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盟》 第一章 惊鸟 燕北的春天来得总是晚些,清晨的风依然带着寒意,庭院里的老榆树也还没开始吐绿。 但是宁远镖局的总镖头邝老爷子邝钟山却从来不会嫌弃春来燕北的脚步太慢。 反正他清早练功结束,几个连忙迎上来的侍妾早已经穿上了轻薄的春衫,洁白的毛巾抚上他滴着汗的坚实脊背,女人脸上的春意藏也藏不住。 一如既往的,侍妾们服侍着邝老爷子更衣、早饭,然后送入书房。谁都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是邝老爷子独处的时光,谁都不能打扰。 莺莺燕燕依依不舍,邝老爷子笑着迈步进了四季如春的书房。 侍妾们转身欲走,一个时辰的悠然时光,谁都是珍惜的。 咣当一声巨响。 侍妾们惊恐地回眸,书房的门依旧紧闭。 “师父怎么了?”一个劲装男子快步走了过来。 侍妾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我去看看。”男子踌躇了一下,觉得这次应该不是恪守规矩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敲门,无人应答。 “师父,是我,祁玄。” 门内依旧无声。 祁玄咬了咬牙,推门而入。 看到师父站在书桌前的背影,祁玄松了一口气。 “师父,刚刚我听到动静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他扶起倒地的屏风。 这扇错金银虎噬鹿屏风是师父最钟爱的啊,怎么底座都撞断了! 邝钟山依旧不说话,呼吸却越发粗重。 祁玄小心地向师父走过去:“师父,您没事吧?您在看什么?” 他已经走到邝老爷子的身侧,惊讶地发现师父的手按在书桌边缘,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他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向桌上。 “这是……啊!”祁玄呆若木鸡,“春……春……” “春雨令。”目光终于聚焦的邝老爷子缓缓开口。 春雨令至,命绝三日。 江湖上没人不知道这句话。 春雨令是十五年前突然现身江湖的。 十五年,五十四人,死于春雨令现身三日之内。 看起来这个数字并不惊人,但是这五十四个人的身份放在一起,却足以让整个江湖变色。 名门正派的掌门、邪道枭首、毒门世家家主、公府侯爷……无一不是手掌一方势力,或是武功卓绝,但是春雨令现,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天。 十五年,这枚小小的令牌竟已让整个江湖闻风丧胆。 邝钟山静静地坐着,痴痴地看着面前这枚莫名出现的,不起眼的木质令牌。 一面书“春雨”,一面书“十三”,斜斜一片小小的竹叶上缀着两滴露珠,盈盈欲滴。 如果不是画在这枚催命符上,这几笔勾勒也是极精彩了。 可惜。 邝钟山缓缓抬起头,窗外已是一片暮色。原来一整天都过去了啊。 一天而已,邝钟山原本坚实如山的脊背竟已佝偻,原本如墨的鬓边也有些灰白。 他邝钟山只是一个镖头,虽然是燕北十八家镖局共举的总镖头。 所以,他就是第五十五个吗? 不甘心啊!不甘心。 邝钟山猛然一拍桌子,厚重的寒地松木桌面应声开裂! “来人!传燕云令!” 第二章 布防 燕云令便是燕北十八家镖局总镖头的令牌。 邝钟山三十二岁当上宁远镖局总镖头,四十二岁被燕北十八家镖局共举为总镖头,如今执掌燕云令十七年。 今年秋天他就要庆贺六十大寿。 六十岁依然可以每天清早练功一个时辰,大碗吃肉大口喝酒,依然每周要应付六个侍妾。 邝钟山觉得自己这辈子很知足。 可是怎么能就这样知足然后去死? 邝钟山一声大喝,在门外已经守候了一天的祁玄立刻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弟子。 “传令十八家镖局的总镖头,从速赶来。去请贺庄主,孙掌门……我给邝远写信。” 祁玄领命而去。 邝钟山跌坐在阔大的扶手椅中,有些茫然地看向门外。 书房的门已经一天没有关了,屏风早已撤去,视线无遮无拦地落到庭前的池塘里。 池塘里的太湖石还是他五十大寿时他的老兄弟,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魏启特意从江南挖来的。 他邝钟山义名满燕北,镖行的这些年顺顺当当,兄弟们敬他爱他,到底是谁要杀他? “老爷,吃点儿东西吧,不然身体吃不消的。”娇美的侍妾端着汤碗,一脸忧色。 “不用了。”邝钟山摆手。 谁知道有没有毒。 不过……好像之前死的五十四个人倒都没有被毒死的。 据说都是堂堂正正一击致命。堂堂正正这个词……真讽刺啊!邝钟山想,从来没有人看到过真面目的杀手,哪里谈得上堂堂正正? 他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据传言,都是咽喉一剑,一剑封喉。 这个春雨令主,武功得有多么高呢? 他的手指不由得落在自己喉头。另一只手握紧了横在桌面的金刀。 夜半时分,玉兰山庄庄主贺天图,伏虎派掌门孙陆都赶到了。 “哥哥,那春雨令主简直欺人太甚,我们一定誓死护你!”孙陆怒形于色。 “我已经加派三重护卫,所有的护卫都要知根知底,大哥你放心,那春雨令主绝不可能像之前那样无声无息地接近。”贺天图更加沉稳。 春雨令主的行事风格大家都知道。 “天一亮老四,老六……他们也快要到了。”邝钟山道。 我的兄弟们都来了!春雨令主,三天,你给自己留三天,现在还剩两天! 邝钟山只觉得心跳如鼓。 第三天黄昏时,跑死了两匹马,离得最远的魏启也赶到了。 “大哥!我就不信那春雨令主当真三头六臂。我们这么多人守着,定当护你平安!”魏启看到两鬓斑白的邝钟山,眼眶不由得发红。 是啊,宁远镖局如今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了。刚刚吃过晚饭的邝钟山手握金刀,沉稳地坐在桌前,沉声道:“就是今夜,子时之前,我们绝不能放松。” 魏启道:“大哥你放心!我们兄弟轮流换岗,绝不会有半点松懈。” 邝钟山的视线一一扫过院子里站立如松的弟子们,树梢屋顶若隐若现的寒光,门前的几个兄弟。 春雨令主,我看你要怎么来,要如何去! 第三章 生变 夜鸟还巢,万籁俱寂。邝家宅中无人出行,只偶尔有几声猫叫。 春夜的猫只知时令,不知道人间风雨,已经开始闹人了。 庭院中灯火通明。 邝钟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那块小小的木牌。 夜越来越深了。 哗啦一声轻响。 祁玄余光刚一扫到那一抹白影人就动了。 他飞身跃上老榆树高大粗疏的枝干才看清,那一抹白影并不是人,而是一卷白绫滑落。 这卷白绫不知何时被人卷起挂在树上,此时突然展开了。 祁玄抓过白绫,隐约看到上面有字。 贺天图和魏启也手持火把赶来,却看到祁玄有些怔忪。 “写的什么?”魏启眼尖,一把抓过白绫细看。 邝钟山! 十八年前灭我一门,今日只取你一人之命! 赵平 赵平是谁? 贺天图看向魏启,魏启怔了怔,忽然失声道:“赵……五哥的儿子是不是叫赵平?” “胡说!大哥怎么可能杀了五弟?”贺天图怒道。 这句话在暗夜里清清楚楚,护卫们的目光都忍不住飘了过来。 院中生变,邝钟山并没有去看。护卫各有职责,他不能乱。 即使听到了贺天图那句话,他也依然盯着那枚春雨令。 春雨令现身,三日之内春雨令主至,取令杀人。这件事过去十五年发生了五十四次。这一次,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要当第五十五个! 只要你来取令牌!他双目泛红,睚眦欲裂,视线勾勒着木牌上的春雨二字。以他几十年走南闯北的见识,也看得出这两个字笔画遒劲潇洒,倒是好字。不知道春雨令主找什么人写的,写字人也该是个书法大家吧。 可惜了这么好的字,这么好的画……可惜了春雨,这么温柔的词,温温柔柔的像个小姑娘的手,怎么就成了满怀杀机了呢? 小姑娘的手…… 邝钟山的眼前有些模糊,不由得想起了新收那个侍妾,柔软的,眼角含泪的样子…… 邝钟山有些恍然,他眨了眨眼,眼前那块木牌呢?怎么不见了? 他一低头,却看见了一把短剑的剑柄,还有一双手。 莹白如玉,纤细修长。 一看就是一个女孩子的手,只是有些太骨感,显得太有力度。 这双有力度的手,正反手拔出那柄短剑。 从他的咽喉之中! 邝钟山眼睛赫然睁得巨大,手臂抬起…… 却没有发出一声声响。 短剑无声拔出,血花四溅。那只手轻轻一带,邝钟山高大的身躯安静倒下。 “大哥!五哥他……”魏启刚刚冲到门口,突然一句话被噎在口中,再也说不出来。 “师父!”祁玄一声惊呼,宁远镖局轰然乱了。 清晨的苍州城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雨,绵绵密密的雨丝钻入泥土,榆树柳树那些干巴巴的枝条忽然像被抹上了一层嫩绿,顷刻间就新鲜可爱起来。 一个也像是初春的柳枝那样清新可爱的白衣少年飞快地穿过雨幕跑进了客栈的大门。 “小师叔!消息来了!”他急匆匆地冲到一张方桌前,落座便咕咚咕咚灌了一杯茶。 “不用急,喝碗热面汤,省得淋了雨着凉。”被称为小师叔的年轻男子笑嘻嘻地推过一大碗。 “小师叔,真的,真的一到子时就死了!”少年却还是急着说话,一扬手间就撞上了面碗。 第四章 一瞥 少年年纪不大,手臂力量可不小,连汤带面的大碗被他一带就要翻倒。 少年反应极快,翻手就去扶。 但是另一双手却更快,早已经稳稳接过面碗,汤汤水水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嘿嘿,小师叔,不好意思。”少年抓了抓头看着扶碗的人。 被称为小师叔的年轻男子抬起头,是一张平凡的脸,一双眸子却亮如星辰。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带着笑意:“说了多少次了啊方重?叫你稳重点儿呢?” “嘿嘿。”方重还是丝毫不稳重地傻笑。 “说吧。”小师叔重新摆好方重的面碗,自己继续不疾不徐地吃着。 “宁远镖局那么多的护卫,一刻不停歇地轮班守着,结果就在子时!”方重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道:“春雨令主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出现了,刷!”他比了个封喉的手势。 “还真是说三天就三天啊!这次宁远镖局请来的人也很有几个本地的好手了!啧啧!没想到……” “有人见到那春雨令主了?”小师叔淡淡地问,随手夹起一筷子泡萝卜丝。 “没有,一眼都没见到,更别提抓人了。。就像……喏,这雨,都知道下了,衣服也湿了,可是,你抓不住。” 春雨啊。 小师叔给他说得也抬头向外望,只看了一眼,眼睛就忽然一亮。 那个小乞丐,好快的身手! 烟雨蒙蒙中小乞丐原本坐在墙角屋檐下,和另一个中年乞丐挤在一起的,所以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可是刚刚两个人碰头说了几句之后,那个小乞丐就起身走了。 还顺手在中年乞丐面前的碗里扔了一个鸡腿。然后三下两下已经消失在街角。 方重还在絮絮地说着没有注意,但小师叔已经站起身朝外走。 “哎哎哎我还没吃几口呢!”方重丢下钱急忙追出去。 “谁让你一直说话。”小师叔笑声还在,人已经走出好远。 雨天,春寒料峭,街上行人稀少。 中年乞丐坐了一会儿见收成不好便打算回去。破庙里好歹还有片瓦遮头。 一个人忽然站在他面前。 他盯着眼前那双做工精致的却满是泥沙的小牛皮靴子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浑浊的眼有些茫然。 是有钱人吧?那怎么不给钱啊?难道钱花光了想抢我的? 他一把抓回碗里的鸡腿。 “你紧张什么啊?”急急忙忙追上来的方重抓了一把钱扔在乞丐碗里,“我小师叔要问你话。” “哦哦,您问您问!”中年乞丐急忙把钱收进怀中。 “刚刚跟你在一块儿的小乞丐,你认识?”小师叔问。 “不算认识,他昨天刚来的。” “刚刚你们聊什么呢?” “他问我苍州城的青楼怎么走。” “一个乞丐去青楼干嘛?他有钱吗?”方重疑惑。 “年轻人嘛……说不定到那边收获更好。”中年乞丐抓了抓胸口,仰面看了看天,“那小孩好像还挺好看的呢嘿嘿……可是长什么样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那,苍州城的青楼怎么走?”小师叔眼睛笑眯眯地问道。 第五章 跟踪 “小师叔,咱们真的要去青楼啊?”方重跟在小师叔身旁大步而行,也不耽误嘴里唠叨。 “对啊。钱不够吗?”小师叔问。 “够是够啊,可是师父说不许去啊。” “师兄那里自然有我啊。” “好嘞!那我就跟着师叔你啦!”方重兴高采烈,并没有想想,谁会一大早去逛青楼。 苍州城的青楼名叫远芳楼。 和每座城的烟花之地一样,这个时辰的远芳楼已经陷入沉寂。 方重和小师叔站在门口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小师叔,咱们好像有点儿早啊。”方重左右看看,连声音都放轻了些。 “好像有点儿迟了。”小师叔却摇头。 “呃……说迟……也行吧。要是昨晚上……” “不是,方重,你在这里盯着,看到有可疑的人就跟上。我去后门看看。” “什么样的人算可疑的人?”方重疑惑。 “你看着不顺眼的都是可疑的人。” “哦。”方重有些不自信地答应。 小师叔信步走向后巷。 如同每一座城市的烟花之地一样,前门有多繁华,后巷就有多暗淡。 远芳楼的后巷虽然破旧逼仄,但所幸倒还干净。 一扇角门悄悄开了,探出一个簪着花的小脑袋,左右看了看就迈步走出来,却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 淋着雨的青石板路有些湿滑,女孩子猝不及防滑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幸好扶住了墙。手里的油布伞却飞了出去。 小师叔看了看飞到脚边的油布伞,伸手捡起来递回。 “多谢公子。”女孩子连忙道谢,要接过伞离去。 “姑娘这么早出门?”公子却不松手。 出没于烟花之地的女孩子这种场面见得多了,淡定一笑:“我家小姐要吃前街的枣子糕,我得赶紧买了来。还望公子见谅。” 公子终于松了手,女孩子快步离去。 只是一段青楼后巷的小插曲,没有人会注意到。 也没人知道,那位一大早流连花街柳巷的公子悄悄跟上了买枣子糕的女孩子,把自己可爱的师侄丢在青楼门口不管了。 方重在远芳楼对面的屋檐下赏了一个上午的雨,小师叔也没有回来。可疑的人也没有发现。 他终于开始担心起来。却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没有道理——小师叔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武功高得多,比自己辈分高……还有出门不爱带钱,比自己穷得多。 方重开始有点儿急了。可是该到哪里去找? 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师叔此时正因为没有钱,在和一个女孩子纠缠。 “这位公子,你跟了我大半天了,你到底想干嘛?”女孩子有些气恼地转身看着一路跟随的公子。 “我没什么事啊。只是出门没带钱。”公子无赖。 女孩子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对公子们要保持礼貌:“你想吃枣子糕吗?我请你。” 她伸手递过去一个油纸包,公子接过。 见他还不让路,女孩子想了想又从荷包里倒出钱来,塞到他手里。 “小姐等着吃点心,我得回去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女孩子从他身边绕过去。 其实小师叔对于这个借口是不能接受的,真要是急着要吃怎么能允许她满大街转到快晌午? 但是他并不打算质问,只是扬声喊道:“请问姑娘你叫什么啊?我好还你钱。” “不用了。”女孩子头也不回。 第六章 吃酒 方重等到晌午才看到了小师叔施施然从街角转出来。 他一脸委屈地迎上去,可也不能抱怨,这可是师叔啊!货真价实的。 “小师叔,我要去吃午饭。”方重只好提要求。 照顾晚辈是师叔的责任。 “好啊,我请你!”小师叔摊开手掌,一个绣工精美的荷包在春雨里看起来简直闪闪发亮。 方重惊讶地瞪大眼睛:“小师叔……你……你……”但哪一种揣测他都不敢说出口。 “我偷来的。”小师叔却毫不在意,“走了走了去吃远芳楼最有名的芳菲宴!” 这都犯了几条门规了啊?方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小师叔往前走,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想什么好。 到了中午,远芳楼的酒宴生意已经开张,但姑娘们自然还没起,所以吃饭就是正经地吃饭。 可是一桌酒宴还没吃上几口,远芳楼就乱了。 公差封了门不许进出,食客们被一一盘问,连楼上的姑娘们也都被叫了起来。 老鸨董娘子匆匆迎了出来。 “哎呀李捕头,怎么查案查到了我们楼子里来了?” “昨夜宁远镖局邝老镖头被杀,有人看见疑犯进了你们远芳楼。” “哎哟李捕头,你可别跟我开玩笑。天下间最可怕的就是一句‘有人看见’,我一个市井妇人都知道邝老爷子是被春雨令主杀了,春雨令主是什么人?会到我们这儿来?来了会被人看见?谁信啊?” 李捕头不在意她话里的嘲讽,干脆指挥道:“把姑娘们都喊出来,找一个单独的房间,我有话要问。” 董娘子冷笑一声:“李捕头,我平日里尊你敬你,可我这远芳楼也是开门迎客的,你非得这么闹我只能去请知府大人来评评理了。” 青楼生意,怎能没有靠山? 李捕头平日温和得很,这次却很坚决:“董娘子,既然你不让她们出来回话,那么我只能让人抓回去到牢里问了。” 董娘子咬了咬牙,道:“请您老到二楼问话。” 李捕头冷着脸,直上二楼。 小师叔和方重坐在桌旁看了半天,公差还没问到他们这一桌,于是继续吃喝起来。 楼上一阵环佩叮当,馥郁的香气裹着娇柔的女子声传来,姑娘们连同侍女都陆续走进一间屋子。 小师叔目光扫过,很确定没有早晨见到的那个女孩子。 他看人当然不是看脸,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所以他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力。 连董娘子都知道,春雨令主绝不可能在远芳楼,所谓的“有人看见”更是无稽之谈,那么官府这样大张旗鼓,到底是要查什么? 这样想着,小师叔扬起手:“请问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走?我急着去看大夫。” 公差们,连被困在酒楼的客人们都为这个理由侧目,急着去看大夫的人会这个时候碰巧来了远芳楼叫一桌子酒菜?谁信啊? “你们怎么不信呢?你看我的侄儿,他得了急病啊!” 方重一怔,随即立刻趴卧在桌上,很快便面若金纸,额头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心里却在默默叹气,我这次为什么要跟着小师叔出门呐!怪不得其他师兄弟都说没空呢。 第七章 她啊 “问问他们两个。”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小师叔循声望去。 于是,他就看到了那个女孩子。或者说是早晨才见过的女孩子。或许,也可以说是早晨才见过的小乞丐。 此时她不再是清晨簪花模样,而是一身青衣,头戴笠帽,看不清容颜。 但是他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就像早晨在远芳楼后巷一眼就看出她就是那个小乞丐一样。面目可以变化,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他很擅长这个。 他微微一笑。 “姓氏来历,来苍州城做什么?”公差走过来例行公事地询问。 “程长生,青州人,来苍州寻亲。这是我侄儿。”小师叔指了指假装昏迷不醒的方重,又道:“麻烦您行个方便,再拖下去我怕来不及了!” 公差犹豫了一下回头看那青衣女子。 看起来李捕头不在,这些人都以她马首是瞻。 “你们两个跟我来。”女孩子让公差去别的地方忙。 小师叔扶着方重跟着女孩子走进一间空的包房。 “你真的是程长生?”门一关,女孩子声音变得冷淡。 “是真的。”程长生坦然回答。 “我知道一个叫程长生的。” “我应该就是。” “那让他也别装了。”女孩子指了指方重。 程长生拍了拍他,方重立刻站好,脸色也恢复如常。 “程长生,天下第一人的关门弟子,江湖上最有名的小师叔,又为何要来这里……装神弄鬼?”女孩子斟酌了一下用词。 程长生不答反问:“我已经坦承身份,姑娘却为何连面都不露呢?” “我叫沈青竹。”没想到女孩子干脆利落地摘下笠帽。 一张不施粉黛的素颜,清隽至极的眉眼,原本便是白瓷一样的肌肤被一身青衣衬得更是如冰如雪。只是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情绪。 有意思,既不是早晨假装侍女时的娇嗔妩媚,也不是刚刚在人前的温和镇静,她到底有多少种面貌? 淡漠的眸子静静地看着程长生:“现在藏头遮面的人,是你了。” 程长生揉了揉额头:“不好意思啊,面具一时半会儿不大好卸,下次下次。” 沈青竹也不计较,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他:“你跟了我大半天,又来这里窥探,你要干什么?” “我来还钱。”程长生笑,举起那个精致的荷包。 在沈青竹摘下笠帽时就呆住的方重觉得自己才刚刚有些清醒,看到这个荷包又要晕了。 跟踪?偷窃?小师叔啊你到底想干嘛啊? 沈青竹的神情变得意兴阑珊:“不用还。” “看来你是不缺钱的。”程长生叹气。 说着他把荷包又收进怀中。 方重看得眼睛都瞪圆了。 沈青竹也难得地皱了一下眉,这位天下闻名的小师叔,怎会是如此轻佻的一个人啊? “你为何来苍州城?”沈青竹不喜欢兜圈子。 “我来找春雨令主。”程长生收起嬉笑。 江湖上,春雨令主等于——死。 沈青竹的眉头再次好看地皱了起来。 “想找死么?”沈青竹不想再跟这位小师叔说话了,扭头便走。 “且慢。”程长生忽然身形一动,拦在了沈青竹的面前。 “沈姑娘,还没请教,你是以什么身份差遣州府的公差呢?京中六扇门,似乎从未听闻沈姑娘的名字。” 第八章 有令 沈青竹抬起头,视线与程长生相对。 原来她这么高,程长生莫名走了个神。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语气淡淡的,却让方重忽然觉得有些冷。 “关系还是有的。我毕竟偷了你的荷包……”程长生话却只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一块令牌怼到他眼前。 叶。 六扇门总捕头叶刻的令牌。 怪不得。 程长生含笑退后,做出恭送的手势。 沈青竹未发一言,离开了包房。 “小师叔,这姑娘……好吓人。”方重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 “不是挺好看的吗?”程长生有些诧异。 “不是外表,我是说……那种感觉。”方重觉得表达起来有些吃力。 “……有……杀气!”方重忽然一拍大腿。 程长生点头:“这次你的感觉倒是对的。好了,走吧!” “去哪?”方重一边问一边紧紧跟住程长生。 小师叔腿长,一下子跟不上很容易跟丢的。方重默默提醒自己。 大厅中的人散去不少。毕竟很多本地人,盘查起来并不复杂,沈青竹点了头,公差们便放人。 程长生没有离开,而是站在角落遥遥看着。应该是得了沈青竹的吩咐,公差们并没有赶人。 李捕头从楼上下来,和沈青竹低声商议着。 二楼的女子们驻足停留,不时交头接耳,偶尔还有几声娇笑,显得并不紧张。 李捕头招了招手,董娘子立刻摇曳着走到他的身边。 “人数不对。”李捕头点了点名册。 董娘子的视线在二楼一扫而过道:“你是说柳月吗?她今天病了,没接客,我让人去扶她来吧。” “不用了,我去。带路。”沈青竹忽然说道。她声音冷淡,却带着一份不容置疑。 董娘子“哦”了一声,才想起来迟疑地看了李捕头一眼,李捕头道:“带路!” 又是一阵各种环佩叮当,楼梯上的女子们分开,让出一条香风缭绕的路来。 看着戴笠帽的女孩子一步步拾级而上,这些平日最是伶牙俐齿的女子们,不知为何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柳月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看起来便不是当红的姑娘。 可也不至于生了病便没人照顾,怎的远芳楼闹了大半日还没得到消息?连董娘子望着紧闭的房门都有一丝不安。 她上前扣门:“月儿!月儿?李捕头追查凶犯,要找人问话,你让小翠开一下门。” 门里一声较弱无力的低语,很快一个小丫头打开了房门。 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这是生了什么病啊?”李捕头并不进门,只是问董娘子。 “这孩子命苦,不知怎的染了风寒,好久也不见好,一日弱似一日的。”董娘子擦了擦眼角,“我们虽是青楼,却也不是那无情无义之徒,也求了良医诊治,只希望我的儿能早些好起来啊!” 风寒啊,那还不算可怕。李捕头放了心。 一转头却发现沈青竹早已经迈步进了屋子。 昏暗的屋子里凌乱地摆着药碗,地上堆着些衣裙,桌上还散落着一些笔墨字帖纸张。 一个面容苍白憔悴,双唇毫无血色的年轻女子靠坐在床头,见有人进来,便微微颔首:“柳月抱病在床,本无颜见客,对不住各位了。” 第九章 肘腋 青楼女子的命运,也是令人心酸啊! 默默跟在后面的方重在门口探了探头,已经不由得感叹着。 李捕头挥了挥手,便有公差带走了那个叫小翠的丫头。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房间。加上董娘子,几个人一站便显得房间更加逼仄。 “你们有什么话快些问吧,病人也需要休息啊!”董娘子催促道。 李捕头见沈青竹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咳了一声,走到病榻前问道:“你昨夜子时在什么地方?” “回大人,我卧病在床,那会儿吃了药已经睡了。”虽然对一个病弱至此的人这个问题听起来可笑,但柳月答得还是认真。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男子?” “大人,我们这儿每天都有很多年轻男子。”董娘子忍不住道。 李捕头冷哼一声。 “回大人,不曾见过。”柳月咳了两声,虚弱地答道。 对着这样一个病弱女子,李捕头觉得自己也实在问不下去了,便点了点头道:“那你也休息吧,我问完了。”说着便要退出房间。 “且慢!” “且慢!”一直沉默的沈青竹和门外的程长生竟然异口同声。 李捕头奇怪地看了程长生一眼,又看了看沈青竹,见她没有出口赶人,竟也就没有开口。 程长生立刻也挤进门里,目光快速扫过病榻上的人,又看了看室内。 他看到沈青竹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几案上划过,拎起一部字帖。 “柳姑娘习字?” “日常练着玩罢了,见笑了。”柳月多说了几句话,更显虚弱。 “练着玩吗?但所用墨锭已是前朝墨匠曹谷手制,姑娘真是舍得。” 说到姑娘们的日常用度,董娘子反应极快,立刻问道:“这个墨锭很贵吗?” 沈青竹淡淡地答道:“不是贵,是千金难求。” 嘶……董娘子倒吸一口凉气。 柳月并不当红。 而且,即便是苍州城的花魁也不会把千金难求的墨锭拿来日常习字吧? “我……不认得……客人送来我觉得好……便用了。”柳月似乎被吓到了。 这样也不是不可能?李捕头看向沈青竹。 沈青竹却并没有继续追问墨锭,指尖在案头轻扣了几下,忽然问道:“客人……可是姓赵。” 柳月一怔,道:“啊?” 沈青竹又一句已经跟上:“赵平?” 她的声音总带着一丝淡漠,语气平平淡淡,可这个普通的名字一出口李捕头就“啊”的一声! 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抵在了他的颈边! 他不敢乱动,只觉得口鼻中扑满了药味,还混杂着一丝淡淡的甜香。刚刚还虚弱不堪的那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却再不是刚刚气若游丝的模样。 “没想到这位姑娘这么好的眼力,竟识得藏墨。但你又怎么想到赵平的?”柳月贴在李捕头的身后,握住匕首的手有些苍白,手指还染上了墨色,但,稳定而有力。 沈青竹的神情藏在笠帽下看不清楚,声音依旧淡漠:“你太大意了。” 董娘子这才一声尖叫:“柳月!你疯了!”一边猛然退后。 第十章 瞬间 董娘子可没有疯。 柳月在远芳楼已经十年,虽然面貌清秀,琴也弹得好,可是人总是木讷,生意一直也很普通。 董娘子不赶人的,偏偏柳月也不想法子找个人替她赎身,只是每日郁郁这两年更是病榻缠绵。 谁想到竟是装的。 谁想到一下子暴起便敢挟持捕头! 这怎么可能真的是个青楼歌女? 她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出了房门。 柳月当然无暇顾及,她只看着沈青竹。 “我大意了?” 沈青竹似乎根本不想解释,可是柳月追问,也只得说给她听:“我曾见到一条署名赵平的白绫,是苍州城有名的装裱师傅胡东泉定制的,市面上没有。我见你墙上那幅手书便是胡师傅装裱的。而白绫上的字迹与你案头的习作虽不相同,但我看得出那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当然还有,墨。” 沈青竹好像难得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说完便沉默了。 狭小的室内空气仿佛冻结。 邝家那一夜的事,细节并没有外传,李捕头和程长生都不知情。 李捕头有些茫然。 但程长生一双眼亮亮的,忍不住上前一步,仿佛忍不住要击节叫好,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这么多细节啊?那我还真的是大意了。”柳月叹了一口气。 “你即便以我为质,也走不出这远芳楼的。”李捕头已经镇定下来。 “是吗?不试试怎么知道?”柳月一笑。 如果董娘子还在这里,也许会惊讶于这一刻她脸上有着十年间从未展露过的风情。 “我要找赵平。”沈青竹言简意赅。 “不行啊,如果让你找到了就是我失职了,失职,是要死人的。”柳月摇头,“走吧。”她一步一步往窗口退,手中匕首依旧紧贴着李捕头的脖子,割出浅浅一道血痕。 这间屋子位置不好,只有一扇窄窗,窗外是远芳楼的后巷。 柳月面对沈青竹,整个人都隐在李捕头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 李捕头已经闭上了眼睛。 柳月背靠窗棂,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其实我也不知道赵平现在在哪里。十年啦,我要走了,你们不要找我。” 她猛然一推李捕头,电光火石间,空气中嗡地一声,脱手而出的匕首直刺沈青竹!而李捕头失去平衡的身子也紧跟着撞来! 屋子太小了。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太短。 沈青竹哪里还来得及反应?何况李捕头的身躯还堵住了她腾挪的空间。 这女人对于自己呆了十年的屋子,每一寸都算计得很清楚。 柳月翻身撞破窗户,就要离去。 可是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一滞,半边身体突然就麻木了! 怎么会!她当机立断,猛一咬牙! 下颌咔哒滑脱。 她的泪霎时流了下来。 有人拉住她,让她回头。 她便看到了自己掷出的匕首,正被那个戴笠帽的女子修长的手指牢牢夹住。那女子另一只手轻轻一带,李捕头转了个圈然后稳住了身形。 那个后来挤进门的,一身尘土的年轻男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我封了你的穴道,卸了下颌,你死不了了哦。” 原来刚刚他上前那一步,是为了封住我的去路……我是不是,又大意了?柳月昏过去之前,只来得及想到这一点。 第十一章 小心 不大意也没有用。 她打不过这对男女,这两个人的武功远在她之上。 被一盆凉水泼醒的柳月很快想明白了这件事。 睁开眼看看,自己依旧在这间呆了十年的小屋子里。这十年的日子啊! 牙齿间的毒丸已经被拿走了,就算她想自尽也没有办法,何况她也不想。 上头知道了会怎么处置自己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她刚刚没死成现在就不想死了。 柳月游目四顾,不远处李捕头怒目瞪着她,程长生倚在窗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 面前还有一个拎着空水盆的少年一脸怜悯地看着自己,似乎随时准备再去打一盆水。 她还能怎么办? “我是靖王府的暗卫,可我现在不想死了。”她说。 靖王是当今皇上的王弟啊!靖王不可能参与这样的事,如果有人自称是靖王的人,那么这个人就不该存在。 李捕头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他也不想听到这些事。 “谁信呐!”程长生嗤笑一声。 “你们看她哪里像个暗卫?”他指着柳月。 身手不行,智谋不行,连赴死的决心都不行。 李捕头蓦然松了一口气。 就是,谁信呢? 李捕头觉得程长生的评价很在理。 “要带回去审问吗?”他问沈青竹。 “不用。”沈青竹摇了摇头,“她活不久了。” 李捕头吓一跳,扭头看到柳月的脸更加苍白,眼神有些惊慌地看着沈青竹。 程长生一怔,随即道:“是了,她吃的药里早就有毒!” 沈青竹道:“毒是在墨锭里,药只是引子。” 柳月脸色大变,忽然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双手捂住脖子呼吸急促起来:“救我!姑娘救我!” 惊呆了的李捕头终于反应过来:“我去查那个小翠!”疾步奔了出去。 沈青竹看着柳月缓缓摇头:“我并不懂解毒,何况,那墨锭你已经用了多久?” 柳月双目睁大,渐渐无神。 她用了很久了。 从那么早起,就想要她死了吗? 没救了吗?守了十年,付出了清白,付出了时光,到头来却注定一死。 原来这十年都是一个笑话。 “抱歉我救不了你,但我可以替你把那个下毒的人找出来。”她忽然听到那个戴笠帽的女孩子这样讲。 她跟她说抱歉呢!而且她相信她是真的这么想。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音! 好霸道的毒。 柳月忽然笑了笑。 她踉跄起身,没有人拦她。 她摇晃着走到几案旁,胡乱翻着,很快翻出一本字帖。 她伸出手递过去。 沈青竹毫不迟疑地接过。 柳月比了一个三的手势,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她笑了笑,身子一晃向地上倒去。 方重眼疾手快,一下子扶住她,可是随即就抬起头看向程长生:“小师叔,真的没救了。” 程长生叹气道:“我也不会解毒,何况也来不及了。” “那你行走江湖要小心一些。”沈青竹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听不出什么关心。 但程长生懂得她的意思,因为她自己也不会解毒,也要小心些。 “字帖里写什么?”程长生很不见外地凑到沈青竹身边。 沈青竹展开字帖,程长生眼神忽地一暗。 第十二章 点灯 沈青竹没有注意到程长生的神情,她在认真地看着字帖。 柳月比的那个“三”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九成宫醴泉铭》的拓本,不论是第三个字还是第三列字,字迹看起来和其他都没有什么不同,串联起来也不是一句话。 纸质没有夹层。 沈青竹与程长生对视一眼。 程长生摸摸鼻子,道:“或许要算术?” 算什么?九还是三还是十二? 沈青竹不再理会程长生,收起字帖,走出了房门。 李捕头匆匆而来。 “那个丫头服毒自尽了。” “这边也收殓一下吧。找董娘子来问话。”沈青竹说完侧头便看到在身旁亦步亦趋的程长生和方重。 “你们不要跟着我了,刚刚没赶你们走是因为我想看看名满天下的天余山小师叔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看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方重傻眼,从来没见过这样直接的人,这样说话真的不会打起来吗? 程长生倒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还追问一句:“其实你还没见过我啊?不如再同行一程如何?” 沈青竹沉默了片刻才道:“有缘再见吧。” 直到出了远芳楼的门方重才敢问一句:“小师叔,沈姑娘的意思是,她对脸不感兴趣对吧?” 程长生嘻嘻一笑道:“但你不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吗?” 方重不觉得,他只觉得这个沈姑娘虽然长得好看,但是总让人发冷。 程长生道:“她啊,有很多种面貌呢!我真是不明白,怎么有人可以那样多变。” 春雨散去,漫天晚霞,映在程长生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也添了几分光彩。 留在远芳楼的沈青竹正在吃饭。 她吃得很慢,好像对饭菜根本就是意兴阑珊,但却不得不完成这个任务。这让一直坐在一旁的董娘子很紧张。 远芳楼一下午出了两条人命,接下来的生意该怎么办她已经不愿去想,只希望把眼前这尊神尽快送走。 但是这位吃饭也不摘笠帽的姑娘,为什么看起来不想走呢? “按你的说法,柳月是外乡人,十年前就被舅舅卖到这里了。这十年里也没有亲戚同乡出现过了?”李捕头摸了摸脖子上缠好的绷带,继续问到。 “没有。” “没有什么特别的客人?” “柳月多半都是为别的姑娘弹琴……她的琴弹得是不错的。贺庄主和孙掌门,还有邝……哎哟反正都来听过琴的。” “没什么特别的客人?” “没有。前几年倒有个外地镖师想要替她赎身,后来又走啦!” “叫什么名字?” “哪儿还记得。” “那个丫头小翠呢?” “前年才来的,是柳月冬天里在后巷捡来的。她说没有家人,求我收留她。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看着她冻死饿死。柳月这些年也不赚钱……” 董娘子絮絮地说着,忽然看见沈青竹放下筷子,不由得一怔,话也停了下来。 “这个是柳月的吧?”沈青竹忽然拿出一个金镯。 “看着眼熟……是她的,戴了好些年了,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喜欢,样式都旧了啊……”董娘子道。 “走吧。”沈青竹站起身来。 李捕头又摸了摸脖子,指挥着人手回去复命。 这就走了? 夜晚的远芳楼,正是每天最热闹喧嚣的时候。可是此刻却冷清寂静。 董娘子扶着门框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道:“人活着不比什么都强?”随即扬声喊道:“来人啊!把灯都给我点起来!” 第十三章 身份 沈青竹在巷口跟李捕头道别。 “我们有事怎么找您?”李捕头语气恭敬。 “我去府衙找你。我要是不来就不用找了。” “……您多加小心。”李捕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这女孩子,如果说在她拿出六扇门总捕头叶刻令牌的时候,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现在他却只有真心的佩服。 然而这女孩子,才不过十八九岁,却除了案情,对什么都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天才的样子吧。一个人能在十八九岁便有那么高明的武功,和被六扇门总捕头信任的探案才华,自然要被视作天才的。何况还是一个女孩子。 夕阳西下,将少女的影子拉长,看起来竟有些萧瑟。 天才总是寂寞。 我这是想什么呢? 李捕头丢开这些念头,告辞而去。 沈青竹并不知道李捕头想了些什么,知道了也不在意。 她此刻想的是失踪的赵平。 柳月一死,线索在这里就断了。但是没关系,总会在别的地方接上的。 十八年前赵平被灭门时不过是个孩子,他能在十八年里平安长大,还有本事找到春雨令主,请他出手杀了邝钟山,这得是一个什么样的年轻人呢? 至少武功还不够高,不然他何必要花大价钱请春雨令主? 所以他得很有钱。 他能把白绫送进严防死守的邝家,还得有人可用。当然,有时候有钱就是有人。 那么,他的钱从哪里来? 沈青竹站在街角出了一会儿神,一转身,离开苍州城繁华街巷渐渐亮起来的灯火,走向了另一条街。 这是一条无人的后巷,她一直走到小巷深处,敲响了一扇角门。 很快门开了。 沈青竹沉默地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小小的印鉴。 开门人只看了一眼,便很快地带她走了进去。 天又一次亮起,刚起床的方重酣畅淋漓地伸了个懒腰,走出房门。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迎面走来的是终于洗去风尘好好休息了一夜的小师叔。 “小师叔,你今天不易容了吗?” 这真是稀奇! 程长生笑嘻嘻:“今天要见人。” 哪天不要见人啊,问题是您老不是最怕真面目见人了吗?方重撇了撇嘴。 “不一样。今天是要代表师父啊,不能丢人。”程长生面色变得郑重。 “哦。”方重将信将疑。 他是个老实孩子,但不傻。 平日里可是见惯了小师叔装神弄鬼,何时听您说过怕丢了师祖的脸面啊?你不都是说,只要别人打不过你,就没有丢脸这回事。 难道今天要去见的,是小师叔也打不过的人? 方重立刻有些紧张。 程长生哈哈大笑,却也不解释,只道:“走啦!我发现一家很好吃的包子铺。” 包子确实很好吃。 方重忧心忡忡地吃下了六个包子,再喝了一大碗酸辣汤,付了账,眼巴巴地瞅着程长生。 “嗯……还是你带路吧,你去过。”程长生思考了一下,给出了指示。 “去……去哪儿啊?”方重头大。 “给了你那么多提示你还没想出来啊?”程长生大惑不解,“自然是代表我师父,现任武林盟主陈遇樵,去宁远镖局邝老爷子府上拜祭一下啊。” 第十四章 来客 一天一夜过去,邝家已是满门缟素。 门口的护卫已经撤去,大门紧闭。虽然是被刺杀,但燕北十八家镖局总镖头新丧,来凭吊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毕竟,春雨令主又是什么好人了? 纵然是天下最可怕的杀手,也不过是拿钱办事。邝老爷子这么多年行侠仗义乐善好施的名声可是真真切切的。 那条白绫的事自然是被压着不得外传。虽然为了这件事,魏启和贺天图、孙陆等人已经吵红了眼。 邝钟山只有一个儿子,邝远。 邝远今年二十二岁,十年前拜入铁剑门为徒。常年在外,如今还没有赶回来。 燕北十八家镖局总镖头邝钟山的身后事,没人做主。 按照二哥贺天图的意思,应是尽快从简发丧,但魏启不肯。 “我敬大哥三十年!但我与五哥最亲厚,他满门惨死十八年!我就查了十八年!如今若真是五哥的儿子还活着,我怎能坐视不理?” 魏启双目红肿,满面憔悴,那块白绫被他抓在手里,从那一夜到现在不曾片刻放下。 三哥孙陆,四哥吴世承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如何劝他。 “老六!五弟的死要查,但大哥也要入土为安,你这样闹下去又有何益?”贺天图怒道。 “十八年啊!十八年了!五哥一家的惨状我片刻不曾忘记,难道二哥你已忘了吗?”魏启悲愤。 “我自是不能忘。所以才要安葬了大哥,好好去找赵平,若真的是贤侄还活着,我自当替他寻个公道。”贺天图道。 “怎么寻?你能怎么寻?”魏启逼问一句,随即一拳猛击在墙上,指间霎时鲜血淋漓。 他却似乎不觉得痛,只喃喃道:“苦的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啊……” 这才是关键。 如果赵平说的是真的呢? 难道杀了邝家满门? 自然不行。 如果这个赵平是假的呢? 但人人心中隐隐觉得能花如此大的代价请动春雨令主,怎么会是为了报一桩不存在的仇? 