翠一人伺候。 四姨娘眼色一使,穿着水绿丝袍的翡翠立刻趋前倒酒。 「我先敬王爷,还有李爷一杯。」四姨娘举杯。 「敬姨娘。」穆潇和李襄同时说,仰头饮下。 「来来,动筷。」四姨娘殷勤布菜。「眼前这几样别处可吃不到,尤其是这道『生片火锅』——」她挟起一块牛里脊片在锅子里涮了涮,放进穆潇碗里。「您尝尝,是不是挺嫩?」 「姨娘费心了。」穆潇一脸意兴阑珊,嘴里虽说着好听话,可眼神表情,却不是这样。 四姨娘进门时穆潇还小,不过五岁。大概以为他年纪小不懂事,四姨娘在他面前,从不隐藏爱争宠夺权的举动,直到穆潇稍大些才见收敛。 说来,穆潇迟迟不肯立妃,跟府里几位姨娘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四姨娘,让他从此有了女人爱耍心计、不得信任的印象,此结至今仍不得其解。 「这么客气,」四姨娘装出一副长辈笑脸。「名分上,您喊我一声『姨娘』,我也把您当成自个儿的孩子,娘帮孩子筹办一桌吃食叫什么费心?」 穆潇和四姨娘交手这么多回,怎听不出她言下之意。她是在暗示他,把她这个「娘」丢到天高地远的冀州,有失孝道。 他默默地吃着,想说隐忍个几日,游猎够了就可返回京城。他今日所以会坐在这里,全是看在他爹的面子。要不是怕传出去不好听,他压根儿不想再进别苑。 四姨娘瞧他一副死样子,话也不肯多说两句。穆潇不接招,她也只能在心里生气,表面倒是笑得和蔼可亲。 她眼朝翡翠一使,要翡翠继续倒酒。 好在她已有准备——四姨娘阴恻恻地望着穆潇手上的酒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用的那只杯,已涂上一层春药。 现就等酒力运行,药效发作,然后……她垂眸浅笑,明儿一早就有好戏看了。 酒过三巡,一直和李襄随兴闲聊的穆潇突觉头晕目眩、脸颊发烫,他心里不解,自己酒量不弱,怎么可能喝一点就醉了? 这个时候,在他背后斟酒的翡翠,衣袖不小心擦过他臂膀,钻进他鼻里的幽香,让他全身气血瞬间鼓噪起来。 不应该是这样。他眉间紧皱。他很清楚自己,从小看腻了姨娘们勾心斗角、嫉妒猜疑嘴脸的他,绝不可能因为一点女人香气就头晕目眩、欲火中烧。 不对劲! 这四姨娘,或许在他酒菜里下了什么怪药…… 不行,他得赶紧离开! 忍着头晕,穆潇倏地离席,丝毫不管一旁李襄的连声呼唤。 「王爷,你要到哪儿去啊?」 四姨娘一见穆潇脚步摇晃,连忙呼唤。「翡翠,还不快搀着王爷。」 「王爷——」 「别碰我!」 翡翠手刚伸来,他避如蛇蝎地甩开。他隐约懂了四姨娘的伎俩,眼前这个叫翡翠的女子,肯定是四姨娘计谋里的一部分。 没想到穆潇会拒绝翡翠,四姨娘忙过来说情。「王爷,您瞧瞧您脚步都站不稳了,还是让翡翠搀您进房——」 「我自己可以!」即便他此刻全身像有蝼蚁在爬,下腹也硬得生疼,他依旧不让翡翠靠近一步。 他心底清楚,只要在这时接受了四姨娘的「好意」,自己从此就脱不了身了! 四姨娘用眼神催促翡翠——上去啊!还傻站在那儿做什么! 怀着恐惧,翡翠怯怯地揽住穆潇。 那种男女肢体相亲的舒畅,让穆潇瞬间有种想豁出去的渴望——不过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怕自己之后对付不了? 可残存的理智提醒他,四姨娘不是好惹的角色,想想她过去的行径,难道还想重蹈覆辙? 猛吸口气,他踉跄地奔出正厅大门。 「王爷,您等等,您这样危险——」追在后边的四姨娘假惺惺地喊:「来人啊,还不过来拦住王爷,园子里这么暗,万一王爷跌伤了身子怎办——」 几名护院围了过来,每个人都当他喝醉,在胡闹。 「走开——」穆潇竭力大嚷。 为首的护院说:「王爷,您喝醉了,还是让小的们搀您进房休息——」 我不能进房!穆潇心里喊着,可被春药醺乱的脑袋,却口笨舌拙,连句话也说不全。他奋力甩开护院们的手臂,但徒劳的挣扎,只是加深药力的运行。 就在他被架着,即将走入他寝间的前一瞬,他一鼓作气甩开两旁的护院,提气跃上屋墙。 第二章 「王爷!」众人惊呼。 他满脑袋只剩下一件事——逃,离这儿越远越好! 「还不快把王爷带下来!」四姨娘急得跳脚。 只见几抹黑影跟着窜上屋瓦,拼命追在穆潇身后。 听闻到后边的窸窣声,穆潇心里又急又气,突然脚步一滑,摔跌坠落。 「王爷!」护院们惊喊。「快拿灯笼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找来四、五盏灯笼,居高俯视,大伙儿瞬间没了声音。 老天!几人面面相觑,王爷跌下的地方,是个黑幽幽的山谷啊! 四姨娘得知,气急败坏地嚷道:「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点带人去把他找回来!我警告你们,要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提头来见!」 众人如梦初醒,大批人马提着灯笼往山谷方向寻去。闹了整个晚上,天都见亮,依旧寻不到主子踪影—— 天际刚透出点鱼肚白,住在芮城山村里的杜钥儿,便拎着小提篮到林里采菇。她家恰巧就座落在穆王府别苑下方,每次抬眼,总能望见金碧辉煌的王府别苑,在她头顶上闪烁。 长得甜俏清灵的杜钥儿今年一十有六,正是一名姑娘最含苞待放的年纪。毗邻的宋媒婆上门提亲了好多回,却次次被钥儿她爹杜保斥回。 钥儿娘亲早亡,几年来一直和她鳏居的爹相依为命,杜保舍不得女儿出嫁,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苦了邻近的少年郎,眼巴巴看着钥儿越发娇美,自己却寻不着理由借口亲近。 钥儿惯来的森林树木浓密,早上水气重,枯枝里多多少少会蹦出几朵鲜嫩的菇。钥儿她爹最喜欢吃蘑菇炒豆腐,她盘算要是采着菇,傍晚一定跟顺伯买块豆腐回家。 走着走着,她眼角瞄见树下摊着一坨黑物。开头以为是根断木,没心眼地走了几步后,她察觉不对。 那儿躺的是个人响! 她搁下篮子,翻正了男子。虽说全身沾满了污泥跟枯叶,但从他镶着毛边的衣裳,瞧得出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 怎么会昏在这儿?她探探他鼻下,确定还有呼息,赶忙拎起了提篮,奔回家找爹帮忙。 一刻钟后,年近半百的杜老爹把男子抬上自家床铺。杜家家境不富,前前后后不过三间竹房。这会儿床铺让给男子,杜老爹晚上就没地方睡了。 「爹。」望着床上脸色惨白,气若游丝的男子,钥儿拉拉爹的衣袖。「需不需要请大夫过来看一看啊?」 「咱们哪有那个钱?」杜老爹帮自己倒了杯茶喝。刚才还在林子里的时候,杜老爹已把男人摸了一遍,身上连个子儿也没有。杜老爹猜,这少爷公子肯定是遇上了匪寇,才会弄得一身狼狈。 「你去烧个热水把他头脸擦擦,我去草药铺问一问,要一帖祛伤解郁的草药回来。」 不过是遇上盗匪,杜老爹心想,顶多被人打上一顿,喝个药休息个两天就没事了。 钥儿虽然觉得爹的方法不太好,哪有不看大夫就乱吃药的道理,可她也明白,家里真的是请不起大夫。 她爹每天送柴到王府别苑,每个月只挣回来十吊钱,要不是自家还有块小田可以种米种菜,两人早饿死了。 「那我出去啦,」杜老爹不忘交代道:「记得,男女授受不亲,帮他擦好脸你就回自个儿房里。要是他醒来对你乱动手脚,你别怕,只管打,爹去去就回。」 钥儿噗哧一笑。「您不用担心,瞧他模样,哪是一时半刻醒得来的样子。」 杜老爹也这么认为,才敢放心留女儿跟陌生男人同处一屋。 杜老爹一出门,钥儿立进灶房烧水。待擦去男子脸上污泥后,她吓了一跳,多俊的一张脸蛋! 芮城不顶热闹,最有看头的,就数庙会跟偶尔搭起的酬神戏台。钥儿曾在爹的陪同下欣赏过几回,也曾迷过台上扮相俊美的生角。可看了这男人才知道,那些角儿,哪里及得上眼前人一根小指。 瞧他一双眼睫长得就像两把扇子,鼻梁挺直如刀,抿紧的嘴唇带着一抹忧郁。可惜,他还没醒过来,看不见眼皮子底下会是一双多好看的眼睛。 越看越爱的钥儿假借擦脸抚着男人脸庞,完全忘了爹出门前的叮咛。忽地碰到他额头一角,感觉他身子抽了下。 她这才发现他头上有个好大的肿包! 其它地方呢?她伸手在他胸口手臂拍拍,碰到他脚踝,他又是一抽。脱去他脚上绸袜,才知他脚踝也肿了。 「爹也真是的。」她望着他瘀青的左足嘀咕。「只顾着抓药,也不先弄清楚人家怎么了,万一吃出问题,看他拿什么赔人家!」 她忽地想起爹柜子里有罐跌打损伤药,现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打开药瓶嗔了嗔没什么不对劲,她才小心翼翼涂在穆潇额头跟左踝上。 怕他翻动压伤脚,她还到院子找来两片木板,牢牢实实捆在他左足两侧。 弄着弄着,杜老爹回来了,一见女儿还在他房里,气得大骂。 「你这丫头这么不长心眼,我刚是怎么交代你的?」 「您别光顾着骂嘛!」她指着男人的伤脚说道:「我是发现他还有其它伤口,才留下来包扎的,他一直没醒。」 「我是担心你——」杜老爹指着女儿说了半句后,一想也对,床上人还昏着,他穷担心什么。「算了算了,这草药你拿去煎一煎,煎好了端来给我。」 「这可不行。」她这会儿不依。「您这样胡乱给药,万一喝出问题怎办?」 「就一碗伤药,会有什么问题?」杜老爹推着女儿背脊,就是不想让女儿跟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连他也有感觉,脸擦净的男子实在生得太俊,危险。「快去快去,这儿我来就行——」 「不可以——」 就在父女俩推推搡搡你不依我、我不依你时,床上人苏醒过来。 穆潇疼痛地呻吟。 「爹,」她倏地转身。「他醒了!」 杜老爹奔到床边。「喂,醒了就睁开眼,说说你是哪里人,家住何方,我好找人来接你。」 穆潇的眼皮颤抖着,头裂似的疼痛让他一时睁不开眼睛,偏偏杜老爹说个没完,弄得他心浮气躁。好不容易清醒,他说的头一句话却是:「好吵。」 这是跟救命恩人说话的口气?杜老爹拉长脸。「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老头子我拼着吃奶力气把你从林子里扛回家里,你不说声多谢就算了,还敢嫌我吵——」 「爹。」钥儿扯着爹的衣袖。「我刚不是告诉您,他头上肿了一个大包,您就别再骂了,我们到外边让他好好休息——」 「我管他头上几个大包!」杜老爹仍在气头上,可说真话,他没什么恶意,只是刀子口豆腐心,脾气来了就要骂。「他是我捡回来的病人,在我家,哪许这么跟我说话!」 父女俩的争执字字句句钻进穆潇耳朵,他身子痛极了,实在很想发火,但也知道,是自己理亏。他深喘口气忍下另一阵的疼痛,哑着声音道歉。「对不起,我不该用这种口气……」 「好了好了。」钥儿当和事佬。「人家都道歉了,爹您就别气了。」 第三章 总算听了句人话。杜老爹鼻里一哼,眨眼消了气。「还有,我刚的话你还没回答我,你是哪里人,家住何方,叫什么名字?」 穆潇定定看着他们,一脸听不懂杜老爹的话似的。 见他久不开口,钥儿当他在怀疑自己跟爹爹的意图。 「这位公子。」 穆潇喜欢钥儿软软的嗓音,她一开口,他目光立刻移到她脸上,心头的郁烦也一扫而空。 「您别误会,我们所以要问清楚您家住何方,是想通知您家人接您回去,您伤势不轻,需要找个大夫仔细诊治,可是您也看得出来——」她抬头望了自家一眼。「我们没这个钱,没办法帮您请大夫。」 穆潇的眼睛跟着她移到灰泥砌成的墙面上,并非怀疑他们什么,只是在想——他到底是哪里人,家住哪儿,又叫什么名字去了? 「干么不说话,变成哑巴啦?」杜老爹等得不耐烦。 「我不知道……」穆潇呻吟一声,表情疼痛又苦恼。 啥?杜家父女一脸莫名。 「你说『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杜老爹惊问。 他一脸挫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糗了。杜老爹张大嘴,良久回不了神。 「这这这如何是好?」杜老爹在前厅里忧愁地打转。不是他为人小气,见死不救,实在是家境贫寒,没法再多养一个病人。 且还是个俊到过分的年轻男人! 要是被外边人知道,自家闺女成天跟一个陌生男人共处一屋,她以后哪找得到好夫家! 可话说回来,他又狠不下心把人轰出去——他一想到人家身无分文,又不记得自个儿姓名,流落在外——不是活活看人送死? 虽没读过书,但杜老爹还是懂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罪恶,他不觉自己承受得了。想来想去,竟没一个两全的办法! 杜老爹脚步又踱了起来。 熬好稀粥的钥儿走出灶房,看见爹愁眉不展,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搁下手里的木盘,她转回自个儿房间取来一只木匣,轻轻放在桌上。 「爹,您拿它去当了吧。」 不消看也知道女儿拿了什么出来。杜老爹叹气。钥儿拿出来的,是一只两根指头粗、纯金铸成的小锁,当年钥儿她娘无意救了穆王府王妃的小白狗,王妃答谢赏的。 「不成,」杜老爹摇头。「这是咱家唯一值钱的东西,我跟你娘说定要留给你将来作嫁妆,哪能当了。」 「您这么想嘛,」钥儿软言相劝。「我们只是把这东西暂寄在当铺那儿,等公子记起自个儿姓名了,不就能教他拿银两让我们赎回来?」 「万一他一辈子记不起来?」杜老爹就担心这个。 「就叫他挣钱还啊。」钥儿不像她爹,心里担忧的事情少,看事也精准。「他好手好脚,只是暂时扭了脚踝,一、两个月就好了。」 也对。杜老爹摸摸脑门。这么简单的事,他竟需要女儿提醒! 「还是你聪明。」杜老爹捏捏女儿脸颊。「不过爹还是要告诉你,就算他往后有办法赎回这金锁,你还是不能跟他处太近,别忘记,男女——」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她抢着把话说完。爹老把这话挂在嘴边,他说不腻她都听腻了。「放心,女儿没犯花痴病,不会因为那公子长得俊就忘了该有的分寸。」 杜老爹轻拍女儿脑勺,轻易戳穿她。「别以为爹没发现你看他的眼神。」 她气恼跺脚。「人家只是觉得他好看——不然这样嘛,以后我不跟他说话,也不看他。」 就等她这句话,杜老爹说:「是你自个儿说的啊,到时可别忘记了!」 「哼。」她捧起桌上的木盘,一只手推开爹的房门。 房里的穆潇已然坐起,正望着自己身上的衣着发愣。 听见声响,他抬起头,望见笑容灿然的钥儿。 他发现自己颇喜欢这个肤色白皙、慧黯灵秀的年轻姑娘。她让他想起稚嫩无害的幼鹿或幼羊,总之就是天真无邪,不染尘埃。 钥儿把木盘放下,拉了一张板凳过来,再把碗盘——摆在凳子上。 他沉默地看着她利索的举动,心里隐约有种感觉,自己对他人服侍这件事,一点都不陌生。 忙完了,她把筷子塞在他手里,接着拿起碗来。「对不起,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只能熬点粥佐点腌菜让你先填肚子。」 「谢谢。」他噘着嘴轻啜了一口。粥真的很稀,不过薄薄一点米糊。看来他们没说谎,家里真的是没钱。 刚他坐在床上不断想着,自己忘了名字,也忘了家住何方,就算这对父女好心愿意留他住下,自己也不该厚着脸皮白吃白喝,但身上翻来找去,只摸到一块铜钱大的玉佩。 「给你。」 「做什么?」她看着他递出的玉佩。 「换银两。」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清楚这玉佩值不值钱。总之能当多少是多少。 「真的要这样?」她翻看着雕着云龙的玉佩。这玉相当漂亮,光滑润泽,拿在手里凉丝丝的,非常舒服。「说不定这是一个信物,没了它,往后就没办法跟家人相认了。」 钥儿脑袋全是戏里演的那一套——突遭变故,多年之后一只玉佩成了相认的信物,接着大伙儿抱头痛哭,然后开开心心认亲返家。 「给我给我。」躲在门外偷听的杜老爹冲进来,一把抢走了女儿手上的玉佩。「就你这个傻丫头,人家有心付饭钱,还不爽快收下,不过话说回来——」他把玩着玉佩。「这玉上的纹路,有点眼熟啊?」 「我也这么觉得。」父女俩一个德行,围着玉佩细瞧了起来。「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钥儿说。 两人实在都没想到,这个翻腾的龙纹,正是山谷上头穆王府的家徽。钥儿刚拿出来的金锁上也有一个,只是小,得仔细看才辨识得清。 「我想想在哪儿见过……唉……」杜老爹歪着脑袋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不对。他一拍脑袋。傻了真是! 管它在哪儿见过,重点是拿它去当铺换钱呐! 「想到了?」钥儿问。 杜老爹搧搧手。恐怕杜老爹想破了脑袋也料不到,眼前这名一问三不知的公子爷,正是当今尊贵的穆王爷。 「我只是想到得赶紧拿玉佩去换钱。嗳!」他望着穆潇说:「咱们俩先在这儿说得清清楚楚,我跟你打包票,不管这玉佩能当多少,我一个子儿也不会少给你。同样,你住我家里这段时间,你花的每一个子儿都要从你口袋拿出来。」 「大爷不需要这样,我全权信任您。」穆潇微笑。「我住大爷府上,叨扰您跟姑娘甚多,我只担心玉佩换不了多少钱,没想过您会吭吃我什么。」 这话听起来挺顺耳。杜老爹挲挲下巴,对穆潇的好感总算多了那么一点点。 「我有个主意。」钥儿插进两人中间。「爹您去当铺,看掌柜当您多少,您要他立个字据,回头就把钱放我这儿,反正我成天待在里边,不可能随便花钱。」 第四章 杜老爹瞪看女儿一眼。「瞧你说的,好似爹我拿了钱就会乱花。」 她一吐舌头,揽着爹的手臂憨笑着。 真是。杜老爹一啐,下了个定论。「就这么决定,我到东街上当玉佩,你呢,乖乖把粥喝了休息,有力气就想想过去。希望过个两、三天你就记起你名字了。」 穆潇怕头疼,很克制地点头。「有劳大爷。」 杜老爹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别老在那儿大爷长大爷短的,怪别扭,你就跟外头人一样喊我杜老爹,她是我女儿,叫钥儿。」 「杜老爹,钥儿姑娘。」穆潇唤道。 「还有一件事。」杜老爹瞪着穆潇嘱咐。「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往后我不在家,你们俩隔远一点,以免外头风言风语,传得我们父女俩难做人。」 穆潇望向钥儿,她则是在旁挤眉弄眼,丝毫没把她爹的叮嘱放在心上。 「知道。」他应允,心里却笑着。不知怎么搞的,看着她生动活泼的神态,他心里就觉得轻松。 杜老爹瞧瞧他,又瞧瞧自个儿女儿,虽然觉得两个年轻人的承诺靠不住——特别是自个儿女儿。但有什么办法! 家里就他们三个,总不能因为不希望他俩共处一室,就要女儿拿着玉佩到东街典当?传出去更不象话。 「就这么说定,我出门去;你呢,」杜老爹拉起女儿手,直送到她房门口。「回房里待着,不准出来。」 「知道知道。」钥儿站在门里提醒。「路上小心。」 杜老爹扬扬手,见她把房门关上,才揣着不安的心匆匆出门。 【第二章】 果不其然,杜老爹刚走,钥儿立刻溜了出来。她敲敲虚掩上的房门,一双闪亮的大眼在门外边眨巴着。「可以进去吗?」 他望着她笑。「这样好吗?刚不是才答应过你爹?」 她嘟起嘴。「是我爹杞人忧天。我又没打算跟你做什么奇怪的事,只是聊聊天,他也要穷担心。」 他搁下吃完的陶碗。「进来吧。」 她轻快地钻进房里,顺口问了句:「渴不渴,需不需要喝水?」 他点头,接过她递来的水杯,如饥似渴地饮了半杯。吃饱喝足,感觉头上的疼稍微消褪了一点。 「嗳,」她好奇地看着他。「以前的事,你真的一点都记不得?」 他轻摇头。「就连刚才那只玉佩,我怎么会有,我也想不起来。」 但他却知道怎么吃饭喝水、得体说话,她想了一想后说:「会不会跟你头上肿包有关系?因为你只是记不起自己是谁,不是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 「我也这么想。」他轻碰剧疼的额角。「或许肿包消了,我事情就记起来了?」 「嗯,你安心地休养,说不定明天还是后天,就把所有事全部都想起来了。」她很有信心地安慰他。 「万一没有?」他接着她话尾问,眉宇带着不安与怀疑。 还真问倒她了。她眨巴着眼睛,良久才又开口。「记不得过去,你会害怕吗?」 听到「害怕」二字,他立刻变得严肃而戒备,世上怎么会有事情能教他害怕——他脑中钻过这样的意念。但一望见她不带敌意的纯真眼瞳,他突然觉得自己没必要武装。 她不可能会伤害他,虽然不知自己信心从何而来,但他就是清楚知道。 但这么一想,又纳闷了,自己过去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为何一听见「害怕」二字,便如临大敌? 「你脸色不好呢。」她虽读不出他心里的百转千回,但心思敏感细腻,他脸色一变,她便感觉到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出去让你好好休息——」 「我想到一些事。」他蹙着眉不知从何解释起。「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总之印象很淡,一仔细想,它就不见了。」 「那就先不要想。」她过来搀他躺下。「反正你的脚一时半刻也动不了,你就放宽心好好休息。别看我爹一副怕麻烦的样子,其实他心地好得很,就坏那张嘴,说不出什么好听话。」 望着她有如暖阳般欢快的笑颜,他由衷说了句:「你跟你爹感情很好。」 「不好不行啊。」她又打开伤药罐子帮他搽着头上的肿包。「我娘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走了,剩我爹含辛茹苦把我带大,我再不对他好,会遭天打雷劈的。」 「我很羡慕你——」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说完自己吓了一跳。 「你刚说什么?」她惊讶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苦恼地捧着头,思绪又溜掉了。 「好好好,你别再想了。」她不舍他眉头紧蹙的模样。「我们聊点别的。」只是聊什么好呢?她歪着头想,有了!「再不久就是盂兰会,到时候道士们会在河上头放河灯,你看过河灯吗?好漂亮!整条河暗乎乎,却又被河灯缀得一点亮、一点亮,简直就像天河掉到了水里似。我爹答应要让我去看,我可以帮你拾一个河灯回来。」 虽然她用意是想转开他思绪,可他就是忍不住思索。「我没印象……」他记不起自己是不是看过放河灯。 「你喔,」她这会儿完全忘了爹爹的交代,心疼地揉着他紧皱的眉心。「枉费我绞尽脑汁扯开话题,结果你还是不放过自己。」 他笑,但那笑容里藏着一抹挫败。他实在不喜欢不中用的自己,连把过去的事好好地想起来也办不到——他活在世间还有什么用? 「我是不是来错了?」她看了他一眼。 他对上她眼睛,不解。「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发现不管我说什么,你总会开始想你过去是什么模样,有没有见过我说的东西。」她做了一个奋力推磨的动作。「我都可以听到你脑子咕噜咕噜转动的声音,与其这样,倒不如丢你一个,你脑子还会少转一点。」 「不,我喜欢听你说话,你声音很好听。」她语态神情相当可爱,逗得他发笑。 「真的?」她表情开心。「那我唱支曲子让你解闷好了,聊天你会东想西想,听曲子总不能想了。」 「干么对我这么好?」望着她生动的表情,他不由得问道。 她肩一耸,答得恣意而轻松。「难得见一个生人,而且你身子不舒服,对你好一点也是应该,等我一会儿啊。」 说完,她跑回房里捧来竹篓,里头放着几片鞋底。坐定位子,她一边纳起鞋底,一边吟唱。 「月子弯弯照九州岛——」 光唱第一句他就知道了,是杨万里的〈竹枝词〉。怪的是,他记得杨万里,却不记得自个儿名字。他心底暗叹。 「几家欢乐几家愁——」 她声音圆润甘甜,即使唱着愁苦的曲词,听起来还是轻快爽朗。 「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处且休休——」唱罢,她不忘补一句:「听见没有,曲子上也讲了,得休休处且休休。」 装正经,他低笑。明明生得一张可爱的脸,偏要板起脸说教,也不晓得看起来多逗。 「这〈竹枝词〉你从哪儿学的?」他问。 「原来它有名字啊!」她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我还不晓得,我是听豆腐店的顺伯唱,觉得好听就学起来了。」 第五章 她猛地想到。「你记起来了!」 「是啊,要其它事也这么容易想起来就好了。」他叹。 「没关系。」她笑嘻嘻地说:「至少证明你饱读诗书,嗳嗳,还想起其它别的没有?除了〈竹枝词〉之外?」 他眼一训。「刚谁要我『得休休处且休休』?」 她一呆,然后憨笑道:「就当我没问,你休息,我做我的活儿,不吵你。」 反复无常,像个小孩子一样。他念头刚转,一阙诗从他脑袋跃出。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 「你真的记得!」她一双大眼儿乍亮。 「是啊,就这么凭空冒出来了。」 「我要听我要听,你念慢点——」 「我念你唱,啊,就用你刚才唱的曲调。」 「通吗?」她惊讶问。 「通。」他点头。「〈竹枝词〉是诗名也是曲名——」他见她满头雾水,总结一句:「总之你唱就对了,不会错。」 他都这么说了,喜欢哼曲儿的她怎么可能不照办。 聚精会神,他方念两回,她就记住了。 因为开心,她浑然忘了自个儿声音多嘹亮,她一遍又一遍唱着,直到外头有人喊声:「钥儿,你是在开心什么?大老远就听见你的歌声——」 她声音煞住,俏脸一红,认出是谁在喊她,是住前头的刘大婶。 她冲着穆潇一嘘,明明他也没说话,她却要他不要说话。 穆潇觉得好笑。 她丢下穆潇,端着竹篓打开门招呼。「大婶怎么有空过来?」 「来拾柴。」刘大婶说完后问:「就你一个人?你爹不在?」 「——对。」她想起爹的交代,爹不希望邻居知道他们收留人在屋里,怕他们风言风语,只好撒谎了。 刘大婶又随口问了些没问也不要紧的事,总之东拉西扯,待刘大婶喳呼够了离开,已是一刻钟以后的事。 回头再进爹房间,她发现他睡着了。 站在床边,她细审他不怎么舒服的睡颜。 真怪。她放下竹篓,再一次轻按他眉心。连睡着眉头也皱着,真有那么多烦心事好想啊? 她一辈子没生过什么大病,就连脚扭伤也不曾有过,实在难以理解他会想什么。她想着,说不定记不得过去,真会让人惶惑惊恐、坐立难安? 「我是不是该帮他找些有趣的玩意儿啊?」她嘀嘀咕咕,边捧着针线活儿离开。 正午,杜老爹揣着银两回来。 钥儿已经把午膳准备好了,一锅粥、一碟腌菜、一碟炒鸡子,还有一盘刚从园里摘下、淋着辣椒油的黄瓜丝。 杜老爹进门,先往外边左右觑瞧,再提心吊胆地把门关上。 钥儿从没看过他这样。「您怎么了?在外头做坏事了?」 「你爹是这样的人吗?」杜老爹伸手一个爆栗。 「您还真打呢!」她挲着额头。「又不是不知道我说笑的。」 「谁叫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杜老爹拉张板凳坐下,从怀里捧出荷包。「你瞧,足足五十两银。刚才当铺掌柜告诉我这个价,你爹我以为是我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 「哇——」她惊讶得好似怕眼前是场梦境,她拿起一块白银,歪头咬了一口。银子是真的!「那玉那么值钱呐?」 「当铺掌柜说那玉有个名字,叫和什么玉的,总之珍贵。我一听反问,既然珍贵,当我五十两会不会太少?」 「当铺掌柜怎么答?」她追问。 「他手一摊,像这样——」杜老爹学着。「跟我说要当不当随便。他吃定咱们芮城就他一家当铺,我只能找他。」 她点点头,把白银丢回荷包里。「您没忘记叫掌柜立个字据吧?」 「怎么没有!」杜老爹掏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头。「我还怕掌柜的欺负我不识字,故意写多了,还特别问了掌柜五十两写在哪儿,拿去药铺子请教,没错,上头确实写着五十两。」 「我拿去给他——」她拿了就走。 结果马上被拉回来。 「爹来就好。」杜老爹抢走当条,把装着五十两银的荷包塞进她手里。「你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万一掉了一个,咱们赔不起。爹吃完饭休息一会儿,会去帮他请个大夫过来。」 有了这五十两银,杜老爹对待穆潇的方式也不一样了;不是见钱眼开,是扎扎实实看清楚穆潇的出身不凡—— 杜老爹想,要他是个普通人就算了,人家真的是名门之后,那就该帮他请个大夫,彻头彻尾检查一番,省得将来被反咬一口,说他们轻忽怠慢! 也对。她揣着荷包走开两步,突然回头说道:「爹,要不麻烦的话,搀着他一起到外头吃饭吧!」 「干么?」喝着茶的杜老爹一瞟。 「您不觉得他太寂寞了?」她好声细气地说。「身子不舒坦、记不得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们还把他当犯人一样,只许他待在房里——」 杜老爹不开心起来。「我让他睡我的床已是仁至义尽,难不成还要把他当爷爷伺候?」 「不是嘛。」她扯着爹衣袖。「只是将心比心,如果哪天我脑子撞伤脚也扭了,结果救我的人却只准我待在房里——」 「说来说去你就是嫌爹对他不够好!」杜老爹啐,甩开女儿的手,大步走向自个儿房间。 本来烧腾腾的脾气,却在看见穆潇凝望窗外的侧影时,倏地消散。 就像是全天下的愁郁,通通跑到他身上似的,加上他长得那么俊。不知怎么搞的,杜老爹觉得看到好看的人被命运亏待,格外让人心疼。 杜老爹是个粗人,想不来漂亮词汇,但一看见穆潇,就明白女儿说得没错。把一个记不得自己、身子又不舒服的人关在房里,确实太折磨人了。 他需要晒晒太阳,需要听人斗嘴,或是闻一闻外头泥地树木的气味。 「起来。」杜老爹大步走到穆潇身边,不待他反应,先把他从床上架了起来。 「等等——」穆潇呻吟着喊,这么一动,又把他脚踝弄疼了。 「等什么,钥儿已经把午膳准备好了,一起到外头吃去。」杜老爹把他风风火火地架到厅里。 钥儿一见爹举动,忍俊不禁,就说爹是刀子口豆腐心! 「趁热吃。」她帮忙拉开板凳,舀了碗粥放到他面前。 「谢谢。」他点头,然后望向坐前方的杜老爹。「那块玉——」 「五十两银。」杜老爹把当条一递,接着端起饭碗,唏哩呼噜喝了一大口,也不怕烫。 穆潇打开一瞧,上头载明当铺名字,还有云龙纹和阗玉当五十两银几字。 「云龙纹和阗玉」几字像箭一样刺痛他脑袋,他紧闭眼呻吟了声。 「你没事吧?」杜家父女俩同时惊问:「哪儿伤着了?」 「没事——」他抬起手,成堆的画面一口气冒了出来,挤得他脑子像快炸掉一般。 「脸都白成这样还叫没事!」杜老爹骂道。「要不要我搀你回房休息?」 「不用。」他吁口气忍住四窜的疼痛。「只是看见云龙和阗玉,好像想起什么,可一眨眼又忘了。」 第六章 杜家父女俩互看一眼。 杜老爹心想,真的是该请个大夫过来瞧一瞧才对。 「好了别想了。」钥儿站起身揉按他肩膀,就像看见爹不舒服时的举动一样。 可杜老爹一看,脸都气歪了。「杜钥儿!我怎么跟你说的啊?」 她一吓,赶忙把手拿开,她真忘了。 「你你你!