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叶》 第一章 衣冠南渡 烽烟四起,残阳似血。 大江滚滚水流如万匹野马般,冲贯东西,阻隔南北。 南下的流民成群结队,绵延数里地,从半空俯瞰下来,如同一股浊流般,都拥堵在了北岸的江滩边。 上游不远处,十余艘渡船泊于岸边,也早已被重兵把守了起来。 而远处天际的尽头,此时还有零零散散的些许剪影,在慢慢向着渡口这边挪动。 这是一队护军骑兵,领头的是一个身着铠甲的少年。 少年姓叶名玄,字景之,生得五官清秀,看起来似乎有些文弱。 此刻,他骑在马上,勉强撑着身子,双眼微闭,微微低垂的头随着战马的脚步一上一下的点着。 尽管如此,他的身躯却依然保持着一种绷紧的姿态,左手扶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上,右手则提着一支红缨枪,殷红的残阳下,与他身上那满是裂痕与血迹的铠甲共同构筑出了一副凄厉苍凉的画面。 而在他身旁,与他并肩而行的,是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弱冠男子,剑眉虎目,甚是威严。 从体格上来看,这男子更加高大健硕,手持一杆精致的雕龙铜柄白缨枪,身上的铠甲和内衫却同样破旧不堪。 不过,他的精力似乎更好一些,此时依然抬头挺胸,神情严肃,就像一座铁打的雕像般绑在马背上。 男子在靠近码头的江边勒住战马,叫住了领头的那个少年: “玄弟!到了。” 叶玄闻言,这才突然提起精神,抬头看了看眼前滚滚向东的江水,又望向码头的人群,往常明丽而清澈的眼神,此时却满是愁苦与迷茫。 和他一样,疲惫、沉重、伤感笼罩着整个人群,伴随着似血残阳,很多人回望着北方,回望着他们来的地方。 “我们到了!”男子重新说了一遍。 叶玄“嗯”了一声,转过头来望向男子,再一次问到:“大哥,你真的不南下吗?” 一路上叶玄已经问过数遍了,但都是同样的答案,或许他希望,这次得到的是点头。 然而,还是摇头。 男子望向北方,微微叹了口气,道:“玄弟,你我从小相识,一起长大,你是了解我的!如今晋室衰颓,洛阳垂危,既生于危难之时,男儿本当立志效国,更况且父上仍驻守于洛阳,我一身武艺,没有不留下之理!” 这男子便是叶玄的结义大哥——虚衍虚子冲,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或许,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叶玄听了这话,在疲惫中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听大哥这么说,为何你不让我留下呢!” 虚衍停顿了一下后,笑道:“玄弟你年纪尚轻,武艺也欠佳,留在洛阳实为艰难!如今子怜随你家南下,你在我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叶玄听闻,轻轻舒了口气后,正色道:“大哥放心吧,子怜也是我的妹妹,我自会护好她的。” 两人间安静了片刻后,虚衍那浑厚嗓音再次响起:“好了,时辰不早了,我同世叔行个礼告别后,就上路吧!” 说罢,一扬鞭绳,两人策马向江滩而去。 这一行南下的流民,有万人之众,在数千将士的护送下,一路出洛阳,途径南阳、江夏,历经数十日的艰难跋涉,冲破胡寇的层层骚扰阻截,终于来到大江边上。 而这支护军的领兵之人,正是叶玄的父亲,叶家军主帅,大晋梁县公——叶凌叶无鞠。 此刻,军队大部驻扎于江滩之上,两人到得近处后,一跃下马,齐步向前方正坐在石头上休息的长者走去。 叶凌见二人过来,起身扶住正欲行礼的虚衍,道:“贤侄不必多礼,玄儿这一路来多亏有你相护!” 虚衍起身说道:“世叔,侄儿需陪父上留守洛阳,今已在江边,特来向世叔告别,还望世叔勿忘与父上之约,匡扶晋室,救济天下,家妹一事还劳您费心了!” 虚衍望着走过来的妹妹虚子怜,如是说道:“天色已晚,侄儿也应当告辞了!” 听闻这话,叶凌的手紧紧抓住了虚衍双臂上满是血痕的甲衣,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沉声说道:“子冲贤侄,自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呐!” 叶凌一边说着,一边把叶玄也唤了过来,将三人的手握在一起,接着对虚衍道:“我看着你俩从小长大,中原已是险境重生,你万要保重!” 虚衍默默地点了点头,道:“世叔放心,侄儿必定无恙!告辞!” 说罢,虚衍抽出手来,退了两步,再行一礼后,转身一个健步跨上了战马。 而在这时,一旁的虚子怜却几步上前,伸手拉住了虚衍的铠甲粼角。 随后,她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稳住心绪,抬头看着马背上的虚衍,泪光闪动,道:“等等,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兄长!” 在虚衍疑惑的目光下,虚子怜慢慢取下自己腰间的一块佩玉,然后轻轻放入他的手掌之中,并双手合上,道:“兄长保重,好好照顾父亲......” 短短两句话,虚子怜已经哽咽了,没再接着说下去。 虚衍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握紧手里的飞燕玉佩,看了一眼虚子怜,又看了看稍远处的叶玄,笑道:“放心吧,吾等兴复大晋之志,定与此玉佩同在!” 说完后,他也取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枚狼牙挂饰,放在了虚子怜手中,道:“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我必定会保护好父上的,你放心吧!” 叶玄见虚衍调转马头,忽然道:“大哥,让玄弟再送你一程吧!” “好!” 虚衍爽快的答应,向叶凌等人又抱了抱拳,随后一声“驾”,泥土飞扬,两人一同渐行渐远,领着一队数十人的精骑,消失于黄昏的天际。 夕阳渐渐没过了地平线,叶玄与虚衍齐头并进,一路向北疾驰。 在晚霞中,虚衍转头看向叶玄,在风和马蹄的撕扯声中笑着大声问道:“玄弟,可曾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这样骑马的时候?” 叶玄听后,也放声大笑起来,眼睛里仿佛闪着光芒,道:“怎能忘记!骑马不就是你教我的吗!转眼已是八年了啊!” “哈哈哈……” 似血的晚霞下,二人在飞驰的原野上策马而行、开怀大笑。 叶玄不会忘记,俩人一起长大,一起习文练武,一起纵马疾驰,上阵杀敌…… 而这些,几乎都是年长几岁的虚衍教他的。 想到这些,叶玄似乎觉得心中有一把火在燃烧一般,烈焰灼灼,却十分温暖,令自己充满斗志,而这一烧便是十年。 叶玄看着已卧在地平线上的残阳,冲着天际大声道:“待到天下大定,再与大哥把酒言欢,如何?” 虚衍听罢,豪爽的笑道:“好,君子之约,来日即行!” 两人在太阳完全没过地平线的时候,来到了一处高岗,再往北便是江夏地界了。 借着余晖,只能看到远处的微微几缕炊烟,映着暗夜,也只能看到天际的弱弱几点灯明。 大部分百姓都选择南下了,留下的十不足一,也都是有所留恋,抛舍不下之人。 “八王之乱”后,内迁诸胡揭竿而起,塞外鲜卑又乘机南下肆虐,曾经繁华富庶的中原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两个月前,关中陷落,数路胡寇共计三十万大军,已对都城洛阳形成了合围之势,然而各地勤王之师却迟迟不见踪影。 即便江北官军都已经全部收拢至洛阳周围,但能战之兵却仍不过四万余,仅是守城都十分艰难了。 晋室江山在中原的最后根基,已如同****中的一颗浮萍,飘摇欲坠,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念及此处,叶玄停马于高岗山顶,望着北方的大地,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后,虚衍才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这吧,玄弟!” 叶玄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离别的时刻就是他答复的时刻。 虚衍见状,紧握手中的白缨枪,高举过头顶,望着叶玄。 叶玄见状,仿佛渐渐豁达开来,也高举长枪,碰了上去。 两道枪刃相接于两人间的上空,在最后的余晖下放着逼人的寒光。 “临别一曲,望兄珍重!” 虚衍听闻,略感诧异之后,却又露出欣喜的神情,笑道:“没想到,如此兵荒马乱之际,你还随身带着竹笛呢!哈哈哈......昔有上将军一曲胡笳退匈奴,今有玄弟一杆长笛别故人,妙哉妙哉!!” 叶玄将长枪插入土中,取出身后行囊中的一支长笛,轻轻的摩挲着,苦笑一声,道:“我又怎能与刘将军相提并论,不过是寄以托怀罢了!” 其实他们两人都生于军武世家,然而,叶玄对音律诗赋却颇为痴迷,这自然承继于其母陈氏的熏陶,而相较之下,虚衍则更专于武艺兵法。 尽管二人从小就一起习文学武,但这一点的差别,却始终是消弭不了的。 残阳晚霞之下,笛音响起,起伏绵延,如高山峨峨,流水潺潺。悠长深远的《长清》古曲,响彻在广袤寂寥的江北大地。 在婉转略显凄厉的笛声中,虚衍豪笑一声,策马扬鞭,领着数十虚家军精锐骑兵,奔下山岗,朝着北方而去。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 尽管这《国殇》之词与这《长清》之曲有颇多的不合,然而虚衍那豪迈方刚的嗓音却一直未停,直到最后同奔腾的马蹄声一起消失于北方的夜幕中,消散在了这满目疮痍的中原残空下。 笛音袅袅,暮日沉沉。 山岗上的叶玄看着消失在远处的阴影,神色怆然,收起竹笛,提起长枪,勒马而回...... 翌日,于江边休息了一夜的流民百姓,在东方刚刚露出一丝微光时,便着急起身了。 昨夜因为天色已晚,出于安全考虑,叶凌便驳船于码头,等到今天天明时,再带着这万余百姓渡江。 望着前扑后拥拼命往渡船上挤的流民百姓,叶玄不禁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这几乎是洛阳城内逃出的最后一批百姓了,因为逃难仓促,无不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这些人有不少是原本家住洛阳的达官显贵,名流雅士,但是现在他们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的优雅和风流。 所有人都争着抢着把前面的人往后扯,好让自己能更靠近渡船,全然不顾前面是老弱妇孺。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们早已将一身修为完完全全抛之脑后。 慌乱、恐惧、不安的情绪就如同瘟疫一般,从一个角落开始,迅速感染了整个人群,场面顿时变得有些失控起来。 哭喊声、嚎叫声、怒吼声、叫骂声、落水声此起彼伏,如此的混乱,也让叶凌不得不专门派出一些兵士,在码头维持秩序。 万余流民,十数条船,来回二十几趟,一直到下午申时,才完完全全过了长江。 叶玄和负责殿后的叶家军将士踏上最后一只渡船,然后用樯橹支离岸边,慢慢的向着江心漂去。 叶玄伫立在船尾,静静的看着对面的江岸越来越长,北方的中原也渐行渐远。 沉默……只听得见船桨击打江水的声音。 船上的兵士也都和叶玄一样,凝望着那片逐渐远离他们的北方大地,眼中满是悲苦与无奈,甚至有些军汉还在偷偷擦拭着眼角流出的泪水,可是又怎擦得净呢? 划桨的士兵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可船仍在向南方漂着,速度并没有减慢丝毫。 “少主,我们还能回到对岸去吗?” 叶玄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所有人此刻都和他一样,心有不甘,也十分不舍。 “我上有老父老母,因为身体实在折腾不起,现在还留在洛阳,我不想……在他们离世之时还盼着儿子回家……”士兵哽咽的说完,低下头小声抽泣起来。 叶玄回头望去,竟发现一船的将士,那些比自己还要年长的,经历过多少厮杀的铁血军汉,此刻都眼角带泪的别过头去了。 见到此番情形,叶玄心中一沉,攥紧拳头定声说道:“大伙放心,只要我叶玄尚在,定把各位带回北岸,带回家!” 承诺回荡在江面之上,渡船却依然在慢慢漂向南岸。 所有人都静静望着北岸,直到北岸的轮廓渐渐消散于江面的薄雾中,却仍然那样望着…… 第二章 草寇 孤雁南去,江涛袭袭。 或许是江南的土地没有北方的那般踏实,又或许是承载不起心中的悲重与凄凉。 叶玄一脚踏上南岸的大地,便在江滩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清晰而又深沉。 这也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在江南留下自己的足迹,只是没曾想过,却是这般境地。 靠岸后,已有几个士兵照料着十数匹战马,等候他们良久了。 叶玄回望一眼江的彼岸,低沉的长叹一口气,领着众人牵过战马,扬鞭启行,率一众将士向南而去,追赶已走在前面的叶凌和流民人群。 叶玄依稀记得父亲跟他说过,他们过江之后要一直往南,直到江陵城。 一路陌生的风景被掩盖在马蹄卷起的尘土中,没过多时,就能远远看见前方飘扬的“叶”字旌旗和黑压压的流民人群了。 这是洛阳被合围前最后一批有能力南渡的百姓,历经月余的奔逃跋涉后,他们早已疲惫不堪了。 万余流民,无不是肩挑手提,携子带幼,就这样挤在不足两丈宽的官道上,绵延数里地,缓缓向前,显得毫无生机。 或许是长久没有下过雨的缘故,官道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百姓们即便走得很慢,却也扬起了一阵厚厚的灰尘。 叶玄骑着马从人群侧面疾行而过,直到追上叶凌这才勒住缰绳。 叶凌见叶玄跟了上来,并没有寒暄什么,只是问了一句:“百姓的最后你留士兵了吗?” 叶玄点了点头,道:“留了一什人马!” 不过,叶玄正欲详说时,却有一名骑兵探子从前方策马而来,还距很远便大声疾呼道:“报——” 这一声“报”拖的很长,父子俩顿时警觉起来,目光也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前方飞奔而来的那一骑。 骑兵探子到得近处,一个翻身,利索下马,单膝跪拜在叶凌面前:“禀主公,前方疑有伏兵!” 叶凌闻言,眉头微微一拧,目光越过那探子,望向了前方的那座光秃秃的山岗。 探子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被流民们听在了耳中,消息迅速流窜开来,原本安静的人群也一下子变得纷乱不堪。 叶凌定了定神,提高嗓音大声说道:“大家先静一静,冷静下来,都聚过来!我叶家军会保护好各位的!” 话音刚落,流民人群俱是一静,片刻后,才有些吵闹慌乱的朝着这边聚来。 安抚一番受惊的百姓后,叶凌转头对叶玄说道:“玄儿,你随我一同前去看看!” 叶玄坐在马上,环视了一圈周遭的地形,却很快陷入了深思。 人群的前面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岗,叶凌派出去的探子应该就在山岗的另一头。 在整个队伍的侧面,不远处便是一座野林密布的高山,直接与前方的小山岗相接,而密林则一直延伸到了山岗的另一头,从外面完全看不见那片阴影里藏着什么。 盯着密林看了许久,叶玄并没有注意到父亲已经上马,并叫过他数次了。 叶玄忽然转过头,指着那片密林对叶凌说道:“父亲看那片密林!” 叶凌顺着叶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微微一皱,点了点头,似是明白了什么,但他并没有明说,而是继续看着叶玄,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叶玄问已起身的探子道:“前方有什么?为何你们认为会有伏兵?” 士兵答到:“报少主,前面的路被人堵上了,还有近百名个手持刀棒的大汉蹲守在路边。” “那些人是士兵,还是草寇?” “草寇!”探子利索的答到。 “区区草寇都能欺到我叶家军头上了……”叶玄一声轻叹,真是感觉到了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苍凉感,他冷冷一笑后,对一旁的叶凌道:“父亲,我们不能把将士们都带到前面去!” 叶凌听罢,首肯的看了看叶玄,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叶玄扫视了一眼周遭的流民百姓后,道:“对方既然是草寇,目标定然是百姓身上携带的财物,他们也知道这里没有别的路能绕行,想必封路只是为了把我军引过去吧!” 叶玄又指向人群侧面的那片密林,接着道:“前面是幌子,伏兵在那里,来一个调虎离山,他们既能将百姓的财物尽数抢走,也不会承受多大损失,这才是他们的如意算盘!” 叶凌听完,满意的点点头,捋了捋胡子,道:“不错,既然知道百姓有官军相护,还封着路不走,绝对有蹊跷。就算几个山寨合伙,有人数优势,也没人会蠢到跟官军硬拼的,现在的问题就是对方来了多少人了。” 叶凌说完,一挥手,派出一个探子去往了道旁的那一片密林。 不出意料的是,那探子刚一窜进密林,就迅速勒马而回,肩头还多了一支箭矢。 叶玄见罢,深吸一口气,眼睛紧紧盯着密林,道:“看来,咱们是有麻烦了!” 叶凌冷笑着点了点头,道:“只怕还真是最糟的情况了,绕不过去的,吩咐将士们,备战!” 这时,叶玄却道:“父亲可否先等孩儿安排一事后,再陪您一同前去!” 叶凌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随即点头道:“速去速回!” 叶玄应了一声,召集六十来骑兵后,向难民人群的最后面疾驰而去。 片刻后,叶玄又独自一人回到了叶凌身边,而刚刚带过去的六十余名士兵则都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叶玄看了看绵延数里长的难民队伍,对叶凌道:“父亲,恐怕我们只能带五百将士前去!至少需要一卒的兵士留守百姓吧!” “为父知道。” 叶玄点点头后,取过红缨枪,戴上战盔,和叶凌一起召集分散的叶家军将士。 父子二人集中了手下多数的步卒和骑兵,在道途一旁的平地上结阵,百余骑兵分散两侧,步卒成三排,盾兵、枪兵、弓兵各司其位,五百余名全副武装的将士,结成紧密有序的方阵,一步步向远处的密林逼近。 就在众将士距密林不足百步时,密林上空忽然激起一阵飞鸟,旋即喧嚣骤起,在密林深处回荡,而后渐渐清晰。 一片喊杀声从密林深处的黑暗里如洪水般汹涌而来,挟裹着惶恐一齐袭向士兵的心头,气势震天,惊得叶玄的马停步原地打了个转。 叶凌知道,这便是最坏的情况,对方有足够的人数优势,想必将是一场恶战难免了。 叶凌稳住受惊的战马,对众将士大声喝道: “结阵!防御!弓箭手准备!” 叶家军的众将士听罢,纷纷停步,前排的盾兵立稳脚跟,狠狠将半人高的盾牌斜钉向地面,右手的短剑一一架起,露出尖尖的剑刃,直指前方,后面枪兵随即跟上,狭长刺目的枪刃伸出盾牌数尺有余,结成一道坚固的防线,所有弓箭手已是箭在弦上。 刚开始只是清晰的喊杀声,此刻已是振聋发聩,从密林的阴影中穿出直击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仍然不见人,但漫山遍野的“杀”声却是步步逼近……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忽然间! 一个骑着高马的壮汉,提着阔刀,血瞪着双眼,头上暴起的青筋激荡着那仿佛是从胸腔中发出的喊杀声,冲出黑暗,跃出密林,直奔叶家军的防线而来。 如此汹汹的气势,不禁让叶玄深深咽了一口口水,也使他攥紧了手里的长枪。 紧随那壮汉之后,又是数十个魁梧的马贼从林中飞奔而出,跟着近千余草寇,如下山猛虎般,大声叫嚷着朝官道奔袭而来。 这群草寇无不是衣衫褴褛,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柴刀、竹矛、板斧、钩镰、锄头甚至还有木棍。 他们紧随着为首的壮汉,丝毫不顾就排在他们前面的,就是放着寒光的长矛和利刃。 贯冲天地的喊杀声将原本就惶惶不安的难民人群一下子击的溃散,有些难民开始四散而逃,然而又无路可逃,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 眼看难民人群有些不受控制不住的慌乱,被虚子怜扶着的叶母,慢慢站在了人群的最高处,提高嗓音对众人说道:“各位不要慌乱,不要害怕,请相信叶公,叶家军一定会保全大家的!” 的确,这一路从洛阳而来,途中已经经历过几次恶战了,而且是和来影无踪的胡骑交手,叶家军都能保大家安全。 只是这些没有经历过沙场的平民百姓,一路以来早已是惊弓之鸟了,一旦交战,慌乱也是正常的。 “大家不要怕,胡人骑兵都不能拿叶家军怎样!区区草寇?”虚子怜扶着叶母,也随着安抚人群道。 众人细细一想,人群中仿佛响起一丝微弱声音:“就是,叶公能把胡人骑兵击退,更何况这些草寇呢?” 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人群也都慢慢安定了下来,将目光重新聚集在不远处的那一方空地。 望着向将士疾疾逼来的数百草寇,叶凌拔出腰间佩剑,喝道: “前排稳住!弓箭手!放箭!” 嗖—嗖—嗖—— 数十支离弦之箭穿云而出,对面应声倒下十来人。 “玄儿,你随我进攻侧翼!无易,你留下顶住!” 叶凌说罢,带着数十名骑兵直奔草寇队伍的左侧杀将而去。 “叶家军!杀!” 叶玄应一声,也领着数十骑兵向右侧杀去。 而叶玄的叔父——叶常,则留下指挥这挡于草寇正前方的五百步卒。 叶玄手提长枪,大喝一声,带着身后数十骑杀向草寇,马蹄卷起地面的积灰,刹那间使整个战场飞尘四起,昏黄一片。 叶玄提枪冲进草寇人群,一挑一刺,寒光闪过,两人应声倒地,血流如注。 在穿过敌群后,叶玄旋即勒住马,调转头来,带着将士又冲进敌群,再从后方杀进去。 然而这次,草寇人群却突然十分有组织的闪开了一条道,看似在躲避,但实则是另有目的。 叶玄在刺杀一人后才忽然看到,在人群闪开的前方,赫然一条锁链被高高拉了起来,锁链的两头则各自站着两个壮汉,臂膀上青筋暴起,将索链拉扯得紧紧的,直直拦在了叶玄一行人的跟前。 “钩马索!?” 叶玄心中一沉,向后用力拉扯着缰绳,想要停住战马,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战马马腿与铁锁链碰撞的一刹那,强大的惯性使得叶玄和冲在前面的几名骑兵纷纷栽倒在地,激起更厚的一层扬灰。 叶玄顺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方才躲过了紧跟在自己身后重重砸下的刀刃和斧头,而后顺势起身,大力一扫长枪,击退了已围在周边的敌人。 回头看时,一同栽下来的将士已有三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还有一人也已负伤。 那兵士正用左手压着腹部的伤口,右手则奋力挥着长剑,击退周围的不断涌上前的敌寇,这样的处境,他已经招架不住了。 叶玄见状,拔出利剑,右手持矛,左手握剑,一刺一砍,几个箭步冲向那名士兵,最后长枪突刺,击退了从那兵士身后袭来的锋利刀刃。 两人汇合后,便即刻背靠着背,相互掩护着对方,和敌寇厮杀,再加上还有没落马的骑兵掩护,就这样与对方僵持着。 而叶凌那边,同样也是差不多的境遇,如此看来,敌方寨主必是有备而来,而且对行军布阵也颇有心得。 即便是死守般的僵持,但叶凌叶玄也好歹是牵制住了对方的两翼。 然而,还剩下的草寇却丝毫没做停留,在领头大汉的带领下,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向着叶常所部急速冲杀过来,近千草寇在靠近的同时,渐渐分成两拨向着那一排士兵的两侧杀去。 叶常看这阵势,对着将士大喊一声:“收阵!防御!” 两侧的士兵听令后即刻向后收缩,阵型立马转变为一个圆形的防卫圈,将叶常和弓箭手围在里面。 和叶常所想无异,草寇一涌上来就将他们团团围住,刀剑相接,场面顿时有些混乱起来。 然而草寇却并没有冲破防御圈,又或许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冲破防御圈! 那个带头的大汉在与叶常的队伍接触后并没有停下,只是留下了一部分草寇将叶常等人团团围住,自己却又率最后百余人马不停蹄的冲向了大道上的人群。 叶常一声大喊:“不好!” 原来草寇原本就没有打算与叶家军硬碰,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难民身上携带的财物! 现在叶凌父子被牵制的动弹不得,叶常也被围,已经没有人能拦得住冲向难民群的这一帮彪悍的草寇了。 眼看草寇渐渐逼近了小道,原本安定一点的人群即刻慌乱起来,四处奔逃,激起小道上扬尘四起。 “援兵到!!!” 一声震耳的呐喊响彻天际,只见从难民人群的最后方,在他们来的方向,满天黄沙,战马嘶鸣,喊杀声震耳欲聋,领头的却正是叶家军将士叶坤。 叶坤一骑当前,身后卷起冲天的黄沙尘土,还有无数的士兵在那黄尘中隐隐显显,至少有不下两百的兵士才能有这样大的阵势。 而与此同时,却见一草寇骑着马从前方的黄土山岗上飞驰而下,一边奋力挥着鞭绳,一边神情慌张的冲这边大喊道: “寨主!林字营!是林字营!” 那个大汉见到这边数百援兵都没有停步,然而听到“林字营”三字后却立即勒住了前进的战马,而他身后的数十草寇也即刻停下脚步。 大汉咬紧牙关,表情却是十分复杂,不多时,便用不甘心的口气喝道:“弟兄们!撤!” 一阵扬尘远去,随着千余匪寇的仓皇撤退,众人终于才看见前方不远处,伴随着山岗后的漫天尘土,十数面白色方形大旗从山岗后面徐徐盖过山顶,最后立于最高处,停了下来。 白旗随风飘扬,威风凛凛,中间是用黑色丝线纹绣的一个大大的“林”字! 一队坐骑高马,深着白色铠甲,肩披白袍,手持长枪的士兵出现在山岗的最高处,个个精神抖擞,器宇轩昂。 而领头的将军,看上去却不过弱冠之龄,骑着一匹白色战马,同样一身白色的铠甲和白袍。 他的手里没有长枪,只有腰间别着一把剑。 那剑剑身笔直,柄长一尺,青铜所制,精致却不繁琐,剑身长三尺七寸,木质剑鞘,通身雪白,和剑柄一样,十分简约,但却显得非凡而大气。 人如其剑,将军发髻整洁,五官清秀,双目有神,皮肤白净,给人一种文弱之感。 这样的样貌与其说是一名将军,倒更像是一个饱读经史的书生,但他眉宇间透着的那一股凌厉之气,使其看起来又威严无比。 叶凌望了望惶惶而去的草寇,回过头看向山岗上的将士和“林”字旗,良久后,才微微眯起眼睛,难以置信的叹息道:“莫非这便是传言中的白袍之师!?” 第三章 林字营 众人直直盯着山岗上写有“林”字的旌旗,眼中满是震撼。 叶玄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不由得心中默念:“世上竟有如此雄武之师!?” 叶凌喘着粗气,在身边士兵的搀扶下勉强支着身子,眯着眼打量着山岗上飘扬的旌旗,良久后方才感叹道:“莫非这便是传言中的白袍之师?” 草寇溃退,慌乱的难民人群也慢慢安定下来,叶母终于放下心来,轻轻舒了口气。 不过,这一切对于虚子怜来说,却有些如梦似幻,颇感熟悉。 首先令她为之一惊的,并非那威武雄健的军旅将士,而是那满山飞舞的雪色白袍和洁白旌旗。 或许是因为虚子怜出生在军旅之中的缘故,对于那整齐绵延的旌旗和飘扬挺拔的战袍,她常常有着一种别样的感情。 那种感觉,就像她趴在母亲膝上,听着自己出生的故事时所怀的感觉一样,也像母亲携着自己的手,伫立在城门外,翘首期盼父兄征战归来时的感觉一样。 那是一种温暖熟悉的感觉,也是一种亲近可靠的感觉。 而虚家军那飘扬的黑色战旗,和父亲兄长身后飘扬的黑色战袍,在气势上又怎会逊色于这“白袍之师”半点! 这样想着,不禁有一丝自豪涌上了虚子怜的心头,同时也感到了一种朦胧的亲切。 .......... 骑白马的白袍将军扬鞭而起,带着身后之师如疾风电驰般奔下山岗,来到叶凌面前。 叶玄见状,也提着长枪一路小跑到叶凌身边,而叶常则令士兵收起武器,一路向着叶凌这边赶来。 那将军在叶凌面前下马,缓身走到跟前,拱手作礼,态度谦逊。 叶凌似乎还在刚才的厮杀中没有反应过来,在侍卫的搀扶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这位锦绣衣冠的将军,一句话也没说。 “前辈可是梁县公?” 叶凌点了点头,道:“正是,你是何人?” “末将林潇云,参见县公!”那将军确定叶凌的身份后,再度抱拳行礼。 说完后,林潇云转过身,对身后跟他一同前来的一位裨将说道:“纪廉,你带领将士们速去接应百姓!” 那将官道了一声“诺”,翻身上马后,便带着一大队白袍士兵向着难民百姓而去。 “安之孝呢?你也是荆州驻军的将领?” 叶凌心中疑惑更浓,一边问道,一边仍在不住的打量着眼前这位白袍将军,只是最后,眼光却全然落在了对方左腰的佩剑上。 对方笑了笑,解释道:“末将为林字营主将!数日前,安将军飞鸽传书给末将,说近日会有大批难民南下荆州,为避遭不测,让我接应。末将来晚一步,还望叶公宽恕!” 说罢林潇云再次抱拳作礼,以示歉意。 叶凌听罢,脸上闪过一抹异色,急忙扶住林潇云,语气激动的询问道:“你姓林?你可是湘郡林氏的后人?” “正是!” “那你腰间这把佩剑,莫非是......紫泰剑!?” 林潇云闻言,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皱了皱眉,回道:“叶公博识!知晓林家与此剑之事,敢问叶公是否识得祖上?” 叶凌听罢,双眼更加明亮了,刚刚因为大战而稍稍平复的心绪,也再起波澜,连连感叹道:“好,好!识得,当然识得!” 叶常听了,也是一脸的愕然与惊喜。 而在一旁的叶玄,看了看父亲和叔父异样的神情,又看了看林潇云腰间那把简约平常的佩剑,却是一脸迷惑,不明所以。 叶凌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潇云,和叶常对视一眼后,才渐渐笑出声来,道:“果然有几分相像呢!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重见林家人!真是缘分,缘分呐!哈哈哈......” “玄儿!” “父亲有何事?”叶玄立于一旁,不解的看着叶凌。 “这位林将军!”叶凌向着林潇云抱了一下拳,又对叶玄道:“是叶家当年的大恩公之后,你记着,以后在恩人面前,你只能执晚辈礼!” 叶玄听到这,才算是恍然明白了,原来眼前这白袍将军,便是父亲曾提到过的叶家恩人之后,于是向着林潇云躬身作揖道:“叶玄叶景之,拜见林将军!” 林潇云回了叶凌的礼,随即又扶起叶玄道:“公子客气了!” 虽然自己执的是晚辈礼,但听到对方口中“公子”这个称谓,叶玄才明白了叶凌刚才那番话的用意。 诸侯之子称“公子”。 若无意外,自己将是未来的梁县公,甚至是梁郡公,但不论地位如何,在这位林将军面前,他永远也只能执晚辈礼。 “不知叶公所说的恩人是指?”林潇云有些疑惑的询问道,对他来说,这一切毕竟来得太过意外了。 “林涯之道长!”叶凌笑着说出这样一个名字。 而一旁的叶常则接着叶凌的话道:“三十多年前,我们兄弟俩方足十岁,那一年是惠帝三年,也正是‘诸王之乱’第一年,时值中原大乱,母上带着我们俩,前往长安避难,在生死关头正是林道长拔剑相救,方能活下来!虽然时隔久远,但当时他手上拿的,定是紫泰剑没错!” 林潇云这才明白,原来眼前的这二人,是当年祖父北上时的有缘人。 当年“八王之乱”,中原一片狼藉,已遁入道家的祖父留下年幼的父亲和祖母,一人持剑北上,然而,终究拗不过时势,郁郁而回,潜心修道,不再过问凡尘。 又是一番寒暄过后,难民人群随即在林字营的护送下准备启程。 林潇云上马时,眼睛一瞥,发现队伍后方的六十来骑兵似乎有些异常,于是定眼看去,才发现那些骑兵正解着绳子,将绑在马匹身上的树枝卸下。 树枝都有手臂般粗细,应该是刚刚才砍下来的,树冠很大,看上去枝繁叶茂。 林潇云看见这番景象,不禁摇摇头,轻轻笑了笑,问叶凌道:“那也是叶公的安排吗?” 叶凌顺着林潇云手指的方向望去,笑着道:“应该是景之的主意吧,带头的那个,是我的内侄叶坤。” 林潇云闻言,没再多说什么。 一路上,叶玄,叶凌,叶常和林潇云四人骑着马,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叶凌叶常二人在中间,叶玄和林潇云在两边。 而林字营将士则分布于两侧,将难民人群护在了中间,队伍延绵十余里,缓缓向着江陵城的方向而去。 叶家军的将士也终于可以休息了,大多怀中抱着长枪缩在难民的行李车上打着盹。 一路以来,这些士兵昼夜紧绷着神经,已是相当劳累,一会功夫便睡熟了。 虚子怜随着叶母坐在人群中的马车内,时不时掀开车前的幕帘看向前方。 叶母见罢,好奇的看着虚子怜,问道:“子怜,你看什么呢?” 虚子怜耳根微微一红,这才道:“叔母,刚刚来的那位白袍将军,真的可信吗?” 叶母看着虚子怜,过了一会,才笑道:“放心吧!听你世叔说也是荆州驻军的将军,还是叶家恩人之后,信得过的!还真是有点巧了呢!” “嗯,是有点巧呢!”虚子怜也跟着应了一句,却并没有放下车前的帘幕。 “弱冠之龄,就能任一营主将,用你世叔的话讲,还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叶母看似随意的说了一句。 “嗯......叔母说得是,子怜也这么觉得呢......”虚子怜有些心虚的放下了帘幕,将头偏向了另一边。 叶母见虚子怜这副模样,不禁轻轻一笑,但随即又想到了当下的处境,心也慢慢沉了下来,敛起笑脸,说道:“子怜啊!你,子冲还有景之三人一块长大,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此行虚公将你托付于我们,只要是能做到的,我们叶家一定做到!以后有什么事就跟叔母说,啊?” 虚子怜听着,双手揉了揉衣角,点点头道:“嗯,知道了,叔母!也不知父亲和兄长现在怎么样了......” 叶母牵过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傻孩子,子冲武艺高强,一定能保护好虚公的!而且陛下也已经给江左的吴王下了勤王圣旨,洛阳一定能守住的!” 虚子怜听罢,微微的点了点头,神色有所舒缓。 而在人群前方,走着走着,林潇云忽然转头问叶玄道:“刚刚那马匹后面的树枝,是公子让绑的吗?” 叶玄答到:“嗯,是我安排的!” 林潇云接着问道:“公子为何要如此安排?” 叶玄看着林潇云,笑着问道:“林将军这是在考我吗?” 林潇云也平淡一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好奇而已!” 说林潇云看不透这点小把戏,叶玄是不信的,从刚才那帮匪寇听到“林字营”这三个字的反应来看,这支白袍军的战力一定十分强悍,而作为这一营的主将,又怎会是寻常人物呢? 再者,叶玄还发现,尽管林潇云总是一副淡然平和的神情,但他却丝毫看不清对方的深浅,就像他看不清虚衍的深浅一般。 在洛阳时,他与诸多权贵子弟都有过来往,而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时,他也接触过许多英雄豪杰,但这样让他看不清深浅的人物,在与他年纪相差不大的人中,实在少见。 尽管知道林潇云是在考校自己,叶玄也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毕竟,从刚才的形势上来看,自己所设下的那些雕虫小技,还远不如“林字营”的名号管用。 随即,他笑了笑,解释道:“我们兵力有限,只能留下六十来士卒作为后备,这是无奈之举。不过我们初到江南,对方肯定不清楚我们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后面有没有援兵,他们更不可能得知!” 见林潇云仍旧看着他,于是叶玄接着道:“这样,即便只有六十多个骑兵,如果懂得利用,也能给敌人一种援兵无数的感觉,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若身后黄沙漫天,尘土滚滚,在对方不知底细的情况下,或可一举扭转局势!” 林潇云听完,点了点头,又笑道:“那公子又是如何知道敌方的设伏地不在前方,而是在小道远处的密林中呢?” “问题怎么这么多!”叶玄暗自腹诽一句,不过谁让他要执晚辈礼呢,此时出于礼节上的考虑,也只能耐着性子接着解释道: “区区草寇便敢劫持有官军将士护送的难民,可以想象对方的首领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不过,既是草寇,必定贪财而惜命,若想以小博大,最佳的设伏地点,便不是前方的路口,而是难民百姓所在的小道附近。”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啊!”叶玄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够多了。 林潇云神色怔了一怔,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后,不禁失笑,转头对叶凌抱拳道:“有子如此,实为叶公之福啊!” 叶凌捋了捋胡子,笑道:“哪里哪里!林将军过奖了!” 林潇云望着草寇离去的方向,良久后,轻轻叹了一句:“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啊!” 第四章 紫泰 叶玄盯着林潇云腰间的佩剑又看了片刻,心中仍然十分疑惑。 终于,在忍了许久后,他开口问道:“爹,为何您仅看这把佩剑,便能知道林将军是恩人之后呢?” 叶凌犹豫了片刻,一时没有回答。 而林潇云听了,却是稍加思索后坦然一笑,说道:“公子可曾听说过六剑?” 叶玄疑惑的皱起了眉头,问道:“六剑?何为六剑?” 林潇云听了叶玄的回答,颇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叶凌,权衡片刻后,摇头笑了笑道:“没什么。” 见林潇云如此反应,叶玄心中有些不悦了,冷着脸道:“林将军不必如此吧?” 林潇云脸色有些为难起来,他又转头看了一脸叶凌,可见对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于是便无奈的笑着道:“是这样的,大致在春秋末年吧,有六把顶绝之剑流落世间,引来各国的交锋与争夺,一时间,诸侯并起,逐鹿中原。 “而在经历战乱之后,这六把剑最终分散在了楚、魏、燕、赵、齐、韩这天下六国之中,六剑持有者也成为了各国君侯众门客中最为强劲的战力,而六剑所在的宗族则被封为‘仕’,他们世代培养出家族中最强者,然后将剑传承下去,而我们湘郡林氏,便是紫泰剑的‘仕’。” 叶玄听罢,看着那把通体雪白的紫泰剑,不可思议的点了点头,听林潇云接着道: “不过,经过数百年的变迁,我们所尽忠的主君早已不在,先祖也携剑归隐,但传承并没有断过,就这样,紫泰剑一代一代传承至我手中,所以见到紫泰剑便知我是湘郡林氏,其他‘仕’也是如此。” 叶玄很快就找到了其中不可思议的一点,问道:“难道就不会出现六剑易主的事吗?” 林潇云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不会,六剑认主!而且,当年与其所是六剑之仕得到了六剑,倒不如说,是六剑选择了他们!因为离开了仕,六剑也不过是一把寻常兵器罢了!” “还有这样的事?这六剑从何而来,竟有这样的灵性?” 叶玄还是有些难以相信,既然六剑如此的神奇,为何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有传言说,这六把剑为遁入空尘的铸剑师——瑰魁所炼造,也有人道,瑰魁只是发现了这六把剑而已,总而言之,六剑与瑰氏,有着莫大的联系,至于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已经无从考证了。” 林潇云看了一眼叶玄,又接着说道:“六剑都有着凡人难以抗衡的力量,不过讽刺的是,战国末年,最后却是地处边陲的秦国最终灭了其他六国,一统天下。” 话音落下后,一直沉默的叶凌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哎,六剑虽强,可奈何这世间最为强大的,是人心呐!” 林潇云苦笑了笑,道:“叶公可真是一语道破天下事啊!想我大晋,披甲执锐之士百万,当年横扫西蜀东吴,如今却因区区塞外蛮荒狄夷而落得这般田地,不也是因为人心吗?” 叶玄在一旁听着,神情变得黯淡了一些。 不错,悠悠华夏,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几千年传承,却因那些那些封王的丑恶纠葛,却因人心的贪欲,让平定不过三十年的中原再度掀起了十余年的动乱,彻底摧毁了大晋的最后根基,使得如今诸胡肆虐中原,神州沉沦,世家百姓纷纷南渡…… 叶玄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问叶凌道:“父亲既然知道六剑的事,可为何从未对孩儿提过呢?我也从未在任何书籍上看到过关于六剑的记载,这又是怎么回事?” 叶凌皱着眉,看了看叶玄后,答道:“六剑之事,一般不会外传,而相关的典籍记载,也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很少残存民间!况且,北人多善使长枪,你自幼便随虚公习虚家枪法,便没有告诉过你这些。” “各种各样的原因?”叶玄疑惑的嘀咕了一句,也没再深究这其中还有什么文章,转而又问道:“六剑都有哪些呢?” 叶凌轻舒口气,沉吟片刻,答道:“这六剑分别是金獠、赤炼、录持、墨执、银殇、紫泰,林将军腰间的佩剑便是紫泰剑!” 林潇云听叶凌流利的说出六剑之名,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笑问道:“叶公竟如此了解六剑之事?” 叶凌听罢,叹息一声,笑道:“老夫驰骋疆场多年,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说完后,叶凌脸上的那丝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双眼望向天际,若有所思。 叶玄听罢,不禁更加好奇了,但又在冥冥之中,仿佛感觉心中的某根弦被触动了一般,失神一阵后,才又反应过来,盯着林潇云腰间的佩剑,接着追问道:“那林将军的紫泰剑究竟是怎样的一把剑呢?” 林潇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叶玄歉意的笑了一笑,叶玄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或许是一个不该被问到的问题。 倒是一旁的叶凌听闻,笑了笑,回答道:“为父也不知道,有生之年仅见过一次紫泰剑出鞘,可奈何当时尚小,根本就记不住了!实在是遗憾......” 林潇云脸上笑意不变,依旧闭口不言。 叶凌好似也对紫泰剑挺感兴趣,此时见没有效果,于是接着道:“老夫曾偶然听到过一句传言,叫‘剑风无形,是为紫泰’!也不知道是不是来形容紫泰剑的!” “剑风无形,是为紫泰!” 叶玄自己嘟囔一句,却也实在想不出这到底是一把怎样的宝剑,只不过,他此时仍旧只把紫泰剑当做林氏家族的一把传世之剑而已,在他看来,或许也就是贵重了一点,和其他传家兵器应该没什么区别。 也是,既然从没有见于史籍记载,甚至都不曾听人谈及,他又怎么会想到六剑有什么可怕之处呢? 就在这时,林潇云忽然岔开了话题,指着前方的一座山对叶凌说道:“叶公,我们翻过那座山,再往前走一天的行程便是江陵城外的汉水,安将军会在那等候我们。” 叶凌顺着林潇云指的方向望去,长舒一口气,道:“终于快到了啊!” 叶玄也跟着望了过去,却见在江南特有的云尘薄雾中,一座孤山傲然耸立,映着夕阳,红得发紫...... 第五章 汉水之畔 数千将士和万余流民连成的长长队伍,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时分疲惫不堪的到了汉水河畔。 还很远的时候,叶玄就能看见那高高飘扬着的旌旗了。 和林字营的旌旗相似,金色的方形大旗,中间用黑色丝线纹绣了一个大大的“安”字。 到得近处,便有两个中年将领迎了上来,一个年纪稍长,看上去有五十左右了,还有一个则明显年轻一些。 两人身形相差无几,都很魁梧,皆是一身深色铠甲,肩披黄色战袍,腰间别着短剑。 叶玄猜测,这二人应该就是父亲跟他说起过的安书文和安书武两位将军了。 只是,他现在还真有点分不清楚谁是文、谁是武,因为他们二人看上去都和文质彬彬没有半点关系,相貌生的那么......粗犷奔放? “县公一路辛苦了!”两人向着叶凌抱了抱拳,和气笑道。 叶凌一步跃下马来,迎上二人,抱拳笑道:“之孝,好久不见了!安将军也别来无恙啊!” 三人简单寒暄两句后,年纪稍轻的安书武对林潇云抱了抱拳,道“这一趟劳烦易丞了!” 林潇云笑了笑,也抱拳道:“应当之事,何足挂齿!还是先安顿好百姓,明日再安排入城吧!这些就交给你们‘安字营’了!” 随即,在安氏两兄弟的引领下,叶凌一行人进了这座汉水旁的军寨中。 快走到主帅营帐时,叶玄向前望去,却见一位衣冠整洁的长者立于帐前,正含笑看着自己这风尘仆仆的一行人。 那人看上去已有五旬上下了,胡子中有了几分白色,发髻整齐,像是军中谋臣,但观其神色,却又有一种凛然贵气,眉宇间也透着一股威严,而且他的身后还有两名将官铠甲的护卫紧紧跟着。 那名长者见安氏两兄弟来到帐前,也并没有作揖行礼,反倒是走在叶玄后面的林潇云主动上前,向他俯身行了一礼,叫了一声:“义父!” 对方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凌后,方才问安氏两兄弟道:“这位便是梁县公吗?” 安书武点点头道:“没错,这位便是叶公,后面是县公府的家眷。” “嗯,叶公里边请!”长者还没等叶凌问他的身份,便已经掀开帘幕,独自进去了。 叶凌在后面看着,先是愣了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安书武笑着道:“叶公请先进帐,有要事相谈!” 叶凌稍稍犹疑了一下,随后在安氏两兄弟的带领下,也迈步进了帐中。 不过,当叶玄和叶常也准备跟着进去的时候,却被林潇云拦了下来。 “公子,叶将军,诸位随我这边请!” “怎么,我们不能进去吗?”叶常语气有些不满的问道。 林潇云只是和善的答道:“叶公既然奉旨南下,自有机要事务,叶将军还要跟进去吗?” 叶常权衡片刻,没再说话了,叶玄也转头看了看主帅营帐的方向,最后随着林潇云来到了另一座营帐中。 进来后,叶玄才发现,这营帐内的空间,被一道帷幕分开了,并有专门的女子接过叶母和虚子怜等人的行李,将她们领到了另一侧。 在叶玄一行人愕然的眼光中,林潇云解释道:“因为近来有大批流民南下,所以军中专程聘用了一些民家女子,方便安置一些。” “这......还真是想的周到呢!” 叶玄愣了半天,最后只能这样感叹了一句。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完全黑下来后,叶凌才和安书武二人进了这座营帐。 又简单的闲聊几句后,安书武便和林潇云二人向叶凌辞别,离开了。 两人走时,也都带走了各自的亲随,此时,营帐内也就没了外人,剩下的都是县公府的人,叶母带着虚子怜从帘幕后走出来,问叶凌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出什么事了吗?” 叶凌摆了摆手,道:“是有些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叶凌这么说,叶母也没再多问了,只是点了点头,道:“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 “玄儿,你有什么事吗?”见叶玄一直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叶凌不禁问道。 “嗯。”叶玄应了一声,道:“父亲,刚才营帐前的那位是谁啊?” 叶凌长长舒了口气后,道:“亭南郡公,虞徽虞平彰!” “是他!” 叶凌刚刚说完,叶常便失声叫道:“他就是虞徽虞平彰?!” 叶凌狠狠瞪了一眼叶常,叶常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压低了嗓音后再次问道:“他就是虞徽虞平彰?他怎么会在这里?” 看着叔父如此夸张的表情,叶玄这才觉得虞平彰这个名字,似乎真的有些耳熟,曾经的确在哪听过一样,但就是想不起来。 叶凌并没有打算过多的解释这件事情,只是深深看了眼叶常后,叮嘱道:“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朝廷的亭南郡公,不该说的话别说,别节外生枝!” 叶常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那.......哥,我们下一步作何打算呢?” 叶凌叹了口气道:“若是吴王那边没动静,或许会有圣旨到这边来吧,再不济,我若能劝安将军和林将军二人举兵勤王,或许还是能解洛阳之围的!” 停了片刻,叶凌又接着道:“只是眼下,我们手里的兵力太少,只能寄希望于荆州的驻军了,这些日子,就暂时留在这里吧!” “那咱们手下的将士呢?” “和安字营的将士们一起操练,我刚才已经和安之孝商量过了!” 叶常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营帐内暂时安静了下来,没过一会,叶玄困意袭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倒是提醒了众人,时间已经不早了。 于是,叶母站起身来,道:“很晚了,都早点休息吧,子怜,子怜?子怜......” 叶母本想叫虚子怜去休息,但一连叫了几声都不见回应,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不禁转头看去,却见她仍然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只是微微偏着头,看着某个方向,显然是失神了。 叶母微微叹了口气,上前牵起了虚子怜的手,她才回过神来,满脸疑惑的道:“嗯,嗯?怎么了?叔母?”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去休息吧!” 虚子怜脸色一红,应道:“嗯,知道了,叔母......” 叶母带着虚子怜跟着女侍者出去后,那展帷幕便被安字营的将士撤去了,营帐内顿时宽敞了不少,叶常也走到营中一角,踢醒了趴在席案上,还抱着一个烧鸡流口水的叶坤,没好气的道:“时间不早了,赶紧收拾收拾,早点睡了!” 叶坤是刚才吃东西时,吃着吃着就趴在席面上睡着了,此时被叶常叫醒,喃喃的应了一句,但随即又伏在了案上。 叶常一见,登时就怒了,从后颈处一把提起叶坤,在他耳旁大声吼道:“兔崽子!滚起来收拾了!!!” 叶坤一个激灵,浑身僵直的站在那,惊魂未定的连连点头,道:“爹,知道了,知道了,小点声,小点声......” 叶玄看着叶坤那模样,笑着摇了摇头,简单的收拾洗漱了一番,便就这么睡下了。 这一晚,是他自离开洛阳后,一个多月以来睡得最熟的一次...... 第六章 安字营 翌日,仍然在睡梦中,叶玄便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军鼓声,一阵一阵,时骤,时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声音直接击碎叶玄的美梦,慵懒的将他从床榻上拉起。 起身看时,父亲和叔父已经起来外出了,叶坤还在“呼呼”打着呼噜。 叶玄悻悻的揉了揉睡眼,穿上衣服,决定去外面看看。 十月的江南,凌晨时分,已经能感觉到些许刺骨的寒意了,再加上湿湿的薄雾,偶尔吹来一阵风,让他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单衣。 叶玄打个寒战,在帐外原地跳了几下,又尽情伸个懒腰,这才觉得精神了,于是便循着鼓声的方向漫步而去。 渐走渐进,叶玄也慢慢能听到很多人合在一起的声音,伴随着隆隆鼓声,震天动地,愈渐清晰。 “喝!哈!啊!” 或许在这时,叶玄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安字营营地之中,那这声音,想必也应当是安字营将士的晨练吧! 果不其然,走不多会,远远透过薄雾,叶玄便能看到一座粗木高台,上立一将,手持令旗,正卖力呐喊挥舞,偌大一面军鼓,被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擂得轰鸣作响。 高台下,则是一片空地,宽垠无边,无数兵士随着鼓声,精神抖擞,在不同将官的带领下,分成无数股,或练枪法,或习剑术,或拼杀格斗,或专于弓矢,宏宏然波澜壮阔。 叶玄越走越近,这才渐渐看清,高台底下,叶凌、叶常好似正和安书武谈论着什么,彼此神情爽朗,笑声可闻。 迟疑了片刻后,叶玄还是走上前去,主动请礼。 叶玄先是对着安书武俯身做揖,行一礼,道一声“安将军早”,而后才给自己父亲和叔父行早礼。 叶凌见罢,并无意外,只是笑笑,道:“昨日劳累,今早便没有叫你!” 叶玄答道:“我听闻鼓声急凑,便出来看看!” 安书武听罢,不禁大笑开怀,道:“原来是操练鼓声吵到小兄弟的美梦了!哈哈哈……” “不敢不敢!”叶玄忙笑着摆手道。 如此一来一往,倒也没了辈分嫌隙,气氛亦随之活了起来,就在四人谈笑间,却听闻高台上的指挥一声大喝:“阵型操练!!!” 那声音高亢浑厚,令叶玄浑身为之一怔,好似一记春雷在耳边炸开一般,四人的眼光也即刻转移到操练场上。 伴随着高台上领军令旗的不同旗语,底下原本分开操练的士兵也即刻汇成数股,时而横向防御,时而圆形拱卫,再或者楔形突破…… 阵型之繁杂,令人眼花缭乱,转变之迅捷,又让人叹为观止。 凡此种种,让叶玄应接不暇。 大兵团的阵型操练,他在叶家军和虚家军中也见过不少,但如此繁杂阵型的迅速变换,他自认江北晋军中还没有能与之相比的,这点让他颇感震撼。 从前,他一直以为,就军备而言,江北是优于江南的,但在安字营的见闻,却让他慢慢动摇了这种想法。 叶凌见罢,也是连连点头,半响才惊叹道:“果然雄武之师啊!没想到之孝你治军仍这般出色!” 一旁的安书武听到此话后,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叶公过奖了!我可没这本事!这都是序右使的功劳!” “之孝太自谦了!” 安书武还是摇头,随即接着道:“因为叶家军一路劳累,今明两日的操练,叶家军就暂时不编入,待将士们修整两日再进行这些操练!叶公您看如何?” 叶凌听到此话,叹一口气,笑着抱了抱拳后,道:“就依之孝的安排吧!” 待操练结束,三人回帐时,叶坤还在打呼噜,叶常看罢,有些无奈的叹口气,摇摇头,从后背一掌下去。 叶坤一声惨叫,从床上直蹦起来,一脸茫然的看了看叶常,满眼委屈的道:“爹!您下手就不能轻点吗?是不是亲生的!?好痛......” “你小子说什么?”叶常微微眯起了眼。 “不是。”叶坤咽了咽口水,低着声音道:“孩儿刚好也饿了,正要起来呢!” 叶常瞪了他一眼,道:“都这么晚了还窝在穿上,你看看景之都起来多久了,怎么当兄长的!?” 叶凌见了,制止道:“无易,算了,孩子们一路过来也受了不少苦!是该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叶常听闻,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又瞪了一眼叶坤,道:“赶紧起来吧!” 说完,扔了几件干净的衣衫给叶坤,头也不回的出帐去了。 叶玄简单的洗漱一番后,发现远处有些喧闹,不禁踮起脚尖望了望,只见人群攒动,应当是安字营已经开始安排百姓前往安置地了吧。 这时,另一个营帐内,虚子怜单手拨开帘幕,与叶母一同出来了。 叶玄叶坤见了,便上前行礼。 叶母望了望远处的人群,走到叶凌跟前,问道:“夫君,我们何时入城?” 叶凌沉默了片刻,才答到:“放心吧,一切事宜,安将军都已安置妥当,我们晚点入城,现在先去吃点东西吧!” 终究是还没有安定下来,一行人也没有格外的讲究,就在安字营简单的吃了点。 每人半份灰面馒头,一碗见不到多少米的稀饭,这就当做朝食了。 叶凌叶玄他们倒没事,经常出征在外,和将士们同衣食、共生死,早已习惯,几人席地而坐,三口并做一口吃完馒头,又一口喝完稀饭,这就解决了。 可是叶母和虚子怜却并没有经历过军旅飘荡,也极少吃过这样的粗食,即便是在南下的路上,叶凌也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她们。 但此刻,叶母和虚子怜都似若平常,虽然吃的比较慢,却也是把手里的馒头和稀饭都吃干净了,没剩一粒。 叶母吃完后,好似才发现叶玄叶坤一直看着她们俩,笑着道:“这一路南下,才知道生活不易,百姓艰苦,这粮食,不能浪费!” 两兄弟见训话,异口同声的说道:“谨遵母亲(大娘)教诲!” 叶凌点点头,起身道:“既然都吃完了,现在暂且没事,就备点谢礼,去去拜访一下林将军吧,毕竟是恩公之后,不能怠慢了!前几日行程太过匆忙,一直没有机会!” “好!我和子怜去准备一下,随一些好礼过去!”叶母说着,也起身同虚子怜一起回帐了。 叶玄起身时,却无意间听到身后的将士似在议论: “你们知道吗?据说朝廷派人下来了,兰左使和序右使今天都会过来!这下可不得了了!” “胡说什么,朝廷派人下来干什么?” “让我们出兵勤王呗!还能干嘛!” “这可真是稀罕事,咱们‘五营军’又不是吃的朝廷的军饷......” 另一个声音响起:“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很久不见兰左使了,听说是一直在奎字营,序右使也许久不见了,去勇字营有些时日了吧!” 叶玄离去时,就听到了这么多,但他倒是知道了一点,原来这支军队完整的番号,是叫“五营军”。 那也就是说,林字营、安字营这两营,其实是隶属于一个体系内的,而这样的营,还有三个! 而照林字营、安字营目前所展现出来的军容来看,其他三营,也绝非乌合之众。 可刚才那兵卒的意思,好像五营军根本就是被朝廷所弃一般,而士兵们对朝廷也多有不满,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些对于叶玄来说,自然无法理解,还有,他们口中兰左使和序右使,似乎也是军中的大人物,今天倒可能会有幸一见。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叶玄已随着叶凌等人来到帐前。 叶母和虚子怜二人进去准备谢礼了,剩下叶玄他们四人在叶凌的提议下,准备去安字营营区内转一转再回来。 不过,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却让他们消了这个念头。 叶玄循着马蹄声望去,林潇云一身素白常衣,腰间别着紫泰剑,正策马向几人而来。 这样装束的林潇云,看上去真的就像一个文弱书生,丝毫不像一位铁骨铮铮的将军,而就算加上佩剑,也顶多算个谋士模样。 林潇云在他们面前勒住马匹,一个箭步下马,作揖行礼,对叶凌数人道:“叶公早!叶将军早!” 叶凌也抱了抱拳,笑着道:“实在是巧!我正准备今日去好好向林将军道谢,可谁知又在这碰见了!” 林潇云听罢笑道:“叶公客气了!本分之事何足挂齿!” 正说着,叶母和虚子怜从帐里出来,叶母在前,虚子怜在后,提着一锦盒,上盖一红布。 叶玄见罢,不由得心中一沉,想必那锦盒中,便是母亲准备的谢礼吧,如此简陋寒掺,想来也着实心酸。 叶家在洛阳虽抵不上琅琊王氏,比不过河东柳氏,可经由两代人经营,已颇具权势,被称为新兴权贵毫不为过,再加上有军中实力加持,也算得上是在朝廷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门庭,何曾有如此狼狈之时! 而现今,叶家虽南渡,可为时已晚,江左三吴之地,恐怕早已被抢先南渡的江北侨士瓜分殆尽,而此后,更有吴地本土豪族的排挤,叶家和虚家在江南都无旁支宗亲倚靠,这日后如何为生,想来也着实堪忧。 叶玄不知父亲为何决意向南,而不是向北去往凉州幽州,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在心中默默叹一句:“门庭没落,昔日辉煌不再!” 可能是因为昨日事物繁杂,林潇云一直没有注意到叶母和虚子怜二人,此时见到,眉头微微一皱,问叶凌道:“这二位莫非是?” 叶凌笑着介绍道:“这是拙荆和虚公之女——虚子怜!” “虚家之后?” 林潇云疑问一句,看着虚子怜,不禁微微有些出神。 今天总算是安定了一些,虚子怜一身淡红绣兰曲裾,净青色的腰带,肤色白嫩,五官精致柔美,一袭长发简单的梳成垂云髻,端庄雅致,也亲切自然,不过那个挂在胸前的狼牙吊坠,倒是与她的柔弱之美有些格格不入。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林潇云很快又收回了视线,淡淡一笑,没让气氛有尴尬的机会。 而虚子怜在刚才那道目光下,脸色也不禁有些红了。 “虚家之后?”林潇云自语一句,回过神来,随即问叶凌道:“莫非是洛阳虚肖染虚公之后?” “正是!”叶凌点了点头,笑道。 林潇云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也便俯身作揖道:“林潇云拜见太夫人,见过虚小娘子!” 叶母笑着点了点头,回道:“林将军免礼!” 虚子怜稍稍迟疑了片刻后,才对林潇云裣衽一礼,道:“子怜见过林将军!” 两人这才算是完完全全的相识了。 这时,叶玄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从虚子怜手里的锦盒上移开,看向林潇云,问道:“不知道林将军为何会来安字营呢?” 叶玄这一问,叶凌和叶常也都有些好奇的看着林潇云,因为他们昨天就已经知道了,林字营和安字营的驻地,并不在一处。 至于叶坤,已经靠在了营帐的一根柱子上,闭上眼睛养神了。 林潇云看了看叶凌和叶常两人,正色道:“朝廷会有旨意下达,各营将领今天都会过来,我离得近,便提前了一些!若是叶公无事,也可到安字营将帐那边去看看!” 第七章 左兰右序 “朝廷有旨意下达荆州了?这么快?” 叶凌有些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出兵勤王的队伍应该是江左一带的吴王才对。 毕竟,还在洛阳的时候,朝廷就已经给吴王下了勤王圣旨。 “嗯。”林潇云的神色有些难看,接着道:“从时间上来看,大概在叶公离开洛阳后半个月左右,朝廷就给虞公下了圣旨,今天应该就到了。” 叶凌一行因为有万余难民同行,所以一路南下自然很慢,但若真是使臣在他们离开洛阳半个月后才启程,今天的确是能赶到江陵的。 说罢,林潇云抱了抱拳,向叶凌辞别后,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叶凌立在原地,思忖了良久后,才望着林潇云远去的背影,紧皱着眉头说道:“无易,我们也去!” 叶常听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于是,叶凌从亲卫利无极手里接过缰绳,一个箭步上马,转头对叶母说道:“夫人,你带着孩子们先回营帐休息,我去去就回!” 简单交代一句,叶凌扬鞭而起,和叶常一起,向着林潇云离开的方向策马而去。 叶母目送二人远去后,看了看仍然脸红的虚子怜,笑道:“走吧,子怜,咱们进去吧!玄儿、坤儿,你们也回去吧!” 叶玄听罢,笑了笑道:“我不累,母亲你们先休息去吧,我想去营中看看!景恒,你去吗?” 叶坤靠在木头柱子上,懒懒的睁开眼,看了看叶玄,打了个哈欠,没有说话。 不过,叶玄已然了解了他的意思,丢下一句“慵懒”后,便独自向着营地中央地带走去。 叶玄在叶家军中待过几年了,此时四处走走看看,见到的场景也都十分熟悉,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他感到意外的,这一路行来,大抵如走马观花一般,看了也就忘了。 而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在经过粮库时,叶玄远远就能看见许多士兵进进出出,正用独轮车把粮食往外运。 当然,他并没有想太多,既然朝廷有勤王旨意下达,那兵马未动,粮草也便要先行了。 又走出一段距离,他突然想起来一个地方来,于是,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在营寨中寻找起来。 不一会,循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叶玄就来到了一处低矮的房屋前。 和粮库那边一样,此处的房屋也有重兵把守,再加上那特有的金属撞击声,不是安字营的锻造处还能是什么地方。 叶玄循着声音望去,昏暗的房内,能隐隐看见几个大汉正轮着铁锤,在一位老者的指示下,卖力的敲打着台面上通红的熟铁。 叶玄迈开脚步,向着锻造房走去,正想进门去看看时,没想到却在门口被拦了下来。 大抵是因为自己一身常衣的缘故,卫兵不放行吧。 叶玄想到此,微微感到有点遗憾,便只好在外面瞪大了眼睛往里面瞅,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身旁的卫兵瞪了他一眼,正欲驱赶时,房里的老者见了,呵呵一笑,便叫卫兵放他进来了。 叶玄抱拳谢过之后,迈步进了锻造房,刚刚适应房内的黑暗,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琳琅满目的各种兵器。 长剑阔刀,箭矢铁锤,戈矛钩戟,应有尽有。当然,这些都是比较常见的,真正吸引叶玄目光的,是那足有丈余的长矛,一人高的铁甲盾,还有半丈余长的斩马剑。 叶玄挑起一柄单刃斩马剑,双手掌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斩马剑的锻造是很有讲究的,刀刃和刀柄的长度比例得相当,而且整把剑的重心必须在六分处,刀刃不用很宽,但一定得厚,还要保证锋利,这样,才能轻而易举的斩断马腿。 自叶玄进来后,那长者就一直看着他,见他拿着斩马剑连连点头,不禁笑道:“怎么样?这斩马剑,能入得了小郎君的眼吗?” “老前辈好手艺!”叶玄笑着点点头道:“这斩马剑,比我之前见过的许多都要好呢!” “小郎君也是军旅中人?” “怎么?不像吗?” 老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才又笑道:“的确不像,倒是像哪个权贵世家的公子,还是一身才气的那种!” “老前辈真会说笑!” 说完,两人都笑出声来,叶玄放下斩马剑,想伸手去拿盾,可意外的发现,那一人高的铁甲盾,他竟然有些拿不动,因为实在是太沉了。 “这盾怎么这么重?”叶玄又看了一眼身前的长形盾牌,不解的问道:“何必整个盾都用铁来打造呢?内木外铁岂不是会轻便许多吗?这么重的盾,战场上如何灵活运用?” 老者抚须一笑,道:“内木外铁的盾自然轻盈,但在有些力量面前,却太过于薄弱了,聊甚于无而已。” 叶玄听闻,似有所想的点了点头,道:“老前辈说的有理!那样的盾,在有些力量面前,的确只是聊甚于无而已!” “用法不同,才有兵械的不同,而兵械的不同,锻造的方法也自然不同,就好比同样是长剑,步卒用的和骑兵用的,锻造起来,却是天壤之别!” 老者一番感叹,说得叶玄连连点头,深表赞同,心中暗道今天可能是碰到了高人,不禁抱着试一试的想法问道:“那就锻造而言,传说中六剑的锻造方法,恐怕也是与寻常兵械完全不同吧?” 老者听闻,神情一滞,脸上的笑容迅速淡了下去。 沉默了良久后,老者才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叶玄,问道:“不知小郎君贵姓?” “晚辈叶玄!” “小郎君是如何知道六剑之事的?” “晚辈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从林将军那得知的!” “不久前才知道的?”老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问道:“听口音,小郎君是从洛阳来的吧?” 叶玄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老者思忖良久后,长长出了口气后,恍然明白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笑道:“呵呵,小郎君若是想知道六剑之事,不妨去林字营找找答案!” “林字营?”叶玄疑惑的嘀咕一句,还想再问时,却被屋外隆隆的鼓声打断了。 “咚咚——咚咚——咚咚——” 这鼓声很有节奏,炼制房的众人听闻,也都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一个抡锤的壮汉皱着眉头,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这鼓声是?” 另一个壮汉用肮脏的衣袖擦了一把汗,看向屋外,道:“嗯,没错,左兰右序再聚,看来会有大事要发生啊!” 老者叹了一口气,说道:“赶紧吧,今天的活争取提前完成,出去也能探探风声!” 老者说完,房内“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比刚才越加急骤了。 叶玄见众人如此反应,顿时心生惊异,迈步出了锻造房,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他走至营地中央时,这里已经围了一些安字营的散兵了,但是都很自觉,只是在主将营远处望着,并不上前。 叶玄找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踮着脚,向着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一路将士从南门进了营寨,正向着主将营而去。 两队骑兵开道,为首的将军头戴战盔,手持长槊,而立之年,着深色铠甲,紫色内衫,肩披绿色战袍,战意凛凛,威风八面。 他身旁的持旗之将,则稍为年弱,同样装束,五官端正,器宇轩昂,腰佩长剑,眼神毅然,手中之旗浩然飘扬,方形绿底的旌旗,同安字营如出一辙,不过,金色丝线纹绣的,是一个“奎”字。 而后却是一辆牛车,悠悠然跟在两队骑兵之后,车架敞空,珠帘四坠,紫色边布,棕色围栏,徐徐而行,微摇轻晃,与前方和周边军营行伍颇为不搭。 那架被众军簇拥着的牛车上,一位已过五旬的长者正襟危坐,穿一身青色长衫,头戴轻纱爵弁,两手隐于宽袍长袖之中,腰配令剑,留半尺胡须,白黑相间,眼睛炯炯有神,如是直视,煞是一股威严传来。 叶玄这才想起早上听到的一席话,心中嘀咕:“这应该就是是兰左使和奎字营吧!果非寻常人物,普通军队!” 而在营帐的西面,几乎与奎字营同时而来的一队将士,随风起舞的军旗一样显眼,紫色底,上以金色丝线绣一“勇”字。 却见一位身着粗麻布衣的寒士,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脚穿寻常草鞋,头冠布帻,发髻散乱,横断双眉,目光如鹰,胡子过半尺,微微泛着白,身无兵械而气度旷达,看上去比兰左使稍微年轻些,侧骑着瘦马,嘴里还叼着一根狼尾草,放荡而不羁,却是一种真真正正的名士风骨。 而紧随在后的将军,对比起来则整洁干净得多,稍年轻,着黑色铠甲,黄色内衫,披紫色长袍,战盔长矛,向着安字营中央而来。 “想必这定是序右使和勇字营了吧!”叶玄在心底默念道。 两队人马齐聚到营地中央的主将营,虞徽、安氏两兄弟、林潇云、叶凌叶常,另外还有一些叶玄不认识的人,都已在营帐前等候多时了。 两队人在帐前下马,安书武和林潇云纷纷对来者抱拳行礼,而来的两队人也陆续向虞徽、安书文和叶凌等人相互问候。 叶玄已经知道,这位虞徽乃是亭南郡公,是此处爵位最高的人,不过,叶玄还注意到,那位序右使似乎也不是平常谋士,因为林潇云对他格外的礼重。 一行人寒暄过后,被迎进主将营帐中,叶玄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得去,便一直在外看着。 这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感叹道:“左兰右序再聚,天下定起风云呐!” 叶玄转头看了看那士兵,问道:“兄台此话怎讲?” 那士卒扫了一眼叶玄身上的常衣,呵呵一笑,道:“这是在我们‘五营军’内传开的话,看来有大事要发生了啊!” “左兰右序再聚,天下定起风云!” 叶玄心里重复的嘀咕着这句话,正思索着,又见一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身着银白铠甲,肩披白袍,骑着马呼啸而来。 那戎装男子在主将营帐前跳下马,神色匆忙的进去了。 而那名戎装男子进帐后不多时,他原本来的方向又追来了一名身子单薄的儒衫少年。 那少年面容十分清秀,白齿红唇,眉目如画,尽管跑得气喘吁吁,但奈何步伐甚小,直到戎装男子进去好久后,方才跟上来。 儒衫少年原本想要开口叫住,但在远处便见那戎装男子一头扎进帐中,又把话头咽了回去,悻悻然的看了看帐门,神情郁闷。 而后他转头看了不远处围观的士卒一眼,却发现人群中似乎有双眼睛也正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那不同于周遭兵士的装扮,眼神一冷,随即转身消失在了主营帐之后。 叶玄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一个少年,又望了主将营帐好一会,才悻然离去...... 第八章 圣旨 林潇云听闻今日兰左使、序右使都会到安字营来,所以一大早便骑马从林字营赶了过来。 不曾想,路上还正碰见了叶凌一行人和虚家之女虚子怜。 到主将营时,虞徽和安氏两将军已经在营帐内候着了,林潇云上前行过早礼,问虞徽道:“义父,是朝廷的使臣下来了吗?” 虞徽轻舒一口气,点点头,道:“前几日,洛阳线人飞鸽传书回来,恐怕今日就到荆州了吧!” 林潇云听罢,低头思索了片刻,没再多问什么,但心中却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安书文见林潇云脸色有些沉郁,宽慰道:“暂且不要想这些了吧,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安书武倒是有些沉不住气,一拳捶在自己身前的席案上,狠声道:“他娘的朝廷!他娘的使臣!” 虞徽皱了皱眉,没有说他什么,倒是安书文呵斥了一句道:“等会使臣来了说话注意一些,别再这么口无遮掩!” 而这时,紧随林潇云的叶凌叶常也来到帐中,向众人行礼过后,便坐下一同候着了。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在营帐中便听到了节奏清晰的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虞徽首先站起身来,道:“左右使来了,我们出去迎接一下吧!” 说罢,双手背负在身后,带头向帐外走去,一行人也陆续起身,随着虞徽来到帐外,迎接左使兰咎和右使序瑀。 随兰咎而来的是奎字营主将房奎、偏将兰致及一行护卫。 牛车徐徐停在帐前,紧随其后的仆人也忙上前来,将脚蹬放稳后,搀扶着兰左使下了车架。 见到营帐前的虞徽,兰左使端正一番衣冠,几步上前,作揖行礼,道:“一别虞公久矣,今日前来相会!” 虞徽也笑着扶起兰左使,道:“是有些许时日未见了,兰左使可好!” “一切安好!” 言罢,兰左使又向一旁的安书文及众将拱手行礼,笑道:“安将军别来无恙!之孝、易丞也良久不见了!” “兰左使!”三人也丝毫不怠慢,纷纷抱拳回礼。 兰左使眼光闪过,这才将疑惑的目光停留在叶凌及叶常身上,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后,方才问出声来:“此二位是?” 安书武见罢,忙介绍道:“这是前些时日护送难民南下的梁县公,还有这位是叶无易将军!” 兰咎听罢,恍然明白,忙对二人拱手道:“原来是洛阳叶公,久仰久仰!” 叶凌也领着叶常作揖回道:“不敢当!久闻兰左使大名了!” 身后的房奎和兰致同样纷纷见过礼后,众人这才见到一路东来的勇字营旌旗。 看着侧骑瘦马、放纵不羁的序右使,虞徽和兰左使同时意会的笑了起来。 “吾辈之悠然,仅限于表,而序右使之悠然,则由里及外啊!” 兰左使捋捋下额的胡须,心生感叹道,而虞徽则只是笑着,并不言语。 林潇云见序右使的马走来,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主动上前去,作揖行礼,道一声“师父”后,才又扶对方下马。 林潇云将序右使和勇字营主将常勇,及偏将令安原迎至帐前。 一番寒暄过后,众人才在虞徽的带领下又走进帐中。 虞徽进入帐中,示意大家各自坐下,环视一圈,见该来的人都来了,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却见帐内十五人,各营主将各据一案,而偏将则立身于一旁,分位于帐内两侧,从上至下依次是: 安字营主将安书文(字之敬)、偏将安书武(字之孝),林字营主将林潇云(字易丞),奎字营主将房奎(字定远)、偏将兰致(字清玄),勇字营主将常勇(字荣谦)、偏将令安原(字宣浒),祖字营校尉步辉(字青志)、偏尉雷赟(字降云),叶公无鞠、叶常(字无易)。 而正对着帐外的上宾位,并坐于虞徽左右两侧的则是左使兰咎(字伯谙)和右使序瑀(字岸柳),在主位的后方,一身铠甲的中年将官,是虞徽的近卫统领——武升。 大家刚刚坐稳不多时,就见一个身着白袍铠甲的少年闯入营帐,少年长相几分稚嫩,但身高体直,五官端正,腰佩一精致短剑,气度非凡。 少年进帐后见这么多人,先是愣了一下,复而上前单膝跪地,参拜虞徽。 虞徽还没等少年开口,便问道:“虞青,安排你的事情做好了吗?” 少年抬头,神情严肃,道:“回父亲,都安排好了!” 虞徽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兰咎看着虞青,神色和蔼的笑道:“虞青这两年又长高了!?有十八了吧!” 虞青起身分别对坐在虞徽左右两侧的兰咎和序瑀俯身行礼,笑道:“兰左使!序右使!晚辈今年虚岁十八!” “虞青,这暂时没你什么事,先出去吧!”林潇云神色严肃,以一种上级对下属的语气对虞青吩咐道。 虞青听罢,也恭敬回道:“是!林大哥!” 说完,便对众人行礼告退。 虞青退下去后,大伙在营帐内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才隐约听到渐近的马蹄声,同时已经有卫士进来通禀了。 林潇云沉沉的舒一口气,叹一声:“来了!” 房奎听闻,也攥紧拳头,狠狠砸在自己面前的木案上,怒目瞪向了帐外的方向...... “圣旨到——!!!” 一个尖锐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虞徽叹息着摇了摇头,起身领着众人走出营帐。 望着北方而来的使臣,虞徽等人神色严肃,面朝北而候。 使臣带着一行护卫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主将营前,悠悠下马,面对虞徽等人,表情肃穆,随即便从衣袖中取出一卷黑色纹祥龙的圣旨,边取边大声道:“亭南郡公虞徽,镇南将军安书文接旨!” “臣等接旨!”虞徽和安书文用手一扫衣摆,面朝北而跪,异口同声道。 后面众人和周围站岗的士卒自然也识趣,纷纷跟随虞徽跪下。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诏曰:亭南郡公安抚益州,定岭南羌乱,治荆州水患,功于社稷,益于后世......今百官请命,朕心甚慰,擢封亭南郡公虞徽为楚西王,封地千里,食邑万户......赐封镇南将军安书文荆北县公之爵,封地百里,邑五千户,升任辅国大将军之职......” 圣旨只是提到了赐封加爵,并没有提北伐的事宜,毕竟朝廷的脸面还是不能有失的,只是这其中的意味,想必天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臣等接旨!拜谢皇恩!” 虞徽和安书文同声说道,随即,向北叩谢。 虞徽起身接过使臣手中的圣旨,没有说话,众人也一同起身。 使臣见二人接过圣旨,却顿时跪倒在了虞徽和安书文面前,声泪俱下。 第九章 时势 虞徽和众人都因这使臣的一跪惊住了,竟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古使臣持天子节杖,同圣上之威,可从不曾有传旨使臣行跪拜之礼一说! 可如今...... 虞徽愣住片刻,却听那使臣带着哭腔压低了声音哽咽道:“微臣斗胆请王爷和大将军即日发兵!救陛下于虎狼之口啊!” 话音刚落,使臣后的那一干将士们也一同跪在虞徽面前,同声说道:“请王爷和大将军即日发兵!” 一行人无不是脸色悲怆,神色黯然。 虞徽看这场面,也自然能知道洛阳之险境如何了,扶起使臣,安慰道:“请使君放心,吾等备好粮草即日出兵!毕竟对手是肃甄鲜卑,不容贸然!” 那使臣听到“肃甄”二字,眼底顿时冒出了恐惧的神色,身子也随之一僵,脸色变得极不自然,竟半天没再说一句话。 虞徽见使臣失态,便也没再多说,回头吩咐安书武道:“之孝!带岳使君下去休息!” 安书武上前,这才扶着颤颤巍巍的使臣,向着事先准备好的营帐走去。 而序瑀看着那使臣离去的身影,除去刚才的诧异,心中却仍有一丝疑虑。 因为按照礼节,陛下册封异姓王室,必将赐其王印及相应冠服节杖,更何况如今此等境地,礼节应当更是不容怠慢。 而今,使臣前来却仅有一纸册封诏书,其他佐物一无所有,实在可疑。 但序瑀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此事或许并非朝廷准备不周,而是那使臣一路前来,已然遭受了一番劫掠吧! “各营主将留下,其他人散了吧!” 虞徽见使臣已走远,对众人说了一句,随即转身向主将营中走去。 而各营偏将和校尉听闻,抱拳道了一声“诺”,便及时散去。 叶凌叶常见状,也觉得不便再多留,于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回营了。 林潇云随着虞徽进帐,接着各营主将也都陆续进来了。 虞徽慢步走至主帅位,将圣旨随手扔在了木案上,转身说道:“你们怎么看?” 常勇一拳捶在营帐的支柱上,怒气冲冲的说道:“四年前朝廷是怎么对我们的!今日让我们北上勤王?做梦!” 安书武道:“常老弟说的有道理,四年前欲置我等于死地,而今又想求于我们?” 林潇云没有说什么,但是不满的表情写在脸上谁都能看到,房奎也紧握拳头,道一句:“不可能!” 兰咎见状,叹一口气道:“诸位将军先冷静一下,于情于理我们的确都不应该去,但不妨还是先冷静下来,分析一番局势吧!” 序瑀也补充道:“兰左使说的在理,各位先冷静下来!” 四位将军见左使右使都这么说,片刻后便也都按捺住胸中的怒火,一同坐了下来。 兰咎先开口道:“四年前我们受迫自蜀地起兵,险些攻入洛阳,三年前五营军又无视朝廷法度,强势控制荆州,这些过往,朝廷只字不提,反而赐爵加封,而且一次就封异姓王、大将军,虽然……” 正说着,安书文突然干咳两声,打断了兰咎正要说的话。 兰咎听闻,没接着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继续道:“看来这次朝廷是守住洛阳无望,才想到要走这步棋的!而且刚才那使臣行为有些不自然,想必是这一路上已经受过什么罪了!” 兰咎停了下来,望向众人,见大伙都认真听着,便继续道:“朝廷如此跌下颜面,选择赐封异姓王,怕是已经料到,吴王司马旭是绝不会出兵勤王的吧!” “哼!”虞徽在一旁接过话头说道:“想必他此刻就等着洛阳城破,自己好在建康登基呢!这就是司马旭!” 序瑀点点头,接过话,紧接着道:“关于出兵,吾等应先分析利弊再加以权衡!首先,若不出兵,照诸位所想,事情将如此发展:过不了几个月,洛阳城破,五营军将可能成为天下人口中的逆党,司马旭也名正言顺在建康登基,自然可以举江左之力兴师问罪我们五营军!这样的结果我们大家都不好受!” 说完,序瑀望望众人,安书文长出一口气道:“的确啊!我们和吴王司马旭本就是死敌,等他找到借口,必定会想办法吞掉我们!” 林潇云听完,接着序瑀的话说到:“若是我们出兵勤王,其他地方的胡寇暂且不提,即便是盘踞于洛阳、南阳和邺城一带的鲜卑肃甄一部,也是虎狼之敌,势必一场恶战难免!再加上还有潼关咸阳一带的石羯诸部,要解洛阳之围实在不易,我军即便得胜,也是残军了,除了名头,可能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房奎听罢,抚着腹部的伤疤,低声骂道:“没错,我和那帮蛮子交过手,很难全胜!朝廷这一步棋走得真够绝!” 兰咎听罢,说道:“我们出兵唯一的好处就是树立威名,让“楚西王”这个名号积累威望,以便日后好对付吴王司马旭,当然,这个只有取胜才有意义!虞兄觉得如何?” 说完,众人一齐望向虞徽,等他定夺。 营帐内随之安静了好一段时间后,虞徽那深沉的嗓音才缓缓响起,道:“不出兵乃吾等抗旨不忠,所以必须出兵!” 虽在情理之中,但众人听罢难免还是有些惊讶,却听虞徽接着道:“不过,我也只说要出兵,会出兵,但要等到这个冬天过完之后再出兵!对外就说在准备北伐粮草,这是我们五营军给朝廷最后的机会,能不能扛过这个冬天就全看他们的命吧!” 一行人听完,都独自思考了片刻,序瑀首先点了点头,道:“嗯!如此还算妥当,凡事也都有回旋的余地!” 众将见序右使也这么说,便都没有了异议,纷纷表示赞同。 虞徽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各营主将暂且先回驻地,虽然时日还长,但总有一些东西要准备!左使右使今日起就落住于安字营,有事我也好有个商量!” 言罢,不多时的功夫,除安书文外的所有主将都纷纷告辞离去了。 而当林潇云正准备出帐时,却忽然被序瑀叫住了:“易丞!不能再放任他不管了吧?” 林潇云听罢,停住脚步,转向序瑀,苦笑一声道:“徒儿明白!是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序瑀点点头,道:“好了,知道就好,你先回营吧!” 林潇云这才告辞出了营帐。 第十章 安定 待叶凌和叶常回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叶凌一下战马,叶玄就连忙围过去问道:“爹!出什么事了?” “回帐内再说!” 叶凌看了叶玄一眼,神色并无变化的说了一句,倒是叶常听罢,直夸叶玄敏锐。 叶玄听了叔父的话,猜到了一些,嘿然一笑,紧步随着叶凌叶常两人回到了帐中。 叶母和子怜见两人进帐,忙起身迎过来,神情有些忐忑,问道:“夫君,那边有鼓声,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么一说,原本懒懒躺在床上的叶坤,也顿时神色紧张的坐了起来。 叶凌见罢,忙笑着解释道:“夫人放心!是有事,不过,是好事!” 叶凌说完,叶常也开口了:“对!是好事啊!” 叶母四人并不知道所谓“好事”是何事,不过心提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一脸诧异与好奇的问道:“什么好事?” “圣上下旨,赐封亭南郡公楚西王爵,任安将军为辅国大将军!若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内,大军就将北伐中原,我们不久便可以回家了!” 叶凌振奋的说道,脸上写满喜悦,叶母听罢,先是有点不相信,等反应过来已是喜笑颜开,眼眶里已经闪着泪花了。 转身对身边同样高兴的虚子怜说道:“子怜,太好了!太好了!再过不久就可以回家了,就可以团聚了!” 虚子怜听着,高兴得已不知该如何言语。 叶凌接着说道:“等解决了粮草问题,楚西王即刻发兵北伐!” 叶母听着,一边一边自语道:“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一旁的叶坤听完也振奋起来,道:“楚西王北伐,我叶坤第一个去卖力!” 叶玄听叶凌说完后,也是高兴了一下,但随即听到“粮草”二字,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上午在安字营粮库看到的一幕,心沉了一下,但随即还是摇摇头,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 叶凌随即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大家先准备一下,咱们今天晚上还得进城呢!总不能今天晚上还睡在这吧!把该带的都带上,别落东西!” 众人听罢,都高高兴兴的收拾行李去了。 傍晚,叶凌一家人在一名安字营将官的引路下,来到了江陵城内。 安书武在城里特意为叶家准备了一套宅子。 宅子不大,只有院落两进、厢房十余套和两间厅堂,以及一些杂物房和厨房马厩,因为此次南下匆忙,所以在洛阳时,叶凌便遣散了府中的大部分仆役下人,只有一些忠实的贴身府卫和丫鬟不愿离去,才随着叶家一同南下,这一行总共也不过二十人而已,这样的宅院足够安置了。 进了大门,是一方宽阔的院落,院子中用青砖石铺就,但四周靠近厢房前又各自留出了一条空地,栽植了一些矮小的荆树藤条,使得整座宅子看上去既精巧雅致,又不失恬静温馨。 一行人见了,都十分满意,给了那将官一些赏赐后,便搬进宅邸之中,因为从洛阳带来的东西有些杂乱,所以整理安置起来也颇费时间。 叶玄和叶坤被安置在同一间厢房内,这倒不是因为房间不够,而是叶常故意为之的,目的就是让叶玄督促着叶坤,不要放纵懒散。 叶玄和叶坤正查看着两人的房间时,两个府卫抬着一个箱子进到了房内,放下后,对叶玄道:“公子,这是主母大人让仆下抬过来的,并嘱咐公子仔细核查,妥善保管!” 叶玄点头后,两名府卫便恭敬的退出去了,叶坤看了看,这木箱子足有半人高,长四尺,宽有三尺,做工精致,纹饰优雅,不禁眼睛一亮,盯着叶玄道:“景之,这里面装的什么宝贝啊,大娘如此看重,还要妥善保管!” 叶玄笑了一笑,冲叶坤努努嘴,道:“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叶坤得了叶玄的许可,迫不及待的打开这华丽的大木箱子,可看了一眼后,便露出了失望和不屑的神色,大咧咧的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宝物呢!怎么全是一些这样的玩意啊!” 看着那一卷卷的竹简和书轴,叶坤不禁浑身打了个趄趔,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这东西了,小时候读书习字,叶常不拿着木杖盯着他,他是绝对不会写一个字的,所以,当他此时再看到这些诗书经义时,只觉得心中恶寒,想躲得远远的。 叶玄则不同,虽生在军武世家,但他自幼便喜好诗书器乐,于是便蹲下身去,左手拿起一卷郑玄的《毛诗笺》,右手则握着一卷《吴子兵法》的竹简,看着叶坤道:“这东西就是最大的宝物!当然要妥善保管!” “那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叶坤看着这一箱子的书籍,带着恐惧的表情快步退出了屋子,逃走了。 叶玄也知道叶坤的性子,笑着摇了摇头,开始整理这一大箱的书籍。 天下本就书籍稀缺,经由汉末百余年的动乱,秦时先汉所积累下来的大量着作都随着战火焚烧殆尽。 大晋开朝以来,皇室整理旧都书卷,仅仅不过万余册,而天下士家大族视自家书籍如传家瑰宝,控制极其苛严,因此,即便是在市面上,拿钱也买不到书籍,所谓有价而无市,大抵就是如此吧! 所以,这一大箱一大箱的书籍,才真正是叶家的立家根本,这不是珍宝又是什么! 至晚上天黑时,宅邸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叶玄一家人第一次在江南大地吃上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晚饭。 席间叶凌叶常还温了点小酒,一家人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他们刚刚经历过一个多月的厮杀,从腥风血雨的残酷岁月中艰难爬出,方才抵达荆州的残酷事实。 此刻大家的心里都是明亮的,充满希望,因为他们盼望着北伐,而且知道北伐指日可待,回家、团聚也触手可及。 席间,叶玄同样心境大好,应叶坤的提议,取出那支饰有佩玉的竹笛,在庭院中吹奏起来。 伴随着笛音起伏,明月渐升,庭院内短暂的安静了下来。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叶凌的脸红红的,看着吹奏笛曲的叶玄,眼中满含柔情与慰藉,静心倾听着这一首他最喜爱的《风入松》。 叶玄知道这是父亲最中意的一首曲子,因为这是他学会竹笛后,母亲教授他的第一支笛曲,同样也是母亲吹奏的最好的一首曲子。 叶玄犹记得年幼时,每每在父亲征战归来时,无论胜利或战败,叶府的庭院中,总会响起这一首清雅平和的《风入松》。 其实,直到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父亲和母亲两人正是因为这一曲《风入松》而相识、相恋,进而才有了这样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 一曲终了,在一片叫好声中,庭院中又重新变得些许喧闹起来,气氛也更显得温暖和睦。 当然,唯一显得有些闹腾的就是,叶玄那不太正经的叔父此时又喝高了,扯着叶坤的衣裳,醉醺醺的道:“哎呀,兄弟,我跟你说啊......” 叶坤:“爹,我是叶坤,是您儿子,不是您兄弟!” “什么?”叶常顿时瞪圆了眼睛,怒气冲冲的道:“你小子竟然不认我这个兄弟?” “不是,爹......我真是坤儿,景恒!不能和您称兄道弟的!” “老子就问你认不认我这个兄弟!啊?” “爹,您又喝高了,这不是认不认的问题!”叶坤欲哭无泪:“这是不能认啊!这辈分不全乱了吗?哪有这么瞎来的!” “那咱们俩各论各的,你管我叫大哥,我管你叫儿子,行不行?” “......” 叶坤自然不肯,但叶常又逼着他拜把子,于是叶坤跑,叶常追,两人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叶坤死活不肯认,倒也不是他把伦理纲常看得太重,只是他要是今天晚上拜了把子,明天早上起来肯定会挨一顿揍,因为叶常酒醒之后,依然记得事,那个时候的对话往往就会变成这样: 叶常:“听说你小子昨天晚上和你爹拜把子了?” 叶坤战战噤噤,满脸委屈:“爹,是您逼着孩儿拜的!” “老子让你拜你就真拜吗?传出去让外人怎么看?我看你小子就是故意趁老子喝醉了占老子便宜!” “爹!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爹!下手轻点!” 对于这对闹腾的父子,叶凌只会在一旁看热闹,一边看还一边笑,只有叶母偶尔会说两句,当然,一两句话肯定拦不住喝高了的叶常。 而叶玄,早已将头偏到一边去了,对于这样的事,见过不止一次两次了,装作没看到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有时候都会想,是不是自己老爹在小的时候给了这位叔父太多了阴影,不然他又怎会那么想听叶坤叫他“大哥”呢? 叶玄摇头一笑,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放下手里的竹笛,看着眼前这样温馨热闹的场景,笑着自言自语一句:“北伐!” 而此刻的安字营主将营内,安书文正在读兵书,忽然一个兵士进来报告:“禀报将军!在粮库周围发现可疑动静!” 安书文听罢,头也没抬的说道:“你们去查查吧,尽量别扰动使臣!” 士兵听罢,道一声“明白”后,便退下了。 士卒退出营帐后,安书文也合起手里的竹简,起身出了营帐,抬头望着天上的那一面缺月,先是叹一口气,而后又低下头,有些轻蔑的笑道:“北伐吗?” 第十一章 问道 朝阳渐升,薄雾散尽。 叶玄也迎来了到荆州以来的第十个日头,而这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天色刚亮,叶凌叶常二人起来时,他就跟着起来了,拉出被窝里的叶坤,两人简单洗漱一番后,就一起到城外的安字营营地,例行每日的军备操练。 整个白天的时间,四人几乎都在军营中度过,一来筹备一些北伐的事宜,二来,叶玄也可以借此机会了解一番五营军。 毕竟,那一日清晨见到的大军团阵型变换,让他的印象太过于深刻。 这几日以来,他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军政律令和赏罚制度,才能让数万人的大军有如此严明的纪律,能保证在极其复杂的军阵变换中做到那般精确和完美。 而按照安书武的说法,使五营军做到这一切的真正功臣——序右使,又是怎样的一位能人贤士。 这天,叶家军的晨练结束后,时间已是巳时初(上午十点)了,叶玄同往常一样,先是回帐,脱下满是汗渍的戎装后,简单擦洗了一遍,换上一身宽袖长衫,再拿上一卷《行兵策》,出帐来到池塘畔,寻一处草地,慵懒的坐下,看起了兵法。 身后远处的营地内,叶坤精神难得的好,叽叽喳喳嚷个不停,和一帮将士们正踢着蹴鞠,喧闹声隔老远都能听到。 晚秋的阳光晒在人身上十分暖和,一阵清风袭来,夹带着片片落叶,飘然落到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叶玄手里握着竹简,看着看着便只觉困意来袭,整个身子慢慢躺在了地上,沉沉睡去了。 当叶玄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后的喧闹声已经静下来,天色也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压得不算太低的乌云下,一排大雁排成“人”字型飞过,向着南方而去。 叶玄揉了揉眼睛,伸手摸索了一遍,却没有摸到竹简,他不禁疑惑的抬起头来,却看到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就这样睡,对身体可不好!” 林潇云一身常衣,坐在不远处,手里握着那卷《行兵策》,见叶玄醒来,随口说了一句。 叶玄慢慢支起身来,打了一个哈欠,道:“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林将军今日怎么有闲暇过来?” “没事就过来看看。”林潇云目光不移,话说的依旧随意。 因为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两人坐得都十分随意,也免去了作揖行礼那些琐事,看着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落叶,叶玄没有再说话,周遭也再次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林潇云放下了手里的竹简,看着叶玄,问道:“不知公子对这《行兵策》有何见解?” 叶玄听闻,转头看了看叶玄,笑道:“林将军还是直呼我叶玄或景之吧,毕竟你才是前辈,老称呼公子,我心里挺别扭的!” 林潇云笑了笑,不置可否。 《行兵策》是后汉将领马晟对《孙子兵法》中“九变篇”和“行军篇”所作的专门策论,其间不仅点出了孙子兵法中的精髓,更结合秦末先汉时的诸多案例,进行了延伸和剖析,可以说将行军布阵这一块,讲解的十分透彻了。 因此,若要谈对《行兵策》的见解,就不能不提到《孙子兵法》这一最为根本的典籍。 虽然叶玄对《行兵策》早已熟烂于心,但这种被人考校的感觉,他并不是很喜欢,于是轻轻一笑,说道:“在林将军面前,晚辈又如何谈得上见解!” “那景之觉得,这《行兵策》中的精髓又是哪一句呢?”见叶玄自谦,林潇云也转而就以“景之”相称了,他对于这身份称呼,一直都没有多在意的。 叶玄沉吟片刻后,答道:“真能算得上精髓的,我觉得还是‘徒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一句!” “为何?” “《行兵策》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字,就是‘变’,军行可变,军阵可变,军令可变,凡此种种,根据具体形势千变万化,而又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不变又胜过万变,纵敌千变,而我以不变应万变!听来玄妙,却又实实在在,万分受用,又何止于兵法如此呢?” 林潇云神色肯定的点点头,道:“兵者,诡道也,如是而已!但变与不变,如何变,又全在于一军之将,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听来虽然粗鄙,但却也精辟至极了!” 叶玄听了,笑出声来,道:“依晚辈之见,林字营可绝不是一窝熊兵!哈哈哈......” 林潇云也跟着笑了一笑后,随即轻轻叹了口气,道:“但凡为将之人,又怎能不知兵呢?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对一国来说如此,对为将之人更是如此!你觉得呢?” “的确!”叶玄点了点头,接着道:“不过,我倒是更加看重‘兵者五事’之言: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将不知兵,覆也,兵不知将,乱也。” “道......”林潇云皱眉沉吟片刻,接着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觉得这个‘道’真有那么重要吗?竟可使孙子将其排在第一的位置!” “有!”叶玄点头。 “那秦灭六国,于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军,又是循的什么道呢?” “天下一统的王道!正如晋灭东吴、西蜀一般。” “既然秦灭六国,遵循的是王道,那我们如今又为何还要遥祭当年背道而行的屈原呢?” 叶玄稍有思忖,答道:“王道存于世,而道义存于心!通读春秋史记,我们得以窥探天下王道,而孔荀老庄,则着书立说,编撰各种典籍告诉世人,何为道义!王道不是道义,道义也不是王道,二者不相矛盾,也从不对立!” 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叶玄接着补充道:“讲道义、有气节的人,从来都会被人所敬仰,并不在于他们身后是不是遵循着天下王道!” 林潇云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又问道:“按你所说,天下一统即是王道,那我等何不遵循王道,让兵锋正盛的鲜卑肃甄部一路南下,统一天下?还有,如今叶家军和虚家军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坚守洛阳,难道也只是为了道义和气节吗?” “当然不是!”叶玄脱口而出,语气不容置疑。 “那又是为何?” 叶玄盯着水面,沉思片刻后,答道: “秦与六国,虽然文字有异,法度有别,但终归同出于华夏一脉,侍奉于周室天子,七国百姓,无不着右衽,行周礼,束发戴冠,严遵纲常伦理,它们说是七国,实际上只不过是周室天下的七个诸侯之邦而已,就好像一个祖宅中的七兄弟一样。” “但晋与鲜卑,却不是如此,大晋百姓皆为炎黄子民,而鲜卑则由东胡西迁而来,华夏与东胡,自古不相容。况且,鲜卑人不事农耕,以渔猎为生,男子以剃发为习,女子以善骑射为美,更是将娶母为妻当做常理,毫无伦理法度,他们的各种风俗,在我等晋民看来,多是大逆不道之举,如此差距,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秦灭六国,更像是兄弟阋墙,避免祖宅被拆散,而鲜卑侵入中原,则像是强盗入室抢劫一般,若不誓死反抗,其结果只能是鸠占鹊巢!当然,最重要的是,秦灭六国后,六国百姓依旧为民,而倘若鲜卑灭晋,则天下晋民,皆成鲜卑之奴,绝无自由!” 叶玄一口气说完这么多,长长舒了口气,接着道:“六国之亡,亡的不过是诸侯邦国而已,但鲜卑灭晋,灭的却是炎黄天下!周礼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倘若有一天鲜卑人逼着林将军你剃发易服,叫嚣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并强令天下世族烧毁一切不利于鲜卑的史书典籍,凡有不从者,格杀勿论!林将军觉得,这样的‘天下一统’,还是王道吗?” 叶玄说完这些,自己也愣住了,因为他觉得刚才自己的状态很奇怪,就好像说到激愤处时,脑海中忽然冒出了另一些碎片化的声音,虽然模糊,但那种情感依然强烈,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而说完后,心中紧接着便浮现出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来,真真切切。 就好像那些事,真的曾经发生过一样。 林潇云看着情绪激动的叶玄,轻轻一笑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错,你看得很透彻!” 叶玄原本以为能看到林潇云震惊的表情,可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刚才对方也只是在考校自己罢了...... 林潇云转过头,看向远方,道:“古往今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而若是连真正的‘道’都分不清,又何谈天、地、将、法这后面的四事呢?不过,自古以来,得道者不一定胜,而失道着也不一定败,即便你能辨明天下大道,可你又有信心做好这一将吗?” 叶玄叹息一声,平复一番心绪后,道:“将者,君也,智、信、仁、勇、严也!这五个字,我叶玄自认现在还做不到,而这五个字的变换和把握,我更是远远没有摸清门路,不知林将军可愿教我?” “景之你有叶公辅导,又何须我来指手画脚呢?” 叶玄微微摇了摇头,道:“其实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在叶家军内,无论我怎样做到和寻常将士无异,但那只是自己骗自己而已,在他们眼中,我的身份始终是特殊的,有特殊就会有偏差,而当这种认识上的偏差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让自己产生一种严重的错觉,这种错觉甚至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要了我的命!” 林潇云听了这番话,转过头来,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眼神中满是诧异,这样的话从叶玄这样一个权贵子弟的口中说出,就算他见多识广,也着实有些难以相信。 叶玄见林潇云露出诧异的神情,不禁笑着解释道:“这些话,是父亲在我第一天踏入叶家军的营寨时告诉我的。三年来,我也的确慢慢体会出了这句话中的深意,但无奈的是,尽管父亲和我对于此都清清楚楚,却也难以改变!”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在洛阳的时候,曾去虚家军中试炼过一阵,那时觉得这样或许会比较好,可是没过多长时间,虚家军的将士们就很快知道了我的身份,毕竟,叶家军与虚家军的驻地实在是太近了,那样一来,历练的初衷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叶玄笑着说道:“不过刚到虚家军的那段时间,我倒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那种与在叶家军时完全不同的感觉,一种实实在在融入兵营之中的感觉,而不是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一样。” 林潇云的目光越发惊讶,三年前,叶玄不过才十五岁左右,心智就已经如此成熟,看待事情就能这般透彻,这在他以往见过的人当中,真的十分少见,可以说仅有这一人都毫不夸张。 林潇云眼中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问道:“那你现在找到合适的路了吗?” “嗯。”叶玄点了点头,看向林潇云,道:“我想着若是能入五营军的话,或许会好一些!” “叶公可会答应?” “鹰若不离开巢穴,永远不可能展翅翱翔,马驹不离开父母,也永远不可能日行千里!”叶玄望着远方,道:“父亲会理解这点的,也自然会同意的!” 林潇云听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道:“叶公的确会答应,有这样的麒麟儿,真是叶公的福气!你若真想来五营军,我林字营永远虚席以待!” 叶玄稍稍思忖片刻后,脸上浮现一丝喜意,道:“好,就去林字营!” “此言当真?”林潇云脸上露出笑意。 “当真!”叶玄重重点了两下头。 “我林字营可是五营军中军法最为严苛的一营,你确定要去?” “正合我意!” 两人越聊越发投机,从兵法聊到江北战场,又从江北战场聊到林字营,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见晚了。 二人相互辞别,叶玄回到江陵城里的宅院后,便和叶凌说了去林字营的打算,叶凌稍一权衡,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毕竟,对于叶玄在叶家军内的局限性,没人比他更清楚,在外历练几年,到时候再回来从自己手中接手叶家军,这才是最为合适的路。 当然,这也是最理想的情况....... 第十二章 拖延与恳请 时间荏苒,光阴似箭。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叶玄还是和往日一样,白天在军营中度过,晚上回家休息,虽然决定入林字营试炼,但他这几天仍旧是和叶家军一起。 他是准备北伐时再入林字营的,然而奇怪的是,距离虞徽接旨的那一天,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军营里却丝毫不见要北上伐胡的动静。 叶玄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起那天在军营里看到的一幕,心中更加忧虑,终于在一天晚上找到叶凌,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叶凌听罢,刚开始有些不信,反问一遍道:“你看到安字营的兵卒将粮草都运走了?” 叶玄点头再次肯定道:“嗯!千真万确,我不会看错的!” 叶凌听完,皱起眉头,开始细细思索。 其实叶凌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等了已经将近一个月,可每次他过问安字营的将官时,得到的却无不是——“粮草准备好即日北伐”——这样近乎于搪塞的答复。 如若真的是安书文事先就知道北伐的圣旨,提前运粮,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照这个速度,也应该出兵了,可为何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忽然间,叶凌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一只手重重捶在房里的柱子上,双目圆睁,满是怒火,又气又急得直跺脚,恨恨的说道:“为何?为何啊?为何到现在还要作壁上观?还要勾心斗角?” 叶凌无法忘记,在江北大地,在逃难途中,那些被胡寇残杀的流民百姓,还有那尸横遍野、赤土千里的场景,生死绝境中的惨叫声和呼救声,一只只伸向他求救的血淋淋的手掌,一双双充满着绝望但又渴望着生的眼神...... 一幕一幕的涌上心间,让他无法停息心中怒火,顿觉舌尖腥咸,一口鲜血喷出...... 叶玄见状,忙扶住叶凌道:“父亲!息怒啊!冷静,身体要紧!” “冷静?怎么冷静?” 叶凌额头上青筋暴起,一把推开叶玄,话还没说完,怒气上头,又咳了两声,咳出一大滩淤血。 叶玄又赶紧上去扶住叶凌,这时叶凌抬起头,两行浊泪已顺着脸颊淌下,口中含着血说道: “胡人性残,不食粮草,又无牛羊,便以人肉充饥,江北百姓每日死者不计其数,北伐晚一日,便就多出一堆森森白骨啊!如今虚公和大部叶家军将士尚留守洛阳,他们不即时出兵,又怎对得起这些驻守洛阳的将士啊!” 叶玄似乎也想明白了,运走粮草,搬空粮库,原来是为了给朝廷的使臣看的,而其目的,自然是拖延北伐的时日! 想到留守洛阳的叶家军和虚家军,叶玄也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许久之后,叶凌才冷静下来,问叶玄道:“这件事你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 叶玄摇了摇头,叶凌见罢,叮嘱道:“不要跟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 “父亲,那我们该怎么办?”叶玄点头,问道。 叶凌长叹一口气道:“明天我会去见林将军和安将军,记住,这件事和谁都不要再提!” 再次叮嘱一番后,便让叶玄休息去了,这一晚,叶凌一夜未眠...... 第二天,叶玄起的比平常都早,在自家院里练习枪法,但是想到昨晚的事,心绪很乱,还没有舞完便停了下来,呆呆的站在院子的中央。 时节已是入冬,江南刮起了刺骨的寒风,想必在北方,这风会更加凛冽吧,也不知虚衍和留守在洛阳的将士们如何了。 今天没有太阳,只有昏沉的乌云将天空压的很低很低,再配上撕扯着的寒风。 可能,快下雪了。 叶凌推门而出,见叶玄这样站在庭院中央,就叫了一声:“玄儿!在干嘛呢?” 叶玄这才回过神来道:“起来练练……” 叶凌没再多说什么,脸色低沉的去洗漱了,在一切都准备好后,叶家人也都起来了,院子也慢慢热闹起来。 叶凌没去理会这些,而是穿上铠甲,配好剑,准备起身去往安字营。 但正当叶凌出门时,一匹马疾驰而来,最后停在了叶宅门口。 叶玄听到声音,忙跑出来看,却是一身常衣的林潇云。 他腰间别着剑,身后还披着一件白色雪袍。 叶凌见林潇云下马,心事重重的冲他点了点头。 叶玄跟着,也拱手行了一礼,道:“林将军!” 林潇云向叶凌作揖行礼后,对叶玄道:“你若没事,就带好三天干粮,跟我走一趟吧!” 叶玄有些疑惑的点了点头,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嗯,是有点事!” 见林潇云没有明说,叶玄也不再多问,转身进屋去准备了,随后又听见林潇云在身后道:“不要穿戴铠甲,一身常衣就好了!” 叶凌原本立于门口处,见林潇云有事前来,便将他迎至院内。 院里的府卫和下仆见状,纷纷俯身行礼,随后才去忙碌。 而虚子怜听闻屋外有动静,本欲出来看看,不过贴身丫鬟小欣倒是心急口快,立于门楣前,对起身的虚子怜直言道:“林将军来了!” 小欣言语刚落,虚子怜踏出的步伐便停了下来,稍一迟疑后,旋即又坐了回去,然后把身旁的窗户缓缓支开了一个不大的小缝,就这样远远看着。 叶凌和林潇云两人立于院落中央,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但仅过片刻,便见叶凌忽然后退两步,对着林潇云拱手作礼,长揖及地,身子沉沉弯了下去,咬紧牙关大声道:“恳请林将军即日出兵伐胡!” 院子里的众人都被叶凌这一拜首大礼惊住了,而林潇云更是一脸惊诧,不知所措。 叶凌任职于洛阳都城,位列公侯,更是两朝元老,其声望权势绝非林潇云这一营之将可比。 因而,对于叶凌的这一大礼,林潇云颇为惊讶和惶恐,连忙也后退一大步,拱手长揖,拜的比叶凌还要低微,道:“叶公万万不可,末将受之不起!” 叶常在一边也是看得呆住了,叶家在洛阳虽不似王氏柳氏那般根基稳健,势力庞大,但也算是门庭显赫,地位超然,更况且,叶氏根基本就不在河东这一块,因而仅凭两代数人的功绩,便能使叶凌叶常这一脉在洛阳定稳脚跟,也着实是令外人难以轻视。 所以,叶常见叶凌如此拉下身份地位,向林潇云拜首恳求时,不禁心中一阵酸楚。 若不是叶家在江南暂无依靠,而叶家军又大部留守洛阳,叶凌又何须至此,来解这燃眉之急。 想到这,叶常也沉下脸,跟着向林潇云拜首道:“恳请林将军即日发兵北伐,助我叶虚两家!” 叶坤见状,虽然不知事态急缓,但还是跟着父亲一同拜首行礼了,而一众府卫仆役见了,也都惶然俯身请礼,令院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肃穆。 林潇云左右为难,他知道,叶凌现今显然是不了解五营军的编制,所以才会有此举动。 五营军的调度,非虞公不能为,即便是安书文将军,也不能轻易调动。 但这些,林潇云又不能明说,因为序右使关于此事,早对各营各将有过交代。 所以,叶凌即便是今日以洛阳叶公的名号来压制自己,迫使自己发兵,他也只能将此事层层上报至楚西王虞徽的案头,其最后的结果,想必依旧是被楚西王压下。 不得已,林潇云只得承诺一句:“叶公放心,粮草一旦备足,末将即刻领命北伐,不负叶公所望!” 叶凌一个月以来,听到了太多这样的答复,自然不肯如此罢休,他直起身来,看向仍俯着身的林潇云,眼神一冷,道:“还请林将军给个期限!” “粮草现已近充足,楚西王有言,不出意外,十日后便可挥师北伐!” 叶凌点点头,对于林潇云,他还是选择信任,毕竟是自家恩人之后,也是叶家南渡荆州后,接应自己的第一人,除了安书武之外,叶凌也无人可信,无人可靠了。 叶凌扶起林潇云,如释重负般的坦然一笑,道:“得林将军承诺,老夫方能安心!” 林潇云起身后,神情依然自若,只是向着叶常和叶坤两人一一回礼后,对刚出房来尚有些惶然的叶玄道:“景之可准备好了?” 叶玄点头,看向叶凌,见叶凌点头许可后,方才道:“准备好了,何时出发?” 林潇云打量了叶玄一身的行头,见没有出格的地方,便道:“路途遥长,现在便出门吧!” 说完,林潇云向叶凌和叶常行礼辞别,而最后,临出院门前,林潇云又停下了脚步,向那扇一直半开着的窗口方向,拱手行了一礼后,方才离开。 因为他知道,从刚进门开始,那扇窗后,便有一双明眸秀目,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第十三章 五营军的过往 一路上,两个人,骑着马,出了城,向北而去。 林潇云在前,叶玄在后,谁也没有说话。 叶玄看得出,林潇云今日的心情似乎和这天气一样,有些阴沉,所以他也很识趣的一直保持着沉默。 不过,正走着,忽然一小朵雪花闯入了叶玄的视野,当他抬头看时,却见千万朵雪绒正从高空飘落而下。 “下雪了!”叶玄自言自语了一句。 林潇云也抬头望了望天空,叹一口气道:“嗯!下雪了......” 两人这才说上第一句话,气氛也顿时不再那般凝重。 走了没几步,叶玄又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自从出门后就一直想问,但林潇云自从出了叶家门开始就一直神情阴郁,叶玄也一直不好开口。 “亥丘!”林潇云说出这样一个地名,然后接着道:“去接一个人,这个人你应该见过了!” 叶玄一时有点不明白,说道:“亥丘?我见过?” 林潇云没再说话,叶玄也沉默了。 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厉。 叶玄裹紧身上的雪袍,尽量不让寒风往里灌,林潇云走在前面却安然自若,长衫随风起舞,似乎丝毫没有觉得冷。 两人一整天都在赶路,中午饿的时候就啃一口干粮,中间除了让马喝几口水,就没有停下休息过,天快黑时,因为风雪太大,两人便找了一座村庄,准备投宿到民居家里。 而叶玄很快也发现,此地村民的警惕性似乎有点高,在看见林潇云和自己腰间的佩剑后,都有些顾忌迟疑,不肯靠近。 找了几家之后,才终于有两位老人家愿意收容他们过夜。 这不过是一间极其平常的草房,叶玄跟着林潇云进了屋后,只觉得这家中实在清贫,一件像样的摆置都没有。 尽管叶玄在军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多少也是吃过生活的苦头的,但这样贫苦的家境,他以往的确不曾见过。 林潇云道谢过后,为了不惊扰两位老者,便带着叶玄到柴房打起了地铺,将枯黄的茅草铺在地上,睡着也还十分暖和。 叶玄忙完后就睡下了,毕竟赶了一天路,是真的有些劳累。 但林潇云却一直坐着没有睡下,怀中抱着剑,望着窗外的肆虐的风雪,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叶玄说道:“四年了!” 安静了一会后,林潇云轻舒了口气,依然望着窗外夜影下的一片白,低声叹道:“呵,真是转眼之间呐!” 叶玄听林潇云一连说了两句,不由得问道:“林将军所谓何事?什么四年了?” 林潇云转头看了看叶玄,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林潇云望着屋外的大雪,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四年前的蜀地叛乱?” “知道,那件事好像挺复杂的吧!”叶玄有些疑惑的感叹了一句。 “呵呵,的确称得上复杂呢!”林潇云苦笑着,道:“四年前,蜀地叛乱,我正和你年纪相仿,怀有一身武艺,正想施展宏图报复!于是,我接过父亲手里的紫泰剑,响应朝廷号召,投身于‘凌湘军’,随军开赴蜀地,平息叛乱。” “嗯,凌湘军这个旗号,我的确听说过!”叶玄点了点头。 “不过,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当时‘凌湘军’的主帅是安书文将军,然而这支大军却又受于襄阳王司马旧的辖制,属于襄阳王府的势力。” 林潇云一直望着屋外的雪白,将那段蜀地的往事娓娓道来:“于是,朝廷为了剪掉襄阳王的羽翼,在‘凌湘军’入蜀,与叛军拼了个两败俱伤后,不仅断了我军的粮草供应,还派遣吴王司马旭的军队前来,以‘与叛军勾结’之罪围剿凌湘军。” 林潇云没有停顿,转头看向叶玄,接着道:“当时北地胡寇压境,中原流民四起,而朝廷所想依然是如何在王派之争中稳定皇权,那个时候,我方才看清我一心想要报效的,是一个怎样的朝廷!”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夜,我们凌湘军仅存的千余人被吴王大军围困,全部收缩在一座山岭之间,在虞公的提议下,斩杀了军中襄阳王府的掾吏,喝过壮行酒,杀光军中所有的战马,所有将士大吃大喝一顿后,杀下山去......” 听林潇云说完这些,叶玄一时间愣住了。 他心里十分清楚,这绝对是真真切切的过往,因为蜀地平叛,若真的说起来,和叶家军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正是他觉得此事有些复杂的原因。 不过,纵然此刻他心中解开了一些疑惑,但想要再说些什么时,却又只觉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林潇云回望一眼窗外暗夜中的落雪,继续细细说着: “我们千余人趁着夜色,冲破司马旭几万大军的重重阻截,准备直捣洛阳,只为洗去自己身上的冤屈,可没曾想,一路加入我们的流民越来越多,终究联成了一支数万人的起义大军!” “朝廷见情势不可收拾,在北地胡寇攻势越来越烈的情况下,考虑到凌湘军已经脱离襄阳王府,所以很快作出了让步。于是,一切罪责全部推到襄阳王司马旧身上,朝廷也承认了‘凌湘军’,并赐爵赏官,同意凌湘军驻守蜀地。” “在如何回复朝廷的招安时,虞公告诫我们,若不见好就收,等候我们的只能是玉石俱焚,就这样,我们答应了朝廷的条件。而后虞公在‘凌湘军’的基础之上先后组建了安字营、祖字营、林字营、勇字营、奎字营,凌湘军也正式更名为‘五营军’,这便是五营军的由来......” 林潇云说完这些,夜色已经完全笼着大地了,窗外除了呼啸的风声,听不到任何声响。 叶玄听完,心中久久无法平静下来,看了看眼前神色黯然的林潇云,似乎他仍旧沉在那个厮杀的雪夜,便没再去打扰。 小小的柴屋里安静了许久之后,林潇云才又说道:“既然你以后要入林字营,这些就应当告诉你,我们五营军与朝廷的关系,并不像叶家军与虚家军,所以有些事情,我就不再明说了,好了,时辰不早了,早点睡吧!” 说罢,在屋外呼啸的寒风声中,两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慢慢都闭上了眼睛。 然而夜半时分,叶玄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浅浅的马蹄声,他立马惊起,却见林潇云已经警惕的伏在窗口了,同时正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片刻之后,马蹄声又渐渐远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重归于平静。 只是两人仍然无法放心,于是换班值岗,一直到天明时分。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天色还没有亮起来,两人便都已没了睡意,还有很远的路程,所以二人都没有多做耽搁。 可当二人推开柴门,正准备告辞离去的一刹那,叶玄愣住了。 这个小村庄仅有七八户人家,且多是老弱妇孺,可此时所有的草屋前,却都多出了一只山野猎物,虽然只是一些体型较小的禽类獾类,但至少是肉食,比粗粮草根要强的多。 林潇云见了,也难得露出了愕然的表情,不过他随后就想明白了原因,笑着摇了摇头后,道:“我们应该快到了!” 而这时,已经有村民起来了,在见到门口的山野猎物后,俱是一喜,而后大声嚷道:“山神显灵了!山神又显灵了!” 更有甚者,跪倒在雪地里,向着东面的山岭拜了又拜,仿佛要把心中的喜悦告诉所有人一般。 林潇云见状,指了指村民参拜的方向,问身后的老者道:“老人家,亥丘是在那个方向吗?” 老者手里捧着一只鹧鸪,喜笑颜开的答道:“嗯,对,翻过这座山,就是亥丘了!” 两人没再多留,在向老人家告辞之后,骑上马便向亥丘而去。 茫茫雪色中,朝阳缓缓自东方升起。 冬日的暖阳照耀着雪后的大地,橙色光辉洒满整个山峦和村庄,映着缕缕炊烟,分外美丽。 第十四章 亥丘 亥丘其实就是一座不高的山岭,只不过是这里最矮的一座丘陵,坡度最缓,因此才被当地人特意区别了出来。 叶玄和林潇云二人将马匹安置在了山脚,然后徒步穿过稀疏的白杨树林,踏着雪往山顶走去。 然而,刚刚走到半山坡,叶玄便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四周的密林中就已经有人盯上了他们。 林潇云显然也察觉到了,不过他却丝毫没有理会这些,只是对叶玄淡淡的说道:“不用在意,只管跟着我走就是了!” 叶玄在军中待过数年,多少还是能判断出来,盯上他们的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但奈何对方人数众多,可能还是会有些麻烦。 不过,既然林潇云这么说,他也不再去理会这些了,一步一步紧跟着脚步往山顶走就是了。 两人走过山腰,忽然一点寒芒从前方飞来,伴随着箭羽震颤的嗡鸣,一支箭矢已经直直插在了二人身旁的一根树干上。 即便叶玄一直暗暗提防着,但这突如其来的冷箭,还是让他有些愣住了。 前面的林潇云也跟着停下脚步,但随即他伸出手去,拔出了插在身旁树干上的箭矢,然后握在手中,面朝着前方的一处灌木丛,“咔”的一声,将箭矢从中间折断了。 整个过程,叶玄根本就看不清林潇云脸上是何神情,但随着这一道声音的响起,早已埋伏好的数十人顷刻间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只是,这些人都不是兵士,而是草寇,手持各式武器,满脸戾气,里里外外将二人围了数层。 叶玄握紧手里的剑柄,警惕的扫视了一圈周围,却意外的发现,这股草寇所具有的气势,仿佛在哪见过一样。 林潇云看着前面的草寇,不动声色的随手扔掉了刚刚折断的箭矢。 “来者何人?”一个带头模样的草寇问道。 “我要见‘亥丘之狐’严诺!” 林潇云吐出这样冷冷的几个字来,语气却是比这半尺厚的积雪还要寒冷,镇住了在场的所有草寇,这也是叶玄第一次听到林潇云用这种口吻和人说话。 “寨主岂是你想见便能见到的?”带头的见林潇云气势骇人,不由得退后了两步,说话的声音也有些不稳了。 林潇云见对方没有答复,也没再多说,重新又迈出脚步,走向山顶, 一步...... 两步...... 三步...... “嘎哒,噶哒” 积雪被踩下的声音,在此刻的一片静谧下,显得尤为清晰,也令双方间的紧张气氛骤然升级。 四步...... 叶玄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时,却听那草寇头目大喝一声道:“弟兄们!上!” 话音刚落,数十草寇便举着各式武器,大声叫嚷着,向二人蜂拥而来。 林潇云风轻云淡的瞥了一眼,随即握住剑柄,却并没有拔剑,只是那样看似随意的向前一扫。 就在这一刹那,山林间顿时风起云涌,一股强大的气流卷起地上半尺厚的积雪,以横扫之势袭向对面的草寇。 叶玄也被这股气浪冲的睁不开眼,脚步有些不稳,差点跌倒。 过了许久,叶玄慢慢睁开眼睛,却又在顷刻间,完全瞪圆了双眼。 饶是叶玄再如何见多识广,此刻都难以再淡然下去了。 因为他看见,从林潇云的脚下,一直到山顶处,一个诺大的扇形区域内,已经变得光秃秃一片了,积雪全无,甚至就连山石和泥土都被生生掀起了一层,而那些原本挺拔笔直的树木,也断的断,斜的斜,一片狼藉。 至于那冲上来的数十草寇,早已横七竖八的躺在了远处,有些甚至还挂在树上,没有了任何动静,看样子是昏死过去了。 叶玄望着这眼前的一切,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了,只能在心中结结巴巴的自语道:“这......便是紫泰剑!而且......还没有拔剑!!!” 忽然才想起那句关于紫泰剑的传闻,叶玄不由得深深咽了一口口水。 “剑风无形,是为紫泰!” 林潇云收起剑,接着一步一步的朝着山头走去,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叶玄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要知道,他在南下荆州之前,还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关于六剑的传说,而此刻却能亲眼所见,这种震撼,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看着林潇云一步步向前走去,叶玄却只觉两腿好像陷进了雪地中一般,一步也迈不开。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雄浑粗犷的声音从叶玄身后传来:“只动剑气,未动杀气!” 叶玄猛地回头,看清说话之人后,心中的震撼却在一瞬间被深深的忌惮所代替,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非同一般。 这是一个内着灰色裋褐,肩披貂皮长袍的中年人,看上去三十上下,身形高大,披着散发,相貌平平无奇,但那双眼睛却深邃的可怕。 而从他此时的神态和刚才的那句话来推断,想必他就是林潇云口中所说的“亥丘之狐”——严诺了。 不过,更令叶玄难以相信的是,此人便是那天他们叶家军南渡后碰到的那帮草寇的寨主,林潇云说的没错,这个人,自己的确已经见过了! 严诺说出这样一句话后,便没有再多说,只是一直看着叶玄和林潇云二人,神色平静,好似他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林潇云听到声音,也回过身来,上下打量一番严诺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会后,严诺首先开口道:“易丞!好久不见了!” 林潇云听罢,从上而下府视着严诺,片刻后方才说道:“我来接你了,师兄!” 第十五章 亥丘之狐(上) 两人对视片刻,过往的一幕幕在林潇云脑海中浮起,从一同拜师于序右使,到“凌湘军”的大突围,再到严诺的不辞而别…… 良久之后,严诺才先开口道:“易丞!好久不见了!” 林潇云站在高处,俯视着位于低处的严诺,握紧了手中的紫泰剑,片刻后才将那句话说出口:“我来接你了,师兄!” 站在中间的叶玄被两人的对话彻底搅晕了方向: “这个草寇寨主竟会是林将军的师兄?林将军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接他回营?为何当日南渡时叶家军会被林将军的师兄埋伏?” 一连串的问题不断的从叶玄的心底冒出,让他不得不重新梳理一遍自己的思路。 “当初为何要不辞而别?”林潇云开门见山,直接问出了藏在自己心里两年的问题。 “说来话长!”严诺仿佛知道林潇云会这样问,沉默了会,转头望着远处的山峦,叹一口气,然后又回过头来说道:“今日既然来了,不妨随我进去叙叙旧如何?” 说罢,严诺迈出脚步,向着叶玄和林潇云二人迎面走来。 在与严诺擦肩而过的时候,叶玄明显能感觉到对方和那些草寇有着天壤之别。 因为在这个人身上,寻不到丝毫匪气!更没有外号“亥丘之狐”中的那股狡黠气息! 严诺朝着二人迎面走来,林潇云也没动分毫,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这样一步一个脚印,踏着雪地,越来越近。 严诺并没有在林潇云跟前停下,而是在与林潇云擦身而过之后,神色未变的继续向着山顶走去了。 林潇云也转过身,跟在严诺后面,静静的看了片刻,才又迈开脚步。 叶玄见状,抖了抖刚才已经动不了的双腿,跟上前去。 三人越过山顶,在山的另一侧的山腰,叶玄才看到了一座隐藏于茂密松林里的山寨。 严诺立于山寨门前,还没有说话,便传来了一声吆喝:“寨主回来了!快开门!” 话音刚落,几个壮汉便推开了用松木排制而成的大门,里面的草寇见到严诺后,也并没有行礼,只是语气随意的冲严诺笑了笑,道:“寨主回来啦!” 随即看着严诺身后的叶玄和林潇云两人,也是和善的道:“还有客人呢!” 一众匪寇的表情都很随和,俨然不像刚刚两人踏进亥丘时碰到的那伙人一样,甚至山寨内有些手里还抱着东西,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只要很寻常的和严诺打一声招呼便可以,而严诺也都会一一回复。 这和叶玄所想的山寨完全不同,这里没有森严的尊卑,也没有暴戾的匪寇,一切都是那般朴素自然,就像是一座平平常常的小山村一样,而严诺这个寨主,也无非是一位村中尊者的身份而已。 不只是叶玄,连林潇云望着这一幕也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严诺对身边的两个草寇说道:“找几个人,把山阳面的兄弟们抬回来!” 等严诺吩咐完后,那两个草寇便转身离开了,吆喝几声,带了十来个人出了山寨。 严诺回身对林潇云说道:“走吧!随我进去吧!” 说罢,便领着林潇云和叶玄进了寨子,前行百余步后,来到了一座松木搭建的房屋前。 这座房屋不算高峨,在一排的村舍中毫不起眼,只不过屋前有一方院落,屋旁又有一座高阔的堂房,让它的位置显得有些不俗而已。 院中央有一座结草茅亭,亭中一张方形杉木案几,两个蒲草苇席相对而置,在一片雪地中兀然惹眼,再走到近处,便发现是案面上刻着一方棋盘,另有两个细竹编织的棋奁置于蒲席一侧,黑如点漆,白如玲玉的棋子在雪光的映照下更显亮丽。 绕过草亭,踏着积雪的木制阶梯进入屋内,光线便骤然暗淡下来。 一张长木案横在上首位,下宾两排则各有两张小木案,几个坐的席榻错落有致,几壶酒摆在堂中一侧,除此之外便无他物,而房子中央则已有燃着的一炉火炭了。 严诺示意林潇云入座,随即拨了拨火炉,让房内更暖和了一些,三人便各居一案,坐了下来。 林潇云环视屋子一周,神情有些复杂的道:“两年来,你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严诺淡然一笑,答道:“寄游于山水,往来于宾朋,此处并不比我益州严家坞差!” 林潇云不说话,他自然知道,严家乃益州乐东士族,虽不似蜀中李、徐等高庭门阀,但也是巴蜀一地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严家世代经营的严家庄园自然是悠然恬静,不甚繁华。 严诺生于衣食无忧的严家坞堡,后来在蜀地叛乱中又投身凌湘军,并与林潇云二人一同拜师与序右使门下,在军中担任显职,如此简约陋弊的居所,倒着实与他的身份不符。 一时沉默,片刻之后,严诺起身拿来两个盛有蜜饯的陶盘,摆在二人身前的席面上,说道:“敝舍寒酸,招待多有不周!” 林潇云看了看席面上的陶盘,没有说话,当然也没有要吃的意思。 “虞公……不,楚西王让你来的?” 林潇云听罢,不再纠结于这家徒四壁的草屋,答道:“如此看来,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用多说了,是师父让我过来的!而且我自己还有一些问题想问清楚!” 严诺没有说话,把头转向了窗外,早上刚刚放晴的天又开始阴沉了下来,可能还会有一场大雪吧! 望着窗外的天际,严诺似乎明白林潇云心中的困惑,良久后,他才开口说道:“还记得四年前那个雪夜吗——我们‘凌湘军’被围的那天?” 严诺看向林潇云,见对方正看着自己,认真的听着,于是接着道:“凌湘军人人都知道那天晚上,虞公领着我们斩杀了军中司马旧的掾吏,又带着我们冲出重围,杀向洛阳!这才有我们的绝处逢生,才有了今天的‘五营军’。” 林潇云点点头,道:“没错,斩杀那掾吏的时候你就在场吧!” 严诺叹一口气,抬头望着屋檩,思绪仿佛又飞到了那个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的雪夜: “那天,虞公、师父、兰左使、安将军还有我先在偏将营中合谋行动,兰左使提议在天黑时五人一同杀进主将营,将那掾吏斩杀,断绝与襄阳王府的联系,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 “然而,在天黑时分,约定的五人中,却少了虞公一人,当我们另外四人冲进主将营时,却发现虞公已经在里面了,他手里提着一把占满血迹的长剑,而司马旧的掾吏,已被斩杀!后面发生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 林潇云听完这番话,也开始回忆起了那个雪夜里的每一处细节: 因为众将士听闻到主将营有人传令,于是都向主将营聚过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严诺将那掾吏的尸体亮于众人面前,安将军,序右使,兰左使和虞公也纷纷从主将营出来,兰左使大声召集众人道: ‘朝廷欲亡我凌湘军,置我等于死地!缘由在于襄阳王!今虞公斩襄阳王掾吏于此,以示我等与朝廷再无瓜葛!熟愿与吾等共捣洛阳、平冤雪恨?’ 众将士听完兰左使一番号召,无不愤慨激昂,纷纷高呼:‘愿同虞公直捣洛阳!愿同虞公直捣洛阳!......’ 遂虞公下令,杀光战马,喝过壮行酒,数百将士怀着必死之心杀下山去...... 严诺接着说道:“然而,这还只是开始,队伍一路拼杀,不断吸纳流民,逐渐壮大,而后,又与祖将军部合为一股,势力大增。” “当我们杀出蜀地,进逼洛阳时,已有数万大军!也就是这个时候,朝廷选择了退步,愿意以爵位和封地作为交换,招安我军。” 林潇云没做言语,听严诺接着说道:“而当时,兰左使主张一路杀到洛阳,直取天下,但虞公却认为退兵更好。只不过在最前线的祖将军和你似乎也同意兰左使的想法,故而写了一份呈表给虞公,劝谏虞公继续进军。但奈何虞公退兵心意已决,便力排众议,答应了朝廷的条件!” 严诺停了一下,看着林潇云问道:“我当时就在虞公身边,见过那封呈表,是你写的吧?” 林潇云点点头道:“不错,那封呈表是我写的,但那时候祖将军的话更有分量,可无奈祖将军不善言辞,于是我在写了呈表后,便把他的名字注在了前面!” 第十六章 亥丘之狐(下) xs7.com 叶玄在一旁听了这么久,仍然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他现在唯一理清的一点,就是林潇云想知道两年前严诺为什么会不辞而别,离开五营军? 但似乎听到现在,他根本没有听明白严诺说的这些往事,和林潇云想知道的有什么关系。 沉默,又是沉默。 客堂中的这两人仿佛都沉在那段回忆之中,良久之后,严诺才又接着说道: “那次招安,虞公获封亭南郡公,在军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渐渐盖过了主帅安书文将军,而后,整编凌湘军,建立五营,威望更是如日中天,而安书文将军的地位也越加微妙起来。” “不过好在安将军生性淡泊,与世无争,从凌湘军到五营军的过渡才能有条不紊,不至生乱。然而,在各营主偏将的人选问题上,却着实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出乎你的意料,此言何意?”林潇云皱起眉头,看向了严诺。 严诺轻轻叹了口气后,解释道:“建立安字营,安氏两位将军担任主、偏将,毫无异议;祖将军虽然脾气暴躁,但所持赤炼剑乃五营军一大主力,故位于祖字营主将;而你所持紫泰剑,位列林字营主将,也于情于理;常勇因破司马旭有功,也应位列勇字营主将。” 说到这里,严诺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林潇云后,才又继续说道:“然而,之前巴中一战以少胜多,将司马旭彻底赶出蜀地的兰致却位列奎字营偏将,主将是没有多少作为的房奎,其中玄机,我不多说你也自然明了了!” 听到这,林潇云不禁愣住了,许久没再说一句话来。 见林潇云沉默,严诺又说道:“三年前,奎字营北出街亭时,与匈奴人在祁连山交手,虽然驱逐了匈奴,但那一仗,因为兰致不在,指挥失当,奎字营也打残了,主将房奎还身负重伤。” 严诺说着,将目光移向屋外,这才慢慢道出了自己离开五营军的真正原因: “负伤后的房奎暂时无法担任主将一职,于是兰左使便积极推举兰致取而代之,那段时间,军营中暗流涌动,两派势力也正式开始角逐,因为我是最初五人中的一人,所以必须有所选择,在权衡多日之后,我才决定离开……” 严诺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是将两年来一直压沉在心中的秘密和压抑,全部吐露了出来一般。 不过,他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 林潇云听完这一切缘由,长长的舒了口气,眉宇间满是无奈。 就这样,屋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只听得见窗外的风声又起。 雪,似乎又来了。 叶玄此刻也大致明白了,只是林潇云一直未开口,他便不好置喙。 严诺道完这一切,这才注意到一直盯着他看的叶玄。 他发现叶玄的眼神虽然平静,但眉宇间却总透着一丝提防的恶意,严诺苦笑一番,问道:“小兄弟,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叶玄这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失礼了,从刚进来就一直打量着严诺,因为他不知道该把严诺看做敌人还是朋友。 林潇云听到这句话,才从刚才的话题中出来,对严诺笑着说道:“这位小兄弟你已经见过了!” “我见过?” 严诺听闻,十分诧异,随即紧紧盯着叶玄,好似在拼命回忆着什么。 叶玄点点头,郑重其事道:“没错,严寨主!我们已经见过了,不过您可能对我并没有什么印象!” 严诺更加疑惑了,却听叶玄接着说道:“一个多月前,您在江边不远处劫过一支流民队伍,而我便是那支队伍的护卫军士!” 严诺听叶玄这么说,尴尬的笑了笑,道:“原来是有缘人啊!” 叶玄点了点头,很合时宜的止住了话题,没再多说那天的事情。 倒是林潇云在一旁接着说道:“不仅如此,他还看穿了你设伏的地点。” 严诺听了这话,这才恍然大悟一般,道:“难怪那数百的军士不前去障碍处,而是直扑我的设伏地,开始我还以为是走漏了风声!” 严诺说着,摇了摇头道:“哎!若不是你看穿我设伏的地点,你我双方也不会交手,更不会有那数十名弟兄的伤亡了!两年来,我领着众兄弟劫掠过数次南下的世家权贵,从无失手,更从无伤亡,无论是我方还是对方,此次流血还真是头一回!” 严诺说着,露出一丝自嘲似的笑意,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郑然道:“了不起,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叶玄!”叶玄抱拳一礼,同时反驳道:“若是那日严寨主引兵而回,自可避战!” 严诺听闻,微微一愣后,摇了摇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严诺只是说完这样一句话后,便不再多解释什么,当然,也无需多言了,因为叶玄已然理解了严诺的处境,那种无奈,他和父亲叶凌都曾经历过。 叶玄看着低头沉默的严诺,心中的那丝警觉和仇意慢慢淡去。 但也仅仅是如此而已,要他对一个曾经截杀过叶家军的草寇寨主露出一见如故的亲近神态,他做不到,即便此人是林潇云的师兄,他也做不到。 不过,两人在策略博弈上,倒聊得颇为投机,他们还就那天的布局争论了良久,严诺侃然道:“那天若不是林字营赶到,是不会失手的,你们后面来的那些援兵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叶玄笑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援兵,只是数十骑兵而已!” 严诺听罢,眼中的目光更显赞赏,笑道:“我见尘烟滚滚,以为有上百士兵,原来是障眼法!但是小兄弟你记着,善用计策是好事,但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计谋都是徒劳的!” 叶玄听罢,心中也不禁传来一股凉意,其实他很清楚,以眼前这个人的武艺和谋略,那天若不是林将军及时赶到,叶家军应该根本就对他束手无策! 很快,三人也渐渐聊得热闹了,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雪也越落越密,严诺便命寨中人为两人准备了晚宴。 这个山寨中,不仅只有一些流民盗匪,也有不少他们的家室和妇孺,严诺宴请了一些寨中长者和实权人物,一起聚于那座高阔的堂房内,陪同林潇云二人用餐。 席间,寨中强人各个豪爽,吃饭时也不拘礼节,放纵自由,吃着打来的猎物,大口喝酒,十分快活。 可以看出来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尊重严诺,虽不拘于礼节,但却十分敬重。 席间,严诺对叶玄拱手赔礼道:“小兄弟,一个月前的那件事我有愧于你!但是,如果我不那样做,我则会对不住这里的这帮兄弟!” 叶玄不解,同时心中对此话也有些愤然,但听严诺叹然一声,接着说道:“寨中的多数人,数年之前,也无不是过着男耕女织的简单生活,他们也曾安居乐业,也曾其乐融融,也曾想着就这样过一辈子。” “然而,这几年来,不断南迁的江北大族,开始在荆州落地扎根,一座座的庄园坞堡拔地而起,一片片的良田沃畴被强买而去,他们的生活失去了依靠,最后只能卖身成为荫户佃农,在大族庄园内苟且偷生!” “即便如此,也有大批不堪压榨欺凌之人,选择落草为寇,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这样一条路,成为盗匪,尽管不为情法所容,但至少能勉强活下去,而除此之外,都是死路!” 叶玄听完这番话,又望着大堂内的这帮人,方才明白了,他们放纵但并不是自由,快活但并不是快乐。 或许,他们很多其实就是一帮背井离乡的苦民,都是一帮被逼到拿命去拼才能活下来的蝼蚁,都是一帮今日享受了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看日落的赌客,所以他们此刻的洒脱不过是拿酒在麻痹自己而已。 想到这,叶玄突然觉得心中沉闷,尽管他只是初到江南,叶家在江南更是毫无根基庄园,但心中依然会觉得沉重。 林潇云听完,在大堂喧闹的喊声中,叹了口气,将面前的酒一饮而下,道:“师兄日后有何安排?” 严诺想了想,笑着答到:“寨子中人数众多,我不可能带着他们去益州的严氏庄园!但自建坞堡或许可行,就像江淮一带的流民帅,择一僻静之地,开垦数倾荒地,躲过前几年的赋税,待稳定下来后,一切再走上日常行程,倒也不无不可!如此,便不会再带着弟兄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打家劫舍、祸害一方了!” “其实寨子里现在也是这样,开了几亩地,自己种了一些粮,但今年歉收,不得已才去劫掠。”严诺说着,看看堂里的弟兄,眼神有些黯然,接着叹息道:“现在才明白,原来救民于水火,真的不仅仅只是勤政为民、上阵杀敌说说那般简单!” 言罢,严诺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叶玄听闻,沉默了片刻,问道:“严寨主何不回五营军,助吾等一同收复中原?这样江北士族可以迁回江北,江南百姓也能复得其田亩,如此才是根本之道啊!” 严诺看看叶玄,笑了起来,摇摇头道:“这的确是根本之道,却并不是我的路了!” 叶玄还有点疑惑,却听林潇云解释道:“师兄在五营军内已无立身之地,回去是不可能了的!” 叶玄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在林潇云知道严诺不辞而别的原因后,没有再提任何让严诺重回五营军的话。 吃过饭,已是大雪封山,于是林潇云和叶玄便在山寨中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雪还没完全停,两人便下山了。 临走前,严诺送两人到亥丘山脚,林潇云在马上,抱拳道:“师兄的想法我会如实告知师父的,既然师兄不愿出山,那还望多多保重!” 严诺一笑,回道:“且回吧!志不同,不相为谋;道不合,不相为伍……易丞,你还有得选,日后保重!” 两人拱手辞别,林潇云策马回鞭,与叶玄一同踏上了回程的路。 在二人走到来时投宿的那个小山村时,叶玄忽然想起了昨天早上出现在各家各户门口的猎物。 他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亥丘,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念了一句那老者曾说过的话:“山神……” 第十七章 恩情 天色灰霾,雪落依旧。 二人踏上了返程的路,和来的时候一样,林潇云在前,叶玄在后。 但很快叶玄就发现,这并不是原来的路,于是开口问道:“林将军,我们这是去哪?” “回江陵城!”林潇云没有回头,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但他仿佛知晓叶玄心中的疑惑,又接着补充道:“这是近道!” 叶玄有些不解,既然有近道,那来的时候又何必绕远呢? 见林潇云没再说话,他也没有多问。 不过,叶玄心中的疑虑很快便解开了,因为他们此刻已经来到了一座山顶处。 这座山北面是缓和的山坡,也就是二人来的这边,而南面却是陡峭的绝壁,正对着江陵城的方向。 仔细看才能发现,在峭壁的乱石中其实有一条险道,徒步上下山都没有问题,但若牵着马匹,下山便有些艰难了,上山更是不可能。 见林潇云下马,叶玄也跟着一步跃了下来,牵着缰绳跟在林潇云身后,小心翼翼的踏上了下山的险路。 漫天的雪花没有停歇,呼啸的北风也仍在肆虐。 由于峭壁向南,是背风方向,小道上的积水还不至于结冰,但仍需十分小心,因为小道宽仅丈余宽,仅容得一匹马正好,而小道两侧,一边是陡直的峭壁,一边是不见底的悬崖,奇险无比。 若是失脚摔下,不死也都卧床好几个月了。 叶玄几乎是紧贴着崖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的,而林潇云则信步走在前面,如履平地,只是不时提醒身后的叶玄注意脚下,显然这样的路他走过不止一遍了。 叶玄牵着马,一步一惊,万分谨慎,却又怕落下距离,故而紧一步慢一步跟在林潇云后面。 突然,脚下的石块一松,叶玄也顿觉整个身子一空,即刻了失去平衡,斜朝着万丈深渊跌去。 他连忙撒开缰绳,伸手扣住了峭壁上突出的石块,可奈何已经迟了一步,没能够得着,叶玄就恍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向下栽去。 不过,终究是在军营之中长大的,叶玄的反应还算敏锐,在沿着峭壁下落的过程中,又立马从腰间拔出短剑,狠狠直插入峭壁的石缝中。 在碎石与火花的散舞中,又往下滑了一小段距离,叶玄才勉强稳住了下坠的趋势,低头望着脚下的悬崖峭壁,惊出了一身冷汗。 林潇云已经在叶玄跌下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救援的举动。 他一个翻身,借助着峭壁上凸出的石块,以最快的速度依附在了叶玄的上空的一个安全位置,伸出手来准备抓住叶玄的手臂,将他提起来。 可谁知,在林潇云伸出手的刹那,峭壁上嵌着叶玄剑刃的那块石头终究难以支撑叶玄的体重,被撬飞了出去。 叶玄的身体再次失去了平衡,心底一沉,紧紧闭上了眼...... 可良久之后,叶玄也没有那种极速下坠的感觉,他愕然的睁开眼,却顿时惊住了。 是林潇云拉住了自己,不过,他的手却并没有够得着自己的手臂,而是徒手握住了那锋利的剑刃。 血即刻从林潇云的手心里涌出,沿着剑刃一路流下,滴落在叶玄的脸上,一滴、两滴...... 在寒风中,在距离山脚足有万尺的高空,叶玄感觉到了那滴滴血液的温度,正沿着自己的脸颊慢慢而下。 所谓“十指连心”,叶玄能想象到此刻林潇云手指和掌心被锋利的剑刃深深嵌入皮肉的那种疼痛,但他没有松懈一丝力道,紧抓着剑刃,手臂向上施力,一直把自己拉到了安全的地方,方才松手。 叶玄被拉了上来,有惊无险的爬上小道,跌坐在地,喘着粗气,终于安定了下来。 可当他看向林潇云那满是鲜血的双手时,纵然心中感激万分,却又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来道谢。 林潇云看了看叶玄,撕下衣物的一角,简单的把左手包扎一下后,若无其事的说道:“原本昨天就应该回去的,大雪封山耽搁到了今天,所以才不得已走这条路,起来继续赶路吧,今晚天黑之前,必须回到江陵城!” 除此之外,林潇云没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转过身,牵着马继续向山下走去。 叶玄看着林潇云走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低头拿起剑,看了看那剑刃上还残留的血迹,又抬头看了看那个远去的背影,收起剑,牵上马,更加小心的快步跟了上去。 叶玄不知林潇云为何会这么焦急,宁愿走如此的险路,也要在今夜前赶到江陵城。 这样想着,他的心中似乎也慢慢生腾出了一种不安的预感来。 好不容易走到了山脚,见林潇云正要策马而起,叶玄行至前方,郑重的拱手俯身,道:“多谢林将军救命之恩!” 林潇云端坐在马上,平静的说道:“免了吧!谈不上什么恩情!是我带你走的这条险路,救你也是我必须做的事!” 叶玄抬起头,看着林潇云左手上那已被染成血红的布带,再次作揖,道:“今日恩情,叶玄定当不忘!” 林潇云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多说,扬鞭策马,只留下了一句:“今日天黑前赶到江陵城,明日来林字营驻地,我想,离大军开拔应该没有多少时日了!” 叶玄听罢,浑身一振,看着林潇云策马远去的背影,良久后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才匆匆上马,“驾”的一声,从后面紧追上去。 走过这段险路后,便是通往江陵城的官道了。 两人一路踏雪疾驰,翻过一座低矮的丘陵,又沿着官道策马爬上一段平缓的山坡。 立于此处山顶,叶玄已经能隐约看见远处的炊烟了,那便是江陵城。 绒绒大雪覆盖了整座城池,万里江山也被染成一片素白,只有那条经久不息的楚水依旧如一条绿色绸带一般,在城墙周围萦绕而过,为大地添上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天空的黑云越压越低,仿佛就压在头顶,压得他们有些难受,也好似压低了整个世界。 一声嘶鸣,林潇云忽然勒住战马,停在了山顶空地处,静静的偏着头,仿佛在聆听着什么。 叶玄也早已察觉到了这风雪声中的那一缕杂音,不过刚才因为赶路,一直没太在意,此时才停住马,静下心来努力分辨。 “铛——铛——铛——” 这声音沉闷而悠长,夹杂在风雪声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却一直未曾断绝。 熟悉音律的叶玄又怎会不知,这是青铜大钟的声音。 而能将声音传得如此辽远的铜钟,江陵城内只有一尊,那便是荆州牧府衙门的那一尊。 “这是......”尽管叶玄已经尽量平和了心绪,但开口说话时,声音仍然止不住颤抖。 林潇云不答话,扯了扯手里的缰绳,脸色阴沉。 良久后,林潇云深吸一口气,道:“钟鸣二七,是为大丧!这......是国丧之音......” 话音刚落,地面的积雪骤然扬起,叶玄的马已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风般驰下山去。 林潇云看了看叶玄远去的背影,又看向远处的江陵城,叹息道:“或许早该料到的吧,可事情......还是到了这一步吗?” 第十八章 国殇 江陵城越来越近,这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越加迫人心悸。 “铛——铛——铛——” 沉闷的钟声直击叶玄的心头,令他如芒在背,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向他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当叶玄一路马不停蹄的奔至江陵城内时,却被眼前的场景一下子惊住了。 只见大道两侧,平时人满为患的酒肆商铺此刻却是空空荡荡,整个大街一片死寂,雕栏阁楼,灵翎飘舞,雪色之下,全城缟素。 一路行来,不论妇孺老幼,皆身着素白孝衣,满脸愁容,或泪如雨注,或哀嚎鸣怨,跪倒在各自庭前,叩首祭奠,各式祭文也随处可见。 战马在没有辔绳的鞭挞下,渐渐慢下了脚步,最后停在了青砖街道的中央。 叶玄呆立在马背上,看着这满城飞舞的白绫,只觉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口一样,干涩而又苦痛,无尽的黑暗向他迎面袭来,令他的脑海顿时变得一片空白,时间也仿佛越流越慢了。 “驾......” 叶玄双目无神的挥了挥手里的鞭绳,驱使着战马往叶宅的方向而去。 林潇云见叶玄神情异常,又一声不吭的驾马疾驰而去,有些不放心,便策马跟了上去。 快到叶宅门口时,马尚未停步,叶玄便已翻身而下,因为太急,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不过,他根本没有理会这些,眼睛一直盯着叶家的大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叶玄只手撑地,稳住脚跟,跌跌撞撞的起身,一步一步,喘着粗气,向叶家宅院跑去,却又在大门前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撞在了叶宅大院的门侧,也撞破了他心底里最后一丝希望。 院内,一片幕白。 庭院中挂着一大面白色葬帘,所有人身着素白孝衣,跪于葬帘前的雪地里,父亲叶凌和叔父叶常跪坐在最前方,神情哀伤,面容憔悴,正一张一张的将手里的黄色冥纸投于面前的火盆之中。 而后是母亲、叶坤和虚子怜。 叶坤正在悄悄的抹眼泪,虚子怜则依偎在母亲怀中恸哭,尽管哭声不大,但声音却不再像以往那般清明,已经变得嘶哑模糊了。 母亲轻轻拍着虚子怜的后背,一边流泪一边安慰着怀里的虚子怜,跪在最后的十余名府卫丫鬟,同样神色黯然。 叶玄看着这一切,脑海一片混乱,只是凭着仅有的一点意识缓缓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迈着似有千斤重的双腿,向庭院内走去。 在离叶凌叶常还有五步的时候,叶玄双腿一软,跪在了雪地里。 他一步一步的挪动着膝盖,挪到了叶凌身边,一把抓住叶凌的手臂,哽咽一下,颤巍巍的问道:“爹!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已经猜到了答案,但他心中仍有不甘。 叶玄的声音不大,叶凌并没有回答,只是把头转向了一边,长吸一口气后,两滴浊泪沿着那满是沧桑的侧脸淌了下来。 叶玄又抓住叶常的胳膊,问道:“叔父!到底怎么了?” 和叶凌一样,叶常也没有回答,只是把原本低着的头扎得更低了。 叶玄不甘心,又跪到叶母面前,抓着叶母的衣袖,问道:“娘!告诉我,洛阳到底怎么样了?” 叶玄的声音更大了些,像是被压制住的咆哮。 叶母抹抹泪水,正要开口,却又停住了,看着怀里痛哭的虚子怜,又沉默了,只是不住的流泪,叶玄感觉这沉默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痛苦,都要压抑,都要难熬。 “娘!告诉我!”叶玄再一次的请求道,声音剧烈的颤抖着,他的情绪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良久后,叶母才抬起头,满眼泪水的望着叶玄,终于绷断了那最后一根弦,大声哭着说了出来: “洛阳城破,胡人屠城,十万军民......无一人幸免......” 虽然叶玄早就料到了洛阳失守,但他一路回来,仍然愿意相信在洛阳被破后,虚衍、虚公仍能活下来,留守的虚家军、叶家军也多少能突围出来一部分。 但从他进门起,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微弱,但至少还留有一丝侥幸,他真的没有料到事情的结局竟然这样的绝对。 也是,不足四万残兵,面对的却是四路胡寇,三十万大军,又怎能撑得过这个冬天呢? 其实早该想到的,他们本就是最后一批南下的百姓,还有那使臣的异样,还有这几天的大雪,真的早该想到的...... 城破,最多不过数日之间而已。 “十万军民......无人幸免......”叶玄顿觉眼前一黑,浑身无力的瘫坐在地。 雪,依然没有停,风,仍旧肆虐着。 而叶玄身下的雪,已经开始慢慢的融化,因为眼泪不住的滴落在雪地里,慢慢的消融了这一块的积雪。 林潇云紧随叶玄来到叶宅,前脚刚踏过门槛,恰巧听到叶母的这句话,顿时怔在了那,后脚在门外,却怎么也提不起来,终究也没能迈过这道门槛。 叶玄的意识本就有些模糊不清了,此时又见林潇云站在门口,忽然想到故意拖延北伐的五营军,胸中顿时涌起一股怒火,而且越燃越烈,顷刻间将他仅存的一点理智也吞噬殆尽。 他拔出一旁府卫的长剑,大叫着朝林潇云冲过去。 林潇云只是怔怔的看着叶玄举剑向自己冲来,根本没有想到要去避开。 叶凌见状,忙追上去,从后面一脚将已经失去理智的叶玄踹倒在地,并反扣住了双手。 叶玄被摁在地上,仍然在拼命挣扎着,同时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尔等要置洛阳军民不顾?!为什么!?” 那悲愤的声音仿佛是从叶玄心底喷涌而出,撕扯着已经嘶哑的嗓子发出的咆哮:“你们明明可以救他们的!你们明明可以救的!明明可以的......” 慢慢的,话语变得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只剩撕心裂肺的吼叫响彻整个天空。 没错,明明可以救的,从北伐圣旨下达,到如今,已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五营军完全有实力解洛阳之围,但楚西王虞徽没有这么做,他林潇云也没有这么做...... 叶凌尽管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此刻只能忍耐,因为事已至此,叶家如今已完全是寄人篱下的处境了,他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只有按着慢慢不再挣扎的叶玄,任凭泪水浸透身上的麻服孝衣。 叶常见状,则快步上来,在林潇云面前沉穆的揖了一礼,语气中似乎透着些许愤恨,勉为其难的赔礼道:“小侄无礼,还望林将军勿怪!” 林潇云没有说话,而是将原本踏入叶家门的脚又收了回来,慢慢的转过身,仰天暗暗说了一句:“该赔罪的,是我们!” 林潇云脚步沉重的离开了,徒留一个左手裹缠着血纱的背影,让心智崩溃的叶玄慢慢冷静了下来。 食禁三日,叶凌,叶常,叶玄和叶坤四人,滴水未进,虚子怜因为身体羸弱,不堪如此,在叶母的再三劝慰下,方才一日食一溢米的稀粥。 第四天,雪已经骤了,叶玄备好干粮,带上了一套衣物,手持长枪,叫人牵过马匹,准备出门。 此时,叶母却叫住了他: “玄儿,你这是要去哪?” “洛阳!”叶玄坚定地答道,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 叶母没再多问,她自然知道叶玄为什么要去洛阳,只是神色一暗,数度开口,终究难言,最后才长叹一声道:“至少......和你爹道个别再走吧!” 这时,府中众人见叶玄要走,也纷纷聚到了院子里。 叶凌上前,理了理叶玄的衣襟,神情复杂的道:“为父不拦你!但这一路艰险,还是让任参跟你一块去吧,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爹......”叶玄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忍开口:“任参他......南下的时候就已经战死了......” 任参曾是府中身手最为了得的亲卫,以往每次叶玄一个人独自外出时,叶凌都会让他负责护卫。 但在两个多月前,他们南下荆州的途中,与胡骑的一场遭遇战,任参为了保护叶玄,身中数箭,最终命殒疆场...... “哦,任参已经战死了......”叶凌反应过来,神色黯然的自己嘀咕了一句,随即又道:“还是带两个身手好的府卫去吧,彼此有个照应。” “不用了,现北方已尽入胡人之手,人手再多也没什么用,我一个人易装而行,反而安全。” 叶凌拍了拍叶玄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何尝不想意气用事一回呢?带着残余的叶家军北上抗胡,北上复仇,北上为了那万分之一的机会,找寻活着的故人...... 但理智终究不允许他这么做,整个叶家及剩下的千余叶家军将士,也不允许他这样冒险。 他不能独自离开,他离开了,叶家军的旌旗就彻底倒下了,而梁县公府也一定会随之没落。 然而,“义”之一字,在他看来,重如泰山,即便心中痛苦,万分担心,他仍然不会阻拦叶玄北上,或许,这就是他们父子的默契吧。 一行人送叶玄出门,叶凌站在石阶上,挥了挥手,眼角含泪的笑道:“去吧!一路上保重!为父等你的好消息!” 说着这话,感觉就像叶玄只是寻常的外出一趟而已,但只有至亲之人,才能明白,这一句话中压抑了多少难言的感情。 叶玄听闻,重重的点了点头,一扫衣摆,跪在了青砖石上,叩三个头后,起身说道:“今孩儿到洛阳,必将虚公、大哥接回来,不论生死!父母在上,好好保重!孩儿告辞!” 说罢,起身上马,扬鞭驾喝,疾驰而去...... 第十九章 江流沉笛 浑浊的江水平缓的向东逝去,一叶狭长的渡船在船夫的竹篙下,缓缓向前摆渡,载着一人一马,漂向大江北岸。 叶玄自昨日驾马出江陵城后,踏着未化的雪地一路向北,根本顾不得寒风凛冽,也顾不上饥肠辘辘,只有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拿出干粮,吃一点,裹裹腹。 经过两天疾行,终于在今日午后,赶到了大江边。 立于船尾,回看南岸,还是和两个月前没有两样,有渡口,有驳船,有船夫,只是这些渡船都不愿北渡,这名船夫还是叶玄花了大价钱才请来的。 而望着船下那滔滔东去的江水,叶玄不由得想到两个月前自己和虚衍分别,同众人南下的场景。 不曾想到,短短两个月,自己即又踏上的北上的路。 只是这一切,没有振奋,没有喜悦,更没有胜利,没有凯旋,有的只是发自心底无限的沉闷和悲伤,只是物是人非和撕扯人心般的痛苦。 叶玄怀中抱着长枪,取出行囊中的那支长笛,在手中磨娑着。 这支长笛,是四年前虚衍特意雇青州良匠,取茂山之竹,为他定做的一支上品竹笛,音质醇厚,了无啸音,吹奏起来,音律柔美,曲调清晰婉转,甚是难得。 而如今,故人已逝,国仇家恨难报,叶玄望着这支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竹笛,心中余下的却只有无尽的仇恨与哀伤。 在江流中心,他缓缓举起长笛,凝心静气,轻轻吹响了这支竹笛的最后绝唱——临别的那一曲《长清》。 薄雾之中,江面之上,明厉婉转的笛音渐渐响彻在天地之间,韵律却是额外的深沉凄凉,哀意连绵,如雨中残花,风中残月,那暴风骤雨、林林乌云却又越加猛烈、越加深厚,直直压向人心灵深处最痛楚的回忆,令人想要逃避却又无处可逃,想要割舍却又满心不忍。 凄厉哀凉的笛音涤荡着满江冬水,也使得船夫渐渐停下了手里摆渡的竹篙,一动不动的立于船尾,像一尊雕塑一般,出神的望着船首那一袭葛白衣衫的俊朗少年,最后,在恍然间,淌下两行浊泪。 一曲终了,笛音渐渐消散,老船夫的竹篙仍然不动,任凭小船向着下游漂流而去。 叶玄立于船首,望着大江北岸,沉叹一声,随即握紧手里的竹笛,奋力一挥,竹笛脱手而起,连同着饰于笛尾的那一枚佩玉,在江面上空划出一道曲线后,向着江流直直坠去,“咚”然一声,沉入江底。 随着那声清响,叶玄清楚的明白了,那些过往,那些载歌当舞、咏叹赋诗的恬然岁月,已如这滔滔江水一般,一去不复返了。 以后的路,定然是刀光剑影、荆棘遍地! 船夫也穆然回过神来,擦一擦眼角的泪痕,看着那江面的一朵涟漪,沉声叹气,恍然若失,但终究归于沉默,重新支起竹篙,慢慢将船首的少年人摆渡到了大江的北岸...... 踏上北岸后,叶玄方才明白,为什么南岸的船夫都不愿意再过来,这已经不再是两个月前自己所看到的北方江岸的模样了: 渡口早已被一把大火焚毁殆尽,江滩上四处是被凿沉的渡船,还没上岸便能感觉北方吹来的风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这寒风中夹杂着一丝明显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叶玄真的无法想象这两个多月,北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去想。 船夫放下叶玄后,怅然一声,似乎一刻也不敢多留,即刻回竿,向南岸漂去了。 叶玄踩着北方的大地,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踏实的感觉,空空的土地仿佛是被血与泪浸过一般,一脚便沉了下去,心也一块跟着沉了下去。 尸骸横山,白骨露野,大片大片的白雪被血染成了墨红色,顶着黑云,成群的秃鹫在大地上空盘旋。 叶玄骑在马上,一步一步,慢慢前行。 马蹄浸没在混杂着血与泪的雪地里,地狱般的场景直击叶玄灵魂的最深处,似巨石般压在他身上令他难以呼吸,更无法承受这样扎心般的痛苦。 叶玄扬起鞭,低下头,闭上眼,狠狠抽下手中的鞭:“驾!驾!” 烈马嘶鸣,向前飞奔,叶玄逃避着,不敢停留,只想快些离开,离开这片他无法承载其痛苦的土地。 黑云,却越压越低,仿佛要把他永远闭锁于这片天地一般。 叶玄一路马不停蹄飞奔到江夏城,然而,这里的场景也没能让叶玄心里平静哪怕是一丝一毫。 万里空巷,破烂不堪,一座死城,一阵风能贯穿整个城市,街道上散落着逃难时没能带走的各式器具。 叶玄能够想象到,在洛阳城破,胡人南下的时候,百姓们的绝望、无助和恐惧,四处奔走,拼命地朝着江岸而去,却又在岸边被鲜卑骑兵追上的场景。 鲜血、哭喊、惨叫、怒吼全部被埋在了江岸边的那片土地,随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云,仿佛已经压在叶玄的头顶了, 风,呼啸着没做任何停留, 雪,小小的从天空开始坠落, 他四处张望着这座空城,马也随着他一起,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叶玄期待着可能会有幸存下来的人,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是在自欺欺人。 突然,前方传来了一声响动,瓦陶罐落地而碎的声音,叶玄骑着马匆忙赶过去。 在小巷的暗处,叶玄看到了一个小孩,头上顶着貂毛毡帽,帽子两侧两片帽帘垂下,护着耳朵,身上穿一件厚厚的雪袄,外套一件羊毛无袖套衫,袖口和裤腿都很窄,且用布绑着,以免寒风往里灌,一双褐色的眸子正神情紧张的盯着自己。 那小孩见叶玄发现了自己,忙急身向城外的方向跑去。 叶玄知道,那不是晋人,那是胡人的小孩,是残杀了十万洛阳军民的胡贼! 叶玄快马追上去,从马上一只手拉起了小孩,尖叫声和哭喊声即刻传来,准备将小孩从马背上举高直接扔出去。 他自然清楚,以自己这么大的力气甩出去,这条幼小的性命可能就到这里结束了。 但这是胡贼的孩童! 满地杀戮的胡贼为何没有放过一个晋人,哪怕比这还要小,还要弱的孩童,都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挥舞着手臂,向前甩去,然而,在扔出的瞬间叶玄的手却始终松不开小孩的衣服…… 在小孩的哭喊声中,叶玄咬着牙,停下马,将小孩扔了下去。 雪已经完全下厚了,小孩趴着摔在雪地上,转过头惊恐的看着叶玄。 叶玄也看着眼前的小孩,心里很恨,但他却分不清楚到底是恨眼前的鲜卑小孩,还是恨下不了杀手的自己。 叶玄即刻勒马离开,他知道这并不安全,有鲜卑的小孩,附近肯定有鲜卑的部落,一旦自己被察觉,便插翅难逃。 于是,叶玄快马加鞭疾驰出城,向着洛阳的方向狂奔而去。 寒风挟裹着鹅毛般的大雪直袭向叶玄,渐渐的令他有些睁不开眼睛,而耳畔却似乎渐渐传来了身后的阵阵马蹄声,还时时伴随着吆喝声。 叶玄心一悬,莫不是江夏城附近的鲜卑骑兵追上来了?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夜色开始慢慢笼罩了四周。 战马喘着粗气,艰难的在寒风雪地里向北疾行着,后面的喊叫声却越来越清晰了,叶玄挥着马鞭,但马却不能跑得更快了。 忽然间,叶玄只觉身体一斜,顿时失去了平衡,而后便随着马一块栽向侧面的山坡下。 不知在雪地里翻滚了多少圈后,他只觉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第二十章 初遇 不知过了多久,叶玄慢慢能听见寒风撕扯的声音了,同时感觉身上重重的,手臂根本抬不起,眼睛也似乎有阳光照射而来的那种明亮。 不过,虽然耳畔寒风呼啸,但他却并不感到寒冷,反而十分温暖。 叶玄十分费力的睁开眼,头还隐隐作痛,迷迷糊糊间却看到了木制的房檩,自己身上也盖着厚厚的毛皮被,窗外已是白天,虽然北风呼啸,但显然天色已经放晴了。 想到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叶玄即刻警觉起来,顾不得还有些僵硬的身体,翻身起床。 这显然是一座晋式的房屋,脊檩高阔,陈设精致,看上去就像是山寨客堂一样,床位也是临时铺就的,摆在屋内右边靠墙的一侧,中央是烧得正旺的一炉篝火。 自己的行囊挂在另一侧的木制墙板上,旁边还挂有一串念珠,而自己的红缨枪就竖在不远处的墙角。 叶玄正思量着,为什么自己被安置的如此细致? 自己的行李和长枪也都在,救自己的到底是谁,有何目的,究竟是敌是友? 正暗自困惑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而且正向着这间房屋走来。 叶玄警惕的一个翻身下床,拿起墙角的长枪,躲在了门后,从门缝向外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木蓝走来,头戴白色毡帽,身着白色窄袖左衽雪袄,系红色束腰,外套一无袖羊毛长衫。 是胡人! 叶玄的神经即刻紧绷起来,紧握着手中的长枪,屏气凝神,极其安静的等着那人一步一步的走进。 他一定要把握主动,不能坐以待毙! 三步,两步,一步...... “吱呀——” 半掩的门开了。 早已躲在门后的叶玄一个箭步上前,将女子拽入房内,在一刹那间便以锋利的枪刃封住了她的喉咙。 女子还没有叫出声来,便被叶玄用手捂住了嘴巴,腰间端的木蓝也“咚——”的一声掉落在地。 “你们是何人?这是什么地方?” 叶玄压低了声音,厉声喝语的问道,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眸,也因为紧张和防备,死死瞪着眼前的女子,杀气腾腾。 女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不再哭叫,叶玄这才慢慢松开手来。 女子开口说话了,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望着顶在自己脖子上发着寒光的的枪刃,声音还有些发抖。 然而女子说的话,叶玄一句也听不懂。 叶玄又问一遍,得到的还是同样也听不懂的一句话。 只是叶玄这次声音更凶狠了,手里的枪刃逼得更近了,女子的声音也带着哭腔了。 “她说见你昏倒在坡下,就把你救回来了!” 一句流利的洛阳官话忽然从门口处传来,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清新悦耳,宛如天籁。 叶玄顿时一惊,转过头来,却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左手紧握着长弓,右手已经拉满了弦,而那弓臂上泛着寒光的箭矢,正直直的指着他。 或许是因为太过于紧张,叶玄刚才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少女是何时到门口的。 而这突入其来的变化,也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手里的长枪却依然牢牢握着,劫持着面前的这个女子,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见你昏倒在山坡下,就把你救回来了!” 少女见叶玄毫无反应,又以洛阳正音冷冷的警告了一句:“我劝你现在还是不要妄动,不然我敢保证你在动手之前就会死!” 尽管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但眼下形势逼人,叶玄很快冷静下来,收起手里的长枪,后退几步,再度警惕的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后,散去了浑身的杀气。 门口的少女见状,这才慢慢松了手里的弓弦,但却并没有放下箭矢,也不进来,而是站在门外,依然十分警惕的打量着叶玄。 叶玄看了看手里的长枪,随后将其立回了屋角,毕竟,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对方应该是没有歹意的。 不然,他的这杆长枪也绝不会还在这了,刚才劫持那女子,只是因为他刚刚醒来,警觉过度,没有时间思考罢了。 片刻后,屋内的气氛慢慢平静了下来,那位年纪稍长的女子才渐渐平复了心绪,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木蓝和衣物。 叶玄起初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此时看去,才发现,那些衣物不正是他的吗! 他又疑惑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左衽胡裤,高领箭袖,不是塞外鲜卑的衣衫又是什么。 原本,他此番北上,为了避免惹人注意,做的是一身白衣商贾装扮,但随身的行囊中,却还带了一套宽袖袍衫。 这主要是因为在江淮一带,多有流民帅所建的坞堡行寨,他想着以叶家的声望,或许多少可以借用一些力量,而到时若去拜访求援,商贾行装只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不过,此番考虑在如今的形势下,似乎显得有些多余了,自己被胡人所救,处境必定有所不妙。 女子收好衣物后示意叶玄坐下,叶玄在道过谢后,就近坐在了火堆旁。 门口的少女见屋内都静了下来,也收起弓矢,走进房内,围着火堆坐在了叶玄的对面,毫不掩饰眼中的敌意与防备。 隔着火堆,叶玄这才完全看清了眼前的这个鲜卑少女: 一身红色长雪裙,腰间系着一根紫色束带,披一件白色的羊毛雪袍,胸前还戴有一串玛瑙项链,看上去不像是穷苦人家。 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水灵白嫩,五官精致,容颜绝美,一头乌黑长发并不像中原女子那样挽成发髻,而是任其犹如黑色的幕帘般自然垂下,那双如黑宝石般水灵的大眼睛正望着叶玄,神色却仍带着警惕与愠怒。 尽管少女的神情依然十分戒备,但那一双清亮灵动的眼睛依然深深吸引了叶玄——那双眸子在火光下闪着清澈的波纹,黝亮深邃的黑色瞳孔里面又泛着清丽的光芒,就好似有神灵住在里面一般,一瞪一瞥,灵气十足。 少女见叶玄一直打量着自己,不禁更加恼怒了,头偏向一边,横了他一眼后,低声喝问道:“看什么看?” 被少女这样说了一句,叶玄回过神来,将目光移向一边,开口问道:“敢问......在下昏过去多久了?此处又是何地?还有,你们又为何要救我.......这样一个晋民?” 少女听罢,瞪了一眼叶玄,没好气的答到:“两天,这里是云山!是我阿兄救你回来的,晋民怎么了?晋民就不是人了?你把我们伊娄部当什么了!” 叶玄闻言先是一怔,接着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面前似乎正生气的少女,郑然起身,向着面前二人深揖及地,拜谢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叶玄没齿不敢忘,刚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见叶玄如此郑重的行李,正收拾叶玄衣物的女子见了,连忙过来扶他起来。 而叶玄出于中原的礼节,避开女子,后退了一步,那少女则在稍稍一愣后,随即便露出了满是得意的笑容,好似很享受这种被人拜谢的感觉一样。 叶玄起身后,又问道:“敢问两位恩公,不知此地距洛阳城还有多远?” 第二十一章 借口 少女听到“洛阳”二字,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警惕的眼神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迟疑的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去洛阳?” 叶玄看着少女的神色变化,心中不禁戒备起来,故作淡定的一笑过后,掩饰道:“在下钱宁,乃荆州‘钱氏布行’的小辈,前些时日,钱氏布行有一大批财货囤于洛阳城内,没有来得及运往江南,而如今洛阳城破,族人再无踪迹,家主因为不舍那批财物,所以命在下潜入洛阳,尽可能的挽回损失!” 因为担心对方识破,叶玄又补充道:“谁人都知道洛阳已入胡寇之手,但家主以洛阳城内财物的一半许以厚利,在下只是钱氏的一个无名小辈,如此机会,才想着舍命一搏!还劳恩人告知,此地到洛阳当如何行路,若在下事成,愿以所得财物的一半相报!” 叶玄说着,又站起身来,揖了一礼,但实际上他起身是为了更清楚的看到他那挂在墙面上的行囊,那行囊是他亲手打的结,有没有被人动过他一眼便能确认。 那行囊没被人动过,也就是说,自己的这一番说辞,不会被当场拆穿。 火堆里的木材随着火苗的跳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木柴也不时“噼啪”作响,年长的女子只顾着收拾散落地上的衣物,抖掉尘土后一一挂在了火堆边。 少女听了叶玄的回答,一时也没有说话,满是疑惑的眼神仍然在上下打量着叶玄,神情时而凝重,又时而了然,最后,才轻蔑的一笑,道:“呵呵,没想到你还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 “不过!”少女忽然神情一凛,瞥了一眼竖立一旁的长枪,冷冷道:“商贾仆役为了钱财进入洛阳,还随身不忘长枪么?” 叶玄的喉结鼓动了一下,回应着少女审视的眼神,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都是行走江湖之人,若无武艺,在下又怎敢独闯江北呢?” 少女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但当她再度抬起头来时,却发现眼前这个晋国少年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和警惕了,俊朗的眉宇间甚至透着丝丝杀气。 少女显然被叶玄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了,下意识的拽紧了一根脚下的柴禾,双眼直直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屋内的气氛又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叶玄知道对方可能对自己起了疑心,也知道以自己的武艺,应该能轻松摆平面前的这两人,但他还是压住冲动,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再次开口问道:“敢问此处前往洛阳,还需多久?” “半天......骑马的话,半天就能到洛阳城了......” 少女神色警惕的盯着叶玄,下意识的答道,同时她的身子已经紧紧绷成了一张弓的形状,右手死死握着一截胳膊粗的柴禾,她已经做好了对方一旦妄动便立刻反击的准备。 “多谢!”叶玄如释重负般的一笑,又拱手行了一礼,随后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重新坐了下来。 少女先是惊诧,随后暗中长长舒了口气,但看向叶玄的眼神依旧不善。 很快,两人间紧张的气氛渐渐散去,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这时,年长的女子也挂好了叶玄的衣物,围着火堆坐了下来。 叶玄见那女子坐下后,再次行过谢礼。 或许是那年长的女子听不懂中原话语,坐下后只是笑笑,随即对着叶玄说了一句话,虽然他听不懂,但大致能猜到对方在问自己什么。 少女在那女子说完后,目光冰冷的看着叶玄,解释道:“她问你叫什么?从哪来?” 叶玄听罢,礼貌的向那年长女子答道:“在下钱宁,从江南而来!敢问二位恩人如何称呼?” 少女先是用鲜卑话翻译了一遍,随即又用流利的中原口音对叶玄道:“我叫伊娄林,她叫是连谷来,是我......嗯......” 少女起初神情是冷冰冰的,但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没再接着说下去,神色也突然变得异常窘迫,一抹红晕悄然爬上了双颊。 叶玄见伊娄林神情异常,还以为是面前这两人的关系太过复杂,又或者是有难言之隐什么的,便不再多问。 然而当他正准备岔开话题,问一些其他事时,少女却又突然双眼一亮,好似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一般,疾声接着道:“是我兄嫂!” 叶玄听罢,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原来这鲜卑少女冥思苦想这么久,并不是这两人关系复杂,也没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她说着说着愣是没想起来最后一个词是什么,好像是直到最后一刻,她才记起中原话语里有一个称谓叫“兄嫂”...... 见叶玄嘲笑自己,伊娄林的双颊更加绯红了,原本冷冰冰的神情再也挂不住了,低头白了一眼叶玄,小声嘟囔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叶玄浅浅一笑过后,看向伊娄林的眼神也更加和善了,他开始有些怀疑,眼前这个看上去精明冷傲,实则又有些迟缓呆纯的鲜卑少女,真的会对自己不利吗? 但听罢两人的名字,叶玄还是问伊娄林道:“你是胡人,怎会洛阳官话?” 伊娄林听罢,有些不高兴的撅着嘴反驳道:“我们是伊娄族人!是鲜卑人!不是胡人!” 叶玄听到“鲜卑”二字,想到一路来见到了惨状,不觉又攥紧了拳头,心中一股怒火燃起,然而,他很快提醒自己,眼前两人终究是救了自己,这才慢慢熄住了怒意。 伊娄林没有察觉到叶玄神情的异样,接着说道:“很多塞外游民都会说中原话的,这并不奇怪!” 说这句话的时候伊娄林仿佛有些许自豪流露,但随即她的眼神却又黯淡下来,道:“鲜卑每个部族说的话又不一样,各部落也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在晋国,要同人交流,自然得会说中原话啊!我们伊娄部,自祖父那一辈起,便开始在冀州一带同你们晋人做羊毛买卖,所以我也就学会了中原话!” 叶玄的眉头微皱,却不说话,只是细细听着这鲜卑少女一直说着她一路以来的有趣见闻。 少女说到高兴处,那得意洋洋的神色,简直就像是给一个朋友炫耀一般,倒是完全忘了刚才剑拔弩张的那一幕了。 听得多了,叶玄也便知道了,她们伊娄部也是近些年才跟随洛阳的肃甄部落一同南下的,只是伊娄林的兄长不想再过那种四处飘荡的生活,想像晋人一样过安定的生活,于是便领着族人,准备在云山长久定居下来。 而且有这样想法并不只是她们一部,有不少小的鲜卑部落似乎都有这样的念头,因为这次的南迁,正是原本居住的草原遭遇连年的雪灾,牛羊冻死无数,大多数部落难以维持生计。 而这最近的十数年间,偏又逢中原大乱,于是,在鲜卑肃甄部的带领下,大量的塞外部落这才加入南迁的浩大洪流中。 然而,叶玄听到这些,并没有丝毫理解眼前的两人,也没有丝毫可怜鲜卑人。 为了自己的生存就可以不顾其他人的存亡了吗?就可以屠杀洛阳的十万军民吗?就可以将江北的晋人赶尽杀绝吗? 怎么可能! 叶玄听着,只觉心中愤懑,只碍于两人救过自己,又是女流之辈,便一再提醒自己忍耐,面似礼貌的听伊娄林说完,也好等自己的衣物干了之后,换掉身上这套让自己恶心的衣服! 良久之后,叶玄见衣物已干,于是礼貌的道过谢后,换上自己的白色商贾服饰,背起行囊,拿过长枪,准备离去,并承诺日后重金相谢,当然,也只是一个空口承诺而已。 因为,洛阳,还有等着自己的险境,还有等着自己去收拾的回忆。 叶玄正准备离去,门却突然从外面开了,只见一个壮汉站在门前,羊毛雪袍,高毡帽,浓眉大眼,高鼻梁尖下巴,一脸浓密络腮胡,一头散发披落,站在门口,房内顿觉暗了不少。 “阿兄!”伊娄林用鲜卑语叫了一声,随即又对叶玄说道:“这就是我阿兄!” 叶玄见罢,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只是俯身做揖,语气平静的道:“晚辈钱宁,谢大侠救命之恩!现有急事,需赶往洛阳,答谢不周,还望恩公见谅!日后钱某必定重金相谢!” 那汉子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叶玄,片刻后,才有一句更加纯正的洛阳官话传来,嗓音浑厚,中气十足:“你这个样子,是不可能活着进洛阳城的!” 第二十二章 执着 叶玄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商贾衣装,立于门内,深邃的眸子里透出坚定毅然的目光,微微皱了皱眉头后,脸色更加决绝了。 尽管此刻他手里握着长枪,但仍难以掩盖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书卷气息。 那壮汉看了叶玄良久之后,轻蔑一笑,沉声说道:“你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活着进洛阳城!” 叶玄心中一紧,针锋相对的看着面前的壮汉,没有避让分毫。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汉子绝对不是在吓唬自己,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退缩。 叶玄手里攥紧了长枪,面上却装作无所谓的一笑,道:“多谢恩公提醒,富贵险中求,就算不可能,在下也愿意一闯!” 汉子眼神犀利,将叶玄举止的异常都看在眼中,然而当他看见那双毅然决然的目光后,也终究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再多追究。 随即他轻轻一笑,绕过叶玄,走进屋内,同时若无其事的接着说道:“这几日,城内的肃甄部正大肆搜捕洛阳城周边的流亡晋民,盘查十分严厉,你若现在去,不过是送死而已!” 叶玄听出壮汉话中有话,目光移向对方,踌躇一番后,拱手施礼道:“还请恩公指点晚辈!” 那汉子在火堆旁坐定后,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先看了一眼立于身旁的伊娄林,然后又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叶玄看了许久。 叶玄被那锋利的眼神盯得浑身难受,见对方半晌没有答话,心中焦急,便欲转身而去。 可就在他动脚而行的时候,那浑厚的嗓音却又再度响起:“避过这几日,我有办法帮你入城,但也仅限于如此!” “恕晚辈冒昧,在下亟需入城,不知恩公现在可能助我?” 叶玄对于这壮汉的话持怀疑态度,但他也知道,对方不会加害于他。 因为终究还是眼前这三人救了自己的性命,不过,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位男子似乎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商贾身份,只是不当面挑破而已。 那壮汉的目光直视着叶玄,俨然一副预料之中的神情,便道:“你若不信,可自行去查探一番,你的马匹就在外面!” 叶玄不再多说,转身去往屋外,他若不自己确认一番,心中不会踏实,而此时,身后却又传来了话语声:“等等!” 叶玄转过头来,却只见一个包裹向自己飞来,叶玄稳稳接在手中,听对方接着道:“如果想活命,就穿上它!你这身衣物太过显眼,还没靠近洛阳,可能就已葬生在肃甄部的屠刀之下了!” 叶玄接过包裹,展开后,拿出其中的一套窄袖鲜卑服,心中惑然而又有些愤懑,但他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再施一礼后,道:“多谢恩公助我!” “换好了再出去,我不想惹额外的麻烦!”壮汉一口流利的洛阳音,叮嘱正欲急着出门的叶玄,同时看向了自己身旁的伊娄林和是连谷来,言外之意明确。 是连谷来点点头,领着脸色泛起微红的伊娄林进了里屋。 而叶玄自然也明白壮汉此举的意思,脱下身上的右衽白衫,换上勉强贴身的箭袖左衽鲜卑服,随后将自己的衣物收拾好,再向对方行一礼后,穿着一身胡衣胡裤,解开发髻,披散着一头黑而密的长发,出门而去。 胡人是没有束发习惯的。 叶玄走过屋前的木制走廊,又踏下阶梯,往下望了自己身上的胡服一眼,又转身来,这才看清了这栋木质屋舍的全貌: 整个房邸落于山脚,因势而建,高高的厅堂前是一道不长的木制走廊,两侧则是数间厢房和闲房,房前一方院落,左右各有一颗槐树,另外还有一簇不大的青竹矗立其间,想必是建房之前就在此地的。 小院的右侧可能是柴屋,显得有些幽暗,而左侧远处,则是马厩,自己的马就被安置在此。 若不是已然了解屋主人的身份,叶玄还真的会以为这只是哪位隐士或普通小地主的居所,但等叶玄牵着马,出了小院后,便很快又认清了这一错觉的荒唐。 除去这一座木质宅邸,映入叶玄眼帘的,全是一座座毡顶毛皮的棚帐,依着低矮的山势依次排开,错落有致,又能看出些许讲究,几乎都围绕在这座木质房邸四周,也使得原本在中原地带并无异样的那座木房小院格外显眼。 而在最外层,还有粗木桩入地面形成的栅栏,几乎将整个部落团团围入了其中,形成了一个样式简单的寨子。 对眼前这一番塞外草原似的景象,叶玄心中有所撼动,但他仍然记挂着洛阳城内的事,在稍有平复后,牵着马,从众多棚帐中慢慢穿过,向着前方的那一座山丘走去。 此时,他还分不清自己的确切位置,但上了那座山丘的顶部,或许能辨认出洛阳的方向来。 虽然叶玄现在穿着胡服胡裤,而且还披散着头发,但从伊娄部的人群中走过时,却还是引来了不少目光。 这些目光中,倒没有感觉到敌意,这也让叶玄放心了不少,但众人眼神中的诧异和疑惑还是让他心中有些惴惴难安。 自己这身装扮在鲜卑部落中,已经是很普通了,伊娄部也不像羯奴和匈奴那样,白肤褐眼黄须,族民和晋人比较像,基本都是黑眼黑发黄皮肤,可为何自己还会这样惹眼? 若刚出发便被识破,那他又怎能活着进洛阳城? 但洛阳,非去不可! 叶玄加快了脚步,那黑如墨画般的眉目和冷若冰霜的神情,以及他身后随风而起的长发,却在不知不觉间又引来了更多人的目光,待出了棚帐区域,叶玄心情忐忑的一个翻身,利落的上马,扬鞭而去。 而原本围在叶玄身后的众多伊娄部的族民,顿时间由安静变得喧闹,对着叶玄的背影指指点点,议论开来。 叶玄对于这些,全然不知,他停马于山丘之顶,极目北望,想要尽快辨别出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以及洛阳的方向,但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却渐渐听闻身后有单薄的马蹄声传来。 叶玄回头望去,只见一匹枣色骏马载着一位绝美飘逸的少女踏雪疾行而来,那少女着一身红色左衽雪裙,外套白色雪袍,一双眸子水灵有神,黑色长发随风起舞,粉嫩的玉手紧握着缰绳,英姿飒爽而又不失灵韵之美。 “你来为何?”见伊娄林从身后追来,叶玄心中自然诧异,随声问道。 伊娄林在叶玄身旁勒住缰绳,清丽狭长的秀眉轻轻一挑,笑着讥讽道:“我素来听闻晋人以礼传家,你就是这样和于你有恩的恩人说话的吗?” 叶玄斜瞪了身旁的少女一眼,一时无话,随即拱手行礼,换了客气的语调,问道:“不知恩人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伊娄林似乎仍有些不满,并不看叶玄,只是道:“我兄长担心你被肃甄部抓了去,从而连累了我伊娄部!” 叶玄不解,问道:“何来连累一说?” 第二十三章 易容 “肃甄部是大部族,我伊娄部势弱,对他们只能臣服,前不久肃甄部大汗已明确昭示各部,凡有包庇藏匿晋国流民者,绝不宽恕!你如此行装,从我伊娄部前往洛阳,一旦被识破,怎不会连累?” 伊娄林说着,转头看向叶玄,但便是这一眼,使得她那原本白嫩如玉的脸庞渐渐泛起了微红。 因为此时在她眼前的这个人,俨然不像是刚刚从她家出来的那个晋人少年了,气度风貌完全大变,甚至可以说换了个人都毫不为过。 也是,叶玄虽出生于军武世家,但母亲陈氏乃上党郡望的士家闺秀,不仅端庄秀丽,容颜精致,而且贤淑慧识,气质雍然,学识更是渊博,见识也颇为不凡。 他从小便受母亲熏陶教养,饱读诗书,学文知礼,在不谙世事的年华里,更是痴迷于歌赋曲艺、诗经古韵,其身上早已酝酿出一种俊朗唯美、洒脱飘逸的气质。 即便后来随父入军中历练,那种由内而外的世家修养也丝毫没有被掩盖,假以时日,反而更增了一份果决阳刚的毅然英气。 立起发髻时的叶玄看上去英姿昂然、干净利落,而国仇家恨的袭来,也让他的眉宇间煞有一种死士才有的决绝戾气。 但当此刻他散开发髻,披散长发时,骨子里飘逸洒脱的气度便乍然显露,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息即刻间迸发而出,毫无掩饰的余地。 见伊娄林也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叶玄心中一沉,心中暗想:莫不是自己脸上有什么异样,让人一眼便能识别自己并非鲜卑人? “为何这样看着我?”叶玄忐忑的问道。 伊娄林的目光在与叶玄的目光短暂一触后,反应过来,随即故作镇定的移开视线,转过头去,白皙的脸庞更是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胸腔中的那颗心在剧烈的搏动着,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一些从未有过的念想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的样子会被识破的......” 伊娄林侧着脸,用些许羞涩的语气向叶玄道明了原因。 她倒并没有胡言,在她见过的鲜卑人中,不论是肃甄部也好,还是伊娄部的族民也好,还没有谁的身上能散发出这种隽永飘逸的文士气度来。 而这,的确不是一套鲜卑衣衫就能掩盖住的。 “此言何意?”叶玄刚问出声来,便想到自己出伊娄部时,那众人齐齐望向他的怪异眼神,即刻也明白了伊娄林的意思。 “那该如何?” 叶玄心中莫名的烦闷,穿上一套鲜卑服还不够,还要如何才能完好掩饰住自己晋人的身份? “办法倒是有,不知行不行,试试看吧!”伊娄林说着,不敢回头看叶玄,便翻身下了马。 而叶玄见状,看着少女的背影,犹豫了片刻后,终于完全放下了戒备,也箭步下马,跟在了伊娄林身后。 却见伊娄林立于雪地中,指着雪中露出的一堆土说道:“用那些黄土敷在脸上,应该会像一些!” 叶玄听罢,不禁讶然一愣,难以置信的问道:“这算什么办法?!” 伊娄林依旧不看叶玄,不容置疑的回道:“我小时候就试过呀!还骗过我阿兄呢!有什么不行?” 叶玄看着那一堆凸出雪地的黄土,一时无语,不过转念一想,或许真如伊娄林所说,能蒙骗过去呢,毕竟他也曾听说过“以锅灰敷面,易容逃遁”的方式。 决定后,叶玄便蹲下身去,拆了一小堆黄土于手心之中,与雪水混合后,抹在了脸上。 辛苦一番后,叶玄起身看向伊娄林,问道:“这下好了吗?” 伊娄林这才正视叶玄,仔细端详了片刻后,道:“左眉上方,还需要抹一点!” 叶玄听闻,再度躬身下去,忙活了一阵后,又抬起头看向伊娄林,等着对方的评判。 而伊娄林见罢,摇摇头,叶玄又低下头去,如此往复几次后,始终得不到伊娄林的许可,他心中也有些焦急了。 此刻,伊娄林也摇了摇头,踏雪前来,在叶玄身前蹲了下来,修长秀美的手指沾一沾地上的黄土,随后轻轻抹在了叶玄左眉上方的那个位置。 抹好后,伊娄林并没有起身,而是就这样近近的端详着叶玄易容后的面貌。 因为两人都专注着易容一事,并没有发觉,此刻两人间已经靠得很近了,近到咫尺之间,甚至都能清晰的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远处的一阵声响,方才使得二人反应过来,顿时不约而同的脸颊一红,隔开一步,一言不发的同时站起身来。 起身后的伊娄林红着脸,低头又从自己身上的一个布袋子内拿出一段布绳,递给叶玄,低声道:“把你的头发稍稍绑一下吧......” 叶玄见了,稍有迟疑后,接过布绳,将自己脑后的长发绑在了一起,就像绑着一个辫子一般,这也是多数伊娄部男子常有的简单发式。 看着容貌大变的叶玄,伊娄林这才点点头,笑道:“这样就好了,只要你不说话,跟在我身后,就没人当你是晋人!不过等你事成之后,我要多分点财宝!” 听到这话,叶玄不禁心中一痛,默默感叹道:在晋国都城,竟然不能让人识出是晋人!多大的讽刺啊!多么的屈辱!!! 他知道伊娄林并无恶意,于是也便收起哀凉的心绪,利索的箭步上马,奋力扬鞭后,在伊娄林的引路下,向着洛阳城的方向而去。 两人先向西,而后一路北行,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终于能看到洛阳残破的城墙了,而这时候,天色也已经现晚了。 叶玄看着残破的城墙,心感凄凉苦楚,带着仇恨与怒意挥舞着鞭绳,驾着马向着洛阳城疾驰而去。 伊娄林见叶玄驾马疾行超过自己,又神色有异,不禁感到些许担忧,在后一直叮嘱着叶玄:“慢点!慢点!” 但叶玄哪里听得进,洛阳城就在眼前,这座载满仇恨与回忆的城池就在眼前,自己怎能平静下来! 叶玄一路疾驰到城门外才不得已停下马步,因为有很多人群正往城中涌,而且城门处有守卫更是手持弯刀,一个一个的再三盘查。 走近一看,叶玄不由得攥紧了缰绳,心中绞痛,这一大群一大群涌进城的,都是晋国百姓! 他们被用麻绳捆住双手,再用铁链穿成一串,一个一个,在肃甄部兵士的驱赶下,一步一推的向洛阳城中而去,不时有一双双眼睛看着一旁身着鲜卑服、骑在马上的叶玄,那是一种无望、悲痛、已无生的希望、甚至有些麻木的眼神。 叶玄的手里紧紧握着缰绳,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提枪上前,刺穿那些面目狰狞的肃甄兵士,去解救那些被推入死地的中原百姓,但理智又清醒的告诉他,现在冲上去不过是徒徒送命而已。 他的眼中腾升出一股雾气,浑身也因为愤怒和仇恨而不住的颤抖着,呼吸变得沉重不已,右手已经不自禁的抓住了身后的长枪枪柄。 “今日的确是进不了城的,一步错,步步皆错,万不可冲动行事,万不可冲动行事.......” 叶玄不断在脑海中提醒着自己,努力压制住即将爆发的凄绝怒火,最后只能紧咬着牙关,含恨调转马头,一言不发的策马逃离了这座城池。 而叶玄在城下异样的神情和举动都被伊娄林看在眼里,这个鲜卑少女这似乎才意识到一个已经快被她遗忘的问题:“这个人的确很可疑,他真的只是一个商贾仆役?等等,他......真叫钱宁吗?” 第二十四章 试探 云山在洛阳东南方向,此处有一大片长满草地的丘陵地带,只有中间一座山势颇为陡峭的主峰,野林密布,怪石嶙峋,常年萦绕在薄薄雾气中,每逢雨季,雾气更浓,便只有山巅一处可见,远远看来,山峦似浮在云层之上,故曰云山。 云山山脚,一条水流潺潺而出,弯弯曲折,绕过诸多山岭,最后冲刷出一条宽约十余丈的河流,绵延向洛阳的方向,是为滁水。 而伊娄部的所在,便濒临滁水,顺应山势,修建在一座比较平缓且生遍草地的山岭阳面一侧。 云山距洛阳城近百里,驾马来回一趟基本要一个白昼的时间,所以当叶玄和伊娄林回到云山伊娄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趟过滁水,一路沉默的两人都下马来,让奔驰了一下午的战马喝过水后,便牵着马向伊娄部的营寨走去,叶玄在前,伊娄林则故意落在他后面。 在见过洛阳城下的那一幕惨状后,叶玄也去城外其他地方搜寻过线索,但却一无所获,现在不得不重新想办法混入城内,可思来想去,又发现别无他途。 他并不愿意再回到这里,即便对方救了自己,但那终究是塞外的鲜卑人,这么短的时间,他绝做不到坦然信任。 不过权衡一番后,他终究还是接受了身后这名少女的建议,毕竟以他现在的情形,在野外独自游荡,只会更加危险。 这样一边走着一边想着,眼看营寨门墙就在前方,叶玄却忽然察觉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冰寒,接着自己便被一个尖硬物抵住了后背。 “你不可能是个行商,你究竟是什么人?” 背后传来少女冷冰冰的声音,让叶玄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此刻斜挂在马鞍上的长枪,脚跟生生钉在了原地,不敢再动弹。 其实这一路的观察下来,叶玄就已发现,身后的这名鲜卑少女虽然有时候娇憨,但在察言观色上,的确十分精明,早在洛阳城下时,对方看待自己的眼神就有些异样了。 或许,自己的身份终究是难以再掩饰下去了。 叶玄刚想转过头来,背后的尖刀却刺得更加用力了。 “不要妄动,我不希望你是敌人!”少女警告了一句,同时一挥马鞭,抽打在叶玄战马的马屁股上。 战马吃痛,一丝嘶鸣,扯开大步,挣脱缰绳,带着叶玄那杆长枪向前狂奔而去。 “老实回答,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玄看着奔腾远去的战马,苦笑一声,平静一番心绪,答道:“女郎问得好生奇怪,前些天分明是女郎救了我一命,而如今却又持刀逼问在下是何人,岂不荒唐?” “救你的不是我,是我阿兄!”少女强调了一句,好似是在纠正什么错误一般,接着道:“一介商贾怎会有你这般娴熟的骑术?又怎会在马背上那般称手的使用长枪?” 叶玄沉默片刻,终于叹息一口气道:“伊娄娘子好眼力,在下的确不是商贾家仆!” “那你究竟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见叶玄承认,伊娄林手里的尖刀又抵近了一些。 “在下其实是军伍中人,来洛阳实则是因为在下的亲人尚在城中!” “军伍中人?本姑娘还从没见过生的如此……如此……” 伊娄林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叶玄身上的那种书卷气息,似乎在她的印象里,不管是鲜卑兵士还是晋军将士,都是一副高大威猛、凶神恶煞的模样,怎么会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一样。 “如此文弱?” 见伊娄林支支吾吾,叶玄仿佛知道了她要表达的意思,于是很自然的为她补上了一个形容词,毕竟,曾经在军营中,不只一人说过他外相文弱了。 “……”伊娄林没有接话,不过警惕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几丝尴尬。 “伊娄娘子不知中原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吗?” “哼!你别以为我好糊弄!本姑娘可不记得洛阳附近还有什么晋军?” “的确没有,在下自江南而来!” “既然是从江南来,那你的亲人又为何是在洛阳?”伊娄林问题一个接一个,丝毫不敢大意。 “在下本就是洛阳人士,不过是前些时日随大军南下荆州了而已!” “钱宁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吧?” “……” 见叶玄默认,伊娄林又问道:“那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编造出一个商贾身份来?” “叶玄叶景之。”叶玄简单而清晰的说出自己的名字。 “叶玄叶景之?哼!中原人怎么会有五个字的名字?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让阿兄来处置你,把你杀了喂狼吧!”少女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手里的匕首也往前更刺探了一些。 “伊娄娘子误会了!在下名叫叶玄,字景之!”叶玄急忙解释道,他可不想因为这外族少女的无知而使自己承受这无妄之灾:“伊娄娘子可以叫我叶玄,也可以叫我叶景之!” “有什么区别吗?” 虽然叶玄现在没有心情废话,但这种境况下,也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女郎若是尊重在下,就叫在下叶景之,若是女郎讨厌在下,便称叶玄就可!” “哼!你们晋人的讲究真是多!那你为什么要用钱宁这个假名字呢?” 叶玄闻言无奈一笑,道:“因为在下是晋人,而女郎你却是鲜卑人!虽说是你救了我,难道就要在下一开始便无条件的信任你们吗?” “救你的不是我,是我阿兄!”少女又强调了一句,脸色似乎都有些红了,接着问道:“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现在说的?谁知道这叶玄是不是你又故意编出来的一个身份?” 叶玄长吁一口气,心中暗道:“这鲜卑少女虽然娇憨,但的确不容易糊弄!”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再隐瞒什么了,解释道:“既然我现在已经知道你阿兄……恩公是愿意诚心诚意帮助我的,如果再有所隐瞒,恐怕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嗯……”伊娄林思索了片刻后,道:“有道理,这样……我就暂时相信你吧!不过,你要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本姑娘,本姑娘一定会让阿兄把你撕了喂狼!” 说着,背后的尖刀又狠狠刺了一下,像是宣誓一般。 第二十五章 伊娄染 背后的尖刀慢慢撤去,叶玄也终于在心底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他刚刚转过身来,身后的少女便深深剜了他一眼,得意洋洋的道:“哼!休想瞒过本姑娘的法眼,阿兄既然救了你我就先饶过你,但如果你要是敢做出对不起我伊娄部的事来,我定要让你死无......死无......” “......死无葬身之地。”叶玄见她实在憋得难受,又默默为她补上了没有说完的话。 “啊——” 叶玄没来得及向她保证什么,就只见伊娄林大叫一声,倒竖着柳眉,腾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手指着前方战马远去的方向,大骂道:“好你个死马!竟然敢啃本姑娘上个月刚移栽回来的墨兰!” 说罢,伊娄林摔下手里的缰绳,怒气冲冲的便朝着那匹战马跑去。 叶玄听闻,也跟着转眼望去,只见那匹战马正低头啃着营寨右角边的几簇墨青色的植株,或许是听到了后方的动静,黑色的骏马昂首回过头来,一嚼一挪的嘴边还叼着一株根上带土的兰草,或许是这漫天雪地里难得看到一片绿,吃得正起劲。 叶玄看了看伊娄林冲过去的背影,有些发愣,似乎一时没跟得上这少女心事的变化。 不过紧接着,他便不得不承认,这都没什么,因为,他实在是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容颜纯美的鲜卑少女了。 “哎呀!” “噗通!” 那个高挑婀娜的背影还没有跑出几步,便脚底一滑,一个踉跄,直直的扑倒在了雪地里,激起一圈飞扬的雪花。 随即她又翘起脑袋,满脸通红的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目瞪口呆的叶玄,用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来不及掸去粘在头发上和衣服上的雪花,便逃也似得飞奔而去。 随即,战马在女孩的惊吓与驱赶下蹿进了营寨,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叶玄望着那仓皇的狼狈身影,实在是想不明白:原来刚刚试探自己身世的那个精明女孩,竟然也能有如此......蠢萌的一面? 结束了这一段令叶玄哭笑不得的试探,恢复平静的伊娄林,才红着脸带着叶玄向伊娄部的营寨内走去。 不过,在进入伊娄部的驻地时,叶玄却又停住了脚步,似乎心中仍有一些顾虑。 伊娄林仿佛看出了叶玄心中所虑,直言道:“担心什么!只要你对阿兄坦诚相告,阿兄不会为难你的,你们晋人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既然阿兄说过会帮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原本心中还有些忐忑的叶玄,听到少女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八个字都搬了出来,不禁又有些失笑,心底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笑着对伊娄林拱手道:“如此,便多有叨扰了!” “走吧!”伊娄林见叶玄神情轻松下来,也露出了些许得意的笑,领着叶玄一同进了寨门,向着中央的那座木质宅邸而去。 而这一路回来,叶玄也算是从伊娄林口中得知了对方的确切身份: 那个雪夜里,救他回来的,正是伊娄林的兄长和兄嫂,也就是伊娄部的族长和夫人,伊娄林口中尊称其兄长伊娄染为“单于”,但在叶玄的印象里,塞外的“单于”多是坐拥雄厚兵力的大部落首领才敢有的尊号,例如冒顿单于、伊稚斜单于等等,像伊娄部这样的小部落,叶玄还是觉得“族长”这一名号更为合适一些。 不过在称呼上,叶玄对伊娄林三人还是保持了“恩公”的称谓,所以当他进到厅堂中,见伊娄染正坐于火堆前的上首位时,便长揖作礼,语气恭谦的道:“晚辈不信恩公善言,早间多有冒犯,还望恩公宽恕!” “不必多礼!”伊娄染依然端坐,看向叶玄身后的伊娄林,道:“都坐下休息会吧,在外奔波了一天,小林也累了吧!” 叶玄跪坐在伊娄染对面的苇席上,向着伊娄染身旁的是连古来施礼道:“多谢恩公收留!” 是连谷来也笑着点头示意,同时在伊娄染身旁坐了下来,倒是伊娄林不急着入座,到屋外对着家仆吩咐了两声,随即才迈着轻盈的步伐,坐到了伊娄染的另一侧。 不多久的功夫,一位仆妇便端着一盆热水放到了叶玄身边,然后又恭敬的退下去了。 “把你脸上的泥洗一洗吧!”伊娄林看着似有所思的叶玄,没好气的提醒道。 而经伊娄林这么一说,伊娄染和是连谷来两人这才借着火光,注意到叶玄那不自然的脸色和道道污痕,在向伊娄林问明之后,莞尔笑出声来。 叶玄报之以尴尬的一笑,也觉得那已经干涸的泥土黏在脸上着实有些难受。 他捧起清水,洗掉了早上涂抹上去的那层污泥,露出原本清秀的面貌,随之那逸然旷达的书卷气质也没了遮掩,从叶玄身上慢慢溢出,不禁使伊娄染和是连谷来两人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怪异。 伊娄染早上只是依稀记得叶玄出门的模样,并无多少印象,但这个时候,洗净污泥后的叶玄,竟恍然间给了他一种与刚才全然不同的感觉,就好似坐在他对面的人,在洗了一个脸之后,便骤然换了一个人一般。 伊娄染自然说不出叶玄身上的变化具体在哪,但他又的确感觉到了这前后的巨大差异,他疑惑的看向是连谷来,却发现对方也正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好似在寻求答案一般,于是他转头低声向伊娄林询问原因。 但伊娄林却是小脸一红,看了一眼端坐于对面的叶玄后,将目光移向一侧,摇摇头,搪塞说不知道。 她当然不敢说,对于一个刚刚相识的晋人少年,对方身上如此虚渺朦胧的细微变化,她竟然能准确的识别出来,而且还为对方想好了掩盖的对策,这未免也太过于敏锐了,怎么好意思说出来呢! 不过,好似也正是因为这丝敏锐,才让她察觉到了叶玄身份的异常。 叶玄又见到那异样的眼光,无奈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窄袖鲜卑服,问伊娄染道:“恩公是觉得即便我这身装扮,看起来仍像个晋人是吗?” 伊娄染尴尬的笑了笑,收回目光,岔开了话,道:“现在时辰不早了,我着人安排酒菜,吃完后早些休息吧!” “多谢恩公盛情!”叶玄向起身来的伊娄染再行施礼,道:“晚辈寄居于此,受恩公多方照应,若恩公不嫌,叶玄愿献绵薄之力!” 叶玄终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自己与伊娄染一家素未平生,被对方所救不说,还受对方的盛情款待,难免会生出一些报恩的念头。 但伊娄染听罢,却并没有像先前一样,说叶玄多礼,反而是思虑一番后,笑着道:“也好,后日将是我部的冬猎之日,你可随我一同前往,如何?” 叶玄心绪敏锐,他知道对方已经开始打探自己的虚实了,毕竟早上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个鲜卑壮汉时,就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所以,此刻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向对白坦诚自己的身份。 而且,叶玄还记得,自己在初醒的时候,就手握长枪胁迫过单于夫人——是连谷来,从这件事看来,自己主动坦白会有利得多。 想到这些,叶玄先是恭敬的对伊娄染和是连谷来二人行了叩谢之礼,随即又将自己在营寨外对伊娄林说的话向二人坦诚相告。 不过,他也只说了事实的一部分而已,至于自己口中的家人实则是虚家军的主人这一点,连同叶家军的事,他都刻意隐瞒否定了。 毕竟,他知晓,叶家军与虚家军在诸胡之中,名声很大,当然,是恶名。 伊娄染听完叶玄的坦白,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点点头后,语气平淡的道:“既然你要入城,这些时日就暂时呆在我伊娄部吧,不过,过几天的冬猎,你最好还是与我一同参与,这样,我也好为你掩饰身份一些。” “愿一同前往!”叶玄点头,答应下来,但心中仍对一事抱有渺然的希望,开口道:“不知恩公可能助我救出洛阳城内的难民百姓?” 叶玄的语气透着哀凉,态度恭敬诚恳,使得正欲起身的伊娄染忽然怔住了。 伊娄染扶住木案,双眼审视着叶玄,目光中闪过一丝警惕,沉默片刻后,方才斟酌着语气说道:“小兄弟,我知道你心中不安,但请恕我直言,仅凭你一人之力,进洛阳城尚且不易,更别提救出难民百姓了!” “况且,据我所知,肃甄部短时间内不会在洛阳城内大开杀戒了,倘若你贸然行事,很可能会适得其反,从而牵连更多无辜之人!” 叶玄听罢,不禁心中一沉,但听到后一句话后,他又觉得稍稍心安了一些,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伊娄染安慰他的话语。 当然,还有一点是叶玄不知道的:伊娄染作为伊娄部的单于,是绝不会为一个外人冒险,得罪肃甄部的。 第二十六章 雪夜曲声 伊娄染见叶玄脸色阴沉,又说了两句宽慰的话,便起身去向堂外了。 不多时的功夫,陶质餐盘被悉数端入屋内,一时清香四溢,触人味蕾,菜肴极为丰盛,与中原菜色也大有不同,令人眼花缭乱。 而与这座木质宅邸的格调一致,伊娄染一家的吃饭风格,也承继了中原的习俗,各据一案,分餐而食,只是在筷子的使用上,应该还不得要领,三人多使用匕首和竹签,但出于待客考虑,倒是单独配置了一双竹筷,这一点让叶玄心中颇为感激。 另外,在男女有别上,也没像晋人那般严苛,讲究主客男女分房用膳,因而,四人一齐,同室就餐,还是让叶玄觉得有些不大适应。 看着自己席前如此丰盛的佳肴,叶玄并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挑一些轻味寡淡的素食,和着伊娄家惯吃的芋糕一起下食充饥。 这样明显的选择性,难免会让伊娄染疑惑。 “小兄弟只吃浆果面糕,不食荤肉,如何能挥动那沉甸甸的长枪啊?!” 叶玄听闻此话,眼神一暗,怔然停下了手里的竹筷,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仇恶的想法。 待他微微呼一口气,平复心绪后,方才放下筷子,立直腰身,对伊娄染拱手作礼道:“劳恩公关切,晚辈如今尚未过服孝之期,忌荤忌酒忌乐,还望恩公体谅!” 伊娄染听罢,尴尬的眼神中透露着赞许,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因为叶玄特殊的身份,伊娄染没有惊动其他族人,吃饭时四人同室而餐,伊娄染夫妇并坐于上首位,叶玄便与伊娄林隔着中间的火炉相对而坐。 两人距离不过十尺,抬眉转眼间,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甚是清晰,这饭吃得令叶玄很是拘谨。 而叶玄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侧的伊娄林也是同样的拘束——在她看来,叶玄和其他客人不同,吃饭的时候正襟危坐,举止轻缓,细嚼慢咽,从不主动说话,更不会大声喧闹,文静清雅、颇具礼法,丝毫不会有柔弱做作的姿态,看上去浑然天成,令人赏心悦目。 毕竟,曾经到她家做客的多是鲜卑汉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以手进食都是常态,甚至酒至酣处,袒胸露乳、嚎叫动粗也是时有发生的。 所以,当伊娄林看到叶玄那端正雅致的吃饭姿态时,便如一股清流一般,让她眼前一亮,也令她格外注意自己的吃相了——时时刻刻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在外人面前,这应当是所有情愫懵懂的少女最为关切的事情了。 当然,这个情愫懵懂的少女,刚才就已经在营寨外出了一次大糗了。 只不过,伊娄林并不知道的是,晋国的一些名士,服散之后,在酒宴上表现,比之她以前见过的鲜卑糙汉,举止更是放浪,行为也更是不堪入目...... 而对于叶玄手里那双灵动自如的竹筷,伊娄林心里同样有了莫大的兴趣,那的确是一件优雅而又方便的吃饭工具啊! 伊娄林全程都是微红着脸,眼睛不时在触及叶玄的目光后,脸颊更会变得滚烫,不过好在火光彤彤,没人察觉到她的异常,在简单吃过一点后,伊娄林便下了席位,独自回房了...... 月色如水,清辉洒落,映照着白天未融的雪地更显洁白。 在房中独坐良久之后,伊娄林吹灭案几上的油灯,准备入睡。 尽管白日里奔波了一整天,可当她真正躺下,想要入眠休息时,竟发现自己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定下心来。 此时夜色已深,万籁俱静,在寂寥的星空下,却有一抹尖细的低鸣隐约传来,萦绕在伊娄林的耳畔,声音清脆,此起彼伏,低流婉转,如丝如缕,在时时掠过的北风中,拼凑出一首哀凉凄厉的曲调。 伊娄林慢慢静下心来,倾听着这连绵不绝的低鸣乐声,想要辨别出这是何种乐器所发出的绝美韵律,但一番思寻过后,她并没有找到答案。 这透着青涩萧凉的曲音,不是北地的胡笳、二弦琴,也不是中原的竹笛玉箫、陶埙琴瑟,倒更像是一种自然不经修饰的声音,其本身来源于天地间,又隐逸于天地间,清晰可辨、耳熟能详,却又让人难以捕捉,辨不清原貌。 伊娄林从小随父兄出入于塞北中原,自认为见多识广,可在这悠扬奇妙的曲音前,也不得不承认世界的繁华多样,因为她从未听过这如此特立独行的音色。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伊娄林起身下床,披上雪袍,推开木窗,向窗外望去。 可随着窗子被“吱呀”一声的推开,那原本清晰可辨的悦耳音调却又戛然而止、没了踪迹,世界也随之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盈盈雪色,陪衬着北风呼啸。 无瑕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伊娄林柔美的脸颊上,映着她的肤色如玉般剔透,发丝晶莹,皓齿红唇,整个人好似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银色光辉一般圣洁无垢,只是那双灵灵闪闪的黑色眼眸中,仿佛仍然透露着一丝略感失落的神色。 曲声停了,来自何方,又去向何方了呢…… 因为有过军营的历练,叶玄起的一般都比较早。 部落里仍旧是一片安静,连伊娄家的仆人们都还在睡梦中,整个院子只能听到竹叶在北风中的“莎莎”声。 叶玄因为心中烦沉,早早就醒来了,身着自己的一身劲装,提起长枪在院中舞动起来,连带着地上的积雪,也随着他的招式起起伏伏、挥挥洒洒。 想起昨日在洛阳城外看到的那一幕幕,叶玄就只觉胸中有股猛烈怒火在熊熊燃烧一般,令他不由得将手里的长枪握得更紧,一招一式也更加凶狠,透着杀气。 主房的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叶玄收起舞枪的动作,向出门来的伊娄染拱手施礼,道:“恩公早!” 伊娄染点头示意,虽然他刚刚在门后已经观察了叶玄一段时间,但此时他并不对叶玄的枪法评论什么,只是笑着道:“这天还没亮,小兄弟可比那闻鸡起舞的祖刘二人更为勤勉啊!” “恩公过奖了,恩公也知道闻鸡起舞的故事?” “怎会不知!”说着这话,伊娄染也不禁露出了崇拜赞叹的神色,道:“想当年,晋阳城下,刘琨将军一曲胡笳退数万匈奴大军,如此英雄豪杰,天下人怎会不知!” 然而,说着,伊娄染却又随即露出了惋惜哀凉的神色,接着道:“哎!奈何苍天无眼,致使英雄末路,一代英豪竟被奸人所害!” 对于伊娄染的这些话,叶玄自然是十分了解: 长安大战后,上将军刘琨率数千残军,杀出关中,一路辗转并州、冀州,投奔臣服于大晋的幽州慕容部,最后却被慕容嗣出卖,囚杀于蓟城,一代英豪至此陨落。 叶玄听到伊娄染的叹息,攥了攥拳头,并没有说话,但他的神色与伊娄染的惋惜哀凉不同,他的眼睛中有着极为愤怒的火焰,他的胸口有着一股想要将天下胡虏碎尸万段的强烈冲动,即便现在眼前的伊娄染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丝毫不能冲淡这种仇恨杀意。 听到院中有话语声,伊娄林也醒了过来,推窗见院中立着两人,于是披上雪袍,推开门扉,走了出来。 叶玄见侧房有响动,不禁转过眼去,却见伊娄林披着雪袍,正迈着轻盈的步伐,沿着木质走廊而来,而那白色的雪袍下,竟只穿着紧致轻薄的内衫。 内穿的衣衫紧紧贴着伊娄林的身体,在宽大的雪袍下勾勒出两条曼妙的曲线,同时露出勃颈处和脚踝小腿上那如玉般的雪白肌肤。 叶玄的脸刹时一红,别过眼去,不敢再看,侧低着头向出门而来的伊娄林拱手行过礼后,便急匆匆的回了伊娄染给自己安置的客房里,同时还怦然心动的暗自腹诽了一句:果然是胡人,不懂礼数! 伊娄林见叶玄神色怪异、行走匆忙,不禁疑惑的看向了伊娄染。 而伊娄染看了一眼伊娄林的着衣装束,也不由得的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解释道:“咱们塞外不讲究这些,可晋人有‘女训’一说的!你这模样,若按中原的礼数,除了家人外,是只能让自己夫君看到的!” 伊娄林听罢,蓦然一愣,浑身似被一股电流击中一般,有些酥麻,白嫩的面颊也瞬间红到了耳根,怀中就像抱了一只兔子一样,咚咚咚的跳个不停。 反应过来后,她连忙将身上的雪袍裹得紧紧的,然后转过身去,迈着小碎步急急忙忙的向着自己的房间回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喃喃抱怨道:“晋人的讲究真是多!”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叶玄和伊娄林各自回屋,院中便只剩下了伊娄染一人,他看了看客房的房门,又看了看伊娄林紧闭的房门,轻轻舒了口气。 第二十七章 冬猎前夕 早餐的席宴上,叶玄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宽襟葛衫。 中原的服饰本就是袍袖翩翩,衣带飘飘,再加上在伊娄部内,他就没有束起发髻,黑密的长发自然披散,那股隽永之气显露无疑。 两人仍然相对而坐,只是伊娄林早间听了兄长伊娄染的那一番话后,在吃饭时,看向对面都是瞪着眼睛的。 不过,表面上虽然如此,但其实伊娄林心中对坐于正对面的叶玄却有着一股莫名的害怕,这害怕不是恐惧,也不是可怖,而是一种带着期待的惶然。 所以,瞪着眼睛看对方,或许只是装腔作势,又或许只是在掩饰什么。 以前她总是觉得美好的东西即便一直盯着看也无妨,可现在她的目光却有些不敢落在对方的身上,不敢看对方,更害怕对方看自己,心里不得消停,又始终难以理解自己的这种情感——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要瞪着对方,瞪得对方低头,才能说明自己一点也不害怕。 含羞带怯? 抱歉,在塞外生活了十五年的伊娄林,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词! 而叶玄在经历了早上的那件事后,也不正眼多看伊娄林,只是借着和伊娄染说话的间隙,才用余光扫视一眼一直瞪着他的伊娄林,心里莫名其妙。 伊娄染向叶玄详细说了一些明日狩猎的事,并交代今天伊娄家的堂叔伯一辈人等都会过来相聚,为了避免惹出麻烦,让叶玄就以是连谷来远房表侄的身份出迎。 而是连谷来本就有一个姐妹被冀州的一位商贾买为侍妾,这是族里人都知道的事,因此也断然不会有人怀疑。 叶玄认真听着,点头表示理解,吃完早饭,道过谢后,便整理一番衣衫,向三人请辞,按照伊娄染的交代回去准备一些打猎的器物了。 伊娄林吃完,也默不作声的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后,才长长舒了口气。 一向敏锐的是连谷来盯着伊娄林的身影一直出了厅堂,才转头对伊娄染道:“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林,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不会是昨日出门感了风寒吧?” 伊娄染冲是连谷来笑了笑,耸一耸肩,道:“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过病倒是没病!” 是连谷来虽然疑惑,但听伊娄染这么说,也就没有操心了,今日有客人前来,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因为今日只是迎客,叶玄便觉得没必要换下这身宽袖袍衫了,而伊娄染给自己安排的身份本就是晋人,也就不需要他去刻意掩饰什么,如寻常一般即可。 时间刚过巳时,便听见一片喧闹声夹杂着马蹄声从远处席卷而来,在这座木质房邸前齐齐停了下来,然后那一片叫嚷声进了院子,伊娄染领着是连谷来迎了上去。 叶玄记着伊娄染的交代,欲推开房门,出门迎接。 当叶玄拉开门扉,恰见对面伊娄林房间的门也正好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缓步出来,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眼,随即又默契的各自偏过头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走到院落中央。 叶玄不动声色,装作自然有礼的跟在是连谷来身后,而伊娄林则站在伊娄染身旁,笑着用鲜卑语一一问候来者。 早间吃饭时,叶玄就已经从伊娄染那里知道了,伊娄部一年有三次狩猎祭典——春猎、秋猎和冬猎,这其中,春猎最为隆重,秋猎最为丰盛,而冬猎,则常在每年的第一场大雪之后举行,是对部族里年轻男子最大的考验,以往数任单于的择婿对象,几乎都是冬猎里表现最为出色的男子,因此相较于春秋二季,冬猎最为热闹。 不过今年伊娄林方及十五岁,伊娄染暂时没有从这次冬猎中挑选妹夫的打算。 来的客人是伊娄染的堂叔伯两家人,因为冬猎图个热闹,便拖家带口的全部来到了这一方宅院里。 其实这两户人家就住在部落西部的毡帐里,就算走过来,也只要一刻钟,只是伊娄染身为部族“单于”,平常繁杂事务缠身,所以双方的来往便不是那么密切。 此时伊娄染和伊娄林两人正和来客嘘寒问暖,说得当然也是叶玄听不懂的鲜卑话,他也便将目光慢慢扫视了一遍进至院中的来客。 戴着毡帽,站于最前方的两位老者应当就是堂叔伯二人,年纪都有五旬左右,看上去与伊娄染有些神似,他们身后错落不齐的站着五个年轻汉子,年纪从十几岁到三十岁不等,个子虽然都不高,但全是膀阔腰圆、岿然如松的粗汉,有两个手里提着弓,背后背着箭壶,俨然是身手出众的猎人。 再往后的院门处,则站着五六个妇人,有老有少,皆是左衽胡裙,携着三个幼童,应是两家的妻室。 另外还有一个和伊娄林年纪相仿的俏丽女孩儿,一进院门后,便直直冲过来,拉着伊娄林的手,说说笑笑,看上去像是堂姐妹的关系,当然,说的也是鲜卑话,叶玄一句也听不明白。 嘘寒问暖过后,所有来客的目光,自然都聚集在了另类的叶玄身上。 伊娄染也不避讳,用叶玄听得懂的洛阳口音向来客介绍道:“这是谷来的表侄,冀州的那位!” 前魏以来,陆续迁入中原的胡族众多,习俗各异,语言不一,为了方便,彼此在交流上多以洛阳正音为准,这一默认的规则一直延续至今,被后入中原的肃甄鲜卑部所接受。 所以,伊娄染用洛阳官音介绍叶玄时,来客一众人等也有人能听得懂。 一位长者听罢,露出了然的神情,用一口蹩脚的洛阳话对伊娄染说道:“这肃甄部正四处搜捕洛阳周边的晋民,你还是让他多加小心的好!” 这话显然是说给叶玄听的,但话中却是好意。 叶玄拱手向对方作揖施礼道:“晚辈拜见各位长者!” 两位长者见眼前这少年面相清秀如画、神色自然,语气诚恳、态度不卑不亢,动作也极为轻缓雅致,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都露出些赞许的目光。 然而,叶玄却没有要故意讨好对方的意思,只是看在伊娄染的份上,做到自然应对就好,他平常给人行礼,就是如此。 一群人熙熙攘攘的朝着厅堂走去,叶玄落在一边,伊娄林还是在人群的另一侧,和她的那个好姐妹一直在嘻嘻笑笑聊着什么,叶玄听不懂,当然也没打算去懂,只是隐约间感觉有两双目光时常往自己这边看,当他回望过去时,却又被中间的客人挡住了视线。 言语不通,叶玄独坐无话,在象征性的点了几下头,礼节性的笑了笑后,便起身向伊娄染告辞出了厅堂。 当叶玄沿着木廊向客房中走去时,却听见宅院外的另一侧似有箭矢鸣啸的声音。 好奇之下,叶玄出了院门,循声而去。 转过院角,有低吟的浅笑和轻微的细语声传来,这声音叶玄不陌生,是伊娄林和那另一位少女,而且独有她们二人,并无旁人,手里持弓拉弦的正是伊娄林。 见叶玄转过院角,那少女轻呼了一声,惊动着正手拉弓弦的伊娄林也转过了眼眸,指尖骤然一松,箭矢飞出,比起刚才来却是偏了很远。 叶玄见只有她们二人,自觉不便多留,向二人淡淡一笑,礼节性的打了个招呼后,就欲原路返回。 可还没等他转过身来,身后便传来了一串沉稳的脚步声,叶玄回头望去,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壮实鲜卑少年正迈步而来。 这少年叶玄记得,应是伊娄染的堂弟,伊娄林的堂兄,不过名字他却是不知道的。 对方见叶玄回头,也笑着点头示意。 少年轻车熟路的绕过院角,径直向着伊娄林二人走去,并笑着用鲜卑语说了一些什么。 随后,就见伊娄林的目光绕过对方,含笑落在了叶玄身上,可当叶玄看过去时,又巧然躲开了。 “我堂兄让你来尝试一下,免得明天拉不开弓弦!” 伊娄林用手指了指手里的长弓,用标准的中原口音不咸不淡的转述了那少年的意思。 第二十八章 授箭 叶玄听罢,皱了皱眉,稍加思忖后,只得对那三双或期待或鼓励的眼神,回之以“恭敬不如从命”的一笑。 见叶玄走近,那少年友善的将手里的长弓递到了叶玄身前。 叶玄也明白对方的意思,礼貌的接过,拿在手里,端详了一阵。 这弓为梨木所制,涂蜡绑绳后拿在手里仍然觉得十分轻便,虽然看上去有些泛旧,但看得出平日里保管精致,为主人所爱惜,弓弦与晋军中的麻线藤条弓弦不同,是以三条烘烤晾干后的牛筋彼此纠缠在一起制作的,颇有些塞外游牧的味道。 叶玄用手拉了拉弓弦,试了试力道,大概是两石左右的轻型弓弩,比叶家军将士所用的三石长弩的确轻松不少,而两石六斗的长弓叶玄都能拉开,这两石的轻弓自然也不在话下。 叶玄抬起眼来,冲那少年和善一笑,拾起一支地上的箭矢,立稳脚跟,挺直身形,搭弓拉弦,眼睛直视前方的标靶——一根不大的杨树枝干,屏息凝气,指尖一松,箭矢呼啸而出,从枝干旁擦身而过,偏了一尺。 叶玄看着那支射偏的箭矢,笑着摇了摇头,他在叶家军内本就不专于弓矢,只是经常旁观弓弩教头的指导,有一些自己的领悟而已。 叶玄将弓还给了少年,没有说话,反正说了对方也不一定听得懂。 转眼见伊娄林二人正以诧异滑稽的目光看着自己,叶玄又是轻轻一笑,心里也多少能理解一些。 因为他刚才并不是以军营里常见的姿势射出的那一箭,而是以“君子六艺”中“习射”一项的姿势来搭弓引矢的,她们二人没见过,自然觉得有些滑稽。 君子六艺,谓之礼、乐、射、御、书、数,原为儒家要求士大夫们应当所具备的六种本领,经由数百年传承和发展,渐渐演变为宫廷和士家的一种仪式,用于考究一个人的才学与本领。 士大夫们不着铠甲,不穿胡服,因此,在“射”这一项上便有着独特的引弓姿势,再加以雕琢后,就变得尤为雅致,甚至显得有些花哨。 不过,如此引弓的根本原因,倒并不是为了具备观赏性,而是受限制于宽袖长衫的礼服才有的结果——叶玄此刻穿的便是宽袖长衫的袍服,因而如此拉弓射箭才是最为自然的。 伊娄林今天早上没有看到叶玄在院中习枪,因而对叶玄的武艺并不了解,但她知道叶玄出自行伍,应当是会一些武艺的,只是从刚才那射偏的的一箭和那有些别扭的引弓姿势上来看,肯定十分蹩脚。 “哼!故弄......”伊娄林冷冷在心里嘀咕着,可奈何中原成语还不熟练,愣是没想起来那个词是什么。 在她眼中,虽然叶玄刚刚那一番搭弓引弦的姿势和气定神闲的面容都极为雅致优美,但有什么用呢?那一箭还是射偏了一尺有余,与她比起来,能比吗? 那少年接过叶玄手中的弓,用带着惋惜和怜悯的目光看了一眼叶玄,仿佛在鲜卑人眼中,不会弓矢是一件异常难堪的事一样。 叶玄也无所谓,继续旁观着那少年引弓搭箭。 “嗖”的一声,箭矢飞射而出,紧擦着那根杨树干掠过,留下一道清晰的刻痕,似有些不满意,少年又一次拉弓,再射出一箭,箭矢直直钉在杨树枝干上,这才满意的收起了弓。 伊娄林见到堂兄那得意的神情,有些不服气,拉弦引弓,一箭而出,就稳稳钉在了杨树枝干的正中央。 这一下,轮到伊娄林得意,她那堂兄不高兴了,鲜卑人眼里,不会弓矢的男子可耻,但若箭术还抵不上一个女子,那就更是奇耻大辱了。 少年不甘心的再一次引弓拉弦,射出一箭,却没中,或许是因此变得焦躁了,又射几发,却一下都没中,看得伊娄林是越来越得意,而那少年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叶玄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他久在军旅,自然能看出那少年身上的缺陷,姿势上的不足和心态上的焦虑,都是他现在屡发不中的原因。 他原本并没有插话这件事的打算,可看着那少年执着的一箭一箭不停的射出,叶玄竟不由得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曾经跟在虚子冲身后练习枪法,在那娴熟刚猛的武艺前,不甘执着的自己不就是如此吗? 虽然他此刻痛恨胡人,但他知道,这里的人对他都没有恶意,伊娄部与肃甄部也大不相同。 于是,叶玄站起身来,在伊娄林二人的注视下,走到那少年身前,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中,伸手去纠正了对方姿势上的一些不足,随后眉毛微微一扬,向那少年雅然一笑,退后一步,示意他再试一次。 少年虽然一开始有些不屑,但似乎在屏气凝神时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神色渐渐由惊讶变得豁然,一呼气,手指轻轻一松,箭矢飞出,直直钉在目标的正中央,少年见状,也随之惊喜一笑,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叶玄,连连点头。 叶玄虽然不专于弓矢,但对于叶家军弓箭手的操练,他还是十分熟悉的,中原晋军,在骑射上可能抵不过鲜卑骑兵,但就立射而言,是丝毫不逊于过鲜卑弓箭手的。 只是弓箭手和骑兵一样,培养成本太大,一旦损失,难以弥补,而当年宁平城一战,由于指挥者的无能,致使大批优秀的弓箭手和晋国骑兵不战而亡,从此江北中原,晋军再无压制各路胡寇的实力,万里江山才会随之落入贼人之手。 眼前的这鲜卑少年,从小练习箭术,基础自然十分牢固,只是终究没入军营,没受过系统的操练和指导,一些细节上的缺陷无人指正,所以在心态焦虑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连发不中的窘态。 少年感受着刚刚那种微妙的变化,又接连发出数支箭矢,无一例外,全部命中,欣喜之情不加掩饰。 而伊娄林见罢,简直是难以置信,她看着立于一旁,仍旧神色淡然的叶玄,却俨然不像是刚才那个摆出一大堆花架子,又射不中的呆傻少年了。 伊娄林疑惑的持弓拉弦,模仿着堂兄刚才的动作,想弄清楚一些诀窍,可她屏气凝神良久后,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有异,不禁秀眉一皱,脸一红,转头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叶玄。 叶玄被伊娄林看得一愣,他知道伊娄林眼中的意思,但男女有别啊,他又怎么能像刚刚指导她堂兄那般指导她呢! 于是叶玄便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伊娄林的堂兄,可奈何对方只是耸了耸肩,一副自己也才刚学会,不知如何教导的表情,言语上的不通,也让叶玄无法求助另一个在场的少女。 稍有犹豫后,叶玄拾起地上的一支箭矢,倒拿在手里,走进伊娄林的身前,看了一眼那红扑扑的小脸后,也不禁觉得微窘。 轻叹口气,叶玄立身站稳,定下心开始扫视着伊娄林身体上的各个关节姿势,然后对有所偏颇的地方轻轻用箭尾拨正,这其中难免有一些敏感的部位,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但一番纠正摆弄后,两个人的脸还是都红到了耳根。 最后,叶玄退后一步,又整体看了一遍,这才对伊娄林微微一笑,示意一切已经纠正了。 伊娄林红着脸,稍稍定一番心绪,然后屏气凝神,细指一松,箭矢飞射而出,劈裂一支原本插在枝干上的箭矢后,牢牢嵌入树干。 伊娄林心中一喜,这是她以往引弓时从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既轻盈又平稳,似乎令她与手中的长弓融为了一体,双眼聚焦在何处,箭矢便能不偏不倚的飞向何处,从结果上来看,箭术确实是向上提升了一个层次,这是毋庸置疑的。 伊娄林脸上一笑,随即用那得意的神色望向了她堂兄,然后转头时乘机瞟了一眼立于自己侧后方的持箭少年,双颊一红。 经过叶玄指点后的两人又卯上了劲,你一下我一下,将那树干上插的满满都是箭矢,像个刺猬一样方才肯罢休。 叶玄依旧立于一边,旁观着二人,渐渐眼底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但更多的,是羡慕…… 第二十九章 冬猎 伊娄部一年一度的冬猎在一片鼓声和呼叫声中拉开了序幕。 叶玄穿着伊娄染赠与自己的一身胡服,散绑长发于脑后,看上去俊朗逸然,又不失几分野林之气,持弓背箭,骑着马跟在伊娄染身边一侧,而另一侧则是同样身着箭袖短装和胡裤的伊娄林。 往日在洛阳,叶玄也参加过皇室及各王公府组织的春猎。 当然那都是男子的游戏——意气风发、英俊爽朗的年轻郎君驾马疾驰,在野林中来去自如,骑射捕猎,夺得赏酬。 而各家小娘子则多聚于溪边青翠的草地上,铺上布毯,撑起幕帘,摆上瓜果甜品,揣一枚香囊于怀中,看意中人策马飞驰,享受暖春时光。 从前听说胡人“全民皆兵”一说,叶玄还觉得匪夷所思,娇弱的女子怎能上战场厮杀呢? 但从今日来看,此话全然不虚。 除了族里的精壮汉子外,许多女子也驾着自家马匹前来角逐,但心细一些,便能发现,这些女子都未婚嫁,和伊娄林年纪相仿,甚至比她还要年弱。 见此,叶玄心中了然。 相较于春秋二季,冬猎最为困难,对猎手的考验也最大,情窦初开的少女驾马疾驰,在狩猎场上多能一眼相中自己的意中人,而且还能借此机会拉近距离、联络感情,如此一来,喜事就多半能成了。 见身边的伊娄林兴致勃发、跃跃欲试,伊娄染皱起眉头,轻声呵责了几句,不过用的却是鲜卑语,叶玄并听不明白。 他只是看着伊娄林面颊红了一阵后,瞥眼看了另一侧的自己一下,随即脸色有些不悦的策马先行了。 叶玄心中困惑,又不便多问,只能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伊娄染。 而伊娄染也明白叶玄的疑惑,笑了一笑,语气中透着些自豪,解释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参加冬猎了,叮嘱她收敛一些锋芒呢!免得印象不好!” 叶玄虽仍不清楚伊娄染的意思,但隐然已猜到了些许,看着伊娄林那远去的背影,脸上淡然一笑。 但相较于叶玄的淡然而言,伊娄林此刻心中却有如被针刺了一般,她当然明白伊娄染的意思:明年自己不能参加冬猎,就意味着明年冬猎时,兄长便要为她挑选夫婿,准备婚事了。 虽然以前自己对于这一切早有过想象,也知道自己终有长大成人,嫁作人妇的一刻,但以往想来,纵然有慧宜姑姑的不堪姻缘在前,心中也只是些许迷惘些许忧愁,从没有这般沮丧过,更从没有过这种心间刺痛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说不清楚,但此刻却是清清楚楚的有一种沉闷的无奈感压抑在心头,令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伊娄林骑在马上,深吸一口气,平复一番自己的心绪后,又强颜欢笑的唤上自己平日里的两个姐妹,一起策马先行,向着部族对面的云山而去。 伊娄部虽然不比肃甄部那样的大部落,但也有毡帐数百余,人口数千,因此,值此热闹的冬猎时节,参加冬猎的适龄少年有百余人之多。 而这些少年,无不是高头大马、衣着光鲜,有些头上甚至还戴着精致的、别有鲜艳羽毛的毛绒毡帽,肩挎着长弓,背后背着箭篓,英姿勃发、器宇轩昂,看得出都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 毕竟单于之妹——秀丽貌美的伊娄林芳龄已有十五,若是今年表现出色,明年冬猎再夺得头筹,那被选定为单于妹婿,将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在那百余少年中,叶玄也看到了伊娄林的那个堂兄——伊娄晔。 对方在人群中冲他挥手示意,笑容甚是和善,而叶玄也报之以友善的一笑,以示相互鼓励。 伊娄晔作为伊娄林的堂兄,当然不会掺和到单于选婿这件事中去,但帮着伊娄染参谋参谋还是可以的。 鼓声稍息,鸣镝声响起,百余少年策马扬鞭,冲出部落寨门,在“呜啦”的呼喊声中,朝着云山而去,而叶玄则驾马与伊娄染并行在队伍的最后方,因为有些事,他早就想开口问明了。 “敢问恩公,晚辈何时能入洛阳?” 伊娄染看看周边无人,便低声道:“后日!后日肃甄部的左贤王大寿,我伊娄部会押送一批山野作为贺礼前去祝寿,到时你便可入城!” 叶玄听罢,想起前日洛阳城下的场景,暗暗攥紧拳头后又轻舒一口气,点了点头,拱手行礼道:“多谢恩公相助!叶玄感激不尽!” 伊娄染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入城后,我会为你安排妥当,你可自行去处理自己的事,只要你不闹出大的动静,完事后出城会方便许多,也不需要我再另行安排!” 叶玄听出了伊娄染的话外之意,道:“恩公放心,晚辈深知中原形势,此番重回江北也是目的明确,绝不会意气用事的!” “城内现在守备森严,而且据我所知,城内幸存的晋民着实不多,你的亲人或许已经化作一堆白骨了,还一定要冒如此风险吗?”伊娄染看着叶玄恨意中透着哀伤的眼神,轻叹着试问道。 “嗯,我知道。”叶玄点头,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道:“但我说过要带他们回江南团聚,不论生死!” 伊娄染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对于一个月前的洛阳之屠,他亲眼见证过,血流成河,肢体交叠,惨绝人寰,罄竹难书。 十余万手无寸铁的降兵晋民,在十日内通通化作一堆堆冰冷的尸骸,那幕幕惨象将他对肃甄部最后的一丝友好和希望击得粉碎,这或许就是自己愿意如此帮助眼前这个晋国少年的原因吧…… 两人之间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伊娄染再次开口道:“出城后我便难以再帮你,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我会尽量安排人在暗中保护你南下的!” 叶玄听到此话,看着眼前这位满脸虬髯的大汉,竟一时哽咽语塞,最后抱拳一礼,语气颤抖着道:“恩公今日之情,叶玄今生定报!” 伊娄染颌首示意,一扬鞭绳,策马而去,同时叹然道一句:“好了,去吧!狩猎去吧!多了解了解我们伊娄人,后日也好行动更加自如!” 叶玄点头,驾马随着伊娄染而去。 数日前的那场大雪将整个云山都染成了白色,万木枯黄,碧草凋零,在这样的季节里狩猎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山兔、野獾都较春季少了许多踪迹,虽然会偶尔有几只狐狸跃入众人眼界,但其身法敏捷,不易射杀,因此,百余少年大都分开行事,两人或三人一组是最为明智的策略。 叶玄因为和伊娄染落在最后,便自然和伊娄染一同行动,在一片繁叶落尽后的桦林中策马疾驰,在雪地上留下两串清晰的马蹄印。 两人本就不像那些少年那般春心动荡,所以对于狩猎也并没有多大的竞争意识,只是不急不缓的驾马慢行,在偶尔看到觅食的山兔、野鸡或鹧鸪时,才慢悠悠的于远处定马引弓,飞出一箭。 叶玄的骑射远不如伊娄染的精准,所以在射偏几次之后,便笑着让伊娄染领箭先放。 而伊娄染也果然不负叶玄的诚意,仅仅一发,便射中十丈开外的一只正觅食的鹧鸪。 伊娄染笑着策马到猎物旁,但在弯腰拾起那只被一箭穿身的鹧鸪时,却骤然定住了。 叶玄沿着伊娄染侧身的方向看去,竟发现洁白的雪地中有两串清晰的梅花足迹。 那脚印很深,有手掌心那么大,叶玄知道,这绝对不是狐狸的脚印。 “有狼!” 伊娄染直起身来,深深皱着眉,沿着脚印一直向前望去,手里一把拔出箭矢,忧虑的说道:“这可不是好事,现在大伙都分散行动了,两三个人遇到狼群就完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伊娄染终归是伊娄部的“单于”,此时脸色仍然镇定自若,箭步上马后,对叶玄道:“我们前去看看,若能在途中遇到两三个人就更好,不能让狼群伤到族民!” 叶玄点了点头,跟着伊娄染,缓缓策着马,沿着那串梅花足迹一路向前,刚刚走出二三里的行程,却发现那原本清晰的两串脚印渐渐又多出了两串,伊娄染见罢,下马查看后,心中更加不安。 “这是四匹狼的脚印,刚刚过去不久,看样子是发现猎物才聚到一起的!” 伊娄染说完不敢耽搁,立即上马与叶玄二人沿着足迹快马而去。 第三十章 狼群 叶玄一路紧紧盯着前方,寒冷的空气从耳畔呼啸而过,但他却隐隐听到了这风声中的呵斥声。 那声音时隐时现,清丽尖锐,明显是一个少女的声音,语调中也满是张惶与恐惧,而伊娄染显然对这个声音更加敏锐,内心中的不安已化作狰狞的表情呈现在了脸上。 这呵斥的声音正是伊娄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和姐妹三人竟会在云山的浅林中遇上了狼群。 冬日里的狼极为贪婪残忍,一匹狼发现了三人,随即便唤来另外四匹同伴,虽然其中一匹已被伊娄林射杀,但剩下的四匹狼却是更加的狰狞可怖,龇牙咧嘴、獠牙毕露,那透着杀意的眼珠满是血红,射出贪婪的目光,从三个方向向着她们围来。 伊娄林射出一支支箭矢,却都被敏捷的躲过,几番僵持之后,三人背后的羽箭都用光了,只能拿着长弓护身,伊娄林情急之下,大声呵斥着,似乎想要斥退这一群凶恶的狼一般,但显然是徒劳的。 正当狼群越围越近,伊娄林束手无策时,却听见远处两串清晰的马蹄声传来。 两个人影越来越近,渐渐清晰可辨,伊娄林喜出望外,那正是自己的阿兄伊娄染和叶玄。 但即便如此,眼下的险境也没有消去丝毫,狼群距离伊娄林的马匹已不足三丈远,而伊娄染二人还远在半里开外。 伊娄染怒瞪着双眼,冲着正被狼群逼近的伊娄林三人大喝一声:“都别动!” 随即他从马背上直起身来,搭弓引弦,朝着前上方一箭飞出,而此时,一匹狼也正张着血盆大口,一跃而起,向着伊娄林扑来。 腾空而起的狼被一箭穿过,巨大的箭矢冲力将它的身子横推出去,最后沉沉摔在另一方的雪地里,一声沉闷的哼叫声传来,泛着黑的血液从伤口中淌出,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而另外一侧,另一匹伺机已久的狼则抓住这个空隙,奔驰起来,欲向着伊娄林的背后扑杀而来。 伊娄染这边刚射出一箭,根本不可能反应过来,而伊娄林身后的那两名女孩也被另外两只狼托住,不敢妄动。 伊娄林和狼的距离太过接近,叶玄对自己的箭术完全没有把握,这根本不比平日里的练习,他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若错失过去,付出的代价将是他决然不愿意看到的。 叶玄不会去冒险做没有把握的事,却见他握着弓的手臂大力一挥,整张长弓脱手而出,向着前方飞去,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旋转着,就像一阵疾行的旋风一般,最后准确砸在了那匹狼的脊背上。 狼一声哀嚎,向后退却了数步,一时没敢飞扑上来。 但那匹狼毕竟没有受伤,整理态势后,又龇牙咧嘴的再次向伊娄林猛扑而来。 而此刻,伊娄林已经对这匹狼有所反应了,策马扬鞭,向着叶玄这一边的方向急急奔逃。 但马刚起步的速度哪里抵得上狼瞬间爆发出的速度。 仅仅一瞬间的功夫,飞奔的狼便紧紧咬在了伊娄林的身后,叶玄此时也是离伊娄林的距离越来越近。 狼飞起腾空的一瞬间,叶玄也纵身一跃,在两马交错的瞬间,抱住伊娄林,借着惯性向一侧飞出,终于躲过了那尖锐的獠牙。 再次搭弓引弦的伊娄染紧随其后,从颈脖处一箭射穿了这匹紧随伊娄林而来的狼,而叶玄则抱着伊娄林滚落在雪地上,有惊无险的避过了这一劫。 然而,落地后的两人却又跌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 剩余的两匹狼在见到叶玄和伊娄林滚落在地后,便同着先前那匹被伊娄染射伤的狼一起飞奔疾驰,向着两人逼来。 叶玄躺在雪地里,侧过眼看到飞速奔来的狼群,连忙推开自己身上尚未反应过来的伊娄林,一跃而起,左右顾盼后,看到正前方的雪地里,横卧的一根直直的粗木棍,不禁心下一定,随后一步上前,脚尖一挑,木棍飞起,被叶玄接在手中。 叶玄折断一截,留着如长枪一般的长度,双手持握,挡在了伊娄林身前。 两匹饿狼发疯般的从两侧扑了过来,而叶玄则挥舞长棍,在左侧沉沉一击,又用长棍的另一头向右边狠狠一挑,将两匹腾跃而起的狼同时打落在地。 伊娄染此刻也急急下马,持弓护在了伊娄林身旁,而那两名女孩见情势有变,驾马疾驰而来。 叶玄身手矫健,将长棍当做长枪一般挥舞,也颇为顺手,所以将两匹恶狼打得不敢上前。 但那匹被伊娄染射伤的狼却绕过叶玄,从另一侧向着伊娄染迎面扑来。 伊娄染一箭射出,可奈何距离太近,张牙舞爪的狼还是扑到了伊娄染身上,锋利的爪子突破了他的防守,在他左肩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抓伤血痕。 伊娄林即刻起身,趁伊娄染正与伤狼搏斗时,拔出腰间的匕首,一下狠狠插入狼的腹部,连着刺入数下后,终于让那匹插有两支羽箭的狼彻底断了气。 而这边的两匹狼,见根本不能越过叶玄,便仓皇转身,夹着尾巴向着山顶奔逃而去。 这所有的事都发生在短短数息之内,叶玄见剩下的两匹狼逃走,也不深追,只是快步跑到伊娄染身前,查看他的伤势。 伊娄染被伊娄林扶着,看着叶玄,又看了看死在自己脚下的这匹狼,终于松了口气,笑着道:“没事,一点抓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 伊娄林看着兄长左肩的伤势,表情凝重,目光中满是哀痛。 她知道,冬日里被狼抓伤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因为那些饥饿的狼在冰天雪地里没有猎物,便多以腐肉为食,所以被这样的狼抓伤后,伤口会在天气稍暖的时候迅速糜烂、坏掉。 而更令她心中难以接受的是,部落中即便有会医术的巫祝,但处理此种伤口的方式十分苛杂,多是炭火烤炙,叫人难以承受,最后的结果也并不理想,有效者十不及三,到了春季变暖,旧伤复发之时,便只能断臂求生…… 伊娄林想到这些,不禁鼻子酸楚,落下泪来,她也不说话,只是抱着伊娄染一直的哭。 伊娄染知道伊娄林所想,所以叹了叹气,摸着伊娄林的头,安慰她说“没事的”。 不过,对伊娄林知道的这些,叶玄也知道,但他知道的更多,他还知道该如何处理伤口,避免感染,这些在《神农本草经》和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中都有记载,且喜这些医书,他都曾专门研读过。 而且,他此番北上,孤身一人,也因为担心遭遇狼群虎豹,专程带了一些药材救急,只是行走匆忙,仅带了矾石、菩萨石及几样冬季难以采摘的核心药草而已,要处理伊娄染身上这样严重复杂的抓伤,尚有不足。 但他此刻看了一眼云山山顶,那尚存片片绿意的山顶,或还有一些尚未完全凋零的药草。 叶玄先是蹲下身查看了一番那恶狼的爪子后,然后又看了看伊娄染的伤口,稍稍摇了摇头。 狼爪上还有风干的腐肉,而伊娄染的伤口也十分深,要想等他自然痊愈,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是不可能的,而到了那个时候,想必伤口早已化脓感染了吧。 叶玄不敢轻易许诺,毕竟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云山顶找到他所缺的那几样草药,于是他撕开自己身上的衣角,先是为伊娄染包扎好伤口后,道:“恩公先回去休息吧,此事毋须担心,晚辈会想办法的!” 听到说有办法,伊娄林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立马望向了叶玄,虽然她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却全是哀求之意。 叶玄神色严肃,冲二人郑重的点了点头,目光中的坚定让兄妹俩慢慢定下心来,随即上马,五人一起下了云山,向着部落而回…… 第三十一章 治伤 在和伊娄林将伊娄染扶进院内的厅堂后,叶玄便独自一人疾步去了自己的客房。 他必须确定自己所缺的究竟是哪几样药草。 伊娄染现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从云山一路回来,失血过多,显得脸色比较苍白,浑身有些乏力而已。 但叶玄料想,不及天黑,伊娄染就会发热,而越靠近温暖的火源,那伤口感染的速度就会更快。 不过,当家里的下仆正忙着去请族里的巫医时,却被伊娄林拦住了,因为她知道,这样的伤口,那巫医多半是没什么办法的,而那些古老的治伤方式,还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痛苦。 “你准备怎么做?”伊娄林扶着门框,问房间内的叶玄道。 “草药,包扎,慢疗。”叶玄说着,看向她郑重其事的道:“现在的问题是山上能不能找到我需要的药草。” “如果还找得到,真的可以治好我阿兄的伤吗?” “八成把握!” “好,我信你……”伊娄林点了点头,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如果你敢害我阿兄的话,我一定把你碎尸万……” 叶玄看着她很平静的笑了笑道:“放心吧,恩公还要助我入城呢!我可没有那么傻,再说,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好,那你需要人手帮忙吗?”伊娄林心中定了定,更加放心了。 “这不是狩猎,人再多也没用!”叶玄摇了摇头,接着道:“如果真要说帮忙的话,就是我给恩公治伤这事,暂时别让旁人知道!” “为何?”伊娄林不解的问道。 叶玄轻轻舒了口气,道:“恩公和你愿意相信我,但族里的其他人并不会这么想,我担心到时候因为这样不必要的误会耽误了时间!” 伊娄林听闻叶玄的话,思忖了良久,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道:“好,这件事情我和兄嫂商量一下,尽量先不惊动其他人过来!” “多谢了!” 叶玄抱了抱拳,最后确定一番,接着抓过外面裹着布的长枪,带上三支火把,便径直出院,驾着马一路向着云山飞奔而去。 伊娄林看着叶玄驾马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心中那种对于兄长伤势的忧虑和焦急情绪,竟仿佛渐渐的消解了。 没错,这个绑着一头长发、满脸书卷气息的晋国少年,一定能将兄长的伤势治好。 伊娄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毫不怀疑的选择依靠这位少年,虽然刚才的对话中她依然透着隐忧,但其实心中早已笃定了。 就如昨日里他为自己指点箭术一般,伊娄林相信,他今日也一定能像昨天一样,施展妙手,令自己和众人都对他刮目相看、都为他叹服不已。 或许,也只是她自己更愿意这样想而已吧…… 和叶玄所说无异,随着落日西斜,天色渐渐变暗,伊娄染的身体也越发觉得虚弱,同时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伤口处出发,慢慢向着身体四面扩散,令他四肢沉重、头脑昏沉。 冬猎的事情早已交给堂伯父去处理了,而伊娄林和是连谷来二人则按照叶玄的吩咐,将伊娄染平放于厅堂内的卧榻上,远离火源,保证室内的通畅和干燥,并不轻易让外人前来探访,每隔半个时辰用酒来清洗伤口。 在不知不觉的等待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是连谷来进来换伊娄林去休息,经伊娄染的执意要求,伊娄林这才出了厅堂,在家仆的伺候下,随意吃了点晚餐。 回去时,见兄嫂正握着兄长伊娄染的手,两人小声絮叨着,伊娄林便没有进去打扰,而是慢步走出了院门,穿过毡帐区域,立于寨门处,张目远望着黑暗一片的云山方向,试着找寻叶玄的身影。 然而,月光清澈,风声悉厉,半个时辰的等候,伊娄林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响动,她不安的回到了宅院中,从门处看了一眼兄嫂二人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内。 过了半个时辰,屋外依旧没有动静,伊娄林披上雪袍,再次出院来到了寨门处。 和上次一样,伊娄林又苦苦等候了近半个时辰,黑夜中却仍然是一片死寂。 伊娄林这次回到自己房中时,心中更加不安惶恐了,她想要策马前去云山,但她知道兄长的伤势随时有恶化的可能,自己的离去或许会让兄嫂独自应对时手足无措。 夜色已深,不知不觉间已近三更,伊娄林在房中坐立难安,她从没感受过如此煎熬的等待,她再度披上雪袍,出了宅院向着寨门而去。 暗夜中一轮残月已挂到了天空的西半边,几颗稀疏的点点星光闪耀着,离月亮都十分遥远,难以企及。 呼啸的北风掀弄着洁白的积雪,身后的毡帐区域内已没有了灯火,只有一些未燃尽的木柴散发着深红的光晕,四周万籁俱静,除了自家宅院中还有几声响动外,这片大地已经彻底沉睡过去了。 可这次她还没有等候多久,身后就传来了一串急急的脚步声。 伊娄林回头望去,却是自家的下仆持着火把快步跑上前来了,一边跑还一边用她熟悉的鲜卑语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主人开始咳嗽呕吐了,将晚上吃的一点东西全吐出来了……” 伊娄林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一颗心沉到了底,连忙随着那老仆向宅院赶去。 然而,就在伊娄林踏进院门的时候,却听见一串清晰的马蹄声向着寨子内而来。 伊娄林定住脚跟,转身望去,却见月色下,骏马疾驰,长枪寒光如芒,叶玄身上的胡服沾满血迹,背后的长发完全散开了,披在双肩,脸庞上还有点点血痕,眉宇间仍旧透着杀伐果决的毅然寒气。 叶玄在院门前停住马,身手敏捷的一跃而下,见伊娄林正在院门处看着自己,退去浑身的杀气,淡然一笑后,一边拱手作礼,道一句“久等了”,一边脚步不停的领着伊娄林向宅院内赶去。 那手持火把的老仆看到叶玄这副模样,也不禁愣住了,待他将火把后移,接过叶玄手里的缰绳时,却愕然发现马背上还驮着两具恶狼的尸体。 老仆被恶狼那仍然睁着的眼珠吓得后退了几步,良久后方才定下心神,转头看着叶玄大步迈向堂内的背影,不禁深深咽了一口口水。 叶玄快步走到伊娄染的卧榻前,搁下染血的长枪,随后打开自己身后的包裹,倒出其中的一堆药草,便又急急的回到自己的客房,将从江南带来的药草也都带至了厅堂中。 叶玄向是连谷来要来一个陶质的容器,装入几样药草,倒入清水,捣碎后再已温火煮沸,然后向其中撒入盐巴,待其自然冷却。 在等候的过程中,叶玄又用清酒为伊娄染洗拭了一次伤口。 随后,叶玄将几粒碳屑投入到那已经冷却后的药水中,滤去表面的浮渣,最后将药水一层一层的涂抹在是连谷来事先备好的长布条上,稍微烘烤一阵后,紧紧给伊娄染包扎上了。 等叶玄一切忙好后,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过身,对一旁满脸焦虑的是连谷来和伊娄林二人点头一笑,拱手施礼道:“时间算是赶上了,此药行之有效,两位可以放心了!” 伊娄林听罢,看着叶玄和善的笑脸,和那脸上尚未洗去的血迹,又看向卧榻上慢慢昏睡过去的伊娄染,不禁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满是感激的拱手俯身,以中原之仪向叶玄深深回了一礼。 是连谷来看着陷入沉睡的伊娄染,虽然仍旧紧皱着眉,但心间已是长长松了口气。 是连谷来看着叶玄,满眼感激,直到一切落定后,方才察觉到叶玄衣服上的血迹,关切的问了一句,而经由伊娄林转述后,叶玄方知是问他受伤没有。 叶玄摇了摇头,笑着道:“多谢恩人关心,这些都是野狼的血,晚辈并无受伤!” 是连谷来和伊娄林听到此话,两人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吩咐下仆备好热水,领叶玄前去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叶玄身着自己的月白宽袖衫,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迈步进了厅堂内。 伊娄林抬眼望去,却发现那一对墨眉下,似有一双关切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只是当她刚抬起双眸,眼神与那目光相触时,那目光又顿时移到了别处。 叶玄踏着不快不慢的步伐,走到火堆一旁,未做声响,只是一扫衣裳,席地坐了下来。 便是这一瞬间,伊娄林却只觉好似有一股书香般的旷达气息,骤然在这厅堂内萦绕开来,竟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上午那恶狼并未伤着你吧!”叶玄声音轻缓,语调平淡,但措辞里却满是关切。 伊娄林想着上午在云山的那一幕幕,以及自己被叶玄抱住、滚落雪地的场景,不禁脸颊有些发烫,不敢抬眼看这边,只是抿着嘴唇,轻轻点了两下头。 叶玄听闻,没再多言,陪同着二人一起守候在了伊娄染的卧榻边。 恩情往来,这也是叶玄应该尽到的一些绵薄之力吧。 第三十二章 安守 时间慢慢已到四更天,叶玄看着对面二人神态疲惫,似在勉强支撑,于是开口道:“二位前去休息吧,此处有在下看守便可!” 是连谷来听闻,连连摇头,这在情理上自然说不过去,但身体上的疲惫也确确实实在不停折磨着她。 叶玄见状,解释道:“为防恩公伤情突变,在下今夜必须在此守候,二位留在此着实没有必要,不如养好精神,明天日间再来替代在下也好!” 在叶玄的解释和伊娄林的劝说下,是连谷来终于答应先去休息,但伊娄林却不肯离开,不论叶玄如何相劝,她都要在此守候着。 叶玄规劝再三后,拗不过伊娄林,也便随她了。 两人隔着火堆,各自守候在一侧,叶玄安安静静的端坐着,时不时看看卧榻上伊娄染的反应,一直没有说一句话。 而这样静谧的环境下,伊娄林也不好意思打破沉默,诺大的厅堂中就只有火苗肆虐和木柴燃裂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伊娄林终于有些撑不下去了,靠着身后的毛绒榻木,不知不觉间慢慢闭上了眼脸。 睡眼惺惺忪忪,意识模模糊糊。 似梦,却又好似不是梦。 伊娄林仿佛迷迷蒙蒙的看见坐于火堆对面的叶玄,他正拿着一卷书在认真的读着,额上有两缕细丝长发直直的垂下,依稀挡在那隽永灵动的双眸前,一对如墨画般的眉毛,时而轻挑,时而又舒缓,似乎在思索一般,那专注的神情有如一潭平静清澈的湖水,无论狂风如何肆虐,却终究不会泛起一丝涟漪。 身上也十分暖和,好似有什么盖在自己身上一般,绒绒的,柔柔的,很温暖很舒服,而且还有一阵淡淡的芳香。 这香味很清新,毫无雕琢粉饰的痕迹,仿佛来自于天地间一般,气息淡雅,沁人心脾。 对,她想起来了,这香味她曾闻到过,是青竹的芳香,似竹林间散发出的那种清丽雅致的淡淡香气,悠长深静,远避尘嚣,令人心旷神怡、幽然留恋。 在这淡雅的香味中,伊娄林终于完全闭上了沉沉的睡眼…… 当第二天伊娄林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自己虽然仍睡在厅堂内的火堆旁,但对面的叶玄,已经换成了兄嫂是连谷来,而自己身上也多了一件糯色的绒绒雪袍,轻轻一嗅,便能闻到那雪袍上的淡淡青竹香味。 是连谷来见她醒来,冲她微微一笑,安慰说伊娄染的伤情已有所好转了,让她再回房休息一会。 伊娄林听闻,转眼看向了卧榻上的伊娄染,却见伊娄染正睁着眼,看着她,脸色较昨日的确好了许多,并叮嘱她道:“回房休息去吧,别劳累成疾!” 伊娄林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故作淡然的将自己身上的雪袍收起,叠好后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起身向兄嫂告别,出了厅堂,向着自己的厢房而回。 在进入房门之前,伊娄林转过身来,看着对面那厢客房紧闭的门扉,只觉心底有一股暖流涌过,但想起昨日兄长的话来,却又令她心痛如针刺一般,好似有一种异常沉闷的沮丧压在胸间,无奈而又难以释怀。 伊娄林踏进房内,关上门,随后身子向后一倚,靠在门上,鼻子一酸,落下两滴泪来,但她并不清楚这泪水是为自己兄长成功度过一劫而落,还是为其他的。 今日午时过后,叶玄又为伊娄染换了一次药,换药的时候还专程将伊娄林叫来,亲自教她煎药敷药,因为明日他就将离别此处,前往洛阳城,而再回来,或许已是北伐大军光复洛阳故都之时。 伊娄林静静端坐于一旁,看着叶玄专注的捣药、煎药、敷药,并将这些细节一一记下,毕竟这关乎自己兄长的伤势,不容得有丝毫纰漏,而伊娄染则躺在卧榻上,向叶玄交代明日的事宜。 伊娄染伤势如此,自然不会再亲自去往洛阳城,给肃甄部左贤王庆生祝贺,因而已将此事完全交给了自己的堂叔父来处理。 “我已和叔父说明,保你入城,到时你只要混于人群中,勿做声响便可!”伊娄染的烧已经渐渐退了下去,说话的嗓音中也恢复了往日的中气。 “多谢恩公相助,晚辈记住了!”叶玄拱手一礼,淡然答道。 “我知道肃甄部对不起你们晋人,但明日你孤身一人前往洛阳,势单力薄,切不可意气用事,因小而失大!” 伊娄染又对叶玄叮嘱几句后,叶玄答道:“恩公教诲,叶玄谨记,此外,恩公伤情非短期能痊愈,还请恩公长期敷抹此药,切勿懈怠,另外尽量常以烈酒清洗伤口,勿令其沾水浸湿,如此坚持,一个月后方能完全康复!” 见太阳渐渐斜向西方,叶玄也起身作揖道:“晚辈尚有些事情需要准备,恩公请先歇息,叶玄告辞!” 叶玄对着三人拱手辞礼,出了厅堂,向着自己的客房而去。 伊娄林看着那衣襟翩然的背影出门而去,不禁低下头来,在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 “对了,昨日冬猎,拔得头筹的是哪一家的儿郎?” 正当伊娄林心有所思之时,却听伊娄染如此问道。 伊娄林心中一拧,幽幽然的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倒是一旁的是连谷来笑着答道:“是东边堓夷家的二郎,今年刚及十六,昨日可是射杀了七只山兔、三只獐、两只獾,听说还有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还说今日便要将那狐狸毛皮送来给小林做一件毛绒裙呢!” “哈哈哈......”伊娄染高兴的笑出声来,接过话道:“不错,这小子我有点印象,长得人高马大的,胳膊能有老梨树那么粗,今年春猎时还射杀过一头成年野猪,身手颇为了得!” 伊娄林在一旁听着,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是低着头,有些出神的掰弄着手指。 这时,老仆抱着一堆木柴进来添火了,见家主二人有说有笑,而伊娄染的脸色也明显好了许多,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于是一边将木柴扔进火堆里,一边乐呵呵的对伊娄染道:“主人,那两匹狼怎么处理了?是明日送去肃甄部,还是咱自己留下来?” 伊娄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听那老仆还在喃喃自语道:“那两匹狼都是被一伤封喉,当即毙命的,身上的毛皮都完好无损,送出去实在太可惜了……” “狼?哪来的狼?” 伊娄染可是清楚的记得,昨日他们从云山上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上狼的尸体,所以一时愕然的问道。 “就是昨日夜间,那位小客人驮回来的啊!” 那老仆以为伊娄染应该已经知道了此事,所以用提醒的口气回道。 伊娄染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疑惑的看着身旁的是连谷来,问道:“怎么回事?” 是连谷来正欲开口,可却被一旁的伊娄林抢话道:“昨天叶玄去云山顶给你采药,半夜才回来,带了一堆的药草回来,另外还杀了两匹狼驮了回来!” 伊娄林语气淡然,措辞也丝毫没有夸张修饰,但眼眸中却有着盈盈发亮的光芒。 是连谷来接着伊娄林的话,对伊娄染道:“今日被你的事忙乱了,都把这事给忘了!” 伊娄染听闻,先是一愣,随即眼神中流露出振奋的目光,大笑着道:“留下!留下来,就用这两匹狼的毛皮做一件雪袍!” 老仆听了,嘿然一笑,露出一副期待已久的笑脸,唯唯退去。 但伊娄染振奋的笑过之后,却又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自言自语的道:“这小子身手如此了得,究竟是何来头?” 是连谷来接过话,道:“不管他是什么来头,只要不敌视咱们伊娄部,又有何妨呢?” 伊娄染附和着点点头,不再多提此事。 而伊娄林也不禁在心中暗道:没错,除了那天知道了他叫叶玄,来自江南外,自己对于他的身份,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疑惑…… 第三十三章 故城 云山距洛阳数十里,骑马前往尚要两个时辰,更况且一大队人马,牛拉马驮的押送着一大批山野贺礼,没有大半天,是到不了的。 所以,这日一大早,天方蒙蒙亮,伊娄部前往洛阳为肃甄部左贤王贺寿的队伍,便在伊娄染堂叔父的安排下,准备启程了。 叶玄换上伊娄染送自己的那一套左衽胡服,将长发绑于脑后,又仿着上次的易容方式,以黄泥敷面,自己对着水面照看良久后,方才提起长枪,前往厅堂与伊娄染夫妇二人辞别。 叶玄踏步至厅堂中央,跪膝下身,向伊娄染二人行拜恩叩谢大礼。 伊娄染半躺在卧榻上,看着眼前这位晋国少年庄严郑重的拜恩行礼,脸色淡然深沉,而是连谷来见到叶玄那又敷上黄泥的俊朗面容,笑容中也夹留着几分怜悯情绪。 “把你的长枪留下吧!”伊娄染看着叶玄礼毕,叹然一句:“我们鲜卑久居塞外,征伐多以骑杀为主,使得最为顺手的也是弯刀,极少有人会使中原的长枪,你带着它太显眼了!” 叶玄听罢,正有所犹豫,又见伊娄染用鲜卑语使唤了一声,随即,一名双手捧刀的家仆便进了厅堂,将一柄弯刀呈到了叶玄身前。 那弯刀有近三尺长,五寸宽,刀柄刀鞘均为香樟木所制,涂了蜡的表面湛黄平滑,还刻有图腾,虽然看上去年代有些久远,但拿在手中,依然质感十足、颇为厚重,拔刀出鞘,刀锋锐利异常、寒光毕现,乃一把罕见宝刀。 “此刀赠给你,保身足够了!”伊娄染看着手握弯刀的叶玄,郑重说道。 叶玄看着卧榻上的伊娄染,拜首一礼,道:“恩公情谊,叶玄决然不忘!” “你的长枪和袍服,我会一直替你保管,等你来取!” 伊娄染昨日便已对叶玄交代过,他那身从江南穿来的右衽晋服和雪袍,今天不能带在身上。 因为这套衣服一旦被肃甄部的兵士发现,就是百口难辩。 “一定!”叶玄起身对二人拱手,浅浅一笑,答道:“晚辈告辞!” “等等。” 然而,就在叶玄刚刚要迈出大堂时,伊娄染又叫住了他:“为何这么执着要去洛阳城内呢?那里已经不可能有你要找的人了!” 叶玄定下脚步,握紧了手里的刀鞘,沉声道:“正因为那里是一切结束的地方,所以才一定要去,也只有在那里,才可能找到一点点线索!” 伊娄染听闻,沉沉的叹了口气,道:“保重吧!” 叶玄没再回头,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不过当他来到小院中央,侧眼看时,伊娄林厢房的门仍然紧紧闭着,房内安静无丝毫响动。 叶玄轻舒口气,转身对着房门的方向,拱手弯身,郑然施了一礼,随即不发一言的快步走出院门而去。 肃甄部的左贤王,叶玄倒是曾经从父亲口中耳闻过,名叫肃甄客,乃肃甄单于肃甄元的结义弟弟,出生疾寒,为人仗义,且在战场上素以狡黠勇猛着称,于肃甄部侵入中原有盖世不灭的功勋,当然也是最让大晋朝堂百官所忌惮的一位。 肃甄客位高权重,手握数万重兵,囤聚安阳郡内,几乎是当今中原最有势力的一支胡寇,值此大寿之机,攀附仰息之人不胜枚举,各方寿礼也是琳琅满目、极为厚重。 对于如此的大人物,伊娄部这样的小部族,在贺礼上自然不敢怠慢,仅仅猎来的山野,就装了六车有余,此外,还有大量的首饰及毛皮。 一共满满九辆马车,在百余人的押送下,绵延半里,向着洛阳城缓缓而行。 叶玄持刀驾马,极不起眼的夹杂在这百余人中间,脸色冷淡,墨眉微皱,眼神中隐隐透出丝丝杀气。 然而不经意中,叶玄却突然发现自己身旁好像一直有一匹马在伴他而行。 他起初没有在意,但当他抬起眼,看向那骑在马上的人时,却着实吃了一惊。 虽然对方换上了老旧泛黄的麻质胡裙,裹了一身黑色的雪袍,甚至还刻意将秀美的长发挽进了头顶的毡帽内,并以两旁深深的毛绒盖住了脸庞,但那双洁白如美玉般的精致小手及那灵动清丽的双眼还是出卖了她的身份。 虽然惊讶,但叶玄没有表现出异样,只是警觉的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声问道:“你若去了洛阳,恩公的伤势可怎么办?” 明亮的眼眸看了叶玄一眼,随即一个嗡嗡的声音,从那盖住脸颊的绒毛后轻声传出:“我已经将方法都教给兄嫂了,她自会照顾好兄长的!” 叶玄听闻,也便不再多说,他原本想问伊娄林为什么会在贺寿的队伍里,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 这终究是伊娄部的队伍,而她作为单于之妹,自然有百种理由可以说。 叶玄没有再多说什么,而且,他与伊娄林二人只能以中原口音交流,这若是让他人察觉,恐生事端。 所以,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并肩骑在马上,不发一言,向前缓缓的走着,隐没于人群中,毫不起眼。 黎明的薄雾渐渐散去,一轮殷红的朝阳从东方升起,照亮了二人的脸庞。 伊娄林转眼望向东方,看着那一轮安静卧在地平线上的皎洁红日,天地间的淡淡薄雾慢慢变得氤氲一片,透着红色的光晕,分外美丽。 伊娄林不禁微微一笑,乌黑的眼眸中也闪烁着明丽炙烈的光辉,但当视线缓缓移到仍旧一脸肃然的叶玄身上时,却又多出了一份不舍的哀伤与无奈。 此刻,她多么希望时间能慢慢的、慢慢的,停下脚步啊! 或许,伊娄林尚不知晓,在她身旁的另一侧,温暖的朝阳徐徐高升,已将他们二人的身影拉到了地面上,完完全全的重叠在了一起…… 下午时分,伊娄部的一队人马才慢悠悠的来到了洛阳城下。 车行缓慢,城门拥堵,叶玄也得以能仔仔细细的凝视着自己的故乡——这座古老而又曾经繁华的都城。 高耸斑驳的城墙,较之以往,多了许多战场的烙印:棕油烧焦之后残留的黑色痕迹遍布墙面,因攻城车所毁的护墙多有残损,护城河中的水流甚至还泛着微红,而城周的土地上也四处洒遍着风干的血迹。 洛阳城一战过去应只有两个月,可此刻城门前拥堵的人流却显得这座死城好似格外热闹繁华一般。 但这显然都是虚像,而那些披散着的乱发及随处可见的左衽胡服,也在时刻提醒着叶玄,这不过是一场凶徒的狂欢,是一群刽子手的相互贺赞而已。 易容后的叶玄,在伊娄部的人群中毫不起眼,虽然城门前的肃甄部兵士盘查苛严,但自有伊娄染的堂叔父应对,最后众人也还是顺利的进了城内。 如果立于城外看,布满伤痕的洛阳城还有几分往日的风貌,那么进到城内后,则已然如同两个世界了。 叶玄清楚的记得,从南武门进洛阳城后,呈现在眼前的该是一条笔直宽阔的青石大道,宽六丈有余,平整干净,几乎可以容纳四辆车架齐头并进,而大道两旁,则耸立着各式各样的客栈酒舍,吆喝叫卖、酒旗招展,纵横交错的街巷中,也是人声鼎沸、酒香四溢,即便入夜三更,还是灯火摇曳、一派繁荣之象。 可当他此刻站在南武门下时,却已全然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 眼前的那条青石大道尚还可见,但青石缝间,满是残留下的血红色。 除此之外,放眼四周,只能见到一片不着边际的灰烬,一路向前,或许偶尔能根据地上街巷的遗迹来判断出这里原本是一座酒肆,那里原本当是一间茶楼…… 而在这片废墟之上耸立着的毡帐时时刺入叶玄的视野,更是让他心中如刀割一般,他紧攥着缰绳的手不住的颤抖着,小臂上青筋暴起,眼眸中也闪耀着难以掩饰的凶光。 叶玄骑在马上,紧紧咬着牙关,面目狰狞,但只能沉沉低着头,努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不让旁人察觉。 而就在这时,一根纤细灵秀的手指从一旁轻轻戳了他的胳膊一下,叶玄下意识的转头望去。 虽然只是一瞬,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所透射出的仇恨和杀意,显然吓到了伊娄林。 叶玄又见到那双灵动如水的双眸,眼神中的杀意迅速退去,心间也渐渐平复下来,稍稍轻舒了一口气后,平静的问道:“何事?” 伊娄林怔了片刻后,反应过来,轻声答道:“现在周边没有肃甄部的兵士盯着,正是单独行动的好机会!” 叶玄放眼四望,正如伊娄林所说,此处正是各方来宾会涌的地方,人声嘈杂、行人四布,而周边也的确没有见到身着黑色皮甲、腰佩弯刀的肃甄部兵士。 于是,他冲伊娄林点了点头,轻轻策马,出了队伍,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伊娄林见叶玄扬鞭而行,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那件事中反应过来,仍然有些怔然的骑在马上,随着贺寿的队伍向前。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看到满眼杀气的叶玄只有三次:初次见面的一次、他采药杀狼而回的那一次、还有便是刚才的那一幕。 尽管最后叶玄都平定了心绪,恢复了安静的眼神,但这其中却有着显然的区别。 第一次,伊娄林能明显的看出克制忍耐的情绪,而第二次,则有着“以礼相待”的矜持,只有这刚刚一幕,让她清楚的看到了真情流露。 对于这样迷蒙的区别,伊娄林有些诧异,但同时也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间。 尽管这样微乎其微的情感变化,连叶玄本人都没有察觉到…… 见那单薄的身影远去,伊娄林才反应过来,连忙策马扬鞭,也出了队伍,向着叶玄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三十四章 焚笛 叶玄在进城之前,就早已想好了路线。 第一要去的地方是城墙周边,这里是破城的最前线,也应当是洛阳守军伤亡最大的地方;第二是城西的驻军地,平日里叶家军和虚家军就驻扎于此地;接着是坐落于城东的虚府,最后便是内城宫墙四周了。 见身后的伊娄林驾马追来,叶玄不禁有些诧异的问道:“往后便是我的私事了,你又为何跟来?” 伊娄林脱口而出道:“我没想来,是我阿兄的意思!” 叶玄不愿意再与伊娄林费口舌,只是道:“那劳你回去后再代我拜谢恩公!” 伊娄林听罢,不说话,只是看着叶玄,目光中满是幽怨和不情愿。 两人远离这段喧闹的地方后,便牵着马步行,沿着城墙一路向前,搜寻与虚家军或叶家军有关的线索,结果自然是毫无所获,途中还遇到了肃甄部将官的盘查,但伊娄林应对得体,再加上今天日子特殊,对方在城内便没有为难他们二人。 洛阳城终归是作为肃甄部的屯军之地的,因而,城内很快便被清理干净了,叶玄到城西的驻军地时,也只是看到了一幢幢空空的营房和几处杀伐过后的痕迹,并无特殊。 不过在虚家军的主帐之处,他却看到了一面飘落在地的虚家军黑色旌旗。 叶玄慢慢将旌旗拾起,叠好后背在了身后。 而伊娄林只是跟在叶玄身后,远远看着,偶尔遇上肃甄部兵士的巡查时,才会主动上前,帮助掩饰叶玄的晋人身份。 至于叶玄的具体身世,伊娄林一路随行而来,似乎也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 斜阳残照,冬季的天空渐渐变成一种紫蓝色,叶玄脸色深沉的牵着马出了城西驻地,又不发一言的上马扬鞭,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伊娄林见此,心中也难免酸楚,但自己又无从宽慰,能做的就只有静静陪伴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叶玄驾马在残破不堪的洛阳城内飞驰而过,在拐过一道尚未完全坍塌的巷角后,一番无比熟悉的景象呈现在叶玄眼前: 一条两丈宽的笔直大道贯穿东西,道旁有两棵粗壮的梧桐,落叶散尽,孤零零的白色枝干在风中煞动,梧桐树下的青石篱墙上还有着他儿时刻画的痕迹,依旧懵懂幼稚,四周的屋舍并未被烧毁拆除,几乎保持了两个月前他离开洛阳时的模样。 但正因如此,才让他深刻体会到了物是人非的扎心之痛。 没错,在这条大道的东西两侧,坐落的正是叶宅和虚府! 叶玄骤然停住了手里的鞭绳,放由着马匹慢慢的向前踏着步,朝着的虚府而去。 凝视着眼前的大道,望向不远处的虚府大门,叶玄仿佛能看到儿时的虚衍带着自己和虚子怜,在这条大道上来回奔跑的光景;也能想到仅仅在两个多月前,父亲带着自己还和虚家众人在这条道上挥手道别,说笑着过不了几个月便能重聚的话语,而如今,却已是故人不再、阴阳两隔…… 伊娄林见叶玄一副怔然若滞的神情,也停下了马步,默默跟在叶玄身后一丈之地,策马缓缓而行。 叶玄来到虚府门前,缓缓下马,却只见那扇熟悉的大门黯然半掩着,一片漆黑中没有了灯火兴然、人声鼎沸,也没有了那个每次看到他都会喜笑颜开,飞奔着去报信的滑稽门仆。 四周极其安静,除了呼呼风声外,只能听到远处肃甄部毡帐区传来的喧嚣杂音,极不协调的胡笳和二弦琴的曲声夹杂其中,想必是左贤王肃甄客的寿宴开始了吧。 叶玄轻缓的推开门,踏步进去,就像自己从前无数次进入这座府邸一般。 然而,这一次,叶玄却只能感觉到,呼啸而去的寒风早已带走了这座宅院的所有生气,微弱的月光下,宅院内一片狼藉,院中空地上一滩滩风干的血迹,也在向他诉说着两个月来,这里所有的绝望和惨痛。 残景刺目,而远处的曲音在风声中却更显清晰与明快。 叶玄看着这座已死的宅院,长长缓出一口气,闭上眼帘,呆呆着伫立了良久后,缓缓跪在了地上。 伊娄林立于府门处,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心里沉甸甸的,她不敢踏入这方院落之中,更不敢上前劝慰。 因为她知道,此刻,所有安慰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叶玄跪在地上,正了正身子,在庭院中间连叩首三次,随即起身,神情凝重的大步向门外走去,不再回头。 在出院门时,叶玄神色疲惫的看了一眼立于门处的伊娄林,随后不发一言的牵过缰绳,向着东面的叶宅而去。 而伊娄林牵着马,眼神哀怜的看着那个背影,在后缓步而行。 天色已黑,叶玄准备在城内潜伏一夜,第二日再去往宫城周边。 当然,潜伏的最佳地点便是叶宅了,那里终归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但很快叶玄就发现,从虚府到叶宅的大道中间,被人横了两条的木栅,马匹和人都无法通过。 叶玄知道,这里也一定发生过惨烈的搏杀,但现在并不是追缅这些的时候,于是他上前搬开木栅,移开一道仅能通过一匹马的缝隙后,才带着伊娄林继续往前。 “天色已晚,我今晚便在此处歇夜,你不回你叔父那边去吗?”叶玄在叶宅侧门前停步,转头问身后的伊娄林。 伊娄林似乎有所犹豫,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表明了自己的回复。 叶玄没有心思过多言语,推门而入,引着伊娄林进到了叶宅内。 于后院马厩处安置好马匹后,在月色的照耀下,叶玄轻车熟路的领着伊娄林来到了前院的书房内,推开一个藏书柜,进入了其中的暗间。 暗间内的布设还是以前的模样,不过是稍稍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而已。 叶玄点亮油灯,一片橙黄的光亮溢满整个房间,也让伊娄林这才看清了整个暗间的模样,心中不禁有些啧啧称奇。 叶玄忙着在暗房中央升起了一堆柴火,用于夜晚的取暖,另外在房中两边简单铺置了两张寝位。 而伊娄林则借着火光,细细打量着这暗间内的陈设。 此刻,在她的前方是一方楠木案,上面摆置着一个精致的砚台和高脚笔架,笔架上一排紫毫笔粗细各异,在彤彤火光中盈盈发亮。 楠木案后则是一个一人余高的书架,摆满了各种竹简轴书,比自家兄长的书籍多出了许多,而那堆书籍的最上方,还放有一个绸缎精致的细长布袋,这里面装的显然不是轴书。 伊娄林好奇的上前,拿起那个细长的绸缎锦袋,打开后,却从中取出一支青色的竹笛来。 这支竹笛长有两尺,浑身翠绿,就好似刚从竹林中伐出一般,散发着一种柔柔的光泽和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仅仅是这品相和质感,便让初见此笛的伊娄林爱不释手。 “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叶玄的一声轻语从身后传来,吓得伊娄林赶紧放下了手中的竹笛,转过身来。 伊娄林点点头,装作不经意的环视了一圈屋内,喃喃问道:“这个房间……是你的房间吗?” 叶玄淡淡一笑,但笑容中却尽是苦涩,点点头,答道:“没错,是我的房间!儿时若是我犯了错,便会被父亲关到这个小隔间里来,罚抄《孝经》和《礼记》……” 叶玄说着,看向了伊娄林身后的书架,接着低语道:“《老子五千文》也被罚抄过……”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一般,叶玄缓步走上前去,绕过伊娄林,拿起了那支她刚刚放下的竹笛。 也是在这时,伊娄林才慢慢看清了那锦袋上用细针白线缝制的六个小字:“赵尹赠景之笛”。 虽然伊娄林看不懂兄长书房里的那些经义和札记,但对于汉字,还是认识不少的。 叶玄将那竹笛拿在手里摩挲着,眼神哀凉的细细端详了许久,最后抬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将竹笛扔进了火堆之中…… 第三十五章 倾诉 叶玄凝视着那清翠的竹笛良久后,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将竹笛扔进了熊熊烈火中。 伊娄林见罢,惊呼一声,匆忙上前,顾不得烈焰的炙烤,将那竹笛生生从火堆中抢了出来,同时心间不满的问叶玄道:“你为何要烧了它?” 叶玄没有回过身来回答伊娄林的问题,因为他怕自己一转身来,便有泪水漫出眼眶,沿着脸颊淌下。 如果说那支茂山竹笛,是虚衍作为兄长的一面,送给自己的礼物,而这一支长青笛,则是赵尹以知音好友的身份,送给自己的一份厚重贵礼。 赵尹受虚公提拔,作为虚衍的副将,虽有一身武艺,却仍不乏名士风范,其声乐造诣更是上呈蔡邕之遗风,飘逸沉浮、激荡婉转,令人闻之如天籁袅袅、皓宇之音,常使人不思愁苦、流连忘返。 其手上的“长青笛”据传为百越之地的芹山淰竹所制,因其青翠之色常年不退而得名,音域广袤、余韵悠长,虽不抵蔡邕的柯亭笛那般天下无双、世人皆知,但亦是世间可见而不可得的珍宝。 叶玄与赵尹两人因笛音相识,结为忘年知己,又因与虚衍皆是关系密切之人,常常往来,关系十分融洽。 于是,在前年叶玄第一次跟随叶家军北上伐羯之时,赵尹作为前辈,解笛相赠,兹以鼓励,由此还在京畿一带传为一时佳话。 两个月前,叶玄南下匆忙,苦苦寻找这两支竹笛,可奈何只找到了虚衍送给自己的那一支,不曾想到,这支长青笛竟是被自己遗落在了这个幽暗的小隔间内。 而如今,斯人已逝,再见此笛,怎叫人不感物伤怀、心中悲苦! “子期已逝,留琴何许?”叶玄深深吸了口气,十分艰难的叹息道。 当年汉江边上,俞伯牙得知钟子期已死,悠然长叹:“子期已逝,留琴何许”,后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留下《高山流水》一曲绝唱。 如果说沉茂山之笛于涛涛江底,是叶玄与过往恬静悠闲生活的诀别,那焚烧长青笛,则着实有些俞伯牙摔琴祭奠钟子期的感慨。 昔日知己殒殁沙场,叶玄又何能再持笛轻奏呢? 伊娄林看着叶玄的背影,又轻轻拂去长青笛上的灰层,摩挲着竹笛尾部被烧焦的一处,心中痛惜不已,神情惋惜的低语道:“我不知道子期是谁,也不知道这和琴有什么关系,但我只知道,这支竹笛举世罕见,就这样烧了太过可惜了!” 见叶玄没有说话,伊娄林又接着道:“与其就这样烧了,不如让我来代你保管!” 伊娄林说完,将手里的长青笛擦拭干净,抱在怀中,好像生怕叶玄会再度趁她不注意时,将此物扔进火中一般。 沉默了良久后,叶玄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神色,看着怀中抱笛的伊娄林,沉默了许久后,才满眼憔悴的道:“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叶玄说完,慢步走至铺位前,坐了下来,抬起头,从一面墙壁上方的一扇狭长窗户望出去,有些出神。 从前,自己受罚抄经义时,时常从这一小扇窗户向外探望,相较于这个小隔间内的幽暗,那个时候的窗外是多么的明媚,多么的欢快啊,总是会幻想着自己快点抄完书后,就能出去抢叶坤的糖糕吃,还能再去虚府央求虚衍教自己枪法…… 而此时,窗还是那一扇窗,窗外的天空也还是那一片天空,但窗外的黑暗和寒冷,相较于隔间内的彤彤火光而言,已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压抑与恐惧。 “你这么执着的要到洛阳来,究竟是为何?” 伊娄林的一句话打破了叶玄的幻境,将他拉回现实,她一路以来,都只是默默跟在身后,在他遇到麻烦的肃甄兵士时,方上前施以援手,并借此才会有两句交谈,所以对于叶玄如此执着的洛阳之行,她并不清楚确切的原因。 叶玄转眼看了一眼伊娄林后,又将视线移到了小窗之外,那里,有一方漆黑的夜空。 叶玄并没有急着回答伊娄林的问题,只是不时将脚下的木柴加到火堆里面去,暗阁中也很快变得沉闷起来,仿佛伊娄林根本就没有问出那句话一样。 良久之后,叶玄才缓缓开口,打破沉默,道:“来接他们,来接他们去江南……” 伊娄林自然知道这话中有尚未说完的意思,于是她不动声色的看着叶玄,静候着他接下来的故事。 叶玄望着窗外,仿佛终于对伊娄林敞开了心扉,开始回忆起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将自己如此行事的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叶家与虚家乃世交之族,且两家府邸相近,所以往来甚密,虚家兄长是我结拜大哥,虽不是亲兄弟,但情同手足、友谊深厚,而我对于虚公,则更是敬爱如父!” “大哥武艺出众,我一身本领全是拜他所学,但正因如此,三个多月前,肃甄部三十余万大军开始合围洛阳城时,他才决定留下助虚公坚守都城!” “洛阳被围,举城惊惶,我爹奉朝廷旨意,率数千叶家军引城内居民南下荆州避难,而其余大部和城内的虚家军,则统一听从虚公调度,坚守洛阳!” “他们苦守洛阳两个月,而江南坐拥十数万兵马的楚西王,却故意拖延北伐一事,致使洛阳城破、中原尽失!城中十万军民亦被肃甄部尽数屠殁,无一人幸免……” 叶玄的语气十分平静,但是火光下的眼眶里,却已有了闪动的泪光。 “在荆州时,我察觉到了楚西王故意拖延北伐一事,但待我和父亲二人真正确定的时候,却为时已晚了,洛阳城已被攻陷,留守的叶家军与虚家军也都已全军覆没……” 说到“全军覆没”这几个字时,叶玄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一滴滴沿着脸颊淌下,心中不停的默念着:若是自己能早日察觉楚王虞徽的企图,可能形势不至于发展至如此绝境,可能事情还能有一丝挽回的希望…… 他痛恨劫掠中原的肃甄胡寇,也痛恨故意拖延北伐的楚西王虞徽和五营军,但理智清醒的告诉他,要想复土中原,为已死的虚公和大哥报仇,为阵亡洛阳的虚家军和叶家军将士雪恨,就只能利用五营军的势力,这一点,他与父亲叶凌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 叶玄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用手即时擦过脸庞,将泪水拭干后迅速将头望向了窗外,极不均匀地深吸一口气后接着长叹一口气,嘴唇张开抖动片刻,却难以再说出一个字。 良久过后,叶玄才稍稍平缓了心绪,用仍旧颤抖的声音接着道:“我救不了他们,现在也没有实力为他们复仇,能做的就只有这些……” 话音未落,语锋却是陡然一转,只见叶玄满是泪痕的眼中激荡着如火的杀气,直直盯着窗外的那一片暗夜天空,似在起誓一般,咬牙切齿的道:“但我终有一天,会让肃甄部血债血偿!” 伊娄林听叶玄说完这些,本就震撼不已,她又怎会想到,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这个前些时日还和自己淡然的同屋而食、还红着脸为自己指点箭法、甚至从恶狼口中救下自己的晋国少年,身上竟一直背负着如此深重的国恨家仇。 而此刻当她又看到叶玄浑身杀气的模样时,也丝毫不觉得害怕恐惧,反而是无比的心疼,甚至有一种想要冲上前去,将对方紧紧抱在怀中的冲动。 “对不起......” 伊娄林轻轻的说了一句,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多问,又似乎是觉得心中有愧,对方救过自己一命,还为阿兄治好了狼伤,可直到今日,她才真正理解叶玄心中的沉闷与痛苦。 第三十六章 尸山血海 房中再度沉默了下来,叶玄的情绪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看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伊娄林,道:“谢谢你,能听我这些妇人之怨!” “妇人之怨?” 叶玄摇了摇头,苦涩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伊娄林虽然不太明白叶玄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隐隐能听得出,这只是叶玄的托词罢了,于是她轻轻舒了口气,道:“以后如果再有这些‘妇人之怨’,都可以来讲与我听的,我一定洗耳恭……” “洗耳恭听,而且这个词也不是这么用的……” 叶玄笑了笑,心里轻松了一些,但仍然忍不住暗暗惋惜:“如若真有,等到明年或是后年,你已嫁做他人妇,我又怎能讲与你听呢……” 伊娄林脸一红,别过头去了,可许久也没再听见任何话语,回过头来看着失神的叶玄,心中也渐渐腾升出一种失落感来:说不定明日,说不定后日,他就要离开洛阳,返回江南了,此行一别,重逢又是何日呢?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火苗吞噬木柴的声音,而随着火光的摇曳,疲惫的两人都渐渐的闭上了睡眼…… 在大约四更时分,叶玄忽然被窗外的马蹄声惊醒,他立马警觉起来,翻身而起,拿起弯刀,躲在了门后。 外面马蹄声渐渐的近了,叶玄也随着慢慢握紧了刀柄,躲在暗阁后的身体也崩成了一张弓的形状。 但马蹄声很快闪过,向着西边而去,并没有停留,叶玄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可还没等他完全放下心来,最初的方向却又传来了更大的躁动,马蹄震震、脚步凌乱、还混杂着鲜卑人刺耳的叫嚷声。 而且,根据脚步声来判断,这群鲜卑人分明就停在了叶宅门口的不远处。 黑夜中,人的叫嚷声、马的嘶鸣声混成一块,仿佛完全拥堵在叶宅门前的那条大道上一样。 叶玄见此情况,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刀已然出鞘,牢牢握在手中,眉头紧锁,慢慢屏住了呼吸,眼睛透过那一条门缝,直直盯着屋外的暗夜。 然而,片刻过后,随着一切响动的再次杂乱,停在叶宅门口的那群肃甄部兵士才紧随着最初的马蹄声向西而去。 叶玄松了口气,但不敢懈怠,又在门口观察了半刻钟,确定再没有了任何动静后,这才重新坐回了自己的铺位上,只是手里仍然紧紧握着弯刀。 平静下来后,叶玄一转头,目光刚一落在未被惊醒的伊娄林脸上,却顿时定住了。 伊娄林仍然静静的侧躺在床铺上,极其自然的闭着眼脸,长长的睫毛显得十分柔媚,微微张着红唇,呼吸均匀,清辉月光的照耀下,使得那张白净如玉的脸蛋更加可人,原本高挑匀称的身子此刻也半缩着,看起来就像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孩子一样。 可小孩子的身体才不会这么凹凸有致,就连黑色的雪袍都遮掩不住,从上到下勾勒出一条好看的曲线来。 叶玄似乎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使得他想去触碰伊娄林那如玉璧一般平滑白嫩的脸颊。 然而,当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后,便渐渐平复了下来,最后,他看着伊娄林甜甜的睡姿,转过头去,倚在墙边,独坐片刻后,慢慢困意来袭,又闭上了双眼。 翌日天明,伊娄林醒来时,暗阁内的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了一点点余烬,对面的铺位也是空的。 她穿上雪袍,走出房外,见叶玄正牵着马从侧院出来。 叶玄没有多言,在简单吃过干粮果腹后,便驾着马而去,准备前往内城找寻虚家军和叶家军的遗迹,伊娄林则如昨天一样,跟在他身后。 叶玄知道,即便能找到他们,可能也只是一堆尸骨了,但他也得去找。 出了叶家宅院后,两人来到大道上,却见昨天还横在大道上的木栅,已被人全部移开了。 叶玄皱了皱眉,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一阵喧嚣,就顿时明白了原因,于是便没太放在心上,领着伊娄林向内城而去。 他们在已毁的城中四处寻找,找寻任何和叶家军或虚家军有关的标识。 可半日的搜寻一无所获,两人却在无意间到了独孤部堆积尸骨的地方。 而眼前的这一幕惨象,也瞬间击碎了叶玄对于肃甄部仇恨的所有底线和原则,让他不禁觉得自己在江夏城放过那名鲜卑小孩,实在是太过仁善了。 他的心在滴血,眼中布满血丝,满是仇恨与愤怒,他在心底暗暗起誓:总有一天,他要将肃甄部从这个世上抹去! 因为他看见,在这座晋国的都城内,被屠杀的十万军民就被肃甄部堆在了城内的一角,形成数座高高的尸山,作为“尸观”。 无数秃鹫在天空盘旋,叫声令人不寒而栗,那些凝着血的头颅断臂,零零落落的散在地上。 而地面的土壤早已被染的一片墨红,完全分不出之前的颜色,各式各样的旌旗和衣物四处散布,被蹂躏的不成模样。 伊娄林看见这番场景,只觉脑海一空,瞬间无力的瘫坐在了地上,她捂着嘴,有一种极为恶心的感觉袭上喉咙。 她转过身去,不敢再看,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恐惧,胸中沉闷难耐,让她喘不过气来,泪水也不知从何时起就已漫过眼眶,顺着脸颊淌下了。 叶玄立于尸山前,攥着拳头,紧咬着牙关,却也抑制不住一直往外涌出的泪水。 “但我说过会带他们回江南的!” 此刻再想起这句话,让叶玄的心中一阵刀绞。 他在把伊娄林安置在远处安全的地方后,便紧咬牙根,开始在地上四处寻找叶家军或虚家军的旌旗。 一番找寻无果后,叶玄转而又登上尸山,开始一具一具的翻找尸体。 手触碰着那些没有丝毫温度的尸骨,只如冰霜寒冻的粗枝枯木般,僵直而又粗糙,每触碰一下,便好似有一种令人心颤的寒冷,穿过指尖直击他的灵魂深处,使他感觉到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与绝望——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绝望。 叶玄翻过无数尸骸,见到无数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睁着空洞无光的双眼,头上凝着血痕,看着自己,脸上那已经僵硬的神情,恐怖而绝望,就仿佛在向他控诉着,控诉着这天地间的罪恶与残忍。 终于,叶玄的心完全沉入了黑暗之中,眼泪开始疯狂的往外涌,再也无法控制。 叶玄想逃离,逃离这无尽的冰寒与黑暗,但他知道,可能大哥、虚公和叶家军众将士的遗骸此刻就在这尸山之下。 他每翻动一次,视线便模糊一次,心中就如巨石般压抑着,也如同被锋利的刀刃搅动着,令他觉得好似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地狱的火焰所吞噬着一般。 叶玄的双手已经没有了丝毫温度,泪水依旧如注,目光也已慢慢变得呆滞无神,只是忍受着心中难以言表的痛楚,机械的挥舞着双臂,翻过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甚至在这堆尸山中,找到了虚府那滑稽的门仆,还有那沉默寡言的丫鬟,找到了自家对面阁楼的厨子,找到了邻家的管事和屠夫…… 但却一直没有找到他所记挂的人。 残阳渐渐斜向西方,天色已经见晚,叶玄面无表情的将那些他熟识的面孔一一从尸堆中拖出,整齐摆在地上,有十余人之多。 而这些人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都是他身边最为平凡普通的人! 叶玄开始用刀鞘在松软的地面狠命的挖着,渐渐挖出一个小坑,后来,因为觉得刀鞘太过笨重,便索性用双手开始刨着坑中的泥土。 一个时辰后,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汗珠的叶玄跪倒在那一排尸骨前,他的双臂不住的颤抖着,一双手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鲜血混杂着泥土从他的指间脱落,露出片片已是腥红的手掌,而在他身后,却有了一个长约三丈,深约一尺的土坑。 叶玄面无表情的向这些逝去的生命跪拜行礼之后,便起身一个一个的将他们拖到那土坑之中,最后再用土深深盖好。 等到一切完结后,叶玄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伏在那片土地上,嘶声恸哭了良久。 第三十七章 出城 伊娄林被叶玄安置在一间荒废的民屋中,里面燃起的火堆,渐渐驱散了向她袭来的冰寒。 她蜷缩在屋内的一角,浑身有些瑟瑟发抖,不敢去想外面看到的那一幕,因为一旦想起,便只觉一股恐惧绝望的情绪沉沉压抑在她的心头,让她喉间泛苦,有一种恶心想吐的冲动。 时时惊起的一阵乌鸦,发出凄厉的嘶叫,让伊娄林听闻浑身一颤,不由得抱紧了自己,手心里慢慢渗出的冷汗,也让她越来越担心外面的那个人。 伊娄林作为伊娄部单于的妹妹,骑射狩猎毫不在话下,她能一夜策马前行两百里,也能持弓射杀豺狼虎豹,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少女,更没见过战场上的血腥屠戮,那堆积成山的尸骸带给她的巨大恐惧和压抑,是她从没有经历过的。 那不是野兽,不是猎物啊!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 伊娄林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惧怕,但她终归能逃避,躲到这一方小房子中,抱紧自己,让那温暖的火光驱散自己心中胆怯和恐惧。 而叶玄,还要独自面对如此惨象,纵然他出身行伍,随军厮杀过,但如此巨大的恐惧和悲痛,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着他,谁又怎能承受得住! 所以,当伊娄林听到叶玄那声嘶力竭的恸哭声时,虽然心疼无比,但她终究是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她知道,叶玄此刻的神智还是正常的,并没有因为受到如此打击而失疯。 她想出去宽慰这个少年,尽管言语没有用,但至少不会让他一个人承受。 然而,心中这么想着,伊娄林却迈不开脚步,因为她能想象到,当她再见到那堆积如山的尸骨时,自己的心绪一定比现在的叶玄更糟,到时候,她自己反而成了累赘。 哭声渐去,天地间又恢复了如常的宁静,伊娄林仍然蜷缩在屋内一角,有些怔然的望着那扶摇直上的火苗,目光无神。 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火苗的光晕之下。 伊娄林循声望去,看到的却是一副木然的面容和呆滞的双眼。 那对平日里总是微皱的墨眉此刻是舒展开的,但眉宇间却丝毫不见平静安然的神色,惨白的双唇微微抖动着,连带着满是腥红和泥土的双臂也颤抖不已。 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刀鞘,动作十分僵硬,仿佛正是这最后一缕气息,支撑着叶玄还能站起来行走,一旦被抽去,整个人都将即刻坍塌一般。 伊娄林擦一擦眼角渗出的泪水,缓然起身,迈着十分沉重的步伐,来到叶玄身旁,伸出双手,抓住了那只垂空颤抖的手掌。 两手相触的一瞬间,冰寒便透过伊娄林的指尖,慢慢袭向了她的整个身体。 这是一只沾遍泥土与血迹的手掌,满是伤痕,没有丝毫温度,好似已不再是那一只持箭摆弄自己站姿、提升自己箭术的手,也不是那一只火光下捧书夜读的手,更不是那一只抱住自己、滚落雪地的手…… 伊娄林呆呆的看着叶玄许久后,才搀扶着他来到墙边坐下,用自己身上的粗麻胡裙慢慢拭去叶玄手臂和双手上的血痕和泥土,露出那原本白净的肤色,只是他的手掌上已遍是红色的划痕。 这都是刨坑时被石块划伤的痕迹,还有些许伤口正向外渗着鲜血。 模仿着叶玄为她兄长包扎伤口时的模样,伊娄林从自己的胡裙上撕扯下来一长条布带,把那双手轻轻包扎了起来,随后将那双冰冷的手握在怀中,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双冰寒的手。 伊娄林口中喃喃说着一些宽慰的话,但尽管如此,也丝毫唤醒不了那颗已被寒意完全冰封的心,叶玄的脸上依然是死灰一般的惨白,双眼直直望着前方,呆滞,空洞无神。 屋外漆黑一片,北风呼啸,屋内火光彤彤,光亮温暖。 伊娄林一直等到那双手有了些许温度后,方才松开,然后并排靠坐在了叶玄的身旁,开始絮絮叨叨的说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自言自语,说到好笑的往事时,还会抿起嘴唇,轻笑两声,随即继续着她自己的故事。 伊娄林口上虽然说说笑笑,心中却是十分沉重的,她并不能确定叶玄是否在听,但她知道,若是此刻自己归于沉默,小屋内的氛围将会变得极为沉闷压抑,如此,对他的恢复更为不利。 或许是因为今日的奔波让伊娄林有些劳累,又或许是夜色着实已深,伊娄林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她困了,眼睛开始有些发胀,看着那依旧舞动浮摇的火光,她渐渐有些睁不开眼了。 但伊娄林不知道的是,在那暖暖火光的照耀下,叶玄空洞无神的眼睛里仿佛被渐渐注入了灵魂一般,黑色眼眸中开始有光芒在闪动、在跳跃,慢慢的,慢慢的,化成一滴温暖的泪水沿着脸颊漼漼淌下。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要归于沉静的时候,一个极为不和谐的声音却霎时打破了小屋内祥和的氛围。 小屋那扇不算高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狠命一脚踹开了,随即,两个黑影闪进屋内,披着黑色的革甲,手里还握着明晃晃的弯刀。 这是肃甄部的夜巡兵! 听见响动的伊娄林立马惊起,看着两名手持弯刀的独孤兵士,她心中一沉,暗道不妙。 伊娄林知道叶玄现在的状态,因为她分明看见叶玄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刀鞘,虽然他的头依然沉着,保持着刚才的坐姿,一动不动。 叶玄现在极有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仇恨爆发,手刃这两名兵士,从而招来肃甄部的抓捕。 伊娄林眼睛异常警惕的瞪着闯入小屋中的两名不速之客,用鲜卑话大声喝斥了一声。 然而,那二人却毫无所动,反而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如若是往日,衣着光鲜亮丽的伊娄林如此呵斥,这两名肃甄兵士或许会在心里掂量一番她的身份,从而有所顾忌,但此刻伊娄林穿在身上的,却是特意换上的粗麻衣衫,打扮上也几乎与寻常鲜卑女子无异,因而那二人根本就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再加上伊娄林秀美可人的容颜和婀娜窈窕的身段,值此夜黑风高之夜,已然让那两名肃甄兵士有了邪恶低贱的想法。 那两人瞟了一眼仍低头靠坐在原地、不动声色的叶玄,又转眼看向伊娄林,脸上的笑意愈发猥琐轻浮。 两人低声耳语两句,便只见一名兵士拿着弯刀向叶玄走来,而另一名兵士则心怀不轨的向着伊娄林而去。 叶玄一直没有抬头,甚至走到他面前的肃甄兵士已经举起了手里的弯刀,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然而,就在另一名兵士握着弯刀,慢慢将伊娄林逼至墙角,欲伸手去触碰伊娄林时,屋内的火光中却刹时闪过了两道亮丽的寒光。 火苗被一阵风带动着,轻轻舞动了两下,随即又恢复了冉冉直上的形状,映照着两个手持弯刀的人影定格在原地,而下一刻,便是鲜血喷洒,两个人影如被抽去灵魂一般的轰然倒地。 伊娄林手中并没有兵器,所以在肃甄兵士的持刀逼迫下,步步后退,她原本还在思索着该如何趁对方松懈抢过弯刀,展开反击。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对方便已被一道寒光划破了喉颈,倒在了自己的面前。 当那肃甄部的兵士倒下后,叶玄就站在伊娄林的对面,喘着粗气,手里仍提着弯刀,保持着收刀时的动作,而摇摇火光中,伊娄林再次看到了那双布满血丝的仇恨双眼。 那血红色的双眼看了伊娄林一眼,冰冷的目光令她有些不寒而栗。 但同时,她也看到,那双眼睛中的怒火和仇恨正在渐渐褪去。 最后待叶玄的呼吸平复下来时,双眸中只剩下了微弱的光芒和原本的空洞眼神。 这是叶玄第一次在伊娄林面前杀人,也是伊娄林第一次看到一个如此冷血无情、杀伐果决的少年。 叶玄收刀入鞘,面无表情的跨过横在地上的尸体,再度靠坐在了原本的位置,然后黯然的低下头去,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而伊娄林在愣了良久后,方才从刚才那番心惊肉跳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她匆忙走到叶玄身前,用些许发颤的声音道:“我们现在得走,此地不宜……不能在这呆下去了!” 叶玄抬起头来,看着伊娄林,目光依旧无神而呆滞,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但伊娄林深知刚才那两人是肃甄部的巡夜士兵,若是长久不回去交岗,此事一定会暴露的,到时,对方有所察觉,再出城就难了。 见叶玄完全没有反应,伊娄林也不再犹豫,弯身费力的架起叶玄,一同出了小屋,然后又用了好大的功夫,才让叶玄趴在了马背上。 就这样,伊娄林骑在马上,手里牵着缰绳,领着后面的一匹马驮着几乎已经没有意识的叶玄,向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幸运的是,天色此刻开始朦朦发亮了,而城门处也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显得有些嘈杂。 伊娄林得知,这些大都是给左贤王贺寿的客人,赶着天明出城,各自回去的,因为路途遥远,需要尽早赶路。 所以,两人夹杂在其中显得十分自然,而对于趴在马背上的叶玄,伊娄林便索性说是在席宴上喝醉了酒不省人事,也更加不惹人怀疑。 卯时过后,城门大开,一群人纷纷扰扰的出城而去,伊娄林和叶玄二人便在其中…… 第三十八章 打击 傍晚时分,两人回到伊娄部时,伊娄染并没有去责备伊娄林为何偷偷跟去了洛阳,他看了一眼趴在马背上毫无意识的叶玄,听伊娄林讲述了一番洛阳城的经历后,不发一言,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吩咐下仆给叶玄沐浴更衣,照料休息。 伊娄林在是连谷来的陪伴下,草草吃了一点东西,随后确定兄长的伤势已有所好转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厢房去休息。 毕竟,昨晚是一夜未眠,而今天又奔波了一整天,她着实是累了。 在经过门廊时,伊娄林伫足回望了一眼客房的方向,那里,两名老仆正在给叶玄沐浴擦拭,她不便前往探望。 进房后,伊娄林坐在床边,回忆着在洛阳的经历,心中既觉得冰寒,却也有丝丝温暖,如此复杂难言的心绪,不由得让她取出那支长青笛来,拿在手里柔情端详了一阵,情不自禁的轻轻靠近了唇边。 红唇与竹笛的青翠相映衬,甚是美丽迷人,但伊娄林并不会吹奏竹笛,她从火中抢出这支竹笛也仅仅是因为它的不凡而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长青笛又何尝不是一件极美之物呢! 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伊娄林骤然从嘴边拿开了竹笛,轻抿着双唇,脸色如炽般火热,一抹红晕在双颊上漾开,那种心跳的温存感觉再度袭遍了她的全身,令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虽然心中暗暗惊羞,但伊娄林那双玉璧一般的小手却依然摩挲着竹笛,轻缓而又温柔。 痴痴的独坐良久后,伊娄林终于熬不过倦意来袭,抱着长青笛,倒在柔软的床褥上,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当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近午时时分了。 出了房门,只见对面客房的门扉依然紧闭,于是,伊娄林唤来家仆,询问了一番,才得知叶玄自回来后,一直都是呆然如木的状态,到现在也仍旧是滴水未进。 伊娄林闻罢,神情忧虑的推开了客房的木门,迈入其中后,竟只觉屋内寒气逼人、异常压抑。 叶玄在老仆的伺候下已经换上了自己的那身宽袖袍衫,但眉宇间却毫无往日那种淡然的神采和俊逸风度,只是木然的坐在床边,一双眼无神的望着窗外,在见到伊娄林进入房间后,黑色的眼眸才稍稍动了一下,显露出一丝活着的气息。 “吃点东西吧……”伊娄林语气低缓的劝说了一句,尽管她知道这样的宽慰根本就无丝毫作用。 “你如此消沉下去,又怎让肃甄部血债血偿?”见叶玄无任何反应,伊娄林不禁又沉声说道:“不吃不喝,自己大病一场,又何谈报仇雪恨!” 叶玄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虽然目光依然呆滞无神,但嘴唇似乎在微微翕动着。 伊娄林见叶玄有所回应,便接着劝道:“还是吃点东西吧,你都已经两天没进食了……” “谢谢……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良久的沉默之后,一句微弱模糊的话语从叶玄口中说出,看起来十分吃力,夹带着极为悲痛和哀凉的情感,让伊娄林难以再接着说出那些宽慰劝诫的话了。 伊娄林呆呆的站了片刻,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道:“嗯,我一会遣人给你送午饭过来,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仆就是了!” 伊娄林说完,看着又归于沉默的叶玄,神情忧虑的退出了客房,向着厅堂而去。 伊娄染得知伊娄林探望过叶玄后,便问道:“如何?他还是不肯吃饭吗?” 伊娄林点了点头,愁苦的道:“嗯,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伊娄染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该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如此沉重的打击,不是一两日便能恢复的,但愿他此次能扛过来!” 随后,伊娄染问及了一些关于叶玄家世的问题,而伊娄林便将她知晓的一一讲述了一遍,伊娄染听完后不禁恍然大悟,同时也深感惋惜与哀痛。 “原来是洛阳叶公之子,难怪身手不凡,气度出众!”伊娄染愕然感叹了一句。 伊娄林知道自家兄长曾走南闯北、广知天下,便惊讶的问道:“阿兄知道他?” 伊娄染轻轻摇了摇头,道:“只听说过赵将军解笛相赠的轶事,并未亲眼见过!” 听到此话,伊娄林不禁想起了自己房间的那支长青笛,那锦袋上的“赵尹赠景之笛”六个字,便是说的此事吧。 “叶公虚公二人,当是晋室在中原最后的倚靠了,叶家军与虚家军亦是英勇顽强之师,北拒匈奴石羯,西征羌氐,南抗凌湘叛军,功勋卓着,闻名遐迩,可奈何终究是寡难敌众,被肃甄部合围于洛阳,一战尽殁,可悲可叹啊!” 伊娄染想起这些,有些感慨,接着道:“如今晋国在江北已无可用之兵,恐日后只能偏安一隅了!” 伊娄林听见兄长的感慨,不禁提醒道:“那楚西王北伐之事呢?” 伊娄染闻言,叹然一笑,道:“人心不合,纵然军力雄厚,即便占尽天时地利,也终难成势!” 伊娄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在从前,当兄长谈及天下大势之时,她是从来不感兴趣的,但今日她却听得非常认真,或许是因为此事与部族的未来息息相关,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一些变化,她自己内心的变化…… 午时过后,客房依旧没有什么消息传来,眼看着天色渐暗,明月将起,数百毡帐间的篝火将暗夜映得通红,伊娄林正和兄嫂二人于厅堂用餐,就忽见一下仆迈着些许匆忙的步伐进到了堂中,脸色透着些喜悦,禀奏道:“主人,那位小客人肯进食了!” 伊娄染听闻,和是连谷来相视一笑,随即吩咐道:“嗯,他若有什么需要,你们尽量照应,看护好他便是!” 下仆点点头,唯唯而退,伊娄染笑着道:“看来比我想象的还有韧性不少!” 伊娄林也不禁微微一笑,心中的忧虑顿时少了许多,胃口也比中午好了不少。 吃过饭后,伊娄林又在厅堂中陪着兄嫂为伊娄染换过药,将近戌时才准备回房。 她原本准备先去客房探望一番的,但稍想之后,还是没再去打扰。 伊娄林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看着客房内亮着的烛火,由衷高兴的浅浅一笑后,拐过屋廊一角,向着平日里兄长藏书的书房而去了。 第三十九章 淇奥 伊娄林原本准备先去客房探望叶玄一番,但稍想之后,还是没有去打扰。 她站在廊上,看着客房内亮着的烛火,由衷高兴的展眉一笑后,拐过屋廊一角,向着平日里兄长藏书的书房而去。 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漆黑一片,伊娄林掌起油灯后,立于原地,看着那一摞摞有些散乱的典籍,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得。 这间屋子还有些宽敞,说是一间书房,但里面除了一张乌木案外,便只有一个摆放了百余卷竹简和帛书的书架了。 或许,这里最值钱的,还要属木案上那一排搁置整齐的狼尾硬毫和那一碟品相普通的砚台了,毕竟这些东西在塞外可是从来见不到的。 换句话说,这里除了地方比较大外,无论是书籍数量还是陈设摆置,都是比不过叶宅那一方小隔间的。 然而,即便如此,这也是整个伊娄部唯一的一间书房,甚至可以说,就算是诺大的肃甄部,都可能没有一方这样的书房,也不可能有百余卷之多的书籍。 这是因为伊娄染早年曾化名汉姓,游历中原诸州,为伊娄部拓展商贸的同时,接触了大量的中原士子,也使得他对中原的诗赋文风产生了深深的向往之情。 伊娄林从小便跟在伊娄染身后,听他赞叹过《诗经》《楚辞》的惊艳绝伦,也听他讲述过《史记》《春秋》中那波澜壮阔的故事,同样也听说过那两篇饱含淳淳真情的呈表——《出师表》与《陈情表》。 伊娄林清楚的记得,当她问及这些典籍有何用时,伊娄染是这么回答她的:“捧之在手,读之在心,则如谆谆老者向自己倾囊相授毕生之所学,令人受益匪浅、刻骨铭心……” 对于兄长说的这番话,久在塞外的伊娄林或许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甚至还有点想笑。 但随着年岁渐长,伊娄林也慢慢意识到,小时候从父辈口中听到的那些关于先祖们披荆斩棘、开创家业的故事,或许是因为没有像中原那般用文字记载下来,只能口口相传,从而就难免出现了诸多失真和矛盾之处。 就好比她现在再听到堂叔给小弟小妹们讲述那些故事时,多半会一笑置之了,因为长大了,就知道那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试问,现实中有谁能一口喝干整个湖里的水呢?当然也不可能有人能撒一把种子,创造出一片草原来,否则,伊娄部也就用不着南下中原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些神话一样的故事,听之则听之,记在脑海尚且不易,更不消说日后会有时间细细品味其中的道理和神髓了。 而想明白了这些,伊娄林也才知道伊娄染从中原带回来的这些典籍,究竟有何作用: 先祖们披荆斩棘的开创家业固然不易,但他们的事迹留给后辈的,应该是指引与启发,就像星空一样,瞻仰,然后思考,而不单单只是崇敬与神话。 这,才是真正的传承。 伊娄林也知晓,兄长在继任单于之位后,仿着晋人的风格,专程留出了这一间书房,其实更多的,是想把部族里流传下来的先辈故事都整理在一起,就像中原的史书那般。 当然,就算如此,用以记载的,也依然是汉字,因为伊娄部,乃至整个塞外,都还没有一种可以辨别的文字。 只不过,由于平日里事物繁琐,伊娄染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教授自己,因而,她虽然识得很多汉字,但到现在为止,也没能通读过一本典籍,更不会书写,就别谈能够帮得上忙了。 但她今天晚上过来,也并不是想着来帮忙这些事的,她只是单纯的想在某个人面前展现一番自己罢了…… 伊娄林轻轻舒了一口气后,开始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不一会的功夫,她就找到了一卷自认为可能会比较熟悉的典籍,然后像个中原晋人一样,席坐于木案前,展开竹简,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比认起来。 书卷名为《礼记射义篇》,上书:“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之射也,必先行乡饮酒之礼。故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 摇曳的烛光下,伊娄林好不容易的一个字一个字比认完第一段的内容,不禁有些头大。 这些隶体汉字她都能认识,也大都知道单个汉字的意思,但连在一起,组成语句后,她却一头雾水,丝毫不懂这段话在说什么。 又读了一遍后,伊娄林觉得有些气馁,因为她仍旧不懂这段话说的是什么,唯一的一点进步,是她知道了这是一篇和引弓射箭有关的描述,但具体说的什么,她完全是一片混沌。 在木案前磨了良久后,伊娄林终于放弃了,收起竹简,悻然摆回了书架上,但同时她又发现了一卷轴书。 这一卷轴书相较于刚才的竹简来说,显得轻薄许多,尺寸也小了不少,伊娄林觉得这卷书的内容应该不多,或许自己还能看得懂一二呢! 于是,伊娄林又抽出这一卷轴书于席案上展开,展现其名,为《国风·卫风·淇奥》。 伊娄林定眼一看,果真只有寥寥数行而已,不禁心下一喜,默默念出声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伊娄林磕磕巴巴的读完,不禁心中更为沉闷,如果说那卷《礼记》,自己还能准确读出来,那这卷《淇奥》,其中有好多字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确让她颇为不悦。 但沮丧归沮丧,对于这首诗,伊娄林的心中却有着一种朦胧的喜爱,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因为她连这首诗要表达的意思都不懂,又怎能说出自己喜欢在哪? 只是当她盯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一句时,便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短瞬却又美好,同时也让她难以捉摸。 天色越来越晚,书房内也渐渐变得寒冷了起来,伊娄林站起身,拿着这一卷《淇奥》,又拿了几张帛纸,连带着毛笔和砚台一并打包,偷偷摸摸的带到了自己的厢房内。 伊娄林先是让下奴在自己的房内燃起了火盆,随后便仿着伊娄染往日的模样,端坐于窗台下的席案前,磨墨蘸笔,准备在帛纸上描摹那首《淇奥》。 然而,刚下笔的她,就遇到了莫大的难题,手里的毛笔,似乎总是不顺着她的心意。 力气稍小一些,出来的笔画便是残缺不齐、粗细不均,而力气稍大一些呢,笔尖又散作一团,在帛纸上留下一个圆圆的污点,极为难看。 如此反反复复糟蹋了几张帛纸,伊娄林一怒之下,搁下笔不写了,跺脚坐到床边,嘟着嘴,紧蹙着秀美的双眉,瞪着那毛笔生起了闷气。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平日里看兄长写字时那般容易轻巧,可这笔到了她手上,就尽是与自己作对呢! 伊娄林心中不甘,静坐了片刻后,又重新席坐到了木案前,而当她再度抬手磨墨时,不禁想起了伊娄染平日里磨墨的习惯,于是她也学着慢慢闭上眼,放缓了手里磨砺的速度。 渐渐的,伊娄林感觉墨条在砚台上的磨砺不再是那般坚固生硬了,而是一种十分柔软平滑的感觉,就好像能清晰的感觉到墨条的一端,慢慢的消融在了砚台上一般,那感觉微妙而又奇特,也令她那颗躁动沮丧的心慢慢沉静了下来。 睁开眼,一朵浓墨已绽开在砚台之上,伊娄林坐直身子,提笔蘸墨,克制住自己的心绪,徐徐落笔,小心翼翼的再度开始临摹这篇《卫风淇奥》。 经过大半个时辰的临摹,伊娄林终于将整首诗都抄写了一遍,虽然笔锋和转顿收尾的处理显得十分突兀,字体本身的构架也是不伦不类,但好歹能让人辨清她写的是什么,这对于第一次“挥毫泼墨”的她来说,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伊娄林颇为自豪的拿起自己的“杰作”,好生欣赏了良久,心中暗暗想着明天是不是要拿到兄长面前炫耀一番呢,说不定自己的字还能让叶玄更为开怀一些呢! 当然,如果能得到一些肯定的评价就更好了! 想到这些,伊娄林脸颊一红,痴痴一笑后,当即决定,再临摹一遍。 明月渐渐高升,时间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更,伊娄林看着自己越来越工整的字迹,不禁心情大好,她恨不得现在就拿去让叶玄点评一番。 至于为什么要让叶玄来点评,而不是给自己的兄长评价呢? 伊娄林心中早有计较,她只是觉得叶玄作为晋人,从小便执笔写字,练习书法,自然比兄长要精通得多,虽然她没有真正看过叶玄的字迹,但从长青笛的品相来猜,他的字迹一定也是非常端正眷美的。 想到此,她的脸上不禁又有些微微发烫了…… 而正当伊娄林在自己的厢房中,欣赏刚刚完成的“佳作”时,却恍然间好似有一缕清晓的曲音传到自己的耳中。 伊娄林闻声一怔,慢慢放下刚抄写完的摹本,静心倾听这夜空中似有似无的微弱曲音。 此时,部落内的族民早已安寝,明亮的篝火也只剩下了点点微弱的红光,稀稀疏疏的几点星辰,映衬着冬日的夜晚更显寂静。 伊娄林伏在窗前,渐渐听清了浮转在这夜空中的段段曲音,依旧是那哀伤凄凉的曲调,依旧是那特立独行的音色。 没错,这便是那个雪夜里响起的曲声,只是这次更加深远寂寥。 伊娄林想要出门去寻找这缕曲音,但她又害怕和上次一样——自己一推开窗户,曲声便戛然而止了。 踌躇了片刻后,伊娄林终于披上雪袍,打开房门,走进了院落中。 第四十章 梁甫吟 月色如霜,照映得院内一片洁白。 而小院对面,那间客房的门显然是打开的,房内漆黑一片,另外还有一个老仆正神色为难的守在大开的院门处,见伊娄林出来,忙小跑过来,用求助的语气道:“主人,这……那位小客人他……” 伊娄林明白了老仆的意思,点点头,道:“嗯,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院门先别关上!” 说完后,伊娄林便迈着脚步,出了院门,循着那夜空下的曲声而去。 月光洒落,如银如雪,照耀着夜空下的伊娄部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辉,恬静幽然。 伊娄林踏着月色,循着曲音,绕过伊娄部的寨子,走向山坡的顶部,却见山岭的另一侧,草地平坦,铺陈如绒,在清辉月光下变得氤氲一片,行走其上,宛如落脚于一片银色的浅浅薄云上一般。 宽阔的滁水环绕在山岭脚下,蜿蜒曲折,平缓流逝,只有在狭隙处、磊石处、回旋巧曲处,方才将潺潺流水声送至山坡高处的伊娄林耳中。 流光溢彩的银河倒映于滁水之上,如雪皓月浮转于水流之间,星光点缀,银波荡漾,微风习习,如梦如幻,俨然一幅世外桃源般的幽静画卷。 而在那如水月色下,苍劲的公孙树旁,一个身着宽袖袍衫的少年独立于滁水之畔,长发披散,微微拂动,衣襟翩然,袍袖飘飘,仍缠有布条的双手拿捏着两片青翠竹叶,轻抿于双唇之间,伴随着震颤竹叶的左右移动,一曲哀凉凄婉的《梁父吟》流转于天地之间,低沉悲凉,如泣如诉。 《梁父吟》也作《梁甫吟》,为古乐府楚调曲名,郭茂倩《乐府诗集》解其名曰:“按梁甫,山名,在泰山下。《梁甫吟》盖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 《梁父吟》作为古琴曲,保持了其原有的挽歌标签,曲调深沉而悠远,起伏跌宕,似哀叹、似哭诉,似恼怨、似宣泄,又似压抑着巨大悲痛的沉吟和低嚎,令人闻之心中凄然,久久难以平复。 而此古琴曲经由赵尹改编为竹笛曲后,在长青笛的演绎下,更加哀婉迷离、凄厉悱恻。 赵尹曾在伐羯战场后的葬礼上吹奏此曲,数万将士听闻,无不是默然神伤、低首垂泪,时人因此而谓之曰:“一曲《梁父吟》,道尽苍生泪!” 叶玄不忍再用长青笛去演绎这极为悲苦伤感的《梁父吟》,便换作两片竹叶,低吟沉鸣一曲,为战死洛阳的叶家军和虚家军将士们祭奠哀祝。 伊娄林虽然不知曲名,但亦能听出曲中的悲痛情感,她远远看着月色下叶玄那孤独单薄的身影,又想起洛阳城内的种种绝望场景,不禁视线模糊、潸然泪下。 伊娄林并没有打算去惊扰叶玄,但叶玄还是发现了她。 月光下,叶玄踏着绒绒的草地,走上山岭,迎面向伊娄林默然施了一礼后,不发一言的与她擦身而过,步伐黯然的回了部落营寨之中。 而伊娄林则一直静静的看着叶玄,看着他那已恢复神韵的双眼中噙着的晶莹泪水。 第二日,伊娄林并没有拿着她昨夜临摹的那篇《淇奥》前去炫耀,叶玄的神色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安宁,只是伊娄林能看得出,那平静安宁下却压抑着更大的悲苦和伤痛。 而当叶玄准备起身,再度前往洛阳城时,却被伊娄染拦了下来。 “前些时日洛阳出了一些波折,现在城内已经戒严了,你去了根本避不过肃甄部兵士的苛查!”伊娄染劝诫着,当然他也知道此事在叶玄心中的重要性,所以他已有了一些安排:“我已经派遣可靠族人前去城中打探了,一旦有叶家军或虚家军的任何消息,便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再安排你入城的事宜!你这两日暂不要外出,免生祸端!” 最后伊娄染深深叹了口气,道:“斯人已逝,后路还长,万不可因此事而陷自己于危难之地,这想必也是你牵挂之人所不愿看到的结果!” 历经两年的沙场磨砺,叶玄早已不是性情冲动的莽夫,此刻他看着伊娄染诚挚的眼神,按耐住心中的悲愤和沉痛,考虑再三后,最终听从了对方的建议。 毕竟若不是伊娄染的相助,自己在完全不熟悉的情况下,或许早已成了肃甄部的刀下亡魂。 但尽管如此,叶玄心中的愁闷与焦虑仍旧难以排遣,于是他向伊娄染借来了笔墨纸砚,将自己关在客房中,不停的默写着王粲的《七哀诗》,一遍又一遍,直至泣涕涟涟,终难自抑。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 而伊娄林只是透过客房的窗户,时不时向里看一下叶玄忧郁专注的神情,还有那因为愤慨和悲痛而显得极不平稳的执笔姿态,并不敢进去打扰。 直到天黑时分,叶玄疲惫的趴在木案上沉沉睡去,伊娄林才得以进入客房,将那些叶玄默写的诗篇一一整理收好。 她虽然不知这首诗的原作者与写作背景,然而,诗篇中所描写的那种凄惨景象,却正如他们在洛阳时的所见所闻一般,凄惨哀凉,生灵涂炭。 也是在这时,伊娄林方才肯定了自己昨夜的猜想,叶玄的字迹果真比兄长的字要灵秀许多,甚至比她昨夜临摹的诗篇范本还要好上几分,一笔一划,规范不失洒脱,一字一句,工整而又飘逸,但字里行间却又压抑着一种极为强烈的仇恨与狂躁,给人一种刚猛凌厉、大气磅礴的感觉。 伊娄林悄悄折起一份,藏进了自己前胸的衣襟之内,随后,摆置好砚台和笔墨,又悄悄迈开步伐,慢慢退了出去。 夜幕沉沉,星光流坠,约莫三更时分,一直未睡的伊娄林听到了院中的响动,便伏在窗前,透过那条未闭严的缝隙,静静窥视着小院内的那个人影。 却见那个些许模糊的单薄身影,先是径直走到了那一簇青竹下,摘下两片竹叶后,又独自开了院门,迈步而出。 第四十一章 陪伴 伊娄林披上雪袍,紧随着出了房门,又见到那个一脸为难的老仆,也不再多说话,只是挥一挥手,令他下去休息了。 依旧是平坦的山岭,依旧是蜿蜒的滁水,依旧是孤寂的身影,依旧是萧瑟的曲音…… 伊娄林静静坐在山岭的最上方,将皎洁月光下的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但此刻不同于往日,她心中并没有因为此地仅有她们二人而感到羞怯,反而是觉得身心空明、透彻干净。 因为在她看来,此刻展现在她面前的并不只是叶玄一人,而是一幅意境和色调都超脱凡俗的绝美画卷,只是,藏于其中的感情却并不是淡然和优雅,而是仇痛和哀伤。 一曲终了,叶玄松开手指,指尖的两片竹叶随风而起,缓缓落入滁水,漂浮其上,随流而下。 伫立片刻后,叶玄转过身,向着山岭而来。 伊娄林一开始本就是偷偷跟在叶玄身后来的,所以在看到叶玄转身后,竟不由自主的也站起身来,她的第一反应本是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但左右顾盼,却发现并无藏身之所。 看着叶玄步步前来,伊娄林只觉脸颊红热,随即便故作镇静的又坐了下来,在用余光观察者叶玄的同时,也开始装模作样的欣赏起冬夜月景来。 叶玄在伊娄林身边停下了脚步,轻声道了一句:“好了,回去吧,外面天冷!” 伊娄林耳畔如烧,嘟着小嘴,低着头轻声嘟囔着:“你先回去吧,这里景色很好,我想独坐一会……” 但话还没有说完,抬起头来,哪里还见叶玄的身影,那双脚步早已绕过自己,都快走到营寨门口了。 伊娄林蓦然起身,鼓着眼瞪向叶玄离去的背影,羞涩的情感似乎慢慢带上了一丝恼怒,双眉颦蹙,轻抿下唇,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着,片刻后,又轻哼一声,跺了跺脚,这才紧随着叶玄身后,回了营寨。 第二天,叶玄早起舞枪,伊娄林也跟着早早起来了,不过这次她没有再像上次一样,仅仅披了件雪袍就出来,而是裹得严严实实之后,又再三检查一遍,才有些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随后,取了弓矢,有模有样的从叶玄身边走过,去到院外,习射去了。 叶玄看着伊娄林如此刻意的举动,不禁心间一阵温暖,待那窈窕美丽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后,一丝浅浅的笑意浮上了他的眼眸,这也是他自洛阳回来后,第一次感到如此纯纯的温暖和愉悦。 这天上午,叶玄依旧在客房内蘸墨写字,只是他没有再紧闭着房门,默写的也不再是昨日的那首《七哀诗》,而是应玚的《撰征赋》。 “烈烈征师,寻遐庭兮。 悠悠万里,临长城兮。 周览郡邑,思既盈兮。 嘉想前哲,遗风声兮。” 应玚作为“建安七子”之一,其诗篇多柔情平缓、安然祥和,然此首《撰征赋》却是例外,整篇诗作浩荡宏阔,无不是洋溢着勃勃斗志和平复天下的壮志雄心,在后汉和前魏诸多悠柔愁断的诗篇中,显得颇为可贵。 它有着前魏武帝曹孟德之作《短歌行》与《龟虽寿》的不羁斗志与豪情,却又不叹年暮迟迟、光阴无情,拼搏上进的情感更为纯粹与自然,这也是叶玄对此诗情有独钟的缘由。 而叶玄在默写诗文的时候,伊娄林便坐于一旁,静静看着。 当叶玄问她有何事时,她只是淡淡一笑,答道:“我想学书法,所以想看看你是怎样持笔写字的!” 叶玄闻罢并未多想,因为他不知道伊娄林从小便时常看着兄长伊娄染蘸墨写字了,也不知道她前夜还专程临摹了一篇《淇奥》,而且写得还有几分模样,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其实伊娄林的目光一直都没有聚集在笔尖与书卷上。 下午时分,伊娄林在院旁习射时,正四处漫步的叶玄却突然在她身旁停了下来,顿时吓得伊娄林又有一些手足无措了,射出去的箭矢也和上次一样,偏了不知多远。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伊娄林回过头来,再度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叶玄。 而叶玄也了然全无了上次的尴尬和无奈,礼节一笑后,拾起箭矢,同样用箭尾拨正了伊娄林姿势上的缺陷,随即便后退几步,一直旁观着伊娄林习射。 伊娄林见叶玄一直盯着自己看,虽然脸上羞涩,但心间却是十分欢喜。 而这种欢喜和以往的任何喜悦之事都不相同,这是一种极为私密的欢喜,是一种不能与人分享的欢喜,甚至是她那个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伊娄清忱,都不能告诉。 这种欢喜只能自己偷偷藏在心里,温馨美好却又忧心忡忡,或许,只能在未来的某天才能光明正大的说给那一个人听,又或许,需要她永远藏在心底,直至淡然在时光里。 而伊娄林的箭法经由叶玄的几番点拨后,也有了明显的提升,每一箭都直中那棵白杨树的正中央,让伊娄林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成就感,尤其是在叶玄面前,这种感觉更加令她愉悦。 夜幕沉寂之后,叶玄也再一次的来到滁水边,奏曲吊唁,而伊娄林则和昨夜一样,静静坐在山岭上,看着如雪月色下翩翩少年的单形只影和潺潺流水,聆听着那自然不经修饰的低沉曲音。 或许,她只是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唯美很宁静,令她深深向往,而没有意识到,这种默默的陪伴与守候,已在两人心田深深植下了情愫的种子,只等着一天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曲音停歇后,叶玄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径直回院,而是走至伊娄林身旁,在距她三步的地方并肩坐了下来。 伊娄林红着脸,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闻叶玄那轻柔和缓的嗓音响起: “那支长青笛……” 叶玄沉吟着,看了看有些茫然的伊娄林,才又接着道:“还请你替我保管好它……” 伊娄林听完,愕然怔了一下后,露出欣喜的笑容,看着叶玄,连连点头,高兴道:“嗯!我一定会妥善保管的!” 月光下,少女的肌肤更显剔透,而叶玄也第一次看到了伊娄林如此动人的笑脸: 狭长如画的眉毛微微上扬,水灵灵的大眼睛几乎眯成了半月形,红唇皓齿,清新妩媚,两个甜甜酒窝点缀在如碧玉一般的双颊上,更显坦率与纯真,宛若灼灼桃花骤然绽放一般,纯洁干净,不惊不艳,却又令人怦然心动,如沐春风。 而这一阵春风,也悄悄拂去了压抑在叶玄心头的巨大悲痛和伤感,令他只觉心中暖流不息、温情明媚,最后,竟似乎要化作一滴泪水漫过眼眶,潸然而下。 叶玄抬起头,望向挂在天上的那一轮明月,悠然深吸一口气后,平复了一番自己的心绪,淡淡一笑,吟诵道: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今夜月色甚好!” 伊娄林听罢,也转头看了看月光下与她比肩而坐的叶玄,不禁脸颊一红,轻轻攥紧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低声应道:“嗯,今夜月色甚好……” 当然,伊娄林定不会知道,叶玄首先想到的诗篇并不是阮籍的这首咏怀诗,而是另外一篇《国风·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叶玄终究没有念出这一篇诗来,但今夜过后,一幅温馨浪漫的场景已经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在皎洁月光下,能轻执着伊娄林秀美的双手,带她信步于涓涓流水旁、漫天桃花下,为她咏唱这一首婉转缠绵的《月出》。 然而,在如此时候,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瞬之间而已…… 第四十二章 覆灭 叶玄自洛阳回来后的第四天,伊娄部派出去的族人便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伊娄染连忙将叶玄唤来了厅堂之中,亲口把洛阳城内的情况告诉了他: “现今尚有一支晋军活动在洛阳以东的连山一带,从规模和装束上来看,应当是原洛阳城内的守军,如果我了解的没错的话,应该是城破之前去往冀州求援的那一支!” “可知其番旗和主帅?”叶玄焦急难安的问道。 伊娄染摇了摇头,道:“这个无从知晓,此支晋军很是隐密,一直未被肃甄部所查探到,还是前几天左贤王肃甄客大寿时,有晋军将士潜入城内,救走千余难民百姓,才暴露了行踪!” 叶玄听闻,心中怦然一喜,不禁开始凝神细思,推测着此支晋军的主帅究竟是何人。 但伊娄染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难淡定了。 “此事令肃甄客大为震怒,遂决定发兵围剿,已于前天夜里遣步骑三万,开拔连山,誓要出其不意,一举灭之!” 叶玄听闻,脸色顿时惨白,他怎能料到变故来得如此之急之劣! 叶玄慌忙起身,急匆匆的向伊娄染行礼辞别后,快步跑向自己的客房,取出长枪,牵过战马,顾不得换下还穿在身上的宽袖袍衫,冲出宅院,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伊娄染跟在叶玄身后出来,可奈何有伤势在身,行动不甚方便,待他到院门处时,叶玄已经出了营寨大门,消失在了视野之内。 原本还在厢房内描摹诗篇的伊娄林听闻院中喧闹骤起,忙出门来看,却只看到自己的伊娄染正神情焦虑的向着院外赶去。 伊娄林忙追上前去,向伊娄染询问之后,却是满脸的忧虑与不安。 “我随他一同前往!” 伊娄林顾不得伊娄染的拦阻,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急忙牵出一匹马,扬鞭疾驰,出了院门,往营寨外奔去。 “切记冷静,注意安全!” 伊娄染原本想要阻拦,但转念一想,叶玄根本就不知道此地去往连山的小道,这般前去,必然是来不及的,况且,若有伊娄林跟着前往,或许还能有所照应,令他不至于鲁莽行事。 如此想着,伊娄染便只是这样叮嘱一句,任由伊娄林去了。 伊娄林听着身后兄长的叮嘱,并没有回话,只是紧蹙着两弯秀眉,目光忐忑的望着前方,期待追上那一个背影。 此时伊娄林的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助他达成愿望,即使这愿望渺然无期,也要一直助他,决然不能让他因一时的冲动而陷自己于死地! 因为她还想看到那飘逸灵动的执笔行书,还想听到那支长青笛再度奏出悠扬绝美的曲音,还想两个人并坐于绒绒草地上,遥看月色朦胧、星光隐溢…… 叶玄一路朝洛阳东方向而去,然而并未行远,便在一个路口处停了下来,因为他并不知道去往连山的路究竟是哪一条。 而正当叶玄焦急不知所措时,一串清晰的马蹄声却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望去,却是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灵动秀美的少女身穿红色左衽胡裙,肩披洁白雪袍,骑一匹枣色骏马,席卷风尘,疾驰而来。 虽然心中温情漫漫,但叶玄脸上却一片冰寒,因为他知道此行艰险,或将有去无回。 叶玄眉头紧皱,语气严肃的问伊娄林道:“此行艰险,你来作何?” 伊娄林在叶玄身旁勒马停稳,道:“我不跟着来,你知道该如何去连山吗?” 叶玄听罢一愣,竟无话可说,虽说他此前一直生活在洛阳,也曾听说过连山的大致方位,但从云山前往连山,他的确不知路在何方,反倒是伊娄部常四处狩猎,对此甚是了解。 “向右!” 伊娄林短截有力的一声,随即打马而去,叶玄也不敢耽搁,抽着鞭绳,紧随其后,一起向着连山而去。 伊娄林带着叶玄走过一些弯弯绕绕的小道后,到达一处小溪边,指着前面的一座山岭道:“过了这座山,后面便是连山了!” 望了望山后,叶玄神色严肃,转头对伊娄林道:“就到此地吧!你且速回去!” 言罢向伊娄林拱手施了一礼,便径直策马趟过小河。 然而,身后传来的水花声却令叶玄心间一阵复杂,他停马于岸边,回身对仍在小溪中央的伊娄林沉声喝斥道:“此去必是九死一生,还请伊娄小娘子速回部族,留在此地,只会乱我心神罢了!” 伊娄林听罢,猛然扯住了手里的缰绳,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打算勒马回去了,而是她对于叶玄口中的那声“伊娄小娘子”,感到有些莫名的沮丧和失落。 她知道,在晋地中原,初识相见,二人说话时,多不会以“你”代称对方,而以姓氏后接“郎君”或“娘子”来称呼,以示尊敬,在公众场合下,更是如此。 所以,此刻叶玄不再以“你”称呼她,而换作此种称谓,正如那天自己持刀逼问他身份时一样,的确是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情藏在其中的,这让伊娄林心中很不是滋味。 水声潺潺,不算湍急的溪流浅浅没过骏马的脚踝,在稍下游处形成两个旋涡,折射出河底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点点发亮。 而伊娄林则怔怔的坐在马背上,手里拽着缰绳,紧抿双唇,目光深情的凝视着岸上的叶玄,眼眶中似有盈盈的泪光,正好映照着河面上的粼粼波光。 秋风拂过,一片落叶在两人间飘落,浮在水面之上,顺流而下,最终没了踪迹。 叶玄看着伊娄林,眼神中的严肃与凌厉渐渐消散了,变得柔和起来,但语气却依然掷地有声:“还请伊娄小娘子回去,莫让在下为难!” “不!我不会回去的!”伊娄林紧咬下唇,眼神变得坚定,再度以决然的口气道:“我不会让你只身赴险的!” 叶玄听闻,心中一暖,轻轻的叹了口气后,语气也变得温和下来:“为何?” “因为……”伊娄林沉吟良久,终究没有说出那几个字,最后红着脸,脱口而出一句:“因为我还想听一次长青笛奏出的曲子!” 叶玄闻声一愣,只觉心间暖流如注,甚至连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因为在此刻,他方才明白,有些感情,他并不孤独。 或许,彼此两人间,心意是相通的。 叶玄看着伊娄林灵动的双眸,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叶玄说完,策马扬鞭而去,连山早已是战事紧急,他没有任何时间在此事上耽搁了。 伊娄林听到叶玄此话,原本红透的脸颊更加滚烫了。 她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刚才怎能如此大胆,差点就将那几个字说出来了,这在以往,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当然,她更加想不明白的是,当叶玄问自己时,首先串入脑海的,竟是那几个字…… 尽管如此,叶玄的回答依然令她感到温暖和踏实,就好似那种彼此不说,却又心有灵犀的感觉一样微妙。 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伊娄林策马上岸,追了上去。 当两人到达连山时,已是申时三刻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头顶也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黑云,或许,又有大雪将至了吧。 刚越过连山山顶,叶玄便看到,有股股黑烟从山脚升腾而起,耳旁极为纯粹的风声也使他的心骤然一沉,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完完全全将他笼罩,让他紧握缰绳的手开始有些不自主的颤抖起来。 叶玄沿着沿着山间小道,快马加鞭的赶到山脚,却只见山凹处的空地和周围树林里,满是血迹与尸骸,有身着铁甲的晋军,也有肩披兽皮革甲的肃甄兵士。 四周的草地灌木也几乎被焚毁殆尽,冲天直上的滚滚烟尘好似在向叶玄这位后来者讲述着这场厮杀的残忍与血腥。 然而,最为刺眼的,最令叶玄无法接受的是——空地中央那展插于岩石缝中依旧飘扬的旌旗,正是他最为熟悉的旌旗。 黑色的方形战旗上,以白色丝线所缝制的那个旗号,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虚”字…… 第四十三章 心死 叶玄望着这漫山遍野的尸骨,血丝渐渐布满了整个眼球,他浑身颤抖着,紧咬牙关,一个踉跄翻身下马,手里的长枪也在剧烈的抖动,最后竟哐然一声,掉落在地。 伊娄林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顿时一沉到底,怔然良久后,方才倒吸一口凉气,低声自语道:“还是……来晚了吗?” 叶玄迈着僵硬的步伐,向着那面旌旗走去,但行至一半,却在那遍地尸骸中赫然停下了脚步。 就如同在一瞬间被抽去最后一丝希望般,他浑身一软,无力的跪坐在了地上,干涩的双目直直望着前方,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眼脸一闭,无数泪水直淌而下。 因为他看到,在那展飘扬的旗帜后方,在那一片暗影之中,一杆精致的铜柄白缨枪就屹立在这片大地之上,被鲜血染红的白缨还在晚风中起伏飘动,就好似祭奠使身上的白翎在舞动一般。 伊娄林平复一番心绪,翻身下马,顺着叶玄的目光,缓缓走到那片暗影之中,尽管她一直提醒着自己不去看这些遗留的尸骸,但一路走来,仍让她觉得冰寒恐惧,止不住阵阵的呕吐之感。 尸横遍地,血流漂橹,所有晋军将官的遗骸都是残缺不全的。 伊娄林也曾听兄长提到过,肃甄部一向如此——兵士以敌将首级论功行赏,只是以前听时,不过是背脊稍稍发凉而已,而此时身处此地,越发让她觉得,战场上的血腥和屠戮,早已超出了世间是非对错的衡量范围。 这是摧毁,是摧残!对敌人肉体上的摧毁,对自己精神上的摧残! 伊娄林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拔出那支插在肃甄兵士尸骸上的白缨枪,紧握在手中,颤抖的移开沉重的步伐,向着叶玄而回。 然而,正欲抬脚,伊娄林的余光却扫到了一个隐隐闪亮的东西。 她定脚转身,循光望去,只见一具残缺的晋国将官尸体旁,一块洁净醇厚的玉佩静卧在尚未燃尽的枯草间。 伊娄林弯腰拾起玉佩,拿在手中,轻轻抹去上面残留的血迹和灰烬,露出一只轻盈展翅的飞燕雕浮其上,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伊娄林看看手中的玉佩,又看了看那具尸骸,心中异常沉重,像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一样。 她知道,自己定然不会像叶玄那般痛苦,但这种死亡的压抑,依然让她难以承受。 良久后,伊娄林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恍恍惚惚的回到了叶玄的身边。 叶玄瘫坐在地,浑身僵硬,就好似被一根巨大的铁柱从他的天灵盖穿插直下一般,将他的灵魂牢牢钉在了这一尺之地,既动弹不得,更难以支身。 布满血丝的双眼此时早已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无神的看着伊娄林越来越近。 伊娄林停下脚步,轻轻蹲了下来,将手里的白缨枪缓缓伸到叶玄身前。 她不知道该以何种语气来开口说话,因为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叶玄这副模样,她真的不忍心说出任何话语。 “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吧……”良久后,伊娄林才沉声说道。 叶玄的视线已是一片模糊,他慢慢抬起不住颤抖的双手,接过了伊娄林手中沉沉的白缨枪。 手指与那枪柄接触的一刹那,冰寒顿时传遍了他的全身。 过往的一幕一幕在他脑海中飞逝而过,随后便是一片血红,惨惨的一片,鲜艳而刺眼的红。 叶玄紧紧抓住了白缨枪的枪柄,绷着手背的青筋如丘壑一般起伏,他紧咬着牙唇,颤抖的呼吸急促而有力,好似极为痛苦的压抑着心底最后一丝防线。 伊娄林见叶玄如此痛苦,并没有打算此刻将飞燕玉佩拿出来,但她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一举一动已难逃过对方那双眼睛了。 叶玄一把拽住了伊娄林的左手,因为在那里面握着的,正是那枚质地醇厚的飞燕玉佩。 叶玄将伊娄林的左手抓得疼痛发白,才从中夺走玉佩,渐渐松开。 他凝视着手里的飞燕玉佩,只此一眼,便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丝都侥幸击得粉碎。 若单凭白缨枪还不足以让叶玄心中的奢望熄灭,那再加上这枚玉佩,便足够了。 因为叶玄知道,这枚玉佩是当日在大江边,虚子怜亲手赠给虚衍的饰物,以自己对虚衍的了解,若他还活着,这枚玉佩又怎会散落此地! 叶玄紧紧抓住手里的玉佩,就像抓住最后一丝渺然的希望不肯放手一般,但泪水还是如断裂的珠帘一般,沿着脸颊漼然而下。 这一刻,就好似有一块巨石沉沉撞击在了他的胸口,令他心间一痛,口舌间一阵腥咸,咳嗽两声后,一股浓浓的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的一片草地。 伊娄林见罢,顿时惊魂失色,忙扶住快要栽倒在地的叶玄,一边轻抚着他的后背,一边为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面对如此情景,她已然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了,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天,越来越暗了,云,也越压越低了,风,却依旧肆虐着…… 伊娄林将叶玄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抚着他的后背,仰头看向天空中沉沉压下的黑云,哽咽着深吸一口气后,又长长叹出。 叹息的气流在寒风中凝成一股白色的水雾,飘摇而上,最终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寻不到任何踪迹。 伊娄林紧握住叶玄颤抖的双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想哭,就放声哭出来吧!” 话音刚落,叶玄那双被伊娄林握住的手,就猛地震颤了一下,短暂的平静之后,紧咬着嘴唇的牙也开始慢慢松开,悲怆的哭声渐渐掩过了山谷间的一切声响。 “啊——” 哭声越来越大,没有压抑,没有顾忌,也没有强忍悲痛…… 那有些嘶哑的哭声响彻整座连山山谷,像是一种肝胆俱裂、夹杂着泣血之音从胸腔中贯出的痛苦呐喊,又像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能撕裂人心一般的悲拗呼嚎…… 倘若世间真有“肝肠寸断”一说,或许一切都莫过于上天给了你希望,接着便在你面前无情的将它夺走撕裂,最后留你孤独一人的那种悲痛和无奈吧。 伊娄林听着叶玄撕心裂肺的哭声,眼泪慢慢没过眼眶,模糊了视野。 家亡国破,亲人朋友殒命于自己眼前,这种绝望、悲伤与痛苦,她没有经历过,也真的无法想象…… 第四十四章 分别 许久之后,叶玄平复心绪,擦干眼角的泪水,紧抓着白缨枪,支身站起,再度环顾了这一片山谷。 这里的一片疮痍,埋葬了数千虚家军将士,也埋葬了他心中仅留的最后一丝余念。 然而,模糊的视线扫过,他却突然发现在山脚下的一片树林之中,仿佛藏着一道恐惧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这个方向。 “什么人?出来!” 叶玄手持白缨枪,双目直直的看向那棵不起眼的槐树,大声喝道。 话音落下后,一个单薄纤弱的身影躲躲闪闪许久后,才惶惶不安的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是一个小女孩,瘦骨嶙峋、碰头垢面,因为实在太瘦弱,看不出确切的年岁来,黑色的眼眸眨也不眨的盯叶玄和他身后的伊娄林,目光中仿佛带着一丝希望,但更多的是畏惧和惶恐,而她身上那已经残破不堪的右衽束裙,则表明了她的身份。 或许是因为看见叶玄身上的宽袖袍衫,小女孩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拔腿就跑,而是壮起胆子走了出来。 叶玄见罢,先是一惊,但随即便想到伊娄染所说洛阳城内的难民被解救一事,这才反应过来,收敛杀气,迈步向对方走去。 伊娄林紧跟在叶玄身后,些许疑惑不安的问道:“这里为何还有晋民?” 叶玄听罢,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到那女孩身前,蹲下身问道:“你是从洛阳城中出来的吗?” 那女孩退后两步,看着叶玄满是不安的点了点头,但当她看到身着左衽胡裙的伊娄林时,又神色惊恐的立马躲到了树后。 叶玄见状,忙拉住了她那消瘦的胳膊,安慰道:“别害怕,她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小女孩听罢,又警惕的看了一眼脸色平静的伊娄林,再三确定没有危险之后,这才稍微自然了一些,没有再往灌木丛里钻了。 “大家都还活着吗?他们都被安置在哪了?” 小女孩听到这话,又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再度警惕的打量了叶玄一番后,目光最后定格在了他手中的白缨枪上,呆呆的看了许久,才瑟瑟缩缩的伸手指向了连山东面的山腰。 叶玄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却只见到一片密林,什么动静也没有,不过,以自己对大哥的了解,想必那庇护地也早已被隐蔽起来了吧。 叶玄回过头来,看着尸横遍野的连山山谷和仍在风中飘摇的“虚”字旌旗,以及那一片仍旧阴暗的树林阴影,紧紧攥着白缨枪的手又慢慢松开了。 随即,他迈开脚步,一言不发的朝着那片阴影下走去。 “喂,你要去哪?”伊娄林见他神情凝重,不由得有些担心,紧步跟了上去,问道:“你要去干什么?” 叶玄依然不回话,径直走到那片树阴下,一下子扛起那具残缺不全的尸骸,然后扯下那面黑色的旌旗,走向了正低头吃草的骏马。 伊娄林停下脚步,没敢再跟上去了,就这样远远看着叶玄脸色苍白的用旌旗裹好尸骸,放到了马背之上。 叶玄牵着战马,由远而近,伊娄林就这样默默的看着他,直到他默然不语的与自己擦肩而过,牵着小女孩的手,要往山腰那边去。 “你准备怎么办?”伊娄林看着叶玄那满是冰霜的眼神,再一次问道。 这次,叶玄停了下来,喉结鼓动了两下后,才沉声道:“这些百姓……是大哥他们冒死从城内救出来的,我绝不能让他们再落入肃甄部的魔爪……” “可你只有一个人,该如何才能救他们呢?” 叶玄长长叹了口气,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就算没有办法,也绝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我愿意帮你!我伊娄部愿意帮你!” 叶玄闻言,蓦然一愣,看向神情坚定的伊娄林,眼中的冰霜仿佛渐渐开始消融了,目光中也多了一丝希望。 “你就这样带着他们离开,一定会被肃甄部察觉的,不如先带他们往云山那边去,稍待几天,再一起想办法潜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你看如何?” 叶玄看着伊娄林,满眼感激的点了点头后,深深拜了一礼:“那如此,叶玄代大哥及诸多百姓,拜谢伊娄部了!” 伊娄林轻轻舒了口气,牵过骏马,微微红着脸道:“要谢还是等一切都尘埃……结束之后再谢吧,当然,可不能只是口头上感谢一番就可以了!” 叶玄听伊娄林这么说,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一时间,眼中满是柔情。 两人没再过多耽搁,在小女孩的引路下,走过数条隐秘的荆棘小道,绕过一堆又一堆的山岩怪石,终于来到了山腰密林中藏匿百姓的居所。 这伪装隐蔽的方式,叶玄十分熟悉,自然知道是出自谁手,但此刻也容不得他再感慨缅怀什么了,他将山林间一堆看似自然堆叠的岩石搬出一条道后,便露出了一个满是灌木遮掩的山洞洞口,借着越来越暗的天色,他看清了藏于洞穴中涩涩发抖的百姓。 这个山洞并不大,这自然也是出于隐蔽的考虑,因此光线异常幽暗,但仍能看得清楚,那些蜷缩在一起,躲在洞穴里最黑暗处的百余身影,她们多为妇孺老幼,无不是衣衫褴褛、惊恐不定。 叶玄知道,从洛阳城内救出的百姓定不只这一点人,肯定还有人被安置在其他地方,但目下里,取得他们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 他一步跃入洞穴之内,在百双惊恐的目光注视下,稍稍定一番心绪,正色道:“在下乃洛阳叶家军叶玄,此处已被肃甄部所察觉,不再安全了,还请各位随我走吧!” 洞中的难民听闻,面面相觑之后,变得神色各异起来,有的大为欣喜,而有的则更加警惕的看着叶玄,丝毫不敢上前。 然而,当那些胆大的人刚刚下定决心准备走出洞穴时,却又忽然看见了身着左衽胡裙的伊娄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推推攘攘,再度逃回洞内,使得此处一时混乱不堪。 叶玄见此番景象,不得不稳住洞口的那些妇人百姓,再次说明道:“各位不要怕,这位伊娄小娘子乃我叶玄的救命恩人,是绝不会伤害各位的!” 叶玄重复数次后,纷乱才稍稍平息一些,而里面的人见出了洞口的人平安无事,这才跟在后面,迈着战战兢兢的步伐出了洞穴。 在叶玄得到这些人的信任之后,人群中便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让几名腿脚还算利索的孩童前去召集分散藏在山林中的百姓了。 半刻钟之后,又有数股百姓往这边聚来,不知不觉间,人数竟有千余人之多了,但大多都是没有什么自保能力的老弱妇孺,仅有的数十名年轻人也很自觉的担负起了护卫的角色。 伊娄林见罢,不禁有些忧虑,她虽然许下承诺,会帮叶玄救助这些晋国百姓,可她怎么会想到竟然有如此多人,于是不禁有些担忧的问叶玄道:“这么多人,就算能带回云山那边,可也不可能瞒住多久的!” 对此,叶玄在上山时也已经有过几分考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道:“没错,是不可能长久待在云山那边的,对他们不利,对你们也很不利,若是能让他们扮成塞外游民,从襄阳南下到大江,或许就能得到晋军的接应,这样子会安全许多。” 伊娄林听罢,稍稍思索片刻,点头道:“好!我和阿兄会暗中护送你们南下的!” 然而,伊娄林话音刚落,叶玄便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身后的那些百姓都因为害怕而不敢发出动静,所以此刻的山林中显得尤为寂静,而那声音,正是从山脚传来的。 叶玄对伊娄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很快的爬到了高处,放眼向山脚望去。 这一下,方才让他真正惊出一身冷汗来。 只见百余个肃甄骑兵正慢慢的从对面山脚往着这边而来,而看那阵势,应当是在搜山,而且远处还有数股肃甄部的兵士。 叶玄知道,若是这个时候带难民走,极有可能会惊动那些肃甄骑兵,而若是不走,躲在山洞中,重新隐匿于山林间,只怕下场会更加可怕。 “怎么了?”见叶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伊娄林不安的问道。 “是肃甄部,他们过来了!”叶玄的拳头越攥越紧,却根本寻不出两全之策来。 一阵晚风拂过,山下嘈杂的叫喊声也越来越清晰了,山上原本还有些声响的百姓听闻,瞬间一片寂寥,惊恐与绝望瞬间笼罩了下来,所有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在侧耳倾听着那山下的动静。 见此形势,叶玄知道,必须做出抉择了。 叶玄一跃而下,迅捷地跳到了伊娄林面前,眼神恳切看着她道:“我知道如此要求有些过分,但求你能帮我这最后一个忙!” “你打算怎么办?”看着那双眼睛,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了伊娄林的心头。 “带着他们安全的回云山!”叶玄一字一顿,神色凝重的道出自己最后的请求。 伊娄林犹豫起来,因为她心中尚有顾虑。 “你带着他们,从北面绕过去!回到云山后,若我回不来,便请恩公令他们扮做塞外流民,经由襄阳逃回江南!” 叶玄虽然不想再劳烦伊娄染,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了,就算让他此刻跪下求救于伊娄染,他也甘愿。 而伊娄林仍然沉默着,焦急的目光在叶玄和身后的难民人群间来回反复,数次想要开口,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叶玄回过头,看着眼前仍好似犹豫的伊娄林,目光中满是祈求,但他知道,此刻自己能依靠的,只有她了。 这千余百姓早已是惊弓之鸟,只有数十男丁的护卫,也根本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逃,如果无人带领,肯定会立刻溃散在这群山之中,或被肃甄部的兵士发现所杀,又或者饿死冻死,沦为野兽的食物,是不可能有生还希望的。 “那你呢!?你怎么办?”伊娄林眼神摇曳,手指下意识的拽紧了衣角,这才是她真正在意的。 但即便是说出来后,她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叶玄会怎么做,她自己心中早已明了。 “我会去引开那群肃甄兵士!你只管带着他们去往云山便是!” 叶玄指着自己身后的晋国百姓,说完心中早已有的安排,但当他看向眼前的伊娄林时,四目相对,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眸,才让他彻底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然而,纵是如此,他也别无选择。 叶玄握紧手中的白缨枪,看着伊娄林那已被泪水润湿的秀美双眸,咬紧牙关,骤然跪在了她身前,快速的连叩三首后,毅然决然的道:“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时下恩情,若有来日,叶玄定衔环结草,以报恩德!” 说完,叶玄站起身来,提着虚子冲那杆沉沉的白缨枪,转身一个箭步,跃上了战马。 转眼再望时,双眼中却已满是柔情与不舍,然而只有一瞬,便扬鞭策马,不再回头。 伊娄林似乎仍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然保持刚刚的动作,但再度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却已有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这一别,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吗...... 伊娄林擦干泪水,慢慢回过神来,转身看着难民人群,正要开口,却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叶玄离去的方向。 听着那马蹄声渐行渐远,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在情绪完全稳定后,方才用流利的洛阳官话对众人道:“大家请跟我走,我定把大家带至安全之所!” 说完,伊娄林牵上那匹驮着骸骨的战马,在树影的掩蔽下,缓缓向着山北面而去。 而余下的难民百姓,回望了一眼下山而去的叶玄后,在为首那名长者的点头示意下,也都陆陆续续的跟在伊娄林身后,绕过山林,向着连山北坡而去。 这一天,是永嘉六年腊月初四...... 第四十五章 中箭(又是大章) 叶玄手提长枪,策马扬鞭,一路直奔下山,最后停马于连山山谷的空地之间,就这样兀然出现在了那群肃甄骑兵的眼前。 他知道,此刻伊娄林和前往云山避难的中原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他决不能与对方纠结于生死搏杀,只有长久牵扯,才是最为合适的策略。 原本还有些悠然的肃甄骑兵见山林间忽然冒出一骑,高马长枪,毫无畏惧,顿时就警觉起来,挥舞着弯刀,一路杀上前去。 蹄声渐进,晚风呼扯.。 叶玄的双眼中冒着血红的光芒,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肃甄骑兵骑兵,在几近昏黑的天霾下,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右手紧紧握住了这一支沉沉的白缨枪,任凭身上的宽袖袍衫随风而舞,决然屹立于这一片天地之间,不退分毫。 而原本那一支沉甸甸的白缨枪,此刻拿在手中也忽然变得格外顺手,就好似小时候大哥手把手教授自己枪法时的那般轻盈…… 一声怒喝,战马飞驰。 翎翎白缨在狂风中抱作一团,枪刃的寒光也仿佛化作地面上空一道凌厉向前的闪电,白色的身影避过时时划过的箭矢,直直劈向肃甄骑兵的人群中。 风驰电掣一般,枪刃呼鸣着刺过肃甄骑兵松散的阵型,仅一瞬之间,便已杀到了人群的最后方。 而随着缰绳拉扯,战马停步,叶玄回过身来,三个肃甄骑兵也从尚未稳住脚步的马背上跌落下来,血溅四方。 染血的银白枪刃映出叶玄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眸,目光死死的钉在了眼前这群尚未反应过来的肃甄骑兵身上。 不等对方的战马调转头来,叶玄再度提枪而出。 杀声震天,气势飞虹,如雷贯耳一般,吓得为首的那名肃甄骑兵手里的弯刀竟有些微微颤抖了。 闪亮的寒光再度划破人群,在一片避让的呼嚎声中穿梭而过,结果与方才如出一辙,两名肃甄兵士落下马去,皆是一击毙命。 但叶玄这次在冲破敌群后,并没有任何停留,而是奋力策马,径直向着连山南面的密林而去。 为首的肃甄兵士见罢,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重振士气后,便率着身后数十骑紧追而去。 叶玄扬鞭疾驰,飞来的箭矢一支一支插在他身后的泥土中,尽管也有些从他身旁疾掠而过,但这正是叶玄所期待的结果——带着这群肃甄兵士往南,尽可能的远离连山北坡。 叶玄一路疾驰,身后的肃甄兵士自是穷追不舍,被他牵引着,一路向南。 天色渐暗,冰寒的空气中,凝结的丝丝细雨开始飞落,慢慢浸湿了叶玄额前的零散发梢,汇聚成滴,混夹着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雨丝慢慢洗去了枪刃上的鲜血,再度在暗夜中露出那逼人的寒光来。 叶玄在心里盘算着时间,估计伊娄林带着难民差不多走出连山北坡后,便一扯缰绳,驾马钻进了满山密林之中。 仗着人多势众,肃甄兵士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他,也纷纷驾马紧随其后,杀进密林之中。 借着厚密的山林和昏暗的天色,叶玄一路疾驰,不到一刻钟,便在视野中甩掉了身后的追兵。 然而,寒夜肃煞,密林幽静,虽不见人,从后方传来的叫喊和吆喝声却依然清晰可辨。 天色已完全幽暗下来,山林间慢慢升腾起一股薄薄的雾霭来,也让他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叶玄料想那群桀骜狂怒的蛮夷应该不会就这么回去,于是心生一计,让战马独自向南,引着不明不白的肃甄兵士继续追赶,而自己则可以暂时先隐匿起来,待肃甄兵士过去之后,再去往云山与伊娄林和伊娄染汇合。 毕竟骑着马在密林中穿行动静太大,而且自己一时也不太可能完全甩掉这帮追兵。 叶玄跳下马来,奋力一挥鞭,战马吃痛,嘶鸣一声,随即继续向前狂奔而去。 而叶玄也寻到了一个大树的断根处,藏匿其中,借着暗夜,顺利躲过了身后追来的肃甄兵士。 那阵喧嚣过去了良久,叶玄慢慢的探出头来,再没听到任何动静后,方才迈步出来,稍整衣衫,准备向云山的方向走去。 然而,叶玄没有想到的是,那匹马并未如他所料,一直向南跑下去,而是在疾行至一处山涧后,便停了下来。 而那群肃甄兵士追上后,不见叶玄的人,便又分兵折了回来。 也是在此时,恰巧撞见从大树断根后探出身来,准备向云山而去的叶玄。 叶玄正走着,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呼啸,仿佛有什么利物划破空气,直向他飞射而来。 回头看去,一点寒光已在眼前,想要躲开,显然是来不及了。 叶玄浑身的血液顿时一凉,后背的冷汗乍然而出,双眼圆瞪,瞳孔极限放大,紧紧盯着这一点越来越近的寒芒,身体早已崩的僵直。 万幸,这支箭矢偏了分毫,从叶玄脸旁掠过,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后,笃然插在了他身后的泥土中。 薄薄雾色中,肃甄兵士的叫喊声再度响起,密林深处也越来越嘈杂,叶玄知道,自己的处境已是危机重重了。 薄雾被骤然冲散,一个手持弯刀的独孤兵士,骑着快马向叶玄杀来。 闪亮的寒刀横着挥向半空,而叶玄反应迅捷,一个仰身躲了过去,随后习惯性的回枪一刺,便传来一声惨哼,那肃甄骑兵落下马来。 叶玄来不及多想,立即追上还在向前飞驰的战马,抓紧马鞍后,一个翻身上马,奋力挥打着枪柄,战马一声嘶鸣,重新跃入雾色之中。 而此时,叶玄回头再望时,身后的其他肃甄骑兵距他已经很近了。 若此刻仍旧去往云山,那他无疑将会把身后的这一支肃甄兵士都引到伊娄部,这样子,不仅那里的难民百姓生死不保,就连伊娄部,都将被自己连累。 向南! 这是叶玄唯一的方向了,驾着马一路向南,幸运的话,成功甩掉追兵后,或许还可以再寻到去往云山的道路,又或许,可以一路过长江抵达荆州。 然而,就在叶玄心中盘算着后路如何时,耳边的风声中却夹杂进了羽翎啸厉的声音。 “嗖——嗖——” 一支支箭矢不断从叶玄身旁闪过,猛烈的直直嵌入密林枝干上,发出箭尾羽苗颤抖的啸音。 肃甄兵士开始放箭了,但叶玄回头看时,看见的却是身后的追兵被自己越甩越远了。 想必是天色已晚,彼此间的距离又被越拉越远,在此深山老林间,那群肃甄兵士已经不再指望能活捉自己了吧,索性就放一阵乱箭,碰碰运气了。 叶玄眼看就要甩掉追兵,不禁心下一喜,更加用力的策马扬鞭,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然而,不曾料想,一点寒芒穿雾而来,径直飞向了他的右腿。 来不及反应,更无法躲避,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剧痛,温热的鲜血即刻涌出,整支箭完全穿透了叶玄的右小腿。 他一声惨哼,在扎心的疼痛之后,便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冰凉,在呼啸的寒风中,夹杂着冰冷的雨丝,使他的右腿渐渐没了丝毫知觉。 纵是如此,那一股从伤处出发顺着小腿流淌而下的温热血流,却依然感觉流落在了自己的脚尖之上,说不上温暖,也说不上冰冷。 他知道,这是鲜血的温度。 但他不能停下来,他决不能在此停下,停下来便只有死路一条!他只能更加拼命的挥鞭策马,向着自己不能确定的前方飞驰疾行。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耳边的风声暂息之后,原本夹杂其中的叫喊声也停歇了。 寂静的幽林中,只能听见近处战马的喘息声和马蹄踏碎残枝败叶的声音,还有丝丝密雨击打着秃兀的树干和软软的落叶,簌簌作响。 叶玄勒马停步,深咽一口口水,侧耳倾听,四下已是一片寂静,密林中没再听到任何嘈杂叫喊的声音,一路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又往前走了小半刻钟后,他听闻前方有涓涓的水流声,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穿过几簇灌木之后,叶玄在一条溪涧处停了下来,让马喝水休息,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得尽快处理一下腿部的伤口。 也是直到此时,叶玄才发现,自己的右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他只能抬起左腿,慢慢的从马上跃下。 然而,一条腿终究难以支撑,叶玄一下子跌倒在小溪的水流当中。 薄冰碎裂,水花四溅,一旁喝水的战马被惊得步步后退,而叶玄手里的白缨枪也随之摔落在了溪流之中。 溪水浸透叶玄的躯体,一阵难忍的剧痛从右腿伤口处即刻传遍了全身,顺流而下的溪流迅速被染得通红,身上原本就因为落雨被淋湿的衣服,此刻已无一丝干处。 叶玄浑身颤抖的勉强支起身来,拖着右腿,慢慢的找到溪边一块石头坐下。 他不断的呼着热气,搓动双手想要获得一丝温暖,好让剧烈抖动的手指能伸直平静下来,但无奈起不了丝毫作用。 刺骨的溪水浸着湿漉漉的衣衫,浸过叶玄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寒气从毛孔彻底侵入到他的骨髓之中,令他嘴唇发紫,浑身冰寒惨白。 但他知道,右腿的伤口一定要尽快处理,否则将遗患无穷。 片刻之后,叶玄屏住一口气,将衣袖揉成一团,塞入口中,用左手固定住箭矢穿过腿后露出来的箭头,然后用仍在颤抖的则右手,渐渐握住了箭矢的中央。 然而,在短暂的稍稍一握后,便又立马松开了,因为他那惨白的手掌已经冻得僵硬,抓不住箭矢了。 于是他松开口,吐出衣物,又将手掌靠近嘴边,呼着热气暖了片刻,才又重新含住衣袖,随即迅速用右手再度握住箭矢末端,一闭眼,紧咬牙关,果断决绝的将箭矢从中间折断了。 虽然折断的过程中,插入右腿的箭矢只是轻微的颤动了一下,但这丝颤动却仿佛牵扯着他浑身的经脉都为之剧痛难耐。 叶玄右手握着刚刚折断的箭矢,喘着粗气,此刻他已经感觉不到冰冻寒冷了,因为右腿的剧痛仍然在身体中的每个角落回转,全然掩盖了那份寒意。 喘几口大气后,叶玄将右手中的断箭扔掉,再而用右手固定住小腿,左手则握紧了还残有血痕的箭头。 停留片刻,他仰头闭目,咬紧塞进嘴里的衣袖,慢慢用力,将断箭一点一点的往外拔。 断箭在腿中每移动一寸,叶玄便感觉仿佛整个身体的血液,都要随之倒流一次,手脚甚至都在不停的抽搐。 带血的箭矢一寸一寸的向外挪动,裹挟着血肉,令人不敢细看。 叶玄头上早已暴起了青筋,豆大的汗珠夹杂着难忍的泪水沿着脸颊淌下,沉闷撕心的惨叫声仿佛被口中塞满的衣物给堵了回去,只能在胸腔中回荡,最后变成一种低沉而又痛苦的惨哼。 断箭被完全拔了出来,腿上只留下了一个血流如注的伤口,潺潺溪流已被鲜血染得通红,而叶玄的身上本就湿漉的衣衫,也再一次被汗水完全浸透了。 叶玄扔掉箭头,狠狠的深吸几口气,咽一口口水,不敢再耽搁,迅速用还在抖动的双手狠命的将身上的衣服扯掉一角,撕成布条,然后将伤口小心翼翼的包扎了起来。 随后他站起身来,将身上挂着冰棱的衣服脱了下来,用力一拧,却拧下来一层薄薄的冰屑。 叶玄浑身颤抖着,将未干的衣衫裹在身上,最后还不忘检查一下胸口处的飞燕玉佩是否还在。 在确定无误后,才挣扎起身,拾起仍躺在溪流中的白缨枪,扶住枪柄,慢慢的拖着右腿挪动到了战马旁。 撑着白缨枪,叶玄将左脚放到马镫上,艰难的翻身上了马,轻轻一挥鞭,战马载着他再次向着前方慢步而去。 此刻的叶玄,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了,回云山更是不可能的事,眼下他只能沿着原来的方向,驱着马一步一步的朝着大致是南的方向而行。 他现在很累很累,只想沉沉睡过去,至于前路是何方,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第四十六章 求存 叶玄趴在马背上,扶着长枪,虚弱的身子又冷又累,但好在还有一匹马可供驱使。 就这样伏在马背上,也能使他轻松许多,至少能躲避些风雨,这便足够了。 而马背上的温度与周围冰寒的空气比较起来,还能给他一丝丝活着的感觉。 蹄声轻浅,细雨如丝,不知什么时候起,叶玄已经慢慢的闭上了双眼,昏睡过去…… 而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大亮,雨也停歇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地,只知道此刻自己已经是饥肠辘辘了。 寒冷与饥饿,无论如何都得先解决这两样问题,从这里到大江边肯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绝不是一两天就能到的,所以眼下必须有一个长久的安排和准备。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再去云山的可能,只是如今的境况,能否准确找到去往云山的路暂且不提,即便他再花费数日的时间赶往伊娄部,伤势严重的自己,也只能成为南下队伍的负担和累赘。 而若是自己能先行一步回到江陵,反倒可以提前将此事告知父亲和五营军的众将士,由他们派遣人马去江北接应南下的百姓,这样无疑将更加可靠。 如此想着,叶玄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村落,但因为常年战乱的缘故,早已荒废了。 生火,永远都是野外生存所必须经历的一关,他现在又冷又饿,只有一堆熊熊燃起的篝火,才能同时解决这两件事情。 腿脚已经有些不听使唤的叶玄,在荒废村子里找到了干茅草和一对火镰——能找到这两样东西,无疑是十分幸运的了,但没有任何食物,这依旧是一个问题。 他在河边升起一堆篝火后,简单清洗了一遍自己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随即又在溪水里用石头围出一方水域,涸泽而渔,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了。 耗时大半天功夫,总算是没有白忙活,捕到了四五条巴掌大小的鲫鱼,烤熟吃了两条后,才总算是觉得身体恢复了一点点力气。 休息了片刻,叶玄坐在石头上,看着脚边的白缨枪,轻轻舒了口气后,将剩下的三条鱼和火镰一起妥善包裹了起来,以便路上饿时再吃。 傍晚时分,天色罕见的放晴了一阵子,叶玄也借着这个机会,终于辨清了具体的方位,于是他驾着马,一路向南而去。 叶玄饥一顿饱一顿,昼夜不停,历经五日的跋涉,踏过沿路四处荒芜的村庄和城池,亲眼目睹了遍地的尸骸和无数挂在枝头的白骨…… 这一片片疮痍,一处处的白骨尸观,他绝不会忘记! 然而,就在他离大江边越来越近的时候,却又碰见了一群不速之客。 应该是江夏附近的胡贼,虽然对方人数不多,但叶玄已经没有一战的能力了,他只能驾着马拼命奔逃,好在夜幕降临,在黑夜的掩护,才让他再度逃过了一劫。 到第六天的午后时分,叶玄终于完全穿过了江夏郡,策马停在了大江边上。 几个月前,似乎也是同样的光景,大江东去,阻隔南北。 昏黄的天空下,叶玄望着同样昏黄的滔滔江水浩瀚而下,想起那天辞别南下的情景,不由得怆然一叹,一股难言的沉闷和刺痛袭上心头。 然而,此刻望着这条大江天堑,却又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叶玄面前。 没有驳船,没有船夫,只有暗流湍急的滚滚江流和冰冻刺骨的昏黄江水,而后面还有可能随时会追上来的胡贼追兵,自己将如何渡过这万丈宽的长江,尽早脱险呢? 但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去! 叶玄看着握在手里的铜柄白缨枪,心中默念道:“虚公和大哥的尸首都未能带回,但至少这两样大哥的遗物,自己无论怎样都要亲手交到子怜手中!” 叶玄沿着江岸一路向东,在勉强辨清了自己的位置后,找来一根粗壮的朽木,抛入江流之中。 这根轻便的朽木,或许能浮着自己勉强渡过眼前的大江,但这匹抢来的战马,是不得不留在北岸了。 而这也就意味着,到南岸后,自己需要徒步走到江陵城。 叶玄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北岸的山峦,或许再不走的话,就没有机会了,他不能确定身后那群胡贼到底有没有追着自己的踪迹而来。 下定决心后,叶玄紧咬牙关,一下子淌进了刺骨的江水之中。 他借着浮木,拖着尚不能动弹的右腿,用一只胳膊抱着浮木和长枪,另一只手不停的划水,慢慢向江的南岸漂去。 冰冷刺骨的江水浸透裹在右小腿上的布片,沿着伤口钻进叶玄的血肉之中,令那股尖锐的寒意裹挟着疼痛,顺着血液在他的全身四处游走,不断的撞击着那颗跳动的心脏,挤压着、冲撞着,似乎要让其停止跳动才肯罢休。 此时的叶玄,口唇早已发白,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在渐渐褪去,双眼视线模糊,看着一次又一次漫过眼界的昏黄江水,眼神已近乎呆滞。 在江水中浸泡的身躯也早已没了知觉,在抵达大江中央时,他就感觉自己的耳朵好似被什么给实实堵住了一般,除了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气声和越来越轻慢的心跳声,就连耳边江水浪涛的声音,都已变得十分微弱模糊。 那只在水中不断划动的手,已如白骨一般,无丝毫血色,五只手指仿佛被冻掉了一般,完全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此刻他当然身体,紧紧只是凭借着要回江南的潜意识在勉强支撑着,不断的在刺骨的江水中起起伏伏,而另一只手却仍然紧紧握着那杆置于浮木上的白缨枪。 渐渐的,眼界的四周开始变得黯淡,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眼前的这一小片江水仍有光明,前方是黑暗,后方也是无尽的黑暗。 但他心中仍有一个执念:不能死在这,一定要活着回去…… 叶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上的南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岸,只知道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已经躺在了南岸江边的沙滩上了,而且天色已是一片漆黑。 他挣扎着起身,因为严寒难耐,浑身颤抖不止,尽管将双手靠近嘴边,拼命呼着气,却仍旧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叶玄扶着白缨枪,艰难的向着岸边一步步的挪动,凭借着刚刚恢复过来的一丁点意识,颤颤巍巍的找到了江滩上一个被抛弃的渡船,浑身缩成一团,躲到了避风处。 寒冷一直侵袭到了他的骨髓之中,他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被冻死在这的。 所以,刚刚坐下的他便很快又起身来,耗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用火镰慢慢升起了一小堆篝火。 火光照亮黑夜,也慢慢照亮了叶玄那双眼,在终于感觉到一点点的温暖后,叶玄惨惨的一笑,抱着长枪,无力的靠在了身后的废弃船板上,又慢慢的合上了双眼。 当呼啸的风声再度将他扰醒时,废船残骸外的天色已是大亮了,篝火也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叶玄裹紧身上已经冻得发硬的衣衫,感觉意识并没有比昨晚清醒多少。 他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江陵,让人到北岸接应百姓。 于是他杵着白缨枪慢慢走出了渡船残骸,准备重新出发。 可当叶玄刚刚睁开眼,模糊的看清周围时,竟发现一夜之间,整个江南又让风雪盖成了一片银白。 没错,昨夜又下雪了,而且是一场大雪。 不过,或许是早已适应了这种浸入骨髓的寒冷,叶玄此刻并没有觉得处境更加艰难一些。 在拖着没有知觉的右腿,漫漫辨认出方向后,他一步一步向江陵城的方向走去。 然而,叶玄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一路走向江陵城的过程中,虽然没有再进食,但并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只是十分的干渴,身上没有了温度,可嗓子却似乎像火烧一般干涸枯燥,头也是异常的沉重难受。 可他已经没有余力再去顾忌这些了,只知道要回江陵,要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子怜,要把江南流民百姓的情况尽快告诉父亲。 实在是渴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抓一把地上的积雪含在嘴里直至化掉,这样也能让他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叶玄杵着长枪,踏着雪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满天飞雪中,也丝毫意识不到自己走错了路,没有走到原本有村庄的地方,却走向了山地里。 在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完全凭借着心中的那个念头又跋涉一天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了,重重地倒在雪地里…… 累了,真的累了。 叶玄趴在雪地里,视线变得幽暗,眼皮有些难以支撑,就连呼吸也慢慢变的十分微弱了,那一丝残存意识已经无法支持他重新站起来了。 他的眼脸渐渐闭上了,四下的世界变得一片黑暗,然而,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却又一点光明,跃动闪烁,金辉耀眼,似乎要撬开自己的眼眸一般。 在这隐隐约约间,仿佛有叫喊交谈声在自己耳边响起,那声音在彤彤亮光的跃动下,时远时近,时而清晰又时而模糊,令他难以分清现实与幻境。 此刻叶玄的大脑内是一片混沌,但在一瞬之间,却又闪过一张月光下清丽素美的脸庞,而那双水灵晶莹的黑色眼眸好似正深情的看着自己…… 或许,正是那位秀丽眼眸中的神灵来接自己了呢! 叶玄迷糊的这样想着,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了,仿佛渐渐脱离了地面,失去了重量,最后竟飘然浮在了空中,轻盈而又温暖…… 深夜时分的林字营营地,除了夜巡士兵的脚步声外,并无任何异常的响动。 着一身常衣的林潇云正在主将营内研读兵法,却忽然被一位神色匆忙的士卒闯入了帐内。 “禀将军,营地外发现一匹战马,好似还驮着一具死尸!” 林潇云一听,眉头一挑,目光中顿时闪过一丝疑惑,他即刻放下手里的竹简,披上雪袍,出帐而去。 当林潇云随着士兵来到营寨大门处时,营地外的雪地里,的确有一匹战马驮着一个人,向着营寨慢步而来。 那个人沉沉趴在马背上,看上去似乎已经没有了生的气息,但手里却仍然紧紧握着一支长长的雕龙铜柄白缨枪…… 林潇云在确定周围无险情后,让兵士们打开了营寨大门。 黑色的战马在一众兵士的警惕防备下,踏着小步缓缓进了营寨大门,片刻后,兵士间让开了一条道。 林潇云领着两名持火卫兵,慢慢走近了战马,但当他定睛细看此人的容颜时,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趴在战马上的,正是毫无意识的叶玄,而那支白缨枪仍旧被死死抓在手中。 林潇云立即将叶玄从马鞍上背下,然而,在他的手指接触叶玄身体的瞬间,却仿佛觉得有一股寒气在一瞬间便已穿过厚厚的雪袍,直透到了自己的心脏深处,让他不由得也打了个寒颤。 把叶玄背下后,林潇云将他顺势倒在了雪地里,又查探了一番伤情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叶玄身上已开始发白,眼睛紧闭,两唇惨白,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右腿处缠着布片下的皮肤已经发紫,的确与死人无异,只是那只手,仍然牢牢握着白缨枪的枪柄。 林潇云将手指放在叶玄的鼻下,良久后微微一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流。 “还有气!” 林潇云的声音顿时一喜,立即把身上的雪袍解下披在了叶玄身上,接着大声对身后的卫兵吩咐道:“速请柳大夫!快去城内通知叶公!” 林潇云一边急匆匆的说着,一边将奄奄一息的叶玄背到了主将营帐中…… 第四十七章 儿时回忆(上) 黑,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如一片虚无一般。 “嘀咚——” 好似一滴水珠从高处滴落的声音,清脆而又孤寂。 随着那滴看不见的水珠落下,叶玄能感觉到,一阵激起的涟漪,好似在自己脚下悄悄的泛开了,四散而去,一直延伸到了看不清的远方。 然而,短暂的声响之后,无尽的寂寥和黑暗又再度笼罩了他,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黑暗,又是长久的黑暗,阴冷而无际。 恍然间,叶玄仿佛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很模糊,但却十分熟悉,是一个透着些稚嫩的还痛嗓音,一个听起来便很怀念的声音。 “玄弟!玄弟……” 这声音渐渐的清晰了,没错,的确是在叫自己。 叶玄努力的睁开眼,黑暗中渐渐出现了一道明亮的缝隙,透过缝隙,看见外面的世界也慢慢的从模糊变得清晰。 “起床了!玄弟!” 叶玄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张稚嫩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是虚衍,十岁上下的年纪。 “赶紧起来习武了!鸡都叫了好久了!” 年少的虚衍怀中抱着两杆长枪立于床前,神情间满是责备与不满。 在东方刚露出一丝微白的时候,他便径直跑到了叶宅,彻底打扰了叶玄的美梦。 小小的叶玄支起幼稚柔弱的身子,迷迷糊糊的从床上坐起,惺忪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头依然沉沉扎着,仿佛还没从梦中醒来一般。 他慢慢的张开口,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这才幽幽抬起头,看着虚衍,眼神涣散,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虚衍见叶玄坐了起来,便将怀中的长枪扔过来了一支,道:“赶紧起来习武吧,我在门口等你!” 说罢,虚衍便手持长枪,在门口两个看门丫鬟的注视下,大摇大摆的在院中候着了。 小叶玄庸散的接过长枪,眼睛却始终是微闭的,没有清醒过来,他恍恍惚惚的坐在床边,怀中抱着长枪,又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囔道:“我再睡一会......” 话还没有说完,又懒懒的抱着长枪,横躺在了床上。 虚衍在院中等了许久都不见叶玄出来,又挑着剑眉,急匆匆的进门而去。 一进去见叶玄仍趴在床上懒睡,一下子便生气了,小脸涨得通红,挥舞长枪,用木质的长枪枪柄一下子重重打在了叶玄的屁股上。 一声闷响,接着便是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使得两位门外的丫鬟也不禁掩面轻笑,偷偷扭过头向房内看了去。 叶玄瞬间清醒了过来,从床上一惊而起,揉着被打得发红的屁股,满眼委屈的看着面前仍在生气的虚衍,这才乖乖的穿好衣服,老实巴交的跟在身后,走到门外院落中。 旭日东升,红缨起舞,两点艳丽殷红的光芒点缀在枪刃的前端,随着人影舞动而上下腾跃,左右激荡。 两人在院落中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着枪法,或许还颇有些当年祖刘二人闻鸡起舞的信念与勤奋。 虚衍年纪稍长,个头自然高一些,手持长枪,一劈一刺,都收放自如,力道十足,丝毫不逊色于一些武艺高强的成年人,很难让人相信,此时的他仅有十岁而已。 而叶玄就不一样了,本来就年少一些,刚刚过了七岁,个头也矮不少,拿着长枪,头甚至还不及枪柄的一半高,双手持枪都还有些颤颤巍巍。 但此刻,小小的他也是神情严肃,一招一式都紧紧跟着虚衍,丝毫不敢怠慢放松。 只是往往脚跟不稳,连定住姿势都有些吃力,在身后看着虚衍的招式,一边急匆匆的模仿变换,还一边的左右斜晃,任谁人见了,都有些忍俊不禁。 当然,对于这些,年长的虚衍都是知道的,故而每次在他自己练习一遍后,便会转过身来,放下自己手中的长枪,擦一擦汗,走到叶玄身旁,再亲手教一遍刚才自己舞的那些招式。 在矫正之后,还会带着叶玄稍慢的温习一遍,然后再正常的练习一遍。 因为有虚衍如此细致的教授,所以,即便叶玄年纪尚小,但对于虚家枪法的领悟也丝毫不差。 习完枪法后,天色也已经完全亮了,洛阳城里的集市渐渐热闹起来,叶公和虚公二人,往往也是这个时候从自家宅院中出来,各自去往城外的驻地。 而他们俩则在稍事休息后,虚衍便会将叶玄领到虚府的书房中,吃过厨房仆役送进来的朝食后,便开始教授叶玄兵法。 这也是最令虚衍头疼的一件事,因为虚家书房中藏书颇为丰富,种类也十分齐全,而年幼的叶玄总是在虚衍一不留神的时候,就钻进一排一排的藏书阁间,开起了小差。 当虚衍再找到他时,他已经细细读过两卷自己从没见过的乐谱曲赋了。 最后,在虚衍的威逼利诱下,方才能将仍旧神游在外的叶玄拖到木案前,老老实实的让他翻开兵法,步入学习的正轨。 叶家与虚家均为军武世家,虽然叶凌与虚肖染二人掌控着京畿外围的军务,皆为当朝重臣,但两家在洛阳城内的门第却并不算煊赫,用门可罗雀形容都不为过,而这样的尴尬境地,自然都是拜“九品中正制”的选拔制度所赐。 “九品中正制”乃是前魏司空陈群在魏文帝曹丕的支持下,所制定颁布的一套选拔官吏人才的制度。 “九品中正制”,顾名思义,品分九等,由中正裁决,而所依据的标准,则是家世、道德和才能,其中,家世又称“薄世”或“薄阀”,指被评者的望族和父祖官爵。 叶家和虚家,皆是依靠军功擢升的后起之秀,因为近些年天下大乱后所积攒的军功甚厚,而又逢朝廷无实用之将,方才显赫提拔至县公爵,但实际上叶家先祖辈依靠着平蜀之功,也不过是亭侯爵位,家世甚是浅薄,相较于一门三侯公的关东柳氏,抑或是一族两公的平阳石氏,自然是相形见绌,难以相比。 因而,在历年评品中,两家的子弟还是会因此吃不少暗亏。 例如,叶凌之弟,叶玄的叔父——叶常,在当年第一次评品时,便只被定为五品,官任八品骑督,这对于叶常的才干来说,的确是委屈了。 而被定为一品二品的,必是望族子弟,他们专于儒玄,通晓经义,读孔孟,知老庄,诗赋斐然,辩难精妙,才情固然傲绝一方,但论实干,就着实有些良莠不齐了。 再者,各州郡的中正,也是从各地儒玄大家中选出的德高望重者,对待军武之家,多多少少带有一些偏见和鄙夷,这就使得本朝的朝堂之上,有些过于重文轻武了。 叶凌和虚肖染二人虽然清楚的知道此点,但还是坚定的要求叶玄和虚衍二人每日必须习武艺、读兵法,因为他们身在军旅,洞晓家国的安危如何,也深知玄辨清谈于强国无益。 所以在他们看来,深习兵法,是十分必要且必须的。 只不过,叶母陈氏出自上党郡的望族,温文淑雅,通晓音律,叶玄自幼便受其熏陶,对琴曲诗艺颇为喜爱,也便不像虚衍那般,完全专于兵法,不多过问其他了。 然而,学习兵法时,叶玄虽然总喜欢开小差,但却十分好问,而且问的很多问题都很刁钻,有些甚至还十分深刻,连虚衍都得自己冥想半天,方才领悟。 所以这也是虚衍喜欢教授叶玄的原因,因为在教授的过程中,往往对他自己的提升会更大一些。 而当两人在书房中辩论商讨、喋喋不休的时候,常常会将刚刚起床的虚子怜惊来。 五岁的虚子怜面如瓷璧,小巧玲珑,圆嘟嘟的小脸蛋透着粉红,前发齐眉,后发披肩,头顶两边扎两束总角,系着桃红流苏打着花结,轻手轻脚推开书房的木门,探出个小小的头来,睁着一双水灵黝黑的大眼睛,向里张望一圈后,又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随后一路摇着步伐回跑,一边细声叫嚷道:“娘!兄长和叶玄哥哥两个又吵起来啦!” 而书房内,门“嘎吱”一响的时候,叶玄和虚衍两人也都会因为虚子怜的突然到来,而瞬间沉默下来,等虚子怜走后,两人又会相视一笑,随即接着争论刚才的问题…… 当秋天刚刚来临,空气稍稍透着一丝寒气的时候,只要虚子怜随口提到厨房可能没有柴薪生火做饭了,虚衍和叶玄两人马上就会兴奋起来。 这时,虚衍会立刻冲到虚府的柴房中,拉出平时厨房仆役们托运薪柴的木质小车——说是小车,实际上也就是两对木质小轮圈上铺着层木板固定后,使其能其能在地上滚动而已。 而虚衍往往会在上面再铺一层结实的平木板,然后在车头处系一根麻绳,将小车拉出虚府,一脸得意的冲叶玄和虚子怜两人喊道:“走,咱们上山捡柴火去!” 虚子怜见状,也笑着跑进院内,管下仆要来一个竹篮,再亲自挎出来,看样子势要带回来一沿路的意外收获。 两大府邸的小公子和小娘子,当然不用干这些粗活,他们只是好玩找乐子而已,真要去,也随时都有护卫跟随。 虚衍将木质小车摆在叶宅和虚府门口的那条大道上,笑着问两人:“玄弟,子怜!你们俩谁要乘车呢?” 虚衍每次这样问后,虚子怜都是看着地上的木质小车,一脸跃跃欲试却又担惊受怕的表情,但最后,总是摇摇头,小声嘟囔道:“我怕……” 这时,叶玄便会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小车上,回头对虚子怜说道:“你不坐就把竹篮给我拿着吧!” 说罢伸出手接过虚子怜手中的竹篮,放在自己盘着的双腿中央,笑着对虚衍道:“好了!可以出发了!” 虚衍见状,大笑一声,道:“好!走咯——!!!” 说完即在前用麻绳拉着小车,在大道上疾驰而起,叶玄双手拽住麻绳,以保持自己的平衡,坐在车上大笑着,而虚子怜则笑着跟在后面小跑,甩下身后一路随行的两名健仆,对两人大声叫到:“慢点!等等我,等等我……” 看得后面跟着的几名府卫都会忍不住摇头偷笑。 笑声荡漾在秋日的洛阳城,欢快的三人总是会路过叶宅门口,然后向着城东而去。 傍晚时分,三人从城外回到虚府时,往往是满载而归,虚衍将满满的一车柴薪交给两名健仆拉着,自己则和叶玄一起提着那个沉甸甸的竹篮,时不时就翻找出两个形状各异的蘑菇出来,拿在手里把玩,而虚子怜则走在最前面,高兴的哼着小曲,一走一跳。 回到虚府时,厨房的掌厨领着三两个下仆出门来,笑着帮他们将满满的一车柴薪和一篮子蘑菇搬到院内去。 而后又命人准备清水,一起在院内将蘑菇挑拣清洗干净,一边洗还一遍叨唠着:“哪样的蘑菇是有毒的,哪些的是能吃的……” 晚餐时,叶玄会留在虚府吃过之后再回家去,而晚上的主菜,自然就是三人下午从山里采回来的那一竹篮山菇了。 毕竟,吃自己劳动得来的食物,才最香嘛! 第四十八章 儿时回忆(下) 那个时候,虚衍虽然比叶玄年长,但终究还是小孩子,也不是所有时候都让着叶玄的。 有一次,叶常在家中闲来无事,见虚衍、叶玄和虚子怜都在叶宅嬉戏,于是乎一时兴起,给叶玄和虚衍俩一人做了一个竹节人偶。 这人偶的制作颇为巧妙,先是用一段封口的竹节作为上身,中间开两小口,然后按照人的肢体形状,依次将两段贯穿细竹做成的四肢,以一根长长的细麻线穿起来,两脚处留一长段线露出,上肢则在手处,一边以一木质圆盾穿线打结固定,而另一只手处则以一件绑在细麻线一端的木质小兵器固定住。 这用九小段细竹做的竹节人偶,异常有趣,更有意思的是,若将人偶置于木案间的狭缝上,然后将脚底多出的长线穿过案面上的缝隙,用手在桌子下面拉动细线,人偶便能一下子笔直的站立在案面上。 而随着两只手拉动的方向和力道不同,人偶还能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这让叶玄和虚衍见了都拍手称赞,喜不自胜。 不过,叶常做的两个人偶却有一点点不同:一个人偶手持长枪,而另一个人偶则拿着一把剑。 虚衍和叶玄两人都很十分喜欢这精妙奇巧的人偶,但在分配上却有了矛盾,因为两人都想要那个手持长枪的竹节人偶,争执了许久,虚衍也没有退步分毫的意思。 这时,一旁的虚子怜见两人争了许久都没有结果,于是好心的开始规劝二人。 而叶玄见虚衍丝毫不让着自己,便索性向一旁正劝解的虚子怜求助,道:“子怜,你说这使枪的竹节人偶,是给我好?还是给你兄长好?” 听叶玄这么说,虚衍也满眼期待的望向虚子怜,点头道:“对,子怜,你来决定,你说给谁就给谁!” 虚子怜听两人这么说,看看叶玄,接着转头看看子冲,然后又看了看两人争夺的那个竹节人偶,支吾不语,显然有些为难,但沉吟片刻后,她还是勇敢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这个使枪的竹节人偶应该归兄长!因为兄长的枪法比叶玄哥哥好多了……” 两人听到虚子怜的裁定,这才安静了下来,没有再争执了,叶玄显然一脸不乐意的神情,而虚衍则得意洋洋的冲叶玄做了个鬼脸,笑道:“看吧!还是子怜说的有道理!” 叶玄嘟着嘴,不高兴的坐到了一边,喃喃一句:“你们兄妹俩欺负我!” 然而,不消片刻,两人还是接着愉快的玩耍了起来,将竹节人偶置于木案面上,两个人,四只手,不断的在桌子面下拉扯着细麻线。 叶玄控制着拿剑的人偶,而虚衍则操纵着持枪的那个,两人用竹节人偶在木案面上决斗,随着木质长枪和长剑的碰撞,嘴里还大声叫喊着:“喝!哈!杀……” 就好似两人真在拼命搏杀一般。 而虚子怜就趴在两人的对面,看着两个前扑后仰的人偶在案面上“厮杀”,吃吃的笑着,三人天真快乐的嬉笑声不断的荡漾在叶宅的院落上空…… 叶家和虚家已是多年世交,故而每隔一年,两家都会在一起吃年夜饭,这一习惯自从祖上辈就定了下来。 而这个除夕,在漫天飘雪的洛阳城内,叶虚两家又一次聚在了叶宅,同进晚宴,共话团圆。 叶虚两家,宾主近二十人,各据席案,围坐在大堂内。 叶公、虚公夫妇坐在正对门的上宾位,而后是依次向门的方向,左右两侧分别是叶常夫妇和叶坤,虚家叔伯及叶玄、虚衍还有子怜。 两家人把酒言欢,共度除夕年夜,在候着等到城中新春的钟声响过之后,一行人便在叶公虚公两人的带领下,迈步到叶宅院落中,欣赏夜空下的落雪,遥看大街上渐渐通明的灯火烛光。 叶凌一时兴起,对虚衍道:“最近听闻子冲枪法精进,可否在此等良辰舞枪一番,给叔父见识见识啊?” 听叶凌说完,虚肖染大笑道:“贤弟从何处听闻啊?” 虚肖染说罢,众人也一同笑了起来,气氛十分融洽和睦,而虚衍也不推脱,道:“既然叔父想看,侄儿舞给您看便是!” 说着,便命下人取过长枪,在叶宅院落的雪地中舞动起来。 雪白的落雪映着闪亮的枪刃,枪刃的寒光划破徐徐下坠的雪花,似乎连成一道疾行的闪电在空中激荡,时左时右,忽高忽低,似飞燕般轻盈,又似蛟龙般迅猛,一招一式,无所不及,一挑一刺,划破暗夜,最后长枪重重的劈在院落中的雪地里,激起的雪花顷刻飞扬,萦绕在虚衍周围,接着又如同被一股气浪冲袭般散开。 叶凌看罢,连连拍手叫绝,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子冲,我看你的枪法,都快追上你爹了!” 虚衍收起长枪置于身后,道:“叔父过奖了!比起我爹还差得远!” 虚肖染见状大笑道:“哈哈哈,贤弟你看,吾儿还是有自知自明的!不过日后定比我强!” 说罢两人都豪爽的笑了起来,叶常看罢,也笑着对身旁的叶玄和叶坤说道:“玄儿、坤儿,你们俩也不能落后于子冲啊!” 叶凌笑着缕一缕短须,对一个下仆吩咐道:“将我前日准备的东西取上来!” 那人揖身一礼后,便退了下去,片刻后,又抱着一个精致狭长的木盒恭恭敬敬的奉到了叶凌跟前。 叶凌取过长盒,将它赠与仍在台阶下的虚衍,道:“今天除夕,这是叔父送给你的礼物!” 虚肖染见罢,在一旁要拦住叶凌,道:“贤弟这是何意!还送什么礼物!” 叶凌见虚肖染拦住,故作不高兴的道:“怎么?我送侄儿一份礼物,虚兄还不高兴?来!子冲,接着!” 虚衍用征求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父亲,而虚肖染则笑道:“还愣着干嘛啊!接着啊!” 虚衍听罢,这才傻傻一笑,接过叶凌手中的长盒,抱在了怀中。 待虚衍小心翼翼的打开后,便顿时惊住了,随即脸上的表情满是激动与振奋,忙拱手抱拳道:“多谢叔父!” 说罢,虚衍取出精致长盒中的礼物——一杆沉甸甸的长枪,长足十尺,莹白的枪刃即便在夜色中,也散发着逼人的寒光,映出子冲那双惊喜的眼睛。 枪柄为全铜制作,上雕一条精致的飞龙,枪刃下的白缨也将整支枪渲染的格外高雅而又威风凛凛。 虚衍取出这支雕龙铜柄白缨枪,又忍不住在院中舞了一套虚家枪法,更加行云流水,威猛刚劲,只觉是如龙在天,出神入化。 舞毕,看着手中的长枪,还高兴地不断赞叹道:“好枪!好枪!” 说罢,虚衍再次半跪在地,对叶凌道谢。 叶凌也笑着扶起虚衍,高兴道:“侄儿使得顺手就好!” 说罢,回头对众人道:“既然大家都如此有兴致,不妨同去城中,看看花灯如何?” 众人听罢,无不笑着点头赞同,于是,两家人便出了叶宅,沿着那条东西向的大道,往洛阳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而去。 明天过后,便是永嘉元年,今夜的洛阳城,是没有宵禁的…… 春猎时节,虚衍往往会叫上了叶玄一起,前往虚家军驻地。 有一次他牵来了两匹战马,说要前去森林中看看。 说完后,虚衍便一个健步翻身上马了,可是叶玄看着马,又傻傻的看着虚衍,纹丝未动。 虚衍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叶玄,一拍脑门,这才忽然想起来叶玄还不会骑马。 于是乎,他又下马来,开始一点一点的教授叶玄骑马,就算看见叶玄从马上摔下了,虚衍也只是大声笑笑,扶起叶玄重新开始。 就这样,十岁的叶玄在虚衍的指点下,也慢慢的学会了骑马,只是学了半天,累的不行,他们自然也就没去找什么猎物了。 接近午时,两人都有些疲惫,在懒懒的阳光下,躺在河边的一颗杨柳下的草地上,晒着温暖的春光,渐觉困乏。 听耳旁的鸟语蝉鸣和涓涓流水,慢慢的,并排躺在草地上的叶玄和虚衍都懒洋洋的合上了双眼。 少不更事的年纪,无忧无虑的生活,若是现在回忆起来,只怕是恍如隔世了吧…… ********** 永嘉六年,腊月初十,云山小雨。 派往连山一带的族探又回了寨落,伊娄林便急匆匆的赶往了厅堂内。 “怎么样了?找到了吗?” “没有消息,已经五天了,仍然没有下落……” 现在,伊娄染的伤势已有所好转,正常行走早已无碍了。 少女的眼眸中,那丝刚刚燃起的光芒也随即暗淡下去,她紧咬下唇,却又似有不甘,接着问道:“那洛阳呢?洛阳肃甄部内也没有任何消息吗?” 伊娄染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然迈步出了厅堂,将目光投向了云山山脚的一片密林之中,在那里,隐秘安置着上千名的晋国百姓。 起初,伊娄林带着这千余晋国百姓来到云山时,伊娄染是觉得大大不妥的,若是此事被肃甄部发现,伊娄部的处境将十分不利。 他作为伊娄部的首领,必须为整个部族考虑,因此伊娄染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帮助这一群晋民逃遁江南,甚至是思考着该如何让伊娄部能极其自然的置身事外。 但晋民中的一位长者在与他一番长谈之后,让伊娄染慢慢改变了主意,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是真是假,但他仍然清楚的记得那一双透着睿智的双眼,和那一夜的对话。 “老朽知道,咳咳咳......我们这帮流民的到来让伊娄单于十分为难!”老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咳嗽的声音也有些沉闷,看上去病情已有些时日了,身体十分虚弱。 伊娄染听罢不答。 “不过,伊娄单于觉得肃甄部在中原能长久吗?” 伊娄染骤然蹙起了眉,问道:“什么意思?” “叶玄,咳咳......”老者没急着回答,只是先说了这样一个名字:“梁县公府世子,叶家军少主,是和伊娄小娘子一起的那位郎君吧?” 伊娄染点头。 “虽然,如今叶家军与虚家军都已不在,但老朽却还知道,梁县公如今在江南仍有相当的声望,江南晋军也终会有北伐的一日,依老朽看来,若是伊娄单于这次能承下叶虚两家的情谊,即便冒一番风险,也是很值得的!” 伊娄染眉角挑了挑,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之后,眼神一亮,看向老者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敬佩,但有些疑惑他也必须弄清楚:“你是何人?能知道这些的不会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吧?” 老者见伊娄染的神色变化,欣然一笑,长长一揖后,答道:“太子少傅荀益,拜谢伊娄单于救我百姓之恩!咳咳咳......” 伊娄染忙上前扶住老者,道:“原来是荀少傅,晚辈有失礼数,望少傅莫怪!” “咳咳咳。”又是几声沉闷的咳嗽声传来,老者语气艰难的道:“伊娄单于侠肝义胆,望单于能平安救我百姓逃至江南!” “一定!”伊娄染郑重的点了点头。 “多谢单于!”老者说罢,便要给伊娄染叩头,当然被伊娄染被拦住了。 欣慰之情在老者眼神中荡漾,老者留下一句“单于大恩,老朽来世定当结草以报”后,便在另两名年轻晋民的扶持下离去了。 而伊娄染也是在两日后,方才明白了那句“来世再报”的含义,因为粮食有限,一路南下又诸多艰险,于是年老多病的荀益为减少队伍南下的负担,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自缢于云山山脚,随他一同前去的还有数十名残弱晋民…… 伊娄染想起这些,心中仍旧沉闷,长舒一口气后,道:“不能再等了,肃甄部的密探迟早会发现这里,今日夜间,我们便行动吧!” 伊娄林听伊娄染这样说,心底无比失落,但她也知道事情的缓急轻重,眼下将这千余晋国百姓平安送往江南,才是重中之重。 她轻轻点了点头,出了厅堂,回看了一眼那间空出的客房,黯然回了自己房内…… 第四十九章 生死不明 林潇云将手指放在叶玄的鼻下,良久后微微一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流。 “还有气!” 林潇云的声音顿时一喜,立即把身上的雪袍解下披在叶玄身上,接着大声对身后的卫兵吩咐道:“速请柳大夫!通知叶公!” 林潇云一边急急说着,一边将奄奄一息的叶玄背到了主将营中。 而此刻,帐外风雪已骤…… 林潇云在将叶玄安置好后,又命人升起了篝火,营帐内瞬时暖和了许多,但许久之后,叶玄身上却依然是死一般的冰凉。 将近亥时,叶家人才从城内赶到了林字营主将营帐。 叶凌在掀开营帐幕帘的一刹那,便彻底傻住了眼,脚跟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焦急的神情也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叶母跟着来到营帐之内,原本就喘着粗气,急切万分,可是眼前叶玄的模样却让她顿时心头一痛,只觉一口气闷在胸中,不得呼吸,眼前骤然变得一片模糊,身体也恍然失去平衡,一把重重的扶在了营帐门帘旁的柱子上,眼见要昏倒过去。 好在被后面赶到的虚子怜及时扶住了,并用手给她顺了几口气后,才勉强缓过来,但眼泪却夺眶而出,哭声再也抑制不住了。 虚子怜一边给叶母顺着气,一边安慰着,但看着躺在营帐铺位上的叶玄,心中也是一阵酸楚,落下两行泪来。 而随后从旁边挤进营帐的叶坤和叶常,同样是在看到叶玄的瞬间便呆住了,口舌干涩,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起来。 叶玄躺在林潇云营帐中的铺位上,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絮褥,但脸色却依旧是一片死白,甚至还有些地方已经泛着绿了,头发干枯散乱,如深秋的茅草一般,双眼紧闭,嘴唇惨白,无丝毫血色,已然感觉不到呼吸了。 林潇云在营帐中,只是静静的看着刚到的叶家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当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良久之后,叶凌看着躺着的叶玄才反应过来,努力忍住泪水,深咽一口气后,迈着艰难的步伐向着叶玄走去。 到得近处,叶凌才发现,在叶玄手里牢牢握着的,赫然是虚衍的那杆雕龙铜柄白缨枪! 叶凌见罢,心间再度掀起一阵悲凉,他缓缓的在铺前蹲下,伸出手去轻轻的抚了抚叶玄凌乱的头发,然后轻轻掀开被子,准备将长枪取出。 然而,掀开被子后,叶凌竟发现,此时已无丝毫生气的叶玄却依然死死握着手中的白缨枪。 看着这一幕,叶凌鼻子一酸,转过头看着叶玄惨白无神的脸,视线慢慢的模糊了,两行泪水终于不受控制,沿着脸颊淌下。 叶凌的嘴唇颤动着,良久后才用哽咽的声音在叶玄耳边轻轻说道:“玄儿到家了……” 此话说出口,帐内众人不禁都是一阵鼻酸,而下一刻,却见那双满是冻疮的手仿佛渐渐松开了,叶凌因此得以从叶玄手中取出了那杆白缨枪。 叶凌用衣袖擦了一擦泪水,站起身来,闭着仍然含有泪水的双眼,仰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后,手持着长枪,转过身来。 就在此时,江陵城中最有名望的柳大夫也已赶到了主将营中,进帐同叶凌和林潇云行礼过后,便即刻向着叶玄走去。 柳大夫年过六旬,衣着整洁素雅,步伐稳健雍然,白须长髯,仙风道骨,进帐后眉宇间时刻闪烁着利智平静的神情,然而,在靠近铺位,看见叶玄的一刹那,也不禁咂舌,着实是惊了一下。 柳大夫先是微微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皱起眉,神情严肃的弯下腰去,将手指置于叶玄鼻下,感受着那极为微弱的气息。 接着,又提袖抬手,将手背贴靠在了叶玄的额头,复而翻开叶玄的眼皮,在火光下细细观察着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眸,最后才坐下来,从被中拿出叶玄的手,一边捋着长长的白须,一边给叶玄诊脉。 可以看出,随着诊断的深入,柳大夫虽然仍旧皱着眉,但已然没有刚开始的那丝肃穆与沉重了。 忽然,柳大夫惊疑一声,眉头再度紧紧挑了一下,而这一声惊呼也使得在场的众人都紧张了起来,大家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所有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全部集中在了柳大夫的身上。 只见柳大夫即刻起身,将叶玄身上的絮褥掀起,找了片刻后方才又将其盖上,随后,自顾自的点了点头,恍然明了的自语道:“原来如此!” 说完,转过身来,对叶凌再次行礼道:“叶公还请放心,既然人已到此,若是悉心调养,性命恐是无碍了!” 众人听柳大夫如此断定,方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只是……” 柳大夫语调一转,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叶常打断了:“只是什么?” 叶常双目如炬,焦急如焚的问道,而众人刚稍稍松懈的神经即刻又紧紧崩了起来。 叶凌见状,示意柳大夫言明细况。 于是,柳大夫一捋白须,接着道:“只是叶郎君右腿上的伤势十分严重,应该已有多日,还是要及时清洗一番为好!至于其他一些冻伤倒是不足为惧,话虽如此,但会不会继续恶化,老朽还不得为知!现几日主要以补养为主,待其元气恢复,老朽会再次前来的!” 叶凌听罢,先是一惊,因为他还不知道叶玄的右腿上竟然仍有伤势,不过好在性命无忧,也算是松了一大口气,忙对柳大夫道谢。 柳大夫在交代了一些事宜后,便告辞离开了,而林潇云则即刻吩咐帐外的卫兵,速将热水送到主将营来。 柳大夫离开后,叶母和叶常父子忙拥到了叶玄的铺位旁,而叶凌在确认了一番叶玄的伤势后,回过身来,看着握在自己手里的白缨枪,静静端详了良久。 叶凌只觉得这一杆沉甸甸的长枪此刻并不是压在他的手掌上,而是压在了他的心头,沉沉的,重重的,十分痛苦。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了伫立在一旁,正泪眼模糊看着自己手中白缨枪的虚子怜。 “子怜,这支白缨枪……就暂时存放在世叔这吧……” 叶凌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情感,费了好大的力气方能以相对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因为他知道,在虚子怜面前,他作为长辈,一定不能首先失去希望,于是他强作镇定的接着道:“等玄儿醒过来,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你父兄二人应该都平安无事的!” 虚子怜当然知道这只是安慰的话,她哽咽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止住一直淌下的泪水,但显然只是徒劳,最后只能含泪点了点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看着叶凌手中的白缨枪,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来,轻轻摩挲着雕有飞龙的铜柄,仿佛仍能感觉到昔日自家兄长留在长枪上的温度一般。 不久之后,兵士们便抬了一大桶热水进来,在叶坤的帮手下,两名府卫把叶玄扶起,将那身早已破烂的冰凉衣物脱下,欲先洗净他身上的污垢与寒气。 而虚子怜见状,也自觉领着丫鬟小欣出了营帐回避。 然而,当叶坤拿着那件脱下的袍服时,手指却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他连忙搜出来,只看了一眼,便立马转身交给了叶母。 叶母凝视着手里纯厚圆润的玉佩,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沉思了良久,然后转身走到了林潇云跟前,郑重其事的道:“林将军,老妪现有一事相求!” 林潇云听罢,躬身施礼,即说道:“太夫人尽管吩咐!” 叶母见林潇云答应下来,于是将飞燕玉佩递与林潇云跟前,道:“还请林将军将此玉佩交与子怜!” 其实,自从洛阳沦陷的消息传至荆州,叶玄北上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林潇云就时常来往叶宅探望,虽然拜访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总会很隐晦的提出请求,想见一见虚子怜。 头几次虚子怜因为悲伤过度,不肯相见,但后来还是见过几次,虽然每次都只是浅浅几句,大多时间只是隔着展屏,默默陪伴,但其中的情愫也都被叶母暗暗看在眼中。 也正是因为这,叶母才觉得此时由林潇云去宽慰虚子怜,或许效果会更好一些。 毕竟,虚子怜不能再沉湎于过去的悲痛之中,她需要的是一个重新的开始。 林潇云听闻叶母的请求,些许迟疑过后,接过玉佩,没再多问什么,重新披上雪袍,径直走向了营帐外。 漆黑的夜空中一片清冷,偶见的几点星光也显得十分遥远,没有月亮的映衬,格外让人觉得孤寂凄凉。 虚子怜背对着门帘,侧靠在营帐的木质支柱上,低首垂泪,哭声呜咽,单薄的衣衫下,纤弱的双肩止不住的颤抖,沿着脸颊淌下的两行泪水,在火光的照耀下,更加显目。 丫鬟小欣则陪着她一块哭,一边哭还一边断断续续的安慰着她,不过当她看到林潇云在出了营帐往这边走来后,眼中的目光立马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林潇云冲小欣点了点头,待她识趣的退到一边之后,才握紧手里的玉佩,慢步向着那个凄美悲凉的身影走去…… 第五十章 风雨之前 虚子怜听闻身后的脚步声,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过身来,见是林潇云,惊愕的神情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但很快她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两手提裙,很有礼貌的敛衽一礼,低着头用仍在颤抖的声音道:“见过林将军……” 林潇云见罢,手里的玉佩捏得更紧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沉默着拱手回了一礼后,便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来,在原地停了下来。 虚子怜别过脸去,不再正眼看林潇云,长时间的沉默让她的情绪也慢慢变得不受控制了,她蹲下身来,缩着身子,又开始抽泣起来,口中还在模糊不清的呢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林潇云听闻,胸口一阵沉闷,一股懊悔的心绪浮上心头,他想要劝慰,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更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因为五营军拖延北伐,和他也是有着万千联系的。 可以说,洛阳城的十万血债,虚子怜的家破人亡,都是五营军间接造成的,他同样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林潇云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这个痛苦无助的女孩流泪哭泣,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无法开口。 最后,林潇云缓缓弯下腰去,蹲坐在了虚子怜身边,陪伴着她静坐良久后,才缓缓开口道:“对不起……” 林潇云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但这便足够了,因为在他心里,此时已经有了一个无比坚定的念头:这笔债,自己一定要还清,无论以何种方式! 虚子怜似乎听到了林潇云的低声自语,抬起头来,恰逢此时,林潇云也正看着虚子怜,在心底暗暗起誓。 四目相对,林潇云看着虚子怜那双仍旧泪流如注的眼眸,心中一阵怜惜,他犹豫着要不要此时将手里的玉佩交给对方。 但左右权衡后,他还是选择拿出来,因为林潇云知道,叶家人对五营军延迟北伐都耿耿于怀,对他也多有怨念,而有些事,虚子怜是迟早要面对的,至少此刻自己还能陪在她身边,让她有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对象。 于是,林潇云缓缓松开手掌,将手里的飞燕玉佩递到虚子怜身前,轻声道:“这是太夫人托我交与你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醇厚的玉佩在火光下晶莹透亮,就像是一片盛满了泪珠的绿叶一般,虚子怜的哭声骤然止住了,颤抖的接过玉佩后,双手紧握于胸前,伏身垂面,悲痛的情绪再难控制,跪倒在地,更为撕心裂肺的恸哭声响彻在夜空之中。 林潇云原本想听到几句责难的话,就算这责难直指自己,直指五营军,直指楚西王虞徽,也不无不可,但除了那悲痛绝望的哭声外,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反倒是这样,才让他的心中更为闷堵,更为难受。 林潇云长叹了口气,最后解下雪袍,披在虚子怜身上,半蹲的靠在身边,没有多想,便缓缓将她拉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顶头,又一次轻声说道:“对不起……” 虚子怜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只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一般,沉闷而又扎心,一时间天旋地转,体内的五脏六腑仿佛也好似被烈火灼烧一般。 被林潇云拉入怀中时,她毫不知情,满是泪痕的脸颊依靠在那温暖的胸口,一开始也并未发觉。 可能是心绪太过于悲痛而忽略了这样的一丝温暖,又或许是这一丝温柔太过于自然和亲近,竟未让她察觉到与往日的异样。 然而,没过多久,那丝温暖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缓缓的淌进她的心田,渐渐抚平了那颗绞痛的心。 泪水沾湿了林潇云心口的衣衫,但那哭声中,似是少了一份绝望与无助,也不知过了多久,虚子怜才在林潇云怀中稍稍平静了些许…… 而营房内,叶凌和叶母将叶玄小腿上的伤口洗净后,又以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了一番,才将他慢慢放下,盖上裘被后,那原本惨白的肤色,才仿佛有了一丝丝的血色。 一切都安置妥当后,已是四更时分了,叶母决定留下守着叶玄,而叶凌则和叶常、叶坤等人还要会江陵城府内,以便明天能有人过来接替叶母休息,于是,几人便慢步退出了营帐。 而此时营房外,披着雪袍的虚子怜已经平复了一些,依靠在林潇云怀中,仍旧在低声抽泣着,二人并没有察觉叶凌他们已经出了营帐。 叶坤见状,准备上前宽慰两句,再者,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了,可他正欲迈步,却被叶凌拦住了。 叶凌摇了摇头,而后转过身,小声道:“我们还是再进去坐坐吧,等一等。” 说罢,便带着叶常和叶坤两人又回到了营帐内。 等到虚子怜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后,林潇云才陪同着她一起回了主将帐。 营帐内,叶凌和叶母见到两人进来,也都起身去迎,叶母走过去扶住虚子怜,并向林潇云道谢。 而叶凌则领着叶常和叶坤对林潇云俯身做揖,道:“林将军搭救犬子一命,叶某不甚感激,今日之恩,叶家永世不忘!恩人在上,还请受叶某一拜!” 说着,便要跪身叩拜,而林潇云见罢,立马惶然的上前扶住,道:“叶公切莫如此!晚辈受之有愧!” 彼此寒暄一番,叶凌便向林潇云告辞:“现在已经很晚了,林将军受扰了,犬子身子尚虚,安置在林将军此地,怕是要劳烦将军了!” 林潇云回头看看仍躺在铺上的叶玄,道:“叶公放心,有太夫人在此照料,景之明天一定会苏醒过来的!” 叶凌点点头,道一句“但愿如此”,再次行过谢礼后,便独留叶母和几名陪同的丫鬟和府卫在此,带着其他人回江陵城内了。 走的时候,虚子怜始终低着头,并没有多看林潇云一眼,而林潇云则一直目送几人远去后,方才吩咐一番,进了一旁的偏帐。 彤彤火光下,林潇云看着自己心口那块被泪水浸湿的衣衫,神情复杂。 第二天,叶玄仍然昏迷不醒,虚子怜和丫鬟小欣则携了一些好下口的补品和柳大夫交代的良药,又听从叶凌的安排,随了一些赠与林潇云的礼物,去往了林字营。 而叶凌和叶常因为军中事物,前往安字营。 此时的安字营主将营内,虞徽、兰左使、序右使和安书文正齐聚在此,共商今后事宜。 序瑀抚着身前案上的竹简,首先说道:“自从国殇传至江陵城后,我等已有将近一个月没共计大事了吧!眼下洛阳已然城破,肃甄元屠城十万,天下百姓无不哀怨悲愤,局势于我们五营军而言,已经越来越不利了!” 兰咎听着,没有说话,虞徽也紧皱着眉头,独自思考。 安书文点了点头,道:“没错,现如今,江北中原已尽入胡寇之手,圣上自缢,满城尽灭,江南的百姓,已有人开始责难我们了。” 听安书文说完,虞徽缓缓说道:“嗯,局势的确对我们越来越不利了,如果此时司马旭再乘机发难,联合江南各大藩镇以‘逆旨抗命’之罪共同讨伐我们,那五营军在江南,甚至包括蜀地都可能再无立足之地!” 虞徽说完,帐内沉默了下来,四个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司马旭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吧!”兰咎长长叹了口气后,道:“近一个月来,我方线人一直在探查,关于我们逆旨抗命一事,最先在江左各大世家间传扬的幕后指使,定是司马旭没错!” 兰咎话锋一转,继续道:“只是江南自孙吴湮灭后本就鱼龙混杂,再加上近年来不断南迁的北方权贵,以及南方世家的抵制,使得本就不合的南北士族更加势同水火,所以在如何对待我们五营军一事上,分歧甚大,多愿作壁上观,此事过去已将近一个月了,至今没见实质性的风吹草动,想必应是这个原因!” “兰左使说的有理!”序瑀捋了捋胡须,接着分析道“然而,不管是江南世家还是北方权贵,目前都没有轻举妄动的原因,恐怕多是尚未得到自己值得冒险的利益,而这个利益便是封地!倘若司马旭合理的解决了荆州、蜀地日后对于江南各大世家藩镇的封赏问题,想必会立刻动手的!” 虞徽听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后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在营帐内踱来踱去。 “我想此刻在建康城内,司马旭也是在费劲心机拉拢各方势力吧!”虞徽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仍坐着的三人,接着道:“先下手为强!所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只有我们先动才能打乱对方的部署!” 三人听罢,纷纷点头,道:“没错,现在的局势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而兰左使捋捋胡须,问道:“虞公打算何时行动?” 虞徽在心中盘算了一番,答到:“七日之后,七日之后发兵北伐!” 安书文听罢,皱着眉头,看着虞徽,道:“现如今,愍帝已去,虞公也不必再隐瞒,您打算以何名义北伐?” 听安书文如此问道,虞徽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极不易被察觉的笑,回道:“具体事宜,待后日召集各营将领时,我会详说的!” 帐中三人听闻,不约而同的舒了口气后,同时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虞徽说罢,大手一挥,对外招道:“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甲士进帐跪拜在了虞徽面前,等候军令。 “命人前往各营,告令各营将领,于后日午时之前,聚于安字营!” “诺!” 两名卫兵齐声道一声,便急匆匆的出营帐而去。 第五十一章 越王司马徽 叶玄一直昏睡不醒,叶母便日日守候在林字营主将帐中,而虚子怜即便在守丧之期,也每天都会来往林字营,抓一些柳大夫开的良药,并从城内带一些补品过来,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到了第四日的时候,由于调养得当,虽然叶玄的眼睛仍然紧紧闭着,但脸上已经有了血色,不再是那般惨白了。 伴随着时日渐进,叶玄身上冰凉的体温也有了明显的恢复,但叶母守候一旁,几乎数夜未眠,竟一时生出满头白丝,而看着这些时日逐渐好转的叶玄,总算是舒开了眉头。 林潇云这几日为了不打扰叶玄,便搬到了偏营之中,偶尔研读兵法,又或是同下属校尉邵为一起,分析当下局势,极少去往主营。 只有虚子怜偶尔因为需要热水,会不时前来打扰片刻,却也是在尽量着避着林潇云的视线,不敢多看一眼。 第五天时,叶母和虚子怜正在营房中照看叶玄,身着常衣的林潇云忽然拨开帘幕走进了帐中。 虚子怜见状,忙起身行礼,林潇云见罢,并未说话,只是向着二人施礼后,多看了一眼仍低着头的虚子怜,走向了主将位后的屏风之内。 待林潇云再出来时,已是一身戎装了——银白铠甲,雪色披风,腰间佩着紫泰剑,威风凛凛。 林潇云向叶母和虚子怜二人再次行礼,随即告别,轻步走出了营帐。 虚子怜见林潇云要外出,便轻轻起身,代叶母送他出帐,以示礼仪。 送行时,虚子怜依旧是低首垂目、神情自然,姿态亦怡然谦美、落落大方,叫林潇云想要多看,却又不敢轻易轻提一个字。 即便那天晚上,他的心中是干净纯粹,不含杂念的,只是想要尽自己所能,让她好受一些而已。 但眼下虚子怜的反应和态度,让他明白,此事不便再提,就让它自然过去吧! 明白此点,林潇云最后看了一眼虚子怜,随即打马而去,没再回头。 只是,在林潇云扬鞭疾驰后,那双泛着涟漪的眼眸才缓缓抬起,凝视着白袍消失的远方,神情复杂,伫足了良久…… 等林潇云来到安字营主将营时,各路主偏将也都悉数而来,只有祖字营因为驻守蜀地,主将祖顾和偏将覃南缺席。 众人围坐在主将营内,而林潇云注意到,这次和往日有些许不同。 因为今天,虞青从一开始就坐在了虞徽身旁,而且和虞徽、左右使一样,身着宽袖礼衫,而非往日的戎装,看这架势,他似乎要一直到这次集会结束才会离开。 林潇云一进帐,虞青立马起身站了起来,俯身做揖道:“林大哥!” 林潇云摆摆手,看着一身常衣的虞青道:“别客气了!为何没穿戎装?” 虞青笑着挠了挠头,道:“是父亲让我这样穿的!” 林潇云听罢,眉头微微一皱,也没再多问什么,转而对虞徽和左右使依次行过礼后,方才落座。 等了片刻,最后到的常勇和令安原在行礼过后也坐了下来,这下人才全部到齐了。 虞徽见众将都已落座,环视营帐内一圈后,提高了嗓门说道:“我已决定,于五日后出兵伐胡!诸将是否有异议?” 众人听虞徽这样宣称,都没有表现得很惊讶,因为这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只是有些事情他们尚有疑惑。 令安原第一个开口道:“现如今愍帝已去,数月前封虞公为楚西王一事,朝廷也仅有一卷圣旨而已,礼制朝服、王印及爵弁均未见踪影,江左各豪强名门对此也都颇有微词,虞公当如何号令他们呢?还有,后日便是除夕,正月初三即发兵,末将担心军心会有所涣散!” “现如今北地中原已是生灵涂炭,奈何吾等江南将士仍惦记佳节温暖,真是何等安逸!”兰致说着,不由得自嘲似的叹了口气,接着道:“但北伐一事,的确得有所行动了,绝不能因春节而变,再拖就是给吴王口实!可咱们又当以何名义出兵才可既稳军心,又招民心而且不让各豪强士族有非议之词呢?” 安书武点点头,对兰致和令安原的想法表示赞同,补充道:“的确!若仍以‘楚西王’之名北上伐胡,恐怕少有响应,这个楚西王之名本就有名无实,况且因为吴王司马旭的推波助澜,已与‘逆旨抗命’之罪相联系,这个问题不解决,难谈北伐大计!” 常勇听罢,道:“若是师出无名,以现如今江南各方势力的情形来看,我五营军是很难得到什么实质性支持的!” 众人听虞徽提到北伐一事后,都纷纷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你一句我一句,营帐中变得几分喧嚣起来,林潇云也因此想到了叶家人和那火光中的泪痕,心里既沉闷又愧疚,故而一直没有说话。 而且他了解自己的义父,如果没有相应的对策,虞徽是绝对不会冒如此风险去北伐胡贼的,所以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一直沉默着的上座四人——虞徽、兰左使、序右使和安书文。 待大家都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之后,营帐内也安静了一些,虞徽再次环视营帐中的众将领一次,清了清嗓子,道:“众将所言有理,所以,我大军此次北伐不会以‘楚西王’之名,而是以‘越王’之名!” 虞徽说完,营帐内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大家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连林潇云,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所有人都惊住了,一脸疑惑的看着坐于主位的虞徽。 沉默了片刻之后,林潇云终于开口问道:“敢问义父,何来越王之名?” 众将一直都看着虞徽,眼中写着同样的疑惑。 虞徽没有回答,先是从身后取出一方木匣,至于案上,随即又缓缓从自己衣袖中取出一件布质卷轴来,拉开系于中间的一根紫色丝带,最后慢慢的将卷轴展开,平摊于身前的木案之上,展现在众人眼前,但诸将却仍不得解。 “我乃前越王司马辰第十九子——司马徽!”虞徽神情严肃,轻描淡写的从口中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此时除去上座的四人外,所有人,包括虞青和林潇云都呆住了,营帐内一时陷入了绝对的安静之中。 虞徽见众人一脸惊愕,慢慢开口解释道:“众所周知,三十年前,诸王之乱时,越王司马辰参与夺嫡,后为东海王所败,被贬为庶人,并夷三族。” 虞徽稍稍停了片刻,才接着道明事情的原委:“而我为时尚小,恰逢遭遣在外,躲过一劫,从此改姓为虞,残存至今!现呈于案上的乃吾之族谱,时至今日,洛阳已破,愍帝已去,我已无需再隐藏身世,故复姓司马,举先父尊号,以越王之名北上伐胡!” 众人听虞徽道完,无不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半响,营帐中没发出一丝声响。 而后虞徽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众将现已知情,不知仍能助我司马徽北上伐胡!匡复晋室!” 各营主偏将,包括林潇云在内,或许是因为太过于惊讶,在虞徽说完后,仍然没有说一句话,而这时,兰左使却首先开口了:“本使和序右使,还有安将军对此早已知情,但数年来仍愿追随在虞公身旁,不知此事诸将还有何忧虑?” 兰咎说完,林潇云似乎才反应过来,起身行礼道:“不论身世如何,林潇云愿追随义父北上伐胡!” 林潇云说罢,其余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也都纷纷起身,抱拳参拜,齐声响应道:“末将愿追随虞公北上!” 虞徽,不,确切来说,应当是司马徽,见到众将纷纷表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然后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音,大手一挥,对诸将宣道:“既然各位愿追随于我,那众将听令!火速备战,五日后出兵伐胡!” 众将领听罢,全部离开席位,半跪在地,齐声接令道:“末将领命!” 道完,又纷纷起身,向营帐外而去。 待众将散去后,司马徽转过身对虞青说道:“青儿,今日营中之事不得外扬,你要记住,你,仍是虞青,不可因此事有变!” 虞青听闻,后退一步,正然一跪,行叩拜大礼,道:“孩儿谨遵父命!” 司马徽看看眼下的虞青,欣慰的笑了笑,将他扶起身,又开口问道:“还有,这件事你也不要告诉蕊儿,免得她又喜欢胡思乱想!” 虞青点了点头,道:“孩儿知晓轻重的,父亲这次北伐,蕊儿可不能像从前一样,再藏于军中的!” 司马徽呵呵笑了出来,拍了拍虞青的脑袋,道:“这点还要你来教为父?蕊儿在江陵城有常勇和令安原照料着,当然不会随着为父去江北,为父就怕她又不听话,偷偷跟去了,这点,你这个做兄长的可得给我盯好了!行了,今天你先回林字营去吧!” 虞青笑着点头,在向左右使和安氏两兄弟行礼过后,便告辞出了营帐…… 第五十二章 病魔缠身 待林潇云回到林字营,走进主将营中时,只见虚子怜一人守在叶玄身边,而且神情异常焦虑,坐立难安。 “怎么了?” 林潇云一走进帐内,虚子怜便站起身来了,或许是太过于心急,连一贯的礼节都忘记了,忙上前说道:“昨天玄哥身上的体温是渐渐恢复了,可今天一大早开始就浑身发烫,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一点都没有降下来的迹象,叔母已遣人前往江陵城找柳大夫了!” 林潇云听罢,俯下身去,用手背靠着叶玄的额头,的确是十分的滚烫。 而叶玄的呼吸在昨日便已正常,但现在却又变得十分沉重急凑,恢复血色的嘴唇又再次变为惨白,只是眼睛依然紧紧闭着。 林潇云忽然想起叶玄右腿上的伤,掀开絮褥后,两人都不由得倒吸的一口凉气。 叶玄的伤处虽然每日都有擦洗,但是昨天晚上还算正常的伤口,在今天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就已经发黑了,整个右小腿也完全肿胀了起来。 而就在此时,柳大夫在叶母的带领下,拨开营帐幕帘,快步走了进来。 柳大夫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直奔着叶玄的铺位而去,而林潇云见罢,也和虚子怜默契的从铺位前一齐让开。 柳大夫在铺前放下自己的木质药奁,俯身下去,摸了摸叶玄的额头,又诊了诊脉,接着和林潇云一样,掀开絮褥,仔细观察了片刻叶玄腿部的伤口,最后才打开自己的药奁,取出银针,将叶玄身上的絮褥挪开,拨开叶玄胸前的衣物,将银针一根根扎入到身体的穴位之中。 