只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祁玄神色古怪,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长生公子来访。” 贺天图一怔:“谁?” “他说,天余山弟子程长生,代表家师吊唁邝总镖头。” 哪有江湖人不知道天余山? 而天余山这几年最有名的弟子叫程长生。 他的师父便是天余山掌门陈遇樵,当今的武林盟主,真正的天下第一人。 程长生行走江湖,人人都要尊称一句“长生公子”。 程长生既然来了,那么代表的便是陈遇樵。 贺天图连忙道:“快请!”说着便疾步向外迎去。 魏启怔了怔,紧紧握住白绫,也跟了出去。 还没走到院门,一片嘈杂灌入耳中。 魏启抬头看向四周,这些日子的邝家一片冷寂,触目缟素,这样的嘈杂便显得分外刺耳。 何人胆敢如此喧哗? 魏启怒从心头起。 这时院门打开,声浪喧喧而入,他才听清人群中在喊什么:“长生公子!长生公子!” 魏启怔住。 这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第十五章 他啊 方重也觉得有点儿过了。 小师叔生得美,这事方重早就知道。他还知道江湖上有些传言把小师叔的相貌说得人间难觅。 所以程长生出门不易容的时候少。 也正因如此,江湖上就把程长生说得更加神秘,仿若空谷幽兰一样的,不履尘埃的绝世公子。 谁会知道小师叔隐藏在绝世外表下的一颗奔放的心?他们这些日常跟着小师叔的可爱晚辈,到底吃了多少苦啊…… 当然,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见过小师叔真面目的人不多啊!这些远在燕北苍州平民百姓的自然就更不可能。 那么这满街围观呼唤着“长生公子”,还扔鲜花果子的姐姐妹妹婶婶婆婆是怎么回事? 方重简直目瞪口呆。 幸好小师叔身手敏捷,那些有重量有汁水的果子都被他躲过了。 方重紧走几步冒着被砸的风险挤在程长生身边。 “小师叔,这不大对吧?” 程长生嘴角噙着微笑,却低声说:“你看那边。” 哪边? 方重依言看过去,眼前便是一亮。 一身白衣出尘的公子轻摇折扇,站在街角微笑看着他们。 亏得小师叔眼力好,隔着这么多人都能看到他。 当然,这样卓然而立的公子,在燕北无疑是出众的。不时也有小姑娘含羞带怯偷看他一眼,也许觉得还是长生公子更好看,便又转过头来。 “简公子!”方重不管那么多,扬手高喊! 白衣翩翩公子挥了挥折扇,含笑示意。 程长生不知怎的几步已经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 “你干的?” 白衣公子笑:“怎么样?满意不?” 程长生笑骂:“简如尘,你有毛病?” 这种阵仗还是少一些得好。 “我听说你来,自然要费心为你造势,不然我师父又要说我不好好辅助你了。”简如尘不怕他骂,依旧笑嘻嘻,“一夜之间找来这么多人啊!你看,我的荷包都空了。” 方重好不容易挤过来。 他跟简如尘很熟悉,闻言便好奇地问道:“要是小师叔今天也易容呢?” 简如尘自然也知道程长生的习惯,拍着方重的肩膀叹气:“放心,她们还是喊得出口的。只是我会更心痛我的荷包。” 方重嘿嘿笑。 一直走到邝家门口,人群依然不肯散去,只是花果都扔光了,那么便热情地喊着“长生公子”。 邝宅门开。 魏启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白衣青衫两位公子,一个容颜俊美如妖,一个折扇轻摇似画,身后喧闹的人群痴迷的呼喊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整座苍州城的春光都落在了这两个人身上。 这长生公子排场好大!还从未见过有人这样去人家吊丧呢…… 不过,哪位是长生公子? 两人并肩而立倒让魏启有些不敢确定了,虽然他的目光总会忍不住停留在那青衫男子的身上。 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呢?连自己这样一个年过半百见多识广的人,都忍不住要惊叹。 不,这不重要!魏启猛然惊觉自己的恍神,连忙加快脚步跟随贺天图和孙陆等人的脚步迎向那两个年轻人。 “这位便是长生公子。”祁玄低声提醒。 “长生公子!”贺天图抢步上前。 “我大哥遭遇不幸,我等无心待客,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海涵。” 第十六章 说法 程长生代表的是武林盟主陈遇樵。 所以即便贺天图等人年长,却对程长生甚是恭敬。 “贺庄主不必多礼。”程长生还礼。 不愧是天下第一人的关门弟子,真是风姿过人,温润如玉啊!人们心中都不由得起了感慨。 “这位公子是……”孙陆看向简如尘。 “我是简如尘,家师孟筑。”简如尘折扇轻摇,风度翩翩。 贺天图闻言不由得惊喜:“原来是简公子!没想到你也来了。孟掌门可好?” 孟筑,青城山掌门,仅次于陈遇樵的二号人物。当然,没有人喜欢被称作天下第二人。 简如尘含笑应答。 贺天图忍不住感慨:“我这几年蜗居燕北,不曾履足中原,像二位公子这样的人物都不曾得见。” 简如尘道:“我等后辈,见识浅薄,还要多向前辈们讨教。” 方重听到这句话偷偷翻了个白眼。如果说小师叔只是飞扬跳脱,这位简公子就是顽劣,人前倒是规矩得很。 灵堂上香,正厅闲话。 说起邝钟山被害情形,即使是年纪最小的魏启也已近半百,此时依然心惊。 “难道春雨令主就不曾留下半点痕迹?”程长生问。 “不曾。没有人哪怕见到他的影子,也没有人察觉半点儿动静。”贺天图道。 简如尘有些吃惊:“那么多人防守的情况下,一个人还能做到这样,他还是人吗?如今的江湖中,可有这样的人物?” 不知道号称天下第一人的武林盟主陈遇樵能不能做到?不少人心中忽然浮现出这个念头。 程长生长睫低垂语气淡淡:“应该还是有疏漏之处。” 孙陆看了一眼魏启,没有说话。 魏启双手攥紧,眉眼低垂。 贺天图神情悲愤:“我等武功低微,尽了全力却依然不能护住大哥的性命,还有何颜面踏足武林?只能恳请盟主能彻查春雨令主,也让江湖人能安心啊!” “春雨令主这等滥杀之徒,肆虐十五年,可也是让江湖人很是丧气了。”孙陆和吴世承也附和道。 魏启神情又是一阵变换,却没有说话。 程长生的视线一一扫过,忽然问道:“既然说到要查,此案可曾报官?” 贺天图一怔,与孙陆等人面面相觑。 说到底,邝钟山被春雨令主刺杀,还是江湖之事。江湖中的事,没有人会想着去报官。 “不曾。”贺天图道。 程长生好看的长眉一挑。 那么沈青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细节? 她又为何把这件事透露给自己? 她想要做什么? “既然诸位都不曾报官,自然是觉得此事乃江湖之事,当以江湖规矩解决了?”程长生道。 江湖规矩是什么? 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是刀剑无眼,生死有命。 “那长生公子的意思是,我大哥就白死了?”贺天图沉声道。 程长生端起茶碗轻啜一口,低垂着眼神缓缓说道:“春雨令主是个杀手。若是他当被武林围剿,那明月楼是不是也该被剿灭?” 这一句话让他美好的侧颜都带上了一层肃杀之气。 贺天图等人竟一时无语。 第十七章 她来 明月在,人不归。 和春雨令主似乎总是孤身一人不一样,明月楼是个杀手组织。 月色温柔。 但明月楼的月光是杀人的。 也不知道怎么了,如今江湖上的杀手取名字都这么诗情画意了?可是这让人连赏月都会紧张啊!方重听到小师叔提到明月楼,不禁在心里嘀咕。 “是啊,春雨令主收钱杀人,然后别人杀他,那明月楼也收钱杀人,自当也被别人杀。冤冤相报,岂不就是江湖规矩?”简如尘叹息道,“几位前辈,肯定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这都什么话?魏启心中觉得这位简公子未免有点儿胡搅蛮缠。 “长生公子,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盟主的意思?”贺天图道。 程长生抬起头:“是我的意思。身为弟子,我自然要为师父分忧。所以贺庄主是觉得我做不了这个主吗?” 贺天图没有想到程长生如此强硬,不由得怒道:“盟主如此处理这件事,恐怕不能为武林同道信服!” 程长生道:“贺庄主,春雨令主虽是杀手,但与明月楼只要价钱够高就接下的风格其实不一样。我调查过他这十五年所杀的五十四人,无一不是德行有亏。这也是他们的后人没有大张旗鼓报仇的原因。” “你是说我大哥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贺天图大怒。 “这要查了才知道。”程长生淡淡说道。 听到这句话魏启脸色涨得通红,刚要说话,却被身旁的吴世承一把拉住。 这时祁玄匆匆走进:“几位师叔,有位姑娘手持六扇门总镖头的令牌前来查案。” 六扇门总镖头?贺天图和魏启同时猛然起身。 是她来了! 程长生面露微笑,也站起身来。 祁玄很快去而复返,众人已经走出厅堂。 祁玄身后跟着一个高挑修长的女孩子。 站定在众人面前,她随手摘下笠帽,庭前几人便是一呆。 她就那样坦然地站着,一袭青衫,黑发简单束起,虽不施粉黛,却依旧远山眉,樱红唇,更显得一张脸素净莹白。 只是她的眉眼间却带着一份意兴阑珊,满庭的春光似乎都不能博她一哂。 江湖上最好看的人都跑来燕北了?魏启不由得胡思乱想。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程长生,心中莫名觉得,这两个人连衣服都很般配。 “我是简如尘,幸会姑娘!”简如尘眼睛一亮,折扇啪地展开在胸前。 女孩子只是微微颔首,也不知道是对简如尘还是程长生。 然后扬起手中一枚质朴令牌,上面只有一个“叶”字:“我是沈青竹,叶总捕头让我来看一看。” 正在走神的魏启脱口道:“这就是叶总捕头的令牌吗?” 六扇门总捕头叶刻,即使在江湖上也是声威赫赫。问题是魏启他们多在燕北出没,倒并没有机会见过叶刻,更没有见过他的令牌。 “你可以问问你身后的程公子。”沈青竹不急不恼。 魏启一怔,扭头去看程长生。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简如尘惊讶。 程长生嘴角微翘:“我的确认识沈姑娘,可以作证。” 第十八章 迷阵 贺天图听他这样说,便急忙上前:“沈姑娘,叶总捕头也知道了吗?” 贺天图见女孩子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忙到:“在下贺天图。” 沈青竹点点头:“贺庄主。” 她知道他的身份?这让贺天图有些惊讶。 “贺庄主,叶总捕头并不知道春雨令主要来。他让我来找的,是一个叫赵平的人。” “什么!” 魏启仿佛头顶一声响雷,不由得惊呼脱口。 “六弟!”贺天图厉声喝道。 魏启却不管,一步冲到沈青竹面前:“你怎么知道赵平?” 沈青竹道:“远芳楼有个歌姬叫柳月,她认识这个赵平。” 魏启急忙道:“远芳楼是吗?我去找她!” “不用去。”沈青竹道,“她死了。” 魏启一怔,喃喃重复沈青竹的话:“死了……那到哪里去找他……” 只听啪的一声,魏启茫然转头去看。贺天图等人的视线也被吸引。 只见祁玄垂头道:“这块石板有些失修,不知怎的突然碎了。” 贺天图温声道:“祁玄,你几天未曾合眼,去歇歇吧。” 祁玄应了一声,却并不离开。贺天图也没有再管。 魏启却怒视他一眼,又看向沈青竹:“她有没有说……” 贺天图喝道:“三弟!” 孙陆急忙拉着魏启要走。 “她有说。”沈青竹已经开口,“她说赵平曾让她写一幅白绫送到这里来。” 这句话一出口,魏启猛然大力甩脱孙陆的手,一把掏出白绫递到沈青竹面前?“是不是这个?那赵平呢?赵平在哪儿?” “六弟!”贺天图一惊,忙伸手来抢,却只觉得眼前一花,白绫不知怎的已经到了沈青竹手中,而自己的手才不过刚刚抬起。 好快! 他在心中惊呼一声。 “好快!” 简如尘折扇在手掌一击,大声赞道。 这女孩子是高手! 贺天图和孙陆对视一眼。 而沈青竹只是淡淡地看了简如尘一眼,便专注地看向手中的白绫。 邝钟山! 十八年前灭我一门,今日只取你一人之命! 赵平 白绫展开,程长生也看到了上面的字迹。他想起昨日沈青竹对柳月说的话。 所以字迹出自柳月之手,是沈青竹早已知道的事。她甚至了解这条白绫的材质、出处,认得上面的墨迹是出自何种墨锭。 她必然早已经亲手摸过,看过这条白绫。 此刻她如此认真地看,这是在看什么? 程长生心中疑问,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随意看了方重一眼。 方重机灵地缩缩头,一言不发。 “这条白绫,不是邝钟山遇刺那晚,柳月写的那一条。” 沈青竹抬起头,一句话,惊呆了所有人。 “不可能!”魏启叫道,“那天从树上拿下来,我一直没松过手!” “哦?树上?”沈青竹重复了一句。 “是。那夜……这白绫不知被何人事先藏在树上,子时突然展开,是祁玄发觉取了下来。”贺天图沉声道。 祁玄一怔,道:“我取下之后六师叔便拿过去了……” “那从树上拿下来的可是这一条?是不是你调了包?”魏启双目通红,一把抓住祁玄的衣襟。 第十九章 真假 “师叔!我怎么可能做手脚污我师父清名?”祁玄大急,“何况,那时候这条白绫突然出现,不正是给了春雨令主可趁之机?我怎么会害师父?”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大哥身边只花了十年时间,便成了他最信任的弟子,你这样费尽心思讨他欢心,必然有所图谋!”魏启不依不饶。 一团混乱之中,贺天图怒喝一声:“够了!” 他看向沈青竹,声色俱厉:“沈姑娘,你一来就口出惊人之语,模糊了是非,惑乱了人心,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查案。” “沈姑娘!”贺天图强压怒火,“你不能因为手持叶总捕头的令牌就任性妄为!查案不是你这样查的。” “我就是这样查的。”沈青竹还是清清冷冷的模样,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贺天图不怒反笑,不再理会沈青竹,却道:“长生公子,虽说六扇门不归盟主管辖,但是我等被人这样查案,想来对盟主脸上也不好看。” 程长生道:“贺庄主此言差矣,何时脸面比真相更重要了?何况,春雨令主因何杀人,武林同道们想必也想知道。” 贺天图想起程长生刚刚说过的话,不由得脸色一沉。 沈青竹已经看向魏启:“魏镖头是吧?你可有哪里不适?” 魏启一怔,才想起沈青竹之前并没有问过自己是谁。 哪里不适?我哪里都不适! 沈青竹冷淡的模样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他惊觉刚刚自己一直被这小姑娘牵着鼻子走,不由得又羞又怒。 但没等他回答,沈青竹已经点了点头:“我看你精神还不错。” 一旁的简如尘终于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换来贺天图怒目而视。 “我的意思是,柳月送来的那条白绫,写字的墨是有毒的。如今魏镖头拿了这么久也没事,想来白绫已经被调包了。”沈青竹不在意简如尘的笑声,耐心解释道。 这姑娘说话真是……贺天图头大如斗。 “那有毒的白绫又在哪里?”他问道。 沈青竹环视四周:“你们的人都健在。” 意思是无法判断谁拿了白绫,毕竟若是知道有毒,怎会自己一直拿着?贺天图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那有毒的白绫上,又是写了什么字?”简如尘好奇。 “我不知道,柳月死了。”沈青竹淡淡地答道。 “沈姑娘,你终于对我说话了!”简如尘惊喜。 这位武林第二人的弟子,怎么一见到美丽女子就一副纨绔的样子呢?连孙陆等人都忍不住诧异。 一直憋着不说话的方重却在心中猛点头——他就是这样的,这才是真正的简如尘。! 沈青竹进门几句话,众人已经乱成一片。 程长生旁观许久,心中也不由得惊叹。 这女孩子一副冷淡的样子,乱人心神的本事倒真的强大。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到底几句真?几句假? 但沈青竹依然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即使简如尘那样直白的表达钦慕。 “沈姑娘,一条白绫如今也成迷阵,这样一来,你又如何查案?”程长生问道。 第二十章 偷袭 “程公子,白绫并不重要。”沈青竹摇头,“它只是让我知道,那一夜在邝家,不只是春雨令主想杀邝钟山。” 这一句话出口,一时间竟没有人出声,庭院里只剩树叶哗哗的声响。 沈青竹继续说道:“其实柳月临死前,还告诉了我另一件事。” 这句话让程长生都是一怔。 因为柳月死前,他是在场的。 柳月留下了一本字帖,比了一个“三”,但这是什么意思,昨天沈青竹显然还没有答 沈青竹目光在贺天图、魏启等人脸上扫过,缓缓说道:“她临死前说,十年啦,我不等啦,不要来找我。” 这句话沈青竹说得和柳月的语气一模一样,让昨日亲眼目睹柳月死去的程长生都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 方重更是再也憋不住,啊地一声惊叫,一把抓住了程长生的衣袖! “她在等的人显然不是赵平,十年前的赵平算年纪不过九岁而已。”沈青竹继续说着,“我问了董娘子,这十年中只有一个镖师曾经打算替她赎身,后来不知怎的却又放弃了。董娘子说他的名字是……” 沈青竹话音未落,突然一道寒光直刺她的胸口! 这无声无息的一刀是如此突然! 沈青竹是个女孩子,人又冷漠如冰,所以贺天图等人都没有站得很近,此刻竟来不及反应。眼看着刀光已经落到沈青竹的胸前,不由得惊呼一声! 然而魏启只觉得眼前一花,定了定神才看清程长生已经到了沈青竹的身前。 然而程长生却没有出手。 那一刀已经被沈青竹纤细的手指夹住,竟然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原来是你啊。”沈青竹的语气依然没有什么波澜。 “原来你是诈我。”祁玄一怔,随即猛然拔刀! 刀竟然像被那两根纤细的手指粘住了一样。 孙陆怒喝一声:“孽畜!果然是你。” 祁玄终于还是一松手,颓然跪在地上。 “你这个叛徒!我杀了你!”孙陆怒喝着就要冲上来,却被简如尘折扇一挥,挡住了去路。 “我没有要害死师父。”祁玄垂头,“她只让我把白绫带进府中,放在老榆树上。我并没有看里面写了什么。” “你不知道那春雨令主正伺机而动吗?”贺天图厉声叫道。 祁玄沉默不语。 吴世承也连连道:“祁玄,你这样做是害死了你师父啊!” “如果白绫上写的是假的,师父怎么会在意?何况,那是春雨令主。”祁玄忽然说道。 十五年,春雨令主从未失手。 几乎是在春雨令现身那一刻,邝钟山已经被视为一个死人,只是没有人敢说出来罢了。 “她等了我十年,只让我做这一件事。”祁玄有些怅然,沉默一刻又问:“那白绫,真的有毒吗?” 她难道不信他,以为他会偷看吗? “墨里有毒,但她不知道。她自己也是中毒而死。”沈青竹手指一松,刀落在地上。 “原来她自己才是中毒了啊……”祁玄喃喃。 “她初来苍州城便被师父看上,所以我一直不敢给她赎身……可我未尝有一刻忘记她……” “为一个青楼女子背弃师门!祁玄,你还有何脸面称大哥作师父?”贺天图厉声骂道。 第二十一章 暴起 祁玄摇头:“贺庄主,师父做过的事你难道不清楚吗?你又何必故作姿态?” 贺天图怒道:“胡说八道!”猛然上前一巴掌打在祁玄脸上,祁玄脸一歪,一口血喷出来。 看来祁玄和柳月的境遇却是与邝钟山有关,然而邝钟山已死,沈青竹在这一刻竟然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她想了想,拿出一枚金镯放在祁玄面前的地上,未发一言,转身就走。 程长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手持笠帽,竟然忘记了带上。 祁玄望着金镯,凄然一笑,道:“我确实不知道柳月是什么人,但却一直知道她是借由我接近师父,所以我一直不敢让她接近师父。可惜,有些事却是我错了……” 噗的一声! 沈青竹猛然转身。 只见刚刚落在地上那把刀此刻正插在祁玄的胸口! 祁玄慢慢地俯身拾起那枚金镯:“她不让……现在我也是要去找她了……”然后惨然一笑,缓缓倒下。 “二哥!你为何杀了他?”魏启震惊地看向贺天图。 贺天图吗?沈青竹目光微寒。 “欺师灭祖,我为何不杀?”贺天图道。 “还没问个清楚。”魏启急道。 “还有什么好问的,他不是已经承认了吗?”贺天图冷声道。 “可是……”魏启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问:“意图灭口,能不能杀?” 是沈青竹。 她问的是程长生。 贺天图脸涨得通红:“沈青竹,你欺人太甚。” 沈青竹看也没有看他。 程长生摇头:“不能,没有证据。” “这样啊。”沈青竹说完便转身。 “哎哎沈姑娘,你就这么走了?”简如尘惊讶极了。 “我去找证据。”沈青竹头也没回。 “老夫问心无愧,沈姑娘不必故作姿态。”贺天图冷笑。 沈青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 “我记得邝钟山有个儿子对吗?铁剑门虽远,这么久了他也该到了。”说完她就真的向门外走去。 程长生看了贺天图一眼,道:“贺庄主,江湖上,做事还是要讲规矩的。”说完便径直出门。 方重也连忙跟上。 简如尘啪地一收折扇轻点贺天图肩头,贺天图下意识一闪,竟没能闪开! “贺庄主,春雨令主的事盟主不管,但你滥杀之罪,怕是盟主要管一管的。” 说完轻笑一声,扬长而去。 一旁的魏启怔怔地看着,半天才想起贺天图刚刚杀了祁玄。 不过几天而已,师徒两人都已赴黄泉。 沈青竹说这是意图灭口。 程长生说没有证据。 证据吗? 去找啊! 他踉踉跄跄向外走。 “六弟!”贺天图喝道。 “你也要杀我灭口吗?”他回头问道。 “你胡说什么!”贺天图怒道。 魏启不想再说话,也不管孙陆在后面一直喊他,就一步一步,走出了邝家的大门。 简如尘匆匆走到门外却既没有看到程长生也没有看到沈青竹,只见方重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你师叔把你扔下啦!”他看向方重。 “习惯了。”方重道,“简公子我要回去啦,你如果有事找小师叔可以明天到客栈来。” 简如尘瞪了方重一会儿,叹口气道:“也好。” 第二十二章 坐谈 沈青竹走的很快。 但程长生还是跟得上。 但程长生终于还是忍不住叫沈青竹:“都出城了哎!你到底打算去哪儿?” 沈青竹不说话。 “好吧,不想说话就不说吧。”程长生继续跟着。 “我只是要想一想。”沈青竹忽然开口。 “那要不要到那边想?”程长生伸手一指。 哪边?”沈青竹有些诧异。 程长生所指的方向是苍州城外的一座小山。春雨之后,苍翠顿生。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风景,但胜在质朴清新。 好啊。”沈青竹转身就往程长生所指的方向走。 答应得太快让程长生倒是一怔,随即跟上。 春日燕北,风物与江南不同,信步山中,视野渐渐开阔,沈青竹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从神情当然看不出来,程长生是从沈青竹渐渐放慢的速度判断出来的。 “在邝家,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程长生忽然问道。 一阵清脆的笑声突然响起,沈青竹笑得弯腰。 “你故意的。”她扶住一棵树,一脸笑意依然不散,“这有什么难的,谁都知道小师叔程长生长得好看啊。” 程长生笑眯眯地看她。 能够这样大笑一下,挺好的。 沈青竹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声音有些轻:“我觉得你这样故意被人夸是对的。谁都需要被夸赞啊……我师父就从来不夸我。” 程长生没有问沈青竹师父是谁,想说她自然会说。而不想说的话,不需要问。 “其实,查案的事我不经常做的,这次要不是叶老爷子非要我来,我也不是很想来。”沈青竹伸展了一下手臂,手搭在眼前看山下的苍州城。 “所以我觉得自己做得不是太好。”她看程长生。 “我也没能救下祁玄。”程长生道。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没做到,她不必太过自责。 沈青竹想了想,说:“我也大意了。” “其实,救下今日,救不了明日,他的心死了。”程长生道。 “江湖,真的挺没意思的。”沈青竹干脆坐到一块山石上。 程长生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 但沈青竹不一样。 相对于她的武功和谋算,她都显得太年轻。何况已经有六扇门总捕头叶刻这样的人如此看重。 她和他都是江湖上最幸运的那一群人。 “我觉得还好。”程长生也坐在比沈青竹矮些的一块石头上,“也许因为不入江湖,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这一刻,沈青竹也没有问如果不入江湖,他又会做什么。 “对了,你那天为什么扮成一个小乞丐?”程长生扭头看她,只看到她的侧脸,清隽的线条让他一刹那失神。 “我那天遇到了一个大麻烦。”沈青竹笑了笑,“只能跑到远芳楼解决一下。” 女孩子的麻烦,程长生当然也不好再问。 “那后来查案你为何不赶我走?”程长生换了个话题。 沈青竹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下才问:“如果我说,就为了今天在邝家这一刻,你会不会生气?”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利用他。 程长生笑:“当然不会。你没有隐瞒过我,你给了我选择的机会。” 第二十三章 合作 也许她可以试试别的方法,但她没有。她直接用了柳月这条线来交换程长生的支持,这是合作,而且是先付订金的合作。 程长生眼睛亮亮:“合作愉快!” 沈青竹伸出手:“合作愉快。” 程长生一怔,不知道这是什么礼节。但他没有犹豫地伸出手,与那只莹白修长,纤细却有力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上有薄茧。 这是一双苦练过的手。 程长生当然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凭白就有这么高的武功。他自己何尝不是苦练过。 “接下来合作什么?”程长生笑。 “你真的要找春雨令主?”沈青竹歪头看他。 “你知道我师父是谁。而这几年春雨令主让他压力很大。”程长生苦笑,虽然他对贺天图态度强硬,但这件事他却不能完全无视。 春雨令主是杀手,拿钱杀人——江湖上从来就有的生意。 凭什么武林盟主就要管这个? 因为他杀了太多名宿高手,令人人自危? 如果春雨令主哪一天拿钱来杀我呢?程长生心头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信手挥去。 “为什么要管这个?武林盟主很闲吗?”果然沈青竹不以为然。 “总之我听到邝钟山接到春雨令便赶到苍州城,但离得远,来了也晚。” “来早了你又能如何?”沈青竹难得显出一丝好奇。 和春雨令主大战一场吗? 程长生想了想:“所以我也没有早来。” 沈青竹哈哈大笑。 笑声惊飞了几只山鸟。 这便是人生的无奈——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不过春雨令主是有些古怪的。”程长生又道。 “哦?”沈青竹看他。 “我查过这么多年关于他的所有消息,十五年,算上邝钟山,他杀了五十五个人。绝对是这些年江湖上的第一杀手。 “然而他从未失手。有人说他是个中年人,有人说他是个老妪,事实上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我甚至怀疑,春雨令主是否只有一个人。说不定是一个组织呢?” “是啊。一个人怎能不受伤,不老去,稳定巅峰十五年?”沈青竹幽然叹息一声。 师父都没有做到,他终究还是老了,死了,她想。 “这样一个人,你说我怎能不好奇?”程长生道。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沈青竹摇头,“我不查春雨令主的案子。我和叶老爷子也是这样说的。” “那你为什么来苍州城?”程长生目光有些幽深。 “这件事不能说。”沈青竹道。 程长生忽然觉得沈青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如果一件事能够说实话解决她便绝不说假话,虽然这实话有时会被她移花接木、颠倒因果。如果不能,她便拒绝回答。 真不知道该说她诚实还是狡猾。 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其实我还发觉了一件事。”程长生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春雨令主最近这四年杀的人,其实很少有武林高手,反而是邝钟山这样的,在武林中不太排得上号的人。” 沈青竹慢慢从石头上站起,专注地看着他。 “其中有九个人,都是这十八年来才发迹的。”程长生目光炯炯地看着沈青竹。 “我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沈青竹语气有些紧绷。 第二十四章 同路 “可是邝钟山被杀之前,你在邝家。”程长生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我自己的事。”沈青竹退后一步,“虽然同行一段路,今后却也不一定就是同伴。我该告辞了。” 她说完便跟程长生挥了挥手,几个起落,消失在山林之中。 程长生静静地站在树下,山风阵阵,他有点儿后悔说出那句话。 她就这样走了? 他其实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 只同行这一段吗?太短了呢! …… 沈青竹疾行一阵,才停在了一棵树上。她慢慢坐下来,靠在树干上,把腿缩起来,整个人便藏在了树影之中。 她就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她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有点儿多。好像很久没有和人说这么多话了,真是有点儿不习惯。 从前在山上和师父一起的时候,师父不爱说话,一说话多半也是批评她做得不够好。 后来她下山之后,也没遇到什么能让她愿意说话的人。 除了叶老爷子。但那也是叶老爷子追着她说话。所以后来查案她总是觉得说话很累。 然而今天她和程长生说了这么多话。 还大笑了好几回。 这个人很有趣吗? 她不觉得啊。她反而觉得,这个人有些危险。 然而她就真的,不太像平日的自己了。 沈青竹不禁有点儿生气,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山风吹过,鸟鸣阵阵。 沈青竹静静坐了一会儿,觉得好像也没那么不安了。 她想起叶老爷子的话:“你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那么冷冰冰干什么?明明笑起来更好看。” 她笑起来好看吗?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就不由得想起程长生的脸。 他确实是真的很好看啊!她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沈青竹托着腮,静静地坐着。 等等!有人! 刹那间沈青竹整个人却已经收敛了所有气息,隐于枝叶之间。 有人,还不止一个。 她可以分辨出有一人从东南方向而来,而另一方却有十数人之多从苍州城方向进山而来。 孤身的那人脚步虚浮,气息粗重,似乎受了伤? 至于那一群人,他们没有交流沉默前行,速度很快,只偶尔发出细微的兵刃撞击的声响。 这是要……伏击? 沈青竹静静地坐在树上,连呼吸都细不可闻。 双方越来越近。 不过孤身的人离沈青竹这棵树更近一些,渐渐已经走了过来。 近到沈青竹已经可以看到他衣服上的血渍。 果然是受了伤。 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把长剑,左肩一处伤口,看脚步应该腿上也有。 沈青竹听到迎面那一群人脚步慢了下来,人群已经四处散开。 果然是伏击。 不知道这年轻男子得罪了什么人。一旦进入包围,以他的伤势恐怕很难逃脱。 山林中越发寂静,只能听到他踩在枝叶上的声响。 距离那一伏击圈还有十数步的时候,那男子却忽然停了下来,手中长剑扛上肩头。 “出来吧!你们那么多人对付我一个,又何必藏头露尾?” 原来他也不是浑然无知,还不算太没用,沈青竹点了点头。 第二十五章 临危 对面寂然无声。 这群伏击者人数明显占优,竟然还如此谨慎? 看得出对这个年轻人志在必得。 于是沈青竹决定,今天既然偶遇了这个年轻人,那么她就要要救上一救。 好像有什么人说过,在高大坚硬的墙壁和鸡蛋面前,要总是站在鸡蛋那一边——她总是知道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师父当年听说了这句话,颇不以为然。 他说在他的面前,几乎所有人都是弱的。他说:“小竹子,按这个说法,你要去帮别人反对我吗?” 她那时本来就记不住多少事,被师父一说就绕晕了。 后来她才想明白,没有人能永远是高墙,你总有可能在某个时刻成为鸡蛋。 所以就算这个年轻人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又怎样呢?这一刻他势孤力单。 若将来被她查出来他有什么恶行,那她可以再亲手杀了他。 沈青竹做了决定,便静静地观察着双方的动向。 那年轻人喊了两声见对面毫无反应,看起来倒有些怀疑自己了。长剑指地,又向前走了几步。 还是单纯啊。 沈青竹心中叹息一声,并没有意识到那年轻人看起来比自己还大上几岁。 年轻人最后一步落地,突然一俯身!一道寒光擦着他的后脑猛然掠过! 那群人终于动手了。 年轻人身体还没有抬起,长剑已然刺出! 底子还是不错的,只是速度还不够快,经验也嫌不足。沈青竹在心中默默下了断语。 树下的战斗其实很快。 这想必不是那年轻人所愿,他完全是被迫在还击,或者说挣扎。 敌人比他预想的要可怕得多。 人数太多。 足足十二人!十二个黑衣蒙面人错落堵住他的身前身后,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走不了了。 那么便打吧。 年轻人忽然变招。 攻击到他身上的刀剑他已不理,他眼里只有数字。 不是击倒几个对手,而是刺中几剑。 三、四、五…… 这些不断增加数字,就是他唯一的念头。 倒下一个! 不管。 十五、十六…… 他的眼前开始恍惚,身上不知道又中了几剑,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出剑从未有过的快!从未有过的准! 这就是回光返照吧? 他忍不住大笑:“小爷不怕死,你们也不怕吗?” 那群黑衣人依旧沉默,只是包围愈发紧密。 一道寒光直劈他的咽喉! 这个不能不挡,否则自己就不能再出下一剑了。 他不假思索地横剑于前,余光却已看到刺向自己胸腹的一剑。 来不及了,这次是真的要死了,他不由得闭了闭眼。 然而归于寂灭的感觉却没有到来。 他没有感觉到冰冷的剑刃,却听到叮叮当当一阵骤雨般的声响。 他猛然睁开眼。 一个戴着笠帽的纤瘦身影站在他的面前,那些索命的黑衣人却都已倒下。 那人随手扔掉了不知从谁的手中夺来的长剑,转过身来。 “你没事吧?” 是个声音很好听的女孩子呢!就是冷冰冰的。 “邝远……多谢……救……”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他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第二十六章 救命 原来他就是邝远啊。 沈青竹看了一眼依然昏迷的年轻男子,转身把一捧树枝扔进火堆,不知道第几次想到这个问题。 火上烤着一只野兔,油香四溢。 这世上有些事难道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吗? 偏偏是她救了他。 沈青竹站起身仔细检查了一下兔子觉得差不多了,打算撕一个兔腿下来。 “别……”虚弱却急迫的一声,阻止她的动作。 “你醒了也躺着别动,这不适合你吃。”沈青竹头也不回。 “我这儿有……有……清河府老周记的调味料……” 沈青竹终于有些惊讶地转过身,看着躺在地上的邝远。 “你不担心自己要死了吗?还惦记吃?” “现在还没死,大概是死不了了。”邝远吃力地扭了一下头,牵动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也不是惦记吃,就觉得暴殄天物有些可惜。”他惦记的依然不是伤口。 这个人是有些奇奇怪怪的。 沈青竹站起来,走到邝远身前蹲下。 “拿来。” 邝远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行囊。 “你自己拿。那个油纸包的……” 沈青竹对于吃的一向不介意,但现在是真的有些好奇,撒上这个调味料兔肉是不是就能变成珍馐? “不要撒那么多……均匀一点……”邝远对沈青竹的手艺显然很没有信心。 “你自己尝尝。”沈青竹撕下一块烤好的兔腿递给他。 “你不是说我不适合?”邝远惊讶。 “看看有没有毒。”沈青竹道。 邝远大惊失色:“姑娘,我怎么会是那样恩将仇报的人?你我萍水相逢,你便救了我的命。而我,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呢?”说完连忙在兔腿上啃了一口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谁…… 沈青竹压了压头上的笠帽:“我看你伤口都在四肢,我的金创药也很不错,到天明你应该能勉强走了。” 邝远听到这句话苦笑了一下,反而安静了下来。 沈青竹慢慢撕着兔肉:“要杀你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你自己多加小心吧。刚刚那几个都没有了一战之力,但是像这样训练有素的护卫,对方应该还有不少。” 这句话邝远听得懂。 他只要现身,不知道还有多少杀机在等着他。 苍州城有他的家,然而这个家看起来是回不去了。 “你的武功这么差,也不知道离家七八年是怎么学的,希望你人还不至于太傻。” “你知道我是谁?”邝远一惊。 她还知道邝家,知道他离家学艺。 “不是你自己嚷着是铁剑门邝远吗?”沈青竹诧异地看他一眼,“你们邝家在苍州城不是很有名么?” “那邝家的事……你也知道了?”邝远低下头。 “知道。” 邝远沉默不语。 沈青竹站起身拍拍双手:“我走了。” “姑娘,还没问你芳名?救命之恩……” “不用谢。”沈青竹打断他,“至于我是谁,你迟早会知道的。” 说完,她便转身消失在漆黑的山林之中。 火堆发出噼啪的声响,邝远望着眼前跳跃的火焰,低头看了看加了清河府老周记调料的兔腿,不由得有些索然无味。 第二十七章 照看 沈青竹并没有在夜色中走很远,就停在一棵大树上。 风餐露宿夜行,这本就是她习惯的生活。 只是她也习惯在下一步之前想一想。 邝远是一个变数。 既然对方决心要杀了他,那么他还活着就还有用。 可惜这个邝远看起来不是太机灵的样子啊…… 她不打算不管他,可也不习惯与人相处。 沈青竹在树枝上遥望着远处篝火的光,把自己隐入更深的黑暗。 不得不说邝远的生命力足够顽强。 天明的时候他已经起身,挣扎着吃了几口冷掉的兔肉,收好了自己的行囊。 他在篝火旁四处看了看,找到了一根满意的树枝。 他看着上面被剑刃削过的痕迹,自言自语道:“还以为就真的撒手不管了呢,却连拐杖都没忘记。” 说完,他很满意地拄着树枝拐杖慢慢前行。 沈青竹站在稍远一些的树枝上,默默地看着,只觉得接下来这段路恐怕会有些漫长。 …… 程长生回到客栈的时候方重正站在门口望眼欲穿。 “小师叔你终于回来了!”他一见程长生就奔了过来。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程长生道。 无数次被丢下无数次等候,他确实已习惯了,但是对程长生居然想起来道歉倒是颇为不习惯。 “小师叔你遇到什么事了吗?”看着又是一身风尘的程长生,方重满脸惊诧。 “没有啊。”程长生微笑。 看看吧,这样若无其事的笑容,肯定就有事!方重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小师叔。 “哦我知道了,原来你打不过的人是沈姑娘!”他忽然想到。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是说只有打不过的时候才要小心丢脸,嘿嘿昨天你可是为了防止丢脸连易容都不用了。”方重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这些晚辈越来越没规矩了,是该好好教训他们了,程长生心想。 “不要啰嗦!我要喝水。”程长生板起脸。 “对了,简公子没等到你他说他要先去清河府,不等你了。”方重吐了吐舌头,一边倒茶一边说着。 “清河府?”程长生一怔。 简如尘竟然放下这里的事直接走了。 “是呀清河府。简公子说他师祖奶奶八十大寿,他师父很快也要回来,他得去帮忙了……” 方重飞快地汇报着自己知道的消息。 程长生想起,孟筑的确是清河府人,这次母亲大寿的确是大宴八方,只是不知闭关中的师父会不会来…… 想起师父,程长生眉头不可觉察地微微一皱,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我要收拾一下,一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程长生笑道。 方重连忙点头答应着往外走。 他知道,小师叔说收拾一下,就是去易容改扮。 嗯还是那样看起来顺眼多了,不然一出门总会觉得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感觉真是如锋芒在背。 直到程长生掩上房门,他才想起还是没有问师叔昨晚为何没有回来。但这好像也不是晚辈应该问的呢…… 程长生关起房门缓缓坐在桌前,却半天没有动作。 他想着这一夜自己做的事情,不由得摇摇头,有些自嘲地笑了。 第二十八章 跟随 沈青竹发现自己错了。 接下来的路程不是漫长,而是遥遥无期。 因为邝远走得不是慢,是非常慢。 一直走到中午,他还没有走过半个山头。按照这样的速度,指望他自己走上官道拦一辆马车大概至少也是明日的事情。 先不说他的伤势会不会恶化,如果再有人回来杀他呢? 沈青竹叹了一口气,几个起落到了邝远的背后,伸手拎起他便纵身而起。 “哎哎哎放我下来啊!”邝远猝不及防忍不住大叫。 沈青竹停下来放下邝远,皱眉看着他。 “是你啊……虽然我们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是你也不能就这样……”邝远涨红了脸。 沈青竹审视他一刻,道:“好,我把你送到山下你换车。” “好……哎我要自己走!”邝远视线旋转,于是再次发觉自己又被拎了起来连忙叫道。 但是没有用。 沈青竹对他的叫嚷理也不理,打定主意要用最快的速度下山。 邝远很识时务地索性闭了嘴不再出声,假装自己就是一个巨大的行李。 但是越走下去他便越心惊。 即使拎着这么大的一件“行李”沈青竹并没有显得丝毫吃力。 听着耳畔呼呼的山风吹过,邝远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沈青竹的速度。 这女孩子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她的年纪看着比自己还小一点儿呢! 难道我真的那么没用吗?邝远更加沉默。 沈青竹并没有想那么多。 她只是想快点儿下山而已。 直到看到官道就在前方,她便放慢了脚步。 毕竟被人看到她这样拎着一个男人走路也不是太好。 “你自己走下山,往东两里路有个茶棚,你可以请老板帮你雇一辆马车。” 终于脚踏实地的邝远两腿一软,踉跄扶住路边大树。 “你要抓紧去找大夫。”沈青竹皱眉。 “我师父总说我没用,现在我知道了我是真的没用。”邝远大口喘气。 “你师父说得不对。”沈青竹摇头。 “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但你也不能批评我师父。”邝远不乐意了。 “你基本功扎实,迎敌时守强攻弱,剑意纯厚,虽然不能成为绝顶高手,但将来当个掌门还是很合适的。”