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降世》 章一 第一早起的人 夏日早间,晨光熹微,树尖上挂着昨夜新吐的露水,还是睡觉的时刻,但小镇却已经有人起来。 在小镇外围,有一条长长的泥巷,巷子两旁是居民房。房屋大都泥墙草顶,少见石筑,这样的房屋大概有五十多家。这条小巷既在外围,屋子又简陋,蔽一蔽阳光还可以,泥墙有些地方开了口,夏日灌风进去,也算凉爽快意,但若遇上大风大雨,恐怕又另是一番感受。 在小巷尽头,靠近河那边,又有一间草屋,小而破烂,其他小屋跟它比起来,显得堂皇得多。小草屋门前是一个泥糊的小灶,还有一点木头,整整齐齐地靠在墙上,跟动辄堆了一堆破烂物什在门前的其他住户,小屋虽然残破,但要干净整洁得太多。 这条小巷的人是整个小镇起床最早的人,他们中很多人是多年前逃难来的外地人,到了此地,灾荒过去,无逃生时的勇气再赶回故园,便在此地落居下来。但又没钱,就在镇外荒凉地上搭了草屋,人多起来,就成了一条小巷。他们生活贫苦,需到镇里去做工,以赚些钱来维持生计,是以不得不早些起来。 在其他人还没出门的时候,靠河边那间草屋突然开了门,出来一个半大少年。天还不怎么亮,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但却看得出来他身材瘦削。 少年穿着一件粗麻衣服,脚下一双草鞋,左手拿了一大块不知从哪里裁下的蓝色布块,右手提了个外表漆黑的大肚陶罐,望了望略显冷清的泥街,径往河边慢慢走去。 到了河边,少年先将陶罐打满水,放到一旁,然后脱了鞋走进河。河是条小河,不怎么宽。河水从山间流出来,经过夜晚山里的凉气,此刻异常清凉。 少年到了河里,把手上的蓝色布块往水里一扔,微微昂头看了下轮廓模糊的山头。待布块下沉了一尺时,弯下腰来,把布块打捞起来,像毛巾一般,拧干了在脸色抹了两把。感受到其间传来的凉爽,感到甚是惬意,却有些不过瘾,又打湿了充作毛巾的蓝色布块,在脸上抹了几下。 毛巾上的冰凉驱散了他最后一点慵懒。河水清澈平缓,倒影着他的样子。他弯下身子,一张青嫩而平静的脸出现在镜面上,四目相对,皆是宁静,连流动的河水也不能扰乱眼中的坚毅。 少年微微一笑,水里的人露出白白的牙齿,有一丝意外的好看。他回过身,几步到了岸上,湿哒哒地穿上草鞋,把蓝色毛巾搭在脖子上,提着黑灰陶罐慢慢向小屋走去。 此时泥街上居民大都起来了,也都拿了盛水的工具,往河边走去。路上看见少年,便纷纷喊道: “小宣,又起来这么早啊?” 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是陈述的语气,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少年许宣笑道:“今天要去刘员外家做工,需早一点。” 与路上的人一面打着招呼,许宣脚下不停,往自己的草屋走去。草屋离河边不远,许宣脚步又快,不到片刻,许宣已经到了门边。将陶罐放在檐下的红泥小灶上,他拉开竹篱门。 屋里不大,东西也少,除了一张三尺宽的竹床、几个坛子外,就两条长凳,一张小方凳,三张凳子的十二条腿新旧不一,明显是不同时间补上去的。长凳之上,放了一个有盖的木盆,木盆旁边是一副筷子。 许宣把盆上盖子揭开,里面是半盆冷水,还有一只粗瓷大碗。大碗浮在水上,里边装了半碗干饭。夏日天气炎热,许多东西放不得过夜,许宣怕这饭坏了,便把饭装在碗中,放在水盆里。 他把饭端出来,又把陶罐里的水烧开,泡成满满一碗,什么下饭菜也不就,呼呼呼地全下到肚子里。一碗水饭,也没什么油脂,就在木盆里用水洗了,倒也方便,然后出门倒水。刚才人还不多的小巷里人都起来了,小孩闹腾,许多人都往河边去洗漱。 东方天空上一道鱼肚白,远处山树虽不可辨认,近处的景象却已经可以看清。 许宣瞥了眼在河边洗漱的邻居们,只见河边一块突出的大石上面,一个小男孩手持在胯下,一道水蛇从高处直落河里。小孩一边放着水,一边嘘嘘有声,还不住地扭着小圆屁股,指挥着水流在空中画符。 小孩在上游,水蛇下飞,被河水携裹,正好流到下面打水与洗漱人的身边,他们却似完全没有瞧见一般,淡定地洗漱,然后打水回去做饭。许宣眼角一跳,脸上有一丝不自然,抽动了一下。他每日早起不假,有工做也不假,但真正让他能忍着困意、以大意志起来的原因,却只是不想遭受童子的圣水洗礼。 许宣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再把陶罐提进去,陶罐本身不值几个钱,但怕有小孩像刚才那样,尿到自己吃饭的器具里面。 这不是开玩笑。以前晚上有人忘了把东西搬进去,第二天早上起来,却发现锅里一股尿味。嘶吼了半天,却天不应地不答,最后被婆娘教训一顿,说是一到晚上就只想着爬床,也不知道先把东西收拾了。 那人面上一愣,正要反驳说“明明我一回来,你就在那里作色,要我今晚办些事情,怎么说是我急了?”话还没有出口,就被婆娘揪着耳朵,言尖色厉下,只好乖乖到河边,把锅洗干净了。 许宣庆幸自己家住巷头,晚上根本没人来,所以保全了吃饭的家伙。但又想到白天那些疯耍的小孩,却不由身子一个寒颤。自此以后,他只要出门,一定不忘把陶罐收进屋里。 …… …… 许宣没有忘记刘员外府管家的话,穿着要得体一点。他脱去身上的麻衣,换了一身粗糙短衣,上面遍布各色补丁,算是他最正式的衣裳,又稍微整理了一下,出门往镇上刘员外家里去。 外面天色微微清晰了一点。进了镇上,地面从外围的泥土成分变成了石板。很多人还没有起来。许宣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耳边有阵阵风声贯入。