就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要跟你讲几百次你才会记得?」 「我不是故意的……」她拉开板凳坐下,嘴里埋怨道:「何况我也没当他是男人啊……」 她话一出口,杜老爹「噗」地大笑。 穆潇则是皱眉,好似头一回听人说他「不是男人」。 「干么?」她一脸莫名。她觉得自己没说错啊,她确实不是因为他是男人才亲近他;只是觉得他好看,忍不住想跟他多聊一点罢了。 「你啊,真不知是要说你天真,还是要骂你少根筋?」杜老爹先说了女儿一句,才转头望着穆潇说:「你别介意,我这女儿没长心眼,跟我胡乱说话惯了。」 钥儿看着穆潇,觉得他一脸不是滋味,但她仍傻乎乎地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不过这一逗,倒真让穆潇忘了脑子里的疼痛。 「对了,你忘了自个儿名字,但我们总不能老喂啊喂地喊你……」杜老爹边咀嚼边想:「我来帮你取个名字好了,俊哥怎么样?」 穆潇还没回答,钥儿先有意见。 「俗气。」她翻白眼。 杜老爹一瞪。「嫌我,不然你取?」 「云龙啊。」她嘴朝当条一努。「他刚不是念了吗?云龙纹和阗玉。不觉得他很适合这两个字?」 「你又晓得是哪个云哪个龙,说不准是耳朵聋了的聋?」杜老爹故意说。 「除了在天上飞的那个云跟龙之外,还会是哪个云哪个龙?」她反唇相稽。「您忘了我也看过玉佩?」 这样也能斗嘴。见杜家父女互不相让,穆潇着实觉得好笑。 「不然他自个儿挑嘛,」钥儿看着正主儿。「『云龙』跟『俊哥』,你喜欢哪个?」 她刻意拉长「哥」字尾音,杜老爹一阵鸡皮疙瘩。 「不用,我收回前言,就叫他云龙。」她不喊杜老爹真没留意,要一个黄花闺女喊其它男人「哥」,怎么听怎么暧昧! 「就这么说定,在你还没想起自己名字之前,我就喊你云龙大哥。」她瞅着穆潇甜甜一笑。 「吃吃吃。」杜老爹分了一小份炒鸡子到他碗里。「晚点我上肉铺买点猪肉,听说跌伤脚吃肉最好了。」 「谢谢。」他看着两人由衷说:「我在这里,真的叨扰你们很多。」 「别这么客气。」钥儿欢快地嚼着黄瓜丝。「这是我爹说的,出外靠朋友,你能被我们拾到也算我们有缘。」 「半天总算听你讲了句人话。」杜老爹接口。「对啦,钥儿说得没错。先前我不想让你留下,真的是因为家里没钱。现在你的玉佩换了五十两银回来,你想住多久都没问题。」 「要是他想住一辈子呢?」钥儿故意问。 杜老爹脸一红,窘了。 她拍手大笑。 「你这臭丫头。」杜老爹敲她脑袋。「尽扯我后腿。」 「那是因为我知道爹疼我——」边说,她边把盘里剩下的炒鸡子全倒进爹碗里。「您得上山砍柴,多吃点才有力气。」 「我吃不下那么多。」杜老爹又拨一半还她。 见杜家父女你来我往,却又和乐融融的模样,穆潇突然明白自己上午,为何会突然蹦出一句「羡慕」。 虽然他记不起自己姓名,也不清楚自己有什么过去,但有一点他很确定,就是自个儿从没有过和家人斗嘴嬉闹、相处甚欢的经验。别问他为什么这么清楚他就是知道,打从心底的肯定。 他想,眼前这种融洽,该是他极度想望却从未有过的,才会那么深地烙在他心版上,纵使他别的都想不起,这点却忘不了。 「你眉头又皱起来了。」钥儿瞟着他,踢爹一脚要爹说点话。 杜老爹边嚼着菜边挟了两筷子黄瓜丝给他,嘴巴还有东西,所以声音咕咕哝哝。「等会儿我会上大花园送柴,你看要不要买点什么,我顺道一起带回来。」 见他一脸迷惑,钥儿解释:「大花园就是头顶上的穆王府别苑,改天你脚伤好了,我再带你去看——」 「轮不到你带,」杜老爹插嘴。「他要看我会带他去。」 老调!又来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钥儿一哼,扭过头继续跟穆潇说:「你千万别客气,想买什么尽管跟我爹说。这屋里就你没办法乱走动,需要找点玩意儿解闷。」 他想也是,一整个早上睡睡醒醒,半天也像过了一年。「那就麻烦老爹,看看路上有没有什么书铺子,帮我随便带本书回来。」 杜老爹搔搔头,一辈子也没看过「书」长啥样,更别提知道要上哪儿去买它。 可人家都这么要求,杜老爹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会帮忙找找。 「你们这群办事不力的饭桶!」 王府别苑里,四姨娘气急败坏地骂道。 自王爷不见,三天了,一大群人,少说也二十来个。丁贴大的芮城,竟连一个人也找不着! 四姨娘不愿去想,她怎么样也不可能承认,穆潇有可能遭遇不测。 而她此时的火气,一半是因为恐惧——要是穆潇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事情一查,别说回京城了,就连保命都成问题。 不,她努力压下心底的惊慌,认定老天爷不会如此待她,好不容易寻来一个乖巧听话的丫头,眼看事情就要成了…… 每想到这儿她总会埋怨起穆潇,她就不懂,有什么好躲的呢?要是三天前他开开心心揽着翡翠到床上欢好一番,这会儿她哪需要提心吊胆! 她吐了口气,望向一干傻站着的护院。「你们一个一个说清楚,今儿个一整天你们上哪儿找了?」 「回禀四姨娘,小的们街上客栈什么地方都寻过了。」为首的护院梁昭回话。「就连王爷摔下的山坡,小的也仔细再仔细地寻了三遍,但就是……」 四姨娘垂着头,虽没说话,可见她一双长睫颤呀颤的,脑袋该也是转个不停。 见她久不搭腔,梁昭大起胆子。「启禀四姨娘,一直找不到王爷,卑职想,是不是该让芮城的府衙知道——」 「不行。」四姨娘斩钉截铁道。这事儿没得商量,王爷不见,可是件天大地大的事! 她好不容易才又塞了五百两银,要求同王爷一道来冀州的李襄回京城帮忙圆谎,说王爷想多在冀州待上几日。这会儿再报上府衙,事情不就全揭穿了! 她现只希望能快点把王爷寻回来,当然她也知道王爷肯定会跟她算下药的帐——她已经想好了,矢口否认到底。 只要她死咬自己没动手脚,再搬出老王爷名号,就不信王爷能拿她怎么办。 但如果让京里、让皇上知道——呦呦,就算老王爷再活过来也保不了她! 「总而言之,」她缓下口气,感觉像在安抚,可说到最后,又让听的人一凛。「你们还是努力去找,但不准把消息走漏出去。你们要知道,身为护院,却没办法保护好王爷,要是让京里人知道,你们一个一个都得摘掉脑袋。」 第七章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护院们面面相觑,再也不敢提起要上报官府的主意。 四姨娘很满意他们的反应,手一挥。「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找?」 「是。」 【第三章】 时间很快溜走几日。 一天过午,杜老爹一离开家门干活,钥儿立刻带着两根削好的拐杖,来敲穆潇的房门。 「来来来,看我带了什么东西给你!」 她搀他站起,再把两枝堪堪等长的木棍塞进他臂下。 木棍上头,她早央着磨坊的冯叔安好了短棍,正好可以支着他手臂。为了怕磨疼穆潇,她还迭了几条碎布绑着,感觉挺有那么一回事。 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说真的,穆潇真躺腻了。杜老爹找来的册子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甚至连窗外爬蔓子的黄瓜开了几朵黄花长了几条瓜,他也来来回回数了不下千遍。他想动,脚踝却动不了,头也稍稍使力就疼。想找人来说话,偏偏杜老爹不肯让钥儿跟他多亲近。杜老爹在的时候,钥儿是不能接近他房间半步的。 什么事多由杜老爹代劳,偏偏两个爷儿少了钥儿就寻不到话头,说不到几句,又沉默了。 他很清楚杜老爹在防他什么,不是怕他爱上钥儿,就是怕钥儿爱上他。而他很怀疑,这事儿,说不定不是杜老爹小心提防就能避得了的。 他发现自己实在喜欢跟她处在一块儿,绝不是因为他脚伤动弹不得,才喜欢跟她消磨,实在是因为她太过可人。 不管她来他面前说什么,甚至不说什么,只是架着竹篓做她的针线活儿——光她能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就给了他莫大的满足。 他也不明白,自个儿怎么会依赖一个姑娘依赖成这样子。 她一不在眼前,他就怅然若失,成天竖着耳朵捕捉她的一点笑容跟声音,渴盼她能偷空过来看他一眼。 也好在她体贴——或许她跟他一样渴望他的陪伴,他心里偷偷祈愿,只是找不到时间问仔细,总之杜老爹前脚一走,她后脚就会溜进他房里,站在他面前毫无心机的笑。 他多希望永远都能看见她的笑脸。 「怎么样?站得稳吗?」见他试着撑力,她在一旁关心地问。 「有点——」不太好使。他沉吟着,大概是头一回用拐杖,还找不着施力的地方,手臂气力也不是那么足够。 他尝试跨出一步,不意扭着痛脚,痛得他缩起了身子。 两根拐杖「砰」地横倒,钥儿眼捷手快地抱住他。 「吓死我了!」她瞪大一双眼。「好在我反应得快,不然这一跌,你又得在床上多躺好几天了!」 他觉得好笑,瞧她的表情,似乎比他还震惊。 不过因为靠得近,他倒发现了一个从没细瞧过的东西。 「你唇上有颗痣。」他说的是她嘴唇到鼻下这段指尖儿宽的部分,有一颗很小、不细看看不见的黑痣,星星似地停在她唇角上方。她一笑,那疮就会微微上扬,带着一点淘气。 她瞪他一眼,搀着他坐回床沿后,才负气扭过头去。 「怎么了?」他仰看着她。 她嘟着嘴说:「干么还特别提——」唇上的痣算是她的心头痛,是长大了才变小,不然小时候还会听见她爹拿那颗痣取笑她,说她刚才吃烧饼忘了擦嘴。 女为悦已者容,虽说爹老说她像个娃儿不长心眼,可在她的「云龙大哥」面前,她还是希望自己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美姑娘的样子。 「我觉得它长得很可爱。」他目光定在那小痣上,心里有股冲动想凑上去亲吻它,总觉得那痣尝起来是甜的。 似感觉到他的欲念,她扭开的头慢慢转了回来。 两人眼睛对上,她发现他眼里藏着一抹自己说不清楚的东西,以前也曾在前村几个少年眼中看过,只是她不喜欢,但一出现在他眼里,她知道自己一点都不讨厌。 不讨厌他这样直勾勾,一副想把她吃掉似地看着她。 她耳根倏地烧了起来,不敢再看着他那深井似的眼瞳,胡乱找着话说。「我本以为做两根拐杖,就能把你带到外头,没想到它们不太中用……」 「你会因为我使不好拐杖,就觉得我不中用,不像个男人?」他突然问。 她吓了一跳。「我才没这么想——」 「不只想,你还说过,就前几天,当时你爹也在,你说你没把我当成男人。」他点明。 她眉头一拧。「我不过随口说说。」 哪能让她马虎带过。他直勾勾望着她。这事儿闷在他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找不到机会问清楚。在他心里,她始终是他内心渴盼,最想亲近的女人。但她呢?她还是跟从前一样,只是因为他受伤,才出于善意地待他好? 她看他的每个眼神、每个笑脸,全都不带情意? 觉得他眸光太热、太深,压抑着扑通乱跳的心窝,她硬是把话题岔开。「你到底想不想到后院走走?想,你就得学会靠拐杖走路——」 「你还没回答我。」他执意问个清楚。 干么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恼怒皱眉。 两人四目相对,瞪看了好久,居然是她败阵下来。 「你想也知道,我怎么可能没把你当男人,是因为我爹老爱说『男女授受不亲』,我搪塞他的嘛!」 「不觉得我不中用?」他很在乎她的评价,毕竟他现在做得到的事实在太少了。 「你快学会用拐杖就不会。」她故意说。 「来。」冲着她这句话,今天就算拼死他也要学会! 这么禁不起激!她瞅着他一扮鬼脸,再次搀扶他。 大抵是有了前回经验,这一回他小心不压痛伤踝,很快找着窍门。他在房里试走了几趟,确定他胜任得来,她才开门,小心翼翼护着他往后院行去。 「这儿当心,有个门坎,别摔着了。」 一小段路,也让他额上脖上沁满了汗。终于踏出后门看见蝴蝶飞舞的后院,他忍不住闭起眼睛,就是这个味道他满足地吸了一大口,泥土的气味、不知名花儿的香气,还有阳光洒落在身上的暖度。他从不知道,光是感觉到这个,就能让自己热泪盈眶。 「很舒服对吧?」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几天前杜老爹就想带他到后院坐坐了,可惜大夫交代,说他的伤势严重,得乖乖在床上躺个几天。 不过闷久了也不是办法,眼看一本册子快被他翻烂,钥儿才想,还是带他出门活络活络筋骨,这样夜里也好睡嘛! 看着他喜悦的神态,她很高兴自己做对了。 「等一下。」她踮起脚用帕子帮他擦脸。「小心着凉。」 他垂眼承接她的好意,她身上有股甜甜的香,随着她的举动钻进他鼻里,脑中闪过「乡泽微闻」四字,不觉心旌摇曳。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她,灿烂得让他移不开眼。 「好了。」她收起帕子,低头看看他脚踝,确定无事后,才抬起脸望着他笑。 她眼神如此单纯,一看就知道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八章 「想到哪儿走走,还是回房休息?」 「我想到前头树下坐坐,多练习练习。」他眼一眺西北角上的大榆树,待在房里常常望见,只是太远,看得并不真切。 她皱起眉头,这段路不算近,他才第一次使拐杖,担心他捱不住。不过一想,捱不住就回头,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我一会儿,」她说完,咻一声奔回屋里,忽然捧了一壶茶跟两只杯,又飞快穿过他身边,跑到大榆树那儿又跑回来。 她一趟路跑得气喘吁吁,却又满脸掩不住的欢快。他心想,她真的很像只小鹿儿,心眼里似乎没有忧愁这件事。 「来吧。」她挥挥手要他跟上。「我把茶水放在树下了,等会儿你累了,心里就想,再努力一会儿,只要走到树下就可以喝水了。」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他啐,哪需要这种无聊的把戏鼓励。 「聊胜于无嘛!」 她弯着眼睛笑着,一边跟着他,时不时摘了朵花来闻着,不然就是跑到草丛里摘一把名叫「天星星」的小果子,紫色的小果长得像山葡萄似。 她抬手喂了他一串,酸得他挤眉弄眼。 她大笑。「这是第一口,再吃就不会了。」说完又塞了一串给他。 就跟她说的一样,再吃就不觉得酸,一股甜自喉底窜了出来。 「唱支曲子听听。」他突然说。 她缓下脚步看他。一段路,离大榆树还一半多路程,但他已经脸色微白、上气不接下气,她忽然懂了他为何做此要求,他不想放弃,努力想找点事情拉开注意。 她的声音多少可以分散他心思,让他不会老想着腿腰手臂上的疼。 她楚着眉想,这时唱「得休休处且休休」好像不大对—— 想了一会儿,她仰高喉咙嘹亮地唱着:「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空留两手捡忧愁……」 这山歌是她从二狗子那儿听来的。二狗子每次在田里见她经过,总会拔高了嗓门唱着「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开头她听不懂,只是纳闷路旁的人干么捂嘴偷笑,久了才知道,二狗子是在埋怨她爹不肯让她出嫁的事。 这歌儿虽然调子轻快,但因为二狗子的缘故,她从来不肯在人前唱,今回真是破例。 穆潇觉得有趣,瞬间当真忘了腿腰上的疼。「听起来很开心,你跟谁学的?」 「二狗子。」她蹦蹦跳跳回答。「不过我不喜欢他冲着我唱!」 他不解。「怎么说?」 「因为……」她一指坡下,又回头看他,忽地讲不出口,直觉他不会喜欢听,而自己也奇怪地不想让他知道二狗子的事。 他停下脚步追问:「因为什么?把话说完啊。」 她眼珠子转了转,半天才挤出一句:「就是……二狗子找人来提了几次亲,我爹一直没答应。」 她虽然答得含含糊糊,穆潇还是听懂了。听懂之后,他心里也闷了。 他很清楚钥儿很受欢迎,这几天窝在房里,常听见左邻右舍过来敲门,尤其一个她喊「宋媒婆」的老太婆,每次开门宋媒婆就会冲着她问「想嫁了没啊」,声音之大,他想不听见都不行。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肯定是那二狗子对杜老爹的埋怨,难怪她不爱听二狗子唱。 垂下头,他默默地走完剩下的路。到了大榆树下,凉风徐徐解人躁热,却带不走心头的沉重。 他脑中思绪百转千回,一忽儿想起她已近出嫁年纪,一忽儿想起自己依旧记不起姓名。他没办法像二狗子一样大大方方对钥儿示爱,只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娶妻生子,一些事全挤成了一团,弄得他一颗心浮动不安。 这也是他不敢贸然问清楚她心意的原因,她不喜欢他就罢,怕就怕她喜欢,两情相悦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扰乱她的心湖。另外他还得担心,说不定一辈子也没办法记起一切——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跟人家争取钥儿? 一想起这件事他心里就闷,比伤了脚得窝在床上还闷。 「你怎么揪着一张脸?」她侧头看他,不明白怎么一忽儿他脸色就沉了下来。方才听她唱「竹子、笋子」的时候,他不是还笑呵呵的? 他转过身瞅着她问:「钥儿姑娘,你想过以后的事吗?」 钥儿歪头嘟嘴,好半天才摇摇头。 她没心眼儿,想得到的「以后」,就是明天吃喝什么的小事,但她知道,他问的一定不是这个。 「你从没想过将来会跟谁成亲生子?」他惊讶地看着她。 「又不是想了就能成真,想那么多干么?」不等他回话,她弯身倒了两杯茶,一杯塞进他手。「喝茶。」 他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这表示她曾经想过,而且对象不是一直来求亲的二狗子。 他心里一跳。她想的——是他吗? 只是现在的他有什么资格问清楚这件事?倾慕她的二狗子,至少家里有几片薄田、有幢屋子、尚未娶妻,还知道自己是谁,而他呢?他就连一床棉被也买不起。 这么一想,他头又疼了起来。 「怎了怎了?」一见他表情不对,钥儿赶忙托住他后背,唯恐他又像刚才一样跌跤。 他苍白着脸说:「我没事。」 她担忧地望着他,心想会不会是一口气使了太多力,他身子捱不住了?「你先坐下,我马上回屋里绞条帕子过来——」 她正打算离开,他突然伸手拦她。 「别走。」他烦躁地摇头。「我没事,坐一会儿就好,不用跑来跑去。」 她定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想起他刚才的问话,他怕她觉得他不中用。 「你不爱在我面前露出病恹恹的样子,对不对?」 他不吭声,但看他眼神,就是那个意思。 「你明明就痛到脸色发白,还要逞强?」她忍不住笑。明明就是个病人,而且头疼说来就来,却爱强装自己很好没事。 但她不晓得男人心——没几个男人喜欢在心仪的女子面前,露出一副病猫样。尤其,他还是跟当今皇上有着血缘的王爷,更是自小就不知示弱二字为何物。 或许姓名跟过往他一时记不起,但逞强这一点,却像烙痕一般,他不可能忘记。 「好啦好啦,我陪你就是。」她大刺刺坐在他身旁,又倒了杯茶喝了起来。「嗳,你问我以后,你呢,你想过吗?」 他抹抹汗湿的额头,顿了下才答:「想过。」 「说来听听。」她眼儿亮起。 他摇头,不好意思说。 「干么那么小气——」她嘟起嘴。「我连二狗子的事都跟你说了。」 「旁的可以说,唯独这不行。」他心想着,他怎么能够告诉她,他希望将来的日子,都有她陪伴? 先不论她愿不愿意,单说自己什么事都记不得,就没有资格开口。 扫兴!她抓了把落叶丢他,以为他会乖乖挨呢!没想到他手一抄,也抓了一把扔在她头上,她惊讶地望着自己满身狼藉。 第九章 「想要跟我玩是吗?」仗着自己手脚利落,她奔到落叶最多处,捧了一大把过来。「嘿嘿嘿,我看你怎么躲!」 她得意死了。 还真没地方躲。穆潇没想到自己突来一个还手,会激起她的斗志。他左右环顾,自认没有跳起来跑开的余裕,只能另想办法。 她贼笑地抬高手。「下大雨喽……」喊完,一阵黄叶如雨落下,本以为定可以弄得他满头满脸,没想到他及时滚开,全身而退。 「你!」她不依地跺脚,转身又想捧另一把来。 这一回穆潇聪明,他猛抱住头喊了一声:「好痛。」 果不其然,她立刻奔到他身边。「伤着哪儿了?」 「骗你的。」他抬脸一笑。 她表情十分精彩,倏地从关心变成恼怒。「你玩我!」她气得槌了他几拳。 「对不起、对不起……」他大笑着掳住她粉拳,知道她压根儿没使劲。 她的体贴让他觉得心暖,他喜欢她待他的态度,没忘记他的伤势,却也没把他当成要死不活的病猫,该打她还是会打。 「不公平啦。」她嘟着嘴坐下,开始拍着身上的落叶。「瞧你把我弄的,好像我刚在地上打了个滚似的。」 「我帮你理干净。」 「哼。」她又拾了片落叶扔他,然后才乖乖低头,让他前前后后看了一圈。 「头上还有一片——好了。」他取下卡在她发辫上的黄叶,想了一想,突然将它收进怀里,就当个纪念,也不晓得自己还能这样看她看多久。 「有时我真不懂你,平常沉稳得像是天塌下来也不怕似的,却那么忌讳在我面前说疼啊痛的——」她转过头看他。「你干么一直看着我不说话?」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可以清楚看见她清澈深邃的眼眸,她唇上那颗可爱的小痣,还有她总是扬起的嘴角。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想亲近这个让他如此心醉的女人。 这一吻不在他意料中,但他以为,这个吻或许是自己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一件事。 感觉他温热的唇瓣贴着自己,她惊讶地瞠大双眼,他缠绵地蹭了蹭之后,慢慢移开。 他轻抚她细嫩的下颚,知道她肯定会意不来。 「钥儿。」他喃喃唤,眉眼如此甜蜜。 「你——」她不太懂他刚做了什么,但她明白,这肯定不是爹听了会开心的事。 虽然才短短一触,可她心窝颤得像是五百只鸟儿一齐拍翅似的,乱到不行;身体也像被一大群蝼蚁爬过一般,又麻又甜的。 他额抵着她额叹。「我承认,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你刚不是问过我,我设想的以后是什么模样?就像这样,有你有我,一辈子不分开。」 「你刚刚为什么不说?」她长眼睫眨巴地搧着,表情恍如在梦中。 他苦笑一叹。「我有什么资格说?」他一摊手让她看清楚他。 他此刻穿的,是杜老爹帮他从估衣铺里买回来的旧衣——一件洗到泛白的靛蓝布袍,加上他凛然俊尔的面容,活脱脱一副郁不得志的落魄书生样。 「我一个人苦就算了,哪能再拉着你一块儿受苦。」 「干么说丧气话?!」她横眼睛瞪他。「这几天我也观察了你很多,从你的衣着、谈吐、学识,在在看得出来你绝非等闲之辈。」 「或许我出身不错,」他自己是有感觉。「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万一,你有没有想过,我在家乡早有了妻子孩子,你跟了我,你怎么办?」 对唤。她垂下眼,这么要紧的事儿,她竟一点都没想到。依他的年纪少说也二十四、五,一般男子在这年纪,早该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了。好烦呐!她抱住头。这种事儿,一想就没完没了,只会愁苦死自己。 「所以我才说,想了又不会成真——」 「钥儿。」他端起她下颚直视她眼眸。「你后悔吗?当初在林子里捡着我。」他有时会想,要是他俩没遇上,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难题了。 「你傻了啊你。」她瞪眼。「我没捡着你,你说不定就没命了。没听佛经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再怎么样也要救你啊。」 「即使以后我会伤你的心?」他再问。 她嘴巴一瘪,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他可能已经娶妻生子了。 「你讨厌死了。」被他逼急了,她脾气也拗了起来。她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扯这么远,害她一颗心都重了起来。 一直开开心心打打闹闹不是很好?她倏地起身。「不然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你也不要跟我说话,看到我就像没看到一样,你满意了吧!」 这是孩子呕气才会说的话。他叹气。 她怎么以为,只要佯装不认识,已然打开的心门,就能立刻关上,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她都提了,除了照办,他还有什么话说? 他闭一闭眼。「如果你想,我照办。」 她倏地瞪眼,恼了。「什么我想,明明就是你想这么做,还赖我头上?」 「我没有!」他百口莫辩。 「你有!」她用力一跺脚。「你刚说了一堆,又是妻子又是孩子,不就是嫌我太亲热,太黏人——」 「天地良心!」他急忙捞来离自己最近的拐杖,挣扎着想站起。 开头她故作冷漠,可撑不了多久,还是噙着眼泪过来搀扶,她又觉得委屈,又觉得舍不得他。 穆潇紧抓着她的手,沉痛地望着她摇头,再一次说:「相信我,我绝没嫌你黏人的意思。」他还恨不得她能永远黏在他身边。 「那你刚才干么那样说——」豆大的眼泪,「啪答」地从她眼里落下。 他心怜地擦去她颊上的珠泪,反手搂着她身子,只差不能把自己的心掏挖出来,好让她瞧一瞧究竟。 虽然对过去仍不复记忆,但他就是有个印象,她是特别的,他从来不曾这么在乎过谁。至于为什么,或许是在她身上看见了无私的美好。 她待他好、细心地帮他设想,却没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一丁点回报,如此单纯善良的女子,他怎么可能不对她掏心挖肺? 可一掏心挖肺,便得忖度自己的现状——一个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过往的男人,能够给她什么稳当的将来? 他想要她,又担心自己没资格要她,一颗心之百转千回,真真教他想破了脑袋。 要狠心点,他大可直接要了她,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可一想到她的纯真美善,他就没办法纵容自己如此粗糙相待。 他,舍不得伤害她的善良,所以才落得里外不是人。 「钥儿……」他捧着她的脸蛋深情地说:「我有些话,你或许一时听不懂。但没关系,你把它搁心头,有天你总会明白我的用意。我所以反复无常,实在是因为舍不得伤害你,你应当看得出来我喜欢你,但这当下,我还没那资格说。」 她黑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因为我爹?」 他摇头。「你爹只是其中一个关节,更大的原因,是你不该被辜负,尤其是被我辜负。」 第十章 他这番话,真的,她听不太懂。向来渴了就饮,饿了就吃,心头一点丘壑也没有的天真人儿,哪里懂他的进退两难。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就是他的诚心。她从他一双眼睛看得出来,他此刻说的每一个字,真实不虚。 基于这点,她决定不再跟他闹别扭。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她实在不擅长这些曲曲折折。「一忽儿说喜欢我,一忽儿又说不能喜欢我……」 他苦笑,要是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刚才也不会害她掉泪。「我不知道,刚才就是因为这事让我想到头疼,至今还没有个答案。」 她福至心灵,听出弦外之音。「这么说来,你现在是『不能』喜欢我,而不是不喜欢我?」 没料到她会如此反问,他头一撇,脸颊竟有些红了。 「干么不回答我?我说对了,是不是?」她笑逐颜开地睨着他。 他硬是把脸转开,而这举动,泄漏了他的心意。 瞧,他右边那只耳朵都红透了,这不正是在告诉她,她猜对了! 钥儿看了心喜,忍不住伸手去摸。呦,还真是烫的!她窃笑。 「淘气。」他瞪她一眼,眼神虽凶,可口气却带着满满的宠溺。 她甜笑地扭扭身子,突然懂了,大男人也是会害臊的! 「依我说啊,」她手指轻挲着他前襟。「我们还是照以前那样,开开心心地相处过活,好不好?」 他叹气。「我办不到。」 「为什么?」 他蹭蹭她脸颊,目光一直盯着她粉嫩的小嘴。「我知道我克制不住,跟你处得太近,我就是会想碰你。」 这样一来,事情不又转回原处去了?她嘟嘴说:「你还是希望我不理你?」 「没有,我不是这意思——」说到这儿他顿了下,而后叹气。「不,我得承认,我是有一点希望你不要太理我。」 又来了!她脚一跺,朝后退了大步,亏她刚才还觉得有些感动,没想到他还是希望她滚远一点! 「既然你这么想要我不理你……」眼泪在她眼眶里蠢蠢欲动。「从今以后,你别想再见我跟你说话!」冲着他吼完之后,她转身跑了。 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好一会儿才又走回来,垂头不讲话。他知道她为什么回来,她等着护送他回去。 她怎么可以这么惹人心怜!他心里又疼又酸。就算他惹她生气难过,她还是一样关心他,一样放他不下。这么好的姑娘,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不中意? 方才那几句话,希望她离他远一点——他想,这世间应该没人能体会他说时的心情,如此的沉痛、郁窒、满腔的不愿。 他当然知道这一番话肯定会伤了她的心,但他还是得说。因为他明白,单纯的她,永远没想到该先为自己做打算,他不希望她受伤害,尤其是因为他。 再不拉出距离,他想,自己恐怕没什么能力再压抑亲近她的渴望。她就像一朵盛放的香花,浑身散发诱人的甜香,就像现在——虽然他努力装出平静冷淡的表情,心底却清楚知道,他多渴望抛下一切顾忌,再一次品尝她甜蜜的小嘴。 可他不行,他还不够格。眼下的他,比她先前提过的二狗子还不如。他强烈地感觉挫败与心痛,却莫可奈何。 老天爷!祢为什么要这么安排?让我遇上这么美好的姑娘,但同时又让我清楚瞧见,我没有那资格站在她身边? 他双手将双臂下的拐杖握得死紧,紧到生疼了,也难敌心头的痛楚。他忍不住想,难道是过去的他犯了什么令人发指的错,老天爷才这样惩罚他? 他一望钥儿清瘦的背影,忍下心头的疼,沉重地拄着拐杖前行。 【第四章】 不对劲! 当天晚上,杜家三人各据木桌一角,各端着一只碗吃着。杜老爹瞧瞧女儿又望望一旁的穆潇,怎么看怎么怪。 太安静了! 以往吃饭,女儿总是叽叽喳喳,一张嘴说个不停,今儿晚上却像个蚌壳,半天没见她吭气? 还有云龙这小子——杜老爹再一望穆潇,他也显得心事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杜老爹把筷子一搁,一肚子疑问,连饭也吃不香。