沈青竹认真分析给邝远听。 邝远的神情渐渐凝重:“多谢你!” “不用。你还是快回去吧。” “是,我总要回家去。”邝远语气有些微的苦涩。 父亲已死,自己还被人追杀,他的生活忽然之间天翻地覆。自己未来的前程如何现在已经顾不上,最重要的是先要活着。 “我这就去看伤。”邝远抬起头,对沈青竹一笑。 沈青竹转身而去。 邝远依然向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向东而去。 …… 沈青竹绕了一个圈,最终还是回头遥遥跟随着邝远。 这条线索可不能断了。 邝远走得依旧很慢,但终究是走到了那个茶棚。 老板很热心地帮他找来了马车,邝远付足了银子,上了车一路往苍州城而去。 朗朗乾坤,又是官道一路进城,暂时是没有危险了。 但是他回家之后呢?沈青竹压了压笠帽,快步跟上。 第二十九章 求医 日薄西山的时候,邝远终于进了苍州城。 一路遥遥跟随的沈青竹回头看着西沉的落日,只觉得这一天过得好快。 太阳下山明天还会爬上来。 但江湖上的人,总有些是过了这一晚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沈青竹目送邝远的车穿过巷口,就好像看着一只羊自己走进了虎口。 过了这条街就是邝家的宅院了…… 马车忽然一转,绕进了另一条巷子。 沈青竹一怔。 邝远想要去哪里? 她闪身进入一条狭窄的后巷,四顾无人,无声无息地跃上了屋顶。 邝远的马车不疾不徐地走着,马蹄敲打着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着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夜色吞没,暗巷之中马车的影子越来越模糊,马蹄的声响反而成了向导。 沈青竹微微眯起眼睛。 外表看起来单纯的孩子,其实也都有些小狡猾小手段的嘛。 忽然,她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那是树枝点地发出的极轻的一声,随即就消失不见了。 马车依然悠闲地向前走着,但是沈青竹已经不再关注它。 她飞快变向,足尖点过片片翠瓦,像一只鸟儿轻盈地掠过,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她突然急停,在一间屋顶上翩然落足。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在这一条街上也很不起眼。 小院中简单的花草装点,一棵高大的柿子树遮挡了视线。 沈青竹缓缓俯身。 院门无人自开,邝远踉跄着走了进来。 木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 才走了几步,邝远就停下来,半天一动也不动。 沈青竹目力极好,但是有柿子树的枝条遮挡,所以也看不清邝远在搞什么鬼。 但是她听到了身下的屋子里,叮咚一声轻响。 “是谁?”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 “老胡,是我!”邝远嗓音压得很低,也不管屋子里的人是不是听得见。 一阵咯吱声响,有人从屋中出来。 沈青竹立刻知道是什么在咯吱咯吱响——木质的轮椅压过地面的声音。 这间院落的主人,竟然是一个不良于行的人! “老胡,救我!”邝远又压着嗓子说道。 “邝远?”老胡有些惊讶,手掌一拍轮椅的扶手,“你受伤了?” “对,快死了。”邝远苦笑。 “反正我也不能背你,你自己走过来吧。”老胡却一转轮椅,回屋子里了。 他一转过来,借着屋子里的灯火,沈青竹看清了他的脸。 老胡并不老。 他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岁,面色苍白,眉目清秀,看起来就像一个病弱的书生。若不是双腿已残,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年轻男子。 邝远是来求医的? 可这个老胡自己就病歪歪的啊。 沈青竹有些疑惑。 而刚刚还一动不敢动的邝远,果然在老胡发话之后,就自己走了过来,径直走进了屋子。 看起来,这个老胡院子里是有机关的,而且应该有些威力,不然邝远也不会那么小心,说不定从前就吃过苦头。 沈青竹轻轻一跃,落在老柿子树上。 春夜清风徐来,窗户敞开着。 当她的目光在书桌上,墙壁上一一扫过之后,不由得怔住了。 这位老胡,竟然是他? 第三十章 意外 这是一间书房。 屋子布局阔朗,看朝向日间应该是光线明亮。 沈青竹触目所及到处都是立轴、对联、条屏、扇面、册页…… 一面挣墙上挂着各式裱件,搁架上装裱工具一应俱全。 沈青竹心念一动,立刻知道这位老胡到底是谁了。 胡东泉。 苍州城最有名的装裱大家。 沈青竹万万没想到邝远会来到这里。 她早就查过胡东泉。 就在那个春雨后的早晨。 程长生跟在她身后绕了一上午的圈子。那时沈青竹逛过苍州城的绸缎庄,也逛了书画铺子。 从闲谈中她知道了胡东泉这个人。 胡东泉确确实实就是一个装裱师傅,十年几来在苍州城行内几乎是无人不知。 当今皇家推崇书画,装裱家是可以入朝为官的。 但是胡东泉却一直呆在苍州城,十年不曾出城半步。 因为他双腿有疾。 街头巷尾的消息,沈青竹也只来得及查证到这里。 等到在柳月的房中发觉胡东泉装裱的立轴,沈青竹便推断出柳月与赵平有关。 但她也没有继续追查胡东泉。 毕竟柳月既爱书画,那么结识胡东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没想到今天邝远会找到了这里,而且一看他们就是相识已久。 没想到胡东泉如此年轻。 没想到胡东泉精擅机关之术。 沈青竹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于查案已经生疏了,竟然一下子给了自己这么多意外。 但是有意外便意味着有发现啊!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屏住心神。 邝远蹒跚着走进屋内,长舒一口气便直接瘫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胡东泉坐在轮椅上看着他。 “差点儿死了。”邝远摆摆手,“在你这儿我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渐渐呼吸悠长,竟真的就这样,靠墙坐着睡去了。 对于胡东泉,他如此的信任。 胡东泉叹口气,无奈地说道:“你这样我怎么有办法给你看伤呢?” 说完他慢慢滑动轮椅来到桌前,伸手一按,弹出一个小小的暗格。 胡东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又回到邝远身前。 他在轮椅上俯身,将药丸塞进邝远嘴里,熟练地在下颌一推,胸前一按,看着药丸被邝远吞了下去。 “死是死不了的,至于身上的伤口,明天醒来再看吧。”他说着竟丢下邝远,滑动轮椅向着卧房而去。 看起来是真的不打算管邝远,要去休息了。 难道真的一直等待到天明,再来他给邝远治伤吗? 当然不行。 沈青竹是极有耐心的人,但不需要等待的事,她从来不等。 她脚下轻轻一点,人已经从树梢飘落。 脚尖刚一落地,她心中便暗道一声:“好厉害!” 地上纵横交错着数道非金非银的细丝,隐藏于夜色之中根本无人能察觉。 幸好在邝远进门时,沈青竹就已经知道这院子里必然有机关。 她轻盈地从丝网之上掠过,几次轻轻点地,人已经无声地落在院外。 院落防御如此严密,门窗当然不能毫不设防,而且还应该有更厉害的机关才对。 但沈青竹从来都是直接的人。 她伸出手,轻轻地扣响了院门。 第三十一章 直接 “胡先生在吗,有急事请您帮忙。”夜色中娇柔的女声,显得格外清晰。 院中寂静无声。 沈青竹契而不舍再次扣门,呼唤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沈青竹又等待了片刻,抬起手刚要继续,小院儿的木门咯吱一声缓缓打开了。 沈青竹毫不犹豫地迈步就往里走,一边扬声道:“先生,我进来了啊。” 院中那些原本纵横密布的丝网竟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柿子树的枝条在风中摇曳,仿佛这里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平民小院。 沈青竹轻快迈步。 “请问姑娘,有何急事夤夜来访?”清朗的男子声音响起,带着小小的抱怨。 其实夜还不算深吧?沈青竹抬眼看了看树梢的月亮。 当然,客随主便,主人说晚那就是晚了。 “对不住,先生我来晚了。”沈青竹语气诚恳。 老胡叹了一口气,毫不掩饰自己的无奈。 “先生,我有一部字帖想请您看看。”沈青竹对于他的不满仿若未闻。 “……既然如此,姑娘明日请早。”胡东泉干脆极了。 门槛已经被拆掉,轮椅轻巧地滑进屋里,发出咯吱的轻响。 “不行啊,救命的!”沈青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也跟着走进去。 她的左脚刚一踏入就觉得面前寒芒一闪! 沈青竹的手在门框上轻轻一拍。 人已轻巧飞起,飘进了屋里。 “面门一箭,胸腹一箭,先生连问都不问就下杀手,不怕杀错了人?”沈青竹平静地看着轮椅上的胡东泉。 “我的屋子不太可以乱闯的。”胡东泉语气像是在哄孩子,仿佛刚刚致命的机关不是他放的一样。 谁会相信什么字帖救命的话呢? 很显然胡东泉绝对不信。 他滑到案台前,指尖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态度闲适极了。 同处一室,距离已经足够近。 沈青竹很确定胡东泉的腿是真的残疾,他也真的就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但不会武功,不等于普通。 沈青竹摘下笠帽,主动开口:“我是跟踪邝远来的。我叫沈青竹。受六扇门叶总捕头的委托来查几件事。”她看了一眼还偎在墙边酣睡的邝远。 有些事,与其拐弯抹角,不如单刀直入。 “沈姑娘,幸会。不知我这里有什么你需要的?”胡东泉微微一笑。 “柳月死时,我也在场。”沈青竹继续说道。 “这件事我不知道。”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吃惊。 这是一个极擅于防御的人。沈青竹在心中记下一笔。 “她给了我一部《九成宫醴泉铭》。”沈青竹继续说道,“想请您给看一看。” 这一次胡东泉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些松动:“这部字帖拓本不算少见,也不必看了吧。” 沈青竹微笑:“如果是大人物临写的呢?” 胡东泉面容一肃:“那自然是要看是什么大人物。” “比如我。”沈青竹指了指自己。 “姑娘姿容绝代,自然是大人物。”胡东泉眼睛都不眨。 “好,那就请先生一看!” 沈青竹说着走向案台。 胡东泉不由得退后,连声道:“姑娘拿出来即可,不必过来!” 第三十二章 所问 沈青竹眨了眨眼:“我就是要拿给你啊!” “可是你为何……姑娘这不大妥当啊!”胡东泉指了指沈青竹。 沈青竹:“你不是说要看,我写给你看啊!” 原来是现写吗? 胡东泉似乎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好,还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自命不凡的姑娘呢! 《九成宫醴泉铭》是不罕见,但是现场临摹来做字帖? “姑娘,我这里可没有拓本给你参照啊!” “不必,我记得。”沈青竹道,随手已经拈起墨锭研磨起来。 她说她记得。 胡东泉有些好奇地看着沈青竹的动作,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弹着,竟也耐心地等了起来。 磨墨,铺纸,抬腕执笔,沈青竹想了片刻,提笔就写。 笔走龙蛇之间,胡东泉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沈青竹搁笔,看向胡东泉。 胡东泉却只看字。 “好个‘居高思坠,持满戒溢’!通篇气象庄严,韵致疏朗,尽得精髓。姑娘,你这是下过何等苦功?”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沈青竹身上。 “确实苦练过。”沈青竹没有故作谦逊 “姑娘当得。”胡东泉肃然道。 “所以,我可否用此书换先生一句话?”沈青竹道。 胡东泉的目光流连纸上,干脆道:“不要说一句,十句也值得。” “也不必,一句就好。” 问得多了,难免触及不能言之事。既然不能对人言,那么不说真话也是人之常情。 沈青竹向来不会强人所难。 胡东泉显然有些意外,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笑容:“那我当坦诚以待。” “我只想问一件事,先生可否转达一句话给赵平?”沈青竹并没有犹豫。 “你找赵平?”胡东泉有些惊讶。 “是。我找他。”沈青竹直视胡东泉的双眼。 “好,我可以做到。”胡东泉想了片刻,再回答也很干脆。 沈青竹反而沉默了。 所以这个赵平果然还活着,并非别人假托。果然胡东泉的确是知道赵平行踪的人。 沈青竹没有再追问赵平在哪里,她知道问也得不到答案。 胡东泉也再没有说话,灯花忽地爆开,跳动的光线竟成了最扰人的东西。 还是沈青竹打破了沉默:“请告诉赵平,邝钟山确有必死之罪,但当年赵家灭门之祸并非他主使,凶嫌恐怕仍然隐藏在暗处。” 听到这句话,胡东泉的脸色更加苍白,仿佛被这句话吓到了,竟微微有些发抖。 “姑娘可以有证据?” “现在还没有,但是我相信我的判断。” “你让我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柳月在苍州城十年,忽然在邝钟山死后即被灭口,这不奇怪吗?”沈青竹道,“邝钟山杀了赵家满门,自己却成了燕北十八家镖局总镖头,难道靠的是他自己吗?” 胡东泉想了想,道:“好,我答应你。”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其实你不说,我也会治好邝远。” “看得出,邝远很信任你。” “原来姑娘早就来了。我们还都一无所觉。”胡东泉立刻意识到了,自嘲地笑笑。 沈青竹微微扬起脸,目光落在墙上、案台上,各种卷轴册页,绫帛纸张散落,却不令人感觉凌乱。 “裱件有大有小,先生日常可会觉得不便?”沈青竹换了话题。 第三十三章 一诺 “还好。”胡东泉恢复了镇定,“我行动不便,所幸动手能力还不错,做了一些小的机关辅助我,省力不少。” “先生精擅机关之术,其实刚刚写字的时候有很多机会偷袭我吧?”沈青竹忽然问道。 胡东泉微微一笑。 但沈青竹看得很清楚,他的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的确有很多机会。”胡东泉并不掩饰。 “先生为何不动手?” “我想看字。而且,我没有把握。”胡东泉道,“姑娘是高手,当知我说的都是实话。” 沈青竹点了点头:“我的确不怕。” “不过先生你,装裱技艺和机关之术,还有医术,这几样比起来,到底哪个更厉害?”沈青竹难得会如此好奇。 胡东泉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声让墙边的邝远都吱唔了几声。 “多谢姑娘夸奖。”他明白这女孩子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安慰他,虽然看起来她不太擅长做这件事。 “其实,我最厉害的,不是装裱技艺,也不是机关之术,是毒术。”他仿佛下了一个决心,要说出自己的秘密,“我很会用毒解毒,相比起来,医术却只是顺便学的,并不精深。” 沈青竹脸色微微一变。 她曾经对程长生说过,要小心一点。她是认真的。 天上地下,呼吸饮食,即使是师父都防不胜防,何况自己? 一呼一吸之间,沈青竹确定自己没事,不由得微微皱眉:“先生你吓到我了。” 她语气清冷,并没有什么撒娇的意味,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这让胡东泉竟有些歉意。 武功再高,也毕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啊,他想。 “就凭那一幅字,我也不会暗算姑娘。”胡东泉正色道。 “得先生这一句话,是我赚到了。” 沈青竹明白,胡东泉这一句话便是承诺。 如果一个用毒高手这样说了,那就是真的救命的。 沈青竹看了看邝远。 邝远还在酣睡。 令他如此信任,想来老胡的医术也已经很不错。 何况他自己也满意的毒术? 沈青竹对于这次的探访已经满意。 “夜真的深了,那,我就告辞了。” “多谢姑娘赐字。”看起来在胡东泉眼里,字比什么都重要。 沈青竹微微一笑,转身要走。 “沈姑娘请等我一下。”胡东泉忽然想起什么,在案台上轻巧一按。 一个暗格滑了出来。 他从里面拿出两个瓷瓶。 “姑娘若信我,不妨在需要的时候试试我配制的解毒丸,只要不是罕见奇毒,这个解毒丸足以应对。” “如果遇到罕见奇毒呢?”沈青竹伸手接过瓷瓶。 胡东泉见她这样的坦然,眼中笑意更浓:“如果真的遇到了,服下解毒丸,然后用最快的时间来找我,也许还来得及。” 真的?这么自信呢! 这次连沈青竹都不由得惊讶,深潭一样的眸子仿佛被华光照亮,一眨不眨地看着胡东泉:“先生,你这样厉害为何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这话很直接,但是胡东泉却并不生气,竟然也调皮地眨了眨眼:“因为我不想让人知道。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告诉别人。” 第三十四章 惊夜 江湖中隐姓埋名的高人不少,沈青竹不意外胡东泉这样说。 “那我走了。”沈青竹笑笑,转身出门。 胡东泉含笑看着她走出去,继续坐在案台前并没有离开。 他想了想,又看了看沈青竹写的那幅字,随手在案台下一拍。 墙壁上一个暗格咯吱打开,一个木制托盘缓缓伸了出来,托盘上是一壶酒,一个小小的酒杯。 “这样有意思的人,一辈子又能遇到几个?”胡东泉给自己斟满一杯,又看了看墙边的邝远,“邝远,这次倒还要多谢你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又落在那幅字上。 沈青竹走出小院,丝毫没有迟疑地走进如墨的夜色里,脚步落地无声。 苍州城的夜晚,有的地方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然而更多的还是寂静深邃的夜。 也许幼时曾经畏惧过夜晚,但如今的夜色里,沈青竹轻盈自在。 她并没有走得很快。 对于今夜的收获,沈青竹无疑满意的,她也不希望这么快就让这份满意成为过去。 然而平静总会被打破,如同春水总要有波澜。 沈青竹发现自己正走在穿过苍州城的唯一的一条河畔。 河边的垂柳已经开始发芽,但枝叶世间还藏不住人。 深夜的河面上自然也不见游船。 夜风有些凉。 沈青竹忽然停住脚步。 夜风拂过,月光在水面上跳荡。 沈青竹的身影落在浓浓的夜色里,也显得有些孤单。 “还不肯出来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手中不知何时握住的一根柳枝却早已无声无息地飞入了夜色! 她清晰地听到身后二十步远处,一声低低的喘息。 中了! 沈青竹心中有了判断。 然而她念头方动,利刃的寒光伴着风声已经呼啸而来,直刺她的后心! 沈青竹头也不回,身子微微一转,手中又一根柳枝刷地抽了过去。 此刻她已经转过身,便看到了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 他一言不发,手中一把锋利的短剑顷刻间笼罩了沈青竹的要害! “你已经受伤了,所以你太慢了。”沈青竹道。 她的笠帽背在背上,手中一根柳枝轻舞,看起来不像是生死相搏,倒像是踏春赏景。 然而那个黑衣人的汗已经湿透了春衫。 那一根小小的,脆弱的柳枝竟然如同一张网,牢牢地封住他的短剑!于是每一刺,都不知为何就偏了,慢了。 这女孩子到底有多厉害? 黑衣人想要退,却发现退也退不了。 只是一根柳枝而已,怎么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完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短剑便猛然如暴雨般刺出,像是拼了命也要挣脱出那张柳丝织成的网。 沈青竹也被他突然暴起逼得退后一步。 毕竟她手里只是一根细弱的柳枝,只要碰上剑刃,也就断了。 那人逼退沈青竹,自己也急退!可是就在他身子刚刚跃起那一刹那,夜色中隐约响起铮的一声琴弦拨动。 那人突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不!” 这一声充满了恐惧,仿佛看到了时间最为可怕的东西。 然而声音随即戛然而止。 因为那个黑衣人的生命,也已经戛然而止。 第三十五章 何人 那黑衣人竟然就这样,突兀地,被切断,然后四散。 这一幕,在这空寂无人的夜色里,实在是让人惊怖不已。 但沈青竹一息都没有迟疑。 她的身形如燕子般在地面轻轻一点,黑衣人的短剑已经落在她的手中。 下一刻,剑光如电,直刺琴声响处! 夜色中一声低低的轻笑,甚至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沈青竹轻轻飘落地上,触目所及只有柳枝随风摇曳。 零星几声不成韵律的琴声,忽左忽右,飘忽着渐渐远去。 沈青竹拾起落地的短剑,摇亮火折子,仔细看了看,上面毫无特征,便随手一扔,抛入了河水之中。 她还是蹲下仔细看着那黑衣人。 蒙布之下是一张陌生而平凡的脸。 无论是衣着还是随身物品,果然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被辨识的痕迹。 但沈青竹还是耐心地看着。 黑衣人死前听到琴声便惊恐万状,说明他明白这琴声意味着什么。 所以琴声,是那个人的标志吗? 沈青竹看着切口断面,很确定那不是刀锋剑刃形成的,而是某种类似丝弦的东西。 江湖上以擅琴技的高手是有几个的,但使用丝弦为武器的却很少有人听说过。 碰巧沈青竹知道。 “小竹子啊,你要是将来遇到一个会弹琴又会杀人的,一定要离得远远的,你暂时还打不过她啊!” 这样的话,师父曾经说过两次。 “那师父你能不能打得过?”她那时年纪小,有问题当然要脱口而出。 师父却不回答,让她又多练了半日功。 所以沈青竹本能地觉得,师父说的一定是个女人。 不过这次窥视她的人,却不知道是男是女。 沈青竹站起身,又掐了一根柳枝。 柔韧的柳枝漫卷,轻轻几下,散落的尸身已经被投入了河水之中。 晨雾蒙蒙的,天已经要亮了。 沈青竹沿河边又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往路边一转,进了一家叫做云来的客栈。 “掌柜的,一间上房。” 掌柜的抬起头只看到一顶笠帽,脸上便已经挂起了笑。 一个人出门在外的女孩子,都是狠角色。虽然很多时候那些女孩子一把银子拍在柜上,同时还会撂下一把剑,眼前这个则看起来温和纤弱得多了。 “姑娘,这么早啊,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掌柜的一边喊人一边殷勤地问道。 “不用了。”沈青竹转身要上楼。 “沈姑娘,等等!”随着一声喊,一团白影风一样冲了进来。 沈青竹停住脚步:“方重,你找我?” 果然是方重。 “小师叔让我一定要交给你的。”他灵活地绕开桌椅躲开客人,几步就跑到沈青竹身前。 程长生要他送来的是一封信。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沈青竹接过信,随口问道。 “小师叔说沿着河边这几家客栈问过来,说一定能找到你。”方重一说起小师叔就有些得意。 “这样啊。”沈青竹拆开信。 “小师叔有急事先走了,他让我在城里等他。”方重又补充道。 沈青竹视线从信纸上抬起,看向方重:“你知道他去哪儿了,要去多久吗?” 第三十六章 帮我 方重一怔,有些失落地摇头:“我不知道。” 小师叔虽然经常把他丢下,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方重觉得不大一样。 可能就是因为小师叔既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说多久回来。 沈青竹看着他委屈写在脸上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你要吃早饭吗?” 方重道:“我吃过了啊……” 沈青竹点点头:“那我就不管你了,我要现在去办事了。”她扬了扬手中的信,便转身向门外走。 “哎姑娘,你这上房还要不要了?”掌柜的急忙扬声喊道。 “帮我留着。”声音传来,女孩子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掌柜的收起柜台上的银子,摇摇头道:“反正付了钱了,当然给你留着。” 又看到方重:“小哥,真的不再吃点儿?” 方重摆摆手,急忙跑出门去了。 沈青竹走得很快。 当她站在李捕头门前的时候,刚刚在路边顺手买的包子还没吃完半个。 “上次如果算我帮了你一个小忙,这次要请你帮忙,只是一定要快……” 她想着程长生在信中的话,便很快地敲了敲门。 过了半天,李捕头神情有些不耐地打开门。 他一看到沈青竹,立刻挺直了腰板,扶了扶帽子。 还没等他说话,沈青竹已经开口:“跟我去抓个人,要快。” 李捕头什么也没问,扭头就往回跑。 很快又挎着腰刀拎着令牌跑了出来:“姑娘,抓谁?” 沈青竹道:“我先走。你多带些人,去邝家。” 李捕头答应一声,飞跑去叫人了。 是的,这次是要去邝家抓人,而且是大张旗鼓地抓。 “务必要惊动整个苍州城。” 这是程长生在信里的要求。 于是当贺天图听到报信来到门外,却看到十几个官差站在眼前时,也不由得怔住。 邝家在苍州城这么多年,何时有过官差上门? 官差不管江湖事,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当然也是因为实在管不了。 否则,去把春雨令主抓回来来啊? “我大哥尸骨未寒,你们不去抓凶手,跑来邝家是为何事?”他怒道。 “贺庄主是吧?还有这位,孙掌门?听说还有一位吴镖头在哪里?”李捕头视线扫过。 “在下吴世承。”吴世承闷声答道。 “都带走吧。”李捕头一挥手,官差呼啦啦涌上来就要拿人。 “住手!”贺天图怒吼一声。 “贺庄主,你这是要拒捕?”李捕头刷地拔出腰刀。 官差们纷纷亮刀,一瞬间形成了对峙的局面。这一拔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孙陆连忙上前:“李捕头,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人?” “有人告你们鸠占鹊巢,谋夺家产。”李捕头扬声喝道。 贺天图怒极反笑:“我大哥不幸罹难,他家中独子未归,我等为大哥守护家门,办理丧事,怎么就成了鸠占鹊巢?” 李捕头不理:“我们既然来抓人,自然是有人告上公堂。你不妨去堂前跟知府大人辩驳。” “请问,是何人告我?”贺天图上前一步。 “上了堂,你自然知道。”李捕头瞪眼。 贺天图冷笑一声,刚要说话,只听有人高声道:“告官的人,是我!” 第三十七章 留步 贺天图闻声看向过去,只见人群分开,一个年轻人拄着拐,慢慢走了过来。 “邝远!”贺天图眼睛睁得老大,看着衣衫破烂,满身伤痕的年轻人走近,满面不相信的神情,“你这是怎么了?” “贺叔叔,路上被人偷袭,所幸还保住了一条命。”邝远声音温和,眼中的讥诮却毫不掩饰。 “邝远,你快跟官差说清楚,不然成何体统?”孙陆在一旁急忙劝道。 “孙叔叔,刚刚您没听到吗?是我报的官。”邝远淡淡说道。 “我父亲出事,甚至没人给我消息,还是我碰巧在清河府听到了这个消息才拼命赶回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惨然一笑,“我这种学艺未成的小辈,在路上竟不断遇到追杀,叔叔们请告诉我,如果不是为了争产,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如今我活着回来了。” “如果我在路上就被人杀了呢?” “我母亲早亡,家中只有我一个儿子,你们觉得邝家的家产会归谁?” 他伤势未愈,说了长长一段话更是虚弱,不由得一阵气喘。 邝远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众位,你们说我告官可有错?” 围观的人群已经觉得这青年实在太惨,甚至有人高声喝骂起来。 孙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贤侄,你没有错。是我们没能护住你。”贺天图叹息一声,“但是也不能信口开河……” 他话音还未落,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啸,随即只觉得眼前一花,砰地一声一个人重重地砸在地上。 人群一刹那鸦雀无声,瞬间又下意识散开。 哗啦啦一阵锁链响,官差反应更快,纷纷上前已经扣住地上那人。 贺天图这才看清,竟然是吴世承! “四弟!”他大惊失色,“李捕头,这是怎么回事?” 李捕头冷笑:“畏罪潜逃,当然要锁起来!” “哪里来的畏罪潜逃啊?四弟,你怎么了?”孙陆忙问。 可是吴世承竟仿佛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前方,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他满身尘土,脸也青肿了一块,目光呆滞无神,完全不是片刻前那副和蔼富家翁的样子。 贺天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围观的人群散开露出一个戴笠帽的身影。 他一怔,马上有反应过来:“沈青竹!是你在捣鬼?” 沈青竹摘下笠帽:“是我。但我并不是捣鬼。” 她慢慢走到吴世承面前,吴世承竟然吓得倒退一步,差点儿摔倒,被一个官差伸手扶住。 “你虽然是个镖头,但其实悄悄练了一门歹毒的功夫,叫做破甲拳是不是?” 吴世承震惊地看着沈青竹。 他是练的破甲拳,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他靠的是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份拳谱。这种拳法霸道绝伦,中者经脉损毁,武功全废。 他一直让自己不要引起别人注意,这样在紧要关头才有希望悄悄走掉。 这个小姑娘的确是高手。可是就算她身法够快,招式奇诡,但终究年纪还小,内力不可能太高。 那么击破一切的破甲拳,她怎么可能挡得住? 第三十八章 隐情 可是她挡住了,而且还全部返还给了自己! “我和你以拳对拳,震碎了你的经脉,你服不服?”沈青竹语气依然淡淡,仿佛只是在说着天气。 吴世承已经瘫倒在一旁的官差身上。 贺天图震惊地看着吴世承,又看了看沈青竹,似乎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但他能感觉到今天的沈青竹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贺庄主。”沈青竹已经找上他了。 “上次你杀人灭口我没有证据。这次你是跟着官差走呢,还是和我打一场?” 有些时候,有选择也未必比没有选择更好。 怎么打?这女孩子太可怕了。 贺天图咬了咬牙,对李捕头伸出双手:“请便吧。” 李捕头看了看沈青竹,随即一挥手。 官差们锁住了贺天图。 “那……我呢?”孙陆一下子竟有些不知所措。 李捕头干脆利落:“一起带走。” “都散了散了!”李捕头带人离开,不忘顺便维持一下秩序。 “沈姑娘,我走了。”他郑重跟沈青竹告辞。 邝远静静地看着,似乎并不好奇李捕头为何对这个女孩子如此尊敬。 沈青竹说完话,回头看到邝远还在那里静静地站着,神情无悲无喜。 “我也要走了。”沈青竹道,“你的伤还要继续去治。” “好啊。”邝远道。 “要小心一点。”沈青竹想了想,又道。 虽然贺天图等人已经被带走,但对邝远的追杀会不会就这样结束,还很难确定。 “我给师父写了信,他应该会尽快赶来。”邝远道。 “有事可以去云来客栈找我。”沈青竹仔补一句。 “好。”邝远点头,微笑道:“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我的救命恩人叫沈青竹。还知道了她住在哪里。” 沈青竹也笑了笑,转身而去。 程长生的托付算是做到了吧,用最快的速度抓了人,相信很快整个苍州城都要传开了。 他没有对她隐瞒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信中告诉她——昨夜他拦截了一只信鸽。 这只信鸽是从邝家放出来的。 被截下来的信中提到邝远失踪,也提到要派人暗杀沈青竹。 虽然没有落款,但邝家这几个人却都有嫌疑。 对沈青竹来说,暗杀已经发生,只不过杀手被别人杀了。 邝远如今回到了家中,要追杀他的人已经被控制。 程长生把一切都摆在了明处,他要干什么? 沈青竹没有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真的需要休息了。 她已经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状况不好——就像那个早晨,她急急忙忙赶到远芳楼时一样! 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一间小院。 下一刻她的人已经站立不稳,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刚刚一拳就把吴世承打得经脉尽碎的女孩子,此刻仿佛只剩下最后的一丝力气。 她把一根金针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硬碰硬,还是不太好啊!”沈青竹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变得细微,几乎不可闻。 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一架轮椅缓缓停在她的身前,轮椅上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快又见面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扶你啊。” 第三十九章 论命 沈青竹没有听到他的话,当然听到了也不会理。 她白皙的面庞飞快地变红,额头甚至沁出了汗珠,眉头也微蹙,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胡东泉也皱起眉头看着她:“这症状是……” 他想了想,去拿了一床薄被盖在沈青竹的身上,然后就静静地守在一旁。 春天了,但还是会着凉啊。 沈青竹悠悠醒来时日方过午,她一睁眼就看到守在一旁的胡东泉。 “抱歉。”她连忙坐起身来。 “抱歉倒不必,不妨可以把这条粘了尘土的被子洗一洗。”胡东泉板着脸说道。 沈青竹哈哈笑了 她忽然晕倒当然无力自保,结果就在昏迷之前闯进胡东泉家里,这岂非是给这个本就双腿残疾的人惹麻烦? 所以沈青竹觉得很抱歉。 但是胡东泉并不需要她的歉意。 她来,就意味着信任。 而信任,本就是最难得的。 “你年纪这么小,武功这么高,怎么会得了血噬之症?”胡东泉疑惑地问道。 “你识得这种病?”沈青竹惊讶。 “我也只是在书上看过,但并不懂得怎么医治。”胡东泉的语气充满了遗憾。 “没关系啊,我四岁就有这个毛病,之前一直是师父帮我压着,可惜……”沈青竹话只说了一半,忽然停下来,摇了摇头道:“算了,反正每次时间都不长。” “那你师父肯定是很厉害的人。”胡东泉道,“要压制血噬之症,是需要非常高深的功力的。” “是啊,我师父很厉害的。”沈青竹悠悠地重复道。 胡东泉没有问她刚刚说可惜什么,有些事不需要问个清楚明白的。 但有些事必须说明白。 “这些日子,你是不是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胡东泉皱眉问道。 “是,原本一年一次甚至两年一次,而今年,已经三次了。”沈青竹没有隐瞒。 今年已经三次了吗?今年才刚刚开春而已。 胡东泉脸上忧色更重:“书上说,血噬之症会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到了日日发作,就告不治了……” “我知道。”沈青竹眼神依旧很平静。 “可你知道你可能只有两三年的寿命了吗?”胡东泉急道。 沈青竹迟疑了一下,道:“这倒是不知道……其实我总以为自己明天也许就死了,不过也一直都没死。” 胡东泉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个小姑娘啊! 一个小姑娘,总以为自己没有明天,她的心上,要背着多重的一座山? 难怪她总是冷冰冰的。 难怪她对许多事都不太关心。 “可惜我的医术还不大行。”他忽然有些懊恼。 他学医本来是为了治自己的腿,然而终究医人者不能自医,他渐渐就不喜欢学医了。 他学的东西一向都很有用,比如机关之术,比如用毒。 但现在他很后悔自己没有把医术学得更好一点儿。 “既然你说我还有两三年可活,那我就放心了。”沈青竹忽然笑道,“这两年可以做的事就不用那么急了。” 胡东泉于是也笑了。 他怎么竟然不如这小姑娘看得开了?若说惨,他也很惨啊!若说难,这世上,谁活着不是很难呢? 第四十章 放松 “是,以后做事不要那么急,不要那么拼命。”胡东泉板起脸,摆出一副教育晚辈的口吻。 “你哪里看出来的?”沈青竹疑惑。 她在他家里的时候不是写字就是生病,哪里急哪里拼命了? “从你第一次敲门我就知道了。”胡东泉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这女孩子对于自己的事情都懒得分心想一想。 究竟是什么让她背负着那么大的压力呢? 胡东泉没有问,也不觉得自己可以问。 他只是伸出手:“不要坐在地上聊天了,况且也该吃饭了。” 沈青竹没有犹豫,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但胡东泉只是轻轻一拉,还没有用力她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她腿轻轻一抬,顺便就把被子挑了起来。 她单手抱住:“洗是来不及洗了,我去晒一晒。”说着便一纵身,将杯子挂在了柿子树的树枝上。 胡东泉仰头看了看,午后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 “我能把饭做熟,但你要告诉我厨房在哪里。”沈青竹已经转了回来。 胡东泉笑道:“今天不用,我让人送了饭菜过来。” 沈青竹左右看看:“在哪里?” 胡东泉转动轮椅进了屋子,伸手在不知哪里轻轻一拍,墙壁上的暗格咯吱咯吱打开了。 一个食盒从里面慢慢滑了出来。 “这样也行啊?”沈青竹看得怔住,但又觉得这幅景象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想不起来啊…… “来帮忙。”胡东泉看她。 沈青竹连忙走过去帮忙摆饭。 两荤两素,两碗白饭,甚至还有一盅春笋鸡汤。 “杏花楼的拿手菜,应该不算太差。”胡东泉道,“可惜你不能喝酒。” 血噬之症要绝对禁酒。 “可是杏花楼不近呢!怎么没看你喊人送信?”沈青竹的疑惑没有得到答案是顾不上吃东西的,她好像从来都对吃东西没有太大兴趣,只是完成任务而已。 “事实上是今天早晨邝远走的时候,我让他叫人去订的,让中午送到我门口。”胡东泉只好坦白,“我给他治伤,却只换了这么简单一顿饭,不过分吧?” “不过分,很应该。”沈青竹低下头吃饭,嘴角却带上了笑意。 她忽然觉得胃口很好,很快吃光了一碗米饭。 在胡东泉的家中,她好像有着很久没有的放松。 可惜她还是要走的。 “我该走了。”沈青竹告辞。 胡东泉没有问她要去忙什么,只是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从案台下拿出一个瓷瓶。 “里面是我自己做的续生丸,在你觉得热血翻涌的时候记得吃一粒。多少会有一些帮助。” “多谢!”沈青竹干脆利落地收起。 胡东泉眼中带着欣慰:“我会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办法。” 沈青竹道:“那我不是会让你很忙?” 人一忙就很容易忘记自己的苦痛。沈青竹不知道他是否有过什么样苦痛,但像他这样明明才华横溢却因为腿残而只能困守苍州城的人来说,无论如何也很难完全释然的。 “嗯我很忙,所以我只是试一试,你不要抱什么希望。”胡东泉故意说道。 “好的我马上忘记你说的话,这就出门去。”沈青竹哈哈大笑,然后竟真的出门走了。 第四十一章 烦心 程长生觉得自己有些心神不宁。 自从离开家,跟着师父闯荡江湖,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不论是谁,有个他那样的师父,都很难会心神不宁。 但此刻他勒住马缰看着远方的城墙,就没办法定下神来。 清河府就要到了。 他没有告诉方重自己要来这里,因为他不想让他担心。 因为这里除了是孟筑的老家之外,还是明月楼的一个分楼所在。 明月在,人不归。 任谁听到这句话都会觉得不吉利的。 当然程长生并不在意这种事——只要打得过,吉利不吉利有什么关系? 如今的江湖上,长生公子打不过的人已经不太多。而他打不过的那些人,多半是一把年纪已经很少现身江湖。 而且打不过,他还可以跑,能追上他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遇得上。 但方重还是偶尔会担心。因为半年之前明月楼盯上了程长生。程长生已经遇到过两次刺杀。 和春雨令主不一样,明月楼是一个组织,是有分支有总舵的组织,虽然没人知道明月楼总舵在哪里。 但明月楼的十二分楼是可以找到的,清河府就有一个。 想要买到明月楼的杀手,那么去十二分楼就可以了。 找起来方便,所以这些年明月楼的生意越发壮大。会花力气碰运气地请春雨令主的人,已经在江湖上显得老派。 看起来,那个赵平虽然算来年纪也不很大,却是一个老派的人。 程长生抬头看了看天,只觉得阳光都有些谄媚,不然刚入春的清河府为什么比苍州城热这么多? 他还不太想马上进城,这么巧就看到了路边的茶棚。 程长生牵着马,走近茶棚。 老板一看到这位风尘仆仆的客官,连忙来帮忙拴马。 “客官,喝口茶再走?前面不远就到啦!” 不知怎的,他看到这位相貌平凡衣着普通的年轻人,却有点儿紧张。 程长生点了点头,坐到桌前。 茶棚前没几张桌子,都坐了人。 一对赶路的父女,一个客商模样的中年人,两个一看就是江湖人的女孩子,还有三个高谈阔论的书生。 程长生淡淡扫了一眼,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实在太粗了。 他啪的一声把茶杯放下,很恼火地皱了皱眉。 但茶粗不是老板的错!这本就是个路边茶棚,他还想要什么琼浆玉液? 想喝好茶他为什么不自己带茶叶茶炉山泉水?或者忍到城里去最大的茶楼里喝个过瘾? 所以进了茶棚还要挑剔,这本就是他的错。 这真是令人烦躁又说不出口的事情。 因为天余山小师叔本就应该是个很有风度的人,所以他不能挑剔别人,只应该挑剔自己。 程长生更加烦躁,负气似的仰面干了茶杯。 他握杯的手还没放下,神情就是一怔。 这茶…… 他似乎有些摇晃,马上就要趴在桌子上了。 他却突然手腕一翻,只听叮的一声,一根细小的金针正好被茶杯挡住! 可是他的脚下还有两道刀光!一条毒蛇一样的剑光直刺他的背心! 这还不够!竟然还有一张网当头向他罩下! 连那个畏缩又忙碌的茶棚老板,竟然也悄悄地向他扔了一把飞刀! 第四十二章 无话 这几个人的出手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根本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程长生砍成空气。 纵然砍不成,也要让他变成落网的鱼儿,再也无力挣扎。 程长生却忽然笑了。 他的脸上其实还是木然的,但笑声却很响亮。 