整个过程中,柳大夫的眉头始终紧紧锁着。 扎完银针后,柳大夫又从药奁中拿出一炷香来,点燃插在了营帐地上的泥土之中,直起身来,捋着自己的一尺长须,紧皱着眉,一言不发的观察着叶玄的神情变化。 叶母和虚子怜站在一旁,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能和柳大夫一样,静候时间的缓缓流逝,一脸焦虑的看着铺上的叶玄。 而此时,林潇云则迈步走向了营外,唤来一名士卒,吩咐道:“去往安字营,速请叶公前来!” 那士兵道一声“遵命”后,便骑上快马,前往了安字营营地。 营房内,那一炷香慢慢的燃尽了,柳大夫上前拔掉了叶玄身上的所有银针,同时对叶母说道:“还请太夫人帮我将他扶起来!” 叶母听罢,不敢耽搁,即刻走上前,将叶玄扶着坐了起来。 在此时,叶玄的双眼,也慢慢的睁开了,幽暗的眸子里闪动着极为微弱的光芒,好似一触即灭般。 叶母见罢,又喜又忧,忙问道:“柳大夫,接下来该怎么办?” 柳大夫见叶玄眼睛已经睁开,于是稍稍用力捏了一下叶玄的右小腿,随即便有一声短促而无力的惨哼,从叶玄的喉间发出。 而因为这一下,叶玄的意识也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只不过头依然昏沉得厉害,浑身也没有丝毫力气,只能感觉被捏了一下的右腿产生了一股剧痛,瞬间灌满了他身体的每个缝隙。 柳大夫又等了片刻,在叶玄眼前伸出四个手指来,问叶玄道:“叶郎君,请问这是几?” 叶玄听罢,回过头,先是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母亲和虚子怜,好似才知道了他已回江南,再看这营房,自己或许是在安字营或是林字营吧! 叶母见叶玄左顾右看,有些不安的说道:“玄儿,你已经回来了,这是林将军营帐内,你面前的这位是柳大夫,是来给你医病的!” 叶玄听罢,方才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柳大夫伸出的四个指头,道:“四……” 叶玄的声音极其微弱乏力,但柳大夫也依此能判断出叶玄的意识已经清醒。 柳大夫由是问叶玄道:“请问叶郎君现在还觉得右腿很痛吗?” 叶玄低着头,似乎是太久没有过身体和四肢的感觉了,片刻后方才十分艰难的点了点头:“嗯……” “那么除了痛之外还有其他的感觉吗?”柳大夫见叶玄能正常说话,顿时便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又接着问道。 叶玄停了片刻,答到:“痒……很痒,就像是有万千只蝼蚁在骨头里爬一样……” 一边说着,叶玄一边慢慢伸出手去,仿佛想要去挠,可奈何手刚碰到右腿,便传来一阵剧烈难耐的刺痛,令他急忙缩回了手。 而此时,外面传来了渐行渐近的马蹄声,最终在帘幕外停了下来,林潇云引着叶凌、叶常和叶坤三人紧步走进了营帐。 叶凌见叶玄终于睁开双眼,担忧的神情顿时好了许多,快步走向铺前,可碍于柳大夫还在诊断,又焦急的停在了原地。 而叶常叶坤见罢,原本凝重的神情也瞬间放松下来,渐渐的浮现出了笑意。 柳大夫诊断过后,起身向叶凌行了一礼,退到了一边,只是脸色似乎有些为难。 叶凌因为心思全在叶玄身上,所以也没留意到这些,他两步上前,在铺前蹲下身来,紧紧抓住叶玄的手道:“玄儿,你终于醒了!” 叶玄转过头来看着叶凌,似想起了连山和洛阳的那一幕幕绝望场景,泪水慢慢抑制不住了,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孩儿没用,孩儿没能救得了子冲和虚公,就连他们的遗骨,孩儿都不能保全,没法带回来……” 叶凌听罢,抿了抿干枯的嘴唇,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可再次抬起头来时,眼角仍是湿润了:“你能活着回来就好……白缨枪和玉佩我已经安放好了,至少那也是你带回来的,虚家军的……” 叶凌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顿了下来,没再接着说下去。 而柳大夫在听了叶玄的一番描述后,便始终紧皱着眉,伫立在铺旁,待叶凌父子情绪稳定后,方才开口道:“叶公,关于世子的病情,可否容我二人借一步说话?” 叶凌听罢,回头看了一眼柳大夫,目光中的不安一闪而过,随即神态自然的起身去往了帐外。 叶玄见叶凌随柳大夫出去,慢慢有一种不详之感从心底涌来,可连山的一幕幕惨象在他脑海中不停闪过,让他知道,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林将军!晚辈有一事相求!”叶玄看向不远处的林潇云,用非常虚弱的声音说道。 “有何事就直说吧!”林潇云点了点头,答应得十分干脆。 “不久之后,大江北岸,或许会有一大批难民百姓南下荆州,还请林将军及早派人接应……”叶玄说着,舔了舔干的几乎裂开的惨白嘴唇,接着道:“到时候,可能会有鲜卑人护送,还请不要伤害他们……” 林潇云听罢,顿时惊住了,在他眼里,年纪轻轻的叶玄,一人独闯江北,受伤后仍能凭借顽强的意志活着回来,这本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而他竟还能在中原救下一大批难民,并能使鲜卑人护送南下。 此等壮举,实可谓是奇迹! 林潇云怔了一下后,点点头,道:“明白了,放心吧,此事我会安排妥当的!” 叶玄听罢,慢慢松了口气,偏过头又沉沉睡去。 林潇云也即刻转身向着帐外走去,唤来校尉邵为,将接应的事情安排与他完成,并再三叮嘱不要伤害一路护送而来的鲜卑人,随后又命人前往安字营,向司马徽汇报了此事。 而在营帐外,柳大夫神情严肃的对叶凌说道:“世子之伤势所引发的炎症,已深及骨髓,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叶凌一听,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却听柳大夫接着道:“当下只有舍车保帅,才有一线希望能换回世子的性命!” 叶凌听闻,心底如针刺一般,但又不肯轻易放弃,焦急万分的问道:“什么意思?什么舍车保帅?难道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吗?” 柳大夫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后退一步,先向叶凌道过歉礼,接着慢慢说道:“暂无他法,当下只有截掉右腿,世子才能有一线生机!还请叶公定夺!” 叶凌浑身颤抖着,一时脚底不稳,差点跌倒在地,他立马扶住了营房的支柱,稳住了身子。 可下一刻,他的眼眶中便泛起了泪光,深吸一口气后,望着天际良久,才颤巍巍的点点头,用哽咽的声音说道:“好吧……就听柳大夫安排吧……” 柳大夫再次行过歉礼,道:“还望叶公节哀,改天我会带医具前来,今日老夫就先行告辞了!” 说罢,柳大夫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走入营帐之内,独留叶凌一人还在帐外没有反应过来,心如绞痛,久久不能平歇…… 第五十三章 劫后 叶凌在听柳大夫说明具体的病情后,一直不敢将实情告诉叶玄,只是在天将黑时,把叶玄从林字营接回了江陵城内的宅子里。 在回家途中,叶玄似乎才意识到今天已是腊月廿八了。 后天就是除夕,然而这一路回来城内的街景,却并没有让叶玄感受到一点点年关的节气味,白色的布绫仍没有撤去,偶尔路过的百姓脸上也没有丝毫喜庆。 叶玄回到这久违的家中时,才发现厅堂内的正柜台上,已经摆了两尊灵位——分别上书“父上虚公肖染之位”和“长兄虚衍子冲之位”。 下置香位,三株香仍燃着,插在一堆厚实的灰烬上,木柜两边则有两列燃着的香烛,前方的席案上,是被正架着的铜柄白缨枪,再往门外,便是供人祭奠行礼的蒲席。 因为腿伤严重,叶玄无法跪拜,因而只是让背着自己的叶坤在厅堂外停了下来,凝视着屋内的灵位和白缨枪,良久之后才回到自己房间中去。 天色渐晚,叶母命人备好晚饭,亲自送去房中照顾着叶玄吃下了,而叶凌只是站在窗外,静静的看着,没敢进去。 夜间,在所有人都休息后,叶凌才把白日里柳大夫说的话告诉了叶母。 叶母听完,顿时泪如雨下,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压低着声音,靠在叶凌肩头痛哭了许久之后,点头哽咽道:“只求能保住玄儿性命便好……” 翌日,叶凌因为前日安书武相告,说军中会有事物,所以一大早便和叶常叶坤出门去往了安字营,而柳大夫也在午时之前便已来到了叶宅。 因为叶凌出门得早,叶母也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柳大夫此行之意,叶玄刚开始并不清楚。 柳大夫背着一个大药奁,在虚子怜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了叶玄的房间。 见叶玄仍然躺着床上,闭着双眼,十分虚弱,而且浑身难以动弹,不由得摇了摇头。 柳大夫坐下后,并不寒暄,先是用手背摸了摸叶玄的前额,发觉仍然有些烫手,于是乎,便让叶母和虚子怜二人去准备一些热水。 当然,柳大夫原以为叶玄早已经知道了自己此行的原因,所以便坐在了床边,一边等候,一边对絮絮叨叨的向叶玄致歉,也当是开导吧。 “世子近日来受罪了,老朽医术有限,如今只能截掉右腿来赌一赌了,望老天庇佑吧……这真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这样子好歹能活下来,还请世子看开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一边说着,柳大夫一边就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打开随身背来的大药奁,“哐哐铛铛”的拿出了截肢的医具。 叶玄在迷糊中听到柳大夫的这一番话,顿如五雷轰顶一般,身子猛的颤动了一下。 他即刻警觉起来,这种警觉就仿佛是触及了底细一般的毫不退让,早已紧绷的神经硬是拉起仍不能动弹的躯体,在强烈的反抗意识驱使下,竟凭着自身之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虽然连眼睛都难以睁开,但却好似有两道异常凌厉的怒光,从叶玄那对幽暗的眸子里直刺而出,誓要穿透视野间的这个身影一般。 但纵是如此,他的脸色也仍旧是惨白一片,脑袋眩晕难立,光是起身挪开自己身上的絮褥,就几乎耗光了他身体中残留的最后一丝余力。 叶玄喘着粗气,额头上也钻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此刻却丝毫感觉不到燥热,反而觉得一种透过骨髓般的冰寒,让他忍不住直打冷颤。 柳大夫听到后面的动静,正要转过身来时,却被正从床上扑下来的叶玄推倒在地。 两个身影极其狼狈的跌倒在地,药奁被打翻,医具乱了一地,旁边的小药童完全都看傻了。 不过,只过了片刻,叶玄便用双手强撑着身子,颤巍巍的再次站了起来。 他浑身都在剧烈抖动着,一只手扶着墙壁,面如死灰,头发杂乱,费力的抬起右手,指着柳大夫,满眼怒气与恨意,道:“我就是死……也绝不会截掉右腿的!” 只是他的声音却极其虚弱乏力,就像是用尽了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气力,才吐出的几个字一般。 年迈的柳大夫被反应过来的小药童扶起后,看着伫立在自己身前的叶玄,也不禁有些呆了。 这个几乎没有生机的病人,这个已经昏迷数日的叶家世子,此刻竟然站在了自己面前,而且他此刻仍旧发着高烧,腿上的伤也分明深及骨髓,换做常人,或许早就一命呜呼了的。 可即便如此,此时此刻,叶玄的确就岿然屹立于他身前,神情满是坚定。 柳大夫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轻轻推开了扶着自己的小药童。 而正赶过来的叶母,在听见叶玄房内有东西打翻的声音后,立马就冲了进来。 可当她看见叶玄那伫立挺拔的身姿时,也顿时愣住了,一时间神情复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然而,下一刻,叶玄的身体便开始摇晃起来,眼睛也慢慢闭上了,接着便很快向前栽去。 叶母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叶玄,同时焦急的问柳大夫道:“柳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世子不肯让老朽医治,可老朽也是为了世子好啊!腿上的炎症已经开始扩散了!如若不截,世子是绝对活不过二月的!截掉还能有一线生机!” 柳大夫的声音很是为难,可叶玄听罢,立马又睁开了眼睛,怒瞪着柳大夫,可因为太过于虚弱,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手指直直的指着柳大夫。 叶母见叶玄这副神情,泪水立马涌过了眼眶,紧紧抓住叶玄的手道:“玄儿,就听柳大夫的吧!事到如今,能保住性命就好……就当是爹娘对不起你……” “不!不可能……不可能!” 叶玄抬起头来,满眼悲苦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推开了她,接着整个人重重的靠在了墙壁之上。 叶母上前来扶,可再次被叶玄推开了,他双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前挪动着,叶母几番上前,竟都被他一次次的推开了。 最后,叶母就只能这样看着,含泪规劝着叶玄。 但叶玄却丝毫不为所动,仍一步步的挪到了佩剑处。 叶玄再次推开了上前扶住自己的母亲,随即一把抓住墙上的佩剑,拔出剑锋,背靠着墙,将剑架于自己身前,低着头,浑身颤抖着,警惕的扫视着屋里的所有人。 “你这庸医!休得毁我一生!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叶玄剑指柳大夫,十分虚弱的喝骂道。 见叶玄如此坚决,叶母一下跪在了叶玄身前,两行泪不住的往外涌,语无伦次的呜咽道:“玄儿……就当是娘求求你!活着……活着要紧……” 柳大夫见到眼前此状,哀伤一叹,连连摇头,而虚子怜也早已是满眼泪水的别过头去了,不忍再看。 “如果没了右腿,虚公和大哥的遗志谁来继承!又何谈兴复晋室,布威蛮夷!”叶玄想着在洛阳见到的那一幕幕惨象,想着在江北的那一具具尸骸,举着手里的剑,浑身颤抖的低吼道:“与其这样苟且的活,不如让我痛快的死!都出去!” 叶玄见母亲不为所动,不顾面前的剑刃仍往这边过来,于是将手中的利剑一横,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出去!都出去!不然我今日便自行了结于此!”叶玄威胁着将三人赶出了房间后,从里面锁上了房门。 而恰逢此时,叶凌一行人也赶回来了,一起跟着前来的,还有林潇云。 见柳大夫和叶母几人都被叶玄赶出了房间,叶凌神情凄凉的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他慢步走到窗户旁,对里面说道:“玄儿,把门打开,为父有话和你说……” 叶凌说到这停住了,因为他眼中已经开始泛起泪水了,嘴唇抖动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叶凌转过头去,吸了一口气,稍微平复一些,接着道:“把门打开,听柳大夫的话……” “爹……如若是孩儿北上之前,您这么说,我可能会把门打开,可如今,请您不要逼我!”叶玄仍然靠在墙上,虚弱无力的透过窗户回答道。 而众人在院中听柳大夫说明了情况后,一向沉不住气的叶常立马就急躁起来,有些生气的道:“这孩子怎么这么犟!” 说着,他便要上前强行踹开房门,但很快就被一旁的林潇云拦住了。 “叶将军稍安勿躁,让在下试试吧!”林潇云说着,转身问柳大夫道:“柳先生,难道真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柳大夫似乎对叶玄将自己赶出来还有些懊恼,此刻听林潇云这般问,不禁愤愤的道:“老朽已无他法,还是准备后事吧!” 说着,提起药奁,就要告辞而去,叶家众人听罢,脸色顿时都是一白,叶母更是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林潇云自然不甘心,连忙拦住柳大夫,语气恳切的再次问道:“只要不截肢,怎样都行,晚辈恳请柳大夫再想一想办法!” 说罢,林潇云长揖及地,而叶家人也语气焦急的一并请求。 柳大夫终究只是一时之气,马上就消下去了,可冥想片刻后,还是叹气,紧皱着眉摇头。 此时,另外一个声音响起:“爹,孩儿听闻城东的善大夫专治跌打骨折多年,医术非凡,我军将士多有求医于他者,无往不灵,孩儿现在就去找他!” 说话的是叶坤,因为他平日里训练有些偷懒,常常乘空到城中闲逛,因此对于这样的事多有了解。 柳大夫听闻此话,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人般,道:“善世修专治骨伤是不错,可世子的病源并非在骨!这样,我去找找曹禺录曹大夫,或许他有别的办法!” 众人听柳大夫这样说道,终于看见了一丝希望,纷纷拜谢道:“如是这样,谢谢柳大夫了!” 不敢过多耽搁,叶坤随即便送走了柳大夫,而林潇云则走到叶玄门前道:“景之,开门吧!柳大夫已经走了,有别的办法!” 因为门外的是救过自己两次的林潇云,所以叶玄在房中犹豫了良久后,还是决定把门给打开了,叶凌和叶母也才得以进入房中。 叶玄靠着墙坐在床上,手里仍然握着长剑。 叶母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慢慢上前,取走了叶玄手里的剑,又重新扶着他躺了下来。 或许是刚才那一番折腾已然让叶玄无丝毫反抗之力,故而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再挣扎一下。 第五十四章 博命 在安置好叶玄后,叶母让其他人都出去了,毕竟叶玄现在需要静养,独留了林潇云和虚子怜在房中陪着叶玄。 虚子怜留在房中,虽说是叶母安排,不好推辞,但总觉得有些别扭。 不过,这丝别扭也是极其微弱的一种感觉罢了,此刻她身上仍旧穿着一身雪白丧服,心底的悲痛和哀伤才是最为深重的情感,已然让她无暇顾及其他了。 叶玄躺在床上,看着左手仍缠着白布带的林潇云,声音微弱,气若游丝,道:“多谢林将军,这次又救了晚辈性命!” 林潇云听罢,笑着摆了摆手,不过当他想起叶玄被马驮回林字营的场景时,又不禁有些许疑惑,于是问道:“你之前没去过林字营,为何会知晓林字营的驻地呢?” 叶玄躺在床上,微微的摇了摇头,道:“我只记得,那晚我走上了山,雪下得很大,实在撑不住了,跌倒在地,而后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林潇云听罢,方才明白叶玄在昏倒之前根本没有骑马,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往营地的。 林潇云思索了片刻后,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可随即神情却有些复杂起来,摇头道:“这次救你的并不是我。” 叶玄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此话的意思,却见林潇云笑了笑,望向了窗外,又接着道:“救你的,是山神……” 叶玄听林潇云说完,这才想起了那个被穷苦百姓拜做“山神”的忍,意会的笑了一笑。 虚子怜自然不知道他们二人说的是谁,所以脸上的表情依旧疑惑不解。 林潇云同叶玄聊了片刻,让他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一个多时辰后,叶坤领着柳大夫回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一位矮个子的中年郎中,想必便是柳大夫说的曹大夫了。 曹大夫进门后也不啰嗦,直接上前来翻看右腿处的伤痕,根本不顾痛得直咬牙的叶玄,边看还边同身旁的柳大夫交谈着:“这的确是因伤化脓,而后引发的炎症,而且已经深及骨髓,他这高烧也是因为此而引发的!” 林潇云在一旁问道:“曹大夫可有他法?” 那中年郎中确认无误后,方才直起身,斩钉截铁的道了一句:“如今天气寒冷,截肢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曹大夫的话中气十足,不容置疑,令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随之一拧,但他即刻又话锋一转,接着道:“但我已从柳大夫听明了病人的情况,当下就只有试试我的偏方了,只是我这偏方太过轻缓,病人康复的可能性恐怕不足万一,不知小郎君肯不肯冒此风险?” 立于门处的叶凌听到此话,看向了躺在床上无比虚弱的叶玄,脸色为难,眼神黯淡。 而叶玄也正对视着自己的父亲,目光中满是坚定,道一句:“来吧!” 叶凌看着自己的爱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后,向曹大夫郑重施礼,道:“我儿性命,就托付曹大夫了!” 叶母听着,虽然心中绞痛,但既然夫君和儿子已经下定了决心,也不敢再多言,她也知道,此时再劝,只会令情况更糟而已,因为心中的悲痛情绪无处宣泄,所以迈开步伐,离远了屋门,在门廊一角掩面痛哭起来,哭声压得很低很低…… 屋中的曹大夫向叶凌回过礼后,便拿出了自己药箱中的一支精致小巧的油灯和一些草药,递给那个随他一起来的小门徒,令他捣碎草药,并点燃了油灯。 随后曹大夫又对自己身后的叶坤吩咐道:“去找一截干净的木棍来,给病人咬住,会很痛!” 叶坤听罢,转身出去,一会功夫便取来了,那曹大夫有条不紊的接过,接着吩咐道:“来两个人,帮我摁住病人!” 叶凌没有让府里的下人去帮忙,而是和叶常两人亲自上前,按照曹大夫的指示,将叶玄的双腿和胳膊都牢牢摁在了卧榻上。 等到一切就绪后,曹大夫将叶玄腿上裹着的纱布解开,露出哪已经发黑的伤口,拿起油灯,从药奁中取出一壶溶有精盐的烈酒,将酒直接淋在了伤口处。 在这一刹那间,剧烈的刺痛从右小腿出发,即刻席卷了叶玄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那种痛苦就像是几千根针紧紧绑在一块,蛮横的扎破叶玄的皮肉,直刺小腿里的骨头一般。 叶玄的瞳孔已经缩成了一点,浑身不住的痉挛,额头上青筋暴起,头皮发麻,瞬间不知多少汗珠钻出,紧咬着木棍的牙都似乎都开始变得松软了。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曹大夫紧接着用手中的油灯点燃了洒在叶玄腿伤处的烈酒。 苍蓝的火焰在叶玄腿上一瞬间蔓延开来,而因为烈酒渗入到伤口之内,与血肉混在一块,所以在被点燃的时候,烈酒就夹杂着血肉一起燃烧着。 那种痛楚,就仿佛是数以亿计的细小针尖在叶玄的血肉中一顿乱搅,牵扯着血管和神经四处扰动,甚至像是那种有人拿着十分粗糙的锯子,正在一块一块锯掉自己腿上的肉一般,漫长而又难以忍受的疼痛。 叶玄紧握着拳头,虽然早已没有了气力,但身体却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而不断的在拼命挣扎着。 然而,四肢和躯干却都被按住,动弹不得,只能不断的扭动着,身体都僵成了一个弓形,他的额头上已满是汗水,牙齿已经完全嵌入了结实的木棍当中,被堵住的惨叫只能在胸腔中激荡,最后变成一种撕心而惨烈的呻吟。 叶母和虚子怜见到这样的惨状,都不忍心再接着看下去,泪眼阑珊的出了房外。 而叶坤也转过头,尽量不去直视,叶凌和叶常死死摁着使命挣扎的叶玄,丝毫不敢松手,神情凝重,双眼都含着泪水,想必心中滋味无人可懂。 林潇云一脸自若的神情,毕竟他见过太多的血雨腥风,只是心中觉得叶玄这小子,真的有骨气! 等烈酒完全燃尽过后,叶玄也慢慢的停止了挣扎,浑身的衣服都湿了个遍,叶凌和叶常这才慢慢松开手来。 曹大夫见状,取过已被弟子捣碎的草药,涂抹在一条蒸煮过的白布带上,置于火上烘烤一番后,露出黑得发紫的药膏,紧紧绑在了叶玄的腿伤处,轻轻抚平后,吹灭油灯,起身对叶凌道:“好了,今天这样就可以了。” 叶家人听罢,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叶玄,一时默然,许久没人开口说话。 半刻钟后,叶母轻叹一声,命人抬进来洗澡的热水和干净的衣物,亲自为叶玄擦洗换了一身衣衫。 而叶凌叶常则将曹大夫和柳大夫二人迎入客堂,置茶谢礼。 当然,关于叶玄的病症,曹大夫也有需要说明的一点:“我这药方即便是要压住炎症,也仅有百分之一的把握!至于能否治愈小郎君的病症,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若是幸运,天气一直这般寒冷下去,恢复快于感染,便能成效,如若是不幸,到时炎症散及全身,那便是无力回天了,还请叶公能明白其中利害!” 叶凌听罢,神色黯然的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分明是在赌,在拿一条命赌一生希望! 但众人也都清楚,即便截去右腿侥幸保住了叶玄的性命,叶玄的一辈子基本就毁了,他难以再重返战场,而在“九品中正制”的评议体系下,即便他才高八斗,也只能沦为浊吏,怀揣一身报复而愁叹终生。 况且依叶玄的脾气,他也绝不会用一生的希望去换这样一条苟且的性命。 “而且……”曹大夫继续说着,打断了叶凌的思绪:“即便是日后康复了,小郎君的右腿也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了,年轻时可能还好,但年纪稍长之后就……” 曹大夫说到这就停住了,因为后面的话即便不说,想必所有人也都明白了。 “还有,切记防热和防湿!后日我会再来!”曹大夫最后又交代了几句,接着便对众人行过告别礼,在叶常叶凌的陪送下,和柳大夫一起出了叶宅。 叶母在房中给叶玄换过一套干净的衣物,安置好后便走出房,关上了门,让他能好好休息。 而林潇云见事情已差不多,也向叶凌和叶母告辞后离开了。 虚子怜在送走林潇云后,又隔着窗户,看了一眼仍然昏迷的叶玄,整理了一番身上的丧服,重新领着丫鬟小欣,跪在了厅堂中,守候在了那柄冰凉的白缨枪旁,守在了那两尊被擦拭得锃亮的木质牌位旁…… 院子中央,叶常看着叶玄房间紧锁的房门,神情愁苦,似有感叹的道:“过往情谊,恍若隔世啊!都是命!明天便又是一年除夕了……” 叶凌回过头,看着堂屋里摆着的灵位和香烛,目光凝重,长叹了一口气,跟着说道:“对啊,明天又是一年除夕了……” 话音落下,两人都伫立在原地,良久没再说一句话,只留院外的梧桐上,未落尽的枯叶在寒风中随风起舞,渐渐飘落…… 第五十五章 除夕 永嘉六年冬的除夕,天色阴霾。 没有彩灯,没有礼乐,也没有欢声笑语,甚至很多宅院内的白色葬帘都没有撤去,在一片死寂的江陵城中,叶家人迎来了在江南的第一个除夕。 而曾几何时,他们还幻想着能回洛阳团聚,但那终究不过是一场幻梦,在数日之内便被现实无情击碎。 但无论过往如何,只要还有家人,这一天的团年饭总得吃,这一天的除夕夜总得守,这样才能祈愿来年也能一家团圆。 羁旅在外,阴阳永隔,但逢佳节,忧思更浓。 在叶母的几番劝慰下,披麻戴孝的虚子怜才红着眼出了厢房,和众人一同围着厅堂落座,细数方才发现,原本六人却放置了八个人的席位,这是上一次除夕,年夜饭时的人数…… 叶玄也被叶坤背来了厅堂,披一身厚绒雪袍,气色似乎比昨天稍微好了一些,坐下后发现屋内的八个席位,也不禁心中一沉,他知道,若是按叶虚两家的规矩,今天的确是应该两家人一块吃团年饭的。 一家人没有喧闹,甚至没有言语,彼此心照不宣的席地坐下,极其安静。 因为尚处于国殇之期,端上来的菜也是清一色的素食,席间每个人吃饭似乎都格外小心,生怕弄出一丝响动,气氛也甚是沉闷,就连平时嬉笑贪玩的叶坤,此刻都是神色凝重,举止端正。 席宴过半,叶凌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清了清嗓子,众人见罢,也都纷纷停下筷子,看向了上宾位。 叶凌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了那两个空着的席位上,停顿了片刻后,才说道:“昨日我前往安字营,得知三日后五营军将北上伐胡……” 叶凌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叶常不怀好气的一声冷哼打断了:“哼!如今才想起北上伐胡!早干嘛去了!” 而叶玄听闻此话,也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里的竹筷。 叶凌干咳一声,示意叶常不再多言,接着道:“我叶家军将随安字营一同北上,虽然……” 叶凌说到这,又停住了,神情有些难看,似乎不想再接着说下去了,但片刻后,还是平复一番心绪,看向自己身旁的叶母,继续说道:“虽然洛阳已失,但驱胡复晋仍是我等之职,三日后,我、无易和景恒都会随军离开,家里就全靠夫人打点了。” 叶母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头来,只是低着点点头。 叶凌见罢,也不再多说什么,厅堂中又重归沉静,众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吃完了团年饭。 饭后,叶凌和叶常因为沉闷,说去外面透透气,便出门了。 叶坤又重新背起叶玄,回了房中,之后便留在房内陪着他。 过了不久,虚子怜也推门进来,同叶坤一起坐在了卧榻旁,陪叶玄说着话。 开始许久,三人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军营里的琐事,多半时间都是沉默。 但叶坤心里清楚,现在的沉默对叶玄和虚子怜心中的创伤都没有益处,于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开始主动找话说起来了: “我自幼随母亲长大,但对虚世兄和虚公也是敬爱有加的……可斯人已逝,我们日后的路还长,不能总是这么消沉的,上阵杀敌,收复疆土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叶坤只能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对于一向嚣张跋扈的他来说,安慰人这样的事,的确不是他所长。 只是,叶玄和虚子怜二人在听完叶坤的话后,似乎心中更加难受了,依然低着头,神色哀伤。 叶坤见罢,不禁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虽然心中想着如何才能让两人好受些,即便是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好,但他又怎会知道,自己的话完全是在起反作用,于是他又接着道:“这次北上伐胡,我一定会杀得那帮兔崽子片甲不留!” 躺在床上的叶玄听罢,想起在连山的那些胡骑,转过头对叶坤说道:“景恒,你的好意我知道,还是给我……还有子怜多一点点时间吧!至于那些胡骑,千万不要轻视,他们的弓法很娴熟的!” 叶坤见叶玄终于开口说话了,心中的沉闷也好受了一些,于是开口笑道:“我可不会像你一样,被那帮贼人来一箭的!” 叶玄看着叶坤那双躲闪的目光,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 叶玄知道,即便叶坤此刻这样说,但其实他心中对北上伐胡还是充满不安的,毕竟胡人的凶残彪悍,早已是扬名在外的。 而且,叶坤此前根本就没有上过战场,在洛阳时,他一直都是一派纨绔作风,流连于各种烟花场所,直到南下荆州时,才第一次穿上戎装,一路上遇见胡骑,他也都是握着剑,在一旁加油助威、四处逃窜的那一类人。 那天如果不是因为林字营及时赶到,率领着那五六十骑的叶坤,绝对会在还没有靠近严诺的时候,就已经掉头西逃了。 叶玄苦涩的笑了笑,用仍然有些虚弱的声音道:“不会最好,毕竟胡人善骑射并非虚传!” 停了一会后,叶玄接着对叶坤说道:“对了,景恒,这次我没法随军北上,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叶坤听闻,有些莫名其妙的说道:“你只管好好在家养伤就行,早日康复回营,管那么多干嘛!” 叶玄微微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让你帮我查明一件事。” 叶坤见叶玄仍有心事,便答到:“好吧,你说吧!” “帮我调查鲜卑伊娄部,查一查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部族!而如若是我军与伊娄部相逢,我还请你帮忙调解双方!”叶玄想着在云山的那一幕幕,以及和伊娄林、伊娄染所经历的那一件件过往的事,这样对叶坤交代道。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伊娄部的了解实在太有限了,这次连山的流民若能平安抵达江南,不管是自己还是那些晋国百姓,无疑将承伊娄部一个巨大的人情。 但即便如此,他仍要确定伊娄部是否真如伊娄林所说,只是一个随大流迁入中原的无辜小部落。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伊娄部将极有可能被拉拢到晋室一边,这对于蜷缩于江南的中原军民来说,无疑会是一个十分令人振奋的消息。 但伊娄部若是曾经跟随独孤部为非作歹过,那即使有这次的恩情在,叶玄在日后的冲突中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尽管对于那个少女,他已经有了一些别样的感情…… 叶坤和虚子怜听叶玄这样说,都有些诧异,疑惑的问道:“为什么要调解?那不是胡人吗?” 叶玄明白两人的疑虑,于是慢慢的将自己在江北的一路见闻,都详细告知了二人,两人听罢,才恍然明白,但心中也难免有些惊奇。 叶玄对坐在自己对面的虚子怜说道:“若不是他们相助,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大哥和虚家军!” 而虚子怜听闻此话,也方才明白,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及众多虚家军的将士们,并非死于洛阳的屠杀,而是为了保护连山的难民而战死沙场! 叶坤虽然不善言辞,也不善安慰人,但好歹陪着叶玄和虚子怜说了一下午,尽管很多时候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说…… 只是,叶坤自己也清楚,三日之后,北上伐胡,在战场与胡虏短兵相接,自己又是否能活到叶玄康复的那一天,还不得而知,所以,他真的很珍惜这段平和的时光。 第二天春节,和除夕一样,整个江陵城依然寂寥。 因为前日有约,所以曹大夫午时之前便到了叶宅,在叶母的陪同下走进了西边厢房内,而叶玄的气色,相较于前天,也稍微好了一些。 曹大夫并不啰嗦,在卧榻前打开药奁,取出一面白色方布巾,交与叶母道:“还请太夫人将此布巾蒸煮一番!” 叶母听闻,接过曹大夫手中的布巾,因为不放心交给下人去做,便亲自出去了。 而曹大夫则掀开叶玄的被子,看了看叶玄的仍然肿大的右小腿,用手轻轻捏了捏,观察到有些去肿,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但他仍旧锁着眉,又用手背轻触叶玄的额头,不再那么烫了,显然,高烧也有所好转,这才舒了口气。 “小郎君的病情有所稳定,若一直这样保持下去,是很有希望的!不过要想康复,尚需些许时日,不得大意,切记静养,防潮防湿!”曹大夫一边给叶玄把着脉,一边叮嘱道。 叶玄听罢,点了点头,道:“有劳曹大夫了!” 过了没多久,叶母便将白布巾泡在一盆热水中,端了进来。 小药童见叶母进来,急忙上前接过了热水盆,而曹大夫则慢慢解开绑在叶玄伤处的药带,露出那已有些化脓的伤口,用手挤了挤,一股黄色的脓水夹杂着坏死的血肉从伤口内渗了出来。 曹大夫轻轻拧了拧浸在热水中的白布巾,将其叠起,开始慢慢的擦拭着叶玄的伤口。 擦拭干净后,曹大夫从自己的药奁中又取出一条备好的敷药纱布,给叶玄一圈一圈的包扎好后,将原本那面已经染成血红色的布巾重新扔回了盆内。 第五十六章 出征伐胡 曹大夫处理好伤口后,便对叶玄宽慰一笑,道:“这样就可以了,不过越往后,处理伤口过程会越来越复杂,也会越来越痛苦。因为你的伤深及骨髓,所以,你这伤口处坏死糜烂的血肉,全都得像刚才一样扫除干净后,才能继续敷药。最后,你这伤口处会留下一道贯穿小腿的孔,等到再长出新肉时,才算康复了!” “多谢曹大夫了。” 叶玄听罢,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看样子,这腿伤没有一两年,是不会完全康复的,而且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出现一点差池,很可能就会功亏一篑,一命呜呼,但即便如此,总比截掉右腿强。 “我后天可能会随大军一起北上,就不在江陵城内了,我现在给你开两服药方,日后便不需我再来了,你自己便可按照我刚才的方法来处理伤口!” 一边说着,曹大夫从自己药奁中取出两服药方,递与叶母,道:“今后太夫人就请按照此药方给小郎君抓药蒸煮,具体敷药的细节我已经写明了,每隔三日一次,内服外敷,效果会更加好一些!” 叶母郑重接过药方,看了良久之后,方才十分正式的再次向曹大夫施礼致谢。 叶玄听闻曹大夫的话,却有些诧异,问道:“您为何要随军北上呢?” 曹大夫和善的笑了笑后,答道:“如今越王北上伐胡,却势单力薄,纵观江南竟无人响应,而五营军常年驻扎荆州,于百姓多有恩德,现在举师北伐,复土中原,我等江陵士族自然也愿出一份微薄之力!” 说罢,曹大夫起身提起药奁,向叶母和叶玄告别后,迈步离开了叶宅…… 正月初三,越王伐胡。 这一日,春光渐露,清风和煦,伴随着隆隆出征的鼓声,江陵城内百姓几乎都拥在了北上官道的两侧,来为五营军送行。 这也是众多江南子弟第一次将踏上江北的土地,去与一帮他们之前从没见过的可怕贼虏厮杀,或扬名立万,又或马革裹尸。 但纵然如此,他们也都大多怀揣着一颗奋勇的心和满腔的热血,而五营军此行也是目的明确——收复洛阳! 长长的军伍在人山人海的簇拥下开拔了,向着北方而去。 在整个队伍最前方,大大的朱红旌旗下,是越王司马徽与先帝册封的辅国大将军安书文,兰左使于序右使一身劲装,紧随其后,金色的“安”字将旗下,高马戎装的安书武提着一杆长戟,威风凛凛。 北伐军的队伍绵延十数里,一路向北而去。 众多送行之人无不是泪眼婆娑,他们送别着或子、或夫、或父,或许一别永远…… 叶母领着叶家人,自然在这送行的人群当中,而叶玄在执意要求之下,也跟着一块来了。 叶玄望着一路向北而去的浩荡军伍,心中苦涩,却又无可奈何,此刻他只能心有不甘的目送飘扬的旌旗一路远去。 叶凌、叶常和叶坤也都身着安字营将官铠甲,在安字营的行列中,随着大军一路向北,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仿佛故意离司马徽三人有点远。 当看到人群中前来送行的叶母等人时,三人驱马出了队列,一路过来了。 一个箭步下马后,叶凌轻轻扶住了迎面小跑过来的叶母,两人相视片刻后叶凌轻叹一声,道:“今日我等随军北伐,而后家中事物就全劳夫人打点了,照顾好玄儿和子怜!” 叶母看着紧握着的两双手,含泪点点头,有些哽咽,道:“夫君一路保重!” 叶凌轻轻一笑后,转头对叶玄说道:“玄儿,在家里好好养病,要听娘的话,早日康复回营!” 叶玄此刻被两名府卫搀扶着,眼神十分复杂,点了点头后,看向叶凌三人,正色道:“孩儿知晓,父亲、叔父、景恒,此番前去,你们一路保重!” 一旁的虚子怜在叶玄说完后,也红着眼眶福身对三人行了一礼,低头道:“世叔一路保重!” 叶凌点点头,退后一步,目光再次扫过叶母一行数人,便不发一言的转身上马,和叶常、叶坤又回了行列之中。 一路向北,叶玄还能看见那双时时回眸的双眼,里面满是不舍。 而在安字营金色旗帜的最后方,徐徐进入视野的,是随风飘扬的一面白色旌旗。 洁白的旗面别无他物,仅一个黑色丝线纹绣而成的“林”字,而行走于行伍最前方的,便是骑着白马的林潇云。 纵观林字营所有将士,无论步骑,全都身着白色铠甲,披雪白战袍,长枪寒芒点缀,随着迎风起舞的“林”字大旗,紧跟在林潇云之后,看起来纪律严明,精神抖擞,威风凛凛的军容带给了叶玄一种更大的震撼。 林潇云依然是一身素白内袄外穿银白铠甲,头戴银盔,此刻他神情严肃,腰别紫泰,骑着白色战马正对着叶玄所在的方向而来。 在他身后,则是校尉邵为以及年纪不大的虞青,在送行的百姓人群中,更是不时有声音传出:“原来这便是白袍之师!” 林潇云走到叶家人跟前,也勒住了战马。 “林将军一路保重!”叶玄保拳一礼,毕竟自己已经被对方救过两次了,该有的礼节,他不应该有所怠慢。 林潇云看着叶玄点了点头,然后又双手抱拳,默然向叶母行了一礼,最后目光落在了虚子怜身上。 而这次虚子怜也终于没再回避林潇云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神情各异。 林潇云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的坐于马上,看着人群中那个消瘦单薄的身影,良久后方才牵扯缰绳,准备离去。 而就在林潇云转头过去,策马扬鞭的时候,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细柔的叫喊声:“林大哥!一路保重!” 这道声音不大,但语气中满是不舍与担忧,林潇云听得真真切切,心间顿时一阵暖意袭来。 他猛地转身望去,虚子怜却已经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林潇云看着那个身影,微微一笑,目含柔情,随后杨鞭策马,向着北方一路而去,没再回头。 而虚子怜在望着林潇云的背影渐行渐远后,目光定格了良久,才又神情黯然的低下了头。 叶玄看着林潇云离去的身影,又回过头来看着眼中仍有泪水的虚子怜,笑着安慰道:“子怜,放心吧,林将军不可能会有事的!” 叶玄看着那渐行渐远的林字营旌旗,又想到在亥丘和那群草寇交锋时的场景,不禁心中默念道:“没错,他绝对不会有事的!毕竟,他可是紫泰之‘仕’!” 其实叶玄也发现,林字营虽不如安字营兵多将广,但一路走过,却能明显感觉到林字营的气势不一样。 和叶玄以往见过的所有军队都不同,林字营有着一股气势,一股能折刹蛟龙般的气势,一股严明端正的气势,淡然甚至冷血…… 两营大军一路向北,旌旗飘摇连续数十里不断,气势恢宏。 而叶玄早前也从叶凌那得知了,此次北伐,五营军将两路并进: 安字营、林字营、奎字营三营出荆州,经江夏,取襄阳,夺南阳,进逼洛阳;而祖字营则出巴中,收康城,复商州,最后两路大军合击洛阳,留勇字营守卫江陵城。 此刻望着渐渐远去的大军,叶玄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自己从南下荆州之日起,便一直期盼着北伐,而如今北伐大军总算出征,可自己却不在这行伍之中,只能目送五营军离开,就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路人般。 而在过往,自己是为了个人感情、兄弟之交而期待着北伐胡虏,但现在,他却有些说不准自己为何会更加盼望着北伐了。 是为解救江北被奴役屠杀的晋人?又或是期待在战场上单纯的厮杀,来为战死洛阳的虚家军和叶家军将士们报仇雪恨?亦或是继承大哥遗志,兴复晋室…… 但不论原因,叶玄知道,这一切,自己早晚会明白。 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不惜一切代价,保下自己的右腿,让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战场,重回江北,重回洛阳。 他,一定会再回去的,总有一天! 第五十七章 首战江夏 江夏一郡,原属荆州,汉武帝元狩二年始置,治于涂口县城,本朝更名为江夏城,下携西陵、竟陵、西阳等十多县城,地域广袤。 江夏盘踞于大江之北,上扼中原门户,下守江南屏障,自古便为各路诸侯所窥觑。 前朝时,曹魏、孙吴与蜀汉均以次地为界,分而治之,因此江夏郡也曾数度易手,战火纷纭,民不聊生。 本朝初立时,琰侯陈迁正是从江夏郡南下,响应征西大将军邓艾,一举拿下了建国数十年的蜀汉。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江夏郡一直牢牢掌控在西蜀手中,那诸葛武侯也不会六出祁山,最终含恨五丈原了。 经由江夏北上伐魏,或许早已还都长安。 正所谓,古今多少事,多付笑谈中,过去的事,谁又说得清、道得明呢! 今日是农历初三,越王举师伐胡的日子。 三营大军齐聚于长江南岸,而江滩上,早已泊了上千条渡船。 叶凌考虑到自己是北方人,且对江夏地形十分熟识,便主动请缨打头阵。 对此,安书文等人无不是万分惊诧,叶凌是公爵,根本没有冲锋陷阵的道理,但他自己清楚,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情绪,只有在战场上才能释放,所以不顾众人的劝诫,执意要领军杀胡。 最后,经由司马徽同意,安书文调集两千人马于叶凌调度——五百轻骑,近两千步卒,再加上南下的近千叶家军,共计三千余兵马,由他来为后续部队开路。 区区三千余人马,叶常当然不情愿。 毕竟,于江北洛阳时,梁县公府在朝廷上颇有势力,而叶凌叶常二人也是手掌数万叶家军,担负拱卫国都的重任。 但如今,中原陷落,洛阳一战,叶家军几乎全军覆没,两人的地位自然也一落千丈。 当下叶家的处境,用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来形容,毫不为过,更何况,五营军的前身,乃是与叶家军有过殊死搏杀的凌湘叛军。 所以,即便叶常心里不满,但看着不动声色的叶凌,也丝毫不敢有所微词。 于是,两人接令后,便带领着三千余人马,率先踏上了北方的大地。 仅仅时隔三个月,然而这片土地却好似荒芜了数个世纪一般。 环顾四方,百里之内,无一处生机,一阵劲风袭来,风中还夹杂着令人恶心的腥臭味。 叶凌待队伍全部上岸,翻身上马,凝视着这片三个月前还有些许生气,如今已如地狱般的大地,紧皱着眉头,没有多说话,带领众将士向着江夏方向而去。 一路前往,和叶玄一个多月前见到的场面何其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少了一些尸骸,却多了一些豺豹,光天化日下,在独有死尸的北方大地游荡。 叶常看见如此残相,想将头转向一边回避,可无奈发现,无论哪个方向都是这样一幅惨状。 叶凌尽量克制,保持冷静,同时也有些担心,这样令人痛心疾首的惨象,可能会对士气有所影响。 他也曾想过借此来激发战士心中的怒火,但细细想后,觉得时机未到,于是便下令加快了行军速度。 一队人马赶到江夏城时,天色已经见晚,将士们行军半日,也有些疲惫,故而叶凌派出探子,将方圆十里探明后,便命令就地扎营,今晚在此休整。 因为初来江夏,而且此江夏城已非数月之前那座江夏城,夜间点明火很可能会招来不速之客,叶凌传令下去,晚饭全军不生炊烟,只吃干粮,睡觉也须将头枕在搁置在地的箭筒上。 与此同时,叶凌又派出探子,将方圆二十里再次详探一遍。 当夜幕完全笼罩着大地时,叶凌派出去的探子也都回来了,同时还带回来一个消息:在江夏城池东北面约十余里的瓦垄镇,有许多明火,且有营帐数百顶。 叶凌听罢,便明白了,此时的江夏城俨然是一座空城,那断不可能是晋人。 叶常稍一思索,问叶凌道:“如今我们初来,是否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正因为我军初来,今日一战才很有必要!” 叶凌一挥手,否定了叶常的建议,接着他握紧拳头,重重砸在地图上瓦垄镇所在的那一点,疾声喝道:“传令下去,全军休息两个时辰,所有骑兵出战,步卒在此地设伏!” 叶凌、叶常和叶坤也在营帐中稍事休息后,于午夜时分,召集所有骑兵,将马蹄都用布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干草,并衔上铜枚,在北极星的指引下,向着江夏城池东北面飞驰而去。 果不其然,过江夏城十数里地后,在月光的照耀下,不远处便能看到连绵的百余座营帐了。 这些营帐一座挨一座,几乎布满了整个瓦垄镇内外,而且还有着点点火光。 此刻天地间已经重归黑暗宁静,那些星星点点的明火,想来应该只是夜间的岗哨而已。 叶凌没有犹豫,带领着身后五百轻骑,疾速而又安静的向着瓦垄镇杀去! 在距离残破的小镇不足五百步时,叶凌拔出腰间佩剑,瞪着双眼,额头上青筋暴起,用足以撼动山河的恢宏之气大声喝道: “杀——!!!” 身后的叶常叶坤和众将士听闻,只觉一股热血在胸间不停翻涌,紧跟着纷纷拔出利剑,举起长枪,随着叶凌的呼声而出,一阵冲贯天际的喊杀声,瞬间响彻整个北方大地。 这是时隔近四个月之后,首次由晋人的怒火而引燃的喊杀声,在中原这块土地重新响起,激荡在江夏这座古老而又沧桑的城池上空。 “杀——!!!” 如洪水般汹涌而来的喊杀声,瞬间击碎了胡人的美梦。 因为叶凌所率的骑兵皆衔枚裹蹄,一向以骑射作战为长的胡人,在这样的深夜却根本听不到远处的马蹄声。 众多胡酋头目匆匆钻出营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只看见在月光下,一大群身着晋国铠甲,手持寒光亮剑的骑兵,已然杀到了眼前。 刹那间,百余座营帐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只有几名夜间巡逻的胡兵反应过来,向叶凌等人胡乱放出了几支箭矢,但即刻便被吞噬进了这阵枪刃洪流之中。 而剩余的胡兵,根本就没来得及组织起来,刚钻出营帐,便统统被安字营的将士无情斩杀。 叶常带领一队人马,举着抢过来的火把,将练成一片詹帐悉数点燃,整个瓦垄镇顿时烈焰翻滚,化为一片火海。 安字营将士乘乱左右冲杀,鲜血洒遍了脚下的土地,哭喊声、惨叫声、吼嚎声四处响起,不绝于耳。 叶坤高举佩剑,骑着战马,连杀数名衣冠不整的胡人壮丁后,在一片混乱之中,却撞见了一个带着小孩的胡人母亲。 那女人突然撞见叶坤,因为受到惊吓,一下子便瘫坐在了地上,虽然神情慌张,眼中写满恐惧,但还是用身子死死护着身后自己的孩子。 在周围火光的照耀下,叶坤看着这位眼中满是泪水与绝望的胡人母亲,跪倒在了自己面前,护着身后的小孩,似乎在祈求一般。 而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想法也曾数度变化,他紧咬牙关,几番试着挥下剑去。 但终究,他还是没有下的了手,勒马离开了,去追杀那些正准备拿起武器反抗的胡人男子。 而那位胡人母亲也迅速起身,带着自己的孩子逃进了黑暗之中…… 不得不承认,叶凌的这次夜袭十分完美,五百轻骑几乎全歼胡贼一个部族,壮丁士兵全部被杀,其他老弱妇孺也大都死于非命,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以套取情报。 而在叶坤看来,与其说这是一场成功的偷袭,更不如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看着遍地的尸骸,不只有大批的士兵,还有更多,是一些手无寸铁的妇孺。 叶坤看着握在自己手中,尚在滴血的剑刃,在惊心动魄的厮杀之后,陷入了沉思。 而叶凌看得出来,不只叶坤,很多年轻的士兵,尤其是安字营的年轻将士,看着这遍地的妇孺尸体,仿佛心中都有些结尚未打开。 叶凌知道,时机成熟了。 于是,他策马走到最中央的一处高低,大声对众将士呼道: “各位将士!我军既来,此地便是战场!战场上没有无辜者!今胡虏南下,屠我百姓,辱我妻女,老弱妇孺皆横尸于江北大地!这是血债,就要血偿!!!” 众人听到叶凌如此训话,又想起这一路从江边而来的所见,那些被屠戮在中原大地的晋人尸骸,那被染成墨红的土地,那残破的城墙……口中默默念着那句“血债血偿”,心结慢慢打开,脸上的彷徨和不安,也渐渐被振奋和昂扬所取代。 叶凌见罢,又高举长剑,大声呼道:“北伐中原,驱胡复晋!” 叶常和一些叶家军将士见罢,将利剑举过头顶,随着叶凌一同开始高呼:“驱胡复晋!驱胡复晋!驱胡复晋!!!” 原本安静的人群慢慢被感染,纷纷高举长枪剑刃,响应着叶常,开始高呼起来,原本低迷的气氛,也瞬间变得高亢激昂。 叶坤的心结虽然已经打开,但当他想到刚才那胡人女子紧紧护着身后小孩的身姿,和那哀伤又带有祈求的眼神时,心竟然有些隐隐不适,他当然知道血债就要血偿,但有些事、有些感情,他做不到如此的冷静与理智。 他也高举长枪,呼喊着“驱胡复晋”,但内心深处,他却并不像众人那般亢奋,只是觉得叶凌刚刚的一番话,的确让他好受了许多。 第五十八章 大战在即 叶凌夜袭胡营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后方。 虽说这只是一次小小的胜利,但一踏入江北大地,就尽灭胡贼一个小部族,对于激励军心而言,的确有着很大的作用。 第二天上午时,三营大军已全部渡过了长江,司马徽在马背上读到叶凌从前线传回的捷报时,笑着道:“叶公果然不负众望!此番夜袭打得出彩!所谓‘胜兵先胜而后求战’,此役对初到江北的我军来说,意义非凡呐!” 兰左使听闻后,也笑道:“的确,估计现在这个时间,叶公应该已经把江夏周围的敌情都摸清楚了吧,奎字营也差不多快前往接应了!” 两人谈笑间,安字营绵延十数里的金色旌旗,也正慢慢向着江夏的方向绵延。 而安字营的东西两侧数十里路,分别是林字营和房奎麾下剩余的奎字营将士,以掩护其侧翼安全,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已如三把尖刀一般,插入了江北中原之地。 而江夏城,就在眼前了…… 叶凌也的确将江夏城方圆数十里的敌情都探清楚了,并且已派人和兰致联络上了。 午时时分,江夏城外,兰致一身深色铠甲,肩披绿色战袍,在奎字营绿色旌旗的簇拥下,率部来到了江夏城下,并驻扎于此,与叶凌一部共待后续大军的到来。 兰致是奎字营的偏将,此次是带着三千将士经大江的上游渡口过来的,一路并未遇到什么敌情,所以便依照原来的军令,先过来汇合了。 见到叶凌,兰致并没有废话,行礼过后便直接问道:“不知叶公对江夏周围敌情打探如何?” 叶凌领着兰致和叶常走上江夏城墙上已经荒蔽的城楼,没有答话,倒是叶常在一旁接话道: “拷问昨日俘虏的胡人得知,江夏郡内大约分散着十四个大小部族,不过蹊跷的是,我今日派出的探子却并没有探得消息,仅在一处发现有敌情!但昨日夜袭之后,消息仿佛已经在胡人间传开了,守备甚为严密,探子并没有探明敌人的规模!” 三人登上城墙后,叶常指着东北方向,对兰致接着道:“探明的敌情在这个方向,离此地大概五十里路!” 兰致沿着叶凌指的方向看去,一片荒芜,惨无人迹,如一滩戈壁之地,呼啸的北风吹过城墙,直灌入遍地荒芜的江夏城中,站在高处,更能看清楚江夏城内的杂街空巷。 兰致看了一眼站在前面凭楼而望的叶凌,又接着问叶常道:“敢问叶将军,昨天晚上被灭的胡贼部族,共计多少营帐?” 叶常眉头轻挑,思索片刻后,答道:“三百余座,胡人过三千!” 兰致听罢,点了点头,环顾着江夏城周围,轻叹了口气,紧皱着眉,开始细细思索起来,这时,才听闻叶凌轻轻叹了一声,开口道: “百余座营帐,不过是小部族,而此地还剩十三个部族,即便是平均来算,人丁至少也在四万以上,剔除老弱妇孺,能战的胡兵至少有五千!我军后续还须两个时辰抵达江夏,但愿那十三个部族还没有合成一股!” 兰致听罢,也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所忧虑的一点,道:“叶公担心的甚是,但不管合没合,在江夏迟早会有一场恶战的!” 叶凌没再多言,伸手抓了一把护墙上的灰烬,捏在手里,又轻轻扬开,最后才不发一言的转身带着二人下楼而去了…… 事实果然如叶凌所料,因为昨日的夜袭,胡人十三个部族已经合成一股,并以轻骑两千,步卒五千余,正急速向着江夏的五营军杀来。 两人在城墙上没有待多久,便见一探子急匆匆的驾马向着城门而来,而叶凌和兰致见罢,心中同时一沉,都已经料到了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也匆忙跑下城楼去。 “报!胡骑约两千,步卒五千有余,正向着本部方向而来,再过大半个时辰就能到江夏城下!”探子一见叶凌,便下拜大声宣道。 叶凌和兰致听罢,眉头不约而同的皱了起来。 而叶常听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隐隐有种昨晚闯下大祸的感觉,叶坤听完后,心中盘算一番双方的兵力和步骑对比后,也是心惊肉跳。 叶凌清楚的知道,此时江夏城内,自己手下的兵力仅有两千,加上奎字营的兵力,也不过五千,而且还是步卒为主,更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手里几乎没有对付轻骑的连弩与箭矢。 “兰将军,你有何高见?”叶凌在五营军内,也曾听说过兰致的名声,于是此刻便很礼节性的问了一句。 兰致眉头紧锁,在心里细细回想盘算着,一时没有回答叶凌的提问。 而叶常则有些焦躁不安,毕竟还有半个时辰敌人就杀到了,便急吼吼的道:“这样的兵力对比,当然是死守城门,等候援军了!” 叶凌注意到兰致思索时的专注,没有理会叶常,同时还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不要聒噪。 片刻后,兰致一抬头,双眼明晰的看着叶凌,道:“启禀叶公,末将觉得,我军应主动出战!” 叶常听兰致道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禁怒火中烧,难以理解,在心底怒骂道:“这人懂不懂打仗?懂不懂胡贼?这样出战只有死路一条!” “不仅要出战,而且要到城外去迎战!”兰致说着,仔细回想着自己在城楼上看到的一切,目光明晰,也丝毫没有注意到此刻正有些按捺不住的叶常,继续道:“在城南布阵以待敌军,但末将觉得,需要协调一下指挥,不知叶公可否准允?” “说吧,如何协调?”其实叶凌的想法也与兰致相合,这一仗不仅要打,而且最好还要能打出军威来,这样,对士气的鼓舞将是无可比拟的。 只不过自己麾下的叶家军只有千余人,而安字营的将士,他不知道能不能指挥顺畅,更别谈这其中还混有奎字营的将士了,因此在兰致说要协调指挥时,叶凌便能看得出,眼前这位年轻偏将,是真的已经胸有成竹了。 兰致抱拳一礼后,道:“还请叶公将手下的安字营步卒均交于我指挥,而奎字营麾下的六百骑兵则供叶公调度!” 兰致刚一说完,叶常便拍案而起,大声质问道:“疆场易帅,兵家之大忌!如此变换调度,我军如何协调作战!” 兰致似乎理解叶常的不满,并没有因为他的言语不善而见气,只是和善的一笑,解释道:“叶将军所言甚是,但此地只有五营军之兵,也仅有五营军之将,何来‘疆场易帅’一说?” “你……”叶常还欲争辩,却被叶凌拦住了,因为叶凌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五营军虽然分为五营,各自驻守为营,但整套练兵体系却均出自于一人之手,这个人便是序右使。 如此,五营军内的各种将令和政令都是相通的,阵法训练也是完全相同的,这就是说,即便奎字营的将帅指挥安字营的兵士作战,也不会遇到任何政令不通、阵法相左的情况! 当然,这些都是叶凌从安书武口中得知的,叶常似乎并不知道。 叶凌看着眼前的兰致,见那安然自若的表情和自信明朗的眼神,点头一笑,道:“既然兰将军有把握,那就让老夫拭目以待吧!” “多谢叶公支持!”兰致再抱拳弯腰一礼,以示敬意。 做下这个决定后,叶常仍有不满,但碍于这是叶凌的决定,他也不再争论,战场上因小失大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叶凌也不再啰嗦,和兰致一同将五千将士带出城门,开往南郊。 兰致指挥近四千的步卒,背向城南的一座山岗列阵,而叶常和奎字营偏尉陈集,根据叶凌的安排,分别率两百骑兵,列于步兵阵营两翼,叶凌自己则率剩余七百骑兵藏于山岗之后。 叶凌领着骑兵登上山岗,回身看时,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因为从出江夏城到他现在立足的山岗之顶,这一路全是不明显的上坡路段,这也是他早就想好的布局。 看来,这一仗果真有胜算的,剩下的便是好好见识一下五营军真正的战力了! 五营军的阵型刚刚部署不到半个时辰,江夏城东北方向便渐渐传来了一阵轰鸣的马蹄声。 如黑色海潮般的人群战马行进在一荒芜大地上,伴随着“叮当”作响的马铃声,激起一片飞沙走石,沉霾缭绕绵延数里宽,就仿佛是狂风卷起的一股尘暴,向着兰致的兵阵滚滚平推而来。 当然,兰致早有准备,他并没有将重甲兵横向顶在阵营的最前方,而是选择了纵向部署,而且彼此间隔开了。 叶常看着兰致的阵法,心中大为疑惑,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阵型,当然,他也有些搞不明白,兰致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布阵。 只是此刻敌军已就在眼前,他无暇去顾及这些了,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长矛,记着叶凌交给自己的任务,紧盯着不远处如同洪水般向自己袭来的胡人铁骑…… 第五十九章 接战 即便叶常看不懂眼下的这种排兵布阵,但他也明白疆场上只能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主帅,叶凌既然已经准允了兰致的请求,那自己再去指手画脚就属于违抗军令了。 叶常想到这里,不禁又回头看了叶凌一眼,然后整个身子都伏在了马背上,握紧手里的长戟,他双眼盯着如滚滚洪水般向己方袭来的胡人铁骑,用手轻轻抚着战马的鬃毛,好让这匹随他征战多年的伙伴能够更加安定一些。 初春萧瑟的寒风中,那股漫天的尘沙在距离五营军军阵两里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伴随着清脆的马铃声,一片喧嚷嘈杂,而相较之下,五营军这边却是军阵紧密,安静如水。 叶凌停马于山岗高处,俯视着不远处有些混乱的胡人步卒和轻骑,慢慢皱起了眉头。 对比五营军这边的整齐划一,人数上占尽优势的胡贼显然是分为多个部落的,彼此间还隔得十分清楚,那几个身着革甲的胡酋似乎仍在互相争论着什么,应该是还没有达成共识。 若不是手下骑兵数量有限,这时出击的话,只怕会有很大的胜算,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样子,叶凌也更放心了一些。 半刻钟后,对面有了另外的动静,一位被推举出的中年酋首大声的呼喊几句后,那原本散乱的一群胡贼便明显变换了一种气势。 那几句高声呼喊的话是鲜卑语,叶凌听不明白,但即刻响起的号角声,还有那策马而出的数千胡骑,让他知道,这场大战,即将开始了。 在府卫利无极的护卫下,叶凌就这样停马于山坡顶部,身后战袍飞扬,目光冷峻的看着数千胡骑由慢到快,大地间的马蹄轰鸣也愈加扣人心弦。 铁蹄越踏越近,而叶凌也看得出来,在越来越近的同时,敌人的速度却根本提不起来,因为这一长段路根本就是一个大大的上坡路。 兰致一直立于兵阵中央的一辆战车上,在敌我相距仅有五百步时,随着他大手一抬,阵营中即刻响起了数位千夫长那雄浑厚重的声音:“弓箭手!准备——!!!” 马铃清脆悦耳的声音渐渐被马蹄轰鸣声所淹没,这股裹挟着沙尘与弯刀的风暴震颤着整个大地,也震颤着每个五营军将士的心口。 “呼——” 一道整齐划一的低吼,圆盾被护在了整个军阵的前方,所有将士也都摆出了迎敌的姿态。 但看着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漫天沙尘,他们的心还是都提到了嗓子眼,呼吸也越加急促了,似乎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随着胡人的铁骑而颤动不止,细看地面的砂石,也开始随着那阵尘暴的靠近而慢慢抖动起来。 兰致的手仍然高高举着,所有弓箭手都已搭上箭矢,拉满了弦,就等一声令下。 兵阵中四处响彻着百夫长那接近于怒声呵斥的命令:“稳住!!!都他娘的稳住阵脚!!!” 其实五营军的大多将士心里都很清楚,面对这种局势,一旦阵型大乱,必败无疑,等候他们的也定是胡人血腥的单方面屠杀。 而如若能沉下来,冷静听从指挥调度,他们必定能胜,即便他们骑兵和兵力都不占优势,即便他们没有连弩,也没有足够的箭矢,可五营军仍能大获全胜! 因为,站在他们中央,指挥这场仗的是兰致——五营军中唯一能与祖林二人相提并论的兰致! “四百步!” “三百五十步!” “三百步!” 一名站在队伍最高处的传令兵,眼睛紧紧盯着急速向着五营军兵阵冲杀而来的胡骑大军,扯着嗓子,用全军都能听到的声音拼命的嘶吼着,向兰致报告着敌人骑兵距兵阵最前沿的距离。 “两百五十步!!!” 传令兵话音刚落,兰致高举着的手便奋力挥下了,绿色的奎字营战旗按一定方式摇摆两次后,指挥弓箭手的千夫长也无丝毫迟疑,紧随其后的大喝道:“放箭!!!” “嗖——嗖——嗖——” 下一刻,所有弓箭手的手指一松,被紧拉着的弦即刻归位,千余支箭矢穿云而出,向对面的数千胡骑而去。 一阵人仰马翻,却根本无法阻止对面那滚滚而来的铁蹄。 而胡人善骑射也并非浪得虚名,在兰致下令放箭的同时,已有数百支箭矢向着五营军将士飞来。 但因为对方手中握着的大都是轻型弓,并非晋军将士手中所持的叠合弓那般强势,故而射程上自然比不上五营军。 大多数从胡人骑兵手里射出的箭矢,都直直插入了五营军阵前的土地里,仅有百余支箭矢飞入五营军阵营之中,或被圆盾挡住,或射伤将士,又或直插入土中,效果有限。 “再放!!!” 又一声令下,一阵箭雨再次向着对面而去,落下数十胡兵。 “再放!!!” 这一次大喝,最后一阵箭矢也飞向了敌人人群之中。 而随着胡人骑兵的渐近,一波一波飞向五营军兵阵的箭矢也越来越多,在与敌军骑兵短兵相接以前,已有百余将士倒在血泊之中。 “一百五十步!!!” 传令兵的嘶吼再度响起,兰致也紧跟其后,扯着嗓子对周围的传令兵大声命令道:“江石阵!结阵!防御!” 几个传令兵听闻,一面边高举挥舞两面奎字营旌旗,一边声嘶力竭的向全军高呼:“江石阵!结阵!江石结阵!!!” 一处传一处,将令很快就在行伍间传开。 “如此近的距离,竟还要换阵吗?”陪在叶凌身旁的府卫利无极见状,不禁难以置信的脱口而出道。 叶凌紧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心里却也是惊诧万分,可转眼间,便只见五营军的数千步卒即刻分为了六股,每股都看起来像一个狭长的三角阵型,纵向排列,尖端直指敌人大军。 当然,尖端这一块也是军阵最为坚固的一点,全部由手持重型铁甲盾的重甲兵防守,其他重甲兵也纷纷归位,排于各狭长三角阵型的两腰。 一人多高的铁甲盾被狠狠嵌入到脚下的泥土之中,形成两条坚固的防线,拱卫着狭长的三角阵型两侧,更有无数的长枪和斩马剑从铁甲盾间的缝隙刺出。 而每个狭长三角阵型之间,又彼此隔开了很宽的一条道,直通向兵阵后方的山岗最高处。 叶凌见到这样的军阵,在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明白了兰致为何要协调指挥了,因为叶家军的确很少采用这样的阵型来御敌。 不过他也有些期待,他想看看,这种极考验将士素养的阵型,能不能被五营军用出实战的成效来。 而叶常和陈集两人在听到一百五十步的传令之后,也各率两百骑兵从兵阵两旁,向着敌军侧翼杀去。 “一百步!!!” 胡骑一步步靠近,传令兵丝毫不躲避一支支飞向兵阵的箭矢,青筋暴起,用那全军都能听得真真切切的声音,时刻报告着敌人的距离。 同时,更有各兵阵内的百夫长不断大声定叮嘱手下的士兵:“稳住!!!稳住……” 所有的重甲兵也都摆好了迎敌的姿势——一脚向后蹬入土中,整个人都顶在铁甲盾后。 而他们身后的将士,则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与斩马剑,渐渐屏住了呼吸。 “五十步!!!” 马蹄的尘嚣已在眼前,同时也预示着横扫江北的胡人铁骑,与名震江南的五营军,马上就要正式交锋了。 “防御!!!” 传令兵歇斯底里喊出最后一声。 “杀——” 刹那间,双方战士的呼喊声、怒吼声、惨叫声交杂着战马的嘶鸣声、冲撞铁盾的沉闷撞击声和刀剑的碰撞声,响彻整个江夏城外。 鲜血、汗水裹挟着泪水顷刻间洒遍江夏城南的每一块土地,前排的胡人战马被铁盾顶得腾空而起,卷起地面的砂石四处飞溅。 而五营军最外层的重甲兵,则死死顶着嵌入地下的铁甲盾,有的甚至是数人共同顶着一门厚实的铁甲盾,绝不让挡在阵型前的盾牌倒下,即便是持盾的铁甲兵战死,也会有更多的人来接过这门盾牌,仍旧挡在阵型的最前方。 叶常和陈集在胡骑正扑向五营军军阵的同时,向着胡人军队的两翼杀来。 “一路冲杀,绝不恋战,尽量缠着敌人,骚扰敌人!”这是叶凌在战前给叶常和陈集的命令。 而两人也的确就是这么做的,不断的骚扰着敌军的侧翼,使其冲锋速度大减,明显慢于敌人中部的速度,如此也便不可能合围兰致的步兵阵营了。 因为兰致在营阵中特意留了几条宽宽的长道,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人尚不能完全分得清敌友,更何况战马。 所以没有分辨能力的敌军战马,便只知道在混乱中向着空旷的地方奔驰。 两边都是长矛利刃,还有坚固的铁甲盾铸成的铜墙铁壁,后方又有大量的己方部队向前,面对如此情形,这些战马只能载着背上的骑兵,沿着长道径直穿过了兰致的步兵阵营,向着山岗顶部冲去。 而面对轻骑的冲锋,五营军的将士竟完美的守住了阵型,始终都井然有序,从高处看下去,就如同洪流撞击在六块坚硬的江石上,然后被分流成了数股一般,敌军的阵型也顿时被分散开来。 但这股洪流等不到合二为一的时候,因为藏于山岗后的近千骑兵,已在叶凌的率领下,风驰电掣般的杀了出来。 第六十章 紫泰出鞘 越来越多的胡骑穿过兰致的步卒军阵,朝着愈渐陡峭的山坡冲来,叶凌也知道时机成熟了。 “锵”的一声,叶凌拔出长剑,立于坡顶,奋臂高呼道:“众将士,杀!” 话音刚落,山坡后方如雨点般的马蹄声已经激起冲天的尘沙,近千骑甲一跃而出,如猛虎般扑下山岗,向着仍没有反应过来的胡骑迎面杀去。 因为一路前来,坡度越来越陡峭,所以敌军战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反而叶家军骑兵的速度却越来越快,眨眼睛已如迅雷疾驰般杀入敌阵。 在刚刚经历了兰致步卒兵阵的剑雨枪林后,这帮胡骑根本就没有时间能反应过来,因此在面对眼前这突然又杀出的一大队晋国骑兵时,顿时就乱了方寸。 战马受惊,胡骑自相残踏,混乱不堪,在一片刀剑相接的声音中,叶家军斩敌无数。 但胡骑毕竟有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在这第一波冲阵失败后,立马调整方向,绕过兰致指挥的军阵,往侧面而逃,利用战马的速度与五营军拉开了距离。 而叶凌率领的近千骑甲也一路紧追不舍,直到将逃走的众多胡骑都赶至了数里开外,才没再深追。 五营军步卒缺少连弩,因此奈何不了后撤的胡人骑兵,而叶凌所率的骑兵本就不多,追上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只会徒增伤亡而已。 数千胡骑很快撤到了距离五营军数里之外,比刚才对峙时还要远上一些,但他们并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在休整。 看来,对方并没有放弃。 而这一切也都在叶凌的意料之中:他知道,这帮胡骑在等,等那数千步卒完全跟上后,再次发起冲锋,到时步骑结合,便可以用人数上优势来击败五营军,以报昨天晚上那一箭之仇。 当然,兰致对于这样的情况,也早已有了清楚的认识,如今江北沦陷,晋军大势已去,胡兵多骄纵肆意,所以刚才对方在仅有两千骑兵时,也不屑于迂回机动,乘乱截杀,而是正面强攻五营军的步兵方阵,这显然是低估了五营军的实力。 吃了这一次亏后,想必眼前的这群胡兵也知晓厉害了,下一次的冲阵一定会理智许多。 不过,在蜀地时,兰致就指挥过与诸胡军队的作战了,也和林潇云模拟研究过多次,虽然眼前仍有数千胡兵,可他心中依然十拿九稳。 遗憾的是,胡人并不了解兰致,就像叶凌叶常不了解兰致一样。 故而,交战双方在不经意间就已然陷入了兵圣孙武所言的两种境地:“知己而不知彼”和“知彼知己”。 胜负其实早在兰致赶到江夏城中时便明了了。 果然,过了不多时,在胡兵步卒便与骑兵结成了一个松散的阵型,兵力上更大的优势使得胡人的军队在远处看去,仿佛是五营军的数倍,也令所有人心中都更有压迫感了。 叶常见敌人步骑已经汇合,策马来到了叶凌身旁,神情不安的道:“哥,现在怎么办?刚刚那一下对那帮兔崽子来说不痛不痒的,现在他们人数更多了,咱们是不是要回撤一下?” 叶凌紧锁着眉头,看着军阵中指挥将士快速清扫战场的兰致,沉思片刻后,长长舒了口气,道:“放心吧,敌人有援兵,我们也会有的!” “可是敌人援兵都已经到了,我们的援兵还不知道在哪呢!”叶常有些焦急的说了一句,随即顺着叶凌的目光看向兰致,懊恼道:“那小子现在清扫战场做什么,难道他还觉得刚才那招有用吗?” 叶凌横瞥了他一眼,训诫道:“说话注意些,你不觉得刚才五营军的守阵很了不起吗?咱们不能低估了五营军的实力,更不能低估了那个年轻人!” “是是是,哥说的对,是我低估他们了……”叶常被叶凌训得没话说了,嘀嘀咕咕的策马离开了,回到了自己该呆的地方。 留给兰致的时间不多,而且将士们还等留省体力,所以己方阵线这边,只能草草的清扫一点,只要不会阻碍到后续的兵力调遣就没有多大问题。 一刻钟过后,对面也再次有了新的动静。 因为前一次吃过亏,这次没有在选择骑兵直冲兰致的步兵阵地了,而是选择步骑配合,将骑兵分为三股,两股向侧翼迂回包抄,中间一股配合着步兵阵营,向着兰致缓缓压来。 兰致见罢,也没有闲着,即刻整顿阵型,这次叶常和叶凌因为见两翼已有胡人的骑兵包抄过来,原以为兰致会以圆阵来抵御胡人的进攻,再命令骑兵在外线干扰,拖延时间,以待援军。 可兰致行军打仗的想法,却有些超出他们的预料。 兰致并没有采取圆阵防御,而是选择了横向布阵,将所有重甲兵依次排在了队列的最前方,似乎并没有要收缩防御的迹象。 但见识到前一次五营军的守阵能力后,叶凌并没有再怀疑什么,而且他也明白,眼下这数千五营军,只有在兰致手里,才能完全发挥出他们的实力,自己作为一个外人,多少可能会有将令不通的情况。 叶凌现在所想的,只能是如何率领身后的叶家军将士和那近千骑甲,尽可能的在外围支援兰致的防御,以等候五营军的后续援军。 马蹄卷起的尘沙越来越近,跟在胡骑后方的革甲步卒也开始飞奔起来,“乌拉乌拉”的吼叫着,朝着五营军的军阵迎面冲杀而来,双方相隔已经不足半里之地了。 侧翼的胡骑很快的迂回到了五营军的后方,叶凌叶常二人即刻率千余骑甲杀出,立马与胡骑纠缠在了一起。 而与此同时,列于正前方的胡骑,也一下子提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终化成一股洪流,裹挟着明晃晃的弯刀,狠狠撞向了五营军的铁甲盾防线。 刹那间,双方步骑杀成一片,血流成河。 叶凌和叶常手里的骑兵有限,而这些胡骑又有所戒备,所以他们根本就挡不住从左右两侧迂回而来的胡骑大军,只能且战且退,渐渐被压缩到了外围。 而兵阵最前方的重甲兵防线也承认着巨大的压力,死死的扛着从前方杀将而来的骑兵铁蹄。 直到此时,兰致方才开始命令步卒收紧阵型。 胡兵将领见状,也毫不客气,依然死死紧压五营军的防线。 但同时也能看出,这一来一往,五营军的阵营仍有紧密有致,但胡人原本就散乱的阵型却更加混乱不堪了。 不过,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下,奋命冲杀的胡兵将领,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样微妙的形势变化。 随着五营军阵型的紧缩,胡人的骑兵和步卒越靠越近,渐渐的将兰致的步卒方阵完全包围了。 叶凌率骑兵在外围与胡骑厮杀,想要趁机打破包围,策应兰致,因为他知道,如果时间再过半刻钟,五营军将士的体力耗尽,情势便会变得不可逆转了。 但奈何敌军太多,他们千余骑甲根本就不能发挥出多少成效来,而此刻的疆场,已是相当密集混乱。 因为胡兵人数众多,阵型又随着五营军的收缩越来越紧,数千步骑竟在不知不觉间,完全被搅在了这狭长的一片战场之内,开始变得拥挤不堪。 叶凌一边在外围周旋,一边看着陷入死杀的五营军,在长枪利剑的挥砍下,鲜血漫天飞洒,地上也是扬尘四起,可纵然如此,五营军的阵型仍然没有散乱,这和他以往看见的所有军队都不一样,这支军队的纪律让人胆寒,让人不敢忽视分毫。 当然,也足以让人振奋。 在一片混乱的刀剑碰撞声中,叶凌在恍然间侧过耳去,却仿佛听见了隆隆鼓声。 当他横剑立马,转过头去时,才发现四周仿佛在霎时间就安静了许多,所有人似乎都暂时停下了厮杀,正侧耳倾听着这似有似无的鼓声。 “咚——咚——咚——” 叶凌循着鼓声望去,只见远处平坦开阔的山岗上,一名身着银白铠甲肩披白袍的士兵,正奋力的挥动着手里重重的战锤,在他身后,旌旗飘扬。 隆隆的战鼓声,在渐渐安静下来的江夏上空激荡,震得数名胡酋心中连连发颤,而五营军将士脸上的神情也即刻振奋起来。 山岗顶部不知何时起,已经飘扬了数十面白色大旗,而旗上的字号,正是一个大大的“林”字! 旌旗挥舞,无数身披白袍的将士涌下山岗,往这边冲杀而来。 在最前面,骑在高头白马上的将军没有丝毫迟疑,“噌”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举过头顶,闪烁在湛蓝的天空下。 通体雪白的剑身在阳光的照耀下,却散发着紫色的寒光,且紫光之亮足以照亮战场的每个阴暗角落,色泽之净犹如十月夜空划过的星孛之尾,其威严之气足以令每个人心中都为之一惊。 叶凌、叶常、叶坤和所有人,不论胡贼还是五营军的将士,不禁纷纷都转过头来,望向那山顶散发着紫色光芒的紫泰剑,犹如是神灵的裁决降临人间一般。 独有人群中的兰致看着身骑白马的林潇云,轻轻道了一句:“总算是来了!” 反击的时机已到,兰致终于拔出腰间佩剑,高举过头顶,对着仍然阵型不乱的五营军众将士大喝一声:“众将士听令!散——攻!!!” 奎字营战旗挥舞,被围的所有五营军将士,这才散开防御阵型,奋力杀向敌群。 与此同时,林潇云手里的紫泰剑向前一挥,他身旁的邵为即刻举起长枪,用尽全身气力,对着山岗下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胡兵,厉声喝道: “林字营!!!杀——!!!” 这一声吼,就仿佛天空作雷一般震耳欲聋,如泰山崩裂般惊人心魄,气势直压每个人的心头。 林字营众将士也在林潇云和邵为的带领下,如一股无可阻挡的白色洪流般杀下山去。 因为胡兵阵型已经混乱不堪,所以还没来得及组织后撤,便已被林字营团团从外侧围住了。 原来,兰致早已算准了时间,估算着胡人再度进攻的时候,距离此地最近的林字营也应差不多赶到了。 于是,在胡人再次步骑结合发起冲阵时,就选择了横向防御,故意让敌军包围自己所在的步卒阵营。 然后自己缓缓收缩,诱使敌军随着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收紧包围圈,这样敌人自己的阵型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变紧,渐渐收缩,越来越小,为后面赶到的林字营包围敌军创造条件。 林潇云骑在马上,手持紫泰剑,向着迎面冲向自己而来的大片胡军将士一扫而去,却见战场上瞬间激起一阵飞沙走石,风起云涌,仿佛天色都在紫泰剑的光芒下黯淡了不少。 一道亮紫色的寒光伴随着卷起的气浪一闪而过,在他身前百步之内的胡人骑兵纷纷落马,无一幸免,且皆为这一剑所毙,而冲在最前面的几名胡骑,甚至都和马头一起,被生生斩断了。 仅仅几道剑风闪过,已有将近数百敌军被斩杀于紫泰剑下。 而叶凌看着一路如斩草切瓜一般的林潇云,还有他手中那柄闪耀着紫色光芒的紫泰剑,不由得心中惊叹:“原来这便是紫泰剑,果真是‘剑风无形’!”。 围在最里面的五营军将士见林字营援军已到,无不振奋高亢,挥舞着利剑长枪拼命向外厮杀,林字营将士则在外层,将这股骑胡围的水泄不通。 在五营军的内外夹击下,经过一个多时辰的绞杀,这才完完全全灭了这数千胡兵,独留了几百名缴械投降的兵丁。 厮杀过后,林潇云看着残阳下仍伫立在战场最中央的兰致,慢步走上前去,并排站在了他身旁。 此刻兰致面带愁容,正看着天际渐下的夕阳和淡淡的一层霞光。 林潇云看着战场上遍地的胡兵尸骸,默默的摇了摇头。 这些胡人应该称不上是兵,个个衣着简陋,现如今手中没有了武器,脸上也没有了狰狞的神情,闭着眼静静的躺在满是血迹的地上,看上去并没有传闻中的那般可怕,好似和平日在地里务农的晋国百姓没什么两样。 只是他明白,敌人终究是敌人,他能看起来像平民百姓那般无辜,也可能跳起来后就像杀父仇人那般可恨! 林潇云看着脸色仍然持剑远望的兰致,没有说话,只是陪着他一起看着夕阳渐渐没过了地平线。 过了许久,林潇云转过身来,走出两步后,又停住了,头也不回的说道: “善恶终有报!我们晋人如此,他们胡人亦是如此!你即是晋军将领,就该完全为了自己麾下的将士考虑!走吧,越王今晚就到江夏城了!” 林潇云说完,便一步跃上白马,扬鞭而去。 兰致抬起头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后,也骑上一匹战马,往江夏城中而去。 而此刻的山岗之顶,叶凌领着叶常与利无极二人,收剑立马,在一片淡黄的霞光下,遥望远处的天地尽头,已经能隐隐看到那绵延十数里的金色旌旗了,在早春傍晚的寒风中,似乎还在猎猎作响…… 第六十一章 叶坤的心结 大战过后的沙场残阳下,叶坤紧握长剑的双手仍在不住颤抖。 刚才激战时,飞溅在他脸上的敌将鲜血仍有余温,闪着寒光的剑刃也被染上了一层腥红,他喘着粗气,手臂上青筋暴起,仿佛仍未从刚才的厮杀中回过神来。 看着遍地的胡兵尸骸,叶坤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心底是异常的繁杂。 他承认自己比不上弟弟叶玄,在中原的时候,他没有在军营历练过,也从来没有披甲杀过敌,这还是他第一次上阵厮杀,尽管一路都有府卫相护,但那鲜血的腥臭味依然让他心有余悸。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内心深处反复提醒着自己:“战场之上,他们不死便是我亡!” 也只有这样,才能使他那颗仍在疯狂搏动的心脏稍稍平复一些,可一想起昨晚那双祈求的眼神,却又有些挣扎起来。 叶常见叶坤一直伫立在战场上久久没有离去,不禁迈步走了过去,然而当他已经走到跟前时,叶坤却依然没有反应过来。 叶常长长舒了口气后,看着眼前的一片尸山血海,拍了拍叶坤的肩膀,轻声道:“走吧,天快黑了,进城去吧!” “嗯。”叶坤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随即跟着叶常的脚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遍地的尸骸,牵着战马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其实,作为将领,更作为父亲,叶常又何尝不知道叶坤在想些什么呢! 不只是叶坤,就连他心里此刻都觉得有些怪异。 当他看着五营军战士的骸骨时,内心是充满仇恨与怒火的,但当他放眼横尸荒野的胡人尸体时,心底却又在酝酿着一种不安的情绪。 因为他宁愿看到,躺在地上的胡贼尸骸个个都披甲执锐,即便是死去了,脸上的神情也是狰狞恐怖,叫人畏惧,而不是此刻自己所看到的这般,和寻常百姓无异,和自己无异。 只是他终究经历过太多的厮杀,也见过太多死于胡贼手下的晋国百姓,这样一种感觉在他心里只是一闪而过,但对于刚上战场的叶坤来说,却不是一个能自然而然越过去的坎…… 傍晚时分,司马徽和安字营陆陆续续在江夏城内驻扎下来,主帅营设在了城中央,是司马徽与左右使一起议事的地方,而安字营的主将营则紧挨着主帅营帐。 安字营的驻扎地,就团团护在主将营和主帅营周围,向东延伸,是叶凌的前锋营,向北,是林字营,最后向西的襄阳方向,则是奎字营。 安定下来后,司马徽当即召见了叶凌,一番褒扬并许诺再从安字营增派两千将士于叶凌指挥。 安书武对此虽然疑惑,但一来碍于与叶凌的交情,二来也是越王的安排,自然没什么异议。 在向司马徽禀明了今日战况的详细情形后,两人又彼此寒暄几句,叶凌才在安书武的陪同下出了主帅营,准备回自己营地去。 营帐外,明月当空,两人一路往前锋营将帐走,一路谈论着江夏郡周围的敌情,安书武仿佛回想起了过往,笑着赞叹一句道:“转眼已是五年了,没想到叶公行军打仗依然精巧!此次夜袭着实周全!” 叶凌听罢,摇了摇头,道:“安将军过奖了,和五营军各位将军相比,叶某难望项背啊!也是,五年了,那时候你我还是劲敌,而如今却已是同袍!果真是世事难料啊!” 安书武听罢,也爽朗一笑,道:“不错,我是凌湘叛军之将,你乃洛阳叶公!若不是劲敌,又如何会英雄相惜呢?” 两人一边向前锋营的营地走着,一边回忆着五年前的蜀地之乱。 那一年,叶凌领叶家军与凌湘“叛军”对峙于乐山以北,而与之相对的,正是现在身旁的这位安书武将军。 彼时两人均视对方如劲敌,几番斗智斗勇,都不见胜负,叶凌曾当面劝诫安书武弃暗投明,归附朝廷,而安书武见叶凌浩然正气,光明磊落,也曾设计诱降。 虽然两人谁也没能折服谁,但也因此结下渊源,互相敬佩,英雄相惜。 而在凌湘军被朝廷接纳后,两人也终于放下宿怨,结为好友,并开始有了书信往来。 正因为这番友情在,才有了后来洛阳被围,叶凌奉旨联络五营军,护送江北难民南下荆州一事…… 安书武接着笑道:“叶公可能有件事想不到!” “哦?安将军说的是何事呢?” “叶公可否知道今日的五营军即是往日的凌湘军?”安书武伫足,笑问道。 见叶凌些许疑惑的摇了摇头头,安书武又忍不住大声笑道:“今日叶公既已成五营军的前锋主将,所以,五年前那场劝降较量,还是在下胜出了!哈哈哈哈……” 叶凌听罢,也随着安书武笑了起来,只是,他心中仍然十分清楚,洛阳沦陷,叶家军全军覆没,正是因为五营军故意拖延北伐导致的,在对待司马徽和五营军的态度上,他永远也不可能像安书武这般维护的。 安书武在送叶凌回营地后,又顺便在五营军营地各处视察了一番,方才回到安字营主将营之中。 而叶坤在回到营地后,就一直没有说话。 他洗掉了身上的血迹,便脱下铠甲,在营帐的一角,埋头蜷缩着身子,始终没再出来。 叶常安顿好受伤的将士后,回到营帐见叶坤如此狼狈,便一狠心,将他强行拽出了营房。 或许是叶坤一直待在营帐内的缘故,他并不知外面的喧嚣和浮动,出来后才仿佛被吓了一跳。 所有的叶家军将士,不论官阶高地,身份贵贱,都围着篝火,举着大碗,开怀畅饮,或大哭大笑,或大喜大悲,又或大声叫骂。 叶常将叶坤带至人群中坐下,拿起一个大碗斟满酒,递到了他面前。 叶坤转头看了看叶常,迟疑的接过面前的酒碗,借着火光,方才看清那碗中清澈酒面上倒映着的脸庞:双眼迷茫,满是愁苦,贴着酒碗的胡须也因此变得尤为明显。 叶坤心中顿时一阵感叹,原来自己的胡须都已经这么长了!原来现在的自己,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稚嫩的纨绔孩童了啊! 不过,看着自己手里的酒碗,叶坤依然有些困惑:父亲之前从来不准自己喝酒的,为什么这次却主动将这么一大碗酒递给了自己呢? 当他回过头时,叶常手里也已经端着一大碗酒了。 叶常看着眼带疑惑的叶坤,将两个酒碗碰过一下,示意叶坤喝掉碗中的酒,同时他自己也抬起酒碗,一饮而尽。 叶坤见叶常喝完,不再多言,心一横,举起碗一口一口的将碗里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哈——” 叶坤一抹嘴,擦了擦眼角呛出来的泪水,许久才放下空碗,打了个酒嗝。 第一次喝酒,对他来说,有些辣肚子,也有点呛嗓子。 叶常见叶坤喝完酒,拿着手中的空碗,在他面前晃了两下,笑道:“酒,在战场上是必不可少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叶坤听到叶常的提问,摇了摇头:“不清楚……” “你看看眼前的这些将士!” 叶坤顺着叶常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片嘈杂声中,不禁陷入了深思。 篝火旁,很多将士明显已经喝高了,相互搀扶着,有的甚至还动起了手脚,你追我赶,拳脚相加,但在周围人的拉拉扯扯下,也都控制在一定的分寸之内。 他们的嬉笑怒骂、痛哭悲啼,都被掩盖在这一片喧闹声中,最终随风而去,不知所踪,而唯一不忘的,便是朝彼此的碗里继续添酒,继续畅饮,直到醉倒在地,不省人事为止。 “因为酒,能帮我们忘记,能帮我们逃避,能帮我们入眠!酒,能让我们把战场前的恐惧,战场上的哀伤,和战场后的心乏,全都自然的吐露出来,不用再一个人默默承受,你的所有情绪,都会有这么一大帮兄弟来帮你分担!” “也只有大家都醉了的时候,才没人取笑你,没人可怜你,因为不论是被取笑还是被可怜,都是一个男儿的耻辱!” 叶常继续说着,同时把叶坤和自己的碗再度斟满酒,父子俩一同举起碗,一饮而尽。 而这次,叶坤觉得碗中的烈酒,并不像刚才那般辛辣了,似乎变的柔和温暖了许多。 “我们作为一支有着严明纪律的军队,在战场上,弓箭手将自己的安全托付给枪兵,而枪兵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铁盾兵,铁盾兵又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弓箭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但我们又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彼此,所以我们不仅为自己而活,同时也为我们的同袍战友而活,若是这个时候仍然要选择自己承受,对那些将生命托付于你的人有所隐瞒,就未免太过于自私了!” 叶坤又喝过一大碗烈酒,静静的听着叶常说话,不知不觉间开始有些头晕了,但胸中那块一直压着的重石仿佛也渐渐松动了,有好多话想要一吐为快。 又几碗酒下肚,叶坤终于将自昨晚以来,一直沉沉压在自己心底的不安和迷茫,全部向叶常一一吐露。 那在烈火中挣扎的老妇,胡人母亲祈求的眼神,护着小孩的双臂,身穿破鞋粗麻的胡人士兵…… 这两天和以往的经历,有太多的不同,心中有太多不安,眼中有太多茫然,让他不知所措。 叶常听叶坤说完,一时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头顶的夜空,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反问道:“坤儿,你觉得这世上真有正邪之分吗?” 第六十二章 战场父子 叶坤听了叶常的话,稍稍愣了一下,虽然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但意识还算清醒,答道:“老实说,昨天之前,我觉得有,我们是正,胡寇是邪,我们是兵,他们是贼,但今天,我不知道了……” 叶常听罢,呵呵的笑了笑,意味深长的拍着叶坤的脑袋,道:“你果然还是个未经事的娃娃啊!在战场上还想着仁义道德呢!” 不过,叶常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责难叶坤的意思。 他提起酒壶,又斟满两碗酒后,自顾自的一饮而尽,随后抬起手臂指着星空,对叶坤道:“你想的什么,为父都知道!可为父要说的是,这地上的正邪啊,就如天上的星星一样!” “和星星一样?”叶坤不解的看向叶常。 “对,就和星星一样!”叶常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道:“如果你以光明来代表正义,而每一颗星代表每一个人,才能更好的理解这世上的是非曲直!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中坚持的的正义,可我们人在地上,却只能看到那些明亮的星,但那并不是代表他们更加的公正大义,只是因为他们更加强大而已!” 叶常甩了甩手里的空碗,接着说道:“这些你日后会慢慢明白,但是有一句话你现在必须记着!在战场上,万不要以好坏正邪来说服自己,你昨天晚上放走那对母子,并不能说明你是好人或者你是善人,那只能说明你还太单纯,太弱小!” “若不是那对母子,胡人部族遇袭的消息可能就不会那么快传遍数个胡人部落,或许也不会有今天的这场恶战,反而会有其他的解决之法!” 叶坤听罢,虽然心中明了,但总有道坎过不去,低着头咬牙道:“我知道胡人可恨,该杀!可遇到那种情况,又该如何下手?!” 叶坤不敢抬头看叶常,仿佛在为自己的心慈手软感到羞愧,但他不想对自己的父亲隐瞒这一点。 叶常看着叶坤如此挣扎,愣了一下后,眼神慢慢柔和了下来,但心中却并不是那种很铁不成钢的懊恼,而是一种于心不忍的慰藉。 于是他伸出手来,轻抚着叶坤的脑袋,叹息道:“傻小子!虽然战场上只有敌人和战友,但我们心中却也该有自己的坚持与信念,有时候以自己的单纯来换一生的问心无愧,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呢?” 叶常终究还是不忍心,不忍心去打碎自己儿子心中那块净土,不忍心把自己儿子教导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爷俩又喝过几碗酒后,叶坤渐渐神情迷糊,头晕目眩,意识也越来越不清醒了…… 第二天醒来时,叶坤已经记不清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心中好受了不少,仿佛昨晚已将心中所有的烦扰与不安都吐了出来,即便他知道自己再遇到那样的情况时,他可能仍旧下不了杀手。 而此刻在主帅营中,司马徽领着左右使正和三营主偏将分析局势,准备踏出下一步。 序右使见众人都已落座,首先开口问道:“兰致,昨日与敌军正面交锋,你对胡兵有何看法?” 其实在座的所有人在抵达江夏城时,都已对昨日一战有过了解了。 胡人八千余,除不到千人被俘外,其余均被斩杀于江夏城外,而五营军也算是遇到了一场恶战,虽然兰致指挥得当,已经将损失降到最低,但仍有千余的伤亡。 兰致思考了片刻后,答道:“以我之前和林将军对胡人的了解,昨日那应该并不是肃甄部的军士,而只是江夏城周围的一些中小部族的联军而已!” 说到这,兰致抬起头,环视营帐中众人一圈,眼神中透着一丝无奈,接着道:“也就是说,那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中,仅有林潇云注意到了兰致细微的语气变化。 安书武听完,不由得叹了一句道:“看来胡夷人人皆兵这事,并非虚传啊!仅仅一群寻常游民,居然有这样的气势!” “没错,当年祁连山一战匈奴也是如此!”房奎接着安书武说道,他仿佛有些挥不掉三年前那场大战的阴霾,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敢问越王下一步可是襄阳?” 司马徽听罢,思考片刻后,点点头道:“不错,下一步是襄阳!” 房奎听到答复,道:“依我对胡人的了解,现今肃甄部以邺城为都,占据古城洛阳,那么南阳应该也有肃甄部的人马,而襄阳在南阳西南方向,和江夏相似,可能也只有一些中小部族而已!” 经由房奎这样一分析,众人都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但在座诸将心中也清楚,与房奎交战的是匈奴部落,而这次是鲜卑人,可能风俗和作战习惯上会有所不同。 兰左使听完房奎的分析,道:“襄阳的情况,还是要探明之后再做出战打算,现如今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在江夏把脚跟站稳!三军粮草问题,城北安山防固问题,都亟待解决!” 听兰左使说罢,众人纷纷点头,胡人彪悍,这次北伐势必是一场持久之战,在江北立足脚跟才是当务之急。 “至于昨天的俘虏,越王打算如何处置?” 司马徽听罢,皱起眉,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掷地有声的道出四个字:“全部坑杀!” 兰致听罢,心中怔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坐在身旁的林潇云拦住了。 林潇云看着兰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的确,五营军初到江北,自身粮草问题尚未解决,而江夏周围也早已是一片荒芜,根本无粮可征,不可能用自身就不够的粮食来养着这近千战俘。 如若押送江南,暂留一条生路,更不可能,这无疑是引狼入室的愚蠢之举。 众人听司马徽这么说,心中自然清楚,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但却忽然听林潇云对司马徽说道:“与其这样白白坑杀,不如就用他们的苦力修建安山的防务吧!到时候再杀也不迟!” 听林潇云这样一说,兰左使和序右使稍稍思考片刻,对司马徽道:“此法可行!” 司马徽点点头,道:“行,此事就交给奎字营去吧!” 房奎对司马徽行礼后,道:“领命!” “粮草问题交由兰左使全权负责,安山防务由奎字营操办,对襄阳的敌情探查就交由前锋营吧!”司马徽将军令一一吩咐下去,叹了口气后,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仿佛有些不适,挥了挥手道:“好了,都各自回营去吧!” 各营将领听闻,齐齐道了一声“诺”后,便都退下了。 出帐后,兰致一路没有说话,林潇云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也不需要多解释什么,勒马向着林字营而去,因为他知道,奎字营的偏将不可能连这样的事情都想不明白! …… 而在与江夏仅有一江之隔的江陵城内,五营军破江夏之敌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街坊市集。 叶玄在房中听到前线的消息时,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兴奋,反而意外的有些低沉,有些遗憾。 而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道中气十足的问候声,应该是有客人来访了。 片刻后,房门开了,丫鬟带着一位身着黑色铠甲的将官走了进来。 这将官肩披战袍,而立之年,身材不高,却相当壮实,脸部线条明显,容貌并不出众,但目光犀利,眉宇傲然,腰配利剑,每一步都透着凛然之气,最后立足于叶玄床前,行一礼后道:“世子可还无恙?” 叶玄见状,费力的从床上坐起,靠在身后的墙上,慢慢的回了一个礼。 看着眼前驻足于自己跟前的这个将领,叶玄努力的回忆着,但并想不起此人的身份。 “在下乃勇字营偏将令安原,今日有事相见!”来者站于叶玄面前,道明了自己身份。 经过大半个月的休息,叶玄的脸色已经渐渐恢复,也能开口说话了,只是仍有些虚弱,听令安原道完后,他方才想起来留守在江陵城内的勇字营,回道:“令将军所谓何事?” 令安原看着叶玄,道:“林将军在出征前,将江北襄阳百姓南渡一事交于勇字营,故而在下前来问明情况,南下百姓大概在襄阳何地?” 叶玄听罢,在心中盘算一番,道:“具体地点我也不得而知,但请令将军尽量在靠近洛阳云山一带的地方查探!应该就这几天内便能到襄阳境内了!” 令安原听叶玄说完后,剑眉挑了一下,也不再啰嗦,抱拳道:“在下知晓了,告辞!” 叶玄见令安原大步流星的朝房外走去,不由得心生忧虑。 毕竟,直到分离后,他才发觉,自己竟是如此的牵挂着那个人。 叶玄忙叫住了正走向门外的令安原,他不知道林潇云是否已经说得详实了,所以再次叮嘱道:“还请令将军切勿伤害一路护百姓南下的伊娄族人!” 令安原顿住脚,不动声色的听叶玄说完后,便又快步离开了,没给任何回复…… 第六十三章 战后 果然没过几日,越王对于叶凌的承诺就实现了。 在前锋营刚刚从江夏一战整顿好后,便有一名偏尉带领着两千士卒,并入了叶凌的驻地。 这天上午,叶凌和叶常正在营帐中商议着何时开始探查襄阳境内的敌情,却见一身高体壮、膀阔腰圆的大汉闯入帐中。 这壮汉生的鹰眉圆目,皮肤黝黑,一张方脸,微长的胡须有些杂乱,身着安字营将官铠甲,手持长戟步履稳健,进帐后目光如剑的环视了一圈帐内。 叶常见如此状况,不由得愣住了,而叶凌则是淡淡的扫了那壮汉一眼,目光便又移到了行军图上。 来者在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凌后,便主动持戟半膝而跪,用有些浑浊的低厚男音说道:“都尉王蒙,奉越王之命以供叶公驱使!” 见王蒙拜礼自荐,叶凌又转头看了他一眼后,扔掉了手里的小树枝,直起身来,上前将他扶起,也不多寒暄,直言道:“既然来了,就不必多礼了!你共带来了多少人马?” 王蒙起身后,很恭敬的后退一步,抱拳答道:“禀叶公,步卒一千五,骑兵六百,另有战马二百三十匹!” 叶凌听闻,眉头稍稍皱了皱后,一边转身重新朝行军图走去,一边道:“先坐吧,我们正在商讨襄阳的情况,你也一起看看吧!” “卑职不敢!”王蒙一弯身,语气更谦卑了。 叶凌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又上下打量了眼前这名都尉一番,目光变得满意了一些,接着道:“叫你一起看看就一起看看,人多了总会有更好的办法!” “是,卑职领命!”王蒙置好手里的长戟,在席案前盘腿坐了下来,腰背挺得直直的,很是严肃。 叶凌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多说废话,又指着行军图,重新开始谈起襄阳境内的敌情来。 先是叶常凭借此前的记忆以及拷问俘虏得来的情报,比较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襄阳境内的大致地形和可能会有胡人部落的几个地方。 而后他还做了一个五营军方面的兵力部署分析,一番讲解下来,就用了小半个时辰。 其实叶常虽然性子猫了一点,但在疆场上,还是十分靠得住的一个副将。 叶常说完后,叶凌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后,又指正了几处小细节,随即他看向仍然正襟危坐的王蒙道:“王蒙,说说你的看法吧!” “启禀叶公,卑职听从叶公调度就好,如此机要事物,卑职不宜置喙!” 叶凌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道:“让你留下来看一看,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如果你不说,一开始你留下来干嘛?” 王蒙有些尴尬的咧嘴一笑,脸上的神情这才稍微自然了一些,开口道:“多谢叶公信任,那卑职便冒昧提一些拙见了!” “说吧!” “卑职觉得,我军若是直接派探子出去探查,想必不会有什么效果!” 叶常听了王蒙这话,随口问道:“此话怎讲?” 王蒙答道:“若是直接派出我军探子,一定会打草惊蛇,襄阳之敌很可能会像江夏一样,又或者会直接退到南阳郡寻求肃甄部的庇佑!” 叶凌听罢,点了点头,道:“不错,何况我军探子对襄阳地形不熟,又不可能像在江夏一样,晚上去探查敌情,所以到时候到底是我方探子先发现胡人,还是对方先发现我们,就不一定了!” 叶凌说完后,王蒙和叶常都了然的点了点头,开始看着行军图各自思考了。 “不如这样!”营帐内安静了片刻后,叶凌忽然用手里的树枝点了点席案上的行军图,道:“让我军的探子换上胡服去打探吧,这样会好很多!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尽量从军中多挑选一些身手了得的将士前去,王都尉,从你的麾下挑出三十人,无易,你也挑三十人出来。” 叶常听叶凌这么安排,也一拍脑门道:“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这样就好办多了!至于地形不熟,那问题不大,胡人大都以狩猎放牧为生,所以水源森林草场是胡人安营扎寨的标准,若是穿上胡人的服装,即使我军探子被发现,也不至于会立刻引起对方的警觉!” 王蒙也点了点头道:“叶公说的是,卑职下去后便立即准备!” 言罢,三人对探查敌情的具体事宜又商量一番后,便决定后日起,正式开始对襄阳之敌的秘密探查,其中弄清敌人营帐数和驻扎地是最为重要的两点。 而在定下计划后,还有一件事需要征得司马徽的同意——为了方便对襄阳的探查,叶凌所率前锋营的驻地,需要尽可能的靠近襄阳。 于是,在出帐后,叶常前去收缴相对干净整齐的胡服,而王蒙则跟随叶凌一起前往了主帅营,在得到司马徽的获准后,又往营地而回。 可正当叶凌驾马走出安字营时,却见一肩披白色披风的林字营小将骑着马,迎面而来。 到得近处,叶凌方才看清此人容貌,眉目清秀,五官端正,腰佩精致短剑,器宇轩昂,年纪看上去和叶玄有些相仿。 叶凌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由得想起了仍在江陵养病的叶玄,目光黯淡了一些。 还没等两人走进,那小将便在马背上主动抱拳行礼,道:“叶公好!王蒙大哥好!” “虞偏尉!你来安字营所谓何事?林将军对你的管教又松懈了?哈哈……”王蒙看着迎面而来的虞青,笑着问道。 叶凌心中惦记着叶玄,竟一时没有想起来眼前这人是谁,等到王蒙开口后方才记起,这便是越王司马徽之子——虞青,或者现在应该叫司马青了吧! “王蒙大哥还是老样子,喜欢拿林大哥吓唬我!”虞青笑着答道,但随即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叹了口气后,接着说道:“父亲这两天身体不适,所以我来看看!” 叶凌看着眼前的虞青,很平淡的笑了笑后,宽慰道:“越王可能是因为初来江北,水土不服,休息几天便无妨了!” 王蒙听罢,点了点头,道:“叶公说的有理,但还是要多加注意些!” 虞青也跟着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叶公指点,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在三人告别后,叶凌想起刚才王蒙对待虞青的态度,不免心中有些疑惑,于是开口问道:“越王既然已经复姓司马,为何你仍旧呼他‘虞偏尉’呢?” 王蒙见叶凌这么问,笑着饱了抱拳后,答道:“叶公有所不知,军中各位将军仍称呼他为‘虞偏尉’,是因为这么多年了,早已习惯,越王又不在意此等小事,也便就随它去了!而我们这些平级小尉仍旧直称他‘虞偏尉’,是因为他不允许别人叫他世子,尤其是人多的时候,再者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王蒙说着,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轻轻一笑,接着道:“我记得他这样对我们这些知情平级将官说过——‘领兵打仗的只有林字营的虞偏尉,没有什么世子!’” 叶凌听罢,也不禁笑着捋了捋胡子,道:“没想到他还有如此度量!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的确,叶凌曾于洛阳效命于皇室贵族,那些王侯无不窥视皇权,视民如草;那些将相无不勾心斗角,争名夺利;那些达官无不贪污腐朽,阿谀谄媚;那些显贵无不嚣张跋扈,欺下瞒上,以至于世风沦丧,民心尽失。 想着曾经在洛阳的岁月,叶凌抬头看向远处,不巧正看见奎字营的将士驱赶着一群衣衫破烂,步履维艰的胡人俘虏向着安山方向而去。 他们被锁链拴成一长排,在皮鞭和枪柄的狠命抽打下,步履蹒跚的往前一步一挪。 若是叶玄在此处,一定会觉得似曾相似,不错,真的像极了当日他在洛阳城下看到的那一幕。 看到这些,叶凌抬起头,遥望长空,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心中感慨道:“可能一切真的都是报应!” …… 此刻,一身常衣的兰致也站在营帐外,神色凝重的看着远处这些被押至安山去的胡人俘虏,伫足良久后,方才转过身,不发一言的回到营帐之中。 他将这件事全部推给了房奎——由房奎带着奎字营的一半兵力,押解着这些俘虏前去修建安山防务工事,而他领一半兵力驻扎在江夏城待命。 他能想象到,当安山的防务工事修筑完毕后,这些胡人俘虏将会全部被推到一个深坑中去,所有的一切愤怒与绝望,都将在奎字营士兵手指松开弓弦的那一刹那彻底结束,最后被掩埋于那片黄土之下。 兰致坐在营帐中,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尽,紧握着手中的酒碗,他知道这是必须的选择,如果是晋军将士被俘,或许下场会更加凄惨,所以,在战场上,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每一位在战场上冷血无情的将军,在战后都不得不面对自己灵魂脆弱的另一面,在自我谴责和反思中继续前行,而这一切,都是那一个个倒在自己眼前的战友或敌人带给他的使命和责任。 “一将功成万骨枯!” 然而,若是对脚下的“万骨”冷漠无情,麻木不仁,那便是屠夫,而非为将之道! 兰致这样瞎想着,又连喝几碗酒后,渐渐觉得天旋地转,头晕脑胀,但恍惚间,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了一个温暖而又熟悉的身影。 那秀美的脸庞和婀娜的身姿渐渐清晰,却又慢慢远去,而兰致只是静静地趴在了身前的木案上,看着有些模糊的酒碗,苦笑道:“酒,真是个好东西!没想到,这么多年,我依然过不去……” 伴随着苦涩的喃喃自语,兰致静静地合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第六十四章 查探 叶坤在军营中,也没有忘记临行前叶玄托付给自己的事情,在江北四处打探关于伊娄部的消息,可收获甚少。 想着这次前锋营奉命探查襄阳敌情,或许正好有机会去打探打探,于是他便去向叶常主动请缨了。 叶常虽然有所迟疑,但还是答应了,在叶坤穿上胡服的时候,再三叮嘱后,才目送着他和另外两名探子向着襄阳方向渐行渐远。 叶常派出的探子总是三人一小队,十二人一大队,每个小队负责一个山头,每个大队负责一个村镇,以水源和草地为指导,从襄阳和江夏的地界开始,一路向西北探查,若是发现有胡人营地,记录具体地点和规模后立即返回,绝不多做逗留。 叶坤三人一路上也的确发现过几处胡人的营地,但他还从来没有探查到关于伊娄部的一丝线索。 一连如此,过了五日,而叶坤也开始有些好奇,按照常理来说,此刻晋军北渡,江夏胡人部族被灭的消息,早该被襄阳敌人知晓了,可为何这些天来,根本不见襄阳的胡人有所动静。 即便对方自持兵强马壮,不愿轻易撤出襄阳,那即便是派出探子,到江夏城周围打探打探,也是应该有的应对策略吧。 然而,经过几日的观察,襄阳的敌人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天,叶坤和前几日一样,前往羊山以北去探查敌情,同样也在一处小镇周围发现了胡人的踪迹,但今天他却能感觉到,眼前的这座营地和往次的都有所不同。 营地规模不仅更大,而且营地搭建风格和对方身上的服饰都和以往有所不同,至少不像是鲜卑人,也不是白羯,不过由于有军令在先,他们不敢进一步打探,于是在详尽记录此地胡帐的特点和营地位置后,便悄悄的返回了。 不过,在回营途中,伴随着远处阵阵若隐若现的马蹄声传入叶坤等人耳内,三人即刻警觉起来。 虽然他们几个身上都穿着胡服,但也不得不与对方拉开距离,因为没人懂塞外的语言,一旦对方接近自己,开始质问交谈,就很容易暴露身份。 于是乎,三人快马向着侧面的山顶而去,算是避开了那行胡人的视野。 而他们去向山顶,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那便是方便在暗处继续探查这队胡人,看其究竟要去往何处,待他们经过此地后,在一路隐秘尾随,或许还能毫不费力的找到他们的营地。 三人在山顶将马安置在后坡,然后藏身于灌木丛中,从山顶暗中观察着这支正不紧不慢经过此地的胡人队列。 只见领头的是一个身着鲜卑服的壮汉,羊毛雪袍,紧衣窄袖,高毡帽,浓眉大眼,高鼻梁尖下巴,一脸络腮胡,一头散发披落,虽皱着眉头,但神色怡然,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般,骑着高马,腰间挎着一柄弯刀,傲然独行于队列的最前方。 而跟在壮汉后面的,却是一名豆蔻年华的鲜卑少女。 她身穿白色长雪裙,腰系天蓝束腰,外套一白色羊毛雪袍,头冠一顶雪白貂毛高毡帽,颈上戴一串玛瑙项链,皮肤白皙,五官端庄秀美,乌黑的头发如瀑布般沿着侧脸铺下。 神情有些忧郁,微微低着头,似乎若有所思,手里握着一把长三尺有余的轻质弓,背上还背一支竹编箭筒,骑着马紧一步慢一步的跟在壮汉后面。 再往后,看上去应是部族的族民,约莫百余人,大都头顶毡帽,身着皮革雪袍,虽然手持各式武器,却十分松懈。 “或许是刚刚劫掠过一个村庄后要回营吧!”叶坤不禁这样想着,但他却并没有看到任何抢夺来的粮食女人什么的。 在三人的眼皮底下,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过了山脚,向着东北方而去。 领队的斥候见那一行胡人走远,指示另一个探子跟上前去,并叮嘱再三,要在暗处保持距离,最后约定日落前,在前方三十里处的潦河畔汇合。 那哨探接令之后,便一路疾行而去了。 两个时辰后,潦河畔,早春的残阳已不再似冬日的那般乏力了,即便是落日的余晖,照在人身上已然觉得有一丝暖意。 叶坤和领队两人牵着马,伫立于河畔等了许久后,方才渐渐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哨探一下马来,领队斥候便急着问道:“怎么样?他们的营地在何地?” 那探子先是在河边掬了一碰水喝,然后才答道:“不行,没有查到!” 领队斥候和叶坤听到这个结果都有些意外,因为只要在暗处一直跟随着,就应该能找到他们的营地所在,怎么可能会查不到! 面对两人的疑惑,那哨探解释道:“我一直在暗处尾随着,但那行胡人并没有在襄阳境内停下,而是一直向着东北方进了洛阳地界!因为时间已晚,若是再深追,我担心天黑之后辨不清方向,便就回来了!” 领队斥候听罢,不禁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洛阳的胡人大老远跑到襄阳来?怪哉……” 不过他也只是这么嘀咕了一句就没再多说什么,毕竟这也不是他该考虑的事,于是,三人也便启程向着营地的方向而去了。 而叶坤听完刚才那哨探的话,虽然心中也有疑惑,但总是会不由得想到叶玄曾在林字营说过的话,“江北襄阳,将会有大批难民百姓南下荆州……可能会有鲜卑人相护……” 想到这点,叶坤似乎更加笃定了几分,那些去往洛阳方向的胡人,可能正是叶玄托自己打探的伊娄部…… 距离江夏一战转眼已有十天了,在兰左使的精心筹备下,总算是建立起了一条跨过长江,从荆州到江夏的粮草补给线。 江南段自然由驻守在江陵城的勇字营护卫,而江北段则由安字营一部护卫,每隔半个月,便有数百艘渡船穿梭于长江两岸间,以保证独悬于江北诸胡包围中的五营军粮草充足。 和兰致所想无异,在安山的防务工事修筑完毕后,那还残存的数百俘虏也被奎字营全部坑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就像数月前洛阳城中的十万军民一样。 而安山的防务也是由奎字营负责,房奎留下偏尉金吴领一千人驻守安山,自己则带着大部回到江夏驻地,毕竟下一步收复襄阳,仍需要奎字营。 林潇云这几天也一直忙着林字营的阵型操练,在邵为的帮助下,更加完善了在对阵胡骑时该有的阵型,以及在与胡寇短兵相接时阵型的迅速变换。 叶凌在这半个月内,则完完全全探查清楚了襄阳境内的敌情,包括敌人的驻地位置和规模。 只是让他觉得诡异的是,继江夏被占已过去半个月之久,襄阳之敌仍旧毫无动静,而让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在襄阳周围,竟然发现了羌胡的部族,而且规模骇人,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叶凌单单只是这样一想,就心有余悸,不过具体的应对方法,只有等越王司马徽裁决了。 …… 而此时的江陵城内,叶玄的伤口正如曹大夫临走前所说的一样,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小腿伤口处已经有了一个不小的血坑,腐肉淤血都被他强忍着疼痛洗掉,但新肉的生长却出奇的慢。 叶玄心里也十分清楚,越是这个时候,便越是不能一味的待在房内,需要多出来活动,即便是右腿稍稍使力,都会有一股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但这样也比闷在房中要强。 所以叶玄每次都会在精力稍好的时候,一步一挪的走到院中,取出长枪,慢慢的挥舞一遍虚家枪法。 因为右腿的剧痛,所以叶玄很多动作都没办法完成,可他每次都还是会全部坚持下来。 他为的,当然不是什么枪法的进步,而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战场才是自己的归宿,尚武才是自己的路途,背负这一切继续前行,才是自己的选择! 第六十五章 意外的敌情 “你说什么?” 司马徽在主帅营中听到叶凌的敌情报告时,从主帅位上一惊而起,怀疑忐忑的接着问道:“此敌情属实?” 司马徽可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重新向叶凌确认一遍。 而围坐于主帅营中的各营主偏将虽然有些难以相信,但无不是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叶凌扶着腰间的佩剑,直直的矗立在营帐中央,高昂着头,神色严肃,看着司马徽,将刚才说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在襄阳东北方鹤山附近发现一处羌胡部落,毡帐数千有余!此敌情属实!” 在得到叶凌的再次确认后,司马徽开始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仿佛有些坐立难安。 他熟读通史,不可能不知道羌胡与魏晋的恩恩怨怨,而现如今摆在眼前的这数万羌胡,是敌是友,该伐该谈,都是不容有一丝误判的问题。 安书武见司马徽如此紧张严肃,不由得对这个羌胡部落产生了莫大的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胡人部落,竟能令越王如此踌躇! 于是他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坐在自己身边的林潇云,咧咧嘴,问道:“这个羌胡竟有如此厉害?” 安书武虽杀伐果决,武艺奇高,打仗颇有大将风范,可毕竟是一介武人,不懂诗风古韵、治国韬略,自然也很少读过往史书。 林潇云看着眼前的安书武,低头想了片刻后方才说道:“安将军可知前朝蜀汉大将马超?” 安书武点点头道:“此人我知晓,虽然我不曾读过史书,但对于古往名将,还是多有耳闻的!” 林潇云听安书武说完后,接着道:“那想必安将军也一定听说过‘西凉军’吧!前有汉末董卓凭其独霸朝野,后有马超领其三败魏主曹孟德!” “西凉军之所以如此彪悍,一方面是因为将无匹夫,另一方面是由于西凉与羌胡相接,故而西凉人与羌胡有几分相近,民风剽悍、凶猛嗜血!” 看着安书武有几分明白过来的神情,林潇云接着说道:“不仅如此,西凉牧场经由秦王开拓,汉皇治理,早已是闻名天下,以至于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一说!” “不过,自诸王之乱后,晋室垂危,羌胡渐渐脱离朝廷控制,现今的西凉也只有在陈越礼将军的苦心经营下方能勉强自保,那闻名天下的牧场也随之大部落入羌胡手中!所以,若是真的开战,仅凭那数千羌胡骑兵,恐怕我们就难以抗衡!” 安书武听林潇云说完,似乎觉得林潇云有些过于悲观,反驳道:“江夏一战,步兵对战骑兵,叶公指挥的,不是打得挺好吗?而且还以少胜多不是吗?” 林潇云听罢,叹一口气道:“安将军有所不知,以步兵败骑兵正是马超之所长,想必叶公也是研究过他的阵法及行法,方能如此大败胡人铁骑!而此人有一半羌人血统,在蜀汉时正是蜀地羌胡首领。原本羌胡集中在凉州一带,如今此部却出现在襄阳,想必和马超及前朝蜀汉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对于鲜卑人的那一套,很可能对他们不管用!” 安书武听罢,这才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为何此刻越王在听说有如此规模的羌胡后,竟会如此不安焦虑。 而安书文虽然知道羌胡的强悍,也明白为何司马徽此刻会不安,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何司马徽会犹豫踌躇。 如若仅仅是强悍,那么在羌人发现之前行动,先下手为强,仍能以最小的损失取得胜利,何至于如此。 此时却听序右使皱着眉头,叹着气说道:“究竟该伐该谈,的确是个难题啊!” 安书文有些不解,此次北伐即是伐胡,为何会有和谈之说?于是开口问道:“序右使此话怎讲?” 序右使见房奎、兰致和安氏两兄弟都疑惑的看着自己,方才解释道:“各位有所不知,我华夏中原与羌胡有太多的恩怨纠葛了!” “前蜀丞相诸葛孔明为稳固国基,北安六胡,南抚百越,任用胡越蛮夷之能人,政治开明,民间和睦,故而能算当时蜀地胡越之恩主!然而,魏兵南下,蜀汉倾灭,魏主自持兵多将广,伐六胡,屠百越,俘以为奴。本朝武帝时,朝廷又强行北迁蜀地诸胡,以至于尸横遍野,饿殍千里!” 序右使说到这,深深的叹了口气,慢慢讲清越王心中的踌躇和犹疑。 “我五营军虽举‘兴复晋室’之大旗,发兵中原,但五营军是在蜀地建立,军中也多蜀中后人,而且现如今真正驰骋肆虐于中原大地,屠我百姓的乃鲜卑、白羯与匈奴,而非羌胡。况彼时羌胡曾受恩于蜀汉朝廷,也懂华夏礼节,有和谈的余地!” 听序右使这样说完,四人才算恍然明白过来,都看向了仍在营帐中来回踱步的司马徽,陷入了沉默之中。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叶凌仍一个人伫立在营帐中央,等着司马徽的命令。 但是司马徽只是来回踱步,一脸愁容,仿佛把面前的叶凌完全忘了,就连让免礼看座都想不起来了,其他人也是一筹莫展,独自思考。 的确,这个问题如果预判失误,不仅会将成千上万的无辜五营军将士送入死地,而且会树敌于羌胡,令本就困难重重的北伐更加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序右使说话了:“这件事不如就交给我吧!” 话音刚落,众人都齐刷刷的看向了坐于主帅座右侧的序右使,司马徽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序右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却听序右使接着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就让我前往羌胡营地,与之相谈吧,是敌是友,一试便知!既然生活在蜀地多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礼节,他们也该知道!” 林潇云听序右使这么说,忙行一敬礼,劝道:“此行不知凶吉,还请师父三思!” 序右使听罢,伸出一只手打断了林潇云要接着说的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好此行我也想弄清楚我们五营军的前方到底在何处!” 说着,序右使站起身,走到司马徽身前,俯身行了一礼后,道:“我意已决,还望殿下恩准!” 司马徽看着眼前的序右使,迟疑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道:“既然序右使有此信念,本王甚是感激,但本王有一个要求!” 序右使起身道:“殿下有何要求?” “定要安全回营!”司马徽看着序右使,神情严肃的说道。 “还请殿下放心!不过,为支持我与羌胡的和谈,还请殿下对襄阳的诸胡手下留情!” 司马徽点了点头,见此事已然有所眉目,这才稍微宽心一些,转过身才发现叶凌还一直站立在远处,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命人看座,连声道:“本王心有所扰,忽视了叶公,还望勿怪,勿怪!” 叶凌客套几句,坐下后,又接着说完了关于襄阳所有敌情的探查情况。 司马徽听罢点了点头,道:“既然叶公已经将襄阳境内的敌情全部探查清楚,不知你对出征上有何打算?” 叶凌稍稍思索了一下,抬头答道:“依末将之见,为避免再出现江夏之战的情况,还请三营同时出兵,一举荡平襄阳之敌!不过,有一点令末将觉得有一丝诡异!” 叶凌说着,众人都看了过来,司马徽一抬手,示意叶凌接着说下去。 于是叶凌接着道:“襄阳与江夏紧邻,我军占领江夏已有半月之久,然而襄阳之敌竟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一般,我猜想这其中可能会有蹊跷!” 听叶凌这么说,林潇云皱着眉,思索片刻后开口道:“叶公说的有理,但依在下之见,敌人肯定已得知了江夏情形,这么做可能背后有肃甄部的原因,或许是想引我军入境吧!如是这样,三营同时发兵,一举荡平,不给敌人反应过来的机会,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以我军现有的兵力,若是除去东北部的羌胡一部,完全可以在肃甄部插手之前拿下襄阳!” 兰致听后,微微思索,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其他众将也纷纷表示没问题。 但安书武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叶凌道:“在下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叶公,自踏上江北大地以来,为何我就极少见到中原的百姓呢?” 叶凌听罢,脸色即刻沉了下来,没有明着回答,只是低着声音道:“这个问题,待安将军进至南阳城内,可能自然就会明白的!” 司马徽见叶凌这般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没再追问下去,一挥袖后,大声道:“既然众将都认为此计可行,那就明日发兵襄阳,除兰致率三千兵马留守江夏外,三营尽出!拒者斩,顺者生!” 营中众将听闻,纷纷起身,俯身抱拳,齐声道:“末将领命!” 说完,各营主偏将开始纷纷离开主帅营,回到各自营地。 叶凌回到营帐中,告知了叶常和王蒙明日发兵的消息,而且说明将是三营同时发兵。 王蒙听罢,回了一声:“那卑职这就去准备明日出兵一事!” 说完,他便出了营帐,向着马厩而去。 而叶常听完,也说着要出去准备准备,但却仿佛心有所思,被叶凌看了出来。 “无易,你有什么事吗?” 叶常听了,迟疑了片刻,方才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哥,我有一个请求!” 叶凌不由得惊了一下,因为这么多年来,叶常这样郑重的对自己提请求还是头一回,这不禁让他心中有些好奇,便问道:“什么请求?” 叶常又停了一会,仿佛有些难以开口,片刻后才接着说道:“我想把坤儿调离前线,想让他去辎重队!” 叶常见叶凌一脸惊讶,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怕什么,也不是要惯着他!只是……” 叶凌打断了叶常的话,轻轻舒了口气,道:“我知道了,都是为人父母,我懂,你自己前去安排吧!” 叶常听完,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接着道:“我知道我们是将门之后,在战场上更是要身先士卒,坤儿也一样,但我发现或许我过去对他的期望是错的,他应该有自己的活法,而不是像我期待的一样,驰骋于沙场,冷血无情,最后成为一代名将什么的!” 叶凌没有听完叶常的话,便打住了他,道:“明天就要出兵了,你要安排就赶紧安排好吧,兰左使今日在江陵城内,后天才会回来!不过这样的调遣他也是不会在意的!” 叶常听叶凌这么说,便出去了,脸上并没有一丝开心或侥幸的神色,只是觉得有一丝沉重和无奈。 见叶常出帐后,叶凌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呢?我们这一辈种下的恶果,为什么要让他们来尝呢?” 想到现今仍在江陵城内养伤,而且病情依然险恶的叶玄,叶凌心中竟有一丝愧疚之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是时候该给家里写封信了!” 第六十六章 因缘 荆州江陵城内,天色清明,阳光明媚。 叶玄的气色也算得上是良好,于是和往日一样,吃过午饭后,便取出长枪,在院中缓缓的舞动着。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调养,他的右小腿已经完全消了肿,伤口的颜色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发黑发紫,正常了不少。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腿上那块因为洗掉坏死的腐肉而留下的血坑,却越来越深了,每次换药清洗的时候,都让他痛不欲生。 可正当叶玄舞动着手里的长枪,却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了很大的动静,哗哗啦啦,人声鼎沸的。 察觉得有些异常,叶玄便停了下来,杵着长枪一瘸一拐的向院门方向走去。 不过,还没等他走到院门处时,却见一身戎装的令安原闯了进来,正大跨步的向着自己的房间而去。 “令将军何事如此急切?” 听到声音,令安原才转头看见了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叶玄。 令安原疾步上前,小心翼翼的扶住了杵着长枪的叶玄,然后两人一步一挪的往院外走去,边走边笑道:“世子出来就知道了!” 而当叶玄在一踏出院门的瞬间,便骤然呆在了原地。 只见此刻叶宅的院门外,本就不宽的街道已被无数百姓拥堵得水泄不通了,完全阻塞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架,如此,人群越挤越多,都立于叶宅原门前,放眼望去,已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了。 这些百姓无不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且大多为老弱妇孺,虽然面上都穿着各式各样的宽袖袍服,有的还不甚合身,但或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叶玄还是能看到,在有些人的宽袖之内,还套着并未脱下的箭袖鲜卑服。 叶玄见罢,自然明白了这群百姓的来历。 站在这群百姓最前面的,是一位儒衫中年人,气质清雅,却面黄肌瘦,身上的袍服样式有几分华丽,但已是脏乱不堪,身旁一位穿戴讲究的妇人跟着他。 那妇人虽然衣着还算整洁,但脸上却满是沧桑与哀凉,手臂上挎着一个覆有红布的锦盒,见叶玄脸色苍白,杵着长枪艰难走出院门时,泪水便已潸然而下。 中年人见到叶玄,颤巍巍的点了点头,眼神满是感激与赞叹,随即在妇人的搀扶下,放下拐杖,缓缓跪倒在地,双目噙泪,言语哽咽,高声呼道:“多谢叶郎君舍命相救之恩!” 话音未落,那中年人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群百姓,都纷纷面朝叶玄跪拜在地,言辞感激,双眼含泪,齐声高呼:“多谢叶郎君舍命相救之恩!” 千余百姓报恩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响彻在整个江陵城的上空,使得那些原本因为拥堵而有些怨念的围观群众,也不禁叹然涕下,感概万千。 叶玄看到这一幕,心中梗然一痛,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能感受到,自己胸中的那股熊熊火焰,依然在燃烧着,可为何,心又如此的悲痛欲绝,难以自抑! 看着眼前这些拜倒在叶宅门口的难民百姓,他多想大声告诉他们,真正救出他们的是虚衍虚子冲,真正守护他们的,是洛阳叶家军和虚家军的众多将士们! 但他数度开口,却又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任由两行热泪缓缓淌下脸颊。 而听到院外有如此大的动静,叶母领着虚子怜和其他叶府的仆人们,也纷纷出了房,向着院门走来。 虚子怜和叶母踏出院门,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也都愣在了原地,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到最后,还是在贴身丫鬟的提醒下,叶母方才反应过来,下了阶梯,扶起为首的二人。 虚子怜想到叶玄说过的连山一战,不仅回头看向了与院门相对的叶家厅堂,在那里,摆放着两尊厚重的灵位,此时恰好正对着院门的方向,正对着这一群跪拜致谢的难民百姓们。 见到这副场景,虚子怜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扶着墙壁,后退数步,最后藏身于院门后,掩面痛哭起来…… 而此时街道的另一头,围观群众的最外侧,一辆朴素简蔽的牛车,因为道路的拥堵而停在了路口外。 “可有荀师的消息传来……” 随着牛车骤停,车内的声音也顿时停了。 “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一个百灵跃动、活泼俏皮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随后,一只纤细白嫩的小手掀开了车前的帘幕,从中探出一个扎着双平髻,身着糯白曲裾的少女来。 她抬起眼眸,看了一眼前方拥堵的人群后,接着问车夫道:“前面这是怎么了?怎么拥堵了这么多人?雨儿不记得今天是什么节日啊!” 车夫也是满脸疑惑的摇了摇头,但听车内又传出了刚刚那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雨儿,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这声音淡雅平素,清丽柔和,尽管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也依然明晰不已,就好似这凡尘间的喧嚣,根本无法掩盖住她的嗓音一般。 “娘子先等着,雨儿去前方探探风声就来!” 还不等车内人的拦阻,灵动的雨儿就已经一步跃下了牛车,蹦蹦跳跳的挤进了拥堵不堪的人群中。 半刻钟后,雨儿从最里侧挤开人群,又回到了牛车旁,喘了两口粗气后,对车内人说道:“娘子,前方的确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好多人看热闹呢!不过雨儿觉得你一定猜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 雨儿说完,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双眼直勾勾的看着牛车的帘幕,好似在等候车内人的答复一般。 一声浅笑传来,随即是竹简被合上的声音,车内人也并不责怪雨儿的装神弄鬼,只是不屑的道:“我猜又是哪两家的郎君打起来了吧,这些时日,北人南下,江陵城内最多的就是这等纠纷了!” “雨儿就说娘子猜不对!”少女的笑脸更为得意了,这短暂的优越感几乎让她喜不自胜。 “行了,别卖关子了!”车内人笑着呵责了一声。 “前方有千余百姓,都跪倒在大道上,叩礼拜恩呢!嘴里还高喊着‘多谢叶郎君舍命相救’什么的!”雨儿一边笑着,一边将自己刚才的见闻说给车内的人听:“就是那群百姓堵住了道路,才使得这一带无法通行了!” “叶郎君?哪个叶郎君?”雨儿话刚说完,车内便传来了一声疑问。 雨儿撇了撇嘴,她没想到自家娘子这次竟然没像往常一样,先夸赞她一番,而是径直问起了这个“叶郎君”,于是有些不高兴似的嘟囔道:“还能是哪个叶郎君,前方便是洛阳叶公的宅邸,当然是叶家的郎君啦!” “洛阳叶公?那个叶郎君是赵尹赠笛的那个叶玄叶景之吗?”车内人的语气显然有些惊讶。 雨儿似乎还在为刚刚自家娘子的忽视而耿耿于怀,于是漫不经心的答道:“听说是叫叶玄叶景之,但是不是赵尹赠笛的那个,雨儿就不知道了!” 忽然,雨儿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珠子一转,俏皮的问道:“怎么,娘子见过此人?” 短暂的沉默后,车内才又响起了那个平静清丽的声音:“没有见过,只是耳闻而已!” 稍稍停顿了一下后,那声音又接着问道:“那群百姓究竟为何事拜恩呢?” 雨儿回头看了一眼拥堵的人群,答道:“那些人好像原本是被肃甄部抓到洛阳去的中原百姓,据说是因为叶郎君搭救,才能逃离虎口,安然抵达江南的,而叶郎君也因此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车内又变得沉默了,良久之后,方才再度响起话语:“雨儿,你先上来吧,我们在此静候片刻,待人群都散了之后再走吧!” 雨儿听闻,显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道:“娘子,现在天色不早了,等这人群都散去,估计就要错过晚饭时间了,老爷又要责怪的!不如我们绕道回去吧!” “不,我们不绕道回去,就在此静候!” 车内人言辞平静,但语气却是异常坚决,雨儿无奈,只能有些不安的重新上了牛车,掀开帘幕进去了。 日暮时分,聚集在叶宅门前的人群渐渐散去,道路也因此得以通行,那辆简蔽朴素的牛车在车夫的驾驭下缓缓向着回路而去。 但在马车经过叶宅门前时,牛车旁垂下的帘幕被轻轻拨开了,一双秀美明丽的眼眸出现在那缝隙的后方,静静的看着叶宅的院门,直到马车已驶离这条宽阔的大道。 …… 翌日,北边的江夏城中。 伴随着隆隆出征鼓声和尘嚣而起的飞沙,三营旌旗随风而起,分成二十余股,每股数千人,向着襄阳境内早已探明敌情的胡人部族一路奔袭而去。 而林潇云因为担心序右使的安危,在将大军交由邵为指挥后,自己独领百余林字营精锐骑兵,一路护送着序右使前往襄阳东北部的羌胡部落。 林潇云先是亲自到羌胡营寨中道明了身份和来意,在得到对方单于的明确答复后,方才回来领着序右使,一同前往了羌人营地。 而应对方的要求,只得他们二人进入,因此,那剩余的百余精骑全部留守于距羌人营寨两里地的山顶,只等形势不对,就立马冲杀下去,不计一切代价救出序右使。 因为林潇云,根本不需要他们来救…… 三个多时辰的和谈,序右使引经据典,讲述两族恩怨,有史可鉴,两族都曾互相攻伐,互相帮助,随后利用羌胡部落与前朝蜀汉的关联,慢慢取得了对方单于的信任。 又谈及古今,分析成因,道明五营军此行北伐只为夺回关中中原地区,将在中土作恶的羯族鲜卑等部逐出中原,对其他部族并无恶意,并利用五营军的蜀地背景成功与对方拉近了关系。 接着指明利害,分析局势,指出现今襄阳全境已被五营军所占,羌胡部族现已深陷重围,如是和平解决,越王将给予承诺,今后羌胡只要不再作恶,四海之内,任其迁徙。 一场谈判,可谓是软硬皆施,刚柔并济,而对方单于对待序右使的态度,也是由刚刚开始的抵触憎恶,到中途的迟疑踌躇,再到最后的温和赞同。 和谈在序右使的博识和智慧下,总算是顺利达成,羌胡部族单于与序右使定下君子之约,并设下祭祀宴,喝过结义酒,方才亲自送二人出了营寨。 待林潇云与序右使第二天傍晚回到江夏主帅营中时,大军基本都已回营了,几位主偏将也在营帐中,但司马徽和众将的脸色似乎仍然有些阴霾难看。 林潇云见状,问安书武道:“安将军这是为何事而恼?” 安书武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后,道:“烦恼谈不上,只是觉得有些意外,难以相信而已!” 林潇云听安书武这样说道,不觉心中疑惑,这样的兵力和战前准备,五营军此次是不可能失手的,莫非敌人援军反应神速? 但他一路回营时也没见部队有多大伤亡啊!那为何众将都这般神色凝重呢? “越王有令在先,拒者斩,顺者生!可是你刚刚回营时有看到多少战俘吗?”安书武坐在木案前,抬头看着林潇云,接着说道:“此战,襄阳胡贼至少四万有余,然而除去一两个部族有大部投降外,其余十几部,几乎均是战至最后一人,誓死不降!所以……” 安书武没有接着说下去了,说到这林潇云也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出现这样的结局着实有些让人意外。 的确,就算有援军可待,但如若是再无胜利的希望,那也是投降保住性命要紧,这样的结果只说明,双方的仇怨,的确很难化解了! 司马徽听安书武说完,也轻轻舒了口气,有些疲惫的笑了笑后,道:“见序右使无恙,想必是成了吧?” 序右使点点头,道:“没错,对方答应了我的条件,不再为恶,也不会与五营军为敌!” 营中众人听到序右使说出此话,心中压着的石头仿佛顿觉轻松了不少。 “他们想重新迁回蜀地,我答应了他们!”序右使接着向司马徽禀报道。 司马徽思考了片刻,轻轻一甩衣袖,然后又将双手背在身后,道:“随他们去吧!只是按照礼节,朝廷应该给封个归义侯什么的!” 司马徽说到这停住了,众人心中也都清楚,愍帝刚去,在洛阳的太子亦被胡人屠害,现仍处于丧期,晋室尚无至尊之位,给封爵位,朝廷实是有心无力。 “不过也快了吧!”司马徽长吐一口气,皱着眉,冷笑着,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司马旭现在不正忙着这个吗?” …… 襄阳之后,五营军对南阳之敌的探查也秘密开始了,一连几天却没有多大收获。 而安山防地,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着,侦查、扩建工事、值岗。 就在所有将士都过着同前几天一样的生活时,突然不知从何方暗处飞来一支冷箭,直直插在了最高处岗亭的支柱上,站岗的士兵被这一箭惊倒在地,即刻大叫到:“有敌情!有敌情!!!” 随着这一声叫喊,整个防地瞬间进入了战备状态。 然而,良久后周围依然没有丝毫动静,那值岗的士卒这才慢慢探出头,看着仍然钉在木质支柱上的箭矢,竟发现在箭矢的中央部位竟还绑着一块白布条。 他愣了一下后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将箭拔出,送至了前线指挥——奎字营偏尉金吴面前。 金吴接过箭矢,解开布条,展开后却被布条上的字惊住了,随即高喊道:“来人!来人!速将此物送至城中主帅营!!!” 话音刚落,便有一士卒即刻飞奔而来,接过布条,骑上快马,向着江夏城疾驰而去。 布条上只有六个字:“牙山顶,乞活军。” 第六十七章 信使 南阳郡,始设于秦昭襄王三十五年,原为楚国宛地,秦将白起破楚占宛,置之。 南阳郡南依汉江,北接洛阳,西邻汉中,东抵豫州,贯连东西,直通南北,自古便是个人杰地灵,雄才辈出之所。 一代奇君王莽受封于南阳新都,开设新朝,改制天下;汉光武帝同样发迹于南阳,仅用数年时间,摧枯拉朽,推翻王莽新朝,光复刘汉江山,也是从此时起,定宛城为南阳城,置立陪都,是为南都。 后汉末年,群雄争霸,又有一代军师诸葛亮躬耕于南阳,从而成就了三顾茅庐的一段佳话,并奠定了三足鼎立的天下局势。 而此时的五营军主帅帐中,众将正对着眼下南阳城出现的新局势一筹莫展。 “乞活军……” 在主帅营中,安书文接过司马徽手里的白色布条,喃喃自语道。 安书武看着安书文手里的布条,也不自禁的在口中念到那句曾经几乎流传于整个江北中原的俚语: “乞活乞活,不乞他物,但求能活!” 念完后,他的眉头也很快皱了起来。 “这到底是哪一支乞活军?”安书武不由得问出声来。 的确,司马徽在接到此布条时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想暗中给五营军传话的究竟是哪一支乞活军! 此时已是深夜,但随着安山传令兵快马加鞭,将此布条送至江夏城主帅营时,司马徽便瞬间没了睡意,急速招来相邻营帐的安氏两兄弟,随即又传令宣各营主偏将速速前来。 三人正沉默着,序右使首先拨开营帐帘幕走了进来,伸出手示意安书文将布条递与他。 安书文走过去,一边将白布条示给序右使看,一边问道:“序右使可有头绪?” 序右使盯着白布条上的字,陷入深思,一时也没有回答安书文的问题。 而此时,各营主偏将也都纷纷赶来了,陆陆续续进至主帅营中。 序右使还在深深思考当中,而安书文则将手中的白布条交给后面陆续进来的各营主偏将传阅。 众将虽对名震中原的乞活军早有耳闻,但对于乞活军后来的境况却并不十分了解。 时至今日,原本横扫胡骑的乞活军仿佛也已经销声匿迹了,所有人当中,对乞活军最为了解的恐怕就当属刚刚进入营帐的叶凌了。 叶凌接过林潇云手中写有字的白布条,摊于两手之间,凝视了片刻后,抬起头来神情严肃的看着司马徽,顾不得行礼便直接说道:“此布条极有可能是并州乞活军所传!” 司马徽皱了一下眉头,神情有些怀疑的道:“何以见得?” 叶凌环视了营帐一周,众人也都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仿佛都在等着他说出理由。 于是叶凌将布条递给叶常后,开口解释道:“诸位久居江南,可能对中原乞活军的过往了解不详,只闻其英勇抗胡之名!” 说完,众人纷纷点头,以示叶凌接着说下去。 “惠帝年间,诸王之乱,中原大地生灵涂炭,流民四起,匈奴、羯奴又乘机起兵叛乱,大肆屠杀劫掠,时沧州大饥,百姓无路可活,在刺史带领下,四处逃难乞食,一路向南,各地流民纷纷响应加入,渐成规模,是而被称为乞活军!” 叶凌开始回忆起十数年前的那些岁月,慢慢向众人讲述江北乞活军的前身后世。 “最初的乞活军只求生存,故而被多方势力利用,先后在东海王,左相苟曦,司空王浚的势力纠葛下辗转求生。但随着胡人南下,屠戮中原,乞活军开始脱离各方控制,在尽力自保的境况下与胡人相抗。因军中多死士,乞活军将士往往是无往不前,战无不胜,渐渐名震天下!” 说到这,叶凌暂时停住了,仿佛陷入回忆之中,没错,当年的乞活军威风不减强秦盛汉,而他与虚肖染也正是那时,得以结识乞活军中的豪杰勇士。 叶凌顿了片刻,看向众人,接着说道:“然而,随着沧州、并州、幽州相继落入胡人手中,匈奴和羯人开始窥视洛阳,渐渐软化招降乞活军。后来的当阳一战,誓不附胡的乞活帅陈午重伤而亡,于是,乞活军内部开始出现分歧,并慢慢分化成三部,一部归附幽州慕容鲜卑,一部驻守冀州继续抗击白羯,一部于并州肃甄鲜卑境内自保求生。” 说完,叶凌看向司马徽,道:“牙山在南阳以西,距并州最近,所以,此布条应是并州的乞活军传来的!” 众将听完,这才明了,而以布条上的意思,对方应该是想与五营军接洽。 但也不能排除这是胡贼的一个圈套,借乞活军之名设下埋伏。 因为若是与乞活军相谈,五营军不可能只是派出一个无官无职的探子而已。 司马徽听完叶凌的解释,看了一圈帐中的各营主偏将,沉吟片刻后,斩钉截铁的道:“此行必去,不管是真是假,都应该去!”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但却能看出都有所顾虑,司马徽也是一样,虽然说着此行必去,但眉头却没舒展分毫。 叶凌看出了众将的忧虑,主动请缨道:“越王!还是让臣去吧!臣对此地熟识,与乞活军也有因缘,再合适不过!” 司马徽没有做声,以他的判断,叶凌并不是最好的人选。 因为此行要的并非只是熟识地形和对方而已,最重要的是要武力高强,只带领少数护卫,深入敌人控制的南阳境内,而且还要保证在是圈套的情况下,最好能够全身而退! 因而司马徽暂时没有准许叶凌的请缨。 林潇云走到司马徽跟前,对着行一礼道:“义父!此行还是我前往吧!” 序右使见罢,点点头,也对着司马徽道:“没错,叶公虽熟识此地,但此行易丞去最为合适!” 司马徽看着眼前的林潇云,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好吧,就这么决定吧,但是切记要保全自己!” 司马徽说完,目光落在林潇云腰间的佩剑上,复而又补充道:“以及这把紫泰剑!” 虽然司马徽知晓六剑认主之事,但他终究不愿意看到,林潇云和紫泰剑在这等关键时刻出什么意外,所以不禁又叮嘱了一番。 林潇云听罢,抱拳对司马徽行了一礼,回道:“末将领命!” 司马徽又环视了一周营帐中的诸位将领,在没有异议后便让众将都散了。 林潇云也回到营地,让邵为挑选了二十名武艺高强的骑兵,作为明天的护卫,又稍稍准备后便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在叶凌的授意下,林潇云带着一名熟识此地的叶家军将士,便出发向着牙山而去。 因为尽走的一些小道,所以直到牙山,一行人也没有看到胡人的踪迹。 在安顿好了战马后,林潇云带着一行人上了山顶,果然见到不远的空旷山石处,有一人在等候。 此人一身泛旧的袍衫,宽襟长袖随风起舞,而立之年,个子不高,浓眉小眼,面黄肌瘦,些许发白的胡渣和头发,但五官端正,发髻整洁。 他站在原地,阴霾的天空下,一双小眼被山顶的风吹的有些睁不开,却依然神色自若的看着远处的林潇云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而来。 林潇云伸出手来,示意跟来的士卒停下后,独自向着那人走去。 双方还隔着十余步的距离,那人便有些苦涩的笑了笑,接着拱手俯身,做了一礼。 林潇云停下脚步,不再向前,警惕的打量了两遍这位传信之人后,便伫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敢问阁下乃江南五营军之将?” 林潇云听对方开口,先是暗暗一惊,心中诧异道:竟是江左吴地口音?! 但即便如此,林潇云的表情还是看不出有丝毫变化,只是很淡然点了点头后,神色冷峻的道:“没错,乞活军是为何事主动联系我五营军?” 那人一时没有回答,站在山顶的劲风中,片刻后方才坦然道:“其实在下并非乞活军之人!” 林潇云听到这一句,瞬间警觉起来,而随着风起,这才看清此人宽大衣袖下套着的箭袖鲜卑服! 第六十八章 分析 林潇云见到那箭袖鲜卑服,忙后退了一大步,右手也即刻握住紫泰剑的剑柄。 而后面的护卫见林潇云摆出迎敌姿态,纷纷疾步向前奔来。 可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面前的人却依然让林潇云感觉不到丝毫敌意,更感觉不到任何杀气。 那信使见林潇云反应如此激烈,满是苦楚的咧嘴一笑,解释道:“将军还请放心,此地并非圈套!” 林潇云再次警惕的环视周围一圈,确实没有发现敌情,而即使是有,以自己一贯的警觉,在上山时也应该被识破了。 于是,他这才直起身来,向上伸起左手,示意后面的卫士不再向前,但右手依然搭在剑柄上,不敢放松。 “你既为胡贼谋事!为何还要传信我军?”林潇云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眼神中压着一股杀意,只等对方有一丝毫的异常之举,便要挥剑斩去。 但那人却看着林潇云,满是憔悴和无奈的笑了笑,道:“在下虽为胡贼谋事,却是晋人!今日以乞活军名义前来相见,是想助五营军破南阳之敌!” 林潇云听完对方的来意,却并不敢相信,道:“你既谋事于胡贼,又该如何让我相信于你?” 那人听林潇云这样说完,眼神有些黯淡,顿了片刻,用有些低沉的声音铮铮的说道:“我是晋人!也不会为胡贼谋事!”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但林潇云却能清清楚楚听到话语中的心酸和凄凉,接着,那人叹一口气后,仿佛是平静了一下心绪,继续说道:“此次我只能将肃甄部的兵力部署及南阳之敌的情况告诉你们,其他的恕我无从相告,至于真实性,我相信在你们回营后自然就会知道!” 林潇云见对方如此,便也没再深究,但右手依然没离开剑柄,示意对方接着说下去。 那人转过身,透过空旷的山顶,看向山峦远方的南阳城,慢慢的说道:“此次南阳之敌共七万,都是肃甄部的兵士,与江夏襄阳不同,守将是肃甄部老将达奚流,而洛阳守将是肃甄仪,拥兵八万,邺城乃肃甄部老巢所在,守将肃甄客,拥兵十二万。” 说完这些部署,那人转头看了一下,却并没有看到林潇云脸上的惊讶与踌躇,反而是出奇的镇定与冷淡,这不禁让他自己有些惊讶,接着又说道: “肃甄部其实是数百个大小部族的联盟,只是这个联盟由来已久,故而较其他来说更为牢固,而肃甄部的士兵也都是从各个部族中挑选,因此战力骇人!但既是联盟就会有内斗,肃甄仪和达奚流两人怨念很深,所以此次五营军攻打南阳,大可不必担心洛阳之敌!” 林潇云听到这些,更加警惕的看着眼前的人,道:“如若你说的都是假的,那我军若不顾洛阳之敌来攻南阳,岂不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我知晓!”那人听林潇云说完,接着道:“南阳之敌以四万守于南阳城池,而后在城池西面的秋山和东面的巫山一带密林中,各隐秘了数万将士,三者成掎角之势,以准备在五营军进抵南阳城时共同夹击!以达奚流的一贯谨慎作风,这两座深山中,如果不派密探仔细勘察,是绝对不会料到有伏兵的!我想这一点足够让你们相信我了!” 林潇云听到这,方是惊了一下,盯着眼前之人,默默思考着,片刻后才开口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赵,其他无从相告,还望将军见谅!” 那人见林潇云询问自己名字,对着林潇云俯身行一礼后说道:“时间已晚,在下需告辞了!若是五营军攻下南阳,我们会再见面的!” 说罢,那人几步跃下山石,钻入密林中消失了踪迹。 林潇云见状,也领着身后的护卫回营了。 而回营一路也算宁静,并没有胡人出没,只是林潇云察觉到,同他一块前来的那位年长的叶将军将士,仿佛回来时一路都若有所思。 在林潇云的询问下,那名兵士方才说明缘由:“小人只是觉得刚才那人似乎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那兵士这样回答了一句,但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或许是之前跟随叶公助战乞活军的时候见过吧!哎!还是刚才隔得太远了,没能看得真切!” 林潇云听到这,追问道:“叶公之前曾和乞活军并肩作战过?” 那名士兵点了点头,道:“嗯,那还是八年前了,当年北都一战,乞活帅陈午领军抗白羯,叶公和虚公是时驻留于北都附近,率军相援,共退羯主,由是结下渊源!” 林潇云听罢,有些明白了,但他觉得那人并没有说谎,他并非乞活军,然而,却定跟乞活军或叶家军有关! 回到营帐后,林潇云将牙山山顶发生的一切和那人的话,尽数禀告给了司马徽。 众将在营中听罢,也都十分惊讶,尽管听上去那人说的有理,但并不敢相信,而正如那信使所说,验证的方法就只有派出密探,将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现的秋山和巫山一带,再次仔细勘察一遍,而且越快越好! 于是,叶凌即刻派出密探前往秋山和巫山,众将也都在主帅营中候着,终于在将近三更时分,一名探子才快马加鞭赶回大营。 而带回的消息,确实令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巫山和秋山一带的深山中,的确发现了敌情,而且数量骇人,依照驻地情况来看,并非临时部署的。 因为其隐蔽十分得体,白天几乎全部藏身于密林之中,夜间也不生明火,故而之前数次探查均未发现,若不是此次有意的蹲守查探,想必也不会发觉。 林潇云听完探子的回报,不得不再次陷入深思之中,而一旁的安书武仿佛是松了一大口气,道:“看来敌人这次真的是想一次吃掉我们五营军啊!还好有此人相助,若不是如此,恐怕真的会损失惨重!” 而一旁的兰致听罢,冲着安书武摇了摇头,道:“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说完兰左使和房奎都看向了兰致,问道:“此话怎讲?” 兰致道:“我们仅凭此点,还是难以确定这就不是一个圈套!若是敌人愿以两三万人的代价来换我军的全军覆没,这将是一个很好的诱饵!” 听兰致说完,序右使捋捋胡子,补充道:“没错,若是我军凭秋山巫山的三万胡军得出洛阳之敌不会出援的结论,全力扑到南阳,待洛阳之敌倾巢而出,我军即会全军覆没,这就相当于敌方以三万人的代价,而使我军尽没于此!” 尽管已经探明秋山巫山的隐藏之敌,但在兰致和序右使的提醒下,众人再度忧虑起来。 不得不说,当下的局面,在洛阳之敌的牵制下,五营军很难放开手去攻打南阳,每个人都在静静思考着,而司马徽也和往常一样,在营帐内来回踱步,独自考虑。 林潇云则一直在回想着和那人交谈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他的动作、语气、神情,一遍一遍的在脑海中回忆着、斟酌着,一直没说一句话。 良久后,林潇云方才开口对司马徽道:“义父,我觉得此人可信!” 司马徽先是一愣,转过身盯着林潇云道:“理由?” 却见林潇云摇摇头道:“没有理由,单凭我自己的直觉,此人可信!” 众人听林潇云说出这句话,都呆住了,关乎数万大军生死的问题,岂能以直觉这等儿戏的理由定论! 司马徽也是愣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但林潇云看着众将惊讶的神情,接着解释道: “如果此人是达奚流所派,那达奚流定能料到我们不会轻易相信此人,而他以三万大军来作为代价,让我们去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岂不愚蠢?要知道,他那三万大军只要被我军察觉,就必定会被分割包围,一个老将,是不可能出此愚蠢下策的!” 众人听罢,都稍稍愣了一愣,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林潇云的意思,只有兰致细想片刻后,方才顿悟,道:“林将军分析的有理!如此说来,三万大军乃达奚流的一半家底,若是在我们灭掉他三万大军后,仍行军谨慎,步步为营,那他的那三万手下就是白白送死了!” 众将仍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或许是这其中的算计太多,都在细细咀嚼着刚刚林潇云和兰致的话,理清思路。 序右使思考片刻后,也似乎明白了,补充道:“没错,我军灭掉巫山和秋山之敌不需冒什么风险,而达奚流要想与洛阳之敌合围我军的一个前提条件,便是我军相信今天的信人,而为了这一点便将自己的三万大军置于死地太过愚蠢!”序右使说完,众人也都渐渐明白了。 司马徽也慢慢明了后,停下脚步,仍旧皱着眉,神色严峻,点头道:“你们说的有理,但仍不能排除此人为洛阳肃甄仪的人,借我们之手削减达奚流羽翼,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 说着,司马徽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犹豫,但最后还是咬咬牙做出了决定,道:“但是当下我们兵力有限,祖字营也尚未攻克商州,还不足以对洛阳之敌形成牵制。如今没有更好的计策,若是灭秋山巫山之敌后,分兵两路,则攻南阳一部将会损失惨重,而阻洛阳一部又可能会形同虚设,既然如此,何不放开手脚,豪赌一把,一举拿下南阳城?” 众将听完,再次沉思片刻后,也只能对此点点头,表示赞同了。 战场之事,怎有十全把握,可能有时候就是需要有赌徒的心理,方能全胜! 而司马徽见众人对此没有了异议,便缓声道:“明日夜间,安字营、林字营夜袭秋山巫山之敌,前锋营阻南阳援军,一举灭之!” 叶凌、安书武和林潇云听罢,行一礼道:“领命!” 说完,司马徽似乎觉得身子有些不稳,慢慢坐下,乏力的挥挥手,让众人都散去了…… 第六十九章 伤病的折磨 第二日,荆州江陵城内 上元已经过去很久了,城中街道上稀稀落落的灯笼在经过数十日的风吹日晒之后,也渐渐的褪去了那原本鲜艳的色彩,显得有些破旧。 而有些家户门前的白色葬帘也依然没有撤下,在凄凄的暖春东风中飘荡不安。 叶玄自从曹大夫随军走后,就已经独自换药有一个多月了,腿上的伤口也的确有所好转。 经过一个多月的疗养,叶玄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状况一日比一日更好,体温也早已恢复正常。 只是那箭伤处因为每次都要将坏死的血肉洗掉,而由此留下了一个很深的血坑,到近几日时,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血孔,完全贯穿了整个小腿肌肉。 就是数日前,叶玄还能勉强出门,自己蹒跚着来到院中挥舞长枪,但在这几天,换药带来的剧烈疼痛已经使他无法支身了。 这时,虚子怜亲自端着一盆滚烫的热水进到了叶玄的房间内,盆中漂着一条已经蒸煮过的白色方布。 因为叶母不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下人去办,因而最近几天,都是她和虚子怜亲自忙活这些事情。 叶玄躺在床上,见虚子怜端着盆进门,便知道今天又到换药的时候了。 虚子怜放下盆后,伫立在房中,看着躺在床上难以动弹的叶玄,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却仿佛有一丝愧歉,似乎觉得叶他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和兄长才会受此磨难,而到头来,她自己却什么也没帮上忙。 躺在床上的叶玄转过头来,看了看立于房中的虚子怜,轻声道:“放在这就好了,你先出去吧,帮我把门关上就好!” 虚子怜有些犹豫,她知道前些时日,叶玄换药还不会这么痛苦,自然自己也帮不上多大忙,但如今他躺在床上,因为腿上的剧痛几乎动弹不得,她也想着或许自己留下,多少能帮一点忙。 而不知何时,将琐事忙好的叶母,也已经站在门口了。 “子怜,没事的,出来吧!” 叶母看着仍然站在原地的虚子怜,默默叹了口气,迟疑了片刻后,方才开口将她叫出了房间。 虚子怜听闻,又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叶玄,这才默默的退了出去,将门从外面关上了。 而叶玄见虚子怜出去后,便缓缓的用手撑着身子费力的坐了起来,尽量不让任何东西触碰到伤口。 但即便是这样,却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动一下,便有一种钻心的痛从小腿出发,顷刻间席卷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慢慢的调整坐姿,在一切都觉得顺手后,方才紧咬牙关,用手慢慢的解开腿上的布带。 而在揭开最后一层时,纱布每撕开一寸,叶玄便只觉得那是自己的皮肉被生生撕开一般。 扎心的痛让他的手剧烈的颤抖着,但他不得不慢慢的,一寸一寸的生生撕开这紧贴伤口的布带,以免伤及那刚生长出的血肉。 他紧咬着牙关,在终于撕开纱布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满是血水的布带扔在一旁,然后在被子上擦干了手心的汗水。 在靠着墙壁休息片刻后,他又慢慢的爬到床边,伸手将床头的竹制镊子拿起,放入了盛满滚烫热水的木盆中,小心翼翼的在盆中洗拭一遍后,才拿起方布,稍稍拧干一点,慢慢的擦拭着自己右腿的伤口和残留的药浆。 将药浆擦洗干净后,叶玄把那片白色方布重新清洗一遍,随后捞起盆中的镊子,夹起湿润滚烫的方布。 随着白色方布一点一点的被竹制镊子夹着塞入血孔之中,那种感觉,就犹如是一把极其钝拙的剑刃,刺入了自己的右腿,而且那缺损的剑身还钩带着自己的筋脉和血肉,一路在小腿中向前,每行一毫都能感觉像是数以亿计的钩镰倒挂拉扯着自己的神经,在死命挣扎着。 然而他的右手仍然没有停下,小心翼翼的将镊子推向伤口的深处,左手手心的汗已经浸湿了整个手掌,开始慢慢的沿着右腿流下。 此刻,他额头上的青筋早已隆起,豆大的汗珠挟裹着一些不受控制的泪水,沿着脸颊滚下,口中紧咬着的棉被使他无法大喊,但那股自胸腔深处发出的痛苦喊叫又难以抑制,最终变成一种响彻整个院落的痛苦惨哼。 叶母和虚子怜坐在厅堂中,隐隐听到了叶玄房中传来的惨烈哼叫声,无不是心中酸楚。 叶母坐立难安,湿润的双眼也满是忧虑与紧张,但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屋中踱来踱去。 而虚子怜则跪坐于苇席上,虽人未动,但也是一脸愁容,偶尔回过头看看置于柜上的两座灵位,满眼的悲苦与伤痛。 慢慢的,叶玄总算是将整个方布都塞入了伤口之中,竹制的镊子也随之穿过了整个右腿,从另一侧伸了出来,原本的白色方布被染成了一片血色,已无一丝洁净之处。 叶玄缓缓的从右腿伤孔里抽离镊子,稍事休息,但他的神经却依然紧紧绷着,因为那片白色方布现在仍然整个穿插在自己右腿的血肉之中,还要慢慢再从另一侧抽出来,这样才能将伤口内的腐肉和淤血尽数带出,不至于一直留在伤口内,使病情继续恶化。 强忍着那如同地狱拷炼一般的剧痛,叶玄又慢慢的用镊子夹住从右腿另一侧穿出的方布,慢慢屏住呼吸,一点一点的将其全部抽离自己的伤口。 在抽出布条的一刹那,叶玄瞬间将之前一直闷在胸口的气流全部呼出。 虽然口中仍塞着棉被,但粗气从自他的鼻子喷涌而出时,转而变成一种极其低沉有力,似乎是解脱般的喘息。 抽出方布后,叶玄将其和竹镊子一同扔入床前的木盆中。 而盆中原本清澈的热水也即刻变得浑红,随即他吐出口中的被子一角,咧着嘴,嘴唇发白的慢慢取出曹大夫留给自己的敷药纱布,在火上轻轻烘烤一下药浆后,紧紧绑在了自己右腿的伤口处。 一切都结束后,叶玄仍然喘着粗气,一直扶着自己右腿的左手,也已经有些僵硬,松开后才发现自己的右腿上,被左手紧紧捏出了四个深红的手指印了。 擦了擦眼角混有泪珠的汗水,他慢慢用两手撑着床铺,向后挪了挪,靠在了墙上,而身上的衣衫,也已经完全汗湿了。 良久后,叶玄深深的吸一口气,又呼出来,尽力使自己平静了一些,这才能听见窗外春风拂叶的声音和清脆布谷鸟的叫声,渐渐清晰。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刚才自己在地狱游走了一趟,此刻方才回到人间一般。 这一刻,叶玄无力的摊靠在墙上,看着床前那一盆被染红的热水和沾满血迹的方布,心中却有一种轻快的感觉。 或许正是经历了刚才那番痛苦的煎熬后,才有了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感觉自己还活着。 而活着就还有希望! 自从江北受伤回来,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了,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的确在一天天的好转了。 虽然换药的时候是如此的不堪忍受,但自己的伤情的确是在好转,至少,炎症没有再扩散,而是被紧紧束缚在了右腿伤口的那一小块。 不错,他清楚的告诉自己,自己扛过来了! 或许,不久之后,他就能随着后方的运粮队去往前线了,就能重回江北中原了! 第七十章 定计 与荆州一江之隔的江夏城中,五营军众将都聚于主帅营中,策划准备着今晚的夜袭。 各营将领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到底该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全灭这三万驻留于秋山巫山的肃甄部军队。 因为五营军在兵力上本来就不占优势,更有安山和江夏防务在身,若是胶着于战场,兵力有限的安字营和林字营,很难防住从南阳城中倾巢而出的肃甄大军,将有被反包围的危险。 “安字营兵力两万七千,林字营兵力一万五千,相对于两万和一万,作为主攻方,我军并不占优势!”安书文在心中默默盘算着双方的兵力对比,思考着此战应如何方能全胜。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虽说不至于这般准确,但要想全胜,如此的兵力对比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而我军的兵力现在仅能与那三万胡兵相敌,是不可能全歼而胜的!”安书文在对比双方军力后,皱着眉头望着司马徽,如是说道。 房奎听罢,想了想道:“那我军就在三更之后再发起进攻,待他们在夜间稍有懈怠的时候打个措手不及!” 林潇云听罢,摇摇头道:“恐怕不行,以达奚流谨慎的作风来看,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丘山巫山之敌即便是在白天都能隐藏得这么深,恐怕晚上更加不会放松警惕!” “没错,而且我们进军时动静太大!”兰致说着,停了一会,好像对这整个计划的可行性都感到了一丝怀疑,接着道:“动静过大,可能还没等我军接近,便已经被对方察觉了,这样即使是再冲上去,袭击也没有了突然性,可能会有很大伤亡!” 听由兰致说完,众人都陷入了深思,皱着眉在脑海中反复设想着,这一仗究竟该如何方能取得全胜。 没错,无论是战场时间的把握上,还是对于行军动静的控制上,都是不容小觑的问题,若是这两个问题不能完美解决,那今日夜间的一战,将不再是奇袭,而是恶战了! 林潇云立于营帐入口处,紧紧盯着营帐外随风飞扬的安字营旌旗和江夏城以东那满是荒草和落叶的鹿山,静静的思考着。 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但今天的北风仍然有些劲,掀弄着旌旗“吧嗒”作响,远处鹿山的松林也跟着发出一阵“呜曳”。 林潇云看着营地中的灰尘,方才想起,好似自从叶玄回到江南的那场雪之后,真的已经有很久没有下过雨,或者落过雪了。 而正当营帐中的众将为如何打好这一仗而愁恼时,忽然一名帅营亲卫匆匆跑了过来,怀中还揣着一只白信鸽。 那亲卫在入口处向林潇云匆忙行一礼后便进了主帅营,半跪于司马徽跟前大声道:“禀殿下!祖将军飞鸽传书到!” 说着将信鸽举过头顶,呈到了司马徽面前。 司马徽接过士卒手中的信鸽,取下密信后将白鸽还给士卒,并让他退下了。 司马徽看过密信后,神色并没有多大变化,因为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片刻后,他才轻轻舒了口气后,对众人说道:“钊然(祖顾的字)来信,已克康城,进抵商州!” 兰左使听罢,道了一句:“依照这个进展,应给能和我部合击于洛阳!” 序右使也点点头,道:“没错,或许他率先攻下商州,还能牵制洛阳之敌,以缓解我部攻坚南阳的压力!” 司马徽没有说话,因为此时还有摆在眼前的秋山巫山之敌急需解决,而众将也在短暂的停息后,继而又开始探讨如何全灭敌寇。 林潇云听闻祖字营传信而来,接着又看向了东面的鹿山,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嘴角笑了笑,环视了营帐内的众人一圈,轻轻说出两个字来:“火攻!” 众人听罢,突然一怔,营帐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帐外呼啸北风的声音和强风掀动旌旗的声音。 林潇云接着说道:“既然我方行军动静过大,那在山下静待时机便是,而纵火这样的事情,最多几十个人便足矣!今天北风甚猛,顺着风势,我军在秋山巫山南坡远处静待时机,火势冲天、敌人自乱阵脚之时,便是我军突袭之时!” 安书文听林潇云说完,点点头,道:“此计可行,但如此一来,南阳之敌定会立马知晓,派兵来援!” 林潇云听完安书文的担忧,心中也早已有了应对之计,接着道: “南阳的援兵固然要考虑,今敌人驻留于南阳城池之中,面对这样不明不白的夜袭,想必绝不会草率出城!这样一来,在夜色中,若是敌方主将立于南阳城墙之上,在东边的巫山和西边的秋山均是一片火海之时,再望南方,一长串火把光亮,又会如何决策呢!” 司马徽听林潇云说完,细细思考片刻后,眉头总算舒展开来,连连道:“此计甚妙!” 众将听完,也都明了了林潇云的意思,不由得都跟着点了点头。 兰致接着林潇云未说完的话,道:“如此一来,南阳出援秋山、巫山的援兵必会大打折扣,而我方尚有骑兵,完全可以保证在南阳援兵赶到之前对其截击!此计可谓天衣无缝,妙!妙!!!” 兰致一连说了两个“妙”,因为这场仗如果这样打,已有九成胜算,而且还有可能全歼秋山巫山之敌。 序右使听完也终于开怀,笑着对众人道:“没想到啊!达奚**心选择林密落叶厚的秋山巫山作为隐蔽大军之地,却最终变为其部下的葬身之所!先灭掉这三万胡寇,再具体谋划攻南阳城池之事宜!” 林潇云听罢,想到前日在牙山顶的一幕幕,不由得在心中默念到:“但愿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愿你还是一个真正的华夏晋民!” 司马徽立于主帅位处,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庄严的环视营帐一圈,觉得是时候下决定了,于是提高了嗓音,高声道:“众将听令!” 营帐中各营主偏将及叶凌听到司马徽下令,纷纷来到主将位前半膝跪下,面对着站于主帅位的司马徽齐声道:“末将在!” “今日夜袭,林字营攻秋山,安字营破巫山!今夜一战,两营由林潇云统一调度,务必全歼胡寇,不得有误!”司马徽大声宣令,就连那平日里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此刻都显得底气十足。 众将纷纷抱拳接令,大声道:“末将遵命!” 而后,诸将陆续起身,待司马徽挥了挥手后,这才散去,出了主帅营,向着各自营地而回。 第七十一章 筹备 林潇云离开主帅营后,并没有和其他诸将一样,回到营地立即做出征准备,而是先招来虞青,吩咐一些事后,换下戎装和邵为一同穿上常衣,一人带着个护卫,分别向着秋山和巫山方向而去。 林潇云和护卫骑着马一路向北,两人在距秋山仅一山之隔的地方停了下来,并将马系在了山下丛林的树干上,然后徒步向山岭中觅去。 那护卫跟在林潇云身后,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但既然是命令,也便一句话不多问,紧跟在林潇云身后,只是四处用眼搜寻着这座不大的山丘上的人迹。 和林潇云所想无异,果然两人在慢慢靠近山顶的过程中,发现了人的脚印,而且越往山顶,这些脚印就越加密集。 越过一处灌木后,隐约有说话声传来,正是两人前方的山顶林木中。 而声音在这幽深的密林中荡漾不远后,便全部被铺满枯叶和荒草的森林大地吸收,所以即便是就在前方,也听不太清晰。 林潇云慢慢将身子伏低,隐蔽于深深的草丛中,拨开眼前的灌木和野草,望向山顶。 却见山顶的密林下,有一处以树枝和荒草临时搭建的简易营帐。 与其说那是一个营帐,但它实际上就只有一个顶盖而已,或许只是为了防雨而搭吧。 两个身着革甲的胡人士卒坐在草盖下,还有一人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弯刀。 林潇云见罢,什么也不说,便领着身后的护卫又默默退出了草丛,再又按摸清楚了山上的其他几处哨所后,便静静下山,骑马回营了。 而回到主将营后,安书武和叶凌叶常三人,已经在林字营主将营中候着了。 见林潇云一身常衣的从外回来,安书武先是惊了一下,然后有些急躁不耐的说道:“天都已经黑了,你作为今日夜袭的主指挥,跑哪闲荡去了!” 安书武一向都是如此豪爽直接,故而对于这样的话,林潇云自然也不往心里去。 叶常在叶凌的目光注视下,虽然心有埋怨,倒还是有礼有节,在林潇云进帐后先是抱拳一礼,而后才开口问道:“林将军为何如此装扮?” 林潇云没有急着回答,只是郑重向众将回礼后,对着营帐外的卫兵大声道:“来人,速宣虞偏尉前来!” 那卫兵也毫不迟疑,答一声“诺”后,便快步离开了。 而此时,营帐外渐行渐近的马蹄声也停了下来,邵为推开营帐帘幕,见林潇云后,抱拳行一礼道:“巫山前哨已探明位置!” 林潇云听后点点头,这才转过身来,回答叶常刚才的问题。 “为确保今日夜袭的绝对突然,我下午和纪廉分别前往的巫山秋山一带,将靠近我军的敌方前哨全都探清楚了!”林潇云不慌不忙,陪笑着向三人解释道:“我军既然要在秋山、巫山以南不远处潜伏,那些前哨将是很大的威胁!为确保万无一失,才同邵为亲自前往的!” 安书武听罢,顿时明了,赞道:“易丞考虑周全!的确,若是留有那两座前哨,可能我军的潜伏之处需更加远离秋山和巫山!如此,便顺利许多了,那我军何时开拔?” 安书武正说着,虞青忽然快步掀开帐帘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肩扛长木棍的兵士,木棍的两头都用绳子和布条绑住,固定了两根未点燃的火把。 见到帐内诸将,虞青平缓了一些气息后方才行礼,可而没等他啰嗦,林潇云便直接问道:“安排你的事情办的如何?” 虞青喘了几口粗气,道:“按林大哥的意思,我准备了三千支火把,都像这样绑在了长木棍的两端,到时候一人持三个火把完全没有问题!” 虞青说着,将身后士兵手里的长木棍拿过来,抗在了肩上。 林潇云听虞青说完,眉头皱了一下道:“不需要那么多,一名士兵这样肩挑两支火把就可,不能太过密集!” 虞青听完,点了点头后,似有所悟的道:“属下明白了!” “行了,下去准备吧!”林潇云对虞青一挥手,但很快又再次叮嘱道:“切记行进过程中,火把不能太过密集!尽量将队伍拉长!” “遵命!”虞青抱拳行了一礼后,便领着身后的士卒离开了主将营。 林潇云身上的常衣还没有来得及换下,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方布来,摊于面前的木案上,却是一面此地的行军地图。 “今晚夜袭,步卒和骑兵分开行动,骑兵在山林中难以展开,因此,叶将军可领安字营和叶家军所有骑兵,阻南阳至秋山援敌,邵为领我林字营所有骑兵,阻南阳至巫山援敌,待夜空见红时行动!” 林潇云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叶常,可很快就有一道深沉的声音传了过来:“让我去吧,我带着叶家军和安字营的骑兵去!” “哥?”叶常一愣,看向了一旁正襟危坐的叶凌。 林潇云也似乎没反应过来,看着叶凌,有些为难的道:“叶公,此番定有恶战,卑职以为……” “越王既然把指挥权交于你,此刻你就是我军主帅,别什么卑职卑职的!”叶凌看向林潇云,神情严肃的说了一句,随即又道:“只是阻截,不会有多么艰难的恶战,而且夜晚行军,一人难以指挥,巫山那边,也多派几个得力的校尉去辅佐指挥吧!” 林潇云听到这,没再有异议了,点头答道:“叶公说的是,但叶公务必保重!” “接着说吧!”叶凌一挥手,让林潇云继续讲述今晚的安排。 林潇云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行军图上,道“我同安将军亲率林字营和安字营所有步卒于巫山、秋山南坡远处静伏,待敌军阵脚大乱时出击!各部务必在天亮之前达成各自使命,自行撤退至江夏郡内!” 林潇云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行军地图上指明了叶常和邵为拦截南阳援军的地点,以及自己和安书武所领步卒静伏的山丘。 林潇云说的简明清晰,几人听完后连连点头,也都清楚了自己的任务及行动的时间,便不再啰嗦,在各自告辞后,就回营做出战准备了。 午夜时分,安字营、林字营及前锋营在夜色的隐蔽下,悄无声息的分别向着秋山和巫山两个方向开拔了。 而早在出发之前,林潇云便已经安排下午那两名护卫各自带了十数名手脚了得的将士先行一步了。 林潇云交给他们的任务只有两个:一是解决秋山巫山以南的敌军前哨,不留一个活口,也绝不能有丝毫动静;二是在解决哨所后即刻绕行至秋山巫山北坡山脚,放火烧山。 将近巳时,林潇云率军抵达埋伏地点后,先是派出探子至巫山以南的那座山丘,确认敌军前哨被拔,方才领着林字营的所有步卒在山间潜伏了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暗夜,些许猛劲的北风带着中原的寒气,袭向密林中每一个潜伏的士兵,使得原本就透着寒意和潮气的大地更加彻骨。 将士们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俯身半蹲着,隐藏在密林暗夜中一动不动,身上的铠甲冰凉,但握着长枪的手心却滚烫,心中的热血也在沸腾,就等着站于山顶的林潇云一声令下,越过山顶,向着对面的巫山杀去。 北风中,林潇云身后的白袍随风起舞,在一点点若隐若现的黯淡的月光下,身上的铠甲散发着一股令人胆颤的寒气,他眉头紧锁,左手扶着紫泰剑柄,紧盯着巫山山顶上的暗夜长空,等待着时机。 静心等候了半个时辰后,对面的夜空好似泛起了一点微弱的红晕,能勉强看清巫山山顶的轮廓了。 然而,直到夜空中泛起一丝微红时,对面的密林中却依旧一片死寂。 显然敌军将领也深知行军驻地之法,南坡向阳,山下也有水源,在呼啸的北风下,将士们决不可能在山的北坡,顶着强劲的寒风度过这漫漫长夜。 可以推测,在此时寒夜,敌军将士几乎都驻留于巫山南坡。 也正因为如此,在前去纵火的十数名林字营将士的干扰和阻截下,现在正处于巫山南坡的敌军将领,不大可能会在林潇云之前发现火情。 而等到对方察觉的时候,要想扑灭已经燃起肆虐的大火,想必已经来不及了。 林潇云看着夜空中隐隐泛着红的巫山轮廓,对身边的一名兵士说道:“通知虞青,立即出发!” 那士兵接到命令后,抱拳行一礼,便快步跑下山去。 的确,此时虞青该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南阳城外,而且手下的一千步卒只能依靠双腿快跑。 虞青接到命令后,便率着部下,挑起那些尚未点燃的长棍火把,在夜色的掩护下,从秋山巫山之间,轻装向前,静悄悄的向着南阳方向而去。 第七十二章 火攻 火光越来越亮,原本一片漆黑的夜空,被巫山北坡的大火映得通红,山顶的树木在火红夜空下的剪影,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而对面原本静谧的密林仿佛有什么风吹草动,渐渐开始有些喧嚣起来。 但林潇云现在仍然死死盯着密林中的黑暗,没有下达进攻命令,因为还没到时候。 夜空见红,邵为领着暗伏于林潇云后方的林字营千余轻骑,在黑暗中卷起遍地残叶,快马加鞭,沿着山脚下的河滩草地,绕过巫山向截击的地点赶去。 而此时的秋山也是一样,叶凌率领着安字营和叶家军数千轻骑,紧邻着秋山山脚杀向阻击地点。 数千骑兵如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般,从山脚的平地疾驰而过,在山北火光的映照下,卷起地上的落叶尘土铺天盖地。 邵为和叶凌并没有要刻意隐藏行踪,而与其说要隐藏,倒不如说他们是故意要让山林中的敌军发现一样。 数千骑兵紧贴着山脚飞奔,在上万铁蹄的残踏下,整个大地都随着大军的向前而震颤。 而大队骑兵在经过秋山巫山时,叶凌和邵为同时命令手下的士兵拉满弓弦,向着山中的密林飞射出一阵又一阵的箭雨。 “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能能动之……” 若是敌军在北方火光冲天的时候,仍然不乱,那就让骑兵那“动于九天之上”的气势,和漫天飞洒而下的密集箭矢,让其军心溃散吧。 原本宁静的巫山,渐渐从喧嚣变成了慌乱,在北风的撕扯下,大火瞬间将遍地的荒草落叶和满山的朽木败枝吞噬,并将其变成一堆熊熊烈焰下的黑色灰烬。 山上没有水源,满山的肃甄兵士要想灭火,就只能依靠尚留一点绿的松柏或樟树树枝去扑打,但显然不过是徒劳而已。 在呼啸的北风下,熊熊的大火越烧越猛烈,慢慢的将山北面的一切都化成灰烬,也将整个巫山一分为二——中间是一片宽阔的烈焰火带,山北是仍泛着火光,冒着黑烟的灰烬,而山南是正迅速被冲天火焰吞噬的枯木落叶,和大批不知所措的肃甄兵士…… 时间将近子时,大火已经烧到了山顶,整个巫山的轮廓和山顶的树木都完全被熊熊烈火所掩盖,夜空也被映成了亮黄火光的颜色,大地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山中的肃甄士卒显然已经不可能再隐藏下去了,而在他们的北方是横过了整个巫山的一片火海,根本无法突破,他们下山的路只有一个方向,那便是向南,而这边,有正等着他们的林字营。 虞青也已经按照计划,赶到了南阳城南十五里的地方,他命手下一千步卒,纷纷点燃长棍两头的火把,挑在肩上,使其平齐而前,没排两人,间隔两丈,而前后排相隔五丈,以此队形慢慢向着南阳城而去,这样,在暗夜下,远处看来,确实有一种千军万马的感觉。 冲天的大火,再加上刚才山下疾驰而过的铁骑以及从天而降的箭雨,巫山中的肃甄将领已然清楚了这是五营军的圈套,但除了从南坡下山,他们无路可走。 军心已然溃散的肃甄士兵有些慌不择路,在山顶大火的逼迫下,开始纷纷向着南方的山脚而逃。 但这些士卒逃出巫山的密林后,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抬头却发现,在火光的映照下,在他们的对面山丘的空旷处,一位肩披白袍的将军,已经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身上的银白铠甲因为映着火光而发着金色的光芒,冲天的火光将雪白的剑身完完全全映照成了金色,但在那金色光芒中,却又有一抹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掩盖的紫色光辉。 北风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依然肆意撕扯着巫山的大火,裹挟着漫天火焰,向着从南坡逃下山的肃甄兵士一路碾压而来,无可阻挡。 林潇云立于被火光映照得如同白昼的山顶,拔出腰间的紫泰剑,冲着巫山山脚那群刚刚逃下山的肃甄乱军,发出了一声足以撼动山河的命令: “林字营!杀——!!!” 声音还没落下,刹那间,林潇云身后的山林中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上万名身着铠甲,肩披白袍的林字营将士,手握长枪,挥着利剑,冲出密林,越过山顶,如潮水般涌向山底,向着军心已散,刚刚从火海中逃出的胡贼杀来。 但毕竟是肃甄部的士兵,而且达奚流在此部署的也并非匹夫之将。 对方将领在已然知道是五营军的圈套后,虽然大批军队已经溃散,但敌将的亲随卫军并未丧失斗志。 在一名中年猛将的率领下,超过两千的肃甄兵士紧随其后,在林字营将士杀向巫山山脚的时候,也从巫山的密林中徒步杀下山去,双方最终在巫山山脚的溪流边交锋,展开了一场血战。 冲下山后,林字营即刻分成三股,两股分别向东西两个方向追剿四散而逃的肃甄士兵,而林潇云亲率三千士卒与敌将厮杀于巫山山脚。 想必是敌人已知自己没了后路,只能背水一战了,故而,这千余肃甄兵士都是无往不前,战力十分骇人。 虽然林字营将士也大都是林潇云亲自挑选过的精锐,但在这一群胡人死士面前,人数占有优势的林字营竟有些处于下风。 此刻,大火已经袭向了巫山南坡的山腰,山下的溪流倒映着山间的火光,如一条金色的丝带穿梭于群山之间,金黄的溪水却透着鲜红的血色。 那是战场的颜色,是死亡的颜色。 在火中“噼啪”作响的朽木枯树仿佛在控诉着人间的罪恶与疾苦,但同时也见证在山脚下的那一场血战。 刀剑相碰的声音,盾牌相撞的声音,倒在血泊中惨叫的声音,被长枪所伤哀嚎的声音,冲杀时怒天吼叫的声音,交映着北风肆虐烈火的声音,无不在向这世间印证着这样一句话——“是血债,就应血偿!” 林潇云不得不承认,驻留此地的敌将真的不是一名匹夫,在败局已定时仍能率领手下残军杀下巫山,与五营军激战,而且还武力高强,在接连击杀几名林字营士兵后,仍然没被伤及要害。 而林潇云自然也清楚“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于是,他手持紫泰剑,接连砍杀几名向着自己围来的胡寇后,向着敌将冲去。 想必是刚才的激战中,对方已然了解了几分紫泰剑的能力,林潇云在冲向敌将的过程中,连挥两剑,一路飞过去的紫光剑风,竟然都被敌将用手中的长戟挡下了,只是在长戟的铜柄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刻痕。 而眨眼之间,林潇云已经冲到了敌将眼前,对方阵脚仍十分稳健,一个侧身躲过了已经到眼前的一击,随即高举长戟,砸向了仍在空中突进的林潇云。 在林潇云落地的一刹那,长戟的利刃便已经劈向了他,但林潇云在对方侧身躲过自己一击时便已然料到了这一招,还没落地时便已经将手中紫泰剑斜着举过头顶,挡住了长戟。 敌将的力气十足,林潇云虽然挡住了这一击,但手确实已经被震麻了,而由于惯性太大,再加上紫泰剑是倾斜的,因此长戟的利刃在被林潇云挡住后,顺势划过紫泰剑的剑刃,带出一串火花后,从林潇云的身旁重重的劈向地面,斩出一条手掌宽的裂痕。 而林潇云抓住这一空隙,在落地的一瞬间,右脚向前踩地,即刻稳住身体,左脚迅猛而有力的绕脚尖蹬地旋转半圈,继而左腿猛一使力,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转,卷起随风而舞的白袍,回身一剑刺向了对方。 剑风一闪,敌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胸口便已被紫泰剑洞穿,鲜血喷涌而出。 林潇云落地时,敌将也瞪圆了双眼,仿佛对于他来说,死亡来得太过于迅疾,瞪着眼前的这位白袍之将,张着已有鲜血溢出的嘴,慢慢跪倒在地上的血泊中,没有来得及多说一个字。 敌将虽已被林潇云斩杀,但那群胡寇死士却并未降,一直战至最后一人,巫山山脚才完全平静下来。 在透着血色的金色溪流边,已烧至巫山南坡山腰的火光照耀下,夜空如同白昼一般明亮,映得山脚下那染着血色的墨红大地清晰可见,照得插在尸骸上仍挂着血流的利剑寒光逼人。 林潇云看着手中的紫泰剑,和火光中剑刃上倒映着的自己眼角,伫立良久。 他默默的将紫泰剑收起,伸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手仍然有些发麻,但是看着自己手上的血痕,林潇云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仍然猛烈的火焰,并四处环顾着山脚满是血泪与尸骸的战场。 东方的天已经透着一丝曙白了,即便没有绚烂的朝阳,也如白玉般无暇,映照着东边彼方的天蓝如水,与此方一片暗夜下的红红火光各自争彩。 林潇云抬头望着东方那第一柱射向大地的曙光,轻轻的叹了口气,而后低着头走向了溪流边,蹲下身去,想洗掉手上的血痕。 可他望着同样鲜红的溪水和自己的倒影,在微微愣了片刻后,竟不由得心中暗自道了一句:“没错,血债就要血偿,但这条路的前方,又是何方呢?” 第七十三章 阻截 叶凌率领数千骑兵在绕过秋山后,即刻马不停蹄的赶往了阻击地点。 因为距离较近,且事先准备充足,故而在叶凌率军赶到时,尚未见敌人援兵,但黑夜里袭来的北风声中,已经能隐隐听到来自南阳方向的喧嚣了。 叶凌很明白这一仗应该怎么打,他的目的也只是拖延敌军而不是杀伤敌军,况且自己手下只有三千将士,在如此黑夜中,更难形成有效的战力。 不过,在稍稍看了看周边地形后,他也算对林潇云的安排有些满意了。 这里是南阳通向秋山的必经之所,而且是一处山谷,两边都是茂密的山林,徒有一较为狭窄的平地上修筑着不宽的大道从两山间穿过。 所以,当他一赶到阻击地,便命令兵士伐倒了几棵粗壮的树木,拖出来横在山间的平地上,拦住了通往秋山的去路。 但是他也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必须利用这里的地形拖延住足够的时间。 所以他又令王蒙和叶常各率五百刀斧兵藏在了大道两边的密林里,等候时机再发起突袭,而他自己则率剩余的不足两千将士正面迎敌。 一切部署刚刚妥当,敌军的援兵也在夜色中向着山谷浩浩荡荡而来。 战马的嘶鸣和马蹄声裹挟在呼呼风声中,一浪高过一浪,而叶凌则立马于山谷中的一处高坡上,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夜色里,由远而近的一串火把光亮。 与叶凌所想无异,敌军的先头部队在一赶到叶凌所布置的路障处,便即刻停了下来。 但叶凌没有急于给王蒙和叶常发指示,因为他觉得还可以再等等,最好是在敌军大部都进入伏击圈后再发起突袭。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瞬间改变了他的想法。 只见前方的胡贼在短暂停留后,并没有立刻派人前去移开路障,而是派人手持火把,突然将道路两边的枯草全部点燃了。 北风呼啸,火焰立马沿着地面的枯草铺展开,并慢慢的沿着山脚连成了一条火线。 叶凌见罢,心中一沉,而敌军接下来的举措则更是让叶凌感到意外和棘手。 因为这一股千余人的胡贼在点燃了两边的密林后,非但没有接着派人移开拦在前方的粗木,反而是就地组建了防御阵型。 “这名敌将……有点意思!” 叶凌在心中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一伸手,接过身旁护卫手里的长弓,拉满弦后,向空中射出了一支鸣镝。 这是给叶常和王蒙二人的讯号。 他知道,如果此时两股伏兵还不杀出密林,等火势渐涨,两人便难以突破熊熊火焰了,也再无法对山谷间的敌军构成威胁。 只不过,让叶凌觉得有些失策的是,从阵型上看,敌军至少有一千五以上,那么王蒙和叶常所率领的一千将士,在已经失了先机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取得什么成效。 而自己若再率军冲上去,拦在自己与敌人之间的那些路障暂且不提,一个不大的山谷,根本就施展不开数千人,若敌人后续部队赶到,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此刻,听到空中的鸣镝声,叶常和王蒙也立马带领手下的将士从密林中杀了出来,震动山野的喊杀声顷刻如同一股洪流般袭下山去。 但在山脚,却是一条宽宽的火带,不过好在火势尚不凶猛,若是速度快一点仍能从火上飞驰而过,但也不得不承认,许多将士在越过火区后,气势都泄了不少。 面对敌人的防御阵型,叶常和王蒙手下的兵将更是无可奈何,在大军冲出密林的一刹那,便有无数的箭矢朝着他们飞来,还没与敌军接触,便已倒下一片。 山谷间一阵短暂的混乱之后,双方陷入僵持之中,王蒙和叶常根本没办法一下子完全破了敌军的防御,而敌军则选择固守待援,并时不时在局部发起反击。 叶凌见状,不由得慢慢皱起了眉头,他心中清楚,此刻必须做出决断。 火势已经越来越旺了,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山谷间双方仍处于胶着状态,自己却又不能贸然向前,而敌军后援马上就到。 但如果放弃这一处,再往秋山方向将很难有如此优越的地形来阻击敌军,这一切都在叶凌心中反复盘旋,逼着他咬紧牙关早下决定。 “命人速速移开道上路障!向秋山后撤!”叶凌紧咬着牙,用极不甘心的语气,对身边的卫兵吩咐道。 卫兵接令后,即刻带领十来人前往路障处,移开了之前己方费力拦在此处的几棵粗壮的树木,并向山谷中的叶常和王蒙二部传达了后撤命令。 于是,五营军留下少量士兵断后,大部沿着山谷向着秋山方向而去。 此时,在马背上众人已经能看到,在黑夜中,远处有两处夜空已经完全被点亮了,满是金黄泛着红晕的火光,如同白昼一般,那正是秋山和巫山方向。 但与此同时,叶凌也更加清楚自己必须截住身后的敌军,想必此刻,安书武正率领着安字营将士在与秋山的胡寇厮杀,而若是放任南阳的援兵赶至秋山,安字营定会陷入重围之中。 “既然已无险可守,那就只有主动出击了,这样更能拖延敌军的时间,即便损失更大,但至少不会让秋山的安字营将士全部被围。”这样想着,叶凌让全军都停了下来,开始重整阵型,就在此地阻击敌人的援军。 此处是一片有些坑洼的沙石地,四处都有矮丘,并不适合骑兵作战,自己手下的步卒将士,可能会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但叶凌心中也清楚,论对骑兵战术的理解,自己或许并不在胡将之上,更况且从远处浩瀚而来的马蹄声和火把光亮来判断,此路援军已不再是先锋部队了,想必是后续部队已到。 敌军至少有数千人马。 而林潇云的判断没有错,若不是顾忌到南阳城的防务,可能此时叶凌面对的将是四倍于己的胡人援军了吧。 叶凌将手下数千将士已经结好了阵型,做好了正面迎敌的准备,叶凌则率着千余骑兵,在外围干扰牵制。 在远处秋山漫天火光的映照下,众骑兵将士纷纷拔出了腰间佩剑,手握缰绳,紧绷神经,盯着不远处的黑暗尽头。 在那里,有如同念珠般密密向后的火把光亮,已将天空映的一片昏黄,侧耳倾听,那万只蹄铁残踏大地的声音随着风声时大时小。 众将士都在不知不觉间伏下身去,紧握着手中的长剑,盯着点点火光的眼睛已经完全瞪圆了,心已经提在了嗓子眼,沉着胸中一口气,就等着叶凌一声令下,大喊杀声向着敌军冲去。 而叶凌也知道,这将是是一场恶战,但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战! 秋山的火光已经烧到了山的南坡,叶凌所在的此地已经看不到山顶的大火了,只能看见在火光映亮的天空下,从山的北坡随风而起的浓浓烟尘。 “噌”的一声,叶凌利索拔出腰间佩剑,高高举过头顶向前一挥,对着暗夜中越来越近的胡人援军,大声喝道:“大晋将士们——杀!!!” 早已握紧手中利剑的一众骑兵将士听到命令,即刻如同离弦之箭,飞驰而出,一只手紧紧握着缰绳,一只手提着长剑,身子紧伏在马背上,将一直沉于胸中的那口气尽全力的呼出,共同谱成一声足以撼动天地的“杀”字,向着敌军而去。 叶凌、叶常和王蒙三人各率一部骑兵,向着敌军侧翼杀去,负责掩护摆在战局核心区域的步卒军阵。 叶凌此刻就和众将士一样,手里提着长剑,将身子完全伏在了马背上,在躲过了一支支飞向自己的箭矢后,率军向着那片闪着弯刀寒芒的黑暗迎面杀去…… 第七十四章 对峙 箭尾的羽翼划破夜空,摩擦着冰冷的空气,发出“嗖嗖”的低鸣,并最终插入地面的土中戛然而止,亦或是刺入某个战士的躯体,换来一声惨烈的呻吟,落下马去。 敌人的箭越来越密了,叶凌也知道,己方已经完全进入了敌军弓箭的射程范围,但这也意味着,两军马上就要短兵相接了。 虽然身后的叶家军将士也在不停的向着敌军引弓射箭,但兵力上的劣势使得他们完全被压制住了。 “突破阵型!!!” 叶凌伏在马背上,扯着嗓子疾声大吼道,他不敢直起身子,因为他知道,如果直起身,可能他连这句命令都说不出口便已然被一支箭射穿而落马。 跟在他身后的都是叶家军的精骑,彼此的指挥和配合也已是相当的默契了,就在他下命令的同时,两侧的士兵已经驾马向中央靠拢了。 仅仅三个呼吸的时间,数百轻骑都集合到了叶凌的后方,原本横向的阵型也即刻变成了一个纵向的狭长楔型,从高空俯瞰下来,就如一柄锋利的剑刃,直直向着敌群刺去。 而这柄剑刃的最前端,正是手持长剑的叶凌。 “遮马眼!” 胡寇已经就在眼前,面对敌方这压倒性的优势,叶凌一声令下,同时扯出一块黑布,蒙住了自己战马的眼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保证战马在冲向敌群的时候,不会被对面那密密麻麻的铁蹄和明晃晃的刀刃吓到转向。 “锵锵锵……” 刹那间短兵相接,叶凌在冲入敌阵的瞬间直起身来,猛一挥剑,砍杀一名敌军后即刻又伏下身子,在躲过一击后再次起身杀敌。 两军相搏,刀剑相接的声音即刻响彻整个夜空,铁蹄和落马的士兵卷起地上的尘土一片,而飞洒的鲜血却又立马盖住了扬起的尘埃,落在地上,在四处乱闪的火光映照下,只能看到一滩黑色的痕迹。 不知砍杀多少敌军后,叶凌环顾四周,似乎才发现自己已深陷重围之中了。 不过幸运的是,借着火光,叶凌知道手下的众将士都还在自己身边,尚没有被割裂开来。 这都是他最信任的叶家军将士,只要还能拎成一股,他就能再杀出去。 远处秋山方向的火光已经有些黯淡了,映照着夜空由原本的亮黄变成了昏黄,而在火光中被风卷起的烟尘也越来越浓厚,东方的天空已经有一丝白意了。 似乎,天就要亮了。 叶凌带领着手下的将士在敌群中四处冲杀,身手高强的府卫利无极也一直护在他身边,一边斩杀围来的敌军,一边还不忘提醒身后的将士别散开。 只不过,叶凌可以感觉到,往这边围过来的胡贼士兵似乎越来越多了,杀了一茬还有一茬。 他不知道此时是该振奋还是该胆颤。 振奋的是,东方已出现曙光,想必秋山巫山之战就快要了结了。 而胆颤的是,自己身边的将士一个接一个的栽倒于马下,胡骑的包围却越来越严密,突围变得更加困难了。 叶凌喘着粗气,脸上满是血迹,身上的铠甲也满是刻痕与缺口,在接连砍杀十余名胡骑后,体力仿佛有些支持不住了,他的年纪毕竟有些大了。 然而此刻放眼望去,在东方微白的天空下,除了能看到遮云蔽日的胡人战旗和林立的长戟弯刀外,别无他物。 “形势不妙啊——” 纵横沙场二十余年,这样的战况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所以在这样的时候,他在心里也只是古井无波的这样叹息了一句。 而就在这时,一支箭矢从敌群中的黑暗里穿出,向着叶凌飞射而来。 利无极眼疾手快,一剑挥出,将箭矢斩断在地,然而还没等二人松一口气,另一支箭羽已从另一个方向飞射而来。 叶凌下意识的一个侧身,想要躲过去,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箭头直接洞穿铠甲,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肩,在一阵撕裂的疼痛后,叶凌能感觉到一股暖暖的血流慢慢浸透了自己的内衫,沿着肩膀淌了下来。 因为这一箭,他的身子也一下失去了平衡,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主公!!!” 利无极大惊失色,一跃下马,斩杀一名冲自己而来的敌将后,就向着这边飞奔而来。 其实叶凌并无大碍,他跌下马后就顺势在地上滚了几圈,很利索的躲开了几次致命的攻击,只是左肩上的伤处依旧疼得厉害,让他整个左手臂都有些动弹不得。 利无极及时赶到,将叶凌扶起后一扫长剑,击退了围向二人身边的胡寇。 “主公,你没事吧!” “无碍!” 混乱之中,叶凌的战盔已经掉落了,在透着曙光的夜色下,泛着花白的发髻散乱,满头的汗水与血迹,喘着粗气冲利无极摆了摆手。 还剩下的叶家军将士在叶凌落马后,也纷纷往这边聚拢过来,并很快围着他结成了一个方圆数丈的防御阵型。 叶凌看向防御圈外围密密麻麻的胡骑,又看了看紧紧护在自己身边的几名府卫亲随,咬紧牙关后一把拔出了自己左肩的箭矢,扔到了地上。 “王蒙和无易那边的情况如何了?”叶凌将长剑插入土中,一边扯下一片衣角一边问身旁的府卫道。 “禀主公,胡贼好像都围到这边来了,常公和王都尉正向这边过来!” “好,现在天已经亮了,等他们过来就一举突围!” “卑职领命!” 不错,天确实已经亮了,整个战役的安排也是在天亮之前各部自行撤至江夏境内,可照此时的境地来看,有些难。 然而就在叶凌一筹莫展之时,嘈杂的胡人喊叫声中,他仿佛听到了隐隐盖过一切的喊杀声。 那的确是“杀——”的声音,是一声极其低沉而有力的怒吼,是一种万马嘶鸣都无法盖过的声音,而且在战场的飞沙和呼啸而过的风声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战局仿佛在忽然之间发生了改变,千余晋国铁骑如同天降,一下子便冲破了胡寇的包围,向着叶凌所在的地方一路砍杀过去。 为首的大汉手持长戟,身着安字营将官铠甲,飞驰着战马,下颚杂乱的胡须托着长相豪放的五官,不是王蒙又是何人! 而在他身旁的便是叶常,原来他们两部已合为一股了,在叶凌一部吸引了大批胡兵的时候,绕过战场后又迅速折了回来。 叶常和王蒙率兵一路冲杀,转眼已到叶凌跟前,但两人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而叶凌也知道,如果不一鼓作气冲过去,所有人都将被敌军再次合围。 叶凌身边的防御圈在叶常驾马杀过来时,迅速的打开一道缺口,然后又在第一时间合上了。 “哥!抓住我手!” 叶常驾着马飞快驰向地上倚靠着剑身的叶凌,同时大喊着俯下身去,伸出了左手。 而叶凌也绝不含糊,在战马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时,一下子就抓住叶常的左手,一个翻身,便上了叶常的战马。 防御圈即刻散去,众叶家军将士在府卫利无极等人的率领下开始突围,而载着叶凌和叶常二人的战马也在王蒙的开路下,这才得以冲破重围,向着江夏方向一路飞奔而去…… 东方的地平线已然能看到光芒了,西方夜空中的星辰也越来越黯淡,最后慢慢隐于由蓝变白的天空下。 王蒙和叶常带着刚从敌阵中突围而出的叶凌和手下数千将士,一路马不停蹄的向着江夏飞驰,身后尘土飞扬,敌军就在后方紧追不舍。 叶凌顾不得左肩的伤口,偶尔还会回头看一眼身后敌军的战旗,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而不知何时起,当他再转头看向前方时,却恍然见到,在洒满金色光芒的大地上空,竟已经飘起了五营军的旌旗。 那繁密的旌旗沿着地平线一字排开,两侧望不到边际,位列中央的,是奎字营的绿色战旗,而两侧则分别是白色的林字营旌旗和金色的安字营旗帜。 黎明的阳光透过地平线,将战旗和五营军将士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煞有一种钢铁长城般的壮阔气势。 在大军的最中央,有辅国大将军安书文和左右使,最前方那位骑在高马上的紫衣长者,赫然便是越王司马徽。 而此刻叶凌再回头看时,后方的敌军也渐渐停下了马步,不敢再深追了。 叶常回头见罢,喘着气大笑起来:“哈哈哈!怎么不追了?狗兔崽子们!!!” 身后敌军飞扬的尘土渐渐停息下来,但面对五营军的三营大军,这群胡骑却并没有立即勒马回逃,而是停下来在远处观望等候着。 叶常放战马回到安字营军阵之中时,叶凌这才发现,安字营所有将士身上铠甲仍然满是血迹,金色战袍也有些狼狈。 看样子,他们也只能算是尚且缓了口气而已,应该是秋山之战刚刚结束,还没回营便同越王和奎字营一同在此处候着了吧。 但叶凌心中清楚,越王在此处亲率三营大军等候的,想必不是自己手下的数千将士,而是另有其人! 果不其然,随着天色渐明,南阳城而来的隆隆马蹄声也顷刻如潮水般袭来,踏动着大地随之震动不已。 如洪流般的鲜卑战旗在远处涌动着,在越发明亮的阳光下,黑压压的一片黑甲大军声势浩大,盖过群山遍野,激起漫天的飞尘,向着五营军而来,最终于追兵的所在处停了下来,不再向前。 双方十余万大军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彼此对峙着,战场上除了能听到呼啸风声和战旗的掀动外,再没有任何声响…… 朝阳越升越高,已经完全脱离了地平线,江夏方向是五营军的三营大军,密密麻麻沿着无垠的大地一字排开,中央是越王司马徽和左右使。 而在他们对面,则是肃甄鲜卑的数万大军,从空中看下,就如黑色的帘幕般盖过了数座山丘。 立于最前方的是一个已过中年的鲜卑将军。 他一身黑色铁甲,手持长戟,一尺来长的胡须杂乱无章,卷曲透着棕色的长发随意绑于脑后,高高的额头,深深的眼眶,灰黄色的眼眸中就仿佛有一种鹰的犀利,鼻梁奇高,带有“鹰钩”,一张嘴也完全被盖在了茂密的胡须之下,一看便是一副异域样貌。 那老将立于风中,瞪视着五营军,杀气腾腾,想必就是南阳守将达奚流了。 两军之间隔着有数里空地,但对峙半个时辰左右,那老将才最后看了一眼五营军密密的旌旗和难以望及两端的将士,紧皱着眉头一扯缰绳,带着数万大军踩着漫天的黄尘,又井然有序的往南阳城方向退去了。 而司马徽见敌将已经撤军,也没有再战的意思,接着下达了撤退命令。 在贯耳的金锣声中,安字营、林字营和奎字营保持着后撤阵型,向着江夏城而回。 就这样,双方十余万大军对峙半个时辰,不发一言,不放一箭,最后各自回营…… 第七十五章 序右使的判断 司马徽与达奚流两路大军对峙于南阳与江夏之界,但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司马徽无心相战,而达奚流尽管在秋山巫山痛失三万部将,但久经沙场的他自然也清楚,面对眼前这路晋军,此时开战于自己无任何益处,所以只得克制着引军而回。 不过,司马徽率三营大军撤回江夏后,就即刻命林字营、安字营原地休整,因为他清楚,达奚流既然能克制撤军,想必此人绝非等闲之将,此次巫山秋山之战,他也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司马徽回到主帅营,顾不得林潇云和安书武一夜未眠,便速速召集各营主偏将,共商后计。 刚刚经历的秋山巫山之战,因为谋划得当,虽然两营的损失并不严重,但将士们经过一夜的待命与厮杀,早已是精疲力竭了。 今晨,司马徽领三营大军与达奚流对峙时,确实有些心虚,面对精力充沛的四万肃甄士兵,安字营、林字营将士尽管斗志依然高昂,军心坚定,但毕竟扛不住又一场恶战。 因此,在达奚流引兵而回时,司马徽也算是长长松了一口气,但他心中也十分清楚,倘若达奚流乘五营军回江夏休整放松戒备的时候,再杀个回马枪,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才急着召集各营主偏将,严加戒备。 不多时,三营主偏将都已聚到主帅营中了,而叶凌因为负伤没有到席。 各将进帐后,兰左使和安书文先是简单夸赞了几句巫山秋山之战的成果,而后司马徽才向诸将道明心中忧虑:“巫山秋山之敌虽然已经解决了,但是今晨我想诸位也都见识了肃甄大军的气势,我军现在急需休整,如是敌方忽然来袭,会很危险!” 众将听罢,纷纷点头称是。 不错,安字营、林字营的将士现今最需要的就是休息,若是这时放松警惕,被杀回来的敌军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更况且还有洛阳之敌,那名牙山顶的信人是否完全可靠,也不得而知。 而序右使听罢,却笑笑道:“越王此事不必太过担心!” 听序右使如此言语,诸将都有些诧异,却听他继续道:“不仅不用担心,而且此次达奚流痛失三万部将,他今后的行动也正好能帮我等确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听到这话,司马徽不禁有些想不明白了,就连连林潇云和兰致二人,都皱起眉细细斟酌起序右使的话来。 序右使又笑了笑后,这才起身,一张双臂,问营帐中的所有人道:“敢问在座诸位,我等现今最重要的是什么?” 众人仍然有些迟疑,一时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却听序右使慢慢讲明缘由道:“现今天下大乱,我等最重要的莫过于麾下兵将,将帅王威都倚靠于我们牢牢控制的五营军,如是没有五营十万之兵,我等性命尚可知否?” 林潇云听罢,这才顿悟,的确,此时营帐中的所有人都乃“凌湘叛军”之将,若不是因为现今手握五营军十万之众,想必不论是朝廷还是现在的吴王司马旭,早已痛下杀手了! “于我们如此,在部族结盟的肃甄鲜卑想必更是如此吧!”序右使看着有些明白的诸将,接着解释道: “他达奚流能有现在的地位和荣华,也定是依仗手握的七万兵众,现如今损伤过半,但实力仍不容小觑,而这也是他在部族中的势力,我军三营兵力与达奚流不相上下,若是此人在我军进逼南阳时选择主动出击,则牙山顶信人之言不可取,若是选择固守不出,负隅顽抗,则可以判断洛阳之敌八成不会来援!” 序右使分析的其实一点都没错,五营军自渡江之后,一路高歌猛进,克江夏,复襄阳,此次又全歼秋山巫山之敌,士气正盛。 而想必通过巫山秋山之战,身为老将的达奚流心底也清楚,面对五营军这样的敌人,在兵力不占优势,士气不足的情况下,若是主动出战,即便是一个细小的误判,都可能会引来灭顶之灾。 而一旦达奚流兵败,他在部族中几乎再无立足之地,身处此种境地,若是五营军进逼南阳时,他仍然引兵而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洛阳援兵可期! 序右使说完看向司马徽,因为他知道司马徽心中对洛阳之敌仍有顾忌,于是便将话说得更加明了了:“至于信人是不是洛阳肃甄仪所派,在告知达奚流兵力部署后,借我们之手削减达奚流羽翼,再等两军相杀于南阳时坐收渔翁之利!此种情况越王也不必担心了!” 司马徽听完,暗自惊诧了一下,不错,这正是他心中一直隐隐束缚自己的忧患,胡寇狡猾,对于突然而来的情报,自己作为一军之首,不得不慎之又慎,而此刻却听序右使说不必担心,不由得心生疑惑,莫不是序右使已经将整个战局完全掌握了? 司马徽看着序右使,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在没见过达奚流之前,我也有过这样的疑虑,但自从今晨见达奚流引兵而回后,我便知晓,牙山顶的信人不可能是肃甄仪所派!” “何以见得?”司马徽和兰左使同时问出声来。 “达奚流是个十分谨慎的将领,想必在座的各位都已看出来了,对此肃甄仪也不可能不知道!以达奚流一贯谨慎的作风来说,此次秋山巫山的埋伏可谓是费尽心思,而我五营军也的确是在信人的指点下方能查明秋山巫山之敌,也就是说,达奚流定会怀疑肃甄部内有奸细,而将此事彻查到底!” 序右使没有停,接着道:“三万将士,对肃甄部来说非同小可,更何况,若伤亡都是达奚流的,最后功劳却都是肃甄仪的,谁的嫌疑最大,肃甄元心中自然就明白了,肃甄仪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是绝不可能会冒如此风险的!况且肃甄仪与达奚流乃平级之将,他根本没有能力干涉达奚流的追查,所以,此信人若不是自甘透露情报,便是后方有肃甄部十分强硬的后台,且必与肃甄仪无关!” 众人听到这,又细思片刻后,这才彻底明白了,因为自秋山巫山三万胡寇被五营军全歼之后,洛阳的肃甄仪便已然处于了一种两难境地: 出援南阳,五营军退军,但自己一定会因为丘山巫山的事情受到肃甄元的猜忌;不出援,则又会背负见死不救、勾心斗角的罪名,所以,此信人跟肃甄仪不可能有瓜葛。 不过,听完序右使的一番陈述之后,众将心情也难免有些复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若是肃甄部内真的有位高权重之人在暗中帮助五营军,那么此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序右使见众人明了,也没有停下,而是接着说道:“至于敌军忽然来袭,从今天早晨来看,此种可能并不大,而即便达奚流杀回来,凭奎字营坚守江夏城也足矣!” 司马徽听罢,看了看营帐中的兰致,点点头,叹口气,道:“序右使说得有理!” 虽然司马徽只是很平静的这般感叹一句,但心中也不得不承认,序右使刚才的那一番分析的确精彩,也真的彻底消了自己心中的那丝不安。 兰左使听罢,宽慰道:“战场之事,多虑胜于少思!但为了以防万一,还请殿下加派人手,看护运粮之道!” “嗯!兰左使所言极是!”司马徽看着兰咎,停顿了片刻,道:“日后兰左使若是为保障粮道而调度兵士,不必再向我请示了,交给你,我放心!” 兰咎听罢,笑着行了一礼道:“多谢殿下信任!” 司马徽环顾了营帐中的众将一圈,提声道:“即便如此,各营也不能放松警惕,安字营、林字营速速休整,奎字营加强江夏郡内戒备!我要在一个月之内,拿下南阳城!” 众将听罢,纷纷起身行礼,异口同声的道:“末将领命!” 而后,司马徽轻轻一挥宽大的衣袖,示意诸将都散去了。 最后只有安书文还留在了营帐中,司马徽看着兰咎出去的身影,在主帅位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后,脸上却浮现出了笑意,抚须赞道:“兰左使和序右使,此二人真乃当世萧何与张良啊!得此二人,何愁大事难成!” 安书文听罢,也笑了,道:“的确!左兰右序,实为搅弄天下风云之才!” 听着营帐外的风声,安书文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曾在一些五营军士卒口中听到的那句话:“左兰右序再聚,天下定起风云!” 第七十六章 林字营的铸剑师 叶凌一回营便被引到了随军郎中处,左肩上的伤经过包扎后其实也无甚大碍,只是看着自己左腰空落落的剑鞘,心中有些不好受。 此战阻击敌军,因为自己的误判,致使数千将士陷入恶战,虽然伤亡并不算大,也达到了预期目的,但还是有些不必要。 况且,因为左肩受伤,在跃上叶常的战马时,竟连那把一直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长剑也无法带走,这的确让他觉得有点失落。 于是出了营帐后,叶凌稍稍活动活动了有些僵硬的左肩,便朝着安字营的锻造处而去。 叶凌身上的将官铠甲使得军营中无人敢随意盘问他的身份,因此他一路畅通无阻的就来到了安字营的锻造处。 此刻的库房中,几个大汉正在一位老者的指点下,抡着铁锤,一轻一重的敲打着案板上的火红铁块。 老者见叶凌到来,先是盯着他身上的将官铠甲看了片刻后,方才行一礼,道:“请问将军前来所谓何事?” 叶凌上下打量了一番老者,却见他皮肤黝黑,身体干瘦,头顶花白的头发十分稀疏,留两寸来长的泛白山羊胡,小眼睛,宽眉毛,因为消瘦使得颧骨异常凸出,嘴唇清薄,干的发裂,应该有些年纪了。 此时老者正颤巍巍的行礼时,被叶凌扶住了:“老师傅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是想求一把好剑!” 叶凌说着,指了指自己左腰空空的剑鞘,接着道:“不知老师傅能否尽快为我炼造一把!” 老者起身看了叶凌一眼,点点头后道:“将军可否将左腰的剑鞘给老朽看看!” 叶凌听罢,取下剑鞘,递给老者道:“还请老师傅尽快!” 老者没有说话,拿着剑鞘,翻来覆去的端详了一阵后,又颤巍巍的走开了,置于木案之上,开始用标尺量起尺寸来。 叶凌见状,明白老者已经开始筹划了,便不再多言,在一旁寻了个地方坐下。 片刻后,老者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不禁开口问道:“敢问将军如何称呼?” 叶凌听罢,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十分客气的道:“在下叶凌,字无鞠,老师傅问这何用?” 老者听罢,身子僵了一下,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缓缓的回过头来看向叶凌,眼中满是惊愕,但却又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老者方才一笑,道:“老朽听将军像是中原口音,而如今五营军中的领兵之人,只有叶公来自中原,所以才要问明!” 老者说着,拿起手中的剑鞘,一步一步走到叶凌身前,接着道:“既然是洛阳叶公,那想必林字营的铸剑师会锻造出您更满意的剑刃!” 叶凌看着眼前的老者,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他仿佛隐隐知道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于是在接过剑鞘后,便不发一言的转身出了库房,骑上一匹马径直朝林字营的驻地而去。 刚到在林字营的营地,叶凌就正巧碰见了邵为,于是便让他领着去往了林字营的炼造房。 和安字营类似,简易的营房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寒光闪耀,数个大汉抡锤,“呯呯乓乓”的敲击着。 不同的是,指挥着那群大汉的并非是一个老者,而是一个青年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他身上衣衫满是碳灰,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蜡黄的皮肤也因为常年受锻造炉的烘烤而有些泛红,中等身材,发髻零散,而且头发上也落满了灰尘,正指挥着身旁的一个壮汉小点力气敲打。 见房内的光暗了一些,那位铸剑师这才抬头看向了正从门口进来的邵为和叶凌二人。 见到邵为,对方行了一礼后,笑道:“邵大哥今日又来看长枪了?” 邵为也跟着一笑,摇摇头道:“这次不是来抢你的长枪的!是来找你帮叶公打造一把好剑的!” 那铸剑师听罢,这才看向了邵为身后的叶凌,并且神情异样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叶凌此刻身着安字营将官铠甲,肩披金色战袍,左肩还缠着一圈带血的白布带,散乱的发髻有些泛白,不及两寸长的胡须也夹着白色,一对浓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颇有威严。 那铸剑师见叶凌眼中的凌然之气,不禁一笑,最后目光转向了叶凌右手所持的空剑鞘上,这才行礼道:“莫不是洛阳叶公?” 叶凌点点头,道:“没错,是安字营的老师傅让本将过来的!” 邵为见人已领到,想起自己尚有的事物,便向叶凌告辞离开了。 而叶凌则进到了库房之中,找了个空处坐了下来,对那年青铸剑师道:“那老师傅让本将过来,想必是有其他原因吧?” 那铸剑师听叶凌说完此话,没有答话,沉默了许久后方才轻轻一笑,拱手道:“叶公敏锐,在下姓瑰,名南允,字卫善!” 叶凌听罢,微微愣住住了,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遍又一遍,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后才道:“瑰氏后人!?你为何会在五营军中?” 叶凌问出此话,随即就想到林潇云手中的紫泰剑,似乎也明白了些许。 “可否让在下看看叶公的剑鞘,也好给您锻造一把合手之剑!”瑰南允没有直接回答叶凌的问题,只是说着伸出手来,要取叶凌手中的剑鞘。 叶凌仿佛仍然有些难以相信,沉默不语的松开了手中的剑鞘。 瑰南允在案台处测量着剑鞘,没有再多说什么,却听叶凌开口问道:“安字营的老师傅让我过来,想必他也是铸剑山的人吧?” “没错,他和我一同出山,后来便都留在了五营军!”瑰南允头也不抬的答道。 叶凌笑着点了点头后,轻轻舒了口气,问道:“祖上数次更名改姓,为何你们对六剑之事仍然如此清楚?” 既然今日碰到瑰家人,而且只知自己的姓氏和住所便能知晓与六剑有关,叶凌心中难免有些疑惑。 听到这一问,瑰南允才直起身来看向叶凌,犹豫片刻后方才道:“铸剑山每隔二十年便会派人探明六剑之所在,七百年来未曾断过,即使是如今胡寇肆虐也是如此!” 说到这,瑰南允眼中的神色明显有所波动,说道“胡寇”二字时语气也明显凶狠一些,不过他很快定住了神,接着道:“六剑之事不外传,是铸剑山的本规,而六剑氏族作为六剑之‘仕’,是除铸剑山外唯一详细了解六剑的人,因此我们必须时刻清楚这六个氏族的情况!” 瑰南允说完,手里的活也停下了,叫来一名大汉,交代一番后,便回身走到了叶凌跟前,将剑鞘还给了他。 叶凌接过剑鞘,心中的疑惑才算是解开,虽说自家早已和六剑之事无关,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从来没对叶玄提及过此事。 但此刻,他还是有些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那现如今六剑之‘仕’,又是何人呢?” 瑰南允听到追问,也随手搬来个木箱,在叶凌身旁坐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一直待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库房之中,很久没人能与他好好谈一谈了,瑰南允也不再顾忌什么身份礼节,爽快直言道:“你既然是叶家人,那告诉你也无妨!其实现如今,六剑之中的三剑,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叶凌听罢,若有思想的点了点头。 的确,五营军就有紫泰和赤炼,自己确实已经知道了三剑之事。 “祖之赤炼、林之紫泰还有叶之墨执!”瑰南允看着叶凌,接着说道:“这三剑叶公是肯定知晓了的,而剩下的便是萧之银殇、陈之录持还有汉之金獠!” 瑰南允又说了一些关于各个氏族现在的情况,也说了一些铸剑山的情况,一直到很晚,叶凌才从林字营回营。 而瑰南允给叶凌的时间是后日,后日便能为叶凌锻造一把好剑! 回到营房时,叶凌倒是很稀罕的看到了叶坤,自从收复襄阳,叶常把他调至辎重部后,就很少看到他了。 叶坤见叶凌进帐,先行一礼,道:“伯父您没事吧!” “你怎么到这来了?”叶凌应一声后,问叶坤道。 “过几天负责安排粮草的楚校尉令我回江陵城运粮,于是我便过来看看,您和父亲有没有什么要我带回的话或是其他的……” “大丈夫行军在外,哪能有牵挂?” 叶凌对着叶坤不紧不慢的说出这样一句话,倒是让叶坤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停了片刻又问道:“伯父左肩上的伤……真的没事吗?” 叶凌在帐中坐下,看着身前木案上的行军图,头也不抬的道:“一点小伤,无碍!” 叶坤见叶凌正忙着,也便没再多说什么了,于是默默的行了一礼后,准备告辞。 “等等!” 可叶坤刚要踏出营帐时,却忽然被叶凌叫住了。 叶坤听罢,有些好奇的回头看着叶凌,片刻后才听他说道:“既然你顺路回江陵城,那我就写一封信你带回去……” 叶凌说着又忽然停住了,目光依旧定在行军图是,只是声音低沉了些,接着说完了刚才的话:“带回去,交给你大娘!” 叶坤听完,即刻露出了笑脸,看着仍坐在主位的叶凌,高兴的道:“嗯,景恒明白了,那侄儿就在帐外等您!” 叶坤自从调离前线后,心中也算是好受了一些,不再像以往那般阴沉,没有了负担,人自然也轻松了不少,只是没有忘记伊娄部的事,一旦有空暇,便会在军营中,或是骑着马四处去打探,多少也是有所耳闻。 片刻后,叶凌拿着一封书信出了营帐,将信交到叶坤手中,看着信良久才抬起头道:“把这封信,交给你大娘便好!” 叶坤看了一眼手中的信,笑着道:“伯父放心!” 随即,他便骑上马,一路而去,叶凌一直在目送他离开营地后,才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了营帐内…… 第七十七章 令安原的剑法 数日后,荆州江陵城内。 因为近来换药带来的巨大痛苦令叶玄实在难以承受,所以在柳大夫的同意下,便延长了换药的周期,由原来的三日换一次药变为了五日一换,也使得他在换药后能让自己的身子缓几天。 而如此一来,叶玄在换药后的第四天便能下床走动了,即便还是会伴随着剧痛,但总不至于一直呆在房间下不了床。 和以往的习惯一样,他喜欢在春日的阳光下,立于叶宅的院中,把持着长枪,慢慢的舞动。 现在已经是二月末了,阳光十分暖和,晒在人身上懒洋洋的,而门外原本的枯木败叶也开始泛起绿意,翠绿的柳条轻轻点在水面上,燕子叽叽喳喳,院内院外的乱窜。 不知何时起,凌厉的北风已经悄然的息了,带着暖意与清新的南风渐起,丝丝轻抚着脸庞,让一整个寒冬都受尽折磨的叶玄也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他双手执枪,在院中慢慢舞动,尽量不动及右腿,所以也只能使出一些极为简单和低级的招式。 练完最后一个招式,叶玄收枪于身后,立于院中,在阳光下看着自己的影子和手中的长枪,伫立良久后无可奈何轻叹口气,接着颠簸着转过身来,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一身常衣打扮的勇字营偏将令安原,已经站在叶宅院门口了。 令安原外着一身蓝色束袖劲装,腰间一黑色鞶带,脚蹬长靴,发髻整洁,此刻双手抱于胸前,怀中竖直揣着一把佩剑,正靠在院门门框上直直看着院内。 叶玄见到令安原,杵着长枪拱手行礼道:“晚辈不知令将军光临,有失远迎,多多见谅!” 令安原还没等叶玄说完,便答到:“世子客气了!我只是见你病情如此之重,仍坚持闲暇练功,不忍打断而已!” 说着,令安原正起身,朝着院内走来,一边走还一边道:“我曾对世子的武艺有所耳闻,毕竟是林将军看重的人,尽管你现在腿脚不灵便,但从你刚才那零星的招式来看,你所习的,应该是名震中原的虚家枪法吧!” 令安原走到叶玄跟前五步远处停了下来,看着他仿佛是在等候着回复,但却皱着眉,更像是在观察。 “令将军博识!晚辈所习正是虚家枪法!”叶玄回答后,见令安原仍盯着自己在看,不由得接着道:“莫非令将军对虚家枪法也有过专研?若是如此,还望将军指点!” 令安原听叶玄如此说道,收回目光,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有幸见识过虚家枪法,毕竟我也曾随凌湘军一同攻入过咸阳,而在咸阳城外,与我们有过一战的正是洛阳虚家军,其中一位少年令我印象颇为深刻!” 叶玄听罢,知道令安原说的是五六年前蜀地叛乱时候的事情,也自然清楚了他口中的那名“少年”,说的是谁了。 于是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此刻摆在堂屋里的那两尊灵位和白缨枪,眼神黯淡了一些。 但叶玄并没有说出口:其实让令安原印象深刻的正是洛阳虚家军少主——虚衍,也是此刻堂屋里其中一尊灵位所祭奠的忠魂,更是那柄铜柄雕龙白缨枪的主人。 “我听说了世子的病情,刚刚也见识了世子对虚家枪法的领悟,但是有些话,我还是要直言相告!”令安原看着回过头来的叶玄,说到一半处停了下来。 而叶玄听罢,心中已经猜到了一些,望着令安原,目光有些颓败。 “可能说起来有点残忍,但世子既是习武之人,也应该有所察觉了!”令安原看了看叶玄,手持佩剑背到了身后,迈开步伐,向着侧身走去,一把握住了长枪枪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后,低声接着道:“世子已经不再适合舞弄长枪了!” 叶玄听到这话,神情一滞,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沉沉击中了一般,十分疼痛,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苦闷,他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令安原说的没错,其实他早已察觉了,或许只是自己不愿意面对而已,从卧病之日起,每次在院中舞枪时,都只能使出一些最低级、最基本的招式。 因为只要复杂一点、实用一点的招式,都必须有右腿的支撑来完成,而虚家枪法更是讲究全身与长枪的合二为一,心随枪动,刃随身行…… 叶玄也曾经幻想过等到自己右腿的伤好了,就能回到以前,仍然能像从前那般使出不逊色于大哥那样的枪法。 但回想起曹大夫的那句话,却往往会将自己的这一丝幻想打破。 叶玄心中清楚,即便右腿的伤口好了,他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雷厉风行、灵活坚韧了,因为自己的病情如何,没人比他更了解。 “我知道!”叶玄长长舒了口气后望向院外,接着小声道:“我知道,但我既是习武之人,更是将门之后,如今山河破碎,家国沉沦,让我放下手中的长枪安安逸逸的苟活一生,我做不到!” 叶玄的声音很是深沉,也透着一丝无奈与悲哀,却满载着一种对命运的不从和对未来的不屈。 令安原听罢,看着眼神有些黯然的叶玄,不由得心生赞叹,开口道:“果真虎父无犬子!” 令安原笑了,因为他终于明白为何林潇云会如此看重眼前这位少年了,而且即使在出征之前,还特意找到自己,让他多多照顾叶玄。 令安原松开手中的长枪,一把拔出自己的佩剑,看着叶玄道:“虽然我对枪法不曾钻研,但对于剑法,教你是绰绰有余了!” “剑法?教我?”叶玄看着令安原,满是不解。 “嗯,世子不妨先看看在下的剑法,再做决定!” “嗯……”叶玄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后,慢慢退到了一边。 令安原也轻轻一笑,开始在叶宅院中的平地上舞起剑来,一招一式,气力十足。 不过,令叶玄感到诧异的是,令安原的剑法甚是诡异——招式十分简单,而且异常沉稳,几乎没什么大的动作与起伏,全身稳如泰山,看得出非常重视防御。 叶玄从来没见过如此内敛的剑法,不由得暗自纳闷,但是他却很清楚五营军各营主偏将的实力,令安原的剑法应该不在林潇云之下。 如此对比想来,想必这套剑法也只是看上去简约普通而已,愈往深处,或许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智慧。 令安原舞完后,收起剑对叶玄笑道:“这便是在下的剑法,不具什么观赏性,但却十分实用,今日无人对阵,世子看不出其中奥妙是正常的!” 不过正当他说着这话,门外忽然传来了渐行渐近的马蹄声。 两人闻声都是一愣,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院门处。 还没等叶玄反应过来,一个身着安字营铠甲的熟悉身形,就没有任何阻拦的快步闯进了叶宅之内。 “景恒?你怎么回来了?”叶玄一见是叶坤,立马喜笑颜开的杵着长枪迎上前去。 而叶坤一踏进叶宅大院,看着手持长枪立于院中一角的叶玄和站于院子中央的令安原,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听到叶玄叫自己,才回过神来,立马上前扶住蹒跚而来的叶玄,笑道:“今天我跟随队伍回江陵城内运粮,顺道回来探望一下,你的伤情好些了没有?伯母人呢?” “我没事,已经好些了,母亲和子怜都外出了,应该一会就回来!”叶玄答到,继而又问叶坤道:“江北怎么样?父亲和叔父都还好吧?” 叶坤没有急着回答叶玄的问题,而是看着立于一旁的令安原道:“这位是?” 叶玄这才忙对叶坤介绍道:“这是勇字营的令将军!” 叶坤一听,有些尴尬的一笑,忙对令安原做揖赔礼道:“晚辈不知是令将军,失礼了!” 令安原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行礼的叶坤,也拱手笑道:“公子不必多礼,有一事在下正为难呢,你来的正好!” 说着,令安原走到叶玄身旁,取过他手中的长枪,递给叶坤道:“还请公子用这柄长枪,来与在下过招几式!” “什么?”叶坤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了看叶玄,又看了看令安原,满脸的不知所措。 令安原退后几步,再次拔出长剑,又对叶坤道:“还请公子与在下过招几式!”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叶坤看着叶玄,彻底懵了。 怎么一回来就有人要和自己较量? 还是一营之将!这怎么打得过? 闹着玩呢? 第七十八章 浩瀚行 “公子不动手,那本将就先出招了!”令安原说着,已经对着叶坤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叶玄见叶坤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于是便笑了笑道:“你就按令将军说的做吧!” 叶坤仍在迟疑,但令安原已经持剑杀了过来,他这才紧握长枪,先挡住了一击后,卖力的冲杀过去。 然而,几个回合下来,叶坤虽然手持长枪,有攻击距离上的优势,可数次进攻的招式,无一例外的都被令安原化解了。 而且,令安原每次在化解掉叶坤的攻势后,反击也随之而起,一次一次将剑刃或架在叶坤的脖子上,又或抵在了他的胸口。 更让叶玄为之称奇的是,整个过程中,令安原的身子几乎未曾移动过,双脚如同树根一般扎在地上,阵势非常牢固,只是偶尔换换脚,步伐也是十分简单。 叶玄看着,这才顿悟:正如令安原刚才所说,他的剑法虽然招式简约,但却干脆利落,稳如泰山,重视防御,但也注重反击,的确是一套十分实用的剑法。 直到此刻,他仿佛才真正明白了令安原的深意。 数个回合后,叶坤似乎仍有不甘,因为他知道,自己手里的长枪虽说没有朝着对方要害部位而去,但都是十分准确的刺杀招式,这些不但都被令安原用长剑化解,还数次被对方抵住了要害部位。 更让他心中不畅的是,令安原好似有些瞧不起自己一样,在整个交手的过程中,双脚几乎都没有迈动过。 在叶玄的伸手示意下,叶坤这才收了招式,心有不甘的扔下了手中的长枪,向令安原抱拳行了一礼。 在叶坤的搀扶下,叶玄慢慢的挪步到令安原面前,道:“令将军剑法中的玄机晚辈应该明了了!不知刚才令将军之言是否当真?” 叶坤听叶玄如此说,不由得心中有些诧异,但他也并不愚笨,很快便明白了其实令安原刚才并没有瞧不起自己,只是剑法如此而已。 “哈哈哈……” 令安原豪放的笑了起来,道:“我意本如此!只是有些担忧世子心中的负担而已!既然你有此等决心,那我必定解囊相授!” 叶玄听令安原说完,也跟着笑了笑,可他心中却依然十分低沉,对令安原再行一礼道:“如此,便多谢令将军了,束修之礼明早在下便亲自送去!” “这可使不得!你如今伤势还这么重,不要到外面四处跑动……” “这……”叶玄皱了皱眉头,接着道:“那在下便准备好束修礼,令将军改日来时再奉上吧!” 令安原听叶玄这么坚持,也没再推脱什么,三人又寒暄一番后,因为军中尚有事物,他便告辞离开了,与叶玄约定后日即来叶宅,教授剑法。 在送走令安原后,叶玄在叶坤的搀扶下,缓缓拾起地上的长枪,紧紧攥在了手中。 对他来说,虚家枪法承载了他太多的努力,太多的开心,太多的心酸,又有太多的痛苦和太多的回忆,如今却要统统割舍。 叶玄在风中伫立着,看着手中的红缨枪,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眼角干涩,心中酸楚。 叶玄抬起头,望着无尽的天空,长长叹口气,像是对身旁的叶坤,又像是对自己说道:“若不如此,又从何开始?” 待叶玄心绪渐渐平静后,才在叶坤的搀扶下,欲转身回到房中去。 不过,两人还没挪进房内,便有一下仆急急的小跑至叶玄身前,揖身一礼后,道:“世子,院外有一人自言受恩于世子,今日特来拜谢!” 叶玄听罢,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半个月前,那千余流民百姓一同前来拜恩,的确在江陵城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以至于前些时日,还不时有各色人士慕名前来拜会,但无不是被叶母一一婉拒了,直到近几日,才难得清静。 “但此人却并非是慕名而来,而是自言曾受恩于自己,莫非也是从洛阳南下的流民之一?”叶玄这样想着,令下仆将来者请至了院内。 可当那名访客被下仆领至院内后,叶玄和叶坤二人见罢,都不禁暗自疑惑。 来者只身一人,形影单薄,而且还是一位碧玉年华的少女,身着淡色裾裙,扎着双平髻,活脱可爱,肤色白皙,容颜俏丽,双手轻盈盈的捧着一个长形锦盒,眉目低垂,亦步亦趋的跟在领行的叶家下仆身后。 到至两人身前,那少女抬起眼来,黑瞳水灵芸润,在叶玄和叶坤之间来回扫视了几番后,才最终把透着一丝俏皮的目光定在了叶玄身上。 随即少女万福作礼,语气恭敬的道:“拜见世子、公子,婢子受我家小郎之托,特来拜谢世子!” 叶玄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俏婢后,问道:“敢问你家小郎君贵姓?” “小郎姓刘,名昶,前些时日曾于江北受世子救命之恩!因近日足疾复发,所以不能亲自前来拜恩,还望恩人谅解!” 说着,少女躬身,将手里的锦盒向前呈上,接着道:“小郎素闻世子精于器乐、善解音律,十分景仰,然救命之恩难以俗物相报,只能钻研半月,苦作一曲谱,以答世子恩德,还望恩人笑纳!” 侧立一旁的下仆见状,接过锦盒,呈到了叶玄身前。 叶玄听闻,先是惊讶的看了一眼下仆呈上的锦盒,随即脸色一喜,迫不及待的取出置于其中的一个锦袋,抽出一卷针线精致的竹简来。 叶玄展开竹简,那一行行字迹眷秀的“燕乐半字谱”跃然入眼,霎有一股清晰明丽的气质扑面而来,只让他觉得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并不只是一卷曲谱,而是一面碧波千顷的浩瀚湖面,悠然平和,宁静致远。 而更让叶玄惊喜的是,眼前的这“燕乐半字谱”并非弦索谱,而是专以竹笛洞箫所用的管色谱! 叶玄又惊又喜的看着曲谱,手指情不自禁的跟着曲谱上的节奏轻轻跳动着,脑海中慢慢响起竹笛那清脆绵延的曲调来。 这曲调,先是平静缓和,透着悠长伤感的气息,但不及半阙,便峰回路转,起伏跌宕,充满着昂扬向上的斗志和无尽的热情,令叶玄胸中那面原本平静的湖面波涛汹涌,澎湃不已,最后又在一片激昂中戛然而止,曲尽而余韵长存。 叶玄百感交集的合上竹简,长长舒一口气,道:“刘郎君鬼神之才,在下不胜敬佩,这一曲已有当年荀中书之风范,实在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听着叶玄一连说出两个妙不可言,少女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天真得意的笑,又说道:“我家小郎曾言,此曲乃为世子所作,故而便请世子为此曲题名!” 当然,对于叶玄说此曲有荀中书风范,少女更是清楚的记下了。 荀中书何许人也?那可是本朝初时声乐被评为上上品的大乐师啊,眼下这“燕乐半字谱”便是由他首创的记谱法,叶玄说此曲有荀中书风范,无疑是对此曲的最高评价了! 叶玄听闻少女的话,坦然一笑,道:“你家小郎着实是高看我了!” 叶玄手里仍然紧握着竹简曲谱,好似不舍得放下一般,稍稍停顿了片刻后又道:“既是刘郎君一番好意,那在下便献丑了!” “浩瀚行!” 叶玄沉吟片刻,最后脱口而出三个字来,接着道:“耳闻此曲,振奋激昂,无论何种境遇,人生当为浩瀚行!” “浩瀚行......”叶坤和少女听闻,不禁都低声自语了一遍,但他们两人终究没有听到叶玄脑海的曲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少女露出一丝明了的笑意后,道:“此名婢子定当告知小郎!” 说着,少女行礼辞别,在下仆的带领下,出了院门,乘着一辆简蔽的牛车远去了...... 叶玄紧握手里的曲谱,心里的沉重和苦闷一扫而空,心途坦荡的看着院门的方向,笑了一笑后,在叶坤的搀扶下,一步一挪的回房休息了。 在休息时,叶坤这才将江北发生的事都讲给叶玄听了,从江夏之战,到收复襄阳,从序右使与羌胡的和谈,再到秋山巫山大捷,一一道来,最后也说到了叶凌负伤的事情,但好在无碍,叶玄也就放心了。 而这段时间的探查,叶坤也从一些被俘的胡人口中得知,伊娄部的确只是一个随大流的小部落而已,在肃甄部面前根本没什么地位,当初只是趁着中原大乱时内迁,并没有参加过什么战役,一直都是老老实实,从没有翻起过什么风浪。 听到这些,也让叶玄在心底轻轻舒了一口气,伊娄部老老实实,没有直接参与到烧杀抢掠中去,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了。 对伊娄部是,对他自己也是...... 一直到叶母和虚子怜回来,叶坤将信件交给叶母后,这才又寒暄几句,踏上了返回江北的路途。 叶玄看着叶坤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沉重,是因为自己身为将门之后,在父亲受伤鏖战时却不能与之并肩而行,但同时,心中也有一些欣慰,是因为叶坤终于被调至了运粮队。 叶玄了解这个大自己不多的兄长,他真的不适合前线的搏杀和屠戮。 在送走了叶坤之后,叶母扶着叶玄准备进院,但却见虚子怜神色有些异样,便问道:“子怜,你怎么了?” 虚子怜回过头朝着刚刚回来的方向看了看,答道:“从刚刚回家的时候开始,我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偷偷盯着我们一般!” 虚子怜说着,双眉颦蹙,接着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叶母、叶玄和几个下仆听罢,都下意识的回头警惕张望了一番,却什么也没看见,稍稍松了口气后,道:“没什么异常啊!” 虚子怜听罢,再次回过头望了望,确定没有异常后,才微微舒展眉头,道:“或许是我的错觉吧……” 说完,便同叶母一起扶着叶玄走入院内。 第七十九章 商议 与此同时,在江夏城中五营军的主帅营内。 三营主偏将和叶凌都已在司马徽的召集下聚到此地了,经过几日的探查和挑衅,南阳守将达奚流始终坚守不出,更是没有派出斥候前往洛阳方向,即便从洛阳到南阳不过两日行程。 虽说由此基本可以印证牙山顶那信人之言的确属实,但同时也给众将都带来了一个不小的问题,那便是在达奚流如此慎重的情况下,该如何拿下南阳城。 众将听完探子的回报后,都陷入沉思之中,片刻后,房奎开口道:“南阳城墙本就高耸牢固,再加上我军兵力上并不占优势,自古但凡攻城作战,都是拿人命填的,此般情况,该如何是好啊!” “的确,此时攻城很可能会将全军耗死在此地!”兰致听完房奎的一席话,接着了一句,但他并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只是说完后,继而又低下头陷入深思之中。 “此种情况下,我想最合适的莫过于围城了!”林潇云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稍稍思索片刻接着道:“南阳城池虽然坚固,但四边城墙长度之和不过十余里,虽然我们兵力不占优势,但若是各营堵住城门,断其粮草,而单以城中备粮供其四万之众,想必敌人定撑不了多久,若敌人趁我军兵力分散之际出城作战,则以逸待劳,坚守待援,再各部呼应,围而歼之!” “万万不可!”众将听林潇云说完,还没来得及思索,便被叶凌打断了:“此举万万不可!”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却见叶凌有些焦躁不安的站起身来,忙向众人道明理由:“林将军有所不知,城中不仅有四万胡寇,更有无数晋人百姓!若是敌人粮草无法解决,定会屠戮城中百姓为食啊!” 众人都被叶凌的话惊住了,一股毛骨悚然之意袭上心头,安书文深吸一口气,有些不解的问道:“晋人百姓为何会在南阳城中?” 叶凌看着营帐中的所有人,神情凝重的摇了摇头,这才将收复襄阳前,安书武问自己的问题向众人解答清楚:“胡寇每占领一座城池,若遇到抵抗,则屠尽全城!然后再将周边居民全部强制迁徙至城内,一来供其奴役差遣,二来以备粮食短缺时充作军粮!” “肃甄部攻下南阳城时亦是如此,所以将南阳境内,以及襄阳、江夏郡内所有晋人百姓悉数迁至南阳城内,所有才有我们一路而来,连克江夏、襄阳而不见一名晋人百姓啊!” 众将听罢,无不是惊骇默然,却听叶凌接着道:“若是我五营军围城,胡寇军粮短缺,势必将会屠戮城中晋人百姓,烹而食之,就像曾经的长安之围一样啊!” 叶凌说完,语气已经有些颤抖了,目光中满是愤怒与哀伤,望向营帐中的每一个人,就像是在恳求一般。 林潇云不再反驳,也无力反驳,他的确曾经听说过八年前的长安之围。 那一仗,晋军围困长安石羯十月之久,非但未攻破城池,反而被之后赶来的胡寇联军包围,致使长安一战,晋军损失万分惨重。 而彼时羯奴正是靠着屠戮城中七万百姓,充作军粮,生生抗住了晋军十个月的围城。 林潇云也完全能够想象到,在长安之战后,城中的晋人白骨堆积如山,遍地残骸与骷髅的惨状,而在那样的人间地狱,即便是那些未被屠尽,幸存下来的晋人百姓,想必也是死了灵魂的一具空空躯壳了…… 房奎倒吸一口凉气,沉吟片刻,良久后才开口问道:“但如今这般境况,达奚流闭城不出,我军攻城伤亡必然惨重!该如何是好?” 说着众人都看向了司马徽,因为如此事宜,只能等待越王定夺。 司马徽一脸愁容,反复踱步,而此时的序右使也没有更好的计谋,只能紧皱着眉头,低头思索,却依然想不出一条能兼顾两者的万全之策! 破城,则五营军无疑会伤亡过半,而围城,城中百姓却会因此被屠戮殆尽,这对于所有人来说无疑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营帐中沉默了良久后,司马徽终于开口了:“攻城吧!” 司马徽的声音很低,透露着一种深深的无奈,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道:“将士驰骋沙场,只为保境安民!” 虽然口中这么说,但司马徽心中却十分不甘和愤恨,他愤恨的是自己一手创建的五营军将士在与胡寇厮杀时,吴王司马旭却在惬意的图谋登基美梦,他不甘的是江北百姓一个个倒在胡寇的屠刀下时,江南的士族权贵想的竟然是如何争权夺利! 司马徽越想只觉心中越发烦躁和不适,于是,左手紧紧摁住腹部左侧,有些乏力的挥挥右手,对众将道:“三天后攻城,你们都下去准备吧!” 各营主偏将见如此情形,虽然有些担忧越王的身体,但碍于攻城事物准备繁琐,便不敢耽搁,纷纷行礼之后出了营帐,只留左右使、安书文和林潇云还在营帐内,而叶凌也是对司马徽好生感谢之后退出了主帅营。 林潇云见众将都散去后,方才上前扶住了有些不稳的司马徽,待他坐下后,才关切的问道:“义父,您没事吧?难道是那伤口之痛又发了?” 司马徽没有回答,只是坐在主帅位上低着头一直叹气。 良久之后,司马徽的心绪才算平复下来,抬头看了看营帐中的四人,数次开口,却没说出一句话。 “在下明白越王心中苦闷!”序右使看着司马徽这般模样,道:“但请越王保持清醒,百姓之命固然重要,但我等还请越王在关键时刻,能够三思而后行!” 说着,序右使对司马徽行了一礼。 林潇云这才注意到,当序右使说完此话后,安书文和兰左使都看向了司马徽。 而司马徽也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后,满是无奈的道:“本王又何尝不知呢?” 短暂的沉默后,司马徽抬起头来,定了定神,眼神也变得更加凌厉了,用极其坚定的口气咬牙道:“诸位放心,本王不会忘记此次北伐的目的,我等大业未成,决不能在此处停步!” 第八十章 宝刀未老 隆隆鼓声响起,伴随着渐起的南风和春日的曙光,安字营、林字营、勇字营三营大军旌旗翩飞。 趁着刚起的朝阳,以安字营为中路,林字营为左路,勇字营为右路,三营大军齐头并进,向着南阳城方向开拔。 达奚流依然选择固守不出,故而在一路抵达南阳周边时,五营军并没有遭遇抵抗或是阻截。 正午时分,三营在距南阳城不足十里的一个空旷小镇驻扎下来,阵营依旧十分讲究,安字营营地排在前,靠近南阳城的方向,左翼为林字营,右翼是奎字营营地,而安字营主将营和越王的主帅营被围在整个营地的最中央。 当然,距离南阳城池最近的乃暂时隶属于安字营的叶凌前锋营。 司马徽并没有急着下令攻城,此行一路前来,尚未立足稳固,更况且构建攻城工事也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工作。 因此他只是让各营注意防备,准备第二日一早攻城,而且派出一旅士兵驻扎在了距南阳城仅不足三里的地方,以作为前方哨所和防线。 在主帅营中安顿下来后,司马徽没有召见各营主偏将,而是犹疑片刻后,慢慢踱出营帐,来到了旁边的安字营主将营中。 进帐后,安书文正一个人在营帐中默默擦拭着腰间的佩剑,见司马徽主动前来,先是微微诧异了一下,然后放下手中的长剑,站起身行了一礼后,道:“越王亲自前来所谓何事?” 司马徽看着置于木案上被擦得锃亮的长剑,又看看安书文,手背在身后,一时没有回答,沉吟片刻后,方才道:“之敬啊,此次攻城作战,本王想让你来统帅三营,调度指挥!” 安书文听罢,尽管觉得事出突然,但他并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神情,依旧平静的正了正身子后,看向司马徽道:“越王如此安排,何故?” 这对于安书文来说的确过于罕见了,因为自五年前凌湘军于蜀地举事起,他虽身为凌湘军主帅,但手中军权经由司马徽和序右使改制过后,已经完全下放到了现今的各营主将手中。 而他自己也渐渐远离了战场前线,不再直接指挥部队冲杀,而是同司马徽及左右使一起,坐镇主将营,共讨全局,运筹帷幄…… “本王知道此役艰难,但我们此次攻打南阳城,缺少的并不是勇猛向前的将士,而是一个头脑冷静的主帅!” 司马徽俯下身,拿起木案上的长剑,握在手中观望着,又道:“易丞虽处事冷静,但资历尚不足以调动三营,兰致虽指挥有方,但有时候容易意气用事,且威望有限,房奎则过于鲁莽刚毅,之孝领兵冲锋还行,但大局观不足以担此大任!” 司马徽说完,看着安书文,仿佛在等待着一个答复。 安书文舒一口气,迈开步伐,在营帐中走出几步,停了下来,他看着营帐外,沧桑的面容无丝毫憔悴,坚定的眼神中却又有些恍惚,思绪仿佛回到了从前冲锋陷阵的日子。 良久后,安书文才转过身来答复道:“既然越王如此安排,那臣定当遵从!只是……依臣之见,此役是不可能破城的!” 司马徽听罢,又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叹息道:“若是能破城,也不必劳烦你亲自指挥了!” “越王此话怎讲?”安书文听司马徽说完,有些疑惑的问道:“臣已有五年没有直接指挥大军作战了,此次您却给我一个这样的安排,不知有何深意?” 司马徽看着安书文,眼神坦荡,心中却有些沉重,道:“正是因为你五年没有直接指挥大军了,所以在我五营军攻城最为艰难的时候,想必只有你最能保持清醒,也只有你有足够的威严让各营主将克制情绪,服从命令!” 安书文听罢,这才明白司马徽的意图。 没错,有时候在战场上,对于身处前线的将领,其实最大的敌人,并非对手,而是自己的内心——在杀红了眼的时候,如若不能保持冷静,服从命令,并保存实力,必遭灭顶之祸! 而如今五营军攻夺南阳城,本就是一场不可能胜利却又不得不打的仗,此种情况下,身处最前线的主将若是见手下士兵伤亡惨重,很容易意气用事,而招致更大的损失! 安书文明白后,也便不再多问什么,对着司马徽行一礼道:“臣已明白越王苦心,此次攻城,势必尽臣之所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司马徽见安书文已有明确答复,这才点了点头,笑着道:“如若是你,定能让本王心安!明日一早攻城,今天还有何尚需准备?” 安书文想了想后,答道:“那臣一会便着手安排,还有便是南阳地形,臣会亲自前往查看!” 司马徽听完,点了点头,捋捋胡须,又慢慢踱起步来,不一会,便出了营帐,回到了主帅营中。 在夜将至时,安书文回到主将营中,即刻命人请来了叶凌,令其领前锋营今日夜间隐秘驻扎于南阳城西南方向的柳山,时刻派人监视南阳城池,若是敌军夜袭,即刻出兵,乘敌军出城或回城之际杀进城中,毁烧城门。 叶凌接过命令后,便领着三千余前锋营将士,在夜幕下静悄悄的向着柳山开拔,并隐蔽在了山间。 安书文此举是因为担心胡寇的夜袭,并能第一时间抓住机会反击,故而在夜间时,五营军的防备也是极其森严。 但达奚流的谨慎的确是出乎了安书文的意料,因为以肃甄部骑兵的机动灵活性来说,夜袭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既能扰乱五营军,又可全身而退。 然而达奚流却仍旧采取了最为保险的举措——坚守不出。 所以整个夜晚竟相安无事。 第二天,是定下正式攻城的日子,三营大军齐齐出战,列队于南阳城南门郊外不过数里的地方。 南风舞弄着旌旗,将士挺拔,寒光枪刃上闪耀着点点阳光,一只雄鹰在大战将起的鼓声中从树梢腾空而起,盘旋于整个南阳城上空。 城墙高耸,城下已是杂草丛生,凄凉异常,而密密麻麻的五营军将士在翻飞的军旗下,簇拥着数十座高十余丈的投石车,被大致分成了五个方阵,依次整齐排于南阳城高高的城墙对面,绵延数里之地。 整个阵型的最中央是一座最为高耸的云车,一面安字营军旗直直插在云车的最顶处,这个高度,飞扬的旌旗足以让南阳城中的每个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伫立于高耸云车中的,乃是一位已近半百的将军。 他身着闪亮的安字营铠甲,腰间别一精致佩剑,金色战袍随风而起,战盔下的夹杂着白丝的眉头紧锁,一双眼由上而下俯视着远处城内的一举一动,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上去的一般,深沉而又凝重,有些泛白的半尺胡须在空中因为高处的大风而起舞,手紧紧抓着云车的护栏,不容得一丝松懈。 而他的身旁,在云车中的还有一名手握两面黄色纹虎传令旗的士卒,与之相对的云车脚下,一位传令兵抬着头,紧紧注视着云车上的每个旗语。 南阳城的城墙上亦是守将林立,前后三排肃甄士兵立于城墙之上,每人身背皆是轻弓弯刀,又或手握长戟。 在他们身后,垒着一堆一堆的石块和一些盛满棕油的坛坛罐罐,而在城内通往城墙顶的石梯上,更有无数肃甄士兵抱着石头,拼命向城墙上运。 就在城门后不远处,一位身着黑色铁甲的鲜卑将军亲自指挥着这一切防备。 城内,达奚流举起手,挡住空中刺眼的阳光,望过高耸的城墙,紧紧盯着城外高耸入云的云车,以及那云车中正同样紧紧盯着自己的安字营将军,面色冷峻。 城外,林潇云骑着马位于林字营阵营最前方,也抬头看向了此刻伫立于云车中的那一名老将,一股熟悉的热血涌上心头。 想必此刻,五营军中所有凌湘军的老兵都和自己一样吧,那种令人怀恋的振奋,那种催人勇猛的昂然,那种“不破敌阵终不还”的斗志。 五年了,如今在战场上看到安书文将军的身影,依然能令林潇云胸中如同一把烈火在熊熊燃烧一般。 那身影,是一颗明亮的星辰,曾带领着凌湘军,破成都,平蜀地,席卷司马旭十万大军,直逼洛阳。 林潇云明白,这座难以攻破的城池,也只有他来调度五营军方能取得最大成效! 第八十一章 攻城 仲春正午的太阳有些斜斜的照耀着大地,但依旧光明,足以将城中的黑暗驱尽。 司马徽立于阵地中,骑在马上,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向上伸出右手,又猛的挥下。 传令兵摇动着手中的金色传令旗,同时高声对着全军喊道:“鸣鼓!!!” “咚——咚——咚——” 鼓声即刻响彻于整个南阳城南郊,众人也都知道,进攻南阳的这一战开始了! 安书文听到隆隆鼓声,神经崩得更加紧了,伴随着长空中盘旋的雄鹰一声撕破天刹的厉鸣,短促有力地命令也即刻响起:“阵甲、阵丙、阵戊!放!!!” 云车上的士卒不敢怠慢,向地面的传令兵拼命的挥舞着手中令旗,大声喊道:“阵甲、阵丙、阵戊!放!!!” 命令瞬间在全军阵营散开来,却见五营军最左右两侧和中央的三个方阵中,守在投石车脚的士卒狠命一斧,斩断了绷直的结绳。 无数声巨响传来,三落方阵,数十座投石车同时发射,硕大的巨石划过长空,摩擦着空气“呼呼”作响,如几十猛兽扑向南阳城高高的城墙,数声轰鸣,南阳城墙被撕裂一般,裹挟着碎石和鲜卑士兵的残尸四处飞散。 “阵乙、阵丁!放!!!” 安书文在云车上俯视整个战场,对南阳城的敌情了如指掌。 在上一波巨石飞向南阳城墙时,城墙上驻守的肃甄士兵纷纷向中间的空处靠拢,试图躲过迎面而来的那令人胆寒的飞石。 而这也正是安书文指令甲、丙和戊方阵先放,乙、丁方阵稍迟的缘由! “阵乙、阵丁!放!!!” 传令兵的声音响彻在整个阵地上空,左方第二个方阵和右方第二个方阵的十余座投石车紧随其后,以迅雷之势再次抛射出十多个巨石,向着南阳城墙上渐渐往中靠拢的肃甄士兵袭来。 在南阳城墙上的肃甄兵士,刚刚避过了飞来的第一波巨石,还没来得及立足脚跟,却又见自己的正前方已有数个遮天蔽日的飞石再度袭来。 绝望铺天盖地,他们四处没有目的的乱窜,甚至直接从城墙上跳下,但最后也逃脱不了化为巨石下那一片尘埃的命运。 然而,南阳城墙依然牢固,高耸厚实的城墙可不是这样几块飞石便能击垮的。 投石车投出的巨大石块也只是掠掉了城墙顶的一些护墙,碾碎了一些肃甄士兵的骸骨,又或是在城墙外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坑,并无法击倒或是贯穿城墙。 而城中的达奚流也明白这一堵坚实的城墙对他自己来说是何等重要,因此在五营军的一波攻势之后,即刻派人补充了城墙顶的伤亡。 若是守不住这座城墙,他达奚流将会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 安书文立于云车上,看着城内源源不断涌向城墙上的肃甄士兵,紧皱着眉头,在又几波投石车攻势之后,对身后的士兵大声道:“火攻!!!” 伴随着旗语晃动,各方阵中所有的投石车再度填以巨石,不过是此次在巨石上用麻绳帮了一罐又一罐的油,并点上了引火。 结绳已经绷紧,战士已经就位,就等安书文一声令下。 “放!!!” 一个雄浑苍劲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道极为简明的命令。 所有的投石车在这一刹那被斩断结绳,绑着火罐的巨石也被悉数抛射而出,在长空下拖着长长的黑烟,向着南阳那刚刚登上城墙顶的肃甄士兵飞来。 在轰塌城墙顶护墙之时,绑在巨石上的油罐也被击的粉碎,燃着烈火的棕油尽数洒出,引燃了原本就被肃甄士兵堆积在城墙顶的油罐,整个城墙顶顷刻间化作一条长长的火链,吞噬了所有胡寇。 肃甄士兵仍然一边躲避着飞来的巨石,一边找准时机向城墙顶补充着伤亡,因为达奚流知晓,此时,五营军的前备攻势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开始争夺城墙了。 安书文望着南阳城墙上的一片火海,丝毫不给敌军喘息之机,在投石车又进攻几个波次后,厉声命令道:“阵乙、阵丁向前十丈!!!放重弩!各营出击!夺取城墙!!!” 命令下达后,手下各将不敢有丝毫懈怠,两个方阵如安书文所令,推着投石车向前进了约莫十丈,然后重新填以巨石,与其他方阵一同再度向着南阳城进攻。 而正是因为这十丈的距离,使得这两个方阵投出的巨石能轻易飞过南阳高耸的城墙,直接击中城墙后的敌军,这也使得一直在第一线指挥的达奚流不得不转移指挥地点,向后退却。 尽数摆放在阵地中的重型弓弩,也立马被一旁守着的士卒重重敲下木阀,如拇指般粗细的弓弦即刻回位,扯动着臂膀一般粗实的木质弓身“嗡嗡”作响,震颤不已。 数千支一人来长的长箭划破长空,掩蔽日光,在箭头的寒光点耀下,直直向着南阳城飞去。 飞驰的长箭从空中俯冲而下,以电掣之势贯穿数个敌人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更有无数长箭直直插入城墙之中,激起飞石四溅,紧紧嵌入其中。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而有力的鼓声中,三营大军将士推着数百轒轀车缓缓向着南阳城下冲去。 轒轀车下虚上盖,以两根横梁固定四轮为底,不铺底板,空处可容二十余全副武装的士卒着地推车,上覆以木板兽皮,以御敌方箭矢抛石,而五营军也同样将云梯绑在了轒轀车之上,以备进至城墙下,即刻抽离攻城。 与此同时,也有百来士卒推着撞车向着南阳厚实的城门而去,而每一个推车的士卒都有一个盾兵保护。 南阳城墙顶已是一片火海,但肃甄士兵仍然不停的向上涌,更有城墙后的弓箭手一直在向着城外的五营军放箭,试图阻挡其进攻的步伐。 一阵又一阵的箭雨袭向正一步一步逼向南阳城的五营军将士,轒轀车上已经钉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羽,如同数百个刺猬一般,仍在一点一点的靠近城墙。 轒轀车已经抵达城墙下,而五营军阵地里的投石车也纷纷都向前进了十余丈,继续投射巨石袭向南阳城内。 重弩发射的标枪也有很多插在了城墙上,城墙顶的肃甄士兵将早先准备的石块和燃火的油罐,纷纷砸向墙下的五营军将士。 五营军士兵们冲出轒轀车,即刻反击,射出一阵一阵箭矢,掩护着步卒放下云梯,然后举着盾,防住从上而下的石块和箭矢,借着云梯和之前嵌入城墙之中的标枪,攀上城墙,与肃甄士兵展开殊死搏杀。 然而,肃甄部终归有地形和守方优势,加之达奚流的严令,胡寇更加凶猛,五营军将士冲上城墙后,却根本打不开城墙的缺口,被一一击退。 而撞车在猛烈撞击城门的过程中,亦是无法阻挡从城墙顶飞流而下的燃着烈火的棕油,推撞车的士卒损失惨重,即便是一再坚持,也只能将城门撞开一道裂痕而已。 最后在城门口的一场大火中,撞车无可挽回的变成了一堆灰烬,而攻城的士兵们也只得退回…… 第一波进攻无功而返,且损失惨重,南阳城高高的城墙仍然伫立在此,阻隔着城内城外两个世界。 而达奚流也是下了死命令,若是城门失守,城墙被夺,所有守将军法处置! 因此,肃甄士兵虽之前很少有过守城作战的经验,但也无非是无往不前,拼死一搏而已,面对五营军的猛烈攻势,死伤亦是难以承受,但却守住了城墙和城门。 安书文位于云车之上,眼神犀利的盯着对面的城墙,眉头紧锁,但苦苦思索,却寻不到任何可乘之机,也想不到完全之策。 若是夺不下城墙,破城是绝不可能,一味的以投石车和弓弩进攻只会增大武器的损耗,反而给己方带来补给上的难题。 五营军第一批进攻的队伍已被打退,也只能接着进攻了,若是不给敌人喘息之机,或许会有一点效果,安书文这样想着,便命令又发起了一波攻势。 然而,同安书文和之前各营主将所想无异,兵力并不占劣势的肃甄士兵坚守着一座高耸厚实的城墙,五营军根本无破城可能。 一连三波进攻,五营军都被肃甄守军击退,无法突入城内。 各营将官也都杀红了眼,叶凌叶常都已披甲上阵,同士卒们一同推着轒轀车向着南阳城墙进攻,而房奎也亲自领军而前,毫不退避,林潇云虽手握紫泰,一马当前,却也奈何不了这高耸厚实的城墙和躲藏在高处护墙后的肃甄士卒。 安书文在云车上看着已经陷入胶着的战场和渐渐斜向西方的太阳,满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对身后的士卒道:“鸣金收兵!!!” “当——当——当——” 金锣震耳的声音响起,荡漾在整个南阳城上空,攻城的五营军将士在轒轀车中也都纷纷停下脚步,望着身后被击打着发出刺耳击鸣的金锣,在依然密集的箭雨中,不再向前。 林潇云回身看着立于云车上的安书文,也只能咬咬牙,对身旁的士卒喝道:“撤!” 房奎手握长戟,对着城墙瞪圆了双眼,杀气腾腾,同样只得领着奎字营将士纷纷回撤。 叶凌望着后方,迟疑了片刻,眼神有些失落,但杀气依然迸发而出,在叶常的拉扯下,才带着前锋营的将士借着轒轀车从敌人的箭矢中退回阵地。 一回营阵之中,叶凌便即刻快步跑到司马徽马前,抱拳一礼,大声道:“殿下,臣愿再领兵冲杀一次!还请殿下准允!” 叶凌的声音中满是恳切,却又透着挥不去的凄凉。 司马徽望着残破却依然高耸的南阳城墙,和城墙下堆积如山的五营军将士遗骨,目光中充满寒意。 不过,当他看向自己马前已是满身尘土的叶凌时,却神色坚定的摇了摇头,沉声道:“军令已下,撤兵吧!再去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司马徽说完暗暗长叹一口气,勒马准备向着云车而去。 但当司马徽转过身去时,却听叶凌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城中数万大晋子民,此刻正于生死边缘翘首企盼着殿下的大军!如若殿下不速速破城,他们必将无一人幸免,还请殿下三思啊!” 叶凌说着,竟单膝跪了下来,试图恳求司马徽再度发兵。 叶凌心中清楚,面对这样大的伤亡,五营军如是此次未能攻破城墙,势必将转变策略了,因为司马徽早就有过表示,五营军不可能因为一座南阳城耗死在此处。 更何况,他不知道的是,五营军北伐的真正目的,其实只是顾念大义之名,保全自己而已…… 而此刻,兰左使和序右使已领军向着城南的驻地而去,叶凌更是明白,安书文所谓收兵的意思,或许是已经放弃攻城了。 司马徽没有回头,而是提高了声音,变得十分威严深沉,厉声对叶凌喝道:“军令如山!回营!” 说罢,他便策马向着云车而去。 而叶凌在随后赶到的叶常搀扶下起身,看着司马徽远去的身影,眼中满是恨意与恼怒,心中异常的苦闷而无奈。 最终,五营军只得留下一地的尸骸和残破的南阳城墙,在渐斜的夕阳中,撤回了营地…… 第八十二章 撤军之后 林潇云骑在马上,在渐斜的余晖中看着残破的南阳城墙,依然高耸厚实,那城墙下的阴影中却满是五营军的将士遗骨,悄然被一片黑暗吞噬。 兰致慢步来到林潇云身旁,看着半跪在地恳求司马徽的叶凌,沉声道:“叶公仁义,果然不失虚名啊!只是,南阳之战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林潇云听罢,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看了看不远处的叶凌和策马而去的司马徽,良久后,方才透着些许无奈的道:“收兵了,回营吧!” 待五营军全军撤至驻地,已是夜幕时分,安书文尚未进帐,边走边对身边的安书武吩咐道: “统计各营伤亡,即刻上报!将城南的一旅士兵撤回,只留一伍士卒作为前哨!”想了想后,接着道:“命人速速准备绳索,从北至南,布于我军驻地各营帐之间!” 安书武听完后,不敢多言,只答一声“遵命”后,便速速下去安排了。 安书文没有直接进安字营主将营,而是径直朝着司马徽的主帅营而去。 掀开幕帘,司马徽和左右使已经在里面了,司马徽独自坐于主帅位,低头不语,神色有些低迷,而兰左使和序右使则分立两侧,亦是不便多言,面容严肃。 安书文步入帐中,半膝而跪,于主帅营中间向司马徽抱拳行礼道:“臣之失责,还望越王降罪!” 司马徽听罢,速速起身,向前扶起安书文道:“之敬不必揽责!今日之失,不可避也!” 安书文起身后,道:“谢越王宽恕,臣已命人统计伤亡,做好防袭之备,南阳之战,恐将从长计议!” 说着,安书文看向序右使道:“不知序右使可有计策?” 序右使眉头紧皱,摇了摇头,道:“想不出完全之策,当务之急,乃急防达奚流的夜袭!我军此次攻城,势必劳累,敌军虽有伤亡,但毕竟有些以逸待劳,极有可能夜袭我军!” 安书文听罢,点点头道:“我已命人在营地中布阵,今晚加强戒备,当能抵御!” 序右使听罢,又道“布阵一事确有必要,但今晚达奚流不会夜袭!” 安书文听罢,有些不解,道:“今日我军疲惫,正是敌军夜袭之良机,序右使为何断定达奚流不会行动呢?” “正因为今日是达奚流夜袭之良机,所以他不会行动!”序右使接过安书文的话,解释道:“数次交手,达奚流应该对我五营军已有些许了解,若是他选择夜袭,定会选明日或是后日!今晚,不必全员戒备,让将士好生休息,一如既往便可!” 安书文听罢,方才明了,达奚流自己一贯谨慎,对于一员老将来说,五营军行动的慎重,恐怕他早已看穿。 五营军此次攻城,的确劳师动众,但并不至于伤筋动骨。 对达奚流而言,今晚的确是夜袭最好的机会,但同时他也清楚,今晚,定是五营军防备最为森严的时候! 而五营军放弃攻城意图已十分明显,以夜袭侵扰已无意义,故而,如序右使所言,达奚流今晚夜袭的可能性的确不太大,而定会选择明后两日,待五营军防备有所松懈同时又未完全恢复,再出其不意! 想到这,安书文不由得心生敬佩,序右使总是能“想敌之所想,而后思己之所施”,进而掌控全局,克敌制胜! 兰咎听罢,对司马徽道:“序右使所言有理,但军需粮草之事,恐要强加戒备!” 司马徽听罢,刚刚因为序右使一番话而稍稍放松的心即刻又悬了起来,对兰左使道:“此次攻城,军需物资消耗甚大,供给之事,不得有丝毫纰漏!” 序右使听完兰左使的话,笑了笑对司马徽道:“对于此事,越王和兰左使大可不必担心!自晋军同胡寇交战以来,虽屡战屡败,但很少有因为晋军粮草受袭而败退,尤其是在与鲜卑交战的过程中,更是未曾有之!” 司马徽,兰左使和安书文听罢,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却听序右使接着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我中原华夏行军打仗之铁则,但对于塞外胡寇却并非如此!鲜卑人的习性乃游摇而居、牧畜而生,无耕地之法,更无食谷之习。” “因此,他们行军打仗,对于粮草之事远不如我军重视,往往是打到何地,便劫掠到何地,即便达奚流为一名老将,也难以突破这千年来的禁锢。粮草遭袭之事大可不必担心,也不必因此而调遣兵士,乱了阵脚!” 三人听完序右使的解释,细细思索后,方才点头,安书文道:“经由序右使这一提醒,好似的确如此!” 但司马徽点点头,神色却越加凝重了,长久后叹一口气,道:“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如此多汉家子民残遭胡寇劫掠杀戮,充作军粮吧!” 司马徽停顿了片刻,声音变得凶狠起来,满是愤恨,接着厉声道:“虽无食谷之习,却有食人之恶!” 三人听司马徽说出此话,心中亦是恨从中来,不再多说…… 叶凌回到营地之后,脱下战甲,将自己独自关于营帐之中,谁来也不见。 叶常几次进帐都被轰了出来,只得在帐外候着,焦急的来回踱步。而王蒙则静静坐在帐外的地上,擦拭着自己的长戟。 “在下虽一直在江南,却有曾听说洛阳叶公‘爱民贤德’之名,今日一见,真是甚为敬佩!”王蒙拿起磨刀石,打磨着长戟的利刃,对仍在来回走动的叶常说道,声音不大,但在营帐中的叶凌却能听的清清楚楚。 叶常听罢,停下了脚步,道:“话虽这么说,但眼下南阳城池难以攻破,城中数万晋人百姓乞活无望,哪有工夫谈什么爱民,谈什么贤德!” 说完,叶常看着没有回答的王蒙接着继续眉头紧皱,来回踱步。 王蒙沉默了片刻,抬头问叶常道:“常公认为,达溪流的反击会从何时开始?” 叶常见王蒙问自己,又停下脚步,同样焦急道:“这不正是眼下担心的吗!我军今日攻城疲惫,达溪流极有可能夜袭,而此处又是距南阳城最近的营阵,乃我军前阵,现在天色已晚,虽有安将军布阵,但他还把自己关在营帐之中,不闻不问,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蒙听完,看着营地里每个营帐之间用木桩固定的绳索,只要绳子的两端各一个壮汉拉起,将绳崩起半人高,定能阻隔敌军战马,这也正是安书文部署此阵的缘由所在。 王蒙接着磨着自己的长戟利刃,道:“在下倒是觉得,肃甄部今日不会夜袭,要我是达奚流,我就会选择明晚或是后晚夜袭!” 叶常听完,愣了一下,有些诧异的看着王蒙,道:“何以见得?” 王蒙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着叶常,将自己的解释慢慢清楚,却和序右使的分析格外相似。 叶常听了,不由得呆了片刻,方才道:“你说的有理,但是我们作为前锋营,应当时时刻刻保持最高警惕,今晚更是如此!” 王蒙听叶常说完,低下头,又去磨戟了,只是良久之后才又道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常公,今日我们就不要再在此处打搅叶公了,让他静一静,好好休息一夜吧!今晚我们只需各司其职便好!” 叶常听罢,竟一时语塞,看着又低下头去的王猛,半晌没动,良久后,又开始踱起步来,但来来回回仅几遭过后,便有些不甘心的道:“好吧!就听你的,我们走吧!” 叶常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王蒙见叶常走远,抬起头笑了笑,起身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主营,收起磨刀石,手握长戟,也随叶常而去。 而在王蒙走后,叶凌在营帐内掀起帘幕,看着王猛的背影,似有所思。片刻后才放下帘幕,走至营帐中,铺开军被,将挂着的箭筒放于地上,当做枕头,便休息了。 第八十三章 夜袭 和序右使所想无异,五营军虽加强戒备,但这一夜终究还是在平静中度过了。 第二日一早,司马徽便召集了各营主偏将至主帅营中。 叶凌最后一个进入帐中,而司马徽见叶凌进来,便也不多说客套话,道:“昨夜敌军没有行动,已在本王预料之中,而今天夜间,达溪流极有可能会有所行动!故而,全军听于安将军统一指挥调度,把握这一机会,攻破南阳!” 叶凌听罢,瞬间明白了司马徽的意思,五营军现在的境况的确是不怕达奚流有所行动,而就怕达奚流没有行动,因为没有行动也便没了破绽,一旦有所动,必定有可乘之机! 安书文环视了一圈营帐中的众将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安书武身上,道:“之孝,向越王禀报昨日攻城我军具体伤亡!” 安书武听罢,从手臂上的铠甲中抽出一张写有字迹的布条,对司马徽及营中众将宣读道:“昨日攻城,我军阵亡两千六百七十一人,伤三千又三十二人,其中重伤一千两百八十四人,军械消耗近三成……” “行了!”安书文打断了安书武的话,道:“到这就够了!” 而营帐内众人听完,本就严肃的脸色也更加阴沉。 却听安书文接着道:“此次攻城作战乃为下策!也是无奈之举!伤亡亦在意料之中,但是,我军此次北伐的目的乃收复洛阳,大振晋威,决不能耗死在南阳城,什么理由都不允许!” 安书文最后一句话好似费了很大气力才说出来,本就沧桑的面容更加阴霾。 “不过!”安书文话锋一转,眼中也有了一丝灵光,神情也多了一分坚毅,道:“若是今夜达奚流有所行动,则我军还有机会!” 兰致听罢,思索片刻,道:“他一定会有所行动的!” 林潇云心中亦是十分明白,在兵力方面,达奚流根本不占劣势,昨日守城一战,伤亡也必定在五营军之下。 现五营军攻城受阻,士气受挫,外加兴师劳累,以其塞外骑兵的灵活机动,如是趁守备稍懈,夜袭必有所获,因此,达奚流在这两日一定会有所行动。 “现叶公领前锋营一部隐于城西南柳山,其余今夜埋伏于驻地,安字营、奎字营就地部署,林字营天黑时出驻地,自城东方向呼应前锋营,共破城门!” 安书文走至木案上的行军图前,向众将一一下达战令。 而众人得令后,也便都在司马徽的示意下,各自回营准备了。 叶凌回营后,向已在主营中的叶常和王蒙传达了作战计划,稍作简单商议后,叶凌决定留一千人埋伏于营地之中,而领两千余人隐于柳山。 夜来得出奇的慢,也来得出奇的黑。 在夕阳西下后,一片夜幕中,天空的黑云不多时便将夜空的星辰完全掩蔽,柳山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柳山距离五营军的驻地不过五里地而已,登上顶峰便能将五营军营地闪烁的灯火看个彻底,而即便是在山岭之中也能依稀看见驻地的火光。 达奚流果然有所行动了,在夜幕中,叶凌派出的探子带回消息,南阳城方向已经开始有了动静,他知道,今夜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但叶凌没急着行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并不是阻截敌军,而是,在敌军残部被安字营、奎字营故意放回后,待其进城之时夺取城门,同而后赶到的林字营共破南阳城! 叶凌在柳山山坡间的一处空地眺望着远处的五营军驻地,神色焦急。 不多时,驻地方向的火光更加明亮了一些,映照着天空也更加昏黄,在迎面而来的南风中,能隐隐听到夹杂在风声之中的叫嚷声和喊杀声。 叶凌知道,驻地的战斗已经开始了,而他也该行动了! 于是他骑上马,领着两千士卒悄悄下了柳山。 在夜幕下,叶凌令叶常领兵埋伏在了距南阳城墙仅两里的地方,而他自己则亲领两百精锐徒步隐藏于距离南阳城城门不及一里的草丛之中,静候着自五营军驻地回逃的肃甄骑兵…… 南风吹拂着南阳城外半人深的枯草飕飕作响,脚下的泥土也有一丝柔软,脚踩在上面就好似是踩在新生的草地上一样。 叶凌在暗夜中依然能隐隐看见,昨日攻城留下的五营军将士遗骨依然在城墙脚下堆积如山,任由夜风肆虐,城墙上还插着无数重弩发射的长箭,但攻城被烧毁的撞车,却被鲜卑人从城门口移开了。 不知从何时起,南风中渐渐响起了越来越密集的马蹄声,慢慢的向着南阳城而来。 没有火光,只有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和越来越嘈杂的喊叫声,叶凌下意识的伏低了身子,同时轻声对身边的士卒令道:“注意隐蔽!” 叶凌的神经越绷越紧,眼睛紧紧盯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手紧紧握住了左腰的剑柄,原本被夜晚的寒气浸得冰凉的铜制剑柄,此刻在他的手掌中却似乎有些发烫。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一点点动静便能被敌军察觉。 众将士在草丛中紧紧盯着肃甄部的骑兵从自己眼前一一疾驰而过,而叶凌则将视线锁定在了南阳城那坚固厚实的城门上。 领头的一个肃甄骑兵还没到达城门,便高声用鲜卑语冲着城墙上手持火把的士兵喊话,虽然叶凌听不懂,但他知道,那绝对是“开城门”的意思! 从五营军驻地方向回逃的肃甄骑兵,仍然一群接一群的从叶凌所藏的草丛前飞驰而过,奔向南阳城。 而伴随着城内的几句吆喝后,叶凌侧过耳,似乎听到了夹杂在风声和马蹄声中的城门“嘎吱嘎吱”的声音。 就是此时! 叶凌从草丛中猛地起身,拔出腰间长剑,对着不过百步远的鲜卑骑兵怒声吼道:“杀!!!” 刹那间,两百前锋营精锐手持利剑长枪,个个用如雷之音高声呼喊着,自草丛中徒步冲向惊魂未定的肃甄骑兵。 鲜卑人尚未反应过来,叶凌就已领着两百步卒杀入敌军骑兵阵营之中,原本就有些喧闹的南阳城外瞬间变得更加嘈杂,更加混乱不堪。 而潜伏在距南阳城两里地的叶常一部,在听闻南阳城墙下传来刀剑相接的声音,也利剑出鞘,带着手下的步卒和骑兵掀起飞尘滚滚,杀向南阳城下。 “夺取城门!!!” 叶凌举着长剑,一边杀向胡寇,一边对身边的士卒大声喊着。 命令刚下,便有一身手了得的百夫长,领着一众士兵拼死冲杀,向着已然大开的城门而去。 一名肃甄骑兵挥着弯刀,从不远处一路杀了过来,而叶凌也毫不避让,怒吼着稳住脚跟,舞动长剑直接从正面迎战。 一个闪避,剑风晃过,肃甄骑兵的战马从叶凌身边疾驰而过。 叶凌仍站在原处未动,但对方的弯刀却已被叶凌手中的长剑斩断,连同那人一起从马背上跌落。 叶凌见此情形,惊了一下,这才想起,尽管此剑用起来已和之前的那柄长剑无异,但此时自己手中的长剑却出自瑰家,为林字营铸剑师瑰南允所铸! 叶凌斩杀那名骑兵过后,看了一眼黑夜中仍泛着寒光的剑刃,不由得底气更足了。 而伴随着黑暗中南阳城下的混乱,叶常领着前锋营剩余的士兵已从潜伏地杀来,冲入肃甄骑兵群之中。 刚从五营军驻地突围而回的肃甄骑兵却又在南阳城下遭袭,经由叶常率领的前锋营将士这般突然冲击,根本无法招架,也来不及组织反击,即刻乱做一团,四散而逃。 而叶凌派出的那一行精锐也已杀至南阳城门处,此时城门尚未关闭,夺下城门已无悬念…… 夜空中的星辰慢慢浮出了阴云,南阳城的东方,黑暗中的马蹄声也如洪水般袭来,渐渐覆盖了南阳城下的喧嚣。 叶凌知道,战况已然明了,攻下南阳城已成定局! 然而,叶凌在一连斩杀数名胡寇后,立于城墙下,望向南阳城东方,黑暗中,马蹄声裹挟而来的却并不是一支白袍之师,而是泛着寒光的弯刀和暗暗一片的肃甄铁骑! 第八十四章 激战 阴云散尽,已是皓月当空,星辰亦变。 南阳城门已成囊中之物,而在东方,黑暗中的马蹄声已如洪水般袭来,渐渐覆盖了南阳城下的喧嚣,战况明了,南阳之战,已成定局! 但叶凌在一连斩杀数名胡寇后,立于城墙下,望向南阳城东方,月光下,马蹄声裹挟而来的却并不是一支白袍之师,而是泛着寒光的弯刀和暗暗一片的鲜卑铁骑! “有埋伏!!!” 黑暗中,身处战场最东边的前锋营将士大声疾呼,向叶凌和战场上的所有人报告着,道出了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突发状况。 然而,这一声刚刚淡去,鲜卑铁骑已经杀入了混乱中的人群,弯刀的寒光在人群中闪过,数十名前锋营将士已应声倒在血泊中,铁蹄卷起的烟尘也刹那间将整个战场冲的七零八落。 叶凌看着眼前朝自己杀来的大片肃甄骑兵,一时间竟有些乱了阵脚,不知所措。 因为原本这个时候,应是林字营与自己相呼应,共同夺下南阳城的。 但没想到,达奚流是如此的谨慎,如此的算计周全,竟还会在城门处设下埋伏! 望着月光下一路冲杀而来的数千鲜卑骑兵,似是要将自己拉入绝望的深渊,叶凌握着长剑的手颤抖着,并不是因为恐惧,也并不是因为慌乱,只是觉得悲苦无奈,实在是心力交瘁了…… 但见此种情况,前锋营的骑兵仍然向前奋勇冲杀,与肃甄骑兵战成一团,而叶常自己则亲率数十骑兵,向着城门而去,一边厮杀,一边大声呼喊:“拿下城门!守住城门就是胜利!!!” 在战场的这一片喧嚣声中,叶凌躲过数次向自己挥砍而来的刀刃,听到了叶常那响彻整个战场的呼喊,才如梦中惊醒般。 没错,现今最重要的便是守住城门,若是城门拿下,待林字营赶到时,一切都将逆转。 如黑暗中的一道曙光,将叶凌重新拉回战场,他高举长剑,对着自己身旁所有将士大声将那句话再度呼出:“所有人!夺取城门!!!” 话音未落,叶凌便带着所有前锋营将士一齐杀向城门。 在冲向城门的过程中,叶凌等人再度被鲜卑骑兵冲散,最后杀至城门处的不过百余人而已,与叶常一行共计三百余将士拥在城门,与城内涌出的肃甄士兵和城外冲来的骑兵展开激烈的搏杀,拱卫着这刚刚拿下的、仍然大开的南阳城门。 城墙下,昨日攻城留下的五营军将士尸骸,血尚未凝,而刀光剑影却再度映照在这座古老而坚实的城墙上,鲜血在月光下飞洒,染黑了脚下满是杂草的大地。 响彻整个南阳城的厮杀声,伴随着城内越来越多的肃甄士兵涌向城门,此刻城内却也是乱了起来,想必是因为响彻天际的晋军喊杀声,激起了城内晋人百姓的斗志。 一时间,直冲天际的喊杀声响彻整个南阳城内,同样愤怒而又不屈,与城外的刀剑相接声遥相呼应。 城内已有多处着火,想必定是城内的起义百姓,但城门处,鲜卑人的兵力已占绝对优势,虽然叶凌等人堵住城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然而,势单力薄的叶凌等人终究耗不过绝对兵力优势的肃甄士卒。 在一波又一波不计生死的肃甄士兵冲锋下,叶凌等人被迫一步一步向后退步,最后竟完全退出了城门前的涵洞,刚拿下的城门也再度被肃甄士兵夺回。 而城外亦是成群的鲜卑骑兵,他们已被团团围住了。 叶凌领着众将士只能且战且退,无奈的离南阳城门越来越远,陷入死战。 此刻,南阳城的东方,撼动河山的马蹄声终于到来,踏碎败叶,卷起飞尘,向着南阳城直奔而来。 月光下,无数白袍起舞,战马嘶鸣。 为首的将军,一身皓白铠甲,头上战盔仍有未干的血迹,身后随风起舞的白袍也染上了血的红缨,手中的紫泰剑早已出鞘,在月光下泛着亮丽的紫色寒光,显然已经经历过一次血战了。 而紧随其后,手持血刃长枪,伏在马上的邵为,怒瞪着双眼,自丹田深处发出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命令: “林字营!杀!!!” 瞬时,整个战场被那震动天地的喊杀声掩盖,如同一股白色洪流,更像一道月色剑虹,在紫色寒光的带领下,直刺南阳城,席卷而来。 肃甄部的铁骑曾横扫中原,一度立于不败之地。 但即便是此刻,伫立在南阳城墙上的达奚流,见此白袍之师,也确实惊出一身冷汗。 那股气势,已如一把出鞘的利剑,直逼自己的心脏,亦如一只俯冲而下的雄鹰,直扑城下的“猎物”! 随风而起的白袍刹那间已将整个战场吞没,叶凌见状,大声疾呼:“援军已到!杀!!!” 话音未落,他便高举长剑,和叶常一同带领身边的百余将士,再度向着已被肃甄部夺回的南阳城门杀去。 但此刻,却有一匹黑色战马从混乱的人群中杀出,带着数十名鲜卑骑兵挡在了城门之前。 骑在马上的是一个年轻鲜卑将官,一身黑色革甲,手持长槊,五官俊朗,白皮肤,鼻梁奇高,下方的鹰钩亦是十分明显,短密的络腮胡,没戴战盔,深褐色的卷长发随意披散,月光下褐色的眼睛却透射着寒光,直直盯着正杀向城门的叶凌,身材不高,骑在黑马上也并不十分威严,但面对人数优势的前锋营将士却不曾有一丝怯意。 那名将官回过头,冲着城墙上大声用鲜卑语呼喊了几句,达奚流听罢,紧皱着眉,微微迟疑一分,方才大手一挥,下了一道命令,便转过身去,下了城墙,不再回头。 虽然叶凌听不懂鲜卑语,但看着眼前的局势发展,也能大致明白那对话是什么意思。 南阳城门就在眼前,并正在以最快的速度闭上,而挡在城门前的这一队肃甄骑兵已经做好了迎敌准备,从他们的眼神中,叶凌可以看出,他们已将生死度外,看来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了。 “无易!我拖住他们!你带人冲过去!”叶凌举着长剑,向着南阳城门前的那鲜卑将官冲杀而去,并大声对身后的叶常吩咐道。 “得令!”叶常道一声,便领着身后数十人同叶凌等人分成两股,绕过城门前的鲜卑骑兵,直奔向南阳城门。 叶凌眨眼间已冲至黑马之下,一个侧身,躲过迎面刺来的长槊,瞬时右脚蹬地,鼓足丹田之气,一跃而起,腾空数尺有余,几乎已与马上那人齐高,滞空时一个转身,挥剑,劈向那鲜卑将官的后背。 一声脆响,叶凌却惊讶的发现,在挥剑而下时,那人长长的槊柄已牢牢护住了自己的身后。 故而,这一剑直直劈在了槊柄上,被挡了下来。 叶凌因为惯性,接着向后飞出一段距离后方才落地,由于这一跳的瞬间爆发,叶凌落地后将长剑插入土中,单手撑地,借助剑身才让自己迅速定稳脚跟,然而眼睛却仍盯着还骑在马上的那名将官。 一轮交锋过后,叶凌知晓,对方武力不在自己之下,而且现在还骑在马上,有高度和机动优势,这场对决,自己处于劣势。 所以,在解决掉面前的这个敌军将官之前,自己决不能带兵冲向城门,将自己毫无防备的后方暴露给对手。 回瞥一眼,叶常在杀向南阳城门时,正在慢慢关闭的城门内一时间又涌出数十鲜卑士兵,拥堵在了城门口的涵洞下,挡住了叶常的去路。 但叶凌此刻无暇顾及,他必须拖住眼前这位肃甄将官。 他心中清楚,自己的劣势若是利用得当,也会是优势! 叶凌刚刚立稳脚跟,对方已经勒过马,手持长槊,向着自己杀来。 叶凌这次没有主动进攻的念头,自己纵横沙场已有数十年,以守为攻的恶战也不知经历过多少了,此种状况下,也是如此! 雪亮的剑刃在月光下映照着叶凌极为沉着的双眼,将剑牢牢握在手中,置于身前,面对着汹汹而来的长槊,叶凌摆出了防守姿态。 长槊横着挥过,叶凌以剑刃接住了长槊,而对方的气力也有些超出他的想象。 叶凌抵着长槊一连后退几步,待再度站稳,即刻向后仰身,身子稍稍弯过一些后,伴随着火花闪动,对方的长槊便从剑刃上划过。 对方身处高位,所以叶凌不需要将身子压得很低,便能将长槊上的力全部转移掉,也正因为如此,叶凌在对方的长槊划过剑身后,能即刻起身。 一转身,叶凌挥动长剑,对准了敌方战马的后腿韧带。 黑色战马一声悲拗的嘶鸣,由于原本的速度极快,便顷刻间失去平衡,踉跄数步后,沉沉摔倒在地。 那肃甄将官手握缰绳,一面忙着稳住身下的战马,一面回槊,殊不知,身后的叶凌已然杀向自己。 在战马倒地时,他也跟随着一同栽倒在地,还没有回头,便已经被泛着寒光的剑刃架在了脖子上。 第八十五章 决定 叶凌没有杀了这位鲜卑将官,只是卸了他的武器,命人将他绑起看好后,便又领着身后的将士向着南阳城门杀去。 此时的南阳城外,战局已定,林字营将士已将城外的肃甄骑兵尽数消灭,整个战事已完全收缩至了南阳城门的争夺。 叶凌带着将士赶到时,叶常依然在城门前与敌军死战,但由于城门前涵洞下的空间有限,叶凌等人根本无法展开,城门内仍有肃甄士兵不断向外涌,填补着伤亡,使前锋营众将士寸步难前。 城门慢慢的越关越小,此时已只有一个仅容得下一人出入的小缝了,但叶凌仍然不愿意放弃,率军向前冲杀。 因为他看到在城门内,已经燃起的大火越来越近了,甚至穿过人群,他能看见一群群晋人百姓手拿各种器械,在与城内的肃甄士兵厮死搏杀,支援着城外的五营军。 城墙上的肃甄士兵开始放箭了,一阵一阵密集的箭雨落向城墙下的林字营众将士。 林潇云见城门尚未夺下,手下士兵在此亦无法帮助攻破城门,便令邵为带领一队将士留守,接应叶凌等人,自己则率大部向后撤退,一直退至敌军的弓箭射程之外等候。 “嘎吱嘎吱……” 城门关闭的声音越来越缓,最后“嗒”一声,彻底合上了,断绝了城内与城外的所有联系。 叶凌挥着长剑,砍杀了最后一个留守在城外的肃甄士兵后,狠命扑向仅余一条细缝的城门上,但终归还是晚了一步,厚实的城门屹立此处,岿然不动。 叶凌仍然执着,一次次尽全身力气,用肩膀向着城门冲撞,似乎想以这样微不足道的力量去冲开这堵厚实的城门,然而,一次又一次,不过只是徒劳。 刚开始,还有兵士跟随着他一起冲撞城门,但坚实的城门却纹丝未动,几乎连挪动一毫都不曾有过。 渐渐的,冲撞城门的士兵都陆续停了下来,不再对此抱有任何希望了。 嘈杂的夜空似乎慢慢的安静下来了,伴随着林字营的大部后撤,城墙上肃甄士兵的呼喊声渐渐稀疏了,城门前的喊杀声也缓缓平息了,城内的喧嚣呼喊,似乎都随着这道城门的关闭而戛然而止。 叶凌依然抱有幻想,却不曾注意到,现在,仅有自己还在狠命冲撞着、扑打着、猛踹着这座丝毫未动的南阳城门。 身后的将士都停了下来,慢慢的都让出一条道来,看着仍在挣扎的叶凌,但仅仅只是这样看着,包括叶常在内,无人上前阻拦,也都不忍上前阻拦。 叶凌的怒吼声,城门发出的沉闷撞击声,还有时时刀剑划过城门的刻痕声,成为了此刻南阳城下唯一的声响,四周都静的出奇,人群也陷入沉默,似乎是在等候,但更像是在默叹。 不知过了多久,叶凌才耗尽浑身气力,最后一次冲撞在坚实的城门上,没有再退回的力气,瘫软的靠在城门上,手里的剑无力的握着,眼中有微光闪动,满是凄凉与无奈,嘴角抽动着,却不再愤怒的呐喊怒吼。 他取下头上的战盔,一手摔在地上,露出黑白相间的散乱发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滑过脸上的皱纹,沿着有些苍白的胡须滴落,喘着粗气,慢慢的整个身子沿着城门滑落,最后无力的跌坐在地。 直到这时,叶常才慢慢从人群中走出,沉默着将不再挣扎的叶凌扶起。 叶凌似乎也是直到此刻方才明白战事已成定局,要想突破南阳城门已是不可能的了,也便稍稍平静心绪后,随着叶常在邵为的接应下,撤离了南阳城下。 回营的一路,叶凌神色哀伤,没有再说一句话,林潇云也不便多说,只是在回营后,将一切后续都交给了叶常,自己则前往主帅营复命。 主帅营内,林潇云向早已等候在营帐内的众将讲述了南阳城下的那一战,众人听罢,无不摇头皱眉,心中默叹。 “没想到达奚流如此谨慎!”安书文皱着眉头,满是无奈的感叹一句。 林潇云接着叹一口气,道:“没错!他在城东吴村设下数千伏兵,待前锋营抢夺城门时杀出,而我营也正是因为这股伏兵的阻截,未能及时与叶公接应,以至于南阳城门得而复失!” 序右使也大致明白了整个战局的情况:达奚流因为担心五营军的反击,故而提前在城东设下伏兵,而当叶凌率前锋营乘虚抢夺城门时,城东伏兵杀出,合围前锋营。 而大致此时,林字营的赶到却令其不得不分出一股来阻截,从而缓解了前锋营的压力,不至于全军尽没,但也正因为如此,林字营与前锋营未能及时接应,使南阳城门得而复失。 序右使捋捋胡子,叹息道:“沙场老将,果真狡黠!这招‘舍车保帅’对达奚流而言可真是值得!” 一直没有说话的司马徽听完序右使的话,方才接着问林潇云道:“敌我伤亡如何?” 林潇云稍稍思索一番后,道:“我军伤亡千余,敌方伤亡总计恐在五千以上!” 兰致听完伤亡情况,道:“此次夜袭,估计是暂时打消了达奚流再次主动出击的念头,想必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会这样僵持了!” 兰左使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的确,达奚流此战虽败,但竟如此算计周全,致使五营军终究无法破城,想必日后如若再正面攻城,也只会耗大五营军的伤亡而已,难有进展。 思索片刻,兰左使随后道:“此次反击,虽然未能攻入南阳城,但达奚流亦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易丞你明日前往前锋营,代我等好生宽慰厚谢叶公!” 司马徽听完,方才想起此刻不在营帐内的叶凌,也叹口气,道:“叶公贤德为民,此战又亲自领兵冲锋,的确应当有所表示!” 林潇云听罢,对着兰左使和司马徽行一礼,道一声:“领命!” 仿佛想到了什么,林潇云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此次叶公俘获一肃甄将官,已被我押至营地大牢!” 序右使听闻俘获肃甄将官一事,颇为在意,道:“叶公生擒肃甄将官,想必是想多套取一些情报吧,明日我也一同前往盘查试试!至于今后,不知越王有何打算?” 序右使说着,向着主帅位行一礼,而众人听闻,也都看向了此刻坐于主帅位的司马徽,不再说话,静静等候。 司马徽一时没有回话,低头思索良久后,方才起身,又在营帐内来回踱步几遭,最后才立于主帅位案前,扫视了营内众将一眼,咬咬牙,吐出两个掷地有声的字眼:“围城!” 第八十六章 郁结 司马徽低头思索良久后,方才起身,又在营帐内来回踱步几遭,最后立于主帅位案前,扫视了营内众将一眼,咬咬牙,吐出两个掷地有声的字眼:“围城!” 对于司马徽口中的二字,帐内已没有人再感到意外了。 尽管此次对达奚流的夜袭来了个漂亮的反击,但包括序右使在内,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达奚流作为一名沙场老将,其谋略和胆识都不容得丝毫小觑。 尽管此战后,南阳城内守军应当只剩下不足三万,相对于五营军已占明显的劣势,但其依附南阳城墙,负隅顽抗,仍是一块相当难啃的硬骨头。 而五营军此次北伐的目标是收复洛阳,如牙山顶信使之言,洛阳仍有八万胡寇,若是在南阳五营军遭受严重损失,何谈收复故都! 作为目前的总帅,安书文也只能望而兴叹,道:“事到如今,围城方是上策啊!虽然……” 安书文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该以如何的语气和怎样的情感,去说这后半句话。 但即便是不说出来,营帐中的众人又何尝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呢,这也正是此刻叶凌不在主帅营的原因。 围城,就意味着五营军已完全放弃了城中的数万晋人百姓,断了他们最后的求生希望。 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五营军的围城,才导致了城中百姓的被屠戮、被烹杀、充作军粮…… 帐中沉默了下来,良久都没有人再说一句话,气氛也变得异常沉闷,众将无不满眼无奈,心中愤懑。 但即便是如此,也没有什么两全之策,攻城难以破城,且削弱自己,反而给敌军可乘之机,到头来功亏一篑,围城则将置城中数万晋人百姓于死地,唯一可能出现的转机,便是达溪流主动放弃南阳,率军撤至洛阳境内。 但众人都知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徽才长叹一口气,轻轻对着众人挥挥手,道:“都累了,诸位先下去休息吧!” 说着,司马徽摇着有些不稳的身子,缓缓踱至主帅位,弯腰扶着木案,慢慢坐了下来。 众人看罢,也便纷纷行礼后,出了营帐,渐渐散去,劳累了一整个夜晚,也的确是都累了,该休息了…… 但在前锋营,叶凌回营后,便再次将自己闭在了营帐内,因为前面已有过一次这样的状况,故而,此次叶常也很自觉的没进去打搅,只是守在营帐外,时不时隔着帐帘,对里面说几句宽慰的话。 叶凌心中自然清楚,面对这样的结果,面对计谋如此周全的达奚流,想要保全实力以收复洛阳的五营军,接下来会采取怎样的对策。 但纵是如此,寄人篱下的自己又能改变什么。 营帐内一直没有声响,而叶常也没有拨开帐帘,去打探究竟,只是静静的在帐门外守着。 良久后,叶凌终于掀开幕帘,看着仍站在门外的叶常,满眼的疲惫,用有些乏力的虚弱嗓音对叶常道:“我没事,无易,你先下去休息吧!” 短短一句话说到最后,已几乎是从喉间发出的一丝微鸣,叶常见叶凌如此的憔悴,犹豫的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我没事!”叶凌见叶常如此反应,提高了声音,振振的又重新说了一遍,眼神中虽然仍是疲惫,但语气已恢复了往常的铿锵。 叶常听罢,这才点点头,道一声:“好,那你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叶常便转身离开了。 而叶凌在叶常转身走后,没有急着放下帘幕,而是一直目送他走远,不见踪影后方才放下帐帘,默默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顿的向着主位走去。 叶凌慢慢蹲下身,扶住木案,跌坐在地,脸色也恢复了阴沉,眼神疲惫而又凄凉。 他无奈木然的呆坐于主位,案上的烛光映照着有些散乱的发髻,似乎那片银白更加明显了,残影中,脸上的皱纹也更加深刻了,有些凹陷的眼眶内似有波澜,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点点泪光。 叶凌沉默着坐了良久,脑海中,似血的残阳,破败的城墙,遍野的尸骸,被血染红的大地,悬于枝头的白骨,那一双双伸向自己呼救的血手,那一张张面对屠刀充满绝望无助的脸庞,那一对对望着自己悲痛哭泣的泪眼,那一个个倒于胡寇屠刀下的汉家衣冠…… 所有的过往,过往的征战与屠戮,都在叶凌的脑海中翻飞。 过去十多年,他领着叶家军在江北大地,败过匈奴,退过羯人,战过鲜卑,杀过氐胡,却也挡不住晋室的腐朽残败,拦不住盛衰的滚滚洪流。 所有的所有,此刻全部浮上心头,堵在胸口,令他无限苦闷与压抑。 放不下那些城中百姓,其实也并不是自己多么心慈善良,只是从百姓的尸骨中走过来,目睹过太多的惨绝人寰,经历过太多的无能为力,而那都是自己的同胞,都是自己的故土!见死不救、无所作为真的让自己心中有愧、寝食难安。 想着这些,叶凌心间难以平复,脸上的皱纹越刻越深,嘴角抽动着,已有白丝的眉头紧锁着,眼眶中的亮光在直直而上的烛火中,却是越发的明显了。 一把抽出置于案上的佩剑,剑刃的寒光照亮了叶凌的脸。 看着剑刃上倒映着自己的脸庞,那双眼还是自己的,但眼角的皱纹却是深深的烙在了时间里;发髻还是同二十年前那般盘着,但夹杂的银白却是渐渐覆盖了岁月;宝剑出鞘的凌厉之音还是如从前那般清亮,但是耳边却少了虚肖染的指点之声…… 夜,已经静了,营帐内的残烛托举着冉冉直上的烛火,极其安静的将整个营帐陷入一片昏黄之中,映照着幕布上的那阴影,佝偻着身子,看着手中利剑,微微颤抖。 “匡扶晋室,救济天下……” 陡然间,泪水沿着沧桑的脸颊滑下,便再也不受控制,滴滴洒落在雪亮的剑刃上,模糊了倒影。 叶凌口中喃喃而语,身音却是越加的模糊,最后变成一种沉闷压抑的哀嚎,身音被压得很低,低得只有这个营帐内才能听清,但正因为如此,才更显的凄凉哀婉、悲痛欲绝。 第八十七章 盘问 第二日,雨。 一场阴雨冲刷着昨日的战场,让整个营地的空气也变得干净清新一些。 在营地布阵,让昨夜突袭的鲜卑骑兵大多丧命于此,因此,继续清理昨日留下的鲜卑人尸骸,也便成了天亮后的首要任务,尤其是这样的阴雨天气,若是处置不当,因死尸而引起的疟疾,能在数日之内将整个五营军吞没,后果是十分严重的,故而,此事也由兰左使亲自监督完成。 待天明时,叶凌再出帐,已同往日无异,面色严肃,神情沉着,在雨下指挥着前锋营的众将士,速速清扫,重新搭建被毁的营房。 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叶凌位于前锋营主帐处,却见雨中两把淡黄色的油纸伞向着自己而来,定睛看时,却发现来的竟是一身戎装的林潇云和步伐稳健的序右使。 由于围城方案已定,再加上此刻的公事繁忙,让叶凌选择了故意忽视二人,直到两人走近时,才假装反应过来,徒有其表的赔礼道歉。 而叶凌的这些心理变化,虽然能瞒得过林潇云,却瞒不过一同前来的序右使。 “叶公心中苦闷,我等理解!”序右使看着叶凌,说道:“但请叶公也理解我五营军心中之痛!” 叶凌听罢,神情稍稍有一丝变动,欲言又止,但听序右使接着道:“五营军此行目的在于收复故都洛阳,唯有如此,方能振军民之心,布威于蛮夷,一扫前耻,扭转数十年来的败局,进而将乱胡逐出中原!” 林潇云听序右使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不免心中疑虑。 其实不止林潇云,就连叶凌也不免心中有些诧异,为何序右使会突然当面对自己说这些。 序右使微微停顿了片刻,神色严肃而坚决的看着叶凌,继续说道:“所以,五营军在收复洛阳前,绝对不能溃败,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若是此次失败,吴王司马旭绝对不会给五营军第二次机会!” 序右使长叹一口气,望向了营地中来来回回的兵士,反问一句道:“敢问叶公,若是五营军在南阳遭挫,吴王会给我等重新崛起北伐的机会吗?” 叶凌听完这一句,身子猛然怔了一下,不知不觉间,却没有发现,自己心中对于越王和五营军的怨念似乎渐渐消散了,但心中的那种无奈和对司马旭的愤懑却是更加的浓了。 的确,五营军此刻不但要同北方的胡寇厮杀,还要时时提防着江南的吴王。 如是五营军在南阳损兵折将,必然影响洛阳之战,而若是久攻洛阳不下,司马旭定会坐收渔翁之利,一举解决五营军这块心腹大患,而到那时候,再等司马旭发兵北伐?那可真是千古奇谈! “还请日后,叶公凡事三思而行!”序右使说完最后一句话,很有礼貌的向着叶凌俯身作揖行礼。 叶凌听到这话,自然是明白序右使是在替越王敲打自己,但他也知道,这绝对不是因为刚才自己的无礼。 序右使自然不会仅仅因为叶凌的无礼而说出这样的话,只是现今叶凌虽携前锋营,隶属于安字营帐下,效命越王。但和其他各营主偏将相比,叶凌是唯一一个非凌湘军出身的将官。 况且,“洛阳叶公”的名声早已在外,他本身便也是先皇重臣,在某些时候,叶凌即便不听从越王的调遣,不论于情还是于理,司马徽都没办法、也没有足够的权力降罪于他,而这也正是序右使所担心的。 “洛阳叶公,贤德爱民。” 此名声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而若是叶凌为了南阳城中的无辜百姓,领着麾下前锋营,做出有损大局的决策,也不是不可能。 更令序右使忧虑的是,昨夜南阳反击之战,叶凌及前锋营劳苦功高,因此越王若是不有所表示,实在过意不去。 依照军规,这也就意味着,前锋营即便不再扩建,至少也须恢复到战前的规模。 正因为这种种担心,序右使才十分有必要将话说得清楚明白,一方面能稳住前锋营,另一方面,也要将叶凌心中的怨念转移到吴王司马旭身上,避免因同越王心有不合,而使他做出抗令的决策。 序右使话说完,叶凌也郑重的回了一礼,随即便领着两人入了主帐。 而林潇云自然也带来了关于越王如何奖赏前锋营的具体消息,当然也包括将前锋营兵力恢复至战前规模。 叶凌在答谢过后,心中也自然对刚才序右使的一番话有所明了,客套几句后,便应序右使要求,领着两人去往了大牢。 战场没有地牢,只是一破败的房屋内,放着几个铁制囚笼,犯人俘虏便被关押在其中。 在囚室内,湿气很重,而因为下雨的缘故,使得其中更加阴暗潮湿,地面的湿气,渗过囚笼底的木质底板,将整个囚笼中潮得没有一块干地方,就连原本放于囚笼中,供其取暖的茅草也被悉数浸湿了。 门打开,一线光亮映入其中,叶凌领着序右使和林潇云走了进来,停于那肃甄将官的囚笼前。 那名鲜卑将官此刻已被铁链锁住了双手双脚,身上的皮革铠甲也被悉数扒掉了,穿着十分短小紧致的鲜卑服,呆然坐于囚笼潮湿的木板上,见叶凌等人前来,眼神也即刻凌厉起来,愤然瞪着眼前的三人。 三人停于囚笼前,序右使向前一步后,更加靠近囚笼了,便将双手背在身后,俯视着身前的囚奴,一句话也不说。 而那肃甄将官也丝毫不畏惧,怒瞪着序右使,针锋相对,片刻后,又缓缓扶着囚笼起身,但双眼从没有回避过序右使的目光。 就这样,序右使盯着囚笼中的犯人,而那犯人也死死瞪着序右使,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叶凌在一旁见罢,实在有些看不懂,便想上前盘问,但正欲开口,却被一旁的林潇云伸手拦住了。 林潇云默默的看着有些按捺不住的叶凌,静静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叶凌这才心中安定下来,和林潇云一同站于序右使身后,静观其变。 半刻钟后,序右使仍然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神态上的变化,眼神依然犀利而又深邃,俯视着囚笼。 但囚笼中的肃甄将官眼神却仿佛有了一丝丝变化,由最初的无畏和愤然,变得有些疑惑和诧异。 依然安静,序右使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但凌厉的眼神仿佛通过瞳孔,已渐渐刺穿了对方心中的所有防御。 一刻钟后,序右使仍然沉默,仍然俯视着面前的鲜卑囚奴,眼神也仍然是犀利而又深邃。 可对方却已完全乱了阵脚,眼神慌乱而迷茫,丝丝恐惧开始从眸子渗出渗出,不再敢直面序右使的眼睛。 渐渐的,眼神上的紊乱变成了神态上的慌张,那肃甄将官开始四处慌张的观察,但却什么也发现不了,怀疑的视线也不断的开始在林潇云和叶凌两人身上游离。 但牢房内还是安静的出奇,安静的连屋外的雨滴落地都清晰可闻。 在序右使的俯视眼神下,肃甄将官在囚笼中已完全乱了分寸,呼吸开始不协调,四处张望,坐立不安,目光中满是恐惧与慌张,起初的那份坚决与无畏已难以寻觅。 终于,一声无奈而又愤怒的嚎叫冲冠而出,响彻整个囚室。 是那肃甄将官发出的,一声鲜卑语的吼叫,充斥着惶恐与临近崩溃的折磨。 序右使听闻,这才终于开口:“你是何人?” 见序右使终于打破沉默,说出一句话来,那人竟在短时间内再次沉静下来,眼神中的惶恐和不安也渐渐淡去,那种愤然和无畏却再度隐隐浮现。 序右使见罢,无奈的瑶瑶头,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对叶凌道一句:“从他口中,我们难以套取情报,叶公自行处置吧!” 说完,他便领着林潇云出了牢狱。 而叶凌听闻序右使如此说,虽有些疑惑,但仍旧是回望了一眼那囚奴,跟随林潇云之后一同出了房屋。 鲜卑语本就繁杂,每个部族都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和语言,也没有一个标准,更没有鲜卑文字相对应。 所以,即便是序右使,也只能勉强听懂其中一些,自己能说的更是相当有限,而林潇云和叶凌则几乎是完全不懂。 序右使一开始便选择沉默,通过对峙让对方的恐惧渐渐浮出,令其自乱阵脚,进而主动开口,这样既能清楚对方语言的类别,更能避免暴露自己对鲜卑语的不熟识,从而被对方牵着走。 但对方开口后,序右使却发现,那囚奴口中的鲜卑语自己听不懂,而只得用汉语问一句,但开口的同时却也是暴露了双方语言上的不通。 如若对方能听懂汉语,慌乱之下作出些许回应,便能用汉语审问。 但对方的反应,让序右使明白,再审下去也是徒劳,故而,只得交由叶凌处置了。 屋外的雨,仍在悄然的落着,叶凌在送走序右使和林潇云二人后,便也回到了营帐之内。 静静坐于主位,听着帐外丝丝落雨声,夹杂着兵士的呼喊声,和疾驰而过溅起的水花声,叶凌轻抚着木案上的佩剑,好似渐渐想清了一些事,也好似渐渐想起了一些事…… 第八十八章 一年清明 江陵城内的丝丝阴雨,亦是如常的沉闷愁苦,随风飞洒没有归宿。 叶玄靠着墙,静静坐在床上,稍稍动弹一下,右腿的剧痛依然会牵扯着他身体中的每根神经,而在这样的阴雨天,更是有一种湿气透过膏药,想往伤口内钻的感觉,让原本就如刀锉般的右腿又増了一份酸楚麻木之感。 现今,右腿上的伤口,已完全如曹大夫临走前所说,一道因血肉化脓脱落的血孔早已贯穿了整个小腿,且仍在不断扩散,孔洞已有拇指大小,而自己的恢复却进展迟缓,痊愈遥遥无期。 昨日刚刚换过药,所以没法起身练剑,而今日又是一场不期而至的阴雨,也便让他再次将自己关在了房内,闭门不出。 距离叶坤走后,已将近一个月之久了,期间也陆陆续续传回南阳攻城关于反击胡寇夜袭的消息。 前不久,前线再度传回五营军合围南阳城的捷报,一时间,江陵城内,百姓奔走相告,人人举手相庆。 而这也迅速成为城内各街坊楼市间的谈资论点,那些士子权贵,文人骚客,或高谈阔论,亦或窃声私语,讨论着此次北伐的得与失、行与否。 传回的自然都是好消息,至于南阳城中尚有数万晋人百姓这样的情报,到头来也只有五营军高层知晓,就连一般士卒对于此事都不得而知。 叶玄一直闭在叶宅内,出一次院门都是奢侈之事,只能偶尔从叶母和子怜的口中,得到一些外界的消息,所以,对于这类谈论,自然是无法参与其中。 如若像那些文人士子般,仅仅是躲在江陵城内辩论,过着受人庇护的生活,还要挂着佩剑,指点江山,对他来说,也简直是一种侮辱。 叶母最近几乎每隔几日,便会带着子怜一同去往江陵城内的寺庙,参拜祈福。 叶玄之前倒是没听说过江陵城内有佛观寺庙,只是后来才偶然从丫鬟口中得知,这寺庙以前是没有的,刚刚建起来没多久,是一位中原士子出资筹建,但具体哪个士子,那丫鬟却是答不上来。 除了从家人口中听闻一些现今集市里传扬的那些消息,叶玄自然还能从令安原那听到更多关于南阳之战的情况。 令安原之前也是每隔数日,便会来到叶宅,教叶玄剑法,也往往都能给他带来一些营中消息。 但近来,由于连绵数日的阴雨,也阻隔了令安原的来路。 叶玄靠坐在床上,静静的看着挂于墙面的长剑,良久后,露出一丝苦涩而又自嘲般的笑意,但同时心中也有着些许庆幸。 过去十多年,自己苦练虚家枪法,如今,仅仅只是腿上的一处箭伤,便几乎断送了这十余载的修为,甚至割裂了自己身上仅有的一丝虚家的影迹。 但庆幸的是自己尚有未来,不至于让这一箭毁了所有希望。 这将近一个月以来,尽管练剑的时日少,但思考的时候却是多了,令安原教自己的剑法也算领悟至深,而最重要的,是那套剑法中所蕴含的人生哲理,让叶玄受益匪浅。 “在逆境中奋起,在劣势中反击!” 叶玄轻轻的从口中吐出这样一句话,嘴角微微笑了笑,或许,这才是令安原教给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沉思着,静静倾听着屋外的簌簌雨声,除了偶尔夹杂着几声燕子或黄鹂的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春天早已染绿了整座城池,翠柳新叶,花放草盛,都在这一场绵绵阴雨中变得寂静祥和,任由雨水冲刷,却又充满生机。 “噔——” 一声发颤的琴音从雨声中传来,悠远而又清扬,也似乎唤醒了叶玄的耳垂,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这琴音在这样的一个阴雨天,仿佛将自己一瞬间带至了回忆中。 他熟悉这琴音,也有将近半年没听到过这清晰婉转的乐调了,记得上次听闻,还是在洛阳,虚公送自己一行人离开之时,那时原本以为只是短暂一别,可如今…… 清新婉转的曲调却是越来越悠长,越来越柔弱,随着这屋外的落雨声,渐渐变得凄凉伤感,变得悲苦连绵,似在哭诉,也似在凭吊,从虚子怜的房内传出,渐渐的侵袭了整个院落。 “古道沉,烟雨愁, 离别尽是他乡泪。” 一声声轻柔哀伤的吟唱,浮转在本就幽怨愁苦的曲调之上,盖过了原本稀稀落落的丝丝雨声,慢慢潜进院中每个人的心房,令人听罢不敢去怀恋,却又不忍去割舍。 “愁未央,泪沾裳, 相逢却已阳阴隔。” …… 静静的听着这回荡在整个院落中的词曲,叶玄靠在床上一动也没动,完全陷入回忆之中,眼睛直直望着前方,十分出神,但片刻后,眼眶便湿润了,两行清澈的泪水渐渐滑过脸庞,滴落在胸前的衣裳上…… 而在叶宅院落外,听闻这样摄人心魂的低吟浅唱,一把本就彷徨的油纸伞,骤然停在了雨中,伫立在院外,直到这曲子停息良久后,方才又重新迈起步伐,匆匆消失在满城烟雨中…… 而在江北南阳,此刻亦是阴雨连连,半月不得阳光。 围城已接近一个月了,五营军在距城门外两里的地方驻扎,算是分开堵住了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但说是分开,彼此之间却也是紧密联系,遥相呼应,一方遭袭,与之相邻的驻军均能第一时间发觉,并赶来支援。 虽说战事停歇已久,但叶凌仍没有丝毫放松,每日仍专研行军图,或研读兵法,亦或是亲自操练前锋营将士。 不仅仅是叶凌,应当说,五营军所有将士都没有丝毫松懈,毕竟南阳城墙仍然高耸在此,城中还有数万胡寇,距离收复故都洛阳还依然遥不可及。 而林潇云此刻立于主帅营内,听到序右使的提问,一时陷入沉思,良久没有做出回复。 这个问题虽然早已存在,但之前五营军一直驻于江南荆州,平静祥和,没有纷争战乱,故而也一直没有觉得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而自北伐以来,军中事物繁多,军令庞杂,几战下来,虽然不至于出什么岔子,但作为旁人,序右使还是看得十分清楚明白,林潇云在出征以来凡事亲力亲为,也确实诸多劳累。 “偏将的人选你可心中有数?” 序右使见林潇云低着头沉默,复而又问了一遍。 林潇云听罢,这才抬头,看看序右使,又看看此刻一同坐于营帐中的越王、安书文和兰左使,想要开口说什么,但稍一细想,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得继续沉默。 关于林字营的偏将,自三年前师兄的突然出走,便一直空缺下来,而五营军素有“无功不授爵”的军规,加之过去驻扎于江南,将士多无功可立,故而这偏将一职自然难以升迁,空缺至今。 而林潇云也十分明白,相较于之前的偏将严诺,想必无论是谁担当这一职责,恐怕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那种睿智果决与勇猛刚强的完美结合,就连自己也只能望其项背。 纵是如此,林潇云心中也有潜在的人选,具体来说应当是值得栽培之人,但稍一细想,便让他又把那个人的身份名字都咽了回去。 毕竟,时候未到,一来,此人年龄尚小,不足以服众;再者,此人身上尚有伤势,日后如何还难以得知;而最重要的是,此人如今不在军中。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邵为的事情,毕竟邵为跟随自己数年有余,论勇猛,在林字营他绝对是佼佼者,但论智谋,只能说还有很大的可塑性。 如今,若是让邵为来担任偏将一职,军中自然是无人会有异议。 但林潇云一直没有主动提出,是因为他觉得,邵为不论是担任校尉还是偏将一职,对他而言,无多大改变,在战略考虑上,仍然得自己一人定夺。 但现今序右使和越王特别提出林字营偏将空缺问题,想必定是有其他的考虑了。 序右使见林潇云欲言又止,沉默下来,捋捋胡子,对司马徽道:“我看纪廉作战勇猛,可以提拔!” 司马徽听罢,点点头,叹息道:“品之(严诺的字)的出走,确实为我五营军一大损失,但林字营偏将一职,也的确该有个人出来担任了!” 说着司马徽看看此刻坐于营帐一侧的兰左使,接着又看向林潇云,问道:“序右使之言,你如何看待?” 林潇云听闻,对司马徽行一礼后,道:“末将觉得可行,全听义父安排吧!” 司马徽听罢,这才起身,在营帐中边走动,边慢慢向林潇云道明了此事的缘由:“我五营军北伐胡寇,连克江夏襄阳,收巴中咸阳,前线将士奋勇无畏,功不可没,如今,我军与胡寇对峙于南阳城下,若是时日长久,必被消磨斗志,故而,应适当给予众将士嘉奖,以足士气!” “而林字营众将士冲锋陷阵,舍生取义者无数,若是偏将一职仍然空缺,难免会渐渐凉了将士的心,所以,无论如何,今日须将林字营偏将一事落定!” 司马徽说完,看向林潇云。林潇云也点点头,道一声“末将明白了”后,接着说道:“在林字营,现今由纪廉来担任偏将一职,想必也是众望所归,末将回去后,定会妥善安排此事的!” 在得到司马徽和安书文的首肯后,林潇云便向帐内的司马徽、安书文、序右使还有一直都保持沉默的兰左使一一行过辞别礼后,方才退出营帐,回到林字营营地。 天空依旧作雨,夜幕也是来的悄无声息,在淅淅沥沥的清明时节,丝丝雨声总是能勾起一些离别之苦和相思之泪,尤其是在军营之中,更为极致。 在这凭吊先人,哀思亡魂的时节,对于那些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将士而言,过去那眼睁睁看着身边战友倒在面前的记忆,无不在此刻一一浮现脑海,化作刻骨铭心一般的痛楚,和一丝丝对未来的恐惧。 伴随着夜的沉寂,整座军营也迅速在暗色中安静下来,除了有少许将士在营帐中大碗喝酒,麻痹自己,大多都选择了沉默和独处。 一个人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将手里的长枪放下,蜷缩起来,用自己的怀抱来温暖自己,将头埋在胸前,埋在衣衫铠甲之内,听着帐外的簌簌落雨之音,回忆着离去的亲人故乡,想着迷茫可怖的战场和未来,渐渐放下世俗约束,放下忠烈气节,任由泪水如雨、思念如潮,为家国,更为自己,痛痛快快流这样的一次男儿泪。 叶凌在这样的清明雨夜,亦是心中愁苦难堪,原本一直坐于主营看行军图,可每次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听着帐外的落雨声,再次分神了。 长叹一口气,叶凌缓缓起身,走出几步,立于营帐中央,两手背于身后,两眼有些出神的望着前方,本就沧桑的脸庞更是抑郁,显然是再度陷入回忆之中了。 沉默了良久之后,叶凌才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慢慢取下挂在营帐中自己的行囊,置于木案之上,缓缓打开,从中拿出一卷《春秋》竹简,缓缓展开后,凝视片刻,又合上了。 心中的苦闷无奈愈加深沉了,清明时节,故友刚去,本应凭吊祭奠,可奈何无墓无碑,就连尸骨,都至今暴于山谷,想到此处,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这卷《春秋》,想必是自己身边唯一一样还与好友虚肖染有关的物件了吧,自古祭奠遗物本就是一件凄凉哀苦之事。 可如今,自己却是连对方的遗物都拿不出手,唯有这竹简,是当初虚肖染送自己之物,被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直至今日。 叶凌将木案换了个方向,将木案上的杂物一一清除,郑重地将那《春秋》竹简置于木案之上,然后摆上两碗酒在竹简两侧。 自己在木案前,面向北方而跪,然后拔出利剑,将剑一手插在自己身旁的泥土之中,双手合于额前,一叩,为过往袍泽之谊;二叩,为两人一生世交;三叩,为铭记心中之约。 三次叩首后,叶凌双手端起木案右侧的酒碗,碰击一下左侧的酒碗后,平举置于身前,微微停顿片刻后,一饮而尽,然后再度端起左侧的酒碗,将酒悉数洒入土中,在地上留下一道清晰深厚的痕迹。 叶凌起身,收回利剑,但心绪却久久不能收回,依然望着那在烛光中忽明忽暗的竹简,黯然神伤。 “有夜袭!!!” 本来寂静的军营,在丝丝细雨中,被这样一声炸破天际的呐喊唤醒,众将士纷纷提起武器,奔出营帐,顷刻间,前锋营全员已然伫立在了营地距离南阳城墙的最近处。 叶凌也即刻赶至最前线,却见在暗夜中,在这样一个雨夜里,似乎隐隐能看到不远处的南阳城墙上有暗暗阴影在移动,而且仿佛还有些影迹正被慢慢吊下城墙。 这,的确是鲜肃甄部的夜袭…… 第八十九章 夜袭 “有夜袭!!!” 本来寂静的军营,在丝丝细雨中,被这样一声炸破天际的呐喊唤醒,众将士纷纷提起武器,奔出营帐,顷刻间,前锋营全员已然伫立在了营地距离南阳城墙的最近处。 顾不得细雨连绵,叶凌也即刻赶至最前线,却见在暗夜中,在这样一个雨夜里,似乎隐隐能看到不远处的南阳城墙上有暗暗阴影在移动,而且仿佛还有些影迹正被慢慢吊下城墙,这的确是肃甄的夜袭。 前锋营一直都驻扎于距离城墙最近处,所以此刻也是第一时间发现城墙上异常的部队,而叶凌没有等消息传至全军时再行动,因为那时候可能就晚了。 “无易,你在我之后,领所有弓箭手潜至南阳城下两百步!” 叶凌不啰嗦,眼睛仍然紧紧盯着黑夜中城墙上徐徐晃动的阴影,对叶常吩咐道。 随后,他对着身后所有将士厉声喝道:“众将士!拔剑!随我来!!!” 叶凌一把拔出腰间利剑,并没有持火把,便领着身后千余将士在夜色中向着南阳城下潜行而去。 剑刃的寒光切碎丝丝落雨,斩断厉厉风声,而晚春雨夜的风雨声又完美覆盖了一行人踏破积水、折断枯枝的声音,令叶凌等人在胡寇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已然进至了城下不足百步。 距离近了,也看的更加清楚了一些,的确有不少阴影在城墙上来来回回,而且还有正被绳索吊着从城墙上往下放的鲜卑士兵,有些甚至眼看着就要落地了。 “放箭!!!” 叶凌没有给鲜卑士兵反应过来的时间,在确认敌情后,随即起身,冲着身后不远处的叶常大声命令道。 叶常及身后众弓箭手听闻,也不敢耽误丝毫,急忙搭箭拉弦。 刹那间,便有数百箭矢划破夜空,迎着坠落而下的丝丝细雨急剧升空,在箭头一点寒光的指引下,向着南阳城墙呼啸而下,悉数钉在那城墙上移动的阴影上。 但在近处的叶凌却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惨叫声,他听到的只是几声稀稀落落的呼喊,从城墙顶传来,再仔细看那仍吊在半空中的阴影,被箭矢射中之后,尽管在猛烈的挣扎,但却只是传来一丝在雨声中极其微弱的悲苦低吟。 而在叶凌的一声大吼后,南阳城顶也即刻喧嚣起来,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在城墙顶回荡,同时也有响亮鲜卑语四处响起。 叶凌正为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解,却听一个眼神敏锐的士兵道:“不好,胡寇可能是要放箭了!” 虽然只是无意间听闻,但叶凌仿佛是被提醒了什么一样,陡然间反应过来,提高嗓音,对身边所有士卒大喝道:“是圈套!撤!撤!快撤!!!” 那名士卒并没有看错,肃甄士兵的确在叶凌大喝一声后,便开始朝着那声呼喊的方向放箭了,密集的箭矢划破众人身边的空气,拖拽着白毛尾翼嗖嗖作响,直直插入浸满雨水的泥土中。 叶凌领着手下将士一路向回狂奔,最后总算在两波箭雨之后,安然到达了对方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外。 可无奈,却在身后已然留下数十躺在血泊中的将士尸骸。 叶凌喘着粗气,眉头死死盯着黑暗中已经渐渐静下来的南阳城墙,紧紧握着手里的利剑,面容上虽没有太多改变,依然面色严肃,神情警惕,但心中的确有一丝懊恼和后怕。 他大概已经隐隐猜到了那吊在城墙外的是什么,却又不敢去承认,也不敢去下结论,最后只得留一伍士卒巡视放哨,大部返回营地。 果然第二天,天未亮,叶凌便被昨夜留守放哨的士兵惊醒。 那士兵脸色很难看,心中的忐忑悲愤跃然浮于脸上,语气却又故作镇静与漠然,向叶凌报告着天明后他在南阳城下看到的一切。 叶凌心一沉,急急的拨开营帐的帘幕,顾不得在地上浅浅睡了一夜后身上不整的铠甲和凌乱的发髻,匆匆小跑至南阳城下。 今晨的雨已经停了,但地上的积水依然四处都是,周围尽是朦胧,起雾了,白茫茫一片。而在那一片白当中,南阳城墙只余一堵黑色的阴影,挡在远处,叫人看不清城墙上的砖石和那仍然悬于墙外的尸骸。 叶凌一路小跑着,身上的铠甲也跟着小声“哐当”作响,在这寂静的清晨却是分外清晰,而随着一步步的近了南阳城墙,他也能渐渐看清了城墙上仍钉着的箭矢和昨夜留在墙外的“鲜卑人”尸骨。 盘着发髻,死亡的恐惧和绝望仍然停留在脸上,有些仍瞪着眼睛,尚不瞑目。所有人的嘴巴都被用布条封住了,吊在城墙外,双手绑于身后,腰间缠着粗实的麻绳,勒着宽襟的袍服褶皱不堪,遍身插满箭矢,风干的血迹已将整个衣裳染红,宽松的衣袖微微下垂,在风中飘荡摇曳、哀婉凄凉。 叶凌深吸一口气,在手下士卒面前尽量稳住自己的心绪,但他又何尝能抑制住心中的这份悲痛与愤然,那悬于墙外的根本不是肃甄士兵,那是城内的晋人百姓啊!而下令放箭的正是自己,是自己亲手摧毁了他们对于生的希望…… 只觉有一股气闷在胸口,没法呼吸,亦无处发泄,叶凌浑身颤抖着,瞪着城墙的眼睛已有了血丝,猛然抽出腰间佩剑,狠狠劈向自己身旁不远的轒轀车。 那轒轀车是一个月前攻城时遗留下来的,虽然已经破损不堪,但骨架仍在,依然结实,且离叶凌尚有十步之远,而此刻竟在这一剑之下,从中间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彻底坍塌了。 叶凌大喘着气,而身后的士卒见状,都惊住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半响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叶凌的手仍然在颤抖,虽说刚才一击算是将心中那口闷气发泄出去,但胸口依然堵得厉害,良久之后,方才起身,收起长剑,对身后士卒喝道:“回营”,便头也不会的向着营地而去了。 此事很快便在五营军内部传开了,普通军士们这也才猜测到,城中可能还有许多晋人百姓,私下议论时也都大抵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越王是在见死不救,而另一派则认为五营军高层是因为担心众将士的性命所以选择围城,当然后者居多,毕竟五营军乃是在凌湘军基础上组建,军中大多将士也都对朝廷、对北伐抱有成见。 而在前锋营内部,则有些不同,由于叶家军随着叶凌叶常被悉数划归至前锋营,而且起初越王在组建前锋营时,也考虑了一些地域因素,便将江北籍的士兵大多分至其中,以増战力。 但对于此事,却出现了一些欠缺,不满和忧愤情绪开始在前锋营内部慢慢滋生和发酵,尽管叶凌对于此做过不少的开导和教训,但他也清楚,自己都无法将这份忧愁和愤慨压下,又何况那些将士呢! 而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此次围城,却是一围六个月之久,从清明细雨时节一直围困至满城秋黄。 期间五营军曾尝试过夜袭,还曾在城墙外筑建高篱墙,也曾尝试挖地道至城内,但所有都被达奚流一一破解,双方斗智斗勇,而这时间却也就这样过去将近六个月了。 这六个月之内,达奚流和肃甄士兵未出城门一步,叶凌等人自然也无从知道城内的惨相,也难以想象。 而这期间,洛阳肃甄仪也并未派实质性的救援,倒是有过两次,大批援军出洛阳后,虽然声势浩大,但一同五营军接触,便即刻后撤,纵然是五营军仅有千余将士也是如此。 据此,越王和其他众将也十分确认了牙山顶信人之言。 另一方面,祖字营三月前亦攻占商州,之后也有数次陈兵于洛阳城下,极大的牵制了肃甄仪的动静。 因为长久攻不下南阳城,再加上前锋营内部的不安焦虑情绪的不断发酵,叶常和王蒙等人实际上已经解决过数次小规模的士兵暴动了。 军法从严,叶常和王蒙对待那些士兵没有丝毫手软,但事后,他们心中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呢? 甚至还有一次,叶常在所有将士面前,挥泪将一名叶家军老兵处以军法。 对于此事,叶常茶饭难下多日,而却又无可奈何。 他明白,那些都是家在江北的将士,可能他们的家人此刻就在南阳城中,任由胡人屠戮残杀,但他们却只能隔着这样一堵厚实高耸的城墙,在外无能又无力的等候…… 第九十章 破城 城外的杂草,已从初来时的青翠变为枯黄,而当初攻城时,城墙上留下的痕迹还十分明显,只是外围多了一圈被烧毁的篱墙残骸,那飘摇在城墙顶的黑色鲜卑旌旗依然得意,似在嘲讽城下的晋军将士一般。 夕阳西斜,又是一天过去了,叶凌驾着马,领着三两个骑兵从城西的山岭上回来了。 这近一个月来,叶凌每日都会前往此处,因为在那山岭之上,可以比较清晰地望见整座城池的情况,这一点,还是林潇云告诉他的,期间也有过几日,林潇云陪他一同前往过。 草草吃过晚饭,叶凌在营中又盯着行军图研究一番后,便睡下了。 一床有些潮湿的军被随意裹在身上,将空空的箭筒当做枕头,置于坚硬的地上,这样就睡下了,睡意朦胧,却又不敢深眠,这便是自己六个月以来一贯的状态。 睡眼微闭,叶凌仿佛隐隐透过箭筒听到了什么声音,而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 猛的睁开眼,叶凌瞬间清醒过来,将耳朵完完全全贴在了箭筒之上,却听得到箭筒内部的嗡鸣声越加清晰了,而此刻,帐外仍是一片暗夜,只有微微几点火光和几个打瞌睡的哨兵而已。 叶凌不敢迟疑,一把提起案上的佩剑,怀揣着战盔,掀开营帐幕帘,迅速跑至帐外,冲着此刻依然安静的营地大吼一声: “胡人骑兵!!!” 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将整个营地刹那间惊起,赶走了所有倦意,全部士卒纷纷手持长枪利剑,迅速奔至营帐之外。 “无易!迅速组织防御,所有将士集合!王蒙!王蒙!王蒙何在?” 叶凌急忙布置下去,连叫数声“王蒙”,一时没有人回应,此刻,他知道,有一件事,或许这里只有武艺高强的王蒙能做到! 而数声之后,王蒙这才从马厩处即刻跑至叶凌跟前,大声道:“王蒙在此!” “你挑三十名身手了得的士兵,迅速潜至城墙西南角,攀城墙,夺西门,不得有误!” “属下遵命!”王蒙利索的抱拳回应一声,即刻大声宣道:“李耳!武雷!张顺……随我来!” 王蒙一连点了三十余人,而这三十人都是自己平日里留心过的好手,领着他们便急速如叶凌所令,向着城墙西南角徒步飞奔而去。 “无易,派人速速前往林字营,通知林将军,半个时辰后,以火为号,进攻西门!”叶凌在交给王蒙任务后,又即刻对叶常下达了新的部署。 而叶常刚刚应一声,派出一名士卒前往林字营,却听叶凌的声音再度响起:“所有将士!防御阵型!骑兵上马!随我来!无易留下指挥!” 叶凌的命令下的很果断迅速,亦十分有条理,想必是早已深思熟虑良久了。 而所有步卒听到“防御阵型”四个字眼后,也即刻就位,不多时便组成数个圆形防御阵,陈列在营地前沿,而叶凌也率所有前锋营骑兵向着城东南脚方向而去。 自从半个月前,叶凌于西山上发现城墙西南角的缺痕及防务的松弛,就早已在心中对此役推演过无数次了,而自己一直不主动进攻,原因则在于,西南角的缺点作为突破口只有一次机会,若没有城外的纷乱做掩护,那里也无法轻易拿下,更别谈城门了。 更况且,现今前锋营内部焦躁不安情绪甚为浓烈,若是主动出击,定然一发不可收拾。 叶常等人在刚刚部署好防御阵型后,黑夜中早已响彻起了震天动地的马蹄声。 没有前兆,也没有任何预示,甚至连城门打开的声音都没有丝毫,若不是叶凌的及时发觉,想必此役将彻底断送五营军的整个北伐计划。 而安字营和城东的奎字营,也即刻察觉到了南阳城的异常,纷纷作出反应,援兵想必已经在路上了。 城外瞬间大乱起来,胡寇铁骑和前锋营将士短兵相接,卷起战场尘土一片,叶凌率骑兵绕过胡寇后,从后方袭向肃甄骑兵。 而在南门方向,接着赶到的奎字营将士,冒着城墙顶倾泻而下的箭雨,已然杀向了尚未关闭完全的城门,断了胡寇的后路。 在城墙的西南角,王蒙抬头一看城墙,果然有机可乘,因为缺痕的缘故,不需要借助云梯或者其他攻城器械,单凭双手,便能攀上城墙。 而此缺痕断壁,因为角度的问题,在城墙顶根本无法发觉,想必这便是此处守备并不严密的缘由。 因为城南的大战,此刻城墙顶更是乱做一团,嘈杂的呼喊全部集中到了南门方向。 王蒙低声示意,众人纷纷背着长枪利刃,徒手攀上城墙,在黑夜的掩护下轻轻抹杀了几名守兵,便向着西门潜行而去。 秋风袭人,夜间已有些微凉,一片黑云渐渐盖住了皎白明月,王蒙一行人却内心火热,他们翻过数座护墙,躲过城墙顶穿行而过的肃甄士卒,迅疾而又安静的默默杀向西门。 而此刻林潇云已召集所有骑兵,和偏将邵为一同,全然陈兵于距西门一里之地,静候时机。 叶凌率军一路冲杀,出城来的数千鲜卑骑兵已完全被五营军包围,但仍顽抗不降,但谁都明白,城内的胡寇已是穷途末路了,想必是军心已散,最后做一次豪赌而已。 但在叶凌眼中,这不过是一种垂死挣扎而已,他知道,只要自己能抓住这一次机会,此役定能全破南阳之敌。 长久的对峙消耗已令两军都甚为疲惫,但前锋营众将士心中那股被压抑的怨念却不曾消亡,那种无能为力的愤然,那种守护亲人的渴望,那种收复故乡的执念,全部没有削减一丝一毫,反而更加浓烈和厚重。 “墨以为攻,执之为守!” 叶凌想起来了,“守护”便是最强大的力量,这正是“叶之墨执”,也正是儿时父上一直教导自己的家族信念! 而此刻,这份守护家国河山、守护亲人同胞的意念都将转变为自己和麾下所有前锋营将士无限的斗志。 “攻往西门!南阳已破!!!” 叶凌一声高呼,身后众将士听闻,瞬间,这六个月以来所有心中积压的悲痛和愤慨悉数爆发,如一股洪洪水流冲破三尺寒冰,迸发而出,亦如一道乍破暗夜的亮丽宏光,瞬间撕碎所有黑暗。 数百骑兵如闪电般风驰电掣,直直杀向南阳城西门。 而城西门处,此刻也燃起了一支火把,在一片黑暗喧嚣中,立于南阳城楼,左右摇曳,这正是王猛给予林字营的信号。 阴云散,明月出,白袍起舞,雪刃映寒光。 此刻,时机已到! 邵为高举长枪,战马一跃而起,伴随着战马的一声嘶鸣之后,是一声如同天际崩塌般的高声怒吼: “林字营!杀!!!” 霎时间,不可阻挡的白色洪流如一支出鞘的利剑,直直杀向南阳城西门,城墙上的肃甄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放眼城下,白袍骑兵和金色战旗已然合为一股,避过稀稀落落的几支箭矢,直插入南阳城门,穿过城墙下的涵洞,涌入城内…… 南阳城破,大局已定,这场跨越六个多月的大战,也终于随着林字营和前锋营的涌入而画上了句号。 除去三千降兵,城中两万余胡寇被悉数斩杀,达奚流亦兵败而亡,战死于城北杨柳观,这对于一位驰骋沙场半生的老将来说,也或许是最好的归宿。 东方既白,一缕缕金白色的阳光射破天空最后的墨蓝,洒遍江北大地,那原本飘扬在城墙顶的黑色鲜卑战旗此刻已被斩断,只留下一截木制的旗杆,在有些凄厉的秋风中微微颤抖。 或许是黑暗掩盖了这种城池所有的惨状,亦或是厮杀遮蔽了此处所有的灭绝人性,破晓之时,第一缕阳光射入南阳城内,也驱尽了拼死搏杀后战场上的最后一丝黑暗。 然而,当叶凌望着那渐渐清晰的尸山和白骨,怔在原地,良久,眼睛像被吹进沙子一般,泪水不再受自己控制,手中的剑也终于无力的落下,落地的瞬间划破了地上的一件掩盖于尘土之下的衣裳,那是一件沾着血、包着白骨的宽袖长袍。 这已经不再是南阳城了,也不再是晋国故土了,此处是一座死城,是无底地狱…… 第九十一章 地狱 这已经不再是南阳城了,不再是那座位于都城以南、繁华似锦的古老城池了;也不再是晋国故土了,不再是人人长襟翩翩、知情有礼的晋国南都了。 此处是一座死城,是一片噬血大地,是被肃甄胡寇拉回地狱深处的阴暗绝境。 森森白骨被堆成数座三层楼高的小山,满地的袍袖长衫,人的腿骨、胸骨和肩骨能很容易辨别出来,就那样胡乱堆彻在城中央的一块不大的空地上。 更让人心中绞痛、不敢直视的是,那些堆彻的人骨上还有残肉,但不再是血肉的猩红色,而是被煮熟的那种粉灰色,那些残留的肉骨上,仿佛还有隐隐的牙印,而因为长时间的风吹日晒,白骨早已透着灰黑,而那些筋肉也早已风干。 周围架着数十口大大的陶土染缸,下面的柴火灰烬已经堆积很高了,随着阵阵袭来的秋风四处飞扬,灰黑色中夹杂着白白的骨灰。 这些染缸中装的并不是染料,而是一摊摊泛着乳白的水,其中几个染缸中还有一些漂浮着的断臂残骸和一些碎肉。 再转过头,看向空地的另一角,却是一座由人头堆积而成的小丘,黑色的发、猩红的血和蜡黄惨白混成一块,地上的层土也已全然成了墨红色,更有无数凝血的残肢断臂和头颅一同散落在那小丘周围…… 叶凌不敢再看下去,在渐起的朝阳中,在收复的南阳城内,在昔日的晋国故土,映入自己眼帘的竟是这样地狱一般的场景,所有的所有,此刻似乎都化作一柄厚实而又锋利的巨斧,不停的劈着、斩着、撞击着自己心中那最后一丝防线,将自己逼入绝望的深渊,推入崩溃的断崖。 一阵让人心颤的秋风袭来,让他无法抵挡这微拂而过的寒意,一直颤抖的身子微微摇晃几下,最后无力的跌坐在身后的石阶上。 不仅仅是叶凌如此,所有将士心中都没有一丝破城的喜悦,更没有一毫胜利的欢欣,有的只是不敢去面对的惨绝人寰和一辈子都无法拂去的心理创伤。 不久之后,叶凌身边也渐渐围了越来越多的五营军将士,围着那一片血染的空地,就那样呆呆的伫立着,眼中噙着眼泪,目光中的愤慨和怒火仿佛已经被这尸山和白骨击得粉碎,有的只是难以言表的悲痛哀伤和心塞凄凉,有些年纪较小的士卒甚至已经哭出声来,避过身去,快步离开,逃离这一片心灵难以承受的苦难之地。 “匡扶晋室,救济天下……” 叶凌口中反复念着这句话,念着南下时同虚肖染定下的君子之约,念着自己数十年未变的志向和精神支柱…… 他的声音不大,也十分模糊,但正是这句话,一次次猛烈的冲击着自己的胸口,撕扯着五脏六腑,令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那种胸中似乎被烈焰灼烧般翻滚的悲痛,那种灵魂被扯断般肝胆俱裂的苦楚。 叶凌用右手紧紧压着胸口,颤抖的手死死抓住身前的铠甲,向下压着,那低声的喃喃自语渐渐变成一种沉重压抑的低声呜咽,头沉沉低着,战盔慢慢的斜了,随着浑身的颤抖,最后掉落在地,露出满头银丝和散乱的发髻,眼泪一滴滴淌下,染湿了地面的那一撮尘土,也洗尽了那一寸血色…… 林潇云登上城楼,一路斩杀敌将,待他亲手结束最后一名抵抗的鲜卑士兵后,朝阳已然穿破长空,染遍东方。 但他回过身,望及城内一切,似乎刚刚破城的那丝松懈,顷刻间便被愕然与哀痛冲刷的无影无踪,只是木然的怔在那,两眼呆滞,仿佛自己是置身梦境一般,但他又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啊,一场游走于地狱之间的噩梦。 自己久经沙场多年,无论怎样的血腥与厮杀自己都经历过,无论怎样的残忍和屠戮自己都见证过,但如此的惨绝人寰和灭绝人性却是第一次目睹。 望眼城内,此时的南阳城,屋舍俨然,却草木已深,荒蔽凋零;道路交错,而横尸满街,血迹未消;沟池水清,可堆尸贮积,手足相枕;杨柳挺拔,但遍地残叶,白骨挂枝。 这其中,自然有鲜卑士兵的尸骸,但十有之九,乃汉家衣冠、晋人百姓,而城中央那块空地上,更是堆着数座白骨尸山,架着数十口灶台,遍地的汉服衣冠和白骨,不需多想,那定是被胡寇屠杀以充军粮的晋国子民。 而在城中的一角,是一个被圈围起来的空地,一人多高的栅栏,上面简简单单的一个挡雨顶盖,门口的鲜卑守兵早已不在,而站在此处,林潇云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栅栏内的景象。 枯黄的茅草遍地,里面无数衣不蔽体的汉家子民,且几乎全为妇人少艾,大多蜷缩着、簇拥在其中一角,偶尔有几个身材干瘦、肤色蜡黄的女子起身四处走动,全然不顾身上一丝不挂,也好似全然不知外面已经历过一场撕死搏杀,更不知晋军已收复了这座城池,只是木然机械的从一处走到另一处,毫无目的。 那种机械与麻木已然不是人之所为,那应当只是一具躯壳了,一具连活下去的意识都没有的躯壳,真正的灵魂想必早已消亡,甚至连肉体,都即将消逝,也是此刻,林潇云也才真真正正理解了“两脚羊”的含义。 过了不多久,有晋军士兵打开了那栅栏的大门,但却没有一个人主动走出来,无不是麻木、无丝毫表情、眼神呆滞的看着走进门内的五营军将士,而即便是眼内带有一丝怯意,就足以让众人心中有一丝欣慰。 而那些兵士见状,也足足是愣住了良久,但没有一人做出非分之举,而若是眼见自己同胞遭受如此非人待遇,还能有非分之想,那也必定只有禽兽才会如此了,而五营军是绝对容不下禽兽之人的。 不知是谁带的头,众将士纷纷扯下自己身后的战袍,裹在那些衣不蔽体的妇人身上,或抱或背,陆陆续续将那些作为家畜圈养的汉家女子转移到了尚未坍塌的民宅之中。 伴随着旭日东升,随后进城的奎字营、安字营也开始了城内的修缮和营救工作,被分散在城中圈养的晋国女子也纷纷被救出,转移到一些尚能住人的民宅之内,而关押在地牢作为奴隶的晋国男子也被悉数放出。 多少故人重逢,又有多少故人已辞,一时间,城内哀声遍野,哭声震天,更有无数晋人裹着褴褛的衣衫,跪倒在五营军将士面前,拜谢恩主…… 叶凌也被随后进城的叶常搀扶着,远离了那片空地,在一座府邸前坐了下下来。 府邸已经被毁,看模样,应当是当初攻城时,被城外的投石车所毁,而如今,只剩下一处门院还在,主厅全部坍塌了。 叶凌心绪已然平静了一些,但心中之痛却难以消去分毫,正用入鞘的长剑撑着地,低着的头靠在剑柄上,沉默不语,战盔被搁置在一旁,顶尖的羽翎随风起起落落。 叶常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坐着,他知道,即便是说几句安慰的话也只是徒劳,更况且,自己心中亦是如苦如潮,愤恨和悲痛无处发泄。 在胡贼眼中,晋人远远比不上一匹战马的价值,无数晋人被烹杀煮食,但城中却鲜有战马的骸骨,想到这里,怎能让人不痛心疾首、咬牙切齿。 司马徽、安书文和左右使在城破之后一直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或许是军务繁忙,又或许是心中有愧,始终,叶凌都没有见过四人,直至当晚。 夜之将至时,越王传召,叶凌在一兵士的带领下,来到城中一处宅邸。 宅邸不算老旧,也有几分规模,但最重要的是,其中的各式房屋砖瓦都保存完好,亦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堂,正好作为五营军诸将议事之所,而此刻大厅内已是烛火摇曳。 叶凌进入大厅时,这才发现,军中各将,除林潇云外都已到会了。 席位如故,越王于上宾位席地而坐,身前一木案,身后一檀木屏风,左右两侧分居兰左使和序右使,木案微斜向堂中央,而坐于厅堂两侧、由内之外的自然是各营主偏将。 叶凌走至大堂中央,抱拳行礼道:“末将叶凌,拜见越王!” 司马徽见叶凌下拜,也即刻起身,笑迎上来,扶起道:“叶公不必多礼!此次破城叶公居功至伟!” 不过可以看得出,司马徽此刻的笑有些勉强。 叶凌被扶起,听闻司马徽的夸赞,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反而似乎更加阴沉了,而厅中所有人亦都没有一丝喜悦之情,极其安静,想必也都对南阳城内的惨相有所目睹了吧。 司马徽见叶凌如此神情,脸上的笑也即刻僵住了,片刻后恢复了哀伤愁苦,竟半响没有说出第二句话,手仍扶着叶凌双臂,却是紧紧抓住了铠甲以上的布衣长袖,就好似时间停止,怔在原地。 最后叶凌打破沉默,沉声对司马徽说道:“今南阳已破,还望越王体恤民情,安抚民心,妥善安排后事!” 司马徽听闻叶凌说出此话,连忙点头,道:“叶公放心,本王定会好好安置城中剩余百姓的!” “末将今日身体不适,若是无事,臣便告退了,越王见谅!”叶凌说着,再次抱拳,毫不避讳的对司马徽行了一告别礼,欲转身离去。 而司马徽也没有强留,只是看着叶凌离去的背影,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随后转过身向着主位走去,边走边叹息道:“叶公贤德爱民,得之实为我大晋之福啊!” 只是这话不知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在座的众将听的。 第九十二章 杀俘 星辰还是如同昨夜一般,时时阴云蔽月。 而南阳城内,已与昨夜不同,房舍院落之中燃起的团团火光,仿佛慢慢唤醒了这座沉睡了一年有余的古城。 伫立于城墙之巅,望向内城,恰似辽远大地之上的星星之火,终有一日,这点点星火,将燃遍整个江北大地,将燃遍整个华夏神州。 林潇云握紧腰间紫泰,随着身后月下起舞的白袍,这样想着…… 第二日,在兰左使的统筹调度下,经过一日有余的安置,南阳城内的难民已算是妥当,开始陆陆续续向着江南转移。 毕竟,洛阳能否收复,收复后又能否安然复国,一切还不得而知,提前准备,防范于未然,总好过临危而乱,这也是兰左使一贯的主事风格。 而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便是俘虏的处置,三千降兵,说多不多,但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依序右使和安书文之见,必须坑杀,决不能留有后患,但兰致却主张遣散,而房奎建议暂留以作劳役,故而一时也没有决然定下,只得暂时全部收监至一处。 时节虽已入秋,但这秋雨同夏雨一般,来得突然迅猛,但往往去得也悄然短瞬,城内正押解一队鲜卑俘虏的叶坤正巧赶上了这一阵雷雨。 虽然身上的布衣铠甲被淋了个透,但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暴雨中,督促着身后的一伍士卒将十数个塞外俘兵尽快押至城内西南角的集中之地。 十余名瘦骨嶙峋的俘虏被结绳捆住双手,披头散发,在叶坤等人的推囊下,顶着倾盆大雨,一步一停行走于一条不算宽阔的淋泥道路上,向着城西而去,而伴随着兵士的吆喝和怒吼,渐渐惊来了刚刚被安置在此处的难民。 顾不得大雨瓢泼,个个衣衫褴褛的难民纷纷向着那队俘兵围来,有男有女,无不是面色如土,骨瘦如柴,颧骨因为长时间的饥饿而异常凸出,就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的冤魂干尸一般,但眼神中却怒火愤然,死死盯着位于叶坤等兵士中央的那队鲜卑俘虏,即便是雨水浸过头顶缭乱的发髻,再从额骨眼角旁如链珠般挂下,也丝毫挡不住那些普通百姓眼中的熊熊杀气。 叶坤心感气氛不对,但他还没来得及想如何应对,现场便即刻混乱起来。 不约而同,围来的那些难民纷纷扑向那队鲜卑俘虏,而叶坤等兵士站在原处,虽然一时不知该当如何,但却都十分自觉的向边靠让,尽量不去阻碍那些前仆后继的难民百姓。 “杀降不祥……” 军中也有军纪,在处决俘虏的命令下来之前,任何士兵不得无理由残杀俘虏。 但是,他们也没有必要去保护这一群鲜卑降兵,善恶终有报,只要自己不出手,不违反军纪,这群胡人如何与自己无丝毫关系,甚至说,死在自己眼前,或许还能解一些心头之恨。 众兵士皆这一想法,叶坤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没有像其他士卒一样,大声叫好而已,只是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心中称不上享受,但也无丝毫怜悯。 浑浑大雨中,那些俘虏被数十名难民百姓悉数扑倒在地,溅起地上积水一片,因为双手被结绳绑住,所以无论多么激烈的挣扎都是徒劳,最后纷纷被压制在地面水洼泥土之中。 而附近所有的石头和粗木棍,此刻几乎都被难民紧攥在手里,狠狠砸向倒在泥水之中的鲜卑降兵,有些人甚至夺过了兵士手中的长矛,怒吼着,直刺入俘虏的胸膛,血贯而出。 雨水,裹挟着泪和血,伴随着晋人破烂衣袖的起起落落而四处飞溅,叶坤手里的长枪也被难民抢夺过,一只瘦得仅剩下一层皮的手抓住了叶坤的枪柄,抬起头,脸色蜡黄无丝毫生气,头上的缕缕散发因为雨水完全贴在脸上,苦难遮掩了岁月,使人看不出他的年龄,深凹下去的眼睛即便在雨水中也干涩不已,目光早已黯然迟滞,但眸子中的那团火却清晰可见。 叶坤没有松手,咬牙瞪了一眼夺枪之人后,那人便放弃了,跑至一边,十分费力搬起一大石块,又一步一绊径直砸向一名鲜卑士兵的头颅。 大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冲刷着叶坤的战盔和长枪的利刃,也冲洗着地面的血流,使得脚下原本一片浑黄的积水变得腥红。 那些俘虏早已没了生的迹象,就连尸体都已残破不堪、面容具毁,但难民百姓却没有丝毫停留,依然跪坐在尸体一旁,怒吼着、咆哮着、带着哭腔狠命将手中的大石块砸下,又高举,再次砸下,再次高举…… 而那愤懑的怒吼和咆哮却随着这数十名鲜卑士兵的尸体渐渐糜烂,变得愈加的悲呛和冗长,最后化作一片痛苦而又悲哀的哭嚎。 到最后,所有晋人几乎都无力的瘫坐在地,瘫坐在那些已看不出人形的俘虏尸体旁,或低头抽泣哀嚎,或抬头大声疾哭,身上的褴褛衣衫也被血水沾湿,浸没在地面的积水之中,额头上的雨水淌过鬓角的散发,最后和泪水混成一连串滴滴向下的珠链,消散于那片大地之上,染血的长枪和石块就那样安静的躺在手边的积水中,任由雨水冲刷,却洗不掉那丝血红。 而那些原本围在周围大声叫好的士兵都沉默了,其实,自从那些鲜卑士兵已死,而难民仍不停歇时,兵士们就已然全都安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混淆在雨水之中的两行苦泪,而最后剩下的,就只有越来越悲拗的痛哭和如倾如注的磅礴大雨,还有那一片血红的积水和跪倒在地肝肠寸断的晋国百姓…… 傍晚时分,雨早已停歇,残阳已卧在西方地平线之上,映着似血晚霞,染红了整个南阳城,枯黄秋叶上还残留着点点雨滴,在夕阳的照耀下,满是殷红,却也难以挽留枝干上渐渐黄去的枯叶,伴随着一阵秋风,黄叶终随风起,翩然飘落于泥土之上,掩盖于尘土之中。 对于俘虏的处置,五营军高层也达成了一致,又或者说,是司马徽下定了决心,至于是什么让他如此决策,想必应该是时局使然吧,又或许是因为今日下午上报至兰左使的一则小乱使然,三千降兵,全部坑杀,以安民心,或顺民意…… 南阳城楼顶处,此刻伫立着两个人影,在夕阳下,长袖飘飘,发髻整洁,半尺胡须在风中摇摆,一个神色严肃,但另一个却有些沧桑复杂。 “血染残阳,南都何在? 家国河山,念之断肠。 生民无遗,白骨露野, 兴亡轮转,苍生尽殁。” “兴亡轮转,苍生尽殁啊!”序右使立于城楼,在落日的余晖中,望向城门外被悉数推至坑内的鲜卑降兵,又再度哀叹一句,转过身欲走下城楼。 身旁的司马徽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似血残阳,片刻后又转过身,看一眼满城荒凉,神色依然肃穆,良久之后,见序右使将要下楼,才长出一口气,道:“再过不久,祖字营,便要汇合了吧!” 序右使听闻,顿了顿脚,没有回头,语气有些迟缓,道一句:“没错,是要汇合了,下一战,便是洛阳了!” 说完,便下城楼而去,而司马徽又再度看向城内,那凋敝萧条也使得他再度叹息一句:“对啊,下一战,就是洛阳了……” 第九十三章 偶遇 江陵城内,此时秋风已作,黄叶渐枯,悄然飘零。 攻破南阳城的消息已从江北传来,慢慢在江陵城内已是谈的沸沸扬扬,城中各街市楼宇之间,无不充斥着五营军威猛雄奇之赞词,亦不乏大夸“白袍之师”的勇武无畏,而此次最令人赞道的自然是前锋营“洛阳叶公”之缜密谋划。 一些公子文生,也纷纷腰配令剑,羽扇纶巾,傲然坐于酒楼茶馆上宾,慷慨陈词,义愤填膺,向众生大谈北伐之激昂,又论道前程之险阻,最后还要在酒案茶几之上,以杯碗为城,水流为兵,推演攻城之计谋,大有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之势,甚至引得一些端茶倒水的小厮都会驻足聆听良久,不舍离去。 一时间,城内几乎所有文人士子,出行皆配令剑,以至于平常百姓尽以崇尚武功为荣,束衣佩剑为美。 当然,传回城内的亦是过滤之后的消息,像南阳城内的凄凉凋敝、人骨尸山也隔江远去,难以传至江南百姓耳中。 对于叶家人来说,让他们唯一觉得有些意外的,便是叶凌在攻破南阳城后的名声大噪。 近几日,便有军中朝中各式人物前来叶宅拜会,而即便是商贾人家,若是路过此地,亦会专程下车礼拜,以示敬意。 故而,短短数日之内,叶玄竟发现,自家人在江陵城内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来拜访的人中,自然不乏位高权重之人,但每每叶玄看到这些人,心中都有一丝无语,也有一丝可笑。 自家虽是公卿之门,但自从洛阳被围,南下荆州之日起,便不再如江北那般显赫。 再到后来,洛阳城破,愍帝被俘,就更是地位尴尬。 而如今独撑大局,管理各方政务的乃吴王司马旭,其重振朝廷、登临帝位之心也是路人皆知。 但自家和五营军走得近,叶家军更是并入了安书文将军麾下,效忠于越王。 越王司马徽和吴王司马旭不和的过往,也不是什么隐晦事情,故而,长久以来,自家庭院从没这般热闹过,更别谈那些显贵士族来礼拜了。 对于这样的拜访,也都是叶母一人应付,客套几句,相互夸赞一番也当就过去了,所以,叶玄只是直面时,出于礼节,行个礼便罢了。 经过大半年的恢复,叶玄的伤势早已转危为安。 现今,虽然腿上仍缠着绷带,走路依然有些颠簸,但已无大碍,那道因伤化脓,穿腿而过的血孔也慢慢长上了,留下一道凹痕,因为长时间用药的缘故,这里的肤色和周围明显不同,但亦无伤大雅。 令安原自从叶玄走路无碍后,便来得不那么勤勉了,只是隔四五日才会来一次,有时甚至是半个月才来一次,说是给叶玄更多的时间思考。 其实令安原自己也清楚,叶玄虽然现在腿脚不灵便,但毕竟有虚家枪法的基底在,而十八般武艺,又各有相通之处,他亦是善于理解要领之人,若是自己来的太过频繁,反而可能会打消他自身的可能性。 叶玄亦不多怪,他明了,令安原毕竟是勇字营偏将,在前方战事愈演愈烈的境况下,肯定会有很多军务,而下一战,是至关重要的洛阳之战,负责后勤粮食运输保障的勇字营定会有更多更重要的任务。 这日上午,叶玄在院中练过一套剑法后,如同往常一般,静坐在庭院内独自思考,片刻后起身,准备前往房内研读兵书,正巧碰上丫鬟收拾自己的房间,一时没法进去,便候在门外。 看着丫鬟搬着东西出了房门向庭院那头走,叶玄突然叫住了她,随即走过去,一只手抽出丫鬟怀中的长枪,然后便让她接着忙去了。 叶玄看着手里的长枪,只觉心中有一股冲动难以抑制,便在院落中又舞起了枪法。 虽时隔已久,但叶玄并不觉得这枪在自己手中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劈、刺、挑、收,还是那般娴熟自如,这不由得让他心中更加激动,于是,从易到难,招式也从简到繁。 可正当叶玄沉浸在往日舞枪的那般感觉中时,却忽然一股剧烈的锐痛从右小腿传来,即刻散遍了全身,牵扯着每根神经,使他整个人瞬间僵在空中,跌倒在地。 听闻外面的动静,叶母立马跑出客堂,却见叶玄正手握长枪趴在地上,挣扎起身,也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叶母快步上前扶起叶玄,边扶边关切的道:“怎么样?摔得重不重?没事吧?” 叶玄借着叶母和长枪勉强起身,摇摇头道:“无碍!不小心而已!”说完,起身看着手里的长枪枪,片刻后方才又苦笑的摇摇头,对一旁仍一脸担心的母亲说道:“娘!我没事,不必过于担心!” 叶母听闻,可眉头却没舒展分毫,扶着叶玄,看着长枪,数次开口,却又好似有所顾忌,良久后方才说出一句话:“玄儿!这枪法,你日后还是别练了吧,娘知道你不甘心,但令将军也说过,这枪法,就让它过去吧……” 叶玄没有做声,仍然只是看着长枪,良久后才长叹一口气,点点头,在叶母的搀扶下回房了。 因为考虑叶玄的心结,在下午出门时,叶母便执意叫上了叶玄一同出门,前往城内的佛观祈福,也好让他透透气,出来热闹一番,暂时忘记上午的不快。 叶玄本来不愿前往,但在母亲的执意要求下,便随同叶母和虚子怜带着两个丫鬟一起出门了,向着江陵城南的于山而去。 佛观很新,是刚建不久,这一点叶玄知晓,但从前自己一直不曾来过,所以对于此时观前的热闹与喧嚣显然有些诧异。 香客往来,信徒云集,或急或缓奔波于这通往佛门的石阶上,众生之相也是有喜有愁,有哀有乐。 站于石阶之下,叶玄透过来来往往的人群,能清楚的看到在入口处,一方丈住持和一小僧正行佛礼以恭迎香客。 叶玄身着青蓝布衣,穿的比较随意简单,在叶母的搀扶下,开始慢慢向着山顶登去,而后跟着是虚子怜和两个丫鬟。 今日的虚子怜也是一袭素白曲裾,边镀桃红缎带,以浅金丝带束腰,裙摆轻盈,长袖飘然,发髻端庄,步履典雅,正随着叶母身后一步一步迈上石阶,走上山去。 而不远处一对左右彷徨的脚步,此刻却驻足停了片刻,好似向着石阶观望片刻后,又重新迈着更加轻快的步伐向着山脚下的石阶而去。 叶母一行人进至佛观之中,参拜祈福,烧香点烛,在盘香的烟雾缭绕之中咏唱经文,以求平安。 叶玄不懂经文,也无心去学,因而只是应着母亲的要求,祈福之后便在一旁候着了,不时四处张望,看看众生之相,也观观佛祖之貌。 不久之后,他便总是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即便警觉的到处观察,也终究没有找到那丝目光的来路,但他并没有过于担忧,毕竟,现今叶家在荆州城内也算得上是一时焦点。 他的那份感觉并没有错,在一行人出了寺门之后,果然,叶玄便发现在人群之中,一个文生正盯着自己一家人看,并挤过拥挤的人群,最后颇有些费力的来到自己身前。 那文生面容清秀,五官俊朗,个子不及叶玄高大,但亦是标直挺拔,给人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发髻整洁,一身青衣,打扮朴素,却能看出并非寒门之家,紧随其后挤过来的两个家丁模样的小厮,也证明了这一点。 叶玄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之人,还没开口,却见对方在自己一行人跟前停住,主动行礼,那般直接和亲切就好似久别重逢的故人般,这不禁更让叶玄惊讶。 “晚辈见过太夫人!”那文生先是对着叶母俯身行礼,然后起身,对着叶玄身旁的虚子怜笑着拱手做揖,接着道:“虚小娘子好,今日又见面了!” 叶母和虚子怜见状,也先是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叶母笑着点头回礼,而虚子怜微微曲身万福,内敛的笑笑,然后道一句:“谢郎君好!” 叶玄心中好奇,但也不好打断对方,便一直静静的看着。 而在这时,那谢郎君仿佛也才注意到了此时虚子怜身旁的男子,向叶玄拱手行礼,道:“在下谢良,字崇安,阁下是?” 对方语气上扬,声音中似乎隐藏着一丝不安。 叶玄见罢,笑笑,也做揖道:“叶玄叶景之,谢郎君幸会!” 那谢良听罢,先是轻舒一口气,方才笑道:“原来是景之兄,久仰久仰!” 几人寒暄一番,叶玄也才从对方口中得知,这不过是一场偶遇,那谢良自称今日来寺中为卧病在家的弟弟祈福,正巧遇见叶家一行人,便主动前来拜会。 但都能看出来,那谢良虽礼节周全,却一直有意无意在找话题和虚子怜说上话,而虚子怜只是极为含蓄的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并不多言。 据此,叶玄也能大致明白对方真正的意图了,但终归只是笑笑,不便多说。 自叶玄从江北回荆州后,已有大半年了,这些时间里,叶母总是悉心教导虚子怜,特别是对心理上的呵护算是费尽心机,也算是重新给了她一种家的感觉,更慢慢让她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 故而,纵是国仇家恨齐齐向着虚子怜袭来,也终究没能使她崩溃。 现今,虽话不多说,但她也算是开朗自然,这便已是万幸之事了。 又简单聊过一阵,最后,叶母称家中尚有事情,便向那谢良告辞,领着一行人准备下山了。 而对方也极为礼貌的目送叶家人走出寺门,下了石阶后方才离去。 在走下山后,叶玄仍有些疑惑,这才问起叶母,道:“娘,刚才那人和叶家有渊源吗?” 叶母摇摇头,微微笑笑,道:“没有,真正相识不过数月,从前只是知晓有此人而已,时常出门碰见,近来才知是光禄大夫谢温之子!” 叶玄听完,点点头,自言一句:“哦?光禄大夫之子?那此时为何不在建康城中呢?” 叶玄自然明白,当今局势,江南仅剩五营军一部及吴王司马旭一部,而司马徽的越王之名虽说有理有据,但毕竟司马旭自十数年前便一直主持江南事物。 今江北沦陷,若是重组朝廷,登临帝位,那吴王也更为名正言顺,而作为光禄大夫这等朝廷命官,此刻也定是于健康城中忙于安抚各方势力,以重振朝纲。 “客居此地而已!”叶母听闻叶玄的低声自语,笑着答道。 而此时,却听身后的丫鬟小欣开口了:“景之小郎君,就是此人,经常烦扰我家娘子,前些时日,还时常托人往宅内送礼,甚为可恶!” 叶玄一听,先是愣了一下,笑了笑,看着身旁的虚子怜,道:“还有此事?” 虚子怜听罢,倒是没什么神色变化,只是轻描淡写的答一句:“没什么,只是偶尔送一些诗词曲目,并无恶意,小欣言重了!而那些礼,我也都让小欣简单回了,小事而已!” 叶玄听罢,笑出声来,但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脑海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脸庞,不由得心中叹息:今江北战乱又起,也不知道有没有波及到云山,她是否还安好…… 而虚子怜却因为叶玄这一笑显得有些尴尬,轻声细语的呵斥了身后的小欣一顿,此事便也就了了。 一行人走在归家的路上,秋风渐起,但风中并无丝毫寒意,反而颇为凉爽。 不知何时,早已枯黄的叶,一片一片静静随风而起,悄然铺黄了城内的小道,满是轻柔,却无丝毫凋敝荒凉之感。 叶玄走着,忽然驻足片刻,回望来时的路,又望向这座已渐渐被秋风染黄的城池,不由得触动万分。 万里疆土,大好河山,华夏神州皆如此之秀美,岂能拱手让人,沦为胡寇横行肆虐之所! 慢慢的,叶玄心中的沉重已悄然间无踪影,或许是他渐渐觉得,那丝沉重和哀情,愧对于现今仍静卧在自家大堂的那杆铜柄白缨枪,亦愧对于自己手中重新拿起的利剑。 “既生于危难之时,男儿本当立志效国!” 叶玄心中再度响起当日南下时虚衍的那句话,一丝充满希望的笑意浮上脸庞,望着已走在前面的母亲和虚子怜,平稳的迈出右脚,又快步追上前去。 第九十四章 知己?知否? 当一行人回至叶宅时,却发现已有一辆简蔽的牛车等候在门口了。 这牛车叶玄有些印象,在半年之前,南阳城尚未攻破时,曾到访过叶宅。 而移眼车架旁,那位扎着双平髻的可爱少女在下仆的引领下,已然候在叶宅院门处了,和上次一样,少女怀中仍有一个精致的礼盒。 见叶母一行人归来,下仆忙引着身后那位少女上前迎候。 叶母见罢,正有些许疑惑,却见那少女主动先行作礼道:“拜见太夫人、虚小娘子,叶小郎君!” “四德,怎么回事?”叶母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少女,问那名叫四德的下仆道。 还没等四德开口,少女便主动道明了来意:“回太夫人,婢子受自家小郎所托,特来向贵府致上贺意!” 叶母听闻,疑惑的看向了身后的叶玄,问道:“玄儿,可是你的朋友?” 叶玄原本就因为再见到此辆车架而惊讶,听到母亲这般问自己,也只好点了点头,即便他与那个刘昶从未谋面,但对方是因自己而来,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见叶玄点头,叶母也随即冲着来者露出了友善的笑意。 她原本以为这又是哪一家望风而来的官吏宗族,刚开始还有些厌烦,但明白是叶玄的朋友后,心中顿觉轻松愉悦了不少,忙将来者请至院内。 但那少女却推脱道:“多谢子夫人好意,然我家小郎足疾尚未痊愈,行动诸多不便,故而不能亲自前来拜贺,婢子也不敢在此久坐,还望太夫人见谅!” 叶母听闻,点了点头,便遵照对方的意愿,只在院门处待客了。 少女将手里的礼盒献上,道:“叶公领兵破胡,居功至伟,匡复南阳,举国欢庆,我家小郎也因此而欢欣鼓舞,又念及当日叶小郎君之恩情,不由感激涕零,故谨以薄礼相贺!” 叶母和虚子怜看着少女手里的锦盒,都有些不明所以,但叶玄见罢,却是露出了异常欣喜的神情。 叶玄快步上前,接过少女手中的锦盒,一边迫不及待的打开,一边向对方致谢道:“没想到今日得以复闻刘郎君佳音,实是幸运之至!” 在叶母和虚子怜诧异惊讶的目光中,叶玄展开锦盒中的那一卷竹简,看着那字体眷秀的“燕乐半字谱”,眼神既专注,又欣喜,俨然已经开始细细品味其中的绝美韵律了。 叶母看着叶玄欣喜若狂的神情,心底是既高兴又疑惑。 高兴的是,自南下荆州以来,她已经很久没看到如此真心欢喜的叶玄了,而疑惑的是,究竟是怎样的一份礼物,能令他如此激动,如此欢喜呢? 脑海中一曲终了,叶玄意犹未尽的合上竹简,又独自闭目沉醉良久之后,方才想起什么一般,睁眼看向面前的少女,赞叹道:“此曲精绝,情感炽烈壮阔,实为旷世难得的佳作,不知你家刘郎君何日有闲暇,可容在下前去拜访请教一二?” 那少女听闻,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色,稍稍犹疑片刻后,方才答道:“此事婢子无法擅作主张,还是待婢子回去禀明小郎之后,方能给叶小郎君一个答复!” 叶玄听罢,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劳烦了!” 说完,叶玄再度展开竹简,一边细细品读,一边又问道:“此曲可有题名?” 少女一听,媚然一笑,答道:“叶郎君果然还没有忘记!此曲小郎尚未题名,因小郎对叶郎君的‘浩瀚行’十分满意,故而,此曲也欲请叶郎君题名!” 叶玄听闻,露出会意一笑,手指微动,又专注认真的看了一遍曲谱后,抬起头来,越过近处的屋檩,望向苍远的天际尽头,凝思片刻,道:“此曲恢弘壮阔,豪迈奔放,恰如‘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又如大江汹涌,万马奔腾,令人心潮澎湃,热血激昂,值此大军破胡、匡复南阳之际,不如题名为‘撼江吟’!可否?” “汉江吟?”少女偏着头,疑惑的眨了眨眼,看着叶玄,似乎未明白。 “不不不,不是汉江吟,是撼动山河的撼,江腾万里的江,是这个撼江吟!”叶玄忙笑着解释道。 “撼江吟......”少女弄清楚是具体的哪几个字后,方才又重复了一句,接着道:“叶小郎君的题名雨儿......呸呸呸,小婢已经记住了,待婢子回禀小郎,定给叶郎君一个答复!” 少女面似平静的说完此话,耳根却已泛红了,心中十分忐忑,就好似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事实上,她的确是说错话了,忘了自家主人的叮嘱,一个不留神,把自己的身份顺口给说了出来,不过她小心翼翼的抬眼望去,好似叶玄也并没有在意这一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和上次一样,少女没有在此多留,只是记下叶玄的题名后,又寒暄几句,便向叶玄一行人告辞离去了。 送走来客后,叶母一行人进至院内,而叶玄依然手不释卷,边走都还在细细品味这一卷曲谱。 叶母本就心存疑惑,于是问道:“玄儿,何等曲谱竟让你如此痴迷!” 叶母说出这话并非轻视叶玄手中的这一卷曲谱,而是因为叶玄对于器乐音律的喜好,正是承自于作为母亲的她。 当年她嫁至叶家时,带来的各式曲谱不尽其数,而后又有自己作曲抄曲的习惯,故而叶宅的众多书籍当中,数量最为繁多的便是曲谱了。 叶玄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俞伯牙、高渐离、蔡邕、蔡文姬、荀勖...... 这些先师大家,何人的曲谱他没见过! 此刻竟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曲谱如此着迷,怎能不怪? 听到母亲的问话,叶玄这才回过神来,将竹简递到母亲跟前,语气兴奋的道:“母亲请看,此曲实在是不同凡响,这刘昶真是鬼神之才啊!” 叶母听闻,眼神怀疑的看了一眼叶玄,漫不经心的接过面前的曲谱,一边走一边看着,在脑海中感受着此曲的韵律。 忽然,叶母定下脚步,不再向前了,眉头越皱越紧,但眼中的惊叹神情却是难以遮掩,到得最后,甚至托举着竹简的双手都开始有些微微颤抖。 “妙!实在是精妙!”叶母闭上眼,合上竹简,振奋的情绪久久难以平息。 虚子怜见罢,不由得更加好奇,从叶母手中取过竹简,展开细细品读,最后亦是难掩赞叹之情,连连点头。 “耳闻此曲,恍然置身于沙场前线,有战鼓齐鸣,万马奔腾之音,又有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之景,更有复土河山,一往无前的壮阔情怀,叫人身心一震,斗志昂扬,实在是精妙!” 叶母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大肆夸赞着刚刚在脑海闪过的这首曲子。 虚子怜也跟着道:“的确是催人振奋,这刘郎君莫不是和景之一样,也是军武之人,不然又怎能写出如此壮阔激昂的曲目来!” 叶玄听罢,摇了摇头,道:“此人自言是那次从江北南下的流民,因为有足疾在身,行动不便,故而两次都是遣这位女婢前来送礼,我与他还并无谋面,具体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待过几日,前去拜访一次便知道了!” 叶母听罢,点点头道:“的确,如此奇才,是该回访一次!”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厅堂走去,而后,叶玄还拿出了此前刘昶送来的那首《浩瀚行》,给叶母和虚子怜品评,又得到一阵赞赏之声。 叶玄听罢,也是由衷的欢喜,对他来说,这两首曲目,不仅音律绝美,而且更为应景。 前一首《浩瀚行》,是叶玄不得不放弃虚家枪法,转而向令安原学习剑法之时收到的礼物,那正是他心绪最为沉闷无奈的时候,但一首《浩瀚行》,令他如梦初醒,浩然振作起来。 而这后一首《撼江吟》,在如今捷报频传的北伐之时,他内心那种对于伐胡疆场和复土中原的渴望,更是完美的展现在这一首曲目当中。 可以说,这一首《撼江吟》,就是他此刻心中最为真实的写照。 这种心灵相通的感觉,甚至比此前与赵尹秉烛夜谈时还要畅快淋漓,还要令人欢喜。 这样想着,不禁使得叶玄对刘昶这一个人异常的亲近和期待起来,毕竟,筹千金易,觅一知己难,更何况,是这种感同身受的知己! 第九十五章 赤炼之仕 夜幕沉降,月明星稀。 江陵城内西北角一个不起眼的寻常院落中,那个扎着双平髻,名叫雨儿的小丫鬟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银耳汤,穿过几道门廊,朝着一间灯火通明的厢房而去。 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素雅秀丽的身影正端坐于窗前的楠木案边。 月色盈盈,烛光冉冉,共同勾勒出那精致唯美的侧颜线条来——如画的眉毛平缓舒展,透出一丝宁静,修长的睫毛妩媚有形,动人心扉,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眸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楠木案上的那一卷竹简,专注而又祥和。 精致的琼鼻下一张樱红小嘴,在看到称心的词段时,红唇微微的勾起,显露出嘴角那一颗若隐若现的美人痣来,于淡雅素美中更增添了一份可爱灵动的气质。 及腰的长发梳着垂云髻,雍然随性,着一身月白曲裾深衣,朵朵丝线梨花绽放其上,颇显幽静清雅。 皓腕平伸,一支纤细的玉管紫毫笔正执在精巧小手上,指若葱夷,修长白嫩,微微平动,一手隽永的小楷字迹跃然纸上,清新明丽。 “娘子,银耳汤好了,喝一点吧,驱一驱寒气!” 雨儿进了房后,在楠木案一侧跪坐下来,将手上端的木盘放下,里面是两碗还冒着热气的银耳汤。 “嗯,放在这儿,你先去帮我把那一篇《墓田丙舍贴》取来!” 被唤作娘子的典雅少女抬起眼眸,含笑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雨儿,声音清丽,如同天籁。 雨儿“哦”了一声,慢慢起身,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的自家娘子,迈着极为轻盈的步伐,来到了房中另一侧的书架旁,开始翻找起那一篇《墓田丙舍贴》来。 雨儿刚刚找到,正准备折回,又听到:“还有那一篇《胡笳引其三》也一并找来!” 雨儿听罢,又开始翻找起来,片刻之后,方才抱着两卷轴书,蹑手蹑脚的回到了楠木案旁。 端庄典雅的少女见雨儿取来轴书,搁下笔,抬起头,笑了一笑后,端起碗,吹一吹热气,用调羹喝了一口银耳汤。 “怎么样?今日送过去的曲子被题了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撼江吟!”雨儿见自家娘子终于问起这个问题,高兴的答道。 “汉江吟?”少女眉头紧皱,脸上满是疑惑。 “是撼动山河的撼,江腾万里的江!不是汉江!” “哦!撼江吟......”少女思忖片刻,方才舒展眉头,露出会心的笑意,道:“虽然不及《浩瀚行》那般充满玄理,但用词的确精准,将曲中的那股气势完全展露了出来,甚妙甚妙!” 少女说完后,放下碗,展开雨儿刚刚抱来的两卷轴书,置于案面上同时观看着,片刻后,撤下《墓田丙舍帖》,提笔蘸墨,准备在小竹简上临摹《胡笳引》。 “娘子,雨儿有一事不能擅作主张,需要禀明娘子!” 蘸墨的笔锋停顿在半空,少女侧过头看着雨儿,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叶郎君今日提出要前来拜会,雨儿不敢擅自做主,故而需要娘子给一个答复!” 少女听罢,重新搁下笔,问道:“叶郎君可知我的真实身份?” 雨儿摇头,道:“叶郎君只知是一个叫刘昶的郎君在给他送礼,他并不知道娘子的!” “嗯!”少女点了点头,一边换下那篇《胡笳引》,将《墓田丙舍帖》重新摆在案面上,一边说道:“过些时日我修书一封,你且送去就可!” 少女说完,重新提起笔,沾一点浓墨,开始临摹《墓田丙舍帖》来,雨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话,只是看着自家小娘子来来回回换字帖,心中疑惑不已。 雨儿当然不知道,这两篇字帖,虽然都是小楷,但风骨迥异,特色也截然不同,而最重要的是,书法察人,这两篇字帖俨然是两种不同人群的临摹对象。 《墓田丙舍帖》出自后汉大书法家钟繇之手,其小楷书法脱胎于隶书,方正刚直,苍劲有力,转顿果决,笔锋锐利,字里行间充斥着阳刚之气,因此而受到许多世家公子的追捧和临摹。 而《胡笳引》则出自前魏女文豪蔡琰蔡文姬之手,其小楷字体隽永灵秀,圆润饱满,多为贵族女郎所喜爱。 她家小娘子一直临摹的便是《胡笳引》,只是在给叶玄誊写曲谱的时候,方才用钟氏小楷,倘若要给叶玄修书一封,当然还是得用《墓田贴》里的楷书字体。 雨儿就静静守候在一边,看着自家小娘子临摹字帖,心中宁静而又轻松,恍然间,她心中一愣,暗自道:“从前一直都叫小娘子,现在又要记得叫刘昶郎君,时间长了,雨儿是不是会忘了小娘子的闺名啊!不行不行,小娘子的闺名一定不能忘,小娘子的闺名是叫刘愫,情愫缱绻的愫!” 想到此处,雨儿郑重的点了点头,又安下心来,全神贯注的看着那素美的身姿,想着要是能一辈子陪在小娘子身边就好了,没错,她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 半个月后,南阳城内。 城内的修缮和难民的安置在兰左使的安排下,仍然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江夏安山的守备也可以放下了,于是,奎字营于安山的守军便调至了南阳以东的杨岭隘口,只余一千守军驻于江夏城内,以保障粮道。 五营军的大本营也就暂时定在了南阳城,就在那座尚保存完好的宅邸之内。 而前不久,祖字营与安字营亦于商州和南阳之间会师,其时,南阳商州已连为一片,四营大军十万之师直逼洛阳。 今日,叶凌正于城外军营之中研究兵法策略,对于洛阳地形,他一直是了如指掌,故而也不至于着急打探敌情,过多暴露己方。 只是从前真的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攻打洛阳城——这座华夏古城,晋国故都。 正拿起一卷竹简,却被一传令兵忽然闯入帐内。 叶凌抬起头,眯着眼看着从帐外光亮之中走进来的传令兵,俯着的身子这才慢慢直立。 “越王令!各营主偏将于酉时之前聚于主帅之帐,商与要事!” 那传令兵利索的将命令带到,待叶凌点头之后,也抱拳的恭敬回一礼,便又迅疾转身出了营帐。 酉时,叶凌叶常赶至城中主帅宅邸之中。 客堂之内,诸将都已就位,但随着两人最后走入大厅良久之后,仍不见越王开口,好似仍在等候一般,而安书武身旁也单独留出了两个席位。 叶凌再度环视大堂一圈,发现的确是该到的都到了——安字营主偏将安书文、安书武;林字营主偏将林潇云、邵为;奎字营主偏将房奎、兰致;再加上自己和叶常,左右使和越王,以往亦是这些人而已。 叶凌有些疑问,但观察诸将脸色,却都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个个正襟危坐,静静随着司马徽一同等候着。 正当叶凌不解之时,却听见一声爽朗豪放的笑声从宅院外门处传来,那人身上重重的铠甲随着步伐发出的轻微“哐嗒哐嗒”声,也渐渐传入众将耳中,由模糊变得清晰。 还没步入大堂,叶凌便能清晰的听到那沉稳而厚重的脚步声,而伴随着那人踏入大门,屋外本就昏黄的日光瞬间消逝,因此却显得大厅内的烛光更加亮堂了。 那将军个子不高,却生得十分厚实,头上的发髻整洁干净,已有几缕银丝,一对鹰眉,浓而密实,眼睛此时因为笑意而投射出十分温和的目光,眼角也因此堆满了皱纹,鼻梁高挺,下颚的半尺胡须透着几丝白意,随着步伐上下起伏,一张有些干枯的嘴几乎都要隐于浓密的胡须之中,看模样,应当已年近半百。 一身灰白铠甲,有些陈旧,内着棕色布衣,从颈部露出衣领,进门前便将战盔取下,单手抱于怀中。 虽肩披红色长袍,但那长袍却似被火烧得破烂不堪,腰身以下已如败絮,就连腰身以上,也有好几个被火烧掉的破洞,大大小小,排布不一,不过那人也好似完全不在意这些一样。 当然,最惹人注意的乃此人左腰上的佩剑,剑长三尺七寸,剑柄为青铜所铸,呈灰黄色泽,柄上缠一红色棉线包裹,剑鞘纯红,通身笔直,长有三尺,亦为铜制,虽未见此剑真身,但直觉告诉叶凌,这定是赤炼剑。 而那人身后紧跟着的另一将领,年纪较轻,却也是而立之年,头戴战盔,一对浓眉,眼睛不大,直视有一股深邃之感,但此人却生了一个娃娃脸,若是没有下颚的那一小撮胡须,衬托几分成熟稳重之感,想必此等装扮定会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两人进入大堂后,立于中央,如两尊铜鼎一般敦实。 伴随着铠甲的拨动声,位于后方的将领面向司马徽半膝而跪,大声道:“祖字营偏将覃南,拜见越王!” 说罢,起身后又再度对着左右使俯身做揖,接着道:“拜见兰左使、序右使!” 而前面那一员老将并没有行此大礼,只是伫立着,夹着腋下的战盔,对着主帅位双手抱拳,行一礼,笑道: “祖顾拜见越王!兰左使,序右使别来无恙!” 那老将说着,也一便抱拳向兰咎和序瑀行了一礼。 叶凌见罢,这才确定,此人便是五营军中实力最为强劲的祖字营主将,更是赤炼剑之“仕”——祖顾祖钊然! 第九十六章 谋决策 那老将并没有行跪拜大礼,只是伫立着,夹着腋下的战盔,对着主帅位双手抱拳,行一礼,笑道: “祖顾拜见越王!兰左使,序右使别来无恙!” 那老将说着,也一便抱拳向兰咎和序瑀行了一礼。 司马徽见等候的人已到,自然喜笑颜开,起身答到:“钊然客气了,速速请坐!” 一边说着,一边于主帅位伸出一只手示意祖顾二人入座。 两人也便不多寒暄,分别坐在了越王事先就留备的席位前,将战盔放于木案之上。 “祖将军仍然是这般豪放不羁啊!这江湖之气一同如往,让人怀恋!”祖顾两人刚刚入座,序右使便坐着向祖顾拱手行一礼,笑道。 祖顾也笑着答:“祖顾既生于草莽,自然沾染这些世俗之气,不曾学习那庙堂之虚礼,若礼数不周,还望序右使勿怪!” “哪里哪里!祖将军见笑了,只是这一别近三年,甚为怀恋祖将军豪爽行事的风格!”说着两人便一同大笑了起来。 叶凌叶常两人自是不知这话中之意,但其他诸将听闻却都是会心的笑了起来。 林潇云自然也不意外,遥想当年,五营军尚未出蜀地时,序右使主管各将行事作风,整顿士卒生活习气,与祖顾是有过数次“交锋”的。 既然整治的目的是使五营军更加规范化和高效化,自然免不了等级之别与尊上之礼。 但恰恰祖顾正是一个十分不在乎礼节之人,而自己不在乎也便罢了,其身边的将领亦是如此,他也丝毫不加约束,反而乐在其中,以至于一个简单的命令,下达的亦是十分低效。 序右使经过半年的时间才算是完完全全把祖字营的条理给疏通顺畅了,建立了一套十分完善的战时命令体制,并定下了苛刻的军规和服从条例,这才算是使得祖字营章法清晰、行事高效了。 这个过程,第一个驯服的自然是祖字营主将——祖顾。 两人更是当着司马徽和众将的面,吵闹争辩过无数回,但序右使知道祖顾豪爽的为人,祖顾又知序右使治军的苦心,所以,即便是争吵,也无碍于两人交情。 伴随着两人的笑声,堂内的气氛也算是活跃了一些,暂时告别了先前的沉闷和压抑,兰咎看着座上的祖顾,也笑着问道:“久别重逢,祖将军近来身体可还好啊!” 祖顾亦不多礼,直言道:“好是好!但我近来这心里可不好受!” 说着,祖顾语气变得有些沉重,接着道:“我自蜀地东出以来,满眼荒凉,遍地白骨,万里无人烟,这哪里还是南都,哪里还是曾经的中原!哎!” 说到最后,祖顾一声叹息,众将听闻,也都敛起了笑容,黯然回复到了先前的肃穆,兰左使听闻,亦不再多说,跟着摇摇头,扼腕叹息。 祖顾低下头叹一声气后,复而抬起头,然后这才坐着抱拳向堂内众将一一见礼,而其身旁的偏将覃南也随着一起,抱拳行礼,但当至叶凌时,祖顾的眉头皱了一下,疑惑的道:“此二位是?” 司马徽见状,笑着引荐道:“这是梁县公,叶无鞠,这位是他的弟弟,叶无易将军,现今为我前锋营主偏将!” 祖顾听闻,先是眉头微微一皱,然后目光即刻犀利起来,上下扫视了二人一番之后,方才笑着抱拳行礼道:“原来是洛阳叶公!久仰大名!在下姓祖名顾,字钊然,多多指教!” 而其偏将也向着叶凌二人抱拳道:“在下覃南,字北龙,叶公指教!” 叶凌显然被刚才祖顾的细微变化惊了一下,但他也有些许理解,向着对面二人,回礼道:“祖将军客气!” 而叶常也随之回礼:“叶常叶无易,祖将军、覃将军,幸会!” 几人又相互寒暄几句后,这便谈及到正事上,祖顾首先发问道:“今商州、南阳已复,我大军直逼洛阳城,这下一战,不知越王有何谋划!” 司马徽捋捋发白的胡须,道:“洛阳是我军此次北伐的首要目的,所以此战,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定要收复故都!而正因为此,我才召集众将至此,共同谋划洛阳之战!” 序右使点点头,却皱眉接着道:“话虽这么说,但此战我对敌完全不知,守将肃甄仪是怎样的一位将领亦不得而知,邺城之敌会如何行动也不可知!只知己而不知彼,胜负难言矣!” “更难的在于,就兵力而言,敌军占据优势,若如南阳一般,敌军闭城不出,这仗可就真没法打了!”安书文叹息一声,如是道。 兰左使微微沉思后,问祖顾道:“祖将军攻克咸阳、商州,祖字营伤亡如何?当下军粮亦可保障?” 覃南听闻,向着兰咎抱拳禀报道:“回兰左使,我祖字营以五万四千之众出巴中,经由两战,伤亡共计近一万二千人,又吸纳新兵卒三千余人,现余不足五万,而蜀地军粮运抵中原极为耗时费力,即便一路节省,也勉强只够士卒果腹而已!” 兰左使听闻,点点头,叹息道:“我料想也是如此!” 说完,兰咎侧过头去,对司马徽道:“殿下,祖字营日后的粮草问题就交给臣一同管理吧!” 司马徽看着兰咎,有些疑虑的道:“现我军粮草主要取自荆州之地,可否有足够的余粮供应四营十万之师?” 兰咎点点头,答道:“若是令荆州勇字营向南开拓,进至湘阮之地,想必足够供应我军!” 司马徽略微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如此就劳烦兰左使了!” 兰咎行一礼以示领命,祖顾也向兰咎抱拳道:“多谢兰左使!” 兰咎笑笑,道:“应当之事,祖将军见外了!” 而叶凌听到刚才覃南的一番禀报,方是真愣了一下,以前虽然只是听闻祖字营实力为五营军之最,但竟没想到差距有如此之大! 单就兵士而言,祖字营几乎占据了五营军总兵力的一半,而再加上主将为赤练剑之“仕”,则更是如虎添翼! 这也难怪安字营、林字营、奎字营三营出荆州北伐,而祖字营仅一营便可自巴中北出中原。 林潇云似乎已思忖良久,待兰左使之后,便说出了自己心中所虑:“我曾记得,当初牙山顶信人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话还没有说完,众人都齐刷刷的看向了他,因为大家似乎都已忘记了牙山顶的那名信人,忘记了还有这样一条线索,此时经由林潇云一提醒,才统统又想了起来,于是都看向林潇云,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说,若是我军攻下南阳,会再见面的!但如今,我军已破南阳近一个月之久,仍不见联系,也不知为何!”林潇云皱着眉,细细回忆着当初牙山顶的每一处细节,却也只能一筹莫展。 祖顾听说这事,自然不明白何意,于是,兰致便详细的向他解释了牙山顶信人之言,和当初的秋山巫山之战,以及在南阳之战时洛阳敌军的各种离奇之举。 “只是,当初是对方主动与我们取得联系,而我方却不知如何与对方联系!若是希望以此来获知洛阳敌情,恐怕就只有等了!”兰致向祖顾解释完后,接着对林潇云道。 众将听闻,都暂时安静了下来,因为这一条线索也难以接上,大堂内的所有人一时难以找到应对之策,不由得开始低头沉思,亦或是看着大堂侧面的一块洛阳地图寻觅。 “叶公,对洛阳周遭敌情打探如何?”司马徽沉默了片刻,终于转开了话题,问起叶凌道。 “禀殿下,臣恐打草惊蛇,是故暂时没有展开对洛阳敌情的调查!” “那对于洛阳周遭的具体地形地貌如何呢?” “至于洛阳周围的地形,殿下请放心,臣早已熟烂于心,如有必要,可命臣结合行军图向各将言明周祥!” 两人一问一答,也使得司马徽更加了解当下之情形了,不由得长舒口气,道:“如此也好,不派斥兵,亦可不暴露我军具体动静,暂时维持这样吧,以静制动!十日,我们再等十日,如若牙山顶那信人仍不予联系,再做打算!各位看,如何?” 众将听罢,微微思索后,陆陆续续点头,但林潇云却迟疑了片刻,道:“殿下,恐怕我军只能等五日了!” 说罢,林潇云站起身来,走向大堂一侧挂着的那一面行军图,众将的眼睛也纷纷跟着他移动,最后随着他的手定格在行军图上。 “殿下请看,此处乃洛阳城!”烛光下,林潇云的手停在行军图的正中央,开始向众人讲解心中之策:“整个洛阳地界,东南势高,西北势低,城东南十里之地即为曲邑!”说着,林潇云将手指移向了图的右下方向,接着道: “曲邑北城之下为至水,南面则为滁水,两条水流交汇于曲邑以西,成沙柳河,流向西南。而至水发自洛阳以东的连山,滁水源自洛阳城东南的云山!”林潇云再次将手指移向了行军图的最右下角,最后定在云山的位置。 “而在曲邑以西,沙流河以北,为甫丘,距离商州较近,甫丘与曲邑两处高地,可对洛阳形成犄角之势,如若夺下曲邑,则居高临下,进可攻夺洛阳,退可守云山,甫丘亦是如此,进可兵临城下,退可回商州!” 林潇云的手指在行军图上的曲邑和甫丘间来回,道:“是故,我军应先拿下曲邑与甫丘,再谋攻城打算。而如若五日后,信人仍未取得联系,我军就必须动身拿下这两处,否则,等敌军探知我方意图,必遗失战机!” “那对于这两处的敌情打探是否要开始了?”叶凌听闻林潇云的策略,眯着眼,盯着行军图,如是问道。 他自然明白此两地的重要性,但眼下的问题是应当如何在不惊扰洛阳守军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拿下这两地。 第九十七章 前奏之战 林潇云闻言,却摇摇头,这一举不禁使得众人都有些莫名,因为此两地尤为重要,必有大量肃甄守军,如若不了解敌情,如何定下夺取之计? “此两地甚为敏感,决不能因此而暴露我方意图,之前那信人说过,洛阳守军为八万,故而我军应迅速查明洛阳城内守军之数,以此来推算两地驻军,方为上策!因此,绕过曲邑、云山和甫丘,直接探查洛阳守军!”林潇云说完,看向众人,等候着回应。 叶凌低头在思考,林潇云说的不错,甫丘和曲邑自古便是洛阳的南大门,肃甄仪必有守军驻守于此处,拱卫洛阳南面。 而此时如若派出探子去往两地探查,对于敌情的了解固然更为直接,然而一旦被发现,必定会引起肃甄仪警觉,从而増兵此处,为日后的夺取增加困难。 “嗯,易丞说的有理!”祖顾也眯着眼,看着大堂一侧的行军图,接着道:“对这三地的侦查是得慎重,不仅如此,对于洛阳敌情的探查反而要大张旗鼓,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尽量暴露行踪!” “祖将军此话怎讲?”房奎听闻祖顾一番话,虽然知道其中意思,但还是想知道对方有何更为具体的计策。 “前几天造势,第五日佯攻!”祖顾说着,也站起身来,向着行军图走去,最后停在林潇云对面,两人分处地图两侧,将手指点在洛阳城南——甫丘和曲邑的中央地带,接着道: “前几日,我军在此地针对甫丘和曲邑之敌,布营扎寨,并对洛阳之敌展开侦查,主要调查城墙地势及兵力部署,而且要有意暴露。第五日,留两营驻守于甫丘和曲邑之间,阻断此两地回援之路,另两营佯攻洛阳。待夜间之时,留守两营夺取甫丘和曲邑,之后进逼洛阳两营回撤!” 兰致认真的听完,看着祖顾道:“此声东击西之计甚好,可是甫丘和曲邑两地尤为重要,洛阳又城墙高耸、难以攻破,肃甄仪又凭什么相信我们是要直取洛阳呢?” 覃南听罢,对着兰致笑笑,道:“清玄有所不知,我祖字营在攻夺商州时,即是如此,对于外缘之敌只予防守,集中优势兵力,一举而破城!” 林潇云听着,也跟着笑了一笑,道:“的确,祖字营‘江南虎师’的名号可不是徒有虚名的!那可都是一场场硬仗恶仗打出来!” 说着,看向祖顾接着道:“我听闻商州一战后,剩余的羯人残党逃向了洛阳,而肃甄仪也收留了他们,这样,我们又何尝不能让肃甄仪相信,我军就是要直取洛阳呢!” 兰致听完两人的话,便点点头,不再有异议,而安书文接着道:“如此一来,当下最为重要的便是摸清楚洛阳城内的守军兵力和部署,以便我军分配兵力!” “守军侦查之事就交由前锋营吧,叶公对此地甚为熟识,担当此任最为合适,不知叶公有否疑义!”序右使说着,向着叶凌拱手行了一礼。 叶凌也抱拳回礼,道:“本分之事,叶某义不容辞!” 而司马徽在一旁听着众将商议,良久并未发一言,此刻也是沉默着,思考着,见叶凌答序右使的话,这才开口道:“叶公负责洛阳守军之探查,实为妥当!” 说着起身,双手卷起衣袖,背在身后,慢慢走至大堂中央,看着祖顾道:“钊然和易丞的计策可行,我军当先拿下甫丘和曲邑二地,再寻机会夺取洛阳。” “而在我军兵力分配上,本王觉得可留林字营和前锋营夜袭夺取甫丘和曲邑,而祖字营、安字营和奎字营佯攻洛阳,毕竟那边动静越大,这边越容易得手!至于前锋营,此次我多增派安字营四千士卒于叶公指挥,众将以为如何?” 说完,司马徽转头,看向了安书武。 安书武刚开始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样,片刻后才急忙抱拳道:“末将无异议!” 司马徽笑笑,复而转过头看向叶凌,叶凌也起身抱拳道:“臣领命!” “暂时就如此安排,若是两地守军与我军想象中差异巨大,本王会再次调整的!好了,今日天色已晚,众将都散了吧!”司马徽看着门外的暗夜,对着众人说道。 众将听闻,点点头,纷纷起身,恭敬的对着司马徽行一礼后,陆续出了大堂,回各自营地了。 第二日,各营也都开始了夺取曲邑甫丘的筹备,前锋营和林字营进至两地之间,驻兵封锁各处路口,布营扎寨,摆出一副防守阻截的态势。 同时,对洛阳城的敌情查探也在暗中进行了。 三日后,叶凌就已完全摸清楚了对方的军力部署。 洛阳城内的守军尚余六万,不难推测,甫丘和曲邑的守军不会太多,前锋营和林字营应该足以应对。 不过,令叶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肃甄部的右贤王肃甄仪,竟然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利用洛阳周边的晋人工匠,打造了三千余副的战马铠甲,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一支数千人马的重甲骑兵! 作为一个驰骋沙场的老将,他自然知道数千重甲骑兵,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五营军虽然也有骑兵,但五营军不可能组建起一支数千人马的重骑,因为晋国没有足够多的强健战马,来支撑这样一支钢铁洪流。 塞外的马匹本就有着天然的优势,如今又披上铁甲,组建成了数千重骑,这无疑将是一股能彻底改变战场局势的力量。 得到这样的消息,叶凌一刻也不敢怠慢,急忙向司马徽禀报了此事。 于是,这天夜里,五营军的所有高层将领,再度齐聚南阳城内的主帅府邸,直到第二日天明,众将才勉强达成一致,拿出了一个比较可行的应对方案。 但众人都心知,这洛阳城下的一仗,或将是五营军自组建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战了。 此外,叶凌从探子的口中,也依稀知道了如今洛阳城内的惨状。 尸垒成山,白骨挂枝,自不需要多说,最让他觉得愤怒的是: 在南阳之战后,肃甄部守军对城内的晋人百姓进行了疯狂的报复,被屠杀者不计其数,而且还将尸骸高高挂在城墙外,以至于洛阳城数十里长的城墙,几乎被鲜血染尽。 肃甄仪或许以为这样便能恫吓住五营军,能震慑此刻已进逼洛阳的晋国将士。 但那股复国雪恨的火种早已点燃,此刻已燃烧成一团熊熊烈火,这些手段只能使这团火烧得更加凶猛,而到时爆发而出时也会更加凶狠。 林潇云在部署兵力的同时,也一直在焦急的等待,但即便是到第五日,那信人终究没有来任何音讯,他心中开始渐渐清楚,或许,这条线真的是断了。 然而,前些时日定下攻夺曲邑和甫丘的时间已到,不能再等了。 这天,安字营、奎字营和祖字营三营近八万大军直逼城下,开始了佯攻洛阳。 甫丘和曲邑两地的守军自然有回援的迹象,但却两度被林字营和前锋营逼退了。 而两营亦不进攻,只是将敌军打退之后,便不再向前,然后回撤至防地之内,给人一种死守此地之态势。 傍晚时分,洛阳城那边已然陷入了僵持,而随着天黑,林潇云和叶凌也应当有所行动了。 今夜,阴云蔽月,秋风四起,实为夜袭的良机。 叶凌令王蒙领千余精锐先行潜伏至甫丘以东,自己和叶常又各领三千兵士,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南北两面向高地上的肃甄守军突袭而去。 几日来前锋营众将士一直都在甫丘之下布寨扎营,根本不像是会主动进攻的态势,肃甄守军也是看在眼里,更况且对方分明是为了攻夺洛阳城池而牵制己方,因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夜间会遭受如此迅猛的突袭,一时间便有些慌乱,仓促应战。 而在此时,王蒙领着事前潜伏的一千精锐又再从东面杀入甫丘,致使本就行伍错乱的守军瞬间崩溃。 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经由这一次出其不意的夜袭,前锋营大胜,甫丘之残敌向西退败,叶常领兵穷追数十里方才罢休。 凌晨时,甫丘和曲邑失守的消息才传至洛阳城,但此时,城下的安字营、奎字营和祖字营已开始有序撤回。 站于城墙顶,肃甄仪看着回撤的五营军,却也只得顿胸捶足,大呼失策,但他也清楚,此战,才刚刚开始…… 第九十八章 云山 凌晨时分,不知是那名士卒运气好,还是五营军的故意疏漏。 总之,那个士兵算得上是莫名其妙的进了洛阳城,为肃甄仪带来了曲邑甫丘失守的消息。 肃甄仪听闻曲邑的士兵回来时,还有些睡眼惺忪,毕竟,洛阳城墙可是比南阳城池的还要高耸厚实,所以,就算五营军八万大军兵临城下,他也能应付自如。 而从昨日对方攻城的效果来看,他也可以完全放心了,除去骑兵,城内可用于守城的兵士和奴隶不下于四万,对方要想攻破洛阳,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所以,他只是有些迷迷糊糊的睁开睡眼,懒散的躺在胡床上对门外的士卒道:“何事?令他进来!” 那士卒进来时匆忙慌张,被门槛绊住了脚,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跌进房内,最后跪在地上,带着些哭腔大声道:“右贤王,曲邑失守了……还有甫丘,也被晋人夺去了!” 肃甄仪眼睛顿时瞪圆了,拧着两道浓眉紧皱如丘壑,撑起额头上的皱纹也是更加狰狞,褐色的眸子里先是惊愕,但反应过来后立马变成愤怒,闪着杀气,面如土灰,脸色十分难看,一头的散发和茂盛的胡须因为恼怒而随着身子微微颤抖,干裂的嘴唇数次抖动的张开,但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到嘴边的怒喝还是被掩埋于那黄密的胡须之下了。 肃甄仪立马起身,穿起箭袖鲜卑服,没来得及穿戴还散落在一旁的铁甲,便急急的出了主帅宅邸,带着身后的一些护卫匆匆的向着洛阳的南城楼而去。 没登上城楼,负责镇守的一名年轻将官就一脸振奋的小跑过来,笑着对肃甄仪嚷道:“右贤王!右贤王!晋人撤兵了!晋人撤了!” 肃甄仪正在气头上,一把推开正跑至面前向他报告的将官,迅速登至城楼的最高处,扶着护墙,看向城外。 放眼城下,五营军的确已经撤兵了,金色的旌旗已经飘向远方,而中间的绿色战旗亦有序的向南而去,独留一股红色的铁流仍在城下,但在稍远处,亦开始陆续向后撤退。 而此时仍立于城墙下,负责殿后指挥的是一个年近半百的将军,身后的红色战袍早已破败不堪,却依然冷面如雪,眼神犀利的看着此刻位于城楼顶的肃甄仪。 那老将手里的宝剑已经出鞘,剑身却是通红,即便是相隔甚远,肃甄仪也知道,那并不是血的红色,而更像是泛着红的杀气。 “右贤王,要不要开城门去追啊!”一名副将模样的人物在肃甄仪身后如此建议道。 而那人话音刚落,却只见城下那名将军,沿着洛阳城墙一挥手中的红色剑刃,顷刻间,一片宽广的熊熊烈焰在城下燃起,并顺着城墙一字延展开来,完完全全挡住了出城的路。 肃甄仪虽说心中十分不甘,但终究头脑还是清醒的,知道自己中计了,只得用手狠狠的拍几下城楼的护墙,大喝道:“追什么追!速速派人和大汗联系!” 城下的那名红袍将军一直到全军都回撤之后,方才收起剑刃,回头皱眉扫视了一眼城墙外挂吊着的晋人尸骨,最后才将目光锁定在了城楼上仍不甘心的肃甄仪身上。 那苍老遒劲的双眼满是仇意与敌视,锐利的眼神好似一把剑刃直刺而来,有一种要将他挫骨扬灰才能解恨的感觉,这不由得令肃甄仪浑身一颤。 良久后,那老将才收起锋利的眼光,勒马而去。 而城下的那片大火,也一直烧到红色大军悉数消失在肃甄仪眼界之后,才算熄灭,但被大火覆盖的那片土地,在燃尽最后一丝火苗后,却已然变成了一片厚厚的积灰之地。 肃甄仪眼睛一直瞪着五营军撤退的方向,紧咬着牙,最后又狠狠一拳砸在护墙之上,杀气腾腾的道:“给我等着!此战,才刚刚开始!” 曲邑,只是一个坐落于丘壑之上的小城而已,没有砖石城墙,只有一座不高的壁垒围住里面的数百间屋舍。 当然那些房舍早已废弃,而肃甄部应当是还没有习惯住在木质的房屋之中,在城内四处搭着帐篷。 一条不宽的溪流从城下流过,是为至水,过了至水,便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地带,从曲邑城下一直延展至洛阳,且多为下坡,伴随着秋草枯黄,一阵风能轻易掀起地面一层不厚的薄沙。 立于曲邑北方壁垒之上,因为地势原因,能将远方的整个洛阳城东南方尽收眼底。 而若从此处发兵,骑兵最多半个时辰便能直抵洛阳城下,是故,此地作为夺取洛阳的必争之地实不为过。 旭日东升,林潇云此刻就立足于曲邑北壁垒之上,望着远处的洛阳城和已经悉数撤回的三营大军,开始了心中的推演:这至关重要的洛阳之战,究竟何去何从! 邵为站立在其身后,不断的对壁垒下的士卒下达着各种指令,指挥着战后的清扫,并不时回过身来,将自己也难以定夺的事禀报林潇云,请求明示。 “报将军!城南发现一兵械府库,内有大量战车!不知如何处置,特来请示将军!” “那东西,咱们用不上,暂时先搁置在那吧!”邵为稍稍思索片刻后,对那士卒如此回复道。 “等等!”邵为话刚说完,林潇云急着转过身,大声道:“等等,你去统计一下,完好的战车共有多少乘!” “领命!”那士卒抱拳对着壁垒上的两人行一礼后,便速速下去了。 而邵为听林潇云如此安排,有些不解,又或许是觉得自己哪一点没有考虑周全,便开口问道:“我五营军多为江南士兵,不曾有车战经验,将军莫不是要重新征用那批战车?” 林潇云笑了笑,看着邵为道:“曲邑自古便是洛阳的防守重地,长年来都有大军驻守,想必那些战车定是之前的晋军遗留下来的吧!此等战场利器,胡人不用,难道我们晋人还不用?” 邵为听了,却并不懂林潇云的意思,皱着眉,接着道:“纪廉不解,还望林将军指点!” 林潇云仍然看着纪廉,但这时却是笑出声来,自己虽同邵为共事多年,但之前邵为一直以校尉之职听命于自己,接到什么命令便执行什么命令,故而这些问题也是他之前从来不会问的,想必是如今身处偏将之职,也想多加磨砺自己,多担些偏将之责吧。 而对林潇云来说,邵为年纪更大一些,是长者,所以,这样一本正经的向自己请教问题还是头一回,他的这股较真劲也不由得让林潇云笑出声来。 笑声息过之后,林潇云只说了三个字,邵为便恍然明白了,而那三个字正是:“叶家军!” “待那批战车统计完毕之后,你要亲自检验其牢固程度,然后还要劳烦你往甫丘跑一趟!”林潇云望着远处的洛阳城,片刻后,才又对身后的邵为说道。 “领命!末将这就去办!”说着,邵为一转身便要下壁垒而去。 “还有!”林潇云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叫住了邵为,接着道:“派人探查云山的情况!” 邵为听罢,抱拳行一礼,道:“遵命!”便快步跑下了壁垒。 下午时分,邵为亲自挑选了三百余乘完好战车,命人组装完好后,便一人驾马去了甫丘。 经由林潇云这样一指点,他才算是明白了,在车战中,最为关键的便是驾驭战车的御者。 而当初随叶凌南下的叶家军有七百余人,都为江北中原的将士,或许有一部分之前受过操练,而后在五营军各营招募懂驾驭的御者,凑足三百人应该不是难题,若是近日来回训练几次,想必问题不大。 只是有一点,他有些不明白,在此战,林潇云为何会选择战车,而不是更倾向于骑兵呢?胡人以铁骑席卷中原,战车分明不如骑兵灵活,他到底有何打算? 这一些问题虽然时时浮在脑中,但邵为还是选择拭目以待。 傍晚时分,林潇云正在一处未塌的宽敞木屋中仔细专研行军图,因为房内光线有些暗,故而他一手举着油灯,一手在地图上来回比划。 此时,却得一士卒闯进房内,拜倒在地,大声道:“禀将军,云山发现一处胡人部落,如何处置,将军定夺!” “共有多少帐?”林潇云依然眼睛盯着地图,头也不回的淡淡问道。 “共约四百余帐!” “嗯……”林潇云听完,这才低头思考了片刻,回过头道:“令虞青带两千人前往,悉数驱离,凡有抵抗者,杀!” “遵命!”那士卒利索的抱拳行一礼后,便急速退下了。 那名兵士走后,林潇云又回过头来,继续认认真真的比划着地图上的每一个点,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淡定。 谁也不知道,此时,他的脑海中究竟又浮现了怎样的一副画卷,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已经有了一些念头。 第九十九章 误会 时间缓缓的流逝,不知不觉间,屋外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星辰密布,一轮残月悬于天。 而林潇云对这些毫不知情,直到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停在了屋外,方才令他放下了手里的油灯,回到案前坐下了。 邵为刚推开虚掩的木门,却被一个身着安字营铠甲的小将抢先踏进房内。 邵为先是一愣,而后也便没计较什么,带着身后的叶常进入了有些许昏黄的屋内。 “敢问林将军,是否在云山发现胡人?”那抢先进来的年轻人还没等邵为开口,便一下半膝跪在地,低头向林潇云行一军礼,大声道。 林潇云听罢,有些诧异,正举起来以示意叶常入座的手也悬在空中,一动不动,看着眼前伏着身子半跪在地的小将,道:“哦?你如何知道这事?” “不知林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些胡人?”那年轻人这才抬起头,有些焦虑不安的看着林潇云。 而邵为身后的叶常这也才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景恒!不得无礼!” 林潇云倒是没有在意叶常呵责的话,只是看着眼前那人的焦急神情,这才想起来,此人是叶常之子——叶坤。 于是,林潇云先是示意叶常入座后,然后有些诧异的道:“我只是令人将他们驱离,小兄弟可有什么疑问?” 叶坤听罢,这才算是大松一口气,然后再次恭敬的行礼道:“恳请林将军收回成命!此处鲜卑部落并非敌人!” 说出前半句话时,叶常似乎又要发作,但听完叶坤所说的后半句,不由得心中一愣。 不只是叶常,此刻林潇云和邵为也都怔了一下,片刻后,林潇云才又疑惑的开口道:“为何?” 叶坤依然半跪在地,抬头看了一眼林潇云,又看了一眼叶常,道:“此处的鲜卑人,正是半年多以前搭救景之的恩人,更是当初护送洛阳难民回江南的伊娄部!” 屋中三人听叶坤此话,都是心中一惊,方才想起去年年关时的事情,而林潇云也才记起当初在林字营帐内,奄奄一息的叶玄跟自己说过的一番话: “不久之后,江北襄阳,将有大批难民南下荆州,望林将军尽早接应,可能会有鲜卑人护送,还请切勿伤害他们……” 三人都呆住了,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却听叶坤继续道清缘由:“景之病重,托我在江北打探伊娄部的确切消息,并再三叮嘱,若是我军与伊娄部相遇,让我调解双方!故而,今日听闻林将军探查云山,特来请林将军收回成命!” 林潇云听完,点点头,道:“林字营的将士现在应当还没有到云山,你手持我的令剑,前去追赶,应该还来得及!” 说着,林潇云取出别在腰间的一块木质令牌,速速起身交给叶坤,接着道:“事不宜迟,快去吧!” 叶坤也恭敬的道一声:“多谢林将军!” 说罢,便迅速起身,出门上马,向着云山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的云山,伴随着夜幕降临,山间的凉气已经慢慢的袭向了位于山谷的房舍棚帐之中,让少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更加裹紧了身上有些单薄的窄袖短衫。 这不禁使她在心中幽怨的叹一句:“哎!还是毡帐挡得住凉气一些!” 但自己又怎拗得过阿兄,这整个部落营寨内,独独自己一家,住的是晋式的木质房舍,其他族人都住着如先前的帐篷,又宽敞又保暖。 数来数去,就数自己的阿兄最为另类,非得搭建一个中原构架的房舍,还说是要领着族人,长久在此地安居下来,没办法,谁让她那阿兄是这部族的单于呢! 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少女心中又沉闷起来,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的那一股暖流涌入心田,再度环视了一圈这高阔的木檩厅堂,嘟囔道:“其实这晋式屋舍,也挺好的.......” 少女在木质厅堂内四处踱步,眉头紧皱着,心头异常沉闷,这种感觉,恰如那天自连山回来后的等待一般。 或许是来来回回走得累了,又或许稍稍想通了一些事,少女长舒一口气,停下脚步,面容似有些憔悴的坐到了阿兄平日里常坐的胡床上,怔然的望着自家厅堂外的那一方院落。 院外,月色如水,夜风清凉。 纵然已是深秋时节,但营寨前的滁水,依旧是人声鼎沸,族里身强力壮的年轻儿郎策马狩猎后,一回寨中便一头扎进清澈凉爽的滁水里。 数十名年轻儿郎在滁水里翻江倒海,激起一片一片高扬的水花,引来河边洗衣洗菜的年轻女郎一阵又一阵的吆喝和笑骂,氛围甚是和谐欢乐,热闹非凡。 但伊娄林只是静静坐在厅堂中,望着院落中的那一簇青竹,痴痴出神。 她并不会到滁水边凑这一番热闹。 一方面是因为这几日,阿兄明令禁止,不许自己出远门,说是晋军打来了,要攻洛阳城,对族人的外出,也多加约束,尤其是晚上,更为严厉。 当然,另一方面是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滁水应该是平静宁和的,映照着漫天星辰,浮动着银色的光辉,就好似天地间的一串曲谱般,谱写出一曲低沉悦耳的绝美音韵,如诗如画,令人心境空明,而不是像现在的这般嘈杂喧闹。 所以,她宁愿选择呆在这有些冷清的厅堂之内,享受着一个人的宁静。 而至于她那作为单于的兄长,则每天都会领着部族内的精壮族兵到周边去巡防,不到三更时分是绝不会安心回来的。 伊娄林也曾经劝过兄长,实在不行就举族搬迁,大不了再回曾经策马奔腾的草原去。 但她那阿兄却好似仍有一份侥幸,不过在她看来,恐怕更多的是有一些不甘,伊娄染信奉佛理,相信所谓的善恶轮回,所以可能会觉得:若是伊娄部不进犯晋军,那晋人就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一直驻留此地应当无妨。 伊娄林想着想着,从胡床上起身,向着厅堂外走去。 转过门廊,伊娄林看了一眼那间一直空出来的客房,慢慢走下阶梯,信步来到了那一簇青竹旁。 如雪月光下,她伸出手去,摘下两片竹叶,轻轻叠起,抿在红唇之间,缓缓呼出一口气,然而,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更别说奏出一曲优美的音律来了,她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多少次的尝试了。 呆呆的在青竹下伫立片刻后,伊娄林捏着两片竹叶,慢步回到了自己的厢房之内。 窗前的木案上,还摆着自己昨夜临摹的字迹: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虽然还是那一篇《淇奥》,但字体已显然不是那范本上的隶体书法,而是透着一丝旷达与放纵的行楷,与叶玄默写的那一篇《七哀诗》颇为神似。 这九个月以来,伊娄林几乎每天都会执笔写下两篇诗来,一首是临摹从叶玄那藏起来的《七哀诗》,另一首便是仿照叶玄笔下的行楷,一笔一划的书写这首《淇奥》。 时至今日,伊娄林笔下的字迹与叶玄留下的那首《七哀诗》已有八分相近,但仅限于这一首《淇奥》,对于其他诗词,她写不出那一手行楷来。 忽然记起阿兄昨日说起,晋军攻陷了曲邑和甫丘,兵锋已经直指洛阳了,但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伊娄林看着席案上的那首诗,不禁心中默念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人在何方......” 伊娄林此刻并没有再提笔临摹,而是取出那支一直被她藏在枕下的长青笛来,双目凝视那依旧青翠的笛身,白嫩的手指摩挲着笛尾那一块被烧焦的痕迹,陷入深思之中。 然而,伊娄林正出神时,屋外忽然响起的一声呼喊,却将她即刻拉回了现实。 而这一声呼喊也不由得让她顿时一惊,一股凉意刹那间袭遍了全身。 “晋军来了!晋军杀来了!!!” 伴随着屋外的疾声呼喊,整个部落瞬间慌乱起来,而伊娄林也急速的收起长青笛,快步跑至院内,正欲开门出去,那木质的院门却忽然从外面被猛地撞开了。 伊娄染撞开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那伊娄林道:“小林,赶快带上你嫂子,带着族里的女子往云山上逃!快!晋军的骑兵来了!” “来了多少?” “两千以上!别啰嗦,快点,带着族里能逃的赶紧逃!” “那你呢?你们怎么办?” “我们能挡多久是多久,不要想那么多!只管过了云山向东逃便是!”伊娄染紧握着手里的弯刀,再次催促道:“快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怎么行!要走都得一起走!”伊娄林不肯,有些执意的要求道。 “你是想让我们全族都死在这吗!??”伊娄染见伊娄林仍要执着,开口厉声呵斥道。 “不行!”伊娄林几乎要哭出声来了,眼含着泪,执拗的大声道:“要死也得死在一块!” 然而,不远处一阵战马嘶鸣和隆隆的马蹄声,彻底结束了这段僵持不下的对话。 伊娄染出门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因为他看到,此刻已有数百晋国骑兵从侧面直插入部落和云山之间,截断了所有人的退路。 而此时的北方,黯淡的月光下,更是无数白袍起舞,泛着寒光的铠甲剑刃,伴随着颤人心弦的马蹄声从曲邑方向直奔而来,杀声震天,势不可挡。 伊娄染心中一凉,但也只能咬着牙大声呼喊道:“集合所有青壮!组织防御!” 虽然部落早已溃散,但四处逃散的族民,却被四面不断袭来的晋国骑兵又逼了回来,最后只能聚集在营寨中央的空地处。 伊娄染带着族里的所有精壮汉子,手持各式武器,将那些妇孺少艾全部围在了中间,伊娄林也搭弓拉弦,紧紧站在伊娄染身后。 场面陷入短瞬的平静,因为此刻,部落内的所有族民已全部被晋军包围,无路可逃了。 伊娄染咬紧牙关,死死的盯着对方领头的那名身着银白铠甲、肩披白袍的小将,眼神凶戾,狠声对身后众族人道:“倘若他们敢踏进营寨一步,就跟他们拼了!” 第一零零章 化解 暗夜星辰下,战马嘶鸣,白袍起舞,铠甲利刃寒光滚滚而来,杀声震天,势不可挡,直直袭向云山间那片不大的部落。 眨眼间,部落的所有族民已完全被晋国骑兵团团围在了营寨中央那一片不大的空地上。 伊娄染咬紧牙关,死死的盯着对方领头那名身着银白铠甲、肩披白袍的小将,已在心底里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然而,对方却在稍远处停住了马,并没有直接杀进营寨。 伊娄染有些惊异,但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依然时刻扫视着四周,密切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全部驱离!抵抗者,杀!”那白袍小将冲着部下一声呼喊,四周的晋军将士听闻,开始纷纷向中间围拢,包围圈也越缩越小。 伊娄染兄妹俩能听懂中原话语,故而一时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手持弯刀,随着对方的步步紧逼而一步一步后退,毕竟,自己只要能守住就不错了,尽管这听上去有些异想天开。 但大多数族民都不懂刚才那名晋军小将说了什么,只看到晋军的马蹄在慢慢逼近,而己方却在步步后退。 慌乱和不安中,一个伊娄族人手持斧头冲离了人群,向着对面的晋国骑兵杀去。 但刚刚杀至一名下马的晋军身前,却被对方一剑挡住了凌空劈去的斧头,随即又被一重脚踹倒在地,斧头也随着飞了出去。 晋军士兵没等那鲜卑汉子站起来,复而又重新举起长剑,向着他的后背砍去。 而就在这时,“嗖”的一声,划破长空的轻声呼啸响起,伊娄林手指一松,箭矢即刻向着那名手举长剑的晋军士兵飞去。 然而,对方也是身手矫捷,居然迅速反应过来,一个侧身,躲开了要害部位,箭矢直刺入那人左肩的铠甲之内。 这一箭之后,场面顿时有些混乱嘈杂起来,伊娄染身后的族人已然沉不住气了,纷纷举起弯刀,准备杀向晋军。 而那名领头的白袍小将见罢,也皱着眉,咬咬牙,长剑一挥,对身后的将士厉声喝道:“杀!” 伊娄染听到对方的那声命令出口,心中顿时一沉到底,知道已经无路可退了,只得冲着身后的所有族人疾呼一声:“跟他们拼了!” 说着,他便手持弯刀,带头冲上前去。 然而,双方正当接火的时候,却被北方一声穿破天际的呼喊打破了气氛,顿时都停了下来,原本的嘈杂也即刻变得安静,只听得远方那声奋力的呼喊十分急骤: “剑下留人!剑下留人!!!” 领头的白袍小将自然听得懂其中含义,便立马向上伸出左手,示意所有将士暂缓。 而伊娄染听闻,心中自是一喜,又见对方如此反应,也克制情绪,转而用鲜卑语稳住了族人,令他们都退了回来。 伊娄林听着这声呼喊,觉得这声音好似有些熟悉,但她又能明显的感觉到不同,她能确定的是,这声音有点像,但不是。 然而,不管是怎么样,她都相信这一劫应该能渡过去了,即便是那声呼喊中只有一丝自己曾经熟悉的感觉…… 残缺的月光下,一名肩披金色战袍的士卒骑着快马,惊起沿路深林中的一片暗鸦,卷起漫天飞叶直奔云山间的众白袍将士,一边奋力扬鞭,一边从老远处就大声疾呼着:“剑下留人!林将军有令!剑下留人!!!” 那名金色战袍的士兵喘着粗气,到得近处,仍然大声呼喊着“剑下留人!”。 最后勒马于两队人马中间,停在了白袍小将面前,举起手里的令牌,向对方大声道:“林将军急令!剑下留人!” “我林字营的事,为何要你安字营将士前来传令?”那白袍小将身后的一名偏属有些不解,愤而问道。 “林将军之令!诸位容在下稍后解释!”那士兵抱拳行一礼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被伊娄染稳住的族民,便一个翻身下马,将令牌呈递至了白袍小将手中。 白袍小将见手里的木质令牌无误后,点点头,道:“认令不认人!收兵!” 说罢,长剑入鞘,便领着所有的白袍将士勒马调头,向着部落远处的空地退去。 伊娄染见围在周边的晋军将士纷纷撤去,这才用鲜卑语向所有族人讲明了情况,众族人听后,也都稍稍松懈下来,收起了手中紧握着的弯刀,慢慢散去,独留了一些平时护卫跟在伊娄染身后。 火把亮光下,伊娄染眼睛紧紧盯着那金色战袍的晋国士兵,因为摸不清对方底细,所以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虽说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但是心中仍有警觉,只能选择静待其变。 对方慢慢走至伊娄染面前,火光之下,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一张伊娄染完全没有见过的容貌。 还没等伊娄染诧异,对方却先是十分恭敬的俯身行了一礼,然后起身客气的说道:“在下来晚了,让各位受惊了!” 伊娄林虽说能听出刚刚那呼喊声中的不同,心中却仍然是存有一丝侥幸的,但直到那人走进,于火光下看清了此人确切的面容,原本的那丝侥幸便也即刻间化为了失望,甚至开始变得有一些不安起来…… 伊娄染仍然在脑海中拼命回忆着,似乎想找出这件事可能的缘由,然而只是徒劳,毕竟他不像伊娄林那般细腻,也不像她那般如此放不下一个人,记挂着一个人。 “敢问阁下是?”伊娄染看着眼前这位并不相识的晋国士兵,终于按耐不住了,问道。 那金色战袍的兵士笑了笑,道:“在下叶坤,字景恒,受堂弟叶玄之托,调解双方,报答各位!” “叶玄?” 伊娄染听到这个名字先是愣了一下,骤然想起去年寒冬腊月时,那个一人独闯江北洛阳,而且还救过自己的晋人小子,总算是真正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但伊娄林和她兄长想得却是完全不同,听闻对方道明身份,心中那丝不安更加强烈了,转而慢慢转变成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怎么样了?他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自己来?还要托付你?” 因为心中焦虑和不安,伊娄林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丝毫没有在乎初次见面的生疏。 叶坤被这一连串急促而忧心的问题惊住了,看着伊娄林那火光下灵动闪耀的眼眸,好似明白了些什么,一下笑出声来。 伊娄林起初问时并没有注意到那么多,等自己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身旁的兄长正神色诧异的盯着她,不由脸颊一红,害羞的低下头去,一双手也好似不知道该摆在哪,垂于身前,不停的相互掰弄着手指。 叶坤笑着答道:“两位放心,景之现在江南养伤,已经无碍了!” 伊娄林听闻,先是小手猛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才好似松了口气一般,眼神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那份失望还在,也多了一份伤感。 叶坤敛起笑脸,因为知道对方心中挂念,便将叶玄从江北洛阳回江南时的情形,简要的向两人述说了一遍,到得最后,才转过头,看了看正回撤的林字营骑兵将士,接着道: “在出征之前,他在病床上向我托付,若是我军与你部遭遇,便由我来调解双方,避免冲突误会!今日是在下来晚了,让各位受惊了!” 说完,叶坤再度向两人一揖及地,以示歉意。 伊娄林听完,外表并看不出什么情感起伏,只是眉头颦蹙,两手紧握着小拳,若是仔细,还能发觉在摇曳的火光中,眼眶的一角有些透丽闪亮,眼睛一直望向下方,哀伤出神。 过往的一幕一幕开始在她脑海中浮现,那满是泥灰的清秀脸庞,伫然于滁水旁的孤寂身影,浮转在天地间的绝美曲音...... 最后提枪下山的背影,就好似刻在她的记忆中一样,无论何时想起,都是那样的清晰,就像在昨天一般,因为那是离别,更让她一度以为,那是诀别。 所以,尽管她听闻叶玄养伤在家时,有些失落和伤感,但心底深处其实是欢喜的——她记挂的那个人还活着,还能再见面。 伊娄染听完,长叹了一口气,笑道:“果然是块硬骨头!没事就好!” 说罢,伊娄染要请叶坤进房共饮一盏,以示谢意。 “军中尚有事宜,今日就不打扰了!若得来日,我定让他亲自登门致谢!” 叶坤辞掉了伊娄染的邀请,又简单寒暄几句后,便骑上马,向两人道别了,而一直到最后,伊娄林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驾着马,叶坤告别了云山间的伊娄部,向着甫丘的方向直去,因为父亲和邵为交给自己的还有任务——连夜集合叶家军中所有受过战车操练的将士! 第一零一章 战城南 因为叶坤的及时赶到,云山一事才算是有惊无险。 而叶凌听闻此事后,一度有想亲自登门致谢的想法,但无奈,军中攻打洛阳之日定在了半个月后,在这半个月之内,越王给自己的明确命令,便是紧急操练刚刚组建的战车阵,他一时难以抽出身来,便也就罢了。 云山一事后,林潇云专门调拨了五百林字营将士守卫在云山,名曰保障其安全,但实则是监视和限制,以防在攻打洛阳城时,自己后方的不明之变。 半个月的筹备休整和操练,再加上临近攻城前,序右使及众将提出的各种应对策略,使这场大战在司马徽心中已然明了。 一副战场宏图大卷已缓缓展开,以己之缜密谋划,制胜于未知之敌,对方若战,则全歼胡寇,对方若守,则大破城池! 深秋的朝阳是泛着红的,缓缓的从地平线之下升起,将带着些许寒意的橙红阳光,洒遍了整个华夏。 风有些劲,一阵一阵卷起洛阳城南郊的荒地尘沙,四处飞扬,枯黄中透着些许绿意的杂草在隆隆鼓声中,被战士的脚踩下,又挺立,然后接着被踩下,再度挺立,如此反反复复。 长枪如林,铁盾如山,旌旗如潮,战袍如海,八个万人步卒方阵,纵横数里,覆盖了整个洛阳城的南郊。 而每个万人方阵,又被细细的分成了十个千人方阵,彼此紧邻却又相互独立,重甲兵也被分散至了各千人方阵之中。 在中央方阵的后方,乃一个五千人的小方阵,是为中军,而在其中心位置,一个高约数丈的轮式云车傲然俯视于整个战场。 云车上的望台上此刻正伫立着一位肩披绿色战袍,内饰紫色锦衣,冠银灰战盔的将军,不及而立,胡须稀疏,一双眼睛正从高处犀利的盯着远处的洛阳城门,此人正乃越王亲自点名统帅四营步卒的领军——兰致。 而在云车的两侧,为两座稍矮的高台,每座高台上配一令旗兵,高高的金色战旗随着旗兵的挥舞在风中飘扬,旗上以黑色丝线缝制一个大大的隶体字——晋。 步卒阵营的两端,则为两个五千人骑兵方阵,金戈铁马,气盖河山,各色战袍随着风起而扬,即便战马没有疾驰,其声势也震颤大地,带起滚尘一片。 而于两个骑兵阵之首,左端一名肩披金色战袍,手持长剑的将军,为安字营偏将安书武,右端一名绿色战袍,长戟在身的大将,正为奎字营主将房奎。 在苍鹰的一声嘶叫声中,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铺天盖地的压向洛阳城南郊,最后停军于距离城墙十里之地,前军阵地距离胡骑仅仅五里多一点而已,而这个距离正是兰致所需要的。 肃甄仪没有选择守城,而是决定出城迎战,纵是自己兵力不足对手,他依然领着城中的六万守军陈兵于洛阳城下。 当然,他既是一名统帅,自知五营军兵力占优势,且军心激昂,但他仍觉得有着必胜的把握。 毕竟,自己可是有近四千的重甲骑兵,外加两万轻骑,如果运用得当,必能横扫战场,纵使敌方有八万步卒加两万骑兵又如何! 况且,看敌方阵势,他也知道,此次与上次攻城不同,若是自己守城,仅四万没有守城经验的步卒,根本不可能有效防守,而重甲骑兵于防城作战来说,根本就毫无施展。 “以己之短,而迎战敌之所长”,这不是一个统帅该有的选择。 司马徽此次点名任兰致为将,自然有其缘故,上次南阳大战,全程几乎由安书文统筹指挥,纵使双方语言文字不通,但通过数个月的较量,即便是远在洛阳的独孤仪,想必也早已摸清楚了安书文的战场风格。 此次却不同,经过接近一个月的探查,五营军早已摸清楚了洛阳之敌的军力情况,包括步骑分配自然也是十分明白,众将亦于战前做了大胆的猜想,独孤仪很可能会出城迎敌。 故而,此战的目的在于全歼胡寇,而不急于破城,兰致自北伐以来,唯一一次直接指挥的还是江夏之战,规模有限,且对手并非肃甄部,由此一来,肃甄仪对于他的了解定然是相当有限,所以,兰致作为步卒之阵领军便也水到渠成了。 兰致立于数丈高的云车之上,再加上原本的高地优势,使得他能够将整个战场的局势尽收眼底。 从自己所处之地到洛阳城下,正为一缓坡,而在缓坡的坡底,就是独孤仪的六万大军,三千余重甲铁骑雄雄陈列于阵前,似一道黑色铁墙般悍然耸立,一字沿着城墙延展开来。 一阵风拂过,黄沙飞扬,旌旗飘展。 “咚——咚——咚——” 城墙上的战鼓响起,城下的独孤骑兵纷纷拔出弯刀,手持长槊,在迎风纷飞的黑色旌旗下,扬起马鞭,奋力挥下。 伴随着万马嘶鸣,漫漫黄尘被马蹄骤然卷起,掩过了城墙之巅,也盖过了天地之色。 三千余重甲骑兵领头的两万铁骑残踏大地,其音如滚滚雷鸣,刹那间没过了城墙顶那原本震人心弦的隆隆鼓声,直直窜入五营军将士每个人的耳膜之内,震颤着所有人的心房,最后化作手心的一团汗渍。 即便相隔数里之地,但那手持长矛的数千重甲骑兵,仍给人一种强大的威压,直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众将士们的脚板已经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腿脚不禁有些发麻,深深咽着口水,眼睛紧紧盯着对面那密密麻麻的黑色铁蹄,在漫天黄尘中抬起,然后重重的踩下,又抬起,而后再度伴随着大地的剧烈震颤和轰鸣而落地,激起一圈一圈厚厚的黄沙尘土。 无数弯刀长矛的寒光在半空晃动,划破飞扬的尘土后又再度隐于一片昏黄之中。 黑色的战旗涌动在翻滚的扬尘之上,如同一道黑色浪潮,一眼难以望及两端,所有战旗此刻也都被风完完全全的拉开了,终于露出了一个白线缝制的猛兽图案。 在一名鲜卑老将的率领下,数万铁骑即便不高声呐喊,依然杀气震天,气势雄浑。 高高的马鞍上,丈余长矛被压下,枪尖直指前方,伴随着战马嘶鸣和震颤黄土,这数千重甲骑兵如同一股无法阻挡的铁甲海啸一般,漫过洛阳城下的荒郊草地,卷起一条无边无际的滚滚黄沙,铺天盖地的向着兰致的步卒方阵汹涌压来,越来越近,同时也越来越快。 五营军阵地内,众将士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瞪着汹汹压来的胡寇重骑,早已不知道咽了多少口水了,手心里虽然已经渗出汗来,但依然死死的抓住手中的长枪和利剑,亦或是右脚奋力的往后蹬入草地之中,紧紧用身体顶住已经嵌入土中的铁甲盾,只等主将的一声令下。 兰致的手也紧紧抓住了云车的护栏,眼睛一眨不眨的专注盯着一步一步踏向己方的铮铮铁蹄,心中的弦已经绷得直直的了。 但他仍没有下达战令,他仍在等,在等这场自八年前长安大战以来,江北中原最为壮阔的一场大战完完全全为自己所掌控的那一刻…… 第一零二章 大战 云车上的兰致,手指几乎要嵌入到木质的护栏之内了,身后的绿色战袍随着风起而飘扬。 战盔下的眉头紧锁,眼睛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一步一步踏向己方的铮铮铁蹄,而对方的步伐每向前一步,他都要在心中重新盘算一遍敌军铁骑距自己阵前的最近距离。 他牙关紧咬,下颚几缕悉数的胡须随着对方的马蹄声,不停的在风中抖动,纵是心中的弦已经绷得直直的了,但他仍没有下达战令。 可他仍在等,在等这场自八年前长安大战以来,江北中原最为壮阔的一场大战完完全全为自己所掌控的那一刻。 等候着一个绝佳的时机,誓要将这数千重甲骑兵一举歼灭在此地! “将军!已不足三里!” 旁边望台的旗兵盯着冲天的黄沙尘土,大声向兰致报告了一遍敌军铁蹄距步卒前阵的最近距离。 兰致的手抓得更紧了,他知道这场仗的重要性,也知道此战的关键所在,此刻,十数万大军即将厮杀于这片方圆十数里的洛阳南郊,作为主将的他一定不能有所错乱,还得再等! “不足两里!” 旗兵手中的大晋军旗好似已经忍不住要摇动了,声音中也有一丝焦急和不安。 而此时,仿佛众将士们顷刻安静了下来,战马都变得沉静,就连呼吸也变得轻微了,几乎数万甲士所有的目光,都在此刻聚集在了主帅云车两旁的望台旌旗上。 兰致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一步一步踏着漫天扬尘而来的数千重甲骑兵,眉头也已经完全拧成了一团,心中的那根弦也已崩到了极致。 屏住呼吸,好似时间都变得缓慢,世界也渐渐的安静了,只有远处那震颤大地的马蹄节奏,轰鸣着,肆虐着,牵着心脏也开始在胸腔内剧烈的搏动。 原本扶着护栏的一只手此刻已经抬了起来,悬在空中,但没有挥下,因为,还要等! “一里半!” 旗兵嘶喊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铁骑仍在步步逼近,大地仍在惶惶震颤,对面的杀声震天却和这边的沉静如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五营军所有士卒都已经迈出了一步,手里再次攥紧了剑柄长枪,因为以将士们对兰致的了解,此刻,厮杀要开始了…… “朔月阵!!!” 大手猛然挥下,一声壮阔的呐喊从云车中散开,几乎传向了步兵阵营中的每一个角落,荡漾在洛阳城池上空。 纹有“晋”字的两面庞大军旗开始在望台上按着同一种方式舞动,两个旗兵也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声:“朔月阵!!!” 安书武和房奎回头看向了身后的望台战旗,不由得都沉声一句:“终于动手了!” 说罢,拔出利剑,握紧长戟,冲着身后所有的骑兵大喝一声:“五营军!杀!!!” 一万骑兵如离弦之箭一般从步卒阵营两侧杀出,震天马蹄声带起身后的尘土四起,径直扑向对面数万胡寇铁骑的两翼。 同时,伴随着营阵上空的三角金色龙旗起舞,八个万人步卒方阵迅速分开,散成八十个千人方阵,而两侧的方阵顺着坡势快步随着冲出的骑兵杀向前方。 对面由重骑领头的数万胡寇,此刻已经开始收缩,成一大片三角突破阵型,向着自己所在的中军部分直直冲来,但兰致所创这“朔月阵”的目的正是如此! 立于云车之上,放眼望去,此刻“朔月”已成,中军前为三十个千人方阵,分三层排布,位置在最里侧,向后紧挨着主帅的中军方阵,为整个阵型中最为坚实的一部。 而越往两侧,则层数逐渐递减,且作战位置越发靠前,直至两端的两个千人方阵完全突出,但其紧随骑兵之后,主要依靠骑兵保护。 兰致自然清楚,这样排兵布阵的危险,若是中军前的三十个方阵不能抵御胡寇的铁骑,则主帅必将葬身于鲜卑人的马刀之下。 但与之相对,若此三十个关键方阵能挡住胡人冲杀,则全军立马能合围胡寇,全歼敌军! 然而,兰致相信这一批自北伐以来一路冲杀斩敌的将士! 他理解众将士心中的那种国仇家恨,也知道众将士胸中的那股复国渴望,更明白众将士骨髓中刻着的誓不为奴,他信任这些一路从蜀地到荆州,再从荆州收复洛阳的五营军弟兄。 因此,他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们,并要以此来赢下故都前的这一场大战! “五百步!” 敌军那名领军将领对五营军的阵型变化显然丝毫不在意,可以看出,他亦是目的明确——“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 然而,此刻他身后的万余轻骑却已经被晋军半包围了。 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兰致在云车上已经能清楚的看到那名老将的脸了,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那满怀杀气的眼神,和一种杀破军阵直俘主将的执念。 无数的箭矢此刻已经寒光点耀,随着五营军弓箭手的弓弦瞬间归位,穿云而出,密密麻麻,盖过了天空原本就有些昏暗的阳光,如倾盆大雨般向着数万独孤骑兵倾泻而去,砸在重骑兵的铠甲上铛铛作响。 此战不同,防御容不得丝毫仓促,已经,不能再等了! “防御!!!” 兰致鼓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瞪着越来越近的独孤铁骑,双手紧紧扶着云车护栏,身子完全探出,颈部的青筋暴起,声嘶力竭的喊出了这一声至关重要的命令。 两面大旗再次挥舞,而中军前的那三十个方阵即刻就位,一人多高的铁甲盾被狠狠嵌入草丛下的泥土之中,前两排重甲兵彼此搀扶、互相借靠,共同撑起了挡在整个阵型最前方的第一道防线。 “长枪队!!!” 阵营中千夫长雄厚的声音如雷贯耳,漫彻在整个方阵的上方。 没有丝毫迟疑,三四排士卒手中的三丈长枪,齐齐下放,完完全全架在了前两排铁甲盾之上,寒光点缀的枪尖伸出防线一丈有余,这个高度,对准的正是马的颈部。 后排的弓箭手不停的拉满弓弦后又松开,然后又再度搭箭拉弦,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的箭多射出一支,对面的鲜卑骑兵就少一个,前排掩护自己的战友就能多活一个。 “五十步!!!” 肃甄部的重骑已经就在眼前了,已有各式各样的武器朝着五营军的防御方阵飞来。 而此时,五营军的众将士终于不再沉静,憋足了气力,最后一口大声呼出:“杀——!” 数万人的呐喊顷刻间爆发,完完全全盖过了迎面而来的叫喊声和马蹄声,也盖过了望台旗兵的最后一句呼喊。 刹那间,中军前的整个阵营扬起了漫天的飞尘,战马悲拗痛苦的嘶鸣声,沉沉倒地的闷哼声;战士抛出一切的呐喊声,惨叫声,怒吼声;马蹄踩踏铁甲盾厚钝的撞击声,重重掘地的摩擦声;刀剑铠甲碰撞之声,枪刃捅入战马胡寇身躯之声…… 千种万种,各型各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彼此纠缠萦绕,从这条不算漫长的防御线上漫散开来,袭向了这个战场的所有心灵,也回荡在洛阳城的每个角落。 一年前,被肃甄鲜卑屠杀的洛阳十万军民,此刻尸骨仍然堆积在城内,只是早已化作两座白森森的骨山,纵使是从前的长襟衣冠,今日也仅余下一些空荡的残袖败絮,在秋风中摇曳。 城外的厮杀声此刻也荡漾在这两座骨山之间,是告慰,是祭奠,是控诉,更是昭告,是誓言! 滚滚黄尘中,战马翻过铁甲盾重重栽倒入营阵之中,最后被一圈圈的长矛利刃所掩盖。 肃甄兵士亦是奋力从被刺杀的马上一跃而下,扑向防线后方,而后排的持剑将士也冲上前排,与其厮杀,掩护持盾的铁甲兵。 在愈渐混乱的方阵之内,沾满血迹的长枪和剑刃四处挥砍,遍地尸骸手足相枕,更有无数独孤兵士穿挂在长枪之上,战马和将士的遗骸沿着防线堆彻如山。 四溅的血流盖住了渐起的黄土,却又激起更加浓厚的飞尘,血,早已淹没了草地,将整个大地染为一片墨红,后面的独孤骑兵仍如同潮水般袭来,冲撞在五营军的防线上,就如滔天的海浪拍打在巍峨的礁石上一般。 数万铁骑不计生死、前仆后继,好似一股决堤后的黑色洪流,不顾一切的盖向了五营军的前阵,没过多久,第一道防线便已崩溃,后续的战马残踏着同伴或敌军的尸体,继续冲杀,向着第二道防线袭来。 “鸣号!合阵!!!” 兰致看着步步突破向前的鲜卑骑兵,大吼着,对云车下的传令兵疾声命令道。 号兵不敢有丝毫迟疑,费力的吹响了一人来长的号角,沉郁而冗长的号声极具穿透力,顷刻间便传入了这城下数万五营军将士的耳中。 房奎听见号音,急急的勒住战马,起身回看了一眼身后的情况,然后冲着身边的将士疾呼一声:“合阵!诸位将士!随我杀!!!” 说罢,扬鞭策马,挥杀长戟,驾着战马回绕一圈,领着身后的将士向着肃甄骑兵的后方杀去。 那原本还在与胡寇侧翼厮杀的五营军骑兵,虽然看上去毫无章法,但号声一响,再加上房奎的奋力一呼,也即刻勒马而去,不再纠缠,随着前方的主力而去。 如此,房奎所领的五千骑兵渐渐完全摆脱了敌寇侧翼的纠缠,绕过一个大圈,紧紧跟随在了肃甄部的两万余骑兵之后。 而安书武则分出麾下的三千骑兵横向突破了胡寇的骑兵军阵,全然抵达到原本房奎所掩护的步卒阵营那一侧。 两侧各数千骑兵掩护着十数个步卒方阵相互靠近,最后完全合拢于胡寇大军的后方,将两万余肃甄铁骑整个完全围在了一个方圆十数里的包围圈内,当然这个包围圈内还有房奎所领的数千骑兵。 而洛阳城的东方,此刻亦是尘嚣直上,扬土遮天蔽日。 大地的震颤之音从远处的高地滚滚而来,如同疾风骤雨一般。 但沙场老兵们一下子便能听出来,这隆隆的轰鸣声并不是那么有节奏,这不是骑兵! 第一零三章 洛阳城下 阵型已合,肃甄部数万铁骑已被完完全全包围在了这片不过方圆十数里的洛阳城郊。 而在东方,此刻已是尘嚣直上,扬土遮天蔽日,大地的震颤之音从远处的高地滚滚而来,如同疾风骤雨一般。 但沙场老兵们一下子便能听出来,这隆隆的轰鸣声并不是那么有节奏,这不是骑兵! 只是一刹那,那撼动天地的雷鸣声便已经响彻在胡寇步卒的耳边了。 隐隐黄尘飞沙中,两匹战马同时跃出暗霾,长鸣一声,牵引着其后高约丈余的战车,也随之冲破灰障,直直的如闪电般切入仅余数千骑兵保护的肃甄步卒兵阵。 车轮中央突出的锥铩随着战车的飞驰极速旋转,发出那种金属摩擦空气而特有的嗡鸣声,卷动的气流带起地面的尘土扶摇而上。 而后是第二乘,第三乘,第四乘…… 数百乘战车从洛阳城的东方,冲破一切可能的障碍,径直杀向了城下毫无防备的独孤步兵阵地,因为地形的原因,速度越来越快,风驰电掣似乎都有些难以形容。 所有的战车上都有两个挥戈的甲士,一边一个,长戈伸出战车一丈有余,闪亮泛着寒光的利刃划破浓浓的烟尘,直指敌军营阵。 战车上的弓箭手早已发箭,数百箭矢如同雨点般砸向了不远处的胡寇步卒。 而在所有战车中,冲在最前面的战车御者是一个肩披金色战袍的将军。 一手握紧着缰绳,一手已经拔出腰间的佩剑,眼神凌厉,半尺泛白胡须因为强风,已完全贴在了下颚上,此人正是前锋营之将——叶凌。 其手中剑锋所指,是为前方已经手足无措的两万肃甄步兵。 余留的千余肃甄轻骑自然不会让五营军简单得逞,一涌而上,正面杀向了叶凌所领的三百战车阵。 但如此重要的洛阳之战,五营军怎会没有万全对策! “杀!!!” 战车阵之后的昏黄飞尘中,一声贯穿整个战场的呐喊冲破扬沙,震颤着城下每个人的心脉。 一道紫色的剑风驱散尘霾,引领着一匹白色的战马腾空跃入所有人的眼界,银白铠甲因为剑刃的映照而泛着一丝紫光,一袭白袍随风飘扬而起,手里的长剑闪耀着亮紫色的寒光,直指迎面而来的数千独孤骑兵。 林潇云和邵为所领林字营和祖字营的数千骑兵,终于从叶凌战车之阵的后方杀出,作为掩护杀入肃甄轻骑阵营之中。 叶凌的战车阵自然也没有丝毫停留,在林字营两员大将的开路下,无可拦阻的冲入独孤步卒方阵之中。 肃甄步兵并没有晋军那般的铁甲盾,也少有排兵布阵的讲究,面对双乘战车这般铁甲雄师,最多的应对就只能是弓箭了,但这对于快速行进的五营军战车阵来说,显然是螳臂当车。 敌方没有了骑兵的掩护,叶凌领着数百战车在步兵营阵中来回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斩杀胡寇,致使两万肃甄步兵几乎全面溃散, 一部分步卒重新逃回城内,但大多数没来得及撤回城内的肃甄兵士便只有向西而逃。 然而,如果此刻指挥肃甄步兵营阵的将领了解五营军,便不会出此下策,因为他们不知道,对方仍有两员大将没有出阵。 而向西,等着他们的,正是“江南虎师”,更是赤炼之“仕”! 洛阳城西边只有不足一千的五营军将士,这也是城楼上的肃甄仪准许步卒营阵向西撤退的原因。 他或许想着,冲散这一千士兵的拦截,还余留下的万余肃甄步兵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肃甄仪却忽略了一点,这不足一千的红色战袍锐士,领头的将军正是那天在城楼下蔑视他的老将。 老将身后的破败红袍随风荡漾,战盔下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睛有些淡然的盯着正一路冲杀而来的数千肃甄步卒。 夹着白丝的胡须在微风中抖动,左手持一个圆木盾,右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压起了腰下身后那火红色的剑鞘。 越来越近的肃甄步卒手持各式武器,叫嚷着,呐喊着,朝着此处的数百祖字营将士冲来。 从对方人群中射出一阵又一阵的箭矢,老将和身后的将士们也即刻蹲下,用手里的圆盾悉数挡了下来。 而伴随着最后一波箭矢的落地,数千独孤兵士已经杀至身前了。 老将起身后,一手扔掉插满箭矢的圆盾,右手这才利落的拔出腰间佩剑。 殷红的剑刃在出鞘的一刹那便引燃了地面之上的枯草,点点星火围绕在那名红袍将军的身边,并有愈燃愈烈之势。 对面仍奋勇杀来的肃甄将士自然不知道六剑之事,可能更没听说过关于赤炼的传闻,但老将身后的偏将覃南却是十分明了,这次,或将又是一场血与火的较量。 “赤炼所及,寸土寸灰!” 覃南在心中默念一句,也随之拔出腰间佩剑,做好了迎敌之势。 一挥剑,祖顾身前的大地顷刻间燃起了五道宽约三丈的火线,并以雷霆之势直直窜入敌方人群之中。 没有任何前兆,处于这五道火线之上的肃甄兵士眨眼间被熊熊烈焰吞噬,倒在火海之中,最后化为赤炼之下的一堆灰烬。 五道赤色火线肆虐着,翻滚着,在吞噬掉数百肃甄兵士的同时,更将这眼前冲杀而来的步兵阵营分成了数段。 反应过来的肃甄士卒,似乎都被眼前的这员老将,和他手里那赤色的长剑所震慑住了,纷纷慢下脚步,甚至停了下来,眼神惶惶的盯着眼前的这不足千人的红袍将士。 而处于最前排的肃甄士兵,双腿都有些站立不稳,不住的颤抖着,任凭后面的人怎么推囊都不肯再向前。 但祖顾没有丝毫迟疑,举起手里的长剑赤炼,领着身后的数百甲士,分成数股,向着面前张皇失措的肃甄步卒杀去。 再加上其后一路碾压而来的战车方阵,这数千肃甄步卒终于没有了任何后路,最终完全湮没在了烈焰与战车的前后绞杀下。 而城下的大乱也使得正与林潇云厮杀的数千肃甄骑兵急忙回撤,在仅仅留下一队殿后拦截的骑兵步卒后,大部撤回了城内。 林潇云带着邵为领着身后数千骑兵准备一路追杀至城门,但在肃甄仪的亲自指挥下,又从城内涌出更多的士卒,拦截的肃甄部守军陡然増至数千有余,又依附护城河以及城墙下的涵洞顽抗,致使两人所领之师寸步难进,一时陷入了僵持。 此刻,在五营军的包围圈内,挡在兰致中军之前的步卒方阵只有一层了,眼看着肃甄部的数万铁骑就要突破这最后一层防线了,而从敌人后方杀来的房奎因为胡寇的纠缠,还没有达到预定的地点。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兰致手心的汗浸湿了云车的木质护栏,眼睛紧紧盯着越来越松散的铁甲盾防线,心中不停的默念着。 “稳住!稳住!稳住!!!” 营阵中,千夫长的声音几乎已经喊得嘶哑了,但仍然难以挡住一波一波冲向前阵的胡人骑兵,整个防线开始慢慢后退。 “中军上前!填补缺口!!!” 兰致一声令下,额头上的汗珠已经开始疯狂的往下淌了,在此关键时刻,只能调用仅余留的五千中军将士了,这是最后的家底了。 若是仍然不能撑到房奎赶到的那一刻,数万胡人铁骑将杀出包围圈,这场大战也可能会全面崩溃,自己亦将葬身于敌人屠刀之下。 令旗的挥舞十分急骤,旗兵大声呼喊着,而云车下除去号兵外的所有士卒纷纷涌向最后一道防线之内,架起长枪,撑起铁甲盾,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了数万铁骑之前。 将士们一个一个倒下,又一个一个补上,前仆后继,踩在战友同伴的尸体上,继续拱卫着这最后一道拦于主将位之前的防线。 而防线之前,是一片尸山尸海,手足交错,肢体层叠,已经看不到一块土地,能看到的尽是满地的遗骨和血迹。 房奎的骑兵终于在步卒防线被突破之前,横着截断了肃甄重骑的冲袭,挡在了步卒营阵和主将云车的前面,彻彻底底断了防线被突破的可能。 如此一来,这还剩余的两万多肃甄铁骑才算是完完全全被围在了这片方圆不过五里的包围圈之内,兰致也才大松一口气,颤抖着举起右手,命令道:“收紧阵型!” 旗兵摇旗三次,几声呼喊,在云车上便能清楚的看见,这十数里的包围圈开始彼此靠近重叠,越缩越小,如此也使得敌人的骑兵更加难以施展开了。 第一零四章 墨执剑 在城下与守军僵持的林潇云见包围圈收缩,也便知道兰致那边的战事稳住了,剩下的便是集中主力解决那被围困的数万肃甄骑兵了。 勒过马,林潇云留下安字营的两千骑兵于城门前周旋,自己则又领三千欲杀入包围圈内,与房奎和安书武一同解决被围的肃甄铁骑。 然而,只是回头的一瞥,正欲策马而去的林潇云却愣在了洛阳城下。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沉沉击了一下,那种愕然与沉重并存的感觉让他再度回过头,看向洛阳城墙,去确认刚才那一眼是否只是幻像而已。 城墙上早已被挂满了晋人百姓的尸骨,凄惨而又哀凉,可真正令林潇云心中为之一怔的,却是洛阳城门正上方的那具尸骸。 那是一具被单独挂在城门之上的尸骨,发髻十分散乱,面容黄瘦不堪,一身灰黑的宽袖长服在空中飘摇,胸口风干的血迹染黑了一大片衣襟,左右数丈之内没有任何血迹和百姓遗骸,似乎是肃甄仪有意为之,为的是让那具尸骨更加显眼。 祖顾可能看不出,叶凌也可能注意不到,但林潇云一眼就知道了其中的缘由。 因为那具尸骸、那副枯槁的面容,正是牙山顶的那名信人! 林潇云心一沉,也自然明白了一些事,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了那天牙山顶,对方的一句话:“我是晋人!不是鲜卑臣子!” …… 只是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林潇云只能长舒一口气,再度回望了一眼秋风中的那具骸骨,驾马领着身后的众骑兵将士向着包围圈内杀去。 “嗡嗡——嗡——嗡——” 林潇云驾马领着众将士还没有进入包围圈内,洛阳城楼上却响起了极其低沉而又长鸣的号角之音。 不仅是林潇云,此刻洛阳城下的所有五营军将士都能清晰的听见这响彻整个洛阳的号角声。 兰致刚放下的心旋即又紧紧揪了起来,他眉头紧皱,不安的看向北方,房奎亦是有些莫名,斩杀一名胡寇后,转过头,望向了城墙的方向。 叶凌和祖顾此刻已经汇合,开始清理刚刚的厮杀战场,听到城楼的长号声,难免心生诧异,但此刻正处于洛阳城墙西面的他们,却似乎听到了那掩盖在号角声音之中的一丝杂音。 “敌人援军!敌人援军!” 一名祖字营的探子在号角声中,骑着快马从洛阳城的北方飞似的向着城墙边下的祖顾而来,还没停马,便即刻跳了下来,浑身血迹的跌倒在祖顾面前。 祖顾和叶凌两人见如此状况,都惊出一身冷汗,覃南速速上前将那名士兵扶起,焦急的道:“状况如何?” “敌人步骑两万!从邺城方向而来!一路势不可挡!我军北方所有防线均被突破,伤亡惨重!吴校尉、李督尉都已重伤而退!”那名士兵带着哭腔大声疾呼着。 祖顾听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脊梁骨一股寒意传来,眼神即刻严峻起来,眉头也紧紧拧成一堆,而覃南也顿时怔在那,满脸惊愕,面容惨白。 祖字营在洛阳城北布置的防线有五千人,而守将吴宇和李汕也不是平庸之辈,为何会到如此地步! 祖顾想不明白,但他知道,此刻,洛阳之战的形势正在急转直下,必须要将这一情况即刻通知于战场上的各营主偏将知晓。 他看了一眼叶凌,叶凌也是一眼的惊异与错愕,但没有多少时间了。 祖顾开口道:“叶公,我等现在需要即刻将这一情况告知各营,你我现在兵力有限,与大军汇合才是眼下之急!” 叶凌听祖顾说完,先是愣了一下,才连连点头道:“有理,请祖将军速速同我回军吧!” 说完,两人不再多话,差遣数名骑兵先行去往城南禀告情况后,在嗡鸣的号角声中,祖顾和叶凌领着身后的将士搭载战车,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城南的各营疾驰而去。 祖顾就近找到了林潇云,他有自己的判断。 现今,八万步卒围困肃甄部两万骑兵已相当费力,决不能再抽调步卒组织防线。 而房奎和安书武需要配合步兵围剿包围圈内的骑兵,也难以分兵,当下能阻挡对方、拖延时间的,只有自己身后的这数百步卒,和林潇云麾下这尚未进入圈内的数千骑兵。 “易丞!敌人援兵赶到!北方防线已破!当下只有你我尚有余力拦截!”祖顾从战车上跳下,拦在了正准备领兵进入包围圈内的林潇云。 “什么?”林潇云也是惊了一下,因为他没有想到,北方的防线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被突破了。 但他很快他便稳住了心绪,稍一思索,答到:“只能这样了!” 说罢,看向了正将战车停于他马前的叶凌,接着道:“结阵防御,战车难以施展,还请叶公速速增援房将军和安将军他们!” 叶凌看了一眼洛阳城楼,那长鸣的号角之声仍然未息,这才回头看向了林潇云,点点头道:“嗯!如此,那老夫就先去了!各位保重!” 说着,冲着祖顾和林潇云两人抱拳行一礼,扬起马鞭,重新率领身后的战车阵冲入圈内。 因为兵力不占优势,所以祖顾和林潇云两人决定就地防守,以余留的三千骑兵周旋,加之近千精锐步兵掩护,亦能有所作为,而最重要的,是两人同为六剑之“仕”,赤炼加紫泰,足够牵制对手了! “易丞!我们俩有长久没有并肩作战过了呢!”祖顾看向一旁的林潇云,有些调侃的道。 “祖将军说得没错!有四年多了吧!上次是凌湘军进攻洛阳之时,而如今却又是攻打洛阳,真是天意啊!”林潇云说着笑了起来,这一说法也让祖顾、覃南和邵为都笑出声来。 “哈哈哈!”四人豪放的笑声,也一扫众将士刚刚一场大战后心里的阴霾,有些原凌湘军的老将也跟着笑了起来,似乎早已忘了即将迎面而来的是一支有着两万之众的鲜卑铁骑,也忘了北方阵线被悉数突破所带来的震慑。 众将士心中没有胆怯和惧怕,有的只是战场热血和杀敌渴望,因为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人,统领诸军的正是五营军中众将之首,亦是曾经横扫蜀地中原,兵指洛阳王城的最强组合——祖之赤炼和林之紫泰! “看来,洛阳是真和我们过意不去!” “我看也是!哈哈哈……” 众人正调侃着,林潇云却缓缓皱起了眉头,眼睛渐渐望向了北方,也慢慢敛起笑脸,最后,沉沉的道一句:“来了!” 祖顾也脸色严肃起来,点点头,道:“嗯,来了……” “众将士!上马!!!”林潇云一声大喝,率先骑上战马,做好了迎战准备。 祖顾亦回头对着身后的祖字营将士疾声命令道:“布阵!” 各将都已就位,而众人的心也即刻悬了起来,眼睛紧紧盯着北方,只听见撼动山河的马蹄声渐渐盖过了自己的心跳,从天际席卷而来,一股黑色的洪流也徐徐涌入了所有人的眼帘,盖过了荒莽大地,毫无阻拦的扑向洛阳城而来。 黑色的战旗随风涌动,领头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黑色铠甲、肩披黑色战袍的将军。 那人身材健硕,一头的黑发从战盔底下散出,被风向后拉扯的起起伏伏,并随着马的步子而上下飘舞。 一杆精致铜柄长枪亦是十分显眼,长十尺有余,黑色长缨顺风化作一团,此时已是握在手中,枪刃闪耀着寒光。 然而,对于那名鲜卑将军,没人知道他的容貌年龄,甚至连性别都难以得知,因为,他的战盔下赫然是一面铁制的面具,表情狰狞,独留两个眼孔,却也让人探不明其中到底是何种眼神。 马蹄越踏越近,已经进入了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覃南没有迟疑,手一挥,大喝一声:“弓箭手!放箭!!!” 刹那间,千余支箭矢穿出烟尘,直直向着对方的军阵飞去。 然而,敌方的人群中,那领头将军的侧后方,同样一名身着黑色铠甲的年轻军士,却即刻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这一突然举动被敏锐的林潇云和祖顾同时察觉了。 长剑本身在鲜卑骑兵手中就已相当少见,更何况这并不是一把普通模样的佩剑,剑长几近四尺,笔直方正,通身墨黑,除了剑身上有几缕曲折淡金色的纹路之外,别无其他任何修饰。 那名鲜卑军士对着前方上空一挥手中长剑,刹那间,却只见一道乳白透明的长长气浪腾空而起,风驰一般,迎面飞向了正急急下坠的密集箭雨。 在那气浪与遮天蔽日的箭矢接触交汇的一瞬间,所有箭矢似乎都被什么弹开了一般,方向骤变,力道尽失,向着四面八方飞散而去,虽然也有几支还是落到了鲜卑军阵之中,但已然没了丝毫作用。 祖顾和林潇云都惊住了,身旁的覃南见状亦是目瞪口呆,而邵为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甚至连出战的命令都怠慢了。 “那是……”林潇云骑在马上,他显然知道一些,但因为实在难以相信,看着祖顾,竟半天没有说出那几个字。 祖顾眉头皱得更紧了,但他知道此刻决不能出任何乱子,最后,只得长舒一口气,迅速令自己有些波澜的心绪平静了下来,这才缓缓的开口道: “没错,墨执剑!看来,棋逢对手啊!” 第一零五章 变局(上) “混账!!!” 司马徽一声大喝,将手里的一封布质密信愤然拍在主帅位的木案之上,双眼瞪得圆圆的,里面闪耀着盛怒的火光,额头上青筋崩起,十分明显,下颚的发白胡须因为生气而跟着身子颤抖着。 而这一声利喝也将那名还站立在主帅堂中央的传信密使,吓得浑身只打寒战,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司马徽发如此大的火气。 不只是密使如此,连一旁的序右使也怔了好一会,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安抚道:“越王息怒,如此关键之时,切不可伤了身子!” 司马徽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序右使的安慰而好看一分一毫,只是鼓着眼,拧着眉,仍喘着粗气将手里的密信递给了序瑀。 却见那布质密信上只有两句简单的话:“司马旭择日登基,伍王部陈兵荆州!” 尽管心里同样被沉沉的冲击了一下,序右使终究还是耐住了脾气,克制住了,但眉头却也是紧紧皱了起来,左右掂量,思索良久之后,方才对那名密使道:“回荆州告知常勇、令安原,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时时禀报!” 序右使自然知道此刻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为何意:司马旭想必已经稳住了建康甚至是江南的各方势力了,而登临帝位,于他而言,现今唯一的忌惮便是北伐的司马徽和五营军。 但五营军举“北伐”大旗,正出师伐胡,司马旭断然不会愚蠢到忤逆天命人心,来正面对抗司马徽。 所以,纵使是此时豫州的伍岸、王崇部兵临荆州城下,也顶多只是借其他由头,威慑而已,绝不会有所实际行动。 司马徽听闻序右使的安排,也点点头,沉思许久后,才算渐渐平复了一些,长叹一口气,道:“就这样吧,劳烦序右使给勇字营书写一封回信吧!” 序瑀俯身行一礼后,便于旁边的木案之上写了一封回书,交由了密使,并再三嘱咐务必尽快送达。 在送走密使后,序瑀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叹息道:“这司马旭,其心可真是歹毒啊!” 司马徽仰头苦笑,最后一掌拍打在木案上,疾首痛惜道:“可悲!可叹啊!在此生死存亡之际,我五营军战场杀敌,为国赴难捐躯,他竟躲在背后玩弄这些小把戏!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耻!可恨!” “此事,依臣下之见,还是暂时对各营将领保密,现正是攻夺洛阳的关键时刻,能少一事则少一事!”