他脚步很快,不过早上有丝丝清风拂过,并不燥热。 街边的早点小贩已经开门,门口一个石头砌成的大灶,上面架了几口铁锅,放了层叠的蒸笼。蒸笼上冒着白色热气,香味发散出来,仿佛隔着蒸笼也能看见里面的包子,吸引着路上的行人。 许宣望了一眼天色,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熟练地钻进住房之间的间隙,抄着近路,穿过大半个小镇,来到了一堵墙前。 墙有丈许高,下半段靠地处黑色,上半段及顶涂了白色石灰。此刻亮了很多,一眼望去,这墙竟有百丈长。许宣瞧着这长长的墙,就知道到了。小镇里能有这样的气派的,屈指可数,眼下这一家,即是许宣今天的雇主——刘员外家。 章二 平凡的一天 许宣站在墙下,看了眼墙延伸的方向,越往前越开阔,也越热闹,显然那边应该是正门。不过许宣只是一望,即埋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这样的衣着装扮,根本不可能进得了人家正门,只能从后面的偏门进去。偏门虽然看起来远,但离他做工的地方却近,省去了从正门的弯弯绕绕,其实反倒近许多。 偏门处有一个干瘦的人倚在那里,三十来岁,身高跟半大的许宣仿佛,身上穿了着一件灰布衣服,看见许宣来了,只是略点了点头,让他赶紧进去,到厨房里去,今天事情比较多,需要很多准备。 许宣依着以前的记忆,来到一间宽大的瓦房前。瓦房前已经有七八个人,外面摆了几个澡盆似的大木盆,里面装满了碗筷调羹之类的东西,这些人都在忙着涮洗。瓦房不时有人进出,抱着一些菜什么的,原来是一个厨房。 厨房管事的人却是长相平凡的妇女,看见许宣,虽然不甚眼熟,但看他身上的衣着,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便叫道:“快过来帮忙!”管事女子指着外面这些木盆,让他先清洗这些东西,然后再帮忙洗菜淘菜。 许宣跟其他人一样,搬了个凳子,也坐在木盆前,拿了抹布,清洗起来。他虽然年轻,年纪不过十五,但手脚麻利,倒不输给那些做贯了这个的几个妇女。他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手上动作不减。 他数了数,大概总共有三十多个人。今天是刘员外家的大日子,是他大儿子取亲的日子。作为镇上最富裕的几家之一,他自然要把这婚礼办得热热闹闹,排场大一些才好,这样才面上有光,显得有脸面。而为了面子,他刘员外自然要早早地开始举办宴会,吃他个三天才算数。所以在婚宴前一天,他已经请了八十来桌的嘉宾。 人不停的进出,到了后面,在厨房这里忙活的人竟然不下七十个。厨房里挤不下了,便在厨房外的空地搭了大门板,充作案板来切肉切菜。人声喧嚷,一个上午,许宣脚就没有停过。直到中午过后,客人们的饭吃完了,他们这些后厨的人才开始用饭。 刘员外讲究排场,为了一个好名声,这次饭桌上的菜都很好。十个炒菜,七个汤菜,三个冷盘,两碟果蔬,每一桌还有两壶值一两银子的好酒。食材实在备得很多,菜上得很多,根本吃不完,许多都是完完好好,没有人碰就又端回来了。 这就便宜了如许宣这种,半个月不见荤腥的人。他忙活了一上午,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见了这么些好菜,便如见了肥羊的狼一般,双眼都明亮起来。 一共七十来人的后勤团,似他这样来自贫困街的人不少,但大都是青壮与妇人,却少他这般的半大少年。这些人就在厨房外面,摆了几张桌子,端着碗,都争先挤着要去夹菜。 许宣个子不高,身手却矫健。好几人同时瞧见桌上一个盘里的大鸡腿,许宣却觑着一个空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鸡腿夹了出来,在旁人惊诧的眼光里,美滋滋地吃起来,然后又吃了许多平时少见的美味。一共添了四大碗的饭,感到有些撑不下了,这才放下碗,坐在门槛上。 休息一会儿后,又开始各种忙,一直到初夜时分,一天的工作才算完成。七十多个人,只有二十来人是刘府本来的仆人,其他五十来人,只是临时请来帮忙的而已。很多都是熟人带熟人这种,才有这么多人来。按照惯例,是一天做完后,要记个账,等几天做完,一起结账的。 大家排着队等着账房先生来记。不过今天账房却喝多了酒,醉得跟烂泥一样,连说话都打结,更别提握着毛笔写字了。而刘员外正高高兴兴地与外地赶来的朋友谈话,这些小事却不好打搅到他。负责厨房后勤的大婶一时为难,只好让他们自己写名字。不过偏野之地,百姓几乎都目不识丁,就算自己名字在本子上,也是字认识人,人不认得字。 就在气氛尴尬的时候,却不知人群里谁迟疑地提了一句,让许宣来写。人群安静,所以这道声音显得堂亮。管事大婶在账房前,在几个府里的家丁的陪同下,拿着账本,正自踌躇,听到这个声音,立即心中一松,喊道:“谁是许宣?” 忽然一条手臂举起,在这长长的人龙之中,显得格外不同。手掌犹小,一瞧便知,这主人不是妇人便是孩子。 许宣从队伍里站出来,这条队伍里至少有一大半他都认识,还有一些人他也面熟。平时他话不多,到了就干活。以前就来过刘府两次,这次来也是熟人稍带,管理并不认识他。 管事妇女见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半大、冷静的少年,微微有些诧异,但一会儿便回过神来,招手让他过来,问道:“你读过书?” 许宣道:“在外地以前,跟着家里少爷认过些字。会写一点。” 管理瞧了四周的几个家丁一眼,说道:“那你记一记这些人的账吧,今天账房先生喝多了,来不了。” 