笑声响起的同时已经一伸手掀翻了桌子。 桌子挡住了刀锋。 他不是怎的一转,桌子被抡起半圈,他的人便已经躲到桌子后面,刺向他的一剑便刺入了桌面。 还有头上的网! 程长生又是一翻桌子,人已经顶着桌子飞了起来!那张挂着利刃的网被桌面顶起来,程长生一甩,竟然连着撒网的三个书生一起飞了出去,然后挂在了茶棚后的老树上。 而笑声竟还没有消散。 他动作好快! 他刚刚是装的! 几个杀手似乎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手上的攻击也更猛烈了。 “明月第八楼一下子派来九个人,看起来有人出了大价钱啊!”程长生忽然说道,“不如你们把钱给我?” “把钱给你,你会自己去死吗?”那个假扮父女的女儿终于忍不住冷冷问道。 “当然,不会。”程长生说了四个字,却已经攻出六招,逼退了六个人,还有一拳刚好打得那个开口说话的女孩子飞了出去。 “身为一个杀手还是不要话多得好。”程长生道。 “可你自己为什么话这么多?”中年商人模样的没忍住,反唇相讥道。 于是他也飞了出去,撞塌了茶棚的柜台。 没有人再说话。 因为杀手的确不应该话多的。 于是他们在沉默中被打飞了出去。 当茶棚老板发现身边再没有同伴的时候,就算再悍勇也知道大势已去,何况他本就不是悍勇的人。 他本是靠毒杀人的。 可是他的毒看起来完全没有发挥作用。 “你为什么没有中毒?”当他被程长生用一根筷子指着咽喉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 程长生想了想,道:“因为有一个人,她提醒过我要小心一点。” 这样就能避开他的毒吗? 茶棚老板不由得有些茫然。然而程长生筷子一送,他便不用再茫然了 要杀人的茶棚老板当然不是真的茶棚老板。当程长生从茶棚后面找到被点了穴的老板夫妇时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看起来明月楼是真的不杀没有收钱的人。 他有些歉意地摸了摸口袋,对老板夫妻说道:“我出门没带钱,好像不能赔你们桌椅的损失了。你可以翻翻那几个人看看。” 老板夫妻哪里会去翻看,颤抖着拱手,只求眼前这位明明一身锦衣却满是风尘的,没钱的公子,能早些走人就好。 程长生笑了笑,于是牵过马就走人了。 他还急着要去清河府去看一看呢,看看明月楼是不是打算要散伙了,竟然真的敢刺杀他。 他的确是对贺天图说过,春雨令主那样的杀手做的就是拿钱杀人的买卖,即使是武林盟主也没有干涉的道理。杀手,本就是江湖上最古老的职业之一。 但是如果杀手拿了钱要来杀他,那就不一样了。 他可是长生公子,是天下第一人陈遇樵的关门弟子,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小师叔啊! 第四十三章 永福 程长生进入清河府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分别被送进了一间深深的宅院和一间当铺。 深深的宅院里有一间书房,书房里有一个面容白皙的中年人。 他看了看送信来的人,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往上面报告吧。”然后就不再理会了。 而当铺里有个一身锦绣金光闪闪的富家翁。听到这个消息他用胖胖的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弄一阵子,愁眉苦脸地唠叨着:“楼主说派人去试试。可这样试下去人手不够了呀……都三回了……人手不够怎么做生意?做不了生意怎么能赚到钱?哎呀楼主前两天……” 一个年老佝偻的随从似乎已经听惯了他的唠叨或者已经听不见他的唠叨了,只是安静地守在门口。 清河府的很多人都认得这个富家翁。 田永福。 永福当铺的老板。 江湖上也有许多人知道他。他们还知道只要让这个人收下了银子,就会有人永远不能享人间之福了。 因为永福当铺就是明月第八楼。 但是田永福不承认。 他总是笑眯眯地说:“我开的是当铺。” 永福当铺是真的在做生意,任何人都可以拿着东西去典当。 可以典当自然也可以赎回。只要出的银子够多哪怕不是自己当初当的东西也可以赎回,比如别人的命。 当然田永福不承认。 可是永福当铺的生意越做越大。 只是最近田永福有点儿高兴不起来。一来是这两年忽然崛起号称已经是天下第一钱庄春茂源钱庄质押借贷做得风生水起,把永福当铺的生意抢了不少;二来,就是楼主这几年心情一直不好。 楼主心情不好,买卖自然也就做不好。明月楼做的是人命生意,一旦做得不好,人手折损得就嫌太多了。 可这些,他又怎么能跟楼主去唠叨?楼主本来心情就不好。 于是田永福心情也越来越不好。 他一抬头瞪了老仆一眼:“去杀程长生这笔单子,是谁接的?” 老仆这会儿又能听到他的话了,立刻回答道:“是第二楼。” “哦。”田永福不说话了。 既然是第二楼接的,他又能说什么? 不过不能抱怨,总能要点儿钱吧?田永福眯起眼睛,又开始拨算盘。 可是他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暗。 天黑了吗? 他抬起头就看到面前做了一个黑漆漆的人。 一身黑袍,黑巾遮住头脸,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而门口老仆已经不见踪影。 但田永福半点儿都没有迟疑,立刻恭恭敬敬地俯身施礼:“见过楼主!” “听说你最近很缺钱?”黑袍人幽幽地开口,竟是一个很好听的女人声音,有些低哑,却让人忍不住就很想听她说话。 “属下不是缺钱。”田永福一口否认,但脸上还是堆满了笑容,“其实属下是缺人。今天出任务,又折损了九个。” “程长生吗?”黑袍人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染着殷红的指甲,她轻轻点在田永福的算盘珠子上,随意地拨下去一个,“暂时别动他。你多派几个人,去盯着苍州城那个丫头。没我的命令,不可以出手。” 明月楼是杀手组织,但是楼主今天让他们去做的事都不要杀人。 但是楼主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田永福恭敬地答道:“属下遵命。” 第四十四章 丫头 被称呼为“苍州城那个丫头”的沈青竹当然不知道明月楼主已经盯上了她。 她从胡东泉家里出来,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于是脚步也轻快了很多。 尤其是胡东泉说,她起码还有两三年可活,简直就像赚到了一样啊! 于是沈青竹连心情都愉悦了不少。 更何况,她已经拿到了她想要拿到的东西。 走进云来客栈的房间,沈青竹才打开她刚刚收到的一个蜡丸。 蜡丸里藏着一张小小的绢纸。 绢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字。 这竟然是金钱来往的账目!看数目绝对称得上巨款。 沈青竹看着上面的一个个名字,有时是了然,有时会露出一丝惊讶。 直到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赵平。 赵平在去年腊月初八,存入了四十万两银子。 春雨令主是江湖上的一个传说,因为他神秘,因为他从不失手,也因为他很贵。 想要请春雨令主杀人的价码倒是不神秘,许多人都知道——四十万两银子。 无论杀谁。 而想要寻找春雨令主只有一个法子,把四十万两白银存进春茂源钱庄。 钱庄分号遍布天下,想要找人自然也是便利的。 可惜没有哪个钱庄会想到去帮主顾寻找杀手,买凶杀人这原本就不是正经生意。钱庄哪能不做正经生意? 所以春茂源钱庄也从来不承认他们能找到春雨令主。只说:“您既然把钱存在我们这儿了,我们也就帮您在每个分号留个信儿。甭管春雨令主还是秋雨令主,也都是要用钱的,万一来我们钱庄就碰巧看见了呢?” 春雨令主“碰巧”看见了很多回,于是春茂源的生意越来越好。最近三四年,更是越发壮大。 不知怎的,沈青竹竟然拿到了春茂源的账目。而且是与春雨令主有关的那几笔数目很大的账目。 赵平存入了四十万,然后邝钟山就死在了今年春天。 她的目光继续向下,忽然眼睛一眨,露出极为惊讶的神情。 她看到了一个也很熟悉的名字,邝钟山。 邝钟山在去年冬天也曾经一笔取走了三十万两银子。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纵然身为燕北十八家镖局总镖头,恐怕要一下子拿出三十万两也不容易吧? 而邝钟山又把这些钱一下子取走又是要做什么呢? 还有胡东泉。 这些年他的进项还真不少。看来本朝天子爱好书画,民间的装裱高手都能入朝为官,即使胡东泉这样困居苍州城的,也赚了不少。 胡东泉,果然是好多钱!竟然还押了一个头韵,让沈青竹不由得微微一笑。 可是动辄十数万两的银子,也是太多了。 沈青竹看过一遍已经牢记在心,于是一晃火折子,将绢纸烧成了灰烬。 她决定去看看邝远。 去看看这个家破人亡的,孤苦伶仃的年轻人,是否知道自己今天报官争产,争来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家产? 于是她又扮作了一个小乞丐。 如果程长生在这里,一定会很亲切,因为他来苍州城的第一个早晨,在春雨里,就看到了这个小乞丐。 第四十五章 旁观 小乞丐沈青竹在夜色中悄悄溜进了邝家。 其实还没出云来客栈沈青竹就知道有人盯着自己,所以她才扮成了小乞丐。 虽然她这一手乔装改扮在程长生眼里漏洞百出,不过瞒过一般人还是足够的。 何况说起跟踪尾形,沈青竹有把握在自己不想被发觉的时候,就绝不会被发觉。 沈青竹三下两下轻易甩开了跟踪的人,进入邝家宅院。 老榆树越发苍翠,庭院却空寂寥落。 沈青竹很轻易便找到邝远,因为只有他的屋子还亮着灯。 一个受了伤的人,夜里睡不着也是常事。 何况邝远伤的不只是身体。 当她接近了屋子细看,才发现不止是不睡,邝远还在喝酒。 一个像他伤得那么重的人,也不应该再喝酒。 邝远不但喝,还喝得很快。 他喝着喝着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金刀,啪的一声便用力砸碎了酒杯。 那是邝钟山的金刀。 他死前还握在手里却再也没有拔出来的金刀。 邝远抬起手指了指金刀,突然冷笑一声:“你说我娘要是知道了你会有今天,她是会笑还是哭?” 这话让沈青竹一怔。 邝远又喃喃道:“我想多半还是会哭。我娘总是哭。你打她,骂她,冷落她,由着着侍妾羞辱她……她怎么能不哭?” 于是沈青竹明白了。 看起来因为母亲的境遇,邝远和邝钟山的感情并不好。 “娘被你气死了,我离开家了,你是不是很满意?但我现在回来了。”邝远伸手去抓酒杯,才想起酒杯已经被自己砸了。 他摇摇头,却趴在桌子上,仿佛睡着了。 沈青竹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有许多事能让她不吃不喝守上几天几夜,但不包括看一个醉鬼睡觉。 沈青竹打算离去。 忽然发现一盏灯笼飘飘悠悠地过来了。 灯笼后面当然有人。 是一个很老的老仆。他满脸的皱纹,身材佝偻,缓缓地走进邝远的屋子。 他是谁? 沈青竹来过邝家这么多次,没有见过这个老人。 难道是邝钟山死后才从哪里赶回来的? 老人已经走到邝远身旁。 沈青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截树枝。 老人伸手推了推邝远的肩膀:“小少爷,小少爷?不要这样睡了啊!你的伤还没好。” 邝远支吾了一声,却没有真正醒来。 沈青竹忽然发现自己见到邝远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时候要少得多。 不过此刻她的注意力都在这个忽然出现的老人身上。 叫不醒邝远他似乎也没有办法,收回手摇头嘀咕着:“明天老爷要出殡了,你还要早起……”他说着话人已经走向了靠墙的柜子。 柜子打开,他不知在哪里伸手按了按,然后竟然走了进去! 沈青竹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原本沉睡的邝远竟然一下子坐直,盯着已经关起的柜门看了看,然后站起来打开柜门走了进去。 沈青竹终于动了。 她仿佛一片叶子一样轻巧安静地从窗口飘入,在柜门的前端详了片刻,伸手拉开柜门,便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 这显然是个暗道。 既然家里暗藏玄机,当初邝钟山面对春雨令,为什么不借由暗道逃走? 这样的暗道沈青竹怎能不去看一看? 于是她一步就迈了进去。 第四十六章 恍然 暗道初时并不宽敞,渐渐往里走也渐渐向下,渐渐宽敞起来。 沈青竹估计了距离确定这暗道还不足以离开邝家。 所以只是一个储藏的所在? 沈青竹忽然收住脚步。 前面传来了话语声。 “雷叔,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邝远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小少爷,你长大了,已经会跟踪雷叔了……”这个苍老一些,是那个老人。 “雷叔,现在恐怕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邝远声音拔高了些,“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反应,竟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 “小少爷,这是老爷留下的。”雷叔沉声说道。 “我爹……”邝远道,“他们知道吗?” 雷叔知道他说的是谁:“贺天图和吴世承恐怕是知道了,魏启孙陆还不知情。” “那赵叔叔呢?”邝远颤声道,“赵叔叔又知不知情?” 沈青竹明白,邝远口中的赵叔叔,一定是赵平之父,也就是邝钟山的五弟,赵明之。 他们到底看得了什么? 沈青竹身子紧贴墙壁,微微探头。 雷叔原本提在手中的灯笼已经插在了墙上,昏黄的光照亮了这个四方型的洞穴。 而在邝远和雷叔面前,是一个打开的箱子。 沈青竹的视线落在上面,一片银光眩然入眼! 竟然,竟然全是银子! 镖银。 沈青竹缩回头,立刻在心中下了定论。 她的心跳不由得也有些加快。 沈青竹的脑海中快速闪过自己看过的资料。 安平十五年,赵明之的天龙镖局丢了一趟镖银,整整八十万两银子被抢走,却无论如何查不出是什么人干的。 安平十五年,正是十八年前。 三个月后赵明之遭遇灭门之祸。 三年后先皇崩殂,太子即位,改年号为开禧。 现在是开禧十五年。 雷叔和邝远只打开,如果下面堆叠的箱子里都是这样满满的银子,那么加起来确实是八十万两左右。 难道真的是那一批镖银。 邝远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件事,所以他才会问赵明之是否知道这批银子的事。 沈青竹心念一转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雷叔已经缓缓开口:“小少爷,你自己看看。” 看什么? 沈青竹又微微探头。 雷叔正伸手从箱子里拿起一锭银子。 邝远接过,翻过去看底部刻字。 “这……”只看了一眼,邝远已经颓然坐倒在地上。 不用亲眼去看,沈青竹已经猜到银子底部刻的字,想必就是安平十五年。 “所以赵平那白绫上写的都是真的?所以真的是我爹杀了赵叔叔一家?”邝远喃喃地问道。 “小少爷,我带你来看,原本就是为了让你知道这件事。我老雷跟了总镖头三十年,心里也藏了太多事了,我不想我死了以后你都什么都不知道。”雷叔竟有些哽咽。 “雷叔……”邝远一时说不出话来。 雷叔跟着邝家三十几年,十年前他亲眼见雷叔告老还乡,想不到这个时候又回来,还带着这样巨大的一个秘密。 “雷叔你不说,这件事恐怕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邝远道。 第四十七章 金库 “春雨令送来那天,你爹就写了信给你,可是不知道是被贺天图还是吴世承截了,你竟没有收到。其实,你爹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的。”雷叔长叹一声。 “日间看你报官抓了贺天图那几人,我还以为你已知晓此事,谁想到你还蒙在鼓里。”雷叔看着邝远,满是皱纹的脸带着忧色。 “我……”邝远心中很乱,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这巨额镖银是害了赵叔叔一家得来的,他又怎么能安心? “小少爷,怎么处置由你决定。我只希望你莫要借酒浇愁,做好自己的事。”雷叔语重心长。 邝远之好点头:“我会好好调查此事,希望能找到赵平。” 雷叔又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墙上的灯笼闪了闪。 “”那雷叔你,刚刚知道我在装睡呀?”邝远想起另一件事。 “不然我要怎么跟你说?”雷叔仿佛无法停止叹息,“还有你那位小朋友,又怎么会跟进来?” “什么朋友?”邝远茫然。 “是我。”沈青竹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 “你是谁啊?”邝远看着眼前这个衣衫破烂,满脸乌黑的小乞丐,不由得更加茫然。 “不是小少爷的朋友吗?我方才看到他对你颇为回护。”雷叔有些诧异。 “方才么……”邝远更加迷茫。 “这位朋友,你一直在小少爷屋外树上看着,在我靠近你时他还差点儿出手,我想,你是关心我家小少爷的吧?”雷叔一双原本浑浊的眼睛精光一闪。 “原来您老人家已经发现我了,看来还是我学艺不精。”沈青竹的声音竟已和平日不同,成了一个鲁莽的少年模样。 “我是谁公子可能不知道,但我认识给你看伤的朋友。”沈青竹对邝远抱拳。 “哦……”邝远显出了然的神情。 “既然是小少爷的朋友,那么想必明白此事关系重大!”雷叔道。 “我明白。”沈青竹道,“这么多银子嘛,关系肯定很重大。” 雷叔目光一凝,似乎有些疑惑这个傻小子似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没有听到刚刚他和邝远的对话。 但这傻小子功夫的确不错…… “可是我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看着它们吧?为什么不存钱庄?”沈青竹困惑地问。 “因为……”邝远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这里就是最好的金库。”雷叔微笑道。 “为什么呀?这不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地洞嘛!”沈青竹歪头四处看了看,很不以为然。 “马上你就知道了。”雷叔依然面带微笑,却突然一伸手挥灭了他之前挂在墙上的灯笼。 “趴下!”沈青竹厉喝一声,一把拉低了邝远,只听邝远扑通一声再次跌倒在地上。 一阵尖锐的利器破空之声在沈青竹头顶响起。 地洞里一片漆黑。 “怎么……” “闭嘴!”邝远刚一开口就被沈青竹打断,“接下来都不要发出声音。” 沈青竹拉着邝远向斜侧方移动,找到一个缝隙便一把推开那个镖银的箱子,把邝远塞进夹缝中。邝远真的乖乖地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第四十八章 激斗 沈青竹侧耳倾听。 她的听力一向很好。 很快,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她猛然伸出手在身旁的墙壁上一拍,人已如图壁虎贴在墙上。 她听到利刃出鞘的声响。 这是……沈青竹听出在她刚刚站立的地面,此刻已经是九把锋利的刀锋破土而出。 邝钟山这个金库的机关果然十分凶险。 不知怎的,沈青竹忽然想到胡东泉。不知道他会不会做这种杀人的机关。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沈青竹从来不是被动挨打的人。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她本就被专门训练过暗中视物,这种能力远超常人。 她开始沿着墙壁缓缓移动,渐渐靠近了出口的方向。 她进来时就仔细看过这里的构造,很确定出口只有一个。 就算想把她和邝远都困死在这地穴,雷叔自己也要是出去的。 而沈青竹当然不会让他一走了之。 她移动得很慢。因为她要确定自己的每一步落脚之处都是安全的。 忽然,一个极细微的响动传入她的耳朵,沈青竹立刻停了下来。 那是…… 沈青竹心中一动。她忽地掷出了手中那一截树枝! 这一掷力量极大,甚至带出了呼啸之声! 沈青竹已经飞快地往旁边一滑,随即听到噗噗噗几声。 居然是一把银针。 她的衣襟本就破烂,这一下竟已被钉在了墙上。 不过也因为破烂,这块布本就是沈青竹早就撕下来的。 所以衣服虽然被钉住,但沈青竹并没有被钉在墙上。 她已经猛地向一个方位扑了过去! 似乎换了小乞丐的模样,连带着沈青竹的功夫也变得粗率刚猛了许多。 那个方位,就是沈青竹确定的雷叔所在。 地洞里很黑,沈青竹确定雷叔的夜视能力绝不可能比自己更好,所以他的动作也不可能快很多。 沈青竹是对的。 她人还没有落地,拳头已经砸到了雷叔的胸口! 于是黑暗的地洞里,又响起了咔的一声。 “我老了,骨头也不禁打了。”雷叔一阵猛烈的咳嗽。 沈青竹一声不吭手指如风,顷刻间点了他五处要穴才摇亮了火折子——当然不能给他再操控机关的机会,沈青竹可不想再费一次力气。 她伸手捡起雷叔落在地上的灯笼,照亮了雷叔的脸:“邝远,你可以过来了。” 雷叔佝偻在地上,显得又老了二十岁。 “雷叔,你难道想要杀我?”邝远走过来,不可置信地问道。 “小少爷,我虽然跟了邝家这么多年,可是我没赚到多少。尤其是像我这么老的时候,孙子要娶媳妇,我总不能空着手……”雷叔又是一阵咳嗽。 听到这个答案,邝远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雷叔这样在邝家几乎过了一辈子,还知道邝钟山秘密的老人,原来没有得到什么。 “可邝钟山既然让你知道了他的秘密,又怎么会让你活着?”沈青竹淡淡地问道。 邝远一怔,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雷叔嘿嘿一笑:“你这个傻小子似的,倒是个人精。刚刚你在院子里偷看,是故意让我发觉的吧?” 他已经觉察到以沈青竹刚刚表现出来的武功,如果不想让他发现,他就是绝不可能会发现的。 第四十九章 秘密 沈青竹干脆地答道:“是。” 雷叔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对,这件事当然也不是邝老爷告诉我的,是一封信告诉我的。” 他的穴道被点,动也不能动,所以邝远伸手,果然从他的怀中摸出了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一入眼,邝远就知道这的确是邝钟山的写的。信上写明这八十万两白银的所在,也写出了机关总括。 “是真的。”他看向沈青竹。 “信从哪里来的?”沈青竹问道。 “老爷在那天傍晚就给小少爷写了信。”雷叔的语气仿佛带着一些追忆,“信是祁玄安排人快马送到铁剑门去的。可是这封信其实根本没能送出大门就被掉了包。” “可是……”邝远刚要说话,雷叔却摆了摆手:“你让我说完吧小少爷。” “我知道你没收到信,你那时正好下了山去了清河府。但其实被调包的信也没送到,但那是谁下得手我就不知道了。 “这封信却是落在贺天图手上。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玉兰山庄这几年入不敷出,日子紧得很。” “贺天图当时还没有赶到这里,所以你们是故意让贺天图看到了这封信,他果然动了心?”沈青竹忽然问道。 “你果然很精。”雷叔艰难一笑,“是的,信是我们的人拿的,也是故意让贺天图看到的。钱财动人心,有这么一大笔钱在,就算春雨令主不来,怕是老爷也保不住性命吧。” “所以,你们的人,又是谁?”沈青竹沉声问道。 “我们的人……”雷叔笑了笑,“我们的人就是能给我孙子一大笔钱,好好娶个媳妇的人啊……”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竟然低到几不可闻。 沈青竹出手如电,啪啪啪连封他心脉大穴,可是来不及了。 “他在进来这里之前竟然已经服下毒药!”沈青竹查看了一下告诉邝远。 “那雷叔到底是来自杀还是来杀我们?”邝远更加茫然。 “不好!我们快走!”沈青竹忽然面色一变。 可是她刚拉住邝远向洞口冲去,便听到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就在她已经看到邝远屋子的灯光那一刹,洞门竟然被关上了! “门只能从外面打开吗?”沈青竹问邝远。 “我爹……信里是这么说的,说是为了安全。”邝远焦急万分,“我们出不去了吗?” “……恐怕是。”沈青竹苦笑,“刚刚雷叔本已知必死,还告诉我们这么多,恐怕就是为了拖住我们。而我,只是觉得这地穴不失为一个说些秘密的好地方。” 在秘密的地洞里听些秘密的话,岂不是很合适? 所以沈青竹没有急着出去。 可是有时一念之差往往会改变很多事。 现在沈青竹和邝远就和八十万两银子一起被困在了地洞里。 没有人不爱钱。守着八十万两银子原本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 但无论是多么爱钱的人,发现自己除了银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吃没有喝,为了节省沈青竹吹灭了灯笼所以照明也没有了……应该怎样都开心不起来了。 邝远用力一拳砸在洞门的位置,痛得缩回手。 第五十章 困境 “这是石门,由机括控制,你就是叫破喉咙或者把八十万两银子都砸上去,恐怕也很难惊动到谁。”沈青竹干脆坐在地上,单手托腮看着邝远折腾。 邝远其实也明白,只是不死心。 “家里的人被我遣散了不少。而能接近我卧房的更是没有几个。”邝远也学着沈青竹坐到地上,他本来重伤未愈就是强自支撑。 “我还以为邝家少爷的屋子周围肯定是守卫森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其实沈青竹在潜入邝家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邝远简直可以说是放弃戒备了。 而且想来能把他们关在这里的人,必然也会有办法让人不要接近这里。 “守卫森严有什么用,像你这样的高手还不是想来就来。”邝远往后一瘫靠在墙上。 “也不用太自暴自弃,毕竟想要杀你的高手也不是太多。”沈青竹想了想说道。 “我谢谢你啊。”邝远无奈。 “说起来,这间屋子原来是你爹的书房吧?”沈青竹忽然问。 “是。你怎么知道?”邝远脱口问道。 “我只是觉得,你爹不可能把镖银藏在你的卧房之内。”沈青竹淡淡回答。 这的确是很明显的事。 邝远迟疑了一下,答道:“雷叔劝我住在这里,说更方便。” 现在想来,是方便了雷叔。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邝远忽然想了起来。 “你可以叫我小谢。”沈青竹随口答道。 “小谢……”邝远喃喃重复了几遍,忽然一拍大腿,“是不是有人叫你,死爱钱的小谢?” “咦你听说过我?”沈青竹笑道。 “我师兄说起过……”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下去。 “没事儿,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沈青竹摆了摆手。 “师兄说他下山的时候被一个小乞丐骗了钱,后来听说小乞丐还挺有名的,叫小谢……”邝远说的期期艾艾,显然觉得对救命恩人说这些不是太合适。 沈青竹微笑。 那还是在京城的时候,师父要她扮成小乞丐招摇撞骗了好一阵子,美其名曰特训,说扮什么就要像什么。 她那时就是用小谢的名号行走江湖的。 没想到倒霉蛋也包括邝远的师兄。 “呃……你要钱的话……”邝远有些说不出口。 想说劝这小乞丐不要骗人钱,但小谢显然还没骗自己,起码他还没感觉到;想要说给小谢钱,又觉得守着八十万两银子一下子真不知道该给他多少钱才合适。何况,邝远总觉得这样可能有点儿侮辱人…… “你要给我钱吗?”沈青竹笑道。 邝远脱口而出:“好啊,我给……”说完又觉得不妥。 沈青竹忍不住摇头。 这年轻人纯善简单,怎么就是邝钟山的儿子呢? “先别说这个了,我们还不知道何时能够出去呢。”沈青竹道。 一说到这个,邝远忽然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现在怕是已近天明,他本来晚饭就没好好吃,只喝了些酒。 一想到喝酒,邝远就觉得嗓子火辣辣的,干渴的感觉也强烈起来。 然而这黑漆漆的地洞里,除了八十万两白银,什么都没有。 第五十一章 专业 “给。”沈青竹忽然递过来一个水囊。 “你怎么会……”邝远又惊又喜。 “我不但有水,我还有吃的。”说着沈青竹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两个馒头,分了一个给邝远。 邝远更加惊讶:“你出门都带着馒头?” “你几时见过没有馒头的乞丐?”沈青竹反问道。 “我……没见过。” 邝远心中苦笑,他也不是没见过乞丐,是根本没有把这个武功高强,深夜潜行如同家常便饭的少年真的当成一个乞丐啊!换了谁都不会认为他真的是个乞丐吧 偏偏这个小谢还很真的很认真地当着乞丐——他甚至掏出来一个破碗摆在自己面前。 “要有专业精神。”小乞丐说道。 虽然邝远不是很懂什么叫做专业精神,但他终于看得出来,小谢就是假扮的乞丐,而且是一心一意要扮得以假乱真。 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要扮成乞丐啊?”邝远还是不能理解,凭小谢的武功和智计,显然可做的事情太多。 “最初当然是被迫的。”沈青竹笑道,“后来呢,就觉得小乞丐的生活其实也挺不错的,至少一天中有很多时候不用做事,就靠在墙根儿晒太阳。” 就不用去杀人,沈青竹在心里补一句。 邝远依旧不解。他很想说那是因为你并不真的担心挨饿受冻,不担心自己哪一天就无声无息地死去……想到这里他又一怔,因为江湖人本就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地死了。像他自己,如果不是上次遇上沈青竹,这次又遇到小谢…… “也许你是对的。”邝远垂下头,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的表情,可是他忘了,在这漆黑的地洞里,本来就看不清楚。 “我这些年离开家就很少回来,其实何尝不是逃避。” 沈青竹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有钱人家的秘密原本就更多一点儿。 沉默地啃完一个馒头,邝远有些昏沉,毕竟他的伤还没有好。 但是他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你猜如果发现你失踪了,你家里会怎么样?”沈青竹问。 “大概,就是鸟兽散吧。”邝远苦笑。 “像雷叔这样的人,你身边还有吗?” 看过邝钟山那封信的人,贺天图等都被沈青竹抓走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审出这笔银子的事,但他们多半是绝不会松口。 那么还有谁会趁机把他们困在地洞里呢? 邝远想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昏,忽然似乎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他便失去了知觉。 沈青竹点了邝远的睡穴,道:“好好睡一觉吧,等你醒了也许就可以出去了。” 说到底,沈青竹还是不习惯和一个男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单独相处,一直扮演小乞丐的角色也会累。 问题是沈青竹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出去。 这地洞空气干燥,并不显得憋闷,显然设计了通风之处。 说起来,这个地洞机关之繁复精巧,实在不像是只用来存赃银的处所。 想到这里,沈青竹心中一动。 她摸出火折子再次点亮之前舍不得点的灯笼,走到那些镖银箱子前。 第五十二章 来人 箱子堆叠在一起,想要一一查看也是颇费功夫的一件事。 但是此刻沈青竹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她小心地打开每一个箱子,仔细查看了一番,甚至搬动箱子仔细查看了地面。 “呵!应该是这个了!”沈青竹不厌其烦地检查完,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发现。 这时灯笼里的蜡烛终于燃尽,摇曳了几下,灭了。 现在要解决的事情,就是如何离开这里了。不然她和邝远直接被困死在这里面,不管有什么发现都失去了意义。把他们二人封闭在地洞里的那人,想必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不对。 沈青竹心中一动。 也许那人只是想要困住自己和邝远,而并不想困死。 须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有什么事是她和邝远不在场才更方便的呢?沈青竹想起程长生信中请她帮忙的事,程长生更在意的是“要快”! 一个要拖,一个要快…… 沈青竹再次坐了下来,慢慢地想着。 ………… 邝家的门房被砸门声惊醒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他打着哈欠从耳门探出头,就看到了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 少年面容清秀,笑容可喜。 但说出来的话却一点儿也不客气:“我是天余山弟子方重,受六扇门总捕头之托来查案,请带路。” 门房很想一下子把门板砸在这个扰人清梦的少年脸上,可是他不敢。 他是见过方重的。 长生公子登门时的大场面他还记忆犹新,他当然记得这少年就是跟着长生公子的。 而且少年手里的令牌他也记得,只不过上次这个令牌是在一个姑娘手上。 那姑娘来过两次,第一次来老爷的大弟子祁玄就死了。第二次来老爷的几个兄弟被抓走了。 所以门房乖乖地打开门,请方重进去。反正少爷回来之后遣散了不少人,查就查吧。 门房想着就要关上门,忽然又听到有人说:“且慢。” 这声音清朗悦耳,让人听着说不出的舒服。 门房一怔,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却没看到人。 下一刻,街角转过来一架轮椅,椅上一把油纸伞微微倾斜,露出一张苍白却俊秀的脸。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年轻人竟然腿脚不好。 门房心头一下子就滑过这样的叹息。 轮椅缓缓滑到门前,年轻人微笑道:“我是来看邝远少爷的,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可以。”门房不知怎的就觉得让他淋雨等候都是不妥的,连忙指引着:“我带您走车马进出的角门。” “那我呢?”方重问道。 “那你……”门房一怔,想说我怎么就把这位给忘了? 方重却很随意:“我跟你们走吧。” 门房急忙带路:“快走吧雨下大了!” 轮椅上的年轻人看了看方重,依然带着和煦如春风一般的微笑:“我是胡东泉。” 方重也笑眯眯:“我叫方重,程长生是我小师叔。” 胡东泉道:“真巧。” 方重却道:“不巧。是沈姑娘嘱咐我,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来的。这位公子,你认得沈姑娘吗?” 第五十三章 不巧 胡东泉眼睛一亮:“是沈青竹姑娘吗?” 方重一拍手:“您果然认识沈姑娘!” 说着几人已经走到邝远的门前,门房道:“两位稍等,我马上去通报一声。” 方重却道:“不用,我自己来!” 还没等门房反应过来,方重已经忽然飞身而起,刷一下就越过他们推开了房门。 “邝少爷!你起床了吗?”方重干脆地大喊一声。 “你干什么!” 门房脸立刻憋得通红。 欺人太甚啊! 老爷故去,家里的人手都被少爷遣散了,就剩下个雷叔和几个洒扫的家仆。而这鲁莽少年竟然如此无礼,也没人管一管! “方小哥,还是等邝远出来吧。”胡东泉开口劝道。 “等?”方重回头瞪大眼睛,“人都不见了还等?” 什么? 门房和胡东泉都变了脸色。 门房赶紧冲了进去,高喊:“少爷!雷叔!” 房里寂寂无声。 榻上被褥整洁如新,一看就不曾有人睡过,只有桌上的半壶酒和酒杯证明主人曾经在这里。 “快让人找啊!”方重对呆愣愣的门房喊道。 “哦哦。”门房应声跑去喊人。 “方小哥,你可否帮我一下,这间屋子门槛颇高,我不太方便进去。”胡东泉在门外问道。 “好啊!稍等一下哦!” 方重嘴上答应着,人却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不知道在找什么。 胡东泉在门外看着,也并不催他。 急急跑去的门房又跑了回来:“李……李捕头带人来了!” 本来在屋子里方重忽然跑到门口,高声喝道:“不要过来!” 正大步走来的李捕头一怔,道:“不是沈姑娘让……” 方重接急急挥手:“不是不是,退后退后!” “来不及了。”一个悠然的声音响起。 方重猛地瞪着轮椅上的胡东泉。 原本撑起的油纸伞不知何时已被他收拢,横放膝上。而就在他开口的同时,他随手把伞尖指向了李捕头。 “你有没有听说过暴雨梨花针?”他缓缓说道。 谁没听说过暴雨梨花针呢?这武林中最有名的暗器,传说中无人能躲的杀器,谁都听说过啊…… “可是根本没有人见过!”方重喝道。 “那你要不要试试?”胡东泉道,“你在屋子里,遮蔽物太多,但天余山的人恐怕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平民做挡箭牌吧?” 李捕头听到这几句话早已经猛然停住脚步,心中知道,这所谓无辜平民说的就是自己了。 就说官差不要掺合江湖事,这才几天?自己已经两次被当成人质了。 李捕头额头冒出几滴汗,手中的黑伞也掉在地上。 方重攥紧了拳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胡东泉却又补了一句:“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很擅长机关暗器,那应该也听沈姑娘说了我同样擅长用毒吧?你要不要赌一赌看看?” 方重不敢赌。 他的确知道胡东泉会机关,擅用毒,而且根本不会武功,这些本就是沈青竹特意穿信告诉他的消息。 可他真的没有办法拿别人的命去赌。 方重咬了咬牙,道:“我自己出来,你冲着我来!” 不能赌别人的命,只能赌自己的——这才是天余山弟子该做的啊! 第五十四章 发现 胡东泉却摇了摇头:“我不跟小孩子赌。” 方重气得瞪眼。 胡东泉道:“不如你站到李捕头身边去吧。” “你……欺人太甚!”方重怒道。 “我便欺你又如何?”胡东泉微笑,“我一点儿武功都没有,且不能行走,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不让我欺负。” 方重咬牙,一步一步挪到李捕头身边。 胡东泉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看到方重站慢吞吞站到了李捕头身边,他忽然扬声道:“霜河!” 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忽然鬼魅一般落在他的身旁! 方重手心冷汗直冒。 这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怎么一直没有觉察到? 霜河推起胡东泉的轮椅,一直走到门口,手臂微微用力,已经将胡东泉的轮椅送入房门。 这人看着瘦削,力气可真不小,方重在心里暗暗嘀咕。 “关门。”胡东泉吩咐道。 方重傻眼。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房门在自己眼前合上,遮住了视线。 “就这么瞅着?”李捕头问道。 方重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没办法啊,至少咱们能看着他们还没跑掉。” 那要是他们跑掉呢?我们拦得住吗?李捕头在心里嘀咕,却说不出口。 关起门,胡东泉滑转轮椅打量着这间屋子:“终于进来了啊霜河。” “是。”霜河还是话少得可怜。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不能请你帮忙来查看。”胡东泉道,“其实,我就是想来看一看,一个那样伤天害理的人,是怎么心安理得地生活的。” “是。”霜河答道。 胡东泉也不在意他答非所问,只是在屋子里缓缓地查看着,不时手指抚过台面,柜板。他看得很仔细,不肯错过每一寸。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检查了整间屋子,才停在地穴入口的那扇柜门前,却只是专注地看着。 霜河一直紧紧跟随在他身旁。 胡东泉忽然道:“打开它!” 霜河一怔,但马上伸手打开柜门。 胡东泉又道:“斜上……左旋……” 石门无声滑开,露出漆黑的洞口。 霜河立刻回头看了胡东泉一眼。 “你进去看看,我这边没事的。”胡东泉指了指横放膝上的伞。 霜河才走进了地穴,点亮了火折子。 没走多久,他就发现了靠着墙沉睡的邝远。 霜河想了想,俯身把邝远抱起来,又扭头出了地穴,回到屋子里。 “被点了睡穴。”霜河对胡东泉说道。 “这样啊……那先让他再睡一会儿吧。”胡东泉却并不急着给邝远解穴。 霜河把邝远安置在榻上,返身又一次走进地穴。 不多时,霜河就回来了,带来了自己的发现:“还有一个老仆,已经死了。” 胡东泉似乎有些失望:“死了啊……那她呢?” 他是谁?霜河没有问,他从来不是多话的人。 他们寻找机关,救出邝远,又探查洞地穴,耽搁的时间已经不短,外面一群人还在虎视眈眈,接下来该怎么办?霜河也没有问。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胡东泉。 胡东泉沉默不语。 第五十五章 不该 良久,胡东泉叹了一口气,道:“我看看邝远的伤。” 霜河把轮椅推到榻前,胡东泉查看了一下,道:“没大碍了,你帮他换一下药吧。” “是!”霜河熟练地从怀中掏出几个红白药瓶,给邝远上药包扎。 邝远依然在沉睡。 “看来,我们原本不用来的。”胡东泉微微一笑,道:“走吧。” 霜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推着轮椅走向门口。 “也许,就像你说的,你不来就好了。”忽然,一个悠悠的声音响起。 霜河的身体猛然紧绷! 是什么人?他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 胡东泉缓缓转动轮椅,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破衣烂衫的小乞丐正悠闲地坐在梁上。他脸儿黑漆漆的,一双眼睛却亮晶晶,见他转过来还对他眨了眨眼。 “你是谁呀?”胡东泉神色如常,微笑问道。 “他们都叫我小谢。”小乞丐自然就是沈青竹,她随口报出的还是曾经告诉过邝远的那个身份。 “幸会。”胡东泉道,“你来做什么呢?” “我做了很多事,不知道你想听哪一件?”沈青竹淡淡说道。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胡东泉问。 沈青竹沉默了片刻,道:“姓沈的吗?她走了。” 胡东泉似乎有些失望。 沈青竹又问道:“她让我问一句,是不是你把她关在地洞里?” “不是。”胡东泉的回答很简单,他停了一下才又问道:“你为何说我还是不来的好?” “说到这个……”沈青竹依然坐在梁上,却忽然扔下一件东西。 霜河身子一跃而起,一把接住了。 原来是一个不大的锦盒。 霜河把锦盒直接交给了胡东泉——如果有机关暗器又怎么可能瞒过胡东泉的眼睛? 胡东泉拿起锦盒,没有犹豫地打开,果然只是一个普通盒子。 里面躺着一块小小的,泛黄的绢纸,残破的边缘看起来似乎是从一整块上面扯下来的。 胡东泉用手指拈起,对着光瞧了瞧,就放回了盒子里。 “原来是这样。”他看着沈青竹,“我的确是不应该来。而你,如果没有找到它就好了。” “所以现在是不是来不及了?”