「你们两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啊。」钥儿食不知味地嚼着馒头。 「没有?」杜老爹哼。「你以为我当你爹才三天,还不了解你脾气?你没事会这么安静?」 「我只是倦了嘛。」她横了爹一眼,余光不意扫过穆潇,她蓦地闭眼,硬是不想细看他表情。 她告诉自己,这是他要的——我只是照他的话做而已。 一见女儿反应,杜老爹大概猜出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肯定是在他不在的时候闹了脾气。也好,他重新拿起筷子。他本来就不乐见他俩亲近,他俩愿意自个儿拉出距离,他绝对不会自掌嘴巴要他们俩早日和好。 甚至,他还希望他俩从今以后不再理对方,省得他在外边砍柴送柴的时候,还要担心他俩会不会不小心做了什么难以收拾的事。 杜老爹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巴,望着穆潇问:「嗳,你还是一样,什么也记不起来?」 「是。」穆潇眸子一黯。 「唉,」杜老爹摇头。「不是老爹想催你什么,只是看你这样——」 「不想催就不要问。」钥儿插嘴,兼丢了一记白眼。「问了又说不催,明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被戳穿心事的杜老爹垮下脸来。「你这丫头,跟你爹这么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她才不怕爹生气,把手里的半颗馒头塞到爹手里后,她收拾碗筷站起。「我到灶房洗碗。」 「你今天吃这么少?」杜老爹诧异。 钥儿没说话,径自躲进灶房。 「这丫头,」杜老爹摇头。「都快爬到我头上去了。」 穆潇不说话,以往看见杜家父女斗嘴,他总觉得兴致盎然。可今天,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该离开了?继续待在杜家,只是会让她心情不佳,胃口不好。长久下来,不是好事。 「喂……」杜老爹敲敲桌子。「干么捏着馒头不吃?你也不饿?」 穆潇抬起头来。「不是,我只是在想,不知老爹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便宜的、可以住人的屋子?」 杜老爹想了一下。「不难打听,问这做什么?」 「我想搬过去住。」穆潇的声音不大,但因为杜家小,一墙之隔的钥儿也听见了。 正洗着碗的她紧掐着手里竹筷,指节都泛成了白色。他就这么狠心,不只不理她不跟她说话,现在就连见也不见她了?! 「你的脚——」杜老爹问。 「当然不是马上。」穆潇说。 杜老爹没有拒绝的理由,爽快地答应了。 当天晚上,对钥儿还有穆潇来说,都是难熬的一夜。 尤其是向来好睡好吃的钥儿,头一回辗转难眠。她脑袋不断闪过她跟穆潇相处的点点滴滴,尤其是他白日情不自禁的一吻,还有他在坡上说的那些,每一件事她都细想了无数遍。 第十一章 他喜欢她——她很确定,绝对不是自己胡想的,而是真真切切的事。但同时他也拼命不让自己靠近她,她就是不懂这一点,他怎么可以在喜欢着她的时候,又卯足了劲想逃开? 她也想不透,让她伤心难过,甚至气得从此再也不跟他说话,对他有什么好处?应该反着做才对吧? 她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想弄个清楚,偏偏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着想着,烦着烦着,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隔天一早,钥儿还是一样拎着竹篓去林里采菇。但因为夜露不重,她在林里晃了半圈,只寻到零星一点,加起来还不够让爹塞牙缝。 叹了声,她郁闷地拎着竹篓回家。 进门,看见爹正坐在木桌前吃饭,但不见她的云龙大哥。 「呐,稀粥我已经盛好了,吃。」杜老爹记挂女儿昨晚没吃多少,一见面就吩咐。 她点点头进灶间洗手,出来还是看不见穆潇,才小小声问:「云龙大哥还没起床?」 打从被捡回杜家,穆潇便和杜老爹同睡一房——病人穆潇睡床,主人杜老爹则是铺个草席睡地上。 「你不是不理人家?」杜老爹莫测高深地望着女儿。 「哪有?」她小嘴一瘪。 杜老爹哼。「还说谎!你昨晚明明没正眼瞧过人家!」 「那是因为我昨天很累了。」她替自己找着借口。「他人呢?」 「在后院练习走路。」杜老爹喝了一口粥。「他不是央你弄来两根拐杖?」 所以说,他是铁了心要离开。她心里一沉。 「在想什么?」杜老爹一边吃饭一边睡她。「愁眉苦脸的。」 「只是在想云龙大哥的伤。」她就事论事,先把昨儿下午闹的别扭搁一旁。「爹觉得他好到可以搬出去住了?」 杜老爹搔搔耳朵。坦白说,还不成事,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云龙的伤少说也该再休养个十几二十天,可是啊……杜老爹一瞟女儿表情,就觉得还是心狠一点,早早把云龙送出家门的好。 杜老爹叹气。真的不是他在杞人忧天,实在是屋里的气氛太暧昧了,他好歹也年轻过,哪里看不出孤男寡女情愫初生的微妙。 所谓快刀斩乱麻,要断,就只能在事情还没发生之前下手。所以杜老爹决定,等会儿饭吃完,立刻到村头问问谁家还有空屋子。 「不管他好了没有,人家既然提了,我就得去办,你总不能叫爹拿绳子绑着他,不让他搬吧?」 「那吃的喝的呢?」钥儿再问。「他一个人有办法弄?」 「放心。」杜老爹把胸口拍得砰砰响。「他脚伤痊愈之前,爹每天都会到他屋子里走走探探,你就把饭菜烧好,我带去给他。」 她摇头,就是觉得放心不下。 「反正就这样了。」杜老爹挥挥筷子,不给她抗辩的机会。「总之爹现在就去打听,你快点把饭吃吃,后院还有好些活儿得弄。」 「爹!」她跺脚。 杜老爹充耳不闻,饭碗一放,眨个眼出门去了。 杜老爹出去不过个把时辰,空屋子便找着了。 是村前萧家的老磨房,之前赁给一个姓元的老头。年前老头跌伤了腿,被他家人接了回去,什么时候回来不晓得,屋里锅碗瓢盆样样都有,只是脏了点。 萧家开价两吊钱,杜老爹算算值得,允了萧家之后,立刻找来钥儿一块儿打扫。父女俩清了半天,总算有一点家的样子。 「怎么样?」杜老爹领着穆潇进门。「我的眼光不错吧?」 站一旁的钥儿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满额头的汗。 她知道他花了一上午时间在练习走路,也知道他拐杖使得比昨天还好。早上爹出门的时候,她就看他拄着拐杖,在后院一遍一遍地走着。他也知道她站在那儿看他,可是两人都没说话。 她打定主意遵守她的「承诺」——从此不再理他,而他也打定主意,在记起自己姓名过往之前,暂时离她远远。 但他并不喜欢这个决定。她明明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要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假装没看见她。他身体每根骨骸都喊叫着希望跟她说话,再见她甜甜的笑颜,但他还是强硬地告诉自己,这样对她比较好。 喜欢不能当饭吃,这是他几日寄人篱下的省悟。 只有喜欢,也没办法给予心爱的姑娘一个过得去的以后。他需要点更扎实的东西,好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照顾她的。不到这时,他不会再纵容自己接近她。 「比我想象的舒适。」穆潇环顾。 路上听杜老爹形容,说他父女俩花了多少时间在磨房里又清又擦,穆潇忍不住怀疑他该不会帮自己赁了间破猪圈,进门一看,还好,还没想象中差,勉强算是间有屋顶的猪圈。 这磨房非常旧了,泥墙被人的手掌摸出一条又一条的黑印,屋里的房架虽粗,可仔细一看,四墙跟屋顶全是缝隙,窗子也坏了,用几块木条子钌起来;门一开先「咿呀」鸣叫,一看就是间破屋子。 但总的来说,仍算间屋子,至少桌子椅子烧菜的泥灶通通都有。 他望着磨房心想,要一个弄不好,他一辈子没想起自己是谁,也没办法闯出一条生路,这,就会是他的将来。 他用余光瞄着钥儿的倩影,心头一痛——单纯的她,能否理解他的苦心? 「你喜欢就好。」杜老爹一伸懒腰。「好啦,忙了一下午,我先带钥儿回家做饭,晚点再帮你送来。」 杜老爹推着女儿肩膀。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几眼,最后还是转过身,什么话也没说地离开。 门关上时,他还听见杜老爹在问她—— 「你到底怎么啦?一下午没听你说句话……」 他闭上眼深吐口气,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想——从今后,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眨个眼,十天过去了。 经过多日来刻意勉强自己练习,穆潇踝上的扭伤虽未完全痊愈,可是已能靠着单边拐杖利落走动。这会儿,天刚透出点鱼肚白,他已经拎着一枝长水瓢,在帮新辟出来的菜园子浇水。 园子就在屋后两码处,杜老爹特别过来帮他翻的土,里头尽种些易收成好照顾的白菜跟茄子。种菜这主意是穆潇提的,他每回吃着杜老爹拎来的菜,总会想到钥儿在后院顶着大太阳浇水割草的模样。 她从不言苦,总是笑吟吟地接受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不,他停下浇水的动作擦擦额头,或许有件事她不是那么乐意接受——他避而不见的决定。 从菜园往前望,特别是在天气大好的时刻,总是能见到一抹纤细的丽影,在杜家的后院慢吞吞地移动。 杜家离他住的磨房不远也不近,大概就是堪堪可以看见,又嫌模糊不清的距离。第一次在后园看见她,不知他有多开心。他就像一个饿了许久的人,贪婪地盯看着她身影,直到她忙罢返回屋子,他才舍得移动身子。 还差点摔跤!他痴看到连腿麻了也没感觉。 这十天不见她的日子,他就靠偶尔模糊不清地一望,聊解相思。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否曾经这么喜欢过谁——他怀疑没有,因为此刻盘踞在他心头的甜与痛,是那么地复杂惊人。 第十二章 他不相信这样的情感,他有幸能尝过两次。不过,他一叹,他也不是那么地有把握。毕竟眼下一切——包括菜园,包括打理自己的生活,包括拾柴烧水、洗衣,甚至是独居在这随时可能会坍倒的破磨房,对他来说,无一不陌生。 他有种感觉,自己不是过惯这种生活的人,杵在屋子里,他老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只是以前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不管他怎么拼命想,脑袋仍旧一片空白。 想呀!快点想起来啊! 每天躺在破竹床上,他总会盯着屋顶催促自己。 他并不是厌恶眼下的生活,虽然整理菜园、洗衣烧饭的日子辛苦,总比只能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好捱,他在意的不是自己的难受,而是钥儿。 住进磨房这几天,从街坊邻居口中,他听到了好多跟钥儿有关的消息。 杜老爹自称是他的表叔,远房表叔。因为这层关系,邻人们很快把他当成自己人,三不五时就转到他门前聊天。 十次有八次是在聊钥儿,说村里村外有多少个少年郎中意她。 「每个人都托宋媒婆过去讲亲,少说也四、五十趟了,杜老爹还是那句老话——再说再说,反正不急。」 「他不急,外头小伙子可急坏了!」 「也不晓得杜老爹在挑什么,东街米店何家的二公子不也派人来讲亲?」 「嫁进何家,好耶,以后不用愁没白米饭吃了。」 「还是那句——『再说』。」 「嗳,」聊到这儿,邻人们总会一齐望向穆潇,问他:「你那表叔到底在想什么,有没跟你说过啊?」 穆潇总是笑着摇头,和以往的他同出一辙的笑容,表面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文有礼,内心却冰冷空虚。 米店何家的二公子——他想到饭桌上总是清淡似水的稀粥,他并非嫌弃,而是在想,如果能让钥儿每天每天吃着热腾腾的白米饭,她一定会很开心。 那才是钥儿该过的生活。但现在他还供不起,供不起! 又过几日,他单手拄着拐杖来到树林,最近他力气变足,已能够胜任爬坡上山这等费劲的工作。 他到此处来不独为了消磨时间,更重要的是,探查自己当初为何会倒在此处。 他四顾寻看浓密的森林,大的小的高的瘦的林木自成一格,落在地上的黄叶,随着他的行进传来阵阵沙沙声。 他对此处一点印象也没有,完全想不起当初怎么会闯进这里。 接着他仰头,看见钥儿曾经提过的穆王府别苑。 在大太阳底下,高高在上的穆王府别苑显得格外灿烂耀眼。对照他刚才离开的破磨房,高高盘踞在上头的王府别苑,美得就像仙境。 他忍不住揣想住在里边的人,他们长什么模样?总不会是些脚踩云朵、三头六臂的仙人。 脑中画面让他低笑出声,就在这时,他看见前头枝桠上,挂着一片碎布块。拿拐杖捞顶,布块随着树叶掉落。 拾起一看,他惊讶发现,竟跟自己穿来的衣裳如出一辙。他捏紧布块,想起来了,这会儿正躺在他破房子里头的玄黑缎袍,右边确实少了一角。 他抬头张望。怎样也想不透,衣角怎么会掉在树枝上?难不成他会飞? 怎么可能! 他抬眼再一望更高处的穆王府别苑,再不然,就是从上头一路跌下来了…… 疯了!他失笑地转身,竟然会奢想自己跟头顶上的皇亲贵戚有关系! 没这么幸运的事。他告诉自己。 现下回林子找寻过往的路子明显行不通,势必得再想想其它法子。 得再想想…… 七月十五盂兰会,先前钥儿跟他提过的放河灯,就在今晚。 大清早,披着红颜色袈裟的和尚、黑金袍子的道士,各在河沿上围起场子做道场。笙、管、笛、箫还有嗡嗡不停的诵经声,连住在破磨房里的穆潇也隐约可听闻。 放河灯,穆潇虽不记得自己见过,但直觉不热衷,不过街坊邻人表现得跟他大不相同,每个人都像发生什么天大喜事般热闹着。 天还没完全暗下,村里一群人便呼朋引伴地奔去河边,就连穆潇这个刚搬过来的外地人,也来了好几个见过几面的大男人,吵嚷着说可以扛着他一道去。 「不用不用,」穆潇抱拳推辞。「谢谢各位叔伯好意,我自己走就行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胡子大叔一拍结实的臂膀。「真的不需要我们帮忙?」 「谢谢。」他再一次说。「你们先过去,我在等我表叔帮我送晚饭来,不好教他扑空。」 「也是。」邻人们听了有理,点点头一齐往河边去了。 不一会儿杜老爹拎着竹篓过来,里头搁着两颗胖馒头、一碟腌菜、半只鸡子跟一盘炒云豆。钥儿的手艺很好,虽然只是些家常菜,但她总会拍上蒜、添上姜,想办法煸、炒、烘,让平凡的菜色多添上几分风味。 杜老爹布菜时一边闲聊。「嗳,我刚看老胡他们聚在你门前,怎么,他们邀你去看河灯?」 「是。」他帮杜老爹倒了杯茶,才坐下来吃饭。 「今晚的炒云豆好吃啊。」杜老爹内举不避亲,一见他举筷立刻说。 听出杜老爹的暗示,他马上挟了一块炒云豆进嘴,一股咸香愉悦了舌头,他还吃出嫩姜细末的香味。 「真的好吃。」他赞美。 「对吧,我那丫头手之巧啊,不管煮菜、缝衣、纳鞋、打理家里,无一不精通——」说到这儿,杜老爹志得意满的表情突然泄了气。「可惜啊,我这个穷爹爹,没办法给她更好的生活。看她一个花似的小姑娘,却成天待在我那个破房子里,唉。」 有弦外之音,杜老爹似乎想跟他说什么。穆潇挟菜的动作慢了下来。 「我说啊,云龙。」杜老爹顿了顿。「我知道你喜欢我们家钥儿,而钥儿,也好像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可是啊,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这个做爹的人的想法,我不是瞧不起你,但总没有人希望自个儿女儿嫁的,是个……」 没姓没名,也记不得自己家住何方的男人。杜老爹厚道,隐了最后两句话没出口。 但穆潇再清楚不过。他端整地搁下筷子,胸口之痛,就像心蓦地裂成两半一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您帮钥儿姑娘选好了对象?」 杜老爹尴尬一笑,点点头。「是东街米店的店东,我今天到他那儿买米,他又拉着我跟我提了一次。」 穆潇说不出话来,他理应祝福,却没办法说出口。只能紧握着拳头,强自忍耐那椎心的痛。 看他惨白着脸,杜老爹也不忍说了。跑来说这,也只是想知会他一声,不是刻意要让他心痛难过。 说真话,关于女儿的婚事,杜老爹本想再拖一阵。可十几天来,就云龙搬出去那天开始,杜老爹发现女儿不爱笑了,话也少了,饭吃得更少,才几天就瘦了一圈。问她怎么了,她又总摇头说没事。 那时杜老爹才醒悟,原来自己快刀斩乱麻的举动,还是做得不够快。他们两个早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动了真情了。 第十三章 只是还不太迟,杜老爹以为,只要快快帮女儿找个善待她的夫家,生两个白胖娃娃,跟云龙的过去,很快就会忘在脑后。虽然是有些舍不得——杜老爹一想起女儿将出嫁心里就疼。只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全都是为了她好! 穆潇瞪着盘中的菜肴,没了胃口。抖着声音,他忍着心痛问道:「婚期……决定了?」 杜老爹过了一会儿才答:「八月吧。说来也是钥儿福气,何老板不贪嫁奁,只希望我点头答应。」 今天十五——还剩不到一个月时间,钥儿就是别人的新娘了。他沉重地吸口气,整个人在发抖。 「杜老爹——」穆潇方喊,杜老爹立刻抬手,不让他把话说出口。 杜老爹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希望自己把女儿嫁给他。但他有什么资格要求? 杜老爹拉下脸来。「云龙,不是我杜保嫌贫爱富,我就这么一个独生闺女,不可能眼睁睁看她跟你过苦日子,就算她愿意,我这个当爹的,还是得为她的将来做打算。」 他用力点头,他当然明白,比谁都还要清楚,但是——「不能再多等一等?」 杜老爹一哼。「你以为我这么安排是为什么?我太清楚我那丫头的个性,只要你喊声,她一定会头也不回地跟着你跑出去!」 原来他跟钥儿的感情,杜老爹全都看在眼里。穆潇紧闭上眼睛。本以为他毅然搬出杜家,多少可以遮掩两人暗生的情愫,没想到还是白费工夫。 至于私奔这主意,说真话,打从他听见钥儿即将成亲那时,便一直不断在他脑中尖叫回绕。他很清楚,这是自己仅存的,和钥儿厮守终生的办法——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杜老爹再多不愿,也只能咬牙接受。 但理智却不允许。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不能够自私地阻断钥儿的幸福。 但,幸福又是什么? 他自问。 是跟着相知相许的男人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还是嫁给米店二公子,从此天天有白米饭吃,有暖被睡的日子? 他茫然。 杜老爹轻拍桌面,拉回穆潇的注意。「钥儿被一些姑娘伴找到河边看灯去了,我不知道等会儿她会不会弯到你这儿来,我提醒你,万一她真的过来,」杜老爹看进穆潇眼里。「我希望你不要见她,算是报答我这些日子对你的照顾。」 穆潇喉头干涩,努力许久,仍旧挤不出一字「好」来。可他表情已说明了一切,沉痛、挫败——与刚毅。 虽然杜老爹仍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来历,可经过一个月来的相处,杜老爹知道,这男人是个重然诺,知进退的硬汉子。 要不,他大可继续赖在杜家,过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 要是云龙能早点记起自己是谁就好了。踏出破磨房的时候,杜老爹忍不住想。 杜老爹不奢望云龙能像何家那么有钱,只要家里有几块薄田,有一幢坚实的屋子,好伺候的公婆,不会让他心爱的闺女饿着冷着—— 那我也不用扮着黑脸,硬生生拆散他们俩。 这是杜老爹的真心话,可惜——他回头张望破旧不堪的磨房,别说房子跟田地,云龙就连自个儿的姓名也没有。 唉!只能说他俩,是有缘无分,造化弄人。杜老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第五章】 在破磨房外边的天,一点一滴地暗下,银白的月亮高挂了起来。 一群聚在河沿的村民们无不引颈期盼,忽地,一整排亮晃晃的河灯,拥拥挤挤地荡了下来。伴着笙管箫笛的鸣声,大伙儿欢叫起来。 「来了来了,河灯下来了!」 一排接一排的河灯绵延不断,将黑幽幽的河水照得发亮,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高悬在天上的月亮——这是钥儿最喜欢的景色。她仰着头瞧瞧天,又望望河里,耳边尽是同伴们开心的叫声,她突然有种不知是待在天上还是地上的惶惑。 回过头,黑压压的人影窜动,除了贴在身边的姑娘伴,根本认不出谁是谁。可她很清楚,在这么多人里头,一定没有她的云龙大哥,他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 虽然两人真正共处的时间才那么几天,可她熟悉他每个动作、行径,就像已经跟他认识好几辈子一样。但就算这样,她还是猜不透他的心。 已经二十多天了,他搬去破磨房独居之后,两个人已经二十天没说话,也没碰到面了。虽然爹会随口聊上一、两句,隔壁的刘大婶、王大妈她们也时不时会说起他,但他们总说他们想说的,却没有人说起她想知道的事。 她想知道他脚伤好点了吗、胖了还是瘦了?是不是跟之前一样,一想起过去,头就胀得发疼?万一头疼,他找谁说话解闷呢? 还有,分开这么多天了,他想不想她呢? 尤其是最后这件事,别说知道了,就连问,也不成。 她定定地望着河里的灯,都是做得极精致的莲花灯。传说河灯是冤死鬼用来投胎的凭借,一年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所以河灯都做得无比漂亮,大概是希望托在灯上的男鬼女鬼,能借此找着好人家投胎。 钥儿身旁两个女伴早都截了一个河灯在手,瞧她蹲着不动,忍不住出手戳她。 「奇啦,你以前不是最爱跟人家抢河灯?」 「啊?喔!」她猛地回神,手一伸,河灯就到手了。 后边一个姑娘伴看见了,酸溜溜地说:「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幸运,别人抢破头也抢不到的好东西,她出手就有了。」 「嗳,」跟钥儿较好的姑娘伴帮忙说嘴。「讲话就讲话,干么夹枪带棍的?」 「怎么,我就是眼红、嫉妒不行?」说话的姑娘哼一声走了。 任谁也听得出,她是在吃味钥儿即将嫁进何家的事。 虽然这事还只是双方长辈口头约定,但消息早已从何家伙计们的嘴,一路传遍了整个村落。村里许多待嫁姑娘羡慕钥儿的好运道,恨不得自己能替代她的位置。 俗话说人往高处爬,谁不想嫁进有钱人家,被人喊一声「二少奶奶」? 闷声不响的钥儿盯着手里莹莹发亮的河灯,心里浮现的,却是云龙俊逸的脸庞。虽然爹还没告诉她婚事,可友伴们说得信誓旦旦,她想,该就是这样了。 问她感觉——她垂落郁郁寡欢的眉眼,说真话,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她只觉得麻木,事不关已。 「嗳,钥儿,你瞧,何二少正在河那头看你呢!」 钥儿左手被人一顶,接着脸就被人扳了过去。河岸那头,一张忠厚老实的脸一直望着她笑,两人目光一触到,男人吓了一跳,低下头走了。 姑娘伴们哄笑。「呦呦,想不到何二少还会害臊!」 这一切,不管是身旁友伴们的调侃,还是其它人打趣的目光,通通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在她单纯的小小心房里,从来没想过要跟什么米店二公子攀上关系,也从不奢望自己能当什么少奶奶,她想的只有一件—— 她的云龙大哥,她想再见他一面,想跟他说话,跟从前一样。 但她却做不到,想着想着她待不住了。 第十四章 念头方转,她立刻矮身挤过后头重重围绕的人群,逃命似地跑了起来。她需要找个地方躲躲、喘口气;再继续待在那儿,她一定会晕厥过去—— 莲花灯里的蜡烛被风吹得一摇一晃,看似要减去的时候,她奔跑的步伐停了下来。前头,便是云龙大哥独住的破磨房。 她喘着气望着紧闭的门窗,还不及细想,双腿不由地向前,抬手敲起门。 门里传来声音—— 「钥儿。」 那音调,彷佛他已看见门外人是她般笃定,她眼泪倏地流下。 二十多天来,她就念着听他这声唤,她好想他。 「对,是我——」她额抵着破旧的门板呢喃。「我之前答应过你,要拾一个河灯回来送你,我拿来了——」她话尾未落,一阵风吹熄灯里的蜡烛。 夜色蓦地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但她不怕,因为她亲爱的云龙大哥就在门里,她觉得再安全不过。 她抹抹眼泪继续说:「你开个门,让我进去说话?」 她听见拐杖拄地的「咚咚」声,本以为他会过来开门,没想到他却说—— 「对不起,我办不到。」 她惊诧地瞪着门板,低喊道:「为什么不见我?你明明也期待我过来,要不,你刚也不会开口就喊我的名——」 「我是期待你来,我也真的很想见你,但我答应过你爹——」 不知是不是她耳朵错听,总觉得他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她哭了起来,他知道了,爹已经告诉他了。她擂着门扉喊着:「我不管!你快开门,不然我就在外头站上一夜不回去!」 「钥儿……」门里的他长声叹息,似乎在跟心里的欲望交战。然后,情感战胜了,他怀着愧疚的心打开屋门。 一见到朝思暮想的他,她毫无顾忌地扑进他怀里。 他臂下的拐杖「砰」地摔下,他手臂却稳稳地抱住她,如同盘石一般坚定。 她的脸在他胸口揉着蹭着,伤心欲绝又欢喜不已地哭泣——她贪婪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双臂搂着他腰,几乎想把自己揉蹭到他身体里边,她的眼泪把他胸口染了一片湿。 她想,要真能这样就好,要真能揉进他身体里,一辈子就不用跟他分开了。 「我好想你……」她啜泣地喊:「你怎么可以那么狠心……我好不容易拉下脸来找你,你竟然还不肯见我……」 「对不起,钥儿……」他抚着她秀发低喃。能够这样拥她入怀,他开心到整个人都在发抖。要不是踝上的扭伤还微微疼着,他真会怀疑,这一切是梦。 我思念不已的人儿——我可爱活泼的钥儿——他捧起她脸颊细看了她一会儿,她瘦了。他心疼地挲着她小了一圈的脸蛋,向来灿亮的双眼也染上几分抑郁,他的钥儿不一样了。 两人初遇时的她,仍是个天真烂漫、不思疾苦的小孩子,可现下,她的眼睛里,却藏着愁思与苦痛,是个情窦已开的姑娘了。 这些转变,他很清楚,全都是因为自己。这些日子她一定很不好过……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过的。」他温柔地擦去她脸上泪痕。 「你还敢说——」她手轻轻槌着他胸口。「你刚明明还打算把我关在外边,从此不见我——」 他心疼地亲着她眼角、脸颊。「我不是……我是因为……」 「不要说。」她知道他即将道出谁的名,立刻捂住他嘴。 「钥儿——」他叹了一声,心疼又心怜地蹭着她额头。 「你瘦了,你看起来好寂寞。」她捧住他脸庞,爱怜地抚着他飞扬的眼角。明明是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却没法在他眼里瞧见一丝欢欣。 他抓住她的手亲着。「我是寂寞,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打从你不理我那天开始,我便笑不出来了。」 「对不起——」她歉疚地说,愿意承认自己太过小家子气。 他手指轻压住她的嘴。「不、不是你的错。」 两人视线纠缠,他眸子扫过她哭红的眼角跟鼻头,还有下方微微张启的小嘴,她眼里满满是对他的信赖与深情。 他叹了一声,放弃挣扎,臣服在满腔的欲望底下,他低头掳住她唇。 他的吻——钥儿沉醉地感觉他唇舌的轻触与吸吮,感到无比悸动与愉悦。他的举动永远比他愿意吐露的,来得热烈坦率。 就像饿了许久的饥民,他的嘴吞噬般咬啃着她下唇,逗弄她舌尖、品尝她的滋味,直到她无力地瘫在他怀里,嘤咛呻吟,他才勉为其难挪开唇,爱怜地亲着她脸颊,给予她丁点儿喘息的机会。 他多渴望时间能在此刻停下,他不用再放开她,她不需要离开他。 他眼神如此烫热,深深满满全是对她的情意,她忍不住抚着他眼角低问:「你也藏得太好了,要不是我大着胆子跑来见你,我还真以为,那天的事,只是我在胡思乱想。」 「藏什么?」他恋恋地啄着她唇角,满心只想跟她腻在一起。就如同他先前说的,他不能太接近她,因为一接近,他就没法停下来。 「你的喜欢啊。」她手指轻抚他鬓角,眼神迷醉。「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怎么看我,为什么一忽儿说喜欢我,一忽儿又当我是牛鬼蛇神,连面也不让我见。可看着你的眼,我明白了,你是喜欢我的,比你愿意承认的还要喜欢。」 「它一直藏在这里。」他拉她手压着心窝。她可以听见底下的心音,沉重澎湃地跳着。「藏得好苦,好深,好疼。」 他看似坚固的理智与矜持,全是表象。她只消一望,就能瓦解他所有武装。所以他才要逃得远远,拼命压抑忍耐,就是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错事。 「为什么?」她就是不懂这个,既然两情相悦,为何还要苦苦压抑? 他深一吸气。「还是那句老话,我没资格要你。」 她眉头皱紧。「你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了,我不在乎——」 他压着她嘴不让她说完,眼里溢满疼痛。 「但我不能不在乎。」不止一次他反问自己,是否非要如此决绝地切断与钥儿之间的连繋。他知道她不怕吃苦,他大可以心一横带着她远走高飞,到一个无人识得的地方,赁一间小屋,埋头过他们的小日子。 然后呢? 他双宿双飞的大梦,每每在此停下。 然后呢? 就是这三个字磨人。 他曾经想,过往的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遇上同样情况,是会放胆而行,还是会像现在的他一样,裹足不前? 裹足不前绝非男子汉行径,他知道,也深感窝囊。但为了心爱女子的幸福,他无法任性妄为。他害怕自己能给她的,只是一个空有感情,却无能温饱的将来。 「带我走。」她不想再管任何事,包括爹知闻后的心痛。她贪求在他怀里的安适。