许宣吃惊过后,见刘府的人没有说什么,便不推辞。拿着笔沾了墨,询问案首站着的帮工名字,然后记上该有的工钱,四十多个人,也不需要多久的功夫就记完了。 管理站在一旁,瞧着他写的字,虽然自己会的字的不多,但几个认识的字却写得很规矩、明白。待最后将自己的名字与工钱也记上,他向管理的大婶道:“记好了。” 天色已晚,很多帮工都已经回家去了。另一些本府的仆人也差不多休息了。几个一旁的家丁见账本记好,也拿了账本要放回账房,也已经走了。他轻声告了声辞,便要向后门走去,希望早些回家。在快到门边的时候,大婶忽然喊道:“哎,等一等。” 许宣回过头来,却见大婶走了过来,神情有些微急忙,又有几分欢喜,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几擦,从怀里掏出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信来,见许宣疑惑的神情,说道:“这是我儿子今天给我寄过来的信,我不认识字,想请你帮我念念。” 许宣接过信,边拆边道:“你儿子在外地吗?” 大婶道:“早些年当兵去了。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不过大概一两个月就会寄一次信回来。以往都是找账房的老先生给看的,今天他喝醉了,看不了。所以请你看看。” 许宣拆开信,里面就一页纸。他展开信纸,读了起来,大概内容就是在外地,很想家里,最近边关有些小的动静,不过他很安全,还升了职,当了伍长。只希望以后能够多上战场杀敌,给爹报仇。 听着信,大婶既是高兴又是忧心,高兴儿子升了职,忧心的是如果又像他爹一样,被那些边外的蛮子给伤了死了怎么办。 许宣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便等大婶自己回过神来,将信交还给她。正要出门,却给大婶拦住,她自己却进了厨房。疑惑间,大婶手里拿了一个荷叶包出来。 大婶道:“这里有一点饭菜,你带回去明早吃。明天才是正式的娶亲,人来得更多,要忙很多事情。你人又小,跟我家那孩子出去的年纪差不多,多吃些,明天才有力气做事情。” 许宣见大婶语气真挚,仿佛对着自己家的孩子说话一样,想到她可能是听了信后,钩起了思念之情,所以才悄悄包了这东西给自己。不好拂她一片好意,许宣接过东西,谢了之后,从后门回去了。 一出门,外面很黑,跟里面两个境地。许宣站在门外空地,叹了一声:“如果这里有电筒就好了。” 好在夏天,今晚月亮很明亮,天上繁星点点。他依稀能瞧见路,依着早间来时的路,往小镇外的陋巷走去。 章三 过街 一连三日,许宣都到刘府家去做工。管理后厨的大婶顾念着许宣给自己念信的忙,并没有给他安排重活累活。又看他年轻,问起他过往的经历,怎么流落到此?家中父母的情况呢?问过之后,才了解到,原来是因为十一年前的天灾人祸才到此境地,而父母嘛……许宣回想一会儿,说是在途中已经死了,埋骨他乡。 大婶听后,只能唏嘘,想不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然经历如此,唉,实在是…… 大婶正想说些话来安慰许宣,但看着少年的的面目,实在太过平静,仿佛那些往事都是别人的一般,说到父母的死亡时也多是平静,将大婶到了嘴边的“别难过,以后好好过”又堵了回去。 虽然这种平静让大婶有些奇怪,但想着也才一个十来岁的人,而且发生事情的时候太小,没有太多的感触也正常,当下也不再多想,只把他安排了一些相对轻松的活计给他做。 这几天见他做事情勤快又有章程,是个不错的做事的人,便在一日晚间,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向他问道:“小许,你以后打算怎么过呢?” “怎么过?”许宣有些不明白,“每天能过下去就行了。” 大婶说道:“那这里有一个可以一辈子安稳的活计,你愿意做吗?” 许宣怔了一下,看着大婶眼中的希冀,说道:“是什么?” 大婶道:“你也知道,在这附近的几个地方,刘府可是一个大户人家,那是别的人家不能比的……” 许宣点头,这个他知道的,虽然地方偏僻,不过刘家的财富确实不少,即使在一个繁华的地方,刘家可能依旧能排得上号。另外,有一些八卦也说,刘府可不止有钱这么简单,还有一些其他的能耐。而旁人问有什么能耐的时候,那人却含含糊糊,说不大清楚,只说见过身上有官差气势的人进去过,还和睦得很。 大神看着许宣继续道:“这些日子看你做事却不错,没有其他人,得空便偷懒的样子,是个安稳做事的人。这几天老爷想着府里人还是太少,想再招几个人,你愿不愿意留在府里?” 许宣愣了住。 大婶见许宣没有一口答应,便又道:“你也是镇上的人,刘府的情况你当然也听人说过。老爷待人最是宽厚,你若是留下来,以后一辈子的吃喝也就有了着落,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到处给人做工维持生计。你又会认字,看起来也不傻,只要有心,多学学,以后想必还可以更好,不一定只是个普通的下人。当个账房先生也说不定呢!你好好想想。” 许宣沉默片刻,温和地笑着说道:“一个人野惯了,怕到了府里后坏了府里的规矩,还是不了。” 大婶说道:“这几天在府里面,你不就规规矩矩的吗?那里会坏什么规矩的!” 许宣说道:“那只是偶然娴静下来,平时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一辈子的事情,那么久远,我还没有想那么多,现在这样也挺好。多谢您的好意。” 