沈青竹道。 胡东泉遗憾地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霜河已经猛然出手! 他没有用武器,也许因为双拳就是他的武器。 一双拳头带着呼啸的拳风,从下而上轰向沈青竹,竟然打出了居高临下的气势! 但真正居高临下的毕竟是沈青竹,她一直坐在梁上不肯下来,是不是就为了这一刻? 面对霜河仿佛爆裂一般的拳风,沈青竹竟然不闪不避,直接砸了下来! 以拳对拳! 两个人轰然撞击在一起,又各自倒飞出去。 霜河撞碎了几案,踉跄站住。 沈青竹则被撞得砸碎了窗户,在烟尘木屑四溅中,竟然飞了出去! 霜河不由得一怔。 他那一拳有这么大的威力吗? 他明明感觉到了这个小乞丐的功力犹在他之上啊! “他是计算好了的。”胡东泉道,“追!” 第五十六章 识得 霜河听到她的话立刻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似乎并不担心不会武功的胡东泉自己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妥。 一直关注着屋子动向的方重听到一阵窗户破碎的声响,立刻窜了出去。 还没靠近屋子,就看到两个黑乎乎的人从地下打到了屋顶上! 两个人都是刚猛无比的姿态,一拳又一拳地轰在一起,很快连屋瓦都纷纷破碎。 “乖乖!这是打架还是拆房子啊?”方重揉了揉眼睛,看向李捕头。 李捕头摊了摊手,这种级别的高手过招,他甭说插手,连看都看不明白。 方重也就是说说。 他看清了屋顶上的两个人,一个是霜河,另一个却是一个小乞丐,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差点儿惊呼出声。 这个小乞丐是哪里冒出来的啊?怎么这么厉害!好像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是功夫缺好太多了。 等等,功夫很好的小乞丐? 他忽然想起刚到苍州城的那个早晨,也下着雨,小师叔跑到墙根儿去跟乞丐聊天…… 打听的不就是一个小乞丐? 想到小师叔,方重忍不住在心中哀嚎,小师叔,你怎么还不回来啊!你不回来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无奈地看了一眼依然紧闭的房门,明知道里面时候胡东泉自己在,但是碍于暗器的威慑,就是不敢进去。 “是不是很想我啊?”方重忽然觉得耳边有人在和他说话。 “”我一定是太思念小师叔以至于出现了幻觉。”他自言自语道。 “啧啧,原来以为这孩子只是看起来傻,想不到原来是真傻。”那声音又道。 “小师叔!”方重惊喜回头,果然看到一身青衣,面目平凡的年轻人眼神含笑,正看着他。 “小师叔你什么时候来的?”方重立刻凑到程长生身边。 “刚刚。”程长生对早就一起去过远芳楼的李捕头拱了拱手,目光便落到屋顶上激斗中的两个人身上。 “对了,小师叔,你看那个小乞丐是不是……”方重连忙问道。 “我看到了。”程长生打断了他的话。 方重也不在意,轻轻拉一拉程长生的衣袖:“小师叔,屋子里有一个人……” 屋顶上的霜河已经越打越是心惊,他和这个小乞丐对轰了上百拳,而且越打越快,可是这个小乞丐却丝毫不见颓势,反而是脚下能踩的地方不多了。 可是谁会先退一步呢? 没有人退。 但霜河已经开始担心还在屋子里的胡东泉。真要是把房子弄塌了,胡东泉可没有办法躲开。 霜河决定退一步。 可是他一退,便发现自己不得不又退,再退……他竟然被小乞丐打的完全被动! 他只觉得眼前的拳影如同细密的雨丝,包裹得他密不透风,看不到一点儿破绽。 “不好!”霜河心中暗叫一声,脚下一空,竟然从屋顶上猛然坠落! 霜河在半空中身形强行扭转,轰的一下单膝跪落在青石地面上,脚下的青石豁然裂开! 啪的一声,房门也同时打开了。 “原来是你。”胡东泉的目光锁在刚刚落地的沈青竹身上,“你不要命了吗?” 第五十七章 为何 “不是我。”沈青竹这句话依然用的是小谢的声音。 胡东泉一怔,程长生眼神一闪,方重和李捕头则是一脸茫然。 什么叫“不是我”啊? 但是胡东泉却又笑了:“既然不是你,那我就走了。”霜河已经站起,飞身冲进屋子,走到胡东泉的身旁。 “你不能走!”沈青竹和程长生异口同声。 “为何?”胡东泉的眼神落在程长生的身上,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一丝怒色。 沈青竹看了看程长生,没有说话。 程长生缓缓说道:“因为,你就是赵平!” 李捕头,甚至邝家的门房,听到这句话都不由得一震。 赵平,这个名字在邝家,实在是太有名了! 谁都忘不了那一夜,一条白绫从天而降,上面写着索命的名字——赵平。 “你说什么?谁就是赵平?赵平在哪里?”一个人高喊着,跌跌撞撞从门外跑就来,跑过雨水湿滑的石板路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门房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去看着门了。 他急忙向那人跑过去,想着这种时候怎么能再让闲杂人等进来。 可是那人一爬起来,门房就愣住了:“魏……魏老爷?” 这个路都走不太稳的人,竟然是多日未见的魏启。 “赵平,赵平在哪儿?”他似乎摔得晕头转向,但爬起来又往前走,终于看到了门里门外的人们。 “谁?刚刚谁在说赵平?”他瞪大眼睛喘息着问道。 胡东泉目光落在他身上,竟然有些温柔:“我就是赵平。魏叔叔,你还记得我吗?” 魏启豁然转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轮椅上胡东泉:“你真的是赵平?贤侄?” 胡东泉点了点头:“我六岁生日,您送给我一个湖州的泥娃娃,您还记得吗?” 魏启的身体开始颤抖,声音也在颤抖:“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可是你的腿……” 他看了看轮椅,又看了看胡东泉的腿……不由得悲从中来。 “魏叔叔,能够苟活至今日已是不易,失去双腿又算得了什么。”胡东泉,现在应该叫赵平,依旧平静含笑。 魏启怔了怔,大声说道:“贤侄你说的对!” 他几步冲到门边,守住门口,然后瞪着程长生:“刚刚是你说不让我贤侄走?我今天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他周全!” 一直沉默的程长生这时才问道:“所以你已经查到了当年邝钟山谋害赵碧梧满门的证据了?” 因为认定邝钟山是当年赵家灭门案的,赵平用四十万两白银,买了邝钟山一条命。 魏启曾经最尊重的兄长和最亲厚的五哥之子,如今已是不共戴天。 魏启怔住。 他没有找到证据,可是他心里已经相信了赵平,也就相信了大哥邝钟山该死。 他从哪一刻开始怀疑大哥了呢?是从十八年前五哥一家十八口惨死的那一刻开始的吗? 他犹豫了一下,看向门里轮椅上的赵平:“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赵平含笑道:“我都记得。魏叔叔莫忘记,当年我已经九岁了。九岁的孩子,已经可以记住很多事情。” 第五十八章 当年 “十八年前我已经九岁。那也是一个春天的晚上,我娘在灯下看我们兄弟的功课,我爹在书房和祖父聊天。 “我娘说着说着话忽然脸变得煞白,一把拉住我们兄弟就往卧房跑……可是来不及啦! “几十个黑衣人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冲进我家,见人就砍!我娘急忙打开密道把我们兄弟三人赶进去。 “可是还来不及关闭,敌人就冲了进来,一刀砍在娘的背上……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娘的脸……她大喊着叫我们快走! “我让大哥带着弟弟走,自己去救娘,结果刚冲过去就被一刀砍在了腿上,其实如果不是我娘突然扑倒那人,这一刀我就没命了…… “那人回身一刀……我看到那一幕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就发现大哥小弟祖父祖母爹娘……都死了。不知为何,竟然剩下了我。 “也许是那人觉得失血那么多,我一定活不下来吧。也许是发生了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把那个人引走了。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我不知道昏死过去几次,后来被我师父救了。所以最后就没死。” 赵平的语气平平淡淡,就像是在说天气或者晚饭,可是听到这里,魏启的泪已经流了下来。 赵平也停了下来。 他把木制轮椅向后滑了一段,停在柜子前:“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就,这样了? 戛然而止的故事让魏启有些茫然而无措,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赵平却忽然道:“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可以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呢?” 他看的是小乞丐模样的沈青竹。 沈青竹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终于开口:“从那条白绫,从你家的位置,从你院子里泥土的颜色,从我把被子挂上柿子树时看到的鸽笼……其实只要留心多想一想,许多事都不是没有联系的。” “那么多疑点啊……”赵平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 沈青竹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话。 有些话,此刻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 程长生看了沈青竹一眼,道:“赵平,我要问你的是,柳月是谁杀的?” 赵平眼神低垂,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到微微泛着青色。 “柳月死于墨锭之毒。那墨锭的确是我送给她的。”他抬起头,“但那墨锭我自己也在用。” “你也中毒了吗?”沈青竹忍不住问道。 “其实……你也用过。”赵平看着她,沈青竹在他的家中亲手磨过墨,写过字。 赵平的眼中有一种奇怪的神色,像是悲凉,又像是嘲讽。 他嘲讽的是谁? 沈青竹道:“所以墨锭中无毒,配上药引才成了剧毒?” 程长生也追问道:“是谁送你的墨锭?” 赵平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眼睛一直看着沈青竹,却答非所问:“把你们关进地洞的人,的确不是我。” 说完他忽然喝道:“霜河!” 一直沉默着仿佛不存在一样的霜河,听到这声音立刻就动了。 他忽然抱住了赵平,下一刻只听砰的一声!后墙的窗户破了一个大洞! 第五十九章 无力 那里原本就有一个洞。还是刚刚沈青竹撞破的。 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样,赵平就要从这里逃跑。 可是程长生怎么会比霜河慢? 他真的慢了。 因为就在他纵身而起的一刹那,他忽然看到沈青竹倒了下去! 被暗算了? 一直注意着沈青竹的他刚刚就在诧异着她古怪的沉默。 于是沈青竹就倒在了程长生的怀里。 “带我走。”她低低的一句,便晕了过去。 霜河带着赵平已经飘然远去。赵平最后一句话仿佛余音袅袅,还响在耳边:“你不该那样和霜河打的……” 这句话什么意思程长生顾不上去想,因为沈青竹的样子太吓人了——她全身滚烫,汗珠滚滚而落,紧蹙的眉头咬紧的牙关让程长生知道她是在忍受着什么样的痛苦。只是被她自己故意弄得黑乎乎的脸庞还看不出脸色。 “方重,这里你处理。”程长生丢下一句,抱着沈青竹飞身而起,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 方重眨了眨眼,看了看李捕头:“李捕头,好像……要拜托你处理一下了……” 程长生不知道沈青竹这是怎么了,但他知道她一定不愿意被别人知道自己这副模样。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扮成个小乞丐。 难道她早知道自己的伤会发作? 程长生立刻丢开了这个念头,他只想着用最快的速度带她走! 只几个起落,程长生已经进了客栈里的房间。他直接踢上房门,轻轻把沈青竹放在床上。 程长生看得出沈青竹的情况不像是受了内伤,却又不懂得治病。他看着痛苦到颤抖的沈青竹,发现自己完全束手无策。 程长生脑海中飞快地计算着离苍州城最近的几位神医的距离,忍不住长叹一声……都太远了! 他握住沈青竹滚烫的手,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之上,只觉得一阵奇异的力量几乎要把他的手指弹开! 这是什么古怪的力量? 程长生立刻收回了运功帮沈青竹镇压的念头,如果不得法,恐怕自己的内力与沈青竹体内的力量碰撞起来,反而让她更加痛苦。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吗? 程长生心乱如麻。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曾这样无力过。 忽然,他感觉到她的手动了动。 程长生猛然抬起头,果然看到沈青竹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他又惊又喜。 “嗯。”沈青竹微微一笑,却并没有抽回被他握着的手,“谢谢你。” “我……做不了什么。”程长生苦笑着摇头。 沈青竹反手握住程长生的手,他才感觉到沈青竹的高热已经褪去,如雷如鼓的脉搏也恢复如常,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是你带我回来,是你守着我。”沈青竹道,“这是救命的事,我怎么能不谢谢你?”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再是刚刚紧闭双眼的痛苦神情,她的眼睛又是亮晶晶的了,于是程长生就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什么破烂的衣衫,歪歪斜斜的发髻,黝黑的小脸儿,他就都看不见了。 程长生只觉得,这双幽潭一样的眸子,如果一直这样亮着,真是比什么都好。 第六十章 心乱 沈青竹侧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程长生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盯着她看。 “我……有没有水喝?”沈青竹忽然觉得不太敢看程长生,眼神便飘向了桌上的茶壶茶碗。 程长生连忙去倒水,心中埋怨自己怎么忘了她高热刚退当然要喝水。 他端着茶碗走回床前,沈青竹已经坐了起来。 “其实我已经没事了。”沈青竹接过茶碗。 “你……这种情形会时常发作吗?”程长生的声音变得低沉,“上次你急着去远芳楼,也是因为这个吗?” “是啊,顺便去逛一逛嘛。”沈青竹嘿嘿一笑道。 “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程长生眼神不错地看着沈青竹,不允许她再躲闪,“我发现你在扮成别人的时候,连性格都会变,沈青竹,我现在想问的是你。” 他叫出她的名字。 沈青竹抬起头看着程长生,收起嬉笑的神情:“血噬之症,从四岁伴我至今。最近发作越发频繁,不过今天这一次,是我有意诱发的。” “这不重要。”程长生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脸色依然平静,但是沈青竹看得出他眼中隐忍的怒气。 他也许早就猜到了这是她的算计,但是不愿去想,不愿意去相信。 而她拆穿了。 “是,这些不重要。”沈青竹慢慢下床,向门口走去,“谢谢你。你在信上让我做的事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叶总捕头的令牌让方重交给春茂源,我会去取。” 程长生出手如电,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你知道我可以躲开的。”沈青竹淡然地看着他。 “但我一定能够再抓住。”程长生冷笑。 “我们没有真正交过手。”沈青竹问,“所以是要打一场吗?” 程长生颓然放开她的手臂。 是啊,难道真的能打一场?这个女孩子,在她是她自己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冷硬如冰? 她刚刚就想这样冷冰冰地,直接地告诉他,她故意用那样刚猛的拳法与霜河打了一场,所以诱发了血噬之症。她情愿身受血噬之痛,好拖住他让赵平逃走! 所以赵平临走之前才会说“你不该那样和霜河打的”。 所以赵平了解她的病症。 她在他家中用他的墨锭写字,她说起他家院子的柿子树,挂在柿子树上的被子……还有他对她说话的神情。 所有这一切程长生发现自己竟然都记得。 为什么不忘记? 他的心中一团纷乱,戴着面具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他为什么要记得? 他是长生公子,要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为什么要记得这些? 什么时候起,这个女孩子的事情对他这么重要了? 程长生心头一震,他猛一抬头便撞进那一双幽潭似的眸子里。 她还是安安静静的,清冷而孤寂,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与她都没有太大关联。 就是这个眼神。 真是……让人心有些微微的痛啊。 他两天一夜往返清河府与苍州城之间,遇过刺杀,也见到了很麻烦的人,可是他脑海中出现最多的却是这个眼神。 程长生忽然笑了:“好。你便先走,但我总会来找你的。” 沈青竹一怔,没有觉察到自己正在点头答道:“好。” 第六十一章 逼问 春夜的苍州城渐渐安静下来,但有些地方是春意总是终年不得的,比如苍州城府衙的大牢。 吴世承和贺天图没有被关在一起。 从被抓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贺天图要面对的将是不一样的结局。然而他从来不想死,就算是被沈青竹打得经脉尽断,他也不想死。 贺天图的目标是那八十万两银子,而他只是想活着。 贺天图这几年山庄表面上风光,实际上日子很不好过。所以不知怎的也知道了邝钟山给邝远的信,便动了心思。 也许在他的心里,春雨令主要杀邝钟山,他又能做什么呢?至于银子,邝钟山都死了还要银子干什么呢? 吴世承天天盯着贺天图,让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他就找人去截杀邝远吗? 吴世承懒得去想这件事。 他躺在干草垫子上,盯着高墙上远远的那个小窗口,知道天色由亮转暗,渐渐夜色如墨。 他忽然觉得对面墙上斑驳的阴影有些变浓!他眨了眨眼,很快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只觉得嘴里开始发苦。 一个黑衣人仿佛从阴影里长了出来,就这样诡异地出现在牢房中。 来了吗? 吴世承干脆闭眼。 他已经经脉寸断,还能做什么? 他还可以说话。 “东西你们不想要了吗?”他决定先开口。 咯咯咯咯。 那人怪笑一阵,似乎完全不在意被人听到。牢房中果然安静如死。 “你这么急着提起来,我想你一定没有拿到。”那人嗤笑道。 吴世承觉得自己的心一片冰冷。 他只好说:“难道我应该假装没有这件事?” 那人笑道:“没关系,不管你早说晚说,不关你给我不给我,你都会死的。” 这是个变态。 吴世承闭上眼,也闭上了嘴。 事已至此,何必让人在自己的自尊上再踩一脚? “看不出你倒是有点儿骨气。”那人还不罢休,“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人。” 他忽然伸手在吴世承伸手拍了几下。 不重。 但吴世承的身子骤然蜷缩成一团,汗水滚滚而落。 “你……你……”他竟痛得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还是问你,东西在哪里?”那人笑道。 “你……放……啊!”吴世承忍不住一声惨叫。 “我也不知道你是想骂我呢?还是想让我放了你。”那人依旧在笑,笑容刻骨的邪恶,“但是我还没看够,所以你还是骂我吧。” 他就静静地看着吴世承挣扎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在吴世承身上搜索起来。 “虽然我知道你应该没有带在身上,忽然早就被人拿走了,但我还是喜欢自己动手。”他动过手的地方,吴世承只觉得仿如针扎。 “你看看,是不是早点儿说出东西在哪里更好?为什么一定要我证明给你看,有的时候快点儿去死才是更好的选择呢?” 吴世承颤声道:“东西我没有拿到,你杀了我吧!” 那人冷笑:“看来你还是不舍得去死啊!”他再次抬起手…… “你总是让别人去死,你为什么不自己死一死呢?” 是谁在说话? 那人一怔,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向牢门的方向。 第六十二章 惘然 “小师叔!”一阵风一样冲进客栈,看到程长生正在院子里站着。 他连忙跑过去低声道:“李捕头说,吴世承在大牢里自尽了。贺天图已经被严密看管起来。” 程长生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出门去走走。你自己吃饭吧。” 方重哦了一声,这种安排他已经习惯了。 程长生信步走上街头一边打听一边慢慢走。 终于走到了一间小院的门口。 他伸手轻推,门便开了。 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枝叶婆娑,正屋的房门虚掩,小窗半启,灯光洒落,院子里有淡淡的花香。 程长生没有犹豫便走了进去。 屋里的人听到推门声便转过身来。 “你是……”站在桌前的年轻人看到程长生不由得怔住了。 “邝远?我是程长生。” “原来是长生公子,幸会!”邝远抱拳。他显然已经从李捕头和方重那里听到了很多事情。 程长生的目光扫过,这屋中的案台、工具、书画、茶酒器具俱全,却不显得凌乱,看得出曾经的主人是个极有秩序感的人。 “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邝远垂下头。 “他曾经是你的朋友?”程长生问道。 “我曾经以为是。”邝远沉默了一下,有些艰难地答道。 朋友,是多么温暖的字眼,可是如果这个朋友成了杀父仇人呢? 从前的信任岂不成了世间最可笑的事? “信任并不可笑。”程长生道,“可笑的从来都是辜负信任的人。” 邝远苦笑:“我又怎能觉得他可笑,明明是我的父亲害死了他一家人。” 邝远和赵平的际遇其实都很惨。 程长生只能沉默。 “其实我只是想再看看。”邝远道。 “我十五岁那年,跟我爹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跑到街上,正好撞到了他的马车上。 “那时他刚来到苍州城。看我撞伤了就给我包扎上药。 “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和他特别亲近,我后来就离了家去学艺。但是每年回来都会来找他。 “我只觉得在苍州城,那个邝家的宅院不是我的家,这里才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是有意接近我的。” 邝远说到这里,没察觉到自己手指越来越用力,竟然啪的一下捏碎了一只茶杯。 这本就是无法释怀的事。 程长生的眼中也不由得现出一丝怜悯之色。邝远却深吸一口气,忽然问道:“雷叔……是赵平派来的吗?” 程长生道:“是。” 所以他果然是要杀我!邝远心中一阵刺痛。 “但是他应该只是为了引开你。”程长生又道,“毕竟……有小谢在,雷叔很难得手。而之后从地穴中也是赵平救你出来为你换药包扎。” 那时他没有杀自己,是本就没有想过?还是放弃了杀机? 邝远又怔住了。 他发现自己看不透赵平,也看不透其他人。 自己真的不适合闯荡江湖吧,邝远自嘲地一笑。 “你心地纯善,来日必将有所成就,也不自钻牛角尖儿。”程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出门。 好像,有谁说过类似的话吧?邝远看着程长生的背影,心中忽然一动。 “你基本功扎实,迎敌时守强攻弱,剑意纯厚,虽然不能成为绝顶高手,但将来当个掌门还是很合适的。”他的脑海中响起沈青竹清冷的声音。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邝远忽然端起茶杯对窗边明月一举,道:“既然这样,那么来日方长。” 第六十三章 暗处 清河府的永福当铺里,一身金灿灿的田永福田老板坐在桌前唉声叹气。桌上原本清香袅袅的春茶已经凉了,他抓起来喝了一口又呸一声吐掉。 “怎么今年的茶都不行?”田永福拨弄着算盘珠子絮絮叨叨地抱怨。 “不是茶不行,是老爷你的心情不行。”老仆耿直地说道。 “我心情能好吗?能好吗?”田永福长叹一声,“这个月抵押放贷的生意一笔都没有,这日子可怎么过?” 说到这个,老仆只好沉默不语。 清河府的永福当铺最近的生意真的是一天不如一天。 明明清河府最近是那么热闹,青城山掌门孟筑老母亲八十大寿,孟筑这次办得空前的隆重。 但是热闹是别人的,尤其是那个春茂源钱庄的。 清河府原本也有好几家钱庄,都是老老实实做着汇兑营生,怎么就到了春茂源冒出头来,放贷放得比他田永福还狠? “谁能想到能有钱庄拿杀手做靠山啊……”老仆摇头叹息,给田永福换了一杯茶。 太荒唐了。 田永福心里是不信的。春茂源肯定有朝中大人物的支撑,可惜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人。 “老爷,最近清河府来的人很杂,是非也不少,你看我们要不要……”老仆小心地建议。 田永福摆了摆手。 不是他不想,而是真的不想做无用功。之前有意碰撞了几次都被春茂源顶了回来。他永福当铺可是要好好做生意的呢,这种砸了钱还亏本的事他可不做。 当然他也不是不能直接把春茂源的掌柜的悄悄弄死,可是做生意的事,又不是死个个把掌柜的就能解决的。 唉…… 老仆忽然看向外堂,一个小童飞快地跑了进来。 “跑什么跑!”老仆斥道。 小童刷地刹住,递上来一封信:“说是给老爷的。” “谁送来的?”老仆边问边接过信。 “不知道,一个男的,送来就走了。不说话。”小童道。 老仆翻来覆去地看着,忽然脸色一变,挥手让小童离开,然后立刻把信递给田永福。 “老爷,甲等急件!” 甲等? 田永福也立刻站起来,双手接过,打开来认认真真地来回看了三遍。 “楼主有什么指示?”老仆问道。 是的,甲等急件是来自于明月楼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楼主大人,一年也难得有几次。 田永福却有些发怔,喃喃道:“难道楼主听到我的抱怨了?” “楼主要我们做什么?”老仆是田永福的多年心腹,有问题总是直说。 “楼主……要我们对付春茂源。”田永福有些诧异地看着老仆。 楼主什么时候管过这些事啊?这些年与其说楼主统领十二楼,还不如说是第二楼在管着各种琐事。 而最近楼主好像就喜欢上清河府了,几天前才亲自现身,这又在田永福愁得团团转的时候,送来了锦囊。 楼主是觉得第八楼的任务完成得不好吗?田永福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老仆也呆了呆,才问:“明的?还是暗的?” 田永福想了想,道:“这回啊,光明正大得很。” 第六十四章 停留 沈青竹此刻正坐在一辆马车上。 黑漆马车,毫无装饰。车内却宽敞舒适,一壶清茶几样点心,沈青竹倚在柔软的靠垫上看书。 “小姐,入夜前赶到前面镇子歇息还是露宿?”车夫轻轻挥着鞭子,走得不紧不慢。 “老林,天黑前走到哪里就歇在哪里,不用急。”沈青竹道。 她是真的不着急。 苍州城后续的事情交给程长生,那么她就不必插手了。 这次叶刻老爷子让她来,就是要查赵平。至于其他那么多的事情,只不过是不重要的插曲——也许对别人很重要,但沈青竹不在意。 现在赵平的身份已经确定,虽然人已经不知杳然何方,但是叶老爷子也没说过要她抓住赵平啊,她执行任务向来精确。 沈青竹微微一笑,继续看着手中这本《九成宫醴泉铭》,这是柳月留下的线索。她已经看了无数遍。 柳月比了一个三,三是什么意思呢? 《九成宫醴泉铭》拓本本就少见,品相又多不佳,有的甚至笔画枯疲,锋芒尽失。而这一个,却是难得的清晰丰腴,难怪柳月珍之如宝。这种拓本几乎只能是深宫内院珍藏,很难流传到民间的。 而且沈青竹看得出来,装裱手工正是出自赵平之手。 明明本朝天子犹重书画,赵平凭着这样出众的装裱技艺原本早该成为天子近臣。 可惜了赵平,失去双腿,又背负着仇恨走到如今,不得不隐姓埋名,恐怕再好的技艺也难得现于世间了。 等等。沈青竹忽然觉得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但是却怎么都无法抓住。 抓不住也只能先放在一边。 天色渐渐就有些暗了下来。 她把字帖收好,抬起头车窗外,落日点燃了前方的晚霞,金黄橙红,煊赫无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沈青竹心头忽然划过这么一句,是在哪里听到过的? 她把手枕在后脑,淡淡地一笑——她才十九岁,已经是黄昏的夕阳了,只是没有人知道。 入夜马车停在林间的一片空地上,车夫摆出酒菜点心,沈青竹只是简单吃了一点,并没有喝酒。 车夫老林并不多问。东家说过,这位小姐的事,一句话也不要多问,只做事不要说话。这个嘱咐他牢牢记在心里。他本就是可靠的人,不然东家也不会让他来。 所以小姐为什么不住客栈驿馆,偏要风餐露宿?为什么明明自己不喝酒还让他带上最好的陈年竹叶青?明明在野地里最要老实守在篝火旁不要乱跑她却坐到远远的山石上吹箫? 这些他都不问,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是小姐的箫真的吹得太好听了!连他这个不识音律的人听着都……想哭。 看来小姐心里一定藏着很伤心的事。当然,他绝不会问。 “出门在外还带着如此好酒!这位哥哥你一定是个大好人!” 忽然听到这句话老林刚刚一饮而尽的那杯酒一股脑儿全喷了出来。 他咳嗽着看向身侧。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 老林心中冒出的念头就是女人而不是小女孩子,因为这个女人实在是很漂亮,那种明媚照人的美在夜色里也仿佛熠熠生辉。 第六十五章 相遇 这荒郊野地的,怎么会有女人?还是这么漂亮的女人? 老林也是经常在外面跑的人,立刻心生警惕。 这女人一看到老林的神情就扑哧一笑,道:“这位哥哥,我不过是走得太累讨一口酒,若你不舍得我跟你买也行。” 老林摇头:“这事我说了不算。” “那谁说了算?你家主人想来也是个风雅之人,想必不会拒绝我的。”女子咯咯笑着,摇曳着走过来,似乎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主人。 “堂堂江家大小姐又何必为了一口酒低声下气地去求人?你跟了我多少好酒我还能不买了给你?”一阵大笑,惊飞了树上已经休憩的林鸟。 老林一怔,伸手握住了自己的马鞭。 来者不善啊! 听到这个声音,那女人咯咯笑了:“秦久,别的我不知道,你跟踪起人来倒是坚持得蛮久的。” 秦久从树上飘然落下,笑道:“江有雪,我为什么跟着你难道你不明白吗?” 原来这女子名叫江有雪,老林只觉得这名字简直是十分地名不符实,她哪里有一点点冰雪清寒的气质?明明艳得像火。 江有雪懒洋洋地坐在火堆旁,道:“秦久,你就算是跟着我再久也不行啊,我看见你连酒都喝不下了。” 秦久也走了过来,火光映着他的脸明明暗暗,显得秀美中带着几分邪气。 老林不识得这些江湖人,但是看得出秦久身上的衣服很贵,手里的长剑看起来也很贵。 至于这位美艳的江家大小姐更不用说了,看气势都知道不是善茬。 秦久毫不客气地坐到江有雪身边,道:“雪儿,陪我喝杯酒!” 江有雪怒道:“你滚开!” 老林默默起身愁眉苦脸地站起身往马车走,心想我把火堆让给你们,打架的话可别让我遭了池鱼之殃。 江有雪却不放人,手急眼快一把拉住老林:“哎这位大哥,你家主人在哪里?” “我在这里。请问有什么事?”一声清清冷冷的问询让江有雪一怔,脱口说道:“你家主人,是个女孩子啊?” 秦久嗤笑:“是不是听见人家吹箫便心动了,以为是哪个世家公子啊?” 江有雪默不作声,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 老林趁机拉出自己的衣摆,对暗影里拱手:“小姐!” 沈青竹慢慢从树影中踱出,道:“林大哥,你先去歇息吧。” “好美的姑娘!”秦久一抬头,只觉得眼前一亮。 江有雪却已经蝴蝶一般飞到了沈青竹身边:“我是江有雪,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真正美人其实更爱美人。 而江有雪就是真正的美人。 她简直一见沈青竹就毫不掩饰自己的倾慕。 “沈青竹。”沈青竹微微一笑。别人的好意她并不会轻视。 “姑娘,我是秦久,姑苏秦家的秦久。”秦久风度翩翩地起身,站定在沈青竹面前。 “哦。”沈青竹淡淡地应了一声。 江有雪咯咯一笑回身看着秦久:“秦家九公子风流倜傥在江湖上谁不知道呢?看在你辛辛苦苦追了我三个月总算追上了,我就陪你喝一杯吧。” 第六十六章 轻薄 她竟然再不理会沈青竹,转身拉着秦久便走。 已经走到马车旁的老林都怔了怔,心说这女人怎么这样? 沈青竹依旧面色淡然,甚至连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然而有人想说话。 秦久伸手在江有雪的下巴上一勾,笑道:“雪儿,是不是怕我看上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啊?放心,我秦久向来是兼收并蓄,冷美人和富贵花都喜欢。” 他言语轻浮出手却是极快,这一下江有雪竟然没躲开,她脸色一沉,手中不知何时握住的一对峨眉刺已经刺到了秦久的胸口! 老林远远看见吓得一下子靠在车辕上,这女人怎么不声不响就要杀人啊! 然而秦久身子一缩,竟然差之毫厘地躲开了,脸上依旧笑意盈盈:“雪儿,我已经让家里去江家提亲了,你难道想要谋杀亲夫?” 江有雪真打起来便一言不发,招招都奔着秦久要害! 沈青竹只是负手看着。 她一眼便看出,江有雪轻功很好,出招也快,但却不是秦久的对手。 江有雪刷刷刷连环几招逼得秦久微微后退,她喝道:“沈姑娘,你还是快走吧,免得麻烦。” 老林这才明白,原来刚刚江有雪忽然对沈青竹冷淡,是怕她被秦久骚扰,她那一句话也是提醒沈青竹秦久这个人风流好色。 可是沈小姐哪里有走的意思啊?老林心中不由得打鼓,东家是让他听这姑奶奶的话就好,其他一切都别管,可是如果这小姐出了什么事他还怎么回去交差? 但现在就算他想管,那两个人他别说打,连靠近的能力都没有啊! 秦久激战之中却显然还有余力,仍然不时调笑,言语中对沈青竹也越来越轻薄。 连老林都看得出那位江小姐打不过秦久。 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打赢了然后欺辱沈小姐?但沈小姐显然不想丢下那位江小姐不管啊。 老林心乱如麻,却还是紧紧攥住了鞭子。 “好啦,咱们夫妻情趣就不要在外人面前胡闹啦,你要是没打够等下和沈姑娘一起来啊哈哈哈哈!”秦久笑道。 “你无耻!”江有雪怒道。 秦久哈哈一笑道:“我还有更无耻的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剑始终未曾出鞘,却忽然反手点出,剑鞘点在江有雪的背上。江有雪身子一软,被秦久一把搂在怀里。 “你放开我!不然我爹饶不了你!”江有雪又惊又怒。 “放心,我不会惹岳父大人生气的!”秦久嘻嘻一笑,在江有雪脸上捏了一把,然后把她轻轻放在一棵树下,顺手点了她睡穴。 “沈姑娘,让你见笑了。”秦久笑吟吟地向沈青竹走了过来,“如此春宵美景,不如共谋一醉可好?” “我不喝酒。”沈青竹一袭黑衣,站在夜色里,火光映着她白皙而清冷的面容仿若美玉。 秦久笑得更开心:“不喝便不喝,我从不勉强美人。” 说着不勉强,他的手已经伸向沈青竹的肩头,仿佛想要揽住她,揽入自己怀中。 “你叫沈青竹?果然清隽如竹,只是不知道尝起来味道如何?”他笑道。 第六十七章 举手 这话可谓十分轻薄。 老林站得远,而且也知道自己冲上去也没什么用,但是听到这句话咬了咬牙还是拎起鞭子就要冲过去。 “林大哥请站远点儿。”沈青竹却忽然道。 老林下意识地收住脚,可下一刻就有点儿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啊站远点儿,不要碍眼。”秦久笑道。 他的笑就这样突然僵在脸上。 他的手根本没有机会碰到沈青竹的肩。 沈青竹手中的玉箫已经点在他的咽喉。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肌肤一阵颤栗。 真的会死!秦久心头猛然跳出这个念头。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会一点儿也没看到这女孩子的出手?她似乎就是随随便便玉箫一指。 到底是有多快? 还有那浓得仿佛已是实质的杀气,让他的身体一丝一毫都不敢再动。 “你……究竟是什么人?”秦久声音微颤。 “姑苏秦家,浣花山秦子镜是你什么人?”沈青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是,我爹。”秦久颤声道。 秦子镜就是浣花山当代家主,秦久是他最小的儿子,族中行九。 “哦。”沈青竹上下打量着秦久。 秦久只觉得头皮发麻。 沈青竹却垂下手臂:“我今天不想杀人。” 秦久不傻,听到这句话立刻倒退几步,踉踉跄跄转身就要跑。 “等一等。”沈青竹忽然道。 “呃……何事?”秦久立刻停住。 沈青竹忽然出手。 秦久只觉得自己就眼睁睁看着那只修长纤细的手一下子勾住了自己腰带。 干,干什么? 他刚要叫,就觉得眼前一花,天旋地转。 他已经被挂在了树上。 “放我下来!”秦久怒道。 沈青竹却依然沉默着走到江有雪身旁,随手一拍,江有雪悠悠醒来。 “滚……”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她就看清了面前那张白皙如玉的脸。 “沈……姑娘!”江有雪呆了一下,连忙四顾,一下子就看到了挂在树上的秦久。 她漂亮的眼睛睁圆,很快又笑得如同弯月。 美丽的女人笑起来总是格外有感染力。沈青竹也嘴角微微一翘。 “你笑起来可真好看。”江有雪一下子就被她吸引,懒得再去管挂在树上的秦久。 “你能不能走?”沈青竹问。 “我没事!”江有雪随手一撑,从地上跳起来。 “老林,这里不太好,我们换个地方吧。”沈青竹转身走向马车。 “哎哎哎,带上我好不好?我可不想再看见这家伙了。”江有雪连忙跟上,仿佛就打算死死抓住这根能救命的稻草。 不,这怎么能是稻草?这就是巨树,她身边就是世上最安全最可靠的地方。 老林不由得皱眉。 谁不懂得红颜祸水呢?把江有雪这样漂亮的女人带在身边,不用想也知道会招来多少麻烦。 “那你也上车吧。”沈青竹却似乎不知道这些,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反正东家说一切都听这位小姐的。反正……一般人又打不过她。 老林的眼光有限,不懂得武林高手到底会有多高,但至少他看得出来,这位小姐的武功应该是挺可怕的。 第六十八章 听说 沈青竹的马车已经离开很久。 当然对于挂在树上的秦久来说就更久了,简直有一辈子那么久。 篝火已经熄灭,被吊在高处的人自然更加不胜寒,深夜的山林寒意早已经刺透衣衫。 秦家九少爷哪里遭过这样的罪? 以至于有人轻飘飘落在树枝上,用匕首在他的腰带上一划,他都不知道。 秦久已经晕了过去。 直到突然的坠落感吓醒了他,有人扶着他落到了地上。 秦久脚一接触到地面便软软跌倒,又立刻被人扶住了。 “秦兄,你怎么会……”那人关心地问道。 秦久挣扎着去看,半天才看清这个夜行也要穿白衣的人:“简如尘啊,你怎么才来啊?” “你不是说有要事吗我怎么好打扰?”简如尘哭笑不得。 “我……”秦久想起,好像还是他自己在酒楼里对简如尘说——不要跟过来。 从辽东到这里,追了江有雪三个月,到清河府还追丢了。还是简如尘在酒楼顺口说了一句看到了江有雪,他才又从清河府追了过来。 这种事简如尘也的确不能跟着。 秦久闷得一口气堵在心口。 那个沈青竹到底是什么人? “你听说过沈青竹这个人吗?”秦久铁青着脸问道。 “沈姑娘?你遇到她了?”简如尘眼睛一亮,当然他一看到秦久的脸色立刻反应过来,“是她把你……” 秦久闷闷地哼了一声。 简如尘大笑。 终于笑够了他才拍了拍秦久的肩膀,问道:“她是不是很美?” 这一点秦久也不能不咬牙点头。他的心中又浮现沈青竹清清冷冷孑然而立的神情,若不是那种不似人间能有的出尘之美,他怎么会对沈青竹出手? 谁知道是个女煞星啊?还是个大半夜闲着不睡专门吹箫的女煞星,不然江有雪也不能循声找过来…… “等等,你认得她?”秦久才反应过来。 “我不但认得,还跟她一起办过案呢。”说起来简如尘便难掩笑意。 “办案?”秦久一怔。 “她是六扇门总捕头叶刻老爷子的得意门生。”简如尘道。 六扇门的人吗?叶刻那老头武功有这么高的吗?秦久看着简如尘重新燃起的火堆静静出神。 沈青竹的马车转入一片山坳就没有继续前行,毕竟人和马也都要休息。 江有雪不知是之前太累还是受了惊吓,竟然很快睡着了。 沈青竹看着老林安顿下来才问:“林大哥,你有话想问我吗?” 老林在心中再次重复东家的嘱咐:问什么说什么,让做什么做什么。 于是他老实地回答:“我觉得带着这位江姑娘路上恐怕会有麻烦。” “这个啊,”沈青竹恍然,“我尽量小心些。” 这个回答很出乎老林预料。他以为她会让他不要担心,她又怎么会怕这个。 但这位沈小姐似乎并不是会得意的人。 “你先看着她,我去看一看。”沈青竹忽然说道。 说完,她站起身便消失在夜色里。 老林默默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树枝,然后又握紧了鞭子。 我只是个赶车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想。 第六十九章 闲话 江有雪悠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不醒来不行,因为她很饿。 马车悠闲地在官道上走着,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但江有雪当然不希望这是梦,她实在不想一睁眼就见到秦久。 她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但是肚子的咕咕声已经让她没办法继续装睡。 “再走十里地有村镇,到那里再吃早饭。”沈青竹早已经知道她醒了。 江有雪一翻身便坐起来,脸上的笑容已经像春日的朝阳:“沈姑娘,多谢你!” “不客气。”沈青竹道。 “不是客气,是真的多谢你,什么时候你去辽东,一定要到我家作客。” “辽东?江碧霄?”沈青竹问。 “你知道我爹?”江有雪惊喜。 “辽东大侠,怎能不知?”沈青竹语气太平和,以至于江有雪忽然有点儿心虚。 “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才会被那个姓秦的追得这么狼狈……” “哦。”沈青竹表示知道了。 江有雪更急了,不知怎的就有一种不愿意被这女孩子误解的念头,明明她还比沈青竹大着几岁。 “我是因为要逃婚才从家里跑出来,没想到还没出辽东就遇到了秦久……” 她从小被父母宠爱,答应她亲事全凭自己做主,怎知道忽然有一天父亲就看上了什么姓朱的,听说已经是个老头子,还是个古板到要命的老头子…… “你武功不错,又灵活机智,所以觉得偷偷离开家一定也能闯荡一番,说不定自己碰上一个如意郎君?”沈青竹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静地看着她,并没有一丝嘲讽。 但是江有雪就开始觉得自己原来想的好像都是错的。 