她以为这样的感情不可能有错,她不愿意嫁给除他之外的任何男人,哪怕对方供得起她锦衣玉食。将来的日子里若无他存在,再富庶的生活也是枉然。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然后摇头,不能让她看出眼里的渴望。他很想这么做,带她远走高飞,但就是不能。于情于理,他就是不能。 第十五章 「你知道我不怕吃苦的。」她眼泪掉了下来。 「我当然知道。」这一回,他连拥抱都收回了。没人看见他心里在淌血,除了他自己。「就是因为知道,才更不能。」 她若嫌贫爱富,两人哪还需要如此纠结?就因为她纯真良美,他才更要珍视。 「所以——」她不可置信地喊:「你宁可眼睁睁地看着我嫁进何家,也不肯带着我一起走?」 「钥儿——」他想碰她,伸出的手却硬生生停在她顿边,他克制住自己。 她看见他蓦地红起的眼眶,知道他绝非他表现的那般无动于衷,但她还是不懂,她用力摇头,她真想不懂他。 在他心里,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其它人,真的会比两个人一道吃苦应该? 「你让我太失望了——」号哭一声后,她伤心欲绝地推门跑出。 他向前冲了一步,踝上的扭伤迫使他停住不动。他弯下身欲拾起拐杖,手却在抓到拐杖的时候,又狠狠砸落地,他没有资格追出去。 老天爷!他手再一挥,打中一旁的椅凳,椅凳撞上木桌,桌上的茶杯「哐当」响了一阵。他坐倒在地上用力拉扯自己的头发,蓄满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方才所以不开门,就是料准了会有这结果——他发不出声地狠狠哭着,他不在意钥儿会因此看轻他,但他舍不得她因为他的拒绝而伤心掉泪。 「为什么!」他抬起脸冲着屋脊上的老天怒吼。「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们?看我们痛苦、难过,祢很开心是吗?」 黝黑的夜色不回话。黑暗中闪烁的星子,兀自发着冷光。 那夜一别后,两人心里都像被刨挖出一个洞似的,飘荡荡、心死了似地赖活着。真的是赖活着。钥儿变得更加沉默,饭吃得更少,就算邻人跑来道贺她的亲事,她也只是扯扯唇,嘴笑眼不笑地回应。 虽然没细问,但游走在家与磨房之间的杜老爹大概猜得到怎么回事。因为那头,也有一个沉默寡欢、失了魂似的纸扎人。 看着女儿越见苍白的脸色,杜老爹在筹办喜事之暇偶尔会自问,他是不是做错了?可亲事已定,这会儿也不容他反悔了。 被迫相隔的两人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理,怎知才过几天,转机突然降临—— 那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村子里卖麻花、凉粉的贩子才刚离开,钥儿拎着一块豆腐,正准备切点葱花、浇点秋油,好当晚上的菜色吃。 就在这时,外头一阵吵嚷,她抹了抹双手掀帘一望,赫然看见一票穿着黑衣的陌生男子冲进家里边。 她瞪直了一双眼,忙喊:「爹,有客人——」 「谁啊?」闻声的杜老爹也从他房里走了出来。一见这阵仗,吓一大跳。 走在前头的当铺老板一见杜老爹立刻大喊:「就是他,他就是杜保,那块玉佩,就是他拿来我铺子当的!」 穆潇失踪以来,穆王府别苑活似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都是波澜不停。王爷久不回京,京里王府自然会来信询问归期。四姨娘一方面得找理由应付,一方面还得防阻消息传扬出去。最倒霉的就是这一群护院,不但成天在外头奔波找寻,回府还得接受四姨娘的严词苛责。 个把月毫无消息,不只别苑里的下人紧张,现就连四姨娘也忍不住忐忑,王爷该不会真死了吧?不然怎么可能一直音讯全无? 可就在刚才,一探子突然来报,说有人在芮城东街当铺,瞧见一块雕着云龙的玉佩。 云龙玉佩,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拿得,就是穆王爷本人。护院们心情大振,立马杀到东街当铺。当铺掌柜一听来者何人,连想都不用,不但把玉佩送上,还主动托出是谁拿来玉佩。 「什么——」杜老爹话还没说完,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架住他。 一见情况不对,钥儿从灶房冲了出来。「你们干么抓我爹?我爹又没做错什么事——」 「是啊,几位大爷,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杜老爹也喊。 一名头儿似的黑衣人走了出来,瞪着钥儿问:「说!这玉佩,你们是从哪儿拿到的?」 杜家父女抬头,吓!黑衣人手上拿的,不正是那块云龙玉! 父女俩匆匆交换一眼,心觉不妙。看这一群人凶神恶煞,就知他们来意不善。 怎么办?杜老爹冷汗直流。他想起云龙初来时的惨样——衣衫脏污破烂,不但头肿了一个大包,脚踝还扭伤,至今还未痊愈。要是被这些人得知云龙的下落,云龙还有命吗? 不能说!望着爹的钥儿拼命示意。不愧是父女,心里的打算一模一样。 杜老爹勉强抑下心头畏惧,挤出笑脸回道:「回大爷话,那块玉,小的是在前头树林子捡着——」 「还敢撒谎!」 眼前人好歹全是王府千挑万选的精锐,杜老爹眼皮子动动,为首的护院立刻知道他没说实话。 「啪」地一声脆响,黑衣人甩了杜老爹一个耳刮子。 杜老爹眼冒金星,疼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巴掌印结实地烙在杜老爹右脸颊上,钥儿一见,眼眶倏地红了。 「爹——」 黑衣人揪住杜老爹头发,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冷酷如冰,一个是惊魂未定。「赶快给我老实招认,玉佩是从哪儿来的!」 「求大爷明察——」杜老爹猛吞唾沫。「小的真的没骗您,那玉琢真的是——」 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啊?黑衣人冷笑,再给了一耳刮子。 「不准再动我爹一根汗毛!」钥儿挤进两人之间,小小的身子紧护在爹身前,含泪的大眼怒瞪着一干人。「你们到底是谁?强闯民宅又动用私刑,在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为首的黑衣人懒得啰嗦,下颚一动,两个人抓住钥儿双臂。 「放开我——你们想做什么?」钥儿喊。 一见女儿被抓,杜老爹慌了。「你们别碰我女儿——她什么也不知道——」 不顾杜老爹叫嚷,黑衣人径自端着钥儿的下巴审视,想不到一个粗手大脚的庄稼老汉,能生出这么水灵清秀的女儿—— 「你叫什么名字?」他望着钥儿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钥儿不畏惧地瞪回去。 「钥儿,大爷,她叫杜钥儿。」站在一旁的当铺掌柜马上喊。 「钥儿。」黑衣人笑笑地重复,望向杜老爹。「还是不说?」 杜老爹脸一白,听出黑衣人言语下的威胁——再不说,我就拿你女儿开刀!黑衣人眼里明白写着这两句话。 杜老爹心里呐喊着——云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 「那个玉佩是——」 「爹!」钥儿大喊,不能说啊! 就在一阵混乱中,一道清朗声音插了进来—— 「玉佩是我给的!」 众人回头,望见拄着拐杖的穆潇昂立在人群之末。 似被他身上腾腾的怒气吓着,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大门,忽地空出一条小径。 「云龙大哥!」一见他,钥儿眼泪迸了出来。笨蛋!仇家上门,他不逃就算了,竟还自投罗网! 第十六章 他怎么可能不来?!他直直望进她眼底,贪婪地睇视阔别几日的她,心疼地发现,她又瘦了,都是因为他——他自责地想着。 方才黑衣人出现时,他正在屋里解衣擦澡。胡二叔忽然跑到他门外,说当铺掌柜领了一大堆人冲进杜家,他想起自己给的那块云龙玉。 二话不说,他立刻拄着拐杖,奋不顾身冲来杜家,好在还没来得太迟。 「卑职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 众黑衣人一见穆潇,非但没扑围上来,反而放开了杜家父女,一齐磕头大喊。 围观的村民面面相觑,在喊谁王爷?他吗?目光集中在穆潇身上,他不是杜老爹远房侄子? 不只是村民们呆了,就连方才还被架住的杜家父女,包括穆潇自己,也是一脸怔愕。 我是王爷?穆潇俯视底下人,心底浮现高矗在坡上、雄伟壮丽的屋宇。想不到那日在林子里的突发奇想,竟然是真的? 怎么可能! 「你们确定没认错人?」他忍不住问。 为首的黑衣人一脸惊讶。「当然啊王爷,您是怎么了?您不记得小的了?小的是梁昭,我们都是一路伴着您的贴身护院啊。」 穆潇摇头,他不记得,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纵使对方指证历历,他心里仍旧觉得不踏实。 「我不记得这些事,如果我真是王爷,那你告诉我,我那时为什么会倒在树林子里?」 听着穆潇的反问,梁昭想起一旁还有一大票闲杂人等,立刻下令关门。当然,引路过来的当铺掌柜,一样被请了出去。 「王爷请坐。」另一名黑衣人搬来椅子。 「不用。」他拄着拐杖走到杜家父女身边。眼下,他能信任的只有杜家父女两人。 钥儿不由自主抓着他衣袖,能够再见他,站在他身边,感觉就像在作梦一样,她开心得都想哭了。 他转头看她,安抚地笑笑之后,才又回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多名黑衣人护院惊讶地互看,想的是同一件事——王爷,是真的忘记他们了。 最后还是由梁昭细说从头。「是这样子的,一个月之前,王爷您领着我们来到芮城野猎——」 穆潇与钥儿、杜老爹仔细聆听,前因后果一加总,才恍然明白他当初怎么会昏在那奇怪的地方。 「想想你还真是福大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竟只是摔断了脚——」杜老爹忍不住说。 梁昭一听,冲着杜老爹怒喝:「放肆,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放肆的是你。」穆潇回头一瞪。「你以为我今天还能站在这儿,是承谁的照顾?」 「王、王爷——」梁昭语塞。 「还不道歉!」 「是。」梁昭喊道:「卑职们一时不察,冒犯了大爷、姑娘,还请二位见谅。」 「大爷、姑娘请见谅。」梁昭身后的黑衣人也跟着喊。 「好了好了没事,事情解释清楚了就好。」杜老爹抚着作疼的脸颊苦笑。 「您的脸,还好吗?」穆潇问。 杜老爹一脸别提了地搧着手,就算有事也不能说啊,对方是官差,他呢,一介百姓,怎么争啊? 杵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钥儿,这时才开了口。「所以说,你要回王府去了?」她眸里写满惊慌。 在开头的惊慌褪去之后,她先是替他感到高兴。忘了过去这件事让他苦恼这么久,今天总算真相大白,他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但等梁昭说完,她蓦地想到——既然云龙大哥是王爷,那他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不要!她紧拉着他衣袖摇头。 穆潇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安抚地拍拍她手,回头再问一次。「你真的确定我就是穆王爷,不是故意诓我?」 「此等大事,卑职岂敢儿戏。」梁昭再一次保证。 很好。他接着转身跪在杜老爹面前。 「云龙——不不不,王爷——您是想吓坏我这老头子是吗?」 杜老爹吓坏,也跟着要跪。 穆潇拦着不让杜老爹屈膝。「有一件要事,请您无论如何答应,把钥儿嫁给我。」 钥儿眼泪一抹,也跟着跪下。「爹,女儿也一起求您,女儿一直没告诉您,我真正喜欢的是云龙大哥……」 太胡来了!杜老爹跺起脚来。「什么事都可以,就这事不成。王爷,不是我这老头子不识趣,您这么一个千金之体,要娶什么样漂亮姑娘没有,您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家钥儿——」 「不是不是。」她跪行到爹面前。「爹您说错了,不是他不放过我——」 「你!」杜老爹用力拉她。「你疯了是吗?人家是当今皇上的族亲,多尊贵的一个身分,你一个小老百姓,怎么匹配得上人家!」 「我不管他是什么……」她哭喊着。「是住破磨房的云龙大哥也好,是住王府的王爷也好,我只是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 「这也是我想说的。」穆潇仰头望着杜老爹。「我是真心喜欢钥儿的,打从看见她第一眼,这念头就从来没变过。我知道我这请求会让您难以接受,但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善待钥儿,绝不会让她吃上一分苦。」 「你们这是——」杜老爹为难死了。「你明明也知道,我已经把钥儿许给东街的何家——」 「我不嫁!」钥儿泪如雨下。「这辈子我只跟一个男人,若爹执意逼我,我宁可投井而死——」 「啪」一声脆响,杜老爹惊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打的明明是钥儿,王爷干么扑过来呢! 「大胆狂徒!」梁昭等人圈围住杜老爹。「竟敢伤害王爷!」 「退下。」穆潇沉声。「没看见是我自己过去挨,跟老爷子无关。」 「王爷——」梁昭挣扎着。 「退下!」他再喝。 梁昭几人垂下头,不再说话。 事情怎么会起这番变化?杜老爹捧头呻吟。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跟帝王家扯上关系,他只是个平凡的庄稼汉子,心里也只想过点寻常的日子,王爷——怎么高攀得起啊! 尤其是他这个傻女儿,帝王家的金饭碗可是好捧的?他望着女儿哀求的脸叹气。她一个乡下姑娘,闯进那深宅大院,先不论里边人怎么看她,单单那些繁文缛节,就足以把人逼疯! 他帮王府别苑送柴送了这么多年,该看的也看透了,那儿是仙人才住得起的地方,他的傻钥儿捱不了的! 「我跟我女儿说说话,你们都别过来。」杜老爹硬拉着女儿到她房间。 他还存着希望,以为多讲些道理,女儿就会回心转意。 房门一关上,钥儿立刻又跪下。「爹,我知道您想劝我什么,我也知道我们跟云龙完全没办法相提并论。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我真的好喜欢云龙大哥,我一想到将来的日子再也见不着他,我的心就好痛啊,求求您成全……」 「傻丫头!」杜老爹也流下眼泪。「是爹要求你,求你张开眼睛好好看清楚,云龙不是我们高攀得起的角色,人家是王爷,要娶的是王妃,我们哪一点攀得上这名号?就算云龙不介意,他爹娘呢,皇上呢?」 第十七章 「我不在意,就算云龙大哥将来得娶别人当王妃,我也要陪在他身边。」她心意已定。经历二十多天的生离,她想透了,将来的日子再难,也难不过见不到他的每一天。 「你!」怎么会傻成这样?杜老爹气得浑身发抖。「爹明明帮你找了一条好路子走,你只要乖乖嫁进何家,就是个现成的二少奶奶,有什么不好?」 「不好。」钥儿满脸的泪。「因为我不会快活,因为我知道我喜欢的是云龙大哥——」她一吸气,目光移向窗边,从那儿往外眺,就是她每天汲水洗衣的水井。 「这几天,每当我躺在床上,看着日升日落,我总觉得快过不下去了。我不是故意要说话吓您,但真的,女儿会捱不下的——」 「啪」一声,杜老爹给了她一巴掌。这回没有穆潇挡着,一个斗大的巴掌印就烙在她右脸颊上。 「你这个不孝女——」杜老爹老泪纵横。「爹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却为了一个男人,说出这种话来吓爹?」 「对不起爹,对不起、对不起……」她每喊一声,头就往地上一磕。 「叩」、「叩」的闷响,彷佛记记重拳,结实地打在杜老爹心版上。 他泪眼朦眬地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女儿,知道女儿大了,他管不了,也留不住了。杜老爹在心里对着已死去的妻子喃喃道—— 孩子的娘啊,将来在九泉之下,你见了我,你会不会怨怪我没硬把女儿留下?但我真的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继续憔悴、枯萎下去…… 杜老爹重重吸一口气,转过身背着女儿说:「既然爹的安排你不满意,爹的苦劝你也听不进去,爹也无话可说了,看你要上哪儿要跟谁走,随便你。」 「爹!」钥儿抬起头来,只看见爹健壮的背影微微发抖,她扑上去紧抱住爹的背,眼泪扑簌地流着。「对不起……」她明白,自己一番话,彻底伤了他的心了。 「滚。」杜老爹倔强地推开女儿。「从现在开始,我就当我没生过你这孩子。你自己想清楚,等出了这个门,你就别再回来。我不会认你的。」 「爹——」 「滚!」杜老爹蓦地转身,此时已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听不懂人话是不?还是要我拿扫帚轰你出去?」 钥儿啜泣着,再度跪下重磕了三个响头。她不觉得爹的言语过于无情,是她自找的,是她先伤他的心的。 「滚!」杜老爹表情虽然刚毅,仍旧掩不了眸里的哀伤。他强忍着心痛看着女儿起身,一步一回头地往前走,他捏住拳头,按捺几快出口的挽留,他只能沉默。 因为她帮自己选好了将来——他这个做爹的,只能强忍不安,眼睁睁看她往泥淖里边跳。他断定她一定会受到伤害,王府,不是他们这种平凡人该待的地方。 但此时此刻,他知道,一心只想跟云龙双宿双飞的钥儿,考虑不了这么多。 傻瓜。杜老爹摇头,怀疑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痴傻憨气的女儿来。 然后,他看见她把门扉打开,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后,吸口气,当真走了出去。 门扉一合起,勉力强撑的杜老爹立刻跌坐在床上,泪流满面。 【第六章】 梁昭一行人办事能力极强,当天晚上——寻到穆潇不过两刻钟时间,他们已从村中富户借来马车一辆,载着穆潇与钥儿,返回坡上的穆王府别苑。 在钥儿被她爹拉进房里说话的时候,穆潇已问过梁昭,大致弄清楚了自己的身分来历。 原来他这个王爷,还真不是随口喊喊的尊贵。他那已逝的爹是当今皇上的胞兄,他娘穆王妃是前大学士杨府的千金,可说是一门显赫。当然他也不叫云龙,单名一「潇」,字「在宁」,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娶妻。 知道自己还未立妻室,穆潇一颗心就安下了。当初诸多顾忌——金钱、姓氏、来历与婚配……样样已不再是问题。他想起钥儿陪他一同下跪恳求的坚定,心头一甜,他总算能大大方方、名正言顺地回报她的深情。 离去之前,穆潇来到钥儿旧住的房门前,希望杜老爹出来见上一面,那时他已改口喊岳父大人。 杜老爹坚持不出来,甚至还说:「言重了王爷,老头子我高攀不上。」 无可奈何,穆潇只好先请梁昭留下五十两银票,并对着房门说:「明儿一早,我会派人送来一笔安家费,东街何家那头,也会派人去说明,绝不会给岳父大人带来困扰。至于我跟钥儿的婚事,我一回王府,立刻下令进行。」 杜老爹久久不说话,在两人几要放弃的时候,才听见他幽幽地说:「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桩事,早就没我这个老头子插嘴的余地。我只想说一件事,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她多傻气天真,我相信王爷您再清楚不过,请您善待她,我只求您这一点,别辜负她。」 「当然。」虽然杜老爹未开门,但穆潇仍旧跪下,慎重地朝房门一磕。 他身后一干护院,包括钥儿,也都跟着跪下磕头。 然后,两人登上马车,一干村民在杜家门口跪成了一团。其中萧家最是得意,落难的穆王爷曾经住在自家磨房里——萧家老爹刚才已经喊声,说那磨房再也不赁别人了,今后要好好妥善地保存下来。 马车里,穆潇借着一盏摇曳的马灯,仔细审视钥儿的脸。 「让我看看你的脸。」 杜老爹那一巴掌,连在房间外头的他都听得见,可见打得多结实。都多久时间了,一个大红印还停在她左脸颊上,教他心疼极了。 「一定很疼。」他自责地想,刚应该不顾一切冲进去挡下的。 她摇摇头。「真正疼的人不是我,是爹。」她一吸鼻子,眼泪又「咚」地落下。「爹那么疼我,从小就把我搁在手心呵护着,虽然过得不富裕,可爹从来没让我吃过苦。他那么照顾我,我却尽说些惹他伤心的话。」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他叹一声,紧紧抱她在怀中。他知道自己撕裂了一对善良的父女,他落难时,他们不辞辛劳照顾他,没想到他的回报,竟是如此。 她抬起泪眼,极其妩媚地绽出笑来。 「我不后悔。」因为他,她识得了男女情爱的美,与不得不分开的痛。她在极短的时间内蜕变成一个女人,不再是从前那个懵懂天真的孩子。他教会她的一切是那么地绚烂耀眼,虽然也包含着苦楚,但就像被下了蛊,她着了迷,无法自拔。 在被他牵着上马车的时候,她回头望着自己久住的家,那一刻她突然有种感觉,觉得爹说的是对的。嫁进何家可能是条更安稳的路子,可是她上车的动作没停下,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而是有了深切体悟,知道自己只有这条路可走。 没有云龙大哥的生活多么难捱,这二十多天,她尝够了。她不认为自己有办法继续再捱上一年、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她不后悔,哪怕会为此决定付出惨痛的代价,她也不畏惧,只要能伴在他身边,一时片刻她也甘愿。 爹那儿,她会仔细想出其它弥补的法子。 第十八章 「好钥儿——」他爱怜地唤了声,一亲她额头、眼角,来到她唇瓣。 她喟叹一声,陶醉地投入他的亲吻中。她在他唇舌的要求下微张开嘴,感觉他湿滑的舌尖钻进她口中,卷绕、磨蹭、吸吮……一直索求到她无力软瘫在他怀里,他才稍稍退开,往下吮吸她脖子。 成真的美梦——他手掌兜捧住她胸脯轻轻揉捏,她有些惊讶地缩起身子,含泪的双眼纯真地眨啊眨。 「王爷——」 「只有我们两个人,叫我云龙就好。」他鼻尖挲蹭她颈脖,热热的鼻息灼得她身体发烫。「我喜欢听你那么喊。」 「那是我胡乱取的。」她脸羞红地笑。 「你帮我取了,就是我的了。」他抓起她右手,与她十指交握。「说真话,我很庆幸有你陪着我,虽然梁昭他们口口声声喊我王爷,可是我到现在,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头还疼吗?」她眼底浮上关心。 他额抵着她轻轻摇着。在环着她的时候,他只觉得暖,丝毫感觉不到疼。或许王府的一切会永远让他觉得陌生,但身旁只要有她,他知道,自己便无所畏惧。她是他目前唯一信任的人——或许,也是他一辈子唯一信任的人。 他贴在她耳边呢喃道:「我要跟你成亲,把你名正言顺地拴在我身边,再也没人能把你带走。」 「没人带得走我的。」她绽开天真灿烂的笑。「就算有人使坏,我也会拼了命地咬他、踢他、踹他,把他吓跑。」 他就爱她这样的神情,在她的笑脸前,一切的烦忧有如庸人自扰,连想都不必。 「就这么说定,」两人的手指紧紧交缠,眼神坚定。「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穆王府别苑非常之大,钥儿虽曾听爹提起,但亲眼看见,才知自己仍旧把它给想小了。 马车一到别苑门口,六名仆役立刻打开大门,让马车直行入内。钥儿隔着帘缝偷偷望着,感觉过了好久,才来到一道垂花门前。马车一停下,一名衣着华丽、神情焦灼的美妇人,从垂花门后边大喊着跑来。 「王爷,您总算回来了!让姨娘瞧瞧您——哎呀,瞧瞧您的脚,竟然还伤着了,真是,您一个千金之躯,到底在外头过了什么苦日子啊?」 先前梁昭提过,穆老王爷生前娶了七房妻妾,别苑这儿,素来是由四姨娘独自打理。为求慎重,穆潇还是多问了句:「您——是四姨娘?」 四姨娘瞪大眼,先前梁昭遣人来报,说王爷已不记得过去——她一吞唾沬,看他表情,似乎真是这么回事。 老天爷总算开了眼。四姨娘心头一颗大石卸下,却不动声色。她想起自己安排的翡翠,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撮合到王爷身边,只是——她眼一瞄被穆潇紧紧牵着的钥儿——这丫头是谁? 抑下心头的不解,四姨娘继续说着场面话。「我听护院们说,过去的事情,您全都忘记了?」 「对。」穆潇巡望四周,一壁白白的墙面,往里望便是穿堂,门与门之间搁着一座玉制的大插屏——不光是人,就单是景,没一样他见了眼熟。 「怎么会这样!」四姨娘尽作着姿态。「唉,明儿个一定要找个高明的大夫,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到这儿,四姨娘往旁一瞧,惺惺作态地问道:「好标致的姑娘,她是?」 「她姓杜,叫钥儿,是我选定的妻子。」穆潇转头,满脸温柔。「过去这一个月来,多亏有她照顾。」 四姨娘惊呆了。 「钥儿跟四姨娘请安。」钥儿甜笑地招呼。 「好,你也好——」四姨娘皮笑肉不笑,她不悦地想,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身分,也敢奢望当穆王府的王妃? 一个平凡村姑,连帮王爷提鞋的资格也不够!四姨娘假笑着说:「王爷已选定了妻子,这事的确很令人高兴——可是王爷,您是不是真的忘了,早在钥儿姑娘以前,您已有了属意的对象?」 有这回事?!穆潇瞪大眼。 「翡翠过来。」四姨娘把藏在垂花门后的翡翠拉出来。「就是她。这事还是您亲口跟我提的,您喜欢翡翠,要不是您突然掉下山谷,音讯全无,您跟翡翠早就是夫妻了——」 钥儿一见容貌丰美、衣着华丽的翡翠,立刻看呆了。 单纯的她还没想到嫉妒吃味之类的事,只是惊艳于翡翠的美丽。在她看来,翡翠就像庙里墙上描绘的仙女一样漂亮,再低头一看自己的蓝布衣裙,她突自惭形秽。这会儿她总算明白,爹为何老口口声声说她「高攀不上」。 四姨娘这一招的确高明,教穆潇一时反应不来。他从没想过,自己曾经欠过这么一笔风流债。他转头一睇钥儿的表情,她眼里写着无助与惊讶。 别怕。他捏牢她的手,用眼神示意——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事情阻止他们在一起。 望着他的眼,钥儿一下安了心。这是自己决意交托一生的男人,她全依他安排。 穆潇望着四姨娘问:「四姨娘说,因为我突然掉下山谷,所以我跟这位姑娘——」他眼朝翡翠一望。「尚未圆房?」 哎呀,四姨娘眨了眨眼,忽地领悟,刚一时嘴快,竟然自己把话说死了!「嗳、嗳……是、我刚是这么说没错……」 「真的抱歉,翡翠姑娘。」他冲着翡翠躬了躬身。「关于过去,我实在记不起来,好在当初还没做出什么踰矩的举动,不致耽误你的将来——」 「话可不是这么说。」四姨娘忙道:「您当初执意把翡翠接进府里,虽说还未有夫妻之实,可府里边谁不知道您俩的事。俗话说杀头事小,失节事大,您这会儿一反悔,不正是要翡翠去死——」 四姨娘这个「死」字一出口,翡翠马上低头,配合地掉起眼泪。「姨娘,您就别再说了……是我福薄,无缘承受王爷恩泽……」 「哎呀,你这个孩子,这么说话,是想让姨娘心疼死啊!」四姨娘跟着挤出泪来。 穆潇皱着眉头看着两人一搭一唱,正觉得烦躁不悦,一旁的钥儿,倒是忍不住插嘴了。 「别哭别哭嘛……」她清脆的声音压住了姨娘她们的哭喊。「你们说这样好不好,翡翠姑娘也别走,她不嫌弃的话,可以留下来陪我一齐伺候王爷?」 一听她这么说,四姨娘蓦地止住眼泪。「钥儿姑娘愿意?」四姨娘边问,边在心里耻笑钥儿,竟有人自个儿提议要跟别的女人共享夫婿! 「是啊。」就说钥儿没心眼儿,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惹来什么麻烦。 她傻,穆潇可不,一见情况不对,他忙打住一切。「翡翠姑娘的事以后再提,四姨娘,我跟钥儿奔波了一晚,累了,可不可以暂找间房让我们休息?」 「当然当然。」四姨娘擦擦眼泪,重新摆出笑脸。「您惯住的院房我早请人收拾整齐,我这就找人带您过去——司棋。」 「奴才在。」一弱冠少年从垂花门里奔了出来。「奴才司棋见过王爷、杜姑娘。」 「王爷累了,快带王爷过去松鹤斋。」四姨娘说完,拉住跟着要走的钥儿,貌似慈蔼地说:「至于钥儿姑娘,就一齐住到我跨院,我好方便照顾——」 「钥儿跟着我。」他一脸坚定。 第十九章 四姨娘张开嘴想说什么,可一看穆潇表情,她不甚开心地放开钥儿。 四姨娘暗恼。可恶,本想趁这个机会给那小村姑一个下马威,让她看清楚自己斤两,少在那儿痴人说梦——现下,只能再找机会了。 四姨娘强挤出笑容说:「好吧,那我多拨两个丫头过去,锦葵、雪燕。」她特意指派自己最信任的婢女到钥儿身边,目的可想而知。「你们俩从今以后就跟在钥儿姑娘身边。警醒点,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要是你们敢惹钥儿姑娘生气,还是半点不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奴婢不敢。」锦葵与雪燕两人同时喊。 「谢谢四姨娘。」 相对四姨娘的心机,钥儿一派天真地道谢,浑然不知从今以后,自己的一举一动,全被四姨娘掌握在手里。 「王爷、杜姑娘,请往运儿走。」领路的司棋提者灯龙喊者。 穆潇和钥儿两人手紧紧拉着,一路穿过雕梁画栋的游廊、花园,最后走进一间悬着「松鹤斋」牌匾的楼宇。 进门,先是看见一方紫檀雕制的云龙长桌,墙边搁着一座三尺来高的青铜古鼎。八张紫檀藤心圈椅相对而放,两两之间,还掺置着同色方几。一对多宝格里错落摆放着花瓶、玉器、香盒等摆饰,居中的炕上铺着猩红坐褥,两只石青色的引枕,地上还搁着一方紫檀脚踏。 总的来说,满室辉煌,看得钥儿瞠目结舌,好半天回不了神。 她贴在穆潇耳边叹道:「这根本就是神仙才住得起的地方。」 「说也奇,我虽然不记得这里,但我的感觉并不陌生。」他牵起她手上炕。端坐在上边的自在,只能以「如鱼得水」四字形容。 锦葵与雪燕端来茶盅,轻声说晚膳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开饭。 钥儿左寻右望找不着饭桌,忍不住问:「在这儿吃吗?」 真是没见识的村姑。锦葵暗翻白眼,打从心底看轻钥儿。 「回杜姑娘话,」个性持重的雪燕说话。「邻旁就是饭厅。」 