大婶还想再说,但见到许宣那满不在乎的神色,也不好再说,只能道:“其实看老爷的条件,我觉得你的完全满足的,不来实在可惜,每月可有一两多的银子呢,而且活干得好,还有涨。你再回去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来找我。给后门守门的黑六说是我的子侄就行,他会开门的,最迟明天下午前。” 许宣本来想直接拒绝,但看着大婶一脸认真,心底有一丝暖意,竟没有一口回绝,说道:“好吧,我回去再想想,想通了就来找您,明天中午前肯定给您答复。” 大婶满意地点点头,目送许宣离开。 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在刘府里做事情,客人该来的都来了,远方来的大都已经回去了,剩下的是一些本地的乡民,人数一下子减少了许多,所以并不怎么忙。今天收拾完,比起前两天要早得太多。 许宣出门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下,只稍许朦胧,行无碍。 晚饭已经吃过,也不急着回到河边的草屋,就没有像来时那样找捷径,而是依着正常道路,往镇外围走去。 许多人家才用吃完了饭,晚上的时候,小镇又无什么娱乐的设施,太阳刚落山,石板上的热气未消,依旧有些燥热。这些人便搬了板凳,坐到檐下,几家邻居凑在一起聊天,说说自己远近的见闻,几人一起哄笑,一起惊讶。 许宣走在路上,扫了一眼一派祥和的大街,微微一笑,脚下也稍微慢下一点,看着这些欢笑着的人。 他穿过重重街道,走在一条僻静的街上,脚步又快了起来。这条街上少有人住,到了晚间,更是绝少人来,许多人宁愿绕远路,也不是那么想走这条路。 但今天许宣心情轻松,在刘府三天,得了近两百个铜钱,是近来少有的大笔收入了。他除了帮人家做一些零活外,也时常到附近山上去,按着以前逃荒时候从一个同行的人那里学来的方法,做一些小陷阱,隔三差五便可以逮到一只山鸡或者野兔之类的东西,可以拿到镇上去卖,能得不少的钱。 但最近运气却有些差,已经二十来天没有捉到东西了。连续二十多天没有捕到猎物,许宣都怀疑是不是山里的野物都认识自己做的那几个陷阱了。但一想,觉得好笑。便以为是陷阱的问题,但经过试验后,发现陷阱是好的,没有什么问题。 在山里游荡了半天,却没有如平常那样,一会儿就可以惊起一只野鸡,逛了许久,一只也没有找到,仿佛一夜间躲了起来,让他好生郁闷。 收入少了一大截,要存到四十两银子,也不知道得什么时候。这关键时刻的近两百个铜钱,给了他莫大的安慰,感觉到怀里略微有些咯人的铜钱,许宣一阵轻松。 当他走进这条街到的时候,只觉得人少,一时还没有想过来,越往前走了几步,看到街旁一些靠在墙上的、举止懒散的人的时候,这才发觉自己进了这条镇上无赖最爱的街道。许宣抬头看了看,离街尽头没有多远了,也懒得再转身,就径直往前走。 以前他才到这小镇上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也走了这条街一段时间,那时候也是懒懒散散的人靠在两旁,彼此嬉笑怒骂,看着一个小孩在傍晚的时候过去,戏谑几句,倒没有其他什么。 许宣走在街道中间,看见街那头忽然跑出来三个人,后面跟着七八个人,也快速跑过来,正用手指着前面那几人,嘴里怒骂不停,看样子是在追那三个人。 有几人在靠墙的地方升了一堆火,在烤着鱼,烤鱼的香味混合着碳味飘荡在空中。许宣借着墙根的火光,看清了跑过来三人的面孔。看着最前面的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许宣忽然愣住。 章四 爷爷与孙子 三人身后追着几人大骂:“给老子站住,几个狗崽子!还敢跑!” 三人最前面那人一边跑着,还不忘回头嘲笑后面追着的人:“你嘴张得越大越好,这样就可以尽情地吃你爷爷的屁了!” 街上的人听着这个话,尽都大笑起来。 有些认识后面几人的,已经叫了起来:“牛老二,你怎么就只大叫啊?快追上去啊!” 另一人起哄:“老二,你连这么个小子都追不上,你这老二到底行不行?” 语气戏谑,大家都听出了其中的下流意思,哄然大笑。 那个名叫牛二的汉子一边追一边回应:“狗蛋子,滚一边玩去,别耽误你爷爷的事情!” 那起哄的人回道:“好好,我就看你追不追得上。” 这起哄的人本来站在街道中间,如果愿意的话,完全可以拦下跑来的三人,但他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见那三人冲过来,退到墙根上,不作任何阻拦,这条街上的任何一人都是如此,眼睛盯着追与逃的人。 许宣看着冲过来的三人,却因为太近,几人也冲得太快的关系,一时闪避不及。虽然已经本能地往一旁挪动了一些,但还是慢了一拍。而三人中最前面那人又回头反骂追他的人,没有看到前面的许宣。 他身后跟着的两人提醒道:“黄皮,小心!” 前面那个叫黄皮的青年听见伙伴的提醒呆了一下,忽然察觉前面有一个身影,一惊之下,大声吼道:“滚开!”正要往旁边挪去,但那个人也似乎被惊住,也往旁边移动了一点,两人撞在一起。 黄皮的两个伙伴想拉他一把,但听到身后踏在石板上追来的沉疾脚步声,又犹豫了一下。声音越来越近,终于还是没有停下来,扔下同伴,往街那头跑了。 黄皮与许宣撞在一起,他身高体壮,许宣只是少年,被他撞了个人仰马翻,他却只是往后踉跄了几步,有些不稳罢了。他站定之后,看着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呻吟的少年,嘴上骂道:“小杂种,这么宽的路不走,非要走你爷爷走的路,嫌命长是不是?” 