事实上,被秦久捉住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秦久追了她三个月,显然是觉得这样的追逐很有意思,并没有追得太紧。 自从前几天她跑到了最近热闹非凡的清河府,想办法甩掉他一次之后他忽然急了。 也不知道怎的这次就追得她无法喘息,连停都不敢停,才会一听到沈青竹的箫声就跑去求助。 没想到秦久看到沈青竹之后会忽然动了邪念。 也许没有男人见了她不会动心吧,连她自己都忍不住一直偷看她。 “我现在知道了我武功不行,心计也比不过那些老江湖,我只希望能撑到五月初三,我爹也要来清河府了,我就老老实实跟他回去。”江有雪低着头揉着衣角,这副乖巧的样子和她明艳的容貌很不搭调。 所以沈青竹很难不知道她就是临时装装样子。 “你武功挺好的,心计也还行。不用妄自菲薄。”她指出这个事实,希望她不要太沮丧。 会显得她武功不行,是因为秦久确实挺厉害的。 “真的?那我和你一起走好不好?我没什么事情做。”江有雪立刻就抬起头笑眯眯地看她。 “好啊。”沈青竹微微一笑。 “你要去哪里?”江有雪连忙问道。 “去前面的镇子,老林说那里有一家面馆一定要尝尝。”沈青竹想了想,告诉江有雪。 “好啊!”江有雪兴高采烈,她的肚子已经忍不住又叫了好几下,她实在很难再装作听不见了。 第七十章 麻烦 江有雪这种女人果然是到哪里都会有麻烦。 沈青竹一下马车就顺手戴上了笠帽,然而江有雪没有这样的准备,所以走进面馆已经吸引了太多目光。 江有雪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的目光,而此刻她更加不会在乎,因为她眼里只有那一碗红汤牛肉银丝面。 她都有点儿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好好吃一顿饭了。都怪那个秦久! 然而她一坐下来有几个年轻人已经蠢蠢欲动。 江有雪目光环视一圈,一对闪着寒光的峨眉刺已经拍在了桌上。 秦久的打击让她对自己的功夫略略失去了一些信心,可是沈青竹又很快让她振作了起来——只要在她身边,江有雪就觉得江湖其实也不是特别险恶。 她恰恰忘了,一个美艳之外还火辣的女孩子,有时反而更吸引人。 一个一身劲装的年轻男子已经站了起来,但却被另一个一身花衣袍的小胖子抢了先。 “这位小姐,在下缪不凡这厢有礼。” 他迈着四方步踱到江有雪的桌前,衣摆一甩就要坐下。 江有雪面色一沉,道:“谁让你坐下了?” 缪不凡并不恼,回头对身后一笑:“拿过来!” 一个壮汉立刻躬身把一个小箱子放在桌上打开。 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莹润有光,让面馆里的食客不由得惊呼一片。 那几个站起的年轻人又坐了回去。 江有雪眨了眨眼:“送我的?” 缪不凡道:“当然,姑娘肯赏光陪我吃顿饭,这串珠子就送给你。” 江有雪笑道:“那就嫌太少了。” 缪不凡一个眼神,壮汉又将一个盒子摆了过来。 盒子里是一对浓纯冰润的蜀中大千碧玉镯。 缪不凡笑吟吟地看着江有雪。 女人总是会为珠宝而疯狂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江有雪眉头都没有挑一下,只是摇摇头,笑道:“这就有些不合适了。” “美玉配佳人,世间哪有比这更合适的事?”缪不凡道。 “我是说,你把这桌子摆满了,让我怎么吃饭呢?”江有雪道。 “你耍我?”缪不凡一怔,随即恼火地一挥手。 两个壮汉端走了珠宝,更有五六人拔出刀就把江有雪这一桌团团围住。 江有雪理也不理,夹了一口面尝了尝,对沈青竹道:“味道真的不错,你也尝……啊你都快吃完了!” 一声惊呼,她立刻连吃几口。 缪不凡被冷落,更加恼火,啪一下拍在桌上:“吃是什么吃!在小爷我面前装模作样可是自讨苦吃!” 面碗一跳,几滴汤汁溅了出来。 江有雪慢慢放下筷子,伸手拿过一对峨眉刺站起身来:“行,那就打完再吃。” 这几个人她还没放在眼里。 “你继续吃吧。”一直安静吃饭的沈青竹终于放下筷子,“我吃好了。” 缪不凡一怔。他不是没有注意过江有雪身边的人,只是方才这个戴着笠帽的女孩子实在太不起眼。 怎么她一开口,自己竟然觉得有点儿冷? 又一个装神弄鬼的。连脸都不肯露,自己干嘛要怕她? 缪不凡一咬牙,喝道:“什么东西,一起带走!”说罢往后一退,躲到了一个壮汉身后。 第七十一章 自来 这家面馆儿虽然口味的确不错,但也只是一个小镇上的面馆,日常来往的不过是乡亲邻里过路客商。也就是最近到清河府的江湖人多了起来,这间面馆的客人也才变得杂了一些。 掌柜伙计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拎着这么贵重的珠宝满街跑。 不过打架呢,这个月倒见过好几回了。 所以壮汉们一拔刀他们已经迅速躲到了柜台后,拍着心口安慰自己幸好这个月已经改成了先收钱再上菜。 至于桌椅板凳的损失……唉算了。 然而躲了半天他们才发觉,为什么还是一片安静呢? 掌柜的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 吃饭的客人果然有不少已经鸟兽散,还有些胆子大的躲到门口看热闹。 而那几个壮汉竟然还站在原地啊,真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但是他仔细一看,发现那几人一个姿势半天都没动——原来已经不能动了。 这是什么仙术? 掌柜的不懂,缪不凡自然是懂的。 这女孩子看身形年纪并不大,怎么出手如此之快! 缪不凡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戴着笠帽的女孩子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发觉这女孩子个子比自己还高一点儿,气势也比自己高了那么一点儿……不,是很多。 他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看看自己身旁僵立的护卫,不由得紧张叫道:“你,你想干什么?” 沈青竹想了想,问道:“你是金龙山庄的?” “呃……对啊!知道你还不把人给我放了?”缪不凡色厉内荏地叫道。 “既然是金龙山庄,你就把东西留下人可以走了。”沈青竹道。 什么? 缪不凡一怔,什么叫东西留下?买命吗? 这,这不是光天化日打劫吗? 可是他再一想,就算是打劫又怎么样?自己是真的打不过啊! 而且东西是自己摆在人家桌上的,现在似乎只要留下东西自己就能安然而退,这好像也行。 金龙山庄哪里在乎几样珠宝。 “好,东西就送给二位了,咱们后会有期啊后会有期。”缪不凡干笑着,想指挥自己的护卫把珠宝送上,却发现一个能动的都没有。 他干脆自己把珠宝盒一把搬过来,摆在沈青竹面前。 “请笑纳。” 沈青竹随手在几名壮汉身上拍了拍,几人穴道一解立刻警觉地退后几步。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缪不凡连名字都没敢问,只盼着能赶紧离开这里。 反正,长成这样的武功又这么高的女人,以后总会知道是谁的。 沈青竹挥了挥手,缪不凡立刻扭头就走。 “小雪!”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缪不凡走到门口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江有雪刚刚看热闹看得眉开眼笑,一看打完了她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没真正吃上几口。饥饿的感觉袭来,她连忙拿起来筷子。 然而这一口才到嘴边就有人喊她的名字。 什么人啊! 江有雪大怒。 她抬起头,漂亮的脸上满是怒色,眯着眼看向这个不请自来的人。 “沈姑娘!真是有缘,又再见了!”那人却立刻转向了沈青竹。 一袭白衣,折扇轻摇,眉清目秀的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简如尘。 第七十二章 有用 姓沈……小雪……缪不凡眼睛在他们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加快脚步离开了面馆。 “你来干什么?”江有雪对这位江湖上有名的白衣公子也并不客气。 “小雪,”简如尘笑道,“上次清河府一别这才几天我们就见面了,还真是有缘。” “谁要和你有缘!”江有雪不想再理他,还是面更吸引人,虽然已经冷了。 冷了……还是不大行。 “掌柜的,再上一碗!”她扬声叫道。 而且,瞎子都看得出来,简如尘的目标是沈青竹,江有雪当然不认为自己还比不过瞎子。 “掌柜的,给我也来一碗。”简如尘也跟着叫道。 掌柜的走过来:“客官,一共二十文。” “先收钱么?”简如尘已经掏出钱袋。 “那就谢啦!”江有雪笑道。 “不必客气。”简如尘依然看向沈青竹,“沈姑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简如尘。”简如尘显然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动说话,沈青竹很可能一直当作没看到他。 “记得。” “沈姑娘真是惜字如金!”简如尘立刻赞道。 这也能称赞得出口?这也能聊得下去?明明沈青竹不是一个话如此之少的人。人只有面对不想聊的人才会无话可说。 江有雪佩服地看了简如尘一眼继续吃面。 但简如尘就是有本事聊下去。 “沈姑娘,不知此行何往?” “清河府。”沈青竹很坦白。 “这么巧我也要去清河府,沈姑娘不介意的话我们可否一路同行?” 哪有这样的? 江有雪目瞪口呆地看着简如尘,一下子都忘了吃面,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简如尘你看不出来吗……” “不介意。”沈青竹忽然说道。 “为什么?”江有雪诧异地问。 “因为带着你很麻烦,需要有人挡。”沈青竹道。 简如尘扑哧笑出声,刚喝了一口茶水差点儿喷出去。 江有雪却立刻娇嗔道:“哎呀青竹妹妹,你看你说得那么直接。” “吃完了吗?”沈青竹柔和地问。 江有雪却飞快点头,连扒拉几口,道:“走了吗?” 沈青竹站起身:“林大哥,这些收起来。” 一直坐在角落的老林立刻站起来收起桌上的首饰盒,走回到马车旁。 江有雪急忙跟上沈青竹。 只有简如尘看了看伙计刚端上来的两个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面碗,不由得摇了摇头也急忙追了出去。 看来他的早饭要等到中午了。 简如尘牵了马走出来的时候,沈青竹的马车已经悠然走出了很远。 他连忙纵马跟上。 江有雪掀起车帘。 车内美人如画,车外白衣黑马,本是很美的风景。 但美人很不高兴。 江有雪很煞风景地说道:“简如尘,你一直跟着我们,这样谁还敢靠近?” “小雪,你难道不记得早晨那个缪不凡?这样的人一天中有三个五个都来找你,想来你也不会太开心。”简如尘苦笑道。 “谁说我不开心,如果每天都有这么三个五个的来给我送珠宝,我岂非开心的很?”江有雪眼珠一转,笑吟吟地说道。 第七十三章 看看 简如尘无奈道:“小雪,你难不成把这当成生财之道?” 江有雪道:“有何不可?” 简如尘正色道:“因着一些蝇头小利,得罪了太多武林同道,怕是后患无穷。” 江有雪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后患无穷,为什么方才当着缪不凡的面前就喊破我和青竹妹妹的身份?” 听到这句话,沈青竹看了江有雪一眼。 原来她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简如尘继续苦笑:“我一时情急,是我的错。” “那你急什么呢?”江有雪眼波流转,微笑问道。 简如尘忽然不说话了。 这个一向顽劣滑头的公子忽然说不出话来,这让江有雪都忍不住笑了。 “算了,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不跟你计较。”江有雪抬手放下了帘子。 简如尘发现自己可能错了。 他见到沈青竹,就忍不住提出同行,可是现在是一路同行了,却似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简如尘端坐黑马之上,脸色都似乎有些愁苦。 不过也就是一会儿功夫,他就抛开了这些烦恼,白衣公子春衫薄,美人如今不在云端之上,而在咫尺之侧,为什么要烦恼呢? 越往清河府走,春色也似乎浓郁几分。路旁翠色渐浓。春花也次第开放,在春日的暖阳中含笑点头。 简如尘的心情,就像这春花一样。 但很快他就觉得,好像春天里也是有乌云的。 有人跟着他们。 简如尘叹息一声。 财露了白,就会被人惦记。沈青竹在面馆里拿走了那样的宝珠和玉石,可是许多人都看见了的。 跟踪的人不远不近地缀着,似乎不是很怕被他们觉察到。 渐渐的,跟上来的人多了起来,有四散围拢的趋势。 沈青竹的马车还在悠然地走着,仿佛浑然未觉。 江有雪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时从车厢中传出来。 简如尘再次苦笑。 她说了让他跟着一起走是因为有用,那么他就得表现出有用。 跟踪的人似乎已经布署妥当,因为有一匹马已经大大方方一路烟尘地飞驰而来!越过他们的马车,在前方呼哨一下停住。马蹄踏踏,马上那人横刀而立。 气势倒是不错。 简如尘冷冷地哼了一声,手中胡啦一下折扇展开。 沈青竹忽然道:“停!” 马车应声而停。 “林大哥,你到车里来。”沈青竹道。 老林立刻听话地上了车,沈青竹和江有雪却是下了车。 “交给我就好。”简如尘连忙道。 “行啊!我们就看一看。”江有雪双掌一翻,本已亮出的峨眉刺又收了回去。 “你们是什么人啊?”简如尘上前扬声问道。 “少废话,值钱的东西留下!”那人高声道。 单纯的拦路抢劫? 简如尘根本不信。 “那你先问问我吧。”简如尘懒洋洋地答道。 可他的人却一点儿都不懒。非但不懒,简直是快若闪电!忽然之间仿佛一朵轻云就飘到了那人眼前。 折扇一指,已经点向那人的胸口。 那人急忙挥刀格挡。简如尘变招极快,折扇一展仿佛剑刃已经划向那人咽喉! 第七十四章 芳踪 那人急忙倒退,迟疑了一下,又再次挥刀冲上。 两招就逼得这个显然是领头的人手忙脚乱,简如尘简直想回头看看沈青竹的表情。 可是…… “这几个人连白衣公子简如尘都不认得,你说是他们傻还是简公子名头不够大?”江有雪忽然的问题,让简如尘咬了咬牙。 简如尘抖擞精神,决定用最快的速度解决眼前这个家伙。 然而这样拦路打劫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人? 顷刻间八九个蒙面男人从树丛中显出身形,有人挥刀劈向简如尘,还有几个向马车冲来。 江有雪微微一笑,峨眉刺指向为首一人:“你们是来打劫的吗?” 多奇怪啊,不然呢?那人冷笑道:“你不用拖延时间,没有用的。” 江有雪又道:“你们是一个一个上呢?还是一起上?” 那人哈哈大笑:“美人儿,想逼着我们讲什么江湖规矩吗?没有用的。兄弟们,上!” 他一挥手,几个蒙面人挥刀便扑向马车。 “这几个连我都能对付。”江有雪对沈青竹一笑,峨眉刺如毒蛇般刺出! 沈青竹果然没有出手。 江有雪如入无人之境,一对峨眉刺就逼得那几个蒙面人左躲右闪,竟然一时无法上前。 这样的身手就出来打劫?连江有雪都觉得费解。 反手一刺,一个蒙面人捂着大腿倒下,江有雪喝道:“你们还不走?” 远处的简如尘也笑道:“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 “简如尘,你太慢了!”江有雪笑道,耳中却听到叮的一声! “没错,走不了了。”沈青竹忽然说道。 话音刚起沈青竹已经飞了起来,玉箫轻舞,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江有雪勃然变色! 是暗器! 而且是十分歹毒地一大蓬细密微小的银针如雨般洒落。 这些劫匪似乎不像他们表露出的那么孱弱啊! “你留在这儿!”沈青竹声音到人也到了,玉箫划过围着江有雪的蒙面人纷纷倒地,她却落向了对面的树林。 江有雪立刻意识到发出暗器的人一定藏在林中。 但是沈青竹不让她过去,她急忙喊道:“小心!” 沈青竹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林间。 简如尘折扇一击落在那蒙面人的颈侧,转身便走,看都不看一眼那人是怎样软软倒下的。 “沈姑娘呢?”他急忙问道。 “树林里。”江有雪用下巴示意,“她不让我们过去。”她很自然地把简如尘包括在不能过去的人之中。 简如尘可不听,飞身便追了进去。 林中寂静,偶有鸟鸣,除了枯枝被踩在脚下窸窸窣窣地,简如尘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人呢? 他的眼神忽然落在一处——那是沈青竹的笠帽! 她人呢? 简如尘越发小心,沿路追了上去。他甚至不再施展轻功,而是一步一步,生怕错过了什么。 然而没有,再没有其他人迹。 不过几息功夫,他就追了进来,可是她为何不见了踪影? 简如尘想了想,干脆一跃上了枝头,站在高大的树上四处寻觅。 然而沈青竹就像从来没有进入这片树林一样,完全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七十五章 心意 简如尘心急如焚。 而沈青竹此刻正坐在与他完全相反的方向。她像一片叶子,轻轻从一棵古树的枝干上飘落,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上。随即绕着一人合抱的树干轻轻一转。 玉箫已抵在一人胸前。 这个黑衣蒙面人轻轻吐了口气,道:“我输了。” 沈青竹点了点头,干脆地收回玉箫。 蒙面人拉下面巾,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竟然是一直跟随赵平的霜河。 “他让你来的?”沈青竹问道。 “是。” “你传信的方法不太好。”沈青竹想起刚刚那一大蓬暗器。 “这个是我自己的想法。”霜河道。 “如果我接不住呢?”如果沈青竹稍有失误,那细密如雨的一大把,漏掉一个也必定会伤到沈青竹。 “在如果你连这个都接不住,也配不上公子的托付。”霜河固执地说道。 这少年真是对赵平异乎寻常地忠诚。沈青竹并不真的在意这些,毕竟她也不会接不住。 “有事现在可以说了。”她换了话题。 霜河递过一个小小的铁盒:“这是刚刚发射暗器的装置,公子让我交给你。” “我不用暗器。”沈青竹道。 “公子说你用得上。”霜河并不接受拒绝。 “那么,多谢。”沈青竹也不多言。 霜河认真地讲了一遍铁盒中的机括如何使用。 “还有这个,公子连夜熬制的药。”然后霜河又递过一个瓷瓶,“公子也说你用得上。” 沈青竹接过瓷瓶,垂头想了想,道:“替我多谢他!” 她明白赵平为何一定要给她一个这么厉害的暗器,因为她有病。 她总有可能会有失去防卫之力的时刻,这暗器就是为了那一刻保她的命。 “暗器上都没有毒,但公子说如果你要,他也有。”霜河又拿出一个瓷瓶。 “这个就不用了。”沈青竹想了想,没有接过。 “公子说,谢谢你放我们走,那件事他会继续查。”霜河最后拱手一礼。 那一天程长生和沈青竹如果联手,霜河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带不走公子。但沈青竹故意拖住了程长生。 放了公子,就是他的恩人。 “合作而已,不必多礼。”沈青竹回礼。 霜河沉默了一下,道:“那我回去了。” 沈青竹道:“好。” 霜河转身要走,却又停住:“你最近招惹了不少仇家。” 沈青竹道:“我知道。” 霜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多说,几个起落,消失在山林之中。 沈青竹看了看手里的瓷瓶和铁盒,沉默了片刻便一一收好,向来路走去。 走出一段路,便看到简如尘正急急地寻找过来。 “沈姑娘,你在这儿!”他看到沈青竹便露出笑容,“敌人呢?” 沈青竹道:“追丢了。” 简如尘一怔,随即道:“那也算了,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外面那几个呢?”沈青竹看了他一眼,问道。 “都绑起来丢在路旁,小雪看着呢。”简如尘嘻嘻一笑,“沈姑娘,我猜你也不想杀了他们吧?” 沈青竹淡淡地:“不用杀。不要做没有用的事。” 简如尘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看向沈青竹:“什么事是有用的呢?” 第七十六章 听闻 沈青竹想了想:“我们可能不太一样。” 简如尘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是微笑道:“哪有人是完全一样的呢?” 很快走到树林边缘,江有雪眼尖,已经开始招手。 沈青竹看了看马车旁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几个人,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笑容忽然便仿佛春花绽放,让简如尘一怔,半晌才想起来递过手中的笠帽:“你的。” 江有雪早已经惊呼一声:“我就说嘛!青竹妹妹,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沈青竹摇了摇头,接过笠帽径自上了车:“林大哥,我们走吧。” 江有雪急忙跟上,追问道:“这几个人不用管啦吗?” “他们也不过是被人利用。”沈青竹道。 “被谁。”江有雪连忙问道。 沈青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简如尘听着车厢中的对话沉默地骑马跟上。 马车第二天午后进了清河府,老林按照沈青竹的吩咐去交差,江有雪自然紧紧跟着沈青竹找了一间客栈。 简如尘与她们告别,回了孟府。 “青竹妹妹,我们去福缘楼吃饭好不好?”江有雪兴致勃勃。 她上一次来到清河府,被秦久追得匆匆忙忙就离开,还没来得及好好逛一逛。 “好啊。”沈青竹对在哪里吃饭都无所谓。 清河府真的有河。 一条漓水穿城而过,蜿蜒过的河岸旁住着些人家,也依着些店铺。 福缘楼就在漓水河边最好的位置,门前一是清河府最繁华的一条街,街上商铺林立,入了夜都还人流如织。 而这些天就更加热闹。 因为青城山掌门孟筑为尽孝心,专门为母亲祝寿而广邀宾客。 但这还不不够。 孟筑邀请的人再多,也不可能给那些江湖上最恶名昭着的家伙下帖子的。 会有如此多的江湖人,无论黑道白道都蜂拥而至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孟筑放出的一个消息。 青城山找到了“横云图”残片。 “这横云图相传是前朝的一位隐士所绘,并不是什么名家之作。然而谁都想找到它。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里面藏着一个宝藏的秘密!” “这处宝藏可不是一般的宝藏,这是当年抚远将军遵照皇命将一批珍宝贮藏以镇龙脉。而宝藏埋藏的地点,就被抚远将军命人画在了横云图里。” “横云图当时就被分成了八份,交给八位武林中的名宿高手分别收藏。然而后来历经风雨却不知所踪。如今,孟掌门找到了横云图的残片,还把它拿出来与武林同道共同参详,实在是武林之福啊!” “这人是孟家花钱请来的吧?”看着那说书人说得口沫横飞,江有雪撇了撇嘴,在沈青竹耳畔悄声嘀咕着。 沈青竹微微一笑。一般市井的说书人哪里会知道这么多江湖之事?这一次,孟筑很高调啊! 如今清河府里热闹非凡,哪家酒楼都是生意兴隆,而福缘楼更加一位难求。 沈青竹和江有雪临时起意,能有一张空位已是难得,正好在大厅里也听听热闹。 这时雅间忽然走出两个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个金光闪闪,另一个只是布衣素袍。 散座的外地客人一看不认得也就不再注意,他们宁可多看看江有雪这样的美女。 但沈青竹笠帽下的眼神却微微一闪。 第七十七章 金鱼 这两个人显然是吃完往外走,不时低语几句,并不引人注意。 但是沈青竹认得出他们。 永福当铺的当家人,田永福。明月楼十二重,第八楼楼主就是这个金光闪闪的富态中年人。 另一个是谁呢? 他是清河府的地头蛇,别人都叫他金鱼。 这实在不是个有气势的名字,就算是金子做的鱼也不行。 他长得也很平凡。 可是他并不需要什么气势,他本就是希望做那种扔进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的人。 因为他做的都是最不起眼的事情。 但你永远不知道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会演变成多大的风浪。 所以不要忽略那些不起眼的人和不起眼的事。 沈青竹恰恰知道金鱼这个人。她甚至听过他说话的声音。 于是田永福和金鱼一起走出来,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酒楼嘈杂,闲聊呼和酒令,热热闹闹乱七八糟。但沈青竹的耳力足够好。 所以她听到金鱼在走出雅间房门的那一刻说了一句:“听说孟掌门存进春茂源的银子也不少。” 田永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沈青竹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随着他们两个一直到酒楼门口。 “你吃完先回去,我有事出去一下。”沈青竹忽然对江有雪说了一句。 “啊?哦。”江有雪一怔,急忙连吃几口。她刚想要喊掌柜的结账,就发现沈青竹已经把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起身向外走去。 江有雪没有客气,收起银子,对沈青竹摆了摆手。 沈青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清河府夜晚也热闹,何况这条街本就是夜里最热闹的地方,沿河的画舫歌声悠扬,丝竹婉转,吸引了更多喜欢享受夜色的人。 但沈青竹知道无论是对田永福还是金鱼,这些纸醉金迷的夜晚都很不重要。 因为他们像所有要做大事的人一样,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总是很忙。 沈青竹一出门就发现田永福和金鱼已经分道扬镳了。 田永福走向灯光璀璨的秀街,而金鱼则没入了黑暗之中,仿佛一尾鱼真的入了水。 沈青竹想了想,轻轻拉了一下笠帽,也走进了黑暗里。 金鱼在背街小巷中越走越深,越走越快,似乎很怕人会跟着自己一样,不时回头打量一眼。 然而他始终没有发现沈青竹。 沈青竹似乎比他还要适应黑暗,夜色如墨一般也无法挡住她的视线,始终不远不近地轻轻走在金鱼的身后。 她看着金鱼绕了好久,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 沈青竹也停了下来,看着金鱼在门上摸了摸,便推开门走了进去,随后门再一次没有声息地关上了。 但沈青竹并不在意门有没有关,对她来说门是最不重要的事。 很快,有一扇窗亮起灯光,有人影绰绰。 沈青竹已经伏在那间屋子的屋檐下,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里。 金鱼走进屋子里,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整个人的气场忽然就强悍了许多。 “我吩咐的几件事,可都办妥了?”他目光一一扫过,缓缓开口问道。 第七十八章 要垮 屋子里或站或坐五六个人,有人甚至还带着挑子担了小火炉,看起来都是商贩模样,还有一人举着幡,原来是个算命先生。 这些人也都和金鱼一样不起眼,走出这扇门便像一滴水汇入河湖之中,再也无法分辨。 一个摊贩模样的男人道:“帮主,已经都办妥了。所有消息已经陆续放出,大户继续开始提走现银,明日必将蔓延到民间。” “明日……咱们的银子提出来了?”金鱼问道。 “帮主,已经办妥。” “好,派出一批人,明天去添些气氛。”金鱼慢悠悠地说道。 那算命先生拈着胡须道:“人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帮主,孟掌门家里办寿,如果这次出了事会不会找我们麻烦?” 金鱼笑了笑,道:“这次倒不必担心,说不定……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屋里几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金鱼却没有解释,只是又嘱咐几句,便示意可以散了。 几个人很快走出去,隐没在清河府的夜色里。 金鱼随后熄了灯走出去,整座院子都陷入了死寂。原来这里并没有人居住。 沈青竹并没有继续跟踪金鱼。 她转身回了客栈。 她不知道在这座城的另一端,一间深深的宅院中,一个皮肤白皙的中年人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一张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你说,这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柔和而温润,神情中满是疑惑。 但是他面前的青衣文士却面色凝重:“真假还不能确定,但这消息已经被放出去了,只怕这几日市面上必然有动荡。” 中年人想了想,又问:“那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帮忙呢?” “掌门的意思是……”青衣文士神情略微惊讶,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我懂了。我马上去安排。”说着便退了出去。 中年人的手微微一抖,手中的纸便碎成齑粉,他随手撒在了香炉里。 远处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中年人身手拉开门。 “这么晚了,乱跑什么?”他语气嗔怪,神色却和煦得很。 所以来人见了也不害怕,反而笑嘻嘻地脚步走上前施礼:“师父!我回来了。” 来人一袭白衣,一脸笑颜地抬起头,却是简如尘。 原来这个看起来斯文优雅的中年人就是青城山掌门孟筑! “别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你又乱跑到哪里去了?”孟筑沉下脸。 简如尘却根本不怕,笑道:“师父,我可不是乱跑。我这次出去听到了一个大消息!” 孟筑随意地坐下,问:“什么大消息啊?” 如今的江湖上哪里有什么事能比他手握的《横云图》更大? 简如尘却道:“这次的事我还真是不敢相信,可是这次浣花山秦家,金龙山庄缪家,还有永福当铺的田老板都这么说,我就不能不当真了。” 孟筑嗔道:“永福当铺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说的话又岂能轻信?” 简如尘道:“正是因为我知道永福当铺背后是什么人,才不得不重视他们的话,因为这一次的事正是他们明月楼最在意的。” “哦?”孟筑终于有点儿兴趣了。 “我听他们说到了同一件事,他们说,在苍州城杀死邝钟山的春雨令主,是假的!” 第七十九章 为何 孟筑神情凝重起来。 春雨令主是这十五年来江湖上最神秘的一个人。 对他的猜测也是最多的。 然而他出没的频率真的不低,以致于有许多人坚信,他不是一个人! 虽然不会承认,但是这些年江湖上的高手谁会没想过,如果是自己——能不能做到春雨令主的地步? 孟筑有想过,答案是——不能。 连供人天下第二的孟筑都觉得不能,那么这个人得有多可怕? 这还是一个人吗? 事实上,邝钟山的武功在春雨令主这十五年刺杀的那些人当中,是排不上号的。 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被怀疑是冒充的吗? “有何凭据?”孟筑不是会被传言打动的人。 “其实这个消息最早是明月楼放出来的,所以并没多少人会当真。”简如尘道,毕竟某种意义上该算是对手。 “然而后来,浣花山主秦子镜前日到了清河府,听说了这件事便一口咬定苍州城的出现的春雨令是假的。因为他见过春雨令主。”简如尘说到这里竟也有些迟疑,因为这是十五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 “见过,就能断定这一次是假的吗?秦子镜怎么也做这种哗众取宠的事了?”孟筑有些不以为然。 “多年前的一面之缘当然说明不了什么,但是这一次,秦山主说是半月前见到的春雨令主,是在抚陵。” 抚陵在江南,离燕北远隔千山。秦子镜半月前从抚陵启程,日夜兼程才在前天到了清河府。春雨令主怎么在十天前就到了苍州城杀了邝钟山? “秦子镜又如何能见到春雨令主?这么多年,有谁见过春雨令主的呢?”孟筑道。 “这就是奇怪之处了,秦山主还真的拿出了一枚春雨令!”简如尘微微皱眉。 “怎么可能?”沉稳如孟筑都不由得脱口而出。 “当日据说金龙山庄的缪庄主,还有铁剑门的伍掌门都在场,他们亲眼看到了秦山主拿出来的那一枚春雨令,正面春雨,反面十三。”春雨令这三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说到这里简如尘的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 这么多年,收到春雨令的人,没有活过三天的! “虽然收到春雨令必死……但是那些死者家人朋友还是有不少人碰巧见过这枚令牌……” “我要去找秦子镜问个究竟!”孟筑猛然起身。 不能不问。 在清河府发生了这么诡异的事情,孟筑不允许自己不在现场。 “师父,我陪你去!”简如尘原本没有这么紧张的心,竟然在说出春雨令那一刹那,仿佛被紧紧揪住了一般。 春雨令主,究竟有多可怕? 他急忙跟上孟筑的脚步:“师父,秦山主没有住客栈,而是落脚在松林寺。” 孟筑知道松林寺的方丈是秦子镜的好友,他会住在那里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这个秦子镜,怎么一来到清河府就弄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有半个月就是母亲的寿辰,这简直是平地起波澜! 孟筑只觉得自己心里仿佛被点了一把火,让他迫不及待地去看一看那个春雨令,看看这个十五年来最可怕的魔头,怎么就,变了? 第八十章 实情 松林寺位于清河府西郊,寺中古松成林,荫翳蔽日,所以得名。 松林寺方丈法号寂清,并不会武功,但是一手素斋做得极好,而且轻易不会亲自下厨。 除非是真正的朋友到来。 秦子镜就是与他相交多年的老朋友。 然而秦子镜是个无酒不欢无肉不乐的人,他怎么就跟寂清成了好友了呢? 孟筑站在松林寺的禅房门前,听着夜色中的阵阵松涛时,还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秦子镜迎了出来。 “孟掌门,劳您大驾,秦某不胜惶恐。” 惶恐?惶恐你还当众炫耀春雨令?简如尘在孟筑身后悄悄吐舌头。 孟筑倒是一贯的温润斯文,拱手道:“秦兄,多年未见,你还是风采依然!” “孟掌门,这么晚了不知所为何来?”秦子镜问道。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装糊涂有意思吗?简如尘腹诽。 孟筑道:“想来秦兄不会不知,我夤夜造访,自然是为了春雨令。” 秦子镜这才仿佛恍然:“抱歉孟兄,那日我一路奔波,才到清河府就和几位老友喝到酩酊大醉,言过其实了。” “你不曾见过春雨令主?” “不曾。”秦子镜干脆地否认。 “那么春雨令呢?可是真的?”平和如孟筑脸色也微变。 秦子镜沉默了片刻,才答道:“自然是真的。” “那么可否借我一观?”孟筑依然不放松。 秦子镜又是沉吟良久,才道:“孟兄请!” 简如尘在心中又一次大大地不以为然,既然前日和别人炫耀了,自然早该知道会被人谈问啊!说不定就怕人不问!还拿姿作态什么呢? 孟筑随秦子镜走到禅房门前,忽然对紧随身后的简如尘道:“如尘,你守在门口。” 简如尘连忙应是。 走进禅房之中,孟筑的目光有些费解地看着秦子镜:“秦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因为孟筑始终是个温和的人,所以秦子镜并不觉得这样的追问带着压迫感。他迟疑了一下,才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制令牌。 孟筑伸手接过。 一面春雨,一面十三,几笔勾勒出斜斜一片小小的竹叶上缀着两滴露珠,盈盈欲滴。 正是春雨令。 孟筑其实也是见过春雨令的,那是在当年无慈门门主被刺之时,已经是十二年前。 所以这几个字他从未曾遗忘。 “的确是春雨令。”孟筑一字一句地说道。 “孟兄,这种事我怎么能说慌?”秦子镜肃容道,“若是假的,不就等于告诉春雨令主,我活得不耐烦了,让他来杀我么?” 这倒是一句实话。 “只是,这春雨令,秦兄又是如何得到的呢?”孟筑把令牌递回给秦子镜。 秦子镜道:“半月前我在抚陵,无意中救了一个人。” “救?”这个字眼让孟筑一挑眉。 “这人竟是桃花剑周醒。” “这人风评并不好。”孟筑的话说得有些客气。 周醒三年前因为酒后调戏师母而被逐出师门。 “哪里只是不好,根本就是糟糕至极。”秦子镜叹口气,“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是他。” “而且这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的是,他竟拿出来一物说要感谢我救命之恩。” “就是这枚令牌?”孟筑惊讶。 “不错,就是这枚令牌。” 第八十一章 荒唐 孟筑只觉得整件事都透着诡异。 何时起这春雨令竟然如此轻易地就可以得到了? 秦子镜苦笑道:“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可若不是这样,我怎会怀疑那出现在苍州城的春雨令主是假的?” 毕竟这枚春雨令是真的。 “这十五年来,可有人曾质疑过春雨令主?” “没有。”孟筑斩钉截铁。 “而这一次,明月楼的人甚至直接说春雨令主已死。” 秦子镜压低声音,仿佛还是有些紧张。 “什么!”孟筑震惊。 “这句话,是明月楼让人故意传出来的。”秦子镜继续说道,“就算明月楼有公然与春雨令主作对的底气,但也没必要故意树下这样的强敌。” 散布这样的流言对明月楼没有好处。 “孟兄,我们都是身在江湖多年,但这些传言,你可知哪一件真?哪一件是假?我只知这春雨令不假。”秦子镜道。 “你是故意让人知道这枚春雨令的存在的?”孟筑心念一转,忽然说道。 “不愧是孟掌门!”秦子镜再次苦笑,“周醒当日对我说春雨令主曾承诺凭此令,为他杀一人。” 孟筑勃然变色:“此话当真?” 秦子镜道:“我也不信。可是周醒当时笑笑,反问我,若春雨令主是个女人呢?” 孟筑沉默。 周醒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所以他声名狼藉却还活得好好的。 “那他何不一直依靠春雨令主庇护?”孟筑皱眉。 “一个男人与女人反目,往往是因为另一个女人。”秦子镜道。 那周醒的胆子也是大得很了。孟筑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却又忽然一惊——春雨令主何时起会与这样的荒唐事联系在一起了? “所以孟兄,我若是悄悄留着春雨令,我岂不是也就成了春雨令主?”秦子镜突然问道。 不错,凭春雨令掌握一人生杀大权,这不就是春雨令主? 目前是只有这一枚春雨令现世,如果再有第二枚,第三枚呢? 这…… 孟筑与秦子镜对视一眼,心头一震。 难道说十五年来令江湖人谈之变色的春雨令主,真的死了? 那在苍州城杀了邝钟山的又是什么人? “不错,换了我也会这么做的。”孟筑叹气。 “我听说孟兄要拍卖那横云图残片,我看你帮我把这春雨令也拍卖了吧。”秦子镜语气颇有些无奈。 孟筑却干脆地摇头:“不行。你去找别人更好。” “谁?” “春茂源。” 秦子镜眼睛一亮,久久不语。 简如尘看到师父从禅房中走出来,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上。 “回去吧。”孟筑道。 “可是……” 孟筑看着简如尘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没事。你去好好查查周醒这个人。” “是!”简如尘答道。 “还有,长生到了没?”孟筑忽然又想起。 简如尘听到程长生的名字,立刻笑道:“他啊,不知道在忙什么,今天才从苍州城启程,就快要到了。” “长生难得来到清河府,你要好好陪陪他。”孟筑嘱咐。 简如尘笑道:“那是当然。师父你放心!” 第八十二章 乱局 沈青竹并不知道这一晚发生的,让孟筑都为之困惑的事情。 她清晨起身时,大小姐江有雪还毫无动静。沈青竹独自吃过早饭,信步走上街头。 如今的清河府,繁华远超平日,然而走出几步就能看见持刀剑而过的江湖人,也是难得一见的情形,可想而知清河府的官衙如今压力有多大。 不过孟筑以一己之力创下偌大场面,他也十分尽责,青城山的门下也在四处帮助维持着秩序。 沈青竹走得很慢,还不时停下来听听街上摊贩客人闲谈笑语。 “咦,沈姑娘!”沈青竹循声望去,老林正牵着马匆匆走过来。 “出事了吗?”沈青竹问道。 老林一怔,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沈青竹微微一笑:“你是要去送信吗?去吧。” “是,我赶着出城,我先走了。”老林虽然惊异但还是匆匆而去。 开始了吗? 沈青竹转身走向另一条街,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大大的“当”字。 这是永福当铺。 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春茂源钱庄清河府的铺子。 好几个人站在钱庄门口,沈青竹也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人看起来正在陪笑送客,另外几人一脸的不满,但在青衣人的安抚之下终于还是告辞而去。 那青衣人转过身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急步走进门去。 沈青竹看了看街对面,斜斜的有一个茶楼,便走进去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壶茶,几样点心。 沈青竹悠然而坐闲适自在,但茶楼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此。 沈青竹目光扫过,便察觉至少有三四个人都是焦躁不安地猛灌茶水,不停张望,似乎在等着什么消息。 等待的人总会觉得时间格外漫长。 再一次又一次张望与失望之后,忽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走进来,在一人耳畔低语几句。 那人霍地起身,急匆匆走了出去。 “那不是织云坊的齐掌柜!他是不是得到消息了?”于是有人耳语着,很快也追了出去。 沈青竹慢慢喝了一口茶,将一块缠丝糖放进嘴里。 “乱了乱了!”又有人急匆匆跑进来。 “什么事乱了?”有人疑惑。 “一看你就是外乡人,不过外乡人也得用银票吧?还不赶紧去看看?” “看什么?” “春茂源啊!都说春茂源要被查封了,好多人都赶着去把自己的银子提出来呢!” “不可能吧?春茂源那么大的一个钱庄,九州十二府哪里没有分号?怎么可能一下子被查封?” “这话说的,分号多就不查封吗?犯了事一样要追究啊!” “春茂源又是犯了何事?” “谁知道啊!但是自己的钱拿出来总没错吧?如果没事再存进去也总比白白赔光了强吧?” “说得也是,我也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茶楼里忽然之间就走了一多半的人。 春茂源的生意看起来是真的好,这么多人怀里都揣着春茂源的银票。 沈青竹嘴角一翘。 她现在知道田永福在做的事情是什么了,原来他对付春茂源的手段就是天下钱庄最怕的事情——挤兑。 第八十三章 不安 沈青竹扬手又叫了几样点心。 店里生意冷清,伙计都跑到门口看热闹了。 沈青竹目力过人,在楼上窗边也把春茂源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春茂源的门口人越聚集越多,太阳地里站久了人也开始烦躁,渐渐开始有了推搡冲撞。 