钥儿脸悄悄红起,终也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 穆潇眼明心细,一见婢女表情,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他冷一撇唇。「似乎,你们对我们的表现很不以为然?」 锦葵与雪燕抬眼,一见穆潇表情,立刻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怎么了怎么了?」钥儿讶道。她转头望着穆潇问:「她们没做错什么事情吧?」 「她们在笑我们土气,没见过世面。」穆潇直言不讳。 「没有,王爷、杜姑娘,奴婢真的没有。」锦葵与雪燕同声喊着,打死不认。 「好了好了,她们都说她们没有了。」钥儿打着圆场。「你就让她们起来,我肚子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起来。」望着钥儿笑脸如花,穆潇勉强敛起怒容。 「谢王爷、谢杜姑娘——」锦葵与雪燕松了口气。 没想到失去记忆的王爷,发起脾气还是这般吓人。经过这一回,两人学乖了,再也不敢瞧不起钥儿——至少表面上不敢。 而她们也没想到,向来冷淡寡言、讨厌和女子亲近的王爷,会这么百般怜爱一个姑娘,而且还是个村姑! 锦葵与雪燕互看一眼,知道这件事一定得告诉姨娘才行。忘了过去的王爷,简直是变了一个人,喜好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王爷、杜姑娘,这边请。」 锦葵与雪燕领路来到饭厅,说是邻旁,却也得经过一条游廊。 钥儿发现檐下挂着一只只罩着布罩的大笼子,好奇地问:「里头有鸟吗?」 「回杜姑娘话,有的。」雪燕停步解释道:「这一笼里边装着鹦鹉,这一笼是云雀,这笼是画眉。现在入夜了,怕它们太吵,才会把布罩盖上,让它们休息。」 「白天会揭下?」钥儿仰头。 「是啊。」锦葵答。「明早杜姑娘过来,就可以看见它们在里头蹦蹦跳跳,叫声好听着呢!」 「我一定要来。」她开心说着。「以往在山里,只能看见鸟儿高踞枝头,从来没办法这么近地看它们。」 「饭厅到了。」雪燕早一步打开门扉。 穆潇与钥儿走了进去,有了正堂的经验,这会儿再看见摆设同样奢富的饭厅,表情勉强算是习以为常。 锦葵伺候他们坐在炕上稍等,同时雪燕领来一千丫鬟上菜。不过眨眼,一碟碟钥儿从未见过、想过的精致吃食出现在饭桌上。 雪燕一样样介绍。「杜姑娘眼前这道,是别苑厨子最拿手的『千张肉』,这一道是『清蒸武昌鱼』,这道是『红菜苔炒腊肉』、汤品是『莼菜鱼圆』跟『老鸭煲』,旁边这道是『龙井虾仁』——」 「够了够了。」穆潇懒得把菜名听完。「你们下去吧,我们自个儿来就好。」 锦葵与雪燕互瞄一眼,依理,她俩应该站在一旁张罗伺候,直到主子把饭吃完。可一想到王爷刚才发过脾气,两人身子一福,不吭气地推门离开。 「总算舒服了点。」穆潇拿起筷子,挟了一筷「红菜苔炒腊肉」到钥儿碗里。「趁热多吃点。」 「好惊人呐。」她望着眼前菜肴,还有厅内的摆设。「原来这就是你平时出入的地方,我今天总算开了眼界!」 「这大概就是人说的,世事变幻无常,好像在作梦一样。前几刻钟我还坐在破磨房烧水洗碗,才过多久,我就坐在这儿吃着想也想不到的珍馔——」 「可你表情还满习惯的呢!」她回忆他刚才坐在正堂里的派头。「还有办法要别人别看轻我们。」 「我是不陌生。」他承认,大抵自小在这环境长大,就算一时忘了称名,也不至于会闹出什么笑话。 他吃了一块「千张肉」,切得细薄如纸的五花肉片涂上诱人的酱红色,滋味颇是浓郁。「这不错,你尝尝。」 钥儿吃了一块,忽地想起被自己丢在山下的爹,不知他吃饭了没有。「这么好吃的菜,真想教爹一块儿尝尝——」 穆潇想了一想。「不难。雪燕——」 「奴婢在。」雪燕推门而入。「王爷有何吩咐?」 「菜太多了,我跟钥儿吃不完,你想个办法拨个一半,要梁昭快马送到杜老爹家里。」 雪燕呆了一下才答:「是。」 「还有,帮我带上两句话。」钥儿补充道:「跟我爹说我很好,请他不用担心,请他务必要好好照顾自己。」 「是,奴婢这就去办。」 雪燕说完,马上请人拿来食盒,当着穆潇与钥儿面分走一半菜肴。这件事稍后传到四姨娘那儿,四姨娘听了,冲着一干奴婢大骂没分寸。 「又不是乞丐,堂堂一个王爷,跟人干什么分食的事!肯定是那个杜钥儿!」四姨娘越想越气,她好好的主意,全被这个姓杜的程咬金给破坏。「没见过世面,才会要王爷做那种事!」 「姨娘别气,小心气坏了身子。」站一旁的翡翠劝道。 四姨娘一睇她。「还有你,只会劝我别气!刚在王爷面前,怎么不多表现几句?」 第二十章 「我怕嘛。」翡翠缩起脖子。一见到穆潇,她就畏惧不安,别提说话,就连好好呼息,也倍觉艰难。 「没用!」四姨娘没好气。「照这情形,我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返回京里?」 「对不起——」 「对不起,你就只会说对不起!」四姨娘啐,转头问:「现下呢?那个杜钥儿在做什么?」 「据说正在洗沐。」一婢女回答。 四姨娘一听,更气了! 「学学人家,」四姨娘连连戳着翡翠胸口。「那个土村姑才进王府多久,已经准备爬上王爷的床;你呢?我早半年前把你带在身边,该学的该教的我哪一样没告诉你,你却还是坐在我房里,连个屁也没有!」 翡翠头一径垂落,知道四姨娘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帮自己说话。 「真是!」四姨娘在房里来回踱步,拼命想着接下来的计策。一定得趁王爷还未记起过去之前,想办法让王爷跟翡翠好上,最好还能一举怀上孩子,所谓母凭子贵,只要有了孩子,就算将来王爷想起她下药的事,肯定也会看在孩子的分上,不跟她这个姨娘多计较…… 但到底该想什么方法,才能让王爷甘心收翡翠进房?四姨娘蹙眉苦思。 「彩金。」她唤着一旁的奴婢。 「姨娘。」 「你给锦葵与雪燕捎讯去,要她们明儿个寻个王爷不在之时,把那个杜钥儿给我请过来。」 「是。」彩金身一福,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姨娘。」翡翠凑过来问:「我该做些什么呢?」 「你还知道要问?」四姨娘斜眸一瞪,过了会儿才又说道:「从现在开始,不准你再吃上一点东西,也不准睡觉,直到见了杜钥儿之后。」 「为什么?」 笨!四姨娘一哼。「我这招叫苦肉计。你没瞧刚才,我们俩一哭,那土村姑便慌了手脚?明儿个我会告诉她,说你因为王爷变心,茶饭不思,大有寻死之意——」 「啊!」翡翠恍然大悟。「姨娘觉得那土村姑,会因为这样而主动说服王爷接纳我?」 「是她自个儿说的,要你跟她一齐伺候王爷。」四姨娘笑得得意。 【第七章】 松鹤斋这头,钥儿正躲在屏风后边,准备宽衣沐浴。 等在外头的雪燕一听见水声,立刻撩起衣袖走进。「杜姑娘,奴婢来帮您擦背。」 刚踩进桶里的钥儿吓了一跳,长这么大,她还没听说过洗澡得靠人帮忙的。 「不不不,你别忙,我自个儿来就好——」她害羞地躲进桶子里。 「杜姑娘别慌,」雪燕软声相劝。「在王府,这等琐事向来是由奴婢们动手,您不许奴婢们做,奴婢还得挨罚呢。」 「真是这样?」她眨眨眼睛。 「是的。」捧着干净衣裳进门的锦葵应声。「所以还请杜姑娘帮帮忙,放宽心怀让奴婢们伺候。」 钥儿扭捏着,要她光裸着身子让锦葵跟雪燕帮忙擦洗,实在太难为情。可一想到她们或许会因为自己不从而受罚,只好窘着脸,乖乖任由她们摆弄。 沐毕,锦葵在钥儿全身抹上香膏,才拿来素白的抹胸里裤供她换上。 「杜姑娘请把手打开。」雪燕拎来一件葱黄的缎袍子,披在钥儿身上后才又繋上一条玫瑰红的鎏金宽带。 锦葵左瞧右望,想不到这土村姑仔细打扮,还有模有样! 「杜姑娘,好了。」雪燕放下手里的白玉梳子,钥儿一头长发已被她梳得油光水亮,并用一条红丝带系上。 锦葵举着一面铜镜接近。钥儿一见镜里眼如水杏、双颊红粉的丽人,眼睛瞠得老大。 这是我吗?她抬起手摸了摸脸,镜里的倒影也跟着她碰了碰脸颊,真的是她。她低垂着头转了个圈,缎做的袍子轻飘飘地鼓起一道圆。好舒服啊!她从没穿过这么轻的衣裳。 她呵地甜笑,突然转身向两名婢女一拜。 「谢谢两位姊姊的巧手,把我打扮得这么漂亮!」她以为自己所以出尘动人,全是她们两个的功劳。 锦葵与雪燕互看一眼,被她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两人在府里当差这么久,何曾听过主子说过一声谢。 两人心里同时想着,这个土村姑似乎没开头想的那般讨人厌。 「我可以出去了吗?」她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人。「我想早点让王爷瞧瞧我的模样。」 锦葵望着雪燕说:「你先带杜姑娘到寝房休息,我去看看王爷梳洗好了没有。」 「杜姑娘这边走。」雪燕拿来灯笼,一路领着钥儿来到寝房。 进门,房里只有一年幼小婢守着。雪燕想了一想,支开小婢后问:「杜姑娘,容奴婢斗胆请教,您……知道等会儿该做的事吗?」 钥儿年纪不过十六,加上娘亲早亡,哪里听得懂雪燕的暗示。 她天真地答——「进卧房不就是要睡觉?」 雪燕吓了一跳,先前看她跟王爷处得那么亲热,雪燕当钥儿已经跟王爷欢好过了,想不到两人还是一清二白。 「您等我一会儿。」雪燕打开门探了探,确定王爷还没到,才又继续说:「现下时间不多,奴婢只能简单提点,等会儿王爷进来,肯定会对您亲亲碰碰,您千万别突然发起脾气啊!」 雪燕所以这么提点,是担心钥儿不小心触怒王爷,万一拖累她跟锦葵,那才叫倒霉。 钥儿心里羞着,可为了答谢雪燕的好意,她勉强挤出声音回答:「我不会的,那个……王爷以前做过……」 就说嘛!雪燕点头。「王爷还做过什么?」 钥儿眨着眼睛,一副听不懂的模样。 「奴婢意思,除了亲您,王爷还做了什么?」 「还能做别的吗?」她很是惊讶。 稀奇了!雪燕揣摩不透王爷心思,她在这王府别苑听太多人提过,男人劲头来的时候,比牛还蛮,很少人有能力说停就停,她想不透王爷何必要忍耐。 难不成王爷并没那么喜欢她?雪燕望着她忖着。 「杜姑娘,奴婢再斗胆请教——」 「你说。」钥儿点头。 「您真的觉得,王爷是喜欢您的?」雪燕以为,经自己这么一问,钥儿铁定会心虚惶恐,觉得秘密被揭穿了,可瞧她非但没有,反而还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很确定。」 是吗?雪燕还是狐疑。 就在这时,拐杖顶地的声音传来。 「王爷到了。」雪燕急急再说上几句:「等会儿王爷可能会脱您衣裳,碰您身子,跟您做会怀上孩子的事,会有些疼,您可千万要——」忍住。 最后两字还来不及说,房门打开了。 雪燕屈膝,盈盈喊了声:「王爷。」 穆潇连看也没看,一双眼自看见钥儿之后,就黏住不放。 雪燕知趣,没吭气地开门退下。 一等房门关上,她笑逐颜开地转了个圈。「瞧我这身打扮,是不是很漂亮?」她没有变,即使换穿上华裳美服,她还是小村里的杜家丫头,天真又烂漫。 「漂亮,像仙女一样。」他牵住她,手指沿着她双臂一路上挲,最后来到她脸颊,他略弯身亲了亲她含笑的唇角。 说起仙女这个词儿,让她想起另一个人。「要说像仙女,翡翠姑娘才是呢。」 第二十一章 「干么没事提她?」穆潇眉头皱了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时他最不想想起的,就数翡翠跟那个四姨娘。虽然记不起她俩,但不知怎么搞的,他就是不喜欢她们,只能说是直觉。 她一瞅他表情,好像有些生气了。「怎么了?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不觉得,在我心里,你才是最漂亮的。」他搂住她的腰蹭着她脸颊,也不知道雪燕她们在她身上抹了什么,闻起来又甜又香,令人垂涎三尺。 光站在她身边,他叹息地想,他下身已经硬了。 她灿烂笑开,这种话,不管他是不是说来安慰她的,她都觉得开心。 「我也觉得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人。」她扯扯他的衣袖说。 洗沐之后,他也在司棋的伺候下换穿上石青色镶边的缎袍,整个人看起来大器俊朗,眉目如画。 「我知道,你心里就一个我。」他一拧她鼻,然后敛起笑容。「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听你说起翡翠。」 「为什么?」她歪头问。 他老实坦承道:「不是我喜新厌旧、过河拆桥,而是我完全看不出以前的我,到底中意翡翠哪一点。」 「翡翠姑娘很漂亮啊?」 「她是漂亮。」他不否认,不过又补了句:「像尊漂亮的瓷娃娃一样。」 咦?钥儿目堂眼。「你意思是——」 「她看起来就像假人一样。」单论容貌,他想,或许钥儿略逊翡翠几分,但钥儿如赤子般纯真有朝气,敢哭敢笑,一双眼亮得就像四月的湖水,透澈清明,但反观翡翠,他只看见畏惧。 他是记不起自己过去的癖性,可他猜想,自己该没那么奇怪,什么不爱,就爱女人畏惧的眼神,然后再加上四姨娘—— 「钥儿,你觉得四姨娘怎么样?你喜欢吗?」 钥儿嘟起嘴。她不是一个爱背后说人闲话的人,可穆潇不是外人,她想他这么问,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不怎么喜欢。」 看吧,她也这么想。他微微一笑说:「我也是。」 「怎么说呢,」她歪头思索着字词。「姨娘给我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虽然她很热心,也很费心在帮我们打点——」 「但没办法相信她,对不对?」 「嗯。」她点头。 「我忘了一切事,再回到这里,我只能凭着感觉衡断每一个人。像送我们回来的梁昭,我觉得他可以信任,还有刚才领我们过来的司棋,他也可以。」 就他们两个?她惊问:「其它人呢?像姨娘派来照顾我的两位姊姊——」 「都不行。」他斩钌截铁。「尤其是她们两个,方才司棋伺候我入浴,我大概问了他,他说你那两名婢女,从进府就一直跟在四姨娘身边,可以说是四姨娘的心腹。」 可是——她低头一望自己的衣袍,还有露在底下绣着牡丹花样的大红鞋。「她们待我不错啊,像刚才,雪燕姊姊还趁你没到之前,提贴了我一些——」 「她说了什么?」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脸悄悄红了。「说……你可能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偷脱我衣裳……」 穆潇先是一愣,而后笑开。 「那你怎么说?」他打趣问。 「我没说话,来不及说。」她扭扭衣袖,一会儿才觑着他问:「雪燕姊姊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会脱我衣裳?」 他抚抚她红热的脸颊,凑脸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如果我说是呢?」 她缩起脖子,满脸红霞,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你想要吗?」他再问。 「不、不知道。」被他瞧窘了,她嗫嚅一声躲进他怀里。都已经跟他到这地方来了,就表示她再无怀疑,她从头到脚都是他的。 她谛听他稳而沉重的心音,一边觉得安适,一边觉得羞涩。 隐隐约约,她知道今晚跟以往不太一样,尤其是他看她的眼神,那么深、那么霸,一副想将她揉进骨血般的渴念。 「钥儿。」他端起她下颚,亲吻她红润的小嘴,他舌尖钻进她唇内,恣意品尝她的甜蜜。 直到她嘤咛喘息,他才拉着她坐到紫檀木制的大床上,丢开手上的拐杖,坐到一旁亲自伺候她脱鞋脱袜。 她低着头注视他忙碌的手指,忽然觉得不太对劲。「让一个王爷帮我做这种事——」 「我说过,在你面前,我只是过去那个身无长物的云龙大哥。」他抬起她脚掌细挲了一阵,而后低头,轻轻吻过她脚背、脚踝,然后是腿肚。 她屏息看着他来到自己身前。他的唇找到她,又深又甜地吮吸她下唇、挲蹭她舌尖,直到她浑身乏力地偎躺在床上,水眸氤氲地凝视他俊秀的脸庞。 「刚推门看见你笑盈盈地站在那儿,我还以为自己是在作梦。」他执起她手蹭了蹭,又放在唇边亲吻。「真没想到老天爷会有这番安排,早几个时刻,我真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看见你了。」 「我一直想不懂,」她指头轻画过他脸颊。「盂兰会那一晚,你为什么作出那么狠心的决定,你知道当时,我不由得想你并不喜欢我?」 怎么可能?他叹息着抚着她脸颊,一想起那晚,他眼神就变了。心痛的感觉,至今依然残留在他心头。当时,他真以为自己会跟着心一般碎裂了。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如果今天是你换作我,你真舍得让我跟着你吃苦?」 经他一提,她才明白他的苦心。一切,都是因为他太珍惜她了。 「你那时为什么不说?」她反问。 当时他若肯说清楚,她怎么可能误会他! 他摇头。「说了,你肯定不会像那日一样,难过地奔回家去。」让她难过,他万般不愿,可他明白,那是当时最好的决定。只要她将来能幸福快乐,他多捱一点苦、多受一点伤,也值得。 这么一想他当时捱受的折磨,她眼眶倏红了。「你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坏,好在老天爷另有安排,不然我真要误会你一辈子。」 「不会的。」他爱怜地蹭着她鼻尖,再一啄她唇。「你蕙质兰心,肯定过不了多久就会懂的。」 要不,她先前就不会跪下来求她爹成全他俩。 两人相互凝视,一副想看进彼此心魂般的深切。 这就是自己选中的男人——她无比迷醉地捧住他的脸,主动抬头亲吻他。 他叹了一声,欢愉地加深这个吻,他的舌尖不断探索逗弄,咬啃她细嫩的小嘴,直到她的嘴湿润肿胀,不住发出呻吟。 「和你分开之后,我晚上都作着同样的梦——」他低声说着,一边轻吮她颈边的脉动。「梦中的我把你放倒在床上,不停地亲你、碰你,就像现在一样——」 他手指画过她胸脯,膝盖小心地滑进她两腿间。他轻柔地挤压她身子,让两人下身贴着彼此磨蹭,酥麻感从他刺激的地方涌起,她恍惚凝望他热烈的眼。 「我不知道你这么想过我——」 「很惊讶?」他低哑地笑。 「不会——」她仰着喉咙承接他的轻咬。「我喜欢听你这么说,我也喜欢你碰我。」 「像这样?」他解开她兜衣繋带,白嫩的胸脯盈然而立。他张开嘴吮住右边挺立的乳尖,舌头轻卷缠绕。 第二十二章 她抓着他肩膀呻吟着,感觉有阵火在她胸口烧了起来。他舔她、吸她,左手同时揉捏左边因渴望而绷紧的乳峰。 一阵热流直窜她腿间,仍被他膝盖挤压磨蹭的腿间,她害羞地察觉,下腹那儿,好像湿了。 「等一等——」得想办法处理一下。 「怎么了?」他抬起头。 「我……」她支吾着,找不出婉转且能说明自个儿状态的语词。 「不舒服?」他胡猜着。 「不是。」她一颗头在床褥上摇着。「我只是……只是……」尴尬了半晌,她终于贴在他耳边呢喃说了几字。 他一听,了悟问题何在。 「让我瞧瞧。」 「不不不——」她羞愧欲死,方才雪燕只提点她会痛,可没说过腿根儿会濡湿的,更羞的是——他竟然要看! 由不得她挣扎,穆潇大手一拉裙子一掀,丝薄的素白色亵裤完全遮掩不住秘密。他手指一摸,濡湿如蜜般满盈。 她捂着脸哭泣,从没想过自己这么大了,还会忍不住尿溺,又不是三岁娃儿。 「不,小钥儿,你误会了。」他抱起她哄着亲着,喃喃解释怎么回事。「那个跟你想的不一样,你那是对的,本来就应该这样,要没那个,我才真的要烦恼。」 「每个人都会这样?」她抬起哭红的眼眶。 「应该。」他没法断然肯定,太多的事他记不起,但至少他知道这事是对的。 她闷了一会儿再问:「真的不是我偷尿床?」 「我可以担保,绝对不是。」 听见他这么说,她大松口气,终于破涕为笑。 「刚才吓坏我了——」她抚着心窝,眼眶红红,神色羞怯的娇柔样,甜到穆潇心都要醉了。 「我可爱的钥儿。」他端起她的脸一亲再亲,知道她对自己的碰触有感觉,他举止间少了几分谨慎,多了几分恣意,他手指溜下她迭合的大腿。 她脸埋在他胸前呢喃些模糊的语句,突然,一根手指头溜了进去。她身子一僵,小手紧攀住他衣襟。 「啊……」他在做什么?为什么指头在她里边转呀转的?她惊慌失措地想挤出他手指,却只是让自己更加敏感。 「你好紧啊,小钥儿……」穆潇不懂处子的紧张,他只觉得手指像浸到暖热的稠汁里,细致的嫩蕊,还贴着他不断抽搐。他脑子已在想象,倘若现在刺进她体内的,是他胀疼的男物—— 肯定销魂蚀骨。 「云龙……我觉得……」她又要哭了,体内陌生的激潮搅得她头昏目眩,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化为眼泪,潸然落下。 「怎么了?」他吓了一跳,手指移开她腿间。「不舒服是吗?」 她蜷着身子躲着他目光,好半晌才说:「我怕。」 他一愣。「怕什么?」 她闭上眼睛哽咽道:「我的身子,变得好奇怪……」整个人像快化掉一般,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讨厌我碰你?」他凝望她的脸,思索她言下之意。 她红着脸摇头,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太喜欢。她喜欢他游移的手指,喜欢他的亲吻,喜欢他的耳语……但同时也是因为喜欢,让她觉得太多了。她感觉自己就像雨季饱涨的河道,再多给她一些,她就要爆裂了、溢开了—— 不讨厌,却又觉得害怕——就他仅存不多的记忆,实在参解不出她的意思。 「还是要我停下?」他探问道。 停下?她张开水汪汪的大眼睛。这会儿他手正搁在她腿根上,还感觉得到指尖的濡湿。她衣裳早就已经散乱了,兜衣软趴趴地挂在腰肚上,两只嫩乳更是高高挺立,随着她喘息一起一伏。 要是能找人问个清楚就好了,她苦恼地蒙住脸颊。「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身子好乱……」 「这样好不好?」他亲着她脸颊哄。「让我再多做一点,万一你觉得不舒服不对劲,你喊我就停。」 她抬眼深深地看着他。「你会不会觉得我扭扭捏捏,让人很心烦?」 「怎么会?」 「我会。」她嘟起嘴。「我觉得我今天好不一样,以往我总是大大方方,啥事也不怕的。」 「或许是这地方太过富庶,」他环顾锦绣奢华的寝室。「才会让你放不开心怀。」 「你呢?」她手指溜上他胸口,圈画着他衣襟低喃。「也会觉得放不开心怀吗?」 「我有你陪着——」他说过,只要她在,不管任何地方,都能让他觉得放松安适。 她望着他,听见他说的,她心里的紧张突然宽了。就像他说的,身旁有他在,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云龙哥,」她换了个词喊他,感觉更亲密了。「做你想做的事吧,我不再怕了。」 他眼睛一讶,然后笑开。「想不到我的三言两语这么有用。」 「你才知道。」她娇媚地蹭着他胸口。「根本不需要施什么手段,只消你一句话,就可以让我生、让我死——」 「不死不死……」他贴着她说着听不腻的甜言蜜语。「至多,也只让你欲仙欲死——」 两人的唇瓣再一次贴合,他密密舔着她嘴、她颈脖,丢开所有碍眼的衣裳。他手掌再度滑进她腿间,逗弄起那处湿润。 她脚趾头蜷起,手抓住他衣襟,哑着声音呢喃。「我……我该做些什么?」 他轻轻放倒她身子,头抵着她的额细说:「什么也不用,放心感受我的碰触就好。」他的嘴沿着锁骨滑下,再次罩住她挺起的乳尖。 她在他的碰触下喘息呻吟,绷着身子感觉他指头的兜蹭,湿透的蕊瓣再也藏不住秘密似地发出水声,那个声音让她脸颊更形艳红。 「云龙哥——」 「疼吗?」 「不是疼……」她娇喘不停地说:「我不知道……我觉得……啊……」 他汲起一抹湿涂擦着外圈,然后再加进一指。 两根指头对娇嫩的她来说,实在是种负担,但他直觉知道该用这个方法让她适应,也知道不这么做,她肯定很难容下全部的他。 藏在他胯间的男物正硬挺生烫,几近疯狂地呼喊要取代他手指的位置。他渴望进到她深处,一次一次磨转顶杵,直到她声撕力竭,全身瘫软地臣服在他身下。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他大汗淋漓地停在她身上喘气,涔涔的汗滴沾湿了她胸脯跟颈脖。他放低身子休憩一会儿,而后抱着她半转身子,让仍旧硬挺的男物慢慢退出,盈满她体内的热液随着他举动泌出,混着她处子的血迹。 她抽口气,就连这一点刺激,也能教她耐不住低吟。 望着她筋疲力竭的表情,他伸出微抖的大掌拂开她颊畔的发丝,反省自己是否太过躁进。 可他真的没办法停下,他期盼这一天盼了这么久,一进入她体内,他就像脱缰的野马,浑然忘记所有。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一定累坏你了——」他贴着她唇角低喃,感觉她眼睫如蝶翅般轻搧着。 好不容易她张开眼睛,眼神却困倦迷醉,似已竭尽力气。 「好……」她吞咽着干渴的喉咙,半天才又挤出剩下的字。「舒服。」 第二十三章 她肯定是听到了他的道歉,怕他自责,才会强打起精神跟他说话。 他笑随起眼睛,有她这一句,比寻回家人还要让他开心。 「好了,我知道了,你别担心我,快睡吧。」他亲着她额角,然后拉来锦被,裹住两人仍旧冒汗的身子。 即使没张开眼,她也能感觉他暖热的体温,烘烘地裹着自己。好幸福!她唇瓣勾起微笑,极其满足地叹了一声,跌入深沉的睡眠。 【第八章】 翌日清晨,门里一传来声响,雪燕与锦葵立刻捧着水盆走进。 「王爷早——」 「嘘。」仍坐在床上的穆潇示意。「别吵醒杜姑娘。」 雪燕与锦葵互看一眼,小声地伺候穆潇穿衣裳。 「王爷,您要先用膳,还是——」 「我先到书房一趟。」昨晚司棋提醒,京里送来不少私信,他打算招来梁昭问一问经过。还有,娶钥儿进门的事,也该开始准备。「杜姑娘醒了再来叫我。」 一等穆潇拄着拐杖离开,锦葵拉着雪燕小声说话:「你有没有看见王爷刚才的表情?甜得像是沾了蜜似的。」 雪燕瞪。「我昨晚就说了,你还不相信!」 「要我怎么信响!」锦葵说。她俩打从十来岁就跟在四姨娘身边,虽说这两年被迫迁到冀州别苑,但在这之前,她们很常在京里的王府和穆潇碰上面。 她们认识的那个穆潇,从来不是他现在这个样子。穆潇不喜与女人勾搭纠缠是京里有名的,因此府里的丫头从来不敢奢望能被穆潇看上,她们也一样。 早先还在王府时便常听老王妃哀叹,说王爷这个性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他抱个娃娃回来。 锦葵又说:「还有,你看王爷跟我们说话的样子,真的像忘了过去的人吗?」 「说不像,又有点像……」雪燕也弄不清楚。昨儿个四姨娘派人传讯,同时问她们想法——觉得王爷忘了过去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两人不敢乱答,只说了个「得再瞧瞧」的含糊回答。 然而今早一见穆潇吩咐的姿态,两人心里的狐疑,又多增加了一点点。 从没有人因摔伤了脑袋而忘了过去,所以没人搞得清楚,穆潇现在的表现,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我现就担心,王爷说忘了过去的事是装的。」锦葵跟在四姨娘身边较久,思绪脉络也同声一气。 「为什么要装?」雪燕反问。 「你忘了,」锦葵压低声音。「王爷所以失踪这么久,全是因为那天晚上,姨娘使计灌醉王爷——」锦葵话还没说完,雪燕突然捂住她的嘴。 干么?锦葵眼里冒着疑问,而后顺着雪燕目光一望,她暗抽口气—— 钥儿醒了!刚才的话该不会被听见了? 「雪燕姊姊、锦葵姊姊……啊!」钥儿揉着双眼坐起,盖住她肩的锦被滑下,直到身子一凉,她才发现自己没穿衣裳,急忙又把锦被拉上。想起昨夜,她整张脸倏地通红。 「杜姑娘昨晚睡得可好?」锦葵帮忙拢起纱帘,小心观察她表情。 「好,很好。」她转头一瞟丝滑的被褥。「这床非常舒服,我从没睡过这么软、这么暖的床。」 看她表情和昨晚同一模样,锦葵暗松口气。看样子,刚才的话她似乎没听见。 「杜姑娘请起身,奴婢帮您擦擦身子。」雪燕拧着湿帕走近。 「喔,那个……」她本想说「我自己来就好」,可一想到她俩昨晚说的,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她别别扭扭地下床,一动,一股稠液立刻从她腿缝间泌出,一瞧就知道那是什么,她羞得简直想埋进地里藏起来。 雪燕见怪不怪地擦去她腿上的湿印,伺候她穿上兜衣与亵裤。 床上还留了个淡褐的印子,可见她先前说的,她跟王爷还是清白的事不假。 她身上尽是恣意欢爱过的痕迹,想也知道王爷昨晚多么猛烈地要了她。说真话,她们好羡慕她。说出去谁信? 京里那么多花魁名妓办不到的事,一个乡下土村姑竟然办到了! 锦葵从桌上捧来镂金的水红长衫、翠绿的撒花丝裙与玫紫色的罗襦。 帮钥儿穿好之后,雪燕打开一只黄梨木造的长锦盒,里头摆满各式精细的珠簪金钿,全是钥儿从没见过的漂亮东西。 「杜姑娘有没有特别喜欢哪只?」锦葵故意问,料准钥儿不会知道什么东西适合摆一块儿。锦葵就是想见钥儿受窘,好多少补偿一点她心里的不平。 「我……我不知道……」果不其然,她慌张地摇手。 从小到大,她见过最漂亮的东西,就是当年穆王妃赏给她娘的金锁,再来就是穆潇的云龙玉。一忽儿看见一大堆金光灿灿的簪子玉饰,她觉得每只都漂亮极了,哪里有什么特别喜欢或不喜欢。 雪燕轻顶了锦葵一肘,锦葵暗哼一声,知道雪燕在提醒她什么。 王爷昨晚才警告,敢再对杜姑娘无礼,就休怪他无情。 「既然杜姑娘没特别属意的,就让奴婢帮忙挑选了?」 经过昨晚上的相处,雪燕对钥儿的喜欢多了那么一些。尤其她开口闭口「雪燕姊姊」长、「雪燕姊姊」短,听在雪燕耳里很是受用。 「多谢雪燕姊姊——」听见雪燕愿意代劳,钥儿松了一大口气。 跟个孩子一样。望着钥儿灿笑如花的脸庞,雪燕忽然想起仍在乡下的小妹,还小的时候,妹妹总会拉着她手,冲着她喊「燕姊姊」。 这么一想,雪燕对钥儿的感觉更亲切了。 经过昨夜,钥儿已彻底成为王爷的人,所以不能再绾着未出嫁闺女的发辫,雪燕帮她绾了一个盘桓髻。一头青丝如云朵般层层迭迭,最后再簪上一把金丝镶着八色玉石的珠簪,与缀着珍珠的步摇。 钥儿只要头稍稍一动,步摇上的金枝便会轻轻颤动,模样甜俏且不失庄重。 锦葵看了雪燕一眼,似有在责怪雪燕的意思。 两人都很清楚,四姨娘所以派她们过来,绝对不是希望她们好好伺候。可雪燕,却渐渐有那么一点忠心侍主的感觉了。 有没有搞错!锦葵心里不愿,要她伺候一个土村姑? 「可以了。」雪燕不管锦葵,自顾自端起铜镜让钥儿细审自己。 费心妆扮过的她,远比昨晚还要标致气派几分。 若不说破,单看她这衣着、这姿容,哪有人想得到她是出身芮城的小村姑!「王爷呢?知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王爷在书房。」 钥儿听了就要出去。 「杜姑娘等等。」雪燕忙唤。「王爷刚才交代,要等您一块儿用膳。您就先到饭厅稍坐,奴婢帮您去请——」 「不用麻烦——」话一出口她才想起不该这么说。「不不不,我是想早点和王爷说上话,所以想自己过去。」 她觑望她俩表情,小心地问着。「可以吧?我这么做会不会不合规矩?」 「是不合规矩——」锦葵说到一半,被雪燕插话打断。 