许宣身体瘦弱,经他这么一撞,人飞出老远,感觉仿佛被一辆疾驰而来的炮弹撞击了一般,顿觉眼前昏暗,倒地好久后才缓过来,听着青年的大骂声,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感到十分的难受。 黄皮骂过许宣后,拔腿就跑。但刚刚被许宣这么一耽搁,速度降了下来,陡然间速度没有提上来,不像后面追着的几人,一直保持着高速。才跑两步,就被后面的几人追上,拉住他的衣服后心。 黄皮反身一腿踢在拉住自己把人肚子上,把那人踢倒,松开了拉住自己的手。埋头往前冲去,那个叫牛二的汉子在他身后喊道:“你他妈的站住!” 黄皮头也不回,回应道:“傻子才喊站住!” 话才说完,背后传来剧痛,人闷哼一声,猛地飞了出去,比刚刚许宣飞出去的势头还猛烈,被重重摔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犹如死鱼一般,手上脸上也摩擦出长长的血痕。 原来牛二见他还不停,怕给这样追下去,又给跑了。刚刚已经跑掉了两人,如果这人再跑了,还不得让人笑话? 见距离不远,急忙之间,居然想起了早年学来的那么一丁点功夫。身子飞起,一脚踹在黄皮后心,将他重重地踢翻过去。见黄皮倒在地上,手撑在地上动了几下、要起身的样子,心中一急,怕他再跑。但见他刚刚一动,又倒了下去,似乎刚才那一脚很重,让他起不来,又放心下来。 一声冷笑,牛二走到黄皮身前,抓起他的头发,将他头提高了一点,看着他冷声道:“再跑啊,不是跑得很欢吗?” 黄皮咧嘴一笑,张了口想说话,却没有声音,看来还没有缓过来。 牛二看着他的笑容,心头烦躁,一手提着他,一手在他脸上啪啪啪几个响亮的耳光打过去,骂道:“小畜生,不给钱还敢上红船。” 黄皮被打了几个清脆的耳光后,脸立刻肿了起来,也似乎终于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牛二充满怒气的黑脸,刚才嘲讽的面容立刻变色,转瞬堆起了笑容,笑嘻嘻地承认错误,说道:“牛二哥,大家都是镇上的熟人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这么……” 话还没有说完,牛二又在他脸上打了个耳光,喝道:“谁是你二哥?老子是你爷爷!刚刚不是要爷爷在你身后吃屁吗?现在呢?今天不把你打成屎,别人还当我牛二好欺负!” 黄皮脸上笑容不减,对刚刚的挨打似乎没有一点怨恨,改口说道:“是是是,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论资历论能力,小子拍马也及不上您老半分。如果能有您这么厉害的爷爷,小子高兴都来不及呢!” 牛二手高高扬起,原本要落在黄皮脸上,听见黄皮的话后,愣住了,顿在空中。接着不远处的火光,他仔细地瞅了瞅黄皮,黄皮生了一张长长的马脸,脸上坑坑洼洼,如同凹凸的泥面,一双狭长的眼睛,给人第一感觉并不好,但此刻有火光映着,却显得很灵活。 牛二看了他半天,嘿了一声,回头看了几个一同追来的人,几人哈哈大笑。 牛二嘀咕了一声,“老子可没有你这么大的孙子……”声音很轻,旁人只能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了什么。 咳嗽一声,牛二继续道:“刚刚不是要爷爷……老子在你身后吃屁吗?现在呢?今天不把你打成屎,别人还当我牛二好欺负。” 黄皮立刻否认道:“不是我说的,是那跟我一同来的那两个人中的柳大眼说的,我对您老尊敬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说出这样混账的话来?”见众人不信,又发誓道:“如果真是我说的,我就是你孙子!” 街上的人皆是一怔,连撑在地上、正要起身的许宣也愣住了,想不到这人说过的话转眼间就不认,脸厚无耻至此! 牛二也是一怔,他身后的几人起哄道:“牛二哥,恭喜恭喜!恭喜收了一个好孙子!” 牛二回骂道:“去你娘的,我媳妇都没有,有个屁的孙子!” “你手上提着的,不正是你的乖孙子吗?”声音很大,传到街上,众人都是大笑。 “谁要一匹糟马当孙子?”牛二看着黄皮的长马脸,立刻松开手,站了起来,“今天追这小子追了这么久,还跑了两个,不把他打成屎出口气,心里老大不舒服!” 牛二挽起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黄皮没了牛二提着头发,缓了一口气,连忙站起来,退后几步,说道:“您老可不能打!” “呵,都这样了,还想别人听你的话?你那两个小弟早就扔下你跑了。”几人围了上来,把他逼在墙根。 黄皮知道谁才是主事的人,看着牛二认真说道:“我一点也不怀疑您几位能把我打成屎,但是你们想想,屎多脏啊。真要是经各位手成了那样,那你们这手不就成了……”说到后面,似乎有些难以开口,“不就成了搅屎棍了吗?以后你们吃饭的话,不是……” 他刚说完,几人立刻扭头,看着火堆旁那位正把手伸向烤鱼的围观人士,仿佛预见到什么,忽然感觉有些恶心。 被他这么一搅和,又跟着笑了好几次,大家的怒气都消了好些,牛二脸上也不再是怒气冲冲,说道:“今天劳动这么多的兄弟,你总得给个说法吧?” “啊,这个是必须的。”他手伸向身侧的钱袋,打开里面,拿出许多碎银子,加起来有一两多的样子。拿了钱后,他亲热地抓起牛二的手,唬了牛二一下,仿佛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看着他满脸堆笑,手中还有不少银子的时候,这才停住,安心地接受了到手的银子。 黄皮说道:“想必各位有些口渴,这点银子,请各位喝个茶。” 