序右使捋捋胡须,眉头微皱,如是对司马徽说明道。 “嗯。”司马徽点点头,接着道:“本王知晓,我也实在有些不忍将这些变节告诉此刻正在沙场搏杀的他们知晓,真的是难以开口!” 说完,司马徽没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心中默默念叨着:也不知现在洛阳的战况如何了…… 而此刻的洛阳城下,望着那把黑色长剑,众人心中的的确确都震颤了一下。 “那是……”林潇云骑在马上,他显然知道一些,但因为实在难以相信,看着祖顾,竟半天没有说出那几个字。 祖顾眉头皱得更紧了,但他知道此刻决不能出任何乱子,最后,只得长舒一口气,迅速令自己有些波澜的心绪平静了下来,这才缓缓的开口道: “没错,墨执剑!看来,棋逢对手啊!” 但形势紧急,已无丝毫时间能容得下众人这般惊讶了,林潇云也即刻稳住了心神,对着马下的祖顾,抱拳行礼,道:“我先上前!后方就交给祖将军了!” 祖顾点头道:“放心吧!” 林潇云一扬马鞭,策马而出,道一句:“邵为!我们走!” 两人便领着身后数千林字营骑兵,向着那涌动着的黑色铁流而去。 而祖顾在后方,拔出红色的赤炼剑,一挥剑,一道宽阔的火线拦在了众祖字营将士的阵前,作为己方的掩护,亦可作为敌方骑兵的拦阻。 白袍起舞,利刃寒光,林潇云拔出腰间紫泰剑,领着身后三千骑兵,踏过满是扬尘的土地,又卷起遍地枯草败叶,在最前方的一点紫色寒光点缀下,如同一把出鞘的白色利剑,劈开迎面而来的所有障碍,正面冲向了对面的两万肃甄骑兵。 “狭路相逢勇者胜!” 骑兵对战无非如此,此刻,两军谁也没有相让,都费力扬鞭,策马飞驰,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利刃,直直杀向对方营阵之中。 眼看着两军即将陷入混战,林潇云于阵前一挥手中长剑,一道长长的紫色剑风飞射而出,向着对面的领头将领而去。 然而,同样一道乳白透明气浪,此刻亦从对面军阵之中飞出,迎面撞向了那道长长的剑风。 如同两股滔天的巨浪冲撞在一起一般,两道剑刃之气即刻交汇、融合,再被相互弹开,最后抵消,化成两阵强劲的气流分别袭向双方军士,牵扯着所有人的战袍“啪嗒”作响。 但纵是如此,双方的速度都没有丝毫减慢,顷刻间,两军便已短兵相接,白色战袍与黑色铁甲相互交融、厮杀、混战,激起半空的扬尘全部集中在了这一交战之地。 好似对方在一开始便有如此安排,林潇云在一路冲杀中即刻被手持墨执剑的鲜卑军士纠缠住了,数次交锋,自己都没能占据上风,双方陷入胶着。 尽管他知道,在此等时刻,不能再依靠紫泰剑致胜,只能凭借剑法技巧和骑术方能取胜于对方。 然而,几个回合下来,对方不论是哪一点都不在自己之下,更让林潇云惊异的是,那名军士虽是肃甄部,但剑术中却无不是中原剑术之章法。 而邵为则领身后骑兵一路冲杀,算是勉强将对方分为了两股。 但不管是林潇云还是邵为,此刻都过多的将注意力放在了墨执剑之上,却没留意,那位手持长枪、头戴铁面的敌方主将,已经杀出重重阻碍,领着身后的数千肃甄骑兵向着洛阳城南而去。 林潇云察觉到时,那名铁面主将已经杀向了后方的祖顾,但此时,他自己也是身陷囹圄,难以分身,邵为更是一人对战多位敌方将官,自顾不暇。 祖顾皱着眉,神色警惕的盯着手持黑缨长枪的铁面主将越来越近,而他也渐渐握紧了手里赤炼剑的剑柄。 他不敢轻敌,纵是对方手中仅仅是一支长枪,但久经沙场的直觉告诉他,此人绝非寻常武将能比。 别的不说,单是以墨执剑作为护卫这一点而言,古往今来,战场上未曾有闻。 铁蹄越来越近,祖顾的心中也不停地盘算着对方距己方的距离,在还有大约二百步时,祖顾奋然向前一挥手中的赤练剑,三条“火蛇”即刻窜出,冲天烈焰向对面蔓延而去,瞬间打乱了敌方的阵型,也使得对方的速度也有所迟滞,同时,还有百来胡寇连同战马一起被这滔天的火焰所吞噬,发出惨烈的呼叫和嘶鸣。 但他自己也知道,迎面而来的毕竟是骑兵,和步兵不同,即使重组阵型,再度发起冲锋也十分容易。 既然知道这一点,祖顾自然不会给敌人喘息的机会,对着身后的数百祖字营将士奋臂一呼:“斩马队!随我杀!!!” 于是,百余手持斩马剑的祖字营将士在祖顾的带领下,一马当先的向着正进退罔顾的肃甄骑兵杀去。 覃南亦率领着千余步卒紧跟其后,挥舞着长戟,一路拼杀。 那些不惧身死的祖字营将士即刻跟随着最前面的祖顾和覃南,越过仍燃着熊熊烈焰的火线,徒步杀向不远处的胡人马下。 红色的战袍从烈火之中飞过,带着点点星火在强风中飞扬,近千锐士分成数股,沿着火链之间的空地,正面杀向了鲜卑铁骑。 对于鲜卑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件令人震撼,甚至是难以理解的场景:本就少数的祖字营步卒竟然手持长枪利剑,从正面向着骑兵冲锋。 但对于祖字营的各将士来说,这不过是家常便饭了。 祖字营本就以作战勇猛无畏而闻名,曾经打过了恶仗硬仗更是数不胜数,这不过是祖顾及麾下众将士的作战风格而已,敢打、敢拼、敢冲、敢杀!不然又怎么会有“江南虎师”的名号! 祖顾提着剑,怒瞪着双眼,脚下疾步如风,飞似的穿出烈烈火焰,拖着带火的红袍径直杀向了那名铁面之将。 先是躲过了对方的一击突刺,祖顾一跃而起,空中挥舞着赤练剑,狠狠劈向了马上的胡寇主将。 一道明亮的火光闪过,对方以长枪枪柄挡住了祖顾于半空中的一击,因为双方的力道势均力敌,在剑刃枪柄碰撞的一刹那,两人即刻又被弹开了。 对方的身子因为这一击明显有些歪斜,而待祖顾刚好落地时,却只见那名主将顺势从马上一个仰身,长枪狠狠劈向了尚未立稳足跟的他。 情急之下,祖顾高举长剑,接下了这迅疾而来的一击。 而这一劈的力量也完全超出了祖顾的意料,令他浑身为之一麻,似乎有一种全身骨架都要被击散一般的感觉,这在以往的战场上,是从来没有遇见过的,而刚刚站稳的脚跟,甚至都被压得陷入泥土之中。 祖顾因为刚刚落地,力气有些使不上来,故而这一击虽然是被自己挡下了,但同时,他也被对方完全压制住了,咬紧牙关,勉强撑着身子,才能不让对方的这沉重的一击劈下。 但是祖顾并非完全没了对策,他双手紧握剑柄,一声呐喊,在对方的强压下竟完全站了起来,而此刻,赤炼剑的剑刃上也燃起了火红的烈焰,使得周围灼热的空气都开始变得有些扭曲,并迅速烫红了对方的枪刃。 那股橙红色的热流沿着铜制的枪柄蔓延开来,一直袭向了对方的手掌,因为难以承受如此炙烤,那名铁面主将只得迅速收起长枪,挥下马鞭,向前远离了祖顾。 祖顾大喘几口粗气,额头上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来,紧紧盯着转过马来的敌方主将,再次做好了迎敌准备。 但对方只是停了一会,便急速勒马而去,猛地挥舞几下长鞭,战马一跃而起,冲出熊熊烈焰的包围,领着仅仅百余骑兵直直向着城南飞驰而去。 祖顾没法追过去,便只得狠狠的跺一跺脚,他知道,现在他能做到的只能是以身旁这近千的祖字营步卒拖住还余留下的数千鲜卑骑兵,不能再让这些骑兵再越过此处,去往城南。 虽然只能这么想,但祖顾心中仍然十分不安,因为以刚才的交手来看,对方的武力深不可测,城南的诸将恐怕难以阻拦。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为此刻正于城南指挥大局的兰致暗捏一把汗。 第一零六章 变局(下) 兰致于云车上,已经看到了城西的滚滚浓烟,知道此刻祖顾和林潇云已经和敌人的援军交上手了,尽管他也下达了速战速决的战令,但他没有想到,鲜卑的援军还是来了。 城墙下,一个头戴铁面的鲜卑将军,手持长枪,领着身后仅有的百余骑兵,毫无迟疑,径直杀向了这边的数万五营军步卒。 虽然外围的将士分开一部来阻拦,但那名主将舞动长枪,策马飞驰,竟一路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兰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部从城墙西而来的鲜卑骑兵,在那名铁面之将的率领下一点点突破防御圈,杀入圈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更令兰致感到诧异万分,难以想象。 此刻,因为安书武、房奎和叶凌的围剿冲杀,包围圈内里面早已乱做一团,双方将士彼此交错,混乱厮杀。 而那名刚刚冲进包围圈内的铁面之将,竟完全不分敌友! 挥动着手里的铜柄黑缨枪,仍旧是不断的一路杀伐,就算是鲜卑骑兵,只要挡在他面前,亦会被他毫不留情的劈成两截。 兰致见此匪夷所思的一幕,不由得猛咽两口口水,手心开始渗出汗来,久经沙场的他此刻竟也有一丝恐惧浮上心头。 “疯子!简直是疯子!”兰致在心中默默念叨着,但对于那名铁面之将的无情屠杀,他亦无能为力,只能干眼看着对方一路向着包围圈中央的鲜卑骑兵领军冲杀而去。 根本没有人能阻拦的住,那名铁面之将已经冲杀到了胡寇领军身前,而后,那领军老将用一声几乎整个战场都能听清的鲜卑语奋臂高呼了一句,虽然兰致无法听懂,但他知道,此刻,战局已变。 因为,原本已经混乱不堪的残余鲜卑骑兵,在这一声高呼下,纷纷随着领军老将和那名无所可挡的铁面之将,杀向洛阳城门的方向。 而此刻,又有百余鲜卑铁骑从城墙以西疾驰而来,紧随其后的,却是闪着紫色寒光的紫泰剑和林潇云麾下的数十白袍骑兵。 本就经历了一场险恶大战的五营军步卒,此时已经没有了余力再去阻拦这样一位本就所向披靡的铁面之将,在这最后一波猛烈的骑兵冲锋下,洛阳城门前的防线即刻崩溃,包围圈内残余的数千骑兵也顷刻而出,向着洛阳城内涌去。 与此同时,那百余从城西而来的鲜卑骑兵,也与铁面之将汇合了,林潇云见罢,自知身后兵力实在有限,再加上城墙上的肃甄仪,也已经开始指挥守军,掩护城墙下的骑兵撤退了,如此,便只得勒住马,没再深追。 兰致于云车上看着大批大批涌入城内的鲜卑骑兵,和那名停马立于城门下铁面之将,咬着牙,狠狠一拳捶在了木质护栏上,眼神中写满了恨意与不甘,良久后,才切齿厉声道:“鸣金收兵!” 金锣刺耳的声音响起,还在与敌方援军拼死搏杀的祖顾等人,也知道了情况不妙,想必再战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只会徒增伤亡。 于是,便同覃南和邵为领着剩余的骑兵步卒渐渐脱离了战场,撤向了城南。 各营众将听闻金锣长鸣,也只能含恨望着已经涌入城内的剩余鲜卑骑兵,无奈的捶胸顿足,无力长叹。 他们想追杀入城内,但是,他们也都清楚,经过这样一场大战,五营军所有将士都已经是精疲力竭了,而对方有刚刚开到的两万援军,再耗下去,己方无疑会蒙受更大的损失。 于是,在渐斜的昏黄残阳中,五营军开始有序后撤,各营都渐渐撤回了甫丘和曲邑两地,独留下洛阳城南的数以万计的忠魂遗骨,和无数胡寇将士以及马匹的尸骸层叠交错,横尸于这片已被血流染成墨红的苍凉大地之上,经受日渐萧瑟的秋风肆虐。 战场的打扫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方才结束,五营军将士共搬运回万余烈士遗骨。 点点星空下,在洛阳城南的一处小丘,叶凌看着那些最终被掩埋于层土之下的五营军将士骸骨,心里似吊着千斤一般沉重,有些喘不过来气。 人群中,不知谁开了口,打破了原有的寂静,用颤抖嘶哑的嗓音高声唱道: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起初,声音孤寂,高阔辽远,在孤月独悬的夜空中飘荡,异常凄婉,慢慢的,跟着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歌声中夹杂着抽泣声和哭嚎声,渐渐漫过了整个小丘,也漫过了所有人的心头。 叶凌低声唱着,他不知道这些烈士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大了,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此刻,这群为国赴难的壮士们,都已长眠于此,长眠在了华夏中原——这片故国故土之地,而这首《战城南》,或许是自己唯一能告慰他们的方式。 而这场洛阳城下的大战也终于落下了帷幕,五营军以伤亡一万八千余人的代价,歼灭洛阳肃甄部守军骑兵近万,步卒一万三千有余,那数千重骑也被围杀大半,元气大伤,想必再难形成气候,这倒是令所有人心中好受了一些。 但尽管如此,众将心中仍有不甘,如若不是后来赶到的那名铁面之将,今日可悉数尽灭鲜卑骑兵,破城也会不在话下,但即便是祖顾,也不得不承认,那名铁面之将,掩藏于其面具之后的,仿佛是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一般。 夜,在众人的叹息和不甘之语中悄然来临,伴随着所有将士从疲劳的一天中脱离而出,进入梦乡,整个甫丘和曲邑也都沉静了下来,变得分外祥和,却有些显得和如今的局势格格不入。 祖顾也回到营帐之中,渐渐从战场的杀戮之中冷静了下来,此时再细细回忆起今日战场上和那名铁面之将的厮杀,不知不觉间竟有一股寒意袭来,让他浑身都为之颤抖了一下。 六剑之力,凡人都难有抗衡之力,古往今来,自己听说过的能与六剑之“仕”相抗衡的,也没有几人,而那些自然都是一些名留青史的英雄名将,亦或是一些舍生取义的绝顶死士。 但今日,与自己交手的这位铁面之将,竟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和自己打了个不分上下,想到此处,他都不由得脊骨发凉,心生忌惮。 而对方的底细,自己更是无从得知,那娴熟的枪法是从何习得?那铁面之下又是怎样一副容颜?上战场厮杀,又为何要戴上假面?是为了遮掩什么?还是怕人看出破绽? 一连串的问题一个一个的冒出,令祖顾不禁微微皱着的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只得一把抽出木案之上的赤炼剑,置于身前,细细端详了良久。 看着火红的剑刃,祖顾却又好似慢慢豁然了一般,嘴角不禁微微笑了笑,这才舒展开眉头,自言自语了一句:“赤炼啊赤炼!看来我们是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呢!” 而在曲邑的林字营主将营帐中,林潇云亦是难以入眠,虽然经历了一整天的搏杀,但有一件事他仍然放不下,辗转反侧几番之后,这才忽然坐起身,不再犹豫,对外大呼道:“来人!叫纪廉来见我!” 营帐外卫兵道一声“遵命”,便即刻向着偏将营飞奔而去。 片刻后,邵为急速跑到了林潇云营帐之内,神色紧张,但能看出也是相当劳累,甚至睡歪了的铠甲都没来得及扶正。 林潇云见邵为进帐,直言道:“你给我挑几名身手了得的士兵!有一件事要去办了!” 邵为听罢,虽然心中有一丝疑虑,但没多问,直接抱拳行一礼后,便又急急的出了营帐。 过了不多久,邵为重新掀开帘幕,走进主将营,随同他身后,一起进来的还有三个衣着铠甲整齐的士兵,进帐后,列于一排,直直站在了林潇云身前。 林潇云依次看了看三人,道:“现在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三人听罢,即刻半膝而跪,抱拳行礼,却听林潇云接着道:“到洛阳城南门,将挂于城门正上方的那具晋人尸骸放下,带回来!” 三人听完,都惊住了,面面相觑,一时竟愣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林潇云见状,只得再问一句:“都听明白了吗?” 三人这才反应过来,齐声道“明白”,便起身退了出去。 而邵为自然也因为林潇云的这一任务而疑惑不解,待三人出去后方才开口问道:“林将军,此是何意?” 林潇云长叹口气,这才缓缓席地坐在了主将位之上,慢慢向邵为讲清了缘由。 之后,两人便一直侯在主将营中,等候消息,但三更之后,兵士们回来复命时,却让林潇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林潇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急急的起了身,再次质问了一遍,而身旁的邵为也顿时怔在那,半响都没有反应过来。 “报将军!我们三个到城门下的时候,那具骸骨已经不在了,我们确认过,挂尸首的绳子还在,但骸骨,已经不在了!”其中一名士兵,半跪在地,再次向林潇云报告了一遍。 林潇云听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又跌坐在主将位上,眉头紧锁,脸上的神情疑惑不解,良久之后,才十分费力的道一句:“这……怎么可能?!” 第一零七章 不速之客 数日前的一场秋雨,已将洛阳城南郊的战场痕迹冲洗淡了,虽然下雨的那日,从曲邑的壁垒望向那块大地,是一片血红的汪洋。 但伴随着天空转晴,秋风渐起,本就荒莽的洛阳南郊再度掀起了风沙,几日下来,最终完全掩去地面的血痕,也盖掉了所有杀戮的痕迹。 时间滚滚向前,光阴缓缓流逝,都不容得有丝毫拦阻,更不会有丝毫改变。 这座古老的城池,古往今来,春秋乱世,楚汉三国,经历过多少征战与杀伐,又见证过多少沉浮与盛衰,而今却仍然屹立在此处,但曾经那些为它悲、为它喜、为它恨、为它爱的一代又一代人,却都如同这秋风中起舞的尘沙一般,一代落定而一代又起…… 林潇云一身素白布衣,立于壁垒高处,眺望着远处的洛阳城墙,也凝视着那仅半个月便看不出痕迹的战场,任由越来越劲的秋风带起宽长的衣袖,吹乱两鬓没有束起的散发,眉头微皱,眼神深沉而又穆重。 脑海中不时浮现半年多以前牙山山顶的幕幕场景,他无法忘记那双黯淡而又无奈的眼睛,也无法忘记那句铮铮之言:“我是晋人!不是鲜卑臣子!” 他能想象到对方处境的艰险,但他不曾意料到的,却是达奚流和肃甄元对于此事竟如此敏锐,仅仅在南阳一战的时间内,就完完全全剔除了这条隐患,彻底剪断了这样一丝隐隐和五营军有关的联系。 但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报复和血洗,这件事终究是过去了,林潇云也只能无能为力的叹口气,没错,的确是无能为力,到得最终,连对方的尸首都寻不见了踪迹。 转过身,林潇云欲走下壁垒,但洛阳南郊的隐隐风沙之中,却好似有什么闪动一般,闯入了他的眼界。 林潇云定住了脚跟,将视线重新锁定在了那一片淡淡的昏黄之中,一片扬尘落地,在萧瑟秋风中,远处的确闪动着什么东西,一点白,却又点缀着蓝,随风而动,起起伏伏。 是一面旃旗! 白色旗底,上以蓝色丝线纹一猛兽图案,旗帜狭长,在风中肆意摆动,隐现于漫漫黄沙之中。 而那旃旗之下,是两名鲜卑骑兵,黑色铁甲,黑色战袍,其中一个走在前面,手中好似提着一杆长枪,而举旗的那名军士在后方,腰间则是一把佩剑。 战马不急不慢的迈着步子,载着两人缓缓向前,现在距离五营军的驻地只有不足五里地了,虽然未能完全看清,但林潇云已经能猜到两人的身份了——铁面之将和墨执剑! 林潇云急速下了壁垒,快步行至营帐之中,一面换上戎装,一面命帐外的护卫传来了邵为。 待邵为进帐时,林潇云已将紫泰剑别在了腰上。 “林将军,何事紧急传唤?”邵为一进帐,便抱拳行一礼,有些疑惑的道。 林潇云将手搭在紫泰剑剑柄上,看着邵为,道:“速速布置防务,今日严加巡视,你亲自督行!” 邵为有些不解,直言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敌遣使者,来往我军驻地,不知是何用意!”林潇云说着,看着眼神仍然有些疑惑的邵为,接着补充道:“那两名使者正是铁面和墨执!” 听完林潇云的最后一句话,邵为身子猛地怔了一下,眼神也即刻由疑惑变得警觉,疾声道:“末将明白了!” “我现在要前往祖字营,这里就交给你了!”林潇云说着,便扫开帘幕,出了营帐。 而邵为也随同着一起出来了,目送着林潇云上马离去后,也即刻去安排防务。 待林潇云驾马赶至祖字营营地时,整个营地已经完全戒严,祖顾和覃南亲自守候在大营主门,正皱着眉,眯着眼,警惕的望着不远处那黄沙中飞扬的旃旗。 林潇云跳下马,将马匹交给一位迎来的祖字营将士牵下后,便见覃南抱拳对自己行一礼,道:“林将军多虑了!此处有我祖字营,对方不敢乱来!” 林潇云行至祖顾身旁,边走边道:“铁面之将加墨执剑,都不是寻常之辈!由他们俩来交涉太不正常,需多留一手!” 覃南听罢,没再多说,倒是祖顾眯着眼,又盯着那旃旗片刻后,方才问道:“易丞!你看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林潇云看了一眼仍警惕望着旃旗的祖顾,也看向了那片尘沙,道:“无从知晓!祖将军如何看?” “会不会是来下战书的?”祖顾这才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林潇云,眼神变得冷峻,淡然笑笑道。 “如此光明正大,倒无惧!”林潇云见祖顾这一神色变化,苦笑着道:“就怕对方是以自己为饵,大举突袭!” 覃南听罢,点点头,看向林潇云道:“很有可能!我速去安排具体防务!此处就有劳两位将军了!”说着,向着祖顾和林潇云各行一礼后,便快步跑入了营地之内。 祖顾和林潇云两人仍然伫立在营地大门处,眼神戒备的望着秋风中,那面旃旗越来越近,都没再说话,只是不约而同,两人的手,都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在距营地正门仅有百步之余时,对方勒住了马匹,停了下来,而与此同时,祖顾和林潇云也都握紧了剑柄,眼睛冷冷盯着对方,观察着对面两人的一举一动。 却见那两人同时下了战马,而后徒步走向了营地正门处的祖顾和林潇云。 也直到这时,祖顾才算看清楚了那黑袍军士的正脸:战盔下,两道平眉,一双小眼,但眼眸却出奇的黝黑,且时时闪动着凌厉的光,虽散着发,却面部平坦,鼻梁不高,不大的嘴上一撮淡黑的小胡须,显现出一丝稚气。 从面相上看,这名举旃旗的黑袍军士,并不是鲜卑人! 而在此时,祖字营营地之内,数百名铁甲将士,迅速从各处营帐之后窜出,撑起铁甲盾,排在了祖顾和林潇云两人身前。 而两侧和后方更是有数百弓箭手已搭箭拉弦,寒光点缀的箭头,直指仍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前来的两名黑袍鲜卑将士。 双方都没有率先开口,世界也仿佛跌入绝对的安静之中,就连原本肆虐的秋风似乎都渐渐息了,能听到的只有不远处一步一步沉沉的脚步声,和近处弓弦紧绷拉扯的声音。 五十步时,对方突然停住了脚步,但是弓箭的弓弦仍然绷得“嘎哒”直响,箭头也点点刺向着对面的两人,林潇云和祖顾亦不敢有丝毫松懈,呼吸变缓,眼神凌厉而又沉静,细细注视着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或神情。 “在下前来,为和,不为战!” 对方终于开口了,那名腰佩墨黑长剑的军士,向着祖字营的数百将士高声喊道。 “秦地口音?”林潇云的眉头却即刻皱了起来,看向了祖顾,疑惑的说了一句。 但祖顾仍然将视线牢牢锁定在那名铁面之将身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紧接着,只见那名军士将手里的旃旗狠狠插入土中,然后从胸前的铠甲内取出一片白布,十分敬重的以双手捧于身前,在数百支箭矢的指准下,神色自若,慢慢走向了祖字营营地正门。 祖顾右手握着腰间赤炼剑的剑柄,左手一挥,示意身前的铁甲兵散开了一条道。 于是,在祖字营将士的包围下,那名手捧“和书”的黑袍军士一步一步,走至了祖顾和林潇云两人跟前。 祖顾单手接过对方手中的布书,展开看了一眼,旋即又合上了,眼神再度警惕的移向了仍在后方的铁面之将,淡然道一句:“本将已知晓,待我军商议之后,会回复贵使的!” 那黑袍军士听罢,也冷冷的笑了笑,对着面前的祖顾和林潇云俯身作揖,行过一礼,而后起身,注视二人良久后,似笑非笑的道:“祖之赤炼,林之紫泰!早有景仰,后会有期!” 说罢转过身,一手搭在腰间长长的墨执剑剑柄上,四周都围着祖字营将士,便大摇大摆的走出了营地,向着那名铁面之将而去。 而正在此时,两匹战马突然从西方奔驰而来,最终停在了祖字营营地之前。 第一零八章 叶之墨执 林潇云顺着马蹄声望去,此刻赶来的正是驻守于甫丘的叶凌叶常二人,想必应是同自己一样,因为不放心,才急着赶至此地,但终究还是来晚了一阵。 叶凌在马上,拉住缰绳,剑刃一般的眼神却直直刺向了此刻仍被围在五营军将士中央的那名黑袍军士,视线最后也死死锁定在了那把长长的墨执剑上。 叶常亦是一脸难以相信的神色,望了望那名鲜卑军士,又看向祖顾和林潇云两人。 祖顾见那名黑袍军士已走远,便挥挥手,示意围着的祖字营将士散去,撤回了营地内。 叶凌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瞪着眼,闪烁着丝丝杀气,却又一脸震惊的望着那名黑袍军士和他腰间的墨执剑,不停地拉扯着手中的缰绳,想将还在慢步向前踩踏的战马停下。 而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叶凌神态的异常,停下了步伐,眼睛紧盯着马背上的叶凌和叶常,渐渐警觉起来,缓缓躬下身,右手已经慢慢握住了腰间的剑柄,脚跟也开始随着叶凌战马的移动而旋转。 祖顾和林潇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了一下,顿时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刚刚放下的心即刻悬了起来,伫立在原地,有些惑然,但一时不敢贸然而动,只得选择静观其变,神经却是再次紧紧绷起了,手也重新搭在了剑柄之上。 然而,在此等时候,那铁面之将,却突然将长枪嵌入土中,迈开步伐,健步挡在了黑袍军士的身前,然后对着马上的叶凌和叶常毕恭毕敬的俯身作揖,行了一礼。 所有人,包括叶凌自己,都为这铁面之将的突然之举怔了一下,而原本紧张到极致的气氛,也因这一礼而顿时平复了许多。 在旁看着这一切的林潇云,虽说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但心中的疑惑却是更加深了,从墨执到叶凌,再从叶凌到铁面之将,还有那俯身作揖的一记华夏之礼,这些,都不禁使得他陷入沉思当中。 而至此,那名鲜卑军士也完全冷静了下来,再随着俯身行了一礼后,便跟着那铁面将军转身而去。 接着,两人跨上战马,勒过马,而那铁面之将又再度回头看向了叶凌叶常二人,片刻后,方才转过头,策马而去,向着洛阳方向而回。 叶凌眼中仍然透着些许杀气和怒意,立于马上,注视着黄沙中那两名黑袍将士远去的背影,渐渐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但在恍惚间,却又好似突然被什么,触碰到了记忆深处的那根弦一般,眼底也即刻泛起一阵波澜,双眸顿时黯然下来,竟一时慌乱了心绪。 叶常也看着远去的两人,复而又转头看向了神色骤然颓丧下来的叶凌,不禁紧皱起眉头,眼露火光,恶狠狠的道:“堂堂墨执之‘仕’,竟投奔了鲜卑!实乃我叶家耻辱!” 叶凌没有说什么,回过神,平复心绪后,低头沉思片刻,方才下了战马,向覃南确认了情况,便随同祖顾和林潇云进了祖字营主将营帐。 祖顾先是将手里的“和书”递给众将一一传阅后,然后唤来了一名卫兵,命其将“和书”送至了南阳城,请越王做定夺。 “诸位觉得越王会同意和谈吗?”祖顾站着示意众将入座后,把别在腰间的赤炼剑取下,两手撑着身前,环视了营帐中的众人一圈,如此问道。 覃南听罢,摇摇头,道:“断然不会!” “没错!”叶凌也点点头,接着覃南的话道:“如今,我五营军北伐,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战意正酣、士气正足,实乃收复故土之良机,越王和左右使绝对不会同意的!” “若是肃甄鲜卑部退出中原,我想还是可以考虑的!”覃南说着,不禁笑了笑,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难说!”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潇云开口了,而众将耳闻也都有些好奇的看了过来,却听他接着道:“我军现在对敌方的了解太少了,或许这是一次机会,但至于达成什么协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祖顾听完,皱着眉头,微微思索了片刻,点点头道:“言之有理!通过这次机会,的确可以多少了解一些洛阳甚至是邺城的消息!但是,如此行事也有不妥,至少,对不知情的下层将士,就该有个合理的交代!” 轻轻舒口气,祖顾接着道:“具体事宜,我们还是等越王和左右使的消息吧!” 几人又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几句,终究还是将话题转移到了半个月前的洛阳之战上。 林潇云早就有疑惑,便直言问道:“敢问叶公是否同墨执剑有关?” 祖顾和覃南听完都是微微愣了一下,但叶凌却只是眼神恍然一下,抬头看向了林潇云,似乎他早就料到了林潇云会如此问。 长长叹一口气,叶凌并没有急着回答,先是低头轻抚着置于身前木案上的长剑,良久后,方才再度抬起头,环视了营帐中的三人一眼,缓缓开口道:“没错,我叶家正是墨执之‘仕’!” 叶常听着,脸上并没有愕然神情,只不过脸色甚是难看,眼神中也透着一丝尴尬和愤懑。 但叶凌的这样一句话着实是使得林潇云、祖顾和覃南三人目瞪口呆,竟半晌都没人说出第二句话来。 “两位都知道,凡为六剑家族,就需挑选出族中武艺最为高强之人来继承六剑,成为‘仕’!”叶凌看着眼前的祖顾和林潇云,犹疑片刻,这才决定将所有关于墨执剑的事情和盘托出: “叶家为河西大族,也是墨执之‘仕’,然而,由于家父少时在族里的比试中败阵,故而没能取得‘仕’的资格。而届时,正值前朝魏主南伐蜀汉之时,家父便毅然投军,效力于征西将军邓艾麾下。因武艺高强,作战勇猛而深得文帝赏识,在平定蜀汉后,进爵封侯,安居洛阳,便再没回河西之地,我和无易也是在洛阳出生,因此只是时常从家父口中得知一些关于墨执剑的事情!” 叶凌说着,顿了片刻,方才接着道:“虽然我们对墨执剑有所了解,但毕竟和宗主那边断了联系,实不相瞒,今日也是我们俩平生第一次亲见墨执剑!” 说完,叶凌看着一脸愕然的祖顾和林潇云,继续道:“‘墨以为攻,执之为守’!墨执乃守护之剑,现今,墨执之‘仕’事于鲜卑,想必日后定成劲敌!” 祖顾和覃南听罢,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在他们心里,也自然理清楚了一些事情,但于林潇云而言,心中仍然有件事困惑着他。 铁面之将善使长枪,这在和自己交过手的鲜卑人当中是仅有的,而听祖顾之言,对方枪法了得,再加上刚才的那一记华夏礼,难免不让他心中有所遐思。 但林潇云终究没有追问下去,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猜想着实可笑。 故而,在听叶凌说完后,惊讶之余,只是以右手托住下巴,沉思片刻,点点头后,便没再多说什么。 因为当日城下一战后,众军疲惫,亟待修整,战令指挥亦待协调,因此战后各营主偏将也都力主调息备战,自然不曾有得时间坐在一起,来陈述那些战场上的细枝末节。 而叶凌叶常也是通过覃南林潇云之口,方才知道墨执剑的实力,两人细细思索,心中却是无限郁闷与忌惮。 但相对于墨执剑,真正让所有人为之一颤的,还是祖顾对于那铁面之将的佐评:“若非名将,必为英豪!” 而关于那具铁面之下,众人也都开始了无边的猜想和推测,至于佩戴假面的缘由,也开始提起兴趣来,但几句言语,也不过都是口说无凭,最终不了了之。 众将散去后,都回到了各自的营地,虽然那鲜卑军士已道明来意——为和,不为战! 但在如此境况下,没有人敢相信这样的话,是故,这几日各营的巡防也更加的严密,戒备之心亦更加高悬,而一直到第三天傍晚,却也都是祥和的度过了。 然而,这第三个傍晚,真正让前线的各营将领为之一惊、措手不及的变故,却并不是来自洛阳,而是南阳。 越王传意各营将领:三日后,南阳城内,与敌相会和谈! 第一零九章 伊娄林的心思 秋日高悬,清风习习,摇曳着带有几丝黄意的树梢,也拨弄着透有枯红的片片残叶。 伊娄林坐在自家木质房前的阶梯上,两只小手撑着下巴,双眼望着挡在前面不远的云山,有些出神,明显思绪已经不知飞向了何方。 旁边不远处,兄嫂是连谷来正指挥着一众奴仆忙来忙去,准备着各式各样的酒宴用具及食材,而她的兄长则立于门廊之上,时不时还会帮把手。 伊娄林知道,过不了几日,这座宅院之内会有一场盛大的宴会,酒席将会摆满整个庭院,可能到时候,就连那簇青竹,都会成为一个碍事的存在。 伊娄部久居塞外,过着逐水而居的游牧生活,自然不像中原,以黄帝历法来计算时日,他们所有重要的日子,除了参照天气的变化外,剩下的都要依靠巫祝的卜算,甚至连生辰都不例外。 所以在几天前,当伊娄染告诉她巫祝卜算的结果时,伊娄林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若在以往,她心中是会十分欢喜的,毕竟,她喜欢那种热热闹闹、和和睦睦的氛围,也喜欢那种所有人都笑着向她贺酒和祝福的感觉,当然,她更期待着一年才有一次的生日礼物...... 但现在,她的心中除了茫然之外,还多了一份苦涩与惆怅。 没错,她的生日快要到了,十六岁的生日。 伊娄林依稀记得,上一个生日的时候,兄长还专程给她讲过中原的礼俗呢! 中原女子在过了十五岁的第一个上巳节,都会举行及笄之礼,常由家中双亲做主,邀请族中有德才的女性长辈为正宾,携有司、赞者等人,共同见证一个不谙世事的垂髫孩童,成长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待嫁女郎。 虽然记得不是很完整,但伊娄林还是清楚的记得那及笄之礼的过程异常繁琐,甚至都让那时候的她留下来些许心理阴影,以至于到现在来,她还能说出一些具体的仪式流程来,比如什么初加一拜、二加二拜、三加三拜的,还有什么字笄者、临训揖谢什么的...... 那时候,她还觉得中原如此繁琐肃穆的及笄礼十分可笑,也不禁有些可怜那群长大后便被条条框框所束缚起来的女孩子,甚至还笑着和兄长笑着调侃说,族里应该根本找不出一个兼具德才的女长辈来做正宾,因为整个伊娄部,能识字的女子,除了她自己,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然而,只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伊娄林的心事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到她自己都难以相信。 她竟开始有些羡慕中原的女子来,而随着十六岁生日的临近,这种荒诞虚渺的感觉也更加强烈。 她现在方才领悟,即便中原的及笄礼繁琐冗杂,但这至少是一件庄严而又肃穆的事情,而隐藏其后的,是中原父母对于自家女儿婚事的谨慎与庄重,虽说结果并不一定全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也绝不会像草原塞外的那般草率而为。 没错,现在涌入伊娄林脑海的,就是“草率”这两个字,在她眼中,兄长将自己许配给今年冬猎中夺得魁首的少年,就是草率! 而这样的草率,是她绝不愿接受的! 想着想着,伊娄林恍然间站起身来,欲踏下木梯,去往自家的庭院外,但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身后的伊娄染叫住了:“你要去哪?” “嗯......”伊娄林沉吟片刻,才又幽幽的答道:“我想出去走走!” “不许骑马,别跑太远!”伊娄染板着脸,命令式的交代了一番。 毕竟,对于他这个活泼好动的妹妹,伊娄染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且不说她去年乔装打扮跟着贺寿的队伍跑去洛阳城一事,就连前段时间部族被林字营包围的那一次,首先射出的那一箭便是出自她的手笔。 所以,在伊娄染看来,目前对伊娄林多加管教,还是十分必要的,尤其是在如今的这种微妙的情势下。 虽说现今云山被人监视着,但对于族人的外出打猎,采摘瓜果,只要不聚众超过五十人,那些白袍士兵还是不闻不问的。 况且,伊娄染也向族人讲明了利害关系,亦没有起冲突的打算,故而,也就如此,过得太平就可。 但前些时日,外出打猎的族人带回消息,说洛阳方向已经打起来了,而且战事还颇为宏大,这不禁让伊娄林心底有一丝振奋和欣慰。 在族中众人都在为肃甄部忧心时,她的想法却截然相反——不错,她期待着晋军的胜利,期待着肃甄部被逐出中原。 她曾去过洛阳,目睹过城内的尸山白骨,也见证过肃甄部的血腥屠戮,那悲恸的哭声依然响彻在她的耳畔,令她觉得,残忍嗜杀的肃甄部不配占有这座古老而又繁华的城池。 另一方面,只有晋军北伐顺利,她才更有可能再见到那个人。 而伊娄染在听说洛阳开战之后,还曾亲自带着数个族人,借打猎为名,前去探查,回来也零星说给伊娄林听过,但自那之后,便没了动静。 不过,不管洛阳的战况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留守的白袍兵士是在监视控制着伊娄部。 伊娄染正是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如此限制伊娄林的外出,至于那些白袍兵士,则更是能避则避。 对于兄长的管教与干涉,伊娄林倒显得十分理解一般,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或是耍脾气,只是在临出院门时,才随口应了一声:“嗯......” 伊娄林出了庭院,绕过伊娄部的营寨,闷闷不乐的迈着小步,向着山坡顶而去。 山岭的另一侧,草地平坦,茵茵绒绒,原本的绿意已被秋风吹得枯黄,但她心中并不会因此而有凄凉凋敝之感,反而是觉得熟悉与温暖,因为那个曲音袅袅的夜晚,月光下的草地也是这般枯黄的。 山岭脚下的滁水蜿蜒曲折,水波平静,映照着蓝空中的朵朵白云,随风而动,在太阳的照耀下,浮动着金色的光芒,几片落叶漂浮其上,随着缓缓水流漂逝而下。 望着浮于水面的落叶,在那颗苍劲的公孙树旁,伊娄林痴痴的伫立了良久...... 第一一零章 和谈(一) 此时的南阳城楼,序右使领着林潇云,正观望着远处天际的那一小队人马。 旃旗飘扬,人影点缀,数十名骑兵簇拥着一个简约的仪车,向着南阳城的方向而来,后面跟着十余辆载着箱橱物柜的无棚马车,由近百步卒押着。 那仪车虽说简约,却也十分讲究,两匹同色之马,步调整齐划一,不快不慢;木辕不算华丽,但也是精雕细琢,可谓精品;车周木栏高约两尺,有雕纹装饰,而整个马车的四面,都被厚实的锦绣幕布遮掩了,虽然时时被秋风掀起一角,但仍然看不清车内的昏暗。 车顶是一处方形的尖顶状蓬盖,还飘扬着一面和军士手里一样的小旃旗,从远处看,这马车的确不是中原风格,更不是江南的风格,但细细琢磨,却又觉得和胡人的彪悍和野蛮亦有些格格不入。 整个仪队的护卫也十分合理,前面是三十名身着铁甲的骑兵,手持长槊,其后是一百名腰佩弯刀的卫士,护着后方的十余辆架货车。 而守在仪车两侧的卫士,一旁是别着墨执剑的军士,另一旁则是手持黑缨长枪的铁面之将。 序右使看着那支由远及近的使团队伍,捋捋胡须,微微皱起了眉,以他对鲜卑人的了解,出行赴会都是不会有如此讲究的,而今日和谈,对方究竟是派来了怎样的一位人物,才会有如此独特的行头? 这不禁令序右使心中有一丝不解。 而林潇云虽然觉得那马车有些罕见,多多少少有一些不协调,但他并没有像序右使那般细细思索,只是将注意力放在了马车两侧的护卫上。 对于他来说,此次和谈,最大的隐患必是此二人无疑! 不多时,那支队伍已经径直来到了南阳城下,而城门也在此刻“嘎吱嘎吱”慢慢的开了,从城内开出两队手持长戟的五营军将士,列队整齐,排在了城门外的两侧。 序右使见对方已到,亦领着林潇云走下城楼,穿过涵洞,伫立在南阳城下,在秋日阳光的直射下,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鲜卑仪仗队,眼神庄严而又深邃。 林潇云一身银白铠甲,肩披白袍,手搭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眼神警惕的盯着对方两侧护卫的一举一动,直到对方完全停在了自己跟前不远处,仍然没有丝毫懈怠。 而一旁骑在马上的房奎见对方已经停住,便即刻领兵围了上去,数百号五营军将士将那百余名鲜卑仪仗队团团围了起来。 对方倒也镇定,并没有过激的反应,好似早料到会如此一般,只是在片刻之后,方才一道极为厚重着实的声音从那具铁面之后传来:“将军,此为何意?” 是一句极为流利标准的晋国官话,这不禁令序右使和林潇云都有些暗暗惊讶,而更让他们愕然诧异的是,此话竟是中原口音! 房奎因为公务在身,在短暂的惊诧之后,便抱拳向着对方行一礼,郑重的道:“为保安宁,搜查仪车,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说罢,一挥手,围在周边数个手持长戟的五营军将士,一步上前,欲掀开仪车上的帘幕。 然而,一声清脆的枪刃撞击声却即刻传来,那铁面之将一杆长枪扫开一排长戟,横在了仪车之前,全然挡住了所有围上前去的五营军将士。 “休得无礼!” 一声厉声呵斥从铁面之后传来,其中的杀气顿时震慑住了所有上前的五营军步卒,现场也随之陷入僵持。 “然!无碍!让他们查吧!” 一声纤细清亮的女音从仪车的帘幕之后传来,咬词不准,发音也有些别扭,但众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听闻这样一声女音,序右使和林潇云同时怔住了,房奎也一脸惊诧,挥动长戟的手还定格在空中,因刚刚的紧张而有些扭曲的面容也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此次打探毕竟是序右使一手安排,事已至此,也该自己来收场了。 看着有些为难的房奎,序右使走上前,对着仪车俯身行一礼后,缓缓开口道:“不知贵使苦衷,多有得罪!” 序右使既是知道了对方的女子身份,自然也便有所理解,不再强求,但同时也解了一开始自己心中的疑惑:既然地位显贵,又是女家身份,那此等行头车架便多少可以理解几分了。 “此次和谈,需我同行,方显诚意!如有不便,还望体谅!”同样有些别扭的语调,一字一句,感觉稍稍有些费力的从帘幕之后传出。 序右使见对方话已说到如此地步,便装模作样的笑了笑,道:“如此这般,我方便礼让了!贵使请!” 说罢,示意房奎领着众将士退下,自己又让开一条道,伸手示意对方入城。 林潇云就站在序右使身后,目送车队缓缓进入城门,这才随着序瑀慢步进城。 他亦知道,对方作为使臣前来,地位终归显赫,再加上女子身份,如是仍强行搜查车架,想必此次和谈会毁于一旦,而至于了解对方,收集情报的计划也定会落空。 入城后,序右使先是领着对方一行人至事先备好的驿馆落脚,再是告知对方明日和谈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方才留下一队卫兵,带着林潇云和房奎离开了。 渐渐天色已晚,而五营军的众将也都陆续汇集到了城中的那落宅邸。 因为洛阳还有一个肃甄仪,前线战事仍然不容懈怠,因此各营主将也都是当日才从驻地赶至南阳城内,而各偏将都留守于驻地,以备不测。 而南阳城内因为洛阳大战,也兵力不多,今夜司马徽算是将精锐全部集中在了主帅宅邸和使臣驿馆周边,各处眼线暗哨,相互呼应,严加监视防卫。 随着祖顾最后一个步入宅院,众人也都于大堂内纷纷落座,各据一案,共商其事。 “不知越王为何会答应和谈?”房奎第一个按耐不住,开口便问道:“今我军战意正盛,斗志正高,当一鼓作气拿下洛阳!对方又怎会有和谈之余地?” 众将听了也都点头,眼神有些迷惑的望着上宾的三人——越王和左右使,似在等候其答复。 林潇云心中虽有想过借和谈来刺探情报,但以序右使的安排上来猜测,越王好似是要真心和谈一般,而当今洛阳形势,正如房奎所说,早已一片明朗,和谈即便是答应,也应当只是幌子而已,何须至此。 司马徽环视了堂内各营主将一眼,提了提神,一字一顿的道:“没错,洛阳形势的确如此!” 司马徽骤然提高的声音,话锋急转直下,接着道:“然而,江南形势早已大变,天下之势也定会风起云涌!” 林潇云听罢,已经猜测到了几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问道:“莫不是司马旭已经有了动作?” 序右使叹息一声,点点头,道:“没错,司马旭不日将在建康登基!吴王帛书已传至南阳!如今江南,已经变天!” 虽是这般叹息,但序右使脸上也并没有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沮丧情态,倒是早已知晓的安书文一拳砸在身前的木案上,狠狠道:“本将从军三十载,从未如此窝囊过!弟兄们前线冲杀,却被自己人背后算计!每每想到此,心中甚是悲痛愤恨,难以平复!” 司马徽见状,忙安抚道:“安将军不必如此,我军尚不到黔驴技穷的地步!” 说罢,他取出衣袖中的两方布片,又道:“这便是了,诸位看看吧!” 第一一一章 和谈(二) 司马徽递出布书,给各将传阅,这两封布书,一封是前些时日荆州勇字营传来的“司马旭择日登基,伍王部陈兵荆州”,而另一封则长一些,上书: “亘古华夏,浩瀚九州,今山河俱碎,望苍凉北地,胡寇肆虐,中原沦陷,大晋江山,独撑江南,旭本欲偏安一隅,福祉为民,怎奈何天命昭昭,承蒙众方推举,归于华夏正朔,扶大厦之将倾,布威名于蛮夷,旭不容辞,故呈告天下,以求万民归心!” “哼,还偏安一隅,福祉为民呢!”林潇云嘲讽似得轻蔑一笑,将帛书接着传了下去。 司马徽没有过多言语,只是站起身,卷一卷衣袖,将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踱步,走到了厅堂中央。 “兰左使,如今江左豪强和侨姓名门对此有何反应?”司马徽没有理会堂中各将的愤恨与咒骂,停下脚步,偏过头向着台上左侧问道。 “琅琊王氏因为南渡较早,加之江南本有家族旁支,故今已拔地重起,成为司马旭最核心也最有力的支持者,而河东柳氏、洛阳周氏则有些没落,虽然没再独占中枢要职,但仍旧豪霸一方、不容小觑,但除此之外,其余中原侨姓却多被排挤在外,手无实权,升迁难望!” 兰左使自然明白司马徽的意思,于是,便开始将如今江南交糅复杂的局势,一一向众人讲明。 “而对于江左豪族、本地世家,除会稽鲁氏勉强挤进中枢之外,其余各大家族仍不得志,与以往无异。故而,对于司马旭登基一事,也多冷眼旁观,不攀附亦无阻挠,像安阳陈氏、义兴陆氏和吴兴沈氏,都大抵如此。 “此外,与兰家来往密切的樵郡曹氏和扬阜方氏,虽然明面上漠不在乎,但暗地里却另有想法,近来屡次与五营军主动接触,便是为此!” 叶凌听罢,不由得一阵心惊,虽说曾经有猜测过,兰左使家境殷实,出自望族,但着实没有想到,兰家在江南竟有如此势力,以至于对江南各大豪族势力都了如指掌,若是叶家依然清望,想必也早已被兰家盯上了吧。 “如此说来,现今的江南,倒还有曹氏和方氏,能助五营军交涉斡旋咯!?”序右使听完兰左使的分析,如是问道。 “没错!”兰左使轻举起双臂,整理平顺一番宽袖,接着道:“但是必须由兰家来牵头,而且得尽快!” 司马徽听完,扫视了一圈大堂内的众将,此时帛书已经传回序右使手中,再结合刚才兰左使的分析,想必众人对现今的形势也都有所了解了。 顿了顿,司马徽提着嗓子,怔怔的说道:“如此,众将都已明白本王为何会同意和谈了吧!” “我五营军将士北伐胡寇,为复河山,赴难捐躯,然吴王罔顾大局,令豫州官军陈兵荆州,置五营军于进退维谷、前后两难之境,因此,我等必须应势而为,在保全自己的境况下,先安南方,后定北方!” 司马徽说完,众人的反应各有所异,但听安书文道: “只是对方和谈的诚意几何,我们不得而知,怕是不可轻信啊!” 安书文说完,祖顾和房奎也赞同的点点头,显然这句话,道出了此次和谈的最关键问题: 经由南阳、洛阳两战的肃甄部虽然颇有损失,但至少还有一战的实力,若是将此次和谈当做权宜之计,也未尝不可能! “未必!” 厅堂上侧的高台上传来了一声短捷有力的论断,众人闻声望向序右使,脸上无不是一种愿闻高见的神态。 “幽燕慕容!” 却只听序右使缓缓说出四个字,便没再言语。 也许是尚未反应过来,祖顾和房奎又重复念叨了一遍,短暂的疑惑后,随即便是一副恍然明了的神情。 的确,如果说五营军现今的处境是进退维谷的话,那肃甄部的境遇就只能用前狼后虎来形容了,前有步步进逼的晋国北伐军,后有血海深仇的幽燕慕容部。 更况且,若是五营军遭败,大可退至蜀地,尚能保全自己,而肃甄部若败,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慕容部乘虚而入、大肆屠戮,亦或是被联合绞杀于各胡族部落之间。 因此,肃甄部是完全有理由提出和谈的。 只是,经由序右使这样一提醒,众人才对现今中原的局势又有了新的了解,慕容部对肃甄部,威胁甚重,但对五营军来说,亦为大患,不得不防。 若是五营军与肃甄部相杀于洛阳,苦战一场夺回邺城,也决然再抵挡不住慕容部的南下肆虐,届时,中原或将得而复失。 虽说,现今慕容部仍向大晋称臣,慕容嗣的儿子于近日前,也被送抵建康为质,但反水,却是意料之中的事! “如此说来,和谈倒是最好的选择了!”林潇云在脑海中分析一番局势,不禁自嘲式的笑着说道。 “若是这样,对方又以何为谈资呢?”兰致低头思索片刻后,问出声来。 “拱手让出洛阳城!”序右使答道:“这是对方唯一的谈资,也是底线,此次和谈,难再有更多收获。” 众人各抒己见,厅堂内也稍稍嘈杂了起来,但都是对明日和谈的具体细节指指点点,司马徽见状,也才将眼光放在了堂内一角的叶凌身上。 叶凌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偶尔听闻几句,抬起头来思忖片刻,而司马徽早就注意到了这些,但刚才忙于分析局势,也没太过在意,所以,在这一切都近乎尘埃落定的时候,才碍于礼节,笑着询问道: “对此,叶公可有异议?” 叶凌抬头看向司马徽,眼中却甚是焦虑与不安,想要开口,又如鲠在喉,半晌的犹豫后,才说出一句话来: “江南乃晋人同胞,亲同手足,中原为豺豹胡寇,血海深仇,而今,五营军举师北伐,纵使江左生变,也断然不会有人做出有损伐胡,这类受千夫所指的愚蠢决策来,豫州官军也绝不敢肆意妄为,越王又怎能答应和谈,给胡寇喘息之机,舍亲而取仇啊!” 司马徽听罢,目光顿时冷峻下来,但还是陪着笑道: “叶公着实多虑了!” 叶凌听完,只觉胸口沉闷,喉结鼓动着,想要开口,却没再说出一个字,最后只能化作一口浊气呼出,此般无能为力,自己早在南阳围城时就已体会过了,但现今,依旧无法改变。 司马徽正欲转身,却听到叶凌那苍凉而又无奈的声音再度响起,词句颤抖,有如一个绝望者最后的死谏: “我与虚公,领叶家军、虚家军和胡人相抗十数载,深知其诈,还望越王慎重三思而行啊!” 叶凌对司马徽的了解想必仍停留在北伐上,因此才会如此相劝,而他不过是一员刚纳入越王麾下的武将而已,又怎能通过此事来看透司马徽的真正野心呢? “本王心意已决,还请叶公勿再多言!” 司马徽脸色阴沉下来,一甩衣袖,转过身去,没再理会叶凌,然后,迈开步伐,向着厅堂的上宾高台走去。 而就在此时,林潇云和祖顾却顿时浑身一震,相视一眼后,同时起身,祖顾手持赤练,以雷霆之势迅速护在了司马徽和左右使身边。 而林潇云则提着紫泰剑,一个箭步冲出了厅堂外,冲着夜空的一角大喝一声: “何许人也!?” 这一声大喝,也惊来了宅院外尚未反应过来的戍卒,一排排操戈执戟的兵士冲进院内,但林潇云知晓,已经晚了。 漆黑一片的夜空很静,静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一般....... 第一一二章 和谈(三) 林潇云手提紫泰剑,一个箭步冲出了厅堂外,冲着夜空的一角大喝一声: “何许人也!?” 这一声大喝,也惊来了宅院外尚未反应过来的戍卒,一排排操戈执戟的兵士冲进院内,但林潇云知晓,已经晚了。 堂内,司马徽和左右使被祖顾护在高台之上,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讶然,不禁面面相觑、满是惊愕。 厅堂内一时陷入绝对安静之中,片刻后,序右使才惊问道:“何事?” 祖顾在高台前摆出迎敌的姿态,右手仍紧紧握着腰间的赤炼剑剑柄,黑色的双眸闪着凌厉的光,四处警惕查探,稍有迟缓,才回序右使道:“隔墙有耳,想必吾等刚才的谋划,已被对方知晓!” 众人听闻,完全反应过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但未见慌乱,仍正襟危坐于各自席位之上,手却是牢牢握在了剑柄之上,不住扫视堂内四周。 房奎性情冲动,拍案而起,虎眉紧皱,双眼怒瞪,杀气腾腾,厉声大喝一句:“定是那帮胡贼!” 说罢,大步出了厅堂,冲出宅院,跨上战马,领着数百甲兵便向着鲜卑驿馆杀去。 而房奎刚刚出发,序右使已经完全捋清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匆匆起身,望着厅堂外,焦虑不安的道:“房奎太过鲁莽,此事不容贸然啊!” 说罢,便紧身追了出去,刚出厅堂,边大步向前,边唤林潇云道:“易丞!速同我前去驿馆!” 林潇云听闻,稍有不解,因为此刻敌方下落尚且不知,若是放松对厅堂的戒备,恐有隐患,于是犹疑的道:“可是堂内?” “堂内有祖将军和叶公守护,还有众将在,无碍,驿馆那边才是当务之急!” 序右使没有停步,说话间,人已经大步迈出了宅院,而林潇云听闻,也不敢再有所怠慢,快步追了上来,令人备马,而后,同序右使策马向着驿馆方向疾驰而去。 两人赶到时,驿馆四周已经被明亮密集的火把包围了,驿馆前的广场和木质阶梯门廊上,百余名手持弯刀的胡人列队整齐,守护在门前,而中央正门处,则是腰佩墨执的军士和那名铁面之将。 双方剑拔弩张,紧张对峙着,但好在还没起冲突,看来,两人是赶上了。 墨执军士看着满脸杀气的房奎,阴冷警惕的道:“不知将军深夜领军前来,所谓何意?” 房奎骑在马上,眼露凶光,正要开口怒斥,但却被下马上前的序右使伸手制止了。 序右使先是很恭敬的向对方俯身行礼,然后面相和善的道:“我军深夜发现匪寇,为保贵部安全,故而令房将军深夜领兵前来,如有搅扰,还望见谅!” 序右使虽然脸上陪着笑,但语气却是阴冷尖锐、煞人心寒,同时双眼敏锐的扫视着火光下的驿馆,和一切可能有的异常。 而房奎听序右使一番话,倒也反应机敏,稍稍平息下来,抱拳对着门前的铁面之将和墨执军士道:“本将生性莽撞,多有搅扰了!” 林潇云下马后,随即便私下传唤了驿馆周遭的密探,询问今夜详情,却得知入夜后,并无人进出驿馆。 而再次清点一番驿馆前的护卫人数,一百名革甲步卒,三十名铁甲骑士,再加铁面之将和墨执军士,并无纰漏,于是,林潇云移步上前,将此事告知了序右使。 序右使点点头,但神情并没有丝毫懈怠,显然是还有其他考虑。 而对于序右使的一番说辞,对方显然不满,冷笑一声,沉声道:“如此阵势,贵使莫不是觉得,那匪寇是出自吾等驿馆?” 序右使听罢,也淡然一笑,接着道:“军士误会了,越王特遣本使前来,实为担忧贵部和贵使的安危!现如今,既然贵部无碍,本使也便放心了!” 说完,序右使一挥手,示意房奎收兵列队,再度看向门前两人,装作坦然的笑笑,然后道:“只是本使前来,首要之事,是为确保贵部使臣安好,这尚未面见使臣大人,本使回去也不便复命,还劳请两位传告!” 那墨执军士听闻,显然愣住了,半响后,才似有迟疑的答道:“大人早已安寝,吾等不便惊扰,贵使请回吧!” 房奎此刻已经收兵,列队候在序右使后方了,但听闻对方的如此答复,顿觉诡异,不禁浑身一震,绷紧了神经,随即,向上伸出左臂,停于空中,示意后方兵士安静,但同时,这也是一个准备迎敌的手势。 就这样,原本稍有松弛的气氛又再度紧张起来。 而林潇云也恍然明白了,此刻驿馆内唯一没有露面的,便是那位坐仪车入城的使臣了,虽然对方是女子身份,且地位高贵,但终究胡人不同于中原,游牧尚武,人人皆兵,武艺高强的女孩子家并不少见,因而,决不能等同而视。 再者,经由序右使这般一提醒,林潇云才察觉到一个十分蹊跷的微小细节:自从两人来后,回应序右使的,便一直是那位墨执军士,而职位更高的铁面之将,反而始终沉默,这其中,定有隐情! 想到此处,林潇云不禁感佩序右使的睿智和敏锐,但同时也察觉到了气氛的斗转直下,上前一步,护在了序右使的身侧。 “哦?”序右使见对方拒绝,不禁故作疑惑的道一句,随后,又有礼的拱手行一礼,提声再一次道:“本使尚需复命,还劳请二位代为传达!” 那墨执军士似乎仍要开口拒绝,但却被在旁的铁面之将伸手拦住了,或许是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在轻声言语一句后,一名胡人卫士便点头进了驿馆。 墨执军士看了一眼铁面,随后也平复了语气,换上一副谦恭友善的态度,又客气的抱拳行礼,缓而答道:“如此,便请贵使稍候!” 然而,这样一句答复,却让序右使和林潇云二人同时惊诧了一番。 但既然对方回应,便决不能再妄下论断、贸然行事,而只得静静等候,观局势走向而为了。 片刻后,那名卫士回来了,但身后却未见人影,而门廊上,百余名胡寇甲士,仍手持弯刀,守立此处,雪亮的刀刃在火光映照下,点点发亮,也映照着那百余双坚毅的眼神,不禁令序右使有些忧虑情势的发展。 序右使等候良久,开始在阶梯下往复徘徊,而房奎也心有不满,在林潇云的暗示下方才忍住怒火,没有轻举妄动。 约莫一刻钟后,现场原本紧张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沉闷压抑,房奎握紧了手里的长槊,而林潇云的左手拇指,也已经顶住了紫泰剑的剑柄,他知晓,若是对方仍不出面,己方定将强行突入,即便守在正门处的,是铁面和墨执。 而就在此刻,一道纤柔的身影在火光的摇曳下,轻步出了驿馆正门,随后,领着墨执和铁面两人,踏下阶梯,迎面向三人而来。 却是一位妙龄女子,披一袭黑发,面掩轻纱,在火光和月色下,叫人看不清容颜,只能见到那一弯秀美的细眉和闪着灵光般的双眼。 着一身左衽白胡裙,腰束同色绸带,虽纹饰单调,样式精简,但是看得出,质地却是柔软顺滑,并非粗布麻衣可比,微凉的夜间,外套一件雪白的窄袖轻绒长衫,步履稳健,气度端庄,自成尊贵典雅。 对方在序右使身前五步停下,双臂交叠,曲于胸前,躬身行一鲜卑礼,随后,一个清新婉转的声音从薄纱之后传来: “女子身份,多有不便,贵使久等了!” 同样是吐词不清、语调别扭,众人听闻,也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无误,虽然心中惊愕疑惑,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此事太过蹊跷,只能重新审视、从长计议了。 序右使见罢,也作揖回礼,道:“城中匪寇猖獗,越王忧心大人安危,遣臣深夜来访,多有搅扰,还望体谅,见贵使安然,本使也好回去复命了!” “尊使客气了,同是庶务缠身,怎敢言搅扰一词!还望尊使代谢越王,心系吾等安危!” 几乎是费力的说完这句话,对方也在薄纱后礼貌性的笑笑,笑声轻盈,衬上此等气氛,却又颇为庄重。 而序右使见事已至此,便只得再客套一番后,又礼重的送对方使臣入了驿馆,方才领着林潇云和房奎,向着本部宅院而回。 但无论是序右使,还是林潇云,心中都清楚,这绝不是一场误会。 三人回厅堂时,夜已至半,因为刚才的变故,司马徽有意推迟和谈的时间,但却被序右使止住了。 “此刻推迟,怕无甚裨益,只会令对方更加确信吾等的艰危处境,于事无补,倒不如坦荡自然、重拿轻放,摆出故意试探的幌子,或许更来得一些迷雾重重、真假难辨!” 序右使这样说着,但忧虑的神色并未消退丝毫,仍旧是眉头紧锁,接着道:“话虽如此,但我方处境的困顿,对方终究是知晓了,想必他们的底线也定会提高,明日的和谈可能不会那般顺利,越王还应有相应的准备!” 司马徽点头同意,也遣散众人回去休息,只是令安书武以“鱼已上钩”的暗语,将遣派在城内四处寻查的兵士,又悉数调了回来,然后便一切照旧,不再做任何调整。 第一一三章 和谈(四) 第二日,接近巳时,一辆仪车在众多胡族甲士的簇拥下,慢慢开向了宅院,而后跟着十余辆载有箱橱的无棚货车。 序右使领着数名卫士,已经等候在宅院外了,见仪车前来,上前一步,俯身行礼,道一句:“迎候贵使多时了!” 在铁面的搀扶下,一名女子移步下了车架。 今日对方未蒙面纱,因而得以看清确切容颜,皮肤白净,五官精致,端庄素美,温文典雅,虽一身胡服,但举手投足间,颇有些汉家大族闺秀的风味,这也着实令序右使感到些许意外。 “有劳尊使了!”女子莞尔一笑,极有礼节性的交臂躬身行礼。 再没有多余的寒暄,序右使在前,将对方迎入宅院中的厅堂内,而一同进来的,还有铁面和墨执,及数十名肩挑大小箱橱的胡人卫士。 此时的堂内,众将早已到席,各居一案,列于厅堂左侧,面向堂中,而右侧也是相似,只不过数量少了许多,仅有三四个席位。 堂中,则是单独的两方木案,相对而置,间隔十步,便是双方使臣的席位了。 大堂的上宾高台之上,则仅有一具长长的紫檀席案,一名长者端居其位,那便是越王司马徽了。 数十名卫士将大小箱橱一一排置在厅堂中央,几乎挡住了整个过道,然后在墨执军士的指示下,掀开了箱盖,将放置其内的金银财物,悉数展现在众人面前。 金光闪耀,珠玉剔透,瞬间将整个厅堂内映照的熠熠生辉,换作别人,如此堆积如山的财物放置眼前,或许早有一些惊诧和躁动,至少,血气方刚的房奎和覃南,看着这成箱珠宝,就不由得瞪圆了双眼。 但司马徽见状,只是些许轻蔑的笑笑,仍稳如泰山、分寸不乱,先是示意使臣入座,而后才开口道: “贵使如此厚礼相送,所谓何意?莫不是想以此买下洛阳城?” 司马徽声音虽然不大,语气也还算温和,但却是掷地有声,其间透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越王误会了,小有表示,不成敬意!” 女子交臂躬身,向着堂内上宾行礼答复,而身后两人,却拱手俯身,以华夏之礼对司马徽示以敬意。 如此差别,不禁令堂内众人都感到一丝诧异和疑惑,但又不敢因此而妄加猜测,只能期待着序右使能从对方口中套出一点口实,以解心头之惑。 叶凌当然也是同样的想法,但对比起祖顾而言,他更在意的是那名腰佩墨执的黑甲军士,他当然知晓对方并非鲜卑人,但他却着实想不出一个好的理由,来解释眼前此人的种种行径。 然而,就在他同众人一样,期待着序右使能通过旁敲侧击,引出对方的真实底细时,在那女子的挥手示意下,墨执军士却领着胡人卫士,一同出了厅堂,而独留了铁面和她自己在堂中。 司马徽见状,也有些疑惑,但这既然是对方内部的安排,也便没有多问。 于是,先令人将堂中的金银财物悉数都撤了下去,随后看着已经入座的序右使,点头示意,和谈也该开始了。 谈判席上,不问出路,平等相待,是对对方的礼重和诚意,因此,序右使坐定后,先是低头将朝衣宽袖理顺,端正仪容,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对方,眼神锐厉沉静,丝毫没有因对方的女子身份而怠慢谦让。 “贵使远道而来,为谋双方和局,诚意可佩,而未知贵使官职出身,是吾等的失礼,还望贵使能告知一二,以彰和谈之庄严威仪!” 作为主方,序右使首先发话,而首要之事,自然需知晓对方的身份,这也是窥探对方诚意的最好途径,身份高贵,则诚意真挚,身份低贱,则无需再谈。 素美女子微微一笑,道:“尊使所言极是!” 说罢,跪坐于蒲席上,立直了身子,再度对着堂内的司马徽和众人行一鲜卑礼,道:“鄙女肃甄言雪,肃甄可汗之女,见过越王、尊使、众位将军!” 堂中众人听罢,不禁暗自惊诧,但这种讶然也终究是一瞬而已,剩下更多的,则是开始在心底细细揣摩这其中的意味,和对方的态度及目的。 “原来是......王女殿下?”序右使故作停顿,意味深长的看了对方一眼,随即态度又变得温和友善,同时自谦的道:“失敬失敬!右使序瑀昨日礼数不周,还望殿下海涵!” 肃甄元早在永嘉二年占领邺城后,便已自称“灵护天王”,当然晋室一直不予承认,此刻序右使以这种方式点出来,多多少少带着一些讽刺的意味。 “尊使客气了!”对方并不在意,只是笑着应答了一句。 而这一刻,在双方不大的笑声中,气氛也开始变得有些轻松随和,大堂内似乎一派和谐的场景。 然而,序右使在一番奉承之后,便话锋一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以极其严肃凌厉的口吻接着道:“只是不知王女殿下亲自前来,欲以何为资本,与我军相谈呢?” 气氛的斗转变化,似乎令对方有些不知所措,肃甄言雪也迅速敛下笑容,竟一时语塞,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这是本次和谈最为关键的问题,序右使却以这种方式开门见山的问出,的确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林潇云曾陪同序右使与羌人谈判过,因而对于席案上的交锋,多少了解一些,本以为此次和谈,也应是一个循序渐进、步步为营的过程,可没想到序右使的这样一问,竟完全打乱了自己关于和谈的种种设想。 但林潇云细细一想,却又慢慢明白了序右使的精心布局:对方或许已经知晓了己方的底线和态度,也定会有种种推测和应对之法,而如此出其不意,连自己的设想都能全数推翻,更何况对方呢! 反应过来,肃甄言雪沉吟良久之后,方才有些迟疑看向高台上的司马徽,颌首施礼,开口道:“越王容禀,此番前来,鄙女仅为见证之人,以示诚意,具体和谈事宜,还请尊使与吾弟相谈!” 如果说刚才的那一问是序右使刻意设局,那此刻,肃甄言雪的回应则太过于精妙,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却是将序右使的锐气顿时挡住了,同时将整个和谈完全引入了另一个方向。 “哦?”司马徽不禁惑然出声,同时眼神看向了台下右侧端坐的另一人——铁面之将。 不等司马徽和序右使开口,铁面主动立直身子,向着上宾和对面抱拳行礼,随即一个粗犷浑厚的声音,从铁面之后传来,道:“可汗之子肃甄然,参见越王、尊使、各位将军!” 虽然刚开始的一番交锋被对方化解,但序右使还是十分客气的向肃甄然拱手行了一礼,同时语气坚定且刚毅的请求道: “既是王子与本使相谈,可否请王子取下铁面,真颜相待,以显邦交之礼,示和谈之诚!” 肃甄然听闻,却稍有迟疑,随后沉声回道:“若是不取,当如何?” “如若不取,则和谈殆矣!”序右使抬头看向肃甄然,眼神凛然而果决,接着道:“谈判席上一场交锋,而不知对方容颜,本使断不敢签署此等协约!还望王子三思而行!” “王印在此,这铁面取与不取,又有何区别,贵使何至于此?” 对方显然不愿取下铁面,再度强词推脱,同时将席案一角的锦盒打开,一枚翠玉印章呈现在众人面前。 “王子为塞外之人,或许对中原古事知之甚少!战国大争之时,有秦相张仪以六里之地骗退强楚二十万大军!一国相邦尚能如此,更何况一位隐于铁面之下的王子?若是贵部来日有毁约之时,本使又当与何人对质?” 序右使不依不饶,一再强求,祖顾看在眼里,也不禁开始钦佩序右使的三寸不烂之舌。 自从洛阳城下与对方交手后,祖顾一直对此人格外警惕,更是对那铁面之下的真容尤为困惑。 在他想来,若是能得知对方的真实容貌,或许能察觉出对方的弱点,但他也知晓,要在战场上做到这一点,实在困难,而如今,序右使却仅凭三言两语,便将对方完全逼入维谷,着实可佩可叹! 而叶凌见对方的态度和反应,不禁回想起了那一幕黄沙中的背影,再加上肃甄然一贯的华夏礼仪,让他心中顿时不安起来,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惶恐却又期待,但此刻的他,只能同祖顾一样,提着心密切注视着情势的步步发展。 司马徽见事态如此发展,颇有些深意的淡淡笑着,从台上俯视着下方右侧的肃甄然,微微皱着眉,眼神却是阴冷狠辣。 沉默,肃甄然良久没有再说一句话,而序右使也静静等候,等着对方取下铁面的那一刻,堂内的气氛,就这样紧张沉闷至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前方的肃甄言雪回过头去,看向肃甄然,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暗示了一种妥协。 随即,一声轻叹从铁面之后传来,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肃甄然举起双臂,取下戴于头上的铁面战盔,然后平静的搁置在了面前木案的一侧。 战盔取下后,众人猜忌疑虑的眼神却顿时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表的震惊和莫名,其心中的惊诧与愕然由此可见一斑。 第一一四章 和谈(五) 肃甄然举起双臂,取下戴于头上的铁面战盔,然后平静的搁置在了面前木案的一侧。 战盔取下后,众人猜忌疑虑的眼神却顿时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表的震惊和莫名,其心中的惊诧与愕然由此可见一斑。 因为,那铁面之下,赫然是一尊女子容颜! 两弯细眉,修长淡雅,一双黑眸,灵动有光,肤色白净,容颜芳华,一张标准的瓜子脸更显阴柔之气,因为没有束发之习,一头亮泽黑发披散在肩膀的铠甲之上,又增添几分阳刚之美,与之相比,甚至连一旁肃甄言雪的素美都黯然逊色不少。 “女子人家!?”房奎第一个惊讶的呼出,但随即也因为难以相信而哑然了。 堂内众人也瞠目结舌,顿时却陷入绝对的安静之中,气氛好像凝住一般,最后还是肃甄然主动开口,方才打破了沉寂。 “诸位见笑了!”喉结鼓动,却仍旧是粗犷豪迈的男子音,肃甄然苦笑道:“男儿本当疆场争雄、征战杀伐,怎奈何天生如此容颜,故此,才以铁面相掩,没想到今日竟引得如此误会,还望诸位体谅!” 祖顾见罢,在惊讶之余,却暗然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称,但终究那种感觉太过细微,以至于只能轻叹一声,想着或许是自己多虑了,而听到对方话语出口,竟又似乎理解了一些,不禁抚案而笑,道:“哈哈哈,好一个塞外潘安!肃甄王子果真奇人也!” 在祖顾的豪放笑声中,叶凌心底的不安,也终于化作一声似有些失望的轻叹,并自嘲似的笑笑,随后黯然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序右使并没有因此转移注意力,轻咳一声,祖顾听闻也便收起了笑声,恢复到一副严肃冷峻的神情,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份打探。 “是本使失礼了,还望王子见谅!”序右使拱手向对方赔礼,但抬起的双手还没放下,便声音平和的接着道:“只是不知贵部愿以何为代价,来换得两军偃兵息甲呢?” “若是贵军退兵,我部当割让洛阳于晋国!”肃甄然看向序右使,振振答道,语气颇有些锋锐。 “不!王子错了!是归还!拱手归还!是贵部拱手归还洛阳于我大晋!” 序右使神色凝重,一句一顿,字字重音,气势凌人,提高嗓音强行打断了对方尚未说完的话。 肃甄然第一句话便完全被对方压住了气势,似乎心中甚为沉闷,但战场上的劣势让他在谈判席案上只能妥协,于是,咬咬牙,颇有些费力的道:“好,依贵使之见,归还,归还大晋!” “不仅是洛阳,北方的陈邑和兴山,也当一并归还大晋,得此三地,我军当会息兵!”序右使丝毫不理会对方的难看脸色,再进一步,带着些许威胁的口吻,如是而道。 肃甄然听罢,却顿时惘然失笑,一掌轻轻拍在身前的木案上,身子前倾,眯着双眼看向序右使,语气轻蔑的道:“陈邑和兴山?贵使不觉得,如此条件,开得过于天真了吗?” 对于肃甄然的反应,序右使自然有所预料。 陈邑和兴山位于洛阳城以北,毗邻太行山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邺城的南方门户,若五营军取得此处,则可随时进军邺城,横扫河东;而若是鲜卑仍屯重兵于两地,占据地利,则即便五营军夺得洛阳,也有再失的风险,因此,要想稳住中原局势,势必要拿下此处。 陈邑和兴山,可以说是双方的必争之地! “哦?是吗?”序右使并不把对方的神情变化放在眼里,只是故作惊叹状,以退为进的道:“愿闻王子高见!” 肃甄然眼露凶光,厉声言语一句:“贵军休要欺人太甚,如此紧逼,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序右使听罢,淡然一笑,有些不在意的道:“难不成,贵部仍想一战?” 肃甄然仪态恢复了端庄,但还是横了一眼序右使,沉声道: “贵军不过十万之众,且长途远征,早已是强弩之末,而我部虽经历南阳、洛阳两战,却仍有邺城十万守军,临时集结草原各部,征募勇士,二十万不在话下,大可一战而完败贵军!” “如此说来,那为何王子不去草原借兵,而是到此处来,以谋和局呢?” 序右使自然知晓,肃甄然此言,绝非危言耸听,但此等境况下,只有心虚,才会说出“征集将士,大战一场”云云,如此,倒也些许显示出对方的底气了。 察觉到此点,序右使也不再客气,一路猛进,甚至丝毫不顾及对方颜面,用激将之法来试探对方的底线,以博得最大利益,如此,席案间的气氛也骤然紧张了起来,并有了即将崩溃的风险。 而众人都明白,序右使舌战胡寇,与敌交锋于席案之间,定然会有进有退、有张有弛,但目的终究不过一个,为五营军谋得战局大势,为北伐奠定全胜基石。 因此,整个和谈过程中,司马徽、兰左使和身后众将都是不会有任何言语干涉的,一来是对和谈双方的礼重,二来,若是后方有一位信任使臣的主君和一干稳重凌厉的武将坐镇,也定会给对方一种极为震撼的压迫感。 然而,肃甄然却并未因此而恼怒,只是面色平静的站起身来,看向上宾位的司马徽,拱手一礼后,道:“吾等只是不愿有人其中渔利而已!” 序右使自然明白话中之意,但他仍旧故装糊涂,满是疑惑的眯着眼道:“有人坐收渔翁之利?本使不解,还请王子指教!” 肃甄然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一瞬间又被掩饰下去,看着序右使道: “现今,我部虽南有贵军北伐之难,北有幽燕慕容窥觑之险,然贵军处境莫不如此,一有我部严守洛阳之困,二有慕容石羯肆虐之患,若是贵军与我部不肯各让一步,仍相杀于中原洛阳,则于双方都没有好处!” “彼时,你我双方厮杀中原、两败俱伤,而引慕容石羯肆虐江北、横行天下。到时,贵军数年的北伐成果,也终将功亏一篑、毁于一旦!” 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但肃甄然的确一针见血的道出了当今江北中原局势的关键所在,也道出了双方的共同利害之处。 然而,和谈席案间的交锋,仅仅认清形势,讲明利害,依旧是涉及尚浅,远不足矣! “王子谬矣!贵部如今身居维谷,处两难之地是真,但我军却不如此!我军虽拥卒仅十万,却无不是骁勇善战之兵、制敌有方之将,战江夏、收襄阳、破南阳,一路远征,势如破竹,摧枯拉朽,横扫江北中原,复万里河山,如今却是故都之下、战意正酣之时,洛阳、陈邑和兴山,早已是我军囊中之物,又岂有强弩之末一说!” 序右使大扬军威,话语间满是不屑与轻视,咄咄逼人,分毫不惧,大有一逞口舌之利,而将三城揽入囊中之势。 “而幽燕慕容,本为我大晋藩属之地,怎敢轻易有非份之想!况且,一个月前,慕容公子慕容阁已被送抵建康为质,又如何肆虐中原?当今如此局面,倒是更有可能协助我军,一同绞杀窃据中原的仇敌——肃甄部吧!” “至于石羯,或许王子忘了凉州那位抗羯十余载的陈越礼陈将军吧!” 序右使从容镇定,一番论述,对时局再做剖析,却针锋相对,条条有理,顿时将主动权紧紧攥在手中,一种无形的压迫也悄然生成。 但这种气势上的倾斜,并未使肃甄然有丝毫畏惧慌乱的神色,却只见他偏过身来,自上而下,似有些傲然的俯视着序右使和对面众将,诡然一笑,再道: “幽燕慕容虽为晋国藩属,可贵使莫不是忘了刘琨刘将军吧?!” 第一一五章 和谈(六) 序右使听到这个名字,顿时一阵心悸,手心的汗也慢慢渗了出来,胸间坎坷的抬眼瞪了对方一眼,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肃甄然,确是有备而来。 序右使一时语塞,却听肃甄然继续侃侃而谈,论及那段陈年旧事: “当年长安一战,上将军刘琨为长远计,领着数千残兵,乱军求生,杀出重围,一路辗转,来到幽燕苦寒之地,原本准备暂居晋国藩属之所,傍依慕容,以求得喘息之机,待时机成熟,再卷土重来。可谁曾料,慕容嗣却因忌惮石羯与我肃甄部,竟囚杀刘将军于蓟城以北,更是坑害数千勇士,以至于英雄末路,天哀人叹!” “对此,若我没记错,祖将军应该颇有感触吧!” 祖顾一掌重重拍在木案上,眼冒怒火,瞪着对面的晚辈肃甄然,脸色狰狞,杀意也骤然间弥散在整个厅堂之内。 尽管他一再克制,但殷红的赤炼剑已有一半剑刃已被拔出剑鞘,若非邦交之谈,牵涉北伐大局,祖顾必然生撕了这样一个拿发小来挑衅自己的人! 然而,肃甄然并未就此打住,接着道: “至于慕容阁,本王子早已见过,那不过是慕容嗣的次子罢了,更是一位不受待见的儿子,他在建康为质,想必更多的是慕容部对于晋国的蒙蔽手段吧!而那位陈越礼将军,十年来,在石羯与羌人的夹缝中挣扎求生、自顾尚且不暇,又何足为惧!” 肃甄然巧舌如簧,措辞锋芒毕露,谈吞傲视凌然,寥寥数句诡辩,竟将序右使的招式一一化解,并原地反击,将整个和谈的主动权又完全握在了手中,并使得一股莫大的压力向着序右使迎面压来。 最后,肃甄然更是在众人的愤怒与惊诧中,道出所有人都为之一怔的一句话: “而且,据我所知,如今的江南,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也是暗流湍急吧!” 序右使听闻,稍稍一皱眉后,却不禁哑然失笑,引得肃甄然脸上的得意神情顿时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惶恐与愕然。 却见序右使眼神清澈沉静,脸色从容,慢慢捋了捋泛白的胡须,不急不缓的道:“王子多虑了,纵使江南暗流湍急,甚至惊涛骇浪,北伐这条大船,也绝沉不了!” “悠悠华夏,浩瀚九州,却被尔等蛮夷所窃!如此国难当头,大丈夫怎有屈身之理?!况且,你肃甄部在中原之行,更是惨绝人寰、罄竹难书,我大晋子民对尔等所犯下的血海深仇,非挫骨扬灰,不能解恨!驱胡复晋,早已成为我华夏诸子之共愿!” 序右使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瞪着对面的肃甄然,扶着木案,慢慢站起,傲然挺立于厅堂之上,神色已是庄严,声音逐渐雄浑,气度也愈加凛然,虽不至于摇旗呐喊般壮阔恢弘,却也是铿锵有力、大义豪迈。 “吾等此番北伐,早已置生死于外,不破敌阵,不复河山,誓死不归,而纵使我辈遇败遭挫,折戟沉沙,也会有无数江南好儿郎,继承吾等遗志,重举北伐大旗,驱逐胡寇蛮夷,复我大晋江山!” “若是贵部不愿归还洛阳,我便大军攻破洛阳,若是贵部不愿退出陈邑、兴山,我军便武力收复二地!” “贵部敢于应战,我军自当奉陪到底,决然无惧慕容石羯南下肆虐,只要能驱逐肃甄胡寇,纵然马革裹尸、魂留疆场,亦能英名载于青史,豪情壮我后生,夫复何求乎?” 序右使慷慨陈词,一字一句,饱含万丈豪情,盛气凌人,言语措辞,分寸不让,竟驳得对方哑口无言、惊恐不安。 如折断其根基一般,刹那间令肃甄然原本局势上的主动荡然无存,最后,还要步步紧逼,再三追问:“贵部敢应战否?贵部敢应战否?!贵部敢应战否!!!” 肃甄然眼神惊诧,看着序右使,竟一时不知言语,片刻后,才恍然反应过来,深吸几口气,这才完全平复了心绪。 但他也终归不是等闲之辈,虽然局势上,已被对方完全压制住了,却仍旧死守底线,绝不松口:“如若贵使坚持如此,那本次和谈,便只有到此为止了,我会当即禀明父汗,增兵洛阳,到时战场上一绝雌雄吧!” 两人唇枪舌战,互不相让,与其说是和谈,然冲突之激烈,却比交战对垒更甚,席案上的交锋也从午时持续到了傍晚,最后,还是坐于上宾的司马徽打断了双方。 司马徽颇有些倦意的伸展双臂,然后看向肃甄然,道:“我军可以不要陈邑、兴山二地,但贵部需赔付我军南阳之战以来的军械辎重、粮饷战马,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肃甄然听罢,沉默了,低头沉思,又偶尔看看坐于一旁,一脸倦容的肃甄言雪,不做言语。 而序右使听闻,却忙拱手行礼,神色焦灼,语气不甘,道:“殿下!陈邑、兴山二地,不可落入肃甄部之手,况且我军尚有收复此二地的实力,还请越王三思啊!” 见肃甄然犹豫,司马徽伸手打断了序右使仍要说的话,接着补充道:“贵部征战八方,又劫掠关中膏腴之地,如此财物辎重,想必也不过是滴水之于江河吧!” 此话出口,肃甄然完全看向了坐于一旁,同样疲惫不堪的肃甄言雪,显然是在等对方来定夺。 而肃甄言雪,也郑重其事的低头深思,良久后,方才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肃甄然这才起身,正式回复司马徽道:“如此,便依越王之言,达成合约,至于具体赔付条例,还请越王容吾等今日先行回驿馆磋商,明日定给贵军一个详细合理的答复!” 司马徽听闻,也透着乏意,些许勉强的笑笑,道:“如此,本王便静候贵部佳音!” 未了,司马徽扶着木案,慢慢站起身来,唤来卫士,协同众将一起,礼送肃甄言雪二人出了宅院。 双方行过告别礼,在仪车卷起的薄薄灰尘中,左右使领众将一同目送对方的仪队消失在大道的另一头。 夕阳已斜,见对方已经走远,司马徽这才上前,向序右使拱手拜了一礼,道:“今日和谈,序右使劳累了!” 序右使见罢,也连忙回礼,相对而拜,道:“越王言重了,同是为大晋江山,何言劳累之谈!” “只是......”序右使直起身来,放缓了语气,眼神倒是平静无甚波澜,接着道:“只是对方昨夜已经知晓我方底细,如若不然,兴许陈邑、兴山两地,今日都能连同洛阳一起收回!” 司马徽望了望鲜卑仪队远去的方向,轻然叹了口气,似安抚道:“今日序右使已经尽力了,本王知晓!” “多谢越王体谅!” 兰左使见众将早已疲乏,也向后拱手行一高礼,道:“今日诸位将军辛苦了,众将先暂且回各自营房休息,明日诸位还得同我一起,再会一会鲜卑的三位来使呢!” 祖顾听闻,想起肃甄然挑衅自己一事,还余怒未消,将赤炼剑一手踱在地上,宽厚的剑鞘激起缕缕薄沙。 但他并未言语,也并未因这一丝愤恨而掩盖住那份猜疑,只是在心中暗自斟酌今日那肃甄然于厅堂上的一举一动。 兰左使送离了宅院中的众将,便随着司马徽又进入厅堂之内,而林潇云虽然心中有所疑惑,一时并未开口,随在序右使身后,出了宅院,向着临时的营房而去。 “弟子有一事不明,还望师父指点!”林潇云跟在序右使身后,望着前方那淡然自若的步伐,有所犹疑,但终究还是问出声来。 “何事?”序右使未停步,也未转身。 “师父莫不是真的放弃了陈邑、兴山两地?诚如师父之言,我军完全有实力拿下此处,为何不一再坚持了呢?还有义父突然松口,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序右使听闻林潇云的疑虑,这才停下步伐,道: “昨夜之事,虽然诡异,但经过今天的和谈,为师已能确定,对方已然知晓了我军的底细和窘境,至于,越王之言,是为师事先之意!” 转过身来,序右使看向已经有些明了的林潇云,接着道: “对方既已知晓我军底细,我若仍执着于洛阳城的得失,则必然会被对方完全压制,因此,只有抬高底线,才能确保对方心甘情愿的归还洛阳!陈邑、兴山是对方绝不会放弃的两地,这也是我执着于此的目的!” 话已至此,林潇云自然已经明白,但没等他开口,却听序右使接着道: “对方知晓我军底细,却仍旧保不住洛阳城,是战场上的劣势所困,但在我军的步步进逼下,仍能死咬底线,绝不松口,保住陈邑、兴山两地,则是那肃甄然的本事啊!” “洛阳城下一战,竟能与祖顾打成平手,今日一番言谈,又巧言善辩、谋略过人,此等文武双雄之敌,绝对不容轻视!” 序右使说完,不自觉的微微皱起了眉头,眯着眼,似乎在深深思考着什么。 稍稍停留后,一丝微风拂过,序右使也再度完全睁开了眼,露出阴冷沉峻的目光,掷地有声的道:“回主帅宅院!” 序右使迈开些许匆忙的步伐,面色沉稳的与林潇云擦肩而过,向着主帅宅邸方向而回。 而林潇云从师多年,对于此等气场,自然明白了序右使的言外之意...... 第一一六章 和谈(七) 序右使说完,不自觉的微微皱起了眉,眯着眼,似乎在深深思考着什么。 稍稍停留后,一丝微风拂过,序右使也再度完全睁开了眼,露出阴冷沉峻的目光,掷地有声的道:“回主帅宅院!” 序右使迈开些许匆忙的步伐,面色沉稳的与林潇云擦肩而过,向着主帅宅邸方向而回。 而林潇云从师多年,对于此等气场,自然明白了师父的言外之意,于是,稍作迟疑,也便转过身去,跟在序右使后面,急匆匆的回到了主帅宅邸。 进入厅堂,兰左使已经下去休息了,只剩司马徽一人有些乏力的坐于主帅位上,一只手撑着木案,一只手顶在额前,揉着太阳穴。 见序右使神色匆忙的折返回来,司马徽颇有些疑惑,不禁垂手而端坐,稍稍收拾一番困意,低沉着声音,道:“序右使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序右使也并不多言,立于堂中,作揖行一礼,拜下身去,道:“为一下作勾当,来请越王首肯!” 司马徽听闻,顿时倦意全无,单手抚案,慢慢向前探出了身子,最后,甚至整个人都俯在了木案上,皱着眉,眯着眼,犀利惑然的眼神,不住的打量着此刻仍旧俯身的序右使,良久后,方才用难以相信的语气,低声道:“连你也这么觉得?” 序右使这才慢慢立起身来,直视高台上宾的司马徽,眼神阴沉决然,语气冰寒的道:“没错,肃甄然,不能留!” 虽然明白序右使的居心,但亲耳听闻这句话从自己师父口中说出,林潇云还是不禁有些心颤,满眼惊诧与愕然,对师父的决心,也理解的更加深刻了。 序右使虽出身寒门,发迹于草莽,但无论是修为涵养,还是眼光谋略,无不是冠绝群雄、出类拔萃,堪称国士无双,实不为过。 出尔反尔、暗算陷害,此等下作之举,不说良臣名士不耻,就连当今世风都难以容忍,可见,序右使对越王说出如此话语,的确是权衡思忖良久后才有的举动。 而司马徽也再度沉默,屏息凝思,慢慢恢复了坐姿,片刻后,轻声道:“方才兰左使也提过此事,但本王一时没下决定,不知序右使有何打算?” “如此勾当,越王只需首肯即可!具体事宜,臣已有安排!” “也好!”司马徽轻舒口气,又看向了一同进入厅堂的林潇云,道:“对于此事,易丞有何看法!” 林潇云抱拳,微微有些恍然,道:“师父所言有理,肃甄然不除,日后定成大患,还望义父定夺!” 司马徽再度抚案沉思,短暂的安静后,嘴角扬了扬,道:“好!此事便劳烦序右使吧,只是切记干净不留痕迹!” “臣定不辱命!” 说罢,序右使再度俯身行礼,后退三步,神色严肃的转过身,领着林潇云向着厅堂外大步走去。 序右使阔步向前,还没跨出宅邸大门,边走边问紧跟在身后的林潇云道:“从南阳到洛阳,有几条回路?” “三条!曲邑、甫丘和关山隘!”林潇云利索的答道。 “关山隘?”序右使惊疑一句,转过身来,如鹰的双眼闪着阴森闪亮的寒光,接着道:“关山隘情况如何?可有我军驻兵?” “关山隘地处甫丘以西四十里,路途险阻,也是条远路,暂且没有我军驻兵!” 序右使皱一皱眉,捋捋胡须,稍作沉思,然后道:“今夜,在此处布局,一定要干净利落!” “明白!”林潇云点头答道。 “你亲自布局,但你今夜不能出城,以免打草惊蛇,派得力下属去办!”序右使稍有停顿,又作补充道。 “还有!”序右使警惕的扫视一番四周,确定无眼线之后,才低声吩咐道:“今夜,遣一暗子前去打探驿馆!” 在交代好一切事宜,再度确认周遭没有密探之后,序右使和林潇云二人才各自回居处而去。 明月当空,夜色微凉,似乎疲倦了一整天的南阳城早已困顿,入夜之后,便迅速安静下来,沉沉进入梦乡,但对于林潇云而言,纵使日间劳累,今晚却仍旧是一个不眠之夜。 细细谋划,结合关山隘口的地形,三番五次的推演,总算是有了一个完美的方案,随后,又秘密派出手下的得力干将,领十人小队,轻骑前往,趁夜布局,等关山隘的局安排妥当,已是三更时分。 此外,还要遣一位身手了得的林字营将士,前往驿馆查探,在这一切布置好后,林潇云早已是精疲力竭,躺卧在床,几遭辗转反侧,便已听到了鸡鸣之声,迷迷糊糊中,方才浅浅睡去。 *********** 第二日的南阳城,微微有些薄雾,在车轮微摇轻晃的吱呀声中,肃甄言雪的仪队慢慢停在了主帅宅院前。 司马徽和左右使已经领着身后众将在门楼前候着了,今日的事宜并不算多,不过是双方递交盖印合约,及肃甄然呈交赔付条例而已。 在肃甄然的搀扶下,肃甄言雪从仪车中缓步下来,携身后的肃甄然和墨执军士,走上前来,对着司马徽及左右使交臂行礼。 左右使领众将一番回礼后,望向对方仪仗,却是一种亟待启程的气氛,每名鲜卑护卫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份警惕和敌意,对林潇云来说,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他当然知晓驿馆的密探和关山隘的局相互勾连,甚为精妙:若是密探不被发现,则今晨定能带回一些消息;若被发现,则定引起对方警觉,如此,便使得回程的路,肃甄然必定更倾向于选择没有五营军驻扎的关山隘。 但无论怎么说,林潇云心中都仍有一丝不安,昨夜派出的密探,也是百里挑一的良才,一直到此时都尚未归来复命,怕是有所危难。 虽然对大局无碍,然想到此处,林潇云还是有些遗憾的微微叹了口气。 或许是出于礼重,肃甄然虽是一身铠甲,今日却并未佩戴铁面战盔,面色严峻的移步上前,将帛书双手呈上,递至越王身前。 司马徽一只手接过帛书,展开后,一行一列过目,一字一句斟酌,似乎生怕有所纰漏。 而序右使则见缝插针,拱手行一礼,对着肃甄然笑道:“王子这是今日便要启程,回往洛阳?” 肃甄然听罢,斜了一眼序右使,并未回礼,没好气的答道:“昨夜贵使安排的驿馆不太安宁,一夜未眠,实在是提心吊胆!” 话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几个字了。 序右使听闻,神色却无丝毫羞愧,反倒轻蔑的笑了起来,平静的回道: “王子久在草原,或许住惯了棚舍毡帐,看惯了辽远草地,对于中原的城阙阁楼、宫墙玉宇,自然多有不适,回草原了,一切就安好了!” 肃甄然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厚颜无耻,自己的嘲讽毫无效果,反倒还被狠狠呛了一下,不由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不再理会序右使了。 但序右使显然不会善罢甘休,接着道:“自从昨日见王子真容时,本使便一直心有疑惑了,如今算是与王子萍水相逢,有缘一场,不知王子可否为本使解惑呢?” 肃甄然没有丝毫回应,却听序右使微微停顿后,继续道: “本使虽不是通晓天下、学识渊博之士,却也是行南走北、见多识广之人,对于鲜卑,多少了解一些,王女殿下的中土口音如此别扭,在意料之中,而王子却流利异常,却让本使着实有些意外,再加上此等容颜,莫非,王子不是鲜卑人?又或者,不完全是?” 肃甄然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原本无神色变化的双眸闪过一丝慌乱,眉头缓缓皱起,似在掂量深思,而这些细节,自然难逃序右使犀利的双眼。 片刻后,肃甄然转过头来,看向序右使,颇有意味的笑了笑,淡然道:“贵使谬赞了,本王子虽为鲜卑王室,可自幼跟随娘亲漂泊辗转,在中原长大,因而,中土语言,自然流利,至于相貌仪表,天生如此,不可逆也!” “哦!”序右使一声惊叹,俨然一副恍然明白的模样,但随即话锋一转,又故意追问道:“如此说来,王子那精湛的枪法,也是中原的师父所教授?” 肃甄然不语,但浑身却是震颤了一下,嘴角抽动几次,似要驳斥,但终归没有说出口,良久后,方才长舒一口气,面相坦然的对序右使道:“武艺之事,无可奉告,贵使见谅!” 祖顾在一旁,却将肃甄然所有的异样都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暗然惊诧,昨日的猜疑也再度浮上心头,但和昨日一样,他仍旧说不出具体的差别。 而对序右使的口舌之能,若说以前还有些置若罔闻,现在则着实令他体会到了“唇枪舌剑”的真实含义。 在战场上,想要摸清敌方的枪法套路,可是一件艰险重重的事,然而,序右使三言两语,便能使对方露出破绽,从而窥见端倪,也使得自己对肃甄然的底细有了一个大致的揣度。 然而,要想验证,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现场比试一番,但祖顾又何尝不知晓,此种场合下,提出双方切磋武艺,并不合时宜。 尽管如此,祖顾还是一步上前,抱拳对肃甄然行一礼,道:“末将祖顾,当日有幸与王子洛阳城下一战,如今双方息兵偃甲,怕是日后战场上难再相会,敢请王子今日切磋一番,以决往日之胜负?” 第一一七章 和谈(八) 肃甄然看着来势汹汹的祖顾,右脚稍稍后退一步,视线下移,最后停在了对方腰间的火红剑鞘上,稍有迟疑,才淡然一笑,道:“将军乃六剑之‘仕’,晚辈一凡子武夫岂能相敌?当日洛阳城下,不过是侥幸才未被将军所伤,又何谈一决胜负?况且,今日时宜,舞刀动枪也有失体面,望将军见谅!” 说完,肃甄然还不忘恭敬地向祖顾抱拳回礼,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平淡无常、理所当然,但在一旁的序右使,却盯着肃甄然那后退一步的右脚,沉思了良久。 司马徽仍然在思忖着手里帛书上的内容,不慌不忙,亦不言语,也不知是对方的赔付条例不够诚意,还是想要故意留出时间。 而叶凌的注意力,则一直停留在那墨执军士的身上,但碍于序右使对肃甄然的打探,迟迟没有开口,待到祖顾的请求被婉拒,叶凌才望着那黑甲军士,嗟叹一声,道:“没想到,墨执之‘仕’竟沦落至如此地步,实在是有辱于叶家列祖列宗啊!” 或许是心中有所背负,又或许是惧于叶凌那审判般的眼神,墨执军士显得有些惶然,抱拳行礼后,似有顾盼的道:“如今晋室衰颓,中原沉沦,礼乐崩坏,以致天下大争,生灵涂炭,凡凡众人,自有身不由己之时,叔公就权当人各有志吧!” “叔公?你为何叫我叔公?”叶凌听闻对方一席话,顿时发觉其中异样,惊疑的问道。 对方也明显吃了一惊,一时怔在那,就好像说错话一般,但短暂的停顿后,神色即恢复了正常,接着道:“既是前辈,又是叶家人,晚辈自该称呼一声叔公!” 叶凌听罢,似乎明白般的点点头,才又长叹一口气,道:“身不由己也好,人各有志也罢,只是别做伤天害理之事,问心无愧就好!” “谨遵叔公教诲!”墨执军士再度恭敬行礼。 叶凌不知道对方是真听进了自己的规劝,还是逢场作态而已,但他知道的是,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因而,也便将视线移向一旁,不再言语。 司马徽慢慢合上帛书,肯定的点点头,客套道:“辛苦王子了!贵部何时撤出洛阳城?” “十日之内!”肃甄然语气中肯的答道。 “为何要如此之久?”序右使听闻,眉头一皱,不满的质问道。 “人数众多,事物庞杂,还望越王见谅!”肃甄然并不看序右使,只是拱手对着司马徽行礼解释道。 “五日!”司马徽不理会对方的理由,直言道:“五日内贵部若仍不归还洛阳城,我军便武力破城!” 司马徽语气坚决,字字浑厚,不再给对方任何讲条件的余地。 肃甄然见罢,也只得咬咬牙,忍气吞声道:“如此,便依越王之意!” 说罢,转过身去,回到仪车旁,陪同肃甄言雪向着众人行过告别礼后,便上了战马,领着仪车,向驿馆方向而回了。 而左右使也出于礼节,领着众将,对慢慢远去的仪队,作礼告别。 鲜卑人的仪队回了一趟驿馆,做了简单的休息后,随即便向城外开去,而序右使作为使臣,礼送对方出城也是邦交之仪的一部分。 和来时并无异样,仍旧是一架仪车,十余辆无棚马车,百余名护卫,和墨执、肃甄然二人。 只不过,来时的马车上有数箱财物,此刻留在了南阳城内,走时就只剩下了几个不大的精致木箱,想来应该是一行人的衣物行囊一类的,序右使出于对肃甄言雪的礼重,自然也不会再提核查一事。 肃甄然也重新戴上了铁面,策马持枪,紧紧贴在仪车一侧,不快不慢的比肩而行。 城楼上,叶凌、祖顾和林潇云伫立在微凉的秋风中,看着那一列仪仗出了城门,一路向北,渐行渐远。 而在城门外两里之地时,肃甄然却突然勒住了战马,回过身来,从远处遥望着南阳城。 此刻的城楼上,三人亦与他相对而望,最后,还是在墨执军士的提醒下,才调转马头,重新追上仪队,向着北方而去。 “对于肃甄然,祖将军有何看法?” 林潇云听闻了序右使对肃甄然的评价,自然也想知道祖顾的想法,毕竟,他是唯一和肃甄然交手过的人。 “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 祖顾望着北方,仪队远去的方向,说出这样一句话后,便深深陷入沉思之中,良久之后,才恍然明白一般,惊呼一声,道:“没错!是气场!气场不对!” 林潇云和叶凌两人同时望向恍然大悟的祖顾,惊诧疑惑,但听他接着道:“行事可以磨砺,谈吞可以伪装,气度可以培养,但一个人的气场一旦形成,无论在何等场合,都是不会再改变的!” 祖顾终于知晓了对方身上的那丝不协调,而让他想起的,正是刚才肃甄然在城墙下与之对视的那一种气场,但想到此处,他也开始不安起来,接着道: “也就是说,与我方和谈的这个肃甄然,和当日洛阳城下的铁面之将,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林潇云听闻,顿觉心中沉沉一击,但仍有不甘的问道:“祖将军此话当真?” “我祖顾看人就从没错过!” 祖顾一句自夸,但此时听来,却更像是一种警示。 然而,还没等林潇云完全反应过来,却只见一名白袍士卒飞奔登上城墙,大步跑到三人身前,喘着粗气道:“林将军,刘建!刘建找到了!” 和谈刚刚结束,便出现如此多的变故,林潇云不敢耽误,紧步随着那兵士向城内一处旧屋而去。 刘建正是林潇云昨夜派往驿馆的精锐密探,肃甄部的人并没有杀他,只是将他打晕,浑身捆绑,扔到了城东的一幢破旧小屋内,直到此刻,才被安字营将士发现。 匆匆赶到时,一旁的士卒正在为他松绑,而刘建见林潇云到来,原本有些懵然疲乏的神情顿时变得慌张焦虑起来,疾声高呼道:“将军!和谈有诈!和谈有诈!胡寇不可轻信啊!” “详实说来!”林潇云脸色沉峻,命令的口吻道。 “一百三十四人!鲜卑人这次一共来了一百三十四人!不是一百三十三人!” 此话出口,林潇云顿时惊疑,仔细又在心中重新盘算一番:一百名步卒卫士,三十名轻骑,肃甄然和肃甄言雪,再加上墨执军士,的确是一百三十三人。 而刘建却称肃甄部来了一百三十四人,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有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和刚才祖顾所言,简直不谋而合,那没露面的一个人,定是真正的铁面之将,或是真正的肃甄然! “还有什么?”林潇云的手心已经渗出汗来,但眼下,弄清具体情形,才是当务之急。 “对方武艺高强,我刚刚发现人数上的异常,便被察觉了!原以为能够脱身,可谁曾料三招之下,在下竟毫无还手之机,于是就......” 刘建没能再说出有用的情报,尽管如此,事情已经变得相当棘手,林潇云大步跨上战马,向着主帅宅邸疾驰而去。 当林潇云将这一切呈报给司马徽和左右使时,三人无不是一脸错愕、满腹惊疑,在各自思考良久后,序右使才开口道: “臣只是察觉到那肃甄然的异常之举,还真是未曾料到对方竟有如此谋划,看来,着实是被瞒骗了一道!” “如此说来,此番和谈签署的协约,不过是废纸一张?”兰左使有些不安的问道。 “不全是,有肃甄王印加覆,亦有肃甄言雪佐证,当是还有些效力!且看五日后肃甄部于洛阳有何行动吧!”序右使微微摇头,解释道。 “可关山隘还有我方布局,肃甄言雪能否安然回洛阳城,还不得知!”林潇云提醒序右使道。 “关山隘的局,就随它去吧,此番较量,我方已经处于被动,暂且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不知越王有何谋划?”序右使看向司马徽,拱手问道。 “五日,五日.......”司马徽正坐于上宾位,眉头紧皱,嘴里念念有词,在听闻序右使的疑问后,又思忖良久,方开口道:“这五日内,加强甫丘和曲邑两地的防务,并时时查探洛阳敌军的动向,不得有任何松懈!还有,和谈一事,绝对保密,肃甄部退军的消息,也要严加控制!” 司马徽站起身来,走至厅堂中央,仍在思考当中,到兰左使身前,才又道:“江左一带,不能再有所迟疑了,司马旭的登基大典也在近日,洛阳城交接之后,即日南下建康,此事还劳烦兰左使速速筹备!” “臣遵命!”兰左使拱手接令。 “至于易丞,你现在火速赶往曲邑,亲自督促防务,以备不时之患!其他各营,本王也会即刻通知!”司马徽停在了厅堂正门前,望着门外上方阴云密布的一片天,又淡然轻叹一声,缓声道:“要变天了!我们得早作准备!” 林潇云也不敢迟疑,接令后,即刻大步出了厅堂,领着邵为,策马出城,向着曲邑疾驰而去。 第一一八章 知音难觅(恢复更新) 两日后,江南荆州,西北角那方普普通通的宅院之内,灯火通明,人影交错。 即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院内的仆人丫鬟们依然肩挑手提,来来往往,将一些或贵重、或普通的物品通通搬到前院的厅堂之内,挑拣分类后,再整整齐齐的捆扎包装起来,以便明日好一并带走。 与院内的繁杂纷闹相对应的,东边那间走廊尽头的厢房内,依然是烛火冉冉,安静平常。 那个素美的身影仍旧端坐于案前,细思凝神,笔锋飞扬,而雨儿则一手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目录,动作轻缓的翻找出相应的轴书竹简后,又蹑手蹑脚的抱到前院厅堂中去,交给管事悉心装好,还要再三叮嘱一番才会回来。 几遭过后,雨儿终于把目录上列出的所有轴书和竹简都搬到了前院,圆满完成了自家小娘子交给她的任务,随即轻呼几口气,平复一番呼吸后,方才缓缓跪坐在了窗前的楠木席案旁。 不多久,刘愫也搁下手中的墨笔,秀美的双眸再度看了一遍席案上这一曲刚刚完成的“燕乐半字谱”,嘴角微微上挑,抬起眼来望向窗外天空的那一轮皓月,心满意足的伸了一个懒腰。 见那支玉管紫毫被轻轻搁在笔架上,雨儿也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小娘子,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荆州了,对于叶郎君的来访请求,雨儿还没有回应呢!” 刘愫听闻,淡淡一笑,并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一卷刚刚完成的曲谱,轻轻吹干墨迹后,慢慢卷起,以一根蓝色丝带绑了起来,装入一个青色锦袋中。 随后,又在雨儿的注视下,站起身来,在书架的一角取出一封书信来,摆在席案上,和那卷曲谱放在了一起。 “明日清晨,你把这两样东西送往叶宅,再稍作解释便可!”仍然是清晰明丽的声音,语气中透露着淡然与平静。 “嗯!”雨儿轻轻点了点头,将那两样东西揽至自己身前,再度确认了一番,同时似有些幽怨的抱怨道:“哎,这些年,从巴东到荆州,又从荆州到建康,老爷也是够奔波的!” 刘愫听了雨儿的抱怨,并未说话,只是想着远在益州的故乡,不由得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刘愫的父亲名叫刘弧,字仲锦,乃安乐公刘禅幼子刘虔之后。 彼时,魏将邓艾破蜀灭汉,后主降,得以保生,因此魏主封其为安乐公,并迁昔日皇亲大臣于洛阳监管,但因幼子刘虔年纪尚幼,且重病缠身,不堪远途奔波,因而将其留在巴东一地,并赐封良田百亩,以示魏主恩德。 刘弧生于太康六年,为刘虔次子,因好学多才,精通音律而独得刘虔宠爱,太安元年,刘虔长子刘按病故,次年刘虔亦撒手而去,于是巴东刘氏的重担便沉沉压在了时年才十七的次子刘弧身上。 不过幸运的是,刘弧不仅多才善乐,而且还颇具手腕,又因其为人豪迈不羁,而广结人脉,巴东刘氏也因此而日渐繁荣与昌盛,刘愫正是在这一段时间内,出生在益州巴东的刘氏庄园内。 童年时的刘愫是幸福的,父母恩爱,家族和睦,而又逢庄园的日渐扩张,刘氏在巴东的影响力也日渐强盛。 父亲刘弧喜好音律,多善鼓琴吹埙,对她也颇有熏陶,母亲李氏亦是本地大族出身,诗书绘画,自然不在话下,因此,年仅五岁的刘愫便在音律与绘画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与才能,一举获得了时任巴东郡守——荀益的青眼。 荀益为大乐师荀勖第五子,在对音律的理解上,几乎完美的继承了荀勖的衣钵,据说在其十六岁的第一次评品时,便被评为音律二品,可见其造诣之高。 荀益曾遭贬谪,在巴东任职三年,因与刘弧趣味相投,故而多在刘氏庄园做客,也便与年幼的刘愫结下了师生之谊。 时年,荀益已年过五旬,银发丛生,而刘愫方及五岁,总角垂髫,但在幽静恬美的巴蜀之地,人们时常能看到这一老一少席坐于涓涓流水旁,与垂柳相伴,鼓琴击铮,不亦乐乎。 这对老少师生,也因此在巴东蜀地传为一时佳谈。 所以,刘愫在听闻叶玄说自己的曲音“有当年荀中书之风范”时,虽然嘴上说着谦辞,但心中还是暗暗赞叹叶玄对于音律的敏锐,毕竟,她师从荀益,对于大乐师荀勖的音律理解,较之常人,自然是更为直接和准确。 后来,荀益升迁至洛阳为官,但仍时常与刘弧有书信往来,并常有问及刘愫的音律琴艺是否有所精进,也是在这些书信中,刘愫知晓了另一位名噪京畿的青年乐师——赵尹。 不过,刘氏在巴东的平静生活,终究在五年前被彻底摧毁,那一年,刘愫刚及十一岁,蜀地叛乱。 战火迅速燃遍了整个蜀中,而后又是凌湘军入蜀平叛,吴王入蜀戡乱,总之,那两年的巴蜀,混乱程度比蜀汉倾灭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巴东地处荆、益、司三州交界之地,更是饱受摧残,生灵涂炭,因此,刘弧才率领一众族民,暂时放弃巴东的庄园,辗转来到荆州,暂居下来,而这一住,便是五年过去了。 前些时日,吴王登基帛书昭告天下,意味着司马旭将在建康重组大晋朝廷,而江左一带,便要牢牢掌握在吴王手下。 但吴王幕府自蜀地平叛后,便一直人才稀缺,难以得到补充,而随着北人南下,各侨州侨郡在江东一带纷纷设立,便留出一大批空缺的郡县太守职位来,成为各大世家门阀所争夺角逐的对象。 于是,一直效力于吴王幕府的荀益三子——荀谦,便举荐原在巴东颇有名望的刘弧来担任侨南郡侨安县知县。 对于荀谦的举荐,吴王府自无不允,这也便是刘愫一家在此等时刻,举家迁至建康的缘由了。 当然,对于这其中利害关系,别说雨儿,就连刘愫也分不清楚,她只知道父亲如今终于得到了朝廷的重用,而且一经提拔,便是一县之主,着实是令人振奋,但一想到昔日巴东的刘氏庄园,心中又有些思乡的苦楚。 “小娘子真的不见叶郎君吗?” 雨儿将席面上的一封书信和一卷竹简收起来,一边又道:“其实叶郎君虽是武人出身,可也生的清秀英俊,自有一种飘逸旷达的气质呢!可不像传说中的那种鲁莽武夫一样......” 雨儿话还没说完,便被刘愫的一瞪眼给打断了,雨儿也识趣的抿紧嘴唇,低下头去。 “我只是曾耳闻过‘赵尹赠笛’的雅事,想亲自确认一番这个叶景之是否真的有如此高的音律造诣,又是否真的能配上那一支举世罕见的长青笛!”刘愫转眼望向窗外,似乎是在向雨儿解释什么一般。 “哦!”雨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小娘子现在觉得叶郎君配得上那支长青笛吗?” 刘愫听闻,看着雨儿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道:“我不知道!” 雨儿见罢,困惑得挠了挠头,嘟囔道:“为什么不知道啊?” “送过去的两首曲子,不过能说明他的确善解音律,但至于是不是配得上那支长青笛,我未闻其笛声,又怎会知道呢!” “哦,原来是这样!”雨儿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但随即好似想起什么一般,道:“那若是诚邀叶郎君奏笛一曲,小娘子不就知道能否配得上了?” 刘愫显然听出了话中的歧义,又狠狠瞪了一眼雨儿,而雨儿也顿时明白了过来,吐了吐舌,接着解释道:“雨儿的意思是,叶郎君能不能配得上长青笛!”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们明天便要启程前往建康,又怎邀叶郎君奏笛一曲呢?”刘愫看着雨儿,笑着反问道。 雨儿看了看窗外,调皮的道:“这不还有今晚吗?现在方才酉时末,小娘子随雨儿再去拜访一次叶宅便可啊!” 雨儿的这番话说到了刘愫的心坎里,她也的确想耳闻一曲长青笛的佳音,更况且,明日她便要前往建康,与这位善解音律的叶郎君是否还会见面都不得而知,又怎会再有机会去一睹长青笛的风采呢! 然而,即便这么想,刘愫也还是只能对雨儿调侃般的笑了一笑,些许无奈的道:“那父亲那边,就由雨儿去周旋了?” 雨儿听闻老爷的名号,顿时泄下气来,紧咬牙唇,不再说话了。 刘弧虽然喜好音律,对刘愫也十分宠爱,但他对于北人却是发自心底的厌恶,以前在巴东时还好一些,自从迁居荆州后,随着大批北人南渡荆州,便使得这种厌恶与日俱增,到现在几乎发展成一提及北人就来气的地步,这一点,是府中每个人都知道的。 若刘弧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夜间外出,去与一个北人私会,不管那人多么的才华横溢,估计他都会气得上吊跳河不可。 雨儿不再多说,但听刘愫浅浅一笑后,道:“何必纠结于如此俗事呢!‘无论何种境遇,人生当为浩瀚行’,仅此一句,便堪当知音,而知音难觅,又有何求!” 见一向倔强执拗的刘愫说出这样的话,从小便跟着刘愫的雨儿似乎有些明白了自家小娘子心中所想,但同时,她也什么都不明白。 “雨儿只是觉得叶郎君提及要来拜访,而我们却回应说要离开荆州了,这多少有些不讲究,仍旧只是送一卷曲谱,是不是有些失礼了?” 听了雨儿的话,刘愫也不禁认可的点了点头,认真思索片刻后,道:“这样吧,不如把我的那一支月山竹笛送过去吧,虽不及长青笛那般珍贵,但亦是一番心意!”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送这种珍贵乐器的!”雨儿好似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往事,连连摇头,否定了刘愫的提议。 其实,这也不能怪雨儿小气,只能说这支月山竹笛过于珍贵了,尤其是对于刘弧来说,这支竹笛,是他费了好大心思才从乐山专程为刘愫带回来的礼物,就连他自己,都爱惜的像个宝贝一样,估计当初送给刘愫当做礼物,也是下了大决心的。 可以说,刘弧对于乐器的喜爱,简直不亚于对于刘愫这个女儿的喜爱,雨儿犹记得在巴东时,年少的刘愫偷偷把刘弧的一个陶埙送给了一位远方堂姐做礼物,刘弧知道后,悲痛欲绝,但又不忍责罚女儿,便借着酒劲,闹着要去投河,还好被族中一大帮人给拦住了,打晕之后,方才免息了那一场闹剧。 自此之后,府中人送礼,再也不敢拿那些毫不起眼的乐器了。 “那你说还能送什么?”刘愫见雨儿驳回了自己的提议,反问道。 “要不......再多送一篇曲谱吧!”雨儿沉吟半天,方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听到雨儿的提议,刘愫不禁笑出声来,道:“这算什么更好的办法?” 笑过之后,刘愫也想明白了,接着道:“罢了罢了,就这样吧,一篇曲谱便足矣,君子之交,何必羁绊于凡俗之礼!” 见自家小娘子这么说,雨儿也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是陪同着刘愫一同望向了窗外的那一轮明月,片刻后,才撑着头道:“娘子,你说,建康的月亮会不会更圆更亮一些呢......” 第一一九章 大风将起(上) 荆州城内,秋意渐浓,不知觉间,遍地的黄叶已经铺满了城墙内外,一阵肃杀的凉风袭来,翩翩而舞。 洛阳之战的捷报还没传来,豫州官军兴兵城外的消息,就已在市肆街巷间不胫而走,使得原本宁静祥和的荆州城,也多了一丝波澜诡诈的气氛。 留守的勇字营应对还算寻常,不激不缓,加强了城内夜间的巡防,同时开设了城禁,严格控制日间进出城的行人商贩,做到防范于未然,除此之外,便是依照越王和左右使之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芸芸百姓,平常也并无惶恐不安之意,市肆酒楼、茶苑里闾,一如过往的热闹熙攘、生灵活现,甚至,偶尔还能见着三两个着伍王部黑色革甲的兵卒,悠然穿行于街角巷尾,同城内的勇字营将士互相打个照面。 毕竟,现今城外的兵卒同是晋人,而不是胡寇,这一点,是所有人都知晓的,城内城外,最多也只是对峙而已,大动干戈,怕是一时难以发生的事。 对于此,叶玄自然是清楚的,从令安原那,他还知晓了北方的战况,洛阳城下一战,在惋惜之余,他也会觉得扬眉吐气、振奋激昂。 而对于战事波及云山,他则心中不安,但得知叶坤及时赶到,免去一场误会后,叶玄却是露出了难得开心的笑意,心中想着,或许不久之后,自己重回中原疆场,还得亲自前往云山拜谢一次。 中原的北伐形势一片明朗,但对于江南现今的局面,他却有些疑惑,豫州伍王部兴兵荆州、来势汹汹,颇有不善之意。 勇字营为以防万一,不得不急速回调湘阮之地的征粮队,致使近期以来,北伐大军的粮草军需甚为紧张,令安原也为此焦头烂额,长久没有来过叶宅了。 叶玄想不明白,为何在北伐中原、收复故都的明朗大局之下,同一屋檐的豫州伍王部和五营军还要如此纷争对峙? 但慢慢的,他也便知晓了答案。 腿上的伤病,经过将近一年的调养,已好的差不多了,那道因伤化脓的血孔已经完全长上,除了那道肤色较为暗淡的凹痕外,其他也不伤大雅、无足轻重。 走路渐渐平稳,不会再像过往那般颠簸蹒跚,也是到得近日,叶玄看着那道凹陷的疤痕,才有了一种终于度过一劫的感慨。 练习剑法,依然是每日必修,但前些时日,令安原冷不丁的送了自己一副弓矢,也让叶玄在修习剑法之余,多了一件值得倾注精力的事情。 但与习剑的那种专注不同,每次抚弄长弓,叶玄都会想起那张可爱动人的脸庞,和云山那一幕一幕的过往,也使得他重返江北中原的渴望,更加强烈一分。 兵法,是多年来的习惯了,叶玄每日也会花上半个时辰重新温习一番,但除此之外,他在近日里,还多了一件事,那便是去往茶苑酒肆,品一盏茗茶美酒,听一些阔论高谈。 因为自己的腿脚已无不便,而以往通过母亲和子怜之口,来了解时事变化也多不够详细准确,故此,叶玄才觉得很有必要亲自去往那些消息灵便之所,探听高人之见、甄别虚论妄断。 荆州城内的宣赫茶苑,多隐于山水幽静之所,也常有名士权贵光顾,因而,在此种场合,谈论名家显学、诗赋曲艺十分常见,但更多的,是名流隐士间旁敲侧引、借古喻今,来表达自己对时局的剖析和看法。 先前几日,叶玄还有些云里雾里,但经过一番了解补习之后,方才明白了那些人的话外之音,再结合时局,常常让他有豁然明了、茅塞顿开之感,而若有机会,能得到对方的亲自指点,便更加难能可贵了。 也是近日来的耳濡目染,方才让叶玄真正看清了,荆州城内平静祥和下的暗流涌动。 如今的江南,越王携十万之军举师北伐,收复中原故地,而吴王坐镇建康,稳定江左局势,重振朝纲社稷,两者若互不相扰,天下局势或许便能一如既往的平静。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 眼看着先帝丧期将过,天下局势趋于稳定,这至尊之位总得有个归属,因而,吴王越王之间,也总得有个了断。 前些时日,吴王已发帛书,称将择吉日而登基,对此,远在中原的越王也似乎并无异议,甚至有消息灵通的世家传言,越王不日就将亲自启程前往建康,参加登基大典,躬奉吴王称帝。 而荆州城内,虽然加强了巡防,开设了城禁,但勇字营将士却并没有修筑城墙,构建防务的举动,如此,便说明双方还远不到剑拔弩张、大战在即的地步,吴王称帝、越王觐见之事,或许也并非空穴来风了。 寻常人看来,形势也就大抵如此了,但那些明眼的藩镇豪强、权贵世族,一眼便能看出,时局远不止这般简单。 吴王虽然统辖江左十数年,但却少有建树,对于江南的各方藩镇势力,更是从未整合过,以至于江左的各地方镇,几乎仍然保留着孙吴时的势力划分,各自为营、相互碾轧。 再加上近年来陆续南迁的中原侨姓,与江左老世族又有着天然的隔阂与矛盾,北伧南貉,互相敌视对峙,致使整个江南一盘散沙,若不是有大江天险,怎抵挡得了各路胡寇的肆虐。 对于如此乱象,也并不是因为吴王的庸碌无能,至少,五年之前,他就有过一次机会。 那时的吴王幕府,有兵甲数万,本可以借此雄厚军力,一举统筹江南世家,安定天下局势,可不曾料到,蜀地的一次平叛,竟让这数万吴地甲士灰飞烟灭。 从那之后,吴王在江左的权势便顷刻间荡然无存,自己也慢慢被各地方镇豪强架空,到如今,已经很难再有所作为了。 对于登基一事,不过是因为现今江左的几大豪族拥戴晋室正朔,又有王氏、鲁氏和周氏出面,调停各方势力,安抚周边方镇,才有了现今看似平静的江南局势。 而反观越王,先是安定蜀地,后又强势介入荆州,现今更是携五营军十万之众,举师北伐,且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年时间,便已进逼故都洛阳,斩杀胡寇数以万计,如此雄壮豪迈之举,世人难出其二。 此番吴王发布帛书,昭告天下,身在前线的越王却并未因此反目,反倒是令自己让贤不争的消息,以世家之口流传入江南百姓耳中,而后,又秘密南下建康,行王室宗亲之礼,朝拜觐见。 然而,有些事,欲盖弥彰,关于这一点,越王身边那两位贤明睿智的左右使,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行事,想必其中定有隐情。 更有甚者,竟有不明来路的消息传出:五营军现已胁迫肃甄鲜卑归还了洛阳城! 但越王却并未公布此等捷报,叶玄想从令安原处打探,却一直难有机会。 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其中居心,亦能让人浮想联翩。 正因为此,荆州城内的世家大族,近日来才惶惶难安、蠢蠢欲动,一些原本低调的世族开始浮上水面,甚至一些彼此不相往来的宗族间,也开始了一些尝试性的接触。 叶玄这也才想起了前些时日,令安原曾经给他抱怨过的一些琐事:近来时常有一些宗族世子携礼拜访勇字营主将帐房,本无暇会见,却又不敢贸然得罪,令常勇和他都颇为烦恼。 之前听说时,只觉得是琐碎事务,没放在心上,但现今方是明白了,那些正是顺着暗流而涌动的余波,也是这平静表面下的推波助澜者。 荆州城内的形势尚且如此,整个江南的格局又当如何,也就不难猜测了。 对于此番推测,最终让叶玄笃定的,还是前些时日谢温的突然来访。 谢温官居光禄大夫之职,为朝廷命官,更是吴王一手提拨的,虽说其子谢良与叶家有过一面之缘,但谢良对于虚子怜的那份爱慕,也终究没有言明过,况且,在当初南阳之战,叶家闻名于荆州之时,谢家也未曾派出一人拜访,故此,谢家的此时拜访,才着实显得突兀。 谢温携重礼亲自前来,以提亲之名拜访叶宅,然而,在虚子怜以服丧之由委婉拒绝后,却并未见谢温脸上该有的失落和不甘,反倒是仍旧陪着笑脸,说了许久套近乎的客气话,最后走时,还不忘留下一些贵重器物,作为赔礼赠给了叶家,如此举动,其中之意,也就自然不言而喻了。 连以往对吴王鞍前马后的谢家都尚且如此,由此可见,当今江南的局势,的确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 而对于虚子怜拒绝谢温的提亲,自然也在叶玄的意料之内,但他也只是猜测而已,真正让他肯定猜想的,还是丫鬟小欣的一番嘲讪。 小欣也只是见谢温前来提亲,心中有些不愉快,于是讥讽了几句,道出了厢房内尚有十余封未寄出的信件一事,而每封信的抬头,均是一个“林”字,还想再说时,却被虚子怜瞪眼打断了。 然而,在真正确定虚子怜对于林潇云的情思之后,却又让叶玄在欣慰之余,感到一丝惶然和不安。 第一二零章 大风将起(下) 叶玄从小就将虚子怜当做妹妹看待,南渡之后便更是如此,林潇云虽然是一个值得信任与托付的人,但也终究是行伍中人,无时不是置己于存亡之际,徘徊于危难之间,未来变数实在太大。 而作为兄长的一面考虑,他又何曾不想虚子怜寄情于一位文采斐然的世族公子呢?如此,便能避离纷争,悠情闲适,雅然一生。 但想到此处,叶玄也不禁苦笑一声,他当然知道,若果真如此,那便不是真的虚子怜了,不是那位侠肝义胆、忠贞豪迈的虚子冲之妹,也不是那傲绝于中原、以刚烈而闻名于天下的虚公之女了。 既然情思已定,爱意已浓,叶玄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同虚公和子冲的在天之灵一起,默默祝福这对有缘人了。 另外,今日凌晨,那个有着鬼神之才的刘昶,也遣人送来了最后一篇曲谱和回信,言明刘氏一族将举家迁至建康城,不能接待叶玄的来访。 叶玄对于此事,只能表示遗憾,刘昶有足疾在身,不能亲自前来拜会,而他亦有腿伤尚未痊愈,不能亲自前去送别。 因而,对于这样一个知音好友,叶玄终究没能见上一面。 这样想着,叶玄不禁停下了迈向叶宅的步伐,立于黄叶铺陈的小道上,看向被秋叶染黄的荆州城池,听着城内的钟鼎敲过了酉时的沉鸣,轻舒一口气,露出些许复杂的笑意。 他知道,如今的江南,大风将起。 而自己、叶家、五营军,甚至江南和天下,在这场时来劲猛的风浪中,又将何去何从呢....... ************ 此刻的江心,一叶乌篷扁舟,已悄然驶离了江夏渡口,正沿着涛涛大江,一路顺流而下。 小舟上载有四位船客和一名船夫,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便是大江下游的建康城。 船夫被唤作老吴,是兰家的主管事,跟随兰左使数十年,忠心不二、守口如瓶,且对江东水路了如指掌,如此,才堪担任此次的随行摆渡。 老吴是一个淳朴厚实的江左汉子,年近五旬,慈祥和善,着一身不算粗糙的青灰色桑麻裋褐,正立于船尾,两眼望着前方,面露喜色,顾不得有些零散的发髻,裹挟着几缕鬓角的银丝在秋风中起伏,卷起衣袖,不紧不慢的摇着手里的船桨,拍打着滚滚江水,向前漂泊。 而在船头,则伫立着一位肩披白袍的伟岸将军,通体雪白的佩剑被他双手撑立于身前,发髻整洁,仪容端正,微微皱眉,眺眼远方,似是要望穿这一江秋水一般。 小舟的乌篷内,三位年长的船客整衣端坐,面色沉静庄重,虽然没有言语来往,但彼此却心照不宣,无不是默默筹划着此番建康之行的具体事宜。 兰左使作为此行的筹备者,肩上的担子自然重些,从衣食住行到巡防戒备,都得细心谨慎、合理安排,况且,对于江东各地豪族的引见拉拢,也得兰家亲自牵线,而其中的礼节轻重、先后次序又是一件需要仔细揣摩忖度的事。 因而,此番南下,看似不过越王的一次朝拜觐见,实则是通过兰家来拉扯整个江东局面的一次试探。 而兰左使一旁,司马徽正襟危坐,闭目凝息,但脑海中却翻涌着这些年来的幕幕过往。 这将是他第一次以越王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之上,也将是他第一次以五营军实际掌权人——司马徽的身份,出现在江南各大望族及江北侨姓的视野中,他自然明白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五年来,自己同司马旭的较量就从来没有终止过,自蜀地平叛开始,到现今的五营军北伐,无时不受到对方的掣肘妨碍。 三年前五营军介入荆州,若不是洛阳的强势调停,双方的矛盾何至于直到今日还未浮出水面! 司马徽也知晓,在经历蜀地一战后,如今的吴王虽然已无雄厚军力,但却仍有江东豪强世族的支持,在加上琅琊王氏的鼎力相助,这,便是司马旭敢于称帝的根基所在。 而吴地名门望族的拥戴,也正是自己最为缺少的,如若能篡取天下士族的青睐,两人间的这种平衡将顷刻间被打破,江南的局势,也将渐渐明朗,这便是此番建康之行的真正目的所在。 纵然在朝堂之上,司马徽面对的定将是对方的万般刁难,甚至是刻意侮辱、曲解构陷,也浑然不惧,而他反倒认为,或许越是如此,便越是对自己有利,因而,此次才非去不可。 而在乌篷内,还有一位发须泛白的长者,则是叶凌,此刻他正端坐于司马徽的对面,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对司马徽而言,叶凌终究不是凌湘军出身,且在立场上与自己多有相左,因而在序右使再三举荐叶凌随行南下建康时,他是有一些不解的,但听闻序右使道明其中缘由后,方才恍然明白,也不禁再度感佩序右使的大局谋划。 “叶公为先帝所封,又是朝廷重臣,论爵位,丝毫不亚于安书文将军,新帝登基,依礼制,礼应前往朝拜觐见!” “再者,叶家为中原名门,洛阳大家,在江北侨姓中威望甚高,当日护送南渡的大批难民中,也不乏一些大族世子、权贵宗亲,如若再见叶公,自然多得一份尊重与感激,而那些被排挤在中枢之外的中原侨姓,若见越王对叶公敬重仁义、礼待有加,又将作何感想?” “况且,叶家与虚家世代交好,两家在朝中军中的声望,现今难有人企及,诸多青年将士曾受其提拔。而洛阳城破,虚公不幸殒殁,虚家之女寄居叶家,被叶母视之如己出,更是传为一段佳话!如此,叶、虚两家人脉,现全系于叶公一人之身,越王又怎有置之而不用之理?” “此番建康之行,叶公毋须赘言,越王也只需礼重,自会有百般利处!” 当然,这些话都是序右使单独对司马徽提及的,叶凌并不知晓。 序右使自然了解,依照叶凌的性情,若是知道越王以自己的身份来树立贤名,恐怕会有所不悦,而如是得知越王借已故虚公的名号,来拉拢北方权贵、中原侨姓,则定会心生嫌隙,甚至会做出有损大局之事来。 司马徽想到此处,看了看端坐于自己对面的叶凌和兰左使两人,不禁心中默默感叹一句:左兰右序,得之可得天下! 而这次司马徽能够亲自前往建康,一方面因为洛阳局势暂时稳定了下来,另一方面,则是南阳尚有安书文和序右使坐镇,有这两人在,足以应对任何突发军情了。 当然,这也是一次绝密的行动,到现今为止,除去序右使和安书文外,还没有任何一方将领能尽数知晓此番南下的成员身份。 洛阳城交接之后,肃甄部大军退至了太行山一带的陈邑和兴山,但五营军并没有进驻洛阳城,反而,洛阳已收复的消息被司马徽和左右使刻意压了下来,明确知道此事的,不过是各营主偏将而已。 至于军力的部署,临行前也做了一些调署。 房奎和兰致领奎字营进驻甫丘,与前锋营合成一处,共同担负南阳西北侧的防务,曲邑则有邵为代为统帅,负责南阳城东北侧的防务,祖字营盘踞于两地之间,勾连所有防地,而整个前线,则由祖顾统一调度,安字营继续守卫南阳城池,以备不时之需。 纵然对方让出洛阳的和书已经在手,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和谈之后的一系列变故暂且不谈,连关山隘的局也并未发挥作用,肃甄然和肃甄言雪二人还是平安回到了洛阳城。 但所幸的是,林潇云的筹划足够缜密,对方虽然觉得蹊跷,但对关山隘仔细查探,也终究没有寻到丝毫证据,便只能不了了之。 到如今,洛阳一座空城,摆在双方之间,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将发展成何种境况,如此,中原倒是变成了一种常人难以揣度的诡异局面...... 不知过了多久,兰左使终于掀开乌篷前的帘幕,打破了沉默: “老吴!我们到哪了?” 老吴仍立于船尾,不急不缓的悠悠划着船桨,看着探出半个身子出来的兰左使,憨厚的笑笑,眼神和蔼,眼角也因为这一笑而堆起了一道道皱纹,在秋风中,回望来时的水路,又看看前方江面的尽头,才有些振奋的答道: “老爷,船已经过了武昌郡了,再往前两个时辰,便是江州地界了!” 兰左使点点头,眯眼望着前方涛涛江水的尽头,似乎在那远方的江岸薄雾里,已经能隐隐看到一座城池的轮廓了,那或许便是江州城了吧。 恰逢此时,一阵劲猛的江风袭来,扯动着兰左使手中的帘幕“吧嗒”作响,也使得乌篷小船猛烈的颠簸了一下,再看向江面时,那波涛却是更加高陡了。 “老爷、将军!起江风了,都进去吧!” 老吴头上的发髻被劲风刮扯的更加零散了,灰白鬓丝随风而舞,却依然稳立于船尾,面带喜色,摇动船桨,冲着船头的两人大声呼喊了一句。 兰左使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才道:“起风了,易丞,进来吧!” 林潇云听罢,眼睛望向江面的薄雾秋水,收起紫泰剑,卷过随风而起的白袍,转身而去,同时心中暗暗道一句:大风将起了...... 第一二一章 沿江而下 浩浩江水,一叶扁舟。 些许浑霾的天色下,乌篷小舟漂泊于波澜江水之面,就如同渺小一粟浮动于皂黄色的绸带之上一般,些许萧瑟,却又颇具意境。 江水在秋风的舞动下,不停拍打着木质的船体,好似要阻拦小舟继续前行,然而,却是毫无效果,反倒是慢慢洗去了船面的尘泥,使其看上去平滑透亮。 船桨在些许泛黄的江水中起来又落下,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水花,成了此刻江面唯一有节奏规律的声音。 老吴立于船尾,不住的往前张望着,眼神中除了那丝振奋,还多了一份焦急和期待,看着大江两岸的灌木与沙滩,慢慢的向后平移,最终交汇在船后方的天际尽头。 小舟缓缓向前,在穿过南岸的一座萧萧丘陵后,一片桦林从前方慢慢现入视野。 时值深秋,直立挺拔的桦树上已没有了翩翩绿叶,只剩下一株株蜡白枝干,独立于肃杀秋风中,微微摇曳。 老吴一瞬间笑出声来,咧着嘴,露出一排不算整齐的垢牙,紧眯的两眼旁堆叠起了深刻的皱纹,泛白的头发胡须在秋风中浮动着,却更显的那丝笑意的和蔼慈祥,他拼命的摇着船桨,像个孩提一般,高兴的大叫道: “老爷!我们到了!老爷,我们到了!!!” 乌篷内的兰左使听闻,从内猛的掀开帘幕,紧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那片桦林,似乎愣住片刻后,才风轻云淡的笑了笑,可眼眶却是泛红了,微微舒一口气,感慨道:“时隔五年,终于回来了!” 仍旧是那一番光景,仍旧是那一片桦林,只是,五年之隔,他兰咎已从当年荫封的落魄都亭侯,变为天下皆知的名士良佐,而今日自己的归来,必将搅弄一番天下风云,引起一场江南时局的惊涛骇浪! 遥想当年,“诸王之乱”后,江北中原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寄篱关内的胡人揭竿而起,引得鲜卑众部南下肆虐,一时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从那时开始,目光长远的世家大族纷纷开始南渡江左,寻求南方的谋生之地,这其中,琅琊王氏、河东周氏和关中柳氏便是其中最为尊贵显赫的。 因为江左之地有宗族旁支所在,故而,王氏和周氏在建康和会稽两地迅速扎根,稳定下来,随后便开始了在江南的势力扩张。 三吴之地,本就昌盛,加之孙吴经营多年,更显繁华。 庐江城池,依险而建,南临大江,北傍吴山,东邻建康,西连江州,水路通畅无阻,官道四通八达,为东西南北各方通衢之地,又扼守三吴上游水路,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是故,南渡各大世族也无不对此地虎视眈眈。 七年前,王氏和周氏开始染指庐江,借助吴王影响力,打击本地老世族,排挤、分化、压榨、迫害,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短短两年时间内,江左本地世族大多没落,剩下的也渐渐沦落至依附王氏、周氏,方能维生的地步。 兰氏祖上因伐吴有功,被武帝赐都亭侯爵位,封于庐江桥亭,兰氏便在此地落下根来,经由数十年经营,渐成规模。 然而,由于王氏和周氏两大豪门在庐江的角逐,兰氏也未能免难,身为家主的兰咎苦苦支撑两年无果,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带上年少的内侄兰致,外出闯荡,谋求复兴家业的机会。 两人一路辗转江州、荆州和益州三地,广交人脉,结识豪强,最后,甚至携同兰致,一起投身军旅,傍依到襄阳王的势力之内,但也因此结实了司马徽、序瑀和安书文等人,在经历一场蜀地的叛乱之后,四人的命运这才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而随着蜀地平定,五营军渐成势力,兰咎的地位也日渐显赫,慢慢从一位没落亭侯,变为了名震江南的兰左使。 三年前,五营军强势介入荆州之地后,兰左使便开始利用过去结交的人脉,及庐江宗室的力量,在益州蜀地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兰家势力,一来是为复兴家业,二来,则是为了给五营军提供足够雄厚的军需辎重。 时至今日,兰家俨然已成为荆州第一大豪强,兰氏大小庄园,多达数十处,良田万顷,美池千亩,门下荫户佃农以万计,工匠能人达千余,精锐族兵数百; 谷场、桑园、鱼塘、工坊、铁铺,应有尽有,粮业、渔业、丝业、盐业、铸币,均有涉足;财力物资,富可敌国,势力庞大,令人望而生畏。 也正是有如此兰家做为后盾,方有五营军北伐一年而军需无恙,南阳六月围城而粮饷有余。 ********* 小舟沿着大江浪涛,继续前行,而那片桦林下的马车和人影,也变得渐渐清晰可见了。 老吴将小船一直划到靠岸,然后纵身一跃,跳入及膝深的江水中,肩拖着锚绳,将小舟拉上岸,搁浅在了江滩上,放下舢板。 兰左使在老吴的搀扶下稳步下到了江滩上,随后,林潇云也走下船来,手扶着身后的司马徽和叶凌,下到了江岸沙滩。 而桦林下的中年士子见状,也连忙领着身后两位体型健壮的汉子,一路颠簸的向这边急急奔来。 中年士子着一身青灰锦衣,束着整齐的发髻,仪表堂堂,看上去和兰左使有几分神似,此刻正迈着不稳的步伐,脸色惊喜兴奋,向着一行人迎面跑来,而随着距离的渐行渐近,也愈发能看清那身影上下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 “大哥!大哥!”中年士子神情激动,边跑边高高挥舞着右臂,高兴的从远处大声呼喊着。 “仲谙!”兰左使眼眶泛红,颤抖着嘴唇,终于唤出了这个弟弟的名字。 士子疾步跑至跟前,刚停稳脚跟,还欲作揖行礼,却即刻被迎上前来的兰左使扶住了。 兰左使看着眼前的中年士子,而后,视线慢慢下移,停在了对方的右腿上,良久之后,才又抬起头,眼泛波澜,满脸惭愧之意,嘴角抽动着,却数度欲言又止,最后,双手紧紧抓住了对方双臂上的衣袖,才吐出一句颤抖的话语:“仲谙,这些年你受苦了!” “五年未见了!大哥!”灰衣士子扶着兰左使,好似并未在意受苦一事,只是高兴的笑着,同样语调颤抖,难以自制。 老吴在一旁,也别过眼去,偷偷抹一把眼泪后,才转过头,换一张笑脸,道:“终于见面了,二郎君!” 没有多余的寒暄,兰左使侧过身来,伸出手,将身后的司马徽和叶凌等人迎上前来,道:“来,我来引见!” “这位便是越王!” “草民兰汕,拜见越王!”兰汕颠簸上前,深深作揖拜礼,态度恭敬,语气谦和。 而司马徽也颌首示意,淡然笑答一句:“不必多礼,此番南下,有劳兰家了!” “不敢当,是越王抬爱!”兰汕慢慢起身,连连点头谦让。 “这位,乃洛阳叶公!” “汕参见叶公!”兰汕拱手行礼,对着叶凌弯身一拜。 而叶凌也作揖回礼,道一句:“兰先生客气了!” “林潇云林将军!” “久闻林将军大名,今日有幸相会!”兰汕双手抱拳,对林潇云笑道。 而林潇云也抱拳回礼,道:“先生客气了!” 一一介绍之后,兰左使方才将手伸向兰汕,向司马徽引荐道:“这是内弟兰汕!” 兰汕也再度拱手躬身对三人示意,并介绍自己道:“在下兰汕,字仲谙,特来此地,恭迎越王、叶公、林将军!” 随后,几人又稍稍寒暄几句后,便在兰汕的引领下,向着那片桦林下等候的几辆马车走去。 据兰汕道,出于兰左使的授意,此番前来,特意秘密调遣了两队迎候人员,且都是值得信赖的死士,因而,纵使沿途险阻,也定能化险为夷。 在差遣一名轻骑去另一处候点通报情况后,兰汕又安排了数名汉子去往船上,令他们冒充船客,大张旗鼓的撑船从水路去往庐江码头,如此安排,便又多了一个幌子,也更具迷惑性了。 五人匆匆上了车架,在数名黑衣骑士的开路下,三辆马车,沿着十分颠簸的小道,向着兰氏宅邸一路而去。 xs7.com 第一二二章 庐江兰氏 叶凌和兰左使及兰汕三人,坐在前一辆马车中,而中间一辆看上去最为华贵的马车则空着,司马徽同林潇云一起,坐于最后一辆马车上,在马车最后,也安排了十数名精骑和游侠。 如此谨慎的风格,倒是的确和兰左使有几分相似!叶凌看着坐于对面的兰汕,不由会这样想。 拨开侧窗的帘盖,却只见路旁的树枝木杆飞一般的向后平移而去,车轮“吱呀吱呀”的声音也听得更加清近了。 纵然座位上垫了几层厚厚的的蒲草,叶凌本身也是军旅众人,但仍旧是难以招架这数日来的奔波,此刻坐在这上下颠簸摇晃的马车内,他着实是感觉自己的浑身骨架都要被震散了。 似乎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叶凌方才有些明白,时下兰左使这般的名士出行,为何会选择牛车,而不是马车了。 牛车前行缓慢,步伐悠然,却是异常平稳舒适,在加上车内垫有厚厚的蒲草,简直是悠哉乐哉、闲情惬意,而马车飞驰疾行,纵使官道再平坦宽阔,也难免少不了石子的磕磕碰碰,颠簸生硬。 然而,叶凌也清楚,越王此番南下,沿途定有心怀不轨之人窥觑,因而,在途中多耽误一刻,危险便更多一分,如此,便自然也顾不得几人数日来的奔波劳累了。 车架内,三人良久都未说一句话,叶凌作为一个外人,又加之心神顿乏,自会选择闭目养神,但兰左使和兰汕兄弟俩久别重逢,却也长久沉默,便就使得车内的气氛有些压抑了。 “仲谙,当年......”在木轮的吱呀声中,许久的压抑沉默后,兰左使终于开口打破的压抑的气氛,但却仍旧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神情,嗡声嗡语:“巴中一战,为兄连累你了!” 兰汕听罢,先是深深一愣,随即才抬起头来,看向仍扎着头的兰左使,苦笑了笑,声音些许颤抖的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为了兰家,也值了!大哥这些年在外奔波,也诸多劳苦!” 似乎有些犹豫和迟疑,兰汕停了片刻又低下头去,接着问道:“致儿他还好吗?” 兰左使抬头看向兰汕,认真的点点头,道:“致儿他很好,将来必是将相之才!” “有大哥引领他,我也便放心了!”兰汕的话语中并听不出过多的欣慰喜悦之情,反而更浓的却是一种失落和凄伤。 叶凌闭眼听着,虽然之前早已猜到兰左使和兰致有血缘之亲,但也是到得此刻,方才明白,两人的辈分关系,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然而,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兰左使口中的巴中一战。 当年,吴王率数万将士,借长沙王之名,入蜀平叛,然而,巴中一战,五千残军流寇,竟大破吴王六万甲士,使得朝野上下,一片震惧之声。 此战后,长沙王直接退出蜀地局势,而吴王亦无力再抵挡凌湘叛军,渐渐完全撤离蜀地。 至此,叛军再无拦阻,一路攻杀,势如破竹,出蜀地,直逼关中洛阳,叶家军和虚家军也临危受命,从北方抗胡前线撤离,开赴咸阳、巴东一带,镇压凌湘叛军。 可以说,正是这一战,间接的将自己卷入了蜀地叛乱中去,而因此结识了安书武,为日后的这一切埋下了因缘,只是没想到,兰家同此战竟也有莫大的关系,于是,叶凌睁开眼,正襟危坐后,看向兰左使,道: “对于巴中一战,老夫也曾有过耳闻,不知兰家竟也同此战有关联?” 兰左使看了看叶凌,心中并没有计较其中利害,坦然相告道:“叶公有所不知,当年巴中一战,正是致儿所为!” 叶凌听闻,不禁心中一震,难以置信的感慨道:“当年蜀地叛乱时,兰将军应当方及弱冠,竟有如此胆识谋略?!!” 兰左使只是皱眉点点头,没有多言,接着道:“然而,纵使吴王在蜀地再一败涂地,其在江东的影响力也是绝对的!而致儿即使能在巴中大败吴王,却也对江左局势无可奈何,但兰家宗室,致儿的父母,也都在江左庐江啊!” 叶凌听到这,看向一旁低头不语的兰汕,似乎是猜到了些许,而兰左使继续说道: “吴王回到江东,便开始对兰家实施清算,仲谙散尽家财,动用各方势力,仍不能保身,最后,只得承诺吴王,与致儿断绝父子关系,休离结发之妻,并自断一腿,以示诚意,方才捡回一条性命!而这,都是我携致儿,投入凌湘军所致啊!” 兰左使说完,长长嗟叹一声,满眼愧疚的看向一旁的兰汕,不再言语,而叶凌听闻,也不禁对坐在对面的人刮目相看,恭敬抱拳道:“兰先生忍辱负重,为谋大局而如此舍身,真豪杰也,老夫佩服!” 兰汕见状,也颇有些受宠若惊的回礼道:“不敢不敢,叶公高抬了,若不是吴王忌惮大哥和致儿,不敢把事情做绝,想必我也难有生的余地!” “只是时下局势已变,方有翻身的机会!”兰汕笑着接着道:“叶公放心,日后我兰家必在江左立稳脚跟,成为吴王的肘腋之患......” “咳咳!”兰左使两声干咳,及时打断了兰汕未说完的话,但叶凌也还是听出了对方话中的意味,虽然并未表现出不愉快,但头却是偏向了车窗边。 对于叶凌的立场,兰左使自然明白。 叶凌此番随越王南下建康,只是尽公卿朝臣之礼,觐见新帝,以表忠心诚意,却并无丝毫营党结私之图。 时下,叶凌虽然效力于五营军,听从越王调遣,但也不过是出于对北伐大计的拥护和考虑,实则心中在越王吴王之间,没有丝毫偏倚。 只是,叶凌又何尝不知,吴王虽在江左威望甚高,但现今无非是依仗几大豪族,装腔作势罢了,而越王出身于草莽,崛起于行伍,自然对民间疾苦深有体会,对世族执政和当下名门也别有看法,或许的确是难得的明主。 但事已至此,吴王登基已成定局,若仍是逆势而为,则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江南局面又将再起狂澜,而那些刚刚历经生死疾苦的南渡百姓,也将再遭受一次血雨腥风。 因而,不是他心中没有偏倚,而是不敢有,“诸王之乱”的惨象还历历在目,他又怎敢亲自去拨弄这晋室的魔咒呢? 兰左使也正是知道叶凌和越王在立场上的差别,方才打断了兰汕,而兰汕也反应机敏,尴尬的笑笑,又迅速岔开了话题,掀开车架前的帘幕,看向前方,道:“大哥、叶公,我们到了!” 叶凌听闻,也顺着被掀开的帘幕望了出去,却见前方远处一座不高的丘陵山腰,是一处诺大华贵的木质阁楼,以夯土填充地基,使其整个平齐的高出地面些许,因而看上去,更加显得威严尊赫。 阁楼的厢房前,是一道木质长廊,勾连整个阁楼前的平地,而后,又绕过最两侧的厢房,一直延伸到后方的二进,成两条带有蓬顶的过廊,同前方的阁楼和后进的一排厢房一起,围成中央的一方院落。 阁楼前的长廊中央,有一木质阶梯,向上直通入阁楼里的穿堂,向下则连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小道,而阁楼前的两侧,则有几簇悠悠兰草,还有几株夹桃和枣树,在东方一角,则是一小片竹林,长青的枝叶随风时时而动,掩映着阁楼精雕细琢的木质檐角。 而那条小道两侧,则相齐种着两排松柏,十步一隔,颇显幽静,一直延伸到了山脚的院门处,而在门楼的横梁上,两侧则各挂一串灯笼,上以黑墨书写一个“兰”字。 竹编栅木的篱墙连着此处门楼,圈圈绕绕,顺着山势延展开来,几乎将整个山丘的南坡都围了进来,而在篱墙之内,更有数十上百所较为简陋的居舍,错落有致,分散在山坡上的菜地和清池间,共同拱卫着中央那座华贵的阁楼大宅。 叶凌掀开车船的帘幕,惊讶的发现,此刻,车架正行驶于一条宽阔的大道之上,而这条大道则直直的通往前方的山脚门楼,原来,自己早已进入的兰家的庄园了。 而放眼四周,却是千里沃土,良畴百顷,桑林美池,谷物丰硕,因为此时正值农忙时节,故而金黄的稻田里,不胜数的佃农正挥舞着手里的钩镰,收割成熟的稻穗,见车队从大道上驶过,也间或有人直起身来,透着羡慕的眼神,盯着车架一直到消失在视野的远方。 叶凌在门楼前下了车架,再度环视一圈四周的兰氏庄园,不禁赞由心生,而这样大的庄园,兰氏在庐江郡仍有三处,在荆州和益州两地,也还有十余座。 财力雄厚,以一家之力而独领两州三地世族,使十万大军举师北伐而无军需粮草之忧,势力庞大,与琅琊王氏及关中柳氏难分伯仲,甚至牵动兰家一发而足以使江南时局动荡。 这,便是现今的庐江兰氏! 第一二三章 乡野深秋 夜风微凉,虫鸣四起。 叶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也算是驱除了连日来的奔波劳苦,接着,便着一件宽袍深衣,脚踩木屐,悠然踱步至穿堂前的木廊之上,席地坐下后,遥望山野间暗里透紫的薄雾,顿觉一阵清凉的微风袭来,直叫人心旷神怡,浑身舒畅。 三日来,一行人轻装简行,从南阳骑马到江夏,又沿水路,在乌篷小舟中摇晃两天时间,方才从江夏来到庐江,再加之今日颠簸疾驰的马车。 这一路来的舟车劳顿,着实让叶凌有些吃不消,因而,便也更加显得此刻的静谧恬适,是如此的难能可贵。 叶凌长长的舒一口气,好似是把这些时日来,闷在胸中的浊气尽数呼出一般,随即,便只见木廊上的烛光中,有一人影晃荡,也向着穿堂外而来。 叶凌偏过头去,却是同样着深衣的林潇云。 林潇云停在了叶凌的侧后方,望着夜色中山脚下的朦胧田野和那透着些紫意的山间薄雾,也在微凉的夜风中,放松似的舒了口气,笑道:“如此悠然,叶公好生雅致!” 叶凌淡淡一笑,并不答话,而是回过头,将视线重新投到了远方的夜空,林潇云也迈开步伐,漫步至穿堂前门廊的另一边,席地而坐,遥望此番幽远光景,享受着此刻的静谧祥和。 “不知林将军,可有意中人?” 或许是此时恬静雅然的夜景,不再适合沙场的铁骨铮鸣、烽烟嗜血,叶凌没有再提征战杀伐和天下时局,只是带着笑意,淡然一句,打破了良久的沉静,也便将话题引到了这些柔情琐事上来了。 心底的那根弦好似被这句话精准的拨动了一般,林潇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秀美端庄的脸庞,但他终究没有点头,更没有要说出那个名字,只是不做声响,继续望着远方,眼神中多了一份温存与失落。 对于这样的细微变化,叶凌自然无从知晓,只是见对方沉默,当是默认罢了,片刻后,才又接着道:“林将军觉得,子怜如何?” 短暂的迟疑和安静后,听不出感情的一声浅音才在轻拂的夜风中响起: “虚小娘子......她......挺好的......” 或许是林潇云这次没了退路,只得支支吾吾说出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 而叶凌听罢,却骤然喜笑颜开、乐从中来,因为平时战场上那位运筹千里、阴沉冷血的林字营主将,竟也有如此内敛含蓄、语无伦次的时候。 但正是这样,才应证了叶凌心中一直有的猜想,同时也令他稍稍心安了一些。 笑声中,林潇云并无多少神色变化,他本身就是一个喜怒不表于形的人,因而,即便此刻的内心有所波澜,刚刚说话有所迟疑,却仍旧变不了那一如寻常、冷漠平静的表情。 但,他又何尝不知心中的那份感情! 这出征的一年时间里,纵然白日里征战杀伐,屠戮胡寇,血饮长剑,但在夜幕降临之时,总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在自己的梦境,用那清细柔美的声音,抚平他心中潜藏的那份对于血腥屠戮的不安和恐惧,让他寻到自己内心的期待及原本该有的方向。 那初次见面垂首敛衽的羞涩一礼,那一揽入怀的温暖与眼泪,以及那临行前的一句泪眼呼喊,都一一映刻在脑海深处,令他稍加回味,便能感受到利刃寒光外的柔情与温暖。 然而,自己终归是军旅中人,驰骋,则于沙场之上,伫足,则于行伍之间,或许,横刀立马,才是自己的生活,马革裹尸,方是自己的归宿,未来简单安定的生活自己都给不了,更何况是如今那花前月下的浪漫,和柔情似水的爱意呢! 故此,纵使那份思恋和情意再浓,自己又该如何说得出口? 笑声息过之后,叶凌偏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林潇云,换了一幅长者的语气,道:“子怜对于将军的情思,老夫和内妻都看在眼里,既如今,两情相悦,固然不甚欣慰,只是有些话,老夫还是想讲与将军听听。” 林潇云听罢,侧头看向叶凌,却见对方也正一脸严肃的审视着自己,于是,便转过身来,面向叶凌,正襟危坐,拱手低头行一礼后,谦恭的道:“叶公请讲,晚辈定洗耳恭听!” 叶凌满意的回过头去,踌躇片刻,轻轻哀叹一口气,道:“老夫与虚公乃生死患难之交,叶家与虚家也有世代交情,因而,对于子怜,老夫与内妻自是看得比寻常侄女更为亲近!” “而去年隆冬,洛阳城破,虚公随之而去,子冲也战死沙场,如今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叶家了!” 叶凌话说到最后,几乎已是沉沉的叹息了,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坚定与明朗,接着道:“但老夫又何尝不知,叶家,是她的过往,子怜现在需要的,是将来!” 林潇云听到此句,抬起头来,看向依旧遥望远方的叶凌,却发现,那仍是一种愁苦而又无奈的神情,就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年迈老者,在向后辈述说着世道的无常一般。 林潇云沉默着,但却是认真聆听着,他正是知道,子怜现今需要的,是将来,因而,他才屡屡逃避,时常失落。 短暂的停顿,并没有打断两人心中的各自所想,却听那低沉中透着些遒劲的嗓音再度响起,道:“子怜这孩子,性格随虚公,有点倔,一旦认准了,便就难以改变心意了,这点老夫是知晓的!” 叶凌停了下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好似在回忆什么一般。 诚然,若是以往,叶凌提及此话,想必也是同虚公一起,摇头叹息,笑而不语,但心中却是温暖欣慰的,而如今,旧话重提,却只能以苦笑相掩。 “既然良缘已成,情思已定,老夫自当祝福,但将军若不想辜负于她,还请听老夫一番不善之言!” 叶凌说着,看向对方,而林潇云也依旧是整衣端坐,庄重的点头示意,眼神平淡,并没有丝毫惊诧不悦之感。 却见叶凌点头后,继续道:“将军与老夫同是行伍中人,且身居将位,手掌兵权,当知沙场刀剑无眼,朝堂党争无情,因而,即便有义不容辞、身不由己,也请将军在置己于死生之际,徘徊于危难之间时,多想一想那位盼君归来的佳人!” “诚然,将士血染疆场,厮杀征伐,是为国,是为家,但更是为家人!吾等最大的共愿,无非是凯旋之时,与翘首企盼的妻儿共话团圆!”叶凌说着,看向林潇云,见对方正认真的听着,便又道: “况且,子怜已经经历过一次丧父殁兄之痛了,老夫不想她还经历一次生离死别之苦,还望林将军在沙场之上,慎之又慎,朝堂之中,能避则避!” 叶凌顿了顿,才又道:“诗曾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若将军真心对待子怜,日后疆场之上,自会有如此感受,还望将军届时能勿以儿女情长为忤,因过重责备自己而散尽心神!” 说完,叶凌站起身来,对着林潇云拱手行礼道:“老夫既知林将军是忠心不二、重情重义之人,才放心将子怜托付给将军,但也正因为如此,方有刚才一番‘不善’之言,还望将军深思!” 林潇云也随即起身,回礼道:“多谢叶公教诲!” “时间不早了,将军也劳累数日了,早些回房歇息吧,老夫现行告辞了!”说罢,叶凌转身,向着后进的厢房而去。 而林潇云望着叶凌离去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心中反复的回味着“勿以儿女情长为忤”这句话,片刻之后,才笑由心生,似是渐渐有些明了了。 想来,自己虽然没有因为儿女情长而扰乱心智,贻误战事,但有时却也着实为此而踌躇不已。 临行前虚子怜的那句“林大哥一路保重”,时常令他魂牵梦绕,但也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不能去否定自己内心那种真挚的感情,却也无法去给对方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最终只得选择逃避,逃避那份悸动,逃避那抹温暖,甚至以生硬的军规条例和为将之责,来限制自己的“胡思乱想”,让他颇为劳心愁苦。 而如今,叶凌竟让自己“勿以儿女情长为忤”,让自己顺其自然,这的确让他心中颇为撼动,虽然未到惑然开朗的地步,但总算是让自己轻松了不少,也为他指明了方向,不再逃避了。 但或许正是因为此事上的通达明了,让林潇云有些忽视了叶凌前面语重心长的话语,也就自然没领略出其中的“不善”之意...... 而叶凌在穿过宅邸中央的那方院落时,却见兰左使的房中仍灯火通明,映照着两个黑影,隔案而坐,似是谋划着什么一般。 那自然是越王司马徽和兰左使二人,至于商讨谋划之事,自然也是朝堂觐见的布局和策略,对此,叶凌也只能无奈的摇头轻叹一声,随即,便回到自己房内,沉沉睡去了。 第一二四章 朝见之前 第二日,待到叶凌起来时,兰家宅邸上下,已经彻底忙开了。 前方阁楼,那宽宽的穿堂中,布置了一展精致的紫檀屏风,往前,便是方可移动的一尺高台,上设一镶边阔长木案,三层棉蒲的席位,也证明了此座主人的身份高贵。 而沿着穿堂向门外去的两侧,各置三个木案与席位,便意味着,越王一次接见的本地世族,最多是六家,但兰左使明白,即便是这样安排,也足够了。 一来,自己虽然将越王已抵庐江,并落脚于兰家的消息放出去了,但他又何尝不知,本地尚能支撑的老世族,早已投靠了王氏和周氏,依附了吴王,在此事上断然不会积极。 二来,则是各来往世族,远近路途不同,总会有个先后,对方来时,有虚座相待,便也足够。 在高台的左侧,倒是有一方叶凌的席位,但兰左使和林潇云二人,则侍立于司马徽两侧,一位保障越王安全,寸步不离,一位则上下打点,礼迎四方来宾。 一天下来,叶凌极少说话,只是对方向自己行礼时,才礼节性的回复一下,其余时间,多是冷眼旁观。 而那些本地世族你方唱罢我登场,陆续前来拜见,倒也让叶凌和林潇云二人都发现了其中的一些不解之处。 但凡显赫的世族,所携之礼必珠光闪亮,华贵异常,多以数架马车牵引,而主人则乘牛车来访,气度雍然,规格甚高,看上去也十分礼重,然而,来者却并非家主本人,而多是旁支宗亲,以家主之仪,代为来访。 至于大多数没落寒门,则态度更为实诚一些,虽然赠礼不算贵重,却也是别出心裁,看得出颇为用心,由家主本人亲自向越王双手奉上,最后,还不忘诚惶诚恐的夸上司马徽一番,方才落座。 尽管面上看来,整天穿堂内的氛围都是其乐融融、和和睦睦,但两人身处其中,却总有一丝不自在的感觉。 而至于原因,还是他们在随同兰左使一起,送走最后一家世族后,兰左使的一声叹息,方才让两人明白。 立于门楼下,望着火红夕阳下,那架摇晃远去的牛车,兰左使皱着眉,嗟叹一声,有些愤然的道:“有人狡兔三窟,有人行崄徼幸,今日来访,不过尽到礼数罢了!” 说罢,愠怒的一拂衣袖,便头也不回的向山间的宅邸走去。 叶凌细细品味此话,却也只能无奈的苦笑了笑,望着那消失在远处的车架,转身和林潇云一同回宅邸而去。 诚如兰左使之言,那些已依附王氏周氏的本地世家,今日重礼前来,看似对司马徽及其礼重,则是不过是不想得罪而已,而家主不出面,又可在吴王问责之时,多一句托词,如此左右逢源、狡兔三窟,也着实是他们一贯的手段。 至于那些没落世家,想必吴王当朝,已难再有重新崛起的机会,此番司马徽落脚于兰家,索性便借此机会,彻底融入到五营军的势力范围中去。 日后,若越王得势,自家基业自然也水涨船高,而在王氏周氏依然强势的庐江,如此行事,倒也的确称得上是行崄徼幸。 想清楚了这些,叶凌自然也就明白了,为何白日里那些来访的世家宗族,虽然态度恭敬、礼数周到,但话语却总是停留在阿谀谄媚、逢迎吹捧上,一旦涉及到实质上的支持帮助,便左推右攘、托故道难。 这些,司马徽当然清楚。 但在恼怒之余,司马徽也感到一丝欣慰,至少,经过这一年的北伐以来,自己在江左之地的影响,已经逐步确立了起来,那些不敢轻易得罪自己的本地豪强,及努力攀附的没落寒门,不正是为此吗? 而根据兰左使的安排,一行人在庐江,还得待上明日一天。 如果说,庐江本地豪强的今日来访,是因为尊上之礼,不得不如此,那周围郡县的世家宗族,则无此约束,他们的来访与否,将更能让司马徽看清时下的江南士心及江左格局。 与兰左使预期并无多大出入,第二日前来的世家,仅三门而已。 襄城吴氏因与兰氏交好,因而,此次的来访也颇为礼重,大小器物、奇珍异宝,均由家主本人亲自奉上,当然,这还不够,在兰左使近乎于“讹诈”的拉拢下,吴家又承诺向五营军提供一个月的军需粮草,以支持北伐。 在众人举酒庆贺时,叶凌和林潇云看着吴氏家主那心疼却还要装作大义凛然、毫不在意的神情,也着实有些忍俊不禁。 谯郡曹氏本为冀州世家,因胡寇肆虐中原,宗室南渡江左,与谯郡旁支合并,因而势力还算雄厚,此次来访,可以说是最为虔诚的,几乎句句不离收复故土、北伐大势,出手自然也最阔绰:粮食千石,族兵百余,匠人数十,悉数交付五营军,且无半句虚言,只有“恳求越王早日驱逐胡寇,匡复大晋江山”云云。 但让众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历阳赵氏。 历阳距庐江百余里,寻常车架,一个来回,得三四日的行程,而赵氏家主也的确是昨日就已启行,直到今日午时之后,方才赶到。 赵氏为习武世家,祖上曾因军功,官至中郎将,但因后辈经营不善,最终没落,成为一方寒门,因而,此次来访,也较为简蔽。 但与庐江本地寒门区别巨大的是,在临行前,赵氏家主竟恳请越王,收下家中长子,让其效力于行伍之间,为北伐尽到一己之力。 司马徽听闻对方的请求,短暂的思忖之后,却对身旁的林潇云道:“易丞,此事你来决定!” 林潇云听罢,惊诧之余,也只得奉命行事,向对方抱拳行一礼后,道:“可否请令郎展示一番身手,再行定夺?” 赵氏家主听罢,激动的点点头,忙唤身后的少年上前:“方儿,上前来!” 赵方听罢,应一声,匆匆上前,向着众人恭敬的俯身作揖,行一礼后,方才有些拘谨的抬起头来,脸上挂着那种十二三岁少年所特有的内敛笑容,头顶扎两束总角,垂发披散,更显得天真幼稚。 “你会什么?”林潇云俯视着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冷声问道。 “我会剑术!”少年抬头看着林潇云,并不避开目光。 “舞一段我看看!” “诺!” 赵方再度恭敬的抱拳向林潇云行礼示意,随即,便后退三步,拔出腰间的三尺短剑,开始起舞。 赵氏虽然没落,但尚武之习未断,而眼前这赵方的剑术,一招一式,也颇得章法,看得出平日里是有勤加苦练的,然而,终归年纪尚浅,在力度和稳定上,还有些差强人意,在同龄人里算出色的,但若真要以此本领上阵杀敌,却必是有去无回。 但林潇云思量一番后,还是决定收下了。 倒不是因为这小子基础扎实,武学世家出身,而是因为想到了一件往事: 牙山顶,那信人临走之前,道过一句:“在下姓赵,其他无从相告,还望将军见谅!” 对于那位曾助五营军攻破南阳的信使,林潇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想到这些,难免会迁情于此,这才收下赵方。 而赵氏家主见林潇云收下爱子,临行时,激动欣喜之余,也真情流露、颇多不舍,眼眶泛红的辞别了兰氏宅邸。 司马徽和兰左使见此情形,纵使心有感慨,但也安心了不少,因为,此番场景也表明,赵氏怕并非居心叵测之辈。 至于赵方,兰左使自然不会特意带着一个垂髫小儿前往建康,因此,在宅邸给他安置了一间居所后,便开始着手准备明日的行程了。 ************* 翌日,晨光和煦,山野间罩着冥冥薄雾。 兰汕伫足于山脚的大院门楼处,眺望远去的浩浩车队,眼含笑意,目送着越王仪队,慢慢向着兰氏庄园外驶去,而此刻在庐江渡口,兰家也已安排了两百余艘渡船,静待于此了。 与来庐江时的低调沉静不同,此番前往建康,本就是造势而为,因此,整个仪队的规模也颇为宏大。 仪队前,是老吴所率的数十黑甲精骑,各各精神飒爽、意气风发,操戈执戟,担当前锋,而中央三辆车架,为首的是一辆驷马仪车,车架尊贵华然,四周均以锦缎帘幕所掩,雕栏坠玉,木辕镀边,依王室礼制饰之,极尽奢华,这其中,便是越王司马徽。 而仪车旁,是一名骑高头大马的将军,腰佩雪色长剑,肩披飘扬白袍,目光威严,时时守护在仪车旁,寸步不远离。 再向后,是一辆双马车架,四周并无帘幕遮掩,只是四方巧夺天工的木质雕栏,围绕在一位整衣端坐的尊贵长者周围,长者发髻整洁干净,些许泛白,衣着不算华丽,但却彰显尊贵,微微皱眉,长眺远方,这自然是梁县公叶凌了。 而双马车架之后,是一辆牛车,简约之至,但却丝毫不觉寒敝,反而更显得悠然乐哉,厚厚的草蒲,也能看出主人的惬意闲适,倒是与兰左使名士的身份颇为相符。 在队伍的后方,则是百余架满载财物辎重的车辆,由数十下仆押运,百来族兵护送。 车辚辚,马萧萧,浩大的依仗队伍在凉爽的秋日凌晨,徐徐前行,向着庐江渡口而去,沿水路前往建康。 然而,此刻的叶凌,端坐于车架的蒲席之上,看着飘扬向远方的“越”字王旗,却舒展不开眉头,只觉愁从中来,不由心中默叹一句:从洛阳到建康,何时才是尽头啊...... 第一二五章 蜀地旧事(一) 甫丘的秋夜,已有一丝凉意了。 微凉的夜风抚弄着方形的战旗,也吹倦了高台上的兰致,他轻轻打个哈欠,揉揉些许惺忪的睡眼,却见一人从台下顺着阶梯爬上了望塔。 因为夜色灰暗,兰致并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是当那人完全登上望塔,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才使得他完全看清了那兵士幼稚的脸庞。 “兰将军,属下已经休息好了,后半夜的值岗,就放心交给在下吧!” 自从吃过晚餐,兰致便接替了此处的防务,一直到此刻,自己已经在此伫立了三个时辰了,的确有些劳累疲倦,是时候该休息一下了。 幽暗的月光下,兰致看向那名年轻的兵士,点点头,微微笑了笑,伸出手去,扶正了对方身上的铠甲,然后又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便与他擦身而过,下了望台,向着营帐内而回。 进帐后,兰致取下别在腰间的佩剑,竖立案旁,又将头顶的战盔搁置在案面的一侧,自己则席地坐于木案之前。 然后,伸手从案面另一侧取来一卷刻有“吴子兵法”的竹简,沿着木案铺展开来,最后,只手撑头,眼睛有些迷离的盯着竹简上的篆体小字,辨认深思。 竹简上书: “武侯问曰:‘吾与敌相遇大水之泽,倾轮没辕,水薄车骑,舟楫不设,进退不得,为之奈何?’ 起对曰:‘此谓水战,无用车骑,且留其旁。登高四望,必得水情,知其广狭,尽其浅深,乃可为奇以胜之。敌若绝水,半渡而薄之。’” “大水之泽,大水之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兰致怀念一笑,口中不停地念叨着这几个字,脑海中却不禁闪过一个念头:在乱世之间的邂逅,是斗沙须臾的美好,还是苍天安排的遗憾呢? 这样想着,也不知是帐外真的落起了雨滴,还是自己太过于困倦,出现了幻听,兰致竟感觉那丝丝落雨的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近,从高处落下的雨滴,砸在坚硬的石头上,然后立即四散开来的声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 磅礴的大雨,泞泥的官道。 一辆双架马车仓惶的疾驰而过,木制的车轮压碎地面的积水,浑黄的一片四溅而起,飞洒在大道旁的密林枝干上。 车前的御者头顶斗笠,不停的抽打着手中的辔绳,好似想要让车架更快一些,而御者身旁,则是一名怀中抱剑的剑士,口中不停的催促,还时时探出头来,不安的望向车架后方。 双马车架还称得上华贵,木质的辕轮结构紧凑,质地硬朗,就算颠簸也不会走形,车架上的雕纹亦是精致,被雨水浸湿的锦绣帘幕,在雨中起起落落,也透出一丝尊贵之感。 想来,这车架中的人物,若非王侯将相,也必是公卿权贵。 车架后方,是三名轻骑,手中持剑,挥扬马鞭,驱赶着战马飞驰,离车架越来越近。 领头的年轻甲士头顶战盔,身上的铁甲相较于后方两人的皮甲,也显示出身份的不同,看容貌,却不过弱冠之年。 此刻,那双隐于战盔阴影之下的双眼,早已望穿如珠帘般的落雨,紧紧盯向了前方不远处的华贵车架——此人,便是兰致。 两刻钟前,凌湘军攻占巴中,城内一片狼藉,而乱军之中,一辆华贵车架夺路而出,直直奔向东方。 兰致见罢,便将收拾残敌的事物交给了房奎,自己则亲领十名轻骑,一路追杀而来,然而,出城时又遭遇了一番堵截,大有折损,最后跟着自己追上车架的,就只有身后两名勇士了。 双马车架的速度自然不敌轻骑,因此,不多时,兰致等人便完全咬在了车架的后方,紧紧逼了上来。 兰致挥剑示意,自己在右,一名甲士在左,而另一名甲士在后,三人一同包抄了上去。 兰致追上车架,从马上一剑刺出,便洞穿了御者的身体,随后拔出剑来,对方的尸骸也随之顺势落下了车架,但对面的轻骑,却因为车架上剑士的突袭,而命丧于此,落下马来。 那名剑士剑术高超,在刺杀了对面的甲士后,又迅速挡住了兰致从侧面的一击,随后,两人在并驾而行的车架和战马上,激战数个来回,却平分秋色,均未伤及对方。 然而,失去了御者的车架,仍在一路狂奔,不知觉间竟彻底失去了控制。 只听闻一声巨响,似乎是车轮撞击在凸出岩石上的声音,随即,车架便猛然失去了平衡,两边的车轮交替腾空而起,数度摇晃,最后终于完全侧翻在地。 而车前的两匹烈马,也因为受到惊吓,挣脱缰绳,向前奔逃而去。 那名剑士重重摔在了地上,借着剑挣扎起身,却被后方赶上来的另一甲士结束了一切。 兰致勒住战马,和甲士停于落雨中,警惕的看着翻倒在地的车架,静候片刻,却并未出现任何动静。 甲士用征求的眼光,看了一眼兰致,而兰致也了然其意,点头应允。 下了战马,甲士手提利剑,异常警觉的缓步向着车架走去,最后停于车架前,极为谨慎的向前伸出手去,试图掀开那挡在车舆前的帘幕。 而就在帘幕被掀开的一刹那,一支闪着寒光的匕首从车舆内突然刺出,直直扎向了甲士的胸膛。 但甲士早有防备,再加上这一刺,并不是那么干脆利落、刚猛有力,因此,甲士一个侧身,便轻松躲过了。 没有丝毫犹豫,甲士顺手紧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再用力一拧,那双小手中的匕首便砰然落地,随即,向后一拽,却从车舆内拉出一名着深衣襦裙的年轻女子。 兰致见此情形,不由愣住了,那女子虽然面容姣好,但从衣冠服饰上来看,却并非富贵人家,倒更像是一名侍女。 稍有疑惑后,兰致也下了战马,慢步走向了车架。 “小聂!求求壮士放过我们!金钱财物、荣华富贵,我都可以答应你们,只求军士放一条生路!” 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手从车舆内骤然掀开了帘幕,衣着华贵的少女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呼喊着,些许幼稚的嗓音中透着恐惧,仰视着车架前的兰致,乞求着,声音清晰婉转,但语调却是绝望凄凉,而小聂,想必便是被甲士拖出的那名侍女罢。 亮光驱散了车舆内的黑暗,也使得兰致这才完全看清了对方的容颜: 肤色白嫩如雪,五官秀美如画,细眉颦蹙,秀眸挂泪,眼神焦灼无助,神色凄婉哀伤,精致的鼻梁下,樱红的小嘴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微微有些颤抖,发髻整洁端庄,以玉钗装饰,着一身青色薄衫,外套紫色锦衣,束同色束腰,坠琉璃美玉,虽只有碧玉年华,然尊贵典雅之气却如浑然天成,令人神往。 “还望军士能饶过一命,日后定能保你荣华富贵!” 车舆内的尊贵少女,仍在央求着,但在兰致听来,这似乎并不是乞求,而像是施舍,言辞中竟透着一股傲气。 而小聂依然挣扎着、哭喊着,被甲士向前拖拽着,身上的深衣襦裙已被雨水完全浸湿,紧紧的贴在身上,将曼妙有致的身材显现的淋漓尽致,再加上娇美的容颜,竟使得那名甲士血脉喷张,兽性大发,欲行不轨。 在男性独有的嚎笑声中,小聂被拖向大道旁的灌木丛中,细弱的双手拼命捶打如铁桶般的甲士,却无济于事。 兰致听闻小聂的哭喊声,眉头皱了一下,想要去阻止甲士的这一禽兽之举。 然而,刚下定决心,还没转过头来,兰致便只听到一声沉闷的惨哼,从后方传来。 兰致心中一惊,循声望去,却见那名甲士已慢步退出了灌木丛,紧接着,便双膝跪地,倒在一片血水之中。 而那名甲士的胸前,分明插着另一柄匕首! 兰致倒吸一口凉气,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一眼道旁的灌木丛,顿时不敢再有丝毫大意,提着利剑,便向着甲士倒地的方向疾步奔去。 “小聂!快逃!!!” 车舆内的少女见兰致提着剑,杀气腾腾的赶过去,没有丝毫迟疑,大声呼喊道。 然而,刚从道旁草地里站起来的小聂,听闻这一声呼喊,却迟疑了,回望着车舆内的女子,眼神焦虑,步步后退,却连连摇头。 “快跑!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告诉父王,我还活着!!!” 看着眼前疾步逼来的持剑军士,又听到这样一句呼喊,小聂紧咬下唇,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提起完全浸湿的裙摆,快步钻入身后的密林之中,不一会,身影便消失在一片灌木间。 因为距离较远,兰致还没赶到,对方已消失于密林深处,于是,急急停下脚步,心中稍加权衡,便又转过身,快步向着车架而回。 自己已经折损了两名下属,此刻,若为一名侍女而疏漏了身后的这位尊贵郡主,则着实太过愚蠢。 而一名轻骑被一名侍女所杀,关于这点,兰致心中是十分不快的。 故此,刚走近车架,兰致便将利剑搭在了少女的雪颈之上,冷声道: “老实交出身上兵械,我不想伤害你!” 秀美少女虽然眼角仍挂着泪滴,但神色已经恢复正常了,或许是心中已平静下来了罢,对于兰致的话,她并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但眼中的乌黑眸子却左右来回,似在四处观察,找寻机会一般。 “我乃平阳郡主司马柟,只要军士肯放我一条生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任君挑选!” 年轻郡主道明身份,言辞并没有低声下气,反倒透着些许倔强和傲然。 “哦?!” 兰致冷峻的回复一声,隐藏在战盔阴影下的双眸无丝毫波澜,只是冷眼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也不知是兰致的一时疏忽,还是司马柟的自以为是,就在这一刹那,一柄匕首从衣袖中穿出,泛着寒光,迎面刺向兰致。 第一二六章 蜀地旧事(二) 司马柟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弱冠军士的反应,比刚才那名甲士快出太多。 收剑,侧身,出手,一掌便击掉了手中的匕首,然后,再紧握着她的手臂,一拉,一推,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身处车舆之内,而喉间则完全被对方的剑锋抵住了。 “切莫逼我!” 兰致声音冷彻,似雪冬的冰棱一般刺人心窝,手中的剑没有丝毫晃动,锋刃稳稳停在对方的喉前一寸。 司马柟拉下眼脸,看了一眼身前的寒光利刃,贝齿紧咬红唇,似乎仍然心有不甘,极不规律的喘着粗气,良久后,才稍稍平复了些许。 司马柟将手慢慢伸向了后方,而这一举动,自然没能逃过兰致的双眼,剑刃上扬,再度进逼,示意对方别再心存妄想。 但司马柟并没有因此停下来,只是从侧腰间取下一枚玉环,上呈至兰致身前。 兰致犹疑的看了一眼,警惕的接了过来,握在手中,质地圆润,且色泽醇厚,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玉,而玉环上,还有精细雕刻的四个蚊蚁小字:“晋长沙府”。 据此可见,对方的话语并不假,眼前这名貌美女子,的确是长沙王的掌上明珠——平阳郡主。 兰致将玉环收于怀中,然后,收剑入鞘,再冷冷道一句: “起身跟我走!” 司马柟见对方收下坠玉,又说出如此言语,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紧绷的弦也算是稍稍松了下来。 只是,因为光线的原因,她并没有看清,兰致那双隐于战盔之内的双眼,在漫天阴雨中,仍旧冷若冰霜。 或许是觉得,眼前的这名弱冠甲士已被自己收买了,司马柟也不禁开始端起了郡主的架子,慢悠悠的将身子探出车架后,见外面依然是大雨倾盆,于是,便又悻悻缩了回去。 兰致见罢,亦不多言,取过剑士身上的蓑衣,和御者的斗笠,回至车架前,不由分说,一股脑全扔进了车舆内。 片刻后,司马柟才顶着斗笠,披着蓑衣,有些怨气的从车舆内,掀开帘幕,走入雨中。 芦苇编制的斗笠十分老旧,破损不堪,且肮脏得有些发黑,但戴在司马柟头上,却与那白净柔美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而更衬托出那容颜的倾国倾世。 薄薄的轻纱衣裳,被雨水微微沾湿,有些紧密的贴在白皙的玉体之上,宽大的蓑衣也并不合身,圆圆罩着,里面却留出广阔的空间,使得原本妙曼多姿的身材更显得婀娜。 但兰致并没有正眼瞧司马柟,只是静静的转身离开,随后牵来了战马。 而司马柟见对方如此举动,却似乎是更加坚定了心中的那一想法,不禁嘴角微微上扬,有些得意的笑了笑,就连看向兰致的眼神,都变得鄙夷轻蔑。 “上马!” 兰致早已察觉到了司马柟神情的微妙变化,但却丝毫没放在心上,也不明说,只是一如既往,淡然一句。 战马有些健壮,身子娇弱的司马柟费了好大气力,才稳稳坐在了高高的马背上,然后,不满的俯视着眼前这位弱冠甲士,神色恼怒,好似对方不扶自己上马,是莫大的不敬一般。 兰致没去理会对方那刺人的眼神,见少女已经坐稳,便牵起缰绳,领着马背上的司马柟,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原本还神色傲慢的司马柟,却在战马踏出几步后,心神顿时慌乱了,满是不安的质问道:“这是要去哪?不是送我回父王那吗?” 这下,倒是轮到兰致淡然一笑,道:“回巴中!我可没说要送你回去!” “你......你!”司马柟又气又恼,娇弱的身躯一阵颤抖,随后焦虑和恐惧齐齐浮上脸庞,带着哭腔,命令似的道:“放我下去,快放我下去!” 兰致依然牵着缰绳,稳健的向前迈着步伐,而司马柟则想跳下身去,可低头一看高度,又退却了,最后只得在马背上左右摇晃,扭来扭去。 “在马上便老实一些!若是摔伤,没人照料你!” 兰致回过头来,十分威严的瞪了一眼马上的司马柟,厉声一喝,便将对方彻底怔住了,那语气,就像是一位驰骋沙场的老将训斥新卒一般,令人尊崇且震撼,也使得司马柟瞬间老实下来,不再挣扎了。 司马柟只觉心中委屈,可又不敢开口,这样的情感,还是她以前从没有体会过的,因为,包括父王在内,还没人敢以这样的语调口吻和自己说话。 可司马柟仍不肯放弃,待自己心绪平复下来后,便看向前面牵着缰绳的弱冠甲士,不住的上下打量,随后,黝黑闪亮的眼珠又左右来回几遭,一丝得意的笑又浮现上了脸庞。 “看你年纪,也最多不过是一个下层军士吧!既然刚入伙没多久,何必如此忠心?” 司马柟将头偏向一边,故意不看前方的甲士,实则时时侧目,瞥一眼对方的反应。 “凌湘叛军迟早会被朝廷剿灭,到时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一名小军士,又如何能免去一死?还不如现在放我回去,我也能求父王网开一面,饶你不死,且还能保你荣华富贵,岂不划算?” 只是,前方那弱冠甲士,始终迈步向前,未曾回过头来,也使得司马柟完全不知,对方的神情究竟有何变化,只得憋一口愤气,接着道: “就算你把我抓回去又怎样?功劳还不都是上层司属的,与你何干?而且,想必连你的将军都不敢拿我怎么样,最后还是得放我回去,你又何必如此执拗呢?” 司马柟还在絮絮叨叨,极力规劝,或许是因为太过专注,竟没注意到从道旁伸出的一大簇树枝。 粗壮的树枝扫在蓑衣上,就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令司马柟原本就娇弱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向着马背一侧栽下身去。 司马柟下意识的紧闭双眼,惊呼声还没叫出口,却只觉身体一轻,并没有那种摔落在地的疼痛感传来,反而是一种被托举而起的温厚感。 下意识的睁开秀目,却只见一双冷峻的双眼正俯视着自己,而脸庞贴着冰寒的盔甲也让她瞬间意识到,自己此刻没有落地,而是躺在了甲士的怀中...... 司马柟反应过来,小脸一红,正欲伸手去推开对方,可又只觉双腿一沉,两只脚重重踩在了地上,稍加摇晃,自己也在对方怀中平稳的站在了地面之上。 还没等她出手,甲士已经松开臂膀,后退一步,与自己隔开了距离。 司马柟还在为刚才的意外胆战心惊,但眼前的这弱冠甲士,却不多言,只是静静的等司马柟平复下来后,才又淡然一句: “上马!” 命令一般的语气,沉稳而又镇静,就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本来自己就心有余悸,听闻这样一句,司马柟刚要发作,可抬眼一看对方的眼神,却又没了底气,只得红着脸,悻悻迈开步,准备攀上战马。 而这次,甲士没有坐视不理,而是搀扶着自己,稳稳上了战马之后,方才又重新牵起缰绳,继续向前,不再回头,司马柟见此情形,也有些傲娇的轻哼一声,将头扭向一旁。 经历了刚才的一番波折,司马柟好似也忘了继续劝诫了事了,于是,两人之间便归于沉默。 因为刚经历过一场暴雨,一路也算坎坷,在涉过险要溪谷的时候,兰致会用手里未出鞘的剑牵着马背上的司马柟,好让她更加安全,除此之外,便丝毫不再去理会对方。 而司马柟想着刚才的一幕幕,看着前面这尊如木头般的甲士,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回城的路途遥远,待到夜幕降临时,兰致便只好找到一处荒废草舍,作为今夜的留宿之地了。 xs7.com 第一二七章 蜀地旧事(三) 回巴中城的路途遥远,来时驾马疾行,没有察觉,而两人一马,走回城去,就着实是感觉到其中艰辛了。 待到夜幕降临时,雨也只是稀疏了,并没有完全骤歇,兰致找到沿途一处荒废草舍,便作为今夜的留宿之地了。 火光彤彤,照亮了整个屋子,噼噼啪啪的木材爆裂声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落雨声,成了这个暗夜里唯一的响动。 将火生起后,兰致就怀中抱剑,靠在墙边,闭目养神去了,而司马柟则与他隔着火堆相对而坐。 兰致想着,只要司马柟不再有想逃的念头,今夜也就这样平静度过,无需折腾了。 然而,刚安定下来后,司马柟一声接一声的喷嚏,便打断了他这单纯的想法。 兰致睁开眼,看了一眼火堆旁的司马柟,却是满眼委屈,一脸哀怨的神情,娇美柔弱的身子也缩成了一团,似乎有些瑟瑟发抖,时时的喷嚏声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兰致轻轻叹口气,眼底一丝柔情闪过,站起身来,将身后的战袍扯下,然后,以数根木材搭起两个支架,将战袍展开,撑在了两人中间,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忙完一切后,兰致越过战袍,淡然看向对面的司马柟,沉声道: “夜间天凉,把你身上的湿衣褪下吧,烘干再穿,我不会对你无礼的!” 说完这样一句话,兰致便转过身去,也不去理会司马柟究竟是何反应了。 他明白,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自己也管不着,于是乎,索性便又抱着剑,靠卧在了墙边。 他只是想着,如此隔开之后,算是给了司马柟一点私人的空间,而自己也能通过火光映照在战袍上的投影,来察觉对方的异常举动。 而司马柟听闻兰致的一席话,双颊却顿是绯红,只觉喉间干燥无比,心也好似要跳出胸口一般,原本是要打一个喷嚏,却呛成一阵剧烈的咳嗽。 片刻后,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司马柟,悄悄绕过战袍一侧,看向对面,却发现对方仍旧闭着双眼,胸前的盔甲起伏平缓,呼吸均匀。 见此,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绪,又泛起一丝涟漪,脸颊也再度起了潮红。 “这里没人,身体重要,这里没人......” 又打了一个喷嚏,司马柟在心中不停的默念着,暗示自己,才让自己完全镇静了下来。 坐在火堆旁,司马柟慢慢解开腰间的束腰,身上的紫色锦衣也随之滑落,露出衬里的青色纱衣襦裙,因为被雨水浸湿的缘故,薄薄的纱裙贴在雪白的肌肤上,将本就妙曼婀娜的身姿,凸显得更加玲珑有致。 犹疑了片刻后,终究还是解开了纱衣的薄丝腰带,司马柟细指拉开襦裙的双襟,准备将这身湿衣褪下。 但刚将纱衣褪至粉嫩的双肩以下,却又忽然停住了,重新穿上后,用白皙的双手压紧纱衣,屏住呼吸,悄悄屈身站起,踮起脚尖,偷偷望向战袍的另一侧,见那甲士仍旧闭眼宁息,保持着原先的动作,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再度坐了下来。 司马柟静静坐在火堆边,重新将浸湿的纱衣襦裙慢慢褪下,直至最后,仅有一件露肩的蝉丝小衣还穿在身上,半隐半显的遮挡着。 最后,又轻轻抽出头上的发簪,一头青丝滑顺,如同瀑布流水一般盖住了司马柟的侧脸,遮掩住了香肩,随之而来的一缕清香,即刻便弥散在整个草屋之内。 身旁的火苗舞动,照着光滑的肌肤如美玉般透亮,也映着她的身影,在战袍上形成一个动人好看的曲线。 司马柟将湿衣襦裙捧在怀中,挡在身前,再用双手撑着薄纱,靠近火苗,好让它能尽快烘干。 保持着这个动作,在篝火的温暖下,司马柟渐渐心静如水,也一时忘了心中的不快和哀凉,只是想着等会便不用遭受寒意潮气的折磨了。 待完全烘干后,司马柟才又重新穿上襦裙,套上锦衣,挽起发髻,而这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不禁让她觉得心中怪怪的,好似这其中少了一点什么。 站起身,整理仪容时,司马柟侧目一瞥,才猛然察觉,经过刚刚脱衣烘衣的一番折腾,自己好似完全忘了,还有一弱冠甲士,就侧卧在战袍对面。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再度看向弱冠甲士时,心底已经没了那份提防与恐惧,反倒是多了一丝心安,或许是因为对方已经睡熟了的缘故? 这样想着,司马柟静静站起身,越过战袍,又鬼鬼祟祟的望了一眼战袍对面,于是,踮起脚,蹑手蹑脚的向着草屋外踱去。 “郡主莫不是觉得,在下比屋外的蛇虫豺豹更可怕?” 突然一声话语响起,声音清冷,透着杀意,不禁令司马柟顿时怔在原地,只觉得身后一股凉意袭来,再也迈不开步伐。 她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警觉,极不自然的转过头去,看向甲士,却发现对方双眸闪亮,正眼神冷冽的看着自己,也使得她心中的那丝侥幸,顷刻间荡然无存。 然而,她起身也并不完全是为此,因为,实在忍很久了。 “我......那个......那个......我......” 司马柟停在原地,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一双皓白的小手不知该放在何处,只能不停绕着衣角,平时白净的脸蛋也是红的分外明显,胸脯上下起伏,连呼吸都变得有些不均匀,焦急的看看漆黑的屋外,又看看屋内的兰致,三番五次的想要开口,却又欲言又止,因为,有些话,实在是说不出口的。 兰致见对方如此反应,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顿时只觉心间一颤,耳畔如烧,随即偏过头去,收起了敌意的目光,稍有停顿,方才故作镇静的开口道: “嗯,你去吧!” 然而,司马柟仍旧立于原地,并未移步,待到兰致重新整理心绪,有些疑惑的望向对方时,却听到一句低声的呢喃: “你刚才那么说......我......怕......” 话说到最后,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声音,只是见得司马柟一副异常乖巧的模样,站在原处,双颊绯红,低头垂目,两手不停摆弄着腰间的衣角,似乎是在等候一般。 原本平复下来的兰致,听闻此话,骤然口干舌燥,心间也再起波澜,望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司马柟,稍稍愣了片刻后,也只得长舒一口气,强压住胸口的那丝躁动,缓缓起身,领着对方,慢慢出了草屋。 雨,已不知何时停歇了,一轮圆月,高悬夜空,时时被掠过的片片乌云掩盖,四下里一片怡然祥和。 兰致隔着墙角静静候着,双手撑剑,抬头远望夜空中的那轮明月,尽量不去想今晚的事情。 片刻后,兰致才用手里未出鞘的剑身,牵着司马柟回到了草屋之内。 兰致依然是径直走到了墙边,和之前一样,怀中抱剑,安然侧卧,而司马柟则看了一眼再次闭眼的甲士,也红着脸,慢步走到对方之前给自己铺的草铺旁,背对着战袍,躺了下来。 听着屋外夜风袭地的声音,司马柟也慢慢平静了下来,转过头,绕过战袍的一侧,再度看向了对面的弱冠甲士,却骤然发觉,那战盔之下的面容,竟是俊朗中透着青涩。 不知怎会有如此感觉,但想到此处,司马柟不禁再度双颊潮红,又迅速的别过头去,强求自己不再瞎想了,就在这样的一种心绪间,倦意袭来,最后沉沉睡去。 第一二八章 蜀地旧事(四) 只不过,兰致在此之后,便没了倦意,因为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全是白日里那场大战的场景,令他痛苦不堪。 瓢泼的大雨,湿滑的山谷,决堤的蓄湖,沿着山谷奔腾而下的涛涛山洪,山谷下的数万吴王将士,洪水过后,遍地的泥沙,肮脏的旌旗,漂浮的尸体,弥漫山谷间的哀嚎与恸哭,漫山遍野中的悲痛与绝望...... 这一幕一幕,全部映刻在自己的记忆中,此刻又悉数浮上脑海,只让他胸口沉闷,呼吸急喘压抑。 这不是自己想看到的,更不是自己投身军旅的目的,他想不明白,如今江北中原,胡寇肆虐、百姓失所,早已是满目疮痍、哀鸿遍野,为何江南还会有如此残忍的内斗与厮杀! 正当兰致沉闷压抑、心中苦痛之时,无意间目光却落在了战袍对面。 司马柟此刻已经睡熟了,平静的躺在草铺上,一只手自然的放在腹部,双眸紧闭,红唇微张,均匀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恬静,秀美的容颜早已没了恐惧和不安,此刻有的,仅是如婴儿般的安静和舒适。 看到这一幕,兰致不禁释然一笑,他没有想到,数个时辰之前,彼此还在算计与搏杀,而此刻,竟能如此平静祥和、相安无事。 或许,战场之上,并不是每个敌人都那般可恨,至少,那些战死疆场的敌人和战友,虽然对于自己的意义不同,但临走之前,脸上所挂着的神情,却都是相似的。 敌人也好,战友也罢,征战杀伐中的芸芸众生,在仇恨与恐惧的另一面,却是痛苦的迷茫与无奈,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但自己是幸运的,在恐惧与茫然之中,遇到了这样一场不可思议却又十分美好的邂逅,或许,对于过去和将来的征战与厮杀,这一夜不过如斗沙须臾般,转瞬即逝,然而,却让他实实在在感觉到了存在的真切与生活的奇妙。 尽管,彼此之间现在仍是敌人,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能使得他有这般强烈的感觉。 这样想着,看着司马柟翻过身来的那丝心安与怡然,兰致轻松的笑了笑,缓缓起身,将已经烘干的战袍取下,慢慢盖在了草铺之上...... ********** 司马柟第二日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手里握着盖在身上的战袍,睡眼惺忪的扫了一圈草屋内,却并没有发觉弱冠甲士的身影。 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司马柟顿时来了精神,猛然从草铺上起身,眼神中也闪过一丝狡黠。 再度环视一圈屋内,确认一遍后,又轻手轻脚的移到了破旧的门边,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头,左顾右盼一番,见无人影,便索性将半个身子都探出屋外,四处张望,于是,一丝得意的笑浮上脸庞。 司马柟急匆匆的奔向拴着战马的地方,顾不得刚刚睡起,一头散乱还沾有茅草的发饰。 可当她正紧张又兴奋的解开缰绳时,一声低沉冰凉的男音从身后传来: “你在干嘛?” 司马柟不由心头一紧,战战兢兢的转过身去,却是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缰绳,他一手握着一只装水的青竹匣盒,另一只手已经扶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眉宇间的杀气也顿时折煞了自己的所有幻想。 “我......我来喂马!” 面对弱冠甲士逼问的眼神,司马柟连忙扔掉手里的缰绳,尴尬的笑笑,极不自然的从嘴角挤出这样一句话。 “今后,若再有此举,便如此木!” 还没等司马柟反应过来,甲士腰间的利剑已然出鞘,一道亮丽的寒光闪过,再收手,回剑,剑刃入鞘的声音和圆木柱落地的声音一同传来。 “吃过干粮,尽早赶路!” 兰致以命令的口吻道一句,同时将干粮和清水,塞到还愣在原地的司马柟手中,再冷冷瞪了一眼对方仍然惊诧的双眸,便擦肩走过,不再言语。 同昨日一样,依然是兰致在前,牵着缰绳,司马柟坐在马背上,不时观察这眼前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弱冠甲士,心绪复杂。 不同的是,今日两人间没了言语,却是多了份默契。 又过了小半日的行程,两人顶着午后的阳光,总算回到了巴中城。 大战后的城池一片狼藉,破损的城墙,染血的城门,遍地的残尸,这一切,和昨日司马柟离开时,恍若两个世界,而这些带给她的震撼,是用惊讶和恐惧远不能形容的。 进了城门,是城池的外郭,此时,正有不尽数的流民散兵在四处游荡,或寻觅可用之物,或清扫积尸之处,而他们唯一相同的反应,便是齐齐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或远或近,将目光全然投向那名骑在马上,刚刚进城的貌美女子身上。 而司马柟面对如此多的肮脏眼神,不由得一阵心悸,她坐于马上,环视一眼四周,却并没有发现指挥这群兵士流民的将官,如此,不免让她更加惴惴不安。 因为,没有将官,就意味着自己不能以郡主的身份来与对方周旋,更没人能约束这群流兵民卒,一旦起了骚乱,场面定会彻底失去控制。 这样想着,司马柟不禁有些惶然的看向了身前为自己牵马的弱冠甲士,在这里,自己唯一能信得过的,就只有他了,尽管知晓他武艺高强,但再度四顾周围慢慢靠近的流民兵士,却只能使得她更加不安。 他能保护好自己吗?他会尽全力保护自己吗?自己昨日可是想要刺杀他的啊! 司马柟心中不住的这样问着自己,但当她惶惶不安的抬头望时,却发现,四周已然归于平静了,近一些的兵卒已重新低下身去,开始心不在焉的忙活手里的事,而远处的则停在了原地,也不敢再上前,剩下的就只有时时的侧目和低语。 惊诧之余,司马柟不禁重新看向身前的这位弱冠甲士,却见对方依然镇定自若,牵着缰绳,步伐沉稳,一踏一步,向前走着。 战马被甲士牵着,继续前行,路过几条破烂不堪的市肆和里闾,又穿过一座城内的高墙门楼,进到内城之中。 此处和外城明显不同,一过门楼,大道的两侧便出现了两排操戈执戟的甲士,一字排开,十步一隔,沿着大道,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大院门楼前,虽然周围也有四处走动的散兵,但脸上的神色却都是严肃急促的。 司马柟毕竟也是随军旅一同来往蜀地的,因此对这般阵势自然有过目睹,她知晓,这内城之中,必是主将之地、中军之所。 而身前这位甲士,不过弱冠之年,不可能为一军主将,行事风格,却又不像是名门显贵之后,然而,却能轻松出入于中军之所,如此想来,她不禁对眼前弱冠甲士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和外城一样,司马柟骑在马上,穿过门楼,众甲士的眼神便即刻望了过来,然而,在短暂的荡漾后,便又迅速恢复到了原本的庄严,而战马每前进一步,道旁两侧最近的甲士似乎都要挺立身子,重新端正一番站姿。 这些细节都被马上的司马柟看在眼里,也使得她不禁有了一个令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想,再三犹豫,终于开口问道: “你究竟是谁?为何能如此进出中军之所?” “郡主博识,竟能知晓这内城为中军之所!” 甲士没有回头,淡然一笑,便没再说出第二句话,因为此刻,一个身着金属铠甲的人影,已经出了大院门楼,向这边迎面小跑而来了。 第一二九章 蜀地旧事(五) “郡主博识,竟能知晓这内城为中军之所!” 甲士没有回头,淡然一笑,便没再说出第二句话,因为此刻,一个身着金属铠甲的人影,已经出了大院门楼,向这边迎面小跑而来了。 直到近处,司马柟才看清了来者的模样,满脸虬髯,横眉虎眼,五官粗犷豪放,不失英气,着铜制胸甲,束皮革鞶带,鳞片身甲铸造精良,披膊和臂甲都穿戴整齐。 如风似的一路小跑过来,身上的铠甲也随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停在自己马前五步之内,与弱冠甲士相对而立,不动如松。 司马柟清楚,如此装束行事,想必对方定是领军之人。 那虎士先看了一眼面前的弱冠甲士,才又抬头看向马上的司马柟,但眼神清澈纯粹,并没有让她感到不适。 “可算回来了,可让兄弟我操心了!” 虎士尚未立稳脚跟,雄浑的一句话音便已传来,是对马前的弱冠甲士说的。 这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房奎。 兰致在将清扫巴中残兵的事物交给房奎后,便独领着十名轻骑,前去追杀一辆华贵车架。 然而,一去便没了音信,房奎也于昨夜派出数波斥候,彻夜查探,却终无所获,直到今日午后,有兵士报,兰致已回巴中城,房奎这才出了中军宅院,准备亲自前去接应。 两人相视一笑后,还没等兰致回话,房奎便一步上前,转过身,一只手臂勾住兰致的肩膀,同时压低身子,嘿然一乐,戏虐的道:“你小子可以啊!带回这样一个美人!” 马上的司马柟自然听不到两人的窃窃私语,只是见那弱冠甲士直起身,望向自己,神色严肃,对那虎士道:“平阳郡主在此,还望定远(房奎的字)礼重!” 那虎士听闻,这才又看向司马柟,此刻,却是皱着眉头,眼神犀利锋锐,上下打量一番过后,方释然一笑,抱拳行礼道:“末将房奎,参见郡主!” 虽然敌对双方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然凌湘军仍举大晋旗号,且自视为大晋臣民,尊上之礼自然尚需顾及,因而,房奎这一礼也并不显得突兀。 而司马柟见罢,也颌首示意,很识趣的回一声:“见过将军!” 随即,两人便转过身,牵着马,一路谈笑风生的向远处的大院门楼走去了。 司马柟直到此刻,仍不知那弱冠甲士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对方名字,而房奎的突然到来,也让她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而司马柟见牵着缰绳的弱冠甲士,渐渐变得轻松明朗,却不禁有一股异样的情绪浮上心头,有一些不高兴,也有一些不服气,复杂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 自己作为尊贵貌美的郡主,竟然在两个男人之间被忽视,这还是头一回呢! 司马柟看着前方甲士的背影,赌气在心里咆哮道,同时不满意的嘟起了嘴,也根本就不顾这敌军大营的场合了。 待走到大院门楼前时,房奎顺势来到马背一侧,伸出手去,欲搀扶着司马柟下马。 但此刻,司马柟却迟疑了,看看那只停于半空中的手,又看看前方的兰致,半响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气氛就这样顿时尴尬了起来,而房奎也反应迅速,立即收回手,看向立于原地,似乎尚未反应过来的兰致,会意一笑,便随意找个理由,留下二人,先行进院中去了。 兰致有些疑惑的看向司马柟,但四目相对,却只见司马柟脸颊骤然一红,偏过头去。 兰致见罢,原本平静的他也顿觉耳旁一热,即刻收回目光。 片刻后,兰致才轻舒一口气,稍有平静的走至战马一侧,伸出手搀扶着司马柟下了战马,一同走进院内。 安置司马柟的,是一间地处宅院正堂左侧的厢房,房间自然抵不上长沙府的闺房那般奢华尊贵,但也算是典雅别致。 厢房内又分为正室和侧寝,置紫檀屏风,楠木隔窗,有薰炉点缀,余香袅袅,珠帘风纱,门阁相掩,木案茶几,错落有致,俨然一副大户人家深闺之房的模样。 在刚刚经历大战、遍地残破的巴中城,也算别有洞天。 只是,唯一让司马柟有些心颤的,便是厢房外,卫兵手中泛着寒光冷意的枪刃戟钩。 自己刚刚进入厢房内,那弱冠甲士便随即调来了两什劲卒,完完全全将厢房围了起来,这也才让她有了一点作为人质的自觉。 “战地苦寒,还劳驾郡主在此屈尊几日!” 兰致立于厢房门内,对司马柟极有礼节的俯身行一礼,说罢一句,便欲退出厢房。 见对面的甲士要离开,司马柟的心绪却顿时乱了,慌张和不知所措即刻涌来。 这也是自昨夜伊始,自己再度感受到这些负面情绪,慌乱中,以焦躁不安的口吻厉声质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回去?你们究竟要拿我怎样?为质?囚禁?还是诛杀?” 面对司马柟的突然发难,兰致着实有些猝不及防,片刻后,才神色镇定的看向司马柟忧虑惶恐的双眼,坦然笑道: “郡主还请安心,最多一个月,在下定使郡主与长沙王安然团聚!” 虽然对方的坦诚笑容,令司马柟心中的不安缓和了些许,但焦虑和惶恐仍在,双眉依然颦蹙,秀目仍旧慌乱,平复下来的双唇,数度微张,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最后,才轻哼一声,稍有怀疑的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郡主在此,能相信的只有在下一人!” 似乎是这一句话,正戳中司马柟心中的要害一般,竟顿时使她完全平静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弱冠甲士,耳畔一红,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而兰致见司马柟已安下心来,也再度俯身行礼,退步出了厢房。 “你究竟是谁?” 此刻的司马柟再度看向对方时,闪亮秀美的双眸中,已经没了惶恐和不安,反倒是透着柔情和些许感激。 察觉到这些变化的兰致,也淡然一笑,平静的道一句:“兰致告退!” 便完全退出了厢房,从外锁上了房门。 “兰致,兰致......” 司马柟一个人在厢房内,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皱着眉头,细细回忆着,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识,在哪听到过,但经历了这样一场繁乱的战事和慌张的逃亡后,她也着实记不清了。 一番思索无果,司马柟不禁长叹一口气,席地坐了下来,软绵绵的趴在了案面之上,撅着嘴,回忆着这几个月来,进入蜀地的一幕一幕。 *********** 此番蜀地平叛,原是朝廷有意削减襄阳王羽翼,令吴王以“助长沙王平叛”之名,携五万吴地兵卒,一万荆州甲士,进军蜀境,剿灭凌湘军。 因而,明白人一眼便能看出,此次长沙府,不过是被朝廷和吴王利用的锋刃罢了。 但尽管如此,长沙王本人及其幕僚,却并未提出异议,因为,毕竟军力太过悬殊。 一边是粮饷辎重齐备的六万大军,而另一边,则是刚刚经历大战,兵员锐减、缺粮少药的凌湘残军。 是故,胜负之态、蜀地局势,在他们眼中,似乎早已是一片明朗。 更况且,长沙府此次出征,举大义、荡叛军,事成之后,定然声名大噪,地位也会一路迁升,如此美差,何乐而不为? 所有人都认为此番进军蜀境,定会是一帆风顺、摧枯拉朽,因此,长沙王才答应了司马柟的任性要求——带她入蜀。 司马柟贵为郡主,从小便在母亲的溺爱中长大,自然性格刁钻,脾气古怪,且争强好胜,蛮不讲理。 在加上长沙王对她宠爱有加,于是,便更是有持无恐,嚣张跋扈,以至于连平常府邸里的那些纨绔世子,见到她都要礼让七分、退避三舍。 此番执意随军旅入蜀,她也不过是因为长久没出过远门了,想来看看这《史书》中所载的“天府之国”,究竟是何模样,除此之外,并无它图。 而刚入蜀地的头几个月,战事还算顺利,局势也十分稳定,大军一路过山涉水,直趋巴蜀腹地,司马柟也心情舒畅,沿途游山玩水,乐在其中。 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两天前。 狂烈的暴雨中,传来了吴王大军全军覆没,凌湘乱党进逼巴中城池的消息。 司马柟还记得,在消息传来时,父王那震惊的难以言表的神情,和那满是胆寒和恐惧的咆哮: “乱党不是只有五千残兵吗?为何会败至如此地步?” “不是有六万大军吗?援军呢?可有援军?” “怎么又是他!!!” 她也还记得,在城中大乱之时,父王第一时间调来一辆双架马车,并安排了一名信任的贴身剑士,护送自己和小聂一路出了乱城,向东而逃。 司马柟只能在马车内,看着倾盆暴雨中,一片狼藉和混乱的巴中城,在自己视野的后方渐行渐远。 她不知道父亲口中的“他”是谁,她只知道,这一战,她们败了,而且败得毫无招架之力,败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最后,只得狼狈东逃,寻机再同父亲会合。 好在离开城池后,回望巴中时,远远看见长沙府的旌旗已经安然撤离了,虽然混乱不堪,但好歹是确认了父亲的安危,这也让司马柟稍稍心安了一些。 从剑士口中,得知了大军可能会撤往的下一城后,司马柟正欲前往,却被大雨中的三名轻骑追上,于是,事情便成了现在这样。 司马柟独自回忆着这些,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厢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了,陆续进来两名腰间佩剑的甲士,每人双手平端一面方形木赐,低首垂目,态度恭敬。 前一人手中端着的是一些膳食,而后一方木赐中,则是一些女式衣物。 两人将手中的木赐置于案面上,接着点燃了房中各处的香烛,然后,便又一言不发,毕恭毕敬的退步出了厢房,重新从外面锁上了门。 第一三零章 蜀地旧事(六) 司马柟看着木案上的膳食,自然没什么胃口,再者,她对于这里的兵卒,也确实信任不过。 而兰致回到厅堂后,便开始着手处理战后的事宜了。 对于此次的巴中大战,没有任何人会预料到事态竟会发展成如此地步。 自己和方奎率五千残兵流民,屯居于巴中山地,不料却被吴王大军所围,原打算固守此地,待虞公援军赶到,再寻机突围。 可不想天公作势,突降骤雨,使得山中蓄湖水位暴涨,于是,两人登山而望,决定借助地形,水淹三军。 因而,对于此战,兰致尚需要统筹各方消息,将战况尽快呈报给虞公和左右使,分析形势,并言明请罪。 此外,自己夜间还要替换房奎,督查巡防,安置灾民,如此,便自然顾不上司马柟了。 但关于这位平阳郡主,兰致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处置方法:以司马柟为质,换取长沙王退出蜀地。 这样,无论对长沙王,还是对虞公,都是可以接受的条件,也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经此一战,长沙王或许已经萌生退意,而此时再以司马柟为质,定会事半功倍。 而若长沙王退出,吴王在经此大败后,也断然不会再独撑巴蜀局势,撤出,自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忙忙碌碌,还是在第二日午后,听卫兵来报,说司马柟并未进食,兰致这才决定抽出时间,过去看看。 推开房门,司马柟正懒懒的趴在一席木案上,一只手把玩着燃尽的熏香炉,嘟着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兰致进来,才抬头看了一眼,眸子中闪过一丝灵光后,便又低下头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旁边两个席案上的膳食和衣物,都还整齐摆在原处,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兰致见司马柟虽然模样有些憔悴,但那双眸子中闪过的灵光,至少可以证明,她并没有想不开、寻短见什么的,如此,便也让他安心一些了。 稍稍思索片刻,兰致似乎想清楚了原因,笑着道一句: “郡主还请放心,此地没有要谋害郡主之人!” 司马柟停了下来,抬起头,看向兰致,轻哼一声,幽怨的道:“我怎么知道呢!” 兰致没有说话,只是弯腰拿起木赐上的筷子,夹一块肉食,放入自己口中,然后咀嚼一番,吞下肚去。 司马柟虽然头偏向一边,但时时侧过目来,看一眼兰致,又迅速转回去,然后跟着咽一口口水,却也掩饰得毫不在乎一般。 兰致见状,对外唤来两名戍卒,又端了一份热气腾腾的膳食进来,将那份换了出去。 和刚才一样,兰致拿起筷子,夹了一点,放入口中,又当着司马柟的面,咽了下去。 最后,看着司马柟,笑道:“郡主可还有疑虑?” “哼!”司马柟头再度偏向一边,将不自觉望向这边的目光也收了回去,看往他处,不再理会兰致。 “请郡主慢用!”兰致说完,便客气的俯身行一礼,向后退出了厢房。 而正当他关上房门时,却听司马柟清新婉转的声音响起,瘪瘪嘴,幽幽道:“以后就你给我送饭吧!” 声音不大,言语羞涩,说到最后,近乎于低声呢喃了,但措辞中却是透着满满的傲慢和命令感。 兰致听闻,淡然一笑,轻声道:“遵命!” 于是,便从外面锁上了房门。 而司马柟见兰致出了厢房,也慢慢站起身来,接着,故意在膳食席案前来回往复几遭。 然后,又停于房门处,透过缝隙,确定外面无人偷看后,这才安心回到席案前,拿起碗筷,大口吃了起来,丝毫不注意端庄尊贵的形象了,毕竟,也是饿了一天了。 只是快吃完时,司马柟眼光一扫,竟瞥见在席案木赐的另一角,赫然躺着另一副竹筷,而那副竹筷,明显没被人动过! 司马柟偏着头,水灵灵的双眼眨了眨,似乎慢慢明白了过来: 那副竹筷没人动过,那自己手里的这副是...... 想到此处,司马柟的身体顿时一怔,白净的小脸一瞬间憋得通红,耳垂如火烧一般,慌乱不知所措的心,在胸口剧烈跳动,脑海在一片空白之后,便陷入各种混乱,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紊乱。 保持一个姿势僵住良久后,司马柟反应过来,这才将还含在嘴里的竹筷抽出,颇有些讨厌的一把拍在木案上,然后还要拧过头去,“呸呸呸”的吐好久,又是喝茶又是漱口,良久才能正常的坐下来,稍稍平静了。 但即使是平复下来,司马柟也不敢去想,因为一旦想起,便心跳急促,呼吸紊乱,耳根通红,不知所措。 从此以后,都是兰致亲自给司马柟送的饭菜,但让他有些不解的是,每次送饭进去,对方竟从不正眼看自己,更没了傲慢轻视的眼神,有的只是支支吾吾、躲躲闪闪。 当然,对于这些,他也只是疑惑纳闷而已,并没放在心上,军务缠身,他也没精力去在意。 也是这几日,司马柟得知了兰致对于战俘的处置,此等军务,她自然不可能亲自去打听,只是通过房奎与兰致两人的争吵,方才知晓。 “九千战俘!你要全部遣返!?你疯了?!” 原本寂静的庭院,传来正堂内的一声怒吼,声音粗犷雄浑,熟悉的人便知道,这是将军房奎的声音。 随后便是一阵安静,似乎是兰致在耐心解释。 而刚才那一声怒吼,也惊动了房间内的司马柟,她缓步走至窗前,撑开了木质窗户,向着正堂方向望去。 “如此处置,你如何对得起战死沙场的弟兄,如何对得起虞公!” 又是一声愤怒的咆哮,从声音中,已然能感觉到,此刻正堂内的气氛,定是紧张到了极点,随后,便又是一阵短暂的停歇。 司马柟透过窗口,有些忧虑的望着正堂,几乎能想象到此刻堂内的场景:兰致语气柔和,正与满腔怒火的房奎交涉解释。 这次安静的时间更长一些,但随后传来的,便是正堂大门被猛然推开的撞击声。 房奎踏着大步愤愤的出了正堂,身上的铠甲也随之“哐当”作响,脸色难看,没有回头,只是再度大吼一声:“好好!都听你的,此事我不再插手!” 兰致追出堂外,看着房奎愤然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有些不安的摇了摇头,随即,欲转身回到堂内。 但见侧房窗户处的司马柟,兰致却又收起了不安的神色,抱以平静谦恭的态度,对她俯身行一礼后,方才回了正堂。 似乎直到此时,司马柟才有些明白,自己在大军覆没、逃亡被俘之后,仍能安然无恙、毫发未损,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自己尊贵的郡主身份,而是自己遇见了一位仁义之将,一位懂得人间温暖、杀伐无情的主将。 这也让她明白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在知道对方就是敌军主将,就是水淹三军,致使六万大军全军覆没的罪魁祸首后,为何,自己仍对他恨不起来...... 再到后来,兰致放松了对司马柟的幽禁,白日里,可允许她在宅院内自由行走,但是,出大院门楼,是绝对不允许的。 于是,这些时日,无聊至极的司马柟,自然也多了一件消遣的事——偷看兰致执行公务。 当朝的那些王侯将相,自己早已见识过了,但翻遍脑海,也并没有多少印象深刻的贤者,吴王算是一位气场不凡的王者,但总觉得又多了一份狡黠而少了一份壮阔。 况且那种震慑人心的气场,在她眼里,不过是岁月的累积和经验的堆叠罢了,就像是刻意粉饰过一般,而非浑然天成。 “为王者,当气吞山河;为侯者,应豪迈雄浑;为将者,必金戈铁马;为相者,定睿智贤达。” 她也忘记了,自己曾在何处见过这句话,但当她躲于院中一角,偷看正堂中兰致的身影时,这句话总会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只是她觉得,在兰致身上,显现最多的,却并不是豪迈雄浑的金戈铁马,而是气吞河山般的睿智贤达。 治军,则赏罚分明、令行禁止,治民,则明察秋毫、仁义宽厚,动则如雷霆,静则如止水,怒则能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而做到这些的,却不过是一个年仅弱冠的小将而已。 时光荏苒,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即逝。 和兰致所言无差,长沙王的仪队已经来到巴中城内,同时而来的,自然还有虞公和左右使。 司马柟一切安好,在小聂的搀扶下,缓步行至车架旁,在登上车舆时,停留了片刻,回望那座宅院,像是在等候一般,良久,才目光闪动,进入帘幕之内。 或许是军务繁忙,兰致始终没有出面,只是临行前,托一名贴身侍卫,将那枚刻有“晋长沙府”的玉环,归还给了司马柟。 车架出了巴中城,摇摇向东,司马柟时时掀开帘幕,回望那座城池,渐行渐远,然而此刻,却是一种从没有过的心情,回望着...... ************ 密集而急凑的鼓声,惊醒了兰致,也将他从回忆中拉出,帐外,已有一缕阳光刺入,明亮而鲜艳。 兰致知晓,这是操练的鼓声,也是黎明的开始。 此处,是华夏神州,是北地中原,是洛阳城下,更是抗胡前线! 抱起战盔,取过佩剑,兰致迈开步伐,掀开营帐帘幕,走入一片光明之中...... 而此刻的江南,建康的城垣之上,一位秀美的女子傲然立于城楼之上,肤色白净,一袭红裙,五官精致,长发飘扬,相较于五年之前,脱掉了那丝稚气,而多了几分成熟之美,曼妙婀娜的身姿也更显风韵,唯一不变的,是那水灵乌黑的双眸,和那典雅尊贵的气质。 女子越过秦淮河畔,望向浩浩大江,只见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从西方驶来,船头直指建康城。 若是眼神再好一些,还能看到渡船上迎风飘展的朱红“越”字王旗,和桅杆上尚未熄灭的明灯,纸质的灯罩上,便是一个墨黑的“兰”字。 一位侍女从身后走上前来,将怀中的紫色锦衣披在了女子肩上,然后,轻声道一句:“起江风了,我们回去吧,郡主!” 第一三一章 建康 建康,原本称作建邺,本朝时,避帝讳,才更名为建康。 相较于江北的古都洛阳、长安二城,建康并称不上宏伟,纵横不过十里,城周二十余里,除去城东的王殿外,城中少见宫阙亭阁,高台楼榭,倒是更多的闲市里闾,窄巷小道,如此这般,还是孙吴经营多年后,方有的规模。 加之三吴之地,常年烟雨缭绕,故而,不同于中原古城的雄浑厚重,建康更显得精致而青涩。 然建康城东傍钟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临后湖,居山川地势之险,处天然屏障之内,如此,才有诸葛亮之言:“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 然而,孔明口中的“帝王之宅”却是对孙权而言,并未意料到孙吴后主的那句“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竟在三十多年后,果真应验。(注:孙吴湮灭,司马炎于洛阳大会东吴群臣,赐座孙皓,曰:“朕设此座待卿久矣。”而孙皓答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 今日,天色有些阴霾,秋风肆虐。 秦淮河畔,青灰砖石的城墙之下,二百余艘渡船完完全全堵住了入江口岸,数百下仆族兵来来回回,将渡船上的辎物车架陆陆续续悉数卸下,又重新装载成一列百余车架的仪队,以至于建康城南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而此刻,南城门处,除了值岗的两什戍卒外,还立有十数名衣冠华贵的士卿大夫,为首的是一个附有锦布蓬盖的双马车架,车舆内端坐着一位须发尽白的年迈权贵,正皱着眉,望着江畔那飘扬的朱红“越”字王旗,和那支浩浩荡荡的百车仪队,长长的嗟叹了一口气。 此人,便是吴王司马旭最得力的支持者——曾于洛阳任职的侍中王燮。 他今日是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迎候建康城的最后一位尊客,越王司马徽。 王燮的手握紧鸠杖,重重的跺了一下车架的木质底板,示意前面的御者起驾前行,领着身后的十余士卿,向着长长的仪队,迎面而去。 前行百余步,两支队伍终于在城南一里之地交汇,停了下来。 在御者的搀扶下,王燮颤巍巍的下了车架,立于肃杀的秋风中,任由两鬓的白丝乱舞,整理一番衣冠仪容,方才恭恭敬敬的向着那华贵的驷马仪车,俯身作揖行礼,道一句:“侍中王燮,奉圣上之命,恭迎越王!” “臣等恭迎越王!”王燮身后的十数士卿亦跟着俯身下拜,齐齐恭敬道。 司马徽听闻,这才掀开车架上的帘幕,从车内探出半个头来,看着车下俯身的王燮,微微一笑,淡然道:“侍中不必多礼!如此,便请王侍中随本王一同入城,可否?” “臣愿为越王引车!”王燮起身,陪笑道。 说罢,王燮抬头看了一眼骑在马上,守卫仪车的白袍将军,欲转身攀上车架,但就在此时,眼光却落在了驷马仪车的后一辆车架上,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却是一股喜悦浮现眼帘,那是一种故人重逢的愉悦,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 于是,王燮迈开步伐,向着那车架而去。 林潇云转头看了一眼王燮的背影,皱了一下眉头,他心中清楚,对方并没有忽视自己,但他也明白,刚才那眼神,绝非善意。 而叶凌见王燮迎面而来,也笑着下了车架,立足等候。 王燮在叶凌身前三步停了下来,两人相对而立,互相俯首,作揖行礼。 “洛阳一别,不见叶公久矣!” “昌皓兄......不,王侍中,良久不见,亦是清瘦了些!” 两人起身,一语一答,相视而笑,但即刻却都归于沉默,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复杂,最后慢慢敛去了,最后,竟不约而同的微微叹一口气,接着又同时苦笑开来。 “敢问叶公,后面那位,莫不是兰左使?”片刻的沉静后,王燮绕过叶凌,看向后方的车架,客气的询问道。 “正是!”叶凌和气一笑,如实答道。 王燮听闻,这才又迈开步伐,向着那最后的牛车而去,立于车下,拱手行礼,道:“久闻兰左使贤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兰左使并没有像叶凌一样,下车回礼,只是仍旧端坐于车舆之内,拱手道:“王侍中高抬了,咎实难敢当!” 王燮见状,眉头微微一皱,脸上的笑意也变了几分,然后,一眼望尽浩荡威严的仪队,感叹一句:“庐江兰氏,果然天下人杰也!” 随即,便转过身,回自己的车架而去。 旌旗飘扬,长长的仪队又重新启程了,王燮的车架也慢慢调转头来,与司马徽的驷马仪车并肩而行,一同向着建康的南城门而去。 穿过南城门,是一条宽阔的大道,直直通向北方,难以望及尽头,而大道的两侧,是两列操戈执戟的卫兵,十步一隔,傲然伫立。 卫兵后则是一些来来往往的行人,此时都慢下脚步,或从街边低矮的房屋中探出半个身子,望向这飘扬的朱红王旗和尊贵仪队。 仪队再向前行驶了数里之地后,又向东转入了一个东西向的大道,司马徽也掀开帘幕,越过前面的御者,望向远方。 这条大道比刚才更加宽阔,由青石铺就而成,可同时容纳四车并行,随着仪队的继续前行,两侧的房屋也渐渐高阔起来,时不时也会有几座宅院映入视野,携着院落中的楼台高阁,独领一方之地,俯视周遭众生,而这些宅邸,大抵都是王氏、周氏此等煊赫高门的私宅罢。 望向东方,则坐落着一堵内城墙,三个大小不一的内城门便是这条大道的尽头。城墙厚实,城楼高耸,却依然挡不住后方更加巍峨的金銮圣殿、琼楼玉宇,想必,那便是曾经的东吴皇宫和今日的吴王王殿了。 一路前行,卫兵后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然而,此刻,却大都停下步伐,踮起脚尖,望向西方,看着迎风飘扬的旌旗渐行渐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道上,更有迎面驶来的车架,主动靠边,车主则亲自下车,向着开进的仪队俯身作揖行礼,直到长长的仪队完全路过,才又再次起身登舆,指挥御者,继续赶路。而路边的行人中,也大有停步行礼之士,只是,越靠近王城,越加少见而已。 也是在这时,沉默了良久的王燮,终于在并肩而行的车舆内,转过头来,看向司马徽,温和的笑道: “圣上已在皇宫之内,为殿下安置了居所,还请越王随燮一同前往!” 司马徽听完,也淡然一笑,回道: “陛下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本王远道而来,一路奔波,多有不适,对此,兰左使已有了万全安排,就不再前去打搅皇兄了,还劳请侍中代本王叩谢圣上,言明此事!” 司马徽笑容挂面,言辞和气,心中却是冰寒的,虽然口头上给足了对方颜面,但话语之间,并没有半步退让的余地,对此,久在朝堂的王燮不可能不明白其中之意。 但让司马徽和林潇云顿感意外的是,两人并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丝毫为难的神色,只是见王燮哑然一笑,因此堆起了眼角的皱纹,暗暗的在白色须眉中更加显眼。 “越王不必过于自责,圣上通情随和,早已有言在先,此事,听由殿下自己安排!” 王燮不慌不忙的回一句,同时,还拱手向着仪车内的司马徽行了一礼。 司马徽和林潇云听罢,心中同时一愣,暗自腹诽道:这一君一臣,果然都是老奸巨猾之徒。 仪队在老吴的带领下,又拐过几道街角,穿过几条车道,最后停在了城东北的一座宅院之前。 整个仪队停下后,兰左使这才下了牛车,缓步走上前来,立于司马徽的仪车之下,当着王燮的面,毕恭毕敬的俯身作揖行礼,道: “殿下,此处便是我等建康落脚之处!” 司马徽在御者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驷马仪车,看向宅院,点头而不语,叶凌也下了车架,走上前来,这才完全看清了整个宅落正门。 长约百步的灰砖篱墙中央是一座两层门楼,两阙由青石所铸,高约三丈,巍巍豪迈,顶部挂一厚木牌匾,上书“兰府”二字,笔道遒劲,门楼上的木质檐角则以麒麟雕纹修饰,大气雄浑,而门楼下,两扇敦实厚重的院门,已由四名精壮的下仆从内打开,静候主人多时了。 王燮颤巍巍的下了车架,扫视一眼兰氏宅院,开口道:“越王在建康能有如此府邸落脚,燮也便放心了,圣上亦能安心了!” 司马徽听罢,看向王燮,戏谑一笑,道:“侍中若有闲情,可愿随本王一同进院参观参观?” “不敢不敢!”王燮连连摆手,道:“一路奔波劳苦,还望越王早日歇息,燮不敢再有所惊扰了!” 说罢,王燮向司马徽行礼作别,重新攀上车架,领着身后十数士卿,向着金銮玉顶的王城去了。 第一三二章 兰家 见王燮走远,林潇云也没有丝毫松懈,下马后,便唤来老吴,令他派人探查院落周遭,速速布置暗哨眼线。 而宅院的管事,此时也迎出门外,领着兰左使和司马徽,随同叶凌和林潇云,一起踏入府邸之中。 据管事介绍,宅邸占地百余亩,分前后二院,墙分三重,宅分四进,前院三进,后院一进。 沿着大门两侧的长廊往左边走,拐过几道墙角,路过几个别门,便到了一处精致的小巧别院,里面有一间收拾整洁干净的客宅,和两间稍微低矮些的偏房,此外,院中还有两株夹桃,三株桑麻,可以想见,若是盛夏,院中必是大片阴凉,只是,现已是深秋,再加之打扫勤勉,所以少见树叶了。 从院门望进去,青石阶梯和木质檐檩就隐现于那四散的枝干之后,倒显出一份幽静和怡然,这便是叶公的休寝之所。 而小院旁边,还有数个院落,均是低矮的黑屋子,被遮挡在高墙的另一侧,俨然两种格调,据管事介绍,那是供女婢、竖人居住的,今日,已安排了十数名靠得住的下人住了进去,这些天专程照料叶公的起居。 这便是宅子前院一进的大致情形,管事领着几人穿过几个侧门,便又回到正面,步入耸立双阙的第二道门楼,这便是用来迎宾待客的第二进了。 整个二进,自成体系,进了门楼,便是一方院落,院内清池活水,长廊曲折,竹林掩映,夹桃十步一隔,整齐排在院中过廊厢房之前,围住了院中一块平地,而平地上则铺满青草,有青石地板纵横其中,勾连各处厅堂房廊。 整个院落早已被管事打点的整洁干净、井井有条,待一行人至二进时,已有几名眉清目秀的小厮在阙下持笏板者恭迎了。 前院第二进是为家主迎宾之所,从门楼往里望,敞厅、正堂、后屋逐次展开,采用中轴对称处理,凸显尊贵威仪,但见层叠起伏的屋顶,雄踞高墙之上的角楼,彼此相依,主房客堂为庑殿顶,高大宽敞,朱阁绮户,极尽气派。 而院落的左方,为一圆门,走进后,则另为一番天地,别院中,桑竹环抱,兰草四布,青砖铺就的丈余小道,绕过几簇青竹,穿过三平草地,曲折弯曲,一直延伸至一座高宅的木质阶梯下。 木梯向上,为一过道,往右数步,便为堂厅正门,此刻,已有四名面容姣好的婢女侍童静候于此了。 与厅堂相通,则是一华贵厢房,原为家主安寝之地,在兰左使的安排下,此处别院,便当做是司马徽此行的临时居所了。 而厢房一侧,以木质走廊相连,一间稍小的偏房静卧桑竹桃木之中,静谧清净,房间早已被下人打扫干净,又重饰一番,这便是林潇云的起居卧室了。 两间房相隔较近,又无甚拦阻,因而,也是对于司马徽的安全考虑,方才有此安排。 而别院之外,宅邸之内,还有两座望台虎阁耸立于此,俯视整个二进院落,从外表来看,高台很新,应该是刚修筑不久,此刻,每座高台上都有数名手持强弓劲弩的兰家族兵来回巡视。 而迎宾堂的右侧,则为一排典雅别致的客房,与左侧的别院园门相对而望,兰左使将主房腾出后,便搬到此处,统筹安排近日事宜。 穿过敞厅正堂,再向后走过几道门廊,穿过几扇侧门,便是前院第三进了。 与二进相比,三进房屋则更显得低矮拥挤,管事坦言,这三进和后院四进,主要是自己、老吴和下仆众人的居所,便不再详解,故而一同前来的也只有叶凌和林潇云二人。 只是,二进与三进虽然有高墙相隔,但多处彼此勾通,且相隔甚近,因而,也能达到主有所求,必有所应。 前院三进的情形大抵如此,再往后,便是后院了。 要说面积,后院才是最大的,几乎占了整个宅邸的大半,院中,水井,谷场,马厩,牛栏,仓廪,桑林错落有致,而几排低矮狭小的泥屋草房则倚靠地形,穿插其中,想必这便是管事口中的族兵圉童安身之地了。 “两位请看,这边是马厩牛栏,旁边是车库。”管事边走便道,如数家珍,一一指给叶凌和林潇云二人看。 马厩牛栏中,现有百余牛马,而两人注意到,那近百匹烈马早已穿缰,想必平日里也有较好的驯养调教,若是此时牵出,套上马鞍,应该就能征伐沙场了。 车库中仅有仪车和牛车,因而,显得比较空荡。 江南天气潮热,三吴之地则更是常年阴雨,泥沼遍地,故而,此地的宗室公卿,和叶凌在中原所见的世家大族不同,族兵中是很少能见到战车的。 而在车库对面的不远处,则是武库,兵械利刃陈列其中,种类齐全。 穿过武库,来到一片开阔地,便是校场。 见此情形,两人不免相视一笑,而其中意味,对方自然明白。 武库兵械齐全,校场广阔有余,如此一来,便自然不再担心平日里因无处操练而使得族兵们斗志松懈了。 财力雄厚,势力庞大,如果说兰左使在开拓荆州之地时,称得上是呼风唤雨,那这建康王城之下的浩大宅院,又何尝不是一种奇迹呢! “庐江兰氏,果真人杰也!”叶凌想到此处,不禁感慨一句。 林潇云听罢,淡淡一笑,附和一句道:“不错,兰氏三杰,看来都是搅风弄云之辈!” *********** 在管事的带领下,两人又回到了前院中。 老吴的安排也算迅速,两人从三进返回二进厅堂时,其间相通的几处过道别门,都应经布置了守卫,而二进院落中,也早已安排了三十余名身手了得的族兵护卫。 三十甲士沿着长廊厢房依次排开,五步一隔,将整个院落给围了起来,而通往别院的侧门处,亦有四名身高体壮的兵士伫立,大有一夫当关之势。 待到两人回至院中主房堂厅时,司马徽和兰左使已在其中休息片刻了。 这个堂厅并不大,布置也比较简约,三尺高台在堂中一侧,台上摆着一方木案,司马徽和兰左使二人隔着木案相对而坐,好似正谈论着这木案上的熏香是何香料。 而在台上靠墙的一侧,则是一展檀木屏风隔断了厅堂,使得屏风之后又留出一方,屏风之上,纹饰朴素典雅,精雕细琢,并有阵阵幽香,沁人心脾。 “既然人到了,就把周遭情况讲明一下吧!” 司马徽见林潇云和叶凌两人走进来,看向兰左使道,同时,撑在背后倚靠上的手臂扬了一扬,示意二人入座。 “设座!” 兰左使唤一声老吴,然后便见数名仆人手持草蒲,轻步进屋,设置好席位后,又悄悄退出。 而老吴则从厅堂一侧取出一卷宽约丈余的帛布,在台下铺展开来,慢慢呈现在四人眼前。 这是一幅地图,但图上却并没有多少山川城池,只是四处遍布着一些规规矩矩的方框和直线,仔细一看,便能知晓,此为建康城池的地图。 地图制作精良,城墙大道,函门里闾,俯首可见,内城王殿,兵营河流,也特意标出,甚至连窄巷小院,酒肆女闾,都载有记录。 “兰府位于城池东北方位,距王殿不过半刻钟的行程,离北城门也较近,驾车慢行,三刻钟便能出城。” 老吴手中握着一支竹竿,立于一旁,将竹竿的另一头点在地图上的一个方框上,开始向四人讲明周遭情况。 “出兰府北门,前行百余步,拐过一道街角,便是高氏宅院。” 老吴手中的竹竿向上移动,点在了一方院落处,然后接着道: “高氏西南方位,隔三个市闾,原为何氏府邸,然而,两个月前,周氏出面,买断了此处宅院,现周氏次子周翎,已迁至此处。” “高氏......高氏?!” 兰左使口中念叨有词,也暂时打断了老吴的话,沉吟良久后,终于脱口而出一句,道: “高氏宅院本就在此,无可厚非,然而,周氏选择此时入手何氏府邸,定是别有他意!下去后严密监视周氏府邸,另外,周翎此人也要严加防范!” “遵命!” 老吴抱拳行一礼后,又准备接着介绍,却被司马徽一句话打断了: “重点介绍一下周围的世家宗族的情况吧!” 老吴手里的竹竿这才又点在了地图上,接着道:“兰府西边一里之地,则为鲁氏宅院,其南半里,是王氏偏院,东门与兰府西墙仅隔两条小道......” 王氏在建康城中的府邸不下于五座,而此处的偏院丝毫算不上豪华奢贵,亦不是离王城最近的一处。 然而,王氏的家主王燮,却在半月前就搬到了这方宅院之中,同时还有大量私仆家兵屯于此处,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在颍川,兰左使得知这一消息时,也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担忧焦虑,想必是心中早已有了万全之策吧。 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一直是兰左使的主事风格,此番建康之行,也定然是万无一失,因此,在得知兰府周遭的氏族,几乎全是敌对势力时,兰左使和司马徽两人脸上,也丝毫没有意外和不安。 “而至于兰府南方,出南门前行数百步,再左拐,穿过一条闲市,则是慕容质子府。”老吴将竹竿点在一处不大的宅院上方,停下道。 “慕容质子慕容阁?”司马徽自言自语一句,盯着地图上的一方院落,玩味的一笑,神色冷峻道。 第一三三章 小会 “至于兰府南方,出南门前行数百步,再左拐,穿过一条闲市,则是慕容质子府。” “慕容质子府原为没落晏氏府邸。府中有一条暗道,原为孙吴时,晏氏卿大夫所建,然而,随着孙吴被灭,晏氏衰落,这座宅院便荒废了下来,时间长久,院内的暗道也慢慢为全城人所知,据说,此处宅院是王侍中越过吴王府礼曹长吏亲自为慕容质子挑选的。” 老吴仍然在介绍着兰府周围的情况,但这一句话,却令司马徽、叶凌和林潇云三人同时望了过来,惊诧万分。 只听老吴那沙哑低迷的声音再度响起,道: “暗道直直通向城外江边,然而,出口处却早已被吴王布置了重兵把守。”老吴移动手里的竹竿,将一头点在了城外江边的位置,那便是暗道出口的地点。 司马徽听闻,捋捋下颚的胡须,看着暗道出口,轻蔑的笑了笑,道:“没想到吴王竟然还有这般兴致!” 林潇云跟着想想,也果真如此,既然吴王已经知晓宅院中藏有暗道一事,仍然将慕容质子安置于此,然后又调遣重兵堵住出口,这样的确有一些恶趣味,就好似在故意玩弄对方一般。 但结合时下境况,林潇云清楚,己方的处境并不比慕容阁强,因此,那出口处的守军,又何尝不是对司马徽和自己的一种戏虐呢。 几人一番分析,几度谈论,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日间的奔波劳累也化作倦意袭向众人,用过晚膳后,便在兰左使的安排下,各自回房休息了。 登基大典定在后日举行,因而,一行人明日还得在宅院中度过一整天。 当然,这也是兰左使的刻意安排。 此时的建康城,早已点亮了遍天灯火,映照着暗夜荧荧发亮,然而,在这华美的流火之下,却涌动着股股人为制造的黑色暗流。 没有宵禁的建康城,夜近三更,一些上好的酒肆女闾,依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而此刻,那些士卿权贵,也脱下了白日的伪装,三五成群,勾肩搭背,或吟或笑,穿梭于凡尘之所,来往于酒色之间,酒至酣处,还要大言不惭的谈论诗书曲赋、圣哲玄学,并自诩为“放浪形骸,不拘世俗”之士。 他们当然知晓,当今中原,早已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但这好似根本就影响不了这群世族权贵一般,觥筹交错、灯红酒绿仍旧是这座不夜城的主格调。 一如往常,夜幕降临之时,因为各族家规,那些公子纨绔也都纷纷上了车架,回府而去,于是乎,这夜间便成为了各方家主的主场,而那些有时间财力漫步于此等场合之人,莫不是世家大宗,便为当朝士卿。 又和往常有所不同,在今夜的彩灯摇曳下,却是多了一些心不在焉之人,这些人中,既有生疏面孔,也有熟识之客,他们低声细语、窃窃谈论,但所谈之事,却都是“越王已抵建康,落脚于城东兰府”。 虽然双方表示的意思相近,但语气和情感却大有不同。 其中一方大唱北伐赞词,极力推崇越王不争让贤之礼,最后,仍不忘褒扬一番越王礼贤下士,对待叶公等中原侨姓依然信任有加,甚至讲到尽兴处时,还要抬出先贤明君,来与越王品德一较高低,引来阵阵附和。 而另一方,则面色焦灼,神情哀伤,一时怀疑越王的真实身份,一时又质疑越王让贤的真实目的,虽然也肯定赞扬北伐功绩,却是为了突出五营军的骁勇善战、无坚不摧,以此来支持“越王让贤,心有不甘”的推断和猜想。 最后,还不忘推测一番,越王夺位后,会如何惩治那些曾经追随支持吴王的世家宗族,以至于到悲凉处时,便扼腕叹息,捶胸顿足,使得周遭人人心有余悸。 当然,双方都只是在自己的小圈子内谈及此事,就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议论,更不会因为对方与自己意见相左而引发争执。 因此,一切看上去,都如常般平静,至少,在表面上,是平静如水的。 *********** 第二日天明,当叶凌吃过朝食,前往二进院落中时,刚刚穿过门楼,便能看见对面的迎宾厅堂之中,有人影晃荡,虽然看不真切,但他也能猜到那些人的身份。 待到近处时,叶凌也渐渐看清了那些人的装束:高冠博带,长袖翩翩,锦衣风华,坠玉琉璃,想必,皆是身份尊贵之人,若非世家公子,则为朝堂卿士。 而那些人见着朴素深衣的叶凌前来,也大都没有正眼瞧过,一位立于外沿的年轻卿士,出于礼节,对叶凌俯身行礼,却仍旧眼含轻视,傲然之气未减,开口道:“不曾见阁下容颜,不知尊客如何称呼?” 叶凌暂时没有理会对方,只是缓步走至一方木案前,席地坐下,随手斟满一碗茶,一饮而尽,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已经面露不悦的对方,淡然道:“叶凌叶无鞠。” 那人听闻,身子明显震颤了一下,短暂的惊诧后,眼神中的不悦情绪顷刻消散,一丝极为谄媚的笑容浮上脸庞,重新端正一番有些走形的拜姿,以恭恭敬敬的态度诚惶诚恐道:“原来是叶公驾临,下官无知,还望叶公宽恕!” 叶凌再酌满一碗茶后,伸手示意对方免礼,道:“公子客气了!” 而此刻的厅堂内,也因为刚才的那一句“叶公驾临”而骤然间安静了下来,那些反应过来的,没反应过来的,都将目光投向了敞厅边沿的一方木案前。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堂中众人又开始轻声谈论起来,但比起刚才,却又多了几分喧闹,而这之后,也便不时有人过来拜会行礼。 叶凌亦不多言,只是端坐于案前,笑着向行礼之人伸手示意。 叶凌本就为公卿之爵,在当今朝堂,与司徒司空等人并重,而前来拜会的人中,也均为晚辈,因此,叶凌即便不起身回礼,仅仅伸手示意,也并不会显得失礼。 叶凌于堂中静待片刻,随后,在一片拜见声中,兰左使领着司马徽和林潇云两人进了迎宾堂。 兰左使将司马徽迎至上宾之位,随后与林潇云分立两侧,安排众宾客于堂中落座,并传唤仆人换上茶水蔬果,甜糕点心。 众人入座后,堂内慢慢安静了下来,气氛也渐渐变得有些扑朔迷离,有人欲言又止,有人左顾右盼,以至于一时间堂内众生之相颇为怪异。 最后,还是司马徽率先开口,道: “今日相会,本王与诸位只论道圣哲玄理、诗赋茶艺,不谈及北伐盛况、朝堂局势,还望诸位切莫拘谨,畅所欲言!” 听闻司马徽这样一句开篇讲明,众人的反应也各有所异,或点头赞许,或垂首沉思,亦或是击盏附和,不一而足,但好歹是摆脱了刚开始的尴尬气氛,变得正常了些许。 叶凌自然知晓司马徽此话的含义,今日前来拜会的,有近十人之多,那些原本有意结识越王又经由兰左使引导而来的卿士,当然包含其中,但也不能排除受王氏、周氏指使而来,试图查探情形者混于其内,因而,此等场合,此等时机,谈及朝堂政事,无异于授人把柄、自掘坟墓。 因为没了朝堂之事的拘束,众人也都慢慢敞开了话题,高言阔论,谈古论今,引经据典,吟诗作赋,将平日里的清谈之风展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半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而察言观色,一直都是兰左使的长处,今日,他立身于众人之间,虽然少有发言,又不论及朝堂事宜,但通过对方神色态度的细微变化,也能感知到一些众卿士对于越王及五营军势力的推崇贬抑。 这便是此次相会的真实目的,当然,通过此次相会,亦能结识一些朝堂士卿,如此这般,也不至于往后在朝堂之上遭受刁难时无人相助。 因此,在众人散去之时,兰左使对江南士心也大致有所了解了。 ********** 以往,但凡大战前夜,司马徽都会彻夜难眠,今晚,也是一样。 一夜无梦,数度的辗转反侧,也终究只是在黎明将至时,浅浅闭了会眼,就听到了屋外的鸡鸣声,司马徽又在床铺上侧卧了会,见窗外天色渐明,便翻身坐了起来。 司马徽两手撑在床沿上,紧皱的双眉间透着疲惫,双目有些出神的空望着地面,似有所思一般,而后,又浅浅的苦笑一番,便站起身来,冲着屋外唤一声:“来人!更衣洗漱!” “是!” 房门外,纤柔细腻的两声女音齐齐响起,随后,便是小碎步离开的声音。 不多时,门被从外推开,四名年弱侍女端着面盆方巾及冠服鞋履轻轻走了进来,服侍着司马徽穿戴冠服,拭面洗漱后,才又静静跟在身后,随着司马徽出了厢房。 门外院中,一身戎装的林潇云已经候在此处了,见司马徽出门来,先是抱拳一礼,接着,待其下了阶梯后,方在管事的引领下,前往二进宅落。 登基大典定在辰时,而兰府距离王城也不算远,乘车前往,一刻钟足矣,因而,一行人并不匆忙,用过朝食后,才慢步向着宅院外走去,而院门处,早已停候着三辆车架了。 今日的四人,冠服都异常正式。 司马徽着一身朱红礼服,以金丝绣各色芳草兰花,束同色纹理鞶带,坠莹亮醇厚之玉饰,外套一玄黑长夹衫,衣襟及双肩又刺有星辰图纹,雍然豪迈,尽显尊贵之气,整洁泛白的发髻上,是一顶镀金爵弁,宝石金簪横穿而过,宣告着主人身份的高贵与不凡。 而紧随司马徽之后,便是一身华紫朝服的叶凌,或许是有一定的年岁了,礼服看上去并不陈新,但仍旧显得煊赫与庄严,上以银丝精心缝制的玄鸟图案惟妙惟肖,腰间的紫色束带间,除了一块碧玉坠饰外,还别着一面湛黄的玉笏,头顶的散发已打理干净,戴着一冠饰银爵弁,神色庄严,眉头却紧紧皱着。 叶凌身旁,是同样一身朝服的兰左使。 只是,兰左使虽然在五营军及荆州益州地位甚高,但在朝堂之上,仍不过是一都亭侯爵位而已,因而,穿着举止上,仍应严格遵照礼制,不得僭越。 一身青色礼服,无甚华贵纹绣之图案,亦无精致美玉之坠饰,有的不过只是腰间的一方玉笏,和头顶那一顶轻纱布弁而已,虽然显得简蔽了些,但与兰左使那名士良佐的身份和名望,还是颇为相符的。 最后,自然是一身戎装的林潇云了,银白铠甲和洁白战袍,和往日倒是区别不大,只是看上去更加精神了一些。 四人陆续上了车架,和来时一样,司马徽华贵的仪车在前,叶凌的车架在中,而兰左使的牛车则在最后。 在数十名兰家精锐族兵的开路下,车架缓缓而行,向着城东方向的王城而去。 第一三四章 彼可取而代也 在数十名兰家精锐族兵的开路下,车架缓缓而行,向着城东方向的王城而去。 拐过一个不算宽阔的街角,然后便上了那条东西向的大道,一路向东,穿过那堵有着三扇大小城门的高耸内城墙,是一方有些狭长的空阔场地,地面铺有夯实过的黄土,平坦安稳。 场地两侧,停满了各式车架,也有一些穿着还算讲究的御者,三五成群的聚首,玩着博戏打发时间,能看得出,这些都是各公卿家的御者。 过了场地,又是一座三丈余高的城墙,上有两层朱红柱檐的门楼,巍峨庄严,高阔宏伟,驻有重兵,其下,则是一三丈高的涵洞,上方悬一方石匾,以金文书写“北定门”三字,苍石所铸的两扇城门向内开着,并有两排操戈执戟的甲士沿途镇守,车架一律不准入内。 众人知晓,穿过这扇门,便是王城了。 四人下了车架,在寺人的带领下,穿过涵洞,步入一片更为开阔的方形广场之上,场地之内,均有青石铺陈,平整干净。 场地中央,还竖有十二支玄黑铜柱,各高五丈有余,彼此相隔十二丈,成一圆,而细看圆中地砖,则发现颜色同四周稍有区别,向十个不同方向发散开去,彼此均匀,对仗整齐。 想必,这些铜柱和地砖图案,对应着的,分别是天干与地支。 广场上,百官均已身着朝服候在此处了,见一行四人走过宫门,面面相觑之后,便低声耳语起来。 人群中,时常有士卿大夫向司马徽作揖行礼,却并不言语,只是礼节性的笑笑而已,当然,也有不屑一顾之人,带着些敌视,斜眼看着四人慢慢走向大殿的阶梯下。 大殿在一座三层的筑台之上,而每层筑台,都有重兵围绕把守,数百层的石阶,宽约十丈,从广场一直延伸至大殿的正门,今日,石阶中央还专程铺设宽约三丈的红绸地毯。 立于广场的石阶底端,抬头仰视顶端金銮玉顶的大殿,直给人一种磅礴大气、威严神圣之感,似乎压得叶凌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一旁的司马徽,却全然不顾身旁的百官朝臣,抬头皱眉看了一眼高处的大殿,最后竟是轻蔑一笑。 此时的新帝,应当正在大殿内冠冕着服,而能够前往大殿内服侍等候的人,也只能是王族公卿,因而,到得此处,便只有司马徽和叶凌两人能上前了,林潇云和兰左使不能再随行,也就立于石阶之下,向两人行礼作别之后,融入了百官人群中。 但在司马徽踏上阶梯之前,却有意的对叶凌礼重了一番。 司马徽侧身将后方的叶凌迎上前,谦让的道:“叶公请!” 而叶凌见罢,自然要回让,忙拱手道:“越王先请!” 一番礼让后,司马徽才笑着同叶凌一前一后上了阶梯,踏着红绸地毯向着石阶之上的大殿正门而去。 而两人这一番的谦让也被广场上的百官看在眼里,但浮现出的神态却不尽相同,有点头赞许者,有难以相信者,有一些年迈的朝臣见罢,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颜,但也有熟视无睹者,更有鄙夷蔑视者。 然而,总改不了朝臣们的低声谈论、窃窃私语,而兰左使见如此情形,心中也便更多了一份把握。 待两人登上石阶,行至一半时,却见两个人影出了大殿正门,下了阶梯,提着礼服衣摆,向着二人迎面而来。 到得近处,定眼一看,才发觉为首的那位身着紫色礼服、白发须眉的公卿不是别人,正是侍中王燮,而身后的另一位,从装束上看,应当是吴王身边的谒者令。 王燮一直下到司马徽低一级的台阶上,方才俯身行礼道:“燮恭迎越王!陛下现正冠冕着服,还请殿下随老臣一同入殿等候!” 司马徽笑着点点头,答道:“侍中不必客气,请!” “越王请!叶公请!” 言罢,王燮一步一迎,将两人领上阶梯,引入大殿之内。 脱下鞋履,只着棉袜,司马徽和叶凌立于原地,不约而同的抬首看了一眼殿门上方高悬着刻有“天和殿”的牌匾,这才踏入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殿之内,看清了其中的光景。 铺陈平坦的木质地板因为清扫得体,十分干净整洁,散发着蜡黄色的透亮光泽,甚至能映出人的影子来,脚踩上去异常柔韧,不会有僵硬冰寒的感觉,也不会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动。 整个大殿的正中央,是一尊宽高均为六尺的铜鼎,雕浮龙凤舞,内盛一池清水,尚不知有何寓意,四排粗壮的朱红圆柱以铜鼎为中心,向周遭排散开来,共同支撑着头顶这三层结构的凌霄穹顶。 两列寺人沿着中间两排朱红支柱排展开,个个低声下气、垂首低眉,留出一道宽约五丈的走道来,似是在迎候司马徽这位尊贵的客人一般,却又不是。 而大殿内最里边的上宾之位,自然就是至尊之位,一展浩大屏风上,龙飞腾云的纯金浮雕栩栩如生,尽显奢华与尊贵,向前则是一方两丈高的三层高台,每层皆有雪白苍石所铸的雕栏,留出三条向三方而去的木质阶梯。 而那高台之上,便是一扇纯金打造的雀屏,下方是纹绣有金丝的蒲席,向前则是一方既宽又长的镀金紫檀木案,其上置有一炉薰香和一副笔按,使其看来在奢侈华贵之余,也多了一份雅然文气。 在高台下的左侧,有一方木案置于此处,一位中年权贵正坐于席位,转头与身后的两个年轻一辈谈笑着,面容慈祥和蔼。 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司马徽还是认了出来,此人便是长沙王——司马稷。 而司马稷身后,一位身着青色薄纱,外套紫色华贵礼服的秀美女子,看了一眼司马徽,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而司马稷这也才回过头来,看向正迎面走来的两人。 “本王还以为时日尚早呢!没想到长沙王早已捷足先登了!”司马徽笑着走至席案前,向司马稷拱手行了一礼。 而身后的叶凌,也俯身作揖行一礼,道:“叶凌拜见长沙王!” 司马稷敷衍似的笑了笑,站起身来,回礼道:“客气了,是越王今日有些晚了而已!叶公还请免礼!” 司马稷身后的两位晚辈见父亲行礼,也不敢怠慢,年轻女子裣衽一礼,微微俯首道:“柟见过越王、叶公!” 少年则俯身作揖,道一句:“兴元拜见越王、叶公!” 叶凌也急忙回礼,道:“微臣参见世子、郡主!” 而司马徽听闻司马稷的一番言辞,却是故作无奈的笑笑,接着道:“或许是本王常在中原,一路奔波来往建康,尚未适应吧!” 说罢,看了一眼正向自己行礼的司马柟,笑着继续道:“没想到啊,长沙王对郡主依然这般宠爱!” 司马稷听闻,神情顿时僵住了,片刻后,方才尴尬的笑笑,长叹息一声,也道:“的确没想到啊,没想到!” 叶凌抬头看时,才发现司马柟虽然肤色白嫩、容颜娇小柔美,但头上那两根玉钗和挽起的发髻却说明,她已过了及笄之年,而如此年岁还能随长沙王进入大殿之内,只能说明,这平阳郡主仍然待字闺中,尚未许人。 而以长沙王府的势力和影响,再加上司马柟这般如玉的容颜,门当户对的追求者自当数不胜数才是,但长沙王却并未出于政治上的联姻而让司马柟出阁,足此可见,司马稷对于这个女儿,的确是万般宠溺的。 然而,叶凌也仅仅是明白了司马徽的话外之意,对于长沙王的言外之音,他却听不大明白。 同时,高台下右侧的众公卿也纷纷向司马徽和叶凌见礼,这其中领头者,便是原太常周言和都护柳湛。 这一众公卿大都曾在洛阳任职,最高不过二品官职,且大多是旧职,这倒并不是因为吴王势力单薄,不足以拉拢权贵,实则是原朝中诸多重臣,大都如虚公虚肖染一样,随着洛阳城破而命殒独孤部之手。 因而,此时能伫立在此的,或是从前不担任显职的,又或是已不在朝中担职的旧臣,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人都是司马旭的近臣。 例如周言,本就和吴王司马旭是翁婿关系,在永嘉元年官拜太常之职,永嘉三年,江北大乱之际,他辞去太常一职,领周氏宗亲南渡江左,落根于义阳,投奔在司马旭帐下。 洛阳城破后,周言自不会坐视不理,当即便赴建康与王燮共同辅佐司马旭理政,即便现在没有官复原职,但谁人都知,若吴王登基为帝,则太傅一位,非他莫属。 而就在越王和长沙王两人还在暗中较劲时,一旁的王燮却命人抬来了一方木案,置于长沙王的下宾之位,并伸出手,恭迎司马徽入座。 司马徽眼睛瞥了一眼,皱着眉道:“侍中这是何意?” 叶凌见罢,也不禁大惊失色,心中暗想,越王和长沙王同为郡王,且现今五营军征伐在外,越王名望更盛,仍如此安排坐席,就简直是一种蔑视和不敬了。 但王燮却是极其无辜的赔笑道:“还请越王不要误会!所谓入乡随俗,这是应江左的习俗来的,以左为尊,诸王在于左,而公卿在于右,也是圣上的意思!” 司马徽听罢,点点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后一皱眉,一眯眼,转头看向王燮,阴冷一笑道:“如此说来,本王王印尚未呈递圣上查检,是否还是以公卿身份迎候圣上,更符合体制呢?” 看着司马徽阴冷毒辣的眼神,王燮脸色如常,却又故作慌忙的拜首道:“老臣不敢,越王举师北伐,收复家国故土,匡复大晋河山,如此英雄伟绩,举世而无二人,又怎可能是盗世欺名之徒呢!” 但司马徽并不将王燮的赔礼放在眼里,反而觉得对方这是话中有话一般,因而,一拂衣袖,喝道:“来人!将此席案搬到对面去!” 短暂的犹疑后,四名寺人缓缓上前,将檀木席案搬到了高台右侧,与长沙王相对而置,司马徽也悠然整理一番衣冠,席地坐下,望着对面的司马稷,稍有轻蔑的笑了笑。 而司马稷见状,也冷哼一声,偏过头去,王燮只得无奈的摇摇头,和叶凌一起站在司马徽身后候着了。 过不多时,但听一声尖细的嗓音高喊到: “圣上驾到!!!” 随即司马徽和司马稷两人也站起身来,向着侧殿门厅方向望去,却见司马旭身着玄黑龙袍,冠金珠毓冕,在众奴仆侍女的簇拥下,向着正殿而来。 “吾皇万年!大晋万年!!!” 众人纷纷俯身,作揖行礼,迎接新皇,但在一片高呼声中,独有司马徽一人,垂首下的目光阴冷无比,同时心中暗暗起誓道:彼可取而代也! 第一三五章 登基大典(上) 在众多寺人侍女的簇拥下,身宽体胖的司马旭着一身玄黑龙衮服,头顶冠一尊珠玉金冕,摇着雍然的步伐,跨过正殿的侧门,向着众人而来。 叶凌虽说之前见过吴王司马旭,但毕竟时隔已久,且以前从没有特别注意过,也更没想到,从前远离中原的一个区区郡王,竟成了当今圣上,因而,直到此刻,叶凌抬起头来,方才是完全记清了对方的容颜。 司马旭年过五旬,不算高大,但到了发福的年纪,也是长得腰肥肚圆,撑起宽大的龙袍礼服,倒是显出了几分王者的威仪和风度,下颚留一撮半尺长的泛白胡须,圆圆的脸遮档在帝冕的九五珠帘之后,堆满横肉,虽然皮肤有些干涩松弛,但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并不算深刻,红光满面,似是有些肥头大耳的模样,一看便是整日养尊处优之人。 小小的眼睛微微眯着,带着凌人的傲气扫视了一眼大殿内的众人,然后,在司马徽身上稍稍停留后,轻蔑的笑了笑,随即移开视线,望向了正上宾处的至尊之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两名年轻侍女托着龙衮礼服长长的尾摆,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而在司马旭身旁,则是一位粉黛敷面的中年妇人,着大红华丽饰凤礼服,头戴金钗凤冠,坠珠饰玉,显尽奢华。 虽然年岁已在她脸上留下的浅浅的眼角纹,但仍没抹去那份由内而外的尊贵气息,反倒增添了一份雍容与和蔼,藏于宽袖之内的双手,合于身前,此刻正高昂着头,伴在司马旭身边,迈着雅步,一同走入大殿。 另一边的侧后方,是一位较为年轻的女子,容颜娇艳妩媚,着一身素白华服,以银丝纹绣百鸟图,头戴玉钗,饰琉璃翡翠,同样双手合于身前,但却低首垂目,步伐细微谨慎,随在司马旭身后,姿态有些低下的进入众人视野之中。 后方还有数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和小辈,想必也是司马旭的嫔妃和子嗣,一大队人浩浩荡荡的从侧殿陆续进入大殿。 随后,在太史令迎领下,司马旭轻轻推开内侍,再整理一番仪容,独自一人,绕过半圈,从正面阶梯登上金玉屏风前的高台,而其余众人则一一整齐排在大殿内,形成两方几乎对称的行伍。 左侧的最前方,是长沙王司马稷,右侧一方的领头,则是越王司马徽,而两人中间,那方三层高台上,则是当今圣上,司马旭。 “吉时已到!登基大典,始!” 太史令端正站姿,鼓足丹田之气,对着整个大殿,高呼一声。 话音刚落,殿中所有人整理衣冠,双膝跪地,挺身抬首,双臂平伸于前,合拱手作揖,行跪拜之礼,齐声高呼道: “恭贺吾皇!吾皇万年!大晋万年!!!” “礼乐,起!!!” 太史令又一声高呼,随即便从大殿一侧传来沉甸甸的编钟闷响,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丝竹、笙竽、琴瑟、锣鼓也齐齐响起,共同编织成一首气度雄浑的曲乐。 在这支曲乐中,高台上身着龙袍的司马旭也迈开步伐,从正面阶梯拾级而下,携起王后的手,一起沿着大殿众王族公卿中央的那条宽道,向着正门外走去。 而殿内众人也在司马旭走过自己身旁后,再起身来,跟在新皇之后,一同向着殿外而去。 跨过一道明亮的门槛,众人着履而立,从大殿正门,沿着阶梯向下,俯视着整个广场。 “百官朝见!!!” 太史令嘹亮的嗓音未落,便只见广场上黑压压一片的百官纷纷面向大殿,齐齐而跪,同时,响彻整个王宫上空的声音也再度响起:“吾皇万年!大晋万年!!!” 林潇云和兰左使二人自然也不意外,只是,兰左使并非武将,因此,需行跪拜之礼,而林潇云只需单膝跪地,并执剑在手,行礼即可。 司马旭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脸,但很快又散去,回归到庄严肃穆的神情,随即,平伸出右手,故意压低嗓音,使其听上去尽可能的浑厚威严,开口道:“众爱卿平身!” 一番道谢之声后,广场上的百官陆续起身,同时也很自觉的分立在两侧,将那数百阶的石梯夹在中间,垂手等候下一个环节。 “祭告宗庙!始!!!” 随着这一声响起,众多寺人从大殿侧后方急速抬来一尊铜鼎和一方长长的高高木案,接着便是端着木盘的宫女陆陆续续上前来,将手里的各色祭品摆上席案。 一切就绪,司马旭上前一步,亲手点燃三炷香,捏在手中,接着,躬身下拜,三巡过后,由宦者令接过,插入铜鼎的香灰之内。 随后,司马旭又接过太史令呈上的祭词,双手展开,整肃衣冠,提着嗓音高声宣读道: “悠悠华夏,曷其有极?繁繁九州,曷其有尽?社稷河山,独撑一隅,贼胡肆虐,天下岌岌!先帝众卿,呕心沥血,欲挽狂澜于既倒,扶厦宇之将倾,奈何天命难违,地患无赦,伤累万民,无佑苍生!恨胡夷喧腾,九鼎失窃,中原沉沦,宗庙尽毁......” 祭词前半阙,措辞凄婉,情感真挚悲悯,可经由司马旭口中念出,却语调平平,生硬无比,使得广场上的侨姓公卿听闻,竟心中无丝毫波澜,甚至微微皱起了眉,似乎心有不满,而江南的众公族,因为事不关己,也不自觉的在那冗长的祭词宣读声中,以袖掩面,打起了哈欠。 “朕起于江左,蒙众方归心,承兮大统,于此敢昭告于黄帝轩辕氏:仰惟圣神,为苍穹立志,为万民立安,为千秋开平,朕必躬自深行,上下求索,伏祈于皇天后土,永护华夏衣冠礼乐,待来日胡虏清靖,四海河清,朕虽九死,而犹未悔......” 尽管后半阙词风急转,慷慨激昂,词中感情也变得悲壮向上,但司马旭的低沉语调依然没有丝毫起伏,以至于让人听来庸散疲惫、毫无斗志,且沉闷压抑。 纵使是心中有所不满,有所沉寂,但明面上,所有公卿也只有垂首恭听,就连无奈摇头,也只是一些狂放之士可能有的举动。 尽管百官群中气氛的变化,不过像一缕烟雾般转瞬即逝,但仍旧被细致入微的兰左使灵敏的捕捉到了,他对司马旭的祭词嗤之以鼻,而对萦绕在众士卿心中的那丝幽念,却抱以微微一笑。 漫长的等候中,繁琐的祭祖仪式终于结束,铜鼎和席案并没有被撤下,而是原封不动的摆在原处,依照礼制,今日夜幕降临前,鼎内的香火不能熄灭,因而,之后还会时常有寺人续香。 司马旭绕过铜鼎和祭祀席案,来到最前方,傲然俯视台下百官士卿,这也意味着,下一个环节开始了...... “承天子剑!!!” 太史令的这一声呼喊出口,场上多数士卿都不禁神情一怔,随即之后,便是面面相觑,在低声耳语中讨论开来。 而司马徽和叶凌两人也是难以相信的互视一眼,兰左使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之情,但随即归于平静,又变得更加深邃了,林潇云深深皱起了眉,顺着人群,回望来时的宫门方向。 却见两队一十二名身着玄铁黑甲,头戴白翎战盔的禁军将士,持枪佩剑,步调整齐的穿过涵洞,护送着中央一位衣着华贵的皇子进入广场之内。 那名皇子神情恭谨,步伐稳健,双手庄重的捧着一方长四尺,宽半尺的镀金檀木匣,其上镶宝石,纹金龙,富丽而高贵,彰显不凡。 而如此阵势与礼节,众公卿也自然清楚了盒中宝物与那皇子的身份。 玄铁甲士一直护送到达第二层筑台,最后,衣着华贵的少年只身一人上了最后一层筑台,停在了司马旭身前,双膝跪地,奉上镀金木匣。 在万众瞩目中,司马旭打开了木匣,双手呈出一把遍体金光的宝剑。 剑长三尺九寸,金光闪耀,柄长九寸,纯金打造,精雕一飞龙,盘旋其上,剑身长三尺,藏于饰有八条金龙的笔直剑鞘之内,少有人见其真容。 “贞护为金,雷霆作獠!” 林潇云和叶凌虽然相隔甚远,但在看见那把非同一般的宝剑后,却几乎同时在心中默念道:“这便是天子剑——金獠!” “出则日月尽,收则天下平!” 关于六剑的传说,江湖上本就相闻甚少,而关于金獠,则更是只有传承六剑的几大家族方能得知一二。 但对于这把剑,当今世上却无人见识过其真正实力,因为有史以来,仅两人能真正掌控它,四百年前,冠军侯霍去病魂留疆场后,便再无人能真正使出金獠之刃。 与其它六剑不同的是,金獠的传承并不会局限于家族血脉,而是唯“强”是尊,当年的汉武大帝也正是知晓这一点,才抱着尝试的心态,将仅作有象征意义的此剑赐予霍去病,于是方有了扩土千里、封狼居胥的丰功伟业。 第一三六章 登基大典(下) 也正因为金獠长久无主,且造工精致,气度奢华,因此,才一直作为汉室皇权的象征,以“天子剑”之名代代传承,经由曹魏,最终至司马家族手中,这便是“汉之金獠”的由来。 而至于那位奉承金獠,登上宝殿的华贵少年,正当是司马旭的嫡长子,又可以说,是将来的储君。 在众人的一片哑然和注视下,司马旭将金獠剑高高举过头顶,随后,手腕施力,在金属摩擦的清脆声响中,慢慢拖出了剑鞘之中闪着金光并覆有菱形纹格的剑刃,露出剑身上方纹绣的四个银白金文:“瑰氏于赵”。 司马旭见状,微微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恢复到了期待的神情,他并不知晓这四个字是何意义,他只需知晓这是皇权的象征,是天下的执掌,便够了。 司马旭高举金獠,剑锋直指苍天,金色的剑刃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反射着阳光耀眼无比,刺得司马徽有些睁不开眼。 而此时,王燮和柳湛领着身后公卿纷纷双膝跪下,疾声高呼: “皇上万年!大晋万年!!!” 在这一干人等的带领下,场下所有人见势,也纷纷整衣而跪,随之高呼道:“吾皇万年!大晋万年!!!” 司马徽见状,稍有迟疑后,也不得不随着叶凌,躬身跪下,附和着众人高呼口号。 兰左使一掸衣袖,看着高台上阔步举剑的司马旭,微微轻蔑的一笑,也随之下拜高呼。 在一波接一波的呼喊声之后,大典也随之进入了下一步。 “百官封赐!” 这是一个沧桑遒劲的嗓音,带着些许沙哑,一听便知此话并非出自太史令之口,众人抬眼望去,却是发须尽白的王燮,手持玄黑龙纹帛书,傲然立于司马旭身旁,高声宣读着。 “世子僚承颖王,公子让承楚王,公子许承段王,公子昇承齐王......”先是司马旭的子嗣分别就封,然后才是:“长沙王稷擢升端亲王,封荆州之地,赐九牢之礼,领左丞相之职,为百官尊;越王徽升誉亲王,加赐九牢之礼,统益州巴蜀之地......” 司马徽听闻,稍感意外之后,却着实是自觉好笑,双手不由紧紧抓了一下朝服的宽袖,心中暗骂道:徒有名而无实,明升暗降,此等小把戏,也要拿来糊弄百官!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荆州早已是五营军的天下,如今却封长沙王于荆州之地,是想再上演一次亲王之争,好让他司马旭坐收渔利? 王燮仍然在继续诵读着: “侍中王燮,官拜太宰,进位右丞相,总领中书监,赐南冈侯爵,封地百里,邑千户,太常周言,官拜太傅,统辖百官之制,都护柳湛,官拜太尉,掌京师禁军......梁县公叶凌,加进梁郡公爵......镇南安书文,晋封骠骑大将军,加赐荆北郡公爵,封地百里,食邑千户,中都护安书武,升征北大将军......桥都亭侯兰咎,进封沥县侯,官拜中书令......” 整个册封名单十分繁多,而五营军众将也都在册封名单之内,且多有晋升,但这其中唯一不可思议的,便是兰左使的处境变化。 加爵两级,更是从无官无职,直接升至从三品中书令! 本朝的官制和前朝已经有所不同:左相居高位,常由皇族宗室的亲王担任,主管宗庙祭祀和朝议礼制,实际上是一个闲职,而右相总领尚书台和中书省,才是朝廷政务的主要掌舵者。 尚书台以尚书令为首官,下置尚书郎二人,携左右丞,总揽朝堂政务,管理百官奏表谏文,各项政务经右丞相汇总,再呈递到圣案之上。 而中书省则置中书监为首官,下设中书令,携从四品中书侍郎、中书舍人各两名,以左右区分。中书省主掌赞诏命,记会时事,典作文书,颇受圣眷,自后汉以来,就有“凤凰池”的美称在外。 因此,本朝自武帝以来,中书监一职就常由司徒兼任,例如此次司马旭所任命的中书监,便是司徒谢荃。 原则上,中书省的诸多政务有两条途径可以上达天听,一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汇总和奏章,通过尚书台,经由右相整理挑选后,呈到皇上的案头,二是那些机要大事,则由中书监直接进宫面圣,想皇上禀报。 但就目前司马徽所知道的情况,谢荃是无论大小事务,都会交由王燮主持,所以,如今的中书省和尚书台,几乎是同一个衙门。 与中书省和尚书台平级而置的,还有门下省,以侍中为长官,设有散骑常侍和黄门侍郎等职,虽然官职不显,但因其多为天子近臣,常代表皇上与公卿辩论朝政。 尚书台下,设有六曹——户曹、礼曹、兵曹、刑曹、工曹和吏曹,各曹以长吏为首官,下携左右侍郎各二人,员外郎二人。(注:晋代官制实际上是处在一个过渡期,对笔者来说实在是有些复杂的混乱,还是在三省六部制的基础上改一改吧,大家都比较熟悉,反正是架空的,嘻嘻......) 而六曹长吏与中书令,虽然都是从三品的官职,但其地位却是天差地别,远远不能相比的。 此刻,在众朝臣或羡慕或嫉恨或玩味的眼光中,兰咎却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他明白,这种非同寻常的晋升,只怕其中别有居心。 更况且,五营军中众将虽多有升迁,却无不是官职爵位的变化而已,实权并无消长。 但中书令不同,与尚书令、尚书郎和侍中一样,是可以直接左右朝堂政务的职位,其影响和权势都不容小觑。 如今这样的一个职位却被许给了兰咎——一个越王阵营里的骨干人物,这的确不得不令众人顿感惊疑和讶然,就连司马徽和林潇云二人,在苦苦思索后,也仍不能弄清对方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何。 不过,他们二人心中却和兰咎一样,也腾升出一种不祥之感来。 王燮沙哑的声音停歇,双手有些颤巍巍的合上帛书,在谒者令的搀扶下,跪拜在司马旭身前,双手奉上帛书,并高呼一句:“谢陛下恩典!” 随即,众人也跟随在王燮之后,再度匍匐,行跪拜叩谢之礼: “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年!大晋万年!!!” 百官起身,太史令再度上前,提着嗓音,高喊一声: “击鼓铭志!!!” 叶凌作为前朝老臣,并没有在先帝登基之时,见此礼数,是故,不由望向了伫立一旁的太宰王燮,而王燮也报以友善一笑,伸手示意,让他拭目以待。 叶凌见罢,也便明白了:这一环节或许是王燮的主意,后来加上的吧。 但见宫门处,一辆极为尊贵繁华的仪车在八匹同色骏马的牵引下,踏着悠然一致的步伐,在兵士的开路下,一直行驶至广场台阶下。 司马旭腰佩金獠剑,迈开步伐,领着身后王族公卿,一步一步的踏下高长的石阶,最后,在宦者令的搀扶下,登上仪车。 仪车仅有一镶金棚盖,周遭并无帘幕掩饰,而司马旭则亲自操持辔绳,俯视着文武百官,一挥鞭,驾车向着宫墙城楼方向而去。 在百官瞩目下,司马旭登上城墙,来到最高处的望阁。 而此处已有十数名禁军将士严密护卫,并摆设了一面诺大的牛皮军鼓。 侍立宦官随即奉上两根包有朱红锦布的鼓杵,司马旭两手接过后,开始舞动双臂,挥动着鼓杵向鼓面上狠狠砸去。 “咚咚——咚咚——咚咚——” 诺大的鼓面震颤着,有力的鼓声响彻整个建康城,也撼动着场下所有人的心灵。 “伐诛贼胡,复我河山!!!” 司马旭稍有停歇,振臂高呼一声,随即便又开始挥舞手里的鼓杵,敲打着鼓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越加急凑和厚重。 而在司马旭的那一声高呼后,宫城内的数千禁军将士,开始纷纷响应,持枪举戈,异口同声的呐喊高呼:“伐诛贼胡,复我河山!伐诛贼胡,复我河山!伐诛贼胡,复我河山......” 宫城内,呼喊声气势如虹,盖天蔽地,也使得朝臣也群情激昂,热血澎湃。 而在司马徽和兰咎眼中看来,这或许是唯一能让他们二人对司马旭另眼相看的举动,但,这同时也是两人深深忌惮王燮的开始...... 此刻,建康城内一座不起眼的寻常酒肆里,一方席案前,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正举酒畅饮,身后端正立着两个家臣模样的壮汉,身材魁梧健硕,满脸凶戾之气。 他虽然身着华服,却是左衽,披散的长发也使得周遭无人敢轻易靠近,脸上是近乎于享受的神情,可双眼却散发着冰寒的目光,在听闻那响彻全城的鼓声后,他停下了手里的酒樽,半眯着醉眼,望向二楼窗外,冷冷一笑,叹然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听闻鼓声,与《邶风》中,似有不同啊,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声音随即低沉阴冷,接着道:“我慕容阁此番南行,又为何处城漕呢?” 第一三七章 晚宴(上) 白日间好不容易见晴的天,到傍晚时分,又变得阴霾厚重起来。 也正如往年此季的建康城一般,薄雾缥缈,淫雨霏霏,使得将至的夜幕更加沉暗冷清。 王宫内的轩宇阁楼响起了酉时的钟鸣,激荡着满城朦胧,也诏领着身着礼服的百官,陆续下了赶来的车架,撑着纸扇,再度穿过宫墙城门,踏着淅淅沥沥的青石板,步入天和殿下的浩宏广场。 上午祭祀时的铜鼎还伫立在殿门前,此刻已被高大的锦布棚盖挡住了风雨,并派遣有专程的寺人看护。 而谒者令就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了,亲自领着身后两名随从,侍立于殿门外的斜雨中,一一迎候百官,毕竟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宴请百官的国宴,礼节上可容不得丝毫纰漏。 司马徽一行四人,在回兰府静候一个下午之后,此时也已穿过涵洞,行入广场了,在高高的石阶下,稍有停留,才又和叶凌一同领着身后的兰左使和林潇云,随着百官的潮流,踏上了赴宴的阶梯。 然而,在进入大殿时,林潇云那谨慎且有些生硬的性格,却让场面为难了。 “将军,大殿之内不可佩剑!”谒者令垂首低眉,语气和缓的劝说道。 “此剑非寻常佩剑可比,若果真如大人所言,那末将便只有在此等候而不入大殿了!”林潇云面上没有丝毫不愉快的神情,但语气却是坚定毫无商量的余地。 “这......这......”谒者令十分为难,但碍于对方身份,又不敢发作。他明白,将一名沙场将军置于殿门外的阴雨中,着实有悖礼仪,也会显得圣上的墨守成规、气度狭隘,但佩剑入殿,又的确不符礼制,是万万不可使的。 司马徽立于一旁,静观这一切,他自然明白紫泰剑的重要性,但他也知晓六剑认主之事,故而,即便是紫泰剑离开林潇云些许时间,也不会有多大问题。 然而,他和兰左使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静观其变,因为,这也不失为一个试探对方态度的机会。 而至于叶凌,便更没有开口相劝的资格了。 稍有僵持后,谒者令正欲支使身后的随从前去请示,却只见大殿内一位紫色华服的长者快步向殿门处而来,虽然看不真切,但几番接触后,司马徽已经料到了对方的身份。 王燮跨过殿门,朝司马徽行过一礼后,才客气问道:“臣见越王在此静立良久,不知殿下有何疑虑啊?” 司马徽没有说话,倒是谒者令忙解释道:“启禀丞相,这位将军不愿解剑入殿,下官一时难以决断,正欲遣人禀报陛下......” 听谒者令低声说着,王燮将视线移到了一身银白铠甲的林潇云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将目光停留在了腰间的雪白佩剑上,随即,才又露出一副恍然明白的神情。 不等谒者令说完,王燮脸色骤变,打断对方,呵责道:“圣上早有口谕在先,越王一行可佩剑着履入殿,你难道不知?为何还难以决断?!!” 那谒者令听罢,浑身一怔后,才连忙惶恐的躬身赔歉道:“下官糊涂,下官知罪,还望越王宽恕!” “越王请!!!” 在谒者令近乎于求饶的话语中,王燮陪着笑,将微微有些诧异的司马徽一行人迎入殿内。 夜幕已至,大殿内的灯烛,也全然被点亮,直直而上的点点火光,汇成一股,将整个殿内照耀得盈盈冉冉、富丽堂皇。 虽然司马旭尚未入席,但此时的殿内,早已是一派觥筹交错、繁华鼎盛的祥和气息了,百官朝臣在数百寺人宫女的服侍下,各入其座,或摘食面前席案上珍馐瓜果,或端起侍女刚斟满的酒樽,侃侃奇谈,言笑晏晏。 王燮在将林潇云和兰左使安排到各自的席位后,便领着司马徽和叶凌两人,几乎穿过整个大殿,来到了上宾一处高台的席案前。 高台再往上两层,便是至尊之位,是司马旭和皇后周氏,以及各嫔妃的席案,而此处高台上,摆放了有七八座席案之多,想必是各封王的席位,司马徽的席案也在其中。 紧邻高台向下,分置两侧的,则是公侯之席,叶凌和王燮的位置便在这里,但其中,有一个位置显得较后,而此刻那坐席上的宾客也同时吸引了叶凌和司马徽的注意。 那人年岁刚及弱冠,坐姿不整,十分随意的匍匐在身前的席案面上。 以此看上去,身材不见魁梧,甚至显得有些消瘦嶙峋,披散在肩的卷曲头发透着棕色,映着那泛黄的满面虬髯,使得那本就凸出的颧骨更加显眼。 身上的衣着虽然华贵,却完全不同于周围百官礼服的风格,左衽皮革,毛绒彩纹,使人一眼便能确认,他来自塞外大漠,或来自草原牧场。 而司马徽和叶凌也只是淡淡一瞥,便也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慕容质子,慕容阁。 但两人并未因此停留,走过后,便径直坐到了各自席位,静候晚宴的开始。 因为,今日的主角,并非这位来自燕云之地的质子,而是即将到场的新帝司马旭,以及坐于司马徽下首位,与叶凌相对上位的朝廷三公——太宰王燮、太尉柳湛、太傅周言。 司马徽坐定后,在些许摇曳的烛光中,看了一眼坐于对面的司马稷,见到对方眼神中的怨恨和不甘后,司马徽有些得意的笑了笑,随后,将目光在司马柟身上稍有停留后,才把视线移到了司马旭的各个子嗣上。 作为嫡长子的司马佑,此刻并没有到宴,而其他如楚王司马僚、临江王司马让,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加之娇生惯养,用乳臭未干来形容,毫不为过。 而照白日里的印象,作为未来的储君,司马佑现今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和虞青年纪相仿。 想到此处,也难免不让司马徽惦记起自己的儿女来,自己忍辱负重,苦活了大半辈子,虞青和蕊儿也的确跟着他受了不少苦。 “他们那个温婉的母亲早年给了自己莫大的支持和帮助,也因为被自己连累,而不幸被害,她独留下的这一儿一女,便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牵挂了。”司马徽心念及此,不免有些感伤,端起酒樽,轻轻抿了一口。 幼年丧母,让虞青变得极为懂事乖巧,十四岁投军,随后拜师林潇云,都磨炼了他坚毅刚强、不骄不馁的性格。 比之这些不知荣辱、守成富贵的权贵公子,简直是苍鹰比之雏鸠,鸿鹄比之燕雀。 而这也正是让司马徽无比欣慰的一点,虽然他自觉作为父亲,自己对虞青的亏欠太多,但他知晓,自己要给他的,将是一个天下! 至于蕊儿,司马徽想到那个古灵精怪的俏丫头,嘴角便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 司马徽正出神之际,一个嘹亮的声音忽然在大殿内响起,瞬间激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圣驾到!!!” 宦者令的一声高呼后,一身龙袍的司马旭在嫡长子司马佑的搀扶下,携同皇后周氏,一起领着后宫嫔妃步入大殿。 “吾皇万年!” 殿内所有人,纷纷离座,伏地叩拜,就连一直随意坐于后方的慕容阁也没能例外。 司马旭走向高台上的皇位,立定后,扫视了一圈大殿内的每处角落,才平伸出手,缓声道:“众爱卿免礼!” “谢陛下!” 齐齐的谢声之后,众公卿王侯各自归位,整衣端坐,时时低眼上看高台皇位,好似等着司马旭的下一句话一般。 司马旭和众后宫嫔妃入座后,一伸手,示意身旁的宦者令,道:“开始吧!” 宦者令躬身俯首应一声“诺”,随后,转身,向着整个大殿高喊道:“礼宴开始!” 话音刚落,两拨寺人相继入内,撤走了席案上的瓜果,换上了各类肉食蔬菜,酒樽里的酒刚刚被席案旁伺候的宫女斟满,便见数十名长袖翩翩的舞女齐齐上殿,在丝竹声乐中,摇曳着灵动的舞姿,浮转在整个大殿的正中央。 在婉转而又喧闹的礼乐中,百官神态也各不相同,有击盏附唱,沉溺于旋律之中者,有举杯恭贺,喜笑颜开者,有志得意满,把酒言欢者,也有沉默寡言,隐隐忧虑者,更有神色严肃,心怀天下者...... 叶凌是属于那类低头沉默者,他经历过中原的征战杀伐,目睹过故城的断壁残垣,更见证过南阳城内的尸山血海。 此刻,看到大殿内这番歌舞升平、声乐俱靡的景象,怎叫他心中平静而无波澜,除了沉闷阻塞,有拍案而起、拂袖而去的冲动外,他找不到更好的情绪来描述现在的感受。 司马徽的神色,并不像叶凌那般难堪,他似笑非笑,以一种旁观者的眼神看着大殿内的一切,包括舞女和百官,也包括司马旭和皇族嫔妃,最后,在低头夹菜的一瞬间,目光一冷,露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浅笑。 而林潇云因为有公事在身,一直绷着神经,正襟危坐于席案前,向四周散发着一种威严的气息,使得连一旁服侍的宫女都不敢贸然靠近,他目光锐利如鹰,警惕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并时时看向司马徽的坐席,以确保越王的绝对安全。 至于兰左使,则似乎是完全放开了,举杯逢迎,左右攀谈,很快就与周遭官员打成了一片,再加上刚刚钦点的中书令官职,更是受人敬仰,与各官员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然而,凡是了解兰左使为人的,都知晓,他是一个对有用情报极为敏感之人,只要对方口中的一句话对自己有用,他都会字字斟酌,仔细拿捏其中的利害和背后的大局,因而,相谈融洽是假,套取消息是真。 第一三八章 晚宴(下) 不知过了多久,礼乐换过一曲又来一曲,最终在一片喝彩声中,伴随着舞女的有序离场而停歇。 而这也意味着,臣子们敬酒祝词的时刻来临了。 这为首敬酒的,自然是司马旭的嫡长子——司马佑,却见他恭敬的捧着酒樽,离开席案,迈着雅步,来到台前中央,俯身行礼,道:“儿臣恭祝父皇冠冕为帝、君临天下,开万世之元,统华夏神州,吾皇万岁万万岁!” 言罢,以袖掩面,一饮而尽,换来司马旭满意的点头和微笑称好。 而后上前敬酒的,也都是司马旭的子嗣,礼仪周到,恭谨谦卑,甚至有胆小怯懦者,说话语气颤抖,瞻前而顾后,颇有些黄发孺子的气质,但祝词都大同小异,过场而已。 与司马旭同辈的地方封王,也就仅有司马稷和司马徽两人,因此,紧随其后的,便应当是他们二人的祝词了。 司马稷瞪了一眼对面的司马徽,端起酒樽,起身立于席案前,向着司马旭行礼道:“臣弟恭祝皇兄登临天下、执掌江山,开天地生平、繁华强盛之气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司马旭见罢,高兴的击掌而叫,接着道:“长沙王近年来,辅佐朕整顿江左,恢复吏治,有不世之功!” 说着,司马旭也举起酒樽,同司马稷一起,一饮而尽。 看得出来,在对待子嗣封王和长沙王这位先帝封王上,司马旭明显更加礼重后者,而即便是作为嫡长子的司马佑——未来的皇储——也没有和司马旭一同举杯畅饮的资格。 这其中,想必并不仅仅只是血缘辈分或年龄的原因。 司马徽的手指抚弄着盛满酒浆的铜制樽杯,看着司马旭那颇为微妙的举动,稍稍皱了皱眉后,才又恢复到原本似笑而笑的神情。 司马稷坐定后,司马徽才端起酒樽,慢慢从席案上站起,姿态谦恭的俯身行礼,道:“臣弟与皇兄之前多有误会,今日请罪,恭祝大晋新帝登临天下,祝陛下福泽四海,恩汲九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旭脸上的笑脸慢慢敛了下去,变为一种不愠不怒的神态,皱着眉头,清了清嗓子,才道:“越王呈上的王印及家谱,朕已查阅过了,没想到,时隔数十载,你我兄弟二人还能相认,从前的恩怨都过去了,当下胡寇贼患不除,天下难安,北伐一事,越王居功至伟,朕还应当多加封赏才是!” 说着,司马旭的手握住了席案上的酒樽,却没有端起,而是想起什么一般,又松开了,接着道:“据朕所知,北伐大军如今与肃甄胡寇相持于南阳以北一带,应当正是至关重要之时,为何你越王能有闲暇前来建康觐见呢?如此可有不妥?” 司马徽抬头看了一眼司马旭,却发现对方的眼神已从刚才的不悦完完全全转变成了一种刺探审视的目光,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压迫和盛气,令人颇为不适。 “启禀陛下,北伐大军虽然打着臣弟的旗号,但掌军之人实为安书文将军,军中一切事宜,指挥调度,均有骠骑大将军、中都护及各位裨将安排,臣弟既无舞弄刀枪之能,又无决胜千里之策,故而,此番随军出征,仅作为皇室象征,鼓舞士气,犒劳嘉赏前线将士而已!” 司马徽说着,抬起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自嘲似的道:“不怕陛下笑话,其实臣弟在与不在,对战局并无实质影响!” 对于司马徽的这一番说辞,司马旭显然不满意,虽说自蜀地叛乱以来,五营军的掌军人物的确是安书文没错,但谁人又没听过“虞公”的名号,而这虞公,不正是眼前的司马徽吗!? 更何况,当初洛阳被围,先帝发诏五营军,可是册封的“亭南郡公虞徽”为楚西王,其中意味,难道还不够明确? 但对此,司马旭也不点破,只是继续诘难道:“那依照越王看来,那安书文和五营军对我大晋朝廷,可算得忠贞不二否?” 或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又或许是本身说者就有意,司马旭这一句话出口,竟使得原本还有些低音的朝堂霎时间静谧了下来,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在了话出口的那一刻,目光齐齐聚向了上宾位的二人,就好似时间静止了一般。 林潇云警觉的扫视了一圈大殿内的百官朝臣,握紧了手里的剑柄,他倒不担心皇上会在如此场合下,对越王不利,他担心的,是这些朝臣中依附于司马旭或三公世族的死士,会借今日宴会,痛下杀手。 就在这一片寂静的氛围中,司马徽沉稳而厚实的嗓音毫不紊乱的响起: “据臣弟所知,安将军及手下的五营军对皇上和朝廷忠心耿耿,对大晋江山真挚热爱,对百姓苍生亲近平善,绝对能堪此重任,匡复晋室河山!” “哦?”司马旭只是以怀疑的语气应答了一声,而气氛却并无丝毫扭转。 却听司马徽接着道:“况且臣弟在南下建康之时,就已知晓,五营军已夺下故都洛阳!故而,臣弟在此恭贺皇上登临帝位之时,还要贺喜皇兄已收复祖宗之地!” 稍有停顿后,司马徽才从衣袖中取出那一张肃甄部的和书,双手奉上,以一种微不寻常的语调道:“此为肃甄部的乞降和书,洛阳已复,臣弟斗胆恳请陛下,不日还都洛阳,以壮我大晋国魂,扬我大晋军威,驱胡虏贼寇于塞北大漠之外!” “什么?”对于司马徽的一番话,司马旭显然没有过多准备,竟不由失声:“五营军已夺回洛阳了?” “正是!”司马徽仍然俯着身,点头道。 宦者令识趣的从司马徽手中接过那一纸和书,呈递到司马旭面前。 “洛阳已复.......还都洛阳......”司马旭双手颤抖的看着和书上的小字及那红得刺眼的肃甄王印,有些支吾的小声重复着这句话。 而殿内的百官,在短暂的停顿后,也终于反应过来,瞬间炸开了锅,骤时喧闹起来。 “洛阳攻下了?祖宗之地夺回了......” “可以回中原家乡了......” “驱逐贼胡,复我江山,看来指日可待啊......” 各种各样感叹和激动的话语充斥着整个大殿,甚至有胸怀天下、或企盼重归故里者,情至深处,竟以袖拂面,借着酒劲,痛哭流涕起来。 而在这样令人热血而又感到凄凉的氛围中,却只见兰左使冲着对面的御史中丞扬铮使了个眼色,对面也会意的点点头,站起身来,迈开步伐,走至大殿中央,对着司马旭俯身行礼,大声道: “北伐军夺回九鼎赤县,实乃陛下洪泽之福、万民之幸!臣恭请陛下不日还都洛阳,如此,必扬我大晋国威,振我军民之心,使天下同仇敌忾,收复河山,共退胡寇于长城之外!” 说罢,扬铮匍匐在地,行叩拜大礼,再次高呼道:“微臣恳求陛下还都洛阳!” 而这一声高呼,也令大殿内的百官情绪纷纷失控,紧接着,百官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开席位,高呼着“臣附议!”,依次跪拜在大殿中央,围着大殿中央的那一尊铜鼎,占满了原本空出来的一大方空地,也震颤着鼎内的水面泛起了丝丝涟漪。 司马徽听罢,回过头看了一眼匍匐在大殿内的百官,似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 而王燮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顿时僵在了席案前,他自然知晓,还都洛阳一事,无论对于谁而言,都是一件莫大的喜事,他也不例外,他又何尝不想在自己有生之年,还能漫步于故都洛阳的街头巷尾呢! 但他心中无比清楚的是,在当今的时局下,还都洛阳无疑将为大晋江山带来更为剧烈的动荡,这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 而这,也是叶凌绝不愿意看到的...... 第一三九章 还都尚早 xs7.com 王燮知道,还都洛阳,无论对于谁而言,都是一件莫大的喜庆之事。 对大多数排挤在权力中枢的中原士族而言,故土收复,重回家园,本就是一件大快人心、值得喜极而泣之事,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在江南无生存空间,回到中原后,将有大好的时机给他们去重振家业,且远比在江左要容易得多。 而对于江左的本地世族豪强,能有机会撵走与他们争食的江北侨姓,自然不会怠慢,因此,在扬铮的带头下,才出现了如此一边倒的态势——除去公侯外的大部分士卿,几乎都叩拜在了大殿堂中,高呼着:“恭请陛下还都洛阳!” 但他心中无比清楚的是,如今的时局,江北中原唯一的军事势力便是效忠越王的五营军,而江左的各地强藩及其手下的地方驻军,是绝不会放弃现有领地,随朝廷北迁的。 因而,还都洛阳,只会令好不容易收服各方势力的司马旭再度沦为越王的傀儡,而朝廷或又将重新步上诸王之乱的覆辙,使原本就飘摇脆弱的晋国更加动荡不堪,而这些,是他决然不愿看到的。 对于司马徽的野心,或许久在军旅的叶凌看不真切,但久在朝堂的王燮,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看着司马徽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冷笑,王燮心中难以释怀,始终有种想要捶胸顿足的愤慨,然而,面对如此以“大义”冠名的还都洛阳,自己又不可能跳出来反对,寒了众士卿的心。 不得已,王燮只能寄希望于此刻正左立不安的司马旭,祈求着这位新皇能妥善处理此番波折。 司马旭有些泄气般的坐于圣位上,眼睛透过冠冕前下垂的珠帘,扫视着大殿内叩拜在地的百官,此时他的目光中,没有了起初的那种盛气和得意,而是充斥着惶恐和不安。 最后视线回到司马徽身上,颤抖的右手端起了席案上的酒樽,但稍有抬手后,又放下了,端正一番仪容,慢慢掩去了眼中的那丝慌乱,压低嗓音,故作镇静深沉的道: “还都一事,自然在朕的未来规划之中,只是时下,江左形势刚定,中原大局未稳,此时朝廷迁回洛阳,顺则天下安平,军民振慨,然而,凡若有失,则必定生乱,祸及九州,朕乃天下之主,还是当以社稷稳定为重,绝不敢贸然以国运而赌之!” 听闻司马旭说完这一番话,王燮才算是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见伏地百官面面相觑,他也从席案前起身,以一副哀婉叹息的语气接着道:“诸位同僚还请体谅陛下难处,吾辈又何尝不想,在有生之年还能目睹一番洛阳城的巍峨繁华呢?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各位还需以大局为重啊!” “右丞相说得在理!”长沙王司马稷也开口了,语气还算平静:“北伐大军夺回洛阳故都,的确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然而,诸位还应看清当下时局,邺城还在肃甄鲜卑手中,潼关以西也有石羯肆虐,凉州仍被羌胡阻拦,此时还都,弊过于利也!还望越王言行三思!” 司马稷瞪着司马徽说完后,周言和柳湛也相继出面帮腔,各抒陈词,挑拣还都之弊,司马旭听着点头应允,但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公侯中唯一没有言语的叶凌身上。 “叶爱卿,你对于还都一事,有何见解?” 司马旭问出声来,而叶凌也随之露出了一丝忐忑的神情,他看了一眼正看着自己的司马徽,迟疑良久后,才摇摆不定的站起,向司马旭俯身行礼,道:“启禀陛下,还都洛阳,或能鼓舞士气,振奋民心,使我大晋早日光复故土,但......” 叶凌停住了,抬首看了一眼司马徽,又接着道:“但中原局势尚未完全稳定,微臣窃以为,还都一事,时机未到!” 司马旭听闻,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看向了仍然端着酒樽的司马徽,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 但王燮却没敢有丝毫松懈,反倒是更加不安了。 既然司马徽提出还都洛阳,那他就很有可能在夺回中原后,自立为帝,到是时,南北二帝,拥谁为正朔,想必如今在场的所有公卿心中自有权衡: 一面是守成江左的吴王,一方是北伐复国的越王,一边是孙吴旧城建康,另一边是大晋故都洛阳,两者相较,悬殊实在太大,再结合今日朝堂之上百官的响应,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如此,天下不乱则矣,一旦动荡,便又将是一场家国浩劫。 而更重要的,真到那一天,琅琊王氏好不容易在江南所支撑起的势力,定将一蹶不振,甚至是灰飞烟灭。 这,才是王燮最为在意的。 叶凌说完,司马徽暗暗长舒一口气,他心中原本就不指望叶凌会偏袒着自己说话,或者说,叶凌对他的反驳,正是他想要看到的,因为这样,司马旭对自己的忌惮,将会少上许多。 司马徽当然知道时机尚未成熟,只是,他心中的时机,并非指还都洛阳的时机,而是与司马旭公开决裂的时机。 而借由“还都洛阳”一事,也让他看清了朝堂的许多态势,这才是最重要的,剩下的,便是要他自己来为这场“闹剧”画个句号了。 “臣弟愚钝,未能看清这其中险象,过于贸然,让陛下为难了,恳请陛下责罚!”司马徽恭敬的行礼,谦卑的请罪道。 “越王何罪之有!”见司马徽让步,司马旭也露出了客气的笑容,但眼神却由刚才的张惶变为了阴冷,道:“五营军夺回洛阳,论功行赏,你越王当居首位,若是不加封赏,反而责罚,岂不是要朕背负一世骂名!?” “不敢不敢!”司马徽听闻,忙唯唯诺诺的俯首道。 而司马旭说完,笑着举起酒樽,应了司马徽的敬酒,两人一饮而尽,方才彻底平复了这场波折,殿内百官也识趣的陆续起身,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来人呐!”司马旭手中的酒樽刚刚放下,便一声吆喝:“将越王王印及礼制朝服呈上来!” 听到“朝服”二字,司马徽才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朱红礼服,反应过来。 自己年少时便背负家仇,隐姓埋名在外,直到一年前才恢复真实身份,打出越王旗号,而这一次前来建康,还是他第一次以越王的身份,出现在朝堂,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 虽说先帝曾封自己为“楚西王”,但那终究不比正统皇室,且当初使臣也并未将楚西王王印及朝服冠冕完整交于他手中,因而,楚西王的身份也是司马徽自己所不愿认可的。 而依照朝廷礼制,诸王礼服依等级而有别,私自逾越规制者,乃大不敬罪。 因此,在司马旭承认司马徽的皇室身份前,他不可能有符合越王身份的礼制朝服,更不可能去私自订做。 而此时自己身上的礼服,还是兰左使特意安排的,色泽搭配,纹饰风格,中规中矩,看上去不会太招摇过市,当然也不失尊贵大气。 看着寺人双手呈上的金色朝服和冠冕,司马徽知晓,若是他接过这朝服,便是向天下宣告:如今君臣已定,他司马徽甘为人臣,伺奉当今圣上。 但司马徽并没有迟疑,只是看了一眼此刻正关注着自己的王燮,嘴角极不起眼的上扬了一下,毕恭毕敬的双手接过,道一声:“谢圣上隆恩!” “朕听闻越王尚无家室,因而没有准备王妃冠服!”司马旭见司马徽跪着接过朝服,立马喜笑颜开,接着道:“要不这样吧,朕改日专门为越王挑选多名美人送去,供越王消遣,何如?” “臣弟多谢圣上关照!”司马徽双手捧着朝服起身,道:“但古人有云‘为天下者,不顾身家’,如今胡寇未灭,四境未平,臣何以为家!?还是待到天下安宁,八方归服之时,臣弟再来向陛下讨要美人妻室吧!” 司马徽口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中却是警觉了起来,没想到在不知觉间,对方都已查到了自己的身边之人,看来五营军之内,也并不是密不透风。 明白这些,不禁让司马徽背脊发凉,但无论如何,让虞青和蕊儿继续隐姓下去,并派人暗中保护,目前还是很有必要的。 “好一个‘为天下者,不顾身家’!”王燮击掌而道,同时端起酒樽,站起身来,向司马旭行礼后,接着说道:“越王一句豪言,胜抵十万雄兵!老臣在此,愿领百官同僚,以此酒恭贺陛下,得此左右两位贤王!吾皇万年,大晋万年!!!” 言罢,一旁的周言和柳湛及其余公侯百官也一同站起身来,叶凌见了,自然不敢怠慢,端起酒樽应声高呼。 而司马柟和司马兴元,也在其父司马稷的示意下,一同举酒起身,道贺新帝。 第一四零章 硕鼠 在群臣的高呼和司马旭得意的笑声中,礼宴的气氛达到顶点,俨然呈现一派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气象,却是与独撑一隅、苟延残喘的现实,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在头脑清醒的人看来,决然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而这其中,除去兰左使外,还有一双冷眼,一直在一处靠后的角落,旁观着这一切,但此人也并不知晓,在人群中,同样有一双眼,已盯上了他。 众公侯各自归位后,气氛才稍稍平静了些,而一直坐于人群后方的慕容阁也端起了席案上的酒樽,慢慢站起身来。 慕容部是在武帝初年归附的大晋,其部落首领的单于封号,都是晋室册封的,即便现在是以质子的身份留在建康,但名义上仍是大晋子民,新帝登基,自然该有所庆贺之词。 慕容阁身着胡服,迈着不同于中原雅步的胡步,走到了大殿中央,向司马旭行过一记鲜卑礼后,高举酒樽,道:“臣慕容阁,恭祝大晋皇帝登顶九州,收复中原,陛下万岁万万岁!” 司马旭没有过多言语,也没有神情变化,只是点点头,以一种毫无起伏的平淡语调道:“如今中原动乱,慕容单于对于大晋的忠心和诚意,朕感受到了,待到朕平息叛乱,定会加大对贵部的封赏!” “臣代父汗谢过陛下!”慕容阁再度俯身行礼,随后将酒一口饮尽,随之欲返回席位,结束这一短暂且简单的祝贺。 “慕容公子请留步!” 然而,背后的一个声音传来,令慕容阁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时,才发现在百官席案间,有一个目光正盯着自己的双眼看。 见慕容阁回头,对方也站起身来,礼貌性的行了一礼。 而慕容阁心生纳闷,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再三确认后,才得出两人未曾相识的结论。 “微臣尚书郎,周翎!”那人笑着向慕容阁报明了身份。 “哦?不知周大人有何指教?”慕容阁疑惑的看着对方,他并不知晓,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素不相识的周翎有何目的,但他仍能感觉到,来者不善。 而这一来一回,也使得大殿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二人身上,司马徽看了看司马旭,又看了看王燮,却也只见到了两双疑惑的眼神,如此,方才确信此事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臣素来听说慕容公子多才多艺,熟知中原诗经古韵,不知今日能否在此,为陛下歌赋一曲呢?!” 周翎此番话出口,才算是打消了大殿内所有人心头的疑惑,但随之而来的众生相,却各有所异。百官中,有忧心忡忡的保守者,有得意嘲讪的激进者,也有置己于局外,冷眼旁观的寡欲清淡之士。 而慕容阁听闻,却只是冷冷一笑,答道:“我好歹为一方单于之子,陛下登基,礼当朝拜觐见,恭贺祝词,无可厚非,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就因为你小小尚书郎的一句话,就如此贬损自己,供百官取乐吧!” 司马旭听了慕容阁的话,眉头皱了一下,随即换了一副笑脸,似乎饶有兴致的问道:“慕容爱卿,那周翎之言,是否属实啊?”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的确对中原诗经古韵多有喜爱!” “呵!没想到啊!”司马旭玩味的笑了笑,顾不得一旁一直对他暗暗摇头的王燮,接着道:“没想到你一个塞外胡人,竟对诗经古韵感兴趣,难得啊!今日可否让朕开开眼界,一睹慕容王子的才学呢?” “这......臣学识浅陋,会的诗词歌赋着实不多!”面对司马旭的要求,慕容阁迟疑了。 “不碍事!来一首你会的便可,错了也无妨,朕又不会追究!” “......”慕容阁退无可退。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微妙了,保守者更加不安,激进者更加得意张扬。 而司马徽和兰左使也同时觉得,此事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不由将目光都投向了正左右为难的慕容阁身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慢慢凝滞了,在近乎沉闷的等待中,大殿内终于响起了慕容阁的一声冷冷话语:“既然陛下想看,那臣便献丑了!” 就这样,在公侯百官或得意、或鄙夷、或忐忑的眼神中,慕容阁在大殿正中央,移开步伐,开始了翩翩而舞。 他披散着头发,击掌为节,踏脚为拍,迈动着不算标准的中原雅步,高声唱道: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ru),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第一阙唱完,殿内的百官神情,变得越加复杂,那些得意的眼神慢慢有些变化了,氛围也安静起来,但仍旧有大部分尚未反应过来的迟钝面孔。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第二阙唱完,原先那种弥漫在大殿内的得意已经消失无影踪了,诡异的气氛骤然而起,周翎似乎慢慢反应了过来,面色铁青的望着仍在起舞的慕容阁,但也只能将惶恐和不安强压在心中。 大殿内,慕容阁击掌的力度越发大了,脚踏地板的震动也更加猛烈了,好似震颤着每个人的心房,最后,几乎是以一种塞外的狂野嗓音在放声怒吼,唱完了最后一阕: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一曲终了,殿内良久鸦雀无声。 慕容阁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滴,心神平定后,行礼道:“臣南下建康时,沿途听闻一位拮据老农颂唱此诗,因为觉得有趣,便详细记录了下来,但可惜的是,待后来臣欲向老农打探诗中之意时,却被告知,那老农在当日便已投湖自尽了......” 慕容阁说着,露出了明显的惋惜神色,随后才又接着道:“故而,时至今日,臣也只是觉得其中韵味独到,而并不知诗中之意,所谓‘得其皮囊而不得魂魄’也莫过于此吧!但若能得到陛下的指点,那臣便三生有幸了!” 司马徽被慕容阁的一番话彻底怔住了,虽然对方没有向自己寻求“解惑”什么的,但他却从这位胡人质子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不禁使他背脊发凉,左立难安。 兰左使捏着手里的酒樽听完了慕容阁的颂唱,又听闻慕容阁最后对司马旭的一番“请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目光也不由紧紧锁在了这个不起眼的质子身上。 但有一点,对于这位慕容阁,两人心中都产生了深深的忌惮和不安,而且这种感觉,比王燮带给他们的,更甚! 良久后,在一片寂静中,司马旭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极其尴尬的笑出声来,随即眼神犀利的望向了已噤若寒蝉的周翎,道:“周翎,你来为慕容爱卿解惑解惑!” 听到这句话,周翎浑身一僵,面如死灰的慢慢站起身来,支支吾吾的道:“诺.......” 但周翎支吾半天,也并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倒是额头上的豆大汗珠,如珠帘般沿着脸颊向下滑落,显得他那僵硬的双唇,更加惨白了。 “慕容公子有所不知!”就在此等尴尬时节,身后公侯席位,一个年迈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太傅周言站了出来。 周翎感激的眼光望着杵着鸠仗,迈入大殿中央的周言,稍有迟疑后,才急忙上前扶住了颤巍巍的周言,还轻声道了一句:“父亲!” 而周言并没有理会周翎,只是接着道:“慕容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时日,江左各地遭遇鼠患,规模空前,各处庄稼粮食被洗劫一空,加之鼠疫流行,以至于饿殍遍地,灾祸横行,朝廷四处调拨,赈粮灾区,又大肆捕杀祸鼠,才算平息。公子南下时,想必恰巧路过灾区,方才听闻此诗,见此凄惨景象吧!” 对于周言的话,在场的公卿当然知道是子虚乌有的事,但众人也并不知道慕容阁所讲的故事是真是假,只是这涉及到圣上的颜面问题,便只能附和了。 “哦!”慕容阁冷笑了笑,点点头,随即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最后还要道一句:“原来如此,多谢周太傅指点!”这才满意的转过身,向着自己的席位而回。 第一四一章 修我矛戟 “哦!原来如此!多谢周太傅指点!” 慕容阁谦恭着道谢,随后才带着冷笑转过身去,迈着得意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周言也在周翎的搀扶下,神情忐忑的转过身来。 但正当迈开脚步时,周言却动作轻微的推开了扶着自己的周翎,十分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后,自己杵着鸠仗,慢慢踱步回到了公侯席位。 看着周翎独自一人神色暗淡的坐定,司马徽才明白,这些原来都是周言安排的,只可惜周家聪明的二儿子和那狡猾善言的慕容阁相比,差距实在太大,才使得原本一出“嘲讽胡夷、抬高自己”的插曲,变为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闹剧。 王燮见罢,无奈的摇着头,他已经提醒过司马旭,要礼重慕容质子,但却得不到丝毫回应,这才被慕容阁极其礼貌的“教训”了一顿。 王燮心中清楚,现今的大晋已不比往日,虽然慕容部仍对晋称藩,但那只是还没有正当的理由决裂而已,对方的不臣之心也早已显露无疑。 这一点,想必司马旭也心知肚明,但今天仍有这般举动,不知是有其他考虑,还是单纯的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而面对这鸦雀无声、异常尴尬的阴霾气氛,王燮作为百官之首,自然应当有所表态,扭转局势。 “慕容公子果然博学多才!” 半晌的沉默后,王燮才陡然打破沉静,看向慕容阁,道:“但相较于魏风的含蓄委婉,燮还是更喜欢秦风的直白豪迈!” “哦?”慕容阁好似反应过来,眼神毫不避讳的直视王燮,道:“这倒着实出乎意料,本公子还以为,中原晋人都喜欢词藻华丽、韵律奢靡的魏风呢?至于秦风的坦率奔放,在本公子读来,倒是有一种策马持弓,驰骋草原的雄浑气度!” “非也非也!”王燮笑了起来,眯着的小眼散发着睿智的目光,但那绝不是一种对待晚辈该有的欣慰眼神,而更像是遭遇了一场棋逢对手的博弈。 “魏风秦风,虽然风格迥异,但同出华夏一脉,因而也是互为表里!”稍有停顿,王燮接着道:“晋人也是如此,表面上,我们追求魏风的奢华安宁、优柔含蓄,但骨子里,我们也有着秦风的高亢不屈、热血雄壮!” “不知公子对《无衣》是否有过详实了解?“王燮说着,环视了一圈大殿众臣,继续道:“这是燮最为喜爱的一首诗,当然,也是在座百官都会咏唱的一首诗歌,在陛下收复洛阳的此等时机,我想这首秦风,最能代表吾辈的心声吧!” 慕容阁听罢,握住青铜酒樽的手指微微震颤了一下,一种不安的预感涌上心间,看着仍一脸平静祥和的王燮,竟一时语塞,但听那沧桑遒劲的嗓音再度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还没等慕容阁想出对策,王燮便以手里的筷子击打着酒盏和席案,附和着节奏,摇头晃脑的唱出声来。 而殿内百官听闻王燮的一番话,自然不会怠慢,会意一笑后,齐齐的跟着王燮,击盏拍案,迎着韵律,高声合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虽然没有编钟的陪衬和战鼓的沉鸣,但数百人合唱,仍然给人一种豪情万丈、撼动山河的气势,直直压得慕容阁抬不起头来。 一曲终了,王燮又奋臂一呼,高举酒樽,疾声喊道:“恭贺陛下平定中原,收复故都!!!”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样是齐声高呼,同样是气势雄浑,相较于刚才的沉闷压抑,如此热情激昂的气氛,着实是令人振慨,而王燮的这一招反击,也的确令人拍手称快。 看着坐于席位,脸色难看的慕容阁,叶凌心中的尘霾终于消散了,回望殿内的群臣高亢,捋捋下颚的胡须,也如释重负般的宽慰一笑。 而司马徽和兰左使在心生暗叹之余,也终于明白,为何王燮能借助一个徒有名号的吴王,而将各方割据,一盘散沙的江左经营到如此地步了。 但在百官举酒庆贺之时,有一个声音响起后,随即便引来了一片附和声。 “徒有文风,而无武艺,岂不会让慕容公子觉得我大晋虚有其表?依下官所见,不如让某位将军来给公子展示一番我中原武艺,以显示我军威仪,不知陛下可准?” 进言之人乃廷尉司马——柳肄,官职不大,但此话一出,却能引来一阵附和,其中缘由,自然被兰左使看在眼里。 “准!” 经过王燮刚才的一番反击,司马旭神情已经恢复了起初的昂扬,看着面色阴沉的慕容阁,越发的觉得扬眉吐气,笑问道:“那依柳爱卿看来,哪位将军堪当此任?” “郭安郭将军!” 耳闻“展示武艺”一语,林潇云即刻绷紧了神经,而听到“郭安”这个名字,却见坐于对面的兰左使冲自己使了个眼色,林潇云便知晓,危险逼近了。 “郭安!” “末将在!”一名身着将官铠甲的结实武人站起身来,朝皇位上的司马旭抱拳行礼。 “就你,给那个慕容爱卿展示一番吧!”司马旭十分不屑的看了看慕容阁,语气傲慢的随意吩咐道。 “诺!末将愿为公子展示一套家传剑法,还望公子指教!” 郭安站直了身子,俯视着公侯席位后方的慕容阁,虽然是抱拳行礼,但语气和眼色中却尽是轻蔑,而慕容阁则低着头,不做回应。 “请陛下赐剑!” 因为解剑入殿,郭安只得征得司马旭赐剑后,方才能开始舞剑。 “嗯,赐剑!” 司马旭依旧是毫不上心的语气,一直吃着席案上的瓜果,神态缓和平静,并无丝毫波澜和异常。 但和林潇云不同的是,兰左使的目光并没有完全集中在司马旭和郭安身上,而是慢慢将视线投到了正低头夹菜的太尉柳湛身上。 一名寺人在宦者令的支使下,双手捧剑,来到大殿中央的郭安身前。 郭安也不再赘言,拔出利剑,在大殿中央奋力挥舞起来。 终究是行伍出身,郭安的剑法在保障了观赏性的情况下,仍透着十分稳重有力的军人气势,一刺一挑,一跃一挥,章法得体,而又不失凌然杀气,看得众人接连拍手称好。 但在林潇云眼中看来,郭安神情庄严肃穆,却丝毫没有炫耀的得意,在那如炬的双眼中,反倒透着一丝忐忑和不安,而剑法中的杀气也夹杂着一些视死如归的无畏,如此种种,都不是在此等场合该出现的。 渐渐的,林潇云握紧了置于木案上的剑柄,他知道,这或将是一场“鸿门宴”! 须臾之间,郭安的剑影已经出现在了公侯席位之列,却见他两脚一蹬,身体即刻向前飞窜而出,挥舞着利剑穿过各公侯席案,直直刺向坐于后方的慕容阁。 这突如其来的一刺,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慕容阁也接连后仰,想要躲开这迎面刺来的剑刃。 但就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泛着寒光的剑锋却在慕容阁的席案前一尺之地停了下来,随后才在郭安的轻蔑一笑后,剑锋回转,继续起舞。 虚惊一场的百官,也才缓过神来,轻松一口气后,即刻跟着大声击掌叫好起来。 叶凌看着仍然心有余悸的慕容阁,释然一笑,这才松开捏出一手冷汗的手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不只叶凌,王燮也何尝不是惊出一身冷汗,作为对时局有清醒认识的一国之相,在对慕容部的策略上,没人比他更清楚:现今的大晋,幽燕之地慕容部的依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要,即便这种依附只是名义上的,便已足够。 因而刚才郭安的那虚晃一刺,也着实让他胆战心惊。 而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郭安的身影已经回到了大殿的中央,但手里的剑刃依然在挥舞着,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烛光曳曳,剑影闪动,大殿内群臣激亢,喝彩称快,司马徽也眯着眼,含笑注视着那郭安手中的剑刃,神情并无丝毫警惕和忧虑。 但无人察觉的是,就在郭安挺剑突刺的一刹那,双眼却直直瞪向了位于亲王席位的司马徽。 第一四二章 大殿云诡 伴随着地板被蹬开的一声闷响,寒光点缀的剑刃,被郭安以雷霆之势向前推出,迅速向着司马徽刺去。 因为有过一次虚惊,百官之中,虽有人胆颤,但大多数仍然认为这只是郭安的又一场即兴表演,就像为大晋威慑慕容王子一般,此番也不过是为当今的圣上,威慑一番拥兵在外的越王而已。 再者,在登基之日的国宴上,行刺杀亲王之事,也的确超出一般人的的想象。 但此次显然有所不同,司马徽并没有像慕容阁那般张皇无措,更没有俯仰闪躲,只是握着手里的酒樽,淡然看着那点寒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而郭安也丝毫没有要收剑的迹象,剑锋已经突破了一尺的距离,迅速越过席案,一寸一寸的逼近了司马徽的胸口。 反应迅速的官员,似乎察觉到了剑中的杀气,已闭上了双眼,想要避开那即将上演的血腥一幕了。 然而,就在剑刃距司马徽仅一寸之时,却见一道闪动着紫色光芒的剑风,从两人之间笔直的飞过,切断了高台上的一支灯烛,最后在司马旭身前的檀木圣席外侧,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而郭安手中的剑刃,也被这一道紫色的剑风从中斩断,哐然落地,所有的动作亦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这突入其来的一场变故,令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了司马徽席案前的这一方之地,良久后,方才被位于大殿下侧的一声宝剑入鞘的声音打断。 感觉时间停滞了许久之后,叶凌才终于缓过神来,他当然知道那一道紫色剑风的由来,更知晓,其实林潇云的剑气中并无杀意,否则,即便是处于大殿最里侧的那方圣席,那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席案,想必也已经化为两段了吧。 但纵然没有杀气,在如此场合下拔剑,虽说是救下了越王,也无疑是触碰到了司马旭的逆鳞,已将自己陷于了危难之中了。 在如此境况下,叶凌想起自己曾对林潇云的嘱咐,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为他捏一把冷汗了。 “大胆林潇云!!!” 终于,似乎等候良久的一声怒吼,响彻整个大殿,打破了全部寂静,也提起了所有人的神经。 而那发音之人,如兰左使所料,正是从公侯席位拍案而起的太尉——柳湛。 “宫廷国宴之上,竟敢对陛下拔剑相向!你该当何罪???” 林潇云还保持着收剑入鞘的姿势,伫立在席案前,只是刚刚拔剑迅猛,竟吓得席旁一直伺奉的宫女向一旁跌倒在地。 但既然敢于在此等场合拔剑,林潇云必定是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然也会有自己的应对之词。 只见他两步跨至大殿中央,恭敬的双手持剑,抱拳下拜,俯首道:“罪臣林潇云,该当万死!但纵然如此,臣也不愿看到陛下受奸人所陷,背负一个诛杀贤王、阻隔北伐的千古罪名!!!” 圣位上的司马旭似乎还没有摆脱刚刚发生的惊险一幕,先是用写满惶恐的眼神看了一眼高台间被切为两截的灯烛,稍有平复后,便即刻爆发出勃然怒火来,愤怒一挥仍在颤抖的右手,大喝一声:“来人!拿下!!!” 话音刚落,数十名玄甲禁军便冲进大殿,眨眼之间,便将剑刃长戈纷纷架在了林潇云的脖子上。 而林潇云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更没有任何想要反抗的动作,但殿内百官见此架势,却无不是吓得脸色惨白、噤若寒蝉。 叶凌见事态已无可收拾,不由得焦灼的看了一眼同样已经左立难安的司马徽,但当他将求助的目光望向下宾之位的兰左使时,却看到了一副截然不同的放松神情。 郭安早已识趣的收剑离去了,因为事先预料可能会遭遇行刺,出门前,司马徽特意在礼服内多穿了一件锁甲,所以刚才那一剑刺来时,他并没有闪躲。 但司马徽没有想到,林潇云竟会为自己冒如此风险,因而,看到那道紫色剑风飞过,他也着实倍感意外。 而即便如此,他也清楚,如此情形,如果自己站出身来为林潇云求情,只会令他的处境更加凶险。 想到此处,和叶凌一样,司马徽也不禁向兰左使的席位望去,但却只见兰左使神态自若,一副处变不惊的自然神情,好似旁观的看着这一切。 两人正疑惑之时,又听到司马旭当庭的一声怒吼: “拖下去!!!” 然而,此话刚一出口,却被王燮几声嘹亮的咳嗽打断了。 司马旭犹疑的看了一眼王燮,却见王燮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对着圣位俯身作揖,用那特有的沧桑嗓音道:“陛下息怒!老臣以为,在今日大吉之时,不宜有血光之祸,还望陛下法外开恩!” 王燮最后几个字音调格外高昂,好似要故意突出一般,而司马旭也仿佛明白了王燮的意思,稍有迟疑,方才用不情愿的语气,对已将林潇云押至殿门处的禁军喝道:“停!” 又停顿片刻,司马旭才对那一列禁军不耐烦的挥手道:“你们下去吧!” “陛下,怎能纵容如此目无君上的狂悖之徒?”柳湛怒气冲冲的瞪了王燮一眼,上前大声疾呼道。 司马旭没有理会柳湛,只是冲着停下脚步的几名禁军又挥了挥手,又道:“朕没事,你们下去吧!” 王燮看了看那几名原路返回的玄甲禁军,露出和善一笑,向圣位躬身行礼道:“陛下英明!” 而林潇云见状,自然也不会失礼,再次拜身道:“微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救下自己的竟不是兰左使的巧舌如簧,而是王燮的一句虚言。 当然,出乎意料的并不止他一人,殿内百官,见此情形,无不是瞠目结舌,叶凌和司马徽也是难以置信,一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只能呆坐一旁,静观其变。 太尉柳湛,则更是脸色难看。 “陛下!如此大逆不道之徒......”柳湛还想再做挣扎,但被司马旭伸手打断了。 “昌皓(王燮的字)说得有道理!在朕登基之日里,还是不要有血光之祸的好,不吉!”司马旭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但心中却似乎仍憋着一股闷气,接着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昌皓你说该如何处置!” 王燮听罢,笑着看了一眼司马徽,才转头恭敬答道:“启禀陛下,老臣以为,此事还是当依照规制,由中书令携刑曹廷尉署共同商榷,再做定夺!” “中书令?”司马旭疑问一句,面色稍有阴沉,无可奈何的点头道:“那就一切依照规制来吧!新朝还是当有个新气象!” 但此话刚刚说完,便又好似想起什么一般,顿时喜形于色,两眼如炬的看向了百官席位中不起眼的兰咎,道:“中书令兰咎!” “微臣在!”兰咎恭敬的立于大殿中央,俯身听旨,可眉头却不禁皱了起来。 王燮劝阻司马旭对林潇云法外开恩,这的确在兰咎的意料之内,因为两王相持,平衡决不能轻易打破。 但他想不明白的是:王燮明明可以借此机会,施恩五营军,稳住越王,保证局势平稳,从而独领功劳,但他却为何将此事物的决断拱手让给自己——这样一位越王阵营的人,这其中想必并非依照规制那么简单。 再者,司马旭刚才的那一番神色变化,也着实让他琢磨不透,只是觉得有一种不善的预感涌上心间。 “兰中书认为,此番案件当如何裁断啊?”司马旭看着俯身的兰咎,眯眼笑问道。 “微臣以为”兰左使抬头看了一眼司马旭,细细斟酌着司马旭的笑意,稍有停顿后,才又接着道:“无论是林将军也好,还是郭安将军也罢,都应处置相当,判与无罪!” 第一四三章 不入虎穴(上) “微臣以为,无论是林将军也好,还是郭将军也罢,都应处置相当,判与无罪!” 兰左使细细忖度着王燮的言行,谨慎品味着司马旭的笑意,恭敬的俯首行礼,如是而道。 司马旭听闻,先是一愣,接着冷然一笑,沉声问道:“中书令何以裁决?在朕的登基国宴上,拔剑相向,如此不敬!还应判与无罪?莫不是要存心偏袒?” 这一连串不怀好意的发问,令殿内的气氛再次凝结,司马徽的心也再次提了起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曾有想过,礼宴上会有人行暗杀之举,也对此有所防备,但终归一点,种种不测,矛头都是指向自己的,倒从没有想过对方的焦点,如今放在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兰左使身上。 如若司马旭借此机会,降罪兰咎,再联合王氏柳氏几大宗族,一举铲除庐江兰氏,这对五营军而言,将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也会将自己完全逼上绝路。 想到此处,司马徽越发不安起来,他开始寻思着,自己是否应该挺身而出,帮一把兰咎,无论是求情也好,武力威胁也罢,只要能将对方的“矛头”重新集中到自己身上,便能算得上是一种补救。 然而,焦急的司马徽正欲起身时,兰咎却抬头看了他一眼。 见此眼色,多年的默契让司马徽明白,兰咎是在示意自己冷静,不要轻举妄动。 虽然有所不安,但司马徽还是遵从了兰咎的意思,冷静下来,继续旁观着事态的发展。 兰咎早已察觉了司马旭的恶意,见对方的连续诘难,也并不慌乱,淡定答道: “陛下息怒,微臣如此裁决,自当有理可循,绝不是心中偏袒!” 司马旭见兰咎并不改口,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变得饶有兴致起来,身子向后一靠,颇有意味的笑了笑,手指着大殿中央的兰咎,道: “好!那兰中书现在就给朕说说这其中的可循之理!” “诺!”兰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坐于公侯席位的王燮和柳湛,开始论述道: “诚如右丞相之言,今日乃陛下登基之日,如见血光之祸,则不吉,此为其一!” “其二,郭将军应陛下之诏,大殿舞剑,向慕容公子展示中原武艺,侠肝义胆,为百官助兴,本无罪之有,但如若追究,最后刺向越王的那一剑,想必也定是同慕容公子那一幕如出一辙,不过是郭将军即兴而已!这一点,想必廷尉司马柳肄,甚至柳太尉,都能作证!” 兰咎说着,看了一眼已是一脸铁青的柳湛,笑问道:“微臣说得没错吧!柳太尉!” “此事与老夫无干!兰中书休得牵强附会!!!” 柳湛瞪着双眼,愤然一句,下颚的胡须好似因为恼怒而颤抖着,但数度张口,终究再没有任何反驳之词,最后只能憋着一口闷气,将头偏向了另一侧。 看着柳湛如此反应,兰咎满意的眯起了眼,接着道: “然而,郭将军的即兴表演,却令林将军有所误解,于是才有了刚才那一不敬之举!但林将军的此番拔剑,是不敬之举,却更是至孝之举!” 兰咎说到最后一句,刻意提高了音调,也吊起了众人的好奇之心,看向司马旭,继续说道: “陛下或许有所不知,越王乃林将军义父!常有云‘义父者,恩同父母也!’更况且,林将军本是遵孝守义之人,所以见义父遭此危难,才会有如此触犯龙颜之举,但这又何尝不是至孝之举呢?本朝以孝立国,然见父母有难,敢于大殿拔剑者,敢问在座诸位,有何人敢为?” 兰咎说着,摊开双臂,环视一圈大殿百官,满脸尽是不屑,随后才又看向司马旭,恭敬道: “仅因一场误会,而降罪于两位侠肝义胆、遵孝守义,同时还对朝廷有莫大军功的将军,岂不是我大晋之祸,而为胡寇之福?此为其三!” “再者,即便有不敬之罪,微臣也恳请陛下恩赐两位将军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所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况纵横沙场之将乎?为将者的归宿,乃扬名立万、马革裹尸,陛下又何忍因此小节,而将其埋没于囚室之间,任由利刃钝去!” “更何况,此番误会并无人受伤,故而,微臣才以为,两位将军应当判与无罪!” 兰咎说完,又恭敬的俯身行礼,而司马旭听闻,细细斟酌了好一阵后,才又露出了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嗯!兰中书果然裁决中肯!” 司马旭点点头,伸手将一粒绿色葡萄放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说道:“看来,朕提你为中书令的确是才尽所用!” “承蒙陛下抬爱,微臣愧不敢当!”兰咎拱手,谦逊答道。 司马旭笑了笑,没再多说,但见王燮站起身来,看着兰咎,满脸堆笑的拍几下手掌,才道:“兰中书裁决果然深谋远虑、周全万分!天下‘良士名佐’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 叶凌见罢,提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了一些,但仔细回味刚才一番言论,也不禁为兰左使的巧辩暗自惊叹: 兰左使首先将林潇云的不敬之罪与郭安的行刺之嫌绑在一起裁决,从而震慑后方的太尉柳湛,然后再为郭安开脱,换取柳湛的让步,以此达成无罪的条件。 而更重要的,是极力突出越王与林潇云的义父子关系,以“至孝”之名来解释林潇云的不敬之举,从而将司马旭对越王的猜疑和忌惮降至最低,也使得无罪裁决的可行性大大增加。 不容否认的是,在此种情形下,已没有任何裁决,比这番言辞更能完美解决这场国宴中的“意外”了。 司马徽听完,也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一直以来的紧张心绪。 但他知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司马旭果真要从兰咎或林潇云处下手,此事就决然不会就如此罢了,因而,他的心依然悬着,不敢懈怠。 兰咎听完王燮的恭维之词,只是风轻云淡的笑了笑,回道:“丞相过奖了,为陛下排除忧难,本就是吾等臣子之责!” 兰咎此话说完,司马旭脸上却是再度浮现出了那一丝令人不安的笑意。 “臣子之责?”司马旭嘴角一撇,笑着道:“好一个臣子之责!兰中书果然不会令朕失望!” “如今中原动乱,衣冠尽数南渡,建康京口一带,多有侨姓豪族与本地世家争端,叫嚣着‘南伧北貉’,互相敌视攻伐,弄得朕很是头疼,他们就怎不知何为‘臣子之责’呢!” 司马旭停顿了片刻,才又接着道:“更重要的,是朝廷每次都难以裁决纠纷,以至于诸如此类的攻伐碾轧愈演愈烈,屡禁不止!不仅如此,有这样的‘臣子’,还要让朝廷背负上一个不作为的罪名,实在可恶!” 好似憋着一口闷气,司马旭用手指狠狠的叩了几下圣位的席案,同时眼神凌厉的俯视着大殿内的百官众臣,屏息良久后,才恢复了和善,看向兰咎。 而兰咎也好似听出了司马旭的言外之音,虽是俯首待旨的模样,但眉头却拧成了一团,额头已慢慢渗出汗渍来,同时心中不断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短暂的沉默令大殿内显得格外寂静,就连殿外那屋檐落下的雨滴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在这一片沉寂中,司马徽原本平放于席案上的手,早已握成了一拳,他皱眉抬头,以一种不安的眼神,望向了高台上已慢慢浮现笑意的司马旭。 终于,司马旭轻咳两声,用短截有力的命令语气再度开口道: “兰咎听旨!” “兰咎在!”兰咎缓缓俯身,忐忑答道。 “朕命你为散骑常侍兼任廷尉署总司!即日起开始审核、查处、判决江东各州县的宗族世家纠纷,凡有不服判处、以武相抗者,朕准予你全权处置!” 但在司马旭说完后良久,兰咎既没有回应,也没有起身。 司马徽听闻,也收回了目光,默默低下头,开始了思索,只是右手的拳握得更加紧了。 而与之前的沉静相比,司马旭的此番话出口,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殿内百官即刻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百官内自然有不服之人,然而,那些欲起身谏言反对的人,在看到上位稳坐如山的朝堂三公后,却都迟疑了,虽然不明所以,但也只能选择静观其变。 第一四四章 不如虎穴(下) 见兰咎许久没有答复,司马旭不满的问道:“兰咎?为何不接旨?” 兰咎听闻,这才抬起头来,神情镇静的看向司马旭,回道:“多谢陛下赏识!只是微臣才疏德浅,不堪如此重任,故惶惶而不敢接旨!” 司马旭冷笑了笑,半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大殿中央的兰咎,接着道:“以朕看来,你兰咎就是最好的人选!若兰中书有何难言之隐,不妨说来听听,朕自当给你万全保障!” “启禀陛下!”兰咎仍旧俯着身子,道:“世家宗族之纠纷,牵涉到江北世族与江左名门长年来的权位纠葛,关系到当下朝廷内百官间的和谐与团结,是关乎人心向背、大晋长治久安的重要锁链,其后的利害关系过于庞杂,微臣不敢妄断!” 见司马旭只是点头,没有言语,兰咎又接着补充道:“此等重要决策,微臣以为,还是应当由丞相或是太傅等德高望重之人,亲自监察决断为好!” 司马旭听闻,看向王燮,又转过头来,沉吟一番,道:“如今新朝刚立,江南一带百废待兴,丞相日理万机,怎会有多余的精力来调解世家纠纷呢?而太傅主管各地宫闱建设,又为皇子们讲学,也无闲暇!” “这样,如有你难以裁决的事宜,可以请示丞相王燮!由丞相出面,持朕谕旨,亲自为你开道!至于其他一些无关大局的纠纷,朕许你自行处决,如何?” “多谢陛下体谅!然臣以兰氏家主为名,号召各方世家豪强,为北伐大军供应军需粮草,如臣留在江左,调解各方纠纷而难以抽身,恐怕那些与微臣有约的世家会因此懈怠,从而耽误北伐啊!” “军需粮草嘛!只要你兰咎能帮朕解决好世族纠纷,越王以后的军需辎重皆由朝廷补给!如此,你还有何担忧?” 司马旭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客气,好似在一步一步退让,俨然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 但兰咎心中何尝不明白,实际上,对方这是在步步紧逼,势必要将自己留在建康,留在江左,以达到监视控制兰氏的目的。 而且,调解纠纷,势必会得罪其中一方,兰氏将因此而四面树敌,这样下去,日后在江左之地,兰氏被多方打压将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了。 不仅如此,此举还能将自己与司马徽分割开来,从而削弱越王的势力,至于提供北伐军军需粮草,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不过是句虚言而已! 兰咎心中十分清楚明白,如此谋略,实可谓是王燮的一箭三雕之策! 想到这里,兰咎也总算是想明白了今日里种种事情之间的因果联系: 司马旭先是任命自己为中书令,而后,不论是事先安排,还是事发突然,王燮借郭安行刺越王、林潇云大殿拔剑一事,让自己出面裁决。 而王燮早已料想到他会偏袒越王一方,所以示意司马旭故意让步,宽恕林潇云的不敬之罪,而最后的目的,则是以调解世家纠纷的名义,令自己出任廷尉署总司,留在建康京口一带。 而对此,兰咎却不得不服从,因为,一旦有任何反驳之词,对方立刻会将他对于林潇云的裁决推翻,降罪林潇云,连同他自己,也怕会因“违旨抗命”之罪而下狱。 想明白了所有,兰咎的汗珠已有两滴落到了湛黄的木质地板上。 也是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和越王早已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之中! 但他心中仍旧留有一丝侥幸,挣扎道:“陛下的恩典,微臣感激不尽!只是微臣资历尚浅,德疏而才浅,也常有失公允,难以服众,着实不堪如此重任啊!” 司马旭见兰咎仍不答应,突然一改之前的客气口吻,阴冷的目光从眯着的双眼中透射而出,嘴角微扬,冷冷的道: “有失公允?兰中书是说,刚刚对于林潇云和郭安的裁决有失公允吗?” 听闻此话,兰咎心中的那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他的猜想已全部应验了,如他在此时还有推脱,则林潇云定会被问罪下狱! 事已至此,兰咎已无路可退了,只能答道:“启禀陛下,刚才对于林将军和郭将军的裁决,臣下并无任何偏袒包庇!” “既然如此,那你兰咎仍拒不接旨,是对朕的不满还是不屑?” 兰咎已然感觉到了话语中的浓浓杀气,用余光默默看向了司马徽。 而司马徽早已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他心中清楚,如今还远没到与司马旭决裂的时机,目前能做的,是暂时先稳住局势,保证林潇云和兰咎二人的处境安全,再寻出路。 因而,面对此番危机,也只能默默的长叹一口气,对着兰咎微微点头示意了。 兰咎在得到司马徽的示意后,也无奈的出了一口气,缓缓跪下,答复道:“微臣不敢,微臣领旨,谢陛下圣恩!” 听到如此答复,司马旭方才得意的笑出声来,咧着的两排牙齿,就像是对司马徽和兰咎无尽的嘲讽一般。 百官群臣见罢,也神情各异,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使得大殿内一时嘈杂起来。 不多时,余波尚未散尽,兰咎已神色惆怅的回到了席位,百官的贺词也随之接踵而来,或不明所以,又或虚情假意,兰咎早已无暇顾及了,他心中所想,只是该如何脱身而已。 而在司马旭那令人寒颤的笑声中,久久郁闷难以开怀的柳湛,也极不起眼的扬起了嘴角,一双小眼完全定格在了林潇云手里的佩剑上。 待到殿内静谧下来,柳湛才清了清嗓子,望向林潇云,假意笑道: “白袍将军威名,老夫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英姿不凡!” 林潇云听罢,只是回头来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回答,但见到对方那笑里藏针的神情,也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所谓虎从风势,龙仗水灵,林将军本就一身武功,再加之六剑紫泰,更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柳湛满是恭维的语气,却令朝堂中的明白人越加不明白其中之意了。 然而,不出林潇云意料,柳湛话锋语调一转,接着道:“持剑入殿本就是陛下对你莫大的恩赐了,你竟还敢在殿内拔剑,虽说是一场误会而已,可万一有伤陛下龙体,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抵!” 柳湛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已变得格外低沉,也带着深深的威胁和敌视,但林潇云听着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比起先前的诛心之论,此番责骂根本就无关痛痒,只能证明柳湛解(xie)数已尽了。 然而,林潇云还是恭敬的抱拳道:“太尉大人教训的是,末将早已知罪,只是末将手上的紫泰剑,虽然剑锋逼人,却是仁义之剑,它只斩杀胡寇盗匪、乱臣奸党,而无伤纯良百姓、同袍血肉!” “因而,臣即便在大殿拔剑,也不会伤及陛下,倒是朝中某些贪官污吏、佞臣小人,只要末将尚在建康城内,便仍旧性命堪忧!” 林潇云说出下一句话时,双手已然放下了,一只手握住剑鞘,伸向前方,而双眼则毫不避讳的死死瞪着柳湛。 仅仅停顿片刻,柳湛额头便已渗出了汗滴,他抿了抿干枯的嘴唇,嘴角一咧,极为尴尬的笑出声来,颤抖着声音道:“哈哈哈哈......林将军果然是忠义之人啊......” “哈哈哈哈......” 然而,司马旭响彻大殿的笑声却即刻盖过了柳湛那别扭的笑声,也使得司马徽和林潇云同时一惊。 “朕只关心,紫泰剑效忠于何人?”笑声戛然而止后,便是司马旭一句冷然发问。 林潇云反应过来,忙起身道:“启禀陛下,紫泰之‘仕’效忠于大晋!效忠于六剑之首——金獠之‘主’!” 司马旭眉头稍稍一皱后,又换一幅和善的面容,笑了起来,并伸手示意林潇云坐下了。 至此之后,宴会上才算是平息了一些,虽然仍是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但少了争端与忖度,群臣百官也放开了,开始陶醉在这音律酒盏之间。 而兰咎,也在抑郁沉默了良久之后,才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即擦一擦嘴边残留的酒浆,终于露出一抹别味的笑意。 因为此时,他已经想通了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第一四五章 司马柟 天和殿的礼宴一直到很晚才结束,出了殿门,夜空中已是乌云散尽,月明星稀。 车轮“吱呀吱呀”的声响,随着左右颠摇的华贵车架,压碎地面映着月光的浅浅水洼,在灯火阑珊的建康街头弥散开来,引得稀稀落落的路人争相伫足回望。 和登基大典来时不同,司马徽一行四人,晚上仅乘了两辆车架赴宴。 在回兰府时,应兰咎要求,叶凌和林潇云共乘一辆车架,而兰咎则和司马徽一同登舆,乘着老吴亲自持辔的马车,紧随其后。 虽说林潇云需要时刻保护越王的安全,如此行事,有几分冒险,但对于这样的安排,叶凌也多少有些领会。 毕竟兰府如今已被对方势力团团包围,府内必定是隔墙有耳,因此,兰左使和越王两人,有些事情还是如此商议更为安全一些,况且,老吴虽然已年近五旬,但身手还算迅猛,在这样的境地下,总不至于会让刺客得手。 今日礼宴上发生的种种离奇波折,历历在目,而稍作回想,却又让叶凌一阵胆寒、心有余悸。 先是司马旭和司马徽的相互试探周旋,引得朝堂上一时人心惶惶。 他们二人,一人乃当今圣上,一人乃九牢亲王,一人有世家支持,一人拥兵自重,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愿意把脸皮撕破,彻底决裂。 不过,往深了说,不是不愿,而是他们不敢。 晋室天下,在经历过“诸王之乱”的十余年动荡后,又被塞外胡夷乘虚而入,因此而支离破碎、疲弱不堪,当初那剪灭蜀汉、横扫东吴的大晋国威,早已不复存在了。 如不是江东豪强、天下士子的拥戴支持,晋室又何能偏安于江左而残领半壁江山? 时下的局面,他们二人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倘若谁有一步之差,则必定为天下士族英豪所弃,从而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甚至会使江南大地再度动荡不安。 也正因为此,他们二人的相互试探,才更能牵动朝堂中人的紧张命脉。 接下来,便是慕容阁的一番曲意嘲讽,借一首诗歌将整个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包括皇上,都生生羞辱了一遍,最后,更是借外族公子的身份来向皇上求解,狠狠打了一回众朝臣的脸。 叶凌清楚,慕容阁既然能熟练将诗歌唱出,那其中的寓意,他自会有所领悟,但他仍不避忌讳,公开“求教”,一举将局势彻底扭转,仅此便足以证明,慕容阁的胆识和谋略超乎常人,日后还需多加防备。 而关于王燮,叶凌心中是怀有好意的,这倒并不是因为之前同在洛阳为官的原因,而是叶凌知道,对于这样的局面,王燮肯定比自己看得更加深刻。 况且,依照叶凌对王燮的了解,和今日朝堂上的种种事宜来看,王燮也似乎在维持着这种平衡,但叶凌却并不知晓,王燮和司马旭将兰咎留任廷尉署总司究竟是何目的。 这一点,久在军旅的他,始终没有悟透。 至于其他两位实权公侯——太傅周言和太尉柳湛,叶凌则不大看好。 尤其是柳湛,从今日之事看来,少了太尉该有的那种威严气势,而多了一种工于权谋的刁钻心机,礼宴上郭安行刺越王一事,经由兰咎那样一点拨,叶凌越发觉得,此事和柳氏有关。 不过好在太尉柳湛手中只有京城守军的调度权而已,至于兵权,武帝当年平定天下后,封诸子于国,军队也就随之分散至各诸侯王手中。 诸王之乱后,群胡而起,一年前,洛阳陷落,此时江北已无官军,而江南兵权,也一直牢牢掌握在越王司马徽和各地强藩手中,无法集中。 因此,柳湛即便身居太尉之职,却并无调动江南兵马的实权,而朝中又有王燮掌舵,暂时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但若是日后这样的人执掌大权,想必天下又会再度动荡...... 而对照起来,兰左使和序右使二人,的确显得睿智贤达得多。 虽然在表态上,叶凌不偏向于任何一方,甚至今日礼宴时,有些曾经有过渊源的青年将领想经由自己结识越王,都被他一一回绝了,但在内心深处,他又何尝不期盼着,大晋能出一个百世明君、千古良相呢? 想到此处,叶凌也不禁怀着一颗错综复杂的心,抬头一声轻叹...... 而一旁的林潇云,仍旧安静的靠坐在车内一侧,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叶凌的这一声轻叹,因为他此刻,也是眉头微皱,早已陷入沉思之中。 在他的胸前铠甲内,此时正怀揣着一个不大的红色锦囊,虽然他没有打开看过,但隔着柔滑的丝绸棉布,林潇云能摸得出来,里面应该有一块质地醇厚的玉环和一些其他小饰品。 低着头,林潇云细细回想着今夜关于这个锦囊的种种细节,以免因自己疏漏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线索,而导致难以弥补的恶果,但思索良久,最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锦囊,的确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礼物罢了。 而就在这一刹那间,林潇云好似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知觉的微微笑了笑,起先那笼罩在他心头的迷雾也顿时消散了,他惑然明了,同时心中不禁自嘲一句:差点因自己的过分谨慎而毁了一件好事! *********** 与此同时,在建康城的另一边,一条南北向的大道上,也有一架华贵马车从皇宫的方向驶来,向着城南而去。 相较于城北的灯火阑珊,这边要稍稍静谧一些,少有灯烛酒肆,喧嚣女闾。 此刻夜色已深,大街上除了一些醉汉和更夫以外,便是巡防的士兵了,因而,马车上的谈论和笑语才显得更加清晰,虽和“吱呀吱呀”的车轮行进声杂糅在一起,但仍能分辨的出,车内是一位长者和两名晚辈。 “柟儿啊!今日礼宴上,中丞大夫吴蒩向父王提姻亲之事,你觉得如何啊?”华服长者带着笑意,满脸宠溺的看着靠坐一边的貌美女子,慈祥的询问道。 “中丞大夫?吴蒩?”女子皱着眉,显然已经在脑海中搜索与之相关的印象,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只得疑惑的道:“我对这个人毫无印象啊!” “不是吴蒩!”长者显然有些丧气,声音拖得长长的,停顿片刻才又接着道:“是他的次子吴蕲想和你结缘?” “吴蕲?”司马柟仍旧是一脸疑问。 “吴蕲!我知道此人!”司马兴元扯着稚嫩的嗓音兴奋的喊道,两眼放光的望着他的父亲——长沙王司马稷,道:“就是那位号称天下贤才的会稽才子吴蕲吗?那可是如今建康城内数一数二的风流雅士啊,风光着呢!” 司马稷看着司马兴元,捋捋胡须,笑着点点头,又转眼望向了司马柟,目光中好似带着些许期待。 而得到司马稷肯定的司马兴元更加兴奋了,争着抢着,用满是崇拜的语气将自己的耳闻一一抖露出来: “我听闻吴蕲自己在城外临溪边盖了一座望青亭,每逢佳节,便广邀城内名士贤达,前往望青亭饮酒作赋,并专程雇人将所有贤士的文章全部誊写下来,印发传唱,广而推之。长此以往,竟使得三吴一带,一时文风鼎盛,各地墨客文人争相效仿,而这其中,又属吴蕲的文章最为出彩,流传也最广,深得各地士子青睐!” “繁华落尽,其声悠悠。苦短凡尘,何叹皓宇!” 司马兴元说着,还要装模作样的朗诵一句诗出来,接着道:“此句便是出自吴蕲的名篇《望青赋》,也是如今文人士子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司马柟在一旁,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的司马兴元,眼中却并没有多少惊艳与赞叹,有的多是一种柔情,一种姐姐对于弟弟的那种怜爱柔情。 “我还听说啊!”司马兴元就好像一个关不住的话匣子,一刻不停的说着:“这吴蕲每次出门,总是一袭青衣,头顶玄黑博冠,手持青翠玉箫,独坐于车上高台,赋诗咏叹,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不落凡尘,而所到之处,箫声悠扬,婉转流长,大街小巷,十室九空,百姓皆簇拥于街边,一睹才子风采,更有佳人无数,随车而逐,可谓是风光无限,就连当今皇上出巡,与之相比,都逊色不少呢!” 司马兴元说完,望着车顶,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带着天真的笑意幻想着,好似要说:要是自己也能有那么风光的一天该有多好! 司马稷听着,笑着呵斥了一声司马兴元,道:“胡说,怎能拿他与皇上相提并论呢!” 随后,又看向司马柟,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吴蕲不仅文采斐然,相貌出众,而且还颇有才能!为父听说,有一年,吴蒩任会稽郡守,境内大涝,流民四起,一时乱象丛生,局势难以掌控。而吴蕲只言片语,仅仅三项政策,便彻底根除了会稽的水患,稳定了局面。圣上知晓此事后,赞其为治国安邦之良才,前途不可估量啊!” 说完,司马稷静静的看着司马柟,似乎在焦急的等待答复一般。 而司马柟见父亲已经说完,只是浅浅笑了笑,道:“经您这么一说,我好像对他有点印象了!” 司马稷听罢,顿时喜笑颜开,捋着胡子,“呵呵呵”的笑出声来。 “不过,我不喜欢,更不会嫁与他的!” 司马柟一句话,好像在寒冬腊月里迎头浇了司马稷一身冷水。 片刻后,司马稷收起近乎于僵硬的笑脸,尴尬的咳嗽两声,才紧皱着眉头,带着些许怒意问道:“这样的郎君你都不满意?你是想一辈子单着吗?柟儿啊,不是为父说你,你如今已是双十年华了,父王为你这婚事,头发都急白了!” 司马柟也不顾司马稷,只是俏皮的笑了笑,道:“我的如意郎君啊,要有韩信之才,张良之谋,萧何之策,这样,我才会嫁给他的!” “韩信之才、张良之谋、萧何之策!”司马稷重复了一遍,冷哼一声,道:“这汉初三杰都让你数了个遍,这天底下,你让为父上哪给你找这样的如意郎君去?你这不是存心刁难父王吗?” 司马柟笑着搂住司马稷的胳膊,撒娇道:“要是父王找不到,那柟儿就一辈子不嫁,陪在父王身边就好了!” “你这......简直是不可理喻!”司马稷阴沉着脸呵斥着,但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一会功夫,一点余怒也完全消散了。 第一四六章 女之耽兮 车架摇晃,不一会的功夫就到了城南的长沙王府,而府门前,早已有人打灯迎候了。 在一帮仆人的簇拥下,司马稷一行三人进入府内,闭上了厚实的大门。 “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俩随我一同去看看母妃,就去休息吧!”司马稷走在前面,将两人带至府内最为华贵的一间厢房,边走边道。 “孩儿明白!”司马柟和司马兴元听闻,异口同声的答道。 推开房门,两名侍女分立于门内两侧,另有两名守候在床边,随时伺候着卧榻上一位脸色惨白的中年贵妇。 见司马稷走进房,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支起身子,费力道:“王爷回来了!” “躺下休息,别说话!”司马稷见状,忙至床前,将其扶下,握着手安抚道。 而此时,立于房中的司马兴元和司马柟也同时下拜,道:“柟儿(兴元)给母妃请安!” 贵妇卧于床上,笑着虚弱的点点头,说不出话,倒是司马稷开口问床边的侍女道:“王妃今日情况怎么样?” “太医说,这几日阴雨天气需要多加注意保暖防湿,等过几日天晴,就会有所好转的!”侍女低垂着头,用有些稚嫩的声音答道。 司马稷点点头,又寒暄几句后,向一旁的侍女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兴元、柟儿,你们也都回房休息吧!” 在众侍女都退下后,司马兴元和司马柟才出了门,各自回房去了。 而司马柟回到房中时,聂儿已经掌了灯,为她铺置好床褥,并打来了洗澡水。 聂儿还在房中收拾,司马柟则脱去了紫色外衫,将其搭在了衣架上,着一身轻纱蝉衣,独自坐到了妆台前,静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沉思了良久,不发一言。 “呀!” 正整理外衫的聂儿一声惊呼,引起了司马柟的注意:“郡主!早上还挂在外衫上的玉环,现在......不见了!该不会是遭了贼吧!” 司马柟听罢,松了口气,以尽量平和的语气道:“不是,是......是我送人了!” “送人了!!?”聂儿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不禁惊呼一声。 而见司马柟说话如此支吾,聂儿也好似想起了一些往事,良久后,才反应过来,道:“莫不是兰......” 但说到此处,聂儿又顿时停住了,没接着说下去。 当年在巴中,自己抛下司马柟独自逃跑,这件事早已成为聂儿的心疾。 虽说后来长沙王安然无恙的接回了司马柟,也因为司马柟的苦苦求情,长沙王才没有降罪于她,但心理上的障碍,让她绝不愿再提起这段往事,而司马柟也好似一直在体谅她,不让她再提那个名字。 但聂儿自幼跟随司马柟,主人的心中所想,她再明白不过。 前些时日,京城中传言,越王前来参加登基大典,并入住兰府,为此,在越王船队抵达的那一日,司马柟还亲自带着聂儿前往城楼眺望。 不仅如此,在第二日,还刻意遣人去打听兰府来了哪些人,对此,聂儿自然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而此时此刻,聂儿也只能抿着嘴,咽下那句已到嘴边的话,低头静静看着坐于妆台前的司马柟,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兰什么兰......”司马柟偏过头,轻声呵斥一声,但不多会,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出了神。 房内安静了良久后,司马柟才泄气般的长出一口气,一手拔掉了头顶的玉簪,任由满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披在双肩。 借着散漫的烛火,司马柟看着镜中日渐成熟的自己,不禁微微笑了笑,抿了抿红唇,随后低声吟诵道:“于嗟鸠兮,无食桑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tuo)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司马柟嘟囔着嘴,再度轻声轻语的重复了最后一句,然后,缓缓趴在了妆台上,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郡主,天气冷,水快凉了,早些洗了休息吧!” 在聂儿的再三催促下,司马柟这才懒懒的起身,离开了梳妆台,独留铜镜中,那点映着的烛火,冉冉直上,愈燃愈烈...... 而此时建康城内西南角另一处不显眼的院落中,“刘府”的牌匾下,一位中年士人正将一大一小两位客人送出府门。 两位客人中,长者的年纪和主人相仿,而小辈则仅有十六七岁的年纪,肤色白净,面相清秀,看上去像是一对父子。 “刘知县停步,今日在下前来拜访,多有叨扰,不劳远送!” “汗!嘉陵兄何必这般见外,唤我仲锦便好,能与嘉陵兄为友,也令刘某收益颇丰,就容在下多送几步,古人常有十里送友,刘某又怎能府门送客呢!” “哈哈哈,那好,既然仲锦兄如此热情,那我二人便以一曲为限,曲音消散,便是送客止步之时,如何?” “哈哈哈,甚好甚好!嘉陵兄请先行!” “请!” 府门外的喧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激昂开阔的曲音,慢慢在建康城的夜幕中萦绕开来,尽管曲音很动听,但在这等深夜时分,似乎还是有些扰民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藏于府门后的一个双丫髻少女才带着无语的笑意,摇着头转身离去了,但没走几步,便又欢快的哼起了小曲儿,嗓音清脆甜美,断断续续,正是屋外此时吹奏的曲目。 纤细轻柔的身影蹦蹦跳跳,如蝶儿一般绕过几个廊角后,悄然闪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厢房之内。 厢房内的布局几乎和在荆州城内一样,一进门临窗便是一方乌木案,一个静若止水的秀丽身影如同往日一般,依然静静的端坐于案前,翻阅着手里的竹简。 “客走了?”刘愫抬起头来,看着正合上门阀的雨儿,嫣然一笑,素美清雅,就如雨中梨花一般。 “嗯!”雨儿抿嘴笑着,重重的点了两下头,俏皮的紧紧盯着自家娘子,那双眼睛好似在迫不及待的暗示着:“快问啊,快问雨儿送客时老爷说了什么!” 但也不知道刘愫是故意没看到,还是根本就对此事毫不关心,反正雨儿那憋足了劲的期待,又彻彻底底落了个空。 雨儿见自家娘子冷落了自己,不由得叹了口气,怏怏道:“哎!娘子啊,你成天手不释卷,都快成书呆子啦!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不关心,雨儿看着都为你着急!” “哦?终身大事?”刘愫没有抬头,只是轻轻一笑,将案上的竹简轻轻挪动了一下,又道:“书呆子也挺好的啊!” “对啊!”雨儿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一副小大人模样,接着道:“今天来的那位张主簿,句句不离他那个宝贝儿子,显然就是来攀亲事的嘛!果然还是我家娘子生的俊俏,这才刚到建康没几天,就已经有人慕名前来请亲了,嘿嘿!” 见刘愫不说话,雨儿又接着道:“不过虽然那个张主簿可恶,可他那儿子也确实生得清秀,眉目灵丽,唇红齿白的,而且还通音律,娘子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刘愫听闻,皱起了眉头,眼神不满的横睥了她一眼,吓得雨儿立马住嘴,不敢再接着说下去了。 雨儿虽然从小侍奉刘愫,而刘愫也一直对她像妹妹一般关照,但下仆终归是下仆,关系再好的主仆之间,也有不可僭越的一条线,雨儿此刻干涉自家娘子的对于婚事的态度,显然是逾越了这条线,自然会引起刘愫的不满。 不过,刘愫见雨儿知错的止了嘴,也并没有责罚她,只是轻蔑的笑着道:“生得好看又有何用,想那貌比潘安的卫叔宝,迷倒天下女子又有何用,到最后还不是沦为看物而已!至于说通音律,会奏两首曲子也敢说通音律?怕是连父亲的眼都入不了!” 见刘愫如此贬损今日来访的那位张郎君,雨儿也摸清了自家娘子的心思,对此事不再多提,反而跟着也挑起那张郎君的毛病来,比如身子孱弱啦,行事做作啦,反正只要能挂上钩,就一损到底,好似完全忘了刚才那句“眉目灵丽,唇红齿白”的话是谁说的了。 刘愫也懒得和她计较,说着说着两人又都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去看看水热了没,今日有些乏了,我想早点休息!” “嗯,娘子稍候,雨儿这就去看看!” 支开了雨儿后,刘愫合上了席案上的竹简,手托香腮,抬头望向窗外高悬的那一轮明月,不知不觉间,却只觉一股淡淡的忧愁与失落渐渐袭上了心头,这种失落与忧愁,就仿佛自己的某种期待,正被慢慢打碎一般。 这种感觉虽然模糊,但又确实存在着,就好似荷叶上的水珠,飘忽不定,一触即散,但每当自己一个人静下来时,它又总能汇聚成一滴,沉积在心底深处,真真切切。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至少,在荆州时还没有这般真切过...... *********** 翌日,兰府。 清晨的薄雾刚刚散去,便响起了不急不缓的叩门声。 门童疾疾的向大门方向跑去,一边疑惑,一边吆喝着:“马上就来!” 打开兰府大门,却见一位披头散发,身着华服的青年人,领着两名身材魁梧的随从立于门外。 门童好奇,挠挠头,问道:“我记得主人未曾交代过今日有客啊!不知阁下叩门,所为何事啊?” 那人恭敬的行了一礼,笑道:“在下慕容阁,偶然路过此地,想到贵府讨盏茶喝,望小哥向你家主人禀告一声,有劳了!” 第一四七章 慕容阁 清晨的薄雾刚刚散去,兰咎还没换下深衣,独自伫立在兰府二进的客堂前,手里端着一盏冒着热气的清茶,稍稍抿一小口后,长舒一口气,微皱着眉,望向前方,回想着昨夜礼宴上的种种波折劫难,并再度理清了一遍自己的应对之策: 司马旭将自己留在建康,以达到监视控制兰氏的目的,并借江东豪强之手,打压排挤兰氏。 而至于出任廷尉总司一职,担裁决世族纷争之任,这也不过是王燮将一块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再者,在裁决过程中,肯定会受到王氏柳氏的各方掣肘,得罪一大批强藩士绅。 但,有失必有得,得罪一方,也必能交好另一方。 “诸王之乱”以来,大量江北权勋南下避祸,这其中,以琅琊王氏及河东柳氏势力最为庞大,随后,经由王燮的多方斡旋整合,南渡侨姓渐渐以两家为首,抱作一团,开始了与吴地本土世族敌视对峙。 这种矛盾起初还只是停留在庄园和土地的冲突上,然而,一年前,洛阳城破,愍帝被害,太子司马勤也殒殁于战乱之中,从此江北中原尽失,天下无君,而晋室残留江南半壁江山。 彼时的荆州,又有五营军十万甲士高举“越王”大旗,兴师北伐,且一路势如破竹,克江夏、下襄阳,摧枯拉朽。 捷报传来,江南人尽皆欢,但由此也带给了司马旭莫大的压力。 原本洛阳沦陷,皇室尽殁,普天之下的地方郡王,没人比他司马旭更有资格和威望来重组朝纲、兴复大晋,但半道而出的越王,却统师北伐,而名声大振,令他的称帝之路,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障,观之愈近而隔之愈远。 当然,忧虑的不止司马旭一人,王燮也是常常为此而彻夜难眠。 南渡以来,王燮费尽心思统合中原侨姓,在江南立稳脚跟,好不容易才有这番局面,而随着越王北伐,江北光复,他之前的一切努力也都将付诸东流。 王燮十分清楚:自己不是越王阵营的人,且南渡之后,王氏对司马旭多有支持拥戴,而司马旭和五营军的过往,他也心知肚明,因此,若是越王收复洛阳,登临帝位,他和王氏,或都将随着司马旭一起,陷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但王燮也敏锐的察觉到,越是这种事时候,吴王司马旭便越是需要王氏,需要中原侨姓的支持,而王氏也能凭借支持司马旭登基,一举揽获中枢执政大权,在江南极大的巩固自身的地位。 然而,司马旭作为皇室旁支,荫封吴王,长久以来,一直与江东士子交好,多得三吴豪强拥戴。 因此,对于琅琊王氏的掌权,长期支持吴王司马旭的江左世家自然不会接受。 况且,自开朝以来,江东士子本就备受打压,而中原沦陷,江北权贵陆续南迁,庄园土地上的争夺,使得本就存在的隔阂越加深刻,如今又牵涉到朝堂上的权力之争,令原本就如同水火的南北双方,更是势不两立。 故而,如今江左的世族纷争,多是江北南渡侨姓和三吴贵胄之争,且又常常夹带着对越王和当今圣上的不同政治立场,对此矛盾,纵然司马旭本人,都难以调解,更况且他区区一个兰咎呢? 兰咎能做的,不过是周旋于各方豪强之间,为自己、为兰氏谋取最大利益罢了。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他兰咎非留下不可,那为何不顺势而为,游走于双方之间,借调解纷争之名,结交有意支持越王的世家,来慢慢打破那两位尊者之间的平衡呢? 而更重要的是,司马旭和王燮虽刻意针对兰氏,但却在短期之内不敢对他兰咎怎么样,且不说昨日礼宴上,王燮对于林潇云的纵容,就连越王仍旧入住兰府一事,王燮也并无二话。 如此说来,想必王燮也十分明白,如今的这般平衡局面,决不能突然打破,而是要找到突破口,慢慢化解这种僵局,使平衡渐渐倾斜。 而兰氏,便是这个突破口。 想到此处,兰咎不经意的微微皱了皱眉,又抿了一口将冷的茶水后,看向远处升起的朝阳,似有些苦笑的摇摇头,自言自语一句:“王燮啊王燮,我们俩,究竟谁堪伯仲呢?” 恰逢此时,老吴铁着脸,跨过二进门楼,迈着些许匆忙的步伐,穿过庭院,一路慢跑到兰咎身前,刻意压低了嗓音,道:“老爷,府外有个自称慕容阁的人求见!” “慕容阁?”兰咎先是一惊,而后疑惑的半眯着眼,细细忖度一番后,才陡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袭来。 不再多言,兰咎将茶盏一把塞到老吴手中,随即便阴沉着脸,疾疾朝着司马徽的主房而去。 进至院中时,林潇云早已起来了,着一身常衣,剑不离身,正独自徘徊在院内青竹之下。 见兰咎进至院中,林潇云正欲行礼,然而兰咎却没有正看他一眼,只是急匆匆的向着越王房邸而去,林潇云见罢,心中不免疑惑,便也跟了上去。 “殿下,慕容阁求见,见是不见?” 司马徽此刻正弯着腰,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整理,听闻兰咎的禀告,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又一把抓过侍女手中的面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珠,直起身来,皱着眉道:“不见,如此境地,怎能见他?” “诺!”兰咎应一声,又快步出门,唤来老吴,道:“不见,派人打发走!” 老吴点点头,便离开了,而此时,司马徽也从房内出来,看了一眼门外的林潇云,又看着老吴离开的方向,轻轻舒了口气。 “易丞啊,你看这慕容阁来见,是为何?”司马徽低头整理一番衣襟,似有些不经意的问道。 林潇云看了一眼一旁的兰左使,答道:“末将不知,末将只知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司马徽沉吟一句,才又问道:“兰左使觉得呢?” 兰咎稍有迟疑,答道:“来者不善是真,但依在下看来,不妨一见!” 司马徽和林潇云都有些许疑惑,望向兰咎,却听他接着道:“只是决不能在兰府相见,若是简单相逢于寻常酒肆,应该不会因此而惹人耳目!” 司马徽似乎仍有一些疑虑,看着兰咎,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可还记得质子府中藏有暗道一事?”兰咎一语道破玄机:“从昨日礼宴来看,那慕容阁绝非寻常之辈,想必王燮的那点小把戏,是困不住他的!” 司马徽听闻,这才骤然皱起眉头,捋着胡须,细细思索了良久。 “你的意思是?”司马徽心中已有分寸,眼中闪着寒光,随口问道。 “嗯,一探虚实,早做防范!”兰咎点头答道。 司马徽又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倒吸一口凉气后,方才将目光远远投向了北方的天际。 他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慕容阁是一个多么大的隐患。 兰咎说得没错,这慕容阁绝非寻常之辈,但他的可惧之处,不在于昨日礼宴上对晋室朝庭的一番曲意侮辱,也不在于他有能力跳出王燮的监视逃回北方,而在于他可以随时逃离建康,但他却选择了留下! 寻其缘由,绝不是慕容阁顾全双方大局,为大晋与慕容部的平和着想,因为如今的大晋朝廷,早已无法对北方边陲的慕容部形成有效威慑了,司马徽虽然不知慕容嗣的心中所想,但也能猜出其中一二。 司马徽慢步踱下木质阶梯,领着兰咎和林潇云向着客堂方向走去,边走边问道:“我曾记得,肃甄然说过,这慕容阁是个不受慕容嗣待见的儿子,此事是否属实?” 兰咎答道:“我已着人查过了,确有此事!” “为何?”司马徽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诧异的望着兰咎。 他自然有些想不明白,慕容嗣有一个如此精明才干的儿子,怎会受到这般冷落? “哦,是这样的!”兰咎知晓司马徽的疑惑,笑了笑,解释道:“这慕容阁乃慕容嗣和隆裕公主所生,血脉上来说,并非纯粹的鲜卑人,而隆裕公主虽贵为正室,但慕容阁却并非长子,其上还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慕容赪。” “等等,慕容阁为隆裕公主之子?此事为何本王不知?”司马徽诧异的眼神中更显得疑惑了。 兰咎笑了一笑,道:“不仅殿下不知,就连陛下和王燮都不知晓此事!因为慕容嗣本就打算刻意隐瞒此事!在下也是详细核实各方资料后,方才得知!” 司马徽听闻,皱眉细想片刻后,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恍然大悟。 慕容嗣将一位本就有晋人血脉,且不讨自己疼爱的儿子送抵建康,然后还要故意对晋庭隐瞒此事,能做到这一步,已诚如当初肃甄然之言:“慕容嗣不过是在蒙蔽晋室朝廷罢了”。 而仅仅通过此事便足以判断,慕容部,反骨已现! xs7.com 司马徽稳了稳自己的心绪,完全镇静下来后,对兰咎道:“接着说下去!” 兰咎听罢,继续道:“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慕容阁的性格随隆裕公主,安静文雅,喜欢独处,不好骑射而唯爱诗书,加之年少多病,因此看起来格外瘦弱,而自隆裕公主病逝后,他也便被众多兄弟排挤开来,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一位公子。” 司马徽听完,点点头,皱眉良久后,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继续向着客堂方向走去,只是道上似又有些有感而发:“可惜!可叹啊!” 来到堂中,司马徽慢慢坐定,问兰咎道:“对了,你刚才说不妨一见,有何安排?” 兰咎有些神秘的笑了笑,道:“不需要安排,吾等只须寻常模样,到城中走走坐坐,若那慕容阁真心求见,自会前来!” “何时动身?” “等叶公一切整理妥当,便可动身!”兰咎看向二进门楼外,答道。 “为何要等叶公?”司马徽再度疑惑,问道。 “既是寻常模样,叶公自然要一同前往!”兰咎笑着回道:“再者,吾等江南主人陪着叶公这位江北贵客巡游建康城,岂不更加寻常?” “嗯,如此甚好!”司马徽笑了笑后,突然又严肃道:“但此事还是不要让叶公知晓的好!” “臣明白!”兰咎曲身行礼,以示遵命。 三人又在客堂静坐片刻后,便见叶凌着一身常衣,穿过二进门楼,向着客堂方向而来。 “让越王久等了,兰左使、林将军早!”叶凌一进入客堂便拱手作礼,笑着一一问候。 “叶公早!”兰咎和林潇云礼也礼貌回礼。 司马徽笑笑,伸手示意叶凌入座,随后对兰咎道:“吩咐朝食吧!” 兰咎听闻,点点头,向着客堂走廊外守候的仆人一挥手,并不言语,便见那仆人识趣的屈身行礼后,退下了。 只消一刻,热气腾腾的面食糕点,便陆续被端上了各自面案。 兰左使伸手拿起一个白面馒头,边吃边装作不经意的问道:“吃过朝食,我们一同随越王出门走走,不知叶公意下如何啊?” 对于这样正常的请求,叶凌自然不会推辞,笑道:“随同越王游览建康,臣自当乐意啊!” 司马徽听闻,也笑着道:“兰左使说得不准,是吾等江南主人陪同叶公这位中原贵客,一同游览建康城!哈哈哈哈......” “不敢不敢!”叶凌忙笑着向司马徽拱手道:“这个,臣着实担当不起!” 四人几番笑谈,吃过朝食,便兴致勃勃的在兰左使的引头下,乘着步撵,领着十数名族兵,出了兰府,一路朝着繁华的建康街市而去。 林潇云虽身为武将,可如今毕竟在京城之中,也没必要戴盔配甲,因而只是束发常衣,陪同在司马徽的步撵旁,一路随行。 *********** “此处为玄明湖,据传当年诸葛亮东游孙吴时,行至此处,见景色秀丽,安静恬雅,乃修玄明理之佳所,故念及此名,而传扬至今!” 队伍走走停停,而随行的兰府管事,则恭敬的弯着身子,边指点一方不大的湖泊,边向步撵上的三人笑着介绍道: “越王、叶公请看,那湖边还有两株垂柳,一株挺拔结实,一株纤柔隽永,交相掩映,相依相偎,传言道,这两株垂柳为当年周瑜小乔共植于此,如今还常见有情人树下私会呢!” 叶凌听罢,倒是觉得十分有趣的笑出声来,但司马徽却皱着眉,望着那湖面良久后,方才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冷冷道: “哼,什么玄明湖,本王才不信这‘玄明’二字,取自诸葛孔明之口!”说罢,一挥手,示意族仆再度抬起步撵,继续向前。 躺卧在微微摇晃的步撵中,司马徽一只手撑着头,望着那湖面的粼粼波光,才又说出未完的话: “依本王看啊,这多半是当今文人士子杜撰的!当年那诸葛亮在东吴之地有何声望啊?竟能为湖起名,还流传至今?还不是如今中原沦丧,那些惆怅难耐的文人士子,才借数度北伐复汉的诸葛亮之名,来暗示一些别的名堂!” 但说到此处时,司马徽没再接着说下去了,而是稍有些戏虐的一笑后,又接着道:“倒是那两株垂柳,可能还真有其事!” 管事听完,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赔笑道:“越王真知灼见,下仆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司马徽听闻,点点头,没再说话。 队伍一路前行,又绕过几个热闹的街市,兰左使吩咐管事道:“走这么久了,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管事听罢,答道:“下仆知晓,前方不远处有一家酒肆,茶水清甜,酒香四溢,不如就在那落脚休息吧?” 司马徽听闻,道:“嗯,就去那!” 就这样,伴随着湖边的清风和鸟鸣,一行人慢慢的向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家两层酒肆而去。 眼见如此尊贵的客人前来,店小二自然不敢怠慢,满脸堆笑的上前迎接,并将四人领上二楼雅间。 而兰左使扫视了一圈酒肆的整个二楼后,将店家悄悄叫至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袋碎银,放入店家手中,小声道:“还劳烦店主将整个二层的宾客全都屏退,这个就当做赔偿!” 店家接过碎银,点头称是,随即,便去四处告罪,将整个二楼都腾了出来,仅留了司马徽一行数人。 兰咎接着又唤来老吴,当着叶凌的面交代道:“你领数人在楼下守着,任何人不准上来!” 老吴目光坚定的点点头,随即便转身下楼去了。 “兰左使这是?”叶凌有些惊讶的望着兰咎,问道。 兰咎笑着解释道:“在下可不想那群酒鬼毁了咱们的兴致,再者,越王在此,还是无庞杂人等更为安全!” 叶凌听罢,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道:“哦!原来如此,是老夫疏忽了!” 言罢,四人行至靠湖的一边,纷纷落座,因为面朝玄明湖,也便开始笑谈一些三国旧事。 而不多时的功夫,店家已经着人将菜肴一一都端上了各自席案,并亲自呈上店内的佳酿后,识趣的退下了。 司马徽闻着酒香,小嘬了一口后,眯着眼笑道:“哈哈哈,好酒,这管事果然没说错,此处佳酿确实美味,惹得本王都想带两壶回江北,好好犒赏一番众将士们了!” 叶凌听罢,也忙着抿了一口,笑道:“嗯!果真好酒!” 言罢,众人一同笑出声来,沉浸在这美景佳肴之中。 而就在此时,楼下的几声嘈杂的喧嚣却打断了四人的兴致,笑声也即刻平息下来,侧耳倾听良久后,稍稍平复了些,可随即又响起了“咚咚咚”脚踏楼梯的声音。 “老爷!”老吴一个箭步拜倒在司马徽和兰咎席案前,抬头看了一眼兰咎后,才道:“楼下有个自称慕容阁的公子非要上楼就食,为此还遣随从打伤了店内的伙计,现被族兵阻隔在下,不知如何是好?” 叶凌听闻,不禁深深皱起眉头,疑惑道:“慕容阁?” 兰左使看了一眼深思中的叶凌,也故作为难的对司马徽道:“这......越王,还是请您来定夺吧!” 司马徽叹了口气,道:“既然慕容公子也相中此地,本王又何忍夺人所爱、独享这番美景呢?不管他,让他上来吧!” “这......”叶凌听闻司马徽的话,正想开口,可又似乎觉得有失妥当,便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吴下了楼梯。 老吴下去后,随即便见一位散发华服的公子,只身一人踏上楼梯,步入二楼宴堂之内。 在叶凌忐忑的目光注视下,慕容阁扫视了一圈各自席案前的四人,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而只是平静的向司马徽俯身作揖,行了一记汉礼后,别有深意的笑道:“在下还在想是哪位权贵公侯在此设宴呢?没想到竟是越王殿下,晚辈打扰越王雅兴了,还望殿下见谅!” 司马徽见罢,点头笑道:“慕容公子客气了,只是本王没想到慕容公子也钟情此处,不然也不会与你争此番美景了!不过,如此相逢也是缘,既然来了,慕容公子如果不介意的话,可愿一同入席,共饮一杯?” “那晚辈就多谢越王款待了!”慕容阁再度拱手道。 “老吴,通知店家设座!”兰左使看向守候在楼梯处的老吴,吩咐道。 得令后的店家匆忙上楼,应司马徽要求,就在对面为慕容阁增设了一席,而慕容阁也毫不客气,入座后即与司马徽相对而视,丝毫无所避讳。 堂内经历了短暂的沉默后,慕容阁端起面前席案上的酒樽,对司马徽道:“晚辈谨以此酒敬越王,祝贺殿下北伐大捷,复土中原!” 言罢,一仰头,一满樽酒未余一滴,而司马徽看着慕容阁,端起酒樽,却并没有喝,只是似笑非笑的道:“慕容公子昨日才恭贺陛下收复故都,今日又来祝贺本王复土中原,是不是有些朝秦暮楚了?” 慕容阁听罢,也冷冷一笑,道:“越王见笑了,与其说朝秦暮楚,倒不如说,晚辈这是‘朝吴暮越’,更加合适些!” 第一四九章 秦晋之好(上) “慕容公子昨日才恭贺陛下收复故都,今日又来祝贺本王复土中原,是不是有些朝秦暮楚了?” 慕容阁听罢,冷冷一笑,道:“越王见笑了,与其说朝秦暮楚,倒不如说,晚辈这是‘朝吴暮越’,更加合适些!” “朝吴暮越......”叶凌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遍这个词,顿感一阵寒意袭来,他早有预感,来者不善,只是他没有料到,对方竟这般直接。 “哦?朝吴暮越?”司马徽毕竟有所准备,虽然也被对方的巧言所震惊,但眼神中阴冷的目光丝毫未减,半眯着眼审视对方良久后,才又接着道:“慕容公子可知,有些典故是不能随意更改的,弄不好,会出乱的!” 慕容阁也意会的笑了笑,道:“望殿下见谅,是晚辈冒昧了!只是晚辈身为塞外离人,对中土风情并不十分了解,在晚辈看来,‘朝秦暮楚’和‘朝吴暮越’并没有多大区别,因为无论秦楚也好,吴越也罢,都是春秋之国,因而如此换词似乎并无不妥。” “哈哈哈哈......”司马徽听闻,一手捏着酒樽,不禁低沉的笑出声来,随即语调一冷,道:“慕容公子果然是狡黠之人,其实公子根本就不是恰巧进此酒肆吧!” 慕容阁听闻,也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笑意,道:“彼此彼此,殿下您不也是谋略周全之人吗?” 叶凌听罢,似乎猜到了什么,用难以置信的眼光同时看向了这堂中相对而坐的二人。 不错,他到此时才意识到,自从一行人到建康城后,除去昨日,就没有出过兰府,而至于今日,他原本以为是登基大典结束,越王想出来走走看看,换换心思。 可没想到,一出兰府便遇上如此情形,想必这绝不是偶然。 而见话已经说明白,司马徽也敛起了笑意,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后,看向慕容阁,皱眉道:“既然如此,那慕容公子便不要兜兜转转了,你找本王,有何贵干?” “哈哈哈,殿下果真是直爽之人!”慕容阁笑着拱手道:“那晚辈便直言了,如有得罪,还望殿下海涵!” “请讲!” “父汗既知殿下暂无妻室,所以命儿臣冒昧向殿下提出姻亲之请,以结秦晋之好!”慕容阁说着,从身前取出一纸帛书与一枚青铜令箭,双手奉上,又道:“这是父汗信物,还请殿下过目!” 四人听罢,无不瞠目结舌,一时哑然,竟使得堂内陷入绝对的安静之中,只听得到屋外的寒风拂叶,深巷犬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司马徽首先笑出声来,打破了原有的沉静,而兰左使也因为这一声大笑反应过来,上前接过慕容阁手中的帛书和令箭,呈至司马徽席案前。 司马徽并没有正眼看那帛书,只是将其推至案面一角,然后顺手接过青铜令箭,拿在手里把玩着,看了一眼慕容阁,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口中不停重复着一个词:“秦晋之好,秦晋之好......” 叶凌有些坐不住了,看向慕容阁道:“先帝曾将隆裕公主下嫁给慕容单于,而此前还有延庆公主,我大晋与你慕容部一直有姻亲往来,况且,联姻一事,公子不是应当面呈皇上吗,怎能在如此场合贸然提出?” 慕容阁只是笑笑,不做回答,而司马徽笑过之后,则沉下脸来,道:“本王曾听闻,在幽燕一带,因为胡寇肆虐,晋人只得龟缩一地,筑墙垒壁,化民为兵,守成一方之土,谓之曰‘坞堡’。” “胡人难以攻破坞堡,又不可置之不理,因而行联姻之举,下嫁部族中各贤王之女与坞堡堡主,从而换取双方利益,胡寇不再祸患坞堡,而坞堡则为之提供马料辎重!” 司马徽用手里的青铜令箭,轻轻敲打着席面,又再度露出那复杂的笑意,道:“本王起初耳闻时,也曾觉得不可思议,可如今看来,此事并非虚言啊!” 慕容阁听闻,也礼貌性的笑笑,道:“越王博识,此事的确不虚!” 司马徽稍有停顿后,向后靠坐在靠木上,看着慕容阁,接着道:“只是慕容公子所说的秦晋之好,是指姻亲之好呢?还是指邦国之好?” “两者皆是!”慕容阁此时神情稳重,语气严肃。 “哦?”司马徽似有些怀疑,问道:“那慕容公子可知‘秦晋之好’出自何处?又可知这两国君主最后是何结局吗?” 慕容阁没有回答,只是郑重点头,大有一番邦交之仪。 见慕容阁如此态度,司马徽也一时没有言语,陷入深思之中。 而叶凌听到此处,方才明白了慕容阁的话外之音: “秦晋之好”源于《左氏春秋》。 当年,晋献公年迈昏庸,诛杀太子申生,由此而引发晋庭动乱,诸多公子逃亡他国,公子重耳也因此落难,流浪于各国之间。 而秦穆公一心想东出函谷,问鼎中原,因此便决意支持晋国公子回国夺位,换取两国邦交之好,以绝东出之拦阻。 然而,因为两度遭到晋国公子夷吾和公子圉(yu)的背叛,懊恼的秦穆公便毅然决然的将流落至楚国的公子重耳接到秦国,并再度将自己的女儿怀嬴改嫁与他,结为姻亲。 后来,重耳在秦穆公的支持下,如愿以偿的赶走晋怀公,执掌晋国,终成春秋一霸——晋文公。 此后,两国数代联姻,修约盟好,因此才有“秦晋之好”一说。 只是,重耳在即位后,虽然没像公子夷吾和公子圉一般,与秦国彻底翻脸,但仍旧死守函谷,令秦穆公东出无望,终其一生,也只落得个“独霸西戎”的名号。 而慕容阁在如今的局势下,以此种方式向越王提“秦晋之好”,其中的意味,已是昭然若揭了: 通过联姻,慕容嗣将与越王结为同盟,慕容部可从外部帮助司马徽夺得帝位,而相应的,司马徽则需要答应慕容部的要求,那便是,纵横于中原沃土的权利。 明白了此层含义,叶凌只觉一股怒火涌上胸腔,顾不得多想,狠狠一掌拍在身前的席案上,愤然起身,横眉怒眼的指着对方,吼道:“无耻小人,竟敢离间圣上与越王!” 原本安静的厅堂,因为叶凌的这一声怒吼而泛起一丝波澜,兰左使见罢,忙劝阻道:“叶公还请息怒,或许慕容公子只是不解典故深意而已!” 而司马徽则静静的看着叶凌,并无任何劝阻或解释的言语,只是轻轻咳嗽两声,待叶凌静下来后,才缓缓道:“慕容公子不妨带话回去,大单于太高看我司马徽了!我司马徽既无重耳之能,也无重耳夺位之心,因此,是成不了晋文公的!” 稍稍顿了顿,司马徽坐直了身子,眼睛直直盯着眼前的慕容阁,接着道:“再者,我大晋朝已非当年春秋之晋,而你鲜卑慕容也非虎狼之秦,我司马徽更没有沦落至当年重耳那般境地,何谈‘秦晋之好’?” 慕容阁见答复已经给出,便也笑着道:“大晋的确已非春秋之晋,然我鲜卑慕容虽非虎狼之秦,却与虎狼有诸多相似之处!同样地处边陲,同样被华夏中原视作狄夷,因此,未来怎样,岂敢断言!” 说罢,举起酒樽,独自敬司马徽一樽酒后,起身抱拳道:“既是如此,晚辈今日便告辞了,多谢越王款待!” “慢着!” 然而,正当慕容阁转身下楼时,却被司马徽忽然叫住了。 第一五零章 秦晋之好(下) 正当慕容阁转身下楼时,却被司马徽忽然叫住了。 司马徽手里仍旧把玩着那柄青铜令箭,只是双眼却满是寒光,对正欲下楼而去的慕容阁道:“慕容公子有此雄心,自然叫人钦佩,只是还望公子告诉单于,如今中原沦陷,胡贼肆虐,毁我宗庙,屠我百姓,我大晋早已没有‘函谷’可守!只要我司马徽尚在,华夏九州,便绝不容狄夷肆虐!尔等诸胡,便只有‘城下之盟’,而绝无‘秦晋之好’!” 话音刚落,便只听闻一声鸣啸,令箭从司马徽手中急速飞出,掠过慕容阁额前的发丝,“笃”的一声牢牢钉在了一侧的木质梁柱上。 慕容阁并没有动弹,只是斜看了一眼钉在梁柱上的令箭后,不发一言的离开了。 而堂内的四人,在慕容阁下楼后,便沉入了静谧之中,席间的氛围也没了起初的那番兴致盎然,倒是显得与周边的美景有些格格不入。 毕竟这种情形下,越王不说话,无论谁开口打破沉默,都显得不那么合适,但与其他三人的泰然自若相比,唯有叶凌皱着眉头,看看那枚仍钉在梁柱上的令箭,又看看慕容阁下楼的方向,不时还转头看看上宾的司马徽,一副左立难安,欲言又止的模样。 “叶公有话,但讲无妨!”对于叶凌的焦灼,司马徽自然看在眼里。 叶凌听罢,这才满脸忧虑的向司马徽拱手道:“殿下忠君爱国之心,令下臣感佩万分,驱胡复晋之决意,也令下臣振慨激昂!只是慕容阁所提联姻一事,臣担心对于大晋邦交会带来不必要的误会,故而,此事是否还是向陛下上奏呈明一下......” “若是叶公想置我司马徽于忤逆不忠的境地,便去上奏面呈陛下!” 没等叶凌说完,便被司马徽的一声不愠不怒的呵斥打断了,但叶凌定眼看去时,却只见司马徽的瞳孔中放射出两道凌厉的寒光,正上下不停的审视着自己,令他后背一凉,冷汗乍出。 “下臣愚昧,是下臣疏忽了,还望殿下恕罪!”叶凌忙俯首谢罪,但再稍一细想,倒也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当之处。 兰左使见气氛的骤然紧张,忙为叶凌解围道:“叶公久在军旅,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还望殿下切勿责难!” 见司马徽收回那双眼中的寒光,兰左使才又转头向叶凌解释道:“慕容阁越过皇上而向殿下提出姻亲之请,实为不敬!然而,若叶公自以为磊落,将此事禀明皇上,皇上会作何想法?而朝堂百官若是得知此事,又将如何看待越王?殿下本就拥兵在外,备受忌惮,且此前与圣上又多有误会,尚未消解,叶公如此行事,怕是只会适得其反!” 对于兰左使说的这些,叶凌自然已经察觉到了,如今的境况,若是让司马旭得知此事,必将进一步加深对越王司马徽的猜忌和敌意,使得原本就濒临崩溃的局面更加不受控制,最终很可能会落得个“君逼臣反”的大乱局面。 但尽管如此,他心中仍有顾虑,难以释怀,犹疑再三,终究还是道出了缘由:“并不是下臣自以为磊落,而是下臣担心,纸终究包不住火,若是慕容阁将此消息放出,那样越王的处境将更加险恶啊!” 司马徽听罢,轻蔑的笑了笑后,站起身来,慢步踱到那根梁柱旁,一手拔下令箭,捏在手中,用和缓的语气对叶凌道:“这个叶公毋须担心,若他慕容阁真的要离间本王与圣上,大可不必费此周折,仅仅只需要当着陛下的面,提出慕容部要与本王结为姻亲便可,如此,他慕容阁还不用担任何风险!” 说话间,司马徽已经重新坐定在席位上了,在将令箭与帛书收好之后,再度问叶凌道:“叶公可知,当年慕容部为何要依附于大晋吗?” 叶凌听罢,稍一皱眉后答道:“似乎与肃甄部有关,但具体情形,臣下却不太了解!” 叶凌自掌兵以来,所对付的一直是肃甄鲜卑和羌、氐、匈奴这些在中原肆虐的诸胡,因而对于安分盘踞在幽州一带的慕容部,还真没有特意了解过。 “易丞,你给叶公详细讲解一遍!”司马徽咋一口酒后,对一旁席案的林潇云吩咐道。 “诺!”林潇云先是抱拳对司马徽行一礼后,才转头对叶凌道:“叶公说得没错,此事的确与肃甄部有关!” 林潇云先是肯定一番叶凌的言语,而后才细细道出前因后果:“前朝时,九州分三国,而塞外鲜卑则分三部,三国中,当属曹魏最为强大,而鲜卑三部中,则属中部轲比能部势力最大。” “在轲比能部统一辽西、右北平等地后,决意与蜀汉合谋,夹击曹魏,共谋天下。然而,因为计划败露,轲比能被魏国使臣韩龙刺杀于石城,部众也随即遭到曹魏的趁势打击,一战即溃。“ “从此之后,轲比能部分崩离析,四分五裂,而原本从属于轲比能部的肃甄部和慕容部也乘机独立出来,各图发展。但两部落势力相邻,多有摩擦,常因为草原和土地相互厮杀攻伐,从而成为宿敌。” 林潇云在慢慢说明了两部的渊源后,又接着道:“本朝初时,双方大战于梁谷,慕容部惨败,单于慕容掸及诸多王子纷纷战死,而肃甄部却并不因此而满足,而是一路紧逼,将险被灭族的慕容部完全驱赶至了苦寒的幽燕之地。最后,还是在幽州刺史王颎的出兵干涉下,肃甄部方才退兵。” “经此一战,慕容部再无与肃甄部争锋的力量。而为了寻求庇佑,保全自身,慕容部便放低姿态,向大晋俯首称臣,成为了幽州辖区下的一个藩属部族。” 林潇云说完,叶凌有些恍然的点点头,但听司马徽接着说道:“诸王之乱后,大批晋人为逃避战乱,涌入相对平和的慕容部辖区,为慕容部的壮大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机遇,但即便如此,如今的慕容部仍然远不具备与肃甄部抗衡的能力!” 司马徽稍稍一笑,继续道:“慕容部与肃甄部可是血海深仇,因此,在吾等北伐尚未完全击溃肃甄部时,慕容部是绝不愿意失去大晋这个靠山的!” 话说到这里,叶凌已然完全明白了:如今的慕容部,不愿意看见一个过于强大的晋国,但更不能接受一个乱做一团的大晋,他既想看到一个大晋强势北伐的局面,又想在司马徽和司马旭之间摇摆,来拽取更大利益。 因此,慕容阁才会有今日这番举措,而司马徽说得没错,此事,慕容阁自己是绝对不会向外透露的。 “真是险恶,昔日大晋有恩于他,如今他慕容部却只想着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叶凌长出一口气,愤恨的捶着席案道。 司马徽听闻,轻蔑一笑,道:“呵呵,何止是从中渔利,他慕容部还想着做虎狼之秦,一统天下呢!” 稍稍顿了顿,司马徽语气一转,好似下定决心一般,以一种毅然的口吻接着道:“然而,古人有云,若无三家分晋,又何来虎狼之秦?” 话说完,司马徽转过头,视线移出了酒肆之外,远远的目光,越过玄明湖,跨过建康城,眺望着天际尽头的北方大地,同时一手端起酒樽,猛地仰头,一饮而尽。 ************ 而此时在一座略显陈旧的宅邸内,慕容阁也站在院内,眺望着北方的天际,伫立良久后,方才不回头的对身后一名束发随从道:“陈琴,交给你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那随从衣着简朴,却是晋人服饰,个头不高,四肢纤弱,肤色称得上白净,但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看起来一副青涩但又十分干练的模样,听闻慕容阁问话,绝无半点拖沓,抱拳躬身,用那女子特有的细柔嗓音回道:“禀公子,早已安排妥当了!” 慕容阁丝毫未动,仍旧眺望着远方,只是轻出一口气后,才小声道:“该办的事都办了,看来,是时候离开了!” 第一五一章 金蝉脱壳(上) 寒风肃煞,北地萧凉。 时节刚过了霜降,蓟城以北,却早已是一番寒冬般的景象。 但城北那一片荒芜的草莽中,一座规格甚高的晋式陵墓,却在草野间隐隐显显,沉寂而又凄厉。 高高的灵冢已被高高的杂草盖过,唯有那尊高高的碑位仍旧屹立,然而,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了这是一座长久无人问津的荒坟孤冢。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风雨,石碑上雕刻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但仍然不难辨认出其上的隶体汉字——“晋国上将军刘琨之位”。 不错,慕容阁清楚的记得,那片地,便是当年父汗慕容嗣囚杀上将军刘琨,坑杀数千晋军将士的地方,也正是因为此,自己的母亲隆裕公主才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留下不及弱冠的他独自离去。 他也知道,自己与众兄弟始终不同,因为自己身上流着晋人的血脉,从小便开始执笔识字,在《诗经》《楚辞》、《史记》《春秋》的陪伴下长大,他通晓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却连一匹小马驹也驯服不了,深知君子六道、仁爱治国,然而却拉不开一张孩提的长弓。 以前的慕容阁,对于这些并不以为意,因为即便如此,父汗慕容嗣对自己和母亲依然亲近友善,只是自从母亲隆裕公主过世后,慕容阁才发现了父汗态度的骤然转变,也意识到了从前那份亲近友善中的虚伪和忍让。 但这些,性格本就内敛的慕容阁只能默默藏在心里,对于众兄弟的排挤,对于父汗慕容嗣的冷漠,他都只以沉默应对,就像大哥慕容赪口中所说的一样:“简直像个晋人,像个羊羔!” 他唯唯诺诺,表面上对谁都避让三分,但通晓古今的他,深知厚积薄发的道理,他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机会罢了。 而这个机会,并不遥远。 那一日,蓟城内的官邸内,一位长者正坐于大堂内最上方的胡床上,他满脸胡须,披头散发,头顶还戴着插有苍鹰羽毛的单于冠冕,但手里却拿着一卷大晋谕帛发着闷愁,而底下的诸公子和属官们,则七嘴八舌说个没完。 或许是被吵到心烦了,长者抬起眼来,极不耐烦的大声呵斥了一句:“都嚷嚷完了没!嚷嚷完了就给我选个人出来!” 这一声呵斥后,堂内稍稍安静了一些,公子及属官们互相使了几个眼色后,一位年纪较大的属官才站起来道:“就此事而言,我看没有人比二公子更加合适的了!” 话音刚落,便引来堂内的一阵附和:“对!没错!二公子最合适不过了!” 慕容嗣听罢,这才将冷淡的目光移向了堂内一角一直沉默的慕容阁身上,细看了良久后,才似乎有些满意的问道:“慕容阁,你可愿意代父汗前往建康啊?” 慕容阁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也不答话。 而慕容嗣见状,则高兴的连连点头,站起来,别有意味的一笑后,大声宣布道:“好,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仇(qiu)远氏之子慕容阁将代我慕容部,前往建康,与大晋共约盟好!慕容赪,你领属官去安排你二弟此番的建康之行,限你在三日之内安排妥当!” 听到“仇远氏”三个字眼,慕容阁的眼神便即刻阴冷下来。 那不过是慕容阁后来的养母罢了,并非生母。 而慕容嗣对外宣称仇远氏,却只字不提隆裕公主,其中用意,慕容阁看在眼里,心中已如明镜般了然了。 慕容赪听闻,则看了看仍平静如水的慕容阁,微微一笑后,行一鲜卑礼,道:“慕容赪领命!” 散会后,慕容阁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出了府邸,但随即慕容赪却从身后紧紧追来,并十分反常的和他这个不受人待见的二弟搭上了话。 “二弟啊,此番建康之行虽然有几分艰险,但父汗的眼光还是很准的,你的确是能担此大任的不二人选啊!要不这样,我看你平时身边也不带什么侍卫随从,这独自一人前往建康也多少不够安全,就让我的亲兵队亲自护送你去吧......” 对于慕容赪的言语,慕容阁并没有在意,更让他在意的,反倒是刚刚出来的这座官邸。 这座官邸原本是蓟城郡府,三十多年前,蓟城还是幽州北境最为稳固的边防重镇,也是方圆数百里最具力量的军事要塞,而这座官邸,便是整座城池乃至整个北方边陲的中枢。 但自中原的“诸王之乱”以来,天下大乱,战火波及整个幽州,燕王司马宣作为皇室旁支,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下,征调蓟城驻军,并收拢流民,一边抗击胡寇,一边向南转移,意图重建与晋室的联系,因此,北境的蓟城便也就渐渐萧条了下来,后来才得以落入慕容部手中。 至于什么建康之行,慕容阁早在听闻晋军北伐,连克江夏、襄阳,进逼南阳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 毕竟现如今,慕容部仍然对大晋称臣,而至于慕容部盘踞幽州北部,趁中原大乱扩张势力,晋室朝廷即便因为无暇顾及,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只要晋军北伐中原稍稍顺利一些,便自然要开始收拾北方边境的残局了。 而这第一步,便是给慕容嗣下一道谕旨,送一位公子前往建康为质,以此证明慕容部对于大晋的忠诚与合作,而后才是通过军事邦交上的压力,迫使慕容部退回原本的辖区内。 而慕容阁也能想到,此番建康之行,必定会受到晋室朝廷的百般刁难,这样的人选,也一定会被推到他这个不受待见的公子身上,因此,对于刚才堂内的一切,他早已经看穿了。 至于慕容赪对自己的一番“关照”,慕容阁虽然明面上点头称是,但他心里却十分明白:慕容赪从来对自己不抱有善意,如今安排亲兵护送自己南下建康,其中险恶居心,自是不言而喻。 纵然如此,慕容阁仍旧按耐不住那颗躁动的心和膨涨的热血,因为他知晓,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回忆着这一路南下的缘由和经历,慕容阁不禁再度环视了一周这座建康城内的陈旧宅邸,最后起身,迈步至庭院中央,抬头眺望着北方的天际,良久后,才对身后一名看起来有些娇弱的束发随从道:“陈琴,交给你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禀公子,早已安排妥当了!” 慕容阁听罢,满意的点点头,用冰寒的目光看了一眼院门处的随从亲兵后,才轻声道一句:“该办的事都已经办了,是时候离开了!” ********* 又度过了数日的平静祥和后,曾一度暗流涌动的建康城,终于在这个立冬的无月之夜,泛起了波澜。 而此时的兰府内,越王司马徽和兰咎正吃着厨内端上来的羊肉,边谈论着朝中各位大臣的情况,林潇云则于门内一旁,正襟危坐,并不动碗筷,只是细细聆听着,以便回去之后向师父序瑀详实禀报,当然,这也是出于司马徽的授意。 “对于王燮,通过近几日的来往及登基大典上的情形来看,此人的确才识不凡,其智谋和见识足以堪任左相之重!” 司马徽一边回忆着,一边赞许的点头道,但随即便皱起了眉头,话锋一转,接着道:“只是从近些时日的朝会来看,王燮似乎有些越权过多,而皇上和王燮的这对君臣,也好似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和睦!” 司马徽稍有一顿,想了片刻,又继续道:“但话又说回来,这太傅周言和太尉柳湛,与王燮相比之下,的确平庸了太多,在如今大局未稳的情况下,着实不能委以重任!” 兰咎听闻后,笑了一笑后,放下筷子,道:“殿下察人,果然不失精准犀利!” “王燮担丞相之职,领满朝文武,本就权势甚大,再加上王氏和其他名门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使得整个朝堂,几乎全系于王燮一人之身!因此,在臣眼里,传言中的那种君臣和睦,多是当今圣上对于王氏的妥协忍让而已!” 说到此,兰咎看向司马徽,眼色一沉,并刻意压低声音道:“正如殿下所想,是想除而不敢除!” 说完这一句,兰咎的神情和语气即刻又恢复了正常,接着道: “而太傅周言,虽贵为三公,但实权着实有限,所担之责也无非是宫闱之内的琐事而已,因而,其人是否足智多谋、见识超群,便不再那么重要了。” “再者,周氏原为河东儒学大家,门第清望,周言本人也是广览群书,学识渊博,作为国舅,担任太傅一职,教授皇子,也算是实至名归吧!” 司马徽听闻,点点头,细想当日宴会上周翎刁难慕容阁一事,倒着实有些像迂腐老儒的惯用手法。 “至于柳湛,殿下可还曾记得登基大典之上,身着银丝白礼服的吴王王妃?” 因为册封皇后的大典还没有举行,因此兰咎对那些嫔妃,也便都以王妃相称了。 而对于兰咎的发问,司马徽稍稍回想,才有所印象,当是时,确实有一位着银白礼服的年轻嫔妃,紧随在司马旭身后,只是她不像王后周氏那般昂然,而是全程垂首低眉,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 见司马徽点头,兰咎接着道:“那位正是辰妃柳氏,多年来,独得吴王专宠,想必现如今,也是后宫之内,除去王后周氏,最有权势的人物了吧!” “而柳湛,正是柳氏的胞兄,再加上柳氏一族在中原和江左的权势,因此,柳湛位居太尉一职,即便再不相称,朝堂之中,也无人敢有怨言!” “唯一对此敢有不满的,便是王燮......” 兰咎正说着,却忽然被门外的一阵声响打断了。 “老爷!”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后,门外响起了老吴的声音:“质子府那边有了动静!” 兰咎和司马徽听闻,同时一怔,望向了门外的方向,而林潇云也随即起身,打开了门,将老吴引了进来。 老吴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一进门便下拜在司马徽和兰咎身前,再度道一句:“老爷,质子府那边有动静了!” 虽然对此早有准备,可兰咎也不曾想到,对方竟这么快就有了行动,毕竟慕容阁来建康为质才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 兰咎收起惊诧的神色,对老吴道:“快细细说来!” 老吴不敢怠慢,立马回道:“自入夜后,质子府内便无任何响动,虽有灯烛,却并无往日的人影交错,也不见院门处的亲兵侍卫,属下觉得有所蹊跷,便悄悄潜入府中,竟发现,质子府内,早已空无一人!” 兰咎听闻,连忙问道:“距你发觉蹊跷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最多不过半个时辰!”老吴利索的答道。 “如此说来,慕容阁并未走远,可能尚在城中!”兰咎自言自语一句,随即抬眼问司马徽道:“越王,此事还是应当先向朝廷禀报!” 司马徽皱着眉,道一句:“不必!他王燮是何等精明之人,既然如此安排,就必定有他的对策!” “您的意思是.......”兰咎有些不解,疑惑问道。 “王燮应该已经知晓此事了,想必城内的门防此刻也已收到了禁令!”稍有停顿,司马徽看向林潇云,用斩钉截铁的口气接着道:“易丞,你速领一队人马,前往北城江边的暗道口!” “慕容阁一行十数名胡人,不可能蒙混出城,他们唯一的出路只有暗道!而今日立冬,城外驻军也定会有所大意!” 司马徽握紧了拳头,道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忧虑。 林潇云听令后,不敢迟疑,迅速起身,快步奔向兰府后院,不多时,便领着数十兰家轻骑,一路疾驰,向着城北而去。 第一五二章 金蝉脱壳(下) 与司马徽说得无异,王燮的确知晓了此事,城内已经起了几丝骚乱,成排成排操戈执戟的兵卒,驱散开刚刚张灯结彩的街市,急急的奔向各个城门的方向。 林潇云沿着城内那条南北向的大道,一路快马加鞭,赶至了北城门下,可不想城门已经紧紧的关上了,另有百余兵甲在城门下布置开来,守备森严。 “来者何人?” 看守城门的将领见一队轻骑浩浩荡荡从城中开来,自然不敢松懈怠慢,距离老远,便扯着嗓子高声质问道。 林潇云在城门下勒住马,俯视着前方不远处的结实武将,疾声道:“在下乃北伐军之将林潇云,奉越王之命前来驰援城外驻军,还望将军速速开门放行!” “越王之命?”对方先是低声疑惑了一句,方才提高嗓音告知道:“丞相有令,没有相府律令,任何人不得出城,将军请回吧!” 林潇云听闻,方才确认,城内的守备的确森严了不少,而此刻城外,想必也已有王燮安排的援军前往了。 到此,林潇云一直悬着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但潜意识里,似乎又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着他: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因此,林潇云才想着,决不能就这样回去,一定得自己亲自去城外确认一番。 “本将奉越王之命,驰援城外驻军,将军速速放行!”林潇云坐在马上,提高嗓音,再度重申了一遍。 “将军见谅,没有相府律令,即便越王本人亲自前来,末将也不敢放行!” 见对方寸步不让,林潇云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将腰间的佩剑伸向前方,对着那城门之将疾声喝道:“本将乃紫泰之‘仕’,五营军之将林潇云!今夜若有任何闪失,本将一人担责,绝不连累阁下,还望阁下速速开门放行!” 听闻“紫泰”二字,那守门之将方才将目光落在了林潇云身后的一袭白袍上,后退一步,好似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见对方迟疑,林潇云再度以焦急的口气规劝道:“慕容质子今夜潜逃,其人狡黠无比,非常人所能应付,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切勿贻误军机!” 又犹豫了片刻后,对方才在火光中骤然抬起头来,眼神坚定的看向林潇云,点头道:“紫泰之仕,白袍之师,闻名天下,末将愿相信将军!” “放行!!!” 那守门之将一挥大手,便有十数名兵士奔至城门处,打开门阀,慢慢挪开了高大厚实的城门。 “多谢将军!” 林潇云于马上向对方抱拳行一礼后,便扬鞭策马,领着身后数十轻骑,穿过城门涵洞,一路向着城外江边的暗道口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出乎林潇云意外的是,当他领着轻骑,浩浩荡荡的赶至暗道口驻军营地的时候,此处却是格外的平静,并没有见到一场激烈厮杀的痕迹。 但通过少数兵卒的疾声吆喝,和巡防士兵的数量来看,此地的确经历过什么波澜,只是很快便平息下去了。 或许是见城中方向开来一支骑兵有些警戒,火光下,一位武将领着身后十数名兵卒,从营地中朝着林潇云的方向布开阵来。 林潇云则勒住战马,定眼望向了眼前的兵阵,报明了来意:“慕容质子潜逃,本将奉越王之命前来驰援贵部!” 对方听罢,收剑入鞘后,伸手示意后方的兵卒也收起了兵械,同时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有劳林将军了!” 林潇云正诧异,但待他下马走近一看,那人却正是郭安。 “原来是郭将军!”林潇云也别有意味的拱手一笑,接着道:“敢问将军,情况如何?” “末将也是受相府调遣,今夜疾驰前往此地!”说罢,郭安转过身,看着营地方向隐藏于一堆乱石中的暗道口,接着道:“终究不过是十数名胡寇,早已被末将拿下了!” 郭安说得风轻云淡,但林潇云却着实难以相信,接着问道:“那慕容质子呢?” “已被末将关押在营地内的监牢了!” 林潇云听闻,先是一怔,接着心骤然悬了起来,忙问道:“关押在何处?” 郭安听罢,稍有犹豫后,才伸手示意道:“将军请随我来!” 在郭安的引路下,林潇云向着营地内部走去,一路也常见有三三两两披头散发的胡人,双手向后绑着,在兵士的看押下,老老实实的被捆在一根结实的树干上,不得动弹,这些人便是慕容阁的亲兵护卫。 郭安将林潇云带至一个营帐内,一座铁架牢笼就放置在营帐内的正中央,而此刻,里面关着的是一身斗篷,蜷缩在地的慕容阁。 因为光线昏暗,又有斗篷和散发的遮掩,林潇云进来时,并看不清慕容阁脸上是何表情,待他走到近处,蹲下身去时,也仍不见对方抬头。 见此异样,林潇云原本悬着的心更加觉得蹊跷,以他对慕容阁的印象,绝对不该是一个如此怯懦怕事的人,也绝不会如此莽撞行事。 心中不安的林潇云起身端起营帐内的灯盏,再度蹲下身去,一手拖着灯盏,一手伸进牢笼,将慕容阁的斗篷取下,并揪住他的头发,这才将对方的容颜完完全全的暴露在那彤彤火光之下。 一双写满惊恐的眼神呈现在林潇云面前,而林潇云这也才完全确认了: 面前的此人根本不是慕容阁! 这只是一名晋人,不过在身形和容貌上和慕容阁有几分神似,再加上披散着头发,戴上斗篷,在今晚这样一个无月之夜,的确使人难分真假。 “他不是慕容阁!”林潇云沉声说道。 “这......怎么可能!” 郭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立在原地片刻后,方才接过林潇云手中的灯盏,仔细端详了那牢笼中的人良久后,方才狠狠甩开了那人的头发,一掌拍在牢笼上,愤怒的呼喝道:“来人!把帐外的胡贼头领带上来!” 话音刚落,郭安再度蹲下,拽起牢笼中人的头发,将其头颅狠狠压在铁质围栏上,龇牙咧嘴的问道:“说!慕容阁人在哪???”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也是被逼的!!!”那人明显受到惊吓,痛哭流涕,头被死死按在牢笼铁栏上,面部扭曲,连言语都开始有些混乱。 而就在此时,营帐帘幕被打开了,两名士兵押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鲜卑汉子,推推攘攘的走了进来。 “跪下!” 郭安一身怒喝,但那鲜卑人却充耳不闻,只是把头高傲的望向了一边。 两名士卒见状,也毫不留情,用枪柄狠狠地击打了一下那鲜卑人的膝关节,这才使他惯性的跪了下来,同时两人又狠狠将他摁在地上,使其挣扎不起,方才罢休。 郭安则一手拔出长剑,直指那鲜卑人的胸膛,咧着嘴厉声问道:“慕容阁人在何处?” 听闻此话,上一刻还挣扎不屈的鲜卑汉子一下子怔住了,他偏过头,先是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牢笼后,随即眼中便浮现出一种惊恐的神色。 或许是因为难以置信,他又再度盯着牢笼看了良久后,方才彻底泄下气来,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我......我不知道!” 一句低沉而毫无底气的话从那鲜卑人口中说出,也让林潇云完全确信了事情的复杂性,他在牢笼旁,蹲下身去,以冰冷的口气对那牢笼中的人说到: “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那人见林潇云眼中那冷若冰霜的目光,即刻匍匐在地,叩拜求饶,语无伦次的道:“前些时日,城中一名大侠找到小的,让小的今夜如此扮相,在府邸内随护卫行动便好,若是事成,则有重金奖赏,但若泄露,则性命不保......” 林潇云没有闲情再听他接着说下去,只是再问道:“找你的人长什么样,是胡人还是晋人?” “他半掩着面......个子不高,声音很细......其他的小人不知......” 对方支吾半天,也终究说不出一点有用的信息,只能让林潇云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懂几分武艺的女子罢了。 “是晋人!” 唯独这一点,那牢笼中的人是十分肯定的说出来的,而林潇云听闻此点,也意识到了事情已经发展到了难以弥补的地步。 “晋人?晋人......” 林潇云心中默念着这个信息,同时慢慢站起身来,也顾不上一旁还在拷问鲜卑人的郭安,陷入了沉思之中。 “秦淮河!” 林潇云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不禁心中一沉,也不再多做解释,随即便疾步出了营帐,一路奔至战马所在处,一个大跨步上马,领着身后的数十兰家轻骑,再度向着城南疾驰而去。 林潇云终于明白了: 司马徽说得没错,十数名胡人是不可能蒙混出城的,但若有一名晋人女子相助,要想把慕容阁一个人弄出城去,方法便数不胜数了。 而慕容阁要想摆脱晋军的追捕,最快的路线,便是走水路,顺江而下,然后沿着海岸线一路北上。 然而,城北大江的出口有晋军重兵把守,但只要此处稍稍能拖延一点时间,便足够两人出南城门,沿着秦淮河进入长江,漂流而下! 战马疾驰,林潇云领着一队人马,沿着江流,一路绕着城墙向南城门而去。 终于,在秦淮河的入江口处,林潇云勒马于一堆高高的沙丘之上,迎着夜间的江风,沿着大江向东眺望而去。 在这个无月的黑夜,隐隐约约间,一点微弱的渔火,驱散江面的薄雾,闯入了林潇云的眼界。 那点渔火,并没有丝毫要停留的迹象,只是顺着江流,一路向东,最后,慢慢消散在了一片黑暗中。 而林潇云也没有要继续追捕的意思,只能望着夜空下一片墨黑的江面,嗟然长叹一句:“好一个金蝉脱壳,看来,明日朝中,又将有一番风雨了!” 不过,林潇云不知道的是,此刻,在那叶不大的乌篷小舟上,慕容阁同样立于船尾,回望着黑夜中的建康城,愈行愈远。 良久后,他才对站在身后的那名青衣女子道:“陈琴,你真愿意跟随我北上蓟城?” 那女子听闻,先是稍稍愣了一下,随即颌首,语气轻缓的道:“奴家的命是公子给的,公子去哪,奴家便跟到哪!能为公子分忧,奴家便无他求!” 慕容阁听闻,脸色复杂的点点头,轻叹一声后,没再说话...... 第一五三章 朝堂风雨(上) 一片墨黑的江面上,乌篷小舟随波逐流,缓缓向东漂去。 慕容阁立于船尾,看着黑夜中建康城的轮廓渐行渐远,却丝毫没有轻松愉悦的心情。 “奴家曾记得公子说过,那些护卫都是慕容赪的手下,不足为信,可今夜还是多亏了他们,我们才能脱险!” 因为天寒,陈琴在小船内升起了炉火,一边鼓着气,烘着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慕容阁听闻,则冷冷的笑了一笑,道:“如果他们知道那是个替身,就不会如此拼命的拖延时间了!” “那是那是......”陈琴涩涩的笑了起来,接着道:“若知道不是公子本人,谁还会那么舍命呢?” 慕容阁也笑了笑,他没再接着说什么,因为有些事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不需要向别人过多的解释,就算是如今称得上是心腹的女侠客陈琴,对于今晚的事,也只需要理解到这个层面就够了。 但慕容阁心中却十分清楚:那些慕容赪的侍卫,甘冒如此风险护送“自己”出城,其目的绝不是为了他这个王子的安全,而恰恰是相反。 想必慕容赪的计划,原本是打算借此次南下的机会,除掉自己,以免有所后患。 但慕容赪也不愚笨,知晓他慕容阁作为质子,若是在建康城中出事,一定会惊动晋室朝廷,到时,晋庭追查下来,事情将变得无比复杂棘手。 故而,自己最好的葬身之所,便是回蓟城的路上,一来,路途遥远,慕容赪可以借大量的意外遮掩,二来,远离建康,也不会牵扯到晋庭,引来麻烦。 正是因为此,那些侍卫才会甘冒风险,护送自己出城,但其最终的目的,正是为了在回蓟城的路上,完成慕容赪交给他们的任务。 慕容阁想着这些,不禁再度呼出一口寒气,脑海中闪过慕容赪那歹毒的眼神,也使得他目光阴冷下来,慢慢攥紧了拳头。 不错,瞒天过海,逃离建康,这仅仅只是计划的第一步而已,而后的路依然漫长凶险,而他身边,可以信赖的人,或许只有身旁的陈琴一人。 而提起陈琴,慕容阁倒觉得,与其说是自己冒险救了她,还不如说是她的及时出现,让整个局面出现了一丝转机,从而拯救了自己。 陈琴本是武门之后,家道没落,生活失去定所,方才沦落为无依无靠的游侠之客,常年在建康城内干一些劫富济贫的勾当。 也正因为此,陈琴一介弱女子,却几乎将建康城内的世家大族通通得罪了个遍,成为各方豪绅欲除之而后快的“江洋大盗”。 然而,纵是陈琴武艺高强,屡屡得手,又屡屡逃脱,却也有失算的时候,而就是在这样的时机下,让她遇到了同处困境中的慕容阁。 望着炉火,慕容阁仍然记得那个初次遇见陈琴的夜晚: 那是一个建康城的寻常雨夜,慕容阁同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左右晃荡的从一家酒肆出来,走在回质子府的大道上,而身后的侍卫则打着纸伞,面色极不耐烦的紧一步慢一步的跟着,还时不时上前搀扶一下站立不稳的慕容阁。 就在这时,大道前方的黑夜中却传来了一阵喧嚣,还没等慕容阁反应过来,一大队操戈执戟的世家族兵,横冲直撞的向着自己开来。 来不及躲闪,慕容阁便被对方一把推倒在一旁,让开了道路。 “大胆!!!” 趁着酒劲,慕容阁望着一路开过去没有丝毫停留的世家族兵,大吼一声。 在侍卫的搀扶下,慕容阁慢慢起身,本来欲追上前去,痛打对方一番。 但就在偏头的一刹那,慕容阁停住了,因为借着一点微弱的火光,他能看到,在一旁的街角,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慕容阁推开侍卫,独自一人走到街角的昏暗处。 果然,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侠客蜷缩在此,只是他身子偏于瘦弱,又纹丝不动,方躲过了刚才那帮族兵的追捕。 慕容阁再靠近一些,才发现,侠客的左肩上正插着一枚箭矢,头上的裹巾也已经散开,雨中的发丝贴粘在脸颊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尽管一身男装,但却是一幅女子的柔美容颜。 慕容阁的醉意一下子消散全无,在伫立了良久之后,终于不顾随从侍卫的劝阻,背起这位女侠客,绕开人群,回到了质子府中。 而后,在慕容阁的亲自照料下,陈琴的伤势渐渐好转,到最后,也算是彻底痊愈了。 因为有救命之恩,再加上慕容阁的刻意挽留,故而,平日里,总是慕容阁去哪,陈琴便一身男装跟到哪,而那些随他从蓟城来的侍卫见了,也不好置喙,更不会去怀疑什么。 而这,正是慕容阁想要看到的。 慕容阁清楚的知道,那些护卫都是慕容赪的手下,都是要在最后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因此,一人独在建康的他,急需要一名自己信得过的心腹,方能存生。 而陈琴的出现,解救了慕容阁的所有困境。 慕容阁的救命之恩,再加上亲自照料,便足以让对方推心置腹,甘心效命,而陈琴的女子身份,更能以男女私情为由,让那些慕容赪的亲兵毫无防备和警戒。 直到最后,还是在陈琴的掩护下,慕容阁才能安然无恙的出了建康城门,逃回蓟城。 因而,不得不说,陈琴的出现,让摆在慕容阁眼前的死局彻底活了过来,也让从前独来独往的慕容阁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想到这些,慕容阁不经意的侧过眼去,看着正烘着小手的陈琴,却久久不忍移开目光。 陈琴纵然游侠数年,还被人冠以“江洋大盗”的恶名,但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而已,换下男装,散开长发,穿上本该属于她的一身女衫,再加上她那本就生得俏丽的脸庞,此刻却是像一朵莲花一般,骤然绽放在了慕容阁眼前,竟看得慕容阁渐渐失了神。 许久后,慕容阁方才回过头来,听着江浪拍打小船的声响,渐渐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明显的温情笑意...... *************** “什么?慕容阁逃了!!!” 兰府内,当司马徽和兰咎听闻这个消息时,不由得同时一怔,竟难以相信的呼出声来。 林潇云点点头,接着道:“末将回来时,已有大批的军队向东追捕而去,但无疑是追不上了!” 司马徽听闻,眉头紧锁着,没再说话,而兰咎则长叹一口气,接连摇头,叹息道:“王燮啊王燮,作为一国之相,你怎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啊!” 稍稍停了一会,兰咎才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对门外候着的老吴吩咐道:“老吴,速去把叶公请来!” 老吴应了一声,便向着二进的叶公居所而去。 叶凌早已睡下了,但听闻越王有要事相议,便裹一件深衣,踏着木屐,即刻随老吴来到了客堂中。 当林潇云把前因后果讲给叶凌听后,叶凌先是惊诧道:“好一个金蝉脱壳,没想到慕容阁竟有如此本事!” 但说完后,他随即又犯起焦虑来:“慕容阁的潜逃,该不会影响如今的大晋邦交吧?闽越国、南乌国,这些南方附庸小国,会不会望风而动啊?” “这些都是后话!”兰咎听了叶凌的担忧,摇了摇头,道:“眼下该担心的是明日朝堂之上的波动,吾等能不能尽力稳住当今的局面!” “莫不是皇上要借机惩治礼曹长吏褱安背后的一系势力?”林潇云知道,车骑将军郭安与礼曹长吏褱安私下来往甚密,而同时也都是义阳人士,是当初追随周言一同投奔到吴王府的,而如今慕容质子出逃,这二人都有着失察之罪。 “不!”兰咎摇了摇头,回道:“不要忘了,当初是王燮越过褱安一干人等,将慕容阁安置在了晏式府邸,郭安今日也只是奉相府之令行事而已,而更重要的是,今夜的建康守备军竟然只认相府调令,这是何等的僭越?因此我担心的,是陛下会不会借题发挥,极力削弱王氏在朝中的影响,又或者是干脆直接拿掉王燮!” “拿掉王燮?”叶凌难以置信的摇摇头,道:“慕容质子潜逃,终究不过是说明慕容部已有反心,王燮虽有错失,但无罪过,就因为此小过而裁撤一国之相,是万万不可能的!” “慕容质子潜逃,此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而至于守备军只认相府调令一事,哼哼,更是可大可小了!”司马徽开口了,挑着眉,眼神严肃道: “往大了说,慕容阁潜逃一事有害于邦交,有辱于国威,是有损天子颜面的大事,而守备军只认相府调令一事,更能被有心人将其与谋反大罪联系在一起!不过最重要的,是如今王氏在朝堂上确实势力过大,再放纵不理,只怕日后难以制衡,如此一点小过,断然不可能裁撤一国之相,但陛下若是不想王燮在这个相位上呆下去了,就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司马徽一席话出口,使叶凌不禁联想到了当日礼宴上的情景:王燮仅凭一句虚言,便将大殿拔剑的林潇云救下。 到此,叶凌也算恍然明白了: 在司马旭登临帝位之前,他最大的顾忌是拥兵北伐的越王司马徽,因而他亟需各地名门宗族的支持拥戴,而一直联系在南北二地世家门阀之间的,正是琅琊王氏,介于此,他才不得不依仗王燮,也不得不给予王氏莫大的朝堂利益。 可现如今,司马旭已经承袭道统,君临天下,而登基大典上的那一幕,也表明越王认为君臣已定,甘为臣民,又或准确来说,司马旭认为越王司马徽短期之内暂时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皇权帝位,而即便是司马徽举兵谋反,自己也有“大义”持手,又有全天下的世家支持,只要假以时日,根本不足为惧。 于是,日益坐大的琅琊王氏,对司马旭来说,便很快成为了朝堂之上的第一大威胁。 而通过今夜调令的这件事,也足以说明,王氏在朝中的影响力的确过大,或许已经威胁到了皇权圣威,那司马旭借此机会,削弱王氏,集中皇权,也便不是不可能的了。 “我想明日在朝堂之上,定有各方势力跳出来弹劾王氏一派,我们该如何行事?”兰咎听闻司马徽的话,点点头后,又问道。 面对如此局面,房内一时陷入安静之中,在烛火的摇曳下,司马徽忖度良久之后,终于定音: “保王氏!” 三人听闻,先都是一脸惊讶,但随即兰咎反应过来,点点头,表示赞同。 过了片刻,叶凌也似乎松了口气,点了一下头,但即刻又皱着眉,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 林潇云似乎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为何?” 司马徽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叹道:“这丞相之位,目前朝中,除王燮外,尚无人能担此大任,吾等若想光复中原,后方不能乱!” 四人又稍稍小议了片刻,见夜已至半,便都散去,回房休息了,因为第二天的早朝,四人不能再像往日一样,置身事外了。 翌日,城东皇宫天和殿内。 还没到上朝的时分,百官便以长沙王和越王为首,分立左右两拨,伫立在大殿内,低声耳语,窃窃私谈,脸上的神色也是或焦虑,或不解,或忐忑不安,又或是幸灾乐祸。 而王燮则独自一人,手持玉笏,默默低头恭敬的站在司马稷身后,不与任何人搭话,也不回答任何人的话,已是雪白的眉头紧紧皱着,时不时还长叹一口气,满眼沮丧的微微摇一摇头。 在一片不大的喧嚣声中,司马旭身着龙袍登上圣位,而百官见状,也在司马徽和司马稷的带领下,高呼“万岁”,行跪拜大礼,随后,便各自退回到大殿两侧安置的蒲席上,席地而坐。 司马旭坐于圣位,紧皱着眉,扫视了一眼殿内的百官,又故意咳嗽了两声,最后目光落定在居于百官上位的王燮身上,方才沉声道:“关于昨夜慕容质子潜逃一事,想必众爱卿都已听说了吧,今日朝议就议此事!” 话音刚落,便有一位坐于较下方的官员起身,手持玉笏,恭敬的走至殿内中央的铜鼎前,躬身行礼后,弹劾礼曹少掌司陈侗,称其玩忽职守,刻意懈怠,甚至有里通外国之嫌。 朝中人知晓,礼曹少掌司陈侗虽然人微言轻,但当日正是他受王氏示意,将慕容质子安排在晏氏府邸的具体实施者,其所属阵营,也就自然不言而喻了。 接着,便又有官员上前弹劾守备军督军王载,责其荒废军务,不事操练,致使建康守备松懈,慕容质子乘机潜逃。 而后又上来四五人,皆是弹劾王氏一脉的在朝官吏,罪名也是越扣越大,双方激辩不止,整个朝堂一片火药味。 而后,便见众臣中走出一名中年官员,上执一礼后,昂声道:“微臣廷尉左司柳宴,就此事上奏弹劾右丞相王燮!” 此言出口,朝堂上霎时安静了下来,这是第一个将矛头直指当朝丞相的弹劾,而经由柳氏族人出口,似乎是给了众人一个极强的暗示。 王燮听闻,低着头弓着腰,用余光微微扫视了一眼上奏弹劾的柳宴,四根满是褶皱的手指捏了捏手中的玉笏,便没了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听那柳宴接着细细道来: “右丞相王燮,以权谋私,在朝中大肆安插王氏宗亲,营结党羽,插手城内禁军,欲图不轨,此为其罪一!” “身为朝廷重臣,却知法犯法,纵容王氏宗族非法强占他人土地庄园,且多次联合侨姓世家,刻意打压江东本土世族,此为其罪二!” “担一国丞相之职而不思其责,懈怠失职,致使慕容质子轻易潜逃,对外有损于大晋国威,对内则有失于天子颜面,此为其罪三!” 柳宴一口气便列举了王燮的三条罪过,且用词激烈,话语通顺,一看便知是事前早已准备好的。 柳宴说完后,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圣位上的司马旭,稍有斟酌后,才又接着道:“因此,微臣斗胆进言,罢黜王燮右丞相之职,另立贤者能人为相!” 第一五四章 朝堂风雨(下) 柳宴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圣位上的司马旭,稍有斟酌后,才又接着道:“因此,微臣斗胆进言,罢黜王燮右丞相之职,另立贤者能人为相!” 听柳宴说完,司马旭又看了一眼仍旧低着头,满脸丧气模样的王燮,皱了皱眉,并没有说任何答复柳宴的话。 “微臣以为不可!” 柳宴话音刚落不久,便又一名朝臣,握着玉笏从蒲席上站起身来,走至铜鼎前的柳宴身旁,对司马旭行一礼后,看了一眼柳宴,接着道: “微臣以为不可!柳左司所举丞相的三条罪状,真假暂且不论,就连究竟是罪行还是过错,都有待商榷,怎能轻易提罢黜当朝丞相一事!” 司马旭听闻,冲那名朝臣点点头,道:“程锦,你接着说下去!” 程锦听罢,再度躬身,接着道:“王氏宗族强占他人庄园土地,臣下作为户曹长吏尚没有听说此事,不知柳左司从何得知?再者,就算王氏宗亲强占土地,那也只能说明丞相作为一族长者,没能管教好族民,是错失而不是罪状!” “刻意打压江东世族,更是子虚乌有,至于安插王氏宗亲,营党结私的罪名,请恕臣冒昧,柳左司你,还有廷尉署的柳肄柳司马,都出自名门柳氏,是否阁下还要上奏弹劾柳太尉安插宗亲,营结党羽呢?” “你......”柳宴被对方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愤怒的瞪了程锦一眼,一拂衣袖,满脸铁青的将头扭向了一边。 程锦不去理会柳宴,只是接着道: “而慕容质子潜逃,微臣倒以为,此事正好暴露了慕容部的狼子野心,反而能让吾等更加清醒的认识当前天下格局,并早作防范,避免了日后在不知情的境况下被慕容部倒戈一击!因而,当微臣听闻此事时,第一反应竟以为这是右丞相的刻意安排......” “强词夺理!!!” 程锦说着,却被殿内的另一人打断了,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位发须尽白的老臣手持玉笏,颤巍巍的从蒲席上站起身来,摇着不稳的步伐,一边走至大殿中央,一边再度用那有些浑浊的嗓音高喊了一声:“程长吏休得强词夺理!” 那老臣行礼过后,用些许惋惜的目光看了一眼王燮,而王燮也抬起眼来,神情复杂的望了望对方一眼,便又沉下头去。 “营党结私,打压江东世族,对此老臣不知其真伪,不敢妄谈!然慕容质子潜逃,右丞相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程长吏非但不谴责弹劾,反而大举称颂,为其开脱罪行,老臣万万不敢苟同!” 司马旭听闻,赞许的点点头,道:“谢荃,你说的有几分道理,那以你之见,应当如何裁决此事呢?” 谢荃顿了顿,回道:“老臣虽然认为右丞相王燮负有罪责,但也不赞同柳左司‘裁撤丞相,另立他人’之策!老臣以为,右丞相王燮辅佐陛下稳定江南,虽有不世之功,然此次慕容质子潜逃,盖因其玩忽职守、大意麻痹所致,因而,罚俸一年,降爵一品,方能对朝廷及天下有所交代!” 兰咎听完谢荃的话,不禁暗暗点了点头,心道:没想到这朝中还有如此头脑清醒之人,如此,便好办许多了! 但司马旭听闻,则看着俯身的谢荃,冷冷笑了笑,道:“谢荃啊谢荃,你还真是手下留情啊!”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谢荃听闻,骤然冒出一身冷汗,连忙躬身赔罪道:“微臣只是公事公议,绝不敢夹杂半点私情,还望陛下明鉴!” “行了!免礼吧!”司马旭淡淡的回了一句,同时又望向了王燮,似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哦!对了,谢荃!”司马旭转头,想起什么一般,接着对谢荃道:“朕听闻你那小儿子才思敏捷,见识超群,甚至在同龄人中有‘再世卧龙’的名号!朕也曾多次派人欲招揽他入幕府为僚,都被他毫不留情的给拒绝了,什么时候,你把他给朕请到朝中来,朕定许他高官厚爵,好让他全心全意的为朕出谋划策!” “多谢陛下隆恩!”谢荃俯身谢礼,然而又露出为难的脸色,道:“犬子能得到陛下的赏识,微臣倍感荣幸!只是犬子性格孤傲,又常常出言不逊,微臣担心他少不更事,会惹怒陛下!” “哎!”谢荃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怪只怪微臣太宠爱这个小子了,才让他性格如此糟劣!” “也罢也罢!”司马旭笑着摆了摆手,道:“你们谢氏人才辈出,也不缺这样的能人贤士,你大儿子谢温,在荆州处理事宜,也为朕分忧不少!” “多谢陛下抬爱!”谢荃再度拜谢后,便又摇着蹒跚的步伐,回到了距王燮不远的蒲席处,艰难的坐定,与抬起眼来的王燮意味深长的相视一眼。 “微臣以为!” 在谢荃退下后,又一名朝臣手举朝板,高呼上奏:“慕容质子为才识不凡之辈,丞相王燮如此放任其逃回北方,无异于是放虎归山,日后定成为大晋一患,因此,微臣谏言,罢免王燮右丞相之职,另立贤者!” 说罢,又是一名朝臣上前,接着道:“臣附议,若王燮能妥善解决此事,便留任相位,若不能,则另立贤者!” “臣以为不可!如今江南方定,陛下刚刚登临帝位,便罢免当朝丞相,实为不妥,实为不吉,更有损陛下贤名啊!” “臣也以为不可!王丞相见识不凡,且本分为民,多得侨姓世家和本地世族的拥戴,仅因此事而遭贬,微臣担心对朝廷不利!” ...... 大殿内,百官就此事,几乎起了争执,使得朝堂上异常的吵闹,而司马旭也对于百官放任不理,坐于圣位上,似乎旁观着这一切。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仅凭这样一件事扳倒当朝右相,是不可能的,但之所以柳氏将矛头直指王燮,大力渲染,只是想让这件事情看起来严重而已,以便能顺理成章的罢免几名王氏一派的官员,从而削弱王氏的在朝中的势力。 叶凌和兰咎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因此并没有急着上奏陈明意见,只是看着双方各种各样的驳斥与争辩,而这也都被司马旭看在眼里。 过了良久后,司马旭才大声的咳嗽了几声,示意朝堂中的百官安静下来,而后,刻意询问道:“兰咎,你对此事有何谏言?” 兰咎听闻,手持朝板,迈步至大殿中央,俯身一礼后,道:“微臣以为,丞相王燮有过失!” 司马旭看着兰咎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虽然有过失,但决不可轻言罢免!慕容质子潜逃,负责统筹安排此事的右丞相的确担有责任,然而,若陛下因此事裁撤王燮,陛下又打算用何人为相,来反制慕容部呢?又有何人有能力,来真的为陛下分担忧虑呢?” “因而,微臣以为,谢司徒所言有理,对王右相罚俸降爵,以示惩戒,并留任原职,将功折罪!” 司马旭听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待兰咎退下后,又接着问叶凌道:“叶凌!你怎么看?” “微臣也以为,当朝右相,不可轻易罢免,更何况,如今江南刚定,人心不稳,尤要慎之又慎!” 叶凌刚说完,柳湛便起身,快步走着大殿中央,行礼后,不满道:“臣有异议!” 叶凌自然能感受到柳湛话中的敌意,故而没有任何要反驳辩论的想法,只是恭敬的后退三步,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蒲席上。 “仅因为是当朝丞相,便不可轻易罢免?就因江南初定,便要纵容?简直是岂有此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燮虽为丞相,却如此疏忽大意,致使慕容质子轻易潜逃,危害大晋邦交,有失大晋国威,如此重罪,尔等还要包庇辩解,简直是大逆不道,视天子颜面于无物!” “而且,我还听说,昨夜建康城内各处驻军,竟只认相府律令,本太尉就想问一句,右丞相如此插手禁军事物,究竟是何居心?谋反吗?!” 柳湛大声说出最后那三个字,竟使得朝堂之上骤然寂静,百官面面相觑,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说王燮有谋反的居心,他们自然不信,但城内驻军本应听从太尉府的调度,而昨夜却出现那样的情况,这的确是很大的越权了,难怪柳湛的言辞会如此激烈。 说完,柳湛对圣位上的司马旭俯身行礼,语气愤慨的接着道: “因此,臣谏言!对内罢免王燮右丞相一职,整顿城内禁军,对外即刻降旨慕容部,勒令其再度遣送一名公子,前来建康为质!” 司马旭听闻柳湛的谏言,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满意的点点头,道:“太尉说得有理!” 但随即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转头对一旁的司马稷道:“端亲王觉得如何?” 司马稷些许尴尬的笑了笑,道:“臣弟以为,此事陛下自有圣裁,臣弟之愚见,还是不要拿出来显摆了吧!” 司马旭听闻,也是笑着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扭头又问道: “誉亲王呢?” 司马徽听闻,一脸严肃的俯身行礼后,道:“臣弟之见,当朝右相,不可轻易罢免,还望陛下三思!” 司马旭听闻,同样是点了点头,但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王燮!你有何要辩解的吗?” 终于,在大殿沉默了良久后,司马旭还是将目光定格在了右丞相王燮的身上,沉声问道。 王燮听闻,本就沮丧的脸更加阴沉,摇摇晃晃的起身,简单整理了一番有些散乱的白色胡须,慢步蹒跚的走到了大殿中央,在百官瞩目下,艰难的俯身行礼后,沧桑道: “老臣一时疏忽,致使慕容质子潜逃北方,损害大晋国威,陷大晋邦交于艰险之中,更有失于天子颜面、朝廷权威,臣之罪责,足称祸国殃民......” 王燮停住了,似乎在犹豫,又或许实在是心中不甘,良久后,方才下定决心一般,抬首用那颤抖的浑浊嗓音接着道: “臣愧对于陛下隆恩,愧对于大晋江山......臣自知罪行深重,自请辞去右相一职,以谢天下......望陛下......开恩......” 王燮说完,大殿内的百官一时间无不是瞠目结舌,就连一直言辞激烈的柳湛都目瞪口呆的怔在原地,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这......” “怎么会这样......” “这可如何是好啊......” 短暂的沉寂之后,朝堂之内即刻泛起了波澜,百官朝臣面面相觑,纷纷难以接受的议论开来。 司马徽和兰咎听闻,也是十分不解的相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的望向了仍俯身在大殿中央的王燮,始终想不明白为何王燮会主动请辞。 而司马旭见状,也是愣了一愣,良久后才反应过来,脸色复杂的点了点头,待大殿内安静些许后,郑重其事的道:“右丞相何必如此,我大晋江山还要多多仰仗右相才是!” “臣已年老体衰,才会干出如此糊涂之事,臣愧对于江山社稷,愧对于陛下,还望陛下恩准!” 两人又走了一番三请三辞的过场后,司马旭的眼角也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故作沉重的道: “既然右丞相请辞......” 然而,说到一半,司马旭又顿时停住了,右手有些不安的握紧了龙椅上的龙头扶手,随后又颤抖着慢慢松开,接着道: “既然右丞相请辞,那朕便不再强留,准你王燮告老还乡了!” 这一句话出口,大殿内再度掀起了更大的风波,甚至不时有朝臣不顾礼制,呼天呛地的上奏道: “不可!陛下不可啊!” “如此举动,实为胡寇之福,陛下三思啊!” 但司马旭并没有理会这些,而是向一旁的宦者令挥了一下手,示意他按礼制办事。 宦者令接旨后,便亲自端一覆有金色饰龙锦布的檀木面案,恭敬的小步迈至大殿中央,弯下身去,恭敬的将面案递伸至王燮跟前。 王燮看了看身前的面案一眼,无比沮丧的摇了摇头,又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然后颤巍巍的将别在腰间的相印取下,庄重的将其放置在面案上,用手轻抚一下,将其理顺。 接着拔下头上那一根象征着权贵的玉制发簪,并取下饰银相弁,一并放在了案面的相印旁,露出了那一头的白丝和如雪般的整洁发髻。 宦者令恭敬的后退三步,然后转身将面案端至了司马旭身前的圣位席案上。 司马旭默默看着这一切,脸色一时阴一时晴,直到相印被端至身前,仍然显得犹豫不决。 而王燮却反倒豁达了一般,跪下身去,对司马旭行了三叩之礼后,站起身来,立于大殿中央,又对着百官拱手俯身,行一礼,而后便迈着雍然的步伐,在满朝文武复杂多样的注视之下,踏出了大殿,向着宫门远去。 王燮出了大殿不久,司马旭便没有了心思去听那些朝臣的上奏谏言,脸色复杂的宣布了退朝,大踏步的向着后殿的方向而去。 而对于其他被弹劾的朝臣,也自然不了了之了,没有了后续的惩罚。 毕竟王氏在朝中的主心骨倒了,那些小鱼小虾也翻不起浪来,留在朝中反而能安抚一番王氏,不至于激起突变,而且对于柳氏和周氏的遏制,作用还是相当大的。 而叶凌也在散朝后,心中忐忑不安,循着王燮离开的方向急急的追了上去,不过,好在王燮腿脚不算利索,没有走远,因而,未出宫门,便被叶凌追上了。 “昌皓兄!昌皓兄!昌皓兄且留步!!!” “昌皓”是王燮的字,因为王燮辞去了相位,在宫廷内,叶凌不便再以官职相称,只能直呼其字,让对方停下脚步。 王燮听闻,停了下来,转头见是叶凌追来,复杂一笑,道:“不知叶公有何事啊?” 叶凌在王燮身前五步停住了脚跟,喘一口粗气,稍稍平复一些后,道:“昌皓兄为何要辞去相位?何至于此啊?你难道不知,你这番举动,于大晋朝廷而言,或将更加不利吗?” 王燮立于宫门处,任由寒风吹刷着他两鬓的白发和一尺白须,半响没有言语,最后只是苦笑了笑,道:“叶公所言,老夫都知晓,只是,老夫亦有难言之隐,不得已而为之!” 正说着,司马徽领着兰咎和林潇云也跟着叶凌身后,来到了宫门处,而王燮见了,一一恭敬的俯身行礼道谢。 叶凌见王燮如此答复自己,便也只能叹气摇摇头,没有再接着追问下去,然而,兰咎却一直有所怀疑,见此时正有机会,便向王燮求证道: “在下一直不明白,自礼宴之后,想必丞相大人早已知道那慕容阁非寻常之辈,为何还没有行动,仍然将其安置在宴氏府邸,敢问您原先是有其他考虑吗?” 王燮听闻,似有些淡然的笑了一笑,道:“老夫已辞去相位,兰中书还是不要再如此称呼老夫了吧!” 稍稍顿了顿,王燮长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沮丧的望着远方,接着道:“兰中书见笑了,老夫哪能有什么其他考虑!” “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取其辱而已......” 王燮叹着气说完后,双眼无神的摇摇头,对司马徽一行四人再度俯身行礼,道:“老朽府中还有些家事要处理,先行告辞了!” 言罢,王燮转过身,向着宫门外而去,最后留给四人一个艰难蹒跚、发髻凌乱的狼狈背影...... 而司马徽望着王燮离开的方向,又回忆了良久之后,终于眉头越皱越深,再度重复一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后,方才长舒一口气,叹然道:“王燮啊王燮,你没有说实话!” 司马徽的一声低叹林潇云并没有听清,于是问道:“义父,出什么事了吗?” 司马徽则摇了摇头,道:“没事!” 停顿了些许,才又道:“只是觉得,该回江北了......” 第一五五章 归程 北风凛冽,薄雪已至。 一场不期而遇的初雪,悄悄覆盖了整个建康城,白色点缀在屋脊瓦梁间,使得原本就青涩的建康城更加显得精致与静谧。 高耸的南城门下,已经慢慢聚集了一排的摊贩,或挑着草鞋蒲团,吆喝叫卖,又或是推着简易的炕车,趁着进城人流最多的时候,卖一些炕饼面食。 当然,这其间,也能间或听到一些喊打喊骂的声音,那则多半是走投无路的江北流民前来偷食被发现了,遭到一顿恶打,从而引起的阵阵喧嚣。 因为落雪的缘故,接近巳时,天色才算完全亮堂了,也是在这时,朱红的“越”字王旗,徐徐飘展,在一队轻骑的开路下,三架马车从城内驶出,依次穿过涵洞,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随后,数名肩披华贵雪袍的乘客,纷纷下了各自车架,合在了一处。 再往南去数百步,秦淮河畔,也有一名青衣士子领着三两个身材魁梧的族兵正向这边赶来,而河岸码头则停泊着数艘挂有“兰”字灯笼的渡船。 “臣不能再随越王征战江北了,还望殿下恕罪!” 兰咎说着,拱手俯身,欲行大礼,却被司马徽双手扶住了。 “陷兰左使于如此艰险的境地,是本王有愧于你!”司马徽叹然一句,但随即又淡淡一笑,接着道:“然而,正如兰左使之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你兰氏保我五营军的大后方,何愁北伐大业不成?” “越王高抬了!”兰咎也笑了一笑,道:“臣定当谨记与殿下之约,共谋北伐大捷!” 最后这句“共谋北伐大捷”,兰左使说得声音很大,但说过之后,即刻又压下声线,低声细语的对司马徽道:“殿下,此处有人监视,不宜多说,及时赶路吧!” 司马徽听闻,不经意的转头望去,却见在城墙外的一众小摊贩中,的确有人心不在焉的盘弄着手里的活,并不时侧眼过来,带着打探的眼神扫视一番又随即低下头去。 就连远处的城墙拐角处,都有时时刻意隐藏行踪的流民模样的探子存在。 再抬头望去,南城门上的城楼前,却是有一位衣着华贵的老者,伫立在城墙上。 那老者见司马徽望向自己,也没有回避,只是客气的笑了笑,恭敬的拱手行了一礼,便又恢复到了前一刻的站姿,一动不动的望着下方秦淮河畔的这一切。 对于这位老者,司马徽有些印象,当日针对王燮一事,在朝堂上,便是他提出“罚俸降爵”的处置提案,其名为谢荃,已过花甲之年,乃当今会稽谢氏家主,官居司徒,也称得上是吴王司马旭早期的支持者之一。 司马徽也回应的点了点头,同时示意兰咎,兰咎回头望去,见是谢荃,转过身,行一礼后,大声冲着城楼笑道:“谢司徒也来礼送越王?” 谢荃听闻,抚着胡须,笑而不答。 兰咎见状,也笑了一笑,回过头来,对司马徽道:“臣听闻朝中传言,原本皇上是打算亲自来礼送殿下的,可昨日偶感风寒,便只得作罢!” 兰咎说着,露出了一丝自己都不相信的笑意,又接着道:“新任丞相周言,也因为庶务缠身,不能前来相送,故今日早晨还特意遣人来兰府,道明谢罪!” 司马徽听闻,也意会的笑出声来,道:“也就是说,原来本王出城,还是一件值得惊动圣驾的大事啊?哈哈哈哈......” 但笑过之后,司马徽神情又变得黯淡下来,望着高耸的建康城墙,长叹一声,轻声点头道:“如此就好,平平淡淡,不惊不扰,嗯,如此甚好,甚好......” 在一旁一直没有言语的叶凌,听闻司马徽的这番感叹,也不禁悲从中来,论当今晋室,谁人堪称中流砥柱,无非是举师北伐的越王司马徽和整顿江左乱局的实权人物——王燮。 可现如今,王燮被迫交回相印,辞官归乡,而越王离京,前往北伐前线,百官朝臣,竟无一人前来相送,怎叫人心中不沉闷悲凉。 兰咎也叹了口气,看向秦淮河的方向,岔开了话题:“殿下,仲谙来了!” 司马徽听闻,转头望去,那领着随从的士子已走至身后,并俯身行礼,恭敬道:“草民兰汕,拜见越王、叶公!” “嗯!”司马徽点头示意,并没有过多言语。 叶凌则依旧客气回一礼,道一句:“兰公子有礼了!” “仲谙,交给你的事宜都安排妥当了吗?”兰咎望向兰汕,淡然问道。 “按照大哥的吩咐,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兰咎满意的点点头,对司马徽详实说到:“此番回江北,下臣已为殿下安排了最为周全的行程,仲谙会一直护送殿下直到南阳!” 司马徽听闻,却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还是要先回一趟荆州!” 叶凌和林潇云听闻此话,各自流露出了几分喜色,而兰咎听了,则先是意会的点了点头,接着用些许试探的语气问道:“殿下是担心大军的粮草一事吗?” “没错啊!”司马徽轻轻叹了一口气,用警惕的眼神望了一眼四周,接着压低声音,满是愤恨的道:“司马旭将你强留在建康,真等于是斩断了我的一只臂膀!北伐一年来,大军粮草供给全系你一人之身,他们正是看到此点,才会有这一步棋啊!” “臣多谢殿下厚爱!”兰咎说着,接着苦笑一下,道:“圣上曾在礼宴上,当着群臣百官的面许下承诺,只要我兰咎留在建康,则五营军军需粮草全由朝廷供给。” “前些时日,下臣了解到,圣上的确给户曹及兵曹两部下达了谕旨,令其筹备军需粮草,并由太尉柳湛亲自督办,实可谓是大张旗鼓、声势浩大。” 兰咎稍稍顿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冷,继续说道:“然而,据下臣打探,大半个月以来,此事却毫无进展,仍旧只是停留在那一纸帛书之上!” 司马徽听闻,冷哼一句:“本王可从来就不曾指望过朝廷的粮饷,过去在益州时是,现在也是!” “其实对于军需粮草,殿下大可不必过于担心!”兰咎话锋一转,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胸有成竹。 看着兰咎的这番变化,司马徽有些不解,问道:“此言何意?” 兰咎没有弯弯绕绕,直言解释道:“虽然下臣已不在江北,但殿下的帐中仍然有堪此重任者在!” “谁?” “兰致!” “兰致?”司马徽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带着怀疑的语气反问一句。 兰咎郑重的点点头,笑着道:“殿下或许会怀疑下臣举贤唯亲,然而臣这是举贤不避亲!” 见司马徽眼神中还有怀疑,兰咎又继续补充道:“兰致追随我闯荡多年,对于益州、荆州及江北之地的水路交通都甚为了解,且熟识与兰氏交好的各方世家名门,能继续代表兰氏,拉拢益州和荆州的豪强为殿下效力,另外,兰致统兵还算有方,在粮道的防护上,也能做到有备无患!因而,下臣觉得,相较于我这个世伯而言,他应该能做得更好!” 司马徽听闻,这才舒展开了眉头,看向兰咎,点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具体事宜你还有什么规划吗?” “下臣早已安排好了!”说着兰咎向身后的老吴一挥手,而老吴得令后,也将一直背在自己身上的一个行囊取了下来,双手递到了兰咎手中。 兰咎将行囊转手呈递给司马徽,道:“这里面有一些书信及契约,殿下回到江北后,将其交给兰致,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的!” 林潇云上前,接过行囊,掌在了怀中。 这行囊看上去很大,但实则很轻,正如兰咎所言,里面的确是书信契约一类的纸质类物件。 司马徽见罢,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兰咎,良久没有言语。 半晌之后,司马徽才长出一口气,将视线移到了身后不算宽阔的秦淮河上,道:“时辰不早了,吾等启程吧!” 兰咎听闻,也意会的点点头,随即迈开步伐,随在司马徽身后,不紧不慢的向着渡口方向的泊船而去。 兰咎领着老吴,立于渡口,张目望着司马徽一行三人在兰汕的引领下陆续上了渡船,随后躬身作揖,对渡船上的三人道:“殿下,叶公,林将军!一路保重,后会有期!” 司马徽点着头,脸色并不算好看,而叶凌和林潇云则各自抱拳回礼,道一句:“兰左使后会有期!” 最后,在兰咎的示意下,渡船上的船夫收起锚绳,用樯橹慢慢支离了河畔的木质渡台,小船也渐渐驶别了岸边,向着秦淮河的中心漂去。 三人立于船首,回望着高耸的建康城墙和河岸渡口的兰左使渐行渐远,神情都甚是复杂,久久没有言语。 过了不知多久,司马徽才轻轻叹了口气,掀开帘幕,进了船内,而远处一直望着渡船的兰咎见此,也领着老吴转身向城内离去...... 因为风向朝南,所有渡船都已收起了风帆,独留一根根突兀的桅杆,划破江面浅浅的薄雾和飞雪,陪衬着风中左右摇曳的“兰”字船灯,一路向北,沿着秦淮河驶入大江。 相较于来时而言,逆水而上总是显得乏力,即便船桨拍打江涛的声音更加急凑,也丝毫不见船身更快的向前,因而在司马徽眼中,远处建康城的轮廓,消散得也愈加缓慢,心中的忧愤也不由得越加深沉。 按照兰咎的安排,一行三人沿途不做停留,在兰汕和兰氏族兵的护卫下,一路劈波斩浪,沿着大江激流往上,直驶向上游的荆州城。 除了途径庐江时,一艘载着赵方的小舟加入船队外,便无特别了。 到庐江,已是第二日辰时了,北风未息,雪却已骤,因为赵方长久以来一直呆在兰氏宅邸,没有什么舟车劳顿可言,因而林潇云见到他时,仍旧事精神抖擞。 着一身裋(shu)褐,手腕脚腕处均用青灰色的布带绑得紧紧的,将短剑背在身后,正襟危坐于船首,面色庄严郑重,乍一看去,还颇有些游侠之客的风骨,只是多看一眼,就发现,他头上的总角发式和那冻得通红的幼稚脸庞,与先前那种侠客之风却是完全格格不入,顿时便会让人有一些忍俊不禁。 林潇云见罢,也微微笑了笑,但随即便又好似想起一些往事一般,慢步走至了船头,在赵方的身边缓缓坐了下来。 而赵方转头一见是林潇云,被吓得一跳而起,愣了片刻后,才恭敬的后退三步,抱拳躬身行礼,道:“赵方拜见林将军!” 林潇云见赵方如此拘谨,和然一笑,摆摆手,道:“自然点,不必这么拘束!来,坐下!” 说着,林潇云用手轻轻拍了拍刚才赵方坐的位置,示意他重新坐下。 而赵方见了,不敢怠慢,但又有所顾忌,左顾右盼之后,方才颤颤巍巍的在林潇云身边坐了下来。 “赵方啊,你知道江北是什么敌人吗?”林潇云望着晨间江面的波浪,有些不经意的问道。 “听父亲说过,是塞外的胡贼!” 或许是还没有完全放得开,赵方的声音有微弱的颤抖,而且越往后声音越沉闷,最后几个字几乎完全被他咽到肚子里去了。 林潇云肯定的点了点头,但双眼依然望向江面,并没有急于接话。 而赵方见林潇云点头,心中有些受到鼓舞,又接着说到:“二叔信里也提到过,那是一群凶残嗜血的怪物......” 见林潇云转头望向自己,赵方没再接着说下去,一双眼带着一丝恭敬和几分怯意望着林潇云,似乎在等待对方的评判一般。 林潇云见罢,不禁有趣的笑出声来,过后才又打趣般的问道:“那你怕不怕呢?” “我......”赵方似乎停了良久后,才说出后两个字来:“不怕!” 听到这样的答复,林潇云不禁有些好奇,因为他毕竟是过来人,像赵方这样的年纪,正是年少轻狂、血气方刚的时候,再加上是习武世家,当被问及“怕不怕”的时候,一般而言,绝对会脱口而出一句“不怕!” 这样既显得豪气,又能透射出一种无畏的世家传承,而赵方的回答显然和林潇云预期的想象截然不同,于是林潇云不由得问道:“为何?” “父亲曾教诲我说:‘天下将亡,志当为国!如今中原沦陷,男儿应当报效朝廷,护我华夏,至死不渝!’” 赵方语气还算平淡的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但说完,语气便急转直下,脸色也变得阴沉愤恨,攥紧不大的拳头,暴起青筋,接着用狠狠的语气道: “我还要为二叔报仇!手戮胡贼,以祭他在天之灵!” 林潇云听罢,方才明白了赵方踌躇的原因,脸上的笑意也即刻敛下,一丝凝重浮现在眉头之上。 林潇云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赵方继续讲述他二叔的故事: “二叔在家中武艺最为精湛,从小开始,我的剑术便是他教的!我十一岁那年,二叔离开家乡,投身军旅,几经辗转,在洛阳当上了一个什长,后来还升为一位将军宅邸的亲卫队领队,那段时间,他还经常回信家里,告诉我们中原的故事......” 虽然赵方不及十五岁,只能算是一个孩童,但此刻他脸上的那种悲悯感伤的情绪却是与他那青涩幼稚的脸庞显得格外的冲突,让林潇云见罢,心中不由得有些沉闷。 “但是从去年深秋开始,我们便再也没有收到过二叔的家信,直到今年开春,我们方才知晓洛阳陷落的消息,也得知了胡人屠城,洛阳城内十万军民,无一人幸免的噩耗......” 赵方说完,双目直直的望着前方见面的波涛,没有流泪,也没有哭泣,只是双手攥着衣角,握得很紧很紧。 林潇云见了,轻轻舒了口气,拍了拍那显得有些瘦小的肩膀,宽慰道:“国恨家仇,将来我们一定让胡贼血债血偿!” 赵方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双拳攥得更加有力了。 ************* 船舱内的叶凌掀开帘幕,来到船尾,回望着奔流向东的江水,他知道,那尽头便是已经远去的建康城,但那里,或又将是轮回的起点...... 想到此处,叶凌不禁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然而,向前望去,荆州的方向,却又让他翘首期盼着,只觉一股暖流涌入心间,几分喜色也随之慢慢浮上了脸庞...... 第一五六章 再聚首 旭日和风,浪涛粼粼。 今日的荆州城竟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大好晴天,尽管凛冬的寒风依然刺骨,夹杂着江面冰冷的水汽吹刷在叶凌的双鬓,却依然拂不去他心中那股涌动的暖流。 远方不远处的荆州城墙,在一年之前还让自己无比的陌生和迷茫,但此刻却又让他觉得是如此的熟悉和温暖,这种体会,就如同往日里,他率军征讨边塞凯旋洛阳时一样。 不错,那正是回家的感觉。 叶凌看着那高耸的荆州城越来越近,不禁长长的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的明显了。 “义父,要不要遣人通知勇字营,让他们派人前来接应?”林潇云一身戎装,立于司马徽身旁,用征求的口气询问道。 司马徽眯着眼,审视着不远处的荆州城,摇了摇头,回应道:“不必,不用惊动他们,我们离开建康的时候是不惊不扰,现在回到荆州也要如此!” 司马徽说着,嘴角意味深长的上扬了一下,而林潇云见罢也多少明白了其中意味,显示出一种严肃的神情来。 然而,当船队驶入汉江,慢慢靠近荆州城时,迎着温和的日光,林潇云却远远看见,在荆州城的北城门下,却有两辆车架和一队兵卒排在巍峨的城墙之下,好似还有一名华服长吏在车队前来回彷徨,在苦苦等候一般。 司马徽当然也望见了这一切,不禁与身旁的林潇云对视一眼,疑惑的皱起眉,陷入苦思之中。 看着船队慢慢靠岸,那华服长吏也迈着急匆匆的步伐迎向汉江的岸边码头。 到得近处,立于船首的司马徽才完全看清了此人的相貌装扮: 一身褐色朝礼服,显示出他的官品不高也不低,不胖不瘦的身材将礼服撑得恰到好处,头上的轻纱冠弁因为刚才的一路疾行而稍稍有些歪斜,但仍显得庄重而严正,两条细眉,一双小眼,此刻因为脸上有些谄媚的笑容而眯了起来,下颚几丝山羊须,使其看上去年纪在四旬上下。 而司马徽一眼便能确认,此人与自己并不相识,更不会是五营军内的人。 林潇云望着快步迎上前来的此人,眼中却露出了警惕的神情,左手手指顶住剑锋,不经意间已经护在了司马徽身前。 “下臣荆州巡监谢温,在此恭候越王已有多时!” 来者见到林潇云眼中的敌意,才在稍远处识趣的停下了脚步,躬身作揖,对着尚未下船的司马徽道明了身份。 “谢温?”司马徽不由疑问一句,但却又好似十分熟悉这个名字一般。 站在司马徽身后的叶凌听罢,仿佛记起一般,问道:“莫不是谢司徒之子,光禄大夫——谢温?” “正是在下,拜见叶公!”那人仍旧俯着身,对叶凌行了一礼。 “哦!”司马徽这才想了起来,在建康朝堂之上时,的确从司马旭口中提到过谢温这样一个名字。 但审视着眼前毕恭毕敬的谢温,司马徽却又有一种浑然不自在的感觉,他挑着眉头,神色颇为不快的审问道:“本王此番返回江北,行踪还算隐秘,你是从何得知的消息?” 谢温没有料到司马徽的这把责问,尴尬的笑了笑,道:“回殿下,在您离别建康的那日起,家父便急书传意在下,令在下务必在荆州沿途保护殿下安全,因而......” “好了!”司马徽打断了谢温的话,摆了摆手,又看向城下的那一排兵卒,眉头仍未舒展,接着道:“本王知道了,辛苦你了!” 谢温听罢,又解释道:“知晓越王今日将抵荆州,所以下臣便领家兵,一早就在此恭候了!” 司马徽听闻,看着谢温,别有意味的一笑之后,指着那些远处的谢氏族兵,似乎调侃的道:“你这些族兵哪能和我勇字营的甲士相比?” 谢温连连点头称是,陪笑着又道:“勇字营将士勇猛刚毅,又怎是这等乡卒所能相比呢!只是勇字营乃越王旗下军旅,下臣未得殿下命令,又怎能置喙其间!?因而也就只能挑一些还算精壮的谢氏族兵,前来迎护殿下了!” 司马徽听闻,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下了渡船,领着叶凌和林潇云向谢温走去。 谢温见了,也客气迎上前几步,恭敬道:“越王请!叶公请!” 在谢温的陪同下,加上落在最后面的兰汕和赵方,一行六人向着城门慢步走去。 走至城门下时,还有一位年轻后辈立于车架旁等候着,面色白净,温文尔雅,见一行人走进,毕恭毕敬的作揖行礼,道:“草民谢良拜见越王!拜见叶公!” 还不等司马徽和叶凌疑惑,谢温就连忙笑着介绍道:“这是犬子谢良!” 两人听闻,面色无任何变化,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回意。 谢良俯着身,将视线又移向林潇云身上,稍稍打量一番后,才又道:“参见林将军!” 林潇云见罢,眉头轻轻挑了挑,但还是抱拳回礼道:“谢郎君客气了!” 或许是外面的声响惊动了车架内的人,一只小小的手慢慢掀开了车窗的帘幕,接着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小脑袋探了出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满是好奇的眼神看了一眼众人,最后目光却是停留在人群最后方背着短剑的赵方身上。 赵方察觉到了对方的眼神,也张目望去,与那比自己还要年幼的孩提对视一眼,脸上随即浮现出一种得意的神情来,对方见罢,瘪了瘪嘴,也毫不示弱的冲赵方吐了一下舌,便又将小脑袋缩回车架之内。 而在众人寒暄之时,又一辆车架疾疾的从城内驶出,在一行人的注视下,停在了北城门下,司马徽和林潇云见罢,难免心中有些疑惑,但谢温却是面带喜色的微微点了点头,同时瞥眼看向了一脸愕然的叶凌。 叶凌脸上的惊愕神情在一瞬间被极度的惊喜和意外所代替,那辆车架,他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正是自家的车架! “夫君!” 帘幕掀开,叶母顾不得下人的搀扶,眼眶含泪,望着叶凌,一下就跃出车架。 “夫人!” 叶凌也激动的呼喊一声,快步朝着车架而去,到近处连忙扶住了叶母,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紧接着,便又一个不及弱冠少年一个纵步跃下了车架,但在右腿落地的一刹那,却浑身一个趄趔,嘴角也稍稍抽搐了一下。 少年五官俊秀,发髻整洁,着一身青衣,比之一年前,看上去更加成熟稳住了一些,但亦是清瘦了不少,他望着自己父母的团聚,一种温暖的笑意浮上脸庞,用些许激动的语气叫到:“父亲!” 叶凌点点头,眼眶含泪的上下打量了少年良久,才欣慰的笑出声,用颤抖的语气道:“景之!太好了,太好了!” 没错,这少年,正是叶玄,一年前被鲜卑所伤,死里逃生,留下一身伤病,因而错失北伐,只得留在荆州的叶玄叶景之! 谢温在一旁抚了抚几缕山羊须,笑着道:“下臣得知叶公将回荆州,故而便冒昧遣人将此事先行告知了叶夫人,如有不妥,还望叶公宽恕!” 说完,谢温还郑重其事的拜首行了一礼。 叶凌听闻,看向谢温,眼神除了喜悦没有掺杂任何不快,连连点头赞许道:“有劳了!有劳谢巡监了!” 而不远处的司马徽见叶凌一家团圆的景象,也不禁露出了舒畅的笑意,对一旁的林潇云道:“叶公和叶夫人真是情深意厚啊,叫人羡慕!” 稍稍停了停,司马徽的眼神又恢复到往常的犀利,看着谢温,接着道:“不过这谢温倒还算公私分明,难得是个头脑清晰的人!” 林潇云听完,笑着点了点头,但目光没有在谢温身上停留丝毫,而是径直转向了叶家的那辆车架,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一般。 但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他身前不远的谢良,同样偏过头,注视着那车架,已有良久了。 果然,随着叶玄下车之后,一只纤白的手慢慢也掀开了车架前的帘幕,一张端庄秀美的脸庞从帘幕后的黑暗中现了出来,挽着整洁的发髻,盘在脑后,使肤色更显得白嫩剔透,着一身淡色襦裙,披一件白色雪袍,也增添了几分典雅之美。 但她却并没有急着下来,只是在车架内,看着一家团圆的景象,露出了温暖的笑意。 然而,即便相隔甚远,林潇云也能看见,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中,同样闪烁着几丝失落和感伤。 她的目光在叶凌三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后,又好似不经意间,投向了远处的林潇云身上,四目相对,两人目光短暂的交汇之后,却又使得她迅速的低下头去,这才迈着轻盈的步伐,下了车架。 “叔公!” 虚子怜站在离三人远一步的距离,稍稍欠身行了一礼,而叶凌也定眼看向虚子怜,神色欣慰的点了点头,但目光却颇是复杂。 而这一辆车架的到来,好似又惊动了谢氏车架内的那位小乘客,他再度探出头来,同时把一只胳膊也伸出了车窗外,把头枕在胳膊上,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车外发生的这一切。 而叶凌再望向不远处的司马徽时,才意识到,此刻团聚归团聚,但臣子礼仪还需尽到,于是便将叶玄等三人,引至了司马徽身前,郑重道:“这便是越王殿下!” 三人自然明白话中意味,叶玄躬身作揖,而叶母和虚子怜则同时欠下身去,行礼道:“拜见(见过)越王!” 司马徽含笑点点头,并没有过多的寒暄,而林潇云作为晚辈,自然有礼节上的顾及,他抱拳对叶母行礼,道:“晚辈林潇云,见过叶夫人!” 叶母一笑,颌首示意。 “景之,伤情已然无恙了吗?”林潇云又转向叶玄,关切问道。 “嗯!”叶玄高兴的点点头,同时用手重重拍了两下右腿,道:“多谢林将军关心,已经痊愈了,能上战场了!” 林潇云停了,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同时将目光,慢慢移到了自己正对面的虚子怜身上,片刻后,才显得有些拘谨的道:“虚小娘子,良久不见了......” 虚子怜低着头,目光左右顾盼,似在逃避,不敢抬头正视林潇云,但耳畔却如火烧一般,脸颊也是通红,就连往日里端庄典雅的裣衽一礼,此刻却都全然忘在了脑后,只是吞吞吐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话来:“嗯......林将军,是有很久不见了......” 但话说完,她就好似察觉到了不对,因为自己的这番回应,丝毫不像是一家闺秀对一位将军该有的礼节,倒更像是一对朦胧恋人在许久的别离之后,才有的见面对白。 想到此处,她的双颊不禁更加红润了,抿着嘴,贝齿紧咬下唇,手指紧紧缠绕着衣角,目光也偏向别处,已然是完全不知所措了。 虽然这只是发生在一瞬之间的事,而在场之人,自然也不会察觉到这样的一些小细节,但独独一人,却将这些都悉数看在了眼里,那人,便是伫立在不远处的谢良。 谢良满是沮丧的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就在不远处的那两人,轻微的摇了摇头,双眼之中尽是失落。 起初叶家车架来时,他还曾想过要上前拜会一下,但此刻,他已经觉得没必要了,当然,也完全没有了那个心情...... 几人在城门下停留的这段时间内,兰汕手下的兰氏族兵,已经将渡船上的车架一一卸了下来,随之在城门下又组成了一队不算浩荡的仪队。 司马徽挥手示意了一下,众人见罢,也都明白,该到进城的时候了,于是各自上了车架,而林潇云则同往常一样,骑着马,一身戎装的护在司马徽的车架旁。 就这样,在司马徽仪队的引头下,穿过城门,向着荆州城内而去。 叶家的车架之内,还是笼罩在重聚的喜悦之中,但反之,谢氏的车架内,三人却不发一言,氛围甚是沉闷。 过了良久,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沉静,然而,却是一声不太正经的轻叹。 叹气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扎着总角发式的小家伙,却见他两只手各拿着一卷质地做工都甚是精良的书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歪着头,眨巴着灵动的双眼,看向了仍旧一脸阴沉的谢良,用那格外幼稚的嗓音道: “哎!良哥啊!依小弟现在看来,这一卷《凤求凰》估计你是送不出去了,至于这一卷《蒹葭》呢,如果你愿意给我买三大串糖葫芦,我一定帮你送到虚姐姐手中去!” 那“三大串糖葫芦”,声音格外的高昂,就好像是在刻意强调一般。 谢良听闻,本就阴沉的脸瞬间憋得通红,但他碍于父亲谢温在一旁,没有发作,只是狠狠瞪了那小家伙一眼,恶恶的训斥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插嘴!” 那小家伙听了,露出了不乐意的神情,翻了翻眼,又道:“哼!如果有十串大大的糖葫芦,这卷《凤求凰》,我也能给你送过去!” 谢良听了,差点炸出烟来,咧着嘴,顿时就爆发了:“呵!好你个谢秦!今天不把你的屁股揍出花来,我就不姓谢!” 说着,谢良脱下鞋板,拽过小谢秦,就要在这狭小的车架内,大展一番拳脚功夫。 “谢良!别和堂弟胡闹!” 谢温沉沉的嗓音响起,谢良又狠狠敲击了一下小谢秦的头,方才收回了手,狠狠瞪了一眼后,整理一下衣裳,再度端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小家伙捂着被谢良狠狠教训了的头,龇牙咧嘴,表情不禁有些扭曲,但没有叫疼,更没有哭喊流泪什么的,这时,却听谢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秦儿,明年开春,你父亲就要赴任豫州,你是跟着你父亲去豫州呢?还是跟着伯父回会稽?” “嗯......小叔他在哪啊?”谢玄稍稍思索了一会,才眨了眨眼,抬头问谢温道。 “嗯......”谢温捋捋胡须,沉吟一下后,回道:“他应该在会稽,不然便在建康!” 谢秦好似已经忘记了刚才谢良对自己的一顿胖揍,顿时露出兴奋的神情来,高声呼叫道:“那我就回会稽!” 谢良见了谢秦这番模样,刚才心中的不快和沉闷,也似乎消散了不少,不多时,再又摇头轻叹一声后,露出了一丝夹杂着苦涩的笑意。 ************* 当队伍行至荆州城内的叶宅时,司马徽示意车架停了下来,而叶凌见车队在自家门前停下,多少猜到了一些,于是下了车架,慢步行至了司马徽的仪车旁。 