「没关系。」 说完,两人互看对方一眼。 你到底在干什么?忘记姨娘的交代了?锦葵怒瞪着雪燕。 第二十四章 我没忘。雪燕暗回了个眼色,然后看着钥儿微笑。「奴婢带您过去。」 书房离卧房不远,直走到底就是了。 待钥儿敲门之后走进书房,锦葵马上拉着雪燕到旁边去。「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没什么好解释。」雪燕说:「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现在伺候的是杜姑娘,自然不应该老想着欺负她。」 「我看你是被她那几句『雪燕姊姊』给弄昏头了!」锦葵心高气傲,且向来以在四姨娘身边伺候为荣,忽然要她伺候一个平民村女,想也知道她会多不开心。 「我没有。」雪燕矢口否认,也说不出钥儿让她想起自家妹妹的事。「总而言之,我会遵照姨娘指示认认分分地伺候她,你想跟我一块儿做也好,不跟我一块儿做也罢。还有,别说我没提醒你,杜姑娘现在是王爷跟前的红人,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少拿王爷吓唬我。」锦葵一哼,掉头就走。 进府以来,锦葵与雪燕一向交好,没想到今日却因为钥儿,头一回闹了意见。 书房这头,穆潇一见钥儿进来,蹙紧的眉心立刻松开。「你醒了?」 被赐坐的梁昭站起身招呼。「杜姑娘。」 「王爷,梁护院。」钥儿跟着雪燕她们学了欠身答礼的姿态。「我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正好告一段落。」穆潇挥挥手要梁昭退下。 这句话是假话,他桌上堆着十来封信,封封都让他读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回起。什么皇上宫里,还有军机处、织造厂方面的消息,每个字他都识得,却无能辨出里头玄机。 好在梁昭忠心,不厌其烦地再三解释其中利害,但还是有未竟之处,一些宫中秘辛,被隔在宫门外的梁昭自是一问三不知。 「不顺利?」一望他脸,察觉到他心烦,钥儿敛起了笑容。 他摇摇头拥她入怀,还是待在她身边自在,这样近贴着她香软的身子,感觉一早上的烦闷倏地消散不见。 「别提那些烦心事,」他一望她纤细的腰肢。「你先回答我,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开头听不懂,还傻傻问了句「什么」。一听他解释,她娇羞一推。 「不理你。」 「我说真的。」他执起她手轻轻吻着。「昨晚你累得连话也说不清楚,我实在担心会不会不小心伤着你。」 「我哪有那么娇弱。」她一向以自己少病少痛为荣。「倒是你,你踝上的伤还没痊愈,行走坐卧可要当心点。」 想起自己昨晚的举动,他低笑。「昨晚上我还真忘记我脚上还有伤。」 一句话勾起她昨晚的回忆,羞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人脸红了,」他调侃地刮刮她脸颊。「是想到了什么?」 她嗔地给了他一记粉拳。 「好了好了不闹,」他拉来她亲了一记。「饿不饿?我要人摆饭出来。」 「我就是过来找你吃饭的。」她身一转想喊锦葵跟雪燕,但念头一转,又马上改口。「不然这样好不好,这一回我们别喊人来领,就当是闲逛,我们自己找路过去?」 他看她一眼,忽然明白她用意,肯定是知道他心底还烦,才想陪着他走走散心。他就爱她这点贴心。 他一拧她俏鼻,一手牵着她,一手拄着拐杖起身。 王府别苑多大,昨晚两人已然见识,可因为天暗,加上来去匆匆,无暇观望,两人竟到现在才发现里边多漂亮。 长长回廊的尽头,是一处百花盛放的花园,远方还有弯清水,一座朱栏板桥,一大丛紫萝开在水边,吸一口满胸怀的馨香。 「瞧瞧这儿,一簇簇花儿开得多艳!」钥儿喊完,一步跳进了花园。只见穿着鲜艳的她一会儿摸摸盛开的花儿,一会儿闻闻花香,浑似天上的彩蝶,在花丛里忙得不亦乐乎。 穆潇知道她好玩好动,遂不出言阻止。待在廊里细望了一会儿,忽地看见司棋从前边走过。 「司棋。」他唤。 司棋立刻跑了过来。「王爷,奴才正在找您呢!」 他挑眉。「怎么了?」 「回禀王爷,两件事。一件是灶房派人来说,王爷您还没用早膳;另一件是大夫,四姨娘交代您的伤一定得请大夫好好看看。」 「大夫就不用了。」先前杜老爹帮他请过大夫,大夫说得很清楚了,他的脚伤仔细休养就会痊愈,脑子的问题嘛则不肯定。短则三天,长则数年,总之只能耐着性子等。 他一望玩得开心的钥儿,实在不忍心扫她兴。「我问你,」他望着司棋问:「除了这园子,别苑还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可以让人休息,又可以让人玩?」 「有。」司棋笑答:「这儿有处王爷以前最喜爱逗留的地方,就在松鹤斋后边,是处涌泉,王爷还帮它取了个风雅的名字,叫『花漵』,那儿有间敞楼,待起来又凉又舒服。」 「钥儿。」他望着花园大喊。 藏身在花丛中的娇影立刻奔回来。 「瞧你,跑得满头满脸。」他掏出帕子帮她擦汗,发现她手一直搁在背后不动。「你藏了什么东西?」 「送你的花儿。」她高捧着双手,一朵盛放的紫红木槿就搁在她手心。 傻气。他失笑,头一回看见女人送男人花。 「很漂亮吧?」她开心地笑着。「我刚在园子里找了好久,才拾到一朵无缺的。」 「谢谢。」他煞有介事地接过一嗔,然后插在她鬓发边。「正好搁你头上。」 一旁的司棋稀罕地看着,他一路从京里跟到冀州,从不曾看见王爷对哪个姑娘如此和颜悦色,几近娇宠。 她碰了碰花瓣,甜笑地望着他问:「你喊我干么?」 「司棋要带我们到别的地方,听说我以前很喜欢那儿。」 「我要去。」她喊。 牵起她手,他一边望着司棋说:「吩咐灶房把早膳送到花漵。」 「奴才知道了。」 司棋招来一小婢传话,接着领着穆潇跟钥儿,来到他口中的「花漵」。 「花漵」,顾名思义,就是长满花的水边。这别苑最大的不同,就是里边有处从不停歇的冷泉。行在前头的司棋步上白石砌的台矶,推开朱红正门,一进门里,两人忍不住低呼,难怪他之前酷爱此处。 穆潇放目四顾,虽有一块翠嶂掩住了大半园景,但仍旧可听闻里头汩汩的水流声。羊肠小道旁银薇树罗列,乍看不下百株。一旦经过,或粉或白的花瓣落了两人一身,逗得钥儿格格直笑。 最精彩不只这处,两人循着地上引路的白石前去,经过石洞,看见一座三房的水榭矗在湖心,几名佣仆正拉上卷帘,可以看见桌椅卧榻皆俱。鸟声婉转,浑像来到世外桃源。 一见两人过来,佣仆们立即停步招呼。 「王爷、杜姑娘,早膳已经备妥了。」 穆潇点头,挥手让他们退下。 「你也下去休息。」他看着司棋说。 司棋应了一声,靛青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曲廊外。 「真不知道这地方是怎么盖的——」钥儿漫步着仰望墙上镂雕的木板。日头虽已高挂,因为水榭里并无实墙相隔,待起来非但不觉焕热,反而清凉极了。 第二十五章 「今早我听梁昭说,当年皇上西巡的时候,曾经落脚别苑,我猜『花漵』该是为了取悦皇上而建。」 「你见过皇上啊?!」皇上这词儿,在她心里简直就跟神仙一样,光听就吓死人了,更别说见。 「过不了多久,你也会看见的。」他拉近她,亲亲她小嘴。 「那你怎么办?」她在说他记不得皇上模样的事。 「我跟梁昭商量好了,也写了信回京里,先在这里多待一阵,军机处的事自有其它大人顶着,一时半刻不会用着我。」 「想到将来得回京城……说真话,我有点怕呢!」她傻在他怀里边说。「毕竟我那么多规矩不懂——」 「不懂,学就懂了。」他对她有信心。过去那么苦的日子,她都能过得欢天喜地,毫不见忧愁,更何况是好日子。 她倒不敢像他那么肯定。虽然才进别苑一天,可很多事,她知道自己或许一辈子也学不会、参不透。不过她隐着没说,不想再让他更心烦。 「将来的事先搁在一旁,」她蹦跳出他怀抱。「先吃饭去。」 两人牵手来到房中桌案。桌上一碟四颗白胖包子,一钵碧梗粥,四碟腌菜,两碟糟好的鹅掌、鹅信,还有一大盅酸笋鸡皮汤。 钥儿主动拿起空碗,舀了粥搁在穆潇面前。「云龙哥请用。」 「倒换你伺候起我来了。」他怡然啜了口粥,又拿起包子咬了一口。「这包子好吃,你尝尝。」 她就着他递来的包子一咬,双眼惊艳亮起。「真的,想不到没肉的包子这么好吃。」 要是雪燕她们在身边,肯定会说这菜泥包子,可是别苑厨子的一绝。 「再尝尝这个。」他挟起一块去骨的鹅掌进她嘴边,糟好的鹅掌咸香入味,一个就可让人喝上一大碗粥。 她一边嚼,一边想着爹,要是爹在就好了,就能跟她一道吃好吃的东西了。 她叹了一声。「不知道昨晚捎去的东西爹收了没有?」 「收了。」他帮她挟着菜。「梁昭回报,说爹气色还好,只是不爱开口说话。我一早也派人拿了千两银票,又支两个能干的婢女到爹身边帮忙打点。」 爹肯定还没原谅我。突然她没了胃口。 「怎么了?才吃这么一点。」 她摸摸身上的绫罗锦衣,能够享受这一切,包括跟他朝夕相处,她真的很开心,也不后悔。可内心也总是惦着那个从小拉拔她长大,呵护她照顾她的老爹爹。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想爹。」 他心疼地搂着她。「我知道,我也正在想法子说服爹搬进来别苑。」 是吗?她惊喜地抬起头。 「以往在村里的时候,总是爹陪我谈天说地,说了也不怕你笑,今早上想起他,我也难过了一会儿。」 她就知道,他俩是一心的,想的事情都一样。 「那爹怎么答?」 他摇摇头,拒绝的话,不需要再转述。 她垂下脸,其实爹会怎么说,她心里很清楚。「他肯定说于礼不合,不肯过来——对不对?」 她不愧是她爹从小拉拔着长大的掌上明珠。他拧拧她鼻,点头。「不过我不死心,反正来日方长,总会等到他改变心意的一天。」 有他这句话就够了。她感动地亲亲他脸,挟了块腌菜喂他。他也如法炮制,让她多吃了几口菜泥包子。吃罢,两人手牵手慢慢逛遍「花漵」,尤其是小径旁的银薇树,她也不嫌烦,用衣摆兜了好多方掉下的银薇花瓣。 回头看见她举动,他笑问:「你拾这做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她小心翼翼护着花瓣,深怕被风吹跑。刚才在水榭逛了一圈,她发现水榭后边筑了几道石矶,直没水中,就知道人可以浸在池子里边玩。 回到水榭,她拿个竹篮把花瓣全装上,拉着他站到石矶上。「把眼睛先闭上。」 又在搞什么鬼?他看她一眼,忍着不多问。 「闭好了。」他站得挺挺的。 「我说好了才可以把眼睛打开——」边说,她边寻了个逆风处,开始抛撒着花瓣。 久没听见她声音,仍闭着眼的他唤了声:「钥儿?」 「好了。」她喊。 他张开眼,蓦地看见满片的落英,或粉或白的花瓣被风吹得四散,梦般纷飞,再——下坠,无声息地布满他周围的水面。 他抬眼看她盈盈欢笑的娇颜。 「喜欢吗?」她再撒了一把。 从他方向看去,衣带随风飘起的她,犹如下凡的仙女般妍美,她总是竭尽心力想让他快活……心头对她的爱怜一下溢了出来。 他拄着拐杖走了几步,掳获般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嘴在纷飞的落花间吻住她,她陶醉地叹了声,抬手勾住他颈脖,任由手里的竹篮跌落。 「抱紧。」他贴在她耳边喃说了句,接着使力,单手就让她双腿脱离了地面。 她惊讶低呼,想起他未愈的脚踝,正想提醒,他嘴又凑上来吻住她。 「我没你想的那般娇弱。」把她搁放在卧榻上时,他回送她先前说过的话。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环绕周身的沁凉给唤醒。张开眼,便见她挚爱的容颜,轻蹭着她的鼻头微笑。 「终于醒了。」他伸长手抓来一只瓷杯,喂了她一口水。 直到现在,她还挤不出力气说话,只能眨着眼睛环顾四周,原来他们正坐在冷泉里边。 「你在起鸡皮疙瘩,太冷了是吗?」他轻吻她柔腻的肩头。 她哼了一声。「是你——」是他的碰触,让她忍不住有反应。 「你太甜了,每次碰你之前,我总会告诉自己放缓一点,别太激动,可是一碰到你——」 「就忘光了?」她调侃地笑。 「是啊,忘得一干二净。」他叹。 「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她稍微有了力气抚摸他脸,纵使浸在冷凉的泉水里,他身子还是暖呼呼的。 「但你每次都晕过去。」 「你应该看得出来,因为太舒服了……」她脸红地偎进他怀中。「别让我说这个嘛……」 「就是要听你说。」他执起她手一亲。「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感觉?」 「我喜欢。」她勾住他脖子柔腻地贴着他。「你知道你碰我的时候,眼神会变得好不一样……」她手指一碰他眼角,留下一个湿印。「你有没有见过老虎,你那时的眼睛就像那样,又热又猛。」 是吗?「那平常呢?」 「平常嘛……」她沉吟着思索可以比拟的东西。「就像这汪泉水,清澈又冷静。」 「看你的时候也是?」他惊讶。 那可不。她摇头。「会比较暖,还带着一点甜。」 「才一点甜?」他低笑。「我常觉得我看你的时候,眼睛像能淌出蜜似的。」 「因为你疼我嘛。」她娇笑地一亲他嘴。 他毫不犹豫地加深这个吻。直到她又浑身软绵地挂在他胸前,他才一鼓作气,抱着她走进水榭。 先前他俩吃罢的残羹,乱扔的衣裳,已然消失无踪,桌上重新搁着几碟细巧茶果,还煮着一壶冒着烟的茶。 第二十六章 他帮她披上一件素白的衣袍,便拉着她坐到几案旁。「吃点东西。」 「房里被整理过了?」她端起茶盅啜了一口。 他点头。「你睡着的时候,我让司棋进来过。」 「他看见我了?」她双眼一瞠。 「怎么可能。」他霸道地说:「你睡着的样子那么憨甜,我怎么可能让别人看见。」就算是贴身小厮,也是个男人。这点穆潇计较得很。 「吓我一跳。」她抚抚胸口。「其实啊,我一直很不习惯身旁有人照顾,可是雪燕姊姊说不这样不行,那是她们的工作。」 「她说得没错。」他拿了一块核桃糕吃着,接着又喂了她一口。「不然这样,以后我们进来花漵,身旁就不带人,就由你照顾我,而我照顾你。」 「好啊。」她再乐意不过。「所以呢?现在要我伺候你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他手一指桌上的茶果。「你把东西吃吃再回床上休息一会儿,我趁这个机会多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 「我们成亲的事。」他眼一瞅窗边的长桌。「梁昭说这件事不能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得先写信回京禀报我娘,再上呈至宫里。」 她想起爹的话。「会不会……王妃还是皇上不答应?」 「你放心,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他跟她说起「从前那个穆潇」,当然,是梁昭说给他听的。「我娘急着抱孙,一直希望我早点成亲,皇上也提过几次,但我始终没答应。」 「为什么?」她很认真地听着。 「没遇上你吧。」他一点她鼻头。 「少打哈哈,」她皱眉瞪。「梁昭他怎么说?」 「他说我对女人从不假以辞色,不管再漂亮的女人也一样。」 她摇头表示不懂。「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提得很隐约,我从他话中猜测,或许跟我爹娶了太多妻妾有关。」 她歪头想了好一阵,还是不懂,毕竟她从没见识过女人跟女人间的猜忌与勾心斗角。不解世事的她,当真以为全天下人都是一模样的单纯可信。 「这些事你都不用管。」他凑过脸亲了她一口。「反正不管旁人说什么,我娶定你就是。」 【第九章】 穆潇和钥儿在「花漵」待得舒服,竟整天没出去一步。对司棋等一干仆役来说没什么妨碍,锦葵跟雪燕可急坏了。 四姨娘不断派人来请钥儿,锦葵跟雪燕却只能回应:「杜姑娘跟王爷还待在『花漵』没回来」。更苦的是翡翠,四姨娘打定主意要用苦肉计,便下令不给她饭吃,整天过去,她早饿坏了。 「求求你,瑞珠。」整整饿了一天一夜的翡翠向伺候自己的婢女哭求。「帮我带点东西给我吧,哪怕是一颗馒头也好——」 「不成响,柳姑娘。」瑞珠为难。「姨娘交代,谁拿东西给您吃,她一定打断他的腿。」 「可是我好饿啊……」翡翠嘤嘤哭着。想不到要成为王爷的人这么难,早知道得这样,当初就不答应了。 她以前待在乡下,也从来没这么久不吃东西,继续这么饿下去,一定会死掉的……翡翠伏在床上痛哭。 就在翡翠哭得昏昏欲死之际,一婢女慌张地跑来。 「来了来了,杜姑娘被请进清音阁里了!」 太好了!翡翠蓦地止住眼泪,强忍着饥饿等待。 清音阁另一角,四姨娘忍着脾气招呼钥儿。 这臭丫头,初进别苑,不知道该上清音阁巴结她这个姨娘就算了,竟还让她空等了一天一夜! 四姨娘咬牙切齿地想——就别让我逮着机会,不然肯定让你吃不完究着走。 「钥儿见过姨娘。」 一进清音阁,钥儿立刻向四姨娘行礼。她完全不知道四姨娘昨天找了她一天的事。是今早回松鹤斋换衣裳,雪燕才找到机会说的。 「真是贵客啊,」四姨娘皮笑肉不笑地哼。「不容易请,姨娘昨天派人找了你好几回,今天总算见到了。」 有这回事?钥儿一望身后的雪燕,雪燕轻点了下头。 想到自己让人等了这么久,她满怀歉意。「对不起,姨娘。我昨天跟王爷进了花漵之后就没再出来——」 「我知道。」四姨娘头一撇。「大概是我这个姨娘做得不够好,人家初次进到别苑里,才会不知道该过来跟我打声招呼,培养培养感情——」 这话——钥儿听得出来,有责备的意思在。 但除了道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什么。「对不起姨娘,真的很抱歉——」 「算了。」四姨娘挥手。「你不想跟我培养感情,我也摸摸鼻子认了。不过我这么急着找你过来,是为了一件人命关天的事。」 这么严重?!她吓一大跳。 「是翡翠。」四姨娘盈盈站起。「打从你进门之后,她大概是觉得她跟王爷没指望了,心灰意冷,所以一直不肯吃饭,大抵是想饿死自己吧。」 「这怎么可以!」她忙道。「姨娘没帮忙劝劝翡翠姑娘?」 「要我劝有用,我还请你来干么?」四姨娘没好气。 她眨眨眼睛。「那我能帮上什么忙?」 「一起去看看她吧,」四姨娘拉着钥儿转身。「说不准你能想出什么法子,让她愿意打消寻死的念头。」 两人还没到翡翠房前,里头人已先得到通报,翡翠掐准时间啼哭了起来。 四姨娘朝钥儿一望,心里冷笑,还真是好骗,才听见哭声,这土村姑已经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翡翠姊姊——」进门,钥儿出声喊道。 翡翠一见她来,连忙掀被起身。「杜姑娘……怎么会突然过来……」 「别,你躺着就好。」钥儿按住翡翠,软言相劝。「我听姨娘说你身体不适,你怎么啦?」 一听她这么问,翡翠眼眶又红了。「别提了……」 「我看你们有很多体己话要说,那我就不打扰了。」四姨娘朝翡翠使个眼色,要她多加把劲,能不能爬上王爷的床,就看今天了。「有什么事情,派下人过来招呼一声。」 「谢谢姨娘。」 一听见翡翠这么喊,钥儿忙补上一句:「谢谢姨娘——」 「错了,」四姨娘停下脚步说。「你应该说,『送姨娘』才对。」 「啊,是,送姨娘。」钥儿困窘地改口。 四姨娘看了钥儿一眼,叹气。「像你这么不懂规矩,怎么进咱们王府啊?」 钥儿脸色一白,四姨娘的话,正正刺中她的心事。 「算了,王爷的事,也不是我置喙得了的——」 说完,四姨娘领着一干仆佣离开,一旁的瑞珠赶忙拉了把圆凳过来。「杜姑娘请坐。」 「谢谢。」钥儿强打起精神回话。「不知姊姊怎么称呼?」她望着瑞珠问。 「不不不,」瑞珠连连摇手。「奴婢叫瑞珠,不是什么姊姊。」 「是啊……」床上的翡翠幽幽说道:「没必要跟个下人这么客气,虽说杜姑娘年纪小,好歹也是王爷身边的人,你喊下人『姊姊』,王爷怎么办?」 原来还有这层利害。钥儿瞠直了眼。在村里,凡看见比自己年纪大的,喊对方姊姊叔叔大哥大婶总没错,没想到来了王府,却不是这么回事。 第二十七章 翡翠摇头。那表情,只差没把四姨娘临走前说的那句「不懂规矩」,再重复一次。 「对不起啊。」钥儿真挚道歉。「我没考虑这么多,以后不会再犯了。」 「杜姑娘不必跟我保证啊。」翡翠叹气。「你是王爷选定的王妃,我算什么呢?」 钥儿闷声,她再单纯,也听得出翡翠话语里的嘲讽。 两人一阵无话,翡翠觑看钥儿脸色,决定来个欲擒故纵。 「谢谢杜姑娘来见我,我没事的,杜姑娘可以回去了。」 钥儿一听,连连摇头。「胡说,你瞧瞧自己,变得这么憔悴,哪是没事的样子?」 整天粒米未进的翡翠,看起来确实可怜极了,加上饿得发昏,两眼更是涣散无神,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翡翠故意说:「我只是疲倦了点——」 「跟王爷有关是吗?」钥儿不笨。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人的情况下,她很容易就猜到原因。 终于上钩了!翡翠硬是挤出两颗眼泪来。 「不瞒你说,」钥儿真当一回事地解释。「前天我跟王爷回松鹤斋的时候,就已经向王爷提过你的事,王爷的意思是……」 翡翠一颗心提得老高。 「他需要多一点时间……」这是钥儿想出最委婉的说词。「毕竟你也知道,王爷还记不起过去……」 像是难忍心痛般,翡翠「哇」地号哭了起来,她心里想着——不要啊,我想吃饭,我不要再继续饿肚子…… 「别哭别哭嘛。」钥儿完全误会了,她真当翡翠的眼泪,是为了穆潇而流。「王爷也没说他不喜欢你,只是一时间……」 翡翠奋力甩开钥儿拍抚的手。 「你不要再安慰我了!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王爷已经不喜欢我了,他跟我说过的那些,全都不复存在了,我……我还活着干么……」说着,翡翠被子一掀,奔下床想来个撞墙自尽。 「翡翠姑娘——」钥儿吓得抱住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别拦我——」翡翠喊完,头又朝白腾上撞。 翡翠身形圆润,纵使一天没吃饭,力气还是大过钥儿许多。 只见抱住翡翠的钥儿反被拖着走,要不是两名婢女跟着上来拦阻,或许这会儿受伤的,是她而不是翡翠。 「你们干么拦我?为什么不让我一头撞死?你们知道我心里多难过吗?我进府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王爷……现下他不记得我了,甚至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们干脆让我死一死算了……」 「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说死!」钥儿善良,哪有办法坐视他人寻死觅活,而不出手帮忙。「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死掉了,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我现下还有什么希望?」翡翠哭花了一张脸,硬逼钥儿跳进圈套。「还是你愿意促成我跟王爷?让他像之前一样疼爱我?」 钥儿心一抽。翡翠这番话,让她惊觉一件她先前不曾注意到的事——原来翡翠要的,不仅仅是留在穆潇身边,而是穆潇的爱。 翡翠想要的,其实是她这个位置。 钥儿内心颤抖着,头一回尝到嫉妒的滋味。 别傻了!自私的声音在她心头大喊着。穆潇的一切,包括他看她的眼神,对她的眷宠,甚至白天夜里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对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她心头的宝贝,她怎么可能愿意同另一个女人分享? 她望向翡翠,表情惊愕又愧疚——做错事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答应了一件绝不可能做到的事。 「瞧你的表情——」翡翠逼视。「难不成你后悔了?后悔前天晚上要王爷留下我?」 「我……」钥儿没办法说谎,想说明自己的心意,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翡翠大喊,她再一次推开钥儿还有婢女们的手,这一回真的朝墙面撞了上去。 「砰」地好大一声,接着响起钥儿与婢女们的惊呼。 「翡翠姑娘——」 翡翠软绵绵地倒在三人的臂弯里,她流下眼泪。「就别拦我,让我死了吧——」 一见翡翠伤心欲绝的模样,钥儿突然觉得自己好自私,她怎么忍心见一个好姑娘变成这模样? 「对不起,是我不对……」钥儿也哭了。「我现在马上去帮你跟王爷提,你千万别再寻死觅活……」 「你真的愿意?」翡翠心头狂喜。 钥儿哭得好伤心,她心里想着,她不愿意,可是人命关天,她不得不愿意。 「……愿意。」她过好久才硬逼自己说出口。 「好妹妹。」翡翠破涕为笑,反过来抱住钥儿。「姊姊就知道你心肠最好,姊姊果真没有错看你。」 钥儿一径哭着,这件事还没说出口,她已明白自己肯定会后悔——她压根儿不愿看着穆潇跟翡翠一起啊! 但她没办法不答应,望着翡翠欣慰的脸,她实在没办法狠心拒绝。 「好了,别哭了。」翡翠反过来安慰她,同时催她快点行动。「姊姊跟你保证,绝对不再寻死觅活,但你也要答应姊姊,一定要让王爷收我进房,我心很小,当个小妾我就满足了。」 「我……」她语竭。 「就这么说定!」翡翠搀她站起,牵起她手,慎而重之结了个手印。「姊姊等你好消息。」 一踏出翡翠房门,钥儿力气像被抽干了般,突然虚倒在地。 「杜姑娘!」翡翠的婢女瑞珠赶忙抱住她。「你没事吧?」 「我……」她看着瑞珠,说不出话,只是穷掉着眼泪,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见着她这模样,瑞珠起了恻隐之心,从刚才房里的对话,瑞珠发现她真的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人善被人欺。 瑞珠怜惜地擦去她颊上的眼泪。「杜姑娘别哭,奴婢这就找人送您回松鹤斋。」 钥儿不适的事,穆潇得知之后,立刻赶回寝房。 「钥儿,」他人未到声先到。门一开,便见他拄着拐杖紧张地踏进来。「司棋说你晕过去了?」 一直闭眼掉泪的她转过身来,还未坐起,他已坐到床沿细审她脸。 「怎么回事?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瞧瞧?」 「我没事。」一见他担忧的眼,她眼泪掉得更凶。 她心头一个声音不断喊着——我不要翡翠跟他一起,他是我的,我不要他用现在的眼神看任何其它的女人…… 「不行,一定得找大夫!」穆潇不由分说。除了拜别她爹那晚,他从没见她掉过这么多眼泪。「司棋,大夫呢?」 「已经派人去请了。」司棋在门外边答。「再过不了多久就会过来。」 「真的不用请大夫。」她紧拉着他手。她心里的纠结,不是大夫医治得了的。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哭?想你爹?」 她摇头。 「还是谁让你生气了?」 「都不是——」 他连连擦去她不断掉出的眼泪。「那你要把原因告诉我呐,你一直哭,知道我看了多难过?」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难过……」她垂下眼睑。话还没出口,她心已经痛到像快裂掉了一般。「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第二十八章 「就大胆说,不隐瞒地说。」他握住她手。「天塌下来由我帮你担着。」 她重重吸气,啜泣一声后,终于把话说出口。「云龙哥,请你收翡翠姑娘进房。」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你刚才说——」 她点头。「你没听错。」 还以为是什么事,他摇头。「这事我前晚不是已经说过了?」 是,他说得很清楚。她边哭边点头。「可是翡翠姑娘因为你的关系,变得好憔悴,方才,还难过到撞墙寻死——」 「等等。」他抬手要她稍停。「你把整件事说清楚一点。」 「就是——」她从开头四姨娘找她过去,到最后与翡翠的约定,说一句就掉一堆眼泪,终也把来龙去脉说清了。 他一听就知道她中计了。他怜惜地捧着她脸。「你真的是又傻又天真,竟为了这种事哭到晕过去。」 「但是翡翠姑娘——」 「你刚说了,她变得很憔悴,也因为我不理她的事情很伤心,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答应她……」她语塞。 「我也说了,以后再提不是?」他抽来帕子擦着她脸。「我等会儿就教司棋去答复她,不管她再怎么寻死觅活,眼下,我是不会收她进房的。」 「不能这么说,你这么一说,她肯定会很伤心!」她拼命摇头。 他瞪着她。「难不成因为她随时会去撞墙,你就要我勉强收了她?」 「……是。」她表情为难又痛苦。 荒谬!他倏地站起。「你怎么会这么提议?」 「我不知道……」她抱住头,心里又疼又乱,一方面担心翡翠想不开,一方面又不愿意见他跟翡翠在一起。 「刚进别苑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翡翠姑娘这么喜欢你,我以为留她下来,就只是一块儿住在别苑里……」 就说她太天真了。他叹口气拥她入怀。「这事儿不能怪你,我知道那天晚上,你根本不知道『一齐伺候』是什么意思。」 「但翡翠姑娘当真了啊。」她仰起泪涟涟的小脸说道。「她刚才还说什么,她心很小,只是想当你的小妾——」 「免谈。」他毫不考虑。垂花门初见翡翠,他已对她无意,现下知道她用这苦肉计为难钥儿,他更加讨厌她了。 钥儿又哭了起来。 听见他这么说,她好开心,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翡翠,但同时她也觉得好害怕,万一翡翠因为这样而想不开…… 「嗳,你真是——」他已经搞不懂她到底为什么哭了。「我只钟情于你,你应该开心不是?」 她用力点头。「我很开心,可是翡翠怎么办?」 「你别理她。」 她连连摇头,要是她心肠能那么狠,现下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云龙哥……」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恳求了起来。「你就当是在发善心做好事——」 「不可能!」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简直善良过头了!「你要我答应什么都好,独独这桩不行。」 「云龙哥——」 「不用再说了,我会想办法让翡翠死了这条心。」他主意打定,晚一点要梁昭办妥这件事。翡翠这丫头,是不可能再留在别苑里了。 她听出蹊跷。「你想做什么?」 他一吸气。「给她一大笔银两,另外找地方安置她。」 「不行!你遣走她,不就是逼她走上绝路?」她喊。 她以为全天下人都跟自己一样,绝不会拿生死之事当玩笑。她说会死,就是真死,字语里头掺不得一点假。 