牛二接过银子,咳嗽一声,说道:“这跑了半天,我们都饿了……” 黄皮脸色微微一变,但立刻又恢复笑容,仿佛从始至终都是满脸的笑容,咬了咬牙,又从钱袋里摸出一个分量不轻的银子,说道:“各位劳累了一下午,这二两银子还请去吃个饭,好歇息歇息。” 见牛二犹自不满足的模样,他翻开钱袋,里面空空的,信誓旦旦地道:“真没了,这就是小的这些年来攒的全部的钱了。” 牛二向一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人上前,在黄皮身上摸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 黄皮一边笑着讨好牛二等人,一边苦着脸诉苦,“明天的早饭钱都给您几位爷爷了,我已经见识过你们的能耐,怎么敢骗你们呢,是不是?” 几人看着他苦着脸的样子,哈哈大笑。 牛二走上来,轻轻拍着他的脸,说道:“现在我倒有些想要一个这么有钱又实诚的孙子了……” 章五 折磨 在拍了拍他的脸后,牛二几人转身离开街道。黄皮站在原地,看着几人离开的背影,低头捂着嘴咳了一下,正要狠狠地吐一口唾沫,余光里看见牛二又回转来,一口唾沫又咽下去,神色柔顺。 牛二走近,瞧了瞧他,看见他脸上讨好的笑容,轻轻地“呵”了一声,从那几个碎银子里,随手摸了两个,扔到黄皮手里,说道:“拿着吧。不然我在外面大吃大喝,你却饿死了,传出去爷爷饿死孙子,老子的名声可就不保啦。” 听见他这话的人都是大笑,黄皮也跟着众人讪笑,只是那快眯起来的眼睛里面,却有些冰冷。 …… …… 等到牛二几人走远了,黄皮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瞥了一眼站在街头、还没有从刚刚那一撞缓过来的许宣,眼神凶恶,“呸”的一声,将口中的血沫狠狠吐在石板上,嘴角一咧,抬腿要过去。只是刚刚一动,后背一片都感到一阵疼痛,只能靠在墙上,没有再动了,但看着许宣的眼中依旧凶狠。 街上虽然有火光,却照不到许宣这里,只能大概看见他的身形。 伴随着一道轻微的声音,像是闷哼,但又像舒气的声音,许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了黄皮一眼,眼中露出一丝奇怪但绝非善意的眼神,脚步有些踉跄,消失在街头。 …… …… 许宣离开这条街,走出老远,已经远离了镇上的喧闹。四周很多的田洼,夏日里草木茂盛,虫子鸣叫不停,十分的清静。但他却不怎么能欣赏这样的宁静,他的脚步更加踉跄。 在一阵风中,他远远可以听见远处孩童嬉闹的声音,离泥巷已经很近。只是越走,他感到迈步越是艰难,头脑昏沉,仿佛被人在头上敲了一下,只是力道不够,没有一下子敲晕过去。眼皮也异常地沉重,被人挂了两只大西瓜一般。 进了泥巷后,两旁有许多歇凉的人,都是熟识的人,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会先跟他们打了招呼,再慢慢向自己的小屋走去。但今天却实在没有那个耐心,他只想快速冲进自己的小屋里,好好地躺下来,闭目一会儿。 他不打招呼,街坊邻居却看见了他。他前面还能勉强回答应付,不久后却感觉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找对了门,然后躺下来的。 邻居们看他脚步踉踉跄跄,思考一会儿后,以为是在刘府喝醉了酒。但奇怪的是,以前别人请他喝酒他也滴酒不沾,不知道今天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 此刻许宣躺在床上,那番感受只有自己清楚,明白有多糟糕。大面积的疼痛让他分不清这些痛苦是从哪里开始,又怎么蔓延到全身的。他只感觉到仿佛有亿万只蚂蚁在自己身体里,拼命地撕咬着自己,要从身体里钻出去一般,带来钻心的疼痛。 如果有谁递来一把小刀的话,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在身上开自己口子,为这些“蚂蚁”找一个出去的道路,不要这样折磨着自己。 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口中血味浓烈,他却丝毫感觉不到。他拼命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想稍微清醒一点,可没有作用。 此时,除了那不知从何处来的疼痛外,他闻不到、听不到、嗅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世界都抛弃了他,如同一个沉入海中的人,越是拼命张嘴呼吸,被灌得就越狠。 他能够做的,就只有躺在床上,死死地扳着竹板床沿,不让自己有更多的机会伤害自己。开始的时候,他的脸如同烧红的铁一般通红。但随着时间却起了变化,他每坚持一刻,脸色就苍白一分。良久之后,他面上毫无血色,似乎忍受这痛苦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忍耐许久后,他精力耗尽,意识模糊,疼痛却依旧清晰,似乎被刻在了灵魂里一样,每一秒都是煎熬,连昏迷过去都做不到。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莫名的疼痛终于弱了下去,他再也支持不住,昏死过去。死死扣在床沿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床沿两侧各留下四个深深的月印,指甲变形翻开,手上有丝丝血迹。 