司马徽则掀开帘幕,道:“叶公随本王一路奔波,颇为劳苦,现在诸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叶公就先回府休息吧!” 叶凌听闻,拜谢一番后,便领着叶玄一行下了车架,目送着司马徽的仪队走远后,方才进到叶宅内。 而虚子怜也在目睹了林潇云的数度回眸后,直到对方消失在视野中,方才跟在最后,回到了叶宅之内。 车队向着城东而去,但在将要出城时,却又停了下来,谢温见了,也识趣的下了车架,行至司马徽车架旁,尊听王命。 “勇字营驻扎荆州,也多受谢巡监照应!”司马徽掀开帘幕,以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车下俯身的谢温,道:“今日就诚邀谢大夫随同本王一起,前往勇字营营地吧!” “下臣谢殿下盛情!” 话还没说完,司马徽的车架已经再度启程,向着城外而去了,而谢温也不敢怠慢,上了车架,紧紧跟在司马徽仪队后面,出了东城门。 第一五七章 小小谢秦 荆州,上古九州之一,据传为大禹所名,而荆州城,又名江陵城,古时则有郢都之称。 秦昭襄王二十九年,秦将白起水淹郢都,尽拔其地,荆州城也因此毁于一旦。 然此城地处荆江北岸,上镇巴蜀之险,下据江湖之会,守大江天堑,扼中原神州,为东西南北八方通衢之所,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 是故,荆州城也因此毁而复建,终汉一朝四百余年,一直作为南部的屯兵重地而不甚繁华。 后汉末年,天下三分,此地又成为蜀汉和孙吴争夺的焦点,纷战多年,几经易手,终于落下了关云长大意失荆州,最终败走麦城,殒殁沙场的悲壮结局,当然,也成就了一代名将陆逊和吕蒙“白衣渡江”的奇巧谋略。 古往今来,这座屹立于大江彼岸的城池,改变了太多人的人生轨迹,白起、张仪、屈原,关羽、陆逊、吕蒙,这些扬名青史的人,都因为这座城池的兴亡得失而起伏沉沦,也同时牵动了整个神州大地的风云变幻。 这座古老的城池,使人一看见它,便好似能隔着时空,嗅到那历史长河中的战场硝烟和血腥屠戮,与锦绣青涩的建康城相比,它更像是一个经历无数厮杀,浑身疤痕却岿然不倒的战士,傲然挺立于涛涛大江边,守护着这一片的华夏大地。 提到荆州,是想不到江南的锦瑟连绵、小桥流水那般唯美场景的,也不会有春花秋叶和月下门庭的那种浪漫,能想到的只有那满面斑驳的古老城墙和攻战杀伐的壮阔疆场。 这就是荆州,当今晋室北伐的起点,也一定是退守江南的最后底线! 天色渐暗,城内也亮起了点点灯火,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连成一线,又散成一面,不知不觉间,就已将整个荆州城池都笼罩在了一片不算明亮的朦胧烛火之中。 谢氏府邸内,端坐在席案前的谢温眼神有些惶然的放下了碗筷,虽然面前席案上仍有许多美味的佳肴,但他却长出一口浊气,实在是没有胃口下食了。 谢良见父亲神色忧虑的放下碗筷,也不禁停了下来,关切的问道:“父亲?您这是怎么了?从勇字营营地回来后就总是见您忧心忡忡、愁眉苦脸的?出什么事了吗?” “哎!”谢温又长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的道:“有些事,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那......到底是什么事啊?”谢良心中更加疑惑,带着试探的口吻追问道。 “伯父是害怕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但说出的话却是极不合时宜。 谢秦小小的身子趴在自己身前的席案上,右手极不标准的握着一双筷子,就像是握住一根棒子一样难看,在自己碗里鼓捣两下,将两口米饭扒拉进嘴里,也顾不得脸颊上还粘着的饭粒,含着满口白饭,又模糊不清的说出一句话来:“看上去伯父很害怕那个人......” “呵!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谢良听了,怒目瞪向谢秦,手里捏着筷子,高举过头顶,做出了一个要捶下去的举动,吓得一旁的谢秦连连闪躲。 但谢温却并没有觉得这句话无礼,反而是释然的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果然是童言无忌啊!” 笑过之后,谢温脸上的神情也意外的淡然了很多,他看向谢良,道:“谢秦这小子说得不错,那个人的确可怕!” “那个人?”谢良疑问一句,但随即他便明白了,父亲口中的那个人定指越王司马徽! 谢温点了点头,皱着眉解释道:“越王此行前来荆州,行踪极为隐秘,且随行护卫,仅林潇云一人,而更重要的,是他即便到了荆州城,也没有向勇字营透露一丝风声!” 谢良听了,也意会的点点头,但听谢温接着道:“不仅如此,越王还让我随他一同前往勇字营营地,就连最后,都还是我先进的勇字营主将营!” 看着谢温的眉头越皱越紧,谢良却有些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谢温摇了摇头,看向谢良,叹着气道:“哎!他这不仅是在警告,也是在试探啊!为父奉陛下旨意,以光禄大夫之职事于荆州,本就显得突兀,而荆州是何地?乃越王北伐军的大后方,军需粮草、后勤辎重皆出于此,他怎能不猜忌提防着我?而他今天白日里,话中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如若是我胆敢插手五营军内部事宜,后果则是难以想象的!” 谢良听了,却似乎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又问道:“那试探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让我先行进入勇字营营地,实则就是为了试探勇字营的两位将军,若我谢温与那两位将军有任何一丝不明不白的勾当,必将在他面前暴露无遗,若真是那样,估计我们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越王为何要试探勇字营的那两位将军?” 谢温看着谢良,冷哼了一声,回道:“前线十万大军的军需辎重,皆由那两位将军负责筹备,在如此大量的财物面前,有几个人能抵挡住诱惑,恪守原则?” 见谢良点头,谢温又叹息一声道:“而进出荆州城的寻常商贸往来,都由为父负责,这就是越王要拿我去试探那两位将军的缘故!” 谢良听完,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而,谢温的神色却越来越难看,口中也在喃喃自语道:“好在我谢温平日里恪尽职守,没敢越雷池半步,否则......” 说到此,谢温干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因为他想到白日里,司马徽那审视自己的眼神,后背已然乍出了一身冷汗。 谢温一向自视甚高,在朝为官十余载,就连在朝堂之上,面对当今圣上的审视,他都能泰然接受,而且在自己占理的时候,还能理性的辩解两句,但今天在面对司马徽时,他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和惶恐。 因为那双眼睛,不仅更加的阴冷毒辣,而且还透露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当谢温察觉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竟只觉胸口沉闷,重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虞徽摇身一变成为大晋越王,还能将昔日的凌湘叛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看来这一切,果然都是不无道理的!”谢温终究没敢说出这句话,只是在心中默默感叹了一遍。 谢温的思绪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那是碗底沉沉砸在木质席面上的声音,再望去时,却是谢秦已经吃完饭了,用卷起的衣袖一抹嘴角的饭粒,然后浑身摸索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谢良看着谢温仍旧一筹莫展的模样,正欲宽慰,却又被谢秦的一声惊呼打断了。 “我的香囊呢?我的香囊不见了......不行,我得去找回来!” 谢秦幼稚的嗓音刚落,便急急的从蒲席上站起来,向堂外跑去。 谢良见罢,忙叫住谢秦道:“回来,天都黑了,你上哪找去?真要找,我等会去给你找,你一个小孩子在外面跑来跑去,不安全!” 谢秦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谢良,瘪了瘪嘴,道:“我才不要呢!那香囊又不是你的,现在天黑了,你肯定不会尽心尽力的帮我找回来!” “呵!我说你小子!”谢良不耐烦的咋了一下舌,接着道:“那香囊有那么重要吗?再说你一个男孩子,天天戴着个香囊成什么样子?” “你看,我说吧!”谢秦嘟着嘴,道:“那不是你的东西,你当然觉得不重要,就算你一会出去找,也就是做做样子吧!” 谢秦说完,冲谢良吐了一下舌,做了个鬼脸,就连忙溜了出去,而谢良郁闷归郁闷,但心里仍然是有些放不下,于是,吩咐了两个下人,跟在谢秦身后,一同出去了。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结束后,谢良才转头看向谢温,以宽慰的口气说道:“既然父亲平日里恪尽职守,没有丝毫触犯到越王,那父亲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再说,我谢家也好歹是一方名门,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往,父亲只要日后在官场之上,做好自己的事,即便那越王再毒辣凶狠,也落不到父亲头上来!” 谢温摇了摇头,脸色没见任何好转,叹然道:“你说的这些,为父怎会不知!为父担心的,是如今朝堂之上有一个如此精明强势的亲王,且重兵在握,对大晋社稷而言,祸大于福啊!” “父亲的意思是......”谢良说到一半,没接着说下去。 谢温看着谢良点了点头,也示意他别再说下去,随即嗟叹一声,话锋一转,又道:“你祖父从建康传信来,告诉我周密安排迎候越王一事,并千万嘱咐不可声张,看来也是有他自己的考虑在里面的!” 谢良听了,神色慢慢变得复杂,没再说话,因为他知道,或许现如今,朝堂之上的那种风云变幻,对他来说,真的太早了一些。 第一五八章 暂息 相较于谢氏宅邸的沉闷气氛而言,叶宅今晚的气氛则融洽了太多太多。 尽管叶常叶坤仍在江北前线,但叶凌的归来,也给这个家中带来了团圆的气氛,席面上摆了更多的菜肴,叶凌也给自己斟满佳酿,神色愉悦的小酌着。 酒过三巡之后,叶凌的脸也慢慢变得通红,或许是应了那句话,酒不醉人人自醉,在往常,这一点酒对叶凌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今天却让他觉得有些头晕目沉了。 即便如此,叶凌的思绪也还是十分清醒的,他在席间,有一句没一句的讲述着中原发生的战事,从江夏城的初次大捷到南阳的六月围城,而后又是洛阳城下的一场大战,到最后竟又是双方和谈,这才转到了南下建康一事。 当然,也都只是简略的说说而已,至于南阳城内的惨象及如今洛阳城的破败,他都并未提及一字,因为即便是他自己,都不忍心再去多回忆一刻。 对于叶凌说得这些,叶玄大都从令安原那听过一遍了,因而,即便叶凌讲得很简略,他也完全能想象到疆场之上的残酷与惨烈。 然而,有一件事还是让他颇为在意,于是他看着叶凌,问道:“父亲,那云山的情况最后如何了?” “哦,云山哪!”叶凌放下筷子,脸上虽然浮现着醉意,但眼睛中的目光却是格外的冷静清晰:“那件事还是托了景恒的福气,若不是他,我们哪知道那云山的伊娄部便是当日护送难民渡江南下的恩人啊!” 听着这话,在云山的那一幕幕过往也渐渐浮现在了叶玄的脑海之中,虽然已时隔一年,却仍旧清晰的如同昨日一般,想起这些,随之而来的,是叶玄嘴角的那一抹会心的笑意。 “最后也还是多亏了景恒,手持林将军的令箭及时赶到云山,方才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冲突!不过,后来林将军因为担心变故,所以单独派了五百将士守在云山附近,想来也是为了监视他们吧!” 叶凌说着,脸上露出了一种既理解,却又有些尴尬的神情来,随即他定眼看向叶玄,接着道:“为父知道他们有恩于你,也曾想过要专程登门拜访致谢,但无奈大战在即,诸多事宜实在抽不开身,因而也就只能作罢了!” 叶玄听了,也点点头,道:“林将军这么做也可以理解,毕竟战场杀伐,侧后方是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不定因素的!” “至于登门拜谢,还是我亲自去吧,我腿上的伤病也好了,这次正好就随着父亲一同北上,也是时候回到军营了!” 叶凌听了,则看着叶玄,欣慰的笑了起来,但这笑容之中又透着几丝酸楚,笑过之后,他还是有些许怀疑,于是转过头,问一旁的叶母道:“夫人,景之腿上的伤病真的痊愈了?” 叶玄见叶凌这么问,有些不甘心了,急吼吼的道:“要是父亲不相信,我现在就给您展示一番!” 说着,叶玄就要从席位上起身,欲大展一番拳脚,但却被叶母笑呵呵的拦住了:“好了好了,不许胡闹!” 叶母脸上挂满欣慰的笑意,看向叶凌道:“玄儿腿上的伤病是好的差不多了,这一年时间来,令将军也时常来教授他剑法,因而武艺上也没落下!” 叶玄见母亲为自己说话,不仅满脸振奋的点了点头,同时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了叶凌,但听叶母话锋斗转直下,目光也瞬时低垂了,接着道:“只是痊愈虽然是痊愈了,但毕竟比不得从前了!” 叶凌听了,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敛了下去,同时嘬了一口酒,看着叶玄,眼神苦楚,轻叹一声:“哎!能痊愈就好,能痊愈就好......” 堂内的氛围也因此而骤然冷寂了不少,叶玄见状,则自顾自的笑了笑,道:“什么比不得从前了,我现在好得很呢!不信,我现在就为父亲展示一番剑法!” “好好好!”叶凌不想浇灭叶玄的热情,于是又开口笑着说道:“这剑法既然是令将军教授你的,那你能不能重回疆场,为父说的就不算,令将军说的才算!” 叶玄一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竟一时没有了反驳的理由,焦急的呆立在了原地。 看着叶玄这副模样,叶母和虚子怜都轻声笑出声来,堂内的气氛又顿时暖了许多,而叶凌又问道:“令将军和我们叶家算不上什么交情,他为何会来教授你剑法?” 叶玄这才想起,当时令安原来教授自己时,父亲已经随军出征了,因而这些事,他并不知情,于是便解释道:“他自称是受林将军所托,不过,他虽然军务繁忙,来的时候不多,但教授孩儿的剑法却相当实用!” 叶凌郑重的点了点头,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无奈,他知晓,以叶玄当时的那种伤势,再想舞弄长枪,显然是不可能了的,所以林潇云的安排也不无道理,或许,一套真正实用的剑法才最适合现在的叶玄。 想到此处,叶凌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想起什么一般,笑着道:“为父不知道此事,对林将军多有怠慢啊!既然现在回来了,还是得好好向两位将军致谢才是!” “嗯,这样吧!”叶凌稍稍沉吟片刻,转头对叶母道:“夫人,你去准备一些上好的谢礼,我们明日便去拜谢两位将军!” 叶母听闻,笑着点点头,看着叶凌,目光中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长时间的默契让叶凌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又转头看向叶玄,道:“景之,你明日随我一同前去勇字营营地,拜谢令将军!你能不能重返江北,还得令将军点头!” 叶玄带着期待的笑容,道了一声:“孩儿明白!” 而叶凌说完,则故意抚了抚胡须,轻皱着眉,自顾自的道:“勇字营营地距此还有些路程,怕是一时难以赶回来!” “要不这样吧!”叶凌定眼看向虚子怜,装作不经心的道:“子怜,明日你随一些礼,代叔公前去拜谢林将军,如何?” 虚子怜听闻,顿时红着脸,低下了头,而不等虚子怜说话,叶玄也看着上宾位的父母二人,意会一笑,帮忙搭话道:“嗯,这样挺好,我听闻林家在城东不远处是有一处宅邸的,林将军的祖母时常会过来住一阵子!现今林字营在前线,越王又在勇字营营地内,林将军明日应该会过来探访一下的!” 见叶玄这么说,虚子怜的头扎得更低了,耳畔也如同火烧一般,正不知该如何应付时,跪坐在一旁的丫鬟小欣用胳膊轻轻推攮了自己一下,虚子怜这才抬起头,看着叶凌和叶母透露着期待和欣慰的眼神,抿着嘴唇,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待到席宴散去,夜深人静之时,叶凌缓缓关上主房的门,牵着夫人陈氏的手慢慢坐到床边,将她揽在怀中。 两个身影相依相偎,但却并没有言语,都只是静静享受着这短暂的幸福和温馨。 片刻后,陈氏才低着声音道:“夫君今日归来,未能听到那首《风入松》,会不会觉得少了什么?” 叶凌听罢,浅浅一笑后,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子怜尚未除服,今日席上饮酒便有些不合适,只是......” 陈氏听闻,笑着宽慰道:“只是战场杀伐,颇多放不下,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是一醉方休的好!” 叶凌听闻,看着陈氏,会心的笑了起来,念道:“还是夫人了解我!” 陈氏也笑了,道:“你以前每次回来都会一醉方休,每次都说同样的话!” 叶凌听罢,把陈氏搂得更紧了,轻轻道:“还是北伐凯旋之时,再听夫人的那首《风入松》吧!” “嗯......”陈氏点了点头,接着感叹道:“玄儿把子冲送他的那支茂山竹笛,沉入了大江之底......” “为何?”叶凌有些惊愕。 “决断!” 叶凌听罢,眼神酸楚,露出了理解的表情,不再多问。 陈氏又将这一年来叶家发生的事向叶凌徐徐道来,从令安原教授叶玄剑法,到难民百姓的拜恩,从刘谡送给叶玄的曲谱,到南阳之战后各方世家的来访,最后提到了谢温前来提亲一事。 陈氏和叶凌都早已知道虚子怜对于林潇云的情思,于是道:“是不是挑个时日,去见见林家父母,把亲事定下来,待到斩衰三年之期过了,便可择吉日成婚?” 听到陈氏突然开口这么说,叶凌一时没有回答,只是轻抚着那双无比熟悉的手,思忖良久后,才道:“既然两人情投意合,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待到北伐胜利,大军凯旋之时,我想林家那边自然会有人过来提亲的,到时候,我们再定良辰吉日也不晚,毕竟现在子怜尚未除服,由我们过去,不妥!” “嗯,这样也好,只是......” 叶凌听着没有说完的话,神情也透着些哀伤,叹息道:“对啊!只是虚公早已不在,这‘父母之命’,就只有我们俩来定夺了!” 稍有停顿后,叶凌又接着道:“既然虚公将子怜交由我们叶家,子怜的婚事便应当我们俩来亲自操办,绝不能有负......” 盈盈细语,烛光冉冉,映衬得窗外的黑夜却愈加幽深,愈加静谧。 第一五九章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虚子怜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首《子衿》来,因为那个人并非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而自己的思念也远不到登城远盼的地步,但她又不得不承认,那种怀揣在内心深处的情思,的确是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当然,诗中那种“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的小小怨念,也让她深有体会,否则,她就用不着借“代叔公拜谢”的名义,才能见一见这个人了...... 车轮“吱呀吱呀”的碾过清晨的砖石大道,在这座沧桑的荆州城内蔓延开来,不急不缓的驶向城东的林府。 虚子怜端坐在车内的蒲席上,自觉心中有些胡思乱想,便慢慢掀开了车窗旁的帘幕,看着渐行渐近的林府,不知不觉的闭上了双眸,轻舒口气,又微微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些除“拜谢”外的杂念通通抛在脑后,让此行只留下一个单纯而又简单的目的。 然而,几遭过后,却终究是徒劳,毕竟,有些温暖,是永远难以忘怀的。 这时,陪同在虚子怜身旁的丫鬟小欣,见一路来主人都有些心神不宁的模样,于是便善意的提醒道:“娘子,我们到了!” 随着车架稳稳停在林府紧闭的大门前,虚子怜点了点头,又稳定了一番心绪后,方才披上雪袍,在小欣的搀扶下,慢慢下了车架。 当她抬眼看着那扇紧闭的林府大门时,似乎终于从刚刚一路来的紧张情绪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失落的情感也在心中悄悄弥散开来,令她呆立在原地,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小欣的心中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和波折,因而也是很自然的主动上前,捏着那虎头铜环,叩响了紧闭的林府大门。 连续几声清脆的叩门声后,只听见门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谁啊?来了!” 随后,门“咔吱”一声,从内打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门童从开得不大的门缝间,探出个脑袋,望了一眼屋外的两人,见不熟识,便疑问道:“小娘子有何事吗?” 虚子怜没有答话,小欣则抢着回道:“我家娘子受叶公所托,前来拜谢林将军!” “叶公?”那门童诧异一句,显然是听说过“叶公”这样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毕竟在今年入秋的时候,叶公领军大破南阳城一事,可是在荆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的。 门童正惊讶之时,忽然又一个沧桑老妇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小余,谁啊?” “有位娘子,自称受叶公所托,前来拜谢少郎君!”门童偏过头,对着院内说道。 “快请进来!” 听到这样一声吩咐,那小门童没敢怠慢,彻底拉开两扇大门,将两人客客气气的迎入了林府之内。 说是“林府”,实际上这里根本称不上府邸的规模,改称为“林宅”,应当更为恰当些。 进了院门,便是一方算不得宽阔的小院,地面以青砖石铺就,但在四角,却又各留出一片小空地,栽植了几株低矮的枣树,在如今的时节,却早已是叶落满地,空留一条条枝干了。 小院的中央,则有一口水井,两个刚盛满水的木桶还摆放在水井旁,看来那门童正是在打水的时候听见的叩门声。 院的两侧是两排四间厢房,看上去略显得低矮,应当是下人的居所,而两排厢房前,也各有一条长廊,与院门正对的客堂主房连接起来,而那主房就显得高大气派了许多。 主房的四扇大门此刻正向内开着,也让虚子怜能看清客堂内的情形: 打扫整洁干净的客堂内,中央是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炉,而在后方,一位身着华服,头发雪白,满眼皱纹的慈祥老奶奶面朝门外,正侧卧在附有靠木的蒲席上,向前伸着两只手,以便能更多的感觉到那火炉之中的温暖。 而老奶奶身旁,则有一名丫鬟端坐着,时不时向火炉内添加些柴火,有一句没一句的拉着家常,两人说说笑笑,看上去甚是祥和。 小欣还在指使着屋外的车夫将谢礼抬进来,而虚子怜则慢步走进了客堂中,对着那老妇人欠身行了一礼,轻声道:“见过阿婆!奴家受叔公所托,前来拜谢林将军,不知......” 虚子怜没接着说下去,因为对方已经知晓了她的意思,却见那老妇人偏过头,对身旁的丫鬟吩咐道:“徐儿啊,去把少郎君叫到前堂来吧!” 随即又看向虚子怜,客气的说了一句:“请坐吧!” 等虚子怜坐定后,那丫鬟也点头称了一句“是”,随即便起身向着堂后而去,但当那老妇人眯着眼,再度端详了坐到近处的虚子怜一刻后,却又突然叫住了正赶往后院的丫鬟。 “还是我亲自去叫吧!” 老妇人看着虚子怜,那双因为视线模糊而几乎眯成一条线的浑浊双眼中闪过一丝灵光,即刻便满脸慈祥的笑出声来,留下这样一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后,颤巍巍的起身,拄着拐杖,慢步蹒跚的向堂后走去。 “云儿!云儿啊!”不多时的功夫,后院便传来老妇人那透着几分喜色的叫唤:“有客人来啦!找你的!” “祖母!”一句无可奈何的叹息,但那温暖的语气却又让虚子怜觉得无比的熟悉和怀恋。 “孩儿不是跟您说过吗?在外人面前不要这样叫我!孩儿在外好歹也是千军之将,万一......” 话说到此,戛然而止。 因为正搀扶着老妇人从后院进入客堂的林潇云已经看见了来客是谁,而起身立于厅堂中的虚子怜,看见此刻林潇云那呆若木鸡的神情,以及他那一身从未见过的扮相,顿时有些抑制不住,以袖掩面,笑出声来。 却见林潇云一身粗布裋褐,发髻有些散乱的随意盘在头上,原本白净文雅的脸上此刻也满是灰尘,额头上还有一道黑黑的碳印横穿而过,弓着背,毕恭毕敬的搀扶着老奶奶,活脱脱就像是一个伙夫模样。 而林潇云见到虚子怜的笑脸,也顿时怔在了原地,刚才的那番尴尬心境,如同被一股温暖的春风般,彻底吹散。 他见过虚子怜最为伤心痛苦的时候,也曾无数次梦见过对方那双期盼的泪眼,但他还从没有见到过虚子怜脸上这如此动人的笑容。 这笑容,如寒冬的阳光一般,温暖了他内心的每一个冰寒之处,如同悠悠琴声一般,治愈了他那疆场上满是创伤的灵魂,亦如一缕春风,抚平了这一年以来所有的奔波劳苦。 或许是在这一刻,才让他知道,自己愿意终身守护的东西是多么的美好,也让他觉得心有所属是一件多么充实的幸福。 “万一什么?!” 老奶奶还在故意呵责着,挤着眉囔囔道:“你在外面就算是一方诸侯,回到这里,也还是我的云儿!” “是是是!”林潇云半晌后,方才反应过来,陪着笑,对老妇人道:“祖母说的是,孩儿知道了!” 林潇云边说着,边又抬头看了一眼虚子怜那秀美的双眸后,即刻低下头,将老奶奶安置在了原本的位置上。 待老奶奶坐定,林潇云也直起身来,正眼看向虚子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这身行头,让你见笑了!不介意的话,我去换一身衣服,即刻便来!” 虚子怜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但她心中已经捕捉到了最关键的变化:林潇云并没有再以“虚小娘子”来称呼自己了,而直接用了“你”这一个字。 即便是这一个简单的称谓变化,却已经让虚子怜心中涌出了一股异常甜蜜温暖的感觉,而这感觉,亦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看着林潇云向里屋去的身影,虚子怜不禁又多看了几眼,方才听到老奶奶又念叨了一句:“呵,你这孩子,以前有客人来的时候,可从没见你这么较真的!” 但随即说完,老人便露出了异常欣喜的笑容,也使得一旁的虚子怜心中一暖,红着脸低下头去。 果然,不多时的功夫,林潇云便又像往常一样,着一身素白儒衫,肩披同色雪袍,从里屋慢慢走了出来,脸上的灰尘和墨痕也都已洗净,又恢复到过去那一个儒雅文静的将军模样。 虚子怜见林潇云慢慢坐定在与自己隔着一个火炉的位置,再度想起对方刚刚的那身装扮,又有些忍俊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而林潇云也不再觉得尴尬,只是与虚子怜对视一眼后,同样笑出声来,温馨的气氛一下便在堂内蔓延开来,令一旁的老奶奶也不禁觉得,这个凛冬不再那么寒冷了。 “这是?” 笑过之后,林潇云才真正转回正题,看向院落中的一个不大的箱子,问虚子怜道。 虚子怜笑着答道:“关于令将军教授景之剑法一事,叔公知道后,便托我携这些礼,来代他拜谢......林大哥!” 虚子怜眼睛看向别处,有些吞吞吐吐的说出最后三个字,但随即又觉得没有解释清楚,于是转眼看向林潇云,却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不禁脸颊一红,瞬间垂下脸去,接着道:“叔公因为要亲自去拜谢令将军,景之也想得到令将军的许可,好重回军营,所以也随着一同去了,这才委托我前来拜谢的,并不是他心意不诚......” 林潇云看着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的虚子怜,温情的笑了笑,道:“叶公的为人,我当然不会怀疑,那件事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怎值得专程拜谢!” 不过,林潇云口中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不这么想,他知道,若不是叶公的有意安排,自己在不算宽裕的时间里,又怎有机会与她单独见上一面。 “景之小兄弟的腿伤已经痊愈了?”林潇云转念想起去年难民南渡的一幕一幕,不禁关切的问了一句。 虚子怜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眼神也慢慢黯淡了下去,道:“算是痊愈吧......只是终究比不了从前了,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我和叔母都看在眼里的!” 虚子怜顿了顿,语气变得哀伤起来,显然是想到了从前的过往:“他是因为我的父亲和兄长才伤成那个样子的......” 林潇云察觉到了虚子怜情绪的变化,忙安抚道:“你不要太过自责了,景之小兄弟之所以敢做出那样的抉择,必然是为情为义,如果看到你这样,他也会于心不安的!” “再者,别太早下结论了!”林潇云继续说着宽慰的话:“北伐一年来,我也方才知道江北大地尚有大批流民武装,也有很多世家自筑堡垒抗击胡寇,虚公他们或许并没有踏上绝路,只是现今与江南断了联系而已!” 林潇云的这一番话原本是打算让虚子怜心中好受一些,令她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然而,却也正是这样一句话,彻底击溃了虚子怜心中一直隐藏着的最后一道防线。 两滴晶莹的眼泪漫过虚子怜的眼眶,慢慢顺着端庄秀美的脸颊淌下,但她并没有哭出声来,而是强忍着泪水,摇摇头,以颤抖的声音道:“不,不可能的!那柄白缨枪,是叔公亲手送给兄长的礼物!他不会随意丢弃的!” “而那枚佩玉......”虚子怜终于慢慢有些抑制不住,低着头哽咽道:“我了解兄长,他一定会随身收好的!所以,当我见到那枚佩玉时,便知道......” 虚子怜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她也知道,现在自己仍然在林府,掩面哭泣多少是有些失礼的。于是她用衣袖轻轻抹去泪痕,又将头偏向屋外,红唇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后,方才将那种由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伤痛强行堵了回去。 林潇云一时傻在了原地,他原本只是想宽慰虚子怜一下,可不曾想过,却又让她想起了那段最为痛楚的往事。 他仍然记得那个夜晚,那满是眼泪的痛苦眼神,和那件被泪水浸湿的衣衫,尽管那一揽入怀的感觉,曾带给过他温暖,但他却宁愿永远不再要那样的温暖,因为,那抹温暖的源头,是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一旁的老奶奶感觉到气氛不对,便颤巍巍的起身,拄着拐杖,轻咳一声,示意堂内没有反应过来的其他人,随即又领着丫鬟出了客堂。 而见老奶奶出去后,门童也识趣的招呼小欣,跟在身后,向着后院而去。 客堂内,此刻只剩下了两人,林潇云慢慢起身,绕过火炉,坐在了虚子怜身旁,但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紧紧靠着虚子怜,正襟端坐着,就用这种愚笨的方式,一直陪着虚子怜坐在火炉旁,直到良久之后,虚子怜的心绪完全平复下来,仍然那样陪护着。 “对不起,奴家失礼了!”虚子怜抹干最后一滴泪痕,低着头,对林潇云道。 但林潇云则轻轻摇了摇头,柔情的目光中带着歉意,道:“失礼的是我......” 虚子怜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林潇云,又扫视了一眼已无他人的厅堂,不禁苦涩一笑,主动岔开了话题: “为何不见令尊令堂呢?只见到了阿婆呢?” 林潇云自然知道虚子怜所问的是何事,于是也换了一副口气,笑着解释道:“林家在城外虎山处有一座庄园,如今过冬,家父母要在那边帮忙照料一番,而山间四处是密林荒野,寒气格外重,因此才把祖母送到城里来过腊月!” “这座宅子平常是没什么人住的,所以有很多地方需要打扫一番,而祖母身体不好,小余和小徐两个年纪还小,许多事做不来,那些整理不到的地方,也就正好我来时,帮忙处理掉。刚刚你进来时,我便在后院清理,所以才会那身装束!” 虚子怜听了,又想起刚才林潇云的模样,也终于再度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一副恍然明了的表情点了点头,随之而来的,是堂内的气氛又渐渐恢复至了先前的那种温馨自然...... 不知不觉间,以至晌午时分,虚子怜起身欲行告辞,但却被老奶奶留下同进午饭,虚子怜本想拒绝,可丫鬟小欣却找准时机,说了一句:“家主母说,今日她要去一趟翠柳观,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小欣的这一句话出口,众人可都是听得清清楚楚,也正是如此,使得虚子怜没有了继续拒绝的理由,于是,她转头看向正掩着一脸坏笑的小欣,又看了看正看着自己的林潇云,双颊一红,这才低头答应了下来。 虚子怜不知道这一天,自己在林府呆了多少个时辰,但她知道,她在这里的每个时刻,心中都是温馨甜蜜的,也是她拼命想挽留的,因为在她心中,只要呆在那个人身边,就足够的温暖了,她虽然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感觉,但今天的这种感觉,她从前体会过,不错,这是归宿的感觉,是家的感觉。 当天色见晚,虚子怜踏上车架时,又回望了一眼身后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林潇云,随后才掀开帘幕,进了车舆之内,而林潇云也独自一人,立于林府之外,一直到那辆车架,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方才笑了笑,不舍的进了院门。 “比之一年前,她更加坚强了一些呢!”林潇云默默念了一句,独自往回走,心中也顿觉一种淡淡的,透着朦胧的喜悦...... ************** 而在勇字营营地,面对令安原的考验,叶玄却心中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来。 “如若是你能接下常勇将军的三招!你便可以重回疆场!” 令安原见叶玄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句,随即又坚定一番口气,补充道:“否则,即便你上了战场,也难以活着回来!” 叶玄看着那柄重重的长戟,咬咬牙,郑重的点了点头,眼眸中闪起了两道异常凌厉的光来,他攥紧拳头,道:“好!徒儿定不会让师父失望!” 第一六零章 常勇 因为勇字营驻扎在城外,当叶凌与叶玄两人乘车抵达时,已接近晌午时分,而恰逢越王司马徽也在主将营内,所以身着常衣的两人便被帐外的卫兵拦了下来,只能在帐外候着了。 叶凌想着,反正也没什么急事,便也没有向那卫兵道明身份来意,让他进去禀报,而是领着叶玄,在主将营周围边走边看,也一路慢慢讲解着这一年来他所了解的五营军。 “五营军,顾名思义,便是下携五营——安字营、祖字营、林字营、奎字营和勇字营,而在这五营之上的最高决策层,则是越王司马徽、兰左使、序右使和安书文大将军!” 叶玄跟在叶凌身后,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对于五营,他自然有所了解,只是在最高决策层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兰左使和序右使两人,即便受到各营主将的尊重礼待,也终究不过是谋士而已,应该不足以与大将军相提并论。 然而,他转念一想,却又察觉出了自己偏见的荒谬之处。 自古以来,疆场上的文士地位都颇为望重,且不说汉初时的张良萧何,封侯拜相,就连汉末群雄逐鹿中原之时,也涌现出一大批地位了得的贤德之士,如曹魏之郭嘉、蜀汉之诸葛亮、孙吴之鲁肃,无不是一人堪抵千军的存在。 因此,兰左使和序右使作为最高决策层,甚至是越王的左膀右臂,便也能顺理成章的明白了。 叶玄正想着,忽然听见叶凌的一句发问:“对于各营主偏将,你都曾了解?” 叶玄沉吟着,回道:“倒是听令将军提到过!安字营的安书文、安书武将军,祖字营的祖顾、覃南将军,奎字营的房奎、兰致将军,勇字营的常勇和令将军,另外还有林字营的林大哥!” 叶玄这样说着,但他心中一直都是存有疑问的:“林字营为何没有偏将?” 叶凌好像猜到叶玄会这么问,便笑了一笑,答道:“现在有了,邵为将军现在就是林字营的偏将!” “那以前的偏将是谁呢?”叶玄接着问道。 叶凌捋捋胡须,皱着眉道:“我听闻是叫什么严诺,也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不过三年之前,便神秘退隐了,去了何处,也少有人知道!” “严诺?”叶玄有些难以置信的呼出声来。 “怎么?”叶凌一脸诧异的转过身来,看着正目瞪口呆的叶玄,疑惑问道:“你知道这个人?” 叶玄反应过来,轻呼一口气,道:“何止是知道,我们俩都曾与他见过面的!原来他不仅是林大哥的师兄,还曾是林字营的偏将,难怪当时他能将我送到林字营驻地!” 叶凌听了,脸上显现出更加不解的神情来,却听叶玄接着道:“父亲还曾记得我们初到江南时遇到的草寇?” “记得!”叶凌点点头。 “那位寨主,便是严诺!亥丘之狐——严诺!当日我从江北回来,腿上负伤,昏迷在群山之间,也是他将我用马匹送到了林字营营地!” 叶玄看着叶凌仍旧一脸狐疑的表情,便将那次亥丘之行的原委通通讲述了一遍,包括凌湘军雪夜突围的事,以及严诺出走五营军的真正原因,当然还有他在亥丘所见到的那一幕幕不可思议的场景。 叶凌听到此,内心的有些疑问方才解开,他过去在打探林字营偏将一事时,那些知情的老兵,提到“严诺”这个名字,无不是一脸敬重的神情,同时也会有深深的惋惜之情夹杂其中,而如今听到叶玄的这一番讲述,也终于理解了其中的缘由: 若如严诺不出走,其在五营军内,虽然只是一营偏将,但在众将士心中,其地位和威望是绝不亚于安书文将军的。 至于兰左使曾和司马徽暗自较劲的这一段过往,若不是听闻叶玄口述,叶凌真是想都不敢想,因为这一路建康之行,他丝毫看不出那两人之间存在任何隔阂与阋墙,反而尽是信任与扶持,关系甚是融洽和睦。 不过,也正是如此,才让叶凌觉得后背一阵冰凉,因为,他太了解权力纷争的技俩与下场了。 长久之后,叶凌才缓缓出了口气,幽幽道:“看来这严诺,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对于叶凌的感叹,叶玄听不出多少深意来,因为他心中仍然有一个更大的疑问: “依照安字营的规模来看,此次四营北伐,最多不过六七万的军队,虽然对外号称‘十万之师’,但面对胡寇动则数万的骑兵,应当不具备优势,可为何还能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直捣洛阳城下呢?” 叶凌听了,和然一笑,道:“不是号称‘十万之师’,而是的的确确有十万大军!” “的的确确有十万大军?”叶玄有些难以相信,因为在北伐军出征时,他站在送行的人群中,对沿路开拔的三营大军,都有一个大概的估计,依此算来,加上祖字营,也应当不过七万人,而叶凌却说有实实在在的十万大军,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嗯!”叶凌透着几分喜色,再度点头,肯定一番,接着道:“五营之中,数祖字营实力最为强劲,拥兵近五万,其主将更是赤炼剑之‘仕’——祖顾将军,因而,此次北伐,祖字营才能单做一方主力,一路出巴中,经商州直逼洛阳!” 而谈及六剑,自然又让叶玄想起了在亥丘的经历,那一次,没有出鞘的紫泰剑竟能卷起半山风雪,那出鞘之后,又该是何样呢? 然而,叶玄刚想从叶凌口中打探一些关于紫泰剑的事,却被主将营方向的一阵喧闹打断了。 “来人!来人!!!” 是一个长者的声音,口气中也满是恼怒,显然气氛甚是紧张。 而叶凌似乎对这一个声音更加熟悉,立即辨明出来,疑惑的皱起眉,望向主将营方向,道:“是越王!出什么事了吗?过去看看!” 说罢,没等叶玄反应过来,叶凌便神态焦急的迈开步伐,向着勇字营的主将营帐而去。 两人本来就没走远,因此在赶到主将营帐时,那应声而来的数名卫兵也刚刚才跪拜在司马徽身前。 司马徽怒目圆睁,眉头紧锁,眼神中透着严肃而又犀利的目光,伫立在主将营帐之前,给在场的所有人都带来了一种莫大的威严和压迫之感。 而在司马徽左边身后的不远处,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军,正神情颓丧的一件一件卸下自己身上的铠甲,到最后,竟只留了一身淡红色的裋褐还裹在身上。 那将军叶玄是认识的,正是勇字营主将——常勇。 叶玄见罢,顿时便被场上的气势给吓住了,心中一沉,暗道:“不会正好赶上了刑罚之时吧,可常勇毕竟为一营主将,究竟犯了何等罪过,才会令越王如此恼怒呢?” 这样想着,叶玄将目光移到了司马徽身后另一边的令安原身上,想从他这个师父身上看出一点点的缘由。 然而,令安原的神情却令叶玄顿时呆住了,同时,一连串的疑惑也在叶凌心中不断涌现出来。 因为,令安原的脸上,分明是一副想笑却又不能笑,只好拼命憋着的表情,以至于让他憋得面部通红,五官扭曲。 司马徽似乎察觉到了自己身后令安原的扭曲表情,头也不回的呵斥一句,道:“令安原,你笑什么?你是不是想让本王连你也一起罚?” 令安原听到司马徽的呵斥,连忙收起笑脸,变得严肃起来,但看着常勇脱下衣褂,光着膀子老老实实的趴在营帐前的刑罚架上时,又似乎有些抑制不住笑意了。 叶玄不解,开始打量着周遭,发现司马徽身后的营帐帘幕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似乎有一个身穿儒衫的少年藏在里面,正偷偷向往看,俨然一副看热闹的嬉笑神态。 那少年身材高挑,肤色白净,面容清秀,眉目如画,皓齿红唇,但却给叶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乎是察觉到了叶玄的目光,那少年忙又放下帘幕,挡住了自己。 叶凌仍然无法判断事情的轻重,便只能面带疑惑的和叶玄一同旁观着这一切,只见司马徽大手一挥,冲着跪拜在地的卫兵疾声喝道:“三十军棍!即刻行刑!” 那两名卫兵听罢,对视一眼,不禁有些面面相觑,毕竟对他们来说,现在趴在他们身前等候刑罚的,可是勇冠三军的勇字营主将——常勇将军。 但即便如此,见到越王那严厉近乎于严苛的眼神,两人却又丝毫不敢怠慢,动作麻利的取过一直就摆在主将营前的军棍,一边一个,立在了常勇的两侧。 两人各道了一句“得罪了,常将军!”,随即便各自操起手中那比胳膊还要粗实的军棍,狠狠的朝着常勇裸露在外的后背抡去。 沉闷的击打声即刻传来,一下接着一下,让人明显能感觉出这其中丝毫没有手下留情,而随之留下的便是常勇后背那的一道道泛着猩红的血痕。 不多时,三十军棍的刑罚便结束了,常勇也龇牙咧嘴的站起身来,重新穿好衣褂,恭恭敬敬的跪拜在司马徽身前。 “你可知罪?”司马徽眼神中透着怒意,自上而下俯视着常勇,声音不大的呵责道。 “末将知罪!”虽然刚刚挨了刑罚,可常勇毕竟身体结实,这三十军棍也根本无伤筋骨,因而,痛苦的脸色也是转瞬即逝,待他重新跪拜在司马徽身前时,脸上已经恢复到了庄重的神情。 “起来吧!”司马徽点点头,一拂袖,向着帐内而回,同时又留下一句话:“如敢再犯,绝不姑息!” 见司马徽进了营帐,叶凌和叶玄两人才赶紧靠上前来,常勇也悻悻的起身,慢慢的穿上铠甲,而一旁的令安原则似乎不需要再忍耐什么了,顿时大笑开怀起来。 叶凌见如此情形,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问令安原道:“令将军,常将军这是?” 令安原笑够了之后,又冲着一旁正对他怒目而视的常勇,翻了一个白眼,这才稍微端正一番语气,回复叶凌道:“他啊!贪污腐败,挪用军需!这不,被越王揪住了尾巴,才痛下责罚的!” “这......怎么可能?”叶凌和叶玄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呼道。 有这样的惊诧反应,倒不是两人大惊小怪,而是实在有悖于常理,因为若真的是“挪用军需”这样的罪名,那即便常勇是一营主将,此事也绝不是仅仅三十军棍所能平息的,就地正法暂且不说,削职入狱当是必不可少的。 看着叶凌和叶玄两人都难以置信的神情,令安原这才将事情的原委都向二人讲述了一遍。 原来,勇字营在筹备前线将士过冬穿的棉衣时,竟有两件十分华贵的女式衣衫参杂其中,军中参事不敢擅作主张,便将此事详实记录了下来,上呈至了主将营。 但是后来常勇将军在送抵前线的军需册中,并没有女式衣衫的记录,此处异样被越王察觉,所以才有这三十军棍的责罚一事。 不过,话说到此,叶凌和叶玄二人却是更加不理解了。 “不过是两件衣衫,至于如此吗?!!”叶玄不禁有些为常勇打抱不平,愤愤道:“再说,前线将士们要那两件女衫干嘛?” 听到这话,令安原又有些抑制不住笑意,看着叶玄,带着调侃的意味道:“你怎么不问常将军要那两件女衫干嘛呢?” 没等叶玄回答,一旁正穿着铠甲的常勇又是恶狠狠的瞪了令安原一眼,令安原这才是没接着调侃下去,恢复了正常神情,坦然道:“五营军内,军规严明,尤其是事关辎重粮草一事,尤为苛刻!各级上报的军需名册,品类数目必须一致,且不得相互核对!” “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只能知道经由自己这的,是哪些军需辎重,而不知道上一级或下一级的情况,当然,为了防止上下级串通一气,沿途还会有人专程暗中监视!如此,到最后,只要将各级册录一一核对,便能轻而易举的查出贪腐出现在哪一级!” 叶凌听罢,寻思着,点点头,也不禁暗自赞叹这一策略的严谨之处,而令安原则接着道:“序右使早已定下军规,但凡册录有异,无论数量,皆当严罚!这次因为仅仅是两件衣衫,所以越王也就只罚了他三十军棍而已!” 叶玄听完,似乎还有些为常勇不平,但叶凌却是理解般的点了点头,同时轻舒一口气,释然笑道:“这序右使治军,果然有一套!” 两人弄明白情况,这才是松了口气,随着令安原和常勇二人进了营帐,拜过越王司马徽后,道明了来意。 道谢一类的客套话说了不少,但在落到叶玄能否重回江北时,令安原的脸色却严峻了下来。 他低沉着声音,看着端坐于对面的叶玄,道:“沙场前线,凶恶异常,你伤病虽然痊愈,但跟随我进习剑法,却不过一年的时间,即便你此前枪法了得,也终究是过往了!这样,如果你能接下常将军的三招,我便认可你有重返疆场的实力!” 叶玄听到这话,不禁转头看向了一旁正襟危坐的常勇,他知道,即便常勇刚刚挨了三十军棍,但他依然是那个勇冠三军的强者,而那柄横在主将营中的长戟,更是给人一种力道十足的锋刃之感,好似能将巨石生生劈开一般。 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叶玄心间涌现出来,他知道那是一种畏惧的感觉,而令安原见叶玄一时没有反应,便又重复了一些,语气也是更加坚定了:“如若是你能接下常勇将军的三招!你便可以重回疆场!否则,即便你上了战场,也难以活着回来!” 终于,叶玄咬咬牙,眼中透着坚毅,目光直视令安原,郑重的点点头,攥着拳头道:“好!徒儿定不让师父失望!” 第一六一章 考验(祝大家元旦快乐) 终于,叶玄咬咬牙,眼中透着坚毅,目光直视令安原,郑重的点点头,攥着拳头道:“好!徒儿定不让师父失望!” 此事敲定,不多时的功夫,两人便在校场展开了一场严正的对决,准确来说,应当是叶玄迎来了令安原对于自己的考验。 而在真正出手之前,令安原还百般嘱咐常勇“切勿手下留情”,如此这般,常勇也算是没了后顾之忧,提着长戟,进入校场之内,随着他眼神一冷,身上那种铺天盖地的霸气也顷刻间迸发而出,向着叶玄紧紧压来。 “接剑!” 叶玄闻声,顺手便接住了令安原从场外扔来的佩剑,一把拔出,立即便摆出了迎敌的姿态,因为在这个人面前,不容得他有丝毫的懈怠。 令安原教他的剑法多是后发制人,化防守为进攻,而先前也说得很清楚,是“接下常勇的三招”,对此,叶玄自然明白其中的意味:双方差距太过悬殊,自己不可能有主动出招的机会,因而,只要自己能在常勇的三次攻势下全身而退,便是通过了这次考验。 正这样想着,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常勇一个晃身,再眨眼时,却是已经提着长戟杀到了叶玄跟前了。 长戟闪着寒光的利刃从前方突刺而来,不偏不倚,正对着自己的胸膛,叶玄不禁全身一颤,暗呼一声“不好!”,随即便习惯性的将剑身挡在了自己面前,同时一个侧身,手臂即刻用力张开,剑身架在长戟的铜柄与钩镰之间,将那一点寒芒向着一侧支离开来。 虽然这一刺被成功化解,但叶玄仍感觉自己的身子像被什么重物沉沉击中一般,全身骨骼都快被打散了,他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这一刺的力道过于惊人,才会让他有这种震痛感。 然而,还没完! 常勇手腕一翻,同时再往下一压,整个长戟在一阵翻转过后,卡着叶玄手里的剑刃沉沉向着地面压去。 叶玄见势,想抽剑离去,但为时已晚,却见常勇借着已经着地的长戟发力,顿时腾空而起,一只脚狠狠向着叶玄的头部踢来。 终究是习武多年,叶玄的反应还不算慢,见此情形,他的一只手已经护在了头部,而另一只手则仍旧死死握着剑柄。 一声闷哼传来,叶玄后退数步,踉跄立稳脚跟,没有倒下,虽然胳膊受到了沉沉一击,但好歹是护住了头部,不至于当场昏死过去,而且也将别在长戟间的剑身抽离了出来。 见叶玄接下常勇的这第一招,一旁的令安原不禁点了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了一丝肯定的目光。 校场上,常勇没有给叶玄丝毫喘息的机会,因为战场上,敌人也不会给对手任何喘息之机。 常勇沉沉的双脚刚刚落及地面,随即握着长戟的手臂便顺势一挥,一道寒光划破飞扬的沙土,圆圆的绕了常勇一圈,又径直向着叶玄的侧身劈来。 叶玄的瞳孔极度收缩,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寒光,头脑飞速旋转着,思索着化解这一招的有效策略,他知道,这一击,是常勇蓄足了气力横劈来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挡下。 所以,要想全身而退,就只有一条路,躲! 急急向后一个仰身,叶玄看着长戟的锋刃几乎贴着自己的鼻尖掠过,耳旁也能清楚的听见那利刃划破空气的嗡鸣声,不过,即便心中震撼不已,他还是知道,自己躲过了这要命的一击。 但是,事情却远不像叶玄想的那么简单。 就在叶玄直起身来的时候,常勇已经用另一只手稳住了横扫而过的长戟,随后两只手使力一挺,推着长戟的铜柄底座向着叶玄击来。 当叶玄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想向一侧闪过身去,然而,身体刚挪开不足一尺,便只觉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顷刻席卷了他的全身,舌尖也顿感一阵腥咸,吐出一大口鲜血。 叶玄的身体向后飞出一丈有余,不过,他还是在落地的时候用剑撑住了身子,使自己不至于倒下,但口中吐出的鲜血却是一滴一滴落在了校场的沙土之上。 “景之!” 叶凌似乎有些不忍,不禁呼喊了一声,想要上前去搀扶,但刚迈开脚步却又停下来,长舒一口气后,还是选择拧着心,继续旁观着令安原对于叶玄的考验。 叶玄的额头上渗出汗来,因为刚才常勇的那两招连在一起,丝毫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连害怕紧张的时间都没有,现在距离拉开,他忍着剧痛再看向常勇时,却已是双手冰寒,颤抖不已。 但叶玄也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受到致命伤,只要还接下这最后一招,自己便能重返疆场了,当然,也能再次见到那个人了。 这一些想法只是在叶玄的脑海里转瞬而过,随即,他便立即又直起身来,将剑护在自己身前,对着常勇,展开了迎敌的态势。 然而,看着叶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摆出了防御的姿态,常勇却没有再攻过来,而是欣然一笑后,将长戟重重插入了校场上的沙土之中,当然,萦绕在他身上的那股腾腾杀气,也顿时消散了。 “本将认可你了!”说话的并不是令安原,而是叶玄对面的常勇。 叶玄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但身体仍保持的绝对紧张的迎敌态势,却听常勇那中气十足的嗓音接着又道:“能同时接下我这两招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本将认可你的实力!” 叶玄听闻,心中当然是又惊又喜,但他还是用着疑惑的目光看向了令安原。 令安原也是稍稍一愣后,方才肯定的点点头,道:“既然常将军认可你了,那我自然就没话说了!” 在听到令安原的肯定后,叶玄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捂着腹部的剧痛,全身放松下来,将剑插入沙土之中后,用衣袖抹干了嘴边的血迹,露出了一丝振奋的笑意。 叶凌见罢,也终于松了口气,肯定的点点头,欣慰的笑了,随即进入校场,搀扶住了有些不稳的叶玄。 围观的勇字营士卒慢慢散去,同时还议论纷纷,不时还有人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但这些叶玄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他只能在叶凌的搀扶下,迈着不稳的步伐,才慢慢坐到了校场另一头点将台的阶梯上。 看着叶玄的伤势,令安原有些不满的对身旁的常勇道:“我叫你不要手下留情,你还真没有手下留情啊!” 常勇则是瞪了令安原一眼,显然对之前令安原嘲笑他仍有不快,没好气的回道:“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中我长戟一招,他还能活着?” 听到这话,令安原哑然了,没再说话,因为他是十分了解常勇实力的。 而叶玄听闻,后背又是一阵冰凉,微微摇了摇头,不禁暗叹两人的实力差距简直是无法衡量,也为自己的弱小感到一丝不甘。 第一六二章 常勇的柔情 而正当叶玄在缓缓恢复时,远处却有一声铃儿般欢快的声音传入了众人的耳朵里: “常勇哥哥!常勇哥哥!” 那是一个小女孩透着些许稚嫩的嗓音,清亮而又欢欣,在这军营中显得格外的明朗悦耳,叶凌和叶玄两人听闻,不禁同时诧异的看向了面前的常勇。 常勇当然是一副喜笑颜开的表情,转身答应一声后,便伸手将那小女孩招了过来。 而相反,常勇身旁的令安原则是一脸无奈的表情,接着还要叹然一句:“哎!又来了!” 到得近处,叶玄才算看清了这小女孩的模样: 个子不高,也显得十分单薄,尚未及笄,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五官精致,眉清目秀,尽管没有一般小孩那般圆嘟嘟的脸颊,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仍显露着活泼可爱的天性,两只手提着那一身华丽但明显不合身的曲裾裙摆,正欢快的向这边奔跑着。 就在快到的时候,也不知是踩到了拖沓在地的衣角还是怎地,一个踉跄,向前栽倒而去,最后还是死死抱住常勇的裤腿,才算没有跌倒在地,抬起大眼睛,看了看四人的反应,不好意思的咧开嘴一笑。 当小女孩站稳在常勇身边后,叶玄也算是对她的身高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刚及常勇的腰身。 而小女孩的目光在落到叶玄身上后,脸上的神情却骤然变得激动起来,同时眼底也泛起了波澜,很明显,她认得叶玄。 “铃儿拜见恩公!” 上一刻还有些疑惑的叶玄,下一刻便只见小女孩稍稍整理了一下那不合身的衣衫,一下跪倒在自己面前,行了一个拜谢大礼。 叶玄见罢,顿时茫然不知所措,当他用探寻的目光望向常勇时,常勇却是笑着点了点头,并没多做解释。 虽然不明所以,但总不能让小女孩就这样一直跪着,叶玄便急忙上前,扶起了小女孩,同时困惑问道:“小姑娘,你这是......?” 小女孩起身后,一双噙着泪水的大眼睛,望着叶玄,道:“铃儿是恩公和那位姐姐一年前从江北救回来的!那天还是我带着你们上山找到大家的!” 说到这,叶玄终于算是明白了,眼前这个小女孩从前是被俘至洛阳的难民,后来被虚家军救出。 而连山一战后,虚家军全军覆没,晚到的他才和伊娄林一同将藏于山中的难民救出,最后在伊娄部的护送下,方抵达荆州。 他也的确曾记得自己和伊娄林赶到连山山脚后,遇到过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将他们两带到了山间隐匿难民的山洞前。 只是怎会想到,那个蓬头垢面的难民小女孩,就是现在眼前的铃儿。 想到此,叶玄不禁再度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铃儿,心中顿时百感交集,难以言表。 而此时的铃儿,也的确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只不过,她现在身上的绸缎华衣和那已渐渐萌生出的典雅气质,和刚从洛阳逃出来时的狼狈相比,已完全是判若两人了。 当看到她身上那件华贵的衣衫时,叶玄也终于明白常勇为何会挨那三十军棍了。 这件亮白色的曲裾,的确是上等丝绸所织,品级和价值也必定不菲,但却穿在了铃儿身上,而且还大出了一截,不难猜出,这定是参杂进前线军需中的那两件华丽女衫之一,不过是被常勇私自当做礼物送给了铃儿。 而叶玄也理解常勇的想法,尽管这衣衫铃儿现在穿起来不太合身,但早晚有一天,会相称的,无论是身形上,还是气质上。 这时,叶玄抬起头来,看向常勇和铃儿两人,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意,但心中却又有一种欣慰的感觉浮现出来,令他多了一分暖意。 “恩公,你这是怎么了?” 看着叶玄仍然煞白的脸色以及衣服上的血迹,铃儿不禁焦虑的问出声来。 叶玄也因为尚未恢复,艰难的又坐到了阶梯上,摆了摆手,笑着道:“没事,没事!” “你恩公被常勇哥哥欺负了,都受伤了!”令安原在一旁,故意拉下脸,回着铃儿的话。 听了这话,铃儿似乎更焦急了,扯着常勇铠甲的一角,仰头睁着一双快急出泪花的眸子,晃晃荡荡的问道:“常勇哥哥为什么要欺负恩公啊?为什么啊?” 常勇见罢,先是不满的横了令安原一眼,随即便蹲下身去,抚摸着小女孩的头,轻声安慰道:“常勇哥哥没有欺负恩公,只是和恩公切磋了一下而已!” 听到“没有欺负”这几个字,铃儿才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但即刻却又睁着圆圆的眼睛,疑惑问道:“那切磋又是什么啊?” “切磋啊?”常勇的语气仍旧很轻柔,也十分耐心,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在给铃儿解释:“切磋就是两个人比试一番武艺,看看谁更厉害!” “那常勇哥哥和恩公相比,谁更厉害呢?”铃儿偏着头,看看常勇,又看看叶玄,显然已经忘了叶玄受伤的事了 常勇听了,也故意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情,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夸张得意的笑道:“当然是常勇哥哥厉害啊!” 而令安原听罢,不禁一笑,在一旁打趣的调侃道:“常大哥你看,铃儿叫叶玄恩公,而我呢,又是叶玄的师父,你说铃儿应该叫我什么啊?” “去去去!”常勇故作嫌弃的对令安原挥挥手,然后站起身来,牵着铃儿的小手,向一旁走去,边走边道:“走,铃儿,我们去看马儿去,不和他们玩了!” 说罢,常勇便抱起小女孩,放在了自己的肩头,常勇的身材魁梧高大,双肩也十分宽厚,因此,铃儿能稳稳坐在他一边的肩膀上,遥望远方的场景。 “举高高!举高高!!!” 铃儿兴奋的叫着,两人的欢笑声也随着常勇的步伐渐行渐远,向着马场而去。 看着常勇和铃儿离去的背影,三人都不禁露出了一丝暖暖的笑意,叶凌点了点头,捋着胡须笑道:“没想到常将军还有如此温情的一面啊!哈哈哈哈......” 但令安原笑过之后,却微微皱起了眉,轻轻叹然一句:“常大哥有一个妹妹,也该这么大了,如果没有蜀地叛乱的话......” 此话说出口,叶凌和叶玄两人的笑意也慢慢敛下去了,眼睛虽然仍旧望着常勇离开的方向,但神色却变得复杂了。 而主将营帐内,司马徽掀开帘幕,看着常勇和铃儿向马场而去的背影,也不禁微微一笑,似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但语气间又带着几丝欣慰,叹然道:“这个常勇啊......” 听到司马徽的这样一声叹息,身后的儒衫少年翘起嘴角,笑了笑,问道:“父亲,刚才常勇大哥在外面是欺负谁呢?” 声音轻柔,显然不是这个年纪男孩子该有的那种低沉嗓音,再细看那“少年”的颈部,肌肤细腻紧致,却没有凸起的喉结,显然这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了。 “呵呵呵,那可不是欺负,那是考验!”司马徽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男装少女,道:“那是叶公家的公子,有伤病在身,又想北上前线,你常勇大哥在考验他的武力呢?” “明明就是欺负,把人家都打得吐血了,还说考验呢!有这么考验人的吗?” “呵呵,若是现在不吐点血,到时候在战场上就不是只吐血这么简单了!那小子也是个硬脾气,比你哥脾气还硬!”像是想起了什么,司马徽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祥了。 “看上去铃儿对那个人很敬重呢?” 铃儿是常勇的义妹,比她也小不了几岁,又时常到军营中来,因而,这一年来两人早已成为了亲密的玩伴,虽然两人身份相距甚大,但少女的亲切随和还是让铃儿倍感温暖,两人几乎无所不谈,亲如姐妹一般。 司马徽拿起军中呈上的禀文,又开始阅读起来,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 “对了,这次我能随爹爹一起北上吗?我想去看看兄长,也想看看中原的洛阳城!” 司马徽听闻,看向正圆睁着眼,满是期待看着自己的少女,细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道:“也好,去看一看吧!” 第一六三章 又别离 相较于漫天飞雪而言,遍地的晨霜在朝阳的照耀下,却反而更加令人感到尖锐刺骨的寒冷。 尽管纷纷扬扬的茸茸大雪和离别更为相配,但即便是在今日这样的和煦阳光下,分别的感伤和不舍,仍然萦绕在每个有所牵挂之人的心头,挥散不去。 时光,是这样无情,在你浑浑噩噩、聊以度日的时候,总是出奇的难熬,而在温馨甜蜜、团聚美好的时候,却又总是转瞬即逝,有如白驹过隙,当你越是想抓住它,挽留它的时候,便越是能感觉到它从你指缝间穿梭而过的那种无奈。 虚子怜坐于后方那辆微摇轻晃的车架内,披着雪袍,双手合于身前,隐于宽长华丽的衣袖之内,却只是不停的掰弄着手指,空增惆怅,眉头颦蹙,目光也毫无焦点的直直望向前方,满是愁苦。 她知道,今天是别离的日子,叔父叶凌和叶玄都将随越王北上,返回洛阳前线,当然,那个人也会离开。 尽管早已有过心理准备,但她仍情不自禁的想到了一年前的洛阳一别。 那一别,当初她同样也觉得只是短暂一别,过不了多久,自己便能在江南和父亲兄长会合,一家团聚,可怎有想过,那竟是最后的生死之别,而今,自己的情感终于有所归宿,却又要面对一次不知前景的离别。 想到此处,两点晶莹的泪光闪烁在虚子怜的眼眶中,令端坐在一旁的丫鬟小欣只能说一些吉利的话语来安慰她,并时不时掀开车窗旁的帘幕,带着焦急的眼神看着那渐行渐近的荆州城楼。 正如原先的安排一样,司马徽一行人在荆州停留了六天的时间。 这六天时间,或许足够司马徽核查安排与大军补给有关的军务,也或许令早已摩拳擦掌的叶玄、赵方两人等得不耐烦了,但对于心中有所牵挂的林潇云和叶凌两人而言,却着实显得十分仓促和短暂。 在叶凌一行两辆马车赶到北城门外时,司马徽和兰汕一行人,已经在勇字营的护卫下,抵达城外了。 马步停稳,叶凌首先下了车架,随后叶母在叶玄的搀扶下,也慢慢下来了,并跟在叶凌身后不远处,慢步向着司马徽所在的方向而去。 而后一辆车架上的虚子怜则借着丫鬟小欣的手,踏下马车后,就停在了原地,只是用那些许哀伤的眼神看着远处那些行将离去的身影,最后目光迷离的落在了一位白袍将军身上。 “让越王久等了!”叶凌见司马徽看向这边,还未停步,便拱手请礼。 司马徽也只是笑了一笑,摆摆手,道:“叶公不必多礼,本王也是刚到!” 说话间,身旁一身戎装的林潇云、常勇及兰汕等人,已纷纷对着叶凌拱手作礼了,而叶凌身后的叶玄自然也不敢怠慢,忙俯身作揖,郑重回应。 只是,林潇云的眼神在向叶凌告礼之后,便悄然的越过了两人,望向了后方的虚子怜,而虚子怜同样是踮起脚尖,微微蹙着眉,站在远处那样企盼着。 林潇云目光中的柔情和不舍自然逃脱不过司马徽的眼睛,他向后望了望正装货上船的兰氏族兵,见时间尚早,便笑着对林潇云道:“去吧!时间还早!” 林潇云听见司马徽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头有些木然的看着司马徽,眼中充斥着疑惑,同时又有一丝期待,但脸上却是有了一丝笑意浮现出来。 司马徽见林潇云如此神情,也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同时又望了一眼叶凌身后的方向,再度说道:“义父知道你心中所想,去吧!时间还早,不要离太远就是!” 林潇云听罢,顿时喜出望外,忙抱拳激动的道一句:“多谢义父!”,随即便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向着虚子怜所在的方向快步而去。 而看着林潇云面露笑意,脚步轻快的从自己身旁经过,叶凌也不禁欣慰一笑,再度向着司马徽拱手道:“多谢越王成全!” 司马徽也笑看着那一袭远去的白袍,捋捋胡须,道:“君子成人之美嘛!易丞怎么说也是本王义子,总是让叶公来当月老,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说罢,两人都会心的笑出声来。 叶凌自然知晓,作为一营主将,战场上喜形从不露于面的林潇云,却在这一刻,高兴得跟个得了糖的孩子一样,就足够说明,良缘已然结成,而自己也算是对好友虚肖染有了一个满意的交代。 但纵然如此,叶凌心中还是有过一丝隐隐的不安,尤其是在眼见林潇云敢于大殿拔剑、直慑皇威后,更加深了他的忧虑。 不过,好在现今北伐形势一片大好,中原的收复也指日可待,而越王亦无篡夺天下之心,或许这些小小的不安,终究只是自己杞人忧天而已吧! 叶凌这样想着,心中自然也便慢慢坦然了。 林潇云快步走至虚子怜身前,定下脚步,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丫鬟小欣也十分识趣的退到了车架的后方,回避了。 即便周围没有旁人在,但两人却都十分默契的保持了沉默,只是四目相对,任凭彼此那深情不舍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如涓涓水流一般萦绕交融,最后似乎化作了一条无形的红丝带,将他们紧密的连在了一起。 “我......要走了!” 沉默了许久,林潇云才终于从口中艰难的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嗯......” 而虚子怜在应声的瞬间,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沿着那秀美的脸颊慢慢滑落,最后滴在了胸前的衣襟上。 这一问一答,不过五个字而已,但却有太多的感情在这五个字间爆发而出,令人难以掩饰。 林潇云的眼底泛起了波澜,看着对方那双不舍的泪眼,鼻子有些发酸,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觉,是一种对长相厮守的期盼,是一种心如刀割般的不舍,更是一种难以自制的留恋...... 终于,林潇云牵起那双隐于衣袖中的手,将虚子怜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抱住,直到对方的体温伴着那阵清香,渐渐透过身上那层厚厚的铠甲,并慢慢浸入自己的身体,涌入至心灵的最深处。 虚子怜的双臂也紧紧抱住了林潇云的腰身,尽管冬日里冰寒的铁质铠甲让她的双手有些发麻,但她心中仍有股股暖流在四处涌动,只是这股暖流不同于往常,它太过激烈,有一种想要迸发而出,融入对方的身体,彼此间永不分离的冲动。 冬日的别离,没有雨雪霏霏,没有晓风,没有残月,更没有杨柳依依,只剩凛冽的寒风掀弄着那一袭白袍,还有那遍地飞舞的枯枝败叶。 “此去别离无膏沐,不见杨柳不见君。” 相拥良久之后,虚子怜终于慢慢平复了心绪,止住了泪水,她抬起头来,看向正看着自己的林潇云,眼中噙着泪,摇了摇头,语气哀伤的道:“我会一直等你的!等你回来......” 林潇云听罢,深深的吸一了口气,将怀中的佳人抱得更紧了,郑重的点了点头,同时用手轻抚着虚子怜的头,承诺道:“嗯!我一定会回来!等我回来,便娶你!” 听到这话,又有两滴泪水从虚子怜眼中滑落,不过,这次,却是久违的幸福泪水,她抬起眼来,看着林潇云那写满柔情的双眼,渐渐脸颊泛红,羞涩的点点头,便再次将头埋进了对方的怀中。 好似想起什么一般,林潇云抚摸着虚子怜的头,柔声道:“对了,那枚玉佩,可否送给我!” 虚子怜听闻,抬起头来,看着林潇云,眼神中却是有一丝不解。 但听林潇云接着解释道:“我知道,那枚佩玉,上次没有给你带来团聚,这次就由我来带给你最美满的团圆!” 虚子怜的脸上闪过一抹哀伤的神情,但随即便莞尔一笑,笼罩在心头的丝丝阴霾似乎也不知不觉渐渐消散了,她点了点头,取过腰间的那枚飞燕佩玉,轻轻放在林潇云手中,随后两只手十指相扣,使那枚佩玉夹在中间,慢慢变得温暖起来。 “既是如此,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林大哥!” 虚子怜说着,抽出手来,然后转身向着车架内而去,不多时,便又出来了,手上多了一把小而精致的匕首。 只见虚子怜站在林潇云身前,拔出匕首,并慢慢撩起了自己的长发,然后轻轻一割,一小撮秀发从发梢处断开,握在了虚子怜的手中。 收起匕首,虚子怜有些生疏的给那一小撮头发打了个结,随后装进一个针织的香囊中,和那枚飞燕玉佩一并放在了林潇云手掌之中。 虚子怜抬起秀眸,直视着林潇云的双眼,尽管目光中仍透着一丝羞涩,但神情却是异常的郑重与坚定,她轻咬贝齿,一字一顿,轻声道: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虽然虚子怜的声音很轻很微,轻微到躲在车后的丫鬟小欣都听不清她具体说了什么,但这一字一句的誓言,在林潇云心中却如同初春的第一记雷鸣般,叫人欣喜,叫人震撼,叫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林潇云自知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看着虚子怜的双眸,手紧紧握住了掌心的那份旖旎深情,再度将她拥入怀中,并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在耳畔道一句:“我该走了,一定等我回来!” 随即,林潇云放开虚子怜,帮她擦拭了一下眼角未干的泪痕,最后留下一个温馨甜蜜的笑,卷过白袍,转身而去,没再回头。 而虚子怜则愣愣的看着林潇云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挡在了人群的后方...... 时间的确已经不早了,司马徽见渡船已全部就位,又简单对常勇交代数句后,便挥一挥手,示意一行人等,该出发了。 叶玄也向叶母行过告别礼,满脸肃穆的跟在叶凌身后,向着汉江边的渡口而去。 一年前,大军北伐时,奈何他却一身伤病,只能留在荆州,眼睁睁的看着旌旗飘展,而如今,自己终于能随军出征,但对于他内心深处的那种沉沉渴望,他却依旧难以回答。 为何如此渴望着能重回疆场? 是忘却不了曾在江北见过的人间惨象,想要解救被胡寇屠戮奴役的晋人百姓? 是释怀不了心中的那份深深恨意,想要在疆场上手戮胡寇,以解心头之恨、报虚家军全军覆没之仇? 还是和自己的父亲叶凌一样,守护约定,兴复晋室? 还是这所有的所有...... 他到现在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又或者说是这家仇国恨彼此纠缠不清,让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最主要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自己受尽磨难,苦苦等候一年时间,为的就是这一刻! ************ 而此时停留在东城外的一辆车架内,一位留有山羊须的中年男子正掀开着帘幕,遥望着城北远处那飘扬延绵的“越”字王旗,脸色平淡。 “父亲真不用去礼送越王吗?”谢良在一旁,些许试探的问道。 片刻后,谢温才摇了摇头,放下了帘幕,道:“不用,越王此前没有通知过为父何时离开荆州,为父便不能前去相送!” “为何?” “没什么,阵营不同罢了,这些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谢温说着,又掀开帘幕,望了一眼,接着道:“对于这个人,无论何时,保持距离总是不会错的!” 谢良没再多问,谢温也微微叹了口气,同时吩咐御者道:“启程吧!” 御者听罢,应了一声,伴随着辔绳抽打的声音,车架也缓缓的向前移动了,向着东方,向着会稽的方向。 车架内经过短暂的沉默后,谢温想起先前关于虚子怜的事情,不禁又看了看谢良那些许颓丧的脸,暗暗叹了一口气。 终归是自己的儿子,谢良如此痴情,而心仪的女子却又有了归属,对方还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令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不会郁闷。 不过,这些叹息,谢温也不会明说出来,只是拐弯抹角的安慰道: “前些时日,陈郡太守杨大人前来拜访,还向为父提出姻亲之请!为父不知道你的意愿,便没做回复,近几日又因为越王驾到,庶务缠身,便一时没有告知你。” 谢良听了,抬头看了一眼谢温,但随即又拉下脸去,嗡嗡的道一句:“素未谋面,何来姻亲?” 谢温听罢,笑了一笑,接着便从随身携带的一方长盒中取了一副画卷,递到谢良面前,道:“杨大人也是好心而已,还带来了爱女的画像,你先看一看吧,满不满意另说!” 谢良看着谢温,犹疑的接过画卷,拉开绸带,徐徐展开,只见一位端庄典雅,容颜俏丽的妙龄女子跃然纸上,华丽飘逸的衣衫,本就精致的五官,再加上画师的妙笔生花,更是给人一种恍若天仙的感觉。 画卷展开的时候,起初还在一旁舔着糖葫芦的谢秦,也赶紧将小脑袋凑了过来,见画中人的模样,不禁“哇”的叫出声来,还舔一舔那满是糖浆的嘴唇,接着叫到:“好漂亮啊,比虚姐姐还好看!” 谢良不满的横了小谢秦一眼,随后合上了画卷,还给了谢温,不多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谢秦好像还没有看够一样的,悻悻的又坐回了原位,同时故作惆怅的模样,叹然道: “哎......诗有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良哥你这又是何苦呢......” 其实谢秦年纪虽小,但对于世间的诸多事物早有领悟,换句话说,他天资聪颖,称得上是神童一个,就连他那个持才傲物的小叔都夸他“小小年纪便知可为不可为”。 因而,族里宗亲,了解他的,也都早已不再把他当无知的普通小孩看了,只是他那不拘礼节、大大咧咧的性子,与其说是少不更事,倒更不如说是受他那个小叔的影响,不羁凡尘,放浪形骸更为贴切。 不过,对于谢秦这次的嘲讽,谢良并没有生气,甚至连瞪都没有瞪他一下,直接将他无视了。 但反而是这样,让谢秦不禁眉头一拧,无意间瞥见了世伯谢温那有些生气的目光,小家伙顿时便耷拉下耳朵,心中如打鼓一般,将糖葫芦一口塞到嘴里,老老实实坐好,不敢再说话了。 而谢温看着谢良,倒也没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情,接过画卷,将其又放在了原先的地方,脸上带着理解的笑意,接着道:“既然不满意,那为父即日便派人去向杨大人赔不是吧!” 说着,谢温又掀开帘幕,望向窗外渐行渐远的荆州城,自嘲似的笑了起来,又道:“自从为父赴任荆州后,实事没办过多少,倒是这联姻之请啊,收到了不少,不是这家的女郎,就是那家的娘子,为父也帮你回绝了不少,只是看这杨氏容颜俏丽,名声也好,便就留下了这一卷画像!” 说完,谢温轻轻拍了拍谢良的肩膀,目光中透露着慈祥,这才用宽慰的语气道:“日子还长,男子汉还是当以家国社稷为重,切勿被儿女情长绊了手脚!” 谢良点点头,脸色阴沉。 ***************** 大江中央,数艘大船齐头并进,半尺高的波涛不停的拍打着木质的船体,激起朵朵浪花,闻声起来,就像进击的鼓声一样,节奏分明。 叶玄立于船尾,看着那高耸的荆州城墙越来越小,最后慢慢消散在江面的薄雾中,令他不禁回想起了当初南渡时的那一幕一幕。 “只要我叶玄尚在,定把各位带回北岸,带回家!” 当初在小船上的承诺还清晰的回响在自己的脑海中,只是在目睹了洛阳的血腥屠城后,在经历了虚家军的覆灭后,在遭受了一年的病痛折磨后,今天的他,或许已然难再说出那样的豪言壮语。 但当豪情渐渐消退,留下的定会是执念! 没错,永刻心底的执念,穷其一生也要达成的执念! 第一六四章 江北中原 江流激涌,帆影破雾。 伴随着浪涛声音的越来越浅,渡船渐渐向着北岸的运粮渡口靠去,在江上航行了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叶玄终于看到了大江北岸那飘扬在清晨薄雾中的旌旗。 船停稳靠岸后,林潇云先是领着一众兰氏族兵下船确认一番后,方才来亲自搀扶司马徽下了渡船。 而薄雾中,也有一位将军在此迎候多时了。 对于这位将军,叶玄是识得的,只是时隔一年,让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不过对方身上的金色战袍及红色铠甲,提醒了他,这应当是安字营的偏将——安书武将军。 待一众人都陆续下了渡船,安书武也从远处迎上来了。 “末将拜见越王!拜见......” 安书武抱拳行礼,可说到一半,却又察觉到了不对,将已到口边的“兰左使”三个字咽了回去,换作一种诧异的语气问道:“怎不见兰左使?这位是?” 安书武说着,疑惑中透着警惕的目光落在了司马徽身后的兰汕身上。 没等司马徽说话,兰汕便主动向安书武作揖行礼道:“草民兰汕,拜见将军!” 见面前人报上名号,安书武警惕的神色消失了,但表情却是更加不解了。 “这位是兰左使胞弟,此番归程,全数是由他安排的!”司马徽看着安书武,淡淡的说了一句。 “哦......”安书武沉吟一句,但眉头仍紧皱着,显得有些忧虑,也有些不甘心的模样,再度问道:“那兰左使人呢?” 或许是一路奔波有些劳累了,司马徽皱起了眉,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具体的事,回营再说!” 安书武没再多问,只是在向叶凌告礼之后,又寒暄了几句,便吩咐手下的一众安字营将士,前去帮兰氏族兵卸载货物了。 就地吃过干粮,修整一番后,队伍便在安字营的护送下,向着南阳城的方向出发而去。 叶玄骑在马上,跟在叶凌身后,不禁四处张望着这阔别已久的江北大地,心中沉闷,难以自抑。 相较于一年之前,这里已经没有了遍野的尸骸,没有了四处晃荡、旁若无人的豺豹,也没有了墨红的血迹,只有一片低矮的、已经在冬天凋敝的荆棘,充斥着叶玄的视野,看上去那么平常,那么普通,那么的毫无痕迹,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越是平常,越是普通,越是毫无痕迹,却越是让叶玄的心中如坠千斤,沉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因为,就在这里,曾有成千上万的中原百姓倒在了胡寇的屠刀下,曾有无尽的哀嚎响遍在这一片天地间,曾有无数的鲜血染红了这一条逃亡的末路...... 而今,短短一年的时间,他竟再也寻不到丝毫痕迹,放眼远望,这里是这样的干净,干净的让他害怕。 叶玄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他脸色煞白,瞪着眼睛毫无神采的望着一旁,浑身难以自制的颤抖着,几近崩溃。 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一只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也将他从那压抑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叶玄转头望去,却是一个扎着总角发式的少年,他着一身裋褐,后背背着短剑,正神色忧虑的看着叶玄。 “叶郎君,你没事吧?” “额......”叶玄擦了一把额头浸出的汗水,干咽一口唾沫,点头道:“我没事!” 叶玄稳住了心绪,这才又将感激的目光转向对方,他记得这个少年是跟随着越王从建康那边过来的,和自己并不相识。 “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叶玄露出和善的一笑,询问道。 “小弟赵方!” 孩童骑在与叶玄并行的马背上,一边说着,一边还举起仍握着缰绳的手,向叶玄抱拳行了一礼。 叶玄点点头,笑了笑,道:“看你还如此年幼,怎能上战场呢?” 赵方听了,有些不服气,便急急着说道:“小弟已有十三了,而且,虽然我年纪不大,但林将军可是认可了在下的剑术的!” 叶玄听了,便有了一些兴趣,笑道:“哦?这么说,是林将军许可的?” “嗯!”赵方狠狠的点了两下头,俨然像是说到了自己最为得意的一件事一样。 叶玄也笑着说了两句赞许的话,随即又说到了赵方的身世和剑术流派,几番来回,两人便这么熟识了,一路说说笑笑,也驱散了他心中一路来的压抑和沉闷,跟着队伍,向着南阳城的方向,不快不慢的赶着路。 而此刻队伍最中央的一辆马车内,一只纤细白净的手将窗帘拉开了一个的缝隙,一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正用她自己的方式在理解着这片厚重的土地。 少女仍旧是一身儒衫男装打扮,和江南时无异,不过当她的目光一瞟而过时,却又看到了那个身影。 “没想到那个人也还是北上了呢!明明被常勇大哥欺负得那么惨,怎么还有信心去前线呢?” “嗯,不能这么说,那家伙可是铃儿的恩公,去年还一人救回了千余百姓呢,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怎么看起来就那么文弱呢!” “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叶玄叶景之?” 正呆呆想着,身后却传来了司马徽的声音:“蕊儿,此番北上你可是答应为父了的,不可以张扬,尽量不要暴露了身份,知道了吗?” “知道啦,爹爹,这一路来你都说了七八遍了,蕊儿记住啦!” 司马徽摇头笑了笑,没再多说,拿起手里的竹简,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继续看着,少女回头看了一眼,又掀起窗帘继续欣赏起沿途的风景来。 ******** 第二日的黄昏时分,在渐斜的夕阳中,浩浩荡荡的安字营将士护送着一列仪队车架出现在南阳城的城郊地区,而城门下,一身戎装的安书文和一身常衫的序右使已在此迎候了。 因为已是日薄西山,车队并没有在城门下停歇,而是径直向着城内的主帅府邸而去。 起初,叶凌有些担忧以叶玄现在的身份,进入主帅府邸会有所不妥,便打算让叶玄同安字营的众将士一起吃晚饭,但后来在司马徽的特意许可下,就带着他一路进了府邸大堂,和众将一起入席用宴了。 席间,叶玄作为晚辈,自然没有说话的资格,他只能规规矩矩的坐于叶凌身旁,一边吃菜,一边恭听着众将的谈话。 首先开口的是一位长者雍然沉稳的声音: “自半个月前,祖将军派兵来报,洛阳城内撤出最后一批独孤平民后,城内便再无了任何动静,而陈邑和兴山的独孤大军近来活动频繁,虽不至于进染洛阳,但数度陈兵于北方的坤泽一带,看上去似乎仍不甘心,如今已将近冬月中旬,距当时交接已有两个半月了,此事怕不会这般顺利的!” 序右使尽管心中存有疑虑,但还是先向司马徽禀明了这两个半月来五营军的一些内部情况,以及如今洛阳城周围一带的局势。 司马徽听了,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夹着自己席面上的菜肴,而安书武性格则直爽一些,握紧的拳头已经一下砸在了席面上,怒气冲冲的附和着序右使道:“和谈时就使出那样的诡计,这帮胡贼怎可轻信!” 相比之下,坐于上位的安书文,性子自然沉稳了许多,他先是瞪了一眼还在骂骂咧咧的安书武,然后放下手里的碗筷,轻轻叹了口气,道:“此事本就在意料之中,我等从没想过,仅凭一纸合约,就能收复洛阳!只是那个时候有那个时候的难处,在江南局势尚不明朗的情况下,五营军的行动也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安书文说完,司马徽点了点头,停下筷子,扫视了一圈大堂内的众人,泰然一笑,以风轻云淡的口气说道:“安将军说得有道理,该慎重的时候就不能贸进!洛阳城如今已是一座空城,收复只是时间问题!” 司马徽稍有停顿,而后接着道:“这样,明日派出一旅的将士进驻洛阳城,以试探对方的诚意,同时加强对于洛阳周边的巡戒,但凡独孤部有越界的时候,当即发兵,收复兴山与陈邑!这两处地方还是不能落在独孤元手里!” 司马徽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握紧了拳头,同时转头看向了安书武,继续吩咐道:“对外放出话去,倘若独孤部有再度进犯洛阳之举,我大军将武力收复陈邑兴山二地,并效仿当年独孤元之举,屠戮二城!之孝,此事交给你去做!” 安书武听闻,忙起身抱拳行礼,底气十足的道了一句:“诺!” 叶玄听到“屠城”二字,也不禁停下了手里的竹筷,看向了司马徽那双透着阴冷的眼睛,只觉心中一寒,浑身一个趄趔。 他知道,刚才司马徽所说,绝不只是恐吓而已,眼前这个人真的做得出来,可能将中原所有的胡人杀得一个不剩,他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但想到此处,叶玄心中的寒意却立马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替代了,那是一种振奋激动中夹杂着恐惧和忧虑的情感,令他难以再用客观的眼光去审视眼前这位坐于堂内最上方的人。 他庆幸着,五营军有这样一位铁血的统帅,才能一路势如破竹,收复故土,但他也忧虑着,这样一位冷血无情的大晋越王,手握重兵,于家国而言,最终究竟是莫大的福分还是无穷的祸患...... 然而,有一点,他终究不会忘记,一年前,也正是因为司马徽的刻意拖延,才使得洛阳城破,十万军民被独孤部尽数屠殁。 想到此处,叶玄不由捏紧了手里的竹筷。 叶玄的思绪被序右使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正眼看去,却见序右使审视着位于宾客席位的兰汕,用探寻的口气问司马徽道:“敢问越王,在建康城内是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吗?为何不见兰左使?” 序右使这也是问出了安氏两位将军心中藏有的疑惑,三人不禁都满怀着忧虑的神情看向了最上方的司马徽。 而司马徽则是轻轻叹了口气,低沉的语气中透着些许不甘,道:“是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让易丞给你们详细讲述一遍吧!” 说罢,堂内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林潇云的身上,而林潇云则正襟危坐,慢慢的将从颍川到建康,所有的事情一一道来。 从颍川各地的世家拜访,到登基大典上的金獠剑,从国宴上慕容阁与王燮的一番较量,再到郭安的行刺一事,又从司马旭设局强留下兰左使,到慕容阁所提的姻亲之请,当然还有慕容阁的潜逃,以及王燮的请辞...... 当林潇云讲完时,众人无不是惊愕与诧异的神情,而序右使在明白了司马旭留下兰左使的确切伎俩后,也不禁摇了摇头,皱眉叹息道:“哎!王燮这一招确实难以防范,然吾等还需顾全大局,便只有苦一苦兰左使了!” “至于那个慕容阁”序右使显然捕捉到了这个看似不起眼,但实则影响甚大的人物,他问司马徽道:“兰左使说他是隆裕公主之后,可有确凿证据?” “此言何意?”司马徽明显有些不解序右使为何会这样问。 “不瞒殿下!”序右使抬了抬手,做了一个请礼的动作,解释道:“十多年前,臣任礼曹员外郎,游历九州,途径幽州慕容部时,曾专程去拜会过隆裕公主!” “哦?还有此事?”司马徽眉头微微一皱,似有所悟的看向序右使,而同去建康的叶凌和林潇云二人的神情也不由得为之一愣, 序右使点了点头,接着道:“臣记得,隆裕公主膝下的确育有一子,但其名却并非慕容阁!” 序右使说着,众人的神色也顿时由震愕变为了忧虑和不安,连带着序右使本人,心中也腾升出一种不详的感觉来,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慌乱,语气仍显得坚定不移,有条不紊的继续说道: “那孩子名叫慕容归,从小身体瘦弱,品行文静恬雅,对骑马射箭的技艺视若枉闻,但对诗经楚辞却十分喜爱,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归’字,而其性格在慕容嗣的诸子中又如此独特,因此臣记得尤为清楚!” “慕容归?”司马徽口中念着这个名字,又想着兰左使对慕容阁的一番描述,心中虽然仍有疑惑,但已经没有什么焦虑或者不安了。 而序右使说完,宾客席位的兰汕则站起身来,向司马徽拜首道:“关于此事,请容草民禀明殿下!” 见兰汕欲行大礼,司马徽忙伸手打住了,道:“兰先生不必多礼,有事但说无妨!” “此事正是草民一手调查的,因而有些事草民了解的更为详实一些!”兰汕说着,看向序右使,道:“诚如序右使之言,隆裕公主之子的确是叫慕容归,只是四年前,隆裕公主病逝后,慕容嗣便下令仇远氏收养了慕容归,并将其名由‘慕容归’改为了‘慕容阁’!” “原来如此!”司马徽听闻,捋捋胡须,顿时恍然明了,脸上也不禁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众人听到此事,也终于放下心来,但序右使心间却慢慢冒出了一个更大的疑虑来。 “敢问兰公子,对于慕容阁的身份调查,可算容易?”序右使看着兰汕,问出声来。 兰汕则摇了摇头,道:“颇为周折,从青州到建康,一路探寻,耗费将近三个月,方才打探出这么一点消息!” 序右使听兰汕之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种极为不安的预感又重新浮上心头,使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长久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序右使神情的异常,引起了司马徽的注意,他颇为在意的问道:“序右使有何发现吗?” 序右使再度思量许久后,方才以一种异常肯定的语气说道:“关于慕容阁的身世,绝不止我们知晓!” 司马徽一愣,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他看着序右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而序右使则看了一眼兰汕,说出了自己的理由:“琅琊位于徐州以北,毗邻青州,虽然如今王氏宗族已经南渡建康,但琅琊仍有王氏旁支守护宗庙,且两地间也常有往来,因此,从青州到建康,一路来王氏的势力仍称得上是十分强大!也就是说,兰氏能打探到的消息,琅琊王氏也一定能打探到!” 司马徽听了序右使的分析,不由得眉头越皱越紧,低着头开始了仔细思索,而一旁听着的安书文则有些按耐不住的问道:“莫不是陛下已经知道了慕容阁的身世?只是表面上不挑明而已?” 序右使摇了摇头,回道:“陛下知不知道无从得知,但王燮一定知晓此事!” 也是到这个时候,序右使才真正察觉到了哪里不对,他起初听闻慕容阁潜逃时也的确产生了和兰左使一样的疑惑: 王燮明知慕容阁非等闲之辈,但为何在礼宴之后,仍不采取行动,仍然将他安置在藏有密道的宴氏宅邸内? 就好像是在刻意给对方制造机会一样!!! 序右使自然知晓,王燮一向以谨慎周全而闻名于朝堂官场,能迫使他这么安排的,必定有其中的隐情,而慕容阁的身世或许能解释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但也不能排除这一切都只是王燮的刻意安排,都是他计划之中的一环。 然而转念一想,序右使又不禁觉得此种论断难以立足,因为最后王燮就是被此事所迫,才辞去了丞相一职。 难不成王燮是在隐藏什么秘密?一个即便让他辞官归田也不能公开的秘密? ...... 面对如此迷雾重重的朝堂风云,序右使一时也难以理出思绪,推断其中的确切缘由,更何况他还只是听了林潇云的转述而已,因而对于此事,也就只能往后放一放,静候事态的发展了。 只是话虽如此,但在他心里,对于这件事,却仍有一种莫名的惶恐和不安...... 第一六五章 平静 待到晚宴结束,夜色已深。 安书文也给众人都安排了各自的寝位,由卫兵带着前去。 叶玄跟在叶凌身后,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还不时回望这灯火稀疏的街巷屋舍。 在前面带着他们的是一个年过四旬的精壮汉子,长得敦实憨厚,面相粗犷,战盔铠甲和佩剑都十分整齐的穿戴在身上,看上去颇为可靠,在叶凌的询问下,边走边语气恭敬的答着话。 “南阳城内现在仍有百姓人家?”叶凌显然也是看到了这星星点点的火光,方才会如此问。 汉子点点头,应了一声“嗯”,却也秉承着亲兵侍卫该有的素质,不敢多做解释什么。 “城内的百姓不是都......?”叶凌听罢,皱了皱眉,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又问一句:“怎会还有百姓?” 那汉子一时没有说话,好似在组织语言,想着该如何回答叶凌一般。 的确,南阳破城时惨绝人寰的场景仍历历在目,让人悲痛胆寒,那堆叠的尸山肉骸,倒挂枝头的森森白骨,还有手足相枕的街道巷市,以及被圈养奴役的幸存晋民,无不是在昭示着,这座昔日南都,早已沦为人间地狱。 “原先南阳幸存下来的百姓都在兰左使的安排下,转移江南了!”汉子开口,答道:“城内现在的百姓都是在听闻南阳光复后,从北方各地逃难至此的!” 叶凌点了点头,神情难看的四处张望着那稀疏灯火,随后黯然转回目光,没有再说一句话。 叶玄对南阳城内的惨象并不知情,原本想要开口问个明白,但看见叶凌那黯然的神情,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识趣的保持了沉默,同时脸上也多了一份肃然的神色。 两人来到安书文安排的屋舍后,并没有再多说话,那汉子也在行了一礼后,便转身回去了。 此处屋舍离刚刚出来的主帅府邸并不远,外面也有卫兵把守,房间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只有一张茶几和简单收拾出来的两张床位,但仍显得整洁干净,不失雅致。 或许是一路的奔波劳苦让他实在有些困顿了,叶玄只是脱去了外衣,就一下子躺在了简单铺就的床褥上,只觉浑身好像软软的散开了一般,再也难以起来了,不一会的功夫,便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自己醒来时,天色已大亮,父亲叶凌也起身良久了,叶玄舒展了一下那睡得有些麻木的右腿,起身穿好衣服,向着门外走去。 冬日的太阳斜向南边,阳光正好直直从门口射入房间内,因为时辰已经不早,照得叶玄有些睁不开仍然惺忪的睡眼。 晌午时分,叶凌和林潇云也收到了越王各自回营的命令,于是两人各带着一队护卫,出了南阳北城门,往前线的曲邑和甫丘方向而去。 前线的防地调动,序右使早已向两人说明了,叶玄对于这些,自然没有说话的资格,但叶凌见林潇云不往曲邑,而是同自己一行前往甫丘方向,不由得有些疑惑。 “林字营防地不是在曲邑吗?林将军这是要去哪?”叶凌骑在马上,看着身旁齐头并进的林潇云,问道。 林潇云笑着指了指背在身上的行囊,笑道:“有些事,得我亲自去告知一下清玄(兰致的字),毕竟关系重大,别人去不太放心!” 叶凌见罢,这才想起,林潇云背上背的是临行建康时兰左使交给越王的那个行囊,而对方说得也不错,此事关乎整个五营军的粮草辎重,确实得他亲力亲为,才能安心。 叶凌会心一笑后,便不再多说了,倒是林潇云突然想起什么了一般,看了一眼叶凌身后的叶玄,随后道:“有一事晚辈还得征得叶公的同意!” “哦?何事?”叶凌疑惑,看向林潇云。 “晚辈曾欲将景之小兄弟归入林字营麾下,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当数?” 叶凌听了,神色有些惊讶的回头看向叶玄,而叶玄也点了点头,表示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毕竟都过去一年了,再加上......”见叶凌眼中尚有不解,林潇云便详实解释道:“再加上景之如今大病初愈,晚辈在想叶公是不是觉得将他带在自己身边会安心一些,所以才有征求一说!” “哈哈哈......”叶凌笑出声来,捋捋胡须道:“景之能得到林将军的器重,老夫倍感欣慰,至于征求一说,林将军实在是客气了,老夫倒觉得,疆场上刀剑无眼,他呆在林将军身边或许更为安全!” 林潇云听罢,满意的笑了一笑,倒是身后的叶玄有些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问道:“这么说,父亲是同意了??!” 至于叶玄为何满口高兴的想去林字营,叶凌也猜到了几分,从初见紫泰剑开始,叶玄就表现出了对六剑莫大的兴趣,而对于行兵军阵而言,叶凌自己能教给他的,他早已学会,如今去林字营后,也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当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叶凌笑着点点头,同时嘱咐道:“同意是同意了,但若你不听从林将军指挥调度,不虚心学习,为父就把你再调回来!” 叶玄听了,还握着缰绳的双手抱拳,向叶凌行了一礼,笑着承诺道:“父亲放心,孩儿定不负林将军所望!” 说完,三人不禁同时都笑出声来,而林潇云身后的赵方,虽然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挠了挠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经过半日,一行人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甫丘营地,叶玄心想着还是应当去拜会一下叔父叶常,见一见叶家军的诸位将士,于是便跟着叶凌向前锋营的营地而去。 而林潇云则于此地与两人拜别,去了奎字营主将营。 当林潇云掀开帘幕,进入主将营内时,兰致正着一身戎装,静静的端坐于一副行军图前,仔仔细细端详着图上的每一个山川城池,神情投入,丝毫没有意识到来者是林潇云。 “嗯,放这吧!”或许是听见响动,兰致目光不转的随意吩咐了一句,就好像是吩咐下属一般。 林潇云露出理解的一笑,调侃道:“什么放这啊?” 听到声音不对,兰致这才一脸诧异的转过头来,看着立于营帐内的林潇云,愣了良久,方才急急起身,尴尬的解释道:“哦!原来是林将军,我还以为又是伙夫来送饭了呢!失礼了失礼了!” 一边抱拳行礼,兰致一边却又神色疑惑的继续道:“长久不见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林潇云笑了笑,解开身上的行囊,交到一脸茫然的兰致手中,道:“这是越王命我交给你的东西,你先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兰致看了看林潇云,又看了看手里轻飘飘的行囊,虽是满脸疑惑,但还是照做了,在席案上将行囊打开,翻开了那里面的一沓书信及契约。 “越王这是何意?”兰致不解的看着林潇云,问道。 “这些你可都识得?”林潇云不着急解释,而是反问了一句。 兰致一一拿起翻阅,片刻后,点点头,仍有些不明所以,道:“我都识得,这些是世伯同益州荆州各地世家宗族,就北伐军需一事签订的协约,以及一些往来书信!越王如今将这些给我是何意?世伯呢?兰左使呢?” “兰左使被陛下强留在了建康,这是吾等临别时,兰左使呈越王转交给你的!”林潇云见兰致的神情有些忧虑,便宽慰道:“放心吧,陛下现在还不会动兰左使,朝堂之上也无人敢动兰家!” “何以见得?”兰致显然有些怀疑林潇云的后一句话,不安的质疑道。 毕竟他心里还是明白的,当年巴中一战,正是自己让吴王的数万大军全军覆没,此事不仅震慑朝堂,还使得吴王对兰氏一家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虽说最后的结局没有发展到最坏的情况,但兰致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司马旭会让此事如此轻易的了解。 林潇云有些理解兰致的想法,轻舒一口气,慢慢的将此番建康之行,又详实的向兰致讲述了一遍,并最后借用序右使的话安慰道: “如今的江南,双方相持,难分伯仲,而兰左使在其间,举足轻重,陛下不敢妄动!因为他清楚,倘若兰左使不在了,江南的平衡局面将瞬间被打破,天下也必定大乱,这将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结果!” 兰致听闻,脸上的忧虑神色这才慢慢隐去,接着用探寻的语气问道:“那越王的意思,是要让我来负责大军的粮草辎重,以及与各方世家的联系?” “不错!”林潇云点点头,见兰致的诧异眼神,又补充道:“是兰左使举荐你的!” 兰致听闻,稍有思忖后,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随即将那些书信整整齐齐收在了一个木匣子内,看向林潇云,道:“既然是越王之命,那待我今夜向定远(房奎的字)交接一番营地的职权后,明日一早便赶回南阳城复命吧!” “嗯!”林潇云点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越王的意思也是让你尽早着手安排!” 兰致听着,偏了偏头,望向帐外,见天色渐暗,笑道:“难得来一次,一会我让火头营多做两个菜,咱三个好好酌一杯如何?” 林潇云笑了笑,还没答应下来,就只听见帐外响起了一个豪放的嗓音:“什么?有酒喝!?有酒喝也不叫上我!!!” 伴随着沉沉的脚步,和“吧嗒”一声甩开营帐帘幕的声音,身着铠甲的房奎从帐外进来,一双虎眼瞪得圆圆的,进帐后就是四处张望,好似已在寻找美酒一般。 没见到酒罐,房奎方才将目光落在了林潇云身上,又一下子露出诧异的神情,抱拳憨笑道:“原来是林将军来了!我还以为有酒喝呢!” 林潇云笑着摇了摇头,道:“越王有重要的差事交给清玄,所以命我亲自过来一趟,至于喝酒,正安排着呢!” “好!好!好!”房奎听闻有酒喝,顿时喜形于色,大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倒是完全没问重要的差事是什么。 “终于有酒喝了!”房奎眯着眼,咋着舌,轻轻捏着下颚那一小撮浓密的胡须,似乎在抱怨一般:“序右使有禁酒令,这清玄每次还派人盯着本将,本将都有大半个月没喝过酒了,这次一定得好好解解馋!” 林潇云和方奎两人说话间,兰致已经遣帐外的卫兵去通知伙房了。 待兰致再进来时,林潇云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道:“哦!对了!还有一样东西,有位小娘子托我转交给你!” 一边说着,林潇云缓缓从胸前衣襟内取出一个锦布小包来,展开后,里面却是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 兰致见罢,心中不禁冒出一股莫名的喜悦和期待来,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繁钦那首传唱甚广的《定情诗》,他又怎会不知。 “......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 香囊自古便是男女间的传情信物,而对于诗中的这种朦胧温情,在兰致年少懵懂时,又何尝没有幻想过呢? 然而,事情的转折总是来得那么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林潇云刚一打开锦布,立马又合上了,即刻便快速的藏回了衣襟之内,看着兰致,尴尬一笑,道:“不好意思,刚才拿错了,这个不是你的!” 兰致一听,刚才的那丝期待顿时泄下气来,心中的失落不禁让他暗暗骂了一句,而一旁正拿起水壶喝茶的房奎,原本也是看着那香囊瞪圆了眼睛,但听闻这样一句,不由得差点将口中的水喷了出来,一阵急凑的咳嗽后,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纵然有些失望,但兰致还是幽怨一笑后,又恢复了往常的严肃神色。 林潇云又搜了一会,方才从衣襟的另一边取出一个同色的锦布小包,打开后,里面却仍旧是一个锦囊模样的物件。 不过稍有不同的是,这个锦囊是红色的,绸缎看上去比刚才那个似乎更为柔腻一些,上面还以彩色丝线缝制了一对凤凰共舞的图案,看上去颇为华贵精致。 林潇云将那锦囊扔到兰致手中,笑道:“这个才是你的!至于是谁托我转送的,就不用我再多说了!” 兰致看着自己手中接过的锦囊,似乎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但脑海中的幕幕往事却都在此刻一一浮现了上来:那个火光彤彤的夜晚,华贵的衣衫,秀美的双眸,婀娜的身姿,还有那透着些傲慢的语气...... 那个人的所有所有,牵动着他的心,已有数个春秋。 他曾不止一次以为,那不过是漫漫人生路上一次偶然的邂逅而已,纵然美好,终究不过斗沙须臾,转瞬即逝,想要挽留却又难以捕捉,想要遗忘却又难以释怀。 他何曾奢望过对方也会像自己这般惦念那段时光,但等到这份时隔五年、相距千里的情思真正传达到自己手上时,他却又顿时惶然徘徊、不知所措了。 兰致在恍然踌躇间,已不知不觉的打开了锦囊,取出了其中的一枚玉环。 那玉环温润细腻,色泽醇厚,为上等佳玉,不过这些并不是兰致所在意的,他只是轻轻将玉环握在手中,慢慢用掌心的温度将它温暖,随后待心境平复后,方才展开手掌,看向这枚熟悉的玉环,以及那玉环上精雕细琢的四个小字:“晋长沙府”。 “环者,当还(huan)也!”房奎见罢,自然也想起了那一件往事,不由大笑出声,拍着兰致的肩膀,道:“清玄啊,看来你是被那平阳郡主惦记上了!哈哈哈哈.......” “去去去!”兰致撇开房奎的调侃,笑着将那玉环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而那锦囊中,还有一个更加精致小巧的香囊,他没有拿出来,只是隔着那红色的锦囊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顷刻笼罩了整个心间,令他温暖无比。 没等房奎接着附和,兰致便将那锦囊也藏进了铠甲内的衣襟中,并借口去催伙夫快点上菜,拉开帘幕,快步小跑了出去。 两人笑看着兰致出去后,房奎这才慢慢收起笑意,看向林潇云,道:“越王命你亲自前来,究竟有何要事?” 林潇云知道房奎的脾性,纵然贪酒好乐,但在大事要事上绝不含糊,而他作为奎字营主将,终究不是什么外人,林潇云便向他详实袒露了兰致将接手大军辎重的事。 房奎皱着眉,凝思良久后,也只能轻舒口气,道:“清玄办事,细致入微,我与他共事也有数年之久,他的确帮我减了不少负担,既然越王如此安排,那本将就只能多担当一些了!” “嗯!”林潇云点点头,道:“越王没有提奎字营的偏将空缺一事,想来是觉得房将军应该能应付得来吧!” 过了不多时,两人正说着,兰致便提了两壶酒,领着身后端着热菜的伙夫进了营帐,备置好席案,三人入座后,斟满酒,叙起旧事来...... ************ 而此时前锋营的主将营内,同样是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叶玄的到来,也着实让叶常叶坤父子感受到了久别重逢的一股暖意。 在叶凌的许可下,叶坤一边帮叶玄斟满一碗酒,一边还不停吹嘘着当日自己的“丰功伟绩”。 “当初要不是我不顾卫兵拦阻,闯进林将军营帐,说明缘由,云山恐怕就得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了!” “还是我的及时赶到,才令原本剑拔弩张的双方偃兵息鼓,避免了一场大战!” “景之你说,你该如何感谢为兄我啊!哈哈哈......” ...... 或许是心情难得大好,叶坤喝的有点过,本就张扬的性格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吹了不少牛,被叶常拆穿后,又惹出了不少笑话。 不过对于云山,叶玄也想着:也的确该回去看看了。 为何是“回去看看”呢? 叶玄对于自己第一想法的用词,似乎有些不理解,但随即又回味一笑,一股暖流涌入心间。 第一六六章 甫丘和曲邑 不同于江南那种能侵入骨缝间的湿寒,中原的隆冬,在无风的时候要显得暖和许多,尤其是在清晨,更是如此。 叶玄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睡眼惺忪的从营房里的铺位上爬了起来,他依稀还记得,昨夜因为久别重逢,四个人都喝的有点多,最后摇摇晃晃的令卫兵在主将营帐里安排四个铺位,就这样睡了。 叶玄转过头去,父亲和叔父的铺位上早就没人了,而另一边的叶坤,还睡得四仰八叉,打着呼噜,有一只脚甚至都伸到自己铺位上来了。 叶玄笑了笑,接着就是一脚,把仰头憨睡的叶坤踹回了他自己的被窝里。 而叶坤也被这一脚踹醒了,一个激灵,从铺位上暴跳而起,手里拽着被子,神情紧绷的左顾右盼,嘴里还在喃喃自语道:“怎么了?怎么了?有敌情吗?” 在惶惶然的紧张之后,叶坤这才将仍不敢松懈的目光看向了已经笑出声来的叶玄,反应过来后,顿时泄下气去,又重新精神困顿在坐到了铺位上,眼神中也变得满是怨恨,长长打了个哈欠,骂骂咧咧道:“吃饱了撑得?吓唬为兄干嘛?” 说完,叶坤就又蜷下身去,缩进了被子里,继续睡觉去了,叶玄一看,有些不满的道:“哎?不是,你怎么又睡回去了?没看到父亲和叔父都已经起来了吗?” 说完,叶玄又轻轻踹了两脚叶坤,示意他赶紧起来,而叶坤只是裹了裹被子,不耐烦的道:“他们起来了就起来了,今天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我可要好好睡个够!” 听到这话,叶玄也就只有无奈的摇了摇头了,依照他对叶坤的了解,叶坤说要好好睡个够,那叔父叶常不亲自来拧着耳朵叫他,他是不会起来的。 叶玄此时觉得头还有点眩晕,便也不再去管叶坤了,他看了看从营帐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估摸着应该已经过了巳时了,突然嘴角一挑,轻笑了一下,接着又踹了一脚叶坤,问道:“从此地去云山要多久啊?” 叶坤懒懒的往另一边挪了挪身子,估计是不想再被叶玄用脚踹了,然后又以十分困倦的语气回道:“从此地,过曲邑,向东二十里便是云山,骑马前去,最多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叶玄琢磨了一下,突然笑得更开心了,赶紧起床整理好了衣物,又简单洗漱了一番,临出帐前,还故意回过头看着仍蜷缩在被子里的叶坤,笑骂道:“你就接着睡吧,看等会叔父不来收拾你!” 说完,叶玄便掀开帘幕,出去了。 帐外的空气清晰了许多,不像帐内还弥漫着一股酒气,叶玄狠狠吸了一口气,却不想空气中的那股寒意一下子浸入他的心脾,引得他一阵咳嗽,猛灌几口水后才得以好些。 睡得时间久了,肚子自然也就饿了,叶玄没想着要在营地中参观,只是想赶紧找点吃的填填肚子,但又碍于初来乍到,不熟悉军营的部署,便只能边走边看,四处寻觅。 但就在叶玄左顾右盼,四处张望之时,却正好碰见林潇云骑着马从奎字营营地一边过来。 “叶少将军这是在四处巡查呢?” 林潇云在叶玄跟前勒住马,带着笑意,调侃了一句,看得出,林潇云今日心情颇为愉悦,在他身旁,是身着常衣,肩背行囊的兰致和另外一个便衣随从,而身后,则是那个背着短剑的少年。 对于兰致,初入军营时,兰左使回营议事的那一日叶玄便见过,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他对兰致印象却十分深刻,因为他在对方身上也能看到一种“处万变而波澜不惊”的气势。 这一点,是和林潇云极为相似的。 叶玄尴尬一笑,先是对着两人行礼,方才道:“不是,肚子饿了,又不知道伙房在哪,正四处找呢!让林将军见笑了!” 虽然叶玄此时穿着一身深衣,但通过林潇云的话,兰致已经猜到了叶玄的身份,笑了一笑后,从马上将一个小布袋扔给了叶玄,道:“本将恰有些多的干粮,叶小郎君不嫌弃的话,可以将就一下!” “多谢兰将军!” 叶玄顾不得再行礼,就打开了那布袋子,就着凉水,吃起了干粮。 “如何?是今日随我回曲邑营地,还是改日?”林潇云看着正吃干粮的叶玄,笑问道。 “我今日便去!”叶玄喝一口水,将口中的干粮咽下后,又接着道:“不过林将军稍候,我先去向父亲禀报一下!” 叶玄说着,便嚼着干粮,转身向操练的场地而去。 不多时的功夫,叶玄便又背着个行囊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身戎装的叶凌和叶常两人。 互相见过礼后,林潇云赔笑道:“今日便把景之带走,对不住叶公了!” “哪里的话!”叶凌也笑着回道:“日后犬子就劳烦林将军了,还望林将军多多指点,悉心教导,该责罚狠狠责罚便是,不必顾忌老夫颜面!” “一定一定!” “景之,是不是还带一个府里的亲卫过去?”叶凌终究还是有些担心叶玄的安全,不禁这样说道。 叶玄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这样过去还有什么意义!” 林潇云听闻,也笑着道:“叶公放心,在下一定会保全景之安全的!” 叶凌点了点头,神色稍安,但随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看着林潇云,欲言又止,斟酌一番后才道:“还有一事,请林将军候老夫片刻!” 虽然心中疑惑,但林潇云没有多问,就只是点了点头,索性便下了战马,牵着缰绳,就站在原地等候着。 过了半刻钟,叶凌又从主将营中出来了,同时手里还拿着一个装信的竹匣子,将它交到林潇云手中后,拱手道:“劳烦林将军将此信转交给剑师瑰先生!” 林潇云迟疑的看看手中的信匣,又抬眼看向叶凌,不解的呢喃道:“瑰先生?” 叶凌郑重的点头,语气严肃,道:“没错!” 也是在此时,稍有思忖后的林潇云似乎才想明白了一些事,释然一笑后,抱拳道:“叶公放心,此信我一定带到!” 说完,林潇云一个箭步上了战马,叶玄也接过马鞭,随即一步跨上叶常牵过来的一匹马,向叶凌和叶常抱拳道:“孩儿去了,父亲、叔父保重!” 叶凌叶常两人看着马上的叶玄,点点头,不说话。 而就在一行人准备启程时,一个衣衫不整的身影却忽然从主将营方向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系着右腰的襟带,大呼道:“等等我,等等我!” “景之等等我!” 来的人正是叶坤,应该是叶凌刚刚回营写书信时,叶坤方知晓叶玄要前往林字营的消息,这才急急的赶出来送行吧。 叶常不满的瞪了叶坤一眼,喝斥了一句:“成何体统!” 叶坤顶着叶常恼怒的目光,缩着脖子踱步到了近处,还故意站在叶凌一边,先是对林潇云和兰致拱手行礼后,方才对着马背上的叶玄嘿然一笑,道:“我来晚了,你不会怪我的吧!” “......” 叶玄听了,不禁有些无语,不过他也不打算数落他什么了,忍着笑,对叶坤抱拳道:“景恒保重!” “嗯,嗯!保重!你也保重!” 随后,林潇云和兰致两人向叶凌两人道了一声“告辞”后,一行人便在叶凌的注视下,出了营地,向着曲邑的方向而去。 兰致在到曲邑的路上,和两人告别,领着那名便衣随从赶向南阳的方向,而林潇云二人则带着身后的一队卫士回到了曲邑。 曲邑原是洛阳城东南角的一个小镇邑,边周不过七八里,地域有些狭长,斜卧在洛阳和云山之间,尽管在行军图上就是小小的一个点,但实则是拱卫洛阳的南方门户,后汉光武皇帝定都洛阳后,此地便长期驻守着京中调拨的精锐将士。 镇子周边并没有护城河,只是围着一圈高约三丈,以黄土夯实的城墙,也有城门和城垣,甚至还有一个简易但十分讲究的城楼,此时城墙上还四处飘扬着林字营的白色旌旗,而执勤的将士则肩披白袍,五步一隔,正四处查探着。 底下的城门大开,但在进城的道路上却排了数层的木栅,不时还有哨兵斥候从镇子内进进出出,前往四面八方查探。 林潇云一行人实则在离曲邑七八里的地方,便已经被林字营的斥候查探到了,所以在他们到达曲邑城下时,邵为已经领着两个卫兵在此等候了。 叶玄和邵为彼此见过礼后,林潇云便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一名卫兵,随即和邵为并肩向着城门内走去。 而叶玄则和身旁的赵方一同下了战马,牵着缰绳在后面跟着。 “曲邑这些时日以来没出过什么事吧?” “一切安好!”邵为点头,严肃的道:“只是听说洛阳北边的肃甄大军近来活动频繁,会不会生变啊?” 林潇云顿了顿脚,停步望向洛阳城的方向,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无从知晓,担好我们的本职就好,以不变应万变吧!” “林将军一路奔波了吧,不如我先去安排席宴,为将军接风洗尘?”邵为说着,就欲先行一步向伙房而去。 “不必!”林潇云伸手打住了邵为,接着笑道:“我昨夜便到了奎字营,接风洗尘,那两位算是代你接过了!” 邵为听闻,会意一笑,也就罢了。 “这两位,着人安排一下!你先随我一同去城墙上看看!”林潇云看向叶玄和赵方二人,对邵为说道。 “张老九,你先带两位郎君下去休息,安置好居所!” 邵为说完,那叫张老九的高个子卫兵向叶玄和赵方两人抱拳行一礼后,面无表情的道了一句“两位郎君请随我来”,便转身向城内走去。 叶玄和赵方两人相视一眼,也没敢怠慢,向林潇云和邵为告辞后,各自牵着马,跟在老九身后,进了城。 叶玄进城后,一边四处张望着城邑内的布置,一边也打量着身前给他们俩带路的张老九。 这张老九的年纪看上去应该在二十五上下,皮肤黝黑,满脸胡渣,一对箭眉横在战盔之下,颇有英气,而一双眼睛则时时刻刻都透露出警惕防范的目光,使得他整个人的气势看上去就像一张拉圆了的弓一样,始终是紧紧绷着弦。 当然,让叶玄影响最深的还是他的高个头——竟有将近九尺,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或许,这也正是他名字的由来吧。 叶玄一直就没觉得自己矮过,可站在这个张老九面前,他得仰视对方才行,而赵方就更别提了,算上总角的高度,才刚及对方腋下,再加上张老九那孔武有力的身躯,不禁让叶玄在心中掂量着:若是贴身肉搏的话,他和赵方两个人都不够对方揍的。 张老九一路上只是一言不发,迈着大步,将两人先引到了马厩,拴上马匹,而后又折回到一处木质小宅院前,指了指院内算不得高阔的屋舍,对二人恭敬道:“这便是二位日后的居所,请两位稍事休息,若有吩咐,在下即刻便到。” 说完,也不管叶玄和赵方是何表情,便转身离开了。 叶玄看着大步离开的张老九,无奈的苦笑了笑,回头对赵方道:“进去看看吧!” 说完,便领着赵方进了院内。 这里终归不是军营营帐,而是一个重新修缮过的民房,小小的院子围着三方屋舍,左侧一边是两间厢房,右侧是一间厨房和和一间杂物室,正对着院门的主房则有一间不大的客堂和两间侧厢。 屋舍算不得阔气,平平常常,却也修缮打扫得整洁干净,步入其中并没有那种令人神经紧绷的军旅之感,而此地远离营地的聚扎区,也显得安静闲适。 叶玄随着叶凌,在军营中已经磨砺了数个春秋,对如此别致的安排,还颇有些不适应,而赵方家境虽然阔绰,但既是习武之人,因此也吃了不少苦,对身处前线,还能有这样的待遇,不由得有些惊讶和诧异。 待到两人入堂中休息,张老九端上来了茶具和饮水,恭敬的立于一边,道:“两位暂且休息,前线苦寒,只请二位郎君委屈一下了!” 叶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而这时,外面却来了个年纪稍轻的兵士,在张老九耳边轻轻嘀咕两句后,便又匆匆离开了。 张老九的眉头先是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转眼抱拳道:“林将军已在营中等候二位郎君了,还请两位随我来!” 说完,同样又是面无表情,自顾自的迈步离开,而一番接触下来,叶玄倒也很快适应了张老九的这种行事风格,不动声色的和赵方一起,跟在张老九身后,出了院门,向着主将营而去。 林字营的主将营帐扎在北墙靠中的位置,后方便是上城墙的夯土阶梯,这样,一旦出现敌情,主将便可第一时间登高远望,掌控全局。 从规模上看,比之其他普通营房,主将营帐自然要阔气不少,帐前两列操戈执戟的卫兵整齐划一,排出一条宽不过两丈的走道来,直直通向帐前,而在帐前,两边还各自矗立着一名腰佩短剑、器宇轩昂的亲兵,正按着剑柄,紧紧盯着张老九和叶玄三人由远及近的步伐。 当然,帐前的两名亲兵在紧盯着叶玄的同时,叶玄同样也在打量着对方,虽然同是亲兵护卫,但左边的那一位给叶玄的感觉与其他人却明显不同。 相较于帐前这些身形魁梧的卫兵,那人显然有些清瘦,个子比叶玄甚至还要稍矮一些,即便他此时穿着铠甲,腰佩短剑,可那秀气得不像话的五官,以及白净的皮肤,却仍旧给人一种书生意气的感觉。 更让叶玄惊奇的是,周围的这些卫兵看向自己的眼色,和张老九无异,多是带着一丝警惕的茫然,唯独那人的漆黑眼眸中,却是透着不见底的深邃,深邃得让人窥探不出此人的任何心理活动。 就在离营帐不足三丈的距离时,走在前面的张老九忽然停了下来,随即便见立于帐门左侧的那名卫兵一挥手,两排操戈执戟的护卫齐齐后退一大步,使得中间的那条走道顿时宽阔了不少。 叶玄和赵方见状,一时不知所措,而此刻的张老九已经身手迅捷的闪到了一边,但当叶玄再定眼时,发现原先还站于帐门左边的那名亲兵已经不见了踪迹。 忽闻耳边风驰一般,叶玄斜目望去,只见一记重脚已向自己横踢而来,虽然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心中也满是疑惑,但叶玄还是习惯性的一撤身,躲过了这一脚。 而这个裹着白袍的身影并没有停歇下来,而是顺势一拳又击向了叶玄身后的赵方。 赵方起先同叶玄一样,不明所以,但终归是叶玄先遭突袭,他有时间反应过来,于是在这一拳击来时,他已用双臂护住了身前,接下这一拳,但还是向后飞出了数丈远,狼狈的勉强撑住了身子。 身影停顿,那袭来的白袍卫兵后退一步,向仍旧是满脸惊诧疑惑的叶玄和赵方抱拳行一礼后,便退下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名透着书生意气的亲兵。 也是在此时,帘幕被从内掀开了,林潇云和邵为两人走了出来,林潇云带着笑意,但邵为却仍旧皱着眉。 “能接下陈斯的这突然一击,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林潇云满意的看了看叶玄和赵方两人,对身旁的邵为说道。 邵为不反驳,但神色为难,也不赞同:“可......这叶郎君末将了解,没有异议,可这赵方,还是个垂髫孩童,怎么能......” 林潇云淡淡一笑,又看了仍旧呆在原地的两人一眼,转身进了营帐,对邵为道:“放心吧,我自有安排!带他们进来吧!” 邵为见林潇云心意已定,便不再多说什么,示意叶玄和赵方一同进了营帐。 第一六七章 陈斯 叶玄和赵方在邵为的示意下,这才收起心中的疑虑,走到主将营前,脱履着袜,跟着一同进了去。 营内铺有苇席,即便是冬天,踩上去也丝毫不觉得冰凉,一进帐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帐内正中央的一座沙盘,稍加留意,便能发觉这是南阳至洛阳一带的沙丘地形。 再向里去,对着营帐正门,是一方高出的阶台,上置一乌木案,有几卷竹简和布帛书籍陈列其上,则是主将位,而席案之后,还有一展屏风,将营帐内隔出一小方空间来。 除去主将位外,帐内两侧还置有两个宾客席位,只是长久没人来,席案前的蒲团席已经被撤走了。 林潇云进帐后,并没有坐下,所以随后进来的三人也都立于营帐中央,一言不发,静候着林潇云的示意。 “刚刚那是对你们的考校,还不错!”林潇云简单向两人解释了一番刚才帐外发生的一切,便不再对此事多言。 “从今日起,你们二人便是我林字营的将士!”林潇云的神色极其严肃,使得心中欣喜的叶玄和赵方二人,只能抑制住笑意,跟着露出肃然的神情,他接着道:“介于你们二人身份特殊,将由我来亲自安排你们的去处!” 见两人眼中闪现着期待的神情,林潇云又道:“叶玄从即日起,为将营掾属,随本将运筹于帷幄,赵方编入卫兵什,听从陈斯调度!” 赵方的眼睛一亮,显然是对这个安排十分兴奋,激动的抱拳行礼,道一句:“谨遵林将军命!” 但叶玄却有些不情愿,掾属一职,说到底不过是将帅的幕僚而已,职务所在,同左右使一样,出谋划策,安置后勤辎重。 若是遇上有勇无谋,学识见识不高的将帅,掾属或许还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碰上林潇云这样的主将,其后大军又有序右使和兰左使坐镇,这将营掾属也就是一个清贵闲职罢了。 叶玄原本想着能领一小支兵马,上阵杀敌,可却得到这样一个安排,难免心中有些苦闷,于是想着是否能再争取一下,稍有踌躇后,抱拳施礼道:“属下愿领兵杀敌,冲锋陷阵,不甘如此安排,还望林将军成全!” 林潇云看着叶玄,挑了挑眉头,笑道:“这么快就忘了叶公临行前说的话了?” 见叶玄不说话,林潇云最后也补充了一句:“因你身份特殊,此事我已禀明越王,毋再多言!” 林潇云语气不容反驳,这才算是将此事一锤定音了。 出帐后,在帐外等候他二人的已不再是张老九了,而是那个满面书生气的亲兵——陈斯。 叶玄没有在意这些,也没有心情去管这些,倒是赵方因为进帐前的事,心中还有些戚戚然,看到陈斯都想绕开走。 陈斯见叶玄出来,主动上前,一脸正经的拱手道:“叶掾,林将军令,今日起,属下将跟随于叶掾身后,以供差遣!” 叶玄有心无力的回礼,道了一句:“有劳了!” 心中却暗暗道:“说是供我差遣,实则是护卫之职吧,林将军还是信不过我的武艺啊!” 而叶玄想的也丝毫没错,在林潇云看来,叶玄大病初愈,而且跟随令安原学习剑法也仅有一年时间,还似从前那般上阵杀敌,着实太过危险了,把武艺高强的陈斯安排在他身边,也算是对叶公有一个好的交代。 叶玄微微轻叹口气,抬头见天日还早,也便不急着回到住地去,于是悠然迈开步伐,在曲邑小城内游走起来,一边参观参观林字营的将士风貌,一边也当散散心。 一年前,他重伤致病的那次,虽然在林字营内住过一段时间,但那时的他,也仅仅只是意识清醒而已,对于林字营内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印象。 因此,既然已经作为了林字营的将营掾属,还是多了解一番为好。 曲邑这座小城在经历了多年的动乱后,大体上依然保持着原先的模样,不过只是在一些坍塌的房屋基础上,多了一些林字营将士搭建的营帐,而至于原先鲜卑人搭建的毡帐,则通通被拆掉后,又付之一炬了。 因此,行走其间,还能明显看到小城中的街道与窄巷,甚至还能辨认出以前的酒肆和门铺,若是将城中四处忙碌的林字营将士换成普通百姓,倒与寻常的小城邑没有多少区别。 陈斯见叶玄并不回住地,也不多问,只是按着腰间佩剑,紧紧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地。 小小的赵方见罢,也学着陈斯的模样,按着短剑,紧跟在陈斯身后。 于是,三人间隔着相同的距离,几乎成一条笔直的直线在小城中晃荡,走在最前面的叶玄步伐悠缓,神情怡然,走走看看,见到城墙上临时搭建的碉楼时,还会停下步伐,仔细测算一番。 而他身后的陈斯和赵方,则脚步沉稳,一脸肃然的表情。 所幸是叶玄起初没有回头,并不知晓他身后还跟着两人,更不知道这两人竟是这番模样,否则一定会倍感拘谨的。 然而,如此特立独行的三人还是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这也才让叶玄疑惑的回过头去,看到了身后一脸正经的陈斯和赵方。 “你们跟着我为何?”叶玄眉头一挑,不禁苦笑着问道。 陈斯仍旧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抱拳道:“禀叶掾,在下奉林将军之命,追随于叶掾左右!” 然而,还没等叶玄叹出气来,最后面的赵方也学着陈斯的模样,抱拳行礼道:“禀叶掾,小弟......在下奉林将军之命,归于陈伍长调度,追随于叶掾左右!” 叶玄听罢,彻底无语的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不禁觉得眼前的这个陈斯虽然武艺高强,但实际上就是个一根筋的性子,丝毫不懂得变通。 不过话又说回来,叶玄对此也能理解几分,作为将营亲兵,的确是这种性格执拗的人更为可靠。 正当叶玄紧皱着眉,盯着眼前的这二人时,身后却传来了渐行渐近的马蹄声,最后伴随着战马的一声嘶叫,慢慢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 叶玄听罢,些许诧异的回过头去,却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林字营小将骑在马上,肩披白袍,腰佩短剑,俊朗的眉宇间满是英气,正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没等叶玄开口询问,却见那年轻小将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陈斯身上,淡淡的问道:“陈斯,你为何不在将营,这位郎君又是何人?” 陈斯上前一步,恭敬的抱拳行礼道:“禀虞偏尉,叶郎君为林将军新辟用的将营掾属,在下奉主将之命,追随于叶掾左右!” 那白袍小将听闻,看着叶玄的眼光不禁一亮,匆忙下马,在叶玄惊讶的目光中俯身一礼,笑道:“叶郎君大名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以一见!” “虞偏尉高抬了!”叶玄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淡淡一笑,拱手回了一礼。 偏尉一职,在军中称得上是中坚将官,常任千夫长之事。 在五营军内,主偏将之下设有三名校尉,校尉之下则又有三名都尉,而都尉辖制三名偏尉,再往下,则是百夫长与什长。 叶玄为将营掾属,归于主将直辖,虽然品级不高,也无调军之权,但在军中的地位却还在都尉之上,因而即便抛去对方识得自己这一点,偏尉主动向掾属行礼,也是应当的。 不过,叶玄听闻对方的姓氏,再加上这小将的年纪,也知道了此人应当是有所背景的。 因为偏尉一职,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在军中执掌千人,对寻常人来说,若没有军功和一步步积累下来的威严,是坐不到这个位置的。 叶玄依然在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白袍小将,但听对方主动道明了来意: “在下虞青,日后若叶掾有何疑问,尽管来找我便可,今日听闻林大哥归来,特来汇报军务,恕不久陪!” 说罢,虞青笑着向叶玄行礼辞别,一个箭步上马后,向着主将营飞驰而去。 而叶玄则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暗自疑惑道:“虞青?我记得越王在复姓司马前,也姓虞,这两人莫非......”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叶玄也没有打算去问身后的陈斯,毕竟此事和越王有些关系,问他不如直接去问林潇云。 “虞偏尉不驻在城中吗?” 关于那些私事,问出来确有不妥,但关于虞青的驻军地点,则是公事,叶玄作为将营掾属,还是有权力知道的。 陈斯一边跟在叶玄身后走着,一边道:“虞偏尉奉林将军之命,率五百将士驻扎于云山,并不驻在城内!” “云山?”叶玄骤然定下脚步,回头望着陈斯。 “不错,洛阳之战前,我军在云山附近探得一处鲜卑部落......” 陈斯以为叶玄并不知道云山的事情,于是便将洛阳大战前关于云山的所有过往通通讲述了一边。 叶玄虽然此前从叶坤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此事的经过,但叶坤毕竟是安字营的将士,也只是出面调解双方,避免了一场误会而已,至于后续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如眼前的这个陈斯多。 “云山现在还算安宁吧?”叶玄听罢,开口问道。 “因为林将军下过军令,不得侵扰云山的伊娄部,所以云山一直颇为平静,虞偏尉此番前来,想必也应当是向林将军申请调回城内的!” 叶玄听完,也不禁长舒一口气,欣慰的点了点头,低声道一句:“那就好,是可以调回来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着,这其间,叶玄也询问了一些陈斯个人的情况。 陈斯,字季贤,今年十九岁,比自己还大上一岁,出自宜兴陈氏,儿时家教颇为严厉,专习武艺,对于诗书礼记也多有涉猎,三年前于荆州投身五营军,被编入林字营麾下,因为身手出众,一年前被林潇云调为将营亲兵,任伍长之职。 叶玄对于陈斯的武艺,本就颇为服气,所以听完后,也不禁对眼前这个看上去秀气的亲卫有些刮目相看。 三人又在城内晃悠了一段时间后,直到酉时初方才回到了居住的小院内。 回去后,陈斯也因为林潇云的军令,忙着将自己的铺位搬到了小院中的偏房中,与叶玄和赵方二人住在了一起。 不过就在陈斯忙着搬来搬去时,叶玄却在陈斯的行李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一个明显不适合与战场的东西。 待陈斯一切都忙好之后,叶玄借着进屋串门的空档,拿起木案上的一个陶埙,端详了片刻后,问道:“季贤兄也懂音律吗?” “略通一二。”陈斯谦逊一笑,答道:“与叶掾相比,则是太过粗陋了!” “哦?”叶玄听罢,不禁一愣,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从前与陈斯并不相识,对方又怎会知道他喜好音律一事呢? 陈斯见叶玄疑惑的表情,笑道:“叶掾与长青笛的故事,但凡世间喜好音律者,又有几人不知呢!” 叶玄听到陈斯提起长青笛,不禁眼神一暗,苦笑一笑后,叹然道:“自从洛阳城破后,我就再也没有吹奏过笛曲了,何谈音律呢......” 陈斯听闻,脸上的笑意也顿时隐了下去,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道:“在下失言了,还望叶掾勿往心里去!” 叶玄摆了摆手,舒缓一笑,没有说话,只是翻看着手里的那个梨形的陶埙,良久后,才赞道:“这陶埙做工精致,指孔布局讲究,又多有新意,想必音韵也颇为独特吧!” 听到叶玄夸赞自己的陶埙,陈斯心中自然高兴,不过还没等他答话,屋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听闻,不约而同的向门外看去,只见身高体壮的张老九此时正拿着一副铠甲,快步走至了院中。 叶玄放下手里的陶埙,领着陈斯出门去,张老九见到两人,除了表情僵硬的行了一礼外,并没有多余的言语,而是径直向着赵方的房间而去。 叶玄和陈斯对视一眼,不禁心中都有些疑惑,也缓步跟了前去。 不过,他两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屋传来一声刺耳的欢呼,接着便见一个影子从他俩中间横穿而过,冲到了院落中央,拔出短剑,卖力的挥舞了起来。 待叶玄反应过来,才发现这影子正是年幼的赵方,不过或许是因为刚刚得到了一副精致的铠甲而陷入了亢奋状态,此刻正“发泄”着心中的振奋吧。 叶玄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看向正准备赶出门来的张老九,却意外的发现张老九的脸上竟多了一丝极不明显的笑意,那双看着赵方的眼神也不再那般刻板僵硬,而是泛着几分......慈爱? “这张老九也不是一个面瘫嘛!” 叶玄不禁心中暗道,但当他看向陈斯时,却见陈斯也正盯着张老九在看,眯着眼,似笑非笑。 “怎么了?”叶玄问陈斯道。 “难得,真是难得!”陈斯一边摇头,一边笑着道:“雕版脸张老九竟然笑了!我还一直以为他那张脸是刻上去的呢!” 叶玄听罢,也不禁跟着笑了笑,他还没发现,原来这陈斯这人,不仅武功高强,这张嘴也是挺毒的。 雕版脸......呵,还真形象! 不过,虽然只是这小小的一件事,叶玄也多少能得知,这张老九过去在军营中的确总是摆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让人多有误会,而陈斯在执拗古板的另一面,也有如此率真自然的时候。 想到此处,叶玄不禁心中暗笑了自己一番,的确,林字营将士也终归是行伍中人,与叶家军并无多大不同,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但总归有一点,这帮人并不难相处。 等到赵方终于收起了手中的短剑,一旁的张老九也恢复了往日那般冰冷僵硬的表情,走上前去,扶正了赵方身上仍有些歪斜的铠甲,随后向三人行过一礼,辞别了小院。 赵方依然在摆弄着身上的铠甲,一脸兴奋的表情,而陈斯则回头看了房内一眼,笑着进去拿起了刚刚张老九一并拿来的白袍,迈步入院中,帮着赵方别在了铠甲双肩的肩扣上。 又扶了扶赵方身上的铠甲,陈斯后退几步,再度打量了一番赵方,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叶玄看着此刻的赵方,也不禁一笑,但心中仍有些憋屈,若不是林潇云执意让自己任职将营掾属,自己或许已是领兵之人了,当然也有这白袍铠甲的一身戎装了,还不至于向现在这般,身上仍穿着宽袖葛衫,像个文生。 就在叶玄暗自埋怨的时候,他却在恍然间瞥见了陈斯别在身后的一柄匕首。 因为有白袍的遮掩,叶玄也只是看到了短短的一瞬而已,但即便是一眼,也不禁让叶玄眉头一凛,心中浮现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来。 那柄匕首最多长不过七寸,连同笔直的刀鞘装在一个有些陈旧的皮革套内,只露出青铜所制的匕首柄,柄上有一些简单的雕纹,显得普通但又精致。 不过,终究只是短暂一瞥,叶玄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将营卫兵个个都是身手不凡,除去保护主将的职责外,还常常会有各种各样的特殊任务,多一把匕首作为暗杀兵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夜至时分,天色也渐渐阴沉下来,营里的伙夫在林潇云的示意下,给叶玄三人送来了专备的酒菜,也是让一大批路过的兵卒们好生羡慕了一番。 席间,林潇云还专程带着邵为来访了一次,不过并没有长留,只是一人喝了一杯叶玄的敬酒,交代数句后,便又离开了。 应该说叶玄三人还是挺幸运的,院中的饭局刚刚结束,空中便开始洒落起了絮絮扬扬的雪花来,不一会的功夫,便铺白了整个小院。 永嘉七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三人立于屋檐下,静静看着越落越密的雪花,各有所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老天这是在庆贺叶掾的归来吗?”陈斯看着雪花,调侃的笑道。 不得不说,陈斯除了在执行命令时有些执拗外,其他时间都还是非常随和的,对待叶玄和赵方也十分坦率真诚,不纠结于上下级的关系,因而叶玄对此人也颇为赞赏。 “看来是了,呵呵呵......” 叶玄听了陈斯的调侃,笑着答道,随即三人都渐渐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叶玄看着纷扬的雪花,又不禁再度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啊,我回来了,洛阳,还有云山!” 林字营的炼造房内。 林潇云将手里的一卷帛信交于到铸剑师瑰南允手中,开口道:“此信为叶公托我交于你的,劳烦了!” “不敢不敢!” 瑰南允笑着摆了摆手,展开帛信,读阅起来,但片刻后,脸上的笑意便慢慢敛去了,最后变成一种严肃的神态,点了点头,又道:“了然,此事我会慎重的!” “嗯!”林潇云听罢,也不再多言,领着邵为转身出了炼造房,踏雪而回。 第一六八章 少女心思 窗外雪落缤纷,屋内一灯如豆。 乌木案上还摆着一张帛纸,纸上是一首未写完的诗词,黑色的墨迹尚未干涸,映着彤彤烛光泛着亮黄色的光泽。 那烛火照耀下的笔锋和字迹都显得颇为锐利,落笔有力,转顿果决,收笔干练,一行行的行楷被演绎的既张狂飘逸,又行云流水,乍看之下,只觉一股英武豪气直逼而来,令人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的书法竟是出自一个容颜清秀美丽的外族女子之手。 而写下它的年轻女子正手托香腮,痴痴的望着窗外的那一方落雪出神。 这次雪落之后,便是今年的冬猎了,自己也已经十六岁了...... 这首临摹了一年的《淇奥》,还能让他看见吗,若是这场雪永远不要停,那该多好...... 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了,打断了伊娄林的遐思,兄嫂是连谷来领着两名手捧华丽衣装的仆妇跨进房来,站定后,便回身关上了木门,将那漫天飞雪挡在了屋外。 正发着呆的伊娄林闻声望去,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直至目光落在那套亮红色的衣装上时,眼神中才闪过一丝落寞与无奈。 是连谷来看着摊在木案上的那首未完的诗词,不禁心中疑惑。 她其实早已知道伊娄林每晚睡前都有临摹汉字的习惯,只是以往她每次夜间前来时,伊娄林都会慌慌忙忙的将笔墨纸砚藏起来,装得若无其事的模样,久而久之,她也就不过问了,再加上她不识汉字,心中只道是伊娄林受兄长伊娄染的影响,开始学习中原书法,又不好意思罢了。 今天进来,伊娄林没有刻意去掩饰那木案上的书法笔记,倒是甚为反常,不过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伊娄林笔下的字迹,见笔法灵秀,不禁笑着赞叹道:“这是小林写的吗?比你兄长写的还好看呢!” 伊娄林心有所想,听到兄嫂的夸奖后,也只是冲她淡淡一笑,没有言语。 是连谷来见平日里一向活泼开朗的伊娄林今日如此怏怏不乐,便在她身旁曲身坐了下来,关切的问道:“小林近来似有些不开心呢!是有什么心事吗?” 伊娄林看着是连谷来,张了张嘴,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落寞与惶然,轻轻叹息一声后,问道:“兄嫂,慧宜姑姑......最近可好?” 是连谷来听伊娄林提及慧宜姑姑,神色也不禁黯淡了一些,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是老样子,一个人住在寨子西边,不肯搬回去,杰古余去过几次,都被她赶了出来,现在也是不去了。前些时日,我和你阿兄过去探望过一番,送过去了一些熏肉和乳酪,后来又遣人送去了一些毛皮裘衣,想必这个冬天不会挨饿受冻了吧......” 伊娄林听闻,盯着烛光中一朵从窗外悄然飞进屋内的雪花,神色忧郁,一双手也不知不觉间拽紧了自己的衣角。 伊娄林有两个姑姑,年长一些的慧兰姑姑,还有就是刚刚提到的慧宜姑姑,她们二人皆是按照族里的习俗,嫁给了当年冬猎中最为出色的儿郎。 慧宜姑姑婚嫁时,伊娄林已有八九岁了,自己最亲近的姑姑和族里最优秀的战士结为良人,在小女孩那幼稚的双眼中,世上没有比这更像美妙的童话了。 然而,童话之所以是童话,是因为它往往在最美丽的时候结束,留给人无尽美好的遐想,但生活却并不是如此。 两位姑姑婚后的生活并不如伊娄林想象的那样美满,两位姑父虽然是族里最为出色的战士,但同时也是族里最为桀骜的两个刺头,行事张狂不逊,生活又不知检点,尤其是小姑父杰古余,在家中蛮横霸道,在外面沾花惹草,被兄长伊娄染惩戒数次却屡教不改,很快便将慧宜姑姑的热情和耐心消磨殆尽。 而慧宜姑姑也是泼辣果决的性格,一怒之下便搬出了家,在寨子西边搭了一顶毡帐,独自生活去了,任凭旁人劝慰,就是不再回去。 每当想起慧宜姑姑那憔悴忧伤的神情,伊娄林总会一阵心悸,而随着年纪渐长,十六岁的冬猎越来越近,心中也更加的迷惘与忧愁,直到去年冬季的一场不期而遇,才让她心中悄悄弥漫出一种美好的期盼来,即便希望渺茫,但总能带给她一丝丝的心安和光明。 然而,明日,是否这一点希望和光明都将湮灭呢....... 见伊娄林神情黯然,是连谷来也连忙转移了话题,起身接过身后仆妇手里的那一套亮红华服,捏着衣领,两手一抖,将明艳的衣装展现在伊娄林面前,笑靥道:“这是前些年你阿兄专程从一个江南商贾手里买来的蜀锦,你摸摸看,滑腻腻的,可比一般的麻衣葛衫要好得多呢!” 这套衣服的确比伊娄林从前见过的所有衣物都要鲜艳美丽,色泽亮而不显,做工裁制细致入微,左衽的衣襟上还有金丝的纹线,窄窄的衣袖向外翻出一个箭尾,配上精致的纹饰极为好看,更为亮眼的是,裙摆上还缝上了五彩斑斓的各色羽毛,在烛光下盈盈发亮,熠熠生辉,饶是伊娄林依旧心事重重,但此刻将这一身华服望在眼中,也不禁露出一丝惊艳的表情,生出一种喜爱的神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妙龄女孩对于华美衣物的喜爱呢! “来,换上试试!”是连谷来见伊娄林神情有所好转,便再接再厉道:“穿上这身衣服,小林一定会成为明天最闪亮的那颗明珠!” “嗯,小林本就是明天最闪亮的那颗明珠!”是连谷来见伊娄林缓缓起身,忙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伊娄林笑着在两名仆妇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彩羽红裙,轻轻摇曳两下裙摆,又含羞一笑,体态婀娜,风姿绰约,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灼灼桃花一般,看得是连谷来连连点头,满心欢喜的称赞道:“嗯,小林这一颦一笑,明天不知道又要迷倒多少儿郎了!呵呵呵......来,转过身来让我看看!” 是连谷来指示着伊娄林又是转身又是折腰,直到确定衣物是百分之百的合身之后,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又亲手为伊娄林带上头饰。 塞外女子的头饰相对中原而言,选择少得多,没有玉簪,没有银钗,也没有步摇,一般只是一种饰有珍珠和银花的额护而已,还有便是一些镶嵌有玛瑙琥珀的发饰,但形制单一,不像中原那般多样,此外在合适的时节,能别上一枝鲜艳美丽的花朵,也是另有一番风情的。 而伊娄林的头饰也是如此,简约的一串雪白珍珠额护,再加上几支玛瑙发饰,但伊娄林五官端正秀美,肌肤白嫩剔透、吹弹可破,一头发丝油亮乌黑,即便只是点缀一些简单的小发饰,也将那原本就可爱动人的容颜映衬得更加倾国倾城。 是连谷来看着装扮完毕的伊娄林,满意的连连点头,心中更是欢喜,想着如此一个天见尤怜的美貌妹子,无论是嫁给谁,还不将那颗心给绑得死死的,乖乖听从单于的号令吗? 更况且,明日择出的妹婿还将是族里数一数二的战士,那样的人成为单于的左膀右臂,对于伊娄染的威望提升,也有着不凡的价值。 当然,是连谷来知道这是伊娄族里一向的习俗,但她并不明白,其实从根源上来讲,这只是族内的一场政治婚姻罢了。 对于伊娄林婚后的生活会不会幸福,她无法预料,更无法改变,只是单纯从一个女子的简单想法来看,伊娄林人生的俊俏美丽,又身手不凡,嫁过去后当是不会受到欺负的吧。 因此,看着伊娄林此刻透着些许无奈和心酸的笑意,是连谷来也没有多想,只道是一般少女的婚前焦虑症而已,毕竟她作为过来人,又何尝不曾经历过呢,而她嫁到伊娄家后,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稍稍宽慰几句,再让她一个人静一会,伊娄林也慢慢的就会接受这种人生和心理上的变化的。 而是连谷来也的确是这么做的,说了几句引导宽慰的话后,便领着两名仆妇慢慢出了房,回去了。 在是连谷来出去后,伊娄林并没有换下彩羽红裙,而是一个人又轻轻坐到了乌木席案前,望着窗外的落雪,忧郁彷徨的神情也再度浮上眉头。 屋外北风呼啸,在盈盈雪色中,那簇青竹尽管已经覆上了一层皑皑的积雪,但依旧挺拔翠绿,与去年的那个雪夜相比,并没有多少分别,只是她心中的那份浅浅的美好期盼已渐渐被现实的无可奈何所替代,留下的,只有一心的不甘与酸楚了。 “那支长青笛,若是由他来奏,又将会有一首怎样悦耳的曲目呢......” 伊娄林轻轻叹息一声,在摇曳的火光中,目光所及,却又无意瞥见了房间一角折叠整齐的一抹糯白,那是一件雪袍,一件无意间被她带到自己厢房中来的雪袍。 身体在无意识的支配下,伊娄林慢慢捧起那件雪袍,埋首其上,用脸颊轻轻蹭着那满面的柔绒,嘴角带着一丝回味的淡淡笑意,鼻子深深一吸,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雅青竹芳香融入心田,但随即却又有一股心酸堵住胸腔,令她的眼角渐渐淌下两行清泪来。 这场雪,永远不要停就好了,但大雪若不停歇,他又何时能来呢...... ********** 泛着微冷的红光,太阳渐渐从东边升起,这一日,大雪恰如其分的停歇了,留下一地雪白,和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与伊娄林厢房内微显冷寂的氛围相比,寨子中早已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了。 今天可是冬猎的节日,而伊娄林在两个月前也过了十六岁的生日,那即是说,就在这个冬猎上,单于伊娄染将为妹妹伊娄林择选夫婿,如此盛大之事,怎不令寨子中的一众少年战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呢! 再一想想伊娄林那貌若天仙的美丽容颜,和那高挑婀娜的身段儿,这一群正值青春年少的部族战士恨不得将家里所有鲜艳的饰物都穿戴在身上,以便能在狩猎之前就能成功引起佳人的关注,也只恨不能当着所有情敌的面,将天上的星星射下来,亲自献到美人面前了。 距离狩猎开始的时间还有很久,一群衣装华丽的少年战士便已开始相互嘲讽挤兑了,活脱脱像一群争奇斗艳的孔雀一般,无论谁看谁,总是各种不爽,倘若是让他们知道佳人芳心已有所属,也不知道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变幻得有多么精彩。 时光如漏沙一般流逝,约莫巳时时分,太阳已褪去一身潮红,开始散发着亮金色的光华,照耀整个雪白大地,给世界镀上了一层盈盈灿黄。 北风稍歇,阳光依冷,今日的确是一年中最适合冬猎的一天! 寨子前,粗木搭建的高台上,一面兽皮巨鼓已经被牢牢架起,一位须发尽白的部族巫祝脸上画着彩色纹饰,身着宽大的布衫袍服,屈身坐于台中央,手里执掌着一柄形貌奇特的鹿骨,上面挂饰着五颜六色的水晶玛瑙。 看着高台前越聚越多的人群,巫祝时不时眯起眼来,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在又等候半个时辰后,他才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而台下众人见罢,也明白,这一年的冬猎算是正式开始了。 那巫祝先是在台上手舞足蹈的吟诵了一大长段祝语,随即又长跪在地,嘴里念念有词,向着北方的云山一拜再拜,最后,方对着身后的一个满脸胡须的壮汉挥一挥鹿骨,以示整个仪式进入下一个阶段。 在水晶玛瑙那“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壮汉走到巨鼓之前,用自己那坚实宽厚的手掌狠狠拍打在鼓面上。 “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台下人群的目光也同时向高台右方有族兵护卫的那一条大道望去。 在大道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自然是骑着黑色骏马的单于伊娄染,他今日身着一身赭褐色左衽胡服,肩披一件青黑色狼绒雪袍,头顶一冠饰有炫彩羽毛的毡帽,昂然在前,气势威严。 但今日的重点并不在他身上,从众人的目光中也看出了这一点。 高台前,毡帐下,大道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伊娄染侧后方的那一簇亮红之上。 那一身塞外草原根本无法见到的亮红彩羽裙,瞬间点亮了所有人的眼眸。 紧致修长的衣裙将少女本就曼妙的身形映衬得更加婀娜,再加上那坐骑在枣色骏马之上挺拔的身姿,又增添了一份英武端庄的气质,一双轻绒月白精丝履轻踩在马镫上,在裙摆下时隐时现,似与人群中的阵阵呼唤与赞叹相照应着。 一头乌黑油亮的发丝倾垂而下,自然的披散在双肩,两鬓的长发向后挽成一个好看的发结,再配上闪亮晶莹的水晶发饰和头顶的珍珠额护,令平日里清纯可人的伊娄林更多了一份尊贵华美,一双黝黑的眼眸还是相往常一样,闪动着灵动的光芒,但相较于过往那纯粹干净的眼神,此刻又多了一些别样的情感,几分紧张,几分惶然,也好似有几分心酸无奈。 两人领着身后伊娄部族的数十名单于亲兵,在千呼万唤声中停步于高台右侧,最后,伊娄染携着伊娄林下马登台,并在巫祝的引领下祭祀天地。 今日的冬猎,伊娄林是不能参加的,她得全程端坐于高台的圣女之位上,等候着狩猎结束,在本族单于——自己的兄长宣布胜出的战士后,由胜出的战士亲手向她献上本次冬猎最为珍奇的猎物,然后牵着她的手走下高台,正式向单于参拜。 至于珍奇的猎物,每年冬猎自然不尽相同,伊娄林犹记得慧宜姑姑成婚的那年,杰古余扛着一头浑身雪白的雪狼走上高台时的场景,那时看来,是何等的新奇浪漫,但此刻想来,却只有浓浓的忧虑和不安。 祭祀完毕,伊娄染接过一支鸣镝(响箭),拉满长弓,正欲穿云一箭,宣示狩猎的开始,然而,此刻台下族民的骤然喧闹,却令他暂时停了下来。 祭祀刚结束的时候,台下还是很安静的,但不知何人的一声喧叫,众人的目光纷纷随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随即,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了那个方向的异常,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大范围的喧嚣与惶恐,寨子前的气氛也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伊娄林好奇的顺着族民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西边远处的一座山岭上,一个糯白衣衫的骑士停马于山顶雪地上,好似正远远观望着整个寨子中的一举一动。 探子?晋军的?还是肃甄部的? 这应当是所有族民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疑问,毕竟在他们看来,晋军对他们并称不上客气,即便那次没有将他们围剿,后来也派驻了不少的兵力在云山看守着,双方的不信任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而至于肃甄部,想必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也已经失去了对伊娄部的信任,因而,对于这行径异常的不速之客,众人难免都心生警惕。 伊娄染也放下手中的长弓,警惕的望着西边山岭上的那一点人影,轻轻招来一名亲卫,低声道:“带上几名弟兄,从侧翼摸上去,试探来人的目的,最好是活捉回来!” 那亲卫点头后,领了四个人,悄悄潜行至寨子后方,骑了战马,绕着大圈,想着山岭侧方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山岭上的人影动了,他打马前行,下了山岭,向着寨子直奔而来。 虽然不知来者身份,但伊娄染见此情形,心中也稍稍安定下来。 只要不是敌探,事情就不会多么麻烦! 随着那一骑的渐行渐近,寨子前的族民也纷纷拉满弓弦,亮出武器,紧张压抑的气氛比之刚才更甚。 “是他!” 就在伊娄染紧皱眉头,目光紧紧锁着踏雪而来的那一骑时,身后的伊娄林却忽然从座位上兴奋的跳了起来,言语之中也尽是惊喜。 “阿兄!是叶玄!” 伊娄染听到这个名字,虽说心中安定下来,但还是不禁狐疑的看了正激动不已的伊娄林一眼。 “诸位儿郎,放下弓箭,放下弓箭!此人乃我伊娄部的客人!”为了避免被族民误会,伊娄染不得不向台下的众人高声解释。 不过,话音未落,人群中又突然响起了一阵更大的喧闹。 因为那个原本应该端坐于高台上的少女,此刻已经趁着这个空档,一步跃下台去,翻上了战马。 那火红色的身影已如一股旋风般冲开人群,向着那一骑迎面而去了。 当伊娄染反应过来时,哪里还来得及,那刚刚放下的心不禁又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这个妹子,有时候真令他头痛不已! 第一六九章 波折的重逢 雪白的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山岭上枯黄的野草刚刚没过马蹄,此刻都被厚厚的埋在积雪之下,偶尔才会有几簇刚劲的茅草扎破雪毯,露出一抹淡黄色的尖儿。 终究是长久没有策马疾驰过了,这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几乎将叶玄的身子都要颠散了,当他停马于山岭之巅,看着山脚绵延向西的滁水,又望向对面坡上那一座依山而建的村寨时,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今日的山寨十分热闹,远处看来,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但即便如此,最先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高台上那一抹亮丽的火红。 见此情形,一个浅浅的微笑勾起在叶玄的嘴角,随即他一打马鞭,策马疾驰而下。 而与此同时,那个火一般艳红的身影,也骑着一匹枣色骏马,冲开人群,向着山脚那弯曲折流逝的滁水而来。 从天空高处看来,缓缓西去的滁水就如一条玉带一般,将茫茫雪原分割开来,而此刻在这条玉带的两侧,却有一白一红两骑相向而来,最后齐齐勒马停于滁水两侧,留下两串清晰的马蹄印,隔着河流,正好完美的衔接着。 虽然中间还隔着数丈宽的滁水,但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却还是深深落在了对方的心间,叶玄依然是微微的笑着,相较于往日里的淡然,却多了一份掩饰不住的柔情和喜悦。 伊娄林的双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因为刚刚策马疾驰的缘故,还是那一份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所致,那双闪烁着清澈灵光的双眸,在仅仅看了叶玄一眼后,便又飞快的逃开了目光,随即便只见她抿紧红唇,羞涩的低下头去,只是用眼角时时偷偷看向河的这边。 连山一别,已是整整一年,此时叶玄再见眼前佳人,却是比以往的可爱灵动更多了一份尊贵华美,夹了一丝成熟的韵味,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青涩少女相比,更加动人妩媚,仅仅是刚才的颌首抿唇,一颦一蹙,都变得异常撩人心弦。 重逢的喜悦荡漾在两人的心间,但彼此双方却都十分默契的选择了沉默,或许这一刻,万般心绪,千般思念,仅仅一个眼神便足矣,所谓的心有灵犀也不过如此吧。 叶玄目光不移,挥舞鞭绳,战马慢慢趟过不及马腹深的滁水,在伊娄林深情的凝视下,最后停步于滁水彼岸——伊娄林的身前。 “你......你来啦......” “嗯,我来了,好久不见......” “嗯......” 一年相思,心中藏着的千言万语,最后到得口边,却只有如此简单的寥寥数语而已,但这支支吾吾的一问一答,又集万千思念于其中,就好似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一般,顷刻间便令两人心间灌满了浓浓的甜蜜。 “你还好吗?” “嗯......”伊娄林原本想说“我很好”,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却又让她轻咬贝齿,抿紧了双唇,随即纤纤玉指向耳后掠过鬓角的散发,幽怨的抬起头来,白了一眼叶玄,红着脸低声道:“不好!很不好!” “嗯?” 叶玄见伊娄林如此似嗔还羞的小女儿姿态,不禁心中一阵情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当叶玄注意到远方高台下的那片人群,又上下打量一番此时伊娄林身上彩羽红裙的妆扮,这才想起了去年伊娄染曾对他说过的话。 那些话,他以前听时并没有多想,但此刻想起,却只觉一阵愠怒和焦躁浮上心头,脸色也渐渐有些难看了。 “相较于春秋二季,冬猎最热闹,因为冬猎中最为出色的战士将得到单于的青睐,择为贤婿......” “这是她最后一次参加冬猎了,叮嘱她收敛一些锋芒呢......” 没错,今年的这一次冬猎,最为出色的部族战士将被选为伊娄林的夫婿。 叶玄自然知道,这是伊娄部一贯而来的习俗,他难以置喙,更无权干涉,但心中那种不安和酸涩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就像是自己最为爱护的珍宝将要被人横刀夺去一般。 而此时那几名伊娄染派来的亲卫,在离滁水一箭之地时,也都识趣的停下了马步,一方面是因为伊娄林已经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另一方面,这些亲卫大都还识得叶玄,毕竟,一年前那个上山杀狼采草药的少年,当时的确给了他们很深的印象。 明白了来者的身份,一众亲卫也不再担心伊娄林的安全问题了。 叶玄因为心中沉郁,没有过多注意这几名伊娄部的族兵,只是遥看一眼远处,吐纳几口气息,调匀一番自己的呼吸后,才渐渐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头,再度看向伊娄林,平静的道:“我该怎么做?” 伊娄林将叶玄的焦虑和愠怒都看在眼里,心中本来还有些酸楚与无奈,但此刻当她听到这样一句“我该怎么做”时,便只觉鼻子一酸,险些落泪,然而这股骤然难以抑制的情绪却并非伤心难过,而是异常的甜蜜和感动,就如同冬日里的阳光一般,令人充满希望和温暖。 “他说的是‘我该怎么做’,不是‘我能帮你吗,我该怎么帮你’这样的,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不仅是在帮我,也是在帮他自己呢?如果是这样,那他的言外之意是.......”想到此处,两抹滚烫的红晕迅速爬满了伊娄林的双颊。 饶是平日里再粗枝大叶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也会变得异常的心细如缕,这样矛盾且突兀的转变,也不知是人类长久以来的传承,还是女娲当初捏造女孩时专程设计的美好灵性。 这个平日里连《礼记》都读不通顺的鲜卑少女,此刻却仅仅从叶玄的一句话中,就完全理解了对方言语之外的感情和执念,纵然有些胡思乱想的成分在其中,但她无疑是想对了。 伊娄林迎着叶玄深情的目光看去,笑容渐渐变得幸福甜蜜,笑得满眼泪光,她回头望了望寨子前那片躁动的人群,转过头来时,又恢复了往日的俏皮,冲叶玄挤挤眼道:“至少,你要打败族里最出色的战士才行吧,就你那箭术,能在冬猎中夺得头筹吗?” “咳!”叶玄想到去年在伊娄部冬猎时,面对一个桶大的狍子,一连数箭不中的尴尬,干笑两声,道:“这个......冬猎,若能参加,我还是尽力吧,至于和族里最出色的战士决斗,总得有个由头才是吧!” “嘻嘻,这个简单,交给我就行了!” 伊娄林一脸天真淘气的笑容,若是是连谷来看到此刻伊娄林的神情,估计得惊得目瞪口呆,这哪里还是昨天晚上那个对着雪夜沉思的忧郁少女啊! 看到伊娄林纯真无邪的笑,叶玄心中一暖,这正是那拂去他心中阴霾和沉痛的笑,在过去一年里,令他魂牵梦绕,无比怀恋的笑,为了将这份纯真守护在自己身边,纵然前途荆棘遍地,他也绝不退缩。 叶玄笑着向伊娄林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两人挥动缰绳,并肩向着寨子前的那方高台而去。 一路马行甚慢,两人只有偶尔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深情款款,柔情笑意,虽然这次重逢,没有一句告白的情话,但那般心有灵犀,已让双方完全明白了各自的爱意与思念。 就如同相濡以沫的夫妻,历经多年磨难,再度重逢一般,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只一个眼神,或一个拥抱,便胜过千言万语。 只是这样温存甜蜜的二人世界没有持续多久,便被高台下的人群中一种异样的气氛给打断了,叶玄拨马与伊娄林并肩走着,感受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不善眼神,只觉眼皮狠狠跳了两下,皱了皱鼻子,似乎闻到了一种无数坛老醋打翻在地的酸味。 他如何不明白这异样的氛围是何故,不过他能说什么呢!自己既然来了,就是来抢亲的,嗯,或许准确点说,是来破坏亲事的,难道还不准别人怨恨吃醋的? 不过,也是到这个时候,叶玄才知道,男人吃起醋来,可真是比女人还要可怕百倍,因为他们不光只是眼神能杀人,手里明晃晃的刀刃似乎看起来也很不老实,时不时就会有刀锋向着自己这一边闪来,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伊娄染作为一族单于,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宜亲自去迎接一位来历不显的年轻客人,毕竟掉身价掉威望,所以,他只能端坐在高台上,控制场面有序的同时,使自己看上去尽量威严,但当他看到今天就要做新娘的伊娄林领着一个俊郎君挤过人群时,也不禁露出了牙疼般的无奈表情。 尽管他对于叶玄是打心底里的欣赏,但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妹子今天在年轻一辈的族人面前,如此毫无掩饰的引了一个俏郎君回来,让他的老脸往哪搁? 伊娄染瞪着伊娄林,而伊娄林则没脸没皮冲她这个兄长笑着,好似一点也不担心会受到责骂。 伊娄染看着心中暗暗气愤,不过他对自己这个妹子严厉归严厉,但也是向来宠爱,真让他发一通脾气,让后把伊娄林关在家禁足,他还真做不出来。 而且,现在眼前的这个烂摊子还要他来收拾呢,该如何平息在场众多年轻族民心中的怨念,才能让这场冬猎顺利进行下去呢?毕竟,今日的冬猎是要为伊娄林选择夫婿的。 伊娄林在部族内身份尊贵,容颜貌美,能名正言顺的娶她回家将是一件无比荣耀和幸福的事情,而且在场所有年轻的部族战士都有这个机会,可眼前忽然半路杀出一个年轻俊秀的郎君,还与伊娄林郎情妾意的模样,这感觉着实像是被摆了一道,谁受得了? 不过,作为伊娄林的兄长,伊娄染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看着台下并肩而行的两人,眼珠一转,便心生一计。 伊娄染端坐于高台之上,怒意消去,先是对着伊娄林狡黠一笑,然后换上一副和善的笑容,起身下了高台,迎向叶玄。 叶玄见伊娄染迎来,连忙下马,俯身一揖,正欲开口,却被伊娄染抢断道:“哎呀!贤弟可算赶来了,来来来,请请请,哈哈哈哈......” “贤弟?我记得恩公之前不都是称呼小兄弟吗?”叶玄心中正纳闷,便被伊娄染搀起,携着手臂,一同走上了高台,不过再想一想,便也没觉得奇怪:“我本来就比恩公年***情在此,称呼贤弟似乎也没什么?” 叶玄还在细想伊娄染称呼上的变化,丝毫没有察觉身后伊娄林看向伊娄染愕然的目光和鄙夷的神情,也没有留意到周围那一群年轻儿郎的眼神仿佛一下子和善了许多,毕竟,人群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能听懂中原话的。 伊娄染一边将叶玄迎上高台,一边眯着眼,回头看了看紧跟在身后的伊娄林,促狭一笑,而伊娄林则跺了跺脚,恨恨的瞪了一眼伊娄染,不动声色的跟了上去。 伊娄林上了高台后,得了单于指令的巫祝,便急急上前领着她坐回了圣女之位上,而伊娄染则与叶玄并肩站在高台前端,冲着台下黑压压一片的部族儿郎,一脸振奋的高声道:“这位叶兄弟,乃我伊娄染的结拜义弟,上次我伊娄部被晋军所围,亏他从中斡旋,方能化干戈为玉帛,此人乃我伊娄部的贵客!” 伊娄染的语调抑扬顿挫,感情真挚激昂,不过却是用的鲜卑话,叶玄一句也听不懂,但从伊娄染的肢体动作上来看,叶玄也猜到了伊娄染是在向众人介绍自己,于是便“自作聪明”的配合起来,笑着拱手俯身,行了一个圈揖,看得身后的伊娄林连连咬牙。 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阿兄怎么能这般狡猾? “他成了阿兄的义弟,那岂不是就成了我的义兄了?枉我刚才风风火火的跑去相迎,不就是为了让台下的这群白痴知难而退吗?如今......哎!”伊娄林默默念叨着,只是她刚才看见来的人是叶玄时,心中可没有这样的如意算盘。 伊娄染的这一招的确见效,台下诸多儿郎的戾气果然消散全无。 这位来客是单于的义弟,伊娄林的义兄嘛!义妹去迎接义兄,理所当然的嘛!看刚才单于那般客气的模样,伊娄林应该是出自单于的授意吧!嗯,一定是这样! 叶玄因为不知道刚才伊娄染到底说了什么,所以还在为台下众人的变化感到疑惑好奇,否则他一定会有一种“这些山野粗汉简直是太好糊弄”的感叹。 这次冬猎的小波折在伊娄染的几句简单话语中便翻了过去,在自己下首位给叶玄置了座后,伊娄染便接过鸣镝,立于高台中央,一箭射出,也意味着今年的冬猎终于回归了正途。 在鸣镝的呼啸声中,台下儿郎的欢呼声也如潮水般涌起,裹挟着震耳的马蹄声,直奔远处的云山而去。 而叶玄见台下人群疾驰而出,也笑着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斜上方的伊娄林。 伊娄林此刻的神情可一点也不愉悦,但已经看不出丝毫先前的那种无奈与哀愁了,更多倒是像一个正耍小脾气的小姑娘。 也是,她刚刚分明是被自己阿兄给算计了一道,心中还憋着一股气呢,此时见叶玄看来,也不禁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打着哑语道:“白痴!木头!” 叶玄见伊娄林这副神态,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不过他没有过于担忧,因为他既然来了,这场选亲,就一定要毁了。 他给了伊娄林一个安慰的眼神,又看向伊娄染,笑着开口问道:“不知恩公方才在族民面前说了些什么,怎么一下子就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伊娄染别有意味的看着叶玄,随后又做出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道:“哦,我对族人们说,你是我的结拜义弟,上次还救了我伊娄部!” 叶玄听罢,嘴角一抽,再看向伊娄林时,似乎完全理解了那股怨气的由来,因为他此刻也从伊娄染的话语中,感到了深深的“恶意”,再想想刚刚自己还自作聪明的配合着伊娄染向众人行礼,难怪伊娄林会骂自己木头呢! 不过叶玄知道,即便自己和伊娄林两情相悦,但饭得一口一口吃,路也得一步一步走,总不能自己一来就既毁亲事,又夺佳人吧,那样拂了伊娄染的面子不说,还坏了伊娄部一贯以来的习俗,岂不招人痛恨? 所以第一步,还是让这场“狩猎招亲”不了了之吧! 毁亲这事,在中原文化中,的确是最招人痛恨的,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在晋人眼中,这几乎是不共戴天之仇,但在塞外草原,就大不相同了。 塞外自古便有新任单于迎娶父辈遗妃的习俗,如前汉武帝时,细君公主出塞,嫁给乌孙王猎骄靡为右夫人,而仅一年之后,猎骄靡便年老而终,此后细君公主不得不依照当地习俗,再次嫁给猎骄靡之孙军须靡,在诞下一女后,郁郁而终,这其中,又何尝没有言语和习俗大不相同的缘故。 在中原被视作大逆不道的习俗,在草原却是理所当然,至于抢亲,就更是肆无忌惮了,一方嫁娶,若有人半路杀出,只要来人能杀掉新郎,那不论新娘愿不愿意,都只能跟了那人,不会有任何人责骂抢亲人的无道,也不会有任何人指摘女方的不贞,至于死掉的那个,除了自己的亲人外,几乎没人同情。 一切习俗,只有四个字——弱肉强食。 叶玄不是闭门不出的世家公子,他曾两年随军出征,与诸胡都有交战,当然对于对方的习俗,也多少了解一些,虽然伊娄部是塞外部落,即便他真是来抢亲的,也不用受到指责,但他终究还是晋人,中原的礼教文化深入骨髓,他不敢僭越。 所以,手段柔和一些才是两全之策,既不会拂了伊娄大单于的面子,又不至于让自己背负一些道德上的歉疚,先让这次冬猎的择婿没有结果,再走一步看一步吧,关于爱情与姻亲,本来也是要“徐徐图之”的。 但计将安出? 叶玄想起伊娄林说过的话:“至少,你要打败族里最出色的战士才行吧......”再结合自己这个“义兄”的身份,心中已然有了一个计划,一个合情合理的毁亲计划,虽然对他来说有些冒险,但也是很值得的。 第一七零章 从心 金辉漫漫,雪原茫茫。 因为叶玄不请自来而引起的那一场小小波折,也使得冬猎将近午时时分才正式开始。 叶玄本没有参加此次冬猎的念头,但伊娄染作为部族单于,与民同乐这样的亲民之举还是不可少的。 当轰鸣的马蹄声和“呜啦”的呼喊声消散在云山山脚时,伊娄染也迈步下了高台,接过单于庭帐护卫手里的缰绳,跃上了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回头见叶玄仍坐在高台上看着他,开口道:“贤弟,随我一同前去吧!” 叶玄对自己的骑射本领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加之刚刚同思念一年的佳人相见,不愿分别,本想拒绝伊娄染的邀请,但听对方又接着道:“其实去年南下的难民中有一些人‘留’在了云山,你应该去看看。” 叶玄听罢,脸上出现了惊诧与喜悦的神情,显然他没有听明白伊娄染的话中之意,当他回头看向伊娄林时,伊娄林也正神色宁静的看着他,微不可见的轻轻点了下头。 叶玄明白了伊娄林的意思,起身向她微微一笑后,便下了高台,一步跨上了自己的战马。 虽说伊娄林看向叶玄的神色是宁静的,但当她看着自己阿兄时,眼神中还是有一种冷幽幽的怨念,伊娄染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不过作为兄长的他来说,此时若是顾及伊娄林而将叶玄留在这里终究有一些不妥。 他对于叶玄这个人,还是很赞赏的,但如果涉及到伊娄林的终身大事,他就不得不慎重了,即便现在知道二人已暗生情愫,但他更多的还是希望按照族里的规矩来:叶玄能赢得冬猎头筹,堂堂正正迎娶伊娄林最好。 毕竟,祖训里没有外族人不得参加冬猎这一条,他当然希望伊娄林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但他也不想伊娄林的婚事太逾矩,受族里长辈的指摘。 叶玄今日前来身上并没有带什么兵器,弓箭更是不可能携带了,因而在他刚刚策马慢行至伊娄染身旁时,后方便急急追来一名单于庭帐的奴仆。 那奴仆手提长弓,背着箭篓,跑得匆忙而又小心翼翼,连带着身后箭篓中的箭矢也一路“咵哒”作响,追上叶玄后,恭敬的奉上了手里的长弓和箭矢。 叶玄接过弓矢,又看着不远处高台上仍望着自己的伊娄林,心头一暖。 这把弓臂上缠着红色布带的长弓,叶玄是认识的,此刻掂在手中,不禁心中暗想道:“往年冬猎,你都是用的这把长弓吧!今年冬猎你无法参加,就由我来接过你的手吧!” 再度回望,随后策马,叶玄追着伊娄染一行人向着云山方向远去。 而在去往云山的途中,叶玄听伊娄染重提了去年难民南下的一些具体经过,从荀益等人的自缢,到千名晋民散发易服的波折,又从一路的辗转到最后江边与五营军的交接,有些详实,有些简略,当然,他没有提荀益与他的那一夜长谈,也断然不会说自己当初是如何的为难。 也是到这个时候,叶玄立于那一片被白雪覆盖的荒冢前,方才明白了刚才伊娄染那句“留在云山”的真正含义,神色有些黯伤,但还是郑重的一扫衣摆,跪倒在伊娄染身前,行叩拜大礼。 伊娄染见状,忙上前搀扶,但叶玄却不肯起身,只是神情严肃道:“家父有言,男儿之膝,不跪威,不跪武,只跪祖,只跪恩,伊娄大哥有大恩于我晋民百姓,当值我叶玄这一跪!”说罢,叩身下拜。 伊娄染听闻,也不再多言,只是看着这一片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荒冢,神色凝重的长长出了口气。 遥想当日,在听闻那位老者与数十病弱晋民自缢于云山山脚时,的确给了他相当大的震撼。 抛舍掉一部分老弱病残,换取整个族群一线生机的生存法则在塞外司空见惯,每当遭受战乱或雪灾时,各个部落都会出现这样的一群牺牲者,伊娄部也不会例外。 但让伊娄染震撼的是那位老者在死前所展现出来的那种宁静与祥和,恰如那一夜的长谈般毫无波澜,平静得令他始终没法相信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长者,竟会在一切安排妥当后悄无声息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更令他无法相信的是,随他一同前去的还有数十人。 这样主动的牺牲者,在塞外也是十分罕见的,这令伊娄染不得不对这一片荒冢下掩埋的逝者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 “他们是事先约好的,在那个夜晚自缢而死,没有任何动静,就连我派去巡视的人手都没有惊动,一直到第二日天明才被人发觉,那群晋民百姓埋葬了他们,又因为担心为我们带来麻烦,没有给他们立碑。”伊娄染语气平静的说着,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很遥远的传说一般。 “荀少傅学识渊博,率真豁达,是一位真正的贤者!” 叶玄只是缓缓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没有再做过多评价,但他依然记得,永嘉二年的洛水旁,因为自己垂钓闲暇时的一曲,那个专程停车下来指点自己曲艺的过路老者。 那日,柳絮飘飞,钓竿浮萍,老者语调平缓的向他和赵尹二人讲解着谱曲的技巧和历代曲艺大家的风格与神韵,从师旷的庄重肃穆到俞伯牙的巍峨开阔,从高渐离的刚劲悲怆到蔡邕的空灵辽远,以及荀氏琴曲的收放自如,一一评析,随后又从嵇康的《广陵散》讲到当世曲赋天才王俭的《时年叹》,直到斜阳残照,河畔的钓竿已被鱼儿拖得不知所踪时,方才起身告辞离去。 老者辞去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号,叶玄也是后来才从赵尹口中得知,原来对方是一代音律大师荀勖之子,有着当世音律第一品的商山雅士——荀益。 也正是有这样一段渊源在,叶玄才能从那个双丫髻的小丫鬟送来的曲谱中,品出一份荀氏的风格来。 他又怎会想到,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慈祥长者,再见面时已是这样一堆残雪覆盖下的黄土。 叶玄郑然向那堆荒冢俯身施了一礼,转向伊娄染,道:“不知我大哥的墓葬在何地?” 伊娄染没有回答,伸手指向了云山的山腰。 叶玄沿着伊娄染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腰处,一片突兀雪白中,有一株不高的常青松直直挺立着,傲然而又孤独。 “是按照中原的习俗安葬的,知道的人不多,因为肃甄部的势力,我们不敢立碑,只有移栽一株松树,作为标记,那个时候也不知你的生死,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有人来寻找这一座孤冢。” “伊娄大哥为小弟做到这一步,叶玄已是感激不尽了。” “贤弟客气了,我伊娄部这次能免过晋军的战火,也是有赖于贤弟!” “这是应该的,伊娄大哥又何须言此!” 伊娄染感叹似的长长舒了口气,道:“一年前还不可匹敌的肃甄大军如今却连连溃败,而且还败得如此迅速彻底,世事难料啊?” “难料吗?”叶玄看了一眼伊娄染,不相信的笑了笑,道:“伊娄大哥想必早就已经料到这个结局了吧?” 伊娄染没有点头,只是道:“偈语有言,善恶有报,如影随形。我当初那般助你,当然也是在帮助我自己。” 叶玄听罢,没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积雪,渐渐向着山腰的那一株挺拔的青松而去。 与伊娄染所言无异,这是一冢按照中原习俗下葬的简式墓地,不高的圆形土丘上堆彻了一些石块,四周的荒草也明显少了许多,一株不高的青松挺立在土堆右侧,其前方的雪地里还有几簇墨绿色的兰草,明显能看出是被人专程移栽到此地的,虽然没有墓碑言明墓主人的身份,但在当时那种情形下,这已是对墓主人莫大的尊敬了。 叶玄神色黯然的跪下拜了三拜后,起身道:“我想刻两块墓牌,木质的就好,待天下大定后,再来接大哥回虚家祖陵!” 伊娄染点了点头,道:“嗯,好,我给你安排。” 叶玄听罢,道了声谢,走出两步,来到一片较为空阔的地方,从山腰望向对面的伊娄部营寨,怅然良久后,终于长长出了口气,露出一丝久违的轻松笑意,道:“这里是个好地方!” 伊娄染闻言也望向山脚那边的营寨,笑着没有说话。 “伊娄大哥,我喜欢小林,我想娶她为妻!”叶玄的眼睛遥遥望着山对面那一座高台上的红点,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为妻?”伊娄染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嗯。”叶玄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伊娄染见叶玄语气如此平淡,不禁有些不满的“哼”了一声,道:“我伊娄部是塞外部落,恐怕小林的身份入不了令尊堂的眼吧!” 伊娄染曾游历九州,对于晋人信奉的“华夷之辨”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知道,迁至中原的鲜卑人在晋人的生活中,地位是十分低下的,只可能为奴为婢,最多不过是仗着主人的恩宠成为侍妾。 这还只是一般的寻常人家,而像梁县公府这等公爵世家,即便是平常家世的汉家女子,都不可能娶为妻室,更遑论一个塞外胡女? 士庶有别,门当户对,这应当算得上是中原婚嫁最基本的习俗了。 即便放荡旷达如风流名士阮咸,能够不计身份地位,与姑母家的胡婢相爱,随后又在服丧期不顾礼法,着孝服追回胡婢,但此等不羁世俗之人,最后也只能给那胡婢一个侍妾的名分,叶玄又有何德何能对抗这世间的成见和礼法,给伊娄林一个妻室的名分呢? 叶玄自然明白伊娄染的担忧,他转头看了一眼正神色不满的伊娄染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了山脚远处那一点艳红,似笑非笑的道:“伊娄大哥太低估小弟了,也太低估家父与家母了!” “家父就不多说了,常年领兵在外,与诸胡都打过交道,如果家父对诸胡存有轻视之心,恐怕早已战死沙场了,至于家母,一向慈爱,从小到大也一直教导小子要重情重义、勇于担当,不然去年也不会纵容我只身北上洛阳,而伊娄部对我有莫大的恩情,家母也心知肚明,因此是绝不会因为小林的身份而轻视她的,这点在下敢对伊娄大哥保证!” 叶玄说到父母,流露出一种自豪的笑意,接着道:“至于在下本人,或许没有阮常侍(阮咸曾任散骑常侍)那般放荡风流、不羁凡尘,但经历了一番生死劫难后,也明白了许多,人活一世,要珍惜眼下拥有的,也要追求自己喜欢的,凡事从心,何必理会他人的评议!若这一辈子下来,不能和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又有何乐?” 伊娄染听闻,默然良久,突然大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好一个凡事从心,你这般说法,好似不许小林嫁给你倒是我的不近情分了?” “不敢!” 伊娄染看着叶玄,又是一笑,接着道:“你想娶小林可以,但那也得她愿意嫁才是,再说,依我伊娄部的习俗,只有你在这次冬猎中夺得头筹,才有迎娶小林的资格,你有这个实力吗?” “她不会不愿意的!”叶玄语气平静,但言辞甚是笃定。 “呵!”伊娄染的嘴角不禁咧了咧,有些好笑的道:“说得好像你比我这个兄长更了解小林一样!” “当然,因为她是我未来的贤妻啊!”叶玄看向伊娄染,眼角流露出一种自得的神色。 “至于冬猎的头筹,我自认箭术不湛,无法夺得,但我有把握让夺得头筹的那位战士败倒在我的手下,只是不知伊娄大哥是否愿意承认小弟的这份实力?” “你要决斗夺亲?” 伊娄染面色有些难看,夺亲在塞外是司空见惯的事——二人决斗,胜出者将迎娶新娘,而战败者只能带着他的耻辱化作一堆黄土。 若是叶玄果真能击败冬猎中获得头筹的战士,依照塞外的习俗,他的确有资格迎娶伊娄林,但这样也有些不合伊娄部历代来的族制,会很让伊娄染难堪。 “不。”叶玄摇了摇头,道:“小弟不会让伊娄大哥为难的,决斗或许会有,但并不会以夺亲的名义!” “不是夺亲?那你以什么名义决斗?”伊娄染实在想不明白叶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叶玄也不打算瞒着伊娄染什么,笑着道:“伊娄大哥不是声称叶玄是大哥你的结拜义弟吗?那若是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伊娄大单于是不是要考虑一番呢?” “即便你以我结拜义弟的身份反对,也不会影响到结果,我还是会顾及族里多年来的族制的!”伊娄染几乎想也不想,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小林不喜欢对方,也不肯嫁呢?伊娄大单于是不是要再考虑一番呢?” 这次伊娄染沉默了,这话说得没错,若仅仅只是叶玄出言反对这门亲事,即便叶玄真是伊娄染的结拜义弟,他也不会因此而违逆族制。 但若真的是小林不喜欢那夺得头筹的勇士,不愿意嫁,那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他还清楚的记得,当年自己的二姑慧宜也是始终不待见杰古余的,然而父亲还是按照族里的习俗让慧宜姑姑出嫁了,结果落到现在这般凄惨的境地,实在令人不忍,他可不想自己那可爱开朗的妹妹重蹈慧宜姑姑的覆辙。 “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如果小林真的不愿意嫁,到时候我自会顺水推舟,让你毁了这门亲,但小林是不是真的属心于你,你又是不是值得我将小林托付于你,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看清楚!” 叶玄听罢,心中也顿时一轻,笑道:“有伊娄大哥这句话就足够了!放心,我叶玄定不会让伊娄大哥失望,更不会让小林失望!” “希望如此!”伊娄染也摆出一副娘家人该有的淡漠表情,冷冷的说道。 两人又在此处各有所思的站立了片刻后,方才踏着厚厚的积雪下了山腰,来到山脚的狩猎区域。 将近三个时辰的角逐,不出所料,叶玄又是一无所获,而在回营寨的途中,叶玄远远便看到一大群族民簇拥着一个身高八尺、体格精壮的年青人,吵吵嚷嚷的向着高台方向而去。 那人粗壮的左肩上扛着一头百斤重的野猪,叫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看到那头野猪的脖颈处硬生生被一支箭矢横穿而过,想必是当场便毙命的,另外,他的右手还提着一个小孩胳膊粗的羊腿,那是一头毛皮暗黄的成年野山羊,羊肚上还插着三支箭矢,在雪地里拖出一条显眼的痕迹来。 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那头被驮在战马的麋鹿,纯白的毛色和奇特的鹿角,一下子便吸引力所有人的注意。 而在那人的身后,还有两三个身量较矮小的少年,估摸着应该是他的跟班,也是每个人都肩扛手提,身上挂满了野兔、野鸡、斑鸠、野獾一类的猎物,一边走还一边手舞足蹈的向周围的人炫耀着,叶玄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从神情和手势上也猜出了个大概,两三个少年身上的猎物也几乎全是前头那人猎获的。 从目前来看,这场冬猎夺得头筹的,想必定会是这个身高体壮的鲜卑汉子了。 “这是我伊娄部堓夷家的儿郎,今年十七岁,已经是连着两年夺得冬猎的头筹了,对小林也是倾心已久,实话说,我很满意。”伊娄染看着前方的热闹场景,恰逢其时的向叶玄介绍道。 叶玄听到伊娄染这番揶揄的话,也不禁一笑,答道:“伊娄大哥满不满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林她满不满意!不是吗?” 伊娄染被这一句话呛得哑口无言,良久后才故作恼怒的瞪眼道:“满不满意我自会问小林,在我确定之前,你休得胡作非为,否则别怪我不念情分!” “那是当然!小弟说过,不会让伊娄大哥为难的!” 叶玄仍旧笑着,笑得自信满满,因为他仍旧记得滁水旁的陪伴,仍旧记得连山下的关切,也永远不会忘记临行分别时伊娄林眼中的不舍与哀伤。 那个时候他便知道了:经过那些时日的相伴,自己渐渐生长的情愫并不只是单独的一份,他已经得到了这个世上最美好的回应,而这种回应,世人称之为“两情相悦”。 既然老天让他从那次磨难中活着走了出来,他就应该奋力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不论有何种困难,都绝不放手。 第一七一章 自己的选择 冬日的黄昏,虽然有斜阳残照,但依旧清冷异常。 金灿灿的雪地上,几道拖拽的痕迹从滁水河边一直延伸,汇聚在营寨前的高台之下,最终隐匿在一头头体型巨大的猎物身下。 近三个时辰的狩猎结束了,但此次冬猎最令人关注的环节才刚刚开始。 一位族里的长者立于高台前沿,向族里众人宣布着此番冬猎各名战士的成绩,用的是鲜卑话,叶玄听不懂,伊娄染也不在他身旁了,回来后就不知道去了何处。 但他环视一圈台下的众多伊娄部战士,发现哪些人各自脸上的表情也都很精彩,有的垂头叹气,有的正相互瞪视着,彼此不服气,好像随时都会有舍命相搏的可能,也有的望着台上的那个靓丽的身影发呆,一脸“好白菜都被猪拱了”的惋惜模样...... 叶玄对这些争风吃醋的少年不感兴趣,抬眼望向了台上脸色平静的伊娄林,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一丝目光,伊娄林也转头望向了他,随即莞尔一笑,又恢复了刚才平静的神色。 但即便是只有这昙花一现般的短瞬笑颜,还是让台下的诸多少年看得如痴如醉,只不过,随着伊娄林神情恢复平静,叶玄便感觉有无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向着他飞刺而来,充满了挑衅和讥讽的意味。 ...... “伍娄易,山羊一头,野鸡三只,野兔一只,斑鸠两只......” “伊娄晔,野猪一头,野兔三只,野獾两只,狐狸一只,斑鸠......一窝?” 台上的长者望着那一窝毛都没长齐的小斑鸠,又看了看正一脸憨笑的伊娄晔,一脸鄙夷的摇了摇头,目光移向了台下最高大的那名汉子的方向,脸上愕然的表情转瞬即逝,随即刻意的提了提嗓音,向着台下众人宣读道: “堓夷西连,白鹿一头,野猪一头,山羊两头,野鸡十二只,野獾八只......” 老者嘴里一边念着,台下众多的部族战士则是越听越心惊,不禁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慢慢都将视线聚集在了那最为高大的堓夷西连身上,目光中有敬佩,有不甘,也有羡慕与嫉妒。 台下浅浅的议论声也渐渐变得越来越烈: “果然是箭无虚发堓夷二郎,哎,这次冬猎的头筹估计是非他莫属了......” “这箭无虚发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差别啊,难道这云山的猎物都是往他箭头上撞的?他怎么就能碰到这么多猎物呢?” “哼,我看是他的那些小弟都把猎到的猎物给他了吧,估计他自己猎到的猎物还没有我猎到的多呢?” “脸皮厚,还没你猎的多呢!你算老几?” “老子总比你强!你又算什么玩意!要不要比比?” “比就比,单挑还是群殴?” ....... 叶玄听不懂人群中嘈杂的议论,只知道人群中拳脚相加的两人不过一息的功夫,便被那位高大壮实的堓夷西连一手拎着一个,甩到了人群之外。 而当他从那被甩出人群的两人身上收回视线时,便见伊娄染正脸色阴沉的从高台上下来,同时对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虽然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但他心中依旧欣喜异常,不过当那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忽然见闪进他的视野时,他还是感到了一股莫大的压力。 伊娄染说过,他会顺水推舟,让自己毁掉这门亲事,不过即便他未明说,但到时候他一定会选择袖手旁观,绝不会出手帮助自己的,这一点叶玄心知肚明。 也就是说,他要凭借自己的实力,让那位身高八尺、胳膊有老梨树那么粗的堓夷西连败倒在自己手下,才算没有食言。 斜阳已经完全没过了地平线,夜幕降临,寨子前燃起了一堆一堆的篝火,将整个营寨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 今夜寒风不大,但依旧冷冽,让远离篝火的叶玄下意识里裹了裹身上的衣衫。 高台上的圣女位置旁边有两个大大的火盆,倒也不至于让伊娄林冻着,她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时不时会将目光在台下的众多族人间扫视一圈,然后在某个地方又停息片刻,露出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伊娄染披着那身狼皮雪袍,一如既往的在冬猎头筹的战士被选出后,迈步上了高台,等着堓夷西连上前参拜。 那堓夷西连也毫不含糊,扛起那头毛色雪白的麋鹿,挺起胸,抬起高傲的头颅,轻蔑的扫视了一圈众多参与冬猎的少年,一步一顿的向着高台上而去,在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中,双手向伊娄染奉上今日最为珍奇的猎物。 伊娄染神色严肃的接过那头麋鹿,亲手刨开麋鹿的胸膛,取出心脏,在那巫祝的引领下,祭祀山神,净手之后,又将自己的长弓赏赐给了堓夷西连,一同赏赐的还有十一支彩色羽毛制成的弓矢,以及一柄嵌有宝石的匕首。 “今日冬猎,夺得头筹的是堓夷家的二郎——堓夷西连,他是我伊娄部最出色的战士,伟大的山神苏瑞满,保佑我伊娄部永远昌盛不衰......” “依照族制,我族圣女伊娄林将下嫁于我族最强的战士,愿山神眷恋他们二人,永护他们二人......” 伊娄染用鲜卑话宣布完后,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族民们虽然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太当回事,只有叶玄听明白了。 伊娄染这是在示意自己该行动了。 叶玄原本站的地方地势就较高一些,此时听到伊娄染的话,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大声道:“伊娄大哥,小弟似乎听说,堓夷西连的猎物并不是他一个人猎得的,这样不经证实就下结论,对伊娄小妹的婚嫁大事来说,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叶玄自然没有听明白那些族民的议论,他只是单纯的推测而已,因为堓夷西连是三人一个小队的,在后来的猎物清点时,除了他之外,另外两个总共加起来才猎得了三只野獾和花尾羚,这其中巨大的差异的确是有些不正常的。 寨子中的族民会不会说汉语姑且不论,但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能听懂的,叶玄此言一出,围着篝火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纷纷望向了他,就像是看一个傻子一般,充满着嘲笑和惋惜——哎,多俊俏的一个儿郎啊,怎么就脑子不好使呢? 他们又何尝不知道这其中有猫腻,大家伙都是从小练习骑射的,箭术哪会有如此大的差距,这样明显的舞弊,傻子都能看出来,可谁愿意为这样的事情去得罪那位一支胳膊能掰断老梨树的怪物呢? 那家伙去年春猎时,可是实实在在的一拳打死了一头近三百斤的野猪,连那野猪的獠牙都震碎了,这样的人物谁敢惹! 老老实实在私底下议论议论就行了,摆明来讲,这不是自寻短见吗? 果然,那堓夷西连听罢,立马瞪着牛大的眼睛望向了人群中的叶玄,用有些蹩脚的汉语开口斥道:“老子,骑射本事,天下第一,猎杀,几头野兽,算什么!倒是,你晋国小子,老子可没看到,你的猎物,有什么资格,聒噪!” 叶玄不得不承认,听他这断断续续的说话,的确很费力,不过他没有反驳,只是看向伊娄染,等候对方的回应。 伊娄染疑惑片刻后,方才明白了叶玄的意思,怔了怔后,将堓夷西连的两个小跟班唤到了台前,开口问道:“你们两个,那些猎物可都是堓夷西连一人猎杀的?” 两名少年听闻,不说话,点了点头。 “嗯?” 伊娄染一瞪眼,两名少年又连忙摇头,随即堓夷西连也一瞪眼,两名少年又慌忙的连连点头,看上去实在可怜。 叶玄见罢,叹着气摇了摇头,这样的威胁作假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不过他也不忍心再去为难这两名可怜的小跟班了,看向台上一脸桀骜表情的堓夷西连,眯着眼问道:“既然壮士自称骑射本领高强,那敢问壮士在狩猎中途可有下过战马呢?” “嗯?”堓夷西连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满脸疑惑的看着叶玄,但又碍于伊娄染在身边,不得不回答,于是迟疑的道:“没有下过战马。” 其实此时,不仅堓夷西连没有反应过来,就连一旁的伊娄染也是神色不解,望向叶玄问道:“贤弟是何意思?” 叶玄没有急着回答伊娄染,而是看着堓夷西连,神色平静的又问了一句: “壮士真的确定这些猎物和那两位小兄弟无关?” “毫无关系!” 堓夷西连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样四个字来,那狰狞得近乎于扭曲的神情显示着他正在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怒火,他恨他恼,却并不是因为他自己在狩猎中作假而羞恼,而是恨眼前的这个晋国少年竟敢当面揭穿他。 听到堓夷西连的回答,叶玄轻轻一笑,看了看端坐高台的伊娄林后,这才回答伊娄染的问题:“很简单,将猎物尸身上的箭矢重新收回来,再放回这位壮士的箭篓之中,伊娄大哥一切便都明白了。” 伊娄染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即便让身后的两名护卫去回收那最大的一堆猎物尸身上的箭矢。 回收完毕后,又按叶玄所说,将箭矢一支支放回堓夷西连的箭篓之中,结束之后,众人眼中的疑问这才惑然解开,因为箭篓已经被塞得满满的了,还余下的三支箭矢,却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了。 看到这一幕,伊娄染即便想着袖手旁观也不行了,神色阴沉的看向堓夷西连,问道:“西连,这是怎么回事,给个说法吧?” 堓夷西连虽说不惧怕叶玄,但对于伊娄染,还是存有敬畏之心的,在一族之长面前被人不留情面的拆了台,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支支吾吾道:“这个......您知道的,箭矢不够用,我就管他们......俩借了几支......” “壮士确定不是猎物不够,才管他们借了几只?”叶玄听了堓夷西连的解释,笑着反问道。 众人听罢,也传出一阵哄笑,尤其是那些参与冬猎的少年郎们,本来心中就不服气,此刻看到堓夷西连出丑,更是不遗余力的起哄,就连端坐于高台上的伊娄林也因为这一句话捂住嘴笑了起来,眯着的两弯剪水双眸看着叶玄故意激怒堓夷西连,笑得更加欢快。 “无名鼠辈!”堓夷西连面对台下族人的嘲笑终于爆发了,粗粗的手指直指叶玄,面部狰狞的大喝道:“若是不服气,你我,大战一番如何?” 叶玄戏虐一笑,又道:“你确定你能打得过我?” 堓夷西连听罢怔了一怔,看着叶玄那略有些单薄的身体,不禁气急反笑:“哈哈哈......既然你这么,急着寻死,老子就,成全你!” 其实自堓夷西连狩猎作假一事被揭开,伊娄染原本就已经有了毁掉这门亲的借口,但他此刻见双方剑拔弩张,却没有要去阻拦的意思,因为他觉得,对叶玄这个人,他还看的不够透彻,所以他选择了继续冷眼旁观。 堓夷西连一步跃下高台,重重踩在雪地上,激起一片雪尘,俯视着面前的叶玄,脸上露出十分藐视的笑意,随即大叫一声道:“取狼牙棒来!” 堓夷西连将一根大腿粗的狼牙棒握在手中,轻蔑的笑道:“小子,去挑一个,趁手的兵器吧,免得大伙说,我欺负你!” “也好!” 叶玄与堓夷西连对望着,神色平静,毕竟他也是上过战场,经历过军阵厮杀的人,这点气场还是具备的。 伊娄染见罢,对这身后的护卫耳语几句,便见那人飞快的奔向了营寨之内,片刻后,一杆长枪被送到了叶玄跟前。 叶玄见罢,不由得神色一怔,再看向伊娄林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感激。 因为这杆长枪,正是他去年北上洛阳时所携的那一杆长枪,回江南时自己只带回了虚衍的那一杆铜柄白缨枪,而眼前这一杆长枪,则遗落在了连山山脚。 只是,此刻再看到时,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遥远。 叶玄叹了口气,将长枪又重新递回了那护卫的手中,他现在已经无法再使出那般娴熟的枪法了。 “怎么?怕了?”看见叶玄递回长枪,堓夷西连那堆满横肉的脸上露出更加得意的神情,嘲笑道:“若是现在,跪地求饶,老子,可以饶你一命!” 没去理会堓夷西连那蹩脚的发音,也没有去理会那嘲讽的笑,叶玄目光稍稍扫视后,便朝着高台下的另一名护卫走去。 像伊娄部这样的塞外部族,长剑的确是一件罕有的兵器。 在那护卫不解的眼神中,叶玄一把抽出那护卫腰间的长剑,一道寒光乍现,映照在叶玄眼前。 这把剑还堪一用。 侧过头看了台上正一脸担忧的伊娄林一眼,叶玄随即摆出了一副迎敌的姿态,淡淡的开口道:“来吧!” 围观的人群迅速散成一个圈,将两人围在中间。 堓夷西连冷哼一声,鼓着眼睛,大喝一声“小子,看招”,便挥舞着带风的狼牙棒,电掣一般冲向叶玄。 叶玄这一年来跟随令安原学习剑法,虽然时日有限,还远远达不到令安原的那般水平,但应付一般的厮杀是没有问题的。 再者,在叶玄见识到常勇那迅猛无比的身法后,再看眼前这堓夷西连的身手,就有些不堪一提了。 对方除了力气大,吼得声音大之外,再无可取之处了,在战场上厮杀,或许是一员虎将,但论较量独斗,几乎浑身都是破绽。 不过,叶玄心底里也明白自己不可轻敌,因为对方的力气实在是大,一棒下来,雪地里都会激起一圈半径丈余的雪花,并留下一个深深的泥土坑。 而自己手里的这把剑也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剑而已,与那又粗又硬的狼牙棒硬抗,将会在一瞬间被折断,连带自己的人也会被捶飞出去,在对付这样的敌人时,要更加注重以巧破力。 所以甫一接手,在气势上,叶玄就一直被对面压制得死死的,在不精于武艺的寻常族民眼中看来,这场决斗似乎只是单纯的力量碾压而已。 就连伊娄林,也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抿紧红唇,握着双拳,好看的眉毛紧紧锁着,望向那个单薄身影的目光中满是担忧与紧张。 “至少,你要打败族里最出色的战士才行吧......” 伊娄林想到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心中竟有些后悔起来,明明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这个傻瓜竟然真的去犯险了。 她其实并不清楚叶玄的武艺究竟如何,即便两人在洛阳时,叶玄毫不费力的斩杀了两名巡夜的肃甄兵士,但那次终归有些出其不意的因素在其中。 再说,那两名肃甄兵士又怎能和族里实力最强劲的堓夷西连相提并论! 看到叶玄又一次有惊无险的躲过了堓夷西连手里的狼牙棒,伊娄林手心开始冒出汗来,轻轻扯了扯伊娄染的衣袖,示意自己阿兄出面制止。 但伊娄染回过头来,只是对伊娄林微微一笑后,小声说道:“你放心吧,西连伤不到他的,这可是他自己的选择!” 第一七二章 胜负 “你放心吧,西连伤不到他的,这可是他自己的选择!” 面对伊娄林的担忧,伊娄染这是笑着小声道了一句。 可这并不是安慰伊娄林的话,因为伊娄染能看得出场上真实的态势,叶玄一步步退让、躲避,看似无力招架,却又一次次有惊无险的躲过,并非是他运气好,而是他每次都能以十分巧妙的出招,化险为夷。 反观堓夷西连,虽然气势凌人,力大无比,挥舞着狼牙棒呼呼作响,但在攻击时却浑身都是破绽,而且每次都击在了空处,不知不觉间,心智和气力都被渐渐消耗掉了,越往后,攻势越发凌乱不堪,喘息也渐渐紊乱了。 不过,让伊娄染心中疑惑的是,叶玄为何会递还长枪,而选择了长剑,他可是清楚的记得,叶玄去年北上时是长枪伴身的,而且,他见识过叶玄凌厉的枪法,那绝非是短时之内所能练就的。 而且,相对于那把长剑而言,长枪对付狼牙棒而言更为自如一些,否则他也不会一开始就被对方压制住。 “为何他要舍自己所长呢?”伊娄染想着这些,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伊娄林没有兄长那般犀利的眼光,听到伊娄染的话,虽然心中安定了一些,但眼神中的担忧依旧不减,看着场中那个躲躲闪闪的身影,心中紧张不已,却又异常温暖。 在紧张的氛围中,二人的较量转眼已过百余个回合。 “锵——” “咚——” 毫无前兆的,随着那带风的狼牙棒腾空飞起,又落入远处的雪地,众人的脸色也在这一刻瞬间凝滞。 他们根本没来及反应过来,甚至就连堓夷西连本人也没有反应过来。 上一个呼吸,他还在奋力的挥动狼牙棒,砸向眼前这个一味躲闪的晋国少年,但下一个呼吸,便只觉自己的手腕顿感痛麻,回过眼,狼牙棒已飞脱了自己的掌控,同时一点寒光闪耀在眼前,剑刃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狼牙棒从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重重砸向地面,激起一层雪花,雪花落地,凝结在众人脸上的表情也随之瞬息万变,震惊,愕然,难以置信,目瞪口呆,甚至有几人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显然,他们没有看错,那泛着寒光的剑刃就平平稳稳的抵在了堓夷西连的脖颈处。 场上一时陷入绝对的安静之中,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息了。 伊娄林看着眼前这顿时变幻的一幕,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神中的震惊退却之后,连带着那一份紧张和担忧的情绪也在一瞬间消散不见了,重新涌入眼底的是一种惊羡,和一种似水的柔情。 下一刻,一抹无比惊艳的笑容绽放在伊娄林的唇角,很甜很甜。 “结束了!你输了!” 叶玄看着喘着粗气一脸震惊的堓夷西连,语气平静的说道。 “要杀,便杀了!别废话!”堓夷西连昂起头,一如既往的桀骜脸色,大有一副凛然就义的气概一般。 “你是伊娄部人,虽然狩猎作假,为人可耻,但我又何必杀了你!” “塞外抢亲,男人被饶一命,是莫大的耻辱,你可以杀我,却不可以辱我!” “呵,士可杀不可辱么?”叶玄轻轻一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高台上的伊娄林,收回剑,道:“我又不是来抢亲的,有何侮辱你?” “你不是来抢亲的?”堓夷西连见剑刃收回,身子顿时松了下来,显然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何时说过我是来抢亲的?”叶玄将长剑扔回给那护卫,接着道:“我作为小林的义兄,看不过你欺下瞒上而已!”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不是抢亲的就好......”堓夷西连咧着嘴一笑,随即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弯,毕恭毕敬的给叶玄作揖行礼,道:“对义兄多有冒犯,还望,义兄恕罪!” “嘶——”叶玄嘴角一抽,扭过头看着正一脸憨笑的堓夷西连,不禁气不打一处来,沉声喝道:“谁是你义兄?你这副德行,还敢妄想娶到小林?” “还有!”叶玄指着堓夷西连那左手握拳,右手成掌的作揖手势,说道:“你这样拜我,是在咒我不得好死吗?” “......” 堓夷西连赶紧收回手,不敢再自作聪明,毕竟打不过对方,但心中又不甘心,说道:“我是冬猎魁首,为什么不能娶小林?族制就是这样的......” 叶玄听罢,也端出一副长者的架子,一本正经的训斥道:“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冬猎魁首?你连我都打不过,你有什么本事保护好小林,我这个做义兄的怎么敢把小林托付给你,你说是吧,伊娄大哥?” 伊娄染听言先是一愣,随即一拍大腿,恍然道:“贤弟说得对呀!” 同时瞥了身后正偷偷咯咯直笑的伊娄林一眼,转头看向堓夷西连,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后,道:“这个......西连呐,你太让我失望了,在狩猎上弄虚作假实在是小人行径,你也配不上是我伊娄部最强战士的称号,我实在不放心将小林托付给你,迎娶小林的事,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我......” 堓夷西连听罢,顿时就萎焉了下来,今天自己已经够丢脸了,而且还根本无法去反驳,最后一咬牙,在众多少年的哄笑声中,红着脸怒气冲冲的挤开人群哼哼的走了。 伊娄染见堓夷西连离开,如释重负般的出了口气,随即向众多族人解释了一番,大抵也就是冬猎庆典照常,但小林的亲事今年不作数,待到明年再论,这也不是部族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更何况有广大参与冬猎的少年和他们的家人支持,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冬猎进入晚上,无非是篝火,酒宴,载歌,载舞,一族之人的大狂欢。 叶玄被伊娄染相邀一同饮酒去了,还故意挑了个远离伊娄林的位置,今夜的伊娄林也有族里专门的女性长辈看护,不让寻常少年近身。 因而,两人只能时常隔着人群与篝火,相视一眼,温情一笑。 第一七二章 情定 篝火烈烈,长歌当舞,肉香四溢,举酒相贺。 伊娄部一年一度的冬猎庆典,欢庆热闹的程度远超叶玄的想象,淳朴豪迈的民风也令他深有所感,这都是他过去在洛阳中原时所没有体会过的。 叶玄并未饮多少酒,一来是因为晚上仍有一些事,二来,也是因为一年前的伤病落下的根因,所以,在陪着伊娄染喝过几巡之后,便没再多碰。 待肚子填饱,伊娄族民开始围着篝火欢歌载舞时,叶玄便有些不习惯了,尤其是当那些热情奔放的鲜卑少女举着酒樽,时常来邀他一起共舞时,叶玄就越发觉得身旁伊娄染那戏虐的眼神更加别有深意。 酒不醉人人自醉,叶玄估摸着,再在这里多呆一会,他自己就有些别扭了。 当然,在他拒绝了几位前来邀请的鲜卑少女后,再看向人群对面的伊娄林时,就发现对方的笑意更加得意欢快了,而且,那些少女们离去时的神色越失望,她抿着嘴笑得便越欢快,被叶玄拒绝的少女越是美貌窈窕,她那弯弯的一双剪水眸子里,得意的神情便越发明显。 尽管在伊娄部的宴会上,邀请来客共舞只是一种礼仪,明面上并未被赋予其他别的隐义,但伊娄林见叶玄一次又一次的婉拒少女们的邀请,心中还是暖暖的。 不过,所谓入乡随俗,一次两次倒也无妨,但拒绝的多了,叶玄脸上难免也有些挂不住,他甚至觉得,人群中似乎总有几双幽怨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就像在看一个她们谁也得不到的猎物一般,这种感觉实在是令人不舒服。 伊娄林还在幸灾乐祸的笑着,叶玄有些坐不住了,在向伊娄染告辞后,又偷偷对着伊娄林扮了个鬼脸,回了营寨中那方不大的院子。 今天是冬月十六,正是一轮皓月当空之时,只是在这寒冬时节,月光更显清冷,如雪如霜,小院中裹挟着残雪的那簇青竹,也在月色下染上了一层莹白的氤氲。 想起伊娄林那得意的神色,叶玄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族制,伊娄林今天的身份有些特殊,不能长歌当舞,否则他一定会前去相邀,看看她那脸红扭捏的小女子模样。 提早回来也好,白天说要刻两块简易的木制碑牌,这事还没有做呢。 想到此,叶玄心中又沉了下来,叹了口气,走进客房,拿起伊娄染为他准备的匕首,开始在昏黄的烛火下雕刻起来。 两块木质的碑牌,雕刻起来本就有些费神,更何况叶玄总想着要郑重一些,于是不知不觉间,时间便一晃到了亥时末。 两块碑牌除了一些收尾的处理外,已经基本完工了,方方正正半人高,一个上刻“长兄虚衍子冲之位”,另一个刻着“晋室忠烈诸公傲骨之碑”,字迹上面又用墨汁描摹一遍,晾干之后也能勉强经得住数年的风吹雨淋。 当叶玄停下手里的活时,营寨外的喧嚣已经落定了,他立于客房的窗前,看着院落中进进出出的人群,没有出去。 伊娄林是在四名族中女长辈的簇拥下进入厢房的,虽然今日的冬猎选亲没有结果,但族中的礼数还是一样没有落下,叶玄直到最后也没有机会再和伊娄林单独说上一句话。 时间过了子时,院落才又重新恢复了宁静,整个伊娄部的营寨也终于完全沉寂下来,只留下几堆黑夜中暗红的篝火灰烬和稀稀疏疏的几声犬吠。 明月高挂当空,天地一片清冷,月色甚明,恍若白昼,叶玄回头看着已经刻好的两块碑牌,了无睡意。 终于,他裹起两块碑牌,背在身后,提着一小坛酒,打起火把,在看门老仆的愕然眼神中,背影消失在云山下的茫茫雪原中。 不知过了多久,小院中那间精致的厢房内,原本就昏黄的烛光熄灭了,不多时,木门轻轻“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缝,一个脑袋悄悄探了出来,鬼鬼祟祟的,在如水月光的照耀下,那绝色容颜的唇角挑起一丝调皮的微笑。 一道轻柔的身影偷偷来到了小院,蹑手蹑脚,虽然弯着腰,但仍能看出那窈窕的身段和婀娜的曲线。 伊娄林慢慢靠近那间客房,轻轻敲了两声门,等了片刻,却没有人回应,不禁心中有些恼怒。 自己这么急切的想与他见面,可他倒好,这么早就睡下了,还睡得这么沉! “再敲一下,如果还不开门,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伊娄林心中暗想,嘟着嘴举起手,正准备扣上房门,目光却瞥到了一旁没有关上的窗户,一个想法忽然串入脑海,令她不禁脸色一红。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心中虽然这么想着,但伊娄林的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向着那扇窗户靠去,屏住呼吸,一颗芳心突突直跳,偷偷向着房内瞧去。 屋外虽然月色清明,但屋内依然有一些暗,当伊娄林的眼睛终于适应屋内的黑暗之后,却发现客房内空空如也。 伊娄林长舒一口气,紧张的心绪迅速平静下来,但随即又有一种异常失落的感觉袭上心头,不过最后当她反应过来时,红晕立马染遍了双颊,滚烫滚烫的。 “呸呸呸,自己这是魔怔了吗,竟然会去偷窥!还好没人,不然真羞死人了!”伊娄林连连呼气,轻轻拍着自己饱满的胸脯,暗骂自己道。 “他人去哪了?” 在又暗骂了自己一阵后,伊娄林这才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心情怏怏的重新走回小院,在靠近院门处时,伊娄林这才发现院门只是虚掩着的,并没有从里面拴上。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略有迟疑后,她转身回到了自己厢房内。 当伊娄林再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件雪袍,手里握着一个狭长的锦袋,打起火把,悄悄出了院门,向着云山的方向而去。 ****** 叶玄在那座晋式孤冢前,立好碑牌,一掌拍开封泥,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后,将剩余的酒洒在孤冢前的雪地里。 “大哥,那一日玄弟终究还是来晚了,不过你放心,那些洛阳城的百姓,现在都平安无事......” 火把斜插在雪中,独独一团火焰在风中摇摇曳曳,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将这一方雪地映成一片昏黄,也牵扯着雪地里那个坐着的身影摇摇摆摆。 叶玄坐在孤冢旁,眼望着山脚对面那一片静寂的营寨,神色平静,有一句没一句的自言自语着: “子怜现在在江南也挺好的,你不必挂怀,还有,她现在有了心上人,也算是有了寄托吧,林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值得托付,这一点父亲母亲都是同意的,你若能看到,应该也是不会反对的......” “晋军现在已经收复了关中和陇右的大部分城池,洛阳现在也回到了我大晋手中,肃甄部现在连连溃退,但那群畜生还有一战之力,绝对不能让他们重新退回大漠去,一定要赶尽杀绝才能免除后患......” “越王那老王八蛋当初故意拖延北伐,洛阳的事他也脱不了干系,不过现在北伐一事全系于他一人之身,这笔账以后再找他算,五营军势力强大,但其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总有我叶家可以借用的......” 叶玄絮絮叨叨的说着,好似在说给自己听,又好似在说给着那一堆覆着雪的土丘听。 忽然,好似听到一声枯枝折断的声音,叶玄腾身而起的同时,拔出匕首,警惕的盯着不远处的一片黑暗,摆出了迎敌的姿态。 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最后一个肩披糯白雪袍,身穿鲜红白羽裙的窈窕身影出现在火把左右摇曳的光晕中。 “我的火把熄了......”伊娄林指了指自己手上一团焦黑的火把,满脸委屈的模样。 叶玄眼中的寒芒瞬间融化,一抹温情的笑意勾上唇角,收起匕首,上前接过伊娄林手中熄灭的火把,又伸出手来深情的抚摸着她那嫩滑的脸颊,轻笑道:“傻瓜,谁让你上来的,这么冷,这么黑......” 伊娄林听罢,瘪了瘪嘴,偏头用脸颊蹭着叶玄温暖的手掌,小声嘟囔道:“人家只是想见你嘛......” 叶玄没再多说什么,自然的牵起伊娄林的手,来到自己刚才坐的地方,点燃她手中熄灭的火把,斜插在了另一边。 便只觉刹那间,这片雪地上的光线顿时明亮了不少,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也好似温暖了许多。 天地很静,月色很清,火光很暖,叶玄坐于雪地里,伊娄林则依偎在他的怀中,清幽暗香浮动。 爱情如酒,越是埋得深,越是藏得久,便愈发的醇厚,也愈发的醉人,两人心间的那颗种子,早已发芽,一年的相思,加上生死未卜、前途难料,早已令那一株芽儿长成了参天巨树,深深的根植在了二人的心田。 幽静寂寥的云山月夜,两人都格外珍惜这难得的时光,没有丝毫扭捏,十指相扣,就像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轻轻向彼此诉说着彼此的相念...... 第一七四章 雪与长清 “对了,我听说你的腿受伤了,在哪,给我看看!”伊娄林说着就要去掀开叶玄的裤腿。 “没事!”叶玄止住伊娄林,轻轻笑了笑,道:“已经没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真的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 伊娄林看着叶玄的眼睛,良久后方才作罢,重新依偎在叶玄怀中,口中喃喃道:“你不知道,自你从连山走后,我每日都会去寻你,一连半个月,却了无音讯,我已经不记得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了......” 叶玄听着,轻抚着伊娄林的头,道:“对不起,那次是我太莽撞了,让你担心了!” “不,你没做错,是肃甄部太过凶残了!”伊娄林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叶玄,双眼中慢慢噙满了泪水,道:“我一直等你,一直等你,一直等到营寨被晋军包围的那一晚,我依然相信你会来找我,但是你知道吗,在看到来的人不是你后,我真的觉得整个天地都变得昏暗了,不过在得知你还活着后,我又好高兴好高兴......” 伊娄林泪眼朦胧,时而哭时而笑,向叶玄倾诉着这么长时间来的思恋,她本就是塞外女子,不像中原女子那般含蓄委婉,往往是心中怎么想,嘴上便怎么说,真情流露,率性而又直接。 叶玄静静听着,双手捧着伊娄林的脸颊,温柔的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道:“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等到天下大定,我便娶你,到时我们俩再不分离,一生一世,好不好?” “还要等到天下大定啊......什么时候才能天下大定呢?”伊娄林又靠在叶玄怀中,嘟囔道。 “放心,很快了,对,很快了!” 伊娄林抬起头来,看着叶玄坚定的眼神,幸福的笑了起来,郑重的点点头,答道:“嗯,好,我一定等你娶我的那一天!” “嗯,对了!”伊娄林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自己裤腿中抽出一个狭长的锦袋,递到叶玄手中,道:“刚刚火把熄了的时候瞎忙了一阵,没地方放它,就只能绑在腿上了......” 叶玄打开锦袋,取出其中的长笛,端详着柔亮青翠的笛身,轻抚着笛尾那一处烧焦的痕迹,看向伊娄林,目光闪动。 良久后,叶玄一把揽住伊娄林,在她耳畔轻声道:“谢谢你!” 伊娄林没有说话,但她的笑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甜蜜。 火光冉冉直上,不知何时,呼啸的寒风渐渐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缕缕悠扬笛音,辽远空灵,清澈婉转,涤荡在盈盈雪原之上,飘转于幽幽山林之间,令人闻之浑身舒畅,仿佛天地已然相接,变成了茫茫一片,就连月光,似乎都更加清幽了。 “这支曲子......好干净......” 一曲终了,伊娄林靠在叶玄怀中,眼睑微闭,似乎仍沉浸在刚刚消逝的袅袅曲音中,对于只会辨认汉字的她来说,找不出优雅华丽的辞藻来形容这首曲子,即便心中十分喜爱,但说出口,也只有“好干净”这样一个朴实的评价。 叶玄听闻,柔柔一笑,道:“对,很干净,这首曲子名叫《长清》。” “《长清》?什么意思?” “就是愿人心永远清澈干净的意思!你的评价很中肯,也很精炼!” “真的?”伊娄林的语气中难掩兴奋。 “真的。” 叶玄语气诚挚,这的确是真的,并不是他刻意在哄伊娄林高兴。 《长清》琴曲,是嵇康在曹魏甘露二年所作,其时他刚刚拒绝钟会的盛礼拜访,并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列出自己的“七不堪”和“二不可”,坚拒出仕。 《长清》的曲名取意于雪,言清洁无尘之志,厌凡俗超空明之趣,曲中尽显不羁凡尘、率真自然的隐士心态,曲风也是异常的纯朴清澈、空幽静远,宛如茫茫雪原一般纯粹干净。 当然,叶玄刚才吹奏的是经过王俭改编过的《长清》笛曲,相较于琴曲而言,更加柔润流畅,也更加缥缈。 “长青笛奏长清曲,虽然干净,不过,我不是很喜欢你吹这首曲子......”伊娄林喃喃低语,抱叶玄也抱得更紧了。 “为何?”叶玄轻抚着她的头,不解的问道。 “总觉得你吹这首曲子的时候,笛音中有一种伤感和悲痛,很遥远,但又很深刻......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人,不能总沉湎于过去的......” 叶玄听罢,怔住了,眼中有一丝悲伤一闪而过,随即便又神色复杂的轻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似有三分苦涩,三分欣慰,三分甜蜜,但其中仿佛又夹杂了一分豁然。 他自然明白伊娄林的话是什么意思,这首《长清》是赵尹教授给他的,也是他和赵尹二人在虚衍面前吹奏的最多的一首,自然也是虚衍最为中意的一首笛曲。 如今,故曲重奏,而曾经的好友兄弟皆已化作一堆黄土,国仇家恨,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即便是再淡然空灵的曲子,也难免会流露出奏曲人心中的感伤和悲哀。 “谢谢你!”叶玄柔声说道:“这首曲子是大哥生前最中意的笛曲,这就当是我为大哥最后的送行吧!” 伊娄林听闻,不说话,只是紧了紧胳膊,往叶玄怀里钻得更深了一些。 感受到伊娄林的拥抱,叶玄的心也渐渐融化了,深深看了一眼此刻依偎在自己怀中,像只猫儿一般温顺的美人,举起长笛,又是一段笛音响起。 不过,这一回却是另一首曲子,是伊娄林从没有听过的曲调,笛音中也没有了那一丝淡淡的哀伤。 尽管这是叶玄第一次吹奏这首曲子,中间停了数次,但曲中那种不屈向上的灵魂依然淋漓尽致的展露了出来,曲调先抑后扬,前半阙的婉转低沉中又不乏坚韧,后半阙的铿锵昂扬中又透出几丝平缓与稳健,让人听罢只觉胸中波涛翻涌、热血沸腾。 “这首曲子叫《浩瀚行》,喜欢吗,林儿?” 怀中的伊娄林听到这一声柔情的叫唤,似乎浑身震颤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脸颊滚烫滚烫,令叶玄胸前一阵温暖。 “嗯,喜欢......叶哥哥......” 伊娄林喃喃的低语到最后变得微不可闻,透入空气中后随即便被和缓的夜风带走,消散在雪原密林之中,但那一声“叶哥哥”,叶玄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没想到一向直来直往、坦率自然的伊娄林竟然还有如此扭捏含羞的时候,想到此,叶玄嘴角不禁挑起一个弧度,轻声笑道:“路漫漫,浩瀚行,林儿,以后的人生路,有你与我共行,我便知足了!” “叶哥哥......” 伊娄林这一次没有再躲藏了,抬起头来,痴痴的看着叶玄,此刻,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灼灼深情,便只觉那两团火光的温度也骤然提升了不少。 然而,就在两人的唇即将接触的前一刻,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传来,刹那间便将所有的暧昧与温馨破坏殆尽,两人间的氛围也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嗷呜——” 是狼,叶玄听罢,心中一阵狂躁,对于那些野狼的杀心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强烈过。 “看来,这云山里的狼,还得再杀一遍!” 叶玄一句玩笑话,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气氛,随即又警惕的扫视了一圈四周的密林,没有发现危险,神情方才和缓了一些。 伊娄林则是会心一笑,脸红道:“对啊,还得你来再杀一遍!” 说完,两人便又是相视一笑。 “现在还不是杀它们的时候,留它们再活些时日吧!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在这样的冬夜,遇到狼也算是很平常不过的事,尽管叶玄十分不忍和伊娄林分开,但为了她的安全,也只能尽早回去了。 “嗯......” 伊娄林有些不舍的点了点头,从叶玄身上起来,随即两人十指相扣,一人举着一支火把,下了山,向着营寨而回,在洁白干净的雪地上留下两条平行的脚印...... 第一七五章 晒书 尽管前一夜将近四更天才回来,但第二日上午叶玄还是起了个大早,不为其他,仅仅是因为早起一些能多看对方一眼。 而当叶玄打开房门的时候,对面不远处的那间厢房也正好开了门,一道靓影出现在朝阳下。 今天的伊娄林没有再穿那件白羽红裙,但依旧穿的是她喜欢的浅红雪绒裙,亭亭玉立,如暖冬红梅。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都是会心一笑,看来十分默契,彼此心意相通的感觉。 不过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在伊娄染面前,二人都会刻意掩饰许多,即便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伊娄染都会在一旁剧烈咳嗽几声,然后猛一瞪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恼怒凶恶,但往往却又是一副异常滑稽的模样。 听伊娄林说,她的兄嫂是连谷来昨天听说招亲告吹后,还有些怏怏不乐,不时长吁短叹,但今天早上起来后,看二人的神色也并没有什么惊讶。 于是叶玄也便猜到了伊娄染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再结合他那吹鼻子瞪眼的模样,便愈发觉得这未来的大舅子为人有趣。 早餐是一些芋糕和乳酪,以及一些干肉脯和浆果,可以说是很丰盛的了。 这不由得让叶玄想起了去年他独自北上时在这间屋子内的情景,同样是他们四人,几乎同样的席位摆设,似乎隐隐有一种一家人团圆的气氛。 不过稍有不同的是,今年伊娄林和叶玄二人的席位隔得更远了一些。 伊娄林有些不高兴,因为她是亲眼看到,在吃饭前伊娄染独自进来把两个相对而置的席位都向后移动了数尺。 于是,伊娄林吃完后,红着脸看了一眼对面的叶玄,然后又不满的瞪了一眼上首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正津津有味啃着肉脯的伊娄染,起身出了厅堂。 伊娄染看着伊娄林走出厅堂的背影,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而后扭头便发现叶玄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老脸一红,尴尬的咳嗽一声,道:“嗯,吃饭吃饭,贤弟千万不要客气啊,哈哈哈哈哈,嗝——” 叶玄一脸无语,虽然极不情愿,但他终究还是等着伊娄染吃完后,和他一起出了厅堂。 “今天阳光正好,是个好天气!”伊娄染站在门廊上,尽情的伸了一个懒腰,拉扯着身上的骨节“咔哒”作响,随后高喊一声:“珂奴!今天晒书啦!” 听到呼唤,一个身着麻衣的中年奴仆忙从后院跑出来,个子不高,相貌粗狂,恭恭敬敬的停在伊娄染身前,俯身道:“珂奴在此,单于有何吩咐?” 伊娄染扫视了一眼院中渐融的积雪,伸手指挥道:“把雪扫一扫,搭两个架子,把书房的书摆出来晒一晒,整理整理,让小林也过来帮把手!” 说着,不顾一旁一脸愕然的叶玄,扯着嗓子喊道:“小林,出来帮忙晒书啦!” 见没人理,伊娄染又大声叫道:“小林——” 话音未落,便被一声娇喝打断: “知道啦!喊那么大声干嘛!当人听不到吗!” 伊娄林一把拉开自己的房门,眼神不满的瞪着伊娄染,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阿兄今天是怎么了,似乎心情很好,好得有些反常。 伊娄染心情自然是好,伊娄林不需要和她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不需要步慧宜姑姑的后尘,可以说是真让他放下了一个沉沉的心理负担。 作为兄长的他,每次在去探望慧宜姑姑时,难免都会忧心自己这个妹妹的未来,其实昨天冬猎时,他心中本就忐忑不安,不过好在叶玄的出现,让他暂时放下了这个包袱。 至于叶玄和伊娄林之间,他虽然不看好,但心底里其实还是支持的。 一来,无论在相貌上,品行上,还是武艺上,叶玄都是十分出色的,二来,则是叶玄的身份,大晋梁县公府公子,昔日叶家军少主,这个身份对于伊娄部来说,在未来或许会有很大的帮助。 伊娄染一直都不是一个只考虑妹妹感情的兄长,他更是伊娄部的一族之长,因而伊娄林与叶玄的这段姻缘,与其说令他忧心忐忑,倒不如说他更加乐见其成。 两情相悦固然好,但两情相悦的情况下还能为部族带来莫大的好处,那当然是锦上添花,好到不能再好了。 至于堓夷西连那样的......除了力气大,有一身蛮力之外,对部族而言,还能有什么更多的价值和好处? 叶玄倒不知道伊娄染的这些心思,他此刻唯一觉得愕然的是: 伊娄染竟然要晒书?一个塞外游牧部落的族长,竟然有书可晒?等等,他还有书房?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举世罕见呐! 据他所知,无论是石羯也好,肃甄鲜卑也好,慕容鲜卑也好,甚至是与华夏中原联系甚紧的羌胡、巴氐也好,即便那些大的部族,都没有自己统一的语言和文字,更不可能会有系统成套的书籍了,而伊娄部这样一个小小的部落,族长竟然可以摆出架势来要晒书? 这一点,让与诸胡打过五年交道的叶玄感到颇为费解。 不过,当珂奴从一间不大的房子中抱出一摞摞竹简和轴书时,叶玄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伊娄部和其他的胡人部落的确不一样,而自己的这个未来大舅子和其他的部落单于相比,也委实是一个另类。 因为塞外鲜卑没有成熟的文字,所以不用近看,便能知道这些书籍肯定都来自中原。 叶玄一卷卷的翻看着轴书和竹简,诧异的发现伊娄染的藏书种类竟然还不少,从《诗经》《前汉辞》一类的诗词歌赋,到《春秋》《史记》一类的史籍典要,从《山海经》一类的神话传说,到《九州图志》一类的地理详解,应有尽有。 其中还不乏一些经注,如《大礼札记》和《中庸解集》等,甚至还杂有几张中原流传甚广的曲谱。 这些书籍自然全是摹本,从字迹上看,来源也是各不相同,甚至很多篇幅较长的书籍都是残本,但望着面前这两大堆书籍,叶玄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伊娄染的藏书起码有两百册之多,比之中原的一些中等庶族都毫不逊色。 但伊娄部是塞外部落啊!整个部落里能说中原汉语的人,估计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至于能辨识汉字的,自然是少之又少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部落里,族长伊娄染的藏书竟然多达两百册! 看着叶玄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伊娄林冲他得意的一笑,道:“怎么样,惊讶吧!就算是肃甄部,也没有这么多书籍的!” 叶玄不可思议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伊娄林的自吹自擂。 他没有去过肃甄部,但肃甄元当初在攻占邺城后,对城内的士族压迫是尤为惨烈的,而城内平阳王司马风的宫殿也付诸一炬,宫殿中的藏书自然也随之灰飞烟灭。 “这些书可都是阿兄十多年来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伊娄林一边整理着书籍,一边对叶玄解释:“从我记事起,就记得每次阿兄到中原做完买卖回家时,总会顺手捎上几本书,今天一两本,明天三四本,不知不觉竟然就有这么多了,嘿嘿!” 看着伊娄林天真无邪的笑脸,叶玄不禁心头一热,赶忙又移开了目光,岔开了话题:“嗯,这么多书,是应该拿出来晾一晾,不然时间久了会上潮长霉的,今天的太阳就挺好的。” “嗯。”伊娄林停下手来,抬起头来看向叶玄,问道:“我听阿兄说,中原的士人每年都会晒书的,是真的吗?是所有的人都会晒书吗?士人又是什么人?” 伊娄林问完,眯起眼偏着头,仿佛独自陷入了思考之中。 “咳。”叶玄轻咳一声,将伊娄林神游在外的思绪拉回来,然后慢条斯理的为她耐心解释道:“士人就是读书人,也包括那些在朝为官的官吏,其实但凡家里有藏书的,每年都会在乞巧节这一天拿出来晒一晒,防霉防蛀,并不只是士人才会如此的!” “哦!乞巧节?乞巧节又是什么?好像听说过......” 伊娄部毕竟是塞外部落,族人对于中原的习俗很少有了解,就连日历记法,都与中原有着莫大的区别,这两种文化间的壁垒,是的的确确存在的,不可避免。 伊娄林一直生活在塞外,自然也不例外,若不是受伊娄染的影响,她连汉字都不可能认识,更别说这些节日习俗了。 对此,叶玄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耐心的为她解释着乞巧节的由来,那传说中牛郎织女的凄美爱情故事,还有晒书、晾衣、祈缘、放灯这一些民间的风俗,一一讲解,姗姗道来,就像是一个有爱的兄长给一个懵懂的小妹妹讲述故事一般。 伊娄林听得津津有味,既为牛郎织女的分离而叹息,却又憧憬着那鹊桥上的相会,同时也对于叶玄口中的那些习俗感到惊奇不已。 “乞巧节的晚上,在葡萄架下面真能听到牛郎织女在鹊桥上说的悄悄话吗?” “我也没有听到过,可能是每次他们说话的时候我都睡着了吧,谁知道呢!”叶玄笑笑,不置可否。 “你是猪吗?那么能睡!要是我肯定要守一夜!哼!”伊娄林给了叶玄一个白眼,嗔道。 “那明年乞巧我陪你守一夜!可好?” 叶玄的声音不大,但伊娄林听着还是红了脸庞,羞恼的横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整理书籍。 见伊娄林染红的耳根,叶玄又笑了起来。 此刻,他很庆幸伊娄染没有过来和他们一起整理书籍,不然,又怎能看到伊娄林害羞的模样呢! 听到笑声,伊娄林又白了他一眼,不满的喃喃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说这话的时候,伊娄林的脸庞依然滚烫的厉害。 叶玄也不再继续作弄她,岔开了话题,道:“想到了一件趣事,要不要听?” 伊娄林手里翻弄着竹简,抬头看了一眼叶玄,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有一位好友,他府里养着一群门客,有一年乞巧节的时候,所有的门客都将自己的藏书拿到院子里晒,一人一堆,摆摞整齐,边晒边看,只有一位门客例外,他没有晒书,而是掀起衣裳,露出圆滚滚的肚子,躺在自己的房门口晒肚皮,这在一群门客当中十分显眼。 后来我那好友见了,便问他:‘别人都是晒书,而你晒肚皮,这是何意呢?’ 那门客拍了拍肚子,答道:‘他们是在晒书,我也是在晒书啊,不过他们晒书都堆在那,而我晒的书都在这!’” 叶玄说完,又特意给伊娄林讲解了“满腹经纶”这一个成语故事,伊娄林这才完全听明白了,露出笑意,开口道:“那人真有意思!后来呢,后来那人怎样了?” 叶玄的笑容更甚,接着道:“至于后来,那门客因为偷了另一位门客的几本珍贵藏书,被我好友查了出来,给逐出了府邸!” “啊?”伊娄林似乎没有转过弯来,怔了一怔后,方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我原本还以为那是一个妙人,会得到重用呢!没想到竟然干出偷书这样的勾当,恐怕之前晒肚皮也只是......” “也只是装腔作势!” 见伊娄林停顿,叶玄不着痕迹的为她补上了一个恰当的形容词。 “对,就是,装腔作势!” 伊娄林跟着附和了一句,随即嘿嘿一笑,完美的将尴尬掩饰了过去。 第一七六章 采叶 两人一边整理,一边讲一些轻松愉悦的话题。 对于伊娄林来说,中原的很多成语典故和节日风俗都十分有趣,也是她过去十六年来从没有接触过的,因此听得相当认真。 而对叶玄也是如此,塞外鲜卑的一些习俗,以及伊娄部的很多族中传说,他同样没有听说过,此刻听伊娄林讲来也觉得十分有意思。 例如,同中原的乞巧祈缘类似,塞外也有一种“采叶”的风俗。 和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相仿,那是一个痴情女子日夜守望情郎从战场归来的传说,与诗经中的《君子于役》一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讲述的故事同样凄厉悱恻:心上人出征远方,痴情女郎日日在约定的那一棵苍树下等候,一日不得归便采一叶。 最后春去秋来,所有出征的战士都已凯旋归来,她的情郎依旧不见踪影。 但她依然愿意相信对方当初许下的誓言,痴痴等候,直到最后的最后,她在守望中黯然消瘦,郁郁而终,也没有等到心上人的归来。 而那棵约定中的苍树,也在她香消玉殒的那一夜落尽青叶,变成一棵光秃秃的沉寂死树。 “叶落,叶归,君不归, 君来,君去,妾亦去。” 这是伊娄林按照中原的习惯翻译过来的两句歌谣,那两句本来的鲜卑歌谣,伊娄林也浅浅唱给他听了,旋律动人,配上伊娄林那清丽的嗓音,让人陶醉。 因为这一个传说的流传,鲜卑各部也渐渐产生了一种名叫“采叶”的风俗:每年盛夏过后,树叶枯黄之前的圆月之时,妇人采叶以求保佑丈夫一生平安,妙龄少女采叶则祈望遇到那个值得她一生守望的心上人。 当然,一年只采一叶,珍藏起来,待遇到心上人时,这一片片树叶便是定情信物了。 听到这里,叶玄不禁抬起头来,深深的看向了伊娄林。 而伊娄林望着叶玄的眼睛,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最后红着脸,声若细蚊的道:“看我干什么!哼!你休想!” 正当叶玄准备露出失望的神情时,伊娄林却是慢慢低下了头,装作继续整理帛书的模样,然后一瞥眼,那更加微弱的细腻嗓音又悠悠飘了过来:“还没到时候呢……” 平时伊娄林总是一副可人的模样,安静、清纯。 然而这刚刚低下头去的一瞥眼,却又十分娇艳,加上那绯红的脸颊和微微嘟起的红唇,竟有一种骨子里的妩媚,直直勾人魂魄,令人移不开眼。 叶玄不由看得痴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底的那根弦,方才的确被狠狠撩拨了一下。 良久,叶玄才从刚才的砰然心动中走出来,开始专注于手下整理的书籍,尽量使自己不至于失态。 “咦?” 正在此时,一张浅黄的薄纸从两本书间掉落在地上,叶玄弯腰捡起时才发现有些眼熟的样子,不禁轻轻诧异了一声。 纸是中原很常见的竹帛纸,但看着上面的字迹,叶玄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字迹嘛! 隽永灵秀的行楷,字里行间还流露出一种狂躁的气息。 然而正是这样一种苍劲放肆的笔墨,却写就了一首温雅清新的诗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这是诗经《国风》中的《淇奥》,一首思情诗。 可叶玄清楚的记得,当时他向伊娄染要来笔墨纸砚,写下的诗一首是王粲的《七哀诗》,另一首是应玚的《撰征赋》,他没有写过这首《淇奥》啊! 叶玄困惑的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伊娄林,却发现伊娄林神色也有些许异样。 她正紧咬下唇,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目光不停的在叶玄脸上和那帛纸上来来回回,脸色微红,看上去有些慌张,却又满是期待的模样。 “这首诗……是你写的?”叶玄对自己的猜测有些难以相信,说话也有些支支吾吾。 伊娄林知道叶玄已经猜到了,原本以为他会直接夸自己的,但她没想到叶玄竟然还要满是怀疑的问一句,于是乎心里便有些不满意了,似乎是感觉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受到了质疑一般。 “哼!不像吗?”伊娄林没好气的说道。 “像!像!不不不,是好!好!写得真好!” “真写得好?” “真的写得很好!” “那……比你写得好吗?” “嗯!比我写得还好很多!”叶玄笑了笑,昧着良心答道。 “哼!算你识相!”伊娄林甜甜的笑了,笑得很傻很天真。 叶玄又重新端详着手里的这一首《淇奥》,只觉心中暖流涌动。 他知道,临摹自己的字迹,伊娄林一定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否则,作为一个从小没有练过书法的塞外女子来说,是绝不可能模仿到这种程度的。 至于这首诗的含义,他不知道伊娄林是否真的知晓,但他也已经不在乎了。 一首情诗,无论是她有意还是无意选中,藏于其中的情意就已经足够美好了。 “这首诗能送给我吗?” 望着叶玄暖流波动的双眸,刚刚还得意洋洋的伊娄林听到这句话,竟刹那间红了双颊,变得羞涩扭捏起来。 “你……真要啊?”伊娄林望了望一旁,没看到伊娄染的身影,于是怯懦懦的小声说道:“其实这不是最好的,还有写得比这张更好的,要不我把那张写得最好看的给你?” “不用,这张就好,只要是你写的,就很好!”叶玄的声音也不大,就他们两人听得见,但依旧使得伊娄林的双颊更加红烫了。 “嗯……” 伊娄林答应后,叶玄也将这首诗折了起来,放进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之内,不敢多显摆,免得被伊娄染钻出来坏了好事。 一个上午的时间,两个人就在这样祥和温馨的氛围中,整理了伊娄染书房中的百来册书籍,将它们一一摆在院中,晾干潮气。 在冬日的阳光下,书变得暖暖的,人也暖暖的,心,也是暖暖的……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如白驹过隙,叶玄也不能一直留在伊娄部。 作为林字营的新任将营掾属,虽是闲职,但一到任便无故缺席总是不好的,因而,吃过午饭,叶玄便要告辞回曲邑了。 叶玄临行前,伊娄染向他隐晦的表露了心中的担忧: 经历上次一事后,晋军虽然对伊娄部不再抱有敌意,也没有刻意去打扰为难伊娄部族民的寻常生活。 但那些留守的五百晋军将士,仍然戒备森严,甚至曾有数次与族中外出的猎户爆发了冲突,虽然最后都平安化解,不过这些事仍旧让伊娄染这位单于有一些心中惶惶。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见一次晋军的高层,表明自己伊娄部的立场,最好是能劝说对方将云山外围留守的五百晋军撤去最好,这样应该能避免不少误会。 叶玄听罢,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在他来之前,本就听留守此地的偏尉虞青提到过申请撤军回营的事情。 而作为将营掾属,这也正是自己分内的事,当然有权力当场答应下来。 只是最后做决定的是林潇云而已。 得到了叶玄的答复,伊娄染心满意足的将他送出了伊娄部营寨,并私下约定在五日之后亲自前往曲邑拜会,到时便由叶玄引见。 送行的人不多,只有伊娄染和珂奴二人,但族里看热闹的人倒不少,里里外外几乎将营寨大门完全堵住了,毕竟,有资格让一族单于亲自送行的人实在不多。 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晋国少年昨日竟然打败了族里那个武力超群的怪物,使得今年的冬猎择亲不得不向后推一年,也让那些垂涎伊娄林美色的少年们又重新燃起了强烈的希望。 所以送行的人群中,那些少年郎看向叶玄的眼光也多有崇敬和感激,这倒是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人群中却并没有那个浑身淡红的靓丽身影,但叶玄知道,她一定会在前方某个地方等着自己。 上马扬鞭,叶玄疾驰而去,离伊娄部的营寨越来越远,也是在这时,伊娄染仿佛才反应过来,回头对珂奴道:“咦?奇怪,怎么不见小林?你看见她没?” 珂奴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伊娄染的嘴角抽了抽,似乎有些牙疼,这个妹子,真是越来越不让他省心了! 叶玄渡过滁水,翻上山岭,果然在山岭的另一侧看见了那个等候的身影。 伊娄林俏生生的立于雪地上,牵着一匹枣色骏马,正痴痴的看着他,笑靥如花,艳丽的红裙随风而舞,宛如一朵灼灼桃花绽放在这洁白雪原上。 叶玄下了马,快步走过去,雪地上的两道影子也越来越近,最后合成了一道。 “以后要常来看看我,在战场上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再受伤了,如果你有什么三……三长……” “三长两短。” “嗯……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伊娄林絮絮叨叨的说着,将叶玄抱得更紧了。 “放心吧,我现在在将营任职,不需要上阵拼杀的,以后一旦有闲暇,我一定会过来看你的!”叶玄闻着怀中的芬芳,温柔的抚着伊娄林披散的秀发,轻声宽慰道。 “时间不早了,让我送你一程吧!”伊娄林离开叶玄的怀抱,不舍的说道。 叶玄抬头看了看渐渐斜向西面的太阳,点了点头。 随即,两人各自上马,并辔向着曲邑的方向而去,大约送出十里地,叶玄勒住马,让伊娄林先回去。 于是,在叶玄的目送下,伊娄林一步三回头的回了云山的营寨。 而叶玄也在看不到伊娄林的背影后,快马加鞭的在日落前赶回了曲邑小城…… ************ 此时的南阳城,主帅府邸内已经掌起了灯烛。 屋檐上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滴滴答答的水珠在暗淡夜色中透着寒气,府内的卫士五步一隔,操戈执戟,神情肃穆,似乎使得整座宅邸也笼罩了一层清冷庄重的气氛。 然而,廊角处,一个少女的身影忽然出现,打破了这种淡漠死寂的氛围。 少女的个子不高,身形单薄,显得有些稚嫩,看上去顶多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头黑发高高束起,扎成两个双环髻,再配上那弯弯的细眉和左顾右盼的剪水双眸,说不出的灵动可爱。 她一路蹦蹦跳跳,向着正堂方向而去,完全不顾身后打灯仆娘的轻声叫唤,那一身的鹅黄宫装也跟着她的身影飘飘扬扬,在长廊上留下一路芳香。 即便她叽叽喳喳的笑个不停,声音又清亮,但长廊边值守的卫士们,却依然目不斜视,不敢有丝毫分神。 这些的卫士都是最早跟随司马徽起事的兵将,值守帅帐这么多年,都深深的悟出了一个道理——千万别招惹这个叫虞姝蕊的小姑娘。 否则,会被坑得很惨! 例如,你只要在她面前微微挠一下痒,到了亲兵统领武升那里,就可能莫名其妙的变成“值守的时候偷吃了包子”——这样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过错,从而换来一次铲屎挑粪的“光荣使命”。 当然,你可以辩解,但大统领是不会信的。 那位看似憨厚老实的武大统领,只相信小郡主“精明的眼光”。 虞姝蕊虽然没有正式受封郡主称号,但她那刁蛮的性子,简直就像天下郡主的标配一般,是早已在帅帐出了名的。 所以,当那些好不容易轻松一些的帅帐卫士,时隔一年后再度听到那令人恐惧的声音时,曾经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影,也很快随之而来。 今天的小郡主一路嘻嘻笑笑,心情看上去十分不错,这不禁让那些值守的卫士心底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过,在正堂外,那灵动的少女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悄悄从门边探出头,向里望了望,见堂中还有其他人在,便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又悻悻的退了回去,极懂事的候在了门外。 堂内有一位长者,正向她的父亲禀报着军中事物,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近日天气寒冷,祖字营回报,说坤泽已经完全冻上了,而且冰层还很厚,据说都能在冰上跑马,祖将军担心肃甄部会借此机会突袭洛阳城内的守军,因而请求再调一旅进驻城内!” “嗯,这件事准了!”司马徽沉吟片刻,接着道:“今年冬天还很长,如今雪尚未融,我看这天气,估计过不了多久还会有一场大雪,得确保洛阳城内守军的粮草充足,另外,若有突发情况,祖字营也要保证在第一时间能增援城内守军!” “殿下所言,臣会一一告知祖将军的!不过若真有大雪,我军其实也能做一些小动作的!” “哦?你又想到什么损招了?” “呵呵呵,越王见笑了!”序右使笑着答道:“肃甄部如今屯大军于陈邑和兴山两地,虽然能有效扼守住我军兵锋,但在这样的天气下,粮草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难题!” “那两地地势险要,少有人烟,靠劫掠不可能获得大军所需的粮草,狩猎更不可能,所以他们只能从邺城获得补给!” “而据臣所知,从邺城到陈邑,中间只有一条横穿太行山脉的羊肠道,虽然此道有肃甄部重兵把守,但我军也无需切断此路,只要偶尔在他们运粮的途中给他们制造一点小麻烦,便足够了!这样,或能使他们自顾不暇,也就可免了祖将军的那份担心了!” 司马徽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嗯,此法确实值得一试,不过前去的兵将必须身手了得才行,不然也是白费力气!” “此事交给林字营最为合适!”序右使捏着胡须道。 “不错,易丞办这事是比较拿手的,就这么定了吧!”司马徽点了点头。 “是,那臣这便去安排!” “有劳序右使了!” “臣告退!” ………… 见须发泛白的长者出来,候在门外的虞姝蕊和她身后的仆娘都屈身行了一礼。 对于这位和蔼慈祥的序右使,少女心中还是十分尊崇的。 序右使笑着颌首示意,步伐稳健的飘然而去。 虞姝蕊迈步进了大堂,一路小跑的扑到司马徽怀中,声音糯糯的撒娇道:“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大哥哇!” 司马徽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过几日吧,过几日爹爹就带你去看看你哥,好不好?” “真的?” “当然是真的,爹什么时候骗过你?”司马徽故作严肃,道:“不过你可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能让人看出你是女孩子,知道了吗!” “知道啦知道啦!”少女满口答应,心中却想着,自己有近一年没有见到大哥了呢…… 第一七七章 越王来访 自叶玄从云山回来后,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四天。 作为林字营中存在感最低的职务,叶玄的这个将营掾属当得还是比较成功的。 最起码,在他刚从云山回来的那晚,便被林潇云召到了主将营内,不为别的,就因为刚一到任便凭白无故的消失了两天。 而作为叶家军的少主,又在荆州城养了一年伤,叶玄早已经我行我素惯了,所以也没将这当回事。 然而当他踏进营帐时,才愕然发现,帐内除了林潇云和邵为外,竟然还有三名校尉和九名都尉。 也就是说,林字营内的所有中上层军官竟然都到齐了,林潇云只等着要杀自己的威风呢! 不过好在叶玄机警,及时将伊娄染要前来拜见的请求说了,又加上是初来乍到,便侥幸逃过一劫,少挨了一顿军棍,只是被邵为耳提面命的“教育”了良久。 也正是因为叶玄这样独特的出场方式,才使得营中的各个校尉和都尉都记住了他。 自那一晚后,提到新到任的将营掾属,可能没人知道那人是谁,但提到叶玄叶景之这个名字,营中的多数将官都能将它与那个一上任便失踪两天的愣头青联系起来。 更让他们稀奇的是,如此目无军法的人,竟然还没挨板子! 要知道,林字营的军规在五营之中是最为苛刻的,他们吃板子吃得最多的时候,正是刚进营的时候,而这一顿杀威棒竟让他给逃过去了! 于是,那些将官们对叶玄的印象便更加深刻了,以至于叶玄这几日在小城内巡查的时候,偶尔碰到一些偏尉或都尉,对方竟能认得出自己。 不过稍微想想,叶玄也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难认。 毕竟整个曲邑小城内,一天到晚不着铠甲,穿着一身宽袖长衫四处闲荡的人的确不多,如果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级不大的跟班的话,自然就更好辨认了。 陈斯作为将营亲卫,在城内的时候并不需要跟在他身后,不过他把赵方留了下来,以便叶玄差遣。 这四天时间,叶玄的任务也多是巡视,上午下午和晚上各一次,这原本是偏将邵为的事,现在落在了叶玄的身上,一来是减轻了邵为的负担,二来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历练。 有过两年军营生涯的叶玄自然知道,这巡城虽然看上去是无所事事的样子,但实际上在这样平静的时候,是最能历练新人的。 在巡查的过程中,城内军士间的矛盾纠纷、下层军官对粮饷的克扣贪墨、值守兵士的疏忽懈怠,等等等等,都需要他来监查,并及时出面解决,这是一个很考验应变能力的职位。 而且林潇云还要求他只能“暗中”进行。 也就是说,叶玄不能带着大批护卫在军营内大摇大摆的巡视,而只能带着小个子的赵方一人,一边装作闲荡,一边纠察。 林潇云这样做,一是能通过叶玄这个新到任的将营掾属,更为真实的了解下层军士们的情况,当然,也是能够让叶玄可以更快的融入到林字营中去。 至于其间可能会有某些不老实的军士将官记恨叶玄,这一点,叶玄不在意,林潇云更不会在意。 或许,在林字营,需要的只是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至于这服从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一天,叶玄和往常一样,在天黑之后,准备去主将帐接过将令,然后例行每日的巡查。 不过,当他刚刚踏进主将营帐时,却蓦然发现,帘幕两侧竟有八对如剑锋般的目光同时刺向了自己,让他浑身一凛,脚下骤然定住了。 那八名玄甲卫士虽然没有对他拔剑相向,但他们那搭在剑柄上的手和微微踏前的脚步,还是让叶玄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意。 最后,在上位那一个长者的挥手示意下,八名甲士才又纷纷退下一步,回到了原位,脸上仍旧保持着冷漠严肃的神情,就好似没有看到叶玄一样。 那长者不是别人,正是越王司马徽。 此外,叶玄还发现,此时的营帐内,除了林潇云和邵为外,还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身着银白铠甲的偏尉虞青,另一个叶玄也曾遥遥见过一面,正是那个身形单薄的儒衫少年。 而那儒衫少年看着叶玄惊愕的模样,不禁眉头轻挑,掩嘴轻笑了几下,但很快就恢复了一脸淡然的表情,眼睛扫向别处。 叶玄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越王,于是不由得愣住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方才抱拳参拜道:“林字营掾属叶玄,参见殿下!” “免礼!” 叶玄听罢,抬起眼来,再次扫视了一圈帐内,便敏锐的察觉到,貌似这样的场合,自己并不适合多待,于是直接向林潇云道明了来意。 林潇云将铜牌将令扔给他,道:“去吧,这令牌明日再还!还有,殿下在此的消息不要泄露出去!” 叶玄抱拳,道:“卑职明白!” 将将令收好,叶玄便转身离开了营帐,一刻也不愿意多留。 因为在心底里,他对于越王司马徽是有恨意的,不过是怨恨,而不是仇恨,即便远不到势不两立的地步,但也绝对做不到忠心和坦诚。 若不是北伐需要,他也不会委身于五营军,投效到司马徽旗下。 所以,面对此等场合,他没办法做到坦率应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或许避开,心里会宁静一些...... “此人可还靠得住?”看着叶玄离帐而去的背影,司马徽问一旁的林潇云道。 林潇云闻言先是一怔,很快他便明白了司马徽的意思,回道:“义父放心,此人是聪明人,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 “嗯,是聪明人最好,聪明人才更好驾驭,也有价值留在这将营!”说着司马徽偏头对虞青道:“青儿,此人值得你结交一下!” 虞青听罢,笑了笑道:“不瞒父亲,孩儿正有此意!” “哦?”司马徽一笑,接着道:“说说你的理由!” “孩儿只是觉得,若是寻常人物,断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将那千余流民从云山平安送至江南的,叶掾应是胸有丘壑之人!” 司马徽听罢,摇了摇头,又问道:“你可曾听说过‘赵尹赠笛’的轶事?” 虞青见司马徽的反应,不禁微微皱起眉头,不解的回道:“似曾有听闻,但这和您问得有什么关系吗?” “赵尹曾是名噪洛阳的杰出乐师,亦是虚家军中的骨干将官,其人文武双全,风评甚佳,在中原颇有些名声,而江北的年轻一辈中,唯有这个叶景之能与之相提并论,因此赵尹赠笛的雅事才广为流传!” “此人是江北年轻一代中的俊杰人物,将来也会接承梁郡公府,虽然如今,叶家军已经没落,但梁郡公府在北人中的名望和影响依然庞大,若他能为你所用,其背后潜在的势力也将被你所得,明白了吗?” 因为邵为也出了将营,所以此刻营帐内没有外人,司马徽说话也更加直白:“你记住,以后若要结交一个人,他的人品如何,他的能力如何,这都不重要,只有他身后的势力,才是最重要的!” 虞青听闻,似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回道:“是,孩儿受教了!” “哦,对了!”司马徽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林潇云道:“你说明天那个伊娄部的族长要过来拜访,这件事就交给他们两个全权接待吧,一个将营掾属,一个驻军偏尉,正合适不过!” 司马徽一行人原是准备当日折返的,但听说伊娄部的单于要来拜访,所以才决定多在曲邑停留一天。 当然,司马徽在曲邑的消息决不能泄露出去,他自然也不可能亲自去接见伊娄染,所以这件事还是得由林潇云出面。 不过,现在司马徽这样一提,便是将决定权转到了叶玄和虞青二人的手中,也算是给他们两人共同处理事务的一个机会。 林潇云理解司马徽的想法,轻轻一笑,自无不允。 说完这些,几人的话题又转回了家长里短和军营趣事,气氛也慢慢恢复了原先的轻松愉悦。 不过,一直坐在一旁的虞姝蕊那双弯弯眼眸中,却是比刚才更加的异彩连连...... 从将营出来后,叶玄今夜的巡查便有些心不在焉,看上去怏怏无趣的。 赵方先前还有些疑惑,但见叶玄没有要说的意思,也便不敢多问,只是比以往更加老实的跟在后面,不发一言。 大约半个时辰后,原定的路线都已经走了一遍,例行的巡视也就基本结束了。 叶玄立于曲邑小城的城墙上,面朝北方,望向远处的那一片黑暗,轻轻舒了口气。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叶玄不回头的对身后的赵方吩咐道。 “是!”赵方很识趣的什么也没多问,抱拳行礼后便下了城墙。 赵方下去后,这黄土夯制的城墙上便显得越发空荡了,除了两边城角的了望楼上有值守的兵士外,整个城墙道上,只有叶玄一人,冷冷清清。 他顺手将火把插在了墙缝间,随后两手抱于胸前,整个人斜靠在护墙上,偏头望向北方,开始发起呆来。 墨黑的云层渐渐盖过残缺的月光,在这祥和的黑夜,叶玄不禁觉得,一个人静一静也挺好,他此刻的确需要收拾一番自己的心绪。 他知道,在黑夜的那头,是曾经巍峨的洛阳城,也是他长大的地方,是故乡。 半个月前,刚来江北的时候,他便已经确定了洛阳光复的消息,也曾想过是否再回一次城内看看,但很快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即便那座府邸还在,即便那条街道还在,但那些曾经可亲的人,却是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徒增惆怅,又有何必呢? 正如伊娄林对自己所说,人,不能总是沉湎于过去的。 话虽如此,但那些过往它就在那,即使只是短短的回瞥一眼,也依然会令人感伤。 或许,若不是今日再见到司马徽,联想起一年前的那些悲剧,这一直掩埋于心底的情绪,也不会突然就无法自抑的翻涌出来。 而黑夜与军营,显然放大了这种情绪,令他不得不支走赵方,一个人独处一段时间。 第一七八章 戏弄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火把的光亮也渐渐变得昏暗,叶玄回过神来,才感觉到了属于这个冬夜的寒冷,不由得紧了紧衣襟,拔出火把,准备回去。 然而,当他再度回头扫视一眼城墙时,却发现身后多了一点亮光,那是一支火把的光亮。 叶玄眯着眼,看清了那火把下的两团暗影。 后面手持火把的那个,体型高大,身着铁甲,腰间的佩剑清晰可辨,而前面的那个则是一身儒衫,身形单薄。 叶玄不用想,便知道了那二人的身份,更不用猜,就知道那儒衫少年与越王司马徽的关系肯定非比寻常。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要快点走下城墙去。 他可不想和对方扯上任何关系。 “喂!前面那家伙!站住!” 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叶玄装作没听到,脚下却是迈得更急。 “等等!前面的!站住!”后面的脚步声也愈加急凑了,几乎是跑着追上来的:“叶玄叶景之,听令!” 叶玄知道,这下没法避了,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了出来,再装聋作哑就不合适了,不过,他有些好奇的是,对方怎会知道自己名字的? 叶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待那儒衫少年跑近后,方才拱手一礼,道: “不知......” 刚要开口,叶玄却顿住了。 火光下,他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了对方的容貌,虽然戴着布帻,但那细长的柳眉和一双丹凤眼却显得格外妩媚,精致的琼鼻,樱红小嘴,配上曲线柔柔的鹅蛋脸,说不出的清丽动人。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男孩子? “嗯?你怎么不说话了?”儒衫少年好奇的眨了眨眼睛,问道。 加上这清脆明丽的嗓音,叶玄心中更加笃定了,下意识的看向这男装少女的喉咙,平平的,又看了看她的胸部......也是一马平川。 难道是年纪太小了,还没有长成? 可她身形也不矮啊!只比自己矮半个脑袋而已。 叶玄轻咳一声,不再去理会这些,拱手道:“这位......小郎君,有何事?” 捕捉到叶玄语气和眼神的异样,虞姝蕊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不禁脸颊一红,但转念一想,对方好像并没有拆穿自己的打算,于是便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不再去刻意掩饰什么,开口道:“你便是叶玄叶景之?” “小郎君若是无事,那我便回去了,已经很晚了......”叶玄转头就走,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废话,更何况是和司马徽的女儿。 虞姝蕊见叶玄掉头就走,不禁急了,忙道:“有事!有事!” “何事?”叶玄脚步一顿,问道。 “......” 她本就是觉得呆在将营里闷,没事出来闲逛的,碰到叶玄也只是凑巧,因为铃儿常和她说起去年连山的事,再加上刚才听自己父亲那么评价了一番,所以才会一时兴起叫住了叶玄。 究竟是因为何事呢?其实完全是因为闲来无事。 “告辞!” “等等!我是小铃儿的朋友!我是代她来的!” 如果说刚才是闲来无事,那虞姝蕊现在就有事了,那就是不能让叶玄走,不能让他就这么拂了自己面子,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这么不顾她的脸色呢! “小铃儿?哪个小铃儿?”叶玄眉头微皱。 “哪个小铃儿?难道还有几个小铃儿?哼!真枉她平时还那般为你说好话!” 叶玄听着就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何时招惹过一个叫小铃儿的女孩了? 而且,一个半大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男装,斜着眼说出这种老气横秋的怨妇话来,这画面实在是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叶玄把眼睛移向别处,尽量不去想刚才那异常诡异的一幕,平静心绪稍稍回想了片刻,便明白了。 上次见到眼前这个少女,还是在勇字营的时候,那么她口中的小铃儿,应该就是那个坐在常勇肩头的小女孩了。 没错,那个小女孩的确是自称“铃儿”的。 “既然是铃儿的朋友,不知小郎君找我有何事呢?” “我听小铃儿说,她们去年南下时,是由一支胡人队伍护送的?” 叶玄目光中闪过一丝警惕,没有回答。 毕竟这少女的身份实在是敏感,他也不知道对方的真正意图,这个问题不能贸然答话。 见叶玄不说话,虞姝蕊就当他是默认了,又接着问道: “我还听说,那群胡人中有一个伊娄姐姐,不仅人很美,而且武艺也高强,那天就是她和你把她们从山洞里救出来的,是真的吗?” 叶玄听到这,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看来自己还是太高估这个男装小姑娘了。 “那她明天会来吗?” 对于伊娄染明天来曲邑一事,林潇云肯定已经向司马徽禀报过了,而这个少女几乎寸步不离司马徽,对这件事,肯定是知道的。 叶玄没有说话,依然只是点头。 自己在这,伊娄林明日又怎会不来呢! “那你和那个伊娄姐姐是什么关系啊?是恋人吗?我听小铃儿说,她回了寨子后可是找了你很久呢!” 少女的八卦之火开始熊熊燃烧起来,问题一个接一个,叶玄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便拱了拱手,道:“小郎君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告辞了!” 叶玄迈步往前面走,虞姝蕊紧紧跟在他身后,依然问得不依不饶:“你那次是怎么回荆州的啊?你不是受伤了吗?能跟我说说吗?” “......” “还有,那支长青笛呢?我听说长青笛可是当世名笛,能给我看看吗?” “送人了!” “啊?送人了?送给谁了?送给那个伊娄姐姐了?” 叶玄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叫,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 “哈!果然是!难怪你受了伤,武功那么差,还要到中原来,原来是这样!” “......” 叶玄的脸色越加阴沉,下一刻,他心念一闪,突然放慢了脚步。 他将火把照在护墙上,随即慢慢俯了俯身子,东瞅瞅西瞅瞅,好似在这城墙上寻找着什么。 “咦?你在干嘛呀?找什么东西吗?” 叶玄没有理她,依然自顾自的“找东西”。 虞姝蕊见此,心中更加好奇,扯了扯叶玄的袖子,又小声问道:“你到底在找什么呀?” “没找什么,就是随便看看!”叶玄一边慢慢的向前走,一边这瞧瞧那瞧瞧,瞧得还十分仔细。 “不对,你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 “真没有!” “不行,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在找什么东西!” 见虞姝蕊上了钩,叶玄不露痕迹的微微一笑,随即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那名甲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虞姝蕊向后摆了摆手,示意甲士别跟上来,随着叶玄走出两步后,迫不及待的道:“说吧说吧,你在找什么呢?” 叶玄装作鬼鬼祟祟的左右看了两眼后,附在虞姝蕊耳边说道:“林将军前几天丢失了一块佩玉,应该就是在这附近弄丢的,暗地里一直催我给他找找呢!” “不就是一块佩玉吗?很贵重吗?” 叶玄听了,神秘兮兮的又道:“那可不是一般的佩玉,那是别人送给他的!你说呢?” “难道是?”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虞姝蕊眼冒金光,瞬间变得亢奋起来。 叶玄不回答她,只是给了她一个“你懂的”眼神,同时示意她别声张。 虞姝蕊压低了声音嚷道:“我来帮你找!我来帮你找!人多好办事嘛!” 叶玄故作为难的道:“这样也好,不过你可不要到处声张!” “一定一定!” “那好,你在这附近找找,我去那边看看!” “嗯嗯!” ...... 大半个时辰后,虞青终于在城墙上找到了虞姝蕊。 “你在干嘛?”看着虞姝蕊在城墙上这扒拉一下,那翻动一下,虞青皱着眉头,满是疑惑的问道。 “呀!哥!你怎么来啦?” “现在很晚了!爹让我来寻你回去!你这是在干嘛?”虞青的语气有些不满。 虞姝蕊对这个哥哥是从来不隐瞒的,于是便将叶玄告诉她的事说给虞青听了。 “林大哥的佩玉丢了?你听谁说的?” “就那个人啊!” 虞姝蕊伸手指向叶玄离开的方向,却愕然的发现,那边的墙头上,除了插着一支孤零零的火把外,哪里还有人影。 下一刻,城墙上便响起一声满是恼怒的咆哮: “姓叶的!你竟然敢耍我!!!” 虞青揉了揉额头,把这个硬是闹着要找叶玄算账的傻妹妹拉下了城墙,带回主将营帐去了...... 第一七九章 意外的热闹 叶玄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站在小院中,晒着冬日的太阳,只觉得神清气爽。 当然,今天伊娄林会过来,这让叶玄心中更是高兴,昨夜那沉闷的情绪也随之一扫而空了。 至于昨天晚上城墙上那个烦人的小丫头,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谁让她说自己武艺差的,报复一下又不过分...... 叶玄洗漱一番,吃了两个赵方送来的敷面馒头,便例行每日上午的巡视。 云山距曲邑有二十余里,伊娄染一行人应该过了巳时(上午十点)才能到,所以时间是很宽裕的。 巡视结束后,叶玄需要将手里的将令归还至主将营。 进入帐内,司马徽和林潇云等人正在用早膳,各自桌面上摆放的,也就是一些稀饭馒头和咸菜一类的军营标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要说真有特别的地方,就是一个无人的席位上,竟然摆了两盘新鲜的蔬菜,在这寒冬腊月的时节,真是相当罕见的。 想都不用想,叶玄就知道那是为谁准备的,不过还好那席位是空着的,否则自己就麻烦了。 叶玄暗暗庆幸,归还了将令后,又从林潇云那得知了司马徽的安排,便拱了拱手,向众人告辞。 转身,正欲出去,帘幕却从外面掀开了。 迎面一个略显消瘦的身影冲了进来,一身儒衫,架势却十分莽撞,叶玄避之不及,两人就这样撞了一个满怀。 叶玄后退两步,立稳脚跟后,顺势又伸手扶住了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抬起眼,便看到一张清丽而又不失妩媚的俏脸,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愕然的看着他。 下一秒,那俏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恼怒。 “姓叶的!你敢耍我!现在正好找你算账......” “蕊儿!” 司马徽沉声训斥一句:“不得无礼!” “爹爹!我......他......”虞姝蕊指了指叶玄,又看着司马徽,跺了跺脚,支支吾吾,表情十分委屈。 “嗯?又不听话了?”司马徽重重搁下碗,道:“一天到晚莽莽撞撞,成何体统!赶紧来吃饭!” “喔......” 虞姝蕊极不情愿的应了一声,又回头狠狠瞪了叶玄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扶在叶玄的手臂上,不禁脸颊一红,羞恼的甩开了。 叶玄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身对司马徽和林潇云二人抱了抱拳,掀开帘幕出去了。 虞姝蕊撅着嘴,有一口没一口的扒拉着碗里的饭,斜眼看了看叶玄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 时间刚过巳时,叶玄便来到小城的东门,在此候着了。 过了不多时,一身铠甲的虞青也赶到了,身旁还多了两道身影——一袭儒衫的虞姝蕊和一个身着玄甲的卫士。 或许是司马徽放她来之前给了一些警告,虞姝蕊现在老实了许多,站在那也不说话,只是时不时的瞪几眼叶玄,随后眼珠子咕噜一转,好似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而当叶玄的目光扫向她时,她又轻哼一声,将头偏向一边。 虞姝蕊不惹事,叶玄自然也不会去招惹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虞青说着军营中的事,一边默默的打量着虞姝蕊身后的那名铁甲卫士。 这卫士昨天也跟在虞姝蕊身后,看上去有三十来岁,正是武艺达到巅峰的年纪,身高近八尺,体型魁梧,鹰眉虎目,厚唇方脸,眼神冷冰冰的,看不出一丝感情。 如果没有得到虞姝蕊的指示,两人就一直保持三步的距离,不会更近,也不会更远。 就看那身外露的气势,叶玄估摸着,十个自己或许都不能拿对方如何。 真要有所比较的话,那这名卫士的武力,应该不在常勇之下,也就是说,单以武功论,司马徽身边的这些卫士,至少都有各营偏将级别的实力。 这一点,令叶玄感到有些震撼。 难怪虞姝蕊昨天毫不避讳的说他武艺差,若是自己身边也有一个这样的高手时时刻刻跟着,恐怕同样也会有些目高于顶。 弄明白了这些,叶玄更加深刻的认识到,对虞姝蕊这个刁蛮桀骜的女纨绔,自己还是得尽量避远一些,万一哪一天把她惹恼了,她让身边的这个卫士捶自己一顿,他还真没处说理去。 至于虞青,叶玄对他的印象非常不错,态度谦逊,语气平和,和往日他在洛阳接触的那些权贵子弟相比,没有丝毫纨绔气息,而且见识也相当不俗,和他交谈,的确是一件令人舒心的事,不像他那个妹妹一样,说话只为给人心里添堵。 不过,令叶玄十分不解的是,虞青的话题,似乎有意无意的都会扯到虞姝蕊身上。 这不禁让叶玄觉得,他是不是有......其他别的什么目的,又或是,有其他别的什么......癖好?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叶玄浑身一冷,心中一阵恶寒。 而虞青也渐渐发现,他每次无意识的将话题扯到虞姝蕊身上后,场面便会慢慢冷下来,最后换来叶玄的呵呵一笑。 巳时三刻,城楼上的哨位禀报,城东的大道远处,出现了一队鲜卑骑士,叶玄知道,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而城墙下的虞姝蕊,也拼命踮起脚尖,往远处看,奈何她个子太小,除了几个黑点,什么都看不清。 她可是听着小铃儿说了一年的连山故事,对于小铃儿口中那位既美若天仙,又温柔善良,还有一身武艺的伊娄姐姐可是向往不已,一直想要见一见庐山真面目呢! 今天终于能够看到了,自然是翘首以盼,简直比叶玄还要着急。 “武二!武二!你看清那群人了吗?” 名叫武二的卫士不答话,目光盯着前方的一队胡骑,有些警惕。 虞姝蕊翘着脑袋张望,依旧看不清楚,急得原地直跳,对身后的卫士招手嚷嚷道:“快快!快抬我起来!坐到你肩膀上,我就能看清楚了!好像真有一个好美好美的姐姐!” 武二听罢,脸色有些黑,难不成这位小郡主......也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不成,作为小郡主的贴身侍卫,若是这样的事情让越王殿下知道了,那等着他的,可就不是铲屎挑粪这样简单的处罚了。 于是,他拿捏好语气,小心翼翼的劝诫道:“小郡主,你已经不小了,这样的事还是收敛一些好,毕竟,传出去对郡主声名有损!” “嗯?你说什么?什么声名有损?”虞姝蕊转头望着他,眼神中除了八卦和好奇之外,纯净无比。 武二的脸色更黑了,忙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莫名其妙!”虞姝蕊撅了撅嘴,又问道:“你抬不抬我起来的!我看不清!” 武二是亲兵统领武升的同胞弟弟,武艺也是十分强悍,作为虞姝蕊的贴身侍卫,外出时几乎寸步不离,小时候的虞姝蕊就经常坐在他的肩头看风景,所以两人之间,说话也一直比较随意。 但武二可是清楚的记得自己兄长的叮嘱,这次曲邑之行,一定不要让小郡主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以免暴露了身份。 因为,这可能会直接暴露越王的行踪。 于是,他只能摇了摇头,小声道:“小郡主稍安勿躁,等他们走近了,自然就能看清了!” “你真不帮我?” 武二又摇了摇头,表情严肃,态度坚决。 “哼!那我回去了就让大统领安排一下,调你去马棚铲一旬的马粪吧!” 武二听闻,呼吸一滞,立马换上一副讨好的笑,道:“小郡主,其实你坐在马背上,也一样能看清的!” “嗯?”虞姝蕊回头看了看武二身后的战马,顿时笑道:“也对哦!你脑袋还算灵光!快扶我上去!” 武二扶着虞姝蕊跨上战马,随后就牵着缰绳,守在了一边,用探寻般的口吻问道:“郡主,那铲马粪的事......” “算啦算啦!这次就饶过你了!”虞姝蕊眼睛望着前方,满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武二听了,心底里可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转眼见前面的叶玄回头望过来,脸上的神情又顿时变得冰冷起来,好似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嗯!没错,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武二一直都是这般冰冷肃杀的! 叶玄自然不清楚武二的脸色为何会变得如此之快,他只是听到身后有点动静,回头看了一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虞姝蕊爬到了马背上,不过好在缰绳在卫士手里,她应该干不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便也就放心了。 看着那队人马渐行渐近,叶玄徒步迎了上去,虞青跟在他身后,神色庄严。 “林字营将营掾属叶玄,恭候伊娄单于大驾!” 叶玄对勒住缰绳的伊娄染抱拳行礼,笑着说道,抬起头后,目光望向伊娄染身后的红衣女子,微微点了点头。 “有劳叶掾属远迎,在下今日拜会没有给贵军带来什么不便吧?” “不会不会,伊娄单于太客气了!” “如此便叨扰了!” “......” 伊娄林手里捏着缰绳,双臂抱于胸前,就这样静静的在一旁看着两人假客套,最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听到伊娄林的咳嗽,叶玄也觉得这样明目张胆的走形式过于做作了,于是让开道路,伸手请伊娄染一行人入城。 虞青倒是一路神色不变,他本是云山驻军的最高指挥者,这几个月来,与伊娄部也没有少打过交道,只是每次处理的事都不是那么愉快罢了,所以明知双方都没有什么好感,他也不会主动放下架子,去对伊娄染一行人笑脸相迎。 倒是一直跟在一旁,骑在马上的虞姝蕊,一直盯着伊娄林看,那目光中除了惊讶和赞叹之外,还有许多叶玄看不明白的情绪。 不过,就算他知道虞姝蕊是女孩子,但她这样看着伊娄林,还是令叶玄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从她那超乎寻常的好奇心和热情上来看,这对兄妹可能都有点奇怪的癖好也不一定! 至于伊娄林,甫一开始,她就注意到这个坐在马背上,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俊俏郎君了。 她虽然是塞外女子,但并不代表着她性格上也是粗枝大叶的,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女孩子扮的,毕竟,哪有男孩子长得这么妩媚的! 她唯一奇怪的,就是这儒衫女郎为何一直这样看着自己,虽然这目光不至于会让她厌恶,但时间久了,总会有些不自在。 于是,她将目光望向叶玄,试图从他那得到一些答案。 然而,叶玄回应她的,也只是摊了一摊手,表示他也是不明所以。 不过叶玄倒是告诉她,不必去理会虞姝蕊,毕竟那位小郡主虽然刁蛮,但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就这样,一行人神情各异的进了曲邑小城。 而与此同时,曲邑小城的另一边城墙上,一名哨位对着城墙下飞驰而来的两名骑将大声盘问道:“此乃林字营驻地!来者何人?” 城门前,那名长者身后的青年将官取下一枚腰牌,高高举过头顶,大声答道:“前锋营都尉利无极,有要事入城!” 腰牌通过吊篮吊上去验过真伪之后,便有兵士打开城门,移开木栅,放那二人入了城。 而那两名骑将进城后,也没有多做停歇,径直朝着主将营而去。 这边,叶玄和虞青二人将伊娄染一行人安置在了将营旁的一座宅邸大厅内,看茶落座之后,又嘘寒问暖一番,最后,林潇云过来,众人才正式谈及云山的驻军问题。 伊娄染先是对林潇云表明了一番立场,声称伊娄部绝不会与大晋为敌,他自会约束好族民,不必劳烦晋军在派兵驻守。 和伊娄染一起前来的,除了伊娄林和一行侍卫外,还有一些族里的叔伯长辈,叶玄也大都面熟,他知道,有这些人支持,伊娄染的话在族内将更有执行力。 至于林字营方面,虞青早已向林潇云禀报了云山的情况,伊娄部没有威胁,驻军在外又有风险,粮草的耗费也更大,因此他曾提到过撤军回城的建议,只是那个时候还没有合适的理由主动撤军,便就不了了之了。 而现在伊娄部主动给了一个台阶,林字营也正好可以顺坡下驴,双方自然是一拍即合。 这整个过程,也都是按照司马徽的意思,交给叶玄和虞青二人全权处理,林潇云并未多说什么话,只是出面以示礼遇。 而在前面一切谈妥之后,虞青因见伊娄部有归附大晋之意,于是便提出要上表朝廷,愿为伊娄染请封,官位封号倒是其次,但朝廷封赏的珍宝器物,可以稍稍改善一番伊娄部现今的贫困处境。 当然,另一点虞青是不会说的,若伊娄部归顺大晋,这将又是一件足够令天下晋民振奋歌颂的好消息,而五营军,也将名声更显! “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威名,远比百战百胜更具有威慑力。 面对这样的提议,伊娄染婉言拒绝了,因为他是伊娄部的族长,任何一个决策,都有可能给整个部族的命运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所以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即便现在晋军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也不能因此而大意。 这个时候依附大晋,看上去似乎的确是明智的选择。 然而,战场之势瞬息万变,倘若有一天肃甄部东山再起呢? 晋军败退,还可以退守江南,但自己伊娄一族,就别无退路了,只能跟着大军南下。 而到了江南,若没有权贵相罩,也只能任由世家鱼肉,绝无回旋的余地。 对于伊娄染的婉言相拒,叶玄并不感到意外,他知道,现在让伊娄部归附,无疑是把伊娄部往悬崖边上推,虽然此举对大晋军民有利,但他也不能因此而将小林和伊娄染陷入危险的境地中去。 所以,没等虞青再提,叶玄便岔开了话题,不再提归附一事,反而是陈述了一番当前的形势,让伊娄部对于此事低调应对,并承诺林字营也不会对外宣扬今天双方相见的事宜。 当然,他需要给林潇云和虞青一个理由——那便是他打算借助伊娄部的掩护,来暗中培养林字营自己在诸胡部落中的眼线。 这个提议显然令林潇云十分满意,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提案可以完美的将伊娄部和晋军的联系藏于暗处,将对伊娄部的不利影响降至最低程度。 或许是感受到了叶玄的善意,伊娄染冲他微微一笑,心里也不禁对伊娄林的眼光越来越满意了。 牵涉到这个协定,林潇云亲自将叶玄、虞青和伊娄染三人领至了主将营,四人共同商议这个计划的一些具体细节。 进到主将营后,叶玄便发现了一些不同。 原本主将位后的那展屏风明显前移了一些,虽然布置的很巧妙,从外面丝毫看不出什么蹊跷,但叶玄知道,那里面应该是一个隔出来的隔间,而坐在里面的自然就是那位越王了。 还有一点不同的就是,主将营内竟然还多出了一个熟人。 “利无极参见公子!”金色战袍的青年将官见叶玄进来,上前抱拳行礼。 “利偏尉,你怎么在这?” 利无极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叶玄也便明了,不再多问了。 利无极是自己父亲的贴身侍卫,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了。 林潇云和邵为耳语几句,邵为点了点头,便领着利无极出了营帐,随后帐内的四人便开始详谈叶玄方才提出的那个方案。 这个计划倒不是叶玄一时头热想起来的,他自去年从云山回江南后,便有了这个想法,所以,此刻谈起来,他也是应对自如,对于遇到的问题,总能提出各种不同的解决方案,令双方都能满意。 于是,在将近一个时辰的详谈后,林字营和伊娄部终于拟定了一个双方互利的协定: 林字营借伊娄部的帮助,暗中培养在中原诸胡中的眼线,而伊娄部每年则能从五营军内秘密获得一批价值不菲的兵械和粮草。 双方签完协定,已是午时末了,林潇云在原本的那个大厅内设下了酒宴,要款待一番伊娄部的众人,这是礼仪,必不可少的。 而在四人离开主将营帐后,那展屏风后方的隔间内,司马徽端起一盏茶,请抿了抿,看着对面另一人,笑道:“叶公有子如此,真叫人羡慕啊!” 叶凌同样呷了一口茶,笑道:“呵呵呵......殿下过誉了,犬子尚幼,还需磨砺方能成器,倒是世子方才一番局势剖析,见识不凡,着实是人中龙凤!” “哈哈哈......我俩也别在这相互吹捧了,这天下啊!早晚还是他们年轻人的!” “呵呵呵......殿下说的是。” ............ 将营旁的那个宅邸内,一身儒衫的虞姝蕊蹑手蹑脚的探了探头,看了看厅堂内摆好的席宴,又不甘心的退了回去。 这场席宴里,是没有她的席位的,正独自郁闷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林字营兵卒同样鬼鬼祟祟的探望着堂内,不禁眼珠子一转,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意。 “喂!你!过来!” 那兵卒听到虞姝蕊的叫唤,疑惑的指了指自己。 “没错,就是你!你过来!” 年轻兵卒脸上闪过一丝退意,但又上下打量一番她的装束,看出不是寻常人,自己肯定得罪不起,于是便老老实实的过去了。 虞姝蕊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来,塞到那兵士手里,然后又笑着耳语几句,恶声的威胁几句,便一甩衣袖,得意洋洋的飘然离去了。 在她离去后,那身高马大的武二又狠狠瞪了一眼那兵卒,威胁意味更浓。 哼哼,这可是自己今天上午好不容易从军医柳大夫那讨来的,一定能让那姓叶的当众出丑,生不如死! 这样想着,虞姝蕊不禁笑得更加阴森了,让身旁的武二看了,都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第一八零章 行刺与愧歉 叶玄倒是一直知道林潇云算得上是一名儒将,但他今天才明白,儒将也是将军。 他才喝了三四碗酒,头就有些发晕了,但转眼见林潇云,平平的十余碗酒下肚,依然脸色自若,谈笑风生。 而反倒是另一边的邵为,虽然也喝了十余碗酒,但脸色红的厉害,说话也有些含糊了。 因为是在军营,厅堂内的席位也并没有怎么讲究,上位两方席案是林潇云和伊娄染二人,邵为挨着林潇云而坐,叶玄则临着伊娄染而坐。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因为叶玄身边坐着的,是伊娄林。 在和伊娄部的长辈们喝过一轮后,叶玄如释重负般的搁下碗,摇了摇发胀的头,深深出了口气。 有一年没有喝酒了,酒量是有所退步,以往在叶家军的时候,几碗酒他还不至于会这样。 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叶玄扭头望去,却见伊娄林端起一碗酒,已经递到了他面前,笑眯眯的道:“这酒,是我敬你的!” 叶玄怔了一怔,神色有些惊讶。 他的确没有反应过来,忘了伊娄林是塞外女子,是不能以中原的礼法习俗来度之的。 “怎么?不喝呀?” 伊娄林不高兴的嘟起了嘴,但手里的酒碗并没有放下。 “不,不是!” 叶玄回过神来,接过伊娄林手里的酒,笑道:“只是有些意外而已!” “难道你们中原的女子......没有向客人敬酒的习俗吗?” 伊娄林的语气有些忐忑,仿佛是在担心自己做了件会惹人笑话的事一样。 “有!”叶玄肯定的点了点头,接着道:“我只是没有见过你喝酒,所以有点意外而已!” 看着伊娄林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叶玄自然不忍告诉她,其实在中原,男女宾客都是隔开用膳的。 而那些穿梭于厅堂中,向男宾客敬酒的,其实都是主人家的侍妾和舞姬——这一类没有任何地位的女子。 真正的家母及女郎,是不会出现在男宾席宴上的,即便是平日里见面,也要隔着一层垂帘,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子,更是如此。 再者说,好像今天......伊娄林自己才是客人吧! “算了,这些条条框框的礼仪,以后再慢慢教给她吧!”叶玄心中这样想着,看着伊娄林也端起了一碗酒。 伊娄林将两只酒碗轻轻碰在一起,朱唇微启,小声道:“敬我们伊娄部的英雄!也敬我的英雄!” 这样直接的告白有着浓浓的塞外风味,再加上伊娄林那双正看着自己的火热眸子,叶玄只觉得喝下去的这碗酒似乎格外烈一些,也更让人迷醉。 若不是身边的嘈杂喧嚣提醒着他仍在林字营,他一定无法抵抗住体内的那股灼灼热流,或许早已将伊娄林抱至怀中,热情的深吻下去了。 见叶玄喝完碗里的酒,伊娄林红红的俏脸上笑容更甚。 而她那些作为护卫前来的堂兄弟们,此时也结束了对林潇云和邵为两位将军的敬酒和吹捧,转而将敬酒的矛头转向叶玄。 叶玄毕竟曾在伊娄部待过大半个月,对于这些平辈们,虽然谈不上相熟,但也绝对不会面生,甚至有好几个他都能叫出名字来。 就比如那个正坐在靠近厅门位置,端着酒碗,正望着他和伊娄林二人笑得贱兮兮的魁梧汉子,不是伊娄晔又是谁。 这些塞外汉子敬起酒来,气势实在是吓人,不过好在有伊娄林为他挡住了。 伊娄林用鲜卑话和他的几位堂兄弟们说了几句后,他们果然不再纠缠了,就是看上去有些怏怏无趣的样子。 见到这个场景,一直坐于一旁的虞青,不禁幸灾乐祸的调侃道:“今天是值得庆贺的日子,叶掾可不要拂了诸位伊娄兄弟的酒兴哦!哈哈哈......” 叶玄听罢,转头看着独坐一旁安享清静的虞青,突然玩味的笑了起来。 见叶玄笑得狡黠,虞青眼皮一跳,忙警惕的问道:“你要干嘛?” 叶玄不回答他,只是轻咳两声,随后对伊娄林的诸位堂兄弟们道:“这位虞偏尉是我林字营在云山的驻军将官,如今大家重归于好,虞偏尉可是出了不少力的,我等都应该敬他一杯!” “哎!对对对!应该应该!” “虞偏尉,请!” “敬虞偏尉一杯!” 在发音别扭的叫嚷声中,那群塞外汉子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热情,虞青面前的酒碗也是满了又干,干了又满。 这个时候,叶玄才发现,和自己相比,这虞青简直是耿直的不像话。 虽然那些人的敬酒他也婉言辞绝,但奈何不过对方的一再相劝,于是不知不觉的就喝了一碗又一碗。 偷偷扒在远处围墙上,只露出半个头来的虞姝蕊看到这一幕,又重重的哼了一声。 而在她的身旁,武二一脸严肃的守着这块地方,不让任何人靠近。 武二看了眼一边偷窥还一边跺脚的虞姝蕊,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有时候他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堂堂越王的亲兵,武大统领的同胞弟弟,帅帐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怎么现在搞得像纨绔子弟的狗腿子一样,竟然干起了站岗望风这样的活来,这要是传出去,不知道有多耻辱,还怎么在亲兵队里混! “又有个混蛋挡住我了!武二,还要再高点!再高点才能看清楚!” 武二听闻,毫不犹豫的上前托起虞姝蕊垫脚的那块木板,高高举起,轻声问道:“小郡主,这下可以看清了吗?” “嗯嗯!这样正好,就这样不要动!” “是!” 武二应一声后,反应了过来:自己这样,岂不是比狗腿子还狗腿子了? 想到这,武二的脸色又黑了一些,不过手里的力气可是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一会,堂内有人叫唤,一名鬼鬼祟祟的兵卒端着一壶酒进了厅堂。 看到这一幕,虞姝蕊的眼睛完全眯了起来,笑得相当得意。 ........... 厅堂内,端着酒菜的兵卒将酒壶放在了叶玄的席案上,随即又将菜慢慢摆上伊娄染的席面。 然而,就在摆放最后一道菜肴时,一直低着头的兵卒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射出两道异常凌厉的凶光,同时手里寒芒一闪,一把匕首径直向着伊娄染胸前刺来。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意外,也太过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伊娄染竟然会被林字营的士兵行刺,所以堂内众人没有一人反应过来。 因为叶玄的席位离伊娄染最近,所以当寒芒出现的一刹那,他便条件反射般的探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离伊娄染胸口仅一寸之隔的匕首。 匕首的利刃被叶玄牢牢抓在手中,没能再向前一寸,红红的鲜血也在一瞬间染红了整个刀刃,渗过指缝滴落到伊娄染面前的席面上。 就在两人僵持的这一刻,伊娄林一拍席案,腾空跃起,带动着一袭红衣,匀称的长腿如一股旋风般踢在了那兵卒的身上。 一声闷响,那士兵的身体也侧飞出去,狠狠的撞在了一旁的廊柱上,还没有站起身,便被一旁的另两名林字营将官制服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息之间,待那些醉眼朦胧的人听到动静,睁开眼睛时,那名行刺的士兵已经被押在地上了。 “你的伤势不要紧吧?” 踢飞了那士兵后,伊娄林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叶玄身旁,捧着叶玄那只鲜血淋淋的右手,脸上写满心疼。 “还好,这匕首没有萃毒!”伊娄林看了一眼已将掉落在席面上的匕首,接着道:“得赶快包扎一下!” 叶玄见伊娄林忙前忙后的焦急模样,心中暖流涌动,轻轻抓住她的手道:“不碍事,只是一点皮外伤,别担心!” 叶玄话音刚落,便听到邵为的一声愤怒的咆哮: “说!何人指使你的!” 那兵士抬头瞥了一眼邵为,又满含恨意的扫视了一圈伊娄部的众人,吐出一口鲜血,道:“呸!胡贼蛮寇,人人得而诛之,何须要人来指使我!” “不说是吧!不说本将有的是法子让你说!” 邵为正欲动手之际,叶玄扶着伊娄林起身,看着那兵士,开口道:“你开口便是胡贼蛮寇,那我问你,何为贼?何为寇?” 这次和伊娄部建立起来的联系,追根揭底还是因为他,所以碰到这样的意外,叶玄觉得自己现在有必要站出来。 而且,他在那名兵士的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恨意,这不像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刺,若有人指使,应当不会有这种恨意在其中的。 不过,这件事情,还是要当面解决最为妥当,一来也是为了表明林字营的立场,二来也是要安抚伊娄部的众人。 林潇云也对邵为挥了挥手,示意他暂时不要动手。 那兵士看了看叶玄,又看了看扶着叶玄的伊娄林,冷笑道:“哼!何为贼?何为寇?胡虏蛮夷皆是贼!鲜卑、白羯、匈奴,都是寇!” “错!”叶玄语气平静,却又掷地有声:“无论胡人晋人,祸害同胞才是贼,烧杀劫掠才是寇!胡人中有心念苍生的义士,晋人里也有背弃家国的败类!你行刺义士,枉杀好人,也一样是败类!” “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和蛮夷勾搭成奸,你才是我晋人里的败类!我一样会杀了你,替天行道!”那人脸色狰狞的瞪着叶玄,恶狠狠的咬牙道。 叶玄见罢,轻轻吐了口气,到这里他已经确定了,这年轻的兵士行刺伊娄染,的确只是为了报仇而已,不然,也不会因为一番话把他也记恨上。 这样,事情将会简单许多。 “伊娄单于救我大晋千余百姓,并将他们平安护送至江南,未曾求一丝回报,而你口口声声喊着替天行道,又在战场上杀过几个敌人,救过几个百姓?为了一己私仇而行刺于我大晋有恩之人,你不是败类又是什么!” “你......”那兵士瞪着叶玄,似有些无言以对。 “你若真是心中有恨,便去刺杀肃甄部的左右贤王和肃甄元,那样我就真敬你是条汉子,但你这样,只是一个莽夫败类而已!” 不等那兵士再说什么,叶玄一挥手,道:“带下去,严加看守!” 看着被绑出去的刺客,叶玄走到邵为身边时,小声道:“邵将军,还得查!” 邵为听罢,向林潇云微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叶玄刚才的那一番话,主要是说给伊娄部的众人听的,虽然他有十之八九的把握敢确定,这兵士背后没人指使,但还是得详查一遍才能安心。 毕竟,此事牵扯甚大,若真是有人想刻意破坏,那不管是哪一方势力,对于五营军和伊娄部而言,都将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而且还十分棘手。 出了这样一件事,众人喝酒的心思也早就消散全无了,伊娄林亲手为叶玄包扎好伤口,最后打了个好看的结,有些嗔怪的道:“以后别再这么莽撞了!你受伤了我心很疼的!” 坐在一旁的伊娄染听闻,脸色一沉,重重搁下酒碗,道:“哼!他受伤了你心疼,要是我受伤了你就不心疼了?” 伊娄林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衣服里面不是还穿了一件锁子甲吗?那把匕首伤得了你?” 叶玄听闻,先是一愣后,深深的看了一眼伊娄染。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伊娄染老脸一红,不再吭声了,装作若无其事的端起酒碗,又抿了一口后,没脸没皮的赞叹道:“嗯!真是好酒啊,你们中原的酒就是烈一些,人都喝醉了!” 然而伊娄染此刻心里想的却是: 开玩笑,老子一族单于,跑到你晋军的地盘来谈判,难道还不应该多留一手吗?真当我这单于之位是买来的啊! 不过,看他们俩这一唱一和的,怎么就越看越顺眼了呢?这就是中原人常说的......夫唱妇随? 不对,妇唱夫随? ********** 这厅堂内发生的一切,一直扒在院墙上的虞姝蕊都看得清清楚楚。 此刻,她脸色苍白,浑身都在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刺杀场面,虽然那兵士没有得手,但她心中还是惊惧不已,更何况这和她也有着很大的关系。 她原本只是想要那名兵士混进去给叶玄下点药的,怎么会想到那人竟然...... “怎么办?武二,怎么办?我好像闯祸了!” 虞姝蕊忐忑不安,焦急的直跺脚。 “小郡主......卑职,好像也闯祸了!” 武二仍然托举着那块虞姝蕊垫脚的木板,一动不动,不过他的脸色现在已经不黑了,一点都不黑,简直是苍白如纸。 因为他看到不远处有两道熟悉的身影,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俩。 一个是和他有几分相像的中年武官,此时的脸色是一黑到底,而另一个衣着华贵的长者,不是越王殿下又是谁! “咳!”司马徽轻咳一声,语气平和的问道:“蕊儿,你在这干什么呢?” “啊?”虞姝蕊听到身后的声音,浑身一僵,十分费力的转过头来,嘿嘿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爹爹......您怎么来啦?” 武二将虞姝蕊平稳的放在地上,随后识趣的退后一步,立在一旁,扮起了木雕。 “你在这,干什么呢?” 司马徽又问了一句,语气依旧平和,但虞姝蕊心里已经“咚咚咚”的打起鼓来,小手指绕着衣角,一圈又一圈,低头呢喃道:“我就是好奇,想偷偷看看......” “看好了吗?” “看好了......” “看好了就跟我回去吧!”司马徽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是转身的时候才哼了一句:“多大了,一天到晚净胡闹!” “喔......” 虞姝蕊耷拉着脑袋,乖乖的跟在司马徽身后,老老实实的回主将营帐了。 而那中年将官瞥了一眼还在装木雕的武二一眼,声音低沉的说道:“回去之后,马棚报到,铲半个月的马粪!” “哥!我,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武二瞬间变脸,满是委屈的叫道。 “嗯?不服气?” “......服气,服气!谁让我打不过你呢!” “嗯?”中年将官微微眯起了眼。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谁让你是我哥呢!”武二咽了一口口水,解释道。 “知道就好!赶紧滚吧!” “......” 院墙外,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而院墙内,叶玄同样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踏步而来。 “爹,您怎么来了?”叶玄一脸愕然,但心中却还是由衷的高兴。 叶凌只是笑了笑,冲着毫不意外的林潇云点了点头,径直上前检查了一番叶玄的伤势,在确定无碍后,才开口道:“有些事不放心,要亲自过来一趟。” 随即他的目光移至伊娄林身上,问叶玄道:“这位姑娘是?” 因为叶凌来得突然,叶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他的手仍然轻轻握着伊娄林的手,而这些亲昵的举动自然被叶凌看在眼里。 “爹,这就是我曾给您提到过的伊娄林!还有,这位是伊娄染大哥!” 一年前,叶玄从江北死里逃生回到荆州,这一路上的事情,叶凌都听叶玄说过,因此,对于这两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原来是恩公!”叶凌说着便抱拳行礼,道:“多谢恩公救小儿性命,诸多事杂,一直未曾当面致谢,还望恩公勿怪叶某礼薄!” “不敢不敢!叶公太客气了!令公子也是当世人杰,一切都是造化!” 两人客套几句,叶凌最后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伊娄林,笑着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对于叶凌的这个举动,伊娄染也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叶玄这小子没说错,洛阳叶公,果然不是眼界狭隘之人!”这样想着,伊娄染心中忍不住对这位传说中的叶家军主将又高看了几分。 倒是伊娄林对叶凌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些忐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还握在叶玄手中,于是慌忙抽出来,嗔怪的看了一眼叶玄,小声道:“你怎么没说你爹会过来啊!这下该怎么办?” 伊娄林曾经听说过,中原的女子见未来的公姥时,是有很多礼仪的,而这些她根本就不懂,现在就这么突然撞见了,万一还没过门,就留下一个不知礼教的坏印象,那可就不妙了。 叶玄看出伊娄林有些不安,而此刻叶凌又在和伊娄染相互寒暄,没有注意这边,于是笑着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不过放心吧,我爹对你这个未来新妇(儿媳)很满意呢!” “瞎说什么呢!”伊娄林忍不住白了叶玄一眼,片刻后又轻咬牙唇,小声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叶玄一脸笃定。 “嘻嘻!”伊娄林的心中顿时轻快了。 安抚完伊娄林,叶玄才上前,问起了正事:“爹,您过来有什么事吗?” “嗯!”叶凌点了点头,答道:“是有点事,等会你就知道了!” 第一八一章 辞别 伊娄染原准备午宴过后就起程回云山的,但因为行刺的事情,不得不多呆上一会。 尽管他相信叶玄的诚意和为人,不过林字营相关的解释和礼仪,还是一样没有疏漏,而且他们回去的时候,还多了三车的粮食和一车的铠甲兵械。 虽然这些铠甲兵械都是五营军淘汰下来的,但对于还在用兽皮骨箭的伊娄部来说,已经是十分珍贵的武器了。 大约申时初(下午三点),伊娄染领着众人出曲邑东门,回云山而去。 叶凌父子和虞青、邵为四人亲自送他们出了城。 城墙下,伊娄染与叶玄等人道别。 “贤弟,日后常来云山做客,我伊娄部永远欢迎!” “一定一定!” 叶玄看了看伊娄林的笑脸,愉快的点头答应。 “虞偏尉如若闲暇,也常来坐坐!” “呵呵,一定一定!” 虞青看了看伊娄林那些如狼似虎的堂兄弟们,揉了揉还昏昏沉沉的脑袋,言不由衷的应着。 然而,就在众人相互寒暄的时候,一道不和谐的身影窜入了人群。 那道既高大又魁梧的身影停在了叶玄身后,一巴掌重重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令他感觉仿佛有一个重达千斤的铁锤砸在他肩头一样,浑身都要散架了。 叶玄咧了咧嘴,忍着疼痛,诧异的转过头去,却看到一双铜铃似的眼睛,正从上而下的瞪视着自己。 这个浑身铁甲的大汉叶玄认识,正是一直跟在虞姝蕊身边的那个卫士。 他要干嘛?她要干嘛?我该怎么办? 在这一瞬间,无数的念头在叶玄脑海中闪过:那个蛮横的小郡主不会真这么小气吧?捉弄她一次就要让这个家伙来暴打自己一顿? 而且还是在此等重要的场合下!这简直是比纨绔还要纨绔! 不过,下一刻叶玄就顿时懵了。 “拿着!这是小......主人赐你的治伤良药!”武二摊开手掌,一个精美的瓷瓶正托在他手上。 虽然说的是治伤的良药,但叶玄看他那凶恶的神情,怎么就感觉对方不是想给他疗伤,而是想把他暴捶一顿呢? 事实上,武二正是这么想的,若不是叶玄,他也不会沦落到铲半个月马粪的悲惨地步。 不过,伊娄林看了看那精致的瓷瓶,再看向叶玄时,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 她可是清楚的记得,在入城的时候,这个铁甲卫士,可是一直跟在那位男装女郎身后的。 “不......不用!小郎君真是客气了!” 叶玄不明所以,实在是不敢接下这药,因为他怀疑,这到底是治伤的良药,还是致伤的毒药! 武二眼睛瞪得更大了,不跟他啰嗦,一把将瓷瓶塞到叶玄手中,恼怒道:“小主人有命,让我亲手交到你手上!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他实在是忍不住要动手的冲动了,得去找两个人捶一顿发泄一下。 叶玄看着武二离去的身影,心中更是不解,然而,回过头便发现,似乎所有人看自己的眼光都有些不一样了。 “莫名其妙!”叶玄自言自语一句,随后看向虞青,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虞青:“呵呵。” 叶玄掂了掂手里的瓷瓶,又看向伊娄林,笑着摇了摇头,道:“昨天得罪她了,今天就给我送来这个,还真不敢用,估计里面是有什么误会吧?” 伊娄林听闻,疑惑的眨了眨眼,接过叶玄手里的瓷瓶,扒开塞子后,轻轻闻了一下,随即又抛还给叶玄,看向别处,小声嘟囔道道:“这的确是治伤的良药呢!” “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叶玄越描越黑,伊娄林索性偏过头,不搭理他了。 伊娄染看着叶玄,玩味的笑了笑,又看看天色,似乎不早了,也该告辞离去了。 冬天的白昼总是显得格外的短,这是时辰启程回云山,到的时候天便已经黑了。 临行前,伊娄染给了叶玄一个大大的熊抱,拍着叶玄的后背道:“下次来云山的时候,记得给我多带点中原的酒来!” 叶玄知道,熊抱是塞外常见的见面和告别礼仪,不过此前见面,一直都是叶玄主动给伊娄染行礼,执的也是汉式揖礼。 所以,第一次感受这种塞外热情的告别礼,叶玄还真有些不适应。 不过很快,叶玄就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不适应了,因为伊娄染大笑着说完后,接着又用很小的声音附在他耳边说道:“小子,你要是敢做出对不起我家小林的事来,不用我出手,也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叶玄尴尬的笑了笑,感受着塞外的率直和豪放,应道:“放心!一定!下次去一定给伊娄大哥多带点酒去!” 伊娄染松开叶玄,又向叶凌告辞。 不过,叶凌却和伊娄染默契的同时走向了人群的另一侧,小声的交谈着什么。 叶玄自然也不会去打听,只是看着伊娄林道:“最多五天,我就过去看你!” “哼,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没事过来干嘛!”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叶玄揉了揉额头,有些无奈的道:“等我弄清楚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告诉我什么?我又不在意!”伊娄林嘟着嘴,眼睛看着一边,过了一会后,又转过头来,看向叶玄,道:“你真的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好吧!那我这次就先相信你!”伊娄林抿了抿嘴,拉起叶玄那只受伤的手,温柔的笑道:“你好好养伤吧,伤好了再过来看我,然后......再告诉我?” “嗯,一定!” 见伊娄林露出笑脸,叶玄也忙着连连点头。 “那我们是不是也来一个告别礼呢?”叶玄看向伊娄林,笑着伸开双臂。 “想得美!”伊娄林白了他一眼,又在他腰间狠狠掐了一下,羞红着脸,小声呢喃道:“这么多人呢!” 也不知道叶凌和伊娄染在那边悄悄说了些什么,反正两个人回来的时候,脸上都笑呵呵的,连带着看叶玄和伊娄林二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大一样了。 随后,伊娄染一行人也相继上马,向众人拱了拱手后,策马向东而回。 伊娄林屡次回眸,叶玄也一直站在城墙下,直到看不清那个靓丽的背影后,方才进城去。 回云山的路上,伊娄染骑在马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伊娄林说着话: “那小子跟你怎么说?那瓶治伤药又是怎么回事?” 伊娄林低着头,没有答话。 伊娄染沉吟片刻后,笑了起来,又宽慰道:“那可能真有什么误会的!那小子虽然鬼灵精怪的,但这样的事应该不会骗你!” 说叶玄鬼灵精怪,伊娄染还真觉得没有夸张。 从这次处理双方关系的事情上来看,叶玄的确称得上是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既不损及伊娄部的利益,又能让双方都能从中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实可谓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目下里,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而且,更让伊娄染意外的是,这次他拜访曲邑林字营的事情,五营军虽然没有对外宣布,但也没有去刻意遮掩。 只不过,外人知道的,却又与事实有些许出入。 确切来说,除了叶玄、伊娄染、虞青和林潇云等几个核心的人外,所有人都认为伊娄染的来访,是受到了林字营的胁迫。 这次会见,林字营承诺撤去云山的驻军,而伊娄部则安分老实的呆在云山,不与晋军作对,双方达到明面上的和解。 而整件事情,看上去也完全就是一场强权下的“和谈”,甚至连刺杀这种事情都传了出来。 所以,在任何人看来,晋军和伊娄部的关系,怎么也不可能和善。 就连最后伊娄染一行人带走的那三车粮食和一车淘汰的铠甲,在众人眼中,都变成了林字营对伊娄部的安抚和赏赐。 这正是令伊娄染赞叹的地方,外界传扬的所有事情都是真实的,但却因为少了那一项绝密的协定,而使得整个事情完全变了性质。 伊娄部从主动和解的一方变成了受迫安分的一方,双方和气共赢的形势,也被当成了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剑拔弩张的局面。 伊娄染自然知道叶玄这样做的目的,所谓百密一疏,五营军不可能完全封锁住伊娄染造访曲邑的消息,也不可能防住肃甄部的打探。 但这样的消息被肃甄部探知后,伊娄部的处境依然十分安全,甚至还能更好的掩护日后暗谍的训练一事。 想到这里,伊娄染不禁暗暗叹息了一声:“还好这样的人是朋友,不是敌人!” “呵!何为贼?何为寇?祸乱同胞即是贼!烧杀劫掠就是寇!这话说得真不错!” 伊娄染摸着自己下颚短短的胡须,又看了看仍然低着头的伊娄林,笑着说道:“放心吧,小林,那小子行事端正,不会拿这样的事欺骗你的!” “再说,他要是敢欺骗你,我生撕了他丢到云山喂狼去!” 伊娄林从开始就没有听伊娄染说话,她只是在脑海中不停的回忆着刚刚进城时的场景。 发现那个时候叶玄看那男装女郎的神情......的确没有什么异常,而且那男装女子也好似是一直盯着自己在看。 想明白了这点,伊娄林堵在心头的郁闷才终于消散了,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笑意。 旋即听到伊娄染恶狠狠的说话,不禁转过头来,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问道:“喂狼?喂狼做什么?阿嫂肯定不会同意你喂狼的!” 伊娄染听罢,脸色一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我说真的,阿嫂肯定不会同意你养一头狼的!多危险啊!”伊娄林看到伊娄染无奈的表情,又劝说道。 “我看,我还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 伊娄染说完,摇了摇头,一打马鞭,径直走了,留下伊娄林在后面莫名其妙。 第一八二章 佩剑 叶玄跟着叶凌入城后,心中便一直有疑问。 这次叶凌突然到林字营,显然是为了他的事而来,但却又不是为了伊娄部的那件事,因为叶凌不可能事先知道伊娄染来访曲邑的消息。 那究竟是何事呢?何事还要劳烦他抛下前锋营的防务,亲自过来一趟? 叶玄越想越不解,但跟着叶凌的脚步,却已经来到了小城中一个不大的木屋前。 这木屋外有一个大大的烘炉,两个精壮的汉子只穿着裋褐,拉动着两个排橐(风箱),使炉中的柴火烧得格外旺盛,在这寒冬的季节里,也令人感到十分暖和。 屋外整齐的摆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木箱,箱内是形形色色的兵器,箭矢、阔刀、短剑、长矛,有未完工的,也有已经成型开锋了的,还有一些似乎是不合格的,被胡乱扔在一边。 木屋内一声声的吆喝,和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让叶玄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 看到两人靠近,先前就有一人进去通告了。 不多时,一个身形敦实的青年人迎了出来,小眼睛,塌鼻子,看上去十分憨厚的模样,但眸子里的光芒却又异常的清明,没有半点呆滞。 “叶公交代的事,在下已经完成了,其实此事不必劳烦叶公亲自过来的!” “有劳瑰先生了!有些不放心,还是亲自过来一趟!”叶凌点了点头,语气谦和。 青年人笑了笑,目光转向叶玄身上,打量一番后,道:“这位是叶少郎君吧!” 叶凌点头,对叶玄道:“景之,这位是林字营的铸剑师瑰先生!我已经托他给你锻造了一把佩剑!” 叶玄闻言一喜,拱手道:“瑰先生好!有劳瑰先生了!” 瑰南允也不客套,扬声对身后喊道:“王老五!去我营帐将那把剑取过来!” 里面一人应了一声后,便快跑着离开了小木屋,过了不多时,那人便提着一把近四尺的长剑回来了。 从大大咧咧的王老五手里接过剑,瑰南允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骂咧咧的道:“小心点,把这把剑摔出个什么来,我拿你炼剑!” “呵呵,知道!知道,下次不这样了!”王老五揉了揉被踢的屁股,嬉皮笑脸的进去了。 瑰南允看他那样子,摇了摇头,将那把剑呈递给叶凌,道:“一切都是按照叶公的意思来的,让少郎君试试吧,使得顺手就好!” 叶凌看了看,将剑递到叶玄手中,道:“试试看吧!若是不顺手,再铸一把!” 叶玄接过长剑,拿在手中,却是意外的轻盈,剑鞘和剑柄应当是普通的红豆杉所制,暗暗的棕色,看起来十分简约,摸起来也挺柔顺,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抽出长剑,一声清啸传来,剑身如镜,清晰的映照着叶玄惊诧的双瞳,寒光刹时盖过周边的火光和日光,令周遭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叶玄呆呆的看着手里的长剑,好一阵后,才立稳根基,挥动起来。 这把剑的剑身长有三尺六寸,但比一般的三尺短剑还要轻盈,整把剑的重心仿佛都落在了剑柄上,挥动起来毫不费力,好似和自己的手臂完美融合了一般,真正达到了心之所及、剑之所往的境界。 叶玄一挥剑,向着一根小腿粗的树干砍去。 就像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拦阻,寒光一闪,剑身已经横过了整个树干,下一刻,那棵树的整个树冠,便沿着切痕平缓的滑落在地。 “好剑!真是好剑!”叶玄收起长剑,对瑰南允拱手道:“能锻造出如此好剑,瑰先生果真好手艺!” “哈哈哈哈,名剑配英雄嘛!叶少郎君使得顺手就好!” 瑰南允面对夸赞毫无谦逊之词,当然他也有这个底气自傲。 叶玄又看了看手里的长剑,眼中满是欣喜,但随即他有想起了什么,问道:“能锻造出如此好剑,瑰先生应当是那位传说中的铸剑师——瑰魁的后人吧?” “正是!”瑰南允并不否认。 叶玄听罢,眼神一亮,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青年人,抱拳感叹道:“原来如此!真是失敬!失敬!” “汗,都是黄土堆里的事了,没什么可敬的!老爷子也只是平凡人,当不得什么的!”瑰南允摆了摆手,言语随意。 “瑰先生太谦逊了!能锻造出六剑那般绝世兵器,又怎会是平凡人呢!” 瑰南允听后,看了看叶凌,没有说话。 叶凌轻咳一声,道:“老夫军中稍有事物,就不多叨扰瑰先生了!” 随即,对叶玄一招手道:“景之,走吧,现在天色不早了,为父还要赶回甫丘!” “叶公好走,在下便不远送了!”瑰南允笑着向叶凌行了一礼。 叶玄看着瑰南允和眼前的木屋,又回头看了看叶凌离开的脚步,转身跟了上去。 申时末,叶凌和利无极二人,从曲邑西门出了城,回甫丘而去,叶玄送走他们后,也回到了自己住的小院。 长剑一亮出来,便惹得赵方各种羡慕。 ....... 因为白日的行刺一事,司马徽决定再多留一日,待此事水落石出后再回南阳。 夜幕降临,主将营内,邵为正向司马徽和林潇云二人禀报着审讯的结果,虞青在一边旁听着。 “那士兵原是瀚州人,四年前,住的村子被胡人屠掠了,唯一幸存的一个兄长带着他逃难到了荆州,两年前两兄弟投身到我五营军旗下,都划入了林字营......” “前些时日攻打洛阳时,他兄长也战死了,于是心中就一直埋着恨,这次见到伊娄单于,才临时有了刺杀的想法......” “原本那兵士是不可能进入席宴的,但因为后厨受到了小郡主的胁迫,才换上那个兵卒,让他进去送菜......” “蕊儿?”司马徽声音一沉,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蕊儿为什么胁迫后厨?让他进去送菜?” 感受到气氛的骤然凝固,邵为干咽了一口唾沫,接着道: “那人交代,小郡主是要他进去后,找机会给叶掾的酒菜里下一点药......” “下什么药?那药呢?还在吗?” “还在!”邵为从胸前衣襟内取出一小瓶药来,恭敬的呈递上去,道:“那兵士动手行刺的时候,药还没来得及下!” 司马徽阴沉着脸,接过邵为手里的药瓶,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递给了一旁的林潇云,开口问道:“这是什么药?” 林潇云接过药瓶,拔开塞子,轻轻闻了闻,随后不再说话。 邵为见状,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来,有些艰难的道:“因为兹事体大,末将只审到这一步便来向殿下禀报了!” “嗯!”司马徽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吧!那行刺的兵士,依军法处置!你先下去吧!” “诺!”邵为抱了抱拳,如释重负的离开了。 邵为出帐后,司马徽转过头,问林潇云道:“这到底是什么药?” 虞青在一旁,眼中早已写满焦虑。 林潇云答道:“十步遥!” “十步遥?这是什么?毒药吗?” 虞青急不可耐的问道,他实在是担心那个傻妹妹真捅出了个什么天大的篓子,同时也十分疑惑,他们俩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林潇云笑着摇了摇头,道:“是泻药!服用这药后,不能离开茅厕十步,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虞青终于长长舒了口气,随即又无奈的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哼!这个疯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胡闹!” 司马徽看似恼怒的说了一句,但心里却是轻松了不少。 ....... 另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内,虞姝蕊正握着筷子,捣着碗里的饭菜,一点都没有要吃饭的意思。 “喂!武二,你说姓叶的就那样抓着匕首,手会不会变成残废啊......” “小郡主放心,要是姓叶的这次没有残废,那卑职下次就把他打到残废!”侍立在一旁的武二拍拍胸脯,满是豪气的说道。 “啊!真的会残废啊!”虞姝蕊的眼中一下子就蓄出了泪水,抽噎道:“我没想过要闹成这样的,我也不知道那人竟然会刺杀......呜呜呜......” 武二脸色又是一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会错意了,忙赔上笑脸,宽慰道:“不会的,不会的,小郡主放心,那姓叶的不会残废的!我去送药的时候瞧见了,他的手根本就没事,最多修养两天就好了!” “真的?”虞姝蕊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生怕他摇头一样。 “真的!”武二连连点头,道:“小郡主放心好了,卑职是习武之人,不打诳语,那小子的贱骨头硬得很,这样的小伤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不是出家人不打诳语麽?” “咳!这个不重要!一样的,一样的!那姓叶的绝对没事!卑职以人头担保!” 武二的脸色由黑转红,虞姝蕊的心情也终于由阴转晴。 第一八三章 纸上谈兵 审讯的结果没有外传。 叶玄问及时,林潇云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此事不大,不过是那兵士个人的临时复仇罢了,背后并没有其他势力。 至于那兵士,依照军法,被处以斩刑。 五营军的军法本就严苛,再加上司马徽的那一句话,他不会有被赦免的可能。 所以,叶玄至始至终也不可能知道,这次行刺的闹剧,竟然是因他而起。 第二天一早,司马徽一行数人,便秘密离开了曲邑。 叶玄也没有再看见那个刁蛮桀骜的虞姝蕊,不过他发现,那瓶武二送来的治伤药,效果竟然意外的好,仅仅一个晚上后,伤口就愈合的差不多了。 然后接下来,他就需要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和伊娄林解释这件事了......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叶玄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虞姝蕊为什么会送一瓶珍贵的疗伤药来。 而且,她又怎会那么快就知道了自己受伤的消息? 最后,叶玄只好把这一切归结于虞姝蕊对伊娄姐姐的热情和仰慕。 毕竟,前一天晚上,那位小郡主可是毫不掩饰的表达了自己对伊娄林的憧憬,在城门下的时候,她也是最激动的那一个,一直盯着伊娄林看。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长歪了,长成了一朵纯洁美丽的百...... 叶玄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暂时驱离了自己的脑海,即便他没有觉得这很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但心里还是对此有些抵制的。 可为什么她要给自己送药呢?自己不是得罪她了吗? 或许,这其中还有那么一点点小铃儿的缘故? 嗯,一定是这样! 叶玄自行脑补了一切,不禁为那个容颜俏丽的小郡主感到深深的惋惜,同时自己竟然还多出了一份莫名的警惕感来。 “哎,若是越王知道自己的女儿是这样,恐怕也会十分头疼的吧!”叶玄看着迎面走来的虞青,不由得心中感叹道。 “叶掾,林将军有招,将帐议事!”虞青对正在巡视的叶玄抱了抱拳,说道。 “嗯,走吧!” 叶玄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赵方先回小院,随即跟着虞青向主将营帐而去。 一路上,两人并肩而行,叶玄狐疑的看着虞青,开口道: “虞偏尉,那瓶治伤药的事,你真不知道?” 虞青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能说什么呢? 他总不能说,这次刺杀是因为自己妹妹的胡闹而促使的吧,而且父亲不对外宣布审讯结果,还当即处死了那兵士,不就是为了不让此事外传吗? 叶玄见罢,只好失望的叹了口气,悠悠道:“那治伤药效果甚佳,想必定是十分珍贵,就有劳虞偏尉代在下好好谢过小郡主了!” 虞青听闻,看了看叶玄右手上快要愈合的伤口,又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手臂上已经结痂的刀伤,深深的看向叶玄,道: “叶掾不必客气,昨日行刺,若不是叶掾及时出手,事情将变得十分难办,而且,这一切也都是叶掾的功劳,一瓶治伤药又算得了什么!” 客套话的确是这样说的,但从虞青的眼神中,叶玄似乎仍然看到了实实在在的......羡慕和嫉妒? “咳!”叶玄担心虞青对自己有所误会,作为同僚,日后共事的时间应该还长,或许有些事还是对他提醒一下比较好,于是换上一副惋惜的语气道: “虞偏尉,请恕在下直言,其实小郡主年纪已经不小了,殿下平日里公事繁忙,有些事你作为兄长应该多教导教导,万不可让她误入歧途啊!” 虞青又看了看叶玄那快要愈合的伤口,心里想着:这伤药的效果的确是上佳啊,恐怕不到五天就能痊愈了吧,而且还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一直没心没肺的小妹,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好了? 想到此,虞青只觉得更心堵了一些,口中却道:“叶掾说的是,父亲和我对她的管教的确是太放纵了,再这样下去可不成!” “嗯,那恐怕就要虞偏尉费点心事了!” “应该的!” ...... 两人的谈话看似头头是道,实际上完全不在一个话题,就这样,各怀心事的二人并步走进了主将营。 主将营内,林潇云和邵为二人正在一个沙盘旁,指指点点,林潇云说着,邵为一边听一边点头。 见两人掀开帘幕进来,林潇云抬起头来,看向叶玄,道:“景之,你过来!” 叶玄对邵为抱了抱拳,走到沙盘一旁,道:“林将军有何吩咐!” 林潇云指了指沙盘,说道:“现在肃甄部大军屯兵于陈邑、兴山二地,这两个地方人烟稀少,十分荒弊,在这样的寒冬时节,粮草一定供应不济。” “而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三条路,一是南下攻打洛阳,抢夺我军粮草;二是向东,出兵劫掠济州一带;三是原地驻守,从邺城调粮。如果你是肃甄军主帅,你会怎么选?” 叶玄听闻,看了一眼林潇云后,随即将目光锁在了沙盘上,思索片刻后,答道:“南下攻打洛阳是下策,向东劫掠济州是中策,从邺城调粮才是上策。” 邵为皱了一下眉,道:“为何向东劫掠济州是中策,而从邺城调粮才是上策?即便他们出兵济州,凭借陈邑兴山二地的防务,我军依然不能奈他们如何,不是吗?” “若肃甄部出兵济州,我军的确不能对陈邑兴山二地如何,但我军却可以时刻监视他们在济州的动向,待他们回营时再动手。” “回程时动手?若他们死守待援,难道陈邑兴山就会坐视不理?难道就不会出兵支援?” “我军速战速决,以烧粮为主,不会给他们机会!” 邵为看了看林潇云,不再说话了,林潇云也看了一眼叶玄,随即点了点头,道:“越王有令,命我林字营竭力阻挠肃甄部的粮草供给,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叶玄指了指沙盘,又接着道:“从邺城到陈邑兴山二地,中间隔着太行山脉,两地只有一条羊肠道互通有无。” “这条道是春秋时便有的古道了,沿途每一处隘口和险地,各朝各代也都修筑有防务工事。这些地方,肃甄部肯定有重兵把守,我军想要强攻并切断此道,是完全不合实际的!” 叶玄对于这条古道的了解,远比来自江南的林潇云和邵为多得多,所以林潇云才会特意把他召到将帐来议事。 林潇云听了叶玄的陈述,暗暗点了点头,道:“接着说下去!” 叶玄用手指点了点沙盘中的三处,道:“这条道上,还有三处地方——燕门道、金夹谷和阳山凹,这三个地方地势比较险要,但因各种原因,没有修筑工事的条件,所以一般时候是没有驻兵的,从这三个地方下手,成功的可能性会很大!” “奇了!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邵为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叶玄。 叶玄轻轻一笑,道:“不瞒邵将军,五年前,叶家军正是驻守在陈邑兴山一带!那条羊肠道,我和虚大哥走过很多遍了!” 邵为听罢,这才恍然的点了点头。 “林将军准备何时行动?”叶玄看向林潇云,问道。 “这个冬天还长,等到下一场大雪之后,才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司马旭登基后要等到明年才能更改年号,所以今年仍是永嘉年,永嘉七年冬月二十一。 不错,这个冬天,的确还很长,而且,格外的寒冷。 “到时候让我去吧,我对那些地方最熟悉,军中应该没人比我更合适了!”叶玄主动请缨道。 林潇云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后,回道:“暂时这么决定吧,若不出其他事,便由你来领队!” 叶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抱拳道:“定不辱命!” 第一八四章 特殊任务 往后几天,叶玄发现天气越来越寒冷,天空也阴沉的厉害。 或许,再过不久,便真的有一场大雪,要铺天盖地而来了。 因为林潇云决定在大雪之后采取行动,所以在冬月二十四这天,叶玄抽出时间去了一趟云山,同时还带去了第一批暗谍的培养人员——三名从林字营将营亲兵中挑选出来的兵士。 一并带去的,还有三车的粮食。 这三名兵士都来自江南,是经过层层核查和检验挑选出来的,其服从性和忠诚性都有着极大的保障,当然,自身武力也十分不俗,都是林字营中一等一的高手。 他们当下的任务是留在云山,在伊娄染的帮助下,学习鲜卑的语言和习俗,并熟练的掌握鲜卑部落中各式武器的用法,例如弯刀、钩镰,石斧甚至是木棒。 当然,这些人的身份,除了伊娄染、叶玄和林潇云三人外,便再无人知晓,甚至连伊娄林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寨子内多了三个人。 因为有要务在身,所以这次和伊娄林的相见,也就显得有些匆忙。 叶玄冥思苦想出来的解释,伊娄林一笑了之,显然没有去在意。 但越是这样,叶玄便越是心中不安,苦苦耐着性子又强调了几遍后,伊娄林才笑着牵起他的手,道:“傻木头,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的!” 然而,随即,叶玄便只觉腰间一痛,被狠狠掐了一下,伊娄林也换上了另一种语气,在他耳边道:“如果你敢在外面沾花......沾......” 一如既往,这些成语依然是伊娄林过不去的难关,不过这次她倒没有给叶玄补充的机会,立马换了一种表达:“如果你敢在外面乱来,我就把你抓回来当我一个人的奴隶!” 听到这话,叶玄淡淡一笑,心里才松了口气,不过,他也似乎明白了世间的一个真理。 有些事情,女人自己想通了,比什么都重要,但她即便想通了,还是想要你的解释,看你焦急在乎的模样。 你越是在乎,越是焦急,她心里就越是甜蜜。 真的是,呵呵,女人呐...... 至于他要领队去太行山的事,叶玄并没有告诉伊娄林,只是说军营中有些事,半个月内无法再过来看她了。 这样的事情告诉她,除了会让她担心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而这次的任务,也并不是战场搏杀,只是在暗地里施一些手段,时间绝不会太长,半个月最多了。 因为,从邺城到陈邑,走那条羊肠小道,不过上十天的时间就到了,即便有大雪的影响,也不会超过半个月。 叶玄回到曲邑,向林潇云复命之后,走出主将营帐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忙了一整天,他的确有些累了,走在小城中,忽然一点白闯入眼界,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第四片,第五片...... 一直阴沉的天,终于又飘起了雪,而且越下越大,须臾间,屋檐上已经铺上了一抹白色。 “看来,又是一场大雪啊!” 不知什么时候,一身绒白常衣的陈斯已经站在了叶玄的身旁,看着满天的雪花,叹了一句,就像当初他刚来曲邑时一样。 叶玄转头看了看他,笑道:“季贤兄还有心思赏雪呢?” “哦?如何没有?”陈斯也笑了一笑,接着道:“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嘛!不过,既然有人为这一场大雪喜,就自然有人为这一场大雪愁!叶掾觉得呢?” 从陈斯的话中,叶玄似乎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再度转头,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但又武艺高强的将营卫士一眼,最后,目光定格在他腰间那一把平平无奇的匕首上,没有再说话。 恍然间,叶玄才发现,似乎每次看到陈斯腰间的这把匕首,都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异样的情绪。 这种情绪,他说不清,道不明,也摸不透来源,辨不出好坏,只是浅浅的盘萦在心间,令人感觉若有若无,可又实实在在,很是诡异。 或许,只是自己太多心了吧! 叶玄心中这样想着,思绪拉了回来,一边想着几日后太行山的行动,一边向着自己住的小院走去...... 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一直下了整整两天才完全停歇。 第三日上午,天色还没有完全放晴,叶玄便踩着两尺厚的积雪,被林潇云招进了主将营帐。 营帐内生着一个大大的火盆,十分暖和。 叶玄进帐后,抖了抖脚上的积雪,将雪袍取下,搭在一旁。 不错,他现在仍然是一身文士葛衫,虽然腰间佩着剑,但如此举动,看上去仍然显得有些慵懒,这不禁让正立于沙盘旁的邵为见了,深深皱了一下眉。 林潇云神色如常,也不寒暄什么,直接了当的问道:“你们今日出发,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早已准备妥当了。” 上次林潇云告知他此事后,他就已经在开始着手准备了,挑出来的十名将士,已经整合过几遍了,所需要的各式工具,也都令锻造房打造妥当了,具体的计划也已经和林潇云商议过几次了。 万事皆备! 林潇云点了点头,又稍稍思索了小片刻后,从腰间取出一个镀金的箭头,抛给叶玄,道:“拿着这个,去祖字营,见祖将军,就说借他的侍卫祖七一用!” 叶玄不解的应了一声,并未多问,只是在心里暗暗想着: 那个祖七应该是个厉害的狠角色吧,不然也不会做祖将军的侍卫,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被林潇云特意提到。 就在叶玄准备告辞离去的时候,林潇云又对着帐外唤了一声:“陈斯!” 陈斯得令,进到帐中,叶玄则有些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 一身白色劲装的陈斯更显得清秀消瘦,此刻只是目不斜视,抱拳道:“属下在!” “你随着叶掾属一起行动!”似乎说得不够明确,林潇云又补充道:“你的任务只有一个,随行保护叶掾属的安全,他若有什么差池,你提头来见!” “属下遵命!” 听到这样的安排,叶玄更加不解了。 不是说要借祖将军的侍卫一用吗?怎么又要另派人保护了? 再说,以自己的武艺,还需要专程派人保护吗?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论武功,他还真不是陈斯的对手。 叶玄知道自己推辞不掉,毕竟,上头还有一个郡公老爹呢,若是自己真出了什么事,最为难的一定就是林潇云了。 “行了,你们趁早动身吧!” “定不辱命!” 叶玄向林潇云和邵为二人拱了拱手后,便又披上雪袍,和陈斯一起出了营帐。 城中靠近城门的某一处,挑选出来的十名将士已经候在此地了,身上都没有穿铠甲,而是清一色的白色常衣。 所有的武器也只是短剑和长弓——这一类轻便的防身兵械,每人背后一个行囊,装着半个月的干粮。 十匹战马上,则托运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凿子、铁斧、大锤、钢锯、绳索一类的,在不明所以的人眼中,这哪里像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将士,根本就是一群权贵家的匠人,去往大山伐木采石去的。 叶玄和陈斯二人策马前来,一眼就看到了如鹤立鸡群般的张老九。 作为将帐亲卫中最高的大个子,力气一定非常大,这次的行动怎么会少了他呢! 叶玄立于马上,扫视了一遍这十个人,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上马!出发!” 十人翻身上马,跟着叶玄疾驰出城。 第一八五章 祖七 祖字营的驻地,就在曲邑和甫丘之间,靠近洛阳的那一带。 大半个时辰后,叶玄便遥遥看见了高处随风飘扬的“祖”字旌旗。 见一队白衣人策马靠近,祖字营营寨前的哨塔上,数名弓箭手已经拉满了弦,同时,一个祖字营将士警惕的大声质问道: “来者何人?” 叶玄在营寨门前勒住马,从腰间取出林字营的腰牌,高举过头顶,冲着哨塔喊道:“林字营将营掾属叶玄,请见祖将军!” 片刻后,营寨的木栅门开了一个小缝,两个红袍军士从里面走了出来,接过叶玄手里的腰牌,勘验过后,回身对着哨塔挥了挥手。 警备解除了,营寨的门也开得更大了一些。 那红袍军士将腰牌还给了叶玄,又抱了抱拳,道:“诸位请!” “多谢!” 叶玄一行人进了祖字营营寨后,就有人去往主将营通报了。 等了不多时,一个身高体壮的红袍军士便来到了叶玄跟前。 那红袍军士一只手撑在腰间的剑柄上,往那一站,眼神倨傲的扫视了叶玄一行人,最后目光定在张老九身上,用十分傲慢的口气说道:“谁是林字营将营掾属,跟我走吧!” 叶玄挑了挑眉,拱手道:“在下就是!” “你?”那红袍军士目光移向叶玄,撇了撇嘴,轻蔑的道:“走吧!大将军在主将帐内。” 对方转身便走,叶玄也懒得和他计较,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陈斯面色如常,对于刚才那军士的桀骜态度也置若罔闻,徐徐落在叶玄身后三步远,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叶玄,当然要片刻不离。 一路走来,叶玄才发现,祖字营的驻地,的确要比曲邑小城大许多,单是从营寨门口走到主将营帐,都走了小半个时辰。 这也让叶玄明白,或许作为五营军的主力营,祖字营的将士在面对其他营的兵士时,的确有着自傲的底气。 祖字营的主将营帐位于一座村落之中,当然,这里早已没有了寻常百姓,四处都是执戟巡视的将营亲兵。 和林字营的主将营帐一样,祖字营将帐也没有设在现成的房舍之中,而是在整个村落的中央又搭起了几座营帐。 而这些营帐,从外面看上去都一模一样,若不是有人领着,旁人根本不可能分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主将帐。 那军士让叶玄在一座营帐外等候,自己先进去禀报了。 片刻后,营帐帘幕开了,那红袍壮汉立于一旁,神色冷峻的道:“大将军有请!” 叶玄举步迈进将帐,陈斯也随后跟进,那军士看了陈斯一眼,挑了挑眉毛,终究没有说什么。 帐内没有生火,比帐外暖不了多少,但随意坐于最上方的那位将军,即便头发和胡须都已泛有白色了,却仍旧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褐色常衣,仿佛也丝毫不觉得寒冷。 在他身旁,灰白的铠甲挂在衣架上,老旧的红袍如同败絮一般,面前的席案上,除了几卷明显很久没有翻动过的竹简外,还有一把剑鞘通红的长剑。 见叶玄二人进来,那老将漫不经心的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用匕首雕刻着手里的一小块木头。 但即便是如此散漫的坐姿,叶玄也能感觉一种莫大的威压从主将位散开,压在整座营帐内,而刚才那不经意的一瞥眼,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 叶玄早已从叶凌口中听说过了祖顾祖钊然的名号,但此刻见面,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一种名为气场的震慑。 叶玄稳住脚步,对着主将位拱手作礼,道:“林字营将营掾属叶玄,参见祖将军!” “你就是叶玄?” 老将手里的动作一顿,再度抬起头来,看向叶玄。 “是!”叶玄应了一声。 老将点了点头,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当叶玄正准备道明来意的时候,老将的目光又落在了叶玄身后的陈斯身上,道:“你身后的又是谁?” “林字营将营亲兵,陈斯!”陈斯抱拳行礼,语气平静。 老将的眉头皱了皱,盯着陈斯的眼睛也似乎微微眯了起来,良久后,才玩味的笑着对叶玄说道:“看来易丞很器重你呢!” “不敢当!” “易丞今日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叶玄从腰间取出那枚镀金的箭头,呈递上前,道:“林将军令在下持此物来见祖将军,并借祖将军的侍卫祖七一用!” 祖顾放下匕首和木头,拍了拍手,从亲卫手中接过镀金箭头,看了一眼后,笑道:“你们林字营又有什么任务了?” 叶玄点点头,并不答话。 “呵!易丞这小子现在越来越不厚道了!有什么事也不叫上我祖顾!” 祖顾没有得到叶玄的答复,也并没有在意,只是笑骂了一句,随即收起那枚镀金箭头,对身边的亲卫一挥手,道:“去叫七奴别睡觉了,赶紧滚到将帐来!” 那亲卫抱了一拳,便飞快了出了营帐。 叶玄以为那枚镀金箭头是林潇云的贴身信物,此刻见祖顾没有还回来的打算,于是询问道:“祖将军,那枚箭头?” 祖顾仿佛知道叶玄心中所想,笑着道:“这枚箭头现在归我了!什么时候我祖顾需要他林易丞帮忙的时候,才会还给他,而且还必须是一个大忙!看来,易丞那小子的确是对你器重得很呐!” 叶玄听了此话,方才明白,这枚镀金箭头,应当是二人的一个约定信物,而且十分珍贵,看来这次林潇云借用祖七,是欠下了祖顾一个很大的人情。 那么,这祖七究竟又是何方神圣呢?竟值得林潇云拿出金箭相借? 叶玄思索这些的时候,祖顾的目光又落在了陈斯身上。 “你叫陈斯?” “是!” “今年多大了?” “十九!” “家住何地?什么时候入的五营军?” “在下扬州宜兴人,三年前在荆州入的五营军!” 祖顾的眉头皱了皱,又接着问道:“你的武艺十分了得?” “少有敌手!” 祖顾这才哈哈一笑,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没在本将面前刻意隐藏,还算实诚!” 正在这时,帘幕被从外掀开了,一个瘦小的人影闪了进来。 “老爷召七奴干啥子?”来人打了一个哈欠,看也没看叶玄二人,朝着祖顾拱手行礼道。 叶玄看向这个自称七奴的人,顿时便是一怔。 这和自己想象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这是一个身型矮小,浑身裹着粗布麻衣的瘦弱老头子,看上去有些邋遢,虽然一缕稀疏的山羊须不见花白多少,但至少也有四十好几了,或许还要更老一些。 发髻松散零乱,皱纹深刻,稀稀落落的眉毛,凹陷的眼眶,凸出的颧骨,蜡黄的脸颊,用尖嘴猴腮来形容,恐怕再合适不过了。 这样的人跟随着自己从林字营中挑选出的高手一起行动,怎么看都会是累赘的! 叶玄疑惑的看着祖顾,问道:“敢问祖将军,这位前辈,便是祖七?” 祖顾点了点头,对祖七道:“七奴,今天开始,你暂归叶掾属调度,听命行事!” 祖七怏怏无神的眼睛瞥了瞥叶玄,操着一口浓厚的蜀地口音道:“老爷有啥子事,只管吩咐七奴去便是喽,何必要七奴去听命这娃娃哩!”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不是我祖字营的掾属,这是林字营的!”祖顾瞪着眼前的祖七,恨铁不成钢的骂了一句。 “哦,嘿嘿......没看清,没看清。”祖七尴尬的笑了笑,又道:“那七奴这就去收拾准备一哈,额......不知这次的任务是么事,七奴又需要准备一些么事东西?” 祖顾看了看祖七,又看了看叶玄,说道:“不用多长时间的,具体的事,你问叶掾属吧!” 虽然叶玄实在看不出眼前的这个糟老头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林潇云既然这样安排,想必也有他的原因,于是开口对祖七道: “前辈只需要带几件轻便的武器和半个月的干粮即可,一切从轻就简,这次的任务要翻山越岭的,不知前辈的身体能否撑得住?” 祖七看向叶玄,轻蔑一笑,道:“呵,你这娃娃!老子还没你说的那么老哩!” 说完这话后,随即他又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对祖顾道:“老爷,俺听说昨个夜里,沈百夫长他们猎到了一头山猪,有好几百斤咧!” 叶玄和陈斯听到这毫无关联的两句话,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祖顾倒是很清楚他的德行,淡淡的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有什么屁,就赶紧放出来!” 祖七搓了搓手,眼睛里放着精光,咽了咽口水道:“俺的意思是,到时候能不能留一个猪肘子,等俺回来的时候当做赏赐咧?” “你这刁奴,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祖顾怒骂一句,操起案面上的一卷竹简就砸了过来。 祖七呵呵的笑着,一扭身躲了过去,身法倒是灵巧的很。 “行,给你留着就是了,赶紧滚吧!”祖顾不耐烦的对祖七挥了挥手。 “嗳!俺这就滚去收拾准备!”祖七得到祖顾这句话,乐呵呵的出去了,走路都带飘的。 叶玄看着祖七离去,悄悄扯了扯一旁陈斯的衣袖,低声问道:“这祖七真的靠谱吗?” 陈斯想了想,摇摇头,直截了当的道:“我看不靠谱!” 叶玄听了,心中越发的没底了。 第一八六章 厚颜无耻之人 小半个时辰后,叶玄一行人策马出了祖字营驻地,加上那个精瘦的糟老头子祖七,一行十三人,向东绕过洛阳,随后径直北上,向着层峦叠嶂的太行山脉而去。 因为前些天的那一场大雪,过了洛阳地界后,山路便越发的崎岖难走,再加上北地常年的兵荒马乱,这附近已经少有人烟了,许多道路都被掩埋在了草莽积雪之中。 叶玄一行人的速度更加缓慢,加之途中还要绕过肃甄部驻有军队的隘口,所以一直到第四天的午时过后,他们才赶到了靠近邺城的阳山凹。 阳山凹,其实只是这条羊肠道途中经过的一个山坳而已,两边的山坡十分陡峭,按理说在此处建一座隘口,镇守这条通道是再合适不过的。 但之所以这一处拗口空空荡荡,毫无驻军的痕迹,是因为每年夏季,雨水充沛时,山间的水流就会汇聚到这一处山坳,形成一条季节性的河流,那个时候,就只能绕路到山腰上的一条小径,才能通过这块地方。 而秋冬两季,水流干涸,山坳的河床也便成了平坦的通道,车辆往来没有丝毫问题。 在下午时分,一行人驻扎之前,叶玄就已经派人沿着这条道,向邺城方向探查过一遍了,确定没有肃甄大军的踪迹后,才决定今日暂时休整,明天再花费一整天的时间来修筑埋伏工事。 修筑工事的事情,他已经和队伍中那个叫夏荀的什长讨论过数遍了。 叶玄只知道这个夏荀是这一道的行家高手,他并不知道,其实上次关山隘的那个局,便是他一手设下的。 还在曲邑的时候,叶玄向夏荀描述一番阳山凹三地的地形后,夏荀便相应的为他设计出了三个十分巧妙隐蔽的陷阱来。 阳山凹的这个陷阱主要以乱石和积雪为主,启动机关是一根绷直的细绳,只需一个弓法娴熟的人在远处一箭射断这根细绳,便能引发整个陷阱,使得山坳两边瞬间乱石翻滚,积雪崩坍。 夜幕降临前,叶玄又领着陈斯和夏荀实地查探了一番,确定整个计划的可行性后,方才回到几人驻扎的地方。 驻扎地是山腰间一处小小的凹地,周围全是密密的树林,尽管在这隆冬时节,早已只剩一些光秃秃的枝干,但在这堆满积雪的黑夜里,还是有很好的隐蔽效果。 在崎岖难行的山道上赶了几天路,一行人都异常疲惫,即便十分寒冷,众人也不敢生火取暖,他们十三人远离驻地,深入敌境,一旦被发现,便是插翅难逃。 就着雪水吃过干粮之后,众人便裹紧各自带的薄毯,蜷缩在这避风的凹地里,挤作一团,开始休息,就连一路上一直对叶玄指指点点的祖七,此时也没有再多说话,裹了裹身上的毯子,躺在地上便呼呼大睡。 留下一个精神好的值岗之后,叶玄也搁下手里的长剑,裹紧了身上的雪袍,躺在避风一处,渐渐合上了眼。 叶玄这一觉睡得特别好,没有做梦,如果不是被祖七叫醒的话,他估计第二天的精神会好得多。 “小娃娃,快醒醒!快醒醒!” 祖七扯着他的衣襟,将他摇醒后,不等叶玄问话,就急着说道:“快点,把他们都叫起来,有人过来了,再不走就都得死在这哈!” 叶玄看着他那发着精光的眸子,心头顿时一紧,浑身的睡意消散全无,一跃而起后,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四周,顺手抓过长剑,快步跑到那名值岗的兵士旁,问道:“怎么?有什么动静?” 那值岗兵士一脸迷惑的看了一眼叶玄,回道:“一切如常,没什么动静啊!” 听到这样的回答,叶玄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正收拾东西的祖七,又看了看仍然沉睡的众人一眼,心中狐疑。 叶玄上前止住祖七收拾行李的动作,疑惑的问道:“祖前辈!你不会听错了吧!” “你个瓜娃子滴!你还不相信老子?”祖七扯开叶玄的手,气愤的道:“老子告诉你了,你信不信算逑!最多不超过半个时辰,他们就会搜到这里来!” 祖七一边收拾好行囊,一边骂骂咧咧道:“你们不走,老子可不想在这里陪着你们死!老子还惦记着老子的猪肘子哩!” 看着祖七这般态度,叶玄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一一叫醒了众人,毕竟,此事重大,如果祖七说的话是真的,那这无疑是救了所有人一命。 众人虽然对叶玄的举动有些疑惑,但这里他才是领队,他们就只需要听命行事便可以了。 半刻钟后,所有人收拾完毕,翻身上马,准备离开这一片凹地。 不过,这个时候,祖七却在众人都离开凹地后,又跳了进去。 叶玄焦急的等待,又是小半刻钟后,祖七才重新回来,翻身上马,拍拍手上的积雪后,对叶玄道:“还愣着干啥子?还不走?” 叶玄一挥手,众人离去,远遁在夜色里。 对于祖七最后又跳进凹地,叶玄一直心有疑惑,骑在马背上,一边沿着山路缓慢前行,一边问身旁的祖七道:“祖前辈刚刚是有重要的东西落在那了?” “呵呵,说你是个娃娃,你就是个娃娃!”祖七得意的一笑,对叶玄道:“刚才十几号人在那坑里睡过了的,那些肃甄部的野人难道看不出来?” “嗯,受教了!”叶玄点了点头,又问道:“祖前辈真的确定有人过来吗?” “这样吧!”祖七眼珠子一转,道:“俺和你打个赌怎么样?” “前辈请说!” “咱们就这样一直往前,也不是个事儿!俺带着你们绕过后面那帮野人,重新回阳山凹那档口,这样呢,你也能正好确定咱们身后,是不是真有人在搜查。”祖七说着,嘿嘿一笑,接着道:“如果有人,你就输俺一只,不对,三只猪肘子!怎么样?” “如果前辈输了呢?” “俺不会输!” “好!一言为定!” 随后,叶玄一行人便跟着祖七在太行山的林间弯弯绕绕,直到凌晨天色微明的时候,一直藏于一处绝壁后的叶玄等人,终于看清了对面山林间移动的暗影。 那一队人马至少在百人以上,沿着羊肠道,一直向着陈邑兴山的方向搜索,走得不快,显然是搜得十分仔细。 在祖七的带领下,众人又绕过几座山,重新回到了阳山凹那一块地方。 “怎么样?小娃娃,你现在可是欠俺三只猪肘子了!”祖七乐呵呵的笑着,显然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晚辈愿赌服输!” 叶玄一拱手,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算彻底明白,为何林潇云会不惜动用金箭,来向祖顾借这个侍卫与自己同行了。 这个看上去消瘦孱弱的小老头,实际上对于危险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每当他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散出精光时,就说明敌人的脚步已经离他们不远了。 叶玄没有耽误时间,和众人一到阳山凹便开始布置起了陷阱,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午时前,就能全部安排妥当。 在众人挑砍锤劈的时候,祖七一人就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的大岩石上,一边嚼着干粮,一边无所事事的看着,真是羡煞了那一帮累死累活的军士。 叶玄不说他,其实众人心里也清楚,看他那瘦弱的样子,估计连斧头都挥不动几下,让他来帮忙纯属碍事。 不过,另外让叶玄感到惊讶的,就是陈斯了。 因为布置陷阱这事,完全就是苦力活,搬湿木,撬巨石,套绳索,垒土堆,这平常都是普通兵士才干的事,那挑选出来的十人,自然干的得心应手。 叶玄虽然从前没有做过这类苦力活,但人手有限,自然也是要上去帮忙,不过他上手倒是很快,撸起袖子,掖起衣摆,不一会就能应对自如了。 而陈斯就不一样了,叶玄原本以为他武艺高强,干起这类体力活来应该毫无压力的,但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论武艺,陈斯在十三人中当属最强,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论干起这类苦力活,他却是最笨手笨脚的那一个,动作僵硬,举止拘谨,好似有所顾忌般,完全放不开,自然效率也是最低的一个。 叶玄见了,摇了摇头,没说什么,陈斯家境优渥,习武也不是为了当劳力,自然对此会有所不适应。 而且,叶玄早就发现,陈斯其实还是异常爱洁的一个人,在曲邑时,他若不穿戎装,就必定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色劲装,这一点,一直没有变过。 “哎!真是难为他了,好好的一个将营高手,原本来也只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没想到还要在这里充当苦力,真是大材小用,委屈他了!” 想到这些,又看了看陈斯那僵硬的动作,叶玄暗自叹了一口气。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能多一份力就是一份力,即便笨手笨脚,多少也能帮得上忙,不像坐在一旁的某人一样。 阴沉的天色完全黑下来后,众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喘着气,窝在昨天他们驻扎的那个凹地里,一边吃着干粮,一边侃着话。 昨天那群肃甄兵士已经被他们绕过去了,所以,这块凹地可以说是十分安全。 叶玄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一口干粮一口水,神色平静的想着事情。 在他身旁不远处,陈斯也靠着树坐在地上,似乎有些艰难的咽着手里的干粮,随后,抬头看了看一脸如常的叶玄,眼神中闪过一抹异色。 不一会,面容邋遢的祖七迈着悠然的步伐,坐到了叶玄身边,伸出三根手指,在叶玄眼前晃了晃,满脸得意的笑道:“小娃娃,记清楚喽!三只猪肘子!” 叶玄有气无力的打开祖七的手,笑道:“前辈放心吧!晚辈说话算话!” “对了!”叶玄似乎想到什么,问祖七道:“前辈之前是做什么的?” “啥子做啥子滴!俺是老爷的家仆侍卫!你说俺是做啥子滴?”祖七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着叶玄,笑道。 “晚辈的意思是,前辈在成为祖将军的家仆前,是做什么的?” 祖七一听这话,看着叶玄的眼睛一眯,似笑非笑的道:“小娃娃眼光倒是蛮准的啊!可俺凭啥子要告诉你咧?” “再加一只猪肘子!” “呵,你这小娃娃还真是天真,一只猪肘子就想把俺收买咯?”祖七轻蔑一笑,头偏向了另一边。 “两只!” 祖七摇摇头,摆了摆手。 “三只!” 祖七转过头来,一脸郑重的说道:“好!成交!这可是你说的,现在你可是欠俺六只猪肘子了!” “不过......”祖七捋了捋下颚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又吧唧吧唧嘴,笑着道:“俺有故事,你有酒吗?” 叶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一八七章 祖七的 祖七终究是没有讨到酒喝,而执行这样的任务,叶玄也不可能随身带着酒。 不过,看在那多出的三个猪肘子的份上,祖七还是轻咳一声,开始讲述他的故事,叶玄在一旁洗耳恭听。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俺们村来了一个落魄的老道士,满头银发,步履蹒跚......” “停!”叶玄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祖七的话:“晚辈问的是,前辈在成为祖将军家仆之前,是做什么的?前辈可不可以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祖七瞥了他一眼,懒散的道:“怎么,小娃娃不喜欢听这个故事啊?” “嗯!”叶玄郑重的点了点头,道:“前辈只需要回答晚辈的问题就可以了,不用讲故事!” 祖七呵呵一笑,露出满口的黄牙,双手抱在脑后,靠在树干上,长长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副历经沧桑的神情,满是落寞的开口道:“哎!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啊!” 叶玄见祖七露出这样的神情,不禁点了点头,心道:想从这糟老头子嘴里撬出一点消息来,可真不容易。 可惜,叶玄高兴得太早了,他还是低估祖七的无耻程度了,此时却听那略显沧桑的嗓音接着道: “那一年,俺十八岁,她也十八岁......” “前辈再这个样子,就一个猪肘子都没了!” 叶玄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再次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祖七。 “你敢!” 祖七一听,顿时急了,睁着铜铃大的眼睛瞪着叶玄,好像自己到嘴的六个猪肘子真的不翼而飞了一样。 “前辈不讲信义,就莫怪晚辈也不讲信义了!”叶玄态度坚决,冷哼一声道。 “别别别!”祖七语气一软,道:“可别跟俺一般见识,有事咱哥俩好商量,小娃娃你刚才想听啥子来着?” 叶玄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怒气,以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道:“俺的问题......呸,晚辈的问题是,前辈在成为祖将军的家仆侍卫前,是做什么的?” 叶玄感觉,自己再和祖七牵扯下去,都要被带到沟里去了。 “哈哈......就这个事嘛!你早点直截了当的问,不就好了嘛!” 祖七露出一脸讨好的憨笑,不过这憨笑在叶玄看来,真的是十分,不,万分欠揍,他一开始不就是这样问的吗?! 叶玄握了握拳头,终究忍住了一拳揍上去的冲动,这倒不是因为他修养好,哪个上过战场的人,心里没有几分戾气呢。 叶玄只是担心自己一拳上去,这邋遢的糟老头子就滚地不起,把这事蒙混过去不说,反过来还要再讹自己一顿,就得不偿失了。 而这些,以这邋遢老头的无耻程度,还真干得出来。 “哎!现在的小娃娃,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祖七看似埋怨的横了一眼叶玄,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认真表情,道:“不过,俺告诉你了,你可不准到处乱讲!” 叶玄有些戒备的点了点头,同时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从他口中再蹦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就一拳头上去,他实在是不想再被这老头戏耍了。 “俺小时候就一直生活在乌叶山,和俺爹娘过着靠山吃山的日子,家里头平日种两亩薄田,闲暇时还能上山猎几头野兽,改善改善生活,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日子还是挺安逸!” “十五岁以前,俺就没出过大山,也没有想过要出去,可惜后来,俺爹娘都得了病,一命呜呼了,俺也就只能出山讨生活,东讨西讨,就讨到老爷府上咯,老爷就收留了俺咯,就是这样咯!” 叶玄知道这邋遢老头子又没说实话,不过好歹是刚才的威胁起了点作用,说了一点靠谱的话来。 于是,叶玄微微眯着眼,看向祖七道:“前辈此前应该是一直呆在将帐的吧?事情真的只是像前辈说的这样简单?” 祖七那浑浊的眸子里很快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恢复平静,疑惑的点了点头。 叶玄能猜到祖七在投奔祖顾之前,很可能是猎户出身,毕竟他昨天夜里带着一行人在群山之间转悠时,所展现出来的那种辨别方位、地势和水源的能力,是优秀的猎户所具备的标准能力,而一个将军家的寻常家仆,是不可能做到那般地步的。 至于原因,很简单,一个将军的家仆侍卫,不需要成天在深山老林里转悠,更何况,是祖七这样一个身子瘦弱,整天呆在将帐的家仆。 也正是因为此,叶玄才更加惊奇,因为祖七还能将猎户所具备的技能,与军营中反追踪的手段完美的结合起来,这没有十年二十年的磨砺,是达不到这个水平的。 所以,这一切,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祖七从小学到的便是这些,更况且,一个猎户的爹娘病死,即便走投无路,投靠到祖家门下,也是不需要改名换姓的。 “前辈的父亲,应该是军中之人吧?”短暂的安静之后,叶玄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祖七听闻,打哈欠的动作一顿,表情僵硬的道:“小娃娃可不要乱讲话!” 叶玄见罢,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接着道:“那晚辈就再猜一下,前辈的父亲,应该是蜀军中的人,而且还有官职在身!” 祖七的表情彻底僵住了,看向叶玄的眼神也变得怪异。 叶玄知道,自己的推测都是对的,于是又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晚辈虽然没有去过蜀地,但晚辈觉得,前辈口中的乌叶山,应该距离剑阁不远!” “小娃娃真能瞎想!” 祖七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后,就慌忙起身了,最后用看待怪物一般的眼神看了一眼叶玄后,脚步匆忙的离开了。 叶玄本也就想着试探一下,可没想到竟然探出来一个这样的秘密,不禁一时有些愕然。 叶玄自然知道,剑阁位于益州北境,守天险之地,其境内的剑门关扼守通天蜀道,自古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美誉,前朝时,此地是蜀汉北疆最重要的军事要隘,也是当年蜀汉大将姜维率军与钟会鏖战之地,更是十余万蜀军卸甲归降之地。 而祖七的父辈既是蜀军中人,那么他在父母双逝之后,改名换姓投到到了祖将军门下,这其中,又是偶然还是必然呢? 若这一切都是必然,那六年前,凌湘军在蜀地反叛,率军攻向洛阳时,祖顾携赤炼剑,拉起川北万余人的起义军,与凌湘叛军遥相呼应,最终合为一股,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样一个疑问涌入脑海,顿时令叶玄周身一寒,似乎觉得这夜间的北风都更加阴冷了一些。 “呵呵,我还真是能瞎想!” 叶玄紧了紧身上的雪袍,暗骂了自己一句,靠在树干上慢慢闭上了睡眼。 而另一边,陈斯看了一眼悠然入睡的叶玄,皱了皱眉,目光依旧清冷,就像这遍地的积雪一般...... 第一八八章 埋伏 没有受到打扰的叶玄,一觉睡到天明,第二天早上起来时,精神格外的好。 张开双臂,痛痛快快的伸了个懒腰,叶玄就看见坐在不远处的祖七,正捏着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须,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他。 叶玄知道是自己昨天晚上话说得太多了,他肯定不敢将自己最终的猜想说出来,这样的事情,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眼下装一装糊涂,表现的毫不在意,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所以,他只是对着祖七寻常一笑,给他安排了一个取水的任务。 搬石头垒陷阱这样的事他干不来,但为一行人取水还是没问题的。 陷阱还没有完全布置好,叶玄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吃过干粮后,就拿起各自的工具,各司其职,继续着昨天的工作。 将近午时,所有布置妥当,叶玄和夏荀二人又完整的检查一遍后,领着众人埋伏在了山谷的另一侧。 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候,等着邺城来的运粮肃甄部兵士经过此地时,再亲手触发整个陷阱。 虽然这样做有几分风险,但既然能看着多砸死几个肃甄部的兵士,能多延误一些肃甄部的时间,他们显然不介意冒这个险。 一行人等候至第二天傍晚时分,派出去的探子才终于带回了消息,有一支千余人的运粮队正朝着阳山凹而来,估摸着夜黑时分经过此地。 而那个时候,正是动手的最佳时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叶玄起身远眺,沿着羊肠道向前望去,远处的火把光亮也已经微微可见了。 因为前夜肃甄部已经派人沿途查探过一遍了,所以今日他们显然没什么警惕,一路没有再派探子探路,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踪。 山坳对面的林中,众人都安静下来,戒备的盯着前方,一刻钟后,吱呀吱呀的车轮声,夹杂着些许嘈杂的呵斥声,从他们正下方的山道间缓慢穿行而过。 叶玄将身子大部分藏于一棵树干后面,抬起长弓,搭上一根箭矢,拉满后对准了山坳对面的一处峭壁,而周遭众人见此,也都纷纷屏住了呼吸,看向叶玄的眼光,有紧张,有忐忑,也有振奋。 就连一向对此次行动毫不在意的祖七,都放缓了呼吸,睁大了眼睛,直直瞪着对面的那一处峭壁。 在对面的那峭壁之上,有一堆洁白的积雪,此刻的天色还不算太暗,在积雪亮白的背景下,那根黑色的细绳仍然清晰可辨,那就是整个陷阱的触发机关。 这一箭出去,那根细绳被射断,整个山坳将随之崩塌,山下的那群肃甄兵士也将顷刻埋于乱石之中。 在所有人专注的目光中,叶玄眯着眼睛,瞄了许久后,终于收起了弓箭,一脸无奈的递给了身旁的陈斯。 陈斯疑惑的转头看着他,并没有接过他手里的弓箭。 “我箭法太差,射不中的!你来!”叶玄尴尬一笑,小声说道。 陈斯听罢,嘴角微微一撇,横了他一眼,接过弓矢,娴熟的搭弓引弦,毫不迟疑的一箭飞射而出,一道黑影闪过,众人眼睛紧紧盯着的那根细绳便应声断开了。 陈斯将长弓重新塞到了叶玄手中,同时不屑的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不行就别逞能!害得一帮子人跟着你紧张! 叶玄见了,也只是淡淡一笑,他的箭术本就是稀烂的水平,不需要掩饰什么,而且此刻他还要专注于山坳对面的动静,自然没时间去在意这些。 很快,山谷对面便有了响动,这声音刚开始还只是“哗啦啦”小石块散落的声音,但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越积越大,最后变成了轰隆隆一片,夹杂着山下肃甄兵士惊诧、愕然、惶恐、痛苦的呼喊声,掩埋了整个山坳,留下一地的混乱与哀嚎。 一刻钟后,叶玄踮起脚,探头看了看山脚的一片狼藉,满意的点了点头,回头冲众人一笑,压低嗓音道:“咱们撤!在下一处再招呼他们!” 众人皆是相视一笑,满脸的轻松神情,按照计划的路线,悄悄沿着陡峭的山壁向下退去,在黑夜的掩护下,朝着一行人驻马的地方赶去。 因为山路难行,叶玄一行人又不能沿着羊肠道策马,所以一路基本都是在林间穿行,遇到相对平坦的地势,一行人的速度还不慢,但若是遇到崖石峭壁,就只能牵着马徒步前进,有时甚至牵一匹马过一个沟涧,都得花上半个时辰。 然而,马又是不可能抛下不管的,也不可能集中藏于一处,这么多布置陷阱的工具不可能扛在人身上,而且若是被发现,只要不是在奇险之地,总能第一时间驾马逃离。 所以,这一路上真真是:道路平,马拉人,道路险,人拉马。 从阳山凹到燕门道,一共不过数十里地,一行人却一直到第二天的黄昏时分才赶到。 叶玄清楚,经历过阳山凹之后,肃甄部肯定会详查,尽管夏荀的设计巧妙,他们可能查不出什么来,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去往陈邑兴山的途中,对方一定会越加小心谨慎。 也就是说,燕门道的陷阱不可能再布置的像阳山凹一样,可以主动触发,给肃甄部的运粮队造成伤亡,因为,敌人一旦有了防备,他们就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埋伏在燕门道附近了。 燕门道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狭长窄道,从一座山间横穿而过,看上去就像是山峦被从中生生劈开了一个缺口一般,两边的峭壁虽然不是很高,但十分陡峭,奇险无比。 这条窄道长足有半里,最宽的地方不过五六丈,而最窄的地方仅有两丈余宽,刚好能容一辆车架通过,地面是坚硬的山石,而且崎岖不平,其间还有数个陡坡,行人骑马问题不大,但车架要想经过此地,就得费一点功夫了。 如此看来,这燕门道似乎是埋伏阻截的绝佳地点,若在此处修一座隘堡,扼守燕门道,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一来,这里的山石坚硬,修筑隘堡难以固定根基,二来,便是燕门道所在的这座山,并不险峻,即便扼守住燕门道,士兵们依然能徒步的翻山越岭,到达窄道的另一头。 而在此处修筑的隘堡,一定会因为地形的限制无法大量屯兵,若是在战时,这样的扼守,显然毫无意义。 一开始,叶玄和夏荀计划,是打算用“巨石阻道”这样简单有效的方法,从高处推下一块宽高足有四五丈的巨大岩石,堵在窄道较宽的地方,那就能让肃甄部的一群人十分头疼。 可一行人到了燕门道之后才发现,山顶的那些巨石竟然埋得异常深,看上去似乎都是和整座大山连为一体的,单靠他们十来人,要想凿出来,绝非是一两日时间能成功的。 而能挪动的,最大也不过是些半人高的石块,这些石块堵在道上,肃甄部的千余兵士,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清理干净。 见此情形,叶玄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他们的计划必须有所改变了。 和夏荀一起立于山石上,俯瞰着脚下的燕门道,叶玄一筹莫展,寒风从谷底横穿而过,发出呼啸呜咽的声音,在渐暗的天色下,直令他感觉浑身僵冷,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小娃娃,接着!” 听到身后的话,叶玄转过身去,就见一个装水的竹筒向着自己飞过来。 是去给众人打水的祖七回来了,叶玄一手接住后,拧开塞子,狠狠灌了一口,却喝了满口的冰屑。 一行人一路疾驰而来,一下马,叶玄就和夏荀来此查看了,这个时候实在是渴得厉害了,夏荀也喝了一大口之后,浑身打了个寒颤,重新塞上盖子,自言自语道:“这天气,真是冷啊!” 忽然,叶玄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回头对正要离去的祖七道:“前辈是在何处取的水,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呵!是还嫌老子跑得不够远?”祖七浑身挂满了装水的竹筒,骂骂咧咧一句,随即指了指满是积雪的山顶处,道:“那边山顶上的雪化了,前边不远处就有一个小水池!还好今天出了一点太阳,不然都得喝西北风去!” 祖七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山腰上不远处的其他人,还等着他送水过去呢。 叶玄看了看祖七手指的方向,对夏荀道:“走,咱们过去看看!” 夏荀稍有些疑惑的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在山石间一跳一跃,朝着祖七刚才打水的山峰而去。 还没靠近,叶玄便听到了涓涓流水声,这声音不大,就仿佛初春冰雪消融时的小溪流一般,浅浅的清冽,却又连绵不绝。 果然如祖七所说,这里有一个石块垒积而成的天然浅坑,方周不过两丈,深不及三尺,因为山顶的冰雪消融,水流沿着山坡上的石缝而下,在这里汇聚成了一个小水池,清澈见底。 因为一直有活水汇入浅池,所以池中的水在石坑积满后,又漫出去,沿着山岩而下。 夜间的温度慢慢降至冰点以下,而浅池中的水面也因近日来的严寒,早已结了一层冰。 祖七打破的那个冰窟窿还在,叶玄伸手到水里探了探,冰层大概有一寸厚,今夜过后,应该还会再加厚一层。 而那股溢出的水流,在呼啸而来的寒风中,仿佛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岩石上慢慢凝固。 叶玄看着这方浅池,抬头看了看山顶的积雪,又转过身来,凝视着山坡下方那条狭长的燕门道,眉头稍稍舒展开后,又轻轻皱起,随即再度舒展开,如此反反复复,显得十分犹豫。 他现在要做一个决定,很显然,这个决定必须深思熟虑。 第一八九章 狭路相逢 一刻钟后,叶玄眼色一凝,似是下定了决心,随即转身对夏荀说了自己的打算。 夏荀听闻,稍稍思忖后,也点了点头,道:“当下的情形,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在遍地积雪的映照下,依然能看得清事物,叶玄和夏荀二人又沿着燕山道转悠了两圈,直到计划彻底定下来后,方才回到半山腰众人藏身的山洞。 这山洞自然是祖七找到的,干燥背风,且十分隐蔽,即使在白天也不容易被人发现,而马匹则被安置在山脚另一处能遮避风雪的山坎里,可以说今夜众人的处境比在阳山凹时要安全许多。 此时二更已过,因为白日里的一路奔波,一行人早已是十分劳累,纷纷睡去了,只有陈斯怀中抱剑,背靠着洞口的一棵树,担负着值岗巡夜一事,见叶玄和夏荀二人回来,也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目光清冷。 “有祖七前辈在,今夜应当无碍,你也早些休息吧!”叶玄指了指正仰头酣睡的祖七,对陈斯道。 陈斯犹疑的看了睡相不雅的祖七一眼,又看向叶玄,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还是叫张老九起来值岗吧!” 显然,即便祖七带着他们绕过了肃甄部巡查的兵士,但在陈斯眼中,这邋遢惫懒的糟老头子,还是靠不住。 叶玄却是一笑,道:“放心吧,祖前辈虽然做人是不靠谱了一点,但做事还是靠谱的,不然林将军也不会刻意让他同行,况且我们一行十三人,就属他最闲了!” 陈斯听闻,点了点头,从随行的包袱中取出自己的薄毯,裹在身上,蜷缩到了洞内的一角。 叶玄也在叫醒祖七后,在祖七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取下长剑,裹紧雪袍,在陈斯身旁寻了块平地,躺了下来。 洞内的空间本就狭小,容下十三人显得有些勉强,所以叶玄躺下时,难免会碰到陈斯。 不过,让叶玄意外的是,陈斯竟然在自己碰到他的一瞬间,便挪了挪身子,又向里靠了一些,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几乎嵌在墙壁里了。 叶玄看了看两人之间那足有一尺的空处,又看了看挤在墙边的陈斯,闻了闻自己身上,没有闻到什么异味,这才一脸无奈的笑了笑,往另一边又轻轻挪动了一些。 陈斯好洁,这一点他本就知道,只是他没有想到,一个在军营中呆了将近三年的人,这身洁癖竟然还如此严重,当真罕见。 察觉到身旁的异动,陈斯偏过头来,看了一眼跟张老九挤在一块的叶玄,又看了看身旁那空出来的地方,黑夜中的目光一闪,腾挪身子又恢复了最初时的睡姿。 洞外北风呼啸,洞内张老九的呼噜又打得震天响,叶玄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入睡,正辗转反侧间,忽然身旁传来一声低语。 “睡不着吗?” 陈斯没有刻意压低嗓音,不过语气却是比往日的冷淡中更多了一份平和。 “嗯,你也睡不着?” “我说刚才把张老九叫起来值岗,不是没有理由的!”陈斯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下得找点能堵耳朵的东西了!” 叶玄笑了笑,没有接话,两人都沉默了片刻,无奈的倾听着这震耳欲聋的鼾声。 “你为何会投身五营军呢?”叶玄两手交叠,枕于脑后,反正一时也睡不着,便打算和同样睡不着的陈斯随便聊一聊:“以宜兴陈氏的出身,入朝为官,对你来说应当不难吧?为何会想到来五营军当一个大头兵呢?” 陈斯笑道:“那以梁郡公府的出身,叶掾你又何尝不是跑到军营来,和我们这些大头兵同吃同住呢?” “我是没得选,命该如此!”叶玄自嘲似的道:“我也曾想像嵇康阮咸那般,辟一处幽静之所,过上远离尘嚣,钟情声乐的日子,只可惜江山残破,家国动荡,既然生在县公府,总有身上该担起的责任。” “责任吗?”陈斯微微一叹,似是想到了一些什么,深思片刻后,接着道:“或许真的是命该如此吧!” “你有什么命该如此的?你又不是北人,宜兴陈氏也是以诗书传家的士族,以你的学识和才能,夺得乡品第三等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在荆州呆了一年,叶玄也曾在养伤期间稍稍了解了一番荆州一带中正评品的情况,和饱受数十年战乱的中原地区相比,在荆州各郡的乡评中,中正官似乎更加重视家世: 寒门庶族的子弟,即便道德才能再出众,评品结果终究高不过六品,而那些高门士族的子弟,若不是学识浅陋,品行极不端正,一般是不会低于六品的。 像宜兴陈氏这样的地方士族,再加上陈斯个人不凡的学识和才能,评为乡品第三应当是毫无压力的。 而被评为乡品第三,就意味着入世便能担任八品“清官”,不仅官职清贵,而且升迁也快,远不是那些胥吏“浊官”所能比拟的。 对于陈斯这样的士族子弟来说,这才是最轻松最寻常的捷径。 但提及这个话题,陈斯却是笑着道:“叶掾才识出众,又加之梁郡公府的世子身份,少年成名,想必当年的评议是第二品吧?” 九品中正制自推行以来,还没有在世之人敢自居第一品,因而第二品就是最高品了,少年人中,若不是身世显赫,才学极度出众之人,是断不可能被评为二品的。 叶玄所知道的,在京畿中原一带,当世能在不及弱冠之年便被评为二品的贤才,更是十个手指都数的过来,如音律二品的王俭,书法二品的柳乾,诗赋二品的陆文,而这些人的造诣,远不是他所能望其项背的。 所以听到这话,叶玄竟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似乎觉得陈斯今晚的脾气格外别扭,往日总是一副风轻云淡万事不在意的样子,可刚才自己连着两个问题,都被他以“出身”给怼了回来。 而且,叶玄刚才也没有从陈斯的语气中听到赞叹或恭维的意味,反倒是觉得好似有一抹淡淡的......嘲讽? 叶玄想到此,有些疑惑的扭头看了看陈斯,却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最后只能当做是自己多心了。 再说,对一个大男人,他也不会那么细心。 “当年的评议,我没有参加。”叶玄裹了裹身上的雪袍,接着道:“叶家在洛阳定居不过三代人,完全无法和那些根基深厚的士族相比,我叔父年轻的时候倒是参加过洛阳的评议,可惜能力出众还是被评为了六品,军武世家,不受他们待见的!” “诗词曲赋、文章经义,固然重要,但仅以这些为标准来评品一个人的才能,难免有失妥当,再加上如今动乱频起,天下未平,与其去思考“白马非马”这样虚无缥缈的论调,还不如多花些时间研习兵法,思量国策,做一些实事惠民之举。” “也是,叶掾即便不参加评议,日后也一样承袭爵位,执掌梁郡公府!” 陈斯的一句话又让叶玄心中一堵,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三次拿身份的问题来挤兑自己了,不过好在紧跟在后面的一句话让他心中好受了一些: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在下才觉得叶掾身上有一股气度,一种完全不同于世家权贵子弟的气度,平和随性,易于相处,既不摆架子,又没有那种颐指气使的纨绔做派,十分难得!” 因为山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叶玄也不知道陈斯说这话时到底是何神态,不过从刚才那连着怼回自己的三句话来看,这最后一句也应当划至“客套话”一类的吧。 “对了,你这一身了得的武艺是从何处习得的?”叶玄决定不再纠结于为何参军这个话题,而且他对陈斯这一身武艺也着实是有几分佩服的。 “宜兴陈氏说是以诗书传家,但实际上是习武大族,只不过族里的子弟现在少有人入军建功立业,所以不足为外人道,毕竟江左一带,已经平和数十年了。”陈斯的语气冷淡,就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一样。 叶玄听罢,心中了然,大晋自开朝以来,一直有些重文抑武,军武世家因此没落的都不在少数,更何况是寻常的武学宗族。 不得不说,宜兴陈氏的转变算是成功的,至少现今,宜兴陈氏仍在士族中占有一席之地。 不知不觉间,洞外的北风更劲了,而洞内张老九的呼噜声似乎轻缓了许多,叶玄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陈斯聊着天,慢慢的倦意上涌,闭上了眼睛。 虽然他也能察觉到,两人一旦谈及入军前的话题,陈斯总是有些含糊其辞,但叶玄此时也懒得去在意这些小事了,他此刻只想趁着张老九鼾声减弱的空档沉沉睡去,好好休息一下。 至于陈斯的过往,他可一点都不感兴趣,而且,明天,还有很多事呢。 叶玄一觉醒来时,天色方才蒙蒙亮,而北风呼啸的声音丝毫不见减弱,这样的天气正是他所期待的。 捧一手积雪,洗去脸上的睡意,叶玄看了看不远处的燕门道,在凛冬的清晨长长呼出一口白气,笑得更有底气了。 这一次燕门道的布局并没有在阳山凹时那般艰难,体力活也少了许多,因此,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石头上看热闹的,除了祖七外,又多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对于陈斯如此举动,队伍中的其他人自然有所不满,其间也有几个汉子心里不平衡,想去找陈斯的茬。 不过,三招之后,四个壮汉人倒了一地,陈斯却只是利落的拍了拍手掌,在祖七愕然的眼神中,又怀中抱着剑,坐在了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我从林将军那得到的命令是保护叶掾安全,至于这样的苦力活,”陈斯冷言冷语的说着,又冷冷瞥了一眼散落四处的大石块,接着道:“本少爷可没有闲情去干!” 此时正值中午休息的时间,叶玄坐在另一处,一边吃着干粮,一边看着这边的动静,只要不是真的动了杀气,他不会去干涉的。 在军营呆的时间久了,这样的事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上一刻还红着眼相互拔刀子,下一刻马上勾肩搭背相互灌酒的人,他见得多了去了。 不过当他听到陈斯连“本少爷”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还是一下子噎住了,连着喝了几口水后,才勉强吞下去,心中暗道:“看来这陈斯,往日里还真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主。” 这十人基本都是从基层将士中选出来的,自然平日里和陈斯没什么交集。 这里除了叶玄外,唯一能和陈斯称得上相熟的,就只有同为将营亲卫的张老九了。 不过此刻的他就坐在离陈斯不足三丈远的地方,低头吃着干粮,似乎完全没看到一旁的动静,即便打斗所扬起的小石块都飞到他脚边了,他也没有扭头看一下,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看到这一幕,叶玄也不得不承认,比起陈斯的孤僻,张老九的“雕版脸”显然更有特色。 自那以后,就没人敢再说陈斯半个不对了,毕竟,谁都打不过他,而且,他还真占着理。 至于一直无所事事的祖七,终于看见有人陪他无所事事了,于是便更加心安理得的躺在大石头上打瞌睡。 下午酉时不到,燕门道所有的布置都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时间了。 众人离去的时候,听着身后潺潺的流水声,叶玄回头望了一下,没再多想,这个地方,最多只能阻滞肃甄部的人马三天时间,多的他不敢奢望。 而在六天后,当肃甄部的运粮队疏通阳山凹的坍塌,行至燕门道时,便只见在中央的陡坡处,被一堆半人高的石块堵住了整个窄道。 更令人咂舌的是,这个石堆的表面,竟还覆盖有一层厚厚的冰。 两丈来长的冰凌挂在石堆上空的峭壁上,如珠帘般的水流仍在滴滴下落,敲打在那厚厚的冰层上,连带着大石堆前的那个陡坡,都覆盖上了一层乳白色的光滑冰面。 一阵北风袭来,从窄道中呼啸而过,让冬天里终日晒不到阳光的燕门道,更显阴冷。 领队的那名大胡子将官立于燕门道前,看着眼前一幕,只觉得胸中一股气憋闷的厉害,同时,自阳山凹以来,这一路的猜疑也终于有了着落。 这次运粮,的确有人在暗中破坏,而且还避过了前军的搜索查探,甚至特意绕过了驻有军队的险地,专挑一些不起眼,但又的确能制造麻烦的地方下手,对方人虽然不多,但显然对这条羊肠道十分熟悉。 明白了这一点,大胡子将官不禁重重一拳捶在一旁的岩石峭壁上,瞪着血红的双眼,满腔怒火。 片刻后,他回头看了看,又长叹了一口气。 而在他身后,那辆腾出来的运粮车架上,单独摆放着一具尸骸,用草席锦布盖着,还有专人守护。 这件事情,虽然有王女殿下为他做主,但想必依然会十分麻烦吧! 一步迟,步步迟,谁知道这前面还有怎样的陷阱等着自己呢,想到此,大胡子不禁心中更加烦闷,招来几个心腹,商量一番后,决定先将消息快速传至陈邑,让他们派兵接应,誓要剿灭这群从中作梗的仇敌。 叶玄也能够想到,肃甄部的将官在看到燕门道的阻碍后,一定不会再觉得阳山凹的崩塌只是意外了,必然会派兵来寻,也一定会先将消息传递至陈邑,催促陈邑驻军出兵再度勘察道路。 这样的情况下,若是他们不及时脱身,将极有可能被两面合击而来的肃甄兵士围困在金夹谷附近。 所以,叶玄一行人在离开燕门道后,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往金夹谷方向赶去的。 然而,因为沿途几处都有肃甄部的驻军,所以他们绕了不少远路,一路上人马劳顿、昼夜星驰,却只能在险石密林间穿行,速度奇慢,而金夹谷距离燕门道又足有二百多里路,一行人竟在路上走了整整四天的时间。 而叶玄知道,若是顺着羊肠道,一路畅通无阻,快马加鞭的话,从燕门道到金夹谷,只需要一个昼夜便到了,所以,留给他的时间,最多不过三天了。 叶玄原以为,三天时间足够安排布置了,但最后,他还是低估了肃甄部的反应速度。 第五日上午巳时末,一行人在一处山脚的密林中歇住脚跟,驻扎下来。 此地距离金夹谷仅有两里地,抬头便能看见谷边巍峨的高山,但又不同于周遭险峻的地势,从山脚往东南,是一片开阔地带,地势较为平坦,另外,还有一条溪流从山脚淌过,正好可做水源,作为驻扎地而言,的确十分合适。 一路奔波,叶玄也有些招架不住,不过,只是短暂的休息了两个时辰后,在酉时初,叶玄便同往次一样,领着夏荀和陈斯二人,去往金夹谷查探情况了。 金夹谷既然能被称之为“谷”,自然是不同于阳山凹的,这里的的确确就是一座山谷。 数座云雾缭绕的高山对峙耸立,绝壁断崖,怪石嶙峋,将一条宽约十余丈,蜿蜒曲折的狭道挤压在群山之间。 倘若站在谷底,抬头仰望,必定是一线天般的景色,此处险地,之所以没有驻军看守,是因为再向东不足三十里地,便是陈邑驻地的所在了。 当三人攀上山顶,正沿着山谷一路向前查探时,陈斯却陡然扯住了叶玄的衣袖,随即将他一把拉到了一处山石后面。 夏荀的反应也快,在陈斯拉着叶玄衣袖的同时,就已经一侧身,藏在了一颗松树之后了,唯有叶玄,因为一心想着如何布置陷阱,所以对山谷脚下的异动竟一时没有警觉。 然而,当他回过神来,悄悄探出头,向山谷中望去时,却骤然愣住了,下一刻,心中便警兆顿生,也无法再去思考为何此地会出现肃甄部的骑兵了,只回头对陈斯说出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命令:“逃!” 而此时,百丈之外的谷底,黑色战旗无风自动,两列身着黑色铁甲的肃甄部骑兵已经纷纷停住了马蹄。 最前方一名身材高大的将官,将手里的黑缨长枪递给一旁的年轻下属后,从箭篓中取出一支箭矢,搭弓拉弦,寒芒所指,正是叶玄三人藏身的地方。 叶玄不知道那鲜卑将官究竟是何身份,也无法去猜测,因为那个铁面遮住了一切秘密,但经历过战阵厮杀的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有着一股十分危险的气势,若不赶紧撤离,自己这一十三人,都将覆没在此。 第一九零章 困境 “逃!” 叶玄压低了嗓音的命令刚刚发出,一声尖啸的嗡鸣便穿云破雾而来,伴随着身旁一棵树干的微微震颤戛然而止。 看着那支牢牢钉在树干上的箭矢,叶玄心中惊惧更甚。 自下而上百余丈的距离,这是有怎样的神力才能拉开如此强横的弓弩! 陈斯拉着叶玄,便朝山下疾跑而去,夏荀也没有丝毫迟疑,紧跟在后。 山谷中黑色旌旗一动,马蹄声再度传来,尘嚣骤起。 三人下山,虽是一路徒步奔行,但不需要绕远路,而且,有山石灌木的阻挡,对方也一时辨不清他们的踪迹,是而他们赶到山脚下的驻地时,谷中的鲜卑骑兵尚未追上他们。 叶玄来不及缓一口气,在众人愕然的眼光中,大声喘息道:“所有人......只带好干粮,和御寒的东西,撤!快!快!” 一行人听了这话稍稍一愣,又看了看一旁已经裹起包袱的邋遢老头子祖七,这才纷纷反应过来。 片刻功夫,所有人都已上马,叶玄回头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驻地,领着众人淌过溪流,向南打马而去。 又一刻钟后,这一小片树林中再度扬起了尘沙与败叶,黑色的马蹄稍稍停歇,随即踏碎溪流的潺潺水声,淹没在南边土地的枯草之中。 不过,仍有两匹战马停留在了山脚下,在那阵尘嚣远去后,黑缨长枪挽出一道凌厉的寒光,收于身后,一旁腰佩长剑的年轻军士看了那黑甲将官一眼,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而那一如既往的银色铁面,依然显得冷冷冰冰。 驻留了一会,两匹黑色战马调转马头,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回...... 叶玄着实没有想到,肃甄部的反应竟能如此之快,而且还这般准确的预料到了己方下手的地点。 这条羊肠道上,金夹谷距离陈邑驻地不过二十里,而在去往邺城的方向,不出十里,还有一座可容纳千余人的隘堡,这样的地方,即便是险地,依然在两地驻军的严密控制下,对叶玄等人来说,此地无疑是最危险的地方之一。 但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正是叶玄选择在此地设陷阱的原因。 更况且,五年之前他无数次经过此地,对此处的险要甚为了解,他还清楚的记得,那时候,虚衍还曾向自己父亲建议过要在山谷中再修筑一道隘堡,配上烽火台和了望塔,驻扎一什的兵士,以备不患。 当然,这个提议叶凌最后没有放在心上,一来是因为这条羊肠道并不是行军的主道,二来则是敌军若真的在此处设伏,那般大的动静,也不可能能瞒得过陈邑和前方隘堡巡查的斥候。 然而,在金夹谷这样的地方,大军设伏的确不现实,但他们这样的小股人马,暗地里动动手脚,应该是不会惊动两地驻军的,出现如今的情况,这其中又是哪儿出了纰漏呢? 叶玄现在没有时间去反思这些,众人胯下的战马经过四个日夜的长途跋涉,才刚刚休息了不到半天,这时仅仅半个时辰的疾驰就有些撑不住了,速度明显降了下来。 虽然还看不清,但他能感觉到,身后的追兵显然是越来越近了,这样下去,自己这一行人是不可能逃脱的。 叶玄思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一声令喝:“所有人!弃马!上山!” 要趁着后方追兵还没有追及上来之前,做出改变,不然己方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被动! 一行人纷纷勒住马匹,犹疑的看着叶玄,他们不明白,如果这个时候弃马,那他们怎样应对肃甄部的追剿?又怎样逃回曲邑? 叶玄没有时间多做解释,只是兀自下马,斜睨了一眼已经弃马向山林里钻去的祖七,又一声厉喝:“所有人上山!” “哼!这样的时候你让我们弃马?弃了这最后的生路吗?” 十人中,终于有按耐不住脾气的人挑明了心中的忧虑,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语气间也尽是嘲弄。 叶玄凝眼看去,对那人有几分印象,三十岁上下的一个什长,方脸浓须,身高体壮,好像是姓周来着,仗着自己资历老、武艺高,平日里就有些倨傲,对自己的命令一向抱有成见,只不过先前的行动一直没有什么风险,才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恭顺。 上次找陈斯麻烦的那几个人,也是经他挑唆起来的,对此,叶玄和陈斯心中都有数,但想着也只是短时间的共事,便没有太将这事放在心上。 然而,这次叶玄的命令直接关乎到几人的生死,他自然也不会顾及那表面上的恭顺了,瞪着叶玄,不满的再次喝道:“弃了这马?我们如何回曲邑?” 经他这样一喝,原本准备下马的几个兵士也迟疑了,看着叶玄,又看了看胯下的战马,眼神中满是焦灼与忧虑。 “人活着,我就能带你们回曲邑!人死了,还怎么回去!”叶玄一声断喝,压住了人群中少许质疑的杂音:“敌人的骑兵就在后面,我们的战马已经撑不住了,想活下来的,就跟我上山!” 一息的平静后,陈斯和张老九率先下马,随后又有七八人陆陆续续弃了战马,跟在祖七身后,向着密林中钻去。 那姓周的什长和另一名军士依然骑在马上,不愿听从叶玄的命令,看了看钻入密林的一行人,又看了看叶玄,脸色一沉,带着蔑视的口吻道:“纸上谈兵的蠢货!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刚入伍的文士有什么能耐带他们活着回曲邑!” 说完,一抽马鞭,和另一人继续向前疾驰而去,叶玄见罢,自然不会阻拦,只是摇了摇头,叹息道:“给了你们选择,生死各有天命吧!” 随即,他同陈斯一起扬起鞭绳,将停留在此地的十匹战马通通驱离,最后才钻入密林,寻祖七一行人而去。 一刻钟后,叶玄一行人在山腰的密林中穿行时,山脚下依稀传来了阵阵马蹄声,除了祖七之外,所有人都是心眼一提,立马潜伏了下来。 这一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山脚的方向,眼神中满是警惕,祖七......是例外。 然而,那阵马蹄声从山脚飞掠而过,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迹象,一路向前狂奔而去,直到渐渐湮没在山林远方,众人提着的心这也才终于放了下来,再看向四周的密林时,眼神中也明显少了几分忐忑与不安。 叶玄长长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转头对正一颗一颗数着蚕豆吃的祖七道:“这山林之中,就要多多仰仗前辈了!” 祖七抛起一颗蚕豆,用嘴接住,一边津津有味的嚼着,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你这小娃娃还真不靠谱,要俺们拼死拼活的赶路不说,还要俺们钻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吃苦,最后还得靠俺来带你们走出大山!到时候出去了可别忘了给俺的好处!” “一定一定!” 被祖七这么一说,叶玄略有些尴尬的一笑,复而又在心中盘算了一番此刻自己一行人距离洛阳的距离,满脸惆怅。 “二百多里路,还是需要马啊!走一步看一步吧,若是能抢到几匹战马,那便最好了,时下还是得先避开肃甄部的追剿再说!”叶玄在心中默默念叨着。 祖七见他说得心不在焉,有些不悦,把手里的蚕豆一把扔回布袋子里,又开口道:“那你说给俺什么好处?现在就得把话给说定咯!”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叶玄也知道这祖七就是个老赖的性子,如果这时候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他了,自己这十人恐怕都得吃点苦,不过好在,他做人不靠谱,做事倒是十分可靠。 想到此,叶玄也算是心中宽慰一些,道:“猪肘子,前辈日后如是需要猪肘子,只需跟晚辈说一声就行,如何?” 听了这话,原本一脸严肃的祖七嘴角刹那间咧出一个十分欠揍的奸笑,道:“小娃娃,这可是你说的啊!”说着舔了舔快要流出来的口水,接着道:“到时候可别怪俺不客气!” 对于这奸诈邋遢的祖七,一旁的陈斯实在看不下去了,抱着剑起身道:“行了,废话少说,天色马上就黑了,先找个地方过了这一夜再说吧!” 叶玄也点了点头,起身对身后众人道:“大伙跟着我走,不要掉队,我一定将你们平安带回曲邑!” “但听叶掾调遣!” “我们相信叶掾属的!” 张老九:“......” 众人一番小声应和,纷纷起身,在祖七的引路下,跟着叶玄,在山野密林间穿行,于草莽间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足迹。 而另一边,那周姓的什长带着一名军士正疾驰在去往洛阳的官道上。 洛阳如今驻扎有一旅的祖字营将士,自己这二人若是能甩掉身后的追兵,只要闯入洛阳地界,就极有可能被祖字营的将士发现,这样二人便安全了。 然而,一切终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简单。 在渐暗的天色下,一抹寒光划破昏暗,直直飞来,正中身旁军士的胸膛,这一箭,是从前面射来的! 方脸浓须的周姓什长急急勒住战马,瞪着眼睛,拔出腰间的短剑,惶惶不安的望着前方的暗夜。 仿佛是感觉到了隐藏于前方暗夜中的森森杀气,战马在他的胯下原地打转,刨着前蹄,却不肯再踏前一步。 斜前方,几支火把的光亮骤然亮起,一面墨黑的大旗在昏黄的火光照耀下映在他的眼底。 但当他调转马头,刚要向后奔逃,身后的马蹄声却骤然斩断了他的所有退路。 此时,他才明白,自己已是插翅难飞了。 种种情绪涌上心间,懊悔、不甘、恐惧、恼怒,五味杂陈,终究随着那一点寒芒刺入胸腔而消散在这暗夜之中。 第一九一章 匪寇(上) 这天夜里,叶玄一行人是在一处荒废的村庄中度过的。 中原长达数十年的动乱,在造就了一大堆风云人物的同时,更多的,是造就了无数这样的荒弊村镇。 杂草丛生的院落正好隐蔽了他们的踪迹,未倒的断壁屋棚也正好能为他们挡住冬夜的寒风,只是每人能吃的,依然只有干粮而已。 这一行十一人,弓法娴熟的占有大半,猎两只野兔山鸡什么的,根本不难,但问题在于他们一行人距离陈邑还很近,而且身后可能还有追兵,根本不敢升明火烹烤,所以就只有先将就将就了。 叶玄领着一行人,准备经由护临小城抵达洛阳,再向祖字营在洛阳的驻军借马回到曲邑。 护临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城镇,大约在洛阳西北方向六十里处,他们来时就曾路经过那儿,因为距离洛阳较近,在肃甄大军全线撤退之后,此地也随着祖字营进驻洛阳城而重归于晋军的控制范围内,即便这个时候,小城内的百姓早已经零零散散、不足百户了。 但在肃甄部撤走之后,还留在小城中的,原也都是被抛弃的晋民,他们一行人若能平安抵达小城,应该是能寻到人帮忙的。 而眼下的问题,就是从此地到护临的这近二百里山路,其间会不会再遇到肃甄部的阻截和追剿。 不过,让叶玄感到意外的是,这一路行来,肃甄部追剿他们的骑兵没有遇见,反倒是碰到了一群深山中的匪寇。 第三天下午时分,赶了半天的路程,众人都十分劳累,正坐在山林中的一处休息,忽然间,祖七眉头一挑,倏地站了起来,叶玄见罢,心中也是一惊,警惕的朝着祖七张望的方向看去。 没有见到任何异动,叶玄回过头来看向祖七,却见老头子那双泛着精光的眸子扫视了一圈己方十人后,最后将目光盯在了仍是一脸淡漠的陈斯身上,了然的笑了一笑后,神态随意的摆了摆手,道:“没啥子,没啥子,来了一群喽啰,俺们接着休息就好了!” 说完,祖七又坐下来,自顾自的打磨起了手里的那块石头,这可是他一路上消解无聊最好的方式。 叶玄正暗自不解,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四周的密林中便传来了“莎莎莎”的响动,越来越近,越来越密,直到距离他们十丈远的地方,纷纷停了下来。 叶玄撑着剑,站起身来,环视四周一圈,只见近百名蓬头散发的草寇将他们一行十余人团团围了起来。 这群匪寇大都衣不蔽体,手里拿着的也多是木头削成的长矛,只有寥寥几个头目模样的人拿着刀剑,还有几人手里握着一副勉强拿得出手的长弓,这样的行头,让他们看上去更像是乞丐,而不是杀人劫舍的匪寇。 叶玄皱着眉,看着这群围上来的匪寇,心中依然十分冷静,他知道,以自己一方的十名精兵悍将,这群匪寇并不难对付,只是会很麻烦而已,他不想自己一行人在这帮没有任何价值的匪寇身上消耗时间和精力。 叶玄正暗自寻思着对策,却听闻三声大笑传来:“哈哈哈!” 一个中年壮汉,在三名年轻汉子的簇拥下,挤开人群,站到了叶玄跟前,扫视了一遍圈中的十一人后,目光定在叶玄身上,咧开一张大嘴,笑道:“看样子,这次老子逮到肥羊了!” 叶玄听罢,心中明白过来: 他从林字营挑出来的将士都是做的匠人打扮,倒是与这片山林格外的相合,而自己身上仍旧是一身文士葛衫,再加上披在身上的雪袍,布料都是不俗。 因此,在这帮匪寇眼里,自然就成了某富贵家的郎君,带着家兵匠人进山采伐珍贵的奇石木料来了。 至于那个仍在一旁打磨着石头的小老头,估计是被当成了精于石料木材的老师傅吧。 叶玄看了看眼前这满脸胡须的中年汉子,随后目光扫过他身边那三个手持长刀的年轻人,开始在心中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要先出手“擒王”,解决这一场麻烦。 不过,他转眼看了看陈斯和张老九两人,就暂时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两个将营亲卫,一人抱着剑,背靠着树,以一种完全与他不相干的眼神旁观着这一切,还有一个,仍在低头吃着干粮,似乎没看到这四周围得近百人一样,反正就是一副还没休息够的模样。 而至于其他七八人,也大多是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这一帮匪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若不是赶路太累,估计他们早就在活动身子了。 这帮军营中的悍卒,只要一段时间不打架,一般都会手脚发痒。 于是,叶玄又坐了下来,毕竟,赶了大半天的路了,没有休息多久,站着还真是挺累! 见叶玄又坐下,那中年汉子还以为是被吓得泄了气,不由笑得更欢了,拍了拍手里的阔刀,大声道:“不过今天算你们这帮小子走运,爷爷我今天下山,不光为劫货而来,还要给咱闺女抢......呸,请一个俏郎君回去,给咱当压寨姑爷!哈哈哈哈......” 叶玄听罢,不禁哑然失笑,这才注意到壮汉身后还跟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看上去十四五岁,身形高挑,五官清秀,肤色自然白净,给人一种恍若农家小妹的青涩朴素之感,倒是与这周围的一群粗野山贼极不相容。 难怪要下山抢郎君,这群歪瓜裂枣的匪寇,的确是配不上她。 祖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石头,一边捏着自己没有几根的山羊须,一边眯着眼,看着那壮汉身后的少女,满是戏虐的道:“看来,好汉今天是既要劫财,又要劫色啊!而且,还是劫男色!” 壮汉一阵豪笑,回道:“没错,爷爷我今天就是来劫男色的,你们哪个要是生得俏,功夫好,老子今天就饶他不死,上山给咱闺女当压寨相公!” 说完,壮汉指向了一直靠在一边的陈斯,笑道:“这位郎君就挺俊俏的,就是不知道功夫怎么样!” 叶玄扭头看向陈斯,愣了一愣,随即开玩笑道:“怎么样,季贤兄,这样的好事要不要考虑考虑?” 陈斯眉头一挑,神情淡漠的瞥了一眼叶玄,道:“都杀了吧!” 叶玄笑着摇了摇头,道:“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少惹麻烦!” 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在数丈之外的壮汉自然听不到,不过,叶玄这种一旁看笑话的心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少女先是看了看陈斯,接着眉头一皱,摇了摇头,随即目光又定在了叶玄身上。 壮汉挠了挠头,轻声问道:“怎么,爹为你选的你不满意啊?那你说,看上谁了,爹给你做主!” 第一九二章 匪寇(下) “怎么,爹为你选的你不满意啊?那你说,看上谁了,爹给你做主!” 少女听闻,也不答话,只是怯生生的指了指叶玄后,便脸色一红,躲到了壮汉身后,然后偷偷探出个脑袋来看叶玄的反应。 壮汉见了,笑得更欢快了,隔着数丈远,大声对叶玄喊道:“小子,算你运气好,咱闺女今天就看上你了,乖乖跟老子上山,否则,别怪爷爷我手里的大刀不客气!” 叶玄听得神色一怔,这下,就轮到陈斯戏虐他了:“怎么样,这样的好事叶掾要不要考虑考虑?” “咳!下手轻点,别弄出人命!”叶玄轻咳一声,装出跟他毫不相干的样子,对陈斯如是说道。 陈斯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又重新恢复了冷漠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后,便只见一股白色的风一闪而过。 下一刻,在这群匪寇的各种目瞪口呆中,一柄长刀已经架在了那壮汉的脖子上,而手持那把刀的,正是上一刻还在数丈之外的那个白衣年轻人。 壮汉低眼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随即咽了一口口水,瞪着陈斯,沉默良久后,一把扔掉了手里的阔刀,换上一副笑脸,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好汉了!” 陈斯脸色如常,只是淡淡道一句:“带上你的人,赶紧滚!” 话说完,将手里的长刀重新塞回了身旁年轻匪寇的手中,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壮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哆哆嗦嗦的捡起地上的阔刀,眼睛一眯,看向了身旁那名持刀的年轻同伴。 “大......大哥,这刀......真是他抢过去的!”那年轻的匪寇咽了咽口水,从方才的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道:“我根本没看清,刀就在他手里了!” “那下次就给老子把刀柄抓牢了!” “是!是,不会再有下次了!” 壮汉见陈斯走远了,轻舒口气,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的百十号匪寇兄弟,恨恨的道:“娘的,刚才大意了!弟兄们,给老子剁了他!” 话说完,转头对身后的少女交代道:“闺女,这里危险,你先回去,爹爹一定给你把那小子带上山去!” 不过他话音还没落,便感觉周围的气氛骤然一冷,眼角处一抹白影闪过,再回过头来时,那柄长刀又架在了他脖子上。 壮汉又咽了一口口水,用余光看了看身旁,自己那百十号弟兄刚刚恢复正常的神情,在这一刻再度变得目瞪口呆。 “大......大哥,这刀......真不是我给他的!”身旁那年轻的匪寇声音中都带着哭腔了:“我就眨了一下眼,这刀就不在我手里了!小的发誓,刚才我真抓得很牢......” 壮汉这次的动作变得熟练了许多,一把扔掉手里的阔刀,双手抱拳,换上一副笑脸,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也就随便说说,误会!误会!小的再也不敢了!” 陈斯回头看了一眼叶玄,淡淡说道:“怎么处置?依我看,还是杀了了事!” 正陪着笑脸的壮汉一听,脸上的横肉猛烈的抖动了两下,没想到自己闯荡山林半辈子,一向能屈能伸,逢凶化吉,难道今日就要命殒于此了吗? 想到此处,他反而不觉得凄凉了,倒是一股莫名的勇气袭上心头,一咬牙,索性也就豁出去了。 壮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高声呼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孙子再也不敢啦!” 嗯,没错,这就是他的勇气!敢于抛舍一切的勇气! 开玩笑,连命都保不住了,还要这寨主的面子有何用? 叶玄见此情形,也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天下那么大,不是所有的匪寇寨主都叫严诺。 于是他也站起身来,在百十号匪寇惊惧的眼神中,走到那壮汉跟前,道:“要饶你一命也可以,不过我得从你这借点东西!” 壮汉一听事情有转机,也长长舒了口气,抬头看着叶玄问道:“不知好汉要借点什么?借了有还吗?” “你说呢!” “不不不,小的糊涂,凡是咱有的,好汉尽管拿,不,尽管借!不用还!”说着,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接着道:“只是咱这闺女,还请小郎君不要为难!” 叶玄看着这壮汉,又看了看那被人护在身后正瑟瑟发抖的少女,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放心吧,你这闺女是个好女子,嗯,至少眼光很好!我不会拿她怎样的!” 叶玄说着这话,便见一旁的陈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满的一股嫌弃。 壮汉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我要十一份干粮,备足半个月的!” 虽然心疼的要死,但壮汉还是果断的点了点头,道:“好,这个好说,我这就让人去给诸位好汉取来!” “你们有没有马?” 壮汉心头一紧,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看着叶玄,谄媚的笑道:“小郎君真会说笑,咱们这穷得叮当响的山贼,哪来的马?” 叶玄眼睛一眯,拔出腰间佩剑,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身旁另一名匪寇手里的长刀忽然从中断开了,断口整齐的就跟刀劈过的竹子一般,百十号匪寇人群中,又传来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有马!有马!”壮汉眼睛闭得紧紧的,根本不敢看叶玄手里的长剑,只是一个劲的喊道:“山脚下有三匹马,祖宗若是需要,尽管借去好了!” “只有三匹啊!”叶玄有些失望的叹了一句。 “真的只有三匹!真的只有三匹!我这就让人给您牵上来!”壮汉又是一阵肉疼,但好死不如赖活着,眼下还是保命要紧。 叶玄没再多问什么,他细想片刻,决定还是先送三人离开,在这种境况下,十个人和七个人没有什么区别,而在丛林中穿行,人少目标也小一些,反而不容易暴露踪迹。 另外,还可以让他们拿着自己的腰牌,去给洛阳城中的驻军送信,请他们派兵到护临小城接应自己一行人。 当然,这三人走得是不同的路,而且,都是昼伏夜行。 三个骑术精湛的兵士驾马离开,还余下的叶玄八人也就继续坐下来休息了,顺便等那个去山寨取干粮的匪寇回来。 于是,三刻钟后,当那个拿着干粮的匪寇回来时,便看到了这样一幕: 百十来号匪寇早已扔掉了手里的武器,全部双手抱头跪在地上,将那坐在石头上休息的八人团团围在中央,一个个的神情都极其恭敬,跟朝拜似的。 叶玄接过那匪寇送来的干粮,一一分发众人,道:“休息的也差不多了,咱们继续赶路吧!” 随即,瞥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壮汉,接着道:“你们在这继续跪着,半个时辰之后才可离开,若是敢派人跟着我们,后果不需要我多说的!” 壮汉听罢,心里终于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道:“是是,不敢,不敢!” 片刻后,壮汉昂起脑袋,确定看不到叶玄一行人之后,才偷偷摸摸的换了个姿势,改跪为蹲,就是不敢站起来。 壮汉看着脚下的阔刀,不禁越看越气,操起刀一把扔了出去,骂骂咧咧道:“娘的!老子要你这钢刀有何用?老子堂堂度狼山的寨主,竟然在自己地盘上被人劫了!这真是......老子就不要面子的吗......” 小声咒骂了一番,壮汉这才回过头来,和颜悦色的对身后的少女说道:“闺女,咱不急,等爹下次一定给你抢,呸,请个俊俏的郎君上山,和你完婚!” 或许是经历了刚才一番惊吓,少女的眼眶还是红红的,扯着壮汉的衣袖一直不松开,乖巧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原本在山坡另一面站哨的一个匪寇狂奔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叫道:“大哥,大哥,山那边又来了一队骑马的,正朝这边......过来.......” 那匪寇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在看到这跪了一地的同伴后,彻底没了声音,站在一旁,呆立良久后,才满是疑惑的挠了挠头,问道:“大哥,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壮汉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跪了一地的小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看着那把被他扔出去,斜插在地面的阔刀,嘴角扯了扯,极为艰难的吐出两个字:“祭刀!” 那匪寇一听,士气陡然一涨,肃然起敬道:“大哥神算!大哥威武!那群骑马的咱一看就很有钱,个个都穿着铠甲,还扯着一面大旗!不过,这次有大哥在,咱们一定发!” 壮汉的嘴角又抽了抽,沉着脸开口道:“宝刀告诉我,今天将有大雪,是来年的祥瑞,不宜见血,咱们这就回寨子吧!” 心里想的却是:今天是撞了哪门子邪啊,怎么尽碰到一些自己惹不起的! 那匪寇听了壮汉的话,抬头看了看头顶刺眼的太阳,将信将疑道:“今天会有大雪,我看不像啊!” 壮汉的脸色更黑了,在心底里算计着,估计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拔出阔刀,道:“弟兄们,今日收兵回寨!” 那余下的百十来号匪寇见大哥站起来没事,也都战战兢兢的起身了,但想起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幕,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两腿直颤。 另一座山的山林里,祖七手里捧着叶玄刚刚分给自己的一包干粮,从中拿出一块小肉干,塞到嘴里,慢慢嚼了起来,随即便露出了十分享受的表情,一边嚼着还一边道:“嗯,没想到这帮小喽啰还有狼肉!安逸哟安逸!” 第一九三章 荒村 “祖老头,你以前上过战场吗?” “瞎讲,老子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你还爬在地上玩泥巴咧!” “就你?我才不信!眼睛比老鼠还精,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看就是长时间练出来的,哪像是敢上战场的人!” “呵!你个瓜娃子滴还不信?老子可是吃过箭头儿,挨过刀子滴,老子身上最起码有十几处......好几处伤咧!论单挑,你还不是老子的对手!” “呵呵......” “你们别笑,老子不是吹,现在老子还能打你们五个!” “哈哈哈哈......” 天幕阴沉的山林里,众人的笑声更加欢快了,就好像听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一样。 这一路以来,一行人也都和这个祖字营的老头子混熟络了,偶尔一起打趣两句,侃几句闲话,也当作是排解排解一路来的憋闷。 距离他们从金夹谷弃马出逃,已经过了七天了,行过百十里路,护临小城就在前方不远处,最多还要两天就能抵达,所以,大伙心里也都轻松了不少。 对经历过疆场厮杀的他们来说,在这种深入敌境,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只要能安然无恙的返回,便是最大的幸事。 今天晚上,一行人照旧找到了一处偏僻的小村庄过夜,只是稍有不同的是,这个小村庄还有两户人家。 说是小村庄,不过只是在山脚错落着七八间木房草屋罢了,一条小河从山脚流淌而过,河上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木桥,便是这个小村与外界唯一的通路。 尽管大多数房舍都废弃了,但仅余的两户人家还是给这个荒弊的村庄,带来了一丝生机,至少,在这满目疮痍的江北大地,听到了久违的鸡鸣犬吠。 叶玄他们是在傍晚时分来到村落的,两户人家共有七个男丁,在看到来了这样一群个个佩剑的客人时,无不是警惕万分,将妇孺老弱护在家中,手里握着锄头钩镰,瑟瑟缩缩的与一行人紧张对峙着。 叶玄上前,礼貌的拱了拱手,笑着对其中最为年长的一人说道:“老丈不要误会,在下是护临城中主簿钱家的郎君,今日入山采石,耽误了归家的行程,想在此借宿一宿,还请老丈行个方便!” 那老农盯着叶玄看了良久,见的确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也便慢慢放下了手里的锄头,道:“主簿家的郎君?” “正是!”叶玄点了点头,笑得依然从容和气。 那老农只知道主簿是县城里的大官,甚至能和县丞平起平坐,至于护临县城的主簿姓什么,哪是他这样的小民敢去打听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样的大官子弟,也应该不会有人敢冒充,若是被发现了,那可不是挨一顿板子这么简单的事了。 于是,老农示意身后的村民们都放下了钩镰扁担,生涩的对叶玄抱了抱拳后,笑道:“对不住小郎君了,这村里的房子都废弃好多年了,住不得人!” “不碍事,我们只求一处能挡风避寒的地方就可以了!绝不惊扰各位乡民!” 老农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众男丁,小声商量了片刻后,点了点头,伸手指向东边的一处草屋,对叶玄道:“那间屋子倒是空出来没多长时间,小郎君可以将就将就!” 叶玄顺着老农手指的方向看去,老旧的竹篱笆围着一间草屋,背靠山林,看上去还完好无损,没有坍塌的痕迹。 “多谢老丈了!” “不客气,不客气!就是这冬天的时候,常常有豺狼在村子周围转悠,小郎君留心一些就好了!” 叶玄再次谢过老农,领着身后一行人,向着那间草屋而去,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阴云压得更沉了,或许,今夜真有一场冬雨。 村里的六七个男丁各自散去,还有两三个孩童在屋里将木门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探出个脑袋来,看着叶玄一行人从自家门前走过,灵闪闪的眸子中掩不住的好奇与惊讶。 叶玄对此多是一笑,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小村落有了人烟,有了灵气,当他来到这间废弃的小院前时,才忽然有了一种“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萧瑟感慨。 或许,一年之前,这座小院依然和旁边那家一样,白日有炊烟,夜晚有犬吠吧! 简单收拾一番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几人刚刚寻了地方坐下,院外响起了轻叩门扉的声音。 一名兵士起身去开了门,见是那老农,便将其迎了进来。 叶玄看着手持羹饭的老农,疑惑的问道:“老丈有何事啊?” 老农朴实一笑,道:“村里日子苦,没什么能招待小郎君的,这是家里人煮的一点羹饭,小郎君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吃一点吧,管饱还抵寒!” 叶玄看着老农手里热气腾腾的羹饭,神情一怔,竟一时语塞,良久说不出话来,只能后退两步,向着老农郑重的俯身一揖,表达了自己的敬意和谢意。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 老农见叶玄如此恭敬的行礼,不禁吓了一跳,想上前搀扶,可手里又端着陶碗,急得直跺脚,以前在护临城里,见到县官,自己都是要跪着答话的,哪有人向他这个老农行礼的。 叶玄忙上前接过老农手里的陶碗,道:“有劳老丈了,里面请!” 老农并未挪步,只是回头对身后道:“都进来吧,把准备的吃的都拿进来!” 于是,在叶玄一行人愕然的目光中,原本还瑟缩在竹篱外的三四个孩童,这才双手捧着比他们手掌还大许多的陶碗,怯生生的走进了这荒废的小院。 这五六个孩童身上的衣服四处打着补丁,而且明显不合身,蓬散着枯草般的头发,一双眼睛直溜溜的盯着碗里的菜饼,显然馋的不行。 “老丈,这是?”叶玄不解的看着这一幕,问道。 老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叶玄面前,令众人神情皆是一愣,而后,那四个孩童也恭敬的跪倒在满是杂草的小院中,虽然仍紧紧盯着碗里的食物,但眼眶却是明显发红了。 “老丈有何事?起来再说!” 叶玄说着要上前搀扶,但老农却执拗的不肯起身,抬起头来,那刻满皱纹的脸上,已是老泪众横,言辞恳切的道:“若是小郎君不嫌弃,这些个娃娃,小郎君就挑几个带到城里去吧,村里实在是养不活他们了......” “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陈斯在一旁听了,眉头皱了起来,质问老农道。 老农一抹眼泪,回身指了指最右边的两个孩童,道:“这一个,是村西头黎家的两个娃娃,前年爹娘患了病,没挨过冬天,这一个,是旁边马家的,他爹娘去年九月去了一趟护临城,就再也没有回来......” 老农指着这些孩童,一个一个的道明原因,原来,这些小孩都是村里丧母逝父的孤儿,平日里都是这两家照料着,可这两家的生活本就困难重重,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再来照养这多出来的四个孤儿。 “原本有七个,去年冬天饿死了一个,今年开春又病死了一个,前些日子,还有一个也没熬过去......”老农无力的叹息了一声,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神情哀伤的道:“不是咱们心肠坏,是咱们实在养不活了!小郎君行行好事,只要能给一口饭吃,让他们活下去,在城里干什么都行!” 第一九四章 追兵 老农带着哭音的恳求,也让身后的四名孩童低声抽泣起来,他们最大的看上去有六七岁了,最小的也有三四岁,这些话,他们自然能听得明白。 叶玄听闻,徐徐出了口气,稍稍思忖片刻后,点点头道:“可以!不过我明天还不能带走他们,等过几天,我回去之后再派人来接他们。” 他们一行人此时的处境,自然不会带着这群孩童上路,但到了护临城后,倒是的确可以安排人过来接他们入城。 如今洛阳已经光复,护临城虽然仅有百余户人家,但五营军安抚地方的政务也已经在序右使的安排下,有序展开了。 这些光复的江北城镇,实行的多是战时管理,五营军派军入城驻扎,城内军政大权,多是军中将领一人兼任,像护临这样的小城,一个副千夫长领五百兵卒,就能有效驻守全城了。 到时候,他只需要在祖字营进驻护临城时,跟守城的将官说道一声,就可以保证这些个小孩有一条生路。 老农听叶玄答应下来,连连叩首,千恩万谢,身后的四名孩童也跟着一个劲的磕头,额头都磕红了。 因为前些天那群匪寇的无私贡献,叶玄一行人身上的干粮都还足够,所以老农送来的羹饭,他们并没有吃多少,那些菜饼,也都分给那几个孩子吃了。 吃的时候,叶玄和老农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陈斯则怀中抱剑,安静的立于一旁看着。 老农在这方圆不过十数里的小村庄里生活了一辈子,哪里能说出什么稀奇的事物来,和叶玄唠叨的,也不过是今年的小麦收成好,去年的水稻欠收什么的。 至于外面的世界,他能想象的极限,就是县令大人种地是不是用的银锄头,县丞家里的菜饼是不是永远也吃不完这样的。 甚至中原沦陷,洛阳屠城,到了他的嘴里,也只是变成了这样一些轻描淡写、不知所谓的话: “去年到今年,护临城的人不知怎地少了很多,也不知道去哪了......” “听说护临那边有一个大城,去年冬天还打仗了,死了好多人......” “今年去度狼山那边打猎的年轻人,还是经常碰到土匪,也经常看到一些穿着怪衣服的黄毛人,披头散发的,还拿着刀,像土匪又不像土匪......” 叶玄自然犯不着为了这样的事和一个老农见识,这些底层的农民,可能一辈子最为关心的问题,就是今年水稻收成如何,粮食能不能撑住冬天过去。 对于这村落之外的世界,他们毫不关心,也关心不来,皇帝是姓刘,还是姓曹,还是姓司马,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皇帝和没有皇帝,对他们来说,区别都不大。 至于说胡寇肆虐,屠戮中原,只要屠刀还没有举到他们头上,若是不能视而不见,他们也最多只是发出一句“乱世人不如狗”的感叹,然后继续过着在生存线周围挣扎的日子。 华夏,九州,晋人,胡虏,这些词汇在他们脑海中,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远远比不上一斗粟一升米实在。 叶玄一边听着,也只是一边点头笑笑,并不多说,脸上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这不禁让一直旁观的陈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他已经生过几次要离开的念头了,因为他实在是觉得这老农完全就是在讲废话,或许他平日里对着一只鸡,都会这样唠唠叨叨说上半天。 也正是因为此,他才没有转头离开,他就是想看看,叶玄在这样毫无营养的唠叨声中,能坚持多久不心烦。 事情终究让陈斯有些失望,因为后来,是那老农见天色已晚,主动告辞离开的,叶玄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屑和厌烦的情绪来。 于是,在叶玄送走老农后,陈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道:“和一个无知老农你也能聊得来,我现在还真是有些佩服你了!” “哦?那依季贤兄来看,我应该和什么样的人才能聊得来呢?”叶玄笑着反问一句。 “且不说音律大家、诗文才子,至少也要对这天下局势有几分见解,对晋人和胡虏有几分辨别的人,才可以吧!” 叶玄摇了摇头,取下腰间的佩剑,握在手中,在小院里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道:“或许一年前,我会同意你的说法,或许那个时候,我自己也会这么想,但现在,总觉得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有些地方不一样了?”陈斯依然抱着剑,斜靠着门框,眼睛紧紧盯着叶玄的脸,仿佛想从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出一丝端倪来。 屋内,众人也在闲聊几句后,都安静了下来,赶了一天的山路,早已劳累,今夜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正好睡个安稳觉。 屋外,叶玄沉默片刻,才轻轻一笑,点了点头,道:“的确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和那些精通音律诗文的世族才子谈论曲赋词文,虽然也会有所收获,但却总觉得很乏味。” “若和那些熟知天下大势的名流贤士针砭时事,当然也能明了更多,可有时候也会觉得很空洞,反而是听这样的老农唠叨一些地头田间的话,心里头格外的宁静,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叶玄说着,视线慢慢的从满院的荒草间扫过,最后落到陈斯身上,接着道:“听来格外的亲切。” 陈斯听后,愣愣的看着叶玄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良久后方才回过神来,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道了一句:“你还真是个奇怪的纨绔呢!” 说完后,陈斯便抱着剑,转身进屋了,院外的杂草间,只留下了叶玄一人,还有那黑夜中压得低低的乌云。 良久后,满是荒草的院落中,传来一阵阵低吟浅唱: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里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 柔和的男低音算不得明丽,甚至因为刻意的压低嗓音而显得有些沉闷,但诗歌中的那种心酸和苦痛却因此而更加清晰,仿佛这冬夜的寒风一般,叫人难以抵挡。 歌声在“出门东向看”那一句戛然而止,最后的那一句“泪落沾我衣”,屋内一直睁着眼睛的陈斯,始终也没有等到。 这个时候,在离陈斯较远的地方,祖七翻了个身,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有一句呢?” 也不知道他是在说屋外的歌声,还是他自己的梦呓,但这一小声的嘀咕之后,漆黑的小屋内,接着便隐约响起了几声叹息,最后,又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陷入了沉寂...... 将近三更,阴沉了一晚上的天开始下起了细雨,飘洒在屋顶的茅草上只发出“丝丝”的声音,屋内鼾声起伏,所有人都陷入沉睡之中。 忽然,黑暗中,一道身影骤然坐起,一双黑色的眸子在黑夜中闪着精光,他干涩的咽了一口口水,急忙起身,向着屋内一处跑去。 “小娃娃!小娃娃!快醒醒!肃甄部的骑兵来了!” 叶玄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喃喃的问了句:“什么来了?” 祖七见叶玄还有困意,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这下才让他完全清醒了过来:“赶紧走,肃甄部的骑兵追来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这!” “什么!” 叶玄一跳而起,浑身倦意全无,连忙和祖七叫醒了还在沉睡的众人。 一行人本就是和衣而睡,此刻听到消息,顿时也是睡意全无,简单收拾一番,就可以出发了。 然而在离开时,却有一个问题摆在了叶玄面前:若自己这一行人就这样走了,那这个小村庄的二十余口老少村民怎么办? 不带走他们,他们一定没有生路,带走他们,自己这一行人又该怎样脱身呢? 叶玄离开小院的脚步顿时定住了,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对张老九吩咐道:“老九,去将村里的所有人都叫起来,快!要快!一定要快!” “你疯了?带着他们,我们怎么逃得掉?” 夏荀听闻一惊,欲伸手拦住张老九,这里除去叶玄之外,便是他的职务最高了,这牵涉整个小队的安危,他不能不对此提出质疑。 不过,张老九丝毫不为所动,一闪身,忠实的去执行叶玄的命令了。 “我自有办法!”叶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夜雨中,夏荀张了张嘴,看了看张老九离开的方向,终究没再说话。 他本就不是尖刻的性格,再加上平日里他对于叶玄还是十分信服的,在得到这样的答复后,也就没有必要再多说了。 短短数息之后,惶恐不安的村民们都聚在了叶玄身前,衣衫不整,而祖七已经提醒过他,肃甄部的骑兵到这,最多不会超过一刻钟了。 叶玄也知道时间紧急,所以简单向村民们陈述一番利害后,便令张老九带着他们钻进后山丛林,绕过大山径直往东南方向走,最多五十里,就能看到护临小城了。 而他自己,则要去引开这群肃甄骑兵,最好是带着他们在这山林之中多转悠几天之后再甩开。 这样的安排陈斯显然不会同意,当初林潇云可是给他下过死命令的,他怎么会让叶玄去冒险。 就算让张老九带着两人去引开肃甄部的骑兵,也比叶玄去要保险许多。 可叶玄却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建议,因为他有着他自己的考虑: “你们这些人都来自江南,对洛阳附近的这一带远不如我熟悉,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人,能引着百余追兵在这一带的山林中转悠,最后还能平安回来!” “我只带着祖七便可,人少反而不容易暴露,三天后,大家在护临城中会合!肃甄部的追兵马上就到了,此事不容再议!老九,带着他们赶紧走!” 张老九没有犹豫,和夏荀等七人领着二十余名老少村民,便向后山而去。 但陈斯却没有动,只是看了看一脸不情愿的祖七后,对叶玄道:“这老头我不放心,出营前林将军交给我的命令是保证你的安全!” 祖七一听不乐意了,正欲与他争辩,却被叶玄打断了:“也好,你在我也更有把握一些!” 陈斯闻言,轻轻一笑,随即,三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的雨幕中。 第一九五章 突杀 暗夜的细细雨幕中,弯刀的寒光隐隐闪闪,在数条草原猎犬的引领下,马蹄踩碎地面的积水,扬起一圈圈水花,四散而落。 数十战马的奔腾,即便马蹄是踩踏在柔柔的枯草地上,声势依然骇人。 叶玄和陈斯二人站在小村前的那条河边,手里握着长弓,背靠着山林,静候着对方的到来。 至于祖七,早已躲到身后的密林中去了。 小河上的木桥已经被劈断了,两截木头沿着河流飘然向下,叶玄需要在此处显露一下行迹,这样,那群肃甄部的骑兵才会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这条河的水流虽然不急也不深,但也不是那些战马一下子就能越过的,正好作为一道屏障,当这群肃甄骑兵渡过小河时,他们已经钻进山林,跑远了。 半刻钟后,小村对面的山脚下,几点稀疏昏黄的火把光亮绕过密林,出现在两人眼中,潺潺水流声中,马蹄踩踏大地的轰鸣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冬夜的细雨如丝,根本就浇不灭沾有动物油脂的火把,眨眼之间,那几点光亮,已经距离二人仅一箭之地。 叶玄从身后的箭壶中抽出一支箭矢,搭弓引弦,直指对面逼近的肃甄骑兵,对身旁的陈斯道:“先射狼!” “那是狗。” 陈斯淡淡的说了一句,同时以叶玄难以想象的速度从身后箭壶中取出三支箭矢,一齐搭上弓弦,拉满之后,手指一松,三支箭矢飞射而去,很快对面便传来了三只狼,不,三只狗的呻吟。 叶玄见了,不由呆住了,捏着箭尾的手指也下意识的一松,箭矢向前弹出,冲出一小段距离,然后“叮咚”一声,就这样栽进了面前的小河里。 栽进了小河里,进了小河里,小河里,河里...... 尴尬的气氛迅速蔓延,陈斯看了看那点随流而下的白色羽翎,又横着瞥了叶玄一眼,似乎很惋惜的开口道:“我觉得你好歹能射中一匹马的!” 叶玄默默的收起了手里的长弓,轻咳一声,道:“赶紧走吧,他们也要放箭了!” 陈斯手里的长弓是张老九的,一张六石强弓,射程比鲜卑骑兵手里的轻弓射程要远许多,而且,他们在暗处,对方在明处,自然能抢得先手。 不过,叶玄也没有想到,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陈斯,竟然能这么轻易的拉满这张弓,而且一次就是三箭...... 太可怕了! 对面传来一阵呵骂,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们二人的位置,于是,陈斯也不再废话,又射出三支箭矢后,两人迅速转身,在鲜卑骑兵的第一波箭矢来临之前,钻进了密林。 因为有那条小河的阻拦,所以当祖七带着他们两人快钻到山腰时,山脚下才传来叫喝声,看来,对方并不打算放过他们,这是准备进山追剿了。 不过,这座山的山林很密,而且脚下四处是怪石藤蔓,即便是在这样的寒冬时节,依然十分难行,而他们又有祖七在前面领路,所以能一直把这群弃了马的追兵甩在身后四五里的地方。 双方你追我逃,数十号人就在这护临城以北的山林中穿梭前行,一直到第二天午时过后,这四五里的差距依然没有消减分毫。 虽然距离很近,近到叶玄都能听到身后的狗叫声,甚至只要在视野稍微开阔的地方,后面的肃甄追兵就能看到他们三人狼狈穿行的背影,但奈何却始终是追不上。 不过,对方这样一直紧紧咬着,叶玄三人也很无奈。 从昨夜到今天午时,这都在山林中钻来钻去大半天了,他们早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不过让他们稍微安心一点的是,后面的追兵也好不到哪去,这彼此双方间隔的四五里路,依然那般遥远,宛若一道天堑。 “这帮野人发什么疯,追这么紧!”祖七手里握着一柄短刃环首刀,劈开挡在前面的一条藤蔓,气喘吁吁的道:“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恨?不就杀了他们几条狗么?” 陈斯听完,看了一眼叶玄,似乎也想听到一点说法,他早就开始纳闷了:他们三人又不是什么皇亲贵胄,只不过是在暗地里给对方制造了一堆麻烦,然后射杀了几条狗,哪至于这般不遗余力的追剿? 叶玄苦笑了笑,喘着粗气,摇摇头道:“失策了,原以为他们追一个晚上追不上,就会罢休的,没想到,哎!” 好似是想到了什么,叶玄又忽然笑着道:“不会是咱们在阳山凹的时候,砸死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哈哈!” 陈斯闻言,也恍然一笑,道:“以这个阵势来看,可能还真是一个高官什么的!” “那也就是说,他们追咱们追得越紧,就越是证明那人不是寻常的官!”叶玄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不由得一震,感觉浑身的疲劳也消散了几分。 不过,这个时候,祖七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小娃娃可真是想得美!依俺看啊,他们就是长时间没打仗了,手脚发痒,好不容易逮到俺们几个,不就跟苍蝇见了屎一样嘛!” 叶玄:“呵呵,前辈你就不能打一个好听点的比方吗!” 正在吃干粮的陈斯动作一顿,瞪了邋遢狼狈的祖七一眼,握了握剑柄,最后默默的收起了干粮包裹。 “得了得了,后面那帮野人已经动身了,俺们也赶紧走吧!”祖七起身,催促两人道。 刚刚他感觉到后面的动静小了一些,便停了下来,三人也因此稍稍休息了片刻。 然而,当叶玄站起身来时,却感觉一阵尖锐的剧痛从右小腿处传来,令他整个身形的动作一顿,差点跌倒,最后一把扶在身旁的树干上,才勉强撑住了。 “你怎么了?”陈斯看着他,愕然的问道。 “没事!”叶玄摆了摆手,又重新站稳,道:“一点旧伤,不碍事,赶紧走吧!” 昨夜的细雨,再加上冬日林间的湿冷空气,令他右腿上的旧伤有些难以消受,自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有些不适了,但一直都还忍得住,没想到刚才坐下休息一阵后,反而让这种酸楚的疼痛更加剧烈了。 祖七见罢,皱了皱眉,三五刀后,一棵小树的枝干被他劈成了一根拐杖,随后扔了过来。 “呵,个瓜娃子滴,当初出营的时候还嫌老子年纪大,腿脚不灵便,这才走了几步远啊,你小子就不行啦?” 祖七终究还是记着仇,到这个时候都还不忘嘲讽一波,但一旁陈斯的神情却是有些诧异,他显然不知道叶玄身上还有什么旧伤。 “行了,赶紧走吧!”叶玄接过祖七扔过来的拐杖,也不和他一般见识,只是说着快走。 虽然叶玄的腿脚有些不灵便,但三人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因为身后的追兵也一直追得很紧,真有一种不抓到他们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从金夹谷到此地已经有一百五十多里路了,对方还这么紧追不舍,不禁令叶玄更加确信了自己方才的猜想:在阳山凹,一定有一个重要的人物死在了那堆乱石之下。 当然,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 第一九六章 博命 日落月起,他们在山林中又穿行了将近三个时辰。 祖七忽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的往后回望了片刻,良久后,紧皱着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对二人说道:“休息一会吧,他们停下来了!”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在路上砍下的一块油松木料,然后堆上落叶枯枝,很快便升起了一堆篝火。 叶玄不知道能在这里休息多久,如果后面的追兵在这里休息一夜,那他们也能休息一夜,但如果对方只休息一刻钟,他们休息的时间同样不能超过两刻钟。 而要想彻底甩掉身后的追兵,首先就得将那还剩下的两条草原猎犬杀掉,不然在护临城周边的平坦地带,他们根本无法逃过对方的追踪。 不过现在显然还不行,他们三人还要带着这群追兵在山林中穿行两天,才能确保张老九带着那手无寸铁的二十余村民能安全抵达护临城。 “小娃娃腿脚不灵便,你们先在这等着,俺去装点水回来!” 说完,祖七接过两人盛水的竹筒,便打着一支火把离开了。 祖七走后,这块地方就安静了下来,只有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在这幽深的山林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叶玄和陈斯一直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在山林中穿行了一天,早已筋疲力尽,而且一直没水喝,嗓子也干得厉害,哪还有闲心说东道西。 就在这片寂静之中,时间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里也是一阵幽深。 不远处的一声响动,让陈斯骤然坐直了身子,眼睛紧紧盯着叶玄身后的密林,渐渐屏住了呼吸。 山林的幽静在一瞬之间被打破,当陈斯拔剑出鞘的刹那,十数道高大的身影已经越过了低矮的灌木,冲破黑暗,在四处摇曳的火光中显出了它们真正的面目。 其中一个满脸毛发,身量奇高的黑脸大汉,身着铁甲,手持弯刀,冲在最前面,宛如恶鬼罗刹般,大声嘶吼着,向着拔剑出鞘的陈斯迎面扑来。 