她太过天真,因此注定被自己的天真所伤。 听她屡劝不听,一直要把翡翠凑到他身边,穆潇脾气也来了。「你别忘记,我是王爷,我说了算!」 看出他心意已决,她情急喊:「那我就跟她一道走!」 「你!竟为了一个翡翠要离开我?」他怒瞪她,他俩经过这么多波折,好不容易才能相守的…… 「万一她真去寻死怎么办?我会良心不安……」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他居高瞪着她脆弱的模样沉重吐气。他懂她的,他很清楚她眼泪为何而流,又为何哀求。 因为她压根儿没想到四姨娘跟翡翠会联合起来骗她! 可恶的四姨娘,可恶的柳翡翠!穆潇恨得牙痒痒,竟让一个善良的姑娘难为至此! 现在不是坚持的时候。他紧紧握拳。万一让她强起脾气,依他几回经验,他知道她肯定会照着她刚才的宣示,跟翡翠同进退。 他哪能让她离开! 「雪燕。」他冷着声音唤。 紧合起的门扉倏地打开。「王爷。」 「帮我带话给翡翠,别以为我不清楚她在打什么主意。」 雪燕脸一白。「是。」 「还有,」这话他是对着钥儿说。「在你放弃撮合我跟翡翠以前,我不会再来见你,免得你又进退两难。」他决定让她自己好好想想。 她猛地抬眼,颊边还挂着两行泪。 「你只顾着翡翠的生死,却完全没想到我的心情。」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穆潇的话一传到四姨娘那儿,四姨娘就知道苦肉计也失败了。 她头疼地忖着,本以为王爷记不起过去,处事也变得蠢笨一点,没想到他脑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精明。 「姨娘?」才刚获准吃饭的翡翠一脸担心,没想到连杜钥儿这张王牌也使不动。 「叫叫叫,没看我正在想法子?」四姨娘在她房里踱步。 说真话,真的没办法可想。四姨娘技穷。现下王爷把杜钥儿丢在松鹤斋,就算她们天天过去把她给缠死,她也没办法再跟王爷提出要求。 而且王爷话也讲得很明,他不会要翡翠——哪怕翡翠以死要挟,他眉头也不会多皱一下。 真真狠心!四姨娘啐。「没法子了,只能耐着性子想想其它办法了。」 「喔。」翡翠向来唯命是从,不能让王爷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她是有些失落,但还不到难过的程度。毕竟王爷不是好相与的,就连他忘了过去也一样。 她野心小,只贪有暖被子睡、有好东西吃,至于王爷——她一概听姨娘安排。 四姨娘回身瞪着翡翠看。「越看你我越觉得,我当初是不是挑错人了?枉费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功夫,供你吃供你睡,还弄这么多漂亮衣裳给你,结果,你竟然连一个土村姑也赢不了?」 翡翠不敢吭声,她最怕姨娘说起这个。 见她一副怕事样,四姨娘摇头。「我当初怎么会看中你?」 这个问题,除了老天,谁也没有答案。 【第十章】 这一夜,钥儿没有睡,整个晚上,她一直坐在床边思前想后。 想不到这么喜欢他的自己,还是惹他伤心了。 她思索让两人争执的翡翠,也不断寻思穆潇的话。他为什么要雪燕转答那句话?她真的被骗了吗?翡翠的眼泪、那些喜欢、还有寻死觅活的举动……真只是用来设计她的伎俩? 她实在太单纯,纵使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没办法理解世间还有这么多叵测的居心。 第二十九章 不过她知道,穆潇与翡翠的缘分已经断了。不管他俩之前如何恩爱缠绵,现下,穆潇决计不会再要翡翠了。 至于她,也因为这次争执,明白自己还是藏着私心的。 她扪心自问,既然这样,当时为什么不敢直接告诉翡翠——王爷是我的,我不要任何人接近他,尤其是你…… 她就是说不出口!她抱头呻吟。翡翠都那么难过了,再听她那么一说,不就真的要翡翠去死? 钥儿整夜没睡,拼命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三全其美的法子,她到现在还在担心翡翠会想不开寻死。 她没安睡,伺候她的雪燕与锦葵自然不敢回房歇息,整夜就待在寝房旁的小边间,听她不断长吁短叹。直到天露鱼肚白,雪燕摇摇频打瞌睡的锦葵,要她到灶房备膳去。 「我真是受够这个土村姑了!」一脸倦容的锦葵气呼呼地离开。 雪燕端着水盆去敲门,昨晚她也在考虑,到底该不该插手管这件事。于理,她是四姨娘的人,该遵照四姨娘的吩咐做事,可于情……她想起昨天钥儿说的话。 「对不起雪燕,从今以后,我只能喊你名字,不能再唤你姊姊了。是我不好,没仔细多想我跟王爷的关系,一定让你觉得苦恼了吧?」 进王府这么多年,雪燕还是第一次从一个主子口中听见这么多回的「对不起」。钥儿让她感觉被尊重,也真的把她当成个人,而不是猪狗不如的奴婢看待。 冲着这一点,雪燕认为自己该回报一点什么,毕竟像钥儿这般温柔善良的好人,实在不多了。 不知不觉,雪燕已经把钥儿当成真的主子看待。 「杜姑娘早。」 「雪燕早。」钥儿擦擦眼泪,勉强挤了个笑容回话。 雪燕不吭气地拧了条帕子给她,趁着帮她梳头的时候,贴在她耳边轻声说:「奴婢听说,王爷昨晚喝了很多酒。 她抬起头。「王爷他——」 雪燕大着胆子说:「恕奴婢斗胆说句不中听的,杜姑娘别生气,这一回,是杜姑娘不对。」 「原来连你也这么想……」她垮下脸。 「奴婢就事论事,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捱。当初不管王爷跟翡翠姑娘承诺了什么,都已经是过去了。现下王爷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么能勉强呢?」 何况王爷跟翡翠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雪燕心想,可还没胆直接把话讲明白。她只能隐约点拨,其它的得靠钥儿自己想通。 「但我觉得……我好像有责任……」她就坏在这点心肠软,才让四姨娘跟翡翠有机可乘。 「是杜姑娘想多了。」雪燕不客气地说:「王爷个性向来说一不二,翡翠姑娘又不是头一天进来,怎么可能不懂!」 「是这样吗?」她没想到这儿去。 「您想想嘛,在知道王爷不可能突然改变心意的情况下,让王爷跟您闹脾气,最开心的是谁?」雪燕提醒。 「可是……」她脑中浮现翡翠的眼泪与哀伤,那些都是假的? 就在她还未理出头绪时,门外传来走动声。雪燕不好在锦葵面前多说什么,只好匆匆闭口。 「有人来了,奴婢就说到这里。」 「等等——」她还想问个清楚,雪燕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接着房门打开,锦葵走了进来。 一见雪燕表情,她心领神会,有些事不能在锦葵面前说。 她垂下眼,安静地接受雪燕的伺候。心里想着,云龙哥说错了,这宅子里,其实还有第三个人值得信任。 她得花时间,把雪燕的话好好想个仔细。 松鹤斋这头,书房里,喝了一夜闷酒的穆潇难过地呻吟。 全都得怪那个柳翡翠——还有我!他一整个晚上不知咒骂了多少回,干么没事找了那么一个麻烦进门。 他跟钥儿,苦苦相思这么久,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本应该快快乐乐相守,却因为一个他记也记不起的女人,不得不相隔两地。 到底是招谁惹谁! 「王爷,醒酒汤来了。」司棋知道穆潇头疼不舒服,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他哼了声接过茶盅,临喝前忍不住问一句:「杜姑娘还好吗?」 司棋答:「听说杜姑娘一晚上没睡。」 他心里一疼。这傻丫头,是不知道她这么做他会心疼是不? 得想个办法把那麻烦送出门不可。穆潇皱起眉头,一口喝掉盅里的茶汤。 就在这时,一阵剧痛打上他脑袋,他脸色一青,手里的茶盅也滑掉了。 「王爷——您没事吧?!」 司棋吓坏了,没看过人喝了醒酒汤之后会这样子的啊!他惊慌地看着穆潇捧头低吟。「您等会儿,小的马上去请大夫——」 「不……」穆潇才说出一个字,接着脑中一空,他整个人晕了过去。 云龙哥生病了! 得知消息的钥儿,急忙带着雪燕与锦葵,急急奔到书房来。 四姨娘跟翡翠早她几步赶到,但因为大夫还在里边,只能挤在门外空焦急。 一见她来,四姨娘立刻指着她鼻子痛骂。「我说你啊,到底是怎么伺候王爷的?明知道王爷身子还未痊愈,脚也还伤着,竟让王爷喝那么多酒?」 四姨娘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整个别苑里的人都知道,钥儿因为翡翠的事跟王爷起了争执。要不是翡翠冲着钥儿一哭二闹三上吊,王爷昨晚也不必独住书房喝闷酒。 但钥儿没想这么多,加上担心穆潇,不管四姨娘骂她什么,她全部概括承受。 「对不起……是我不好……」她掉下眼泪。 四姨娘趾高气昂地说:「最好王爷没事,要王爷有事,我看你拿什么命赔!」 「骂够了没有?」一声冷喝从门里传来。 众人一愣,同时望向原本闭起的门扉。 穆潇好端端地站在门里,身后跟着大夫还有司棋。 这……不是说他晕了过去,这么快就没事了?四姨娘傻眼了。 「王爷!」钥儿唤道。一见他安然无恙,她比谁都要开心。 但穆潇只是淡淡瞥她一眼,便往书房里边走。 她皱起眉,感到不对劲。 发生什么事了?她望着他直挺的背影。他看她的眼神,就像不认得她一样,全无往常的甜蜜与深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全部进来。」 穆潇坐在桌案后,居高俯视所有人。 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喝了醒酒汤的关系,他想起所有的事了。 刚才醒酒汤下肚,他脑子疼到像快裂了一样。可说也奇,大夫才刚进门,他眼睛就张开了。前尘往事,包括他自己是谁,以往做过哪些事、见过什么人,他全都想了起来。 当然,他掉进山谷的原因,他也知道了。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个四姨娘。 一双精明锐利的黑眸定在四姨娘脸上,四姨娘背脊一冷,察觉不对劲。她从他表情里,读到了鄙夷。 他劈头直说:「姨娘,你骗得我好苦。」 四姨娘笑容有些僵硬。「王爷……您一定是误会什么,姨娘怎么可能骗您……」 穆潇挑眉。「所以一个多月前,你在我酒里下药,也是误会?」 第三十章 「王、王爷——」老天,他记起来了!四姨娘呆住。 「翡翠的事又怎么说?」他朝脸色同样惨白的翡翠一望。「你信誓旦旦说我跟她有过感情,还想收她进房,但就我印象,不是这样?」 「王请、王爷」四姨娘吓得跪伏在地上。「您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骗您,全是她,这都是她的主意。」 四姨娘指着翡翠鼻子大喊:「都是这个贱人的关系,她喜欢上您,再三求我想法子让她接近您,您也知道我一向吃软不吃硬,才会一时心软说谎骗了您……」 吓得同样跪在地上的翡翠连连摇头,大颗眼泪直掉。没有,不是这样的。她心里怕得尖叫,可又不敢把真相说出口。 翡翠泪眼汪汪地四下搜寻,就像溺水的旅人,想找个可以救命的浮木——她眼睛忽与钥儿对上。 「杜姑娘,求求您救救我——」她磕头恳求。 钥儿慌得手足无措,穆潇与四姨娘一番话同时撼动她,原来雪燕说的是对的,她真的被骗了。 「你这个贱货!事情皆因你而起,你还敢求人救你!」四姨娘推倒翡翠。事到临头,她只求自保,压根儿不管翡翠死活。「王爷,请您明察秋毫,姨娘真的是无辜的,您一定要再相信姨娘一回!」 穆潇冷笑。这四姨娘,以为他是第一天认识她? 「说错了吧姨娘,您瞧她样子,」他往翡翠一睇。「是想得出这些法子的人吗?还有,你是怎么说动李襄的?那时他坚持要过来冀州,我就觉得奇怪。他现在人呢?你又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不把我失足掉落山谷的事传出去?」 四姨娘全身颤栗,头一回觉得大势已去。不,不会的,她安慰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肯定还有其它法子可以脱身,只要再冷静想想—— 但穆潇却不给四姨娘时间,他冷不防暴喝。「还不把真相说清楚!」 先吓坏的,是一旁的翡翠。「我、我说——」她伏在地上,把整椿事吐了出来。 想不到翡翠有胆窝里反,四姨娘尖叫扑打。「你这个贱人,竟敢把所有事推到我头上——」 「我没有!明明就是你找我进来的,我只是听你的话去做,清音阁里的奴婢都可以替我作证。」翡翠反击。方才她突然懂了,该惧怕的对象是前头的穆潇而不是身旁的四姨娘。尤其四姨娘现在翻脸不认帐,自己如果还想活命,只能说出真相。 穆潇冷眼看着如斯丑恶的一面。这就是他讨厌女人的原因,无理、荒谬、恬不知耻!事情已经揭穿,竟然还有那个脸欺瞒,抵死不认。 「还不住手!」穆潇冷喝。 打起来的四姨娘与翡翠倏地分开。 「王爷——」四姨娘一扶被扯歪的发髻。「您可不要被这贱人的谎话给欺骗,我真的是无辜的——」 「够了。」他懒得再听四姨娘辩解。所谓养虎为患,用在四姨娘身上,可是再正确不过。「梁昭。」 「卑职在。」梁昭走了出来。 穆潇下令。「一个人给她们一百两银,然后把她们送出门去,从今以后,再也不许她们接近王府别苑一步。」 「不!」四姨娘用力推开梁昭。「王爷,您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无辜的,王爷——」 「还是你想送官府严办?」穆潇冷静地说:「你要知道,单下药这件事,已是死罪难逃!」 四姨娘哭花了一张脸。「王爷,求求您,好歹您也看在老王爷面子上,饶姨娘一次……王爷,姨娘跟您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您说什么,姨娘唯命是从……」 只见四姨娘狼狈磕头,穆潇却冷眼旁观、毫不怜悯。他手一指,梁昭和其它三名护院,立刻把不断求饶的四姨娘,还有一旁垂泪不语的翡翠带出去。 「王爷——」 司棋把门关上,四姨娘凄厉的叫声倏地消失不见。 「杜钥儿。」 突然被喊,钥儿吓了一跳,转头看见那双淡漠的眼,依旧不见半点温柔。 方才他说已经记起一切,她还有些会意不来,记起过去的他,与她所认识的他,有什么不同? 但这样看着他眼睛,她隐隐约约察觉了。 当初那个会牵着她的手,温柔唤她「小钥儿」的深情男子,突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酷平静,教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的「王爷」。 但她不懂,眼前明明是同一个人,还是同一张脸啊! 「云龙哥……」 她这声叫唤让穆潇皱眉。如同他记起一切,过去一个多月来的每一桩事情,他也记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是自己开口要她这么喊他,可当下,他却没办法理解,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说那些话的人,真的是他?他忍不住怀疑。失去过往记忆的自己,怎么会变成另一个完全没办法想象的人?他就像大醉醒来,忆起自己在醉时做了许多赧然无知的举动——什么爱、喜欢,什么发誓要一辈子在一起…… 他讨厌女人、多不信任女人,自己再清楚不过,他难以理解过去一个多月来,自己怎能够用那些恶心的语气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 最离谱的是,他还亲口允诺说要娶她! 他怎么会! 久等不到穆潇开口,钥儿鼓起勇气探问:「您不记得我了?」 他一闭眼,不耐烦地答:「不记得你,我刚怎么会喊你名字?」 「但你从没那样喊过我。」她眨眨眼睛,忽地想到一个可能。「还是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我误信了翡翠还有四姨娘?」 「没有。」他很清楚那事跟她无关,她只是笨到中了人家设下的圈套罢了。 「那……」她仓皇地看着高高在上的他。既然没忘记她,他也不生她气,为什么他的眼神,还是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她心房一紧,难道记起过去,会突然让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他用着她极其熟悉的面容,吐露极为无情的话。「此刻正坐在你面前的我,才是真正的穆潇。」 什么意思?她反应不过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拄着拐杖走到她面前。「你过去认识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大概是我脑子摔坏了,才会对你胡言乱语。」 他不顾钥儿的感觉,残酷地把之前说过的每一字句,全部抹杀。 「你就当是作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摇着头,怎么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不懂?到底是什么结束了?她跟他吗? 她张口结舌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你的意思是……你不再喜欢我了?」 他深吸口气,很想回答是,内心一角却有个声音,大喊着「不对、不是这样」,彷佛他心里住了另外一个人似。 他不明白那声音从何而来? 不相信女人,从来不把任何女人放眼底的自己,竟然在帮眼前的杜钥儿辩解? 他知道自己喜欢过她的纯与善,喜欢她清澈无瑕的心地,但过往诸多回忆让他忍不住怀疑,那些纯善与清澈,能撑持多久时间? 说不定,尝过富贵荣华之后,她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杜钥儿? 第三十一章 女人易变不可靠,最好的实例才刚被自己轰出门去,他没办法相信同为女人的杜钥儿,会跟四姨娘、翡翠不一样。 他深吸口气。「我只能说,如果你的目的是穆王府王妃这个位置,恐怕得失望了。」 「我才不在乎那种事!」一句话从她嘴里冲了出来。她只想陪在他身边,至于能不能当上王妃,根本不重要。 她只想弄清楚那个疼爱怜惜自己的云龙跑哪儿去了?为什么他明明记得一切,却矢口否认云龙的存在?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说云龙是假的?他明明就是你啊!」 「他不是。」他斩钉截铁。「真正的我,根本不会接近任何女人。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事实就是如此。」 她捂着胸口沉重地喘着气,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个深爱着她,把她捧在手心呵护的男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眼前这个长得一模一样,却冷酷无情的穆王爷。 怎么会有这种事?她一想到自己再也没办法看见云龙——那个把她捧在手心呵护的男人,两串珠泪从她眼角滚落。 「不——」她抓住他手用力摇着。「你把云龙还给我,他不能就这样不见了,他明明答应我要陪我一辈子的——」 「胡闹!」穆潇恼怒抽手,惊乱地感觉心口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骚动——看着她难过掉泪,他竟会因此感到心痛,只想拥她入怀安慰。 这不对、这不是那个冷淡冷漠的穆潇会想的事! 她惊诧地看着自己被甩落的手。那么疼她的云龙哥,怎么舍得把她的手甩开?他心里,是真的没有她了。 穆潇藏住内心的骚乱,依着过往习惯安排事情。 他瞪着钥儿伤心欲绝的脸,心想,她太危险了,只要她继续待在身边,他就会变得不像自己。他现在一切都想起来了,该是回归常轨的时候了。 他以为只要想办法把她驱离身边,自己就能再变回以往那个淡定、坚毅的穆潇。 他吸口气,狠下心说:「你回你爹身边吧,我会叫梁昭给足你银两、田地,就当答谢你这一个多月来的照顾——」 不断自她眼中滚落的眼泪倏地停下,她震惊地看着他——他要赶她走?! 继云龙消失之后,接下来要消失的,是她? 对啊,他说得也对,既然云龙不见了,她还待在这里干么? 她扯一扯嘴唇,绽开了一个恍然大悟、又无比心碎的笑容。 「我懂了,原来这就是你说的……结束的意思……」不等他回话,她步履虚浮地转身,踉跄地走出他的书房。 穆潇凝望她背影。她愿意不吵不闹地离开,他理当感到高兴才对,可为什么,他心里感觉到的,却是难以言喻的疼痛酸楚? 彷佛眼下离开他的,不是一个他从不可能信任的女人,而是他的心、他的魂。 不应该这样——他一手按住心窝一边提醒自己,想想过去的日子,爹的七房妻妾,包括自己娘亲,不断的猜疑、勾心斗角、背叛、拉拢,为了贪图爹的宠爱,贪求那么一点富贵荣华,惹出多少风波,他早该看腻了不是? 杜钥儿出身贫穷,他太了解穷人对金银财宝的贪念,他告诉自己,她绝不可能是例外。 「梁昭。」他背过身喊。 梁昭很快地进来。「王爷。」 「杜姑娘近期会返回杜家,你设法保护她的安全。另外准备黄金万两、良田地契,让杜姑娘带回去——」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才又开口。「万一她另有要求,不需要来问我,全部给她就是。」 「是。」梁昭头一点后退下。 一进寝房,钥儿腿一软,整个人摔跌在地,吓坏了雪燕跟锦葵。 「您没事吧,杜姑娘?」 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把她搀上床,正商量谁要去通知王爷时,她勉强拉住雪燕。 「别——」 「怎么能不说呢!」锦葵道。「王爷这么看重您,万一您有个差池,奴婢们哪担待得起——」 四姨娘被遣出别苑的事,已经传到雪燕跟锦葵的耳朵里,但钥儿的事,她们还不知道。 「一切都结束了。」钥儿凄楚一笑。「是王爷亲口说的,他要我回杜家。」 怎么可能?!雪燕跟锦葵满脸错愕。 穆潇对钥儿的好,她们两个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怎么才一晚上事情就变了? 啊!雪燕想到。「该不会是王爷记起过去之后,换把您给忘记了?」 钥儿轻轻一叹。「不是,王爷记得我,他记得每一件事,但他不是云龙,他已经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对我好了。」 雪燕跟锦葵当然不知道「云龙」是谁,但看钥儿表情,她们知道她没撒谎。 锦葵使了个眼色,表示要到外头探探消息,要雪燕留下来照顾。 一等锦葵出门,雪燕立刻凑到钥儿身边。「您还好吧?」 不好……她双眼一眨,眼泪又自她眼角滚落。失去云龙的疼,就像有人拿刀把她心刨了出来一样,连喘气都疼。 「我心好痛、好难受……我从来没想到我跟云龙相处的时间会这么短,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的……」 「好好,别哭别哭。」雪燕轻拍她背脊安慰。「您先告诉我谁是『云龙』?奴婢听得一头雾水。」 「云龙就是我认识的那个王爷……」她啜泣地解释「云龙」的来由。 雪燕把钥儿刚才说的话再想了一遍,记起一切的王爷,突然翻脸不认帐喽? 好歹是伺候过四姨娘的婢女,主子陡然变心的事,雪燕也不是不曾见闻。只是她没办法想象,在昨天以前,王爷跟杜姑娘感情明明就还那么好,怎么才一个晚上就变了呢? 这时锦葵探完消息回来,她望着雪燕叹了口长气。 「我说我们俩还真是倒霉,」知道钥儿不再是王爷的心头宝后,锦葵说话口气也变了。「才刚说定要好好伺候她的,眨个眼,她就失宠了。」 「锦葵。」雪燕低喝。 锦葵一哼,本来就不喜欢钥儿的她,态度变本加厉。「你喜欢她你伺候,我啊,才不想浪费时间在她身上。」 彷佛是特意进来打击钥儿一般,说完话,锦葵扭身又出去了。 钥儿一路瞠直了双眼望着两名婢女,荣宠尽失之后,她才恍然明白自己以前多么天真无知。她怎么会以为全天下人都是善良亲切的? 她微微颤抖地闭上眼睛。难怪她会被四姨娘、翡翠她们耍得团团转,难怪之前云龙会骂她傻,全是因为自己识人不明,怪不得别人。 一想起云龙提点她的每一句话,她心又疼了。她苦涩地想,她所以认定云龙——或者该喊他王爷,该不会也是出于识人不明? 他说现在冷淡绝情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她捂脸啜泣。难怪他会说这是一场梦,她真的是作了一场无可比拟的好梦。 如今,梦醒了,她是该死心了。 「杜姑娘……」雪燕同情地看着她,不知该安慰她什么才好。 「谢谢你,燕姊姊……」她强挤出笑容说,殊不知那笑,看起来比哭还疼。「纵使知道王爷已经不喜欢我了,你还是愿意陪在我身边……」 第三十二章 「这是应该的。」雪燕认真道。「我想,王爷那边,你要不要再多努力努力?我还是觉得昨天还那么疼你的王爷,不可能才过一个晚上就改变了。」 她摇头。「我不可能继续待着——」当初领她进来的云龙消失了,此刻留下的,是一个有着同样面孔、同样声音,却完全陌生的穆王爷。 她想起雪燕昨晚说的——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捱。不管穆潇曾经承诺过什么,过去,就是过去了,没办法勉强。 没想到雪燕先前说翡翠的,眨个眼,就落到自己头上,她是不该再勉强。 「谢谢燕姊姊这几天的照顾……」她握住雪燕的手。「虽然以后可能见不到面了,可是你对我的好,我会一辈子记得的。」 「傻子。」难敌心头的不舍,雪燕抱住钥儿痛哭。 这么好的姑娘,王爷竟然舍得不要!雪燕忍不住埋怨王爷。 「杜姑娘。」 就在主仆俩哭得欲罢不能之际,梁昭过来了。 雪燕擦擦眼泪去开门。 「梁大人。」 梁昭一见面色惨白的钥儿欲下床,赶忙阻止。「杜姑娘坐着就好,卑职只是来说上几句话。王爷先前交代的银两跟田契,卑职都准备好了。不知杜姑娘还有没有其它的吩咐?」 「我?」钥儿皱起眉。 「是。」梁昭颔首。「这也是王爷交代的,王爷说不管杜姑娘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钥儿缓缓摇头,说道:「不用了。」 梁昭再问:「那么杜姑娘……只要王爷先前说的银两跟田地?」 她再摇头。「我是说,银两跟田地都不用,我不想要。」 她是在说笑吧?!梁昭和一旁的雪燕同时瞪眼。 「三思呀,杜姑娘!」雪燕知道她傻气天真,但没想到她会傻到说出这种话来。王爷给的银两,绝对是一大笔数目,她竟舍得不要?「你回杜家,可不比待在这里,不带点银两回去怎行——」 「是啊是啊。」梁昭附和。 「我真的不要。」她很坚定。打从开始,她就不是看在银两的分上选中了穆潇。她只是喜欢他,喜欢到没办法不跟他在一起。现下,他不要她了,对她而言,就只是再回到从前的日子罢了。她以前不觉得辛苦,以后也不会。 如果这几日是一场梦,那就让她醒来吧,她不需要带着梦里的任何东西离开。 梁昭与雪燕面面相觑。这么不爱钱财的人,他俩还真是头一回看过。 「再不然,也带着几百两银——」 见钥儿仍旧摇头,梁昭死心了。 「好吧,卑职明白了。」 「燕姊姊,」钥儿转头看着雪燕,眼里有着断然死心后的清楚。「能麻烦你把我之前穿来的衣裳拿出来吗?。」 雪燕和梁昭交换一眼,长叹一声。「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了……算了,我这就去拿。」 【第十一章】 自从在书房逼走钥儿之后,穆潇再没跟任何人问起她的情况。他就像紧闭的蚌壳,绝口不提那个会触动他心绪的名字。 倘若可以,他就连想也不愿再想起她,只是事与愿违。 与她相处的回忆,就像纠缠不休的冤魂,不断出现在他每个思绪、每个眨眼间。夜里休息,他会想她躺在他身下陶醉喘息的姿态;晨起时,脑海一角会闪过她离开家门时,跪拜她爹时的坚定不屈;待在花漵里,好像还会看见她手提着竹篮,天真烂漫地撒花欢笑…… 每每她自心底浮现,他总要费尽力气把她从脑中甩开,有如丢弃一颗璀璨的明珠。如此心疼、如此不舍,却要逼迫自己坚决相对。 偶不留意,他便会唤起她的名,再悚然一惊。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倘若遣走她是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他心底会如此怅然不舍? 他更不懂的是,到底是眼下这个记起一切的穆潇在思念着她,或者是她口口声声唤的那个「云龙哥」在难舍难忘她的点滴? 抬头仰望明月,眼里只见伊人。 醉意朦胧间,他在纸页上写下这两行字。隔日醒来发现,颊上犹如火烧,立刻把纸抓下揉烂、抛弃,以为如此便能抹去昨晚的想念—— 是的,他是想念她。不见她五日之后,他终于愿意承认,他确实忘不了她。 孤傲的他,从没有爱上女人的经验。在京里,他是诸多花魁名妓属意的座上嘉宾。但是不管遇上多妖娆娇艳的女子,他总能在酒宴之后,轻易将她们抛在脑后,唯独杜钥儿教他记挂、教他难以割舍。 今曰一早,他终于走出花漵,随兴似地走到松鹤斋前的花园。他已经五天没靠近这里一步,所有待回的书信,该知道的大小琐事,全都靠司棋送到花漵去。 他仰望静悄悄的富丽楼阁,脑海仍记着她头一回进到这里,惊喜连连的模样。 他始终没问过梁昭,是否已遵照他嘱咐,把她送回杜家。 五天前他恨不得她立刻消失不见,好让他重新过着平静、无牵挂的日子。但现在,他已然辨识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她留下。 他想见她,想若无其事跟她聊上几句,又拉不下那颜面承认自己渴求着她,就在心里「见」与「不见」两股意念不断交战的时候,司棋远远跑来。 「王爷,原来您在这儿。」 「有事?」他轻移拐杖转身。 「是啊,梁护院说有急事要跟您禀报——」司棋顿了下。「是杜姑娘的事。」 穆潇一瞧松鹤斋楼上,司棋慧黯,一下就猜出主子想问什么。 「杜姑娘回去了。就在五天前,您刚下令要梁护院送她回去,杜姑娘没一会儿就走了。」 穆潇乍听,就像挨了个巴掌似,耳根热辣辣的。相对于她的不拖泥带水,穆潇苦笑,自己这五日的辗转难眠、朝思暮想,倒显得婆妈了。 罢了,要不是当初四姨娘使计下药,他也不可能掉下山谷,进而被她救上。本来就不应该有交集的两人,这会儿分开,不过是回归原途罢了。他安慰自己。 只是,他捂着心口自问,为什么听见她离开,他竟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彷佛他的心,也跟着她离开了…… 不会的。他强打起精神告诉自己,之所以惦念她不忘,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只要忍着,多过几天就没事了。 