春茂源的掌柜姓柳,就是之前沈青竹见到的中年人。此刻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高声地安抚来提钱的人。 “各位乡邻,春茂源经营十数载,在九州十二府上百家分号,大家的银子放在春茂源足够安全。只是周转需要时间,今日取银的号牌已经发完,明日还请早!” “柳掌柜,不是我不信任你们,实在是家里等着钱用。”有人温和地抗议。 “去你的!老子要取钱还要看黄历不成?钱存进你们钱庄,你却不给取?老子要去告官!”有人强烈地不满。 柳掌柜道:“不是不给。我已经联系附近五大票号周转,明日即可再多一倍银子供给诸位,只是需要时间。春茂源,从来没有,也不会不给客人自由支取。” “你口说无凭的要我们怎么相信你?” “如果你只是拖延时间呢?” 人群鼓噪了起来。 茶楼上的沈青竹却没有继续注意春茂源门前的哄闹。她忽然看见远处有人走来,不由得微微皱眉。 那几人渐渐走近,华贵的衣衫精美的配饰,一看就是身价不凡。 几个护卫在前面吆喝,人群很快分开一条路来。走在前面的一个中年男子一身紫袍,面容清秀,不说话也带着笑意。 “柳掌柜。”他一拱手,“浣花山秦子镜。” 听到这个名字,原本一直颇为沉着的柳掌柜神情立刻一变。 “秦山主。”他顾不得客套,沉声道:“不知您今日光临,快里面请!” 他急着将这几个人带进屋里说话,然而秦子镜却不买账,他一笑,随意指了指身旁几人:“这位是金龙山庄的大管家缪谦,这几位是一直跟我做茶叶生意的老朋友,至于所为何来……自然是急等钱用,你知道我们是来给孟掌门高堂做寿的,花销可是大得很。” 这番话就在大门口的人声鼎沸中说出来,柳掌柜的脸勃然变色。 浣花山秦子镜是谁平头百姓不知道,他自然是很清楚的。何况还有一个金龙山庄的大管家。金龙山庄,富甲天下之名就连民间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不然,为何秦子镜话音刚落,人群就一片哗然? “秦山主,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钱庄生意是靠什么立世的吗?你此刻原来也是为了再添上一把火吗?”柳掌柜怒极反笑道。 这已经是不留颜面了。 秦子镜却不急不恼,依然面带微笑道:“别人只听说春茂源遇到了麻烦,想要赶紧把自己的银子拿回来落袋为安。而我,却是真的听说了一件动摇贵号根本的事情,掌柜的,你还等我说出来吗?” 他神情笃定,言语铿锵,让周围听到的人也不由得安静下来。 有人反应过来,立刻高声叫道:“什么事?不要藏着掖着,说给大家听听!” 第八十四章 冲突 柳掌柜狠狠地盯着秦子镜,道:“江湖传言,怎可采信?秦山主,你也是一方豪杰,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 秦子镜冷笑道:“就算只是传言,也是要你们来证明真假,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钱难道错了吗?” “此话有理!拿回我们自己的钱哪里就错了?”立刻有人大声附和。 柳掌柜不由得语塞。 秦子镜此时上门,确实有恶意逼宫之嫌,然而春茂源打开门做生意,又怎能拒绝? 柳掌柜的额头更多的汗冒了出来。 “秦世伯!你在这里呀。”忽然人群之外有人高声叫道。 来人白衣飘飘,竟然如同穿花一般很快地从人群中脱身而出,来到了春茂源的大门前。 秦子镜回头看去,道:“如尘,你来了?可是要把你们孟府的钱也提出来?” 柳掌柜身子一歪,扶住了门框。 他认得简如尘,自然也知道简如尘是孟筑府上的人,如果孟筑也来提走现银,怕是整个清河府都要来提钱了。 挤兑至此,春茂源无论如何难逃一劫! 简如尘却笑道:“这我可做不了主,还得等张叔来才行。” 柳掌柜知道他口中的张叔,就是孟府的大管家张石,他也是打过交道的。 听到张石没来,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可是简如尘又道:“他随后就到。” 柳掌柜的心忽悠一下提起,人也跟着忽悠一下摇晃。 今天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老林去求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他阴沉着脸:“既然张管家也要来,不如就大家到里面好好聊一聊。” 简如尘看了看秦子镜,秦子镜道:“也好。” 但门外等待的人群却不答应,不知是谁忽然大喊一声:“有钱人就可以进去聊,我们存的银子少,就不配进门么?” “春茂源就是这么势利眼!”又有人喊道。 然则春茂源开门做生意,怎会不让人进入?原本只是号牌发完停止了提钱而已。 这分明就是教唆挑拨,火上浇油! 柳掌柜目光扫过,却看不出是何人在乱喊。 但人群的怒火已经被挑起了。 “不让进我们就冲进去!”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汹涌的人潮竟然真的向前涌来。连秦子镜、简如尘都是一惊。 真乱起来,连他们都挡不住。 “快进去吧!”简如尘忽然说道。 秦子镜急忙往门里走,缪谦等人急忙跟上,简如尘身子忽然拔地而起,轻飘飘落在院墙上,高声笑道:“有钱人本就可以有些便利的,你们既然是春茂源的老客,难道连这个也不懂?” 他这句话让人群怒火更盛,有人将手里能扔的都扔向了春茂源的大门!甚至有人不知从哪里搬来石头,也砸了过去!一时间春茂源门前一片狼藉。 柳掌柜心急如焚,急忙喊护卫关门。春茂源这样规模的钱庄,哪里会没有精悍的护卫?可是再强的护卫又怎能挡得住这样的人群? 要糟!柳掌柜心中哀叹,忍不住一只手捂在了双眼。 砰的一声巨响! 春茂源门前尘土飞扬。 乱乱前冲的人们也被吓住了。 柳掌柜连忙放下手睁大双眼,不由得怔住了。 第八十五章 现身 春茂源门前的空地上忽然多出来一个箱子。 一个巨大的箱子。 刚刚那一声巨响就是箱子落地的声音。 然而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个忽然出现的箱子,是箱子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女人。 确切地说只是一个女孩子,一袭黑衣,肌肤如玉,然而眉眼间如冰如雪的寒意却让人不敢直视。 她就这样凭空随着一个大箱子落在了地上,冷冷地看得人群不敢上前。 这,是谁啊?柳掌柜疑惑地看了看身旁的护卫,又看了看秦子镜。 却见秦子镜也是一脸茫然。 “沈姑娘!”还在墙上的简如尘却已经高兴地叫道,“你怎么来了?你从哪里搞来这么大的箱子啊?” 沈青竹仰头看了看他,道:“库房啊。” 简如尘飞快跳下来,跑到沈青竹身旁:“你这是要干嘛?” 沈青竹看了看春茂源将掩未掩的门,扬声道:“我看看是不是也能装些银子啊!” 这么大的箱子,这是要多少银子? 人群轰然。 柳掌柜气得手发抖。 雪中送炭之人难觅,火上浇油的却总是不少。 但是他咬了咬牙,压抑心中的怒火对护卫们喝道:“关门!” “不许关门!”沈青竹喝道。 柳掌柜一怔,这女孩子好凶! 他身边本已走进门的秦子镜哈哈一笑,道:“有意思!简如尘,你认识这位姑娘?” 说着他伸手一推,将半掩的大门推开,向沈青竹走去。 简如尘道:“秦世伯,这位沈青竹姑娘,我在苍州城认识的,来清河府我们也是一路同行。沈姑娘,这位是浣花山秦山主。” 说完他立刻想起秦久曾经被沈青竹吊在树上,不由得有些心虚。沈青竹看了他一眼。 秦子镜江湖阅历何等丰富,立刻看出简如尘对沈青竹颇有好感,但是他关心的是沈青竹的一句话。 “沈姑娘,刚刚你说这箱子来自库房?请问是哪家的库房?”秦子镜问道。 “柳掌柜,你可看得出这是哪家库房的东西?”沈青竹没有回答秦子镜,却看向柳掌柜。 柳掌柜腾腾几步冲到沈青竹目前,只看了一眼就又惊又怒,颤抖的手指指着沈青竹道:“你!你怎么从库房拿出我春茂源的银箱?光天化日入室偷盗还如此猖狂!还有没有王法?” 一个春茂源的小伙计急忙拉他的衣袖,柳掌柜猛地一甩,喝道:“来人!捉住此女!赶紧报官!报官!” 护卫们一拥而上! 只是还没有靠近沈青竹,就听到一声大喝:“住手!” 柳掌柜一怔,只见简如尘折扇一翻,拦住了几名护卫。 “简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柳掌柜沉声问道。 简如尘笑道:“我们青城门弟子一向以清河府百姓平安为己任,所以你若是怂恿护卫当街滥用私刑,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柳掌柜一口血差点儿喷出来,刚刚人群都快砸了春茂源的大门,你怎么就可以袖手旁观了? 还没等他说话,秦子镜也冷笑一声:“柳掌柜,你是想趁机把我们这些人都抓起来吗?” 柳掌柜苦笑,如果能,他真恨不得把这几个人都抓起来送官!可是春茂源的护卫又哪里是这些武林高手的对手? 第八十六章 粗暴 简如尘却已经看向沈青竹:“沈姑娘,我想你此举必定有缘由。” 沈青竹道:“有。” 她伸出手,摊开掌心道:“柳掌柜,你看看这是什么?” 柳掌柜疑惑地看去,沈青竹手中的是一枚小小的印鉴。 他的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幻,先是茫然困惑,然后又惊又喜,忽然长揖长揖及地,高呼一声:“东家!你可来了!” 什么! 简如尘脱口惊呼,秦子镜的脸骤然变色! 这面容清冷的少女,竟然是分号遍及天下的钱庄春茂源的东家?怎么可能! “胡说八道!”秦子镜喝道。 柳掌柜挺直脊背,道:“秦山主,难道你比我还识得我春茂源的东家吗?” “沈姑娘,你不是……不是……”简如尘神情复杂地看着沈青竹,不明白六扇门总捕头叶刻的弟子,怎么就成了春茂源的大东家? 沈青竹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收起印鉴,道:“既然我是东家,这箱子可拿得?” 柳掌柜连忙道:“东家自然拿得。” 沈青竹站在箱子上,扬声道:“诸位,你们也听到了,我就是春茂源的大东家。一句话,今天没有银子了,明天要的话就请早。” 疯了吗?天下钱庄,有哪一个会张口就说没钱了? 这句话让柳掌柜眉心一跳,只觉得自己的才松下来的一口气又猛然提起!果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少女东家身上啊! 可是春茂源一直都有这一条规矩,见到手持这个印鉴的人一定要无条件服从。他有一刹那忽然很担心是不是真正的东家把印鉴弄丢了。 但是他还是很快甩开这个念头,在心里告诉自己——服从!这是春茂源的每个掌柜必须记得的事! 原本满脸怒容的秦子镜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冷笑一声。 但门前聚集的人群怎么会听? 有人怒道:“那是我们的钱!你凭什么不给?不给的话,我们自己去拿!” 有人挑头就有人跟上。人群再次纷乱起来,脚步杂乱地往前闯。 护卫们护住柳掌柜,柳掌柜却赶紧上前想要挡在沈青竹身前,耳边却只听到淡淡地一句:“不用。” 柳掌柜一怔,只觉得眼前似乎有阴影飘过。 已经退后好几步的秦子镜忽然咦了一声。 一个人被砰地砸落地上,涌上的人群骤然一顿,停住脚步。 柳掌柜连忙回头去看,只见沈青竹衣衫飘飘,足尖正点在那只大箱子上。 柳掌柜还不明白发声了什么,简如尘已经叹息道:“沈姑娘好身手!” 地上那人高声嘶吼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正是刚刚在人群中挑头那人的声音。 沈青竹问:“你也是有银子在春茂源?” 那人道:“当然有!你怎能……” 沈青竹打断他的话:“你不是早就把银子提走了?” 柳掌柜身旁的小伙计忽然叫道:“是啊,白老板,你不是昨天一早就来提走了全部的银子,你今天怎么又来了?” 那人梗着脖子道:“你们不要胡说!” 柳掌柜面色一沉,喝道:“这位客官,你是当我们春茂源没有账本的吗?” 第八十七章 东家 哪家钱庄会没有账本? 金钱往来自然最是要一清二楚。 那人身子一缩想要逃跑,却才一动便扑倒在地。 “这个送到官衙吧。”沈青竹道。 护卫们一拥而上将他绑住。 “还有几个背后挑唆,煽风点火的,是不是还想试试?”沈青竹目光扫过人群,“听清楚,我说的是今天没钱。一夜过去,明天就会有了。何况……” 她顿了顿:“何况为何诸位会把银子放在春茂源?因为春茂源给的利息更高。那么明日开始,不提现银继续把钱留在春茂源的,利息再加一厘。” 人群再次哗然。 “不知道明天有多少人想要现银呢?可以去取号牌了。”沈青竹看了看柳掌柜,柳掌柜立刻高声道:“回东家,号牌已经准备好了。” 眼看人群开始犹疑不定,有人已经向发放号牌的地方走去,秦子镜忽然道:“沈姑娘,若是你明日没有这么多银子呢?” 说得天花乱坠,明日要拿出来的还得是真金白银。秦子镜毫不怀疑春茂源有这个能力,但问题是别处分号的银子明日一早也不可能运到清河府,来不及。 这也是为什么柳掌柜一筹莫展的原因。 而沈青竹不但承诺有银子,还加了利息! 这女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沈青竹直视秦子镜:“明天我能不能有银子,这要看你,还有你。” 她的目光落在一直没有说话的缪谦身上。 “对了,”她又看了看简如尘,“府上的张管家也该到了吧?” 简如尘一怔,道:“张叔……已经到了,在那边。” 他伸手一指,一个头发灰白,相貌威严的老者走了过来。 “在下张石。” 他对着沈青竹拱了拱手,“不知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青竹道:“这次为何会有人设计挤兑春茂源,我想你们是最清楚的。不如就当面说明白吧。” 缪谦目光一闪,看了看秦子镜。张石却干脆地说道:“老夫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秦山主,你也不明白吗?”沈青竹问。 秦子镜笑了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也没什么必要替你们隐瞒,我之所以来取银子,是因为听说,春雨令主死了。” 谁是春雨令主?围观的人多半是不问江湖事的平头百姓,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还有一些是这几日来到清河府的江湖人,听到这句话心头巨震,倒吸一口凉气。 不少人知道春茂源与春雨令主的传闻,立刻就明白如果春雨令主真的死了对这家钱庄意味着什么。 问题是,春雨令主真的死了吗? “瞎扯吧?十日前,春雨令主不是在苍州城刚杀了一个人?”有人疑惑地叫道。 秦子镜道:“那个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有人起哄。 秦子镜面容变得肃然,一字一句说道:“我之所以知道,凭的是这个!” 他忽然抬起手,一块小小的令牌被他猛地举起,正对着沈青竹的脸。 沈青竹的目光落在上面,眼睛睁得很大,越看越是认真。 一面书春雨,一面书十三,一片竹叶几滴露珠——春雨令! 第八十八章 欺人 “这是春雨令。”沈青竹看了半天,认真地说道。 “你认得就好。”秦子镜道,“如今春雨令都散落江湖,你还不承认春雨令主已死?” 沈青竹静静地看着他。 秦子镜不由得有些错愕,但很快便失笑道:“你这样有什么用?做生意,尤其是钱庄生意,最忌不走正途,你们春茂源一早就和春雨令主绑在一起,从开始就错了。” 沈青竹摇摇头,道:“错不错,不是你说了算。” 秦子镜冷笑:“错不错,悠悠人心自有公断。” 沈青竹道:“春茂源一直诚信做生意,什么绑定春雨令主,都是你们说的。” 秦子镜道:“敢做不敢认,这就令人不齿了。” 沈青竹道:“不是不敢认,而是没必要。这枚春雨令,跟我没有关系,跟春茂源也没有关系。” 听到这句话,秦子镜一怔。 在他心中,春茂源与春雨令主根本就是一体的!此刻这个女孩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秦子镜不由得冷笑道:“这就是沈姑娘所说的诚信为本吗?” 沈青竹反问道:“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说的是假话?” 简直是胡搅蛮缠! 秦子镜已经十分恼火,道:“江湖中谁不知道,要想找到春雨令主,就在春茂源存上四十万两银子?四十万两银子买春雨令主一次出手,这十几年来屡试不爽的事情,你总不能否认吧?” 沈青竹道:“不能。” 秦子镜大怒:“那你还矢口否认?” 沈青竹道:“秦山主,你身为一方霸主,怎么连最基本的逻辑都不讲?” 秦子镜错愕道:“逻辑是什么?” 沈青竹反问道:“按你适才所说,我春茂源也只是存钱而已,春雨令主要做什么我们钱庄管得着吗?” 秦子镜道:“你敢说春茂源不知春雨令主的真实身份?” 沈青竹道:“不错,我知道。但是为客人保密,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开什么钱庄?” 一时间左也不行又也不行,秦子镜只觉得跟这小姑娘说话十分头痛,干脆道:“既然沈姑娘不肯多说,那就由得你吧。” 沈青竹却道:“那可不行。你毁我钱庄声誉,是要赔的。” 什么! 秦子镜惊讶道:“你疯了?” 春茂源危在旦夕,这女孩子先是承诺明天就有银子,继而疯狂提高利息,现在又公然指着鼻子要自己赔钱?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自己疯了?秦子镜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却见张石和缪谦都面露惊讶。 柳掌柜一脸的忍俊不禁。 秦子镜沉下脸道:“沈姑娘,今日你若无现银可兑,也不必四处攀扯,否则别怪秦某不能以礼相待。” 沈青竹原本站在箱子上,此刻听到这句话便更加居高临下道:“所以你是想打了?好啊。” 秦子镜刚刚便看出沈青竹出手不凡,但也没有放在眼里,此刻听到她居然先开口喊打,不禁怒极:“你既然如此狂妄,那就休怪秦某以大欺小。” 沈青竹却摇头:“不行。” 秦子镜道:“你又想怎样?” 沈青竹道:“先说清楚,你输了就赔五万两银子吧。” 第八十九章 被欺 简直欺人太甚! 秦子镜冷冷地看着沈青竹:“你就那么有把握?” 沈青竹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一些可笑,有些费解地看着他:“我是春茂源的东家。” 秦子镜一瞬间有些不能确定,她的意思是因为自己是春茂源的东家所以不得不出头?还是她是春茂源的东家所以根本不在乎输出去五万两银子。 但是秦子镜很确定的是,沈青竹现在就差银子!现银。 他干脆道:“好!我输了就给你五万两。” 简如尘连忙叫道:“世伯不可!” 秦子镜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可?就当是帮帮小孩子的忙好了。” 所以输了也是提携后辈,帮春茂源度过难关?简如尘立刻闭口不言。 沈青竹静静地等他们说完才道:“还不能打。” 秦子镜脸上的不耐藏都藏不住,道:“你还想怎样?” 沈青竹想了想,说道:“需要有人做个见证。” 秦子镜哼了一声,指了指缪谦和张石道:“这几位都可以见证,在场观看的每一位都可见证。” 沈青竹摇头:“毕竟是要比试,总得有个能服众的人。他们都是跟你一起的。” 秦子镜不耐烦地说道:“那你想找谁?” 沈青竹目光扫过,落到简如尘身上:“你能不能喊你师父来?” 简如尘立刻愁眉苦脸:“我师父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啊……”孟筑何等地位?怎么可能来给这样荒唐的一个赌局来做见证? 沈青竹问道:“这清河府还有什么高手在?你去叫一个。” 简如尘满头大汗。 这话说得实在是狂妄,虽然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这样目中无人的样子……可贺天图他们怎么能跟秦子镜比?更别说清河府如今云集的武林中人。 果然人群一阵鼓噪。 “哪里来的丫头片子长得倒是不错,就是爱说大话!”一个粗豪的声音笑道。 “到底打不打?以为这是抛绣球么?”又有人调笑。 简如尘和张石对看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无奈。 没想到,春茂源这个小姑娘东家竟然搞得他们进退两难。不过总没有秦子镜难堪,两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沈青竹却脸色日常,清冷的面容看起来还是有些意兴阑珊。 远处还不断地有人奔来,把春茂源门前这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简如尘迟疑道:“要不然换一个地方切磋?” “不行,我赶时间。”沈青竹摇头。 秦子镜道:“沈姑娘,说着急的人是你,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开始的也是你,你究竟想怎样?” 沈青竹疑惑道:“不是说过,找个见证人啊。” “你……”秦子镜气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冷笑两声道:“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既然如此,就让秦某给你一些教训吧!” 说着,他刷地拔出了剑!浣花山秦家,一向以浣花剑法名闻天下。 “沈姑娘,请了!”秦子镜说完也不等沈青竹回答,一道剑光应声而起! “等一等!” 人群中有人忽然道:“不如,由我来做个见证可好?” 这个声音清朗好听,还带着一丝笑意,让听到的人心情都一下子好了起来。 第九十章 咄咄 但秦子镜的心情却变得很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子?这么大口气?早又干什么去了?非要在这个时候开口?他将要出手的一剑,硬生生顿住。 沈青竹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扭头看过去。 人群分开,一袭青衫,面容如玉的公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白衣少年。 正是程长生。 “你来了。”沈青竹微微一笑。 程长生含笑看着她:“我来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沈青竹问。 “有一会儿了,但还是想不到你竟然是春茂源的大东家。”程长生笑道。 她到底还有多少种身份啊! 沈青竹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没说话。 一旁的方重挥手道:“沈姑娘!好久不见!” 其实也没有好久吧?简如尘默默嘀咕一句,也笑道:“你总算来了啊!” 秦子镜也认得程长生,只是一看到沈青竹似乎和程长生很熟悉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疑虑,打招呼的时候却丝毫不显,只是笑着问程长生:“陈盟主近来可好?” “秦山主,”一番寒暄过后程长生笑道,“我刚到清河府听说这里有热闹便过来瞧瞧,没想到都是旧识。不知这见证人我可当得?” 秦子镜哈哈大笑:“长生公子能来自然是最好不过!” 秦子镜并不担心程长生偏袒。 程长生武功、辈份都很高,这是江湖人都知道的事。何况他代表的是武林盟主陈遇樵的脸面,也很难公然徇私,甚至要做到更加公正才行。 秦子镜看向沈青竹:“沈姑娘,现在可以打了吗?” 沈青竹还是摇头,白皙的手掌摊开:“五万两银子呢?先交给见证人吧。” 是这个女孩子的蛮横,秦子镜已经不想再多说,只道:“我若是随身带了这么多银子,今日又何必来兑现?” 沈青竹想了想,道:“抱歉我只能要现银。或者别家钱庄的银票亦可。” 秦子镜自己盛怒之下答应了赌五万两,银票他倒是有,可惜是春茂源的——天下第一钱庄的确是名副其实。若不是那人逼着自己这么做……秦子镜咬牙道:“若秦某输了,请长生公子为证,今夜子时之前我必定奉上五万两白银。” “好!”沈青竹这次答应得十分痛快,连简如尘都是一怔——总觉得她会再搞出些什么花样。 秦子镜道:“有劳长生公子。” 说完长剑斜指,道:“沈姑娘,你的兵刃呢?” 沈青竹随手从腰间摘下玉箫,道:“请吧。” 江湖上确实有人喜欢用奇形兵刃,比如简如尘就喜欢用折扇,所以沈青竹亮出玉箫,秦子镜也不觉得奇怪。 只不过敢以脆弱易碎的玉箫对长剑的人,不是真正的高手便是自视过高了。 沈青竹就那样随随便便地站着,像个只是出门逛街的女孩子。 秦子镜却专注地看着沈青竹,他绝不会轻视这个女孩子,认为她自视过高。相反,他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 他手中剑光一亮,仿若长虹划过天空,璀璨的剑芒直坠而下,竟是刚猛无比地劈落! 浣花剑法,并不是如它的名字那样柔美而脆弱。 第九十一章 一招 剑光亮起,笼罩了沈青竹茕茕而立的身影,人群中蓦地一阵惊呼。 无论如何,这个春茂源的少女东家实在是个很美的女孩子。虽然面容清冷了些,可是这样视万事于无物,总是意兴阑珊的神情,在那样一张脸上又显得要命地吸引人。 美好的事物被粉碎,总是令人痛心的。 简如尘握紧了折扇,不露痕迹地看了程长生一眼。 简如尘见过沈青竹出手,但他也十分了解秦子镜的浣花剑法有多么强大,毕竟他与秦久幼时就是玩伴。 这种剑法最可怕之处是连绵而不绝,仿佛流水落花春去也,所有的破绽都会被下一剑补上。 春去也……春茂源的人不可能喜欢这句话的。简如尘心中忽然跳出这个念头。 程长生面无表情。 一旁的方重却是紧紧攥着拳头,满脸的关切。 简如尘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一团剑光之上。 沈青竹的黑衣在剑光之中若隐若现。还有一道碧绿色的影子突然一闪…… 等等!那是…… 漫天璀璨的剑光倏忽而逝! 一杆玉箫静静地点在秦子镜的咽喉,秦子镜的脸一片苍白。 这,就完了? 围观的人群一片寂静。 就是这个!就是这样!上次在邝家也是这一招!简如尘差点儿脱口惊呼出声。 程长生反应最快,道:“点到即止,还是沈姑娘技高一筹。” “我输了。”秦子镜轻声道。 沈青竹玉箫一撤,点了点头:“浣花剑法,原本以连绵缜密见长,你却偏爱刚猛的风格,其实是让剑法的威力打了折扣的。” 是这样吗? 秦子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定了定神,拱手道:“多谢指教。今夜子时之前,五万两白银,秦某一定奉上。” 沈青竹点了点头,道:“好。” 没有什么承让,没有什么客套,仿佛赢下这一场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秦子镜也不管旁人,转身而去。 沈青竹的目光落在缪谦和张石身上:“两位……” “我们不想和沈姑娘较量。今日也不想兑银子。”二人连连摆手。 沈青竹微微一笑,缪谦和张石连忙拱手告辞。 柳掌柜朗声说道:“要兑银子的诸位,请那边取号牌,明日请早!” 无论如何,明日有了五万现银,一时周转是足以应对了。 但是还有后天,大后天……再想到沈青竹提高的利息,柳掌柜还是笑不出来。 “东家,里边休息一下吧。”他道。 沈青竹道:“好啊,你们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她问的是程长生和简如尘。 “好啊!”简如尘答应得飞快。 程长生含笑道:“下次吧,我刚到清河府,还有点事要去做。” 沈青竹也不挽留,挥了挥手表示道别。 目送程长生和方重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人群中才响起议论之声。 “这就是长生公子啊……真的,好看啊!” “我要回去告诉我的姐妹,我见到长生公子了!” “你们不觉得那个沈姑娘也很好看吗……” 春茂源大门合上,隔绝了街上的人声。 柳掌柜看了看紧紧跟进来的简如尘,觉得有些小恼火——还得再等等才能跟东家商量生意的事,这个简公子可不如长生公子识趣啊! 他只好去吩咐小伙计上茶。 第九十二章 安心 简如尘一落座就忍不住道:“沈姑娘,你好厉害!” 沈青竹微微一笑:“多谢。” 简如尘想了想:“还不知道沈姑娘师从哪位高人?” 当初他以为沈青竹是叶刻的徒弟,可是现在怎么看都不大可能。 六扇门总捕头叶刻探案名声响亮,但若论及武功,至少在孟筑这样的人眼中还不够看。 简如尘师门显赫,自然眼光也更高。 更何况,谁不知道叶刻两袖清风,一贫如洗的名声在整个江湖都响亮得很。 他会有一个一手掌握天下第一钱庄的女弟子? 简如尘是不信的。 沈青竹淡淡地:“我师父的名字就算说出来也没什么人知道的。” 看起来是一位隐世高人了。 简如尘决定回去问一问师父孟筑,是不是知道什么世外高人能教出沈青竹这样的徒弟。 “之前还怕你没空来清河府,这次既然来了还请多停留几日,参加了寿宴再走吧?”简如尘想起了这件重要的事。 “好啊。”沈青竹没有拒绝,本来春茂源的事情没有处理完她也是不会离开清河府的。 “那好,明日我把请帖送过来。”简如尘道。 如今沈青竹是春茂源的大东家,这请帖自然要郑重其事。 沈青竹点了点头,端起茶杯。 简如尘笑着起身:“那不打扰你了,你先忙。” 终于走了。柳掌柜常吁一口气。 等到屋子里只剩两人,柳掌柜重新见礼:“东家,幸好你来了!” 沈青竹道:“其实我也只是暂时拖延一下,危机并没有解除。” 柳掌柜道:“的确如此。不知哪里来的谣言……” 他没有说出春雨令主这几个字,这个名字这春茂源其实也很少提及。 沈青竹道:“我知道是谁做的。” “是谁?”柳掌柜怒道。 “是明月楼。”沈青竹道。 “明月楼是哪里……”不太接触江湖事的柳掌柜茫然一刻忽然意识到了,“啊是永福当铺。田永福这个卑鄙小人!” 沈青竹摇了摇头:“这次可能不只是永福当铺和我们抢生意的小事了……没关系,我会解决的,你不必担心。” 明明说的是关系到钱庄生死存亡的大事,但是沈青竹的语气就像是在说着没关系,下雨了就带把伞出门一样平常。 可是奇异的是,柳掌柜忽然就不急不忧虑了。 眼前这个女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就是十八九岁年纪,怎么就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呢?柳掌柜想到这一点,自己都困惑了。 沈青竹并不知道柳掌柜已经转了这么多念头,她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有事情到清远客栈找我。明日我会再送银子过来。” “是!”柳掌柜肃容答道。 “掌柜的,回去了吧?东家已经走了。” 直到沈青竹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街角,柳掌柜依然在门前专注地看着,小伙计忍不住在旁边提醒。 “咱们的大东家是这样的啊!真没想到。”柳掌柜终于回过神来。 “是啊,谁想得到呢!不过看东家打人可真是过瘾啊!而且东家还这么好看……” “去去去!东家是你能议论的吗?”柳掌柜斥责道。他又回头看了看沈青竹离去的方向,才走进了春茂源的大门。 第九十三章 船上 沈青竹却没有回到客栈。 她转过一条街,便来到了漓水河畔。 河岸两旁垂柳依依,间杂着盛放的桃花,嫩黄的迎春,热闹又明媚。 沈青竹慢慢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沈姑娘!” 她循声看过去,方重正在一条画舫船头招手。 沈青竹停住脚步。 很快画舫靠了过来,沈青竹轻轻一跃,落在甲板上,船身稳稳的丝毫不见摇晃。 “每一次见到你,都会让我吃惊。”程长生笑眯眯地站在船舱门口看着她。 “你约我来,有什么事吗?”沈青竹问。 程长生道:“我想起来,认识了这么久还没有好好地请你喝杯茶。” 沈青竹歪头想了想,觉得好像确实是这样,每次见面他们好像都在忙。 “好啊。”她向船舱里走去。 桌上不但有茶,还有酒有菜。 阵阵香气扑鼻而来,沈青竹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饭。 “我知道你不喝酒。”程长生把茶杯推到她面前,“不过茶和酒本来也没什么分别。” 茶和酒当然有分别,还不小。 可是沈青竹明白他的意思,喝茶还是饮酒,只要心意一样,那么确实不必在意喝的是什么。 “过些日子,也许我可以陪你喝一杯。”沈青竹道。 程长生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但只是一闪而过。 他知道沈青竹的病情,但他不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想要放弃。 然而我想要试试看,程长生在心里跟自己说。 他并没有提起这件事,只是聊着漓水两岸的风光典故,说着有意思的江湖轶事,沈青竹边听边吃饭,偶尔插口几句。 方重亲自在外面划船,船行水面无声,是难得安静怡然的时光了。 “我吃饱了。你呢?”沈青竹放下筷子。 她还记得关照他有没有吃好呢。 程长生笑:“我也好了。” “那该说正事了吧?”沈青竹目光明亮,神情专注。 程长生看着她的脸,有一瞬间想问难道一起吃饭不是正事吗?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有四十万两白银,明日可运抵清河府。”程长生直奔主题。 “目的?”沈青竹亮晶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四十万两银子,显然可以解决春茂源这一次的挤兑危机了。但,然后呢? “有人要买春雨令主一次出手。” “是邝家地穴的银子吗?”沈青竹忽然问道。 “是。”程长生很干脆,“我的确是受邝远所托。” “这不合情理。”沈青竹摇头。 “不合情但合理。”程长生道,“春雨令主是个杀手。他可以收别人的钱,自然也可以收邝远的钱。” 当初用四十万两白银买邝钟山一命的,是赵平。 “他要杀赵平?”如果邝远选择这样做,沈青竹也不会太意外。 “不是。”程长生摇头,“他要杀的人,他还不知道是谁。” “那么四十万两怕是不够。”沈青竹道。 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那也就意味着春雨令主要去找出这个人。 春雨令主是杀手,不是捕头。 “你,是替春雨令主拒绝吗?”程长生忽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第九十四章 那时 程长生的问题让沈青竹清冷的面容浮现出微笑:“我是春茂源的东家。” 程长生哈哈大笑,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这话题是不是试探,两个人谁也没有打算说个清楚。 “其实是因为邝远只有这么多银子,而他,不想再见到这些银子。” “你看到过那个地穴里的情形。”程长生显然已经对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包括邝远不知道的——乞丐小谢就是沈青竹。 “原本应该是八十万两的。”那个雷叔是这么说的。 “但是后来邝远清点了一下才发现,已经少了四十万两。”程长生道,“邝远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也无从查起。” 沈青竹道:“我知道银子少了。我当时在地穴里就清点过,而且,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另一件事?” 程长生一怔:“什么?” “地穴另有一条通道。”沈青竹道,“被箱子盖住了。” 程长生道:“怪不得那天你早已离开了地穴,邝远却还被困在里面。” 这是邝远醒来之后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但是他也能接受。 因为小谢就是比他武功更高,人更机敏,所以小谢能脱困而不是他。 至于小谢为什么把自己留在地穴里,邝远也替小谢解释——是为了保护他,毕竟那一刻地穴里反而是安全的。 “没错,我找到了另一个出口,所以我先出来看看情形。”沈青竹道,“我想当初就是有人利用那个出口进入地穴,带走了四十万两银子。” “赵平!”程长生脱口而出。 不然赵平哪里来的四十万两银子去买春雨令主出手? 何况赵平精于机关之术。 赵平虽然行动不便,但他身边有霜河。 “这猜测很合理。”沈青竹道,“而且那八十万两本就是赵平父亲失落的镖银。” 所以这些银子无论是对赵平,还是对邝远,都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那我便收着吧。”沈青竹忽然道,“我也就不必继续去打劫了。” 所以原本是要靠今天逼着秦子镜吐出五万两那样,把这次来清河府的江湖豪杰一一打劫过去吗? 程长生完美的面容都有一丝崩溃。 “其实不用太多,再有三五个就差不多了,孟筑总不能一直袖手旁观。”沈青竹狡黠一笑。 原来她终究打的还是孟筑的主意。 她那张原本清冷的容颜,出现这样难得的神情,一下子显得又调皮又可爱,像个偷到了糖的小狐狸。 程长生微微一怔。 沈青竹的眼神忽然飘向窗外。 岸边桃红柳绿中三三两两的行人脚步悠闲。 “那个人……”她眼睛一亮,“我先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人已经飘出窗外,手中不知何时抓了一根筷子丢落在水面上,她足尖轻轻一点,人已经飘落在岸上。 “光天化日的,也不管会不会吓到人。”看着沈青竹的背影消失,程长生依旧含笑站在窗前。 一阵微风拂过,水面波光粼粼,窗边轻纱飘荡,有岸边的行人注意到船上的翩翩公子,带着笑窃窃私语。有大胆的女孩子对着画舫挥手,程长生却恍然不觉。 第九十五章 旁观 沈青竹看见的人是江有雪。 原本江大小姐睡醒了找一间酒楼吃个便饭是很平常的事。 吃饭的时候随性喝几杯也很自然。 然后在河畔散个步赏一赏大好春光更是理所应当。 可是沈青竹还是觉得事情不大对。 也许因为江有雪的脚步有些踉跄,发饰也有些凌乱。 而江有雪是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 美丽的女孩子一个人踉跄走在街上,凌乱的发饰透着狼狈,这很难不让人产生许多联想。 虽然江有雪现在恨不得时刻黏在沈青竹身边,但是沈青竹很清楚她不是一个毫无自保能力只能依附别人而活的人,不然她也不能被秦久追踪了那么久还安然无恙。 那么现在她在做什么? 为什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金元宝被随意地丢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沈青竹不能不跟上去看一看。 已经有几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跟了上去。 江有雪似乎浑然不觉,鲜艳的红衣裳在翠绿的树影中穿过,像是一团热烈的火。 点亮了漓水河岸。 也点燃了许多人的心。 不知道是不是走累了,江有雪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扶住一棵树站住。 一艘画舫停在哪里,白色的轻纱随风飘起,有琴声传了出来。 琴声不是春日里明媚婉转的小调,而是古朴而辽远,似是一位长者已经看过了人间,反而平和温厚。 江有雪似乎已经听得痴了。 沈青竹有些微的惊讶。 不禁惊讶于弹琴的人出众的技艺,也惊讶于江有雪——是懂得音律的。 或者……不只是懂得音律,而是懂得弹琴的人? 沈青竹想起和江有雪初见时的情景,那时她是被自己箫声引来的。 但如果不是凑巧,而是她本来想找的就是一个通晓音律的人呢? 沈青竹不是凭空揣测的——因为常人也许会被琴音迷惑,以为操琴的人是一位敦厚长者,可沈青竹却听得出来,他的年纪不会太大。 沈青竹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将早已戴上的笠帽轻轻拉低。 江有雪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这个距离倒听不清楚。 那几个尾随了好久的年轻人终于忍不住,靠了过去。 领头的男子衣衫绣着金线,腰中挎着宝剑,笑着与江有雪搭话。江有雪像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那男子显然不能接受被当作蚊子,他一伸手搭上了江有雪的肩! 江有雪虽然看起来不是太清醒,但辽东大侠江碧霄的女儿怎会任人欺凌? 她随手一拨一带,那男子便扑倒在地上,金丝锦绣的衣衫便满是尘土。 “你这泼妇!”男子狼狈地爬起来,怒喝出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啊!把她给我抓回去!” 这人腰里的剑果然只是装装样子,要真的打起来还得靠真正的打手。 他一声呼喝,身旁几个随从便围了上来! 这几个人的身手却是不弱的,沈青竹一眼就看了出来。 而江有雪喝醉了。 这情形实在是不太好看,就像是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花落入了尘埃之中。 连沈青竹看着都心疼。 但是她眨了眨眼,却没有出手。 第九十六章 旧识 沈青竹和江有雪也不过是初识未久。 但沈青竹绝对不是会看着女孩子被人欺负而袖手旁观的人。 她在等什么? 江有雪竟然连峨眉刺都没有带在身边!赤手空拳的她越来越狼狈,红衣的袖口都被撕破,露出一截如雪的手臂。 那挎着剑的男子在一旁大声叫好,喊着:“敢打我?我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下!” 沈青竹已经不能不出手。 她余光又瞥了一眼那艘画舫,就要腾身而起。 但琴声忽然停了。 白纱帘动。 一道人影也如轻烟一般划过水面! 沈青竹立刻收放自如地停住了。她又靠在那棵大树上静静地看着。 船上的人已经到了岸上。 沈青竹的眼力足够看得清楚,那是一个白衣男子,不过而立之年的样子,面容清秀斯文,像是一个才做好了文章出门踏春的书生。 他的出手也是一个书生的样子。随手拍拍打打,仿若闲庭信步,可是速度极快! 于是几个打手已经哼哼唧唧地倒在了地上起不来。 那个领头的男子也是很识时务的,一见有高手立刻扭头就跑。 白衣书生也不去追,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江有雪。 “姑娘你还好吗?”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像他的琴声一样醇厚温暖。 沈青竹看着眼睛都不眨,直到身边响起低低的笑语:“我师兄是不是很厉害?” 沈青竹头也不回,只是低声道:“不错。”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琴弹得不错,功夫也不错。” 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程长生笑道:“我师兄要是听到有人这样评价他一定不太开心。” 沈青竹道:“原来三绝书生朱隐最在意的竟然是斫琴。” 原来这白衣书生竟是天余山的大师兄,武林盟主陈遇樵的大弟子,朱隐! 朱隐擅制琴,也擅奏琴,有人甚至说他的琴技已经超过当年的天下第一琴师沈无欢。又加上武功高绝,所以被称为三绝书生。 程长生道:“我师父就说大师兄如果不是四处奔波寻找斫琴的木材,功夫还能更进一步。” “不知道你师兄有没有去过辽北?”沈青竹忽然问道。 程长生想了想,道:“不是没有可能。辽北盛产寒地松木,质地致密,以之斫琴应该确实不错吧!你是说……” 沈青竹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边。 程长生却已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美丽至极的女孩子应该是在辽东偶然见到了朱隐,或是听到了他的琴声,一路追了过来。 而秦久追着江有雪。 想到这一点,沈青竹也忍不住摇了摇头。人生真是难料。 此时江有雪就倒在朱隐的怀里,大大眼睛泫然欲泣,怔怔地看着他:“你……不记得我了?” 江有雪是个极美的女孩子。 这样美的女孩子倒在你的怀里因为被你遗忘而就要哭出来,你又怎么能忍心? 朱隐也不忍心。 但朱隐是个谦谦君子,所以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又不敢松手又不知怎样回答,哪里还有刚刚利落潇洒的风姿? 