叶玄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拔剑应战,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篝火旁的十数道身影便战作一团。 对方明显就是他们身后的追兵,人数至少在十人以上,而且从身手上来看,应该是其中的精锐。 叶玄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偷偷摸摸的潜伏到身旁的,但很显然,对方刚好碰到了祖七不在的这样一个空档,否则,事情绝不至于发展到这般地步。 转念之间,叶玄的身边就围上来了四五道身影,利刃的寒光在他身边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弯刀划破空气的鸣啸不绝于耳。 面对这样的围攻,即便是往日没有受伤的时候,他都难以招架,更何况此刻身疲力竭,旧伤难耐,他就只能持剑边守边退了。 而陈斯那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寒光四处闪耀,刀刃利剑相碰的声音宛若雨点一般密集,在那黑脸大汉的带头下,六七道身影正慢慢将他逼向低矮的灌木丛中。 尽管叶玄利用地形,在对方防守的空档刺杀了两人,但余下的三人却仍然令他无暇他顾,同时,他也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右腿上的病痛在此刻也显得尤为锐烈。 而就在这时,一记重脚狠狠踢在了他的右小腿上,若是往日,叶玄即便接下这一脚也无碍,但此刻他却只觉这一脚似有千斤一般,如一击猛锤碾碎了自己的腿骨,令他持剑防守的阵势顿时崩溃。 叶玄的身形一斜,单膝跪在了地上,同时不忘一剑荡开正迎面劈向他的弯刀。 然而,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当他下一刻有余力再挥舞长剑的时候,那闪着寒光的刀刃,距离他的脖颈已经不过三尺了...... “住手!” 就在叶玄绝望的闭上眼时,暗林深处的一声厉喝打断了这即将斩下的一刀。 叶玄抬眼望去,在刚刚陈斯被逼入灌木的方向,昏黄的火光下,一个身形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之中一小步一小步的挪了出来,正是那个领头的黑脸壮汉。 不过和方才不同的是,他的右臂明显被打断了,此刻悬空虚垂着,而且脖子上还多了一把架着的剑刃,而手持那柄长剑的,正是站在他身旁,比他矮整整一个头的陈斯。 叶玄头上的那柄弯刀终究没有斩下来,而是在陈斯现身的一刹那,便迅速的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而自己手里的长剑也随即被夺下了。 “住手,放了他!不然,他也得死!”陈斯说着,手里的长剑挑了挑,仿佛是在示意那黑脸大汉说点什么。 那黑脸汉子咽了一口口水,随即轻蔑的看向陈斯,用生涩的汉语说道:“哼,我们本就是死士,如果不能抓你们回去,也一样是死路一条!要动手就来吧,哈哈哈哈......” 陈斯听闻,眉头微皱,接着狠狠两脚踢在了黑脸壮汉的腿弯处。 黑脸壮汉一声闷哼,沉沉跪在了地上,而叶玄也感觉,陈斯的这两脚下去后,自己脖子上的刀刃架得更加沉了,已经有了一种皮肤被割裂的痛感。 “你们现在退走,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可能,若是你们杀了他,你们这些人,现在都得死在这!” 陈斯说着,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叶玄身后的三名肃甄兵士,脸上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浅笑,接着对那黑脸大汉道:“再者,你以为,凭我的身手,不能在救下他的同时,杀光你们吗?” 黑脸壮汉听闻,又深深咽了一口口水,半瞪的双眼在叶玄和那三名肃甄兵士间来回不止。 “我只是不愿意冒那个险罢了!既然都可以活下来,何必要闹到两败俱伤呢!”陈斯将手里长剑压得更低,语气中的威胁意味也更浓,一字一顿的道:“怎么样,选一个吧!” 那黑脸大汉闻言,冲着那三名肃甄兵士使了个眼色,随即,叶玄便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刀刃慢慢卸下了。 他也并不回头看,只是站起身来,有些蹒跚的向着陈斯这一方走来。 而在叶玄起身的时候,陈斯也撤下了长剑,黑脸大汉随即站起身来,向着那三名肃甄兵士的方向走去。 冉冉直上的篝火,将陈斯和那三名肃甄兵士的身影投射到密集的灌木丛上,一动不动,宛如泥塑。 而在他们中间,叶玄和那黑脸大汉,正紧紧盯着彼此的一举一动,小心谨慎的向着对方一步步迈进。 其实,叶玄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陈斯持剑的右手有些微微的颤抖,想必之前的那番苦战,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 这也就是说,陈斯刚才的一番话实际上也只是在吓唬那黑脸大汉罢了,他根本无法在保障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杀光这四名肃甄兵士。 所以,他此刻就需要特别防范,若这黑脸大汉突然发难,自己再度落入对方手中的话,事情就没有了任何转机。 叶玄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黑脸大汉,一步,一步,踏得缓慢而又精准,能保证在对方突然出手的时候,自己绝对能安全避过。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四周的密林也越来越静,就连篝火的火焰,似乎都在此刻凝结,不再肆虐。 在二人彼此交错而过的那一刻,叶玄仿佛觉得时间都静止了,四下里一片寂静,静得他都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噼!啪!” 这当然不是他的心跳声,而是篝火中木柴的炸裂声,这声音打破了沉静,似乎也同时打破了这静止的时间。 在感觉到眼角有黑影闪过的时候,叶玄已经一跃而起,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 叶玄的身形迅速移转,堪堪躲过了黑脸壮汉那一条又粗又壮的左臂,但还没有落地,身后的那三名肃甄兵士,就已向他围杀而来。 对方果然是想着要拼死一搏。 所有的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叶玄的双脚稳稳落在地面时,一阵白色的旋风已经飞掠到了他的身前。 “噗” 寒芒闪过,接着便是刀剑刺入肉体的声音,黑脸壮汉不可思议的看了看此刻挡在他眼前的白色身影,接着又看向了没入自己胸腔的长剑,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 然而,下一刻,黑脸壮汉的眉头却是一拧,左手一把牢牢抓住了剑刃。 陈斯见状,也是皱起了眉头。 “杀光他们!” 黑脸壮汉露出狰狞的狠笑,口中吐出这样几个含糊不清的字来,原本动作有所迟滞的另三名肃甄兵士听闻,也更加凶戾的朝着叶玄二人扑来。 陈斯想抽回长剑,可奈何剑刃却被黑脸壮汉死死抓住,根本拔不出来,而此刻的叶玄也是手无寸铁,眼看着手持长刀的肃甄甲士迎面扑上来,只能一步步迅速后撤。 陈斯立马弃了剑,奋力朝着对方三人飞奔而去,但当他徒手制服左边的那名肃甄兵士时,叶玄已被另两人逼得退无可退。 两柄弯刀朝着叶玄横劈而来,他根本无处可避,可就在这一瞬间,那道白色身影将他撞开了。 “锵!”“嘶!” 陈斯用手里抢来的弯刀一扫,荡开了一道寒光,可另一道利刃,却仍然无法避开,从他的左肩处横扫直下。 衣衫被撕裂,殷红的鲜血顷刻间染红了白色的劲装,但陈斯的反击也在这一瞬之间发起。 刀刃以人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闪过,一颗头颅飞起,而另一个肃甄兵士,也仿佛被这一刀割裂了灵魂,身形一软,轰然倒地。 当倒在地上的叶玄回过头来时,这一切已经结束了,他看到的只有陈斯身上腥红的衣衫,和那握着弯刀不住颤抖的右手。 叶玄站起身来,确定这群肃甄兵士都没有活口之后,方才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陈斯身旁,道:“你受伤了!得赶紧止血!” 陈斯的伤在左肩,左手臂显然已经不能动了,叶玄说着,便要去解开陈斯的上衣,帮他包扎伤口。 不过,陈斯却轻轻推开了叶玄,随即回头一瞥,对着身后一处说道:“别躲了,都死光了,出来吧!” 叶玄闻言一愣,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祖七装作若无其事的从一块大石头后面钻了出来,两手提着盛满水的竹筒,在看到这一地的尸体血迹后,不禁“露出”震惊的神色,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还好你们俩没事!” 叶玄见他那浮夸的演技,也不去拆穿,上前取过竹筒,递到陈斯身前,说道:“先喝口水吧,然后把伤口包扎一下!” 陈斯微微喘着气,一把扔掉手里的弯刀,接过竹筒,喝了两大口水后,方才慢慢平复了呼吸,随即向着一片密林中走去。 片刻后,又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柄钢刀。 陈斯将那柄钢刀扔给祖七,道:“这把刀,带回去!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走吧!” 祖七这才反应过来,道:“嗯嗯!是得赶紧走,后面那帮野人又有动静了!” 不过,当他看了看叶玄和陈斯二人后,却又迟疑了:“不过,你们两个,一个腿脚不灵便,一个又受了伤,俺们怕是跑不快了!” “这样吧!”祖七稍想片刻后,接着道:“俺一个人去引开他们,你们两个咧,就乘机先回护临城,最迟三天,俺就去和你们会合,咋样麽?” “你是想一个人跑路,甩掉我们俩个累赘吧!”陈斯毫不客气的揭穿了祖七。 “你这说的啥子话!俺祖七,像是那样的人嘛!” “很像!”陈斯不依不饶。 眼看两人似乎又要斗起嘴来,叶玄点了点头,对陈斯道:“就这样吧,你的伤也要及早处理一下,不然会很麻烦!” “祖前辈毕竟也是祖将军的家仆,若是一个人偷偷跑回去,被祖将军知道了,这后果想必也不是打几板子就能了事的,你说是吧,前辈!” 祖七连连点头:“对头,对头!小娃娃说滴对头!” “前辈最好是将那几只猎犬杀了再行动,不然我和陈斯二人是逃不掉的!” “那是自然滴嘛!” 又简单的商议了一番细节后,祖七便背着一只长弓离开了,叶玄和陈斯则就近先躲了起来。 过了不到两刻钟,密林深处便传来一阵阵的吆喝声,但其中却没了狗叫,想必是祖七已经得手了。 而那阵叫喝声也没有朝着叶玄和陈斯两人这边过来,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远去。 叶玄一直到密林中的喝骂声完全消散,才放下心来,架起陈斯,准备离去。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陈斯的脸色已经变得一片苍白,甚至走路都有一些不稳了。 “这把刀,扔了吧,咱们两个赶路都不容易,何苦还带着这一柄多余的钢刀?” 陈斯在祖七走前,又拿回了那把从黑脸壮汉手里缴获的钢刀,说是要亲自带回营去,所以此刻他们二人身上除了干粮饮水外,还有两把长剑和一柄钢刀,实在有些沉。 至于长弓和箭壶,叶玄看了看陈斯受伤的左肩,觉得已经完全没必要了,所以就扔了,张老九心疼就让他心疼去吧。 “不行,这把刀不一样,得带回去!”陈斯对这把刀却是意外的执拗。 叶玄见他这般执着,也不再多说,搀扶着他向着山林间的黑暗中遁去...... 第一九七章 二人 自祖七引走那群肃甄部的追兵后,他们二人在黑黑的山林中已经穿行大半个时辰了。 方才坐下休息一阵,叶玄觉得周围应该是安全的了,这才做了一支简易的火把,用火折子点燃了。 在昏黄的火光映照下,陈斯的脸色依然显得十分苍白,而这一路以来,叶玄已经发现他的呼吸慢慢变得虚弱了,也曾几次提出要背着他前行,但都被他拒绝了。 此时看来,不能再让他这么强撑下去了,否则,这个林字营将营亲卫中的第一高手,恐怕真的会失血过多而死。 “你伤得很重,我来背你吧!” 这一次,陈斯依然摆手拒绝,但叶玄却并没有理会他,强行将他背了起来,接着道:“得赶紧找一处有流水的地方,为你包扎伤口,否则一切都晚了!” 陈斯的身体的确很虚了,叶玄背他起身的时候,他还是用双手推却了一下,但叶玄却并没有感觉到丝毫力气。 叶玄知道,虽然陈斯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个头甚至比他还要稍微矮一点点,但其武力绝不是自己能抗衡的,平日里,若是被他这么一推,自己决计会有些撑不住,而此时...... 这不禁让叶玄更加担心。 “没想到,你武功那么高,身体竟然这么轻!” 叶玄背着陈斯,越发感觉他的呼吸微弱,于是一边向前走,一边和他说着话,以防他就这样昏睡过去,在这种伤势下,一旦那点仅存的意识被吞没,就真的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你说祖前辈应该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背上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应该不会有事,没了我们两个累赘,以他的本事,在这山林里面,那群肃甄部的追兵估计连他的鞋印都找不到!” “你说你犯得着那么拼命吗?就算林将军给你下了军令,你也没必要这样一根筋啊,我挨那两刀又不至于会死......” “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还不让人背着,强撑着一路走,洁癖有那么严重吗......” 叶玄自言自语的说着,其目的多半是为了让陈斯保持清醒,不至于昏睡过去。 “对了,你为什么要带着这把刀回营?这把刀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背上一直没有传来回应,叶玄不禁有些急了。 “喂!季贤兄!你可千万别睡啊!你要是听见我说的话了,就回个声!”叶玄颠了颠背上的陈斯,生怕他昏死过去了。 “回营了......你就知道了,我觉得这把刀,有问题......”陈斯的声音响起,似乎更多了几分生气:“别颠......很痛......” “有问题?有什么问题?” “我也说不清楚。” “呵!真是。”叶玄松了一口气,接着道:“你腰上是一个什么东西,硬邦邦的,咯着我了!” “匕首!” 陈斯说着,将手伸到自己腰间,调整了一下那枚匕首的位置。 叶玄听闻,这才想起,似乎陈斯一直都是将那把匕首带在身边的,不由得疑惑的问道: “你既然随身带着匕首,为何刚才还要去抢那鲜卑人的弯刀?以你的身手,即便是只以一把匕首应战,也不至于会伤到这般地步啊!” 背上再度沉默下来,叶玄也就只好接着道:“不想说就不用说,不过你好歹给个回声吧,你一直这样不说话,我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 “这把匕首......是我父亲传下来的,很珍贵,但并不能用作实战......” “原来如此!难怪你一直带着!” 叶玄说了一句,没再多想,打着火把小心翼翼的跨过了一道沟壑。 此时他们来到了一处山脚,四周的山林稀疏了不少,抬起头,已经能看到夜空中的弯月和星辰了。 不过最让叶玄感到欣慰的是,在这幽深的夜间,他听到了涓涓的流水声,而且,就是从他们前方不远处传来的。 “前面有水,我们过去吧,得赶紧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叶玄循着流水声,在河边找了一处干燥平坦的草地,将陈斯慢慢放下,靠坐在一块石头上,随即取下自己肩上的雪袍,披在了他身上,道:“你身上很冰,我先在这生点火。” 陈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叶玄手里没有油松,平日里又极少在野外生火,所以,磨磨唧唧的搞了将近一刻钟,才勉强在陈斯身旁升起了一小堆篝火。 陈斯在一旁见叶玄忙得焦头烂额的模样,也不禁摇了摇头,道:“终究还只是个士族纨绔......” “站着说话不腰疼!” 叶玄不满的横瞥了他一眼,提着两个竹筒便去河边打水了。 不一会的功夫,叶玄回来了,手里除了两个盛满水的竹筒外,还捏着一个浸湿的布条,是从他自己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 “先把伤口包扎一下吧,这么久了,不处理会坏事的!”叶玄说着,便要蹲下身,去解陈斯上衣的襟带。 “我自己来吧!”陈斯推脱一句。 “你自己怎么来?你整个左臂都动不了,自己怎么包扎?”叶玄动作顿了一顿,板起脸说道:“你以为本公子多喜欢给你包扎伤口?又不是个姑娘家,让我还有便宜可占!” 陈斯一脸无语的看着叶玄,见那双手又伸了过来,道:“那你好歹把这水先烧热了吧,这么冰的水,清洗伤口不合适!” “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想当年,本公子......”叶玄说到这,忽然停住了,片刻后,才换了一副平和的口气,接着道:“好,那我就先把这水烧热了吧!” 陈斯看着叶玄这突然间的态度转变,心中大为疑惑,他自然不可能知道,叶玄去年一个人从云山南逃回荆州,在那个冰冷小溪边独自拔箭包扎的事情。 不过,他终究也没有多问,只是看着叶玄抓耳挠腮,忙前忙后,正愁闷着怎样把这竹筒里的水给烧热了。 慢慢的,陈斯嘴角露出了一抹浅笑。 叶玄先是准备搭一个架子,把竹筒吊在火堆上空,但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而就这样把竹筒放在火堆旁边烤,他估摸着水还没有烧热,竹筒外面就先起火了,结果想来想去,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直到眼睛一扫,看到了那柄阔刀。 第一九八章 护临小城 不一会,一个支架被搭了起来,阔刀平架在上面,竹筒就正好放在阔刀刀刃上,既平稳,又不至于会被火焰烧到,叶玄也不禁为这个主意而得意的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把刀,还有这样的妙用,哈哈哈!这下不仅有热水喝,而且还可以煮肉吃了!” 叶玄说完,就取出干粮的包裹,拿出几片肉脯,放进了其中一个竹筒内,回头对陈斯说道:“等一会包扎了伤口,你再把这肉羹吃了,估计明天就能自己走路了,这样,我也能轻松不少!” “我很重吗?”陈斯笑问一句。 “你......还真不重!” 叶玄不禁愣了一愣,因为他感觉陈斯刚才的那一笑,似乎看起来怪怪的,总觉得那样子有一点点......柔媚? 幻觉,一定是光线太暗,自己又太疲累了,所以出现了幻觉,自己这么刚正阿直,怎么可能会有龙阳之好呢? 叶玄摇了摇头,接着道:“是我太累了,从金夹谷跑了这么多天,一个人走路都累得不行,更别说还要背着一个人呢!” 说完,叶玄回过头去,又加了一点木柴到火堆里,然后用手摸了摸竹筒,道:“嗯,水快要热了,再等一会就好了!” 叶玄话刚说完,突然觉得脑后一痛,随即眼前一黑,沉沉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当叶玄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一旁的篝火依然烧的旺盛,雪袍也重新披到了自己身上。 陈斯坐在一旁,喝了一口雾气腾腾的热水,见他睁开眼睛,笑道:“你醒了,真是睡了个好觉呢!” 叶玄疑惑的起身,眨了眨惺忪的眼睛,又揉了揉后脑勺,看向陈斯,却发现他身上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好了,不禁愕然道:“怎么回事?我昨晚怎么就晕过去了?” 陈斯不说话,指了指叶玄身后的地上。 叶玄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块手掌般大小的石头,于是拿在手中,掂了掂,感觉的确有些沉。 “你的意思是,这石头把我砸晕的?” 陈斯点了点头,随即递过来了另一个热气腾腾的竹筒。 “这怎么可能?这石头怎么会无缘无故砸到我头上来?” 陈斯又指了指叶玄身后的树,依旧不说话。 叶玄回头看了看,喝了一口热水,满是不解的道:“这石头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这树上怎么可能会有石头?季贤兄,你当我傻吗?” 陈斯的目光移往别处,淡淡的道:“可能......是树上长出来的吧!” 叶玄:“......” “山海经中不就记载过吗!旬石之树,生于北疆......”陈斯继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要不是叶玄回头看了看,这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槐树,差点就信了。 “季贤兄,是你把我打晕的吧!”叶玄打断了陈斯的东拉西扯,紧紧盯着陈斯那不自然的脸色,问道:“季贤兄难不成是在隐瞒什么事情?” “我有什么可隐瞒的?”陈斯神色如常,与叶玄对视着。 “你是女子?”叶玄极不自信的推测道:“你若不是女子,为何要把我打晕了之后,自己包扎伤口?” “呵!”陈斯先是一愣,接着哑然失笑道:“叶掾的意思是,林字营的所有将营亲卫,竟然连一个弱女子都打不过?林将军的眼光就差到如此地步?” 叶玄发现,对于陈斯的反驳,他竟无言以对。 “的确是我把你打晕的!”陈斯这一次倒是爽快的承认了,接着解释道:“不过我可不是女子,只是我的身体有一些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 “什么秘密?”叶玄下意识的问道。 “你是真傻吧!”陈斯喝了一口热水,满脸鄙夷的看着叶玄道:“如果能告诉你,我还会把你打晕吗?” 叶玄发现自己的智商实实在在的被侮辱了一次,于是干咳两声,接着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人体的异样无非就那些,对于你这样的高手来说,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只有一个!你的心脏,应该在右边吧!” 陈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呵!让我猜对了!以前在叶家军的时候,还总是有人说我长得文弱,那是他们没见到你这个长得更文弱的,不然,一定会嘲笑你是个女扮男装的假汉子!” 陈斯笑了笑,淡淡的道:“如果真是那样,他们会死的很惨!” 一早起来,神清气爽,而且今天陈斯的气色比昨天好了许多,叶玄一直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于是,又架起竹筒,煮了几块肉脯,准备当做早饭吃了。 心情好了许多,叶玄也不禁和陈斯开起了玩笑:“其实我也觉得,若是给季贤兄你擦上胭脂水粉,挽个发髻,换上一身曳地长裙,再在胸前塞两个包子,估计也会迷倒一大片痴情儿郎吧!哈哈哈......” “锵”的一声,宝剑出鞘,随即陈斯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怎么,你也想死得很惨吗?” “呵呵,开个玩笑,季贤兄别生气!肉快煮好了!” “这样的玩笑可不好笑!”陈斯用右手擦着剑刃,接着道:“不过看叶掾说得这么头头是道,难不成叶掾以前这么妆扮过?” “怎么可能!”叶玄断然否定,道:“只是以前在洛阳的时候,那些勾栏里的优伶都是这么扮的啊!” “果然还是京都的纨绔呢!”陈斯笑着冷冷的嘲讽了一句。 两人简单吃过之后,便又接着上路了,叶玄登高远望,已经能看到远处护临城里的袅袅辰烟了,此地距离小城,最多不过二十里路了,最晚下午时分,便能进城。 陈斯的气色虽然较昨夜好了许多,但仍旧不堪如此崎岖的山路,每走数里路后,便需要叶玄再背着他休息一段时间。 就这样,两人在下午申时初,赶到了小城北门。 距离他和张老九约定的碰面时间,已经过了一天了,所以,他们一到北门,一直候在此处负责接应的兵士,便将他们引入城内,带到了一处宅院里。 因为数年来的战乱,护临小城中的百姓已经不余百户了,城里自然没有驿馆客栈什么的,一路行来,黄土夯成的街道两边,也尽是一些荒弊的屋舍。 这座宅院同样是座废宅,不过看上去还算整齐牢靠,夏荀和张老九他们才将此处选做了住所。 叶玄先是令人收拾出一间房,安置好陈斯,因为跟自己出来的都是些军汉,粗手粗脚,毛里毛躁,哪懂伺候人,所以便只有请那村民中的妇人先代为照料着陈斯。 晚间吃饭时,叶玄向一行人说了祖七的事情,言明要在此多等候两三日,而夏荀则向他说了村民们的情况。 那些村民们原本以为,叶玄是护临城中主簿家的郎君,可到城中后,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所以这几天以来,一直对张老九他们有一些防备,夏荀担心,这个事如果不尽早解决,可能会有所麻烦。 叶玄听闻,心中有了算计,吃过饭后,去房中看了一下陈斯的情况,便去找那老农和村民了。 那天晚上离开村庄的时候,叶玄并没有对他们多说什么,所以老农和那些村民一见到叶玄,便有些惶恐不安,急切的问道:“小郎君,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叶玄先是对老农揖了一礼,随即解释道:“老丈勿怪,是小辈欺瞒了老丈,小辈并非是这护临城中主簿家的郎君,也是我等连累了大家,但小辈当日立下的承诺依然有效!” “你不是主簿家的郎君?那你是谁家的郎君?”老农依然忐忑不安,而他身后的一众村民也是神情张惶。 “小辈是哪家的郎君并不重要!”叶玄扫视了一圈围在老农身后的村民,接着道:“重要的是,现在大家原本住的村子回不去了,不过,小辈一定会在这护临城中为大家安排一条生路!” “什么?村子回不去了?” “那可怎么办?村里还有两头老黄牛呢?” “是啊是啊,我家的谷子都还堆在柴房里呢!” “在这城里,咱们没有田没有地,怎么活下去啊......” 人群中顿时想起了嘈杂的议论声,叶玄也不得不提高嗓音,再次说道:“过不了几日,便有官军来接管这里,到时候,大家都会分到田产和住房,所以,大家不用太过担心,村里原来落下的东西,找个时间去搬来就好了,但是那里还是不要再住人了!” 众人听闻,这才安静下来,齐齐看向叶玄,眼神中有惊讶也有质疑,他们显然有点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年轻人竟然能让官军分给他们田地和住宅,这几乎已经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了。 这些村民又商量了许久之后,那老农才领着众人对叶玄跪拜叩谢。 叶玄也忙扶起老农,又对众人说道:“这几日,大家先安心在此处休息,等到官军进城之后,再听从安排即可!” 安抚完这群村民再回到房间,已经是亥时初了,简单的洗漱后,叶玄懒懒的躺在临时搭好的床铺上,不一会便倦意上涌,沉沉睡去。 第三日,祖字营的一个副千夫长,领着三百兵卒进了护临小城,担负起了此地的驻守,一同前来的,还有叶玄此前派回去的那三个林字营将士。 尽管叶玄是林字营的将营掾属,但也不是一个祖字营的副千夫长可以无视的。 那姓吕的副千夫长主动来到宅院,拜访了叶玄,并接受了叶玄的建议,将百姓集中安置在城内一处,开拓周围的荒地,分配田亩,确保每一家每一户都能自给自足。 那些村民的生计都安排妥当了,可祖七一直不见回来。 到第五天,依然没有祖七的音讯,叶玄不禁有些不安了,可此时距离自己出营已经将近一个月了,现在任务结束,他也该早些回去向林潇云复命了。 于是,在第六天清晨,叶玄将张老九留在了护临城,继续等祖七的消息,而他则率领着一行人策马回了曲邑。 陈斯和叶玄住在同一个小院,现在他的伤情已经好了许多,不需要再派人专门照料了。 那一把从鲜卑人手里缴获来的钢刀,在陈斯的要求下,叶玄将其转交给了林潇云,不过,对于这一把刀,他一路上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除了特别锋利之外。 叶玄回到曲邑后的第三天傍晚,张老九出现在了小院门口,一声不吭的递了一面布条子到叶玄手中。 展开一看,上面歪七扭八的写着:“六个猪肘子,腊月二十八前,送到祖字营。” 叶玄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 此时,数百里之外的青州,一场薄雪刚过,天色阴暗,夜幕将至。 偏僻的山道上,几匹战马打着鼻息,刨着蹄子,静静的候在一旁,但是,它们永远也等不回自己的主人了。 不远的山道拐角处,横七竖八的躺着六七个黑衣人,身上血迹斑斑,全然没了生机。 一名青衣女子手持染血长剑,立于这一片尸体中间,微微喘着粗气,看向坐于道旁同样喘着气的男子,道:“公子,这些人......” “是琅琊王氏的人!” “琅琊王氏的人为何要杀公子?” 男子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取出衣襟前的一枚玉佩,轻轻抚摸着,思忖了良久后,才又道:“不太清楚,但前面应该还有死士在等着我们,我们不能从青州回去了!” “那我们怎么办?”女子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忧虑。 男子不答,随即忽然笑问道:“琴儿,你愿不愿意随我去闯一闯那龙潭虎穴?” “当然愿意!”名叫琴儿的女子也笑了,道:“公子去哪,奴家便去哪!” “好!那我们便经由济州,去陈邑,闯兴山,然后再回幽州!” 男子说罢,起身,收剑,然后上马,领着女子又踏上了向西的路途。 ....... 五日后,建康城。 冬日阳光温暖和煦,一座毗邻河流、幽静雅致的宅院内,此刻正张灯结彩,过年的气氛欢庆而又浓郁。 在半空中摇曳的灯笼上,是以黑色笔墨书写的一个正楷“王”字。 此刻灯笼下方的书房内,一位发髻斑白的老者正襟危坐,手里握着一支两尺来长的紫玉狼毫,正在洁白的宣纸上写着什么,而在他的旁边,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向他禀报着: “老爷,户曹的袁侍郎已经在前厅等了两个时辰了,还有礼曹褱长吏,也等了一个时辰了,还有兵曹启胥员外郎.......” “你问了没有,他们今日来,是为何事?”白发老者手下笔锋不停,头也不抬的问道。 “下奴问过了,袁侍郎说,今年冬季扬州一带的雪灾需要朝廷拨银,这赈灾银两的分配还需要老爷您来指点,而褱长吏是想请教老爷,今年除夕,宫中的席宴赏赐,是否需要办得盛大一些,至于启员外郎......” “行了,老夫知道了!”白发老者轻轻搁下笔,打断了管家的话,看了看自己刚刚写完的笔墨,满意的点了点头后,才又接着道:“去告诉他们,老夫早已不是朝廷的丞相了,有什么事去向周丞相请教即可,若还有问题,也可直接禀明陛下,老夫帮不了他们!” “是,下奴明白了!”管家说着,便要退下。 “对了,兰家那边近来有什么动静?”白发老者叫住了管家,又问道。 “禀老爷,兰家那边近来一切如常!” “太尉府呢?” “也一直盯着,没什么动静。” “好,一直盯着就好,你先下去吧!” “是,下奴告退!”管家恭恭敬敬的揖了一礼,随即退出了书房。 过了小半个时辰,另外一位更加年长的管事进了书房,恭敬的对白发老者俯身行了一礼后,奉上一封信笺。 “老爷,青州来信,慕容阁转道去了济州,照目前来看,是奔着陈邑兴山的方向去的,具体的情况,王昊少郎君都已经写在信里了!” 白发老者没有说话,打开信读完后,便将它随手扔在了一旁的炭火盆里。 明亮的火光燃起,信纸在顷刻间化为一堆黑色的灰烬。 “告诉王昊,盯紧慕容阁,现在还用得上他!”老者就这样简单的交代了一句,随即一挥手道:“行了,下去吧!” “是,老奴告退!” 此刻,书房里除了远处侍立的两个丫鬟外,又独剩白发老者一人了,他睁着一双眼角满是皱纹的睿目,抬头望向窗外,望向天际的尽头,以一种常人难以琢磨的语气说道:“慕容阁啊慕容阁,希望老夫为你安排的路,你还喜欢,可别让老夫失望了!” 低头,目光又落回窗前的紫檀席案上,凝思良久后,似有些落寞的深深叹了一口气。 席案上,那张洁白的宣纸已被墨迹铺满,正楷字体方正刚直,笔力遒劲,恰如写就的这首诗一样: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满头银丝的王燮握紧老迈干瘦的双拳,口中念着这一句诗,撑着案几,缓缓站起身来,随即推开要上前搀扶的丫鬟,摇着蹒跚的步伐,独自走出了书房...... 第一九九章 除夕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 无以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每年的腊月二十之后,对于华夏人来说,是一年中最让人期待的几天,即使是在军营之中,也抵挡不住这种一天浓郁过一天的年味。 腊月二十三的祭灶,始自前汉宣帝时,传到今天,也有三百余年了。 每年祭灶,一般寻常家户,置办酒宴,邀亲访友,歌舞娱乐,都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在这前线的军营中,无论是谁,今天总会有一些心头痒痒,想搞点事情。 虽然各营将官一再压制这种过节的气氛,但无论哪个营,总能看到两三个油腔滑调的老兵,围在营中一角,偷着一边喝酒一边吃肉。 而且,据叶玄观察,就连将营中一向不苟言笑的邵为将军,那平日里用来装水的水囊,在今天都被偷偷换成了酒。 不过,这也让叶玄平日里单调乏味的巡城工作多了一份乐趣,每当他看到两三个兵卒鬼鬼祟祟的蹲坐在一个角落时,就会大摇大摆的走过去,然后故作严肃的轻咳两声,立即就能换来一堆烤得香喷喷的各种肉食。 对于这些老兵们的“贿赂”,叶玄也一向是来之不拒,心安理得的收下了。 毕竟,独乐乐不如同乐乐,而且看着他们塞给自己后,那满是心疼的笑脸,叶玄也更加觉得好笑,这种孩童般的可爱神情出现在一帮三四十岁的大汉们脸上,竟毫无一丝违和感。 当然,那帮老兵们好不容易弄来的烤肉,叶玄也不会无情的全部带走,往往只拿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余下的还是都还给他们了。 再怎么说,今天也是过节,还那么一丝不苟的遵照军中律令来办事,就难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更况且,以这帮老兵的尿性,若是在江南驻地,碰到今天这样的日子,恐怕早就溜出军营,跑到烟花之地风流去了。 而此时在前线,只要不捅出什么大的篓子,或是在值岗的时候偷吃偷喝,严重触犯军中律令,叶玄自然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宽容,在那一个个吃得满嘴是油的老兵们眼中,简直比亲兄弟还够意思,于是往后几日,叶玄在巡城的时候,竟愕然的发现,不时都会有老兵向他微笑着拱手示意。 对此,叶玄也只是轻轻一笑,不会多想。 兵家中虽然有“慈不掌兵”的说法,但叶玄更愿意在军中看到那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将士情谊。 不过,也只有把握好这两者之间的度,才能被称之为良将。 至于那些老兵们供奉上来的烤肉,叶玄则全部带到陈斯房间去了。 经过几天的休息,陈斯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只是因为当初失血过多,身体还有点虚,需要躺在床上静养——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反正叶玄是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他左肩上的伤势情况。 所以,这些天的饮食,一般都是叶玄巡城后给他带回来,有时,也会是让赵方送回来。 而叶玄在这几天也渐渐发现,似乎从金夹谷回来后,他和陈斯的关系就已经变得十分融洽了,那个起初觉得一根筋的将营亲卫,不知不觉间,竟成了他无话不谈的死党。 虽然这个死党有时候会很莫名其妙,但在最关键的时候,总是很值得信任的。 至于林潇云的意思,是陈斯这最近的一个月都不用去将营值守了,先把伤势养好再说,而这一次的任务,也都给他记在功劳簿里了,日后的奖赏少不了的。 腊月二十九这天,叶玄巡城回来,手里照样多了一提熏香流油的烤肉。 叶玄将烤肉和饭菜放在床前的几案上,随后和往日一样,在案几另一侧坐了下来,姿势慵懒的长长出了口气。 “哎!好累啊!明天就除夕了,还要巡城呢!” “叶掾除夕准备怎么过呢?不去云山吗?”陈斯半靠在床上,笑问一句,随即挑出一块较小的烤肉,吃了起来。 “不去!”叶玄摇了摇头,道:“还是去甫丘,父亲和叔父都在那边!” 不能和伊娄林一起守岁,对叶玄来说,心里的确有一点遗憾,他也曾想过,是否可以在除夕那天,请伊娄林兄妹二人一起到甫丘做客。 不过,稍一斟酌,便发现此举大为不妥,也就只好作罢了。 最近几天,洛阳附近,一定会有许多肃甄部的密探,虽然不至于会有什么危险,但若是让他们察觉云山与五营军关系其实匪浅,那无疑也是害了伊娄部。 而从护临城回来后,叶玄也去了一次云山,不过那一次并没有多说除夕的事情,只是打着查看暗探的幌子,两人倾诉了一番将近一个月的相思之苦罢了。 话又说回来,伊娄族人在塞外本就没有除夕这个节日,对他们来说,那一天和平常根本没什么区别,所以叶玄便打算在三十那天去一趟云山,然后在天黑之前赶回甫丘就好了。 “就不怕那位伊娄小娘子怪罪你?” 陈斯一句话,将叶玄快要神游到云山的思绪又拉了回来,脸上笑容更甚,却是满满的戏虐。 叶玄不满的瞪了一眼陈斯,并不回话,随后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陈斯又吃了一口烤肉,问道。 “哦!没什么!就是刚才忘了告诉你,这些小块的烤肉,是老鼠肉!” 陈斯咀嚼的动作顿时僵住了,看了一眼手里还剩下一小半的烤肉,又看了看叶玄,表情从呆滞到震惊,再到恼怒,一一变换,十分精彩。 “你怎么不早说!!!” “是你自己吃得太快了!怪我咯?” “叶景之,你小子是故意的吧!” “怎么会呢!虽然你上次打晕了我,但你看我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叶玄十分痛快的说着,也从案几上的碗里挑出一块较小的烤肉,咬下一口,接着道:“这是竹鼠肉,本来就可以吃的!嗯!你别说,烤得还真香,肉也挺嫩的!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洁癖太重了!一个大老爷们,在战场上还这么多讲究!” “你......你给我等着!” 陈斯一边恶狠狠的说着,一边满脸嫌弃的将那还剩下小半块的竹鼠肉扔回了碗里。 “这块大的是兔子肉,你可以放心吃!”叶玄指了指另一块大的烤肉,说道:“你先吃吧,吃好了再叫我,我回房休息一会,很累了。” 说完,叶玄站起身来,走出房间,还随手顺走了那块陈斯扔回碗里的烤肉。 随军征战四五年,他身上早已磨掉了那份世族公子的高傲,多多少少带了些**的性子,所以,对于吃剩食这样的事,叶玄早就不在意了。 更何况,他刚才看着那块烤兔腿肉,可是暗暗咽了好几口口水呢! 就算是临近年关,这样的美味在军营中也不是寻常能见到的,而比起那粗饭咸菜来说,简直是人间绝味了! 如果不是陈斯为了救他受伤,现在正需要补一补身子,他绝对会一个人躲在房中,把这烤肉吃到连渣都不剩,就算陈斯是他死党,都不会分到一根骨头。 陈斯没说什么,也没有点头,因为火气还没有完全消下去,而一直到叶玄走出房门后,他似乎才注意到什么,怔怔的看着案几上那个少了一块烤肉的碗,良久没有反应过来...... 除夕的这天上午,叶玄照例在巡城后给陈斯带回了一大堆好吃的,随即他便策马出了曲邑小城,向着云山而去。 叶玄现在已经是云山伊娄部的常客了,那营寨中值岗的族人见了他策马前来,还是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连头都懒得探出来看一下。 叶玄也是轻车熟路的来到那一座木质宅院前,将缰绳递给迎出来的老奴后,便大大方方的向着厅堂而去。 “咦?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今天不是除夕吗?”伊娄染正调试着手里的长弓,见叶玄走了进来,不禁诧异的问道。 满脸欢喜的伊娄林正欲接过叶玄手里的长剑,听到伊娄染这么一说,不由得也回头问道:“除夕?除夕是什么?” 伊娄染自然不会给她解释除夕是什么,于是叶玄又像上次一样,从除夕的起源说起,到神话传说与中土风俗,一一讲解,十分详尽。 就连一直在旁边调弓的伊娄染都听得连连点头,至于究竟是为什么点头,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伊娄林则听得格外认真,当她听到那头凶恶的妖兽“夕”因为惧怕竹节的爆裂声,而被百姓们赶跑时,不禁哈哈大笑。 “那么凶恶的一头妖兽,不怕刀枪,不怕弓箭,却怕这竹节爆炸的声音,真有意思!我猜啊,这‘夕’的耳朵一定特别特别大,而且还是朝天竖着的,对不对?” 叶玄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我又没有见过‘夕’!” “你都没见过‘夕’,那你今天除什么夕啊!也不带我去玩......” 伊娄林嘟囔一句,似乎是叶玄刚才说除夕夜是一家人团圆守岁的日子,却因为没有她而有一点点不高兴的样子。 “咳咳!”伊娄染狠狠咳嗽了两声,瞪了一眼伊娄林,道:“我还在旁边呢!你就不能矜持一点吗?” 伊娄林一听,不乐意了,反驳道:“你在一旁怎么啦!我在你们俩面前还不能想说什么说什么吗?那得多委屈啊!” 叶玄闻言,只是笑了一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伊娄林本就是塞外女子,这份坦率和直爽,正是她的本性,倘若真让她端庄矜持,对自己相敬如宾,那反而会让叶玄觉得不自在,生出一种距离感来。 伊娄染摇了摇头,拿着手里的长弓出去了,独留二人在这厅堂之中。 而伊娄染一出去后,伊娄林就坐到了叶玄的对面,双手撑着脑袋,笑嘻嘻的看着他,道:“真的不能带我去啊?” 叶玄点了点头,些许无奈的道:“这一段时间,甫丘和曲邑周围有很多肃甄部的密探,若是被他们察觉到了什么,云山就危险了!” “好吧......”伊娄林撅着嘴,喃喃道:“这肃甄部真是可恶!那你想带我去吗?” 叶玄牵起她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轻轻笑道:“如果不想带你去,那我今天干嘛还要专门跑过来一趟呢!” “嘿嘿!”伊娄林心满意足的一笑,随即岔开了话题:“你说除夕之后是什么?是什么节来着?” “春节,也叫元日,是新一年的开始,也是冬天的结束,春天的开始!” “这一天,真的是中原所有的人都会庆贺吗?” 伊娄林眼睛一眨一眨,似乎有一些不相信,她虽然没有像她的阿兄一样,游历九州,但她也知道中原的广袤,晋人更是不知道比伊娄部的族人多多少。 “嗯,华夏九州,所有炎黄子民,上至天子,下至农民,都会在这一天庆贺春节的到来,这是普天同庆的日子!” 伊娄林有些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道:“还是难以相信,九州那么大,那么多晋人,怎么都知道那一天是春节呢?而且还那么准时?” 在她的记忆里,冬雪消融后,野花绽放,那是春猎,而每年的第一场大雪之后,是冬猎,但这每年最为特殊的两个日子,却完全是依赖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至于其他的重要时日,甚至连自己的生日,都要依靠着巫祝的卜算才能知道。 从来没有哪个日子,能像叶玄口中所说的那样,无论晴天还是雪天,这一天都是除夕,而仅仅一夜过后,春天就来了...... 叶玄知道,其实伊娄林对于这些中原历法的理解,甚至还比不上那个小村里的老农。 因为,这根本无关身世与眼界,也无关聪明与愚笨,这是一种传承,一种跨越数千年的文化传承,一种随着血脉而流传下来的生存智慧。 文明与野蛮,也永远不是指国人性格的谦逊与暴虐。 而这种传承,险些因为中原大乱,诸胡的肆虐而断绝。 不过,诸胡之中,也有一些例外,如建造了这一座晋式宅院的伊娄染,和眼前这位正望着自己,满眼惊奇的少女。 叶玄笑了笑,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接着向伊娄林讲解道:“每年都会有专门的官员来编撰记录时历,同时通过地方官府昭告天下,百姓则以历法和节气为准,耕作生息,而每到重要的节日,朝廷也会有大规模的祭祀和活动,与民同乐。” 叶玄又接着从春节讲起,依照以往在洛阳时的记忆,从初一的燃爆竹、贺岁、贴画鸡,到初二的祭财神、姑爷节,一直到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和赏月。 只是说到最后,竟不由得又想起了如今洛阳城内的一片残景,语气中也渐渐染上了一份失落与感伤。 感觉到手掌上传来的温暖,叶玄低头看去,伊娄林那精致修长的双手,已经握紧了自己的右手,再抬起头来,迎上一对满是柔情的双眸。 “我也想看洛阳城内的花灯和游龙,那一天,会很远吗?” 叶玄怔怔的看着她,片刻后,两双手握在了一起,轻声道:“不会很远了!” “咳咳!”就在这时,一声极不和谐的咳嗽打断了两人间的气氛,伊娄染那粗犷的嗓音在门口处响起:“小林啊!槲镰家的二小子今天又送过来一颗玛瑙,你要不要啊?” 叶玄被伊娄染这冷不丁的一声咳嗽吓了一跳,正欲抽回手,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此刻被伊娄林牢牢抓住了。 叶玄有些诧异的抬眼望去,却见伊娄林正气鼓鼓的瞪着伊娄染,吼道:“我不是跟珂奴说过了吗?不管谁送东西过来给我,一概不收!” 叶玄闻言,也回头看去,却见伊娄染手里正把玩着一块精致的玛瑙,笑得意味深长,顿时就明白了这位大单于的想法。 “你再这样没事找事,我就把那件事情告诉阿嫂!”伊娄林这时已经松开了叶玄的手,两手抱于胸前,有些生气的冷哼了一声。 伊娄染一听,也立马换上一副笑脸,道:“别别别!小林你别生气,我就是拿来看看,马上就让珂奴给人家里还回去!” 一边说着,还一边识趣的唤来了珂奴,把那枚玛瑙又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了。 “哼!他就是故意的,你别理他!”伊娄林斜着眼看了看伊娄染离开的方向,语气仍然有些不满。 叶玄笑着道:“可以理解,伊娄大哥也是为你好,担心你以后会受欺负!” 伊娄林抿了抿红唇,没有否认叶玄说的话,只是道:“那你以后会欺负我吗?” “你觉得呢?” “会不会?” “不会!” “嗯!”伊娄林甜甜一笑,点点头道:“我也觉得不会!” ....... 太阳渐渐斜向西边,叶玄估摸着时间快到申时了,也就要告别去往甫丘了,临走时,依然是伊娄染送他出的宅院,而伊娄林和往常一样,已经在小山坡的另一侧等着自己了。 冬日的阳光下,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叶玄闻着鼻尖的幽香浮动,只觉得心中被满满的暖意填满。 “你上次的任务,其实很危险吧!” “没有的事......” “别瞒着我。”伊娄林打断了叶玄的话,将他抱得更紧了,轻轻说道:“其实我能感觉到,你若有危险,我心里就会很不安的,我能感觉到......” 叶玄闻言,也慢慢抱紧了伊娄林,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笑着道:“好,以后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了,更不会让你担心的!” 伊娄林因为叶玄的那一吻脸颊顿时变得通红,虽然她性子坦率直爽,但这样亲昵的举动,还是她第一次经历,心一直突突跳个不停,甚至连呼吸都有些紊乱了。 她甚至有些不敢再抬头看叶玄,语无伦次的道:“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天黑了可能就不安全了......” 叶玄点了点头,松开伊娄林,笑着道一句:“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过几天我再来。” 伊娄林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上了马,然后点了点头。 叶玄策马离去,而伊娄林则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后,方才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那块吻痕,痴痴一笑,甜蜜而又羞涩...... 第二零零章 承平元年(上) 冬日落山,夜幕降临。 当叶玄策马来到甫丘时,时间已是酉时一刻了,军寨中也已经燃起了几堆明亮的篝火,远远看去,染红了半边天色。 叶玄来甫丘的次数不多,再加上此时只是穿着一身常衣,因此,在军寨前便被值岗的哨兵拦了下来。 在出示了林字营将营掾属的腰牌后,才得以进入营寨。 将马递给一旁上前的兵士安置后,叶玄便看见利无极正向着营寨大门的方向走来。 “哈哈,公子今天来的有些晚了,大老爷正差我去找你呢!”利无极笑着对叶玄拱手一礼道。 “有点事情,来晚了,爹和叔父呢?不会席宴都已经设好了吧?”叶玄迈步向着将帐的方向走去,而利无极则落下两步,跟在后面。 “大老爷和二老爷都在将帐了,营中的诸位将军也都在,席宴倒是还没有设好!”说着,利无极嘿嘿一笑,接着小声道:“大老爷见公子还没到,可是专门推迟了席宴的时间呢!” 叶玄闻言一笑,道:“那可真是让众位将军久等了,我进去了还得赔个不是才行!” 两人边走边说,抬眼已到了将帐。 叶玄掀开帘幕,进入帐内,只觉一股暖意迎面扑来。 帐内此刻正围坐着十数名身披金色战袍的将官,而坐于最上首位的自然就是叶凌了。 见叶玄走进来,叶凌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后,便又继续认真听起了下方将官们的禀告: “近段时间在洛阳以西的一带,经常发现有小队的游骑,应该是肃甄部的探子,而且这两天还越来越频繁了。” “要过年了嘛!”坐在众将官中的叶常接了一句,道:“可能那帮野狄子也想趁着年关过来捞一把?” 叶常笑着说完,另一位中年将官接话道:“捞一把绝对是捞不到了,给咱们送几匹好马过来倒是很有可能的!” 说罢,众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而叶凌笑过之后,还是道:“这段日子,各部要比往日更加戒备,平日里的练兵也不能有丝毫懈怠,众将士都要有随时能提剑杀敌的完全准备!总之一句话,凡有荒驰军备者,不问结果,一律军法处置!” “遵命!” 众将一一抱拳应是,而叶凌则看向刚刚禀告的那名将官道:“肃甄部的探子那边,最好什么时候能抓两个舌头回来,不过动静不要太大!” “末将明白!” 言罢,众将又开始提起练兵的一些事物,而说的最多的,是战车阵的训练。 自上次洛阳城下一战后,那从曲邑组装出来的三百战车,便划归至了叶凌的前锋营。 虽说汉末以来,战车在疆场上已慢慢被重甲骑兵所替代,但对于防护十分微弱的鲜卑步卒而言,战车阵和轻骑的搭配,依然能成为他们可怕的梦魇。 而眼下,前锋营的将官们所议论的也正是轻骑与战车的配合问题。 小半刻钟后,叶凌起身笑道:“天色已经黑了,今天到此为止吧,今夜是除夕,我叶凌与众将士一同守岁!” “好!” 营帐内爆发出一片喝彩声,上一刻还一脸严肃的众将,此刻无不神色振奋,簇拥着叶凌向帐外走去。 叶玄在进来后,见众人商议军务,自然不会上前打扰,于是就一直站在营帐的入口处,此时见叶凌走来,俯身行了一礼,道:“父亲,叔父,孩儿来晚了!” 叶凌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道:“行了,席宴快要开始了,你和景恒一起去安排一下吧!” 叶玄直起身后,又对前锋营的众位将官抱拳团团行了一礼,语气恭谦的道:“晚辈叶玄,见过各位将军!” “公子客气了!” 众将都笑着抱拳回了一礼后,随着叶凌出去了,而此时叶坤凑了上来,笑着调侃道:“我从南阳赶过来,都比你来得早,看来你在林字营还真挺忙的嘛!” 叶玄也应声道:“嗯,林字营事物是挺忙的!” “嘿,给你根杆,你还真顺着溜下去了!”叶坤没好气的横瞥了他一眼,接着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先去了云山,再过来这儿的!” “咳,咱们先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吧,别到时候落下什么!” “哎,景之,我说你不会真的想娶那个胡女吧?” “什么胡女晋女的!”叶玄有些不满的瞪了一眼叶坤,道:“以后嫁到我叶家,就是我叶家的女子!”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也管不了你,不过我可得提前知会你一声,虽然大伯对这件事没什么看法,但我父亲可是意见大得很!” 叶坤虽然比叶玄大几个月,但自小以来,叶玄所表现出来的心智都比叶坤成熟,久而久之,他那个兄长的架子,早已端不起来了。 叶玄看了看叶坤,微微叹了口气,道:“叔父是为了叶家的清望,我能理解,不过我也不会让他为难的,你放心吧!” “你心里有数就好!” “你有什么看法呢?” “我能有什么看法!换做是我,喜欢就娶回来咯!家族的名望固然重要,但以我的聪明才智,怎么也能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吧!实在不行,金屋藏娇也可以啊!你说是不?” 叶玄摇了摇头,没理会他不切实际的乱侃,金屋藏娇不切实际,他说他自己有聪明才智,更不切实际。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很快就来到了军寨中的伙房。 今晚除夕夜,伙房的食物也十分丰盛,羊肉、驴肉、野猪肉、野兔肉,各种山林野味,应有尽有,就是在这寒冬腊月,蔬菜没有多少,只有一些蜜饯干果,充当一下零食。 “将帐的席宴伙食都备好了吗?”伙房中的杂音有些大,叶坤敞开嗓子喊道。 话音刚落,一个裹着头巾的掌勺中年人一路小跑到叶坤面前,笑道:“官爷,都已经准备好了,现在要送过去吗?” “嗯,现在就送过去吧!”叶坤说着,拧下身旁的一个鸡腿,边吃边在伙房内查看起来,叶玄跟在他身后,吃着他递过来的另一个鸡腿,也一路看看还有没有需要特别准备的。 两人回来时,将帐前已经摆了两排席案了,而在席案的后方,还拉起了两道帷幕,用以遮挡寒风,因为不会下雨,所以头顶没有棚盖,抬起头就能看到夜空中的一弯新月和点点星辰。 叶玄和叶坤二人在这一帮前锋营的将官面前,都是小辈,所以自然坐在了靠下方的位置。 一刻钟后,一名伙夫前来,在两排席案的中央燃起了一堆篝火,随即,两名军汉抬着一只七成熟的烤羊,架在了篝火之上,各式各样的菜肴也纷纷被端上各人面前的席案。 叶玄大体扫视了一圈,众人席面上的菜肴都是一样的,一只闷熟的野鸡,一盘从野猪身上切下来的烤肉,一盘兔肉和一盘羊肉,另外还有一碟“五辛盘”。 “五辛盘”是以五种辛辣菜肴,如葱、蒜、椒、姜、芥,做的一种拼盘,按张仲景的《伤寒论》中所言,此五种菜肴都有着杀菌驱寒的功效。 不过,人们在元日做五辛盘,更多的是因为“辛”与“新”的谐音,图个吉利罢了。 按照惯例,这原本应是明日立春时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肴,但如今在沙场前线,今夜能平静的守岁都来得不甚容易,哪还能像常人一般,一直从三十庆贺到元宵呢? 所以,这菜肴也自然就提前摆在了守岁的席宴上了。 “上酒!” 叶常大喝了一声,随即,十几坛酒被陆续抱上了众将的席面,虽然不是新春常喝的屠苏酒,但只要是酒,在军营中就是好东西。 叶凌提起酒坛,一掌拍开封泥,给自己斟满一碗,站起身来,扬声道:“这第一碗酒!” 叶凌说着,忽然停了下来,扫视了一圈在座众人后,张了张嘴,但许久没有说出下一句话来。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一番心绪,才又接着道:“如今我等就在洛阳城下,这第一碗酒,敬先帝,敬故太子司马勤,敬故丞相李雍,敬虚公虚肖染,敬虚衍,敬赵尹......敬永嘉六年所有死守洛阳,鏖战江北的晋军将士!” 说完,一碗酒洒下,浸入地面的泥土之中,留下一道泛着黑的印记,众将见罢,也纷纷起身,将自己面前的酒洒入尘土之中,场上除了铠甲的拨动声外,无任何杂音。 叶玄也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眼角,站起身来,遥望着北方的洛阳方向,将那碗酒慢慢洒在了面前的泥土中。 随后,又一碗酒斟满,被叶凌平平端起。 “这第二碗酒,敬陛下,敬越王,敬辅国大将军安之敬,敬左右使,敬永嘉七年北伐以来,所有拼杀疆场的五营军将士!” “敬所有五营军将士!” 众将异口同声的应道,随即一齐喝干了碗中的酒。 叶凌再斟满一碗酒,端起道:“这第三碗酒,敬在座的各位袍泽弟兄们!” 叶凌一口喝掉碗中的酒后,众将士都还有些愣神,但短暂的安静后,不知谁带了头,众人纷纷面朝上位,举酒道:“末将敬叶公!” “今夜除夕,各位将士放开吃,放开喝,我叶凌陪着大伙一起守岁!” “多谢叶公!” ...... 军营之中,毕竟不比朝堂世家,虽然没有歌舞助兴,但席宴上的氛围依然热闹非凡,而且更多了几分豪放和粗犷。 叶玄作为晚辈,又任职于林字营,这些将官虽然知道他和叶凌的关系,但也没有过多的找他喝酒,偶尔几杯,也多是一些礼节上的往来而已。 至于叶坤攀他喝的酒,除了第一碗之外,后面的一概不理。 而叶坤因为常来前锋营,性格又比较随和,所以那些比他年纪稍长的千夫长们,纷纷找他喝酒。 于是,没多长时间,叶玄再看向叶坤时,便发现他的脸已经通红了。 儿子如此,老子更好不到哪去。 叶常喝酒还是那般豪放,一碗接着一碗,和身旁的将官喝得不亦乐乎。 不过,好在有那帮将官们缠着他喝酒,不能脱身,否则酒兴大发,又跑过来勾搭着叶坤的脖子,逼着他叫“哥”,那清醒之后,不知道还敢不敢见人。 席宴到一半的时候,叶常说话时舌头已经开始打结了,模糊不清的说道:“哥,众位兄弟,这酒......没了,我再去拿一点来!” “汗,何必劳烦叶将军你亲自去,随便叫一个人去拿不就好了,咱们接着喝!” 叶常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满脸醉态的道:“不行,那酒是......是我专程收藏的绥阳屠苏酒,那味道,嘿嘿......我这就去取来给弟兄们都尝尝!” “还是让别人去吧,叶将军你走路都走不稳了,在这等着就好了!” “谁说老子走不稳路了!”叶常一挥手,口齿不清的叫嚷道:“老子还能再喝五坛酒,你们信不信,老子......可是千杯不醉,就算你们全趴下了,老子......算了,老子去拿酒!” 叶常说罢,摆了摆手,东摇西晃的向外走去,双腿都几乎绞到了一块,然而刚踏出去,一阵夜风袭过,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趴在了地上,起了鼾声。 席宴上先是一静,大伙满脸愕然的循着鼾声望去,随即便笑得前仰后倒。 叶凌看着叶常趴在地上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对红着脸的叶坤道:“景恒,扶你父亲下去休息吧!” “嗯......是,大伯!” 叶玄在一旁,看着叶坤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又看着他摇摇摆摆的走出去,不禁有些担心,问道:“你没事吧?要不我去?” 叶坤一挥手,似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这有什么事!你也太小瞧......我的酒量了吧!” 叶玄看着他在地上拖动的双脚,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刚走到叶常身旁,又一阵夜风吹来,叶坤的双腿也是一软,随即就趴在了地上。 两人趴得如出一撤,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一会,地上的鼾声变成了两道,相互映衬着,像是在比试一般,而席间的众将士又是一愣,而后笑声也更加欢快放肆了...... 第二零一章 承平元年(中) 相较于甫丘的热闹而言,此时南阳城中的主帅府邸内,气氛就显得清静了许多。 那间司马徽平日里处理政务的大厅,此刻虽然也是烛光满堂,但却只有寥寥五张席案。 坐于最上方的司马徽举起酒樽,对分坐下方两侧的序瑀和安书文道:“自五营军迁入荆州以来,咱们四个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呢!还以为今年除夕有个机会,没想到又少了兰左使,哎!” 安书文点头笑了笑,道:“是有几年没在一块喝酒了,以后会有机会的,兰左使也早晚会回来的!” 序瑀也轻抚胡须,笑着道:“没错,早晚还会重聚的!来,殿下,今日除夕,臣等敬您一杯!” 话音刚落,虞青也站起身来,举着酒樽道:“对,日后定会再聚的,今夜除夕,孩儿敬父亲一杯!” 还在数着盘里有多少颗蚕豆的虞姝蕊也被虞青拉了起来,举着盛有果汁的琼杯,跟着应和了一声。 “哈哈哈,对,重聚之日便是北伐凯旋之时!”司马徽闻言大笑,接着道:“让我们干了这杯酒,敬这一年来的北伐,也敬所有冲锋陷阵的五营军将士!” 四人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而虞姝蕊只是轻轻抿了一口,便放了杯子,坐下来接着用筷子继续数蚕豆了。 一直站在司马徽身后,宛如一尊泥塑般的亲卫大统领武升,闻着这满屋的酒香,不由得看了看屋外的天色,随后,微不可见的轻轻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水囊,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意。 而守在厅门外的武二,此刻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探头看了看堂内那些还冒着热气的菜肴,深深咽了一口口水后,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厅堂内,几巡酒过后,司马徽、序瑀和安书文三人开始聊起了过去的往事,虞青见自己插不上话,于是转头用筷子敲了敲虞姝蕊的席面。 “哥,现在别打扰我,还有一点点就数完了!” 虞姝蕊头都没有抬,只顾着用手里的筷子将盘里的蚕豆,从一侧扒到另一侧,此时都已经扒了一大半了。 虞青也不理会她,只是自顾自的小声问道:“小妹,你觉得叶掾这个人怎么样?” 虞姝蕊闻言,手里的筷子立马停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虞青,愣愣的回道:“你说那个姓叶的?什么怎么样?” 虞青轻咳一声,沉吟片刻,才又接着道:“就是,就是你觉得这个人可靠吗?” 似乎是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城墙上被戏耍的经历,虞姝蕊咬了咬牙,冷哼一声道:“不可靠,都是坏心思!” 不过,话刚说完,她又想起了那次行刺时的场景,不禁心中有些愧疚,接着低下头,轻声道:“不过,好像有时候又挺可靠的!” 虞青有些无语的看着她,欲言又止。 “大哥,你问这个干嘛?他可不可靠关我什么事?”虞姝蕊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不过因为烛光的缘故,虞青并未发现。 “没什么!”虞青装作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眼睛看向一边,又接着道:“对了,你上次送叶掾的那治伤药是哪来的,效果挺好的,还有吗?” “那个没有了!”虞姝蕊很果断的摇了摇头。 “真没有了?” “真没有了!再说,你的伤不都已经快好了吗?难道你又受伤了?”虞姝蕊说着,神情开始担忧起来。 “没有没有!”虞青摆了摆手,道:“我只是在想,那治伤药效果如此优良,若是能备上一瓶,日后用处也是挺大的!” 虞姝蕊似有些明白的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瓶药是我专程找柳大夫讨来的,很珍贵的!不过若是大哥你要的话,我可以再去找他要一瓶!” “真的?” “当然,你得先答应帮我做一件事才行!” “什么事?” “嗯......还没有想好,总之你先答应我就好了!” 虞姝蕊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需要虞青帮她做什么,不过这个时候得到大哥的一个承诺,日后耍起性子来,就更加有持无恐了嘛! 虞青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虞姝蕊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数蚕豆了,不过这一次她很快又抬起了头,一脸沮丧的道:“都怪大哥,跟你说了这么久的话,害的我都忘记数到哪了,又要重来!” 虞青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那盘蚕豆,倒了一把到手中,一边吃一边说道:“那就别数了,大哥一会带你去外面看篝火,外面应该很热闹呢!” 城中没有多少百姓,自然也不会有荆州城内那种满街彩灯、游龙画舫的热闹景象,不过,今夜城中的驻军自然也是有所庆贺的,安书武和兰致都在那边,想必篝火一定烧得很旺盛吧。 “真的吗?”虞姝蕊双眼直冒星星,满是期待。 “嗯!”虞青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待会跟爹说就好了!” “嗯,大哥对我最好了!” 虞姝蕊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起来,一口气喝完杯中的果浆后,才稍稍安分了一些,随后就只是坐在那一个劲的傻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虞青看了看相谈甚欢的司马徽三人,又看向了大堂外映着火光的夜色,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这还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在江北中原过春节呢...... 第二零二章 承平元年(下) 建康。 满城的灯火给这座古老而略显青涩的城池镀上了一层亮黄的光晕,再加上夜间淡淡的雾气,更显朦胧。 城内西南角的一处普通宅院内,此刻灯火盈室,暖意喜庆,席宴上珍馐佳肴,觥筹交错,更有丝竹管乐,不绝于耳。 一个扎着双平髻的俏丽丫鬟从厅堂的一侧偷偷探出个头,瞧了瞧堂内的热闹席宴后,又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的转身走开了。 娇小玲珑的身影绕过三个廊柱,又穿过两条过道,伸手拨弄了一下那个挂在廊檐下灯笼,让上面的“刘”字朝向外边,最后飘进了东厢的一间精致闺房内。 厢房内,一名中年贵妇和一个素美少女隔着火盆,正襟对坐,家长里短的说笑着,见俏丽丫鬟蹦蹦跳跳的走进来,中年贵妇开口问道: “雨儿,怎么样了,他们还要多久才能吃完啊?” “回夫人,厨房还在上菜呢,估计不到三更,这席宴是散不了的!” 见妇人微微叹了口气,少女笑着宽慰道:“娘,随爹去吧,今晚是除夕,难得喜庆,再说,以堂伯和三叔公他们的酒量,还灌不醉爹的!” 妇人听闻,也露出释然的笑意,道:“算了算了,不管他了,咱娘俩守岁就好了,让他喝个伶仃大醉去!” “哪只两个,还有雨儿和冬儿呢!” 少女说着,看了看一旁的雨儿,又看了看一直坐在妇人身旁纳着鞋底的丫鬟冬儿,随即,四人一齐笑出声来。 “一直这么坐着闲聊也不是事,愫儿啊,最近又有没有学什么好听的曲子?” 刘愫瞥了一眼差点抢话的雨儿,笑着道:“娘是想听琴曲呢,还是想听笛曲?” “琴曲吧,咱们这边也要热闹一点,最好是把前厅的声音给压下去!”妇人看了一眼前厅的方向,笑道。 “雨儿,去取琴来!” 不一会的功夫,袅袅琴音便自东厢房内传出,自庭院散开,飘荡在灯火锦华的建康城上空,最后融入到这满城喜庆的除夕气氛中去了。 一曲终了,妇人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这首曲子先抑后扬,前半阙柔和平静,却又感觉有一股韧性,后半阙高昂开阔,却又能听出一丝宁静,真是妙极了!这曲子是何人所作啊?” 刘愫瞪了一眼又想要抢话说的雨儿,开口笑道:“是前段时间从唐家小娘子那听来的,不知为何人所作!” “是西边五护巷的唐家?” “嗯,就是辰儿小娘子!” “商贾家的女子竟也有如此音律造诣?” “也不全是。”刘愫脸色微红,答道:“只是前段日子听她断断续续弹过一遍,我又重新编排了一下而已,不过唐小娘子的天赋确实超群。” “哦,原来是这样!”妇人恍然明白了,接着又问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刘愫不经意间握紧了双手,不过好在有宽大袍袖的遮掩,并无人察觉,犹豫片刻后,才开口答道:“这首曲子,叫《浩瀚行》。” 一旁的雨儿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惊讶的瞪大了双眼,刘愫又暗暗瞪了她一眼,才让她安分下来,没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浩瀚行,浩瀚行......”妇人口中念叨着这个曲名,良久后方才赞叹道:“此名此曲,甚妙甚妙!你爹在前厅喝酒,没听到此曲,真是他自己活该!” 刘愫笑了笑,岔开话题,道:“我再为娘弹两首吧!” “嗯,好,好!” 不知不觉,第四首曲子慢慢停歇了下来,时间也已是亥时初了,在房中听曲的三人都有些困倦。 首先坐不住的雨儿见状,提议道:“娘子,要不我们去外面放灯吧!” 刘愫闻言也是一喜,道:“嗯,也好!娘,我们一起去放灯好不好?” 妇人笑道:“又不是七夕十六,放什么灯呢!” 不过,话虽这么说,妇人却并没有阻拦她们,反而是吩咐几名下仆拿来了竹篦、烛焾和薄纸,和她们一起做起了天灯。 半个时辰后,五个祈天灯已经做好了,冬儿手快,一人做了两个,除了雨儿做的那个又小又歪,其他四个看上去都很轻巧。 祈天灯上的愿望是不能让人代写的,所以雨儿就只能一个人拿着笔,偷偷躲到一边去写了。 不一会,雨儿又回过头来,问道:“娘子,明年是什么年啊?” “辛戊年!”刘愫握笔写着,头也不抬的答道。 “年号呢?” 刘愫这才停下笔,思索一番后,回答道:“我记得爹好像提到过,皇上定下的年号是承平,那明年便是承平元年了。” “哦!”雨儿点了点头,这才又落下笔,在“如意郎君”四个字的下方接着写到:雨儿于承平元年正月初一。 因为是春节,所以祈天灯上的愿望也多是保平安一类的,不过,雨儿却是故意捂着她的祈天灯,任谁想看都不行,三人逗了她一会,也就作罢了。 不过,当雨儿那盏最有特色的祈天灯被点亮了烛光,缓缓飘起来后,刘愫才看清了那灯纸上写着的愿望,不禁脸颊一红,瞪了旁边正满脸痴笑的雨儿一眼。 雨儿也浑然不觉,只是痴痴的看着那慢慢浮升的五盏天灯,问道:“娘子,都说这祈天灯也叫孔明灯,难道这灯真的和老爷口中的那位孔明先生有关吗?” 刘愫的双颊依然滚烫,看着那盏又歪又小的祈天灯徐徐飘过屋顶,似有所想的答道:“或许是真的有关吧!” 短暂的安静后,雨儿忽然又兴奋的跳了起来,指着夜空,笑道:“娘子,你看你看,那边也有祈天灯升起来了,还有那边也有,好多好多啊!原来大家都在今晚放灯呢!” 刘愫顺着雨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本只有她们那五盏祈天灯的夜空中,果然一下子又多出了许多缓缓升起的天灯。 无数的祈天灯徐徐飘升,在整座城池的上空渐渐连成一片光的海洋,朦胧而又和煦。 摇曳的烛火早已盖过了天上的星辰,也将原本幽深的夜空映照得温暖祥和。 就在这一片光的海洋中,皇宫内的轩宇阁楼内响起了子时的钟鸣。 钟鸣过后,全城欢腾,四处都是爆竹的声响,当然,刘府的宅邸前,也已经有族里的长辈,领着下仆,将早已备好的竹节扔进了篝火之中。 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刘愫看了看仍在发痴的雨儿一眼,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拉上她,前去陪在了妇人身旁,四人一起向着依然热闹的前厅走去...... 而此刻王氏庭院的一座高处楼阁内,一位白发长者凭栏而望,看着满城中飘扬而起的万千天灯,长长舒了口气,颇有些感叹的道:“承平元年呐!” ...... 这一刻,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开始迈入古老的神州大地。 这一刻,是永嘉七年的终结,也是承平元年的开始。 不过,承平元年,真的能天下承平吗...... 第二零三章 灯笼 春节过后,天气便一天暖过一天。 原本还有些刺骨的夜风,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带上了几分暖意,吹拂在面,少了那股冰寒,只令人觉得清新舒适。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调养,陈斯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左臂还有些使不上力气外,其他与往日里没什么区别了。 军营中,春节的年味一直持续到正月初六,才稍微淡了一些,相较于寻常人家,一直闹腾到正月十六的新春,的确是显得短暂了许多。 初七过后,叶玄在巡城的时候,就很少会看到偷偷摸摸烤肉喝酒的老兵了,这也让陈斯的伙食一下子差了不少,当然,陈斯本人没有这么觉得,倒是叶玄自己还有些为此感到郁闷。 毕竟,那么多“收缴”上来的烤肉美食,他总能在陈斯房里蹭一点吃的,现在没有了,也的确怪可惜的。 春节刚过,林潇云自然不会允许叶玄到处乱跑,所以一直到初十这天,叶玄才腾出时间,去了一趟云山,并且又带了两名精挑细选后的林字营将士过去。 这下,叶玄安排在伊娄部训练的密探就已经有五人了。 这个人数对于本就只有数千族民的伊娄部来说,已经够多了,他暂时没有了再增加人数的打算,而且,这五人分为了两个小组,两组成员之间彼此是并不相识的,这样也是为了保险起见。 伊娄林这次没有往日那般活泼,或许是对于叶玄除夕没有带她去玩,还一连这么多天没有过来,她有些耿耿于怀。 当然,她在意的并不是除夕这个节日,而是那一句“全家团圆”,毕竟,伊娄部是没有除夕这个节日的,但团圆的祈望,却从来不分塞外和中原。 伊娄林不是中原女子,所以也不会将这样的小心思深深藏起来,偶尔说几句酸溜溜的话,摆一摆幽怨的脸色,叶玄就能很清楚的明白她的心思了。 于是,叶玄在把正事都安排妥当后,便打算教她做几个灯笼。 这倒不是叶玄一时心血来潮,为了哄她而想出来的办法,而是因为他上次除夕来时,就感觉到这个宅院里面似乎少了一点什么,不过,那天因为给伊娄林讲解新春风俗,便没太在意。 今天再过来时,他才发现,伊娄染所建的这座晋式宅院,竟然没有挂一个灯笼。 要知道,即便是中原再寻常的家户,在除夕春节的时候,都会高高挂上红灯笼,以显得喜庆,而一些大户人家的廊檐下,更是将灯笼用作照明,常年不取,用来彰显大家门户的风范。 就算是在军营之中,如今林字营的将帐前,都被张老九挂上了两个红灯笼呢! 伊娄林小时候虽然跟随她的父亲去过几次中原,但毕竟没有赶上热闹喜庆的佳节,对于灯笼,或许在她模糊的记忆中有这么一个影像,但她是决计叫不出名字来的。 “什么是灯笼?” 照例,叶玄和伊娄林两人之间,又开启了问答模式。 “就是把油灯装到一个笼子里去,用来照明!” “好端端的,干嘛要把油灯装到笼子里去啊?油灯又不会跑?”伊娄林眨了眨眼,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 叶玄忍住笑意,接着说道:“我们还要在笼子外面覆上一层薄薄的布或纸,这样就能挡风了,让里面的油灯不会被风吹灭。” “那样油灯不会烧到布吗?还有,盖上一层布,还怎么照明?” “嗯......”叶玄不知道该怎么讲解了,只好说道:“等会做好了你就知道了!” 灯笼的制作看起来简单,但真正动起手来,叶玄才发现,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 灯笼的骨架,叶玄准备就用竹子来做了,小院里有一簇青竹,正好就地取材了。 寻了一把砍刀,叶玄便去院中砍竹子了,而伊娄林则站在廊檐下,看着叶玄伐竹的背影,嘴角渐渐上扬,心中也全然被甜蜜和幸福灌满。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曾几何时,每当心中思念的时候,伊娄林都会来到那簇青竹旁,摘下两片常青竹叶,紧握在手掌间。 而如今,这种拥有的满足感,才是最让她感到温暖的。 叶玄砍了几根较细的竹子,拖到宽敞的厅堂中劈去枝叶,伊娄林也听他的话,去自己房中找了半天,才拿了一段红色的轻纱出来。 叶玄诧异的看了看那一段红色的轻纱,又看了看脸色微微发红的伊娄林,似乎明白了什么,喉间一干,咳嗽两声道:“不需要这么薄的,这样会挡不住风的!” “那你不早说!” 伊娄林看着叶玄那不自然的眼神,脸色更红了,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夺过那段轻纱,便又快步回了自己房内。 叶玄知道,那段轻纱,毫无疑问是来自中原的。 而且,自打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发现了,伊娄林身上的衣服虽然都是左衽箭袖,但布料却无不是中原的锦罗绸缎,至于刚才那既薄且柔的轻纱,除了能用来做贴身的亵衣外,叶玄还真想不出能有其他的什么用途。 虽然只是一段剩下来的布料,但叶玄想起伊娄林那红红的俏脸,还是有些口干舌燥,摇了摇头,长舒两口气后,才平息下来。 伊娄林再出来时,灯笼的骨架已经快要做好了,她手里拿的一小匹红色布料,显然比刚才要厚实一些。 “给你!这个行不行?”伊娄林嘟着嘴偏过头去,把红布递到叶玄面前,也不看他,脸颊却依然是红扑扑的。 叶玄站起身来,接过红布,展开后,点点头道:“嗯,这个正好,不过要不了这么多,我们今天只做一个就好了!” “只做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不多做几个呢?”伊娄林原以为叶玄能一下子做出一大串灯笼来,此时听到说只能做一个,不由得有些沮丧。 叶玄看了看西边,道:“天色不早了,今天只能做一个了。” “好吧......” 伊娄林抬头看看斜向西方的太阳,怏怏不乐的应了声。 她其实早就发现了,每次叶玄来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太阳就快要落山了,而每次一个人盼着叶玄来的时候,时间又总是过得特别慢,每次忍不住抬头看天色时,却发现还是上午。 叶玄看着伊娄林,轻轻笑了笑,道:“那就做两个吧,做一个红灯笼,还教你做一个孔明灯!” “孔明灯?孔明灯是什么灯?” “就是祈愿灯,用纸做的,能写上愿望,飞到天上去的那种!”叶玄指了指天空,笑道。 “真的能飞到天上去吗?” 叶玄点头:“当然,一直能飞到你看不见为止!” “那......写上的愿望,一定能实现吗?”伊娄林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期待的看着他,原来这才是她真正在意的事情。 叶玄这个时候能做的,当然只能是点头了,虽然他自己不相信,但如果他此时摇头说“不能”的话,那一定就是脑子坏掉了。 于是,伊娄林的闷闷不乐一扫而空,还更加振奋了,帮着叶玄裁剪布料,又是递浆糊,又是递绳子的,两人接着忙活了大半刻钟后,才终于将一个红灯笼做好了。 灯笼是做好了,但红色的布料上没有一点纹路,更不会绣有什么精美的图案了,这样看上去,叶玄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我们在上面题两个字吧!这样子看上去怪怪的!”叶玄提议道。 伊娄林自无不允,起身便去书房,将笔墨拿了过来。 磨墨蘸笔,叶玄蹲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在红灯笼上写下了“伊娄”两个字,然后起身,端详片刻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只写这两个字呢?”伊娄林还以为叶玄要把她的名字写上去,没想到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继续写第三个字,不禁疑惑的问道。 叶玄搁下笔,笑道:“这样就代表这个灯笼是你们伊娄家的了!” 伊娄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瞥了瞥远处正惬意晒着太阳的伊娄染一眼,然后蹲下身去,提笔蘸墨,在灯笼的另一侧又小心翼翼的写上了一个“叶”字。 叶玄不解的看着她,她却是嘻嘻一笑,道:“这样,就代表这个灯笼是我们两个的了!” 叶玄怔了怔,看着伊娄林那纯真可人的笑脸,忍住了想要上前抱住她亲一口的冲动。 第二零四章 甜蜜与疑惑 孔明灯的制作要更加繁琐一些,因为要把竹子劈开,做成薄薄的竹篦,而且还要手细,不能一下子把纸给捅破了。 两个人蹲坐在那,轻手轻脚的忙活了半天,一个中规中矩的孔明灯才做好了。 看着那空空白白的孔明灯,伊娄林挠挠头,道:“这样的灯,一点都不好看,可不可以在上面画点什么?” “当然可以,你想在上面画什么呢?”叶玄笑着看她,问道。 “我听说中原的女子都喜欢绣鸳鸯,可不可以在这上面画一个鸳鸯呢?” “鸳鸯是一对,而不是一个。”叶玄笑着纠正道。 “哦!”伊娄林似有所想的点了点头。 叶玄的画工虽然不精,但绝不至于把两只鸳鸯画成两只鸭子。 寥寥几笔,便将一对鸳鸯的轮廓勾勒了出来,然后稍稍点饰一番,两只鸳鸯双宿双飞的水墨画,便映在了空明灯上。 叶玄又蘸上浓墨,提笔在画的留白处写到:“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伊娄林跟着读了一遍,微微摇了摇头,不是很明白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不过看着那一对鸳鸯,心里头还是暖洋洋的。 “现在要不要写上愿望呢?”叶玄回头问道。 伊娄林看着叶玄,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听族里的老人说,许愿要一个人偷偷的许才可以的,如果愿望被别人听去了,就不会实现了......” 叶玄听闻,笑道:“中原的一些地方,也有这个说法呢!” “你是不是快要回去了......”伊娄林看了看已经落到西边的太阳,喃喃说道。 尽管她心中十分不舍,但她也知道,若是天黑了叶玄再回去的话,说不定会遇到危险的。 叶玄也看了看西边的落霞,转头对她笑道:“我们一起放了孔明灯,我再回去吧!” “嗯,好!”伊娄林狠狠的点了两下头,高兴的跟个得了糖的孩子似的。 夕阳下,叶玄先将那个红灯笼点燃,挂在了厅堂前的廊檐下,随即又和伊娄林二人来到小院中央,点燃了孔明灯后,慢慢用手托举起来。 最后,两人并肩站着,看着那个画有一对鸳鸯的孔明灯,在深蓝色的天空下,映着西边的落霞,徐徐飘升,越飞越高...... “对了,为什么中原的女子都喜欢绣鸳鸯呢?”伊娄林痴痴看着天空中的那盏孔明灯,问一旁的叶玄道。 叶玄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那盏孔明灯,但却是慢慢牵起了伊娄林的手,道:“因为鸳鸯总是成双成对的,一生都在相互守候,它们所代表的,是有情人长相厮守!” 听叶玄说完,伊娄林转头看向他,却正迎上一双柔情的眼眸,不禁甜蜜一笑,十指相扣的握紧了那只温暖的手掌。 远处的廊檐下,伊娄染靠着廊柱,拨弄了一下头顶上挂着的那个红灯笼,看着火红夕阳下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揉了揉鼻子,小声嘀咕道:“这小子,过分了啊......” 叶玄回到曲邑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不过总算是赶在关城门的前一刻进了城,也不算是太出格。 去马厩安置了马匹,还没有走到住的小院,叶玄便隐隐约约听到了沉郁的曲声。 他能辨别出来,那是陶埙的声音。 推开院门,首先看到的是赵方,他一身棕色劲装,正坐在房前的石阶上擦着剑,神色专注,见叶玄推门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看,并未言语。 而陈斯则坐在小院的石凳子上,和往常一样,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常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叶玄看了,不禁摇了摇头,也多亏他现在闲着没事,否则等他整理好这身行头,哪里还需要他去将营值岗。 见叶玄进来后,陈斯的神色也没有一分一毫的异动,依旧双手拿捏着陶埙,吹奏着那首不知名的曲子,平静而又悠然。 不过,也正是这样一种悠然,使得陈斯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一个绝世独立的翩翩佳公子,哪里像一个军营中人,若不是见识过他的武艺,说他是将营亲卫第一高手,打死叶玄都不信。 这种气度,再加上那秀气得过分的五官,就连叶玄看了,都不禁有些自惭形秽,难怪一旁的赵方一直在那默默的擦着剑,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呢! 叶玄没有进屋去,而是在赵方身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来,然后也拔出宝剑,擦拭了起来。 赵方先是讶然的看了一眼叶玄,随即目光中便充满了感激。 袅袅曲音散尽,叶玄终于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于是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问道:“刚刚那支曲子挺不错的,叫什么名字?” “是我家乡的曲子。”陈斯面无表情的说道:“叫《盼郎归》。” “什么?”叶玄的嘴角抽了抽,不确信的问道:“盼郎归?” 陈斯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显然没有要向他解释的意思。 小院内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不过,就在叶玄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旁的赵方却蓦地一下站了起来,惶恐的目光在叶玄和陈斯两人之间来来回回数遭之后,才支支吾吾的道:“外面挺冷的,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去睡了。” 说完,提着还没来得及还鞘的剑,大步流星的朝着自己房内走去,最后“哐”的一声,从里面锁上了房门。 同住一个小院里,赵方自然知道,自从那次秘密的任务之后,叶玄和陈斯的关系就亲近了不少,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二人的关系竟然已经发展到这般扭曲的地步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惹不起,惹不起!”赵方一边颤颤巍巍的还剑入鞘,一边小声嘀咕着。 不过,刚刚放下剑,赵方就蹑手蹑脚的又踱步到了窗前,悄悄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偷偷朝外瞅着。 开玩笑,这可比叶公好龙、暗度陈仓那样的故事刺激多了! 偷窥?不存在的!男子汉大丈夫的事,能叫偷窥吗?那叫暗中观察!这是在学习!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这院中的二人,就是典型的“不善者”,赵方告诉自己,一定要引以为戒! 叶玄怔怔的看着赵方房间的方向,良久后回过神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又看了看仍旧一脸淡漠的陈斯,自言自语道:“我记得马厩那边好像正缺人手来着,什么时候也该让赵方去那边历练历练了,机会难得啊!” 陈斯斜着眼看了看叶玄,依旧没有说话。 感觉陈斯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叶玄也便不再多说话了,主要是刚才那一首曲子的名字竟然叫《盼郎归》,然后又被赵方那么一闹腾,他实在是没有心思再接话说下去了。 “嗯,天色不早了,我先进去休息了,季贤兄也早点睡吧!”叶玄起身收剑,向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不过就在这时,院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见陈斯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叶玄只好又折回去,打开了院门。 院门外,身高九尺的张老九绷着一张脸,对叶玄道:“林将军传叶掾到将帐议事!” 叶玄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要议吗?” 当然,回应他的只有张老九那雕版一样的脸,和潇洒转身离去的背影。 叶玄不敢耽搁,从外面关了门,就跟着张老九向着将帐的方向走去了。 现在虽然刚过戌时(下午七点)不久,但因为昼短的缘故,四下里早已是一片漆黑了。 将帐的灯火依然通明,叶玄掀开帘幕走进去时,林潇云和邵为正仔细端详着营帐中央的一把阔刀,而那把阔刀,正是他们上次从金夹谷带回来的。 此外,营帐中还多了一个身形敦实的青年人,叶玄只扫了一眼,便认出那是锻造房的瑰南允。 “林将军,邵将军,瑰师傅!”叶玄先是向三人行礼过后,道:“这么晚召卑职来,有什么事吗?” 林潇云看了一眼瑰南允,道:“还是瑰师傅你来问吧!” 瑰南允闻言,点了点头,问叶玄道:“叶掾说这把阔刀是从一名肃甄部的将官手中缴获来的,这件事情属实吗?” “不错,这把刀的确是从一名肃甄将官手里得来的!” 瑰南允皱了皱眉头,接着又道:“能不能劳烦叶掾把那天的事情再详细的描述一遍呢,在下想听一听!” 叶玄疑惑的看了看林潇云,见对方并无不允,于是便将他和陈斯在那天晚上遇袭的事情,详细的又讲述了一遍。 瑰南允听着,神色慢慢变得不安起来,当叶玄讲完后,他走至营帐中央,又拿起那把阔刀,在火光下仔仔细细观察了良久。 “瑰师傅,这把刀有什么问题吗?” 瑰南允点了点头,道:“的确有问题,叶掾请看!” 说着,他拔出自己身旁的一把普通短剑,狠狠向着那阔刀的刀刃斩去,霎时火光闪过,只听闻“哐当”一声,短剑断为两截,掉落在地,而阔刀却毫发无损,甚至连斩痕都看不出来。 “这是......”叶玄看着那把阔刀,一时间瞠目结舌。 “这应该是铸剑山的工艺!” 瑰南允神情忧虑的深深叹了口气,像是在对叶玄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只是铸剑山的刀剑,又是怎么会到了肃甄将官的手里呢?” 林潇云也不解的点了点头,道:“铸剑山一向不与外世往来,这件事,的确得好好查一查!” 瑰南允听闻,心事重重的向林潇云抱了抱拳,道:“这把刀容在下再仔细勘验一遍,但愿真是我的判断有误,在下先行告辞了!” “瑰师傅慢走!” 林潇云拱了拱手,看着抱刀离开的瑰南允,眉头越皱越深...... 当叶玄回到小院的时候,陈斯房间的灯已经熄了,他原本想把那把阔刀的事情和他说一下,问问他的想法,毕竟是还是他察觉出那把刀有异的。 不过,看了看那漆黑的房门,叶玄还是折回了自己的房间。 有什么事,还是等到明天,光明正大的再说吧...... 第二零五章 陈斯的怀疑 第二天起来,叶玄找到陈斯,和他说了昨天晚上那把阔刀的事情。 房间里生者火炉,十分暖和,正在喝粥的陈斯听了,也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点了点头,神情毫无波澜,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你是怎么发现那把刀有问题的?” 叶玄见罢,不禁更加好奇,一路上回来,他也只是觉得那把刀异常的锋利而已,并没有多想,毕竟,一个肃甄部的将官,有着一把锋利的阔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陈斯搁下碗,看着他思忖了片刻后,答道:“直觉。” 见叶玄仍然盯着他看,陈斯只好偏过头去,慢慢松了口风,解释道:“那把刀是阔刀还是弯刀?” “阔刀。” 阔刀和弯刀虽说都归于刀一类,但区别其实是挺大的。阔刀曲线更为平直,且刀刃宽厚许多,上手的重量也比弯刀重不少,劈砍起来更有力度,而弯刀,则更长一些,曲线更明显,也更加轻便,明显适用于骑兵作战。 “那胡人常用的是阔刀还是弯刀?”陈斯接着问道。 “弯刀。” 陈斯说到这,没再接着问下去了,似乎答案已经出来了一般,又端起碗,喝粥去了。 叶玄见状,横了他一眼,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塞外没有那般精良的锻造工艺,那把阔刀定是出自中原没错,但就不能是那肃甄将官从战场上得到的吗?” “你说的只是第一种情况!”陈斯喝了一口粥,头也没抬的说道。 “什么意思?” “即便是在中原,那样的刀也是很罕见的。所以,还有第二种情况,那把刀可能是从中原的某个世家,以私卖或赠送的途径,转到肃甄部将官手中的!” “你是说,可能有世家和肃甄部相互勾结?”叶玄有些难以置信的问出声来。 陈斯点了点头,道:“说了,这只是第二种情况。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对方是江北余留的士族,倒也不足为惧,就怕是江南的一些世家,那样就会很麻烦了,更何况,其实江左的很多世家,对于晋室,都是怀有二心的!” “怀有二心?此话怎讲?”叶玄越听越是觉得心惊,他过去可从不曾听到过这般言论。 陈斯有些讶然的看了叶玄一眼,随即又好似想起什么一般,露出一副了然的笑意,道:“叶掾从小身在京都,自然对江南的一些事情不怎么上心吧?” 说到这,陈斯停了下来,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戏虐,叶玄的眉头皱了皱,但还是正襟危坐,恭恭敬敬的向陈斯拱手揖了一礼,道:“还请季贤兄指教!” 叶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斯就对自己的恭维和请教变的很是受用。 每当自己有问题要问他时,他就会端足了架子,等你去低声下气的求他,而且自己的态度越是恳切,他给的答案便越是详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陈斯见叶玄一本正经的模样,嘴角悄悄翘起了一个弧度,叶玄因为正保持着俯身作揖的动作,没有看见,不然,他一定又会觉得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叶玄抬起头来时,陈斯已经恢复了一脸严肃的神情,望向窗外,轻咳两声道:“自大晋开国以来,历经武帝、惠帝、怀帝、愍帝四朝五十三年,自贾公起,担任右相、处理朝政的共有二十七人。而这二十七人中,可有一人来自江南?” 叶玄听罢,不禁开始细细思索起来,但越想眉头皱得越深,只听陈斯又接着道:“不仅右相一职从无南人担任过,即便是正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其中出自江南世家的,也屈指可数!叶掾觉得,这是何故?” 叶玄怔怔的看着陈斯,半晌没有说一句话,他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话到嘴边,他却迟迟开不了口。 的确,他曾经一直生活在京都,对于这样的事情,他真没有太过在意。 然而,不在意并不意味着不知道,他过去仅仅只是将这些当成是理所当然罢了,还从来没有站在江南世家和全天下的角度,来想过这个问题。 陈斯见叶玄如此神情,微微摇了摇头,又道:“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是因为晋承魏制,而江左和益州则是东吴和蜀汉旧地。 后汉末年以来,长达百余年的对立征伐,在大晋一统天下后,南北世族非但没有达成谅解,反而使得朝廷上的江北权贵更加肆无忌惮的蔑视南方世族,如此情况下,南方世族又如何会真正认可晋室朝廷呢?” 叶玄张了张嘴,还是难以置信的说道:“可就算不是真正认可晋室朝廷,也不可能与肃甄鲜卑勾结啊,那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只是一种推测罢了,而且,叶掾觉得,若是我北伐大军铩羽而归,那谁得利最大?” “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叶玄此话刚刚出口,可又想起曾经在荆州时听到过的一些名士评析,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了。 不错,与肃甄部勾结的确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若是越王北伐复国,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同样是抄家灭族的结果。 因为越王与当今陛下之间,总有些结,是解不开的。 叶玄不得不承认,就算陈斯刚才的那一番话都是猜测,却是十分合理的,毕竟那样的阔刀,即使是在中原,也不是寻常世家能得到的,其背后的隐情,确实应该查清楚。 “你知道铸剑山吗?” 陈斯听闻,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后,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怎么,那把刀是出自铸剑山?” “不知道,瑰师傅说他还要再仔细核查核查!”叶玄长吁一口气,说道。 陈斯若有所想的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将近午时时分,叶玄从陈斯房间出来,身上的衣物因为跪坐久了而有些发皱,正当他低头整理时,恰巧碰见外出习武回来的赵方。 自从羊肠道的那次任务结束后,赵方就开始跟着张老九练习箭法和拳术了,但凡接触过张老九的人,对此无不表示出了莫名的震惊和怀疑。 因为在他们看来,那个雕版脸是绝对没有耐心和闲情去教一个小孩子武艺的,可结果却...... 叶玄并没有觉得这事情很意外,毕竟,自打一开始,张老九对赵方就格外的照顾。 他们来的那天,张老九对自己这个将营掾属正眼都没有瞧一下,反倒是把赵方的铠甲和战袍给亲自送过来了,还十分罕见的笑了一笑。 因为张老九一向板着脸,性情比较怪,所有平日里很少与人说话,即便他是凌湘叛军的老兵,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往。 但从张老九对赵方的管教和指导上来看,叶玄推测,张老九应该是有一个弟弟的,而且年纪应该和赵方相仿,至于还在不在人世,就不好说了。 除了这一点,叶玄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他可不像赵方那样,还处在青春懵懂的年纪,看到什么就往“龙阳之好”那方面想。 不过,叶玄的善意,赵方显然感觉不到。 赵方一推开院门,抬头就看见叶玄从陈斯的房间出来,还正在整理衣衫,立马一怔,随即便把跨进门槛的那只脚又缩了回去。 “啊哈哈,叶掾早!”赵方咽了口口水,打个哈哈道:“嗯......我记得柴房里好像没有多少柴火了,我再去砍一点回来!” 看着赵方落荒而逃的背影,叶玄看了看已到头顶的太阳,疑惑了一句:“早?” 又看了眼柴房里快要堆到外面来的枯枝,叶玄的脸色再度变得青一阵白一阵。 “看来什么时候是得找张老九聊一聊了,看看他究竟教了赵方一些什么东西!”叶玄苦笑着摇了摇头,出院门而去。 第二零六章 计策 将帐中,林潇云和邵为这两天谈及最多的,一是那把阔刀,第二个则是五营军可能的下一步行动。 如今的五营军,虽然已经控制了西起商州,东至舞平的一大块区域,兵锋直指太行山下的陈邑和兴山,但商州西北方的长安城,仍在白羯手中,而舞平以北的许昌,也屯居着一个名为“苍毫”的匈奴部落。 这个匈奴部落虽然只是依附于肃甄鲜卑的一个小部落,但实力却不容小觑,能战之兵应该在万人以上,凭借许昌高耸的城墙,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不过,无论是长安还是许昌,相较于有数万肃甄兵士驻守的陈邑和兴山而言,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因为和肃甄部暂时有和约在手,又加之陈邑和兴山易守难攻的地形,所以五营军的下一战绝不会是向北,更有可能的是,借机收复长安和许昌这二城。 长安,是关中地区最大,也是最为繁华的城邑了,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长安,除了那些将塌的断壁残垣外,剩下的就只有一帮处于野蛮和半野蛮之间的白羯人了。 长安城的真正起源,应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商周时代,自周文王在姜太公的辅佐下统一关中地区后,便定都于此,取名丰京。 而长安真正变得繁荣,是从汉高祖定此地为都城的那一刻开始的,此后二百余年,这里便一直都是九州的中心,天下最为鼎盛的都市,直到新朝建立,王莽定都于洛阳,长安才被降格为西都。 光武帝复汉,长安作为陪都,繁华依旧不减当年,然而,这千年的积淀,终究随着怀帝年间那延绵十数载的动乱而灰飞烟灭。 另一方面,许昌经由魏武帝曹孟德的经营,虽然出现过短暂的繁荣,但在晋人心目中,还是远远不能够与长安相提并论的。 所以,林潇云和邵为都认为,五营军的下一步,应该是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收复长安城。 不过,这也只是他们二人的推测而已,至于越王、序右使和荆北郡公安书文的确切想法,他们自然不得而知。 这天傍晚,林潇云专程命人在将帐中堆造了一副关中地区的沙盘,正和邵为两人有所讨论时,叶玄手里掂着那块木质的将营令牌,掀开帘幕进来了,他完成了下午的城巡,此刻是来向林潇云复命的。 林潇云接过令牌,对叶玄指了指那副沙盘,说道:“来得正好,景之,你也来看看吧!” “看什么?”叶玄问了一句,目光顺着林潇云手指的方向望去,最后停在了那堆沙盘上。 片刻后,叶玄有些疑惑的看向林潇云,问道:“这是......关中的地形图?” “嗯,不错!”林潇云赞许的点了点头,接着道:“景之觉得,殿下的下一步计划该是何处?” 叶玄闻言,偏过头,看了看挂在将帐左侧的那一幅大行军图,然后迈步走了过去,目光在图上的司州、兖州、豫州和朔方这几个大字间来回巡看。 良久后,叶玄又回过头,看了看那堆沙盘,摇摇头笑着道:“林将军都已经知道了,还要来考我吗?” “我们同样只是推测而已,所以你也不妨来一起看看!” 叶玄本就是将营掾属,带兵打仗不是他的职责,后勤献策才是用得到他的地方,说句不好听点的,他现在的身份就相当于是林潇云的幕僚而已。 不过,林潇云什么事都会问一问他的想法,这显然不是一个寻常幕僚所能拥有的待遇,或许是因为自己父亲的原因?又或许,是对方真的打算教自己一些实质的东西? 叶玄没有去深究这其中确切的原因,只是这一切,却被一旁的邵为都看在了眼里。 叶玄的视线凝结在那一方沙盘上,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后,道:“东边的许昌,西边的长安,这两地若只论攻伐的难易,许昌是要易于长安的,但若要论收复后,对天下的影响,理当先光复长安!” 邵为轻咳一声,道:“光复长安当然对天下大势更为有利,说不定我军攻克长安后,许昌的匈奴还可能会弃城北撤呢!可问题是,我军该从哪一路打破僵局,杀进关中?是走函谷关?还是沿黄河西上,直破潼关?” 林潇云听闻,也点了点头,道:“纪廉说的不错,若是我军攻打长安,动作势必会很大,所以,只有速战速决,才能避免可能发生的变数。” 林潇云说着,看了看那张挂着的行军图后,舒了口气,接着道:“我军现在虽然收复了司州和豫州大部,但无论是朔方的羌胡和匈奴,还是兖州的鲜卑肃甄部,眼下对于我军的动向可都是时刻关注着呢!关中,长安,这可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 叶玄的目光定在沙盘上,起初他还只是关注着这一片的地形地貌,不过很快他就留意到了另一些东西,他指着沙盘上的一块木牌子,问道: “这些是什么,敌人的驻军人数吗?” 那木牌子上写着一个个的地名,后面还记有一个数字,被放在不同的地方,叶玄虽然猜到了,但不是很确定,毕竟,这些东西都是需要侦查后,才能具体知道的信息。 林潇云点了点头,道:“这些都是来自祖字营的消息,不过,也只是粗略的估算而已!” 叶玄恍然明白了,没再说什么,祖字营本就是一路从商州打过来的,而商州距离长安还不到两百里,打探侦查一番,自然能得到这些情报。 想到这,叶玄不禁将视线聚集在了长安东南方向的商州,随后慢慢倾下身子,皱着眉头双手撑在了沙盘上,陷入深思之中,至于后来林潇云和邵为二人的议论,他一句也没有听见。 良久后,叶玄直起身来,脸上的神色也恢复了平静,眸子中闪着一种自信的目光,看向林潇云和邵为二人道:“不知两位将军可还记得,秦惠文王年间,五国合纵攻秦的故事?” 林潇云听闻,轻舒口气,没有说话,但他又怎会不知五国攻秦的事,那一战,发生了许多关于六剑的故事,至今仍在六剑之仕的各个家族中流传,只不过,因为各种原因,世人对于这些故事,知之甚少罢了。 想到这些,林潇云神色如常的点了点头,但看向叶玄的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了几分赞赏,道:“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吧!” 邵为没有说话,只是有些讶然的看了眼叶玄。 叶玄指了指沙盘上潼关正东方向的一处山地,道:“战国时,函谷关是设在此处的,那个时候还没有潼关,从中原进出关中,仅此一道而已!” 林潇云和邵为作为领兵之将,叶玄说的这些,他们自然知道,战国至秦,函谷关一直都设在三川郡桃林县,也就是如今的弘农县附近,直到汉武帝年间,函谷关才迁至现在的新安县。 而潼关,虽然自春秋以来各朝都有驻兵把守,但真正置关,还是在后汉建安年间,至今也不过百余年。 这两条关隘,都是通向关中的要害之地,以现如今五营军的情况来看,若走函谷关,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抵潼关,是不可能的,而若是自河东向西,抢渡黄河,直击潼关,则是可行的。 但叶玄既然提到五国攻秦的故事,林潇云知道,这后面一定还有没有说完的话。 叶玄指着函谷关以东的一块地方,接着说道:“当年,苏秦游说六国,以合纵之术,引韩、魏、赵、燕、楚五国攻秦,三晋与燕国二十万大军自关东直逼函谷,楚国则北出漫关,经商州扑向蓝田,兵锋直指咸阳。那一战,如若不是秦相张仪以连横之术破五国同盟,秦国必遭灭国之灾!” “如今,关东大部已被我军收复,而商州也有祖字营驻兵,何不效仿当年的五国攻秦,来一个两路夹击呢?” 叶玄说完,林潇云皱了皱眉头,而邵为则轻哼了一声,道:“说得简单,我军何来二十万大军去攻打函谷关,又何来兵力去攻打蓝田?” 叶玄摇摇头道:“邵将军误会了,我军虽然没有二十万大军,但白羯人也一样没有数十万可战之兵,不是吗?我军既然要兵分两路,就一定不能让对方察觉出我方的真实意图,否则,结果只能是被各个击破!” “什么意思?”邵为语气不霁的斜了他一眼。 叶玄笑了笑,解释道:“我军可先向商州增兵两万,做出一副要由商州攻打蓝田的态势,但要注意的是,只派少量兵马佯攻即可,而后,我大军北出洛阳,先占领陈邑兴山以南的济阳和修陵两县,与肃甄鲜卑稍作对峙后,立马西向,强渡黄河,攻打潼关!” 济阳和修陵两县,都是洛阳北方的城邑,距离洛阳不过五十里路,早已不在肃甄鲜卑的控制下了,占领这两座县城,最多只是造成对峙罢了,还不至于引起双方的重新攻伐,这也是叶玄看中这两地的原因。 “你这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虽然可行,但我军抢渡黄河,攻打潼关的时间,还是能让白羯人反应过来的!”邵为听闻,摸了摸下巴,露出了一副深思的神色。 叶玄答道:“白羯人兵力总共不过四万,他们若想在此种态势下守住潼关,必定会抽调蓝田的守军,到是时,才是商州将士们真正发力的时候,攻破蓝田,直杀进关中!” 林潇云听完,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轻笑了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真正的主力,还是商州的这两万将士?而潼关,只是佯攻而已?” 叶玄点头,道:“没错,潼关绝不能硬攻,北有匈奴羌胡,后有鲜卑肃甄部,因此,攻打潼关的大军必须保留实力才行!” 林潇云又思索了片刻后,方才赞许的点了点头,道:“如此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确是妙计!” 邵为听完,愣了片刻,又皱着眉头看了那沙盘良久后,喃喃道:“你这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我是看懂了,可这佯攻潼关,攻打蓝田,又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搞不明白!” 林潇云笑了笑,道:“你搞不明白最好了!连你都不明白,就更别指望那群白羯人能明白我军的真正意图了!” 邵为听罢,有些沮丧的摇了摇头,随即又瞪了叶玄一眼。 叶玄也不往心里去,他知道邵为的性子,直爽又没有城府,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让他不高兴了,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堵你一回才肯罢休。 叶玄对着邵为抱了抱拳,笑道:“若是邵将军还不明白,卑职再找个机会专程为将军讲解一遍吧!” 邵为咳了两声,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就已经黑了,正当叶玄准备告辞离去时,一个敦实的身影却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一脸愁容的林字营铸剑师瑰南允。 “瑰师傅......”林潇云还没来得及询问瑰南允有何事,便从那张脸上得到了答案。 “林将军,在下现在能确定了,那把刀,的确是出自铸剑山的!” 林潇云心一沉,忙问道:“那你可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瑰南允摇了摇头,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在下自铸剑山出世已经有七八年了,实在无法理解,只是这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想回铸剑山去看看......” 林潇云和邵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叶玄后,轻舒口气,道:“也好,我会派人和你一块回去,若能借此次机会将这件事查个清楚,就最好不过了!” 第二零七章 望乡 据传,铸剑山坐落在太行与秦岭交汇的群山之中,距离洛阳和长安都不算远,只是因为道路险阻,且山峰经年藏于皑皑白雾之中,鲜有世人能见其真容。 而瑰氏,作为铸剑山的主人,虽然已有近千年的传承,但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世人对此知之甚少,除了六剑世族外,就只有在像琅琊王氏、河东柳氏这样的一些顶级门阀内,才能找到寥寥几本与之相关的典籍记载。 关于瑰氏和铸剑山,叶玄从林潇云那得到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了。 对此,他也没有过多的疑问,自从见识过紫泰剑那超乎寻常的力量后,他就已经明白,瑰氏和六剑之所以不被外世所熟知,这其中的原因,绝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而在当天晚上,林潇云便命张老九带着三五个身手了得的兵士,在瑰南允的引路下,朝着铸剑山的方向而去了。 出于对铸剑山的好奇,叶玄原本也想能跟着去稍稍了解一番,可结果林潇云并未准允,他也就只好悻悻的回小院去了。 小院里,陈斯一如往常的坐在石凳子上,一盏油灯摆在他面前的石桌子上,偶尔在习习夜风中轻微晃动两下,却并不见有熄灭的迹象,而在油灯旁,则放置着那个梨形的陶埙。 一轮弯月挂在枝头,叶玄在陈斯对面坐了下来,拨了拨灯芯,让火光更明亮了一些,开口问道:“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斯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头顶的月亮,长长舒了口气。 “想家了?”叶玄随口说了一句,随即又道:“今天已经正月十八了吧?” “十九!”陈斯纠正道,语气平淡。 “十九了啊!”叶玄看着那轮缺月,也轻轻叹了口气,道:“季贤兄,这陶埙,能否借我一刻?” 陈斯怔怔的看着他,迟疑了良久之后,才点点头道:“请便!” 叶玄道过谢后,从桌上拿起陶埙,将吹口简单擦拭一番,凑到嘴边,开始吹奏起来。 陶埙虽然不和竹笛一样属于管乐器,但同样是依靠指孔的交替变化来改变音色的,所以二者有许多相通之处。 叶玄最为擅长的是竹笛,陶埙只是稍有接触,但此刻吹来,却只觉音色醇厚,曲声低吟婉转,倒是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具陶埙,的确是一件上品的乐器。 曲声悠扬,烛火摇曳,陈斯坐在一边,看着叶玄持埙吹奏的侧脸,微微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曲终了后,他才回过神来,摇摇头,笑道:“果然名不虚传,叶掾在音律上的造诣,果真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有一年多没碰过这些东西了!”叶玄看着那陶埙,将其轻轻放在石桌上,舒了口气,接着道:“所谓名,也终究不过是虚的,在如今纷乱的天下,起不了任何作用!偶尔吹奏一曲,权当喜好,寄思托怀罢了!” 陈斯认可的点了点头,问道:“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陈斯问完这句话,赵方房间内的窗户后面,便传来了一阵东西打翻的声音,叶玄的眉头皱了皱,回头看了一眼,没发现人影后,才又答道:“有,叫《望乡》。” “望乡......望乡......好名字!”陈斯小声沉吟片刻,似乎对于赵方房内的动静毫不在意,有些疑惑的问道:“此名此曲,都当得上是广为流传的上佳之作,为何我以前从未听过呢?” “这只是家母在闲暇时自己作的曲子,并未在外人面前演奏过,季贤兄以前没有听过,也是自然的事!”叶玄顿了顿,继续道:“明天是家母的诞辰,生为人子,不能在一旁陪伴躬奉,记起这首曲子,才有些忍不住感怀。” “原来如此!”陈斯点了点头,笑道:“令堂如此才情,只怕当年也是足以媲美蔡文姬和卓文君等人的奇女子吧!也难怪叶掾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音律造诣,与你相比,倒真显得我是在班门弄斧了!” 叶玄也笑了笑,道:“季贤兄太自谦了!说起来,我母亲也姓陈,不过是出自上党陈氏!” “上党陈氏?如此说来,还的确是同宗呢!”陈斯看着叶玄,笑道:“上党陈氏和宜兴陈氏都是颍川陈氏的旁支,只是宜兴陈氏分出本家,已有数百年,早已自成一脉,而上党陈氏应该只有五六十年而已吧!” 叶玄摇了摇头,表示他对这些并不是很了解。 也是,他连叶家的根基都不知道在何处,又怎会知道上党陈氏的渊源呢! 自小开始,父亲母亲和家里的长辈从未有人跟他提起过叶家祖辈的事情,他所知道的,就只是自己祖父在年轻时,曾追随征西将军邓艾南下灭蜀,因军功而获封梁平侯,才有了现在的洛阳叶家。 而十多年来,荫封侯爵的父亲领着叶家军东征鲜卑,西讨羌氐,南抗凌湘叛军,北伐匈奴白羯,为晋室朝廷殚精竭虑,积累下大量军功,才使得叶家从梁平侯府跃升为梁县公府。 想到此,叶玄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陈斯见叶玄安静下来,不禁又戏虐的笑道:“照如此说来,我还应当叫令堂一声表姑母,而叶掾你则是我的远房表弟!这就有点儿意思了!哈哈......” 叶玄面无表情的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明明刚才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现在笑起来又好像没心没肺,他越发觉得陈斯这个死党有些莫名其妙了! “只是不知道令堂愿不愿意认在下这个远房表侄,到时候回荆州后,我可得去县公府拜访拜访!” “随时恭候!”叶玄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随即又补充道:“家母人很和善,绝不介意多出一个表侄的,到时候你见了就知道了!” 凑巧的是,不远处的赵方,此刻正战战兢兢的出门来倒洗脚水,刚好隐约听到了叶玄这最后一句话,不禁两手一松,木盆也跟着飞了出去。 木盆划着圆,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倒在了离石桌很近的地方。 陈斯和叶玄二人听到声响,先是看了看那木盆,随后又同时看向了一脸古怪的赵方。 赵方也是先看了看那木盆,随即惶恐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转动,最后不发一言的迅速转身进屋,“哐”的一声关上了房门,熄了房里的灯火。 至于那木盆,仍旧倒扣在离石桌不远处的地上。 陈斯对此仿佛毫不在意,只是端起油灯,拿过陶埙,一路走一路笑的回房去了。 在陈斯的笑声中,叶玄的脸色黑了下来,深吸两口气后,终究难以平复心绪,于是对着赵方的房间大声吼道:“已经第三次了!赵方,马厩那边正缺人手,明天开始,你就过去帮忙铲马粪!!!” 赵方的房里没有回应,叶玄只能愤愤的摇了摇头,进自己房内去了。 看来,这张老九的确不适合当师父,得告诉他,不能只顾着教赵方一些拳脚功夫,一些平日里的人际关系,也得教他知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老九自己就从不与人打交道,又怎么教赵方那些正常又正经的人际关系呢...... 第二零八章 铸剑山 张老九没让叶玄失望,更没有让林潇云失望,仅仅不到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就带着一行六七人平安回到了曲邑小城,不同的是,瑰南允的脸色已经从去时的忧心忡忡变成了如今的焦虑与悲愤。 显然,铸剑山那边一定出现了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叛徒!一定有叛徒!” 将帐内的灯火在四周的帷幕上映下五个黑影,其中一个身型敦实的青年人在中间来回走动,显得激愤焦灼,不时还停下脚步,紧握着拳头,说出两句极力压抑着怒火的话来: “铸剑山从不与外世往来,肃甄鲜卑又是怎么知道铸剑山的?!而且,他们又是如何找到瑰炎谷去的?!这里面,一定有叛徒!” 林潇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一边,独自思考着什么,而邵为看了看满脸通红的瑰南允,随后又将目光转向张老九,问道:“老九,到底怎么回事?” 张老九简单利索的答道:“那个地方有鲜卑野人,看上去像是肃甄部的,驻扎在那的兵力,应该在两千人以上!” 邵为听闻,也皱着眉,低头思索了起来,而叶玄则端起一盏油灯,一边走向那副大行军图,一边问张老九道:“你说的那个地方,确切位置在哪?还有,瑰炎谷又是什么地方?” 油灯昏黄的火光照映在皮革所制的行军图上,让那些黑线所缝制的字迹纹路显得异常模糊,但张老九还是几步上前,准确的在洛阳城西北方向,划出了一块区域,道:“大致就在这一块!瑰炎谷是瑰氏族民所住的地方,整座山谷进出只有一条险道,应该在这个地方!” 张老九将手指停在行军图的一点上,叶玄留意到,那个点几乎正是秦岭与太行交汇地的中心地带。 而且,不偏不倚的是,黄河也正好从此处横穿而过,由此看来,张老九所指的地点,应该不会有错。 叶玄又盯着行军图上的那个点,看了良久之后,不禁暗自感叹道:“北接太行,西邻秦岭,又能睥睨黄河,此处风水真是了不得啊!” 不过很快,他的思绪就转到了另一点上,问张老九道:“你们进去的时候走的什么路,沿途有没有肃甄部的哨岗?” “一条小路,仅有两人宽,瑰师傅领着我们走的,没有哨岗!”张老九答的依然简练,但该回答的问题却是一个不落,而且还颇为详细。 “能行马吗?” 张老九低头思索了片刻,最后很肯定的点了点头,道:“有些地方难走,但都足够行马!” “若是让你再走一遍,你可能准确抵达瑰炎谷?” “没有问题!” 叶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了,将油灯放回原处,看向瑰南允,问道:“瑰师傅,那样的阔刀在铸剑山常见吗?” 瑰南允听闻,顿下脚步,踌躇了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应该不多!” 说完,他又指着叶玄腰间的佩剑,接着补充道:“在下的铸剑技艺虽然抵不上族里的老师父,但在同门师兄弟中,还没有多少人能排在我的前面!叶掾腰间的这一把佩剑,比起那柄阔刀来,还多有不如。那种上品的刀剑,即便是我来锻造,没有数年的时间,也是造不出来的,因此,谷里绝对不会很多!” 叶玄听闻,取下腰间的佩剑,端详了片刻后,指着张老九腰间的那一把短剑问瑰南允道:“这把长剑斩不断五营军的制式佩剑吧?” 瑰南允点点头,道:“嗯,不错,这把长剑只能斩断一些民间工匠铸造的刀刃,五营军的制式佩剑,它奈何不得!” 叶玄拔出佩剑,看了一眼后,又合上了,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林潇云开口道:“此事重大,我会尽快禀报越王知晓的,瑰师傅不需太过忧心,我想殿下绝不会对瑰氏坐视不理的!” 瑰南允又来来回回走了两遭,最后也只得紧握着拳头,长叹一口气,神色哀伤的道:“只能这样了,还求林将军一定请得越王,救救瑰氏,救救铸剑山啊!” “一定!” 林潇云点点头,安抚一番瑰南允后,见夜色已深,五人这才各自散去。 众人离去后,林潇云并没有休息,而是连夜写了一封密信,第二天一早,便派将营亲卫向南阳送去了,一同送去的,还有叶玄那份关于进军关中、收复长安的计策。 ...... 临近午时时分,南阳城内的主帅宅邸内,司马徽正手持一卷竹简,细细品读着。 而在一旁,伏在席面上的虞姝蕊停下了手里的毛笔,偷偷抬起了头,看了片刻后,笔尖悄悄移到了宣纸的另一侧,随即画着圈圈一样的动了起来,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那不是在写字。 司马徽不经意的稍稍一动,虞姝蕊的笔尖就又很快移了回来,装模作样的继续抄着诗文,如此反复几次,司马徽也早注意到了。 “蕊儿,不专心抄书,中午吃饭的时候就一个蜜饯也没有!” “喔!” 虞姝蕊听闻,满脸不乐意的应了一声,随即将那笔墨涂鸦用另一张宣纸盖好,抬头看了看仍低头看书的司马徽,翻了个白眼。 不过,正当她撅着嘴,准备重新蘸墨时,帅府的亲卫大统领武升,一脸严肃的走了进来。 “殿下,林将军今日一早送来的密信!”武升一边将一卷信笺递到司马徽面前,一边又补充道:“据说是连夜写出来的,而且派来的是将营亲卫!” “密信?” 司马徽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武升,随即放下竹简,接过信笺,打开细细阅览起来。 虞姝蕊在旁边听了,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伸长脖子,一个劲的朝司马徽手里的密信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她发现自己父亲的神色先是由震惊变为愤怒,随后又忧虑不安起来,然而在最后,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露出欣然的笑脸,连说了几个“好”字,这不禁让她更加好奇了。 “武升,去请序右使和安将军过来!”司马徽放下信笺,神情有些复杂的吩咐了一句。 武升躬身抱拳应了一声,利索的转身离去。 “爹爹,出了什么事吗?”虽然明知道父亲不会告诉她,但虞姝蕊还是要问的。 “蕊儿,你先回房去,爹爹要和大将军他们商量点事,稍微晚点吃饭!” “哦!”虞姝蕊乖巧的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厅堂外走去,不过刚刚走出两步,又转身问道:“那中午的蜜饯还有吗?” 司马徽笑着点了点头,道:“有!先出去吧!” 得了父亲的承诺,虞姝蕊这才嘻嘻一笑,一蹦一跳的出了厅堂,沿着长廊拐到大堂后面的内院去了。 不过,司马徽并不知道的是,在厅堂的侧后方,与内院相连的那一堵墙壁上,有一个不大的空隙,站在内院里,通过那个空隙,正好可以看到堂内正中央的一块地方,而且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空隙是虞姝蕊不久前才发现的,从那以后,她就经常躲在这里,偷偷看她的父亲处理军务, 她这么鬼鬼祟祟,倒不是想知道什么,只是纯粹的因为好玩而已。 今天也是一样,一进到内院后,虞姝蕊便支开了身边的仆娘,随即蹑手蹑脚的摸到了那个空隙处,睁着一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向厅堂里面窥望着。 ........ 厅堂里,序右使和安书文已经看过了林潇云送来的密信,此时,司马徽开口问道:“本王只是曾经从钊然和易丞的口中听到过瑰氏,对铸剑山并无什么了解,序右使可曾听说过铸剑山的事吗?” 司马徽说完,安书文也看向了序右使,他们共事多年,两人对于序瑀的渊博见识从没有过丝毫怀疑。 “倒是年轻的时候专程了解过!”序右使点了点头,接着道:“瑰氏如今,也只是一个寻常世族罢了,虽然他们掌握着十分精炼的冶炼工艺,但终究不是春秋时的那个瑰氏了!” “春秋时的瑰氏?”安书文疑惑的问了一句。 “嗯,春秋末年,六剑出世的时候,应该是瑰氏最为鼎盛的时候了!虽然有一些典籍记载,六剑只是瑰魁在无意间发现的,并不是出自他手,但不可否认的是,六剑与瑰氏绝对有着异常紧密的联系。后来,六剑散落天下,又经历战国争雄、秦末乱世,六剑之仕纷纷隐姓埋名,瑰氏也才渐渐淡出了天下豪族的视线。” 序右使说着,捋了捋胡须,思索片刻后,又道:“而至于铸剑山,实则是先汉初年时,瑰氏族人迁徙到此处,隐居下来后,才有了这么一个说法,当然,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序右使说完,三人都若有所思,堂内沉默了片刻后,司马徽皱着眉头低语沉吟着,看上去有些犹豫:“瑰氏......瑰氏......瑰氏还是要夺回来啊!” 随后,他又抬起头看向安书文,半信半疑的问道:“之敬,关于易丞信中提到的那把阔刀,这世上真有那般坚锐的兵刃?” 司马徽见识过六剑,但除去六剑之外,这般超乎想象的寻常刀剑,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安书文稍有思索后,点了点头,道:“有的!若是工艺精湛,再加上珍贵的材质,是可以锻造出那般利刃的,不过那需要大量的时间来打磨,正如易丞所言,铸剑山也不可能有许多这样的刀剑!” 司马徽听闻,点了点头,脸上犹疑的神色稍稍淡了一些,但斟酌了片刻后,眉头又皱得更紧了,道:“肃甄部是怎么知道铸剑山的?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到底是哪一方向他们透露了这些,一定得查清楚!” “臣下去后便派人详查江北一带的消息,至于江南的各地世家,臣会修书一封,委托兰左使秘密清查的!”序右使说着,顿了片刻,随后又道:“殿下若要夺回铸剑山,救出瑰氏族人,易丞提出的那个计策,的确是最为妥当的!只是关于进军关中、收复长安一事,会不会有一点操之过急了?” “时不我待!”司马徽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军这一连串的调动,正好能让诸胡摸不清我军意图,在解决了铸剑山一事后,大军要在肃甄部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即刻西向,行收复长安之策!” 安书文听闻,也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先是假借收复济阳和修陵两县,解决铸剑山一事,随后佯攻蓝田,大军西向,最后再佯攻潼关,破蓝田,如此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倒的确让诸胡摸不清我军意图,估计就连我方军中的一些将领,都会有些稀里糊涂吧!哈哈哈......” 说着,安书文不禁笑出声来,接着道:“虽然听起来麻烦一点,但如此行事,既能收复关中,又不至于让鲜卑、羌胡和匈奴坐收渔翁之利,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手妙棋!只是林字营的叶玄这个名字,我之前怎么没什么印象呢?” 序右使笑着道:“其实安将军你之前就已经见过了,就是叶公的那个麒麟儿!” “哦?”安书文显然有些诧异,道:“那孩子不是才和虞青差不多大吗?竟有如此老辣的眼光和心计了?” 司马徽也笑了笑,道:“那孩子跟着叶公,在战场上与各路胡寇打了数年的交道,在这一点上,他可能还真比我们这些人强!” 三人将此事定下,又简单说了几句,就各自散去了。 而厅堂后墙外的一个俏丽身影,也悄悄回头张望了一阵,确定没人发现她后,才又轻手轻脚的回到内院房中去了,一边走还一边不服气的小声嘀咕着:“哼!那姓叶的还能有什么妙棋?还称得上麒麟儿?我看就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混球罢了......” ...... 收到了越王的回信,在半个月后,林字营和前锋营同时开拔,向着洛阳以北的济阳、修陵二县而去,随后三天,祖字营大部进驻洛阳,奎字营紧随其后,屯军于洛阳以西。 而另一方面,覃南亲领祖字营一部将士约合两万人,进驻商州,开始了针对蓝田的一系列举措。 五营军这一连串大规模的兵力调度,引起了所有中原胡人部落的关注。 肃甄鲜卑虽然按兵不动,与五营军对峙于陈邑兴山一带,但派出的斥候密探却比往日多了数倍,而长安的白羯,也在获知此事后,马不停蹄的增兵蓝田,扼守进关要道。 不过,就在中原诸胡都人心惶惶的时候,承平元年三月初的一个夜晚,三千白袍军趁着夜色出了济阳地界,神不知鬼不觉的向着洛阳西北方的群山而去...... 第二零九章 瑰炎谷 夜色迷蒙,星辰暗淡。 因为这一次的行动过于特殊,所以这三千白袍骑兵是由林潇云亲自带队的,而济阳则由邵为留守,一并前行的,还有所有的将营亲卫。 可以说,此次前往铸剑山的,是林字营精锐中的精锐。 出于谨慎考虑,即便是在夜间,林潇云也选择了绕路而行,而且队伍中没有一支明火火把,数千骑甲出了济阳地界,疾驰三十里后,向西就进入了一片山岭地带。 进入山地,战马的速度明显就慢了下来,不过群山间薄薄的雾气,也很好的隐蔽了所有人的行踪。 张老九领着上次一同前往瑰炎谷的几名将营亲卫,在前方五里查探,而后面的队伍则由瑰南允负责引路。 叶玄骑着马,跟在林潇云后面不远处,一旁是虞青,而另一边则是陈斯。 陈斯的伤势早已痊愈了,所以这次前往铸剑山,自然少不了他,只是相较于往日的那种平静和淡然,今天的他似乎总有些神思不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最近都这样子,无精打采的!”叶玄看着陈斯,关切的问了一句。 陈斯抬头看了一眼叶玄,在一瞬之间,那双眸子里却有着一种痛苦与挣扎的神色,但很快就被掩饰了下去,他摇了摇头,道:“没事,近来有些不舒服而已!” 叶玄闻言轻轻一笑,道:“你武艺那么高强,身子骨绝对不会弱!有什么心事,还是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了,一个人闷在心里,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受!” “多谢!”陈斯怔怔的看着叶玄,片刻后才转过眼,轻声道:“真没什么事!” 叶玄听罢,皱了皱眉,没有多问,每个人都有些心事是不愿向别人提及的,他能理解,于是又简单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后,便不再多言了。 马蹄踩踏在铺满陈叶的山地泥土上,软绵无音,只有林潇云胯下的白马脖颈处挂着一串铜铃铛,在夜色中叮当作响,清脆明晰,这是夜间行军的惯例了,用以告知全军主将的位置,方便军阵指挥。 一夜的行军,在凌晨时分,队伍才在一处山坳休息了片刻。 朝阳东升,山间的雾气更加浓厚,但叶玄还是能隐隐看清远处山脊的轮廓,对比昨夜的那些小山岭来,那才是真正的巍峨崇山。 叶玄知道,他们此时已经完全进入了秦岭山区,目前正在向北而行,那边的太行,更加层峦叠嶂,路途也更加险峻。 下午的申时初,在瑰南允的指引下,队伍行进到了一条不足三尺宽的小道上。 小道蜿蜒曲折,崎岖不平,四周藤蔓丛生,仅能容一马前行,不过好在此处地势并不算险峻,除了行军速度奇慢无比外,倒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叶玄心中也清楚,这条窄道,想必就是张老九提到过的那条没有哨探的小路,而过了这里,前面应该是就传说中的铸剑山了。 不过,叶玄没有想到的是,这条窄道竟然意外的长,当一行人隐秘的来到铸剑山和瑰炎谷时,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了。 三千白袍军停马于与铸剑山一山之隔的山脚,林潇云也招来同行的校尉乌宸,向他告知了这次行动的确切计划。 “告知将士们,休整两个时辰,以丑时末的第一声鸡鸣为号,发动突袭!”林潇云说着,看了看一旁的瑰南允,问道:“瑰师傅,谷中不会连家禽都没有吧!” 瑰南允此时显得尤为激动,拽了拽拳道:“当然有,就算没有,在下也愿意当那鸡鸣狗盗之辈!” “那就好!”林潇云笑着点了点头,接着道:“张老九已经对谷里的情形详细勘察过了,西边的地形太过险峻,不利于我军展开,而整个瑰炎谷,谷东的入口是防卫最为坚固的一带,我军首要的任务是救出瑰氏族民,所以不可硬来!” 乌校尉和叶玄等人听闻,认可的点头明了,随后听林潇云又道:“到时我们兵分两路,我领两千骑甲从谷东强攻,吸引敌方注意,乌校尉你和叶掾二人领五百兵卒,由瑰师傅带路,从谷南坡潜入谷底,伺机解救瑰氏族民,虞青你领五百兵卒,于谷北坡待命,见机支援!都明白各自任务了吗?” “卑职明白!”众人齐齐抱拳,小声应道。 林潇云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又对身后不远处的陈斯和张老九二人,道:“陈斯,你跟着叶掾一起行动,随行保护!张老九,你跟着虞偏尉,倘若他们二人出了什么差池,本将唯你们是问!” “诺!” 陈斯和张老九抱拳应是,众人脸上也并没有一丝诧异神色,因为在此处的人,都知道这二人的身份特别。 在山脚休息了一个半时辰后,林潇云领着两千骑兵重新启程,绕过一段远路,向着瑰炎谷以东而去。 而叶玄则跟着乌宸,在瑰南允的引路下,领着五百兵卒,徒步在林间穿行,秘密来到了山谷南坡的一处山坳地带。 现在已是仲春,即便是在这样的深夜,也不再会有那般冰冷的寒意了。 叶玄今天难得的穿上了一副甲胄,腰佩长剑、一身白袍的他站在林间一处白色大理石上,在月光照耀下,正好与周边的岩石融为了一体。 陈斯则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迎着月色,叶玄遥望谷底,片刻后,指着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方,问身旁不远处的瑰南允道:“瑰师傅,那里是什么地方?” 瑰南允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答道:“那里应该是族里的锻造处,不过好像比六七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扩建了不少!” 叶玄听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在山间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或许是将近黎明了,山间的雾气也更加浓密了一些,到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清谷中的情形了。 不过,就在此时,一声冗长的鸡鸣打破了沉寂,在谷中回荡开来。 这只是一只农家公鸡寻常的打鸣,但此时在所有人听来,却无不是心头一震,叶玄也迅速跳下巨石,快步跑到乌宸身旁,道:“乌校尉,行动吧!” 乌宸眉头一拧,郑重的点了点头,对着身后众将士轻喝一声:“出发!” 沉默的山间,无一人说话,却四处都是甲胄铁叶子“哗啦啦”的响动,而此时的山谷东边,已经大乱,谷底四处也响起了嘈杂的叫嚷,最后,随着谷东一场大火的熊熊燃起,山谷中也彻底炸开了锅。 此时,天尚未亮,谷底仍是一片漆黑,当乌宸和叶玄领着五百兵卒下到山谷之中后,却发现谷中的各处民居宅院都是空空如也。 “怎么会没人?” 一连进了几处小院,都空无一人,乌宸的神情有些惶然不安,因为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谁,第一个想法都是会不会中了埋伏。 瑰南允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而叶玄则打着火把,在一处民宅内简单查看一番后,对乌宸道:“不对,这里是很长时间都没有人住了,或许是肃甄部为了控制瑰氏,把族民都集中在了一块也不一定!” “集中在了一块?”瑰南允有些不确信的问了一句,但随即他就像想到了什么一般。 当然,他想到的,叶玄也已经想到了。 “去锻造处!瑰氏族民可能都集中在那!” “好!跟我来!” 瑰南允没有二话,夺步而出,叶玄和乌宸二人紧跟其后,领着身后数百将士,向着谷中那最为开阔的锻造处杀去。 此时,谷中残余的肃甄兵士也早已察觉到了叶玄这一支队伍,黑暗中,火把光亮四处晃动,彼此喧嚣起伏,终于在通往锻造处的一座浮桥上,两军短兵相接,一时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此处我来开路,叶掾你带人乘机杀过去,救出瑰氏族民!” 乌宸一杆银枪挥舞得凌厉生风,领着几名身强力壮的精兵,在盾兵的交替掩护下,直直杀向桥头,而陈斯则挽弓引箭,和后方的几名弓弩手一并压制着对方的弓箭手。 叶玄不再啰嗦,在冲过浮桥的那一刻,便在陈斯的掩护下,拉着瑰南允,领着百余将士,杀开迎面冲来的零散肃甄兵士,一路向着锻造处奔去。 此时谷中的肃甄兵士多被乌宸一部吸引到了浮桥那一边,所以叶玄等人一直冲到锻造处,都没有再遇到什么像样的拦阻。 锻造处是一座十分广阔的院落,背靠山脚而建,中间一大方空地,四周盖着许多简单的木棚房,而在最里面的山脚处,显然便是锻造房的所在了。 此时院内已经燃起了火光,院前一扇两人高的木制栅栏却挡住了叶玄一行人的去路。 栅栏上挂着一串小孩手臂般粗细的铁链,叶玄挥剑去砍,却只是火星一闪,并没有多少成效。 就在这时,瑰南允一声大喝,道:“我来!” 随即,便见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阔刀来,而那把阔刀,正是陈斯带回林字营的那一把。 阔刀的利刃狠狠劈在了锁链上,一声脆响,铁链断作两截,掉落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瞬之间,叶玄等人丝毫没有停留,一脚踹开木制大门,杀进院内,接连砍杀了数十名余留的肃甄兵士后,这才见到了黑暗中瑟瑟发抖的瑰氏族民。 瑰氏族民不知是何人闯入锻造处,所以一时间十分恐慌,院内也顿时乱作一团。 此时,只听见瑰南允敞开嗓子,冲着面前慌乱的人群大声喊道:“老族长!老族长在哪?我是南允,我是瑰南允!官军来救咱们瑰氏了!” 瑰南允的这一声大喊后,院中的瑰氏族人,这才稍稍安静了一些,纷纷将信将疑的看向这边来。 不多时,便见一位老者在两名中年人的搀扶下,挤开人群,来到叶玄等人的跟前。 老者看了一眼叶玄身旁的瑰南允,确认之后,两手颤巍巍的道:“南允!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我瑰氏有救了!” 瑰南允一把抓住老者的手,语气激动的道:“对!老族长,是我!此地不宜久留,带着族民,跟官军走吧,离开这里,离开铸剑山!” 老者目光闪动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已经完全静下来的瑰氏族民,又抬头望向院落后方巍峨的铸剑山,长叹口气,咬着牙点点头,道:“好!跟着官军出山吧!” 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老者语气一滞,神情忧虑的问瑰南允道:“山谷东边,怎么样了?那把藏传刀,还在那群肃甄鲜卑手里!” “什么?!”瑰南允十分愕然的道:“藏传刀在那边?” 老者无奈的点了点头,不过瑰南允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开口道:“林将军率领着两千骑兵在那边,不会有事的!” “是湘郡林氏?”老者的目光中重新燃起希望。 “没错,正是湘郡林氏!”瑰南允郑重的点了点头,接着道:“老族长带着族民赶紧跟我们走吧!” “好!好!”老者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后,转身对瑰氏族民简明有力的交代了几句,随后便跟着百余白袍将士出了锻造处的院落。 “你们瑰氏族人共有多少?”一路向外走,叶玄一边问这位瑰氏老族长道。 老者听闻,转过头来,这才注意到跟前的这个白袍年轻人,不禁微微一怔,随即又有些不相信的摇了摇头,答道:“瑰氏一族六百七十三口人家,都在这里了!” 叶玄听闻,点点头,边走边对身旁的瑰南允道:“等会与乌校尉会合后,你带着他们前往北坡与虞偏尉接头,我带一百将士从谷中前去支援林将军!” “这么点人手,你怎么支援?”瑰南允有些不理解的问道。 叶玄一笑,答道:“我就擅长在暗处搞一些小动作,这一百将士,绰绰有余!” 瑰南允不再接话,却听叶玄又接着问道:“对了,刚才老族长所说的藏传刀,是一把什么刀?很危险吗?” 瑰南允转头看了一眼老者,见老者点头应允后,才回答道:“那是先祖曾经试图仿造六剑而锻造出来的一把兵刃,虽然没有六剑的那般灵性,但也是削铁铁断,触石石开,在力量上来说,并不比六剑差分毫!” “能与六剑匹敌?”叶玄不确信的问了一句。 “应该难分伯仲!” 瑰南允肯定的点了点头,叶玄听到这,没再多问了,一行人也是在此时,与随后赶到的乌宸一部会合了。 “现在肃甄部的大军都被林将军吸引到了东边,谷中应该没有多少肃甄兵士了,乌校尉你保护着瑰氏族民,去往北坡,与虞偏尉会合,我带一百兵卒前去支援林将军!” 叶玄一见到乌宸,便向对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乌宸稍有思索后,点了点头,道:“好!叶掾自己多多保重!” “嗯,保重!” 叶玄向乌宸抱了抱拳,随即带着一百将士,趁着夜色,向着山谷东边而去。 第二一零章 紫泰剑的威力 然而,当叶玄带着一百兵卒赶到谷东那一块地方时,却发现原本应该横亘在此处的那一座三层楼高的碉楼,已经被横腰斩断了。 不错,的确是被横腰斩断的,整个碉楼的上半部分就仿佛是被一把巨大的刀刃削落在地,余留下的切口整整齐齐,而那些木制栅栏和防卫坞堡,仍然在四处肆虐着火苗,徒留下一堆堆黑色的灰烬。 再旁观别处,谷底的巨石到处是被劈开的痕迹,两边原本参次密集的古树,也纷纷倒地,诺大的树冠散落得四处都是,突兀的枝干上只留下一个个或平或斜,足有浴桶般粗细的断面。 甚至有一处,从谷底到山顶,足有半里宽的一个扇形范围内,所有的树木都已不知所踪,就连地上的泥土和山石,也被生生掀起了一层,裸露在外的扭曲树根交错纵横,好似正是因为它们这样牢牢的抓紧了大地,才没有被刚才那可怕的力量一并摧毁。 这样看上去,这座山,的确是被削平了。 跟在叶玄身后的所有将士,都在这一处稍稍顿了顿脚步,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因为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仍有肃甄部的兵士在负隅顽抗。 叶玄回过神来,再度领着将士们向前奔去,虽然他们只有一百人,但这一百人却充当了压垮肃甄部兵士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正面的强攻就已经让他们有些难以招架了,此刻身后又杀来一队白袍兵士,他们抵抗的意志便在瞬间被击溃,仅仅一刻钟后,这最后一座小型坞堡便被攻克了,里面的肃甄兵士也被悉数斩杀。 不过,叶玄很快就发现,正面强攻队伍的领队并非是林潇云,而只是一个五营军的都尉。 “林将军呢?”叶玄站在最后被攻克的那一座坞堡前,问眼前的那名都尉道。 那都尉拿起自己的那把断剑,给叶玄看了看,又指向山间一处,开口说道:“这帮野狄子手里也不知道哪来一把奇狠无比的刀,对付我们这些人简直就像砍瓜切菜一样简单,林将军为了不伤及无辜,将他逼到山林中去了!” 叶玄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很快就发现那一处山岭上的树,也是倒的倒,斜的斜,有几处地方同样被削平了。 “刚刚若不是林将军救了我,恐怕我就已经去见阎王了!”那都尉叹息了一句,言语中带着一阵后怕。 而就在此时,群山之间忽然惊起了一阵密密麻麻的飞鸟,没命似的直往高处飞窜,各种野兽的嚎叫也沿着密林回荡开来,离山谷较近的地方,野猪和猛虎同时冲出了丛林,完全顾不上彼此,只是一边哀嚎着,一边向着另一座山奔逃而去。 下一刻,一道半里宽的藏青色刀虹猛然从林中窜起,足有一座山那么高,四周电闪雷鸣,足足照亮了一方天色。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看着那片电闪雷鸣的夜空骇然失色时,仅仅离这刀虹不到半里的地方,一道更加耀眼刺目的紫色光柱从群山之间迸射而出,直冲苍穹,根本看不见尽头。 亮紫色的光芒在一瞬间将那道藏青色刀虹完全掩盖,黎明前的黑色夜空也被彻底撕碎,整个山谷,如同白昼。 随后,那道巨大的紫色光柱横劈直下,以破开一切的力量压向大地,狠狠斩向了那道藏青色的刀虹。 “轰隆隆——” 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声浪裹挟四处飞散的山石林木,掩盖了这座山谷中的一切。 叶玄紧紧扶着身旁的木栅栏,才没有被那强力的冲击风浪掀翻在地,而一旁的那名都尉和其他林字营的将士,无不是目瞪口呆,只有偶尔几个人偶尔还在模糊念叨着:“这是什么神力?这世上难道真有神仙吗......” 叶玄见到此番场景,也不由得喉结鼓动着,深深咽了一口口水。 回忆起当日在亥丘时,林潇云的那一次挥剑,他才算是彻底明白了严诺那一句“只动剑气,未动杀气”的意思了。 的确,这才是动了杀气的紫泰剑,这足以劈山断湖的力量! 不过,跟在叶玄身后,一直站在暗处的陈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深深皱起了眉,但他的脸色却依然平静...... 那一道贯穿天际的巨大紫色光柱,身在瑰炎谷北坡的瑰氏族人自然也能看得到。 “那是紫泰剑!没错,那是紫泰剑没错!”瑰氏老族长怔怔的看着紫色光柱的方向,喃喃低语道:“原来先祖们流传下来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一旁的瑰南允看到这一切,也不禁目瞪口呆,虽说他结识林潇云已经有三四年的时间了,但以往在战场之上,他从未见过紫泰剑爆发出这般震撼人心的力量来。 “应该是因为藏传刀的缘故吧!”瑰南允深吸一口气,在心底默默念道:“看来我说藏传刀能媲美于六剑,的确是太低估六剑了!藏传刀虽说称得上是世间兵器之首,但终究和六剑不是一个层次的......” 他也听说过族里的那些关于六剑的传说,但此刻再细细回味来,才发现,传言中,六剑真正爆发出如此力量的大战,无不是六剑之仕彼此间的生死决斗。 然而,却有一个例外,那便是金獠! 当山谷间的一切尘埃落定,东方已是破晓之时,淡金色的光辉刺破最后的暗夜,洒遍整个大地,也照亮了那座几乎被一分为二的山岭。 朝阳下,远处的山林中,走出来一个白色的身影,他一身银白铠甲,腰间的佩剑雪白盈亮,身后的白袍被他扯了下来,拿在手中,似乎正兜着一个什么东西。 山谷中等候的林字营将士们见状,先是静了一刻后,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林将军回来了!” 叶玄紧步上前,迎向林潇云,先是拱手一礼,稍稍平复震撼的心绪后,才开口道:“林将军,谷中的瑰氏族人都已平安救出,此地只怕不宜久留!” 林潇云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嗯,做得好!现在带我去见见他们!” 叶玄一边走,一边看了看林潇云手里兜着的那件白袍,问道:“这是什么?” “一把刀,一把绝世好刀,不过现在已经断了。” 林潇云说得风轻云淡,但叶玄已经猜到了,这就是瑰南允口中那把藏传刀无疑了。 此时,虞青和乌宸也领着近千林字营将士,护送着瑰氏族民向谷东方向赶来,双方在途中就遇上了。 虞青和乌宸二人先向林潇云简单汇报一番后,瑰南允就扶着瑰氏族长来到了林潇云跟前。 “你是湘郡林氏之后?”老者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此刻还是有些不相信的问道。 “不错!”林潇云说着,将白袍兜着的东西交到瑰南允手上,道:“这应该是铸剑山的东西吧?” 瑰南允解开白袍,一柄浑身散发着青色寒光的环首刀就展现在众人眼前,刀刃如镜面一般闪亮,给人一种直逼心灵的压迫感,不过好在这把刀此刻已经被从中间斩断了,倒不至于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老者看着那把环首刀,目光闪动,最后深深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 “此地不宜久留,请族长领着族民和我们走吧!”林潇云看向老者,接着道:“晚辈会一直护送着瑰氏,直到安全的地方!” 老者听闻,点了点头,于是吩咐族民,简单收整一番后,在林字营将士的护送下,自东出了瑰炎谷,沿着丛山峻岭,向南而去...... 第二一一章 不安 因为瑰炎谷的肃甄军队几乎被全灭,所以他们返程时,也没必要再去走那一条窄道,而是径直从东边出了山谷,沿着不宽的山路,向着洛阳的方向而回。 多了数百瑰氏族民,行军速度自然降下了一大成,而且族民中还有不少老弱妇孺,又是在这山野中徒步而行,因此走不了多远,队伍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一路以来,林潇云也更加谨慎,派出一波又一波的哨探,一直到前方十里之地都探查清楚后,才会重新启程。 这一支带着数百瑰氏族民的三千白袍军,时下的处境容不得他有丝毫疏漏,就在不久前他们刚刚渡过了黄河的支流汾水,向南进入了河东郡。 河东郡地处朔方、兖州和司州的交汇之地,西边和南边均以黄河为界,其境内,北方有太行,西面有秦岭,而西南一角,正与驻有万余白羯大军的潼关隔河相望。 夜幕降临,昏黄的火把光亮下,林潇云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展开了一张不大的行军图,仔细查看后,终于确定了眼下他们所处的准确位置,随即,眉头也跟着深深皱了起来。 他们此时正驻留于河东郡偏西侧的崧竹县境内,这里距离潼关不过三百里,向东更是与陈邑兴山相邻。 林潇云清楚,肃甄部此时一定已经得知了铸剑山的事,正四处搜寻着他们的行踪,若是自己这一行三千多人在此处出现差池,暴露了踪迹,必将很快陷入肃甄部的重重围困之中,即使他们能侥幸突围,也会被潼关的羯人趁火打劫,到时便真是插翅也难逃了。 “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林潇云收起行军图,对身旁的叶玄和乌宸说道:“通知将士们和瑰氏族民,一刻钟后启程!” 叶玄抱拳应了一声“是”,随即抬起头,迎着夜色,向四周望去。 他们此刻正地处一片丘陵地带,周围低矮的山坡上没有什么高大繁密的树木,多是一些不足一人高的灌木,脚下的这条山道并不陡峭,但却乱石四布,崎岖不平,徒步行走的速度甚至都比骑马要快。 月色下,南方远处的几座高山轮廓隐隐约约横卧在地平线上,从刚才那张行军图上来看,那应该是他们出河东郡的必经之路,过了那里,再往前不到三十里,就是洛阳最北边的福安镇。 一刻钟后,铜铃铛再度响了起来,数千人的队伍又开始在黑夜中缓缓前行。 将近午夜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那一片丘陵地带,来到河东郡最南端的那几座高山低谷之前。 “停!” 队伍刚行出矮丘,在距离前方的大山还有七八里地的时候,林潇云伸出手来,向乌宸和叶玄二人示意停止前行,随着这军令一个传一个的向后传去,数千人的白袍军很快就停了下来。 “张老九,你带着人再去前面查探一番!”林潇云皱着眉,望着横亘在众人眼前的那几座黑色轮廓,眼神中闪过一丝狐疑。 张老九没有二话,带着六七个亲卫便向前策马而去了,只是一旁的乌宸有些不解的道:“林将军,这前面,刚才不是才查探过了吗?” 林潇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乌宸也很识趣的不再多问了。 在张老九前往查探的时候,众人也正好下马休息一番,叶玄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水囊,喝了一大口后,递给身后的陈斯,道:“你那里已经没水了吧,要不要喝一口?” 陈斯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即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腰间空空的水囊,摇了摇头。 叶玄笑了笑,收起水囊,抬头望向远处的那几座高山,叹道:“过了这里,明天中午就应该能到济阳了吧!” 见陈斯没有回答,而且仍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叶玄不禁问道:“在想什么呢?” 片刻后,陈斯回过神来,望向别处,低声答了一句:“没什么!” 叶玄没再多问,自己也挺累的,于是找了道边一块平整的石头,刚坐下休息没多久,便听到前方的暗夜中传来了渐行渐近的马蹄声。 是张老九一行人探查已经回来了,看着他那没什么起伏的脸色,叶玄知道,他们很快就要重新启程了。 然而,令叶玄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刚刚行出不到两刻钟,在已经查探过两次的那条山谷前,林潇云却又停住了马。 这片山谷的两侧,是连绵的山岗,植被稀疏,满是砂砾,即便是在这样的夜晚,也能一眼看穿整座山脊,直望山顶,一阵夜风从谷中穿过,吹拂着山坡上的灌木丛叶沙沙作响,那么低矮的灌木,根本就埋伏不了敌人。 林潇云皱着眉头,目光紧紧盯着山谷前方的黑暗,对一旁的张老九吩咐道:“老九,你带人把这条山谷周围再仔仔细细查探一遍!” 张老九依旧默不作声的领命而去,一旁的乌宸见罢,眼神中满是疑虑和不解,想问清楚却又不敢开口,只好求助似的看向了叶玄。 叶玄同样是惊诧不已,他还从未见过林潇云露出如此惘然不安的神情。 难道,这山谷中真的有陷阱和埋伏?只是一般人发现不了? 想到这里,叶玄凝目望向前方的山谷,努力适应着视野尽头的黑暗,但终归一无所获。 这座山谷的前方,平平坦坦,一切如常,山坡上,灌木低矮,根本无从藏身。 叶玄疑惑的转头看了虞青一眼,见对方也是摇头,心中不禁开始怀疑起来:莫非这真的只是林潇云一人的错觉?真的只是太过谨慎了而已? 不过,正当他想问问陈斯有没有察觉到山谷里的异常时,回头却发现一直都跟在他后面的那个身影,此刻不见了。 “或许是有什么事落在后面了吧!” 叶玄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多想,只是暗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山谷中依然静得可怕,林潇云勒马停于最前方,望着两侧的山岭,目光深邃。 此刻他的心中十分不安,但这种不安究竟从何处而来,他又说不清,道不明。 第二一二章 陷阱与埋伏 之前已经派张老九沿着这山谷周围查探过三次了,没有埋伏,没有陷阱,没有任何敌人的行踪。 然而为什么? 为什么越是靠近这里,手里的紫泰剑便越是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是在警告着他,远离这里,远离这片山谷。 但这里是去往洛阳的必经之路,他不可能带着数千将士和瑰氏族民们,再重新回到铸剑山,另寻南下的方法,他们,是没有退路的。 林潇云紧紧握着手里的缰绳,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前方的山谷,似乎在期待着,期待着张老九能带回一些肃甄部在此设有伏兵的消息。 因为,相比于肃甄部的伏兵,这种不知来路的寒意,更让他觉得不安。 然而,就在这种近乎于窒息的等候中,他却未曾发现,风向,已经变了。 夜空中,墨黑色的云层慢慢飘移,盖住了原本皎洁的月光。 而就在此时,两道寒芒划破黑暗,一先一后,以人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着队伍最前方的两人飞去...... “当心!!!” 林潇云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危险的到来,并以最快的速度拔出了紫泰剑,奋力一扫,荡开了前面那枚刺向虞青的暗器。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紧随在后的另一点寒光,竟迎面破开了紫泰剑的剑风,速度丝毫不减的直直射向他而来。 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回剑,那一点寒芒飞闪而过,从胸口处彻底洞穿了他的身体。 林潇云低下头,难以置信的看了看自己胸前渐渐被鲜血染红的衣襟,又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暗器飞来的方向,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在黑暗完全向他袭来之前,他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肩披白袍,一身戎装的身影...... ........ “哐当——” 紫泰剑掉落在地,林潇云的身体也顿时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林大哥!!!” “林将军!” “林将军!!!” 刹那间,三声声嘶力竭的叫唤同时响起,叶玄和虞青一齐跃下马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林潇云,而乌宸拉着受惊的战马,原地转了两圈后,即刻高声呼喊道:“林字营!戒备!护阵!!!” 乌宸话音未落,十数名将营亲卫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向着林潇云周围团团合上来了。 但此刻就算护卫得再严密,又有什么用呢...... “有敌袭!有敌袭!!!” 紧接着,队伍后方,不知道是谁高声叫嚷了一句,语气惊慌恐惧,瞬间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而那群被保护在中央的瑰氏族民听罢,顿时慌乱起来,使得林字营众将士的戒备阵型也马上被打乱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肃甄铁骑会这么准时的袭向这片山谷,而且还是从他们的后方杀来,就好似对方一直都隐秘的尾随在他们身后一样!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的行踪一直都被肃甄部牢牢掌控着,这支队伍里,有奸细! 叶玄看着被虞青抱起的林潇云,有些木然的呆立良久后,方才回过神来,爬到一块高大的岩石上,极目远眺,望向队伍的最后方。 在那里的夜色中,有震耳欲聋马蹄轰鸣,有掩盖月华的漫天飞尘...... 叶玄怔怔的看着这一切,他清楚,即便这里的所有将士,都是林字营的精锐,但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又能支撑多久呢? 远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山谷前也变得越来越混乱,慌张的瑰氏族民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拥挤、推攮着周围的林字营将士,使得原本的阵型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乌校尉!令将士们退入山谷,结阵防御!!!” “瑰南允!瑰南允!!!”叶玄冲着混乱不堪的人群大声叫喊了数声,才终于得到了回应。 “和老族长带着瑰氏族民上山避战!动作快!快!!!” 叶玄竭尽自己所能,调度着已经乱成一团的百姓和将士,让山谷前重新恢复秩序,以便迎敌。 “林字营!退入山谷!结阵防御!” 乌宸持枪立马,扯着大嗓子,厉声嘶吼着,指挥着白袍将士迅速从一片混乱的山谷前抽离,向着山谷内退去。 “各位父老,速速随我上山,上山避战!” 有了这样一个明确的逃跑方向,瑰氏族民们也不再到处乱窜,在瑰南允和族里的几位老者带领下,向着一侧的山岗上跑去,不一会便钻入了满是灌木丛的夜色之中。 叶玄的思绪在飞速旋转着,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挽回如今的局势。 他明白,时下的局面,林字营三千白袍军带着这数百瑰氏族民,根本不可能摆脱肃甄骑兵的追杀。 而抛弃掉这数百瑰氏族民,三千骑甲,或许能冲破包围,逃出升天,但他们千辛万苦夺回瑰氏的意义何在?天下百姓又将如何看待五营军? 此刻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固守待援! 然而,林潇云的伤势已经危在旦夕,再多耽搁一刻,即便是华佗在世,也为时已晚了。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叶玄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的理清思绪,好令自己能辨别出眼下的轻重缓急。 终于,在深吸几口气后,他大声对乌宸喊话道: “乌校尉!令人放火烧山!火势越大越好!” “若是山间大火,我军还如何结阵防御?”乌宸有些疑惑的反问道,同时能感觉到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恼怒。 “边守边退!此处距离济阳地界不过三十里,若是漫天火势能被我军探子发现,我们就能全身而退!” 乌宸听罢,浑身一震,明白了叶玄的意思,脸上也浮现出振奋的神情,立马派遣了一什兵士点燃火把,四处引火烧山。 这些山坡上的灌木丛虽然不高,但同样枝繁叶茂,春去秋来,地上早已铺满了一层又一层的枯枝败叶,即便是在这仲春时节,那原本微弱的火势,在山风的吹拂下,也很快聚成一团团熊熊大火。 叶玄看了一眼林潇云倒地的方向,又大声叫喊道:“陈斯!陈斯何在!!!” 如今要派出一队精骑,将林潇云和虞青二人迅速送回洛阳,不然一切都晚了,而能担负如此任务的,必须是陈斯和张老九这样的将营高手。 然而,没有回应,陈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而来。 叶玄急了,又大声呼喊道:“张老九何在?张老九何在!!!” 一连喊了数声,才听见山谷里传来一声雄厚的回应:“张老九在此!” 张老九骑着马,带着六七人从山谷里疾疾驶出,最后停马于林潇云身旁的那圈将营亲卫旁。 他遵照林潇云的指示,前往山谷四周探路,可没过多久,他就听见山谷前传来的喧闹呼喊,随即又看见燃起的火势,便意识到情况不妙,领着人急匆匆往回赶,还没有出谷,便听见有人大声疾呼自己的名字。 张老九一个箭步下马,没有看叶玄,而是径直朝着林潇云的方向奔去。 张老九挤开四周的亲卫,当他看见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的林潇云时,蓦然呆住了,他的嘴角抽动着,那张平日里一直板着的脸此刻极度扭曲,表情十分痛苦,眼睛中泪光闪动,不停的喃喃自语着:“谁干的?谁干的!究竟是谁干的......” 叶玄不敢耽搁,即便命令道:“老九,你带五百精骑,护送林将军和虞偏尉速回济阳!一定要保住林将军性命!!!” 张老九听闻叶玄的话,定下心神,一言不发的从虞青手中接过林潇云,背在背上,然后上马,挥扬鞭绳,一路先行,向着济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虞青也带了五百骑兵,紧随其后,马不停蹄的向着山谷内追去。 “叶掾,肃甄部在前方一定还有伏兵,五百骑兵是绝对应付不了的!”乌宸看着虞青等人离开的背影,驾马来到叶玄身边,接着道:“你再带三百精骑过去!” “那这里怎么办?” 乌宸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豪声道:“放心吧,我这里两千精兵足矣,定不放他们一人一马过山谷!” 叶玄还待再说什么,却听乌宸换了一副语气,接着道:“林将军那边才是最重要的,你去了一定能想到办法助林将军脱险的!” 叶玄听闻,稍稍思忖了片刻,不禁敬佩的向乌宸抱了抱拳,道:“好!乌校尉保重!明日午时之前,援兵必到!” “嗯!叶掾保重!” 乌宸看着叶玄领兵离开的方向,在已被火光映红的夜空下,深深叹了口气:“但愿能撑到明日午时吧......” ........... 此时的济阳县城内,邵为刚刚睡下没多久,就听到了急凑的敲门声,他有些懊恼的穿了拖鞋,披着一件袍子打开了房门,见是将营的卫兵,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什么事?” 那卫兵抱了抱拳,道:“禀将军,余校尉有事请见!” “什么事?”邵为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余校尉说,好像是北方有动静,起了大火......” “北方?”邵为疑惑了一句,但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先是一怔,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反应过来,顿时睡意全无的吩咐道:“快!告知余骏和胡慎,集合城内所有骑兵,北城下待命!” 邵为虽然在一些事上不及林潇云和叶玄那般有洞察力,但他终究是经历过数年征战的将领,战场上的敏锐直觉还是有的。 这段时间,林潇云秘密率军北上,他一人留守济阳,因此对于北方的消息尤为敏感。 如今林潇云尚未返回济阳,但北方却有了如此大的动静,事情就只有一种可能:林字营的将士们已经暴露了行踪,被肃甄部所围困,放火是在求援! “慢着!”那卫兵刚要退下,却又听邵为接着道:“派人将此事告知修陵的叶公,另外,速速禀告祖将军!” 能把林潇云逼到这般地步,情况一定十分棘手,而且对方还有墨执之仕,邵为觉得,此事还是要告知祖顾,才更为稳妥一些。 修陵小城内,叶凌也收到了哨探的传回的消息,正举着油灯,看着行军图上与修陵仅隔五十里之地的安福镇,眉宇间一筹莫展。 他并不知道林字营这次秘密前往铸剑山的事,因此当他听闻北地有漫天的大火时,他完全弄不清楚状况,虽说心中有警兆升起,但据他所知,在洛阳以北的河东郡,并没有任何五营军的势力。 所以,直到他听了林字营传来的消息时,他才彻底意识到了形势的紧急,当然,更让他心中忐忑不安的,是叶玄此刻的安危。 “无易,去让王猛速点三千骑兵,城北集合!”叶凌一边挂上腰间长剑,一边对一旁的叶常说道。 他也想尽可能的多带一些将士过去,但夜间行军终究不比白天,人多了只会使局面更加混乱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长途奔袭,三千骑兵几乎是他能掌控的极限了。 叶常神色焦急的抱了抱拳后,就径直匆匆离去了。 一刻钟后,叶凌领着三千骑兵,马不停蹄的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而洛阳城内,小半个时辰后,同样有一支三四千人马的骑兵,出了北城门,卷起漫天尘沙,往北而去,同时有一骑从南门而出,直奔南阳。 今夜,是五营军自洛阳大战以来,所面临的最为危急的时刻。 而此时,在河东郡最南端,安福镇以北十余里处的一座小山上,数千黑甲骑兵完美的隐匿于夜色之中,静静窥视者山下那唯一一条通往洛阳境内的官道。 月光下,为首的肃甄将官停马于山坡之顶,他手提一杆黑缨长枪,体型魁梧,一身黑袍,披散的长发下,黑色的铁面反射着幽亮的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一位同样骑在马上的年轻军士,一身的黑甲配上腰间墨黑的长剑,与身后那些手持弯刀的肃甄兵士比起来,自然显得另类了许多。 此刻,年轻军士的双眼正迎着夜色,眺望着远方,在那里,马蹄声渐渐清晰,一队疾行匆匆的白袍骑兵驰过最后一个转角,出现在了月光之下...... 第二一三章 突围与激战 月色冷冽,夜风微寒。 官道一头,白袍飘扬,战马疾行似风。 山坡一侧,黑甲幽暗,弯刀寒芒如雪。 那双隐藏于铁面之下的眼睛,此刻看往何处,又究竟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这个时候张老九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纵然前方有万军阻隔,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尽快赶回济阳! 此刻的林潇云还有微弱的呼吸,或许仍然有希望救回来,但若在路上多耽误哪怕是一息的时间,事情就有可能变得再也无法挽回。 所以,即便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发现了对面山坡上的异常,但他仍然毫不犹豫的奋力驱使着战马,一路前奔,同时一手向后固定住林潇云的身体,一手拔出了腰间佩剑,警示着身后的所有林字营将士,做好杀敌准备。 在张老九和虞青的引领下,五百白袍骑兵手持长槊,拔出利剑,在银白的月色下,如同一股勇往无前的激流,沿着官道,向前冲去。 他们明知前方有埋伏,明知道前方是死地,但就算如此,他们也毫不畏惧,他们要用自己的刀剑,劈开一道裂口,杀出一条通往济阳的血路。 山头上,数千支闪着幽光的箭矢,已经搭在了拉满弦的长弓下,寒芒所指,正是山下迎面驰来的五百白袍骑士。 “放箭!” 鲜卑口音的命令响起,数千支寒芒离弦而出,盖过夜空中的月色,带着箭尾羽翎摩擦空气的呼鸣声,向着官道上的林字营将士倾泻而来。 一时间,无数刀剑挡开箭矢的撞击声响起,战马嘶鸣着栽倒在地,许多将士仅仅只发出一声惨哼声后,便从马背上落下,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 冲在最前方的张老九挥剑挡开数支箭矢后,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虞青,见对方也安然无恙,这才稍稍宽了一下心,然而,他正眼看向前方的山坡,就知道,等待他们的,绝对还有一波箭雨! “再放!” 鲜卑人的命令再度响起,密密麻麻的箭矢飞上夜空之后,又向着速度不减的林字营将士铺天盖地袭来。 张老九奋力挥舞着手里的长剑,可奈何还是有一支箭矢迎面洞穿了他的左肩。 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传来,张老九的衣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红,但他依然咬着牙,左臂丝毫未动,向后牢牢固定着林潇云的身体。 后方传来的马蹄嘶鸣声和将士们倒地的声音,虽然令他痛苦万分,但他血红的双眼依然紧紧盯着前方,盯着远方的出路。 而虞青也是在身边护卫的保护下,才仅仅只被箭矢擦伤了胳膊,逃过一劫。 这个时候,他们身后仅仅只剩下不到三百的将士了,两波密集的箭雨之后,这五百骑兵已经损失近半,而那座埋伏着肃甄骑兵的山坡就在眼前...... 山坡上很快响起了如雨点般密集的马蹄声,战马疾驰卷起的尘沙很快盖过月色,数千黑色铁骑,如同洪流一般冲下山岗,向着官道上仅仅余下的三百白袍将士平推而去。 张老九看着迎面压来的黑色铁流,怒目圆睁,头也不回的对身旁的虞青道:“虞偏尉,等会跟在我身后,我来杀开一条血路!” 虞青看着张老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张老九是凌湘军的旧部,所以,当虞青第一次在蜀地进入五营军的营地时,就注意到了这个一直跟在林潇云身后的高个子。 从那个时候起,张老九给他的印象,就总是一副刻板的表情,那仿佛雕上去的五官,从来不会有任何的神情变化,再加上那高高的个子,总是让人觉得有些冷漠。 或许,人不可貌相吧,那些侠肝义胆,有着忠义心肠的人,在平日里,往往不也就是那样一些刻板和一根筋式的平凡人吗? 黑色的铁流越来越近,很快就从两翼完全包抄了人数上占绝对劣势的林字营将士。 张老九用剑背狠狠抽打着胯下的战马,沿着官道,迎面杀向密密麻麻的黑甲骑兵。 “林字营!杀!!!” 就在两军相接的那一刹那,从张老九口中爆发出一声足以撼动山河的怒吼,三百人的白袍骑兵,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生生插入那一片黑色的铁蹄洪流之中。 刀光闪耀,剑影纵横,血色在月光下喷洒,染红了白袍,张老九手里的长剑起起落落,用自己的身躯抗下一道道挥斩而来的弯刀。 他一路拼杀出重重阻截,身上的铠甲早已四处都是裂口,里面的鲜血渗出,完全染红了原本银白的甲胄,身后的白袍破烂不堪,满是殷红。 张老九终究还是凭借自己强悍的身躯,杀出了一条血路,当他背着林潇云,领着虞青冲破肃甄部的最后一丝阻挡时,跟在他们身后的林字营将士,只剩下数十人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山坡之上,那个仍然停马于此的铁面之将,已经拉满了弓弦,月光下,闪着寒光的箭矢,正随着他拍马前行的身影而缓缓移动着。 “林字营!杀!!!” 就在此时,官道的另一头,那个转角处,又一队白袍骑兵踩着尘沙和同袍将士的尸骸,出现在了这片混乱不堪的山地间,领头之人正是叶玄,而刚才的那一声呼喊,也正是他发出的。 因为这一声林字营冲锋的号令,那名铁面之将的左手在弓弦松开的一刹那,微微震颤了一下。 那支映着寒芒的箭矢依旧离弦穿出,向着张老九飞射而去,但却堪堪擦过他的战盔,直直插入地面,偏了仅仅一毫而已。 马蹄卷起的尘土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铁面之将停马于山顶,在月光下看着张老九一行数十人疾行南去的背影,不发一言的扔掉了手里的长弓。 随即,他看向官道上迎面杀来的另一队白袍骑兵,提着长枪,在身后那年轻军士不解的目光下,向着山下拍马而去。 然而,谁也没有留意到,在官道一侧的草丛中,此刻正躺着一块盈盈绿绿的玉佩,上面的双燕雕饰,在皎洁的月光下,清晰可辨...... ......... 叶玄领兵一路沿着官道冲杀,他不知道前方张老九的状况究竟怎么样了,他本就比虞青他们晚一步出发,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肃甄部竟然在此布置了数千骑兵,以作埋伏。 不过,既然还有林字营的将士在奋命厮杀,就说明一切都还有希望,而不管张老九有没有带着林潇云和虞青冲破阻截,叶玄都要领着身后的三百新到的林字营将士,竭尽全力与肃甄部纠缠,来拖延时间。 所以,在他看到那名提着长枪,从山坡下飞驰而下的铁面之将时,便握紧手里的长剑,向着对方迎面杀去。 尽管直觉告诉他,对方十分危险,但若能先斩杀敌首,形势将会一举扭转,这样的事情,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要尝试一下。 两匹战马相对疾驰,寒光一闪而过,叶玄首先出剑,被对方以铜制枪柄挡开,随即二人纷纷勒住缰绳,调转马头,短暂的相互打量了彼此一眼。 叶玄又怎会如此罢休,驱策战马,挥舞长剑,再度杀向对面的铁面之将。 不过,对方这一次却并没有接战,而是勒过马,向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叶玄见罢,一丝狐疑闪过心头,但他稍稍犹豫片刻后,还是跟了上去。 毕竟,在如今这种局势下,己方本来就处于绝对的劣势,对方完全没必要再故作疑兵,来让自己大意,如此,或许真的是自己高估对方的实力了?或许真的有机会能先将敌将斩杀? 夜色中,黑袍黑甲的铁面之将手持一杆长枪,驾马奔向远处的山坡,而叶玄一身白袍,手握长剑,紧追在后。 不过,就在即将到达山顶的那一刻,前面的铁面之将忽然扭身出手,使了一记回马枪,而叶玄也一直都提防着,所以此刻很自然一挥剑,挡开了迎面刺来的枪尖。 对方没有再接着驾马前行,而是调转马头,一挥长枪,主动向着叶玄杀来。 那铁面之将的身手十分迅捷,这一攻守的转换几乎是在瞬间发生的,叶玄看着向自己横扫过来的枪刃,不禁心中一拧,下意识的收回长剑,护在了自己身前。 然而,更令叶玄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等来那迎面而来的沉沉一击,那杆长枪以自己全然没见过的诡异方式斜着向下挥去,绕过马头,径直斩向了战马的前蹄。 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悲恸的嘶鸣,紧接着向前栽倒在地,猝不及防的叶玄也跟着重重摔在了满是碎石的山坡之上。 这所有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叶玄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当他撑着长剑,摇了摇有些木然的头,刚想站起身来时,却发现,似乎一切都已经晚了。 此刻,他身后的白袍被树枝挂破,身上的铠甲四处沾满泥土,就连战盔也滚落一旁,倒扣在了远处的灌木之中,而对方已不知何时下了战马,泛着寒光的枪刃已经飞快的逼向了自己的喉咙。 叶玄知道,自己躲不过了,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枪刃和黑甲,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然而,山顶夜风呼啸,远处的官道上依然充斥着厮杀声,近处那匹栽倒在地的战马仍哼着痛苦的呻吟,额头零碎的散发抚弄着他的脸庞,叶玄并没有等来那冰寒的痛楚和温暖的血流。 良久后,他睁开眼,看了一眼头顶洁白的圆月,又看向了对方那盖住整个脸庞的铁面,语气平静的问道:“为什么不动手?” 雪白的枪刃映着叶玄那双似乎已经看开一切的眼眸,清澈淡然,而那副铁面之下,一对隐藏于暗处的双眸看着这一切,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将枪刃又向前刺了一点距离。 但就在此时,群山之间,忽然燃起了一股滔天的烈焰,那股殷红色的火链直冲天际,如海啸般翻滚而前,在刹那间吞噬了数座山丘,只传来一阵又一阵肃甄骑兵的哀嚎和战马的嘶鸣。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望向山下,望向那几乎已化作火海的群山遍野。 “哈哈哈哈.......” 叶玄怔怔的看着这一切,终于湿润了眼眶,仰天大笑。 不错,这是赤炼剑,是祖字营,是援兵,是洛阳的援兵到了! 山坡下,浅浅的传来了几串马蹄声,叶玄能听得出来,是往这里来的,他明白,这里的一切,该结束了,无论是怎样的结果,都该结束了,对两个人都是如此。 在那铁面之将似有分神的时候,叶玄猛然起身,一剑荡开锁住自己喉咙的长枪,强忍着枪刃划破左肩的痛楚,挺剑向着对方迎面刺去。 不过,那铁面之将的反应显然超出了叶玄的预料,却见他迅速回枪,一个转身,避过了叶玄这一剑,随即用枪柄重重击打在了叶玄的右小腿上。 叶玄一声惨哼,身体失去平衡,刚想以剑撑地,对方的重脚却接着而来,狠狠踢在了他的胸前。 叶玄吐出一口鲜血,身体向后飞出数丈,最后沿着另一侧的陡峭山坡,完全不受控制的滚落下去。 山势陡峭,四处都是乱石,叶玄只知道自己的脑袋在山石间撞来撞去,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痛楚,就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山坡上,马蹄声越来越近,那名铁面之将依然手里握着长枪,立于山顶,看着叶玄滚落下山的方向。 那名年轻的黑甲军士到得近处,勒住缰绳,看了一眼那匹仍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战马后,看向背对着他的铁面将官,以纯正的河西口音开口道:“将军,来了!是赤炼剑!” 沉默了许久之后,铁面之将终于开口了,用透着些许落寞的语气问道:“你与我,能对付吗?” 年轻军士点了点头,道:“能对付的!” “叫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又是长久的安静之后,一声长叹:“走吧!” 铁面之将转过身来,手持一杆黑缨长枪,上马扬鞭,领着年轻军士,向着山脚而去,向着那片火的海洋而去...... 第二一四章 叶凋零 雁北飞(上) 祖顾在听到林字营的来报后,立马察觉到了形势的危急,领着三千祖字营骑兵,北出洛阳,一路向着河东郡的方向疾驰而来。 将近一个时辰后,他刚经过安福镇,就遇到了满身是血的张老九和虞青等数十人,而林潇云被张老九护在身后,脸色苍白,几乎看不出多少生的迹象了。 “你们赶紧送易丞回营,留下两个人,带我去乌宸那!” 从虞青口中简单的了解了一番情况,祖顾果断的做出了决定。 “前方有数千人的肃甄伏兵,祖将军当心啊!”虞青看着战马疾行远去的尘沙和祖字营漫天飘飞的红袍,神色忧虑的大声呼喊道。 “有伏兵就杀过去!” 回复虞青的只有这样一句豪言壮语和祖顾那没有回头的背影。 然而,当祖顾此刻策马立于那一片火海前,看见从烈焰中走出来的两个身影时,他也不得不承认,今夜的局面的确十分棘手。 那把墨黑色的长剑将整个火海分成了两段,中间被斩出一条足以通人的道路来,所以周围的火焰并没有伤到他们分毫。 那具黑色的铁面,此刻映着红艳艳的火光,祖顾却仍旧看不清藏于面具下的那一双眼睛。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对方手里的三支长枪吸引住了。 这三支长枪两长一短,长的足有十尺,而短的则不过七尺,皆是铜柄黑缨,看起来沉甸甸的,而更让祖顾感觉不解的是,那两支十尺长枪的尾端,还挂着两条一丈来长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则与那铁面之将两只手臂上的臂甲相连。 饶是祖顾年过半百,纵横沙场三十余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阵势,如果换做其他人,身上这样带着三支长枪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觉得滑稽和可笑,因为没有人能同时使用三支长枪。 然而,此时对方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容轻视,甚至,他能在这二人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威压和险意。 “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常人能对付的!” 祖顾暗自感叹一句,回头看了看自己后方,在那里,四处飞扬的红袍将士正与余下的黑甲肃甄骑兵厮杀着,而且,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 他握紧手里的赤炼剑,殷红的火焰瞬间包围了红色的剑刃,同时转头对身后的十数名身形魁梧的亲卫吩咐道:“你们暂且退下,免得误伤,这两人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十数名亲卫犹豫片刻后,终于抱拳应了一声“诺”,勒过缰绳,策马离开了此处。 但他们并没有走远,只是停在一处高地,手里仍然紧握长槊,时刻关注着这边的动向,以备在形势不利时,能第一时间冲下来保护祖顾。 “墨执之仕!”祖顾看着前方的那名年轻军士,皱了皱眉,喊话道:“本将实在想不明白,你生为华夏之子,奉墨执而暗守一方,为何沦落至给鲜卑蛮夷当作鹰犬的地步!我赤炼剑实在耻于与你为伍,依本将看来,今日起,天下只存五剑,再无六剑!” “啰嗦!” 铁面之下,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冷哼,而这一句话音未落,那个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远处,祖顾只觉眼角一道黑影闪过,三支长枪霎时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朝着他刺来。 不过,祖顾那一番话本就是激将的目的,像他这样的老将,怎么还会天真的觉得在战场上,三言两语就能让对方心志动摇,露出破绽呢? 他只是觉得这两人不好对付,先发制人于自己不利,因此才想要对方先出手而已。 对于这迎面而来的突袭,祖顾早有防备,一转身避过一支长枪的同时,一挥剑又挡开另一侧的那点寒芒,最后果断向后跳下马来,让那匹马替他挨了对方手里的那柄七尺短枪。 刚一落地,祖顾的反击顷刻发起,赤炼剑顿时化作一条长长的火蛇,向着铁面之将的侧身横扫过去。 然而,就在赤炼剑要击中那铁面之将的一刹那,一把墨黑色的长剑却破开了火链,将那熊熊烈焰,挡在了身下。 “散!” 祖顾大喝一声,火势迅速散开,一时间,地面再度燃起大火,将那二人团团围在了中央。 就在祖顾觉得凭借这烈焰的阻隔,那名铁面之将暂时冲不出来时,但接下来的事情,却顿时又让他不敢再存有丝毫大意了。 只见一杆长枪被飞快的插入满是烈焰的大地之中,那铁面之将竟以枪柄垫脚,在火海中向前飞出,随后另一支长枪又以同样的方式插入地面,充作了落脚点,而原先的那一支也被铁链收回,握在了他的手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当祖顾从愕然中反应过来时,那名铁面之将已经往复几次,就这样飞过火海,向他迎面杀来了。 一支尾部拖着铁链的长枪从左边向祖顾刺来,祖顾挥剑挡开,那支长枪又迅速撤回,同时另一支长枪又从右边刺来,祖顾再度闪开,闪开身后,一瞥眼,才发现,那最后一支原本被对方握在手里的七尺短枪,也向着他飞来。 三支枪刃如雨点般交替而来,根本没有停歇,让祖顾有些难以抵挡,若这真是三人他倒也不足为惧,大不了一一击破就是了。 可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对方一个人同时舞动着这三柄长枪,而且身法行云流水,根本令他找不到任何破绽和空隙。 这样的枪法,祖顾闻所未闻,在交手过程中,眼前的这铁面之将,总是能保证两只手里都握着一柄长枪,另一柄,则永远都在刺向他的半空中,而那两条铁链,正是帮助收回长枪的关键。 就这样,三支长枪彼此交换位置,可攻势却越加急凑,让祖顾不由得步步后撤。 祖顾驰骋沙场数十年,在他的印象里,即便有天下罕见的能人异士,可以同时使用三把剑,但若真的做到招式顺畅,如此行云流水的身法,也是不存在的,更何况,这铁面之将手里同时挥舞的,是将近一丈的长枪! 在这样不间歇的攻势下,祖顾渐渐感觉身体有些疲累,于是连忙后撤一大步,拉开了双方的距离。 微微喘了两口气后,祖顾看着迎面杀来的铁面之将,终于卯足了气力,高举赤炼剑,一声大喝,一条宽有数丈的火柱从赤炼剑殷红的剑刃发出,直冲天际,并将他的整个身形都团团围了起来。 肆虐的烈火将祖顾身后的红袍完全点燃了,也止住了铁面之将的攻势,将他一连逼退了几步。 然而,当那铁面之将抬头看向那一束贯穿苍穹,将整个夜色都照亮的火柱时,那双隐藏于铁面之下的眼睛,却并没有显出多少异样的神色。 下一刻,巨大的火柱仿佛在天空中幻化成了一只雄鹰的形状,最后双翅一展,划破夜色,向着大地迎面压来。 在这样的力量下,任何凡人都是无力的,都是渺小的。 能抵挡住六剑的,也只有六剑了。 墨黑色的剑刃上,仿佛镀上了一层盈盈的白光,显得有些朦胧,也将那淡金色的纹路映照的更加耀眼,在那团巨大的火柱斩向地面的同时,一道宽约数里的月白色剑虹腾空而起,迎面撞向了火鹰。 巨大的火焰和月白色的剑虹,在碰撞的那一瞬间,都被彼此撕碎弹回,最后化作无数零散的光芒和火焰飘散在夜空之中,似流火,似彗星,让整个夜晚没有了一丝黑暗,如同白昼,就连那一轮当空的皓月,此刻都显得黯然无光。 零散的无数火团从高空坠落,点燃了方圆十数里的所有山丘,而那缕缕碎光,也在夜空中停留长久时间后,才终于消散了。 在这漫天的火光和月白色的剑虹下,祖顾看着面前的这二人,眉头深皱,根本寻不到任何对策。 手里的赤炼剑,对付墨执剑本就不占优势,如今还有一个武艺如此高强的铁面之将,在这二人的联手下,他根本就伤不了对方。 更况且,这两人都正值壮年,而自己已经年过五旬,几番交战下来,他已经处于劣势和被动之中了。 后方官道周围的厮杀还在继续着,祖顾喘了几口粗气,咬咬牙,挥舞着赤炼剑,化守为攻,向着对方迎面杀去。 不过就在这时,官道远处又传来了更大的喧嚣,滚滚马蹄卷起的尘沙在火光中清晰可见,而那个方向,无疑是张老九和叶玄他们来的方向。 祖顾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对面二人身上,根本无从分心,但那十数名立马于高地上的亲卫见罢,神色却忽然振奋了几分。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披着黄色战袍的数千骑甲,那是安字营的骑兵,确切来说,应该是前锋营的援兵。 虽然他们不知道为何前锋营的骑兵会从那个方向赶来,但好歹这个时候,五营军这边在兵力上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这里的战事想必马上就要结束了。 对于这一切,祖顾全然不知,伴随着滔天的火焰四处燃起,赤炼剑的攻势被墨执剑一一化解,而他一边要对付墨执剑的同时,一边还要应付铁面之将四处刺来的长枪。 终于在某一刻,攻守态势彻底发生了改变,祖顾大喘着气,一步一步后退,疲惫不堪的抵挡着对方的枪刃,而远处高地上的十数名亲卫,也已经察觉到了形势的不妙,纷纷策马扬鞭,紧握长槊,向着这边支援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在不远处十数名亲卫或胆颤、或惊惶、或愕然、或愤怒的双眼中,一道飞射而出的月白剑虹被赤炼剑挡开之后,三支长枪齐出,向着祖顾尚未反应过来的身形,全无死角的飞来。 祖顾看着已经近到跟前的这三道闪着寒光的枪刃,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 他已经尽力了,这二人的实力加起来,足以堪当赤炼与紫泰了,这里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除了自己能抵挡一番外,远处那些的亲卫,合起来恐怕都不是这任何一人的对手。 祖顾下意识的挥剑挡开一支长枪,正欲后退,另一支长枪已经离他不足三尺之地了...... “锵!” 一个身影闪过,尖锐的碰撞声响起,另一支长枪被一道剑影挡落在地。 然而,当祖顾刚刚看清眼前那随风而起的黄色战袍时,最后那一支七尺短枪却在一瞬间贯穿了身前的这个人影...... 这个人影并不是他的亲卫,更不是他祖字营的将士,那被长枪贯穿而略显佝偻的背影,让他觉得似乎有些熟悉,但却又无论如何也不敢确定。 祖顾在这一瞬间,蓦然呆住了,远处赶来的所有祖字营亲卫也都怔住了,就连对面的铁面之将和那年轻的黑甲军士都呆立在原地,许久没有下一个动作。 四周的火焰仍在地面肆虐,但时间,却仿佛静止了一般,直到“噗通”一声,那人手撑长剑,单膝跪倒在地,远处传来两声痛苦悲愤的咆哮,众人才从震惊与错愕中反应过来。 “哥!!!” “老爷!!!” 马蹄声在不远处变得错乱,两人根本没有等马停步,就直接从马背上跃下,连滚带爬的向着这里飞奔而来...... 远处,因为前锋营援兵的赶到,肃甄部的骑兵纷纷向着陈邑和兴山的方向逃窜,而眼前的这名铁面之将,此刻并没有挪步,而是伫立在对面不远处,仍然看着祖顾和那个被长枪贯穿、身披黄色战袍的身影。 那名墨执军士显然感觉到了局势的斗转直下,于是拉扯着铁面之将的胳膊,往远处奔去,最后两人上了战马,朝着肃甄大军撤离的方向,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祖顾转头向着迎面飞奔而来的两人看去,终于完全反应了过来,再度回头看向眼前这个为自己当下致命一枪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苦涩和惋惜。 “哥!!!” 叶常早已扔掉了手里的长剑,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奋力扑来,最后让其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祖顾长长的叹息了一口气,默默的将赤炼剑收回剑鞘,慢慢走到叶常身旁,蹲下身来帮忙掌住了叶凌的身体。 第二一五章 叶凋零 雁南飞(下) 叶常早已扔掉了手里的长剑,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奋力扑来,最后让其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祖顾长长的叹息了一口气,默默的将赤炼剑收回剑鞘,慢慢走到叶常身旁,蹲下身来帮忙掌住了叶凌的身体。 那一杆长枪从腹部完全刺破了叶凌的铠甲,洞穿了他的身体,只留下一个血流如注的大窟窿,即便祖顾沙场征战数十年,此刻也不忍再多看一眼。 叶常满脸泪水,一只手抱着叶凌,另外一只手拼命捂住那个血窟窿,想要堵住那如泉水般涌出的鲜血,他的喉间抽噎低语着:“哥,没事......没事......哥,你一定要挺住......一定会没事的......” “无......易......”叶凌气若游丝,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替我......照顾好......玄儿......” “不会有事的......哥,你要挺住......一定会没事的!”看着叶凌那双在火光中渐渐暗淡下去的眼瞳,叶常泪如雨下,哭得像个孩子一般:“哥,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我们回洛阳......我们回家......” 叶凌的右手自然的垂下了,长剑慢慢松开,掉落在地,发出一道沉闷而又微弱的声音。 “哥......你一定要挺住......我们去找曹大夫,去找柳大夫......他们......他们一定能治好你的......” 叶常拼命的摇着叶凌的肩膀,却没有了任何动静,喉间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悲恸不已。 这哭声,不同于小孩的哭声,也不同于女子的哭声. 这是一个经历了十数年疆场征伐,见过无数生离死别的中年男人,在失去了最为至亲的亲人后,所发出的凄绝痛苦的悲嚎,令人闻之心酸至极。 “哥......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大嫂还在荆州等着我们回去呢......景之的婚事你不还一直都盼着吗......这一次我一定不说胡话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叶常推开祖顾,独自背起叶凌的身体,向着不远处的战马而去,一边走一边流泪,口中断断续续的说着,但背后那熟悉的声音再没有响起,四周一片死寂,回应他的,只有肆虐的风与火...... 一直站在一旁的利无极,此刻收起叶凌和叶常的佩剑,满眼泪水的默默跟在叶常身后,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 火光中,祖顾看着叶常背着叶凌的身影远去,沉默了良久后,终于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随后对身后的一名亲卫说道:“你们二人,带两千骑甲去林字营遇袭的地方,接应乌宸和瑰氏族民,然后把具体情况弄清楚,回来告诉我!” “诺!” 两名亲卫抱拳一礼后,便领兵离开了。 而祖顾则带着剩下的亲卫和祖字营将士,与前锋营的诸多将官一起,护送着叶凌和叶常,向着洛阳境内缓缓而回。 在那披着黄色战袍的骑兵队伍刚刚跨入洛阳地界时,东边的第一缕朝阳,刺破夜空,驱离了天地间的黑暗,也终于结束了这一个漫漫长夜。 叶常背着已无丝毫气息的叶凌骑在马上,抬起红肿的双眼,迎着朝阳看向洛阳城的方向,再次泪流满面。 虽然天色已亮,但前方的路,却是更加的蜿蜒与曲折了...... ....... 今天的荆州城,与往日比起来,似乎没有多少区别。 三月草长莺飞,柳条初绿,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生机盎然,充满活力。 虚子怜早已习惯了早起,在东边出现第一缕朝阳时,她就已经醒了过来,在丫鬟小欣的服侍下,起身穿衣洗漱,随后推开窗户,看着窗前的一片翠绿,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角度,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意。 上巳节虽然已经过去了,但这些天的阳光依然十分和煦,很适合外出踏春。 当然,城内的一些香火寺观,也会在这样的仲春时节,选在离寺观不远处的雅致之地,组织几次香客的活动,一来是为祈福,二来,当然也是为了广招信众,多纳一些香火钱。 今天,就是叶母平日里常去的一处佛观要办一个祈愿会,召集了一些信客,并专程请了一位宿州而来的佛法大师讲授佛理。 这件事情,虚子怜昨天晚上就从叶母那听说了,她们二人,今天自然是要过去一趟的。 她推门而出,前去向已经起来的叶母问安,只是看着叶母今日的气色似乎有些不佳,不由得关切的问道:“叔母,您今日看上去脸色似乎有些不好,怎么了,身体有什么不适吗?不如我们今天不去了吧,在家里调养一番?” 叶母轻轻一笑,笑得有些憔悴,开口道:“没事,就是昨夜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没有睡好。” 叶母说着,似乎看着院外的北方,慢慢的走神了,只是口中还在喃喃低语道:“可能还真是心中不静,今天也正好去聆听聆听大师的佛法,平静一番近来的心绪吧......” 虚子怜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用过早膳,将近巳时,虚子怜和叶母一同上了马车,带着几名府卫和丫鬟,向着城北方的一座翠绿色的山丘而去。 等到祈愿会结束时,已是下午申时初了,原本高挂的太阳此刻已被一层薄薄的乌云掩盖,不知不觉间,似乎比往日里更加清冷了一些。 马车行驶在城外江边的官道上,叶母因为觉得这一路来有些沉闷,不禁伸手拨开了窗帘。 视线刚一打开,就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头顶斗笠的垂钓翁,正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坐在江边,有说有笑,甚是祥和。 因为觉得有趣,于是叶母就令御者在此地停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一棵柳树下,离前方的那一老一少都还有些距离,因此对方也并没觉得有什么。 虚子怜和叶母一同看向窗外,感受着春风拂动,同时也能清楚的听见夹杂在风中,那一老一少的对话: “爷爷,爷爷,你上次教仪儿的那首诗歌,仪儿已经学会啦!”小女孩的嗓音清脆明丽,如百灵鸟一般悦耳。 “哦?仪儿这么快就学会啦!真是爷爷聪明的孙女呢!哈哈哈......”老翁的声音有些沙哑,透出一种浓浓的沧桑感觉来,就仿佛这奔腾而下的江水一般。 “那当然!仪儿可是最聪明啦!”小女孩得意的笑着,自夸自擂的说道。 “嗯,那仪儿唱一遍给爷爷听好不好啊?” “不好,要爷爷和仪儿一起唱才行!” 听到这,车内的叶母不禁和虚子怜对视一笑,打趣的说道:“这小姑娘真有意思!” 虚子怜也笑着点头,同时又望向车窗外大江边的那一老一少。 “好好好!那爷爷来跟你一块唱!”老翁提了提手里的钓竿,换了一副神情,用那沧桑沙哑的声音唱道:“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小女孩空灵的声音跟着响起,和老翁一起唱起来。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唱了两句后,老翁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那写满沧桑的双眼也早已从钓竿和浮萍上移开了,沿着大江浪涛,远远望向北方,只听小女孩那清晰而又纯粹的嗓音依然在江流上空回荡: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车窗外,江流东去,春风拂柳。 车窗内,叶母小声吟唱着这最后一句,抬眼越过大江,望向北方,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绞痛,终于泪如雨下,再也抑制不住了...... 第二一六章 悲与怒(上) 黎明前,在大地还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时,一串清晰的马蹄声出现在济阳的南城门方向。 到得近处,城门上的值岗兵士才能稍稍看清来者——这队骑兵为首的是两名长者,身披大麾,服饰华贵,身旁有一名身形魁梧的中年将官时刻护着,跟着的十数名铁甲骑士也无不是精神抖擞,器宇轩昂。 虽然知道来者一定不是平凡人物,但林字营军令严苛,任何人都不敢懈怠,所以城楼上的所有哨兵还是拉满了弓弦,向着城门下的一行人大声喊话道: “来者何人?”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只是有一名骑士策马上前,将腰上的令牌放上吊篮后,又返回了整齐的队列中。 吊篮被收了上去,下一刻,就听那值守的将官大声对着手下的兵卒喝道:“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那将官亲自下了城楼,看了看手里的五营军帅府腰牌,又看着那一队十余人的骑士驾马驰骋进城,弯腰抱拳行了一礼,把腰牌又恭恭敬敬的还回了那名骑兵手里。 不错,来的这一行人,正是司马徽和序右使,他们在得了祖顾的禀报后,便在武升和帅府亲卫的护送下,一路策马疾行,向着济阳方向赶来。 因为夜色已深,形势尚不明了,外出仍有危险,序右使也曾阻拦过司马徽,但奈何他哪里拦得住。 虞青就跟在林潇云身边,现在林字营出现这样大的变故,虞青的安危如何能保证,他司马徽作为父亲,又如何能冷静的袖手旁观! 在禁足了虞姝蕊之后,司马徽拿起那把许久没出鞘过的宝剑,喝退了武升、安书文和序右使的劝诫,径直走出了帅府宅邸。 序右使无可奈何,只好将南阳的事物全权交给了安书文,然后自己跟着武升,一同护送着司马徽向着济阳飞奔而来。 司马徽进了济阳城,直奔主将营帐。 “来人!来人!!城内现在何人主事?”司马徽一进营帐内,见空无一人,不由得焦急的大声怒吼道。 声音刚落,一名林字营将官惊慌不定的快步跑进营帐,战战噤噤的躬身抱拳道:“都尉冯途,拜见殿下,现在城内是末将主事......” “情况怎么样了?” “邵将军今夜领了城内所有骑兵出城,具体情况......” 那冯姓都尉说着慢了下来,林潇云领兵去往铸剑山本就是绝密,他仅仅一个中层将官,又怎会知道这些,今夜城内发生的一切,他根本就不知道缘由。 “具体情况怎么样了?具体情况怎么样了!?” 司马徽瞪着眼睛,眉头拧成一团,情绪有些激动,话语中也满是焦躁和不耐烦,见那都尉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竟不受控制的咆哮起来:“说!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这一声咆哮,将那冯姓都尉吓得立马单膝跪在地上,用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答道:“具体情况,末将也不知道.......” 帐内一时陷入死寂,而就在这短暂的安静中,一阵浅浅的马蹄音从北方传来。 司马徽神色一怔,口中喃喃低语了一句“青儿”后,连忙出帐,向着北城门而去,序右使和武升见状,也迅速领了帅府亲卫跟上。 主将营帐离北城门并不远,不需要骑马,即便是徒步也不消一刻钟就能赶到,在帅府亲卫的开路下,司马徽喘着粗气爬上北城城楼,扶着雕栏向远方望去。 银灰色的月光下,战马飞驰,一队只有数十人的白袍骑兵出现在进城的官道上。 为首的一匹高大战马上驮着两个人,前面一个身形奇高,浑身的白色铠甲四处裂痕,几乎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左肩仍然直直插着一支箭矢,那飘扬的白袍早已破烂不堪,满是血迹,而被他护在身后的那名白袍将军,已经看不出多少生的迹象了。 “开城门!快开城门!!!” 这是虞青大声疾呼的声音,司马徽听闻,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随即激动的对身后的林字营将官吩咐道:“快!快开城门!” “诺!” 两名将官齐齐抱拳退下,随即,城门大开,司马徽和序右使二人也忙下了城楼,向着城外迎去。 城门外燃起了一片火把,虞青这一行数十人也纷纷在城门下勒住缰绳。 “爹!” 看着火光中司马徽迎上来的身影,虞青先是愕然愣了一下,随即两滴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下来,他一步跃下马,向着司马徽飞奔而去。 “青儿,没事就好!”司马徽扶着迎上来的虞青,再想说什么,却被虞青那焦灼苦痛的声音打断了: “爹!林大哥......林大哥他......” “易丞?易丞怎么了?” 司马徽一愣,他从未考虑过林潇云的安危,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个义子是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担心他安危的。 正在此时,张老九在城门下勒住了缰绳,在马刚刚停稳的那一瞬间,他那高大强悍的身子终于撑不下去了,从战马上直直栽了下来,轰然倒在了地上。 “老九!” 虞青见罢,连忙上前,抢过缰绳,稳住了这匹受惊的战马,随即,他便感觉有一双大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和他一起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林潇云。 司马徽凝视着林潇云胸口那块破碎的铠甲和被染红的衣襟,渐渐红了眼眶。 随后,他顺势将林潇云接下战马,背在了身后,在虞青的搀扶下,不发一言的一步一步向着城内走去。 序右使先是上前探了探张老九的鼻息,随即对身后的帅府亲卫吩咐道:“快,快带这位壮士下去疗伤!” 两名帅府亲卫不敢怠慢,连忙抬了张老九高大的身躯,向着城内奔去。 序右使起身,看着张老九身上那四处是刀痕和血迹的铠甲,又看了看司马徽背着林潇云的背影,不禁抬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主将营帐内,武升令人事先叫来的军医已经在此等候了。 司马徽将林潇云平平放在一个简易的卧榻上,亲手为他解开铠甲,看着胸口那一处依然向外渗着血的伤口,又看向那早已惨白无丝毫血色的脸,不禁眼角含泪的别了别头,随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转身向着帐外走去。 司马徽离开后,一直守候在一旁的军医立马上前查看林潇云的伤势,随后把脉,探鼻息,但眉头却是越皱越紧,脸色也是越来越沉。 最后,那一身常衫的中年军医直起身来,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虞青在一旁见了,脸色一滞,用带着颤抖的声音问道:“徐大夫,怎么样了?” 第二一七章 悲与怒(下) 最后,那一身常衫的中年军医直起身来,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虞青在一旁见了,脸色一滞,用带着颤抖的声音问道:“徐大夫,怎么样了?” 序右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在卧榻旁,看着林潇云的伤势,此时听到虞青问话,也不禁抬起头,看向了那名徐姓的军医。 中年军医拱手向二人行了一礼,随后斟酌着语气说道:“林将军尚有脉象,但呼吸微弱,气息也十分不稳,那一道伤虽然没有毁及心脏,却是将体内的气脉全部打碎了,换句话说,林将军现在只剩一口气这样吊着了,以在下的医术,实在无能为力!” “你......什么意思?”虞青强抑着情绪,看着躺在卧榻上的林潇云,拽紧了拳头再次问了一句。 营帐内一片死寂,那徐姓军医张了张嘴,良久后,方才有些艰难的回答道:“在下的意思是,林将军他......恐怕时日不多了,在下真的无能为力......” “滚!滚出去!!!” 在虞青那近乎于崩溃的咆哮声中,中年军医异常狼狈的退出了主将营帐,脸色阴沉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序右使一直坐在卧榻旁,静静的,眼神黯然,未曾说一句话,虞青呆呆的看着卧榻上躺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颓然的跪坐在了地上,慢慢的,泪如雨下。 帐外的司马徽听到虞青这一声悲痛万分的咆哮,也不禁哽咽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唤来一旁的武升,沉声吩咐道:“去,去把南阳城的曹大夫请来!不,不,传令下去,把军中的所有随军大夫和郎中,全部请来济阳,明日午时未到者......格杀勿论!” “诺!”武升神情复杂的抱了抱拳,利索的转身去安排了。 在这种近乎于绝望的等候中,三人一夜未曾合眼,一直守在主将营帐中直到第二日天明。 这其间,虞青断断续续的向司马徽和序右使二人讲了这一路回来时的详细情况。 司马徽听了,并未多说什么话,只是脸色越来越阴沉,手臂上青筋暴起,拳头也越拽越紧,而序右使的脸色虽然依旧黯然,但眸子里的凶光,却比方才凌厉的千倍万倍。 战场上光明正大的敌人,不可怕,也没有那么可恨,但躲在暗处,出卖同胞的“自己人”,才是最可怕的,也是最可恨的! 天亮之后,各营中的随军大夫和郎中陆陆续续的进了济阳县城,向着主将营帐而来。 然而,看着主将营帐内进进出出、连连摇头叹气的军医郎中,司马徽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狂躁,站起身来,大声怒吼道:“你们这群庸医!几十个人,十余年甚至数十年的医术修行!难道连一个人都救不活吗?!” 一群随军大夫见越王如此震怒,不禁纷纷惶然而跪,战战噤噤的匍匐在地,不敢说一句话。 “传本王军令!”司马徽见此情形,扫视着这一群跪倒在地的随军郎中,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提声道:“凡是能医好林将军者,不问出生,赏万钱,赐官七品牙门将!” 司马徽话音落地,人群中依然是一片死寂,而就在此时,一旁的武升一声呵斥,指着跪倒在地的其中一人问话道:“你!刚才说什么呢?” 被指的那人浑身一个哆嗦,将头埋得更低了,哪里还敢回话。 武升见对方畏畏缩缩,也不再客气,上前拎住那人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瞪着眼睛,再次喝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司马徽循声望去,却见武升手里正提着一个面容消瘦的年轻人,那惊惧不安的神情和畏首畏尾的怪异举动,实在让人猜不透他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竟会惹武升这般生气。 “在下刚才说......”那人在武升的逼视下,支支吾吾的说道:“林将军体内的气脉已经全散了,这样下去,是撑不过后天的......这样的病情,在下的师父或许有法子,但他老人家现在在建康清养,也不可能......” 说到这里,那年轻人没再接着说下去,因为他已经被武升拖到了司马徽的跟前,而后面的话,即便不说,这里的人也都能明白。 “你叫什么名字?”司马徽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尽量以平和的语气问道。 “草民集佑,是黄子乾黄老先生的徒弟!” “黄老?” “黄子乾?” 听到这个名字,跪倒的随军大夫人群中,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碎语和惊叹。 司马徽见到这样的情况,终于在心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但随即想到这年轻人刚才的话,不禁心头又是一冷。 “你刚才说,这样子下去,是撑不过后天的,是什么意思?” “启禀殿下,林将军现在仅凭着一口气撑着,若是常人,受了这样的伤,恐怕早就没命了......” “不要废话!本王是在问你,现在有没有办法,让他撑到你师父赶过来!” 年轻的集佑浑身一凛,根本不敢抬头看司马徽,只是点头道:“办法是有,但决然撑不到师父他从建康赶来的那一天,而且......” “而且什么?”司马徽有些不耐烦的呵斥道:“快说!” “而且需要用到大量的五石散,这东西太过昂贵,草民实在是没有!” “五石散?”司马徽眯着眼睛,有些怀疑的问了一句。 对于五石散,司马徽自然清楚,它最早见于后汉名医张仲景所着《金匮要略方论》中的《伤寒杂病论》一篇,又名“紫石寒食散”,对治疗伤寒等一些杂病确实有较好的效果。 然而,此药方经由前魏名士何宴何平叔的改进和大肆宣扬后,便在各世族高门间流传开来,至于那句“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更是被众多名士贤达所推崇。 不过,司马徽对此却是看得十分清楚,因为他清楚的记得,襄阳王的三公子,当初那个曾经在凌湘军中勇冠一方的人物,正是染上了五石散之后,才日渐消瘦,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一命呜呼了。 也正是因为此,司马徽此刻听到这个名字,才会有几分忌惮,而集佑在那审视的目光中,深深咽了一口口水,连连点头。 “能撑多久?”司马徽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长长出了一口气。 “最多二十天!”集佑不敢有丝毫怠慢,更不敢有丝毫夸大。 “二十天......二十天......” 司马徽紧皱着眉头,喃喃低语着,在心中不停的盘算着这个时间。 二十天,若是不耽搁,勉强只够从此地去往建康,如果真是这样,就只能令人昼夜星驰的将林潇云送往建康了。 不过就在此时,人群中却忽然传来了不同的声音:“五石散药性狂烈无比,林将军如今极度虚弱,用五石散来续命,怎么可能?!” “不错!”又一个声音响起,嗓音也更加沧桑了一些:“活人服散,尚需要行散,五石散的狂烈药性,由此可见一斑,林将军如今气脉尽毁,怎还能抵挡得住五石散?” 听到这,集佑立直身子,握紧拳头,神情激动的辩驳道:“五石散只是辅药,主药乃是恩师亲手调配的良方,就算林将军气脉尽毁,也无妨!” “可在下听说,当年黄老所救的那人,虽然活了下来,但却落下了很深的隐患,足下的方法真的可靠吗?” 集佑听了,身子一僵,看了一眼司马徽后,没再辩解,只是反问道:“那敢问几位前辈,你们可还有其他的办法?” 那几人听闻,顿时哑口无言,低下头去。 司马徽不满的扫了那几人一眼,随即看向一旁从南阳赶来的曹禺,问道:“曹大夫,他说的可不可信?” 曹禺捋着胡须,细思片刻后,答道:“禀殿下,草民确实听说过黄老的大名,他也的确曾将一个已无任何生机的人救活过!不过也正如刚才那位先生所言,病人虽然活了下来,但落下了很深的隐疾!只是眼下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草民对此也实在是束手无策,还望殿下恕罪......” 司马徽听闻,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后,在原地踱起步来,良久后,他才终于咬着牙,看了一眼序右使,点点头,下了决定。 他再次转身问仍侍立一旁的集佑道:“真的只能撑二十天?” “真的只能撑二十天,不可能再多了!”集佑脸色难看的点了点头,应声答道。 “好!好吧!”司马徽无奈的点点头,接着说道:“五石散本王会替你解决,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一路随行,保住林将军的性命,到建康后,再找到你的恩师,请他出面,救回林将军!” 不等集佑回答,司马徽又接着道:“若你办成此事,本王自会兑现诺言!” 集佑有些战战噤噤的弯腰拱手,应了一声“遵命”,不过,当他再抬起头来时,司马徽和序右使二人已经转身进了主将营帐。 过了一阵后,跪在主将营帐外的那数十名随军郎中,也在武升的示意下,各自散去了...... 司马徽进入帐内,在林潇云的卧榻旁坐了下来,对序右使道:“五石散的事,就劳烦序右使了!这其中的紧要,就不需要本王再说了吧,本王今天晚上就要看到五石散!” “臣这就去准备!” 序右使看了一眼林潇云那紧闭的双眼,俯身行了一礼后,正欲转身退下,可就在这时,武升接了一名守城都尉的禀报后,掀开帘幕闯了进来。 “殿下,祖将军他们回来了!” “嗯,知道了。”司马徽给林潇云掖了掖被角,有些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示意武升退下。 然而,武升却依然伫立在原地,保持着俯身作礼的姿势,纹丝未动。 片刻后,司马徽察觉到武升仍在帐中,不禁回过头来,和序右使诧异的对视一眼后,又看向武升,道:“本王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武升的脸色阴沉的厉害,喉结鼓动着,似乎很难开口的模样,良久后,在司马徽和序右使愈渐疑惑的眼神中,才用那微微发颤的声音回道:“禀殿下,叶公......叶公他......殉国了......” “什......什么?” 司马徽的声音不大,那神情,仿佛也只是单纯的疑惑而已,可是武升刚才的声音并不小,吐字也十分清晰,他不可能没听清。 武升深吸一口气,平复一番心绪,又说了一遍:“叶公他......战死殉国了!” 司马徽的神情顿时呆滞住了,目光也渐渐没了焦距,他张了张嘴,数度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良久后,他回头看了看躺在卧榻上的林潇云,又看向帐门外的方向,深深吸了两口气,稍稍平复一番,才颤巍巍的站起来,止住正要上前搀扶的武升,立直身子,一言不发的领着序右使和武升出了营帐,向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此刻的城门处,已经围了许多将士了,有林字营的,有祖字营的,也有前锋营的。 在人群的最中央,叶凌垂着手臂,毫无生机的趴在叶常那宽厚的背上。 他的战盔已经掉落了,头上的整洁发髻泛着银白,胡须依然打理的干干净净,眼睛紧闭着,表情十分安详,这样子看上去,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似乎和众将士心目中的那个“洛阳叶公”并没有多少区别。 然而,他们也知道,有些事,终究是不一样了。 祖顾牵着战马,徒步跟在叶常身后,再往后是祖字营的几名亲卫和前锋营的将官。 他们一步一步向前,周围的兵士们也跟着缓缓挪步,原本驻扎在城内的林字营将士察觉到这边的异样,也纷纷围了过来,可见到如此景象后,又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的在不远处观望着。 司马徽从主将营帐过来时,城门前那条不宽的街道上,几乎已经被将士们围得水泄不通了。 武升正欲驱离围观的士卒,司马徽却伸手止住了,随后就静静的立在了街边,看着人群中央的叶常背着叶凌,一步一步向着这个方向走来。 在叶凌的遗体距他尚有十余丈时,司马徽挺直身躯,脸色深沉的慢慢整理一番仪容礼服后,对着叶常和叶凌二人,恭恭敬敬的俯身,一揖及地。 序右使见状,也一扫衣摆,跪倒在街道一边,俯身叩首,武升同样不敢怠慢,单膝跪地,低垂着头,脸色沉重。 见到帅府的亲卫都跪了下来,周围所有的五营军将士也纷纷跪下,手里却依然紧握着高耸的长枪矛戟,祖顾也领着身后的众将士跪膝行礼。 城门前,除了甲胄的响动外,没有任何声音。 叶常红着眼,停了停脚步,回身看了看这跪了满城的五营军将士,又木然的转过身,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第二一八章 无巧不成书(上) 叶玄的头很痛,意识也慢慢恢复了一些。 他的身体能感觉到有些颠簸,猜测着应该是有人把他放到马背上了,尽管知道现在天已经亮了,可就算再如何努力挣扎,身体依然不受控制,动弹不得,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 不过,就在这样的迷迷糊糊间,他却能听清身边有人在说话: “大,大哥,那个,要不,咱们还是早点回寨子去吧,我总觉得这地方挺邪气的,阴森森的!” “你这憨货!看到这么多死人就怕了?胆子这么小,还一天到晚嚷嚷着要助老子当上山贼王呢?哼!别他娘的笑死老子了!” “不是,大哥,我不是怕!” “呵!你不是怕是什么?” 伴随着稀稀松松的马蹄声,在一阵嘲笑声中,年轻人咽了咽口水,接着道: “大哥,其实我昨天晚个起夜的时候,就看到这边的动静了,那火柱,真比月亮还高!还有一道好大好粗的白光,那家伙,真的比月亮还亮啊!我远远的在寨子里看着,这边就跟大白天一样!你说这怪不怪?” “嗯?有多大有多粗?”中年壮汉的话似乎问得有些歪了。 “起码有十几里长,有好几里宽!” “你他娘的是把老子当傻子骗呢!你说的那是个啥?月亮掉地上啦?”中年壮汉抽了一鞭子年轻人胯下的马,斥骂道:“你说有火柱,老子还信,这地上到处都烧得黑不溜秋的,老子也知道起火了!” “不过,老子之所以是你大哥,就是因为老子看见这边起火后,就知道这边肯定打仗了,还晓得趁这个时候带着你们这帮兔崽子下山来捞一把!” 宝剑出鞘的声音传来,随即又听那中年壮汉说道:“这可真是一把好剑呐!你们看看这阔刀,看看这铠甲!要没有老子,弟兄们能一下子搞到这么多家伙什?” “可是大哥你不是说咱们要搬到护临城去吗?那里有田种,咱们还要这么多家伙什干什么?” “哼!说你蠢你就真蠢!”中年壮汉冷冷的哼了一声道:“官府靠得住吗?今天靠得住,明天也靠不住!不然咱们会出来当山贼?先把家伙都藏在寨子里,等哪一天官府靠不住了,咱大伙再直接上山,重操旧业,明白了吗?” “对!大哥说的对!没有大哥就没有咱度狼山!” “大哥真是英明神武,小弟我服气!” “大哥武功盖世!大哥神机妙算!大哥一统江湖!” ...... 中年壮汉对于一帮小弟的吹捧似乎十分受用,根本不说一句谦虚的话,随即叶玄便感觉自己的后背处被人轻轻拍了两下,然后那中年壮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咱闺女的婚事总算有着落了!哈哈哈......” “大哥,我看这小子铠甲里面的衣服布料挺精致的,而且还这么白,不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郎君吧!” “废话!”中年壮汉呵呵一笑,似乎十分满意的说道:“不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怎么配得上我家澜儿!” 说着,壮汉忽然换上了一副凶狠的口吻,接着道:“你们这群歪瓜裂枣,以后再让老子发现你们敢盯着澜儿看,小心老子阉了他!还有,什么这小子这小子的,以后就该叫姑爷了!” “是是是,大哥教训的是!” “不过大哥啊,我怎么越看这小子,不,越看姑爷越觉得眼熟呢?” “什么?我看看!”中年壮汉诧异的看了片刻后,又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眼熟了,感觉好像是在哪见过!呵,难不成,咱们翁婿还真就是缘分了?哈哈哈.......” “大,大哥!这小子......姑爷的手指刚才动了一下,他好像要醒了!” “不成,这小子现在醒了是个麻烦!再把他给老子敲晕咯!” 就这样,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意识的叶玄,忽然觉得后脑处又是一阵剧痛传来,再度昏死了过去...... 当叶玄终于能睁开眼时,那一扇破败不堪的小窗户外,夜色早已掩盖了大地。 在慢慢的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后,通过那几缕窗外洒进来的淡淡月光,再结合白天里听来的那些零碎的话语,叶玄勉强认清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身上的铠甲已经被脱去了,佩剑和剑鞘都不知所踪,现在只穿着一件内衫,双手后绑,被扔在一个像是柴房的小屋子里,左肩上的伤处也简单包扎了起来。 而绑他的人,似乎是一群山贼,从对方白天说的话来看,自己暂时应该没什么危险。 不过,叶玄现在十分挂念瑰氏和林字营的事,他可没有时间在这山寨里耽搁,所以一定得找机会逃出去。 借着月色,他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绳子是用草和藤蔓编织的,心中顿时踏实了不少。 以他的气力,自然不可能生生挣断这种草绳,但相较于麻绳而言,想弄断这种草绳,方法却是多了许多。 于是,他慢慢挪动着身子,向后靠在了一堆柴禾上,后绑的两手四处摸索着,想要寻到什么尖锐的物体,能助他割断这绳子就好。 砍柴刀和钩镰那样的,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叶玄却摸到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和一根断口尖锐的树枝,这不禁让他心中一阵暗喜。 然而,当他正准备用这两样东西磨断草绳时,屋外却传来了一个壮汉的声音: “怎么样?那小子有什么动静没?” “二叔来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门外不远处响起:“哪有什么动静!赵四那一棍子敲得太狠了,人到现在还没醒呢!” “哼!赵四那个狗东西!趁机报复呢!就他那人模狗样的东西,还敢打咱家澜儿的主意!”中年壮汉一边走一边冷冷的哼了一句,打着火把推开破旧的木门,道:“跟咱进去看看!” 随即,在火光的照耀下,两个阔大的身影进了柴屋,叶玄也立马闭上了眼睛,装作依然昏迷的模样,瘫靠在身后的柴堆上。 中年壮汉先是环视了一圈柴屋内的摆置,确定没什么异样后,才将目光重新转到了叶玄的脸上,片刻后有些疑惑的点了点头,道:“人长得倒是挺不错,就是感觉好像以前在哪见过!” “我也感觉好像在哪见过,可是又想不起来!”那年轻人也应和了一句,随即想到什么一般,贼兮兮的对中年壮汉说道:“对了,二叔!今天咱们回寨子的时候,澜儿妹妹在看到这小子的时候,好像笑了,你说会不会是......” “嗯?有这事?”中年壮汉诧异的看了一眼年轻人,然后满意的笑了笑,道:“哈哈,那就好,咱还怕澜儿不答应呢!不管了!管他眼熟不眼熟的!” 中年壮汉说完,两人笑着转身出了柴屋,从外面栓上了那破烂的木门。 屋内,叶玄睁开眼睛,皱着眉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暗叹:这世上的事,还果真是巧了! 这些山贼没认出他,可他却是认出了对方。 这些家伙,不就是前段时间他们一行人从金夹谷逃回来时,路上碰到的那一群山贼吗! 弄清楚了这些,叶玄心中更加有底了,摸索着身后的石块和树枝,一个劲的挑、刺、割、磨,终于在一刻钟之后,两手都已经完全酸痛的情况下,挣脱了那一根拇指粗的草绳。 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叶玄长长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挪步到那扇破烂的小窗前,借着月光向屋外看去。 小屋对面的一个石墩子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形魁梧,就是刚才和那中年壮汉一起进来的那个,此刻正打着哈欠,看样子是要一夜都守在这里了。 见此情形,叶玄回头看了看屋内,发现没有其他出入口后,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一些,也就是说,自己要想逃出去,能走的路只有一道从外面拴上的木门和这一扇破窗。 而无论是哪一个,都没有悄无声息的办法,只能用强,但这样就一定会引来匪寨中的其他人。 正当叶玄凝眉思索之际,小屋对面那年轻汉子的身影忽然动了动,随即便见他站起身来,捂着肚子紧步踱到了石头后面的小树林里。 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叶玄微微一笑,刚想退后两步,将那扇破烂的窗撞破逃出去,可随即又听见一串清晰的脚步声转过屋角,向着木门的方向而来。 叶玄闻声,脚步一顿,身子定格在那,大脑开始飞速旋转,权衡着利弊。 终于,他暗恨的一咬牙,轻轻的重新靠坐在了柴堆旁,收起散落在地的草绳,双手背在身后,然后紧闭上眼睛,装作还没有苏醒的模样。 他原本想着,能趁这个空档打破窗户跳出屋去,即便会被发现,但只要不被抓个正着,等寨子中乱起来后,他一样可以借机逃走,可如今又恰巧碰到有人过来,就只能改变计划,再另寻时机了。 毕竟,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的从外面打开了,叶玄隐约听到几句低声的耳语,随即有一道脚步声在屋外停了下来,然后,另一个清清浅浅的步伐迈入了柴屋内,一步一点,似有些蹑手蹑脚的模样。 叶玄并没有闻到动物油脂燃烧的那种糊味儿,他知道,对方进来时并没有打火把,这样鬼鬼祟祟的匪寇,不禁让他暗暗皱了皱眉,有些警觉起来。 然而,正当他握紧一根尖锐的枯枝,做着即刻反击的准备时,随着脚步声的渐渐靠近,他却闻到了一股如兰花般的暗香,其中还夹杂着一阵淡淡的皂角气息,甚至于在这片芬芳的侵染下,连那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听来都柔弱了不少。 叶玄心头一松,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这应该是那个曾经见过的女孩。 只是她现在这么偷偷摸摸的过来是为了什么?单纯的好奇心吗?还是她另有其他的打算? 不过,既然这个女孩出现在这里,那么自己逃脱的选择又多了一个。 是劫持这个女孩一路下山?还是该稳妥起见,再寻时机? 叶玄面上依然是一副昏睡不醒的模样,但脑海中却在不停的推算着这两条计划的可行性和风险性,殊不知,那道脚步声已经在自己身前停住了。 月光下,少女用一根荆钗挽着还有些湿漉漉的长发,悄悄蹲下身来,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而又紧张的打量着眼前这个仍昏睡不醒的少年郎君,她身上虽然穿的是一身粗布麻裙,但依然遮掩不了白皙的肤色和那水灵清纯的气质。 在静静的看了片刻后,女孩抿了抿嘴,终于鼓起勇气,忐忑的伸出手去,拨开了叶玄额上的散发,这才看清了月色下那一张有着几分熟悉的脸庞。 少女微微怔了怔,随即眉梢上扬,脸上迅速染上了一层红晕,但唇角却是绽放出一个极为内敛的笑容来,在如水月光的映照下,这笑脸就宛如空谷幽兰一般,干净而又纯粹,倘若叶玄现在睁开眼,或许还真的会因为这一笑而迷醉几分。 然而,当叶玄睁开眼时,却已经是他下定了决心的时候,他要搏一把! 就在少女刚要缩回手时,叶玄猛然睁开眼睛,迅速伸出手去,抓住了少女的手腕,然后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根尖锐的树枝,准确的封住了女孩的咽喉。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少女仅仅发出一声惊呼,便被叶玄牢牢抱在了怀里,挟制住了双手,并被锁住了要害。 屋外的另一个小女孩听到屋内有动静,连忙打开破旧的木门,见到月色下的这一幕后,急匆匆的朝着那个石墩的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话道:“季哥!季哥!不好了,澜儿姐姐被那个家伙劫住了,快去叫二伯!快去叫二伯!” “什么?!” 一声惊呼从小树林中传来,随即那个年轻壮汉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跑出树林,向着柴屋的方向飞奔而来。 第二一九章 无巧不成书(下) “女郎莫怪,在下有急事要下山,不能在此地耽搁,多有得罪了!”叶玄在少女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 此刻,虽然他怀中揽着少女那温软如玉的身子,一只手也紧紧锁住了那一双柔若无骨的细手,限制了她的挣扎,但那沁人心脾的芳香仍旧时时窜入叶玄的鼻息,使得两人的动作和姿势看上去似乎有些暧昧。 不过,叶玄的心思却根本不在这些上面,他丝毫不敢放松,另一只手紧握着尖锐的树枝,隔着几寸距离,抵在少女的咽喉部位。 女孩挣扎了一阵,见没有丝毫效果,不禁红了眼眶,落下泪来,而此时那个年轻壮汉也跑到了柴屋门口,看到眼前的情景,不免大惊失色。 “少侠不要冲动,有事好商量!千万别伤了我妹妹!” “季哥,我......我......”少女的声音又羞又悔,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叶玄的声音打断了: “我要下山!你们给我一匹快马,待我下山后,这女郎自会安然无恙!” “好好好!一切好商量!少侠千万不要冲动!” 叶玄挟制着少女一步步走向屋外,年轻汉子也在他前面跟着一步一步后退。 待来到屋外时,叶玄看见,寨子中已经有些骚乱了,有几个山匪正朝着其中一间灯火通透的大堂模样的房子跑去。 月光下,叶玄背靠着墙,与那年轻汉子及另外几名山贼对峙着,而此刻的山寨大堂内,中年壮汉正和几个长辈和小头目们喝着酒,还一边喜庆洋洋的张罗着几天后的婚事。 就在这时,大堂内突然窜进来一个人影,慌慌张张的对着中年大汉叫道:“大大大大,大哥!姑姑姑姑姑.......” 中年壮汉瞪了一眼那人,不耐烦的喝斥道:“我说结巴,你呱呱呱呱呱个啥?学老母鸡下蛋呢?” “不不不,不是!是姑姑姑......姑爷他把澜儿妹子给劫持了!” “什么?!”中年壮汉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掀了面前的小木案,抽出阔刀瞪着眼睛大骂道:“他娘的!这小子活腻歪了吧!弟兄们抄家伙!” 中年壮汉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回的朝着堂外跑去,其他众人也纷纷摔了手里的酒碗,操起称手的兵器,跟在壮汉身后,向着柴屋的方向奔去。 最后出来的一个小头目瞥了瞥那个来报信的精瘦小个子,一脚踹了上去,骂骂咧咧道:“还姑爷呢!报个信都不会报!真是废物!” “我我我我......我结巴啊!”结巴看了一眼那人远去的背影,委屈的叫嚷了一句。 叶玄看见大堂那边浩浩荡荡的来了一群人,知道是那个中年壮汉带人过来了,手里的树枝尖端也不禁离少女的咽喉又近了几分。 中年壮汉不敢贸然上前,在离柴屋不远处就停下了脚步,举着阔刀指着叶玄喝骂道:“小子!老子他娘的辛辛苦苦救你回来,你他娘的就这么不识抬举?” 叶玄看着那闪着寒芒的阔刀,冷冷一笑,道:“少废话!给我一匹快马,我要下山,否则,你就等着给你女儿配**吧!” “你.......”中年壮汉看着叶玄手中离少女又近了一些的树枝,脸上的横肉剧烈的抽搐了几下,喘了几大口气后,一把插下阔刀,龇牙咧嘴的低吼道:“好!小子!你有种!来人!去牵一匹马来!” 时间在双方的对峙中一点一点过去,不一会的功夫,一名匪寇牵着一匹马慢慢的向叶玄走来。 “把马牵到那处空地!你们所有人退到一边!”叶玄看着中年壮汉,威胁道。 中年壮汉咽了一口闷气,紧皱着眉头对手下的人吩咐道:“就按他说的办!” 等面前的这些匪寇都集中到另一边后,叶玄这才紧抱着身前的少女,一步一退的向着那匹马的方向挪过去。 等终于到了战马旁边,叶玄探出手扯住缰绳,然后抱着女孩,奋力一跳,两人一起翻身上了马背,随即一抽缰绳,顺着一条不宽的山路,向着山下疾驰而去。 中年壮汉眼睁睁的看着战马出了营寨,接着回头瞪了一眼身后那群正不知所措的小弟,大声吼道:“还愣着干啥?都他娘的给老子追啊!” 众人一哄而散,短短一息功夫之后,十数匹快马在夜色下出了山寨,沿着那条小道追下山去...... 月色下,叶玄一只手抱着身前的这个女孩,一只手拼命的抽打着辔绳,顺着山道一路疾行。 夜风吹来,阵阵幽香浮动,在一连跑出小半个时辰,终于听不到身后的追喊声后,叶玄的心才终于稍稍放下了一些。 在山下官道的一个岔路口处,叶玄让马放缓了步伐,问道:“小娘子知道去往福安镇的路是哪条吗?” 少女这一路以来都异常的安静,既没有哭闹,也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仍然保持着叶玄抱她上来时的姿势,所以此刻突然听到叶玄发问,呆呆的怔住良久后,才斜靠在叶玄怀中,怯生生的指了指靠右边的那条路。 “你不会骗我?” 少女摇摇头,抬起眼看着他,依然不说话。 叶玄也没再多问,在岔路口处,将少女放了下来,自己骑在马上又稍稍等了片刻,待能听到后面的马蹄声时,他如释重负般的对少女笑了笑,道:“你爹他们很快就到了,今日之事,叶某多有得罪!还请女郎勿怪!告辞!” 说罢,叶玄一拱手,挥扬马鞭,沿着官道疾驰而去,独留月色下,少女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 中年壮汉领着十几个小弟赶上前来时,见女孩正一个人站在岔路口处,呆呆的望着一条路的尽头,这才终于放下了心里的石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澜儿!你没事吧!” 中年壮汉还没有停稳马就一步跃下,跳到了少女面前。 女孩看着自己的父亲,摇了摇头,眼中没有丝毫委屈和惊惧的情绪,反而是脸颊有些泛红,带着些许羞涩。 中年壮汉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朝着叶玄离开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骂道:“呸!他娘的!别让老子再逮到你!不然生撕了你!” 回过头,中年壮汉又安慰少女道:“闺女别怕,有爹在!没人敢伤得了你!这次的婚事就算了,不过咱不急!等爹下次一定给你抢,呸,请一个如意郎君上山和你完婚!” 少女没有答话,只是低着的眼眸又悄悄的瞥了瞥叶玄离开的那个方向,而壮汉摸了摸自己的头,皱着眉,一时陷入了回忆之中。 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怎么听着就那么耳熟呢! 今夜的事,叶玄很快就忘在了脑后,因为在济阳,还有他不得不去面对的现实和前路...... 第二二零章 噩耗(上) 第二天午时,当叶玄策马停于一处山丘上时,不远处的济阳城已经就在眼下了。 一路以来他都在心中估算着时间和形势,那天晚上的大火既然引来了祖字营的援兵,那其中也一定有林字营和前锋营的援兵。 那么,按照此种情形来推算,乌宸所带领的两千林字营精锐和数百瑰氏族民,最晚也都应该在昨天安然无恙的返回了济阳城才对。 然而,为何?为何他的心中会如此不安?那阵阵的绞痛感又是从何而来? 是因为林潇云? 不,不对! 他虽然敬重林潇云,但两人之间却并没有多长时间的来往,谈不上多么深厚的交情,甚至连同陈斯都没有办法比,他之所以觉得这个人比较重要和特殊,也多半是因为虚子怜的缘故。 因此,即便林潇云有什么不测,他最多也只是会觉得十分惋惜和沉痛罢了,不可能会如此不安,更不可能会有这般心间绞痛的感觉。 而这感觉,就仿佛是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一般,空空落落,除了那胸腔下如同刀刺一般的痛楚,什么也没有留下....... 所以,当他此刻在远处看到济阳城内漫天飞扬的白色翎布时,顿时脑海一空,呆呆的坐在马背上,良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处了。 最后,还是自己身后的几声呼喊,让他回过了神来: “叶掾在这边!找到叶掾了!” 向他策马而来的是几名林字营的哨兵,不过,他们身后那飞扬的白袍,此刻在叶玄看来,却是那么的刺眼和难以面对。 对于这样的变化,他说不清原因,只是看着这几人到得近处,也没说一句话。 “叶掾,你没事就好!乌校尉和虞偏尉可是很担心你呢!” 那哨兵到近处后,一边与叶玄并马下山,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时不时还拍两个马屁,自称费了多大的气力才终于找到了叶玄的踪迹。 叶玄对此,浑然不放在心上,不过从对方口中,他也知道了这些哨兵的事情: 自从乌宸和虞青回城后,见没有叶玄的身影,于是这一天一夜以来,就接连派出了许多哨探,前去福安镇周边打探他的消息,只是正巧今天在这里碰到了而已。 叶玄一边听着,一边偶尔点点头,并不言语,那几个油腔滑调的老哨兵见得不到什么回复,不久也就识趣的闭嘴了。 其实,他并非是因为看不惯这几个油滑的老兵,才缄默不语,而是因为每次当他想开口问一些城内的情况时,却又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心里总是莫名的低落与沉重,让他不敢再去多想多问...... 此刻,城门下,一个肩披黄袍,满脸胡渣的壮硕将官在那里来回踱步,时而又停下来,焦急看一眼远处的官道,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当叶玄一行人拐过一片灌木,出现在官道尽头时,那将官也终于迈开脚步,迎面大跨步的沿着官道向叶玄跑过来。 叶玄骑在马上,看着前方迎面而来的前锋营将官,微微皱了皱眉,心下的那种不安感觉更加沉重了。 面前这个满脸胡渣的前锋营将官,叶玄是认识的,他几次去往前锋营时,这个叫王猛的将官都在将帐中,他似乎是渡江之后,第一个跟随叶凌的安字营都尉。 “王都尉,有什么事吗?” 王猛的嘴角动了动,话到嘴边却又改口道:“公子还是先随我进城吧!” 叶玄点了点头,在城门前下马来,跟在王猛身后,向着城内走去。 而这一道进城,王猛也自然而然的略过了一大堆嘘寒问暖的话,不发一言的在前面引路。 不过,刚进城内没多久,叶玄便看见,虞青从将帐的方向朝着他急急走过来。 此刻的虞青身着一身常衣,双眼有些红肿,脸色也阴沉的厉害,看见叶玄后先是揖身行了一礼,随后对王猛说道:“王都尉,让我领叶掾过去吧!” 王猛看着虞青,点了点头,随后沉默不语的对叶玄抱了抱拳,离开了。 叶玄有些木然的看了看王猛离开的方向,又回过头来,看向虞青,似有些艰难的开口问道:“领我去哪?” “去前锋营!”虞青深吸一口气,答道。 “林将军呢?林将军如何了?” “林大哥受了重伤,或许只有建康的一位老先生才能救他,父亲已经命人将他送过去了!” “那......这满城的白翎葬帘......” 叶玄说着,停了下来,因为已经有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 不错,他早就预感到了,也早就猜到了。 他经历过几年战场的厮杀,也参加过无数烈士英魂的葬礼,这一路回来心间的绞痛,再加上济阳的满城缟素,从王猛那异样的眼神,再到刚才虞青的那一句话,他又怎会有那般迟钝呢? 他早就猜到了,刚才所有的镇定和安静,也不过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面对而已。 那一切他决然不愿意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 “叶掾。”虞青轻轻叹了口气,道:“节哀!” 叶玄怔怔的站在原地,点了点头,用仍然有些肮脏的衣袖擦了擦眼泪,可发现无论怎么擦,却总是擦不净,直到衣袖被浸湿,双眼变得红肿,泪水依然不住的往下落。 “走吧。” 叶玄的语气除了带着一丝丝颤抖之外,仿佛依然平静,可一个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绝不会明白这其中压抑着多么汹涌翻腾的情感。 不等虞青带路,叶玄已经拖着脚步,向着前方一步一步迈过去了,也不管脚下的路究竟是去往何处。 因为此刻,泪水已经完全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辨不清前路了...... 叶玄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去前锋营驻地的,他只记得在一个有些昏暗的营帐内,那个自己最熟悉的人安安静静躺在卧榻上。 那个人的神情依然那么慈祥,脸上的皱纹也并没有比往日深刻多少,胡须依旧打理的干净,鬓角的白发也同平常一样,整洁有序的延伸到发髻,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熟悉,就和昔日那个躺在凉榻上午休时的身影一样一样。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自己如何叫唤,如何用力握紧他那双满是厚茧的大手,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为什么身边的叔父在看见自己紧握住那双手时,会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 为什么一旁的叶坤在看见自己后,会嚎啕大哭? 为什么跪在远处的利无极在自己进来后,会痛哭流涕的不停叩首请罪? 叶玄的大脑一片惨白,完全无法思考,只有这些模糊破碎的记忆深深的刺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而在那一片白渐渐褪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浸染开的血红,和那无穷无尽的痛苦和仇恨。 第二二一章 噩耗 当叶玄的心绪渐渐平静,意识慢慢恢复时,已经是两天之后的晚间时分了。 其间,他只能隐约记得,似乎有人来问过自己陈斯的下落,但来者究竟是何人,他又是如何回答的,他一概不记得了。 夜色悄悄笼罩了大地,此时的营帐内,叶玄依然跪在卧榻前,双腿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身上也不知道何时穿上了一件白色的丧服。 自己的叔父叶常跪在身边,表情木然,叶玄看向他时,他也没有转动一下眼珠。 而另一边的叶坤同样是一身丧服,一脸倦容,时不时撑不住了会稍稍闭上一阵眼,不过,一旦身子稍斜一点又立马惊醒,重新立直,端端正正的跪好。 身后不远处的利无极腰间绑着一块丧布,如同一尊雕塑一般,端正笔直的跪在帐内一角,脸色阴沉,双眼中满是血丝。 停丧七日,叶玄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日了,这几天来,他每天都只吃一碗稀粥,身子清减得厉害,脸色也变得异常憔悴。 利无极是叶家军中的一名偏尉,最多也只能算是府中的府卫,并非叶家宗室亲眷,是不需要跟着一起守灵的,但作为叶凌生前的近身侍卫,他终究还是在这里跪了这么多天,一直未曾离去。 “叔父,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玄的声音极度虚弱,也嘶哑的厉害,但当他能思考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个问题。 “那天......那天.......” 因为长时间没有清洗的缘故,叶常如今脸色灰暗,发髻散乱,神情也是十分呆滞,他张了张嘴,却依然没办法再接着说下去,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痛苦。 或许,对于他来说,再去回忆那一晚的事情,真的是一种折磨。 叶玄见状,没再多说什么,在沉默了片刻后,又挪了挪身子,问身后的利无极道:“利偏尉,告诉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利无极的情绪比叶常要平稳许多,他稍稍一怔后,看向叶玄,回答道:“那天晚上,我们前锋营接到了林字营的报信后,老爷就带着我们三千骑兵出城北上了。” 叶玄听闻,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大队人马出了修陵城后,经福安镇西边北上,老爷因为担心公子你的安全,就没有等祖将军的后援,而是带着我们径直抄小道往林字营遇袭的地方赶去了。 不过,当我们赶到那片山谷时,邵将军领的林字营援兵已经到了,在得知林将军遇刺,公子你护送林将军和虞偏尉先行一步后,老爷又带着我们马不停蹄的往你们走的方向追。” 利无极说到这,顿了顿,接着又将自己那夜所见到的那一幕幕场景,向叶玄一一道来:“我们刚出山谷没多久,就远远看见福安镇的方向也起了大火,后来赶到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祖字营先和埋伏在那的肃甄大军打起来了。” “我们前锋营一到那,就全部陷入了混战,老爷因为担心公子,就让卑职离了身,先去找到公子的下落!”利无极说到这,抹了抹眼角,有些哽咽的接着道:“如果不是这样,老爷也不会......也不会......” 叶玄听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利无极说的不错,他武艺高强,若他能一直护在父亲身边,或许真的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 叶玄握了握拳,抬起头来,又问道:“还有呢?我爹他到底是怎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受这么重的伤?” “老爷是为了救祖将军才受伤的!” “救祖将军?”叶玄听到这,眉头一拧,不确信的问道。 “嗯,的确是因为救祖将军!”利无极肯定的点了点头,接着道:“祖将军当时被一个戴着铁面的鲜卑人逼到绝路,老爷是为了救祖将军才冲过去的......这一道致命伤,也是替祖将军挨下的......” “戴着铁面的鲜卑人?祖将军被逼到绝路,我爹为什么要舍命相救?为什么?为什么......” 叶玄无论怎样也想不明白,自己从没有听说过父亲和祖将军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他们二人,应该顶多也就是点头之交而已,可为何在那天晚上,父亲会豁出性命去救祖将军呢? 而至于那个戴着铁面的鲜卑人,叶玄很快就将他和记忆中的某一个影子重合在了一起,虽然只是远远看到过,但他十分确信。 利无极摇摇头,看了看叶常,回道:“卑职不知!这件事情,好像二老爷也不清楚,卑职虽然没有直接问过祖将军,但想必这件事,他也是不知道原因的!” 叶玄听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长长出了口气,没有再多问了。 这其中的原因,或许有一天他终究会明白,又或许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但这些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此刻,他只是慢慢探出来手去,握住了叶凌那一只冰冷的手掌,随即咬着牙,沉声发誓道:“爹,您放心,孩儿发誓,一定为您报仇!” 帐外的夜,似乎格外的阴冷,天空中没有月亮,也看不到一颗星星,城内渐渐变得寂静,连最后一丝杂音也慢慢沉了下来,让城外山林间的风啸声更加清晰了。 然而,在这幽幽风声中,却似有一缕曲音传入城内,时断时续,却又隐约可辨,呜咽的曲调,沉郁的音色,是洞箫?又或是陶埙? 对此,叶玄辨不清楚,但他能听出来,这首夹杂在幽咽风声中的曲子,叫《梁甫吟》...... ........ 而此时的林字营将帐之内,司马徽一把掀掉了面前的席案,竹简和绢布四处飞散,掉落了一地。 在狠狠的喘了几口粗气后,他大声怒喝道:“查!给我狠狠的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本王查出来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这两天,因为安置林潇云的事,还要筹备叶凌的丧事,司马徽和序右使二人直到今天晚上,才将祖顾、邵为和一同前往铸剑山的校尉乌宸召到了主将营帐内,听他们详细的讲述了一番这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仅仅一夜之间,叶公战死,林潇云生死不明,林字营三千精锐死伤过半,各营总伤亡近乎五千人马。 出现这样大的损失,原因却并不是形势的误判和敌方的强大,而是在最应该隐秘行踪的地方出现了奸细! 这样的结果,没人能接受,也没人不心寒。 司马徽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在将帐内来回踱步,语气凶戾的大声叫嚷道:“行刺的首要目标就是青儿,这一定是司马旭搞的鬼!一定是江南的那帮世家搞的鬼!里通外国!他们还真敢做!他们还真做得出来!到底是谁在和肃甄部勾结,给本王查出来!本王日后一定灭他九族!” “殿下息怒!此事臣已经在着手调查了!”序右使在一旁不停的劝慰着司马徽,一边使眼色,让武升将乌宸和邵为二人带出了将帐。 良久后,司马徽的神色稍稍平静了些,重新坐下来,看向序右使,问道:“你查出什么了没?” 序右使一拱手,回道:“禀殿下,此次去往铸剑山的林字营将士中,有两个人十分可疑,已经被臣控制了!” “你有什么眉目了?这背后究竟是哪帮畜生?!” 序右使摇了摇头,道:“暂时还没有,这两个人,一人是百夫长,另一个是一名偏尉,在去往铸剑山之前,都有些许反常,但是不是和朝廷及江南的世家有联系,臣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查清楚。” 司马徽听闻,皱着眉点了点头,脸色依然阴沉得厉害,随即握紧拳头捶在面前的席案上,咬着牙开口道: “不管对方的背景有多深,一定要给本王查出来!另外,通知兰左使,令他在那边照应着易丞,同时让他协助你调查,盯紧最近朝廷和各大世家的动向!” “诺!”序右使俯身一礼,又道:“这件事,臣昨日就已经修书一封,送往建康了,想必兰左使也一定会动用兰氏的力量,在江左各地全力暗查此事的!另外,此次前往铸剑山的林字营将士中,还有一人失踪了!” 一旁的祖顾听闻,有些疑惑的问序右使道:“失踪了有什么奇怪吗?山间那么大的火,可能是被烧成灰了也不一定啊?” 序右使看着司马徽和祖顾惑然的眼神,解释道:“此人叫陈斯,是林字营将营亲卫,单就武艺而言,在林字营内,很少有对手,这次他也去了铸剑山,但却一直没有回来,就连易丞一直命他保护的叶公之子叶玄,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经序右使这样一说,祖顾似乎也想起了那个一身白衣,体形单薄的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后,道:“这陈斯我见过,的确是一等一的高手!可就算是身手了得的高手,若是在战场上受到身边人的暗算,也有可能会死得不明不白啊!” 序右使摇了摇头,接着道:“据乌宸回忆,这个陈斯最为首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叶玄的安全,而在易丞遇刺的前一段时间,陈斯就已经没有跟在叶玄身边了!这一点,虞青也是记得很清楚的!” 序右使说完,帐内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后,司马徽才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番,开口道:“找到这个陈斯,顺着他查下去,看看这背后到底是哪一方势力在捣鬼!本王日后一定杀他个干干净净!” 序右使俯身应了一声,随即又好像想起什么一般,转过头问祖顾道:“钊然,你说你被那肃甄然逼入绝境的时候,是叶公舍命才救了你?” 祖顾沉沉的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不错,是叶公替我挡下了那致命的一枪,不然现在躺在卧榻上的,就是我祖顾了!” “叶公为何要那般舍命救你?你们之间好像没什么交情吧?”序右使皱着眉,拿捏着合适的语气问道。 “嗯,我与叶公的确谈不上什么交情,对于这件事,我也有些想不明白!” 司马徽听到这,对序右使道:“叶公为人一向仁义,战场上舍命救同袍也没什么不对吧?” “臣并非是对叶公的品性有所怀疑,只是这件事,臣也专门查过,的确有一些蹊跷!” 序右使看了看祖顾,又看向司马徽,答道:“叶公前去救钊然时,曾遇到过肃甄部士兵的阻截,他的战马就是那个时候被斩杀的! “不过,他完全没有理会那些阻拦他的肃甄兵士,而是硬闯了过去,为此身上还留有几道轻伤!如此奋不顾身的举动,就算是在战场之上,也实在不是常人所为!” 祖顾听到这,赞同的点了点头,接着又叹息道:“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也实在是想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墨执剑的原因吧!” “墨执剑?”司马徽和序右使同时愕然的看向了祖顾。 “嗯,叶之墨执,洛阳叶家正是墨执之仕的旁支......”祖顾向二人慢慢道明了叶家与墨执剑的事情,而这些事,也都是叶凌曾经提到过的。 祖顾说完,序右使似有所想的点了点头,脸上疑惑的神情更淡了一些,司马徽一直没有说话,良才后,才有些许疲惫的摆了摆手,道: “算了算了,这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到底是谁在暗中勾结肃甄部!只有找出那帮畜生,叶公的仇才能报,易丞的仇才能报,我五营军的大仇才能报!” 祖顾听闻,点了点头,看了看帐外的天色,向司马徽抱了抱拳,道:“时间不早了,祖顾先告辞了!” 司马徽挥了挥衣袖,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后又对序右使道:“序右使先留下,和本王说说叶公丧礼的事吧!” 祖顾见此,没再多留,掀开帘幕出去了,看着阴阴沉沉的夜空,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有些事,还是去问一问吧!” 随即,迈开脚步,向着城内安置瑰氏族民的地方走去...... 第二二二章 决绝 仲春时节,清明雨季,本该有着万物复苏、绿染千里的希望与美妙,但济阳城内,那些被雨水浸湿的白翎葬帘,却紧紧贴在竹竿之上,显得异常凄凉。 今天是停丧的最后一日,明天,叶凌的棺椁将会被运抵江南,在荆州安葬。 叶家的宗祠本在洛阳,但历经两场大战,城内损毁太过严重,再加上叶家如今暂居于荆州,所以叶常决定,在这最后一程,还是将大哥的遗骸和叶家的宗祠一起,移送江南,送到那个人身边。 毕竟,在荆州的那个人,一直都在盼着他们父子二人凯旋...... 阴云沉沉,细雨沥沥。 帐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叶玄穿着一身从未脱下的丧服,跪在卧榻旁,已经守候了七天。 此刻他的嘴唇苍白,神情憔悴,连脸上的颧骨看上去似乎都变得更加突出了,在他面前,有一方席案,一支蘸饱了墨的毛笔被他紧握在手里,可席面上的宣纸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墨迹。 在席案的另一角,摆着两个简易的信封,一个已经封了口,上书“伊娄染亲启”五个字,另一个没有封口,有些随意的堆放在两卷竹简之上。 而与之相对的,是地上四处滚落的纸团,那些宣纸上,有的只有一个字,有的甚至只有一笔,就被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昨天,虞青来告诉他,伊娄染送来了消息,说过不了多久,肃甄部将会从周边各部落抽调年轻壮士,用以填充军力。 虽然不知道对方下一步是不是会有什么大的动作,但这的确是一个打入肃甄部内部的好机会。 叶玄之前安排在伊娄部的几名密探,如今都已经掌握了伊娄部的语言和习俗,是完全可以应招前去的,所以他才命人将这个消息送了过来。 自林字营进驻济阳城,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去过云山了,本想着铸剑山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他可以回一趟云山,看看那个他一直牵挂在心底的人。 可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将他这些日子以来,刚刚重建起来的生活,完全击碎了。 伊娄染所说的公事,叶玄还可以冷静的分析,缜密的安排,给对方一个满意的答复,然而,那一个带给他笑、带给他甜蜜,宛如桃花般温暖的女子呢?他又该如何面对,又该如何答复? 大晋以孝立国,父母殡丧,守孝三年,如今的叶家,本就飘摇欲坠,又怎还担得起一个忤逆礼制的恶名! 而更让他心中不忍的是,她已经等了自己一年了,难道还要让她再等三年吗? 叶玄咬着牙,紧握在手里的笔不住的颤抖着,可墨尖却始终无法落到那宣纸之上,直到最后,白净一片的宣纸又被揉成一团,扔到了远处。 他搁下笔,两手按压住太阳穴,想让脑海中那嗡鸣的声音小一些,良久后,抬起眼来,看向依然安详躺在卧榻上的叶凌,渐渐的,眼中再度噙满了泪水。 这一次,他动作迅速的抽过一张宣纸,蘸墨提笔,以自己都无法看清的速度,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来,随即用颤抖的双手折好宣纸,将它塞到了信封之中,合上口,又写下五个潦草不堪的字来——“伊娄林亲启”。 等做完这一切,叶玄抬头望向帐外,已是泪流满面...... 他将那两封信压在竹简的下面,随即又立直腰身,重新端端正正的跪坐在了卧榻旁。 午时过后,叶玄招来利无极,令他将这两封信送到云山,同时叫他直接与那几名密探建立起联系。 日后,他要直接掌握来自肃甄部内部的消息。 看着利无极策马在细雨中远去,叶玄不发一言的转身,掀开帘幕进去了。 有些事,注定无法两全,也终该有个决断...... 此时的云山,细雨淋淋,天色见晚。 伊娄林一身红裙,正百无聊赖的坐在自家厅堂前的木质门槛上,两手撑着头,看屋檐下的雨滴坠落。 她心里惦记的那个人,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过来了,所以近来她的心绪也莫名的烦躁与不安,遇到下雨天,还会变得十分沮丧,就像今天一样。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这雨依然没有停的意思,伊娄林起身,准备回屋。 然而,她转身时,却正巧看见一名奴仆点燃了那个红灯笼里的烛火。 随即,她便又换上一副笑脸,一步一步的慢慢向着那个灯笼靠过去了。 这个灯笼自从那天做好后,就一直挂在这儿,经过伊娄林的交代后,每天天快要黑的时候,都会有奴仆过来,点燃灯笼里的烛火,不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都不能例外。 灯笼散发着温和的暖光,也仿佛驱离了一些雨夜的清冷,映照着红布上的“伊娄”和“叶”这三个字更加显得清晰,而在不远处的廊檐下,还挂着另一个灯笼。 不过,那个灯笼却不是伊娄林和叶玄做的,而是她的兄嫂做的。 因为伊娄染和是连谷来都觉得这灯笼挺有意思,便跟着伊娄林学做了一个,就挂在了他们房间的廊下。 此外,寨子中最近还多出了不少灯笼,那些大都是伊娄林的堂姐妹和堂兄弟,在见到这小院中的灯笼后,回去自己摸索着做出来的,形状自然是千奇百怪,颜色也是各有不同。 但真正等到夜色降临时,从远处看来,却依然星星点点,在这山间分外美丽。 伊娄林正拨弄着这个红灯笼时,伊娄染从院外走了进来,他脱了身上有些湿的外衣,随即看了她一眼,刚想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停住了,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后,心事重重的低着头进去了。 伊娄林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回了房,临摹了几句诗词后,就有伊娄染吩咐的奴仆,来叫她过去吃饭了。 晚饭时的大堂内,伊娄林觉得今天是格外的安静,平日里一般都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兄嫂二人,今天却没有一句话。 就算是他们二人平日里吵架了,也不会有这么安静的。 伊娄林正独自疑惑时,伊娄染放下手里的肉脯,喝了一口酒,沉吟了良久后,才终于开口道:“小林啊,有个事,得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伊娄林看着伊娄染这么犹犹豫豫的模样,不禁更加疑惑了。 “我今天才得到消息,叶公他......战死了!” 伊娄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挑出一块芋糕,皱着眉问道:“叶公?哪个叶公?” “就是叶景之的父亲!”伊娄染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大概在七八天以前吧,在河东郡南边战死的!” 伊娄林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双眼看着前方,没了焦距,也不说一句话。 片刻后,伊娄染站起身来,走到伊娄林面前,递出一封信,道:“这是他今天派人送过来的,我还没有拆开过。” 伊娄林抬起眼来,看向那封面上潦潦草草的“伊娄林亲启”五个字,呆呆的怔住了良久后,接了过来。 拆开封蜡,取出一张洁白的宣纸,展开后,上面只有一句话,寥寥九个字: “父丧,三年服孝,望勿念。” 伊娄林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变得一片苍白,她默默的重新折上宣纸,塞回信封内,然后双眼无神的望着前方,撑着案几慢慢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我吃好了”之后,脚步匆乱的回自己房间去了。 伊娄染并没有阻拦,也没有说一句宽慰的话,只是转头看向是连谷来,幽幽叹了口气。 而是连谷来也十分明白他的意思,站起身来,跟着往伊娄林的房间去了。 第二二三章 爱与希望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那个灯笼中的烛火,在风雨中飘飘荡荡,却始终没有熄灭。 伊娄林一回到房中,立马从里面拴上了门,背刚刚靠下,眼泪就涌了出来,一滴一滴如断线的珠帘一般,落在手里的信封上,将那五个潦草的字迹染成了一团墨黑。 她虽然不知道“三年服孝”所代表的含义,但却能清楚的感觉到“望勿念”这三个字中的决绝。 过去的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翻涌,从相识到暗生情愫,从重逢到互述衷肠,一年多的相思和企盼,最后竟只能等到这样的结果吗? 天意弄人?还是命中注定? 她心中苦痛,却又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也能感觉到那份决绝中的无奈,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 鲜卑肃甄部一次次毁灭了他的生活,让他背负起如此深重的国仇家恨,可自己却又偏偏来自塞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鲜卑人。 长这么大以来,她从未有过这么深重的自卑感和负罪感,令她完全无法去面对一个她一直深深惦念的人。 虽然那些罪孽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若不是爱得太过深切,又怎会如此在意这一层浅浅的身份隔膜呢? 伊娄林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声,最后无力的坐在了地上,在房内的一片黑暗中,将那封信笺紧紧的护在胸口,护在自己身上最为疼痛的地方...... 屋外,是连谷来又敲了两声门,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不禁转头看了看正朝这边过来的伊娄染,叹着气微微摇了摇头。 伊娄染见罢,轻轻咳了两声后,上前敲了敲门,道:“小林啊,把门打开,阿兄和你说几句话!” 房内没有任何动静,就仿佛刚才根本没人说话一样。 伊娄染将耳朵贴近房门,这才听到房内隐隐约约的抽泣声,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对房里面说道: “这件事,你也别太伤心了,看开一点!儿女情长这些事嘛,本来就讲究一个缘分,有缘却又无份,也是上天的安排。或许,这样子对你们两人都好!有时候,放弃也是给对方的成全,哪怕心里再无奈,再不甘,哭一场,就好了!” 房内依然没有任何回音,伊娄染也不管,自顾自的又说道: “再说,我们草原上的儿女,也应该像草原上的马儿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何愁前方没有甘甜的水草呢?既然此处不是咱的栖息地,那前方也一定有更好的草原与河流在等着咱们,不是吗?” 伊娄染还待再说,却被一旁的是连谷来瞪了一眼,打断了,接着,又响起了两下敲门声后,屋外传来了是连谷来那平静而又缓和的声音: “小林啊,发生这样的事,不是他的错,更不是你的错,别把问题都揽在自己身上!感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有些难关也注定是要两个人一起,才能渡过的!如果你真的喜欢,真的割舍不下,就去努力追求,去挽留吧!自己尽力之后,依然无法改变,再哭也不迟,但至少以后不会留有遗憾吧......” 伊娄染在一旁听着,又接着补充道:“嗯,你阿嫂说得没错,大不了阿兄答应你,以后绝不逼你嫁你不喜欢的人,好不好?” 伊娄染话音刚落,房门就从里面“哗”的一声拉开了,在飘摇烛光的映照下,伊娄林满脸泪水的望着伊娄染和是连谷来二人,抽噎着问道:“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伊娄染听闻,连连点头,答应道:“当然是真的!都是真的!” 伊娄林擦了擦泪水,道:“好,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现在这么晚了,怎么去找他?明天再去吧!” “不行!现在就要去!” 伊娄林说着,转身进了房内,点燃了油灯,开始在装衣服的柜橱中翻找起来。 伊娄染斜靠在门口,和是连谷来对视一眼后,用手揉了揉额头,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劝道:“小林啊,从这里到济阳一百多里路,现在天都已经黑了,还下着雨,咱们明天再去找他吧!” 伊娄林不搭理他,只是一边抽着鼻子,一边继续翻找着,终于在小半刻钟后,从箱子底拿出了一件看上去极为蓬松的纯白衣物来。 这件纯白衣物与箱子中的其他衣服区别十分明显,它有着宽大的袍袖,和褶裥繁多的柔软长裙,衣襟平整,针线紧致,束腰衣带宽长轻盈,而最重要的,它是右衽,是一件典型中原世家的女式长裙。 “这件衣服,你是哪里弄来的?”伊娄染看着伊娄林手里的那一件华丽的右衽汉衫裙,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你们先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伊娄林并没有回答,只是将伊娄染和是连谷来二人都推出了房间,随即又从里面拴上了房门。 她当然不会说,这是那一次护送洛阳难民南下时,那些晋人百姓中的一名中年妇人送她的,她自然也知道,这是中原的服饰,所以在寨子里,她从来没有穿过。 当伊娄林换上这件纯白色的广袖曳地长裙,走出房时,一直候在门外的伊娄染和是连谷来二人不禁同时一呆,微微张着嘴,瞪圆了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倾国倾城的绝美女子,愣是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就连小院的另一头,此时正出来倒水的仆妇见了,都怔怔的定格在了原地,任凭木盆脱手而出,翻滚在了地上,也根本没有察觉。 在烛火的映照下,此刻的伊娄林,仿佛在一瞬间褪去了身上的青涩与稚嫩,从一个懵懂天真的纯情少女,变成了一个端庄典雅的知性女子,而眼角那两滴残存的泪水,更是将这种韵味点缀到了极致。 “小......小林,你......你这是......” 最为惊讶的自然还是伊娄染,他从没想过,自己那个有时候顽劣,有时候野蛮的蠢妹妹,穿上这身衣衫后,竟出脱得如此亭亭玉立、气质十足,所以一时间说话都有些打结了。 “我现在就去找他!” 伊娄林的声音还带着些哭腔,根本没理会依然有些目瞪口呆的伊娄染和是连谷来二人,径直沿着廊道,向院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吩咐道:“珂奴,去取雨具来!阿乘,去马厩给我牵一匹马过来!” 等伊娄染终于反应过来,跟上脚步,跑到院门处时,伊娄林已经披好蓑衣,戴上斗笠,正要出门牵马了。 伊娄染刚想上前劝阻,却被身旁的那个人拉住了。 看着伊娄林牵过缰绳的身影,是连谷来的嘴角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对一旁的伊娄染说道:“让她去吧,不然,她可能会遗憾一辈子的!” 眼看着伊娄林驾马远去,消失在黑夜的雨幕中,伊娄染急吼吼的道:“可去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啊!” 随即,他一边跑回屋内,一边冲着小院中大声喊道:“珂奴,去把伊娄晔、伊娄骅他们几兄弟叫来!快点!” 珂奴领了命令,不敢耽搁,立马就出了小院,冒着雨向西边跑去了。 伊娄染刚刚进了厅堂,又忽然探出个脑袋,问仍在小院门口的是连谷来道:“对了,谷来!我前年从中原带回来的那些衣衫在哪?” “怎么?你也要换衣服吗?”是连谷来不解的笑问道。 “嗯!不光我要换,他们都要换!现在到处都是晋军,又是天黑,换上中原人的衣服,才不会引起那些误会嘛!”看着是连谷来那打趣的笑意,伊娄染故意板起脸,又道:“不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是连谷来笑着摆了摆手,接着道:“那些衣服都被我收在房间里的一个箱子里了,我现在就给你都找出来!” 是连谷来说着,朝着房中走去。 半刻钟后,厅堂内站了七八个年轻人,一个个看着自己身上刚刚换上的右衽劲装,满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哥,你让咱们换上这中原人的衣衫,是要干嘛?”伊娄晔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随即又指着伊娄染头上那绑得松松散散的发髻,说道:“还有,你头上盘的是个什么东西啊?看着怪别扭的!” 伊娄染轻轻咳了两声,道:“咱们现在要扮作晋人,去济阳!” “济阳?那不是很远吗?一百多里路呢?现在去干嘛?”伊娄染的另一个堂弟挠了挠头,不解的问道。 “少废话!咱们现在就出发!” 伊娄染没再解释,提着长弓,背着箭壶,径直出门而去了,身后的几个伊娄氏兄弟,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也没敢落下,紧跟着都出了院门。 就这样,伊娄染带着伊娄晔他们几兄弟,随后又带了十来个庭帐卫士,一路策马,在细雨夜色中,向着济阳方向追去...... 第二二四章 南归 承平元年三月二十九,天色阴沉,济阳全城缟素。 这一天,是大晋梁郡公叶凌的棺椁,从江北启程,回葬荆州的日子。 送丧的队伍长达数里,五营军除去留守荆州的勇字营外,其余四营的上层将官,皆披麻戴孝,跪立于出城官道的两侧,恭送英灵。 叶玄一身孝衣,双目无神的举着一杆丈余高的白色引魂幡,脚步沉重的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身后的叶坤,则双手捧着一尊沉甸甸的灵位,一边走还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叶常的眼睛红肿,神色憔悴,任凭手里的冥币随风飞洒,却也绝不回头看一下。 年过半百的老将祖顾,主动穿上了一身丧服,与安书武一起,加入了抬棺者的行列,一步一顿的走在叶玄三人身后。 越王司马徽同样披麻戴孝,与序右使、安书文及其他各营将官一起,扶灵前行,共送这位一生征伐、护国为民的“洛阳叶公”最后一程。 他们将送叶凌的棺椁出城,一直到城外十里,才会停步,而整个送丧的队伍,由三百原叶家军的将士组成,统归利无极率领,一路经由洛阳、南阳和江夏,最后南渡大江,一直到荆州安葬。 此外,一同南行的,还有另外一支队伍,由帅帐亲卫武二率领的五百安字营将士,护送着瑰氏数百族民,连同一辆特殊的车架,将在南阳与送丧的队伍会合,一起南下荆州。 叶玄事先就已经从序右使那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知道,因为瑰氏这一族,自己的命运几乎被全然更改了,甚至连同整个北伐的大好形势,也瞬间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济阳城南十里,送丧的队伍暂时停了下来,棺椁被放上一辆宽敞的车架,司马徽领着序右使和安书文等人上前,一一向叶玄叶常三人,及叶凌的灵柩辞别。 祖顾向叶玄抱了抱拳,道:“叶小郎君,我祖顾这条命是令尊换回来的,日后若有需要我祖顾的地方,尽管开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玄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面对祖顾,也只是神情迟滞的客套了一句:“祖将军言重了!” 祖顾看着那双没有丝毫光彩的双眼,深深叹了口气,道一声“保重”后,转过身一步上马,向着济阳城疾驰而回了。 小半刻钟后,送丧的队伍又该重新启程了,叶玄木然的转过身,撑着随风飞扬的引魂幡,再次一步一步的沿着官道,向南走去。 而就在这时,身后的叶坤却拉住了他的衣袖。 叶玄停了停脚步,有些茫然的回过头去,看向身后,却见叶坤伸手指向了自己侧后方的一处山岭。 叶玄不解的顺着叶坤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却见那座山坡平坦翠绿的草地上,此刻正立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在骏马一旁,清丽女子孑然而立,一身雪白色的右衽广袖长裙,随风而动,一头平日里披散的黑发,此刻也被一支荆钗轻轻挽在了脑后,鬓角的散发因为露水或雨水的缘故,紧紧贴在白皙俏丽的双颊上。 而那双往日怡嗔怡媚的明丽眼眸,此刻却泪光闪耀,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山坡下的自己。 叶玄的双眼在一瞬间淌下两行热泪,胸中顿时翻涌出无边无际的温暖来,但接踵而至的却又是一阵如刀绞一般的心痛。 他极其艰难的转过头来,握紧了手里的引魂白幡,深吸一口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身后的叶坤说道:“走吧......” 说完,他又重新迈开步伐,不再看那处山坡,逼着自己一步一步的向着前方走去,直到泪如雨下,完全浸湿了衣襟,也终究没有再回头。 刚刚辞别离去的司马徽等人,当然也注意到了山坡上的伊娄林,此刻他停下脚步,问身旁的武升道:“那个女子,可是曲邑城中的那个胡女?” 武升点点头,回道:“正是!” 序右使并没有见过伊娄林,此时不由得疑惑道:“那明明是一个晋人,殿下怎说是个胡女?” 司马徽的目光转向了渐渐走远的叶玄,似有所想的道:“那的确是一个胡女,是一个鲜卑人,不过以后就不一定了!” 序右使听闻,先是微微愣了一愣,随即也看向叶玄,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叶玄低着头,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手里的白幡竹竿,又往前走了数里路之后,忽然有一双大手从一旁接过了他手里的引魂幡。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叶常那红肿却又慈祥的双眼。 “去吧,景之。”叶常原本那浑厚的嗓音此刻却是沧桑沙哑至极,言语中也尽是叹息。 “可是,叶家......” “没事的,叶家还有我撑着!” “叔父,我......” “你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有些东西远比家族的清望更加重要,这一点你爹看得永远比我清楚,叔父以后也绝不会再拦着你了!” 叶玄哽咽了,在他的印象里,那个一向不靠谱,每次喝完酒都会拉着叶坤胡闹的叔父,仿佛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变得不再那般轻挑,不再那般蛮横,变得沉稳,变得恭谦。 可为何?为何这种变化竟会让他的心中更加刺痛? 叶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点了点头,看着山坡上那个仍然守望的身影,牵过利无极手里的缰绳,一步上马,抽打着辔绳,向着那个人疾驰而去。 春风拂动着叶玄身上的孝衣,也吹干了他眼角的泪痕,山坡上的那个白色身影在看到一片素白中疾驰而出的那个人后,扔掉了手里的缰绳,踩着青翠的新草,沿着山坡飞奔而下。 这一刻,天空中的沉沉乌云终于被温和的春风吹散,仲春的阳光洒满山坡,万物如新。 叶玄刚刚下马,一个轻盈灵动的身子就迎面扑进了他的怀里,那熟悉的自然体香在他的鼻尖弥漫开来,令那颗原本冰封的心,也再度有了悸动。 他一连后退几步,稳住脚跟后,紧紧抱住了眼前这个带给他春天般温暖的女子。 “为什么......还要来?” “我愿意等你!” “可你已经等了一年了,还要等三年,我才能......而且,未来的路......” “你三年不来,我就等你三年,你十年不来,我就等你十年,你三十年不来,我就等你三十年,你一辈子不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叶玄没再说话,只能将怀里这个“任性”的女子抱得更紧更紧了。 相拥片刻后,伊娄林松开叶玄,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巾来,放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叶玄展开手巾,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手掌上的那两片已经枯黄的竹叶,想起了伊娄林曾说过塞外的“采叶”风俗,也仿佛想到了眼前这个少女花了一年时间,专心临摹的那首诗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轻轻抚摸着伊娄林的脸颊,浅浅一笑后,说道:“傻瓜,我不会让你等十年三十年的,更不会让你等一辈子的!” 伊娄林眼角含泪的笑着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了叶玄的唇上,随后又紧紧抱住了他,将红红的脸颊靠在了他的胸口。 唇触,唇分,叶玄怔住了良久,随即合上手里的那两片竹叶,抱着怀里伊娄林,深深的舒了一口气,而心中那一道深深的创伤,也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注入了一股柔和的暖流,不再那般冰寒刺骨了。 看着怀中这个为了自己换上一身汉衫长裙、挽起长发的塞外女子,他丝毫不怀疑,她真的会因为这一段情,傻傻的等一辈子! 而此时,山坡的另一侧,传来了一阵浅浅的马蹄声,叶玄循声望去,却是伊娄染那一群人。 他们在远处看着这紧密相拥的一对人儿,就没再上前了。 隔着很远,叶玄就能看见伊娄染平日里那满头披散的长发,此时竟盘成了一个松散怪异的发髻,而他身旁那些伊娄部的汉子们,也都穿着一身的右衽晋式衣衫。 虽然不明白伊娄染一行人为何今日会是这样一身装扮,但他此刻却好似在脑海中恍然看清了什么东西一般,怔然失语,心中极为震撼。 即便在一刹那之后,那些东西又再度被重重迷雾所遮掩,不过,那短瞬的豁达和明晰,依然让他明白了许多事情。 不错,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而塞外鲜卑中的部落与部落间,也是不同的。 有凶恶残暴、四处烧杀劫掠的肃甄部,有野心勃勃、蛰伏于暗处的慕容部,但也有一心仰慕中原文化、只想平稳生活下去的伊娄部。 想到此处,叶玄牵着伊娄林的手,看向山坡下的那方棺椁,轻声道:“和我一起去看看父亲吧!” 伊娄林转头看着叶玄的侧脸,握紧他的手,点了点头。 随即,两匹马并辔下了山坡,向着一片素白的送丧队伍而去。 叶凌的棺椁前,叶玄亲自为伊娄林穿上粗布孝裙,随后拉着她的手,一起跪了下来,齐齐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叶玄直起身来,哽咽道:“爹,您放心,终有一日,孩儿会将整个叶家,重新迁回洛阳,叶家,也绝不会没落!” 叶常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直到最后,才别过头去,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送丧的队伍重新启程,伊娄林穿着孝裙,一直伴在叶玄身侧,跪在车架内的棺椁旁,直到一天后,队伍向南出了洛阳地界,她才跟着伊娄染等人一起回了云山。 临别时,两人间也没有过多的依依惜别,只有彼此间的一个回眸,和一个不舍但坚定的眼神...... 三年之期,说长不长,若是两情相悦,即便相互守望三十年,又有何惧? 可说短也不短,如今江北的形势,似乎总令叶玄感到惴惴不安,这三年中,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未来会怎样,他真的不敢想。 南阳城内,帅帐亲卫武二率领着五百安字营将士,护着数百的瑰氏族民一同并入了送丧的队伍中。 在城内休息时,叶玄依然跪坐守候着,瑰氏的那个老族长和瑰南允都来祭拜了叶凌的灵柩,他也一一回拜,礼节周全。 不过当他抬起头来,却发现那瑰氏的老族长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不免有些疑惑,于是开口问道:“可是晚辈的礼节有所怠慢,不知老族长有何指点?” 老者仍然上下打量着他,却并不说话,脸上的神情也渐渐由疑惑变得惊诧,最后又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不发一言的转身离开了。 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叶玄此刻对这其中的缘由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有些木然的看了看老者离开的背影,随即又双目无神的低下了头。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远处的那一辆华贵车架内,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被悄悄掀开了一条缝的窗帘帘幕后,一直静静的看着他...... 四月初七下午,浩浩荡荡的队伍渡过了大江,进入荆州地界。 这天晚上安营休息时,一直守候在灵柩旁的叶玄,忽然一反常态的站起身来,在叶常和叶坤二人愕然的眼神中,向着不远处瑰氏族民扎寨的地方走去。 “景之,你要去哪?”叶常见叶玄的举止有些反常,不禁担心的问道。 “有一些问题,想问清楚一些!”叶玄定住脚步,没有回头的答道。 “什么问题?” “关于六剑的问题!” “你......都知道了?” 叶玄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所以才要去问清楚!叔父,咱们叶家,其实也与六剑有关吧?” “......” 叶常没再说话,叶玄也再度迈开步伐,向着瑰氏族民的安营地走去。 瑰氏族民的营地内,一身素白孝衣的叶玄一来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瑰南允得知后,也忙从营帐内钻了出来,向他迎来。 “叶少郎君这时候过来,有什么事吗?” 叶玄回了一礼后,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形敦实的年青男子,开口说道:“瑰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瑰南允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极度憔悴的少年郎君,一时竟有些恍然,似乎很难将这个身影与前些日子在林字营将帐中见到的那个精明掾属联系在一起,他叹了一口气后,伸出手道:“叶少郎君请!” 叶玄没再多言,迈步先行,和瑰南允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营地,来到了一处溪流边,然后各自寻了一块石头,隔着数尺的距离,面对面坐了下来。 月色下,流水潺潺,两人都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叶玄首先开口问道:“瑰先生,家父生前是否曾叮嘱过您什么事情?” 瑰南允听闻,有些诧异的望向叶玄,随即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叹的神色,摇头笑了笑,道:“叶少郎君果然敏锐!”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瑰南允转头看向远处,叹了口气,道:“我既答应了令尊,又怎能食言呢?” 叶玄沉默了片刻后,又道:“那瑰先生可否详细的告知晚辈关于六剑的事,这应该不能算食言吧?” 瑰南允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好吧,这些我可以告诉你!” “多谢先生!” “不客气!”瑰南允摆了摆手,道:“那你都想知道些什么呢?” 叶玄想了想后,说道:“晚辈已经见过了赤炼剑与紫泰剑,按照晚辈的理解,似乎紫泰剑主风,而赤炼剑主火,可否这样认为?” 瑰南允沉吟着点了点头,道:“的确有这样一种说法,但并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第二二五章 六剑(上) 瑰南允沉吟着点了点头,道:“的确有这样一种说法,但并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此言何意?” “你说的风与火,都十分具体,可六剑却并不只是如此!” “具体?” “不错!”瑰南允看向叶玄,接着道:“族里的说法是,金獠主阳,赤炼主火,墨执主守,银殇主隐,紫泰主锐,录持主阴。” 叶玄听闻,皱了皱眉,很干脆的承认道:“晚辈不能理解,还请先生详细讲明!” 瑰南允却摇了摇头,无奈一笑,道:“六剑的真正实力,只有在六剑之仕生死相搏时,才能完全爆发出来,所以我知道的也只是一些族里的传闻而已,并未亲眼见过,事实上,在瑰炎谷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见识紫泰剑的威力!” 听到瑰南允的话,叶玄也想起了瑰炎谷的那一束通天而上的巨大紫色光柱,似乎稍稍明白了一些。 “金獠主阳,指的是世间一切极阳之力,都能化作金獠的力量,例如铜器、铁器,任何兵刃,甚至雷电,都可以涵盖在内!所以,在瑰氏族内,金獠也被称作世间兵械之首!只不过,自金獠出世七百多年来,真正能使用它的,只有两个人而已!” “哪两个人?” “战国名将李牧和冠军侯霍去病!” 叶玄听闻,不禁愕然的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的问道:“这两人在《史记》上都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为何所有典籍上都没有金獠的记载?” 瑰南允幽幽叹了口气,回道:“当年始皇帝焚书坑儒,事实上就焚毁了许多记载有六剑的典籍,而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司马迁编写《史记》,也一直躬奉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信条,再加上铸剑山和各方世家的干涉,所以至汉末以后,各家的史书典籍中就没有了关于六剑的记载!” 瑰南允看了看满脸惊诧的叶玄一眼,又道:“当年在塞北,赵国灭襜褴之战中,李牧领一万骑兵,孤军深入,正是以金獠剑灭敌十余万,生生将襜褴人从赵国北疆彻底抹去了! “传说那一战,赵国将士手里的万把剑刃,就好像生了翅膀一样,在敌群中来回穿梭,硬是将包围了他们的十余万襜褴骑兵全部斩杀!若不是后来李牧被赵王赐死,秦灭赵绝不会那么容易!” 叶玄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却听瑰南允接着道: “汉武帝年间,十七岁的霍去病也是手持金獠,仅率八百精骑,深入敌境数百里,一举荡平了匈奴王庭,令汉军军威大盛,汉武帝也因此改年号为‘元狩’! “那一战,只有些许传闻流传了下来,而且说法也不尽相同,但却有一点是一致的,那便是在发动奇袭的那天晚上,漫天雷电直劈而下,匈奴人的整座王庭,几乎在一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叶玄握了握拳,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瑰南允,他不得不承认,瑰南允说的这些,实在是太过于玄奇了,简直就像天方夜谭,若不是亲眼见过紫泰剑的威力,他是绝不会相信这一番话的。 “那这把剑,现在在何人手中?” “在当今陛下手中!” 叶玄听闻,又是一怔,但随即想到刚才瑰南允说的话,慢慢恢复了平静,接着问道:“莫非许多典籍记载的大战中,都有六剑的影子?” 瑰南允点了点头,道:“不错,寿春之战中,有紫泰剑;荆轲刺秦时,有录持剑;巨鹿之战中,有墨执剑;赤壁之战中,有赤炼剑;本朝初年的灭吴之战,有银殇剑!” 叶玄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瑰南允所说的这些大战,他在许多史书典籍上都看到过,甚至还专程研究过,可从没有想到,这其中竟还藏有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那银殇主隐,又是何意呢?”叶玄深吸一口气,镇定一番心绪后,又接着问道。 “‘天沉为银,地隐为殇’,这是族内对于银殇剑的记载。当年灭吴之战中,大晋水师经由荆州,沿江之下,直破吴都建邺,就是因为银殇剑的缘故! “有传言,那几日的大江沿岸,皆雾霭重重,难以辨日,这才有大晋水师宛如天降,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兵临建邺城下!” 叶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稍稍明白了一些,关于本朝初年的那场灭吴之战,各种史籍中都有记载,当然也有大雾天气的描述,但世人皆以为,这是天助大晋,而从未有人提及过“银殇”这一个词。 “录持主阴,又是何意?” 瑰南允摇了摇头后,道:“录持剑是六剑中除去金獠之外,最为隐秘的一把剑,虽然知道它的传承从未断过,但族内真正有记载的,只有荆轲刺秦的那一次!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说法。” “荆轲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 这是史料中关于荆轲刺秦的一些具体细节,据此,叶玄也大概能推测出录持剑应该不同于其他六剑,是一把极短的剑,又或许,就是一把匕首。 但叶玄心中仍有疑问,于是问道:“荆轲既然为录持之仕,又怎会被区区侍医扔出来的药囊击中呢?” “叶少郎君好记性!”瑰南允看了一眼叶玄,夸赞了一句,道:“史书云‘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轲,秦王方还柱走’,然而,事实却并非完全如此!” “并非完全如此?” 瑰南允点点头,接着道:“史书中关于荆轲刺秦的前半段记载都是准确的,可后半段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侍医夏无且的药囊并未击中荆轲,它只是为秦王挡下了致命的一剑而已!随后,荆轲见机会已失,欲杀出秦宫,可最后还是命殒于秦军的满天箭雨之下。 “他虽然没能杀得了秦王,但却杀了秦宫内的三百禁卫军!经此一事,录持剑也直到秦末乱世以后,方才重新回到录持之仕的家族手中。” 叶玄听到这里,已经能很平静的面对这些看似天方夜谭的言论了,于是不由得开口问道:“这么说,如今的录持之仕姓荆?” 第二二六章 六剑(下) “这么说,如今的录持之仕姓荆?” “不是!”瑰南允摇了摇头,道:“荆轲刺秦后,荆氏族民就已经改姓了!” 叶玄了然的点了点头后,又问道:“那么墨执主守,意思是墨执剑的防御格外强吗?” “嗯,没错!”瑰南允看着面前溪流中月亮的倒影,稍稍停顿了片刻后,接着道:“巨鹿之战中,项羽以三万楚军大破秦军六十万,就有墨执剑的守护!” 关于巨鹿之战,叶玄没再多问,瑰南允也十分默契的没有多说。 两人沉默了良久后,叶玄静静的看向面前的瑰南允,以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语气说道:“那敢问瑰先生,如今的墨执之仕,是否姓叶?” 听到这句话,握在瑰南允手中摆弄的小石头顿时停了下来,一双愕然与难以置信的眼睛望向叶玄。 良久后,随着小石头被扔进溪流的叮咚声响起,一声有些遗憾的叹息传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终于确定了心中的这个答案后,叶玄直起腰身,深深的吸了两口气,随即转头看向溪流的另一边,开口说道:“猜到的!我爹豁出性命,绝不是为了救祖将军,因为他们俩根本没什么交情!” 瑰南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压抑着内心伤痛的少年,在那不停的低语道: “我爹那样不计生死,是因为祖将军的对手是墨执剑!墨执剑如今为鲜卑效命,而我叶家却是墨执之仕! “我当日初到林字营时,我爹就曾写过一封书信给你,原本我以为他只是想请你帮我锻造一把好的佩剑,实际上是为了不让我知道叶家与墨执剑的事吧......” 叶玄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在开始微微颤抖了,最后,他抬起头,眼神有些吓人的看向瑰南允,一字一顿的道:“瑰先生可否告诉我,如今的墨执之仕,为何会效命于肃甄鲜卑?!” 瑰南允无奈的摇了摇头,郑然道:“叶少郎君见谅,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失望与不甘一瞬间充斥在了叶玄的眼眸中,他狠狠攥紧拳头,随即却又听瑰南允说道:“六剑之仕与天下各个势力间有怎样的恩怨纠葛,我们铸剑山并不知晓,不过六剑的灵性却使得六剑之仕都有着固定的性情!” 叶玄的双眼慢慢恢复清明,抬起头看向瑰南允,问道:“什么叫固定的性情?” “例如赤炼之仕,性情总是火烈暴躁,祖将军就是如此,而紫泰之仕总是刚直不屈,林将军也是如此,银殇的隐逸令银殇之仕多为道家高人,录持的阴滦则使得录持之仕容易善变,金獠因为少有主人,所以难以推测,但墨执之仕,却一向忠厚仁义!” “哈哈哈......忠厚仁义?”叶玄听闻瑰南允的话,笑得有些讽刺。 瑰南允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接着道:“所以,墨执之仕究竟为何效命于肃甄鲜卑,我实在是不知道,但这其中一定有一些隐情!” “隐情?隐情......”叶玄嘴里念叨着,站起身来,向瑰南允揖身一礼后,不发一言的转身离开了。 此时夜色已深,他也知道了他该知道的,但那是全部的真相吗? 不是,叶玄心中有一种直觉,墨执剑,或许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原因而已...... ......... 四月初九午时过后,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护送着叶凌的棺椁,终于到了荆州城下。 城北十里,汉水南畔,常勇和令安原二人亲自领着勇字营一千兵甲,披麻戴孝在此恭迎,一同等候在此的,还有荆州城内各级官吏及数不胜数的百姓。 遥遥的人群中,叶玄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沧桑而又憔悴的身影。 仅仅半年不见,母亲的身形竟瘦了整整一圈,眼角的皱纹深刻了许多,头上的青丝也白了一大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那双平日里一直清亮的双眼,在看见叶玄的一刹那,就瞬间噙满了浑浊的泪水,一身粗布孝裙,在虚子怜和丫鬟的搀扶下,向着覆满白色葬帘的灵柩蹒跚走来。 叶玄立稳手里的引魂幡,快步上前扶住叶母,一瞬间,泪如雨注,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娘!孩儿没有保护好爹,孩儿没有保护好爹啊!爹是为了孩儿才......爹是为了救孩儿啊......” “傻孩子!别这么说!”叶母的声音低沉嘶哑,哽咽的拍着叶玄颤抖不已的后背,道:“父母为了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爹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虽然口中这么说着,但叶母说到最后,早已是泣不成声。 一旁的虚子怜小声抽泣着,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上前轻轻拍着叶母的后背,让她的气息能更加顺畅一些。 自从十天前,江北传回了叶公殉国的消息后,她就一直陪伴在叶母的身边,看着这位一向豁达和蔼的叔母一夜白发,身体一天天的消瘦,心中的悲痛与哀伤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永嘉六年,洛阳城破时,她所体会到的那种绝望与撕心裂肺的痛苦,也再度浮上心头。 虽说这一年多以来,叶母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呵护,让她慢慢走出了丧亲之痛,但这一次,旧伤新痛齐齐袭来,令她的心神更加憔悴不支,若不是心中仍然存有一丝新的希望和记挂,她又怎还能坚强的站立在此处? 不过,令她有些失望的是,在送丧的人群中,她并没有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 通往城内的官道上,堵满了围观的百姓,虽然这些人中没有叶家的血亲,但一国郡公战死沙场,还是令所有人都面色哀沉,其中也不乏一些江北南渡的文人士子,同样披麻戴孝,跪立于道边,哭天抢地。 在勇字营将士的开道下,叶凌的棺椁在全城百姓的默默注视下,慢慢穿过涵洞,进入城内,一直被送达叶宅门前,停在了那方小院中央。 因为在济阳便已停丧七日,且在越王司马徽的主持下,举行过小殓大殓的仪式,再加上从江北回来,耗时不短,即便一路有冰镇保护,但叶常还是有些担心,决定在明日即占卜下葬之期。 第二二七章 魂归故土 叶常的这个决定,叶母并没有反对,但叶玄知道,这也就意味着,母亲没有办法再见父亲最后一面了,他们二人只能隔着这一层厚厚的棺木,道最后一句离别的话了。 小院内,跪满了家中的仆役和丫鬟,叶母一路回来,并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棺椁被放下时,才满脸泪水的轻轻抚着棺木,说了一句:“无鞠兄,回家了,你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叶母的声音并不大,但奈何小院中太过于安静,这一句话说传来,叶玄的鼻尖一阵酸楚,心中如同刀绞,泪水再次不受控制的涌出,就连一旁护送前来的常勇和令安原二人,也不由得抹着眼角,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这是叶玄第一次听见母亲这样称呼父亲,当然也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叶玄儿时最多的记忆,就是母亲带着自己在洛阳城外,等候着父亲和叶家军的凯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慢慢长大,母亲变为了孤身一人,却依然在等候着自己和父亲的凯旋...... 二十多年南征北战,或许,是真的可以歇一歇了...... 叶宅门前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人多数是荆州本地的世家,其中也有一些江北的侨民望姓。 当然,更多的是不够资格进来吊唁的普通百姓,有的伫足观望一会,叹息两声,也偶尔会有一些停下脚步,冲着叶宅的大门叩拜祭奠一番后,再起身继续赶路。 一路回来从没露过面的虞姝蕊,下午时也在武二的随行保护下,带着常勇的义妹,那个名叫铃儿的小女孩,进到叶宅小院内,恭恭敬敬的对着叶凌的灵柩跪拜祭奠。 叶母领着叶玄向对方回拜,全程安安静静,并没有一句言语,至于这两个今天都专程穿着一身白衣的小姑娘,叶玄也并没有格外多看一眼。 铃儿低着头,一路哭哭啼啼,被虞姝蕊拉着出了小院。 二人出了小院后,上了一辆车架,但虞姝蕊却迟迟没有令御者启行,而是掀开车内的帘幕,轻抿着唇,呆呆的看着院内跪立的人,许久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晚,叶宅内响起了久久不曾听闻过的笛音,曲子是那一首《风入松》,断断续续,异常哀凉,但吹奏笛曲的,却并不是叶玄...... 第二日,城内德高望重的济空和尚来到叶宅,在此吟诵了三天的超度佛经,经由他占卜所得的入葬之期,为己亥月庚戌日,也就是四月十七,距离现在不过八天而已。 不过,越王司马徽早已令勇字营在荆州筹备墓葬的相关事宜了,一切依照国公的级别来操办,所以时间并不会显得仓促。 而朝廷的追封圣旨也在五天后,就到了荆州,叶凌被追封为梁国公,叶玄作为世子,承封郡公爵位。 或许是因为去年登基大典时的封赐太过于繁杂,朝廷这一次才依照礼制,拨发了一幢宅子,并且修缮一新后,作以了郡公府邸。 只不过,耐人寻味的是,朝廷所设立的梁郡公府,却在建康城内。 叶玄接过圣旨,从随行的礼曹官员那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只是冷冷的看了对方一眼,并未言语,朝廷这一举动背后的目的,他心知肚明。 但叶凌既然安葬在荆州,叶玄就必须在此地守孝三年,至于三年之后,梁郡公府是继续存在于这一方小院内,还是迁至建康的那幢大宅子中,他没有想那么远。 陵墓的地址是令安原选的,就在荆州城北九郭山上,东边与前临齐王的陵墓相邻,靠南是淮安侯杨衬的墓地,距离城内有十数里地。 四月十七,阳光和煦,春风拂面,杨柳依依,叶玄却泪水朦胧,披麻戴孝,搀扶着几乎已经走不稳路的母亲,一同将叶凌送至九郭山,入土为安。 灵车载柩,长长的送葬队伍绵延数里,有千余人之多,其中有不少专程从江南各地赶来的中原侨姓,而荆州甚至扬州一带的本地显赫世族,也大多派人前来致奠助葬。 葬礼全程由朝廷专程派下来的礼曹官员主持,灵柩入穴后,依照礼制,陪葬品有不同金玉和陶器制品,另外那一把随叶凌征战江北的佩剑,也被叶常郑重的放置在了墓穴中。 封土之后,叶玄和叶坤二人,在此植松五十二株,以后每过一年,便要再加植一株。 在叶凌的坟茔左边,三间简易的棚房已经建好了,铺草枕土,内壁用黄泥涂抹以遮挡风雨,虽然简陋,一切依照齐衰之礼而制,无床无榻无几案,但却依然收拾的干干净净。 此后的三年时间,叶玄都要在此居住、守墓。 葬毕,叶家人及送葬者哀哭返回,反哭、虞祭,此所谓送形而往、迎魂而归,至此,葬礼才算是结束了。 叶玄简单收拾一番后,在叶常、叶坤和利无极的陪同下,向母亲告别,入住九郭山上的庐舍,开始了整整三年的守孝期。 因为江北前线仍有战事,所以叶常决定,在此守墓十天后,便带着叶坤及叶家军重返中原,留下利无极在此陪他。 叶玄对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军伍中人,值此征战之时,向来都是国事家事两难全的,战场上多少儿子在父亲战死后,只能草草掩埋,哭丧一番后,还得重新拿起手里的刀剑,冲锋陷阵。 自己不过是因为身份特殊,才有这样的守孝机会而已。 而且,如今的前锋营并未在叶凌死后,就重新并入安字营,而是依然保持着其番号和番旗,暂由王猛代为统领。 从这一点来看,越王司马徽也算是给了叶常和叶玄一个十分明显的暗示。 四月二十八,叶母由虚子怜搀扶着,从城中来到了墓旁的草屋里,和叶玄一同送叶常及叶坤二人重新北上。 三百叶家军齐齐下马,绕行坟茔三圈后,才在叶常的率领下,沿着官道,绝尘而去。 傍晚时分,叶玄目送着母亲的车架远去后,问身后的利无极道:“利偏尉,你说三年内,越王真的能平复中原吗?” 利无极摇了摇头,道:“卑职不知!” 叶玄站在血色残阳下,遥望北方,沉默良久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的转身进了庐舍之内...... 第二二八章 信(上) 守墓的日子是清苦的,也是枯燥乏味的,叶玄的一日两餐由利无极来回取,又或者是城内府中的府卫送来。 若严格依照礼制,从现在到明年四月十七的“小祥”之前,叶玄都只能食用一些粗粮,一周年祭后,才能食用蔬菜瓜果,两年“大祥”之后,才可用酱醋调味。 不过,叶母因为担心叶玄的身体,劝诫他别那么死守礼法,在百日之后,就不必再食粗粮了。 因为担心母亲的身体,叶玄只好答应下来,因为他若一直死守礼制,母亲也一定会陪着他吃一年的粗粮。 况且,自汉末以来,君臣更迭,礼法崩坏,又因为天下丧乱,夭寿者多,若严格按照周礼来守孝,估计有些人一辈子里有半辈子都在为亲人服丧守孝中度过了,所有很多人不按礼法守孝,食肉、听曲大有人在。 远的不说,就说前朝魏时的阮籍,和本朝初的安丰县侯王戎,居丧时就曾在客人面前食肉饮酒,阮籍甚至还醉酒高歌,可却依旧不影响他那风流名士的称号,最多被世人冠上一个“狂”字而已。 叶玄少年扬名,又随大军北伐,征战四方,比之他们,似乎更有资格可以蔑视这些世俗道德。 即便他现在脱下孝衣,披甲戴胄,跨上战马,拔出佩剑,重回江北前线,想必世人也绝不会说他半个不是,反而会夸赞有加,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荆州城内有一个人,现在无比需要他的陪伴。 关于林潇云的事情,叶玄一直没有告诉虚子怜,也严令利无极,不准在母亲面前提江北的事。 自从在济阳知道了叶凌的死讯后,他的脑海就一片混沌,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所以,至今他所知道的,也只是虞青的那一句话——林潇云被越王送到建康救治,至今生死不明。 他不开口提这件事,一来,是仍愿意相信林潇云可以平安无事的度过这次劫难,二来,也是知道,虚子怜如今绝对再承受不住任何打击了。 能瞒多久瞒多久吧,这样隐瞒下去,或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守墓期间,叶玄的作息依然同往常一致,早上起来,和利无极对练一套剑法,在利无极回城取餐时,他就一个人看一会兵法和史籍,又或是推演一番如今前线的局势,再不济,雨天阴暗的时候,安安静静的看着雨幕,放空一下自己,也比无所事事的枯坐要强。 对于时下文人士子间广为流传的老庄玄学和思辨驳论,他并不感兴趣,于他而言,没有多少用处,叶凌从小教他的,都是极为实用的兵法和博弈策论。 至于诗词歌赋、曲艺绘画,他虽然从小受到母亲的熏陶,但也都是略懂而已,只会欣赏,不堪大作,当然,音律除外。 只是,音律这一块,叶玄是不会再碰的,而心里的那道槛,如今也更加迈不过去了。 下午和晚上,叶玄一般都会抄写《孝经》和《老子五千文》,偶尔也会去父亲的陵墓边走走,给那些刚栽植下去的松树浇一浇水,松一松土。 叶母先前每隔几日,都会和虚子怜一起过来看看,后来,因为母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坐车劳顿,叶玄便让她们就在城内,他偶尔进城去看望她们。 本来服丧守孝也不是固守在草棚里寸步不离,只是不能出远门在其他地方过夜而已。 叶玄令利无极打听了几次后,才知道,原来荆州城内藏书最为齐全的地方,并不是官府的书阁或某个本地世家藏书房,而是城西裕黄山上的丰阳台道院。 不过,从九郭山到裕黄山,即便是驾车,一个来回也要一天的时间,这样,他就没有时间进城陪着母亲了,于是,他只好让府里的府卫,每隔几日便去丰阳台道院借几本史籍带回家中。 这样,他每次入城陪母亲几个时辰后,就正好可以带回草棚,等到下次进城的时候再带回去,令府卫归还,这样就方便省事了不少。 如今的梁郡公府,虽然仍旧是当初安书武安排的那一方不大的宅子,院门上甚至连块牌匾也没有,但在荆州城内,却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不少往来经过院门前的城内官吏,都会在此专程停下车架,下来躬身施礼后,再继续前行。 因此,当府里的府卫去到丰阳台道院,报上名号,自然能借到各式各样的古书和史籍。 春去夏至,日子一天天炎热起来,叶玄的生活却只是这样的重复,丰阳台道院的史书典籍这一块,几乎全部被他借阅了一遍。 而让叶玄觉得振奋的是,五月中旬的时候,他果真在一卷陈旧发黄的竹简上,看到了关于六剑的记载。 虽然那一段只有寥寥几句话,甚至连六剑的名字都没有记录,但从那语焉不详的描述中,他还是能确定,这记载的绝对是一场六剑之仕的生死相搏,而且,是赤炼剑与紫泰剑! 他自然知道,六剑之仕间的恩恩怨怨,绝对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数百年前的赤炼之仕与紫泰之仕,互为仇敌,但今世的二人,却是战场上的生死之交,这都没什么可惊讶的,令他感到疑惑的是,这卷竹简,是和《山海经》这一类的神话典籍一块被借来的。 也就是说,手里这卷记载有六剑的《中山河泽志》,是被世人归于神话异事这一类的,连野史都算不上。 想通了这一点,叶玄不禁豁然开朗,他开始令利无极收集一些记录有奇闻怪谈的书籍,或许,从这些奇谈怪论中,再结合从瑰南允那得知的事情,真能找出一些六剑的蛛丝马迹。 只不过,事与人违,经过一个多月的查阅,他翻遍两百余册各种杂谈,也再没发现有什么新的线索,便只好结束了这一枯燥无味的工作。 六月初的时候,叶坤从前线寄回来了一封信,里面多是一些嘘寒问暖和开导的话语,只是在最后才简单的提了一些前线并未有多少变化的形势。 看着字里行间叶坤那副长辈般的口吻,叶玄只觉得心中一阵暖意,他知道这个大他几个月的堂兄,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也能猜到这些宛如人生格言般的话语,一定是他在无数个夜晚挤破了脑袋,才辛辛苦苦想出来的吧。 第二二九章 信(下) 叶坤在信中提到了一件事,令叶玄心中有些许不满,但却又十分无奈。 那便是,越王司马徽在征得叶常的同意后,将前锋营完全从安字营中分离了出来,单独成军,由叶常担任主将,王猛辅之,并打出了“叶家军”的旗号。 这已经是一种明示了,是堂而皇之的将“梁郡公府”纳入了越王的势力范围内。 但叶玄又不得不承认,若是脱离了越王,脱离了五营军,仅凭如今的郡公府,根本不可能再像从前在洛阳那样,足够支撑一支军队了。 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后,关于叶家军的事,他才终于在心中拟定了一个长久的计划,些许惆怅的长长叹了口气。 “目前就如此吧,相互利用好歹是个共赢的局面。”叶玄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道。 这个月内,叶玄还收到了两封从济阳送来的信,不过,当他从那个扮作普通行商的林字营将帐亲卫手里接过信,看到信封上那有些歪斜的字迹时,几个月来未曾笑过的他,不禁微微扬起了唇角,眉梢带上了一丝喜意。 这两封信一封是虞青写的,另一封自然是伊娄林写的。 叶玄先将伊娄林的信收在怀中,随即拆开了虞青的信件。 虞青给他写信,事情自然离不开云山的那几名密探。 信的开头,照例是一番祭奠与告慰的话语,虞青在信中详细讲明了他和伊娄染秘密商定后的决定,他们将三名密探夹杂在八十多名伊娄部的族民中,送到了陈邑,编入了肃甄部的麾下,并且都通过了核查。 截止他写信时,已经有一名林字营的密探因为武艺出众,被一位中层将官选中,编入了亲随队伍。 叶玄当初就命利无极和这些密探取得了直接联系,相信不久后,也能收到第一道关于肃甄部内部的密报了。 叶玄先是给虞青写了回信之后,直到晚上,才拆开伊娄林的来信。 信一共写了八张竹帛纸,隔着信封就能感觉到其中沉沉的爱意,昏黄的油灯下,竹帛纸上的黑色字迹歪歪扭扭,宛若孩童的涂鸦,甚至隔很远就能看出其中的一些错别字,但叶玄依然觉得,这是他这段日子以来读到的最为优美动人的文字了。 信中的话语并不简练,读起来的感觉有些絮絮叨叨,说的事情也都是她平日里的一些小事,例如教她的堂姐伊娄清忱做祈天灯这一件事,她都写了几乎半张纸。 另外,伊娄晔婚礼上有趣的事情,她也一一记下,就像是在与他分享一般,还有许多许多的小事情...... 但叶玄看着信笺,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字里行间的那种亲昵语气,就仿佛那个少女此刻就躺在自己怀里,在他耳边将这些有趣的事情姗姗道来一般,异常温暖。 信的最后,是伊娄林以自己的行楷书法临摹的一首诗: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叶玄记得,这首诗的前半阙,是自己和她在做祈天灯时,写在灯纸上的诗句,也不知道她从哪得到的这整首诗篇,又或许,她连这首诗的作者和意境都还是一知半解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对比前面那歪歪斜斜的汉字,这一首诗,想必也是她花了许多时间才临摹出来的吧。 叶玄将这八张信纸反反复复看了三遍之后,才小心翼翼的收叠起来,放回信封,然后压在了自己的枕下。 窗外的夜色还不算深,叶玄起身坐到了席案边,提笔蘸墨,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思念和牵挂一一写下,直到油灯渐暗,四张宣纸被工整的行楷字迹铺满后,才意犹未尽的搁下了笔。 虽然在动笔前,他就知道,出于隐秘考虑,他不能向云山寄出这封回信,但他依然选择将此刻自己内心的温暖和期盼书写下来。 这些文字,哪怕只能日后拿给她看,也便足够了...... 炎热的七月,在一场秋雨中走向了终结,庐舍中用来驱蚊的樟饼,也终于可以撤下了,叶玄与利无极二人这两天难得睡了几个好觉。 依照与母亲的约定,叶玄在百日祭之后,就可以开始食用蔬菜瓜果了,利无极往返于城内与九郭山的兴致也高了不少。 毕竟,叶玄的伙食改善了,他也能吃得更好一些。 时间进入八月,一切如常,直到八月初十那天,一封由令安原亲自带到九郭山的信笺,才彻底打破了中秋节前的这种平静。 信的确是寄给叶玄的没错,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写下这封信的,竟然是那个一直伴在越王身边的序右使。 信封中有两张宣纸,序右使那行云流水般的草书也令人看了心旷神怡,但信里所写的内容,叶玄却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这......这些都是真的吗?” 叶玄手里握着信纸,压抑着心中巨大的愤怒与震惊,浑身颤抖的问一旁的令安原道。 令安原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道:“序右使令我亲自前来,就是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叶玄闻言,浑身一震,手里的信纸被紧紧捏成一团,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起来,最后他大吼一声,踢翻了面前的席案,瞪着血红的双眼,咬牙切齿的低吼道:“柳氏!竟然是柳氏!竟然是一门三侯的河东柳氏!!!” 令安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随即长叹了一口气,道:“林字营中藏有柳氏布下的暗桩,那一次你们秘密前往铸剑山,正是因为柳氏暗中与肃甄部相互勾结,才使得林字营暴露了行踪,落入肃甄部的埋伏!叶公的殉国也是因为此,所以序右使才觉得应该将真相告诉你。” 叶玄攥紧双拳,瞪着眼问道:“那越王殿下打算如何收拾柳氏?” 令安原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据我所知,殿下暂时根本动不了柳氏。” “为何?为何动不了?” 令安原见叶玄的情绪有些失控,语气缓和的劝慰道:“景之,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这件事,真的很棘手!” 叶玄深吸两口气,稍稍平复一些后,开口道:“好,你说!” 令安原扶正了几乎被掀出庐舍外的几案,然后坐了下来,同时伸手示意叶玄也坐下,待到他眼中的血红退下之后,才解释道: “序右使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将这件事查到了柳氏头上!其实我也参与过这件事的调查,这其中所有的真相和错综复杂的关系,都是从对方嘴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根本没有一件实物能证明这件事和柳氏有关!仅凭几个小吏和杂役的证词,别说是动柳氏,就是一个最下等的士族,都无法撼动!” “若是有证据呢?”叶玄不甘心的问了一句。 令安原摇了摇头,道:“即便有实实在在的铁证,也难!” 叶玄没有说话,他明白令安原的意思,像通敌这样的大事,一定与柳氏族内的最高层有关,也一定会牵涉到整个柳氏。 这样,要对付的便不再是某一个人了,而是整个河东柳氏——一个有着数百年传承和积累的豪门巨族。 而这样的柳氏,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了,庞大到当今圣上都奈何不得它,庞大到即便是改朝换代,它依然能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 这,就是顶级门阀的实力和底蕴。 即使越王握有柳氏与肃甄部勾结的铁证,在双方相互扯皮的这段时间内,也足以让柳氏找一个替罪羊,将一切事物安排得妥妥当当。 也就是说,越王要想将这笔血债清清楚楚的算在柳氏身上,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确切的铁证后,再带兵进逼建康,以最为直接的方法迫使当今圣上下旨彻查此事,并以雷霆手段结束此案,一举扳倒柳氏。 如果不强势,一定会给柳氏反应过来的时间,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越王便等同于谋反了。 再者,如今天下的局势,五营军在江北吃点亏,陛下是很乐意看到的,这其中又有没有他的默许呢? 所以,想以此事来打垮柳氏,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明白了这些,叶玄狠狠捏着手里已经褶皱不堪的信纸,咬着牙道:“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令安原拍着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们五营军,没有一个人会甘心!但时下只有忍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相信我,日后殿下一定会给叶公和逝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的!” 叶玄没再说什么,令安原又劝慰了几句后,告辞离开了九郭山,回驻地去了,他近来也实在是焦头烂额,没有时间在此多呆。 前些时日,肃甄部与五营军在济阳以北的鸿山又打了一仗,虽然损失都不大,但双方也算是彻底撕毁了去年的停战协定。 江北局势再次开始动荡,那些被收复的城邑中,原本已经归家安定的百姓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流亡。 在兰致的统筹下,数千流民南渡大江,已经在上个月底抵达了荆州,令安原近来也一直因此事忙得不可开交。 令安原走后,叶玄一动不动的在席案前独坐了良久,最后,在利无极回来之前,烧掉了手里的信。 熊熊起舞的火光映在叶玄黑色的眼眸中,也映照在他的内心深处,脑海中的念头慢慢坚定: 他决不能容忍通敌卖国的柳氏,在事后还能这般安然的逍遥法外,他决不能容忍上次铸剑山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他也绝不能容忍自己的父亲,就这样战死的不明不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不用十年,甚至只需要四五年,那些罪魁祸首,那些一手策划了此事的人,那些柳氏族内的长老们,就可能会安然入土,到那时候,即便让柳氏全族陪葬,又有何意义? 叶玄暗暗在心里下了决定:既然倚靠不了别人,就只能靠自己了,这笔血债,他一定要清清楚楚的算在柳氏头上,一个都不能少! 第二三零章 秋 承平元年的中秋,是一个阴雨天气。 叶母和虚子怜,今日都会出城来到九郭山,和叶玄一起,守候在叶凌的墓旁,度过这个本该一家团圆的节日。 自上次令安原来了之后,叶玄的心绪就变得异常沉闷,时常一个人静静的发呆,利无极见了,也不敢多问,这两日的庐舍,明显安静了不少。 今天,叶玄知道母亲会来,所以早早便让利无极在山坡上等着了,看见车架来了之后,他们就下山去迎接。 叶玄手里握着笔,正想要写点什么,穿着一身雨具的利无极,就拖泥带水的小跑了进来,抱了抱拳,开口道:“郡公,老主母来了!” 叶玄闻言,搁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说道:“你是府上的府卫,以后还是叫我小郎吧!另外,把那个‘老’字也去掉。” 利无极挠挠头,尴尬的笑了笑,道:“好的,小郎!” 叶玄微微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起身穿上雨具,领着利无极出了庐舍,向着山坡下走去。 九郭山不高,坡势也不陡峭,山上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所以视野开阔,一眼就能从山腰直望山脚。 广阔的山野间,只有叶玄和利无极二人,他们俩已经在此住了三个多月了,要说现在谁最了解叶玄的生活习惯和品行,当然是非利无极莫属。 往日里,利无极都是称呼他“公子”或“小郎”,称呼母亲为“主母”,但或许是近日以来自己的脸色太过于可怕了,所以才让这个忠实的府卫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起来,就连两人间的称谓都被改成了尊称。 叶玄扶着斗笠,迎着细细的秋雨,走在山坡上,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对身后的利无极道:“利偏尉,你去过建康吗?” 利无极摇了摇头,道:“卑职没去过。” “父亲他去过吧?” 利无极点点头,回道:“嗯,老爷去年的时候曾去过建康,是跟着越王殿下一起去的,只不过那次有林将军护送,卑职没有跟去。” 叶玄没再说什么,从他们住的庐舍,到山下并不远,因为通往山间的路崎岖不平,所以车架没有办法直接驶到山脚,他们二人下山后,还要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走出二三里,才能走到可以停车的官道旁。 如今母亲出行,一切从简,寻常不会让府卫跟随,有时候为了清静,甚至连贴身的丫鬟也不带,所以,蜿蜒的山间官道上,就只有这么一辆车架,显得有些空寥。 叶玄二人从小路走上了官道,不远处的车架也摇摇晃晃的向他们驶过来,最后靠边停下。 车架刚刚停稳,丫鬟小欣就从里面掀开了帘幕,看着等在官道边的叶玄,笑道:“景之小郎君走了这么远,身上都淋湿了!” 叶玄摇了摇头,笑着道:“没有的事,来,娘,我扶您下来!” 小欣一个人先出来,撑开纸伞,挡住了帘幕前的风雨,叶母这才出了车架,在叶玄的搀扶下,下到了地面上。 虚子怜让小欣护在叶母身边,自己则撑着另一把伞,跟在身后。 一行人踩着有些泥泞的山间小路,一步一步的向着山坡上的庐舍走去。 庐舍中的一间屋子,早已被干净整洁的收拾出来,三人进来落座后,叶玄便吩咐利无极去隔壁屋子生一堆火,烧些热水泡几杯茶。 叶母坐下后,帮叶玄理了理额角被雨水沾湿的散发,轻叹一声道:“我儿在这里受了不少苦吧!” 叶玄笑了笑,摇头道:“不苦,这里安静,正好也能一个人想清很多事情,倒是母亲,要多注意休息,多吃一点,不能再瘦了!” 叶母摆了摆手,笑道:“这几日好多了,子怜做的桂花糕很好吃,我这几天吃了不少!” 叶母正说着,虚子怜就打开了刚刚小欣提进来的食盒,一时间桂花香味在小屋内弥散开来,再夹杂一抹糕点特有的甜酥气息,直触味蕾,令人食欲大开。 叶玄接过一块虚子怜递来的桂花糕,一边吃一边装作不经意的问道:“对了,娘,您知道河东柳氏吗?” “柳氏?你问这个干嘛?” 叶玄摇摇头,道:“就是随便问问,您不知道就罢了!” 叶母没有多想,稍稍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柳氏是河东郡望,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一门三侯,即便是在中原的时候,也没有几个姓是能盖得过柳氏的!” “那现在呢?” 叶母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现在不知道了,到荆州之后,娘就没有关心过这些事了!不过,柳氏和王氏都是南渡较早的望姓,在江南也有旁系根基,中原沉沦,想必对他们的影响不是很大!” 叶玄听闻,了然似的点了点头,从母亲的话中,他能听出一丝感慨和无奈。 曾经在洛阳的时候,梁县公府虽然没有柳氏那么深厚的根基和底蕴,但凭借着叶虚两家在军中朝中的影响力,绝对有着和柳氏斗法的实力。 但永嘉六年,洛阳陷落,叶家军和虚家军几乎全军覆没,县公府自然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和臂膀,即便吴王登基时,爵位被提升了一级,这也不过只是个名号而已。 如今的叶家,是真正寄人篱下的时候,又有何能耐去对付一个连越王都觉得棘手的柳氏呢? 叶玄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他也只需要知道,在母亲眼中,柳氏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就够了。 叶玄不多问,叶母自然也不会多想关于柳氏的事,不一会,话题又转到了家长里短上来。 叶母和虚子怜今天要在这里呆到天黑前,才会回城去,饭菜也都是装在食盒中,直接从家里带过来的,虽然只是一些清淡的蔬菜素食,但胜在新鲜,依然美味可口。 傍晚时分,秋雨已骤,西边映出红红的落霞,临行前,叶母让叶玄独自搀扶着她,去陵墓前转一转。 四十二株青松前,两人踩着松软的草地,一路向着山腰上的那块大理石墓碑走去。 叶母在墓碑前停下,轻轻的抚摸着碑上的铭文,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一阵晚风吹来,青松摇曳,发出阵阵呜啸,正如那首曲子的开篇一般。 “山间风入松......” 叶母看着这眼前的一幕,仿佛想起来什么过往一般,眼角带泪的轻轻笑了笑,随即擦掉泪水,看向叶玄,道:“玄儿,你心里有什么事,就和娘说吧,一个人埋在心里,很累的。” 叶玄没有摇头否认,知子莫如母,自己有心事还是没心事,不可能瞒得过母亲,想必这也是她没让虚子怜跟来的原因吧。 只是,他原本还在考虑,是不是等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再告诉母亲自己的决定,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于是,在父亲的墓碑前,他双膝跪在了泥地里,看着叶母,道:“娘,孩儿想去建康!” “想去建康?现在?”叶母有些疑惑的问道。 “嗯。”叶玄点了点头。 “三年服孝未过,为何想去建康?”叶母的语气中没有责备,因为她了解自己的孩子。 叶玄抬起头来,眼中带着泪水,道:“娘,爹其实是被人陷害的,爹其实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上啊!” 叶母听闻,浑身一僵,声音颤抖的问道:“什么......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中有奸细,才让我们暴露了行踪,被肃甄部重兵埋伏,父亲为了救孩儿,没有等援兵会合,这才殉国的!” “奸细?” “是,朝中有人在暗中勾结肃甄部,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一个设好的局,爹就是被设下这个局的人,给害死的!” “这......是真的吗?你是如何知道的?” “千真万确!是令将军拿着序右使的信,亲自来告诉孩儿的!” “谁?到底是谁害死他的?”叶母的两只手紧握成拳,颤抖不止,显然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若叶凌真是战死沙场,她的心里除了无穷的悲哀和伤痛之外,最多也只剩下一丝“天意如此”的心酸与无奈。 但这一切却是一个局!一个被人精心编织好的局! 他是被朝堂中的自己人出卖了,原本的结果根本不该是这样,原本他是不必死的,原本...... 许许多多的原本,将那些无奈与心酸瞬间化为无边无际的冤屈与怒火,也让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仇恨的滋味。 战场上,光明正大的对手,不可怕,也不可恨,有时候甚至可敬,但躲在暗处,出卖自己人的奸细败类,永远都是最无耻,最可恨,也是最没有底线的。 “孩儿现在还不能确定!”叶玄摇了摇头,道:“但孩儿一定会查出来,让他们血债血偿!” 叶玄没有说柳氏,因为他知道,在母亲眼里,这个敌人太过于强大了,除了会让她担心之外,起不到丝毫作用。 叶母深深的吸了两口气,让情绪慢慢平复了一些,看向跪在她面前的叶玄,道:“所以你才想要去建康?可就算如此,也不用这么急吧?” 叶玄摇了摇头,道:“孩儿不急,十年二十年,誓要报此血仇!但孩儿担心,他们还会对五营军不利,叔父和景恒还在前线,若是不尽早除去那帮畜生,他们也会有危险!” “这件事,越王没有什么安排吗?他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此事殿下已经知道了,但没有证据,他一样不能拿对方如何!”叶玄咬着牙,接着道:“而且,父亲的血仇,若不是孩儿亲自去报,还有什么意义呢?” 叶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来,怜惜的为叶玄理了理散发,淌下两行泪水,柔声说道:“我儿长大了呢!你想去,就去吧,娘永远都会支持你的!” “娘......” 叶玄哽咽着,任凭母亲将他揽在怀中,泪流满面...... 第二三一章 东行 承平元年九月十七,九郭山上的庐舍中,那盏燃烧了一百五十余个夜晚的油灯,今夜没有再亮起来。 月色下,幽松挺立,寂寥空阔。 但此时的荆州城内,一辆看上去有些简陋的马车,拐过几道巷角,最后停在了叶宅的后门处。 马车上手持辔绳的车夫头顶一个草帽,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满脸胡渣,鬓角散乱,典型的一副农家汉装扮。 但他即便是盘腿坐在那,腰背依然挺得笔直,让人完全无法忽略他那魁梧的身躯和浑身散发出的那种刚猛气势。 院内,一个穿着一身青衫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眉目清秀,身姿挺拔,发髻鬓角打理的干净整洁,看起来十分俊逸,只是在月光下,他的肤色更加显得苍白憔悴,体型也比几个月前消瘦了许多。 临上车前,他一扫衣摆,跪在了地面清冷的砖石上,对着扶门而望的中年妇人叩首三次后,道:“娘,孩儿此行去往建康,必定查明真相,用那帮奸贼的血,祭奠父亲的英魂!母亲大人在上,多保重身体,勿为孩儿担心!” 中年妇人眼中含着泪水,神情忧伤,青丝中的缕缕白发在月色中更加显眼刺目。 此刻她怜惜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依依不舍的说道:“我儿一路保重!切记,万不可以身涉险啊!” “嗯!母亲放心!”青衣年轻人站起身来,眼睛转向母亲身旁的另一名女子,道:“子怜,我娘就拜托你多为照顾了!” “嗯,我一定会照顾好叔母的!”虚子怜重重的点了两下头,答应道。 “娘,孩儿去了!” 叶玄转身上了车架,扮作车夫的利无极也冲叶母抱了抱拳,郑重其事的道:“主母放心,卑职一定会保护好小郎的!” 随即,辔绳一挥而下,车架启行,离了叶宅,渐渐远去。 在马车“吱呀吱呀”的行进声中,叶玄从车内掀开窗幕,回望着越来越远的叶宅后门,和那依依东望的身影,眼角慢慢噙出了泪水。 但下一刻,他便擦去了泪水,攥紧了拳头,望向了马车前行的方向,望向了东方。 在那里,无论是太尉府也好,河东柳氏也好,即便是当今皇帝,只要是牵涉到此事的人,全都得付出代价,一个都不能少! 车架从东门缓缓驶出荆州城,最后消失在了夜色中。 ....... 马车摇摇晃晃,叶玄在车内浅浅睡了一觉,当他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微亮了。 他掀开帘幕,看向前方远处的山峦轮廓,问驾驰马车的利无极道:“我们到哪了?” 利无极回头看了看车后,道:“咱们一直都是沿着官道走的,前面不远应该就是石街镇了吧!” 叶玄闻言,点了点头,道:“赶了一夜路,你也累了吧,咱们就在前面镇上休息会!” 利无极忙摆了摆手,道:“小郎放心,卑职不累的!若是小郎累了的话,卑职就停下来,休息一会!” 叶玄皱了皱眉,神情严肃的道:“出门前交代你的事,现在就忘了?!” 利无极一看叶玄那带着些怒火的眼神,缩了缩脖子,连忙应道:“卑......无极没忘!无极没忘!小郎交代的事,无极都记得死死的!这样的错误,一定不会再犯了!” 叶玄一把甩下帘幕帐子,进了车内,话语中仍旧带着些许怒意,训斥道: “记着,我现在不姓叶,也不是什么梁郡公,我叫燕恒,字世轩,是陈郡郎岭人,而你,只是我燕家的一个佃农,没有姓,只有一个名,叫无极!以后记着你自己的身份,注意说话的口气,等到了建康,我是没有机会再跟你说第二遍的!” 利无极听着,连连点头称是,一直到车内没了声音之后,才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长长舒了口气。 叶玄静卧在车里,良久才消了怒意,平静下来,对外面的利无极吩咐道:“就在前面镇上停下来,休息一会再赶路!” “好嘞!小郎!” 听到利无极扯着嗓子这样应了一声,叶玄也不禁摇着头,微微笑了起来。 他刚才那番话,并没有吓唬利无极,等到了建康,自己的确没有机会再提醒他第二遍,因为这次的对手,非同一般,一着棋错,就可能再也没了翻盘的机会。 至于燕恒燕世轩这个身份,是序右使为他安排妥当的,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启程去往建康。 中秋节那天和母亲讲明之后,他便写了一封信,让利无极连夜送到了勇字营。 而关于如何去建康,以什么身份去往建康,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权衡。 他绝不可能以叶玄叶景之的这个身份去,三年服孝之期暂且不谈,若是对方知道自己去了建康,很容易就能猜到自己的意图,而等着他的,也一定会是各种阻挠干涉,甚至是暗地里的刺杀。 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若以真实身份过去,他不仅不能利用到兰氏在江左的势力,反而会给兰氏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因为朝廷本就提防着越王和兰氏,绝不会再眼睁睁的看着梁郡公府和他们二者越走越近。 所以,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经得起盘查、真实存在的假身份,他要变成一个能与兰氏联系上,又不会被对方注意到的寻常人。 要办到这些,以郡公府的力量,其实并不难,但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却是那位在五营军内号称“算无遗策”的序右使。 因为叶玄能猜到,序右使亲自给他写信的真正目的,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告诉他真相和其中的隐情,而是想尝试着把自己变成一枚棋子,扔到建康的乱流之中去。 至于自己这颗棋子能不能激起浪花,甚至是改变浪潮,想必他也是拭目以待吧! 而从序右使的回信中,和那超乎寻常的妥善安排,也应证了叶玄的这一猜想。 但即便如此,叶玄也甘愿做这一枚棋子,因为他知道,若是棋子心中有全局,也一样能让棋手顺着自己的步调走,最后成为“棋盘”上真正的操纵者。 再者,序右使在利用他的同时,他不也一样在利用着对方和兰氏吗?所以,谁是棋手,还不一定呢! 上午巳时未到,车架穿过一座低矮简易的黄木牌楼,驶入了小镇。 利无极找了一处寻常酒家,停下车来,摆好脚踏,见叶玄下来之后,才一脸憨笑的先行走进了酒肆。 “小二,切一盘猪头肉,一份排骨,再来两个青菜!” “好嘞!客官您稍等!” 利无极吆喝了几个菜,大大咧咧的盘腿坐在了几案前,取下头顶的草帽,打着扇子,叶玄见了,也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跟着走了进来。 他们如今的身份是江北的庶族商贾,利无极也只是区区一个佃农,从他的口中,不应该一进酒肆就熟练的冒出两碟熟牛肉来,因为那是士人才有的习惯,而猪肉,才是斗升小民吃得最多的肉类。 叶玄刚刚在利无极对面坐下不久,店小二就将两盘熟肉端上了席案,一边摆置一边打量了二人一眼,笑着道:“听口音,二位这是从江北来的吧!” 利无极没有说话,叶玄点了点头,道:“正是!” “是去往建康那边吧?” 店小二乐呵呵的说着,但却没有注意到利无极眼中忽然冒出的警惕和杀意,只是叶玄给了他一个眼神,才让他安静下来。 “哦?足下是怎么知道我等要去建康那边的?”叶玄眯着眼,好似饶有兴致的问道。 “汗,这些日子,到处都是奔往建康那边去的流民,荆州城内的官老爷们哪安置得了这么多人,就把他们往建康那边推啊,留给朝廷去解决嘛!” 店小二说着,努了努嘴,冲着小店外席地而坐的一群人道:“那一群人不也是去往建康那边的,前两天到这里后,就怎么也不走了,每天都在镇子里晃荡,搞得大伙都人心惶惶的。” 叶玄顺着店小二说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有七八个衣衫不整的汉子席地坐在那,其中有几个还正远远盯着自己席案上的肉,很夸张的咽着口水。 叶玄皱着眉,微微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和利无极一起吃了起来。 这些流民的事,叶玄自然是知道的,两个多月前,在济阳以北,五营军与肃甄部间爆发了一场遭遇战,虽然规模不大,但双方都算是彻底撕毁了去年签的协定,江北的局势也由此变得动荡。 洛阳周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又惶惶不安起来,纷纷南渡避战,数千流民南下荆州,然而,勇字营和荆州的地方官员,却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安置这些流民了。 不过,好在朝廷在扬州建康一带新设立了一些侨州郡县,用以安置流民,于是荆州的官吏就连哄带骗带威胁的,将这些中原流民逐出了境,令他们自行向东,去往扬州定居。 叶玄此时所用的燕恒燕世轩这个身份,就是陈郡侨民,因北地动乱再起,家族离散,所以才南渡东行,夹杂在流民队伍中,去往建康,投奔一个叫唐孚的远房表舅。 而这个唐孚,序右使也向他详细讲明了对方的底细:出身钱塘庶族,以经商为生,家境殷实,在建康都拥有不小的产业,更重要的,是这个日常逢迎于建康诸多权贵中的商贾,暗地里真正的靠山其实是兰氏。 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庶族商贾,他的一个落难外甥,又能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呢? 当然,序右使之所以有着“算无遗策”的名号,是因为这个唐孚,的确有一个嫁到陈郡燕家的偏房表妹,并育有一子,而这个燕家,自然也是在五营军的控制范围内。 这样缜密的安排,才让叶玄有了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假身份,也断了他的许多后顾之忧。 叶玄一边在心底里核算着这些细节,一边慢慢的吃着饭菜,不知不觉,填饱了肚子,放下碗筷时,却发现利无极已经起身去结账了。 “什么?二十钱!你怎么不去抢啊!!!” 叶玄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却听到了柜台处利无极那近乎于怒吼的大喊声,他看了一眼,迈步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小郎,咱们两碟猪肉,两盘青菜,这家伙竟然要收二十钱!这不是明抢吗?” 那店老板理了理八字胡,头也不抬的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冷言冷语的道:“唉,我说客官,咱们店可都是正当营生,您可别诬赖!只是时下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多了,咱们店里的菜肴有些供应不上,所以才提了价,这也是常情不是?” 说着,店老板还刻意的抬头瞥了眼屋外那群席地而坐的流民汉子,接着道:“这镇子里的所有店家都一样,您要是不信,可以自个儿去问问!” 利无极有些恼了,在郡公府担职这么多年,即便是朝堂上的文臣武将,看在叶公的面子上,也没有多少人敢这么给他摆脸色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怒由心生,瞪着眼睛,一掌将十个铜钱拍在了柜台上,道:“十钱!多一分老子都不会给!呸!奸商!小郎,咱们走!” 说着,利无极就要夺门而出,而那柜台后的店老板自然不让,跑上前去拉住利无极的衣襟,恶狠狠的骂道:“嘿!我说你们北人都这副德行吗?吃饭给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利无极一把推开了那店老板,可随即对方又扑了上来,一边动手动脚,一边叫嚷道:“你嫌老子店里的菜贵,有本事就别来吃啊!一帮丧家之犬,在中原没地方呆了,就夹着尾巴跑到江南来,搅得咱们南人都每一个安生日子!我......” 对方的那一声“呸”那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一个大拳头砸在了脸上,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吐出两颗碎牙和一口的血水。 不过,打这一拳的,却并不是利无极。 叶玄有些诧异的望着此刻站在利无极身旁的那名壮汉,他依稀记得,这个人刚才应该一直在角落里吃饭才是,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冲过来,并且准确的在那店老板脸上映一拳,看来,是有些功夫的。 “这一拳,是老子替那些江北的百姓打你的!以后说话注意点!” 壮汉狠狠瞪了一眼那还倒在地上的店老板,随即扔下五个铜钱,瞥了一眼利无极和叶玄二人,大摇大摆的走出了酒肆。 酒肆里的店老板和店小二都被壮汉那一拳给打懵了,自然也没顾得上乘机拉着叶玄走出门去的利无极。 酒肆外的一个小巷拐角处,叶玄紧步追上那个壮汉,抱了抱拳道:“多谢壮士仗义相助!” 那壮汉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也是不是想帮你,实在看不惯那店老板的嘴脸罢了!” 叶玄笑了笑,道:“壮士也是北人吗?” 壮汉豪爽一笑,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南乡郡人,苏启苏彦君!” “陈郡郎岭人,燕恒燕世轩!”叶玄说着,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的利无极,道:“这是我的随从,无极!” 壮汉的神情似乎有些焦急,两人简单的说了几句后,他便抱了抱拳,道:“燕郎君,在下今日还要赶路,不能耽搁了,咱们后会有期!” “嗯,苏郎君保重!”叶玄一拱手,目送苏启远去,对方既然没说什么同行的话,自然也是能看出彼此不是一路人吧。 叶玄想到这,随即回头对身后的利无极道:“无极,这个人武艺如何?” 利无极眯着眼,点了点头,小声道:“可以算得上是行家了,在疆场上,也一定是一名悍卒!对了,小郎,我刚才为那几铢钱大吼大叫的,不会太惹眼了吧!” 叶玄听了,笑着摇摇头道:“你要是一声不吭的直接甩下二十钱,那才叫惹眼!记着,咱们现在就是食不果腹的斗升小民,锱铢必较才是最自然的,就像你刚才那样!” 利无极听出了叶玄话语中的夸赞意味,挠挠头,笑道:“是!小郎说的,无极知道了!” ...... 将近午时,利无极驾着马车出了石街镇,一路继续向东,只不过,在经过一处小村落时,叶玄无意间又看见了那个苏启。 不过,这次对方却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的身后跟了七八个和他一样是流民的江北汉子,叶玄饶有兴致的让利无极停下了车架,不过他却并没有下来,而是就在远处观望着。 此刻,那个名叫苏启的壮汉,似乎正在高声呼喊着什么,身边围聚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快就有将近数十人了,他们无一不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江北侨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其实这一路过来,叶玄也看到了许多艰难前行的江北流民,但他们大都是零零散散,自顾自的,很少有超过十数人的队伍,像这样将大伙集中起来,抱团前行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但很显然,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们的人数越多,力量就越大,相互关照起来也更加方便,更重要的是,当他们的人数足够多的时候,沿途的地方官府就会因为无法忽视他们,所以不得不进行适当的援助。 不得不说,能想到并做到这一步的人,的确有相当的见识和魄力。 渐渐西斜的太阳下,叶玄眯着眼看着远处山坡上越聚越多的流民,只能从风声中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 “......各位乡民不用担心,朝廷设立了侨州郡县,我苏启一定会将你们平安带至扬州的,一个都不会落下......” 叶玄听到这里,笑了笑,对身边的利无极道:“这个苏启,有点意思,看起来像是个可造之材!” 利无极也憨厚的笑了笑,道:“嗯,小郎说的是,无极也觉得,这个苏启和小郎有点像!” “哦?像吗?” “有些地方像,有些地方又不像!”利无极挠了挠头,问道:“小郎,要不咱们和他们一起赶路,反正他们也是到扬州的!” “不是一路人!”叶玄摇了摇头,继续道:“这一路过去我们最好还是少与人打交道,尤其是像这样的精明人!即便我们不露出破绽,但不代表对方发现不了疑点!” “是,无极明白了!” “好了,继续赶路吧!今天就在前面的镇子里歇脚,入住之前问一问价钱,别又被一些黑心店家占了便宜!” 叶玄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帘幕,利无极也爽朗了应了一声:“欸!无极晓得了!” 绚烂的夕阳下,车架继续东行,最后拐过一座山脚,消失在了东边方向...... 第二三二章 令人头疼的巧合 二人一路东行,经过六七天的跋涉,终于在九月二十五这天,出了武昌郡,进入江州地界。 这天晚上,叶玄二人在紧邻武昌郡的午阳县歇脚。 吃了饭后,利无极找了一处价格公道的客栈,叶玄先行去休息,他则独自在客栈底下忙活着,先解开了车架上的缰绳,去马棚安置了马匹,随后又偷偷打了一壶酒,准备回房休息。 不过,正当利无极挎着酒壶,踱着脚步往客栈方向走时,忽然身旁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汉子鬼鬼祟祟的靠了过来。 “兄弟,咱瞧你骨骼惊奇,身形魁梧,想必是个练家子吧!” 利无极知道,“练家子”是民间百姓对江湖武艺人的称呼,于是不由得警惕的打量了一眼这个靠上来的壮汉。 只见他满面胡须,灰头土脸,破破烂烂的衣衫,听口音便知道是江北来的流民,怀中还宝贝似的抱着一个三尺来长的长形物件,用布紧紧的裹着。 “咱一个种地的,哪是什么练家子!” 利无极侧移两步,无形间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此刻他一身裋褐,头顶草帽,腰间还绑着一根麻绳,的确就是一副农夫打扮。 “呵呵呵......种地的更好!”那中年汉子贼兮兮的笑道:“咱瞧你骨骼惊奇,印堂高耸,命运不凡呐!种地实在是可惜了,若是哪天能打通任督二脉,习得一身武艺,那岂不是一飞冲天,大杀四方啊!” “你什么意思?” 利无极定下脚步,看着对方,微微皱起了眉头,同时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慢慢握了起来,指骨“咔哒”作响,力道十足。 不过,那中年壮汉只顾自己乐呵呵的说着,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 “兄弟,是这样的!”中年壮汉抖了抖自己怀里用布包裹的长形物件,对利无极道:“咱这里有一口家传宝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只不过咱现在穷困潦倒,实在是急需要一点救人的粮食,所以才不得已想用它还两个银钱!我看壮士你挺有缘的,不多不少,两百钱你看怎么样?” 利无极搞清楚了对方的意图,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老子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一个种田的花两百钱买一把破剑干什么?挖土吗?一边去一边去!” 利无极说着,提了提酒壶,加快了脚步,就往客栈的方向走去,那中年壮汉一看,不禁有些急了,忙跟上前去,一边把那包裹着剑的布解开,一边仍不愿放弃的推售道:“壮士你看我这剑,绝对不骗你,绝对是一把好剑!不信你看看,你看看!看了再做决定也不吃亏嘛!” 利无极原本没有心思和他纠缠,然而不经意间的一瞥眼,看到了那把剑之后,目光就再也离不开了。 在远处的火光映照下,红豆杉所制的剑鞘和剑柄,散发着一种柔柔的暗棕色光泽,剑柄上的铜制物件雕纹清晰,剑鞘中间还缠上了一段红色的细绳。 利无极蓦地定下脚步,紧拧着眉头,看向眼前的这名壮汉,目光中瞬间充斥着无尽的警觉和杀意。 然而,那中年壮汉对这些却浑然不觉,还以为是利无极突然改了主意,得意洋洋的说道:“怎么样,改变主意了?只要两百钱!两百铜钱就能买这样一柄宝剑,真的是血赚啊!” 不过,中年壮汉话音刚落,就瞥见眼角猛地闪过一道暗影,然后他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利无极根本没给对方反应过来的机会,一掌就把对方拍晕在地。 随后他警觉的四处查看一番,确定没人看到这一幕后,弯腰拾起了那把剑,重新用布包裹好,然后扶起中年壮汉,将对方的胳膊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提着酒壶,两个人一摇一摆的向着客栈走去。 ........ “大,大哥,每次让你少喝点酒,你就不听,每次一喝就醉,然后总是老子抬你回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客栈的店小二看见一个满脸胡渣的汉子提着酒壶,架着另一个沉睡不醒的中年壮汉走进客栈,虽然对方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让他不禁一阵嫌弃,但还是摆出一副职业性的微笑,问道:“客官您要住房吗?” 利无极一挥手,大咧咧的道:“已经在这里订过一间房了......咱的行李就在楼上,咱自己扶大哥上去......” 既然利无极这么说,店小二自然就不会再上前来帮忙搀扶了,只是看着二人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摇了摇头,接着去拨弄算盘了。 利无极架着中年壮汉,进到房中,关上房门后,将他一把扔到地板上,接着找来绳子和破布,将他的双手双脚绑住后,又堵住了他的嘴巴,然后提了那把剑,开了门,确定自己刚才做的事没人注意后,才从外面锁上门,去敲响了叶玄的房门。 叶玄原本都已经快要睡下了,所以当利无极来敲门时,他有些倦意的开了门,不解的问道:“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 “小郎,进房内再说!” 利无极满眼戒备的看了看四周,然后一闪身,进了叶玄的房内。 叶玄见利无极如此谨慎的模样,不禁更加疑惑了,但随即看到利无极手里那用布包裹着的长物件,眉头一皱,诧异的问道:“这是什么?这是一把剑吧?你从哪弄来的?” 利无极肯定的点了点头,神色忧虑的道:“这不仅是一把剑,这还是小郎你的剑!” “什么?我的剑?” 看着利无极将那把剑从破布中抽离出来,叶玄不禁愕然的瞪大了眼睛,那柔软熟悉的光泽,还有伊娄林为他绑上去的那根红色的细绳,赫然在目。 没错,这的确是自己的剑,是瑰南允受父亲所托,为自己锻造的那把长剑。 这把长剑在铸剑山回来的那场大战中,自从自己被铁面之将踢下山岭昏迷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它的踪影,可如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第二三三章 莫等闲 叶玄睡意全无,顿时警觉起来,忙问道:“这把剑,你从哪弄来的!?” 利无极道:“现在我的房间内,有一个江北来的流民,这把剑就是在他的手里!” “走,快带我去看看!” 说罢,两人出了门,警惕的看了看四周,一前一后的向着利无极的房间而去。 利无极的房间内,壮汉依然昏迷不醒,叶玄蹲在地上,打量了对方一阵后,不禁长长的舒了口气,有些好笑的笑出声来。 “小郎为何发笑?”利无极有些忐忑不安的问道。 “这人我认识,是江北济阳附近的一个山贼,曾经救......嗯,算是救过我吧!” 叶玄笑着摇了摇头,若不是知道这中年壮汉身后没什么势力,否则,他真有些怀疑,这样的巧合,是不是有人在幕后故意安排的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利无极见叶玄神态放松下来,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我暂且不出面,你先审一审他吧,看看他是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这人虽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他知道的还是太多太多了,得弄清楚!” “嗯,好,小郎,你暂且躲到那展屏风后面去,我现在就把他弄醒,审一审!” 片刻后,叶玄端坐在了屏风后,利无极取来一瓢水,一下子泼在壮汉的脸上。 中年壮汉瞬间惊醒,异常恐惧的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利无极,浑身挣扎,嘴里呜呜直叫。 利无极手里撑着那把长剑,坐在了房中的几案上,居高临下的威吓道:“老实点,不要大喊大叫,乖乖回答几个问题,就饶你一条狗命!” 利无极征伐疆场多年,又在郡公府担职,处理过各种各样的人物,身上早已有了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审讯一个山贼,手段简直是绰绰有余的。 中年壮汉看着那双异常阴冷的眼神,蜷缩在屋内一角,连连点头,用绑着的手指了指自己口里堵着的破布,欲哭无泪。 利无极上前拔掉他嘴里的破布,然后重新坐好,以一种冷肃无情的口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莫等闲!” “嗯?” “锵”的一声,宝剑出鞘,泛着寒光的剑刃准确的抵在了中年壮汉的喉间。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小的真的叫莫等闲啊!这是真话,绝对不是假话!小的绝对不敢骗您呐!” 利无极慢慢收回剑,那中年壮汉喘了几口粗气后,咽了一口口水,仍然心有余悸的解释道:“小的姓莫,因为家母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当个等闲之辈,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大侠你要信我啊!” “好,我信你!”利无极准确而迅猛的收剑入鞘,然后接着问道:“你从哪来,之前是干什么的?” 看着利无极那熟练无比的收剑姿态,中年壮汉又深深的咽了一口口水,知道自己这次算是彻底栽在沟里了,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小的从江北护临城来的,以前......以前是一名山匪!” “哦?山匪?”利无极轻蔑一笑,接着道:“看来没有说谎嘛!” 中年壮汉听了,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回道:“大侠说的是,小的哪敢说谎啊!” “你一个江北的山匪,不躲在山里的匪寨,怎么流落到江南来了?” “小的也不想啊!”中年壮汉说着就差点哭了出来:“今年开年的时候,小的听护临城的军爷说,凡是搬到小城中定居的人,都能分到田亩!小的就一时心动,带着弟兄们下了山,可谁知道那些军爷来的快,走的更快啊!” 中年壮汉看着利无极那带着几分戏虐的眼神,忐忑不安的接着说道:“七月份的时候,一夜之间,小城里的三百驻军走的一个不剩,说要打仗了!可都说城北边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野人,咱能怎么办?只能跟着逃难的队伍一路往南啊!结果逃着逃着就不知道回去的路了......” 利无极的神情又恢复了冷漠,打断他道:“你从护临城来,那你要去哪呢?” “去......去建康!” “你一个山匪,去建康干什么?” “不瞒大侠,小的有一个山里的兄弟,他有亲戚在建康当差,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和他一道南下的!小的在江南又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就只好跟着他一起去建康,投奔他那亲戚了!” “哦?也就是说你现在还有同伙?” “没有没有没有......”叫莫等闲的中年壮汉连连摆着脑袋,说道:“咱们在武昌郡的时候,就走散了,现在就我一个人,想着先到了建康再寻他吧!” “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利无极微微眯起了眼睛,两道异常敏锐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惴惴不安的中年壮汉。 面对如此可拍的威压和审讯,中年壮汉又深深咽了一口口水,战战噤噤的说道:“还有......还有小女跟着我一起!她才六岁......” 不过,当他还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利无极却很快岔开了话题:“这把剑不是你的家传宝剑吧!从哪来的?” “对对对,这把剑是我从战场上捡来的!”中年壮汉脑袋点得像捣蒜椿一般,供认不讳。 “捡来的?那这把剑的主人你可知道是谁?” “嗯......”中年壮汉沉吟了片刻后,点了点头,道:“知道!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见过!” “如果你再看到这把剑的主人,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中年壮汉闻言忽然一喜,心里想着自己或许还有些用处,也就是说对方可能还要借自己帮忙,那可就太好了,于是忙开口道:“大侠是要小的帮你找这把剑的主人吗?” “你只需要回答,能不能认得出来!” “能能能!”中年壮汉欣喜的连连点头,道:“大侠放心,他就是化成灰,小的也能认出来!” 这时,屏风后传来了一道茶杯落地的声音,中年壮汉还没反应过来,又见眼角一道残影闪过,随即眼前一黑,再度晕了过去。 第二三四章 喂药 此刻,叶玄所在的那间二楼客房内,油灯摇曳,光线有些昏暗。 “你带她回来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吧?” “小郎放心,咱是走屋顶回来的,外面没人看见,店里的小二也不会知道的。”利无极拍着胸脯保证道。 “那就好。”叶玄说着,看着此刻躺在自己榻位上昏睡的少女,微微皱起了眉,目光转向几案上利无极一块带回来的一提药,接着道:“她现在病了,烧得很厉害,你没忘记把这药也一并带回来,还真是有心了!” 得了叶玄的夸赞,利无极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你先下去把这药煎了,然后吩咐店里,煮一份粥,一会端到我房里来。” “是,无极这就去办!”利无极应了一声,提了药就下去了。 利无极出门后,叶玄慢步走到卧榻旁,坐了下来,伸出手去覆在少女的额头上,探了探体温,竟然感觉有些烫手,不禁微微摇了摇头。 尽管叶玄不知道这少女的名字,不过比之半年前,她显然清瘦了不少,白净脸颊上的五官虽然依旧精致秀丽,但没有了那种肉嘟嘟的感觉,轮廓十分清晰,似乎显得更为成熟了一些,即便现在因为发着高烧,浑身肤色通红,但仍然能看到这层红晕下那种不健康的肌黄。 叶玄很自然的为少女摘去了还黏在头发上的几根稻草,随后给她掖好了被角,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一路南下,想必也遭了不少罪,这次病得这么厉害,若是她那山贼老爹没有办法弄到药的话,估计最后连这座县城都走不出了吧。 叶玄打来一盆凉水,拧了拧沾湿的毛巾,然后叠好,覆在了少女的额头上。 或许是额头上的清凉,让少女的痛苦减轻了一些,她的身体微微动了动,随后眼皮很费力的颤动了片刻,这才终于睁开了眼,看了看身旁再次为她覆上冰毛巾的叶玄,又很无力的闭上了。 大半个时辰后,利无极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汤走进了屋内,然后放在了几案上,对叶玄道:“小郎,药已经煎好了,不过热粥,店里的后厨说还要等一会,你是现在就要喂这姑娘喝药吗?” “我?”叶玄一愣。 “嗯,不然呢!”利无极点了点头,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房内短暂的安静了片刻,利无极见叶玄一直盯着他看,不由得反应过来,连连摇头道:“小郎,你是了解我的,暗杀行刺,放火退敌,审讯囚徒,甚至打家劫舍,这些都是咱擅长的!可这照顾人的活,咱是真干不来,咱只懂怎么给人灌药,还真不懂怎么给人喂药。” 利无极说完,挠了挠头,憨厚而又不失狡黠的笑了起来,叶玄瞪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没好气的道:“行了行了行了,你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吧,待会再下去把粥端上来!” 利无极应了一声,忙识趣的退了出去,并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叶玄其实也觉得让利无极喂药有些不妥,万一这女孩在吃药的时候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满脸胡渣的陌生粗汉在喂她喝药,说不定惊吓之下,会把吃的药全部吐出来。 当然,这倒也不是说利无极长得吓人,只是设身处地的想想,若是自己烧得这么厉害,昏睡不醒的时候,有人给自己喂药,结果一睁眼,看到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陌生壮汉,估计自己也受不住。 更何况,这少女刚才就睁眼看了自己的,似乎从她脸上也没有见到多少惊恐的情绪,不过也有可能的确是她意识不清醒了吧,但不管怎么说,叶玄现在也不可能去找一个外人女子来给她喂药的。 于是,想到这里,叶玄起身将药碗端到了卧榻旁,接着扶起少女的身子,让她靠在了自己怀里,这样会方便许多,然后,他舀起一匙药,吹冷了之后,喂到了少女的唇边。 可是药匙和少女的嘴唇触碰了几次,却始终不见她张嘴喝药,叶玄不禁也有些急了,开口说道:“莫小娘子,该吃药了!” 听到耳边的话语,少女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偏头看了看正抱着自己的叶玄,目光中除了疲惫之外,似乎寻不到一丝意外的情绪。 见女孩看着自己,叶玄语气平缓了一些,又说道:“莫小娘子,你该吃药了!” 少女这才张开嘴,将叶玄手里的那一勺药喝下去,随后微微蹙了蹙眉,仿佛是感觉到了药的苦味。 叶玄又舀起一匙药,吹冷之后,喂到了少女的唇边,这一次,她很配合的慢慢张开嘴,喝了下去,只是她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一直都看着叶玄。 小半刻钟后,一碗药已经见底了,叶玄将少女放下,又给她重新盖好被子,见她那双疲惫的眼睛还盯着自己在看,他轻轻咳了一声,道:“莫小娘子,你现在病的很重,刚才是在下失礼了,你先休息一会,等会吃一点粥,再睡一觉,明天就能退烧了。” 见女孩那双眼睛终于闭上了,叶玄也慢慢在卧榻旁又坐了下来,看了看那依然红彤彤的清秀脸庞,想起前两次见到她时的场景,不禁摇头失笑。 第一次见面,他们一行人从金夹谷逃回曲邑,半路上遇到了她那山贼老爹的打劫,说要给他抢一个压寨相公,她父亲给她选了陈斯,可她却看准了自己,直到现在,叶玄都还记得她那羞涩的神情。 第二次,自己历经血战,昏迷不醒,机缘巧合下,又被她那山贼老爹毫不知情的带回了山寨,当寨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认出自己的时候,她认了出来。 其实,叶玄对她那山贼父亲并没什么恶意,对她当然也不会存有恶意,若不是出现这样的巧合,他也不会想到用这样的方法来挟制她那可能会坏事的父亲。 叶玄靠在卧榻边,轻轻的嗟叹了一声,想起这些往事,又想起了之前在江北的征战生活,想起了林潇云,想起了邵为,想起了张老九,想起了赵方,当然,也想起了陈斯。 叶玄知道,序右使也注意到了这个人,因为在战后,五营军给陈斯判定的结果是失踪,并没有归到战死者名单里面,这也就意味着,他与那件事,也一定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想到这,叶玄不禁慢慢握紧了拳头,正在此时,利无极推开门,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放下后,道:“小郎,后厨熬的粥好了,咱先给你放在这了!” 叶玄点了点头,道:“嗯,放着就好了,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这怎么成呢!”利无极连连摆手,道:“小郎待会喂这女郎喝了粥,就去我房间睡会吧,这里我来守着就好了!” “还是我守着吧!”叶玄摇了摇头,道:“明天还要接着赶路,我困了可以在车里睡,你要是困了,就要出事了!” 利无极还待再说,叶玄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再多言了。 利无极见罢,识趣的收拾了空出来的药碗,然后退出房去,从外面关上了门。 叶玄端起那碗粥,和刚才一样,坐在了卧榻旁,扶起了女孩的身子,让她靠在了自己怀里,舀起一勺粥,吹冷了之后,正待开口叫醒女孩时,却发现那双秀丽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喝点粥吧,莫小娘子!” 叶玄轻声说了一句,女孩也很主动的张开了嘴,吃下了叶玄喂到她唇边的热粥。 油灯冉冉直上,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芒,叶玄安安静静的给卧榻上的少女喂着热粥,一言不发,房内十分安静。 吃到一半时,叶玄正吹着勺子里冒着热气的粥,一直看着他的少女忽然开口说话了:“你是叶郎君吧......” 少女的声音很细微,也很柔弱,但叶玄依然听得清清楚楚,他稍稍愣了一下,没有回答,接着无声的将勺子喂到了少女的唇边。 他不明白这少女为何一点都不惊慌忐忑,她既然认出了自己,就说明至少她的意识已经有几分清醒了,难道她对自己一点都不惧怕?而且对这周围的变化,也没有一丝察觉? 少女又乖巧的张开嘴,吃下了勺子里的粥,随即轻轻笑了起来,那双一直看着叶玄的眸子里,仿佛也漫上了一层迷蒙的喜悦。 叶玄看着少女那动人的笑脸,却是笑不出来,这女孩知道自己姓叶,她那山贼父亲又知不知道呢?还有和他们一起南下的那些落难山匪,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隐患,毕竟,自己的两个身份实在是差异太大了,任何一点破绽,都经不住对方的深挖。 尤其她那山贼老爹曾经是从战场上将自己带回山寨去的,这一件事一旦被对方知晓,即便不能牵扯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现在这个江北难民的身份,显然也是维持不下去了。 而且他很清楚,此行将面对的是怎样一群精于心计的老狐狸,与这些人较量,决定胜负的,往往不是谁出手更快更准,而是谁身上的破绽更多。 所以,若是不将这一丝隐患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很有可能此次的建康之行,将功亏一篑,甚至是有去无回。 少女后面都没有再说话,叶玄喂她喝完粥后,心事重重的扶她躺下,为她盖好了被子,在卧榻旁的几案前坐下,开始谋划着该如何才能彻底剔除这丝隐患。 夜色越来越深,叶玄最后在不知不觉间趴在几案上睡着了,当他再醒来时,案几上的油灯已经灭了,窗外微明,鸡鸣四起,天已经快亮了。 叶玄扭头看了看仍躺在卧榻上的少女,她的双眼依然紧紧闭着,不过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不少,呼吸也比昨晚平稳了许多,他探手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些发烫,看来还需要两日的调养才能完全康复。 叶玄打了水,正洗漱时,利无极敲开了他的房门。 “小郎,趁着现在街上人少,咱们带了这女郎赶紧走吧,不然会惹怀疑的!” 叶玄听闻,点了点头,道:“嗯,也好!你这就去准备马车吧,我一会背了她直接下去。” “好,我就在楼下等你!”利无极说完,迈步出房,下楼梯而去。 片刻功夫后,叶玄收好行礼,背起了躺在卧榻上的少女,随后不忘带上自己的那柄长剑,出了房,下楼走出了客栈。 客栈大门外,利无极已经驾车稳稳等在这里了,见叶玄出来,忙上前接过他背上的少女,抱进了车内,等叶玄跟着进去后,一挥辔绳,驾车向着城东驶去了。 车架内其实很宽敞,除了一些竹简和轴书外,没有别的东西,此时让少女平躺在车内,叶玄依然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并不会显得拥挤。 他在那张纸条上写的地址是县城东郊的杨柳湖,时间是今日午时,所以二人并没有急着出城,而是先吃了点东西,又喂车上昏睡的少女喝了一碗粥后,才在巳时三刻再度启程,出了东城门。 当马车行驶到杨柳湖畔时,那个名叫莫等闲的中年壮汉已经守在这里多时了。 他一直焦急的来回踱步,直到一辆马车驶下官道,沿着荒草密布的小路渐渐向湖边行来,最后停在一颗高大的柳树下时,他才完全笃定了,急不可耐的迎面跑了上去。 不过,在离车架还有十余丈时,将草帽前沿压得很低的利无极,却伸手止住了他的脚步。 “我的女儿呢?你把我的澜儿藏在哪了?” 因为女儿在对方手中,所以莫等闲很顺从的停下了脚步,但依旧神情不安的踮起脚张望着车架,似乎想看穿那层厚厚的帘幕一般。 “你的女儿就在车里面!”利无极用手里的辔绳指了指身后的车内,又接着道:“你放心,她没事,烧也退了许多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劫持我的澜儿?” 第二三五章 掌控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劫持我的澜儿?” 莫等闲想了想,又道:“你若是想寻那把剑的主人,我帮你找就是了,求求你放过我女儿!” 利无极冷哼一声,道:“哼,放了你女儿,哪有那么容易!” 莫等闲听闻,浑身一僵,彻底不知所措了。 他不能没有女儿,可对方武艺又那般高强,他怎能敌得过,心中纵然焦急万分,可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他只能神色哀伤的跪在了利无极面前,涕泗横流的磕头道:“求求大侠放过我女儿,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只求大侠放过我女儿啊......” 利无极见眼前的这中年壮汉如此低声下气的求饶,不禁别过头,对帘幕后的叶玄小声说道:“小郎,是不是到这就差不多了,该跟他谈条件了吧!” 叶玄在帘幕后点了点头,小声叹息道:“唉,这样搞得,总感觉我们才是山贼一样!” 利无极揉揉鼻子,笑了笑,随即抬高嗓音对面前的莫等闲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女儿怎么样,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有些话,我家小郎想和你谈谈!” “你家小郎?” 莫等闲诧异的抬头看向利无极,却见车架的帘幕在此时缓缓掀开了,从中走下一个穿着青衫,清秀俊逸的年轻人来。 “你......你是......你不是那个......” 莫等闲看着眼前的这个俊逸年轻人,不禁愕然的瞪大了眼睛,甚至连说话都不顺畅了,只是目光中除了震惊之外,仿佛还多了一丝......希望? “你认识我?”叶玄看着跪在地上的莫等闲,意味深长的笑问道。 莫等闲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可随即又好像想明白了什么,额头上淌下两滴豆大的汗珠来,连连摇头道:“不认识,不认识,小的不认识小郎君!” 叶玄笑了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可惜聪明人一向是靠不住的,所以,有些话要说清楚才有用!” 莫等闲没有答话,只是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越来越多了。 叶玄接着说道:“你认识我,因为从现在开始,你将被我燕恒收留,做为车夫,而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你未来的主家,并不是你从战场上带回山寨的那个人,我与你此前也从未见过面,你可明白?” 叶玄的语气十分幽冷,让莫等闲等着浑身直打颤,此刻他不住的点头应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叶玄回头看了看车架内,又对莫等闲道:“我已经喂你女儿吃下的秘制的毒药,解药只有我这里才有,每个月服用一次,如果你让外人知道了我与那场大战有关系,结果我不说你也明白!一旦我出现任何闪失,你女儿也一定活不成!” 莫等闲刚开始还以为这只是对方的把戏,可刚一抬头,看到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眸时,身体仿佛顿时凝固了一般,一股冷气从他的脊梁骨出发,渐渐蔓延到了全身。让他不由得深咽了一口口水,连连点头道:“好,小的明白!小的一定打死不说!” 不过,他随即仿佛又想到了什么,问叶玄道:“可是小的还有几个寨子里的弟兄也逃奔到建康去了,若是他们认出......小郎该怎么办?” “这还需要我教你吗?”叶玄眯着眼,反问一句。 莫等闲摆了摆脑袋,急忙道:“不需要不需要,小的会妥善解决这件事的!” 叶玄满意的点了点头,将一小袋铜钱扔在了莫等闲身前,道:“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你以前是个山贼,在逃难的路上被我救了你们父女一命,并雇你为车夫,记着你自己的身份,以后说话多注意一些!” 莫等闲拾起钱袋,打开看了看,立马喜笑颜开,这一路逃难而来,银钱的问题实在是让他颇为愁苦,甚至差点因为没钱,丢了女儿的性命。 虽说之前想着是到了建康再去寻那山里的弟兄,可真到了建康,他也没有多少把握能找到那个人,到时候又该以何为生,他真的不敢想。 现在这样,纵然是被人拿着女儿相要挟,不得已而为,但好歹是有了一份倚靠,生活上有了保证,不会再出现女儿生病没钱医治的困境了。 再者,自己知道的事情似乎很有价值,对方拿住了他的命脉,而他或许也一样拿住了对方的命脉,只要自己处理的妥当,对方就绝不敢卸磨杀驴,女儿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样的情况,总比在建康乞食要稍稍强一些吧! 莫等闲正在心中这样盘算着,叶玄转身进了车内,最后在帘幕放下前,对他说道:“行了,你也别跪着了,起来吧!你记着,我姓燕,燕恒燕世轩!” “是,世轩小郎君!” 莫等闲收起了钱袋,正待站起来,却被一旁的利无极止住了。 “慢着!”利无极瞪了一眼莫等闲,以一种十分有震慑力的口气说道:“倘若你敢有什么妄念,下场便如此树!” 说罢,利无极一掌拍在了身边的一棵柳树上,有成人胳膊般粗细的枝干瞬间从落掌处折断开来,顶着一蓬茂密的枝条栽倒在了湖水中,激起一阵水花。 莫等闲看了看那棵被一掌拍断的柳树,浑身打了个冷颤,随后乖乖的接过了利无极递过来的草帽和辔绳,也不敢再问为什么要他来当车夫而不是护卫了。 在给女孩又喂了一次药后,马车重新启程,慢慢沿着荒草密布的小路上了官道。 莫等闲戴着草帽,坐在御者的位置上,在身旁利无极的监视和指导下,挥扬着辔绳,驾着马车,向着东边的下一座城池而去。 解决了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叶玄心里也终于落下了一块石头,在摇摇晃晃的车架内,看了一会令安原送给他的竹简后,熬不过倦意上涌,最后头靠在车窗边,沉沉睡了过去。 而此刻,车内一直昏睡不醒的少女,似乎是感觉到了车架的晃动,又或许是听到了车外利无极的训斥声,挪了挪身子,浅浅的低吟一声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第二三六章 莫家少女 “左!靠左!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靠在道左走!” 利无极的声音十分不耐烦,就好似压抑着一股怒火一般,下一刻就要放声怒吼了。 “可这马儿它要往这边跑啊!”莫等闲说的话,则充斥着一种无辜的感觉。 “这缰绳是拿在你手里,还是叼在它嘴里啊?它往那边跑,你不知道拿绳子抽它吗?是你驾着马还是马驾着你啊?” “......” 莫等闲以前只骑过马,哪有给人驾过车,所以车外的沉默总是显得十分短暂,不一会的功夫,就又传来了利无极那有几分无奈的话语: “看见前面那辆迎面驶过来的双马车架没?” “看见了!”莫等闲的语气有些莫名奇妙,但还是跟着附和道:“嗯,那辆马车真大,都快把整个官道给占满了,那里面坐着的,一定是那些世家的子弟吧!要是老子什么时候也能坐一坐,就真值了......” 利无极没有理会莫等闲的感叹,直截了当的说道:“撞上去!” “撞上去?”莫等闲一愣,满是怀疑的说道:“这样不好吧,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咱能惹得起的!” “知道惹不起还不赶紧靠边停下,让别人先过去?!”利无极的声音已经带着几分头疼了,好似他正在揉太阳穴一般:“官道就这么宽一点,你看见人家这么大个车架来了,还霸在路中央一个劲的往前冲!我看你就是想惹点事热闹热闹!” 莫等闲又不再说话了,随即,马车微微斜了一点,靠边停了下来,利无极长叹一声道:“唉,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蠢的人呐?你这个样子,进城之后,怎么还敢让你驾车啊!” 莫等闲也不干了,砸下手里的辔绳,反驳道:“嘿!你他娘的说谁蠢呢?老子可不蠢,老子只是还没有熟练罢了!” “哼!说的就是你!怎么,瞪什么眼,不服气吗?” 随即,一连串握拳时的指节脆响声传来,车帘外又安静了下来,片刻后,车架摇摇晃晃的再次启程了。 ....... 车外时时传来的呵责声,终于将叶玄吵醒了,他坐直身子,摇了摇有些发懵的脑袋,掀开车窗帘幕,眯着眼向外看了看,夕阳已经卧在了地平线上,漫天的火红晚霞,将天地间映照得格外艳丽。 自己这一觉,睡了将近三个时辰啊! 他回过头来,这才发现那个原先昏睡的少女已经醒了,此刻正蜷缩在车内一角,睁着一双恢复了神采的大眼睛,直直的盯着他。 叶玄看着她,见她的眸子里并没有多少惊恐的神色,也不由得轻轻一笑,道:“你醒了?” 少女点了点头,却在一瞬间脸颊又变得通红。 “你爹都告诉你了?” 少女依然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他怎么跟你说的?” 少女支支吾吾半天,却一直没有开口,叶玄不由得皱了皱眉,道:“你和你爹如今已经算作是我的家仆了,以后任何事,都不应该对我有所隐瞒,明白吗?” 见叶玄的表情冷漠下来,少女连忙点头道:“我爹说,是你救了我们父女俩,现在他是你的车夫,我们就跟着你一起去建康......” 少女的声音十分纤细,柔柔绵绵的,说到最后,几乎是一个人的小声低语了,在摇摇晃晃的车架内,叶玄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听清了她说的话。 “还有呢?”叶玄看了一眼窗外,继续问道。 少女摇了摇头,眼睛看着他,目光清澈纯粹,却又好似夹着一丝期待与紧张。 “他就说了这些?” 女孩又是点点头,不发一言的给出了她的回答。 叶玄见少女如此不爱说话,也就没再多问什么,静坐了片刻后,掀开车帘,问利无极道:“我们到哪了?” “小郎醒了!咱们已经过了启生镇,前面不远处就是江州城了,不出意外的话,能赶上关城门之前进城!” “嗯,那就别耽误时辰了!” 叶玄说着,放下帘幕,车内也瞬间变得昏暗起来,于是他慢慢点燃油灯,然后拿起一卷竹简,又细细看了起来。 这些竹简,是临行前令安原送给他的,有一些《纵横策论》这样的谋略博弈类典籍,而更多的,则是关于河东柳氏的资料——有讲述柳氏是一步步迈入朝堂中枢的,也有的详细分析了如今柳氏在朝堂上的势力和影响。 稍稍看了片刻,叶玄忽然抬头问少女道:“对了,你识字吗?” 少女摇了摇头,但随即又迟疑的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只认识自己的名字......” 叶玄些许满意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目光又重新移到了竹简上,自己车内的这些书,外人自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车外的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吧,叶玄看着竹简,正蹙眉思考时,车内的少女竟然主动开口说话了,即便声音依然很微弱,但他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你是叶郎君吗......” 叶玄微微一愣,随即面色如常的抬头问道:“叶郎君?哪个叶郎君?” 少女的神情微微怔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但稍稍迟疑后,还是鼓起勇气,轻咬牙唇,小声问道:“难道你不是姓叶吗?” “我姓燕,燕恒燕世轩!你说的是哪个叶郎君?” 女孩的眼神慢慢变得疑惑起来,摇了摇头,小声呢喃道:“没什么,我只是以为你姓叶而已。” 叶玄直直的看向她,似乎有些不明白她话语中的意思,又问道:“你以为我姓叶?什么意思?我们此前见过面吗?” 少女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表情渐渐由愕然变为失落,但仍旧没有开口说话。 “回答我的问题,以后不要对我有所隐瞒。”叶玄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十分冰冷,不夹杂丝毫感情。 “我爹曾经带了一个人回山寨,他姓叶,和你长得很像......” “外貌相似,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巧合而已。”叶玄的目光重新转到竹简上,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第二三七章 落宿 “外貌相似,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巧合而已。”叶玄的目光重新转到竹简上,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声音也很像,就连睡觉时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少女说着,渐渐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了马车的行进声中。 听到这,叶玄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问道:“那个叶郎君,是你什么人?” 女孩看了叶玄一眼,随即脸颊变得通红,低下头去,怯怯懦懦的答道:“不是......我什么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见少女如此神情,叶玄的心绪稍稍有些乱,他无奈的笑了笑,轻舒一口气后,有些别扭的说道:“我知道了,若是以后再遇到这个叶郎君,对你们的事情,我不会干涉的!” 叶玄说完,又低下头去,目光定在了竹简之上,良久,心中的那面湖依然泛着涟漪。 少女见叶玄又低头看书去了,这才敢抬起头来。 只是她的目光在对面这个少年郎君身上打量了一次又一次,终究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脑海中回荡着:“这个人,真的不是那个叶郎君吗?可为什么如此相像呢?” 不知不觉间,车架的速度慢了下来,在驶过一架木制的桥梁之后,进了一个涵洞,最后周遭恍然一亮,瞬间变得嘈杂起来。 叶玄放下竹简,掀开帘幕,只见四周灯火繁盛,商旗招展,屋舍零次栉比,行人熙攘,便知道这是进入江州城了。 今天是承平元年十月初三,从荆州到江州,他们走了半个月,或许,还有十天就能到建康了吧。 叶玄放下帘幕,将喧嚣通通挡在了车外,收起竹简放好后,静坐在车内一侧,不过随即,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睁眼看向少女,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一愣,随后小声答道:“莫澜。” “墨兰?” 叶玄仿佛想起了一些往事,一时失了神。 对于旁人误解自己的名字这件事,少女似乎很有经验,她摇了摇头,双膝跪着向前挪了两步,靠在几案旁,用手指沾了一点水,伏在案面上一边慢慢比划着,一边说道:“是这个‘莫澜’......” 叶玄看着少女认真的模样,又看了看几案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迹,不由得一笑,轻声说道:“莫澜,墨兰,真是好名字!” 少女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又退到了车内的一个角落,抱着自己,看向微微有些出神的叶玄,脸色更加红了。 车架慢悠悠的走着,终于在一家客栈前的空地处停了下来,片刻后,利无极过来掀开了帘幕,对叶玄道:“小郎,这里的价钱还算公道,不过店家说只有两间房了,咱们怎么办?” 叶玄听闻,看了一眼此刻仍蜷缩在角落的莫澜,说道:“再去前面找找看吧,咱们四个人,最好是有三间房!” 利无极还待再说什么,一旁的莫等闲一边急匆匆的把他拉上了马车,一边说道:“世轩小郎君说的是,咱们赶紧再去前面看看吧!” 利无极瞪了他一眼,随后车架又慢慢前行,在城中转起圈来,只不过走走停停,一路折腾,他们又回到了原处。 不一会,利无极再次一路小跑回来,掀开帘幕对叶玄道:“小郎,这家店的两间房还在,你看咱们是不是......” 叶玄无奈的摇了摇头,道:“那就在这住下吧!” “嗯,无极这就先去安排!” 利无极说完,又利索的跑回了那家看上去有些简蔽的客栈,独剩下车外一脸生无可恋的莫等闲发着牢骚道:“没想到这江州城内的流民这么多啊,除了兖州的,竟然还有豫州和青州的,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叶玄在车内听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下车后,扔了一小袋铜钱给莫等闲道:“你待会吃了饭后,去城中看看有没有还开着的成衣店,给你们父女二人各买一套衣物!” 叶玄说完,头也不回的向着客栈内走去,身后的莫等闲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呵呵的傻笑着,可随即下车的莫澜听闻,却是轻轻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后,皱了皱眉头,脸色一下子又红了。 这家客栈一楼摆了几张席案,是吃饭的地方,有专门的小二照应着,二楼才是住的客房,吃饭住宿都可以,也算是十分方便了。 利无极带着莫等闲安置好车架后,回了客栈,四人点了一些菜,分作两桌用餐,利无极和叶玄一席,莫家父女一席。 吃了饱饱的一顿饭菜,莫等闲用手抹了抹嘴角的油,拉着莫澜便要去城内买衣服。 利无极当然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二人一番“友情交流”之后,莫等闲揉了揉依然疼痛的胳膊,不情不愿的一个人出了客栈,叶玄则拿了两册竹简,带着莫澜和利无极先上楼去了。 客房中,叶玄坐在几案边,手里拿着竹简,看得十分认真,在他身后,利无极端端正正的跪坐着,腰背挺得笔直,寸步不离的守护着。 而另一侧,少女莫澜则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两人,因为她总觉得,有些地方有一点怪,可具体怪在哪,她又说不清楚。 过了小半刻钟后,叶玄放下竹简,对身后的利无极吩咐道:“无极,去给莫澜煎药,然后吩咐店家多烧一些热水!” 利无极听闻,点点头,开了房门下去了。 房内又只剩下了叶玄和莫澜二人,叶玄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的说道:“这一路南下受了不少苦吧,你现在风寒还没痊愈,待会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对病情也有好处!” 莫澜红着脸点了点头,小小的声音应了一句道:“是,多谢小郎君关心。” 对于面前这名少女的羞涩,叶玄已经习惯了,也不再多说话,拿过另一卷竹简,展开后正准备看时,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 “拿错了?” 叶玄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合上竹简,随手扔在了几案的另一侧。 第二三八章 麻烦 看着油灯的烛火冉冉直上,叶玄稍稍思忖了片刻后,终究还是站起身来,对莫澜道:“我下去拿一本书,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四处走动!” 在叶玄起身的时候,莫澜就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房门处时,莫澜也跟过来了。 叶玄见罢,不由得皱了皱眉,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跟你一块下去,在这里一个人我有些害怕......”莫澜揉着衣角,小声说道。 “害怕?”叶玄一愣,随即还是点了点头,迈步出了房门,摆了摆手道:“随你吧!”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梯,穿过一楼的几桌酒席,来到客栈外停放车架的空地,叶玄在车上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一卷竹简后,便又领着莫澜回了客栈。 只不过,两人这次回房时,却被正在一楼吃酒的一群无赖给盯上了。 “嘿,壮哥,你看外面那两人!” 一个尖嘴猴腮、不修边幅的猥琐男子,指了指正从外面向客栈走来的叶玄二人,对身边一个壮硕汉子说道。 “哪两个?”壮硕汉子眯着一双醉醺醺的眼睛,顺着猥琐男子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此时,另一边的一名身形奇瘦的小个子也注意到了叶玄二人,在壮汉耳边低语道:“就是那个拿着一卷书的小白脸,还有他身后的那个漂亮娘们!” 壮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火辣辣的目光掠过叶玄之后,直直的盯在了莫澜身上,摸着自己下巴的胡须,咂巴咂巴嘴,点头道:“嗯,虽然穿得寒掺了一点,但的确是个好苗子!看他们那样子,也不像是大户人家,要是能把那娘们搞过来暖暖被窝,那可就真是嘿嘿嘿......” 壮汉说着,一桌人的口水都快流了下来,个个脸上的神情猥琐至极,于是,那个小个子主动请缨道:“壮哥,你等会看我的!” ....... 叶玄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依然像方才一样,带着莫澜从几桌酒席间横穿而过,准备上二楼客房去。 可刚走到一半时,突然听到旁边的酒桌上响起了一声惊呼: “啊!烫烫烫烫!烫死老子了!小妮子,你怎么走路的,没看到大爷在这里吃饭吗?” 叶玄闻声,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小个子正捂着手腕,一边原地直跳,一边指着莫澜骂道:“你把大爷给烫伤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叶玄看了看席案上另外两人的狡黠眼神,瞬间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在对方正欲上前拉扯莫澜时,牵起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将她护在了身后。 小个子一手抓空,怒不可遏的指着叶玄骂道:“怎么,小子,你想包庇这小妮子吗?你可知道大爷我是谁吗?” 叶玄没有回答,环视了一圈堂中的宾客和小二,发现他们无不是转头看了一眼后,又迅速别过头去了,就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只是那阵阵低语声,还是被叶玄听在了耳中: “那不是东街的刘壮实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吗?” “嘘,小点声,别人可是和赵牢头有关系的,咱们可惹不起!” “唉,那是两个外乡人吧,也不像大户人家,看来这次又要栽在这刘壮实手里了!” “也是,怪可惜的,那小娘子那么漂亮,准是又被盯上了!” ....... 叶玄神色平静的用竹简拨开对方的手指,道:“烫着你哪了,给我看看伤口吧,我会赔偿你伤药费的!” 小个子神情一滞,随后毫不知耻的嚷嚷道:“烫着我裤裆了!怎么,你还要看吗?” 莫澜的脸色憋得通红,显然是想辩解,不过叶玄一只手护在她身前,并没有让她说话。 “既然是烫着裤裆了,那你捂着手腕干嘛?” 小个子还待再说,却被起身的壮汉给挤开了:“少他娘的给老子废话!你身后那姑娘烫伤了我兄弟,你小子以为赔几个钱就能了事吗?” 叶玄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不过就在此时,莫等闲背着一个装衣服的行囊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幕,又看了看被叶玄护在身后的莫澜,顿时就明白了。 他快步上前,挡在了壮汉身前,故作惊愕的问道:“怎么了,壮士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火气?” “你又是谁?”壮硕汉子瞪了莫等闲一眼,不满的问道。 “我是她的父亲,难道是小女得罪了壮士?”莫等闲的语气平和,甚至有一些讨好,全然不像山匪那般蛮横与霸道。 “她烫伤了我兄弟,你说该怎么办吧?” “什么?小女烫伤了壮士的弟兄!烫到哪了?伤的不严重吧,我看看我看看!” 莫等闲说着,探出手就要去查看小个子的伤处,小个子自然不让,一边后退,一边嘴里嚷嚷道:“怎么!烫着裤裆了你还要看吗?” “这可不得了,得赶紧看看!要是把命根子烫坏了,那可就麻烦了!” 莫等闲一脸的惶恐表情,说着竟真的要去解那小个子腰间的麻绳裤带。 看着莫等闲如此与一个小无赖纠缠,叶玄不禁有些错愕,这还是那个拿着阔刀、带着弟兄称霸山林的山匪头领吗? 这哪里还有半点山大王的匪气和尊严,简直就像是一个混迹在最底层的无赖一般! 小个子终究赖不过莫等闲,一边护着自己的裤子,一边气急败坏的指着他说道:“好,你他娘的真够狠!老子没有烫伤行了吧!” 莫等闲听罢,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身旁的壮汉,笑着说道:“你看,壮士,这都是误会,都是一场误会!” 那壮硕汉子还要再说什么,听到动静的利无极也从后屋赶了过来,并在第一时间护在了叶玄身边。 利无极满脸煞气的一走进来,屋内的气氛就顿时沉了下来。 壮硕汉子看了一眼利无极后,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可他身边的另一个猥琐男子却不知趣,鼓着公鸭嗓子冲利无极叫嚷道:“怎么,想打架吗?” 利无极胸中早就憋闷着一股无名火了,此刻若不是叶玄给了他一个安静的眼神,他真能一拳将这个猥琐的小混混打飞到屋外去。 第二三九章 威压 利无极胸中早就憋闷着一股无名火了,此刻若不是叶玄给了他一个安静的眼神,他真能一拳将这个猥琐的小混混打飞到屋外去。 不过,恰好就在此时,巡夜的捕快正好从门外经过此处,见客栈内有异动,走了进来,拍着手里的环首刀,冲里面叫嚷道:“怎么回事?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要聚众斗殴吗?” 叶玄淡淡的看了那捕快一眼,正准备说点什么,可随即便只见莫等闲抢在那小个子无赖前面,弓着腰一路小跑到了那捕快身边,极不起眼的塞了一小袋铜钱后,笑着说道:“官爷,是这样的,小女刚才与那位壮士之间有一点误会,现在已经没事了!” 捕快满意的拍了拍自己怀中的铜钱,看着那壮硕汉子三人,笑道:“没事了就好,没事了你们几个就赶紧散了吧!别吓着人家小娘子了!” 那捕快不一会就走了,只不过临走前,还不忘回过头来,“叮嘱”一句道:“刘壮实,这些天城内江北流民多,当然,贵人也多!你小子少给赵牢头惹麻烦,不然惹到了大户,就是被活活打死,也没人救得了你!” 那名叫刘壮实的无赖听闻,忙点头哈腰的笑着道:“多谢吴大哥提醒,我这些天一定老老实实的!” 那捕快走了之后,堂内宾客间的话语声也比刚才更大了一些: “他们运气真是好,刚好遇到了吴捕头,这下那刘壮实该老实了吧!” “也是也是,我刚刚可是看见吴捕头收了那中年汉子一袋铜钱呢,应该不会有事了!” ......... 叶玄见事情平息了,也不再多留,转身对利无极和莫澜说道:“走吧,上楼去,时间不早了!” 说完,他便迈步上了楼梯,不过身后那壮硕汉子看着莫澜转身离去,似乎仍然不肯罢休,咬着牙冲叶玄的背影喝道:“小子,这事还没完呢!” 叶玄走在楼梯中间,脚步一顿,慢慢回过身来,目光从上而下俯视着壮硕汉子,以一种冰冷彻骨的语气问道:“怎么?还要纠缠吗?” 叶玄的声音不大,但这一句话出口,堂内所有人却无不是浑身一颤,原本的低声私语,也在这一刻彻底没了踪迹,人群间变得安安静静。 尽管叶玄的言辞中没有丝毫威胁的意味,但那种对待蝼蚁一般轻蔑和冰冷的语气,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威压,沉沉盖了下来,让所有人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壮硕汉子原本的底气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完全击散了,仿佛是想到了方才吴捕头的那一番话,心中顿时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向他袭了过来。 他深深咽了一口口水,根本不敢直视叶玄的眼睛,双腿开始不自禁的颤抖起来,慢慢的后退了两步,硬着头皮结结巴巴的对另两个无赖说道:“走......咱们走......这次算他们走运......” 三名无赖落荒而逃,叶玄就像根本无事发生一般,看了看仍没有缓过神来的莫澜,道:“走吧,上去吧!” 莫澜应了一声,回过神来,紧跟着叶玄的脚步上了二楼,莫等闲也稍稍愣了一愣后,跟了上去。 利无极看着叶玄上楼的背影,在恍然之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伟岸的身影,随即,嘴角微微挑起一丝自豪的笑意,回到后屋去煎药了,当然,那些堂内的窃窃私语,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年轻人,好像不一般啊......” “嗯,刚才那股气势,有点吓到我了!” “我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呢!” ........ 叶玄回到屋内,在几案前坐了下来,拆开竹简的封线,正准备看时,莫等闲走上前来,语气恭敬的说道:“世轩小郎君,衣服我已经买回来了!” 此前,他只是觉得叶玄的身份肯定不一般,毕竟,有利无极这样的高手随身护卫,一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但刚刚那股气势让他有些明白了:真正不一般的,其实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人,而并不是那一层身份。 叶玄闻言,放下竹简,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刚才做的很好,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一个山匪头子,竟然也有这么圆滑的一面!” 莫等闲无奈的苦笑道:“这些也都是被逼出来,咱父女俩一路南下,没少遇到过这样的事!刚开始也想着,咱一身本事,还怕他们不成!可强龙拧不过地头蛇啊,吃了几次亏之后,咱才知道,这终究不是山里了,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靠武力解决的!” 莫等闲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的莫澜,叹了一口气后,接着道:“什么脸面,什么尊严,什么别人的敬重,这些和澜儿的周全,能比吗?至于旁人说咱懦弱也好,说咱鼠辈也好,说咱贪生怕死也好,让他们说去吧!咱们父女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咱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澜儿也一定没有好日子过了!” 这一番话从莫等闲嘴里说出来,不由得让叶玄有一些深深的触动。 他再度上下打量了着眼前这个满脸胡渣、蓬头垢面的中年壮汉,回想起第一次见面,他跪在地上求饶时的场景,不禁一时语塞,眼角有些发酸。 不错,天下父母,莫不是如此!为了儿女,忍辱负重又如何? 可是自己的父亲呢? 自己的父亲愿意抛舍下母亲和自己,去为了一个没有多少交情的祖顾挡下那一枪,这其中仅仅是因为墨执剑吗? 不,直觉告诉叶玄,这其中一定还有其他更为重要的原因! 片刻后,叶玄回过神来,摆了摆手,对莫等闲道:“行了,你先下去吧,那边房间有热水,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莫等闲笑着应了一声,随即将一个包裹递到了莫澜手里,道:“这是爹刚刚给你在外面买的衣服,等会洗了换上!” 莫澜乖巧的点了点头,接过衣物,抱在了怀中。 叶玄看着莫等闲走出屋外,良久后,轻轻舒了一口气,似有感叹的对莫澜道:“你爹他或许不是一个心善的好人,但的确是一个好父亲!” 莫澜抱着怀里的衣服,看了一眼叶玄,又看向莫等闲出门离去的方向,许久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莫澜自己喝了药后,又舒舒服服的洗头沐浴,虽然她的心中仍然有些许羞怯和忐忑,但仍感觉这两个多月来,所有奔波的劳累与疾苦,仿佛这一下子全部被祛除了,整个人就如同获得新生一般。 随后当她换上一身新衣,挽起湿漉漉的长发,宛若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的重新出现在客房中时,就连叶玄看了,也不禁微微有些出神,良久后才将心思完全收了回来。 那身新衣依旧十分朴素,但穿在她身上,却仿佛恰到好处的将那股灵气展露了出来。 莫澜身上的美,不同于伊娄林那种热烈奔放的美,这种美,很清幽,就如同月光一般清冷,也如同空谷墨兰一般幽远,又带着一种浓浓的羞怯,似乎想将她自己深深藏起来一般。 但藏得再深,也掩盖不了这一抹芳华。 莫澜走进房间后,微微呆滞的利无极反应过来,拽着莫等闲就要回房去。 “我难道要和你睡一间房吗?”莫等闲有些愤愤不平的叫喊道。 “不然呢,你让我一个大老爷们和小郎睡一间房?”利无极的话说得好像理所当然一般。 “这怎么成,那澜儿她......” “这个你放心吧!咱家小郎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什么有姿色的女子没见过,别整天你家澜儿你家澜儿的,咱家小郎说不定还瞧不上眼呢!” “什么柳下惠?谁是柳下惠?我家澜儿她还小啊!她真的还小啊!!!” “少废话,咱家小郎绝不会对你家澜儿怎么样的!” “我.......哎哟!” “轰隆!” 一人倒地的声音传来后,隔壁房间里面就没有了动静,莫澜听闻,有些惊慌的站起身来,不过随即就被叶玄制止了。 “别担心,你爹他只是晕过去了,不会怎么样的!”叶玄目光不离手里的竹简,语气平淡的接着说道:“我也不会对你如何的,这样安排有这样安排的理由,你不必多问!” 莫澜听叶玄这样说,只好迟疑不定的坐了下来,犹豫了片刻后,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我爹他真的没事吗?” “放心吧,睡一觉明天早上就醒了!” 又过了片刻,隔壁房间传来两道此起彼伏的鼾声,莫澜的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乖乖的坐在几案不远处,就这样静静看着手不释卷的叶玄,任由时间一点一滴的悄然流逝。 毕竟,叶玄不睡下,她也不敢入睡。 直到夜色已深,她实在抵不过倦意,掩着嘴深深打了一个哈欠,叶玄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指着房中后来摆置的一个铺位,说道:“那不是有铺位吗?你怎么还没睡?” 莫澜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发红。 叶玄就这样简单说了一句后,又重新看书了,因为这一卷竹简,讲的是柳氏在南渡前的一些情况,所以他看得也是格外的入神。 直到四更时分,他记下了这卷竹简中的所有内容,才有些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合上了竹简,可抬头才发现,莫澜依然跪坐在房内一侧,只是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了。 原来,她一直没有到铺位上睡觉,结果等着等着就这样靠在墙壁上睡着了。 叶玄缓步上前,轻轻推了推莫澜的肩膀,想叫醒她。 或许是这几日太过于疲惫了,莫澜并没有醒过来,反而因为叶玄的这一推,身子一时失去平衡,差点顺着墙壁栽了下去。 叶玄见状,忙蹲下身扶住了她,可看着怀里的少女仍然紧闭着眼睛,嘴唇微张,睡得香甜,他又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微微摇了摇头后,将她拦腰抱上了铺位,给她盖好被子,这才吹灭了油灯,倒在了自己的铺位上,沉沉睡去。 这一夜,他梦到了自己的父亲,也梦到了那飘扬在洛阳城头的“叶”字旌旗和“虚”字旌旗...... 第二四零章 清晨 天色迷蒙,云沉如烟,一场初冬细雨不期而至,浸染了整座江州城。 只不过,叶玄并不是被屋外滴答的落雨声唤醒的,而是被莫等闲的砸门声给吵醒的。 “澜儿!澜儿!澜儿你没事唔......” 莫等闲的嗓门实在是大,整个客栈的人几乎都能听见他的呼喊,所以刚刚说了一句话,就被利无极从后面捂住了嘴,强行又拖回房间去了。 叶玄叹了口气,有些慵懒的翻了个身,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向房间另一侧的铺位时,却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又有些好笑的移开目光,开口道:“你过去看看吧,省得你爹闹腾!” 原来,莫澜早已经醒了,但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叶玄的准允,她就一直没有起来。 因为落雨的缘故,屋内也仿佛比昨夜更冷了一些,于是,她便将整个身子蜷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脸颊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隔着三尺多的距离,就这样一直静静的看着叶玄,直到叶玄醒来看向她时,她才又耳根一红,将整个头都缩进被子里去了。 听到叶玄的话,莫澜向下扯了扯被子,露出一双眼睛来,见叶玄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捂着被子坐了起来,红着脸整理一番睡褶了的衣服,也顾不得梳理一头零散的长发,就蹑手蹑脚的跻了鞋,打开房门出去了。 隔壁房间内,莫等闲正在苦苦挣扎着,突然见莫澜满脸通红的推开门进来,不禁愕然一愣,眼神中瞬间充满了悔恨与自责。那种表情,就仿佛是自己辛辛苦苦照料大的白菜,因为一时疏忽,被一头猪给拱了一般。 利无极见莫澜进来,也松开了莫等闲,他相信自家小郎的为人,知道眼前这女孩肯定没事,所以表情一直很淡定。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昨晚一直都听着呢! 这自然不是什么邪恶的嗜好,而是为了保险起见,作为叶玄的随行护卫,利无极每晚睡觉时,对于叶玄房间的动静都格外敏感,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惊醒,而昨晚,他也一样睡得很踏实。 “他娘的!敢欺负澜儿,老子跟你这小畜生拼了!” 莫等闲瞪着眼,气得浑身毛发都快要竖了起来,正要夺门而出的时候,被莫澜拦了下来:“爹,您冷静点,澜儿没事,小郎没对澜儿无礼......” “别拦着我!老子去找他拼命......啊?什么?他没对你无礼?”莫等闲神情一滞,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莫澜抿着嘴唇,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 “他没对你无礼,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他一定做了什么逾矩的事对不对!那小畜生狡猾得很,你一定是被他骗了!” 听到莫等闲这么说,莫澜的脸更红了,她只是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没有到铺位上睡,但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自己却是安安稳稳的睡在床铺上的,而且被子还盖得那么合身,这明显是....... 当然,这些她是不会告诉莫等闲的,羞于启齿、担心莫等闲闹腾是一方面,另外就是,在昨夜的睡梦中,她似乎又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心跳和温暖。 那个抱着她,策马下山的身影,和自己病重时,端着药碗喂自己喝药的身影,还有昨夜的那种温暖,似乎总能完美的契合在一起。 可他们是同一个人吗?不是吗? 少女很乖巧,她虽然疑惑,但她却从来不说,也不会去打探,这样的事,即便她在某一天真的发现真相了,也会一个人悄悄藏在心里,不会表现出一丝异样,因为她相信,那个人既然要这么做,就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吧...... 莫澜拉着莫等闲的衣袖,拼命摇头否定,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一只脚已经踏出去的山贼老爹给重新拉了回来。 “爹!小郎真的没对澜儿无礼!也没有做什么逾矩的事!”莫澜拉着莫等闲的衣袖,低着头小声解释道:“澜儿脸红是因为爹的声音太大了,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澜儿昨晚是在小郎房中了......” “我.......” 莫等闲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看了一眼强忍着笑意的利无极,又看着低着头耳根通红的莫澜,整个人顿时垮了下来,无比沮丧的说道:“澜儿,这,是爹太糊涂了,爹不也是担心你吗......” 莫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牵着莫等闲的衣袖,回了房中,在几案边坐了下来。 “唉,爹真是太糊涂了!”坐了片刻后,莫等闲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随即抬起头来,又问道:“澜儿,你真的没事?他真的没对你怎么样?” 莫澜看着莫等闲那双关切的眼睛,又轻抿嘴唇,狠狠的点了两下头,道:“爹,澜儿真的没事,小郎他......也真的是个好人!” 这时,一旁的利无极两手抱于胸前,看着这对父女,一边抖着腿,一边得意洋洋的说道:“咱就说吧,咱家小郎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是正人君子!再说,咱小郎什么有姿色的女子没见过,瞧你那德行,真是杞人忧天!” 莫等闲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随即目光又转向莫澜身上,十分怜惜的摸了摸她的头后,轻叹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过你可别被那小畜生给骗了,他狡猾得很,别相信他!行了,去梳洗一下吧!” “嗯。”莫澜轻轻点了点头后,便下楼去打水了。 莫等闲和利无极二人洗漱很快,等到莫澜端着一盆水上楼来时,他们已经收拾好了,正好也把隔壁的一间房空出来留给她用,叶玄因为昨夜睡得比较晚,所以此刻还没有起来。 不过,莫等闲在跟着利无极下楼去准备车架时,在叶玄房门前稍稍顿了顿足,一双原本疑惑的眼睛,却忽然好似想明白了什么一般,顿时瞪得如同铜铃大小,随即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毕竟,在他眼里,这世上是没有哪个女子比自己女儿还要出众的,叶玄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儿郎和莫澜独处一夜,竟然能如此把持得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第二四一章 建康城下 利无极当然知道叶玄不近女色的原因,此刻他看到莫等闲的神情变化,不禁有些恼怒,从后面一脚踹了上去,嘴里骂道:“你他娘的瞎想什么呢?咱家小郎正常得狠!再乱七八糟想,当心老子敲破你的脑袋!” 莫等闲回头瞪了一眼利无极,揉着自己的后腰敢怒不敢言的下楼去了,没办法,谁让自己打不过呢! 二楼客房内,莫澜洗漱完毕,又对着盆中的水面简单的梳理了一番头发,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但随即她又稍稍愣住了。 因为这是她自离开护临小城,南下逃难的三个月以来,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到喜悦。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不禁更加灿烂了。 一路来的奔波劳苦,惶惶终日,终于安定了下来,不用再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用再担心夜晚来临没有地方安睡,也不用担心再遇到什么地痞无赖,而这种简单又纯粹的生活,却让她一直企盼了三个多月。 至于此刻还在隔壁房间睡觉的那个人,虽然她仍有疑惑,但她还是选择相信自己心中的直觉,因为她清楚的记得,自己从车内醒来,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和陌生,反而有些温暖。 而且,她还依稀记得,自己曾问过他是不是叶郎君,而那个时候,他好像没有否定。 她原本以为,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姓叶的郎君怀里抱着她,喂她吃药,给她吹冷热气腾腾的粥......直到昨天晚上,当她看见利无极熟练的煎好了药,她才知道,那一切似乎都是真的。 想到这里,莫澜的耳畔如同火烧一般,忙低下头去,掬一捧凉水,浇到了自己脸上,许久后才平静下来。 一刻钟后,莫澜已经洗漱整理好了,她下楼倒了水后,又重新打了一盆清水,端到了叶玄房中,随即,就静静的跪坐于一旁,等着叶玄起床。 辰时末,叶玄才起来了,因为昨晚是和衣而睡,便没有叫莫澜刻意回避,不过她一直低着头,其实也算是回避了吧。 叶玄洗漱完毕后,拿了竹简,提了剑,对莫澜说道:“走吧,下去吧!” 随即,他迈步出了客房,莫澜也忙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下楼去了。 四人在客栈中简单吃过饭,然后冒着雨又匆匆赶路了,出了江州城,沿着官道,继续向东驰行。 一路上,车外利无极和莫等闲的呵斥互骂声不绝于耳,不过这并没有打扰到车内看书的叶玄,反而让他觉得,这样子其实也挺不错,似乎比先前热闹了许多,这漫长的行程也不再那般沉闷了。 车内的莫澜一直安安静静,十分乖巧的坐在一侧,只有偶尔会掀开车窗帘幕,看一看窗外的光景,从不说一句话,就连端水给叶玄喝时,都是轻轻悄悄的将水杯递到他面前。 有时候叶玄看书看得太过于投入,没有注意莫澜递到跟前的茶水,她就会一直那样端着,直到叶玄什么时候看见了,喝完了那一杯茶后,她才会放下茶杯,重新坐回原处。 莫澜的病情,在他们离开江州后的第三天就痊愈了,因为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银钱,所以一路去往建康的途中,遇到客栈休息时,莫等闲也不再闹腾了,四个人两间房,彼此相安无事,也不会惹人怀疑。 除了每天早上起来,莫等闲还是会略有不安的问莫澜一句——“那小子没有对你无礼吧”——这样的话以外,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和谐。 莫澜每天的回答自然也是点头,因为叶玄每晚都会看书到很晚很晚,她也总是在他还没有睡下之前就已经睡着了。 虽然她一直想等叶玄睡下之后再去睡,可试过两三次,无不是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睡着,而第二天又在铺位上醒来,身上的被子还盖得好好的。 于是,她便遵照叶玄的话,每夜早睡,不过,当她看着那几案前持书夜读的身影入睡时,却发现自己睡得格外的安心踏实。 就这样一路昼行夜顿,在十月十四这一天,从荆州出发将近一个月以后,叶玄掀开车窗帘幕,终于看见了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建康城城楼....... ......... 建康,在叶玄原本的印象中,只是江东一个普普通通的城池而已,和江州扬州那些城池相比,唯一特殊的就是,它曾是吴国的都城。 但叶玄见识过洛阳的繁华昌盛,也见识过长安的大气磅礴,虽然这两座城如今都已是一片废墟,可即便是那耸立于黄沙残阳中的断壁残垣,也仿佛比这笼罩在烟雨朦胧中的建康城,更多出了几分雄壮豪迈的气度。 叶玄不知道去年父亲来时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但此刻当他迎着细雨,眺望远处那青灰色的城墙时,却只能感觉到一阵阵的沉闷与压抑。 冬雨如丝,落入官道旁的河水之中,泛起缕缕涟漪,从此处往前,要走过一架秦淮河上的浮桥,然后再前行数里路程,才能进城。 一身青衫的叶玄独立雨中,观望了片刻后,收回目光,对身后的利无极吩咐道:“无极,将车中的书籍全部搬到那棵槐树下面去!” 利无极应声照办,将满车的竹简和轴书,一捆一捆的抱到了叶玄手指的那棵槐树下,而莫等闲则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也不知该不该上去帮忙。 莫澜立在马车旁,纤细白嫩的手指紧紧握着伞柄,轻咬牙唇,看着细雨中的那个身影,犹豫了良久后,终于撑开油纸伞,走了过去。 感觉到头顶撑开了一把伞,叶玄回过头去,见是脸色微红的莫澜,不禁轻轻一笑,随即目光又转向了建康城的方向,片刻后,轻叹一声道:“这点风雨不算什么,不需要撑伞来挡!” “会着凉的。”莫澜小声呢喃了一句。 叶玄摇了摇头,然后不发一言的迈开步,向着那棵槐树下走去,莫澜撑着伞,在后面紧紧跟着。 跑了七八趟后,利无极将怀里的最后几卷竹简扔到了槐树下的草地上,抹了抹额角的细汗,对叶玄道:“小郎,车里的书都在这了!” 叶玄看着地上的一堆书籍,点了点头,又对利无极吩咐道:“去寻一些干草和枯枝来!” 利无极依然不多问,立马转身去办了。 莫等闲一边挠着脑袋,一边走了过来,疑惑的问道:“世轩小郎君这是要干什么?咱们马上就要进城了,怎么把书都给搬出来了?” 叶玄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在利无极回来后,才蹲下身,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地上的干草和枯枝。 因为有冠叶的遮挡,所以这里的草地依然很干燥,不一会儿,树下就燃起了一团半人高的火焰。 第二四二章 焚书 叶玄蹲着身子,默不作声的将那些竹简和轴书一一扔到火堆之中,然后就这样看着它们慢慢被火焰吞噬,直至化成一堆灰烬。 “这.......这,这好好的,世轩小郎君干嘛要把这些书给烧了啊?” 莫等闲更加疑惑了,看着那一卷卷被叶玄扔进火堆里的竹简,好像有些心疼。 “不该问的别问!” 利无极在一旁呵斥了一声,随即眼睛看向那堆越燃越烈的火焰,不再说话了。 莫澜看着叶玄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轻轻扯了扯莫等闲的衣服,也摇摇头示意他别再问了,因为她似乎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安安静静不被打扰。 不远处的官道上,偶有行人路过此地,但或许是因为雨天的缘故,无不是朝这个方向淡淡的瞥一眼后,又重新赶路了,唯有一辆马车例外。 那辆华贵的双辕马车从城北缓缓驶来,最后停在了离槐树不远的官道旁,一个中年男子掀开车窗帘幕,看了这边良久后,才终于探出头来,开口问道:“后生在此焚书,是为何故啊?” 叶玄循声望去,却见那人脸型方正,鹰眉虎目,胡须发髻打理得十分整洁,虽然此刻嘴角带着笑意,但仍旧显示出一股威严来。 叶玄站起身来,将手里的又一卷竹简扔进火堆,看了对方片刻后,答道:“祭奠亡父亡兄。” 中年贵人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问道:“何不以焚梵阴钱祭奠,而要焚书祭奠?书籍典藏何其珍贵啊!” 梵阴钱即是冥币,叶玄知道,这是江北中原的一种书面叫法,那么眼前的这个人,便应该是江北的南渡士族了。 “父兄生前不爱钱财,唯爱藏书典籍,如今乱世,不幸殒命,身为子弟,难道不该以他们最为钟爱的东西来祭奠他们吗?” 听闻叶玄的话,中年贵人怔住了,许久后,长吁一口气道:“今逢乱世,殒命者多,望后生节哀顺变!” “多谢前辈好意。”叶玄揖身一礼。 言罢,车窗帘幕被放了下去,那辆双辕马车也重新启程,驶离了槐树,向着远处的建康城门而去。 叶玄目送着马车离去,直到一阵雨风吹来,马车前的一个外挂灯笼被吹翻了过来,这才看清灯笼另一侧用黑色笔墨写就的一个“王”字。 “难怪!”叶玄浅浅一笑,在心里默然道。 回过身来,叶玄继续将手里的竹简轴书扔向火堆,看着他们最后被燃成一堆灰烬。 这些书,大都是河东柳氏的资料与情报,而且来源渠道十分隐秘,多与五营军有关,另外还有一些博弈策论与兵法,也和他这个江北经商的庶族子弟身份有颇多不符。 更何况,一路以来,他都已经将书里的内容牢牢记在脑海中了,再带在身上,除了给对手留下破绽以外,没有任何意义,自然要全部烧掉。 至于祭奠亡父,他要的是柳氏奸贼的血,焚这些书,当然只是开始而已! 小半个时辰后,叶玄看着地上的那一堆灰烬,弯腰拾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确定没有残留以后,站起身看往建康城的方向,却正巧有一片枯叶随风而下,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他的肩头。 叶玄将落叶拿在手中,抬起头看了看头顶已经一片枯黄的梧桐,心中暗暗叹道:“明年开春,落下这片枯叶的地方,一定会有一片新的绿叶长出来吧!” 低下头,叶玄放开手里的落叶,再度望向远处的建康城,神情坚定的说道:“走吧,进城!”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向着停靠在官道旁的马车走去,莫澜撑着伞在后面紧紧跟着,利无极踹了踹似乎仍没有反应过来的莫等闲,也跟了上去。 辔绳挥下,马儿打了一声响亮的鼻息,拉着车架缓缓远离了槐树,驶过一座浮桥,沿着蜿蜒的官道,向着建康城的西城门而去。 虽然江北中原动荡不安,但江东的建康城却仍旧保持着它的平静与随和,因为时值傍晚,城门下的行人络绎不绝,守城的兵士们也有些懈怠,遇到叶玄的车架,也只是掀开帘幕,随意的查看了一番,便挥挥手,放行了。 一进城,是一条青砖石铺就的大道,约莫有两丈余宽,道旁有各类店铺酒家,商旗招展,这条路在向前延伸近半里路后,便一分为二,去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莫等闲驾着车,在岔路口处停了下来,问利无极道:“这下该往哪边走?” 利无极瞪了他一眼,随即掀开帘幕问叶玄道:“小郎,咱们该往哪边走?” 叶玄看了看一左一右两条路,最后目光在路口处的一家酒肆停了下来,说道:“去问问吧,顺便吃点东西!” 利无极点了点头,又指使着莫等闲驾着车慢慢驶向了那座酒楼。 酒楼看上去十分普通,不过它的位置却格外显眼,大门就正对着路口,可以说但凡从此处进城的人,不管你往那边走,都一定会看到这牌匾上的“辰缘酒楼”四个字。 叶玄下车来,看了看头顶上的牌匾,随后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一个长相机灵的店小二肩搭着一块方巾,就吆喝着向叶玄四人迎来: “嗳——客官里面请!想吃点什么小店全都有,熟牛肉、熟羊肉、肘子排骨剁蒜鲜......” 店小二几乎一口气把店里的所有招牌菜给全部唱读了一遍,看得叶玄和利无极都不禁有些啧啧称奇,莫澜或许是先前没见过此种场景,挪了挪步,躲到了莫等闲的身后,而她那山贼老爹,则听得口水都快流了下来。 这些菜他们四人自然吃不了多少,利无极随意点了五六个价格适中的菜,然后找了两处空位坐了下来。 江东毕竟不同于中原,受胡风影响稍小一些,所以酒楼中少有高脚方桌,仍以席案为主,四人分据两案,席地而坐,随后静待着店家端上菜肴。 菜肴味道还算不错,一行人又风尘仆仆,的确有些饿了,所以不多会,就吃完了饭,利无极起身去结账时,叶玄才留意到,此刻站立在柜台前的店家老板,竟然是一名年轻女子。 那女子肤色白净,面容姣好,看上去最多不过双十年华,虽然衣着有些朴素,但穿在她身上一点也不会显得寒酸,此刻她的手指正飞快的拨弄着手里的算盘,见利无极走过来,头也不抬的笑着道:“客官吃好了,六个菜四碗饭一共是三十二钱!” 利无极拿出钱袋,数出三十二个铜钱,放在柜台上,随即问道:“店家,咱想问一下,从这里去五护巷怎么走?” 那女子听闻,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利无极,保持着刚才的微笑,道:“指引问路,加收五钱!” “什么?”利无极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 那女子脸上笑意不减,重复了一遍道:“指引问路,加收五钱!” 利无极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郁闷的说道:“问个路还加钱,那咱还不如去其他地方问呢!” 利无极说罢,转身欲走,可听到身后那女子又接着道:“客官不妨去其他地方问问,这一整条街都是如此,咱们店还算是收的少的了!” 利无极听闻,脚步一顿,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又看了看叶玄,回过身来,沉着脸说道:“好吧,五钱就五钱吧!” 说着,他从钱袋里又掏出五枚铜钱,放在了柜台上,那女子轻轻一笑,顺势收起了台面上的饭钱,说道:“路口往左,走五十丈路,然后右转,再走三十丈,见到一个‘刘府’后,再往左转.......” “等等,等等,我有点晕,你拿张纸给我记一下!”利无极揉了揉脑袋,有些头疼,记这么复杂的东西,是他最不擅长的。 女子见利无极那为难的表情,不禁嫣然一笑,随即拿出纸笔,自己写下来后,递到他面前,道:“给你,顺着上面写的,就能走过去了!” 利无极接过纸,长舒一口气后,道了一声谢,又回了叶玄那边。 片刻后,叶玄一行四人出了酒楼,按照纸上所写的地址,驾车离去。 而他们刚走不久,又一辆马车停在了酒楼前,一个丫鬟打扮的小丫头掀开帘幕,扶着一个身穿淡雅曲裾的少女下了车架,二人神情自然的走进酒楼,向着柜台的方向走去。 店小二抬眼见了貌美少女,并没有迎上前来,只是笑着说了声“小娘子来了”后,就又低下头,干自己的活去了。 柜台前的女子见少女走进门来,笑问道:“辰儿妹妹来了,首饰店那边忙好了?” 少女点了点头,那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似乎有着几分疲惫,樱红小嘴露出一丝和煦的笑意,道:“那边没什么客人,已经关店了,这边有劳殷儿姐姐了!” 被唤作“殷儿姐姐”的女子捏了捏少女水嫩白皙的脸庞,笑着道:“死丫头,又想把姐姐丢在这,一个人先跑回去是吧!” 少女摇着头,有些委屈的解释道:“我是要去愫姐姐家,现在都已经这么晚了,去了又学不了多久了!” “你呀!”女子说着,将一小袋铜钱递到少女手中,道:“这是最近几天问路得的钱,其实有不少呢!刚还有一群人问怎么去五护巷!” “五护巷?”少女愣了一愣,接过铜钱后的喜悦瞬间又从脸上消失了。 “对啊!”女子说着,压低声音继续道:“五护巷就你们那两家,你说会不会是你那江北逃难来的远房表哥啊?我看他们的样子还挺像是流民的!” 少女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道:“我爹只是说了一下,我也不认识那个什么远房表哥,怎么知道是不是!行了行了,不和你说了,我先去找愫姐姐了!” 少女说着,向女子挥了挥手,领着一旁的小丫鬟又走出酒楼,上了车架。 车轮“吱呀”响起,酒楼内的女子看着挂有“唐”字灯笼的马车渐渐远去,笑着摇了摇头...... 第二四四章 唐孚 傍晚时分,细雨刚骤,四下里一片昏暗。叶玄掀开帘幕,看着脚下的路转过一个街口,又拐入一条巷道,也不禁觉得一阵头晕。 这样子弯弯绕绕,若不是刚才找那店老板问路,他们一行四人,今天要找到五护巷还真不容易。 当他们按照纸条上写的路径,来到五护巷的唐家门前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叶玄下了马车,立于那幢毫不起眼的低矮门楼前,看了片刻后,迈步上前,拉着铜环,敲响了唐家的大门。 不一会,门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仆童提着映有“唐”字的灯笼,将门打开一条缝后,探出脑袋,望了望叶玄四人,问道:“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吗?” 叶玄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枚玉,递到仆童面前,说道:“我是陈郡来的燕恒,你把这封信交给你家主人!” “哦!你稍等!” 仆童接过信,说了一句,随即又关上门,向着主人所在的厅堂方向跑去了。 过了不多时,院内传来了一阵急促而又沉稳的脚步声,大门也被两个仆童彻底拉开了,一个肚肥腰圆的中年人出现在叶玄面前,这个人,便是唐孚了。 唐孚个子不高,最多也不过七尺,但因为身宽体胖,所以看起来也比常人显得更加高大一些,一双小眼睛飞快的在叶玄四人身上一一掠过,脸上始终挂着喜气洋洋的笑意,一看便知道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呀,贤侄总算是到了,一路前来,可是幸苦坏了吧!” 唐孚还没等叶玄躬身行礼,便上前一把扶住了叶玄的手臂,拍着他的手背嘘寒问暖,话语间也尽是关切。 “让表舅父担心了,燕恒日后要叨扰表舅父了!”尽管被唐孚扶着,但叶玄还是躬了躬身,表达了自己的礼仪。 “汗,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也别表舅父表舅父的叫我,显得生分!我与你娘虽然不是亲兄妹,但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和亲兄妹没什么两样,你要叫啊,就叫舅父!” “嗯,是,舅父!燕恒知道了!” “你身后的这几位是?”唐孚满意了点了点头后,目光再次扫过叶玄身后的利无极等人,这才开口问道。 叶玄一一向唐孚介绍道:“这是无极,是燕家庄园的佃农,因为身手了得,所以跟着我做了护卫。这是莫等闲和他的女儿莫澜,也是一同南下的难民,路上碰到,他们没有生计,我便收留了他们,要给舅父添麻烦了。” 唐孚一边听着,一边点头,随即摆了摆手,说道:“不就是吃饭多一两双筷子嘛,这有什么麻烦的!行了,也别光站在这,咱们先进去,进去再说!” 说完,唐孚领着叶玄四人进了院门,一路往前走,一路对身边的仆人吩咐道:“老四,去把屋外的车马安置一下,六德,跟许娘说一声,让她去西院再收拾两间干净的屋子出来。” 唐孚吩咐完,又回过头笑着对叶玄解释道:“先前只收拾了一间屋子,我让他们再收拾两间,不然晚上不够住的!” 叶玄点了点头,道:“有劳舅父了!” “没事!和舅父还这么客气!”唐孚摆了摆手,话题一转,问道:“燕家在江北的庄园怎么样了,你娘她还好吧?” 眼前这唐孚其实并不只道自己的身份,是把自己当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真外甥来看的,所以客套几句后,说话就随意了起来,叶玄一边打量着院内的宅子,一边答道: “其实自从父亲病故以后,江北的庄园就有些撑不下去了,母亲只是一个人勉强维持着,这次江北又动乱起来,而且胡人也威胁到了陈郡,燕氏族人这才准备南下。 “只不过燕氏在荆州并没有什么根基,也分不到多少良田,母亲怕家里维系不下去,所以才让孩儿来投奔舅父,学一些经商的技巧,日后不至于窘迫。” 这套说辞,自然是序右使告知他的,与目前燕氏的处境大体相符,只是真正的燕恒已经被换了个名字,安排到五营军中任职了。 “唉,你娘这些年真是幸苦了!”唐孚听闻,摇头叹息了一句,勉励道:“你来这了,要多学点本事,以后让家境殷实一些,也好孝敬你娘!” “舅父教训的是!”叶玄低头应是,极有礼貌,看不出丝毫破绽。 唐孚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长辈教育晚辈的话,叶玄明面上认认真真的听着,可实际上却在仔仔细细的观察着周围,此刻他已经对唐家的格局有一个清晰的了解了。 唐家的宅子从外面看不显山不露水,不起眼的门楼,低矮的院墙,但院内却是别有洞天。 一进院门,走出几步后,便是一方边周数丈的荷花塘,塘中央还有一个小亭,十分别致,虽然时节已入冬,池塘内的荷叶都已枯萎,但仍旧给这个院落增添了许多幽静自然的风情。 池塘左右两侧,各有一扇月亮门通往一个小院,左边是东院,右边是西院,东边院落中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而西边院落里除了几间房,一副石桌石凳之外,就没什么了。 走过池塘,就是宅子的大堂和客厅,厅堂十分高阔,檐角柱廊,精工雕琢,显示出主人家的财气,此刻堂内,灯火通明,有几个人影闪动,似乎在等候一般。 而厅堂两侧靠后的位置,还分散着两个小院,应当是唐孚子女的住处,穿过厅堂就是后院了,那才是唐孚及其夫人的居所。 唐孚先是令人安排利无极等人去往西院,随后带着叶玄一人向着厅堂的方向走去。 唐孚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舅母和你两个表哥现在应该都在客厅中等着了,我知道你来了之后便通知了他们,去打个招呼吧!” “理当前往拜见!” 叶玄说着,跟在唐孚的身后迈步上了阶梯,向厅堂大门走去。 可还没进到堂内,便只见堂中主位上坐着一个衣着光鲜、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正怒不可遏的训斥着斜坐在另一侧的一个年轻人: “你说说你,一天到晚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鬼混,上次是在青楼里,砸坏了那么多东西,这次又是在勾栏里,为了一个优伶,把人家徐掌柜儿子打成那样,要是别人找上门来,我就让你爹把你这双狗腿打断,给别人赔罪.......” 第二四五章 唐家 中年妇人声音很大,叶玄远远就能听见,语速也很快,显然正发着火,但被她训斥的那个年轻人,却是满脸无所谓的表情,一边毫无诚意的点头一边无聊的打着哈欠。 而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年轻人,则堆着憨厚的笑容一边给中年妇人端茶倒水,一边劝慰道:“娘,您别生气,二弟他知道错了,他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他要是再犯,儿子就替您教训他!” 叶玄见状,抬头看了看唐孚,只见他皱着眉,扫视了一圈堂内后,一丝不快闪过他的眼角,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轻咳了两声,待堂内都安静下来后,笑着道:“夫人,贤侄刚刚才到,誉儿的事等会再说吧!” 唐孚说完,堂内三人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身后这个穿着一身青衫的俊逸年轻人身上。 叶玄是晚辈,自然要先行见礼,他主动上前,拜首作揖道:“燕恒拜见舅母,见过两位表哥!” 中年妇人瞪了一眼坐没坐相的年轻人后,转头看向叶玄,有些勉强的笑着点了点头,道:“贤侄不必多礼,一来就看到这些,让贤侄见笑了!” 叶玄笑着摇摇头道:“不会不会,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这有何见笑不见笑呢!” 中年妇人听闻,笑容更自然了一些,随即对身旁的两个年轻人道:“睿儿,誉儿,你们俩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表弟回礼!” 中年妇人这样一说,那憨厚的年轻人才想起来一般,对着叶玄拱了拱手,笑道:“表弟来啦,表弟这一路过来幸苦了吧!” “有劳表哥关心了!” 叶玄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另一个仍斜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对方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冲他拱了拱手,甚至正眼都没有看他一下,叶玄见此,不禁微微皱了一下眉。 堂内的氛围本来就不怎么样,叶玄进来,彼此间打了个招呼,便没有什么后话了,一时显得有些冷清,唐孚尴尬的笑了笑后,道:“贤侄还没有吃吧,我让下人去准备点吃的!” 叶玄忙止住,道:“不劳舅父挂心,其实侄儿刚才过来的时候,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 “嗯,刚进城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路,所以找了一家酒楼吃了点东西,才问到来路。” “原来如此!”唐孚笑着道:“那就罢了,我现在带你去住的地方看看吧,要是不满意就换一间,来我这了就别把自己当外人!” “是,多谢舅父了!” 唐孚笑呵呵的冲他摆了摆手,又回头瞪了一眼仍斜坐着的唐誉后,领着叶玄出了厅堂,向西院走去了。 走着走着,唐孚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唉,这个誉儿,我现在真是越来越管不住他了!” 叶玄听闻,并不说话,从刚才的那一番见闻来看,这唐孚的二儿子唐誉,应该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没错了,而他的大儿子唐睿,人虽然憨厚,但似乎总感觉那双眼睛里少了一些灵性,使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呆滞,完全不像唐孚这般精明。 事实上,唐孚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叶玄的猜想。 “你舅父我现在年纪大了,生意上的事都有些顾不过来了,这家里的事,也多是你舅母照应着,前几年她还能管得住誉儿,可自从他跟街上的那些游侠儿混到一块后,就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真是岂有此理!” 唐孚接着道:“原本他还算机灵,不像他大哥,脑袋也好使,可这......唉,性子太糟劣了,花钱简直没个度,每次请他那些游侠大哥吃饭,都是好几百钱的开支,我唐家要是交到他手里,迟早败个干干净净!” 