他呼口气,拄着拐杖前行。「我交代梁昭的东西,都让她带上了吧?」 司棋跟在一旁答:「没呢,杜姑娘什么也没带。」 他倏地转身。「没带是什么意思?」 穆潇突然板起脸孔,司棋吓得瞪大双眼。「回、回禀王爷,就、就杜姑娘说,您给她的那些东西她用不上,所以……」 他瞪大眼。怎么可能!白花花的银两,她只要开个口,要多少有多少,她却一个子儿也没带?「把梁昭给我找来!」他吼。 「是,小的这就去。」说完,司棋拔腿就跑。 约莫一盏茶时间,穆潇步进松鹤斋书房。 早先时候,他踏进曾与钥儿共住的寝房,发现司棋没说错,她什么东西也没带走。衣箱里还搁着特意为她挑选的华裳;妆镜前的首饰匣子里,连支珠簪也没少。 第三十三章 他支好拐杖,坐在书房椅上。他弄不懂,照他以前所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尤其是女人,格外贪求锦衣玉食。这例子他看过太多,包括自己娘亲,也常为了寿宴的排场不够奢富而大发雷霆。他从没见过例外,唯独杜钥儿。 梁昭很快过来。「王爷。」 穆潇沉着脸色说话。「你是怎么回事?我交代你务必要给足杜钥儿银两跟田产,你却让她空手而回?」 「回禀王爷。」梁昭双膝一屈跪下。「不是卑职玩忽职守,实在是杜姑娘坚持不收,甚至今天一早,杜姑娘还把王爷遣到杜家去的婢女们退了回来,连同王爷之前赏给杜老爷子的赏银。」 穆潇一怒拍桌而起。离谱至极!他心里想着,杜家多穷,他再清楚不过!父女俩常为了谁多吃一点而你推我让,这样一穷二白的两个人,竟然把他给的赏银全部退了回来?! 她以为她是仙人,光喝水吸气就会饱了? 「那两个婢女在哪里?」 门外的司棋一听,立刻开门。 「王爷。」两名婢女瑟缩地跪了下来。 穆潇借题发挥,把没办法对钥儿发的脾气,一股脑儿丢在可怜的婢女身上。「我教你们去伺候杜老爷子,没我同意,你们竟敢自作主张地回来?」 没料到穆潇会这么说,两名婢女吓得全身发抖。其中穿着淡绿袍子的婢女抖着声音回话。「王爷饶命!奴婢们不是故意违抗王爷的命令,实在是因为杜老爷子跟杜姑娘跪下来再三表示,他们真的没办法带奴婢们一起走,奴婢们才——」 他打断婢女的解释。「不能带你们走——什么意思?」 「回禀王爷,就是杜老爷子打算带杜姑娘搬到其它地方——」 这消息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他脸色惨白。 理当,那日他下令遣走她之后,她要上哪儿、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早与他无关,他根本没资格过问。他清楚得很,却依旧没法置之不理。「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走?」 两名婢女互看一眼,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说!」他皱眉。 「回、回禀王爷,」绿袍婢女缩着回话。「是因为杜姑娘回去之后,闲言闲语、风声不断……」 他心口涨满怒气。他以为只要给足了钥儿银两,街坊邻居们自会看在银两的分上,乖乖闭嘴不谈。他怎样也没料到她会傻到什么东西也没要! 他深一吸气。「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一早。」婢女回话。「奴婢们陪着杜老爷子跟杜姑娘把房子收拾干净,才让奴婢们坐上马车,连同王爷赏给杜老爷子的金银珠宝,一道送了回来。」 「王爷,」梁昭在旁插话。「卑职一早急着找您,就是要跟您禀报这事——」 穆潇闭眼吸气,杜家父女完完全全推翻他过往对人的认识。 金银财宝、房产田契,她什么也没带走,那她到底要什么?他蓦地想起她曾经拉着他衣袖,哭喊着要他把云龙还给她,她只跟他要过这个。 而他,却狠心甩开她手,送她离开。 这一瞬间,他才恍然明白,自己错失了多么珍贵、多么难得一遇的善良人儿。 只因他不相信她,也不相信自己,有缘见识到一份真心。 「梁昭——」他张开眼睛喊:「立刻领人去把他们找回来,他们没要我给他们的银两,身上盘缠一定不多,应该不会走太远。」 「卑职这就去办。」梁昭起身。 「等等王爷——」绿袍婢女突然喊声。「杜老爷子走之前交代了几句话。」 他头一点,要婢女直说。 「杜老爷子说,过去的事情,就当过去了,他把您赏给他的东西还得干干净净,希望从此之后再没有牵扯——」 「不可能!」他大喊。「我绝不让这种事情发生。司棋!」 「小的在。」 「追上去告诉梁昭,不管要花多少时间,就算翻遍每一寸土地,也要想办法把他们两个找出来!」 三个月后,杏花镇—— 一幢平凡无奇的竹屋里边,坐着穆潇苦寻不着的杜家父女。两个人就着一锅稀粥佐着几片腌菜,津津有味地吃着。 杜老爹现在在镇上一富户里当劈柴烧水的长工,钥儿则是靠一双巧手,接了几份针黹活儿的工作。杜老爹搬离老家前,把老家旁边的薄田跟房子便宜地卖了,两人的盘缠就是从那儿来的。 没了田地,日子确实过得比之前辛苦,可杜老爹从头到尾没怨过女儿一句,虽然钥儿很是愧疚。 「呐,多吃一点。」 望着越见清瘦的女儿,杜老爹感觉像又回到从前。她之前也曾这样食不知味,一点一滴地瘦削下去。 差别只在,当初她心里还有个冀望的人影,现在,却是连个影儿也没有。 都怪那个负心汉!杜老爹一想起穆潇就怨。 「不用的爹,我不饿。倒是您,每日砍柴挑水,才需要多吃一点。」边说,她边又挟起腌菜,重新放进爹的碗里。 「不行,今天无论如何你一定得多吃些!」杜老爹不由分说。「你看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路都快走不稳了,又成天端着你那针黹篮子,不要命地拼命绣,你当爹的心是石头做的,看了都不会心疼?」 「好好好,我吃我吃。」她顺着爹的意,挟回一片腌菜。 杜老爹想逼她再多吃些,她却捂着自己碗口,可怜兮兮地摇头。 杜老爹知道,女儿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还忘不了穆潇的关系。 他之所以搬离芮城,邻人们的闲言闲语只是其一,另一个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看女儿一抬头,就看见那金碧辉煌的王府别苑,再想起那个转眼不认人的穆潇。 杜老爹最是清楚自个儿女儿多死心眼,连被那样辜负了,也不曾怨过人家一句,杜老爹还真希望她可以破口大骂穆潇两句!可每回问起,她总是露出寂寞的笑容,然后掉泪,弄得杜老爹再不敢提起。 杜老爹很希望她快把穆潇给忘了,但看她样子,似乎离「忘了」还有一大段距离。他这个做爹的,也只能揪着心陪着,希望拨云见日的一天早点到来。 就在杜老爹仰头扒净碗里的粥时,一阵喧闹声由远而近传来。他正想放下碗筷瞧一瞧究竟,敲门声响起。 「谁啊?」杜老爹没多想地开门,一见来人,他又倏地把门关上。 老天爷,竟然是那家伙! 待在门外的,就是杜老爹方才还埋怨着的穆潇。 「岳父大人,求求您开个门——」 「谁是你岳父大人!」他一喊出这称谓,杜老爹就上火。「我们杜家高攀不上!你马上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少来招惹我们!」 「我错了,岳父大人,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至少让我说说原因,我当初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穆潇在门外恳求着。为了找到钥儿,他几几乎要把整个冀州给翻遍了。 他料想得没错,阮囊羞涩的杜家父女,确实没能力搬离芮城太远,不过就从芮城搬到邻近的同城。但因为他俩行事低调,纵使穆潇加梁昭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探寻,终也花了三个月,才探知他俩踪迹。 第三十四章 仍坐在椅上的钥儿脸色惨白。别苑一别后,她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没机会看见他了,他当时不是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云龙消失了,梦境结束了,她也该识相地离开了,他说的她都做到了不是?他还过来做什么? 她不想哭的,可是眼睛一动,眼泪就跟着落下。纵使心里对他仍有怨慰,可乍然一见,她仍旧如饥似渴地把他看进眼中。 他瘦了、晒黑了,人也变憔悴了。穿在他身上的蓝袍风尘仆仆,好似从很远地方一路骑马赶过来——她也不明白自己怎有办法在那一眼中,看见这么多事,她应该露出不为所动的表情才对,毕竟是他亲口说的,他俩结束了。 可为什么,只是看他一眼,就能让她心乱如麻、痛如刀割? 「没必要。」杜老爹狠心拒绝。「我当初就是对你太心软,一而再、再而三相信你说的话,才会落得这般田地。 好不容易我们父女俩平静过日子了,算我求你,网开一面,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不行,岳父大人,我办不到。」穆潇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进门里。「在得知你们什么也没带地离开芮城,我才发现我错了。在认识你们之前,我以为全天下的人,全脱不了『利欲熏心』这四个字,不说别人,单提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他也为了几百两银,参与了四姨娘的计谋。我身边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直到认识您,还有钥儿。」 「承蒙抬爱,我们父女俩承担不起,您还是快回去吧。」杜老爹不领情。 「岳父大人,请听我把话说完。」穆潇知道他的错,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弥补。他也不奢望钥儿听了之后,就立刻原谅他,但他还是得说,这至少是个机会。 「我与钥儿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件事都牢牢记在我心里,我发誓我从来没忘过。但是我无法相信那些事是真的,我以为我在钥儿身上发现的种种美好,只是昙花一现。我担心相信钥儿之后,过不了多久,我又会被伤害、被辜负、被算计——所以我才会狠心推开她,我以为我那么做是对的,但过不了几天,我就发现我错了。」 杜老爹看了女儿一眼,瞧她苍白的小脸上挂着两行泪,完全猜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你可别因为他几句话,又心软跟他走了!」杜老爹不客气地提醒。 钥儿倏地抬头,一脸不知所措。 冤孽啊!杜老爹心想。为什么他善良的女儿就是躲不开门外人,难道她被伤害得还不够? 「不要忘记了,他今天会因为怕被辜负而先辜负你,日后一定会再犯。相信爹!他是我们高攀不上的人,你不要再心存妄想了。」 「爹——」 「不准!爹不准你再跟他见面,也不准相信他说的任何话!」杜老爹抓起女儿的手用力摇晃。「瞧瞧你自己,你为他捱的苦还不够?你到现在还不愿醒悟?」 杜老爹刚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喊—— 「王爷,您别这样!」 「退下。」穆潇的低喝声传进门里。 他又在玩什么把戏了?杜老爹走到窗边一看,发现他端端直直地跪在大门外,也不管外边多少邻人指指点点,一旁的护院满脸无措。 「别以为下跪就能了事。」杜老爹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打定主意要把穆潇轰出两人的生活。「老爹我不吃这一套!」 穆潇仍旧跪着,借此表现他的诚心。只要能挽回钥儿,不管要他做什么,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他也愿意! 眼见穆潇大有长跪下去的态势,杜老爹气得转头瞪着女儿说:「不准开门,不准跟外边人说话,这一回你一定要听爹的,听见没有?」 钥儿眼神在大门还有爹身上来回游移,久久才见她点头。 「听见了。」爹为了她捱了这么多苦,她是不应该再违逆他、让他伤心了。 「很好。」杜老爹绽出笑来,能得女儿这句保证,他稍微安了点心。「爹不能不去工作,不过你放心,爹一得空就会回来看看,你千万不能对外边人心软。他久跪发现我们没反应,自然就会离开了。」 「我知道。」她望着爹苦涩一笑,接着望着紧合起的门扉。连她自己也摸不清楚,她到底是想赶走他,或者是想跟他走。 在此一刻,是爹的决定,占了上风。 穆潇静静在门外跪着,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院子外边观望的人越来越多,没人瞧得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护守在穆潇身边的四名护院紧守在他身后,不说话也不移动,更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一步。 然后,日头高挂天空,正午过了。从后门来去的杜老爹从窗外看了一眼,发现穆潇仍在,表情很不高兴。钥儿仍旧坚守对爹的承诺,尽量不接近大门,努力不去看他刚毅挺拔的身影。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的膝盖早就堪不住了吧?时间每过一刻,她心里就揪紧一些。向来很能打发时间的针黹活儿,这会儿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在自个儿房里踱步,心想着该怎么劝他离开,又不违反爹不能见他的交代。刚好一邻居小童从她窗边经过,她轻喊着要孩子从后院进来,端给孩子五只茶杯,请他帮忙端给大门口那些人,同时告诉他们—— 「这位大爷,钥儿姊姊要我跟您说,别再折磨自己,快回去吧。」小童稚嫩的声音传遍了院子。 瞪着搁在自个儿面前的破旧茶杯,穆潇心里有些暧,也有些酸。 他知道她仍旧心疼他,不然不会央请小童送水过来。只是他伤她太深,她没办法再相信他。 他仰头喝光杯里的水。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小童问。 「德和。」小童说。 「好,德和,你帮我带句话给里边的钥儿姊姊。告诉她,想当初我让你捱了多少的苦,这么一点折磨,算得了什么——会说吗?」 「想当初我让你捱了多少的苦……」德和复诵一次。 「对。」穆潇揉揉小童的头,掏给他几枚铜钱。 拿了钱的小童,喜孜孜地跑去传话。 钥儿听了,久久不语。 「姊姊,」小德和拉着她手问:「还要我帮忙带话吗?」 她两手紧紧揪着,好半天才摇了摇头。「不了,谢谢。」 小德和点头,挥挥手回家去了。 傍晚,杜老爹忙完了活儿,拖着疲累的脚步回家,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围在自家门口,就知道穆潇还没走! 他气冲冲地挤进人群,狠推了穆潇一把。「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还不快滚!」 「放肆!」梁昭为首的护院们立刻围住杜老爹。 摔跌在地的穆潇默默站起,对梁昭他们下令道:「退下。」 「王爷!」 「退下。」穆潇定定看着他们,直到他们一个个步回原位,他才撩开衣摆,继续跪在大门前。 「你!」杜老爹气坏,左右环顾,突然抄了一把破扫帚起来。「你以为你是王爷,我就不敢动你是不是?」 第三十五章 近四个时辰的长跪,穆潇已经脸色惨白。很痛,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尤其是两个膝盖,简直像快断了。 可他想,这身体的痛,远远不及他心底的疼。 「如果打小婿,能让岳父大人您稍微消气,您尽管动手,小婿绝对不会还手。」 「少在那儿小婿来小婿去,我们杜家没您这么位高权重的亲戚!」 穆潇不吭气,一副绝不死心的模样,看得杜老爹又气又火。 「可恶!」杜老爹重一摔扫帚,气呼呼地拍门要女儿出来。 门一开,穆潇立刻用着渴慕的眼神看着她。 她好瘦,比之前两人不得不相隔两地时更加憔悴,一张小脸简直只剩下两颗大眼睛,他心底满溢着心疼——早上那一眼太匆促,他根本来不及好好细看她。 想想三个月前的自己多过分,就因为过去惨痛的记忆,让他狠下心伤害了世上最最深爱他的女人。 杜老爹扯住女儿的手,逼她看着穆潇。「你直接跟他说,说你不喜欢他了,叫他从此死了这条心!」 她为难地看着爹。这种话,她实在没办法…… 「你不是说要听爹的话?」杜老爹再逼。 「我……」她看着爹又看着穆潇。从他眼里,她发现他跟三个月前的他不一样了。此刻跪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骄矜的穆潇,而是她念念不忘、深爱熟悉的云龙——她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找回了云龙,但看着他的眼睛,她真的没办法说出爹要求的那些话。 要是跪在她面前的是穆潇,她肯定毫不犹豫,但是—— 他的眼睛不断地诉说着——我想你、原谅我、对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爱你…… 她无力承受两个最挚爱的人的夹击,一边是抚育她长大的爹亲,一边是她难以忘怀的云龙哥—— 「别逼我!」她头一摇,挣脱了爹的掌心,躲回她房里掉泪。 一见女儿反应,杜老爹霎时明白,穆潇又赢了。 命啊,当人的爹,就是得承受这种苦——发现在女儿心里,永远不会是第一位。他摇摇头叹了一声,转身走进屋里。 穆潇依旧在门外跪着。 当晚,夜深露重,梁昭取来斗篷,穆潇拒绝。 「倒是你们,早早回客栈歇息吧,不用陪着我守夜。」 「卑职们不走。」梁昭回答。「卑职们要陪着王爷,直到杜老爷子跟杜姑娘气消为止。」 「你们何苦来哉——」他苦笑叹息,抬起头,正好看见一抹黑影闪过窗边,想也知道是谁。 钥儿……他痴痴凝视虚掩的窗门,虽然咫尺天涯,虽然腿疼似断,但不知怎么搞的,他竟觉得有些幸福。 至少她人就在这扇门里,至少他知道她安然无恙。不像三个月前,他连她所在何处,是生是死也不清楚。 时间眨眼又过一个时辰,穆潇依旧跪着,只是双腿酸麻,再无力撑持,身子一摇,整个人往前趴跌。 就在这时,大门开了,一双小手软软环着他肩膀不让他倒地。他抬头,望见一双含泪的眼眸。 「干么这么折磨自己?」 「比起你所捱的,这不算什么——」他抬手轻轻挲过她脸颊,一笑之后,陡然晕了过去。 眼前这景况,彷佛又回到了芮城小村,穆潇被安置在杜老爹的竹床上,钥儿坐在一旁静守。杜老爹站在门外窥看,无奈地叹气。 打从看见钥儿开门抱住穆潇,杜老爹就明白了,他们两人的缘分,是注定解不开了。 「杜老爷子别担心,」一样站在门外的梁昭说话。「我向您保证,这回一定会不一样。」 杜老爹瞪他一眼。 「我说的是真的,在您跟杜姑娘不见的这段时间,王爷他做了好多安排,甚至还拿到圣旨,只要找到您跟杜姑娘,我们王爷府就能办喜事了。」 「你是说——皇上命令王爷娶我们家钥儿?」杜老爹听得冷汗直流。心想着,那自己刚才拿扫帚要轰他们离开的举动,不就成了违抗圣旨! 「您现在才知道。」梁昭朝房里看了一眼,钥儿依旧温柔地揉着穆潇双膝,那深情,连他这个铁汉子都动容。 「初接到您俩消息,我本是提议王爷直接把圣旨拿出来宣示,王爷不肯,说一定要得到您俩的原谅才行。」 「谁叫他说话不算话!」杜老爹才不觉得理亏。「当初他是怎么跪在我面前,说会给我们家钥儿幸福,结果!」 「王爷知错了,这三个月多来,王爷没一天好睡过。」这点梁昭最清楚不过。「杜老爷子,您就看在他俩是真心爱着彼此的分上,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杜老爹望着里边人,躺了一下后,穆潇醒了,这会儿正紧抱着钥儿,两人都哭得像个泪人儿。 杜老爹说:「看他们那个样子,还有我这老头子置喙的余地?」 说完,他悄悄将门带上。他拍拍梁昭肩膀,两人都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老头子功成身退,往后的事,就留给里边两人自己处理了。 房间里,穆潇抱着钥儿,喃喃倾诉这三个月来的相思之苦——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要是我能早一点想清楚,你就不用白捱这么多的苦,瞧瞧你……」他心疼地亲着她细白瘦削的手腕,彷佛用力一掐就要断了。 她轻抚他同样憔悴的面容,看得出来,这三个多月,他并不好过。「先前,你说你受制于过去,无法相信任何女人,即便是我,我……我仔细想一想,发现我也犯了同样毛病。」 就是因为担心他随时又会翻脸不认两人的感情,她才要压抑内心的感情,要邻人的孩子带话给他,要他早早放弃。 「不能怪你,是我辜负你在先。」他把她手贴在自己颊边。老天,还能看见她、碰触她的感觉多美好,他眼眶一热。 「其实,你愿意再开门见我,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我完全不敢奢望你还会愿意理我——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总会梦见你抓着我衣袖,求我把云龙还给你……」 她捧着他脸颊微笑。「你把他找回来了,不是吗?傍晚那时候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云龙哥,他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低头啄着她脸颊低喃。「这三个多月,多难熬啊!好在老天爷开眼,终于让我找到你,好在你还愿意原谅我,好在一切还没太迟……」 她的嘴在他喃喃低语中找到他的,不想再浪费时间说话,此刻,有比说话更重要百倍的事情…… 她,如此挚爱、深念不忘的男人,终于再一次回到她身边。 两人渴切亲吻之余,她喘着气抚着他脸颊问:「你会不会哪天,又因为什么原因,又一次狠心把我撵开?」 他高举右手发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穆潇用我的性命对天发誓,从今尔后,绝不会再说出任何一句会让你伤心的话。」他看着她眼,问:「你愿意再一次相信我吗?」 「相信。」她一亲他手臂之后,再一亲他脸颊,然后是他的嘴。「我相信你。」 两人再一次相望,接着,紧紧投入彼此怀中。 尾声 【尾声】 寻回钥儿之后,紧接着就是王爷娶妻的事。 自开朝以来,从没听说过王爷甘冒门不当户不对之禁,迎娶平民百姓,且还是由皇上降旨赐婚。穆、杜两府联姻的事,很快成为大街小巷盛传的轶事,多少平民姑娘都希望自己能成为传说中的穆王妃,邂逅遇上英俊多金的王爷,从此享尽富贵荣华。 可她们不晓得,过门两个月有余的穆王妃最不喜欢人伺候她了,平常空暇的时候,也一定会撩起衣袖亲自下厨熬汤。 这会儿,灶上的汤熬好了,钥儿尝尝确定咸淡适宜,便盛了一碗,准备拿到书斋去。 「别别别——」雪燕一见,连忙抢了过来。「奴婢来就好。」 钥儿叹道:「你就爱穷紧张,从灶房到书斋的路,我哪天不走个三、四回?」 「您还敢说呢!」雪燕回嘴。「您忘记了,御医早上才来确定过,说您肚子里已经怀了小王爷,哪能再随兴跑跳——」 「嘘!」她怀了身孕的事,还不许底下人传到穆潇耳朵里呢。他刚从宫里回来,她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据御医大人说,她肚里的孩子,大概才两个月大。依她推算,应该是所谓的「进门喜」。她甜甜地抚着肚皮,想着等会儿要是穆潇知道,铁定会开心到飞上天去。 「王妃要奴婢帮忙保密,可以,但王妃也要答应,您行走坐卧,得比以往更加留意当心!」 「是,燕姊姊吩咐,钥儿牢记在心了。」她淘气地向着雪燕行了个大礼,彷佛雪燕才是位高显赫的王妃。 「您呐——」雪燕没好气地摇头。她就这脾气,让人要气不是,要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又想说我『不成体统』了对不对?」雪燕这句话,钥儿早都听到会背了。 「您知道还这么做!」雪燕走在前边,一边端着汤盅,一边还要分神留意身后的她。「都已经贵为王妃了,还动不动把燕姊姊挂嘴边,也不怕人听见。」 「我说过的啊,燕姊姊在我心底,永远是我的燕姊姊——」钥儿坦率地答,头一转,忽地看见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啊,是王爷!」 「当心脚步——」雪燕话还没说完,钥儿已经飞奔了过去。 花园里,穆潇陪着一个手拿折扇,年约四十,穿着玄色团花贡缎马褂的富贵老爷说话。 一见钥儿过来,穆潇一欠身迎了上去。 「你跑那么急做什么?」 「见你回来,开心嘛!」她头一探,望着他身后的贵客笑笑。「我打扰到你们了?」 「不会。」贵客欠身招呼。「敢情您就是刚过门的穆王妃?」 「是。j钥儿还礼。「不知老请如何称呼?」 贵客答:「我刚好也姓穆。」 「穆老爷。」钥儿再唤。「您来得正好,我刚熬了锅酸笋鸡皮汤,正烫着,您要不要也喝点?」 穆老爷面露惊奇。「王妃都亲自下厨?」 穆潇笑。「她爱啊,劝了好几次别忙,不听,只好依她了。」 穆老爷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连同穆老爷的随扈,还有雪燕,五个人一道移至花园凉亭。 途中穆潇见钥儿一双眼溜啊溜的,欲言又止,忍不住低声询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有。」答时她朝穆老爷方向看了一眼,又补了句。「不过等等吧,不急。」 她越是这么说,他越是想早点知道。 朝老爷子说了声抱歉,他拉着钥儿到一旁说话。开头她还扭捏不说,不过耐不住他追问,终究还是吐露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穆潇一听,开心地欢叫起来。 「我要当爹了?!」他惊喜地看着她肚子。「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这时候才告诉我?」 「我也是早上才知道——」 「让我看看。」穆潇傻气地将手搁在她肚上。 钥儿娇羞地说:「才两个月,哪能摸出什么来?」 「我好开心——」他再一搂她。「没有想到我要当爹了!」 两人忘情地讨论了起来。 坐在亭子里的老爷子喝着雪燕端来的热汤,边眺看着两人,然后一叹。「小李子啊,朕,好像输给穆潇了呢。」 原来此一贵客,正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呢。 早在听闻钥儿事迹后,皇上就想亲眼一见这不爱名也不爱利的新王妃,可惜一直抽不出空来。 今曰一见,再喝上这碗汤,他似乎明白,他这个英俊秀逸的侄子,为何会对一平民百姓如此倾心。 这个新王妃,有一颗比金子还珍贵的心呢! 紧跟在一旁的小太监回话。「皇上?」 「看看他们两个,让朕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朕还没当上皇帝的时候,也曾经遇过这样一个姑娘……」 可惜,他没有好好把握。 皇上打开折扇搧了搧,然后起身。 「我们走吧。」皇上一望站在亭外的雪燕。「告诉他们,我有空再来拜访他们。」 在贵客空去的花园里,笑语,仍在继续。 后记 【后记 艾珈】 大家好,我是艾珈。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喜欢、且习惯阅读我书的读者们,我猜,应该都已经知道我这个习惯——在书里帮自己设定一个「隐主题」。 「隐主题」通常我会留待系列结束那一本才提,免得打坏大家的阅读乐趣。不过因为此回的「隐主题」太过明显,所以打算直接揭露。 我先来举我自己当例子好了。写稿工作的关系,我非常珍惜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事情——不管好的坏的。 因为它很可能变成日后我撰写小说时的要素之一。事件过去了,我们就叫它「回忆」。 可随着年纪越大,我发现「过于」珍惜回忆,非常容易造成行动上的裹足不前,每当事件来临之前,我总要先担心会受伤害、会被辜负、被背叛等等之类。 通常我越是担心某事发生,某事就一定会发生。 那是一种负面愿力的实现。 我却浑然不觉。坏事发生时,我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说对了」。 但年纪渐大了,也是因为多看了点书,才知道我年轻时的想法,不全是对的。更极端点来说,事情所以导致败坏,除了本身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我的角色——仔细省思后会发现,如果在某个时机点上,我不要存着「依照过去经验,这事就是会失败」的念头,奋力去做点什么,或许,这事情不会真落入一个难以收拾的地步。 当然其中也得考虑到「不管我怎么奋力,这事情就是会失败」的可能,但我要强调的是,「不去努力」,结果肯定只有一个,失败。 这时就可以把书里穆潇放进来看。人总会因为过去某件事情的发生,产生某种根深柢固的观念,在穆潇来说,就是「女人不可信赖」。依照我原先设定,我真心觉得他有这想法不为过,但因为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心门不应该永远关上」,所以我强硬地帮他除去了「过去」这个包袱。 我以为人在完全忘记了自己家乡、姓名、过往事迹,以及家庭的教养之后,留下来的,会是最朴素的「本性」。 我让这样的人遇上一个同等天真的女孩,再一次去体认世间的纯真美善——在无过去阴影的影响下,人要相信,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只是,问题并没有解决。 不管是谁(哪怕是我书中的主角),仍旧得回过头来去面对心里的空缺——那会是一个旧有人格、意念、认知的大翻转。转得过来,就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崭新的人;转不过来,就只能继续怨慰,继续孤单。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有那么一次机会,去尝尝那种翻转成功的机会与之后的幸福。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情锁之一《俏红妆》; 2、情锁之二《无情郎》。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