在睡梦之中,他眉头紧紧地蹙着,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痛苦中恢复过来。 许久后,月色占满了竹篱窗口,投射到床上。 许宣悠悠醒来,慢慢地睁开眼睛。屋顶上有一个不大的破洞,从这里可以看见天上的繁星。星光闪烁,十分明亮。 “跟蓝色水球上一样明亮啊。” 他撑着床板坐起来,经历了刚刚的痛苦后,醒来看见这样的繁星,第一个反应竟是这个。一摸刚刚自己躺的地方,满手湿汗,身上的衣服也一片冰冷,头脸上也一样。刚刚那番折磨让他精力耗尽,疲倦至极,但身上黏糊糊、湿哒哒的,却一点睡意也无。 虚靠在泥墙上一会儿,缓了口气,他起身拿起木盆与换洗衣物,“吱”的拉开竹篱门,拖着疲累的身子,往河边走去。 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把脚伸在河水里面,任凭冰凉的河水从脚边滑过去。河水和缓清冷,如同一只温柔的手在他足间按摩。躺在鹅卵石上,头枕在手上,看着漫天繁星,如同初来的时候一样,寻找着天空的勺子,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见。 这样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叹道:“地上的哪里都不一样,天上的倒没有变。这世界呀,真是疯狂。” 他一个鲤鱼打挺,却没有起来,头摔在石头上,痛得轻声哼了一下。只好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习惯性地拍拍身上,手上传来丝丝疼痛,看着手上的血痕,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忽然感到一阵气愤,大声骂道: “玩老子是不是!” 不知道他在骂谁,四周皆静,唯有流水孱孱声。 他这样站了一会儿,几下扯下衣服,“噗通”一声,跳入河里,游了一会儿,然后仰泳着任凭河水把他很慢地带向下游。失神一阵后,翻过身来,使出全身力气,在河里游了很久,直到有些脱力,这才罢手上岸,穿好了衣服,回到小屋。 看着屋顶的破洞,他嘀咕道:“不知道什么时候破的,看来得抽空补一补,不然下大雨怎么办?” 这回是真的累了。一躺在床上,他便如同瘫痪了一样,沉沉地睡过去。熟睡中,似乎还不能忘记河边所骂的对象,嘴中喃喃: “大难不死,必有后祸。只是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的蚂蚁?” 章六 沉疴 许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屋子并不严实,即使没有开门,屋里也很明亮。他抬起手臂,手上面有很淡的红色斑点,密密麻麻的。昨天晚上虽然有月光,但看不清楚。他盯着手上的斑点,似乎想看穿它们的来历,但良久后,只是一声叹息。每次经历了莫名的痛苦,斑点都会出现,不过以前很红,现在淡了许多。 虽然每次发作,都会淡上一点,但他不会天真的以为再有几次就可以好了。坐在床沿,双腿悬在空中,他想起很小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初次醒来,感觉自己身上很热,其他的都感觉不到。身子一点都动不了,在熬了很久,他发现自己身上很重,似乎被东西压在身上。当他有了一点痛感,继而十分痛苦,平静之后,发现自己被人压在身上,四周恶臭。 当他推开身上的重物,站起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在一个路边的水渠里。四处荒野,水渠里面,挤满了人,还都是死人。他惊住良久,脑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最终,在肚子发出“咕咕”的饿号时,终于意识到要找一些食物,得活下去。 于是,他爬上了水渠,沿着路找了很久,最终找到了一点零散的逃难的人。这些人惊讶这么一个小男孩的出现,犹豫了很久后,给了他一点吃的。当天夜里,他休息的时候,只感到痛不欲生。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奇怪的痛苦。算一算,时间已经过去十一年了。 这么多年里,病痛每年发生一次。许宣留意后发现,每次发生,都是在八月望日前后。 十一年来,只有两次例外。 一次是第一年。醒来的时候痛过之后,又在望日的时候发作。 另一次例外,便在昨天夜里,被黄皮撞了那下之后。说起来,这让许宣很意外。因为这是第一次身体受到剧烈撞击而引发的疼痛。 这让许宣有些警惕,经历过逃难时候的严酷环境,他很小心地使自己不受到伤害,平平安安到现在,几乎都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损伤。但这次被撞了之后,居然也能引发这莫名的疼痛,看来,以后自己得小心了,不然一受伤便受到这样的痛苦,那怎么能行? 想通了这一点,许宣却稍微有些郁闷:这样说来的话,岂不是说以后自己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做人、不与人发生冲突?打架之类的东西尤其要远离? 许宣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自语道:“逢山开路,遇水填桥……真要碰到事情,忍让可是无用的。” 他一人过了这么多年,早已明白这一点。 …… …… 就在他坐在屋里发呆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道妇女的声音:“小宣,在家吗?” 许宣还沉浸在遭遇的怪事里,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妇女喊到第三遍,才忙答道:“欸,我在呢。”门外的妇女也是泥巷里的熟人,他从对方的声音里辨认出是谁,“李婶,有什么事吗?” 经过昨天夜里的那番病痛的折磨,又在冰凉的河水里洗了澡,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门外李婶道:“听说我家里的那人说,明天镇上有一批货要些人去卸,你要一起去吗?” 许宣看着手上的伤痕,还有身上的红斑,说道:“不了。昨天晚上在河里洗了个凉水澡,有点不舒服,我想休息下,这两天就不去做活了,您问问其他人有没有去的吧。”说着还小声咳嗽了两声。 “行,那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李婶说道。 “嗯,好的。谢谢你,麻烦专门过来问一趟。”李婶家在泥巷口,隔了他这里好多户人家。 门外响起远去的脚步声,许宣承受了昨晚的事情后,身体确实虚弱很多。事后又图痛快,直接跳入冰冷的河水中洗澡,虚乏的身子一时担受不了,确实有些不舒服。 另外,身上一身红斑,别说别人,当第一次看见自己身上的红斑时,连自己都以为得了不治的怪病,命不久矣了。但好在两三天后,红斑就完全消除了,只是会虚弱几天罢了。这让许宣有些理解妇女们的一道痛苦。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竹篱门被敲响,李婶的声音传来:“小宣,还在吗?我进来了。” 许宣刚想拒绝,但门已经被推开,好在虽然被病痛折磨了后,会很不舒服,但反应却比平时快上那么些许。在李婶推开门的瞬间,他立马拉过满是补丁的被子。被子上补丁太多,看不出来哪是被子原先的模样,哪是后来补上去的。 用被子遮住盖住自己身子,微微起身,看着推门进来李婶,有些尴尬地问道:“婶子,怎么又来一趟,我明天真去不了。” 李婶站在门口,快五十岁的样子,不怎么高,身体发福,神情和顺,略微责备道:“去不了就算了。长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夏天闷热,河里洗澡确实凉快,但晚上的时候,这河里的水可不能多洗的呀!” 许宣盖住自己脖子及以下,裹紧了被单,确保不让李婶看见身上的红斑,问道:“为什么?” 李婶说道:“听镇子上的老人说的,这河里的水流经剑壶关,剑壶关可是二十年前昊国与乾国交锋的地方,两国这这里死了几十万的人,把镇上的河水都给染红了好几个月。几十万的人,就是几十万的阴魂,白天有阳光,那些阴鬼不敢出来,到了晚上,听说剑壶关到处都是鬼声。这晚上的河水,就沾染了那些死人的阴气,跟那地府的冥河水比起来也差不多了,怎么能用多洗呢?” 许宣听了之后,为之一呆,说道:“这……还有这样的说法?” “唉,也是你,老是在到处做工,没有出去闲着逛逛。花一点时间,这些事情,早也应该知道的。”李婶说起来,竟有些佩服这个少年,多年如一日地做工挣钱,虽然谁也不知道他这么拼命干嘛,但光是这份比许多成年人还要努力得多的毅力,已经很不简单了,“对了,光说你感冒的事了。你今天还没有吃饭吧?”李婶手里端了一碗饭,上面是青菜与泡菜。 “吃了吃了。”许宣忙摇头,他不想麻烦别人,可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声音,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谎言,让许宣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他躺在床上,床不高,光线没有那么明亮,兼之他头朝墙里,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不然李婶开门后,就会看到他脸上的红斑。不过他多虑了,李婶刚一挤进门,狭窄的小屋一下子的暗下来一截,挡住了明亮的光线,仿佛到了傍晚。 李婶说道:“还说吃了,肚子都叫了。把头朝向里面干嘛?不好意思吗?” 许宣感到屋子里一下暗了下来,知道李婶已经进来,他转过头,光线很暗,除了能看见他两只发亮的漆黑眼珠,脸上表情根本看不到。 许宣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李婶说道:“谢谢你了,真是太麻烦了。” “一点饭菜而已,又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听话,快起来把饭吃了。” 李婶话说完,许宣感到眼前光线又亮了起来,瞬间又到了中午,接着是关门的声音。 许宣在李婶出去后,撑着身子,端起饭碗,吃了饭。青菜是用水煮的,没有油,是贫困人家常吃菜方式,什么东西都用水煮好,舀起来装好就吃。不过泡菜却是新长出来的鲜红的小萝卜,是自己家里种的,吃起来香脆可口,实在不可多得。 吃完饭后,他感觉到好了那么一点。但他暂时不想出门,这对别人和自己,都是很好的选择。不管哪里的人,对陌生的事物总是恐惧的,虽然这里的人淳朴,但许宣还没有天真到认为,淳朴与善良便可以克服这人类天生的弱点,这是连科学都没有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