叶玄听了,劝慰道:“舅父现在身体还健朗呢,少说还能顾及唐家二十年!再说,人的性子也是会变的,过几年誉表哥说不定就看明白了,转了性子,和那些游侠儿断了联系,唐家在他手里可能还会更好呢!” 对于叶玄的劝慰,唐孚听来似乎有些受用,笑了笑后,道:“呵,等他转了性子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好在我还有个辰儿,虽然是个姑娘家,但比他们两个当哥哥的,真不知道强了多少,以后实在不行,就在家里招个婿,让辰儿来执掌唐家,也不是不可以!” 叶玄听闻,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这是唐家的家事,他一个假外甥,当然不会管那么多。 这时,唐孚才好似突然想起来一般,问身旁的一个仆人道:“对了,现在都这么晚了,辰儿怎么还没回来?” 那仆人答道:“四德刚才回来的时候,说看见一辆咱们唐家的马车停在刘府门口,辰儿小娘子应该是在那吧!” 唐孚摆了摆手,道:“唉,算了算了,等会找个人去催催,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太不像话了!” 那仆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不一会就到了叶玄落住的西院。 这个小院并不大,一进月亮门,就能将院内的摆设看个完完全全,三间厢房“品”字形排列,此刻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另外,一进院门右手边,还有一间杂屋,也都整理出来了。 小院中摆着一副石桌石凳,青砖铺就的地面缝隙中,半尺高的杂草冒出个头,看起来有些荒凉,也有些安静,叶玄觉得倒是挺不错的。 唐孚在小院内坐了一阵,叶玄起身送他离开的时候,问道:“对了,舅父,您这有建康本地的郡志或者县志什么的吗?本地世家的一些记载也可以!” 唐孚疑惑的问道:“你要这些干什么?” “跟您学经商,难道这些不应该了解一下吗?建康本地的一些出色特产,还有各世家的人脉关系,不都是潜在的商机吗?” 实际上叶玄这一路前来,已经习惯了每天夜读,只是今天进城前把那些书籍都烧了,此时手里没书,所以才想要借一些过来。 而这类书籍对他来说相对有用,当然理由也能掩盖得非常完美。 第二四六章 两间房都拴上了 唐孚听闻,惑然明了的道:“没想到,贤侄的眼光还这么精准!我书房中有一些这样的书籍,你现在就随我去取吧!” “嗯,多谢舅父了!” “说什么谢呢!你这么好学,舅父我很欣慰!”唐孚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脚步,接着道:“不过,光知道这些也是不够了,生意场上的学问还多的是,慢慢来,你先跟着辰儿学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叶玄听着点点头,跟在唐孚身后,向着厅堂左侧的书房走去。 半个时辰后,叶玄从唐孚的书房内抱着一摞轴书走了出来。 他没有让唐孚再送,一个人绕过池塘,向着西院走去。 不过,就在此时,唐家的大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淡雅曲裾的少女进了院门后,向着叶玄迎面走来。 此时夜空已经放晴,天上挂着一轮盈盈圆月,一层清辉洒下,分外明亮,叶玄也能清晰的看清少女的容颜: 高挑的身段,白皙的肤色和那婴儿肥似的可爱脸蛋,在月光下尤其惹眼,细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神采奕奕的桃花眼,目如秋波,此刻正含着一种异常充实的喜悦,精致琼鼻下的樱红小嘴此刻微微上扬,还哼着什么不知名的乐调,看上去十分高兴。 她的手里拿着一支长笛,一路走一路跳,挂在腰间的钱袋叮当作响,头上被三根玉钗固定住的乌黑长发,也随着她的步伐起起伏伏,看起来十分欢脱灵动。 少女的那双眼睛几乎一直看着手里的长笛,一边哼着曲一边从月色下走来,根本没注意到此刻行走在檐下阴暗处的叶玄。 而当叶玄走出阴影,同样被月光照耀到时,已经距离她不过一丈远了。 面前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影,显然是吓了少女一大跳,她一下子就定住了脚步,下一刻又立马站直了身子,恢复了文静淑雅的仪态,只不过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看着眼前陌生的叶玄,满是疑惑与愕然。 叶玄手里抱着几卷竹简和轴书,看着有些目瞪口呆的少女,冲她和善的点头笑了笑后,便不发一言的和她擦肩而过,回了自己住的西院。 少女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但目光一直盯在叶玄身上,直到叶玄进了西院后,才恍恍惚惚的问身旁的小丫鬟道:“怡儿,刚才那个人......是谁啊?我怎么好像不认识呢?” “怡儿好像也不认识!不过小娘子等一会,我去找六德他们问问!” 名叫怡儿的小丫鬟说完后,就向着东院后边跑过去了,不一会的功夫,她又小跑了回来,微微喘着粗气,对仍然盯着西院看的少女说道:“娘子,我听六德他们说,这位是燕郎君,就是你的那个远房表哥了,今天晚上刚到的!” “啊?远房表哥?”少女的语气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嗯!”怡儿在一旁点了点头,又笑嘻嘻的小声道:“娘子的那位表哥不是丑八怪,还长得如此俊俏,这下娘子不用怕见了吃不下饭了吧!” 少女听闻,脸色顿时一红,看了西院一眼后,收起长笛,蹂躏着怡儿粉嫩嫩的脸颊,故作凶狠的说道:“这样的话你怎么也敢在外面说,被人听见了怎么办?再这么长舌头,小心我把你扔到池子里喂鱼去!” “娘子饶命,怡儿再也不敢了,娘子不要把怡儿扔去喂鱼......” 这名叫怡儿的丫鬟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被这样一吓就唬住了,抱着少女的腰肢,连连求饶,少女推开她,她又上前紧紧抱住,就这样打打闹闹,两人跑进了东院。 当叶玄抱着怀里的书回到西院时,自己房里的油灯已经有些昏暗了,只有莫澜一人还静静的坐在几案旁,等着他回来。 叶玄放下书,问莫澜道:“你爹和无极呢?已经回房睡了吗?” 莫澜点点头,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是片刻后,看向已经坐下来的叶玄,才仿佛想到什么一般,问道:“小郎有什么事吗?要不我去叫醒他们?” 叶玄看了看她,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事,他们这一路来也是劳累了,今天让他们早点睡吧!” 莫澜听闻,又沉默下来,叶玄拨了拨灯芯,让烛火更明亮了一些,随后拿起一本书,正准备翻开,见她仍然端端正正的陪坐在几案跟前,不禁有些疑惑的问道:“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吗?” 莫澜闻言怔了怔,看了看房内那张唯一的卧榻,抿紧双唇,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叶玄,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玄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中读懂了她的意思,笑了笑道:“现在房间够了,你就不需要再和我挤在一间房里睡了,他们也应该给你单独留了房,时间不早了,赶紧去睡吧!” 叶玄虽然是利用她来控制住莫等闲,但若真的将她时时刻刻都掌握在身边,不说麻烦,也实在没有那个必要,反而还可能会因此惹得莫等闲的反感和怀疑。 既然已经扬言给莫澜吃下了毒药,那自己表现得越自然,越是有恃无恐,莫等闲也就越深信不疑,越是不敢泄露秘密。 而且经过这一路来的相处,叶玄已经看出来了,莫等闲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父女二人在建康没有更好的出路,也很懂得他现在的处境,所以,只要叶玄不触碰他的底线,他也就会老老实实的呆在叶玄能控制的范围内,双方相安无事。 想到这里,叶玄慢慢收回心思,打开手里的轴书,认真看了起来,莫澜静静的坐了片刻后,终于轻轻的起身,走出房间,从外面关上了门。 只是她站在门外,盯着屋内的烛火和几案旁的身影,看了许久后方才迈步离开。 然而,莫澜离去后没多长时间,就又折了回来,依然站立在叶玄的房门口,迟疑了良久后,才满脸通红的推开门走进去了。 叶玄见莫澜去而复返,不禁有些疑惑的抬起头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莫澜的耳畔如同火烧一般,脸颊红红的,低着头,用极为微弱的声音说道:“两间房......都从里面拴上了......” 第二四七章 林潇云的病情 “嗯?这是怎么回事?”叶玄的脸上也露出几分不解的神色来。 “我记得无极大哥是从我爹的房中翻窗出来的,一开始我没在意......现在才想明白了......” “你没敲门吗?” “敲了,可我敲门的声音还没有他们打呼噜的声音大......” 莫澜的声音越说越小,一双原本水灵的大眼睛因为羞怯和委屈几乎要落下泪来了,叶玄见罢,有些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道:“算了吧,明天我再找无极算账,今天你就在我这里睡吧!” 莫澜看了看房中那张唯一的卧榻,支支吾吾道:“那小郎睡在哪......呢?” 叶玄往身后看了看,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说道:“有两床被子就够了!” 事实上,叶玄对这些还真不怎么在意,在他还没有去叶家军锤炼时,过的本就是富家子弟的生活,自己睡觉时,房内有丫鬟侍立,也是正常的事,更何况他现在完全没有念及儿女情长的心思,所以说这话时,语气也极为自然。 叶玄说完后,又低下头看书了,莫澜红着脸,走出房,又去拍了一阵门后,毫无动静,只得再次忐忑不安的回到了房内。 叶玄没有再抬头看她,她在几案前又坐了片刻后,才轻手轻脚的走上卧榻,裹紧被子,和衣而睡。 不过,莫澜虽然背对着几案,却一直没有睡着,耳朵一直听着房内的动静,直到听到“咚”的一声后,她回过头来,才发现叶玄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莫澜连忙起身,想去叫醒他,让他去榻上睡,可刚伸出手,她又停了下来,犹豫片刻后,转身抱起卧榻上的另一床被子,盖在了叶玄身上,动作轻缓的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她自己也裹着被子,静静趴在了几案的另一侧,看着叶玄那张熟睡的脸,带着笑意慢慢闭上了眼睛...... ................ 而此时城内另一处,一座广阔别致的宅院内,身着华服的长者正与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齐步而行,向着院门处走去。 “黄老,林将军的病情近来是否有所反复啊?”华服长者微微皱着眉,语气恭谦,透着些许忐忑。 白发老人笑着摇了摇头,道:“兰中书不必忧心,林将军的伤病已经在慢慢恢复了,这些都是痊愈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 “那就好,那就好!”华服长者连连点头,脸上的神色也稍稍轻松了一些。 “唉,这也是林将军吉人天相,当初若是再晚来一天,老朽可就实在是回天无术了!”白发老人似有感概的叹息了一句,接着道:“只是这命虽然是保住了,可因此落下的隐疾,老朽依然是无能为力啊!” “不知这隐疾有何症状呢?”华服长者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人各有不同吧!”白发老人停下来脚步,抬头看向夜空,思忖了片刻,道:“林将军的症状,差不多就是忽冷忽热,可能对凉水冷风十分敏感吧!目前据老朽观察,暂时只有这些,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症状,还要加以时日才能知晓。” “对了!”说到这里,白发老人又叮嘱道:“这几日天气转冷,白天林将军清醒的时候,还是不要将他搬到院子里晒太阳了吧,让室内也尽可能暖和一些,冷热平稳,对林将军的恢复也是有好处的,至于用药,老朽已经交代集佑了,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多谢黄老!”华服长者对白发老人拱手行了一礼。 “兰中书太客气了!”白发老人回了一礼,叹道:“林将军如此英雄人物落到这般地步,老朽却无能为力,实在是受之有愧,有愧!” 在挂有“兰府”牌匾的门楼前,兰咎目送着黄老的牛车远去,随即领着身后的老吴进了宅院,又直奔二进的正厢而去。 推开门,进入屋内,一阵热气迎面扑来,其中夹杂着浓浓的药味让兰咎深深皱了一下眉,但随即他的脸色就平静下来,快步走到卧榻前,小声问一直守候在此的集佑道:“怎么样了?” 集佑站起身来,语气恭敬的说道:“师父来扎了针之后,就平稳许多了,现在林将军已经睡过去了!” “你师父交代你的事,你都记得吧?” “侯爷放心吧,草民都记得清清楚楚!” 兰咎听闻,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此刻昏睡在卧榻上的那个人,却半晌没有言语。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将眼前这个面无血色,瘦骨嶙峋的年轻人,和半年前那个手持紫泰剑,骑着一匹白马叱咤疆场的铁血将军联系在一起。 他也实在没有想到,半年时间过去了,林潇云的病情竟还如此反复无常。 最后,他只能默默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这里有黄老的徒弟集佑照料着,兰府也派了二十名身手极为高明的府卫时刻守候在此,他呆在这里没有多余的意义。 半个时辰后,兰府的书房内。 兰咎正有些神思不属的处理着手头的公文,忽然门外传来了老吴的声音:“老爷,钱氏那边送来了密信!” “钱氏?”兰咎疑问了一句,随即道:“送进来吧!” 钱氏,是连通兰氏与越王最为隐秘的关节,这个时候送信过来,又是何事呢?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老吴走了进来,从怀中取出一个十分细小的竹节信筒,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兰咎案前。 兰咎单手接过信筒,拧开后从里面倒出一张更小的纸卷来,展开后,上面只写着一句话:“叶已入京,兰氏随行照应。” 兰咎见罢,稍稍皱了皱眉后,想起了什么,于是将这一卷细长的信纸烧掉后,吩咐老吴道:“从庐江秘密调十个精明的府卫过来,安插在五护巷的唐家附近,隐秘保护梁郡公的安全!这件事情你亲自去办,不要被太尉府和王氏察觉到了动静!” “是!”老吴躬身应了一声后,便退步出了书房,关上了房门。 房内,兰咎提起笔,但目光却定在了几案上的那一堆灰烬上,良久后,才轻叹一声,自言自语的道:“这建康城内,只怕是安定不了多久了吧!” 第二四八章 委屈 晨光微露,鸡鸣声起。 当叶玄睁开眼睛时,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张净美到无可挑剔的脸庞,雪白的肌肤,长长的睫毛,灵秀动人的琼鼻和小嘴,还有丝丝垂下的黑直长发,无一不素美精致,令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叶玄怔怔的看了良久,直到感觉自己的手掌麻得厉害,这才反应过来,揉揉有些发懵的脑袋,坐起身来,看了看面前的几案,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最后目光落在了仍在熟睡的莫澜身上。 活动活动手腕,叶玄轻轻笑了笑,随即为莫澜重新盖好了被子,抬起眼,向着门外的方向望去。 在那里,有一个人影呆在那许久了。 叶玄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慢步向着房门口走去,猛然拉开房门,屋外的利无极一个趄趔,差点跌进房内。 不过利无极终究是行伍中人,他很快立直了身形,装作刚好路过的样子,冲着叶玄嘿嘿一笑后,正想说点什么,可一转眼看见屋内掉落在地的被子,还有仍旧趴在几案上熟睡的莫澜,脸色骤然一变,随后目光看向屋顶,摸着后脑勺满脸傻笑道:“呵呵呵,小郎醒了,无极这就去给你打水洗漱!”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利无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院的月亮门外了,只留下一阵风还在原地。 叶玄见罢,冷哼一声,咬着牙小声说道:“等会再收拾你!” 而与此同时,另一间房内的莫等闲也拉开房门出来了。 他踱着步子,来到小院中央,痛痛快快的伸了一个懒腰后,自顾自的嘀咕道:“哎呀!好久没睡得这么舒坦了!就是睡时间长了怎么后脑勺会痛呢?以前没这毛病啊?” 听到莫等闲的嘀咕,叶玄有些无语的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是该说利无极下手麻利,还是该说这莫等闲实在是迟钝。 “咦?世轩小郎君今天起这么早!” 莫等闲揉着自己还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处的叶玄,打了声招呼,但接着目光一扫,看到了叶玄房中仍趴在几案上熟睡的莫澜,不禁又愕然瞪大了眼睛。 下一刻,莫等闲急匆匆的跑进叶玄的房间,叫醒莫澜道:“澜儿,你怎么在这睡啊?昨天不是给你留了空房吗?” 莫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刚清醒一些,听到这句话,又差点委屈的落下泪来,她看了一眼莫等闲,最后目光落在叶玄身上,紧抿着双唇,不说话。 莫等闲疑惑的目光在莫澜与叶玄之间来来回回,脸上的神情也越变越复杂,越变越精彩。 叶玄知道莫等闲又开始胡乱猜测了,于是只好摆了摆手道:“你去问无极吧,他应该知道原因!至于我,我也是趴在几案上睡了一夜!” 莫等闲听闻,先是皱了皱眉,随后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他娘的!老子就说怎么睡一觉起来后脑勺痛!老子还在纳闷房间的门怎么是从里面拴上的,原来都是他那个兔崽子搞得!” 莫等闲说着,怒气冲冲的就要出去找利无极算账,不过刚起身,又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回头问莫澜道:“澜儿,他昨天晚上没有欺负你吧?” 莫澜看了看叶玄,连连摇头,小声说道:“爹放心,小郎是好人,小郎不会欺负澜儿的!” “嗯,那就好!”莫等闲瞥了一眼叶玄,满意的点点头,站起身豪气道:“爹现在就去帮你出气,好好教训教训无极那个兔崽子!” 说完,莫等闲提了一个胡凳,就风风火火的跑出了小院。 看着莫等闲的背影消失在小院外,叶玄微微皱了皱眉,看向莫澜,恰好莫澜也正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的噗嗤一笑,接着,叶玄扭头看向屋外,而莫澜则低下头去,脸上浓浓的红晕一直爬到了耳根。 小半个时辰后,利无极跛着腿,莫等闲猫着腰,一前一后的回了小院。 至于莫等闲提出去的那个胡凳,此刻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木头还握在他手中了。 两人在小院中各自寻了一个石凳子坐下,隔得老远,相互瞪着眼,半晌没有说话。 叶玄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在院中坐了下来,看了看他们二人,不禁笑了笑道:“问题都解决了?” 利无极咧了咧嘴,道:“不就是让她和小郎多呆了一晚吗?至于这么拼命吗?” 莫等闲冷哼哼的鼓着眼,把手里的最后一截木棍也向利无极砸了过来,大声喝骂道:“不是你女儿,你他娘的当然不在意!还好世轩小郎君行事端正,要是换做别人,让澜儿受了欺负,老子就算拼了老命,也非要卸下你一条胳膊来不可!” 利无极一闪身,利索的躲开了莫等闲砸过来的断木头,脸上带着贱贱的笑意,挑衅道:“来啊,有本事来试试啊!” 莫等闲哪里还受得了利无极的挑衅,站起身张牙舞爪的就要扑上去,不过很快就被叶玄的两声咳嗽打断了。 “行了行了,你们俩都消停一点!”叶玄重重的放下茶杯,皱着眉说道:“我是不会对莫澜怎么样的,这点你放心!” 对莫等闲说了一句,叶玄又回过头来,训斥利无极道:“不过这样的事,无极以后也不要再闹了,我现在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你应该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见叶玄的脸色阴沉下来,利无极默默的低下了头,但很快他又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豪声说道:“小郎放心,这样的错无极以后绝对不再犯了!咱现在就去给小郎打水去!” 说完,利无极又迈着稳健如初的步子,出了小院。 而莫等闲在一旁,一边还揉着自己的肚子,一边紧紧盯着利无极的小腿,满脸不相信的嘀咕道:“这就没事了?我他娘的还痛得走不了路,他就能跑能跳了?差距真有这么大?” 叶玄听了,不禁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转身进屋了。 第二四九章 唐辰儿 叶玄实在不愿意打击莫等闲,利无极若是和他动真格的,别说被伤着腿了,就连一根手指,他都碰不着! 一个半吊子山匪和一个军阵中搏杀出来的悍将,是怎么也不可能在武艺上平分秋色的。 半刻钟后,利无极一手提了一大桶水进了小院,叶玄简单洗漱了一番,见天色还早,就拿了一卷书,坐在小院里,又认真看了起来。 不过,还没看完一段,一个模样机灵的小丫鬟就快步走进了小院。 “燕郎君,老爷请你过去用朝食!”小丫鬟的眼睛直直看着他,嘴角带着被掩饰住的淡淡笑意。 “好,我这就去!”叶玄闻言,放下手里的书,可抬眼见小丫鬟如此神情,不禁有些疑惑的问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小丫鬟很快的摇了摇头,转身说道:“燕郎君请随我来吧!老爷夫人已经在厅堂等着了!” 小丫鬟快步走出了小院,叶玄也只好迈步跟了上去。 不过,这小丫鬟想的还算是周到,一边领着叶玄往厅堂的方向走,一边说道:“燕郎君随从的饭菜,我们一会也会送到西院去的,可能会稍微晚一点点,还请燕郎君见谅!” “有劳了!”叶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不一会,两人已经走到了客堂门前,小丫鬟很自觉的停下脚步,候在了门外,独让叶玄一人进了厅堂。 因为本就是一家人,所以就没必要讲究那么多礼数,还非要男女主宾分房而食不可。 所以当叶玄进来时,客堂内就已经整齐的摆放着六个席案了。 直对厅门的上宾位,坐着的自然是唐孚夫妇,靠左的两个位置,一个坐的是唐睿,还有一个却是空着的,唐誉并未到席。 而在靠右的位置,叶玄看见了昨天晚上那个拿着长笛的少女。 此刻她穿着一身淡黄对襟长裙,因为天气转冷的缘故,还披上了一件带绒的雪白披肩,叶玄进来时,她只看了一眼,便很知礼的移开了目光,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看上去沉稳练达而又不失亲切。 叶玄先是向唐孚夫妇问好,接着和唐睿相互见礼,最后目光才落到少女身上,笑问道:“是辰儿表妹吧?” 唐孚笑着点了点头,对唐辰儿说道:“辰儿,这位就是你江北来的燕表兄,还不快见礼?” 听了唐孚的话,唐辰儿站起身来,很优雅的对叶玄敛衽一礼,嘴角始终挂着礼节性的笑意,全然不见昨天晚上的那种俏皮与活泼。 “贤侄先入座吧!我再让人去催催誉儿!” 互相见礼过后,叶玄听从唐孚的安排,坐到了唐辰儿身旁的客席位,看着对面一直空着的席案,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片刻后,一名仆人来向唐孚禀告道:“老爷,二郎君说他还要睡一会,就不过来吃了。” 唐孚听闻,刚要发作,但看了看叶玄的方向,克制住了,十分恼怒的摆了摆手,说道:“真是不像话,他要睡就随他去吧,咱们先吃!” 唐孚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唐睿就端起碗筷,大口吃了起来,嚯嚯啦啦,动静有些大,而唐孚夫妇和唐辰儿对此却毫不在意,显然是早已习惯了。 叶玄见罢,想起昨天晚上唐孚说的话,便很识趣的移开了目光,等到唐孚夫妇和唐辰儿都开始吃了后,他才慢条斯理的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麦糕,放进嘴中。 因为生意繁忙,唐孚一般是不在家吃朝食的,今天例外,也算是特意为叶玄接风洗尘,只是唐誉如此不知礼数,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所以整个席宴几乎在一种不冷不热的氛围中就到了尾声。 席间,唐孚简单说了几句,大体给叶玄做了一个安排,同时也跟唐辰儿交代了几句。 叶在名义上虽然是来跟着唐孚学经商的,但毕竟初来乍到,对唐家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 所以这些天唐孚便让唐辰儿带着他去唐家的各个店铺转一转,熟悉熟悉唐家在建康所涉及的行当和业务。 然后让他选一家商铺,作为唐辰儿的副手,代为管理经营,若是小有所成,再由唐孚亲自带着他去结交一些江东一带的权贵世家,方便日后打通燕家的商路。 对于这样的安排,叶玄是比较满意的,一来他可以借此好好了解一番建康城,二来,也可以通过唐家的生意,尽早接触到一些本地世家的人,哪怕接触到的只是管事和仆役这一类的小角色,但总能直接打探到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吃过朝食后,唐孚便坐着马车出门了,而叶玄则先回了西院,因为唐辰儿一般不会这么早去商铺,所以他便决定先看会书再说。 小院内,利无极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堆青竹,正一个个的劈去枝叶,然后削成尖尖的竹矛,在小院中找准特定的位置,然后一一插入泥土之中。 莫等闲在一旁,看得满脸疑惑,问道:“你把这些竹子插到院子里干嘛?防贼吗?防贼有你这么防的?” “不该问的别问!”回答莫等闲的,依然是利无极这句充满蔑视的话。 叶玄见状,淡淡的瞥了一眼几根竹矛的位置,立马就看出了这是野外行军的一种阵法,专门配合武艺高强的亲卫,用来保护主将营帐的安全。 莫等闲在利无极那里吃了瘪,冷哼哼的把头转过去,看向了莫澜的方向。 莫澜此刻正抱着四人换下的脏衣服出来,打了水,想通通清洗一遍,不过很快就被莫等闲制止了。 莫等闲上前挑出利无极的脏衣服,丝毫不留情面的扔到了一边,然后又抱起自己换下的衣服,道:“不需要洗那么多,以后只需要洗世轩小郎君的和你自己的就够了!” 莫澜疑惑的抬起头看向莫等闲,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以前在寨子里的时候,衣服一般都是她来洗的,顺带着多洗两套,也根本没什么事啊。 莫等闲看了看仍在安静看书的叶玄,言不由衷的说道:“咱们俩的衣服太臭了,以后不用你来洗!以后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莫等闲说完,将自己的脏衣服扔回了房内。 第二五零章 出行 其实莫等闲也实在有些郁闷,明明是自己的女儿被人挟持了,可这一路从江州到建康。 他发现叶玄对澜儿的照顾似乎比自己还要周全,而且澜儿对于院子中的这个年轻人也一点都不抵制,更是没有一丝胆惧的情绪。 难道是因为她不知道真相? 她还天真的以为是这个年轻人救了他们? 她只是被这些表面的照料给欺骗了? 不行不行!莫等闲连连摆了摆脑袋,看来什么时候得悄悄找澜儿谈一谈了,得让她认识到这两个人的丑恶嘴脸。 这样想着,莫等闲的目光又落到了叶玄身上,咬了咬牙,似乎暗自下了什么决定。 叶玄对于这些,当然毫不在意,至于莫澜要帮他洗换下的衣服,他也没有出言制止。 不过这并不是出于其他的什么考虑,单纯只是因为他不放心让利无极来洗而已,因为那样,可能又要被拧断好几件衣服了。 叶玄看书时,院子里的三人都没有说话,利无极和莫澜各自忙着各自的活,而莫等闲则去帮莫澜收拾晚上住的房间去了。 当叶玄一卷竹简快要看完的时候,那个早上过来叫他吃饭的小丫鬟又来到了小院,和她一块过来的,还有几名后院的丫鬟,用食盒带着一些菜肴和麦饼,应该是给利无极他们送来的早饭。 因为事先知道今天上午要跟着唐辰儿一起去商铺,所以叶玄在看见小丫鬟进来后,便开口问道:“现在就要出门了吗?” 小丫鬟进来后,目光就一直定在了正低头洗衣服的莫澜身上,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惊叹着什么,听见叶玄问自己,才有些难以置信看向他,稍稍一愣后,连连点头道: “嗯,小娘子已经在门外等着了,燕郎君请随我来吧!哦!还有,这是三位客人的饭食,以后早晚两顿,都会由后院送来!” “嗯,劳烦了!” 叶玄放下手里的竹简,正欲跟着小丫鬟出去,忽然听到身后的利无极道:“小郎等等,我和你一块去!” 叶玄回过头,只见利无极很快的喝了一碗粥,然后往嘴里塞了一个麦饼,提着一根一人来长的竹矛,就朝着院门处大步走来。 小丫鬟见了,不禁露出为难的神色,对叶玄道:“燕郎君,只有一辆马车,坐不了这么多人的!” 听了小丫鬟的话,利无极不等叶玄开口,就摆了摆手道:“不碍事,你们走你们的,我跟在马车后面跑就行了!” 小丫鬟听利无极这么说,脸上的表情更加为难了,她摇了摇头,有些犹豫的说道:“这怎么行呢?我还是去问问小娘子,看能不能再从车栏调一辆车出来吧……” 利无极见状,忙道:“真的不碍事!我跟在后面跑就行了,不用麻烦的!” 叶玄知道利无极肯定会非跟去不可,而且在城中行车,终究不比城外,若是遇上行人拥堵的路段,两辆马车的确十分麻烦,于是对小丫鬟说道:“算了吧,既然他要去,就让他在后面跟着吧!” 小丫鬟见叶玄都如此说,也就不再坚持了,点了点头,看向利无极,道:“好吧,那你就在马车后面跟着吧!今天可是要去好几个地方的,到时候你可不许喊累!” 利无极连连点头,拍着自己的胸脯道:“放心吧,咱绝对不会喊累的!” “那你们随我来吧,辰儿小娘子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小丫鬟还是有些不相信的看了利无极一眼,随即转身向着唐家大门走去。 唐家门外,已经有一辆马车候在这里多时了,小丫鬟带着叶玄和利无极出了院门后,就径直上了车架,随后又从车内掀开帘幕,探出半个身子,在车夫旁边的位置上摆了一个蒲席,道:“车内狭窄,只能委屈燕郎君先坐在这里了!” 利无极见罢,不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叶玄却是笑着点了点头,道:“嗯,无碍!” 这车架内坐着的,应该只有唐辰儿主仆二人,要说位置狭窄坐不下三人,倒还真不至于,只是讲究男女有别,顾及礼数而已,叶玄对此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更况且,坐在这个位置,视野比车内开阔得多,也正好能将建康城内的各个街口干道,看得清清楚楚。 叶玄坐好后,帘幕也慢慢放了下来,车夫一挥辔绳,马车沿着五护巷向前驶去,而利无极提着一人多长的竹矛,在后面慢跑跟着。 车内,小丫鬟怡儿时不时掀开窗帘,看看后面跟着跑的利无极,笑着和唐辰儿说道:“娘子,那个人好傻呀!都说了没有他坐的地方,还非要跟着跑来,今天我们要去城外的,跑那么远,我就不信他不喊累!嘻嘻......” 唐辰儿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又在背后说人坏话了,那人虽然呆,但我看却很是忠心呢!在燕家如此落魄的时候,还没有抛下主家,一个人跑路,十分难得,不像咱们家的有些下仆,给几两银子,就彻底把唐家出卖了!” 怡儿听了,忙抱住唐辰儿的细腰,红着眼眶说道:“娘子放心,怡儿绝对不是那样的恶仆,怡儿这辈子都会好好侍奉娘子的,娘子去哪,怡儿就去哪!” “好了好了!”唐辰儿笑着推开她,道:“我又不是说你,你急什么?” “哦!”怡儿眨了眨眼,终于又露出欢喜的笑脸,说道:“对了,娘子,我今天去西院的时候,还看到燕郎君随行的丫鬟了!” “丫鬟?”唐辰儿有些不相信,哪有逃难途中,还不忘带着丫鬟的,那是得有多急色啊。 “我也不确定,不过看样子,应该就是燕郎君的随身丫鬟!”怡儿想了想,最后又点头确定道:“嗯,一定是的!那丫鬟长得那么漂亮,难怪燕郎君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唐辰儿听闻,看了看前方叶玄映在帘幕上的背影,深深皱了皱眉头,随即岔开话题,道:“跟六德说说,我们先去辰缘酒楼,然后再从邻介巷的染布坊绕行去东城!” 怡儿应了一声,接着掀开帘幕跟车夫六德说明了唐辰儿安排的路线,叶玄一直在旁边听着,只是听到“辰缘酒楼”四个字时,微微笑了笑,至于她们主仆二人在车里说的悄悄话,他自然一句也没有听见。 车架缓缓前行,拐过数道巷口后,一进入主街道,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幢朴素雅致的大宅院,只是宅子的正门上挂了一个长形的牌匾,写着“刘府”二字,示意着这应该是一个官宦人家。 叶玄对此,只是淡淡一瞥,就没再多看了。 然而,正当他的目光沿街扫过时,一个扎着双平髻的俏丽丫鬟,端着一木盆的衣物,却在他的眼前一晃而逝,而当马车驶过,他再回头看时,已不见了对方的身影。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但叶玄隐隐觉得,那个人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 帘幕的另一侧,怡儿轻轻拉了拉唐辰儿的衣袖,道:“娘子,我刚才好像看到雨儿姐姐了,还端着一盆衣裳!” 唐辰儿点了点头,从车窗看向刘府的大门,小声叹了口气,道:“哎,这几天估计又没有时间去向愫姐姐学长笛了......” 第二五一章 辰缘酒楼 马车驶过刘府,便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向着前方的三岔路口而去,这个路口,正是叶玄他们进城时经过的路口。 此刻叶玄看着那方越来越近的酒楼牌匾,似乎终于明白了“辰缘”二字的含义,不禁微微笑了笑,既感叹“缘”字,又感叹唐家在建康所拥有产业的规模。 这幢三层高的酒楼,看上去十分普通,叶玄原本觉得这是因为背后主家的财力有限,但此时他才明白,这正是酒楼经营者的智慧所在。 这幢酒楼的位置太过显眼了,从建康西门入城后,往前走不过半里,就能清清楚楚的看到辰缘酒楼的牌匾。 再加上它简单朴实的外观,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这家酒楼的饭菜一定不贵,完全是寻常人家可以承受的。 所以,那些行色匆匆的过往路人,不论贫富身家,都会很自然的选择这家既有规模又很平价的酒楼,来犒劳犒劳一路奔波的自己。 事实上,叶玄昨天选择这家酒楼吃饭问路,也正是出于这样的一种想法。 马车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叶玄刚一下车,利无极就已经完全追了上来,跟在了他的身后,而且呼吸平稳,脸色如常,丝毫不见疲累。 一旁的车夫六德看了,不禁啧啧称奇,对着利无极竖起大拇指赞道:“还真看不出来,兄弟的腿脚竟然这么麻利!跟着跑过来连气都不带喘一下的!” 利无极呵呵一笑,道:“那是,咱小时候跟着咱爹跑山,可丝毫不比那些猎犬差!” 叶玄在旁听了,眉头不禁轻轻挑了挑,忍住了笑意。 他发现利无极经过这一个月的适应,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山里来的粗野庄稼汉了。 说起这样的假话也是信手拈来,面不改色,并且还能说得有声有色,甚至让叶玄都有些怀疑他在入叶家军以前,是不是真是一个庄园里的佃农了。 但显然不是,利无极的家境其实非常不错,他的父亲是朝廷的中郎将,母亲也出自世家,只是因为叶凌对利家有恩,所以他才拜入了叶家军帐下。 后来,利无极跟随叶凌进出县公府,在军中担职将帐的亲卫统领,并且一任便是五年。 一个有着近十年军旅生涯的悍将,竟然有着如此变通的一面,不禁让叶玄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辰儿妹妹来啦!” 酒楼内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了叶玄的思绪,他和利无极同时转过头去,不出意外的看见了昨天那个收他们问路费的老板娘。 叶玄对此并不意外,倒是利无极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和同样意外的老板娘相互瞪着眼睛,指着对方,结结巴巴道: “你,你不是……” “你不是……” 就在这时,车内的小丫鬟掀开帘幕跳了下来,看着酒楼门前目瞪口呆的二人,嘻嘻一笑,看向叶玄道:“原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呀!” 唐辰儿见到这一幕,也不禁抬头看了看“辰缘酒楼”四个字的牌匾,对叶玄笑着道:“还真是缘分呢!” 叶玄轻轻笑了笑,道:“昨天进城时不知道方向,在这里吃饭问路,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也是唐家的产业!” “走吧,燕表兄先随我进去看看吧!唐家在整个建康城有十二家酒楼,都各具特点,这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唐辰儿一边说着,一边向酒楼内走去。 酒楼门口的女子见唐辰儿走来,也立刻回过神,迎上身前,有些疑惑的问道:“辰儿妹妹,这是……怎么回事呢?” 唐辰儿上前两步,稍稍拉开了与叶玄的距离,靠近那女子,小声笑道:“殷儿姐姐真是好眼色,昨天晚上还真让你猜对了!” 那女子听闻,偏过头来,打量了一眼唐辰儿身后的叶玄,眼神中的疑惑这才恍然散去了,慢慢带上了一层笑意。 随后,唐辰儿又提了提声音,装作若无其事的对女子介绍道:“这是我江北来的燕表兄,是爹让我今天带他过来看看的!” 那女子听了唐辰儿的话,先是瞥了一旁的利无极一眼,接着对叶玄福身行了一礼,笑道:“燕郎君又见面了,我是辰儿的表姐卢氏,昨天的事,让燕郎君见笑了。” 叶玄笑了笑,拱手回了一礼,道:“相逢即是缘,卢娘子以女子之身撑起这家酒楼,燕某佩服!” 卢殷见一旁的利无极仍然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不由得抿嘴笑了笑,对叶玄玩笑道:“不过燕郎君的这个随从好似不太佩服奴家!” 叶玄看了看利无极,利无极先是一愣,过了半晌才慢慢反应过来,满脸通红的哽了哽喉咙,扭扭捏捏的向卢殷抱了抱拳,极不自然的笑道:“无极也佩服卢娘子,只不过……卢娘子若是愿意把昨天问路的五钱还给咱的话,那咱就更佩服了!” 卢殷和唐辰儿听了利无极的话,都不禁抿嘴笑了起来,而叶玄的反应却有些不一样,他在笑过之后,便暗暗皱起了眉头。 若是以往,他看见利无极对着一个女子满脸通红的说出这些俏皮话来,一定会在暗地里哈哈大笑。 因为当一个只知道疆场杀伐的悍将用自己那蹩脚的手法,红着脸去对一个女子说一些俏皮的话时,这种反差,无疑是巨大的,而且十分有意思。 当然,这也足够说明,这个平日里见惯了鲜血和杀戮的男人,或许已经对眼前的女子动情了。 但这也正是叶玄所担心的,他们此番建康之行是绝对的秘密,而且前方还有许许多多难以预料的危险在等着他们,怎么能在儿女情长的事上耗费心思,出现纰漏和差池呢? 自己身上不允许出现这样的破绽,利无极也同样不允许,这不是绝情,这是面对一个强大对手时该有的慎重。 “走吧,燕表兄,进去吧!”见叶玄仍然有些发愣,唐辰儿不禁回头又叫了他一声。 叶玄回过神来,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利无极,这才跟在唐辰儿身后,迈步上了酒楼门前的阶梯。 第二五二章 误会 进了酒楼后,唐辰儿先是对卢殷说道:“殷儿姐姐先去忙你的吧,现在正好没人,我带着燕表兄四处看看!” “嗯。”卢殷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去后厨帮忙了,你们有什么事就让怡儿来叫我就好了!” 说罢,卢殷的眼睛扫过呆呆站在酒楼堂中的利无极,转身向着酒楼后院走去了。 叶玄此刻抬起头,打量了一番就楼内的格局,这才发现这座酒楼确实与寻常的酒家有些不一样。 就像叶玄曾经在洛阳时去过的一些豪华酒楼一样,一楼是宽阔的大厅,头顶中空,一直能望到高高的楼顶,二楼原本应该是一些单独的雅间分布四周,能从房内俯瞰整个一楼,但此刻却被清一色的低矮方桌和席案取代了,直到三楼,才是几个平平常常的厢房。 因为现在还没有到用餐的时间,所以楼内空空如也,唐辰儿领着叶玄,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讲解道:“这家酒楼以前一直是我在打点,一年前经过爹的同意,我才将它转给殷儿姐姐代为管理了!” “唐家在建康的十二家酒楼当中,这一家对我来说算是最特殊的了!”唐辰儿立于二楼的栏杆前,俯视着一楼的情形,好似在回忆什么一般,接着说道:“这家酒楼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二楼三楼全是雅间,一楼的大厅内还有一个高台,用来节日酒宴歌姬献舞的,从外面看起来就十分豪华,不过却一直处于亏损的状态!” “是不合适吧?”叶玄听了唐辰儿的描述,摇了摇头道:“这里正对城门,来来往往的也多是行色匆匆的过路人,哪有时间和财力在那样的豪华酒楼里挥霍一顿!” 唐辰儿转头看了他一眼,黛眉间微微有些诧异,笑道:“燕表兄还真是敏锐,仅凭我这一番话就知道了问题的所在,我爹当初可是好多年都没有想明白呢!” “哪里,我只是昨天进城时,当了一回行色匆匆的拮据路人,才知道他们所想罢了!”叶玄看向身旁正看着他的唐辰儿,道:“不过有时候,也只有设身处地的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才能清楚明白的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不是吗?” “燕表兄此前真没有做过生意吗?”唐辰儿听到这,不禁有些疑惑的问道。 在她从父亲那得来的零碎消息来看,这位燕表兄此前从未经过商,应该只是一个寻常庶族的读书郎罢了。 而士农工商,士在最前,商在末尾,自古以来,商人便不受待见,行商经验也全靠家族传承。 对于老庄玄学,经义注解,作为寻常书生而言,或许可以信手拈来,但这些生意场上的宝贵总结,那些立志进入士林的读书人,一向是不屑一顾的。 眼前的这位燕表兄,不也正是家道中落,才无奈到唐家来学习经商的吗? 然而,刚才那两句话,无疑是一条生意场上的铁律,却是从这样一个外行读书郎口中说出来的,这也实在让唐辰儿有些难以相信。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商场和疆场,其实有很多共通的地方,战场上的博弈和策略,同样适用于生意场。 叶玄看着唐辰儿疑惑的眼神,微微皱了一下眉,摇头道:“没有,只是闲来无事,看过一些杂书而已!” 唐辰儿听闻,有几分了然的点了点头,又将话题引到了酒楼的布局上来,指了指二楼对面的几方矮桌,道:“那个位置,曾是店内最豪华的一个雅间,在那里吃一顿饭的开销至少需要五百钱,还有那里,是专门用来安置舞姬魁首的房间,客人若需要魁首陪酒,半个时辰三百钱......” 唐辰儿一点一点的指给叶玄看,说到最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一抹自信的笑意,接着道:“后来,我把这些雅间全给拆了,把门前的鎏金牌匾也给撤了下来,至于那些挂在楼外的琉璃雕饰,也通通搬到了唐家在建康的其他酒楼里,这里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那个时候,爹劝阻我,二哥讥讽我,娘也不理解我,都以为我在瞎折腾,但当这座酒楼的盈利在半个月内翻了将近五倍时,他们终于不说话了!” 唐辰儿好似沉浸在那些光彩的回忆中,唇角洋溢着极为自信的笑容,这种笑,虽然与她那秀美可人的脸庞有些格格不入,但依然显得英气十足。 “辰儿表妹好气魄!” 叶玄听闻,由衷的感叹了一句,但接下来,也没再多说任何话,因为他刚才就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在这个机灵的女子面前,言多必失。 所以,没必要说的话,尽量还是不要多说,至于唐辰儿,即便她在经商上有着十分敏锐的眼光和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但对于叶玄而言,并没有任何价值。 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确,而跟着唐孚学经商这件事,也不过是为了方便他收集各方消息罢了。 眼下的这座酒楼,与太尉府和柳氏族民的府邸都相隔甚远,就目前来看,实在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唐辰儿见叶玄神情冷淡,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有些尴尬起来,最后又兴致索然的给叶玄讲解了一些酒楼的经营模式,带着怡儿向卢殷告别,吩咐了六德下一站要去的商铺后,就一声不吭的上了车架。 对于唐辰儿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叶玄自然没有察觉,他此刻正坐在车夫旁边,仔仔细细的看着沿路的每一个街角巷道,并将它们牢牢记在了脑海中。 马车的下一站,是一个小巷子里的染布坊,这几年也是唐辰儿在代为管理。 这间染布坊的规模不大,供应的只有城西这么一小块地方的布庄而已,往来的生意伙伴也都是一些布商掌柜,背后并不牵涉到其他势力。 叶玄一路跟着唐辰儿在染布坊间转,一边听她介绍一些染料色泽和布样材质的匹配,一边随意的翻了翻坊里的账本,确定这里面确实没有自己需要关注的人物后,眼神又恢复了淡漠。 对于叶玄的这种细微的神态变化,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的唐辰儿又怎会注意不到。 在看到叶玄的目光又开始四处游离之后,她的那对柳叶眉不禁深深的皱了起来,一丝不满的神色在眼角一闪而过。 不过碍于情面,在稍稍停顿了片刻后,她还是耐着性子给叶玄讲解了一遍染布坊的管理方式。 叶玄听了,也只是点了点头,既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更没有问任何经商方面的问题,这不禁让唐辰儿心中更加不悦。 他们接下来又去了唐家经营的客栈、茶铺、药房,以及几家高档的酒楼,甚至还有一座位于皇宫不远处,全城最为顶级的青楼。 当然,这些重要的产业,都是牢牢掌握在唐孚手里的,现在的唐辰儿,没有经验,更没有能力去管理这么庞大的一个商业帝国。 因为那几家高档酒楼招待的客人非富即贵,而且许多世家子弟时常光临,其中也不乏有柳氏和王氏这样的顶级望姓。 所以叶玄对这几家酒楼格外的关注,自然也问了唐辰儿许多问题。 唐辰儿虽然一一为他解答,但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冷淡,眉目间甚至能看出些许轻蔑。 这些异样,叶玄虽然能感觉到,但他浑然不在意。 而关于那一座全城最为顶级的青楼,因为唐辰儿知道的也不多,他便只好暂且先放放了。 但他心中清楚,这座名叫“舞花苑”的顶级青楼,将来一定会成为他的棋盘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点。 因为这里不仅离皇宫近,而且离太尉府和丞相府也很近,另外,四周还散落分布着各大名门望姓的宅邸。 也就是说,“舞花苑”的主要顾客,就是这些皇亲贵胄和世家纨绔,他们挥金如土、目空一切,而他们,也是属于知道的最多最隐秘,但口风却最不严实的那一类人。 只不过,叶玄心中还有一点很大的疑惑:唐家并不是名门望姓,家族势力比起那些世家门阀来,也几乎不值一提,但却为何能经营得起这样一座全程最豪奢的青楼呢?莫非这栋楼后面,还有隐藏在幕后的势力? 叶玄问过唐辰儿,但却并没有从她那得到答案。 叶玄坐在马车上,回望着那幢奢华绚丽的“舞花苑”渐行渐远,不禁皱起眉,轻轻叹了口气,在心中暗自道:“看来什么时候还得亲自去一趟舞花苑,幕后的势力究竟是谁暂且不论,倘若是能在那里安置一颗棋子,关键的时候甚至能抵过万千精兵……” 叶玄回望着舞花苑叹气的这一幕,正好被车内的唐辰儿看在眼里,她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目光中的反感和鄙夷也更加浓烈了一些。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沿着宫城绕行了一大圈,最后在一家三层楼高的首饰店铺前停了下来。 叶玄站在楼前,抬头看了看刻有“唐家饰品”四个字的鎏金牌匾,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正欲问些什么,却只见唐辰儿阴沉着脸,从自己身旁擦肩而过,一言不发的进了楼内。 叶玄又看了看正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小丫鬟怡儿,不禁苦笑了笑,他知道,对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解释一下? 叶玄不知道该解释什么,也没想过要解释什么,于他而言,只要能得到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又何须管别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不解释? 可目前自己仍有许多事情不明白,还需要问唐辰儿很多问题,而且日后共事的时间还长,若是处理不好,自己将会平白无故的闭塞很多消息渠道。 这样纠结了片刻,叶玄心事重重的进了唐家饰品的楼内。 唐家所经营的饰品店铺,自然是极为华贵高端的,楼内所陈列的首饰,也是琳琅满目,款式多样,玉簪金钗银步摇,手镯玉佩长命锁,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东西,叶玄见得多了,也丝毫不感兴趣,淡淡的扫过一眼后,跟着唐辰儿上楼去了。 到这个地方,唐辰儿已经不再给叶玄讲解店里的生意了,她径直上了楼,找到账房伙计,核对完账册之后,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差不多申时末,便觉得是时候回家了。 只是在出楼之前,见叶玄一直停步于一排十分普通的铜铁制品的饰物前,才出于礼节的上前问道:“燕表兄在看什么?有什么疑问吗?” 叶玄闻言,看了她一眼,指着这些镶有各色宝石的首饰问道:“这些首饰都是唐家自己雕铸出来的吗?” “不是!”唐辰儿皱了皱眉,回答的十分简单,但见叶玄仍然看着她,才又接着说道:“唐家之所以能掌握住华贵首饰这一块,并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精巧的工匠,而在于我们几乎控制了整个建康一带的宝石生意!” 见叶玄难道认真的点了点头,唐辰儿继续说道:“我们唐家只需要买来这些金银铜铁的简单饰品,然后再镶上宝石翠玉,就能使价格飞涨好十几倍甚至几十倍!所以,我们唐家真正卖的,并不是首饰,而是这些饰品上的宝石和翠玉!” “那些金银铜铁打造的简单饰品,你们又是从何处买来的呢?” “历阳的吴氏,他们在城外的崔莨镇有一个很大的锻造坊,整个城西,所有铜铁制品的生意,几乎都被他们承包了,这些简单的饰品自然也不例外!” “历阳吴氏?很大的锻造坊?难道他们有大量的慈石和赭石?”叶玄仿佛嗅到了一丝线索。 “嗯,据说他们吴氏在历阳有一座山,山里面最多的就是这些东西!”唐辰儿的目光中很快闪过一丝疑惑,这些东西从一个书生口中说出来,果然还是令她觉得有些别扭。 “有这样的事?朝廷就不加管制的吗?” 叶玄越问越觉得事情不对劲,既然有一座大量出产慈石(铜矿)和赭石(铁矿)的山脉,朝廷不可能不对此加以管制,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打造兵器的直接材料,实在太过于敏感了。 唐辰儿轻轻笑了笑,道:“管制?他们就是在为朝廷办事,还要管制什么?那里的锻造坊,就是隶属于太尉府管辖的,听说是为城中禁军锻造兵器的地方!不过,吴氏也是占着那座山主人的名份,才能分出一点点做成这些简单的首饰,用来盈利!” “太尉府?”叶玄终于明白了问题在哪,随即,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脸上的神情也恢复了平静,又问唐辰儿道:“那以往这些东西的交易,是唐家去往崔莨镇购买,还是对方直接送进城里来呢?” “是我们出城去买来的!” 唐辰儿的回答有些不耐烦了,因为这些细枝末节,与首饰店的经营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她原本以为叶玄是对昂贵首饰的生意有兴趣,可通过这几个问题,她才发现,对方的思路和她所想的,完全是天差地别。 叶玄听罢,拿起其中一个铜制饰品,放在眼前端详了良久,又放在鼻尖,轻轻闻了闻,才看向唐辰儿,问道:“那下次出城买这些饰品的时候,我能不能跟着去看看?” 唐辰儿摆了摆手,先行一步走出大门,道:“下次出城得等到两个月以后,而且这事是我爹做主,你去问他吧!” 唐辰儿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上了车架,放下了帘幕,跟在她身后的怡儿看了看叶玄,礼节性的笑了笑,道:“燕郎君,现在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叶玄闻言,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利无极,跟着上了车架。 夕阳西落,马车在建康城的街道上行驰,影子被斜拉得很长很长,向着五护巷的唐家而回...... 第二五三章 疑点 马车回到唐家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山了。 唐辰儿一路回来没再和叶玄说过一句话,虽然两人本来就不熟,但相比于早间的那种以礼相待,这种冷淡,也算是毫不掩饰的表达了她对于叶玄的厌恶和抵制。 叶玄有些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不过他却能看出,这个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的女子,竟意外的是一个坦率直爽的性子,对自己的爱憎喜恶并不会加以掩饰。 叶玄看着唐辰儿疾步去往东院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带着利无极向西院走去。 “小郎,你得罪唐姑娘了?”利无极跟在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叶玄摇了摇头,很干脆的说道:“没有,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叶玄说完,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看了看四周后,转念对利无极说道:“对了,无极,你对兵械的锻造了解多少?” 利无极摇了摇头,回答道:“这个我只是略知一二,说不上了解!” “你说说看!” 利无极想了想,说道:“兵械锻造一般会根据不同的兵器种类,选择不同的材料和锻造方法,例如锻造斩马剑和阔刀,虽然两者所用的材质相同,但锻造工艺却是天差地别,而打造一把阔刀和打造一把长剑,虽然工艺相近,但所用的材质却完全不同……” “工艺相近,材质不同?什么意思?”叶玄停下脚步,眼神中闪过一抹亮光。 “嗯!”利无极点了点头,接着道:“因为长剑和阔刀的用法不同,所以在材质的各种配比上会有差距!” “说下去!” “长剑的锻造一般会在碳火中焙烤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再进行打磨和塑型,而阔刀则不需要那么久,不过阔刀的焙烧过程中一般会掺入一点慈石,据说这样打造出来的刀刃更加蛮横一些!另外不同的水源对兵刃的影响也很大……” 叶玄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打断利无极的话,问道:“你知道那些铜铁饰品都是怎么铸造的吗?” 利无极摆了摆脑袋,道:“不知道!” “那你以前有买过那些饰品吗?” 利无极疑惑的挠挠脑袋,似乎有些跟不上叶玄跳跃的思维,尴尬的笑了笑后,道:“小郎真会说笑,我一个大男人,买那些东西干嘛!” 叶玄皱起了眉头,稍稍思索片刻后,道:“你明天去东城,在不同的首饰铺各买一些这样的小饰品,问清楚来路,不要和唐家及历阳吴氏有关,然后换个身份,去今天的那一家唐家饰品店里,也买一件同样的饰品,一起带回来!” 利无极闻言,先是一愣,但随即便明白叶玄应该是有了什么线索,道:“嗯,无极知道了!” “谨慎一些,不要暴露身份!” 利无极十分用力的点了点头,应道:“小郎放心吧!” 叶玄交代完,看了看西边的落霞,长长舒了口气,这才转身向西院而回。 小院内,莫澜正端坐在石凳子上,两眼望着院门的方向,神情有些恍惚,显然是在等待着什么。 见叶玄的身影出现在月亮门下,她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目光中的喜悦霎时绽放,刚迈出脚步,要迎步上前,可随即又好似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慢慢凝滞,最后又颓然的坐了下来。 莫澜的这一些情绪变化只发生在短短一瞬之间,但叶玄还是真真切切的看在了眼里。 他看了看院内,没有莫等闲的人影,于是走过去,问道:“天都快黑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你爹呢?” 莫澜指了指亮着油灯的房间内,看着叶玄,眼眶有些发红,一直没有说话。 利无极一进小院,就很识趣的先进房去了,院内只剩下了叶玄和莫澜两人。 叶玄坐到了莫澜对面,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莫澜抬起眼来,看向叶玄,眼神忽明忽暗,心中显然是在挣扎,最后在叶玄的注视下,才支支吾吾的问道:“爹告诉我……说小郎你喂我吃下了毒药……每个月如果不吃你给的解药……就会死,这是真的吗……” 叶玄看着那双期待的眼睛,愣了片刻后,郑重的点了点头,道:“是真的!” 莫澜的泪水慢慢顺着脸颊淌下,紧咬红唇,哽咽着问道:“为什么?” “这是我和你爹之间的恩怨,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叶玄轻轻舒了口气,接着道:“你放心吧,只要你爹不出卖我,我也不会对你如何的,有些事,你不知道会更好!” 叶玄说完,站起身,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你......是他吗?” 莫澜抽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叶玄顿了顿脚步,他能听出这句话的意思,却没有回答,随后径直推开门,进去了。 看着院中那个孤零零个身影,叶玄慢慢从里面关上房门,最后十分疲惫的在几案前坐了下来。 不一会,莫等闲从另一间房内走了出来,将手里的一件宽大衣袍披在了莫澜身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一旁坐了下来,轻声道:“澜儿啊,这事怪爹无能,是爹拖累了你,要不是……” 莫等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摇了摇头后,叹息一声,又道:“爹告诉你这些呢,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如今咱们父女二人的命都拿捏在他们手里,没有办法,而且现在也不知道你虎头叔在哪……” “不过你放心,有爹在,那小子不敢乱来,你眼睛擦亮一点,千万别自己着了他的道!” 莫等闲劝慰后,就一直陪在莫澜身边,紧皱着眉,像是在思考什么一般。 他心里面清楚,对方真正忌惮的,其实是他那几个还没有露过面的山寨弟兄,若不是他们能认出屋子里的那个年轻人,恐怕自己父女二人早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尽管将这些告诉莫澜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这几天看着自己女儿对那小子那么体贴,心里面总不是滋味。 那小子虽然长得俊俏,可那是仇人呐!澜儿本就纯真无邪,不告诉她这些,万一真的陷进去了可怎么办? 让她知道真相,心里有个提防,即便可能会让她恐惧不安,但也总比现在这样的无知烂漫要强吧! 但莫澜并没有如莫等闲所想的那样,流露出任何惊惧不安的神情。 从叶玄那听到了回答后,她就一直在小声哭泣,哭得很伤心,也很失望。 不错,是失望,并不是绝望…… 大约一刻钟后,莫澜在莫等闲的劝慰下回了自己的房间,叶玄在房中看书,但心思却不怎么安静,放下竹简,独坐了一会,屋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叶玄起身,打开房门,只见是白天跟在唐辰儿身边的小丫鬟怡儿,于是问道:“怎么了?” 怡儿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但还是极其礼貌的福了一礼,说道:“燕郎君,主母请你过去用晚膳。” “嗯,知道了,走吧。” 叶玄回身关了房门,跟在怡儿身后,向着厅堂的方向走去。 第二五四章 偏见 唐孚因为生意场上的应酬多,所以今晚并没有回来吃完饭,但家中的礼数还是顾及的十分周到,晚饭便是由这个舅母杨氏负责招待的。 当叶玄来到厅堂中时,唐辰儿和唐睿唐誉两兄弟已经各自入席了,叶玄先是行了个礼,才入座到唐辰儿身边的那个客席。 唐睿依然全心全意的解决着自己面前席面上的菜肴,吃得十分响亮,而唐誉坐在一旁,神情则有些许嫌弃,但他一直没有说话。 看样子,他似乎平常在家里也不怎么说话。 席间,只有杨氏作为主人,简单的询问了几句白天的事情,叶玄也都十分详细的回答了,并言明了唐辰儿讲解的非常清楚,不过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杨氏听闻,笑得很满意,而唐辰儿则笑得有些勉强。 吃过饭后,叶玄没多逗留,径直回了西院,唐辰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冷冷的哼了一声,眼神中依然充满鄙夷。 西院内,唐家的下人已经给利无极他们送来了晚饭,利无极大咧咧的坐在石凳子上吃着饭菜,而莫等闲和莫澜二人则坐在另一边,与他隔得很远。 “小郎吃好了?”利无极见叶玄进来,放下碗筷,站起身来。 叶玄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吃,随后道:“嗯,你们吃你们的,我先回房看书去了!” 说完,叶玄看了看另一边仍然低着头的莫澜,微微皱了皱眉,向着自己的房间而回。 这一晚,莫澜没再到这间房里来,也没人来打扰他,但叶玄总觉得心里没有那般平静,好似少了一些什么。 ......... 唐孚一直到很晚才回来,进了院门后,先是回了一趟后院,然后一个人慢慢踱着步子,来到了东院。 以他对自己女儿的了解,唐辰儿现在应该是还没有睡的。 “辰儿,睡了吗?”唐孚敲了敲门,问道。 “哦,还没睡!爹有什么事吗?” 唐辰儿在里面应了一声,令怡儿打开了房门,将唐孚迎进房内。 唐孚见唐辰儿面前的几案上还摆着几册账本,不禁欣慰的笑了笑,道:“晚了就早点睡,这么卖力对身子不好!” 唐辰儿一笑,道:“没事,早就习惯了!对了,爹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唐孚点点头,在唐辰儿对面坐了下来,舒了口气,道:“来问问你那燕表兄的情况,我这几天都很忙,就只有晚上有时间来找你问问了!” 唐辰儿听闻,皱着眉摇了摇头,并没有急着说话。 “怎么了?不行吗?是脑筋太死?还是反应太慢?还是根本不敢跟客人打交道?” 唐孚有些疑惑的一连问了几句,因为自打昨天晚上见面交谈了一番后,他其实对这个叫燕恒的表外甥感观一直都不错,知礼,懂事,而且还好学,比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强多了。 所以唐辰儿这副神情,才让他有些许疑惑。 “他脑筋不死,甚至可能比我还聪明,比我还敏锐!” 唐辰儿回忆起叶玄在辰缘酒楼说的那几句话,给出了这样一个中肯的评价,但接着话锋一转,道:“但我觉得他品行可能有点问题!” “品行有问题?”唐孚不解的问道:“怎么品行有问题的?” “太浮躁,还有些孟浪!”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爹放心吧,女儿看人一向很准的!”唐辰儿笑了笑,解释道:“我今天带他出去看唐家的铺子,对于一些小本经营的生意,比如辰缘酒楼,还有染布坊那样的,他一点兴趣都没有,明明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问!而在玄武街那边,无论是酒楼还是药坊,甚至连青楼,他都想问个明明白白!” 唐孚听闻,点了点头,明白了唐辰儿话中的意思。 玄武街正是皇宫附近的那一条街道,附近皇亲贵胄众多,豪门林立,是整个建康城最繁华的一段路。 唐家最赚钱的产业,也主要集中在那一块,相较于那边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辰缘酒楼和染布坊那样的小店,在唐孚面前,的确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而那个叫燕恒的外甥只对那里感兴趣,显然是看上了那里的繁华和热闹,但做生意,都是从小本行当开始,从有到无,从小到大慢慢积累的,若是沉不住气,贪慕浮华,一定走不远。 这也难怪唐辰儿说他浮躁! 唐辰儿见父亲也赞同自己的观点,又接着说道:“明明自己是从江北逃难来的,还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就算到这里,都还不忘随身带个漂亮的丫鬟,这般贪图安逸的人,真还没有二哥强!” 唐孚听了,笑道:“我听他说,那不是他的丫鬟,那是他车夫的女儿,逃难途中他救了那父女一命,见他们可怜,才收留在了身边,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哼!自己都快要没命了,还想着救人,那么多难民饿死病死,怎么没见他救啊,还不是看上那姑娘的美貌了!” 唐辰儿不服气的哼了一句,因为她以往看人一向很准,所以对于叶玄的坏印象,也很快就根深蒂固了。 “你见过那姑娘?”唐孚笑问道。 “没有,爹见过?” “嗯,见过,长得还真挺标致的!”唐孚看着唐辰儿,笑着点了点头。 “哼,爹这样说,就不怕被娘听见了?” “好好好,不逗你了!”唐孚笑着站起身来,道:“等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找燕恒好好谈谈吧,可能他以前一直呆在庄园子里,也没进过几次城,第一次见到这些灯红酒绿的,浮躁些也是难免的!” 唐孚说着,叹息了一声,又接着道:“你那表姑是和爹从小一块长大的,她受了那么多苦,咱好好帮帮她的儿子,也是应该的,你说呢?” 唐辰儿点了点头道:“嗯,辰儿知道了!不过,他这一点要是不改,辰儿可帮不了他!” “好了好了,爹不打扰你了,你也早点睡!” 唐孚说完,摇着胖乎乎的身子,出了东院,看了对面的西院一眼,皱了皱眉,向着后院的方向回去了。 阳光很好,叶玄没有出门,坐在西院的石凳子上拿着一卷竹简在仔细看着。 利无极按照他的安排,今天一早就换了身衣服出门了,而莫等闲说是要去城外转转,看有没有江北的流民往建康来,想找找一起南下的弟兄,叶玄也没有阻拦。 就这样,小院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叶玄认真看着手里的竹简,莫澜则静静坐在一旁,与他离得有些远。 第二五五章 怀疑 第二天,阳光很好,叶玄没有出门,坐在西院的石凳子上拿着一卷竹简在仔细看着。 利无极按照他的安排,今天一早就换了身衣服出门了,而莫等闲说是要去城外转转,看有没有江北的流民往建康来,想找找一起南下的弟兄,叶玄也没有阻拦。 就这样,小院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叶玄认真看着手里的竹简,莫澜则静静坐在一旁,与他离得有些远。 将近午时时分,月亮门外的唐家大院内,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吹嘘吆喝,叽叽喳喳,说的话也十分露骨,应该是一群年轻纨绔。 叶玄在院内听闻,眉头微微皱了皱,但目光并没有离开手里的竹简,莫澜则是先看了看小院外的方向,随即又转向了叶玄。 见叶玄仍旧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模样,不禁又多看了一会,最后才脸颊微微一红,低下头拨弄起脚边的青草来。 小院外,唐誉正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一边往唐家大门走,一边讨论着哪家的青楼最逍遥。 “小七,我跟你讲啊,你是没去过怡红阁,那里的姑娘,只要你拿的出钱,保证让你欲仙欲死,夜夜销魂,比皇帝还舒爽!” “四哥,你讲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怡红阁咱去过,那里的姑娘水嫩是水嫩,不过都太老实了!下次老弟我带你去梦香楼,那里的姑娘啊,一个字,浪!两个字,够浪!” 这次说话的是一个高个男子,身形消瘦,肤色也是一种不健康的阴白,一看就是身体被酒色掏空了的样子,而其他几个,也比他好不到哪去。 几个人脸上都挂着猥琐的笑意,一边走,一边交流经验,口无遮拦,丝毫没有顾虑,听得一旁经过的丫鬟都红着脸别过头去,根本不敢往他们这边走。 这时,忽然有一个纨绔停下了脚步,拉了拉唐誉的胳膊,道:“咦?誉哥,你家里什么时候有了一个这么水灵的丫鬟?” “哪呢哪呢?” 几个纨绔一听,立马将脑袋凑了过来,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他们看到,唐家西边的一个小院内,一个清秀俊逸的青衫年轻人正认真的看着手里的竹简,而他的身旁不远处,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正蹲着身子,扯着砖缝里的青草,完美的身材勾勒出一个诱人的曲线,看得几人血脉喷张。 “誉哥,你这不厚道啊,家里面有这么漂亮的丫鬟,竟然不告诉哥几个!”说话的人眼睛贪婪的盯着那个身影,咽了咽口水,随即就听到身旁响起了一阵咽口水的声音。 “我他娘的也是今天才看到啊!”这是唐誉的声音,同样猥琐至极:“这是我江北的一个远房表弟,前天才来建康投奔我们家的,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有福气!” “既然是来投奔你们家的,那你还怕什么,直接抢过来就是了,一个丫鬟而已,你这个远房表弟要是识趣的话,屁都不敢放一个!” 唐誉听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咽了咽口水道:“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咱们现在先去大哥那边吧,别让大哥等急了!” “誉哥,你这么说是不是想独占啊!”瘦高男子脸色不满的说道。 “放屁,我唐誉像是那样的人吗!”唐誉啐了一口,说得好像很义正言辞一般:“不就是一个丫鬟吗,我怎么会忘了弟兄们呢!” “这可是你说的啊!那好,咱们现在先去大哥那,别让他等久了!” “好好好,走!” 说着,几人出了唐家大门,向着城西秦淮河畔的一家青楼走去。 那一群纨绔经过时,离西院并不近,尽管叶玄知道他们在大院内逗留了一会,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至于他们小声讨论的内容,自然也没有听见。 傍晚时分,利无极身上背着一个包裹回了小院。 他一回来后,就直接进了叶玄的房间,取下包袱,在叶玄面前的席案上抖出一堆女子用的各种发饰来,尽管全是铜铁制品,但做工都十分精致,想必价格不菲。 当然,这都不是叶玄在意的,他此刻静静看着利无极将这些饰品分成几堆,同时在脑海中飞速思考着许许多多的问题。 “这三个,是城西云字铺买的,货源是会稽北边的徐氏,这三个,是钱氏店铺内的,问了货源与吴氏和唐家无关,还有这三个……” 利无极很快将十几支铜铁制品的发饰分成了六堆,整齐摆放在了叶玄的身前,最后,又从衣襟内取出三个发簪和步摇,放在一边,道:“这是在唐家店铺买的,按照小郎的吩咐,我单独放着的!” 叶玄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开始一一比对这些饰品,当然,最主要的,是比较唐家的和其他地方的。 叶玄一个一个拿在手里掂重量,最后又让利无极重新掂量了一遍,问道:“怎么样?” 利无极皱起了眉头,疑惑道:“奇怪,唐家的这支簪子分明是最小的,可的确比其他的都重不少!” 叶玄点了点头,看来他怀疑的并没有错,于是他又把那支唐家买来的簪子放在鼻尖,轻轻闻了闻,递给利无极道:“你闻闻,这支簪子上有没有被碳火烤过的那种味道?” 利无极闻了闻,眉头皱的更深了,然后,他又拿起从其他地方买来的饰品,一一闻了个遍,脸上的神色渐渐由诧异变为震惊。 因为这所有的饰品,只有唐家的有这一股味道,尽管做了掩盖,但仔细一些,依然能闻出来。 “小郎,你不会是怀疑……”利无极难以置信的看着叶玄。 叶玄摇了摇头,道:“唐家是绝对不可能有问题的,序右使还是信得过的,但这个历阳吴氏,就不好说了!你再试一下这些饰品的硬度吧!” 利无极听闻,明了的点了点头,出门寻了一块粗木头进来,关上房门后,将那些簪子一一扎向木头。 利无极的力气有些大,但不出意外的是,除了唐家的那个铜簪只是微微弯曲了些,其他店铺买来的,几乎都被完全折成了直角。 叶玄见罢,长长舒了口气,先是吩咐利无极将这些饰品都收起来,然后脸色凝重的说道:“下次,你和我一起去崔莨镇看看!” 利无极用力的点了点头,见天色已晚,就退下了。 今天晚上,叶玄借故身体不适,没有去厅堂和杨氏和唐睿他们一起吃饭。 唐家下人将饭菜送到了房中,他简单吃过一点后,就又开始看书了。 莫澜今天晚上也一直没有过来,叶玄起初不觉得,但看了一阵过后,越发觉得好似少了一种什么的感觉,心也越加不宁静了。 良久之后,他才恍然一笑,终于知道了原因,少的或许是那种踏实的感觉吧。 他通过莫澜控制莫等闲,这也是他目前为止唯一的破绽。 所以,莫澜在他的视野中,他就会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而她不在,他心中就会忐忑不安。 毕竟,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莫澜根本就没有吃什么毒药,他们父女俩就算趁夜跑掉了,也一样不会有事。 这样想着,叶玄又取出那一堆饰品来,端详了片刻后,挑出两个最好看的发簪,拿在手中,推开房门,将它们轻轻放在了莫澜的窗前…… 第二五六章 来自唐誉的问候 第二天叶玄起来的时候,无意间扫过莫澜的房间,发现他昨天晚上放在窗前的铜簪和步摇已经不在了。 但莫澜头上依然是那一根荆钗,像往日一般朴素,见叶玄出来,她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又很快低下头,端着一盆洗漱的清水,回自己房间去了。 叶玄看了看她有些踉跄的背影,没再多想什么,找了一个石凳子坐下,然后问一旁正蹲在地上用柳条刷牙的莫等闲道:“怎么样,昨天出城有你弟兄的消息吗?” 莫等闲皱了皱眉,答道:“没有,还没见到有流民过来!” “还没有这么快吧!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走散的?” “武昌郡,呸,呸,呸……”莫等闲吐了几口嘴里的碎柳屑,然后接着道:“好像是在五岭县来着!” “你们是跟着荆州的流民一起往江州走的吗?” “是的,只不过刚到江州,就他娘的碰上了你们!”莫等闲的语气有些怨愤,不过很快又想到了什么,没再接着骂下去。 叶玄没在意这些,在心里盘算一番后,说道:“咱们是坐马车过来的,自然快很多!还有一个月吧,一个月后可能就会有许多流民到建康了!” “许多?”莫等闲不解的道:“朝廷设的侨州郡县不是在江州吗?” 叶玄笑了笑,道:“连你们这样的山匪都知道要投奔到建康来,难道那些人就不知道?” 叶玄停顿了片刻,站起身道:“到时候你寨子里的弟兄来了,该怎么说怎么做,就不需要我再教你了吧!” 莫等闲没有回答,看着叶玄回屋去的身影,咬了咬牙,扔掉了手里的细柳条。 因为前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唐辰儿就和他说过今天要去玄武街那边的药房核对账册,所以叶玄在洗漱之后,又习惯性的拿出一卷书,坐在院中看了起来。 和前日一样,大概辰时末的时候,一个丫鬟过来叫叶玄去厅堂吃早饭,只不过这次过来的并不是唐辰儿身边的那个怡儿了。 对于这些,他并不在意,他只察觉出今日唐誉看他的眼神不太对,有些阴鸷,仿佛在暗暗盘算着什么。 叶玄见罢,皱了皱眉,放下筷子,直接点明了问道:“誉表兄,这样看着我,有什么事吗?” 叶玄的语气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因为他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对方的恶意和不轨的图谋。 唐誉没想到叶玄这般直接了当,极不自然的笑了笑后,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世轩表弟在这里住的还习惯不?” 叶玄看了看上首位正襟危坐的舅母杨氏,换上一副和善的笑,道:“劳烦誉表兄挂心了,燕恒一切都挺好的!” “呵呵呵,那就好,那就好......”唐誉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重新吃饭了,脸上那虚假的笑意也在瞬间消失,叶玄对于这些都清楚的看在眼里。 对于唐誉,他并不是很了解,只是吃饭时见过几次面,但从这几次的感观和唐家下人口中零碎得来的消息来看,这人是个典型的纨绔,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而且和街上的一群游侠混混称兄道弟,经常干一些欺男霸女的混账事。 这样的浪荡纨绔,叶玄一向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方的,他想起曾经在江州借宿时的那几个地痞无赖,很快就能猜到唐誉现在心中所想了。 所以,在和唐辰儿出门前,他专程回了一趟西院,对正在院中打拳的莫等闲交代道:“莫老大,今天你在这里,看护好莫澜!” 莫等闲还是第一次听到叶玄这么叫自己,顿时洋洋自得的笑了起来,但反应过来后,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了?有人要对澜儿不利吗?” 叶玄目光转向一旁正看着自己的莫澜,摇了摇头,道:“不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而已!” 叶玄说完,就转身出了西院,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小郎等等我!” 利无极原本坐在一旁指点着利无极的拳法,此刻见叶玄要走,忙站起身来,一边往嘴里塞了个麦饼,一边提了根长长的竹矛,跟着跑了出去。 莫等闲收起拳,看着叶玄和利无极出门去的背影,眉头轻轻挑了挑,笑道:“哼,算你小子还识趣!” 再回头看时,莫澜已经端着手里的一碗粥,耳根红红的进自己房中去了。 马车一路直行,向着建康城最繁华的玄武街那边而去,和前天一样,叶玄坐在车夫身旁,利无极跟着车后面跑。 唐辰儿对叶玄的态度冷淡了不少,一路来没说一句话,而叶玄也并不在意。 因为今天他们没有绕圈,所以走的是另一条路,叶玄的目光一直左顾右盼,看似在好奇的四处张望,实则是将周边的每一个街头巷尾都牢牢记在心中。 车内,怡儿悄悄将帘幕掀开了一点点,看了看东张西望的叶玄,随后又凑到唐辰儿身边,笑着小声说道:“嘻嘻,这个燕郎君还真像是从山里来的,什么都没见过一样!” 唐辰儿听闻,皱了皱眉,板起脸呵斥道:“没大没小,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吗?” “哦,娘子勿怪,怡儿知错了!”小丫鬟又老老实实坐好,低下了头,用眼角偷偷看了看唐辰儿,见她没有真的生气,这才终于安下心来。 不过,唐辰儿虽然呵责了怡儿,但看着帘幕外的方向时,眼神中依然有着一丝冷漠与轻蔑,只是寻常人看不出来而已。 马车在玄武街的一个药房前停了下来,叶玄下了车架,先是环顾了一圈四周后,随即很隐晦的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利无极,道:“药房里面暂时不用你跟着我了,你先去那边看看,若是有成衣店,买两套换洗的衣物回去!” 叶玄说着,将一小袋铜钱递到了利无极跟前,指了指马车左边的方向。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往那边走出百来丈后,便能看见太尉府的大门了。 利无极虽然不知道叶玄话中的深意,但他了解自家小郎,绝不会让他去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 所以他接过钱袋,憨厚的笑了笑后,就极其自然的往那边过去了。 第二五七章 唐家药房 唐辰儿下车时,正听到叶玄对利无极说的话,眉头皱了皱,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一旁的怡儿口直心快,提醒叶玄道:“燕郎君,那边全是一些皇亲贵胄的宅院,即便有成衣铺,一套衣服也得好几两银子,寻常人家买不起的,要是你需要换洗的衣物,在唐家的商铺里直接拿两件回去就好了!” 叶玄听闻,看了一眼利无极快步离开的方向,笑了笑道:“算了,让他去看看吧,买不起也没事!” 唐辰儿见叶玄这么说,不禁斜看了他一眼,心里暗自腹诽道:“这人果然存了一些孟浪心思,这么忠厚的仆从,一来就被他找理由给支开了!好,只要你敢露出一点狐狸尾巴,本姑娘今天就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唐辰儿眼神冷冷的进了药房,叶玄又看了看马车左边的那一条大道,随即也跟着进去了。 药房的掌柜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人,身形精瘦,精神抖擞,不管是治病还是经营药铺都很有一手。 唐辰儿今日来药房主要的事情是查看账目,所以一进药房,道明来意后,便被那掌柜的迎进了账房。 只不过,她今天并没有单独在账房中核对,而是将账册全部拿到了前厅,一一翻阅,时不时还会抬头看看在药房中四处转悠的叶玄一眼。 唐辰儿原本以为叶玄会主动过来帮她核查账目,然后借机坐在一旁,说一些轻浮的话,或者是做出一些越界的举动。 不过从始至终,叶玄一直都在药房掌柜的陪同下,查看着药奁内的各类药材,根本没有往这边多走一步,就仿佛是生怕打扰到了唐辰儿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呢?”唐辰儿心中不解,因为她一开始就将叶玄定为了一个孟浪的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疑问:“难道从殷儿姐姐那借来的话本故事,都是骗人的?” 唐辰儿用眼角的余光又悄悄观察了一阵后,见叶玄依然在认真查看着药材,便没再胡思乱想了,目光重新回到账册上,开始细细核对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叶玄拍了拍手上的药材残渣,慢慢走到唐辰儿的几案旁,轻轻咳嗽了一声。 因为核对账目太过于认真了,唐辰儿根本没有察觉到叶玄走过来,直到这一声咳嗽响起,她才反应过来,猛然抬起头,看向叶玄,眼神中带着浓浓的提防与警觉。 “你要干嘛?”唐辰儿下意识的问道,语气也十分冰冷。 叶玄见状,皱了皱眉,问道:“这家药房,为什么要开在这里?” 见叶玄问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唐突,唐辰儿眼神中的戒备稍稍松了一些,理所当然的回答道:“这里是建康城中最繁华的一段路,不开在这里开在哪里?” 叶玄听闻,轻轻一笑,道:“这里的确是建康城中最繁华的地方,周围也尽是一些权贵显赫,但你们想过没有,这间药房里有什么奇珍药材是那些权贵世家所没有的吗?” 唐辰儿听闻,神情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我刚才看了一下,这里的药材除了成色较好之外,并不珍奇,一般的世家都能从各种途径得到,也就是说,这里有的东西,他们一样也不缺。” “而且,就算是那些权贵家中有人生病,他们自己府中有供奉的医者暂且不说,实在是束手无策,还可以请宫中太医署的大夫前往查看,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寻医问药?” 叶玄回头环视了药房一圈,目光落在唐辰儿手里的账册上,语气平淡的接着道:“这家药房,生意冷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吧?这里更合适的,是一家豪华的酒肆,或者是高档的青楼,而不是一家医人看病的药房。” 唐辰儿听闻,看着叶玄,怔怔的呆住了良久后,回过神来,默默的合上了手里的账册。 眼前的这个人说的一点都不错,简直就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 的确,这家药房的生意一直冷冷清清,她和父亲也一直都知道,但至于确切的原因,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 在他们父女二人的印象中,药房应当是衣食住行这四样之后最重要的了,可尽管唐家在城中的其他药铺都经营得十分妥当,却只有这一家药房时常出现亏损。 一开始,他们以为是药材的原因,可能是这里的权贵看不上他们店里的普通药材。 所以唐家特意将城中所有上佳的药材都集中在了这里,但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成效。 “那燕表兄的意思是?” “再过一个月,定会有大批江北流民涌入建康城,他们只可能被安排在外城暂居,那里才是对大夫和药房需求最多的地方!”叶玄长长舒了口气,又道:“至于这里,换成一家酒楼或者茶苑都要好上许多!” 唐辰儿听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向叶玄,一时没有说话,她想感谢他的指点,可又有些说不出口。 “还有。”叶玄看了她一眼,接着道:“虽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但还请谅解一下,日后我可能还有许多问题要向辰儿表妹请教,还望多多海涵!” 被叶玄这样直接说透了,唐辰儿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脸颊一红,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咬着唇小声道:“让燕表兄见笑了,关于药房这件事,我会和父亲好好商量商量的!” 叶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而此时利无极从门外进了药房,一边走一边憨厚的挠着脑袋,对叶玄笑道:“小郎,那边的衣服都太贵了,买不起!” 叶玄见利无极给了他一个一切了然的眼神,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道:“没事,等会去唐家铺子里拿几件就好了!” 这时,一旁的怡儿也笑着道:“就是就是,那边的衣服都很贵的,上次老爷给辰儿小娘子在那边买了一套衣服,花了五两银子呢!都够给怡儿买十....二十....三十....总之好多好多套衣服呢!” 怡儿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也终究没算出个具体来。 第二五八章 麻烦找上门 “就你话多!”唐辰儿笑着瞪了怡儿一眼,随即对叶玄道:“燕表兄若是无事的话,可以在这药铺中再随意看看,待我核对完了这些账目就回去!” “不碍事,你忙吧,我正好想去外面转转!” 见叶玄这么说,唐辰儿稍稍犹豫了一下后,又改口道:“若是燕表兄无事,可否帮我核对核对这些账册呢,正好我也可以教你一些记账的方法和技巧!” 叶玄听闻,回头看了看利无极,见他对自己信心满满的点了点头后,道:“好吧,我试试看吧!” 说着,叶玄便在唐辰儿身旁的另一个几案前坐了下来,接过怡儿递来的账册,开始翻看起来。 其间,叶玄并没有主动问任何问题,因为这些账单和军中的辎重账册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在叶家军时,虽然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但在林字营当掾属的那几个月里,可是经常和账册打交道的。 所以,再次看到这些通篇的数字和度量衡时,难免会让他想起了一些中原的事情来。 江北的战事如何了? 叔父和叶坤他们还好吗?现在的叶家军又是怎样呢?还有母亲,一个人在荆州,想必也在挂念着自己吧! 林字营如今怎么样了,邵为一人能担起重任吗? 还有云山,一年一度的冬猎又要开始了吧,那个自己最思念的女子,她还好吗...... 叶玄想着这些,慢慢出神了,直到身边的唐辰儿叫了他几声后,他才反应过来。 “燕表兄有什么疑问吗?” 唐辰儿见他一直盯着手里的账册,动也不动,眼神涣散,还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没有,没有......” 叶玄摇了摇头,让脑海中的念想渐渐淡去,重新看向门外建康城的街道,轻轻舒了一口气。 唐辰儿看了看他手里的那一页账册,果然发现了一个比较生涩的问题,于是自以为猜出了叶玄的心思,开始向他慢慢讲解起那个难题来。 当然,唐辰儿讲的那些他都懂,但既然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一个不懂经商的庶族子弟,又何妨再伪装一下呢。 当叶玄和唐辰儿回到唐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申时末了。 但刚刚踏进唐家大门,叶玄就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异常,唐家的下人看自己的眼神似乎都有些奇怪,甚至还有几个一边偷偷看着这边,一边在窃窃私语。 叶玄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加快脚步,向着西院而去。 果不其然,还没走过那方荷花池,叶玄就能远远听见西边小院里传来的喧嚷声,唐辰儿走在他身后,见此情形,也跟着一并往西院而去。 小院的月亮门处,唐睿正一边吃着手里的蚕豆一边倚在门墙上,看着里面呵呵傻笑着。 叶玄过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走进了小院。 院内,唐家的两个年轻下仆滚倒在地,痛苦呻吟,一个捂着胳膊,一个抱着腿,还有两个正护着他们身后的唐誉,与前方守在房门口的莫等闲对峙着。 听到后方有动静,唐誉转过身来,见是叶玄,冷冷一笑后,接着做出一副勃然大怒的表情,指着倒在地上的那两名唐家仆役,吼道:“燕恒!你是如何管教你燕家的仆人的!怎么尽是一些偷鸡摸狗,以下犯上的恶奴!” 叶玄看向莫等闲,冲他点了点头后,随即眼神冰冷的看着唐誉自导自演,抱拳道:“誉表兄何出此言?” 唐誉指了指身边的一个仆役,道:“你告诉他,你看到了什么?” 那仆人吸了两口气,在叶玄目光的压迫下,仍有些战战噤噤的说道:“中午的时候,二郎君的一块佩玉掉了,让小的来找,小的刚巧在荷花池西边看到,就被那姑娘先手捡去了,小的上前来讨要,还被那恶汉打了一巴掌!” 莫等闲听闻,怒喝一声道:“你他娘的放屁!我家澜儿今天从没出过这院门,怎么去捡你那玉佩!” 唐誉瞪了一眼莫等闲,回头对叶玄说道:“燕恒,你看看,你们燕家的奴仆就是这德行?我唐家好心好意收留你们,真不求你们能帮上点什么忙,只要你管好自己的仆人,不要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行了!你要是不会管你那丫鬟,就让我来帮你管!” 叶玄闻言,深深皱起了眉,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唐誉后,道:“我的仆从我很了解,但誉表兄你的仆从,你真的了解吗?” “你什么意思!” 唐誉见叶玄语气丝毫不服软,不禁十分恼怒,握着拳头就要上前。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一恐吓,说几句狠话,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远房表弟,一定会夹着尾巴把那个漂亮丫鬟交出来,至于双方的脸面和气什么的,他从来都不会考虑这些。 他平日里连自己父亲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眼前这一条江北来的丧家之犬呢?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套在这个叫燕恒的人身上,一点都不管用。 利无极见唐誉欺身上前,迈前一步,很利索的站在了叶玄身旁。 不过,此时唐辰儿却站了出来,拦住唐誉,道:“二哥你说的什么话呢!燕表兄来了是客,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是客就可以随便打咱唐家的人了?!” “好好,这件事一会再说!”唐辰儿知道仆人被打,她也不好反驳唐誉的话,于是转过话头,道:“二哥你丢的是哪块佩玉,很重要吗?” “就是那块刻有鸳鸯的玉,平常我挂在腰上的!咱娘给的那块,你说重不重要?” 唐誉说着,指了指自己空空荡荡的腰带,仍然一脸愤愤不平的模样,但叶玄却盯着他的衣襟一角,看了许久。 唐辰儿听闻,换上了一副冷厉的口吻,对唐誉身旁的那名仆役说道:“你真的看见是这院中的姑娘捡到了那块佩玉,确定没有看错?” 唐誉听唐辰儿这么问,有些不满的道:“怎么,小妹,你连自家人都信不过了?” 唐辰儿没有理他,再一次问那仆役道:“你真的看到了,没有看错?” 那仆役先是看了一眼唐誉,随即答道:“千真万确,辰儿小娘子要相信小的啊!” 第二五七章 怀璧其罪 唐辰儿又问了几个问题,见那仆人的话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不由得迟疑了。 片刻后,她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有些为难的对叶玄道:“燕表兄,这样吧,还是叫那丫鬟出来对证吧,二哥那玉佩的确是一直挂在他腰间的!” 叶玄看了看唐辰儿,轻轻笑了笑,道:“她并不是我的丫鬟,她也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可是唐家的仆人被打伤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的!”唐辰儿看了看四周都望着这边的唐家下仆,小声道:“要不你先让她出来,要搜还是要找,都让我和怡儿来,这样可好?” 唐誉在一旁见了,极不耐烦的呵斥道:“还那么多废话干什么?要么你把那丫鬟交出来,我替你管教管教,要么带着你的仆从滚出唐家!我唐誉丢一块佩玉没什么,但唐家的大院内,不能有这么不知好歹的恶奴!” 叶玄看了看还在那演戏的唐誉,眼神一冷,对脸色焦急的唐辰儿说道:“不必了!” 随后,叶玄接过利无极手里的那一根竹矛,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身形一闪,挥舞着竹矛掠过唐誉的鼻尖,在他身前利落的划过一道弧线,最后停在了他的眼前。 “你刚才说的,是这个玉佩吗?” 叶玄那依然冷淡的话语传来,但所有人的神情都仿佛瞬间凝滞了一般,愕然无措的目光定格在竹尖上挂着的那枚玉佩上,两只鸳鸯的浮雕清晰可见。 唐誉正欲怒吼,但晃荡在眼前的玉佩却登时让他没有了任何声音,额头上渐渐暴起了青筋,脸色由红变青,最后彻底黑了下来。 唐誉紧咬牙关,握着拳头,死死盯着眼前的叶玄,一直没有说话。 一旁的唐辰儿慢慢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叶玄,上前取下了挂在竹尖上的玉佩,拿在手里,确定无误后,脸色阴沉的塞到了唐誉手中。 “二哥,你的玉佩找到了,还要留在这里吗?”唐辰儿看着唐誉,意味深长的说道。 唐誉捏着手里的玉佩,又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叶玄,整了整自己前胸被挑开的衣襟,然后在各种异样的目光中,低着头不发一言的出了小院。 那几名唐誉带来的仆从正欲跟出去时,却被唐辰儿拦了下来。 “你们几个!我说了你们能走的吗?” 唐辰儿此刻的语气阴冷的可怕,完全不像她的外表那样纯美可人,这一点,倒着实让叶玄看着有些意外。 而且,唐辰儿处置这几名唐家奴仆也是雷厉风行,那一个撒谎陷害的仆役被直接逐出了唐家,其余三个则每人罚了三个月的月例钱。 当这些事情都结束后,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小院内只剩下了叶玄一行和唐辰儿主仆二人,原本在一旁吃蚕豆看热闹的唐睿,也被唐辰儿安排下人领回去了。 唐辰儿看着此刻从房内低头走出来的莫澜,也算是终于清楚了唐誉的图谋。 眼前这女孩的淳朴美丽,的确少见,就连她看了,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更何况是她那个色胆包天的二哥呢? 见到莫澜和莫等闲父女,唐辰儿脸上浮现出一丝愧意,对叶玄福了一礼,道:“今天的事,唐家多有得罪,还请燕表兄不要见怪,晚上父亲母亲回来后,我会和他们说清楚的!” 叶玄摆了摆手,道:“没事,这又不是你的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样的是是非非,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了!” 唐辰儿听闻,有些歉意的笑了笑后,看向莫澜,道:“要不这样吧,让这位姑娘到我的东院去住,这样他们就不敢乱来了!” 叶玄回头看了看莫澜,问道:“如何,你愿意过去住吗?” 不出所料,莫澜很干脆的摇了摇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叶玄见罢,笑着对唐辰儿道:“她并不是我的丫鬟,既然她不愿意去,就算了吧!她爹有一身好武艺,我和无极不在的时候,也没人可以乱来!” 唐辰儿刚才听叶玄说这姑娘不是他的丫鬟,还以为他只是在找借口,现在又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疑惑的问道:“她不是你的丫鬟,那她是你的......侍妾吗?” 叶玄正在喝茶,听到唐辰儿这么说,差点一口水喷了出来,剧烈的咳嗽两声后,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 “她是,她是......”叶玄回头看了看耳根已经通红的莫澜,想了片刻,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说,只好道:“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唐辰儿见叶玄这副模样,又看了看红着脸颊的莫澜,不由得抿唇一笑,道:“好吧好吧,既然她不愿意过去,我自然不会勉强!” 说着,唐辰儿走到莫澜面前,牵起她的手,歉声道:“家兄无德,让姑娘受委屈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莫澜悄无声息的抽回手,低着头小声道:“莫澜......” “墨兰?” 唐辰儿一愣,随即又如叶玄第一次问她名字一样,莫澜在唐辰儿手心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轻声道:“是这两个字......” 唐辰儿明白后,掩嘴一笑,看着莫澜道:“真是个好名字呢!” “谢谢......” 莫澜的头埋得更低了,唐辰儿对于她来说是陌生人,所以即便同为女子,她依然十分羞怯。 这还是叶玄住到西院后,唐辰儿第一次来这里,所以多逗留了一会,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回了东院。 不知道为何,她似乎对于莫澜格外的亲近,或许是因为唐家毕竟有些对不住莫澜,又或许是莫澜的性格的确很内敛温顺,讨人怜惜。 不过话又说回来,唐辰儿在这,也只方便和莫澜有过多的交谈。 在唐辰儿主仆二人回到东院时,唐孚夫妇外出还没有回来,距离吃饭也还有一段时间。 怡儿跟在唐辰儿身后,进了闺房,关上门,脸上的表情就霎时变得振奋起来:“娘子,娘子!你刚才看到了吗?燕郎君好像还会武艺耶?” 小丫鬟刚才在西院的时候,着着实实被叶玄的那一手惊艳到了。 她长这么大,除了在建康城中看到过一些街头杂耍的江湖武艺人外,还从没有见识过这般奇特的本领——竟然仅凭一支竹子,就准确无误的挑出了藏在衣襟内的玉佩!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她长这么大,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城外的崔莨镇了。 唐辰儿毕竟年长一些,虽然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心中也是震诧不已,但面上依然平静,又细细想了想白天叶玄对她说的话,隐隐感觉,似乎自己的确误会他什么了? 可他那些怪异的言行和举动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自己这次看人,真的看走眼了? 唐辰儿有些疲累的趴在铺有毛绒毯子的席案上,想了片刻后,问道:“对了,怡儿,你以前每次去西院的时候,燕表兄都在干嘛呢?” “娘子,怡儿一共也只去了三次好不好!”小丫鬟似乎有些冤枉的叫喊了一句:“不过,好像我每次去的时候,燕郎君都是在看书。嗯!没错,的确是每次都在看书!” “看书?看什么书?”唐辰儿下意识的问道。 小丫鬟摇了摇脑袋:“怡儿不知道!” 唐辰儿没再多问,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个远房表兄时的情景——月色下,清秀俊逸的青衫年轻人怀中抱着一堆轴书,在荷花池旁,不发一言的笑着和自己擦身而过。 依然记得那眼神,似乎如池中水一般,清澈平静…… 第二六零章 莫等闲挨揍 这天晚饭席间,唐誉自然没有来一起吃,唐孚问起原因时,唐辰儿只说待会儿会向他们详细禀明,就不再多言了。 叶玄见罢,用理解的眼神看了一眼唐辰儿,同时也不禁觉得,这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处理起人情事故来,的确很有玲珑心思,让人感佩。 晚间,叶玄在房中看书时,唐孚便带着满背伤痕的唐誉,亲自来登门道歉了,同时也向莫等闲父女二人赔罪。 唐孚出面,叶玄自然不会再和唐誉计较这些,但他也明确说了,莫澜如今是他的义妹,并不是贱籍仆从。 倘若唐誉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到时不光自己和莫等闲不会放过他,官府衙门也会出面追究。 唐孚踢了两脚仍有些不服气的唐誉,这个富家纨绔这才终于开口做了保证。 但叶玄清楚,若是口头保证有用,那这世上还要衙门捕快做什么呢? 至于莫澜的义妹身份,则完全是他临时想出来的,毕竟把她带在身边,有个名义上的关系的确更方便一些。 而且,自己这么说,莫澜一定不会反对,至于莫等闲,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义子,只怕是正好心中出了口恶气,高兴得意还来不及呢! 赔礼道歉之后,唐孚便让人把唐誉带到后院的唐家祠堂去了。 除了来西院之前挨得那二十鞭之外,唐誉还被禁足半个月,在祠堂里面壁思过,忏悔反省,以做处罚。 唐孚是何等精明之人,在听唐辰儿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马上就知道了唐誉的无耻图谋,所以这样的惩罚,一点都不重。 唐誉被带下去后,唐孚仍在西院坐了许久,其间主要问了叶玄一些关于玄武街药房的想法,当然,出于上次唐辰儿对叶玄的评价,也说了一番劝慰勉励的话。 大意基本就是——“你目光很敏锐,很有生意头脑,但要戒骄戒躁,沉下心来,有舅父的引见和人脉,日后一定飞黄腾达”——这一类的。 叶玄表面上听得很认真,实际上却是在想着利无极刚才给他的那一幅太尉府周围的地形图,有没有什么大的纰漏。 将近亥时初,唐孚才起身离开了西院。 叶玄送他出门,回房的时候,见莫澜正静静的站在房门口看着自己,不由问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 清冷的月色下,莫澜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神情,看了他许久后,才轻咬红唇,小声道:“小郎,今天,谢谢你......” 这还是莫澜自从得知真相后,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叶玄听闻,不禁笑了笑,道:“不必言谢,我也是为了我自己!你放心吧,我不会加害你,也不会允许别人加害于你!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叶玄说完,走进自己的房间,从里面关上了门。 莫澜依然看着叶玄房中通明的烛火,默默的伫立了良久后,望向夜空中的明月,轻轻舒了口气,这才转身回屋了。 第二日天明,叶玄是被屋外劲厉的挥拳破风声吵醒的。 他穿好衣服,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房门,只见莫等闲正在利无极的指导下,呼呼哈哈的在小院中练着拳法,莫澜坐在一旁的石凳子上,笑眯眯的看着。 莫等闲见叶玄站在门前,收起拳风,哈哈一笑,十分得意的说道:“哈哈哈,我的乖儿子还真是能睡啊!” 叶玄想得没错,自己对旁人宣称莫澜是他的义妹,最得意的果然是莫等闲,估计真是让他在心里好好出了一口恶气吧。 不过,莫等闲的这句话说得的确很不妥当。 叶玄闻言,脸色一沉,“哐当”一声,房门又重新关上了。 原本坐在一旁指点拳法的利无极见状,神情也顿时阴霾了下来,跳起身一拳就揍到了莫等闲的心窝处。 莫等闲被打得猝不及防,连连退步,只听闻耳边呼啸的拳风和利无极那接近于怒吼的责骂:“这他娘的是你该叫的吗?是你能叫的吗?你是个什么东西?有这个资格吗......” 利无极此刻并不是作伪,他是真的生气了,莫等闲的这句话,真真是侮辱了他心目中那个伟岸的身影,所以下手也有些重,拳拳到肉,打得莫等闲毫无还手的余地。 一旁的莫澜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完全呆住了。 “够了!无极,停手吧!”叶玄重新拉开房门,止住了利无极。 利无极一手还拧着莫等闲的衣襟,生生停下了刚要挥舞下去的拳头,回望了一眼叶玄,慢慢平静下来,将莫等闲推倒在地。 莫澜回过神来,立马扑上前去,查看莫等闲有没有受伤,泪水也慢慢涌了出来,哽咽道:“爹......爹,你没事吧......” 莫等闲虽然武艺远不及利无极,但好歹也是山匪出身,在大山里摸爬滚打长大的,身体也结实,挨这么几拳,根本没什么事,就是被这突入其来的几拳,揍得实在有些懵。 院中一时沉默下来,半晌都没有人说话,莫等闲看着仍然怒气冲冲的利无极,又望向远处阴沉着脸的叶玄,眼神有些愤恨,但更多的是疑惑,最后吐了一口唾沫,在莫澜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叶玄看了看狼狈不堪的莫等闲,又看了看满眼泪水的莫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对利无极道:“无极,道歉!” “小郎,我......”利无极哽了哽喉咙,神情有些倔强。 “道歉!”叶玄再一次命令道。 利无极转过头看了一眼正盯着自己的莫等闲,抱拳弯了弯腰,语气别扭的道:“对不起,刚才是我鲁莽了!” 利无极说完,抬起头转身就往院门外走去,不过一只脚刚踏出小院,又忽然定住了,回头指着莫等闲,厉声喝道:“以后再敢说这样的胡话,老子还他娘的揍你!” 莫等闲看着快步走去小院的那个背影,愤恨归愤恨,但利无极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他和莫澜都看得清清楚楚。 叶玄叹了口气,缓步走到莫等闲跟前,为他整理了一番皱褶的衣裳,歉声道:“没事吧?” 莫等闲此刻也知道应该是自己说错话了,有些迟疑的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大碍!” 叶玄点点头,看了看一旁慢慢止住泪水的莫澜,又对莫等闲道:“我认莫澜做义妹,是为了不让别人对她动坏念头,没有别的意思!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这些无极比我还要敏感的,不要怪他!” 第二六一章 唐辰儿来访 莫等闲想起刚才利无极那有些疯狂的拳头,似乎仍然心有余悸,咽了咽口水,道:“嗯,我明白了!” 叶玄看向莫澜,这时才注意到,从第一次见面起,那根一直插在她长发间的荆钗,今天竟然换成了那一支铜簪。 见此,他不由得轻轻笑了笑,对莫澜道:“好了,没事了,扶你爹过去坐会吧,我会惩罚无极的!” 莫澜乖巧的点了点头,擦干眼角残留的泪水,搀扶着莫等闲坐到了石桌旁。 莫等闲坐在石凳子上,喘了几口粗气,心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接过莫澜递来的湿毛巾,简单擦洗一番后,看着叶玄,许久没有说话。 莫澜倒了盆中的脏水,又打来一盆干净的清水,端到了叶玄面前。 叶玄看了她一眼,掬一捧凉水洗了把脸后,慢慢坐在了莫等闲对面。 “无极跟着我父亲已经有十年了!” 叶玄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来,看向莫等闲,缓缓开口道: “父亲对无极一家有恩,所以无极对他也很是敬重!他跟着我父亲去过很多地方,也经历过无数生死险境,是过命的交情!” 叶玄停了片刻,轻轻舒了口气,接着道:“不过我爹死的时候,无极却并没有护在他身边。所以有些事,他一直耿耿于怀,这些话你也不要再拿来开玩笑了。” 莫等闲听闻,眼神中的不满渐渐淡去了,随后郑重的点了点头,道:“嗯,世轩小郎君说的这些,咱知道了!不过,咱还是想问一下,令尊究竟是干嘛的?” 叶玄皱了皱眉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起身道:“如果你不出卖我,这些事你以后自然会知道,否则,我会在你死之前,亲自告诉你一切!” 叶玄的话说得平平淡淡,但莫等闲却听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着叶玄进屋去的背影,半晌没敢再说一句话。 这时,莫澜也在那边收拾好了,踮起脚尖,晾上湿毛巾后,走了过来,端给莫等闲一杯茶,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见莫等闲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莫澜不禁关切的问道:“爹,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莫等闲摇了摇头,又瞥了一眼叶玄的房间,默默地喝了口茶。 莫澜轻轻的揉了揉莫等闲小臂上的一处青紫,道:“爹还痛吗?澜儿帮您揉揉吧!” 莫等闲没有说什么,任由莫澜揉捏着胳膊上的於伤。 不过,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同,愕然的皱起眉,盯着莫澜道:“澜儿,你头发上的这根发簪……是哪里来的?” 莫澜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脸颊慢慢染上一层红晕,抿着嘴唇,低下头去。 莫等闲见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只能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再多说。 此刻,叶玄在房内,将这些天来绘制的几块街区图摊在席面上,开始一一比对,拼接重制。 从唐孚那借来的书籍中,虽然有建康城的地形图,但时间太过久远了,早已不能再做参考。 至于最新的城图,市面上不可能有售卖,虽然可以通过唐家弄到手,但叶玄并不愿意这么做。 因为这份城图实在太重要了,它关乎日后的所有行动,绝不能有任何错漏,所以,除了自己亲自绘制出来的城图,其余的他都不敢相信。 而这几天他跟着唐辰儿出门,虽然每天去往不同的商铺,走的路不同,但目所能及的范围,终究有限。 因此,就只能在每次出门后,由他或利无极将当天所见的街区和巷道一一画下来,然后再进行拼接,直到最终成为一个完整真实的建康城图。 叶玄伏在案上,正一丝不苟的拼接着城图,房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搁下笔,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大概是怡儿过来叫他去厅堂吃饭了吧。 没有多想,叶玄起身开门,可发现站在门外的竟是唐辰儿,怡儿则是在院子里,正和莫澜说着话。 “辰儿表妹亲自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叶玄站在站在门口,并没有请唐辰儿进房间的意思,因为房中的席面上还摆着他尚未拼接好的城图 这份城图上不仅标明了唐家在城中各个豪奢酒肆和高档青楼的位置,还重点标注了城中的各个府衙和驻军的确切地点。 这些东西,让怡儿那个不识字的小丫鬟看见倒没什么,反正她也认不出,看不懂,但唐辰儿就不一样了,她大概一眼就能辨识出这是一份特殊的城图。 唐辰儿踮起脚尖,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绕过叶玄,向屋内看了看,笑道:“燕表兄在看书呢?” 叶玄眉头挑了挑,不着痕迹的挪了挪脚步,挡住了唐辰儿的视线,道:“嗯,是要吃饭了吗?” 唐辰儿点了点头,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向房内的案几上看去。 叶玄有些想不明白,唐辰儿今日怎么忽然就亲自过来了,而且还对他看的书这么感兴趣。 不过,现在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道:“辰儿表妹稍候,待我收拾一番后,就去厅堂吃饭。” 叶玄说完,转身大步向着房内的案几方向走去,在唐辰儿还没有跟上他的脚步时,十分迅速的收起了席面上的城图,叠好放在了一旁的木匣子里。 唐辰儿走进房内,只能看见叶玄将一面绢布模样的东西放在了匣子里,至于那布上到底写了什么,画了什么,她自然是无法看清的,不过很快她的目光就被一旁的另一堆竹简轴书吸引了过去。 唐辰儿弯腰拿起一卷竹简,翻开看了看后,问道:“燕表兄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呢?” “这些都是建康一带的州郡县志,从舅父书房里借来的,其实也没什么!”叶玄摆了摆手,道:“走吧,去吃饭吧,别让舅父舅母等急了。” 唐辰儿听闻,放下手里的书,也笑道:“嗯,走吧!” 二人出了房门,唐辰儿又和小院中的莫澜说了几句话后,便跟着叶玄一起,向着小院外走去。 第二六二章 关于兰府 然而,一出西院月亮门,叶玄就发现这里不知何时起,竟然多了两名唐家的仆役。 叶玄见罢,定住脚步,回头看着守在西院院门外的两个仆役,疑惑的问一旁的唐辰儿道:“这是……” 唐辰儿轻轻叹了口气,道:“家贼难防,这是父亲让他们守在这里的,寻常人不让擅闯西院!” 叶玄闻言,点了点头,道:“舅父真是有心了!” 随后,两人一路说着本地的一些郡县世家的情况,一路绕过荷花池,往厅堂那边去了。 唐孚今天是特意留在家吃了早饭才出门的,席间对于叶玄也额外关切。 唐母杨氏脸色就没那么好了,毕竟自己儿子做了那样的蠢事,还被狠狠抽了二十鞭子,心里是既可恼又疼惜,一直没有说话。 吃过饭后,唐辰儿便吩咐怡儿去准备外出的事了,因为今天要去城东那边的一家酒楼,所以出门要早一些。 叶玄照例回了一趟西院,带上利无极,两人像往常一样,和唐辰儿主仆二人,向城东而去。 不过,今天马车刚驶过宫城没多久,在城东一条不宽的街道上,就见前方一辆车架拐过街口,向着他们迎面而来。 道路有些拥挤,不可能容下两辆马车交错而行。 叶玄发现,在彼此相距还有很远的时候,他身旁的唐家车夫在看到对面的那辆马车后,先是微微愣了一下,接着就很自觉的将马儿驱离了路中央,慢慢停靠在了街道边。 可尽管如此,马车停下来时,还是撞倒了路边的一个青菜铺子。 当对面那辆马车绝尘而去时,唐辰儿才察觉到了车外的异动,掀开帘幕,就见一个手里拿着萝卜的乡间大婶,正指着车夫,叉腰呵斥着,像是在理论着什么。 唐辰儿见罢,微微皱了皱眉,问道:“六德,刚才怎么回事?” 那车夫有些难堪的挠了挠头,指了指后方,对唐辰儿道:“娘子,刚才过去的,好像是兰府的车架!小的避让不够及时,这才撞了她的菜铺子!” 唐辰儿听闻,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只是看了看有些狭窄的街道,又看了看那些被撞倒了一地的青菜,取出一小袋铜钱,交给身后的怡儿道:“怡儿,去赔付一些钱,咱们再接着上路。” 怡儿接过钱袋,应了一声,灵巧的跳下车架,开始和那买菜的大婶讨价还价。 叶玄听闻,也下了车架,回望着消失在廊檐街角间的兰府马车,幽幽叹了口气。 这时,利无极紧步跟了上来,见叶玄正望着后方的街尾,不禁问道:“小郎在看什么呢?” 叶玄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自己到建康已经有四五天的时间了,兰家应该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 但他心里也清楚,建康城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时刻盯着兰府,所以这种情况下,兰家绝不会愚蠢到主动与自己接洽。 因为这种极不自然的举动,一旦被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身份就必然暴露无遗。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自己该如何与兰家搭上关系,而且最好还得是明面上的生意关系,这样,将会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一个青菜铺子,在怡儿的讨价还价下,只赔付了三十钱,也就是寻常人家两顿饭的钱。 可以说,那卖菜的大婶一定不亏,但显然也没有讹到什么多余的钱,果然是唐辰儿一直带在身边的丫鬟,耳濡目染之下,怡儿对这些事情,也是精明得很。 巳时末,一行人到了城东的“睿然酒家”,叶玄跟着唐辰儿先是去往二楼,巡视了一番后,接着便向着后厨的方向而去。 这酒肆内的伙计基本都认识唐辰儿,所以在见面时都会很热情的问好,唐辰儿也十分周全的一一回礼,八面玲珑,显得游刃有余。 叶玄听怡儿讲,唐辰儿虽然每天都很忙,但每天去的却都是不同的商铺,所以算下来,来睿然酒楼,也就是差不多要将近一个月才能来一次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唐家在建康城内的产业,着实是庞大。 唐辰儿带着叶玄一边看,一边讲,介绍着一家大酒楼的后厨应该如何管理和监察,然后客人的安置又该如何才算妥当。 叶玄在后面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可心里却完全想的是另一回事。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二楼的账房。 唐辰儿进门后,推开案几旁的一扇窗,看着酒楼后边蜿蜒而过的秦淮河,在阳光下深吸一口气,尽情伸了个懒腰,一袭长裙被微风轻轻吹起,那曼妙婀娜的身材也随着她的双臂张开,而展现出了两条十分动人的曲线。 最后,她望着窗外,笑了笑,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叶玄,问道:“我刚才说的那些,燕表兄都记住了吗?” “啊?”叶玄正思考着脑海里的问题,此刻听唐辰儿问自己,不禁有些愕然的抬起头来,稍稍愣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应付道:“嗯,明白了!” 唐辰儿见状,有些不高兴的撅起了小嘴,喃喃道:“明白了明白了,我说了什么你都不知道吧!” 唐辰儿实在想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明明眼光那么独到,可为何在这些事情上这么浮躁,一点都不认真。 这样子,以后怎么经营商铺赚大钱! 叶玄听她这么说,笑着摇了摇头,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不过他发现,今天唐辰儿对自己不再像前几天那般冷冰冰的了,或许昨天把有些话挑明了说,还是有点用处的。 叶玄象征性的问了几个酒楼经营的简单问题,然后话题一转,问道:“辰儿表妹,唐家和兰府也有生意上的来往吗?” 唐辰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玄轻轻笑了笑,走到唐辰儿身旁,两手伏在窗栏上,望着楼下的河畔的垂柳,答道:“当然是从舅父那听来的!” “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知道兰府的?” “我从江北来,又途径过荆州,对于五营军也还算了解,怎么会不知道兰家呢?” 唐辰儿听闻,了然的点了点头,道:“也是哦!不过我们唐家不仅与兰府有生意上的来往,与鲁氏的长吏府,谢氏的司徒府,甚至是长沙王府,都多多少少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 唐辰儿的语气透露着些自豪,毕竟这些府邸里的贵人,可都是寻常人家只能仰视的存在。 即便唐家如今在建康拥有如此巨大的产业和财富,但和这些王侯世家比起来,仍然如同蝼蚁一般无力和渺小。 所以,能和这些公卿权贵扯上关系,对于一介商贾而言,也的确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叶玄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还真是没想到,唐家与建康的权贵竟然关系这么密切!” “那是自然,若是不上下打点一些关系,再多的家产,最后也只能给旁人做嫁妆!”唐辰儿似有感叹的说了一句,随后看向叶玄道:“不过你问这些干什么?” 叶玄看着阳光下唐辰儿那如同玉瓷一般的白嫩脸庞,斟酌了一番措辞,道:“我想和兰府搭上关系,辰儿表妹能帮我吗?” 唐辰儿与叶玄对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看向窗外,自顾自的分析道:“我听说兰氏在荆州和江北都很有势力,的确,若是你和兰府搭上关系,那以后燕家无论是在荆州,还是重新迁回陈郡,都能得到非常大的助力!” 叶玄听罢,点了点头,和精明的人说话果然省力不少,就连理由,她都能帮你想得十分可信。 唐辰儿说完,话锋一转,摇了摇头,接着道:“不过,和兰氏及其他大世家的来往,一向都是我爹亲自掌管的,我从没有接触过这些,所以,这件事我帮不了燕表兄!” 叶玄听闻,轻轻叹了口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唐辰儿见他似乎有些失落,笑着宽慰道:“燕表兄能看准兰氏,说明眼光真的很长远,不过,现在燕表兄还是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先从唐家挑一家铺子专心经营,等到铺子的利润一翻再翻,我爹认可了你之后,自然会带着你去结识一些权贵的,到时候就能和兰氏搭上关系了!” “嗯,辰儿表妹说的是!” 叶玄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想的却是:“现在去找唐孚,除了被认为浮躁以外,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既然无法通过唐辰儿与兰府接上线,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想着这些,叶玄望着窗外的秦淮河,又渐渐出了神,直到唐辰儿叫了他几声后,他才反应过来,应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唐辰儿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事,就是燕表兄总喜欢走神,你在想什么呢?” 叶玄听闻,轻轻一笑,道:“没想什么,一些过去的事而已!” “什么过去的事?” 叶玄没有回答,唐辰儿等了许久,有些无趣的趴在了窗栏上。 最后,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沉郁和感叹:“一些明明很近,却仿佛很遥远的事,就像是另一个自己的往事一样……” 唐辰儿看着叶玄那俊逸的侧脸,稍稍皱了皱眉,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第二六三章 择店(上) 日子在这样的节奏中慢慢后移,转眼到了十月末,距离叶玄来建康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十多天以来,叶玄跟着唐辰儿,几乎把唐家在建康城内的大部分商铺酒楼都详细了解了一遍。 当然,青楼那样的,唐辰儿是不会带他去的。 而经过这半个多月的相处,唐辰儿发现叶玄对她一直都很尊敬,并没有丝毫轻浮自己的举动,所以刚开始的那种偏见与鄙夷,自然也慢慢消去了。 但她对这个江北来的燕表兄仍有不满的就是:明明这个人的眼光和思绪都远超常人的敏锐,在许多大的格局问题上,也能发现唐孚和她都发现不了的纰漏。 可在一些十分基础的商铺营销方面,却是一穷二白,什么都不懂,而且一点都不好学。 以前唐辰儿都是跟在唐孚后面学,现在还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有了一种带徒弟的感觉。 奈何这“徒弟”天资聪颖、思维敏捷,可就是不能脚踏实地,也着实让她感受到了当先生的那种苦恼与焦急。 于是,性格强势、不愿服输的唐辰儿决定,一定要让这个“徒弟”改掉坏习惯,在自己的教导下,成为一个真正成功的商人! 不过,与唐辰儿的斗志昂扬相比,叶玄此时却是一筹莫展。 房间内,摆在席面上的城图,只有皇宫以西和北城拼接完成了,至于东城和南城,除了几张零碎的图,还剩下一大片的空白区域。 这张建康城图,虽然精确全面,但这种笨方法绘制出来的城图,却只能看见地上的街道和建筑,对于隐秘于地下的暗道,根本无从知晓。 看来,还是得尽快和兰府搭上关系,一个人在建康摸索了半个多月,越发让他觉得,兰家的消息渠道对自己是何等的重要。 夜已深,莫澜端了一碗肉羹汤推开了房门,放在了房间一侧的案几上,然后十分乖巧的坐在一旁,安静的等候着,这已经是她接连几日来的习惯了。 前些天,莫等闲和利无极二人将院子里的还有一间杂屋也收拾了出来,并且买回了一些烹菜的食具。 这样,他们几人就不必总是等着唐家的下人来送饭了,若是晚上饿了,还可以自己开一个小灶,确实安逸了许多。 叶玄见莫澜进来,并没有收拾身前席面上摆放的城图。 因为这些东西,莫澜并不是第一次见了,虽然她看不懂,但她从来不问任何问题,这一点,让叶玄觉得十分宽心。 而且叶玄也清楚,想必自从那个晚上后,这个总是喜欢脸红的少女就已经确定了,此刻在她眼前的这个燕恒燕世轩,其实就是江北与她见过两次面的那个叶郎君。 但纵然如此,莫澜在平日里也没有显露出任何一丝异样,就仿佛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一样。 只是在称呼上,她一直都是叫他“小郎”,而从来没有提过“燕”字。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尽管叶玄知道莫澜最近几天每天如此,但还是会习惯性的这样问一下。 莫澜起身,将肉羹端到叶玄跟前,小声道:“小郎先吃了吧,不然一会就冷了!” 叶玄接过碗,吃了一勺后,点点头道:“嗯,你的厨艺进步很快,这肉羹一天比一天好吃了!” 莫澜听闻,脸颊微微泛红,又害羞的低下了头。 叶玄发现莫澜身上穿的仍然是那一件在江州时买的粗衣布裙。虽然洗的干干净净,但毕竟时间久了,有些褪色,不禁问道:“怎么?怡儿前些天拿来的那几件衣裳不合身吗?一直没见你穿。” 莫澜抬起头来,见叶玄并没有丝毫嫌弃她的意思,这才摇了摇头,道:“不,不是,这件衣服还能穿,那些新衣,可以留到过年再穿的......” 叶玄听罢,不禁暗暗叹了口气,笑着对她说:“过年的新衣,过年再买,那些衣裳,就是给你现在穿的!” “可这件衣裳,是小郎买的......” “这衣裳,不是你爹给你买的吗?” “那也是小郎让爹买的......” 莫澜的声音越来越小,耳根通红,低着头,裸露在外的后颈如同美玉一般,带着一层淡淡的粉红,但语气却依然有些固执。 叶玄闻言,看着那张羞怯娇美的脸庞,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轻轻一笑,道:“好吧,那我过两天再给你买一套新衣吧!” “不用不用!”莫澜听了,忙抬起头连连摆手道:“那几件衣裳都挺合身的,我也很喜欢,小郎不必再花钱买的!” 叶玄看着莫澜有些焦急的模样,心中莫名的怜惜,笑道:“不用说了,那是我给你买的,和那几件衣裳不同!” 莫澜的脸颊顿时又变得通红,低下头不敢再看叶玄,只是在良久后,才抿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一碗肉羹喝完后,莫澜起身收拾一番,又安静的退出了房间,从外面关上了门。 叶玄拨了拨油灯的灯芯,让火光更亮了一些,刚吃了一碗肉羹,他或许还会多看一个时辰的书,才会睡觉。 屋外,莫澜吹灭了小厨房内的烛火,走在院中,看着那间仍然亮着灯光的房间,眸子里是满满的喜悦与幸福。 第二日上午,唐孚在家吃过早饭后,并没有出门,因为今天有一件事需要决定下来。 对于这些,叶玄事先知道,但看着时间还早,他就先回西院看了一会书。 将近巳时末,小丫鬟怡儿来到了西院,见叶玄又在认认真真看书,不禁笑道:“燕郎君,老爷请你现在过去呢!” 叶玄放下竹简,应了一声,然后跟着她往厅堂的方向走去。 因为唐辰儿已经不再对叶玄存有什么抵制心理,所以这个小丫鬟也自然乐得与他熟络,一路过去,就一路悄悄的向他说了一些厅堂里的情况: “老爷今天把城里所有的大掌柜全叫过来了,现在都在厅堂内等着呢,燕郎君待会过去了可不要冒失!” “这些掌柜的,虽然都是在为唐家做事,但个个精明得很,还有一些傲气,连老爷平日里都要对他们担待几分,所以燕郎君等会可得谦虚一点哦!不然惹他们不高兴了,会给你暗地里下绊子的!” 看着小丫鬟这般鬼鬼祟祟的叮嘱自己,叶玄不禁有些好笑的道:“嗯,我知道了,多谢怡儿提醒!”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辰儿小娘子,是她让我告诉你这些的!”小丫鬟嘻嘻一笑,接着道:“小娘子刚开始管理商铺的时候,这帮刁钻的老家伙可没少为难她,尤其是那个赵又德!所以燕郎君等会还是小心一点。” 叶玄虽然对这些并不放在心上,但看怡儿那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是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赵又德是什么人?” 怡儿的声音依然很小,但语气却是有几分恼怒,道:“誉天酒楼的掌柜,他儿子是西街酿酒坊的管事!小娘子以前怀疑他们父子二人串通更改账册,中饱私囊,可惜没有查到证据,所以他一直怀恨在心,暗地里坑过娘子好几回了,燕郎君一会可得防着他!” 叶玄听闻,摇摇头笑着道:“我最近一直都跟辰儿表妹在一块,所以他一定会对付我是吧?” “嗯,应该是这样没错!”怡儿有些不确定的点了点头。 叶玄看着她那副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不过并没有点破。 他从怡儿的这几句话中,就已经能猜到待会在厅堂内会发生什么了。 当叶玄进到堂内时,里面坐着的十余名唐家掌柜陆续向他望来,目光有赞赏有厌恶,但更多的,是无所谓的平淡。 唐孚坐在主位,唐辰儿坐在他身边,刚刚结束了禁足的唐誉也坐在堂内一侧,眼神阴冷的看着他。 看来,将一个寻常店铺交到自己手中管理,还真不是唐孚口头说一下这么简单的。 叶玄先是向唐孚躬身作揖后,又冲唐辰儿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在唐孚的介绍下,对堂内的十余名掌柜拱手行了一个罗圈礼。 “这是我的外甥,燕恒!”唐孚并不废话,单刀直入的道:“从今天开始,他将在我们唐家的铺子中选一家代为管理!” 堂中的十余名大掌柜听闻,了然的点了点头,丝毫不见惊讶的神色,因为他们都是受雇于唐家的高层管理者,手下经营的也都是“睿然酒楼”和“舞花苑”这样极为重要的产业,所以叶玄的这件事对他们本身的地位根本没有影响。 唐孚今天之所以叫他们过来,也主要是出于对他们的尊重,当然也是为了介绍叶玄给他们认识一下,毕竟,唐家在城内的各个商铺也都是有往来联系的。 不过,坐在人群后方的唐誉却忍不住讥讽道:“爹,您还是别让他选了,直接给他一个如今处于亏损的商铺由他折腾去吧!” 唐孚听闻,瞪了一眼唐誉,唐誉却假装没看见一样,继续讽刺道:“毕竟是一个只会读书的呆子,亏损的商铺任他瞎来也没什么大碍,但是好好的一个铺子被他整垮了,可就真不划算了!” “你闭嘴!” 唐孚听不下去了,呵斥了一声,唐辰儿看了看唐誉,也不禁皱了皱眉头,又看向叶玄,却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根本就没听到这些一样。 “我也是为了咱们唐家好嘛……” 唐誉还低声狡辩了一句,不过这时,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干瘦老头子也发话了:“二郎君话虽然说的不好听,但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叶玄对于唐誉的敌意并没有感到意外,不过听到有人帮腔,还是忍不住偏过头看了对方一眼,心里想着,这个人应该就是怡儿说的那个赵又德了。 这是一个身形瘦高的老头子,背有点驼,还满脸麻子,乍一看起来有些老态龙钟。 但实际上却不然,因为你在那双微微眯着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呆滞和迟钝,那种精明犀利的眼神,反而在一些年轻人身上都十分少见。 这个精瘦的老头子虽然说着叶玄的事情,可眼睛却一直盯着坐在唐孚身边的唐辰儿,目光有些不善。 “如今城中钱家的生意也在扩张,规模一路好涨,来势汹汹,上个月还收购了玄武街那边的一家酒楼,对唐家很有威胁,这个节骨眼上,重要的一些产业的确不能出差错,不然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满盘皆输都有可能的!” 赵又德说完,看了看叶玄,神情有些轻蔑。 “嗯,有些道理,现在钱家的势头的确有些猛,咱们这边是不能出什么纰漏.....” “不错,咱们玄武街那边的营生,靠的可是全城的各种铺子才支撑起来的,哪一个环节出错,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呐......” 那精瘦老头子的一番话,引来了其他几个掌柜的附和。 唐孚听闻,斜瞥了一眼赵又德,道:“赵掌柜说的有道理,不过咱们也不能因为惧怕钱家就不敢放开手脚,对于后生晚辈,也应该多一些信任和支持,多多栽培他们,才能让生意一直兴隆下去,不是吗?” 说完,唐孚还不忘问一旁的唐辰儿道:“辰儿,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唐辰儿并不管一直盯着自己的赵又德,只是看了看叶玄,道:“我觉得亏损还是盈余这些并不重要,若燕表兄能让商铺的进账增加,那就足以说明他有能力管理好一家店铺了!” “嗯,辰儿说得对!”唐孚听闻,点了点头,看向叶玄,道:“玄武街那边的酒楼店铺太重要了,牵扯的也大,不适合用来你练手。” “燕恒,这样吧,除去玄武街那边的铺子酒楼,城中其他地方的商铺任你选择,你看中哪一家,就代为管理哪一家,以半年为期,若商铺的进账一直上涨,我就认可你的能力了!” 叶玄拱手回了一礼,脸色平静的道:“如此,就多谢舅父了!” 唐辰儿见叶玄一脸无所谓的神色,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眨了眨后,接着唐孚的话说道:“父亲,要不这样吧,若是半年之后,燕表兄管理的商铺进账一直上涨,不如作为奖励,也让他代为管理西街的酿酒坊,反正那边近几年来也一直是亏损!” 第二六四章 择店(下) 唐辰儿见叶玄一脸无所谓的神色,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眨了眨后,接着唐孚的话说道:“父亲,要不这样吧,若是半年之后,燕表兄管理的商铺进账一直上涨,不如作为奖励,也让他代为管理西街的酿酒坊,反正那边近几年来也一直是亏损!” 坐在厅堂一侧的赵又德听闻,脸色一黑,辩解道:“辰儿小娘子有所不知,酿酒坊亏损,并不只是我唐家如此!最近几年四处都是流民,粮价一直居高不下,徐家张家的酒坊,不也是亏损吗?” 唐辰儿冷冷一笑,道:“那赵掌柜怎么不说钱家和黄家呢,这徐家和张家的购粮途径,能和咱们唐家比吗?有些话我不多说,但赵掌柜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好!” “你.......”赵又德有些恼怒的瞪了一眼唐辰儿,但碍于唐孚在场,不敢发作,于是争论便到此为止了。 唐孚意味深长的看了唐辰儿一眼,道:“好吧,就按辰儿的主意来!这西街的酿酒坊都亏损了这么多年了,若是燕恒有能力的话,到时候就让他去试试吧!” 赵又德还有些不服气,冷哼哼的说了一句:“说不定到时候亏得更多呢!” 唐孚斜了他一眼,不过考虑到他跟着唐家时日已久了,也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对叶玄笑道:“好了,贤侄,你这些天一直都跟着辰儿在唐家的各个铺子里转,有没有想好要选哪一家啊!” “想好了!”叶玄平静的点头答道。 “哪一家?” 唐孚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个外甥竟然真的有自己的想法,他都已经看准了一个比较容易管理的布庄了。 那个铺子给一个不懂经商的读书人,只要人勤快一点,总会有个好的收益。 对于叶玄的干脆回答,唐辰儿也十分惊讶,这半个多月以来,她虽然没问过,但眼前这个时常走神的燕表兄,留给她的最深印象,就是明显不怎么爱管事,自己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可为何会在这件事上有这么强的主动性呢? 一旁的赵又德和唐誉侧目看着叶玄,在心里盘算着他会选择哪一家商铺。 叶玄看了看唐孚,又很隐晦的看了一眼唐辰儿,答道:“南城柳观街的那一家小酒馆!” “什么?”唐孚的眉头重重的挑了两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南城柳观街的那个小酒馆?就这个?” 叶玄郑重的点了点头,道:“嗯,就这个!” 唐孚回头看了一眼同样紧锁着眉的唐辰儿,神情复杂的再次看往叶玄,仿佛是想再给他一次机会,道:“那可是一家只有粗粮酒卖,连饭菜都没有供应的小酒馆!你确定选这家?不再更改了?” 叶玄看着唐孚那暗示性的眼神,又看了看不停给他使眼色的唐辰儿,坦然的笑了笑道:“就是这家,不再更改了!” 唐孚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想问清原因,可又因为这件事还牵涉到西街的酿酒坊,而那里的管事是赵又德的儿子,再多问就是实实在在的不给赵又德面子了。 “燕表兄,那家酒馆可是……” 唐辰儿实在按耐不住了,想劝叶玄换一家,可刚一开口,便被对面的赵又德鼓着掌打断了: “燕郎君真是好气魄!南城柳观街的那家酒馆每个月的进账只有几十钱,相信燕郎君代为管理后,进账一定会突破一百钱的!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哈哈哈……” 赵又德好好嘲讽了一番,脸上的笑意尽是轻蔑,他身旁的唐誉同样笑的十分得意,看叶玄的目光就像是看傻子一样。 叶玄转头看了赵又德和唐誉一眼,神情平淡。 对他而言,这二人不过只是蝼蚁罢了,又何须在意呢! 赵又德说完,一旁的其他大掌柜也微微摇了摇头,彼此窃窃私语了起来: “南城本来就荒凉,柳观街那一块更是只有十几户人家了,这年轻人不会是没去过那地方,被人给骗了吧?” “我看不像,主家都跟他说了那地方寒碜,他还选那,我看他就是什么也不懂,瞎指画呢!” “呵呵,我看这小子,多半是废了,自暴自弃呢……” 唐孚听着堂中众人的低语,轻呼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随即瞪了一眼几乎要得意忘形的赵又德,看向叶玄,神色别扭的点了点头,道:“好吧,既然贤侄心中有决定,那就选那一家小酒馆吧!如果贤侄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就尽管提!” 这话说的,连唐孚自己都觉得好笑,因为柳观街那一带,根本就没有多少居民,连顾客都没有,提一些要求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叶玄的回答让他再一次惊讶了。 “若说要求的话,燕恒还真有一些不情之请!” “好,你说,舅父一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唐孚满脸疑惑的承诺道。 叶玄拱了拱手,道:“还请舅父将那小酒馆稍稍扩建一番,然后再雇一班厨子!” “没了?”见叶玄没再说话,唐孚惊诧的道:“就这些?” 叶玄点了点头,答道:“就这些!” 叶玄说完,唐誉再也忍不住了,拍着面前的席案,笑得前俯后仰,道:“原来这就是一个傻子!哈哈哈……我真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柳观街一共就那么十几户,四五十口人,哪来那么多客人?你还要雇一班厨子过去,你是要做饭给鬼吃吗?” 叶玄看了一眼唐誉,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悯,然后问唐孚道:“不知舅父可否同意?” 唐孚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同意,当然同意,我今天晚上就派人去扩建那边的酒楼,最晚后天……” 叶玄笑着摇了摇头,打断唐孚道:“不必这么急,半个月内能完工就好了!” 唐孚听到这话,再一次目瞪口呆,他发现,自己经商数十年,现在竟真的看不懂这个外甥是在打什么算盘。 难道他真的什么都不懂,纯粹只是在瞎胡闹吗? 唐孚脑海中一冒出这个问题,便很快被一种直觉掐灭了,因为他看到的,始终是一双平静如水而且底气十足的眼睛。 叶玄说完,环视了一圈厅堂内的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仍然没有反应过来的唐辰儿身上,轻轻一笑后,向唐孚拱了拱手,道:“若是舅父没其他事的话,燕恒就先告退了!” 唐孚点了点头,看着这个青衫年轻人跨门离去的背影,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不一会,堂内的各大掌柜也都各自散去了,唐誉和赵又德二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的出了大堂,冲着西院的方向指指点点,神情得意轻蔑,好不快哉! 唐辰儿则一直等到唐家大院内没有旁人后,才领着丫鬟怡儿,快步朝着西院走去。 院内,叶玄坐在石桌旁,一如既往的拿着竹简,认认真真的看着,阳光洒在他平静俊逸的脸上,和煦温暖。 在石桌另一边,莫澜安安静静的坐着,手里正用一根青草编织着什么。 唐辰儿大步走进院内,看着眼前这宁静祥和的一幕,脚步不由得顿了顿,但紧接着,她便咬了咬牙,朝着石桌走过去。 莫澜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见唐辰儿皱着眉头走过来,赶紧就藏起了手里编到一半的青草,站起身退后两步,十分乖巧的侯立在了叶玄身后。 唐辰儿也不客气,进来后就直接坐到了石桌对面,眼神不满的紧紧盯着叶玄,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眨也不眨,直到他放下了手里的竹简,才问道:“为什么燕表兄要选柳观街的那一家酒馆?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 “辰儿表妹又为什么要利用我来对付赵又德呢?”叶玄看着她,语气平淡的反问道。 唐辰儿一愣,接着笑了笑道:“这点小把戏果然瞒不过你,那你这算是对我的一点报复吗?” “报复?”叶玄摇了摇头,道:“我为何要报复你?你利用我这一点,虽然让我很不高兴,但我也从来没将赵又德什么的放在眼里!” “既然不是报复我,那你为什么还要选那家小酒馆?你不是要和兰府搭上线吗?你这样还怎么让我爹认可你,怎么带你去结识那些世家权贵,为燕家打开商路?” 叶玄笑了笑,道:“为何不能?而且这是最快也最能证明能力的途径!” 唐辰儿目光不移的盯着他,不解的问道:“什么意思?” “因为几个月后,这家酒馆的进账将是现在的数十上百倍,就这么简单!” “上百倍?怎么可能?” 唐辰儿彻底迷惑了,一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酒馆,怎么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进账上翻上百倍! 柳观街她可是带叶玄去过的,方圆数里地,只有那么十几户人家,就算那些人每天每顿都在酒馆里吃饭,也不可能让酒馆的进账上涨数十上百倍。 况且,建康城北临大江,城内所有的渡口和商铺店家大都集中在北边,越往南,百姓越少也越穷苦,所以,整个南城都没有多少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潜在的顾客啊! 见叶玄许久不再说话,唐辰儿忍不住又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你怎么做到?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你真的想知道?” “嗯!”唐辰儿点了点头,然后又咬着嘴唇低声道:“请燕表兄指点!” 一向自信不服输的唐辰儿主动向自己低头请教,叶玄看着不禁有些好笑,答道:“因为流民!日后朝廷一定会将各地逃至建康的流民全部安置在南城!” 唐辰儿听闻,眼睛一亮,但紧接着又疑惑起来,道:“可朝廷设立安顿流民的侨州郡县不是在扬州那边吗?再说,那些流民连活下去都难,哪里还有多余的闲钱去酒楼吃饭?” 叶玄摇了摇头,道:“我也是流民,不一样来到建康了?那些真正食不果腹的流民抵达扬州后,的确就不会再继续东行了,但仍然有许多原本就有财富和地位的人会来往建康,因为在这里,他们会有一个更好的处境!” 唐辰儿独自思考了片刻,还是有一些疑问,抬起头又问道:“那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被安置在南城呢?” “因为只有南城容得下他们,朝廷也需要他们安安分分的待在南城!” 说完,叶玄拿起竹简,又道:“前些日子我就告诉过你,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大批流民入城,你为何就没有想过这些呢?至于那间药房,你也可以考虑迁到南城来的,当然,价格得降一降!” “我……” 唐辰儿被叶玄这么一说,脸色顿时变得红彤彤的,这还是除了父亲之外,第一次有人在做生意的事情上训诫自己,所以不禁觉得有些难堪。 叶玄说完,又认真的看书去了,唐辰儿在小院中坐了片刻,一直到脸上的红晕都退去之后,才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叶玄,带着怡儿默不作声的起身告辞了。 莫澜一直站在叶玄身后,见唐辰儿神色不霁的来,被自家小郎训诫了一顿后,又脸色通红的走,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有些自豪,也有些想笑。 不过当叶玄回头看向她时,她又耳畔如烧,羞涩的低下了头。 “你手里在编着什么呢?”叶玄看着莫澜手里编到一半的青草,笑着问道。 “没,没什么……以前爹教我编的一些小玩意儿,现在还没有编好……”莫澜看着叶玄,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背到了身后。 “编好了之后可以送给我吗?” 莫澜听闻,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难得的露出了十分高兴坦率的笑容,点点头道:“嗯,好!” 院外,唐辰儿一双轻盈的脚步迈得飞快,头发上的步摇也跟着左右乱晃,怡儿在她身后,有些追不上,跑一阵走一阵的跟着。 “娘子,娘子,今天不是不出门了吗?你这么急是要去哪啊?” 唐辰儿骤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西院的方向,吩咐怡儿道:“去跟六德说一声,备车去南城!” 第二六五章 见不得人的事 叶玄代为管理的商铺定下来后,唐孚第二天便派人去将柳观街的那个小酒馆好好扩建了一番。 原本只是一个有着三间矮房子的小院,短短几天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座二层楼的正规小酒楼,还因此引来了周围那十几户人家的围观。 唐孚想着尽快把雇来的厨子送过去时,被叶玄拒绝了,他知道现在时间还早,这帮厨子过去了也没有客人,只会白白增加开支而已。 而自从那天和叶玄在西院谈过一次后,唐辰儿这几天去往南城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许多,而且每次去都会叫上叶玄。 终于,六天之后,唐家那间原本开在玄武街的药房,也搬到了南城,并且就落在了酒楼的对面,一并搬过来的,还有一家布庄和几个裁缝。 就这样,唐家在南城荒敝的柳观街,便一下子多出了三间铺子:一家酒楼,一家药房,和一家能裁衣的布庄。 目光敏锐一点的人,或许能发现,这三家店铺,经营的都是寻常百姓生活最需要的东西,而且,不管是酒楼里的饭菜,药房里的药材,还是布庄里的衣料,价格都十分的低廉实惠。 但这一系列安排背后的真实意图,除了叶玄和唐辰儿之外,城内所有关注唐家的生意人几乎都没有看明白。 就连唐孚也有些稀里糊涂,不过他倒是处于对唐辰儿的绝对信任,没有多问什么。 酒楼、布庄和药房三家店铺是在同一天开始正式营业的,布庄的名字叫“辰来衣店”,药房叫“唐氏药坊”。 至于酒楼的名字,叶玄原本想让唐辰儿随便取一个,可她并不愿意,说是要一定要自己起名才会大吉大利。 于是,叶玄便挥笔写下了“伊人酒楼”这四个大字。 开业很低调,只有叶玄四人,唐辰儿主仆二人,再加一个卢殷。 因为新鲜,别家新店开业的时候,往往是来客熙攘。 不过,唐家柳观街的这三家铺子开张的时候,只有几个附近的孩童过来瞅了瞅,算是捧场了,另外,从他们店门前经过,会朝里看的活物,就只有几条狗和几只鸡了。 这样的冷清也都是在意料之中的,叶玄并不会对这些事上心,他目前所想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如何尽早与兰府搭上关系,若是还指望靠唐孚,不知道要等到时候去;二是在流民入城后,该如何利用柳观街的那家酒楼,在江北流民中建立一个四通八达的消息网。 至于赚钱?他从来就没放在心上! 叶玄之所以选中柳观街这个地方,就是因为知道朝廷一定会把流民安置在南城,而这个酒楼,日后将是城中各色流民的聚首之地,成为一颗只有他知道的暗棋,深埋于此。 不过,当叶玄在暗暗策划这些的时候,一群蝼蚁也在计划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西城秦淮河畔的一座青楼里,烛光通明,轻纱帐幔,似乎连空气中都带上了一股浓浓的胭脂味道。 在靠近河边的一个隔厢内,几个富家纨绔正左拥右抱,在妓子的服侍下推杯换盏。 不过,就在这时,坐在上首位的一个华服壮汉,一手推开了身边一位施着厚厚粉黛的娼妓,皱着眉极其嫌弃的看了一眼那衣衫不整的女子,然后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一大块胎记,独自喝了一口闷酒。 他的这一举动立刻引来了房中其他纨绔的注意,一个个纷纷打下身旁女子手里的酒杯,慢慢安静下来。 “许大哥,这是怎么了,对这姑娘不满意吗?要不我让云娘再给你换一个?”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小眼年轻人,一身绸缎,身形微胖,直称这里的老鸠为云娘,显然是这些烟花之地的常客了。 “换什么?换来换去也都是这等货色!”那上首位的年轻壮汉摆了摆手,看向房内一侧的另一人,道:“我说小誉,我不是听人说你家里有一个生得极为标致的俏婢吗?怎么也不拿出来给大哥我瞧瞧?” 唐誉松开搭在一旁女子翘臀上的手,看着华服壮汉干笑了笑,道:“大哥,那是我一个江北表弟的义妹,不是什么俏婢!” 唐誉才刚刚从唐家祠堂里走出来没几天,心里还没太缓过劲来,不过却听到华服壮汉哈哈一笑,道:“不就是一个江北陈郡的流民么!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建康,是老子的地盘,你他娘的怕个鸟!” 壮汉话音刚落,一帮人就跟着起哄道:“对,没错,这里就是许大哥说了算!我说誉哥你还怕什么,他既然不给,你直接抢过来就好了,有大哥在,我就不信那小子还能翻天了不成!” “对对,上次我也看见那小娘子了,可真是馋坏我了!哈哈哈......” “可我怎么听说,上次誉哥想把那小娘子抢过来,却被人当场识破了,还被唐老爷给禁足了半个月!” “哦?有这事?难怪我前一阵子没怎么看到誉哥,还以为你是家里生意忙呢!” 一片笑闹声中,唐誉面红耳赤,脸上的神情也极为阴沉,上首位的华服壮汉见此,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装作语重心长的说道:“小誉啊,这口气可不能不出!你说,要大哥我怎么帮你?是打断那小子的两条腿,还是把那小娘子给抢过来?” 唐誉抬起头,看了看华服壮汉,狠声道:“我也想把那小娘子抢过来,可我老爹派了几个人守在小院门口,我根本就没有机会下手啊!” 说完,他有些郁闷的喝了一口酒,手里的酒杯攥得紧紧的。 “在唐家下不了手,那就在外面下手啊!”华服壮汉呵呵一笑,道:“我就不信她一辈子不出唐家的大门!只要出了门,外面就是我的地盘,要抢走一个流民,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唐誉似乎还有所顾及,可接着又听壮汉说道:“你该不会是想把这口窝囊气给咽回去吧!” 第二六六章 长青笛(上) 唐誉脸色一红,鼓着眼重重的拍在面前的席案上,道:“怎么可能咽回去!老子要先把那小娘子抢过来,然后再打断他的腿!什么远房表弟,不过就是一个江北来的丧家之犬罢了!” “好!”华服壮汉一拍手,豪声笑道:“就是这股气势,就是这股狠劲!来,小誉,大哥和你喝一杯,有什么要大哥帮忙的,尽管开口!” “好,多谢大哥!” “来来来,我们一起敬大哥一杯!” 众人跟着起哄,伴随着女子的娇呼,隔厢内又再次变得闹腾起来,喧哗声连秦淮河另一边的过往行人都能听清。 至少此时,飘荡在河中的一艘乌篷船内,一个扎着双平髻的俏丽丫鬟在听到这阵淫靡的喧闹声后,就啐了一口,然后红着脸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等到小船完全驶过这段水路,她才轻轻舒了口气,小声咒骂一句,掀开了乌篷船的帘幕,沿着水路看向前方满城的灯火。 “唉,为了一根竹子,竟然舍得让雨儿一个人跑这么远,娘子也真是的!” 俏丽丫鬟一边自言自语的说着,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用布帛包裹严实的一个长物件,再次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任何损坏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小船在城西的一处码头驳了下来,年迈的船夫放下手里的竹竿,一边放稳舢板,一边说道:“雨儿丫头真不需要我送吗?现在天已经黑了,外面可不太平的!” 雨儿笑道:“真的不需要郑伯送,你看,刘府的马车都已经在那等着了呢!” 少女说着,指了指岸边一棵树下停着的马车,然后从钱袋里掏出十个铜钱,递到老船夫跟前,道:“呐,郑伯,这是这次的船费!” “唉,使不得使不得!”老船夫连连摆手,不肯接下船钱,道:“老头子可拿不得这钱,要不是刘知县,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死到哪个野山沟里去了,这钱我可不能拿!” 雨儿抓过老船夫那双脏兮兮的手,把钱塞到他的手掌心,道:“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不然雨儿回去又要被娘子骂了!” 老船夫还想再说什么,不过看了看雨儿那一蹦一跳上岸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十个铜钱,摇着头笑了笑,一直到雨儿上了马车离去后,他才收起舢板,回篙漂离了小码头。 雨儿一个人坐在马车里,紧紧抱着手里的那个长形布裹,无论到哪都显得小心翼翼。 马车驶过几个街角巷尾,最后在刘府门前停了下来。 雨儿一步跃下马车,见自家门前还停着一辆熟悉的车架,不禁俏皮的一笑,轻声道:“嘻嘻,辰儿小娘子今天过来了,现在还没回去呢!” 迈着轻盈的步伐,雨儿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走进了刘府大门,在月色下绕过几个廊柱,沿着那条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走廊,向着东厢房的方向而去。 还没走进别院,就能听见回荡在耳旁的琴声和笛音,只不过时断时续,仿佛是在练习合奏一般。 房门没关,雨儿一下子跳进房内,嘻嘻哈哈的笑道:“娘子!雨儿回来啦!辰儿小娘子和怡儿也在呀!” 房间里的曲声戛然而止,一身淡蓝长裙的典雅女子抚着琴弦,抬头看了看雨儿这俏皮的姿态,不禁轻轻一笑,那倾国倾城的笑颜仿佛令房中的烛光都登时暗淡了许多。 “雨儿姐姐去哪了?今天过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你呢!” 首先开口的是怡儿,不过她关注的只是雨儿去哪了的问题,对于怀中那个被紧紧护着的包裹,她就直接忽视了。 “等会告诉你!”雨儿先是神神秘秘的看了她一眼,接着上前把那个长形包裹递到自家娘子身前,道:“娘子,雨儿把东西取回来了,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唐辰儿见罢,也好奇的凑上身来,问道:“愫姐姐要雨儿取了个什么东西回来呀?这么大费周章的!” 刘愫看了她一眼,修长白皙的手指解开绑在布帛上的红绳,笑道:“当然是一件珍宝,一件无与伦比的宝物!” 她这么一说,连一旁的怡儿也忍不住探过身子,使劲朝这边瞅着,不过,当布裹被完全解开的时候,她只看见了一截青色的竹子,其他什么珍宝也没有看见。 刘愫小心翼翼的捧起那一截青竹,在烛光下看了许久后,一颗振奋的心才完完全全的放了下来,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嗯,这就是了,果然名不虚传!” 唐辰儿眼中的疑惑并不比一旁的怡儿少,她也只看到了一截竹子而已,实在搞不懂刘愫说的珍宝是什么,于是开口问道:“愫姐姐,这就是你说的珍宝?” 刘愫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看向她道:“怎么,不像吗?” 唐辰儿摇了摇头,白嫩的脸颊上染上了一层粉红,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些孤陋寡闻了。 “这就是芹山淰竹!”刘愫动作轻缓的搁下这一截竹子,笑着向唐辰儿介绍道:“生长于极南的百越之地,无论是中原、江左还是巴蜀,都没有这种竹子。” “那也只是一种竹子啊?”唐辰儿皱着眉,依然无法理解:“只不过比较稀有而已嘛!” 刘愫摇了摇头,看着她认真的道:“辰儿妹妹,你也喜好曲艺,而且还想在音律上取得一定的造诣!所以很多与之相关的事情,你都要了解一些!” “是,愫姐姐教训的是,辰儿知道了!” 唐辰儿极为诚恳的点了点头,她对于刘愫,一向是如老师一般敬重的。 刘愫没有再苛责她什么,目光移向面前席案上的这截青竹,问唐辰儿道:“那你可曾听说过这世间的两支名笛——柯亭笛和长青笛?” 唐辰儿犹豫的点了点头,回道:“柯亭笛确有耳闻,不过长青笛,倒是没怎么听说过!” 刘愫笑了笑,道:“那是因为蔡邕的名气实在太大,所以你才听说过柯亭笛,就和焦尾琴一样!不过,传说长青笛也一点不比柯亭笛逊色,无论从音质还是音域上来比较,这两支名笛,想必是难分伯仲的!” 第二六七章 长青笛(下) 刘愫笑了笑,道:“那是因为蔡邕的名气实在太大,所以你才听说过柯亭笛,就和焦尾琴一样!不过,传说长青笛也一点不比柯亭笛逊色,无论从音质还是音域上来比较,这两支名笛,想必是难分伯仲的!” 唐辰儿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然后听刘愫接着道:“这芹山淰竹从伐断,一直到运抵建康,已经过去五个多月了,但它表面的青翠之色却分毫不退,这也是长青笛名字的由来!” 唐辰儿听到这,顿时就明白了,有些难以相信的看着眼前这一截青竹,支支吾吾的道:“愫姐姐的意思是......那长青笛便是用这种竹子制作的?” “不错!”刘愫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道:“长青笛的音色醇厚,音域广袤,很大程度上便与这芹山淰竹有关!” 唐辰儿已经意识到了这截青竹的价值,不禁有些振奋的道:“那愫姐姐再寻一个良匠,精工雕琢,这世间岂不是很快将会有两支长青笛了?” “哪有那么容易!”刘愫摇了摇头,看向唐辰儿笑道:“你忘了柯亭笛是怎么来的了?” 唐辰儿听闻,脸上兴奋的红晕退了一些,稍稍有些沮丧的笑了一笑,道:“也是,世间名笛可不仅仅只是竹子的问题……” 一旁的雨儿有些听不懂了,给怡儿使了个眼色。 怡儿也正有此意,于是她轻轻扯了扯唐辰儿的衣袖,问道:“娘子,柯亭笛是怎么来的啊?为什么有这芹山淰竹了,还是做不出那长青笛呢?” 唐辰儿听闻,求助似的看了看刘愫,因为在讲这些典故方面,这个愫姐姐讲的比她生动详细多了。 而且,对于柯亭笛的由来,她自己其实也是一知半解。 见三双目光齐刷刷的望过来,刘愫轻轻笑了笑,叹了一句:“你们呐……” 只不过,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责备,等了片刻后,那婉转清丽的嗓音才再度响起道: “相传,蔡邕曾令人用竹子在山林间盖了一座亭子,专门用来纳凉避暑,并取名为柯亭。 有一天傍晚,蔡邕散步至此,却突逢暴雨,只能在亭中避雨,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当雨滴敲落在他头顶右手边的第九根青竹时,发出的声音格外的悦耳清脆。” “于是,雨停后,蔡邕命人抽出这根青竹,果然色泽柔滑,质地精脆,他见了也是大喜过望,便用这根竹子做成了一杆长笛,这也就是柯亭笛的来历!” 刘愫说完后,看了看摆在面前席案上的那一截青竹,接着道:“所以这等世间名笛,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不是说有了这芹山淰竹,就一定能做出长青笛的!” 三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唐辰儿想了想后,问道:“那愫姐姐可知这两杆长笛如今在何人手中吗?” 刘愫看了她一眼,玩笑道:“怎么,你还想买过来啊?” “当然不是!”唐辰儿连连摇头,道:“这等名贵之物,怎么可以拿来买卖呢!就算我是生意人,也会觉得这简直是暴殄天物!我只是想,若是有机会能瞻仰瞻仰,也就足够了!” “嗯,算你还有些涵养!”刘愫看着她,笑了笑后,说道:“这柯亭笛如今在王载王演丰手里,也就是如今建康城的禁军守将!” “是琅琊王氏吧?” “嗯。” “那长青笛呢?”唐辰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刘愫。 其实她最敬佩的,就是刘愫这些渊博的学识。 刘愫停顿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悠悠叹了口气后,道:“长青笛是在叶玄叶景之的手里,应该是如今的梁郡公吧!” “梁郡公?”唐辰儿微微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些熟悉。 此时,一旁的怡儿小声嘀咕了一句道:“怎么总觉得这个梁郡公有些耳熟呢?” 雨儿见刘愫有些出神,瞪了一眼怡儿,道:“半年前,梁郡公,不,梁国公殉国的时候,朝廷的丧报广发天下,你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呢!” 雨儿这样一提醒,唐辰儿也想起来了。 半年前江北好像的确传回过一场败仗的消息,不过当时最让城中百姓扼腕叹息的,正是这位郡公的殉国。 见刘愫的神情有些异样,唐辰儿不禁问道:“愫姐姐,怎么啦?难不成……你认识这位梁郡公?” 刘愫一双动人的眼睛正看着几案旁的书架,在那书架的最上方,摆着她最满意的两首曲目——《浩瀚行》与《撼江吟》。 听见唐辰儿问自己,她回过神来,笑了笑道:“不认识,怎么会认识呢?” “娘子没见过那位梁郡公,但雨儿可是见过的!” 雨儿的一句话,立刻就引来了唐辰儿和怡儿的注意,也极大的满足了她的那一点虚荣心。 “那你见过长青笛吗?” “长得怎么样,俊不俊俏?” 前面一句,是唐辰儿问的,后面一句,是怡儿问的。 不过,看着自家娘子皱了皱眉,雨儿还是很识趣的没有多说,只是调皮的道了一句:“秘密!不告诉你们!嘻嘻……” 于是,在唐辰儿和怡儿那充满怨念的眼神中,雨儿很自然的就躲到了刘愫身后。 夜色已经很晚了,又过了没多久,唐辰儿便领着怡儿回了唐家。 当她手里拿着长笛,走进唐家大门时,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那个燕表兄时的场景。 她轻轻一笑,驻足回望了一眼西院的方向,然后一蹦一跳的回了自己住的东院…… 第二六八章 莫澜失踪 这几日来,叶玄每隔两天都会去一趟柳观街,毕竟无论怎么说,自己也是那“伊人酒楼”的掌柜。 另外,这些天莫等闲时常往城外跑,他带回来的消息也验证了叶玄此前的推测:已经开始有流民入城了。 尽管不会有浩浩荡荡的流民潮涌入建康,但即便是极少许的“不速之客”,依然能让城内的百姓感到惶然与不满。 他们惶然,是因为看到这些流离失所的北人后,才直接感受到了中原战事的惨烈。 他们不满,则是觉得建康城内的财富与繁华,是属于南人自己的,凭什么与北人分享? 立国初时朝廷对于江东士族的打压,建康百姓们可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甚至于从两天前开始,市坊百姓间都开始流传所谓的户曹左侍郎上奏天子的谏言: 朝廷应该划大江为界,禁止北人南渡,并驻军守卫江淮一带,收拢流民,建坞堡自守,以做建康屏障…… 这些传言叶玄并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具体出处,不过单单就从流言本身来看的话,这样的说法在暗合朝廷意志的情况下,的确很符合南人的利益。 更何况,因为中原长年的动荡,在江淮一带,也本就有当地大族建立的坞堡,收拢流民,自封为“帅”,并且还拥有自己的武装。 倘若朝廷承认这些流民帅,并赐予武将官职,也的确能做到“驻军守卫江淮,收拢流民,以做建康屏障”这一点了,而且还根本不费什么人力物力。 若真是这样的话,南渡流民在朝廷的安排下有了去处,江左百姓不再因为北方难民的涌入而惶惶不安,还能拉拢江淮一带的流民帅势力,至少从短期来看,的确是一举多得。 不过,长久来看,就不见得如此了。 在叶玄眼中,如今的江左仍然是一团乱麻,当今皇帝自登基以来,并没有解决任何实际性的问题。 朝政依然被世家把持,军备无法集中,分散在各地强藩手中,但这些所谓的强藩,又没有一家能像越王一样有北伐的实力和魄力,最多也只能维系一下地方的安定罢了,而南人北人间的对峙与仇视,更是没有得到丝毫改善。 或许,要解决这一堆乱局,最好的办法,只能是收复中原,然后再将一切都推倒了重建吧! 叶玄想着这些,放下了手里的竹简,抬头看了看小院西边的落日,长长叹了口气。 今天是冬月初十,距离自己来建康已经将近一个月了,目前他得到的唯一线索只有历阳吴氏。 然而对此,他也并不着急,因为当第一颗棋子落下的时候,棋局就已经展开了。 只不过,和他下这一盘棋的,究竟是柳氏,还是当今的那位皇帝陛下呢…… 一阵晚风吹来,叶玄感觉到了冬日黄昏的寒意,站起身,向着屋内走去,而就在这时,莫等闲火急火燎的跑进了小院。 “澜儿!澜儿她……不见了……我就是去小解了一下,回来人就不见了......” 莫等闲脸色苍白的看着叶玄,瞳孔中满是焦急与不安,浑身剧烈的颤抖着,显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 叶玄闻言,心中一沉,转过身来看着莫等闲,脚下停顿了良久后,不发一言的快步向着小院外走去。 “你要去哪?”莫等闲跟在他身后,下意识的问道。 “你们今天去过那些地方?买过一些什么东西?现在就带我过去!”叶玄脚步不停,一路说着,一路就已经到了唐家大门前。 而小院内的房中,原本还在绘制城图的利无极听见屋外的动静,也紧步出来,见叶玄黑着脸飞快的走出月亮门,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二话不说,提了根竹矛就跟着跑了出去。 因为最近一段日子唐誉老实了不少,再加上西院门口也一直有唐家的下人守着,所以叶玄也没太将上次那件事放在心上。 莫等闲出门的时候,莫澜若是要跟着一块出去买点食材,他也不会阻拦,但没想到这才几天时间,就出现了这样的变故。 叶玄的脸色阴沉,因为莫澜对他来说,绝不仅仅只是一颗棋子那么简单,他也越来越没有将她当成一个棋子来看待了。 从理性上讲,若是莫澜出了事,他就只能选择杀了莫等闲,那么如此一来,将可能使整个局面完全走向失控。 而从感性上来讲,他也决然不愿意看着这个质朴纯真的少女,被一帮地痞流氓玷污伤害。 他知道,白天的时候,唐誉一般都是不在家的,所以他并没有去往唐誉住的南院,而是直奔出事的地点。 三人出了唐家大门,莫等闲就领着他们一路飞快的往城西的菜集而去。 当他们赶到西城莫澜失踪的菜集旁时,太阳几乎要完全落山了。 此前莫等闲就将这附近百余丈的所有地方都找了个遍,所以叶玄和利无极二人,现在主要是问问周边店铺的人,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然而半个时辰下来,他们问遍了周围店铺的老板和客人,却也只得到了一些囵圉不清的答案: 大约申时末的时候,的确有店老板看见街道上有一对男女在拉拉扯扯,还有壮士出手干涉。 只不过那男子声称女孩是他家的童养媳,不满意家里清苦,想逃跑,这才要强制把她带回去。 周遭人看着那女子虽然年轻貌美,但两人身上的衣物布料确实都是粗制桑麻,相差不多,也就半信半疑的没再多管闲事了。 至于那男子最后拉着莫澜去了哪里,没有人能说出个准确的方向。 眼看着天边的夕阳已经完全没入了大地,三人依然没有一个可靠的办法,焦灼的站在莫澜走丢的路口,一筹莫展。 街边店铺渐渐点燃了烛火,灯笼的暖光染遍了整个街道,叶玄恍然间抬起头,四下里仔仔细细的查看着。 因为他从开始到这里来时,就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一般。 刚才四处走动打探,而且临近天黑,光线昏暗,这种感觉还没有那么强烈,但此刻停下身来,周围又燃起了灯火,却是能清晰的辨识到了。 最终,他在一个茶铺旁的小巷口捕捉到了这道目光,顺着望过去,竟是一个衣衫褴褛,发髻不堪的中年乞丐。 可下一刻,叶玄便察觉到了这个乞丐的不同之处。 即便他发髻散乱,脸上还有黑漆漆的赃物,但他那破烂的衣物下,裸露在外的皮肤却并没有风吹日晒的那般粗糙。 而且从远处看去,就能发现他的体格其实并不瘦弱,甚至有些强壮,即便瘫坐在那,也比他身旁蹲着的另一个乞丐要高出些许。 那中年乞丐见叶玄一双眼睛望过来,很凑巧的抛玩起了手里的一个细长物件。 叶玄定睛一看,心中仿佛顿时明白了什么,快步向着那乞丐走过去,利无极和莫等闲二人连忙跟上。 叶玄上前,意味深长的看了这乞丐一眼,问道:“你手里的这东西是哪来的?” “路上捡的!”中年乞丐见叶玄过来,反而移开目光,看向了四周。 “哪捡的?快说!你到底在哪捡的?”莫等闲已经十分不淡定了,在一旁大声喝问道。 因为这中年乞丐手里抛玩的,正是那根铜簪,那根叶玄送给莫澜的铜簪。 第二六九章 色胆包天(上) 中年乞丐看了一眼莫等闲,用一种讹诈的口吻说道:“想知道吗?给我二十钱,我带你们去!” 叶玄见罢,暗暗点了点头,不得不说,这人扮起乞丐来,确实还过得去。 因为事关女儿的安危,这乞丐还这么啰嗦,莫等闲气急败坏的就要动手,叶玄及时拦住了他,吩咐利无极道:“无极,给钱!” 利无极利索的从钱袋里掏出一串铜钱,有三十枚之多,直接抛给中年乞丐,道:“这些都给你,快带我们去!” 中年乞丐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在一旁另一名乞丐那羡慕的眼神中,带着叶玄三人朝着一条小巷的方向而去。 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后,中年乞丐不知道带着他们绕过了多少巷道,才终于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院面前停了下来,道:“就是这了!” 叶玄左右看了看,这小院的位置的确很隐蔽,如果不是有人带路,他自认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来的。 莫等闲听了中年乞丐的话,冲上前去就要一脚踹开院门,可很快就被叶玄拉住了。 “等会,不要打草惊蛇,放跑了不该放跑的人!” 听叶玄如此说,莫等闲虽然心中焦急万分,但仍然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没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中年乞丐说着,将手里的那一根铜簪抛给了叶玄,道:“还有这东西,我要了也没用!” 说完,中年乞丐转过身,一边扣着鼻子,一边大大咧咧的消失在了小巷的另一头。 看着中年乞丐远去后,叶玄对利无极点了点头。 利无极不需要他再说话,纵身一跃,直接跳上了一人多高的篱墙,然后又悄无声息的落到了院内,从里面轻轻打开了院门。 小院内并没有人负责看守,想必是对方觉得这地方确实隐秘,自己不可能找到这来吧。 叶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领着莫等闲跨进小院,环视了一圈院内简单的几间房屋后,快步向着那间唯一亮着烛光的房间而去。 房间里有两个人影闪动,从映在窗纸上的阴影来看,显然是两名男子。 而且对方那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叶玄三人在屋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只可惜屋内的这两人并没有听见院中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喂,小四,你说这么白嫩漂亮的小娘子就躺在这,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却只能这么看着,是不是有些太不划算了?” 一个公鸭嗓子的地痞无奈咽了咽口水,小声对另一人说着,声音极其猥琐,仿佛很不甘心的样子。 “你想干嘛?这可是誉郎君和许镖主定下的女人,你敢乱来?是嫌你自己的命不够长,还是觉得当男人不好?” 回答他的这个人,叶玄觉得听着声音有些熟悉,想必应该是唐家的下人,或许就是那天跟在唐誉身后的几个家仆之一。 “我当然不敢动!可如果只是摸一摸,他们也不会知道吧?你说呢!” 屋内经历的短暂的沉默,接着是两道咽口水的声音传来。 只不过这时,叶玄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一脚踹开了从里面拴上的房门。 “哐当”一声,房门整个被踢飞了,屋内的两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利无极闪过的身影击晕了过去。 莫等闲挥着拳头,刚冲进屋内,发现无人可揍之后,立马就扑到了莫澜身边。 “澜儿,你没事吧!澜儿,澜儿!你醒醒!” 莫澜躺在房中一个收拾干净的卧榻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并没有睁开,莫等闲探了探鼻息,又叫了两声,依然没有回应。 “应该是被下了迷药!”叶玄在他身后说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莫老大,你先带着莫澜回唐家,暂时不要声张此事!” “不要声张?什么意思?”莫等闲回头,不满的瞪向叶玄道:“我家澜儿受了这样的罪,你还叫我不要声张!” 叶玄看着莫等闲,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打蛇打七寸,这幕后的主使今夜一定会付出代价!但这件事你暂时不要让唐老爷知道了,毕竟唐誉是他的儿子,他参合进来,我做事就会有所顾忌了,懂了吗?” 莫等闲听闻,愣了一会,随即利落的点点头,道:“懂了,我这就带澜儿先走!” “嗯,一路上小心!” 叶玄说着,给莫等闲背上昏睡不醒的莫澜又披上了一件毯子,然后目送他们出了院门,消失在了小巷的阴影中。 “小郎,他们就这样回去,万一碰到对方的人了该怎么办?” 利无极似乎有些担心莫等闲父女二人的安危,毕竟这里他们都不熟,如果又碰到这些人的同伙,的确很危险。 叶玄摆了摆手,笑道:“放心吧,有人暗中盯着呢!” “有人暗中盯着?” 利无极有些疑惑的嘀咕了一句,不过叶玄没有回答,他也就没有多问了。 “把这两个人绑起来!等他们醒了后,我还要问一些问题!” “是!”利无极应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间去找绳索了。 半刻钟后,那一个地痞无赖和另一个唐家的下人被绑在同一根柱子上,身上的绳索缠的严严实实。 叶玄坐在卧榻上,翘着二郎腿,在烛光中静静思考了片刻,随即指了指那唐家的下人,对一旁的利无极吩咐道:“先把他弄醒!” 利无极点了点头,去小院中取来一瓢凉水,直接泼到了这人的脸上。 这唐家的下人立刻清醒过来,感受到后脑勺的痛楚,低声呻吟了一阵。 可随即抬起眼看见卧榻上坐着的那个青衫年轻人后,顿时瞪圆了眼睛,满脸惶恐的挣了挣身上被绑得紧紧的绳索,求饶道: “燕郎君饶命,壮士饶命啊!小的也只是依照誉郎君的吩咐行事,小的也不想这么干的啊!” 叶玄没有搭理他,只是十分平静的问道:“你家誉郎君现在在哪?” “在......在春花阁......” “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些什么人?” “还有许镖主......”那唐家下人十分惶恐的咽了咽口水,接着道:“还有陈小郎君,赵小郎君,钱小郎君......” “那个许镖主,是什么人?是他派人拐走莫澜的?” “许镖主是北城虎行镖局的掌柜,城内的游侠儿,平日里几乎都听他的!这次也是他的人把莫......小娘子拐来这里的!” “那你都干了些什么呢?” “小的只负责......通风报信......” 唐家下人说着,声音开始颤抖了,因为他已经看懂了叶玄的眼神变化。 “无极,打断他的两条腿,咱们就去春花阁!”叶玄起身吩咐了一句,向着房间外走去。 “那另一个呢?”利无极指着另一个仍然昏迷不醒的小混混,问道。 “不管他!” 随后,那唐家下人的嘴被一块破布给堵上了,房间内传来了一阵极为痛苦的闷哼声。 片刻后,叶玄领着利无极走在去往春花阁的巷道中,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脸。 “无极,今天晚上可能睡不好了!” “怎么,小郎去了春花阁之后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叶玄冰冷的声音响起,道:“像唐誉这种跳梁小丑,必须一次就完全镇住,否则日后在唐家没有多少安宁日子!” “可他毕竟是唐老爷的儿子,咱们也不能杀了他啊!” “就算不杀他,也有法子治他!” “什么法子?” “等会你就知道了......” 第二七零章 色胆包天(下)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就已经来到了城西春花阁的楼下。 这是一座建于秦淮河畔的青楼,三层楼高,比之周围其他的店铺酒楼,的确算得上奢华,但与唐家在玄武街那边的“舞花苑”相比,就显得寒掺许多了。 叶玄抬步跨入春花阁,脸上的神情并没有丝毫变化,不像身后的利无极一般,还有些许不自然。 以往在洛阳的时候,虽然父亲母亲的管教严厉,但他也有年少好奇的时候,也曾跟着虚衍和赵尹偷偷跑去过青楼。 只是现在想来,他只能记得那两个与自己言笑晏晏的朋友和兄弟而已,至于在那座洛阳最高档的青楼里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一概忘记了。 春花阁的龟奴见一个身着青衫的俊俏郎君领着随从走入大堂,立马笑着迎了上来。 “二位郎君是生面孔呢!今日来是要听曲,还是要饮酒做赋呢?不管是哪样,保管让店里最漂亮的姑娘陪着二位!” 那龟奴见叶玄只是神色平淡的斜看了他一眼,反而笑得更谄媚了。 尽管叶玄此时身上只是一袭青衫,并不华贵,但这龟奴对自己的态度,显然比其他客人要低微讨好了许多。 叶玄也明白,一般来讲,像这种青楼里的龟奴,眼神都是十分毒辣的。 所以,他并不愿意与对方多说,只是问道:“唐誉小郎君今天在这里吧?我是他的朋友!” “在的!唐小郎君可是咱们这的常客了!” “他现在在哪?” 那龟奴指了指头顶,道:“就在楼上,让小的领小郎君上去吧!” “不必了,告诉我哪间房就好了,我们自己上去!”叶玄说着,看了看利无极。 利无极也看了看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叶玄摇头笑了笑,道:“给点赏钱,咱们再上去找他们!” 利无极这才恍然大悟,取出一小串铜钱,抛给了那龟奴。 “谢谢小郎君!誉郎君他们就在三楼的天字房,小郎君上了楼后一眼就能看见了!” 在那龟奴的连连道谢声中,叶玄领着利无极二人,踏上了楼梯,向着三楼的“天字房”而去。 春花阁的整个三楼,就只有两个高档隔间,天字房和地字房,这名字取得也的确是没什么特色,很多酒楼都这样。 不过叶玄一走上三楼,便能闻到一股胭脂香味,这是寻常酒楼中不可能有的气味,其中还混着一些酒香和菜肴的气味。 此时,地字房内是空的,不过东边的天字房内,时断时续的琴声和笛曲,与那群纨绔粗犷的嗓子和污秽的言语夹杂在一块,也让叶玄深深的皱了皱眉头。 “哼!这帮畜生还真会享受!江北还在打仗,他们却在这听曲喝酒玩女人,灯红酒绿,夜夜笙歌!” 利无极咒骂了一声,在得到了叶玄的点头示意后,上前一把拉开了天字房的房门。 “哐当”一声,房门被猛然拉开,屋内蓦然一静,七八双眼睛齐齐看过来,有男有女,个个都是脸色微醺,衣衫不整,一片淫乱不堪的场面。 “小子,你找死!” 坐于上首位的那名华服壮汉首先反应过来,见门外站着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青衫年轻人,立马推开身边的女子,暴怒而起,挥着拳头就向叶玄冲过来。 只不过,他还没有冲出房门,就被一个更大更有力的拳头给狠狠击中了腹部,整个人顿时腾空而起,向后飞出,“哐哐当当”的砸烂了数个案几后,沉沉摔在了房间中央的地上。 房内原本随着这个壮汉而起的呵斥声,也瞬间消失了,寂静完全笼罩了整个春花阁的三楼。 “你们这些娼妓,穿好衣服滚下去,老子从不动手打女人!” 利无极鼓着眼呵斥了一声,呆如木鸡的几个人才回过神来。 那些原本陪酒弹曲的妓女,也慌慌忙忙的穿好衣服,连滚带爬的逃出了房间。 一个矮胖子见原本抱在怀里的妩媚女子一路逃出了房,不禁拍案而起,指着叶玄骂道:“小子,你可知道我爹是谁吗......你敢动我?你完了,你死定了......” 只不过他的声音抖动得厉害,就如同他那根伸出来的手指一样,叶玄冰冷的目光只是平淡的扫了他一眼,他便再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唐誉看着眼前这一幕,已经完全呆住了,直到叶玄迈开脚步,向着他一步步慢慢走来,他才回过神,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色厉内荏的喝骂道:“燕恒,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忘了,你现在还只是寄宿在我唐家罢......” 唐誉的话还没说完,前方的一面席案就已经被一脚踢飞了过来,不偏不倚的狠狠砸在了他的头上。 唐誉的身子向后仰去,接连后退数步,撞倒了一展厚重的屏风,最后跌坐在地,随即一手下意识的捂住被砸到的额头,鲜血也迅速流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了胸前的衣襟上。 那个一进门就被利无极打到在地的华服壮汉,此时缓过一口气来,撑着地面爬起,见到这一幕,再次龇牙咧嘴的挥着拳向叶玄冲来。 然而,等待他的,是同样的结果。 利无极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一拳又重重击在了他的腹部。 华服壮汉口中吐出一口鲜血,随后双腿一软,躬腰跪在了地上,浑身抽搐了一下后,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抬起头,鼓着眼睛,瞪着不远处的叶玄。 “别弄出人命。” 叶玄看也没看那壮汉一眼,只是神色平静的对利无极吩咐了一句,随后向着唐誉走去。 唐誉捂着额头,靠在身后已被撞倒的屏风上,眼神迷迷糊糊。 此刻见一双脚步慢慢向他走来,只能恐惧的双腿蹬着地板,拼命向后挪动,想要逃却又无处可逃,转眼就已经退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 而房内的其他人,在利无极的震慑下,早已噤若寒蝉,根本不敢大声出气,更别谈上前帮唐誉一把了。 唐誉退无可退,叶玄重重一脚踩在了他的锁骨上,封住了他的喉咙。 一声哀嚎传来,唐誉的眼泪鼻涕一下子全流了出来,样子十分狼狈。 或许,他永远都无法忘记今夜的恐惧和屈辱,这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一双自上而下俯视着自己的轻蔑眼神,还有那冰冷无丝毫温度的话语: “你觉得我现在寄住在唐家,就要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吗?还是你觉得,你唐誉天生就高人一等?” “你我本无冤无仇,你不招惹我,我还可以敬你叫一声‘表哥’,如今你把主意打到莫澜身上来了,还这般卑鄙无耻,就怪不得我替舅父来清理门户了!” 叶玄俯视着脚下的唐誉,冷冷的说了两句后,忽然听到身后那华服壮汉低沉狰狞的声音说道:“小子,你可别忘了,你妹妹还在我手上,只要我一句话,你永远也别再想见到她!” 叶玄闻言,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静的道:“许镖主是吧?你觉得如果我没有找到澜儿,还会这么悠闲的在这和你们说话吗?” 华服壮汉一声冷笑,道:“哼,就凭你,怎么可能找得到!” 叶玄也笑了笑,道:“可惜,我不仅找到了,还在那给许镖主准备了一些惊喜,你若不信,一会去看看就知道了!” 姓许的壮汉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叶玄抬起踩在唐誉身上的脚,一手拧起他的衣襟,像扔破布袋一样将他扔到了房间中央,然后对利无极说道:“无极,咱们回去!” 只不过,在刚刚跨出房门时,叶玄的脚步顿了顿,转头对身后的唐誉说道:“真的是一帮废物!等会就有唐家的马车来接你回去,自己想好该怎么和舅父说吧!” 天字房的所有事只发生在半个钟之间,当楼下的店老板得到消息,赶上三楼时,正巧碰上叶玄两人下楼去。 “贵店的所有损失,全数由唐家负责赔偿!” 叶玄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下楼而去,出了春花阁。 那店老板看了看房内的一片狼藉,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痛苦呻吟的许镖主,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深深咽了一口口水,根本没敢去阻拦这离去的二人。 在回唐家的路上,利无极还是有些愤怒难平,问叶玄道:“小郎,咱们就这么放过唐誉了?” 叶玄轻轻出了口气,笑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你今天晚上可能睡不好觉了,今夜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呢……” 第二七一章 虎行镖局 “才刚刚开始?” 利无极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但眸子里显然已经闪着振奋的光芒了。 叶玄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领着利无极朝着唐家的方向而回。 春花阁距离唐家并不远,走过一条满是灯火的大街,又拐过一条巷道,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刘府和五护巷了。 戌时三刻左右,叶玄领着利无极回了唐家。 依然是那个小门童给他们开的大门,不过,他却并没有提春花阁的事,而是径直回了西院。 院内房中,莫澜平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可仍旧昏睡不醒,莫等闲安安静静的守在一旁,眼神中满是自责与担忧。 叶玄走进房内,才发现唐辰儿和怡儿也在。 唐辰儿见叶玄回来,忙起身问道:“怎么样,燕表兄找到幕后主使的人没有?” 听见唐辰儿这么问,叶玄看了一眼莫等闲,便知道他没有提唐誉的事,于是开口答道:“找到了!” “是谁?”唐辰儿黛眉一拧,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虎行镖局的许镖主!”叶玄顿了顿,看着唐辰儿,轻轻舒了口气,接着道:“还有唐誉!” 唐辰儿俏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接着耳畔变得通红,衣袖中的两只手慢慢握紧了双拳,紧咬牙唇,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恼怒,沉声说道:“果然是他!” “这帮狗娘养的!” 莫等闲一听幕后黑手还不只唐誉一个人,立马气得跳起身来,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他们在哪?老子今天一定要一刀宰了他们!” 对付唐誉,正如叶玄所说,他毕竟是唐孚的儿子,莫等闲因为当下的处境,多多少少有些顾忌。 但这个许镖主他还怕什么,反正不是唐家的人,打杀了也就打杀了,最多也就是防着对方的报复而已。 他一个山匪头子出身,就算一路南下逃难,磨平了许多棱角,但这一点血性和快意恩仇还是有的。 利无极及时拦住了莫等闲,道:“小郎已经教训过他们了,你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守的在你自己女儿身边吧!” 莫等闲听闻,看了看叶玄,又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莫澜,喘了几口粗气后,慢慢冷静下来,又神情焦急的坐到了卧榻旁。 唐辰儿听到利无极的话,又看向叶玄,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问道:“燕表兄教训过……二哥了?” 叶玄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口喝完后,语气平淡的说道:“放心吧,他没什么事,就是被打了一顿而已!” 唐辰儿愧歉的苦笑了笑,道:“二哥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来,是该打!可那虎行镖局的许镖主呢?他可是城内出了名的恶霸,听说他不但自己身手了得,手下还有一大把听他差使的游侠儿,我担心他日后会寻机报复燕表兄!” 莫等闲在一旁听着,冷冷的狞笑了一声,道:“哼,老子就怕他不来,来一个老子杀一个!” 叶玄没有理会莫等闲的话,说道:“那个许镖主也被无极揍了两拳,暂时应该会老实一阵子。”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利无极,道:“无极,你今天也跑了很远,先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交给你去做!” 利无极听闻,先是一愣,然后挠了挠脑袋,有些想不明白的道:“小郎,我不累,不用这么早休息!再说,莫小娘子都还没醒,要是有什么万一……咱这就去睡了,也不太好!” 叶玄微微眯起了眼睛,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很快的瞥了瞥一旁的唐辰儿,道:“叫你去你就去,明天的事情还有很多,你绝不能有什么疏漏!” 利无极见罢,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还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模样道:“那好吧,咱就先回去休息,若是有什么事,小郎直接叫咱就好了!” 叶玄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利无极在向叶玄和唐辰儿拱手作礼后,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利无极走后,唐辰儿在叶玄面前坐了下来,随后两手交叠,俯下身去,深深拜了一礼。 叶玄见唐辰儿行如此大礼,忙上前扶她起来,道:“辰儿表妹这是何意?” “家兄无德,让燕表兄和莫小娘子蒙受如此欺辱,唐辰儿自觉愧对诸位……”唐辰儿眼睛红红的,语气也有些哽咽:“还因为家兄,让你们得罪了虎行镖局,陷你们于如此危难的境地,实在是……唐辰儿愿代家兄受罚!” 说着,唐辰儿又深深拜了下去,叶玄只得再次扶起她,道:“这是唐誉犯的错,与你无关!你不需要代他受罚,也不能代他受罚,即便你是他的亲妹妹也不行!” 唐辰儿听到这番话,抬起头来看着叶玄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一时间竟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支支吾吾道:“可虎行镖局在城内的势力实在庞大,可能连父亲都护不住你们的!要不,这几天你们还是去城外躲躲吧……” 莫等闲在一旁听了,狠狠拍了一下面前的席案,愤恨难平的道:“老子才不管他什么虎行镖局狗行镖局的,敢打我澜儿的主意,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样剁了他!” 叶玄轻咳一声,打断了莫等闲的喝骂,开口问唐辰儿道:“那个虎行镖局,背后的靠山是什么人?” 唐辰儿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答道:“我听说那许镖主有一个孪生哥哥,是城内守备军的一名督尉,和军中的不少将官都很熟,而且他们兄弟俩平日里都喜好散财,用江湖上的话来讲,说是豪爽仗义,所以城内的那些游侠儿才甘愿听他的号令!” “那个许镖主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吧?” 唐辰儿听到叶玄这么问,有些不解的望着他,迟疑的点了点头,道:“我听爹说,那人虽然明面上是一个镖局的镖主,还有一些行侠仗义的名声在外,可暗地里也是丧尽天良,干净坏事!可惜,二哥听不进爹和娘的话,还是和那种人混到一块去了……” 叶玄听了,没再说什么,转头看向屋外,专心思考起一些问题来,而唐辰儿坐在他对面,静静的看着他,两人间也一时陷入了沉默。 第二七二章 缉拿 叶玄听了,没再说什么,转头看向屋外,专心思考起一些问题来,而唐辰儿坐在他对面,静静的看着他,两人间也一时陷入了沉默。 唐辰儿发现,至始至终,眼前的这位燕表兄,眼神总是那般深邃平静、波澜不惊。 就算是听到虎行镖局背后的靠山时,也没有出现过一丝异色,就好像他从没有在意过对方的身份和势力一样。 要知道,一名守备军督尉,可是掌管着三千兵卒的中层将官了。 对于世家而言,或许那的确只是一个小角色,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可是一座难以攀越的高山,与这样的人物作对,无异于是以卵击石、自寻末路。 就算唐家身后也有靠山,但说到底,对方真正要对付的并不是整个唐家,而只是他们这两三个江北来的流民罢了。 想到这,唐辰儿不禁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叶玄,再次劝道:“要不,燕表兄还是听我一言吧,到城外暂时避一避!唐家商路广阔,你们藏起来是没人能发现!” 叶玄闻言,摇了摇头,轻轻笑道:“不必,这事总归我们占着理,无极也只是打了那姓许的几拳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这不是谁占着理的问题啊!再说,你们只要在外边避过这阵风头,就没什么事了!” 唐辰儿的语气有些焦急,她实在是看不明白这个燕表兄在想些什么,平日里眼光那般毒辣,可为何此时一个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却看不清其中的关键! 对方的大哥是守备军中的一个都尉,可他自己只是一个从江北来投奔唐家的流民,对方会跟你讲道理吗? 叶玄看着神情忧虑不安的唐辰儿,语气平静的反问一句道:“我们现在出城,唐誉会让我们平静的避过这阵风头吗?” 唐辰儿听到这话,顿时哑口无言。 两人间的气氛尴尬许久后,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看了眼屋外,缓缓开口道:“这一点燕表兄放心,你们的去处由我和父亲来亲自安排,绝不会让他知道!” 叶玄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相信你和舅父,但我却信不过你们唐家的下人!” “那......” 唐辰儿还待再说,却被屋外进来的两个唐家丫鬟打断了。 “辰儿小娘子,您吩咐的药汤后厨已经做好了!” 两个丫鬟端着药碗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唐辰儿见状,看了看叶玄,欲言又止。 然后她站起身来,接过一碗药汤,亲自端到了卧榻旁,对莫等闲道:“莫前辈,让澜儿妹妹喝了这两碗药汤吧!” “这是什么药汤?” 莫等闲对于唐辰儿还是有一些警惕和敌意,所以说话的语气也并不友善。 唐辰儿十分有礼貌的笑了笑,道:“这是乌菘汤,应该能解澜儿妹妹身上的迷药!” 莫等闲看了她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接过药碗,亲自喂莫澜喝下了药汤。 小半刻钟后,莫澜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有些惶恐不安的扫视了一圈围在卧榻周边的人,目光刚刚落到莫等闲身上,眼泪就流了出来,十分费力的道:“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莫等闲抱着低声呜咽的莫澜,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澜儿,都过去了!爹发誓,以后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了!没事了......没事了......” 唐辰儿在一旁看了,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后,转头望向倚在门框处的叶玄,慢慢走过来,轻声道:“燕表兄,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找一个安全之地的!” 叶玄却看着她,摆了摆手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们越是藏着避着,他们就越是嚣张,总不能一辈子都躲着吧!好了,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辰儿表妹先回去休息吧,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玄这样说,唐辰儿也只好按下心中的念头,咬着下唇点点头,不再多劝了。 她接着又向莫家父女行礼赔罪之后,这才领着怡儿出了西院,径直朝着后院而去,一般这个时候,唐孚也快要回来了。 唐辰儿走后,叶玄在房间中又呆了一会,因为莫澜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所以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叮嘱一番莫等闲后,放下那根发簪,然后出了房门,向着利无极的房间走去。 将近亥时初,唐孚一回来,从唐辰儿那听到这件事后,立马来到了西院,亲自向莫等闲父女赔罪道歉。 亥时一刻,他又亲自驾着马车,准备去春花阁把那个孽畜儿子接回来。 当然,和叶玄所想无异,唐孚并没有接回唐誉。 事实上,一直到第二日天明,唐家的人都没有见到唐誉,直到午时时分,建康城的县尉带着七八个捕快敲响了唐家的大门,整个唐家上下才知道出了大事。 唐孚因为近来生意繁忙,所以即便前一天晚上他去春花阁没有见到唐誉,也并未作他想,今天早上依旧是照例早早出去了。 毕竟,唐誉流连于烟花之地,夜不归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县尉亲自过来,也算是给了唐家极大的面子,所以唐家的接待也丝毫不敢马虎。 唐孚不在家,只能让唐辰儿和唐睿二人将县尉一行人领至厅堂,由唐母杨氏亲自招待。 看茶落座后,唐母才看了看守在唐外的那几个带刀捕快,笑着问道:“不知道周县尉您今日亲自莅临唐家,是有何公差要办吗?” 这姓周的县尉叫周靳,是个三十上下的青年人,方脸浓眉,小眼睛塌鼻子,厚厚的嘴唇下还留着一小撮胡须,样子实在不经看,身形也有些瘦弱,若不是他那关东周氏的出身,想必这个年纪,是无论如何也坐不到京城县尉这样一个关键位置上的。 周姓县尉喝了口面前席案上的茶,对杨氏说道:“唐夫人,本官今日来,是想请贵府的二郎君回一趟县衙,调查一件案子!” 唐母一听,疑惑的和唐辰儿对视一眼,有些忐忑的说道:“周县尉,我儿难不成犯了什么事吗?你们为什么要抓他去县衙?” 第二七三章 抓捕 周靳面无表情的答道:“今天早晨,县衙接到了一宗报案,璨玉巷的一个院子里有个人被杀了!” 唐母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神情愈加不安的说道:“那璨玉巷离我们唐家这么远,而且我们唐家在那边也没有生意,怎么会……” 周靳打断了唐母的话,不急不缓的接着道:“死者名叫许申,是西城虎行镖局的镖主,似乎是贵府二郎君的结义大哥!而且据春花阁掌柜的口供,昨夜戌时末,许申离开春花阁时,正是和贵府的二郎君一起往璨玉巷那边去的!” 唐辰儿在一旁听闻这些,顿时惊呆了,微微长大了嘴巴,半晌后才难以置信的支支吾吾道:“这……怎么可能?虎行镖局的许镖主……死了?” “不错!”周靳点了点头,神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你们是觉得这件事是誉儿做的?” 唐母听到这,实在是坐不住了,浑身颤抖的站起身来,有些恼怒的看着周靳,紧握着双拳道:“不可能!誉儿他虽然顽劣,但他绝对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况且,那姓许的武艺那般高强,怎么可能被我那细胳膊细腿的誉儿杀害!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唐夫人稍安勿躁!我们只是怀疑这件事可能和令郎有关,毕竟当时只有令郎和那许申去了璨玉巷,别无旁人!” 周靳顿了顿,换上一副较为温和的口吻接着道:“本官今日过来,也是想请令郎回一趟县衙,协助我们调查此案!若令郎果真清白,本官会亲自将他平安无事的送回来!” 唐母杨氏见对方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便明白此时自己若是再有二话,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于是,她只好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好吧,那就依照周县尉说的办吧,只是誉儿他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 唐母说最后这句话时,已经在浑身发冷了,因为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极为不祥的事情。 周靳听闻,深深皱了皱眉头,随即站起身,脸色阴沉的对唐母拱了拱手,说道:“唐夫人若是不愿叫令郎出来,那本官只好亲自将他找出来了!” “不,不是……” 周靳没有理会唐母再说什么,直接对着身后的七八名带刀捕快一挥手,道:“搜!把唐誉搜出来!” 站在堂门外的捕快迅速散走,朝着唐家宅院中的各个方向而去。 唐辰儿见母亲有些站不稳了,忙上前扶住,面色焦灼的对周靳道:“周县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二哥他不可能,也根本就杀不了那个许镖主的……” 周靳对这些充耳不闻,看了眼墙角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唐睿,转头看向了堂外那些四处搜查的下属捕快。 因为莫澜的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叶玄今日并没有出门,就一直坐在西院的石桌旁看书,此刻听到大院中的喧闹,便知道是县衙里的捕快来拿人了。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竹简,看了眼一旁的利无极,道:“无极,我现在出去了,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小郎,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我还是不放心!”利无极有些不安的说道。 “只要你做的够干净,我就是绝对安全的!”叶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还有,看好莫家父女,别让他们出问题!” “小郎,真的要这样吗?”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叶玄看着仍然不放心的利无极,小声呵斥道:“我安排你的事,你全都办妥当了就行!” 利无极点了点头,叶玄看了一眼莫澜的房间后,快步出了西院,向着客堂的方向走去。 厅堂内,唐辰儿见叶玄快步走了进来,不禁唤了一声:“燕表兄,你……” 叶玄很快的扫了一眼稳坐堂内的周靳,走向唐辰儿母女二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怀疑二哥杀了许镖主……”唐辰儿向叶玄解释了原因后,叶玄也不由得露出了微微惊讶的神情。 不过就在这时,两名捕快押着衣衫不整的唐誉来到了厅堂门前。 “上峰,找到唐誉了!” 众人听闻,齐齐望去,稍稍一愣后,随即脸色变得各不相同。 唐母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唐辰儿满脸无法相信的神情,微张着嘴,支吾许久,却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来。 周靳打量了一眼唐誉,最后只发出一声冷笑,而叶玄看着这一切,目光平静,如旁观者一般。 “我们过去的时候,他正在烧这件衣服!”后面跟来的一名捕快将一件浑身是血的外衫呈递到了周靳面前。 周靳接过衣服,回头瞥了一眼已经呆若木鸡的唐辰儿母女二人,看向被按倒在堂外的唐誉,沉着脸说道:“唐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唐誉的身体吃力的扭动了两下,带着哭音大声喊到:“人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啊!我被人打晕了……醒来的时候许大哥就已经被人杀了啊!我真的冤枉啊……” “哼,既然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烧衣服,还有这衣服上的血又是怎么来的呢?”周靳的语气平平淡淡,与唐誉的歇斯底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血是我自己的……”唐誉哭喊着,抬起头看见了站在唐辰儿身边的叶玄,愣了一愣后,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咬牙切齿的大声叫道: “燕恒,这都是你做的对不对!你骗我们去那,然后杀了许大哥再栽赃给我是不是!燕恒,你好阴毒……” 听唐誉这么一喊,唐母、唐辰儿和周靳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叶玄身上。 叶玄只是皱了皱眉,看着唐誉说了一句“恶人自有恶报”后,便没再多说一句话了。 周靳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随即移开目光,冲着手下班捕快一挥手,道:“带回去!” 几个捕快架着狼狈不堪的唐誉向唐家大门外走去。 “二哥!二哥……” “誉儿,誉儿……” 唐母和唐辰儿快步跟出厅堂,却被周靳拦了下来。 对方很是有礼的向唐母拱了拱手道:“本官还是那句话,若令郎清白,本官一定会亲自将他送回来!” 随即,周靳转头看向叶玄,道:“你叫燕恒是吧?” “是。” “这件事还和你有关?” “人当然不是我杀的,但唐誉确实是我打伤的!” 见叶玄说话的语气如此淡定,周靳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道:“那劳烦燕郎君也跟本官走一趟吧!” “莫敢不从!”叶玄抱了抱拳,言语中没有丝毫慌乱。 “燕表兄……” 唐辰儿一手抓住了叶玄的衣袖,叶玄回过头来,看着她平静的说道:“将家里的事尽快告诉舅父吧,应该会没事的!” 说完,在另两名捕快的看押下,叶玄跟在周靳身后,走出了唐家大门。 此时的西院屋顶,利无极看着叶玄走出唐家的背影,深深的皱了皱眉头,然后又十分隐蔽的跳回了房内…… 第二七四章 安排 夜色降临,唐家的宅院内今日安静的可怕。 厅堂内,唐孚神情焦灼的走来走去,根本无法安坐。 唐母杨氏在一旁哭哭啼啼,用手巾擦着泪,不时还会含糊不清的哽咽一句:“老爷......你可一定要救救誉儿啊......那孩子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唐睿因为只知道哭,早已让下人领着他回房休息去了,唐辰儿静静坐在唐母身边,紧蹙着眉,除了安慰一下母亲外,什么话也不多说。 这些事情对于她而言,实在是变故太快,太难以想象了。 自己昨夜还在为那个江北来的燕表兄担心许镖主的报复,可仅仅一夜之间,许申就被人杀害了,而且凶手还很有可能是自己的二哥。 这样一来,要承受对方报复的,可就是整个唐家了,而且还是杀弟之仇,那个任职于京城守备军的许都尉,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唐家就算家大业大,后面还有世家作为靠山,可对付这样一位军中人物,还是要颇费一番周折的。 这时,一名管事从外面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怎么样?见到兰府的吴管家没?”唐孚见那管事一进厅堂,立马上前问道。 “吴管家没有见到!”那管事喘了两口气,一边擦着额角的汗水,一边说道:“不过肖管事说兰府会关照着此事的!” “好,那就好!”唐孚神情激动的点了点头,道:“兰府肯管这件事就好!” 唐辰儿在一旁听闻,也轻轻的松了口气。 唐家在建康虽然有诸多靠山,但真正能干涉到京城县衙的,只有兰家这个沥县侯府了。 兰府的回应,算是给了唐家众人一颗定心丸,唐辰儿在扶着母亲下去休息后,领着怡儿,并没有直接回东院,而是先向着西院走去。 西院房中,莫澜已经无碍了,她手里拿着那根铜簪,轻轻摩挲着,抬头看了看屋外已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靠在门框处一筹莫展的利无极,小声问道:“无极大哥,小郎今天真的回不来了吗?” 利无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莫等闲在一旁听了,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安慰道:“澜儿,放心吧,人又不是世轩小郎君杀的,他只是打了那姓唐的一顿,衙门最多把他关一宿,也就放回来了!” 莫澜的一双大眼睛静静看着手里的发簪,点了点头,小声呢喃道:“都是因为我,小郎才被官差抓走的......” “傻女儿,这事怎么能怪你呢!要怪也是怪爹我没守好你,当然最可恨的就是那姓唐的,这回看到他遭报应,爹我这心里头可真是爽快!” 看着莫等闲又进入了宠女模式,利无极不禁在一旁咳嗽了一声。 莫等闲回头看了一眼利无极,随后转开话题,道:“无极,你说那姓许的畜生到底是谁杀的?真的是那姓唐的小子杀的?” 利无极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答道:“我怎么知道!那姓许的在建康城做了那那么多恶事,被仇家趁醉杀了,不很正常吗?” 莫等闲看了他良久,最后微微眯起眼道:“真不是你下的手?” “不该问的别问!”利无极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换上一副戏虐的口吻道:“还是你觉得我家小郎真的看上你家澜儿了,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让我去杀了那姓许的?” “嘿!我家澜儿怎么了?我家澜儿配不上你家小郎了!?” “哼,还真配不上!” “呵!我说姓无的,你他娘的什么意思呢?” “谁他娘的告诉你老子姓无了!” “爹......你们别吵了......” 莫澜在一边,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发簪,满脸通红的小声劝了一句。 莫等闲立马不再说话了,利无极也转过头去,看向了屋外,不过,很快他就看到唐辰儿带着怡儿进了西院,向着房间这边走来。 “辰儿小娘子来了!” 利无极立马站直了身子,将唐辰儿主仆二人迎进了房间。 唐辰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径直走到莫澜身边,坐了下来,关切的问道:“澜儿妹妹已经没事了吧?” 莫澜点了点头,低垂着眼睛,并不看唐辰儿,只是看着手里被握紧的那一根铜簪。 唐辰儿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后,又有些迟疑的问道:“燕表兄临走前,有说什么话吗?” 莫澜摇了摇头,算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因为感觉到莫澜似乎并不太乐意跟她说话,所以唐辰儿并没有在这里多坐,只是简单寒暄几句后,就起身告辞了,带着怡儿回了东院。 走在回东院的路上,身后的怡儿小声嘀咕道:“娘子,这就是古话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了吧!二郎君和那许镖主都想着打莫娘子的主意,结果却落到了这步境地......” 唐辰儿顿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冷着脸道:“怎么,你觉得是二哥杀了那许镖主?” “不是不是......”怡儿连连摆手道:“二郎君又不会武艺,怎么可能杀得了许镖主,他一定是冤枉的!” 唐辰儿听闻,看了一眼西院的方向,皱着眉轻声呵斥道:“不是你该说的话就别说,我今天就不罚你了!记着,以后下人们有敢私自谈论这件事的,掌嘴!” “是,是!” 怡儿有些瑟瑟发抖的点了点头,然后跟着唐辰儿快步回了东院...... 此时,建康县衙的地牢内,几团昏黄的火光照亮了阴冷潮湿的墙壁,几只拳头般大小的老鼠沿着墙角一直爬入监牢内的干草堆里,随后在一阵迷迷糊糊的拍打声中,又狼狈的逃窜了回来。 最靠近地面的一间囚室,被单独隔离了出来,收拾整理的还算干净,里面的干草堆也是刚刚换上的,十分暖和。 这间囚室内,只有叶玄一人,此刻他正襟危坐,了无睡意。 他在等,他相信今天晚上在这里一定会有所收获。 果然,将近亥时,监牢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汉被一名捕快推入了牢房。 “哼,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检点,竟然敢趁黑占人家小娘子的便宜,先关你一晚上再说!” 第二七五章 默契 捕快将那邋遢老汉推进监牢,然后又用铁链锁上门,扶着佩刀出去了。 老汉慢慢爬了起来,看了一眼叶玄,尴尬的笑了笑,慢慢挪到了房中的另一个角落。 监牢内又沉默下来,叶玄依然静静坐着,闭目养神,除了一开始上下打量了老汉一番外,就再没有正眼看过他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亥时末,地牢内的所有人都沉沉睡去了,就连值守的狱卒都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这时,对面的角落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叶玄借着铁窗外的一点点月光,睁开眼睛看向前方,却见那老汉正神情严肃的轻轻挪着步子,到了他的跟前。 叶玄静静的看着这一切,脸色平静,一切如预料的那般。 “卑职参见郡公!” 那老汉恭敬的俯身下拜,行了一礼,声音不大,外面的人是听不清的,不过叶玄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叶玄将他扶起,问道:“你是兰氏的人吧?” “是!我是兰府的管家,郡公叫我老吴就好!”老汉点了点头,看着叶玄,神情微微有些感伤的道:“哎,不过一年时间,却没想到叶公……” “你……认识家父?” “实不相瞒,去年叶公随越王前来建康,卑职正是那行船摆渡人!” 老吴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后,叶玄缓缓叹了口气,道:“说正事吧,我此行的目的兰左使想必很清楚,我现在需要与兰府确定明面上的联系,我要尽早知道建康城内各大世家的动向,还有朝堂上的一些消息!” “是!”老吴点了点头,道:“郡公来建康的第一天,老爷就已经知道了,唐家周围也有兰氏的人护卫着,只是明面上的联系,郡公还要再稍待几日!” “你们有什么安排?” “过几日,兰家将为朝廷购入一批江北陈郡特产的梨木,用来建造宫城内的一些屋门,这件事情是会交给唐家去做的!” 叶玄听闻,点了点头,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还有些急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郡公对于此事的处理,已经很巧妙了!只不过郡公还是得稍稍注意一下那许申的哥哥许瑾!” “那不只是一个守军督尉吗?”叶玄有些不解的问道。 老吴摇了摇头,答道:“那许瑾虽然只是一个督尉,但因为武艺高强,很受他的上官赏识,而他的上官王载王演丰,正是前任右丞相王燮的二儿子!” “郡公杀了许申,虽然嫁祸给了唐誉,但这样一来,许瑾势必对唐家穷追猛打,到时候郡公也会有麻烦!为慎重起见,郡公还是应当尽量少与王氏接触,以对方的势力,兰氏知道的,他们也都能知道!” “嗯,我明白了!” 叶玄听完,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确实没有想到,区区一个镖局的镖主,竟然还能和王氏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吴点了点头,继续道:“当然,许申被杀这件事,兰氏也会从中斡旋,若是能找到别的仇家,保住唐誉的性命,也能让那许瑾少来坏事,唐家还会对兰氏更加忠心!” “嗯,这样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我也没想过要唐誉死,只要他不给我惹麻烦就够了!” 老吴听了轻轻一笑,道:“经过这件事后,估计他以后都不敢了!” 叶玄也笑了笑,随即想起什么一般,皱起了眉头,问道:“对了,林将军现在怎么样了?” 老吴脸上的笑意迅速敛去,神情难看的叹了口气,道:“林将军的性命是勉强保住了,可……” 老吴没接着说下去,叶玄见了,神色也黯然了许多,良久后才开口叹道:“保住性命就好,保住性命就好……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看他吗?” “目下里,郡公还不便与兰府有过近的联系,所以只有请郡公再等等了!” 叶玄听闻,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毕竟是在监牢中,所以叶玄并没有问老吴过多的问题,只是从他那里知道了兰府安排在唐家附近的十名护卫,以及他们现在的身份和暂住地。 至于兰府在城中的暗桩,叶玄也打听了一些,只不过这些地方,他现在没有正当的理由去接近,所以暂时用不上。 兰左使的意思,是一些朝堂世家方面的重要情报,将由老吴亲自来向他传递,而城内其他无关紧要的消息,叶玄还是尽量通过唐家来打听。 当然,唐家也的确有这个能力。 其实双方对时下的处境都十分清楚,所以这样的安排也与叶玄所想不谋而合,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将近子时三刻,两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老吴重新挪到对面的角落,而叶玄有些疲惫的靠在墙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日,叶玄是被捕快开门的声音吵醒了。 “喂!老不修!该起来了!”那捕快踢了两脚老吴,骂骂咧咧的道:“滚出去了,这次就饶了你,要是下次让我再逮到你占哪家娘子的便宜,就不只是关一晚上这么简单了!” 叶玄在一旁看着,其实老吴和他一样,在锁链一有响动的时候,就立马警惕的睁开了眼,只不过在那捕快进来后又闭上了,装作继续熟睡的模样。 此刻,那年轻捕快拿脚踢他,他才有模有样的醒来,然后伸了一个懒腰,跟在对方身后,向监牢外走去。 只不过,在踏出监牢的前一刻,他又回过头来,与叶玄对视一眼,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老吴离去后,叶玄轻轻舒了口气,如今,总算是与兰氏联系上了。 将近巳时末,叶玄被送出了县衙。 供词在昨天就已经录过了,他所说的也都是事实,天衣无缝的事实,自然不会受到任何怀疑。 县衙外,停着两架马车,唐辰儿主仆二人,利无极和莫家父女都在等着他。 “小郎,你没事吧!” 利无极一见叶玄走出县衙大门,立即就迎了上来,围着他看了一圈又一圈,生怕他受了什么伤。 莫等闲离得有些远,虽然有些不乐意,但还是郑重其事的向叶玄行了一礼,道:“这次你救了澜儿,还是要好好谢谢你!” 叶玄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目光移到了他身旁的莫澜身上。 莫澜头上插着那根铜簪,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一直看着他,里面藏着浓浓的喜悦,脸颊也是红红的,分不清到底是羞涩还是高兴。 唐辰儿见他出来,亦快步迎上前,微微蹙着眉,关切的问道:“燕表兄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问了些问题,在监牢里呆了一晚上而已!” 叶玄四下里看了看,没见到唐孚,于是不由得问唐辰儿道:“舅父呢?事情怎么样了?” 唐辰儿指了指县衙,有些不安的道:“爹一大早就进去了,现在还没有出来,不过兰府说会照看着这件事,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见唐辰儿神情依然十分忧虑,叶玄安慰道:“放心吧,许申那么高的武艺,就算喝了酒,你二哥也是没有办法下杀手的,他是被冤枉的!” 唐辰儿有些感激的看了看他,摇摇头道:“可是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二哥,想让县令和县丞相信他是被冤枉的,也难啊……” 叶玄没有接着说下去,陪着唐辰儿沉默了许久后,才轻叹道:“若他度过这一劫后转了性子,不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倒还算值得,否则,他早晚会因此丧命!但愿你二哥这次能有所醒悟吧……” 唐辰儿听闻,微微有些愣住了,看着叶玄的侧脸,随后情不自禁的为他摘下了一根还黏在头发上的干草。 对于唐辰儿这忽然有些亲昵的举动,叶玄一时怔住了,静静的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眼神有些复杂。 四目相对,唐辰儿自己也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片枯草,俏脸上的红晕一直爬到了耳根,不过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小声道:“但愿如此吧……” 几人一直等候到午时,才见到唐孚出来,但他也并没有带什么好消息回来,当然,不算坏的一点就是,这案子还没有定下来。 一行人回了唐家,叶玄简单吃过一点后,就回房睡了。 昨天在监牢里没有睡好,他今天得补一补。 不过,莫澜在他房中,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叶玄看着仍然静坐在席案边的莫澜,说道:“我现在要先睡一觉,你不用在这里侯着了。” 莫澜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但叶玄却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好吧,随你吧,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就帮我把那几卷书整理一下吧。” 莫澜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几本散乱的轴书,又看了看叶玄,笑着点了点头。 因为毕竟只算是午休,叶玄脱下外衫后,就和衣而睡了,在莫澜那窸窸窣窣整理书籍的声音中,渐渐就闭上了睡眼。 那几卷轴书并不多,莫澜只要了半刻钟就收拾好了,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到卧榻旁,慢慢坐了下来。 看着那张睡脸,她静静的看了许久,抿着嘴唇轻轻的笑了起来,一对弯弯的墨眉下,眼角满是幸福与喜悦。 曾经在那个破败不堪的柴屋中,她就是这样迎着月光看着他的,当然,那个时候心里还有忐忑和期待,而且,还有一种看着自己未来夫君的别样情绪。 见叶玄呼吸均匀,已经沉沉睡去,莫澜终于鼓起勇气,用她那纤细白嫩的小手,为他理了理额角的散发,然后探着身子,在他额头浅浅印了一吻…… 眼前这个男子,虽然自己还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但她仍然愿意一生一世守在他身边,即便无名无分也心甘情愿。 这样想着,莫澜握着那个温暖的手掌,安安静静的坐在卧榻旁,一直等着他醒来。 叶玄这一觉,一直到申时才醒过来,莫澜依然如他睡前那般,在卧榻旁静静坐着。 莫澜见他醒来,看着他甜甜的笑了笑,没有说话,然后起身去往房外,不一会,又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 叶玄掬一捧清水,洗了把脸之后,看着她笑道:“我只是在监牢里被关了一宿而已,又没有什么事,你何必在这里一直守着呢?” 莫澜摇了摇头,认真的说道:“小郎是因为我才被关起来的,我想守在小郎身边......” 叶玄听闻,看着她眼神复杂的笑了笑,随即拿出身上的一个药瓶,倒了两粒红色的小药丸,递给莫澜,语气平静的道:“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这两粒药,你先吃了吧!” 莫澜不解的看着他,但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神情有些黯淡的接过药丸,迟疑了片刻后,才在叶玄的注视下,吃了下去。 “这解药......好酸......” 莫澜原以为药都会很苦,但这两粒红色的药丸吃下去,突如其来的酸甜味道却让她不由得蹙了蹙眉头,眯起了眼睛。 叶玄收起药瓶,看着她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起身向房外走去。 用山楂做的糖丸,当然是又酸又甜的...... 许申被杀后的第三天,他那个孪生哥哥许谨就找上了唐家的大门。 不过因为案情还没定下来,再加上唐孚那一向厉害的应付手段,许谨倒还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与愤恨,没有大肆打砸,只是放了一些威胁的话,扬言若真是唐誉杀了他弟弟,一定要让唐家在建康消失云云之类。 而唐家二郎君杀害虎行镖局许镖主的消息,也在城内不胫而走。 唐家虽然不是名门世家,但其无尽的财力和广阔的商路,还是使得其在建康城内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不过短短几天功夫,这件事就几乎成了西城所有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然,对这件事情最关注的,莫过于唐家那些在商场上的竞争对手了。 假若真的是唐誉杀了许申,那唐家可算是彻彻底底的得罪了他那在守备军中任职的许都尉。 第二七六章 恫吓 假若真的是唐誉杀了许申,那唐家可算是彻彻底底的得罪了他那在守备军中任职的许都尉。 唐家就算不被撵出建康,那也一定会被折腾的伤筋动骨,到时候,得利最大的,自然就是他们了。 不过,让城内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始料不及的是,在第五日,案情却忽然来了个大反转。 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许申过去的仇家,据说是酒后吐真言,又或许是太过得意了,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袒露了那天杀害许申的许多细节。 随后,官府闻讯,立即将其捉拿,调查一番后,果然“证据确凿”,而那人酒醒之后也供认不讳,整个案件终于在第六天定了下来。 唐誉被从地牢里放出来时,叶玄并没有跟着唐孚唐辰儿去县衙接他,而是像寻常一样,坐在西院看书。 唐誉进唐家大门时,脸色十分阴沉,他看了一眼西院的方向,然后转过头对唐孚说道:“爹,孩儿想去西院看看!” 唐孚听闻,不禁有些怒了:“你还要去找燕恒的麻烦吗?” “不,不是!”唐誉似乎很懂事的摇了摇头,道:“这件事终究是我不对,我想去给燕表弟道个歉!” 唐孚听闻,愕然愣住了,但随即仿佛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欣慰的笑了笑后,拍着他的肩膀道:“嗯,你明白了就好,以后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这唐家以后还得指望着你呢!去吧!” “嗯!知道了!” 唐誉转过身去,眼神在一瞬之间又变得阴冷凶戾,当然,唐孚对于这一切并不知情。 唐誉刚刚去往西院,安置好车架的唐辰儿跟了上来,见只有唐孚一人,不禁问道:“爹,二哥呢?” 唐孚指了指西院的方向,和善的笑道:“去给你燕表兄道歉去了,看来你二哥这次,是真的转了性了!” 唐辰儿看着西院,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的道:“我过去看看!” 唐孚自然没有阻拦,看着唐辰儿往西院走后,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向着后院而回了。 西院内,叶玄独自坐在石桌旁看书,见唐誉迈着得意的步伐一脸冷笑的走进月亮门,脸上没有丝毫诧异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淡然。 “燕恒,你没有想到吧!我唐誉这次命大,活着回来了!你上次用席案砸我的那一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唐誉脸上的笑容有些扭曲,再加上额头上那肿起的一大块青紫,样子十分狰狞,有些吓人。 叶玄放下手里竹简,静静的看着他,语气冰冷的道:“唐誉,你不会真觉得凶手会这么愚蠢的自己跳出来吧!还是你真的以为唐家有那么大的势力,能够买来一个凶手,干涉京城令办案?” 唐誉听闻,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浑身颤抖的指着叶玄,十分艰难的开口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玄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唐誉面前,笑了笑后,语气平淡的说道:“我能让你死,自然也能让你活着从里面出来!” 这时,房内的利无极听到院中的动静,立即跑了出来,护在了叶玄身边。 “小郎,这小子又来干什么?” 叶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对面的唐誉。 而唐誉在看见利无极的一瞬间便瞪大了双眼,无尽的恐惧瞬间替代了他先前所有的得意与侥幸。 上午在县衙同堂审讯时,他见过那个所谓的凶手,无论是体格还是气势上,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可怕影子都不相同。 但他那个时候只以为这是唐家花钱买来的替罪羊,而且还想着要尽快洗掉自己身上的罪责,所以自然不会承认这些。 可当他此刻看到利无极时,这种熟悉的恐惧感,才让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唐誉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没有丝毫血色,步步后退,最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指着叶玄,满是惊恐的大声叫喊道:“你......你不可能只是一个流民!你......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人......” 叶玄当然没有回答他,只是至上而下的俯视着他,眼神轻蔑冷漠,仿佛在看待一只蝼蚁一般。 唐誉一边惨叫着,一边神情扭曲的从西院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迎面撞上了正向这边过来的唐辰儿,却也丝毫不停,只顾拼了命的逃回了自己住的南院。 唐辰儿见唐誉如此异常,不禁心中一沉,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的朝着西院跑去。 不过,当她匆匆赶到西院时,看到的依然是如同往日的那般宁静画面:冬日暖阳下,一个俊逸清秀的青衫年轻人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竹简,安安静静的认真看着。 唐辰儿轻轻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来到石桌对面坐了下来。 叶玄目光从书上移开,看向她,笑着问道:“怎么了?” “我看见我二哥......刚才发生了什么?”唐辰儿皱起一对好看的柳眉,有些不解的问道。 叶玄摇了摇头,若有其事的笑着说道:“哦,没什么!他刚才来道歉,我就想着捉弄他一下,给他讲了一个鬼故事,没想到他胆子那么小!” 唐辰儿听闻,愣住了片刻,接着噗嗤一声,掩嘴笑了起来,最后竟是越来越控制不住,笑得花枝乱颤,直到良久后,方才停歇下来,轻轻舒了一口气,看着叶玄道:“看来燕表兄真的说对了,二哥他也许真的转了性子了!” 唐家的危机安然度过了,所以唐辰儿这几日来的压抑心情也一扫而空,又听到二哥有了转变,心中自然十分高兴,刚才那样放肆的笑了一阵,却是脸颊都有些红了,看上去分外娇艳。 叶玄目光又移到手里的竹简上,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句道:“嗯,或许真的转了性子呢!不过,还是需要你们的引导才行!” 唐辰儿看了看渐渐斜向西边的冬阳,又偏过头,看着叶玄那张依旧平静如水的侧脸,许久后,点了点头,道:“嗯!” 第二七七章 疯癫的唐誉 这几日的唐家总算是恢复了宁静。只是唐誉自出了县衙回来后,就变得有些怪异,一直躲在自己住的南院,不肯出来,连饭菜都需要人专门送进去。 不过,他之前就经常这样,所以唐家的人也便没觉得有什么。 而唐孚前些时日因为唐誉的案子四处奔波,生意场上也耽搁了一大堆的事物,这几天为了挽回一些损失,忙得连缓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去南院看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然而,唐誉终究是在监牢里关了五六天的,作为父母,唐孚实在抽不出来时间,但唐母杨氏还是会经常去看看的。 唐辰儿前两次没有过去,第三次时,才和母亲一起,去南院看望了一连几天都没有跨出过房门的唐誉。 唐誉裹着被子,披头散发的蜷缩在卧榻一角,见房门被推开,一双眼睛立马就望了过来,里面写满恐惧,明显被吓了一大跳。 见是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他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慢慢恢复了平静。 “唉,真是可怜我儿,在地牢里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唐母一直以为,唐誉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在地牢里受了惊吓,所以不禁走到卧榻旁,怜惜的握着唐誉的手,道:“誉儿,是娘来了,不用怕!中午端来的饭菜你吃过了没有啊?” 唐誉有些木然的点了点头,道:“吃过了。” 然而唐辰儿见此,却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 她原本以为唐誉不肯出门,或许只是心情不太好,又或者是像往常一样,干脆就是赖在床上懒得起来。 却没有想到,他竟是因为恐惧而不肯出门。 唐辰儿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初唐誉刚从县衙里走出来时,脸上的神情可是很自然的,甚至还能看到一丝丝的得意。 真正要说受了惊吓,害怕成这般模样,是在他去了西院之后。 可是一个鬼故事,真的能让人如此担惊受怕吗? 唐辰儿这样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不禁摇头笑了笑。 或许,他讲出来的故事,还真的有些不一样吧! 唐母见唐誉仍然抖得厉害,一边怜惜的为他整理着散发,一边安慰道:“誉儿,你不用怕,明天我就让你爹去问责那县衙里的胡牢头,降了他的职,给你讨一个公道回来!” “不,不......”唐誉深深咽了一口口水,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母亲,语无伦次的道: “娘,你要相信孩儿!那燕恒绝对不是一个流民......许大哥,许大哥就是被他杀的......被他身边的那个随从杀的,我亲眼看见的,不会错的......娘,你要信我,信我啊......” 唐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又在胡说了,凶手已经归案了,这件事过去了,就别再乱想了,知道了吗?我明天让你爹去给那胡牢头要个说法!” 唐誉见母亲如此说,一下子紧紧握住了唐母的手,拼命摇着头,浑身颤抖不止的低吼道:“那不是凶手!那不是凶手!那只是一个替罪羊罢了,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说......他能让我死,就能让我活着出来......他来唐家,绝对另有目的!” 说着,他抬头看向唐辰儿,求助似的重复道:“这都是他说的,都是他自己亲口说的,那天杀许大哥的凶手,就是他身边的那个随从!娘,辰儿,你们一定要信我啊!” “好好好,信你信你!” 唐母的手被抓的有些疼,一边连连安抚着唐誉那快要失控的情绪,一边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唐辰儿听到这,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已经猜到了那天唐誉回来后,在西院发生了什么。 她走到卧榻旁,笑着对唐誉道:“二哥,这真的是你想多了!燕表兄只是在吓唬你呢!” 唐誉一愣,安静了下来,看向唐辰儿,却见她屏退了房中的几个丫鬟,然后接着说道:“还有,你以后可千万别再说那不是真凶了!你不知道这次爹花了多大的代价,才求得兰府插手此事!这一切都是兰府安排的,不然,你真的以为那凶手会这么蠢,竟然自己跳了出来?” 唐誉仍然坚定的摇了摇头,道:“不,我不可能看错,那天晚上杀害许大哥的,就是他身边的那个随从!” 唐辰儿见状,无奈的轻轻叹了口气,道:“随你觉得吧,不过这次的事情算是过去了!如果你以后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想着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不法勾当,可就不会有这么幸运了!” 唐誉听闻,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唐辰儿扶起唐母,道:“娘,咱们先回去吧,让二哥一个人静一静!” 唐母看了看唐誉,点了点头,又简单交代几句后,随着唐辰儿一起出了房门。 房内,唐誉回想起那天晚上的黑影,又想起西院那个毫不起眼的庄稼汉,眼神中再度被恐惧充满,浑身打了个哆嗦,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 屋外,唐辰儿和唐母一路向后院走,一路说着话。 “辰儿,你说你二哥那个样子,是被燕恒吓的?” “嗯。”唐辰儿笑了笑,道:“应该是了,二哥当时从县衙里回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燕恒也真是的,怎么把人吓成这个样子!”唐母有些不满的说了一句。 “娘,您就别怪燕表兄了!”唐辰儿在一旁劝道:“二哥做了那样的事,现在燕表兄没再和他计较了,只是吓一吓他,已经够仁义了!” “唉,也是!你二哥这次真的是......”唐母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你爹要不是看着他在县牢里受了几天的罪,不然真得打断他一条腿!” “还不都是您二老惯得!平日里二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才会惹下这样的事来!这次让燕表兄吓吓他也好,让他知道害怕,也能有人镇得住他!” 说到这,唐辰儿不禁有些埋怨的看着唐母,接着道:“照我说,刚才就不应该告诉他这是兰府在帮咱们唐家,直接就说那都是燕表兄的安排!最好让他一听到燕表兄的名字,就怕得瑟瑟发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 面对唐辰儿的埋怨,唐母也只能无奈的笑了笑,随后用手指点了点头她的额头,笑道:“你啊,真是把你爹的那份精明学了个一干二净,竟然连家里人都想着算计了!” 第二七八章 一些小事 不过,唐母虽然话这么说,可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两人又走了几步,唐母有些不解的嘀咕道:“不过,誉儿怎么就一口咬定是燕恒的那个随从呢?那看着多朴实的一个年轻人,怎么胡思乱想也想不到他身上去啊!” 唐辰儿笑了笑,道:“我听燕表兄说,那天晚上他们去春花阁的时候,无极曾打了许镖主两拳,或许是这个原因吧!” “嗯。”唐母皱了皱眉头,似乎仍然有些怀疑,道:“那个许申有些拳脚功夫,我看那个叫无极的随从也应该是个练家子,每次跟着你们跑大半个建康城,回来脸不红气不喘的!” “娘就别多心了,这纯粹就是二哥在瞎想罢了!”唐辰儿看着唐母,轻轻叹了口气,道:“虽然那替罪羊是兰府安排的,可那天晚上无极是跟着燕表兄一块回来的,回来后就休息了,我亲眼看见的,怎么可能是他!” 唐母听了,笑着道:“也是也是,瞧我这想的,可能是这些天外头的风言风语太多了,搅得人都糊涂了!” 唐辰儿没再多说什么,和唐母二人沿着后院的长廊,向着主卧的方向走去了。 而从高处看下来,这条长廊的木质廊顶,正好将整个唐家宅院的屋顶连成了一片,从西院一直到唐家后门的五尺胡同,畅行无阻。 至于这些天在城内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自然也不是无根无据,唐家二郎君的案子,出现这样的反转,不是谁都可以接受的。 至少,那个任职于守备军中的许都尉,就坚信这后面一定有许多黑幕。 不过,谁又能想到,真相有时候竟然比谎言更具有欺骗性呢…… 唐辰儿从后院出来后,原准备回自己的东院休息一会,可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荷花池的对面,又不由自主的领着怡儿,朝着西院去了。 小院内,石桌子上摆放了一堆竹简和轴书,叶玄坐在旁边,一册册的翻看着,莫澜则帮着他把房中还剩下的书都拿出来。 这些书,全部是从唐孚的书房里借来的,大多是建康本地的一些地方县志和各个世家的奇闻异事,这一个多月来,叶玄也都读了个遍,该还回去了。 听到院门处的脚步声,叶玄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唐辰儿主仆二人,笑了笑后,目光又移到了手里的轴书上。 最近几日,唐辰儿几乎每天都会过来西院坐一阵子。 有时两人会说一些天南地北的事,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对面,想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等遇到什么问题时,才会开口问问叶玄的意见。 唐辰儿进来后,一如既往的坐在了叶玄对面,拿起一卷竹简,展开后看了看,道:“燕表兄把这些书都堆在这里做什么?” “这都是从你父亲的书房里借来的,如今看完了,自然要还回去了!” 唐辰儿看着石桌上堆起的将近一尺高的竹简和轴书,愕然道:“这几十本书,你全都看完了?” 叶玄点了点头,接过莫澜手里递来的最后两卷竹简,展开看了两眼后,摆在了书堆的最上面。 唐辰儿又简单的翻了几本后,不解的道:“怎么全是建康附近的一些地方县志,你看这些书干什么?中正定品的考核又不会考这些?” 叶玄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又不是为了参加定品考核,为什么不能看这些?” 唐辰儿听到这话,细细的想了片刻后,认真的看着叶玄,道:“其实我倒觉得,燕表兄不妨可以去参加明年建康的定品考核!” 叶玄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唐辰儿,有些好笑的道:“你见过哪家的商人子弟可以参加定品考核的?” 所谓“商不入仕”,秦汉以来,士农工商等级越发森严,商贾人家即便富甲天下,也鲜有能步入仕途的,这已经是天下人的常识了。 不过,唐辰儿却笑道:“唐家虽然是商贾人家,可燕家不是啊!燕家可是陈郡大姓,虽然没能位列士族,但未尝不能从燕表兄你这里开始啊!” “倘若燕表兄在建康的定品考核中能取得品级,日后回到荆州时,还能在地方谋个一官半职,那对于燕家的生意,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叶玄听了,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而不远处正在劈柴的利无极听到这话,不禁一个趔趄,斧头一偏,狠狠的砸在了地面上。 “没事!没事!” 见唐辰儿和叶玄同时望过来,利无极憨厚的笑了笑,随即转过身去,十分不屑的撇了撇嘴,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道:“呵呵,还让小郎去定品,他给人定品还差不多!” 利无极的碎碎念自然没人听到,叶玄拢了拢石桌上的书籍,一把抱了起来,一边向着小院外走去,一边对唐辰儿道: “定品考核的事,暂时没有这个想法,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先把这些书还回去,等会还要去一趟柳观街,有好几天没有过去了。” “嗯。”唐辰儿跟着站起身来,道:“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叶玄怀里的书还是太多了,刚走出没几步,就有几册掉到了地上。 莫澜见状,忙要上前拾起,不过唐辰儿离得更近一些,顺势就弯腰捡了起来。 而后也没要身旁的怡儿帮忙,很自然的从叶玄手里分出了十几册书,抱在了她自己怀中。 然后两个人继续说着建康定品考核的事,一起走出了月亮门,向着唐孚的书房而去。 莫澜还呆呆的站在原地,贝齿轻轻咬着下唇,看着那两个抱着书一起走出小院的背影,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失落的神色。 叶玄和唐辰儿还了书籍后,又回了一趟西院,将近午时时分,两人一起乘车去了柳观街,利无极照例,在后面跟跑。 虽说近日来,不断有流民入城,但总的来说,数量还并不太多,朝廷也就没有集中安置,所以,柳观街这边,一如既往的冷清。 但叶玄知道,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城内流民的规模将会激增到万人以上,届时朝廷一定不会再坐视不理。 在“伊人酒楼”的二楼静静坐到黄昏时分,唐辰儿从对面的唐家药房里走了出来,上楼叫他一起回去。 车架一路往回行驶,唐辰儿会时常掀起帘幕,和叶玄说说话,全然不会像二人刚认识时的那般冷漠了。 今天在车上,唐辰儿就问了很多他在江北时的生活,叶玄一一应答,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情感,毕竟这些都是从序右使给他的资料上看来的。 “燕表兄懂音律吗?” 唐辰儿随口一问,叶玄却愣了好一阵子,才摇了摇头,道:“算不上懂!” “那燕表兄以前在江北的时候可曾听说过长青笛与赵尹赠笛的故事?” “没有!”叶玄不敢看唐辰儿的眼睛,别过头去,极不自然的打了个哈欠,道:“今天坐的时间久了,有些困了,我先小憩一会。” “你这样睡会着凉的!” 唐辰儿说了一句,可见叶玄已经闭着眼偏过头去,不再说话,也只好从车内拿出一件袍子,给他披上了。 回到西城已是申时末了,唐辰儿因为晚上要去一趟刘府,所以马车并没有回五护巷。 原本唐辰儿是打算让六德直接送叶玄和利无极二人回唐家的,但叶玄拒绝了,因为他也正好有些事想去街上看看,况且,刘府距离五护巷也并不远。 看着唐辰儿拿着一支竹笛进了刘府,叶玄没有多想,转身离去,随后问身旁的利无极道:“无极,你身上带的钱够吗?” “除了百余铜钱外,还有几两银子,怎么啦?小郎有事吗?” 叶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带着他朝这条大街上的一家看起来有些档次的成衣店走去。 刘府,东院厢阁内,琴声悠扬,笛音婉转,合奏着一首名叫《湖山》的曲子。 这首曲子,是上半年三月的时候从舞花苑流传出来的,据说只是一位寻常的清倌人所作。 不过,这首曲子虽然出自于烟柳之地,但却有着一股不落凡尘的灵气,曲风也十分的淡泊舒雅,倒是与作曲人的身份颇为不符。 这首曲子一经问世就迅速在城内传唱开来,刘愫也是在一次世家女郎的仲春小聚时,才无意间听见了这支曲子,因为甚是喜爱,当时就抄下了曲谱。 只不过,可能是曲谱传唱的过程中出现了偏差,也有可能是作曲人本身的功底就不够扎实,刘愫往往在弹奏此曲的时候都能感觉出一丝的不协调,然后再对曲谱做微微的调整。 这个时候,和唐辰儿合奏完此曲,也是一样,她紧蹙着弯弯双眉,又开始细细凝思,提笔修改了。 而唐辰儿则拿着竹笛,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着,不敢打扰。 看着刘愫那认真的模样,唐辰儿不禁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轻轻的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刘愫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 “没什么,看着你这么认真,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谁呢?”刘愫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那个江北来的燕表兄!”唐辰儿笑着答道:“他看起书来,也是呆呆的,连坐在他旁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这才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看完了近百册书!” 刘愫听闻,笑了笑道:“那可真是一个勤奋的书呆子呢!” “可他看的全是江左一带的地方县志,一本经义注解、学术策论的书都没看过,让他去参加建康的定品考核他也不愿意去,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那真是可惜了!”刘愫点了点头,道:“以他这般勤奋的态度,到明年中正定品考核,他至少能看完相关的经义策论,若是能融会贯通,取得品级应该不是难事!”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燕家虽然不是士族,但也是陈郡大姓,以他的才能,取得乡评八品应该不难,若能打通一点关系,或许能拿下七品呢!” 唐辰儿一边说着,一边点头,继续道:“若是乡评八品,他回荆州后就可以在县里当个驿丞了,若是七品,说不定可以出任八品主簿,这对于日后燕家来说,可是很好的出路呢!” 见唐辰儿说了这么多,刘愫不禁笑道:“看来辰儿妹妹对你那个燕表兄很关心呢!” “嗯?有吗?”唐辰儿一愣,看了看刘愫,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有啊有啊!”雨儿在一旁连连点头,嘻嘻的笑着说道:“辰儿小娘子上次说你那燕表兄讲鬼故事把你二哥吓得魂飞魄散,上上次说你听了他的话,把两家布庄和药房搬到柳观街那边去了,还有上上上次……总之,感觉辰儿小娘子最近经常说你那个燕表兄的事呢!” 怡儿在一旁,也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然后偏向一边,偷偷笑了起来。 唐辰儿听了雨儿的话,又看了看刘愫那促狭的目光,原本白皙的脸蛋瞬间红到了耳根,强自淡定的辩解道:“那是因为我爹很亲近他嘛!而且我爹还特意叮嘱过,要我格外帮衬着他,你们想到哪去了!” 见自家娘子红了脸颊,怡儿在一旁偷偷笑了一会后,忽然装作一脸纯真的问一旁的雨儿道: “对了,雨儿姐姐,我听说前些日子城北于府的三郎君经常跑来府上拜访,说是向知县老爷讨教曲艺,实际上只是为了一睹愫女郎的芳容,有没有这回事呀?” 雨儿瞪了怡儿一眼,随即看了看自家娘子,没有回答。 不过唐辰儿就很满意的看了看怡儿,仿佛是捡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迅速的接过话头,追问道:“对呀对呀!愫姐姐,有没有这回事啊?那于氏可是建康本地的老士族了,和刘府也算门当户对呢!” 刘愫看着唐辰儿,摇了摇头,笑道:“你们主仆二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精明呢!既然这么精明,怎么还会相信外面的谣言呢!” 第二七九章 新衣 刘愫看着唐辰儿,摇了摇头,笑道:“你们主仆二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精明呢!既然这么精明,怎么还会相信外面的谣言呢!”“就算讨教曲艺也不用每天都跑过来吧?”唐辰儿依然不肯放过,紧紧追问。 “这我怎么知道!”刘愫很淡然的拨弄了一下琴弦,岔开话题道:“好了好了,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再合练一首曲子你也就该回去了,想奏哪首曲子?” 唐辰儿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手里摩挲着竹笛想了想后,说道:“就《浩瀚行》吧,我真的挺喜欢这首曲子的,可是一直学不会!” 刘愫点了点头,起身拿起书架最上方的一卷轴书,道:“慢慢来吧,这首曲子最讲究心境,你没有经历过那种感觉,自然不得要领!” 唐辰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道:“愫姐姐能先告诉我那是何种心境吗?” 刘愫铺展开轴书,微微想了片刻后,答道:“无论何种境地,人生当为浩瀚行!你能明白这其中的心境吗?” “原来曲名是这样来的!无论何种境地,人生当为浩瀚行……”唐辰儿低吟了两遍,最后无奈的摇了摇头,有些沮丧的道: “不太明白,只是觉得有一股气势,但碰不到,摸不着!可这首曲子是愫姐姐作的,难道愫姐姐有过那样的经历吗?” 刘愫看着她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她当然不会告诉唐辰儿,这其实是她在听了某个人独闯江北的故事后,才怀揣着心中的那抹余韵连夜创作出来的。 想起这些,纤纤玉指再度拨动琴弦,音符跃转,房内响起了那宛如流水般时缓时急的曲调,不一会,笛音也跟着一块响了起来。 戌时初,唐辰儿告别了刘府,准备回五护巷,刘愫和雨儿一起送他们出了大门。 在回东厢阁的路上,雨儿见刘愫似乎有些怏怏不乐,也跟着悠悠叹了口气。 自家娘子的心思,她作为贴身丫鬟又如何不知呢! 她们从荆州迁来建康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这段日子,从张主簿家的那个粉面郎君,到前些日子经常跑来刘府的于三郎,前前后后,明里暗里来府上提亲的,至少有十几家了,可无不是被自家娘子一一拒绝了。 而因为这些事,西城刘家娘子倾国倾城的姿容和博学典雅的涵养,也如同一个美丽的传说,迅速在建康城流传开来。 以至于前一段时间,刘府门前每日人满为患,城内许多权贵子弟陆续来往西城,只为一睹传言中刘家女郎的曼妙姿容。 当然,他们谁也没看见,因为刘愫那段日子一连两个多月没有出过府门,就算是现在传言已经散去了,她也一般不敢轻易出门。 不过所幸的是,刘知县夫妇爱女心切,对于这些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他们只是一直都以为是自己女儿的眼光太高,看不上那些轻浮的权贵子弟罢了。 所以,他们也从不会在她面前多提这些事,更不会强迫着女儿去嫁一个她自己都看不上眼的人。 可雨儿却是知道,自家娘子对于那两册曲谱看得有多么重要,以至于四月间梁郡公殉国的消息传回建康时,她时常拿着这两册曲谱默默的发呆,茶饭不思。 而且,前段日子她花费巨资购得的那一截芹山淰竹,也并非单纯是为了长青笛。 其实,自家娘子就是一个“心眼极小”的女子,小到只容得下一个男子,甚至只能容得下一种感觉。 但即便明白这些,雨儿又能说什么呢! 自家娘子很反感自己说这些婚事的,她也只能轻轻叹口气,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希望自己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女郎,有一天能和她心里的那个如意郎君再度重逢…… 太阳快要落山时,叶玄才和利无极回了西院。 他手里提着一个捆扎很讲究的包裹,见自己房间的烛光亮着,便径直走了进去。 不出所料的是,莫澜果然静静的坐在平日里看书的那个席案边等着他。 只是,莫澜见他进来时,那双水灵闪动的眼睛里,除了喜悦外,仿佛还多了一分愁绪。 叶玄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走到席案边,坐了下来,将手里的包裹放到莫澜面前,轻轻笑了笑,道:“上次就说要给你买的,耽误了这么久,今天才买回来!” 莫澜迟疑的接过包裹,不解的看着他,似乎不知道叶玄说的是什么。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相处,叶玄早就能读懂莫澜的那双大眼睛了,此时见她疑惑,就提醒道:“这是给你买的衣服。” 莫澜听闻,一下子怔住了,看了看叶玄,又看了看手里的包裹,然后两只白净纤细的手慢慢打开了结绳。 包裹里面是两套搭配齐全的裙装,一套是茶绿色的纹莲百褶瑠璃裙,还有一套淡黄对襟羽纱裙,另外配有一件厚实的丝绸雪帔,毛毛茸茸的,看上去就很柔软很温暖。 当然,除了衣物以外,还有两根玉簪子,一根银钗和一支镀金步摇。 这样华丽的衣服和首饰,是莫澜以前根本不敢奢望的。 她从小跟着莫等闲在野林山寨中长大,穿的一直都是粗布麻衣,就连那唯一一根用来挽头发的荆钗,都还是她自己用柴刀劈出来的,又何曾敢想玉簪银钗金步摇这些东西呢! 此刻莫澜看着包裹里的衣服和首饰,呆呆的愣住了许久后,又重新合上了,接着轻轻的推回了叶玄身前。 “怎么?不喜欢吗?还是觉得不合适?”叶玄看着她,语气平静的问道。 “不……不是。”莫澜低着头,紧咬着嘴唇,声音有些颤抖,道:“小郎,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叶玄轻轻笑了笑,道:“就是因为贵重,我才会给你买的!如果你以后要出门的话,就穿这衣服吧!更安全一些!” “更……安全一些?”莫澜望着叶玄,不解的问道。 “嗯,你穿着这身衣服出门,一般的街头无赖是不敢招惹你们父女二人的,也不会再被旁人当成别家的童养媳,然后被当街拐走了!” 莫澜知道叶玄说的是上次的事,所以又低下头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叶玄轻轻舒了口气,接着道:“还有,和你爹说一下吧,如果以后你们要出门去买什么或者是打听一些消息,就让你爹驾着燕家的那辆马车去吧,反正放在那也是闲置着。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上次那样的事情发生,你们父女二人能护好自己就够了。” 莫澜很乖巧的点了点头,依然低着头没有说话,不过叶玄却可以看见她眼角的泪水了。 “好了,别哭,我不喜欢看人哭。”叶玄挥了挥手,道:“你先回去试试这两套衣裙吧,我也是让店老板随便拿的,若是不合身,明天再拿去改改吧!” “小郎,我……” 莫澜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了,你先回房去吧,我想休息一会!” 叶玄说着,站起身来,向着卧榻的方向走去。 而莫澜则在叶玄合衣睡下后,才轻轻的起身,看了那张睡脸良久后,紧紧抱着怀里的衣服包裹,回了自己房中…… 叶玄感觉自己刚睡着没多久,或许只有一个时辰吧,便被小院中两道粗犷的争论声给吵醒了。 根本不用想,这两个烦人的声音一定是利无极和莫等闲。 “我都跟你说了不行!”这是利无极的声音,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不行了!那酒楼现在又没什么生意,说不定改成茶水铺子还挣钱一些!”莫等闲同样提高了嗓音,不肯服弱,他竟然会对生意上的事有这样的坚持,倒的确少见。 “这件事小郎自有安排,你就不用再多想了!” “好,那我现在就去问问世轩小郎君,看他同不同意!” 两人一边争论着,一边就有一道粗重的脚步声向着房间而来。 房门并没有锁上,“吱呀”的一声,就被从外面推开了。 屋内,灯火通明,可莫等闲却在刚踏进房门的一瞬间愣住了。 房间内守候在卧榻旁的那个身影回头看了他一眼,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莫等闲后脚还在屋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怎么会看错呢! 房内那个守在卧榻旁,穿着一身水绿百褶瑠璃裙,挽着黑黑的长发,插着一根玉簪的秀美女郎,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儿啊! 莫澜从小跟着他在山里长大,一直都是一身还不算破烂的粗布麻衣,挽着的长发间也永远是那一根荆钗,莫等闲又何曾见过自己女儿如此华美端庄的一面。 后面的利无极见莫等闲在房门口停下脚步,不禁也有些疑惑的走进房间。 利无极先看了看慢慢从卧榻上坐起来的叶玄,然后目光才移到静坐在席案边的那个曼妙身影上。 利无极刚开始还以为那是唐辰儿,可这时一细看,才发现不是,于是不由得怔了怔,满是困扰的挠了挠脑袋,行礼问道:“女郎是何人,为何在我家小郎房内?” 不错,利无极根本就没有认出来。 “无极大哥,是我,莫澜。”莫澜脸色一红,低下头去,小声回答了一句。 “莫……莫澜?!”利无极呆若木鸡的立在了原地。 叶玄看了看与先前判若两人的莫澜,轻轻笑了笑,道:“嗯,不错,还挺合身的,看来不用再拿回去重新改了。” 莫澜听了叶玄这十分含蓄的夸赞,头埋得更低了,耳畔如烧,就连裸露在外原本白皙的后颈,都染上了一层红晕。 “世轩小郎君,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莫等闲此刻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澜儿可接受不起,澜儿……” 叶玄打断莫等闲道:“你忘了上次虎行镖局的人当街掳走莫澜,用的是什么借口了?” “这……” 莫等闲一时没有话说了,上次莫澜被掳走的时候,街来街往是有人出手相助的,只是她身上的那身粗布麻衣和那个童养媳的身份确实很配,硬是让贼人把假的说成了真的。 “可这样出去让那些权贵子弟给盯上了怎么办?” 莫等闲不愧是护女狂魔,经过上次那件事后,几乎能随时说出一百条莫澜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出来。 “所以你们尽量少外出,要是真有事,就驾着燕家的那辆马车出去,寻常的权贵也不敢在城里乱来!你是她爹,知道该怎么保护她,若再出现上次那样的事,结果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说到最后,叶玄的语气变得有些阴冷起来,莫等闲也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这个问题,其实他上次就想过了,莫澜若是被人掳走寻不回来了,不仅她会毒发而死,就连自己也会被眼前这个人想方设法的除去。 毕竟,他们双方归根到底,还只是相互胁迫的关系。 莫等闲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叶玄这时看向利无极道:“你们刚才在外面说什么呢?” 利无极从刚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答道:“他想着把柳观街的酒楼改成茶水铺子,我不同意!” 叶玄摇了摇头,看着莫等闲道:“酒楼是不能动的,生意日后会有的,你若是觉得茶水铺子能赚一些钱,就另外在酒楼旁开一小间吧,一共也用不了多少钱,十两银子就够了吧。” “不用不用!”莫等闲连连摇头,道:“我就是提个建议,世轩小郎君说不改那就不改了!” “好,那就这么定了吧!开个茶水铺子,正好你可以过去照应着,免得你一天到晚无所事事。” 叶玄根本不理会莫等闲,一锤定音的决定了此事。 就在此时,怡儿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来。 “燕郎君,老爷夫人叫你过去吃饭。” 怡儿福身行了一礼,抬起头看见莫澜后,也微微呆住了。 而莫澜听了怡儿的话后,便低着头起身,很自然的去往屋外端了一盆清水进来。 叶玄捧着清水洗了把脸之后,人清醒了许多,对仍然有些呆愣的怡儿说道:“好了,走吧!” “哦……哦!”怡儿回过神来,跟在叶玄身后,三步一回头的向着小院外走去。 厅堂内晚餐席宴上依然不见唐誉的人影,唐辰儿见叶玄进来后,看着他微微一笑,随后坐的更端正了一些。 席间,唐孚吃着吃着,忽然放下筷子,问叶玄道:“贤侄啊,在你们陈郡,是不是有一种和特别稀有的梨木啊?” 第二八零章 梨木生意 叶玄闻言,放下竹筷,装作思索片刻后,答道:“嗯,陈郡的确特产一种天下罕见的梨木,舅父是如何得知的?” “那你对那种梨木可算了解?能否辨别出真伪来?”唐孚精神一震,忙问道。 “能!”叶玄点了点头,道:“其实在陈郡燕家的庄园内,就有两株这样的梨木,而且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远,从小看着的,当然能辨别!” 叶玄早已经知道这是兰府的安排,也知道这件事所有的具体细节都已经处理妥当了,为的就是提供一个合理的借口,以便让自己与兰府搭上关系。 所以,他此刻只需要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就行了。 “嗯嗯,这样就好!如此甚好!” 果然,唐孚听闻后,似乎松了一口气,满意的连连点头。 唐辰儿在一旁听了,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爹,你问这个干嘛?” 唐孚想了想,然后说道:“兰府让我们唐家在这一段时间准备一批上好的木材,据说是宫里需要,其中就特别指明了要这种陈郡特产的梨木!” “宫里需要?”唐辰儿愣了愣,脸上的神色迅速变得振奋,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郑重的道:“既然是宫里需要,那这件事可不能出一点差池啊!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唐家承受不起的!” “对啊!”唐孚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皱着眉说道:“这对我们唐家来说,虽然是一次大好机会,但也是一个大难题啊!江北那边本来就不太平,又没有我们唐家的关系,还真是不太好办!” “只有江北陈郡有这种梨木?建康附近没有吗?难道整个江左一带都没有?” 唐辰儿有些不甘心,若真是这样的话,唐家对于这件事就确实有些有心无力了。 唐孚摇了摇头,道:“没有,据说是只有江北陈郡那一带才有,而且一般都生长在大山密林里,很难找到!” 唐辰儿接着问道:“那这种梨木宫里究竟需要多少?” “量倒不是挺多,可能十来株粗实的梨树也就够了。” 叶玄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忽然开口道:“若是仅仅只需要十余株的话,我前些日子倒是无意间在建康城内恰巧看见过!” 唐孚和唐辰儿听了叶玄的话,同时望了过来,看着他异口同声的诧异道:“你在建康城内看见过?” 叶玄点了点头,对唐孚郑重其事的道:“若是舅父放心的话,可以把这件事交给侄儿来办!” 唐孚微微愣住了,似乎仍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有些难以相信的再次问道:“你确定你在建康城内看见的,是出自陈郡的那种梨木?!” “嗯!”叶玄再次肯定道。 唐孚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道:“贤侄啊,这件事可能涉及到我唐家上下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啊,可千万不可大意投机啊!” “舅父放心,侄儿心中有轻重!此事重大,舅父不妨明天就随我去那家店看看!” “好,好!明天一早我就和你过去看看!” 唐孚连连点头,在厅堂中走来走去,脸上的神情有些期待,也有些急迫,若不是现在天已经黑了,想必他早就拉着叶玄过去那家店铺了。 不过,这也不由他,毕竟对于唐家来说,这可是近些年来最大的商机了。 若是这件事成了,那日后唐家的生意,或许就可以延伸到皇宫内了,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的确是一件十分让人振奋的事情。 而更让人振奋的,是这件事竟然在机缘巧合之下,变得这般容易。 晚宴结束后,唐辰儿和叶玄齐步走出厅堂,她似乎仍然有些不敢相信,一路走一路问道:“燕表兄,你真的在建康城内看见过你们陈郡的那种梨木?” 叶玄看着她笑道:“这般重要的事情,难道我还会瞎说不成!” “那会不会那家店的梨木已经被人买走了?”唐辰儿想到这里,忽然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 “放心吧!”叶玄答道:“那家店的陈郡梨木并不是拿来卖的!” “不是拿来卖的?那咱们怎么买过来?!”唐辰一愣,愕然的停住了脚步。 叶玄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是拿来送的,让他送给咱们不就行了!” “送?”唐辰儿再度瞪大了眼睛,慢慢变得有些沮丧,道:“那别人凭什么送给我们……” 叶玄没有回答她,只是笑了笑后,径直回西院去了,而唐辰儿独自在荷花池旁站了片刻,在那个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她才悠悠的叹了口气,领着怡儿回了自己住的东院。 第二天是一个阴雨天气,十一月的冬雨,就已经格外的寒冷了。 叶玄起床后,打开房门,看着屋外淅淅沥沥的落雨,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转身在几案边坐了下来,就让房门这么开着,也好让自己能更清醒一点。 院子里很安静,想必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利无极和莫等闲到现在都还没有起来。 不过,没多一会,莫澜就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盆热水。 莫澜今天穿的仍然是以前的衣裳,并没有换上昨日叶玄买回来的那两套,但黑黑的长发间,却插上了一根银钗。 “今天下雨,外面很冷,我去给小郎端一个火炉到房间里来!” 莫澜放下手里的热水盆后,就又急匆匆的出了房门,用两个手掌挡住头顶的落雨,穿过小院,跑回了靠东边的那一小间厨房内。 从叶玄现在坐的位置,看出门外,正好能看见东边那间小厨房内的景象,此刻他看着那个忙上忙下的身影,竟不由得一时失了神。 不一会,莫澜就护着一个火炉,冒着雨穿过小院重新回到房间,然后把火炉小心翼翼的放在了离叶玄不近也不远的地方,又安安静静的坐到了一边。 叶玄看着莫澜那双被冻得通红的小手,又看了看她额角脸颊上被雨水沾湿的秀发,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八一章 横插一脚 终于,叶玄站起身来,拿起自己卧榻上的一件袍子,为莫澜披在了身上。 在叶玄给她披上袍子的那一刻,莫澜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一眼叶玄,四目相对,她又很快的低下头去,瞬间红了脸庞。 叶玄看着她,柔声说道:“你不是我的丫鬟,不用这么伺候我!天这么冷,去烘一烘手吧!” 见莫澜有些愣愣的,叶玄就只好给她把火炉子拿过来。 不过,叶玄刚一端起火炉,莫澜就反应了过来,一边说着“小郎不用”,一边起身就要接过他手里的火炉,可因为太急了,一下子就烫到了自己的手指。 莫澜轻声惊叫一声,忙缩回手去,紧紧蹙着眉,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刚才被烫的那两根手指。 “怎么了?烫着了?没事吧?” 叶玄见状,忙放下手里的火炉,拉过莫澜的那一只手,看了看,又给她揉了揉被烫红的两处伤,这才轻轻松了口气,道:“还好,不算严重,没什么大碍,疼过一阵就好了。” 莫澜仿佛在这时失去了一切该有的反应,她呆呆的站立在原地,看着叶玄为她揉着手指,既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下意识的缩回手来,就连原本披在她肩上的袍子滑落在地都不知道。 “好了,若是还痛的话,自己再揉一阵子就好了,可能一刻钟以后就不会觉得痛了。” 叶玄很自然的放下莫澜的手,然后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袍子,重新给她披上,道:“以后这么冷的天气,就不要再淋雨了,很容易着凉的!” “嗯……” 莫澜应了一声,看着叶玄转身去洗漱的身影,慢慢在火炉边坐了下来,然后脸颊越来越红,耳畔也如同火烧一般,仿佛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外,什么都听不见了。 而就在此时,小院外却传来了急凑的脚步声,踏着雨水,更加清晰。 叶玄擦净了脸,循声望去,却是唐辰儿主仆二人共撑着一把油纸伞,急匆匆的朝西院而来。 “辰儿表妹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吗?”叶玄迎出房间外问道。 唐辰儿一步跨上门前的阶梯,来到叶玄跟前,跺着脚满脸焦急的说道:“是赵又德,他昨天听说宫里需要陈郡梨木,就连夜收来了一批,现在都已经运来给我爹核检了,若是没问题,就要直接送到兰府去了!” 叶玄微微一愣,然后道:“走,带我过去看看!” 唐辰儿点了点头,转身夺过怡儿手里还没来得及收上的油纸伞,跟在叶玄身后,撑在两个人的头顶,快步的朝着院外走去。 被夺去了伞的怡儿呆呆的站在屋前的廊檐下,看着那两个已经快要走出月亮门的背影,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娘子,我还在这呢!等等我!”回过神来的怡儿跺了跺脚,抬步就要追入雨幕中去。 不过,就在怡儿刚要迈下房前的阶梯时,莫澜却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胳膊。 怡儿诧异的回过头去,却见莫澜手里拿着一把伞递到了她跟前。 其实莫澜早在唐辰儿说话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叶玄可能要出门,所以早早就把房中的伞拿了出来。 只是她也没有想到,唐辰儿竟然会亲自给叶玄撑伞,到头来自己拿出来的伞就只能给怡儿用了。 怡儿冲她笑了笑,接过油纸伞,道了一声谢后,就撑开伞,奔出了小院,追着自家娘子和燕郎君去了。 莫澜看着唐辰儿伞下叶玄的身影消失在小院外的拐角处,扯了扯身上的袍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唐家大院外,停着两辆牛车,都用盖棚遮挡着风雨,可牛车里面的却并不是人,而是堆成一堆的木材。 叶玄和唐辰儿赶过来时,唐孚正在赵又德的陪同下,查看着车里的梨木,身旁还跟着一个灰白胡子的老者,在向他详细讲解着。 见到叶玄过来,唐孚笑着冲他招了招手,道:“贤侄,快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你们陈郡的那种特产梨木!” 叶玄快步走上前,先是看了一眼赵又德,然后才对唐孚拱手行礼。 听了唐孚的话,那名胡白胡子的老者看向叶玄,笑道:“哦?原来这位小郎君也是陈郡人啊!这样就好说多了,唐老爷若是觉得老汉我的话不能尽信,大可问问这小郎君,我这保证是真真正正的陈郡檀梨木!” 原来这老汉就是赵又德找来的卖家,叶玄忍不住多打量了对方两眼,然后把目光移到那两车梨木上,看了许久后,才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对唐孚道:“没错,这的确是出自陈郡的梨木!只不过放的时间有些久了,上了一点点潮。” 赵又德听了叶玄这话,冷哼一声道:“就算上了潮,也总比没有强吧!这梨木毕竟是宫里需要的,早些送去,才能显示咱们唐氏商行办事的实力。” 唐孚皱了皱眉,问叶玄道:“这上了潮的梨木和没上潮的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叶玄答道:“没上潮的檀梨木在遇水之后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味,很清雅,也很提神,不过上了潮的梨木遇水后散发出的气味就比较浓郁了,容易催人困倦,差别仅此而已,而且也只有敏感的人才能察觉出来。” 一旁的灰白胡子老汉听了叶玄这话,竖了竖大拇指,道:“没想到小郎君还是行家,只是老汉我这檀梨木是三年前举家南下时带来建康的,上一点潮气也是难免的!” 叶玄点了点头,看向赵又德道:“赵掌柜连夜找到这些梨木,想必花了不少人力物力吧!” 赵又德满脸得意的一笑,然后装作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道:“没什么,和这批梨木带来的效益相比,那些都不算什么!” “那这买梨木的钱,不知找掌柜用的是唐家的钱,还是你赵家的钱呢?” 赵又德听了这话,脸色阴沉下来,看了叶玄一眼,干着喉咙辩解道道:“当然是用我赵家的钱垫付的,在事情没有定下来以前,我怎么能随便支配商行的钱呢!” 第二八二章 事情定下来了? “那就好!”叶玄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这批檀梨木,想必不便宜吧!” 赵又德冷冷的偏过头去,没再答他的话,叶玄转而问那白胡子老者道:“前辈,这批檀梨木您卖了多少钱?” “秘密!”那老汉看了赵又德一眼,没有说具体价钱,但从他脸上那异常灿烂的笑容来看,显然是卖了个好价钱。 而陈郡檀梨木素来就有“一木一金”的说法,想必这两车梨木,没有好几百两白银是拿不下的。 唐孚看着那两车梨木,一时陷入了沉思。 这时,唐辰儿走到唐孚身前,小声说道:“爹,这两车梨木一定花费了不少钱,燕表兄说他能不花一个铜钱就能得到宫里需要的梨木,何不让他试一试呢!” 唐孚听了这话,有些怀疑的看了一眼已经走到远处的叶玄,思忖片刻后,摇了摇头,道:“不妥,赵又德刚才说的有道理,若是咱们唐家能尽早将这件事定下来,对咱们唐氏商行的名声会有很大的帮助,这收益,可不是几百上千两银子就能买来的!” “可明明可以不花钱的呀!”唐辰儿还想再为叶玄争取一下。 唐孚依然摇头,小声道:“不花钱就能得到这般贵重的梨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可以让他去试试,可现在这梨木都在跟前了,还是要选择最稳妥的办法! “而且,我也不知道兰府是不是只把这件事交给了唐家,若是钱家张家也知道这个消息,就很可能会被他们捷足先登了!” 唐孚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唐辰儿没有理由反驳,只能白了他一眼后,嘟着嘴不高兴的转身离开了。 唐孚心里下了决定,然后就很快付诸实施了,亲自和赵又德二人押运着这两车檀梨木,向着兰府的方向而去。 唐辰儿撑着伞,和叶玄走在回唐家西院的路上,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这件事这么快定下来,唐家能有机会把生意拓展到皇宫内,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叶玄看着唐辰儿,有些不解的问道。 唐辰儿看了他一眼,答道:“明明不花钱就可以办到的事,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钱!” “你就真的相信我可以让那人把檀梨木送给唐家?” 唐辰儿愕然的看了看他,然后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道:“我……相信!” 叶玄愣了愣,随即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 唐辰儿见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禁有些懊恼的道:“这个机会明明是你的,我爹却把它给了别人,难道你就不生气吗?” “没什么的,毕竟是宫里需要,这么大的事,舅父动用整个商行的势力去寻找陈郡梨木也是正常的,只能说那赵又德确实有些能耐!” 叶玄说着,看向唐辰儿,接着道:“倒是辰儿表妹,若是刚才抢走我这个机会的不是赵又德,你还会这么生气吗?” 唐辰儿想也不想的道:“当然!你不是一直都想跟兰府搭上关系吗?现在机会来了,又眼睁睁的看着被别人抢走了,我都替你生气着急!” 叶玄看着唐辰儿那双坦诚的眼睛,许久后忽然一笑,道:“嗯,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什么叫有我这句话就够了……” 叶玄及时岔开话题道:“我最近没什么书看了,现在想去舅父的书房里再找一些书,你呢?你准备去哪?” 唐辰儿这时才注意到,两人已经走到了唐家大院内的荷花池旁,往左手边就是自己住的东院了。 “嗯,我和你一块过去吧,这不只有一把伞吗?”唐辰儿看了看东院方向,答道。 叶玄没有说什么,然后和唐辰儿撑着同一把伞,往唐孚的书房而去。 落在后面的怡儿,看了看握在自己手里的伞,停下脚步,噘着嘴小声嘀咕道:“我这不是还有一把伞嘛!” 叶玄在书房内又选了十几册书,然后唐辰儿撑着伞又送他回了西院,两人在房中又聊了一会柳观街的事,一直到将近巳时初,才告辞离开。 离开时,唐辰儿又对叶玄道:“这件事就只能这样了,我也没办法,以后再找机会吧,你不用太过在意了。” 叶玄看着她,笑着答道:“嗯,没事,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嗯?”唐辰儿疑惑了一句,似乎没听清叶玄说的话。 “没什么!很晚了,你先回去吃点东西吧!” 唐辰儿点了点头,带着怡儿转身撑伞离开了。 不过,刚出西院的月亮门,唐辰儿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握在自己手里的伞柄,又看了看身旁空着手躲在伞下的怡儿,眉头一挑,然后把又大又重的油纸伞重新塞回了她的手中。 怡儿虽然一脸委屈,但很乖巧的对上午的事只字不敢提。 院内房中,莫澜坐在一边,待唐辰儿走了之后,才开口问道:“小郎,是出了什么事吗?” 叶玄看向屋外,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 “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叶玄回头看着她,笑道:“不用,很快就能解决了。” 莫澜沉默了片刻,随后低着头小声道:“那小郎现在饿了吧,我去给小郎先做点吃的。” 说着,莫澜不等叶玄再说什么,就起身快步出了房间,朝着小厨房而去。 叶玄看着那个在厨房中忙忙碌碌的质朴素美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 当天下午申时初,雨已经停歇了,唐辰儿领着怡儿再一次来到了西院。 叶玄在房中看书,利无极又不知从哪里砍回来了一批杉木,在院子中将它们一个个的削成尖尖的矛状,莫等闲去外面买菜了,而莫澜依然静静坐在他身边,偶尔帮他磨一磨墨,找一找他要的书籍。 唐辰儿进了房门,在席案对面坐下,看着叶玄,眼神中有些不甘心,但更多的,是疑惑。 “事情定下来了?”叶玄放下手里的轴书,平静的问道。 唐辰儿点了点头,道:“嗯,刚刚四德回来传信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呢?” 叶玄听了,笑了笑后,又问道:“兰府那边,是谁收下的这批梨木?” 唐辰儿微微一愣,不太明白叶玄的意思,但还是答道:“据说是曲管事,你问这个干嘛?” 叶玄点了点头,似有所思的道:“原来只是个管事啊……” “什么只是个管事?”唐辰儿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接着道:“爹今天晚上会在誉天酒楼设下商行庆功宴,邀请所有唐氏商行的大小掌柜和管事一起庆贺,你也要去的。” “嗯。”叶玄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问唐辰儿道:“对了,赵又德垫付的钱商行什么时候会给他销账?” “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或是后天吧!怎么了?” “若是那批梨木有什么问题,被退了回来,那笔钱会怎么办?” “被退了回来?”唐辰儿愕然一愣,朱唇轻启,难以置信的看着叶玄道。 “我是说如果。”叶玄笑着说道。 “兰府都已经收下了,怎么可能再被退回来!”唐辰儿神情平静了一些,带着点无奈说道:“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赵又德可就亏得惨了,因为商行是不会给他销这笔账的,一切后果得他自己承担,以作为办事不利的惩罚。” 叶玄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几百近千两白银,可抵得上他几年的积蓄了吧!” 唐辰儿答道:“嗯,赵又德每年在商行的薪给是一百两白银,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收入可能翻上三倍都不止,不过就算这样,近千两白银也抵得过他三五年的积蓄了!” 叶玄闻言,不禁微微有些惊讶,如今黄金白银虽然在市面上流通很少,但在涉及到大额交易时,还是会以黄金白银为主。 而白银相对于五铢铜钱的兑换,不论是中原还是江左,都相差不多,一两白银在中原折合九百铜钱,在江左则能抵一千枚。 叶玄上次入城时,在“辰缘酒楼”吃的那顿饭,四个人一共也只花费了三十几枚铜钱,所以,一年有一百两白银的收入,实际上是非常庞大的一笔财富了。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点,唐氏商行的财力,的确远超叶玄的想象。 唐辰儿说完,看着叶玄又道:“行了,燕表兄你就别再异想天开了,兰府都已经收下了这批檀梨木,此事就算定下来了,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先去誉天酒楼吧!” “嗯,走吧!” 叶玄点了点头,然后跟着唐辰儿出了唐家大门。 不过这一次,叶玄并没有在坐唐辰儿的车架一起过去,而是让利无极驾着燕家的马车,带他去往了誉天酒楼。 一路过去,唐辰儿的马车在前,燕家的马车在后,不过前面那辆车架内,今天似乎格外的安静。 怡儿看着一路都有些出神的唐辰儿,小声嘀咕道:“燕郎君不在,娘子都不怎么和怡儿说话了……” 唐辰儿闻言,回过头来,皱着眉问道:“嗯?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怡儿连连摇头。 唐辰儿也没再追问,只是悠悠叹了口气后自言自语道:“难道是那批梨木有问题,他发现了只是没说而已?难不成兰府真的会把那批梨木给退回来?不可能的吧……” 这样想着想着,马车已经停在了誉天酒楼前,唐辰儿下来后,等了等后面的叶玄,这才一起进了酒楼内。 誉天酒楼是唐家开在玄武街的一家十分高档奢华的酒楼,来往这里吃饭的,也多是权贵子弟和富商人家。 今天,酒楼的一二层照常对外营业,但三楼却被整个清场了,专门用作唐氏商行的庆功宴。 唐辰儿和叶玄刚进酒楼二层,便有几双眼睛望了过来,叶玄也很敏锐的察觉到了,顺着那几道目光看了回去。 却见两三个衣着华贵的富家子弟一边拍着手里的毛扇,装作一副羽扇纶巾的模样,一边向这边走过来。 双方在去往三楼的楼梯口处相遇了。 “哟,这不是唐家的辰儿小娘子吗?今天怎么有空到这誉天酒楼来呀!” 说话的是一个矮个子年轻人,面相平平,还敷着一脸的粉黛,就像一个竖着的冬瓜一样,跟在他身后的,看上去也像是两个富商子弟,应和道: “哦!原来今天是唐氏商行在这里庆功呢!拿下了皇家安排的差事,的确应该好好庆贺一下,只可惜我等不能上去一睹唐氏的风采啊!” 唐辰儿皱了皱眉,冷言冷语的道:“钱东瓜,你要是没别的事就把路让开,站在这碍着我的眼了!” 那为首的年轻人一听唐辰儿的话,脸色气得通红,用手里的鹅毛扇直直指着唐辰儿道:“你……你说谁东瓜呢?” 叶玄有些见不惯这年轻人颐指气使还要装清高的模样,伸出手去,缓慢而有技巧的夺过了对方手里的鹅毛扇,递给身后的利无极道:“无极,这位钱郎君看上去有些热,你给他扇扇!” 利无极也早已看着面前拦路的三人不爽了,接过毛扇后,了然一笑,挥动着手臂,大力的扇了起来。 利无极的力气本来就大,再加上十一月的冰冷温度,出来的寒风扯动着三人的衣服猎猎作响,让他们有些猝不及防,一个个的缩起了脖子,抖作一团。 “算你狠!” 那姓钱的年轻人瞪了瞪叶玄,牙齿打着颤的说了一句,带着身后的两人快步离开了,连自己的鹅毛扇都没有要回去。 唐辰儿看着叶玄,忍住笑意道:“没想到对付这样的小人,你还这么有办法!” 叶玄瞥了一眼三人离开的方向,道:“那人是钱家商行的吧?寒冬腊月的,出来还装模作样的带着羽扇,自己活该!” “嗯,是的!”唐辰儿笑了笑,道:“行了,咱们先上去吧,时间也差不多了!” 唐辰儿说完,带着叶玄走上三楼去,而利无极和怡儿则留在了二楼,找了一处空桌坐下,等宴席结束。 第二八三章 赵又德的亏本买卖 酉时初,唐氏商行庆功的席宴在誉天酒楼三楼正式开始。 这场席宴由唐孚主持,唐氏商行各层上下数十名大小掌柜和管事都参会了。 其中作为此次一举拿下皇家差事的最大功臣——誉天酒楼的掌柜赵又德,今晚很荣幸的就坐在了唐孚的身旁。 叶玄因为和这些人都不熟,所以就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偏过头就能看到窗外的街灯夜景,远离了尘嚣,也难得清净。 唐辰儿在这些人中,自然有自己的一干班底,此时她正被这些人围在中央,轮流敬酒庆贺。 当然,敬酒的人喝的是陈酒佳酿,她喝的是果浆,不可能醉的。 而另一边就不一样了,赵又德这次立了大功,下面的一些小掌柜和管事当然不会放过拍马屁的机会,端着酒杯轮流上阵。 不一会的功夫,赵又德那满是麻子的老脸上就已经是红彤彤的了。 叶玄这边,席面上温过的酒已经完全凉了下来,却依然满满当当,一滴未动。 他手里抓了一把蚕豆,一边倚在窗栏上一粒一粒的吃着,一边看着这屋里的众生相,只有在唐辰儿望过来时,才会和她对视一眼,笑着点头打个招呼。 忽然,赵又德那边的人群中爆出一阵惊呼: “哇!八百两白银!这陈郡梨木究竟是怎么长的,竟值这么多钱!” 叶玄闻言,望了过去,知道这应该是赵又德喝多了后把那批梨木的具体价钱给透露了出来。 八百两白银,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够在城内最繁华的北城买一套两进的宅子了,当然,在皇城附近的玄武街这边,还不行。 这一阵惊呼过后,席宴间安静了一阵子,随后听那赵又德有些不清不楚的声音道:“八百两白银算什么,老子有钱!再说,若是把这件事拿下,那唐氏商行在建康城内,还有谁是对手!” 赵又德的两句话说得豪气冲天,他身旁的一名管事立即拍马屁应和道:“对,赵掌柜说的没错!咱们拿下了皇家的差事,名声一定大震,这日后建康城内,再没有唐氏商行的对手了,什么钱家张家,都是小喽啰!” “对!都是小喽啰!” “敬唐氏商行一杯!” “敬唐老爷,敬赵掌柜一杯!” …… 酒楼内又变得喧闹起来,而且氛围比刚才更加热烈了。 赵又德端着酒杯,意气风发,感受着四面来的吹捧和逢迎,脸上的笑容异常的得意,甚至看向另一边的唐辰儿那一波人时,都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唐孚也端着酒杯,回应着各方的敬酒,无意间目光落在独自坐在酒楼一角的叶玄,摇着头笑了笑。 不过,正当唐孚端着酒杯,准备走过去宽慰一下自己这个“失魂落魄”的外甥时,唐家那名叫四德的仆人却脚步慌乱的跑上了三楼,进门时又被门槛绊了一下,连滚带爬的摔进了庆功宴的各个席案间。 唐孚被吓了一大跳,回头看着四德那副狼狈模样,不满的呵斥道:“什么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呢!” 那四德急忙爬起来,顾不得周围嘲笑他的人,有些瑟瑟发抖的对唐孚说道:“老……老爷,大事不好了,那批梨木……被兰府退回来了!” “什么?!” 唐孚的脸色顿时变得毫无血色,手里盛满酒的酒杯一下子掉落在地,整个誉天酒楼的三楼也在这一刻变得一片死寂,甚至连一个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赵又德,毕竟那可是他的八百两白银,五年的积蓄。 所以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只是稍微的愣了愣后,就红着眼冲到了四德面前,抓着他的衣襟浑身颤抖的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那批梨木……被退回来了?” 四德咽了一口口水,脸色难看的点点头,十分艰难的道:“嗯,被退回来了,就在刚才,兰府的吴管家亲自派人过来的……” “为什么被退回来?为什么被退回来?”赵又德拼命的摇着四德的身子,歇斯底里的狂喊道:“那批梨木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被退回来!曲管事呢?兰府的曲管事就没说什么吗?” 四德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兰府没有说任何理由啊!没有见到曲管事!” 赵又德已经崩溃了,这可是他近五年来的全部积蓄呀,难道就要这样完全打了水漂! 在摇着四德癫狂了一阵后,赵又德终于两眼一翻,向后倒去。 这时,几个反应过来的唐家管事和掌柜连忙扶住,掐人中的掐人中,叫大夫的叫大夫,整个三楼顿时变得有些乱了起来。 而在这一片慌乱之中,唐辰儿目光跃过人群,望向那个坐在角落里的身影,却依然是平静如水,倚在窗边,一边吃着手里的蚕豆,一边事不关己般的静静旁观着这一切。 “难道真的是那批梨木有问题?他看出来了,却没有说? 那他这样,岂不是把整个唐家都算计进去了? 这不是在拿唐家上下的安危开玩笑吗?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对他并没有好处啊……” 这一瞬间,诸多念头闪过唐辰儿的脑海,让她不禁有些懊恼,更是万分疑惑。 唐孚首先镇定下来,问来报信的四德道:“兰府真的没有说任何理由?” “没有!什么理由也没说!”四德连连摇头。 “那钱家和张家呢?他们两家有什么动静?” “不知道,没听说有什么动静,来的人只是说这一批吴管家不满意,让再换一批送过去!”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他真的说让唐家再换一批送过去?” 唐孚原本忐忑万分的神情顿时又多了几分振奋,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唐家现在还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嗯,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太好了!” 唐孚以拳击掌,心里也安定了下来,当然,反正那批梨木也不是花的唐家的钱,他是一点也不心疼的。 至于那个赵又德,事后花几十两银子,买些补药什么的,去看望一下,慰问一下,表示一下自己这个商行老板的关心,就足够了嘛! 第二八四章 临危受命 唐孚的目光迅速朝着那个角落看去,然后快步走到叶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满脸真诚的道:“贤侄,看来舅父这次只能指望你了!” 唐孚的声音并不大,但整个三楼的人几乎都听得见,众人闻言也都齐齐看了过来,开始低声耳语起来: “这不是那个江北来的流民吗?是唐老爷的远房侄子,好像叫燕恒来着。” “对啊,听说也是陈郡来的,应该有办法能弄到那种梨木吧!” “哼,陈郡来的就能弄到梨木了,这赵掌柜已经送过去的檀梨木,不一样被兰府退回来了?” “就是,你们还不知道,唐老爷让他选一家铺子代为管理,可他却偏偏选了柳观街的那一家酒馆,我看脑子也不怎么好使。” …… 叶玄看着唐孚,轻轻笑了笑,然后不动声色的抽回了自己的手臂,道:“舅父如今有难处,侄儿当然会责无旁贷的去帮您!” 唐孚点了点头,笑道:“嗯,那好,这件事就交给贤侄了!要多少银两只管开口,一千两还是一千五百两?这次一定要挑选上等的檀梨木才行!” 叶玄摇了摇头,极其平静的道:“侄儿不需要钱,那些梨木也不是用钱就能买来的!” “不需要钱?” “什么?竟然不要钱?” “一枚铜钱都不要?” 后面看着这边的人群顿时又传来一阵低语声,而这个时候赵又德也正好醒了过来,听了这话,看着叶玄有气无力的冷笑道:“年轻人,这可是宫里交代下来的差事,若是办砸了,是要掉脑袋的,你可不要不知天高地厚,只为一时出风头。” “对啊!贤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唐孚在一旁也有些不高兴的说道。 叶玄只好点了点头,道:“那位先生的檀梨木的确不是拿来卖的,若是舅父实在不放心,给我一千两银子也无妨!” 叶玄在建康一有唐家作为明面上的依靠,二来有兰府暗中照应,自然不会缺钱,但他也从来不会嫌钱多的,毕竟,在城内钱多永远好办事。 “好,就给你一千两银子!”唐孚一锤定音,道:“那檀梨木你多久能带回来?” “明天晚上就可以了,本来就在城内!”叶玄答道。 …… 经历了这样的一次变故,庆贺的人自然也没有了喝酒的心情,誉天酒楼的席宴不到戌时一刻就散去了。 叶玄和利无极回到唐家时,已经是戌时末了。 叶玄进了唐家大门,正和利无极往西院走,唐辰儿从后面急匆匆的追了上来。 “燕表兄,请稍等一下!” 唐辰儿一步上前,拦住了叶玄的去路,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愠怒。 利无极见唐辰儿这股气势,不禁感觉自己变得有些多余了,于是尴尬的笑了笑后,摸着后脑勺道:“小郎,那你们先聊着,我先回去了啊!” 说完,利无极头也不回的快步进了西院,看不到人影了。 叶玄眼神平静的看着唐辰儿,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等着对方的问题。 果然,在利无极进了西院后,唐辰儿便开口问道:“燕表兄既然知道那批梨木有问题,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说出来?这件事可是关系到我唐家上下的安危……” “那批梨木,没有任何问题!” “若是那批梨木被送进了宫里,那唐家……啊?什么?那批梨木没有问题?!” 唐辰儿愕然一愣,呆在了原地,原本想得一大堆讲道理的话也瞬间说不出来了。 “没有问题为什么会被退回来?” 叶玄看着她,露出一个无辜的笑,道:“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会被退回来!” 对啊,他怎么知道! 他总不可能对唐辰儿说,这一切都是兰府为了联系上自己设下的一个局吧! 而那个赵又德,只不过是因为无知想进来横插一脚,结果却当了个碍事的人而已! 唐辰儿有些怀疑的看着他,又想了想上午两人说过的话,摇了摇头道:“不,你肯定知道原因!” 叶玄看着她笑道:“我真的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唐辰儿一双闪亮亮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忽然,她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拍手掌,满脸兴奋的道: “对了!我记得你问过兰府接收这批梨木的人是谁!是那个曲管事,一定是那个曲管事和赵又德有勾结,然后被吴管家给发现了,所以才退了回来,你知道这一点对不对?” 叶玄看着眼前振奋不已的唐辰儿,只能有些好笑的点了点头,就权当是这么回事了。 至于那个什么曲管事到底和赵又德有没有勾结,他才不会理会这些。 自以为搞清楚了原因,唐辰儿心满意足的带着怡儿回自己住的东院去了,不过,在刚要拐过月亮门时,她又停下脚步,回身道:“对了,燕表兄,明天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叶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随后就看着唐辰儿像个孩子般一蹦一跳的进了自己的闺房。 叶玄看着那个曼妙的背影,笑了笑后,转身回了西院。 西院房中,莫澜已经给他铺好了床铺,烧了洗澡水,并且很周到的还准备了醒酒汤。 叶玄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仍旧静静守候在那张席案边的身影,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我又没有喝酒,你准备这个做什么?” 叶玄虽然这样说着,但还是端起席面上的醒酒汤,一口喝了下去。 “我听说是庆功宴,所以就准备了这个。”莫澜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叶玄放下手里的空杯,看着莫澜笑道:“不过,清醒的时候喝这个,味道竟然还不错,酸酸甜甜的,下次你也可以喝一点试试!” “小郎的问题,解决了吗?” “你还记得这个事呢?”叶玄看着她,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温暖,这个女孩,似乎记得自己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放心吧!已经解决了,这些事,你不用多想,顾好你自己就行了!还有你爹,别让他给我惹麻烦就行!” “嗯!”莫澜小声应了一声。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洗好了之后会叫无极来倒水的!”叶玄对她挥了挥手,并脱下了自己的外衫。 莫澜站起身,向屋外走去,不过就在她快要走出房门时,又被叶玄叫住了。 她转过身来,一个包着几枚青枣的方巾被叶玄递到了她跟前。 “刚刚从酒楼里带回来的,很甜的!” 在这入冬时节,如此新鲜的青枣已经很少见了,叶玄因为觉得味道不错,就多带了几个回来。 莫澜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时没有伸手去接,不过下一刻叶玄就放在了她的手心上,然后道:“行了,回去睡吧!” 房门从里面关上了,莫澜站在门外,看着房内映在窗纸上的那个身影,然后拿起一颗青枣,轻轻咬了一口,和他说的一样,果然很甜,都一直甜到心里去了…… 第二八五章 去取檀梨木 第二天,利无极一早就驾着燕家的马车,带着叶玄去往了老吴曾在监牢中给他提到的那一家宅邸。 因为燕家的马车比较宽敞,所以唐辰儿主仆二人就和叶玄同乘一车了。 一路过去,唐辰儿还在说昨天晚上的事情,这一次赵又德出现这样大的折损,是她很乐意看到的。 所以一路几乎没有停歇,一直说着过去赵又德为难她的事,还有一些赵又德私自挪用唐氏商行资金的线索。 叶玄因为考虑着和兰氏联系上之后的事情,对唐辰儿的话自然没有多听进去,只是在她问自己时,才回答了一句道: “这次赵又德亏损这么多银两,一定会再对唐氏商行的账目下手的,你最近一段时间多留心一些,应该能拿到确凿的证据!” 唐辰儿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笑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条蛀虫,一定要尽早除去!” 唐家商行的这些纠纷,在叶玄看来,也就是小打小闹而已,一个是唐孚的女儿,一个只是跟着唐氏打拼了多年的老长工而已,这两人根本就没有谁胜谁负的悬念。 就算唐辰儿扯下面子,不找理由的直接将赵又德撵出唐家,唐孚也最多只是训斥她一顿罢了。 辰时末,马车在东城的一家二进宅院前停了下来。 宅院的大门十分简约,木质的门楼,没有牌匾,只挂着两个照明用的灯笼。 而灯笼上的“楚”字,则明示了这家的姓氏。 叶玄上前,敲响了宅院的大门,不一会,一个小门童打开了门,从里面探出个脑袋,脆生生的道:“客从何处来?又有何事?” “燕恒燕世轩前来拜见楚老夫子,还请劳烦通报!” “哦!稍等!” 门童又重新关上了宅院大门,脚步声远去。 唐辰儿在一旁有些怪异的看着他,道:“夫子?这家主人真的不是经商的吗?” 叶玄摇了摇头,看着她笑道:“都跟你说了,这里的陈郡檀梨木不是用钱能买来的!” “那这楚老夫子是一个教书先生吗?还有,人家凭什么把那梨木送给咱们唐家?” 叶玄发现,自从唐辰儿和自己熟稔了之后,那个看上去舒雅有礼,而且机灵精明的商贾少女就不见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跟在身后的小妹妹,问题也多了不少。 “永嘉元年的时候,他曾任陈郡郡守,能算得上是我的半个老师!” 叶玄说的并不假,真正的燕恒,的确和这位楚老夫子有些机缘巧合的师生渊源,只是对方肯定不记得有燕恒这么一个学生了。 不过,叶玄这次过来,兰府早已和对方说明了一些事,当然不会白跑一趟。 “郡守?”唐辰儿脸上的神情变得肃然起敬起来。 郡守可是一方封疆大吏,这个寻常宅院的主人,过去竟然是陈郡郡守,即便已经离任多年了,可也算的上是高门了。 这样的人家,的确是不会把家里的檀梨木拿来买卖的,因为那样就显得俗气了。 唐辰儿正诧异间,宅院大门再一次从里面打开了,门童身后还跟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对一行人道:“燕郎君请进,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有劳了!” 叶玄拱了拱手,和唐辰儿一行人跟在那中年管家身后,向着宅院中的厅堂走去。 厅堂内的席宴坐榻摆放的十分整齐,但却并没有见到那位楚老夫子。 “各位稍坐片刻,主人正在洗漱更衣!”中年管事安置四人落座后,又上了茶水点心,就退下了。 唐辰儿可能是听说了楚老夫子的身份,所以此刻坐得格外端正,一脸严肃,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生怕有失礼仪,冒犯了这位隐居于此的长者。 毕竟,自己这一行人过来,可是希望着对方能把珍贵的檀梨木免费送给唐家的。 这些小动作,让叶玄看了有些忍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多说什么。 一刻钟以后,那名中年管家又过来了,向着堂中众人行了一礼后,说道:“燕郎君请随我来,主人在书房中等你!” “嗯,劳请带路!” 叶玄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唐辰儿,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跟着对方出了大堂,沿着走廊向书房而去。 叶玄出了厅堂后,利无极和唐辰儿主仆依然坐在里面等候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唐辰儿的眼睛也不时往门外的方向看,神情有些焦急。 这时,一旁的怡儿小声问对面的利无极道:“无极大哥,燕郎君不会有问题吧!对方可是曾经的郡守啊,会把那批梨木送给唐家吗?” 利无极非常自信的笑了笑,答道:“放心吧,小郎绝对没有问题的!” 唐辰儿听闻,也看了看对面的利无极,随后目光又移到了厅堂外。 终于,在大半个时辰后,叶玄在那中年管家的带路下,重新回到了厅堂。 唐辰儿主仆一见叶玄回来,立马就起身迎了上来。 “燕表兄,怎么样了!”唐辰儿急迫的问道。 叶玄笑着点了点头,道:“可以了,回去吧!” “真的?太好了!”唐辰儿脸上一喜,兴奋得快要跳了起来。 这一批价值上千两白银的陈郡檀梨木,就这样免费送到唐家手中,她当然高兴了。 而随后跟上来的利无极看了看叶玄手里拿着的一块方形木牌,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在出门时,利无极故意放慢脚步,和叶玄一起走在了后面。 “小郎,这块木牌子是怎么回事?” 叶玄一笑,看了看手里那块刻有一个“叶”字的木牌,道:“别多心了,这只是楚老夫子的一个玄学论述而已,兰府并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 “玄学论述?”利无极疑惑了一句,还是有些担心。 “嗯。”叶玄点了点头,道:“叶无木则枯,木无叶则朽。” “叶无木则枯,木无叶则朽……”利无极嘀咕了一句,摇了摇头,道:“不太明白,他真的不知道小郎的身份?” “放心吧,我试探过了!” 听叶玄这么说,利无极才没再多问了。 这批梨木是楚家专程派人和叶玄一行人一起送回唐家的,也是装了两辆牛车。 唐辰儿因为要盯着前面的梨木,所以一路回去,并没有和叶玄多说什么话。 回了唐家后,唐孚看着满载的两车梨木,顿时喜笑颜开,当即换装了唐家的车架,送走楚家的人后,接着就带叶玄和唐辰儿直奔兰府而去。 唐家的马车载着唐孚和唐辰儿,走在最前面,中间是两辆牛车,装着檀梨木,燕家的车架走在最后。 在不知拐过多少街头巷尾后,叶玄掀开车前的帘幕,终于看见了前方用大理石铸成的三层门楼和长长的青石篱墙。 看着门楼上高挂的“兰府”牌匾,叶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来建康一个多月了,如今终于迈出了第一大步——和兰府建立了明面上的联系。 还有那个曾在五营军内有过一面之缘的兰左使,想必今天也会见上一面的吧…… 第二八六章 兰府之行 走在前边的唐家马车内,唐孚时不时掀开窗帘,伸出脑袋往后看那两车梨木。 然后又回过头来,脸上仍旧是一副难以相信的神情,问道:“辰儿,这批梨木真的没花钱?别人白送的?” 唐辰儿笑着答道:“爹,这一路过来您都问了三遍了!这批梨木真的没花一个铜钱,那一千两白银燕表兄都已经转交给我了!” “这么贵重的两车梨木,就这样免费送给唐家了?他怎么办到的?还真是奇了!” “爹,您可别弄错了,这两车梨木,是送给燕表兄的,不是送给咱们唐家的!” “这……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分别!”唐辰儿看着唐孚,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次是咱们沾了燕表兄的光,而不是燕表兄沾了唐家的光,不过,这也表示,咱们唐家并不欠这一份人情!” “嗯,你说的也是!”唐孚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唐辰儿,又道:“不过你这丫头怎么比你爹我还会算计了呢!” “还不是跟您学的!”唐辰儿嘟了嘟嘴,掀开帘幕,看向了车窗外。 过了一会,唐孚又问道:“你说那楚老夫子曾经是陈郡郡守?” “嗯,燕表兄是这么说的,到了那里后,燕表兄和那楚老夫子在书房内单独谈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就把这事情给定下来了。” “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唐辰儿看了唐孚一眼,答道:“不过燕表兄说只是谈了一些经义和玄论,檀梨木的事情只是顺带提了一下而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唐孚捋了捋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似有所想的点了点头道:“嗯,要是像一方郡守这样的博学之士能和他谈经义玄论谈一个时辰的话,那他也不用学经商了,明年直接去参加定品考核吧!” “爹也不信是吧!”唐辰儿单手撑着下巴,看向了车窗外的另一架马车。 父女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又说了一阵话,车架便稳稳当当的停在了兰府的侧门处。 唐孚和唐辰儿下了车架,等后面的叶玄走来后,才一起向着正门处的几名守卫走去。 唐孚陪着笑脸,态度极其恭敬,向那些兰府门前的守卫各个行了一礼后,才道:“草民是西城唐家的唐孚,应吴管家的要求,今日又送了一批木材过来,还劳请军爷通报一声。” 一名兰府家兵斜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道:“怎么又是你?昨天不是来过了吗?” “对对对!又是我!”唐孚连连点头,一连憨笑,然后从衣兜里取出一串铜钱,塞到那家兵手中,道:“天气寒冷,多劳烦军爷了,这点小钱就当给弟兄们买点酒喝,也暖暖身子!” 那家兵默不作声的收起铜钱,道:“嗯,那你稍等,我进去通报一下!” “有劳有劳!” 叶玄在后面旁观着唐孚的举动,随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利无极。 利无极也仿佛看懂了叶玄的目光,有些心虚的别过头去。 以前在洛阳,利无极初入梁县公府时,也曾在府外值过岗,这样的小费,自然是收过不少的。 片刻后,一名青年管事迎了出来,领着叶玄一行人进了兰府。 兰府位于东城,宅院很大,分内外三进,像唐孚这种一般的客人,就只有资格在一进接受招待,只有贵客来临时,才会由主人在二进厅堂接待。 兰府内管事有很多,但管家只有一个,就是长年跟随在兰左使身边的那位老吴,这些叶玄早已从序右使那里得知了。 而今天接待他们的,自然只是一个普通管事。 毕竟唐家背后的靠山是兰府,所以唐孚并没有少往这里跑,对于兰府的管事,他也能认个七七八八。 双方寒暄几句后,唐孚忽然犹疑了片刻,然后客气的问道:“咦?肖管事,怎么今天没见到曲管事呢?昨天那批梨木被退了回去,我还想问问他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那姓肖的管事摆了摆手,叹了一口气道:“哎,别提他了,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惹到了吴总管!今天早上就因为左脚先踏进二进院门,然后被逐出兰府了,这不,一个时辰前刚刚收拾了东西才离开。” 唐孚听闻,愕然一愣,许久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尴尬的笑了笑,很自觉的把话题扯到了别的事情上。 而叶玄听了这个消息,嘴角抽了抽,忍住了笑意,不由得想到: “这个老吴,还真的是一个性情中人!不过也是,当初能想到用那种方法进县衙的监牢和自己相见,想来也绝对不会是一个刻薄古板的人!” 唐辰儿看着他,也笑着点了点头,显然是对于昨天她猜测的那个“答案”更加肯定了。 两刻钟后,唐孚和肖管事说完了这一批梨木的来历,对方深深的看了一眼叶玄后,起身道:“唐老板稍候,我先将此事禀报吴总管,请他做决断!” “应该的应该的!” 唐孚也跟着起身,将肖管事送出了一进厅堂后,又回来坐下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嘀咕道:“曲管事这就被逐出兰府了?” 唐辰儿听了这话,在一旁小声道:“爹,看来咱们回去真的应该好好查查赵又德了!” 唐孚思忖片刻,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肖管事又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回来了,看了看唐孚,最终目光落在叶玄身上,说道:“燕郎君,吴总管想见你一面!” 听了这话,唐孚和唐辰儿同时诧异的望了过来。 毕竟,那位兰府的吴总管,他们也只是偶尔远远的见过一两次而已,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在他们眼里,能受到这位吴总管接待的兰府客人,不是德高望重的博学之士,就是在朝任职的官吏,至于平常商贾,就是想方设法的去巴结,都是没有门路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人物,这时竟然要主动见这个投奔唐家的江北流民? 叶玄点了点头,在唐孚和唐辰儿震惊的目光中,平静的说道:“劳请带路!” “请!” 肖管事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转身出了厅堂,利无极原本想跟着一起去,不过却被叶玄拒绝了。 第二八七章 兰府叙谈 叶玄跟在那肖管事身后,走过几道长廊,又穿过一个庭院,到了兰府二进的门楼下。 “燕郎君进去吧,吴总管就在里面的厅堂内!” 肖管事的神情不敢有丝毫怠慢,在二进门楼前停了下来,叶玄抬头看了一眼后,随即穿过二进庭院,向着那间厅堂而去。 二进的整个庭院中空无一人,显然是全部被屏退了,这里除了活水流动的潺潺声以外,没有任何声音。 不过,在刚要进入厅堂时,叶玄的脚步却慢慢停了下来,眼光不自觉的望向了庭院左边的一小方院落。 “去年叶公到建康时,在兰府落脚,住的就是那个院子……” 就在此时,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传入耳朵,叶玄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长者在老吴的陪同下,沿着厅堂前的长廊,向他走来。 虽然只是曾经远远见过一面,但叶玄依然记得这股威严的气势,回过神来后,他躬身作揖,行了一个晚辈礼,道:“叶玄见过兰左使!” 兰咎领着老吴也拱手回了一礼,道:“郡公不必多礼!” 起身后,兰咎看向那座院落,轻轻叹了口气道:“要不要过去看看,那里还没有住过别人!” “嗯,去看看吧!” 说完,两人齐步向着那方小院走去。 “你此行来往建康,有多少胜算?”兰咎一边走一边问道。 “五成。”叶玄走了几步后,又道:“现在有六成了……” 兰咎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道:“柳氏可是有着数百年积淀的顶级门阀,如今在朝中的势力更是占据着半壁江山,你以一己之力,怎么斗得过他们?” “我一个人的确不够,但我身后还有兰氏,还有叶家军,还有五营军,还有天下所有晋室子民,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兰咎听闻,沉默了片刻后,深有所感的点了点头,道:“嗯,我兰氏一定会鼎力相助的!只是不知郡公可有什么计划吗?” 叶玄在那方院落前,停下脚步,道:“通敌这项罪名虽大,但不可能坐实到柳氏头上,而且,我也不敢保证,这后面是不是还有更大的一只手在操纵。” 虽然叶玄和兰咎这只是第一次见面,但二人的确是同一个阵营的无疑,而且,叶玄既然要取得兰氏的帮助,自然要告诉对方自己的想法,所以这个时候说话便没了那么多顾忌。 兰咎听闻,皱了皱眉后,轻轻叹息道:“你所考虑的都没有问题,可若是不凭借通敌这项罪名,又该以什么手段来扳倒柳氏呢?” 叶玄冷冷一笑,答道:“没有罪名那便让他犯下罪名,犯下一个连他们背后的那个人都无法容忍的罪名,一个足以让柳氏抄家灭族的罪名!数千将士的血债,也只有这样,才能够偿还!” “你的意思是,谋反的罪名?” 能让一个顶级门阀没落的罪名,也只有谋反这一个了。 “嗯。”叶玄点了点头,随即又皱着眉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暂时我还没有十分的把握,等到时机成熟后,我会将计划完整的告知兰左使的!” “好,那我便静候佳音吧!”兰咎看了一眼身后的老吴,道:“若是你近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直接找老吴就行了,他会为你妥善安排的!” “嗯,眼下就有一件事!”叶玄看着兰咎道。 “何事?” “关于历阳吴氏在崔莨镇的锻造房,那里的情况以及和历阳吴氏来往密切的几个氏族,我都想了解清楚!” 老吴在一旁听了,上前两步,躬身说道:“好让郡公知晓,崔莨镇的锻造房我们曾专门暗中查访过,虽然知道有问题,但始终没有找到确切的什么证据!而且,我们还有两个家兵在那里被暗杀了,郡公若要从那里出手,要谨慎一些!” 叶玄闻言,皱了皱眉头,道:“嗯,我知道了!” “那卑职一会便将那边的具体情报整理一下,送至西城的瑶记布庄,郡公随时可以过去取。” 西城的“瑶记布庄”是兰府安插在唐家周围的暗桩,那家店的掌柜,也正是那十名暗卫之一。 “嗯,有劳了!” 兰咎在一旁听闻,赞许的点了点头后,道:“能想到从吴氏下手,郡公目光果然敏锐!我们也曾想过动吴氏,可奈何城内盯着兰氏的眼睛实在太多了……” 兰咎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道:“眼下,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二人也尽量不要见面,你若要知道朝堂上的消息,可以通过那十名暗卫联系老吴!” “那十人可绝对可靠?”叶玄问道。 “放心吧,那十人都是我前段时间秘密从庐江调来的死士,绝对可靠!而且,若朝堂上有什么异常的风吹草动,我也会通过他们告知你的!” “嗯,那好!如此便劳烦兰左使了!” 叶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迈步走进了那方小院,兰咎和老吴则很默契的都没有跟进去。 小院中有一棵叶已落尽的梧桐,几间收拾干净的厢房紧紧闭着门扉,没有多少生气。 叶玄并没有进房去看,只是在院中转了一圈,又在那棵梧桐树下站了片刻,深深呼了一口气后,走出了小院。 “对了,林将军现在情况如何?我能去看看他吗?”叶玄一走出小院,就移开了话题。 兰咎却摇了摇头道:“现在不行,他如今需要静养,不能住在这里,过一段时间我让老吴安排一下此事!” 叶玄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后,道:“好吧,那今日我便先告辞了,在这里呆的时间太久,唐家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怀疑的!” “好,我让老吴送你过去!” 叶玄说完,向兰咎拱了拱手,然后在老吴的带领下,走出了二进庭院。 那个肖姓的管事就守候在二进门楼前,此时见二人出来,忙上前行了一礼。 老吴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开口道:“肖丞,去告诉唐家,那批梨木兰府收下了!还有,日后兰府从唐氏商行采购的酒酿,必须由燕郎君亲自送过来,换做其他人,我不放心!” 肖丞听闻,愕然一愣后,看了一眼叶玄,连忙点头躬身道:“是,属下明白了,一会便去将此事告知唐老板!” “嗯。”老吴满意的点了点头后,转身回了二进院落。 叶玄也及时转换自己的身份,向老吴离去的背影俯身行了一礼。 “燕郎君请!” 回过头来,肖丞明显对他更客气了几分,跟在他的身后,一路指引着,向着前院的厅堂而去。 大堂内,唐孚和利无极等人已经在此处等候了将近半个时辰了,此时见二人回来,几人都站起身来。 不过当唐孚和唐辰儿看着肖管事脸上那客气敬重的神色时,不禁都微微愣了一下。 肖管事进入大堂后,笑着对唐孚抱了抱拳道:“恭喜唐老板,那批梨木吴总管很满意,已经令府中收入库房了,不日就会送进宫内!” 唐孚和唐辰儿听闻,顿时喜笑颜开,正准备说几句场面话时,却又听闻那肖管事接着道:“还有一事,也是吴总管刚才专程交代下来的!” “何事?”唐孚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了下去,有些忐忑的问道。 肖丞看了一眼叶玄,道:“日后兰府从唐氏商行采购的酒酿,必须由燕郎君负责打点,换做别人他不放心!” “这……好!行!没问题!”唐孚呆立了许久后,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的看了看叶玄,点头答应下来。 而唐辰儿也在叶玄看向她时,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唐孚和肖管事又彼此客套几句,然后领着叶玄和唐辰儿,辞别了兰府,驾车回了西城的唐家。 回到唐家时,已是下午申时了,唐孚领着他们二人进了唐家大门,然后回头问叶玄道:“贤侄,你刚才在兰府,真的见到吴管家了?” 叶玄点了点头,道:“嗯,见到了!” “你们说了些什么?他怎么把兰府酒酿这一块的生意全交到你手上了?” 叶玄笑了笑,道:“当然是聊了一些关于酒的事了!” 唐孚捋着自己几根稀疏的胡须,道:“也是,你对酒很了解吗?” “略懂!” “那你知道唐氏商行里一直负责兰府酒酿生意的是谁吗?” “不知。” “是赵迁!”唐辰儿从下车后就一直看着叶玄,直到此时才插话道:“赵又德的儿子!” 叶玄闻言,有些好笑的道:“怎么又是他?” 唐孚摇摇头,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倒是唐辰儿有些厌恶的接了一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三人走至大院中的荷花池旁时,叶玄向唐孚告辞,领着利无极回了西院。 唐孚看着叶玄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转头看向唐辰儿,道:“辰儿,你真的没告诉他兰府酒酿生意的事?” “没有!”唐辰儿很果断的摇了摇头,丝毫不逃避唐孚的目光,道:“难不成爹怀疑燕表兄是在帮我?” 唐孚没有回答她,只是移开目光,叹息道:“辰儿,爹知道赵又德多多少少贪了商行一些银两,也知道他全心全意的站在你二哥那边,曾经给你下了不少绊子,坏了你不少事,可他毕竟是商行内的老人了,这样穷追猛打……” “爹,我说过了,这件事我毫不知情!”唐辰儿也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打断了唐孚的话道:“我事先从没有跟燕表兄提过兰府酒酿生意的事!至于这次赵又德的那批梨木被退回来,也是他和那曲管事暗中有勾结,爹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可……” “再说,您觉得女儿像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爹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大不了再给那赵迁安排一个别的差事不就行了,让他们父子继续当蛀虫,反正您就是觉得抹不下脸面!” 唐辰儿说完,气呼呼的转过身,往自己住的东院快步走去。 唐孚见唐辰儿真的生气了,也微微愣了片刻后,摇了摇头,走回后院了。 东院内,怡儿快步追上唐辰儿的脚步,劝慰道:“娘子,你别生气了,生气不好……是老爷冤枉娘子了,若是娘子觉得委屈的话,就拿怡儿出气吧……” 怡儿说着说着,就抱住了唐辰儿的细腰,一边继续说一些安慰的话,一边就红了眼眶。 唐辰儿轻轻打开怡儿的小手,走进房去,在席案边坐了下来,然后看着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忍不住噗嗤一笑,道:“瞧你这模样,到底是我受委屈了还是你受委屈了?” 怡儿站在席案对面,抽了抽鼻子,小声嘟囔道:“是娘子受委屈了……” 唐辰儿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才不觉得委屈呢!这一次能让赵又德父子栽这么大一个跟斗,我高兴还来不及!这两条商行的蛀虫,就算爹顾及情面,不把他们踢出去,我也不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嗯嗯,娘子说的对!”怡儿听唐辰儿这么说,原本已经在眼眶内打转的泪水立马就止住了,然后睁着一双大眼睛道:“难不成燕郎君的确是在帮娘子?可娘子真的没有对他提到过兰府酒酿生意的事啊!” 唐辰儿想了想后,慢慢趴在了席案上,一边拨弄着高脚笔架上挂着的几支毛笔,一边有些出神的道:“我也不知道啊!总感觉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不然怎么就这么巧呢!” …… 其实叶玄也觉得有点巧。 原本老吴让唐孚把兰府的酒酿生意交给他,是因为兰府每半个月就会从唐氏商行购进一批酒。 这样,双方可以明面上联系的时间间隔就正好适中,不会太长也不会太短。 可他又怎么会想到,这以往负责给兰府送酒的,竟然是那个赵又德的儿子呢? 这一次,一直给唐辰儿使绊子的赵又德被坑的这么惨,自己也算是无意间帮了她一个大忙吧! 叶玄想到这,又不禁笑了笑,然后把这些小事忘在了脑后。 而静静坐在一旁的莫澜,见他忽然发笑,不禁疑惑的问道:“小郎笑什么呢?” 叶玄看了她一眼,道:“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以后再告诉你!” 莫澜跟着笑了一笑后,果然就不再多问了。 第二八八章 有趣的事 叶玄又在房中看了一会书,将近申时末,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屋内也燃起了油灯。 这个时候,唐辰儿却带着怡儿,忽然来到了西院。 “辰儿表妹有什么事吗?”见唐辰儿急匆匆的走进房间,叶玄放下手里的书问道。 “嗯,是赵又德过来了,现在在大堂,爹想让你过去一趟!” 叶玄听闻,皱了皱眉,问道:“这么晚了,他过来有什么事?” 唐辰儿摇了摇头,叹息道:“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心里不服气,想来讨个说法!毕竟也是在为唐家做事,爹有些拉不下脸面!” “嗯,好吧!我现在和你一起过去!” 叶玄站起身,披上莫澜递过来的袍子,然后跟着唐辰儿一起往唐家厅堂的方向走去。 “赵又德的那批梨木是不是没有退回去?”一出小院,叶玄就问唐辰儿道。 “嗯!”唐辰儿点了点头,道:“也是他自己活该,听说他上午去找昨天的那卖家退货,态度十分嚣张,惹得对方很不高兴,就一口拒绝了。 “接着他又想用强,可没想到别人身后也有靠山,结果双方起了冲突,他被打了一顿后被人直接赶出了门,现在正在大堂卖惨耍赖呢!” 叶玄闻言,笑了笑道:“或许他不这么自傲,态度恭敬一点,这批梨木还能全部退回去,也真是自作孽了。” 唐辰儿点了点头:“他平日里习惯了仗势欺人,这次碰到一个硬角色,也算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两人没说几句就已经到了厅堂门前了,里面的赵又德鼻青脸肿的坐在正中央,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还在卖惨哀嚎: “我赵又德跟着唐氏商行干了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兢兢业业,没想到最后却落到这般田地啊,一辈子的积蓄没了,还被人打得这么惨,活不下去了啊……” 叶玄走进大堂,扫视了一眼和赵又德一起过来的四五个商行的掌柜和管事,然后才对唐孚拱手行了一礼。 “舅父,您找我何事?”叶玄仿佛没有看到赵又德的这副凄惨模样,平淡的开口说道。 “嗯,贤侄,是这样的!”唐孚沉吟了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开口的道:“今天吴管家有没有和你说……昨天的那批梨木有什么问题啊?” “没说!”叶玄摇了摇头,不想理会唐氏商行里的这些是是非非。 不过,这个时候,他身后的赵又德却忽然止住了哭嚎声,扯着嗓子斥骂道:“他没说你就不知道自己问吗?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不问清楚!一定是你早就知道那批梨木有问题,为了故意坑害我,所以才一直不说,你们真是好恶毒的心肠啊……” 赵又德的话越说越难听,他现在就想着如何推掉自己身上的责任,让自己看起来尽量的可怜无辜。 唐辰儿在一旁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冷言冷语的说道: “你的那批梨木上了潮,这一点燕表兄当初可是一开始就说出来了的,可是谁说的上潮了也比没有强的! “拿这样的梨木去糊弄兰府,你真当吴管家看不出来是吗!还有,赵又德,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昨天收下那批梨木的曲管事,今天早上就被逐出兰府了!” 赵又德听闻,一时呆住了,浑身微微一滞,想去反驳去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叶玄冷冷的看了一眼赵又德,随即看向唐辰儿,决定再帮她一把。 毕竟赵又德这样的人也的确不值得同情,于是他开口道:“吴管家没别的意思,你那批梨木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那到底是为什么?!”赵又德惊讶的抬起头看着叶玄,眼神中似乎又燃起了一抹希望。 而堂内其他人听了这话都望了过来,唐辰儿也有些不解的看着他,静静等候着他的下文。 叶玄却是看着赵又德那张满是麻子的老脸许久后,才接着说道:“吴管家说你长的太丑了,恶心到他了,理由就是这么简单!其实,现在也真的有点恶心到我了!” 叶玄说完,回头向唐孚行了一礼,然后一拂衣袖,从赵又德身旁快步走出了厅堂。 厅堂内十分安静,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直到叶玄走出厅堂后,才慢慢回过神来,脸色各不相同。 至于赵又德,他浑身颤抖着,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面容极度扭曲,最后气急攻心,一声轻咳,竟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接着两眼一翻,就往后栽倒在地,晕厥了过去。 厅堂内又忙乱起来,这件事自然没人再说什么。 片刻后,那几名一同前来的商行管事抬着赵又德出了唐家大门。 唐孚送他们出门后,叹着气摇了摇头,然后一言不发的揉着额头往后院去了。 因为天色已经不早了,唐辰儿带着怡儿,准备回东院休息,刚刚走过荷花池,怡儿就小声问道: “娘子,赵掌柜是怎么啦?进来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出去的时候就这样了呢?” 在商谈正事的时候,怡儿是没有资格进入厅堂的,所以她并不知道刚才在堂内发生了什么。 唐辰儿停下脚步,却并没有没有回答怡儿的问题,她只是静静的站在荷花池旁,看着西院那片洒在月亮门外的烛光,眼中泛着一抹异彩,接着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见唐辰儿笑得这么开心,怡儿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才小声提醒道:“娘子,咱们还是不要笑得这么开心了吧,让人看见了是不是有点不好啊!” 唐辰儿慢慢止住笑意,看着她道:“我这又不是在幸灾乐祸,有什么不好的!” 怡儿有些疑惑的挠了挠脑袋,道:“娘子不是在幸灾乐祸,那是在笑什么?” “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唐辰儿的嘴角仍然挂着笑意,看着西院道。 “什么有趣的事?” “不告诉你!”唐辰儿扯了扯怡儿粉嘟嘟的脸颊,一蹦一跳的回东院去了。 “娘子又欺负怡儿了!”怡儿跟在她身后,两人的身影又这样嬉笑打闹的消失在了东院的月亮门后…… 第二八九章 叶字木牌 时节入冬后,江左一带就多是阴雨连绵的天气,终日湿漉漉的,少见阳光。 叶玄早上起来后,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坐在小院中看书了,而且他也十分不喜欢那种闷在房间里的感觉。 所以这几天,他一大早就会打开门窗,让房间内通风换气,然后再将席案搬到窗前光线较明亮的地方看书,若是天色实在阴沉的厉害,他还会点燃油灯。 他一向是不喜欢阴暗的。 屋外的空气不比屋内,总是又冷又湿,不过莫澜却十分细心周到,每天都会早早起来,熬一些粥作为四人的早餐,然后再端一炉碳火放到叶玄身旁,不让他冻着。 叶玄也曾让她不必如此,但她当时听了点点头好似答应了下来,可第二天起来,依旧会这样。 在这件事情上,叶玄还是第一次发现了莫澜固执的一面。 昨天去兰府时,和老吴讲明了要历阳吴氏和崔莨镇的资料,所以叶玄想今天下午就去那个“瑶记布庄”,把这些东西取回来。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底了,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过不了几天,唐家就要去崔莨镇向吴氏进购一批铜铁制品的首饰,这将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叶玄随意翻看着前些日子从唐孚书房里拿来的几本书,正觉得没什么价值时,莫澜端着两碗粥放到了席案边上。 “小郎,先吃点吧!” 莫澜轻声说了一句,像是怕打扰到了他一样,然后把其中一碗往席案中央推了推。 叶玄放下手里的书,看着她笑了笑后,端起粥碗吹了吹热气后,喝了一大口。 莫澜见他开始吃了,这才端着碗,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先前几天,莫澜是不和叶玄一起用餐的,总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喝完粥,再收拾好后,才回到那间小厨房,一个人吃一点,就像个丫鬟。 不过叶玄又没有真正把她当做一个丫鬟来看,吃饭的时候,她就这样在旁边看着,也让他觉得十分别扭,于是索性就让她跟着自己一块吃了。 莫澜不爱说话,十分内向,这他是知道的,但作为一个山贼的女儿,还会有这样卑微的习惯,不禁让叶玄有些不解。 想到这里,他放下碗,看了莫澜片刻后,问道:“澜儿,你娘以前是做什么的?” 叶玄记得莫澜曾经跟他提到过,说她的名字是她母亲取得,而她母亲在她十岁那年便过世了,但多余的,他没问,她也没说。 莫澜此刻听到叶玄这么问,抬起头来看着他,一时呆住了,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不知是因为想起了她母亲的事,还是因为第一次听到叶玄叫她“澜儿”。 片刻后,她的那双眼眸变得黯淡了一些,开口说道:“我听爹说,娘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兵荒马乱和主家走丢了,才被我爹捡上山寨的!” “捡?不是抢?” 莫澜摇了摇头,很认真的看着他,而叶玄也很快就明白了她眼中的意思: 自己不也差点被她那老爹捡回山寨给她当了压寨相公吗! 的确,那还真不是抢,是捡…… 叶玄被莫澜看得别过头去,轻轻咳了咳,没再多问了。 不过,他也算知道,莫澜身上这些卑微的习惯,果然是来自于她的那个母亲。 两人一碗粥还没有喝完,便见一把油纸伞穿过小院的月亮门,往房间这边过来了。 一身藏青长裙的唐辰儿领着怡儿,踏着院中淅淅沥沥的雨水,走上房前的阶梯后,才收起了油纸伞。 因为房间的门窗都没有关,所以唐辰儿就这样径直走了进来,叶玄也没有起身相迎,只是放下手里的粥碗,问道:“辰儿表妹一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唐辰儿微微愣了愣后,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答道:“嗯,想带你去西街的酿酒坊去看看,早些把那边的事情定下来!” 叶玄看着屋外的落雨,皱了皱眉头,道:“这件事很急吗?” “也不是很急。” 唐辰儿在房中一侧的坐榻上坐了下来,目光在叶玄和莫澜之间来回了一阵后,才又接着道:“赵又德病倒了,赵迁要在家照料,所以今天那边没人主事。” 叶玄闻言笑了笑后,道:“那好吧,我一会和你一起过去看看。” 因为“瑶记布庄”和西街的酿酒坊不在一个方向,他原准备是今天下午去取吴氏的资料。 但现在听唐辰儿这么说,就只好先去一趟西街了,若是能早点回来,再去“瑶记布庄”吧。 “对了,你吃过了没?” 唐辰儿点点头,答道:“吃过了,来之前喝了点汤。” 叶玄也没再多问,端起粥碗,几口吃完后,起身拿过架子上的一件袍子,披在了身上,莫澜见状,也忙为他从房内一角将油纸伞取了过来。 不过,就在叶玄披上那件青色的袍子时,一个木质的方牌却从他的怀中掉了出来,正好就落在了唐辰儿身前的地板上。 唐辰儿弯腰拾起方牌子后,看了看上面刻着的一个“叶”字,有些不解的抬头看向了叶玄。 “这是昨天楚老夫子送给我的。”叶玄脸色如常的解释道。 唐辰儿听闻,似有些明白的点了点头,不过还是疑惑的问道:“那这上面为何要刻一个叶字呢?不应该刻一个楚字才对吗?” 拿着雨伞走上前的莫澜听闻这话,看了看唐辰儿手里的木牌子,又看向叶玄,眼神有些复杂,但却难以掩饰其中的振奋,就像是确定了一件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一样。 不过,即便她心里确定了,她也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因为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叶玄听了唐辰儿的话,笑着道:“这又不是楚家的门牌,干嘛要刻个楚字在上面。” “那这牌子是干嘛的?” “楚老夫子的学论,用来警醒我的,叶无木则枯,木无叶则朽,这世间任何事都是相伴相生,互为依存的,这木牌只有木,自然要刻一个叶字上去了!” 第二九零章 许谨 听了叶玄的解释,唐辰儿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不过她却没有把这木牌子还给叶玄,因为她能闻到这木牌上所散发出来的清新香气。“这就是陈郡的那种檀梨木吧?” 唐辰儿看着手里的木牌,轻轻摩挲着,俨然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叶玄见状,笑了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唐辰儿听闻,抬起头来,看着叶玄,双眼闪亮,强压着兴奋的语气说道:“真的吗?真的可以送给我?” 叶玄看着她,笑道:“不过你可要记住这个木牌的所蕴含的道理,不能单纯将它当做一个饰物对待!” “嗯,一定!” 唐辰儿兴奋的点着头,满口答应下来,就像是一个得了蜜饯的孩子一般。 她是的确很喜欢这个木牌子,不管是拿在手里的那种柔润平滑的质感,还是这种令人清新的气息,她都喜欢。 叶玄接过莫澜递来的雨伞,然后就和唐辰儿一起出门了。 利无极虽说一直都在自己房中,但他也是时刻注意着叶玄的动向,此刻自然也披了蓑衣,就跟了出去。 莫等闲在廊前踱着步子,此刻见一身藏青长裙的唐辰儿和披着青色雪袍的叶玄撑着伞有说有笑的走出小院,又看了看端着空碗独自回小厨房的莫澜,深深的皱了两下眉头。 因为是下雨天,自然不会让利无极跟在后面跑,而驾两辆车出门也有些不便,所以唐辰儿便让叶玄坐到了马车内,把他原先的那个位置留给了利无极。 一路过去,叶玄并没有说多少话,都是唐辰儿在跟他讲关于西街酿酒坊的事,因为与兰府有关,所以她说的特别细致。 到了西街酿酒坊,叶玄在唐辰儿的帮助下,对近几日坊内的一些事情做了详细的安排,并指定了一位靠得住的中年师傅作为代管事,代他管理酿酒坊的一应事物。 毕竟他不可能天天都过来,而兰府那边,要的也只是一个明面上的理由而已,既然双方都不是做生意的,他又何必花一些心思在这里呢! 唐辰儿过来,还顺便查了查酿酒坊这一个月来的账册,所以一直到将近申时,他们才从西街启程回了唐家。 不过,在五护巷前的那个街口处时,叶玄却让唐辰儿停下了车架。 “我要去一趟那边的布庄,你们先回去吧!”叶玄一边掀开帘幕,一边回头对唐辰儿说道。 唐辰儿看着他,掩嘴笑了笑,道:“燕表兄不会又是去给澜儿妹妹买新衣服吧!” 叶玄摇摇头,道:“去买两件厚一些的袍子,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和无极常在外面跑,总得备着吧!” 叶玄说完,撑开油纸伞,跳下了马车,然后和利无极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唐辰儿掀开车窗帘幕,往后看着叶玄那欣长的身影一直消失在街口拐角处后,才又令六德重新启行。 叶玄和利无极拐过几个街角后,走入一条巷道,这才看见了那个极不起眼的“瑶记布庄”的招牌。 店内很冷清,并没有客人,一些五颜六色的布匹堆放在柜台前的货架上,摆放的有些随意,甚至就连青红紫蓝的颜色都没有分开,可以看出,这店家的确不怎么会做生意。 见叶玄二人迈步走进来,一个高个子的中年掌柜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迎了上来。 “客官要买点什么?咱们店的布匹质量保证上乘,而且价格实惠!” 高个掌柜看了看叶玄,最后目光落在了利无极身上,两人互相打量了对方一眼。 “我前些天托人在这里下了单,今天过来取!”叶玄看着那中年掌柜,语气平静的说道。 中年掌柜听闻,微微眯起了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叶玄,道:“不知小郎君下的是哪一单?” “吴氏来的两件袍子!” “小郎君贵姓?” “燕!” “嗯,知道了,小郎君请随我来后房取货!”中年掌柜看了看四周,确定无旁人过来后,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转身向着店铺的后房而去。 “无极,你在外面等我!” 叶玄吩咐了利无极一句,随后跟着对方进了店铺的后房。 小半刻钟后,叶玄手里提着两个褐色包裹,在那中年掌柜的陪同下出了后房。 “小郎君好好拿着,下次若有需要再来!”中年掌柜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送叶玄二人出了店铺大门,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叶玄撑着伞,将其中一个包裹交给利无极,道:“这是两件袍子,回去之后你和莫老大一人一件!” 利无极接过包裹,背在了身后,有些憨厚的笑了笑,道:“多谢小郎!” “让你前些时日出城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利无极扶了扶斗笠的帽檐,走进两步后,压低了声音道:“据说有一支数千人的流民队伍已经过了丹阳郡的芜泽县,最多不用半个月就能抵达建康了!” 叶玄听闻,眉头轻轻挑了起来,道:“数千人的队伍?一起的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听说是其中有两个淮西一带的氏族,拖家带口,所以人有些多,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因为有专程负责护卫的队伍,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我觉得应该是两者都有的!” “护卫的队伍?有军队护送?”叶玄的语气有些惊诧。 不过利无极却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流民自发组织的!” “嗯,原来如此!”叶玄似有所想的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思索起了一些事情来。 不过就在这时,前面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怀中抱着几个白面馒头,飞也似的跑出一条巷道,向着叶玄迎面冲过来。 叶玄因为正思考着利无极刚才说的话,所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小郎,当心!” 利无极飞快的一闪身,挡在了叶玄面前,高大强壮的身躯瞬间将那个狼狈奔逃的身影顶得倒飞出去,一个个的白面馒头也被抛洒的漫天都是。 跟在那个身影后的愤怒百姓们瞬间就围了上来,拳打脚踢的招呼上去。 那个本就狼狈不堪的身影被打得连连哀嚎求饶,叶玄回过神来,与利无极对视一眼,然后走上前去,止住了还在施暴的百姓。 “江北来的死貉子,就知道偷,有手有脚的,自己养活自己都做不到,真是废物!呸!” “丧家之犬还跑到建康来祸害人,真是……呸!” 虽然收回了拳脚棍棒,但周围的百姓仍然一边指着蜷缩在地上的那个流民一边咒骂,一边吐口水。 叶玄虽然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终究没有上前多说什么无用的话。 除了一开始止住了那群百姓的殴打外,他全程都是和利无极站在一边,默默的旁观着。 一直到那群追来的百姓刻意踩烂了掉在地面上的馒头,然后各自散去后,叶玄才走向那个一瘸一拐站起身来的绝望身影,然后让利无极递给他一串铜钱,道:“既然有手有脚,你若是想要自己养活自己,就去南城柳观街的伊人酒楼,在那里当一个店家小二,多多少少能吃饱穿暖,有住的地方。” 那双原本灰蒙蒙的眸子怔怔的看着叶玄,再度闪亮起了一抹光彩,浑身颤抖的接过铜钱后,一下子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嘴里呜咽道:“我愿意去,我愿意去……多谢小郎君给小的一条活路……” 叶玄并没有去弯腰扶他,只是轻轻叹一口气后,撑着伞绕过了这个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故乡人,没有回头的说道:“去了就说是燕恒燕世轩让你来的,他们会收留你的!” “多谢燕郎君!多谢燕郎君!”那衣衫褴褛的流民又换了个方向,跪在雨中连连向叶玄离去的方向磕头谢恩。 不过,当叶玄拐过这条街的街口,才发现这里的喧闹似乎还引来了一个他十分不愿意见到的人。 “看来,燕郎君果然是江北来的流民不假嘛!以前我还不敢相信,毕竟敢在建康城中那么打我弟弟的,除了那些世家子弟外,旁人还是要给许某几分薄面的!” 叶玄看着前方挡在路中央,撑着一把大伞的黑衣武夫,紧紧皱起了眉头,道:“许督尉若是因刚才的那阵喧闹而来的话,现在已经可以回去了!” 这名一身劲装的黑衣武夫不是别人,正是那虎行镖局镖主许申的孪生哥哥——许瑾。 因为审理许申一案的时候,许瑾曾经当堂旁听过,所以双方自然是认得的。 而许申的案件出现那样不自然的转折,导致许瑾一直对他和唐家都抱有很大的敌意和怨恨,叶玄也是很清楚的。 老吴还曾专门提醒过他,避免与许瑾扯上纠葛,以免引起王氏的注意,可没想到冤家路窄,两人竟在这里碰见了。 许瑾冷冷的笑了笑,走近两步后,道:“既然那边已经没事了,那许某也不想白跑一趟!” “你什么意思?” 利无极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重重的戾气,针锋相对的踏前两步,护在了叶玄身边。 许瑾目光移到利无极身上,咬着牙笑了两声后,阴冷着声音道:“当日在春花阁的时候,就是你小子打了我弟弟两拳是吧?现在他人已经去了,自然由我这个哥哥来替他讨债!” 说着,许瑾一把扔掉手里的伞,在伞还没有落地的时候,人影就已经闪到了利无极身前,重重一拳砸了过来。 “啪嗒” 许瑾那柄重重的油纸伞掉落在地,激荡起一阵水雾。 “啪” 利无极伸出一只手掌,稳稳接住了许瑾这迎面而来的一拳,身形微微后退了一步。 许瑾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眼粗布麻衣的利无极,咧着嘴道:“小子,你是做什么的?” 利无极一收一推,将许瑾推开了两步,语气平静的道:“咱只是个耕田的,还是请许督尉不要为难咱们这些斗升小民了吧!”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就在大街中央,十分显眼,四周也有不少商家店铺,来来往往的路人见这边又动起手来,也都纷纷围了过来。 而这些人群中,有一个唐家的下人远远认出了叶玄和利无极二人,急忙往五护巷跑去了。 不过人群的另一侧,同样还有一个家丁打扮的青帽小厮,正饶有兴致的站在一处屋檐下,旁观着这一切。 叶玄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百姓,给利无极使了个眼色后,对许瑾抱拳行了一礼,道:“许督尉,如今切磋也切磋过了,我们能走了吗?” 许瑾对于刚才利无极接下他那一拳仍有些不敢相信,此时见叶玄还如此自然的给自己行礼,顿时觉得仿佛受了一种莫大的侮辱一般,站在雨中咬着牙道:“这不还有一拳吗!” 说完,许瑾脚下一动,再度飞快的朝着两人冲来,利无极冷静的看着对方的动作,已经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然而,就在许瑾的拳头将要击中利无极已有防备的前胸时,他却敏捷的一转身,扑向了不远处的叶玄,同时怒吼道:“你以为一个下仆就能应付我了吗?我弟弟的那笔账,一定要算在你小子头上!”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围观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利无极也顿时愣住了。 叶玄看着眼前越来越大的拳头,条件反射般的一撤身,很利落的躲开了,然后撑着纸伞抱着怀里的包裹轻轻向后一跳,迅速拉开了与许瑾的距离。 当叶玄落地时,油纸伞依然直直的挡着他头顶的落雨,丝毫没有歪斜,甚至连他肩上披着的青色雪袍都没有沾一滴雨。 而这一连贯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也彻底惊艳到了四周围观的百姓,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反应过来的利无极彻底怒了,在许瑾刚转过身来又要挥拳砸向叶玄时,疾步冲了过去,凌空而起,重重一脚踹了上去。 许瑾的身子顿时横着飞了出去,如同一个装满沙子的破麻袋一般在空中转了几圈,噼噼啪啪的撞烂了一大片摊铺后,重重摔在了五丈之外的青石街道上。 第二九一章 青帽小厮 利无极还要冲上去接着打,却被叶玄拉住了,周围的百姓因为不知道许瑾的身份,所以此刻的欢呼声也变得格外响亮。许瑾挣扎着爬起来,恶狠狠的瞪着叶玄和利无极二人,狰狞的笑道:“殴打朝廷命官,你们这是在谋反!” 周遭的百姓听到许瑾的这句话,骤然一静,几个呼吸的功夫之后,忽然有人高呼了一声:“巡城营来了,巡城营来了!” 于是,围观的数十百姓纷纷做鸟兽散去,接着,两排操戈执戟的巡城营将士在雨中踏着整齐的步伐,向这边快步跑了过来,然后将三人团团围在了中央。 不过,这些围观的人也不是个个都跑的没影了。 至少,那个站在一旁廊檐下的青帽小厮,目光在从叶玄身上移开后,看向围上前来的巡城营将士,就只是轻轻笑了笑,并未挪步。 “何人在此斗殴!” 一个挎着长剑的将官十分有气势的走到三人中间,刚想要再说话时,忽然见扶着一根廊柱的许瑾正看着他,忙换上一副关切的嘴脸,跑上前去扶住,道:“许督尉,您这是……” 许瑾直起身来,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指着叶玄和利无极二人,道:“这二人欲图谋反!当即格杀!” 那名将官看了看叶玄脸上那依然平静的神情,又看向仍然紧握着拳头的利无极,咽了咽口水后,一挥手道:“来人!将这两人拿下!” 就在十余名将士刚要将叶玄二人合围起来时,忽然一声娇斥从一旁的廊下传了过来: “慢着!你们巡城营就是这么办事的?” 一个青帽小厮撑开一把伞走了过来,肤色白皙,面容清秀,声音也十分细腻,显然不是男儿郎。 可即便是女子的声音,其中的威严气势也丝毫不减。 几名巡城营的将士看着迎面走来并无丝毫惧色的青帽小厮,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而许瑾在听到这个声音后,顿时浑身就是一哆嗦,然后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那青帽小厮看了一眼叶玄,接着拿出一块令牌在那名将官眼前晃了晃后又收了起来,道:“我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呢!这里没有什么反贼,只有凌弱不成反被教训一顿的恶霸!” “是是是,卑职明白了!” 那将官看了令牌后,就很识趣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瞎说任何话了。 青帽小厮又回头看了看还围在叶玄身边的十余名巡城营士卒,道:“既然没事了,还不带着你的人散了?怎么,还要留下来把这里收拾收拾?” “不不不,卑职这就走!”那将官擦了擦额角在细雨中冒出的大滴汗水,连忙带着那些士卒快步跑开了。 巡城营的将士离开后,那青帽小厮看着面前一脸苍白的许瑾,故作惊讶的语气道:“许督尉,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回女郎的话……”许瑾龇牙咧嘴的抱了抱拳,脸色难看的道:“这是卑职刚才不小心自己摔的!” 那家丁打扮的女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后,忍住笑意道:“嗯,那你先回去养伤吧,下次走路小心点!” 许瑾又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后,看了一眼叶玄和利无极二人,一瘸一拐的转身离去了。 女子转过身来,叶玄领着利无极向她俯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女郎仗义相救!” 那女子愕然一愣,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的?” 叶玄看了看她胸前格外显眼的两团隆起,道“我不聋也不瞎,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能听见!” 那女子点了点头,没再去纠结于这个问题,对叶玄道:“你们两个身手都不错,在哪里学的?” 叶玄没有说话,利无极只能撇了撇嘴角,道:“在……在农地里学的!” 他能怎么办,他也不能说实话啊!不管人信不信,自己这一个谎话总得从头说到尾啊! 那女子噗嗤一笑后,道:“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你们二人这么好的身手不去军中太可惜了,要不去巡城营吧,若是你们靠得住,过几年就可以直接调到禁军中当值!” 叶玄早已知道,建康城内,目前有编制的军队共有有三支——禁军,巡城营和驻城守军。 禁军分为中偏两部,每部在编人数两万五千,共五万之众,只负责拱卫皇城。 巡城营则下携一十二旅,每旅四千人,共计四万余人,负责城内平日的安防和巡视。 而城内守军分八部屯于城中,总兵员在十万以上。 巡城营的主将是王燮的二儿子,可以说是掌握在王氏手中,禁军当然由皇帝亲领,算是江左一带最为精锐的军队了,而城内驻军则归于太尉府调度,因而算是掌控在柳氏手中。 从面前这位女子说话的语气和许瑾刚才对她的态度来看,叶玄并不难猜出她的身份,所以他此刻只想早些离开,避免与她有过多的接触。 “女郎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家中尚有要事,不容许我二人入军,所以,还请见谅!今日的事多谢女郎了,若以后有机会,定当报答,告辞!” 叶玄说完,打着伞领着利无极与家丁打扮的女子擦肩而过,往唐家的方向走去。 那女子听了叶玄的话,不由得愣住了,她自觉刚才许下的这个前景已经十分优越了,对于家境一般的子弟来说,应该是无法拒绝才对。 “难道你对此还不满意?”女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回头看着叶玄的背影说道。 叶玄的脚步顿了顿,答道:“并非不满意,而是家有慈母盼儿归,我也不会在建康住留多久,所以只能回绝女郎的这个提议了!” 女子听闻,笑了笑后,道:“那既然说要报答,为何连个姓名都不留下呢?” “燕恒燕世轩!” 叶玄说完,领着利无极又迈开脚步,最后背影消失在了一片雨雾朦胧中。 “燕恒燕世轩?有点意思!” 女子的嘴角挑起一个俏丽的笑容,然后撑着纸伞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第二九二章 不该有的纠葛 将近酉时初,天色已经是灰蒙蒙的了,在唐家门前两个照明灯笼的摇曳烛光下,叶玄和利无极的身影出现在了五护巷的巷口。 不过,他们刚走进巷子,就正巧碰见唐辰儿带着几名手提棍棒的下仆,急匆匆的从唐家跑了出来。 两人一看到对方,都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又同时开口问道: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燕表兄你没事吧?” 唐辰儿神色担忧的看了看叶玄,又看了看利无极,见两人的衣服整整齐齐,身上也没有什么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听七德说你们在街上遇到了恶霸,被欺负了,所以准备带人去救你们!” “恶霸?什么恶霸?”叶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头后,问道:“你是说许瑾?” “什么?许瑾?” 这下轮到唐辰儿目瞪口呆了。 “你们方才碰到的恶霸……是许瑾?”唐辰儿看了看四周,然后又十分不确信的问道。 叶玄点了点头,道:“是许瑾,不过没什么事了!” “七德不是说看着你们都打起来了吗?怎么会……没什么事呢?” 唐辰儿上下打量着叶玄,却发现他确实没什么事,不由得更加纳闷了。 而这时,唐辰儿身后的几名唐家私仆也不禁有些啧啧称奇,低声耳语起来: “现在咱们唐家的人出门都避着巡城营,生怕许瑾的人找麻烦,二郎君更是连院门都不敢出,可怎么这两个人碰到了那许督尉本人,竟然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呢?” “对啊!这还真是奇了!七德那小子可是说他亲眼看见的,不会是匡咱们的吧!” “他可没有那个胆子敢骗辰儿小娘子!” …… 叶玄没有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他看着唐辰儿,又看了看她身后一群提着棍棒的唐家下人,心头涌过一阵暖意,玩笑道:“难道你还希望有什么事吗?” 唐辰儿回过神来,连连摇头道:“怎么会呢,没事当然最好!可是……刚刚你们在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玄笑了笑,十分简单的说道:“我们碰到了许瑾,然后他提出要和无极比试一番,结果没打过,就走了!” “没打过……就走了……就这样?”唐辰儿实在不敢相信叶玄说的这些。 “嗯。”叶玄点了点头,显然没有再多说的意思了。 倒是一旁的利无极在一群唐家下人各种异样的目光中,十分无辜的看了一眼叶玄。 他貌似已经发现了,自家小郎每次都会在事后把他推出来出这个风头,上次打许申的时候是,这次也是…… 唐辰儿也十分怪异的看了一眼利无极后,不再多问了,遣散了身后的唐家下人,然后和叶玄一起走入大院。 因为刚才听七德说的时候,情况好像很危急,所以唐辰儿没有让怡儿跟着,也没有打伞,就这样带着几名唐家下人跑出了院门。 虽说如今冬雨不大,但她此刻的发梢依然都被淋湿了,贴在白皙粉嫩的脸颊上,也顾不得去整理。 叶玄为她撑着伞,然后送她回了东院。 怡儿被唐辰儿锁在了房门中,此刻见房门被打开,嘴里的芋糕还没来得及吞下,就掉着眼泪跑过来抱住了唐辰儿的腰肢。 “娘唔……唔还以为你不要唔了……” 唐辰儿轻轻打了两下她抱的紧紧的手,没有打下去,也便就随她去了。 在怡儿的抽泣声中,叶玄看向唐辰儿,十分认真的道:“辰儿表妹,以后若再遇到这样的事,你还是应该先顾忌自己,我有无极跟着,不会有什么事的,而你带着人闹出这么大动静,万一被巡城营的人抓起来,就实在得不偿失了!” “我……” 唐辰儿想说些什么,可叶玄的话她又无法反驳,她刚才的确是有些冲动了。 “还有,若是淋雨受凉了,岂不是更加不划算!”叶玄看了看她身上沾满雨迹的衣裙,接着道:“赶紧换身干衣服吧,我先回去了,以后别再这样了。” 叶玄说完,撑开伞带着利无极离开了东院,怡儿也赶紧准备热水去了,只留下唐辰儿还有些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夜色雨幕中,然后打了一个喷嚏。 两人走到荷花池边,后面的利无极突然笑了笑,道:“没想到辰儿小娘子还有这么侠义的一面呢!” 叶玄也摇了摇头,笑道:“嗯,这样豪杰直爽的女子,中原还真是不多见!” 利无极听了这话,很自觉的没有多说,随即听叶玄轻轻叹了口气后,接着道:“不过我们以后做的事太过于危险,还是少牵涉到她们!” “嗯,无极明白!”利无极点了点头,跟着叶玄的步子,进了西院。 莫澜依然静静的坐在案几边等着他,见叶玄进来,忙上前接过他怀里的包裹和雨伞,然后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了叶玄。 叶玄喝了一口茶,在案几前坐了下来,并未说什么话,也没提今天在街上发生的时,那样除了让莫澜担心愧疚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对了,小郎,爹说柳观街那边的酒楼有生意了。”莫澜陪着叶玄沉默了许久后,才小声说了一句。 “嗯,早晚的事。” 叶玄看了她一眼,很自然的回答了一句,然后看着屋外滴滴答答的落雨,又出了神。 莫澜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也慢慢出了神…… 而此刻东城一座略显幽静的豪华宅院内,一个穿着鹅黄簇花宫装,肩披云锦羽绒长袍的俊美女子,带着两个身形高挑的俏丽丫鬟,走过长廊,向着西侧廊下的书房而去。 书房门前的两名戴甲卫士见女子过来后,都站得更加笔直了,然后齐齐点头,问了一声安:“女郎安好!” 女子点了点头,然后对身后的两名俏婢吩咐道:“你们在外面等着。” “是,娘子!”两人同时应了一声,然后退到了廊下同一侧,静静等候着。 女子推门进入书房,一个正坐在案前查看简报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随即嘴角不经意的挑了挑,但脸上依旧是一副严肃甚至是愠怒的神情。 俊美女子跪身下拜,行了一礼后,坐直身子,道:“父亲找女儿过来有何事吗?” 第二九三章 王筠 俊美女子跪身下拜,行了一礼后,坐直身子,道:“父亲找女儿过来有何事吗?”中年男子满脸威仪的放下手里的简报,皱着眉说道:“我听说你今天又扮作府里的家丁在城中溜达了一圈?” 女子尴尬的笑了笑,道:“爹是怎么知道的?不会是又派人跟踪我了吧!” “你别管我是如何知道的!” “那难道是柄儿告诉爹的?” “不是!”中年男子脸上的威严神情在说完这句后,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摇了摇头道:“不对,你不要故意转移重点,我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又偷偷跑出去了?” “不是有爹的暗卫一直跟着吗?女儿怎么是偷偷跑出去的呢!”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现在城内四处都是江北流民,不太平,你还要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城内不太平,就说明是爹手下的巡城营不作为,所以女儿易服出去查看查看,不正好也能让爹更清楚下面的情况吗?” “好好好,你这丫头还真是巧舌如簧,你爹我还真说不过你,等你太公再关你半个月你就老实了!” 中年男子冷冷的哼了一句,然后又问道:“今天在西城那边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许瑾也参合进去了?” 俊美女子扬了扬弯弯的墨眉,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看见是许瑾先动的手,结果没伤着人家分毫,自己还被打吐了血。” “这么说罪责还真不能算在那两人头上咯?” “当然,若真是那两人先动手的,那我岂不是在妨碍公务了!” 中年男子捏了捏下颚的短须,略微思忖了片刻后,道:“许瑾先动手,竟没伤着对方分毫,这么说,这两人身手都十分了得啊!” “嗯。”女子想到那个淡然避开许瑾突袭的身影,点了点头道:“不仅身手不凡,而且还相当能沉住气!” “这样的人,应该招揽一下……” “没用的,我已经替爹招揽过了,可惜被拒绝了,就算说可以进禁军当值都没用!” “看来那人的心有点高啊!他是什么出身,建康周围的世家子弟中没听说有这样的良才啊!” “好像是江北的流民,爹派人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嗯,那人叫什么名字?” “燕恒燕世轩!”俊美女子笑了笑,答道:“应该是主仆二人。” “燕恒?嗯,我记住了。”中年男子点点头,对她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先下去吧,去给你太公问个安,老爷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是打是罚我可不会替你说一句好话!” “太公现在在哪呢?” 中年男子指了指头顶,道:“老地方,还在阁楼上看风景呢!” 俊美女子点了点头,然后起身退出了书房,带着那两名婢女穿过一个庭廊,上了一间三层的阁楼。 阁楼上的窗户开着,寒风有些大,一位发髻斑白的老者裹着一件锦绸袍子,倚在窗前,正看着外边燃着灯火烛光的建康夜景。 而在他身旁,放置着一个火炉,给房中带来了些许暖意,四名护卫和两名丫鬟分开伫立在屋内,各司其职。 “筠儿拜见太公!” “嗯,你来啦!”老者没有回头看她,只是说道:“过来陪太公一起看看这建康城内的灯火吧!” 俊美女子走上前去,在老者身旁坐了下来,握住那双满是褶皱的手,笑道:“太公,这里冷,您要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老者悠悠叹了口气,道:“可你太公舍不得这番景象啊!只有在晚上的时候,从这里看下去,满城灯火,才恍然有一种还在洛阳的感觉!” 阁楼内短暂的安静了下来,片刻后,老者又问道:“对了,筠儿你可还记得,曾经在洛阳陪太公看过的元宵灯会吗?” 女子莞尔一笑,道:“那个时候筠儿才七岁,只能记得一点点了!” 老者呵呵一笑,叹道:“也是,转眼咱们王家离开洛阳已经有九年了,九年没有回去看过了!” 老者说着,慢慢站起身来,没有让任何人搀扶,道:“走吧,下去吧!” “嗯,太公您小心一些!” “没事,我听说你今天又偷偷溜出去了是吧!” “没有偷偷……” “这次在家禁足半个月!” “太公宽限一下嘛!十天好不好……” “不行!” “真的,十天就够筠儿长记性了!真的十天……” 阁楼的窗户被最后一个下楼的丫鬟关上了,里面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而阁楼外,一个写有“王”字的灯笼挂在檐角,在寒风中飘飘摇摇。 .......... 冬日的雨夜安静而又寒冷,西院房内一盏油灯明亮,灯下披着青衣长袍的俊秀年轻人正翻看着记载于绢布上的一行行文字。这是一份关于沥阳吴氏的详尽情报。 沥阳,位于江北淮南郡,从建康迎江而上,需要一天一夜的行程。 吴氏原本只是沥阳县内的一个普通士族,根基并不在建康周围,其家族子弟也只是在县城内任职一些地方官,最多能升至郡府任职。 直到五六年以前,在吴氏世代所占有的一座乌横山中发现了大量的慈石和赭石,淮南郡府才改变了对吴氏的态度。 而当时又恰逢吴王大军在蜀地惨败,吴王府极度需要稳住自己的势力,眼光独到的柳氏这才因此看中了吴氏。 经过一番交涉和拉拢后,柳氏基本控制了沥阳吴氏,并将其所据有的乌横山完全划入了吴王府的产业内。 永嘉四年,吴王府在蜀地惨败的两年后,开始有余力重整军备,于是在建康与沥阳中间的崔莨镇置办了这座规模庞大的锻造房,由柳氏掌控,正式开始生产兵械。 后来,洛阳城破,中原沦陷,吴王在江左重整朝纲,并于去年十月在建康登基,柳氏家主柳湛则被封安兴侯,执掌太尉府,吴氏也跟着水涨船高,许多子弟开始进入建康为官,成为朝廷所依仗的淮南大族。 而崔莨镇的锻造坊自然也升格为江左一带最具实力的冶炼锻造坊,专门负责如今的京师——建康驻军的所有军备供给。 只不过如此重要的锻造坊,当然是归于太尉府直接管辖,牢牢掌握在柳氏手中,吴氏只能听其差遣罢了。 但这些从沥阳运来的慈石和赭石毕竟属于吴氏名下,所以他们从中分取一点,锻造一些简单饰物或农具,卖给城中商贾用来盈利,也是无可厚非的。 而这其中,唐氏商行便是一个大买家。 因为唐孚的书房内只有关于建康本地一些老世家的书籍,所以叶玄是在看了从兰府取来的这些资料情报后,才算对此完全了解清楚了。 叶玄也明白,以柳氏的谨慎和狡猾,像通敌这样的大案,是一定不会亲涉其中的。 另外,崔莨镇的锻造坊虽然隶属于太尉府,但无论是王氏周氏,还是谢氏鲁氏,都有势力牵涉其中,所以柳氏不敢私自在这里做文章。 而从上次他和利无极的分析中来看,吴氏用分取出来的慈石和赭石打造饰物和农具或许也只是一个幌子,这其中应该还有更加隐秘的一些事。 当然,更让叶玄笃定这一猜测的,是他在与吴氏来往密切的几个氏族中,发现了平城余氏影子。 平城县位于淮南郡北境,其中有淮河支流穿城而过,中原大乱以来,也曾遭遇过几次胡寇的侵袭,不过好在规模并不大,再加上当地的县令县尉应对得当,也一直还算太平,而自北伐以来,这里的局势便更加安稳了。 出了平城往北,走上不过十日行程,就能到达济州的黄河南畔,再逆流西上,便可直抵洛阳以北的诸多地方。 序右使早已查明这个余氏其实就是柳氏通敌的前卒,并暗地里向独孤部走私过几次兵械甲胄,犯下的罪状足以灭九族。 但之所以留到现在还没有拔掉,是因为他在听了叶玄有秘密入京的计划后,决定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而如今虽然仍然不可能以通敌之罪扳倒柳氏,不过利用这一点尽可能打击柳氏的附庸势力,还是值得的。 这个晚上,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叶玄看书看到了很晚,也想了很多,莫澜在房中陪着他,又趴在一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直到四更时分,叶玄才感觉到了乏意,伸了个懒腰后,看着已经熟睡的莫澜笑了笑,然后将她拦腰抱起,送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往后几天,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叶玄几乎没有外出,专心分析着手里从兰府得来的资料,并做了一些细致的安排。 莫澜一直静静在房中静静陪着他,利无极若是没什么事,一般不会过来打扰他,而莫等闲自从柳观街那边的茶水铺子开起来后,他白天都会过去。 只是冬天来了,茶水铺子自然没有生意,倒是他回来的时候常常说一些酒楼的事情。 那个偷馒头的江北流民据说叫牟谦,在当天就去投奔了伊人酒楼,并在那里当了个店小二,人还算勤快。 而这些天,南城那边的流民也越来越多了,毕竟,在其他城区,他们都特别受排斥。 因为雨天,唐辰儿也出门较少,所以每天都会过来西院坐一坐,只是叶玄不是在看书就是一个人默默思考问题,没时间搭理她,也让她有些怏怏不乐。 十一月底的时候,天色才终于转晴了,这天上午,叶玄久违的坐在庭院中,晒着太阳,什么都没有想。 过了巳时,阳光正暖的时候,唐辰儿走进西院,见叶玄坐在石桌前,与利无极说着话,她笑了笑后,走了过去。 “今天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吧?”叶玄看着在自己对面坐下的唐辰儿,笑着说道。 “没事就不能上午过来坐坐了?真的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燕表兄!”唐辰儿莞尔一笑,答道:“爹说明天去崔莨镇向吴氏进购一批饰物,他没时间所以让我去,你还要跟着一块去吗?” “明天?不是要等到腊月份吗?” “上次和吴氏定下的时间的确是腊月初六,可前段日子爹决定收购钱家在玄武街的一家茶苑,就在几天后交接,到时候我们都会很忙,所以只有把首饰这边的事情往前提一提了!” 叶玄闻言,了然的点了点头,答道:“那好,明天我和你一起过去!” 唐辰儿看着他笑了笑,随即眼珠一转,有些俏皮的问道:“我有些搞不明白,燕表兄为什么对这些首饰这么感兴趣呢?莫不是以后想再给澜儿妹妹开一个首饰铺子?” 叶玄微微愣了一下,接着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红着脸的莫澜,摇头笑笑道:“只是感兴趣而已,想去看看,不过你刚才说的也挺不错!” 莫澜听了这话,低下头去,脸色更红了。 唐辰儿又在这里坐了一阵子后,才起身离开,叶玄知道明天就要去崔莨镇了,也不敢耽搁,立马回房去了。 关于吴氏的资料,他还有一些没有看完,原本下个月初六过去,时间是来得及的,可这突然提前,许多事就要重新安排和考虑一下了。 这天晚上,叶玄早早让莫澜回去睡了,然后和利无极在房中商量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天色有些灰蒙蒙的,是个阴天。 因为去崔莨镇需要半天的行程,所以唐辰儿很早就过来了。 很让叶玄意外的是,今天的唐辰儿竟然穿着儒衫,做的一身男子装扮,平日里乌黑柔顺的长发也挽成一个发髻,盘在头顶,插上了一根乌木簪。 那自信的眼神和大方得体的举止看起来英气十足,甚至胸前也特意做了掩饰,只不过那双一笑一媚的桃花眼和婴儿肥的白嫩脸颊,还是让人能看出些许女子的娇美姿态。 对此,叶玄也只是看着笑了笑,并未作何评价。 吴氏和唐家是生意场上的老相识了,对方不可能不知道唐辰儿的女子身份,所以她如此装扮,想必也不过是因为世道如此罢了。 第二九四章 崔莨镇 辰时末,几人吃过朝食,分乘两辆马车,又带了几名下仆和三辆货车,出了西城门,沿着官道,往崔莨镇的方向而去。因为前些日子一连下了很长时间的雨,即便昨天晴了一天,可这官道上依然有些泥泞。 不过车夫六德毕竟在唐家赶了数十年的马车了,比利无极娴熟许多,所以唐辰儿的马车总是前行一段路后就会停下来,等等叶玄和跟在后面的三辆装货的平板车。 这样一直到下午申时初,一行人才进了崔莨镇。 若要说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叶玄首先感觉到的,便是这座镇邑的热闹和熙攘远超普通的小镇。 因为附近有建康周围规模最大的锻造坊,所以在申时这个下工的时间点上,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涌进了这座镇邑。 发髻脏乱,灰头土脸的底层劳工随处可见,他们有些裹着一件破布毯子,有些则蜷缩在寒风中,几人或十数人围在一处角落篝火的周围,啃着手里已经发黄的面饼。 偶尔从这些被驱赶开的底层劳工后方,走出几个闾衣布帻的年轻汉子,他们的衣着举止要得体许多,脸上的神情也更加轻松,三五成群有说有笑,一起走进小酒馆,这些人则多数是驻守于锻造坊的军士护卫和工匠小头目。 当然,也有像唐辰儿这般的行商,挑着担子,或驾着牛车马车穿行于这条本就不宽的镇邑街道上,或吆喝叫卖,又或采购一些自己需要的货物。 六德驾着马车,在如此混乱拥挤的街道上仍然游刃有余,也正好给整个车队都打开了一条通路。 车架在小镇中央一间最高档的客栈前停了下来,唐辰儿下了车架,习惯性的将一串铜钱分给了蹲守在客栈门前的十余名乞丐,然后带着叶玄和怡儿进了客栈,六德则领着利无极去安置马车了。 这间客栈在崔莨镇来说,的确是最顶级的了,可若是在建康城内,也顶多算中等水平。 四层四方的客栈,一楼有一个偌大的厅堂,是客人吃饭用餐的地方,二楼到四楼,则全数是客房。 店家老板一见三人进来,就笑脸迎了上去。 “客官,您是要住店吗?本客栈现在房源充足,任客官挑选!” 唐辰儿点了点头,低着嗓子,装出一副男儿音道:“嗯,好,那就给我们三间客房,四楼的,最好是连在一块的!” “好嘞,我这就给您安排!” 店家掌柜听后,双眼一亮,兴奋的吆喝一声后,满脸乐呵呵的将三人领入厅堂的宾客席间,一边笑着说道:“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各位客官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饭菜,我让后厨优先给您准备,味道包您满意!” 叶玄见这店家似乎有些热情过头了,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看唐辰儿并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也便猜到了或许这里的店家一向如此吧。 除了六德和利无极外,唐家此行一路前来的还有六名家丁,所以唐辰儿就包下了四席酒菜,每桌菜肴一样,且有鱼有肉,十分丰盛,在这样的小镇里,也算得上是大手笔了。 不像叶玄和利无极一路东来时那样随意,唐家的下人即便在外面也严格遵守着上下尊卑。 例如此刻吃饭时,能与唐辰儿同坐一桌的,只能有叶玄一人,就连怡儿,都得和利无极与六德同坐一桌用餐。 当然,这还是在唐辰儿与怡儿都穿的男子装扮才可以,否则,情况还要更麻烦一些。 自到唐家以来,叶玄和唐辰儿虽说每天都在一起吃饭,但真正这样相对而坐,同席而餐还是第一次,即便唐辰儿此刻盘着发髻,穿着男衫,叶玄仍然觉得有一丝别扭。 不过好在唐辰儿的表现还算自然,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一颦一笑也与往常无异,倒是没让两人间的气氛如何尴尬。 当然,叶玄不可能知道,唐辰儿紧握着的左手手心,早已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细汗了。 然而,就在两人低头吃饭的时候,一个肆无忌惮的声音在客栈门口处大声嚷嚷了起来: “店家!你们这的整个一楼老子全包了!剩下没吃完的让他们通通快点滚蛋!账全部记在我吴宇身上!” 叶玄循声望去,却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小眼男子穿着甲胄,右手叉腰,左手扶着腰间的佩刀,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正神色嚣张的冲屋内喊着。 店家掌柜一见到他,立马换上一副为难的神情迎了上去。 “吴牙将,您看这店内的客人也不多,都快吃好了,要不您就屈尊再等一会,小店保证这一批客人后就不再待客了,专程招待您和营中的各位军爷们,您看如何?”店家掌柜一脸谄媚的告饶,显然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那叫吴宇的虚胖男子,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喝道:“老子的弟兄们马上就要过来了,你问问这把刀,看它答应不答应!再说,老子又不是不赔付你饭钱!” 听到拍刀的声音,利无极也扭头看了过去,随即深深皱了皱眉。 “吴牙将,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小店的名声……” 那掌柜似乎还想再争取一下,不过很快就被对方打断了:“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吴宇到你这来吃饭,就是给你们莨福客栈最大的名声!” 那店家掌柜终于不再说话了,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然后耷拉着脑袋一桌客人一桌客人的去道歉赔礼。 那些店内的客人虽然不乐意,但看那吴宇来势汹汹,而且披甲戴胄,显然不是好惹的角色,再加上店掌柜的好生劝慰,也就只好脸色不霁的离席出去了。 唐辰儿也没有让客栈的掌柜难办,给了六德一串铜钱,让他带着几名下仆自己去外面吃点别的,然后就要带着怡儿上楼去。 叶玄原本就不饿,刚才在那吴宇闯进来之前吃了一点,也差不多了,于是决定和唐辰儿一起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燕表兄也要一块上去吗?你刚才吃饱了?”见叶玄也准备起身上楼,唐辰儿不禁偏着脑袋问他道。 叶玄点了点头,道:“原本就不饿,刚吃吃了一点也吃饱了!” 唐辰儿听闻,莞尔一笑,道:“好吧,这里不是什么久坐之地,咱们先上去吧!” 不过,就在唐辰儿和叶玄两人往楼梯处走去时,吴宇却忽然望了过来,他的目光在唐辰儿身上停留了片刻后,狡黠的笑了笑,然后拍着腰间的佩刀,迈着异常得意的步伐走了过来,在两人上楼之前拦在了楼梯口处。 “哟!差点没认出来!这不是辰儿小……郎君吗?”吴宇的嘴角带着戏谑的笑,一双贼咪咪的眼睛在唐辰儿身上放肆的打量着,模样十分惹人反感。 唐辰儿皱了皱眉,看了他一眼后,将头偏向一边,拱了拱手道:“军爷想必是认错人了吧!” “哼!认错人!你以为本郎君是那么好糊弄的,这么女扮男装一下老子就看不出来了?” 唐辰儿见对方识破,也并不意外,毕竟两人先前也曾在生意场上相互见到过,所以此刻只是礼节性的笑了笑后,语气客气的道:“既然吴郎君都看出来了,那就请把路让开吧,小女子现在要上去休息了!” 吴宇那对热辣辣的眼睛在唐辰儿身上肆无忌惮的扫来扫去,随后捏着下巴,猥琐一笑,道:“要休息何必要去楼上呢!在小爷我的怀里休息不是更舒服吗?” 第二就五章 吴氏恶霸 怡儿见自家娘子被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侮辱,顿时就气红了脸,站出来护在唐辰儿身前,自下而上指着吴宇的鼻子,大声骂道:“你无耻!没有教养!” 怡儿虽然个子小,但嗓门却不小,这一骂出口,几乎整个客栈一楼的人都能听到。 “我和你家主人说话,是你这贱婢能插嘴的吗?没大没小!”吴宇瞪着眼睛,大声喝骂一句,挥起巴掌,就要朝怡儿脸上打去。 唐家虽然不是士族名门,但唐氏商行毕竟在建康一带都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所以吴宇并不敢真的对唐辰儿动手动脚。 但怡儿就不一样了,说到底也不过只是唐辰儿身边的一个奴婢,他吴宇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唐家总不会为一个丫鬟而找上自己的麻烦。 不过,吴宇这一巴掌终究没能打下去,因为他的手腕被身旁另一个人的手牢牢抓住了。 怡儿原本都被吓得闭上了眼睛,可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脸上那种火辣辣的痛感,不由得又慢慢睁开眼,在看清面前发生的一幕后,张了张小嘴,有些难以置信的小声呢喃了一句:“燕郎君……” 吴宇看了看身旁这个抓着自己手臂的青衫年轻人,似乎有些不屑的挑了挑眉头,想要一把抽回手来,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 可他动了一次,发现没能挣脱,又动了两次,那只看上去文弱的手却依然十分有力的锁着自己的小臂。 吴宇的嘴角抽了抽,看着叶玄横声戾气的低吼道:“松手,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沥阳吴氏的吴宇是吧?” 叶玄早已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此刻他望着一身甲胄的吴宇,眼神超乎寻常的平静,声音也低冷得可怕,就连一旁的唐辰儿听闻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吴宇身上那股蛮横的气势也在瞬间被压了回去,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力气越来越大了,隔着臂甲都能感觉到生疼。 “你叫什么名字?”吴宇的神情有些扭曲,龇牙咧嘴的模样貌似凶狠,实际上已经是色厉内荏了。 “我是谁不重要!” 那双眼睛依然平静,但那目光却犀利得仿佛能轻而易举刺穿人心中最隐秘的伪装一般,直叫人看罢遍体生寒。 “不说是吧?好!我吴宇记住你这张脸了!” 吴宇说罢,咬着牙用尽浑身力气,狠命一拽,想要挣脱那只手掌。 而叶玄也看穿了吴宇的意图,在他正待用力的时候,忽然一松手,吴宇的身子顿时就失去了平衡,一连后退数步,狼狈的跌坐在地。 客栈一楼用餐的客人此时还没有全部走出去,听到这边有动静,都纷纷望了过来,见刚才那个一脸蛮横的年轻军官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禁左右耳语起来,有几个甚至痛快的大笑了几声,然后才急急走出客栈。 吴宇看了一眼周围对他指指点点的客人,顿时面红耳赤,鼓起眼瞪向叶玄,然后狂吼着一拍地板,跳将起来,再次挥舞着拳头朝叶玄冲来。 而就在这时,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忽然闪到了他的跟前,从正前方一掌接住了他的拳头。 吴脸色一怔,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挡在自面前的壮汉,随即挥舞着另一个拳头砸来,然而,又是同样的结果,吴宇一拳一拳的挥出,都被对方轻而易举的挡了下来。 “无极,别伤着了吴郎君!”叶玄对壮汉吩咐了一句,接着看向客栈门外的方向,笑道:“吴牙将,您请的客人应该到了吧!” 吴宇听闻,拳下的攻势戛然而止,顺着叶玄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你给我等着!” 吴宇喘了几口粗气,冷哼一声后,随即转身向客栈门口扶刀而立的一名将官走去。 “尤偏尉您来啦!” 吴宇早已换上了一副笑脸,客气恭敬的将那将官迎进客栈内,领到了整个客栈一楼最尊贵的上宾位置。 跟在他们身后,又陆续进来了数十名身着甲胄的兵卒,都是三五成群,勾肩搭背,一进来就扯着嗓子大声喊着: “小二!赶紧上酒上菜!” “赶紧把你们这最好的酒肉端上来!” “快点快点!告诉那帮厨子,要是上菜慢了,咱们弟兄就去帮他们切肉,反正咱们手里也有刀!” 客栈内迅速被嘈杂喧闹所淹没,吆喝斥骂声和拍刀敲桌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叶玄扫视了一圈这群和地痞无赖差不多的兵卒,然后回头看向唐辰儿道:“走吧,上去吧!” 唐辰儿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吴宇的那件事中反应过来,这时听叶玄说话,才突然回过神来,愣愣的点了点头后,道:“嗯,上去吧,下面太吵了!” 随后,唐辰儿领着叶玄上了楼梯,向着四楼定下的客房而去,怡儿和利无极两人跟在他们身后。 四人一直走到三楼后,楼底下的声音听着稍微小了一些,这时跟在叶玄身后的怡儿才小声说道:“刚才……多谢燕郎君了!不然怡儿就要挨打了……” 叶玄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唐辰儿在前面听闻,也回过头来看着叶玄,神情有些复杂的道:“方才的确是要谢谢燕表兄,可这样一来,因为我的事,燕表兄也得罪了那吴宇……” 叶玄却是直视着她那双有些内疚的眼睛,笑道:“既然你没有将怡儿当做一个普通的下人丫鬟来看,我又何必需要考虑得罪不得罪的问题呢?再说,这个吴宇,也没那么可怕吧!” 唐辰儿听了,心里的那丝歉意果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接着和怡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莞尔一笑。 “对了,那个吴宇在沥阳吴氏中是什么身份,是吴氏家主的嫡子吗?”叶玄忽然移开话题,问道。 唐辰儿以为是叶玄要防着吴宇的报复,于是十分详尽的答道:“嗯,他是吴氏东房的嫡二子,吴氏东房就是如今吴氏最有势力的一房,和太尉府的距离最近,他还有一个大哥,在城内驻军中任监军右吏,很有权势!” “看他那样子,似乎和他大哥相差甚远呐!” 唐辰儿笑了笑,道:“燕表兄可别小看了他,人虽然不精明,但性子粗野,在军营中很混得开,他爹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利用吴氏的势力将他送到了崔莨镇的驻军当中,这才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经是牙将了,所以燕表兄还是要多提防着他一点!” 叶玄听闻,似有所想的点了点头后,又问道:“他爹为什么不把他也送到建康的驻军中去呢?以吴氏的能力,做到这点应该不难吧?” “这个的确不难!”唐辰儿想了片刻后,接着道:“或许是因为吴氏自己的锻造房也在崔莨镇吧,把他安排在这里,对家族而言也有许多便利,算是一举多得。” 叶玄没再说话,低头思考了片刻后,几人已经到定好的客房门前了。 唐辰儿看着叶玄认真思考的模样,嫣然一笑,等了片刻后,才打断他道:“燕表兄,我们到了!你要去我房间坐坐吗?” 叶玄回过神来,看着唐辰儿那俏皮的笑脸,摇了摇头,道:“算了,不用了,我先回房休息会吧!” 唐辰儿指着走廊的前方,笑道:“两间房是挨着的,燕表兄的房间就在前面!” 叶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领着利无极回房去了,然后从里面关上了房门。 唐辰儿并没有急着进自己的房间,在又看了一会那扇关着的房门后,才领着怡儿跨过了门槛。 而此时一楼的厅堂中,吴宇几杯酒下肚,看着楼梯口的方向,眼中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 第二九六章 起火 怡儿跟着唐辰儿进了房中后,就有些忧虑的拉住了唐辰儿的衣袖,一脸委屈的道:“娘子,都怪怡儿,是因为怡儿才让燕郎君得罪了那吴宇的……” 唐辰儿捏了捏她圆圆的脸,笑道:“要不是怡儿站出来为我骂那无耻之徒,燕表兄也不会得罪吴宇啦!” 怡儿听闻,低下头去,小声呢喃道:“那样的登徒子,怡儿当然不能看着娘子受气!” 唐辰儿摸了摸她的头,有些怜惜的说道:“对啊,你刚才要是还当个受气包,我才会怪你呢!” 怡儿听了,破涕为笑,看着唐辰儿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后,又担心起来:“那燕郎君真的不会有事吧,我看他刚才进房的时候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唐辰儿皱了皱眉,不确信的说道:“他应该早就猜到了吴宇的身份吧,刚才或许是在想其他事呢!” “也对也对!燕郎君才不怕那登徒子呢!”怡儿也附和了一句,脸上的神情又变得振奋起来,接着道:“刚才燕郎君真是太厉害了,一只手就把那吴宇制的服服帖帖的,还让他当众出了那么大的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痛快!” 唐辰儿想着刚才在楼下的那一幕,心中也踏实了下来,再说,沥阳吴氏虽然是士族,但在建康城内,势力是不足以与唐氏商行相比的,唐家总能护住他的周全。 不过唐辰儿又隐隐觉得,这个燕表兄似乎和吴氏有什么仇怨一般,毕竟,刚才他刚才对吴宇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太过于冰冷了,让她听了都有些胆寒。 房内怡儿已经掌了灯,唐辰儿将窗户关上,闭绝了屋外的寒风,随后在席案边坐下,摇了摇头,笑自己真的是多心了。 燕表兄和吴氏的人第一次见面,怎么可能会有仇怨呢? 这时,怡儿把包袱里带的一些蜜饯和干果拿了出来,摆在唐辰儿面前道:“娘子刚才没有吃饱吧,现在再吃一点好不好?” 唐辰儿看着正在咽口水的怡儿,敲了敲她扎着总角的脑袋,笑道:“是你自己想吃了吧!” 怡儿见自家娘子没说要吃的话,于是又说道:“燕郎君刚才也只吃了一点点,肯定饿了,要不我们也叫他过来一起吃吧!” 唐辰儿看着她,忍住笑意,道:“行了,你要吃就自己吃,别一个人吃光了就是,给燕表兄留一点等会送过去!” 怡儿没再说话了,目光在唐辰儿和席面上的干果间来回了无数次之后,终于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抓了两颗蜜饯放进了嘴里。 而此时另一间房内,叶玄站在窗前,俯视着黑夜中的崔莨镇,脸色严肃的问身后的利无极道:“今天兰府的暗卫跟来了几个人?” “跟过来了七个人!” “你现在能和他们传上话吗?” “能!”利无极点了点头,没有丝毫迟疑。 叶玄沉默了片刻后,冷冷一笑,道:“我原本还在担心找不到吴氏的把柄,没想到办法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小郎需要无极做些什么?” “下去给他们传话,在吴氏锻造房周围燃几把大火,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能把吴氏的人都引过去!”叶玄顿了顿,然后接着道:“还有,你下去的时候再刺激一下吴宇。” 利无极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退出了房间,从外面关上了门。 叶玄在窗前又站了一阵子后,回到席案边坐了下来,看着夜风中微微摇曳的烛火,静静等候着,就像一个耐心等着鱼儿上钩的渔翁一样。 过了不多时,房门果然被敲响了,叶玄打开房门,外面站着的却是唐辰儿。 “吵着燕表兄休息了吗?”唐辰儿见叶玄眉梢微微皱了皱,不禁有些歉意的道。 叶玄转换过身份,看着她笑了笑道:“不是,没有,刚才在想事情而已!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 唐辰儿看了看手里的一包蜜饯干果,道:“你晚上没吃饱吧,这有些吃的,燕表兄若是饿了,可以垫一垫肚子的。” 叶玄从她手里接过那一小包干果,笑着说道:“你还真是有心了!” “怎么没见到无极大哥呢?”唐辰儿朝叶玄房间内瞅了瞅,问道。 “他没吃饱,我让他自己下去买吃的去了!”叶玄的这个理由天衣无缝。 “那……我能进去和燕表兄说说话吗?怡儿下去准备热水去了,一个人在房里挺闷的!” 叶玄愣了愣,点点头道:“嗯,也好,你进来吧!” 叶玄将唐辰儿让进房内,然后关上了房门,将干果放在席面上以后,看了一眼窗外,道:“你冷不冷,要不我把窗户关上吧!” 唐辰儿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用,这风不大,吹着人挺舒服的!” 唐辰儿说完,倚在了窗边,看着外边崔莨镇的夜景,眼神平静,嘴角挂着笑意。 叶玄这才发现,唐辰儿虽然仍穿着男衫,但胸前显然比白天的时候突出了不少,想必是因为到了晚上,缠着不舒服就解开了吧。 只不过此刻她这样倚在窗栏上,胸部和腰臀的曲线一览无遗,再加上那纯美动人的脸庞,着实有些诱惑。 叶玄很快移开了目光,然后站在窗前的另一边,看向远处的暗夜,轻轻舒了口气后,将心思重新移到了吴氏的事情上来了。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后,唐辰儿首先开口问道:“燕表兄以前习过武吗?” “为什么这么问?” 唐辰儿一手撑着下巴,偏过头来看着他道:“上次二哥谎称丢了玉佩,是你一下子就把他藏在衣服里的玉佩挑了出来,还有刚才在楼下的时候,你也是一只手就把吴宇那无赖给制住了,没有习过武,怎么有这样的身手!” “是跟着无极学过一点,不过也只是一些三脚猫功夫罢了!”叶玄笑着答了一句,并没有看唐辰儿。 此时,站在这崔莨镇中最高的地方,已经能看到远处的黑夜中燃起了几点明晃晃的火光了。 “三脚猫功夫?”唐辰儿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想了想后觉得很形象,不禁噗嗤一笑。 “燕表兄说话真有意思!”唐辰儿想起上次赵又德被气得吐血,笑得更加欢快了。 “嗯?什么?”叶玄似乎没有听清唐辰儿刚才说的那句话,转头问了一句。 唐辰儿看着那双眼睛,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对了,燕表兄今年除夕还要回荆州和姑母团聚吗?” 叶玄笑了笑道:“若是要回荆州过除夕,这两天就得启程了吧!怎么?辰儿表妹就这么希望我早点回去?” “当然不是!”唐辰儿看着他,道:“我只是在想,燕表兄经常一个人发呆,其实是在想家吧!” “想家……”叶玄小声叹息了一句,没有将这个话接下去。 见叶玄没有点头,唐辰儿又不禁有些忐忑的问道:“还是燕表兄一直在想念着某个人?” 唐辰儿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叶玄的侧脸,声音越来越小,而叶玄却一直看着远处暗夜中越来越旺的火势,一脸沉思,许久没有说话。 唐辰儿见叶玄如此神情,目光仿佛黯淡了一些,正准备开口说点别的,屋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阵的撞击声,打断了她将要说的话。 随即,一个穿着甲胄的胖胖身影猛然破开了房门。 来者自然就是吴宇了,他此刻满脸酒气,眯了眯眼后,看向叶玄和唐辰儿,阴鸷一笑,含糊不清的叫嚷道:“哈!原来都在……在这里呢!还真是''表兄表妹,天生一对''啊!今天你们这对狗男女让老子捉奸在此,真是大快人心!” 吴宇说着,环视了一圈房内,没见着那个高大的汉子,这才挥着拳头,朝叶玄和唐辰儿二人冲了过来。 吴宇的脚步虽然摇摇晃晃,可眼睛里却仍然带着怒火,并且还很灵巧的避开了叶玄踢过来的一个小铜炉。 显然,他是在装醉,这样他在打了叶玄之后,就有千万种理由可以推脱了,真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盘。 但这样的事叶玄又怎会看不穿呢? 在吴宇挥着拳头冲过来的时候,他目光一冷,一手先护住身后受了惊吓的唐辰儿,一手直接拿住了吴宇的手腕,然后用力一扭,只听闻一阵哀嚎声传来。 吴宇的身体很快失去平衡,立刻栽倒在地,又因为手腕被叶玄牢牢锁住,一时完全不得动弹,只能单膝跪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 而这所有的事情,从吴宇叫嚷着冲过来,到现在被死死制服在地,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唐辰儿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的旁观着这一切。 不过,她却知道有一只手,一直护在她身前,从开始到结束,从没有离开过。 吴宇挣扎了一阵后,终于安静了一些,而他刚进来时的那种嚣张气焰,此时也完全不知所踪了。 叶玄俯视着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然后道:“吴牙将,镇子里起了大火,你不去救火,还有心思在这里喝酒闹事?” 叶玄说完这话,房间内蓦然静了一下,客栈外的叫嚷声这才传入了三人耳中。 “救火啊!快来人啊!救火啊!” “赶紧组织人手救火!镇子西边起了大火啦……” “火势太大了,赶快去报官!” …… 吴宇还愣愣的看着叶玄,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随后,叶玄慢慢俯下身去,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你们吴氏所有的锻造房也都在镇子的西边吧!你说那些足以让你们吴氏满门抄斩的东西,今晚会不会被这一场大火烧出来呢……” 叶玄说完,又站直了身子,目光冷冷的看着他,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吴宇听闻这话,浑身一僵,脸色顿时变得如死灰般惨白,而后抬头看向叶玄,一双眼睛里也瞬间被无尽的恐惧所淹没。 叶玄适时的放开了吴宇的手腕,然后退了一步,重新站在了唐辰儿的身边,但另一只手依然护在她身前。 过了片刻,吴宇挣扎着站了起来,看着窗外远处越来越明亮的火光,表情渐渐变得扭曲,最后转身,拔腿就跑,连滚带爬的逃出来房间,一路跌跌撞撞沿着楼梯摔到了三楼。 吴宇刚刚逃出房间,利无极就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小郎,你没事吧!” 碍于唐辰儿还在房内,叶玄就只是摆了摆手,然后给了他一个很隐晦的眼神,淡淡的道:“没事,以他的本事还伤不到我!” 利无极已经看明白了叶玄的指示,这个时候握紧拳头一捶门框,做出一副十分恼怒的模样,狠狠的说道:“小郎等着,咱去帮你教训那小子一顿!” 利无极说完,“咚咚咚”的迈着沉重的脚步,转身就下楼去了。 当然,他并不是真的去揍吴宇的,而是依照叶玄的指示,暗中盯着他,看看沥阳吴氏这条大鱼,今晚会不会一时慌乱,咬下这口饵。 利无极走后,房间内又只剩下了叶玄和唐辰儿两人。 叶玄把房内被掀翻的案几和炉台摆回原处,又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一袋干果蜜饯,解开结绳,拿出一粒果脯放进嘴里,然后走到窗边,递到唐辰儿身前,道:“刚才吓着你了吧!来,先吃点东西,你晚上其实也没吃多少吧!” 唐辰儿看了看他那双依旧平静如水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面前的干果,有些迟疑的伸出手指,拿了一粒,但并没有吃,只是盯着叶玄看了良久后,才道:“刚才……又是多亏了燕表兄……” “多亏我什么?”叶玄有些好笑的打断了她的话,道:“他冲到我房间里来要打我,我揍他一顿,很简单的事,不用想那么复杂!你不过是个看客而已,还被我牵连了,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唐辰儿听闻,愕然一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脸颊却红了,心跳也越来越快,最后将手里的一块果脯肉塞进嘴里,胡乱咽下后,看着窗外远处的火光,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叶玄也看向暗夜远处的大火,满意的轻轻笑了笑。 第二九七章 上钩 “刚才那就是燕表兄说的三脚猫功夫?”唐辰儿转开话题,笑着问他道。叶玄点了点头,没有否定,也没有说话。 “那三脚猫功夫既然这么厉害,不如燕表兄什么时候也教一下我吧!我学了也是很有用的。” 叶玄转头看了她一眼,吃了一颗梅干,道:“下次吧!” “这可是燕表兄说的,可不能忘了!” “嗯。” 唐辰儿脸上的笑意更欢快了,看向窗外暗夜中的大火,想起刚才吴宇狼狈逃出房间的样子,又笑着问道:“燕表兄刚才悄悄和吴宇说了什么?把他吓成那副模样,难道又是讲了一个鬼故事?” 叶玄转头望着她,神色如常的笑道:“你觉得鬼故事能吓到他吗?” “不能!”唐辰儿摇摇头道:“他那样的恶人,亏心事不知道做了多少,怎么可能会怕鬼呢!” 叶玄看着窗外的火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又忘了,吴氏在崔莨镇所有的锻造房都是在镇子的西边呢!” 唐辰儿愣了一愣,看着叶玄,有些困惑不解的道:“那边……难道是西边吗?” “是啊,你不知道?” 唐辰儿脸颊微微一红,有些支支吾吾的道:“白天我还能勉强分得清方向,不过晚上就……所以我晚上一般不会出门的。” 叶玄看了唐辰儿如此可爱的模样,不禁轻轻一笑,道:“晚上都分不清方向,上次我碰到许瑾的时候,你还要带着人去接我呢!” 唐辰儿脸色更红了,道:“那不是有人带路吗?” 叶玄摇头笑了笑,又看向窗外,道:“吴氏的锻造坊起了这么大的火,看来咱们明天上午是不可能拿到货了吧!” 唐辰儿想了片刻后,答道:“嗯,明天上午他们肯定是忙的一头烂额,咱们就不过去了吧,下午的时候再去吴氏别院看看,有没有货物再另做打算!” “嗯,也好!”叶玄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直到怡儿领着客栈内的小二将热水和浴桶都抬到四楼唐辰儿的房间去了后,她才过来叫自家娘子回去沐浴。 唐辰儿笑着和叶玄告别,出了房门,领着怡儿回自己房间去了。 进了房后,怡儿一边帮唐辰儿宽衣,一边笑着说道:“娘子,刚才在楼下的时候,我看见那吴宇不知道在哪撞得鼻青脸肿的,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被谁揍的,真是乐坏我了。” 唐辰儿听了,只是抿着嘴笑,并不说话,怡儿刚才一直在客栈后房盯着热水,自然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 怡儿见唐辰儿笑得欢喜,也不禁越说越起劲,一直到唐辰儿光着身子泡在浴桶里了后,还在说个没完。 “对了,怡儿!”唐辰儿打断怡儿的话,道:“你觉得燕表兄有心上人没有?” 怡儿听了,愣了一愣,挠挠头道:“娘子,咱们刚才不是在说那吴宇的事吗?怎么一下子又跳到燕郎君身上了?不过听娘子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燕郎君好像是有心上人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呢?”唐辰儿回头看向怡儿。 “燕郎君人长得这般俊俏,虽然不是士族出身,但燕家也是富庶之家,又是读书郎,一定有女郎青睐的。” “我问的是他有没有心上人,又不是问有没有女郎青睐他!”唐辰儿不满的瞪了一眼怡儿,用手掌掬了一小捧水泼在了她脸上。 “我还没有说完啊!”怡儿连忙躲开,然后接着道:“娘子没发现燕郎君总是一个人发呆吗?而且每次见到竹子,他都会呆呆的看好久!” 唐辰儿趴在浴桶沿上,想了片刻后,点点头道:“好像真是的,他每次见到竹子,都会停下来看好一阵子!不过,这能说明什么?他可能只是想家了也说不定啊!” “我看不像!”怡儿用毛巾沾了热水擦拭着唐辰儿光滑白皙的背脊,道:“我听她们说,有些男子专情起来,比女子还要痴呢!” 唐辰儿回头瞥了她一眼,问道:“什么意思?” “莫小娘子那般貌美,跟在燕郎君身边几个月了,可燕郎君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好像一点都没有要收她入房的意思!” “他不是莫澜的义兄吗?” “娘子难道忘了,莫小娘子只是他在路上救下的而已,更何况,当初燕郎君是为了警告二郎君,才认莫小娘子做义妹的,就算他当时直说莫澜姐姐是他的侍妾,也没有什么不妥啊!” “你的鬼心思怎么这么多!”唐辰儿又回头瞪了怡儿一眼。 “因为怡儿不用像娘子那样,天天要想着商行的事啊!”怡儿嘻嘻一笑,接着道:“而且,燕郎君每天都和娘子这样一个大美人在一起,可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被迷到,这才是最奇怪的!” 怡儿说着,俏皮一笑,两只小手探到浴桶中,一下就抓到了唐辰儿胸前,引来一阵娇呼。 唐辰儿被怡儿这样一闹,脸颊顿时变得通红,连忙打开她的小手,然后朝她泼了几捧水。 主仆两这样闹了一阵后,才又安静了下来,唐辰儿坐在浴桶中,两手抱在胸前,道:“燕表兄是个有礼有节的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呢!” 怡儿却是调皮的笑着道:“有礼有节和无动于衷可不一样呢!连我都被娘子迷得神魂颠倒,可燕郎君在娘子面前还能经常发呆,要么他就是有心上人了,而且是特别痴情的那种,要么就是有龙阳之好!” “瞎说什么呢!以后不许这样说了!”唐辰儿挪了挪身子,敲了敲怡儿的脑袋,故作恼怒的斥责了一句。 不过,当房内安静下来后,唐辰儿又想起了那一双平静的眼眸。 的确,有礼有节和无动于衷是不同的,她仿佛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那双眸子的平静目光下,似乎还有着一层厚厚的寒冰,阻隔了那个人心中的所有情感。 而她也始终没有望穿过这层冰堑。 想到这里,唐辰儿蜷缩在浴桶中,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另一间房内,叶玄依然静静坐在案几边等候着,唐辰儿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利无极推开门进了房内。 “小郎,吴氏上钩了!”利无极关上房门,小声对叶玄禀报了外面的情况。 “呵,我本想这次只是探一探吴氏的虚实,可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愚蠢之辈,一次又一次的把机会送到面前来!”叶玄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随即满意的点点头道:“很好,牢牢盯着那个地方,另外连夜派人直接去往建康巡城营报案,就说吴氏私铸兵甲弓弩,意图谋反!” “为何要去巡城营报案?”利无极有些不解的问道。 “这件事建康县衙做不了主,只有巡城营能当机立断,而且,王氏和柳氏并不是很对付,有机会能彻查一下吴氏,想必他们也是十分乐意的!” “嗯,无极这就去办!” “还有,将这封信想办法送进吴氏在崔莨镇的宅院中去!” 叶玄说着,将手里的一封信条递到了利无极身前。 利无极点了点头,接过信条,又轻手轻脚的出了房,下楼而去。 利无极出门后,叶玄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已经被控制住的火势,轻轻舒了口气,小声道:“既然是血债,就必须用血来偿,柳氏,这次你们是快不过我的!” 第二九八章 异动 崔莨镇的这个夜晚,本该一如往常般喧闹和平静。 可一场在西边蔓延的大火,却将这个镇邑的夜晚搅得如一团乱麻。 同时,隐藏在黑夜中的暗流也开始了不安的翻涌。 吴氏在崔莨镇西边的别院中,此刻人来人往,混乱不堪,大堂内也是异常喧闹,时不时传出如雷鸣般的咆哮: “甲字坊的火势控制住了没有!蔓延到什么地步了?” “丙字坊的货物都抢出来没有?没有?还不快加派人手将货都救出来!你们这帮饭桶!” “火源查清楚了没?到底是什么人放的火,到底是谁要害我沥阳吴氏!” …… 坐在厅堂上首位的一名中年男子圆瞪着双眼,捶胸顿足的冲进进出出的仆人下属们嘶声怒吼着,他便是如今吴氏的家主,吴宇的父亲,吴企。 这时,一个身着甲胄的胖胖身影冲进了别院,在撞倒了一个刚刚从厅堂里跑出来的下仆后,也顾不得停下呵斥什么,又匆匆忙忙的跌进大堂,脸上的神情恐惧至极,看起来十分狼狈。 “你还晓得回来!”坐在上首位的中年男子见罢,拧着眉头拍案而起,骂道:“家里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思在外面吃酒!” “爹……这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吴宇脸色依旧惨白,说话也有些战战兢兢。 “这还用你来放屁!整个崔莨镇,烧起来的就只有我们吴氏的冶炼坊!老子也知道是有人故意放的!” 吴企本来就正在气头上,此时听到这句废话,顿时怒不可遏,抽出腰间的鞶带就要去打吴宇。 吴宇连滚带爬的扑到吴企身前,抬头满是惶恐的道:“爹……他知道!他知道咱们吴氏……他放火就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还有,他是谁?” 吴企见一向胆大的儿子露出如此神情,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环视了一圈堂内还侯着的三四名下人后,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皮革鞶带。 “你们都下去!别让任何人靠近大堂!”吴企挥退了那四名下人后,扶起吴宇,神色凝重的问道:“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是谁?放火烧咱们吴氏的作坊又是为了什么?” 吴宇站起身来,回头扫了扫空空荡荡的大堂,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吴企,咽了一口口水后,道:“孩儿查过了,那个人姓燕,据说是唐辰儿的表兄,但肯定还有另一层身份!” “姓燕?唐家?我们和唐家一向和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应该知道咱们私铸兵甲弓弩的事,今天晚上放火,很可能就是要对那些东西下手!” “什么!”吴企猛然一愣,浑身凉了半截,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冥思良久后,有些颤巍巍的说道:“难怪,难怪咱们所有的铺子都失火了,他这是要调虎离山啊!” 吴企在大堂中来来回回的踱步,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和吴宇一样,在听到这件事情后,恐惧与慌乱顿时充斥着他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已经让他难以冷静思考了。 关乎全族人的生死,这件事实在太过于重大了,由不得他不慌乱焦灼。 “爹……咱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向太尉府求助啊?” “糊涂!”吴企一声呵斥,停下脚步道:“这样的事情你觉得太尉府会帮我们!” “可当初不是他们叫咱们……” “你闭嘴!总之现在去找太尉府就是自寻死路!” “那可怎么办?要不孩儿这就去杀了那燕恒,就是死我一个,也能保住吴氏啊!” “不成不成!要冷静下来,你先随我去兵械库确认一番,那些东西只要还在我们手里,就不怕他!” “嗯,有道理!”吴宇点了点头,跟在吴企身后,两人各披一件黑袍,带着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家仆,从后门出了别院,消失在了夜幕中。 半个时辰后,崔莨镇西边一个十分隐秘的天然石窟内,一支火把燃了起来,留守在这里的六名吴氏家仆连忙抽出刀,警惕的围了过来。 “退下,是我!”吴企低声呵斥了一句。 “老爷?” 听到声音,六名吴氏家仆都是愣了一下,随即面面相觑的收起了手里的阔刀。 “这里今天晚上没有异动?”吴企脸色有些难看,但心安了不少,不过,还是有许多疑惑。 “没有啊!今天晚上一切如常!”几名家仆连连摇头,同样不解。 吴企沉默了片刻后,对身后的吴宇道:“走,进去看看!” 说罢,他和吴宇带了两名亲信进了这个十分狭窄的石窟,走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山洞,来到了一座高大坚实的木门前。 吴企看了看完好无损的铁锁,松了口气,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铁锁,推开门和吴宇二人进了去。 一进入这堵门后,地势便豁然开朗了,周围变得异常开阔,但这里面陈列在人眼前的,却并不只是石头那么简单。 泛着寒光的铁甲兵刃,和摆放整齐的甲胄弓弩无不显示着这就是一间兵械库。 “没事就好!这里没事就好!”吴企小声嘀咕了两句,又谨慎的核查了一遍山洞内的所有机关后,带着吴宇出了山洞。 “爹,这里可能已经暴露了,咱们是不是把这些东西转移一下啊!”吴宇在后面,仍然一脸忧虑的说道。 吴企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道:“镇子里那么大的火势,这里却什么都没发生,说明对方应该还不知道这个地方,若是我们现在转移这些兵甲,很可能就自己露出把柄,落入圈套之中了!而且,你说的那个燕恒,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们也不得而知,所以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留二十个人守在这里,一旦有什么异动,立即把石洞入口埋了,不要有任何痕迹!”吴企一边下山去,一边利索的对吴宇吩咐道:“你先随我回去,今夜就守在家里面,有备无患,明日一早,带兵去莨福客栈拿下那个燕恒!” 第二九九章 各方动静 “嗯!”吴宇重重的点了点头,恶狠狠的道:“那个燕恒一定要杀了他!不能留!” 这父子二人急匆匆的来,留下二十家兵后,又急匆匆的回,心里一直在盘算着这个燕恒有什么目的,要编织一个什么样的罪名才能把他当街格杀了。 不过,当他们二人回到吴氏别院时,却发现事情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一名下仆呈上一柄绑着信条的匕首,战战兢兢的道:“老爷,这是刚刚在大堂门框上发现的!” 吴宇和吴企对视一眼,然后接过匕首,抽下信条,展开后却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八个字:“明日辰时,燕恒来访。”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耍我们吗?”吴宇顿时就皱起了眉头,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燕恒到底有何意图。 吴企想了想后,又问道:“他在客栈的时候是怎么对你说的?” 于是,吴宇又把在客栈的经过讲了一遍,当然很自觉的略去了自己两次被打的事情。 吴企听了后,陷入了沉思,良久后,他长舒一口气,道:“看来,这个燕恒是想和我们吴氏做交易吧!” “爹的意思是他想用这件事来要挟咱们吴氏?” 吴企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条,点了点头,道:“嗯,看来那个地方他的确已经知道了,不然明知道咱们吴氏私铸兵甲,还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来拜访,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那些兵甲还是要趁早转移了?” “嗯,不过不急在这一时,我们现在转移,他明天就不会来了!”吴企看着自家院门的方向,冷冷一笑道:“只是他肯定没有想到,那一座山上有两个洞窟,转移起来花不了一个时辰!” “爹……有什么打算?”头脑简单的吴宇似乎有些跟不上了。 “今天晚上不要轻举妄动,明天早上他一来,便将他当场格杀,然后你立刻带人去将那些兵械转移了!” “杀了他之后再转移?这样来得及吗?”吴宇还是有些惶恐。 “蠢货!如今崔莨镇的驻军里几乎都是咱们的人,他要安排人报官,就只有去建康,如何来不及!” 见自己父亲这般胸有成竹,吴宇这才彻底安下心来,的确,从崔莨镇到建康城,即便骑马,一个来回也要两个时辰,时间是绝对来得及的。 只是,吴氏父子的算盘打得精妙,却不知道此刻有一名轻骑凭着兰府的腰牌,已经连夜入了建康城,直奔城东的巡城营府衙而去了。 半个时辰后,东城奢华的一座宅院内,巡城营的掌事王载刚刚睡下,便被府里的管家叫醒了: “二郎君,二郎君!府衙里的沈都尉说有要事求见!” “有什么大事不能明天再说吗?”房内传来王载极不耐烦的呵责声。 管家一脸为难,正待再说些什么,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王载披了一件袍子走了出来,皱着眉问道:“什么大事,深更半夜的过来!” 管家连忙躬身说道:“老奴也不知道,只是说事关重大,一定要向二郎君亲自禀报!” 王载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拢了拢身上的袍子,道:“走吧,带路!” 言罢,那年长的管家就带着王载往前厅的方向走去。 厅堂内,一名浑身甲胄的武将扶刀走来走去,脸上一脸焦急,而他身后,两名卫兵笔直的站立着,另外还有一名粗布麻衫做乡民打扮的壮汉。 王载一走进厅堂,那姓沈的都尉便立马迎了上去,抱拳作礼道:“右将军,府衙深夜接到报案,沥阳吴氏私铸兵甲弓弩,意图谋反!” “什么!?”王载听到这话,也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目光便锁定在了堂中那一名粗布麻衣的壮汉身上,问道:“是你报的案?你是何许人?” “卑职洪毅拜见右将军”那壮汉一边说着,一边将怀中的一个腰牌恭敬的递到了王载面前。 王载接过腰牌,看了看牌上篆刻的“中书”二字,颇感到诧异的道:“你是中书府的人!” 壮汉点了点头,并未透露过多的信息。 “吴氏私铸兵甲,意图谋反一事,可是属实?” “证据确凿!” 王载凝眉思索了片刻后,终于眼神一定,回头对那沈姓都尉吩咐道:“沈渠,你领五百兵卒,带我巡城营的最高手令,连夜出城,跟随这位壮士,缉拿吴氏归案!” 虽说巡城营只是负责建康城的治安与维护,但崔莨镇也是属于建康管辖的,所以自然也在巡城营治下。 而巡城营府衙的最高手令,也足以让建康城的守将在深夜开门放行。 “是!”沈渠抱拳遵命,随即带着卫士和那名壮汉快步出了王氏宅院,往府衙方向而去。 王载在厅堂中又伫立了片刻后,回头问身后的管家道:“老徐,我爹现在睡了没?” 管家老徐躬身道:“老爷现在应当还在看书,没有睡下!” 王载点了点头,抬步向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在后院一间简约雅致的房间前,王载停下了脚步,望了望房内依然明亮的烛火,敲门道:“爹,您睡了吗?” 房内没有人应话,不过却有一个小丫鬟打开了房门,小声对王载道:“二老爷,老太公还没有睡下,正和筠女郎在下棋。” “筠儿?都快亥时了,她怎么还不回去睡?”王载有些不满的嘀咕了一句,然后抬脚步入房内。 俊美的女子抬眼看着王载走进房内,不禁眨了眨眼,道:“都这么晚了,爹怎么还没睡呢?” “你也知道晚?怎么还在这和太公下棋,还不回去睡!你太公身体本来就不好……” “好了,载儿,你也责骂筠丫头,是我让她留下来陪我手谈一局的。”王燮手里拈起一颗棋子,打断了王载的话,笑道:“只是没想到这一局竟然下了一个时辰还没有分出胜负,看来还真的是老咯!呵呵呵……” “爹您身体本来就不好,应该早些休息才是!”王载又规劝了一句。 王燮手里的棋子落下,看着他道:“你这么晚过来就是要我早点睡的?” 第三零零章 针锋 王燮手里的棋子落下,看着他道:“你这么晚过来就是要我早点睡的?” 王载摇了摇头,看向仍看着棋盘的王筠道:“筠儿,你先回去,我和你太公有些事要谈!” “什么事?我不能听吗?”王筠扭过头,看着王载有些不满的说道。 “不能!”王载一脸严肃的神情也让王筠没有了要撒娇的小心思。 于是她只得站起身来,又看了看棋盘后,对王燮道:“太公,那筠儿就先回去了,不过这一局棋还没有分出胜负,咱们明天继续,太公可不许耍赖,偷动棋子哦!” “嗯,你先回去吧!我保证不会像上次一样,偷偷动棋子的!”王燮笑着冲王筠挥了挥手,在她出了房门后又命丫鬟关上了房门。 “出了什么事吗?”王燮看着在自己对面坐下的王载,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嗯!”王载点了点头,道:“刚才中书府的人来巡城营府衙报案,说沥阳吴氏私铸兵甲弓弩,意图谋反,而且证据确凿!” “中书府?沥阳吴氏?”王燮满是斑白的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了笑,道:“你是怎么处理的?” “孩儿已经命沈渠带着五百兵卒出城了!” 王燮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或是摇头。 但听王载接着道:“兰氏暗查吴氏已经很长时间了,看来这次是真的要下手了!爹您觉得这件事会不会和四月江北的那一场败仗有关?” 王燮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看了看棋盘,道:“吴氏背后的靠山是太尉府,它不过只是颗棋子罢了,兰氏和柳氏才是真正下棋的人,至于我们王氏,能当观棋者就尽量当一个合格的观棋者!” “那父亲的意思,是孩儿这次鲁莽了,不够妥当?” 王燮摇了摇头,道:“既然眼下你已经踏出了这第一步,是不是妥当,就得看你以后怎么走了!” 王载听了王燮的话后,静静思索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道:“父亲教育的是,孩儿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就先下去吧!” “是,父亲也早些休息!”王载站起身来,冲王燮又行了一礼后,迈步走出了房间。 而房内的王燮独自坐在棋盘前,看着棋局沉思了良久,最后皱了皱眉,拈起两颗黑白双色的棋子,交换了一下位置后,这才满意的笑着点了点头…… 崔莨镇,一夜喧嚣过后,朝阳东出,雾霭朦胧。 叶玄早早起来了,推开窗,看了看镇子西边被大火烧得一片狼藉的景象,轻轻笑了笑。 利无极在房外敲了敲门,问道:“小郎,你醒了没有?” 叶玄打开房门,让利无极进到房中,然后问道:“如何,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利无极点了点头,道:“都安排妥当了,刚刚我才接到消息,最晚辰时末,巡城营就能到镇子上了!” “看来时间安排的刚刚好啊!那咱们就辰时末去会一会这吴氏父子吧!” “小郎真的要去吗?对方一定会下杀手的!”利无极有些忐忑的说道。 叶玄看着他,握紧拳头道:“去,为何不去!如果他们不下杀手,我又如何名正言顺的亲手了结了他们!” 利无极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道:“那好,小郎容我去安排一下!” “嗯,你去吧!” 叶玄冲他挥了挥手,随后看了看唐辰儿房间依然紧闭的房门,重新坐回了案几旁。 辰时三刻,利无极又回到了房中,叶玄知道,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于是,他站起身,跟着利无极走出房间,准备下楼而去。 不过就在这时,唐辰儿房间的门却打开了,怡儿从里面走了出来。 “燕郎君早!你们这是要去哪?”怡儿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冲叶玄打了声招呼。 叶玄面色如常的对她说道:“我和无极先下去吃点东西,然后到镇子里转一转,和你家娘子说一下,不用等我们,我们午时之前会回来的!” “哦!”怡儿呆呆木木的应了一声,然后又关上了房门。 叶玄也没再多交代什么,一转身,目光如九尺寒冰般阴冷,跟着利无极往楼下走去。 一刻钟以后,镇子西边的吴氏别院。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打碎了这里的平静。 一个门童开了门,探出头来看了看眼前这个俊逸的青衫年轻人,问道:“请问您找谁?有什么事吗?” 叶玄将一封折叠好的信条递给门童,面似和善的笑道:“劳烦把这个交给你家主人!” “哦!您稍等!”门童接过信条,又关上了院门。 不一会,院门大开,却没人前来迎候,叶玄和利无极也并不觉得奇怪,迈步走进了吴氏别院中。 院中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人影,而开门的那两名壮仆也在二人进了别院后,就从后面紧紧关上了大门。 但随着院门被锁死的声音传来,“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也瞬间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最后将二人团团围在了院子中央。 一百余名吴氏家仆,人人手里握着长刀,眼睛紧紧盯着最中央的那两个人影,就像盯着一块会移动的金子一样。 事实上也真是如此,吴企给他们下了悬赏,谁将这二人格杀,便赏金五十两。 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得到家主的命令,他们还不能下手。 叶玄扫了一圈周围泛着寒光的刀刃,冲着前方的厅堂喊话道:“吴家主,这便是你们沥阳吴氏的待客之道吗?” 这时,吴企父子走出厅堂,站在阶梯上冷冷看着叶玄道:“你便是姓燕的?胆子不小嘛!” “吴家主此言何意呢?” “知道了那件事,还敢以此来要挟吴氏,我活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那可能是吴家主这一辈子都白活了吧!”叶玄冷冷的笑了笑,道:“还有,我今日前来,也并不是为了要挟你沥阳吴氏的!” 吴企听闻,眼睛一眯,有些好笑的道:“哦?不是来要挟的,难道是来送死的?” 第三零一章 博弈 吴企听闻,眼睛一眯,有些好笑的道:“哦?不是来要挟的,难道是来送死的?” “是来取你吴氏全族的狗命!”叶玄一字一顿,说的十分平静却又仿佛有着一种无法违逆的意志一般。 “爹!少跟他废话,直接一刀剁了他!” 吴宇忍不了这么啰啰嗦嗦,拔出腰间的佩刀,跳下走廊,指使着百余吴氏家仆,向着最中央的叶玄和利无极二人杀来。 厮杀声起,院中顿时变得一片混乱。 面对百余家仆的围杀,叶玄和利无极十分淡定的抢过两把刀,一路互相掩护,一路往大堂的方向砍杀而去。 而此时,又有五六个蒙面身影不知从何处跃进了吴氏别院,挥舞着手里的刀剑匕首,一路如砍瓜切菜一般杀翻围在四周的吴氏家仆,最后护在了叶玄和利无极身边。 “没想到还有帮手!”吴企冷冷笑了笑,一挥手,从吴氏后院又冲出来二三十名手持长刀的家仆,加入战团。 在这座远离镇子中心的吴氏别院内,刀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四处都是躺在地上的吴氏家仆,血流如注,悲声哀嚎。 而这些家仆,最多不过只是寻常的家丁苦工,又如何是这些沙场悍将的对手呢! 不一会的功夫,吴氏的家仆就已经倒下了一大片,地面完全被染成了血红色。 吴企在后面看着,也越来越焦急,此时一咬牙,怒瞪着双眼,大声嘶吼道:“杀,给我杀了他们,杀一个人,我赏你们黄金一百两!” 原本有些退缩的家仆私兵,听了这话,顿时又变得疯狂,一个个挥着刀拼命冲杀过来。 其间,有两个兰府的暗卫受了伤,但叶玄一直被利无极紧紧护卫着,除了身上沾了血迹外,并没有什么事。 不过,即便是被金钱冲昏了头脑的家仆苦工,拿了刀也只会各自为战的乱砍一通罢了,根本就不是叶玄这几人的对手。 在被一连又被砍杀了二十余人后,那股疯狂的气势再度被打压了下去,开始连连后退,不敢再上了。 吴企和吴宇父子看罢,急得连连跺脚,但他们两个又不敢拿着刀带头冲杀,只是一直躲在后面。 “黄金二百两!杀一个人赏黄金二百两!” 吴企再度提高了悬赏的金额,可惜叶玄却没再给他机会。 “无极!掩护我!” 叶玄冲身后的利无极吩咐了一句,随即提着刀,杀开人群,直奔厅堂前的吴企而去,利无极紧跟而上,为叶玄挡住了身后来的刀刃。 吴企看着叶玄越冲越近,不由得步步后退,一边退步一边指着叶玄,目眦欲裂的吼道:“杀了他!杀了他赏黄金三百两!” 然而,他刚刚喊完这一句,叶玄便已经一刀荡开了身前所有的持刀家仆,纵身一跃,挥刀劈向了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吴企。 一道寒芒划过,吴企的嘶吼声戛然而止,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最后整个身子轰然倒地,再也无法动弹了。 一旁的吴宇见罢,顿时跌坐在了地上,吓得尿了裤子。 他虽然在军营中任职,但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见过这般血腥恐怖的场面。 八人对战一百五十人,还把自己一方砍得血肉横飞,四处都是残臂断肢,最后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竟然就这样一刀劈了自己的父亲,如何叫他不惧、如何不怕! 吴企倒下后,院子里的家仆也骤然间群龙无首,没有了再上前拼杀的勇气,只是拿着刀和面前这剩下的五六名蒙面壮汉对峙着,一步步后退。 院内慢慢变得安静下来,叶玄一甩刀刃上的鲜血,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随后提着刀,向已经瘫坐在地的吴宇走去。 “你……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吴宇连滚带爬的往后退,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长刀,想拼命的阻止叶玄的脚步,可显然这一切都是徒劳。 吴宇一路往厅堂里面奔逃,最后,脚下一绊,摔倒在了厅堂后的一个别致小院内。 不过,这次他还没有站起来,那一把长刀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求求你不要杀我……”吴宇语无伦次的祈求着,但叶玄看向他的目光依然冰寒。 吴宇见自己的求饶毫无效果,不禁又声嘶力竭的痛骂道:“姓燕的!你不敢杀我!你杀了我,我大哥不会放过你的,还有太尉府,太尉府一定会为我们父子报仇的,到时候一定灭了你全族!” 叶玄眉头微微一皱,吴宇见状却狂笑道:“你不敢杀我,我吴氏是为太尉府做事的,你杀了我,太尉府和柳氏一定不会放过你!” “通敌卖国者!都得死!” 叶玄冰凉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道寒芒一闪而过,原本还跌坐在地的吴宇顿时矮了一截,脑袋腾空而起,最后滚落在小院中央,眼睛还瞪得圆圆的。 “啊——” 就在此时,小院内传来一道惊恐万分的女子尖叫声,叶玄警惕的循声望去,在一扇窗户后面看到了闪动的人影。 于是,他握紧刀柄,慢步走了过去,一脚踹开房门,里面又传出一阵恐惧至极的尖叫声。 这一间房内,都是女子,年龄身份各不相同,想必是吴氏的女眷。 叶玄环视了一圈房内,克制住杀心,然后冷冷的丢下了手里的长刀,转身离去。 前厅大院中,那群吴氏家仆已经彻底没了斗志,而此刻,院门外也已经传来了轰轰烈烈的砸门声。 “开门!巡城营奉命办案!赶紧开门!” 利无极快步走到叶玄跟前,扔掉手里的长刀,小声说道:“小郎,巡城营的人来了,咱们赶紧走吧!这里有兰府来负责解释,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嗯,走吧!” 叶玄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吴企,然后跟在利无极身后,拐过几个廊角,最后在吴氏别院中的一个偏僻的角落,翻墙而出。 第三零二章 风轻云淡 唐辰儿在客栈中一直睡到了辰时三刻才起来。 因为前一天晚上的大火烧了吴氏的作坊铺子,所以她不用今天上午去找吴氏拿货,而下午过去,时间是肯定来不及的,这样就得在崔莨镇多逗留一天了。 出现这样的情况,若在以往,她一定会觉得很烦很头疼,但这一次,她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反倒还有一种兴奋和期待。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怡儿端来了热水,唐辰儿在她的服侍下重新缠上裹胸,穿上昨天的那一套男衫,然后用折好的柳枝蘸盐刷了牙后,又舒舒服服的洗了把脸,这才问怡儿道:“对了!燕表兄起来了没有?” 怡儿点了点头,道:“燕郎君很早就起来了!不过他们出去了!” “这么早?出去干什么去了?” “他说要出去吃点东西,然后还想去镇子里面转一转,午时之前会回来的,叫我们不用等他!” “嗯,好吧!”唐辰儿的神情似乎微微有一些失落。 “娘子,那我们现在也下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怡儿现在很饿很饿了……”怡儿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有些委屈的说道。 唐辰儿笑了笑,拍拍怡儿的脑袋说道:“好吧好吧!去吃点东西吧!不然一会你的肚子又要叫了!” “娘子又取笑怡儿……” 主仆二人说笑几句,就出了房间,来到客栈一楼,要了两碗热粥和面食后,坐在同一方席案上慢悠悠的吃着。 而就在这时,客栈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随后街道上的人群很快涌成了一股,推推嚷嚷的朝着镇子的西边而去。 “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吗?”唐辰儿看着客栈外骤然变得嘈杂的人群,不解的问了一句。 “不知道,怡儿这就去问问吧!”怡儿说着,放下碗筷,就一路小跑出了客栈。 不到两口粥的时间,怡儿又跑了回来。 “怎么回事?”唐辰儿问道。 “是巡城营!有一支好几百人的巡城营进了镇子,往西边去了,据说是往吴氏的宅院去的,现在那边都围了好多人了!” “巡城营?还有好几百人?往吴氏的宅院去的?难道吴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了?”唐辰儿满脸疑惑。 怡儿当然是很干脆利落的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对了,燕表兄呢?你没问问他去哪了?” “燕郎君只说要在镇子里转一转,他也没说要去哪啊……” 唐辰儿想了想后,站起身来,道:“走,咱们也去吴氏那边看看。” “嗯!” 怡儿点了点头,拿了一块案几上还没有吃完的芋糕,跟在唐辰儿身后,出了客栈,随着人流往镇子西边的吴氏别院而去。 等她们二人来到这边时,吴氏的别院已经被巡城营重兵封锁了起来,外面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居民百姓,四处都是低声私语: “这吴氏真的是天大的胆子啊,竟然敢私铸兵甲弓弩,这不是要谋反吗?” “何止是胆子大!那可是铁了心的要反!听说巡城营的官差来的时候,吴氏的家仆还个个拿着刀,武力抗法呢!” “不是吧!那可真是胆大包天,死有余辜!” “你是没看到,巡城营的兵士刚刚从这院子里抬出来多少死尸,听说这吴氏的家主和他那个在军中担任牙将的儿子,也被当场格杀了!” “啧啧啧……真是活该!” …… 听了周围百姓的低声议论,唐辰儿实在有些难以相信,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吴氏私铸兵甲弓弩,意图谋反? 吴氏家主和吴宇都因为抗法,被当场格杀了? 昨天还在镇子里面横着走的沥阳吴氏,今天就已是家破人亡?而且还极有可能是被全族抄斩? 唐辰儿顿时觉得脑海一片混乱,她虽然对吴氏并没什么好感,但两家多年来生意场上的交道,怎么也能算是熟人了,如今一朝之间对方就落到如此惨境,她心中实在有些不是滋味。 怡儿在一旁看着那一面破损不堪的吴氏大门,同样一脸的骇然,战战兢兢的说道:“娘子……咱们没有听错吧?吴氏意图谋反?要被灭九族的……” 唐辰儿没有说话,只是又看了吴氏别院许久后,才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的道:“走吧,咱们回客栈去吧!” 说完,主仆二人一前一后,都有些神思不属的挤开了百姓人群,向着客栈的方向而回。 一直到远离了吴氏别院后,唐辰儿心里那种沉沉的压抑感才消散了一些,开始接受了这样一件看上去诡异突兀却又真真切切的事实。 回了客栈,唐辰儿心事重重的径直上了楼,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不过,这一刻,她却发现隔壁的房门竟是虚掩着的,于是她有些不自觉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内,并没有什么异样,那个人一袭干净的青衫,发髻梳的整洁有致,正一脸平静的坐在窗前的案几旁,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着窗外远处的西镇景象。 在那里,巡城营兵士把守着各个街道与巷口,熙熙攘攘的百姓依然没有散去。 唐辰儿走进房内,在叶玄对面坐了下来,许久没有说话,而叶玄也一直沉默着,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 在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厮杀后,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人静静坐着,平复一番心绪,就连利无极都被他遣退了下去,所以对于唐辰儿的到来,他只想以沉默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叶玄一盏茶都快要喝完了,唐辰儿才开口问道:“燕表兄上午去哪了呢?” “在镇子里面随便转了转。”叶玄头也不回的答道,语气不冷不热。 “那燕表兄刚刚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吴氏私铸兵甲弓弩,意图谋反的事?”唐辰儿轻轻叹息一句,也看向了窗外的镇子西边。 叶玄的手指捏了捏茶杯,回过头来看向唐辰儿,道:“听说了,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唐辰儿停了片刻后,看向叶玄,有些苦涩的笑了笑后,道:“就是觉得世事太过无常了,有些回不过神来而已。” 第三零三章 后续 叶玄放下手里的茶杯,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道:“有因自有果,吴氏有今天的结果也都是自己一手酿成的,不值得任何人怜悯!唐家和吴氏虽然是生意场上的伙伴,但终究不是同类人,你不需要兔死狐悲,也没有必要这么多愁善感!” 唐辰儿听了,微微一愣,看着叶玄良久后,释怀的笑了起来,道:“为什么我想的什么燕表兄总是这般了如指掌呢?” 唐辰儿说完这话,就仿佛意识到了其中的歧义,脸颊一红,很快别过头去。 叶玄看着她轻轻笑了笑,道:“因为你很善良,而良善的人,心思总是那般单纯!” 唐辰儿轻轻舒了口气后,笑着说道:“听燕表兄这样一说,心里的确舒服多了,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吴氏敢谋反,我觉得这后面一定有什么秘密或者阴谋,燕表兄你怎么看?” “我?”叶玄对于唐辰儿心思变化,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愣后,看向窗外,答道:“我能怎么看,就坐在这里看啊!” 唐辰儿被叶玄逗得噗嗤一笑,红着脸道:“我是说真的,燕表兄不妨也说说你的看法!” 叶玄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看法,就算有幕后的秘密或者阴谋,也不关我什么事,想来也无用,这样的事在背后议论并没有什么好处!” “那倒也是……” 唐辰儿和叶玄说了一会话后,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渐渐将吴氏的事情放下了,此时再想来,除了一点点惋惜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压抑了。 这时,怡儿也上楼来了,见唐辰儿在隔壁房间,于是推开门走进来道:“娘子,我已经和六德他们说了,今天午时过后就启程会城里去!” 唐辰儿点了点头,看向叶玄道:“既然出了这样的事,看来这一趟要白跑了,过了午时咱们就启程回去吧,能在天黑之前进城!” “嗯。”叶玄对此自无不允。 怡儿在一旁看了叶玄一阵子后,有些疑惑的挠挠头道:“咦,我怎么记得燕郎君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穿的这一套衣衫呢?难道是我每天吃的太少了,记性不好了……” 叶玄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一套青衫,又看了看怡儿,笑道:“你没有记错,我早上出去的时候的确穿的不是这套衣衫,弄湿了才换的!” 唐辰儿在一旁敲了敲怡儿的脑袋,故作责备道:“你要吃的就直说,不要在我面前拐弯抹角的!” “哦!怡儿知道了!”怡儿摸了摸脑袋,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 叶玄没有再多说什么,那一套衣服被染的浑身血迹,他已经让利无极烧了,而这一身衣衫,自然也是提前就准备好了的。 不过,唐辰儿在听了叶玄的话后,却饶有些兴致的问道:“今天又没下雨,燕表兄难道是去河边了,不然怎么会把衣服给弄湿了呢?” 叶玄原本也只是随口解释了一下,此刻被唐辰儿这么一细问,不禁微微一愣,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后,应付道:“嗯,是去河边走了走!” 不过好在镇子东边的确有一条溪流,离着街道牌楼并不远,而且还有一座小桥,架在进出小镇的官道上,叶玄来时在车里就看见过。 唐辰儿听闻,看着窗外的另一个方向,一手支着下巴,笑道:“现在刚刚巳时,离我们出发还有一个多时辰,这里又吵,我也想去河那边走走,让脑袋清净清净!” 怡儿一向是坐不住的,此时连忙在一旁附和道:“好呀好呀!娘子,那咱们就去那边走走吧,这里太吵了,待在客栈里还闷!” 镇子里本来形形色色的人就多,今天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所以客栈里的居客们无不是三五人一伙,群情激奋的谈论着吴氏意图谋反的事,即便坐在四楼的房中,也能听个清清楚楚,倒的确很吵。 唐辰儿经怡儿这样一怂恿,显然是心动了,于是她想了想后,点头道:“嗯,现在我们也去河边走走吧,午时再回来!” 说完,她又看向叶玄,问道:“燕表兄还要跟我们一块再去一趟吗?” 叶玄原本不打算去,但看着唐辰儿那一张期待的笑脸,最后还是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那条溪流距离客栈并不远,往东一出镇子的主街道便能看见,蜿蜒在官道的左侧,虽然并不宽阔,但流水潺潺,让人感觉十分清冽,夹杂着妇人们涤洗衣物的声音,比客栈中的嘈杂听起来舒服了许多。 几人是一路步行过来的,唐辰儿和怡儿一前一后,和往常无异,叶玄和她们齐肩走着,并没有说多少话,不过利无极就落在了后面,只是远远跟着,也不走近。 对此,叶玄是看破不说破,随他去了。 今日阳光明媚,四人踩着溪流边的松软草地,一路往上游走去,时常碰见涤衣洗菜的妇人少女,也都忍不住纷纷侧目,偷偷欣赏起这两个沿河边散步的“俊俏郎君”来。 唐辰儿身上本就透着一股英气,此刻穿一身男衫,女扮男装起来,更是英姿飒爽,俏丽至极,而叶玄自不必多说,身形欣长,一袭青衫,再加上那由内而外的淡然气度,实是俊朗飘逸,也难怪那些俏媳妇和适婚少女会时常回头来看了。 怡儿见了,脸上不由得露出自得之色,笑着小声对唐辰儿道:“娘子,那些河边洗衣的女子都在偷偷看你这个俊俏郎君呢!” 唐辰儿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胡说什么呢!她们明明是在看燕表兄!” 不过,唐辰儿刚刚说完这句话,便好似说错了话,偷偷看了一眼叶玄后,脸色微微一红。 而叶玄望着上游平缓流淌的河水正思考着吴氏一案后续的处理问题,此刻听到唐辰儿提到他,不禁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的问道:“嗯?怎么了?” 唐辰儿见叶玄这么问,便知道他刚才肯定是又走神了,于是俏皮一笑,摇摇头道:“没什么,怡儿在瞎说而已!” “没有瞎说!我刚才说……唔唔……” 怡儿正为自己辩解着,很快就被脸色更红的唐辰儿捂住了嘴巴。 叶玄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这对主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唐辰儿怕怡儿捣乱,很快岔开话题道:“对了,燕表兄,你在来建康的路上是怎么碰到澜儿妹妹的?又是怎么救了她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叶玄一边往前走,一边皱了皱眉,转头看了一眼唐辰儿。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唐辰儿莞尔一笑,送开了怀里的怡儿。 而怡儿喘了两口气后,睁着一双大眼睛,也满是好奇的看向叶玄,道:“对呀对呀!燕郎君是怎样救下她的?看上去莫小娘子好像很听燕郎君的话呢!” 叶玄笑了笑道:“她不是很听我的话,她是谁的话都听。” 随即,叶玄便将与莫家父女在江州重逢的事简要说了一遍,自然的略去了莫等闲贩剑的事,当然,他们在江北的渊源也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怡儿听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来是因为在江北的时候莫大叔帮过燕郎君啊!难怪燕郎君不仅救下了他们,还把他们一直带到建康来了呢!一开始我还以为是……” 怡儿说到这忽然嘴角一吸,又停住了,因为她的腰上已经被身旁的唐辰儿若无其事的狠狠掐了一下。 “以为是什么?”叶玄见怡儿表情怪异,不禁问她后面没说完的话。 怡儿连忙摇摇头,看了一眼唐辰儿,道:“没什么没什么,是我瞎想的而已!” 唐辰儿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叶玄也自然不会再深问什么。 此时,三人正巧走到了溪流边的一丛青竹旁,叶玄习惯性的放慢了脚步,看了看寒风中“沙沙”作响的竹林后,将目光移向了小河另一边对岸的官道远处。 在那里,有几个快速移动的黑点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应该是几名骑士护着的一辆车架。 “燕表兄好像很喜欢竹子呢!”唐辰儿见叶玄脚步慢了下来,不由得开口说道。 “为何这么说?”叶玄回头看了一眼唐辰儿,笑着问道。 “因为燕表兄每次看到竹子都会看好一阵子,刚才也是!” “有吗?”叶玄皱了皱眉。 “有的有的!”怡儿在一旁点头应和。 叶玄想了想后,答道:“那就或许是吧!” “对啊对啊!”怡儿又急忙接过话头道:“怡儿现在也觉得竹子很厉害呢!竹笋可以吃,也可以拿来卖钱,长大了的竹子可以用来盖宅子,还能像无极大哥那样,用来防身!哦,还有!竹子还可以做成竹笛呢,又能卖很多很多钱!” 怡儿说着,想起什么一般,歪着头问唐辰儿道:“对了,娘子,上次愫女郎让雨儿姐姐买回来的那一截竹子叫什么来着?” 唐辰儿瞥了她一眼,道:“芹山淰竹,这才几天时间,你就忘了?” “芹山淰竹?”叶玄听到这个,脚步一顿,不禁满脸愕然的失声问了一句。 “嗯,难不成燕表兄知道这种竹子?” 叶玄回过神来,摇摇头笑了笑道:“不知道,没听说过!” 唐辰儿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但不远处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却打断了她的话语。 十数名浑身甲胄的骑兵护送着一辆极为尊贵的双驾马车,迎面向三人所站立的方向驶来,最后在对面河畔沿着官道拐了一个弯,往下游的木桥疾驰而去了。 几人一直目送着那只队伍远去后,唐辰儿才回过神来,愣愣的说道:“刚才那个……好像那是太尉府的车架,吴氏……看来是真的要完了……” 叶玄听了唐辰儿的话,和身后跟上来的利无极对视一眼,然后重新望向了远处那辆疾驰的车架,深深皱起了眉。 “走吧,咱们去看看吧!”叶玄轻声一叹,说了一句。 “欸?”唐辰儿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叶玄疑惑道:“燕表兄对这些事情不是不关心的吗?怎么现在要去看看呢?” 叶玄刚迈出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道:“如今正是朝廷北伐最为关键的时候,我作为江北人,最痛恨两种人,一种是通敌卖国的畜生,还有就是这种背后作乱的奸贼! 叶玄说着,顿了顿,接着道:“当然,我也想去看看,作为国之柱石的柳氏,在对待这件事情上,到底会如何处置!” 唐辰儿微微一愣,望了望镇子的方向,有些不确信的说道:“虽然吴氏一直都受到太尉府的庇佑,但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怎么也不可能姑息的吧!” 唐辰儿说完,见叶玄仍然看着她,也点点头,道:“嗯,那我们现在去那边看看吧!” 说罢,两人沿着原路而回,利无极和怡儿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当一行人穿过整个小镇,再一次来到吴氏别院时,这里的百姓已经散去一些了,但仍旧是里里外外围了一层又一层。 利无极的个子高大,在前面为三人挤开一条道路,围到了最里侧,再往前,就有巡城营的兵士持刀守卫了。 而那辆十分华贵的双架马车此刻就停在吴氏别院的大门前,只不过除了两名甲士看守外,并不见车架的主人及太尉府的其他护卫。 在这样的情形下,利无极自然不能远离叶玄去打探消息,所以几人就只能从周围百姓的口中得知一些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 然而,围观的这些百姓也只知道来了一位大人物,被巡城营的那名将官亲自迎进吴氏别院了,至于来的人是谁,进去干什么,自然是一概不知的。 不过他们也并没有等多久,仅仅一刻钟之后,吴氏的别院内就有了动静。 十数名浑身甲胄的太尉府护卫簇拥着一个衣着平平的年青人,走出了吴氏那座已经损毁不堪的院门,而后那名姓沈的巡城营都尉也领着几名下属跟了出来,兰府的暗卫洪毅也在其中。 说那年青人衣着平平的确不假,他身上的衣服确实很寻常,既没有镶金纹银,也没有精染细织,就像普通老百姓在街头坊间就能买到的衣物一样,普普通通。 浑身上下唯有的两件饰物,就只是一根插在发髻上的玉簪,还有一块挂在腰间的佩玉。 可即便相隔甚远,识货的人也能看出来,这两件玉器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无论是玉质成色还是雕工,绝对能堪称世间一品。 至少,唐辰儿对于这些,就极为敏感。 “那个人……好像是安兴侯府的世子吧……” 唐辰儿看着那年青人走出吴氏别院,满是不可思议的说了一句。 第三零四章 温馨 叶玄知道,安兴侯便是如今的太尉柳湛,而安兴侯府的世子,自然就是柳湛的嫡长子了,于是他看向唐辰儿,问道:“你认识他?” 唐辰儿有些不确定的摇了摇头,道:“不认识,安兴侯府的世子我也只是曾经在舞花苑远远看见过一次,并不记得样貌了,但我认识他头上的那根玉簪!” 叶玄闻言,将目光重新移到那名年青人身上,见他正面容和善的与巡城营的沈姓都尉交谈着,有些不安的皱了皱眉,又回头问唐辰儿道:“那根玉簪怎么了?” “那根玉簪是南海矍玉打磨而成,比如今市面上最为贵重的蓝田宝玉还要珍奇百倍,据说它在晴天雨天和烛光下,能呈现出三种不同的色彩,非常神奇!” 唐辰儿在给叶玄简单介绍了那枚玉簪后,又接着道:“有传言道,曾经鲁氏家主愿意拿建康城外的一座庄园来换这一根玉簪,但被安兴侯世子拒绝了!” 叶玄点了点头,眉头皱的更紧了,就目前的表象来看,眼前这个年青人的行事风度和他所了解的安兴侯世子——柳虔,的确十分吻合。 “性情沉稳,行事老辣,表面谦恭随和,实则手腕强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目前在尚书台任门下舍人,因眼光独到,常常伴随在丞相周言身边……” 这些是兰氏的卷宗里对于安兴侯世子柳虔的评价,叶玄在第一次了解柳氏的主要族员时,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只是他没有想到,两人竟这么快就见面了,虽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叶玄藏于人群中,目光不移的仔细打量着柳虔,问身旁的利无极道:“无极,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利无极常年担任护卫,早已练出了一身顺风耳的本事,此刻听到叶玄问话,压低声音小声答道:“那的确是安兴侯府的世子,柳氏好像是要将此案移归太尉府审理,但被那沈都尉拒绝了,现在双方还在交涉。” “被拒绝了?”叶玄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利无极,想了想后,道:“崔莨镇的锻造坊毕竟在太尉府的管辖之下,柳氏要巡城营移还审理权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没想到这姓沈的都尉竟然有这般强硬!” “嗯。”利无极点了点头,道:“不过沈都尉只是说此事重大,说要先禀报右将军,再请定夺……小郎,右将军是谁?” “巡城营的掌军,琅琊王氏的王载王演丰。” “那左将军是谁?” 叶玄看了一眼利无极,道:“建康驻军掌军,葛毓葛秀琛。” 因为周围的杂音有些大,叶玄和利无极的说话声又压得很低,所以一直盯着叶玄在看的唐辰儿就只是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至于两人说的话她并没有听清。 “燕表兄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叶玄看向唐辰儿,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问道:“对了,这安兴侯世子难道经常去舞花苑吗?” 唐辰儿似有深意的看着叶玄,良久后才摇头道:“不清楚,我只知道舞花苑是城内最高档的青楼,一些不正经的纨绔子弟可能每天都会去的!” 叶玄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再度看向吴氏别院那边。 此时柳虔正颇有风度的向沈渠都尉行礼辞别,在太尉府一众护卫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随后,柳虔在车内掀开窗边的帘子,有些漫不经心的扫视了一眼仍围在吴氏别院附近的百姓。 然而,正当他准备放下帘幕,吩咐御者启行时,却蓦然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与周围所有人都双全然不同的眼神。 那种眼神,如黑渊般深邃,又如古井清泉般平静无波,但同时也有着一种九尺寒冰般的冷意,仿佛能直刺入人心一般。 虽然那双目光只是一闪而过就再也不知所踪,但刚才那一瞬间,还是令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切切实实的惶恐和不安。 柳虔浑身打了个寒颤,坐在车里再三扫视着围在四周的百姓,直到心中的那丝惶恐与不安慢慢褪去,车架前的太尉府护卫都等的面露疑惑后,才轻轻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放下车窗帘子,吩咐御者驾车远去了。 见太尉府的护卫和车架远去,叶玄不发一言的转过身,带着利无极往人群外围走去。 唐辰儿看了看叶玄离去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吴氏的别院,也领着怡儿跟出去了…… 叶玄和唐辰儿一行午时启程,酉时初太阳完全落山了才回到城内的唐家。 一路行程颠簸劳累,又加上在崔莨镇遇上了那样的事情,唐辰儿手里没有货物,对唐氏商行的首饰生意这一块有着很大的影响。 因此,她自然没有心思像往常一样和叶玄闲谈什么,只是简单的问询了一番叶玄的意见和想法后,回东院稍作片刻休息,便又带着怡儿令六德驾车出门,载着她们直奔唐孚今日所在的“誉天酒楼”而去了。 叶玄回到西院时,推开门进房,莫澜正背对他俯身铺整着床铺,略显紧实的衣裙包裹着她的腰臀,勾勒出两条完美动人的曲线,令人看了不免心猿意马,有一种想要上前抱住的冲动。 不过,叶玄即便有这样的冲动,却也被很快压了回去,因为今天在崔莨镇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实在有些累。 于是他便慢慢的在莫澜身后的几案边坐了下来,静静看着她收拾的身影。 因为门是虚掩着的,叶玄走路的声音也不大,所以莫澜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房间里已经不只她一个人了,仍旧快乐的哼着小曲,忙前忙后,十分熟练的铺理着床褥。 今天太阳很暖和,她应该是把房里的被褥和衣服都拿出去晒了的,这样一掀一盖,满屋子都是阳光的味道。 当床铺被整理好,莫澜怀里抱着叶玄的衣物,正捧在脸颊边轻轻摩挲着转过身来时,却一下子蓦然的呆住了。 下一刻,在叶玄柔和的目光下,莫澜白皙的脸蛋变得通红,急忙将衣服又规规矩矩的重新抱在了怀里。 “小郎什么时候……回来的……”莫澜低着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刚刚回来!”叶玄笑着起身接过她手里的衣物,道:“不用你在这收拾了,我今天有些累,想先休息一会。” 莫澜见叶玄转过身去将衣服搭在衣架子上,这才敢抬起头来,小声应道:“嗯,那我先去做点吃的,一会小郎起来了就会饿的。” 叶玄回头看了看她,没有拒绝,他也确实有些饿,想再尝一尝莫澜煲出来的肉羹了。 莫澜说完,就红着脸快步走出了房间,往小厨房那边去了。 叶玄在床边静静坐了片刻后,利无极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情况如何?打探到什么了吗?”叶玄见利无极一进门,便开口问道。 利无极转身关上房门,走进道:“我刚才过去的时候,只看见安兴侯世子从巡城营的府衙出来,脸色似乎不大好,直接回太尉府了,并没有往巡城营营地那边去。” 叶玄一听,神情有些愕然的思忖了片刻后,颇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道:“照这么说,巡城营是不打算将此案的审理权移交太尉府了?难不成王氏真的要来趟这一滩浑水?” 利无极在一旁听了,也十分费解的挠了挠头,问道:“难道小郎一开始不是这么打算的?既然不想让王氏牵涉到这件事里来,那为何昨晚要直接向巡城营报信?” 叶玄摇了摇头,紧皱着眉头道:“我确实没有料到巡城营的态度竟然这么坚决,崔莨镇的锻造坊全部隶属于太尉府管辖,柳氏是有足够的理由要回此案审理权的,王氏做出这样的决策,我真的没有看明白!” “那小郎原本是怎么计划的?” 叶玄站起身来,踱着步子道:“此事若交由太尉府处置,就属于一府之内的审讯,依照法制,中书省会以“监察”的名义介入到这桩案子中去,这样兰府的势力才能在其中发挥作用。 “而若交由巡城营审理,兰府要想在王氏手下干涉这件案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利无极听完,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问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叶玄沉默了片刻后,道:“那名叫洪毅的兰府暗卫如何了?” “因为他这次暴露了身份,所以没有办法继续呆在唐家附近了,兰府应该会将他直接撤换掉,不过具体的情况,我还没有从吴总管那得到消息!” “和我们在吴氏别院一起拼杀的其他暗卫呢?” “他们在巡城营破门进入吴氏别院前,就已经全数撤离了,所以没有暴露。”利无极顿了顿,接着道:“所以现在巡城营只知道是兰府暗中派人查明了证据,并且端灭了吴企父子,至于暗卫的身份及我们的行踪,根本无人知晓。” 叶玄听了,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那个洪毅是目前兰府在此案中的明面人物,你要叮嘱那些暗卫,不要再与他有任何联系!” “嗯,无极明白!那咱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叶玄在几案边慢慢坐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后,幽幽叹了口气,道:“实话说,我也没想到这次拔掉吴氏竟然会这般顺利,不过越是这样,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利无极在一旁点了点头,但听叶玄接着道:“我们既然点燃了这一堆火,不想引火烧身的话,就老老实实退到黑暗中去吧!吴氏虽小,但终究是一方士族,在建康也有些许势力,而且还与柳氏有如此紧密的关系,后面的事情,就让兰府在明面上处理更好一些!” “小郎说的,无极明白了,我今夜就将此事告知吴总管!” “嗯,你先下去吧!” 叶玄冲利无极摆了摆手,然后在房门被从外面关上后,起身踮起脚,在书架最顶端的一间暗阁内,抽出了一卷轴书,慢慢在案几上铺陈开来。 随着轴书徐徐展开,一个个错综排列的字符出现在烛光之下——余氏、吴氏、柳宴、柳虔、柳湛、王载、王燮、兰氏、谢氏、鲁氏、周言、柳妃、颖王、段王...... 而在轴书的最右端,是一个写得比前面所有字迹都要大的“皇”字。 叶玄提起笔,划去最左端的余氏和吴氏,吹干墨迹,接着又重新合上轴书,看了看封边处题着的“燕氏商路”四个字,最后神情复杂的笑了笑,起身将轴书放回了原来的暗阁中。 叶玄劳累后小憩的习惯,莫澜早已清清楚楚了。 所以当叶玄浅浅的睡了大半个时辰起来后,莫澜便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推开门进来了,肉羹的纯香顿时弥漫在整个房间中,触人味蕾,也让他一下子有了食欲。 和往常一样,叶玄吃着香喷喷的肉羹,莫澜静静坐在几案的另一边看着他,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画面平淡而又温馨。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吃了没?” “嗯,刚才后厨的人送来饭菜,我和无极大哥都已经吃了,爹的那一份给他留在那里了。” “你爹现在还没有回来吗?” “嗯,戌时初应该就回来了,他这几天都是差不多那个时候回来!” “柳观街那边怎么样了?” “爹说茶水铺子还是没什么客人,不过酒楼倒是每天都有生意了,而且那边的流民好像真的越来越多了,就和小郎说的一样。” “这么冷的天,茶水铺子怎么可能有客人!”叶玄摇头笑了笑。 “也是。”莫澜跟着一笑,接着道:“不过爹倒是听说就在这段日子会有一大批流民要入城了!” “听谁说的?” “城里的流民啊!据说衙门还会在那几天组织建康周围的世家商户在城外施粥供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施粥供粮?”叶玄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不太相信,问道:“这也是从流民那听说的?” 莫澜想了想后,点点头答道:“好像一开始的确只有一些流民这么说,不过现在城里的百姓们都在传这件事了!” 叶玄闻言,沉默了片刻后,不可思议的笑了笑,然后继续舀一勺肉羹吃了下去。 第三零五章 流民入城 “嗯,你做的肉羹真的是越来越好吃了!”叶玄岔开了话题。 “我其实……不太会做饭的,小郎喜欢吃就好……”莫澜听了叶玄的夸赞,还是会一如既往的脸红。 见莫澜如此模样,叶玄不禁有些诧异的看着她道:“你不会还没吃过你自己做的肉羹吧?” 莫澜很诚实的摇了摇头,低下眼去,不敢看叶玄。 叶玄忍不住一笑,道:“你能做的这么好吃竟然连自己都没有尝过,真的是……” 莫澜小声道:“我只知道要小火煲煮很长时间才能入味,就只是一直守在那就好了……如果小郎想吃点别的,我以后再慢慢学……” “不用,这个就挺好吃的,真的吃不腻!”叶玄笑了笑,舀起一调羹肉羹伸到莫澜面前,道:“不信的话你尝尝看,实话说,做出这么好吃的佳肴你自己却尝都没尝过,真的挺可惜,也会让我有一种负罪感的。” 莫澜起初不愿意吃,但听叶玄这么说,看着面前这一勺热气腾腾的肉羹,最终却犹豫了。 叶玄见莫澜迟疑,又将手里的调羹往前递了递,再度做出了鼓励。 莫澜的眼睛有心的回避着叶玄的目光,但身子却似乎有些不受控制的慢慢前倾,最后张开樱红小嘴,含住了叶玄手里的调羹,将那勺肉羹吃进了嘴里。 看着叶玄脸上柔和的笑意,莫澜在含住调羹的这一瞬间,本就水灵灵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不知是为自己的大胆举动而惊讶,还是没有想到自己做出来的肉羹竟然有这般美味。 下一刻,莫澜的脸颊变得通红,耳畔如火烧一般,心跳完全乱了,囫囵咽下的肉羹将她呛得接连咳嗽,越咳脸颊越红。 叶玄在一旁见了,忙放下手里的调羹,端起案几上的一杯茶递给了莫澜。 莫澜此刻心乱如麻,眼泪都快要咳出来了,见一杯茶递到自己面前,也来不及多想,就连忙接过喝了两口。 不过,当她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下来后,看着还拿在自己手里的茶杯,又看了看正关切看着自己的叶玄,心里更乱了。 “没事了吧?”叶玄声音轻柔的问了一句。 莫澜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他许久后,慢慢的放下手中的茶杯,然后逃也似的起身出了房门,脸色通红的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这天晚上,莫澜都没有再过来,甚至连房间几案上的空碗都没来收拾,叶玄去敲了敲她的房门,也没人应,只得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把空碗端到小厨房去洗了。 而叶玄不知道的是,在他敲门的时候,莫澜正一个人把自己紧紧的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房外月光下映在门纸上的身影,极小声的呢喃了一句:“小郎欺负人家……” 随后,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红唇,将身子抱成一团,蜷缩在被子里,呆呆的想着刚才的事情,许久才脸色红晕的轻轻抿唇一笑。 唐辰儿一直到亥时初才和唐孚一起回来,在誉天酒楼要因为忙着给唐孚讲述崔莨镇发生的事,还要对唐氏商行在首饰这一块的生意进行安排,直到现在,她才仅仅只是喝了一点粥而已。 回到东院,怡儿就差人去后厨准备饭菜去了,唐辰儿则十分疲累的坐在了几案前,有气无力的翻着案面上的一本账册,但目光的焦距却不知道落在哪了,显然是走神了。 “娘子,你休息一会吧,别看这些了。”怡儿轻轻夺过唐辰儿手里的账册,合上放到了一边。 唐辰儿并没有抗拒这些,只是抬头看了看满脸心疼模样的怡儿后,笑道:“不看这些你让我看什么呢?哎,这次唐家在首饰这一块的生意一定会被钱家压下很多!” “那不也是没有办法吗?”怡儿在一旁劝慰道:“谁让吴氏那边出了这样的事情,不过现在想一想,还真是一阵后怕,有些庆幸呢!” “庆幸?什么意思?”唐辰儿有些不解的瞥了一眼怡儿。 “对啊!”怡儿点点头道:“娘子你想想看,要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一场大火烧了吴氏的铺子,我们今天上午一定会去吴氏别院谈生意取货的,要那个时候碰到巡城营前来缉拿吴氏,吴企父子又武力抗法,说不定咱们都不能活着离开了……” 唐辰儿听闻,沉默了许久,最后目光闪了一闪,叹道:“你说的也是,祸兮,福之所倚吧!钱家的货物来源终究不是吴氏,这次他们完全不会受到什么波及,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不过最重要的是,咱们从崔莨镇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回来了就还有机会再赢回来!” “嗯,娘子说的对,我们一定还会再赢回来的!”怡儿一脸振奋的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那娘子有没有觉得昨晚吴氏铺子的大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多问了!”唐辰儿看着她摇了摇头,道:“吴氏既然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罪,那火就算是有人故意放的,也一定是官府干的!” “哦,怡儿知道了!”怡儿乖巧的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什么了。 唐辰儿沉默了片刻后,又吩咐怡儿道:“对了,爹说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大批流民入城,官府可能会号召城内的世家商户在城外施粥供粮,你去和后厨的人说一声,明天多买一些米回来,然后稍微准备准备,从后天开始,咱们唐家就开始在城外施粥吧!” “嗯,那我现在就去和他们说一说,省的他们一会回去睡了,顺便也把娘子的饭菜端回来!”怡儿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迈步出了房间,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在怡儿出了东院后,唐辰儿站起身来,理了理鬓角的散发,走到门前,踮脚望向西院的方向,却发现往日里那盏经常亮到深夜的油灯此刻已经灭了,这让她不禁有些失落的幽幽叹了口气。 第二天叶玄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末了,当他去了趟恭房回来时,房间中多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清水,不过却并不见往常那个守在旁边的曼妙身影。 叶玄笑了笑,看来昨天晚上的确是把她吓着了吧。 叶玄洗了脸,怡儿便过来了。 “燕郎君,老爷让你过去一块用朝食!” “嗯,走吧。” 叶玄点了点头,随即跟着怡儿往厅堂的方向走去了。 堂内依然不见唐誉的身影,不过对此几人都早已经习惯了,对这件事情也没再提过。 因为在崔莨镇遇上了那样的事,所以唐孚尽管昨天晚上就已经从唐辰儿那听说了,但吃饭时还是问了叶玄一些情况,表示了一下关心。 至于唐氏商行在首饰这一块的生意,唐孚没有多提,他毕竟还不像唐辰儿那般,很看重自己的想法和建议。 吃过饭后,叶玄和唐辰儿并肩走出厅堂,见她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唐辰儿看了他一眼,道:“还是因为商行首饰生意上的事!昨天晚上,吴氏族人被巡城营羁押入城,钱家在一听说这个消息后,今天早上就将他们商铺里的所有首饰全部降了两层市价。” 叶玄闻言,轻轻一笑,道:“他们动作倒是挺快当然,不过在听到吴氏意图谋反的消息后,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这些,倒也真是商人重利轻义呢!” 叶玄说完,见唐辰儿停下脚步,正皱眉看着自己,轻咳了一声,连忙道:“别误会,我没说你和唐家!” “那燕表兄觉得应该怎么办才是重义之举呢?”唐辰儿不冷不热的问道。 叶玄笑了笑后,问道:“你觉得对于唐家而言,是名重要,还是利重要?” 唐辰儿几乎没有思考,便答道:“当然是名重要,对于商户而言,一个响亮的名号能带来无穷无尽的利,但再多的利可能都换不来一个名!” 叶玄点点头,笑道:“你既然能看得这般透彻,为何还想不到办法呢?” 唐辰儿听罢,微微一愣,道:“办法,什么办法?燕表兄难道有挽救唐家首饰的办法?” 叶玄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回西院去了。 唐辰儿见叶玄刚刚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失望,不禁耳根一红,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跺了跺脚后,又不甘心的厚着脸皮追了上去。 西院里,唐辰儿在叶玄对面的石凳子上坐了下来,诚意满满的开口道:“到底应该怎样打开局面,还请燕表兄教教辰儿!” 看着唐辰儿这般一本正经的请教自己,叶玄也不由得轻轻一笑,道:“我才来建康多长时间,怎么就变成我教你了?” 唐辰儿红着脸颊,别过头去,小声道:“谁让燕表兄每次都看得那么准呢……” 叶玄也不再继续逗她,便开口说道:“其实你不应该把注意力一直放在唐家的首饰这一块上!” “什么意思?”唐辰儿闻言看向叶玄,想了片刻后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难道燕表兄的意思是让唐家放弃首饰这一行?” 叶玄点了点头,道:“不错,吴氏没了,唐家在首饰这一行没了货物来源,要想在城内与钱家竞争,付出的代价定然会很大,若是这样,倒真不如放弃这一块!” “可是……唐家首饰也经营了六七年了,就这样放弃,真的太可惜了,爹也不会同意的……” 唐辰儿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反驳,这一点细微的变化,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当然不是这样白白放弃!”叶玄看着她,笑道:“放弃是为了让它创造更多的价值!” “我……想不明白……”唐辰皱着眉摇了摇头,似乎第一次感觉到了两人在视野上的差距。 “如今钱家压低市价,这只是第一步,后面一定还有抢夺唐家生意的法子,而唐氏饰品没有了货源,根本不可能拼得过钱家,与其这样被动的等着别人来抢,还不如主动放弃,退出这一行!” 见唐辰儿在认真听着,叶玄又继续说道:“唐氏如今所有的饰品都来自于吴氏,而吴氏在朝廷北伐期间又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罪,传开后吴氏必遭全城百姓口诛笔伐。 在那个时候,唐家请得官府允许,将店中所有的吴氏饰品熔毁,然后请工匠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其重铸为兵甲刀剑,并无偿供给前线的北伐大军,试问,城内百姓将会如何看待唐家呢?” 唐辰儿听着,看着叶玄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握紧粉拳,满脸振奋的道:“那唐氏商行的名号一定会传遍整个建康城,说不定还会传遍整个江左!” “嗯。”叶玄点了点头,接着道:“而且不久后,朝廷一定会着手安置入城的流民,在南城兴建许多民居房宅,而这其中所用到的大部分木材铁器这些东西,无论是朝廷还是有能力自建房舍的世家,一定会就近从民间采购,若是唐家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在首饰这一块的亏空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唐辰儿原本以为首饰的亏损是在所难免的了,但用来换唐氏更响亮的名号倒也很值得。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燕表兄的眼光竟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短短几句话,甚至足以改变唐家的命运了。 唐辰儿听完这些,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了,她看着叶玄,眼神中有震撼,有愕然,有兴奋,有喜悦,甚至还有崇拜。 叶玄看着她这幅愕然失语的模样,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可是日后要执掌唐家的人,眼光一定要比寻常人更加高远才行!” 叶玄说完这句后,看着慢慢被阴云掩盖的冬日,站起身来,准备回自己房中去。 不过,当他刚转过身时,唐辰儿在后面叫住了他: “燕表兄……明天我准备在城外开个铺子,向流民施粥,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叶玄回头看了她一眼,最终在那双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第三零六章 施粥 承平元年腊月初三,叶玄来到建康已经将近两个月了,江淮及荆扬一带的流民,才在一支由百姓自发组织的卫军护送下,浩浩荡荡的抵达了建康城西郊的郁田镇。 因为流民队伍实在庞大,所以在初三晚上抵达郁田镇的时候,官府便很快得到了消息,朝廷也及时采取了一系列的应对措施。 户曹右侍郎朱源亲自领了一大队人马,带着城中最有经验的大夫,连夜前往郁田镇,安置流民,并查验疫病,以防这些自江北流浪而来的百姓将瘟疫带入建康城。 兵曹员外郎也从长吏府得到命令,从建康驻军中提调了三千兵马,和巡城营的一千将士一并开赴西郊,维持镇邑的稳定,以免出现民变与暴乱。 一时间,建康城内的各个府衙人进人出,各方文书纷至沓来。 第二天,腊月初四,各城门戒严,朝廷并未准允流民入城。 一路从江北奔逃而来的万余百姓,眼看已经到了建康城下,可又不得入城,只能在军队的看押下,混乱不堪的挤在西郊一座方圆不过数里的小村庄内,难免怨声载道,心生凄凉。 而偏又逢天公不作美,一早便下起了冬雨,寒风呼啸,使得这些流民的境地更加艰苦难熬。 对于今日城外的情况,叶玄并不是很了解,他只是因为前天答应过唐辰儿,要一起去城外施粥,所以今天就稍微早起了一些。 江左的冬雨其实并不大,但空气总是湿漉漉的,夹杂着寒风,甚至比江北的腊月还要寒冷一些,而且,还是那种透入骨髓的冷,让叶玄有些不太适应。 莫澜只躲了他一天,今天便又如往常一样了,只不过看见了他,还是会偶尔的脸红。 叶玄用她端进来的热水洗漱之后,问莫澜道:“对了,你爹还没有出门吧?” 莫澜抬起眼睛疑惑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难民可能就要进城了,唐家今天要去城外施粥,你问他去不去?” 莫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的起身出去了,过了片刻,就又回来了,然后看着叶玄点点头,道:“我爹他去。” “嗯,那就让他准备准备吧,可能一会就要出门了!” “小郎……”莫澜迟疑了一会后,才又有些忐忑的问道:“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莫澜自从上次被唐誉绑走过一次后,就没有出过西院了,尽管叶玄给她买了华贵的衣衫,又把燕家的车架交给莫等闲使用,但她仿佛是怕给叶玄惹麻烦一样,一直没再出过门。 叶玄看着她,笑了笑道:“可以,你想去就去吧!” “嗯。”莫澜高兴的点了两下头。 “你也去收拾收拾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侍候着。” 莫澜听了,不禁有些不解:“我不需要收拾什么啊……” 叶玄看了看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裙,走上前怜惜的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道:“换身衣服再去,别又让人把你当一个婢女看。” 莫澜愣愣的看了他片刻,最后脸色微红的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回房去了。 关上房门,莫澜从箱橱里拿出叶玄上次给她买的那两件华丽衣裙和首饰,摆在自己面前,呆呆的看了许久后,才似乎有些沮丧的叹了口气,用极小的声音呢喃道:“我不是你的婢女,可也不想做你的妹妹……” 时间刚刚过了辰时初,唐辰儿就带着怡儿过来了。 今天的唐辰儿虽然也要在大庭广众下主持唐家施粥的事务,但她并没有再做男装打扮,而是穿着一套浅黄衣裙,浑身的灵动朝气,乌黑长发也被挽起,用一根金步摇固定在脑后,看起来婉约动人,而又不失利落干练,很能给人带来一种开朗乐观的感觉。 叶玄看着唐辰儿的这一身装束,满意的点头笑了笑。 有这样一个靓眼俊美,而且活泼阳光的女郎施粥,那些本就身心疲惫的流民,恐怕一下子就能记住唐氏商行的招牌了吧。 唐辰儿见叶玄看着自己发笑,不禁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脸色有些微红的问道:“燕表兄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天这身衣服挺合适的!” 唐辰儿当然听不懂叶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当是在明面上夸赞她,不禁脸颊更红了,小声道:“这是娘今天早上叫人送来的,我其实觉得......今天去城外施粥,是不是不要穿的这么光鲜的好......” 叶玄闻言,恍然一笑,道:“这估计是舅父的主意了,你这样就挺好的,舅父考虑这些事情还的确挺独到!” 两人正说着话,房中的莫澜也换好了一身衣服。 她穿的是那一套茶绿色的瑠璃百褶裙,肩上还披了一件毛茸茸的丝绸雪帔,秀发间挽着一根玉钗,气质华美,俨然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莫澜刚刚打开房门,见唐辰儿正站在廊檐下和叶玄说着话,原本迈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来,接着退后半步,只从门后露出半张脸来,犹豫忐忑的看着檐下的那两道身影,久久不敢出来。 叶玄听闻莫澜房间的方向有响动,便循声望了过去,看见她躲在门后怯怯懦懦的模样,不禁轻轻一笑,冲她点了点头。 得了叶玄的鼓励,莫澜这才又将门打开了一些,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从房中走了出来。 不过,她走出来后,唐辰儿和怡儿两个人,却看得呆住了。 她们俩还是第一次见莫澜穿上这身衣服,所以愣是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莫等闲第一次看到时的场景。 “澜儿妹妹这身衣裙……真的是太合身了!”唐辰儿看了看叶玄,由衷的赞叹道。 叶玄也笑了笑,看了看灵动朝气的唐辰儿,又看了看温婉静美的莫澜,道:“你们二人一起,这下更合适了,不过恐怕要多带几个护卫了。” 叶玄说完这话,唐辰儿和莫澜的俏脸同时一红,怡儿在一旁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而莫等闲这个时候也准备妥当了,大大咧咧的从房内出来了,看着莫澜稍稍愣了一愣后,冲叶玄喊道:“世轩小郎君,咱都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啊?” 叶玄看了看唐辰儿,笑着没有说话。 唐辰儿也跟着一笑,道:“那现在就走吧,我这就让六德他们去备车!” 大约辰时三刻,两辆马车和三辆满载食物与衣服布料的货车出了唐家侧门,打着一展唐氏商行的旗号,往城外西郊驶去了。 出了西城门,沿着官道走出数里地后,听见车外似有嘈杂的声音,叶玄掀开了车窗帘幕,这才发现外边的情况,似乎和自己想象的大不相同。 唐氏商行的车架已经驶到了一个小村庄旁,但从这里看过去,那个村庄里原本的房屋早已被人山人海所淹没,村子外围到处是一队队巡逻的甲士。 偶尔还能看到有一些流民百姓正与扶刀巡视的将官在理论着什么,双方偶尔还有肢体上的接触,推推嚷嚷,显然气氛不怎么和谐。 而在道路前方,此时也正好有一队兵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莫澜和叶玄一起坐在车里面,看着窗外小村的情景,不由得握了握拳头,问道:“小郎,他们为什么不能进城呢?” “还没到时候吧!”叶玄放下车帘,轻声叹了口气。 “可外面还在下雨,天又这么冷,他们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啊......” “有些事比这更重要,放心吧,官府会让他们尽早入城的!” 叶玄看向莫澜,笑着宽慰了一句,毕竟,她也曾和他们一样,是从江北一路奔逃南下的流民,若不是途中遇到叶玄,或许就已经因病死在江州的那座小县城里了。 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叶玄掀开车前的帘幕,问利无极道:“怎么停下来了?” 利无极回头答道:“前面好像是巡城营的,村子里戒严了,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利无极说完,一旁驾车的莫等闲折了手里鞭子,骂咧咧的道:“娘的,老子们是来施粥做好事的,又不是来抢劫杀人的,凭什么不让咱们进去!” 利无极斜瞪了他一眼,语气不满的道:“你这当山贼放狠话的习惯能不能改改,既然知道是来做好事的,就好好说话,别一会吓着人小孩了!” 莫等闲冷哼哼的把头扭到了一边,不再说话了。 叶玄探头望向车队的前方,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对利无极道:“等会到村子里后,你去打探打探,看看官府是怎么安排的,这些流民大概什么时候能入城!” “可这样......” 叶玄知道利无极要说什么,打断道:“放心吧,这边到处都是巡查的兵士,防备很森严,而且还有莫老大跟着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利无极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了,可随即见莫等闲仍然扭着脖子不知道在看哪,顿时来了火气,一把扯过他的衣襟,蛮声喝问道:“听到了没,要是有人伤到小郎一根毫毛,老子回来扒了你的皮!” 莫等闲看了他一眼,一把打开利无极的手,淡淡的说道:“你这动不动放狠话的习惯就不能改改?一会进去不好好说话,看你能打探个什么出来!” 利无极捏着拳头瞪了他一眼,不过碍于叶玄还在一旁看着,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既然是城内的商户来施粥行善,巡城营自然不会阻拦,象征性的盘问检查了一遍后,便让他们进村子了。 车队在流民百姓各种异样的眼神中缓缓驶到一处相对空阔的地方,然后唐家的下人们很快就以货车为支架,搭起了三个简易的棚帐,用来分发食物和布料,当然,还不忘将那展唐氏商行的商旗高高挂起。 六德身高体胖,嗓门也大,所以叫喊吆喝的事自然就义不容辞的落在他身上了。 “各位父老乡民,我们是建康城内的唐氏商行!各位一路从江北远来,路途险阻,多有艰难,我们唐氏商行在这里准备了热粥和馒头,还有御寒的衣料,无偿供应给大家,就当为各位乡民父老接风洗尘了!” 六德的嗓音高亢,很有穿透力,语速也不快,所以尽管江左吴语和洛阳官话有着一定的差异,但他只说一遍,村子里的流民也几乎能听个七七八八,再一互相传告,就都明白了。 这里有免费的热粥和馒头,而且还有御寒的布料! 村子里的流民百姓瞬间炸开了锅,争先恐后的往这边冲过来,不过好在附近就有巡视的官兵,及时上前维护了秩序,再加上唐家下人的协助,骚动才不至于酿成祸乱。 “大家排好队,不要挤,一个一个来,人人都有份!” 第一辆车架装着满满一车的白馒头,唐辰儿和怡儿领着几名唐家下人在那边发放,六德就守在旁边,一边高声呼喊维持秩序,一边时刻护着唐辰儿的安全。 中间一辆车架上有八桶粥,满满当当,流民一路过来,拿了一个馒头后,就能用他们自己手里的陶碗得到一满碗热粥。 因为这些流民都是一路逃难而来的,虽然饥肠辘辘,但每个人吃饭的必要工具还是有的。 再往这边来,最后一辆车是发放御寒布料的,叶玄和莫澜两人一起照应着。 而莫等闲手里拿着鞭绳,就凶神恶煞的守在一边,那双瞪得如铜铃般大小的红眼睛,似乎在告诉从这里经过的每一个人,谁要是敢轻薄一下他的澜儿,他一定会把那人的骨头全拆了! 叶玄对他这副模样也无可奈何,只要他不随便动手动脚就行了,毕竟,无论是唐辰儿还是莫澜,姿色都足以让任何男人痴迷,有一个“恶人”这样守着,倒也的确能镇住一些不老实的念头。 不过,想到这些,叶玄才发现,前来领食物和布料的大多都是男子,妇人和孩童虽然有,但比例显然有些不太自然。 于是,他抬头往排着的长长队列望去,果然,在这些人群中,成年男子几乎占到了一半,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叶玄心中不解,又不能自己去外侧看看情况,于是只得招来一名唐家的下人,让他去村子里面打听打听情况。 第三零七章 再会 大半个钟头后,那名唐家下人又挤开排队拥挤的流民人群,回来了。 “怎么回事?打听清楚了没?”叶玄一见那下人回来,便问道。 “嗯,燕郎君,打听清楚了!”那唐家下人喝了口水后接着答道:“这些大都是卫军和家仆,一路过来吃喝本就没什么着落,所以早早便挤过来了!” “卫兵和家仆?”叶玄疑惑的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想到先前利无极和他说的话,慢慢也就明白了。 其实这万余流民,主体都是一些有一定财力和势力的世家氏族,他们虽然背井离乡,但绝对算不上颠沛流离,也大都和饥寒交迫挂不上关系,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财力和粮食维持他们一路以来的吃穿。 但在护卫方面,他们就缺乏安全感了,因为一路南下,毕竟行程久远,遇到草寇劫匪是很寻常的事,他们自己带的家仆有限,也没有什么战力,自然不足以保护他们。 于是,流民人群中地位财力悬殊巨大的双方,便很快找到了一个平衡。 那些没有能力南下的普通百姓受雇于有地位有财力的世家,负责一路保护他们南下的安全,而世家们则向对方提供粮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保证他们不会被冻死饿死,能安全抵达江南,甚至是来到建康。 当然,要想维持这个平衡,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双方都必须有足以服众的领袖。 世家一方,自然好说,依照郡望及门第,很容易选出一家最为显赫的氏族来,但普通百姓一方,要想选出一名合格的领头人,涉及到的东西就太多太复杂了。 想清楚了这些,叶玄也不禁有些好奇,这一大队负责护卫流民南下的领袖,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了。 不过,一直到午时末,唐氏商行带来的馒头衣物都分发完了,叶玄也没有见到一个平民领袖似的人物,从称呼上,倒是见到了几个小头目。 虽然那个流民头领在日后可能会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叶玄并不打算现在去主动结识对方,这样太突兀也太惹眼了。 未时一刻过后,围在唐氏商行施粥地附近的流民百姓渐渐散去,叶玄和唐辰儿也回到马车里去休息了。 不过,唐辰儿因为要和叶玄商量一些后续的事情以及明后天的安排,便索性一起到燕家的车架里去休息了。 好在燕家的车架空间宽敞,里面坐着叶玄和莫澜,外加唐辰儿主仆二人,空间仍有盈余,当然,这也是因为她们身形都苗条轻盈的缘故。 倘若是这车架内坐四个利无极和莫等闲那样的大汉,不说挤的人透不过气,估计这车底板的木头都得发出痛苦的呻吟了吧。 车内自然还算舒坦,只不过,守在车外面的莫等闲眉头就拧得更紧了,脸色一阵青一阵黑,似乎一点都不淡定,时不时回头瞅一瞅放下的车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远处,几名唐家下人正收拾着三辆货车搭成的棚帐,有一句没一句的侃着话头。 “嘿,六德,刚才开始施粥的时候,你说的那几句话可真有水平,咱哥几个不识字的还真有点听不过来!” “呵!厉害吧!兄弟我小时候也是有先生教过的好吗!”六德一拍胸脯,满脸豪气的自吹自擂道。 不过,他刚说完,身旁另一人就迎头泼了他一盆冷水:“屁!那都是辰儿小娘子让他背下来的,昨天晚上背了一宿,做梦都在嘀咕那几句话呢,你还真以为他识得个字啊!” “小八,你让老子风光一回会死吗?每次拆我台是什么意思?” “老子最看不惯你嘚瑟……” 就在几个唐家下人互相斗嘴的时候,一个有些清细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话语,而且语气听起来也不太礼貌: “喂,你们这里没有馒头和热粥了吗?” 六德几人闻言望了过来,却见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人一只脚踩在车轮的支轴上,一手插着腰,正看着他们。 虽然这人动作大大咧咧,身上也是一套麻衣胡裤,做的一副江湖江湖打扮,但从嗓音和身材来看,显然是一个女子,就是鬓角十分散乱,肤色也有些蜡黄,所以乍一看起来和十七八岁的落魄少年更像,又或者说,叫假小子更贴切一些。 见六德他们许久没有回答,她又皱着眉头,语气不满的问了一句道:“问你们话呢!这里的馒头和热粥都没有了吗?” 见来者这般没有礼貌,六德他们心里也一阵不舒坦,将一个空桶随手扔上车架后,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道:“没有了!都发完了!” “你们不是说人人有份的吗?为什么我们来了就没了!” “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咱们带来的食物只有那么多,当然有发完的时候,再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吃完了又来问的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像是那般恬不知耻的人吗?” 女子呵斥了一句,嗓门更大了,不过很快便被她身后走来的一个年轻汉子拉住了。 “小琦,让你来问还有没有吃的,你就是这样问的吗?” 年轻汉子身形壮硕,剑眉虎目,英气十足,一身褐衣布帻,衣袖和裤腿上还打着几处补丁,看上去同样拮据,但看起来却有礼了许多,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同样健壮的汉子,而且腰上还都挎着刀。 这年轻汉子呵斥了一句那名叫小琦的女子后,客客气气的对六德他们抱拳赔礼道:“小妹刚才失礼了,还请各位不要见怪,我等刚才有要事在身,所以来晚了一些,不知现在这里可还有吃的吗?” 六德几人见对方挎着刀,自然不敢揪着不放,皮笑肉不笑的道:“壮士也请见谅,咱们带出来的馒头和热粥刚才真的已经分发完了,没有剩余的了。” 年轻汉子闻言也只得无奈的笑了笑,随即准备带着身后的几人离去。 不过就在这时,旁边燕家车架内的唐辰儿听见了刚才外面的争论声,不禁掀开帘幕跳了下来,问六德道:“六德,怎么回事呢?” 六德看了看正准备离开的年轻汉子几个人,道:“娘子,他们来晚了,咱们这里已经没有吃的了,所以就……” 唐辰儿闻言,看向年轻壮汉和那叫小琦的女子,目光又在三名带刀的男子身上扫过后,笑了笑道:“壮士留步,其实我们这里还有吃的,你请等一会!” 唐辰儿说完,转身对身后的车架内道:“怡儿,把车里面的馒头和热粥拿出来吧!嗯……给燕表兄和澜儿妹妹留一份就好了!” 车里的确还有六七个馒头和几碗热粥,这是他们忙碌了一上午,准备休息时填一填肚子的,不过现在既然还有流民没分到食物,唐辰儿也就让怡儿把自己的那一份拿出来了。 片刻后,怡儿一张小嘴里咬着半个白面馒头,一手提三个馒头,从车内钻了出来。 叶玄原本在车内给唐辰儿安排着后续几天的计划,听到唐辰儿这么说,在怡儿下车后,也掀开车帘问了一句道:“怎么了?” 唐辰儿一边吩咐怡儿将馒头分发给年轻壮汉几人,一边自己端了热粥准备给对方送去,道:“有几个人来晚了,没有分到食物。” 叶玄闻言,顺着唐辰儿说的方向看去,而这时,那名年轻壮汉也正看向了车窗内的叶玄,两人对视一眼,神情都是微微一愣。 那年轻壮汉叶玄认识,确切来说,双方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正是他们出荆州地界时,在那个小镇酒馆暴打店掌柜的苏启苏彦君。 苏启笑着冲叶玄抱了抱拳,打了声招呼:“燕郎君,久别了!” 叶玄见对方主动行礼问好,也便下了车架,在所有人愕然的目光下,抱拳回了一礼,笑道:“真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还能遇见苏郎君!” “燕表兄你认识他?”这边,唐辰儿诧异的问道。 “苏大哥,你认识那位郎君?”那边,名叫小琦的女子也有些惊讶的问了一句。 苏启点了点头,而叶玄则笑了笑,回答道:“曾经萍水相逢,没想到如今又见面了!” 既然苏启和叶玄是第二次见面了,而且这回还是唐家来施粥供粮,所以二人难免多聊了几句。 让叶玄意外的是,他原本还在找机会去结识流民卫军的领袖,可没想到这领袖竟就是苏启,而且还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了。 不过转念一想,虽然叶玄只见过这苏启两次,可对于如今他的身份变化,他倒并没有感到意外。 就像利无极所说那样,苏启本身就武艺不凡,再加上平日里有礼有节,豪侠仗义,早在荆州时,身边就聚集了一众流民,跟随着他一路东行,所以后来在与南下世家达成协议时,被推举为卫军领头之人,自然是众望所归的。 两人说着话,唐辰儿和怡儿将馒头和热粥一一分发到了苏启一行人的手中,那名叫小琦的女子在接过怡儿手里的馒头时,也很有礼貌的道了一声谢。 苏启手里拿着馒头,有些愣愣的看着那个不远处还在分发衣料的曼妙身影,片刻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对叶玄报以尴尬的一笑后,道:“不知那位女郎是燕郎君何人?” “是我表妹,唐辰儿!”叶玄笑着回答了一句,问道:“对了,这一批南下的世家中,最为显赫的是哪一家呢?” 苏启的目光从唐辰儿身上移开,看向村子中的一处外边有家仆守卫的民舍,道:“是淮右的姚氏,淮南郡的大士族,其他的氏族也都是在他们的号召下才继续东行,从扬州往建康来的!” “这么说,你原本是没打算到建康来的?” 苏启笑着点了点头,答道:“没错,我们在扬州停歇了半个月,原本都打算安居下来了,可姚氏及几大氏族一心要往建康来,而我们又受雇于他们,便只好继续东行了,不过倒是有不少弟兄留在了扬州,和我一并过来的卫军,也就六百多人了!” 两人正说着话,利无极已经打听完消息回来了,他在看见苏启后,也是稍稍愣了一下,随即才走上前来。 “这是我的仆从,无极。” “嗯,我记得!”苏启看着无极点头笑道。 “无极见过苏郎君!” “不必客气!” 叶玄在一旁问利无极道:“怎么样?官府什么时候能安排流民入城!” 利无极答道:“我刚才去问了户曹的吏胥,他们说可能后天就能安排流民入城了,并没有给出个具体的时间,也问了巡城营的兵将,有说后天的,也有说还要再等两天的。” 这时,苏启在一旁听了利无极的话,笑道:“这个燕郎君不必打听了,我刚才正是和姚氏家主与户曹朱侍郎商议着入城的事,所以才来晚了,没赶上吃的!” 叶玄看向苏启,问道:“结果如何?” “朱侍郎带了许多大夫过来,查看百姓中有没有染上疫病的,这需要一点时间,可能最晚明天晚上之前,就能先行安排一批流民入城了!” “嗯!如此甚好!”叶玄点了点头,道:“那可能明天唐氏商行还会过来一趟!” 苏启听了,笑着看了一眼站在叶玄身后不远处的唐辰儿,随后向叶玄俯身行礼道:“我苏启在此愿代所有百姓,拜谢唐氏商行高义!” “这都是应该做的!” 叶玄连忙扶起苏启,接着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后,唐家下人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们也该回去了。 而后,双方辞别,叶玄和唐辰儿各自上了马车,唐氏商行的车队在原地绕了个弯后,沿着原路出了村庄,往建康城回去了。 因为是利无极架着车,并未见莫等闲,叶玄便问身旁的莫澜道:“你爹去哪了?” “他说去找找虎头叔,看他们是不是也跟着一块过来了!” 叶玄闻言,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皱着眉头终究没多说什么。 而小村内,苏启一行人目送唐氏商行的车队离开后,也转身往栖身的地方回去了。 “苏大哥刚才好像一直在盯着那位唐女郎在看呢!难不成被迷住了?”名叫小琦的女子用手掰了一小块馒头,放进有些干枯的嘴里,一边吃,一边笑着说道。 “瞎说什么呢!”苏启回头瞪了她一眼。 小琦撇撇嘴,仿佛没听到,接着道:“不过我也挺喜欢那位唐女郎的,我们没有吃的了,她就把自己的那一份拿出分给我们了,虽然她不缺吃的,但也是一上午没吃东西吧!所以,她真的很善良呢!还有,她笑起来也真的好看,就像苏大哥常说的,像什么一样来着?” “像春风一样……”苏启有些无奈的提醒了她一句。 “对,就像春风一样……你看,还说没被迷到呢!”小琦嘻嘻一笑,就像是奸计得逞了一般。 苏启敲了一下她的头,故作恼怒的呵斥了一句:“少胡说八道,再这么瞎说,晚上没有干菜给你吃!” 这句要挟似乎很管用,小琦果然就闭嘴不说话了,倒是身后另一名挎着刀的年轻汉子笑了起来,道:“小琦你还好意思说苏头领呢!你刚才不也是盯着那个姓燕的看了半天?” 小琦一听,面不改色的哼道:“哼!那般俊俏的郎君,我吕琦多看两眼怎么啦?他敢有意见还是你们敢有意见?” 苏启听闻,摇了摇头,也懒得训斥她了。 第三零八章 莫等闲的谈判 既然苏启和叶玄是第二次见面了,而且这回还是唐家来施粥供粮,所以二人难免多聊了几句。 让叶玄意外的是,他原本还在找机会去结识流民卫军的领袖,可没想到这领袖竟就是苏启,而且还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了。 不过转念一想,虽然叶玄只见过这苏启两次,可对于如今他的身份变化,他倒并没有感到意外。 就像利无极所说那样,苏启本身就武艺不凡,再加上平日里有礼有节,豪侠仗义,早在荆州时,身边就聚集了一众流民,跟随着他一路东行,所以后来在与南下世家达成协议时,被推举为卫军领头之人,自然是众望所归的。 两人说着话,唐辰儿和怡儿将馒头和热粥一一分发到了苏启一行人的手中,那名叫小琦的女子在接过怡儿手里的馒头时,也很有礼貌的道了一声谢。 苏启手里拿着馒头,有些愣愣的看着那个不远处还在分发衣料的曼妙身影,片刻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对叶玄报以尴尬的一笑后,道:“不知那位女郎是燕郎君何人?” “是我表妹,唐辰儿!”叶玄笑着回答了一句,问道:“对了,这一批南下的世家中,最为显赫的是哪一家呢?” 苏启的目光从唐辰儿身上移开,看向村子中的一处外边有家仆守卫的民舍,道:“是淮右的姚氏,淮南郡的大士族,其他的氏族也都是在他们的号召下才继续东行,从扬州往建康来的!” “这么说,你原本是没打算到建康来的?” 苏启笑着点了点头,答道:“没错,我们在扬州停歇了半个月,原本都打算安居下来了,可姚氏及几大氏族一心要往建康来,而我们又受雇于他们,便只好继续东行了,不过倒是有不少弟兄留在了扬州,和我一并过来的卫军,也就六百多人了!” 两人正说着话,利无极已经打听完消息回来了,他在看见苏启后,也是稍稍愣了一下,随即才走上前来。 “这是我的仆从,无极。” “嗯,我记得!”苏启看着无极点头笑道。 “无极见过苏郎君!” “不必客气!” 叶玄在一旁问利无极道:“怎么样?官府什么时候能安排流民入城!” 利无极答道:“我刚才去问了户曹的吏胥,他们说可能后天就能安排流民入城了,并没有给出个具体的时间,也问了巡城营的兵将,有说后天的,也有说还要再等两天的。” 这时,苏启在一旁听了利无极的话,笑道:“这个燕郎君不必打听了,我刚才正是和姚氏家主与户曹朱侍郎商议着入城的事,所以才来晚了,没赶上吃的!” 叶玄看向苏启,问道:“结果如何?” “朱侍郎带了许多大夫过来,查看百姓中有没有染上疫病的,这需要一点时间,可能最晚明天晚上之前,就能先行安排一批流民入城了!” “嗯!如此甚好!”叶玄点了点头,道:“那可能明天唐氏商行还会过来一趟!” 苏启听了,笑着看了一眼站在叶玄身后不远处的唐辰儿,随后向叶玄俯身行礼道:“我苏启在此愿代所有百姓,拜谢唐氏商行高义!” “这都是应该做的!” 叶玄连忙扶起苏启,接着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后,唐家下人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们也该回去了。 而后,双方辞别,叶玄和唐辰儿各自上了马车,唐氏商行的车队在原地绕了个弯后,沿着原路出了村庄,往建康城回去了。 因为是利无极架着车,并未见莫等闲,叶玄便问身旁的莫澜道:“你爹去哪了?” “他说去找找虎头叔,看他们是不是也跟着一块过来了!” 叶玄闻言,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皱着眉头终究没多说什么。 而小村内,苏启一行人目送唐氏商行的车队离开后,也转身往栖身的地方回去了。 “苏大哥刚才好像一直在盯着那位唐女郎在看呢!难不成被迷住了?”名叫小琦的女子用手掰了一小块馒头,放进有些干枯的嘴里,一边吃,一边笑着说道。 “瞎说什么呢!”苏启回头瞪了她一眼。 小琦撇撇嘴,仿佛没听到,接着道:“不过我也挺喜欢那位唐女郎的,我们没有吃的了,她就把自己的那一份拿出分给我们了,虽然她不缺吃的,但也是一上午没吃东西吧!所以,她真的很善良呢!还有,她笑起来也真的好看,就像苏大哥常说的,像什么一样来着?” “像春风一样……”苏启有些无奈的提醒了她一句。 “对,就像春风一样……你看,还说没被迷到呢!”小琦嘻嘻一笑,就像是奸计得逞了一般。 苏启敲了一下她的头,故作恼怒的呵斥了一句:“少胡说八道,再这么瞎说,晚上没有干菜给你吃!” 这句要挟似乎很管用,小琦果然就闭嘴不说话了,倒是身后另一名挎着刀的年轻汉子笑了起来,道:“小琦你还好意思说苏头领呢!你刚才不也是盯着那个姓燕的看了半天?” 小琦一听,面不改色的哼道:“哼!那般俊俏的郎君,我吕琦多看两眼怎么啦?他敢有意见还是你们敢有意见?” 苏启听闻,摇了摇头,也懒得训斥她了。 回到五护巷的唐家,时间已经是申时初了,莫澜在房中休息一会后,她刚要去给叶玄做点吃的,后厨的人便将饭菜都端到西院来了。 不过,莫澜吃过之后,觉得天冷,还是去小厨房生了火炉,然后将碳火搬到了叶玄房中。 叶玄正坐在案几前看书,见莫澜搬着火盆推开房门小心翼翼的走进来,也不禁从心里感受到了一股暖意。 “留下来坐会吧!” 叶玄见莫澜放下火盆后就要出去,或许是她害怕打扰到自己看书了,所以语气有些爱怜的挽留了一句。 莫澜回头看了看他,随即又关上房门,很乖巧的点点头,在几案边的蒲席上安安静静的坐下了。 房中很安静,也很温暖,叶玄目不转睛的看着手里的书,莫澜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两人都格外的认真。 时间慢慢过去,不知多久之后,似乎是感觉火盆中的火势小了一些,于是叶玄放下手里的竹简,拿起火钳轻轻拨动了一番后,抬起眼看向莫澜,问道:“对了,你们当初是几个人从江北一起南下的?” “算上我的话,有四个人,还有虎头叔和季哥。” “他们二人是一起的吗?” 莫澜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的道:“季哥和我们在渡江的时候就走散了,虎头叔是在过了荆州之后,才和我们走散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还能不能再见面......” 叶玄沉默的思索了片刻后,才轻声笑了笑,宽慰她道:“放心吧,一定还能再见面的,都是从山寨里走出来的,活下来的本事肯定是有的!可能就是比你们晚了一点,在城外的时候,我也听那苏头领说了,其实有许多流民都留在了扬州,就算你爹在建康寻不到他们,他们也一定是留在扬州了。” “嗯!”莫澜的手指抓紧了衣角,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后,道:“小郎说能见面,就一定能见面的!” 叶玄看向屋外渐暗的天色,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又倒出两粒红色的山楂糖丸,递到莫澜身前,道:“已经是腊月了,这是这个月的解药,吃了吧。” 莫澜看着叶玄手里的红色药丸,目光中没有了上次的那种苦涩和失望,她很自然的接到手中,仰头吃了下去,然后眯了眯眼睛,似乎仍然有些不适应那酸酸的味道。 而这时,屋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房门就被莫等闲从外面推开了,叶玄和莫澜不约而同的望了过来。 莫等闲一般是不到叶玄房间来的,除非有特别的事情。 果然,莫等闲下一刻就神情严肃的开口说道:“澜儿,你先回房去,爹和世轩小郎君有些事要谈!” “怎么了爹?是不是找到虎头叔他们了?”莫澜仿佛也察觉到了莫等闲神色的变化,不禁激动的开口问道。 莫等闲冲她点了点头,但脸上并没有丝毫喜悦,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只找到你虎头叔了,并没有看到季儿,行了,你先回房去吧,我和他有话要说!” 莫澜脸上的喜悦神情凝滞了一下,随即笑意也迅速淡了下去,看了看叶玄,又看了看莫等闲,乖乖的出了房间,有些忐忑的从外面关上了门。 莫澜出去后,莫等闲并没有落座,而是一直站在原处,眼睛盯着叶玄,目光复杂,叫叶玄有些看不穿。 叶玄见莫等闲半天不说话,只得主动问道:“有什么事直说吧?” “你真的给澜儿吃下了秘制的毒药吗?” “都到今天了,你还不相信吗?”叶玄的手指紧紧握住了竹简,可面上的神情依旧漫不经心,看着他冷冷一笑,道:“若是还不信,你大可以试试就知道了!” 莫等闲握紧了拳头,道:“好小子,我家澜儿对你痴心一片,你竟真下的去手!” 叶玄避开莫等闲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傻子,也不是木头,这些事我都看在眼里。但一码事归一码事,我现在最多只能把她当义妹一样看待,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危险和委屈,这已经与你无关了。只不过,你既然知道我的一些秘密,我就不能放任你不管,否则,你会坏了我的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 “这不是你该问的!” 莫等闲冷笑了笑,道:“你既然是隐秘着真实身份来建康的,做的也一定不是什么能见光的事!不过你的那些破事,老子才没有闲工夫管,老子只管澜儿的安危!” 莫等闲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他回头看了看屋外,确定莫澜没有偷听之后,才又接着道:“我已经把我当下的处境告诉我的虎头兄弟了,倘若澜儿在你这里出了什么差池,官府自然会来查你!” 叶玄听闻,握紧了手里的竹简,抬头看向莫等闲,身上顿时散发出一阵杀气来,半眯着眼,看着他冷冷的道:“你这是在逼我杀你吗?” “你放心吧,我没有说任何与你身份相关的事,虎头只知道我现在是被人挟持的处境!” 莫等闲说完,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他不得不承认,在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此刻的确有着一种他所承受不住的威压。 “算你聪明!”叶玄重重放下手里的竹简,站起身来,向他走近两步,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不过,你的这些小算盘我早就料到了!” 莫等闲闻言,脸上的表情一僵,指着叶玄神情紧张的低吼道:“你......你竟然一直派人盯着我?!” 叶玄摆了摆手,道:“不需要,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像你现在这么做!而且你大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你那兄弟下手!” “你以为你这样一说,我就会信你吗?” “我一向言出必行,你跟着我也有两个月了,难道还不知道吗?” 莫等闲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口问道:“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玄轻轻一笑,看着他郑重其事的道:“你是个聪明人,不然也做不了一个山寨的头领,但你的眼界也只有一个山头那么大而已!我来建康要做的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见不得光,区区官府的调查也奈何不得我!” 听了这话,莫等闲显然愣住了,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玄当然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道:“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不作他想,安安分分的等上三年,就可以换来一个安康富贵的前程!” “三年?什么意思?什么安康富贵的前程?” “我给莫澜吃下的毒药,效力只有三年!三年之后,药效就会自然散去,到时候即便不再吃解药,也能如正常人般生活了!” 莫等闲听闻,情绪平复了一些,但脸上的疑惑却更浓了,他想了想后,问道:“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还有,三年之后,你要把我们父女二人怎样?” 第三零九章 腊祭会 “我是想提醒你,你只需要替我保守秘密三年即可,很快也就过去了,希望你不要自以为是,一时心急糊涂,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至于三年之后,我自会放你们自由,到时候如果你乐意,我还可以给你安排宅邸良田,让你们父女过上富贵人家的生活!” 莫等闲愣住了许久,似乎是有些难以相信,又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只有三年?澜儿三年后真的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叶玄点了点头,一次回答了他的三个问题。 至于为什么是三年,那是因为,他要在三年之内,彻底摧毁柳氏,让所有与那件事有关的人,通通付出应有的代价! 莫等闲站在原地,又皱着眉想了良久后,终于点了点头,看向叶玄道:“好,现在我暂时先相信你!不过,你要是敢欺负澜儿,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小子!” “放心吧!”叶玄重新在几案边坐了下来,拿起竹简对他道:“要是没什么别的事,你就先回去吧!” 莫等闲看了他一眼,然后冷哼一声,转身出了房间。 莫等闲刚刚走出房间,利无极就不知从何处闪到了叶玄跟前,小声道:“小郎,这样真的没事吗?” 叶玄看了看屋外的方向,道:“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现在不能对他逼得太紧了!” “那个叫虎头的山贼我已经安排人暗中盯着了,只要他有和可疑人物接触的迹象,立即就能除掉!” “嗯。”叶玄点了点头,吩咐道:“暗中盯着就好了,不要暴露行踪,目前这一点还没什么威胁!对了,吴氏的案子进展如何了?” “似乎不怎么顺利,因为有柳氏和巡城营互相掣肘,还有中书省的干涉,所以这几天进展有些缓慢,不过,据说吴氏好像已经供出了余氏,朝廷已经秘密派人前往淮南缉拿了。” “盯紧柳氏的动向,而且,你打探这些消息的时候也要注意隐秘自己的身份!” “嗯!无极知晓!” “行了,出去吧,让我看会书,一个人静静!” “无极告退!” 说完,利无极也转身轻轻出了房间。 利无极退下后,叶玄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手里的竹简上,但心里却开始在盘算着流民与南城的事了。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从卧榻下边的一间木阁子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后,将里面那张已经绘制完整的城图拿了出来,铺展在了席案上,随后点燃烛光,手指在南城的柳观街一带停留片刻后,移到了城中央玄武街的“舞花苑”那一个点上…… 第二天,小雨已经变成了小雪,天气也更加寒冷了。 因为今天唐氏商行仍然要去城外施粥,所以叶玄依然起来的比较早。 简单洗漱准备一翻,唐辰儿就过来叫他出发了。 和昨天一样,莫澜和莫等闲也都跟去了,不过他们到村子后才发现,今天前来施粥的,并不只有唐氏商行一家了。 钱家、张家、黄家……建康城内数得上号的商行都打出了自己的商旗,排着车队在村庄里边发放着布料和食物,而且看起来还是一家比一家来得早。 对此,叶玄和唐辰儿下车后,也只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一笑置之。 因为施粥发粮的商行多了,所以唐家的施粥点前并不像昨天那般拥挤了,也让他们几个轻松了不少。 在将近巳时末,唐家这边的馒头热粥快要发放完时,叶玄又见到了苏启和那名叫小琦的女子。 他们几个几乎排在人群的最后面,不与任何人争抢,慢慢一步步的随着队伍往施粥点这里走。 两人照例是互相寒暄了几句,而且苏启还极有礼貌的和唐辰儿说了两句话,叶玄也和小琦说了两句话,因为他知道,对方一直在看着他。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们之前认识吗?”叶玄是这样问的。 而吕琦是这样回答的:“因为你长得好看啊,我看一看都不行吗?” 叶玄:“……我对男的没兴趣!” “老娘是女的!” “哦,抱歉!没看出来!劳请让一让,你挡着后边的人了!” …… 吕琦一脸怨愤的又从叶玄手里夺过一个馒头,然后扬长而去。 叶玄对这件小事自然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忘了这个脏兮兮的泼辣假小子。 和苏启昨天说的一样,今天下午的时候,在户曹右侍郎朱源的主持下,一批流民已经可以先行入城了,而这批人,自然都是世家,据说,他们会被安排在户曹西城辖下的各个府衙之中。 不过,叶玄也知道,真正会被安排在府衙内暂居的人,都是各方世家的主要人物,至于其他的一些旁支和下仆,几乎都被安排在了西城一座空出来的粮库之中,这里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能算不错的待遇了。 而从昨天开始,原本荒莽的南城,也有了户曹吏胥的踪影,他们站在高处指指点点,柳观街的居民也不知道这些官老爷在规划些什么,今天朝廷还调拨了不少木材到南城去了,并且有巡城营派人专程看守。 不过,对于一些目光敏锐的人来说,自然能知道这其中的含义。 至少,唐孚今天在一回到家后,便将叶玄和唐辰儿二人都叫到了厅堂中,说的正是这件事。 他先是夸赞了一番叶玄的眼光,然后当即决定,在南城柳观街再开一家杂粮米铺,而且价格要比城内的市价低一成,至于一开始就在那的“伊人酒楼”和“唐氏药行”,由于价钱本就低廉,他也就没再多干涉调整什么。 但让叶玄觉得有些哭笑不得的是,唐孚当天晚上便命人去做了一面超大号的商旗,铺展开有三张方桌拼起来那么大,“唐氏商行”四个字,个个都比桶口还大。 第二天商旗一完工,他就派人高高插在了“伊人酒楼”就显眼的地方,风一吹来,旌旗飘扬,方圆数里的行人都能看到。 而在腊月初九这一天,唐氏商行一年一度的腊祭会上,唐辰儿也向商行的所有掌柜公布了一个令他们匪夷所思的决定:下架商行内所有与吴氏相关的首饰、农具及其他货物,并运至五护巷封存,唐家也将退出建康城内的首饰生意这一块。 唐辰儿并没有说南城建材生意的事,因为这件事必须隐秘行动才能抢得先机,所以目下里知道的,也就只有叶玄、唐辰儿和唐孚三人而已,而且还是由唐孚来亲自主持的。 也正因为如此,商行内的所有人即便心中都有揣度,但没有一人能真正想明白唐辰儿下架吴氏货物背后的目的。 唐氏商行内的掌柜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外边的钱家张家呢! 他们还只当是唐辰儿担心受到吴氏的牵连,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呢! 唐氏商行的腊祭会照例是在“誉天酒楼”开的,除了生意场上的年终总结和对未来一年的规划外,自然还有许多事情。 所谓腊祭之日,正如《风俗通义》所记载那般:“冬至三戌之日,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腊,汉改曰腊。腊者,猎也,农猎兽以祭祀,商散金以祈德......” 所以,商行各掌柜的月例钱与所奖所得,都会在今日发放,席间自然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 至于那个已经半个多月没露过面的赵又德,也难得让他儿子扶着他来了,当然,作为商行里的老人,该给他的银钱,唐辰儿也丝毫没有克扣什么。 唐氏商行的腊祭会一直要到将近亥时才会结束,而叶玄作为一个陪衬,呆在这里一个晚上,早就乏了,所以,找了中间的一个空档,他便一个人下了三楼,然后带着利无极先回去了。 不过,出了誉天酒楼,叶玄才发现,屋外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已经飞起了鹅毛大雪。 但这里终归是江南,即便寒风呼啸,刚开始飘落的雪花也是触地即融,根本就染不白这座城池。 叶玄看着漫天飞雪,似有所思的轻轻叹了口气后,一言不发的上了车架,往五护巷而回了。 回到唐家时,东院和厅堂方向都没有光亮,因为大雪的缘故,也不见有下人在外走动,因此大院中显得比较空阔,只有几个挂在周围檐角的灯笼随风舞动,勉强照亮了这院落中央的一方水池和凉亭。 而西院这一边,有两道晕黄的烛光从自己房中透出来,洒到了月亮门外,看上去暖暖的,叶玄知道,那一定是莫澜燃了火炉,还在等着他。 不过,此刻看着头顶从夜空中飘落的绒绒大雪,他却并不想回到那间温暖的房中去。 走着走着,叶玄的脚步慢了下来,随后在那方水池旁停住了,对身后的利无极道:“无极,你先回房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利无极看了看西院的方向,又看了看周围的大雪,疑惑的道:“小郎,现在很大的雪,有什么事回房再说吧,别冻着了!” 叶玄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一会就会回去的,你先进去吧!” “可是......” “别再说了!” 利无极还想再劝什么,但被叶玄伸手打断了,无奈之下,他只得遵从,默默的一步一回头的回了西院。 叶玄立在原地,雪花落在他的双肩和头顶,不一会的功夫就为他披上了一层白。 在摇曳的灯笼烛光下,他从怀中取出那方一直都带在身上的手巾,小心翼翼的展开,里面的两片竹叶早已枯黄,却依然能带给他一种无比温暖熟悉的感觉。 叶玄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那两片竹叶,嘴角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然后又慢慢叠好手巾,放回了怀中,抬头看着满天雪花,幽幽一叹,小声道:“叶落,叶归,君不归,君来,君去,妾亦去。两年了,云山今年的冬猎可能都已经结束了,是吧,小林......” 叶玄说完,笑了笑后,慢慢闭上了眼,感受着周围的寒风和落在脸颊上的冰雪,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一年前二人重逢的那个晚上。 不过,就在这时,一件厚厚的雪袍却从身后披在了他的肩上,同时还有一把伞为他挡住了头顶的落雪。 叶玄转过头来,看着还在为他整理衣袍的莫澜,笑着轻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莫澜一边轻轻掸去他肩上的雪花,一边小声答道:“小郎这样......会着凉的......” “没什么事,行了,进去吧!” 叶玄见莫澜身上穿的单薄,不能在外边久呆,于是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领着她回西院房中去了。 ........... 而此时的云山,天气晴朗,月色正好,在那座晋式庭院的大堂内,伊娄染正主持着族内一对新人的婚礼。 半个月前,伊娄部的冬猎落下帷幕,这场婚礼,正是那个时候定下的。 只是酒宴上的客人,脸色有些复杂,有的满脸喜庆,开怀大饮,但也有一些似乎闷闷不乐,时不时闷声闷气的喝一口酒,眼角流露出一丝怨恨和不满的目光来。 几巡痛饮之后,在一阵胡乐声中,族内的巫祝领着一对新人进了厅堂,来向族内的长者和单于敬酒,并接受祝福。 那新郎长得高大健壮,一只胳膊能有老梨树那么粗,虽然面相粗狂,但今天也好生梳洗打扮了一番,头上还插着几根绚烂多彩的孔雀羽毛,看起来倒的确比平日里英俊了不少,不过他脸上的笑意,令人感觉有几分勉强一样。 塞外的婚俗毕竟不同于中原,新娘子头上是没有盖头的,而对所有伊娄部的女子而言,新婚这一天是她们人生中最为美丽动人的一天,所以,她的脸上一直挂着一种自信美好的笑容。 不错,这对新人正是堓夷西连和伊娄清忱。 无论怎么说,伊娄清忱也是单于伊娄染的妹妹嘛! 至于伊娄林,她在送伊娄清忱进了厅堂后,就独自留在了喧闹的大堂外边。 此刻,她正站在那盏写有“伊娄”和“叶”字的红灯笼下,手里拿着一支通体青翠的竹笛,痴痴的看着那一簇在庭院中随风而动的青竹,良久后,苦涩而又饱含期待与甜蜜的笑了起来...... 第三一零章 暗渡 一夜之后,屋外已经被昨天的鹅毛大雪落得一片白了,西郊城外的流民都陆续被朝廷安置入城了,唐家施粥供粮的事情也告了一个段落。 所以,叶玄打开房门,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又看着小院中皑皑半尺厚的白雪,便没有了出门的打算。 就像往常不愿出门的时候一样,叶玄将窗户打开,又把席案移到窗边,身旁摆放着莫澜一早就端到房中来的火炉,就这样倚在窗栏上看着手里的一卷轴书。 这轴书是叶玄从唐孚书房中无意间找到的,名叫《江河图志》,是以文字和简要插图的方式,记载建康乃至周围诸郡县境内河流湖泊的情况,只可惜年代久远,是个残本。 莫澜在小厨房中忙碌着,给几人熬粥当做朝食,偶尔往这边看看,正好能看到倚在窗边看书的叶玄。 不过,莫澜的粥还没有煮好,唐辰儿和怡儿两个人就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进了小院的月亮门。 或许因为叶玄前一天晚上在商行腊祭会上不辞而别,所以今天唐辰儿来得格外的早,而且脸色似乎还有一些不开心。 叶玄对此自然没有察觉,因为他觉得,昨天晚上那样的场合,自己就是个陪衬罢了,有他没他,根本就是毫无区别的。 又或许,对其他人而言,真的是那样,但对唐辰儿来说,他在与不在,是有很大不同的。 叶玄见唐辰儿在席案对面坐下,也不说话,不禁有些疑惑的看着她,问道:“怎么了?一大早就过来,是出了什么问题吗?首饰封存的事还是木材生意的事?” 唐辰儿一时没有回答,但在叶玄的目光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小声道:“不是,没什么问题?” “那是怎么了?”叶玄见唐辰儿这样,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担心起来。 唐辰儿的眼睛盯着席面,衣袖里的手指已经绞到了一块,沉默许久后,才抬起头来,看向叶玄,用有些不自然的声音问道:“燕表兄昨天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 叶玄看着她,也愕然的愣住了片刻,随后有些不相信的问道:“你一大早过来,就是要问这个?” 唐辰儿脸色一红,但仍然装作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叶玄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后,道:“昨天那样的场合,我觉得我在和不在,根本就没什么区别,所以就提前回来了啊。怎么,难道这样不可以吗?还是商行内有定下过什么我不知道的规矩?” 似乎是叶玄的一句话给了唐辰儿一些启示,她此刻的表情慢慢变得自然了一些,点点头,煞有其事的道:“嗯,商行里虽然没有这样明面上的规矩,但腊祭会可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活动,在昨天那种场合下,你中途不辞而别,是有些不礼貌的!” 叶玄听闻,了然的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唐辰儿也莞尔一笑,道:“没事,就是爹昨天回来的时候没看见你,所以问了一下,担心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所以也让我今天过来看看!” “没什么不舒服,就是昨天在那觉得闷,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嗯,没事就好!” 唐辰儿笑着点点头,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自然,不过站在她后面的怡儿却是越听越糊涂,最后疑惑的挠了挠脑袋,很识趣的忍住了,没有问出声来。 此时,莫澜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粥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来。 叶玄见罢,问唐辰儿道:“对了,你吃了没,没有的话就一起吃点吧,澜儿的粥煮的很好吃的!” 唐辰儿看着将碗筷轻轻摆上席案的莫澜,犹豫了片刻后,笑道:“好吧,我也尝尝澜儿妹妹的手艺!” 听唐辰儿这么说,莫澜看了看叶玄,又看了看席案上的两副碗筷,低着头道:“我去给怡儿也拿一副碗筷来!” 怡儿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可莫澜只是笑了笑,然后去到小厨房,又端了一碗热粥过来给怡儿了。 怡儿本来就贪吃,对于塞到自己手里的食物,她一向是没有抵抗力的,再加上莫澜在粥里加了精肉和一些干菜,闻起来也是真的香。 因为唐辰儿在这边,所以莫澜今天没有和叶玄一起吃,她后来端了三碗粥,往莫等闲的房间去了,应该是在那边吃的。 尽管唐辰儿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叶玄这样面对面的坐着一起吃饭了,但现在的她仍然看得出有些拘谨,正襟危坐,细嚼慢咽,也不说一句话。 倒是怡儿,直接端了碗到房门外去了,三下五除二的吃完就拿着个空碗回来了。 吃完后,唐辰儿放下碗筷,接着转过身去,从腰间取出一块方巾,擦干净嘴角后,这才转过身来,又端正坐好,看向叶玄笑道:“澜儿妹妹的手艺的确不错,即便是平平常常的热粥也能做的这么好吃呢!” 叶玄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对了,燕表兄你今天要去柳观街那边看看吗?那边几家店铺的生意这几天一天比一天好了!” “不了,今天不想出门!”叶玄看了看屋外的雪,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 唐辰儿看着叶玄的侧脸,目光闪动着,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但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下去。 就这样过了片刻后,她的眼睛中慢慢荡漾出几分失落来,但随即又移开目光,笑着岔开话题道:“对了,就要年关了,过几天差不多也要置办一些年货了,到时候燕表兄可不能再这么闲了!” 叶玄看着她,笑了笑,道:“也是,又快要过年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后,唐辰儿起身告辞了,叶玄也在莫澜将房中的碗筷都收拾好后,拿起轴书,继续看了起来。 唐辰儿在走出西院后,并没有回自己住的东院,而是在那方清池旁停了许久后,转身往唐家大院门外的方向走去了。 “娘子,我们这是要去哪?”怡儿跟在后面,不解的问道。 “去刘府!”唐辰儿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 怡儿这个时候才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振奋的跳起来说道:“哦!对了!娘子,马上就要到腊月十五了耶!” 可唐辰儿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一样,脚步不停的往院外走去,怡儿也只得跟在她身后,一边小跑着,一边十分不解的叫唤道:“娘子怎么啦?娘子等等我,等等我!” ........ 一天就这样平淡而又安静的过去了,不过,就在叶玄以为年前都将是这样平静的时候,临近傍晚,利无极却从外面带回了兰府老吴的一个消息。 “小郎,兰府的吴总管令人带话来,若是小郎想见林将军,他会在这几日安排一下!” “林将军伤情好一些了吗?” “这个无极不知道,但想来应该是有所好转了吧!” 叶玄沉默了片刻后,点头答道:“嗯,你回复老吴,尽量能让我在年前见一次林将军!” “嗯,无极明白了!” 利无极说完,又恭敬的退出了房间,而叶玄则看着席面上的烛光,怔怔的出神了许久。 老吴没有让叶玄失望,第二天就通过暗卫告知了叶玄具体的安排。 因为林潇云被兰左使隐秘安置在城外的一座庄园内,所以即便只是见上一面,叶玄也得费上不少周折。 老吴安排的时间是在四天后,也就是腊月十五那一天,而且他和无极二人还要在途中“巧合”之下,换坐兰府安排的车架,才能去往那家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农舍庄园。 这样的安排虽然麻烦,但叶玄也知道是很有必要的,他、林潇云和兰府,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哪一方,都是不能被其他势力所探查到的,否则,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会有无穷无尽的危险和麻烦。 而叶玄这些天来,也没有牵涉到一些惹人眼的事情中去。 近段时间唐家在生意场上的波折,他只是充当了幕后偶尔提提建议的那个人,而吴氏的案件上,他也不再让利无极去主动打听,最多只是通过唐氏商行内曾与吴氏有交情的管事,来了解案情的进展。 毕竟,对于他来说,吴氏已经倒下了,再花费精力在这件事情上实在没有必要,更何况,柳氏也不会在吴氏身上留下任何把柄和破绽。 眼下需要持续关注的,一是太尉府和段王府之间的来往,以及段王府与颖王府之间的关系,二来,则是南城流民的情况。 所以,他这两天往柳观街那边多跑了两次。 和唐辰儿说的一样,伊人酒楼的生意确实好了许多,无论是那些尚有余钱的流民,还是在南城督查监工的户曹官吏,都会在这里吃饭,叶玄每次来,都是坐到天黑才回唐家,倒也确实能听到一两句有用的话。 至于太尉府、颖王府和段王府这三座高门之间的形势,他目前所能获知消息的途径还实在有些限制,或许要等上一个契机才行。 腊月十五这天,叶玄和近几日一样,起的也比较早,对莫澜交代几句后,便和利无极一起,徒步出了唐家大院,往建康城的西门而去。 叶玄离开唐家后不到半个时辰,朝阳刚刚刺破东边的云翳,怡儿就蹦蹦跳跳的哼着小曲,来到了西院。 莫澜正清扫着院中未融的积雪,见怡儿这般欢脱的进来,也不禁停了手下的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莫小娘子早!”怡儿笑嘻嘻的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往叶玄的房间跑过去,不过敲了敲门,没人应后,又回过头,看着正疑惑的莫澜,问道:“咦?莫小娘子,燕郎君呢?” “小郎他出门了。” “出门了?”怡儿一愣,随即又问道:“这么早!出门去哪了?” 莫澜摇了摇头,不知道。 怡儿一脸的沮丧,悻悻的下了房前的石阶,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道:“这可怎么办呢?今天可是娘子的诞辰啊,燕郎君怎么一早就出门了呢?难道他不知道吗?” 莫澜听闻怡儿的低语,看了看东院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停了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怡儿回到东院的房中时,唐辰儿还穿着亵衣,一脸慵懒的趴在床榻上,房间内的炉火烧得很暖和,即便她的香肩和玉背都裸露在外,也并不会觉得冷。 今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难得可以不用管生意上的事,好好睡个懒觉,放松一天。 见怡儿进来时脸色似乎不太对,唐辰儿还以为她又是饿了,不禁笑着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问道:“怎么了?又饿了?” 怡儿摇了摇头,看着唐辰儿,迟疑了道:“不是,我刚才去了西院,燕郎君今天出门了。” “出门了?这么早他去哪了?”唐辰儿看了看窗外还有些微弱的晨光,皱着眉头问道。 “不知道。”怡儿停了一会,又问道:“难道燕郎君不知道今天是娘子的生日吗?” 唐辰儿没有回答怡儿的话,只是翻过身坐了起来,失神了片刻后,才似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对怡儿道:“你去准备热水吧,我要起来了,再过一会愫姐姐和殷儿姐姐都要过来了!” “嗯。”怡儿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门。 而唐辰儿在怡儿出门后,又一下躺在了床榻上,并用被子盖住了头,在黑暗中眨着眼睛,最后仍然难掩心中的失落,幽幽的叹了口气。 叶玄和利无极二人出了西城门,沿着官道走出五六里路后,果然就有一辆车架从后方慢慢驶来。 两人避让到一边,然后利无极有些警惕的看着这辆牛车在二人面前停了下来。 车架停稳后,一位看起来颇为慈祥的老者掀开了车帘,笑着问道:“地上初雪未融,小郎君这么早出城,是要去往何处啊?” 叶玄向长者施了一礼,笑道:“晚生听闻城外十里青林山中有一清水河潭,风景甚美,因此慕名想去看看!” 布帻老者点了点头,笑道:“老夫也正欲去往此处,若小郎君不介意的话,愿载小郎君一程,可好?” 第三一一章 林潇云的伤病 叶玄和利无极对视一眼,然后又拱手行了一礼,道:“如此,便多谢前辈了!” 叶玄和利无极上了车架后,这才看清了长者的容貌,虽然发须斑白,但慈眉朗目,精神抖擞,依旧很有活力,身上穿着一身衣料不俗的文衫,看起来顿有一种博学夫子的形象。 不过,老者在叶玄二人上车后,便没再开口说一句话,而叶玄自然也能猜到,对方应该是兰府中人,彼此说的话当然越少越好。 牛车一路前行,最后一座河边停了下来,老者冲叶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叶玄和利无极下了车架,在牛车缓缓驶离后,便见河流的上游有一座木桥,而桥的另一头,老吴一身麻衣,腰间别着一柄短剑,正候在一株四季常青的香樟树下。 见叶玄二人在对岸向着木桥走来,老吴也连忙迈步迎来,三人在木桥上相遇。 “这一路安排,多有周折,还请郡公见谅!”老吴抱拳俯身行了一礼。 “都是必须的,你安排的很好!”叶玄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随即便开口问道:“林将军的伤情可有好转?” “嗯,近来好转了一些,今天气色也不错,难得的能在院中晒太阳!”老吴说着,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之情。 叶玄抬头看了看并不算刺眼的冬阳,点头道:“嗯,带我去看看吧!” “郡公请!”老吴让开一步,领着叶玄沿着河对岸的小道走去。 几人绕过一片树林后,便来到了山坡下一处较为平坦的地带,这里有良田数倾,两方清水池塘,还有一座修建精致的别院。 院中有一条青砖石铺就的小道,约莫丈余宽,从小院柴门外直通往主堂的正门。 而此时,青石小道中央却被围起了几面白色的帷幕,将那一块地方隔离了开来,白幕外,有一名医者打扮的年轻人时时候在一边。 叶玄踏进院门,见此情形,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向老吴。 而老吴则解释道:“林将军不能受风,这些是用来挡风的!” 老吴说完,轻步走了过去,小声问那个候在一旁的年轻医者道:“集大夫,林将军现在气色怎么样了?” 集佑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叶玄和利无极二人,答道:“林将军才睡过去没多久,不知道现在醒了没?” 集佑话音刚落,帷幕中便传来了一道极为虚弱乏力的声音:“吴老,是景之过来了吗?” 叶玄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浑身惊颤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口渐渐翻涌上来,有惋惜,有无奈,有心酸,有悲痛,也有仇恨,种种种种,说不出的滋味。 “嗯,是的!”老吴在帷幕外应了一声。 “让他进来吧!” “是!” 老吴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叶玄,然后默不作声的和集佑二人撤开前面的帷幕,让叶玄这才看清了那位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面的白袍将军。 林潇云躺在一架可搬动的竹制卧榻上,依然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衫,只是他的脸色比衣服还要苍白,披着散发,更加显得憔悴虚弱,整个身形比之半年前,瘦了一大圈,用皮包骨头和瘦骨嶙峋这样的词来形容,丝毫不为过,甚至还有所不及。 叶玄见状,嘴角抽动了一下,刚想迈开脚快步走过去,却被急忙上前的集佑给拦住了。 集佑并不知道叶玄的身份,所以此刻拦在他身前,拱手作礼道:“这位郎君,还请慢一点走,您走路所带起的这一阵风,会加重林将军的痛苦!” “什么?”叶玄脚下一停,满脸愕然的看了看集佑,又看了看慢慢转头看向自己的林潇云,许久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老吴也折回到叶玄跟前,声音不大的说道:“林将军的伤病,卑职一会再向郡公详细禀告,请!” 说完,老吴退到一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让集佑带着叶玄慢慢走进了四面帷幕之中,而利无极则留在了原地。 四面帷幕都有一人多高,各自相连处也衔接的十分完美,即便没有封顶,依然能有效的挡住周围的寒风,并让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的晒进来,而且,帷幕里面四个角落都摆放有炭火盆,让这一方地域很是温暖干燥。 竹榻旁事先就摆放了一个蒲席,叶玄进来后,便席地坐了下来,二人都看着对方,许久没有说话。 “林将军,卑职......来看望你了......”叶玄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林潇云有些艰难的笑了笑,十分虚弱的道:“北方的战况......如何了?” 叶玄停顿了片刻,唇角有些酸涩,但还是如往日在林字营那般,笑着答道:“禀林将军,上个月初,我军与独孤部大战于济阳城北,祖字营、林字营、奎字营三营齐出,大败胡寇,斩敌万余人,使敌已完全龟缩与陈邑兴山二地,再不敢南下侵扰,我军兵锋也已东抵济州,想来不用多久,便能光复齐鲁之地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林潇云有些不信的看了他一眼。 “千真万确,虽然夺取关中,进攻长安的计划被搁置了,但卑职当初选派至云山的暗谍,如今都已成功打入独孤部内,并于前些日子传回消息,邺城的独孤元病重,或将命不久矣!” 这样的事情,叶玄是自然不会乱说的,近一段时间,江北传回的,的确都是好消息,局势比之半年之前,似乎更加明朗了,但越是这样,越发让他觉得心中不安。 而中原的形势越是到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也越是让叶玄决心要早些除掉柳氏,决不能让他们在即将功成的那一刻出来坏事! 林潇云听了叶玄的话,渐渐笑了起来,最后竟笑到浑身颤抖,难以自抑的地步。 帷幕外的集佑听到林潇云的笑声,掀开帘幕看了一眼,没见什么异样,又从外合上了。 或许是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情绪振奋的林潇云脸上最后浮现出了一抹痛苦的神色,想来应该是伤病有复发的痕迹,于是,他连忙轻轻舒了口气,平静了心绪。 许久后,林潇云看向叶玄,道:“兰左使和我说了你此行的目的,你真的能做到那一步吗?这件事背后牵涉到的,可能不只是太尉府而已!” 叶玄抬头看着远处天空下的一团白云,有些复杂的笑了笑后,道:“即便是做不到,也要去做!否则,如何对得起父亲的英灵,又如何对得起那夜战死的数千将士!” “你有这样的决心就好,不然还是不要以身涉险的好!”林潇云沉默了片刻后,又道:“你现在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叶公是如何殉国的?” 叶玄闻言,看向林潇云,目光慢慢变得有些恍惚。 “我只是想看一看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更深层的联系!”见叶玄迟疑,林潇云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什么意思?” 林潇云沉默了许久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当时遇袭的时候,朝我们而来的,有两把暗器,第一把,是飞向虞青的,被我挡下了,第二把,才是指向我的。” 林潇云说着,稍微停了片刻,转头看了叶玄一眼,随即说出了一句让他万分震惊的话语:“但我在闭上眼之前,却知晓了那名刺客的身份......” “你已经知道了那名刺客的身份?”叶玄看着林潇云,满是震惊的问道。 林潇云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毫无波澜的说道:“嗯,那个人......是陈斯!” “陈斯?!”叶玄愕然的瞪大了眼睛,许久没说出一个字来,但当心里的震撼消退之后,他并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只是握紧了双拳,神情有些狰狞的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他!” 其实半年以来,叶玄又何尝没有怀疑过这个人呢! 只是对方终究救过自己的性命,还曾与自己交好,他一直不愿相信这没有证据的推测罢了,即便那些推测都是合理的。 而林潇云的这句话,不过是恰好应证了而已。 林潇云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道:“其实你也早就猜到了吧?” 叶玄没有回答,却听林潇云接着道:“不过这样也好,你没有去找他是一件好事!” 叶玄不解的看了过来,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不是他的对手,去找他凶多吉少,这个人并不是寻常人!” “不是寻常人?你的意思是.......”叶玄仿佛想到了什么。 林潇云明白叶玄的意思,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后,道:“我也不太确定,这件事,或许连瑰氏族人都不清楚!” “连瑰氏族人都不清楚,你是说录持?” “嗯!”林潇云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对六剑已经了解了有不少了。” 叶玄没说什么,转而道:“那么,可以断定,他是柳氏的人了?那天晚上也是他向独孤部透露了我方行踪?” 林潇云听到叶玄这么说,却摇了摇头,道:“不确定,或许不是!” “何意?” 林潇云轻轻一笑,然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我在选拔将营亲卫的时候,会那么草率吗?竟连一个柳氏的暗子都发现不了?更何况,他还是将营亲卫中武力最强的那个?” 林潇云一连问了三句,言辞中也多了一份自信,随后接着道:“而且,你也不太懂六剑之仕的傲气,即便是录持,也不会甘愿被人利用,做出如此卑劣之事的!” 叶玄听闻,了然的点了点头,按照瑰南允的说法,录持在过去虽然只现身过一次,但荆轲刺秦,也是轰轰烈烈,豪侠万丈,绝不是这般苟且卑劣的。 “既然他不是柳氏的暗子,为何要这么做?” 林潇云移开目光,看向苍蓝的天空,答道:“不知道,但这后面一定有江左世家的影子。” “那与独孤部串通这件事情,可能与他无关?”叶玄皱着眉头问道。 “他应该不是向独孤部透露我军动向的那个人,但他一定是知情者!”林潇云轻轻叹了一口气后,道:“他的目标是虞青和我,虞青那边,他已经不可能再得手了,而倘若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再来的!” 叶玄听闻,点了点头后,道:“兰左使对这件事安排的已经十分缜密了,这个小院也很隐秘,应该不会被人查探到的,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兰左使多调遣一些兰府护卫守在这附近吧!” 林潇云听闻,无奈的笑了笑后,道:“这个大可不必,他若是真能找到这来,多少兰府护卫都没用。” 林潇云说着,十分费力的抬起手臂,看着自己的手掌接着道:“他的武艺本就不在我之下,又极可能是录持之仕,若是从前,我尚且能与他一战,但现在,我连剑都无法握起,来再多的护卫也只能与我陪葬罢了!” “那你应该早些搬回兰府去,就算那边喧闹,不利于养病,可也总比这里安全的多!” 林潇云听闻,笑了笑,没说什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道:“给我说说叶公的事吧,那天晚上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叶玄迟疑了片刻后,长长出了口气,收拾一番自己的情绪,才开口道:“那天晚上,我们在山谷前遇袭之后,老九带着你和虞偏尉先杀回济阳城......” 叶玄慢慢将那晚的经过一一道来,从杀出重围到与铁面之将的交锋,再从赤炼剑和墨执剑的大战,到父亲叶凌的殉国,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条理清晰的讲述了一遍。 林潇云听了,沉思了足足有一刻钟后,缓缓一叹,道:“我记得叶公曾对我说过,‘将士血染疆场,厮杀征伐,是为国,是为家,但更是为家人!吾等最大的共愿,无非是凯旋之时,与翘首企盼的妻儿共话团圆’。 叶公与祖将军其实并没有多少交情,断不可能仅仅因为墨执剑的缘故,就为祖将军挡下那一剑的!” 叶玄恨恨的咬了咬牙,道:“我知道!我如何不知道父亲的为人!他虽然重情重义,但向来最看重的便是母亲和我!要说他真的只是因为墨执剑才去为祖将军挡下那一击,我不相信,叔父不相信,娘也不会相信!” 第三一二章 隐藏在暗处的危险 林潇云看着叶玄充满悲痛却又迷惘的血红双眼,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等到叶玄自己将那股情绪克制下来后,才又说道:“你可知道那铁面之将是何身份?” “是何身份?”叶玄蓦然回过头来,问道。 林潇云微微摇了摇头,道:“独孤然,据说是独孤元之子,但序右使后来查证,独孤元并没有这样一个儿子!上次在南阳城,他也曾摘下过铁面,是一个极为英俊的男子,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佩戴铁面只是为了彰显杀气而已。 “不过,祖将军却发现,当日摘下假面和我方和谈的那个俊朗男子,和真正的铁面之将应该不是同一个人,所以,他佩戴铁面一定有其他的原因,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你应该让那些暗谍好好查一查.......咳咳咳......” 或许是一口气说的话太多了,林潇云重重的咳嗽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痛苦。 在外守候的集佑听闻,连忙起身,端来一碗早已备好的热姜汤,喂林潇云喝下后,这才稍微缓解了一些。 待林潇云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后,看向一旁满脸担忧的叶玄,十分憔悴的笑了笑后,开口道:“无碍,就是长时间没说话了,有些不适应罢了。” 叶玄抬头看了看已在头顶的太阳,道:“那就休息一会再说吧!” 不料林潇云却摆了摆手道:“不必,我一会还有事要请你帮忙,我每天清醒的时间不多......” 叶玄听罢,脸上流露出一种酸楚悲戚的神情来。 不错,眼前这个面无血色、骨瘦如柴,甚至连多说两句话都会剧烈咳嗽的垂危病人,竟是半年前那位叱咤疆场的白袍将军,竟是曾经威震江南的林字营主将,竟是那个曾在瑰炎谷一剑斩断山河的“紫泰之仕”。 如此巨大的反差,如此多舛的命运,怎叫人不惋惜凄凉,悲从中来? 叶玄郑重的点了点头,没有问他需要帮助什么忙,就答应了下来。 不一会,林潇云便又接着刚才的话道:“而且,那名铁面之将枪法十分娴熟,从当初序右使套出的话来看,他那一身武艺,应当是在中原所学,这一点,你可以作为突破口,好好查一查!” 叶玄闻言,赞同的答道:“我听祖将军说过,他能同时使用三杆长枪,这不论在沙场上还是江湖上,都是闻所未闻的,可就算如此,他的地位在独孤部内十分不俗,我军的暗谍应该很难有机会接近他!” “同时使用三杆长枪?”林潇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随即轻轻叹了口气后,道:“看来此人的确不是寻常人物,这件事,只能徐徐图之,否则激进暴露,就得不偿失了。” 叶玄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转而说道:“对了,林大哥可否把那次南阳和谈的经过讲给我听听,简要的讲一遍就好了!” 林潇云听闻,点了点头,道:“嗯,好......” 叶玄虽然担忧林潇云的病情,让他只需简要讲一遍就够了,但林潇云依然说的十分详细,只是语速很慢,有些费力,声音也不大。 说说停停,将近半个时辰后,林潇云才把南阳和谈的前因后果,完完整整的给他讲述了一遍。 叶玄听完,拿起火炉旁的一块黑炭,在地面的青砖石上写下了几个名字后,低头思索了良久,最后才用鞋底板一个一个的又慢慢擦去。 “你有什么看法?”林潇云问了叶玄一句。 叶玄摇了摇头,道:“暂时没什么新的看法,除了能肯定那个独孤然并非真正的铁面之将外,并看不出其他的异样。不过,有一点可以断定的是,墨执之仕与铁面之将这二人的关系,应该不是简单的上下属关系!” “什么意思?”林潇云看了他一眼,问道。 叶玄皱着眉,又斟酌了片刻后才开口道:“从他二人带兵增援洛阳开始,给我的感觉便是,墨执之仕似乎更像一名护卫,不管战场形势如何变化,他只负责保护铁面之将的安全,但同时他又保有很大的自主性。换句话说,他更像是受人所托又或是被人指派来保护那铁面之将的!” 林潇云听闻,也思考了片刻后,点了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有这么一种感觉。” 叶玄慢慢叹了一口气,然后道:“不过只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我会告知独孤部内的暗谍,让他们格外留意与这二人相关的消息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暗谍和前线的事情,然后林潇云抬眼看了看已经慢慢偏向西边的太阳,渐渐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闭上眼,沉声对叶玄道:“对了,景之,可否请你帮我执笔写一封书信?” 叶玄听闻,微微一愣,但他很快就知道了林潇云的目的,没有再多问什么,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让老吴取笔墨来。” 而后,老吴和集佑动作轻缓的在帷幕一侧摆上一副文案,然后又慢慢退了出去,从外面合上了厚实的挡风帘幕。 半个时辰后,叶玄搁下毛笔,在林潇云的口述下,写完了这一封言辞略有些冰冷的信。 随后,他活动活动手腕,看了一眼依然躺在竹榻上面沉似霜的林潇云,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吹干竹帛纸上的墨迹,拿起这一封写给虚子怜的诀别信,就在林潇云面前将它扔进了火炉之中。 林潇云看着叶玄的这一举动,不由得愣住了,直到刚刚写完的那一封信完全化为一堆灰烬后,他才反应过来,满脸不解的问道:“你这是何意?为什么要烧了它?” 叶玄笑了笑,看着他道:“如果你觉得这样一封信就能改变子怜的心意,未免太小看她了!” 林潇云听闻,痴痴的出神许久后,有些颓然的长长一叹,道:“可我现在这般模样,又还能给她什么呢……” 叶玄也跟着摇了摇头,然后道:“你这样隐瞒受伤的真相,把这封漏洞百出的信寄回去,只会令她徒增担忧,最后让她想尽一切办法,来到你身边,与其这样,不如把事情的经过和你的想法直接告诉她,让她自己选择,我想会更好一些!” “她很善良,把这样为难的事情推给她来决定,我做不出来!”林潇云态度仍然有些坚决。 “如果你真的想要她幸福,就应该让她自己来选择,而不是你替她决定!” 叶玄说到这,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了济阳城外那青翠山坡上的一幕——枣红的骏马,插上荆钗,挽起长发,一身雪白广袖长裙的清美女子,还有那双饱含深情的坚定眼神。 他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伊娄林和虚子怜二人的性情的确有着几分相似之处,虽然一个外在热烈洒脱,一个外在温文淑雅,但骨子里却都是刚烈执着的性子,对于认准的事,一向不会退缩畏惧,轻言放弃。 或许,天下痴情之人都有着这样的一面吧。 林潇云听了叶玄的话,沉默了许久,最后有些无奈的笑了笑,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就这样耽误她的一辈子吗?” 叶玄看着头顶飘过的白云,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上次从江北回荆州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你的消息,一来,是因为担心她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二来,也是相信你能挺过难关,康复过来,我想,她也一定会这样相信的!” 林潇云愕然的抬起头来,看向叶玄,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曾经在兰氏庄园内开导自己的长者,接着豁然一笑,没再反驳什么了。 随即叶玄又道:“年关前,我会写一封信寄回荆州,也会对她讲明你的伤情和想法,如果真是为了她好,就让她自己来选择吧,你现在要想的,就是如何尽快康复,还有,要提防着暗地里的刺客!” 林潇云闭着眼点了点头,神情似乎有些疲惫了,但相较于之前,气色则明显更好了一些,或许是因为心念已慢慢通达的缘故吧。 这个时候,老吴从帷幕外走了进来,小声对叶玄说道:“郡公,现在时间不早了,该让林将军休息了。” 看着竹榻上呼吸已渐渐均匀的林潇云,叶玄点了点头,俯身揖礼后,转身跟在老吴身后出了帷幕。 不多时,太阳西斜,渐渐被云翳遮掩,天地间的寒风仿佛也更劲猛了一些,集佑连忙命人拆去帷幕,然后将已经沉睡过去的林潇云抬回了早已置好火炉的屋内。 待这里的一切都安置好后,叶玄看看天色,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于是,叶玄领着利无极,跟在老吴身后,沿着来时的那条小路往河边走去。 “老吴,和我详细说说林将军的伤情吧!” “是,郡公。”老吴恭敬的点了点头后,道:“林将军当日是被一根狭长钢刃所伤,那一击的力道十分浑厚,直接破开铠甲,穿胸而过,若是寻常人,必定会当场毙命,不过好在林将军体魄强大,再加上那一击幸运的没有伤及心脏,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老吴停了片刻后,又接着道:“但毕竟伤势太过严重了,当时只有人在江左的黄老才有把握医治,所以殿下便只能昼夜星驰的把林将军送来建康。而这一路过来,全凭集佑所调配的黄老秘方维系着林将军的性命,虽然勉强赶在最后期限以前请黄老出山,可也因此留下了许多隐疾。” “什么隐疾?”叶玄问道。 “林将军如今碰不得凉水,也不能受寒风,有时候甚至连房间内的一点点冷热变动都会难以忍受,虽说如今一天能有几个时辰的清醒时间,但往往他清醒的时候比昏迷更加痛苦,因为黄老的秘方中含有大量的五石散,所以他常常会感到浑身燥热,奇痒难耐,可一抓一挠,又会剧痛无比……” “五石散?” “嗯,今天郡公过来,情况似乎稍微好一些。” 老吴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沉默片刻后,他深深叹了口气,怜悯的道:“他那痛苦挣扎的模样,即便是卑职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之人,都不忍多看啊……” 叶玄听后,沉默不语,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现在他能想的能做的,一是尽早除掉柳氏,为前线北伐彻底扫清隐患,二是保证林潇云的安全,绝不能让那些藏身于暗中的刺客再度得逞。 转眼间,三人已走到了河畔的木桥边,老吴对叶玄俯身行了一礼后,道:“到此卑职就不便远送郡公了,兰府已经安排了回城的车架,郡公沿着官道走回时,自然会碰到的。” 叶玄摆了摆手后,道:“不必了,我和无极二人就走回去吧,没有多远,正好也可以想一些事情!” 老吴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向二人告辞之后,便转身离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香樟林的另一边。 二人一路走回去时,也的确碰到了兰府安排的车架,和上午那位老者并不是同一人,叶玄谢辞了对方搭载一层的好意,一切都看上去那般自然。 那方小院距离城内其实并没有多远,不到十里路而已,所以就算走回去,也只用了一个时辰左右。 二人在酉时初从西城门进了城,当走到五护巷口的时候,正巧有一辆车架从里面驶了出来,因为拐角处的道路狭窄,光线也不怎么明亮,还差点撞上他们两个。 “看着点路!” 那个坐在一个写有“刘”字灯笼下的车夫挥着辔绳,言语不善的呵斥了叶玄两人一句后,便驾着车扬长而去。 利无极看着那辆车架远去,皱了皱眉道:“怎么感觉这辆车架好像是从唐家驶出来的?” “不管他,回去吧!” 叶玄也淡淡的瞥了一眼,随后迈步走入了五护巷。 但随着唐家大门渐行渐近,一抹笛音也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虽然时断时续,却依然能勉强听出一段完整的旋律,令叶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而就在叶玄刚刚踏进唐家大院的那一刻,他仿佛终于想起了什么,骤然停下脚步,望向笛音传出的东院方向,愕然愣在了原地。 “小郎,怎么了?”利无极看着叶玄脸上露出一种惊诧不安的神情,不禁忧虑的问道。 “这首曲子......” 叶玄极力掩饰着眼神中的震撼,许久后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了心绪,重新迈开脚步,一言不发的向着西院快步而回......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另一边的车架内,在刚刚拐出五护巷时,那个扎着双平髻的俏丽丫鬟就掀开车窗的帘幕往后看了看,不一会,好像觉得有什么不对,又掀开窗帘往后看了一次。 很快,俏丽丫鬟的这一举动就引起了身旁素美女子的注意,她静静的坐在车内,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问道:“雨儿,你在看什么呢?” 名叫雨儿的丫鬟挠了挠后脑勺,疑惑的嘟囔道:“奇怪,刚才看见的那个人怎么感觉有点像叶郎君呢?” “叶郎君?哪个叶郎君?” “还能是哪个叶郎君呢!就是娘子让我送过曲谱的那个叶郎君啊!如今的梁郡公叶玄叶景之!” 绝美女子听了她的话,轻轻一笑后,神色中渐渐带上了一丝感伤,道:“梁郡公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叶公殉国,他需要服孝三年,怎能远行离开荆州呢?再者,就算他提早除服,也应当是北上前线吧!” 雨儿听了刘愫的话,思索片刻后,也觉得很有道理的点了点头,随即小声嘀咕了一句:“娘子对这些怎么这么了解呢?” 刘愫没有听清雨儿的这一声嘀咕,疑惑的问道:“嗯?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雨儿连连摆着脑袋,道:“雨儿就是觉得娘子说的有道理,很有道理,嘿嘿嘿嘿......” 第三一三章 意外的发现 唐家西院里,房间内亮着烛光,叶玄知道,那定是莫澜在等着他回来。 不过,当他刚要推开门进去时,却透过门缝看见莫澜手里拿着毛笔,正伏在平日里他看书的那个席案上,认认真真的好似在临摹什么。 叶玄的脚步在门槛前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他伸出手来示意身后的利无极别出声,眼神警惕的又暗中观望了片刻后,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笑着摇摇头,转身下了房前的石阶。 见叶玄最后还是没有走进房间,利无极不禁有些疑惑的问道:“怎么了,小郎?” “没事!”叶玄笑了笑,在有些冰凉的石凳子上坐了下来,看了看东边已经渐渐升起的一轮圆月,对利无极道:“无极,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查一查。” “小郎请吩咐!” “去查一查建康城内,有没有一个叫刘昶的人。” “刘昶?” “嗯,这个人在音律上应该有相当高的造诣,而且可能腿脚还有些不灵便!” 利无极点了点头,道:“明白了,无极明天便去各处乐坊暗中查一查!” 叶玄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旁人后,又道:“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 “小郎请讲!” “让潜伏在唐家周围的兰府暗卫分出一人,去林将军所住的小院那边盯着,若那里有什么动静,我要在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 “嗯,无极明白!” “今天晚上就要把这件事安排妥当!”叶玄又补充了一句。 “好,那无极这就去安排!” 利无极说完,得到叶玄的点头同意后,便又转身出了西院,很快背影就消失在了远处的夜幕中。 叶玄又在小院中坐了片刻后,这才起身,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房门“吱呀”一声被叶玄从外面推开了,正趴在席案上的莫澜显然被吓了一跳,她慌慌忙忙的搁下笔,然后赶紧将席面上的宣纸卷了起来,藏在了身后。 叶玄刚才在外面就已经看到她在干什么了,所以进来后也没有首先问这个,而是开口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莫澜的脸颊通红,低着头慢慢挪动着身子,又重新坐回了她平日里一直坐的那个位置后,这才回答道:“今天晚上后厨那边有酒席,爹还在那边喝酒……” “嗯,这样啊,我当他还在柳观街那边呢!” 叶玄点了点头后,在莫澜刚才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然后看向有些躲躲闪闪的莫澜,问道:“手里拿着什么呢?” 莫澜的手在背后换了个地方,但仍然拿得很小心翼翼,就好像生怕把宣纸弄皱了一般。 “没……没什么……就是没事随便画一画……” “你喜欢画画吗?画的什么?可以给我看看吗?” 叶玄说着,探出手就要去拿莫澜手里那张卷起的宣纸。 可原本对叶玄百依百顺的莫澜这个时候却拼命的摇着头,赶紧躲开了,原本白皙的脸颊,也一直红到了耳根,眼眶中甚至都有泪水在打转了。 叶玄见她这幅模样,有些意外的笑了笑,然后道:“好好好,不看就不看!” 叶玄说完,拿起席案另一边的一卷轴书,展开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后,莫澜见叶玄一直看书不再理她了,还以为他是生气了,不由得轻轻咬着红唇,犹豫了许久后,才将那张宣纸怯怯懦懦的递到叶玄跟前,低着头细嗡嗡的说道:“如果小郎想看的话……就看吧,只要小郎不笑话我就好了……” 叶玄见此,有些忍俊不禁的看了莫澜一眼,然后接过她手里的那张宣纸,慢慢的在席面上展开了。 宣纸上,不怎么平滑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倚在窗栏上,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好似正在认真看着,又好似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尽管笔法很稚嫩,画的也有些抽象,但叶玄还是从那简单的发饰和衣着特征上上认出了,这画中人应该就是自己。 “两条眉毛都连到一块了,我的眉毛是长在一起的吗?”叶玄指了指画,又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转头笑着问道。 莫澜摇了摇头,双颊红扑扑的,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其实心中还是有一股喜悦的,毕竟叶玄首先开口问的不是“这画的是谁”。 “还有鼻子,哪有这么大?是不是天天给我做饭吃,觉得我吃得多,就故意画上一个猪鼻子的?” 莫澜见叶玄的眼角带着浓浓的笑意,话又说的这样风趣,终于忍不住了,掩着嘴噗嗤一笑,答道:“不是......是我画的不好,小郎就别取笑我了......” 叶玄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头,没再说什么了,目光重新移到宣纸上,认认真真的看着,眼眸中渐渐染上了一层柔情和暖意。 过了一会后,莫澜慢慢的将手又放在了宣纸上,准备把画拿回去,见叶玄只是笑着看了看自己,并没有说什么,这才迅速的收起那张画,重新卷了起来,然后红着脸匆匆站起身道:“小郎应该还没有吃吧......小郎先休息会,我去做点吃的......” 莫澜说完,便逃也似得跑出了房间,叶玄看着她出门时有些踉踉跄跄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莫澜端了米饭和菜肴又回到了房内,只是脸上仍然有些微红。 叶玄一路从城外走路回来,并没有吃晚饭,这个时候也的确有些饿了。 等到摆放着饭菜的木质食盘被端到席案上时,叶玄才发现只有一副碗筷,于是他看着莫澜问道:“怎么,你现在不吃吗?” 莫澜摇了摇头,道:“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 叶玄疑惑了一句,但也没有多问,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莫澜则坐在一旁,一如既往的静静看着他。 “对了,后厨今天有什么酒席,你爹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叶玄一边吃一边问道。 “今天是辰儿小娘子的生日,东院的席宴结束后,后厨的人也都得到了一些赏钱,所以他们买了些酒肉,叫爹过去喝酒去了!”莫澜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叶玄,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今天是辰儿表妹的生日?”叶玄听了,停下筷子,满脸惊讶的问了一句。 “小郎......难道不知道?” 叶玄无奈的笑了笑后,夹起一块藕片,道:“又没人告诉我,我如何知道!” 莫澜似乎松了口气,然后道:“今天一大早,怡儿就来过一次,可小郎那个时候已经出门了。” “嗯,今天有些很重要的事,所以出门比较早。”叶玄点点头,将白天的事一带而过。 莫澜也很乖巧的没再多问,转开话题道:“嗯......有一位自称卢殷的女郎今天也来过,还送来了一篮糕点,是送给无极大哥的。” “卢殷?送给无极的?” 叶玄骤然顿住了,这一次脸上的惊愕神情比刚才更甚,目光也慢慢变得有些复杂。 他当然记得,卢殷就是那个辰缘酒楼的女掌柜,他们第一天来建康的时候,利无极和她就相互认识了。 莫澜见叶玄露出如此神色,不禁也有些不安的问道:“怎么了,小郎?有什么事吗?” 叶玄摇了摇头,缓缓放下手里的碗筷,看着屋外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后,道:“没事,看来我应该找无极谈一谈了!” “欸?难道有什么不妥吗?”莫澜见叶玄如此说,不由得有些疑惑,道:“我觉得那个卢娘子和无极大哥挺般配的呀!” 叶玄看了她一眼,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多解释什么,而莫澜也很乖巧的没有再多问。 收拾了碗筷后,叶玄让莫澜将卢殷送来的那一篮糕点取了过来,然后就叫她先回房去了,而他独自在房中坐着,等利无极回来。 戌时一刻左右,利无极回了西院,推开房门进来了。 “小郎,都安排妥当了!”利无极一进到房内,就冲叶玄行了一礼,算是复命了。 “嗯,是何人过去的?” “南边巷子的高护,平日里扮作乡下枣农的那个!” 叶玄点了点头,看着他道:“今天辛苦你了,跑了这么久,还没有吃饭吧,来,先吃一些糕点垫垫肚子,一会我再让莫澜去后厨给你端一份饭菜来!” 叶玄一边说着,一边将席面上的那一篮糕点往前推了推。 “不用了不用了!”利无极憨厚的笑了笑,连连摆手道:“这糕点还是留给小郎吃吧,我一会吃点饭菜就好了!” 叶玄见利无极如此模样,戏虐的笑了笑后,道:“这糕点就是送给你的,你怎么能不吃呢?” 利无极一愣,看了看装有糕点的竹篮,又看了看叶玄,满脸疑惑的道:“送给我的?谁送给我的?” “卢殷卢娘子送过来的!” 利无极听闻,一时呆在了原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叶玄看着面前老脸通红的利无极,悠悠的叹了口气后,语重心长的道:“行了,拿回去吧,好歹也是别人一番心意,就别摆在我这了。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别忘了我们来建康是为了什么……” 利无极迟疑了良久,终于咬咬牙,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后,道:“小郎放心,无极绝不会忘记此行的目的,也绝不会因为私情而坏事的!” 利无极说完,抱起席面上的糕点竹篮就大步跨出了房门,往小厨房那边去了。 叶玄有些疑惑,于是过了片刻后,坐到了房中靠窗的位置,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看清小厨房内的景象。 那间小厨房内,炉火烧得正旺盛,利无极两手抱着竹篮,站在火炉前,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后,他把手里的竹篮往前伸了伸,似乎要把它丢进火炉里烧掉,可伸了两三次,却始终没有松手。 而在第四次收回来时,却见利无极有些犹豫的抓了一个糕点,放进嘴里吃了起来,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五六七个……不一会的功夫,一大竹篮的糕点全部被他塞进了嘴里。 最后,利无极才长长松了口气,有些不舍的将那个空竹篮扔进了火炉之中,看着精编细织的竹子渐渐被火焰吞噬,最后化作了一堆灰烬。 在房中目睹了这一切的叶玄,也慢慢关上了窗,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坐会了卧榻前的那方席案边。 而这时的东院厢房内,唐辰儿已经在怡儿的服侍下沐浴过了,此刻穿着一件喜红色的绸缎亵衣,袒露着雪白的香肩和修长的玉腿,正坐在铺有毛毯的席案边百无聊赖的转着手里的竹笛。 房间内烧得暖烘烘的炉火十分惬意,让她不禁慵懒的打了个哈欠。 怡儿洗漱好后,小小的身子裹着一件雪袍,打着哆嗦推开门闯了进来,然后迅速坐到了离唐辰儿不远的火炉边。 “娘子,我打听过了,燕郎君已经回来了,好像是酉时初才回来的!”怡儿一边烘着小手,一边回过头来脆生生的向唐辰儿禀报着刚才打探到的消息:“我听四德他们说,好像看到燕郎君出城了的,不过去哪了就没人知道了!” 唐辰儿没精打采的瞥了她一眼,有些不高兴的说道:“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他爱去哪去哪,关我什么事!” “可是娘子今天一整天兴致都不高,难道不是因为燕郎君不在吗?”怡儿困惑的挠了挠脑袋,第一次觉得她似乎有些想不明白自家娘子的心思了。 也是,怡儿毕竟才只是十二岁的小丫头,有些事她的确还理解不了。 唐辰儿被怡儿这样说的脸颊一红,有些心虚的呵斥道:“谁说是因为他不在了!不是,我今天怎么兴致不高了!我现在只是玩累了而已!” “愫女郎说的呀!娘子今天很简单的曲子都犯了很多错误,明显是心不在焉嘛,这是愫女郎说娘子的原话啊!殷儿姐姐也这么说了呢!” 唐辰儿听了,瞪了怡儿一眼,然后站起身来,一下子倒在了卧榻上,抱着被子滚到了最里侧。 怡儿则在全身都暖和以后,起身拴上了房门,简单收拾了一下唐辰儿刚才弄乱的席面,这才走到烛台边,道:“已经快要亥时了,娘子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怡儿就灭了油灯睡觉啦!” 第三一四章 刘府 唐辰儿抱着被子,背对着她没有回答,怡儿又等了片刻后,见自家娘子一直没说什么话,这才吹灭了油灯,摸黑爬到自己在外房那张靠着屏风的卧榻上去了。 黑暗中,透过窗户间的缝隙,唐辰儿隐隐能看到对面西院还亮着的烛光,于是,她将怀里的被子抱得更紧了。 第二日天明,叶玄睡的比较晚,将近辰时末才起来,小院里,莫澜已经洗好了他昨天换下的衣服,正踮着脚一件一件的晾在竹竿上。 见叶玄打开房门,莫澜忙好手里的活后,就给他端来了洗漱的热水,然后又去了小厨房,给早已做好的粥和面食加热。 叶玄到唐家来,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自从这边的厨房腾出来后,他就渐渐少去厅堂那边和唐母她们一起用餐了,只有唐孚在的时候,才会过去。 一开始,唐母杨氏出于礼节还会派人来叫叶玄过去用餐,但婉拒几次后,时间久了,也都习惯了,再加上近段时日来唐誉终于肯出来吃饭了,所以唐母就没再派人过来了。 而且,叶玄也并不喜欢和唐家的人一起吃饭,觉得要讲究的礼数比较多,有些麻烦,虽说自己是公卿之门出身,但近几年来的戎马征伐,早已让他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这样早上自然醒来,有莫澜准备好的饭菜,就足够了。 何况莫澜的厨艺其实比唐家的后厨还要好,更合他的口味。 相较于前几日,唐辰儿今天过来的叶比较晚,一直到巳时三刻,叶玄吃好了早饭,已经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了一会书后,她才领着怡儿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不过,除了这点之外,唐辰儿倒也没有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地方,在谈及南城那边的建材生意时,脸上依然是那种自信满满的笑容,显得英气十足。 而唐氏商行在这一块上,也的确抢得了先机,随着朝廷发出告令,明确了将南下流民安置在南城的政策后,那些有财力有人力的氏族流民,在官府的许可和支持下,纷纷开始大兴土木,在南城建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宅子。 唐家因为早有准备,所以很快就完全垄断了建康市面上的建材买卖,而且还趁着这一次机会,结实了许多户曹的官吏和南下流民中的士族,不得不说是名利双收,既赚得盆满钵满,又极大的扩展了唐氏商行的影响力,令城内的其他商行都看红了眼。 当然,唐辰儿也知道这都是叶玄的功劳,所以在说这些时,那语气就仿佛是在向一个她极其崇敬的人汇报成就一般,洋洋洒洒,难掩心中的振奋。 而叶玄则坐在对面,静静的看着她,嘴角挂着平淡的笑意,一直到她说完南城的近况后,才放下手里的轴书,笑道:“看来事情的进展比我预期的还要顺利嘛!这下唐氏商行在首饰这一块的亏损应该能补回来了吧?” 唐辰儿重重的点了两下头,答道:“嗯,这才短短几天时间,首饰店铺的亏空就已经填补过半了,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南城那边的建材生意只会越来越好,爹估算过,虽然这桩买卖可能只维持得了三个月,但这三个月的盈利,能抵得上三家首饰店铺两年的全部利润!” 叶玄听了,想了想后,道:“还有那些积压的吴氏铜铁饰品,你准备什么时候处理?” 唐辰儿颇为自信的笑了笑后,答道:“燕表兄这是在考我吗?既然要拿这些积压的饰品为唐氏商行博取名声,自然要在朝廷宣布吴氏罪状的时候处理掉,才能获益最大呀!” 叶玄闻言,轻轻一笑,道:“不错,有几分舅父的眼光了!” “这也都是多亏了燕表兄的指点!” “对了,昨天是你生日,你先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叶玄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来,递到唐辰儿身前道:“这是我昨天晚上知道消息后,令无极今天一大早出去买的,有些仓促,希望你不要见怪!” 唐辰儿微微一愣,看着叶玄递到身前的那个红色锦囊,双颊渐渐染上了一层红晕,脸上的笑容中也带上了几分羞涩,双手接过锦囊后,小声道:“谢谢燕表兄的礼物,因为燕表兄最近都挺忙的,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原本想着昨天一早让怡儿来跟你说的,可惜好像晚了一点......” 叶玄笑了笑后,道:“昨天因为有些事,所以出门比较早。” “燕表兄昨天去哪了呢?” “去了一趟城外。” 唐辰儿等了片刻,见叶玄话只说到这里,便也很自觉的没再多问下去,收起那个红色的锦囊,就要放进挂在腰间的一个小荷包里去。 “不拆开来看看吗?”叶玄笑了笑道。 唐辰儿看着叶玄,迟疑了片刻后,在怡儿和莫澜两人好奇的目光下,拆开了锦囊,从中取出一个用红色丝线精心编织的挂坠来,在红线缠绕的中央位置,还装饰着一个色泽醇厚的玉环,彼此相互映衬,显得十分精致不俗。 唐辰儿提起精美的挂坠,有些不解的看向叶玄,因为她知道,这绝对不是佩戴在人身上的饰品。 “这是挂在竹笛上的饰物!”叶玄笑着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礼物好,知道你喜欢音律,而且还有一支竹笛,就买了这样一件挂坠,你不觉得寒酸就好。” 唐辰儿听闻,低下头去,小心翼翼的收起挂坠,十分腼腆的摇摇头笑道:“不会,这件挂坠很漂亮,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叶玄点点头,笑了笑后,随即很自然的转开话题道:“对了,我昨天回来的时候好像听到你在东院练习曲子,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唐辰儿偏着头回忆了片刻后,答道:“燕表兄说的,应该是那首‘浩瀚行’吧!昨天晚上愫姐姐走后,我只练习了那一首曲子。” “浩瀚行?”叶玄的神情一滞,暗暗握紧了双拳,但很快就按下了心中震撼不已的情绪,斟酌片刻后,脸上又装作十分平静的问道:“这首曲子......你在哪学的?” 唐辰儿看着他,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道:“愫姐姐教我的啊!怎么,燕表兄知道这首曲子吗?” 叶玄摇了摇头,有些不自然的笑道:“没有,不知道......那你知道这首曲子是何人所作吗?” 唐辰儿刚要说话,可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迟疑道:“嗯.......不知道,怎么?难道燕表兄很喜欢这首曲子,不过你不是不懂音律吗?” 叶玄的目光移向一边,想了想后,答道:“的确不懂音律,可听了那首曲子却仿佛有一种撼动人心的感觉,所以才要问一问。” 唐辰儿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自得的神色,笑着说道:“看来燕表兄在音律方面还是挺有领悟力的!这支曲子就是我最喜欢的一首,的确有着一种能震撼人心,催人前行的力量,所谓‘无论何种境遇,人生当为浩瀚行’,这首曲子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叶玄看着唐辰儿,过了良久才有些复杂的笑了笑,轻轻叹息一声后没再多说什么,而唐辰儿见了,也只以为他是想起了如今燕家的境遇,所以有些感叹而已。 巳时末,唐辰儿和怡儿离开了西院,叶玄也没心思再继续看书了。 他在小院中来来回回的徘徊了片刻后,皱着眉看向东院的方向,轻声嘀咕道:“刘昶,刘府,刘府......” .......... 时间一晃便来到了腊月二十一,再过一天便又到祭灶小年时了。 这几天,叶玄几乎每天都会去一趟南城,看一看那边的情况,顺便打听一些关于那支流民护卫军的消息,唐辰儿因为还要去城内其他商铺,所以就只有腊月十八那天和他一起去了一趟柳观街。 短短十余天时间内,柳观街周围就建起了很多宅邸,而且大都有一些规模,能看出应该是富贵人家聚居的地带,可以想见,过不了几年,这里一定会变得繁华起来。 伊人酒楼的生意近来也是越来越好,晚上的时候常常爆满,常来附近巡视的户曹监工和周边的值守将士,还有一些工头师傅,都会来这里吃饭喝酒,这其中,苏启一行人也成了酒楼的常客。 自从上次城外施粥分别之后,腊月十九的时候,叶玄和苏启二人在伊人酒楼又碰到过一次,作为掌柜,叶玄也很自然的请他吃了饭。 席间,虽然叶玄并不喝酒,但两人依然聊的十分投机,除了那个叫吕琦的假小子一直盯着他看以外,一切都是那么的坦率自然。 而叶玄也了解到,苏启因为一路护送有功,受到淮南姚氏和其他几个氏族长老的联名举荐,被朝廷赏赐了一座宅子,并授予八品旗郎将,在建康驻军中任职。 那些跟着他一路前来的六百余流民卫军,除了一小部分人另寻生计外,其余人则被收编进了建康驻军,并且还有相当一部分就在苏启的管辖之下。 而此前常常跟在苏启身后的那几名挂刀壮汉,也都在军营中做了小官,生活算是有了着落。 吕琦因为是女子,无法进军营,所以还跟在苏启身后,而苏启也一直把她当做妹妹来看待,两人就住在南城朝廷赏赐的那一间小宅院内,终归是安定下来了。 只是从他俩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吕琦到现在也还没有找到一个正经营生,二人全凭着苏启的一点赏赐和微薄的军饷过日子,有些紧巴巴的。 叶玄在得知了这一情况后,便适时的伸出援手,让吕琦来伊人酒楼某份事做,她本来就是农家女,懂得不多,但端茶倒水,招待客人这样的杂事还是能干得来的,一个月的月钱足以抵上他们二人平日里的生活开销了。 吕琦自然是干脆利落的答应了下来,连带着苏启也是终于松了口气,还为此好生感激了一番叶玄的帮助。 至此,叶玄算是真正与这位护送流民南下的卫军头领结下了渊源。 腊月二十二,唐家已经开始采办年货了。 尽管唐氏商行所经营的商品种类繁多,但也不是应有尽有,一些鱼肉粮食,细面麻糖,还有精盐这些必须的调味品,都需要从市面上购买的。 这几天叶玄和唐辰儿都忙着各自的事情,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不多,今天难得要一起出去购置年货,所以一大早雾气还没有散去的时候,唐辰儿就领着怡儿过来了。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束腰长裙,外面披着一件洁白的羽绒大麾,看起来十分喜庆活泼,不过她身后的怡儿似乎就有些忧虑,一直皱着个眉头,不知道在担心什么。 见叶玄穿着青衫披着雪袍走出门来,怡儿找了个唐辰儿正和莫澜说话的机会,偷偷的问叶玄道:“燕郎君,娘子那样穿,不会算作违制吧?” 叶玄看了看她那双睁得圆溜溜的黑眼睛,这才明白了这个小丫头在担忧些什么。 所谓“庶人不得衣紫绛”,唐家虽然在建康城内富甲一方,但却并非士族权贵,是没有资格穿紫色和绛红服饰的,否则会被当做违制论罪。 叶玄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唐辰儿的装束,目光落在了她腰间那一块刻有“叶”字的梨木腰牌上,笑着和怡儿解释道:“你家娘子身上的衣服是粉红色的,并不是绛红,不算违制的。” 怡儿听闻,放心的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见怡儿如此模样,叶玄又笑了笑,道:“放心吧,你家娘子可是经营着几个染料坊的生意,怎么会不知道粉红和绛红的区别呢!” 怡儿也抬头看了一眼叶玄,嘴角这才勾起一个很受用的笑容,然后蹦蹦跳跳的又跑到唐辰儿身边去了。 莫澜今天也要和叶玄一起出门的,所以不用他多说,一早起来时就换上了那件淡黄色的对襟羽衫裙,肩上披着雪帔,用一根玉簪挽着长发,清新典雅,和唐辰儿站在一起,就像一对身份相仿的姐妹一般。 就连莫等闲和利无极二人,今天也都换上了一身体面干净的衣衫。 莫等闲这些日子经营着那间茶水铺子,其实有不少的进账,但赚来的银钱都被他存了起来,除了偶尔给莫澜买一些小饰品和好吃的外,几乎从不在自己身上花钱,所以,他此刻一身体面的衣服,也仅限于干净没有补丁罢了。 另外,唐母今天也难得的带着唐睿要和他们一起出门去转转。 就这样,一行人分乘三辆车架,在辰时末的时候,往商贸最为繁华的北城而去了。 第三一五章 年关将至 北城之所以商贸繁华,最主要的原因自然归结于秦淮河。 这一条大江支流将建康城和江流上下游两岸的诸多地方直接联系了起来,荆州的粮食,扬州的绢布,淮南的面麦,还有义阳的干果蜜饯,通通经由水路汇聚于建康,将近年关,则更是如此。 叶玄一行人在熙熙攘攘的北城大街上边走边看,看到中意的东西就会停下来好生瞧一瞧,而一旦停下脚步,那就必然会买下来了。 毕竟唐家不缺钱,唐辰儿和唐母在购置年货这方面也都是豪爽直率的性子,所以没过多久,几名跟来的唐家下人手里就提得满满当当的了。 唐母因为还要照顾智力低下的唐睿,基本顾不上其他的,所以一直是唐辰儿伴在叶玄左右,和他介绍这介绍那的。 此刻,两人就又在一家玉石商铺前停了下来,唐辰儿拉着莫澜先跑进去后,叶玄和利无极才跟着走进去,落在最后的莫等闲抬头看了看商铺门前的鎏金牌匾,咧了咧嘴,小声嘀咕道:“这铺子里的一件首饰,得有多贵啊!” 莫等闲想得并没有错,这家商铺里的玉石饰品的确很贵,都是以银两来标价的,几乎就没看到说多少铜钱多少铜钱的普通物件。 莫澜被唐辰儿拉进来,也是愣愣的,眼前这琳琅满目的首饰,她何曾见过,晶莹剔透的玉器,金光闪闪的发饰,一时间让她有些看花了眼。 叶玄原本以为是唐辰儿要买饰品,可进来后才知道,她是要买来送给莫澜和自己的。 叶玄本想拒绝,带着她和莫澜出去,可话还没说出口,唐辰儿就已经看中了一枚玉佩和一副三根的玉钗,并让掌柜的包货了。 这速度,简直快出了叶玄的预料。 叶玄还想再说什么,唐辰儿又拉着仍然没有反应过来的莫澜,已经出了商铺了,怡儿在后面小心翼翼的收好刚刚买下的玉饰后,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对此,叶玄只能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而莫等闲在一旁,更是说不上话,直到出了玉饰铺子,他才看了看前面和唐辰儿并排走着的莫澜,结结巴巴的对叶玄道:“世轩小郎君……这唐小娘子她……这样不好吧!” 叶玄看了他一眼,平平淡淡的道:“随她们去吧,你不必多想什么,辰儿表妹是真心对莫澜好的,你们如果顾忌这顾忌那不收她的礼物,反而显得见外了!” “嗯,好吧。”莫等闲点了点头,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叶玄转头看了他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他这一身洗得发白的一副,皱了皱眉后,道:“你去给你们父女俩都买两件好一点的衣衫吧!你现在怎么说也是一间茶水铺子的掌柜,算半个唐氏商行的人了,不必过得这么拮据,无极,给五两银子给他!” 而此刻,利无极的目光正看向前方不远处的一条窄街,似乎有些出神,一时间没有听到,叶玄不禁疑惑的转过头来,又叫了两声:“无极?无极!” “啊?小郎?什么事?”利无极回过神来,神情立马变得有些窘迫。 “拿五两银子给莫老大!” “哦哦!”利无极从衣兜里掏出钱袋,掂了五两银子递到莫等闲手中,道:“给,用不完的钱不要乱花!” 莫等闲看也没有看他,对叶玄道谢过后,便一人离开去买衣服去了。 莫等闲走远后,叶玄才回过头来看向利无极,问道:“无极,你刚才在看什么?” 利无极嘴角抽了抽,迟疑了片刻后,才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无极没有看什么。” 对于利无极这反常的语气,叶玄自然能察觉到,他微微眯起眼,上下审视了一遍利无极后,又道:“说吧,我不希望你对我隐瞒任何事!” 利无极听了这话,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后,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哀伤,抬头又看向那边的窄街方向,张了张嘴,道:“小郎,其实……那边有一个地方,无极曾经在勘察北城地形的时候,并没有在城图上标注出来……” “什么地方?”叶玄的目光直直盯着利无极,他没有想到利无极竟然还有这样一件事瞒着他。 利无极避开叶玄的目光,深深的叹了口气后,沉声答道:“梁郡公府……” 叶玄听到这四个字后,木然愣在了原地,他刚想问,可随即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将话头又咽了回去。 不错,当初叶凌殉国,朝廷追封梁国公时,的确在建康置立了一座梁郡公府,意图来拉拢叶家,只是叶玄当时没有心情去思考这些,加之时间有些久远,他已经渐渐忘了这事,这时利无极提起,他才想了起来。 叶玄也抬起头,顺着利无极方才看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少有行人的窄街延伸到鳞次栉比的屋檐尽头,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普通。 叶玄想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继续和跟在唐辰儿身后逛街购置年货,可他抬起脚,却始终迈不开步伐,最后,只能在踌躇良久后,神情复杂的对利无极道:“走,过去看看吧……” 言罢,叶玄迈开脚步,心中满怀忐忑与苦涩的往那个方向走去,利无极则一言不发的紧步跟在他身后。 沿着那条窄街,走出半里路,然后拐过秦淮河上的一座石桥,便能看到一条宽阔的砖石大道。 这片地方很幽静,脚下的砖石大道也不长,有两排一十二个石制灯亭摆置的整整齐齐,道两侧有一些民房,却是空空阔阔,显然很长时间没人居住了。 而在两人前方十余丈处,大道的尽头,则赫然是一座高大威严的门楼,石阶下,两尊镇门石兽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但已经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积灰,石阶上,颜色有些淡旧的朱红大门紧紧闭着,合得严严实实,几乎没有一丝缝隙,门上三尺处,挂着一面方方正正的牌匾,上书“梁郡公府”四个大字。 叶玄站在石阶下,看着紧闭的大门,神情中有惊诧,有怀念,有无奈,有心酸,有悲痛……万种情绪,根本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能怔怔然的看着眼前这似乎无比熟悉的场景,渐渐模糊了双眼。 利无极在他身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声音低沉的说道:“我也曾经暗中查过,这座梁郡公府究竟是何人负责修缮的,为何会这么像洛阳的那座府邸,可惜一直找不到门路……” 叶玄呆呆的在门前伫立了许久后,才慢慢回过神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回头环视了一圈身后空空荡荡的大道和两侧的房屋,神情有些落寞。 利无极解释道:“这两边的房屋也是郡公府的房邸,和洛阳时一样,也应当是安排府卫居住的,现在都空着的,而且还有巡城营时常过来巡查,所以这边一般是没有人过来的。” 叶玄点了点头,慢慢平静了心绪后,长长的舒了口气,道:“继续查,查当初到底是何人负责修缮这种宅邸的,是善心还是恶意暂且另论,但这背后的人一定是郡公府的熟人!” “嗯,无极明白了!” 而就在这时,另一头的石桥方向传来了六德那压得有些低的粗犷嗓音:“娘子,我真看见燕郎君刚才往这边过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能随随便便跑过来!你也是的,明知道这边是什么地方,看见他过来也不提醒一下的吗?”唐辰儿的声音有些焦急,还带着几分恼怒,因为这一块远离闹市,很是幽静,所以听的格外清楚。 叶玄听清了这话,正暗自不解时,却见唐辰儿带着六德已经拐过了前方的屋角,正急匆匆的沿着砖石大道朝叶玄和利无极二人小跑而来。 叶玄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自然,看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唐辰儿,目光疑惑的正待开口问些什么,却只见唐辰儿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然后拉着他又快步往回跑去。 叶玄一直被唐辰儿拉着过了石桥,跑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后,才停了下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叶玄看着微微穿着粗气的唐辰儿,不由得满脸疑惑的问道。 唐辰儿也疑惑的看着他,问道:“燕表兄怎么跑到那个地方去了?” 叶玄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困惑起来,答道:“我见那边比较安静,就想过去走走看看,怎么了,你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唐辰儿却是摇了摇头,道:“燕表兄你有所不知,那一块地方一般人是不允许靠近的,如果被巡城营发现了,是要被抓起来的!” “为何?”叶玄皱着眉头,不解的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唐辰儿摇了摇头,道:“据说那边有一座府邸,因为长时间空置,时常有乞丐流民在那里聚居,后来官府来赶走了乞丐,重新修缮一翻后,就不允许寻常人靠近了,而且每天都会有巡城营的兵卒过来巡视,若是被抓到,轻则带回府衙问话,重则囚禁!还好咱们刚才没有碰到巡城营,不然就麻烦了!” 叶玄听闻,了然的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可两人刚往前走出几步,唐辰儿又转过头问道:“对了,燕表兄看清那边是一座什么府邸了吗?” 叶玄看了她一眼,皱着眉问道:“你刚才过去没有看见吗?” 唐辰儿有些遗憾的瘪了瘪嘴,道:“刚才只顾着拉着你快点出来,没有看清……” 叶玄见她这幅模样,笑了笑后,答道:“是一座郡公府。” “郡公府?”唐辰儿有些讶然的张了张嘴,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后,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道:“难怪!我就说呢!” “怎么了?”叶玄看着她问道。 唐辰儿笑着答道:“能在商贸最繁华的北城有这么大一片宅邸,果然是权贵门第,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是一座郡公府,怪不得看起来比瑜平街那边的江宁侯府还要大呢!也不知道是哪位郡公,放着京城这么大一片宅子不要,就让它一直空置在这里,也真是怪可惜的!” 叶玄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的跟着附和的点了点头,而跟在后面的利无极看了看叶玄的背影,有些无奈的轻轻叹了口气。 可唐辰儿身后的六德可能是见叶玄一直没有回答,于是难得的开口笑道:“娘子,小的刚才看清了,是那位梁郡公呢!” 叶玄听闻,嘴角抽了抽,忍住了回过头去的冲动,利无极在一旁则十分隐晦的狠狠瞪了六德一眼。 而唐辰儿听了六德的话,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后,道:“原来这里就是梁郡公府啊!” 叶玄见唐辰儿这般说,不由得眉头一拧,带着些许试探意味的问道:“梁郡公府怎么了?” 唐辰儿看了看他,不解的说道:“难道燕表兄没有听说过梁郡公的名号吗?” 叶玄想了想后,点点头道:“只是略有耳闻而已。” “略有耳闻?”唐辰儿有些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叶玄后,道:“今年四五月份的时候,梁郡公在江北殉国,可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大事了,燕表兄怎么会没听说过呢?” 叶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避开唐辰儿的目光,一路往前走一路说道:“嗯,想起来了,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唐辰儿继续又说道:“据说当时朝野震动,梁郡公的棺椁回荆州安葬时,全城百姓服丧相迎,那个时候燕表兄应该就在荆州啊,不可能不知道的?” 叶玄没有说话,衣袖中的手慢慢握紧了双拳,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淡然神情,而就在此刻,利无极恰逢其时在身后说道:“辰儿小娘子误会了,我们当时并不在荆州城内,我们是在湘阮!” “哦!”唐辰儿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梁郡公殉国,在荆州安葬,新任郡公要守孝三年,所以这城内的府邸才会空置下来吧!” 唐辰儿语音刚落,叶玄就岔开话题,道:“原来是这样,对了,莫澜她们在哪呢?” 唐辰儿指了指前面的一座两层楼高的酒楼,道:“她和怡儿跟着我娘呢,就在前面酒楼里,我们原本想停下来吃点东西,可一回头才发现你不见了,所以我就让她们先在那里等着,等我找着你了再吃。” 叶玄看着前面那家酒楼,神情恍惚的点了点头后,迈步走了过去,唐辰儿见罢,微微愣了一愣,也快步跟了上去。 第三一六章 小年 不过,当两人走到酒肆楼下,唐辰儿回过头来回,看向叶玄时,这才察觉到了一些异常,不由得关切的问道:“燕表兄,你怎么啦?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人不舒服?” 叶玄有些疲累的摆了摆手,笑道:“没事,以前很少在人这么多的集市上逛,有些不适应而已,行了,先上去吧,有点饿了,也别让舅母等太久了。” 唐辰儿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叶玄坚持说自己没事,这才没再多问了。 一行人在酒楼里一间雅间内吃了一些比较简单的饭菜后,又继续上街购置年货。 一直到申时末,三辆车架内除了人坐的地方外,都堆满了货物,这才回了唐家。 一路回去,叶玄靠在车内,脸色沉重,一言不发,他从来不会在莫澜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这一点,莫澜也是知道的。 所以,她就只是静静的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并不多问,陪他一起沉默着。直到看见叶玄无神的眼角慢慢噙出泪水后,她才温柔的握住了那双早已紧握成拳的手,慢慢靠在了他的怀里,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带给他一丝丝的温暖…… 在唐家卸好了货物,天色已经见晚了,叶玄谎称自己身体有些不适,婉辞了唐母要他去厅堂一起吃晚餐的邀请,领着莫澜一个人先回西院去了。 房间内,莫澜铺好卧榻,燃起炉火,让屋子里暖和起来后,就静静的坐在了她一直习惯坐的那个地方。 叶玄看了她一眼后,神情有些恍惚的笑了笑后,道:“我没事,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莫澜犹豫不决的看着叶玄,直到他又点了点头,这才上前将他身上的雪袍解下挂好后,出了房间,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莫澜出门来时,才发现利无极竟然也守在房间外。 “无极大哥,你在这里干嘛?” 利无极见莫澜出来,神情有些担忧的小声问道:“小郎他没事吧?” 莫澜看了一眼房内的烛光,摇了摇头道:“小郎说想一个人呆一会,让我先出来了。” 利无极听闻,没有再说什么,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将近戌时,唐辰儿吃过晚饭后,带着怡儿来了一趟西院,见莫澜和利无极都守在房门外,不禁疑惑的问道:“怎么啦?燕表兄没事吧?” 利无极不等莫澜开口,便答道:“劳辰儿小娘子关心,小郎只是有些不舒服,并没有大碍,现在已经睡下了。” 唐辰儿听闻,有些担忧的看了看房内,也就没再进去打扰,转身回东院以后,又让怡儿送来了一些补品和参汤。 而此时东城的那座豪华幽静的宅院内,清晰明翠的落棋声从后宅的一间书房内传来。 棋盘两侧,一老一少两个人影正看着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局认真思索,手里还各自捻着一枚棋子,好似两人的思想上正在进行着看不见的博弈。 年少的俊美女子思索良久后,终于“啪嗒”一声,落下来手里的棋子,然后唇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道:“太公,该你了!” 发髻斑白的老者眼睛不离棋盘,皱了皱眉头后,有些健朗的笑了起来,道:“哈哈哈,筠儿小丫头心还真不小,你这是想围杀老夫的一条长龙啊!” 王筠俏皮的看着自己的老太公,带着些许挑衅的语气说道:“那太公可有破局之法啊?” “小丫头棋艺精进不少,待老夫好好想想!”王燮似乎也被眼前的棋局激发出了斗志,目光闪亮,笑容也格外爽朗起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年长的管事推开门进来了,见王燮正盯着棋局低头凝思,所以便又很识趣的退到了书房另一边,安安静静的等在了那。 王燮自然知道书房里来了人,于是抬起头看过来,问道:“老徐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徐管家看了看王筠,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说无妨!”王燮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老爷,是这样的。”老徐迟疑了片刻后,开口说道:“明日就是祭灶了,依照习俗是要清扫宅邸,迎接灶老爷的,您曾经说过,梁郡公府那边……” 老徐说到这,没再说下去了,王燮也明白了他要问什么,于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后,说道:“明天派几个人过去清扫清扫那边的宅邸庭院,再代我……拜一炷香吧!” “是,老奴明白了!”老徐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又安安静静的退出了书房。 这时,一直旁听的王筠不由得有些疑惑,问道:“太公,梁郡公府那边怎么了?” “没什么,继续下棋吧!” 王燮神情复杂的摇了摇头,然后“啪嗒”一声,落下了手里的棋子。 王筠也没有再多想,捻起一枚棋子,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棋局上,可她看了许久后,却越看越不对劲,眉头也越皱越深,嘴里还一边小声嘀咕道:“不对啊!刚才明明就差一步就能围杀长龙了啊,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她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俊美的脸颊上带着一丝愤怒,抬起头来看向对面仍然云淡风轻的王燮,不满的说道:“太公,你刚才又偷偷换了棋子是不是!” 王燮:“呵呵呵……” ............. 承平元年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灶。 或许是因为江北常年战乱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近年来常常呆在军中,叶玄有一种感觉,江左小年的氛围似乎更为浓厚一些。 这天一早,他便被唐家大院内的喧闹声吵醒了。 不过,当他掀开被子,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外衣都还没脱,昨晚和衣躺下,原本只是想休息一会,可没想到竟一觉睡到了现在。 打开房门,朝阳明媚,莫澜和莫等闲正清扫着小院,连利无极也没有闲着,在一旁整理着平日里晾衣服的支架竹竿。 莫澜见叶玄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了,看着他满眼柔情的笑了笑后,把手里的扫帚递给莫等闲,然后去到小厨房,端着热水往房间送过去了。 莫澜今天穿的应该是昨天莫等闲买回来的新衣,款式虽然不见繁琐华贵,但白色的绸缎看起来干净整洁,而且她那娇美的容颜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其实穿什么衣服都能有一种清新脱尘的感觉。 莫澜把热水放在叶玄身前,然后抬起头看着他说道:“小郎昨天晚上没有吃,现在一定饿了吧!” 叶玄摸了摸自己空得发虚的肚子,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莫澜见他这样,甜甜的笑了起来,然后起身又回小厨房那边去了。 很快,小院内就穿来了莫等闲那炸呼呼的声音:“好,先吃饭先吃饭!” 莫澜端了饭菜回来时,叶玄已经洗漱好了,见她正弯腰摆放着碗筷,于是他扔掉清理牙齿的柳条枝,又自己出门倒了水。 屋外的利无极看着这一幕,微微皱了皱眉,不过莫等闲却是自得的一笑,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 叶玄回到房间,看着席面上摆得满满当当的饭菜,有些诧异的看了莫澜一眼,道:“今天怎么这么多菜?” 莫澜理所当然的笑道:“今天小年呢,而且小郎昨天晚上也没有吃。” “做这么多菜,需要很多时间的吧!” 莫澜摇了摇头,小声道:“也没用多久的……” 叶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这个时候太阳才刚刚升起来,最晚不过辰时初,而做这么丰盛的饭菜至少需要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天还没亮的时候,莫澜就已经起来忙着给他做饭了。 当然,屋外的石桌子上,也摆放了几碗和房内一样的菜肴,莫等闲大咧咧的坐下,不等利无极过来,就拿起筷子开始吃了。 莫澜因为这些时日经常和叶玄一起吃饭,所以这个时候她很自然的就坐在了席案对面,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然后又夹了一个肥嫩多汁的鸡腿放在上面,递了过来。 叶玄接过饭碗,看着她笑了笑后,将那个鸡腿放到了她的碗中。 “有些不舒服,吃不下这些。”叶玄拿起筷子,一边夹起一筷子藕片,一边说道。 莫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鸡腿,神情有些沮丧的小声说道:“小郎是嫌我做的不好吃吗.......” 叶玄拍了拍她的头,笑道:“不是,你做的饭菜我很喜欢吃,只是今天有点不舒服,吃不下这些油腻的东西而已。” “真的......吗?”莫澜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真的!” “那小郎等一会!” 莫澜说着,便放下碗筷,在叶玄不解的目光中起身跑去了小厨房,过了一小会后,又端着一个热腾腾的陶砂锅小步跑了回来,放在了席案边。 “这是什么?”叶玄看着陶砂锅,问莫澜道。 莫澜吹了吹被烫得有些痛的小手,然后揭开盖子,一时间热气升腾,一股触人味蕾的诱人香味也跟着飘了出来。 “参药,辰儿小娘子昨天送来的。”莫澜一边说着,一边在席案上拿了一个空碗,盛了一满碗汤递给了叶玄,道:“我担心小郎今天会不舒服,所以一早就和着鸡肉一块炖着了,现在好像已经炖开了。” 叶玄舀了一勺喝下,淡淡的药参味和浓郁的鸡汤香味糅在一块,十分可口,暖暖的仿佛浸染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也让压在心头的那种沉闷感觉顿时消散了许多。 叶玄笑了笑后,看着莫澜说道:“味道挺好的,对了,辰儿表妹昨天来过?” “嗯。”莫澜点了点头,就没再多说什么话了。 叶玄听闻,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东院的方向,然后对莫澜道:“你也喝一点吧,我一个人是喝不了这么多的!” 莫澜摇了摇头,道:“现在喝不完晚上还可以再喝的......” “会腻。” 莫澜听闻,抬头看了看叶玄一脸认真的表情,这才拿起另一个空碗,给自己盛了半碗汤。 吃过早饭,太阳已经高过屋顶了,院子里也变得暖和起来。 叶玄在石桌子边坐下,看着月亮门外唐家下人们忙忙碌碌,打扫庭院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后,让莫澜取来了笔墨纸砚。 莫澜在砚台上倒了一小杯水,然后很熟练的磨了起来。 片刻后,莫澜坐在了石桌对面,两手支着脑袋,认认真真的看着叶玄提笔蘸墨,开始在竹帛纸上写了起来。 莫澜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并不认识多少字,此刻她看着叶玄手里的笔尖在纸面上舞转,留下一个个飘逸灵动的字符,宛如行云流水般,不禁一时看得入了神,竟不知道自己身后已经来了两个人。 最后,还是在她见叶玄的嘴唇有些干枯,准备起身去取些茶水来时,才注意到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唐辰儿主仆二人。 莫澜冲着唐辰儿福身行了一礼后,然后轻轻的迈着脚步往房中去了。 过了一会,当她端着茶水出来时,唐辰儿却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端盘和茶壶茶杯,笑着道:“让我来吧!” 莫澜看了看仍低着头认真书写的叶玄,又看了看面前的唐辰儿,稍稍犹豫片刻,然后松开了手。 唐辰儿从莫澜手里端过茶水,迈着同样轻盈的脚步走到石桌旁,将茶杯与茶壶悄无声息的放下,见砚台中的墨汁已经不多了,于是又拿起墨条,轻轻的磨了起来。 莫澜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躬身站在石桌前磨着墨的唐辰儿,许久后,有些落寞的转过身,低着头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而叶玄依然认认真真的挥笔写着,甚至连身旁已经换了个人都不知道。 唐辰儿磨好墨,然后在石桌子对面坐了下来,看着叶玄那认真投入的侧脸和落在纸上的行楷字迹,眯起眼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倒是她身后离着几步远的怡儿看着竹帛纸上的墨迹,小声念道:“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 怡儿满脸疑问的看了许久,见叶玄终于放下手里的毛笔,这才小声问唐辰儿道:“娘子,燕郎君在写什么呢?还写了这么多遍!” 唐辰儿没有回答怡儿的话,只是笑着对叶玄说道:“燕表兄默写《孝经》,是思念姑母了吧!” 叶玄听到唐辰儿的声音,诧异的抬起头来,看着她愣了愣后,才轻轻一笑,道:“辰儿表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澜儿呢?” 第三一七章 祭灶 “澜儿妹妹往厨房那边去了。” 叶玄回头看了看,见莫澜正在小厨房里忙碌着什么,也便没有在意这些了,无奈的笑了笑后,道:“今天小年,本应当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我身为人子却无法孝奉于严父慈母膝下,心中有愧,只能靠抄写《孝经》排遣排遣了。” “燕表兄的这份孝心一定会传达给姑母的,姑父的在天之灵看见,也一定会很欣慰的!”唐辰儿看着叶玄,神色认真的说道:“要是我以后见了姑母,就把今天的事情讲给她听,她一定会非常高兴!” 叶玄看着她有些较真的表情,轻轻一笑,然后岔开话题道:“今天小年,你不在东院收拾屋子,祈愿灶神,跑过来干嘛?” 唐辰儿理所当然的说道:“你昨天不舒服,我今天当然要过来看看!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 叶玄笑着点点头,道:“已经好多了,谢谢你的药参!” “没事了就好!” 唐辰儿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时,一个后宅的丫鬟忽然出现在了月亮门外,对她福身行礼道:“辰儿小娘子,老爷让您现在去后宅一趟?” 唐辰儿皱了皱眉,看向那丫鬟问道:“怎么啦?爹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丫鬟摇了摇头,答道:“老爷没有说,奴婢不知道!” “嗯,好吧,我这就去!” 唐辰儿说完,起身向叶玄告辞后,就带着怡儿出了西院,往后宅的方向而去了。 莫澜见唐辰儿离开,这才放下手里的活,从小厨房里走了出来,然后默不作声的把石桌子上的茶壶茶杯和笔墨纸砚一一收进房中。 江左祭灶的风俗和中原大同小异,白天清扫庭院,忙忙碌碌一整天,到得晚上,才真正热闹起来。 与在洛阳时相同,建康百姓祭祀灶老爷时,也显得十分虔诚,家家户户大门前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祭祀品,只不过中原的主要祭品是黄羊和豚酒这一类的,而到了江左,则变成了肥美多汁的江鱼和河鲜,豚酒也换成了香甜可口的米酒。 白天筹备祭品的时候,唐辰儿还悄悄告诉叶玄,其实这些祭品到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就都不见了踪影。 虽然城中百姓人人心知肚明,这些祭品其实是被那些乞丐流民偷去了,但所有人都乐得说是灶老爷昨晚光临了,自然也是图个吉利。 所以,至汉末以来,灶老爷祭品的规格便一升再升,从一开始的灶糖面饼渐渐变成了如今的酒肉佳酿。 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夜幕降临后,唐辰儿一直在后宅陪着唐母杨氏,而唐孚则带着需要人照料的唐睿和满脸不情愿的唐誉来到西院,叫上叶玄后,出门送灶。 出了唐家大门,唐孚先是令下人们将丰盛的祭品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门前,然后又亲自抱起酒壶,一掌拍开封泥,将满满一壶佳酿全部泼洒在了唐家大门上,一时间,五护巷内酒香四溢。 忙完了这些,唐孚又叫唐誉回屋去取来了去年除夕时画好的灶王像,然后供上麦糖、清水、料豆和秣草,领着众人拜了三拜后,焚烧画像,是为送灶。 叶玄在后面静静的旁观着这些,时不时上前帮一把手,心中没有丝毫节日的喜悦,因为算下来,他已经有三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过祭灶节了。 上一次父亲带着他送灶神时,还是永嘉五年在洛阳的时候...... 送完了灶神,唐家还有一件事也十分重要,那便是清算这一年所有的账务。 所以,跟着唐孚出来的唐家下人们早就蓄势待发了,只等唐孚一声令下,立刻就一哄而散,各自奔着早已挑好的债户而去了。 这一点叶玄此前是从来不知道的,对于商家而言,讨债最多只能到除夕,所以这些时日,也是催债讨债最多的时候。 对唐家下人而言,他们若能成功讨回债务,只要不闹得人鸡犬不宁、怨声载道,就能从主家手里得到不少的赏钱,自然十分乐意去做这样的事。 送完灶神后,厅堂的晚宴也是必不可少的。 唐家诸人济济一堂,就连唐孚那两个平日里极少出门的侍妾都出面入席了。 对于这两个女人,叶玄倒曾偶尔见过一次,也听唐辰儿提起过,一个是唐母杨氏的贴身丫鬟,另一个是风尘女子,面容都算上乘,只是没有诞下一儿半女来,所以在唐家地位很低下,今日因为是小年,讲求团圆,这才有资格入厅堂。 叶玄对于此,只是扫了那二人一眼,便没再多想什么。 唐誉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躲在自己住的南院不敢出来吃饭,而叶玄近来也不怎么来厅堂吃饭,所以两人也是有很久没在席宴上碰到过了。 今天,唐誉看到叶玄,似乎心中依然有些发怵,急匆匆的和唐睿换了个位置后,便不再敢往这边多看了,更不敢大声说话。 也因为这样,让席宴的气氛显得有些冷清,多数时候是唐孚夫妇和唐辰儿说一些生意场上的事,偶尔还会问一下叶玄的想法和建议。 晚宴在一种不冷不热的氛围中结束,叶玄和唐辰儿最后走出厅堂,齐步往前院的方向走去。 唐辰儿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明月,笑着对叶玄道:“燕表兄,今晚没有宵禁,城内会很热闹,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 叶玄闻言,摇了摇头,道:“不了,我想现在回去给家里写一封信,如果快的话,还可以赶在明年元宵前送到母亲手里。” 唐辰儿看着他,目光中很快的闪过一丝失望和沮丧,然后笑道:“嗯,也对,姑母如果能在元宵前收到燕表兄寄回的信,心里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两人说着,就已经走到了清水池塘前,叶玄向唐辰儿告辞后,便不发一言的转身回西院去了。 唐辰儿看着叶玄的背影消失在西院的月亮门后,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也回过身,低着头理了理自己鬓角的散发,往东院走去了。 怡儿在她身后,踮了踮脚尖,快步跟上前去,似乎有些不甘心的说道:“娘子,要不咱们自己出去,让六德驾着车带我们去玄武街转转?听说今晚那边的街灯很好看的!” 唐辰儿头也不回的说道:“不去。” “哦......”怡儿缩了缩脖颈,不再说话了。 叶玄说回来写信并不是托辞,他的确是要给家里写信的,而且还要写两封,一封在明,一封在暗。 在明面上的那封信无论是措辞还是口吻,都是以燕恒的身份写的,可能会经由唐氏商行的行旅商队或者其他途径捎到荆州早已安排好的那个地址去。 而在暗处的那封信才是他真正写给母亲的,并会借用兰氏的力量,隐秘送到荆州城内。 他在信内除了向母亲恭祝安康和报平安以外,还把林潇云的事情完完整整的讲述了一遍,并请求她在合适的时候将这些告诉虚子怜。 他相信,虚子怜一定会在母亲的引导下,做出最合乎自己心意的决定的。 因为要写的东西有点多,即便一简再简,两封书信合起来也写了有六七张竹帛纸。 当叶玄搁下毛笔时,已经是夜半时分了,他活动活动手腕,吹干纸上的墨迹,然后装入信封,点上封蜡,这才轻轻的舒了口气。 等到他一切都忙完了,转过眼才发现莫澜已经趴在席案边睡着了,不过,她的一只手仍然放在砚台处,轻轻握着那根墨条。 “怎么还是老样子呢?” 叶玄笑着摇了摇头,为她披上一件雪袍,然后将她拦腰抱起,送到隔壁的房间去了。 当叶玄为莫澜盖好被子,出来关上房门后,抬头看了看头顶已经偏向西边的弯月,情不自禁的走到石桌前坐了下来。 小院内,月色如水,叶玄拿出怀中那一块方巾,展开后将里面的两片竹叶合在一块,靠近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今夜,这一曲用竹叶鸣奏的《风入松》依旧清美,而且,没有中断过…… 祭灶到除夕的这段时间,城内冷清了不少,也热闹了不少。 那些平日里买卖农具铁器,小摊小贩的,通通不见了,西城大片大片的商铺纷纷挂上了“过年歇业”的牌子,就连进城那家辰缘酒楼都闭门谢客了,大街上冷冷清清,很少见到行人。 但靠近宫城的玄武街那边,却比往日更加热闹了几分,那些高档的酒肆青楼,不仅全天候营业,而且生意比往日更加热闹,几乎天天爆满。 唐家在那边的两个酒楼也是如此,当然,最为热闹的还得属舞花苑了,这座城内最顶级的青楼,在二十六和二十七这两天的进账,达到了可怕的三千两白银,几乎能在地价昂贵的北城买下一座三进三院的豪宅了。 而到了晚上,这边更是灯火辉煌,热闹熙攘,当挂在街道两侧屋檐下的各式灯笼被全部点亮后,这一整条街上便如同白昼一般灿烂,从夜空中俯瞰下来,就仿佛一条璀璨的星河横亘在建康城的正中央一般。 另外,玄武街周边也多是世家权贵的府邸,对那些投奔在各方世家门下的清客幕僚们而言,这个时候出来逛逛,是最舒适不过的。 而这些清客幕僚中,往往不乏奇人异士和学识渊博之辈,所以,大街上四处都能看到各式各样的表演和比试,酒肆青楼内也常常会有各方拼乐理,斗诗赋的场面。 若是哪家的清客幕僚在这些比划中被众人所推崇,其声名定然远扬,而他身后所在的主家自然也能收获更大的名望。 也正因为如此,各方世家对于这些规矩内的比试,都是十分鼓励的,甚至时常还能看到有些世家贵族子弟亲自参与其中。 对于这些博取名声的场合,叶玄自然不会参合进去,除了二十七晚上陪着唐辰儿去誉天酒楼整理年终的账册时,顺便和她逛了逛玄武街外,他几乎就没再出过五护巷。 其实说到繁华,建康的玄武街的确比往日在洛阳时的宫城街更甚,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外。 可稍想一想,便也了然了,毕竟自汉末以来,江左一带一直都比较安宁,就连昔日大晋水师平定东吴,建康都没有遭受什么战乱。 而反观中原洛阳,董卓焚城,群雄争霸数十年,生灵涂炭,直到曹魏立都,安定不过五十载,又是诸王之乱,群胡肆虐。 所以在叶玄固有的印象里,洛阳虽是京都,可百姓也不过四万户,人口二十余万而已,相较于他近来翻看建康县志上所记载的“百姓五万户,人口三十万有余”,的确显得有些没落。 只是如今的洛阳,自永嘉六年之后,早已只剩一片断壁残垣了。 除夕这天,江左也有许多风俗与洛阳不同,但终归一点,团年饭是不可能不一样的。 唐家虽然不是权贵,可在建康城内,除去那些顶级门阀和皇亲贵胄外,还没有什么寻常百姓和商户所拥有的资产,能足以与之相比较的。 所以,唐家的团年晚宴也是超乎寻常的奢华,各类山珍海味令人目不暇接,美酒佳酿溢香扑鼻,有丝竹管弦,也有舞姬助兴,而且,唐辰儿那两个住在城外的堂叔——唐炎和唐清,也携妻带子的过来团聚。 厅堂内众人各据一案,彼此推杯换盏,有说有笑,气氛一派和睦,十分热闹。 叶玄的席位依旧在在唐辰儿旁边,他脸上始终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只有在唐孚等一众长辈问起时,才会偶尔回答两句,菜也吃得不多,看起来十分斯文的模样。 唐辰儿偶尔会偏过头,目光在叶玄身上停留片刻,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和她那两个堂叔说话。 看得出来,他那两个堂叔虽然住在城外,并不经常到唐家来,但依旧很宠溺这个机灵懂事的小侄女。 忽然,唐孚拍了拍手掌,示意那些吹奏丝竹的下人们停下,又挥推了中央的舞姬后,满脸通红的对唐辰儿道:“对了,辰儿,你不是说今晚团年宴的时候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为父和两位堂叔的吗?是什么?” 坐在对面的唐炎和唐清听闻,都是先微微诧异了一下,然后乐呵呵的道:“没想到辰儿还给我们也准备了礼物啊!不会又是要戏弄一番我们这两个堂叔吧?” 第三一八章 承平二年 唐辰儿抿着嘴神秘一笑,带着些撒娇的语气道:“堂叔,你们想到哪里去了!辰儿都已经长大了,怎么还会戏弄你们呢?” “你这么一说,咱们俩更有些担心了!哈哈哈......” 唐辰儿掩嘴笑了笑后,正色道:“这次不是了!是辰儿前些时日新学了一首曲子,觉得十分有意义,所以想趁这个机会给父亲和两位堂叔献上一曲!” 叶玄闻言,似乎猜到了什么,转头看了一眼唐辰儿,目光中藏着一种道不明的情绪。 主位的唐孚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摸了摸下巴上的几缕胡须,看着唐辰儿笑道:“哦?一首曲子?看来你在刘家娘子那还真学到了一些东西啊!” “那是当然!”唐辰儿自信的一抬头,吩咐身后正在偷吃鱼丸的怡儿道:“怡儿,我的竹笛呢?” 怡儿擦了擦手上的油,从身后取出一个长长的木匣子来,打开后将一支湛黄精美的竹笛递到了唐辰儿手中。 而竹笛的一端,还挂着叶玄送她的那个饰有玉环的红线吊坠。 “吹奏的不好,父亲母亲和叔父叔母不要见怪!” “那是自然!”唐孚爽朗一笑。 唐辰儿并没有起身到厅堂中央去,而是就坐在原位,拿起竹笛,立直身子,开始吹奏起来。 厅堂中慢慢安静下来,袅袅笛音渐起,和叶玄所想无异,唐辰儿所吹奏的,正是这些日子她常常在东院练习的那支曲子,名叫《浩瀚行》。 叶玄不得不承认,唐辰儿对这首曲子的理解已经十分透彻了,前半阙的那种绝望,那种哀伤,那种痛呼悲鸣的情绪都展现的淋漓尽致,也让他彻底沉陷在了这直闯入人心的曲声中。 过去的回忆霎时间翻涌而出,永嘉六年,洛阳城内尸骨成山的惨象,连山下虚家军染血的旌旗,腿上的旧伤,不得不放弃的虚家枪法,还有今年三月间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夜晚...... 叶玄紧紧攥着拳头,手心里全是汗水,低着头努力压制着心中那种撕裂般的痛苦,咬牙维持着脸上那种自然的笑意,一直到曲音转入壮阔高昂的下半阙,才稍稍好受了一些。 一曲终了,在堂内众人的喝彩声中,叶玄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当唐辰儿放下竹笛时,却首先看了一眼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叶玄。 或许是没有见到她预料中那种惊叹赞扬的表情,唐辰儿的目光很快的黯然了一下后,这才看向了唐孚和坐在对面的两位堂叔。 “嗯,真不错!”唐孚笑着击掌赞道。 “真是天籁之音啊!” “这个礼物堂叔很喜欢!” “辰儿姐姐还有这样的才艺,好厉害……” 几乎厅堂中所有人都在赞叹着唐辰儿刚才那精湛的曲艺,一片欢声笑语中,唐辰儿再度回眸看向叶玄,却发现他依然静静坐着,没有多说一句话,而且脸上的笑容也仿佛多了一些勉强。 这一刻,唐辰儿的心莫名痛了一下,失望与沮丧不知从何处侵袭而来,瞬间吞没了她,尽管嘴角仍旧挂着笑意,但那些不绝于耳的夸赞于她而言,已经变得索然无趣了。 团年宴将近戌时末才结束,厅堂内的舞姬和鼓曲的佣人们也都退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大的火盆,燃烧旺烈的火焰将整个房子里烘烤的异常温暖,每个人面前的席案上撤去了酒肉,换上了蔬果蜜糖,接下来的守岁,唐家人要一直呆在这里,直到子时新年钟声敲响。 叶玄在厅堂又坐了片刻,想要起身回到西院去,不料唐辰儿却忽然叫住他道:“燕表兄是要回去吗?” 叶玄看着她,答道:“澜儿和无极还在那边,我过去坐坐。” 唐辰儿听闻,低下头犹豫了片刻后,才道:“一会将近子时的时候,大家会一起放灯,很热闹的,不如燕表兄把澜儿妹妹也带来吧!” 叶玄想了想后,点头道:“嗯,好,我一会再过来!” “那我先送你过去吧,也去看看澜儿妹妹和莫大叔。” 唐辰儿这样说,叶玄自然也不好拒绝,于是两人想唐孚和几位长辈辞礼之后,就一前一后的出了厅堂,往西院的方向走去。 西院内的房中,利无极和莫家父女三人也正围着火炉守岁。 莫等闲喝的有些高,摊在他自己的卧榻上,嘴里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利无极手里提着一个酒壶,偶尔觉得口渴了就喝上两口,而莫澜依然如平日里那般安静的坐在那,忙着手里的活,只是会经常往门外的方向看一看。 见叶玄回来,莫澜脸上一喜,立马起身迎了过来,可在看到他身后的唐辰儿时,脚步却又不由自主的顿了顿。 “小郎回来了!”利无极也站起身来,挪了个位置,然后在火炉旁摆上两个蒲席,等叶玄和唐辰儿都坐下后,才重新落座。 唐辰儿眼神比较敏锐,一进来就看见了莫澜蒲席旁放着的竹篾和糊纸,笑道:“澜儿妹妹也在做祈天灯呢?” 莫澜看了一眼叶玄,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 叶玄听唐辰儿这样一说,这才看了看那些竹篾和糊纸,又看向低下头去的莫澜,笑道:“做两个吧,等会大家一起放灯,也热闹。” 听叶玄这么说,莫澜的眉梢扬起一抹喜悦的神色,然后又拿起竹篾,小心翼翼的编织起来。 唐辰儿也很自然的上前帮忙,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将近小半个时辰后,一个祈天灯便做好了。 唐辰儿看着做好的祈天灯,又回头看了看屋外,笑道:“还是澜儿妹妹手巧,我只能帮忙打打下手,好像很晚了,我也要回去做两盏灯了,不然一会可就要被父亲和叔父笑话了!” 唐辰儿说着,起身告辞,叶玄站起身来送她出了月亮门,并说好一个时辰后带着莫澜一块去厅堂那边放灯。 不过,唐辰儿刚要走时,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拿出几张裁剪整齐的红纸来,递到了叶玄跟前。 叶玄看了看红纸,又看了看唐辰儿,疑惑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 唐辰儿也是微微一愣,道:“写新年祝语的喜纸啊!不然还能是什么?” “新年祝语?” “嗯,难道燕表兄以前没有写过吗?” 叶玄摇了摇头,意识到了这可能是江左一带独有的新年风俗吧,于是笑道:“中原一带,好像是没有这个习惯的,这上面......要写些什么?” 唐辰儿看着灯光下叶玄一脸困惑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道:“原来还有燕表兄不知道的事啊!就是今晚写一些祝福的话,然后明天折叠好送给对方就行了!” “哦,原来是这样。”叶玄了然的点点头,接过了唐辰儿手里的红纸,所谓入乡随俗,更何况是这样有人情味的风俗,他自然没有回绝的理由。 唐辰儿看着他,轻轻一笑,转过身刚要离去,可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句语气十分平淡的话: “你刚才吹奏的曲子,很好听。” 唐辰儿的脚步顿了顿,脸上的神情在刹那间呆住了,下一刻,她轻掩红唇,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绽放在眼角和眉梢,双颊俏红,头也不回的快步跑开了。 叶玄看着唐辰儿跑开的背影,笑得有些无奈,他不清楚自己刚才的那句夸赞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看着手里的红纸,轻轻叹了口气后,转身回了西院房中。 子时皇宫内的钟鸣,一如过去在洛阳那般,响彻全城。 唐辰儿和莫澜以及唐家的人在大院中放祈天灯的时候,叶玄只是在廊檐下看着,并没有上前,直到全城天灯飘满了夜空,他才慢慢走到庭院中,看着头顶盈盈冉冉的一片光海,若有所思的轻轻叹息了一声。 而与此同时,刘氏府邸的庭院内,一个修长曼妙的身影,看着祈天灯从雨儿手里缓缓飞起,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如今,江北中原战乱未息,将士沙场征伐,马革裹尸,而建康江左安定平和,百姓举城欢腾,一派海晏河清的盛世景象。 这,就是承平二年...... .......... 当承平二年的第一道曙光照耀在建康城时,叶玄便被唐家院门外的喧嚣吵醒了。 推开房门,院外吵闹依旧,可在小院中央,莫等闲正带着莫澜面朝北方,跪在一个火盆前,一边将手里的冥钱放进火堆,一边脸色沉重的絮絮叨叨说着话。 叶玄知道,他们父女二人是在祭奠逝去的亲人。 其实在中原的很多地方,都有大年初一祭亲的习惯,若不是如今身在建康,身份敏感,他在这一天也一样会披麻戴孝,祭奠亡父的。 叶玄看着神情肃穆的莫家父女,轻轻舒了口气后,并没有上前打扰,而是慢慢走到院中另一侧的石桌旁,在利无极对面坐了下来。 利无极抬起头来,看了看叶玄,又看向跪在小院中央的莫等闲和莫澜,良久后才神情复杂的小声试探道:“小郎,咱们是不是也......” “不用了!”叶玄挥了挥手,打断了他要说的话,道:“别做多余的事。” 利无极脸色沉重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叶玄看了一眼小院外,及时的转移了话题道:“现在还挺早的,院子外面怎么就这么热闹了?” “听说来的基本都是唐家的债户,去年没有还上债,所以今天大年初一便早早的要过来拜年,也当致歉送礼,陆陆续续的,都来了好几波人了。” 叶玄闻言,轻轻一笑,道:“看来这个表舅父为人还算仁厚,去年催债也没有逼得很紧,不然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没还上债务呢!” 利无极听了叶玄的话,尴尬的笑了笑后,道:“无极刚才只是觉得这唐家真的有钱,倒没看出小郎说的这么多来。” 叶玄看了利无极一眼,摇摇头懒得说他什么了。 而这个时候,莫等闲那边也已经起身收拾了,等到他们父女二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撤下去后,莫澜这才手里拿着两张喜纸,红着脸小步朝这边走过来。 “莫澜见过小郎,见过无极大哥,愿祝小郎身体安康,新年万事顺利,一切和和美美……” 莫澜穿着叶玄给她买的那一套湖青色衣裙,清纯美丽至极,福身在二人面前行了一礼,一边说着祝福的话,一边将那个折叠得十分漂亮的喜纸递到了叶玄身前,而另一个折叠整齐的喜纸,也被递到了利无极面前。 叶玄笑着从她手里接过喜纸,看了看她红扑扑的俏脸,笑道:“还是你手巧,一张纸都能叠得这么好看!” 叶玄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里也拿出两张叠好的喜纸来,给了莫澜一张,又给了利无极一张。 利无极接过喜纸,有些疑惑的问叶玄道:“小郎,这是什么啊?” “江左的一种风俗,写上祝语,新年送人就好了!” “可无极没有这个送给小郎啊?”利无极看着拿在自己手里的喜纸,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辰儿表妹昨天只给了我十张纸,我今天还要带着澜儿去给舅父他们拜年,可能会不够,所以就没给你,反正也只是一种民俗而已,没什么的!” “哦!”利无极点了点头,拆开手里的两张喜纸,看了看上面祝福的话语,然后抬头望着院外,慢慢想着什么出神了。 叶玄拆开莫澜那个折叠精致的喜纸,看着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不禁一笑,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美丽的容颜。 伊娄林和莫澜的性情截然不同,一个如火般热烈,一个如水般安静,虽然她们互相没见过面,可没想到两人的字迹竟然糟糕得如出一辙,倒着实让叶玄有些意外和好笑。 “怎么,不拆开看看我写了什么吗?”叶玄见莫澜只是将自己送她的祝语喜纸小心翼翼的护在手心,不由得笑问道。 莫澜摇了摇头,偷偷看了一眼叶玄,然后轻咬红唇犹豫了一会后,终于红着脸颊小步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将近辰时末,叶玄和莫澜在小院稍微准备一番后,按照唐辰儿前一天说好的,找了个来客比较少的时间,带着莫澜去厅堂向唐孚夫妇拜年行新春礼节。 莫澜如今名义上是自己的义妹,所以待遇自然和无极不同。 叶玄和莫澜在厅堂内向唐孚和杨氏送上祝语喜纸后,他们作为晚辈,也得到了许多春钱与赏物。 唐辰儿也是在厅堂中的,他们作为平辈,是要互相行礼道贺的,三人互相交换手里的祝语喜纸和新春礼物后,这才纷纷落座,准备共用早膳。 第三一九章 水神祭祀 叶玄还是如往常一样坐在唐辰儿旁边,再往下首位是莫澜的席位,两张几案挨得很近。 对面唐睿和唐誉虽然在席,但他们彼此也只是象征性的打了个招呼而已,没有道贺也没有送礼,唐誉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莫澜一眼。 对此,唐孚夫妇二人只是有些歉意的笑一笑,并不会觉得叶玄有失礼数,毕竟看到莫澜在这里,他们脸上也会为自己儿子曾经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 莫澜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吃饭,所以有些拘谨,十分安静,叶玄要分出神来照料着她,这一顿饭也吃得相当别扭。 等到终于吃完早饭,走出厅堂时,唐辰儿也跟着他们俩出来了。 “你这样跟我们一起出来没什么不妥吗?” 叶玄看着唐辰儿,疑惑的问了一句,因为他知道唐家今天会有很多客人,而唐辰儿作为主人,最好还是要呆在厅堂待客的。 唐辰儿看着他,扬起唇角笑了笑道:“我都在那里坐了一早上了,该出来走动走动了,再说大哥二哥他们都是刚刚才起来,就让他们陪着爹待客吧!” 唐辰儿话说完,她身后的怡儿也帮腔道:“就是就是,应该让誉郎君跟着老爷在家待客的,省的他又偷偷跑出去喝酒闹事!哦,对了,这是怡儿给燕郎君和莫小娘子的祝语!” 怡儿说着,小小的手里,递上两张折好的红色喜纸。 叶玄接过喜纸,有些为难看着怡儿道:“我手里的红纸不多,所以……” 怡儿忙摆手打断叶玄的话道:“不用不用,怡儿只是一个丫鬟,燕郎君和莫小娘子不用给我写祝语的,怡儿会承受不起的!” 叶玄闻言,看了看一旁的唐辰儿,而唐辰儿则对他俏皮的眨了眨眼,意思是风俗就是这样了。 唐辰儿在西院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离开,不过,她也没有再去厅堂,而是直接回了自己住的东院。 回到房间后,唐辰儿在席案边坐下,然后从腰间的荷包里倒出一堆折叠好的红色喜纸来,这都是她一早上从那些平辈或晚辈客人手里收到的。 怡儿站在旁边,两眼放光,一脸的羡慕,惊叹道:“哇!娘子好厉害!今年又收到了这么多祝语呢!” 唐辰儿瞥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你羡慕啊?你要是羡慕的话就拆开来看看!” 怡儿连连摇头道:“这怎么行呢!这些祝语都是送给娘子的,当然要娘子拆开才行啊!” 唐辰儿没有理会她,只是从里面挑出四五个后,将剩下的用手扫到了席案边上,然后才看向怡儿道:“你拆不拆,不拆开看的话就把这些直接扔了!” 怡儿看着席案边的那一堆红色的祝语喜纸,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似乎有些不安的对唐辰儿道:“娘子,这毕竟是别人送来的心意,咱们每年都直接扔掉,会不会不太……好啊!” “都是一些虚情假意,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不看就扔了吧!” 唐辰儿一边说着,手里一边拆开了一个红纸,她毕竟还是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所以每年也都只看这么几个而已,当然,今年要看的,多出了一……两个。 怡儿坐了下来,看着一堆祝语犹豫了片刻后,终于想到了办法,喜道:“娘子,要不这样吧,我来拆开一个一个念给你听好不好,这样也可以算接受别人的祝福了嘛!” 唐辰儿抬头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那一张红纸,想了想后,答道:“好,随便你!” 怡儿得了唐辰儿的同意,便兴高采烈的拆开一个红纸,给唐辰儿念了起来:“新年安康,愿祝唐家娘子……” 唐辰儿看着怡儿那一副认真的模样,笑了笑后,又拿起了单独放在边上的那一个红纸,展开后,行云流水般的飘逸书法瞬间就惊艳到了她,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她也能立马就认出这字迹的主人。 新春的祝语很普通,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唐辰儿还是满脸喜悦的将红纸慢慢折好,放回了荷包内。 不过,当她打开下一张红纸时,眉头却不禁微微皱了一下。 这张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堪堪能够辨认而已,祝语也没有华丽的词藻,只有一句话,而且和其他的新春祝词还有些不太一样。 怡儿见自家娘子盯着一张喜纸皱起了眉,不禁也探过头来,看着纸上的字迹小声念道:“新年安康,愿祝辰儿小娘子能早日寻得如意郎君……” 怡儿念完,有些疑惑的撇了撇嘴,问道:“娘子,这是谁写的祝语啊,字好丑哦!而且,新年祝语一般不都是身体健康,恭喜发财,阖家团圆这一类的吗?怎么这张要这么写呢?不过,怡儿也想娘子能快点找到如意郎君呢!” 唐辰儿看了看正一脸傻笑的怡儿,又回头看了看手里的这句祝语,笑着摇了摇头后,合上红纸放回了席案上,没有再多想什么。 在建康,正月里的许多风俗都是叶玄在中原时没有见过的,就好比相互写祝语送红纸这一习惯,就是在江左一带所独有的,据传起源于汉末,而且还与周公瑾有关。 对于这些,叶玄自然不会去在意什么,不过,真正出乎他意料的,是正月初六这天建康城内祭祀水神的仪式。 他记得在小时候,每逢春末夏至,洛阳城内的百姓也会有祭奠洛水河神的仪式,但无论从规模上还是从受重视的程度上,和眼下建康城内这祭奠长江水神的场面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天一早,唐辰儿便命怡儿过来叫醒了叶玄,朝阳初露的时候,唐家众人分乘五辆马车,浩浩荡荡的出了西城门,沿着秦淮河往江畔方向而去了。 莫澜坐在车厢内,挽在长发间的金步摇随着马车的行进摇摇晃晃,安静了良久后,见叶玄打开车窗帘幕往外看了看,这才小声问道:“小郎,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水神祭祀,据说是春节期间建康一带最热闹的仪式了。” 莫澜听闻,点点头没再多问了,她今天一早起来的时候只知道要出门,就稍作打扮了一番,至于具体要去哪,却一直不知道,所以现在才这么问一下。 车架沿着官道行进了半个时辰,越往前路旁的行人就越多,最后在一处较为空阔的地方停了下来。 再往前去就是秦淮河的入江口了,江边早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上下游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头,而且四处还能看到值岗巡逻的军士。 叶玄带着怡儿下了车架,利无极和莫等闲二人则跟在身后,时时刻刻护着二人,当然,是各护各的。 唐辰儿下了车架后,见叶玄站在原地没动,便带着怡儿走了过来,身后跟着膀阔腰圆的六德。 “走吧,燕表兄!”唐辰儿停步在叶玄面前,俏生生的笑道。 叶玄扫视了一遍江边有些拥挤的人群,有些不解的道:“去哪?” “唐家在江边有预定看席的!” 唐辰儿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叶玄的衣袖,跟在唐孚一行人身后,往上游的方向走去。 叶玄脸上的神情微微愣了一愣,看了看唐辰儿那只拉着自己衣袖的白嫩细手,终究没有甩开,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莫澜见了,也紧跟上叶玄的脚步,轻轻提着裙摆,一言不发的往上游方向走。 不过她身后的莫等闲却是摸了摸下巴,然后别有意味的看着前方叶玄和唐辰儿两人的背影,嘀咕道:“他们这对表兄妹,关系什么时候有这么好了?” 利无极没有说话,斜瞪了他一眼后,也大步往前方走去。 唐家预定的看席在入江口上游约莫一里的地方,就设立在江滩上,是一块用低矮帷幕隔开的区域,长宽不超过五丈,里面有案几和落座的蒲席,视野十分开阔,从这里看去,江面上的水流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叶玄到此处后才发现,沿着水流上下,江滩上全是隔开的看席,一个一个相邻,而且越靠近入江口,规格就越是华贵。 “这些看席,难不成是官府设立的?”叶玄见状,有些疑惑的问坐在他身旁的唐辰儿道。 唐辰儿点了点头,道:“嗯,都是官府设立的,花了钱才能预定的!” “多少钱?” “差不过一千两白银吧!”唐辰儿想了想,又指向入江口那边的华贵看席,道:“不过那边的席位就是花钱也不可能买到的,那都是各大世家的看席,寻常人想靠近都难。” 叶玄闻言笑了笑,没有再多问什么,从一看到那边的看席时,他就猜到了这一点,至于花一千两白银买一个看席这件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官府大费周章的组织规模如此宏大的祭祀,从富商手里赚点钱,倒真是无可厚非的事。 唐辰儿则接着介绍道:“听说今年主持祭祀的是会稽鲁氏,应该会更热闹一些吧!” “这不是朝廷主持的吗?” “当然不是,水神祭祀一直都是几大世家轮流主持的,官府只是派军士来防止生乱,从没有真正参与到其中的。” 叶玄听了这话,稍稍想了一阵后,便似乎明白了一些。 水神祭祀虽然是江左建康一带最受重视的仪式,但放至天下,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至少他曾经在洛阳时,就没有听说过建康的水神祭祀。 所以自古以来,朝廷都不会过多的参与到这样一个区域性的祭祀活动中去,地方官府可能也只是负责组织和维护秩序而已,真正主持的自然就是本地的豪门世家了。 不同的就是,如今的建康成为了京都,而水神祭祀的规格也在无形中被拔高了许多。 唐辰儿见叶玄在认真听着,于是又说道:“去年水神祭祀是江北的周氏主持的,很多礼数他们都不懂,办得一塌糊涂,城内百姓没有人不暗地里骂他们的,前年是王氏主持的,好像也有许多纰漏......” 唐辰儿说完,怡儿在一旁也小声应和道:“就是就是,听茶苑里的那些先生们说,前两年就是有很多礼数都弄错了,真是搞不明白,明明都不懂,怎么还要他们来主持祭祀呢!” 叶玄听到这里,有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对于这样的事,唐辰儿主仆二人或许是真的想不明白,但他却是一眼就看出了原因。 这主持水神祭祀的资格,只不过是中原门阀自南渡以来,和江左世家争权夺利的冰山一角罢了,而这也正是水神祭祀无形中被拔高的最重要一点。 但这话是不可能从一个庶族子弟口里说出来的,所以他只是看了看远处的江水,玩笑道:“可就算礼数出了错,水神也没有大发雷霆,来一个水淹建康城不是吗?” 叶玄刚一说完,唐辰儿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有些紧张的低声低语道:“燕表兄,不能对水神大人不敬的!水神大人虽然宽厚平和,前两年没有和我们计较,但牠要是听见你这么说,真的会生气的!” 怡儿在一旁听了,也看着他一脸惶然的连连点头,就差要当即面朝大江跪下来,虔诚的悔过谢罪了。 叶玄无奈的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后的莫澜,却见她神情依然平静自若,就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们刚才的对话一般,只是默默的将手里一个剥开的柑橘摘去面上最后一根白肉后,递到了他的跟前。 叶玄笑着接过,掰开一瓣放进嘴里,看了看唐辰儿主仆二人,没再多说什么了。 不过稍一想想,其实也不难理解,建康毗邻大江,周遭又遍布河流湖泊,每年春汛时节,常常会有或大或小的洪涝,所以这一带的百姓对水神自然格外的敬畏,祭祀活动才会如此盛大庄重。 再加上商户相较于常人而言,更是信奉神鬼因果这些东西,因此唐辰儿和怡儿两个的态度才会这般虔诚恭敬。 至于叶玄自己,在他曾身负重伤,趟着冰冷刺骨的江水只借助一块朽木横游大江时,生死之际,浮现在自己脑海的,除了过去的往事和洛阳城中的惨象外,也并没见到什么水神。 叶玄正想到这,忽然一旁的怡儿似乎发现了什么,拉了拉唐辰儿的衣袖,指着右边道:“娘子你看!那边好像是刘府的看席耶,愫女郎也来了呢!” 第三二零章 初见 唐辰儿闻言,抬起头顺着怡儿手指的方向看去,脸上即刻浮现出了欣喜的神色,笑道:“真的是愫姐姐,没想到她今天也来了!” 看席周边的帷幕只有三尺来高,根本就挡不住视线,跪坐在蒲席上只要立直身子就能看到外面去。 怡儿所指的地方与唐家的看席仅仅隔了数十步,叶玄转头望过去,却见一个戴着白纱帷帽的雪衣女子正亭亭立于江边看席处,清风吹拂着衣裙,将她那高挑的身形和婀娜的体态勾勒得淋漓尽致,从内而外的散发出一种超凡脱尘的气质来,令身后岸上的不少男子都看直了眼。 或许是听到了唐辰儿的声音,那清美女子看向这边,轻轻点头示意,接着目光在叶玄身上稍稍停留了片刻后,这才在那边的看席处坐了下来。 “刘府?”叶玄回过头来,看向唐辰儿,问了一句。 “嗯,燕表兄不记得了?就是五护巷外街的那个刘知县府啊!” 叶玄了然的点了点头,笑问道:“刚才那位女郎就是教你笛曲的愫姐姐?” “嗯,对啊!” “那她有没有一个......” 叶玄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已经不能再接着问下去了,因为燕恒是不可能认识一个叫刘昶的人的。 “有没有一个什么?”唐辰儿见叶玄忽然不说话了,不由得偏过头来,疑惑了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没什么......”叶玄摇了摇头,想一笑而过。 可唐辰儿见状,却微微皱起了眉,不过正当她接着说些什么时,下游秦淮河的入江口处,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喧闹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开始了!娘子,好像是仙官要来了!”怡儿站起来,探着脑袋往那边望着,兴奋得原地直跳。 唐辰儿也往那边望了片刻后,对叶玄笑道:“今年好像早一些呢,不过还要等一会筏子才会漂到江里面来,现在这边还什么也看不见。” 叶玄闻言,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莫澜,见她不时往下游方向张望,于是便笑着说道:“想去看就让怡儿带你去看看吧,注意安全就好了!” 莫澜双颊一红,很快低下头去,不过她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满脸欣喜的点了点头:“嗯!” 怡儿本就喜欢凑热闹,早就在这坐不住了,听叶玄这么一说,看了看莫澜后,也眼巴巴的看着唐辰儿。 唐辰儿一笑,冲她挥了挥手后,道:“行了行了,去吧去吧,把六德带上,两个人不要分开,注意安全就是了!” “嗯!怡儿知道!” 怡儿说完,拉着莫澜的手就往看席后面跑去了,六德和莫等闲也不需要多说,跟着一块离开了。 看着莫澜离去的背影,唐辰儿笑着对叶玄道:“燕表兄好像会读心术似的,澜儿妹妹想的什么你一眼就能看明白。” 叶玄摇了摇头,笑道:“谈不上,只是澜儿从小在深山里长大,来建康后也很少出门,根本就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场面,如今让她去看一看,多了解了解,也对她有好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大约一刻钟之后,人群的喧嚣声一直从秦淮河上蔓延到了大江两岸,叶玄顺着唐辰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一排竹筏成一长列,已经慢慢驶出了河口。 第一面竹筏上,一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掌着怀里的拂尘,捏着手诀,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傲然矗立于竹筏的最前端,他的身后,则有两个小道童,每人手里拿着两样法器。 而第二面竹筏上,一名盛装彩饰的红衣女子正襟危坐,容颜清秀,神情肃穆,在她身后,伫立着两个膀阔腰圆的单衣壮汉,同样手里各自拿着一个形状怪异的“神器”,一动不动,宛如两尊铁打的雕塑。 再往后的七面竹筏,则装载着各式各样的献祭品,每个竹筏上,都有两名衣着正式的仆童守护。 竹筏上是没有篙夫的,都是借着水流漂移,沿着秦淮河,漂向江心。 叶玄看着第二面竹筏上的红衣女子,有些难以相信的问道:“难道那女子也是祭品吗?” 唐辰儿先是有些惶然的看了看四周,确定刚才没人听到这句话后,这才看向一脸震惊的叶玄,忍不住掩唇笑道:“怎么可能,那可是会稽鲁氏的世女,是今年的女仙官,今天的水神祭典也是由她来主持的!” 叶玄似乎松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笑,道:“原来如此,是我想多了。” 唐辰儿倒是有些许不理解的道:“哪有把活人当祭品的?” “有的。”叶玄点点头,看着唐辰儿道:“塞外还有,或许如今的中原,也有!” 唐辰儿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然后抬头看向江心的一排竹筏,没有再说话了。 活人献祭,这在中原,自周公改制天下以后,就慢慢变得少见了,而后汉以来,《史记》中“西门豹治邺”的故事便就流传开来,甚至连现在的黄发小儿都能讲出个一二三来。 所以,在如今的晋国,除非一些穷乡僻壤,又或者是百姓实在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出现活人祭祀这样的恶习,寻常地方的祭典,一般都是以牲口来祭祀,比如“六牲”、“太牢”、“少牢”等。 今天建康城的水神祭祀,规格甚高,便是依“六牲”之礼而行的。 在所有的竹筏都漂到江心后,异常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九张原本排成一条直线的竹筏,在无人撑篙的情况下,顺着水流,慢慢的出现了弯曲,最后竟首尾相连,在江心位置形成了一个圆。 也是在此时,那名老道士接过身后小道童递来的“法物”,一边向江水中抛洒,一边念叨着咒语,一圈之后,他大喝一声,左手一扫拂尘,右手捏着手诀,江面上便顿时燃起一层熊熊火焰,绕着竹筏,刚好围成一圈。 而江面上这团火焰的燃起,也瞬间将祭典庄重隆厚的氛围推到了极致,所有江岸上的百姓、军士和官员,纷纷噤声,跪拜叩礼,数万人群无声无息,却又整齐一致,仿佛都在心中虔诚的祈求着水神的福泽。 叶玄也跟着唐辰儿跪身下拜,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恭敬虔诚的盯着地面时,他却偷偷抬着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江心那一方之地。 令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是,他对于眼前看到的这一番场景,心中竟然提不起一丝敬畏与震撼,或许,是因为见识过六剑的缘故吧,再面对这样的场面,难免就觉得有些不入眼了。 当祭品都被一一扔进江流之后,祭典也随之进入后半段。 竹筏漂移到下游的高台前,有专人撑船负责拦截,然后将仙官和道长送上高台。 在祭典接下来的仪式中,多是唱祝词与祭祀歌一类的繁琐事物,唐家的看席隔得远,叶玄自然也看不清什么。 将近午时,随着仙官和道长一行人乘竹筏归去,大江上的水神祭典才算告一段落了,不过,唐辰儿告诉叶玄,这只是祭典结束了,晚上还有十分热闹的祈福仪式。 当江岸上的百姓慢慢散去时,唐家人也出了看席,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 今天的唐誉几乎和唐睿一样老实,整个祭典过程中除了会偶尔看一看叶玄和唐辰儿二人,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不过,他们刚走出看席没多久,就遇上了刘府的人。 从刚才的闲谈中,叶玄就已经知道了,虽然刘府和唐家没有生意上的往来,但由于唐辰儿经常去刘府请教音律,这样一来二去,双方便有了些许联系,又加上唐孚本身就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所以但凡碰见,都会摆低了姿态,去和对方打个招呼。 这个时候也是一样,唐孚走在前面,还离对方很远,就率先迎上前去,笑呵呵的抱拳作礼,十分热情的道:“草民唐孚,见过刘知县,愿祝刘知县新年安康,万事如意……” 对面的中年男子见唐孚上前来,笑着抱了抱拳,道:“唐掌柜也新年好啊!” 双方家主见过礼后,才是晚辈间的行礼问候,叶玄也跟着唐辰儿规规矩矩的向刘知县夫妇以及那名戴着帷帽的白衣女子行礼。 “辰儿见过知县、夫人,见过愫姐姐!” “燕恒拜见知县、夫人!” 唐辰儿行礼过后,便两步跳到刘愫身前,拉起她的衣袖介绍叶玄道:“愫姐姐,这就是我经常跟你说起的燕表兄了!” 刘愫的目光在叶玄身上停留片刻后,莞尔一笑,敛衽行礼道:“刘愫见过燕郎君!” “愫女郎安好!” 叶玄拱手一礼,并没有抬眼与她的目光对视,因为从刚才初见时,他就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对方身上那股不落凡俗的气质,尽管有一层面纱相隔,但叶玄依然能隐约看清那隐藏于面纱下的绝美容颜。 这样的女子,宛若梨花,清新淡雅,纯美干净,不香也不艳,甚至还会有一种开在枝头,却拒人千里的感觉。 但在某些时候,当你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时,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深深吸引,直到失去理智,难以自拔。 当然,最让叶玄不愿面对的,还是她那双清澈明丽的眼眸,不同于唐辰儿的活泼灵动,刘愫的目光一直很平静,而且似乎还带着一种审视和挑剔。 也正是这种审视和挑剔,让叶玄在面对这个叫刘愫的美丽女子时,心中会有一些不自在。 不过,当他目光旁移,落到跟在刘愫身后的那名俏丽丫鬟身上时,却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因为他从刚才开始,就发现这个梳着垂云髻的青衣丫鬟一直在盯着自己看,而且眼神中还满是好奇与疑惑,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一样。 然而,正当叶玄准备挑明了问一问时,怡儿却从一旁窜了出来,围着青衣丫鬟绕了两圈后,才兴奋的说道:“哇!雨儿姐姐的头发一定是愫女郎亲自梳的吧!好漂亮……” 被怡儿这样一打断,青衣丫鬟的目光从叶玄身上移开了,神情也慢慢变得自然,开始和怡儿有说有笑起来,而叶玄在多看了对方一眼后,也自然而然的略过了此事。 刘愫见自己身旁的两个小丫鬟又笑又闹起来,不禁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雨儿今年十六了,身子也完全长开了,该饱满的地方饱满,该苗条的地方苗条,十分匀称,显得成熟了不少,自然不再合适那种小孩子一样的双平髻了,所以过年的时候,刘愫才给她换了另一样发式。 而正因为如此,让叶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面前的雨儿和荆州城那名送曲谱的丫鬟联系到一块去。 叶玄和刘府的人并不相识,所以就很礼貌的带着莫澜和利无极静静等在了一旁。 大约半刻钟后,双方寒暄的话说的差不多了,才彼此告辞,往各自停放车架的方向走去。 马车行驶在回城的路上,叶玄在车架中独自思考了许久后,终于掀开车前的帘幕,问利无极道:“无极,让你查的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利无极习惯性的看了看四周,才开口答道:“回小郎,无极在年前就查访了西城和北城的绝大部分乐坊和勾栏,没有找到和小郎说法相符的人......不过现在是年关时节,有很多乐铺和勾栏都歇业了,可能元宵之后再查,会有一点线索的!” 叶玄听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倒是一旁的莫等闲有些忐忑的问了一句道:“你们在查什么人?” “闭嘴!这是你该问的吗!”利无极狠狠瞪了莫等闲一眼,接着道:“总之不是查你那个虎头兄弟,放心吧!” 莫等闲轻轻松了口气,然后狠狠一鞭子抽打在马屁股上,骂骂咧咧道:“不是最好,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利无极没再搭理他,而车架内,叶玄又靠在扶栏上,静静思索起来,莫澜见状,身子往这边挪了挪,接着剥开一个柑橘,摘干净白肉后,递到了他的唇边…… 官道的前方,另一辆车架内,雨儿还在皱眉思考着,从一上车她就这样了,和往日里的活泼好动、叽叽喳喳完全不同。 这一点,刘愫自然知道,不过雨儿一直没说,她也不会多问,直到临近城门时,才听见雨儿小声嘀咕道:“真的很像啊!但是不可能吧……” 刘愫听了雨儿的低语,笑问道:“你在想什么呢?什么很像?什么不可能?” “娘子,刚才那位燕郎君……”雨儿抬起头来看向刘愫,目光满是不解的道:“刚才那个燕郎君真的很像叶郎君呢!虽然看起来瘦了一些,脸色也白了一些,但样貌真的就是一样一样的,声音也很像!” “别瞎想了,怎么可能呢!”刘愫看着雨儿笑了笑道:“应该只是长得相像罢了,他毕竟是朝廷的郡公,而且还要服丧尽孝,怎么可能更名改姓,跑到建康来呢!再说,难道辰儿妹妹连自己的表兄都会认错吗?” “也对哦!”雨儿似乎又动摇了,嘀嘀咕咕道:“难道是我记错了?真的只是长得像……” 刘愫见雨儿又在那掰着手指头陷入自我怀疑中去了,于是笑着道:“不过,如果你没有记错的话,我倒是能想象出那位梁郡公的样貌和风度了!” 雨儿听闻,果然就不再纠结了,脸上重新变得兴奋起来,叽叽喳喳的道:“对啊!娘子,我以前就跟你说过的吧!那位叶郎君虽然是军伍中人,但长得一点都不粗狂,反而很清秀呢,就像刚才那个燕郎君一样……” 刘愫看着重新变得自然的雨儿,浅笑着摇了摇头,掀开窗帘看向车外,没再搭理她了。 第三二一章 舞花苑 建康城内,能与正月初六水神祭祀相比较的,就只有十五元宵这天玄武街的“上元灯会”了。 与水神祭祀的热闹不同,灯会彰显出的是建康极尽奢华与繁盛的一面。 如果说初六那晚百姓们放的水灯将秦淮河映照成了地上的银河,那么元宵这晚的玄武街,则几乎将建康城整个都渲染上了一层灿烂夺目的金色光辉。 灯会的中心地带,当然是城内最为豪奢的青楼——舞花苑了。 其实,玄武街的灯会在过去是没有这样热闹的,只是近些年来,世家南渡,建康多出了不少游手好闲的士族子弟,这才让玄武街附近的酒肆青楼生意繁盛了许多。 而元宵这天本就是全城庆贺的日子,各个青楼中也一直都有花魁的选秀表演,其中尤以舞花苑最为精彩。 如此,再被那些富贵文士一追捧,自然而然的便令建康“上元灯会”和“舞花苑”一时名噪江左,令人神往。 这些,都是叶玄从唐孚口中得知的,唐辰儿并不会跟他说这些,甚至在他面前,就连关于“舞花苑”这三个字,都绝口不提,要么就是装傻充愣,一问三摇头。 不过,叶玄倒是曾无意间从她口中得知,今天晚上一定有许多世家权贵的子弟会光临舞花苑,追捧花魁选拔,想要一亲芳泽。 所以,他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契机——一次能让自己这样一个商贾人家的“小人物”与那些皇亲贵胄产生交集的机会。 十五这天,唐家西边小院有些热闹,除了叶玄和利无极四人外,唐辰儿主仆和卢殷三人也过来了。 唐辰儿和怡儿每天都来,这没什么,不过卢殷今天却是第一次来西院做客,倒让叶玄十分意外。 当然,卢殷并不是专程来西院做客的,而是应唐辰儿之约,去东院的,刚好也就顺便过来了。 对于此,利无极虽然由衷的开心,但想到叶玄曾经和他交代过的话,也不免有些彷徨,就连和卢殷说话的时候,都显得有些吞吞吐吐了。 唐辰儿和卢殷她们帮着莫澜做糕点,剪福纸,忙忙碌碌,一直到临近酉时,七人在一种微妙而又不失热闹的氛围中,吃了一顿完完整整的团圆饭,这才慢慢散去。 而当夜幕渐渐降临,唐辰儿也从西院回到了东院,叶玄在房中独坐片刻后,终于起身换了一套整洁干净的月白文衫,然后又披上一件青色雪袍,准备出门。 不过,就在他刚刚打开房门时,莫澜却正好收拾完小厨房那边的杂物,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参汤过来了。 “今天晚上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带你去灯会了,如果你想去看看的话,让你爹多带一些唐家的护卫载着你出去,注意安全!” 叶玄并没有喝莫澜端来的参汤,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留下这样一句话后,就在莫澜有些失措和沮丧的目光中,带着利无极出门了。 而与此同时的东院厢房内,唐辰儿也正在怡儿的服侍下换着衣服。 怡儿胳膊上搭着一件男装长袍,一边为唐辰儿系好腰带,一边有些疑惑的问道:“娘子,咱们真的要自己去吗?真的不告诉燕郎君了吗?” 唐辰儿看了看窗外西院的方向,情不自禁的嘟了嘟嘴,道:“告诉他干什么?我们是去青楼,又不是去茶苑品茶!” 怡儿听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想了片刻后,又问道:“那咱们为什么还要叫上愫女郎呢?” “我们是听曲去的,又不是去看花魁的,那些风尘女子虽然家境困苦了点,可她们中有不少人在音律上是很有造诣的,当然要叫上愫姐姐……你今天问题怎么这么多?” “哦!”怡儿糯糯的嘀咕了一句:“怡儿就是想不明白,娘子明明每次都喜欢和燕郎君同行,难得今天这么好的机会,还可以一起逛灯会,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唐辰儿听了怡儿的嘟囔,顿时脸颊一红,有些恼怒的呵斥道:“别想这想那的了,你动作快点,不然一会过去就没有地方坐了!” 怡儿终于不再多问了,动作麻利的给唐辰儿穿好外衫,又梳起发髻,披上长袍,这才给自己也换上了一身书童装扮。 就这样,在叶玄出门不到半个时辰后,一个俊俏少郎君,领着一个粉面书童又出了唐家大门,坐上六德驾的马车,往刘府那边去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后,两个肤若凝脂的俊美“郎君”各自领着一个俏丽“书童”一起上了唐家的马车,然后朝着玄武街那边而去。 叶玄和利无极是一路步行过来的,所以当他们来到挂有“舞花苑”牌匾的高大阁楼下时,已经将近戌时了。 虽然来建康以后,就时常听说过“舞花苑”的名号,但真正过来,叶玄这还是第一次。 五层楼高的舞花苑,高有十余丈,是除去皇城外,城内第二高的建筑了,仅次于东城的“道济塔”。 据传,站在舞花苑顶楼,几乎可以俯瞰整座建康,甚至连皇城宫墙内的那个宽大广场都能一览无余。 楼阁外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彼此掩映,错落有致,因为此时夜幕已沉,灿烂的灯光将整座阁楼照耀的金碧辉煌,看起来十分豪华,再加上穿绕在门廊雕栏间的红色帷幕,更显得喜庆热烈。 走进楼阁,灯火璀璨,一面丈余宽的红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展到一楼大厅中央那座三尺高的舞台前。 四边四周的阁楼有各自的木质阶梯通往楼上,叶玄从龟奴口中得知,一楼二楼是招待客人酒菜的,三楼以上,才是楼内姑娘们的闺房。 此时,一层大厅内已经摆满了酒桌席案,一个席位便是五两银子,这还是不算酒菜钱的情况下。 而不同于一层大厅,二楼则是宾客雅间,能俯视整个一楼,视野很开阔,一间房的预定费用就是五十两银子,而且每间房内都有专人招待。 当然,今天晚上能来舞花苑追捧花魁的,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所以这么点费用对于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叶玄自然不能和这些人比财力,即便他现在并不缺钱,也不能在这样的事情上太过于张扬高调了,说到底,他现在的身份还不过只是一个唐氏商行的小掌柜而已。 此时,厅堂中的席位已经被定的差不多了,叶玄让利无极给了那龟奴五两银子,然后又点了几样酒菜,两人找了一个角落的席位坐了下来。 位置虽然是在舞台的侧面,但视线还算可以,前面并没有什么遮挡物,坐下后,叶玄才将目光移向头顶。 二楼的雅阁一共有十六间,每一间都有一扇可以向外推开的镂空纱窗,正对着一楼大厅中央。 而房间内的酒桌席案,就摆放在窗前,里面的客人即便端着酒杯,也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一楼舞台上的情形。 再往上去,七彩纱幔低垂而下,遮掩了整个三四五楼的廊阁和闺窗,营造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气氛来,偶尔露出的雕栏一段,也都在盘绕其上的绸缎上挂满了少女常用的饰物,莹莹亮亮,极尽耀目。 再加上时常有几个玉黛粉妆的美丽女子悄悄掀开窗边遮掩的帷幕,露出半张脸来,偷看底下的宾客,然后在一片喧闹和言语调笑声中一颦一蹙,直到又红着脸关上窗退回去,场面唯美而又香艳,在雅俗之间,令人浮想联翩,心神摇曳。 叶玄和利无极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对于这样的场面,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二人在心境上有一些差别罢了。 叶玄看过一眼后,就将目光移到了一楼二楼的宾客身上,都较为细致的观察了一遍,这才拿起席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下。 而利无极则在盯着那些帷幕后的女子看了许久后,低下头深深的叹息了一声,言语不忿的小声嘀咕道:“江北战乱未平,建康竟还如此灯火繁华,真的是……” 叶玄听了利无极的低语,有些冷蔑的轻轻笑了笑后,道:“青楼女子又怎知亡国之恨呢!” “对!小郎说的对!这些青楼女子只管讨好一群庸碌之辈就行了,又怎么会管家国河山如何?!”利无极握了握拳头,声音有些大,见邻桌的人都疑惑的看了过来,这才压低声音接着道:“还有这些贪图安逸的好色之徒,也都是和那些妓女一样的货色!” “罢了罢了,多说无益,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叶玄轻轻叹了口气,无奈的摆了摆手。 “无极都已经查清楚了!”利无极往前探了探身子,更靠近叶玄了一些,然后小声回道:“舞花苑去年的魁首是一个叫晴卿的姑娘,对于诗赋尤为擅长,舞蹈更是城内一绝,据传好像是淮南犯官之后,只是因为如今舞花苑不放人,所以才一直未能赎身。” “而位居花榜第二的是一个叫语洛的清倌人,对于画作十分精通,在琴曲上也有很高的造诣,因为外面有传言她是从洛阳流落而来的,所以很受江北士子的追捧,如今在城内的名声也十分响亮……” “等等!”叶玄打断了利无极的话,问道:“她是从洛阳落难而来的?” 利无极点了点头后,又赶紧摇了摇头,道:“只是有传言如此,但究竟是真是假,由于舞花苑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无极也没有查出确切的线索来。” 叶玄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后,道:“你接着说下去!” “花榜排第三的是一个叫珠儿的姑娘,因为弹琵琶的指法新奇,所以被很多懂音律的世家子弟所推崇,而且,据说她的棋艺也很高明,因为她本身就是江左一带的人,因此很多自恃棋力高强的人都与她较量过,还有排在后面的椿兰姑娘……” 利无极一连又说出了六个人名来,而关于她们每个人所擅长的,以及大致是哪里人士都说了个清清楚楚,最后喝了口茶水,道:“以上这八个人就是舞花苑内叫得上名号的清倌人,近三年来每次花魁的选拔也基本上都是在这几个人当中挑选!” 叶玄听完,思忖了片刻后,看了看已经被宾客挤满的一楼大厅,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递给利无极,道:“现在离开场应该还有一点时间,你拿着这个去见舞花苑的掌柜,问清楚那个叫语洛的清倌人究竟是哪里人!” 利无极看了看手里那个刻有“唐”字的木质腰牌,郑重的点了点头后,手里揣着二两银子就朝那个在厅堂中转来转去的龟奴走去了。 看着龟奴接过银钱,然后恭恭敬敬的带着利无极走出一楼厅堂的后门,叶玄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而就在此时,两名极为俊美的白面郎君带着两个俏丽书童进了舞花苑的大门。 留守在大厅的店家小厮一见又有客人光临,立马就笑脸迎了上来。 不过,还没等那小厮开口说话,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就被迎面抛了过来。 “一间二楼雅阁,要视线开阔一点的!” 唐辰儿很快的扫了眼拥挤的一楼大厅,捏着嗓子瓮声瓮气的扔下这么一句话后,就轻车熟路的带着同样一身男装的刘愫往楼梯口那边走去。 “嗳!好勒!小的这就带二位郎君上去!”店小二愣了片刻,立马殷勤的几步跟上前去,一躬一迎的将四人请上了二楼。 不过,当唐辰儿带着刘愫刚刚走上二楼的前廊时,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好似被人重重的扯了两下。 “怡儿?怎么啦?”唐辰儿回过头来,疑惑的问道。 怡儿的神情有些愕然,指了指对面楼下的一个角落后,道:“娘子,那边坐着的,好像是燕郎君……” 唐辰儿听闻,微微一愣,朝着怡儿手指的方向望去,然后下一刻,她的嘴角轻轻动了动,脸上的神情由惊诧到恼怒,最后又变得沮丧和不安,十分的不自然。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来这里干什么?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来这里?而且还不告诉我……” 唐辰儿咬着咬唇轻声自言自语,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扯了一下,有些疼,有些空落落的。 因为一楼有些吵闹,所以刘愫并没有听清怡儿刚才说的话,只是见唐辰儿停下脚步,不由得问道:“辰儿,怎么啦?” 第三二二章 冲突与波折 “没,没什么……”唐辰儿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身指着身后的房间,对店家小厮道:“小二,我就要这间雅阁了!” 店家小厮一脸的为难,道:“客官,实不相瞒,这家雅阁已经被人提前定下了!” 于是,在这店小二满脸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又是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被抛了过来。 “那我就出双倍的价格!” “可是这是钱家郎君定下的雅阁,小的也做不了主啊!” “钱家定下的?!”唐辰儿听闻,顿时冷冷的笑了起来,接着又取下腰间的玉佩,递到那店小二面前,道:“这块玉佩能值三百两银子,你把钱家的人安排到对面的雅阁去,告诉他们,如果非要我这间房的话,就必须比我出更高的价才可以!” 听了这话,店家小厮直接傻掉了,有人居然用高出定价八倍的价格抢下了这间房,而且还仅仅只是订下了房而已,酒菜和其他费用都还要另算的!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店小二看了看自己手里精美的玉佩,咽了一口口水后,看着唐辰儿结结巴巴道:“好好好……郎君您里面请……小的,小的现在就把这件事……告诉掌柜的去!” 四人入了雅阁,在窗边的席案前坐下,看着店小二小心翼翼的捧着玉佩和银子跑出雅间,刘愫不禁看向唐辰儿噗嗤一笑,道:“辰儿现在还是这么和钱家过不去呢!” 唐辰儿撅了撅嘴,道:“生意场上的对手,当然互相看不惯啊!这次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不坑他们一次也不会让他们好受!” 刘愫听了,笑道:“行行行,反正这舞花苑就是你们唐家开的,你就算用一千两银子订一间雅阁,这钱也落不到外人手里去!” “就是!”唐辰儿得意的一笑,装作不经意的瞥了一眼窗外楼下的那个位置。 “不过,辰儿你选这里可不只是为了坑一次钱家的人吧,这里视野并不比对面好,为什么一开始就执意要选这里呢?” 唐辰儿听了刘愫的问题,沉吟着正在思考怎么回答时,眼神敏锐的雨儿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从窗口指着对面楼下,笑着对刘愫道:“娘子,你看那边!” 刘愫顺着雨儿手指的方向看去,片刻后才认出了那个侧影,回头看向脸色早已红得发烫的唐辰儿,笑着打趣道:“原来是怎么回事啊!” 唐辰儿赶紧拿起竹制的菜谱,给刘愫和雨儿一人塞了一个,道:“你们要吃点什么,赶紧看看吧,这的菜肴味道很不错的……” 楼下,利无极离开了一刻钟后重新回到席位坐了下来。 “小郎,无极已经问清楚了!” “如何?说吧。” 利无极一边将腰牌还给叶玄,一边小声说道:“舞花苑的尤掌柜刚才给了咱一个准信,那个叫语洛的清倌人,的确是从洛阳流落来的!” 叶玄听闻,点了点头后,又道:“嗯,很好,今天出来,你带了多少银子?” 利无极想了想,在心里合计了一番后,才答道:“按照小郎的吩咐,除了五十两的现银外,咱们所有盖着王氏钱庄大印的''鹿皮币'',我也都带着了,总共有一千一百多两!” “嗯,够了!”叶玄满意的点了点头。 利无极所说的王氏钱庄自然就是琅琊王氏所开的钱庄了,在建康城内也是属于最稳定最讲究信用的一家。 那一千多两白银,是叶玄上次替唐家解决陈郡檀梨木时所得的赏钱,他早几日就提前让利无极存了进去,而那些盖有王氏印章的“鹿皮币”就是凭证。 这些凭证在一些涉及金额较大的生意往来时,是可以直接拿来交易的,就好比今晚各世家子弟对于舞花苑花魁的追捧,也是需要大量的银两来打赏的,用这种盖有各大钱庄章印的“鹿皮币”,自然要方便许多。 两人的话刚刚说完,之前点好的酒菜便一道一道被陆续端了上来,叶玄正拿起筷子,准备吃点东西,然而身后大门处的几句话语,却顿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谢兄今天专程从会稽赶来,我王钧一定尽到地主之谊,带你好好逛一逛这闻名江左的建康灯会!” “仲瑜兄太客气了,只是说到逛灯会,怎么带谢某来这等胭柳之地了呢!” “这谢兄就不知道了吧!天下灯会之繁盛在建康,而建康灯会之繁盛,就是这舞花苑了!花灯、美人、佳酿,诗赋词曲、歌谣热舞,这里应有尽有,又怎是在外面转转就能明白的呢!” “哦?若真是如此,那真要仲瑜带谢某好生见识见识了!” “哈哈哈……那是当然,我已经提前让人在二楼订下雅阁,咱们这就上去,谢兄请!” “仲瑜请!” 叶玄听到这几句对话,着实惊了一下,因为那个自称谢某的年轻人,声音给他的感觉有几分熟悉。 叶玄捏紧了手里的筷子,装作十分自然的模样一边继续夹菜吃,一边对利无极道:“无极,刚才进来的那两个人,有一个姓谢的,他长得什么模样?” 利无极刚开始根本就没注意那两个人,此时听叶玄问起来,才抬起头看了片刻后,答道:“小郎,是个年轻人,个子不高,衣服也不是很华贵,长得挺文弱的,看不出什么来啊!” 叶玄闻言,心中有了几分判断,随后端起茶杯,装作喝茶的时候一抬头,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不错,那个人便是在荆州时和叶玄有过数面之缘的谢良,也是如今朝堂上大司徒谢荃的嫡长孙。 “小郎,那个人怎么了?” “记住那个人,在他面前,少说话!” 利无极稍稍愣了一愣,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 一直到谢良跟着那个叫王钧的年轻人走进二楼的一间雅阁,叶玄始终没有扭头往这边看一眼。 而一楼厅堂中宾客杂多,谢良当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坐在角落里的身影…… ............ 舞花苑的一楼厅堂中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一派热闹喜庆的节日气氛。 时间慢慢停留在戌时半,圆月高升的时候,随着舞台上鼓声响起,两排身着淡黄薄纱的艳丽舞姬,簇拥着一个气质不俗的曼妙女子快步从幕后登上前台,宾客们见罢,也纷纷起身,拍掌叫好。 “小郎,这个就是去年舞花苑的花魁,晴卿姑娘!” 叶玄听了利无极的话,将目光定格在舞台中央那名穿着一身艳红薄纱舞裙的女子身上,脸色平静的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丝竹声起,台上美人衣裙飘飘,丽影错错,娇艳动人的脸蛋,盈堪一握的细腰,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还有那撩人心弦的舞姿,令台下的宾客爆发出一阵阵热烈又亢奋的欢呼声。 利无极先前打探的消息并没有差错,这名叫晴卿的女子的确善于舞蹈,她的身材近乎于完美,修长婀娜,曲线明显,而且看起来十分柔软,仿若无骨,能做出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极限动作来,再加上那白皙绝美的脸蛋和仿佛有着魔力一般的双眼,难怪能选做舞花苑的头牌花魁。 而舞花苑的掌柜显然也是在今天的灯会上花了不少心思的,一开始便让往年花魁献舞,倒的确在第一时间就抓住了所有宾客的眼球。 很快,一曲终了,十数名舞姬收拢舞姿,团团围绕在晴卿的身边,如莲花那般绽放开来,与此同时,早就等候在顶楼的十数名丫鬟顿时将一篮篮剪碎的彩色薄纱凌空撒下。 一时间,整个舞花苑内七彩飞扬,流光溢华,楼内宾客们的欢呼声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舞蹈结束后,台上那名叫晴卿的女子并没有急着退到幕后,显然是还有其他的环节。 果然,在欢闹的呼声中,二楼正对着舞台的那一间雅阁内,镂空细纱的窗户被从里面推开了,一个舞花苑的小厮站在窗口处,扯开嗓子喊道:“甲庚房周逸周郎君,赏晴卿姑娘白银五百两!” 那小厮的嗓音很嘹亮,显然是长时间喊话的人,一出口就压住了一楼宾客们的呼声。 厅堂内煞的一静之后,接着便传来了阵阵低语声。 “一出手就是白银五百两,这人真是大手笔啊!” “废话,你也不看看那是谁!” “周逸?前几年好像没怎么听说过这号人物啊?周逸,周……原来是……” “想明白了没?” “明白了明白了!难怪!” 五百两白银也就是五十万钱,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想那唐氏商行誉天酒楼的大掌柜赵又德,辛苦经营加侵吞公款,四五年下来才有一千两白银的积蓄,这五百两银子,若是一个寻常五口之家的开销,就算是花一百年也是花不完的。 至于周逸这个人,叶玄虽然也没有听说过,但从刚才的情形来猜测,无疑是与朝堂上那位周氏的丞相,有着匪浅的关系了。 舞台上的晴卿听了小厮的唱赏,脸上带着自然的笑意,十分优雅的朝着甲庚房的方向福身行了一礼。 而晴卿刚刚直起身来,二楼另一边的又一扇窗被从里面推开了,和刚才相似的腔调,相似的场景再度上演。 “甲辛房王钧王郎君,赏晴卿姑娘白银五百两!” 一楼又是一静,然后再次喧闹起来。 “又是一个五百两!” “这可真是了不得!” 舞台中央的晴卿脸上依旧带着自然礼貌的微笑,转了个身后,朝着甲辛房的方向敛衽福身一礼。 “甲葵房柳虔柳郎君,赏晴卿姑娘白银五百两!” 又一个不同的声音传来,一楼厅堂的宾客又是一阵惊叹,而台上的晴卿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朝甲葵房也行了一礼。 叶玄听闻,也专程抬头往甲葵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不过因为角度的原因,他只能看到房内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并看不清他们的面相,但可以肯定的是,柳氏家族的子弟以及那位定安侯府的世子柳虔,一定就在里面。 最后这一道声音落下后,舞花苑内的宾客都十分默契的安静等了片刻,见没有再传来打赏的吆喝,这才又慢慢喧闹起来。 舞台上那名叫晴卿的女子也在众宾客的目光中,慢慢退到了幕后。 尽管一楼厅堂中十分嘈杂,但叶玄置身其中,依然能听清周围宾客所谈论的话题,也无非是舞花苑中的各个姑娘,以及刚才赏银五百两的那三位豪族世子。 然而就在这时,一位不知道从何地来的宾客骤然提高了嗓音,拍着桌子怒声喝骂道:“什么狗屁柳氏!什么狗屁太尉府!都是一帮奸佞小人!” “嘘!赵兄弟,你喝多了!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和他同席案的另一位客人连忙起身扶他坐了下来,一边捂住他的嘴,一边满脸尴尬的对周围看过来的其他宾客解释道:“各位不要见怪,我这位好友他今天喝多了,说了一些疯言疯语,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叶玄听了那醉汉的吼声,也在第一时间看了过去,却见那是一个中年的汉子,满脸胡渣,长相有些粗犷,衣着算不上华贵,但体格十分健硕,与他的生意人打扮似乎有些不太相符。 而刚才那醉汉的一句话,也让厅堂内骤然的静了一下,接着宾客们开始对着那方席案指指点点,低声耳语起来: “那人是嫌活得太安逸了吗?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在大庭广众下诋毁太尉府,诋毁柳氏,这下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让厅堂内众人更加目瞪口呆的是,那名醉汉竟然一下子挣脱了好友的拉扯,又站了起来,在所有人愕然不解的目光中,踩在席案上直接指着柳氏子弟所在的甲葵房大声骂道: “历阳吴氏在太尉府的眼皮子底下私铸兵甲,意图谋反,其实你们柳氏和他们根本就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你们这帮奸贼!真是可怜了我的陆儿啊,年纪轻轻就受到了牵连!” 那醉汉骂完竟痛哭流涕起来,然后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继续骂,看起来凄惨至极。 而厅堂中原本热烈欢腾的气氛也骤然沉郁下来,变得异常安静,而那个和醉汉一同前来的另一人顿时就傻掉了,完全不知所措,上前阻拦也不是,不阻拦也不是。 叶玄一直盯着那名醉汉的一举一动,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然而当他将目光上移,看到甲辛房内那个还坐着有说有笑的身影时,似乎慢慢明白了什么。 下一刻,二楼甲葵房的房门被从里面一脚踹开了,一个衣着华贵,身形胖胖的年轻男子带着两个家仆“咚咚咚”的下了楼,怒气冲冲的直奔那醉汉而去。 周围的宾客们纷纷散开一条道,不敢上前凑热闹,叶玄因为坐在另一边的角落,暂时不会受到波及,所以很自然的选择了静静旁观。 第三二三章 王家二郎君 这应该还是吴氏一案的延续,是属于王氏和柳氏之间的过节,他犯不着涉身其中。 “给我打!” 胖子下来后,一挥手臂,身后两个壮实的家仆立马就朝着那名醉汉扑去。 一时间,一楼厅堂内乱做一团,那名醉汉和柳氏的两个家仆扭打在一起,菜碟酒杯四处乱飞,方桌席案也被掀翻了好几个,就连后来赶到厅堂中的舞花苑掌柜都不敢上前阻止。 最后,那醉汉终究还是敌不过柳氏两名会武艺的家仆,被狠狠甩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正落到了叶玄的邻座席案上。 利无极看了看不远处趴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醉汉,又看了看正朝这边快步走来的柳氏家仆,小声对叶玄道:“小郎,咱们怎么办?” “能不管就不管!”叶玄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抬头对他说了句。 可虽然这么说,那打架的三个人还是波及到了叶玄所坐的席位。 下一刻,那醉汉又挨了一顿揍后,再次踉踉跄跄的被甩了出去,朝着这边飞来,叶玄和利无极同时起身避开,他们原先坐的酒席就这样被砸了个稀烂。 两名柳氏家仆接着跟上,将那个鼻青脸肿的醉汉狠狠摁在地上,厅堂内这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等到醉汉不再挣扎后,那个胖胖的柳氏子弟才一脸冷笑的走了过来,用他那沾着酒水和剩菜的鞋底板狠狠踩在他的脑袋上,十分轻蔑的骂道:“哼!狗东西,竟然敢污蔑太尉府和我柳氏!老子今天就割了你的舌头,让你知道胡乱说话是什么后果!” 说着,那胖子竟真的抽出身旁家仆腰间的一把匕首,俯下身去捏住了醉汉的嘴。 可就在他刚把匕首伸到那醉汉的嘴边时,一只有力的手却忽然拽住了他的手腕。 胖子异常诧异的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一张十分俊朗清秀的脸庞和一双平静似水的眼睛。 “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何必与一个醉汉这般计较呢!” 胖子挑了挑眉头,想要甩开那只手,可试了两下,却发现完全使不上力,于是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叶玄意味深长的抬头看了看二楼甲辛房内闪动的两个人影,很有很有礼节的笑道:“在下只是一个被你们打翻了酒席的寻常客人而已!” 胖子又甩动了两下胳膊,见那只手依然牢牢握着自己的手臂,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狰狞起来,看着叶玄,咬牙切齿的道:“那你可知道我是何人?你可知道那些阻拦过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叶玄平静一笑,没有回答,他原本是不想参合到这件事里来的,但没想到这胖子竟然如此不饶人,而且那个坐在甲辛房的王钧,也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个醉汉当一回事,所以在稍加权衡后,他最终决定,还是试探一番。 不过,叶玄并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对面二楼的一间雅阁内,那双一直在暗中盯着他看的剪水双眸,也在这个时候变得忧虑和焦急起来。 “他是傻瓜吗?对方可是柳氏子弟,他犯得着为了一个醉汉和对方起冲突吗?”唐辰儿忙不迭的站起身来,看着楼下,满脸不安的说道:“不行,愫姐姐,我得下去看看,他怎么......怎么这么傻!” “娘子等等我,怡儿也一起下去!”怡儿赶紧往嘴里塞了一口菜后,也站起来跟了过去。 刘愫看了看唐辰儿急急跑向房门口的背影,又看向对面楼下互相僵持的两人,然后微微的蹙了蹙眉头,和身旁的雨儿对视了一眼。 不过,就在唐辰儿刚要打开房门时,一声大笑却突然传遍了整个一楼大厅。 “哈哈哈,那些阻拦过柳旭郎君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呢?我王钧也很想要知道呢!难道都被柳郎君你给杀了不成?” 众人循着笑声望去,却见从甲辛房内走出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来,他右手勾着个精美的玉瓷酒壶,一边仰头喝着酒,一边迈着很夸张的步伐走下了楼梯。 而他的身后,那个衣着看起来普通的清秀男子,正是刚才和他一起进来的谢良。 随着这句话说出来,原本安静的一楼厅堂内更加安静了。 而楼上的唐辰儿见楼下情形突变,也不禁暗自庆幸的松了一口气,关上刚刚打开一条缝的房门,又重新回到窗前席案边坐了下来。 “怎么啦?不下去了?”刘愫看了看楼下,笑着问唐辰儿道。 唐辰儿轻轻舒了一口气,皱着眉头道:“他今天运气好,碰到柳氏的对头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王氏和柳氏,两家不大对付吗?”刘愫对于这样的事,自然不太了解。 “对啊!”唐辰儿看了刘愫一眼,解释道:“愫姐姐你刚来建康没多久,又很少出门,所以不知道,我以前时常来舞花苑,听说过许多这样的事呢!” 刘愫笑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然后和唐辰儿一起又看往楼下,静静旁观着事情接下来的发展。 窗外,王钧和谢良两人下了楼梯后,一楼的宾客中立马就站起了几个机警精干的汉子,几步上前,护在了二人的周围,很显然是提前就安排好的护卫。 围在叶玄和柳旭四周的其他宾客见状,也都很识趣的让开一条道来,让王钧和谢良领着三四名护卫进到了人群的最里侧。 谢良站在王钧身后,刚刚看清叶玄的容貌时,便忽然愣住了,不过好在叶玄早有准备,掩饰得十分完美。 从刚才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刚才说话的王钧身上,对于谢良,只是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完全就是第一次见面该有的模样。 王钧看了一眼叶玄,又喝了一口酒后,往前探出身子看着柳旭,阴阳怪气的道:“柳旭郎君,那些阻拦过你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啊?快点让我王某人见识见识啊!迫不及待了呢!” 叶玄见王钧如此行事,心中便有了结果,主动放开柳旭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后,向柳旭抱了抱拳,道:“今天元宵佳节,燕某只是不想这舞花苑内闹得鲜血淋漓,拂了大家的兴致,还请柳郎君见谅!” 柳旭根本没把叶玄放在眼里,只是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后,收起匕首,直起身来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醉汉,矛头直指王钧道:“王钧,别以为老子看不透你的小把戏,也别以为老子会怕你!” “哎呀!柳旭,你这是在污蔑我吗?什么叫我的小把戏?这大庭广众之下,胡乱讲话是要被人割了舌头的哦!” 王钧用酒壶的壶嘴指着柳旭,仍旧用着一种阴阳怪气的戏虐口吻,听起来十分挑衅,也很容易让人火大。 至少,喝了酒的柳旭就经不住这样的侮辱,顿时就瞪圆了眼睛大声骂道:“王钧,你小子说什么?再说一遍?” “哦——”王钧立刻装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后退两步后,指着柳旭,很是夸张的颤抖道:“你还敢威胁我?污蔑加威胁,真的会被割了舌头的哦——” 面对如此挑衅和侮辱,柳旭终于忍不住了,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开打,不过好在跟他一起下来的两名柳氏护卫还算冷静,急忙拦住他,劝阻道:“旭郎君,冷静啊,不能动手啊!不能上当啊!” 而就在这时,舞花苑大门外出现了一队操戈执戟兵士,一个浑身甲胄的将官护着两名衣着华贵的年轻郎君大步踏进了舞花苑。 “巡城营当值督尉沈渠在此,是何人要寻滋闹事?” 沈渠豪迈浑厚的嗓音传来,一下子就镇住了厅堂内的局面,原本还要冲上去打王钧的柳旭一下子安静下来,诧异的看了看这边后,十分恼怒的冷哼了一声。 短暂的安静后,厅堂内的众宾客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巡城营的人怎么来了?这来的也真是时候,一场好戏没有了……” “那两个年轻郎君,好像也是文远侯府的公子吧!”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沈渠踏着坚实的步伐,来到柳旭和王钧两人身旁,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又是谁打的?” 柳旭甩开身后两个还抱着他胳膊的柳氏护卫,指了指王钧,道:“你问他吧!” “问我?呵呵,刚才不是你要打我吗?”王钧做了个丑脸,很有一番无赖的模样。 沈渠皱了皱眉头,有些难办,这两个人,谁都不是他惹得起的。 这时,和沈渠一同前来的两名华衣年轻人也走上前来,其中一名个头较高的男子看着王钧,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二弟,你不是派人来说你都被人打得站不起来了吗?” 王钧收起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正色道:“大哥,你又不是没看到,你要是再不来,我就真要被人打得站不起来了!小妹你说是不是?” 王钧说完,看着另一名矮个的“郎君”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 叶玄留意到王钧的小动作,也看向那名一身华服男装的年轻人,片刻后才认出对方来,正是那位为他化解与许谨恩怨的女郎。 王筠并没有理会自己二哥的小动作,目光落在了离他们都不远的叶玄身上,显然是认出了他,不由得诧异的道:“是你?” “正是燕恒!”叶玄笑着向对方拱手行了一礼,没有再多说话。 王筠也看着他惊喜的一笑,俏丽的容颜搭上一身男装,显得十分英气。 “怎么回事?”那个被王钧称呼大哥的年轻人见沈渠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很自然的接过话,很有威严的扫视了一圈厅堂后,目光直直的看向柳旭,又开口问道:“柳旭,这地上的男子可是你打伤的?” 柳旭缩了缩脖子,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看得出来,这名叫王群的王氏的长孙,在建康的一大帮纨绔中,应该有着相当高的威严和地位。 不过就在这时,二楼甲葵房的房门又打开了,从中走出三个青年人来,为首的那个,正是定安侯府的世子——柳虔。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柳虔迈着十分沉稳的步伐下了楼梯,期间脸色如常,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到厅堂中央后,才很有礼貌的对王氏三兄妹和谢良拱手团团行了一礼。 在王氏三人和谢良都回礼之后,他才平淡的笑道:“族弟柳旭性子鲁莽,喝醉酒打伤了人,还惊动了巡城营的将士们,实在抱歉!不过念在族弟也是为了太尉府和柳氏的名誉着想,还请各位谅解一些,不要再追究了!” 柳虔说着,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的醉汉,又看着王钧道:“至于那位壮士,应当也只是酒后乱语而已,我太尉府亦不会再深究,如何?” “世子!”柳旭似乎还有不甘心,想要上前争论什么,但很快便被柳虔拦在了身后。 “好!”被王钧称大哥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看了眼地上的醉汉后,对柳虔道:“此人在舞花苑寻滋闹事,我巡城营会将他带回去关押,若是柳舍人需要提审,巡城营的大牢随时恭候!” “哈哈哈,王少司真是太客气了,我柳氏和太尉府不再深究此事,说到最到!”柳虔听了这带刺的话,不怒反笑,接着道:“柳某还等着这舞花苑的花魁大赛呢,恕不久陪,告辞!” 说完,柳虔带着身后的柳旭和几个柳氏子弟转身上了楼梯,重新回到了二楼的雅阁中。 王钧看着柳虔的背影,像是卯足了力气,却一拳打在了空处,不禁很是郁闷的咬了咬牙,问王群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这事是你整出来的,自己想办法吧!” 王群横了他一眼,冷冷的扔下这么一句话后,一甩衣袖,就出了舞花苑的大门。 王钧摇了摇头,看了看地上的醉汉,又看了看沈渠,挥了挥手,道:“把他带回大牢吧,先关两天再说!” 沈渠得了令,让几个兵卒抬起那鼻青脸肿的醉汉出去了,然后他也抱拳行了礼后,离开了舞花苑。 唯一留下来的,就是那个男装的女郎。 接着,舞花苑的掌柜适时的出来作揖道歉,然后赶紧派人收拾一团乱的厅堂。 第三二四章 语洛 不到一刻钟,一楼又恢复了如初的整齐干净,舞花苑赔偿了每桌一壶佳酿,这件事才算是完全过去了。 后来王群和柳虔二人交锋的整个过程,叶玄一直是一名旁观者,所以这个时候席位被重新收拾出来,便就很自然的和利无极坐了回去,不再过多牵涉这件事了。 而对面楼上的雅阁内,唐辰儿见叶玄平安无事的坐下,这才完全放下心来,端起瓷杯,喝了一大口清茶后,自言自语的嘟囔道:“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刘愫见唐辰儿如此小女儿作态,不禁看了看楼下的那个身影,似乎明白了什么,和雨儿一起笑了起来。 怡儿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饭菜上,此时见刘愫和雨儿发笑,也跟着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倒是唐辰儿慢慢反应了过来,白嫩的脸颊顿时通红...... 不过,叶玄虽然没有与王氏过多接触的打算,但王钧和王筠二人却不这么想。 叶玄和利无极刚刚坐下后不久,王钧就提着酒壶,笑着朝二人的席位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王筠和谢良。 “可是燕郎君?” 王钧毫无礼仪的直接坐了下来,在利无极十分不满的眼神中,一只手搭在了叶玄的肩膀上,喝了一口酒后,笑道:“刚才多亏了燕郎君及时出手,不然今天舞花苑的花魁比赛可能就要取消了,咱们也就没得看咯!” 叶玄轻轻打开王钧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笑道:“哪里哪里,刚才王郎君的表演......也很特别!” 王钧听了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扭头对身后的王筠道:“小妹,你的眼光真没错呢,这的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王筠看了叶玄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怎么样,愿不愿意来我王家任事?我王钧保证给你一个光明坦荡的前程!” 王钧话说得很直接,声音也比较大,一下子就引来了一楼厅堂内众宾客的注意,各种各样羡慕妒忌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 叶玄看了一眼王筠,又看了一眼王钧,轻轻笑道:“王郎君的好意燕某心领了,但请恕燕某难以从命,具体的原因女郎是知道的,在下就不再赘述了!” 王钧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果然很有意思,能两次拒绝我文远侯府邀请的人,你还是第一个,有意思,有意思!你这个朋友,我王钧交定了!哈哈哈......” “王郎君高抬了!” 王筠看着叶玄,眼中赞赏的目光更加明显了,不过,也多了一份惋惜。 这个时候,叶玄目光一转,装作刚刚留意到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良,斟酌着语气问道:“这位郎君这般看着在下,不知是为何意?” 叶玄这样一开口,王钧和王筠兄妹二人这才注意到了神情不自然的谢良。 “哦。”谢良有些尴尬的一笑,向叶玄拱了拱手,道:“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叶玄也很有礼貌的回了一礼:“燕恒燕世轩!” “谢兄,怎么了?”王钧疑惑的问道。 谢良的眉头皱了皱,随即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位燕郎君和谢某的一位旧友很是相像!” “哦?竟有这样的事?”王钧兴致更足了。 叶玄装作自然平静的笑了笑后,道:“在下并未见过谢郎君,想必是认错了吧!” “嗯,谢某唐突了!” 谢良笑了笑,没有再纠结于这件事情,毕竟在他看来,眼下的这个燕恒和荆州的那位梁郡公叶玄,身份地位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几人又闲谈片刻,眼见舞花苑的花魁大赛就要开始了,王钧这才带着王筠和谢良上了楼梯,重新回到了二楼的甲辛房内。 而此时对面二楼的雅阁内,目睹了刚才那一切的唐辰儿回头看向刘愫,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道:“愫姐姐,我刚才没有听错吧,他竟然拒绝了琅琊王氏的邀请,而且,还是两次?” 刘愫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目光移到一楼的那个身影上,眼神有些疑惑的道:“辰儿,或许你这个燕表兄,真的很不简单呢......” 一轮皓月当空,清晖似水。 舞花苑一楼厅堂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派节日气氛。 而同一座楼内,仅仅相隔不过数丈的距离,却仿若两个世界。 四楼的一间花房内,一名鸨母叮嘱了一番展屏后的女子,然后带着几名丫鬟出了房间,从外面关上了门。 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房间内也变得安静了许多,红装彩饰的闺房少女气息十足,看起来非常温馨浪漫。 然而,这却并不是她一贯的风格,只是鸨母为了今天的客人着想而临时换上的,平日里这里都是很素雅的,只有茶盏笔墨,竹笛长琴以及几副自己临摹的名家画作。 此时,房内火烛冉冉,十分安静,她不说话,就连那个自进舞花苑后就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舞儿,今天也变得沉默起来。 许久后,她在展屏后轻轻叹了口气,小声道:“舞儿,去把东边的窗户打开吧!” “是!” 小丫鬟应了一声,然后迈着小碎步,去往房间东侧,推开了那扇细空镂纱的窗户。 女子慢慢起身,从展屏后走了出来,一张标志的美人脸出现在烛光下,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琼鼻樱唇,妩媚动人,不施粉黛,肌肤依然白皙如玉,吹弹可破。 她身上穿着一身明丽光鲜的华服,样式有些繁琐,显然是用来表演的,身后的齐腰长发如黑色的瀑布一般披下,被一根别致的粉色发带绑在脑后,看起来带着几分慵懒和随意,却十分有韵味。 这时,楼下传来的隆隆鼓声,让她的脚步顿了一顿。 “娘子,晴卿姑娘的表演开始了,要不要过去看看。”舞儿指了指西边的窗户,这样对她说道。 尽管如今的身份已经入了贱籍,但这个小丫鬟依然喜欢称呼自己“娘子”,而不是“语洛姑娘”(晋时,姑娘多为青楼女子专称),人前人后都是如此,这一点,倒是让她有几分感激。 语洛摇了摇头,迈步走向东边的窗前,扶着木栏,将头探出窗外,在皎洁月光下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看着不远处一个随风摇曳的灯笼,慢慢出神了。 舞儿在她身旁安安静静的站了会,似乎是怕打扰到她,又似乎是对楼下的状况有些好奇,于是,慢慢挪着步子,到了西边窗前,将窗户慢慢推开一个小缝,偷偷往楼下看着。 不多久,一楼的鼓声息了,宾客们的欢呼声更大了,接着便传来了舞花苑中小厮的唱赏声。 “都是五百两白银啊……”舞儿在这边听了,似乎有些不服气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过紧接着,楼下的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一名醉汉竟然指着甲葵房的方向骂了起来,然后事态恶化,演变成了一场殴斗。 “娘子,楼下的客人们打起来了!”舞儿急忙叫唤道。 语洛一听这话,立马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舞儿后,有些不相信的朝西边窗前走来。 舞花苑内宾客打架斗殴是时有发生的事,若双方是因为某个姑娘争风吃醋,难免就需要那位姑娘出来劝解,化干戈为玉帛。 所以,就算是舞花苑内再有名气的姑娘,对这样的事也是非常敏感的,并且会十分头疼。 但语洛此刻心里却还有另外一种念想,她希望这场殴斗愈演愈烈,最后不可收拾。 这样,今天晚上的花魁大赛就可能会取消了,她也就不用再在众人面前像个玩物一样的表演了。 当语洛来到窗前,从外面遮掩的七彩帷幕间露出半张脸看向楼下时,厅堂中已经是一片狼藉了,席案菜碟被掀得到处都是,剩菜剩饭洒了一地。 两名护卫装扮的男子把一个醉汉摁在地上,然后一个胖子还一脚踩在了那醉汉脸上。 不过,就在那胖子拿着匕首准备对那醉汉做些什么的时候,一个面容清秀的青衣郎君却两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没让那把匕首落下。 语洛见此情形,在心惊之余也有几分失落,因为这样一来,这场殴斗就可能到此为止了,她那些本就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自然随之破灭。 楼下的喧闹暂息了片刻,随后从二楼一家雅阁内走出两个华服年轻人,其中一人语洛认识,正是那个长期混迹于舞花苑,而且还曾数次追捧过自己的世家纨绔——文远侯府的二公子王钧。 认出王钧后,语洛察觉到了楼下的斗殴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再定眼细看,她才又认出那个手里还拿着匕首的胖子,正是柳氏子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的父亲应该是在太尉府的廷尉署任职。 这两个人物,都是舞花苑惹不起的,难怪到现在了秦掌柜还不出来制止,因为他根本就不敢。 只是那个俊逸的青衣郎君,语洛觉得有些面生,好像从没在舞花苑见过。 因为隔得有些远,语洛并不能完全听清楼下的声音,只知道王钧和那个柳氏的胖子说了几句话后,气氛又不对了起来,不过最后巡城营又恰逢其时的赶了过来,制住了场面。 看到这里,语洛已经没有兴趣再继续看下去了,反正殴斗已经被制止了,今天晚上的花魁大赛还是会一样如期举行,就算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她今天一样会从那些花钱追捧自己的宾客当中挑选出一人来,与他单独在闺房呆上两个时辰。 虽然作为舞花苑叫得上名号的清倌人,她有着足够的自由拒绝宾客过分的要求,但她依然很讨厌看到那种充满贪恋的目光和那些淫邪的笑脸。 想到这,她让舞儿关上了西边的窗子,慢步走到展屏后,重新坐了下来,看着眼前挂在展屏背面的一幅水墨画,目光忧郁,渐渐入了神。 戌时末,舞花苑的花魁大赛正式开始,在一场艳丽多娇的开场舞后,今晚参与花魁角逐的十名清倌人,将按照去年花榜的倒序轮流上台表演。 语洛是去年花榜第二,所以今夜自然就排在了第九的位置,在魁首晴卿的前一位。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转眼半个时辰一晃而过,语洛也一直呆呆的盯着那副水墨画,出神了半个时辰,直到舞儿来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娘子,珠儿姑娘上台了,下一个就轮到娘子了,咱们先下去吧!” “嗯。” 语洛笑了笑,有些苦涩,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东窗边的席案前,抱起了那张沉甸甸的长琴。 “娘子,琴让我来拿着吧!” 舞儿连忙上前要接过语洛手里的长琴,却被她拒绝了。 “不必了,我自己来。”语洛轻抚着筝弦,淡淡一笑,道:“这世上属于我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拿在自己手里,心里多少能踏实一些!” 说完,她迈开脚步,往房门口走去。 房门推开,舞花苑内灯火辉煌,莺歌燕舞,宾客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语洛一身出尘的广袖曳地雪裙,怀中抱着一张沉甸甸的古琴,踏出房间,沿着七彩帷幕遮掩的长廊,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身后,舞儿吹灭了灯烛,闺房内一片漆黑...... 叶玄坐在一楼厅堂内,一边小口吃着菜,一边思索着今晚计划的可行性,只有偶尔才会抬起头来,看一眼中央舞台上的表演。 而那些舞花苑的姑娘在舞台上极尽所能的展现自己的才艺,舞艺曲赋,丝竹琵琶,其目的也只有一个,为了能博得台下宾客的赞赏与追捧,让自己在今年的花榜名次上更进一步。 对于这些没有价值的献艺,叶玄自然没有兴趣去看。 当然,在表演时,厅堂中也有几名舞花苑的小厮在席案间穿来穿去,他们手里都端着一个覆有红布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些红纸折成的花朵。 这些红纸花分为三种,大小不一,颜色深浅有别,从小到大明码标价,分别是一贯钱、一万钱和十万钱,若以白银来算,则是一两、十两和一百两。 若是有哪位宾客看到自己钟意的姑娘上台表演了,就会花钱买上一朵,送到台前的收礼处,再由礼官大声宣读,既给足了宾客脸面,又抬了舞台上姑娘的身价,实在是活跃气氛,调动客人情绪的良方。 不过在表演过程中,单次送上的礼花最多也不过十万钱,因为花魁大赛最激烈的角逐其实是在演出都结束之后才开始的,那才是真正花大钱的时候。 毕竟,去年的花榜三甲都排在最后,而且也只有在表演都结束之后,那些心思多变的宾客们才会决定今天晚上该追捧谁。 第三二五章 花魁投选 当那个名叫珠儿的姑娘用异常灵动的指法弹完一曲《琵琶情》后,她收到了今晚开场以来数量最多的礼花——价值一百余万钱。 能在去年排进花榜三甲的女子,果然不仅只是面容姣好而已,其曲赋和琵琶这一乐器上的造诣,已然能被评为上品了。 当然,不管刚才那首《琵琶情》有多么精彩,多么动听,叶玄手里的银两依然一钱也没有少,他今晚来这里的目标很明确。 当舞台上的珠儿收起琵琶,行礼退下后,叶玄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将目光移向了舞台的入幕处。 不多久,几名丫鬟先快步走了出来,搭好了琴架案几后,又快步退了回去。 然后,一个身着典雅华服的白衣女子双手抱着一方古琴,从幕后走了出来,如墨的眉目和秀发,与如雪的肌肤相映衬,就仿佛是一个从淡雅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一般,而点缀在樱唇和两腮的那一抹浅红,则让这个仙子完全活了过来。 这样的出场,似乎很普通,但厅堂中的宾客看得皆是一静,仿佛同时屏住了呼吸。 虽然场面静美无双,语洛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平静,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但叶玄还是从她那双剪水双眸中看出了忧郁和真真切切的感伤。 当然,这倒并不是叶玄比其他人更能洞察人心,而是因为当他一个人独处时,也常常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这种感伤,不是那种无病呻吟的人可以伪装出来的。 语洛对着舞花苑内的宾客十分优雅的福身一礼后,安安静静的在蒲席上跪坐了下来,随后双眸微闭,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挑。 “铮——” 清脆而平缓的曲声伴随着琴弦的颤音,顿时回荡在整座舞花苑内,让楼内的宾客都停止了交头接耳,所有人的目光通通聚向了舞台中央,停止了任何动作,甚至杯里的酒溢出到了手上,都忘了要喝上一口。 此时若从顶楼俯瞰下去,所有宾客的动作几乎都停留在琴声响起的那一刻,楼内的时间就仿佛凝滞了一般,只有台上那一方之地还在一点一滴向前流逝,灵动轻柔的手指挑拨着琴弦,如行云袅袅,如涓涓流水。 叶玄也不禁看着台上的那个雪白的身影出了神,这首琴曲叫《吴江元夜》,并不是北地的曲子,也不是感伤缅怀的曲子。 但就是这样一首适合在上元佳夜弹奏的琴曲,叶玄却听出了许多复杂的感情,除了曲子本身的欢快与希望外,还有哀愁无奈与心酸,但这些情绪又并不冲突矛盾,而是有深有浅,有浓有淡,十分玄妙。 可以说,弹琴者的音律水平和自身修养,应该都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档次。 而此时二楼的那间雅阁内,唐辰儿一手支着下巴,看着舞台中央,静心倾听了许久后,问一旁的刘愫道:“愫姐姐,这个语洛姑娘的琴法,你觉得如何?” 刘愫微微摇了摇头后,笑道:“我不及她!” 唐辰儿愣了一会,转头看向楼下,心里由衷敬佩的轻轻舒了口气后,笑着道:“不过愫姐姐可是会很多种乐器的,长笛,箜篌,她一定比不上你!” 刘愫看着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然而就在此时,舞台中央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很不协调的颤音,然后原本悠扬欢快的琴曲戛然而止,舞花苑一楼厅堂内变得异常安静。 “怎么会这样?”唐辰儿顿时愣住了,失声道:“琴弦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断掉一根呢?” 刘愫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她能看得出,那张长琴绝对是一张质量上佳的古琴,而且琴主人平日里一定十分爱惜,不然也不会有刚才那般纯正无暇的音色了。 这样的一张琴,在如此场合之下突然断掉一根弦,的确是很不正常的。 舞台上,语洛看着那根断掉的琴弦,完完全全的呆住了,两只手还保持着上一刻拨弄琴弦的姿势,但内心早已慌乱不知所措,她紧咬红唇,许久不敢抬头看向台下的宾客,直到双眼渐渐噙满了泪水。 “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好好的,怎么停下来不弹了?” “小爷我听得正起劲,怎么突然就没了?” “行不行啊,不是去年的花榜第二吗?今年怎么这样......” 台下安静了三个呼吸的时间后,宾客们开始嘈杂起来,各种交头接耳,甚至已经有情绪激动的宾客站起身来质疑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端着红布托盘的舞花苑小厮快步跑到了舞台旁边的收礼处,下一刻,留着八字胡的礼官立马站起身来,拿起红盘上一张写有字名的纸条,大声念道:“燕恒燕郎君,送上十五万钱,为语洛姑娘赏!” 因为厅堂内此时还算安静,所以礼官的这一声唱赏显得格外嘹亮,也很快转移了台下宾客们的注意力。 至少,在楼上听到这的唐辰儿就顿时傻了眼,完全没有再想琴弦的事了。 十五万钱,也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相当于如今“伊人酒楼”将近三个月的营业额,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 先前语洛在台上演奏时,也有打赏的宾客,但最高只是十万钱,而且都来自二楼的雅阁中,次数并不比上一场的珠儿多。 尽管她是去年的花榜第二,但今天表演时出现这样的意外,一定会对成绩有着很大的影响。 毕竟,这些来舞花苑寻欢的宾客,心思都是善变的,今天追捧明天贬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还没等楼上的唐辰儿反应过来,楼下厅堂中就已经炸了锅。 “十五万钱?这燕恒是什么人物,表演还没有结束就单笔打赏这么多钱?” “没听说过啊!就是一楼厅堂的客人,不像是哪个世家高门的子弟啊!” “也是,这单笔打赏就这么多,搞不好又是哪个迷上语洛姑娘的愣头青傻小子呢!打肿脸充胖子......” 台上的语洛听到宾客席间的嘈杂,深吸几口气稳定一番心绪后,眉头微蹙,手指继续动了起来。 而刚才停歇的那支曲子也在这一刻很自然的接上了,琴声依旧流畅明快,依旧悦耳动听,就好像刚才的停顿只是为了凸显那个燕郎君的打赏一样,而那根断了的弦对她的演奏似乎也没有半点影响。 楼上的唐辰儿听闻琴声再次响起,不免有些震惊,难以置信的看着一旁的刘愫,道:“琴弦都断了一根,还能弹得这么好吗?” 刘愫看着舞台中央的语洛,目光中满是赞叹的点了点头,道:“这位叫语洛的姑娘无论是琴艺还是心境上,都能堪称佳品了,在这青楼当中卖艺,实在是可惜!” “那……要不我和爹说一说,让这个语洛姑娘恢复自由身?”唐辰儿眨了眨眼,歪着头看向刘愫,仿佛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这舞花苑是你唐家开的,终归也是生意场上的事,我实在是说不清楚这样好不好……”刘愫答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犹豫。 这时,怡儿在一旁插话道:“那娘子要怎么给这位语洛姑娘赎身呢?一般不都是大户人家将她们赎回去做妾的吗?” 唐辰儿听闻,不禁皱了皱眉,而刘愫身旁的雨儿也接过怡儿的话,点点头道:“对啊,若寻不到大户人家做坚实的靠山,这些风尘女子就算自己赎身,生活也会很艰难很危险的,反倒不如在这舞花苑内了。而且,语洛姑娘在城里这么出名,她若是被人赎身,一定会有很多人打探这件事情的。” 唐辰儿听到这两个丫鬟的一言一语,看了看楼下的舞台,一时间没有再说话了,直到片刻后,曲子快要结束时,唐辰儿才吩咐怡儿道:“怡儿,拿一百两银子,下去打赏给这位语洛姑娘。” “嗯,娘子!”怡儿听到这话,似乎很兴奋,不过刚要拔腿跑出门,就想到了什么,回头为难的问唐辰儿道:“可是娘子,我该怎么说呢?这钱总不能直接说是娘子你打赏的吧……” 唐辰儿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看了看刘愫,俏皮一笑,道:“就说是刘辰刘郎君吧!” “嗯,怡儿明白了!” “等等!”怡儿刚要打开门出去,唐辰儿又叫住了她:“多一点,打赏一百五十一两!” “一百五十一两?”怡儿疑惑的挠了挠脑袋,终究没有再多问为什么,拿了钱就下去了。 很快,怡儿又回到了雅阁里,而楼下的礼官唱赏声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传来。 “乙庚房刘辰刘郎君!送上十五万一千钱,为语洛姑娘赏!” 礼官话音刚落,厅堂内的宾客骚动了一下,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也是,刚刚才有一个十五万钱的打赏,现在又来一个十五万一千,显然是杠上了。 叶玄听了礼官的唱赏,由于并不知道“刘辰”二字是哪两个字,所以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看二楼对面乙庚房的方向。 可奈何房间的窗户是关上的,房内光线也不明亮,并看不清什么。 看了两眼后,叶玄以为房中只是一个对语洛有着执念的年轻郎君,也就没再多想了。 不过,他当然不知道的是,在他莫名其妙的看着二楼乙庚房的时候,这边的唐辰儿也躲在暗暗的镂空纱窗后看着他,笑得还有几分得意。 过了一会,楼下的琴声慢慢停了,一曲终了,宾客尽欢,似乎都已经忘了弹奏过程中琴弦断掉的事情了。 当然,因为中间的波折,还是让这位去年的花榜第二在收礼上蒙受了不少损失,一曲下来,收到的礼花仅仅值九十余万钱,没有珠儿的多,甚至比去年的花榜第四还要少一些。 然而,台上的语洛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些,她收起长琴,抱在怀中,向着台下微微俯身一礼后,目光扫视着厅堂中的众宾客,似乎想找到那个在关键时刻送上礼花的燕恒燕郎君。 可终究彼此不相识,到最后她也是一无所获,只能转身离去。 而伴随着语洛的离场,厅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欢腾起来,因为下一个上场的,就是晴卿了,去年舞花苑的魁首,也是今年上元夜的压轴好戏,这座楼内的绝大多数宾客,其实都是奔着这一刻而来的。 叶玄对于这些,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兴奋的情绪来,他只是重新拿起筷子,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个雪白的身影,抱着琴默默的上了楼梯,直到最后消失在了挂在四楼外的七彩帷幕间。 半刻钟后,晴卿出场了,厅堂内的宾客几乎都站了起来,生怕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一样,只有叶玄和利无极二人依然静静的坐着,不动声色的吃着饭,根本不往舞台的方向看一眼。 二楼房中的唐辰儿见着这一幕,心间忽然一痛,看向四楼那个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好似想明白了一些什么,眼角慢慢的变得有些模糊。 而此刻,一楼的舞台上,红色衣裙飞舞,舞姿绝美而热烈,对她来说,甚至热烈得有些刺眼了...... 舞花苑一楼仍旧那般热闹欢腾,四楼的那间闺房内,灯烛慢慢燃起,又重新亮堂了起来。 语洛静静坐在席案前,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看着那张古琴,一言不发,眉宇间满是愁绪与哀伤。 舞儿站在一旁,看着语洛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攥了攥拳头,拧着眉道:“娘子,这一定是珠儿姑娘指示雾娘干的!我这就找她们算账去!” 舞儿说完,转身就要出房去,语洛却及时说话制止了她。 “无凭无据的,你这样过去,有什么用?” “娘子被她这么算计,还要忍气吞声,舞儿看不过去,就算没有凭据,舞儿也要过去闹一场!要出丑,也要拉着那个恶女子一起出丑!” 语洛知道,舞儿和楼里的大多数丫鬟不太一样,她并不是在这舞花苑内长大的,所以性子还有些泼辣,这话也绝不只是说说而已,她是真的这样打算的。 但看着舞儿握紧拳头,这般面红耳赤的模样,语洛也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 至少她在这座楼里,还有着几分依靠,还有一个人是真正为自己着想的。 语洛站起身来,牵起舞儿的手,将她拉到席案边一起坐下,有些苦涩的笑了笑后,道:“我知道舞儿是为我着想,想给我出一口恶气,可你这样过去闹,是要被逐出舞花苑的!你要是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楼里面,该怎么办呢......” 舞儿听语洛这样说,脸上愤怒的神情慢慢被无奈和哀伤所取代,最后哇的一声,抱住语洛,埋着头失声痛哭了起来。 第三二六章 一千两打赏 “娘子,都怪舞儿没用......是舞儿不好,是舞儿的错,昨天不应该放那可恶的雾娘进来的......” 语洛一边轻轻抚摸着舞儿的脑袋,一边笑着宽慰道:“其实没事的,我本来就讨厌这样上台参演,出丑不出丑什么的,我也根本不在意,只是可惜了这一把好琴,不知道还能不能把这根弦重新接上。” 舞儿听了,松开语洛的细腰,直起身来,看向放置在席案上的那一张古琴,抹了抹眼泪后,抽泣道:“舞儿明天就去城内找最好的琴行师傅,把琴弦接上!” 语洛却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这是一张古琴,没那么简单的!” “娘子放心,舞儿一定能找到人将琴弦接上的!” 舞儿说着,眼睛紧紧盯着案上的长琴,目光中写满坚定,就好像每件事只要下定了决心,就一定能做到一样。 也是,舞儿今年才十三岁,只比语洛小五岁,正是年少懵懂的时候,况且她从三年前就跟在语洛身后了。 而语洛自来到舞花苑以后,因为才艺出众,身价便一直不菲,在楼里很有地位,所以这几年来,她们二人很少受到这样的委屈,自然也让舞儿的性子里多了一份倔强与天真。 语洛见舞儿这个样子,不禁为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笑道:“那好,要是舞儿找到能将琴弦接上的人,我就给你买一个大大的纸鸢!” “真的吗?”舞儿破涕为笑,一脸振奋的摇着语洛的胳膊。 “真的!” 主仆二人说到这里,相视一笑,就像一对姐妹一样,一对患难与共的姐妹。 过了没多久,楼下的曲声停了,宾客们的欢呼声瞬间如海啸般席卷传来。 语洛知道,这是去年的魁首——晴卿的表演结束了,然后,是那名礼官近乎于嘶哑的卖力唱赏声: “周郎君送上十万钱为晴卿姑娘赏!” “柳郎君送上十万钱为晴卿姑娘赏!” “郭郎君送上九万钱为晴卿姑娘赏!” “钱郎君送上八万钱......” 一连二十余个唱赏,声声不停,几乎把那礼官的嗓子都要折磨哑了,而简单的折算下来,这一场打赏的礼钱就有将近一千五百两白银了。 舞儿关上了西边的窗户,房间内的吵闹声稍微小了一些,她看向语洛,脸上重新染上了一层阴郁。 “娘子,咱们今天的礼花赏金很少,等一会儿还有‘佳人唯卿’这一项,可能和晴卿姑娘的差距更大了,今年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花榜三甲的位置......” “这些事情......无所谓的。” 语洛一声轻叹,话虽这么说,但心中仍有些许不安。 花榜三甲,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一个排名的问题,最多也只能说明楼中清倌人受欢迎的程度,但真正对于语洛这些涉身其中的人来说,可绝不仅仅是这么简单。 因为在舞花苑内的地位和自由程度,都与这花榜上的排名有着密切的关系。 排名越靠前,则证明越受城中士林子弟的追捧,为舞花苑带来的收益就越多,自然也越有权利去拒绝自己不喜欢的客人。 比如魁首晴卿,追捧青睐于她的达官显贵不计其数,而在这座楼内,就算是王室子弟前来,她也有足够的自由推故不见。 但其他清倌人就远没有这么幸运了,若是名气不显,才貌凡庸,到得一定岁数后,等待她们的,就只有被挑选梳拢的命运,由清倌人彻底沦落为红倌人。 如果幸运,碰上愿意为她们赎身的宾客,到还能脱离这苦海,换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至于不幸的,有年老色衰后孤独终老的,有染病之后痛苦挣扎的,也有坚决不愿意接客而被打死打残的…… 这座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舞花苑,背地里龌龊阴暗的勾当,每天都有发生,而那些花榜上不惜一切代价往前进的名字,也都只是不愿意被这些阴暗所浸染罢了,语洛她自己也是如此。 一旦排名落后,跌出花榜三甲,她就很有可能失去拒绝的自由,那样她将不得不因为钱与权逢迎于各种男人之间,比现在更加没有尊严,更加像一个玩物。 但即便明白这些,她也无可奈何,这一直都是一件她不能左右的事情,怪只怪她自己太过于良善,没有不择手段的去陷害旁人,也没能防住别人的算计,以至于今晚出了这样的失误。 舞儿见语洛的眼中有几分沮丧和忧愁,连忙啐了一口,道:“呸呸呸,刚才是舞儿瞎说的,就算断了一根弦,娘子一样比她们弹的都好,一定不会让那个死珠儿得逞的!” 语洛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后,道:“等会就是真正投选花魁的时候了吧,你也差不多该下去了。” 舞儿走到西窗边,往楼下看了看,时间确实差不多了,于是她回头看着语洛,笑道:“嗯,娘子,我该下去了,今天晚上娘子准备的是这一幅画吗?” 舞儿说着,指了指被语洛挂在展屏后的那一副淡雅水墨画。 “嗯,你把它收起来,再带下去吧!” 舞儿小心翼翼的卷起画轴,抱在怀中,然后在临出门前回头给了语洛一个大大的笑脸:“舞儿下去啦,娘子在楼上等着好消息吧!” “去吧去吧!” 语洛也不禁一笑,看着舞儿出了房间关上门后,目光又重新落回到面前的那张古琴上,十分爱惜的轻轻抚摸着,慢慢出了神…… 舞花苑内的花魁大赛被分为四个环节,第一项名为“多姿多彩”,即是刚才那样,每名清倌人上台表演,展现自己的才艺,博得宾客的喜爱与追捧。 第二个环节被称为“佳人唯卿”,就是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宾客们将用花钱买来的礼花送给自己中意的姑娘,通过此种方式投选出魁首和花榜三甲。 而在选出花魁之后,每名清倌人会各出一题,由楼中的宾客们作答,此番过程被取名为“心有灵犀”。 只有所写答案最合乎姑娘心意的那名宾客,才有资格进入最后一个环节——“良宵一刻”——得以上楼走进闺房,与心仪的姑娘单独呆上两个时辰。 而这良宵一刻,也正是楼内宾客最期待的一刻,因为今天晚上,就算是平日里一般不见外客的花榜三甲,也必须要挑选出一名客人,与他在闺房中独处两个时辰。 倘若哪名宾客能得到魁首的邀请,进入香闺,即便不能一亲芳泽,也足以名声大噪,引来无数人的羡慕与嫉妒了。 叶玄知道,那名叫语洛的女子既然是去年的花榜第二,除了相貌美丽外,一定还有着相当的才气,即便方才演奏时出了点意外,但一样会有很多人追捧,所以要想与她单独见上一面,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晴卿带给宾客们的热情渐渐散去,厅堂内稍稍安静下来后,十名俏丽的小丫鬟在鸨母的带领下走上了舞台。 这十个丫鬟,便是那刚才那十名清倌人的贴身侍女,她们将代主人接收宾客送上的礼花,然后再将自家姑娘出的题目公之于众。 选投花魁的过程,并没有叶玄想象的那般杂乱无章,倒是很有秩序。 先有四名舞花苑的小厮,分成两队,一个在前端着各式各样的红色纸花,一个在后端着收钱的楠木盘,按照提前划定好的路线,精确的绕过每一个席案旁,慢慢的往厅堂中间的位置走。 而他们每走到一个席案前,这桌的宾客都会掏出银两,买一些红礼花,并得到一张红色的绢布。 当然,今天能来舞花苑追捧花魁大赛的,都不是缺钱的人,所以在这厅堂内,人人手里都或多或少的有几朵红礼花。 红色礼花和绢布都是用来投选的,每一个席案上都配置有笔墨,宾客只需要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绢布上,然后和红礼花一起送给自己心仪的姑娘,自会有礼官来宣读,告知其他客人。 至于二楼的贵宾,每间雅阁内都有专人招待,他们只需要在一会的投选过程中,派人将红礼花送下来就好了。 此刻,那两名小厮在一张靠近角落的席案前停下了脚步。 “客官,您需要买多少礼花?” “一千两!” “一千......一千钱还是一千......两?” 粗布麻衫的舞花苑小厮看着眼前这名面容清秀的青衣郎君,脸上的表情愣了愣,似乎是觉得刚才听错了,于是嘴角抽了抽,又不确信的问道:“客官,您刚才说的是一千钱还是......一千两?” 其实,这也并不能怪他少见多怪,实在是能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人,现在都坐在二楼的雅阁中,而且还只有那少数几名世家贵公子才经得起这样挥霍,在这一楼厅堂中坐着的宾客,一人买下三百两白银的礼花,就已经十分少见了。 叶玄看着小厮一脸奇怪的表情,轻轻一笑,对利无极挥了挥手,重新说道:“白银一千两。” 利无极能清晰的听到那两个小厮倒抽凉气的声音,然后忍着笑意,从怀中取出了两面盖有“王氏钱庄”大印的鹿皮币,随手放在了后面那名小厮手里的方木盘上。 两名舞花苑的小厮站在这里足足愣了有两个呼吸的时间,才缓过神来,小心翼翼的数出十朵最大的红礼花和一张红色绢布,毕恭毕敬的递到了叶玄身前。 叶玄没再多说什么,将红色的礼花放在席案上后,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这边的动静并不大,也没有引来什么旁人的注意,除了邻桌的几个宾客,不经意间看见叶玄席面上放着的十朵大红礼花后,惊叹私语了一番,倒就没什么了。 当那四名小厮在厅堂中央的位置会合时,红色的礼花已经没有几朵了,而后面两人手里的方木盘上,则多出了两堆闪闪发亮的银钱。 四名小厮退出大厅,舞花苑的掌柜出来说了几句吉利的话后,便在舞台中央点燃一炷香,宣布今天上元夜的花魁选投正式开始。 一开始,自然是二楼雅阁中的选投,每过不多久,就会有侍候在二楼的龟奴一路小跑下来,将红礼花和绢布递到礼官手里,然后再脚步匆匆的跑回去。 “甲庚房周逸周郎君为晴卿姑娘送上十朵紫绛花!” “甲庚房徐霖徐郎君为椿兰姑娘送上五朵紫绛花!” “甲葵房柳虔柳郎君为珠儿姑娘送上十朵紫绛花!” “甲葵房柳旭柳郎君为语洛姑娘送上五朵紫绛花!” ...... 礼官在台下大声宣唱,而台上的丫鬟则恭恭敬敬的代主人向宾客行礼致谢。 叶玄一开始还不太理解“紫绛花”是什么意思,不经意间看了看刚才被自己随手放在席面上的十朵红礼花,这才明白了。 这种最大的礼花一朵便价值一百两白银,颜色也是最深的,红得发紫,所以才有“紫绛花”这样一个听起来显贵的名字。 二楼雅阁中的礼花大部分都在五百两白银左右,少有一千两的选投,也极少有三百两以下的。 但就算是这样,楼下的宾客们依然热情不减。 因为等一会的“心有灵犀”这一环节,闺阁中的清倌人并看不到答题者的姓名,只能根据答案的内容来择选嘉宾。 也就是说,不管这个时候投出的钱多钱少,在下一项当中,所有人与心仪姑娘共度“良宵一刻”的机会,都是均等的。 这样不看身份地位的竞争,也是舞花苑花魁大赛之所以能这么受追捧的重要原因之一。 半炷香过后,二楼豪门世家子弟的投选渐渐接近尾声了,叶玄留意了一下,除去甲辛房的王氏几人,就只有自己对面的那间雅阁内,没人送出礼花,他下意识的往那边看了一眼,不免有些疑惑。 因为他分明记得,刚刚语洛演奏的时候,那间房内还送出过一百五十一两白银。 不过,投选毕竟还没到最后,叶玄也没有多想什么。 二楼的投选告一段落后,一楼厅堂内那些小厮又忙碌了起来,哪有招手,便急忙奔向哪方,然后再带着红色礼花和绢布回来,呈递到收礼处。 第三二七章 初见语洛 所以,唱赏声刚停下来没多久,那气喘吁吁的礼官就又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方健方郎君为妍盛姑娘送上三朵紫绛花!” “秦复秦郎君为珠儿姑娘送上九朵赤朱花!” “陈永陈郎君为语洛姑娘送上六朵玉粉花!” ...... 一楼厅堂内的投选就不像二楼那般一致,显得有些乱。 当然,这个乱并不是指宾客的骚乱,而是指礼官的宣唱显得有些没章法,收礼处收的也不单单只是紫绛花了。 赤朱花应该是那种中等大小的红色礼花,价值十两银子,而玉粉花则是最小的那种了,一贯钱就能买到一朵。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今天晚上那十名清倌人在花榜上的排名,基本上都已经定下来了。 因为楼上那些世家子弟用一千两和五百两的投选,就已经让礼花数量拉开了差距。 剩下一楼厅堂的这些,本来就值不得多少银两,再这样一平均分开,就几乎影响不到最后的结果了。 当礼官的唱赏声渐渐稀落下来,叶玄看向舞台中央,计时用的那一炷香已经慢慢燃到底部了,而那名手持一卷画轴的丫鬟面前,礼花的数量却比身旁两人少了许多。 这样下去,就只能排在第五甚至第六的位置了。 叶玄终归和其他宾客不一样,是第一次来舞花苑,所以一开始并不认识舞儿,也不知道她是语洛的侍女。 还是在刚才投选时,每当有宾客向语洛送出礼花时,她一一笑着回礼,叶玄这才分辨出来。 明白了当下的情况后,叶玄的目光从舞台上移了下来,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十朵绛红礼花,又看了看二楼对面那间曾为语洛送出过一百五十一两白银的雅阁,决定再等一等。 而此时,与叶玄相对的这间二楼雅间内,唐辰儿也正趴在镂空纱窗后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有惊讶、有疑惑、有失落,也有焦急和恼怒,总之十分复杂,完全让人摸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千两白银!他竟然把一千两白银就这样……糟蹋了?他……买这么多绛红礼花做什么?!” 刘愫皱了皱眉,雨儿和怡儿两个对视一眼,没有人回答她,也不需要人回答她, 今天在舞花苑内买这么多礼花还能干嘛呢? 只能像那些世家豪门的子弟一样,挥霍似的打赏出去啊! 唐辰儿见叶玄桌上的十朵礼花始终未动,不禁又嘀咕道:“他买这么多紫绛花,是要投选给谁?怎么到现在了也不见他送出去呢?他在等什么?” “娘子,燕郎君会不会是要投给语洛姑娘啊?”怡儿在一旁怯生生的说了一句。 “他为什么要出一千两银子投选语洛?他们又不认识,难道只是因为刚才她弹的曲子好听,就要花上一千两白银?他哪来那么多钱拿来挥霍……” “或许……是燕郎君喜欢上语洛姑娘了呢……不是有什么一见钟情的吗……” 怡儿看着自家娘子神情有些不对,缩了缩脖子,话音越来越小了。 “喜欢?一见钟情……吗?” 唐辰儿听了怡儿的小声嘟囔,眼神骤然黯淡了下来,小声念叨一句后,有些颓然的坐回到蒲席上,足足愣了有好几息的功夫,才因为楼下礼官的一声宣唱回过神来。 “甲辛房王钧王郎君!为晴卿姑娘送上十朵紫绛花!” 随着礼官的这一声宣唱,一楼宾客间骚动了一阵: “这王家二郎君还真沉得住气,到现在才投选自己钟意的姑娘。” 另一人满是不解的接着道:“他怎么……以前他不是被语洛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的吗?怎么今天投选给了晴卿姑娘?” “语洛姑娘刚才演出时出了岔子呗,那些人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的!” “就是,前几年一直追捧语洛姑娘,也没个结果,难不成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吗?” “语洛姑娘,这次怕是保不住花榜三甲的位置咯!” 叶玄静静坐在角落,听着堂中宾客们的讨论,抬头看了看舞台上站立难安的舞儿一眼,然后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对利无极点了点头。 随后,利无极抬起手臂挥了两下,将那小厮给唤过来了。 “客官您有何吩咐?” 那小厮眼神还算机灵,一过来就看见了叶玄席面上的十朵紫绛花,于是态度更加恭敬了一些。 叶玄提笔蘸墨,在红色绢布上写下燕恒燕世轩几个字,和那十朵紫绛花一起交到那小厮手中,接着轻轻笑了笑,道:“劳烦,十朵紫绛花,送给语洛姑娘!” “客官……是要全部送给语洛姑娘吗?”这样大笔的投选出现在一楼的厅堂中,他还是头一次遇见,所以不免多问了一句。 叶玄点了点头,很平静的道:“没错,全部送给语洛姑娘!” “客官您稍等!” 青帽小厮说完后,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迈着小步,跑向了舞台旁的收礼处…… 二楼甲辛房内,王钧一身酒气,脸色红彤彤的,连说话都有些打结巴了,一边摆玩着手里的酒杯,一边看着楼下对身旁的谢良抱怨道: “谢兄啊!我跟你讲,我追捧那语洛姑娘可有两三年了!可他娘的……连一次面都没有见到过!今年她演奏时出了岔子,需要人来捧,老子偏偏……就不捧她了!” 谢良默不作声的从他手里夺过酒杯,倒掉了里面的酒,然后又若无其事的塞回去,笑着问道:“那语洛姑娘,真有那么难见到面吗?” “哼!”王钧抿了一口空酒杯,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劲,接着摇头晃脑的道:“去年她出了一道诗画题……就是她给出一首诗,让宾客们画出一幅画,若是合她的心意就能与她共度一刻良宵,可结果……明明老子答对了,还是不让老子上去!真是他娘的……岂有此理!” “还有这事?” 谢良眉头微微一皱,可随即就见坐在对面的王筠掩唇笑了起来。 “二哥,你可真好意思说!”王筠笑声停息之后,才跟谢良说清楚了缘由:“人家的答案是鸳鸯没错,可你那画的叫什么,两只黑鸭子都算不上,还缺尾巴少腿的,眼睛都长到脖子上去了,让人怎么认得出来!那天晚上之后,倒是全城人都知道王家二郎的画艺精湛了!” “画的丑怎么啦?老子知道答案是什么就够了!”王钧不满的辩解道,随后醉醺醺的一笑,接着道:“哼,她不稀罕老子,我王钧也不是她能随便得到的男人!老子今年不追捧她,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那么捧她!” 王钧话音刚落,楼下便传来了礼官的一句大声唱赏:“燕恒燕郎君,为语洛姑娘送上十朵紫绛花!” 房中很诡异的安静了一会儿后,王筠和谢良看了看脸色尴尬的王钧,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咳咳!”王钧一声咳嗽,就好像没听到楼下礼官的宣唱一样,眯起眼看着谢良,干笑两声后,岔开话题道:“对了,谢兄,你真没有看中的姑娘?” 谢良闻言,看了看一楼坐在角落的两个身影,又看了看舞台中央那名双手拿着画轴的小丫鬟,轻轻笑了笑后,道:“看中的姑娘真没有,不过既然你们兄妹二人都如此看重那个燕世轩,那谢某就帮你们一把吧!” 说完,他挑出一边席案上的十朵紫绛花,然后在绢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良搁下笔,在王钧和王筠两人有些不解的眼神中,随手将绢布和礼花递到了侍候在一旁的龟奴手上: “十朵紫绛花,送给语洛姑娘!” “谢兄这是何意呢?” 王钧看着那龟奴拿着礼花匆匆跑下去的背影,揉了揉脑袋,满脸疑惑的看着谢良,倒并没有什么不满的神色。 谢良一笑,答道:“这下,那位语洛姑娘就绝不会跌出花榜三甲了,也算是送了那燕世轩一份人情吧!” “这样就算是人情了?他若不认怎么办?”王钧听闻,更是不解。 “那就是你们兄妹两个看人的眼光有问题了!” 王钧被谢良一句话说得完全无法反驳,看了看身旁正抿着嘴笑的王筠,吸着气点点头道:“这燕恒虽然是唐家的外甥,有一点钱,但他一个商家小掌柜……花一千两白银在语洛姑娘身上,应该也是个痴情种,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个道理!” 不多时,楼下就又传来了礼官的唱赏声:“甲辛房谢良谢郎君,为语洛姑娘送上十朵紫绛花!” 而一楼厅堂中也因为这接连的两次投选顿时炸开了锅。 “二十朵紫绛花,怎么这个时候才投出来?” “这下子,花榜的排名怕是要大变动了!” “没想到语洛姑娘就是演奏出了岔子,还能有这么大的魅力!” ...... 在这花魁大赛将近结束的时候,又冒出两个“千两白银”级别的投选,的确是十分少见的。 这样一来,花榜的排名便突然变化了许多,原本礼花数量排在第六的语洛,一举跃升到了第三的位置,再度回到了花榜三甲,而台上的舞儿连着俯身行了两个礼后,心里也瞬间乐开了花。 在厅堂宾客的小声议论中,舞台中央计时用的那炷香也终于烧尽了,礼官起身宣布,今晚的花魁选投结束,然后亲自点算各个清倌人今晚收到的礼花。 一番清点下来,晴卿以将近五千两白银的礼花雄踞榜首,蝉联舞花苑的两届花魁,而后是珠儿的四千七百两和语洛的四千五百两,分居第二和第三。 花榜三甲和去年相比,并没有变化,只是第二和第三的位置换了换,并说明不了什么,而后面的排名变动就很大了,不过这些都不是叶玄所在意的,自然没去多想。 只是想起方才谢良投出的十朵紫绛花,叶玄还有些想不明白对方是何用意,于是他抬起头来,看了甲辛房的方向一眼。 而恰逢此时,那扇大开的镂空窗户内,王钧也往这边看了过来,随后醉醺醺的一笑,对着叶玄举了举手里的酒杯。 叶玄跟着舞儿走上四楼,穿过有七彩帷幕遮掩的长廊,然后在一间挂有一块小牌匾的闺房前停住了脚步。 牌匾上以江左一带流行的“鲁氏草书”刻着“云遥阁”三个字,字迹不大,却很见笔力。 舞儿推开门,刚要进去,回头却见叶玄一直盯着门旁的小牌匾看,于是就很自豪的介绍道:“这可是庄虞侯世子的墨宝,去年他亲自刻下来送给我家娘子的!” 叶玄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庄虞侯府鲁氏是江左大族,虽然如今在朝堂上还占有一席之地,但仍旧比不上如日中天的柳氏和周氏。 跟着舞儿走进房内,迎面见到的便是一展绣着花卉香草的屏风,将整个闺阁分成了内外房两个部分。 外房中央已经摆好了待客用的案几和蒲席,点了烛火,还放上了一些干果酥食,以及一盏热腾腾的清茶。 左手边,有一个然着碳火的小火炉,让房间内暖和了许多,而右边墙壁上,则挂着几副淡雅水墨画,倒是与周围那些新装饰上的彩花饰品有些不搭。 几样乐器整齐的摆放在靠墙的一个宽大的席案上,有箜篌,有竹笛,还有刚才那张断了弦的古琴。 展屏后,两点烛光散开,将一个端庄高挑的身影映照在了展屏幕布上,安静雅致。 而从展屏一侧的缝隙看进去,内房的空间还有很大,应该摆放着床褥及衣物这样一些不能随便被外人看见的隐晦物件。 舞儿进房间后,并没有直接去内房,而是将叶玄领至外房的客宾席案前,请他坐下后,才很有礼的退到一边,向展屏后的那个身影福了福身后,道:“娘子,燕郎君来了!” “嗯。”语洛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隔着展屏,敛衽向叶玄行了一礼,语气十分轻柔的道:“语洛见过燕郎君!” 叶玄点了点头:“语洛姑娘不必多礼!” 展屏后的语洛一时间没有接话,迟疑了片刻后,才慢慢坐了下来。 两人中间隔着屏风,都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只能见到在烛光下,彼此映照在展屏上的那一个人影轮廓。 语洛静静坐着,许久没有说话,其实叶玄也在等着对方先开口,就这样,房间内慢慢安静了下来。 而这样安静的气氛,对于语洛来说,着实有些出乎意料,过去上元夜接待嘉宾时,对方从来都有着说不完的话,而且一上来就会要求把中间的展屏撤开。 不错,若客人有要求,这展屏的确是可以撤到一边去的,但今天没有,既然这位姓燕的郎君没说,语洛自然也不会多提。 两人隔着展屏,相对而坐,沉默了有半刻钟,连一旁的舞儿见了都有些沉不住气了,轻轻咳嗽了两声。 第三二八章 接弦 而舞儿的这两声咳嗽也让语洛反应过来,想起了自己今晚应该扮演的角色,于是她轻轻笑了笑,开始寻找话题道: “其实语洛记得,刚才在舞台上,琴弦断掉的时候,正是燕郎君的打赏,很巧妙的为语洛化解了些许尴尬。在这里,语洛应该好好谢谢燕郎君!” 话说完,语洛在展屏后颌首致谢,一举一动都十分合乎礼节。 “那是姑娘应得的,不必言谢!”展屏外的那个人影依然是正襟危坐,语气不冷不热:“你的琴弹得很好!” “多谢燕郎君夸赞。”语洛直起身来,接着道:“语洛今晚还能占据在花榜三甲的位置,也是多亏了燕郎君的那十朵紫绛花,不然,语洛日后在这舞花苑内就不会有那般自由了。” 语洛说完,展屏外的人没有接话,于是她只好接着笑道:“只是语洛也不曾想过,那个对我有恩惠的郎君,也正好给出了最合乎我心意的答案,或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注定吧。” 叶玄听闻,笑了笑,然后问道:“那幅画,可是你画的?” “那只是语洛闲来无事临摹的,本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让燕郎君见笑了!” “其实画得挺好!” 叶玄知道对方现在还只是在说一些场面话,所以他的回答也不咸不淡,听起来零零散散,像是应付,不过他今晚来这的目的是很明确的,只是还差一个契机罢了。 “燕郎君谬赞了。”语洛浅浅一笑,道:“语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仙鹤图奴家不过才临摹了半年,今晚拿出来献丑,也只是担心出的题和别的姑娘类似而已。” “半年就能有如此笔力,十分难得了!” “对了,方才姚掌柜上来的时候,说是柳旭柳郎君不满语洛做出的选择,他没有为难燕郎君你吧?” “还好,没有。” 语洛点了点头:“是语洛给燕郎君带来麻烦了!其实那位柳旭郎君给出的题目的确和燕郎君的答案有些相似。” “这个我倒是知道了。”叶玄笑着答了一句。 “语洛因为觉得‘无栖’这个题目,确实是比‘无依’要好出许多,所以不愿违背内心,做出更改。只是不知道燕郎君为何会想到‘无栖’这二字呢?” 这样第二次考验嘉宾,语洛每年上元夜都会如此,目的当然是为了确认受邀上来的宾客到底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只是一名浪荡子第,靠出钱买答案混上来的。 毕竟,这样的事,在舞花苑内每年都会发生。 叶玄听闻语洛的问话,沉默思忖了片刻。 他明白,自从进房后,他一直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展屏后的语洛见对方沉默下来,脸上期待的表情慢慢变得失望,不过就在她要转过这个尴尬的问题时,屏风的另一边却忽然传来了一句十分平静的话语: “若是语洛姑娘不介意,燕某愿为姑娘鸣奏一曲,我想你就会明白的!” 语洛听到这话,霎时愣住了,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舞花苑内,从来都是自己这一类身份低贱的清倌人以色娱人,靠卖弄才艺来博得宾客们的欢心,哪曾有过宾客为清倌人奏曲献艺的! 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挥金如土的青年才俊! “这......”语洛迟疑了,支支吾吾道:“这叫语洛如何承受得起......” 展屏后的那个身影点了点头后,道:“其实有些事,燕某也想通过这首曲子告知姑娘!” 语洛咬了咬嘴唇,寻思了片刻,终于松口道:“好吧......既然这样,那语洛便洗耳恭听,只是不知燕郎君需要何种乐器呢?” “一支竹笛便可!” 叶玄话音刚落,一直侍立在一旁的舞儿便很知趣的转过身,将右边靠墙那方席案上的竹笛取来,递到了他的面前。 “有劳了!” 叶玄看着舞儿,笑着点点头,接过竹笛,稍稍擦拭一番后,捏稳指法,靠近唇边,屏息凝神,开始吹奏起来。 烛光朦胧,笛音袅袅,婉转而动听,整个房间内瞬间被跳动的音符所充满。 叶玄吹奏的曲子,名叫《秋夜洛水》,出自当代曲艺名家王俭之手,几年前广泛流传于洛阳一带,曲调简约却极美,在当时几乎是好音律之人的必练之曲。 很快,曲声便溢出房间,飘荡在舞花苑整座楼阁之内。 厅堂雅阁中,激情消退的宾客们听到如此悠扬纯粹的乐曲,也都慢慢静下声来,醉眯眯的端起酒杯,抬头望着四楼曲声传来的方向,一脸享受其中的表情。 而二楼的廊阁上,一身文士男装的刘愫和唐辰儿二人已经结清了今晚的酒菜钱,正准备下楼离去。 听到曲音,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望向了四楼的那个方向,随即,唐辰儿眼神一暗,低下头来。 刘愫也知道那边是语洛的闺阁,于是她看着低头不语的唐辰儿,轻声道:“走吧,辰儿,时候不早了!” 唐辰儿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一边,有些艰难的笑了笑,道:“没想到语洛姑娘的笛曲,也能吹奏的这般动听呢......” 刘愫皱了皱眉,然后拉着唐辰儿的手,快步下了楼,走出了舞花苑。 风清月凉,一曲终了,四楼闺阁中,叶玄放下竹笛,轻轻舒了口气,良久没有说话。 房间内变得比刚进来时还要安静,语洛的耳畔还回荡着刚才熟悉的曲调,脑海中仍然浮现着从前生活在洛阳时的光景,她看着映在展屏上的那个身影,痴痴的呆住了,两行泪水慢慢从眼角滑落。 整整一刻钟后,舞儿到内房去添茶,才让语洛慢慢回过神来。 “燕郎君......是故都人?”语洛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叶玄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平静的喝了一口茶后,道:“这,便是‘无栖’的意思,姑娘理解了吗?” 语洛含泪点了点头,苦笑道:“无栖无栖,无枝可栖,语洛又怎会不知呢......” 两人又相对沉默了片刻后,语洛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番心绪,接着复杂一笑,道:“没想到语洛流落江左四年有余,直到今天才真正遇见一位故乡人,呵呵,实在是可笑,也可叹啊!” 叶玄听闻,有些不解的问道:“燕某方才在楼下时,就见过不少江北士子对姑娘青睐有加,姑娘又何出此言呢?” 展屏后安静了一会,接着传来一声轻叹,语洛的声音幽幽响起:“即便他们花在语洛身上的钱财再多,却也终究没有看出这幅画中的孤苦漂泊,难道不是吗?” 叶玄听了,眉头舒展了一下,没有说话,却听语洛接着道:“他们在江左有吃有喝,有家人有宅院,还时常流连于舞花苑这样的烟柳之地,甚至比在江北时还要安逸,心中又怎会真的有客居他乡之感,又怎会真的去惦念中原故土之事呢?” 语洛说到这里,无奈的笑了笑后,继续道:“其实不瞒燕郎君,语洛在舞花苑三年,也单独招待过几位江北的士子,可他们永远只有一副贪婪的嘴脸,而无半点怀故思乡的念头,直到今天,才是语洛第一次听到家乡的声音!” 叶玄听到这,意识到面前这位女子已经慢慢对自己打开了心窗,可以再进一步的问一些交心的问题了,于是,他拿捏好语气,开口说道:“那姑娘可曾想过要重回洛阳去吗?” “重回洛阳?”语洛愣了一愣,然后凄凉一笑,沉默了片刻后,才接着道:“我爹娘在五年前南渡江左之初,就不幸染病离世了,后来弟弟也被人拐走,仅余我孤身一人,即便能再回洛阳,又有何意义呢?” 叶玄起初听来有些失望,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问道:“你还有一个弟弟?” 对于叶玄这样的问法,语洛有些疑惑,皱了皱眉后,答道:“嗯,舍弟小我六岁,四年前的一个夜晚被人拐卖了,至今生死不明……” “难道是在这建康城内被人拐走的?” “正是,不知燕郎君问这些做什么?” 语洛的语气变得有些冰冷,因为这一直是她心中的一道伤疤,不愿多提,也十分愧疚。 或许,她是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让弟弟被拐走的,可她自己那个时候也不过十三四岁而已。 叶玄想了想后,轻轻一笑,道:“没什么,燕某只是想着能不能帮上一点忙而已。” 语洛听闻,语气和缓了许多,摇了摇头道:“多谢燕郎君好意,自从语洛在这舞花苑内立足后,其实每年都会托人寻找舍弟的下落,可从来没有过结果,这样的事,唉……” 语洛说到最后,喉间已经在低声哽咽了,最后一声嗟叹,只能是无奈而又悲哀。 叶玄见状,停顿了片刻后,开口道:“若是让唐氏商行来找,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呢?” “唐氏商行?” 语洛听到这几个字后呆住了,作为舞花苑内有名的清倌人,她又怎会不知道唐氏商行在城内的势力有多大呢! 可要唐氏商行这个大东家为她一个舞花苑的清倌人去寻亲觅故,她没想过,也从来不敢这么想。 可只要稍稍想一想都能知道,若是唐氏商行真的愿意着手去查这件事,结果一定和她自己托人去找不一样,至少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 “燕郎君说笑了,唐氏商行又怎会为奴家这一贱籍女子去寻亲觅故呢?”语洛终究还是无法相信的摇了摇头。 叶玄笑了笑后,道:“这样吧,你告诉我令弟有什么明显易辨认的体征,我平日里时常在外面走动,也可以派人去多为你查访一番!” 语洛听闻,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有些犹豫起来,这件事于她而言,真的太重要了,她不知道该不该信任面前的这位男子,倘若对方心思不正,真的寻到了弟弟的下落,然后再以此为条件,胁迫自己,那她们姐弟二人的处境,无疑将比现在更加不堪了。 但即便有着这样的顾虑,语洛还是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因为她内心深处似乎始终有着一种直觉: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 于是,她迟疑了良久后,终于斟酌着语气,开口问道:“语洛多谢燕郎君好意,只是不知燕郎君......在何处高就,真的能干预到唐氏商行的事物吗?” 对于语洛的怀疑,叶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的神色,很随意的说道:“燕某只是一介商贾,但与唐家还是有些渊源,说的话也能顶上一两分作用的!” 语洛听闻,有些不相信的轻轻一笑,道:“燕郎君说笑了,一介商贾怎会有如此明晰的学识和如此精湛的音律造诣?若是燕郎君不方便透露,那也是语洛问得唐突了,还请不要见怪。” 叶玄微微皱了皱眉头,稍作解释了一句道:“燕某并没有说笑,我如今真的只是一介商贾罢了,只是从前在北地时,读过不少诗书典籍,所以懂得东西比寻常商户人家多一些而已。” 语洛了然的点了点头,随即又道:“但语洛与燕郎君素未谋生,燕郎君又为何要如此……帮助奴家呢?” 叶玄听出了语洛的话外之音,笑了笑道:“放心吧,燕某如此帮助姑娘,绝不是图谋姑娘的美色,只是想寻个心安而已。” “寻个心安?”语洛蹙起黛眉,不解的问道。 叶玄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燕某其实只是见姑娘流落至此,想尽上一点绵薄之力,寻个心安罢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语洛轻言轻语的重新念了这一句诗,不由得悲从中来,慢慢湿了眼眶,随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隔着展屏,俯身下拜,声音颤抖的道:“刚才是语洛错怪燕郎君了,还望燕郎君勿怪,若燕郎君为语洛寻得舍弟,语洛必衔草结环,以报燕郎君恩德!” 第三二九章 夜深 叶玄见状,忙道:“语洛姑娘不必如此多礼,还是先说说令弟的事吧,感谢报恩的话还是等找到令弟再说。” 语洛慢慢直起身来,点了点头后,道:“好让燕郎君知晓,舍弟乳名叫楼儿,今年虚岁十二了,眼睛比较大,嘴很小,而且在他后颈上,距离右耳耳根两寸的位置,有一颗绿豆般大小的黑痣,这是舍弟最容易辨认的一点了,也是语洛每次托人寻找时所给出的依据。” “乳名叫楼儿,十一二岁左右,大眼睛,小嘴巴,后颈上有黑痣。”叶玄重复了一遍后,道:“嗯,知道了,若燕某日后寻得任何与令弟相关的消息,都会在第一时间告知姑娘的!” 语洛再次俯身拜礼:“语洛多谢燕郎君肯出手相助!” 叶玄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言谢。” 语洛在展屏后,看着静静映在屏风上的那个轮廓,轻轻咬了咬红唇,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内房妆台前,取出藏在底阁的一个小红匣子,递给了一旁的舞儿。 舞儿恭敬的将小匣子放在叶玄跟前的席案上,然后轻轻打开,一些金银宝石呈现在了叶玄眼前。 “语洛相信,燕郎君定是一言九鼎之人,绝不会以此来欺辱奴家。语洛也知道,这些银钱对于燕郎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语洛能拿得出手的酬金,只有这么多了,还请燕郎君勿要嫌弃......”语洛在展屏后低着头向叶玄如是解释道。 叶玄笑了笑,合上了红匣子,然后推到了席面另一边,道:“燕某既然说了会帮姑娘,就断不会收你这酬金的!这些宝石金银,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等攒够了赎身的钱,就离了这舞花苑,做一些其他的营生去,你也不想日后还以一个清倌人的身份去与令弟相认吧!” 语洛听闻,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这些银钱宝石,的确是她辛辛苦苦攒下来以备赎身的积蓄,可为了找寻弟弟,她也不得不拿出来,可没想到对方竟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难处,而且还直接道出了她内心最挣扎的一件事。 “虽然不想,但燕郎君若不收下这些酬金,语洛内心难安......”语洛依然坚持。 “这样吧!”叶玄站起身来,将那红匣子塞到一旁正不知所措的舞儿手上,指了指一旁道:“若语洛姑娘真要酬谢,不如就为燕某弹奏一曲吧,你的琴声真的很让人沉醉。” 语洛痴痴的看着屏风上的影子,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了。 在这一刻,她仿佛觉得面前的这一层纱幕正在慢慢的淡去,而展屏外那个人的面容也在烛光下渐渐清晰,是一个面容清秀的青衣郎君,正看着屏风后的自己浅浅笑着,那笑容,不参杂任何一丝欲念,干净得如一池清水。 安静了许久后,语洛才十分沮丧的叹息道:“可是......琴弦刚才已经断掉了一根......” “哦,怎么忘了这事了!刚才只记得你的琴声优美,倒是没太在意这些。”叶玄好似这才记起了刚才舞台演奏时的事,想了想后又道:“那似乎是一张好琴,可否借燕某看看?” “可那张琴已经断了一根弦了......若燕郎君要看,自然是可以的。” 语洛点了点头后,舞儿就在她的示意下,去将那张长琴抱到了叶玄跟前。 只是舞儿知道语洛对于这张琴的看重,所以她在把琴放置席面上时,颇有深意的看了叶玄一眼,然后小声说道:“燕郎君,我家娘子很爱惜这张古琴的,还请燕郎君小心待之。” 语洛在展屏后听出舞儿的话外之音,轻声呵斥了一句:“舞儿,不得对燕郎君无礼!” 直到这时,叶玄才反应过来,看着舞儿笑了笑后,道:“多虑了,我真的只是看看!” 舞儿红着脸,福了一礼后,乖乖退到了一边,语洛也在展屏后对叶玄低首致歉道:“家仆无礼,让燕郎君见笑了!” 叶玄只是坦率一笑后,道:“有一个这般为你着想的小丫鬟,倒是幸事!” 叶玄说完,语洛和舞儿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了一抹笑意。 “铮——” 叶玄拨弄了一下琴弦,一声很有质感的琴音回荡在闺阁之内。 “果然是一把好琴!”叶玄手掌轻轻按住还在微微发颤的琴弦,然后抬头看向展屏后的身影,由衷的赞叹了一句。 “这琴是家父传下来的,自南渡江左后,便未离语洛半步。” “嗯,看得出来,语洛姑娘是爱琴之人。”叶玄笑了笑后,接着道:“前朝嘉平年间的古琴,如今已经十分少见了,而这等保养精致的洛北桐木琴,燕某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 叶玄在音律上的造诣,可不仅仅只是会吹奏几首曲子那么简单。 他从小在母亲的熏陶下,不但能辨别各个名家的曲风,还能分清各种不同材质及不同类型的乐器,所以辨认出眼前的这张古琴,对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见叶玄仅仅在半刻钟之内就准确判断出了长琴的年代及材质类型,语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要知道,即便是琴行里的老先生,若想准确判断出一把古琴的年岁和类别,没有半个时辰以上的比较和堪验,也是无法做到的,而眼前这位自称是商户人家的燕郎君,就只是一看、一抚、一拨、一按,不到半刻钟,便将这张古琴道了个明明白白。 “燕郎君果然博学,语洛真的是望尘莫及。”语洛看着展屏对面的那个身影,目光中多了一抹从没有过的色彩,笑着说道:“先前在燕郎君面前演奏曲艺,看来真的是语洛在班门弄斧呢!” “不,你弹得很好!而且你在舞台上那份临危不乱的心境也非常了不起!”叶玄看了看琴弦断掉的地方,皱了皱眉,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没想到这舞花苑内也如同江湖沙场般险恶,这般珍贵的一张古琴,差点毁在了小人的勾心斗角中。” 语洛苦涩一笑,道:“其实燕郎君说的对,语洛也想早些离了这舞花苑,靠自己寻一份正当的营生,到时候,既不必看人脸色生活,也不必耗费精力提防着这些算计陷害。” 对于语洛说的这些,叶玄仿佛没有听见,因为他正认真查看着长琴的损毁处。 叶玄简单查看一番,对展屏后的语洛道:“还好弦柱没有受到损坏,不然这张古琴就真的毁了,现在只要能重新把弦接上,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语洛听闻这话,顿时脸上一喜:“难道……燕郎君能修好此琴吗?” 叶玄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不确定,不过倒是可以试一试!” 语洛顿时喜不自胜,连忙拜首作礼道:“若燕郎君能修缮此琴,语洛必……” 语洛说到这,忽然脸颊一红,停住了,因为她似乎才意识到,两人今晚其实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先前对方就已经帮了她很多很多了,再这样请他帮忙,也太过于无礼和贪心了。 可展屏后的那个人并没有答复她任何话语,当她抬起头看着烛光映照在屏风上的身影时,不禁心头一暖,慢慢红了眼眶。 叶玄的一只手勾着断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调整着弦柱,脸上的神情投入而认真。 或许是担心打扰到他,语洛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盯着映在展屏上的身影,十分耐心的等待着。 半个多时辰内,闺阁中没有一句话语,这是语洛在从前的上元夜时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当然,展屏外的那位郎君,也是她从没有遇见过的。 但此刻在她看来,就算是这样安安静静,也比往年那样的热闹欢笑要有趣的多,暖心的多。 终于,在一旁的舞儿等得都要打哈欠的时候,一串完整而又流畅的琴声传来,打破了闺阁中的宁静。 “好了,弦姑且是接上了,语洛姑娘试试吧,可能还需要调一下音才行。”叶玄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将长琴递到了舞儿手中。 舞儿看着叶玄,呆了一息后,才回过神来,连忙将琴抱到了同样有些没缓过神来的语洛面前。 语洛怔怔的看着自己面前重新变得完整的长琴,轻轻抚摸着那根被接上的弦,一时语塞,甚至就连道谢,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而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一个小丫鬟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燕郎君,语洛姑娘,两个时辰已到,不知二位接下来作何安排?” 语洛听到这话,才恍然反应过来,原来两个时辰,这么快就已经过去了,今天似乎根本就不像往常那样难熬。 可展屏对面的那个人,也应该要离开了。 虽然今晚在舞花苑内,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宾客是可以留在姑娘的闺阁中度过一夜春宵的,但语洛自己不会那么轻浮,而且她相信,这位姓燕的郎君,也一定不会这般孟浪。 于是,语洛站起身来,绕过展屏,来到外房,准备恭送叶玄出房。 而她也在这时,才第一次看清了这个青衣郎君的面容——整洁乌黑的发髻,有些苍白的皮肤,如墨的双眉,还有一双深邃平静的眼睛,清秀文弱的五官和淡然孤雅的风度,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世家公子,而非一个唯利是图的商客。 “两个时辰到了,燕某也该告辞了,今晚没能再听到语洛姑娘的琴声,着实有些遗憾!”叶玄看着从展屏后走出来的语洛,笑着说道。 语洛看着叶玄的眼睛,但很快就低下头去,耳畔微红的道:“若燕郎君再来舞花苑,语洛愿为燕郎君还上这一曲……” 叶玄点了点头,笑道:“如此,那燕某日后可要多叨扰语洛姑娘了!” 语洛优雅的福身一礼,道:“语洛永远虚席以待燕郎君!” 叶玄满意的笑了笑,向二人拱手辞别后,转身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不过就在他要打开门离开时,却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回头道:“关于今晚在这里发生的事,燕某可否请语洛姑娘为在下保密?” 语洛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最后还是十分有力的点了点头后,道:“嗯,好!语洛答应燕郎君,一定不会对外人提起今晚的事!” 得到语洛肯定的答复后,叶玄这才开了门,出房而去。 当叶玄领着利无极走出舞花苑时,正巧碰见了大门口的柳氏几人,他们站在路旁,看着玄武街道的另一头,而那边的街灯下,是一辆刚刚启程离去的华贵马车。 见到叶玄出来,柳旭眯着眼指了指他,做了一个恶狠威胁的模样,然后上了柳氏下仆赶来的车架,柳虔也往这边看了一眼,不过却是神色平淡,喜怒无痕。 因为柳氏一行人的车架几乎就堵在舞花苑的大门口,所以叶玄就稍稍多等了一会,直到柳虔柳旭他们都乘车离开后,才准备和利无极二人走回五护巷的唐家大院。 不过,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叫住了他:“燕郎君留步!” 叶玄闻言,回过头来,见是王筠和谢良二人,不禁暗中皱了皱眉头。 很快,在他们二人走到跟前时,叶玄换上一副自然平静的笑脸,向对方拱手作了一礼后,问道:“不知王......郎君和谢郎君有何贵干?” 王筠爽朗的笑了笑后,道:“若是无事,便不能和你说话了吗?” “当然不是,只是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了,燕某也该回去了!” 王筠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满月,点了点头问道:“不知燕郎君现居何处?若是顺路的话,还可以一起回去呢!” “五护巷!”叶玄简单的回答道。 王筠听闻,思考了一小会后,遗憾的摇了摇头,道:“不是顺路,方向还完全不同。不过,你们二人这是要这样走回去吗?” “嗯。” 见叶玄点头,王筠先是诧异的愣了一愣,随即不由得噗嗤一笑,乐道:“真是没想到,在舞花苑内豪掷千两白银的燕郎君,不但没有宝马香车接送,还要在这寒风冷月的夜晚步行回西城的五护巷,说出去还真是没人会相信呢!” “今天出来没有驾车罢了,而且今天上元夜,走走看看,也挺好的!”叶玄笑了笑,随即岔开话题,道:“你们也是要回去吗?怎么不见王钧郎君呢?” 王筠摆了摆手,道:“他已经醉倒在晴卿姑娘的闺房里了,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 “王钧郎君真是好福气!”叶玄了然一笑,然后向二人拱了拱手,道:“时候不早了,燕某真该回去了,二位,告辞!” “告辞!” 王筠和谢良同时道一声,然后转过身,双方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离去。 第三三零章 无题 因为时间已经将近子时了,所以走过仍然热闹的玄武街后,周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居民的房舍中都很少还有亮着的灯烛了,这时,利无极在身后小声问叶玄道:“小郎,今晚进展可还算顺利?” “嗯。”叶玄点了点头后,道:“不过还要再单独见她几次,才能把那些事挑明了交给她去做,现在还只是迈出了第一步而已,慢慢来吧!” “嗯......有件事,无极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要废话,说!” 利无极犹豫了片刻后,道:“今天晚上,咱们手里的银钱全部都花光了,若是再来舞花苑......” “这个不碍事。”叶玄摆了摆手后,道:“我回去找辰儿先借一点吧,日后再来舞花苑,也不会像今天这般花钱了。” “嗯,无极明白了。”利无极点了点头,没在说话了。 叶玄今天之所以大费周章的接近语洛,当然不是奔着风花雪月去的,是因为他早就明白,这舞花苑,应该是整座建康城内消息最通达的地方。 而今晚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也与他的想法完全契合,这里有周氏、柳氏、王氏和鲁氏等各大世家的子弟,也有各个府衙里的年轻官吏,甚至在今天这样的节日里,还会有更为隐秘的贵客光临。 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有一颗自己的暗棋,那不论朝堂上,还是各方世家内的任何风吹草动,他几乎都能在第一时间内得到消息,做出对策。 对于一个如此重要的位置,就算是花上一万两白银,也是值得的。 亥时三刻,两人回到了五护巷的唐家大院。 院内,除了一个值夜的下仆和亮着的几盏灯笼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了。 叶玄走到西院月亮门前,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东院的方向,那边已经见不到灯烛光亮了,虽说现在的确已经很晚了,早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可他仍然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想了想,叶玄也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来,便又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房内,灯火依然亮着,莫澜一定还在等着他回来。 当然,叶玄不知道的是,此刻东院厢房的一片漆黑里,唐辰儿正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蜷缩在床角,无声的流泪哭泣着...... ............ 承平二年春节到元宵,江左的建康,热热闹闹了半个月。 城内上至朝堂百官,下至市井百姓,丝毫没有那种山河破碎、家国纷乱的凄殇感觉。 甚至就连前一个月刚刚进城的那些江北流民,都没有见到什么大的悼念仪式,伊人酒楼的生意依旧火爆,酒肉供不应求。 叶玄上元夜在舞花苑探了一次脚后,往后几日便一直没有再过去。 因为他知道,以自己明面上的身份,三天两头就往舞花苑跑,是很容易让人怀疑的。 再者,上次的花销确实太大,利无极手里也的确没什么银钱了,而这几日又一直不见唐辰儿的影子,让他真的一时有些难办。 虽然可以通过西街的酿酒坊那边从兰氏得到资助,但叶玄不想因为此等小事就去一趟兰府,所以他这些天几乎都是往南城的伊人酒楼那边跑,收一下酒楼的进账,顺便打探打探南城的消息。 消息的来源自然是那个叫吕琦的女子,她现在和苏启二人就住在南城,再加上他们此前本就是流民卫兵的核心人物,所以知道的当然比常人多一些。 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些事根本就不是叶玄刻意让吕琦去做的,她只是喜欢主动找叶玄说话,而叶玄只需要稍稍引导一点点,就能套出很多常人不知道的消息来。 例如钱氏商行的邱掌柜贿赂了户曹一位胥吏三百两白银,才得到在南城开一间酒楼的资格什么的。 又比如淮南姚氏那幢最大的宅子侵占了别家小半个家宅,最后不了了之什么的…… 当然,除去这些没有太多价值的琐事,叶玄也的确打听到了一个他没有听说过的消息: 那便是自三月份开始,南城将不再属于巡城营的管辖范围,而是由建康驻军直接派兵驻守。 这条消息是她从苏启那里听来的,苏启本身就在建康驻军内担值,又与南城流民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所以极有可能会被分派至此,那么这条消息就绝对是空穴来风了。 至于这件事的后面,柳氏与王氏双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交锋与牵扯,叶玄并不关心,他只知道,若是这件事情落定,对他而言无疑是很有利的。 苏启几乎全凭一己之力,集合出一直千余人的流民护卫军,将十数个世家大族平安送至建康,这样的能力与胆识,日后必会有所作为,再加上自己与他之间本就有着一点交情,叶玄很有把握能将南城这一块经营成自己可以借用的一股力量。 当然,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至少需要两三年才行,所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舞花苑和语洛那边,他已经让无极在寻找那名叫楼儿的小孩了。 虽然这几日没什么消息,但若是动用唐氏商行的力量,多少会有一些线索的,所以,他还要找个时间和唐辰儿说一说这件事情。 正月二十这晚,叶玄从伊人酒楼回到五户巷时,时间还很早。 刚刚跨进唐家大院,就很难得的看见了怡儿的身影。 这几日,唐辰儿每天早出晚归,吃晚饭的时间都见不到她,东院的灯烛常常也是亮到很晚,所以叶玄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到她们主仆二人了。 怡儿这个时候正端着一个盛满剩菜剩饭的小碗,猫着腰走出东院的月亮门,这看看那看看,一边找寻嘴里还一边叫唤着:“阿黄,在哪呢?阿黄,出来吃饭了!” 叶玄见了,走上前去,笑问道:“怡儿在找什么呢?” “啊!是燕郎君啊!”怡儿没有注意到叶玄走过来,所以这个时候听到说话声显然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后,撅了撅嘴道:“在找阿黄啊!刚才还在院子里玩得好好的,现在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阿黄?”叶玄看了看怡儿手里的碗,似乎是猜到了。 “嗯!”怡儿用力的点了点头,道:“是卢殷姐姐前天送给娘子的一条小狗,很可爱的!” 怡儿话刚说完,前方靠墙边的一处灌木丛里,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一个小小的黄色身影就从里面蹿了出来,这想必就是怡儿口中的阿黄了。 小小的阿黄最多不过一个月大,整个身子就只有筷子那么长一点,长得却是胖嘟嘟的,像个毛茸茸的球,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再加上那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和高高竖起的小耳朵,简直憨萌可爱。 或许是因为不认识叶玄,小阿黄刚跑出灌木丛,就停住了,一边眼巴巴的看着怡儿手里的碗,一边对叶玄龇牙咧嘴的低嚎着,时不时还“汪汪”叫几声,向前扑腾两下,可就是不敢上前。 最后,还是怡儿叫了一声它的名字,蹲下身把盛满菜饭的小碗放在地上后,阿黄才摇着尾巴,怯生生的挪过来了,看来,还是食物的诱惑力更大一些。 阿黄扑哧扑哧的吃着自己的美味,怡儿蹲着身子,一边乐呵呵的摸着它头上的绒毛,一边让它慢点吃。 叶玄看着这颇具童趣的一幕,笑了笑后,问道:“怡儿,辰儿表妹现在在房中吗?” 怡儿回头看着叶玄,点了点头,道:“嗯,娘子现在就在房里面呢!燕郎君有什么事吗?” “嗯,是有点事!”叶玄说着,抬步往东院的月亮门走去。 不过很快,怡儿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并拦住了他的去路。 “燕郎君等一等,娘子说了,若是燕郎君找她,要让怡儿先去通报的!” 怡儿伸出胳膊拦在他面前,歪着脑袋,仰视着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叶玄,眼睛里除了疑惑外,似乎还闪着一点点不满。 听怡儿这么说,叶玄心中不免十分困惑,他原本以为近来只是生意上太过繁忙了,所以才见不到唐辰儿的身影,可现在才发现,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子的。 唐辰儿这几天一直没去西院,原来是故意在躲着自己,而且就连怡儿也好似在提防着他了。 可叶玄细细一想,这些日子他也没做过什么招惹她的事情啊? “怡儿,辰儿表妹她没事吧?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怡儿摇了摇头,道:“没有啊,娘子现在应该在核查账册,我这就去为燕郎君通报一声吧!” 叶玄皱了皱眉头后,看着怡儿点轻轻舒了口气,道:“嗯,好吧,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怡儿见叶玄这样说,这才转过身,快步朝着东院的闺房中去了。 房中的唐辰儿的确是在核对账册,可和以往不同的是,她再也无法做到那般全神贯注了。 舞花苑中的那些景象始终在她的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即便她在心里一遍遍的提醒着自己,那只是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兄而已,他去青楼,说到底又与自己何干呢? 可越是这样想,她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直到最后鼻子发酸,席案上的账册一个字也看不进了,才会抹一抹眼角已经流出的泪水。 这时,怡儿正好推开门进来,看见偷偷抹眼泪的唐辰儿,立马就反身关上了门,快步走上前来,满心关切的问道:“娘子,怎么啦?你没事吧?” 唐辰儿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怎么,你有事吗?” “真的没事?”怡儿不信她的,又问了一遍。 “真的没事!”唐辰儿平复了心绪,脸上的笑容也更加自然了一些。 怡儿围着她转了两圈,确定真的没事后,才开口道:“娘子,燕郎君在外面,说是找你有点事情!” 唐辰儿听闻慢慢攥紧了拳,可眉头却只是轻轻一蹙,装作坦然的笑了笑道:“你去问问他有什么事,我要核对账册,这些都是明天要装订入库的,时间很紧,要是没什么大事,就改天再说吧!” “哦,怡儿知道了。” 怡儿听了唐辰儿的话,看着席案上的一卷账册,挠了挠脑袋,然后就起身出去了。 当叶玄在东院外听了怡儿的转述后,看着小院内无奈的笑了笑后,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就改天再说吧!” 说完,叶玄转身往西院的方向而回,他自问没有做过什么损害唐家利益的事,当然想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能说,这有时候女人的心思,的确难猜。 叶玄走后,怡儿也抱着还在舔碗的阿黄进了东院。 片刻后,阿黄在房中唐辰儿的席案下钻来钻去,怡儿一边磨着墨,一边给唐辰儿禀报道:“娘子,燕郎君说不是什么大事,先回去了。” “哦。” 唐辰儿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继续看着手里的账本。 见唐辰儿这般认真的模样,怡儿也很快不说话了,磨好墨以后,提着阿黄的后颈,到外房去耍了。 不到半个时辰,屋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怡儿打开房门,见是南院唐誉身边的那个丫鬟,不用问就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行了行了,露儿姐姐不用说了,我这就去问问娘子!” 怡儿打断对方刚要说的话,给了一个无奈而又不失熟稔的笑脸后,转身进了内房。 “娘子,誉郎君又让露儿姐姐过来借钱了。”怡儿来到唐辰儿席案前,用很小的声音禀告道。 唐辰儿手里的毛笔一边在账册上勾着圈,一边目不转睛的说道:“半个月前不是才借给他十罐钱吗?这就花光了?今天又要借多少?” 怡儿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而且这样的事,也不是她能多议论的。 唐辰儿停了一会没有说话,直到把这一页的账目全部核对完后,才搁下笔,对怡儿吩咐道:“罢了罢了,你再去拿五罐钱给他吧,让他省着点花,这个月我也没多少余钱了!” 怡儿得了吩咐,从内房的一个箱阁中取出沉甸甸的五罐钱来,用木托盘端着递给了外房的露儿。 那名叫露儿的姑娘看着手里的五罐钱,有些为难的向屏风后的唐辰儿道了谢,然后才离开了东院。 第三三一章 帮忙 自从赵又德上回遭了那一次灾,亏损千余两白银后,唐誉手里的钱就总是不够花了,每隔半个月或者是一个月都会过来找唐辰儿借一点钱。 这些,唐孚是知道的,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去苛责唐誉,只是最近会偶尔过来,有意无意的找唐辰儿商量一下“誉天酒楼”的经营问题,看来是早晚要对赵又德父子进行清算了。 怡儿送走露儿后,回到内房发现唐辰儿正看着窗外西院的方向,似乎又走神了,而案角的砚台上,也没有多少墨汁了。 怡儿其实早就发现了,自家娘子自从上元夜那晚从舞花苑回来后,心情就一直很不好,而且还会经常性的发呆,可是小小年纪的她又无法理解为什么唐辰儿会这样,更别谈去劝慰了。 知道自家娘子心里不好受,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的怡儿此刻就只能默默的陪在席案旁,安安静静的磨墨了。 “燕表兄刚才过来……没说有什么事吗?”唐辰儿看着西院的方向,似乎一时间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了。 怡儿微微怔了一怔后,摇摇头,有些担忧的说道:“他说没什么大事,改天再说……娘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唐辰儿回头看了她一眼,过了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你去拿五十两白银送到西院去吧!” “嗯?娘子说什么?”怡儿显然是被唐辰儿这句话惊到了,满脸不确信的问道:“取五十两白银送到西院?” “嗯。”唐辰儿点了点头,笑道:“他上次在舞花苑花了那么大一笔钱,现在手里应该有些紧张吧,给他送五十两过去,他也能多办一些事!” 怡儿撇了撇嘴,不满的嘟囔道:“他还能办什么事啊?上次在舞花苑一次就花了一千多两银钱,非亲非故的,就为了见那语洛姑娘一面,真的是比誉郎君威风多了,出手这么阔绰,咱们干嘛还要给他送钱过去啊?” 怡儿只知道唐辰儿心情不好肯定和那个燕郎君有关系,所以这个时候往难听的说,一定不会有事,说不定反倒还会让自家娘子心里更好受一些。 若是在以往,她是不敢这样嚼舌头的。 果然,唐辰儿看了她一眼后,眉头渐渐舒展了一些,笑了笑道:“燕表兄不像是那种随随便便大手花钱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叫你送过去你就送过去,别多事!” “哦,怡儿知晓了。”怡儿见唐辰儿坚持,当然也不会多说,跑到刚才拿钱的那个箱阁中一边取出五十两银子,一边絮絮叨叨的道:“娘子,你说会不会是燕郎君本来就和那语洛姑娘认识啊?我前些天听人说,那语洛姑娘好像也是从江北落难来的......” 唐辰儿听了这话,握着毛笔的手指轻轻动了动,随后看向怡儿,有些诧异的道:“语洛姑娘是从江北落难来的?这话你听谁说的?” “嗯?娘子不知道吗?”怡儿回头看着唐辰儿,道:“外面那些追捧语洛姑娘的江北士子都是这么说的啊!不过,除了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外,也没见过哪个第一次见面就花上一千两白银的!” 关于语洛的事,唐辰儿还真不知道多少,毕竟舞花苑并不是她在管理,而且平日里她也不会无聊到去打听一个清倌人的身世。 只不过这个时候听说语洛也是从江北流落来的,她的心里似乎明显好受了一些,眼角的愁绪也慢慢淡了,但脸上仍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道:“兴许是他在北地的故人吧,改天我问问他,你先把银钱送过去吧!还有,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上元夜的事!” “嗯,知道了,娘子,怡儿这就送过去!” 怡儿点了点头,怀里揣着有些沉的五十两银钱,刚要转身出门,唐辰儿却又叫住了她: “对了,另外告诉他,历阳吴氏‘私铸兵甲,意图谋反’一案已经水落石出了,官府可能在二月初就会处决吴氏案犯,关于商行熔毁吴氏饰品的事情,也要开始准备了!” 怡儿听了,瞪了瞪眼睛,有些战战兢兢的问道:“娘子,吴氏那些人……是不是都要杀头的啊……” 唐辰儿知道她胆子小,所以也不想吓她,只是道:“他们犯这么大的罪,怎么处置那是官府的事,咱们只管顾好咱们自己就行了,别的不要多想!” “嗯……”怡儿怯懦懦的点了点头,随即唤上阿黄,出门往西院去了。 怡儿出去后,唐辰儿轻轻叹了口气。 说吴氏一案对她的心绪完全没有影响那是假的,毕竟唐家与吴氏在生意上的往来也有好几年了,而且上次在催琅镇,她可是亲身经历过那件事的,唐氏商行在事后也花了不少功夫才完全撇清了与此案的关联。 不过,旋即她想起方才怡儿说的话,心里又顿时轻松了不少——或许他和那个语洛姑娘,真的是在北地的时候就相识呢? 不然,他又怎么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花费一千两白银的巨资在那位语洛姑娘的身上呢? 要说他们两个一见钟情?唐辰儿是不相信的。 因为她知道以那个燕表兄毒辣的眼光和精明的算计,是不可能做出这般幼稚的事来的,而且上元夜那天晚上,他也根本就不像是奔着喝花酒而去的。 冷静下来想清楚了这些后,唐辰儿抿着嘴唇轻轻一笑,既像是在取笑自己,又像是在笑西院的那个人…… 叶玄自从东院那边回来后,就点燃了房中的灯烛,坐在席案前看着一卷《淮南地方志》,莫澜则静静的陪坐在一边,手里纳着一些针线活,时常还会抬起头来,看往这边发一阵子的呆。 就这样,时光平静和缓,直到怡儿的到来,才打断了房中的两人。 因为房间没有关门,所以怡儿进来后,就在莫澜疑惑的目光下,径直走到了席案前,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放在了叶玄面前。 叶玄听到声响,放下手里的轴书,抬头看向怡儿,满脸诧异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怡儿有些不乐意的嘟了嘟嘴,道:“这是娘子送给燕郎君的五十两白银,怡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怡儿说完,故意把头偏往了一边,不看叶玄。 叶玄见状,则是稍稍皱了皱眉,虽然不明白唐辰儿是如何知道自己缺钱的,但看怡儿这幅模样,他也就不打算多问了。 可他不打算多问,怡儿反倒是急了。 “燕郎君难道就不想知道......娘子为什么送五十两白银过来吗?” “想啊!”叶玄重新拿起轴书,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问呢?” “问了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怡儿一挺胸,答得干脆利落。 “那不就得了!”叶玄笑了笑,目光重新移到书上,道:“既然你不会告诉我,那我为何还要问呢?不过,还是要有劳怡儿代我谢谢辰儿表妹了!” “你......”怡儿一听,仿佛觉得自己被戏耍了一般,紧握着粉拳,面红耳赤,哼了一声后,道:“哼!怪不得娘子不理你,我也不理你了!略略略......” 怡儿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抱起刚刚翻过门槛的阿黄,就往房外走去,最后出门前还不忘回头冲叶玄吐了吐舌头。 叶玄看着她转身离开的俏皮模样,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想什么,不过当他刚准备吩咐莫澜将银钱收起来时,却没想到怡儿去而复返,又憋着红彤彤的脸蛋回来了。 “还有什么事情吗?”叶玄看着怡儿低着头走进来,忍不住笑问道。 “嗯,刚才忘记了......”怡儿点了点头,脸颊通红,显然是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支支吾吾的说道:“娘子还叫我转告燕郎君,说吴氏‘私铸兵甲,意图谋反’一案已经水落石出了,商行熔毁吴氏饰品的事情也该开始准备了......” 叶玄听完,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最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后,道:“嗯,明白了,改天我会专程去找辰儿表妹商量这件事的!” “嗯,怡儿知道了......” 怡儿说完,就抱着阿黄,飞也似的逃出了叶玄的房间,跑回东院去了。 房间内,叶玄和莫澜二人相视一笑,随后又安静下来,叶玄拿起轴书,接着刚才的地方重新看了起来,而莫澜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轻手轻脚的上前将银钱收进了箱阁。 收拾好后,莫澜站在原地,看着叶玄的侧脸,几度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虽然她自认与叶玄的关系要比怡儿好许多,但对于自家小郎所做的事,她一向是不会多问的。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叶玄抬起头,看着莫澜问道。 莫澜摇了摇头:“没什么......” “有什么话就说吧,不要瞒着我。” 叶玄终于放下轴书,正眼看向了莫澜,尽管他知道莫澜说的肯定只是一件小事,但他就是有些抑制不住这种掌控欲。 莫澜看着他,很乖巧的点了点头后,道:“小郎最近......是得罪辰儿小娘子了吗?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过来了......” 叶玄笑了笑,道:“或许只是她最近很忙吧,我也不太清楚!” 莫澜抿了抿嘴唇,片刻后才小声道:“不会的,辰儿小娘子以前就算是再忙,每天也都会过来坐一坐的,她最近......就好像是在和小郎赌气一样,连怡儿也那样了。” “赌气?”叶玄笑了笑后,摆了摆手里的轴书,道:“她和我赌什么气?” 莫澜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她很清楚的知道,唐辰儿是从上元夜那晚之后,开始不再过来西院了的,而那天晚上,自家小郎也是说有很重要的事,将近子时了才回来。 至于那个上元夜的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也没有问过,但至少现在这个样子,她还是蛮欢喜的。 那种偷偷藏在心里的欢喜...... .......... 正月二十三这天上午,叶玄还没有去往南城,唐辰儿就带着怡儿过来了。 这还是她上元夜那晚后,第一次来西院,中间已经有七八天的时间没有见过叶玄了。 而叶玄此刻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手里拿着一卷轴书,见唐辰儿突然过来,也是满脸的惊诧表情,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唐辰儿见叶玄愕然的望着自己,俏脸一红,别过头去,掩着红唇轻轻笑了笑后,才故作镇定的和往常一样,坐到了叶玄对面的位置。 巧在这时,莫澜也做好了早饭,端着一碗热粥从小厨房内出来了。 莫澜将热粥和碗勺摆放在叶玄面前,然后很懂事的退到了他身后,安安静静的站着,也不说话。 就这样,叶玄、莫澜、唐辰儿还有一个怡儿,四个人隔着一个石桌子,或坐或站,面面相觑了许久,似乎都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直到正准备出门的莫等闲见到这一幕,很夸张的咳嗽了两声后,唐辰儿才反应过来,莞尔一笑,对叶玄道:“燕表兄还不吃早膳吗?澜儿妹妹煮的粥都快要放冷了。” 叶玄闻言,摇头笑了笑,然后端起粥碗,看向她道:“只是觉得很久没有见到辰儿表妹了,似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叶玄说完,又吹了吹热气,喝了两口粥后,放下勺碗,接着道:“怎么?近来生意上的事可还算顺利?” “其实没有什么不顺利的,只是前段时间有些忙,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虽然是假话,但唐辰儿依旧回答的随意且自然,接着又仿佛想到什么一般,道:“对了,燕表兄上次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嗯,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找我帮忙?何事?” “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借助唐氏商行的势力!” “找一个人?”唐辰儿看着叶玄,疑惑的皱了皱眉,接着问道:“要动用商行的势力?燕表兄是要找何人?” “嗯,是我一个江北故人的弟弟,四年前在建康被人拐卖了。” 叶玄点了点头,他明白,自己要想尽早布置舞花苑的棋子,就要尽快找到那个叫楼儿的小孩,取得语洛的绝对信任。 所以,动用唐氏商行的势力,是最有效率的,而且也不会过多的暴露自己。 第三三二章 熔毁饰品 唐辰儿听到这话,似乎猜到了什么,宽大衣袖中的手指慢慢握紧了衣角,看了叶玄片刻后,才又道:“四年前就被拐卖了,现在要想找回来,恐怕会很难的!” 叶玄停了片刻,然后道:“我知道艰难,所以才想着要借助商行的力量!可就算是只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也总比我一人大海捞针要强吧......” 唐辰儿想了片刻,点点头道:“嗯,也是,燕表兄还是说一说你那位......江北故人的弟弟,他长什么模样吧,我这几天便可以让商行内的人在城内多留意留意!” “如此,就多谢辰儿表妹了!” 叶玄笑了笑,然后按照语洛的说法,将那个“楼儿”的样貌特征和年纪都详细描述了一遍。 “楼儿,十一二岁的年纪,四年前在城内被拐卖,大眼睛,小嘴巴,后颈上有黑痣的小男童......” 唐辰儿重复了一遍叶玄所提到的情况,然后道:“我知道了,晚上我就会将这件事传到商行各大小掌柜那里的,不过燕表兄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了,毕竟都走丢这么久了,是不是还活在世上都难说的。” 叶玄轻轻叹了口气后,道:“尽人事,听天命吧,我也只能帮她到这了!” 唐辰儿听了叶玄的感叹,一时没有接话,片刻后,她的目光从叶玄身上移开,看向另一边,有些小声的说道:“从前没有听说过燕表兄在建康城内有什么江北故人的,其实如果方便的话,燕表兄可以把她带到唐家来的,或者是让她跟着商行的人一起去找,这样应该会好很多......” 叶玄听了唐辰儿的话,稍稍一愣,随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摇头道:“这个......她身体不太好,也受不住人多喧闹,还是算了吧。” 虽然确定了心中的猜想,但唐辰儿听叶玄说的这一句话,心里仍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于是她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假装明白的点了点头后,话题就很自然的转到熔毁吴氏饰品的事情上来了: “我听爹说,吴氏的案子已经定罪了,因为案情重大,最晚这个月底,官府就会在城内公开处决吴氏案犯了!” 叶玄点了点头,没有接话,听唐辰儿接着道:“燕表兄当初说,吴氏伏法之后,便是我们商行熔毁饰品的最好时机,现在是否可以开始筹备了呢?” “这件事情......你既然已经有了合理的安排,就没必要再来问我了!” 叶玄看了唐辰儿一眼,接着低下头去,将一旁瓷壶中的茶水倒在空粥碗中,晃荡两下,洒在了桌角钻来钻去的阿黄面前,最后笑了笑道: “不过,熔毁饰品纵然能让唐氏商行的名声远扬江左,但你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吴氏此前在明面上,毕竟在是为太尉府办差,你们这样做,多少会让柳氏有些难看,再有钱氏黄氏其他商行一掺和,太尉府要为难唐家,是很有可能的。” 唐辰儿听闻,紧蹙着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即脸上慢慢流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色。 但当她独自思考片刻后,抬起头来再看向叶玄时,目光又重新变得坚定了,她坦率而又自信的一笑,道: “要想商行声名远扬,而又不承担任何风险,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就算太尉府要为难唐家,这一步也走的值得。再说,这建康城内,只要不犯事,咱们唐家也不是谁说动就能动的!” 叶玄看着唐辰儿如此自信的一面,不禁微微愣住了,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一样坦率而自信的眼神,一样迷人的笑脸。 但很快,叶玄就回过神来,从唐辰儿身上不舍的移开了目光,将手里的粥碗递给身后的莫澜,道:“你能有这样的决心就好,我只是提醒一下你,要考虑到这些风险,并及早做出应对的策略!” 唐辰儿偏着头,一直盯着叶玄看了许久,但叶玄始终没有再回头看她,直到最后,她才噗嗤一笑,道:“燕表兄的眼光总是比我要长远许多呢!其实就算真的遇到太尉府的刁难,燕表兄也一定有办法帮我化解的,对不对?” 叶玄听闻,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对方终归是太尉府,为什么你就觉得我一定会有办法帮你化解呢?” 唐辰儿毫不回避的看着他的眼睛,想了一会后,才轻笑着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觉得燕表兄一定有办法对付那些人!” 叶玄的眉头很快的皱了一下,然后拿着轴书,慢慢站起身来,往自己房间内走去,只留下语重心长的一句话:“别太相信我,很多事,我也左右不了的.......” 唐辰儿看着他的背影,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然后也带着怡儿出了西院。 正月二十八午时,在全城百姓的围观下,除去家主吴企和次子吴宇的历阳吴氏,和平城余氏全族的男丁,共计一百七十余案犯,由刑曹左侍郎陆潜亲自监执,被斩于北城那条最热闹的菜集前。 据说,北城行刑的那条街道上,一直到很多天后,都还能闻到一股可怕的血腥味,寻常百姓都选择绕路了,根本不敢从那里经过。 而吴氏及余氏的所有女眷,则通通被编入贱籍,卖往了江左各地,家破人亡的悲惨莫过于此。 但一切因果其实在那一晚就早已注定,善恶终有报,所以叶玄在听闻这些市井之言时,也丝毫不会觉得愧疚和不安什么的。 唯一让他觉得有些担忧的,是那天出现在刑场内的柳旭。 不错,行刑的那天,作为柳氏的旁支,如今庭尉司马柳肄的嫡子,亲自去了北城刑场,而且是以送行者的身份去的。 叶玄也是让利无极详细查明后才知晓,原来是因为吴企那个在建康驻军中担值的嫡长子和柳旭交情深厚,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件事。 他担心的是,唐家借助熔毁吴氏饰品来提升商行知名度这一事,会受到柳氏的干涉和阻挠。 太尉府不敢说,但以柳旭的脾性来看,那一天他一定会带人过来搅局的,因此,叶玄还需要借助兰府的势力,来妥善安排一下。 当然,对于这样的小事,是不值得叶玄专程去见一趟兰左使的,他只需要将具体的计划告知利无极,然后再交给老吴去做就好了。 等叶玄已经暗中安排好这些,唐辰儿才在他的指点下选好了地址,然后由唐孚亲自出面,带着银子去向城内的县衙、巡城营和兵曹府衙呈递了申请,并得到了三方的准允。 届时,建康城内的县尉、巡城营的一名偏尉,以及一位兵曹的少司,都会过来,共同见证唐氏商行熔毁吴氏饰品,再重新铸造撑兵械交奉朝廷,报效家国的义举。 正月二十九,在东城与北城相接的一个宽阔街道拐角处,唐氏商行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搭起了一座高台和十余尊熔炉,并在当天晚上就给北城所有的铸炼师傅送去了一天的雇金,此外还请到了专程负责鼓风和打铁的壮汉,有将近五十人。 如此宏大的活动,自然早已通过唐氏商行的宣传,成为了城内百姓茶余饭后的所有谈资,再加上前几天刚刚伏法的吴氏余氏,这些事一串联起来,使得唐氏商行顿时名声大噪,在建康江左一带人人皆知。 当然,出现这样的状况,有人欢喜就有人愁了,就好比建康城内的其他商行,如钱氏、黄氏和张氏,他们几家的纨绔子弟们这些天就没少挨过打,好像也变得老实了许多。 而庭尉司马府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不一会的功夫,伴随着声嘶力竭的怒吼声,一旁侧房内的精美瓷器就被摔得满地都是。 柳旭那胖胖的手臂挥舞着一把长剑,对着一方木案一通乱砍,那些丫鬟下人们,根本没人能劝得住。 但柳肄站在院中听了房间内的喝骂,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满意的笑了笑。 或许在旁人看来,柳旭是因为挚友伏法之后,对唐氏再落井下石感到愤怒,多少还算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然而柳肄却看得清楚明白,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朋友又算得了什么呢? 和柳氏一族的清望相比,交情也好,朋友也罢,简直不堪一提,因为他们能有今天的地位,几乎全凭借着天生而来的那一个“柳”字! 这样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名门望姓,岂是一个区区唐氏庶族所能拂了脸面的? 所以,就算是明白柳旭一定会去捣乱唐氏商行的活动,柳肄也丝毫不会阻拦。 因为这事关太尉府和柳氏的颜面,而他作为在朝官吏,不好插手其中,正好可以让小辈去教训一番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商贾,到头来也不过让儿子顶上一个“年少轻狂”的品评罢了。 这样,在丝毫不损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下,还能得到一个“维护柳氏名声”的功劳,在主家太尉府那边,也会有不少的好处。 柳肄在院中站了片刻后,然后轻笑一声,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离开了。 而同样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驶出了兰府,往北城庄虞侯府而去。 车内,老吴手里拿着一封平平常常的请柬,脸上的表情疑惑不解,直到车架像往常一样,路过那个必经的街道拐角时,他掀开帘幕看见窗外的高台和熔炉,这才恍然大悟,流露出由衷赞叹的神色来…… 正月三十一早,建康城内根本不需要人吆喝叫嚷,各方百姓就纷纷涌向了东城和北城相接的那个街道拐角,一时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而飘扬在街道中央的那几面“唐氏商行”的商旗,也充分发挥了它们的作用,吸引了足够多人的眼球。 卯时末,唐孚领着唐氏商行的各大掌柜,亲自押运着十余车铜铁饰品,从西城浩浩荡荡而来。 叶玄因为在商行内的资历还不够,所以不能跟在唐孚身后押运车架,而唐辰儿作为唐家的女眷,也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下抛头露面,因此他们二人就只有待在自己的车内,作为看客,旁观着这一切。 反倒是唐誉,此时正装模作样的陪在唐孚身边。 辰时一刻,唐家请来的铁匠师傅和鼓风助手们都已经就位,众人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左右,县尉周靳、兵曹少司左榆和巡城营的杨偏尉陆续前来,唐孚上前一一迎接。 约摸巳时正分,当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唐孚在高台上讲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先是痛批吴氏余氏私铸兵甲,谋逆忤乱的可耻行径,并再三声明唐氏商行与他们毫无瓜葛,接着高升宣布“唐氏商行将从吴氏进购的铜铁饰品尽数熔毁,铸成兵械,上奉朝廷”。 最后,请上县尉周靳,由他来宣布这次唐氏捐赠义举正式开始。 这样的活动,当然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所以县尉的话音刚落,十余车的铜铁饰品就被纷纷倾倒入了各个熔炉中。 伴随着风箱鼓攮的抽动声和火苗的肆虐声,熔炉中的饰品慢慢变得通红,直到一个时辰之后,那些首饰和农具都已经熔成一块,辨不清形状了,才被打铁匠取出,用锤子敲打扁平,渐渐有了兵刃的雏形。 县尉周靳因为公务繁忙,在这里呆了半个时辰后就离开了,只留下官职较低的兵曹少司左榆在此处监察。 另外,由于围观的百姓众多,所以巡城营的杨偏尉也没有离去,本来他今日前来的任务就是负责维持这里的秩序。 当然,这样的情况都在叶玄的意料之中,不然他昨天也不会专程让利无极联系一趟兰府了。 可正当叶玄坐在车内,安安静静的旁观着这一切时,突然车架前的帘幕被从外面掀开了,一张白皙俊美的脸蛋从帘外探了进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是唐辰儿。 见叶玄疑惑的看着自己,唐辰儿回头看了看四周后,抿唇一笑,对他道:“燕表兄我可以进来吗?” 叶玄看着她,不解的点了点头。 上午他们两个是乘着两辆车架出来的,而且停的也相隔不远,唐辰儿这个时候跑过来,叶玄是真的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 因为今天只带了利无极出来,所以车架内并无旁人,唐辰儿爬进来后就放下了帘幕,怡儿并没有跟着一起进来。 第三三三章 捣乱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叶玄看着唐辰儿放下帘子,问道。 唐辰儿挪了挪身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然后点了点头,道:“嗯,是有一件事想找燕表兄商量商量。” “何事?说吧!” “嗯……”唐辰儿看着他,沉吟了片刻后,最后悦然一笑,道:“是这样的,我想把辰缘酒楼交给燕表兄来打理,不知你意下如何?” “辰缘酒楼?”叶玄想了想后,道:“那不是你交给卢殷娘子在打理吗?” “嗯。”唐辰儿点了点头,然后接着道:“不过前几天爹跟我说,让我接手誉天酒楼的生意,我担心自己会应付不过来,所以想把殷儿姐姐也带过去帮忙。” 叶玄听明白了唐辰儿的好意,若是能接手辰缘酒楼,那自己在唐氏商行内的地位必定会上升一大步,以后若是再遇到今天这样的活动,他自然也就有了参与的资格,不用像现在这样旁观了。 毕竟,辰缘酒楼相较于南城柳观街的伊人酒楼,还是高出了不少层次。 不过,叶玄倒是更在意另外一点,开口问道:“我记得誉天酒楼不一直都是赵又德在经营吗?” 唐辰儿看着叶玄,不禁噗嗤一笑,掩着红唇道:“燕表兄难道忘了吗?那个赵又德被你气了一次后,就卧病在床修养了一个多月,听说直到最近才能下床走路,这段时间誉天酒楼的生意也一直都是爹亲自照料着,时间长了,他有些吃不消,所以才打算交给我来打点!” 唐辰儿的语气十分的自信,话语间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得意,但她心里的那点小心思,又怎么瞒得过叶玄呢? “那可真是恭喜辰儿表妹了。”叶玄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然后掀开车窗帘幕,看了看不远处的唐誉,回头对唐辰儿接着道:“辰缘酒楼只怕我暂时还没有能力去接手,稳妥起见,你还是去找一个更合适的吧!” 见唐辰儿不解的皱了皱眉,似乎要开口说什么,叶玄轻轻一笑后,打断她又道:“不过你放心吧,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而且我看舅父也不会是那般糊涂的人!” 唐辰儿听叶玄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小算盘,不禁脸颊一红,低下头去支支吾吾的道:“还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燕表兄的眼睛呢……不过,辰儿只是想让燕表兄拿辰缘酒楼历练历练,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燕表兄是会站在我这边的……” 叶玄摇了摇头后,笑道:“我才来建康三个月,这样就管理辰缘酒楼还是太快了,我或许没有那么多精力,常言道欲速则不达,还是慢慢来,一步一个脚印的好!” 叶玄说的倒也没有错,现阶段他要布置的事情太多了,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接手一个辰缘酒楼的生意。 “嗯,是辰儿心急了……”唐辰儿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了叶玄一眼,很快又红着脸扎下去了。 而这个时候,利无极从外面掀开了帘幕,很隐晦的看了叶玄一眼后,道:“小郎,午时已经过了!” 叶玄听闻,点了点头,看向车外不远处的高台和熔炉,没有再说什么了,因为他有预感,那位不速之客应该就要来了。 当然,这一切也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 “小郎,午时已经过了!” 叶玄闻言,没有说话,掀开帘幕望向了远处。 他知道,倘若柳旭一早便从东城的柳氏家宅直奔到这里,午时之前是一定能过来的,但他如果要找一个官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带着建康城内的驻军过来捣乱,时间就差不多在这个点上。 毕竟,柳旭也不是傻子,知道唐家这事是请动了县衙、巡城营和兵曹三方府衙的,他一个柳氏旁支的子弟,就算有着太尉府的背景,也不敢带着府卫家丁在这建康城内胡来。 而且柳旭常常跟随着柳乾混迹于建康驻军的军营之内,自然有他自己熟稔的带兵将官,这样一旦涉及到城内驻军的问题,理由就非常好找了。 果然,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东城过来的街道那边,就传来了不小的喧嚣和呵斥声。 唐辰儿原本还在车内和叶玄说着商行下一步的打算,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掀开帘幕往那边看了看,可碍于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挡住了视线,让她一时也不太明白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怡儿,那边出什么事了?”唐辰儿问车外的怡儿道。 怡儿和利无极并排坐在车外的座板上,此时正低声哼着小曲,晃荡着两条小腿,听到唐辰儿的问话,她连忙应了一声,抬头看向了东城来的方向,过了一会后,才道:“娘子,怡儿也不知道额,要不怡儿这就去那边看看吧!” 还没待唐辰儿同意,怡儿就一下子跳下了车架,然后抱着阿黄蹦蹦跳跳的往那边跑过去了。 唐辰儿回过头,见叶玄脸上没有丝毫异样的神色,不禁疑惑的问道:“难不成燕表兄……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叶玄看着她笑了笑后,道:“舅父请动了县衙、巡城营和兵曹三府衙门,这么大的阵势,你说谁还有这个能耐到这里来捣乱?” 唐辰儿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此刻听到叶玄说的这话,脸上的表情立马就变得忧虑起来,有些惶然的道:“虽然周县尉走了,可这里终归还有巡城营和兵曹的左少司,他们应该不敢乱来的吧……” 而唐辰儿刚说完这话,怡儿就一脸焦急与不安的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 “娘子……娘子,不好了,是城内的驻军,他们说要押运一批紧要的东西到北城去……这里挡着他们的道了,要全部拆掉,让他们过去,不然就……” 唐辰儿听闻,脸色霎时一白,她虽然有想过柳氏的子弟可能会来捣乱,但没想到对方竟然牵扯到了城内的驻军。 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有可能会脱离商行的掌控了,毕竟,驻军在城内一向是比巡城营还要蛮横不讲理的。 唐辰儿看着叶玄,无奈苦涩的笑了笑,摇头道:“燕表兄……看来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唐辰儿说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就要下车过去,她终归是唐家的女郎,碰到这样的问题,她是没办法做到袖手旁观的,就算她没有丝毫解决的办法,也要过去试一试。 不过,当她刚刚起身拉开车前的帘幕,准备下去时,一只手却忽然抓住了她的衣袖。 唐辰儿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和一抹淡淡的笑容,就如那晚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 “我过去看看,你就待在车里,不要出来。”叶玄拉住了唐辰儿,十分平静的说道。 “可……可是……” “外面有些乱,再说现在这样的场合,你过去了也只会给舅父添乱而已!” “我……” 唐辰儿终于颓丧的重新坐了下来,眼神中除了担心与不安外,更多了许多不甘。 没错,她一个商贾之女,在外边这样的场合下,不但说不上话,反而还会让父亲更加难办,但倘若她是个男子,或许就能帮上不少忙了! 叶玄见她失落的模样,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道:“我现在过去看看,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的,就待在车里不要出来!” 唐辰儿犹豫了片刻,才终于抬起眼看了看叶玄,然后点了两下头。 不过,就在叶玄掀开车帘下去时,唐辰儿又抓住了他的衣袖:“燕表兄当心……” “嗯。”叶玄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带着利无极往发生骚乱的那一边过去了。 唐辰儿在车内看着叶玄离去的背影,很快心中就莫名的安定了下来,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想着刚才那种长辈般的亲昵动作,嘴角甜甜一笑。 叶玄赶到东城这边的街道时,原本围在高台下的百姓都已经被驱散了,站到两边的屋檐下继续旁观着,反正对于他们来说也不会嫌事大,事情越大,他们看得越热闹。 一队操戈执戟的兵士,押运着十来辆装满货物的车架堵在了东城这边的街道上,有五十来人,还有幡旗飘动,显然是好好做了准备的。 在队伍的最前方,柳旭一身劲装骑在马上,单手提着剑,俯视着挡住他去路的巡城营将士,满脸的傲慢与不屑,而在他身旁,一位同样骑着高头战马的驻军将官,正大声呵斥着负责此处秩序的杨偏尉: “大胆,是何人在此阻塞要道,挡我去路,贻误了军机,尔等担当得起吗?还不快快撤去,让开道路!” 杨偏尉很有礼节的冲马上的将官抱了抱拳道:“在下巡城营儋字旅偏尉杨陵,奉命在此维持唐氏商行捐赠义举的治安,此道昨夜就已经封禁,相关文书早已通发全城,阁下难道不知道吗?” “混账东西!难道你还要我城内的驻军去为一介商贾改道吗?” 柳旭话音刚落,一鞭子就抽了过来,好在杨偏尉动作迅捷,很快的躲过去了。 “哼,你还敢躲!” 柳旭冷哼一声,扬起手里的鞭子又要挥砸下来,可杨陵毕竟只是巡城营的一名偏尉,知道对方来头不小,所以只能踮着脚一步一步向后退步躲闪,倒是引来围观百姓的一阵阵哄笑。 就在这时,唐孚也跟着兵曹的少司左榆快步往这边过来了。 唐孚见杨偏尉因为唐氏商行的事受此侮辱,自然心中过意不去,急忙上前挡在了杨陵前面,并俯身拜首向柳旭赔礼道:“各位军爷!各位军爷息怒!都是草民的错,草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选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来办事!军爷要怪就怪草民的不是,大家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柳旭并没有手下留情,一鞭子狠狠抽在了唐孚身上,但唐孚只是咧了咧嘴,脚步未动,脸上仍然挂着讨好的笑容。 接下来是第二下,第三下……唐孚都没有后退半步,生生用他那有些臃胖的身子接下来了,甚至脸上的笑容都丝毫未变。 叶玄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难以置信的和身旁的利无极对视了一眼,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算明白了,唐氏商行能有今天的规模,靠的绝不仅仅只是运气和投机。 可就算是唐孚如此卖力的讨好,柳旭的鞭子依然毫不留情,一下接一下的抽打在他身上,周围百姓看得都渐渐安静了下来,然而,依旧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劝阻,就连巡城营的杨偏尉和兵曹衙门的左少司,也只能在一旁干看着,默默的叹气。 而那些唐氏商行的各大掌柜就不消多说了,他们不傻,都知道这个骑在马上的纨绔,是连杨偏尉和左少司都不敢招惹的人物,再加上唐誉还懦弱无能的缩在后面,所以就更不会上前帮忙了。 “小郎,咱们怎么办?”看着唐孚身上的血痕一道道增加,利无极拧着眉头问道。 叶玄抬头看了一眼北城街道的方向,又稍稍思索了片刻后,对利无极点了点头,道:“出手!再这样下去,他的身子会撑不住的!” 利无极听了吩咐,立即在前面挤开了人群,为叶玄分开了一条道路。 叶玄穿过围观的百姓,然后快步上前,拦在了唐孚的身前,用自己的胳膊接下了柳旭再度挥下的鞭子,并在下一刻迅速转动手腕,将鞭绳挽在了自己的手臂上,止住了柳旭再度扬鞭的动作。 “是你?”柳旭显然是认出了叶玄,皱了皱眉后,又流露出一抹十分阴冷的笑容,道:“小子,你是不是活腻了?” “燕恒!不得无礼!退下!”唐孚抬头,诧异的看着叶玄,然后在下一刻突然提高了嗓音,大声训斥道:“还不快给将军道歉!还不退下!” 叶玄知道唐孚是在为自己着想,于是回头给了他一个平静的眼神,然后镇定自若的对柳旭道:“柳旭郎君若是要从此处经过,我们商行自然会让开道路,毕竟军务为重,可柳旭郎君如此责打唐老板,又该让何人指挥我们去拆除高台和熔炉呢!这样岂不是更浪费时间吗?” 唐孚听了这话,深深的看了叶玄一眼,然后立马反应过来,笑着对柳旭道:“对对对,草民这就去安排人拆除高台和熔炉,给军爷们让路!” 唐孚说完,转身就要过去安排,但叶玄却并不这么想,他看着柳旭又道:“只是柳旭郎君要知晓,这些高台和熔炉搭建起来繁琐,可能要一个时辰才能拆除干净,柳旭郎君若是军务紧急,绕道更加节省时间一些。” 第三三四章 庄虞侯 柳旭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睛,就像是看一个笑话一般的看着叶玄,咧着嘴道:“没关系,你们人手不够,本郎君可以帮你们!哈哈哈……来人呐!去前面拆掉那些挡路的东西!” 不过,柳旭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中又传来了一阵更加响亮的笑声:“哈哈哈……看来你柳旭的军务也不怎么紧急嘛!都有时间帮人拆这些破铜烂铁了!” 柳旭和叶玄听到这话,都不禁愣了一愣,然后不约而同的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望去。 很快,围观的百姓向两边分开,七八个身着劲装的壮实卫兵护着一个锦衣貂裘的年轻郎君往两人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又接着道:“还是说你柳旭今天过来只是为了砸一砸唐氏商行义捐的场子,为自己撒撒气的?” “王钧?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柳旭指着来者,脸色铁青,甚至连说话都有些不顺畅了。 当然,叶玄也没有想到,那位放浪风流的王家二郎君,竟然也这么喜欢凑热闹…… “怎么?是我说的不对吗?”王钧故作一惊,连忙停下脚步后退了一步,演技还是那般浮夸,用一副阴阳怪气的口吻接着道:“我知道吴家大郎前些时日去了,柳旭郎君你空虚寂寞,痛不欲生,可那也不是唐氏商行的错啊,对不对?” 柳旭听闻,顿时火冒三丈,如果说他刚才只是在假装愤怒,那他现在就是完完全全的入戏了。 他一把甩掉手里的鞭子,拔出佩剑,指着王钧圆瞪着双眼喝骂道:“王钧!你他娘的不要以为你是王氏的人,老子就不敢动你!你不要忘了,你家的那位老太公,他早已不是朝廷的丞相了!” “知道了知道了!”王钧掏了掏耳朵,然后慢步走到了叶玄身旁,拾起柳旭刚刚扔下的鞭绳,抬起头来扮出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道:“只是王某现在都还没有搞明白,对柳旭郎君而言,到底是军务更重要呢,还是和王某在这骂街更重要?” 柳旭听了这话,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虽然浑身气得发抖,但还是很理智的收起了手里的长剑,一挥手,对身后的驻军兵士吼道:“给我拆了这些挡道的破铜烂铁!” 此令一出,五十余名身强力壮的驻军兵士蜂拥而前,纷纷爬上高台,叶玄和利无极想要阻拦,可刚一回头,看往北城街道那边的方向,心里总算是安心了下来,没有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这样,台下的王钧和叶玄等人都没有拦阻这些兵卒,眼见高台上唐家奴仆组成脆弱防线马上就要被冲破了,人群尾侧却又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住手!都住手!通通给本官住手!!!” 大声呵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一直都在这里监执的兵曹少司左榆,此刻他正带着几名巡城营的兵士,在高台上拉扯着还在四处捣乱的驻军小卒。 “大胆,尔等是想忤抗军令吗……” 柳旭目眦欲裂,正骑在高头大马上大声怒吼着,可随即扫了一眼对面的北城方向后,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先前不知何时离开的杨陵亲自带着巡城营的将士,驱散了北城那边围观的百姓,然后一辆宽敞奢豪的双牛车架在一队持刀卫兵的护送下,慢慢停在了高台前。 高台上依然纷乱不堪,巡城营的兵士和驻军小卒们扭打在一块,但柳旭还算精明,在看见那辆双架牛车的第一时间,就立马反应了过来,忙对着冲上高台的那几名驻军小卒喝骂道:“住手!都住手!” 其实柳旭并没有认出对面那到底是哪座府邸的车架,但谁都知道,能在这城内坐着双牛车架来回的,非公即侯。 所以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认怂,并且老老实实的和身旁那名驻军将官一齐下了马。 唐孚原本还在高台上不知所措的左右乱转,见到这一幕,忽然就定了神,然后两步上前,跟在了左少司的身后,以便随时听从安排。 高台上驻军的小卒听到命令后,陆陆续续退了下来,围观的百姓见罢也是一静,随后目光渐渐都聚集在了那辆双牛车架上,小声议论着。 叶玄见该到的人已经到了,不由得轻轻舒了口气,然后向王钧行了一个谢礼,往唐孚那边走去。 而王钧在身后看着叶玄离去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疑惑。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又移到了那辆双牛车架上,并且很快就认了出来,这是庄虞侯府的座驾。 牛车挺稳后,帘幕被慢慢掀开,下来了一个管事装扮的中年人,他放好了垫脚的矮凳后,才扶着车内另一位锦衣华服的长者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上。 王钧见状,加快了脚步,一改在柳旭面前那阴阳怪气的表情,变得极有礼节,上前拜了一礼后,笑道:“侄儿王钧拜见鲁世叔,世叔今日怎有得闲暇来往此处呢?” “哦,是仲瑜啊!快免礼快免礼!”庄虞侯鲁衡看起来十分慈祥,一边笑着扶起王钧,一边道:“兰中书今日好不容易邀请老夫前去手谈两局,正巧老夫也实在技痒难耐,就找他去切磋切磋,哈哈哈……” 鲁衡说着,扫视了一圈眼前的乱象,皱了皱眉道:“只是没想到这里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过也过不去,真是扫兴!” “世叔,其实是这样子的,这里呢……”王钧见此,看了一眼这边的柳旭后,立马就要开始讲解这里发生的事。 可很快鲁衡就伸手止住了他,道:“刚才老夫已经听左榆说过了,都是些小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说完,鲁衡看了这边正恭敬低着头的柳旭和那驻军将官一眼,迈步往这边走了过来。 鲁衡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柳旭在这边是完全可以听清的。 其实自从听到王钧叫了那一声“鲁世叔”后,柳旭的脸色就已经变得像一摊死灰一样了,这个时候再听鲁衡这样一说,他又抬头发现唐氏商行还特意在高台前留了一条近两丈宽的通路,脸色更加黑了,甚至浑身都开始哆嗦了起来。 自王燮在永嘉七年卸任丞相之后,一直与王氏交好的鲁氏也因柳氏和周氏的排挤,慢慢淡出了朝堂中枢。 但即便如此,鲁氏依然是江左一带的顶级门阀,依然有着绝不输于柳氏的实力。 柳旭作为柳氏一族的子弟,对于这些,自然是知道一些的,所以此刻在这里见到鲁氏家主,他才这么心虚害怕,因为他身后押运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军饷甲胄,只是一些营帐里的破落货罢了,再加上还有一个一直和自己过意不去的王钧在这里,真的是…… 柳旭想到这,只觉得头皮发麻,手心都不知道已出了多少汗了,却也只能暗自懊恼是今天的运气实在太差。 鲁衡领着王钧和那名管事,迈步走到柳旭跟前,扫了一眼后面的十余辆车架后,不等他们两个行礼问候,就很随意的开口问道:“你们这是拉的什么?军务紧急吗?” 柳旭慌忙行了一礼,支支吾吾了半天后,才道:“回侯爷的话……这车里装的是一些床褥,要从东城营运往北城……” 柳旭不敢撒谎,因为一旦被识破,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一些床褥?”鲁衡皱了皱眉,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柳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柳旭。”柳旭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答道。 “哦!柳氏……你呢?”鲁衡又问柳旭那名驻军将官道。 “末将东城营偏尉罗阳,参见侯爷!” “嗯。”鲁衡点了点头后,道:“既然只是送一些军营床褥,这么大张旗鼓的干什么?难得城内百姓有明事理的,熔铸兵械,上奉朝廷,被你们闹成这样,不像话……” 鲁衡并没有说什么责难的话,说到这里后,就摇了摇头,转身往自己的车架那边去了。 但柳旭的脸色却是青一阵白一阵,在鲁衡转身离去的时候,憋红了脸,急忙躬身作礼道:“晚辈这就绕路而行,还请侯爷恕罪!” 说完,柳旭就和那名驻军将官带着手下的五十余名小卒,急忙灰溜溜的原路返回去了,不一会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见闹事的柳旭终于夹着尾巴离开了这里,叶玄也算是轻轻舒了口气,快步走到唐孚身边,关切的问道:“舅父,你的伤势……我这就找人去请大夫!” “无碍无碍!”柳旭摆了摆手,满是失望的看了一眼仍躲在远处的唐誉后,笑道:“都是些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刚才多亏有你护着,才少挨了几鞭子!” “是燕恒来晚了,让舅父受了这样的苦!”叶玄将唐孚扶着坐下,抬头便看见六德护着唐辰儿挤开人群,往这边过来了。 唐孚轻轻一笑,道:“躲是躲不掉的,这件事没有办砸就好。对了!刚才文远侯府的二郎君出手帮你解了围,你可得去好好谢谢别人!” 上次在舞花苑,王钧招揽叶玄的事情,其实已经通过很多渠道传到唐孚耳朵里了,所以他这时候才会这么刻意提一下。 “嗯,燕恒知道!”叶玄点了点头,然后对刚刚赶到这边来的唐辰儿道:“辰儿表妹,我已经让人去请了大夫,舅父这边就靠你来照料了!” 唐辰儿看着唐孚身上的道道血痕,眼角含着泪光,冲叶玄用力的点了点头。 叶玄说完,在又简单的安排了一下熔铸兵械的事后,专程向兵曹的左少司和巡城营的杨偏尉道了谢,接着才往王钧那边走去。 王钧这个时候刚刚送走了鲁衡的车架,见叶玄往这边走来,才没有立马离去,而是一边上下打量着叶玄,一边饶有兴致的笑着,就这样站在原地等他。 叶玄走到王钧面前,深深拜了一礼,然后道:“方才多谢王钧郎君仗义相助!” “哈哈哈,谈不上谈不上!”王钧一边摆着手,一边故意压低了嗓音笑道:“偷偷告诉你,其实我就是单纯的看那柳旭不爽罢了!” 叶玄闻言一笑,很认真的看着他,假装附和道:“呵呵,这点还真没看出来!” “哈哈哈……你燕恒果然是个有趣之人!”王钧笑得声音更大了,随后扫了扫高台上后,道:“我听闻今天这边有大热闹看,没想到还真没让我失望呢!别告诉我……这熔毁吴氏饰品,上奉朝廷的义举不是你的主意!” “王郎君说笑了,燕某只是稍微提了一点建议罢了!” 王钧目不转睛的看了他片刻,随后咧开嘴贱兮兮的一笑,压低声音道:“吴氏一众案犯刚刚伏法还不到半旬,你就来这么一出!这抬升唐氏商行名声的办法可真够损的,不过我喜欢!哈哈哈……” 王钧说完这句话,就带着一行护卫,大笑着离开了,留下叶玄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的摇了摇头。 叶玄看着王钧离去的背影,神情复杂的摇了摇头。 他一直避免着与王氏的人直接接触,可目前看来,显然事与人违,拒绝了两次招揽,反而让对方更加注意自己这一个流民商贾了。 今天这事就是一个明证,若是自己不出手,想必王钧是绝不会掺和到其中的。 毕竟柳旭请来的是城内的驻军,就算他是王氏子弟,也不可能几句话就平息这件事。 想到这里,叶玄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心中暗道:看来什么时候得去一趟兰府了,在针对王氏一事上,的确要和兰左使重新商榷一下。 送走王钧后,叶玄就又回到了唐孚这边,而这个时候,唐家的下人已经请来了大夫。 唐辰儿把台前的事情交给商行里的一位老掌柜主持,然后扶着唐孚退到了幕后。 唐孚身上的外衫已经是处处破烂了,他脱下衣服后,道道伤痕皮开肉绽,触目惊心,显然刚才柳旭是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 怡儿眼疾手快,第一时间就从附近的人家里借来了热水,唐辰儿给唐孚清洗了伤口后,才敢请大夫上药。 叶玄一直在一边旁观着,反倒是唐誉直到唐辰儿快给唐孚洗好伤口后,才靠近过来。 唐辰儿请大夫坐下后,便立即到了叶玄这边,因为她刚才在车里,可是很清楚的看见叶玄为唐孚接下了一鞭子的。 “燕表兄你没事吧?”唐辰儿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叶玄的左臂,往上挽起衣袖,要查看伤口。 叶玄忙止住她,抽回手道:“没事,我没有受伤。” 唐辰儿的手依然紧紧抓着叶玄的衣袖不放,看了一眼那道淡淡的血痕后,满是心疼的看着叶玄,摇了摇头,小声道:“你胡说……” 叶玄轻轻一笑,道:“这点小伤真的没什么事,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可是……” 唐辰儿还欲坚持,叶玄却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打断她道:“再说,我也不喜欢在外面光着膀子!” 唐辰儿闻言,脸色蓦的一红,迟疑了片刻后,果然就没再坚持了。 安静了一会,唐辰儿才又小声道:“刚才多谢燕表兄了,要不是燕表兄,父亲还要多受不少罪!” 叶玄摇了摇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何必言谢。” “可燕表兄好像得罪那位叫柳旭的纨绔了,我担心……” “不只是我。”叶玄轻轻一叹,看着唐辰儿苦笑道:“是唐氏商行的大家都把他给得罪了,日后你出去的时候也要多留意一些,另外给几位掌柜都提个醒,最近一段时间要多留心柳氏的人,千万不要再发生冲突!” “嗯,我知道!” 唐辰儿话音刚落,之前一直站在外围的唐誉忽然走到了几人中间,指着叶玄,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口吻大声道:“哼,燕恒!你看看!这都是你出的馊主意!现在得罪了柳氏的人,咱们唐家以后在城内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对唐誉这一顿莫名其妙的指责,叶玄丝毫没有反驳的想法,只是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觉得他这人的确是看不清一点形势,傻的可笑。 果然,唐辰儿听唐誉这么说,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开口道:“这件事是我决定的,与燕表兄无关,二哥要怪就怪我!” 唐誉见唐辰儿示弱,脸上的神色就更加得意了,故意提高了嗓音又指责唐辰儿道:“什么要怪就怪你!你能担得起这个责吗?再说,要不是他在背后怂恿,你会这样犯蠢吗?以后离这个人远一点,他只会害了你……” “燕表兄是对的!他没有错!” 唐辰儿忽然大声打断了唐誉还没有说完的话,双拳紧握,脸色胀得通红。 以往她很少当面驳斥长辈说的话,就算是唐誉上次诬赖莫澜偷了他的玉佩,唐辰儿都给他留了面子,可今天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二哥,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这件事过后,咱们唐氏商行在建康,甚至在江左,将拥有怎样的影响力?钱家也好,黄家也好,赵家也好,以后在建康城内,还有谁能威胁到唐家的地位!这样一本万利的事情,就算冒更大的风险也值得!再说,咱们唐家,也不是说倒就倒的!” 第三三五章 上药 xs7.com 唐辰儿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十分坚决,话说得也丝毫不拖泥带水,有理有据的,让唐誉根本无从反驳。 “你……你……” 唐誉指着唐辰儿,“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回头向还坐在那上药的唐孚求助道:“爹,您看看您看看!小妹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知礼数了,这不都是有人教的吗?” 唐孚抬头瞥了一眼唐誉,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冷不热的说道:“誉儿,你去外面帮着陈掌柜照看一下熔铸饰品的事吧!” “爹……” 唐誉满脸不相信的表情,还欲再说,却又听唐孚道:“辰儿说的没错,我唐家不是说倒就倒的!” 唐誉听到这句话,彻底萎蔫了下来,然后转过身,瞪了一眼叶玄后,老老实实的到外面去了。 唐孚看着唐誉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毫不掩饰目光中失望的神色。 叶玄见唐孚身上已经缠上绷带,并没有什么大碍了,于是向他抱了抱拳道:“舅父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会,燕恒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叶玄说完,转身就要离去,可唐孚忽然又叫住他道:“对了,世轩,我听辰儿说你不愿意接手辰缘酒楼的的生意,这样吧,我把玄武街那边的泉清茶苑交给你打点,你看如何?” 叶玄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正冲他微笑的唐辰儿,稍稍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轻轻一笑,摇头道:“多谢舅父栽培,可燕恒来建康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接手南城的伊人酒楼也只有两个月,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实在管理不来这么大的生意!” “这个没什么关系,辰儿先前的想法挺好,你可以先拿辰缘酒楼练练手的!”唐孚摆了摆手,表示这些都不是问题。 叶玄却很明白他现阶段要妥善布置舞花苑的局,是绝对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接手一个新的酒楼或者玄武街的茶苑的。 所以他顾不着唐辰儿在一旁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仍然坚持道:“练手的话,南城的伊人酒楼就够了,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损失也小一些!” 唐孚见叶玄态度丝毫没有动摇,也只好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道:“嗯,好吧,既然你觉得没有问题,就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说着,唐孚抬起头来看着叶玄,笑着又道:“不过,南城的那个小酒馆能有今天这样的规模,倒着实出乎了我的意料,你做的真不错!短短三个月,现在商行内就已经没有人敢小瞧你了!” 叶玄笑而不语,静静的站在一旁,听着唐孚的教导,显得极有礼貌。 “但你要记得树大招风,要戒骄戒躁,还要提防着小人的暗算,舅父能提醒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你自己要好好把握!”唐孚说完,冲叶玄轻轻挥了挥手,道:“好了,你先出去看看吧,誉儿办事我还是不太放心!” “嗯,燕恒告退!”叶玄向唐孚辞礼后,又冲着唐辰儿点头笑了笑,这才离开此处,往高台那边去了。 叶玄走后,唐孚轻叹一声,对唐辰儿道:“哎,你二哥要是有你燕表兄一半的眼光和涵养,我唐家何愁不能跻身士族,飞黄腾达啊!” 唐辰儿听闻,看了一眼叶玄离开的方向,走到唐孚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宽慰道:“爹,您放心吧,辰儿虽然不能让唐家跻身士族行列,但也绝不会让唐家没落的!” 唐孚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爹知道,这些年要不是你为爹分担着,爹的头发估计早就急白了!呵呵呵……不过,你都这么大了,爹也要为你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唐辰儿听到这话,心中莫名一痛,但脸上还是掩饰着坦然的笑意,推诿道:“爹,现在还早呢,这事以后再说……” “不早了不早了!”唐孚笑着叹息了一句,看向远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柳旭来捣了一次乱后,唐氏商行熔毁饰品的事情再没有受到什么干扰,终归还是在晚上戌时三刻左右,锻造出了最后一批兵械的基本形制,剩下开锋磨砺的事情,自然要交给兵曹衙门来办。 为了表示感谢,唐孚不顾身上的伤势,还亲自在誉天酒楼宴请了左少司和杨偏尉。 可以说,因为今天唐孚主动为杨偏尉挡鞭子的事情,唐氏商行一次就就拉近了与这两个衙门之间的距离。 叶玄自然也去了晚宴,当他带着利无极回到唐家西院时,已经将近子时了。 莫等闲今日没有跟去那边,所以现在都已经睡下了,但叶玄自己房间内的灯烛依然很明亮。 烛光下,莫澜跪坐在席案旁,手里拿着一只快纳完线的布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有一针没一针的继续缝着线。 叶玄推门进来后,她的眼睛便是一亮,脸上的倦意也一扫而空,笑着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然后脚步轻快的迎上前来,很自然的接过了叶玄手里的外衫。 “还没睡呢!”叶玄已经习惯了莫澜的沉默,所以即便是再明显的事,每次也都是他先开口说话。 莫澜看着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将衣服搭在了楠木所制的挂衣架上。 叶玄累了一天,此刻在席案前坐下后,习惯性的拿起一卷轴书又看了起来。 莫澜早就知道了他的习惯,准备了暖胃的汤汁,在收好未缝完的布鞋后,就往小厨房去了。 和往常无异,叶玄喝着汤汁的时候,莫澜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不过,她今天很快就发现了叶玄身上不同于以往的地方——左臂上有些破烂的衣袖和那道淡淡的血痕。 莫澜跪在蒲席上,往这边爬了两步后,终于借着火光确信了那是鲜血的痕迹,一下子就慌了神:“小郎,你……受伤了?” 莫澜只是担心叶玄的伤势,却丝毫没有注意此刻她的身姿其实诱惑至极。 她跪在叶玄跟前,向前探出身子,浑圆的双臀,纤细的腰肢,共同勾勒出两条完美的曲线,散发出少女那种独有的魅力。 再加上她是抬头仰视着叶玄,所以叶玄能一眼看尽她衣襟下那两团丰满雪白的酥胸,这样香艳的画面难免让人有些心猿意马。 叶玄双脸一热,很快的别过头去,没让莫澜看出自己异样的神色,过了一会才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不过,叶玄话还没有说完,莫澜就已经起身站了起来,脸色焦急的在房中找了一阵后,又跑回自己房中去找什么了。 叶玄知道莫澜是在找治伤的药,也知道她要是执拗起来,是劝不住的,也就只好随她去了。 当叶玄喝完了碗里的汤汁后,莫澜才拿着两个小瓷瓶子回来了。 “这是什么?”叶玄看着推门进来的莫澜问道。 莫澜小口小口的喘着粗气,急急忙忙的将药瓶放在席案上,然后小声答道:“这是以前给我爹备下的治伤药,是我配出来的,效果很好……” 莫澜越说声音越小,看着叶玄右腰上的襟带结,红着脸犹豫了许久后,终于伸出手来,试图去解开叶玄的上衣。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忽然被从外面推开了,唐辰儿带着怡儿快步走了进来。 “燕表兄,你左臂上的伤还是要……”唐辰儿进门来,恰巧看见莫澜和叶玄有些亲昵的举动,脸上的神情顿了一顿后,才又接着道:“你的伤还是要上一点药,不然会留下疤痕的,我这里有城中常老大夫亲自调配的治伤药,很有效的!” 叶玄看了看怡儿手里那个雕工精美的小药瓶,摇头笑道:“都和你说了没事,怎么还这么……” “胡说……”唐辰儿看着席面上莫澜拿来的那两个药瓶,打断了叶玄没说完的话,然后从怡儿手里夺过药瓶,快步走到席案另一边,坐了下来,接着道:“燕表兄是因为唐家的事才受伤的,这药是常老大夫亲自调配的,用了之后绝对不会留疤的,爹专程让我拿过来的!” 唐辰儿说完,将药瓶也放在了席面上,就和莫澜那两瓶药紧紧挨着。 莫澜见状,看了叶玄一眼,然后低着头又退回到了自己的蒲席上,端端正正的坐好,不再说话了。 叶玄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唐辰儿,似乎觉得她今天晚上有些不对劲一样,皱了皱眉道:“我真没什么事,不用这么好的药!” 唐辰儿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拿起莫澜的那两瓶药,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后,问叶玄道:“这两瓶药是哪来的,我怎么没在市面上见过呢?” 叶玄看了一眼莫澜后,道:“这是澜儿自己配的草药,以前他爹在山里的时候用的比较多。” 唐辰儿听闻,看了一眼静静坐在她对面的莫澜,然后拔开药瓶的塞子,靠近鼻尖轻轻闻了闻,蹙了蹙眉,笑道:“澜儿妹妹这药里放了葛尖草吧?其实不用的,这药方里有黄鱼膏就够了,再放葛尖草并无益处,只会让药效变得更烈而已。” 唐辰儿到底管理着几家药房,对于这样的药方配制还是比较了解的,所以闻一闻就能知道有什么配方根本不奇怪。 可是莫澜却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因为她能配出这样的治伤药来,恐怕多半是山寨中的前人教的,最多加上自己的一点点经验罢了。 至于“葛尖草”和“黄鱼膏”这些名词,对她这个从小在山林中长大的乡野少女来说,除非拿到她面前来,否则她是绝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 莫澜听唐辰儿说了这么多,虽然不想示弱,可到最后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通红着脸,点了点头,用很小的声音应了一声“嗯”。 唐辰儿塞上塞子,将药瓶重新放在了席面上,对叶玄道:“这药方倒是不错,只不过涂在伤口上会很痛,有些难以忍受,燕表兄还是用这药吧!” 唐辰儿一边说着,一边将刚才她带来的那瓶药递到了叶玄面前。 叶玄见先前推辞了几次都没用,就只好接下了,道了一声谢后,说道:“那就放在这吧,我一会自己上点药就好了!” 唐辰儿点了点头后,没再说什么,但也没有起身离去,而是和莫澜一样,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叶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玄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于是看了一眼还坐在身旁的唐辰儿道:“怎么,还有事吗?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 唐辰儿低着头,慢慢抿紧了红唇,藏于宽长衣袖中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在犹豫踌躇了许久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叶玄,用很快的语速道:“燕表兄,还是让我来给你上药吧……” “嗯?”叶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疑惑的看着唐辰儿。 唐辰儿很快又低下头去,红晕沿着脸颊一直爬到了耳根,可她心中丝毫没有后悔,最后再次鼓足勇气,支支吾吾的道:“燕表兄你不太了解这个药的用法,还是……我来帮你上药吧……” 叶玄本就觉得今天晚上唐辰儿有些不太对劲,这个时候听见她这么说,心中就更奇怪了。 可她这么说除了大胆了一些,好像又没有什么问题,若是在往常,这样的话想必她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而且还是在有旁人的情况下。 “有什么事吗?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叶玄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唐辰儿摇头,还是不敢正眼看叶玄,吞吞吐吐道:“没什么事的,就是……觉得燕表兄应该不太了解这种药……所以才这么说的……” “外敷药,用法都差不多吧?” 唐辰儿依然摇头,却不再说话了,就好似这药的用法是一个秘密一样。 可哪里有什么秘密呢?有的只是她心里的一点小心思罢了…… 叶玄见唐辰儿这般模样,也只好半信半疑的点头答应了下来。 因为伤处靠近肩膀,叶玄原本是挽起衣袖的,可发现这样根本就擦不全,所以在唐辰儿的要求下,他就只好敞开衣襟,露出整个左肩和臂膀,方便她来上药。 然而,当叶玄刚刚脱下衣服时,唐辰儿便发现了他左肩上那道刺眼的疤痕。 “燕表兄,你肩膀上……这道疤痕是怎么来的……” “以前在逃难路上被一个劫匪伤的。” 叶玄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辞句,语气也十分平静,但隐于衣服之下的双手却渐渐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过往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这道伤怎会是被劫匪所伤呢! 这是杀父仇人在他身上留下的一道伤! 那个夜晚,那个铁面,那杆黑缨长枪…… 一直低着头的莫澜听闻两人的对话,也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了叶玄的左肩。 在短暂的惊愕后,莫澜的眼神慢慢变得复杂,最后被无尽的柔情和温暖所填满,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中那个身影终于完全重合在了一起,不再需要他的任何回答了。 因为她清楚的记得,那个夜晚,那个劫持着她骑马下山的叶郎君,左肩上也有着一道清晰的伤痕,虽然父亲及时给他包扎过,但她依然记得他怀中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唐辰儿并没有留意到莫澜神色的异常,她只是轻轻摸了摸那道疤痕后,有些后怕的道:“这般要害的位置,还好伤得不深,不然……” “不然我就不在这了,对吗?”叶玄转头看向唐辰儿,似笑非笑的道。 唐辰儿避开叶玄的目光,低下头去,没再说话,随后打开药瓶,准备开始给左臂上的伤口上药。 莫澜见状,或许是担心自己在这会打扰到唐辰儿,就起身出了房间,往小厨房那边去烧水了。 而怡儿则俏皮的东看西看了一阵,也跟去小厨房了,去给莫澜打下手了,就这样,房间内只剩下了唐辰儿和叶玄两人。 对此,唐辰儿也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很自然的取出药膏,然后在自己的手掌中抹匀了备用。 叶玄虽然只替唐孚挨了一鞭子,可因为他是主动去接的,所以这道伤口其实很深,里面的血肉都已经向外翻起了,看起来有些狰狞。 唐辰儿一边给叶玄上着药,一边开始跟他说一些别的事情,似乎是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痛感轻微一些。 “燕表兄年前寄回去的信姑母一定收到了,想必再过不了几天,燕表兄就能接到回信了!” “嗯,是吧。”叶玄轻轻笑了笑,点头很随意的答了一句。 “燕表兄今天为什么不接下泉清茶苑的生意呢?经常去那喝茶的有许多官老爷,若是燕表兄接下那的生意,多少能积累一些官场上的人脉的!” 叶玄看了一眼唐辰儿,笑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在管理生意上,我现在自身能力都还不够,积累人脉什么的,还是下一步再说吧!” 唐辰儿点了点头,可随即又皱眉道:“可燕表兄在建康呆的时间有限,尽早准备,多结识一些行商官吏总归是好的,管理店铺的经验可以慢慢学慢慢来……” 第三三六章 再去舞花苑 “嗯,你说的也对。不过还是先等我熟悉熟悉吧,过一段时间再说,我会尽快去帮你接手辰缘酒楼的!” 唐辰儿停了片刻后,又开口问道:“对了,燕表兄准备在建康呆多长时间?” “应该不会超过三年。” “那三年之后呢?” “三年之后?”叶玄笑了笑,道:“三年之后当然是回荆州了,母亲尚在,我已在外游历了那么久,应该回去尽孝了!” 唐辰儿又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后,才用很小的声音接着问道:“那燕表兄……回荆州之后,还会……再来建康吗?” “不会再来了吧!”叶玄想了想后,神情复杂的笑了笑,又重复了一句道:“应该不会再来了……” 唐辰儿听闻,手上的动作很短暂的停顿了一下,然后没再说话了。 过了没多久,莫澜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而唐辰儿这边,也已经上好了药,用清水洗净了手后,笑着对叶玄道:“燕表兄睡觉的时候要注意一点,不要压着伤口了,后天再上一次药,估计半旬之内就会好的!” 叶玄穿好衣服,对唐辰儿点点头道:“嗯,知道了。” 唐辰儿看了看席面上那两瓶未动的药,忽然又转头对一旁的莫澜道:“对了,澜儿妹妹,我这里有一个治伤的药方,和你这个成分很相似,但药性要和缓一些,不如我现在写下来给你吧!” 没等莫澜答话,唐辰儿便取了叶玄面前的笔和纸来,伏在案几上,飞快的写下几行字,然后递给了莫澜。 莫澜看了看唐辰儿,又看了看面前的药方,最后犹犹豫豫的接了过来,小声道了谢。 待莫澜接过药方,唐辰儿回头看了一眼叶玄,然后坦率一笑,道:“现在时间不早了,燕表兄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唐辰儿起身带着怡儿出了房门,叶玄跟在身后,一直将她们送出西院的月亮门后,才又回了房间。 不过,叶玄并不知道的是,当唐辰儿和他在月亮门外告别后,再转过身离开时,她脸上那原本坦率而又自然的笑容,在月色下慢慢变得苦涩与落寞了…… 叶玄回到房中时,莫澜正拿着唐辰儿写给她的药方一筹莫展。 叶玄疑惑的看过去,却顿时就明白了她在苦恼什么,因为莫澜手里的药方完全是倒着拿的,她根本就不识字。 可能是害怕被叶玄看穿,莫澜在第一时间就收起了药方,不过叶玄却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后,道:“澜儿,明天开始,我教你识字吧!” 莫澜听闻,先是一愣,抬头看着他,脸颊染的通红,眼神中也满是兴奋,最后用力的点了点头:“嗯!” ........... 唐氏商行在全城百姓的见证下,熔毁吴氏的诸多饰品后,其声名果然在数日之内就传遍了江左诸地。 往后几天,唐家在建康城内风头无两,市井百姓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几乎全集中在了唐氏商行身上,甚至就连唐孚主动上前为杨偏尉挡伤的事,都被传为一时佳话。 在市坊之中,这样一个商户人家的名号竟然会盖过城内的各个世家权贵,倒也的确是非常少见的事了。 当然,在如此盛名之下,唐氏商行也招来了种种的算计和报复。 短短几天的时间,商行下辖的各个商铺和酒楼中,就发生了十数起闹事斗殴以及各种找麻烦的事情。 先是有乞丐聚众于辰缘酒楼前,盛赞唐氏商行是侠义人家,并以此为理由讨要吃食,然后又有酒楼客人起哄不给饭菜钱,甚至还有假装醉酒打砸闹事的,像菜品被挑剔,小二和掌柜被刁难这样的事,都已经算是手段客气的了。 尽管唐辰儿事先就给商行内的各个掌柜提过醒,但这样的局面还是激起了很大的怨言与不满,不过碍于此事是唐辰儿亲自决定的,后面又有唐孚支持,所以他们也只敢偶尔的抱怨两句罢了,本分的事情依然做的相当不错。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各个掌柜和管事咒骂的对象,却忽然转到了叶玄身上,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后面是谁在指示,当然不需要多想,叶玄对这样的斥责倒并不怎么在意,可唐辰儿却是见一次骂一次,就连商行中的年老掌柜都丝毫不给脸面。 这几天怡儿也算是明白了:自家那个平日里机灵懂事的娘子,一旦遇到有关燕郎君的问题,就会特别较真,而且,绝不手软。 这不,二月初八那天,就有两个染布坊的小管事因为背后咒骂燕郎君,而被直接踢出了商行…… 不过这些天,西院的叶玄倒也清静了一些,因为商行内的人都不待见他,再加上在柳旭的报复下,城南的伊人酒楼来了一大帮人寻滋闹事,一场打斗下来,被拆了个七七八八,所以他索性就把店面给关了。 这还是二月初二的事了,从那之后,叶玄便没怎么出门了,对唐辰儿说是暂时避一避风头,可实际上,他已经开始在详细规划舞花苑的布局了。 从上元夜到二月十五,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利无极一直在城内搜寻着那个“楼儿”的踪迹,可就算有唐氏商行的帮助,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而就在十五这一天,商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确切来说,应该是舞花苑内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天晚上的亥时一刻左右,在舞花苑内喝花酒的柳旭,竟然借着醉酒的理由,偷偷跑上了四楼,并趁黑奸淫了一名侍女。 这件事情自然没有传扬出去,一来是碍于柳旭的身份,二来,被柳旭糟蹋的女子在舞花苑内也实在没有什么地位,因此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知情人都明白,柳旭是在语洛的那间闺阁内下手的,也就是说,他是冲着语洛姑娘去的。 不过巧的是,语洛那天正好不舒服,在舞花苑的后院休养,并没有去前楼闺阁,所以才逃过一劫。 至于被柳旭糟蹋的侍女,据说好像是今年花榜第二——那名珠儿姑娘身边的丫鬟。 这样的传言是真是假,还有那名侍女又为何会在语洛的房间里?叶玄没有兴趣去查明,他只需要确认语洛没有出什么意外就好了。 毕竟,她是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只要她还在舞花苑内,就有着难以替代的作用。 而距离这件事过去后没几天,利无极就在西城的一个官户人家中,找到了一个与楼儿年龄相似,并且后颈上有黑痣的仆童。 二月十八上午,叶玄去往西城,为那名仆童赎了身之后,又带回唐家给他梳洗一番,换上了一身体面的衣服,最后在将近酉时,才和利无极带着这个孩童,驱车去往了舞花苑。 叶玄和利无极这次并没有从舞花苑的大门进去,而是将车停在了东侧的小门处。 舞花苑产业这么大,当然也不是只有那一幢五层高的阁楼而已,它的后院一样有着数栋小楼和别致的雅园,专门供给有名气的姑娘平日里起居生活。 这东西两边的小门,就是往这后院去的,当然,由于位置重要,这里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专人值守。 叶玄和利无极下车来,将那名孩童留在了车内。 利无极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的功夫,就有两个手持棍棒的壮汉来开了门。 一个壮汉横着棍子挡在门前,上下扫了扫叶玄和利无极两人,语气不善的喝问道:“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乱敲门?” “我想见见姚掌柜,劳烦你们去通报一下!”叶玄从怀中取出唐家的那个腰牌,递到了那名壮汉面前。 壮汉愣了一下,警惕的接过腰牌拿在手里掂了掂,借着天际尽头的最后一点点霞光,看清了上面的一个“唐”字,然后冲另一人点了点头后,道:“嗯,是自家人,你去跟姚掌柜通报一声!” 另一名壮汉听闻,二话不说,转身就往里面去了,过了一会,姚掌柜就步伐匆匆的赶过来了,还在远处的时候,就一边走,一边笑着向叶玄抱拳笑道:“哈哈哈……燕掌柜好久不见,今日来舞花苑有何指教啊!” 这名姓姚的中年掌柜个子不高,相貌平平,跟着唐孚有将近二十年了,对唐家是绝没有二心的,不然唐孚也不会将舞花苑这么大的产业交给他来打点。 另外,他的眼光也一向很准,在商行内许多掌柜和管事因为近来的麻烦责骂叶玄时,他就从没有掺和过,所以,他这个时候的热络倒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等姚掌柜到近处后,叶玄才对他抱了抱拳回礼道:“燕某有一件私事想请姚掌柜帮忙。” “燕掌柜但说无妨,姚某能帮上忙的一定尽力而为!” “我想单独见语洛姑娘一面。” 姚掌柜听到这话,眉头一皱,脸上的表情变得为难起来:“燕掌柜,这样不好吧,就算你是商行的自家人,但你这样,也让姚某真的很难办啊……” 叶玄轻轻笑了笑,摆手道:“姚掌柜你误会了,燕某并不是来寻花问柳的,也不是来找你开后门的,只是前一段时间燕某答应帮语洛姑娘找一个人,现在人找到了,燕某前来报一声信而已!” 叶玄说完,利无极在他的示意下退后两步,掀开了车窗的帘幕,让姚掌柜看清了车内那名怯生的孩童。 姚掌柜犹豫了片刻后,点点头道:“嗯,这样吧,燕掌柜,姚某现在去问一问语洛姑娘的意思,若是她现在方便的话,我便让你进去,如何?” “嗯,那就有劳姚掌柜了!” 姚掌柜得了叶玄的答复后,转身进门去了,而叶玄和利无极二人依然被那两名壮汉拦在门外的巷道上。 等了不到一刻钟,姚掌柜去而复回,脸色也轻松了许多,显然是在语洛那确认了叶玄所说的话全都属实。 “燕掌柜,刚才是姚某冒昧了,语洛姑娘愿意见燕掌柜一面,请随我进来吧!”姚掌柜一边跨出门槛,一边冲叶玄笑呵呵的说道,随即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将叶玄让进院门内。 不过,利无极刚要跟着一起进来时,却被姚掌柜拦了下来:“燕掌柜,这里毕竟是舞花苑各位姑娘们的私园,一般旁人……还是避嫌一些的好!” 叶玄回头看了看正脸色不霁的利无极,给了他一个眼色后,冲姚掌柜点了点头,笑道:“嗯,姚掌柜说的是!无极,你就在外面等我吧,我一会便出来了。” 利无极看了一眼园内的方向,稍稍迟疑了一刻,才点了点头,退到了门槛外。 姚掌柜没有吩咐那两名壮仆关门,只是让他们守在原地,然后就带着叶玄往园内深处去了。 这座园子并不大,但其内的设计和布局却十分精巧雅致。 园子大致分为六个小院,内有楼阁数座,闺房几许,另外,每个院内清池石桌,细柳插花,一应俱全。 这都是专门供给那些舞花苑内当红姑娘们的居所,自然是舒适清美。 而小院彼此之间,还有活水小桥相连,就算是极狭小的废置空间,也会有假山装饰。 这样的园子,在这车水马龙的玄武街上,估计除了这里,就只有几个皇亲世家的宅院内才能找到了。 叶玄跟着姚掌柜,走过几座小桥后,又从铺满青草的小道穿过几处小院,最后才在最里侧的一个月亮门前停了下来。 “燕掌柜,语洛姑娘就住在这里面,姚某便不进去了。”姚掌柜转身看着叶玄,片刻后,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又叮嘱道:“这……语洛姑娘毕竟是今年的花榜三甲,名声在外,还望燕掌柜注意些分寸,别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不然……” 叶玄冲姚掌柜点了点头,郑重道:“姚掌柜放心吧,燕某不是那样的人!” “嗯,那燕掌柜进去吧,姚某先告辞了。” 叶玄目送着姚掌柜离开后,转身进了小院,而当他刚刚一踏进月亮门,便见到了语洛身边那名叫舞儿的小丫鬟。 她端端正正的站在主房的门外,显然是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娘子,燕郎君过来了!”舞儿先是回头冲着房内通报了一声,然后才迎上前来,向叶玄福身行了一礼。 “燕郎君,我家娘子等您多时了,因为娘子近来卧病在榻,所以不能亲自来接,还望燕郎君勿怪!”舞儿一边将叶玄引进房内,一边解释,很有礼貌。 “你家娘子没事吧?” “嗯,前几天请大夫开了药,最近已经好多了!” 叶玄闻言,没再多说什么,转眼也便跟着舞儿来到了内房。 因为天色见晚,房内已经掌起了灯烛,叶玄一走进卧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展绣着寒梅的樟木屏风,将厢房隔断成了内外两个空间,里面是病卧在床榻上的语洛,外面则像上次一样,摆着蒲席与木案,并备好了清茶果酥。 叶玄粗略的扫了一圈这间十分简约清雅的卧房,然后在蒲席上坐了下来。 “语洛不能亲自接待燕郎君,还望燕郎君见谅……” 叶玄刚一坐下,屏风后便传来了语洛那虚弱娇怜的声音。 “生病了就好好养病,不需要讲究那么多,而且,我今天也只是作为朋友的身份来的,并不是舞花苑的客人!” 叶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然后看着屏风后那个躺在床榻上的模糊轮廓,又换上一副柔和的口吻,问道:“病情怎么样了?没什么大碍吧?” 叶玄的前一句话似乎带着些命令的口吻,所以语洛听闻后足足愣了有三个呼吸的时间,难以思考,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直到被后面一句话问及病情时,才回过神来,支支吾吾的答道:“嗯……已经请大夫看过了,只是染了点风寒,没有大碍的……” “大夫说,娘子还受了一点惊吓!”语洛话音刚落,舞儿就在旁边又补充了一句。 “嗯,十五那晚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没事就好。”叶玄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后,又接着道:“其实那件事算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你真出了什么意外,恐怕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语洛一直被深养在闺阁之中,自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这个时候听叶玄这么说,她先是停了一会,然后才犹疑不决的问了一句道:“燕郎君……何出此言?” 叶玄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开口道:“唐氏商行得罪了柳旭,我也将他给彻底得罪死了,再加上上元夜的那件事,所以他才盯上你的!” 语洛听闻,沉默了片刻后,摇头笑了笑,道:“那位柳家纨绔的罪孽怎能怪罪到燕郎君头上呢?若是燕郎君真要这么算的话,倒是要怪语洛自己了!毕竟,上元夜那一晚,也是语洛认准了那一份答案,才让燕郎君得罪了那个柳旭不是吗?” 语洛说完这话后,隔着屏风的二人都轻轻笑了起来,叶玄能感觉到,对比起上一回见面来,今天两人说话的语气明显熟络了许多,更像是朋友关系了。 而这样,也正是叶玄想要的结果,若是不能让语洛信任自己,那这舞花苑的局又该如何展开呢? 第三三七章 团聚 笑过之后,叶玄又正色道:“不过这一次是侥幸,下一次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幸运了,我会让姚掌柜多安排人手来看护你的,你自己也要多小心一些!” “嗯,多谢燕郎君!”语洛眼神柔柔的看着屏风后正襟危坐的那个人影,笑着点了点头。 舞儿在一旁也忍不住高兴道:“娘子有燕郎君帮忙,我们就再也不怕那可恶的珠儿了!当然,也不怕那柳家的人……” 语洛娇嗔了舞儿一眼,然后坐直身子,打断她道:“语洛刚刚听姚掌柜说,燕郎君有舍弟的消息了,是真的吗?” “嗯,是找到了一个年龄相似的孤儿,后颈上也有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痣,但究竟是不是令弟还不能确定,我今天把他带过来了,等会你见面确认一下。” “真的吗?” 语洛纤长白嫩的手指紧紧抓着被褥,一双眸子里闪着异常振奋的光芒,一眨不眨的看着屏风后的叶玄,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忽然黯淡了下来,忐忑不安的自言自语道:“真的找到了吗?这么久了,真的是楼儿吗……” 这样的情绪变化,也让叶玄明白,语洛先前的确是找寻过很多次的,只不过每一次传回的所谓“音讯”,都是空欢喜一场而已,可即便是这样,但凡一点点新的线索,也足以让她重新振奋起来。 “多谢燕郎君!多谢燕郎君……舞儿,快扶我起来,快扶我出去看看……” 语洛顾不得身上还穿着薄薄的内衫,披散着长发掀开被褥就要下床来,一边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子,一边又迫不及待的要舞儿搀扶着出门去看看。 可毕竟身体还是太虚了,再加上步伐焦急,还没等舞儿跟上扶稳,她便已经一步迈过了屏风,然后双腿一软,向前栽去。 不过语洛终究没有重重的摔倒在地上,而是倒进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里,叶玄及时上前接住了她。 叶玄动作轻柔的扶起语洛,直到她完全站稳,才让紧跟上来的舞儿接手,然后又退了两步,神情自然的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语洛扶着舞儿的胳膊,双唇依然没有血色,但刚刚憔悴苍白的脸色此刻却完完全全红透了,就像是熟透了的苹果一般,她低着头不敢看叶玄,但心中又惦记着屋外那个可能是她弟弟的孩童,所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浑身不住的颤抖着,想迈开脚步,却又好似有气无力,很是艰难。 叶玄看着她这幅模样,忍不住摇头道:“你身子太虚弱,还是我把他带进来见你吧!” “不!不行!”语洛听闻,很用力的摇了摇头,拒绝的干脆果决,但她依然不敢抬头看叶玄,只是紧咬着牙唇,许久后才用一种痛苦的语气接着说道:“不能让他进来这样的地方,我也不想让他看到我这样的身份……” 叶玄听闻,沉默了一会后,理解的点了点头,笑道:“那好吧,让舞儿给你换一身衣服后我们再出去吧,假若真是你弟弟的话,你也不能穿成这样就去见他不是?” 语洛听了叶玄这话,看着自己身上薄薄的内衫,还有里面那若隐若现的亵衣轮廓,头扎得更低了。 “我在外面等你,不必着急,慢慢打扮一番吧!” 叶玄说完后,退出卧房,然后从外面关上了门。 房内,语洛直到房门完全闭合上以后才敢抬起头来,却看着外房映在窗纸上的那个身影痴了许久……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内房的门重新打开了,舞儿搀扶着语洛走了出来。 和叶玄想象的一样,语洛并没有盛装打扮,她只是将乌黑的长发绾了起来,然后插上了一根木簪,身上穿着一套青布衣裙,没有任何珠宝首饰,十分朴实,完全就像是寻常家户的劳作女子一般。 可寻常家户又哪出得了这么水嫩标致的美人呢? 叶玄站起身来,就看着舞儿扶着语洛这样一步一步缓慢而又艰难的往这边挪动着,他虽然是看着心急,但出于礼节,也并没有要上前去搭把手帮忙。 语洛见叶玄看着自己,脸色又是一红,随后憔悴的笑了笑,道:“让燕郎君久等了,我们现在过去吧……” “嗯。”叶玄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然后接过舞儿点燃的灯笼,提在手里,和她们并肩迈步出了主房。 不过,叶玄终究还是低估了语洛的病情,还没走出住的小院,她就已经气喘吁吁了,而且中间还有三次差点坚持不住要栽倒下去,多亏了舞儿一直搀扶着,才能勉强走出这么远。 “这样不行,这样你还没走出去自己就会撑不住的!”叶玄停了下来,看着语洛,稍稍想了想后,不等她说什么,就吩咐舞儿道:“舞儿,你回去寻一面毯子来。” 舞儿虽然疑惑,但见语洛没有说什么,便让靠近过来的叶玄接手扶住了她,然后转身回了房间。 舞儿离开后,语洛硬撑着身子,努力不让自己太过于靠在叶玄身上,低着头小声问道:“燕郎君要毯子作何?” 叶玄看了看院外的方向,答道:“给你披上,然后我背着你去吧。” “燕郎君……这……这怎么行……” 语洛愣了一刻后,反应过来,支支吾吾的习惯性摇头,并下意识的推拒了两下,可因为身子虚弱实在没有力气,倒像是羞涩的忸怩。 “别想那么多!如果你执意要自己走出去的话,那我还是把他带进来吧,难道还要因为这样的事让你的病情更加严重吗?” 叶玄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十分霸道,不容忤逆。 语洛听闻这话,浑身僵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那一双平静无丝毫杂念的眼睛,终于没再说话了,然后不知不觉中,身子也完完全全的靠在了叶玄怀里。 就这样,漆黑幽静的小院内,一盏灯笼照出了一片光晕,而灯笼旁,两个身影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不过,安静祥和的时光总是异常短暂,过了没多久,舞儿就抱着一个厚厚的毛毯从房内小跑了过来,然后递到叶玄面前,道:“燕郎君,你要的毯子……是要干嘛啊?” “给你家娘子披上!” “哦!”舞儿很听话的照做,将毛毯披在了语洛身上。 随后叶玄将灯笼递到舞儿手中,蹲下身去,将语洛背了起来,接着又回过头来,在舞儿那万分惊诧的目光中吩咐道:“还有,把你家娘子的头也遮起来,尽量别让人认出来了!” “哦……哦!好!知道了……” 舞儿回过神来,连忙回应了一句,不过她看着叶玄背上异常安静的语洛,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家娘子在舞花苑内一向孤高自矜,今晚被一个男子背在背上,怎么会这般安静与顺从呢? 就好像……除了脸色比较红以外,一切都是那般的自然而然…… 只是,舞儿虽然万分震惊,可也恪守着做贴身丫鬟的基本原则——不多问,不多想,只顾着照料好自家娘子就行了。 可语洛现在就很平静的伏在叶玄背上,根本不需要她来照顾,所以舞儿只能在紧跟在一旁,打着灯笼照亮前面的路,并时不时问问语洛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当他们穿过半座后园,去往停放车架的小东门时,借着微弱的月光,叶玄看见姚掌柜和那两个看门壮仆还等在那。 利无极敏锐一些,在舞儿打着灯笼刚刚绕过最后一处院角时,他便知道是叶玄回来了,然后快步往这边迎来。 姚掌柜见状,也跟着向这边走来,可当他好不容易看清叶玄背上那个紧紧裹着毛毯子的人儿时,脸色却顿时变得难看了。 “燕掌柜,你……你这是在干嘛?这,这……这是成何体统啊?要是让旁人看见……这可要如何说呀!” 姚掌柜围着叶玄转了一圈又一圈,惶惶不安,可话又不敢说得太重,当然更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叶玄停步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姚掌柜,笑道:“姚掌柜放心吧,没人看见呢!” “可这……” “姚掌柜别怪罪燕郎君,是语洛自己坚决要出来的……”语洛的声音有些大,打断了姚掌柜的话,待到对方安静下来后,她才又用很卑微的语气小声恳求道:“不关燕郎君的事,是语洛不想在这舞花苑内与舍弟相认,还望姚掌柜成全……” “你……你这……” 姚掌柜虽然不敢对叶玄怎么样,但对语洛,他平日里还是有资格责骂与管教的,不过这个时候碍于叶玄在场,而且与她的关系还非同一般,所以才把那些难听的话又咽了回去。 “姚掌柜不必担心,我让语洛姑娘确认一番后,就即刻送她回去,绝不会让旁人发现的!” 叶玄说完,冲利无极使了个眼色后,便背着语洛往园门外的车架走去了。 而利无极则心领神会的从怀中掏出一大袋碎银子来,然后十分熟练的塞到了姚掌柜手中,笑道:“我家小郎给姚掌柜添麻烦了,您大人有大量,通融一下,通融一下!” 姚掌柜默不作声的收好银袋子,接着摇了摇头,往一边去了。 园门外,叶玄拦腰抱起语洛,将她稳稳的放进车厢内,然后又点燃了里面的烛火,这才让她看清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瘦小孩童。 “这孩子就是了,今年还不到十二岁,三年前被卖进了西城的马府,小时候的事情他自己一概不记得了,后颈上也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痣,但究竟是不是你的弟弟,还是要你自己好好确认一下!” 叶玄看着语洛,稍稍停了一下后,又接着道:“你单独和他聊聊吧,不着急,我还是先出去,不打扰你们了!” 叶玄说完,在语洛的注视下转身出了车厢,然后和舞儿一起等在了车架外,利无极则又掏出了两小串铜钱,塞给了守门的那两名壮仆,并叮嘱他们不要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夜风习习,手里的灯笼随风摇晃,月色清冷,远处深巷犬吠,少有烛火。 园门外一直安静了将近半个时辰后,车架前的帘幕才从里面慢慢掀开了。 叶玄见状,紧步走上前来,问道:“怎么样?是不是?” 语洛无力的靠左在车厢一侧,看着叶玄,目光中满是失望与痛苦,然后在一瞬间涌出泪来,摇了摇头,没有说任何话。 叶玄见状,沉默了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安慰道:“没事,这才一个月,商行就能找到与你弟弟这么相像的人来,以后时间还长,一定会找到的!” 语洛两手紧紧攥着衣角,不住的颤抖着,听叶玄说完,点了点头后,哽咽道:“虽然不是……但语洛还是要多谢燕郎君,燕郎君这样相助……语洛感激不尽……” “好了,先别说这些了,外面天冷,我先送你回去吧!” 叶玄说完,又从车厢内抱下了语洛,然后在舞儿的搀扶下,为她裹上毛毯,背了起来,往她住的小院而回。 因为答应了姚掌柜,所以叶玄也没有在路上多耽搁,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轻声安慰着还伏在自己后背流泪的语洛,没要多久就回到了小院。 叶玄将语洛一直送进内房,看着舞儿给她盖好被子后,才轻轻舒了口气,道:“我明天再让人去城外找找,放心吧,总能找到的!” 语洛的情绪这个时候已经平稳了许多,毕竟这样的事情她以前也经历过了,但因为这次有唐氏商行参与其中,所以希望更大一些。 只不过,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罢了。 “就算找不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燕郎君不必太为此耗费心力,而耽误了生意……燕郎君能将语洛的事情惦记在心里,语洛已经是万分荣幸与感激了……” 语洛话还没有说完,就重重的咳嗽了起来,侍立在一旁的舞儿见状,急忙端来热的姜汤,喂她喝下。 待到舞儿扶着语洛重新躺下后,叶玄看着她轻轻笑了笑,道:“我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最近这几天你就好好养病吧,等有了什么其他的消息,我还会再过来的!好了,现在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燕郎君这就要走了吗?”舞儿看着叶玄,似乎有些诧异。 叶玄点了点头:“语洛姑娘需要休息,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回去还有些事。” 舞儿连连摇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靠坐在床榻上的语洛却看了她一眼,及时打住了她。 随后,语洛看向叶玄,笑道:“上次欠燕郎君的一首曲子,至今也没能还得了,看来只能下次了……” “再说吧!”叶玄一笑,道:“我先走了,你早些休息!” 语洛点了点头,然后吩咐舞儿道:“舞儿,送燕郎君去园门!” 舞儿得了吩咐,将叶玄请出内房,然后打着刚才那个灯笼,送他出了小院。 而房内,语洛看着屏风后的案几和那个隐约可见的茶杯影子,双眼迷离的笑了笑后,轻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吗?” ........... 叶玄和利无极从舞花苑回到唐家大院时,已经是戌时末了。 今晚的月亮还很圆,二月初春的夜风也带着暖意了,叶玄走到大院中央的那个清池旁,看了看西院房中亮着的烛光后,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利无极吩咐道: “那个孩子就安排到西街的酒坊去做活吧,虽然不是咱们要找的人,也不能就这样丢下不管,你明天去向辰儿说一声就好了!” “嗯,知道了,小郎!”利无极点点头,没有二话。 像安排人到商铺里去做工这样的小事,叶玄是完全有资格拍板决定的,并不需要与旁人商量什么。 只不过整个唐氏商行每个月的月钱支出,都是由唐辰儿来核算,所以叶玄才会专门告知她一声,省得她到时候再花时间来核实,上次安排牟谦进伊人酒楼,也和她说了的。 叶玄说完,又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东院,然后往自己房间回去了。 西院内,和往常一样,房门虚掩着,当叶玄推门进来时,莫澜正伏在席案前,临摹着那首他教过她的诗篇,模样十分认真。 听到动静,莫澜抬起头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看到叶玄的一瞬间,就眯成了一条线,然后她急急忙忙的搁下毛笔,站起身含笑迎上前来,很自然的为他脱下外衫后,搭在了一侧的衣架子上。 不过,叶玄还没坐下来,便注意到了席案边上摆着的一个小陶罐子,于是疑惑的问莫澜道:“这是什么?” 莫澜摇摇头,也是疑惑的答道:“不知道,晚上辰儿小娘子拿过来的。” 叶玄缓缓坐下,一边将那个小陶罐子揽到身前来,一边又问道:“她晚上过来的?是有什么事吗?” 莫澜想了想后,又摇了摇头。 对于莫澜这样的反应,叶玄便知道了,唐辰儿应该是有事才过来的,只不过见自己不在,就没有说,莫澜不知道而已。 叶玄没再问什么,轻轻打开了小陶罐的盖子,靠近鼻尖闻了闻,然后笑着对莫澜道:“是蜂蜜,你有口福了。” 莫澜听闻,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口水,小声嘟囔道:“难怪那么香呢,盖着盖子都能闻到……” “闻了这么久,馋坏了吧,快去拿勺子和碗来,多吃一点,这东西可除百病呢!” 莫澜脸色一红,娇嗔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就往小厨房跑去了。 叶玄望着莫澜一路小跑出去的背影,笑得更灿烂了。 看来,就算是再朴实勤俭的女孩子,对于这香味扑鼻的甜食,果然都是没有半点抵抗力的呢! 第三三八章 谋局 没多久,莫澜就从小厨房内拿来了两个勺子和两个小碗,另外还很周到的准备了一碟被切成片的热馒头。 可叶玄终究是在军营中待过的,吃东西不像寻常富家子弟那样讲究,拿起馒头在罐子里随便搅了搅,蘸上蜂蜜了就吃,倒是莫澜不紧不慢的先在两片白面馒头上抹匀蜂蜜,然后再分一片给叶玄。 叶玄接过莫澜递过来的蜂蜜馒头,吃过一口后,就顿觉得口味和刚才吃的不一样了,笑道:“还是你弄得好吃!” 莫澜听了这话,就好似记住了一样,然后每次在叶玄快吃完时,她就会用嘴叼着自己那片还没有吃多少的馒头,腾出双手来提前给他准备好。 这样一连吃了五六片后,叶玄才心满意足的喝了杯茶,不再吃了。 “我看会书去,你把剩下的吃完,要多吃一些蜂蜜!” 叶玄指了指碟子中还剩下的三四片白面馒头,又把装着蜂蜜的小陶罐往她那边挪了挪,然后才坐到旁边的案几上,看书去了。 莫澜知道叶玄看书时不喜欢被打扰,所以也就不再说话,一边慢慢吃着蘸有蜂蜜的馒头,一边安安静静的看着那张侧脸。 可即便只是这样,她仍然觉得,这时光,也像蘸了蜜一样甜…… 第二天一早,刚刚过了辰时,唐辰儿便带着怡儿过来了,叶玄昨天晚上想的没错,她的确是有事情找自己的。 只不过,这事倒并不是什么大事,就只是伊人酒楼重新开张的问题,毕竟关了半个月了,那阵遭受报复的风头多少过去一点了。 叶玄对于这样的事当然无所谓,既然唐辰儿说要开张,那就开好了,正好这段时间莫等闲也实在闲的有些没办法了,先让他去照料几天也挺不错。 不过,谈完了伊人酒楼的事后,唐辰儿却并没有急着离开。 她先是将怡儿支开到小厨房去给莫澜帮忙,然后在石桌子对面坐了下来,看着已经重新拿起竹简来的叶玄,犹犹豫豫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对了,燕表兄昨天去哪了,那么晚才回来?” “有一些事,去看望了一个朋友。”叶玄展了展手里的竹简,很随意的答道。 过了片刻,唐辰儿又问道:“是你……那个朋友委托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叶玄看了一眼唐辰儿,然后摇了摇头,轻叹道:“不是,没有找到,她生病了,所以在那多耽误了一会。” “哦……”唐辰儿轻轻点了点头,脑袋转向了一边,没有再多问什么了。 两人间渐渐安静了下来,不过很快,二人又同时开口问道: “燕表兄手里的银钱还够用吗?” “你昨天送过来的蜂蜜很好吃,在哪买的?” 两人说完,看着彼此稍稍愣了一下后,又同时答道: “上次你给了五十两,还够用!” “是清叔叔送的,改天我再要几罐来!” 两人这样问话和回答的方式,令唐辰儿终于忍不住了,掩着红唇,噗嗤一声,难得欢喜的笑了起来。 不过,当她看着对面也跟着笑起来的叶玄时,却又突然觉得心中一疼,然后变得空空落落的了。 就仿佛在这一瞬间,她体会到了这世上最美好和最痛苦的事情——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是看见了某人最真实的微笑,眼中再没有那一层冰寒的阻隔,而更美好的事情,是他因你而微笑,然而最痛苦的却莫过于,他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你…… 当然,唐辰儿没让叶玄发现这些隐藏在她心底里的情绪,她及时的站了起来,唤上小厨房里的怡儿,接着找了一个借口,很快的向叶玄告辞后,就转身出了西院。 叶玄看着唐辰儿莫名其妙的离开,笑着摇了摇头后,重新看起了手里的竹简,没有再多想什么。 往后两天,按照叶玄的吩咐,莫等闲找了几个匠人,对柳观街的伊人酒楼好生修缮了一番后,就重新开张了。 本来之前也就只是因为打架闹事而歇业的,而且闹事双方还都与店家无关,所以开张后的伊人酒楼,生意依然兴旺,要不是莫等闲经营了一段时间的茶水铺子,恐怕连个甩手掌柜都做不来。 不过这个时候,伊人酒楼真正的甩手掌柜却正在唐家西边小院里一个人和自己下着象棋。 此时,在春日午后的暖阳下,他眉头紧锁,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盘面上错综复杂的棋局,同时手里一直摆玩着一个印刻有红色“车”字的棋子,思索了许久后,终于啪嗒一声,十分有力的落到了对面的阵营之中。 而就在这个时候,利无极一脸阴沉的走了进来,然后停步在叶玄身后不过两尺的地方,沉声说道:“小郎,今天柳旭又去舞花苑大闹了一场。” 叶玄刚刚拿起对面白色方的“马”字棋,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禁动作一顿,偏过头皱眉问道:“他为什么闹事?” “他要重金为语洛姑娘赎身……”利无极抬头看了一眼叶玄的脸色,然后又接着道:“舞花苑不肯放人,所以他就大闹了一场,看样子这件事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叶玄听闻,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握紧了手里的棋子,良久后才松开,接着一声脆响,将它摆在了红车的对角,显得进攻意味十足,并且,在那白马后方,还稳稳摆着一个“象”。 叶玄一时间没有回复利无极的话,双眼仍然紧紧盯着棋盘,似乎是在找破局的方法。 直到半刻钟以后,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吩咐利无极道:“安排一名兰府的暗卫,过去盯着舞花苑,要能自由进出的那种!” 利无极听闻,想了想后,答道:“那就只有让毓西巷的童午去了,他明面上的身份是布庄的掌柜,进出舞花苑应该不会引人怀疑!” “嗯,你去安排吧!”叶玄点了点头,随即又叮嘱道:“让他记住,保住语洛就行,现在尽量不要和柳旭发生什么冲突!” “明白了!” 利无极点点头,然后很利落的转身,步伐急凑的出去了。 利无极走后,叶玄的注意力重新移到了棋盘上,随即抬手将红车左移了几步,避开了白马的锋芒,并摆在了一个已过河的红“兵”棋子前面。 而后,他看着棋盘,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在思考着,若他是坐在自己对面的棋手,面对这样的棋局,又会怎样走下一步呢? 可是,叶玄又怎么会想到,这一场自己精心布置的棋局,竟然会被唐辰儿一下子全部给掀翻了…… 时间一天一天的流过,唐家大院内依旧平静如故。 可这里没有人知道,在这平静之下,其实已经有一张缜密而繁杂的大网慢慢铺开了,将唐家各个商铺、舞花苑、兰府甚至南城柳观街都通通连在了一起。 这些天,叶玄让利无极在城外搜索楼儿的同时,也叫他多留意柳旭的动向。 只不过,经过利无极的查探,叶玄发现,这柳旭还真是个典型的纨绔。 自从上次在唐氏商行熔毁饰品时吃了一次憋后,他就每天泡在舞花苑,喝酒纵欲,倒也因为这样,闹出了很多事,而且行径相当恶劣,很明显是有着报复的心理。 可碍于他的身份,舞花苑的众人又不敢得罪他,姚掌柜就只好让语洛暂时闭门谢客,以免受到什么侵害。 而上次叶玄去舞花苑的时候,也和姚掌柜说明了情况,所以语洛这些天所住的小院,都是派有专人守护的。 虽然利无极在柳旭这边没有查到什么可疑之处,可他毕竟在郡公府担职十有余年了,无论是在沙场还是在江湖,早已游刃有余。 所以,他仅仅盯了柳旭三天后,就很理智的把目标转到了柳旭最亲近的那名随从身上。 果然没用多久,利无极就发现,柳旭的那名随从每隔三天,就会单独出一趟城,去往郊外的一处庄园,而且每次他都会刻意掩饰一番,举止也是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当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利无极没有再接着往下查庄园内的勾当,而是先禀告给了叶玄知晓,让他来定夺。 不过,就在叶玄决定去往郊外的那处庄园一探究竟时,一封书信却让他的计划暂时搁置了。 确切的说,他收到的,是一个包裹,利无极在兰府暗卫手中秘密接回来的,时隔一个多月,才从荆州辗转到了他的手中。 一直到晚上将近三更,莫澜去睡下后,叶玄才把藏了一整天的包裹拿出来,慢慢打开了。 包裹里有一套针线精美的衣服,还有两封书信。 叶玄知道,这套衣服一定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因为只有母亲才会在他们父子二人的衣服领子的里侧和衣袖一角绣上两片金黄的小叶子…… 至于书信,虽然两封都是沉甸甸的,但封面上的字迹却是不同的,一封是“玄儿亲启”,另一封上写的是“林大哥亲启”。 冉冉的烛光下,叶玄先将那封虚子怜写给林潇云的书信收好,然后才慢慢打开了母亲寄来的信。 这一封家书满满当当写了有五张纸,可大都只是一个关切和叮嘱的话语,说的最多的便是要自己千万注意安全,家里没有什么大事,不必挂怀。 当然,关于虚子怜的事,叶玄上次寄信回去时向母亲交代过,所以信中也写的十分详细。 和叶玄所想相差无几,虽然虚子怜听说林潇云重伤卧病之后一连消沉了好几天,茶饭不思,心中也满是焦虑与痛苦,但那份情愫依然坚如磐石,从未曾动摇过,尽管她很想到建康来照顾林潇云,可由于母亲在荆州孤身一人,所以她从来没有松过口。 这一点,母亲在信中是这样说的:“子怜比之以往坚强了许多,虽然常常倚窗东望,茶饭不思,但自得消息以来,从未流过泪,也未说半句去往看望陪伴的话语。为娘看得出来,她的心念全在建康,可就算这样,她也一直强忍着思念,尽心尽力的侍奉在我身边,这件事,倒是为娘拖累她了,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就像当初看伊娄林寄给他的信一样,叶玄花了整整一个时辰,将母亲寄来的家书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恋恋不舍的放下了。 接着,他坐在席案前,又静静的看着那五张信纸出神了有足足半刻钟之久,最后才终于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慢慢的将它们连带着信封,一张一张的烧成了灰烬。 这封信里有他最熟悉的笔墨字迹与言辞口吻,尽管他很想留在身边,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在这样的龙潭虎穴,他不能留下任何破绽。 而那封寄给林潇云的书信,也要尽快交到他手里去,不能在身边久留。 至于衣裳,应该是母亲专门考虑过的,用的只是寻常的布料,样式也很普通,穿在身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来,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第二天,叶玄便让利无极联系了老吴,让他安排一个时间,自己要去城外见一次林潇云。 老吴的回复也是一如既往的快,在傍晚时分就让兰府的一名暗卫秘密接触了利无极,并告知了确切的时间,就在后天,也就是三月初二,上巳节的前一天。 而这一回,他们就不再需要兰府的人专程驾车接送了,上次走过的路,叶玄多多少少还记得。 所以他事先就告诉老吴,他和利无极出了城后,会沿着那条河一路上行,老吴只要派人在河边接应就好了。 在确定了出城的时间后,叶玄在第二天又去了一趟玄武街那边。 不过,他这次并没有去舞花苑,也没有去找语洛,而是带着利无极,把舞花苑周围所有的酒肆茶苑和青楼都转了个遍,其中也不乏有唐家的其他产业,所以难免会碰到商行里的熟面孔。 但就算是这样,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的举动,因为认识他的人,几乎都听说了前些时间唐孚准备将“泉清茶苑”交给他来打点的传言。 而这泉清茶苑,就在玄武街上。 当然,这也多亏了唐辰儿,不然,他走马观花似的从一家酒肆转到另一家茶苑,而且每到一处地方,都要点上酒菜清茶,找店中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坐上半个时辰,这样不正常的行事,一定会惹来旁人的猜疑,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这下倒是好,传言替他解释了一切,除了遇上商行里的其他几个管事,会遭受一番白眼和嫉妒之外,一切都顺利平静,而且合情合理。 当然,利无极是明白叶玄心思的,所以他对于舞花苑周围的这一片地方也观察的十分细致,以便自家小郎在交代事情时,他能第一时间理解通透,做出最好的安排。 一直到酉时初,叶玄和利无极二人顺带着在一家酒楼里吃了晚饭后,才往五护巷的方向而回。 当天晚上,叶玄洗漱后,就让莫澜早早回去睡了,然后独自一人,对照着那张建康城图,将舞花苑这一块地方重新临摹整理了一遍,接着他要结合今天一整天的所见所闻,列出一份详细的安排和周密的部署来。 尽管他已经思考了一整天了,但这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现在可用的人手实在不足,加上利无极,也只有十个人而已。 而且这将是一个长期的规划,既要保证舞花苑周围时刻有人监视,还要确保唐家周围的护卫。 所以,一直到三更时分,叶玄才搁下笔,完成了这项有些繁杂的工作。 随后,他将写满字迹的绢布折了起来,压在了床尾叠好的衣服下面,准备第二天给利无极,让他尽早去安排。 而与此同时,东院厢房内,唐辰儿也刚刚搁下笔,合上一本账册,尽情的伸了个懒腰。 见自家娘子忙完了,一旁给唐辰儿正铺着床铺的怡儿笑着说道:“娘子,我听说今天燕郎君在玄武街那边转悠了一整天呢!” “玄武街那边?你怎么知道的?”唐辰儿还向上伸着胳膊,偏过头满脸疑惑的问道。 “我今天去誉天酒楼拿账册的时候,听那边的两个管事说的!”怡儿掸了掸被子,把四个角落都铺平整了后,才又嘟着嘴道:“他们好像看不惯燕郎君一样,说话酸溜溜的,很难听,怡儿还教训他们了呢!” 唐辰儿听闻,有些诧异的道:“燕表兄今天去誉天酒楼了?” “嗯,去了,点了一桌子酒菜,还要了一个很开阔的席位,和无极大哥坐了半个多时辰才走,饭菜几乎没有动过!” 唐辰儿听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听怡儿又接着道:“好像还不止誉天酒楼,泉清茶苑他也去过,还有张氏商行的孜岚酒家,也是在那找了个很好的席位,点好酒菜,空坐了半个多时辰……娘子,你知道燕郎君这是在干嘛吗?” 唐辰儿听到这里,才满意一笑,道:“燕表兄这是在未雨绸缪呢!在为以后接手泉清茶苑做准备,那些小管事的闲言碎语别去管它,他们那就是嫉妒罢了!” 第三三九章 三月初二 三月初二,下起了小雨,丝丝缕缕,如牛毛一般,将唐家西院的草地冲洗得一片嫩绿,满是仲春气息。 前段日子已经和老吴约好了时间,所以今天叶玄要专程去一趟城外,见一见林潇云。 倘若只是送信,其实大可以让利无极单独跑一趟,但关于这两个月以来在建康布下的局,叶玄还是想过去问一问林潇云的意见。 毕竟,他在唐家是根本没人可以商量的,而这位曾经叱咤疆场的白袍将军,相比自己来说,眼光更毒辣,思维也更加缜密。 当然,前提是那道夺去了他大半条命的伤,没有将他的思辨能力也一并夺去。 想着这些,叶玄轻轻舒了口气,然后将那封沉甸甸的书信和昨天晚上就写好计划的绢布一并放入衣襟之内,缓步走出了房门。 门外,利无极一身劲装,撑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等候在雨中,见叶玄出来后,立马上前两步,挡住了他头顶的细雨。 “走吧。” 叶玄随口说了一句,然后领着利无极往小院外走去。 不过就在他们俩刚刚要走出院门时,后方莫澜房间的窗户却忽然被推开了一道小缝。 “小郎……你们要去哪?” 莫澜从窗户后面只露出半边脸来,散着长发,一边慵慵懒懒的问着,一边揉了揉还迷蒙的睡眼。 听到声音,叶玄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后,笑道:“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中午不会回来吃饭了。” “哦。”莫澜点头应了一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后,才提了提胸前已经快要滑落下来的亵衣,又重新合上了窗户,似有些不高兴的嘟囔道:“怎么今天又要出门啊,还这么早……” 小声呢喃了两句,莫澜就又睡下了,现在天才刚刚亮,肯定还没到辰时,而且,这三月的雨天,睡早床是最舒服的事了。 不过,才刚刚睡下不到半个时辰,小院内又传来了“淅淅嗒嗒”的脚步声,莫澜原以为是叶玄落了什么东西,回来取的,所以准备穿衣起床去看看。 可还没等她穿上外衫,就听到隔壁房间响起了两道轻微的敲门声。 “燕郎君,你醒了吗?燕郎君?” 莫澜听出来了,这是怡儿的声音,不过也只有怡儿每次早上来,才会敲门了。 莫澜披上外衫,然后跪坐在床上,将窗户完全推开了,探出头来,看了看站在廊上正看往这边的怡儿,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其实莫澜到唐家已经快五个月了,除了莫等闲外,她肯主动开口说话的,就只有叶玄一人了。 这一点,机灵的怡儿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她见莫澜这么看着自己,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问道:“莫小娘子?燕郎君呢?燕郎君还没有起来吗?” 莫澜摇了摇头,道:“小郎他……出门了。” “出门了?”怡儿一愣,有些不信的问道:“这么早就出门了?现在才刚过辰时吧?” 莫澜点了点头,看着怡儿,眼神也有些无奈。 “怎么今天又出门了呢?又跑哪去了?真是的……” 怡儿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转身下了走廊,顶着自己的两只小手掌,又冒雨跑回东院去了。 被怡儿这么一来一回,莫澜也不准备再睡了,穿了衣服起床洗漱,然后简单做了两个人的早饭,去叫莫等闲了…… 西城外,叶玄和利无极撑着伞一路沿官道走出十余里地后,向南穿过数倾去年收割过的稻田,这便就看到了那条河流,而逆着河水再往上小半个时辰左右,想必就能见到老吴派来接应的人了。 果然,两人又走出数里地,在刚刚绕过河边的一簇小树林后,视野便霎时开阔了起来,一片草地沿着河畔铺开,绿的发亮。 而前方的细细雨幕中,一位身形魁梧的壮汉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很低,将整个脸都遮了起来,手里的钓竿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个石雕一般。 叶玄见此情形,慢下脚步,转头看了利无极一眼,随即两人停在了那壮汉的身后,彼此隔了有十步远。 利无极上下打量了那个身影许久后,这才开口试探道:“兄台雨天钓鱼,本该有个好收获,可你这既没有饵盘,也没有鱼篓,是为何故呢?” 壮汉听闻,脑袋微微偏了偏,却依然叫人看不清面相,只是鼓动着喉结,答道:“我一个人吃,又何必贪心呢,等一条大鱼就够了!” 利无极听到对方的回答,看着叶玄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敢问兄台,这河上游的村子里,有没有一户姓吴的人家?” “有的!” 壮汉提了提手里的钓竿,抬起头来,侧过身子看向叶玄两人,同时很警惕的扫了一圈周围后,这才爽朗的笑了笑,接着道:“我就住在他隔壁,你们若是不认识路的话,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有劳了!”利无极看着对方,意会的点了点头。 壮汉说完,也不再等鱼儿上钩,收起钓竿,便迈开大步往上游走去,叶玄和利无极二人见罢,不慌不忙的跟上,彼此间仍然隔着有十步的距离。 双方一路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在沿着河流又走上了半刻钟后,便见到了那座通往河对面去的浮桥。 而此刻,浮桥另一头的槐树下,老吴穿着粗布麻衣,做一身老农打扮,正静静的等候着,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撑伞的年轻人,生得同样魁梧结实。 见叶玄二人过来,老吴连忙迈开脚步,迎到浮桥这边来。 “郡公今日一路过来,没有引起什么旁人的怀疑吧?”老吴一边向叶玄俯身行了一礼,一边往两人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一眼,十分谨慎。 “放心吧,我和无极一路都格外警惕着,没人注意到我们。”叶玄摆了摆手,消了老吴的忧虑后,才笑道:“我现在就一商户人家,哪会惹到什么旁人的怀疑,你我相见,也还是以燕恒相称吧!” 老吴点了点头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亲自领着叶玄走过浮桥,往小道那头的庄园走去。 一边走着,老吴一边斟酌着语气问道:“郡公......燕郎君这些日子是不是得罪了那个叫柳旭的纨绔子,而且已经和王氏......接触过了?” 叶玄点了点头,道:“那个柳氏的旁支子弟,唐氏商行的确是把他给得罪了,他也算是记住我了吧!不过王氏那边,倒确实有些超出我的掌控。” “老爷一开始就叮嘱过燕郎君要远离王氏,关于这一点,他很担心!” “嗯,我今天会和林将军说一说这件事,过几天我也会去一趟兰府,和兰左使单独谈一谈关于应对王氏的策略。”叶玄说完后,转而问道:“对了,林将军这些天病情如何了?” 老吴听了叶玄的问话,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摇了摇头道:“这几天阴雨不断,潮气很重,林将军的状况......很糟糕。” 叶玄闻言,抬头看向已经就在眼前的庄园门庭,幽幽叹了口气后,没再多言什么。 老吴带着叶玄和利无极走进庭院,而那名引路的壮汉果真没有跟进来,去往了隔壁的一间较为低矮的房舍。 叶玄进来后,很快就发现庭院内和上次来时有些不一样了,主房周围的几间杂屋全部收拾了出来,而且每间房内还有几道高大的人影在晃动,只不过这个时候房内人见进来的是老吴,都没有出来露面而已。 “兰府在这边安排了多少人手?”叶玄知道这是自己上次和老吴说过防卫问题后,兰府在此安排的护卫,所以问得自然很直接。 “除了这庭院内的十名高手外,宅子周围还安排了二十多个护卫,都是绝对信得过的人,而且这整个村落,也都是兰府安排好了的!” 叶玄听老吴说完,已经迈步上了厅堂前的阶梯,接着脱下身上沾了雨水的外衫,随手递给了身后的利无极,最后回头重新扫视了一遍庭院内,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跨进大门后,厅堂内的摆置十分简单,显然这里是没有其他什么客人来的。 而厅堂与主卧,仅仅是一门之隔而已,但此刻这扇门却是闭得紧紧的,甚至就连门槛处的那一道缝缺,也被从里面用布团给结结实实的堵塞了起来。 叶玄见到这番景象,不免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吴,可老吴只是摇头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多说,就上前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房门。 “何人?” 门内一个年轻人问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集大夫,林将军现在醒了吗?” 过了小片刻后,房门轻轻从里面开了一个一人宽的缝,那名叫集佑的年轻大夫一闪身,从里面出来了,接着很快的又合上了门。 “林将军现在意识还算清醒,不知道吴老您有何吩咐?”集佑一边向老吴行了个礼,一边看向叶玄,显然是认出他来了。 老吴摆了摆手后,没有再问集佑多的问题,只是转而对叶玄道:“燕郎君进去吧,还请动作轻微些,林将军现在……状况不太好!” 叶玄闻言,点了点头,先是将怀中那份昨天就写好计划和安排的绢布递给利无极,吩咐道:“无极,你在外面等我,顺便把这个好好看一下。” 待利无极郑重的点了两下头后,他才模仿着集佑刚刚出来时的样子,轻轻将门推开一条一人宽的缝,随即闪身跨了进去。 合上门后,叶玄留意到门槛处的缝缺又被重新堵了起来,想必应该是那名叫集佑的医者所为。 而下一刻,叶玄便顿时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房内显然比外面要温暖许多,就连那股让人感觉就要发霉的潮气,都立马消失不见了。 其实,叶玄之所以对潮气这么敏感,也是因为他右腿上的旧伤,但在这房中,那种萦绕在右小腿上的不适,已经完全消失了。 此外,叶玄还能感觉到,这房内虽然与外界隔绝,气流闭塞,却一点儿也没有那种浑浊的气息,只是那一股些许奇怪的味道还是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房内的陈置和外堂相比,倒是多了几分精致和讲究,地面是全绒的毛毯,就连桌椅也覆上了一层锦布,卧榻上的裘被也能看出来是价格不菲之物。 只是卧榻上的人却是一如上次的那般面无血色,骨瘦如柴,而床头一边紧闭的窗户下,是一方精工雕琢的檀木案,上面端端正正的搁着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便是紫泰剑了。 “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吧?”卧榻上的林潇云开口了,却并没有看叶玄,他语气低沉,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痛苦。 叶玄的目光从紫泰剑上移开,看了看林潇云那只紧攥着裘被还在不住抽搐的手,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后,脸上却露出一个自然的笑,道:“嗯,有一封信要交给你,当然,还有一些事想找你商量商量!” “信?”林潇云的手剧烈的抖动了一下,看着叶玄,眼神中慢慢恢复了神采,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嗯,是一封写给你的信。”叶玄慢慢在卧榻旁坐下,然后从衣襟内取出那封信来,递到林潇云手中,笑着又补充道:“是从荆州寄过来的!” 林潇云接过信件,看着信封上“林大哥亲启”这五个字,不禁一时怔了神,整个身子渐渐平静了下来,甚至就连呼吸也慢慢平缓了,方才的那种痛苦仿佛在这一刻完全寻觅不到踪迹了一般。 叶玄看着林潇云这般模样,停了片刻后,才又接着道:“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告诉子怜了,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我怎么想,最重要的还是她自己的选择,你若不想辜负,就尽快康复起来吧!” 林潇云听了叶玄的话,慢慢放下信封后,轻轻叹了口气后,接着有些苦涩的一笑,道:“曾经有位贵人……你刚才说的和他说过的话,真的很像!” “哦?是吗?何人?”叶玄这么随口问了一句,两人间的谈话慢慢变得更自然了。 不过,林潇云并没有再接着回答下去,而是开口问道:“你今天来不是只为了送一封信吧?还是先说正事。” “嗯。”叶玄点了点头后,道:“其实我是想听一听你的意见和看法。” “什么意见?” 随即,叶玄将这几个月以来,自己在建康默默布下的局,以及和王氏子弟的纠葛和舞花苑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另外,关于他日后的打算和计划也对林潇云全盘托出,丝毫没有隐瞒什么。 林潇云静静听着,不时点一点头,偶尔还会问到一些具体的细节,而这样的情况也让叶玄心中更加安定了。 因为这样,他便知道,躺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依然是那个曾经叱咤疆场的白袍将军,那份谋略和魄力,依然还在。 叶玄说完后,林潇云又思忖了许久,随后轻轻舒了口气,道:“如今储君未立,你要挑拨段王和景王相争,以此来彻底打垮柳氏,这很难,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二人相争,一旦控制不住,便是江左的动荡,你别忘了,江北还有各路胡寇对咱们大晋虎视眈眈。” “嗯,这个我想过,所以我才要结交苏启,也是为了在建康驻军中有个耳目,到时候能尽力控制住局面。” 林潇云听闻,又沉思了片刻后,道:“一个苏启是不够的,就如你所说,即便有你和兰府在暗中支持,以苏启的出身,最多也只能担任一个督尉之职,掌控一旅之军已经是极限了。” 叶玄听了林潇云的话,沉吟道:“还有南城的流民呢?以苏启在流民中的威望,再聚集千人应该不成问题。” 林潇云却是摇了摇头,道:“在建康城内定居下来的流民恐怕早已丧失了斗志,就算聚集千人,也是一盘散沙,不堪大用。” 叶玄想了想,最终也只能赞同的点了点头,但犹豫了一会后,他又接着道:“若要想控制住局面,以我现在来说,的确是有些势单力薄了,可如果,能借用……” “能借用王氏?”林潇云抢先开口,说出了叶玄未说完的话。 叶玄怔了怔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道:“虽然兰左使叮嘱过,让我远离王氏,可照目前来看,反倒是越刻意疏远,越会引来怀疑了,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我如今顺势而为,说不定状况还会好上许多!” “俗话说?有这么一句俗话吗?”林潇云看着叶玄,神情有些诧异。 叶玄也是一愣,似乎没太明白林潇云的意思,可随即便听林潇云接着道:“不过这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倒着实有些意思!” “那林将军的意思是,此事可行?” “可行是可行,但如果你不想身份暴露的话,还是要少和王氏接触,现在为时尚早!” “嗯,不过现在也不能再刻意避着了,不然同样会很麻烦。” 第三四零章 共鸣 “关于那座青楼。”林潇云没有再将注意力放在王氏身上,话题被很快带到了舞花苑这一边:“你若是把消息的来源全部寄于一个妓子之身的话,是很不妥当的。” “这点我知道。”叶玄点了点头,道:“可目前能接触到柳氏晚辈中那几个最核心人物的,也只有舞花苑这一条线而已,唐家终归只是商户庶族,就算再富庶殷实,世家门阀间的纠葛也不是他们能企及到的高度。” “既然如此,那你既要保证那名妓子对你的绝对忠诚,也要保证她的安危,这可是你以后的一处弱点!” “嗯,关于这些,我已经在安排了。” 叶玄刚说完,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这次门开得稍微大一些,集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门后,又很熟练的回身关紧了门。 “林将军,该服药了。”集佑一边将汤药放在房中央的桌面上,一边又对叶玄道:“燕郎君稍待,林将军服药后需要休息一会才行,你们刚才已经谈论将近两个时辰了。” 集佑说完,叶玄下意识的看了看窗外,然后看向林潇云,点头道:“嗯,那好,林将军就先服药休息吧,我去外面坐一会。” 叶玄说完,就要起身离去,可这个时候林潇云却是轻轻一笑,摆了摆手道:“不必,我休憩小半个时辰就够了,你不必出去,我一会若是还想到什么就随口再和你说说吧,我现在……记性已经大不如以前了。” 林潇云这个时候眼睛已经慢慢闭上了,语气也十分微弱,看得出来,方才那两个时辰的分析与思考,几乎是他的极限了。 刚刚站起身来的叶玄稍稍犹豫了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将卧榻床头的位置让出来给集佑,自己则坐到了较远处,静静看着林潇云服药,然后休息。 集佑在给林潇云喂完汤药后,又为他把了把脉,然后才收拾起药碗和调羹,轻轻的推门出去了。 林潇云躺在卧榻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相比于刚才,似乎就连呼吸也变得微弱了一些。 叶玄独坐了片刻后,不禁也有些昏昏欲睡,所以他便又开始打量起房中的摆置来,不过这次,他很快就留意到了自己身后不远处的一鼎小香炉。 这鼎香炉只有手掌般大小,置于房中一角,黄铜所制,很是精巧,若是细看,还能看清里面冒出的烟雾在萦绕而上。 叶玄知道,那是薰香,可当他把目光投向房中的其他角落时,毫无意外的发现,这间房内每个角落处,都有一个这样的小香炉。 若只是薰香,一鼎就够了,何须这么多? 好奇之下,叶玄将身后的那鼎香炉拿了过来,仔细看了片刻后,又细细闻了闻,这才察觉到方才刚进房时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原来是从这里面散发出来的。 而越是靠近,叶玄也越是能清晰的辨别出,这和以往他闻过的熏香,味道都不相同,这里面有一股檀香油的味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抹浓浓的腥味。 叶玄轻轻转动香炉顶盖,将盖子拧了下来,想看清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可当他第一眼看清时,却不禁深深的皱了两下眉头。 这小香炉中,有上下两个阁层,下面一个正燃烧着的,的确是檀香精油,可上面一个阁层中,却涂满了一层十分新鲜的血液,檀香味裹挟着血腥味,就这样幽幽的散发出来,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叶玄知道,檀香精油焚烧起来,的确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但这上一层的新鲜血液又有何作用呢? 他思索了片刻后,得不到答案,最后决定临走前问一问那名叫集佑的医者。 叶玄随即合上香炉顶盖,将它放回了原位,接着目光扫过窗户,无意间定在了那方精雕细琢的檀木席案上,然后就再也挪不开了。 席面之上搁置的那一把雪白长剑,仿佛在这一刻牢牢攥住了他的精神一般,任凭他如何告诫自己,不要乱动这把剑,可脑海中却仿佛有一个异常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不断回响着。 虽然模模糊糊,听不清确切的话语,但有一种信念已经在他的心中慢慢变得坚定起来——这把剑,或许对自己而言,同样十分重要。 就在这种信念的驱使下,叶玄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他慢慢的从蒲席上站了起来,然后一小步一小步极其艰难的挪到了紫泰剑跟前。 .......... 叶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就像在和自己进行着一场争斗,可最后,他终于还是缓缓的弯下腰去,然后鬼使神差一般,慢慢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紫泰剑的剑鞘。 “咔嚓”一声。 在这一刻,叶玄清晰的听到了自己脑内有一种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就像冰层裂开一般。 接着,是回荡在脑海深处不断轰鸣的呼啸声和震耳欲聋的杂音,许许多多如水晶般透明的碎片顷刻间全部迸裂开来,彻底搅乱了他那本就空白一片的脑海。 这些碎片环绕着他,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随即再也寻不到了踪迹。 而映照在那些透明碎片上一幅幅逼真而陌生的画面,却不断刺激着他灵魂的最深处,让他忽然有了一种死后重生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他在永嘉六年那次死里逃生时更加刻骨铭心,也更让人觉得孑然孤独。 在这些碎片上,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那里有服装怪异的人们,有没有脚却能日行千里的方形铁盒子,有载满乘客在天际翱翔的铁鸟,有照亮黑夜的奇怪水晶,甚至于那里的人们还能做到千里传音…… 可随后,他又看到,那个陌生且繁荣的世界最终被一团巨大的火光吞噬殆尽。 一块碎片上,他看到了一段绝美而又震撼的画面:头顶的夜空中,太阳与月亮星辰同在,脚下一片蔚蓝,点缀着朵朵白云,天际远处的巨大弧线在阳光照耀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而后,无数光点从两边的天际尽头升起,穿过云层,跨过湛蓝的海洋,最终在另一端化成一团团无比巨大的冲天烈焰,脚下的整个世界也顿时变得如同一个火球一般,强力的冲击波甚至完全驱散了云层,就连原本平静的海水也翻起了滔天巨浪。 接着向他迎面飞来的几块碎片上,他又看到了一排排自己勉强能辨认的蓝色字迹: “人类重置计划” “历史改造项目” “巴赫扎维悖论” “引力扭曲指数” “时空奇点极限” …… 这些字迹全部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并没有写在纸上,而像是毫无凭借的浮在空中一般。 叶玄不知道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能感觉到,这些东西似乎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 而后,碎片上又出现了不断闪耀着的红色字迹,就连整个空间也变得暗红一片: “七剑副体已全部抵达预定时空......” “主体脱离预定时空轨道,主体脱离预定时空轨道......” “主体意识离域扩大,主体意识离域扩大......” “引力场超出承受极限,时空奇点隐匿……” “主体意识已消散,主体意识已消散......” 在这之后,便是一片漆黑,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无助沉沉压在眼前一般。 那种绝望和孤独,是叶玄从没有体会过的,而在这股巨大的压抑下,他只觉得双腿一软,然后浑身无力的瘫坐在了地上,手里的紫泰剑也顺势打翻在地。 听到响动,林潇云首先睁开眼来,抬头看了看被打翻在地的紫泰剑后,又看了看瘫坐在地,满脸是汗的叶玄,眉宇间满是愕然与疑惑。 而叶玄也看向林潇云,目光空洞,大脑一片空白,头痛欲裂。 两人就这样对视许久,林潇云才惊疑不定的挥了挥手,让刚刚听到响动后进来的集佑出去了。 良久后,林潇云按住心中的震撼与惊诧,看着仍然喘着粗气的叶玄,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景之......你刚刚碰了紫泰剑?” 叶玄强自定下心神后,点了点头,没有一句话解释。 “你看到了什么?” 面对林潇云的疑问,叶玄原本想如实相告,可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让他把所有的话又全部咽了回去,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咬着牙道:“看到什么?什么也没有看到,就是觉得有一股力量让我难以自控罢了。” 叶玄有一种直觉,刚才那番光怪陆离的景象,并不是他在紫泰剑中看到的,而是本身就存在于他自己脑海深处的记忆,紫泰剑只不过是打破了那一层封印罢了。 就像他时常会说一些自己觉得很耳熟很寻常,可别人却从来没听过的话一样。 林潇云看着叶玄这般模样,皱了皱眉头后,数次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再接着问下去,只是,他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而且,有了一些更大的疑惑。 叶玄慢慢镇定下来,想要重新摆置好紫泰剑,但他伸了伸手后,又停住了,转头看向林潇云,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 “你现在......能自己将它摆置好吗?”叶玄看着林潇云,有些心虚的问了一句。 “我曾经说过,若是寻常人碰到紫泰剑,它也就是一把寻常的宝剑而已!”林潇云紧紧盯着叶玄的眼睛,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叶玄听了这话,想了想后,忍住心中刚刚经历过的那种巨大恐惧和压抑,伸手拾起紫泰剑,再又经历到了一次冲击后,恍若无事的将紫泰剑重新摆在了席案剑架上。 叶玄摆好紫泰剑后,怔怔的站在那,脑中仍然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林潇云看了他片刻后,轻轻舒了口气,岔开话题道:“和我说说最近北线的战事吧,我在这里消息闭塞,只有偶尔才能听老吴提到一些江北的情况,可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兰府的管事,很多事情他都说不清楚。” “啊……哦!”叶玄回过神来,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后,在床榻旁重新坐了下来,开口道:“江北的战事……停了一段时间,前几天有人传回消息,说五营军攻伐关中,但几场仗下来,并没有多少进展,如今怕是已经陷入僵持了吧……” “济州那边呢?”林潇云握了握拳,又问道。 “那边还好,那边距离淮南郡并不远,自收复失地后,淮南郡守一直与大军相互照应着,没给胡寇反扑的机会。” “淮南郡?”林潇云小声念叨了一句,随后又问道:“如今的淮南郡守是何人?” 叶玄摇了摇头后,道:“确切是谁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说似乎是陈郡谢氏的人。” “谢氏?”林潇云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注意力很快又移到了关中那一边。 叶玄又向他较为详细的讲了一番此前几战的情况,直到大半个时辰后,叶玄才起身告别,到了该回城的时候了。 外堂中,老吴一直等候在这,而利无极也将那份绢布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待叶玄出来时,二人齐步迎了上去。 叶玄先是冲老吴点了点头后,随即问站在远处的集佑道:“集大夫,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燕郎君请讲!”集佑小心客气的行了一礼,他知道面前这个衣衫普通的年轻人绝非常人,所以丝毫不敢怠慢。 “那房中的香炉里,为什么要放上一层新鲜的血液?” 集佑笑了笑后,道:“好叫燕郎君知晓,那其实是林将军吩咐在下这么做的。” “林将军吩咐你做的?”叶玄更加想不明白了。 “正是!”集佑接着解释道:“檀香精油本就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可林将军还是更加青睐于那股血腥味,在下也曾想过,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了那种疆场厮杀的味道了吧!” 叶玄听了集佑的话,默然点了点头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一言不发的向老吴告了个辞别礼,带着利无极出了大堂,在毛毛细雨中,慢步走出了庭院,沿着来时的路,往城内回去了。 还没出庭院时,利无极就已经留意到了叶玄的脸色有些不正常,但一直到二人快走上官道时,他才关切的开口问道:“小郎,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我现在心思很乱,你不要说话。”叶玄摇了摇头,一声轻叹。 “不会是受风了吧?不会生病了吧……”利无极有些急了,他还真没见过叶玄这般惆怅和迷茫的表情。 “叫你不要说话!” 叶玄有些不耐烦的呵斥了他一句后,耳边终于清净了,但就算此刻只有丝丝细雨击打在油纸伞上的惬意声响,他依然无法静下心来,头脑还是一片混乱。 他无法忘记今天在脑海中闪过的那一幕幕画面,那感觉,就仿佛是见证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一样,又恍若,是自己的前世…… 可那个人,真的是自己吗? 叶玄说不清楚,更无法想明白,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是这般思考,便越发的觉得,就连“我是谁”这样一个基本的问题,他都回答不了了。 就这样想着,叶玄神情恍惚的已经和利无极进了城,往五护巷的方向走去了。 当他们二人经过辰缘酒楼时,还恰好遇见了今日过来帮忙照店的卢殷。 利无极的脸上自然是立马乐开了花,刚刚和卢殷说上两句话,却不曾想,这个时候忽然有一辆疾驰的马车从北边疾驰而来,左摇右晃的迎面撞向了此刻仍精神恍惚的叶玄。 马车飞速驶来,利无极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叶玄,让他险之又险的恰好避开了。 可饶是如此,马车上一处凸起的木头还是挂破了衣衫,让叶玄受了点皮外伤。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利无极在惊险之中一把将卢殷推进辰缘酒楼内,然后整个身子顿时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威压,如一头动了杀心的野兽般,死死护在了叶玄的身前,鼓着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前面那辆已经慢慢停下来的车架。 叶玄也因为这一下突然警惕起来,看了看自己左手手臂上火辣辣疼痛的伤口后,凝眉望向了前面那辆马车。 然而,下一刻,叶玄却又突然疑惑了,他原本以为那会是柳旭的马车,可当他看清了从车里踉踉跄跄跳下来的车主人后,心里着实有些复杂。 那中年人衣着整洁,轻纱官弁,应该是个官吏,双脸红通通的,走路不稳,眼神涣散,显然是喝醉了酒。 但这个人,叶玄是认识的,确切来讲,是有过一面之缘。 就是那位刘知县,叶玄曾跟着唐孚,在水神祭祀的时候见过,对方的女儿叫刘愫,和唐辰儿交情很好。 不过他醉酒驾车撞向自己,真的只是意外吗? 叶玄不敢放松警惕,但他见那位刘知县一摇一晃的走过来,明面上还是拉住了利无极的胳膊,示意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第三四一章 昏睡 “后生,你没事吧……呃!没有撞到你吧……呃!” 刘知县左摇右晃的走到近处,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拍着利无极的肩膀,来来回回的看着,显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撞上的是谁。 利无极见到刘知县这副醉汉模样,肺都快要气炸了,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毫不客气的打掉他的手,近乎于咆哮的大吼道:“你撞的不是老子,你他娘撞的是我家小郎!” “小点声小点声!我听得见,我听得见……呃!” 刘知县又打了个酒嗝之后,才看向叶玄,半眯着醉眼扯了扯叶玄左臂上被挂破的衣袖,又看了看伤口,抱拳行了个极不规范的礼,言辞含糊的道:“不小心把后生撞伤了,鄙人这里有一块玉佩……呃!若是后生不嫌弃的话呢,就当赔偿给后生了……呃!” 利无极在一旁看了,指节捏得啪嗒作响,若不是叶玄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早就拳脚相加了,管他对方是谁,而这个时候,他见对方取出一块精致的玉佩来,冷冷一笑,道:“呵!谁稀罕你的玉佩!你以为撞了人就能这么轻易的解决吗?” “喝?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了!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我家那位夫人又会不高兴了……”刘知县连连摆手,满眼醉态,完全不知道利无极在说什么,随即他一把将玉佩塞到叶玄手中,就要转身离去。 利无极刚想上前拉住他,可却被叶玄拦住了,而这个时候,卢殷也从辰缘酒楼内出来了,她先是感激的看了利无极一眼后,随即笑着对刘知县道:“刘知县今日怎么又自己驾车回来了?幺奴呢?” 卢殷和唐辰儿是表姐妹,又帮忙照料着唐家的生意,自然是认识刘知县的。 而刘知县听了卢殷的话,也一拍脑门,自言自语的嘀咕道:“对啊!幺奴呢?呃……这家伙怎么又不给我驾车?不行,回去得让他赶紧滚蛋……呃!” 刘知县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又往车架那边过去了,很快,马鞭声响起,马车又东弯西拐的出发了。 “小郎你没事吧!” 利无极看着那辆马车远去,咬了咬牙,立马就将目光移到了叶玄的伤口处。 “不碍事!”叶玄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大惊小怪。 “燕郎君让我来看看吧!”卢殷上前,看了看叶玄的伤口后,又看着利无极那一脸焦急的神情,道:“我先为燕郎君简单的包扎一下吧,回去后再抹点药,应该就没事了。” “不必,回去洗一洗就好了!” 叶玄摇了摇头,习惯性的拒绝了,而他此刻也的确想早些回去,一个人静一静。 “那位刘知县经常这样,燕郎君不必放在心上,恐怕他今天是喝多了酒,又把驾车的幺奴丢在别人家里了!” 卢殷见叶玄拒绝,也就不好再坚持,随口说了说刘知县的事。 叶玄闻言,笑了笑后,道:“看来这位刘知县还真是个洒脱之人呢!无极,咱们先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嗯?哦!好的,小郎!”利无极神情有些怪异的应了一声,随即跟上叶玄的脚步,一路低着头往五护巷的方向回去了。 而当两人经过刘府门前时,叶玄瞥了一眼那块挂着的牌匾,问身后的利无极道:“对了,上次让你查那个刘昶的消息,如何了?” 利无极闻言,也扭头看了一眼刘府的方向,道:“小郎上次让我查一查这刘府内,可这里面并没有一个叫刘昶的人,至于说懂音律,通乐理……” “通乐理怎么了?” “这刘府中倒是刚才那位刘知县,似乎很受推崇。” “他那个女儿呢?” “他那个女儿极少在外人面前演奏,所以不得而知,但听说辰儿小娘子一直跟随她学习乐理,想来一定是不差的!” 叶玄点了点头后,随即又问道:“那个刘知县,是个怎样的人?” 利无极稍稍停了停后,答道:“只是个挂名的侨州知县罢了,手里没有任何权力,就像刚才卢娘子说的那样,常常在外喝酒,还经常干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来。但据我了解,他与城内的几大势力间,都没有任何瓜葛,当初也只是受了荀谦荀侍郎的举荐,才到建康为官的!” 叶玄闻言,没再多问了,转眼二人也已经到了唐家大门前...... 不过,此刻的刘府东厢房内,唐辰儿正拉着刘愫给她讲解着一处曲谱上的难题,而怡儿和雨儿两个小丫鬟则在一旁,欢快的翻着红绳。 可惜这样平静的场景并没有维持多久,不到半个时辰,主房那边的丫鬟冬儿就一路小跑了过来。 “娘子,娘子,老爷又惹夫人生气了......”冬儿一边推开房门,一边还焦急的跺着小脚。 “怎么啦?爹他又做什么荒唐事了?”刘愫抬起头来,看向冬儿,清丽明亮的双眼眨了眨,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好像是......老爷又喝醉了酒自己驾车回来了,还把夫人送给他的那枚玉佩弄丢了!” “幺奴呢?又被他忘在外面了?”刘愫问了一句,不禁觉得有些头疼。 “嗯!”冬儿点了点头,同样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刘愫叹了口气后,慢慢站起身来,一边往房间外面走,一边又问道:“那枚玉佩弄丢了,让娘这么生气?” “就是那枚......就是那枚......”冬儿见唐辰儿和怡儿正看着她,所以半天没有说出来,只是冲刘愫使了个眼色后,就匆匆先行出去了。 刘愫紧接着她的脚步跟了出去,而房内的雨儿看了看自家娘子出去的背影后,丝毫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举了举手里正挽成一座桥的红绳,对还有些发愣的怡儿道:“来!我们继续!” 唐辰儿见雨儿这么习以为常,也知道应该是没什么事的,自然就没再多问,又自己琢磨起桌面上的那张曲谱来了。 一刻钟后,刘愫去而复返,神情有些无奈,但眼角却挂着笑意,显然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那边......没事吧?”唐辰儿看着刘愫,笑着问了一句。 “没事。”刘愫一路走到刚才坐的席案前,目光很快又落到那张曲谱上,笑道:“其实这两个音调的转合许多人都悟不透的,你能发现已经相当不错了,只是还需要多练练而已。” 唐辰儿瘪了瘪嘴,有些失落的道:“可是到底该怎么转,我也还是没有悟透啊......” 刘愫听闻,笑了笑后道:“关于这一点,我也没办法教你,只能靠你自己意会!对了,你还记得上元夜那次在舞花苑听到的那首《吴江元夜》吗?” “愫姐姐是说语洛姑娘演奏的那一曲?”唐辰儿眼睛亮了一下后,目光又变得复杂起来。 “嗯。”刘愫似乎也是想起了那晚的事情,稍稍犹豫了一会,才又接着道:“其实那首曲子中这一类的曲调转合是很典型的,那位语洛姑娘能做到收放自如,举重若轻,想必对这一块的理解是十分通透彻底的!” 唐辰儿想了想后,有些失落的点头道:“嗯......应该是吧。” “多多练习吧,总有一天,你能弹奏的比她更好!” 刘愫拍了拍她的脑袋,轻轻一笑,随即就岔开了话题,说到明天上巳节的事情上去了:“明天上巳节你要去北城外的黎河那边?” “嗯,商会在那里举办,所以自然是要过去的。” “明天应该不会下雨了吧?” “现在外面雨就已经停了啊!”唐辰儿看了看刘愫,有些诧异的道:“愫姐姐明天不是不过去吗?” 刘愫一笑:“现在改主意了,要是我明天不过去,某个人肯定又会不高兴了吧!” 唐辰儿听了,抿着嘴笑了起来,眼睛完全眯成了一条缝:“还是愫姐姐对我好!” “好了好了,别贫嘴!再看看还有什么问题吧!” 刘愫用手里的竹笛敲了敲案面上的曲谱,恍若又恢复了严师的模样。 ......... 傍晚十分,雨已经完全停歇了,唐辰儿带着怡儿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前一后,心情都格外的舒畅。 忽然,唐辰儿停下脚步,对身后的怡儿道:“你今天真没问出燕表兄去哪里了?” 怡儿脸上顿时变得委屈起来,瘪着嘴道:“娘子冤枉怡儿,怡儿真不知道燕郎君去哪了!” “真没去舞花苑?” “怡儿专程跑去看过了,没在!” 唐辰儿满意的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了,可随即话音一转,又道:“对了,我听说上个月有柳氏的子弟在舞花苑闹事,想对语洛姑娘不利,有这件事吧?” “嗯。”怡儿糯糯的点了两下头,有些不知道自家娘子在想什么。 “具体怎么回事,和我说说吧。” 怡儿跟在唐辰儿身后,一路走就一路将她知道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连带叶玄上次去舞花苑去做了什么,她都清清楚楚。 毕竟,她可是唐辰儿身边的丫鬟,在商行里,那是能够横着走的。 唐辰儿听完后,轻轻舒了口气,随即道:“这么说,语洛姑娘这些天就一直没有再露过面了?” “嗯,如今语洛姑娘一直对外称病,谢客很长时间了。” “唉——”唐辰儿轻轻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而怡儿见唐辰儿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也不由得关切的问道:“怎么啦,娘子?是出什么事了吗?” “闭嘴!” “哦......” 唐辰儿和怡儿两人回到唐家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她见西院房中燃起了灯烛,原本想要过去看一看,可后房的丫鬟已经在东院等她多时了,说是唐母杨氏有事找她。 所以唐辰儿又只好往后房过去,在那吃了晚饭后才回来。 唐孚在主持着唐氏商行出席明天商会的事情,今天很晚才会回来,所以后房席上就只有唐母和他们兄妹三人,说的也多是关于明天商会以及上巳节的事。 唐辰儿出了后房,当然没有直接回东院,而是径直奔着西院过去了。 西院里,莫澜今天很少见的待在自己房中,而叶玄房间的门则是紧紧闭上的,可里面亮着的烛光说明那个人还是在的。 利无极守在门外,见唐辰儿主仆二人过来,脸上的神色不免有些为难起来。 “燕表兄在吗?”唐辰儿两步跳到廊檐下,问利无极道。 利无极咧了咧嘴,挡在了唐辰儿身前,有些尴尬的道:“小郎……在的,可他现在不见旁人,辰儿小娘子见谅!” “不见旁人?为何?发生什么事了吗?燕表兄他没事吧……” 唐辰儿的神情立马变得焦急不安起来,这可是她第一次在叶玄这里吃到闭门羹,而且,还是在她自己家里,所以问题自然是一个接一个,让利无极一时不知道该从何答起了。 当然,其实利无极也觉得很奇怪,自从今天见了林潇云回来后,叶玄的状态就一直很糟糕,总是无缘无故的心神不宁,再不就是常常魂不守舍,一个人默默发呆,眼神涣散,他以前是从来没见自家小郎这样的。 而利无极心中也有些愧疚,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才导致自家小郎今天被马车刮伤,原准备一回来就请罪。 可叶玄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回西院后就把自己关在了房内,谁也不见,连伤口都没让莫澜清洗包扎。 利无极虽然心中担忧,但又不敢忤逆叶玄的意思,所以就只好在房门外一直守到了现在。 “小郎他……刚才回来的时候被马车刮伤了,不过……应该没事吧……” 利无极支支吾吾的回答了一句,可他这一句也没说得很清楚明白,倒是让唐辰儿更加着急了,她两步绕过利无极,一边拍着房门,一边满是担忧的冲房内喊道:“燕表兄你没事吧!燕表兄你开开门!燕表兄你没事吧……” 利无极见唐辰儿这样,并没有上前阻拦。 也是,这西院内,莫澜是很听叶玄的话的,而利无极作为护卫和下属,自然也不敢违背叶玄的意志,就只剩下唐辰儿这一个平辈身份的“表妹”,能这样毫无顾忌的叫门了。 或许是被唐辰儿吵到了,过了没多久,叶玄房间的门终究还是慢慢打开了。 叶玄从房内走出来,眼神很疲惫,脸色苍白,面容也十分憔悴,唐辰儿见他这幅模样,又看了看他手臂上被挂破的衣袖,眼角慢慢就噙出泪来了。 “我没事,没有受伤,就是有些累而已!” 叶玄拍了拍唐辰儿的脑袋,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来。 他并没有说假话,他是真的觉得很累很累,而且自从触碰了紫泰剑后,他便感觉到有一股异常强烈的孤独感从内心深处不断的翻涌出来,渐渐将他吞噬。 这种孤独与无助,甚至比他隐藏身份,独自进京为父报仇的那种孤独与无助,还要深刻千倍万倍,似乎就连身边的利无极,身边的莫澜,还有此刻正看着他的唐辰儿和怡儿,他都觉得陌生起来。 还有这木质的屋檩,圆圆的月亮门,远处的廊檐飞角,青砖瓦黛,竟也让他产生了一种虚幻的错觉…… 而叶玄说完这一句话后,刚刚收回手来,顿时便觉得头脑中一片煞白,眼前一阵模糊,沉沉的往前栽去。 “小郎!” “燕表兄!” 利无极眼疾手快,立马上前扶住了叶玄,然后顺势将他背起,送进了房内。 怡儿也机灵,在第一时间就急匆匆的跑出了西院,找腿脚利索的唐家下人去请大夫了。 莫澜原本就在自己房内偷偷看着这边,此时见叶玄晕倒,鞋都没来得及穿好,光着脚便跑过来了。 唐辰儿和莫澜将叶玄安置在卧榻上睡好,然后一齐守在床边,一个用手背探着他的额头,一个给他把着脉。 叶玄的眼睛紧紧闭着,汗水不断从额头上沁出来,双手紧握成拳,不停的在颤抖着,他能感觉到,此刻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变的模糊,而与之相应的,另一个声音却在脑海中渐渐清晰。 唐辰儿焦急的守在一旁,此刻见叶玄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好似要说什么,便将耳朵凑近了一些。 而利无极见罢,也不禁探过身来,惶惶不安的问道:“怎么样?小郎说什么?” 唐辰儿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即又听了一会后,才在莫澜和利无极那惶然焦虑的目光中支支吾吾的说道:“燕表兄说......这场战争没有赢家,全世界的人都要一起陪葬......还有什么......爹,孩儿一定为您报仇......” 唐辰儿说完这些,眉头便深深的皱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疑惑,莫澜除了担忧之外,听不出其他什么来,可利无极听完,脸色却顿时一白,心虚的往后退了两步,有些不知所措了。 “无极大哥,你知道燕表兄在说什么吗?”唐辰儿凝眉想了一会后,抬头问利无极道。 利无极吞咽了一口口水,摇头道:“不知道......我也不太明白小郎说的是什么意思......” 而就在此时,一名城内的老郎中在怡儿的不断催促下,带着个药童,快步走进了西院。 见大夫过来,唐辰儿和莫澜纷纷让开位置,候在了一旁。 可那老郎中在给叶玄把了脉之后,又翻看了看他的眼睛,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解的道:“这病人没什么异常啊?脉象正常,也没见有什么中毒或中蛊的征兆啊......” 第三四二章 商会 唐辰儿听大夫这么说,更是紧张不安了,攥住老郎中的衣袖不放手,道:“可燕表兄都已经这样了,怎么可能没有异常呢?您老再看看,看仔细一点!” 老郎中一脸无奈,只得道:“小娘子莫急!小娘子莫急!这位郎君呼吸急促,头冒虚汗,应是受过什么刺激,待老夫给他扎上一针,或许就会好转一些的!” 唐辰儿这才松开手,眼眶泛红的退到一边去了。 而怡儿在旁边看见自家娘子这副模样,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叶玄,挠了挠脑袋后,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那老郎中说完,就从药童那里接过了药奁,取出银针后,又支使卧榻跟前的莫澜为叶玄脱去衣服,这才一根针一根针的扎进叶玄身体的穴道之内。 本来叶玄就没有什么伤病,所以这老郎中也没有乱来,用的就只是镇静安神的针法。 过了没多久,叶玄的呼吸慢慢变得平静下来,但双眼却依然紧闭,没有意识。 房中安静了半个时辰后,老郎中收起银针,起身对唐辰儿道:“好了,这位郎君现在心绪已经平稳一些了,今天晚上再好好休息一夜,应该就没事了!” 唐辰儿看着莫澜给叶玄盖好被子,点点头道了一声谢后,吩咐怡儿将老郎中送出去了。 而莫澜还没忘记叶玄手臂上的刮伤,在给他盖好被子后,就又去打来了热水,静静的跪坐在卧榻旁,给他清洗了伤口后,再涂上伤药包扎了起来。 也是到这个时候,唐辰儿才留意到,莫澜还是光着脚的,而且脚底板都有些冻得发红了。 其实,自叶玄晕倒,莫澜跑出来到现在,就一直没有穿鞋。 唐辰儿心间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找了一双叶玄的棉鞋让莫澜先穿上后,便和她一起在卧榻旁坐了下来。 过了片刻,唐辰儿见叶玄已经沉沉睡去,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然后看向一旁的利无极,问道:“无极大哥,你们今天到底去哪了?燕表兄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那个......” 利无极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回答,实话是自然不能说的,可面对唐辰儿自上而下审视的眼神,他又不敢随便编造一个理由糊弄过去。 唐辰儿的机灵和敏锐,利无极是知道的,若是他说的话有漏洞,肯定会引起怀疑,这对叶玄来说,就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了。 “怎么?不能说吗?” 唐辰儿很是不满的皱起了眉头,不过碍于利无极只是自己表兄的奴仆,所以才没有动怒,否则换作是唐家的下人,她早就动用家刑了。 利无极为难的沉吟片刻,转了转眼珠后,心生一计,道:“这个......其实无极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辰儿小娘子......还是等小郎醒来的时候问问他吧!” 唐辰儿听了,将信将疑的又看了他片刻后,这才决定不再追究,转而问道:“那你们过去是做什么了?” “嗯......小郎就是带着我走了走,随便看了看,回来的时候好像一直有什么心事一样。” “看了看?看什么?” 利无极想了想后,摇头道:“不清楚,其实我就只是在外面等着,小郎他一个人进去的。” 唐辰儿知道利无极在敷衍,可关于这件事,她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问下去了,只能神情不霁的横瞥了他一眼后,上前为叶玄掖了掖被角。 “你刚才说燕表兄被马车刮伤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唐辰儿将叶玄受伤的手臂放进被子里,直起身来,回过头又问利无极道。 利无极听到唐辰儿问这个问题,低下头去,声音低沉的道:“这个怪我,我一时疏忽,才差点让小郎被马车撞上了。” 唐辰儿回头看了看仍旧昏迷不醒的叶玄,轻轻叹了一口气后,语重心长的道:“无极,其实严格来说,你才是燕表兄在建康城内唯一的家里人......你若是都不能护他周全,那他又能靠谁呢?” 唐辰儿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言辞也是尽量的委婉了,可她的语气依旧透着严厉和责备。 利无极听闻,只觉心中一阵刺痛,眼角有些发酸,然后十分恭敬的向她拜了一礼。 “辰儿小娘子教训的是,无极日后......定会护好小郎安危!” 唐辰儿的这句话可谓是直接击中了利无极心中的痛处,也是,他在战场上没能护住那位待他如兄弟的叶公,决不能再让这个视自己如大哥的“小郎”出半点差池。 无论是因为什么!无论是因为谁! 唐辰儿没再理会利无极,陪坐在叶玄卧榻旁,和莫澜一起,一直守到了接近三更时分。 叶玄已经沉沉睡去了,而唐辰儿第二天还要早起去往北城外的黎河那边,再加上怡儿一直在一旁劝她早些去睡,她这才又叮嘱了一番莫澜后,回东院去了。 第二天一早,当叶玄醒来的时候,脑海中那种混乱和压抑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但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依然刻在了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叶玄摇摇脑袋,看了看席案上那盏只剩下一点黄豆般大小的油灯,轻轻出了口气,窗外,阳光已经洒进了房内,他猜测着,现在应该已经快要到巳时了。 不过,当他翻了个身,正要起来时,手臂却忽然碰到了一处温温软软的东西。 他抬头望去,见到的果然是莫澜那张白皙静美的脸蛋。 她就这样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趴在卧榻旁沉沉睡着。 看来,她是在这里守了一夜...... 叶玄端详了一会莫澜那张甜美的睡脸,浅浅一笑,心中满是暖意,然后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起床了,并没有将她吵醒。 自己穿上衣服后,叶玄轻轻的将莫澜拦腰抱起,想把她放到卧榻上去睡。 叶玄知道,她昨晚一定是熬过了四更天才睡的,不然那盏油灯早就灭了。 可这次,莫澜睡得似乎并不像往常那般沉,当叶玄刚刚抱起她时,那双还蒙着睡意的大眼睛就慢慢睁开了,然后一眨不眨的看着叶玄。 “还是把你弄醒了。”叶玄见她醒来,看着她笑了笑。 似乎叶玄说完这句话后,莫澜才反应过来,一对黑黝黝的眼珠转了转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躺在叶玄怀里,浑身一僵,接着,两朵潮红一直沿着脸颊,爬到了耳根。 可就算知道男女有别,莫澜也丝毫没有挣扎,只是把头紧紧埋进了叶玄怀里,就像那一次被他掳着骑马冲下山寨时一样。 叶玄将莫澜放在卧榻上后,又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再睡一会,接着灭了那盏没用的油灯,开门出房去了。 门外,利无极正坐在石桌前,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而莫等闲则在一旁,独自挥着拳,练习着那套利无极教他的拳法。 见叶玄打开房门,利无极立马就站起身两大步迎了上来:“小郎,你没事吧?” “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利无极不放心,上下左右转着圈圈的又打量了他四五次后,终于确定叶玄说的是实话,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莫等闲这时也收起拳脚,小跑过来,从头到脚的看了看叶玄后,点头笑道:“嗯,世轩小郎君没事就好!对了,澜儿呢?怎么还不见她出来。” 莫等闲一边说着,一边又瞅了瞅叶玄刚刚回身关上的房门。 “我起来没吵醒她,她昨晚几乎一夜没睡,让她再多睡一会吧!” 莫等闲听了叶玄的回答,还不放心一样,又跑到叶玄房门前,将门推开一个小缝,朝里面看了两眼后,这才一边挠着脑袋,一边下了廊前的阶梯。 可一转眼,莫等闲就见利无极正脸色不满的瞪视着他,于是装模作样的笑道:“哎呀,现在时候不早了,我去给世轩小郎君你弄点吃的来,哈哈哈......” 等到莫等闲一路小跑的出了西院月亮门后,利无极这才靠近叶玄两步,神情不安的小声道:“小郎,你还记得你昨天昏迷的时候有说过什么吗?” “我说过什么?!” 叶玄当然不知道自己昏迷的时候说了什么话,但见利无极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也能猜到自己可能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利无极冲他郑重的点了点头,道:“这场战争没有赢家......这是小郎你昏迷的时候说的话。” “这场战争没有赢家?”叶玄听闻,眉头一拧,心中立马变得忐忑起来,接着又问道:“还有呢?我还说了什么?” “还有什么......全世界的人都得一起陪葬......小郎,你这说的是五营军的事吗?” “全世界的人都得一起陪葬?” 叶玄摇了摇头,心中的忐忑慢慢变成了疑惑,他能猜到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什么,但这显然不是他一贯说话的言辞口吻,倒更像是昨天萦绕在他脑海中那另一个世界的人才会说的话。 想到这里,叶玄不由得有些背脊发凉,可直觉又告诉他,这些事情是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就算是利无极也不行。 不过,利无极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叶玄觉得背脊冰凉了:“而且小郎……你还说过……爹,孩儿一定为您报仇这句话……” 叶玄猛的回头来,看向利无极,张了张嘴,脸上骇然的神情慢慢凝结住了。 随即,他微微颤抖的握紧双拳又慢慢松开,极力稳定住自己的心绪后,立马就察觉到了这件事对当下的影响,沉声问道:“这句话……昨天除了你,还有谁听到了?” 利无极见叶玄的眼神冷了下来,犹犹豫豫了片刻,才道:“辰儿小娘子和怡儿,还有莫澜,都听到了......” 叶玄听了利无极的回答,一颗心顿时沉到了底,他紧锁着眉头沉思良久后,深吸一口气,问道:“辰儿呢?她现在人在哪?” “听说今天城内的各大商行都会去北城郊外参加商会,辰儿小娘子她们好像一早就过去了。” “商会?”叶玄思忖了片刻,抬头看向东院的方向,然后幽幽的叹了口气,神情复杂的道:“走,我们也去看看吧。” 一刻钟后,莫等闲手里端着一大碗面食,站在月亮门处看着空落落的小院,挠了挠后脑勺道:“咦?人呢?刚才还在呢?这一大早的又上哪去了?” ......... 北城外的黎河畔,此刻春风拂柳,暖阳和煦,河滩上的芳草几乎将水流都映照成了绿色。 唐辰儿一袭杏黄百褶裙,肩上搭着一件水绿夹衫,坐在商会女宾的席位区内,皱着眉头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倒是在一众嬉笑打闹的莺莺燕燕中颇为惹眼。 “还在担心你那位燕表兄呢?”刘愫坐在一旁,递了一块糕点到她面前,笑问道。 “嗯。”唐辰儿点了点头,有些怏怏不乐的道:“也不知道他昨天究竟是去哪了,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而且回来的时候还差点被马车撞上了。” “请大夫看过了吗?”坐在另一边的卢殷也关切的问了一句,不过她看了看刘愫后,还是决定暂且不提昨天刘知县的事。 “请了,可大夫也看不出什么来,昨天睡了一晚上,今天早上我过去的时候还没见醒来!”唐辰儿说着说着,就越加的坐立不安了。 “放心吧,没事的,兴许多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刘愫拉过她的手,笑着安慰了一句。 唐辰儿虽然心里仍旧担心的没办法,可也只能幽幽叹了口气,转眼见刘愫依然戴着纺有白纱的帷帽,不由得疑惑道:“愫姐姐怎么还带着面纱啊,这里都是女子,不必如此拘谨的!” 刘愫笑了笑,却并没有要取下帷帽的意思,只是道:“习惯了,不管在什么地方,我总归是不那么喜欢抛头露面的。” 唐辰儿听闻,没再多说什么。 也是,虽然这里都是女子,却尽是城中各商户人家的女眷,即便家境殷实,衣着华丽,但也摆脱不了一个庶族的身份,可能,刘愫是这其中唯一的士族女郎都不一定。 而士庶有别,往往就是这类人心目中最不服气的一点。 唐辰儿吃了一口刘愫递给她的糕点,随即偏过头,顺着平缓的山坡看下去,不远处,黎河蜿蜒,水流清澈见底。 女宾席位都设在山坡阳面的半腰处,这里除了青草之外又没有旁的树木,所以视野特别开阔,当然,尽收眼底的,还有山坡脚下,那搭建在河畔草地上的凉亭和诸多席位。 那里才是今年商会议事的主要场所,唐孚和唐誉,还有唐氏商行的各大掌柜此刻都在那里坐着。 原本,叶玄也是在唐氏商行内有一席之地的,但因为昨天的事情,所以现在那个席位是空着的,唐辰儿扫了一眼后,便很快收回了目光。 因为她总是觉得那个空位在一大片席位中,显得特别刺眼。 建康城内的商会其实也就是城内各大商行的一次集会而已,商界各方排得上名号的掌柜共聚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谈谈合作,消除过往一年来彼此间的误会,也就如此而已。 不过,今年的商会,倒是多了许多生面孔,其中有一个据说是城内驻军的郎将,唐辰儿对他还有些印象,就是那个去年在城外施粥时有过一面之缘的苏启,来的时候,对方还专程给她打过招呼。 当然,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假小子也一并过来了,还就坐在下游的男方席位中间。 至于一个驻军郎将怎么会参与到建康城的商会中来,唐辰儿起初也是好奇,听唐孚说了之后她才明白。 原来,去年进城的那几个南渡氏族,虽然被朝廷妥善安置在了南城,可除去姚氏、马氏和郑氏等四五个家族外,其余的都是庶族,难以为官为吏,而他们在建康周围又没有田亩,所以就只能用手里所剩不多的积蓄来行商了。 再加上,苏启是一路护送他们南下的护军首领,如今又是建康城内驻军的郎将,有官威在身,因而就被那些氏族长老们给请来坐镇了。 对于南城那些新来的江北氏族能不能在建康扎稳脚跟,唐辰儿根本就不关心,她只知道那个苏启好像是燕表兄的旧识,而且那名叫吕琦的女子,就在伊人酒楼帮忙,所以才会往那边多看了两眼。 唐辰儿心中有事,又碍于礼节不能退场离去,只能在这百无聊赖的坐着,倒是让一旁的刘愫都有些无奈了。 枯坐了半个时辰后,河畔处一阵欢闹声才引起了唐辰儿的注意,她和刘愫二人转头望去,却是一群活泼青春的少女在嬉笑逐足。 此时,有七八个同龄女子正簇拥着一个脸颊俏红的粉衣女郎,一边欢声笑语,一边往河边走去。 而与此同时,下游不远处也是差不多的场景,五六个少年围着一个锦衣博带的年轻郎君起着哄,看起来一派喜气洋洋。 不一会,便有一片碧绿的桑叶载着一枚精致的玉佩从那粉衣女子的手里出发了,浮在河面,沿着清澈平缓的水流向下游慢慢漂去。 而那名被少年们围着的年轻郎君早已急不可耐的脱掉了鞋袜,掖着衣摆在一片欢笑声中跳入齐膝的河水中,等着那枚玉佩了。 那粉衣女子和下游的年轻郎君应当是有婚约的,所以两人才不能见面,只能借着上巳节这一天以这种方式来传达爱意,双方长辈才不会觉得有失于礼节什么的,这或许也是上巳节被称为“女儿节”的一个原因吧。 唐辰儿想到这里,心中不免生出一种莫名的羡慕来,心中暗道:“这对有情人即便现在不能相见,可如此郎情妾意,成亲后也定会幸福美满,长相厮守的吧......” 而就在这时,身旁的怡儿却扯了扯她的衣袖,然后指着黎河下游很远的地方道:“娘子!娘子,你看那边,好像是......燕郎君和无极大哥呀!” 第三四三章 麻烦找上门 唐辰儿听闻,心中一动,顺着怡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远处的黎河下游,果然有两个人影正沿着河滩草地往这边慢步的走着。 前面那人一身青衣,欣长挺拔,虽然隔得很远,看不清容颜,但唐辰儿仍能感觉到那股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度,至于后面那个体型壮硕的高个子就更好认了。 唐辰儿一下子站了起来,又看了许久这才终于确定了,而后整个人顿时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容光焕发,脸上的阴霾也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刘愫见唐辰儿这副模样,往那边看了一眼后,笑着摇了摇头,而一旁的卢殷在看向那两个人影时,也有一股喜悦浮上心头,眼睛慢慢眯成了一条线。 不过,远在半山坡上的唐辰儿能认出叶玄二人,近在山坡脚下的一众男宾中,自然也有人认出了他们两个。 此时在钱氏商行的坐席中,便有一个长得贼头贼脑的中年掌柜悄悄将头靠近了钱氏家主的次子这边,压低了嗓音小声道:“钱武郎君,你看那边?” 名叫钱武的年轻人顺着中年掌柜说的方向看去,皱了皱眉后,惊讶道:“是他?” “怎么?钱武郎君认识那人吗?” 钱武点了点头,不过去年在誉天酒楼被叶玄夺去扇子,然后一顿戏耍的事情他是不会说出口的,只是问道:“那个人怎么了?” “那便是唐孚的远侄,就是外边传言的那个把柳旭郎君给彻底得罪的愣头青!” “哦,你跟我说这些干嘛?”钱武疑惑的看了看中年掌柜,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 “您不是一直想和郭府的郭成郎君交上朋友吗?您想想,那柳旭郎君可是郭成郎君的表兄,您在这里教训那小子一顿,折了唐家的威风不说,若是这件事传到郭成郎君的耳朵里,您觉得他还会不收咱送的礼吗?” 钱武犹疑的看了看中年掌柜,又看了看还在远处的叶玄,有些摇摆不定,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另一名华服年轻人问道:“表弟,怎么了?” “嗯......江易表兄,是这样的......” 钱武看起来对他这个表兄十分尊敬,一五一十的就将刚才那中年掌柜跟他提的主意说了一遍。 “嗯,一石二鸟,的确是个好主意,那人什么出身?”名叫江易的华服年轻人语气很是高傲,似乎还格外重视身份。 “是唐家家主的远侄,听说是陈郡南渡的庶族子弟,没了田亩生计就跑到建康来投奔唐家了。” “哼!”江易冷冷一笑,道:“你放心大胆的去吧!一个丧家庶族子,只要不闹出人命,打了也就打了,改天我若是碰到郭郎君,会把这事情告诉他的!” “多谢江易表兄!”得了江易的支持,钱武顿时意气风发。 “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了!”江易高昂着头,轻蔑的看了一眼钱武,接着道:“郭郎君也是性子高傲之人,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不一定会与你这等商户子弟相来往的。” “是是是,江易表兄今日能来参加这商会,也是令我们钱家倍感荣幸的!”钱武连连点头,还不忘送上一句恭维的话。 “我这次来建康,也是跟父亲一同前去王氏府邸赴宴的,过来这里不过顺便罢了。”江易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愚弟明白,愚弟明白!” 过了没多久,钱武就抽了个空,带着几个钱家奴仆毫不起眼的转到宾客席的外围去了...... 叶玄领着利无极,沿着黎河往上游走,一边思索着昨天的事情,一边想着该怎么才能消除唐辰儿的怀疑。 关于真正的燕恒,虽然他的父亲也已在两年前过世,但却是患肺痨而死的,并不会存在什么仇家。 这一点,在叶玄第一次来唐家时,唐孚便问过了,唐辰儿想必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那么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编造一个关于肺痨的阴谋来了。 想着这些,叶玄扫视了一眼山坡下的男宾席位,在看到以唐孚为首的唐氏商行后,又将视线移到远处半山腰上的女宾位置,不过因为距离较远,没能找出唐辰儿的身影。 唐氏商行的席位因为都是背对着叶玄来的方向,所以几乎没人注意到他,当然,他也不想进去这样挤着,于是就和利无极在外围找了个空位坐下来了。 可谁曾想,刚刚坐下来没多久,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一名奴仆装扮的高个子端着一份果盆,从他们面前经过时,故意的撞了撞利无极,接着身子一歪,将里边已经切好的各类果蔬洒了满地,陶制的果盆也摔在地上裂成了几块。 “你他娘的没长眼睛吗!把老子的果盆撞翻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利无极如今的身份就只是个跟着叶玄的奴仆,而且衣着也是十分简单的粗布麻衣,那高个子自然没有顾忌,一边说着就一边对利无极动手动脚了。 而利无极很快反应了过来,转头见叶玄只是深深的皱了两下眉,并没有暗示他不要妄动,于是也就不再忍耐,一把抓过对方还揪着自己衣襟的手臂,反手一拧,就听闻一阵哀嚎传了过来。 “你自己不长眼撞到我身上来的,还想诬赖我?”利无极一手推开那高个子奴仆,冷言冷语的道。 “你放屁!”高个子仆役向前踉踉跄跄冲出两步后,稳住脚跟,一边揉着手臂一边转身骂道:“这是老子给我家小郎君送去的果盆!撞翻了老子可是要挨揍的!现在被你坏成这样,总逃不过一顿打,老子就先打你一顿再说!” 那高个子说完,挥着拳头就朝利无极冲来。 可他显然是小瞧了利无极的武艺与果决,还没靠近,便被利无极极其迅猛的一脚狠狠踹在了小腹上,接着整个身子像个破麻袋一样往后飞了出去,撞翻了两个席案后,跪在地上捂着肚子起不来了。 那高个子奴仆还像个虾米一样,弓着腰跪在地上呻吟,另外一边就毫不意外的传来了呵斥声。 叶玄也早已料到了,并没有觉得多意外,他知道利无极的身手,若对方真是不小心,他是能够及时避开的,不过他倒是想看一看这高个子奴仆后面,究竟是谁在指使,所以才没有阻拦利无极动手。 “是何人敢动我钱家的仆役?!” 一个衣着讲究的矮个子年轻人一边摇着羽扇,一边推开四周几个围观的闲事人,来到了利无极和叶玄面前,身后还跟着七八个身形魁梧的仆役,一过来就将他们二人给围住了。 叶玄端坐着没动,神情自然的喝了口茶后,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羽扇,很快认出对方就是去年冬月在誉天酒楼刁难过唐辰儿的那个“钱冬瓜”。 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虽然唐氏商行最近在城内如日中天,的确引来了许多同行的嫉妒,但就他个人而言,和钱家应该是没有什么过节的,怎么今天这姓钱的就找上自己麻烦了呢? 钱武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那高个奴仆后,又看向叶玄,冷冷一笑,道:“胆子不小嘛!撞了人不赔礼道歉还倒过来把人打成这样!” 利无极横瞥了一眼钱武,沉声道:“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休得诬赖于我!” “放肆!”钱武的情绪显然酝酿很久了,此时见利无极矢口否认,一声大喝道:“老子和你家主人说话,哪里轮得到你这个贱奴插嘴!” 利无极听闻,深深皱了两下眉后,目光顿时阴冷下来,双拳紧握,指节被捏的啪嗒作响,但顾忌到身后的叶玄,他并没有轻举妄动。 “的确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我们唐氏商行犯不着为了一盆果蔬去为难一个奴仆。”叶玄站起身来,走到利无极身前,直直的看着钱武,而后接着道:“还有,他是我的随从,不是仆役,他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钱武嘴角抽动了一下后,突然神情戏虐的笑出声来,然后一边拍着他身旁一个仆役的肩膀,一边大声道:“哈哈哈,他说这是他的随从,不是仆役!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一个丧家庶族子,竟然还说是随从,他以为自己是谁呢?哈哈哈......” 几个钱家的仆役听闻,也跟着嘲笑起来,一时之间,这边的动静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但除了靠近的几个人外,还是没多少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叶玄没有理会钱武的嘲笑,随手扔过去一串铜钱,斜睨了一眼那高个子奴仆后,道:“虽然是他来找的麻烦,但终归是我的随从打伤了他,这些钱就当做伤药费了,无极,咱们走。” 叶玄说完,领着利无极就要转身离去,尽管他也有些好奇这钱家的人为何会找上自己的麻烦,但他知道此地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把矛盾激化的好。 可钱武见叶玄要转身离去,心中是更加得意了,立马上前两步拦住了两人的去路,挑着嘴角道:“慢着!打了人丢下钱就想走?你真以为建康城内就你唐氏一家了?再说,你好像也不是唐家人吧,姓燕的?” “你还要怎样?”叶玄轻轻笑了笑,眼中却慢慢染上了一层阴郁。 “赔礼!道歉!”钱武一字一顿,眼中写满得意。 “妄想!” 利无极低吼一声,挥着拳头就要揍上去,不过被叶玄伸手拦住了。 “钱郎君,燕某可曾得罪过你吗?”叶玄的目光已经冷了下来,再度尝试着让这件事就此平息下来,不过,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得罪?”钱武阴鸷的笑了笑,眼中闪着贪婪与不屑。 这时,一个身形高胖的钱家仆役在一旁大声嚷道:“二郎君,别和他们啰嗦了!打了人还想走,就是不把咱们钱家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就该好好教训一顿!” 那仆役说完,挥舞着拳掌就带头冲了上来。 利无极本就快到忍耐的极限了,此刻见那高胖仆役迎面冲来,毫不留情的直接一脚踹在了对方胸口上。 高胖仆役一百大几十斤的身子整个腾空斜飞出去,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就倒在那高个奴仆旁边,一左一右,还相当整齐。 而这一下,场面顿时就混乱了起来。 “给我打!” 钱武气得都快跳了起来,指着叶玄和利无极二人大声怒吼道。 那七八个钱家仆役听闻,立马操起他们周围觉得称手的席案木棍,朝着叶玄二人冲来。 “别闹出人命来!” 叶玄见利无极身上已经散发出杀气来,不由得这样叮嘱了一句。 利无极狠狠点了两下头后,一把抢过冲头一人手里的木棍,将他一掌拍飞出去后,挡住了下一人迎面砸来的木案。 而后,利无极的反击迅速展开,先是一脚重重踩在对方小腿上,接着从侧面补上一棍,就又解决了一个。 后面冲上来的五个人立马与利无极打成一团,不过他们显然不是对手,都还没有冲到叶玄跟前,就被利无极三下五除二的通通打趴在地了。 短短三个呼吸的时间,钱家七八个身强力壮的仆役就已经全部倒地不起了,只剩一地的哀嚎声。 下一刻,利无极的身形一闪,就已经站到了钱武面前。 钱武这个时候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当他抬起头来,看见利无极那双血红的眼睛时,整个人顿时就吓瘫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唇惨白,面无血色,浑身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利无极虽然心中恼怒,但他也知道眼前这人是钱家的嫡子,若是真打了,可能会给自家小郎带来一些麻烦的。 所以他就只是目光凶狠的盯着钱武看了许久,然后一抡胳膊,将手里还剩的半截木棍甩飞出去,直直插在了钱武双腿间土壤中,离他的裤裆还不到一尺的距离。 这边的打斗很快就传到了那边几位家主的耳朵里,不一会,四周围观的人群慢慢分开一条道来,负责维护今天商会秩序的钱家长子——钱文带着几个持棍仆役走了过来。 钱文先是扫视了一圈遍地哀嚎的钱家奴仆后,又看了看瘫坐在地已经吓尿了裤子的钱武,脸色立马就黑了下来,随即他看向衣着依旧干净整洁的叶玄,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叶玄冷冷一笑,道:“以多欺少的把戏而已!具体的事情,还是问这位钱郎君吧。” 叶玄并不知道钱文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他与钱武的关系,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还瘫在地上钱武。 这个时候,人群的另一侧又忽然挤进几个人来,叶玄还没来得及把视线移过来,一道亮黄色的身影便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燕表兄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娘子,等等我……你们钱家太过分了!休想欺负我们唐家的人!” 怡儿个子虽小,可嗓门却不小,一挤进人群看见手持棍棒的钱家仆役后,立马就张开双臂护在了唐辰儿和叶玄身前,要不是她手里还捏着半块糖糕,那样子一定更加威风霸气。 唐辰儿和怡儿在半山坡上一直看着这边,都没挪开过眼睛,当她见到利无极和钱家的仆役起冲突时就已经往这边赶过来了,只是距离有些远,再加上钱家的那几个奴仆在利无极面前实在没有撑多久,所以等她们赶过来的时候,这里的打斗都已经结束了。 一起过来的还有卢殷,怡儿毕竟太小了,所以卢殷跟着挤进来后又护在了怡儿的前面,就这样,双方倒像是对峙了起来。 这时,最初撞上利无极的那高个子奴仆跪在地上,用双膝爬了过来,抱住钱文的小腿就哀嚎道:“大郎君,你可得为小的们做主啊!那燕家恶奴撞翻了小的,还将小的们一顿痛打,实在是太可恶,太放肆了!” 钱文一脸嫌弃的踢开那奴仆,接着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住心绪后,看向叶玄,咬牙切齿的道:“姓燕的,就算我家仆役不小心撞上你,可你这样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欺人太甚?哼!到底是谁欺人太甚!”怡儿永远都愿意为自家娘子出头,这个时候也是一样,她指了指遍地哭嚎的钱家仆役,语气讽刺的道:“八个人,不,九个人打一个人,还说我们欺人太甚?钱郎君是不会数数吗?” 钱文见一个唐家的丫鬟就这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登时更加恼怒了,可正当他开口训斥时,卢殷却上前护住了怡儿,开口道:“钱郎君,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不要只听一人之言的好,到时候若是传出钱家郎君被自家奴仆瞒骗利用的丑事来,就不好听了!” 卢殷的语气比怡儿和缓了许多,而且说得也中肯,钱文虽然心中仍有怒气,但在这公众场合之下,只得暂且按住情绪,点点头道:“好,那就依卢娘子所言,先将事情查明白再说,倘若是这恶奴有错在先,那我钱家就替这姓燕的执行家法,如何?” 卢殷看了一眼身后的利无极,点点头,道:“嗯,可以。” 第三四四章 教训钱家 卢殷说完,转身两步走到利无极身前,低声问道:“无极大哥,刚才真的是那钱家奴仆故意撞上来的吗?” 利无极原本还透着杀气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不过下一刻,他却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去了,似乎不敢去看卢殷的眼睛,只是点了两下头后,道:“若他是无意的,我避让得开!” 卢殷听闻,浅浅一笑,道:“嗯,我相信无极大哥!” 利无极头扎得更低了,同时退后两步,拉开了双方的距离,眼神也变得比刚才更加复杂起来。 钱文在那边让人搀扶起钱武后,表情异常难看的冲叶玄抱了抱拳,道:“请吧,燕郎君,现在去各位家主面前把事情说清楚,就让各位长辈来定个谁对谁错!” 叶玄皱着眉头,看了看钱文后,又看了一眼近处还满脸担忧的唐辰儿,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无极不是那种主动惹麻烦的人!” “我跟你一块过去!” “真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不,我跟你一起过去!” 考虑到这里是男宾席区,唐辰儿一介女子掺和其中终究有些不合礼节,叶玄原本想要她带着怡儿和卢殷二人先回女宾席位去。 可她却紧紧扯着自己的衣袖不撒手,叶玄也就只好任由她跟去了。 就这样,钱文带着钱武、叶玄、利无极还有那个钱家的高个子仆役,来到了坐席区域最中央的一座大凉亭内,这里就是各方家主商讨事宜的地方了。 今年主持商会的是钱家,所以首先开口的自然就是钱家的家主——钱束:“钱文,这在外围斗殴的,就是他们几个?” 钱文拜了一礼后,道:“是,父亲。这燕家仆役撞了我钱家奴仆一下,非但不道歉,反而打伤了前去调解的八名钱家下人!” 钱束听闻,眉头十分明显的挑了两下,随即看向被吓得呆若木鸡的钱武,又问道:“钱武,是这么回事吗?” 钱武听闻,愣了一愣后,点头如捣蒜,一想到刚才被吓得尿了裤子,心中顿时觉得更加委屈了,连忙哭嚎道:“爹,这恶奴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您可得为孩儿做主啊!” 而这个时候,那个跪在一旁的钱家仆役也连忙帮腔道:“对啊,老爷!那恶奴撞了小的,非但不道歉,还要遭他一顿毒打,您可得为我们小的们做主啊!” 钱束听闻,脸色黑了下来,看向叶玄和利无极二人的目光中已经闪着凶芒了。 当然,那个席位离他不远的江易,脸色也很是难看,毕竟钱武过去找茬,可是问过他意见的,如今钱家七八个下人被一个人撂翻在地,他也觉得脸上无光。 叶玄双手垂立,并没有太在意钱家人的戏码,他先是扫视了一圈亭内的各方家主,给了唐孚一个放心的眼神后,又将目光停在了也在注视着他的苏启和吕琦二人身上。 随后,苏启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叶玄也回应了一个和善的笑,双方就权当是互相打过招呼了。 钱束作为钱家的家主,也是近日商会的主持者,就算自家儿子被人吓成这副德行,他心中是万分恼怒,可明面上该走的程序还是要一步一步的来,于是他沉着脸看向利无极,道:“你撞了我钱家下人,为什么不赔礼道歉?” “我站着没动,是他故意撞上来的,与我何干?” 利无极站得笔直,作为上过疆场的军中将官,他身上自带着一种威严,即便此刻只是一身乱糟糟的粗布麻衣,面对周围一群商户家主的审视,说话的气势依然压钱束一头。 “你胡说!”那跪着的钱家奴仆指着利无极呵骂道:“那是我给我家二郎君送去的果盆,我怎么会故意撞上你然后把果盆给砸了呢?” “那就要问问你家二郎君是怎么想的了!”利无极很是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后,接着道:“怎么你冲上来被我打倒在地后,他就立马带着七八个仆役过来了呢?” 钱束皱起眉头看了看钱武后,作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问那奴仆道:“他说他站着没动,是你自己撞上去的,可属实?” 那奴仆看了看四周围观的众人,有些心虚的点了点头道:“他是站着没动,可小的也绝对不是故意撞上他的!然后就被他打成这样,小的实在是冤啊!” “你个不长眼的东西!”钱束先是故作恼怒的训斥了那奴仆一句,随后又看向利无极,蔑然道:“我钱家下人虽然不小心冲撞了你,可你如此痛下狠手,也太不把我钱家放在眼里了吧?” 利无极冷冷一笑,道:“这一点还是钱家主做得体面,我家小郎一来,令郎就带着八九个下人专程去迎候了呢!” 钱束听利无极这么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握紧双拳,却又碍于场合,发作不得,随即他话锋一转,言辞激愤的质问叶玄道:“燕家小郎,难道你就是这样纵容你家奴仆的吗?面见尊长不跪,说话还如此桀骜不驯?” “他不是我的奴仆,只是我的随从,我不跪,他便不用跪!”叶玄看着钱束,一脸平静的答道。 “好!好啊!”钱束显然被气得不轻,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后,沉声道:“年轻人有骨气是好事,可这骨气若是用错了地方,就是愚蠢了!你既然觉得是我家下人故意撞上去的,你又有何证据?” 有意还是无意,钱束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说得清楚,当然他也知道叶玄根本就不可能拿出证据来,而刚才在场诸多人都是钱家自己人,受伤的又都是钱家下人,这便足以占着理了。 “若只是无意冲撞,那么宽敞的地方,无极能避让得开!” “就凭这个?”钱束听了,不怒反笑,神情也变得得意起来,看着叶玄道:“燕家小郎,你不会觉得就凭你全无根据的一句话,就可以打伤我钱家这么多下人了吧?” 叶玄虽然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但他觉得时机还未到,于是点点头,道:“不错,就凭这句话,我自己的随从,当然信任得过!” 利无极听闻,看了看站在前方的叶玄,目光更加坚毅了。 而被挡在凉亭外的唐辰儿和卢殷二人见状,不免担心起来,这样毫无根据的反驳,根本就不能说服任何人,而现在理亏的又是叶玄两人,这种情况下,就算钱家再留及情面,顾及公平,利无极都是逃不过一顿责罚的。 更何况,钱家若是想借这个机会折一折唐家在城内的威风,就更加不会手下留情了。 果不其然,钱束看着叶玄轻蔑的笑了笑后,目光移到对面的唐孚身上,阴阳怪气的道:“唐掌柜,令贤侄还真是一位懂得护短的主呢!只是我钱家的下人也不是旁人说打就能打的!作为一家之主,我也要为家里的下人们讨一个公道,若是有得罪唐掌柜的地方,还望你体谅体谅!来人!” 钱束刚想呼喊钱家的下人上前,可就在这时,一个巴掌大的菜碟就突然飞了出来,直直朝利无极砸去。 利无极面对这突袭而来的一击,十分灵巧的一闪身,很轻松就躲了过去,然后稳住身形,异常警觉的看往菜碟飞来的方向。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位置坐着的,竟然是苏启。 菜碟一闪而过,眨眼之间穿过凉亭,打碎在钱束的脚底前,同时也打断了他刚要开口说的话,周围坐着的各方家主也一并愣住了,不约而同的看向那个打碎的菜碟,随后又看向苏启,目光中满是疑惑。 不过,叶玄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着向苏启拱手行了一礼。 “苏郎将,您这是何意?”钱束看了看脚底下碎了一地的菜碟,眼中满是疑惑的看着苏启问道。 苏启笑了笑,站起身冲在场的所有家主行了一个圈礼,开口道:“各位家主勿怪,苏某只是想确认一番刚才燕郎君的话是否属实!” “什么意思?”钱束皱着眉,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苏启接着道:“燕郎君刚才说他的随从若是被无意冲撞到,是绝对可以避开的,所以在下刚才就冒昧试了一下,结果确实如此,壮士果然好身手!” 苏启说完,还冲利无极抱了抱拳,十分赞赏。 “那又怎样?”钱文不服气道。 “那就说明,你家那奴仆的确是故意撞上去的!”唐孚站起身来,针锋相对的看着钱束,又道:“钱掌柜,依在下拙见,您还是好好查一查为何你那奴仆摔倒后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动脚吧!还有,你家二郎带着七八个下人到那边又是干嘛去了?” 唐孚这话说完,周围坐着的各方家主纷纷点头,显然是对这件事有了同样的看法,这不禁让钱束快要气炸了肺。 “你!”钱束被这一句话呛得脖颈通红,指着唐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那就不能是他故意撞得我家仆役吗?”钱文也是面红耳赤,似乎想做最后的狡辩。 卢殷和唐辰儿一起站在凉亭外,还不等钱文的话音落下,就大声反驳道:“刚才你钱家的仆役都已经承认了,无极大哥站着根本没动,怎么去故意撞他!” 这一句话,虽然没有评定谁对谁错,但整个事情已经相当明白了。 而这个时候,也没人注意唐辰儿和卢殷的身份问题了,凉亭内各方家主开始低声私语起来,有小声劝解钱束的,也有赞同唐孚想法的。 “算了,钱掌柜,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那燕家小郎的随从身手确实了得,就算是那钱家仆役无意撞上去,也是能躲得开的!” “呵,这个钱束,弄到最后竟让自己下不了台了,先前还想让唐掌柜难堪呢!” …… 一片低语声中,利无极看了看依旧淡然的叶玄,随后转过头去,很快的看了一眼卢殷。 此刻,卢殷和唐辰儿一样,脸上正洋溢着胜利般的喜悦,可利无极却一刻也不敢多看…… 事情的最后,恼羞成怒的钱束上前狠狠踢了两脚钱武后,让钱文押着他下去了。 至于那名颠倒是非的钱家仆役,也被一并拖了下去。 那“老爷饶命”的哭嚎声,响彻了一路,彻底让这件事成为了钱家在今年商会上的污点。 所谓燕家“恶奴”暴打钱家下人的事情,终究只是钱武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而已。 事情的真相虽然已经弄清楚了,但顾及到钱氏的面子,在钱武被带下去以后,凉亭中坐着的各方家主也都没再多提,权当刚才没有这事发生一样。 况且,在他们眼中,这本就只是晚辈之间的小打小闹而已,若是因此而彻底与钱家闹翻,影响了生意上的来往,那才是不智之举了。 毕竟行商之人,谁也没必要和钱财过意不去不是? 凉亭中的话题很快又转到城内的油醋价格上来了,唐孚也给叶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到唐氏商行的席位中间来。 叶玄对于这城内生意场上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他决定还是先把唐辰儿送到女宾那边去以后,回来再坐着装装样子。 不过,就在他刚要走出凉亭时,回头却留意到了离自己那张空席位不远的另一个人来。 那是一名老者,双鬓都已泛白,显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头上戴着一顶青色缁布冠,一身的襦衫袍服,典型的文士装扮,在这商会中的确是有些格格不入。 这人叶玄并不认识,而且他也可以肯定,这一定不是唐家的人或商行内的掌柜,因为他来建康五个多月了,唐家的近亲和商行内所有的大掌柜,他早已经了如指掌了。 好奇之下,叶玄又环顾了一周凉亭内的各方商行,才发现,几乎每个商行的坐席区内,都有这样一位文士模样的人,年龄从弱冠到花甲不等。 能在这商家集会上见到苏启,本来就已经很让叶玄意外了,如今他又发现这样的情况,心中的疑问难免越来越大。 “燕表兄你还是去爹那边坐着吧,多了解了解现在城内的生意,我自己回去就好了。”唐辰儿见叶玄要送她过去,便笑着推脱了一句,但语气却并不怎么坚定。 叶玄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走出凉亭一边道:“还是我送你过去吧,有些事也想单独问问你!” “什么事?”唐辰儿疑惑的看着他。 “一会再说。”叶玄轻轻笑了笑。 唐辰儿听闻,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两手也有些羞涩的背在了身后,不住的掰弄着手指,可转眼见叶玄已经走出六七步远了,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迈着轻盈的脚步追了上去。 “唔......娘子等等我!” 似乎在这个时候,怡儿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有糖糕,于是三下五除二的塞进嘴里后,吮着手指头就要跟过去,可卢殷却很快拉住了她:“燕郎君似乎有问题想问辰儿,我们就跟在后面走就好了。” 怡儿看了看前面的叶玄和唐辰儿,又回头看了看卢殷,偏过脑袋眨了眨眼,最后还是很干脆的点头答应了下来:“嗯!” 利无极也跟在叶玄后面十来步的距离,不过他却故意疏离了卢殷和怡儿两人,一个人走在一边,也不往这边看一眼,这倒是让卢殷不由得有些疑惑。 叶玄一路都紧锁着眉头,今天商会上的这些事情都不过只是小波澜而已,真正令他在意的,是昨天晚上自己意识模糊时说出的那句话。 可关于这件事,他现在若是表现得越是在意,便越会让唐辰儿猜疑,所以只能慢慢创造机会,再假装无意间说出“真相”,才是最自然合理的。 “辰儿,今天不是城内商行的集会吗?苏彦君怎么会在这里?” “苏彦君?你是说那位苏郎将吗?”唐辰儿和苏启并不相熟,自然不会知道他的表字,但她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叶玄所问的究竟是何意思,于是答道:“听爹说是南城的那些氏族长老们请来的。” “今日在座的,有南城那边的氏族?” “嗯。”唐辰儿看着叶玄,笑着一点头,道:“去年被朝廷安置在南城的几个氏族中,除了姚氏、马氏和郑氏四五个士族外,其余都是失去了田亩生计的庶族......” 唐辰儿将刚才听来的情况一一道来,语气十分平和,比起她和唐孚说话的时候要有耐心得多。 叶玄听闻,明了的点了点头,关于这件事唐辰儿已经说的十分清楚了,没有必要再多问,不过苏启刚才确实帮了自己和利无极一把,这件事等会还是要专程向他道谢才行。 “对了,我见今日商会上,好像各个商行都请来了文士,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燕表兄真是好眼力呢,刚才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现这一点了!”唐辰儿看着他俏皮一笑,灿烂的阳光下,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线。 叶玄也笑了笑,道:“今天唐家请来的那位先生似乎很有学识,我先前也没有见过。” “嗯,那是爹在钱塘时的旧友,曾经担任过钱塘县丞,如今已经卸任了,每年都会来建康这边住上一段时间。”唐辰儿先是介绍了那老者的基本情况后,接着又道: “至于今天过来参加商会,也是看在爹的薄面上,过来坐坐,寻个热闹而已,而且今天商会最后的时候,还有一场辩难,他也有资格出面裁决。” 叶玄听了唐辰儿这话,脚步一顿,看着她十分不确信的道:“商会结束的时候还有辩难?” 第三四五章 辩难 唐辰儿见叶玄这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就是一个形式而已,最初的时候,辩难胜负还能决定第二年的商会由谁家来主持,不过现在基本已经没有这个说法了,明年商会由谁来主持,实际上在去年就决定好了。” 唐辰儿说着,脸色又有些难看起来,不满的瞥了一眼凉亭的方向后,低声道:“不过爹也是担心今天会遭到钱家的刁难,所以才请来了魏老先生。虽然去年就已经定下了明年由唐家主持商会,但如果今天的辩难败在钱家手里,我们商行脸上终究还是不光彩的!” 听唐辰儿说完,叶玄也算是明白了,这商会最后的辩难,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场安排好的表演而已,谁胜谁负实际上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但书生文人间的玄学辩难,多少还是能让这市侩的场面多几分雅致出来。 更何况,这又何尝不是各商行彰显自己实力的一种方式呢? 若是商行主家实力雄厚,人脉广阔,在这样的时候能请来一位学识渊博的当地名士,那无疑将会让商行的名誉更上一个阶梯,而且,这也是各大商户人家能够结交本地士族少有的途径之一。 当然,前提是这里在座的的各大商户,多是半农半商的庶族。 就拿钱塘唐家来说,虽然唐氏家族中极少有人能担任官职,但家境殷实,财力雄厚,又有一定的人脉,自然值得那些寻常士族与之来往。 可就算如此,也很少会有士族子弟会参与到这商会中来,所谓士庶有别,并不只是说说而已的。 知道了这些,叶玄轻轻一笑,看着唐辰儿道:“这么说,刚才那钱武找我的麻烦,也是因为钱家想故意刁难唐家了?” 唐辰儿叹了口气,道:“应该是了,燕表兄你除了去年在誉天酒楼夺了他的扇子外,就从来没有与他相来往过,怎么会得罪到他呢?” “哈哈,去年那件事你还记着呢?” “当然记得!”唐辰儿刚说完,看了叶玄一眼后,立马又红着脸低下头去了。 眼见就快要到半山坡上的女宾席区了,两人间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后,唐辰儿忽然抬起头又问道:“燕表兄你真的没事了吧?昨天你是去哪了?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叶玄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山坡脚下的凉亭,然后皱着眉,轻轻舒了口气后,道:“放心吧,已经没事了,不过是因为想起了一些不甘心的往事罢了!” “想起了……”唐辰儿刚想问,可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将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站在叶玄身旁,看着阳光下的那张侧脸和那双深邃的眼睛,陪着沉默了许久后,眼神中也慢慢多出了几分心疼。 等到怡儿和卢殷跟上来,叶玄才转身对唐辰儿笑道:“好了,进去吧,你今天不是和刘氏娘子一起来的吗?别让人家久等了。” 唐辰儿笑了笑后,道:“燕表兄怎么知道我是和愫姐姐一起来的?” “刘府的马车就停在那边,我还是看得到的。”叶玄还是没提昨天晚上刘知县的事,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就带着利无极往山坡下回去了。 唐辰儿看着叶玄的背影走出很远后,才甜甜一笑,带着怡儿,跟在卢殷身后,进到女宾席区去了。 当叶玄回到凉亭,在唐孚身旁的座位坐下来时,各方商行商议的问题已经从油醋市价变到酒市的行情上来了。 钱束虽然心中万分恼怒叶玄,但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也不能明着表现出来,最多只是看这边的眼光恶毒一点而已。 不过,叶玄也只是注意到了钱束而已,至于钱束身后那名一直阴沉着脸的华服年轻人,他倒并没有太过在意。 叶玄如今在唐氏商行内只管理着一家伊人酒楼,而且又是第一次参加建康城内的商会,所以话头自然不会落到他身上来。 于是,他就一直在那枯坐着发呆,一直等到了商会将近结束时才回过神来。 而这个时候,凉亭中已经没有“粮价”和“酒坊生意”这一类的词汇了,张家和赵家请来的两名文生,正相对席坐于凉亭中央,就《道德经》当中的“悠兮其贵言,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一句展开着激烈的辩难: “——然道隐而无迹,朴而无名,不可得而法也;无已,仍法天地,然天地又寥廓苍茫,不知何所法也;八章之‘上善若水’、一十五章之‘旷兮其若谷’、三十二章之‘犹川谷之于江海’、四十一章之‘上德若谷’,皆此之谓也,不然,何以谓之‘悠兮其贵言,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席坐于右边的青衣中年人围绕着《道德经注》一书侃侃而谈,语速并不快,但言辞中引经据典,举手投足间亦是淡然无惧,显然对于道家的这本经义,他是相当熟悉的。 而坐于对面的白衣文士听闻,在略为沉吟片刻后,双眼一亮,当即又反驳道:“治人摄生,有所知见,驱使宇宙间事物之足相发明者,资为缘饰,以为津逮,所为法天地自然者,不过假天地自然立喻耳,岂果师承为‘教父’哉?” 青衣中年人一挥衣袖,脸上露出几分自得的神色来,几乎没有犹豫,便脱口而出道:“我自然而曰百姓谓者,大人自知非己之本然,而养性养知使然,不顺而逆,即法与学,大人或愚百姓而固不自欺也,自然而然,即莫之命而常......” 双方在凉亭中唇枪舌战,激辩之词滔滔不绝,毫不退让。 然而当叶玄环顾四周时,竟发现除去各商行请来的那几名文生外,在座的几乎所有人,虽然目光都聚集在这二人身上,脸上还俨然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可眼神却无不是空洞飘忽,手上也不自觉的做着一些小动作,这人抚玩着茶杯,那人扣弄着桌角,甚至坐在苏启旁边的吕琦都掩着嘴打起了哈欠。 叶玄微微摇了摇头,心中了然的笑了笑,他自己虽然也曾通读过《道德经》,但到现在为止,最多也就只记得其中比较经典的几句话而已,例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类的,真要像这些书生一样,牢记辨析,他是做不到的, 当然,他一直也以为,这样的辩难根本就毫无意义。 尽管各商行主家对于辩难的双方都表现出了高度的重视与尊敬,但这也终究只是各大商行筹资安排的一项业余活动而已,胜负自然就没那般重要了。 在将近一刻钟之后,那青衣中年人抓住白衣文士的一句经义漏洞,强词辩驳,终于让对方辩无可辩,败下阵来。 “好!好一句‘天地自然固有不堪取法者,道德非无乎不在也’!” 耳边突然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叫好声,让叶玄吓了一跳,他转头望去,却是唐辰儿刚才说的那名魏老先生在击掌叫好。 而这一句叫好声响起后,又接连拍掌叫好的几人,也大都是各商行请来的几名文生,这下,那些个还装出认真聆听模样的商户家主们,才如梦初醒般,纷纷跟着鼓掌叫好,并毫不吝啬的送上了一大堆溢美之词。 唐孚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一边击掌叫好,一边面不改色的夸赞,看得一旁的叶玄都有些想笑。 不过,叶玄知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唐家的书房中虽然藏书不少,但大都是一些地方县志和水陆交通的图书详说,当然,最多的还要非账册莫属。 要想唐孚去听明白这些玄而又玄的论道,也着实是难为他了。 今日商会上的辩难算是十分自由的,无论哪方商行请来的文生,都能上前一辩,胜出的可以留下,继续等人上前来挑战,也可以选择退出,让出位置,没有半点限制。 这样,几乎不需要多久的时间,这些被商行请来的文生们大都能露一次面了。 对这些平常读书人而言,这样的辩难既就算输了也无伤大雅,而若是真辩赢了某位有品级在身的士族子弟,那在外的名声立马就会不一样了,说不定对日后的评品还会有很大的帮助。 更何况借此机会,他们还能结交各方人脉,又能从商户手中得到一笔丰厚的酬金,这又何尝不是一件乐事呢? 而叶玄很快也发现,其实这些人说来说去的,无非是老庄玄学的一些常见论着而已,如王弼的《道德经注》和郭象的《庄子注》,并无多少新意,更不会出现像古籍中记载的公孙龙或者东方朔那样令人耳目一新的言辞辩难了。 也是,这里的文生大都只是一些本地庶族的读书子弟,他们接触最多的,或许也就只是这些玄学经义了。 但过了没多久,叶玄才恍然间意识到,凉亭中央那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已经席坐在那很久了,而他对面的位置,先先后后一共换了有三四个人了。 因为好奇那华服年轻人的身份,叶玄正欲问一旁的唐孚,可转眼却见唐孚脸上的表情已经凝重到了极点,就仿佛结了一层冰一样,这才打住。 想起刚刚唐辰儿说过的话,叶玄已然猜到了什么,他将目光移至对面钱家商会那边,见到钱束身后不远处那方空出来的席位后,不免轻轻的叹了口气。 而此时,第五个人已经灰头土脸的败下阵来了,凉亭中的众人面面相觑了很久,才又有一名衣着讲究的文生站起身来,冲着凉亭中央的华服年轻人拱了拱手之后,笑道:“江郎君果然博学多才,在下吴兴詹越,愿与江郎君一辩!” “吴兴詹氏?”名叫江易的华服年轻人听闻,微微皱了皱眉头过后,故作疑惑的看向那詹越,哂笑道:“吴兴八大士族中,有詹氏吗?” “这......”詹越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十分尴尬的咧嘴笑了笑后,道“没有,在下只是想讨教讨教江郎君的学识,互相辩难互相促进,并不计较谁胜谁负!” “呵!”江易轻蔑一笑,道:“既是辩难,当然要计较胜负,有理者胜,词穷者负,若是无胜无负,一团和气,那还辩什么难?还是你以为我真有时间陪你这庶族子一块互相促进?” “江小郎君!”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江易的话,叶玄闻声看去,却是已经面如冰霜的魏老先生: “既是辩难,当不问出生,只问学识,你没必要每次都要弄明白对方究竟是何身份吧!” 江易听了这话之后,也看了过来,嘴角轻轻一撇,道:“敢问阁下何人?” “钱塘魏荥!” “原来是魏老夫子,失敬失敬!”江易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草率的冲魏荥拱了拱手后,这才向还站在那的詹越伸了伸手,漫不经心的道:“坐吧。” 詹越脸色难看的席地坐下来后,江易一挥衣袖,冷笑道:“既是讨教,那便拿你最拿手的来辩吧!” 詹越咬了咬牙,阴沉着脸道:“好,那在下便持正论,以‘孔德有容,惟道是从’一句,请江郎君问难!” 江易斜看了他一眼后,随口道:“孔,空也。唯以空为德,然后乃能动作从道,道无形也,及其运而为德,则有容矣,故德者道之见也。自是推之,则衆有之容,皆道之见于物者也,是以恍惚窈冥,而知众甫之状哉?” 叶玄并未与人辩难过,但此刻他从詹越脸上的表情也能看出,这江易确实是有几分才能的,仅仅第一句就问得有些刁钻。 不过,这毕竟也是那詹越最熟悉的一句,只见他皱眉思考片刻过后,便答道:“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是以无形始物,不系成物,万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然......” 两人围绕《道德经》一书,引经据典,相互辩难,你来我往二十余个回合后,詹越脸上渐渐露出了难色,而江易却依旧淡然自若,谈吐流利,且对经义的理解也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不过这个时候,叶玄却见身旁唐孚的身子稍稍歪了歪,对另一边的魏荥小声说了一句:“魏兄助我!” 魏荥皱着眉,点了点头后,低声道:“嗯,这姓江的后生确实太过锋芒,老夫也有些看不过去了!” 叶玄听罢,目光重新移到凉亭中央那两人的身上,眉头不禁也跟着紧锁了起来。 另一边,半山坡的女宾席内,唐辰儿同样一直关注着凉亭中的辩难。 因为每隔一刻钟,就会有丫鬟负责将那边的情况专程转述过来,包括辩难双方的身份和言辞论据,都会一一誊写清楚,所以唐辰儿对现在唐家的处境还算是十分明白的。 而之所以这边的女眷也会关注辩难,其实大多数就是想借此机会,寻得一位博学多才的金龟婿而已。 因此,当周围的一众女宾都在赞叹那位江易郎君的渊博学识时,只有唐辰儿一人目露忧色,神情不霁。 她知道,这一定是钱家为难唐家的把戏,若是唐氏商行输了这最后的辩难,虽然不至于丢掉明年主持商会的资格,但名誉上的折损定然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好在今天专程请来了魏老先生,这一点,倒是让她心中能安稳许多。 对于这些,刘愫是不怎么上心的,她今日出来,本就只是为了陪唐辰儿散散心,所以这个时候,即便是雨儿听了那些辩难之词后,在一旁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她也并不理会,仍旧自顾自的琢磨着前些天还没有完成的一段曲谱…… 凉亭中,詹越苦苦支撑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词穷,败下阵来,而到此时为止,这一共是挑战江易的第六个人了。 本来辩难的目的便只是商会有意要结交一些读书人,看重的就是一个其乐融融,你来我往,胜负反而是次要的。 但江易这样一直强势夺胜,让六个文生接连败下阵来,而且还对他们多有折辱之词,自然会引起一些不满。 毕竟,这六名文生所代表的,可是城内的六个商户人家。 詹越脸色难看的退下来时,凉亭中几乎没什么人说话了,气氛很是沉闷。 半晌过后,唐孚见一直没有人再起身上前挑战,于是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后,看向钱束,皮笑肉不笑的道:“钱掌柜,江小郎君可真是博学多识啊,今日将众方都辩得哑口无言,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闻所未闻呐!” 唐孚明面上是在褒扬江易的才学,可实际却是在指责钱家把商会氛围搞得太僵了。 这一点话外之音,钱束还是能听得出来的,于是他得意一笑,针锋相对道:“那是,这位乃钱某丹阳江氏的贤侄,今年刚及十九,却已是乡评五品了!今天他能来参加这商会,也是给了钱某极大的颜面呢!” 钱束这一句说完,叶玄能明显听到周围有几人在倒抽凉气。 丹阳江氏是丹阳郡内的一家大姓,所谓“丹阳陶、蔡、洪、颜、江、云、苏”,指的便是丹阳郡内首屈一指的七大士族。 丹阳郡望陶氏,自先汉以来,便是江东一带的上等门阀,前朝溧阳侯陶谦,便是出自于此。而江氏,虽然排在第五的位置,但依然是一个颇有势力的中品士族。 叶玄对于江氏的了解,就只有这么多了,因为从来没有证据表明,丹阳江氏与一年前的那件事情有关。 第三四六章 士庶之别 叶玄对于江氏的了解,就只有这么多了,因为从来没有证据表明,丹阳江氏与一年前的那件事情有关。 至于乡评五品,对这里在座的文生来说,的确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就连曾担任过钱塘县丞的魏老先生,他的官位品级,也不过七品,这江易若是将来为官,或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超过他现在的官位。 可即便是这样,江易极为桀骜的态度已经让魏老先生十分不满了,所以他还是决定上前挫一挫这年轻人的锐气,就算不为唐氏商行,为了那些被江易折辱的寻常庶族子弟,他也要这么做。 “乡评五品,果然后生可畏啊!老夫愿来领教领教江小郎君的巧言善辩!” 鬓发泛白的魏荥一拂胡须,站起身来,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到江易对面,席地坐下,然后道:“老夫来与江小郎君一辩如何?” 江易歪斜着身子,上下打量了魏荥几眼后,不以为意的道:“好啊,还请魏老夫子出题!” 魏老先生却是微微一摇头,笑道:“让老夫出题,岂不会让人说老夫以长者之尊而欺你年幼乎?” 江易听闻,哈哈一笑,这才坐直了身子,向魏荥随意拜了一礼后,道:“那咱们便以‘天下皆自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一句,展开辩难如何?晚辈不才,愿持反论,任凭先生问难!” “嗯,好。”魏荥笑着一点头,当即道:“亚心者,人心之所恶疾也,美恶,犹喜怒也,善不善,犹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故不可得偏举也。此乃王辅嗣之注解,你既持反论,当如何反驳?” 江易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道:“既言‘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是可谓‘善恶同源而曲直同归’乎?” “非也!”魏荥一摇头,侃侃而谈道:“夫宇宙何极,有无、难易、长短、高下、声音、前后之相声相夺,相形相生,皆非其正也。方且自以为长,而有长于我者临之,斯则短矣,方且自以为直,而有直于我者先之,斯则曲矣。是故喜怒同根,是非同门,皆可易也!” 江易这次思考的时间显然比上次长了许多,小半刻钟后,他才抬起头来,反驳道:“所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与先前的几场辩难不同,此时凉亭中两人的语速明显比前面几人要慢了许多,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唐孚的脸色却是越来越不安了,因为两人辩驳已经有二十多个回合了,可魏老先生依旧不能强压那江易一头。 叶玄也一直旁听着两人的言论,即便他并不会参与到其中去,但抛却唐氏商行的立场问题,对于江易的某些论点,他依然无法苟同。 江易虽然持反论,是被问难的一方,可他的言辞却早已偏离了“善恶是非不可易”的基本论调,变得越来越激进和极端了: “夏桀凶残嗜杀,商纣酒池肉林,此二人施暴天下,贻害万古,终至家国破亡,江山易主,是谓恶之极也,而山匪流寇不过祸患一方,与之相较,莫不是善邪?” “.......” 魏荥沉吟片刻,正欲反驳,却听江易又提高嗓音道:“善即是善,恶即是恶,是即是是,非即是非,天下有无、难易、美丑、长短、高下,莫不如此,岂可相易?而士庶之别,亦是如此!” 江易此言一出,凉亭内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先前还准备看唐家难堪的几个商行主家,这时候的脸色也完全冷了下来。 “士庶之别,不可相易”这句话,的确是刺痛了他们的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这里在座的,都是建康城内排得上名号的商户,他们有不输于寻常士族的钱财,也有不输于寻常士族的人脉,可唯独一点,他们没有——那便是士族的特权与尊严。 一个寻常士族的子弟,可以轻而易举的在乡评中夺得品级,但反观他们呢? 就拿唐氏来说,若不是因为在钱塘还有田亩,能被称作半农半商之家,不然,唐家的子弟是连进入乡评的资格都没有的,更别提入仕为官了。 唐孚一心想让钱塘唐氏进入士族的行列,可奈何唐誉和唐睿二人根本不成器,所以也就没多少指望了。 其他几户同样如此,即便家中子弟再有才华,只要身份和商户挂上关系,就会有损于评品。 魏荥也被江易这话惊到了,他虽然是钱塘士族出身,心底里多多少少也有着这样的傲气,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有失礼节的话来的。 魏荥能清晰的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他满脸诧然的看着对面的江易,张了张嘴,正欲反驳,可忽然传来一个明亮的声音,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此言谬矣!大善大恶,大是大非,实不可易,然难易、美丑、长短、高下,皆可易也,士庶之别,更是如此!” 魏荥闻言,回头看去,却是那个一直席坐于唐孚身旁的清秀年轻人,顿时眉头一喜。 叶玄本不打算掺和到这无趣的玄学辩难中去的,但江易的论点实在是太过于偏激了,让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厌恶感,因此才会忍不住开口驳斥。 而这种冲动,或许来自于叶家南下时为了保护他而战死的府卫任参,或许来自于懂各种机关术的林字营士卒夏洵,又或许来自于拼死为林潇云杀开一条血路的张老九…… 因为这些人,没有显赫的家世,甚至是马奴出身,都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人物,但他们却不是眼前这个只会高谈阔论的江易能比得了的。 江易听到声音,十分不屑的横了叶玄一眼,蔑然道:“哼!一介庶族丧家子!又懂什么?!” 叶玄并没有因此生气,只是笑道:“论玄学经义,燕某或许远远不如江郎君,但这老庄之学,又何尝不是起源于这世间之理呢!怕就只怕江郎君枉读诗书十余年,到头来却变成一个只知经义而不明世理的书呆子了!” 叶玄说完,最没有顾忌的吕琦首先笑出了声,接着凉亭中的一众商户掌柜也跟着小声笑了起来。 毕竟这也是他们想说的话,只不过碍于钱家的势力,不敢在明面上说出口罢了。 “你什么意思?”江易恼怒的捏紧了拳头,瞪着双眼,脖子涨得通红。 “所谓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此乃难易可易;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此乃美丑可易;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此乃长短可易!而士庶之别,本无象形,反倒不可易乎?” 叶玄毕竟从小就没怎么接触过这类玄学经义,而长大后又是混迹在军营之中的,要他满口“之乎者也”,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所以随口说来,也并不像魏老先生那般有条理。 魏荥听了这话,双眼一亮,看向叶玄的目光愈加赞赏了,可江易听闻,却是冷冷一笑,道:“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不知你这论述出自哪本经义呢?” “那敢问江郎君,士庶之别,不可易也,又是出自哪本经义呢?”叶玄针锋相对,然后接着道:“这天下氏族,本没有士庶之别,前朝文帝时,司空陈群才人为划分出九等官品九等士,倘若当今陛下想效仿先秦时的二十等军功制,那还会有士庶之别吗?” 江易一拍席案,仰天大笑,指着叶玄道:“哈哈哈……真是狂妄!区区一个庶族子弟,竟还敢私议朝事!” 不过,这凉亭中的人,除了钱家几位外,并没有任何人附和他的话,因为在座的所有商行主家,无一例外都是“庶族子弟”。 叶玄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看着江易,道:“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我唐氏商行曾助巡城营破获历阳吴氏一案,也曾熔毁自家饰品,煅铸大量兵械上呈朝廷,以支持北伐大业,另外,城内各家商行还曾筹备粮食衣物药材,接济南渡百姓……” 叶玄说着,停了一会后,又接着问道:“不知江郎君你又曾为朝廷做过何事,会比我等更有资格来私议朝事呢?难道仅仅因为你出自丹阳江氏而已?” “我……”江易总算还不是那种恬不知耻的人,没有张口说是,面对叶玄的这般质问,他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不知不觉间,这场玄学辩难也完全被叶玄带偏了方向,不过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只觉得心里出了口恶气,自然不会去提什么。 “好一句家国兴亡,匹夫有责!”魏荥一声大赞,抚掌而笑,慢慢站起身来道:“燕小郎君虽然没有依据经义来辩难,但却是妙语连珠,让老夫听到了许多有意思的论调呢!” 魏荥说着,又看向脸色难看的江易,道:“今日这辩难老夫只怕是没有兴致再陪江小郎君辩下去了,至于胜负,就由着小郎君喜欢去吧,老夫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哈哈哈……” 魏荥说完,甩开衣袖便大步流星的朝叶玄这边走来。 这场辩难,虽然到最后也没有谁胜谁负一说,但凉亭中的氛围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沉闷了,各方家主看待唐氏商行的眼光,也都与先前大有不同。 唐孚见此情形,心里自然是春风得意,乐开了花,不过脸上却装作不冷不热,淡然得很,只是看到还在被魏老先生问问题的那位贤侄时,仍旧会忍不住满意的点头。 而此时半山坡上的女宾席内,唐辰儿还在不安的等候着。 她刚才就听传信的丫鬟说,魏老先生和那个江易的辩难几乎陷入了僵局,然而没过多久,她便看见凉亭中的叶玄站了起来。 可碍于距离太远,她根本就听不清凉亭中的人说了什么,所以就只能慢慢的等下一次送上来的消息。 当唐辰儿看见那名专门送信的丫鬟跑出凉亭,往山坡上来时,她便知道,辩难已经结束了,很快,她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因为凉亭中央,江易仍旧端坐在那,离席而去的是魏老先生,胜负已然很明显了。 而那名送信的丫鬟还没走入席位区内,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各家的丫鬟侍女嚷嚷闹闹问个不停: “是那位江易郎君辩赢了吗?” “那位江易郎君又说了什么厉害的话,竟然把魏老夫子都辩下去了?” “刚才辩难的词句都记下来没?快让我誊抄一遍,我家小娘子还等着呢!” 还有几家亲近钱氏的女眷,这个时候还要故意在旁边提了嗓音“讨论”道:“哎呀,唐家今天可是请来了钱塘的魏老夫子的,本以为有一场相当精彩的辩难呢!” “嗯,是真的没想到,不过才半个时辰,魏老夫子便败下阵来了,这江易郎君的确是博学啊!” “那是,你方才没听到传言吗,江氏可是丹阳郡内的七大士族,而且江易郎君年仅十九,已经是乡评五品了!” ....... 唐辰儿听闻这些话语,心中又气又恼,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默默低下头,神情沮丧的叹了口气。 怡儿见自家娘子心情不好,赶紧塞了一块甜糕到嘴里去,不说话了,提也没提要去那边问问情况的事。 倒是坐在刘愫身旁的雨儿有些按捺不住,和刘愫小声请示了一句后,就拿着笔和纸悄悄往那边去打听消息了。 “一场辩难而已,对唐氏商行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辰儿不必放在心上!”刘愫笑着宽慰了一句,顺手拿过唐辰儿面前早些誊抄的那几张辩难词句,看了看后,道:“不过这位江郎君倒的确有几分才学,不愧是丹阳江氏的翘楚!” 唐辰儿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轻叹道:“愫姐姐说的是,不过一场辩难,输了也就输了,面子问题罢了!” 卢殷这个时候也在一旁安慰道:“没错,依我看,钱家今天虽然赢了辩难,但却把人心给输了个干干净净,那姓江的也太过于傲慢了!” 唐辰儿跟着点了点头,眉头上的愁绪却依然没有散去。 就在这时,刚刚跑去那边打听消息的雨儿已经回来了,拿着手里一张抄写得满满当当的竹帛纸,递到刘愫跟前,有些神秘的笑道:“娘子你看!” 而那边的卢殷仍在宽慰着唐辰儿,所以她们两人都还不知道雨儿是带了个什么样的消息回来,当然,他们也没有留意到女眷席区内其实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许多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那些嘲讽唐家的话语也完全销声匿迹了。 刘愫看了看雨儿那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禁疑惑的接过竹帛纸,慢慢看了起来。 然而,她的视线在移到竹帛纸上后,眼神就慢慢由疑惑变得愕然,又由愕然变成了惊艳,嘴角勾勒出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最后竟忍不住跟着小声读了出来:“家国兴亡,匹夫有责......” 看完之后,刘愫轻轻舒了口气,接着将手里的竹帛纸转递给唐辰儿,笑道:“辰儿,可能胜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看看吧!” 唐辰儿一愣,满是不解的接过刘愫手里的纸张,不过当她的目光落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有挪开。 “大善大恶,大是大非,实不可易......” “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唐辰儿跟着一句一句的默念着,眼中异彩连连,原本平静的心绪此刻仿佛就在胸前翻涌一般,滚烫滚烫的,整颗心都要跟着一起跳了出来。 而当她看到“唐氏商行熔毁饰品”的那一段时,忍不住掩住红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算笑得脸色发红,耳畔如烧,竟也毫无察觉。 甚至于在她读完后,都不敢再读第二遍。 因为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平日里话不多说的燕表兄,仅凭这么几句话就把那个江易驳斥得无言以对,便觉得心中异常的欢喜和温暖,怀里也像抱了一只小兔子一样,突突突的跳个不停。 最后,唐辰儿心满意足的合上竹帛纸,脸上仍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当她再看向山坡下那个凉亭中的身影时,慢慢的有些痴了。 而此刻山脚下,叶玄还因为自己刚才说的几句话被魏荥追问个不停: “燕小郎君,刚才那句‘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究竟出自那篇经义呢?还有那‘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下一句是什么?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一首七言律诗吧?” 叶玄有些头疼,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仿佛觉得这两句话应该是很常见的俗语才是,可如今被魏荥这般追问,他才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满口搪塞道: “这个还请魏老夫子见谅,晚辈只记得曾经看到过这几句话,因为觉得有趣,就记下来了,至于到底出自哪篇经义,晚辈实在是忘记了!” “那一句‘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呢?莫不是也忘记出处了?” 叶玄故作尴尬的一笑,道:“魏老夫子见笑了,这句话只是晚辈临时想出来的,并不是在经义上看的!” 叶玄知道这魏荥博闻强识,而且依照现在这股子执拗的求知欲,若还告诉他是在哪篇经义上看到的,只怕他费再大的功夫,也要把那几篇文章找出来的吧。 魏荥听闻,眼中的光更加明亮了。 而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斜向了西边,商会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第三四七章 落英笛 唐孚起身离席后,就径直朝着叶玄和魏荥这边过来了。 “多谢魏兄相助,不然今天我唐氏商行恐怕要在这折面子了!” 唐孚先是对着魏荥深深揖了一礼,感谢对方刚才出手帮忙的事情。 “你我之间那般客气做什么!”魏荥打住唐孚,同时十分赞赏的看向叶玄,道:“照老夫来说,今日还是多亏了你这位贤侄啊!” “哪里哪里!魏老夫子谬赞了!”叶玄笑着连连摆手,然后准备抽身离去:“舅父,魏老夫子,晚辈刚才承苏郎将出言相助,这个时候应当专程去道一次谢才行!” 唐孚听闻,点了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你且去吧!” 得了唐孚的准允,叶玄向两人拱手行了一礼后,便转身往苏启那边过去了。 而魏荥看着叶玄离去时的背影,抚了抚长须后,道:“贤弟啊,你这位远侄有几分意思,值得你好生栽培啊!” 唐孚听闻,也是开怀一笑,道:“魏兄说的极是,愚弟我也是这么想的,哈哈哈……” 言罢,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当叶玄带着利无极回到凉亭边时,苏启正被南城的那群氏族长老簇拥在中间,准备离去。 见叶玄等在一旁看着这边,苏启便朝那些人拱手团了一礼后,带着吕琦挤出人群,往这边过来了。 “多谢苏郎将方才执义相助!” 还没等苏启走到跟前来,叶玄便带着利无极附身一礼。 “燕兄别如此见外!”苏启一边扶起叶玄,一边笑道:“我来的时候还在和小琦玩笑,说今天在这里一定会碰到你呢!你有麻烦,我当然要帮你!” 因为吕琦就在伊人酒楼做事,所以叶玄和苏启在一块吃过不少饭了,两人早已经相当熟稔。 “燕掌柜好久不见了呢!最近都不见你去酒楼那边,是不是又在偷懒呢!”吕琦笑嘻嘻的冲叶玄扮了个鬼脸。 叶玄也冲她笑了笑,道:“最近有些别的事要忙,可不是在偷懒!” “燕掌柜你刚才真厉害,几句话就把那江易说的哑口无言了,真是大快人心!” 因为此时凉亭中的人还没有完全散去,再加上吕琦的声音也有些大,所以苏启连忙假装咳嗽了两声,把她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随即,苏启回头瞪了吕琦一眼后,向叶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便齐步朝另一边走去了。 一边走,苏启一边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无极的身手这般了得呢!难怪当初燕兄只带着无极一人,就敢从荆州跑到建康来了,哈哈哈……” 叶玄也跟着笑了笑后,道:“苏兄你当初又何尝不是一个人从荆州过来的!” “我那好歹也跟着些弟兄啊,再说我们一没钱二没粮,怕个啥!”苏启爽朗一笑,然后接着道:“对了,现在我的营中正缺一个执戟门郎,无极身手这么好,不如让他跟我从军,也能搏一个好出路!” 叶玄却是摇头笑了笑道:“这个你问他同意不同意?” 还不等苏启开口问,一直护在叶玄身边的利无极就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的,无极绝不会离开小郎的!” 利无极说完,叶玄就给了苏启一个无奈的眼神。 “唉!你这……”苏启有些遗憾的看着利无极,道:“若你去从军,定能谋一条好出路的,到时再来报答你家小郎的恩情,岂不是更好!” 利无极仍然摇头,那表情伪装的就像是一个执拗的二傻子一样,可实际上他已经快要忍不住笑出来了——自己一个郡公府府卫,手下领着数千人的尉官,被一个小小的郎将说以后会大有出息,也着实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叶玄听了苏启的话,想了想后,道:“你若是缺一个信得过执戟门郎,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个人,身手也还不错。” “谁?”苏启看向叶玄,问道。 “莫老大!” “他?他身手还不错?” 莫等闲以前的茶水铺子就在伊人酒楼旁边,所以苏启和他自然是见过几次面的。 叶玄点头笑道:“嗯,他可是山匪头领出身,你可别瞧不起他的能耐!” “哦?竟有这事?”苏启听了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当即承诺道:“好,只要他愿意来,我一定不会亏待他!” 两人又闲聊几句后,叶玄抬头见不远处唐家和刘府的马车已经停在那了,于是对苏启道:“苏兄既然今日还有应酬,那燕某就先行别过了,改日再专程请苏兄吃酒。” 苏启点点头,看了看前面的马车后,道:“对了,怎么不见辰儿小娘子呢?” “应该已经在前面的车上等着了吧,女宾席那边有专人负责招待的!” 苏启也跟着一笑,接着冲叶玄拱了拱手道:“那今日就此别过吧!燕兄好走!” “嗯,告辞!” 叶玄也一回礼,然后带着利无极往车架那边走去了。 ........... 刘府和唐家的马车停在黎河河畔,一前一后,似乎在等着谁。 叶玄告别苏启,刚刚走到唐家马车的近处后,唐辰儿就从车窗里面探出了脑袋。 “燕表兄,晚宴你不去了吗?” 唐辰儿看着他,笑得特别灿烂,眯着的双眼中还透着浓浓的甜蜜,让叶玄都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她今天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不去了,回家清静清静。”叶玄一笑,道:“怎么,你们这也是要回去吗?” 今天这商会,自然是有晚宴安排的,地点在钱家经营的一座大酒楼内。 只不过,叶玄今日过来,本就是因为昨天晚上自己在意识模糊间说了不该说的话,才要过来看看唐辰儿对此的反应,所以这后面的热闹,他自然是不会去凑的。 “不去!不想再看到钱家那副恶嘴脸了!”唐辰儿摇了摇头,说着竟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嗯,那便回去吧,你们乘车先走,我和无极走回去就好了!” 叶玄扬了扬手,示意她先走,不过唐辰儿却道:“从这里回去还有点远的,燕表兄上车来吧,一起回去就好了啊!” 叶玄知道唐辰儿车里还有怡儿和卢殷两人,而且这车也并不宽敞,铁定会挤。 再者说,现在男宾和女宾可是分开来去往那座钱家酒楼的,商会上也很是讲究讲究,而且离这里不远处,就是各家停放车架的地方,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们两个表兄妹,多少还是避嫌一些的好。 见叶玄笑着摇头,唐辰儿还待再说时,仿佛才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又想了想后,道:“那我陪燕表兄走一会吧,等过了这段路再乘车走,这么远,要是走回去的话,天都要黑了!” 叶玄见唐辰儿话说到这个份上,笑了笑后,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不一会,怡儿就首先从车内跳了下来,然后扶着唐辰儿和卢殷也下来了。 而这个时候,前面刘府的马车里也探出来个脑袋来,容貌清秀,双眼俏丽,看着下了车的唐辰儿三人,疑惑道:“辰儿小娘子,现在不走吗?” 唐辰儿连蹦带跳的走到刘府的车架旁,对雨儿道:“我陪燕表兄走一程后再带他回去,要不你和愫姐姐先走吧!” 怡儿在后面看见唐辰儿刚才那走路的姿态,简直眼睛都要瞪直了,甚至就连一直惦记着要拿从车里拿出来的糕点都忘记了。 她跟着唐辰儿好几年了,可是从来没见过自家娘子在外面的时候这么蹦蹦跳跳,像个得了蜜饯的小孩子一样。 而雨儿在听了唐辰儿的话,点了点头后,刚刚放下车窗帘幕,却忽然又把脑袋伸了出来,看着她俏皮一笑道:“我家娘子说还是一起回去吧,反正也坐了一天,走一走挺好的!” “嗯,那太好了,就一起回去吧!”唐辰儿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身回到叶玄旁边去了。 接着,叶玄便见那名叫雨儿的绿衣小丫鬟,扶着一身广袖白裙的刘愫下了车架。 刘愫此刻已经摘下了帷帽,渐落的夕阳下,眉目如画,肤色若雪,目光平和而又自然,但唇边浅浅的那一小颗痣,又为她添上了些许灵动活泼的神韵,也仿佛在不经意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这是叶玄第一次见到刘愫的真容,上次相见时她还戴着帷帽,但两次的感觉却是完全吻合的,一种平淡雅然的静美,一股超脱凡俗的仙气,确实宛若开在枝头顶端最洁白雪亮的那一朵梨花一般。 刘愫和叶玄在见过礼之后,便迈着轻盈的步伐,带着雨儿走到唐辰儿这边来了。 从黎河河畔到北城外的官道只有一段四五里长的小路,叶玄和唐辰儿一行人沿着河边草滩一路慢慢前行,而六德和刘府的下人就驾着车架,缓慢的跟在他们身后。 叶玄和利无极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靠河的一边,唐辰儿则与刘愫和卢殷齐步走在另一边,身后跟着雨儿和怡儿两个人,彼此间隔着有三步远。 起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开口说话,叶玄与刘愫并不相熟,而且和卢殷也没有见过多少次面,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也不会主动开口说一些无用的家常话。 约莫走了半里地之后,见那些参加商会的人群已经渐渐的远了,唐辰儿这才看向叶玄,笑道:“燕表兄你刚才可真厉害,那么几句话就把那江易驳斥的哑口无言了呢?” 叶玄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有专程的丫鬟往女宾区送消息的,就连辩词都有人记录的!”唐辰儿说完,甜甜一笑,她的怀里现在还揣着雨儿抄写的那一张竹帛纸呢! 而且,只要她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会特别欢喜。 叶玄听闻,明了的点了点头后,道:“是他性子太过于桀骜了,完全不知道进退,才让自己难堪的!咱们经营生意不也一样吗?” “嗯,燕表兄说的是!钱家今天专程请来这位丹阳江氏的郎君,没能折损我唐家的名声,反倒是让自己得罪了不少人呢!还真是......” 见唐辰儿一时没有想到合适的词形容,叶玄不由得忽然想起某个人来,笑了笑后,随口接到:“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唐辰儿似乎从没有听过这句话一样,小声回味了一遍后,双眼一亮,笑着说道:“嗯,钱家就是搬起石头来想对付我们唐家,结果却砸了他们自己的脚,燕表兄这个说法真有意思!” 叶玄听唐辰儿这样说,心中一紧,不免有些惶然。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刚才自己所说的这句话,包括刚才在凉亭中驳斥江易的那些话,唐辰儿先前应该都没有听过,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然而他此刻却能脱口而出,而且丝毫不会察觉到拗口和异样。 虽然以前他也说过一些类似的“巧言妙语”,但并不会像今天这般随意和自然,也不会这么频繁。 他明白,这一定与昨天的那件事有关。 “看来,什么时候一定得和那位瑰氏老族长谈谈关于六剑的事了......”叶玄默念一句,轻轻舒了口气,心中也慢慢的蒙上了一层迷茫。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刘愫在一旁也轻声念叨了这一句话后,不禁意会一笑,道:“燕郎君还真是妙语连珠呢!从‘家国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豪言壮语,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样的俚语,信手拈来,而且还形容得恰到好处,着实了不起。” 叶玄听了刘愫的话,视线慢慢从河面上移了回来,笑了笑道:“这不过是我家乡那边的一句俗言罢了,算不得什么妙语。” 刘愫听闻,想起方才雨儿抄的那几句辩词,轻轻一笑,没再多问什么了。 而这时,唐辰儿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拉住刘愫的衣角,道:“对了,愫姐姐,你来的时候不是说说有样东西要给我看吗?我到现在都还没见到呢!” 刘愫也是恍然一顿,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方才商会的时候人多眼杂,我就没拿出来。” 刘愫说完,便吩咐身后的雨儿道:“雨儿,你去车里把它取来吧!” “嗯,娘子!” 雨儿应了一声,转身便回跑到刘府车架旁了,不多久,她便小心翼翼的双手端着一个长木匣子,从车内轻轻跃了下来。 “娘子,取来了!” 在唐辰儿和卢殷等人疑惑的目光中,雨儿将木匣子抱到刘愫面前,然后神秘一笑,还带着几分得意。 叶玄跟着停下脚步,侧目望来,不禁也有些好奇起来。 雨儿手里的木匣子有将近两尺来长,方周却不过三寸,看起来像是取得一整段笔直的梨木,掏空后所制作的,纤长紧凑,看起来很是精巧。 这样的长木匣子其实对叶玄来说并不陌生,再结合唐辰儿跟着刘愫学习乐理的事,他很清楚这木匣子中装的是什么。 只不过他好奇的是,究竟是怎样的一支竹笛或洞箫,竟值得这位看起来脱尘不凡的刘家娘子如此珍视。 “愫姐姐,这里面是……什么?”唐辰儿眼睛直直盯着木匣子,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打开看看不就好了!”刘愫笑看着唐辰儿,然后将木匣子递到了她跟前。 唐辰儿看了看刘愫,又看了看木匣子,犹疑片刻后,终于伸出手去,抽开了木匣子的封顶板。 下一刻,唐辰儿愣住了,站在一旁时刻关注着这边的叶玄也顿时呆住了。 长长的木匣子内,一支竹笛静静躺在软软的絮草填充物上,青翠亮丽的笛身在夕阳下散发着异常夺目的斑斓。 尽管难以相信,但叶玄依然十分确定,这是长青笛,确切来说,这应当是第二支长青笛,因为还有一支,在江北,在伊娄林身上。 “愫姐姐,这……这便是你曾经说过的……长青笛吗?”唐辰儿双眼闪着光芒,说话都快要语无伦次了。 刘愫笑了笑后,低头看着唐辰儿手中的竹笛,若有所思的道:“这世间只应有一支长青笛,它也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吧……” 刘愫说着,竟在不知不觉间看向了叶玄。 而叶玄也因为这突然望过来的一道目光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他连忙稳住心神,装作不以为意的移开了视线。 虽然叶玄很快就恢复了淡然的神情,不过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异样,终究没能逃过刘愫的眼睛。 其实,刘愫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无意间看过来,但见到叶玄这样的神色变化,她心中还是有些诧异,只是这种诧异太过于匪夷所思,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罢了。 “它自己的名字?”唐辰儿看着那支长青笛,小声嘀咕道:“那愫姐姐准备给它取什么名字好呢?长翠笛?” 刘愫听闻,目光从叶玄身上移开,看向唐辰儿,忍不住笑道:“那和长青笛有何区别?” 唐辰儿瘪了瘪嘴,低头道:“愫姐姐其实早已想好名字了吧?还来考校我……” “谁考校你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刘愫白了她一眼,脸上的笑意更加欢快了。 “好啦好啦,愫姐姐就快些告诉我它的名字吧!” 刘愫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随即她望向黎河尽头的晚霞,轻轻舒了口气后,道:“落英笛,它的名字可以叫落英笛!” 第三四八章 麻烦又来 “落英笛?好好的为何要叫落英呢?”唐辰儿不解的问道。 刘愫看着她一笑,道:“这名字取自《离骚》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而‘落英’一词,并不只有花落的意思,它同时也有花开的意思!” 唐辰儿听闻,又想了想后,这才了然的点点头,道:“嗯,原来‘落英’还有花开的意思啊!花开花落,皆为落英,只是这‘落英’二字,听来还是有些怪怪的!你说呢,燕表兄?” 唐辰儿说着,忽然问了一句叶玄。 叶玄的神色才刚刚恢复自然,听唐辰儿这般问,便只是很随意的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 他知道,《离骚》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一句,常被文人墨客们用来指代男子高洁无瑕的品性,刘愫是个学识渊博的女郎,不可能连这不清楚,所以这“落英”二字,想来是必有所指了。 而这个时候,刘愫也跟着看了过来,见叶玄并不说话,不禁问道:“不知燕郎君怎么看呢?” 刘愫的语气很诚恳,丝毫没有质疑的情绪在其中,但叶玄却只是笑着搪塞了一句“落英二字挺好的”,就这样糊弄了过去。 不过,唐辰儿似乎还不甘心,又支着脑袋想了许久后,突然眼前一亮,乐道:“愫姐姐,何不将‘英’改为‘青’呢?长青笛与落青笛,听起来就是一对嘛!” 刘愫听闻,脸色有些不自然的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里的竹笛,皱着眉小声道:“落青笛......落青笛......呵呵,辰儿说的是,叫落青笛确实更好一些!” 唐辰儿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毕竟给这种绝品竹笛取名字,还能有自己的一份,的确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了。 “那这支......落青笛,现在可以吹奏曲子了吗?”取好了名,下一步自然就是想听一听笛声了,唐辰儿可是一刻也不愿意多等。 叶玄在一旁,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他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刘愫,等待着她接下来说的话。 或许在这一刻,他可以应证心中很长时间以来的一个猜想——那位荆州的刘昶,究竟是何身份? 可惜,刘愫却是轻轻一摇头,笑道:“寻不到上好的笛膜,现在苇草还没长成,等到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再去好好找一找吧!” “哦,好吧.......”唐辰儿有些失落的点了点头,随即又道:“那到时候愫姐姐可一定要叫上我!” “嗯,当然。” 刘愫一笑,重新将木匣子合上,然后让雨儿放回到车架上去了。 叶玄听闻,不免也有些失望,仅仅凭借着一曲《浩瀚行》,实在是无法确认那刘昶到底是不是刘府中人。 更何况,叶玄也曾问过唐辰儿这首曲子的作曲人,既然她都不知道,现在再问刘愫,想来也不会得到什么更好的答案。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他和那个刘昶都是通过曲谱来交流的,不知道彼此的容颜,就算真的在建康碰见,也应当是认不出对方来的。 所以这件事对于叶玄来说,并不是那么迫切,也就没有必要因此而说一些多余的话了。 等到雨儿放好匣子回来后,几人又才迈开脚步,接着往回城的方向走去。 唐辰儿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一路上话说个不停,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快走到官道时,刘愫才和雨儿上了车架,先行一步回城去了。 唐辰儿原本想要叶玄进到车厢内去坐,可一想还有怡儿和卢殷两人,已经有些拥挤了,所以十分为难。 叶玄倒还是想说要自己走回去,不过利无极却道:“小郎和辰儿小娘子她们一同乘车吧,我跟在后面跑回去就好了。” 叶玄见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了,也就没再推辞,并排坐在了六德旁边,然后利无极跟在车后一路小跑,就像他们刚来建康时,唐辰儿带着他们去看店铺时的情景一样。 只是和那个时候稍有不同的是,以前时不时掀开车窗帘幕往后看的是怡儿,现在变成了卢殷...... 当他们回到五护巷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而后,唐辰儿又安排六德把卢殷送了回去,才领着怡儿,和叶玄一起走进唐家大院。 进了院门后,唐辰儿就一直落后于叶玄两步,低着头眼睛不知道看往何处,脸色也是红红的,似乎有什么难以开口的话要说一样。 一直快走到那片清水池了,唐辰儿才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燕表兄,要不我让后厨做一些吃的,你今天就在东院这边吃晚饭吧?” 因为唐孚和唐母他们都去商会晚宴了,所以这个时候唐家就只有东院和西院还有人。 虽然可以让唐辰儿一起到西院去吃饭,但叶玄想着,若只有他们两个人,倒是正好可以在吃饭的时候和她说说昨天晚上的那件事。 想到这里,叶玄轻轻笑了笑,道:“好吧,不然你就得一个人吃晚饭了吧!我先回去和澜儿说一声,一会就过来。” “嗯,好!我这就让人准备饭菜去!” 见叶玄答应下来,唐辰儿激动得俏颊通红,一转身就带着怡儿亲自往后厨那边跑去了。 叶玄看着唐辰儿一路小跑离开的背影,目光复杂,脸色平静。 回到西院时,莫等闲正坐在石桌子旁一个人嘬着小酒,莫澜坐在她身旁,见叶玄回来,先是诧异了一下,接着立马起身道:“小郎回来了!小郎你吃过了吗?我去拿碗筷!” “不用拿,一会我去东院那边吃饭。”叶玄摆了摆手后,坐到了莫等闲对面。 “诶?为什么……要去东院那边吃?以前从来没有……”莫澜看着叶玄,声音越来越小。 “有些事。” “哦。”莫澜点了点头后,慢慢坐了下来,拿起自己的筷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莫老大,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叶玄看向莫等闲,说的这句话并没有用商量的口吻。 莫等闲端到半空中的酒杯一顿,看向叶玄,问道:“什么事?” “明天起,你去城内驻军中当一名执戟门郎。” “不去!”莫等闲拒绝的干脆利落,随即一仰头,把满杯酒喝了个干净。 “不去?”叶玄没想到莫等闲竟然拒绝得这么快,不禁愣了一下,问道:“驻军中的执戟门郎,又不用上战场,你为何不去?而且还是跟着苏启,他又不会亏待你!” “我不放心澜儿!”莫等闲沉着脸,斜看了他一眼。 叶玄轻轻舒了口气,道:“放心吧,澜儿跟我在一块,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莫等闲重重放下筷子,冷哼道:“哼,就是因为跟你在一块,老子才他娘的不放心!到军中去了以后,不知道隔几天才能回来一次,我家澜儿怎么办!” “爹……”莫澜扯了扯莫等闲的衣袖,头扎得更低了。 叶玄揉了揉额头,有些无奈的问莫等闲道:“莫老大,你和澜儿跟着我也快有半年了吧,这半年里我可有做过半点欺负澜儿的事来?” 莫等闲眼睛看向旁边,又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叶玄接着道:“你去军中以后,凭你自己,也能谋一个好出路,再加上我三年后承诺你的钱财,足够你在建康城内过上体面的日子!再说,你好歹也曾是个山匪头领,一身本事,不会想着以后做一个唐家的小掌柜就好了吧?” 莫等闲这下不吱声了,转头看了看莫澜后,重新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嘴,干脆利落的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什么时候过去?还有什么事要吩咐我的,世轩小郎君尽管说!” 叶玄见罢,白了他一眼后,道:“明天我让人带你过去,至于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莫等闲点了点头,拿起筷子重新开始吃饭了,还忍不住一连喝了三杯酒。 而这个时候,利无极却脸色难看的快步走进小院,在叶玄身后停了下来。 “小郎,刚才姚掌柜派人送信来说,舞花苑那边又出事了!” “舞花苑?”叶玄眉头一皱,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沉声问道:“柳旭又过来闹事了?他不是被他爹禁足了吗?” 叶玄上次去舞花苑见语洛的时候,便和姚掌柜交代过了,若是语洛再遇到什么麻烦,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所以这个时候姚掌柜送来消息,应当是很紧急的事。 不过,上次柳旭在舞花苑奸淫了一名侍女后,便被禁足在家,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不太可能这么快就又跑来闹事的。 “不是柳旭本人,但的确和他有关!” “你去驾车,现在带我过去看看!” 叶玄说着,脸色难看的站起身来,带着利无极快步往小院外走去,留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莫等闲和莫澜父女二人面面相觑。 而叶玄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怡儿便一蹦一跳的跑进了西院,可她四处扫视了一圈后,却并没见到叶玄的人,于是就只好往还亮着灯的那间小厨房走去。 “莫小娘子,怎么不见燕郎君呢?” 正在洗碗的莫澜抬头见是怡儿,犹豫了片刻后,才神情复杂的道:“小郎好像有急事出门了。” “什么!出门了?”怡儿一愣神,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莫澜点了点头后,将手里的碗筷摆好,随即坐到灶门前又加了两根柴火,没再说话了。 “这么晚了,又跑去哪了?这可怎么办啊!”怡儿又急又恼,跺了跺脚,带着哭腔一路跑回东院去了。 而今天晚上摆在东院的饭席,本来十分丰盛,却一筷子都没有动...... 当叶玄赶到舞花苑时,待客的一楼大厅内已经乱成一团了。 因为现在太阳刚刚落山,舞花苑作为青楼,入夜掌灯后才是最热闹的,所以这个时候的客人还不算多。 但用餐摆酒的席案被砸得一片狼藉,未吃完的剩菜剩饭也洒得到处都是,还有五六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满眼醉态,拉扯着两个丫鬟的衣衫,神情猥琐,一脸淫笑,显然今天晚上的生意肯定会受到不小的影响了。 至于姚掌柜,他此刻正领着四五个舞花苑的护卫不知所措,另外还有三个仆生被打倒在地,呻吟不已,而围在他们周围的,是那六个华服男子带来的十余名仆役。 叶玄挤开围观的人群,进到大厅里侧后,才看清楚,原来被那些男子拉扯住的丫鬟不是别人,正是语洛身边的舞儿。 此时舞儿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扯破了许多,长发披散,却根本掩不住已经暴露在外的雪肩和亵衣,尽管她在奋力哭喊挣扎着,但除了绝望与无助外,根本就无济于事。 “叫啊!大些声音叫啊!”其中一名华服年轻人扯着舞儿的衣襟,淫秽的目光一边在舞儿身上游离着,一边奸声笑道:“既然语洛姑娘不出来待客,那就玩一玩她的贴身小侍女,也是不错的,哈哈哈哈......” “放开我......娘子救我......娘子......”舞儿哭喊着,却并没有在大厅中见到语洛的身影。 “你......你们这帮狂妄之徒!这里是舞花苑!你们竟然敢跑到舞花苑来撒野,我唐氏商行一定不会饶过你们的!” 姚掌柜声嘶力竭的怒骂着,气得都快跳了起来,可很快被逼上前来的仆役一拳打在了肚子上,弓腰跪在了地上。 “呵!唐氏商行?一介商贾?能奈我何?” 说话的是另一个仍旧坐着的年轻人,端着酒杯,仿若无事的喝着酒,神态比他身边那几个更加桀骜与不屑,显然是这群人的中心骨干。 叶玄一挤进来,在看到这番情形后,便立刻对身后的利无极道:“先救人!” 叶玄说完,便和利无极同时朝着那五六个锦衣年轻人冲去,仅仅眨眼之间,便只听两声哀嚎响起,而后,拉扯着舞儿和另一名丫鬟的两个纨绔应声倒地,在地板上滚了几个圈后,摔出三四丈远。 而这边一动,那边的十余名仆役也跟着动了起来,见自己家的主人被揍,立刻就凶神恶煞的朝叶玄和利无极扑来。 “小郎,你带着她们避一避,我来对付他们!” 利无极说着,便一甩手,将那名丫鬟推到了过来,接着操起一根断掉的桌腿,寸步不移的护在了叶玄身前。 双方交手,厅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趁着这个空档,姚掌柜带着人也从后面打了过来。 那三名舞花苑的护卫和利无极会合一处后,立马就担起了掩护的角色,四人共同组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死死守在了叶玄和姚掌柜面前。 叶玄护着受了惊吓的舞儿,一边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一边问躲在柱子后的姚掌柜道:“他们是什么人?” “那个带头的,是城北郭督尉府上的郭成,那个躲在他身后的,是姜少司家的二子,还有那个刚才被你打趴下的……”姚掌柜语速很快,一一指认,没用多久就将对方的身份通通道了个遍。 叶玄听完,点了点头后,又问道:“他们今天来,是专找语洛姑娘的吗?” “闹是因为这事闹的,但就算没有语洛姑娘,只怕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姚掌柜握紧双拳,恨恨的咬了咬牙道:“那郭成和柳旭是表兄弟,定是冲着咱们唐氏商行来的!” “语洛姑娘现在人在哪?” “燕掌柜放心,她被我派人拦在四楼房间里了,没让她下来!” 两人说话这段时间内,对面的仆役已经被利无极放倒五六人了,不过因为这大厅内太过于杂乱了,所以双方都放不开手脚,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姚掌柜虽然不敢上前出手,但心思还算良善,借着这个空档,立即叫了一个仆生过来,将舞儿和那另一名丫鬟送到楼上去了。 在前边的一片打斗声中,姚掌柜又往叶玄这边靠了几步,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我已经派人去县衙了,相信周县尉很快就会带人过来的,燕掌柜还坚持一会就好了!” 叶玄听闻,眉头一皱,问道:“周县尉会亲自过来吗?” 虽然这只是一件十分寻常的酗酒斗殴事件,但对方身份不简单,若只是捕快过来,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可话又说回来,现在都已经过了闭衙时间了,县尉周蕲真的还会为了舞花苑亲自过来吗? “会的!一定会的!”出乎叶玄意料的是,姚掌柜十分笃定的点了点头,然后道:“唐老爷曾让我碰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就去找周县尉,所以他一定会亲自来的!” 叶玄听闻,没再多说什么,舞花苑作为城内最大的青楼,背后除了隐秘的兰府外,不可能没有其他别的靠山,而且他过去帮唐辰儿整理账册时,也无意间知道了舞花苑的收入的确只有一小部分流入了唐家。 至于那另一大笔钱财的具体去向,他始终不清楚,只是周蕲再怎么说也是周氏的族人,难不成真的会牵涉到唐家的产业中来? “停!都住手!” 对面传来一声大喝,剩下能动的近十名仆役齐齐住手,叶玄也顿时觉得耳边清净了不少。 喊停的是那名为首的锦衣男子,据刚才姚掌柜的说法,就是郭成,柳旭的表兄弟。 第三四九章 来自文远侯府的邀请 喊停的是那名为首的锦衣男子,据刚才姚掌柜的说法,就是郭成,柳旭的表兄弟。 八九名仆役慢慢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道来,郭成走上前,端着酒杯指了指叶玄,十分轻蔑的道:“小子,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出手打我郭家的奴仆?” “我是唐氏商行的掌柜,你们既然在舞花苑内闹事,我自然要管!” 叶玄说着,向前走了两步,可姚掌柜刚才被打了一拳后,胆子小了许多,急忙拉住他道:“燕掌柜,再等等,再等等……” “哦——原来你就是姓燕的那小子!” 郭成高高昂着头,上下打量一番叶玄后,接着道:“上元夜那天,被语洛姑娘请进闺阁的,就是你吧?” 叶玄也重新扫视了一遍对面神态各异的六人,冷冷一笑,道:“怎么,柳旭被禁足了,所以又派你们这些狗腿子来舞花苑闹事吗?” “小子,你活腻了吧!”听了叶玄的这话,郭成的脸色立即阴鸷下来,咬牙切齿的道:“你刚刚说谁是狗腿子?!” “不是不是.......”姚掌柜见事情好不容易平息一些,连忙要出来打圆场,拉住叶玄的胳膊示意他不要乱说话,然后拱了拱手道:“客官刚才听错了,燕掌柜的意思是,咱们是不是该平和一些解决这件事情,还有赔偿的问题......” 可叶玄心里却并不这么想,他自打刚来建康时,就对舞花苑背后的势力十分感兴趣,只不过唐辰儿一直不告诉他,唐孚也半句不提,所以就只能自己慢慢查了。 而今天好不容易能探出一丝线索,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事情闹得越大,就越能看出些端倪来。 更何况柳旭这帮人,本来就是小喽啰,在他的计划中,甚至连绊脚石都算不上,又何谈得不得罪的问题呢! “难道不是吗?”叶玄没去理会姚掌柜说的话,稍稍提了提嗓音后,又道:“柳旭因为舞花苑的事被禁足在家,你们就来这里闹事,不是他的狗腿子是什么?” “燕掌柜,你.......” 姚掌柜听叶玄这么说,彻底傻眼了,也半点没有要站出来辩解的意思了,又急又恼的瞪了他一眼后,一溜身再次躲到柱子后面去了。 “哈哈哈哈......”郭成笑了,笑得很狷狂,随即目光一冷,语气阴森的对身边几人吩咐道:“给我打!往死里打!出了人命算在我郭成头上!” 不过,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围观的人群外就忽然传来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郭小郎君!这人命你扛得起吗?还是说令伯父郭安将军能扛得起?” 话音刚落,四周看热闹的客人纷纷被推开,一队配着腰刀的捕快挤进来,齐齐排在了众人面前。 而后,轻纱官弁的周蕲一边似有深意的打量着郭成,一边绕着他不快不慢的走了半个圈之后,才停在了另一边。 整个过程中,周蕲脸上始终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目光丝毫不移,根本没有看叶玄一眼,也没有看躲在柱子后面的姚掌柜一眼。 “周县尉,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郭成强自稳住心绪,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虽然也是出身士家,但毕竟无官品在身,更无法与周氏一族相比,面对周蕲,自然心虚得厉害。 “呵!郭小郎君这么大的口气,当然能把本官给吹来!” 周蕲一句话刚刚说完,姚掌柜立马跑上前来了,抢着说道:“周县尉,是这样的.......” 姚掌柜语速极快,又不停歇,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仅仅两个呼吸的功夫,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甚至都没给郭成插嘴的机会。 周蕲听完后,抬头看了一眼郭成后,对姚掌柜道:“好了,本官都知晓了,这件事情,本官会给你们舞花苑一个公道的!” 郭成在一旁气得连连哼声,刚想要反驳两句,却被周蕲的声音给压了下去,硬生生被打断了:“郭小郎君,今天这件事这么清楚明白,还有什么好辩解的!请吧,随本官到府衙走一趟!” “凭什么?分明就是这奸商欺诈我等在先!凭什么......” “押走!” 周蕲一挥手,几名捕快一拥而上,将那不愿束手就擒的六名年轻男子纷纷扣上了,另外还有十余名仆役,也在明晃晃的刀刃下,不敢乱动分毫。 在一阵挣扎哀嚎声中,十余名捕快押着闹事的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出了舞花苑的大门,四周围观的人也跟了出去,又盯着看了好久才慢慢散去,没吃完的饭钱也不打算给了,反正舞花苑一楼大厅内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了。 不过,让叶玄疑惑的是,周蕲只带走了郭成他们,至于同样动了手的自己和利无极,却是看都没看一眼。 就算了解案情经过,也要把他们俩带去府衙一趟的吧! 可是并没有,关于这件事,周蕲对于舞花苑的偏袒和庇护,实在是太明显了。 他原本想借这个机会,查探查探舞花苑背后的另一方势力,看来是行不通了。 “唉!燕郎君,你刚才为何要去辱骂那郭成啊!就算他再不是人,可那样的场合下,真把他激怒了该怎么办?还好周县尉及时赶到,不然.......”姚掌柜一边嘘着气,一边还有些后怕。 “这件事慢慢图之吧!”叶玄默默在心底里叹了一句后,随即问姚掌柜道:“语洛姑娘在楼上吗?” 姚掌柜见叶玄根本没听他的劝诫,不禁愣了一愣后,摇摇头道:“是的,她要下来,被我派人挡在闺房里面了!” “有劳姚掌柜了!” “哎,好在我今天没去商会,不然出了这样的事,语洛姑娘会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叶玄听着姚掌柜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冲他抱了抱拳后,就带着利无极上楼去了。 此时四楼的确有专人守在门前,闺房中,没有掌灯,一片漆黑,叶玄进来后,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两道微弱的抽泣声。 “谁?”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黑暗中传来一个不安的声音后,随即又陷入了绝对的安静之中,仿佛就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燕恒,语洛姑娘不必害怕!”叶玄停下脚步,在黑暗中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 “燕郎君......真的是燕郎君吗?”语洛的声音中仍带着哭腔,但显然比刚才镇静了许多。 “嗯,你没事吧?舞儿也没事吧?” 叶玄又回答了一声,随即便听到一阵磕磕绊绊的声音,也不知道打翻了一个什么东西,接着便有一具温软的娇躯扑到了自己怀中,带来一阵扑鼻的清香。 黑暗中,两人身体的触碰让语洛惊呼一声,她稳住身子后,连忙又退了两步,重新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但叶玄仍能感觉到,有一只手正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 “燕郎君,真的是燕郎君……我没事......可舞儿她.......”语洛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再说下去了。 叶玄停了一会后,轻轻叹了口气,安慰道:“那些人已经被周县尉带走了,没事了,去把灯烛点燃吧!” “嗯......”语洛虽然轻声答应了下来,可依然不肯放开叶玄的衣袖。 无奈之下,叶玄只好跟着她去到摆放灯烛的席案前,帮她掌起了油灯。 火光冉冉直上,慢慢照亮了这件不大的朴素闺阁,叶玄转头看向眼角带泪的语洛,清美得让人心疼。 而语洛这个时候抬头看向叶玄,只一眼便双颊通红的又低下头去了,纤细白嫩的手指也立马松开了他的衣袖。 叶玄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确定没事后,才轻轻一笑,打破两人间的沉默,道:“你没事就好,我还是来晚了一些。” 叶玄说着,看向蜷缩在角落,还紧紧裹着自己外衫的舞儿,有些怜惜的叹了口气。 “要不是燕郎君,舞儿她.......”语洛说着,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后,又小步走到了舞儿身边,紧紧抱着她,不住的说“对不起”和安慰的话语。 叶玄跟着走过去,又宽慰了两人几句后,便缓步退出了闺房,将时间留给了她们自己。 尽管这二人都只是自己在舞花苑内的棋子,但他专程了解过她们俩的身世和过往——困境之中,相互扶持,情同姐妹——这样一对苦命的主仆,叶玄即便要顾及大局,可心中仍会有一丝不忍。 “罢了吧,她们二人不过是棋局中的一角,现在又因为柳旭出了这么多惹眼的事情,还是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面,舞花苑内的布局,还要更深更广才行!” 叶玄一边这样暗想着,一边带着利无极下了楼,在向姚掌柜告辞之后,便往五护巷回去了。 两人到唐家时,已经将近亥时了。 进了院门后,叶玄似乎才想起晚上答应了唐辰儿的事,不禁心中一阵愧疚,抬头往东院望去,见灯烛都已经灭了,只能轻轻叹了口气,又和利无极一起回西院去了。 西院自己房中,油灯依然亮着。 莫澜见叶玄回来,忙搁下练字的笔,刚刚起身上前,习惯性的准备为他脱掉外衫,却不由得一愣,犹豫片刻后,才轻咬下唇,小声道:“小郎......你的外衫呢?是不是忘在外面了......” 叶玄见莫澜看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不禁笑了笑,道:“是借给人用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别瞎想!” 莫澜听闻,也跟着一笑,点点头后,道:“嗯,小郎还没有吃吧,我给你做了肉羹和热粥,现在就端来!” 叶玄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没有说什么,有些疲惫的在蒲席上坐了下来。 今天在外面呆了一天,到这么晚都还没有吃晚饭,也确实是很饿了。 片刻过后,莫澜端着一碗热粥和一碗肉羹进来了,搁置在叶玄面前的席案上后,就坐在了旁边,一如既往的看着他吃饭。 看着叶玄把一大碗热粥都吃完了,莫澜才心满意足的一笑,然后道:“小郎今天一定饿坏了吧,本来昨天晚上就病倒了,今天还在外面跑了一天……” 莫澜说着,探过身来,伸出手摸了摸叶玄的额头后,又摸了摸自己的,确定没有异样后,才松了一口气,又道:“小郎,是出什么事了吗?刚才怡儿过来的时候见你不在,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叶玄放下空碗,擦了擦嘴后,道:“嗯,是出了点事,不过不打紧,本来答应了辰儿要去她那边吃饭的,结果又食言了,也难怪她会生气。” 莫澜点了点头后,看向叶玄,朱唇微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是想问你爹的事情吧!” 莫澜见叶玄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心思,不禁脸颊一红,轻轻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小郎绝不会害我们的,不过我还是担心……爹在军中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莫澜从小跟着莫等闲在山里长大,父女俩从来没分开过,如今莫等闲要去入军,即便只是建康城内的驻军,莫澜忍不住担心也是正常的。 叶玄看着莫澜,笑了笑后,道:“放心吧,他去了是跟着苏启做一名执戟门郎,就是个闲职,既不可能上战场,脏活累活也轮不到他,不会有什么事的。” “嗯。”莫澜很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收起碗筷,站起身道:“我烧了热水,小郎洗个澡再睡吧!” “好,一会我让无极来抬水就好了,你早些去休息吧!”叶玄随手拿过席案边的一卷竹简,头也不抬的说道。 莫澜看着他,目光闪动,站了许久后,才轻轻“嗯”了一声,三步一回头的走出去了。 第二天,唐孚带着叶玄和姚掌柜一起去了趟县衙后,算是将昨天晚上舞花苑的事情给了解了。 只不过,关于舞花苑,唐孚的口风一向很紧,叶玄过去查不出线索,现在也一样,而且这件事兰府根本就没有插手其中。 也就是说,舞花苑背后的另一方势力,可能兰府是并不知道的。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兰左使不想“知道”。 叶玄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舞花苑与周氏之间,多多少少有着些许联系,只是究竟有多少,他暂且还看不出丝毫来。 从县衙回来后,叶玄又让利无极送莫等闲去往苏启的军营中去了,他倒是没有想到,昨天去商会,竟然能无意间迈出这么重要的一步。 将莫等闲安排在苏启身边,不但在驻军中插入了一条眼线,更重要的是,在需要的时候,他能有更大的把握来去影响甚至控制苏启的选择了。 这天晚上的时候,唐辰儿让怡儿送了一些补品过来,但她自己却一整天都没有出现。 怡儿见了叶玄也是一脸的不满,放下补药后,瞪了他一眼,抱起阿黄就跑回东院去了。 往后几天,唐辰儿一直都躲着他。 叶玄原以为她只是因为自己食言的事情在生气,却不知道她其实在第二天就专程去了一趟舞花苑,而且还在语洛住的那方小院内呆了两个多时辰。 而自上巳节的商会结束后,唐氏商行的名声非但没有丝毫受损,反倒又从钱家手里抢来了不少生意,这背后,当然与那天的辩难有着很大关系。 关于这一点,唐孚心里也十分清楚,所以对待叶玄是更加的器重了,这几天但凡有什么重要的场合,出去一定会带着他。 只不过,叶玄去的时候,唐辰儿都不会去,让他连道个歉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谈找机会解释那天晚上的梦话了。 至于这些应酬,叶玄也会视其具体地点,有选择性的推辞掉一些,因为利无极已经按照他的谋算,在舞花苑周围布下了一道监视网,所以他最近的行踪,也多半围绕着玄武街这边。 二月到三月的这大半个月内,随着所有布置有条不紊的展开,事情仿佛也在一步一步的按计划慢慢向前推进。 然而,在三月初十的这一天傍晚,叶玄却很意外的收到了一份请柬。 手持请柬前来唐家拜访的,只是一个寻常家丁,但邀请叶玄的人,却很不一般。 就连唐孚在看到这份请柬后,都有些难以相信,甚至还要专程出来,亲自接待这名家丁。 这名家丁来自文远侯府,而发出请柬的,正是那位行事一向轻佻的王钧。 在送走文远侯府的家丁后,唐孚满脸振奋的看着叶玄道:“贤侄,倘若能靠上琅琊王氏这棵大树,那你日后不论是经商还是参与乡评,都会非同一般啊!” 叶玄脸上跟着笑了笑,但心里却十分不安,他现在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庶族流民,不过因为偶然间与对方见了两次面,就然能得到文远侯府嫡子的邀请,这件事的确太蹊跷了。 而这背后,究竟只是因为王钧办事太唐突、太随性,还是对方已经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什么,叶玄根本无从知晓,所以他此刻看到这张请柬时,心里只有深深的疑虑和忌惮。 唐孚当然不知道叶玄的心思,不由得越说越激动了:“离十四还有三四天的时间,贤侄啊,这几天你就好好准备准备,到时候一定要多结交一些人脉,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可告诉你,你在那里只要能结识一位贵人,真的足以改命啊……” 叶玄明面上跟着点头,连连称是,但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第三五零章 唐辰儿拆局 文远侯府,是绝对不能去的,不管这封请柬是出于什么原因送到自己手里的,都不能去。 尽管他也曾想过要更改应对王氏的策略,但至少不是现在。 至于如何委婉的拒绝,他有一千种方法,倒是不会因为这件事,再引起对方更多的注意了。 唐孚亲自送叶玄回西院后,又在这交代了许久才离去,走的时候脸上仍然挂着振奋激动的笑意。 叶玄回到自己房中后,随手将请柬扔在了席案上,接着让利无极进屋来,问道:“无极,叫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利无极进来,反手把门关上后,道:“小郎,已经查清楚了,柳旭在城郊外的那座庄园,明面上是一个修养地,可实际却是他用来贩卖人丁的隐秘庇护点。” “贩卖人丁?”叶玄听闻,眉头一皱,神情冷了下来。 “嗯。”利无极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后,接着道:“他贩卖的多半是建康城附近的江北流民,因为官府的管制不当,所以很少有人察觉,我也是侥幸逮到一个舌头,才彻底查清楚的!” 叶玄慢慢攥紧了拳头,道:“哼,看来他一点都不傻!流民南下,本就杂乱分离,官府又没有管制,他便借此机会下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你抓到了一个什么人,会不会因此打草惊蛇?” 利无极想了想后,问道:“小郎还记得‘虎行镖局’吗?” “怎么?” “虎行镖局的镖头许申死后,就分为了两派,其中一派因为与柳旭那一伙人走得近,所以也参与到这件事里面来了,我在查探那处庄园的时候,无意间认出了一个虎行镖局的人,所以就把他抓来了!” 利无极说着,稍稍停了停后,又接着道:“那只是一个打下手的小喽啰,帮着收集建康城内的流民消息,其他的他并不清楚,就算消失个七八上十天,应该也不会引起怀疑的。” 叶玄点了点头,随即在房中来回踱起步来,片刻后他在席案前坐了下来,沉声道:“这些天,你继续盯着那边,若是无事,就不要打草惊蛇,倘若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出手!” “嗯,无极明白!那只小喽啰呢?” “先藏起来,事情结束后再交给官府处置,他犯下的事,还罪不至死!”叶玄说着,话题一转,又道:“对了,明天跟我去一趟苏启那边,你去准备准备!” “嗯,无极知道了!”利无极听了,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后,就退出去了。 三月十一这天,叶玄和利无极去了苏启所在的营地,专程就上巳节那次的事向他致谢,随带着过来看一看莫等闲的情况如何,莫澜自然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不得不说,满脸胡渣的莫等闲在穿上一身戎装之后,人果然有气势了许多,腰间配着一把阔刀也是威风八面,在苏启身后跟进跟出,除了话比寻常兵士多一些,倒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地方。 这并没有让叶玄感到意外,关于莫等闲的为人,他这半年来算是很了解了。 莫等闲以前在江北落草为寇的时候,根本就算不上心狠手辣,多半是生计所迫,无可奈何,领着一帮子人干的也多是“欺软怕硬,能屈能伸”的事,不然也不会投奔到五营军收复的护临小城,又随流民南下了。 至于最重要的原因,想必还是莫澜吧,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有一个好家境呢? 这一点,自从莫等闲来建康后,在他身上就体现得尤为明显。 所以,莫等闲在这里,取得苏启的信任,并得到提拔,一点都不难。 这是叶玄第一次有机会到驻军营地中来,所以呆的时间自然长一些,一直到下午申时初,才带着利无极和莫澜回五护巷。 傍晚时分,叶玄和莫澜刚刚走进唐家大院,就迎面撞上了怡儿。 叶玄想着这么多天过去,唐辰儿也应该消气了,正想问问怡儿,可这小丫头却头一偏,重重的哼了一声后,满脸不爽的跑回东院去了。 这下,叶玄心中疑惑了起来,自己只是食言了一顿晚饭而已,唐辰儿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到今天都还有这么大的意见? 叶玄一边想着,一边无奈的摇着头和莫澜走进了西院。 可刚跨进月亮门,叶玄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察觉到,今天这小院内,似乎与往日有些许不同了。 “小郎,怎么了?” 莫澜见叶玄停下脚步,不由得问了一句,她没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所以丝毫没有发现什么。 叶玄紧皱着眉头,又左右扫视了一圈院内后,却依然没有找出那丝异常确切在哪。 “没什么。” 叶玄渐渐舒展眉宇,摇了摇头后,随即又迈开脚步,带着莫澜走过石桌,跨上门廊,习惯性的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可当房门被推开的下一刻,两人都同时愣住了。 房内,一个窈窕修长的白衣女子挽着一个青布行囊,伫立在房间的最中央,长发如瀑,背影如画。 女子原本正细细打量着房内的摆置,此刻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看着叶玄,嫣然一笑,倾国倾城。 可叶玄却在这一刻彻底傻掉了。 .......... 女子青丝垂腰,面容绝美清丽,看见叶玄后,红着脸轻轻一笑便低下头去了,惹人怜爱。 “燕郎......君,你回来了......” 叶玄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嗓间干涩的问道:“语洛姑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就在这时,舞儿从院门外跑了进来,怀中还抱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子,一边跑一边满是欣喜的说道:“娘子!娘子!舞花苑那边的东西,辰儿小娘子都送给咱们过来了,乌夜琴也在呢......呀,燕郎君......” 舞儿刚抬起头来,脚步一停,看了看叶玄,又看了看他身边同样一脸愕然的莫澜,十分腼腆的笑了笑,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叶玄听了舞儿刚才说的话,又回头看了语洛一眼,大体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一言不发的快步出了院门,直奔东院而去。 东院内,唐辰儿的房门紧紧关着,阿黄似乎也很不友好,看见叶玄后就一个劲的叫。 叶玄上前拍了拍门,却无人应,他知道唐辰儿一定在,可就是在躲着自己,而且还擅自把语洛给赎回来了,这才是最让他恼火的地方。 他之所以选择语洛作为舞花苑的突破点,就是因为她身价高,而且舞花苑还不肯放人,所以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哪家纨绔能给她赎身。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想到唐辰儿竟会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来。 “辰儿!辰儿!你开开门!” 叶玄耐着脾气又拍了一阵房门后,仍然没有动静,接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退后两步,准备一脚踹开房门。 而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一条小缝。 怡儿探出个脑袋来,看着叶玄面红耳赤的模样,依旧神情不满的问道:“燕郎君这是怎么啦?娘子今天生病了,不能见你!” 叶玄一听,强自忍下怒火,紧皱着眉头问怡儿道:“怡儿,你家娘子为何要把语洛姑娘赎回来?” 怡儿还是头一次见叶玄这般生气的样子,不禁有些害怕,将房门又闭上了一些,然后满脸无辜的摇了摇头。 叶玄从开始就在心底里不断的告诫着自己要冷静,所以到现在他已经稍稍平息一些了,至少恢复了理智,并第一时间就在想补救的办法了。 “那你们把她赎回来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怡儿偏着脑袋想了想后,不解的道:“姚掌柜他们好像都知道吧……怎么?燕郎君,你没事吧?” 叶玄听闻这话,嘴角一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呆呆的在原地站了许久后,才在怡儿疑惑的目光下摇了摇头,脸色难看的转身离去了。 叶玄并没有回西院去,他独自走到院中清池上的那个凉亭,然后坐了下来,看着西边越来越红的晚霞,颜眉不展,双眼也慢慢的失去了焦距,完完全全的陷入沉思之中了。 而西院这边,语洛和舞儿在月亮门处看着叶玄的身影,有些为难,想上前问明情况,却又不敢靠近,一时不知所措。 还是莫澜见到此种情形后,回房拿了一件外衫,随即脚步轻盈的走进凉亭中,给叶玄披上了。 就像往常一样,莫澜一句话也不多问,只是站在身旁默默的陪着他,时不时还会看一眼这边的语洛和舞儿,仿佛对她们的身份一点都不好奇。 不过,若要说心里话,莫澜其实还是很有危机感的,毕竟眼前这女子,不但容颜俊美,身段窈窕,而且浑身还散发着一种清晰舒雅的气质,看起来娇而不媚,就连她自己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当然,更要紧的是,她好像还和自家小郎的关系很亲近一样。 莫澜这样想着,抬头看了看东院的方向,见怡儿也躲在门后偷偷看着这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澜儿,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叶玄听到莫澜的叹气声后,声音低沉的说了一句,随即又看了看语洛和舞儿,补充道:“她们两个,今晚就安置在你房中吧,你今天到我那边去睡。” 莫澜见叶玄心情不好,很乖巧的点了点头后,又静静的陪了他片刻,才脚步轻轻的回到西院去了。 利无极进院时,见叶玄独自坐在这里,刚想过来问怎么回事,可还没走近,就被支开了。 凉亭中,太阳完全落山后,寒气慢慢袭了上来,叶玄紧了紧身上的外衫,看着东院已经燃起的烛光,十分头疼的叹了口气。 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花费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精心围绕舞花苑布下的局,竟被唐辰儿来了一个釜底抽薪,一下子全给搅黄了。 而且,甚至连补救的机会都没给他。 叶玄原准备在得到语洛的绝对信任后,再通过她的关系,很自然的就能掌控舞花苑内其他的清倌人或红倌人,可这下子,是彻底断了可能。 找个理由把语洛重新送回舞花苑,也显然是不可取的。 既然已经有旁人知道了这件事,就不可能再做的天衣无缝,而且这样不但会失去语洛的信任,还很有可能会暴露自己的意图。 这一点,叶玄看得十分清楚,却又无可奈何。 至于说再去舞花苑,选中另一个清倌人,将上元夜那样的戏码再重新上演一次?叶玄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把握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叶玄想得头痛欲裂,却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到建康来了之后,碰到的第一件棘手的事,竟然是因为唐辰儿任性妄为而造成的。 要说不生气,那是假的,但叶玄知道,事已至此,生气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唐辰儿心里有更多怀疑,甚至连唐孚都会跟着起疑心。 而且,现在建康的一切布局都还没有完全展开,他的身份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想着想着,他开始在凉亭中跺起步来,也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心中不安,四周一片黑暗,就像他的思绪一般,完全没有方向。 但忽然在那么一刹那,黑暗中仿佛闪过了一点亮光,随后,叶玄停下脚步,看往东城的方向,静静的伫立了许久之后,一声轻叹,低声道:“王氏,琅琊王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难道……真的要走这一步吗……” 而此时的东院闺房内,唐辰儿穿着一件轻纱亵衣,抱着被子趴在床上,修长白嫩的双腿绞在一块,满脸的怏怏不乐。 “怡儿,燕表兄还在凉亭里坐着吗?” “嗯,娘子。”怡儿点了点头,支支吾吾的答道:“我刚才出去看的时候,还在那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很不高兴......” 唐辰儿看了看屋外漆黑的天色,猛地坐起身道:“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这句话刚说完,怡儿还没来得及阻拦,唐辰儿却又忽然泄下气来,无力的重新趴在了床上,随后两只手慢慢抓紧了被角,自言自语的道:“还是,算了吧......” 房间中安静了片刻后,唐辰儿又有些惶惶不安的说道:“怡儿,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惹燕表兄不开心了......” 怡儿在一旁点了点头,道:“燕郎君刚才是挺生气的,还有,娘子就这样把语洛姑娘给赎回来,老爷也一定会很不开心的!” “为什么呢?” “语洛姑娘可是舞花苑的花榜第二,好多客人去舞花苑就是奔着语洛姑娘去的,而且以前还有好多客人要为她赎身,老爷都没有同意过,现在娘子自己把她给赎回来了,那得得罪多少人啊......” “为什么他会生气呢?明明他那么在意语洛姑娘,我现在帮他赎回来,他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怡儿听了唐辰儿小声嘀咕的话,愣了愣后,轻轻叹了口气,她这才明白,原来自家娘子和自己所在意的,根本就不在一个点上。 油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过了许久后,怡儿看了看屋外,估摸着应该快到子时了,于是又起身出去看了看,片刻后才回来向唐辰儿禀报道:“娘子,燕郎君好像已经回去了。” “嗯。”唐辰儿裹着被子,面朝里侧小声应了一句,就没有说话了。 怡儿见状,心里也有些怏怏无趣,不过她更担心的是,明天老爷会怎么责罚自家娘子,毕竟这件事,也确实太胡闹了。 怡儿想着这些,轻手轻脚的关好门窗,然后灭了油灯,在外房睡下了。 四下里渐渐变得一片安宁,黑暗中,唐辰儿缓缓翻了个身,睁眼看着头顶模模糊糊的帘帐,根本就没有丝毫睡意...... 西院里,叶玄回到房中时,院外小巷中刚刚传来更夫的传报声——“半夜三更,小心火烛......” 莫澜房间的油灯已经灭了,他方才在窗外停了一会,语洛和舞儿好像都已经睡熟了,想必今天一天都在忙着这件事,所以很累了吧。 而自己房中,莫澜趴在席案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油灯上只剩一点黄豆般大小的烛火,光线有些昏暗。 叶玄将莫澜抱起,放在床榻里侧,给她盖好被子后,自己和衣睡在了外侧,脑海中一直思考着日后的安排,将近天明才睡去。 第二天,叶玄很晚才起来,语洛和舞儿似乎很早就守在房间外了,叶玄出来洗漱时,就向他见礼问好,态度恭敬,却很是拘谨。 叶玄站着没动,不冷不热的看了她们二人一眼后,就径直走向了石桌处,用莫澜备好的柳枝清洁了牙齿后,又掬一捧清水,好好洗了把脸。 抬起头来,总算是清醒了许多,见利无极正神情怪异的看着自己,叶玄一把将手里的毛巾扔给他,道:“准备一下,明天要去一趟兰府!” 利无极听他这么说,稍稍愣了一愣后,意会的点了点头,随即看向语洛和舞儿两人,又满脸不解的挂好毛巾,然后出去了。 第三五一章 变通 叶玄今天是要找唐辰儿好好谈一谈的,不管是上次的事,还是昨天的事,都有必要当面说清楚,还有,语洛也不能一直和自己住在一个小院里的。 不过当他刚刚走到月亮门处时,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低着头的语洛,轻轻叹了口气后,道:“我会让辰儿单独给你和舞儿安排一个地方住的,这样也方便一些,既然来了,就不要太拘束,这里总归比你在舞花苑要自由许多!” 语洛听闻叶玄的话,抬头看着叶玄,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后,福身道了一句:“嗯,谢谢燕郎君。” 叶玄说完,便迈开步朝东院那边去了。 只不过,刚刚走过凉亭,还没走进月亮门,叶玄就听见东院内传来了唐孚那近乎于崩溃的责骂声: “你知道你这次给我闯了多大的祸吗?清原侯府、益安伯府,刚刚甚至连文远侯府带派人来问我要说法了,等会还有人要来......” “给我跪好!从小到大我什么都依着你的,你倒是好,一下子给我捅这么大一个窟窿出来,你是要把你爹架在火堆上烤啊......” “你说说你,你说说你!你把她赎回来干什么?就算燕恒他为商行做了这么多事,就算那语洛是因为商行的事被刁难了,就算你燕表兄真的对那语洛姑娘有意,事情也不是你这么办的啊!” “再说,你去看看你燕表兄是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人家清醒的很,人家就是逢场作戏,要一个名声罢了,你倒是好,一声不吭的就给你爹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 叶玄在东院外站着听了一会,无奈的摇了摇头后,就转身离开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唐孚发这么大火,想必现在唐辰儿也很不好受,这件事还是过几天再说吧。 另外,按照唐孚刚才所说的情况,现在语洛被赎身的消息,应该很多人都知道了,所以,这件事情,可以说已经是一个死局了。 不过,有一点叶玄猜错了,就是唐辰儿此刻并没有觉得多难受、多懊悔,反倒在听唐孚说“你燕表兄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这一句话时,心里还有一点小开心。 逢场作戏?只是要一个名声而已? 嗯,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就更开心了! 至于说那些纨绔子弟真的会因此对舞花苑或者唐氏商行怎么样,她才不信呢! 语洛不过只是他们眼中的一个玩物罢了,过不了几天,等舞花苑再捧出个多才多艺的美貌清倌人时,他们一样会追捧、会被迷得神魂颠倒,而且心安理得、乐在其中,绝不会有一丝丝的辜负感。 因为他们在意的本来就不是语洛这个人,而是那种可以炫耀的虚荣。 在经商上,唐辰儿可是精明得很,对顾客心思的把握也丝毫不比唐孚差。 对于这件事情,所有的后手她早已经安排好了,过不了多久,舞花苑内就将出来一位比语洛更加貌美,甚至更有才情的清倌人,来替代她的位置。 而坊间也会开始传言,语洛是因病在身,所以才退出舞花苑,被人取代的。 唐辰儿跪在自己房内,唐孚足足训斥了她大半个时辰,才气喘吁吁的坐了下来,见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仍然哼哼的生着闷气。 房间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唐孚又坐了有小半刻钟后,呼吸才慢慢的平稳下来,随即,他看向唐辰儿,有些头疼的说道:“好吧好吧,你说你有后手安排,就随你去折腾,只要你尽快把这件事给我平息了就好!现在我要问你的是,你把她赎回来,准备怎么安排?让她去伺候燕恒?” 见唐辰儿没有说话,唐孚又道:“你燕表兄不是那种急色的人,不然以他的手段,早把这语洛给赎回来了,你说是不是?” 唐孚虽然平日里不说什么,可他对自己能掌控范围内的事情,还是了如指掌的。 唐辰儿听了这话,心中忽然开朗了许多,抬头看着唐孚道:“我正好缺一个音律老师,可以让语洛姑娘来教我啊!” “你不是一直跟着刘府的女郎在学吗?” “白天我要帮你打点商铺,晚上偶尔还要帮你查看账册,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去请教,能学到什么……“ 唐辰儿说着说着,就嘟起了嘴,唐孚见罢,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你自己把她安排好,我不管了!” 唐辰儿笑着点了点头,不禁觉得这招确实管用。 唐孚皱着眉头叹了几口气后,又自言自语的道:“唉,你个蠢丫头真是不懂事,捅出这么大一件事来,我还得好好想一套说辞,专程去向那位贵人解释解释……” “爹,我能起来了吗?”唐辰儿弱弱的问了一句,跪在她身后的怡儿也跟着眼巴巴的看向了唐孚。 “再跪一会!” “那爹……那位贵人,到底是谁啊?”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哦……” 唐孚又在唐辰儿房间内坐了一会后,才站起身来,若有所思的向门外走去,不过,当他刚要跨出门槛时,却又忽然停住了。 唐辰儿见罢,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唐孚的背影,疑惑的问道:“怎么了,爹?” 唐孚没有转过身来,不过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才深深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辰儿呐,别以为爹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不可能留在建康的,你也不可能去荆州,趁早断了这份念想,啊?” 唐辰儿听到这话,心中一痛,眼神渐渐暗淡了下来,直到唐孚离去后,才红着眼眶,轻轻点了点头。 ........ 叶玄心中烦躁,在西院中坐了一会后,就出门往南城的伊人酒楼那边去了。 语洛对他而言,到底只是一颗棋子,从前对她所有的殷切与关心,也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现在唐辰儿将她给赎了回来,那一切自然变得毫无意义了。 而且,他肩上还背负着许多东西,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在意一个寻常女子的感受,尽管这个女子容颜娇美,还因为自己的原因受了不少委屈。 但目下里,他能克制住这件事情所带来的负面情绪,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玄在伊人酒楼这边呆了整整一天,才回唐家。 回来时,西院中并没有见到语洛,听莫澜说,是唐辰儿已经给她们重新安排了住处,好像就在东院前面的一间宅子里,与唐辰儿的房间只隔着一道月亮门。 叶玄听了,原准备去看一看,不过后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对语洛和舞儿两个人来说,出了舞花苑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宽慰什么的,还是留给他自己吧。 毕竟唐辰儿这一出,可是实实在在的将他的计划完全给打乱了。 唐辰儿今天一天也没有到西院来,就算她来了,叶玄想必也没有心情给她解释那天晚上说的梦话了。 这天晚上,西街的酿酒坊派人过来说兰府需要一批好酒,所以第二天一早,叶玄就带着利无极,亲自押运着一批陈年老酒,送往兰府去了。 这是叶玄第二次来兰府,老吴很早就准备好了,酒一送进来,便派人以商议生意的名义,将叶玄请到府邸的二进庭院中去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燕郎君如此着急的要见老爷?”老吴跟在叶玄身后,一边走一边试探的问着。 “嗯。”叶玄脚步不停,向着二进庭院内的客堂走去,道:“的确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同兰左使商量。” 老吴点了点头,没再细问,随即又道:“今天是半旬休沐日,老爷正好无公务在身,现在已经在书房等着您了!” 叶玄几步跨上阶梯,到了长长的廊道之上,看了看仍没有反应的老吴,道:“带路吧!” “哦……哦!瞧我这记性!让燕郎君见笑了!”老吴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回过神来后尴尬的笑了笑,这才带着叶玄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兰府的书房位于二进庭院西边的一个角落里,门前兰草清幽,绿竹猗猗,十分安静舒适。 进入书房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排高高长长的书架,其上摆放的大都是封装整齐的竹简,只有为数不多的轴书和纸书。 而另一边,与书架相对而置的,是一展锦缎纹绣的屏风,借着屏风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可以清晰的看见里侧的一方席案和一个正端坐着的人影。 “老爷,燕郎君到了!”老吴隔着屏风,俯身做了一礼。 “嗯。”里面的兰左使听闻,放下手里的竹简,走到外房来,看见叶玄后,很自然的笑了笑。 “拜见兰左使。”叶玄一揖身,执晚辈礼。 “不必多礼,里面请吧!”兰左使说着,让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又对老吴道:“老吴,你先下去吧!” “是。”老吴躬身退下了,并从外面关上了书房的门。 两人在内房相对坐下后,兰左使便开门见山的问道:“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嗯,近来是有一件事打乱了我的布置,所以要找兰左使商量一下后面的计划。”叶玄点了点头,如是说道。 “打乱你布置的,是何事?” 叶玄苦笑了笑,将舞花苑的布局,及唐辰儿干的事较为详尽的说了一遍,并没有隐瞒什么。 兰左使听了后,也是无奈的笑了笑,道:“你原本的布局也算精密,只是那唐家的小丫头确实太乱来了,这局怕是破不了了。” “对了,兰左使你可知道舞花苑背后的另一座靠山是何人吗?” 兰左使听了叶玄的话,稍稍沉吟片刻后,道:“这件事情,我并不知晓。” 叶玄见状,没再追问下去,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兰左使也很快岔开话题,问道“那你后续有什么安排呢?” 叶玄想了想后,道:“前些日子,文远侯府的王钧给我送来了一封请柬。” “王氏?请柬?王昌皓七十大寿的请柬?” “嗯。”叶玄点了点头,道:“想必兰左使也收到了吧!” “王氏……王氏……”兰左使轻轻舒了一口气后,道:“我曾经还专程叮嘱过你要远离王氏,如今竟然会走到这一步,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也没想到,一切都是偶然吧。”叶玄说着,便将与王筠和王钧兄妹二人结识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接着道:“我今天来,便是要与兰左使重新谈一谈关于王氏的事情。” “嗯,先说说你的想法吧!”兰左使看着叶玄,点头道。 叶玄停了片刻,待脑海中所有的思路都已经全部明晰之后,才开口道:“既然舞花苑那边已经成了死局,而这个时候,王钧又想招揽于我,不妨可以这样……” 叶玄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兰左使听完后,沉思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谓‘兵者,诡道也’,亦是如此,只是这么做风险太大,王氏比你想象的要难以防范的多!”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叶玄看了看窗外,然后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到时候我的身份真暴露了,那说不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兰左使疑惑的看向叶玄,道:“意想不到的效果?此言何意?” 叶玄笑了笑后,道:“王氏两兄妹数度招揽于我,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如今顺势而为,接近王氏,若他们真对我有所怀疑,想必对于此事,他们也还是要斟酌再三的!” 见兰左使认真听着,叶玄停了停后,接着道:“因为公开我的身份,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因我与王氏兄妹的关系,引来柳氏甚至宫中的猜忌,但如果装聋作哑,不仅没有坏处,或许还能坐收渔利。这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一步棋!” 兰左使听闻,独自思忖了良久之后,点了点头,可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轻叹一声道:“以当下的形势来看,的确如此!然而江左一地,门阀林立,彼此盘根错节,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今天的对手,转眼就能变成明日的朋友。王氏与柳氏之间,也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你这样做,还是太冒险了!” “嗯,兰左使说的是。只是目下里,我能想到最直接有效的布局,就只有这样了,倘若真的有你说的那一天,便见招拆招吧!” 叶玄说完,兰左使沉默了许久,最后一点头,道:“好,既然你意已决,那我就让老吴重新再安排安排,配合你的计划吧!” “多谢兰左使!”叶玄一揖及地。 “应当之事,但有一点你要知道,我兰氏如今在建康城内也算是被束缚住了手脚,许多事情还得靠你自己!” “嗯,叶玄知晓!” ......... 叶玄在兰府呆了半个多时辰便出来了,和利无极回到唐家时,正好是中午,他站在清池旁,看了一眼东院的方向后,终究没有过去。 回到房中后,他重新找出了那封王钧送来的请柬,然后坐在窗边的席案前,独自思索了一下午...... 王氏在建康城内的宅邸有四五座,东城的文远侯府只是其中一个中等大小的宅子罢了,而且这还是王燮在辞官后得到的封赏,因此离皇城并不算远。 文远侯王燮的七十大寿,自然也要在侯府举办。 三月十四一大早,唐孚便亲自到西院中来了,因为对他而言,叶玄此番去文远侯府,不管怎么说,也是唐家的脸面,所以在礼节上可不能有丝毫的纰漏。 “贤侄啊,你这身衣服......要不换一身绸缎的吧!”唐孚上下打量了一遍叶玄,皱了皱眉道。 叶玄摇摇头,道:“不必了,今天过去,贵人多,老学究也多,既然不是士家子弟,还是穿的朴实一些好!” 叶玄今天穿的,是母亲从荆州寄过来的那一身月白袍衫,虽然布料和样式都很寻常,但重要的是亲切。 当然,今天要去的地方确实是龙潭虎穴,穿着这身衣服,也能让他心安不少。 唐孚听了叶玄的话,一拍脑袋,恍然道:“嗯,还是贤侄考虑的周到,我已经派人准备了寿酒、寿屏和一些名家画作,就在门外,等会你一并带过去。” 叶玄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毕竟也是去参加侯府的寿宴,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不过当叶玄看到唐孚说的那些寿礼时,着实是吃了一惊,这哪里像是参加寿宴去的,完全就像是运货的。 七八辆车架,满满当当,而且每个车上都有两个唐家下人负责照应。 光是寿屏,就有七展,至于说寿酒,更是装了满满一大车,还有那些名家书画,都用精致的木匣子装好,堆堆叠叠的,也有一车。 “舅父,要不了这么多吧?”叶玄看着唐家门前一直排到五护巷外的车队,有些犹豫的问了唐孚一句。 “要!怎么不要!既然文远侯府下了请柬,那咱们怎么也不能落了礼数不是!” 叶玄听闻,无奈的摇了摇头后,没再多说什么。 也是,他现在本来就是一介商贾,根本不可能在文远侯府的交际范围内,这个时候意外的收到请柬,带着一大堆寿礼去,虽然显得招摇,却是最合乎身份和心态的。 这一点,还是顺着唐孚的意思来,更加自然一些。 利无极架着马车,等在唐家正门口,叶玄出来后,便拿着辔绳迎面走上前道:“小郎,都准备好了,何时出发?” 此时唐家院门前已经围了不少人了,不管是唐家内的人还是周围的街坊邻居,看了多少都有些感叹。 文远侯府的寿宴啊! 第三五二章 文远侯府的波折 这种场合,就是城中寻常富户家的子弟,连进去打杂的资格都没有,可唐家的这位年轻郎君,竟然能以宾客的身份前往! 这是何等的差距,这是何等的…… 弄清楚情况后的唐誉,已经想不出能形容此刻心情的词来了,板着脸一路停也不停的回了自己的南院。 他没有脸面在这里多呆,不然等会还得挨一顿训。 只是,叶玄在扫视了周围一圈后,同样也没有看见唐辰儿的身影。 “现在走吧!” 因为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叶玄便没有多问什么,又找了一圈后,向唐孚告辞,登上车架,和利无极一并带着七八车的寿礼,浩浩荡荡的往东城去了。 文远侯府坐落在皇城以东约摸六里处,高大的门楼前便是一条十分宽阔的大道,看得出来,平日里应当是非常繁华的,只是今天这里已经挤满了车架,被堵得水泄不通了。 见到那些世家大族运送寿礼的阵势,叶玄也才觉得,其实唐家送上的礼物,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 过去在洛阳时,叶玄也参加过一些府邸的喜宴,但规模能和眼下这番场景相提并论的,他还着实不曾遇见过,就算是前太子纳妃的那一次,也没有这么热闹。 更何况,王燮早在前年就已经辞去了右丞相一职,如今闲赋在家,办个寿宴,竟还能有这么多世家权贵前来捧场。 由此可见,琅琊王氏在江左,的确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威望。 利无极驾着马车缓缓向前,最终在府邸的侧门处停了下来,这里才是寻常宾客及寿礼入席的地方。 至于大门,只有值得家主亲自接待的那些贵客,才有资格进出。 车架停稳后,叶玄一步跃下,在周围的一片熙熙攘攘中,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的府邸正门,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 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他如今竟然就站在了琅琊王氏的府邸门前,而原本,这是他应该极力去规避的事情。 而一旦踏出这一步,是福是祸,自己还能不能再度掌控局势,或许,都不得而知了。 想着这些,叶玄轻轻舒了一口气,走出两步,不紧不慢的从怀中取出请柬,和着寿礼单目,一并递到了门前待客的礼官面前。 那锦衣华服的中年礼官接过请柬和礼单,翻开看了看,眉头不禁微微皱了起来,随即他抬头上下打量了叶玄一眼,目光中很快的闪过一丝怪异后,这才和善一笑,一边将礼单递给身旁的唱礼人,一边让开道路:“燕郎君里面请!” “不急,先派人把寿礼送进去吧!” 叶玄笑着摆了摆手,因为有些事情还要和利无极交代一番,所以就准备稍晚一点再进去。 那礼官听闻,一脸和气的将请柬递还给了叶玄,笑道:“燕郎君随意,我这便派人搬运寿礼!” 礼官话音刚落,一挥手便有十来名王氏仆役出来了,帮着唐家的下人一起开始卸下寿礼。 “陈郡燕恒,送上紫檀寿屏七展,吴湘乔酒三十六坛,尘铭道人双鹤振翅图一副,蓝田翠玉一对.......” 唱礼人大声吆喝着,那十来名仆役便开始忙活起来,而唐家的下人们也不得清闲,按照惯例,一件一件的帮着往府邸里搬运。 毕竟今天的寿礼实在是太多了,单靠王家的仆役,显然是应付不过来的。 叶玄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慢步走到了利无极身旁,低声道:“待会你在外面,盯紧柳氏的那些车夫,这是一个好机会,尽量多套一些话出来!” “小郎,我不跟着进去,真的没事吗?”利无极似乎还有些忧虑,尽管叶玄在昨天就已经跟他说明了具体的安排。 “记着自己的身份,别做多余的事!”叶玄看了他一眼,声音低沉的说道。 “嗯,无极明白了!”利无极点了点头,又叮嘱道:“那小郎在里面定要注意一些,我刚才还看见上次在舞花苑闹事的那个郭成了,他应当是和柳旭一起来的,小郎要提防一点。” “嗯,我知道。” 利无极只是随从,这样的场合下,他是没有资格跟着叶玄一块进去的,所以只能像其他车夫那样,在府邸外面等着自家主人。 而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车架停在大道的另一边了,那些个被留下的车夫,也慢慢的聚在了一块。 其实这城中各个府内的车夫,大多都是些粗人,想法没那么复杂,若是彼此身份相当,等的闷了就会相互嗑唠嗑唠,兴致来了还会开两把赌局或着象戏什么的,饿了再一起找点吃的果腹。 总之等的时间漫长难熬,两人一旦聊开了,说起话来自然也就越来越随意了。 就算彼此的主人没有什么交情,但今天这样的场合经历的多了之后,两家的车夫也可能成为熟人,甚至还会称兄道弟。 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因此叶玄才会让利无极趁着这个机会,前去套一些话。 至于眼前这十来个帮忙搬寿礼的唐家下人,是不需要在此等候的,他们一会便要驾着空出来的平板车返回唐家,还能因为今天的事,领一笔赏钱。 不过就在此时,那个念完礼单后许久没有说话的唱礼人忽然又开口了: “唉!那边那个站着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盒子了,你跟着抱进去算了!” 这个时候,唐家送来寿礼基本上已经被搬空了,唱礼人大概是见只剩下最后一个木匣子了吧,便一声吆喝,打算让一个只负责卸货的矮个子下人给送进去算了。 而那小个子的唐家下人听了,似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唱礼人又道:“说你呢!别磨叽,后面还有客人呢,赶紧把这礼给送进去!” 唱礼人终究是侯府的管事,对一个唐家的下人呼来喝去,倒也没什么不妥,可叶玄一眼看去,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这个青衣小帽的唐家下人看上去有些瘦小,皮肤也很白皙,之前虽然一直站在车边,只负责卸货,但似乎始终是背对着这边的。 而且,当他抱着沉甸甸的一个木匣子从叶玄身旁走过时,一直都是全程低着脑袋,看向另一边的。 叶玄因为在和利无极交代事情,所以一开始见着也并没有往深处想。 然而,当那个唐家“下人”抱着木匣子走进侧门,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之后,叶玄才突然一愣,反应了过来。 刚才那个侧脸,还有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莫不是唐辰儿? 一念至此,叶玄有些不淡定了,他和利无极说了一声后,便快步从侧门进了王氏宅邸之内。 因为叶玄此前一直没有离开过,所以那侯府的礼官也没有阻拦他。 当叶玄紧步走到府邸之内后,驻足四处观望了一阵,才最终确定寿礼是被搬到货仓去了。 尽管来之前没有刻意去了解这座文远侯府,但叶玄一进来,便很快摸清楚了这座府邸的格局。 和三进三院的兰府相比,这座宅子根本算不上幽深,进入府门后的大院占地约有半亩,有凉亭假山活水,若是平时,应当十分清雅,不过此刻却是摆满了酒席,宾客也是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大院两侧,还有两方用来安置客人的小院,此刻也摆上了酒席,而穿过大院,有一条廊道去往深处,便是府主人起居的内院了,而货仓,也在那个方向。 叶玄此刻就站在大院的廊道入口处,这里有文远侯府的仆役守着,若无特殊情况,寻常宾客是不得入内的。 不一会,唐家搬运寿礼的那些下人都跟着王家的仆役出来了,叶玄远远就看见那个小个子躲在别人身后,一路过来,畏畏缩缩,这下子,他就更加确定了。 当那青帽布衣的“小个子”低着头,闪闪躲躲的从身边走过时,叶玄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呀!”唐辰儿一声轻呼,抬起头来看着叶玄,神情一僵。 虽然她知道自己是混不过去了,但显然还是被叶玄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 不等唐辰儿反应过来,叶玄拉着她便去往了宾客较少的一边角落,紧接着便皱眉问道:“你怎么跟着跑过来了?” 唐辰儿见叶玄的模样有些生气,不禁心虚的移开了目光,低下头去,满是委屈的嘟囔道:“燕表兄,你捏得我痛……” 听了这话,叶玄忙撒开手,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后,又说道:“你怎么这身打扮?还跟着跑过来了?” “咱们唐家好不容易能和文远侯府攀上关系,我就是想跟着过来看看嘛!看看侯府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唐辰儿越说声音越小,低着头,一脸做错了事的模样。 “真的只是这样?” “嗯。”唐辰儿小鸡做咪似的点了点头后,不再说话了。 叶玄才不信她的,他可是知道,唐辰儿刚才是一直在外面帮忙卸货的,若不是那唱礼人叫她,她都不会进到这府邸里来。 不过,这个时候叶玄也懒得追究下去了,只是习惯性的拉了她的手腕就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道:“好了,现在侯府里面你也看了,赶紧回去吧,别在外面瞎胡闹,省的舅父担心你!” 唐辰儿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眼睛盯着叶玄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双脸发烫,脑海有些混乱,都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了。 可就在她出神的跟着叶玄往外走时,却忽然有一个令她十分厌恶的声音传了过来,而说的话,更是让她生气: “哟!这位不是唐家姓燕的那小子吗?哎呀,唐家就唐家,还姓燕,搞得跟个双姓家奴一样的,说起来就拗口!” 唐辰儿跟着叶玄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前方,却见有三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已经拦住了他们二人的去路。 而这三个人,她都认识,柳旭,郭成,还有一个,是江易,刚才那话,便是郭成说的。 见到此番景象,唐辰儿心中便是一沉。 郭成说完后,柳旭重重哼了一声,接着道:“这文远侯府,什么时候是狗能够进来的了?就算是王钧的野狗,也得养在外面的吧!” 江易跟在柳旭身后,虽然没有说话,却是高昂着头,带着嘲笑的意味,十分轻蔑的看着他们二人。 叶玄的目光阴冷了下来,不过他明白,在今天这种场合下,将事情闹大,将是十分愚蠢的一件事。 于是他装作没听到刚才的话,重新迈开步伐,拉着唐辰儿一闪身,准备绕过这三人。 “慢着!” 郭成侧移两步,伸出手来又拦在了叶玄面前,挑着嘴角,十分得意的道:“上次在舞花苑的时候,你不是挺神气的吗?怎么今天就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了呢?是因为你的主人今天没功夫理你?” 叶玄压抑住心中的怒意,轻轻舒了口气后,回头对唐辰儿柔声说道:“你自己出去吧,早点回家,别再瞎闹腾了,舅父会担心你的!” “燕表兄……” 遇到这种情况,唐辰儿哪里肯走,她神情焦急的正要说话,却又被叶玄一个暖暖的微笑打断了: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这里是文远侯府,他们不敢乱来!” 叶玄说完,轻轻一推,把唐辰儿从身边推开了,准备让她从另一边离开。 可下一刻,柳旭却一声冷哼,怒道:“这文远侯府也是你们这群贱奴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柳旭话还没说完,便抬起了一只脚,向着家丁装扮的唐辰儿狠狠踢去。 叶玄眼疾手快,伸手一拉,又将唐辰儿给拉了回来,同时上前两步,将她紧紧的护在了自己身后。 等再抬起头来看向柳旭时,叶玄的脸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 柳旭一脚踢空,有些恼怒的上前又补了一脚,叶玄护着唐辰儿退后两步,同时一掌拍出,将这一脚给生生打下去了。 柳旭这两脚虽然没有卯足气力,但奈何他身子肥胖,动静还是不小,引来了周围不少人的视线。 而今天这样的场合下,能到文远侯府中来做客的,都不是寻常家户的子弟,所以柳旭很快就收住了动作,没有再接着拳脚相向了。 “哟,胆子不小嘛!” 郭成在一旁见了,脸上带着阴鸷的笑意,道:“身为一条狗,就该有做狗的觉悟,这一点,王钧没有教你的吗?” 叶玄握着唐辰儿的手腕,将她紧紧护在身后,一直没有说话。 而这样的举动,似乎也让郭成注意到了什么,他上前两步,凑近脑袋从一边仔细看了看后,不禁淫邪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柳旭表兄,我就说这小子怎么一直护着个仆役呢,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俏娘子啊!” 郭成回头向柳旭禀报了自己的发现后,便极其猥琐的将一双手伸向了唐辰儿。 或许,他觉得面前这个商户家的庶族流民,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是绝对不敢还手的,又或许,是他觉得,就算调戏一名“商家仆役”,这里也根本没人能奈他如何的。 叶玄看着步步靠近过来的郭成,目光越来越冰冷,站在那里纹丝未动。 而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唐辰儿此刻脸色也变得一片煞白,她是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尽管她知道,今天这样的场合下,只要她大叫一声,引来周围人的注意,郭成就绝对不敢对她怎么样,但如此一来,自己扮成家丁,混进文远侯府的事情就一定瞒不住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帮助燕表兄脱离危局,她才不在乎那些名声呢! “啊——” 一声大叫传来,却是个男子的声音,而且叫得还相当痛苦。 唐辰儿刚刚屏住了气,听到这一声哭嚎后,不禁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在她身前,郭成的整个手被掰了过去,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几乎要贴在了他自己的手臂上,牵扯着绷出的筋脉,让人看着都疼。 叶玄下手既快又狠,没有顾及丝毫情面,但他恍然间一转眼珠,就会装作无意间看一看府邸正门的方向。 “姓燕的!你小子死定了!” 柳旭在一旁见状,脸上得意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都要气炸了,一声大喝,抬起脚就迎面撞了过来。 叶玄放开郭成,一侧身,护着唐辰儿很灵巧的躲开了。 柳旭扑了个空,双眼冒火的一转身,再次挥着拳头冲来。 可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却忽然闪到了两人中间,用身躯结结实实的挡住了柳旭的拳头。 “滚开!” 柳旭蛮横的一声暴喝,用力去推了一下那名壮汉,可那人却寸步不退,反而是把柳旭给顶了回去。 叶玄上下打量一番面前这个仆役装扮的壮汉,然后目光看向了正门那边。 此时,正门廊道处,王钧已经把那四五个华服玉带的年轻人请进了宅邸,正客客气气的带着他们往这边过来。 而柳旭三人因为背对着正门,再加上四周本来就有宾客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后,慢慢围了过来,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叶玄护着唐辰儿又退了两步,确保柳旭绝不可能伤到她以后,才向着王钧轻轻一笑,拱了拱手。 第三五三章 景王 此时,正门廊道处,王钧已经把那四五个华服玉带的年轻人请进了宅邸,正客客气气的带着他们往这边过来。 而柳旭三人因为背对着正门,再加上四周本来就有宾客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后,慢慢围了过来,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叶玄护着唐辰儿又退了两步,确保柳旭绝不可能伤到她以后,才向着王钧轻轻一笑,拱了拱手。 柳旭和郭成两人还在对那王家壮仆拳打脚踢,但奈何不管他们怎么用力,那壮汉既不还手,也不退步,就像一堵墙一样挡在那,绕都绕不过去。 “贱奴滚开!” 柳旭一脚重重踢在那壮仆的小腹处,然后整个人被弹了回去,落地时还差点摔了一跤,被扶稳后又瞪着眼睛大声骂了一句。 不过,他似乎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刚想看看到底是谁扶了自己一把,可下一刻,他那张胖嘟嘟的脸就全都绿了。 扶着柳旭的年轻人面色白净,体型微胖,穿着一身靛蓝袍服,衣襟旁和长袖上都有金丝纹绣的精美图案,梳洗整洁的头发上还带着一顶镀金爵弁,显示出他的身份绝对非同一般。 “景……景王殿下……” 柳旭在看清扶住他的人,不,应该说是被他撞到的人后,胖胖的身子一哆嗦,几乎瘫在了地上。 郭成和江易两人回过头来,脸色也在刹那间就痿奄了下来,连忙退到一边,双手垂立,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叶玄听闻柳旭的话后,很和时宜的向那几个华服玉带的年轻人作揖行了一礼。 景王司马平出自于皇后周氏膝下,是当今陛下的嫡子,年岁在二十一二左右,虽还没有储君之名,却基本已有了储君之实,身后也有自己的一干班底。 只是,这建康城中,还有一位比他更年长的皇子,那便是侧妃柳氏所出的段王。 柳氏的得宠,以及司马旭迟迟不肯钦定储君的原因,也都与如今的那位段王有关。 “柳旭,何事惹得你这么生气了?” 景王一边把柳旭扶正,一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模样十分和善,没有丝毫要责备他的意思。 叶玄对此也并不意外,因为景王司马平这人虽然平日里不好交际,但与他有过来往的人都知他为人宽厚,性情温和,丝毫没有皇家的那种冷漠与孤高。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这随和的性子,才使得朝堂上有不少文臣武将心甘情愿的站在了他这一边。 而考虑到吴王府过往的情况以及景王如今在朝堂上的处境,叶玄还真有些猜不准他到底是率真自然,还是城府极深。 当然,这一点,就算是兰府,也始终没有看破,所以在叶玄提及段王与景王时,兰左使才给不了他多少建议。 柳旭愣愣的看着景王,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后,回头瞪了叶玄一眼,结结巴巴的道:“殿下……卑职柳旭……刚刚撞到您绝不是有意的……都怪那小子,先动手打了我郭成表弟,卑职气不过,才动手的……“ 柳旭一边说着,一边诚惶诚恐的拜揖赔罪,然后还把郭成拉了过来,将他那只被叶玄扭得发青的手展示给景王看。 在郭成那夸张的哀呻吟声中,景王看向叶玄,微微皱了皱眉,而后问身旁的王钧道:“仲瑜,那位是谁家的郎君,本王怎么从没见过呢?” 王钧轻轻一笑,道:“他是燕恒,陈郡南渡的流民,如今在城内行商!” 王钧说完,柳旭十分不满的横了他一眼后,道:“哼!王钧,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介商户都能随随便便进你文远侯府的门,而且还敢……” “哦,原来他就是筠儿妹妹最近时常提到的那个燕恒呐!”景王听了王钧的话后,看着叶玄,自顾自的说了一句,压根就没有听柳旭在说什么。 柳旭听了景王的话,嘴巴赶紧就闭上了,后背也开始有些不自觉的发起凉来。 王钧同样忽视了柳旭和郭成两人,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嗯,我和小妹曾两次想招揽于他,结果都被他给拒绝了,这次老太公大寿,也是我自作主张,就给他发了个请柬,没想到他竟然来了!” 景王没再看柳旭一眼,笑着点了点头后,道:“嗯,能拒绝你们两兄妹的招揽,这个人确实有几分意思,对了!今年上元夜的那天,豪掷白银一千两,然后得到语洛姑娘青睐的,好像也是他吧?” 王钧点了点头,然后又在景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两人看着叶玄,一同笑了起来。 叶玄还站在那王家壮仆身后,此刻见王钧和景王两人看着自己发笑,不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对方不过来,他也不好主动过去搭话。 确切来说,是他不愿意过去。 他方才就是在看见王钧后,才先动手教训郭成的。 既然柳旭已经认定了自己就是王钧“养的一条狗”,那何妨不再疯狂、再嚣张一点呢? 能把自己与柳旭之间的矛盾尽可能的转嫁到王钧头上,对叶玄而言,无疑是一件十分有利的事情。 当然,他也能猜到,就算今天是自己先动手,也绝不会有多大事情,因为这里是王氏府邸,更何况王钧和柳旭,本来就看对方很不顺眼。 所以,他这个时候不过去,更能显示出王钧对柳旭的轻视。 正想着这些时,叶玄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拉了两下,他回过头去,却见唐辰儿正满眼不安的看着自己。 “燕表兄,你没事吧?刚才他有没有伤到你?” 叶玄冲他摇了摇头,笑道:“没事,你没伤着吧?” “没有……”唐辰儿脸一红,有些不自觉的低下头去了。 叶玄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后,道:“趁这个机会,赶紧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可是,燕表兄你呢……” “这里已经没事了,你赶紧走吧。” 叶玄说完,轻轻推了唐辰儿一把,她这才听话的点了点头,然后一步三回眸的慢慢朝侧门方向走去了。 因为唐辰儿穿的是唐家下人的衣服,所以出来的时候还被门口那礼官又训斥了一顿。 不过,当她刚刚踏出王氏府邸的侧门时,同样穿着下人衣服的怡儿就快步凑了过来。 “娘子,你怎么现在才出来啊!可把怡儿给急死了……” 怡儿一边小声说着,一边还跺着脚,不过唐辰儿看了她手里已经吃了一半的糖糕后,狠狠白了她一眼。 她才没心思去责怪怡儿,因为现在她的心里,比吃了糖糕还甜。 想着方才燕表兄紧紧护在自己身前的样子,唐辰儿轻轻一笑,回头看了一眼王氏府邸后,小声嘟囔道:“哼,凭什么你能待的地方我不能待啊……” “嗯?娘子你刚才说什么?” “把糖糕扔了,回去!” “嗯?喔……” 王氏宅邸内,看着唐辰儿平安无事的出了侧门,叶玄这才把目光又重新移到王钧和景王那边,开始关注起其他的几个人来。 那跟在景王身后的另外三个年轻人,同样衣着华贵,不是普通人家,但叶玄只认出来了一个周逸,其他两人并没有见过。 “哈哈哈,仲瑜你上元夜那次不也得到晴卿姑娘的青睐了吗?还喝醉了酒跑到别人闺房里去吐了一地!” “殿下就别取笑我了,外面传言说我在晴卿姑娘房中踏踏实实的睡了一夜,就够让我没面子了……” 景王终究没有过来叶玄这边,和王钧一边说笑着,就一边往客堂那边去了。 只不过,当景王刚走出几步后,却又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回头看着柳旭,笑道:“对了,柳旭啊,我听说你最近常常在舞花苑闹事,那里怎么说也是城内最好的青楼,你可别太过分了,让本王在无聊的时候也能有个好去处吧!” “是是……是,柳旭日后一定不瞎胡闹了!”柳旭浑身一僵,脸上汗如雨下,连连点头称是。 景王说完这话后,便和王钧周逸等人离开了。 但叶玄在回味了一遍司马平刚才的那番话后,却是微微一愣,再转头看向他的背影时,眼中多了几分惊诧与愕然。 “姓燕的,你等着!今天这事绝对没完!” 被景王很隐晦的教训了一顿后,柳旭三人也不敢再在这里和叶玄继续纠缠了,不过火气却是更大了,甩下两句狠话后,拂袖而去。 叶玄看着这离去的三人,有些冷蔑的轻轻一笑,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绝对没完。 然而,当他刚想转身,去找一个稍微安静的地方坐一会时,却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玄回头看去,并没有人,再看向另一边,才见到笑靥如花的王筠,眉宇间还带着一种小聪明得逞的得意。 “你怎么来啦?” 王筠虽说是一个世家女郎,但性子似乎和恬静温婉搭不上半点关系,今天穿的也是一身绛紫直裾,盘着高高的发髻,很是中性,看起来像个男儿郎。 当然,她说话一向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甚至可以说有些霸道,这一点,从第一次见面时叶玄就发现了。 “承蒙贵府相邀,燕某怎能不来?”叶玄一边说着,一边把怀里的那封请柬取了出来,笑着递到了王筠面前。 王筠轻轻推开叶玄手里的请柬,走上前两步,面对面停在了离叶玄很近的地方,直直的看着他,笑道:“我才不关心你有没有请柬,我关心的是你为何而来?” “虽然在下是拒绝了女郎和王钧公子的招揽,但老太公大寿,燕恒既然收到了请柬,再不来就是礼数不对了吧!”叶玄面色自若的回答了一句,面对王筠逼视的眼光,脚下寸步未退。 而叶玄说完后,王筠的脸色就有些不对了,因为两人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几乎都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 王筠原以为在自己的强势“逼进”下,叶玄会后退两步,可结果却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不禁让她有些尴尬,同时脸颊也开始发起烫来。 毕竟,她虽然平日里行事风风火火,但和一个年轻男子面对面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这还真是第一次。 王筠有些别扭的笑了笑后,退了两步,让两人间的距离恢复了正常状态,然后才轻咳一声,看向一边问道:“怎么样?刚才柳旭他们没伤到你吧?” 叶玄摇了摇头,道:“没有,劳女郎挂心了!” “这里是王氏府邸,你来了就是客,我当然要放在心上!”王筠说着,抬头看了看大院的侧后方,道:“我方才也是在那边看到你和柳旭他们起了冲突后才下来的,没想到二哥也留意到了,好在你没什么事!” 叶玄听闻,看往王筠所说的方向,才发现,原来在大院的那一侧,外院与内院的连接处,还有一座高台阁楼,足以俯视整个文远侯府。 因为从这个方向看去,那阁楼掩映在垂柳之后,所以刚进来时叶玄并没有发现那一处地方。 此刻阁楼上人影错动,应该是有一些贵宾在上面。 “你和柳虔有仇吗?” 王筠这突然而来的问题让叶玄心中一怵,他捏了捏已经炸出汗来的手掌,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王筠稍有思索后,道:“我感觉你和柳旭他们一拨人特别不对付,刚才明明可以不动手的,你却先动手了!“ “那也是柳旭啊?关你说的柳虔何事?”叶玄这样反问了一句,有些弄不清楚王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当然不知道王筠上次在舞花苑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眼中对柳虔的杀气。 王筠看着他,有些疑惑的摇摇头后,笑道:“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叶玄虽然不明白王筠的意思,但还是警惕的思忖片刻后,答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能就是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吧!” 王筠听了叶玄的回答,嫣然一笑,道:“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长沙王到!!!” 正门处礼官的一声宣唱打断了王筠正准备说的话,府邸内几乎所有宾客的目光几乎都被吸引了过去。 “呀!长沙王和平阳姐姐到了,我得过去看看,你自己随意……” 王筠说完这句话后,便往着正门那边跑去了,看样子是要去迎候。 而叶玄似乎也留意到了,从开始到现在,礼官这样大声宣告的来宾,只有长沙王这一位,就连刚才景王来时,都没有此等待遇。 不过想来,王氏这么做也并无不妥,如今在与陛下同辈份的封王中,除去江北的越王外,就只剩下这位长沙王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长沙王曾与王燮周言等人一起,共同辅佐还是吴王时的司马旭整顿江左,恢复朝纲,尽力调和中原和江左世家之间的矛盾与冲突,目下里又以左丞相总领朝堂百官,无论是其威望还是名声,都不是景王段王这些后辈可比的。 但据叶玄所知,目前长沙王司马稷就落府于建康城内,虽然担左丞相之职,却很少过问朝堂政事,是一位实实在在的闲散王爷。 至于他和五营军之间的过往,以及和越王司马徽之间的些许纠葛,叶玄在林字营时,也曾听林潇云简单说过。 总的来看,长沙王司马稷对他并不具备任何威胁,而且如今在王氏柳氏周氏,以及景王府、段王府等世家权贵都监视针对兰氏的时候,长沙王府对此却没有任何动静,这一点让叶玄觉得颇为诧异,也十分费解。 叶玄想着这些,又看了一眼王筠离开的背影,然后看了看正门的方向,转身往一处安静的角落去了。 与此同时,在那座足以俯瞰整个文远侯府的阁楼高处,王燮一身宽袖常衣,半眯着眼,正凭栏望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宾客,神情平静,目光深远。 在听到门口礼官的宣告后,王燮忽然一笑,对身旁一直陪在这边的王载道:“载儿,长沙王到了,你代为父前去迎候!” “是。”王载应了一声后,头也不回的就对身后吩咐道:“筠儿,你在这里陪着太公,不要乱跑?筠儿?筠儿……” 王载没听到有人回应他,回头一看,哪还见得到王筠的人影。 “唉!这丫头,怎么又不见人影了!”王载的眉头挑了挑,有些不满的问身旁的管事道:“老徐,筠儿她人呢?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又不见了?” 管事老徐似乎早就料到王载会这般问了,笑着拜了一礼后,指着前方大院中的某处,道:“二郎君,筠儿小娘子在那边呢!刚才好像是看到那边有宾客差点动手,才跑下去的。” “这丫头!宾客起冲突,有管事来处理,她跑去凑什么热闹!” 王载一边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絮叨着,一边顺着老徐手指的方向看下去。 可当王载刚刚看清那两人,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接着,他有些诧异的摸了摸自己下颚的胡须后,自言自语道:“咦?那位后生不是……” 第三五四章 文远侯府的宾客 “咦?那位后生不是.......”王载的目光从王筠身上移到了叶玄这边,又看了片刻后,忽然对身后的老徐道:“欸?老徐,那位后生是哪家的郎君,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哪见过呢?” 管事老徐听了王载的话,也来到阁楼窗边往下看去,稍有思索后,道:“嗯,那人二公子的确见过,不过是哪家的子弟,老奴也不清楚!” “什么意思?” 面对王载的疑问,老徐立马就笑着解释道:“二公子可还记得去年十月,咱们从北大营回城的那次吗?在城外遇到一位小郎君正在焚书,您还专程命老奴停下车架,问过他话的?”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王载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道:“难怪觉得眼熟又叫不出名字来,原来是那位后生呐!不过,既然你都不认识他,那他是怎么到府中来的?” “这个......这个......”老徐脸色开始为难起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怎么?你知道还不说啊?”王载的眼神有些不满了,但碍于今天是老太公大寿,所以语气还是很平静的。 “那是王钧小郎君自己下的请柬,是送到唐家去的,老奴也是后来才知道!” “唐家?哪个唐家?” “就是城中唐氏商行的那个唐家。” “一介商户人家?”王载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有些恼怒的道:“钧儿这小子又在瞎胡闹什么?怎么一介商户人家也能收到我王氏的请柬,这传出去......” 不过王载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罢了,钧儿这孩子虽然有些乱来,但一向有他自己的想法,你这当爹的,也别太管严了!” “爹您就别宠着那小子了!今天这样的场合,可是会关乎我王氏名声的!” “名声?”王燮转过头来,看着已经消下气的王载,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后,道:“我王氏如今在江左的名声,难道还不够吗?” 王载一下子便听明白了王燮的言外之意,没再多言了。 “行了,你代为父去迎候长沙王吧,老徐留在这里就好了!”王燮说完,挥了挥手,凭栏望向叶玄背影消失的地方,神情冷峻,目光平静。 “是,孩儿这就去!”王载点了点头后,就转身下了阁楼,往正门处去了。 阁楼中安静了片刻,王燮又忽然开口道:“老徐,你刚才说那位小郎君在城外焚书,是怎么一回事?” 管事老徐听了王燮的问话,有些疑惑的应了一声后,才反应过来,将那天的事情慢慢道来:“那天老奴跟着二公子从北大营回来,看见有人在道边焚书,二公子觉得奇怪,就让老奴停了车架......” 听老徐说完后,王燮沉默了许久,最后轻轻的拍了两下窗栏,又问了一句道:“他说他焚书是为了祭奠亡去的父兄?” “嗯,当时他的确是这么说的!”老徐在王燮身后点头称是,却并看不清楚自家老太公脸上的表情。 王燮没有再问,缓缓转过身来,神色与方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随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迈着蹒跚的步伐,往楼梯口处走去,老徐见状,也忙跟上前扶住了。 而此时,大院中的某处,同样有三道目光在时刻注视着叶玄刚刚离开的方向。 “旭哥,今天的事,我郭成一定不会放过那小子!我要他死!”郭成一边揉着发青的手,一边脸色狰狞的道。 柳旭猛灌了一口茶,狠狠砸下茶杯,憋着一口闷气道:“死?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嗯,不过就是一条狗而已!实在是太嚣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江易也在旁边帮衬的说了一句,尽管叶玄前些天让他出了一次丑,但两人之间毕竟没什么大的仇怨,所以说话还是保留了一些。 “对!要让他生不如死!” 郭成捏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可随即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十分阴毒的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癫狂,让周围不相关的人见了都觉得有些浑身发冷。 “你笑什么?” 柳旭看着郭成,疑惑的皱了皱眉后,问道:“怎么,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郭成扬了扬嘴角,摸着下巴一脸淫邪的道:“他刚才不是一直护着他身后那个俏娘子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刚才那个就是唐家的小妮子了,长得还真是俊俏!要是能.....” 郭成说着,忽然压低了嗓音,然后凑到柳旭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问道:“旭哥,你觉得我这个法子够不够狠!” 柳旭听了郭成的计划,嘴角也是扬了起来,阴森森的道:“还不够狠!不过你说的办法的确可以,够解气!不过,这件事情,我们最好不要亲自出手!” “旭哥的意思是.......” 柳旭看着叶玄离开的方向,又奸恶的笑了起来,道:“这样的事情,当然是找人代办了,而且要当着他的面!我等士家子弟,难道还要和一条狗过意不去?哈哈哈......” “对,对!旭哥说的是,到时那小娘子,我一定给旭哥你留着!哈哈哈......” 江易在一旁,不知道他们两个表兄弟刚才小声商量了一些什么,但从他二人的眼神和语气中,他也不难猜到,那个燕恒,下场一定会很惨。 不过,在柳旭和郭成背后算计着叶玄的同时,叶玄自然也在心中盘算着该怎么解决这几个碍事的小喽啰。 就江易而言,应该不会和这件事有过多的牵扯,但就算他真的要来凑热闹,叶玄也会很周到的给他安排一个监牢。 主要还是柳旭和郭成,这两个人,必须死一个。 更何况,刚才他已经把最后一根线补上了,对付这两只小喽啰的网已经足够牢靠,就只等他们跳下来了。 不过,叶玄也明白,在收网之后,自己这个撒网人,一定会被柳氏查探到,尽管舞花苑那边出了些许意外,但如果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能借用到王氏的力量,那应该也是足够的。 而且,这件事之后,如果能让柳氏和王氏的关系更加紧张,那他自己的处境无疑将更加安全。 总而言之,和柳氏的较量,从暗到明,也总该有个开始了! 叶玄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比较僻静的小院,这里安安静静,没有其他的宾客,院中除了一棵枝叶繁盛的香樟树,就只剩下一副石桌石凳,和一个幽幽挂在树枝上的空秋千了。 叶玄踏上小院旁的廊道,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看着头顶灯笼上字迹方正的“王”字,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思索着柳旭和郭成可能会从哪里下手,报复自己。 而就在这时,廊道的另一头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虽然还不见人,但叶玄可以从这拖沓迟缓的脚步声中判断出,往这边过来的,应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腿脚不太灵便。 果然,过了没多久,便有一位发髻斑白的老者领着一位同样须发泛白的管事,绕过前面的亭角,上了廊道,一步一步的朝着叶玄迎面走来。 这小院一侧的廊道并不长,叶玄此刻又站在中间位置,所以在看见老者后,便下意识的让到了一边,同时上下打量起这两人来。 老者微微有些佝偻,脚步虽然蹒跚,却没有拄杖,身上穿着一套藏青色的修道袍服,纹饰精美,衣料华贵,腰间还挂着一枚色泽醇厚的方形玉佩,随着不稳的步伐左右晃荡。 他后背着双手,神色怡然平静,走来时目光一直盯着院中那棵香樟树,并没有看这边一眼。 直至走到跟前后,老者才渐渐放慢了脚步,偏过头瞥了瞥叶玄,接着又望向了那一棵几乎将整个院落都盖下来的香樟树。 叶玄并不认识面前这名老者,但出于礼仪,他还是恭恭敬敬的向对方揖身行了一礼,同时又退两步,完完全全的让开了道路。 老者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带着那名年长管事与叶玄擦肩而过,往廊道的另一头去了。 叶玄站直身后,也重新迈开脚步,往前面走去。 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自然。 可当叶玄刚刚走出两步,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 “小郎君觉得……这叶落了以后,树上长出来的新叶,还会一样吗?” 叶玄闻言,回头望去,却见那名老者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了,并且正用一种异常锐利的眼光在上下审视着自己。 见此情景,叶玄心中一紧,连忙收回与老者对视的目光,看向院落中央满地的落叶,强作镇定的笑了一笑后,道:“老先生说笑了,这世上怎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呢!” “嗯。” 老者了然的点点头,然后又若无其事的转过身,背着手步履蹒跚的慢慢离去了,直到走下廊道,转过檐角,都没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见老者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叶玄终于舒了口气,他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在对方那审视的目光下,自己的身子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紧绷了起来。 甚至在恍然一瞬间,叶玄都有了一种自己已被完全看破的错觉。 叶玄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然后不自觉的又看了一眼小院中央满地的落叶。 “这应该……只是一种错觉吧……”叶玄一面在心中默念着,一面快步走出了小院。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另一边,老者刚刚拐过檐角,那管事便轻声问道:“老爷,我们不是要去前院吗?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他才不会相信自家主人是老糊涂了所以才走错了路,但这又的确不是去往前院的方向,从开始到现在,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 但他却一直没有得到答案,直到两人又走出百步,都完完全全的出了那方小院后,老者才慢慢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来的方向,神情复杂的道:“老徐,你从青州本家那边秘密调遣二十名密卫过来。” 老徐听闻,神情顿时愣住了,但就算心中有再大的疑问,这也绝不是他能问的了,只能点头称是。 王燮停了片刻后,又接着道:“这二十名密卫直接听你差遣,负责暗中保护那位小郎君的安全,另外,这件事情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是!老奴明白了!”老徐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恭恭敬敬的行礼接令。 王燮点了点头,随后一声轻叹,又迈开脚步,一步一挪的往前走去…… 叶玄在王氏宅邸的外院几乎整个转了一圈后,直到开席的时间,才在侧院找了一个角落的席位坐下。 因为今天来赴宴的宾客实在是多,所以这侧院里不仅腾出了数间原本住人的厢房,就连不宽的廊道两边,都摆上了一排席案,中间只留着一条三尺余宽的过道用来通人。 当然,这些席位是为寻常宾客准备的,至于那些陪酒丫鬟、俏美舞姬什么的,这里通通没有,都在主院和客堂,那里才是用来招待贵宾的。 叶玄落座的地方就在侧院的廊道尽头,左边是三级的木质阶梯,往下便是一扇紧闭着的房门,而且还有些陈旧,看起来应该是侯府下人们的住处。 因为这地方实在偏僻,所以都快到饭点了,旁边的几个席位仍旧是空着的。 叶玄坐下后,过了没多久,一个目光精铄的中年男子左看右看的朝这边走过来了,最后在叶玄右边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叶玄看了一眼那男子后,对方也冲他和善的笑了笑,随后两人的目光一同移到了另外两个往这边走来的年轻男子身上。 那两名年轻男子身上的衣物都很精致,手里的羽扇和香炉也显示出了二人的世家子弟身份,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对话绝不可能是平头百姓能说出来的。 “你刚刚见到段王了吗?” “嗯,见到了,和长沙王一并进来的嘛!” 其中一人听闻,叹了口气后,道:“唉,我还是去年段王府纳妃的那次敬过他一杯酒,这么久了,段王府的冯管事也没有来个准信……” 另一人一听,白了他一眼,有些戏谑的道:“你那跟着一大帮子人敬酒,还隔得老远,殿下哪会知道你?怎么,还是想进段王府谋事啊?” “那当然!景王府咱进不去,可段王府总不见得比那差吧,说不定以后……你说呢?” “那倒是!”那人听着,赞同的点了点头。 “对了,你方才看见平阳郡主了吗?” “看见了!那么大个美人如今仍然待字闺中,真是叫人眼馋!” “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是我等门第能高攀得起的?咱们啊,只要能远远的看看就知足吧……” 那两名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而后坐到了离叶玄对面不远的地方。 他们二人说的话,虽然零散琐碎,但从中也不难推测出一些信息,就比如,即便外界的传言中,段王和景王兄友弟恭,关系甚是和睦,但那些追随其后的人,只怕是各有各的目的和计算,而古往今来,往往也都是这些藏于暗处的势力在真正决定事情的走向。 至于他们口中的平阳郡主,说的便是长沙王之女司马柟了,如今芳龄已有二十一,而且端庄美丽,却仍旧未许夫家,在建康也的确是令不少世家子弟魂牵梦绕了。 不过,叶玄倒是记得,曾经在林字营时,林潇云好像无意间提起过这位平阳郡主和兰致的些许事情。 想到这里,叶玄不由得轻轻笑了笑。 而就在这时,叶玄的席案右侧被人轻轻敲了两下,叶玄转过头来,刚才落座的那名中年人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在下绍江郁庵,字阳清,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晚辈燕恒燕世轩,阳清兄多多指教!”叶玄冲对方拱了拱手,很快的重新打量了他一遍。 帻巾青衣,慈眉善目,除了那双眼睛特别明亮之外,并无别的异常。 “哦,原来是世轩小郎君啊,久仰久仰,哈哈哈……”郁庵听闻,也拱了拱手后,别有意味的笑了起来。 “阳清兄认得我?” 郁庵探过头来,神神秘秘的小声道:“实不相瞒,今年上元夜,郁某也在舞花苑的!” “哦!原来如此!”叶玄听了郁庵的话,看着对方露出一个意会的笑来。 郁庵说完这话后,就坐回了自己的席位,而后端端正正,一脸正气的模样。 而这时,文远侯府中的丫鬟仆役们也开始端菜上席了。 清一色的绿衣丫鬟和皂衣下仆,双手端着菜肴,排成一排,沿着固定的路线依次上菜,显示出侯门该有的气派和门面。 菜品是标配的,每个席案上六碟荤食,三样蔬菜,另外再加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汁,酒水饮品当然也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吃完喝完后若客人觉得不够,还可以随时让后厨再多加一份。 叶玄不饮酒,吃的也不多,对比之下,身旁的郁庵就有些夸张了,筷子起落的速度几乎是他的两倍快,酒杯也是空了满,满了空。 过了没多久,便见郁庵晃了晃自己桌上的酒壶,然后扯开嗓子喊道:“梁管事,给我再拿一壶酒来,还有这牛肉也再来一份!” 郁庵叫喊后,叶玄才注意到,原来在廊道的另一头,一直有一位管事在那边候着,侍应着这小院内的宾客。 第三五五章 圣旨 郁庵叫喊后,叶玄才注意到,原来在廊道的另一头,一直有一位管事在那边候着,侍应着这小院内的宾客。 “好的,郁先生您稍等!”那管事笑着冲郁庵点了点头后,就转身去安排了,看起来两人应当十分熟稔。 郁庵放下酒壶后,回头见叶玄正看着他,不由得尴尬一笑,解释道:“世轩小郎君见笑了,鄙人乃这文远侯府中的门客,与这梁管事相熟,习惯了,刚才不免有些失礼!” 叶玄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清楚为什么他要向自己解释这些。 等那梁管事给他送上酒菜后,没有过多久,他又喝完了一壶,再次抬手叫唤道:“梁管事,酒!” 叶玄见他那副醉醺醺的模样,回头拿起自己席案上还是满满当当的一壶酒,递过去道:“阳清兄!这壶酒晚辈并没喝过,若阳清兄不嫌弃的话,可以拿去!” 郁庵醉眯眯的眼睛看了看叶玄手里的酒壶,然后毫不见外的接了过去,笑道:“那郁某便不客气了,多谢世轩老弟!” 可他话还没有说完,一瞥眼看见叶玄席面上还很丰盛的菜肴,便更加不见外了,右手一推,将他自己的席案整个并了过来,满是酒气的笑道:“世轩老弟这就不对了,还有这么多菜,怎么能浪费了呢!” 叶玄见罢,皱了皱眉,身子往旁边挪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反正自己也吃的差不多了,就随他去了。 郁庵一边毫不客气的收拾着叶玄席案上的剩菜,一边碎碎念着些无关紧要的话,叶玄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时不时跟着礼貌性的点点头。 “对了,方才只和世轩老弟说郁某叫什么,想必老弟还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吧?”郁庵说着,便用手指沾了酒水,开始在席面上比划起来。 叶玄正准备说不必如此,可当他把目光落到席面上时,却顿时将话头咽了下去。 因为郁庵在席面上写下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郁”字,而是“兰”。 叶玄心中一凛,但脸上还是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看着郁庵,不动声色。 郁庵似乎明白叶玄的意思,一抹手,擦去了那个“兰”字,又装作醉醺醺的说道:“还有庵呢,是这个庵......” 郁庵的嘴里说着“庵”,手指写出来的,是一个“吴”。 叶玄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见他又很快的擦去字迹后,冲他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两个字,晚辈知道了!” 叶玄也着实没有想到,这个文远侯府的门客,几乎熟知这个府邸中很多事情的郁庵,竟然是兰氏安插在这里的一根暗线,看来这城中各大世家之间的渗透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也难怪,他每次去往兰府,老吴都会在屏退仆从后,才带着自己去见兰左使。 郁庵写完,仍旧是一脸醉态,一边吃着叶玄这边的菜肴,一边继续道:“哎呀,好久没吃的这么痛快过了!世轩老弟果然和郁某人投缘,若是世轩老弟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找郁某!” 郁庵说着,又摆出一副显摆的神色,道:“实话告诉世轩老弟,郁某人在这文远侯里虽然不是最能干的门客,但若要说法子和关系,郁某当仁不让,就是世轩老弟让郁某现在去找王钧公子,郁某人都能给你找来!” 郁庵说完,对面两个年轻人当即投来了鄙视的眼光。 也是,王钧是何许人,怎是他一个门客说找来就找来的,这不是吹牛是什么? 但叶玄却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兰左使之所以安排这个人与自己搭上联系,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能在关键的时候帮助自己及时联系上王钧,最为有效的借助王氏的力量。 叶玄一点头,一拱手,笑道:“那就多谢阳清兄了!” “包在我身上!” 郁庵一拍胸脯,醉态显露无疑,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自然,甚至有些滑稽。 但叶玄却留意到,他那双眼睛,似乎从头到晚,始终明亮精烁。 而就在这个时候,廊道那一头忽然变得躁动起来,侧院内的宾客交头接耳,似乎都在打探着什么消息一样。 仅仅两个呼吸的时间,议论声便传到了廊道的这一头,叶玄也才明白主院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主院那边好像有很多人啊?” “听说是宫里来人了,应该有圣旨下来吧!” “也是,毕竟是文远侯七十大寿,陛下应该会有所表示的!” “嗯,咱们也出去看看吧……” 听到这些议论后,叶玄本欲不做理会,但郁庵却是带着醉意问叶玄道:“郁某要出去看看,世轩老弟可愿一同前往?” 叶玄看了他一眼后,想了想后,点头道:“嗯,也好,那在下便随阳清兄一起去看看吧!” 说完,叶玄起身,跟着脚步摇晃的郁庵走出廊道,往主院去了。 当他们二人来到主院时,这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但都只围在四周,隔得有些远。 主院中央的位置,此刻有三名宦官伫立在那,高帽蓝衣,面白无须,为首的那个一手掌着拂尘,另一只手里奉着一轴圣旨,站得笔直。 客堂中的贵宾都已离席,簇拥着一位发髻斑白的老者走下阶梯,来到了主院中间的位置。 因为角度的问题,叶玄只能看到文远侯王燮的一头白发,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不过王钧和王筠两人因为站的靠外侧,他倒是能看真切,另外,景王、长沙王和兰左使他们几个,叶玄也都看见了。 “文远侯王燮接旨!” 宦官尖细的嗓子一开,声音极有穿透力。 “老臣接旨!” 王燮低沉苍老的声音传来,随后一揖及地,俯身接旨。 而后,王氏众人和所有宾客也都跟着俯身拜礼,以示尊崇。 叶玄也不例外,在人群中和郁庵一同弯下身去,拱手做礼,不多说一句话。 宦官展开圣旨,随即高声宣读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制曰:武以戡乱,文以治世,方得久远,君虚中以求治,实赖肱股之任臣,文远侯王燮学贯经史,才通事物,尝以躬身侍奉于朕之左右,安顿朝纲……” 圣旨中先是对王燮极力褒扬了一番,而后又对王燮的几个儿子加官勉励,并送上了一大批珍贵的寿礼。 那宦官一口气念完,稍有停顿后,拉出长长的一个音来:“钦此——” “老臣接旨!谢陛下隆恩!”王燮俯身上前,双手接过圣旨,而后才直起身来。 那宦官交接圣旨,立马就换上了一副笑脸,道:“文远侯大寿,不知奴婢这身残之人可讨得两杯酒喝呢?” “当然,黄内侍里面请!”王燮一笑,回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人群让开一条道后,众人又簇拥在王燮周围,跟在那宦官和长沙王身后,一起进了客堂,而另外一边的正门处,也有王氏的仆役和宫中的禁军官兵在负责搬运寿礼了。 主院周围的宾客慢慢散去,叶玄看了看后,正要转身回侧院去,郁庵却忽然凑过来问道:“世轩老弟在看什么呢?郁某人对这侯府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郁庵此刻一脸醉态,说完后还打了个酒嗝,将一个显摆得意的醉酒门客演得极为传神自然,若不是刚才那一件事,即便两人隔得这么近,叶玄都会被他骗过去。 听闻他的话,叶玄又回头看了一眼客堂的方向后,问道:“不知阳清兄可知段王是哪一位吗?” 郁庵笑了笑后,指着那边,道:“世轩老弟还记得定安侯府的世子吗?就是那天你在舞花苑你见过的那位?” “你说的是柳虔……柳郎君吧?”叶玄的脸上笑意不变,语气平静,甚至还专程加上了礼貌的称呼。 郁庵点了点头后,道:“现在在那位柳郎君右边的,就是段王。” 叶玄顺着郁庵说的方向看去,见柳虔身旁果然有一位华服金弁的年轻男子,身形欣长,仪表堂堂,一边走还一边和柳虔有说有笑,关系甚是融洽。 这并没有让叶玄感到意外,段王的生母柳妃乃是柳虔的亲姑姑,他们二人是表兄弟,而与之相对的,景王的生母周皇后则是出自于周氏,这两位皇子身后都有着十分深刻的世家标签。 因而,即便现在景王和段王二人的关系再怎么融洽,可一旦涉及到储位之争,他们身后的势力定会逼着他们手足相残,这根本就不是个人的意志所能决定的。 叶玄要利用的,正是这一点,也就是说,周氏和柳氏,在不久的将来,必定有一场近乎于你死我活的较量,而若在那个时候,一直作壁上观的王氏及鲁氏能站到周氏一边,那柳氏无疑将毫无胜算。 当然,对叶玄来说,仅仅是让柳氏从立储之争中败下阵来,是远远不够的。 他要的,是一个交代,给一年前战死于江北的那数千将士的一个交代,是对父亲英魂的交代。 他要的,是彻底为大晋拔掉这根毒刺! 叶玄正想着这些,郁庵的声音传来,让他反应了过来。 “世轩老弟这么出神,在想什么呢?” 叶玄一边往侧院那边走,一边笑问道:“阳清兄还记得上元夜那天,得到珠儿姑娘青睐,并最后去往闺房的宾客是哪一位吗?” 郁庵听了叶玄的话,有些疑惑的想了想后,道:“如果郁某没记错的话,那天得到珠儿姑娘青睐的,应该就是柳虔柳郎君吧,怎么了?” 郁庵刚刚说完,就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表情顿时变得惊诧起来,甚至连脸上的醉意都消了一大半,他回头看了看客堂方向,最后恍然一笑,道:“要不是世轩老弟提醒,郁某还真没注意到这一点!” 叶玄也看着他轻轻一笑道:“阳清兄觉得,王钧公子会不会对这件事也感兴趣呢!” 叶玄话说到这里,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 郁庵听闻,也是一点头,了然的大笑两声后,继续装出一副醉态,脚步不稳的往坐席去了…… 文远侯府是有安排晚宴的,但叶玄只吃了一个午饭,将近申时,便准备离去了。 他现在的身份本来就只是一个没有地位的行商,所以自然没人留意他,就连郁庵都要故意避着他一些,吃完饭就装作醉得不省人事了。 不过,叶玄离去时倒是很巧的见到了王筠,她就站在那座阁楼的窗边,虽然隔得远,但还是冲着他挥了挥手。 叶玄也很有礼节的对她拱了拱手,然后才走出王氏的宅邸。 叶玄出来后,利无极立马就驾着车停在了他面前。 “小郎,我方才听辰儿小娘子说你在里面遇到了些麻烦,没事吧!” 利无极一停稳车架就开始关切的问了起来。 叶玄上了车架,摆了摆手道:“没事,边走边说。” “嗯。”利无极又上下查看了一遍,确定叶玄身上没有伤处后,才点点头,挥下辔绳,驾车往西城的方向去了。 “小郎,辰儿小娘子今天怎么那副打扮?她又怎么跑到文远侯府里面去了?”利无极一边驾着车,一边尴尬的问了一句,似乎这并不是他应该关心的问题。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叶玄果然没有回答他,转而问道:“怎么样?你在外面有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没?” 利无极点了点头后,道:“柳旭那车夫每隔五天就要去一次城郊,不过柳旭很少过去,几乎都是派管事去,上次出城是前天,然后他说明天又要跑一次,我估计他们是不是察觉到一些什么了……” 叶玄听了这话,想了想后,吩咐道:“回去之后,将舞花苑那边的暗卫全部撤回来,这几天,派一个……不对,派两个暗卫时刻跟着辰儿,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插手任何事情!” “小郎的意思是……” “不管他们有没有察觉到什么,最近几天,一定会有事发生。”叶玄说完,又叮嘱了一遍,道:“记着,告诉他们,保证辰儿的安危,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出手!” 叶玄虽然不能肯定对方会从唐辰儿这里下手,但目下里,自己身边的人,只有她的行踪是自己还掌控不了的,所以一定要派人盯着,在不坏大局的情况下,绝对保护她的安全。 “嗯,无极明白了!” 利无极点头称是,架着马车拐过一个街角,往西城的五户巷而去。 当叶玄和利无极回到唐家时,太阳都快要落山了,一进西院,才发现唐辰儿已经坐在石桌子旁等着他了,莫澜站在她身后,神情似乎有些古怪。 “燕表兄你没事吧?”唐辰儿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襦裙,一见到叶玄的人影,提着裙摆就快步跑了过来,可能是太过于焦急了,一时间脚步不稳,差点跌倒。 “没事。”叶玄很自然的唐辰儿,笑道:“那是在文远侯府,能有什么事?” 唐辰儿退后两步,又上下打量了叶玄一番,这才放下心来,面红耳赤的点了点头,道:“今天......多亏燕表兄了......” 叶玄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脱下外衫,递给莫澜后,坐到了石桌前,给自己倒了一碗,喝了个干净。 唐辰儿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想起今天在文远侯府的事情,还是忍不住担心道:“可燕表兄,他们一定会报复回来的,到时候该怎么办?” 唐家毕竟只是商户人家,这一次彻底惹怒了柳旭郭成两个士家子弟,她心中自然惶恐不安。 叶玄端着空茶碗思忖了片刻后,道:“你这几天尽量不要出门,若真有事,出去时让六德多带些人!” “那你呢?”唐辰儿更担心的,似乎是这个直接折了郭成右手的燕表兄。 “我?我又不是女儿家,怕什么?”叶玄看着她,突然一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唐辰儿听了这话,愣了一愣后,脸色又红了,但心里却是平静温暖了许多,看着叶玄跺了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燕表兄还有心情说笑!” 叶玄看着她,轻轻舒了口气后,道:“放心吧,他们不敢乱来的!” 唐辰儿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叶玄又接着道:“我有无极跟着,不会有事的,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以后燕表兄出门也多带几个人吧.......” 唐辰儿正说着,怡儿忽然小跑了进来,道:“娘子,老爷让你去一趟内院。” 唐辰儿听闻,诧异的回头看了怡儿一眼,问道:“他知道了?” 怡儿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委屈。 唐辰儿轻轻叹了口气,向叶玄辞别后,就带着怡儿往内院去了。 “小郎,今天出什么事了吗?” 唐辰儿走后,莫澜才上前轻声询问,原来唐辰儿刚才只是坐在这里等他,根本就没和莫澜说有什么事。 叶玄拍了拍她的头,笑道:“没什么事,放心吧,不过你这几天不要出门了,要买什么东西,让唐家的下人去买!” 莫澜一直都听叶玄的话,很乖巧的点了点头后,没再多问了。 “对了。”叶玄刚准备进房去,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莫澜道:“语洛姑娘是住在东院那边吧?” “嗯。”莫澜将外衫晾起,回头看着他,目光有些疑惑。 叶玄停下脚步,稍稍想了片刻后,一言不发的转身出了月亮门,往东边的小院去了。 第三四六章 破绽 时间过了酉时,天色就已经暗下来了,房中也变得漆黑一片。 舞儿掌了灯,洗了一盘杨梅放在语洛跟前的席案上后,就去擦拭那张古琴了,这是她每天晚上都会干的事情,不管是在舞花苑还是在这唐家大院,都是如此。 内房里,语洛手里拿着针线,正认认真真的缝制着一件红色的东西,只不过现在还只有一面布,看不出来确切是什么。 “唉——”舞儿擦着古琴,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语洛听闻,头也没抬的笑问道:“你又在哀声叹气什么?” 舞儿停下手里的活,撅着嘴道:“娘子,当初辰儿小娘子可是以燕郎君的名义把你赎回来的,可咱们都在这住了好几天了,他连看都没有过来看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嘛......” 语洛听闻,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轻轻的咬了咬嘴唇后,摇头一笑,道:“燕郎君这几天都很忙的,有时间他一定会过来的!” “但愿吧!” 舞儿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接着擦琴去了,可忽然间,她好像听到窗外有脚步声,于是跑到外房看了看后,立马喜笑颜开了,压低声音回头对语洛道:“娘子,你看,还是要舞儿念叨一下才行,一念叨立马就来了,嘻嘻......” 语洛听了舞儿的话,抬起头看向窗外,却见一个月白袍衫的俊逸身影已经进了小院,往这边过来了,于是她连忙收起针线,又低头理了理自己鬓角的几缕散发后,才端端正正的坐好。 “燕郎君好!” 叶玄进来时,见门口的舞儿看着自己笑得异常开心,不禁有些莫名奇妙,看了她两眼后,才进了屋门,朝内房走去。 还没走到屏栏,语洛便已经起身迎了出来,颔首低眉,裣衽一礼,道:“奴家见过燕郎君.......” 叶玄因为脚步较快,差点撞上语洛,见她行礼,连忙止住,道:“这里没有旁人,就不必多礼了!” 叶玄很自然的一句话,在语洛听来,却似乎是有别的意思,不禁脸颊一红,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了。 叶玄见她这般拘谨的模样,笑着问道:“怎么?这里住的不习惯吗?” “不是不是!”语洛连连摇头,看着叶玄道:“这里很好,辰儿小娘子对我们也很照顾!燕郎君先坐一会吧.......” 语洛说着,将叶玄引至席案前坐下,然后又给他倒了一杯清茶。 叶玄并不渴,但他还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因为他记得,语洛烹茶的技艺一向了得,之前在舞花苑的时候,那茶水是很清冽的。 语洛在他对面坐下,见他放下茶杯后就马上低下头去了,还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燕郎君……最近的生意已经忙好了吗?” 听到语洛的小声呢喃,叶玄才意识到,自从唐辰儿把她赎回来后,自己就一直没有过来看她,或许,她真的是误会了什么。 想到这里,叶玄轻咳一声,道:“嗯,最近的确有些忙,没时间过来看一看,不过,辰儿她办事一向靠得住……你们在这里住的习惯就好!” 叶玄言不由衷的说着,然后又打量了一遍屋内的摆置后,接着道:“快入夏了,你们二人这房中也该置办一些凉席纱帐……算了,这事我还是直接和辰儿说说,让她派人去办吧!” “燕郎君不必……”语洛连忙打断叶玄的话,神情有些惶然的道:“燕郎君和辰儿小娘子能给奴家一个安身之所,奴家已经感激不尽了,这样的事情,奴家和舞儿会自己想办法的!” 烛光下,叶玄看着她那卑微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后,道:“你以前也是生在官宦之家吧?” 语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既然现在已经从舞花苑出来了,就对自己好一点吧,我和辰儿都不差那点钱。”叶玄说着,笑了笑后,起身道:“对了,今天来,是和你说一声,最近半个月都不要出门,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唐家的下人去办好了!” “燕郎君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语洛终归在舞花苑呆了那么久,察言观色还是很细致的,很快就猜到了什么。 叶玄一边走出门去,一边摆了摆手道:“没什么麻烦,但你也不要出去,省得给我惹麻烦!” 语洛看着叶玄走出房门,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外的黑暗中,似乎才回过神来,看着那杯没有喝完的茶,忍不住噗嗤一声,掩唇笑了起来。 不过,至于自己为什么会发笑,她却有些想不明白。 叶玄走后,语洛才意识到,舞儿这丫头似乎很早就不见了人影。 “舞儿?舞儿?” 语洛叫唤了两声后,舞儿才从外面小跑了过来,扶着门框笑眯眯的看着语洛,道:“娘子,怎么啦?” “你刚才跑哪去了?” “我去烧热水了呀!” “还这么早,烧热水干嘛?” “给娘子沐浴呀!”舞儿很俏皮的答了一句,然后看了看房内,又笑道:“呀!燕郎君已经走了啊!” 语洛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就算这个时候没有旁人在,她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过,她权衡了一下,比起钻地洞,还是收拾这丫头管用,于是抓起一把杨梅,就朝舞儿砸了过去…… 主仆俩嬉嬉闹闹了一阵后,都累瘫在了蒲席上,这几乎是她们二人自在舞花苑相识几年来,闹得最欢快最尽兴的一次了。 舞儿趴在席案上,气喘吁吁的笑道:“娘子终于碰到了良人,不用再受苦了。” 语洛捡起地上一颗杨梅,又朝她扔了过去,道:“不要瞎说!是辰儿小娘子把我们俩从舞花苑里赎回来的!” “那还不是燕郎君指使的,再说,燕郎君从咱们在舞花苑的时候都那么追捧娘子,现在恢复了自由身,还对娘子你这么照顾,一定是迷上娘子了!” 语洛瞥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却听舞儿有接着絮絮叨叨的说道:“只不过外面那些人都是贪图娘子的美色,而燕郎君贪图的是娘子的心!嘻嘻……舞儿说的没错吧?” “没错没错,你说的什么都是对的!” “那娘子你愿意吗?” “你管我!” “是我我就愿意!燕郎君不光人长得俊俏,还年少有为,又对娘子你这么好,我都心动了!” “行了行了,你不是还在烧热水吗?” “呀!我都忘了!” 舞儿一下子跳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后,连忙跑到隔壁的房间去了。 语洛看着舞儿跑出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她伸手将席案上的那杯茶挪了过来,静静的看了许久后,慢慢的端到唇边,一口喝了下去。 清凉的茶水沿着喉咙淌下,可语洛却只觉得胸前有一股热流在翻涌,滚烫滚烫的。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语洛重新拿起刚刚藏起来的针线,借着烛光又开始慢慢的编织起来。 不过,还不到一刻钟,房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语洛原本以为是舞儿回来了,就头也不抬的笑问道:“怎么,水已经烧好了?” 过了片刻,语洛没有听到回应,这才抬起头来,可她看到的却并不是舞儿,而是伫立在门口,正静静看着自己的唐辰儿。 “辰儿小娘子!”语洛忙收起手里的针线,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的行礼道:“语洛不知是辰儿小娘子来了,多有失礼!” 唐辰儿轻轻笑了笑,道:“语洛姑娘不必太过拘谨了,把这里当在自己家就好了。” 唐辰儿虽然不在意,但她身旁打灯的怡儿似乎有些不高兴,撅着小嘴,都能挂上油瓶了。 语洛将唐辰儿迎进房内,落座斟茶后,又吩咐舞儿洗了两盘杨梅过来,道:“辰儿小娘子现在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语洛吗?” 唐辰儿摇了摇头,道:“吩咐谈不上,只是有件事想和语洛姑娘商量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辰儿小娘子请讲,语洛一定尽力而为!” 语洛虽然只和唐辰儿打过几次交道,但她已经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精明的眼光和果敢的气质了。 对她而言,就感觉唐辰儿比叶玄更加像个商人一样,因为她在叶玄面前,可以展现出自己很真实的一面,但在同是女子的唐辰儿面前,反而束手束脚,有些拘谨。 “是这样的。”唐辰儿看着语洛,笑了笑后,说道:“我想学习曲艺音律,不知语洛姑娘可否指教我一二?” “当然!”语洛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道:“辰儿小娘子想学何曲艺,只要是语洛会的,一定倾囊相授!” 唐辰儿满意的一笑,道:“那当然是看雨落姑娘都会一些什么了,我也倒是想把所有的乐器乐理都学一遍呢!” 语洛端端正正的坐着,稍微思忖了片刻后,看向窗边席案上的那张古琴,道:“正如辰儿小娘子所见,语洛最爱惜的便是那张乌夜琴了,所以最擅长的也是长琴!” 见唐辰儿点了点头,语洛接着道:“而与长琴相通的,是箜篌和琵琶,这两样乐器,也是语洛比较拿手的,另外陶埙和笙笛,语洛也接触过,虽然谈不上精通,但一些基本的技巧还是了解的……至于乐理,语洛倒是整理出了两卷很受用的方法,如果辰儿小娘子需要的话,可以先拿回去看看。” 唐辰儿静静的听语洛说完后,笑着点了点头,夸赞道:“语洛姑娘还真是多才多艺呢,不仅精通这么多乐器,还能将乐理钻研的那么透彻!” 语洛埋下头去,有些无奈的道:“辰儿小娘子过誉了,其实很多东西,我也是不得不学的!” 唐辰儿自然明白语洛在说什么,便没再接着说下去,转过话题,道:“至少现在已经没人再逼迫你了不是吗?这样吧,我就先跟着你学一段时间的乐理,明天我便带着束修礼过来,正式拜师!” 语洛听闻,连忙惶惶然的摆手道:“辰儿小娘子不必如此,这叫语洛如何承受得起,辰儿小娘子将我主仆二人带离舞花苑,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这是名分,不能丢的!”唐辰儿很严肃的说了一句,随后忽然又很轻松的笑了笑,道:“我当初是以燕表兄的名义把你赎回来的,可他现在……” 唐辰儿说着,停了停后,在语洛那忐忑的目光中,又接着道:“反正拜师礼是不能少的,有了这个名分,你也能堂堂正正的在这里住着,没人敢在背后嚼舌头的!” 语洛慢慢收回目光,沉默了一会后,点了点头,道:“那语洛在此便谢过辰儿小娘子了!” “嗯……语洛姑娘,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正事说完后,唐辰儿就趴到了席案上,紧紧盯着语洛的眼睛,一脸好奇的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和燕表兄相识的?” 语洛听了唐辰儿的问题后,眼睛开始闪躲起来,支支吾吾的答道:“今年上元夜……是语洛第一次见到燕郎君,辰儿小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今年上元夜才第一次见面?”唐辰儿愣了一下,满脸不相信的表情。 语洛点了点头,再次肯定了这个答案。 “那他为什么说……那他为什么花那么多钱……”唐辰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问了,断断续续了好几次后,才终于问出了一个完整的问题来:“那上元夜那天……你为什么会选中他的答案?他不是只写了一份吗?” 语洛心中一暖,笑道:“因为那的确就是语洛心中的答案!” 见唐辰儿微微皱起了眉头,语洛轻轻舒了口气后,接着解释道:“其实语洛当时也很诧异,为什么燕郎君能将我的心思猜的那般透彻,直到他后来说了一句话,我才彻底明白了!” “什么话?” 唐辰儿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口水,直直的盯着语洛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语洛这句话说完后,房间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似乎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变得轻微了。 在一片寂静中,舞儿拨了拨灯芯,让油灯的火光更加明亮了一些,也映照得唐辰儿那双明眸不住的闪耀着。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唐辰儿轻声的念了一遍这句话后,想到那个平日里总是坐在石桌边看书的身影,忽然鼻尖一阵酸楚,似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袭上心头。 唐辰儿幽幽舒了口气,没接着问下去了,她只觉得现在脑海有些乱,虽然心疼,但没有那种惶然失去的挫败感,某种情绪也变得比以往更加坚定了。 “他说要找一个叫楼儿的小孩……是令弟吧?” “嗯,是内弟。”语洛点点头,没有任何要隐瞒的意思。 “这件事情就交给唐氏商行吧,虽然不一定能找到,但也比你一人想办法强!” 语洛听闻,瞬间激动得难以言表,深深一揖,拜下身去,道:“辰儿小娘子恩德,语洛感激不尽!” “好了,不必多礼!”唐辰儿扶起语洛,笑了笑后,道:“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开始,你便是我的老师了,还请多多指教!” “不敢当,语洛送辰儿小娘子出去吧!” 语洛说完,眼角带泪的站起身来,跟在唐辰儿身后,一起往房门外走去。 然而,没走出多远,唐辰儿好像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问语洛道:“对了,语洛姑娘,你刚才好像没说竹笛吧?” 语洛一愣,愕然道:“竹笛?什么竹笛?” “当然是语洛姑娘擅长的乐器了!”唐辰儿见语洛这副模样,脸上的表情也开始疑惑起来。 语洛听闻,却是更加不解了,道:“辰儿小娘子见笑了,语洛……并不会吹奏竹笛的!” “什么?你不会吹奏竹笛?”唐辰儿的神情有些不满起来,她显然不相信语洛说的这句话。 语洛点了点头,完全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怡儿在一旁,也看不下去了,语气懊恼的说道:“上元夜那晚,你明明就吹奏过笛曲,为什么说你不会呢?枉我家娘子对你这般好,你还要这样隐瞒,究竟是何居心?” 怡儿本来就对语洛没有好感,所以这个时候说话也重,但唐辰儿却没有拦阻她,而是静静的看着语洛,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语洛听了怡儿的话后,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向唐辰儿福身行了一礼后,道:“辰儿小娘子误会了,语洛是真的不会吹奏竹笛!” “那上元夜那晚,从你闺房中传出来的笛曲,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不成还是舞儿吹奏的?” “不是……”语洛想起当时叶玄说的话,异常为难的摇了摇头后,道:“语洛曾经许下承诺,不对旁人说起此事,所以还请辰儿小娘子见谅!”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怡儿又忍不住了,指着语洛正欲再问个清楚,可她很快就被唐辰儿拦了下来。 怡儿回头看着唐辰儿,疑惑道:“娘子,怎么啦?” 唐辰儿没有理会她,看着语洛许久后,才点了点头,道:“嗯,这件事情我相信你,我想,你应该也没有理由要骗我!” 语洛听闻这话,终于松了口气,道“多谢辰儿小娘子理解!” “好了,不必送我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唐辰儿神情复杂的说了一句话后,带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怡儿转身出了小院子,往对面的东院走去。 三五七章 唐辰儿被绑 第二天,叶玄在和唐辰儿说要给语洛她们置办凉席纱帐的时候,唐辰儿就一直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 叶玄问她时,她又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那么看着。 不过,叶玄对此也没有多想,交代一番后,就和利无极出门了。 他今天准备去郊外,亲自看看柳旭在城外所建的那座庄园,为此,两人还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 庄园在东城城郊,廊柱的油料都还锃亮,看得出来是近几年刚刚新建的。 这里的位置其实很突兀,周围数里地都没有人家,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好一段路程,而且不与官道比邻,只有一条曲折的小道通往那座被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宅邸,看起来的确幽深雅静,俨然像一个贤达名流的栖息养身之所。 但叶玄却是明白,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品行高洁的雅士,只有一些暗地里的肮脏交易。 叶玄和利无极出城后,就装作互不相识的两人,一前一后的往那座庄园的方向走去。 叶玄扮作年轻樵夫,先行一步到宅子对面山林中伐木,从这里的高处可以直接看清柳家庄园里的布局和动静。 而利无极则扮作一名不上道的地痞,在宅子周围晃荡,就像是在等谁一样。 其实他等的,就是那个已经被他们抓起来了的无赖,昨天去王氏府邸时,利无极打探到这边可能有了一些动静,猜测应该是虎行镖局注意到了这个小混混的失踪,于是才决定率先出手。 利无极是在赌场认出那个无赖的,若是他扮作债主,偷偷的跟着过来讨钱,也合情合理,不会被怀疑什么,此外,还能让对方放松警惕,以为小混混的失踪不过是在逃避赌债罢了。 虽然这个方法只能迷惑一阵子,但也足够了,因为叶玄知道,对于柳旭和郭成那样的世家纨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什么的,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个性,他们一般是有仇当场就报了,即便当时忍下了,不会超过半旬,就一定要报复回来。 所以,只要这边再安稳几日,不让对方警觉,他就一定能在柳旭出手的时候发起最迅猛有力的反击,一举将其拿下。 叶玄手里扶着柴刀,立于山间一处视野较为开阔的地带,静静俯视着对面的柳家庄园,几乎将每一间居室的间隔距离都牢牢记在了脑海中,还有周围的地势,以及可能存在的暗道也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说破解柳旭的报复只是一种见招拆招式的应对,那么这里才是决定他们表兄弟二人生或死的关键。 而在官道上,利无极则怀里揣着一根棒子,在这座宅邸周围来来回回,站一会蹲一会,脸上无时不刻不挂着一种别人欠他钱的表情。 终于,半个时辰后,宅子那边传来的动静: “干什么的?” 从幽深的小道中走出一个束发褐衣的中年壮汉,手里提着一截木棍,见到利无极就大声喝骂了一句,同时作为威胁,将手里的木棍狠狠砸在了小道旁的一棵荆树上。 利无极见罢,非但不退后半步,反而不甘示弱的掏出大棒,指着那壮汉气势汹汹的道:“你出来的正好,回去告诉李三,欠老子的那五百钱如果不还……” 李三就是那个虎行镖局的小喽啰,现在正被利无极关在唐家的柴房里。 “去去去,这哪有什么李三?” 利无极还没有说完,那壮汉就不耐烦的拍着手里的木棍打断了他的话。 “放你爷爷的屁!”利无极立马就炸了毛,一副地痞嘴脸,指着那壮汉骂道:“李三那龟儿子除了家里,赌场里,就只会来这里了,别把老子当傻蛋!你回去告诉他,这宅子老子是进不去,但他也不可能在里面躲一辈子,如果他出来被老子逮到,别怪老子拆了他的骨头!” 利无极本来嗓门就大,此刻装作一副讨债凶徒的模样,更是声如雷鸣,叶玄在这边的山林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样也好,就算得罪两个下仆,在这里打一架,也总比闹不出动静来要强得多。 “放肆!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还不快滚!” 利无极话音刚落,那壮汉提着木棍就朝利无极走来,照这个架势来看,利无极若是不退让,双方一定会起冲突的。 不过,就在利无极做好了交手的准备时,小道中又走出一个人影来,止住了那壮汉的脚步。 “邱管事,您来的正好,这小杂碎赖在这里不走,小的这就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不敢再来这里闹事!” 利无极反正是记着叶玄的交代,不怕动静大,此时见出来了一个管事,也是大声吼道:“怎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你们还要包庇着李三那个龟儿子吗?你们这里老子是不敢进去,可那些官差老爷们也不敢进去吗?” 利无极说完,那姓邱的管事深深皱了一下眉头,拦住就要动手的中年壮汉后,沉声说道:“李三他欠你多少钱?” “五百钱!” “李三欠你的钱,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讨债?” 见那邱姓管事态度和缓了一些,利无极的声音也小了下来:“李三那小子除了家和赌场之外,就只会到这里来了!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他是虎行镖局的人,你们也不能这么护着他吧!” 利无极说完后,那邱姓管事低头沉吟了片刻,随即掏出一串铜钱,向着利无极扔了过来:“这是五百钱,你点一点吧,没问题了就赶紧滚!” 利无极连忙捡起被丢在地上的铜钱,生怕沾了灰一样的在自己衣服上擦了又擦,点校一遍后,这才扔掉手里的木棍,陪着笑脸道:“好!这位邱管事真是爽快人!老子今天算是找对地方了,哈哈哈哈……” 利无极收下钱后,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叶玄交给他的任务,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再留下就显得刻意了。 利无极走后,那邱姓管事也转身往小道深处走去,不过临走前倒是吩咐了一句道:“告诉虎行镖局,派来跟这里联系的人最好是靠谱一点的,不然再出现这样的事情,小郎君怪罪下来,他们今年的分成就别想要了!” “是,小的今天晚上就跟他们说一声!” 叶玄在对面山林中看着这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道深处,也收起柴刀,背上捡拾的柴禾,往山下走去。 在城外换下乔装后,等他们进了城回到唐家时,已经下午申时初了。 简单吃了一点莫澜送来的面糕,叶玄便把自己关在房里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就连利无极都不敢进去打扰。 叶玄再出来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他手里拿着一张画满了图案的绢布走到石桌旁,递到利无极身前,道:“图上画圈的三个地方,你这几天再去查探一番,看看有没有暗道,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利无极接过绢布,看着上面一笔笔画出来的庄园地势图,点了点头后,道:“嗯,我今天晚上就过去打探一番!” “明天吧!”叶玄轻轻舒了口气后说道:“派人过去就好了,你不必再去了!另外,这幅图你自己先收好,以后还有用!” 利无极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没有多问,答应下来后便出了院门,先行安排去了。 天色见晚,叶玄站在小院中,看着天边的晚霞,轻轻舒了口气,莫澜取了一件外衫出来,给他披上了…… 往后几日,唐家乃至唐氏商行内都风平浪静,柳旭没有再像上次熔毁饰品时那样,刻意派人去酒楼商铺闹事,也没听说商行内的掌柜被刁难或毒打。 除了唐辰儿和唐孚外,应该还没有旁人知道叶玄在文远侯府对郭成动手的事。 而越是如此,叶玄便越发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了。 不过这样也好,事情闹得越大,到头来柳旭就越没有活下来的余地。 果然,在三月二十这一天傍晚,叶玄所预料的变故发生了。 天色刚刚暗下来,六德就撞开了唐家大门,连滚带爬的从外面疯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面写有字迹的绢布,直奔内院而去。 下一刻,唐家内就乱了套,四德从内院接了令后,就一路狂奔的往誉天酒楼赶去,唐孚还在那边招待城里户曹的吏胥,原本是要戌时才能回来的。 而唐誉也带着几名唐家下人,咆哮着冲进了西院。 “给我绑了!” 一见到叶玄,唐誉就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般,带着那四五名唐家下人迎面扑来, 不过有利无极在,他们自然无法得手,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那四五个下人就倒地不起了,唐誉也被掰住了双手,难以动弹。 “姓燕的!你在外面究竟惹了什么人?小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子扒了你的皮!!” 唐誉被利无极控制住行动,拼命的挣扎着,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叶玄,显然是动了肝火。 这样子看来,虽然唐誉和唐辰儿这两兄妹时常相互抬杠使绊子,甚至还会为了商行内的生意勾心斗角,但唐誉这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的败家子,在关键时候还是很在意唐辰儿这个妹妹的,这也不禁让叶玄对他高看了几分。 叶玄没有理会唐誉,夺过他手里紧紧抓住的那张绢布,展开看了看后,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 绢布明显是传给唐孚的,上面只有一句话:“凉泽湖畔,燕恒换令爱。” .......... 叶玄将手里的绢布紧紧捏成了一团,眼神冰冷得可怕。 从文远侯府回来的那一天,他就告诫过唐辰儿,这些天尽量不要出门,就算真的有事,也要多带一些下人。 可他还是低估了对方的手段,若有其他的可能,他当然不希望变故发生在唐辰儿身上。 不过好在当初就派了两个暗卫跟着唐辰儿了,如今没有别的消息传回来,就说明情况还不至于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贱奴放手!” 唐誉还在拼命挣扎着,双手动不了了,就用脚向后踢着利无极,但一点作用都没有。 莫澜也被这院中刚刚发生的一切吓住了,惶然不知所措的站在廊檐下,呆呆的看着这边。 而就在这时,唐母杨氏带着内院的几名家仆和丫鬟也赶到了西院,见到倒在地上的几名仆役后,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无极撒手!” 叶玄见唐母过来,也让利无极放了唐誉。 唐誉还想冲过来对叶玄动手动脚,但很快被唐母带来的几名壮仆给拦住了。 “娘,不要拦着我,让我把这小子绑了,去救小妹回来……” “不要胡闹!” 唐母沉着脸,一声厉喝,把唐誉的声音给压了下去:“一切事情,等你爹回来再说!” “等爹回来小妹她就……” “说了让你不要胡闹!!!” 唐母的声音更大了一些,狠狠瞪了一眼唐誉后,才让他安静了下来,随即她轻轻舒了口气,走到叶玄面前,神情冰冷的问道:“燕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玄手里捏着绢布,揖身拜了一礼后,道:“是小侄连累了辰儿,燕恒愿听凭舅母的处置!” “我是问你,谁掳走了辰儿!” “应该是柳旭郭成的人。” “柳旭和郭成?这两个贼子是何人,胆敢光天化日下掳人?” 唐母并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但唐誉听到这两个名字后,却顿时吓得坐到了地上,脸上血色全无,哆哆嗦嗦的道:“是庭尉司马府的柳旭和东城郭府的郭成……” 听了唐誉的话后,唐母不自觉的退后了两步,原本还算冷静的神情也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或许她也没有料到,叶玄这次惹到的仇敌,竟是唐家根本无法对付的世家子弟。 “你是怎么惹到他们了的?这下子该如何是好?” “舅母不要慌乱,他们要找的人是我,辰儿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叶玄看了看唐母,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唐誉,接着道:“此事是因我而起,我一定不会让辰儿有事的!” 唐母听了这话,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看着叶玄语气颤抖的问道:“你准备怎么办?你真的愿意去换回辰儿吗?” “嗯。”叶玄点了点头,道:“他们指定要找的人是我,任何人去都是没有用的!” “是不是等你舅父回来……” “好……好!既然你愿意去就快点吧!现在天已经快黑了,小妹还在贼人手里,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快点快点!” 唐母似乎还有所顾及,想等唐孚回来再商量商量,可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唐誉打断了,她也就没再接着说下去。 叶玄看了一眼唐誉后,道:“嗯,你先出去,我准备一点东西,还有一些事情要和舅母商量!” “这还有什么好准备的……” “出去!”唐母瞪了唐誉一眼,然后回头对叶玄道:“贤侄说吧,需要准备什么,舅母一定帮你准备妥当!” 看着唐誉灰溜溜的出了西院,叶玄轻轻叹了口气,道:“燕恒并不需要舅母帮我准备什么,只是有两件事需要舅母代我去办!” “哪两件事?”唐母咽了一口口水,神情忐忑的问道。 “第一,舅父回来后,让他即刻去找周县尉!” “这个一定,你舅父回来后一定会让他想办法救你的!” “不,不是救我。”叶玄摇了摇头,道:“让周县尉带足人马,去往东城城郊的柳家庄园,就说那里有他一直在查的东西!” 叶玄说着,从利无极手里拿过前些天画的那张地形图,递到唐母身前,道:“还有,让舅父把这幅图交给周县尉。” 唐母神情疑惑的接过那张地形图,看着叶玄,也不敢多问,道:“好,我知道了,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还请舅母准备两车贵重好礼,今晚连夜送到文远侯府的王钧公子名下!” 唐母听闻,面露难色的道:“送礼倒是没问题,可但凡那些贵重的器具,都是你舅父在保管,只怕装好车架送过去,就已经子时了……” “只要今晚能送去就好,不在乎什么时辰!” “好,我等你舅父一回来就去安排这件事,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叶玄摇了摇头后,道:“没什么了,舅母请在院外稍候一刻,燕恒准备一下便出来!” “嗯嗯,你好生准备一番,辰儿要救回来,你也不能有事!”唐母看着叶玄,神情复杂的交代了一句后,便领着丫鬟出去了。 叶玄也转身回了自己房中,径直走到卧榻旁,一手掀开床褥,取出了里侧隔间内的那把长剑。 “小郎,你真的要去吗……”莫澜扶着门框,问了一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嗯,要去!”叶玄转过身来,拔出长剑,寒光倒映在脸上,正好照亮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莫澜低下头去,抽泣起来,叶玄没有理会这些,找来一匹布,慢慢将长剑包裹了起来,他并不愿意让唐家的人知道这把剑的存在。 第三五八章 反杀 莫澜低下头去,抽泣起来,叶玄没有理会这些,找来一匹布,慢慢将长剑包裹了起来,他并不愿意让唐家的人知道这把剑的存在。 而就在这时,叶玄忽然感觉后背一暖,一个软软的身躯贴了上来,同时自己的腰间也被两只白皙的手抱住了。 “可不可以……不要去……” 莫澜哽咽的声音传来,令叶玄不由得心中一动,随即他轻轻舒了口气后,掰开莫澜的手,转过身来,为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笑道:“放心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 莫澜摇摇头,第一次不相信他说的话。 叶玄也不多说,拿起被青布包裹着的长剑,起身拍了拍她的脑袋后,就大步走出房外。 “无极,走!” 唤了声刻意躲在屋外的利无极,叶玄三步并作两步的向着院外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安全暗了下来,月亮门处,唐母和唐誉领着一大帮唐家下人正焦急的等在这里。 见叶玄过来,唐母急忙迎上前去,神情愧歉的问道:“世轩啊,你可都准备妥当了吗?辰儿她……只有拜托你了……” 叶玄点了点头后,道:“舅母放心,我一定把辰儿平安无事的救回来,让六德带一些人跟我去吧!” “好好好!”唐母连连点头,早已是六神无主,让六德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听从叶玄使唤。 叶玄回头看了一眼廊檐下正望着自己哭泣的莫澜,对唐母行了一礼后,道:“劳请舅母照顾好澜儿,燕恒这就去了!” 叶玄说完,手里提着长剑,领着利无极和唐家的几名壮仆,在唐母等人的目送下,出了唐家院门,往城外赶去。 刚刚走出五户巷,叶玄便对身旁的利无极吩咐道:“无极,你去上次我告诉你的那个地址,找到郁庵,让他带你去见王钧,注意不要暴露行踪,城里应该有他们的人在盯着!” 利无极有些迟疑的问道:“小郎,王钧公子这次真的会帮咱们吗?” 叶玄笑了笑,道:“你只管说明今天发生的事就好了,他会怎么做,不必去管他!” “嗯,好,无极这就去,小郎你自己注意安全!”因为唐辰儿那边已经有两个暗卫在一直盯着了,所以利无极只是简单交代了两句后,就按照叶玄的吩咐去办事了。 利无极走后,叶玄又问身后的六德道:“六德,有没有去往梁泽湖的近道?” 六德跟在后面,脚步不停,却发现他自己八尺来高的身形,快步走起路来,竟还有些跟不上这位燕郎君,于是他咽了一口口水后,立马答道:“有的,就是有些难走,而且现在天已经黑了……” “带路!” “唉!好!”六德擦了擦额角已经冒出来的细汗,一路小跑到了叶玄身前,带着一行人抄近道往北城外的梁泽湖而去。 …… 而此时的梁泽湖畔,被下了迷药的唐辰儿也慢慢恢复了意识,她刚想抬手揉一揉还在发痛的额头,却发现自己双臂根本动弹不得,迷迷糊糊间,还能听到不远处几个男人闲谈的声音: “贾兄,那小娘子是长得真俊啊!你们是在哪里弄到这样的美人的?还只让看,不让碰,这不是膈应咱们兄弟几个吗!” “就是就是……” 几个年轻人围着火堆一起哄,那声音低沉的中年人也不得不开口说几句话了:“我也想碰呢!可怕就怕老子碰了她的那只手,到时候连自己婆娘都碰不了了!” “贾兄你老是这么说,不会是吓咱们兄弟几个吧?谁不知道你虎行镖局的人在城里一直都是横着走的,谁敢这样拿捏您呐?” “呵呵!你们就只会在城外打打老实人的主意,哪会知道这城里的水有多深!”中年男子有些不屑的说了一句后,接着道:“不就是抢一个商户女子吗?我虎行镖局又不是干不来,为什么会用到你们?还不是那些小爷们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嘿!贾兄,你说这话兄弟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不想脏了手才用到我们兄弟几个?” “为什么?就因为你们是游侠儿,是流寇!干一票只管跑路就是了,咱们虎行镖局干得可都是正经行当!” “哈哈哈……贾兄可真会说笑!” “不许笑!” 唐辰儿听到这里,终于完全清醒了,应该说是被吓醒的才对,她刚想挣扎,却发现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而且双手双脚也都被麻绳绑住了,拴在一棵水桶粗细的树干上,根本无法动弹。 她记得自己只是在谈一桩布匹生意,要跟着对方掌柜去看一眼染料而已,不过是离了六德他们半刻钟,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 唐辰儿满是惊恐的看了看四周,借着不远处的火光,能知道这应该是一个湖畔,可建康城周围的大小湖塘那么多,她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哪呢! 而就在此时,身后忽然有什么响动传了过来,唐辰儿猛然回头看去,才发现是怡儿,只不过同样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刚才的响动,想必她也快醒过来了吧。 “娘子?” 或许是因为睡姿的关系,怡儿醒来时首先看到的就是唐辰儿,只不过此时是天黑,她看不太清,所以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嘘……” 唐辰儿示意她不要说话,怡儿这才清醒了,动了动身,发现被绑了之后,眼泪立马就涌了出来,但唐辰儿让她禁声,她又不敢哭出来,只能压低了声音一个劲的在那抽泣。 “娘子……咱们是不是要死掉了……”怡儿还是忍不住害怕,一边哭一边扭动着身子往唐辰儿这边挤。 “不会的,要死咱们早死了,他们是受人指使的,说不定还有生路……” “可是……可是……谁来救我们呢?娘子……咱们怎么办啊……” “嘘……” 唐辰儿似乎是又听到了什么,示意怡儿安静下来后,侧着耳朵这才听清了那边几个流寇的说话声: “贾兄,你刚才说那几个小爷要拿这美人来干嘛来着?等一个人上钩?” “闭嘴,这也是你该问的!” “这就是贾兄你不厚道了吧,让兄弟几个帮你干这些脏活可以,可也总得让咱们心里是个明敞的吧!” 安静了片刻后,中年人的嗓音再度响起道:“唐氏商行的那个燕恒惹恼了那几位小爷,今天这局就是给他设下的!唉,真是胆子肥,惹谁不好,非得惹到那几位小爷,这下不仅自己没个好下场,还把这么俊的一个俏娘子给搭了进来!” 另一道声音传了过来:“诶?贾兄,我记得你在布条上写的不是换人吗?怎么,不会还真要把这小娘子还回去吧?也就是说,咱兄弟几个忙活大半天,最后到手的就是一个大老爷们?” “哼,说你蠢你还真是蠢,你们游侠儿说话,什么时候算过真?”中年男子说着,顿了顿后,接着道:“就算这俏娘子不还回去,也轮不到你头上来!你要是敢动她,被那几位小爷知道了,不仅你的小命保不住,我也得跟着遭殃!” “行行行!我不动她不就完了吗!不过她身边那个丫鬟也挺不错的啊!” “那么个小娃娃你也下得去手?” “怎么?兄弟我就好这一口怎么了!” …… 听到这些话后,唐辰儿只觉后背一阵寒意袭了上来,同时心中也是十分的懊悔和恐惧。 这就是一个陷阱,而且燕表兄还曾提醒过自己,可自己非但没有重视,反而因为大意,把他也推入了死地,还给父亲母亲留下了一个两难的选择。 对方就是冲着燕表兄去的,若是他不来,自己和怡儿连半点逃出去的机会都没有,可若他真的来了,不论是自愿也好,还是被迫也好,那样的结果,都是她更加不愿意看到的…… 想到这里,唐辰儿鼻尖一酸,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淌了下来,她拼命挣扎着,想挣脱手上和脚上的麻绳,可显然是白费功夫,一点作用也没有。 从小到大,虽然她在生意场上有过许多绝望的经历,可那并不涉及生死,更不会关乎到一个她心底里如此在意的人,此刻,她看到的是面对生离死别,而自己却根本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去改变的那种绝望。 唐辰儿的抽泣声传来,怡儿也就更加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大声哭喊起来,那边的几个流寇听到动静后,连忙就支了一个人过来看看。 可当那人刚刚站起身来,那名姓贾的中年人却忽然叫住了他。 “贾兄,怎么了?” “不用去看了,有人过来了!” 中年男子说着,站起身来,运足一口气后,冲着一片黑暗的密林中喊话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躲躲藏藏了,出来吧!” 怡儿虽然在哭,但一直害怕紧张的她听到这句话后,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止住了哭声,看了过去,唐辰儿也抬起头来,含着泪光看向了那片密林中的黑暗。 “真不愧是虎行镖局的老江湖,有几分本事!” 昏黄飘摇的火光中,一个欣长挺拔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面容清秀,额角轮廓分明,手里还提着一个三尺来长缠着布匹的物件,而那说话的口音,正是唐辰儿最惦念的人。 “燕郎君,我们在这……快救救我们……我们在这……” 怡儿一听见叶玄的声音,还离着近十丈远,就大声叫喊了起来,而叶玄却一直盯着对面的几个流寇,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唐辰儿心中先是一阵狂喜,顿时有了逃出去的希望,可随即想到刚才那几名流寇的话,又变得更加恐惧和不安了。 “燕表兄,你快走……这是一个圈套!他们不会放人的……” 唐辰儿拼命的朝叶玄那边叫喊着,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越来越汹涌。 叶玄闻言,这才看向二人,平静的笑了笑后,道:“我知道是圈套,但我也必须得来!” 叶玄的声音并不大,但唐辰儿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看着那道立于摇曳火光中的身影,蓦然间愣住了,还想要说的话就像卡在了喉咙中间,再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流到唇角的眼泪越来越咸,胸口内也越来越滚烫了一般,除了流泪哭泣,她想不到任何方式可以宣泄此刻心中的那股情绪。 “哦?知道是圈套还要来?是该说你傻好呢?还是该说你真汉子好呢?”那中年人看着叶玄,十分鄙夷的说了一句后,接着道:“你不会告诉我,你还是一个人来的吧?” 叶玄从唐辰儿那边收回目光,将裹着布的长剑插入面前的泥土之中,两手撑在剑柄上,针锋相对的回道:“怎么?对付你们这种小喽啰,我一个人还不够吗?” 中年男子听闻,嘴角抽动了一下后,不怒反笑,道:“哈哈哈……真是好大的口气!待会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老子的刀口硬!” “既然我都已经来了,你们就不去通知一下你们身后的那几个人吗?我猜,他们应该不会让我就这么简单的死在你们手里吧?” “哼,算你聪明!”中年男子掂了掂手里的环首刀,咧着嘴冷笑道:“那几位小爷的确是交代过,要看着咱们把你折磨至死的!” 叶玄闻言,轻轻抚了抚剑柄后,神情诡异的笑了一笑后,道:“他们还真是好兴致啊!” “绑了!” 中年男子也不再啰嗦,一挥手就派了两个身形高大的流寇向叶玄逼来,一个手里提着阔刀,一个手里拿着麻绳。 叶玄站在原地,拄着剑纹丝未动,反倒是那两名流寇的脚步越来越慢,身形也越弯越低,步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了。 唐辰儿见到此番场景,不由得使劲挣扎起来,同时大声喊道:“燕表兄快跑啊,他们不会放人的……” 怡儿也跟着哭喊起来:“燕郎君你怎么一个人来的啊……不多带一些人来……” “你们烦不烦!” 守在她们近处的年轻男子大喝了一声后,取了两片破布来,将唐辰儿和怡儿的嘴给堵上了,同时骂骂咧咧的道:“这邹老汉越来越不厚道了,给的迷药三个时辰都管不到……” 唐辰儿和怡儿被堵住嘴,说不了话,只能看着那边呜咽哭泣。 两名流寇的脚步越来越近,同时还警惕的盯着对面的密林暗处,生怕有埋伏,其实在来往这里的路上,他们已经派人盯着了,此时没有消息传回来,就说明来的人确实只有眼前这文弱的年轻人一个。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旧不敢大意,因为他们还从没有见过哪个文弱的商户子弟身上,能散发出如此强势的威压来。 “磨蹭什么!?这么一个病鹌鹑都解决不了吗?” 或许是见这两名流寇太过于警惕了,那边的中年男子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就大声喝骂了一句。 话音刚落,两名流寇对视一眼,那名手拿麻绳的壮汉就朝着叶玄迎面扑来。 然而,还没等他冲到近前,那柄被布包裹着的长物件已经划出了一道弧线,并直直戳在了他的腰间,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将他的整个身躯彻底顶飞了出去。 手拿麻绳的壮汉扑倒在地,另一个手持阔刀的流寇也即刻挥刀劈来,叶玄一收剑,将对方这一击格挡下来,同时退后两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拿刀的汉子立稳脚步后,没有急着再攻上去。 “呵!有两下子嘛!”在后面看着的中年男子踢开脚下那个挽着麻绳的汉子,扶刀上前,道:“牛五,退下,让我来会会这小子!” 名叫牛五的壮汉闻言,退了两步,让到一边去了,中年男子拔出环首刀,在身后拖行着,两步之后,突然跃出,脚下如疾风一般挥刀向叶玄斩来。 叶玄能感觉到对方实力的不俗,所以迅速双手握剑,同时一侧身,后移两步,才将这一刀的攻势化解掉。 但刀锋划过剑身,还是将那层包裹在外的布彻底割裂开了,布条散落在地,棕色的剑鞘在火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中间位置还缠着一根红绳。 中年男子凝眉看了看叶玄手里的长剑,阴鸷的一笑,道:“剑是一把好剑,可惜跟错了主人!” 话音未落,人影已经闪到了跟前,中年男子手里的刀就如同贴在了他的手臂上一般,连同着整个身子向着叶玄碾压而来。 然而,即便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不再轻敌,可他仍旧低估了眼前这个文弱的年轻人,更远远低估了这把长剑。 “噌——” 宝剑出鞘,寒芒盖过火光,两道身影交错而过,时间仿佛忽然定格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山风吹来,篝火再度摇晃了起来。 “哐当——” “噗——” 前一道,是环首刀被斩成两段的声音,后一道,是中年男子跪倒在地的声音,临到最后,除去喉间发出了两声不甘的呻吟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还剩下的六七个流寇见到这一幕,彻底傻了眼,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贾姓中年人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第三五九章 收网 唐辰儿和怡儿两个也完完全全的呆住了,虽然无法说话,但她们一直屏住呼吸盯着那个手持长剑的身影,目光中除了震撼与难以置信,找不到任何别的情绪。 “贾兄弟!”带头的那个流寇回过神来,看着倒地不起的中年男子一声大喝,然后拔刀就向叶玄冲了过来:“弟兄们,做掉他!” 六七个壮汉也不再讲究什么江湖规矩,操起手里的武器就向叶玄围杀上去,刹那间短兵相接,篝火旁变得一片狼藉。 叶玄终归是一个人,若是单打独斗,他能一个个的将这些人斩于剑下,可双拳难敌四脚,在最初一刻把握住空隙接连砍杀两人后,叶玄就被对方团团围了起来。 更何况对方也不傻,知道他武艺高强而且剑刃锋利,所以就只是僵持着,既不主动攻上前,又不让叶玄靠近唐辰儿二人。 双方僵持了有三个呼吸的时间,忽然有一个头脑灵活的流寇反应了过来,一闪身将刀架在了唐辰儿的脖子上。 “放下剑!” 那年轻男子一把拉过唐辰儿,将她牢牢控制住后,又大声冲叶玄吼道:“姓燕的!如果不想这小娘们死的话,就乖乖扔了手里的剑!” 叶玄一开始就是担心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才竭尽全力的往这边靠,可没想到还是给了对方反应过来的时间。 “放下剑!” 又一声怒吼传来,湖畔边刀剑碰撞的声音很快停息,除了木材在篝火中裂开的声音外,就只剩下几道紧张而又深沉的喘气声了。 唐辰儿睁着泪眼,看着那个身影慢慢停下,而后不得不放下手里的长剑,只觉胸口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拼命的摇着头,在心里叫喊着,可到头来只能发出一阵阵悲苦的呜咽。 “是自己连累了他,他明明知道这就是一个圈套,可他为什么还是要来……他明明很早就已经提醒过自己了,可为什么自己没有防范,为什么……” 唐辰儿看着被夺去长剑后的叶玄,心中绞痛,她后悔、懊恼、痛苦、无助,可没有丝毫能力去改变,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眼睁睁的看着那一个手无寸铁的清秀年轻人,眼睁睁的看着一名流寇高高挥起阔刀,然后落下。 月下初见时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朝阳下那个静静坐在石桌旁读书的身影,还有每次遇到危险时都会护在自己身前的那只臂膀…… 过往的一幕幕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同时也深深的刻在了唐辰儿的脑海中,这一刻,她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眼泪疯狂的往外涌,心已经死了。 “嗖——噗——” 而就在这一瞬间,两道破风声同时从两边传来,举起阔刀的壮汉手还没来得及落下,身子便如同被抽去了灵魂一般,无力的朝着一边倒去,与此同时,他对面的另一名流寇也无声无息的栽倒了。 “还有……” 流寇头目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忽然觉得眼角闪过了一道白影,下一个呼吸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他的臂膀,手腕也被狠狠拧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阔刀在眨眼之间易手。 唐辰儿猛然睁开眼睛,那道月白袍衫的身影已经到了跟前,而他的手里,也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阔刀。 她就这样看着,呆呆的,仿佛时间也变得异常缓慢,她看见那双眼睛仍然如有冰封一般,她看见夜风扯起他的衣襟,在月光下露出一点左肩上的伤疤,她看见这个人脸上的神情依旧自然平淡…… 这一刹那,唐辰儿只瞥见眼角有一道寒光划过,最后精准的停在了肩膀上方,距离自己的脖子仅仅只有一寸的距离,她甚至都能感觉到刀刃上刚刚沾染上的血的温度。 毫无预兆的,一颗人头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后,停在了唐辰儿的脚边,眼睛还瞪得圆圆的,写着死亡与恐惧,同时一股温热的血流喷涌而出,溅在了她的侧脸上,还带着浓浓的腥味。 唐辰儿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便晕了过去,耳边也再度响起了刀剑碰撞的声音…… 刀剑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尽管叶玄手里没有了那把长剑,可在与剩下两名流寇的对峙中依然不落下风。 唐辰儿因为刚才那一刀,直接吓晕了过去,怡儿也紧跟着没有了声音,叶玄知道,她们两个今天一定被吓得不轻。 叶玄护在唐辰儿身前,又与对方攻杀数个来回之后,找准时机,一刀扫过,劈伤了其中一名流寇的右腿,接着再躲开另一个方向斩来的利刃,补上一刀,彻底了结了一人。 只剩下最后一名流寇眼见同伴倒地,再加上刚刚从密林中飞出的两支箭矢,立马没有了再战下去的意思,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可叶玄又怎会放他走呢,将手里的阔刀翻转一面后,向着他的小腿处飞甩了过去。 沉闷的击打声传来,那流寇一声哀嚎,向前扑倒在地,叶玄拾起刚刚被夺的长剑,紧步追了上去。 那流寇原本还想着趁叶玄追上来时回身杀一个措手不及,可他又哪有这个能耐呢? “锵!” 刀剑相碰的一刹那,他手里那柄锈迹斑斑的阔刀就被斩成了两段。 “少侠饶命啊!少侠……饶命啊……” 年轻流寇跌坐在地,脖颈上架着明晃晃的剑刃,冰凉冰凉。 月光下,叶玄皱了皱眉头后,一挥剑,十分利落的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 一道凄厉的哭喊声响彻在梁泽湖畔,叶玄落下剑柄,狠狠击打在他的后脑勺处,这才让周围安静了下来。 确定这年轻流寇昏死过去后,叶玄站起身来,在暗黄不清的火光中看向湖畔的密林某处,轻轻点了点头。 当叶玄回到篝火旁时,唐辰儿仍然背靠在树干上,紧紧闭着眼睛,完全没有意识,脸颊上全是血迹,鬓角的头发也都汗湿了。 怡儿胆子似乎更大一些,此刻还是清醒的,只不过缩在唐辰儿身后,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根本就不敢往这边看一眼。 叶玄解开绑在她们身上的麻绳,简单的给唐辰儿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后,将她背了起来。 “怡儿,走吧,回去!” 叶玄一手扶着背上的唐辰儿,一手提着长剑,所以此刻就将剑鞘的一头递到了怡儿跟前。 怡儿呆呆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剑鞘,慢慢反应了过来,可当她抬头看见叶玄后,又下意识的向后闪躲了两步,脸色惨白,身子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叶玄又说了一句,语气更加温和了一些,怡儿这才艰难的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剑鞘。 叶玄背着唐辰儿,牵着怡儿,一路走出草地,穿过密林,往六德他们所在的地方而去。 六德和几个唐家下人,就借着暗夜,藏在距梁泽湖不远的庄稼地里。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怕死,只是遵从了叶玄的命令而已。 其实兰府的暗卫早已将那两个巡视的哨探给解决了,六德他们躲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叶玄觉得他们去了只会碍手碍脚而已。 本来夜路就难走,怡儿又一直浑身发抖,迈不开脚步,不过两里路,叶玄却走了有半个时辰。 “六德,你们出来吧!” 叶玄最后停步于六德他们藏身的地方,语气平静的叫了一句。 很快,草丛中就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燕郎君?是燕郎君回来了!”六德高高胖胖的身子几步跃出草丛,跑到叶玄面前,兴奋的叫喊道:“太好了,太好了!辰儿小娘子也救回来了!” 可随即看见唐辰儿紧闭的双眼和脸上的血迹,六德又慌了神,忙问道:“辰儿小娘子这是怎么了?她这是……” “没事,只是吓晕过去了!”在六德等人的搀扶下,叶玄将唐辰儿放了下来,然后接着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带着她们赶紧回去,记住,不要走官道,也不要打明火,如果进不了城,就先找一家民居借宿!” 现在已经戌时末了,城门已关,如若不是特殊情况,六德一行人是肯定进不了城的。 “那燕郎君你呢?你现在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六德接过唐辰儿,背在身后,诧异的问叶玄道。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叶玄摇了摇头,将仍旧有些木讷的怡儿也交给了另一名唐家下人。 六德稍稍犹疑了片刻,没敢接着问下去,只得点点头道:“嗯,好,那燕郎君你自己多加小心!” “嗯,去吧!” 月光下,叶玄目送着六德一行人离去后,才重新迈开脚步,往梁泽湖畔而回。 湖畔的那堆篝火,已经有些暗了,叶玄又添加了几根枯枝进去后,火光才重新明亮了起来。 此刻,在他身后,已经多出了两个高大魁梧的人影,皆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蒙着面容,腰间还别着一柄短剑。 其中一人依然警惕的盯着周围的动静,而另一个在叶玄挥了挥手后,就迈开大步,去将那名刚刚被叶玄打晕的流寇给提了回来。 “哗啦——” 一大捧凉水浇在脸上,那年轻流寇才痛苦的呻吟了两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 衣衫破旧的流寇一醒过来,就一个劲的哭喊求饶,因为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所以此刻他没有半点还手的能力,看到叶玄身后的两个黑衣人后,更是吓破了胆,跪在那不停的磕头。 “指使你们的那个人现在在哪?” “不知道,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叶玄目光一冷,冲身边的黑衣人点了点头。 黑衣人得令后,两步上前,抓起年轻流寇的右手,然后一剑划过,指头就少了一根,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丝毫没有迟疑。 “啊——“ 年轻流寇发出一声异常凄惨的叫喊,然后抱住右手在地上痛苦挣扎起来。 关于严刑逼供这样的事情,黑衣人仿佛十分熟练,还不等叶玄下令,便又提起那年轻流寇的右手,让他重新跪好了,同时,冒着寒光的剑刃已经搁在了他的另一根手指上。 叶玄看着那只不断向外冒血的右手后,微微皱了皱眉,又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指使你们的那个人,现在在哪?” “少侠手下留情,我……我说!我说……”那年轻流寇浑身颤抖着,像看着一个怪物般看着叶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他哆哆嗦嗦的接着道:“好像在……好像在八里村那一边……我听那个姓贾的提……提到过!“ 叶玄听闻,思忖了片刻后,冷蔑一笑道:“你们原本的计划是准备抓了我之后,再带着我们过去那边的,对吧?” 那年轻流寇听了叶玄的话,浑身打了个冷颤,点了点头后,又拼命的摇头,带着哭腔道:“少侠饶命……少侠,小的是有眼不识泰山,跟着他们上了贼船,还请少侠开恩,饶小的一回……“ 叶玄没有答话,站起身来转向了一边,而那名黑衣人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手起刀落,一道寒光闪过,湖畔边很快安静了下来。 “燕郎君,接下来还有什么吩咐?” “等!”叶玄回过头来,看了看地上已经断了气的流寇,又看向正朝他抱拳行礼的黑衣人,道:“你们也可以先退下了,不过待会过来的人可能不一般,你们要格外注意,千万不要暴露了行踪!” “明白了!”两个黑衣人齐齐的向他行了一礼后,便立马往两边散去,最后又消失在了密林的黑暗之中。 叶玄扶着长剑,重新在篝火旁坐了下来,然后抬头看着天空中的一轮圆月,长长的舒了口气。 “一年了啊!” 叶玄轻叹了一句,目光从星辰移到篝火上,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熊熊的烈火,泛着寒芒的弯刀,箭雨铁骑,杀出重围的白袍,戴着铁面的敌将,最后是那满城的白绫…… 就在恍惚之间,叶玄似乎听到后面有什么动静,随着篝火那一下的微微摇晃,他已拔剑转身,指向了身后。 “小郎,是我,无极!” 利无极从暗夜中走出来,看了看湖畔倒了一地的寇匪尸体后,又看向叶玄,快步走上前问道:“怎么样,小郎,你没事吧?” “没事。”叶玄还剑入鞘,问道:“交给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利无极点了点头后,道:“王钧公子愿意出手,已经往这边过来了,我因为担心你的安全,所以就先走了一步,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到这里来!” 叶玄笑了笑后,道:“嗯,那就坐着等他们过来吧!” 利无极跟着叶玄坐下,又看了四周一遍后,问道:“辰儿小娘子她们呢?” “已经让六德送回去了!”叶玄说着,扔了一根枯枝到火堆当中,接着道:“柳旭和郭成他们应该在八里村那边等着我们!” “小郎打算怎么办?等会直接杀过去吗?” 叶玄摇了摇头,笑道:“不是还有一个王钧吗?我费这么大一番功夫把他叫过来,总不会只是让他看一场热闹这么简单吧!” 利无极稍稍思考了片刻后,不解的问道:“可柳旭怎么说也是柳氏的旁支子弟,王钧真的会帮咱们杀了他吗?” “杀他?”叶玄看着利无极一笑,接着道:“王钧不傻,精明着呢!他可不会帮着咱们去杀了柳旭,咱们现在也不能想着把他当刀使,不然会伤了自己的!” “无极不太明白小郎的意思!” “处置柳旭和郭成,自有官府出面,周县尉是不会放过他们的,至于王钧,他很明白今天晚上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利无极听闻,更加疑惑了,问道:“小郎的意思是,不杀那柳旭和郭成了?” 叶玄看着利无极一脸惊诧的表情,忍不住摇了摇头,道:“依照大晋律法,贩卖人丁是什么罪?” “死罪!”利无极不假思索的答道:“可柳旭终归也是柳氏的人啊!脱罪的方法……” “再问你,周县尉是何人?” “周氏……”利无极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道:“难怪小郎让周县尉直奔柳家庄园去了!” 叶玄点点头后,道:“柳旭如果这次能逃过周县尉那一关,咱们再下手也不迟!今天晚上就杀了柳旭,王钧不会这么傻,我,更加不会!” 利无极了然的点了点头,这才没再多问了。 两人又坐了半刻钟后,南边林间的小道上出现了几点火把光亮,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直到近处,才有一个披着大麾的华服年轻人在两名中年男子的贴身护卫下,出现在了叶玄的视野当中,而他身后,还跟着十余名身高体壮的佩刀侍卫。 “燕恒拜见王钧公子!”叶玄见到王钧后,手里持剑,附身拜了一礼,又恢复到了一个商户子弟面对权贵时该有的谦卑与敬畏。 只不过,寻常商户人家的子弟,是不可能做到在一堆尸体中还能这么淡然的。 王钧看了看满地的匪寇尸体,又看向叶玄,眉头重重的挑了两下,有些不相信的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一群小喽啰而已!”叶玄笑了笑,神情很平淡的答道。 王钧听闻,脸色更加复杂了,点了点头后,道:“难怪小妹当初那般看重你,还要举荐你们二人去禁军任职!” 叶玄面不改色的接话道:“筠女郎的好意,我等心领了,若不是家母的原因,或许我和无极还真的会去禁军吧!” 王钧看向篝火旁被斩断的麻绳,又问道:“既然现在匪寇都已经被你杀了,人也救走了,你还在这等着我过来干什么呢?” 第三六零章 收网 “当然是叫王钧公子过来立功得名声了!” 叶玄说着,轻轻笑了起来,王钧看着他,片刻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站在这满是死尸的湖畔相视而笑,场面确实有些诡异。 然而笑过之后,王钧的目光忽然一冷,道:“这个功劳和名声你收下不是挺好?你想想,一介商户子弟,孤身赴险,杀匪寇,除恶霸,最后抱得美人归,多好的结局!再说,你觉得只是杀几个流寇,救两个平民,对我来说算得上功劳和名声吗?” 叶玄知道王钧是在装傻充愣,于是直接了当的道:“燕恒可接不起这份功劳和名声,因为这背后,还有柳氏!” “哼,一个柳旭也敢妄称柳氏?”王钧十分轻蔑的说了一句,随即看向叶玄接着道:“只是现在人都被你杀了,你叫我过来,难道就让我看看热闹就完了?” “当然不是!”叶玄摇了摇头,笑道:“既然王钧公子这般厌恶柳旭,那有趣的事情自然就不能少了公子你了!” “哈哈哈,你这人真的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王钧笑完,再次看了一遍周围的血迹和尸体,长长的舒了口气后,似不经意的问道:“燕恒,你真的只是一介行商吗?” 王钧说完,转头看向叶玄,那犀利明亮的眼神几乎盖过了篝火的光芒,湖畔边也是忽然一静。 “在下都已经把南城的伊人酒楼经营得有声有色了,王钧公子还在怀疑燕某不是商人?”叶玄平静的笑了笑,接着道:“不过,寻常的商户子弟,确实没有胆量只身从荆州跑到建康来,也确实没有能力可以一人杀了这些匪寇!” “那你……究竟是何人呢?” “当然是一个不寻常的商户子弟了!” 看着叶玄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模样,王钧扫了一眼他手里的那柄长剑,摇了摇头,没再追究下去,只是道:“说吧,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王钧公子带着燕某去把那柳旭缉拿归案吧!就当是为建康百姓做了一件善事!” “你已经知道他现在在哪了?” “当然,他们应该就在八里村!” “呵,这个柳旭倒不傻,还知道干这种龌蹉苟且之事不能牵扯到柳氏,走吧,带路!” 王钧说完,从身旁护卫手里拿过一柄长剑,迈开大步,便往城外八里村那边的方向而去。 …… 八里村位于东城郊外七八里的距离,也因此得名。 而此刻八里村内,虽然时辰已晚,但仍有一家民居院落内灯火通明,人声熙攘。 “柳郎君,郭郎君,我贾联从小混迹于草莽,能有今天这般地步,全靠二位提携!来,我敬二位一杯!” “等等,这酒先别喝,我就问你,这都快要亥时了,怎么还没给我把人带回来!” “郭成郎君您放心,您交代的事咱们肯定能办得滴水不漏!内弟的身手您是晓得的,别说擒一个燕恒,就是拿十个燕恒回来,他眼皮都不会眨一下!那种病殃殃的弱鹌鹑,只怕他下手还得留意着些,不然一拳打死了,那不就扫了您二位今天晚上的兴致吗!” 脸上横着一条刀疤的中年男子说完,冲守在旁边的一个手下挥了挥手,道:“去,去看看他们到哪了?” 指使着那名手下出去后,刀疤男子又换上一副笑脸对郭成道:“再说,他们从那边回来肯定要走小路,到处都是树林,那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划伤了可就不好看了不是?来来来,先喝酒,二位郎君尽管放心好了!” 郭成一口喝干杯子中的酒,想着过一会就要发生的事,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转头对一旁的柳旭道:“表兄,我觉得你这一招真是太妙了!让燕恒那小子眼睁睁的看着咱们办了那小娘子,想想都他娘的来劲!” “这就忍不住了?”柳旭放下酒杯,看了他一眼后,十分阴邪的笑道:“咱们今天不仅要办了那小娘子,连那小子也得办了!” 郭成听了柳旭的话后,头往后一缩,满脸惊恐的道:“表兄,你什么时候……怎么还有这嗜好?” “谁他娘的告诉你是老子要办他的?” “那是谁?” “你以为老子把贾联叫过来看热闹的?” 郭成看了看正满脸尴尬的贾联,又连忙把席位往这边移了两下。 “咳!郭成郎君不要见怪!”刀疤男子一声干咳,端起酒杯道:“床铺褥子那样的东西咱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郭成一个冷颤,道:“等会咱们办那小娘子的时候,你安排两个得力的手下架着燕恒就好了,没什么事你不要进来!” “晓得!晓得!” 柳旭在一旁若无其事,喝了一口酒后,又问道:“今天这事不会牵扯到你虎行镖局吧?” “柳郎君您放心,这事我是专程找城外的流寇去办的,保证天衣无缝,到时候官府追查下来,只会查到那些流寇身上去,和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就好!” 柳旭话音刚落,大门就被“哐当”一声从外面撞开了,一名虎行镖局的手下踉踉跄跄的摔进了房内。 “有什么事情不知道慢一点吗?”刀疤男子黑着脸一声怒吼,拿脚就要踹上去。 “贾大哥!来……来了!” “来了就来了!都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该回来?你慌慌张张个什么!” “不……不是,是……” 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又有一人从屋外飞了进来,狠狠砸在了地板之上,贾联和柳旭三人这才察觉事情不太对了。 小院中的几个守卫早已倒地不起,一个月白袍衫的身影出现在了月光下,手里提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剑,身旁还跟着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 “他说的,是我来了!” 叶玄一步跨进门槛,面容在烛光中慢慢清晰,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让房中的篝火都失去了温度。 柳旭和郭成二人一跃而起,慌忙退后两步,脸上的醉意顿时消散全无,而一直守在屋内的几名侍卫也第一时间冲上前来,护在了他们两人的身前。 “姓燕的,你……你……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刀疤男子反应过来后,第一句问的就是他那个身手高强的弟弟。 “你弟弟?”叶玄斜看了他一眼后,很轻蔑的笑了笑后,道:“你弟弟是何人?不过梁泽湖畔的那几个人,倒是都已经死了!” 刀疤男子听闻,倒抽了一口凉气,浑身开始颤抖起来,最后一身怒吼,拔出一把阔刀就迎面冲了上来。 “老子跟你拼了!” 叶玄没有出手,利无极赤手空拳便把那刀疤男子给打倒在地,并抢了他手里的阔刀,这一切,也都发生在转息之间。 制服了刀疤男子之后,叶玄转头看向被六名侍卫护在身后的郭成和柳旭,道:“你们二人等我过来,是有何事呢?” 柳旭深吸一口气后,壮着胆子走上前来,冷笑道:“燕恒,你以为杀了两个流寇,就可以到老子面前来放肆了?” 叶玄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然后目光从那几名护卫身上一一扫过。 这下,柳旭的胆子更大了,甚至连心里最后的那点顾忌仿佛也没有了,摇着胖胖的身子,走到刚才他坐的席位前,端起酒杯,又一脸得意的走到叶玄跟前,语气不屑的接着挑衅道:“你一个庶族商户子弟,拿什么和我斗?你杀了那几个流寇有什么用?能查到老子身上来吗?啊?有证据吗?倒是你打伤了老子的下人,杀了贾钟,老子就能让你下狱偿命!哈哈哈哈……” 柳旭说着,用指头狠狠戳了两下叶玄的胸口,脸上得意的笑容近乎于癫狂。 而叶玄依然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柳旭越说越来劲,都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也是,此刻对他来说,看着仇人又气又恼又无力的样子,他心里的确是爽开了花: “我说燕恒,你就算能救那唐辰儿一次,你能救她第二次吗?不能!我还是一样会抓了她,然后在你面前办了她,怎么?气不气?恼不恼?有什么用呢?打我啊?” 柳旭越笑越奸诈,还主动把脸凑了过来,看得身后的郭成和那几个护卫也跟着得意的笑了起来。 “啪!” 一声脆响,柳旭肥胖的身子转了两个圈,嘴角冒血的向后倒去,要不是两个护卫连忙扶住他,他一定会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 只能说叶玄这一巴掌是真的没有留半分余力。 “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叶玄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掌,看着目瞪口呆的柳旭淡淡的说道。 柳旭和郭成两个人都傻了,他们二人是什么身份,面前的这个燕恒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出手打自己? “给我杀!杀!杀了他!” 反应过来的郭成一开口就是这样一句怒吼,而柳旭可能是被这一巴掌打蒙了,现在目光还有些呆滞。 “噌噌噌——” 拔刀的声音传来,柳旭和郭成身边的几名护卫毫不犹豫的朝着叶玄杀了过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连串有力的脚步声在房门外响起,屋子里的窗户也被从外面撞破了,接连飞进来几个手持环首刀的劲装护卫。 在柳旭和郭成那张皇失措的目光中,十余名王氏的侍卫将房子里的几人给团团围住了。 王钧在那两名中年男子的护卫下入场,时机拿捏得刚刚好。 他看了看嘴角还在冒血的柳旭,又看了看叶玄,忍不住噗嗤一声,头转向一边差点笑了出来,因为他刚才就一直在外面听着屋内的动静。 王钧很快就忍住笑意,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满条不紊的扫视了一边屋内的所有人,包括还晕倒在地的贾联。 “王……王钧?!”柳旭指着王钧,满脸的不敢相信,道:“你来……你来干什么?” 郭成的心也有些虚了,在后面叫嚷道:“对,王钧公子,这是我们与这燕恒的私人恩怨,请公子不要插手!” “你们的私人恩怨本公子才懒得管!”王钧先是表明立场,然后接着道:“本公子今天前来,是抓捕嫌犯归案的!” “什么嫌犯?哪个嫌犯?”柳旭一听王钧不是来插手的,心思便放下了一半,一边揉着发肿的左脸,一边问道。 王钧一指柳旭,浩然正气的道:“就是你!柳旭!” 柳旭看着王钧,有些不屑的笑了两声后,道:“王钧,你脑子没病吧?抓我?我犯了何事?派人掳掠唐家的小娘子?” 柳旭说着,看了看一旁的贾联,更加肆无忌惮了,道:“主使的人在那趴着呢!再说,就算真的是我,你又能拿我如何?一介民女而已!还有,证据呢?” 郭成听了,也在一旁帮腔道:“王钧公子,这燕恒只不过是一个商户子弟罢了,我们兄弟二人与他之间的恩怨,公子你这样插手真的合适吗!” 王钧听闻,看了一眼叶玄,见他没有开口,于是呵呵一笑,在房中踱起步来,一边走一边道:“柳旭啊柳旭,你这个人虽然无耻张狂废物了一点,但也不是一无是处,就比如现在,知道我想看你柳家的热闹,你就故意把脸凑了上来,而且还送上这么大一个惊喜,这不挺善解人意的吗?” 柳旭听了王钧这阴阳怪气的话,眉头重重的挑了两下,按住心中的怒气问道:“王钧,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公子刚才出城的时候,好巧不巧的碰上了周县尉,他好像正带着一班捕快和巡城营的人连夜赶去东城郊外呢!” 王钧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柳旭,看着他的脸色从得意变为忐忑,又从忐忑变为慌张,仿佛很享受这样的过程一样。 “周县尉去东郊,关我何事?”或许柳旭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此刻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了。 “没关系?”王钧一声冷笑,道:“没关系本公子也不会大费周章的跑到这里来凑热闹了!” 柳旭的脸色完全黑了下来,但此刻他面对王钧的这种戏弄,却毫无还击之力,只能色厉内荏的结巴道:“王钧,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东郊柳家庄园内贩卖人丁的事情,柳郎君该不会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吧?” 叶玄冷冷的说完这一句后,柳旭顿时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血色好似一下子被抽干了,胖胖的身子呆若木鸡的晃了两下后,向后沉沉栽去。 不过,柳旭还没有直接被吓晕过去,在被身后的护卫扶住后,看了看叶玄,又看了看王钧,干笑两声后,不甘示弱的道:“王钧,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查到那去的,但是你不要忘了,老子柳旭是何许人物,一个贩卖人丁的罪名,还整不死老子,再说,老子对这件事情也毫不知情!哼!” 王钧听了柳旭的话,看了看沉默的叶玄后,轻轻笑了笑,道:“柳旭啊柳旭,现在我发现你不仅是无耻张狂无能,而且还很蠢!都跟你说了,是周县尉亲自带人去的,你怎么还是听不明白呢?” 过了片刻,柳旭似乎终于想清楚了王钧的言外之意,愣了一愣后,脸色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王钧看着面如死灰的柳旭,一脸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毫不掩饰那种痛快得意的神情,甚至可以说,柳旭如果伏法的话,可能他比叶玄还要高兴。 “王钧,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但你这样整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柳旭深深咽了一口口水,似乎还想做最后的谈判,舔了舔那单薄干枯的嘴唇,不甘心的道:“你不要忘了,我再怎么说也是柳氏的旁支子弟,我如果受到了这件事的牵连,你以后也别想好过!” “好处?”王钧乐了,指了指一旁的叶玄笑问道:“燕恒,你说,本公子做事还需要什么好处吗?” 叶玄摇了摇头,不做言语,从刚才开始,他就已经把房内说话的主动权交给王钧了。 因为他心中很清楚,现在王钧可以尽情的折辱柳旭,但自己还不能太过锋芒,当然,王钧也很主动的站到了台前,承担了这一切。 而这种默契,也让叶玄明白,自己对于王钧的心计和城府,一点也没有高估,甚至还有些许看低了。 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在舞花苑搞事情、闹笑话的纨绔子弟,真的很不简单。 其实王钧今天晚上过来,对王氏和他自己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但对叶玄来说,就不一定了。 只不过事在人为,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当下也不可能有比这样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王钧见叶玄摇头不说话,笑得更大声了,一挥手里的剑鞘,扫掉了席面上的剩菜剩酒之后,一只脚踩了上去,就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柳旭,一字一句的道:“柳旭,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这次要想办法在你身上做文章的人,可不是我王钧,而是周县尉,当然,还有他身后的那些人!哈哈哈……” “我……我……噗——”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喝多了酒的缘故,柳旭脸色惨白的支吾了两声后,“噗”的一声,将晚上吃的东西通通吐了出来,里面还夹杂有红红的血液,郭成也是吓瘫在了那,一直没有话说了。 王钧扇了扇那股难闻的气味,一挥手冲房中的王氏府卫道:“全部绑了!” “是!” 十余人异口同声,那几名柳旭郭成的护卫也都慌了神,稍有挣扎后全都乖乖束手就擒,而柳旭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双目无神的跌坐在地,任凭王氏的府卫给他上绑,显然是已经放弃抵抗了。 第三六一章 王钧的城府 因为屋子里面已经被弄脏了,而且搞得乱七八糟,王钧索性就让人移了一个席案到院子里去了。 “老七,你去看看这房子里还有没有什么菜肴,弄一点过来,酒也是,要干净的!” 王钧一挥手,吩咐了一个下人去准备酒菜,然后又命府卫在院子中燃起了两堆篝火,俨然是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了。 等府卫们摆好蒲席后,王钧在席案前坐了下来,然后对叶玄伸了伸手,道:“坐坐吧,反正现在城门关了,回不去,咱们就在这里坐着等天亮吧!” “燕恒怎有资格与公子同席呢?” “不要假客套了!”王钧笑着看了他一眼后,道:“这里就你我二人,而且,你也够资格坐这个席位!” “好吧!”叶玄不再推辞,行了一礼后,道:“那燕恒便失礼了!” 两堆篝火的光亮将整个院子都照得如同白昼,三月晚春的夜晚原本还有一些凉意的,但在这篝火下,也让人觉察不到什么了。 叶玄坐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而王钧也自顾自的把玩着手里的长剑,场面一度有些冷清。 直到准备酒菜的老七将烤羊肉和果酒端上席案后,王钧才放下手里的宝剑,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了叶玄跟前。 “在下并不饮酒,公子见谅!” “黄梅酒,尝尝吧!”王钧说着,一口喝下杯子中的酒,然后看向叶玄,似笑非笑的道:“小妹说的没错,你这人真的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此话怎讲?” “借刀杀人,李代桃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今天晚上这一步棋可真是高明!” “不太明白公子的意思!”叶玄说着,摇头笑了笑后,接着道:“燕恒只是想借公子的势力,保全自己而已,又或者说,是狐假虎威更贴切一些!” “哈哈哈,狐假虎威?”王钧大笑了三声,道:“也对,你的确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但本公子可不是那头没有脑子的老虎!” “那是自然!”叶玄说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王钧用匕首扎起一块羊肉,放入口中,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的道:“说吧,这些消息你都是从哪里得知的?” “哪些消息?” “既然我都出手了,还这样装傻充愣,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王钧擦了擦嘴,把那柄匕首递到叶玄面前,示意他吃一块羊肉,但眼神中却又有一些别的东西。 叶玄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接过匕首,似开玩笑的说道:“王钧公子一定要我说吗?保持一些神秘感,岂不是更好?” “神秘感?”王钧脸上的笑意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按住叶玄正切羊肉的手臂后,探过头来,压低了嗓音道:“就是因为太有神秘感了,我才想知道这些!” 叶玄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王钧,轻轻一笑,道:“柳家庄园内的事情,我是因为替语洛姑娘查她弟弟的下落,才无意间查出来的!” “哦?是吗?”王钧显然不相信这个回答,眉头渐渐挑了起来。 “王钧公子不相信也没办法,因为这件事确实有些巧合!” “巧合?什么意思?” “燕某刚来建康的时候,因为一些琐事得罪了城里的虎行镖局,还差点吃了官司,不过也因为那件事情认识了一些虎行镖局内的人。”叶玄见王钧点了点头,便又接着道:“后来在查访语洛姑娘弟弟的下落时,无极无意间在赌场中认出了一个虎行镖局的小头目,跟着他才一直查到柳家庄园去的,当然,一开始我们也只是怀疑,直到前些日子我亲自去了一趟后,才确定了!” 叶玄说的这些都是实话,只不过隐去了许多细节和暗地里的真实目的,所以王钧听来,根本就没有半点不合理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王钧听了,又稍稍想了片刻后,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后,又道:“那周县尉的事情,你又该作何解释呢?” “王钧公子说的是燕某为何会让舅父唐孚……带着周县尉直接去东郊这件事吧?“ “不然呢?”王钧的眼神冷了下来,而后又问道:“你究竟还知道一些什么?” “燕某还能知道些什么呢?燕某只知道打蛇打三寸,若不能将柳旭一击毙命,将来受到反噬的,一定是我自己!”叶玄看着王钧,神情认真的答道:“上次郭成在舞花苑闹事的时候,周县尉那般护着唐家,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吧?” “还有呢?”王钧重新拿起了那柄匕首,在手里把玩着,目光从叶玄身上移到了席案旁的篝火之上。 叶玄知道王钧这个动作的意思,平和的笑了笑后,道:“还有,燕某不傻,上次在贵府的时候,便就知道了柳氏与段王的关系,另外,景王出自周皇后膝下,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若连这一点都不懂得利用,我燕恒又拿什么与柳旭斗呢?” 王钧看向叶玄,一字一句的说道:“景王与段王的关系一向和睦,兄友弟恭,这也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叶玄摇了摇头,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在皇权面前,父子、兄弟、亲情、友情,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王钧愣了许久后,重新回味了一遍这句话,终于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敢说出这样的狂乱之言,你燕恒果然够资格坐在本公子的对面,来,这一杯酒,你一定得喝!” 叶玄这次没有推辞,轻轻一笑,举杯与王钧一起,一饮而尽。 “痛快!”王钧喝完酒后,一擦嘴角,眼睛盯着叶玄,闪闪发亮道:“如何?既然今天这事本公子已经出手帮你抗下了,你也该入我文远侯府效力了吧!” 叶玄将杯子放下后,又提起酒壶,给两人都斟满了酒,轻舒一口气后,意味深长的看着王钧道:“公子不觉得,下棋的时候,暗子往往要比明子更好用吗?” 王钧听闻,眼中光芒更亮了,再度打量了叶玄一番后,连连摇头叹息:“燕恒呐燕恒,你这般才能却只能是一介行商,实在是可惜呀!可惜!若你为士家子弟,能出仕为官,将来必定拜将入相!” “王钧公子高看燕某了,燕某只想平平安安一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好!” 王钧听叶玄这么说,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不再提身份一事了,端起酒杯大声道:“来!喝酒!你我之间,日后便以朋友相称,而无主客之别!” 叶玄笑道:“燕某刚刚还说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王钧公子就要与燕某以朋友相称,是不是不大合适啊?” 王钧听了,也是一阵大笑,道:“你与我之间,能有何利益冲突?还怕你为我文远侯府办事,我不给你饷钱?” 叶玄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一仰头,喝干了杯子中酸酸涩涩的黄梅酒后,在心中暗道:“但愿日后我俩不会有利益的冲突吧……” 而此刻的西城,五户巷口处刚刚传来动静,就立马迎上来了一大群人,打着火把,簇拥在背着唐辰儿的六德身边,疾疾的朝着唐家大院跑去。 唐家的大门到现在仍然大开着,唐母亲自等在门廊下,此刻见到有人回来,再顾不得主家的威严,连忙快步跑了下来,亲自扶住了气喘吁吁的六德。 “辰儿,辰儿?”唐母一连叫了两声没见唐辰儿应她,脸色顿时变得一片惨白:“六德,这是怎么回事,辰儿她到底怎么样了?” “主母放心,辰儿小娘子只是……只是晕过去了!没有受伤!”六德小心翼翼的放下唐辰儿,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 “晕过去了?” “嗯,被吓晕过去了!” 唐母听闻,又检查一遍,确定唐辰儿真的没有受伤后,这才完全放下心来,转头冲身后的唐誉吩咐道:“唐誉,你还愣在那干什么,赶紧过来背辰儿到房里面去!” “嗯?好!”唐誉差点没反应过来,跑下阶梯,从六德手里接过唐辰儿,背在身后,又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进了院门,径直往东院而去。 六德也终于舒了口气,一手撑着腰背靠墙壁坐了下来,一边喘气一边使劲的用衣摆给自己扇扇子,脸上全是汗珠。 从梁泽湖到唐家至少有十里路,他愣是背着唐辰儿一路连夜跑了回来,半刻不停,也确实累坏了。 确定唐誉把唐辰儿背进东院后,唐母回头便问六德道:“你们是怎么进城的?” “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巧碰着周县尉和老爷他们出城,守将放行,我们才能进来的!”六德先是回答了唐母的问题,才又接过另一个唐家下人递来的茶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那老爷人呢?他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回来?” 六德擦了擦嘴,回道:“老爷说周县尉那边缺不了他,见辰儿小娘子没事,他就让我们赶紧先回来了!” 唐母听闻,点了点头,随即见怡儿仍然木讷的站在那,没人照应,于是又叫来几个丫鬟,把她也送到东院去了。 “哎!”唐母轻轻叹了口气,对六德挥了挥手后,道:“好了好了,你也辛苦了,赶紧下去休息吧,这是赏你的,其他人明天去找账房领赏!” 唐母说着,取下了自己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子,递给六德。 六德大喜过望,连连起身拜谢。 “世轩他……是不是真的被扣留在那了?”唐母原本都快走进院门了,可还是觉得要确认一下的好。 六德听了这话,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答道:“没有,燕郎君他……燕郎君他……” 见六德这么结结巴巴,唐母顿时心中一沉,忐忑的问道:“他怎么样了?” “小的也说不清楚……”六德有些惶然的摇了摇头,道:“燕郎君没让小的们靠近梁泽湖,是他一个人过去把辰儿小娘子和怡儿救出来的……然后他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让小的们先把人给送回来了!” “什么事情要处理?” “他没说。” “那些匪寇呢?他们有没有对他怎么样?” “小的们没有看见匪寇。”六德说着,停了停后,才有些不确信的答道:“小的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些匪寇……应该都被燕郎君给杀了!” 唐母听闻,深深的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冲六德挥了挥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小的告退。” 六德拱了拱手,便和那几个一同去往梁泽湖的唐家下人往侧门那边去了。 唐母进了大门,原本是径直朝着东院去的,可当她看见守在西院月亮门处的莫澜后,忽然停下了脚步,走到她面前笑了笑后,安慰道:“你早点休息吧,世轩没事,晚一点就回来了!” 莫澜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目送唐母的背影消失在东院后,又看向已经紧紧闭上的唐家大门,眼中慢慢的又噙出了泪水。 她有时候也会想,自己的性子为什么就随了母亲,乖巧听话,但也很胆小卑微,若是能随了父亲该有多好。 从小练一身功夫,这样,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她就不必一个人在这里被人护着傻傻的等了,她可以不用给小郎添麻烦,可以跟着小郎一起去救辰儿小娘子,甚至还可以在关键的时候保护小郎…… 还可以为小郎做很多很多事,而不是每次都只能被他站在前面,将自己保护得好好的。 莫澜终归没有回去休息,她在房间中点燃了灯烛后,就坐在叶玄往常坐的那个蒲席上,一直这样静静的等着。 西院里,莫澜燃着灯烛等叶玄,东院里,唐母也和唐家的诸多下人们一起守在唐辰儿身边。 今夜,整个唐家都无人入眠。 唐母在给唐辰儿擦洗了脸上的血迹后,就一直守在卧榻旁,直到天明时分,才看见唐辰儿紧闭的眼眸微微动了动。 “辰儿?辰儿?” 唐母又惊又喜,轻轻叫了两声后,唐辰儿的手指也跟着动了两下,随即她慢慢睁开眼睛,一阵迷迷糊糊过后,才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纱帐与烛台,当然还有一直守在近处的亲人。 “太好了,辰儿,你醒了,太好了!” 唐母紧紧握着唐辰儿的手,眼眶中满是泪花,担惊受怕了一整晚,事情终于平安过去了。 “娘……我这是回来了吗?真的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娘在这呢!回家了,一切都过去了!” 听到这话,又感受到手心里的温暖,唐辰儿顿时鼻尖一酸,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般夺眶而出,一边哭一边道:“我还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我还以为一切都完了……娘!” 唐母一下子抱住唐辰儿,不停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娘在这,娘在这……别怕,没事了,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事了!” 唐辰儿将母亲抱的紧紧的,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她现在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颗滚落到脚边的人头,还有四处喷洒的鲜血…… 虽然她从小性子就强势,长大后也跟着唐孚见识了不少商场上的明争暗斗,但她终归还是一个弱女子,何曾见过这样血腥恐怖的场面,而且就离自己那么近,近到她甚至能看清那名匪寇死后残留在眼中的恐惧与绝望…… 过了许久,唐辰儿的情绪才慢慢安定了一些,唐母紧紧握着她那双仍旧冰冷发抖的手,陪在身边一直安慰着她,当然也没再问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把她吓成了这样。 “娘,燕表兄呢?”唐辰儿冷静下来,环视了一圈守在房间里的人后,却并没有看到那个身影,不禁有些急了,抓紧母亲的手,又问道:“燕表兄人呢……娘,燕表兄他没事吧?” 唐母见唐辰儿这般焦急,于是连忙对身边的丫鬟呵责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看看世轩回来了没!” 丫鬟应了一声后,快步退出房间往西院那边小跑去了。 “怎么回事?”唐辰儿听到母亲的话,呆呆的愣了一下后,眼泪又很快淌了出来,声音颤抖的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燕表兄他没有回来?出什么事了……他还没有回来吗?” “嗯。”唐母无奈的点了点头,又赶紧解释道:“六德说他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就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应该没事的,放心吧。” 唐辰儿想起那个在火光中为了自己放下长剑的身影,还有那一道朝他直直劈砍而去的刀光,心间一阵酸痛,手上更用力了。 “没事的,放心吧,兴许已经回来休息了……” 唐母感受到唐辰儿手心慢慢沁出的细汗,又宽慰了两句,可随即那丫鬟便推开门进来了,躬身回答道:“夫人,燕郎君现在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回来……”唐辰儿呆住了,看了看窗外已经明亮起来的曙光,双唇渐渐没有了血色,头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她松开母亲的手,挣扎着起身,喃喃自语道:“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我要去找他,不行,我要去找他……” 唐辰儿此刻的心情,并不是焦虑,也无法用担心来形容,她现在只觉得害怕,非常的害怕,快要发疯崩溃的那种害怕,但却不是恐惧,而是害怕失去,害怕再也见不到他,害怕听到任何关于那个人的坏消息。 她无法想象,如果那个人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往后余生,该怎么活下去…… “辰儿,放心吧,辰儿,世轩他没事的……”唐母按住唐辰儿,又急忙劝慰道:“真的没事的,六德说过,那些匪寇都被他杀了,不会有事的!” “那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唐辰儿眼中满是泪水,看着唐母,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 “他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让六德他们把你先送回来了,放心吧,世轩他武艺高强,一定不会有事的……”唐母一边劝说着唐辰儿,一边回头又瞪着唐誉道:“唐誉,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唐誉也是跟在这里守了一夜,本来还睡意沉沉,此刻被母亲这样一吼,立马就有些不满了,一边站起来往房门外走去,还一边小声嘀咕道:“去找去找!有什么好找的,自己惹了不得了的人物,还要把我们拖下水……” 唐辰儿听了这话,手里抓得更紧了,她看着唐誉走出门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二哥竟如此令她感到厌恶…… 黑夜终于过去了,新的一天也重新开始。 八里村的那个小院子里,王钧站起身来,尽情的伸了个懒腰后,看着天边的曙光,神清气爽的笑道:“天亮了,咱们押上人犯,凯旋吧!” 叶玄听闻,也看向东方的一片朝霞,笑着点了点头。 第三六二章 两个拥抱(上) 叶玄跟着王钧,押返柳旭一行人回建康城时,正好赶上晨市,也就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 当然,这都是王钧故意的,不然早在卯时半刻,他们就该进城了。 叶玄倒是想低调处理,但既然把这件事情全部推给王钧,那显然就不可能平静了。 只不过叶玄还是低估了王钧那爱搞事的性子,倘若一行人只是正常的进城,倒也不至于闹得这么沸沸扬扬。 而王钧则先是派人通知了城内的巡城营,让一个偏尉领着百余全副武装的巡城营将士,浩浩荡荡的到北城门交接。 然后又用巡城营的牢车押着柳旭郭成两人,围着集市最为密集的北城几乎绕了一整圈。 途中他还亲自上场,大声宣读罪状,带头扔鸡蛋石头,总之只要是能想到的,可以博人眼球的办法,都通通都试了个遍。 等消息传到柳氏家宅和京城县府衙门的时候,这件事几乎已经闹到满城皆知的地步了。 京城令鲁阳和县尉周蕲还没到上衙时间,就急匆匆的带着一班捕快跑过来了,当然一并过来的还有柳旭的父亲,那个庭尉司马柳肄。 柳肄见自己儿子被这般侮辱,简直要气炸了肺,王钧这么干,分明就是在全城百姓面前,明明白白的打他关东柳氏的脸啊! 在如此境地下,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身份和修养,带着柳氏的家仆们就要去和王钧拼命。 不过双方还没有火并起来,便被周县尉和一众捕快给拉开了,而整个过程中,就算柳家的仆役冲得再猛,巡城营的将士们也没有插手分毫,这也是叶玄高看王钧的另一点。 京城令鲁阳毕竟是鲁氏门庭的出生,看到王钧这么胡闹,也有些恼了,一赶到就先将王钧恶言恶语的训斥了一顿。 但王钧只是假装委屈的笑了笑,还扬言自己是在为民除害,毕竟就算鲁阳嗓门再大,又不会伤到他分毫。 至于柳旭和郭成二人,也很快被从巡城营的牢车里放了出来。 柳肄扶着面如菜色的柳旭,指着王钧咬牙切齿的喝骂道:“王钧,你如此折辱我儿,是何居心?我柳肄与你王氏不共戴天!” 王钧则丝毫不惧,针锋相对的看着柳肄,蔑然道:“柳司马,令郎干的那些龌蹉勾当人神共愤!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聋作哑,故意包庇?” “你……”柳肄一阵胸堵,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还是说那根本就不是你柳家的别院啊?哈哈哈……” 王钧笑得很得意,直到看见领着护卫,挤开人群往这边过来的大哥王群,才轻咳一声,别过头去收敛了笑意。 “此事我柳家毫不知情,只怕是居心叵测之人要故意构陷我柳氏!” 其实柳肄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这件事的,听了从城外逃回来的下人禀报后,当时就差点气晕过去,但今天这种场合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承认的。 而且他很清楚,王钧既然故意把事情闹大,说明背后一定有人想在这件事上借题发挥,因此他们在这里多留一刻,局面便更加被动一分,于是他愤然的甩下一句话后,就要带着柳旭和郭成二人赶紧离开。 然而,柳肄刚迈开脚步,县尉周蕲却迎面上前,伸手拦住了他:“柳司马且留步!” “怎么?周县尉这是不放人吗?” 周蕲点点头,正色道:“柳司马见谅,此案重大,你可以回去,但是令郎和这位郭小郎君,我们必须带回县衙!” “爹……您一定要救救孩儿啊……爹,救我啊!”柳旭见柳肄带人来,原本还欣喜了一下,觉得事情有转机了,可如今事情又变成这个样子,一下子被吓得涕泗横流,死死抱住柳肄的大腿不松开,说话都结巴了。 柳肄没去理会快跪到地上去的柳旭,他只是一直盯着周蕲,眼神冰冷,片刻后一声冷笑,看向一旁的京城令鲁阳,质问道:“鲁县台,你们这究竟是何意思?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王钧公然折辱我儿,妄自定罪,你们非但不问责,还要带走我儿?我就不明白了,这建康城内,究竟是大晋律令说了算,还是他琅琊王氏说了算!” 鲁阳干咳两声,身子转到一边,装聋作哑的安排其他事情去了,这种情况,就算是傻子都知道退而远之,更何况是这个稳坐京城令的老狐狸。 周蕲是何人?王钧是何人?柳氏身后又是何人?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别说他鲁阳,就算此刻是庄虞侯鲁衡本人站在这,可能也得装傻充愣。 再说,他刚才一来就呵责了王钧,还把柳旭郭成这两人从牢车里放了出来,已经够给柳氏的面子了。 柳肄见鲁阳这副反应,又差点忍不住要动手了,他深吸一口气后,仍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鲁阳和周蕲,道:“好好好,你们就和那王钧蛇鼠一窝吧!但我告诉你们,要想抓我柳氏的人,也得京兆尹府的人才行,小小京城令,你们还不够格!” 周蕲看着柳肄,皱了皱眉后,从怀中取出一张写满字迹盖有印章的锦布,展开后道:“还请柳司马看清楚,这就是京兆尹府逮捕令郎柳旭的官印文书,我们原本准备今天一早就去往贵府拿人的!当然,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我们也很意外!” 柳肄看着周蕲手中那张文书,脸色黑到了极点,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也是,现在才刚刚到上衙的时间,可周蕲就能拿出京兆尹府开具的文书了,京城县衙办案,什么时候有这么高的效率了? “周蕲,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玩什么!要玩我柳肄奉陪到底!” 柳肄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来,然后狠狠一拂衣袖,踢开柳旭,转身快步离去。 而原本搀扶着柳旭和郭成的几个柳家仆役也被县衙的捕快接手,跟着快步跑开了。 “爹……爹,你不要抛下孩儿啊,你一定要救孩儿啊……” 柳旭看着柳肄拂袖而去,一边爬着追赶,一边哀嚎哭喊,丑态尽显,倒是给四周围观的百姓又增添了不少谈资。 周蕲看了一眼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柳旭,不屑的摇了摇头后,一挥手冲身边的捕快吩咐道:“绑了,押回县衙!” 而这边,叶玄的目光从柳家父子身上移开后,很快便注意到了人群中往这边过来的那个华服年轻人,也就是王钧的大哥,文远侯府的长孙,王群。 当然,他还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又是一身男子装扮的王筠。 叶玄倒是有些想不明白,这王筠为何对男装这么情有独钟,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从来都是精神干练的男子装扮,就连上次文远侯府寿宴,作为主人的她,都没有穿上一身广袖长裙,展示一番世家女郎该有的温婉和芳华。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知道王筠是女子的情况下,叶玄觉得,她这副装扮,也的确挺好看的。 文远侯府的府卫挤开人群后,面如冰霜的王群带着王筠,迈步走到了王钧面前。 “大哥,你……你怎么过来了?” “啪!” 王钧话音刚落,一声脆响便接着传来,叶玄看在眼里,顿时呆住了。 这一巴掌,是王群打在王钧脸上的,就当着京城令鲁阳和县尉周蕲的面打下去的,根本没给王钧留丝毫情面。 “大哥,我……” 王钧捂着被打红的脸,看着王群,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的退了两步,说话都有些含糊了。 王筠显然也是被王群的这一巴掌吓住了,反应过来后立马跑到了王钧面前,一边挡在两人中间,一边脸色不安的劝王群道:“大哥,就算二哥胡来,可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王群收回手,就明显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了,他并没有接王筠的话,冰冷的目光扫过柳旭和郭成二人,最后落到了叶玄身上,停留许久后才又看向了王钧,却仍旧一言不发,只是那股气势,已经将京城令鲁阳和县尉周蕲的官威都生生压下去了。 场面安静了片刻,王钧拉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妹妹王筠,主动走上前两步后,低着头很恳切的道:“大哥,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 听了这句话后,王群的眉头才微微舒展了些,但脸上的表情依旧十分严厉,声音低沉的说道:“回去!” 王钧似乎很听这个大哥的话,带着昨天的那几个府卫,低着头挤开人群便往东城的方向去了,只是最后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给了叶玄一个意会的眼神。 叶玄也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王钧这般灰头土脸的离开,不仅仅是他自己的退让,更是代表了王氏的退让,想必王群刚才的那一巴掌,就是信号吧。 果不其然,王钧离开后,王群便两步上前,向鲁阳和周蕲二人郑重行了一礼:“鲁县台,周县尉,内弟无知,干下如此的荒唐事,给您二位添麻烦了!” 鲁阳和周蕲二人有些迟疑,似乎现在还没从刚才的那一记耳光中反应过来。 “咳!”鲁阳咳嗽一声,端起官腔道:“无碍,其实我们也正要去抓捕这柳旭归案的,王钧公子倒是帮我们省了不少事,就是这动静……” 鲁阳说着,看了看四周渐渐被驱散的围观百姓,笑着摇了摇头,满脸无奈。 “不知这柳旭是犯了何罪,您二位这般急着捉拿他呢?” 鲁阳听了王群的问题,看向周蕲,不再说话了。 周蕲也很默契的接过话头,回答道:“贩卖人丁,而且牵涉近百人,另外,我们还怀疑他强抢民女。” 王群皱了皱眉后,十分阴冷的看了一眼被押起来的柳旭和郭成,不再多言,向鲁阳和周蕲辞别,准备离去。 不过,当他走到叶玄面前时,却忽然停了停脚步,侧过脸看了这边一眼,冰冷的眼神中似乎带着些许不屑与愠怒。 叶玄假装没看见这些,笑着拱手行了一礼后,目光移向了他身后的王筠。 王群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带着一众府卫离开了,不过王筠却并没有跟着他一起回去,而是脸色不满的朝叶玄大步走了过来。 “燕恒见过筠女郎!”叶玄行礼,并没有看王筠的眼睛,但却知道她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 “这件事情,是你谋划的吧?” “是!” 见叶玄承认的这么干脆,王筠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神情复杂的问道:“为什么?” “自保。” 叶玄既然已经对王钧“坦白”了,自然就不会再瞒着王筠,因此说话也简单直接了不少,而且唐母昨天夜间还专程送了两车贵礼去往文远侯府,这件事情,迟早都会传开的。 “自保?”王筠稍稍思忖片刻后,冷冷的一笑,道:“那天的寿宴上,你先出手打伤郭成,也是自保?” “女郎觉得,就算那天我不出手,他们会放过我吗?会放过唐家吗?” 叶玄见王筠皱起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又接着道:“以柳旭和郭成二人在城里的势力,我除了向王钧公子求助,真的别无他法,若不这样,甚至整个唐家都会搭进去!” 王筠听了这话,轻轻舒了口气后,算是相信了,于是又问道:“刚才周县尉说柳旭强抢民女,指的可是唐家的女郎?” “嗯,是的。” “她没事吧?” “已经没事了,多谢筠女郎关心!” 王筠点了点头后,看向叶玄的眼神和善了许多,接着轻轻笑了起来,问道:“那天寿宴的时候,一直被你护在身后的那个小仆役,其实就是那位唐家娘子吧?” “筠女郎果然细致,隔那么远都能分辨出来!”叶玄看着周县尉押着柳旭郭成二人远去,也跟着笑了笑。 得了叶玄的答复后,王筠笑得更灿烂了,同时貌似不经意的说道:“二哥这次这么胡来,被大哥打了一巴掌也毫无怨言,看来你是改变主意了对吧?” 叶玄没有回答王筠的问题,只是摇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后,道:“王钧公子这次肯为此事这般胡来,怕不只是为了在下一人而已吧!” 王筠看了叶玄一眼,正欲再问什么,叶玄没再给她机会,深深揖了一礼后,道:“若筠女郎没有其他事宜,燕恒且先告辞了,时间长了,恐舅父母担心在下的安危!” 见叶玄话说到这里,王筠也不好再问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点了点头后,目送着叶玄转身离开了。 不过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到利无极怀中抱着的那把长剑时,却不禁微微皱了皱黛眉。 叶玄回到唐家时,刚好辰时末,院门处已经有专人候着了,一见叶玄和利无极二人走进五户巷,就立马跑回去禀报了。 当叶玄走上院门前的阶梯,唐孚也正好快步迎了出来。 “你没事吧,世轩,有没有伤着?” 唐孚一把就扶住叶玄的双臂,左看右看,确认他没有受伤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来。 “侄儿没事。”叶玄笑了笑后,看向东院那边,问道:“辰儿没事了吧?” “嗯,已经醒过来了,你舅母现在正照料着她呢!”唐孚一边和叶玄并肩走进大院,一边还有些后怕的道:“这次真是多亏了世轩你啊,要不是你……哎,要没有你,我真不敢想!” 叶玄看着一脸疲倦的唐孚,有些愧歉的道:“与柳旭和郭成结仇,也是因我而起,倒是把辰儿拖累了,这件事是我对不起舅父舅母!” “唉!怎么能这么说呢,都是一家人,还谈什么拖累不拖累!”唐孚笑着一摆手,道:“辰儿好像很担心你,要不你现在去看看她吧!” 叶玄听了,看了看东院后,笑着摇头道:“还是不了,昨天终归是我把她吓到了,现在去不好,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 唐孚一思忖,点了点头也不再勉强,绕过清池后,便送叶玄往西院走去。 走到月亮门处时,叶玄忽然停下脚步问道:“对了舅父,昨天晚上你跟着去东郊那边了吗?” “去了。” “情况如何?” “唉……惨!”唐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看向叶玄道:“不管怎么说,贤侄你这次真的是做了一件大善事,枉那柳旭还是个世家子弟,饱读诗书,真不是个东西!他那样的人不死,简直天理难容!” “我听周县尉说此案牵涉近百人,真有那么多吗?” “单单是被关在那的,就有六十八人,这还不算已经卖出去的,半途死掉的,或者是疯了被打死的……”唐孚说着,神情怜悯的摇了摇头后,接着道:“说的近百人,怕是只多不少,那里简直就是个魔窟!” 叶玄听了,也沉沉叹了口气,道:“这么大的案子,只怕是要京兆尹府才能审了,看到时候怎么判吧!” 唐孚有些讽刺的笑了笑后,道:“审只怕也难审到那柳旭头上去,他背后毕竟有关东柳氏,找个人顶包不难,再多缴纳一些议罪银,说不定就过去了!” 叶玄没有接唐孚的这话,因为这本身就是他布好的局,这件事情的背后意味着什么,没人比他看得更清楚。 总之,这次柳家要想找人顶替,然后交钱了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坐山观虎斗,而柳旭就是两头猛虎中间的那一块肥肉…… “好了好了,你也累了,就不耽误你休息了,赶紧进去吧!”唐孚说着,冲叶玄挥了挥手后,就心事重重的背着两手,转身离开了。 叶玄目送唐孚离开后,便带着利无极进了西院。 小院里,一切如旧,青草蔓蔓,石桌石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叶玄从利无极手里接过长剑后,道:“行了,你也回去睡一会吧,晚上有事我再吩咐你。” 利无极点了点头后,便和叶玄分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叶玄推开虚掩的房门,却在看见房中那温暖安静的一幕后蓦然愣住了。 正对着房门的那张楠木席案上,一盏油灯摆于一侧,灯盘上的油迹已经干涸,烛火也只有蚕豆般大小,显然是燃了一整夜。 而油灯旁,清雅素美的少女闭着双眼,一只手撑着脑袋,随着她那均匀的呼吸时不时还会轻轻点两下,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显得有些凌乱,从右肩垂下,很自然的散在席面之上。 叶玄开门的声音并没有把她惊醒,看来的确是太累了,睡得很沉。 叶玄轻手轻脚的将长剑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将莫澜拦腰抱了起来,就像往常一样,准备送她回自己的房间去睡。 但是,以前每次抱她的时候,她都不会被惊醒,可这次叶玄刚一弯下腰去碰到她,她便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四目相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房中安静了片刻后,叶玄看着呆呆的莫澜,轻轻一笑,道:“还是把你吵醒了,回去休息吧,在这里等了一夜,下次不要这么傻了!” 叶玄说着,站起身来,准备让她自己回房间去。 然而,不等他站直身子,莫澜便一下子扑了上来,伸出双臂紧紧揽住了他的脖子。 叶玄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只觉一阵很自然的芳香扑鼻而来,伴随着耳畔那道时急时缓的呼吸声,房中的温度仿佛骤然间上升了许多。 叶玄呆呆的愣住了片刻后,脸色慢慢变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但他并没有推开莫澜,也没有顺势抱住她,直到最后,一双无处安放的手才慢慢垂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默默站着,任凭莫澜安安静静的抱着自己。 服孝三年,不近女色,不能为父亲守丧,叶玄已经觉得愧欠,所以此刻就算有美人在怀,他也只能尽量克制。 再说,如今国仇家恨在身,又有朝廷中的奸贼需要铲除,他也实在没有心思花前月下,顾念儿女私情。 终于,良久之后,叶玄长长舒了口气,抬起右手,迟疑了两下,才拍了拍莫澜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道:“好了,已经没事了,回房休息去吧……” 一向听话的莫澜此刻却没有松手,而是又抱住了他半刻钟后,才忽然放开手,迅速转过身去,动作娴熟的为他铺好床铺,然后低着头一路小跑的出了门,往自己房间去了,临走前也没有停下再多看一眼。 整个过程,莫澜没有掉一滴眼泪,但叶玄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红的脖子,也能知道她心里的决意有多么强烈。 莫澜走后,油灯上仅余的一点烛火也悄然熄灭,一缕青烟缓缓生了起来,有一种很独特的焦糊味道,令人闻了更加感到困倦。 “睡吧睡吧……”叶玄看了看已经从外面关上的房门,异常疲惫的说了两句,然后脱下衣衫,就这样睡了。 第三六四章 两个拥抱(下) 而此刻的东院厢房内,唐母在照料着唐辰儿喝下一碗热粥后,笑着道:“好了,你燕表兄也平安回来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嗯。”唐辰儿点了点头,尽管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此刻脸上还是有些微微泛红了,心跳更是不知比平时快了多少倍。 “对了,娘,怡儿呢?她已经没事了吧?”或许是担心被母亲看出些许异常,唐辰儿很快就岔开了话题。 “她比你胆大,昨天回来就没什么事,睡了一夜我今天叫人去看就恢复过来了。”唐母皱着眉摇摇头,接着道:“她这个贴身丫鬟真的是太不称职了,竟然让自家娘子遇到这样的险事,要不娘给你换一个机灵点的吧!” “娘,您真是太小看怡儿了!”唐辰儿笑着道:“怡儿已经够机灵了,在生意上能帮上我许多忙,昨天那事,怪就只能怪对方准备太周密了,换了任何人都没用,以后我出门多带一些人就好了。” “唉,也是!”唐母有些悻悻的叹了口气,道:“六德他们一直跟着你,都还出了这样的事,这次要不是你燕表兄,娘还真的……” 唐母说着,又忍不住哽咽了起来,紧紧抓着唐辰儿的手,哭着哭着将她抱在怀里,又眼角带泪的笑了起来。 唐辰儿靠在母亲怀里,任由母亲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心中安宁而温暖,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了昨晚的那一幕: “我知道是圈套,但我也必须得来!” 当此刻唐辰儿再想起这句话,再想起月光下那个持剑的身影时,虽然她知道很危险,但她也愿意让时间一直停留在那一刻。 因为,那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听到的最幸福最浪漫的一句话…… 唐母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最后让唐辰儿躺在床上,为她掖好被子后,才站起身来,道:“你燕表兄估计现在也休息了,等你醒了,再去好好谢谢他吧!” “嗯。” 唐辰儿轻轻点了点头,目送母亲离开后,转眼看着头顶的杏黄纱帐,慢慢出了神,脑海中全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听着窗外的清丽鸟鸣,渐渐的倦意上涌,唐辰儿不知不觉间睡去,嘴角挂着一抹甜蜜的微笑。 东院对面的那方小院内,舞儿打了个哈欠后,对语洛道:“娘子,我去打听过了,辰儿小娘子平安无事,燕郎君也已经回来了,你就回去睡一会吧。” 语洛站在小院中央,时进时退,时而焦虑又时而宽心,想过去看望一下,但无论是东院还是西院,都没有她的位置。 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外人,她只能在这里不知所措,进退两难。 直到舞儿劝说了她有十来次,在看见唐母出了西院后,她才神情有些黯然的松了口气,然后在舞儿的又一次催促下回去休息了。 昨天晚上,这一对主仆二人,也是一夜未眠的…… 叶玄一觉睡到了下午申时,当他起来吃了点莫澜做的饭菜后,又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忙完这一些,太阳已经斜到了西边,看样子都快要酉时了。 橘黄色的彩霞映照下,叶玄坐在小院里的石凳子上,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莫澜站在身后,给他梳理着,画面平和而闲适。 就在这时,利无极从院外走了进来,在石桌旁停下了脚步。 “情况如何了?”叶玄知道利无极是出去打探消息了,所以问的很直接。 “小郎想的没错,柳旭和郭成两人的确被移交到京兆尹府了,柳肄好像暂时把这件事瞒了下来,他并没有去太尉府那边!” 叶玄听了利无极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伸手止住了莫澜的动作,偏过头对她道:“有些渴了,你去端两杯茶来吧!” 莫澜点了点头,然后收起木梳子,三步一回头的往小厨房那边去了。 利无极见叶玄支开莫澜,不禁低声问道:“小郎有什么其他的吩咐吗?” 叶玄点了点头,道:“柳旭和郭成的案子,咱们暂时没有必要再跟了,盯得太紧反而容易暴露,你明天去一趟南城那边,暗中观察一下莫老大在军营中的情况。” 利无极闻言,看了一眼小厨房那边的方向,意会的点了点头。 莫澜端着茶壶走过来,斟了一碗凉茶递给叶玄后,给利无极也倒上了一满杯。 叶玄喝完茶,站起身来,看了看东院那边后,道:“回来了还没有过去,我现在去那边看看吧!” 利无极点了点头,很识趣的退让到一边去了,莫澜没有说话,目送着叶玄的背影出了月亮门后,用叶玄喝过的那个茶碗,给自己也斟了一碗凉茶。 叶玄来到东院时,唐辰儿的房门是半开着的,怡儿坐在门槛上,双手支着下巴,正望着西边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已经有枕头那么大的阿黄摇着尾巴,在她的脚边绕来绕去。 见叶玄走进月亮门,怡儿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立马站直了身子,毕恭毕敬的在那等着了。 叶玄走进后,见怡儿脸上那有些苍白僵硬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道:“怎么,还在怕我啊?” 怡儿听了,抬头看了看叶玄的笑脸,拼命的摇了摇头。 “你家娘子还在休息吗?” “嗯,要不……燕郎君先回去吧,娘子醒了我立马就去叫你……”怡儿的脸色慢慢自然了一些,但两人间仿佛还是有一种距离感。 叶玄看了一眼房内,然后轻轻一笑,道:“不必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叶玄说完,转身就准备离去,可就在这时,房内却传来了唐辰儿的声音:“怡儿,是燕表兄来了吗?” 叶玄停下脚步,回头便见怡儿快步跑进了房内。 片刻后,怡儿又迈着小碎步跨出了门槛,对叶玄道:“燕郎君请进来吧,娘子已经醒了。” 叶玄没有多言,跟在怡儿身后,如往常一般走进了房内。 唐辰儿还睡在卧榻上,盖着丝被,应该只穿了一件亵衣,但额头上依然有汗,脸色也不太好,就像是刚做了一场噩梦一样。 叶玄在卧榻旁坐了下来,看着唐辰儿这不自然的脸色,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唐辰儿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没事……” “对不起,昨天那事是我连累你了。”叶玄说着,拿起身旁席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递给了唐辰儿。 怡儿刚想上前服侍,可唐辰儿却很快的支起身子,接过茶杯,然后自己喝了下去。 唐辰儿将杯子递还给叶玄后,低下头沉默了片刻,随即对一旁的怡儿吩咐道:“怡儿,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燕表兄说。” 怡儿听闻,疑惑的看了看叶玄,然后一句不多问的往房外走去。 叶玄也是满脸的疑问,回头见怡儿已经走出房间,看不见人影了后,才问唐辰儿道:“有什么事,说吧!” 唐辰儿看了看还半开着的房门,迟疑了许久后,才将头偏向另一边,小声说道:“燕表兄能先把门关上吗……” 见唐辰儿这般神神秘秘,叶玄心中更加不解了,不过他还是站起身来,往外房走去。 “是出什么事了吗……” 叶玄关上房门,刚一转过身来,话还没有说完,便只见一个雪白的身影扑了过来,然后结结实实的钻进了自己的怀里。 “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叶玄轻声安慰着唐辰儿,好让她的情绪尽快平静下来。 他能感觉到唐辰儿抱他的力气很大,所以知道自己要推开唐辰儿不会那么容易,当然,他也没想过要推开。 只不过,他可能并不知道唐辰儿为什么要哭。 他以为是因为昨天晚上受到了惊吓,可实际上根本就不是…… 叶玄走出唐辰儿的房间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唐辰儿那样哭过一场后,又在叶玄的照料下,回卧榻上躺着休息了,看样子昨天那件事对她的确很有刺激。 也是,一个从小衣食无忧的富家女郎,见到那样血腥恐怖的场面,而且就离自己咫尺之遥,心里没有阴影是不可能的。 “或许还要一阵子才能缓过劲来吧!”叶玄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关上的房门,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怡儿此刻蹲在月亮门处,手里拿着一根狼尾草,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逗弄着阿黄扑来扑去,可她自己脸上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双眼无神,不知道看着哪里在发呆。 叶玄走过去,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见是叶玄,立马就站起来了,将手里的狼尾草藏在了身后。 “燕郎君……现在要回去了吗?”怡儿的表情十分拘谨,这是叶玄以往很少见到的。 于是,他摇摇头,轻轻一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后,就一言不发的往西院回去了。 怡儿回头看着叶玄远去的背影,呆呆的站了一会后,收回视线,又蹲下身来摸了摸阿黄的狗头,终于如释重负般的笑了起来,道:“小黄啊小黄,燕郎君好像……其实一点也不可怕呢!你说是不是?” “汪汪!” 回答她的当然只有两声还奶声奶气狗叫声。 房内,唐辰儿躺在卧榻上,睁着眼睛并没有丝毫睡意,此刻她的脸上还是红扑扑的,但回想起刚才自己那一番大胆的举动,她却一点也不后悔。 终于,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双手紧紧攥住了丝被,眼神坚定的点了两下头。 而同一时间的王氏府邸内,王筠带着刃儿和柄儿两个贴身丫鬟过来时,王钧正在自己房间里看两只蛐蛐决斗,脸上满是笑意,没有半丝郁闷不悦的神情。 若不是亲眼所见,王筠都不敢相信,自己二哥在上午的时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大哥一巴掌的。 “二哥,燕恒答应了你什么?”王筠进来后,也不弯弯绕绕,直接开门见山的就问道。 王钧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满不在乎的道:“他能答应我什么?” 见王钧不说,王筠两步上前,一把抢过了席案上的蛐蛐盆,举在半空中,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把这些全砸了!” “别别别!我说我说!”王钧一下子就急了,连连摆手道:“我的乖妹妹,你别砸,我都说,我全告诉你,你先放下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王筠得意一笑,把蛐蛐盆随意丢回到了席案上,看得王钧眼皮又是一跳。 “你就不能轻点吗!”王钧看着王筠,不满的呵斥了一声,却也只是如此,对这个亲妹妹,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你赶紧说吧,燕世轩究竟答应了你什么?” 王钧斜睨了王筠一眼,又俯下身去,看蛐蛐了。 王筠眉头一挑,正要发作,却听王钧道:“你来看看,你觉得这两只蛐蛐打斗,谁能赢?” 王筠听了,目光落到盆中一大一小的两只蛐蛐身上,嗤之以鼻的一笑,道:“这两只块头差距这么大,谁输谁赢还用猜吗?你赶紧回答我的问题,不要东拉西扯!”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王钧得意一笑,趴在席案上,指着铜盘里的两只蛐蛐道:“我告诉你,这只黄背翅,虽然个头小,但却狡猾得很,今天我把它逮回来后就赢了一下午了,你别看这只青翅蛐蛐个头大,保证不是它的对手!” “说人话!”王筠越听越糊涂,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掌拍在了席案上,把盆里的两只蛐蛐都震飞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别看燕恒那小子只是一个商户人家,实际上这次他真是把柳旭玩得团团转,连带着我也不得不下场亲自帮他!”王钧拿起铜盘,护在身后,总算肯好好回答问题了。 “你也不得不亲自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钧仿佛说漏了嘴,愣了愣后,搪塞道:“就是那小子把我也算计进去了咯!” “胡说!他与柳旭的恩怨,关你什么事?明明是你自己凑过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那柳旭不顺眼!” “嗯,对啊,我就是看那柳旭不顺眼,才自己凑过去的啊!”王钧一笑,立马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还有别的原因吧?” “还有什么原因?” 王筠紧锁眉头,在房中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后,仿佛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王钧道:“难不成……你是因为景王才……” “嘘……”王钧立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忙道:“别瞎说,什么景王!” 王筠心中更笃定了,道:“难怪你今天挨了大哥一巴掌没有半句怨言,原来是因为这样!” “因为哪样?小妹,你可别瞎说啊,大哥那一巴掌,我到现在还记着呢!” “哼,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去问太公,反正你做的这些事是瞒不过他老人家的!” “别别别!”王钧立马拦住准备出门去的王筠,讨好般的笑了笑,道:“小妹,我把昨天的事情都告诉你,你别去太公那说我坏话行不行?” “真的?” “当然!不过你得先答应我,这事你绝对不要对外人提起!”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你说吧,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燕恒!他的确把该算计的全都算计进去了,包括我会主动帮他揽下这件事,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王钧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把昨天的所有事情都讲述了一遍,包括梁泽湖被杀的那十来名匪寇,包括叶玄教训柳旭的事,当然也包括景王与段王,柳氏与周氏的事情。 王筠听完后,不由得有些发愣,许久才感叹道:“这般周密的安排,真的都是出自他手?等等,你说他昨天是一个人去救的那唐家小娘子?” “嗯,对啊!是一个人!”王钧说得口渴了,拿起一个洗干净的毛桃,咬下一大口,接着道:“他知道这件事如果闹大了,对谁最有好处,也知道我和柳旭早就互看对方不顺眼了,所以没有人比我出手更合适!大哥那一巴掌,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所以我根本就不在意!” 王筠听闻,沉默了许久。 不错,若是周氏与柳氏因为这件事较量起来,那城内世家,最得利的一定是琅琊王氏,而大哥今天早上那一巴掌,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王氏与这件事背后的纠葛无关。 “二哥,你真觉得这个燕恒只是一介行商吗?”王筠看着自己的二哥,神情很是复杂的说道:“这一步步的谋局真的是一个商户子弟能布置出来的?” 王钧摇了摇头,很果断的说道:“不觉得,所以我已经派人去查了,等等看吧,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到时候就明白了!” 王筠略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没想到你动作还挺快,昨天还和别人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今天就派人去查别人底细了!对了,他说过愿意为我们效力了?” “嗯,暗中效力,毕竟暗棋才更好用嘛!”王钧一笑,道:“先看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吧,是敌是友都还不一定呢!” 王筠听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 兄妹俩又聊过一阵,天快黑时,王筠才起身离开,回自己房间去了。 不过,在走到去往内院的廊道上时,她停下脚步,往已经点燃了灯烛的书房看了看。 “刃儿,太公现在在干什么?”王筠看着书房的方向,问身后的贴身丫鬟道。 “回娘子的话,刚刚刃儿好像看见徐管事急匆匆的进了书房,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向老太公禀告吧。” 王筠听闻,沉吟片刻后,轻轻笑了笑,道:“好吧,那就先去吃饭吧,吃了饭再去找太公手谈一局!” 王筠说着,轻快的迈开脚步,往东边的侧院过去了。 而此刻的书房内,王燮听了老徐的禀告后,放下手里的竹简,点了点头道:“嗯,这件事情载儿处理的还算妥当,上次吴氏和余氏的案子插手了,这次是该退一步,这一点,他比他大哥强!” 老徐在一旁听了,便很自然的接话道:“老爷,是不是……该把大公子接回来了?” “还没到时候……”王燮悠悠一叹,转过话题道:“对了,你刚才说还有什么事来着?” “是钧儿小郎君的事!” “钧儿这孩子今天闹那么大动静,我都没训斥他,怎么,他还不肯消停啊?” 老徐摇了摇头,回道:“不是,群儿小郎君已经教训过他了,只是……他好像派人去查那位燕郎君的底细了……” 老徐说完这话后,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只听闻房内“滋啦啦”灯油燃烧的声音和屋外远处杜鹃的啼叫声。 “这件事情……”王燮慢慢坐直了身子,看着面前的老徐,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吩咐道:“这件事情,你亲自去安排,既不能让钧儿他们起疑心,更不能让他们查到什么。” “是,老奴明白了!”老徐听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还有……”王燮接着叮嘱道:“那位小郎君的身份,我王氏的人不能去查,其他人,也不能查!你……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老徐的腰弯的更低了,回道:“是,老奴领命!” “行了,下去吧!”王燮一挥手,老徐安安静静的退出了书房。 房内,王燮拿起席面上的竹简,长长叹了口气…… 第三六五章 柳家 夜幕沉降,华灯初上。 叶玄独自坐在房中,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可目光却落在那一点灯烛火光上,已经出了神。 自己虽然借这次机会,除掉了柳旭这样一个碍手碍脚的不良纨绔,并且借用他敏感的身份,挑起了一些柳氏与周氏的矛盾,但这样一场小波澜究竟能演化出什么样的结果,现在还不得为知。 “主要还是看柳氏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吧……” 叶玄在心里幽幽叹了一句,他倒不怕柳氏插手救柳旭,就怕他们根本不出手,这样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其影响也仅仅只是在柳肄父子身上而已。 而且叶玄知晓,昨天和王钧一番交谈,对方一定不会这么轻易的就被糊弄过去,只怕他回去后就会派人来查自己的底细了。 可即便这样,叶玄也不会去阻挠掩饰什么,因为越是刻意,就越是可疑,寻常一些,才最安全,序右使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身份,总不至于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揭穿了。 不过,这几天要让利无极尽量少与兰府的暗卫接触,倒还是有些必要的。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叶玄的思路也随之被打断了。 莫澜端着一碗莲子汤走了进来,放在席案上后,就很乖巧的退到了她平日里坐的位置,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叶玄。 叶玄看了她一眼后,放下手里的竹简,端起莲子汤,问道:“白天睡足了吗?” 莫澜点头,不说话,叶玄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以后不要这么傻了,我跟你说过都已经安排好了,还要这样等!”叶玄语气责备的说了她一句后,喝了一口莲子汤,倒是很意外的清凉甘甜。 可当他正准备夸赞一句时,却见莫澜忽然站了起来,然后低着头急匆匆的出了房间。 叶玄有些不解的看着她的背影,还以为是刚才那句话说得重了,不由得摇了摇头,随她去了。 然而,不到半刻钟,莫澜就又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裹,小心翼翼的,看起来很贵重一样。 莫澜重新坐回自己的蒲位,然后在叶玄疑惑的目光下,将包裹打开后摆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包裹里并没有什么奇珍异宝,只有一双普普通通的布鞋,新纳的,而且针线还没有那么整齐。 “给我的?”叶玄看着莫澜这般认认真真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莫澜的脸一下子全红了,点了点头后,将目光偏向了一边。 虽然她什么也没多说,但叶玄很清楚,这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断断续续,估计用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叶玄喝完莲子汤,放下碗后,拿起布鞋在手里看了看,很有质感,想必单单是做这双厚实的鞋底都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吧。 “小郎,我来为你试试鞋吧……” 莫澜说着,便探过身子,以一种爬行的姿势靠了过来,臀腰的弧线尽显,极为诱惑,再加上初夏宽松的衣衫,在不知不觉间便春光乍露。 “不必了。”叶玄连忙止住她,同时目光移向一边,身体向后倾了一些,道:“我自己来吧,这双鞋穿起来应该挺舒服的。” 莫澜上午那样抱着自己,下午去往东院时,又被几乎没穿什么衣服的唐辰儿直接抱住,说叶玄没有生理上的反应,那是不可能的,就连此刻心理上,稍稍一想,都还会觉得有些燥热。 因此,如果莫澜再靠近一些,叶玄真的有些担心自己会把持不住,做出一些会扰乱自己心绪的事来,当然,还有莫等闲那样一个不确定的因素,也提醒着他不能轻易打破目前这种最稳定的状态。 莫澜听闻,看着叶玄不自然的神色,稍稍迟疑了一下后,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胸口的衣衫又坐了回去,双颊也顿时变得一片绯红。 良久之后,叶玄自己换上布鞋,在房内走来走去,不再看她了,她才敢正眼看向这边。 “嗯,挺合脚的,穿着也很舒服!” 叶玄在房中走了几个来回后,重新坐了下来,然后脱下布鞋,拿在手中道:“就是现在穿还会有些冷,等再过一个月就正好了。” 莫澜点点头,看着叶玄,罕见的笑了起来,很纯很甜。 叶玄把目光从莫澜脸上移开,拿起席案上的竹简道:“行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再看会书也该睡了!” 莫澜看了看灯盆中依然足够的灯油,点点头后,又看了叶玄一眼,脸色还有些泛红的起身往房门外走去了。 房门从外面关上后,叶玄长长嘘了一口气,然后揉了揉额头,赶走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定下心神,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竹简之上。 而这时的定远侯柳氏府邸中,一间十分奢华的书房内,此刻也是灯火通明,烛光满室,席案前,一身素白中衣的柳虔披散着长发,手里同样拿着一卷轴书,静静看着。 当然,说这间书房奢华,并不是指金碧辉煌的那种,而是说藏书之巨、藏书之全的那种奢华,而且所有的木案器具,要么是紫檀良木,要么便是精致玉瓷,这种程度的装饰,不是单纯的家境富实就能配得上的。 另外,还有四名容颜姣好的年轻丫鬟一直侍奉在书房之内,红袖添香,倒也与这等气派相得益彰。 然而,如此闲适雅致的氛围,却被一阵急凑的脚步声给搅乱了。 “世子,柳肄过来了,现在正在大堂,请见侯爷和世子!”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人,断眉横目,个子不高,身形却异常健硕匀称,给人一种极具爆发力的感觉,此刻仍旧是一身车夫打扮,身份似乎并不难猜。 “柳肄?”柳虔的眉头挑了一下,目光不移的道:“怎么,他还是跑到这边来了?” 中年男子点点头,回话道:“嗯,是和郭都尉一块过来的。” “哼,还知道拉上郭家一起。”柳虔听了,很不屑的一笑,抬头问道:“父亲人呢?不见他吗?” “侯爷还在招待梁长吏和伍侍郎宴饮,卑职没敢去打搅。” 柳虔放下手里的竹简,轻轻叹了口气后,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喝酒!罢了,我去前厅看看吧。” 柳虔说着,站起身来,很自然的穿起丫鬟手里的袍衫,然后领着那中年男子出了书房,往前院走去。 “对了,柳四,上午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在拐过一个廊角时,柳虔问身后的中年人道。 “回世子,卑职已经查过了,此案属实,应该没有外人可以做手脚!” “这么说,此事的确和他们父子脱不开干系了?” “嗯,卑职是这么以为的,但若真的找人顶罪的话……” “畜生!” 昏黄的灯笼烛光下,柳虔的脸黑了下来,中年男子也急忙打住,把刚要说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当他们二人来到前院时,柳肄正在堂中走来走去,满脸的焦急,而那都尉郭阳也是坐立难安,一直在那神神叨叨着:“这可怎么办,这么大的案子,怎么才能逃的过去……” 柳虔并没有急着走进厅堂,而是在侧门后停了下来,让柳四先行一步进去了。 “四管事,如何了?侯爷呢?” “四管事,求你在侯爷那边多说两句,可一定要帮帮我们两家啊!” 见柳四走进厅堂,柳肄和郭阳两人立马迎了上来,不停的卖好求情,若是在平时,他们何曾正眼看过这柳四一眼。 柳四撇了撇嘴,有些嫌弃的避开两人后,站到了一边,道:“还请二位稍待,世子一会便到。” “那……那侯爷呢?”柳肄一听只有世子过来,更加着急了。 柳四斜睨了他一眼,阴沉着脸道:“侯爷在招待梁长吏他们,抽不出时间过来!” 柳肄一听,一下子跌坐在了蒲席上,双目无神的念叨起来:“这可怎么办,完了完了……” “柳司马,问句卑职不该问的话,您事先究竟知道这件事吗?”柳四知道柳虔一直在侧门后旁听着,于是便拿捏着语气问道。 柳肄闻言,猛然抬起头瞪了柳四一眼。 柳四也连忙一缩脖子,陪笑道:“柳司马别误会,卑职并不是怀疑你,只是事情弄个清楚,侯爷问起来,卑职也好回话一些。” 柳肄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拍着桌子道:“那个孽障!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啊!一直被他蒙在鼓里,他说要建一座别院,我给他建了,没想到他竟然干出这样下作的勾当来……” 柳肄越说越激动,手掌都拍红了,就好似满腔气恼却又无处发泄一般:“若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死了也就死了!省的糟蹋我柳氏的名声,可……” 柳四听闻,又看向了一旁的郭阳,问道:“郭都尉也是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吗?” 郭阳本就是武人,被柳四这么一问,差点气炸了,但又碍于有求于人,只得耐下性子道:“连他老子都不知道,我这个做姨夫的,怎么可能知道!我家成儿可是乖巧的很,这次完全就是被柳旭那小子给连累了!四管事,你可一定得在侯爷面前好好说,我家成儿真的是被牵连的,他是无辜的……” “好了!哪有什么无辜不无辜的!” 伴随着一道风轻云淡的声音,柳虔从侧门走进厅堂,在柳肄和郭阳二人怔默不语的注视下,一扫衣袖,在客厅的上首主位坐了下来。 “世子。”柳四回身拜了一礼后,就很识趣的退到一边去了。 “世子,我家成儿他真的是无辜的……” 郭阳立直身子,还想再强调,可很快便被柳虔的声音打断了:“是不是无辜的,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京兆府衙门说了算!” 郭阳听柳虔这么说,一股气势一下子泄了下去,又无力的坐到了蒲席上。 “至于柳旭……”柳虔看向脸色已经苍白的柳肄,叹了一口气后,道:“王城之下,贩卖人丁,而且还牵涉近百人!十二叔,如果你真是不知情的话,这么大的案子,能保下你和十二婶,就已经非常困难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旭儿他……” 柳肄还想再说什么,但听柳虔接着说道:“另外,柳旭干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我也会如实向宗祠那边禀报,还请十二叔做好最坏的打算!” 柳肄这下彻底傻了眼,他原本是来求助的,反而又给自家招来了灾祸,他呆若木鸡的看着柳虔,道:“世子,就不能再通融通融吗?不管是救旭儿也好,还是宗祠那边……真的不能给一次机会吗?不能找个人顶替?只要他能活下来……” 柳虔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很怜悯的表示道:“此事干系重大,背后也有不少人盯着,插手此案的后果,我想你也很清楚,眼下我和父亲能做的,就是尽量把不相干的人摘出来,你觉得柳旭能撇的干净吗?好了,话就说这么多,至于宗祠那边,十二叔回去后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回话吧!” 柳虔说完,扫了一眼厅堂中脸色各异的两人,迈步往后院去了。 “送客!”柳四站在厅堂中,冲屋外的仆役喊了一声,便紧追着柳虔的脚步而去。 柳虔出了前院厅堂后,并没有直接回内院或是书房,而是径直朝着自己父亲招待梁长吏的地方走去。 穿过几个小院和廊道后,丝竹曲乐声便越发清晰了,中间还夹杂着男人的吆喝声和女子的娇呼声,柳虔的眉头也随之越皱越深。 但走到那一方待客的院落后,他终究没有迈步进去,就这样站在月亮门外的阴暗处,面若冰霜的看了许久后,不发一言的转身离开了。 没错,里面坐在上首位那个袒胸露乳,身旁还有两个衣衫不整的妩媚舞姬依偎着的中年男子,便是当朝太尉,他柳虔的父亲,定远侯柳湛。 此刻席宴间觥筹交错,满是淫靡之音,而声音最大的,行为最为放荡的,也是他的父亲。 一个只知道骄奢淫逸的无能平庸之辈! 在柳虔眼里,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时候甚至会想,若不是陛下在还是吴王时,姑母便嫁了过去,后来又诞下长子,受到恩宠,关东柳氏只怕连如今的尚书台都挤不进去,何谈权倾朝野? “母亲呢?她没有过来吗?”柳虔想到这里,问了一句道。 跟在身后的柳四见柳虔脸色阴冷,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得更加小心了一些:“回世子的话,主母大人今天一直没有过来,想必是已经休息了……” 柳虔长长舒了口气后,点点头道:“也是,现在都已经亥时了,也该休息了。” “世子,柳旭的事情,卑职明天一早便去向宗祠那边详实禀报,您今晚也请早点休息吧!” “先别急着。”柳虔摆了摆手之后,道:“查清楚了再去,每一个细节,所有相关的人,全都查清楚了再向宗祠那边禀报。” 柳四听闻,忙点头应道:“是,卑职明白了。” 主仆二人一路往书房那边走,又安静了片刻后,柳虔忽然一声冷笑道:“干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还指望我们保他,真是把咱们主家这边当什么了!” 柳四在后面唯唯称是,不敢接话,却又听柳虔接着道:“不过这件案子后面的确有人在刻意引导,你要好好查清楚。周氏显然是冲着咱们柳氏来的,对他们那群老狐狸来说,柳旭的案子本来就可大可小。把他踢出宗族,也是在保他,就看柳肄这个木瓜脑袋能不能反应过来了!” “柳司马应该不会那么糊涂的,他会理解世子苦心的……” “呵呵,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不是你,你也不是他,这几天你好好盯着他,不要让他一时糊涂,做出更加不利的事情来。”柳虔迈步跨入书房的门槛,忽然又想起什么一般,转身问柳四道:“对了,叫你请来的人,如何了?” 柳四一点头,道:“回世子,据那边的府卫回报,他们已经从启阳县出发了,最晚下个月中旬就能到建康了。” 柳虔满意的点了点头后,道:“注意保密此事,现在既然有人要忍不住动手了,陈氏这一招暗棋,会有很大的作用。” “是,卑职明白!” 柳四抱了抱拳,正欲告退,却忽然被书房内一道清晰明丽的嗓音打断了: “哈!大哥终于回来啦!怎么样,柳寻,我就说大哥还没有睡吧!” 一个亮紫色的身影从屏风后跳了出来,头上的金色步摇跟着不停的晃荡,映着一张标志的美人脸甚是可爱,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广袖长裙,蹦蹦跳跳的,也着实让柳虔心里轻松了不少。 少女话音刚落,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衣冠楚楚,就是有些不大高兴一样,嘟着嘴道:“好吧,这次是二姐你赢了,又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先说好,抓鱼爬树那样的,我可不会再干了……” 柳虔看着这一对小自己不少的胞弟和胞妹,不由得轻轻一笑,但随即又扮出一副严厉的表情道:“都这么晚了,你们两个怎么还没睡!” “都是柳寻,是他说有事要过来的!”少女一指弟弟柳寻,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柳四冲房中两个小主人拱了拱手后,很识趣的退出了书房。 而柳虔则脱下外衫,递到房内的丫鬟手里后,又坐回了自己看书的地方,对少女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绾儿,你现在带弟弟回去休息。” “嗯,绾儿遵命!”名叫柳绾的少女嘻嘻一笑,学着柳四的模样抱了抱拳后,拉着柳寻就要往书房外跑去,反正姐弟两的打赌又是她赢了,对她来说,目的已经达到了。 “等等,等等!大哥,我是真的有事要告诉你!”柳寻急忙扒住重重的屏风,不肯离去。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我怕我明天就忘了,真的很重要的一件事!” 柳虔放下刚刚拿起的竹简,看着他道:“好吧,你说吧!” 柳寻见大哥同意,立马欣喜的挣开柳绾的“魔爪”,一下子趴在柳虔面前的席案上,兴奋的道:“大哥你前几天不是让我看建康周围的水路图吗?” “嗯,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吧!” “咳,这个不重要!”柳寻脸一红,重重咳了一声后,道:“我看了那些水路图,然后还查了一些近几十年来建康周围郡县的旱涝灾情状况,我觉得,若是能让黎河在当安县改道向南,并入虎渠,这样一来,既可以解决当安县常年洪涝的问题,也可以缓解陵常县的缺水少水的问题!怎么样?这个办法是不是挺好?” “你能想到的法子?别人就想不到?”柳虔看着柳寻一笑,但眼神中还是十分欣慰。 “当然,他们绝对想不到?” “为何呢?”柳虔被柳寻这么语气坚定的一说,也不禁来了兴趣。 “不是他们想不到,是他们不敢想!”柳寻神秘一笑后,道:“因为黎河向南改道后,会淹没许多良田,而那些田亩,大部分属于我柳氏,当然,还有周氏和鲁氏的百余亩!” 柳虔听了,看向柳寻的眼神顿时变了,变得不可思议,也变得更加赞赏起来,不过他还是摇头笑了笑道:“既然你都知道这些,干嘛还要提黎河改道的事呢?” “因为我觉得,和两县数十万百姓的生计比起来,那些良田根本就不重要啊!咱们柳氏和周氏都是大族,少了那数百亩田地一样能活得下去,可对那些寻常百姓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按你的意思,没了那些良田,咱们柳氏的人吃什么?” “嗯……”柳寻偏着脑袋,稍稍想了片刻后,眼睛一亮,道:“大哥,据我所知,咱们柳氏可不只那么些良田吧?” “那是自然,我柳氏这么多人,只有一处田产怎么可能应付得过来,不过这种帮外人在自己嘴里抢食的法子,也只有你这样天真的小子才想得出来!” 柳寻见大哥批评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顿时有些急了,接着道:“谁说我天真了,我可是还有后手的好不好!” “哦?后手?什么后手?”柳虔正眼看着柳寻,仿佛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本就天资聪颖的弟弟,真的长大了。 “行商买粮!” 柳寻刚认认真真的说出这四个字来,便被身后的柳绾在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哦,把自己的田地毁了,然后花钱从别人手里买粮?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习惯是和谁学的?”柳绾打了个哈欠,没好气的说道。 柳寻揉了揉脑袋,嘟着嘴道:“我还没有说完啊!二姐,你能不能把话听明白点,我说的是行商和买粮,不是单单买粮!” “哟,你这小子又欠揍了是吧!” 柳绾扬起手来又要落下,却被柳虔止住了:“绾儿别闹,听他把话说完。” 柳寻终于在柳绾面前赢回一局,于是挑起一抹得意的笑来,接着道:“让黎河改道,当然可行,但此事主要损及的是我柳氏的利益,所以我们就算提出一些要求来,只要不太苛刻,也都合情合理吧?” “嗯。”柳虔点了点头,饶有兴致的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此事惠及当阳和陵常两县,若我们能取得当地官府的支持与协助,是很容易占夺这两县的商贸市场的,到时候,不管是农具生意也好,种子生意也好,还是购粮价格也好,都可以完全偏向我柳氏,如此一来,我们那百倾田亩的损失,自然能全部赚回来!” “你说的有些道理,但咱们柳氏可是世家大族,族人去行商这样的事情,长老们是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柳寻显然也有策略,很自信的回答道:“不直接出手不就好了,让城里的商行代咱们办理,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王氏不也在背地里掌管着一些布料生意吗?” 柳虔很认真的思索片刻后,认同的点了点头,接着一笑,道:“你的想法是挺不错,可周氏和鲁氏他们应该不会同意这么做的!” “为什么呀?这些生意里赚来的银钱,都可以分给他们一份的啊,绝对是绰绰有余的!”柳寻似乎有些不服气。 柳虔摸了摸他的头后,意味深长的道:“因为有些人,总是想着能守住他那一亩三分地就够了,他们不愿意冒险的,行商就是冒险,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