程长生严肃地看着沈青竹:“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是吗?”沈青竹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对哦。” 说罢转身就走。 第九十七章 师兄 程长生向那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见朱隐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程长生笑着挥了挥手,转身跟上沈青竹。 才不管师兄他是不是在求救。 “那位姑娘是……”程长生问道。 “江有雪,来清河府路上认识的。” “刚刚你说辽东,她是辽东人?” “江碧霄的女儿,从家里偷跑出来。”沈青竹觉得程长生应该能理解江有雪为何会遇到方才的困境。 “辽东大侠江碧霄?他和我师父是好朋友啊……咦!”程长生听到这个名字却是一怔,神情变得很精彩。 “怎么?”沈青竹看了他一眼。 “我还要再确认一下。” 沈青竹总觉得程长生有一种憋笑的感觉,但,算了。 “小师叔!”方重奔跑而来。 “稳重点儿,你师父到了。” “哦……哦?我师父?在哪里?”方重闻言连忙向程长生身后张望。 “你师父忙着呢。你先跟我走吧,别乱看。”程长生伸手拉过方重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你师父,五月初二会来吗?”沈青竹问。 “应该会。他老人家行踪不定,但他说了要来。”程长生道。 “那就好。”沈青竹道。 “你找我师父有事?”程长生疑惑。 “现在还没有,到时候还不知道。”沈青竹想了想又道:“我总觉得最近清河府可能不会太平静。” 说到这个,程长生微微皱眉:“我师父似乎也觉得有问题,所以才会让我和师兄都提早过来吧。” “听琴声的话,你师兄似乎是个持重可靠的人?”沈青竹忽然闻道。 “我师兄嘛……”程长生笑着看了方重一眼。 方重不敢评论师父,只是猛点头不说话。 程长生不再为难他:“我师兄为人端方稳重,除了痴迷于琴,再无其他嗜好,简直不能更可靠了。” 他显然明白沈青竹这一问与江有雪有关,瞎子都看得出来那女孩子对朱隐的情意。 “哦。”沈青竹点了点头。 天下第一人陈遇樵的大弟子,名扬天下的三绝书生,不能不说江有雪的眼光的确很好。 怪不得她要从家里逃出来,不愿意嫁给她爹中意的老头子……说起来,似乎那人也姓朱? 不知不觉走到了路口,沈青竹看了看方向,道:“我住的地方不远了,我回去了。” 程长生莫名觉得不舍,但这一次这个女孩子总算不是突然离开…… “好,银子明日送进春茂源,钱庄的事你可以暂时放宽心。”程长生道。 “暂时吗……”沈青竹微微一笑,“好。”她顺手比了一个手势,食指与拇指成圈,像是在比个三。 程长生一怔,但沈青竹已经挥了挥手,道:“我回去休息。” 回到客栈,江有雪还没有回来。但是和朱隐在一起,沈青竹倒并不担心。 天还没黑。 忙碌奔波让这一天显得格外漫长。 所以沈青竹并不理会天光,径自洗漱休息了。 一直到夜色渐深,她忽然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 掀起被子站在地上的沈青竹,不知何时又变成了乞丐小谢。 所以睡前的洗漱,原来才是上妆吗? 沈青竹屏息倾听了片刻,无声无息地推开窗,身子轻轻一缩,便穿窗前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第九十八章 熟悉 春茂源只能是暂时可以放心了吗?让敌人在卧榻旁安睡可不是沈青竹的习惯。 沈青竹一身黑衣,连面容都是黝黑的,在夜色中滑过的身影只不过仿佛树影在月色中一次摇曳,云朵与残月的一次游戏。 她很快便接近了日间早已经看熟了的地方——永福当铺。 永福当铺前店后院,田永福就住在后院的小楼里。夜色已深,庭院静谧安详,似乎每个人都已经进入梦乡。 但真的都沉睡了吗? 沈青竹隔着一重屋脊看着前方。在她的眼中,这个小院就像一个杀机重重的巨兽。 然而沈青竹只是停顿了片刻,身形已经毫不犹豫地飞起,手中寒光一闪,再不是白日所用的碧玉箫,而是一柄凌厉的短剑。 第一个落点是后院的围墙。 沈青竹足尖轻点,落定的一刹那短剑已经划过!这一剑划破了夜色,也可以划破咽喉——那是一个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衣杀手。 沈青竹左手轻轻一带,杀手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再次融入夜色。 从围墙到小楼不过三丈距离,沈青竹几乎没有停顿,一剑一个杀手沉默死去。 沈青竹已经落在小楼之上! 没有人能形容沈青竹出剑的准确和速度。她似乎不用看就很清楚哪里会有人驻守,好像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做过几百次几千次。 小楼依旧沉寂无声。 但周围驻守的杀手是真的再也不会发出声音了。 沈青竹这一次停留得久了一点。 久到她仿佛已经成为了屋脊的一部分,安静得似乎呼吸都不存在。 春夜的风带着淡淡的花草香,软软的,柔柔的。 小楼里的人仿佛已经深深地陷入春梦之中。沈青竹到底在等什么? 但等待这件事,沈青竹仿佛也做过几百次几千次,她一旦决定不动,就真的可以如同消失。 忽然,小楼的一扇窗开了。 一团黑影忽地飞了出来! 沈青竹还是一动不动。 她早已经看出来,那不过是一团被子。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瘦小的身形竟然从门里走了出来! 他在干什么?如果不是那些监视的杀手已经被沈青竹杀死了,他这样走出来一眼就会被发现的。 沈青竹脑子飞转。 那个瘦小的黑衣人竟忽然对着高处招了招手! 被发现了吗? 不可能! 沈青竹绝不会怀疑自己的潜形匿迹之术。 但是下一秒她就知道,还是不对。 因为那人是在和暗处的杀手招手。 而那些杀手都已经死了。 沈青竹心中有一点儿遗憾,这样一来只能强杀了。 这些念头在沈青竹心中不过是一闪而已,她已经决定了下一步怎么做。 既然已经决定,沈青竹便不再犹豫。然而她刚要行动却又突然停住了。 那人招了招手,于是在他招手的方向,一个黑衣杀手突然从围墙上跃下! 怎么会! 沈青竹睁大了眼睛。 她很确定这一片的所有杀手都被自己清除了,那么这个人是谁?他有没有发觉自己? 沈青竹咬了咬牙。 对付一个明月楼这样的杀手组织,的确不可能轻而易举。 但是,一个明月楼第八楼,沈青竹还没有放在眼里。 第九十九章 意外 她一侧身紧贴在屋脊之后,短剑的寒光被身形笼罩,在月色中隐没无形。 好吧,就这样,杀过去! 等等! 沈青竹眼睛忽然微微一亮,再次隐匿得更深了一些。 沈青竹看到的那个被召唤出来的杀手右手隐在背后,忽然做了一个手势。 食指与拇指圈成圈,三根手指竖起…… 这手势沈青竹白天刚刚做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下意识比出了这个。 所以这个人是…… 程长生! 他怎么来了? 沈青竹凝神倾听,听到程长生问那个瘦小身材的人:“宋老有什么事?” 被称为宋老的黑衣人低声道:“掌柜的说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程长生假扮的黑衣人也似乎为了听得更清楚,忍不住渐渐向宋老靠近。 突然间寒光一闪! 宋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猛然向程长生的胸腹之间刺去! 距离太近了! 几乎没有人能躲得过这样猝不及防的攻击! 但程长生可以。 他的似乎早有准备一样,身体微微一侧,匕首紧贴着他刺空。程长生一掌已经劈在宋老的咽喉! 宋老双眼暴睁,似乎完全不能相信这一切,但身体已经软软倒下。 程长生飞快走向小楼门口。 “掌柜的,可以了。”他轻轻推门,说话的声音竟然和刚刚那个宋老一模一样。 沈青竹知道程长生精通易容之术,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 刚刚如果不是他悄悄暗示自己,沈青竹能看得出是他假扮的杀手吗? 沈青竹确定自己看不出。 这就是易容和乔装改扮的区别了。 “老宋,帮我一下。”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沈青竹认得,是田永福。 程长生推门进屋。 那一刹那沈青竹也已经从二楼窗口飘身而入。 “你不是老宋!” 一楼屋里忽然亮起灯光。 程长生只是改变声音缺并没有来得及换成老宋得样貌,田永福立刻就发觉了。 程长生倒并不在意。 他缓缓向前几步,田永福立刻喝道:“别过来!你是什么人?” 程长生冷冷地说道:“田永福,你任务失败,可知道组织会怎样处罚?” 田永福当然知道。他自己就经手处理过不少人。 所以他才害怕啊! “你,你是第一楼的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明月第一楼,主刑罚。 程长生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田永福富态的脸上汗水汩汩而出,他也不顾上擦,连忙道:“我还有办法继续对付春茂源,一定会让他们垮掉,请楼主再给我一次机会!” 程长生道:“我们是做杀手的,难道不都是一击毙命,谁会等你一次又一次尝试呢?”他的声音很温和,却让田永福不寒而栗。 “你自己解决吧。”程长生随意地说道。 田永福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程长生,颤声问:“我罪不至死啊!” 程长生沉默地看着他。 田永福忽然笑了。 “我不管你是谁,但是来了我田永福家了,就别想走了!”他大喝一声,双掌微微一拍,道:“倒下吧!” 第一百章 算盘 程长生的身子微微一晃:“你……”可是只说了一个字,他已经缓缓倒在了地上。 田永福远远地看着,冷笑一声道:“谁说杀手就只能靠刀剑?” 他一把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又抓起油灯,抬腿就往外走。 “喂!你是打算一把火烧了这里,然后逃亡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田永福猛然停住脚步转身望向梁上。 他看到一个乌漆麻黑的小乞丐坐在梁上,双腿还荡啊荡着。 “你是谁?”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你是不是很奇怪,你明明在整个院子都布下了迷魂香,你手下的杀手都被迷倒了,而我却没有事?” “不错!所以这个第一楼的人在门外装作老宋的声音我就知道他是假的。” 果然田永福早已经准备要跑,竟然不惜对明月楼的自己人下迷药,所以那些换岗的人都没有出现。 那么自己进门时杀掉的那些杀手呢?沈青竹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田永福的手段还没有扩散到外围,所以老宋刚刚才会先扔出一床被子,为的就是引来这最外围的一批杀手。 可惜引来的是程长生。 而沈青竹自己,因为提早就服下了赵平给她的解毒丸,所以才没有被迷倒。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现在你跑不了了哦。”沈青竹只是笑道。 “是吗?我倒想试试看。” 田永福把肩上的包裹轻轻放在地上,从怀中抽出金灿灿的算盘。 沈青竹的目光也被这金算盘吸引了,原来这就是他的武器。 高手对于敌人的出手当然要有预判。 锁定对方武器就是很重要的。 沈青竹当然是高手。 田永福胖胖的身材猛然暴起! 手中的金算盘已经带着嗡嗡的哨音呼啸而来!沈青竹只觉得眼前突然就金光灿灿,似乎亮起了一轮太阳。 在这炫目的金光里,一切都仿佛被遮蔽,看不到田永福那宽大的身体,也看不清他出招的动作。 这样煊赫辉煌的打法,还真的不像一个杀手。 沈青竹目力惊人,但也不可能不受这金光的影响。她禁不住微微一闭眼。 “啊!”一声惊呼脱口而出,沈青竹竟然从梁上突然坠落,啪的一下落在地上,踉跄几下不稳,还是栽倒了。 “你……好阴毒……”沈青竹一手捂着腹部,手指间露出半截匕首。 原来那金光闪闪的算盘竟然是迷惑的手段!真正的杀招是这把匕首才对。 田永福摇头道:“这明明是你自己找的,你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对你这个小乞丐用上我的金算盘,其实还是我亏了。” 他絮叨着,再次拎起包裹,拿起油灯:“你们两个就在这里作伴吧。” “喂!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这样一走了之你会后悔的!”沈青竹叫道。 田永福只是急步往外走,根本不理沈青竹:“你当我傻吗?你不是春茂源的人吗?何况是什么人死了还不是一捧灰?” 他嘀咕着走近了门口,走过程长生的身边。 他急匆匆地步履不停。 下一秒他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一双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小腿! 田永福惊恐万分地睁大眼:“你……你……” 第一百零一章 明证 程长生竟然已经醒过来了?沈青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田永福的心好像一下子坠进了冰窟。到底是迷药的药力不够还是这人功力太过于深厚啊?既然如此,田永福一咬牙,那我就送你一程。 一片金光夺目。 他手中的金算盘再次向着程长生狠狠砸落! 然而这雷霆万钧的一招却落空了。 田永福忽然之间觉得眼前一黑。 怎么会有一床棉被当头罩来!随即一阵甜香扑面。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因为这股甜香田永福太熟悉了。甚至电光火石之间他连哪里来的被子都想清楚了。 这就是老宋扔出去引诱外围值守那些明月楼属下用的被子,里面裹着他的独门迷香——醉花阴。 这名字,还是他自己取的。 可是这个小乞丐是情急救人急傻了吗?捡来他的被子扔他?他田永福怎么会被自己的迷香迷倒? 反而是刚刚正要从地上起身的程长生,被这股甜香扑面袭来,再一次软倒在地上。 所以这两个人不是同伙啊。 不管那么多了!田永福当机立断,手中的金算盘再次猛然向程长生头顶砸落! 然而他的手臂才抬起便停滞在了半空中。 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剑指在他的咽喉!那小乞丐冷冷地站在他面前。 “你们,到底是不是一起的啊?”田永福真的看不懂了。 这小乞丐先是借着自己的迷香暗算了这个人,然后还护着他性命? “难道你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定要亲手报吗?”田永福觉得只能这样理解了。 “我杀人向来不需要有仇。”沈青竹道,“我想这点你应该了解。” “我是杀手,我哪需要那么多理由……”田永福说到这里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小乞丐。 破衣烂衫,满面黝黑的小乞丐忽然散发出夺人的气息,让田永福几乎喘不过气来。 田永福太熟悉这气息! 一股浓郁得仿若实质的杀气。 这人,是个真正的杀手! “你到底是谁?”田永福喃喃说道。 “我是谁?”沈青竹忽然一扬手。 田永福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毫无血色,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原来是你……” “是我。”沈青竹打断了他的话,手中的短剑同时只轻轻一送,又一收。 田永福胖胖的身躯轰然倒下。他不肯闭上的双眼中,倒映出一枚小小的木质令牌。 那令牌的图案他看过无数次——木质令牌,一面春雨,一面十三,一片竹叶上几滴露珠。 春雨令! 所以见过春雨令的人真的就要死了吗? 所以这个小乞丐竟然是春雨令主吗?田永福最后闪过的念头,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楼主了。 明月楼第八楼从此不存于世。 沈青竹没有再去看田永福,她蹲下来查看程长生的情况,这次的迷药看起来份量十足,程长生竟然真的被迷晕了。 沈青竹想了想,扶起程长生向外走去。 她并不想如田永福设想的那样一把火烧了永福当铺。 明天有人来查验,一定会看出田永福的致命伤。 春雨令主留下的剑痕,从来都不遮不掩。 所以春雨令主就还在。 始终都在! 第一百零二章 冷暖 沈青竹扶着程长生走出永福当铺时下起了倾盆大雨。 看着天地之间弥漫的水雾,沈青竹想了想,扶着程长生走过一条街,走到了一处屋檐下。 这间铺位是清河府有名的布庄,阔朗的廊下台阶未曾淋雨,沈青竹干脆席地而坐。 她看了看程长生,一路淋雨走来应该是快要醒了。 这次他易容成一个面目极平凡的杀手,即使这样近地看着,沈青竹觉得自己依然挑不出破绽。刚刚要不是他突然提示自己……沈青竹没有继续想下去。 但……如果他没有突然而至那又多好。 沈青竹望着程长生沉睡的样子沉默不语。 如果不是利用了程长生对她的信任,沈青竹知道自己不会那样轻易得手。 第一次他其实是有警觉,所以田永福的迷药只让他略微眩晕片刻。对于他们这样总是在生死之间游走的人,那一刹那的眩晕就意味着死亡。如果不是知道她在,也许第一次程长生都不会丝毫放松。 更别说第二次给了她动用棉被中迷香的机会。 他信任她,而她暗算了他。 沈青竹的心中没有太多的起伏,她伸出手,握在程长生的手臂:“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下次我一定会还。” 程长生还没有醒。 沈青竹默默地看着阶前雨水汇成小溪,看着昏沉的天色渐渐亮起。 好像曾经也是这样的下雨天?她缩在一棵大树上,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一片风中颤抖的叶子。 那是师父在训练她潜行隐匿的定力。 风不能动,雨不能动,更不可因人而动。 她生来有血噬之症,所以情绪从来都很少起伏,师父说这就是天生的杀手。 是的,她是一个杀手,最好的那个! 街的另一端有些纷乱,有差役奔跑而过,也有看模样像是青城山弟子的跑过,往永福当铺的方向跑去了。 忽然,沈青竹感觉到靠在肩头的重量一轻。 侧头看去,晕迷的那人已经醒来。一双清亮的眼先是茫然瞬间又恢复清明。 他静静地看着她。 他需要一个解释。 沈青竹其实想了很久,但是她还是实话实说:“当时的情形,我以后才能告诉你。” “以后,会是多久。”也许因为刚刚醒来,程长生的声音还有些低哑。 “我不知道。”沈青竹诚实地摇头。 程长生想了想,手一撑从台阶上跳起来,把手伸给沈青竹:“我们总还是朋友,一起吃个早饭还可以吧?” 沈青竹一怔,她是真的以为程长生会介意。 长生公子,原本就应该是天下最有资格骄傲的人之一。 身后传来门板的声响:“哎哟这大雨天!小乞丐不要坐在这里啦!我还得做生意呢。” 下雨天布庄也是要开门做生意的,虽然生意并不会太好。 沈青竹把手放进程长生的温热的手中,被他一拉而起。 “哎小乞丐,我不是赶你哦,我是真的得开门,来喝碗热茶吧!”布庄那人热情地说着。 这世上,总有人在尽他自己的能力释放一点善意。 沈青竹又恢复了小谢的神情,笑嘻嘻道:“谢啦!我哥哥要请我吃热豆腐脑呢,下次再来喝您的热茶。” “好啊下次记得来啊!”那人也笑。 程长生含笑不语,却并没有松开沈青竹的手。 第一百零三章 闻风 永福当铺的血案一日之间就传遍了清河府。 孟筑第一时间让人喊来了简如尘。 “是春雨令主下得手?” “所有人都是咽喉中间,一击毙命。看起来哦和春雨令主的手法一模一样。”简如尘躬身答道。 “你上次见到那位沈姑娘出手,武功如何?”孟筑沉吟一下,问简如尘。 “师父,我知道每个人最怀疑的一定是沈青竹姑娘。因为她竟然是春茂源的大东家,因为春茂源此次被挤兑和永福当铺脱不了干系……可是您不是说过,最明显的,被人一望而知的,往往不是真相吗?”简如尘显得有些急切。 “如果她利用的就是人们这种心理呢?”孟筑深深地看了简如尘一眼。 简如尘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沈姑娘所用的兵器是一杆玉箫,出手很快,一招就逼得秦子镜认输。” “这样啊……”孟筑轻叩桌面,思索了片刻,道:“你去请沈姑将来一趟吧。” “是!徒儿马上就去。”简如尘施礼而去。 而这时沈青竹正一手托腮一手转着一只茶杯,听着柳掌柜报账。 她当然早已经换回了女装。 程长生不肯让她再一副小乞丐样子穿着破旧且湿透的衣衫。 无论是谁在程长生这位易容圣手身边,想要作一个精致美人都不是很难的事情。 所以程长生不但很快找来了一身鹅黄衣裙,还无视她的抗拒顺手给她化了一个淡妆。 坐在镜前看着程长生在自己的眉间描摹出远山的形状,沈青竹心中有一丝异样的熟悉感,却和从前每一次一样,无法捕捉住。 也许只是因为自己从未有过这样顺从的时刻吧。是因为昨夜暗算了程长生而心怀愧疚吗? 沈青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春茂源的小伙计已经借着倒茶的机会偷看了好几次,心里说怎么大东家看起来比昨天更好看了呢?还是自己的眼睛昨天出了问题今天又好了? 柳掌柜咳嗽几声,狠狠瞪了小伙计一眼,他才急忙退了出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只是也许曝光了春茂源大东家的身份之后,再美丽的女孩子怕是姻缘之路都不好走啊!柳掌柜心中不由得感叹。 “柳掌柜你不要叹气。”一直默默倾听的沈青竹忽然道。 什么?自己竟然叹气出声了吗?柳掌柜一惊。 “今天日落前,会有四十万两白银送到清河府,只要民众看到我们有足够的现银,挤兑的情况自然迎刃而解。所以你不要忧虑了。”沈青竹道。 原来是说的这个啊! 柳掌柜连忙道:“大东家一到,我这一颗心就落回肚子了,接下来您就交给我们吧。” 沈青竹也点了点头:“辛苦了。” 正说着话,小伙计又登登登跑了进来。 “乱跑什么!”柳掌柜瞪眼。 “掌柜的,昨天那个穿白衣服的公子又来了!”小伙计急忙说道。 白衣公子?柳掌柜一怔,立刻想到昨天简如尘曾说要来送请帖的。 “青城山的简公子吗?来就来吧,请进来。”柳掌柜道。 沈青竹却抬手制止了刚要跑出去的小伙计。 “我自己去吧。”她站起身随手理了一下衣裙,向外间走去。 第一百零四章 而动 “沈姑娘!”简如尘匆匆走进门,收起雨伞,却在一抬头看到沈青竹的时候怔了怔。 他知道她很美。 一直都知道。 只是今天的她,怎么可以美得这样夺目? 并不是浓艳的美。她依旧清冷如空谷幽兰,却又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一点柔和,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 “沈姑娘,你……”一向口齿伶俐的简如尘竟然说不出话来。 “找我吗?去孟府?”沈青竹问道。 她早已经想到一切了? 简如尘立刻反应过来,连忙道:“沈姑娘,我师父想请姑娘一叙。” “这样的大雨天出门吗……我去准备马车。”柳掌柜看了简如尘一眼,只觉得孟府的人也不过如此。哪有突然在这样的大雨天请一个女孩子上门的呢? “不用了,没关系,柳叔。”沈青竹径直向门外走去。 “我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简如尘看了一眼沈青竹手中提着的玉箫,急忙跟了上去。 雨又大了起来。 被雨洗得更透亮的绿树,被雨打落零落成泥的春花,被雨阻隔了行程的路人……雨中的清河府像是一个带着一丝愁绪的美人。 但和杏花烟雨江南的风景还不一样,这位美人显得更加清冷一些,就像……身边的这一位。 简如尘看向沈青竹。她的神情平静一如既往,似乎半点儿也不曾担心她将要面对的可能是天下第二人的质询。 “沈姑娘,我师父只是想问问沈姑娘对永福当铺那件事的看法,请你不必担心。”简如尘忍不住说道。可是话一出口又差点儿掐一把自己的大腿——他哪只眼睛看出来沈青竹担心了? 沈青竹依然望着车窗外,轻声道:“我不担心。” 简如尘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再说话。 马蹄声敲击着青石板路,砸起阵阵水花,很快就抵达了孟府门前。 沈青竹下车抬头看了看,道:“还有几个人来啊。” 简如尘也看到了,一辆马车上正下来一个人。 浣花山主秦子镜。 秦子镜也一眼看到了沈青竹,他猛然垂下目光,但很快又抬起头和沈青竹目光相对。 “沈姑娘。”他点头示意。 “秦山主,除了你还有别人来吗?”沈青竹随口问道。 “呃……还有金龙山庄的缪庄主,慧远禅师,昆仑派的冯掌门等等。”秦子镜道。 “人不少啊。”沈青竹淡淡地答道,说完便向门里走去。简如尘急忙撑伞跟上。 秦子镜目光复杂地看着沈青竹的背影,迟疑了一会,一扭头上了车对车夫说道:“回去吧。” 马蹄声得得,很快就消失在雨里,就像从来没有来过。 沈青竹走进厅堂的时候便看到秦子镜提到的那些人都已经落座。还有些秦子镜也不知道,但沈青竹一看也认得出的人,都是各大门派中颇有地位的人。 这次孟筑很有决心啊! 沈青竹微微一笑。却不知这笑容惊艳了厅中多少人的目光。 “秦子镜呢?怎么还不到?”忽然一个虬髯大汉扬声问道。 不是随后就到吗? 简如尘疑惑地看向身后,没有人。 “他当初拿着春雨令信誓旦旦说春雨令主已死,现如今怕不是吓得躲起来了吧?”一个老者在一旁哈哈大笑。 第一百零五章 众人 游龙帮帮主葛众。昆仑派掌门冯潼川。沈青竹在心中浮现出这两个人的名字。 师父曾经给她看过江湖上许多人的画像,让她一定要记得。等到师父认为她的画技可堪一用的时候,就让她把自己见过的人画下来。她那时扮成小谢观察过许多人。 沈青竹甚至记得许多人的脾性和爱好。比如葛众喜欢喝酒,浣花山的酒很有名,所以他和秦子镜很熟。 而冯潼川……喜欢女人,喜欢青楼,每到一地必然要去好好逛一逛。 师父说要做一个好的杀手,这些就都要记得。 沈青竹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厅中。 杂沓的语声忽然同时停了下来。 偌大的厅堂中一片寂静。 “各位前辈,这位是春茂源的大东家,沈青竹沈小姐。”简如尘道。 “果然是美人!一见令人难忘!我穆归远此生无憾矣!”忽然有人大喝一声,声震屋顶。 沈青竹看过去,看到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男人,正坐在角落品茶。 穆归远,号妙笔丹青,自诩画胜于书,而书则胜于自己的武功。 然而他曾经一夜之内夺了莽山湖四十八条湖匪的性命。 她微微一笑,对他点了点头。 穆归远哈哈大笑。 这人放浪形骸的名声一向响亮,所以也没有人为之侧目。 何况几乎每个人也都认同穆归远的评价——这女孩子是一个真正的美人。 “劳烦各位久等了。沈姑娘!幸会。”孟筑终于走了进来。 一向平易近人的他首先看到了沈青竹。 “孟掌门。朱公子。”沈青竹微微一福。 和孟筑一同从内堂走出来的竟然是程长生的大师兄,朱隐。 孟筑微笑开口:“沈姑娘不必多礼。不过你不以江湖人的习惯为礼,想来是提醒我们你只是钱庄东家喽?” 沈青竹微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开钱庄的。” 朱隐眼神微微一动,脸上神情依旧温和:“沈姑娘,久仰大名。” “沈姑娘,既然你熟悉钱庄生意,那么自然很清楚永福当铺正是春茂源在清河府最大的对手了?”孟筑开门见山。 “我知道。”沈青竹道。 “那你可知永福当铺的人昨天夜里都死了?”孟筑忽然提高了声音。 “知道。”沈青竹依旧神情淡淡。 “那么我不得不问一句,沈姑娘昨夜去了哪里呢?”孟筑问道。 “孟掌门,既然你这样问,我想我大概应该给你看一样东西。”沈青竹想了想,没有回答孟筑的问题。 “沈姑娘请。”孟筑也并不咄咄逼人。 沈青竹伸出左手平举,手中亮出一枚令牌。 木质令牌。 上面只有一个遒劲有力的字——叶! 六扇门总捕头叶刻的令牌。 厅堂里的众人中,忽然有几声咳嗽和口哨。 沈青竹目光一一扫过,有几个人脸上便现出尴尬之色。 那是几个江湖中有名的江洋大盗!一看到六扇门总捕头叶刻的令牌,虽然明知道他并没有亲至,拿着令牌的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不知怎的有几分局促。 贼遇到官差啊…… “怎么,沈姑娘原来还是六扇门的人?”孟筑的语气变得肃然。 第一百零六章 此案 沈青竹摇摇头:“我不隶属叶总捕头麾下。我只是受他所托,帮他查案。” “原来姑娘不光貌美如仙,才华更是出众!”穆归远大声称赞。这位一向眼高于顶的浪荡文士,竟然一眼之下就彻底变成了沈青竹的拥趸。 沈青竹报之一笑。 穆归远立刻喜形于色。 但许多人更重视的还是沈青竹的那句话——受叶刻所托。 叶刻是什么人? 十六岁投身六扇门,二十八岁即胜任六扇门总捕头,而今历经三十载,经历两朝君主,依旧屹立不倒。 他虽然武功不是顶尖,但却破下谜案重案无数,在江湖上也是人缘极好。 沈青竹说受他说托?也就意味着叶刻选择的不是延揽她入六扇门,而是与这个小姑娘平辈论交? 她在破案上到底有什么惊人才华? 孟筑仿佛松了一口气,神情中带着惊喜:“既然姑娘是受叶捕头所托而来,那正要请姑娘看一看永福当铺的案子。也好还我清河府的安宁,想来沈姑娘也知道,再有五日就是我母亲的寿辰……” 说到母亲,即使已经人到中年的孟筑了语气都不由得柔和起来。 江湖中人谁不知道孟筑是个孝子。 沈青竹却有些疑惑:“你们不知道是谁做的吗?” 这里的人多半都是见多识广的高手,尤其是孟筑,对各门各派的武功都颇有了解,会看不懂致命伤的来历吗? 但她这样直接地问出来,无异于在质疑这些人的眼光。 “哼!个个都是一剑封喉,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春……”有人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拉了拉衣袖,硬生生顿住了。 “春什么?”沈青竹看向说话那人。 “春雨令主。”孟筑干脆地说道,“所有死者致命伤只有一个,都是一剑封喉,剑刃窄而薄,出手极快,这些都和传说中春雨令主的手法一模一样。” 沈青竹道:“那还有什么可查的?” “沈姑娘,话不是这么说。”金龙山庄的庄主缪秋水站起身,走到沈青竹面前,“这事是春雨令主所为,我相信大家也没有太大疑问。可是这么多年,谁又见过春雨令主了?这次事情与以往都不同,应当是找出春雨令主最好的时机了!” 听到这句话,沈青竹却没有像他预测的那样,问一句“为什么”,而是一言不发,只一双春水一样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缪秋水咳嗽一声,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十五年来,五十五个人,包括不久前苍州城那个,都是忽然诡异地收到春雨令,而后三日之内暴亡。只有田永福,是根本没有接到春雨令,当铺中连杀手带主仆二人,全都毙命,而此前春雨令主都是四十万两银子一条命,从不多一个也不会落空!”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孟筑又继续道:“何况,平头百姓不知道,我们却都一清二楚,永福当铺正是这几年崛起的杀手组织,明月楼的第八楼。” “明月楼,不正是春雨令主的对头吗?”缪秋水目光环顾,“前几日我还见过田永福,他正四处宣扬,春雨令主已死。” 第一百零七章 拒绝 田永福散布出去的这个消息,已经有许多人听说了,但是大多数人并不相信。 昆仑派掌门冯潼川就把拿出一枚春雨令的秦子镜当作一个笑话。 听到缪秋水的话他忍不住冷哼一声:“若秦子镜拿到的真是春雨令,他可不是要赶快逃得越远越好么?春雨令主就在清河府,他难道留在这里等死?” “冯兄此言差矣。”缪秋水道,“依照秦兄所说,别的春雨令会杀人,他那一枚却是可以救人。” 冯潼川嗤笑一声:“难道你还把他的话当真了?” “以秦兄的为人,我相信他断不至于为此事而说谎。”缪秋水和秦子镜交好,就算秦子镜不在他也出言回护。 但冯潼川这一打岔,刚刚缪秋水的一番话便没了气势。 沈青竹甚至连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缪秋水冷冷地看了冯潼川一眼,心中十分恼火。 孟筑便在此时开口。 “沈姑娘,此事前因后果我想你是清楚的。我也毋须讳言,你作为春茂源的东家,委实嫌疑最重,所以终究需要你自证清白。”孟筑虽然为人温和儒雅,但行事却一向果断,此刻并不避讳地直指沈青竹。 “如果我不肯呢?”沈青竹似乎想都没想,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咋也不眨地看着他。 “不错!自证清白什么的,可谓十分荒谬!你们没有证据便怀疑沈姑娘,难不成下一步就是杀人灭口?”穆归远大声道。别人敬畏孟筑,但穆归远心中可没有“敬畏”二字,他显然只在乎沈青竹的美貌。 孟筑却也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道:“若沈姑娘执意不肯,那孟某也只得留你在青城山做客,以贵客之礼相待。正好可以看看你不在江湖的时候,还有没有什么春雨令主了。” 竟是要囚禁沈青竹! “不要脸!竟然要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关在你自己家里!”穆归远怒道。 沈青竹脸上的神情依旧平淡如水,只是手中玉箫斜指,道:“我不答应。你们可以试试看能不能留得住我。” 孟筑眼中寒光一闪即逝。 没想到这个女孩子倔强至此! 他叹息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再烦劳别人,就请沈姑娘接我几招吧。” 孟筑竟然直接就要亲自出手! 厅中刹那间变得死寂。连一直在唱反调的穆归远都一下子愣住了,片刻间反应过来急忙喝道:“孟掌门,你这根本是以大欺小!” 守在门口的简如尘也一脸惊讶地看向师父,脸上难掩忧色。他知道沈青竹很强,但他更知道师父的功力究竟有多深厚。 简如尘忍不住又看向沈青竹,她还是静静站着,看起来孤单又脆弱。 孟筑却苦笑:“沈姑娘武功高深莫测,但我却是有心要把沈姑娘留下来。既然已经是强人所难之事,我又怎能再假手于人?不以大欺小,难道用车轮战留人就好听么?” 他的意思竟然是厅中众人都未必是沈青竹的对手! 这次厅堂之中一片哗然。有人冷笑不语,也有人赞道:“孟掌门不为声名所困,心系武林同道,实在是高义。” 沈青竹没说话,但手中玉箫已经抬起,竟是打算出手了!对手是谁,她好像根本不在乎。 “孟叔叔,可否听我一言?”一直沉默不语的朱隐忽然说道。 第一百零八章 代劳 有些人天生就会成为目光的焦点。 朱隐风姿出众,又是和孟筑一起露面,即使没有认出他的人也早就打听到了他的身份。 此刻他一开口,嘈杂的人声便安静下来。 孟筑关切地问道:“贤侄请讲。” “孟叔,孟奶奶的寿辰将至,未免让她老人家挂念,这场比试不如由侄儿出面可好?”朱隐道。 沈青竹注意到从朱隐口中说出来,孟筑要出手留人的举动就成了一场“比试”。 孟筑沉吟了片刻,道:“那此事便交给贤侄你吧。” 竟然没有阻止? 沈青竹有些讶然。但转念一想,她便明白了孟筑的用心——他所做的这一番姿态,原来只不过是为了给陈遇樵的弟子铺垫。 只是,若朱隐败了呢? 那么损伤的也只是陈遇樵的脸面罢? 真是用心良苦。 沈青竹只是不理人情世故,但对于这些人心的幽微之处却不是不懂。 朱隐已经看向她:“沈姑娘,我是朱隐。没想到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就要比试一场。” 沈青竹微笑道:“朱公子,是我的荣幸。” “虽然我们以前并不认识,但我想你也听说过我素好音律,我看你玉箫随身,不知可否愿意与我切磋一下?”朱隐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什么! 有人高声叫道:“怎么就成了比弹琴了?太儿戏了!我不服!” “葛帮主,你确定?”朱隐看向说话的人,笑容一敛,竟散发出夺人的气势。 游龙帮帮主葛众。 满脸虬髯的葛众外形粗豪,但心思却不粗。 他自然也是听说了沈青竹击败秦子镜,害他赔了五万两银子,所以对于孟筑留难沈青竹的做法很是赞同。这样的妖女难道要放出去任她为所欲为吗? 怎么朱隐横插一脚呢? 葛众的不满脱口而出。 但是朱隐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淡淡的一句话,竟让他没能够回答。 难不成沈青竹还什么都没干,他先跟朱隐打一场?他又不傻。 这一怔之下,却又不好再开口了。 葛众心中羞愤,更加恼恨沈青竹。 这样一闹,便无人再说反对。反而是穆归远笑道:“朱公子,人人都知道你的琴技出神入化,你竟然要比弹琴,岂不是更加欺负人?” 沈青竹武功多强,许多人也都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亲眼见过。然而秦子镜是真的输到不敢见人了! 而沈青竹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拿着玉箫就是擅音律了吗?那也是要花功夫苦练的,她又有多大可能战胜早已经名满天下的朱隐呢? 孟筑微微一笑道:“能不伤和气自然更好,何况能有机会聆听三绝书生的琴艺可是很难得的。只是沈姑娘,若是此役输了,你须得留在我清河府三载,不可离开。” 沈青竹歪头看着孟筑:“若是我赢了呢?” 孟筑道:“自然任姑娘天高任鸟飞。” “那就好。”沈青竹道。 这么有信心吗?还是年纪太小,不知天高地厚啊!许多人在心中感慨着。 “既然这样说定了,那么沈姑娘,我们是不是该商量出一个比试的规则?”朱隐问道。 “规则么……吹箫弹琴这种事好与不好,人人感受都不同。请问谁来评判才能服众啊?”沈青竹想了想,才扬声问道。 第一百零九章 评判 评判? 原本自然是孟筑最为德高望重。然而辨音识律可不是他所长。 孟筑哈哈一笑,道:“倒是巧了!为了此次寿宴,我特地请来了宫中最富盛名的林如瑟先生来到清河府,此时他正在我家中做客。” 林如瑟,当今御前第一琴师。 连他都被孟筑请了来,这次的寿宴之隆重可见一斑。 有人在迭声称赞:“孟掌门果然事母至孝!” 沈青竹静静地看着孟筑心中微微一动。要知道,御前琴师,可不是江湖中人能够结交的对象。孟筑表露出自己与宫中的关系,目的是什么呢? 果然朱隐听到林如瑟的名字也不由得动容。 “如此竟然能有机会向林先生请教,真是要多谢孟叔你了!”虽然神态依旧平和,但沈青竹都听出朱隐的声音微微有一些颤抖。 果然是爱琴成痴的人啊! “如果沈姑娘没有意见,我就请林先生来。”孟筑问道。 切磋琴艺听起来风雅,但如果赌注是一个人的自由,任谁都会觉得沉重的。 评判是谁自然是格外重要。 沈青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好啊。” 故作镇定吗?孟筑深深地看了沈青竹一眼,道:“那么便请诸位移步到水榭稍等。” 孟家果然不愧为清河府最显赫的家族。 漓水被引入宅院之中,凿成一片占地颇广的湖泊。雨水已经停歇,天边挂起了一道彩虹,湖面竟有一些烟波浩渺之感。 简如尘带着众人穿廊而过。 孟宅的水榭名饮翠,凭水临风,水景怡人。 “孟掌门果然是懂得享乐,换了我每天面对这样的水色天光,根本不想理江湖上那些烂事儿,天天在家里赏景画画喝酒不好么?”穆归远道。 朱隐颇有同感,道:“孟叔日常都在青城山上,这次也是难得能在家中停留许久,怕是也要舍不得走了。” 沈青竹凝视着远处的波光忽然道:“若是让我天天对着这片湖水哪儿也不能去,和坐牢有什么分别?” 穆归远和朱隐都是一怔,随即意识到,对沈青竹来说恐怕并没有什么赏景的心情。 穆归远看着沈青竹清冷的侧颜,脸上的神情一时变换,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沈姑娘,穆某没有别的意思,但如果你真的陷于此地,我定当想方设法救你出去。” 沈青竹侧头看他,想了想才道:“你是想为我画一幅画吗?” 穆归远道:“当然!穆某只怕笔力不够,不能画出姑娘的神韵之万一。” 沈青竹道:“别担心,我不会输的。” 她这一句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水榭之中多半都是武林高手,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女孩子好狂妄! 缪秋水忍不住和葛众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掩不住的惊讶。 她到底知不知道朱隐是什么人?明不明白自己需要战胜的究竟是什么呢? 朱隐却并没有惊讶,也没有不屑一顾,他一向温和儒雅的脸上竟然有一丝掩不住的兴奋。他懂得穆归远对于将沈青竹这样的美人画于笔端的执念,就如同他期待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一样! 沈青竹,会是那个对手吗? 第一百一十章 目中 “林先生,这边请。”回廊彼端传来孟筑的声音。 水榭中的目光便都被吸引了过去。 林如瑟是个高高瘦瘦、不苟言笑的老人。他一身布衣,荆钗束发,脸上是沟壑纵横的苍老灰黄,看外表真的没有人能够联想到他御前第一琴师的地位。 他一走进水榭,目光便落在沈青竹的身上。 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纵使他在宫中见过美女如云,他也还是要在心中称赞一声。 然而。 “听说你要和人比试弹琴?”林如瑟皱眉问道。 “不是弹琴,我吹箫。”沈青竹答道。 “不管是什么吧,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你学过几天就可以拿来用来争勇斗狠的吗?”林如瑟道。 沈青竹有些费解地看着面前这个怒气冲冲的老人:“老先生,你是不是糊涂了?” “放肆!”孟筑喝道。 “沈姑娘……”朱隐也有些为难地看着沈青竹。 沈青竹道:“如果不是糊涂了,怎么会不懂得比试总要两个人以上才行,难道我自己和自己比么?” 林如瑟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青竹:“难道不是你自己答应的吗?” 沈青竹摇头:“您错了。您可知这场比试的赌注是什么?” “什么?” “原来您果然不知道。这场比试若是我输了,就要被关在这里再也不能离开。如果他输了……”沈青竹指了指朱隐,“他们什么损失都没有。” “而如果我不答应比试呢?”她又补充道,“不比这个就得比别的,比如武功啊。” 听到沈青竹的话林如瑟还没有什么反应,朱隐却在心中暗道糟糕! 这么一来在林如瑟心中留下了一个他靠着多练了几年琴欺负小姑娘的形象,他还怎么愿意向林如瑟请教? 却听到沈青竹继续说道:“比武功我也不是怕了,但是朱公子的好意我也却之不恭。何况君不闻以礼乐合天地之化,百物之产,以事鬼神,以谐万民,以致百物!又凭什么不能拿来一定输赢?林先生,您执拗了。” 她说完这番话,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如瑟,看得林如瑟一怔。 “以礼乐合天地之化,百物之产,以事鬼神,以谐万民,以致百物……”林如瑟喃喃许久,完全不在意水榭中的来客诧异不耐的神情。 孟筑却依旧神色淡然。 “正是!”林如瑟忽然大喝一声,又道:“是我着相了!” 这老头是疯了吗?有人已经在心中抱怨起来。 但是孟筑却明白,林如瑟虽久居宫中,但内心却并不以御前行走为荣,反而认为是阻碍了自己的琴艺更进一步。 没想到沈青竹寥寥数语却让他解了心结。 这女孩子真的不能小觑啊! “那么,林先生,这场切磋现在可否请您做个评判?”孟筑笑问。 “好!这个女娃娃说得很厉害,我倒想听听她吹箫又如何。”林如瑟道,“还有……朱公子,老夫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只不过刚刚气不过,不想跟你说话。” 朱隐苦笑:“先生只要愿意听我弹琴就好。” 朱隐真的没想到,原来这位名满天下的林先生竟是这样一个火爆的,孩童一般的脾气。 第一百一十一章 加码 “既然林先生愿为评判,那么我等便拭目以待了。”孟筑道。 “行了行了,要比就快比吧!你弹什么曲子?你吹什么?”林如瑟不耐烦地挥挥手,催促着快些开始。 “不行。”沈青竹却道。 “怎么?你后悔了?”葛众惊讶道。 “我是后悔了。”沈青竹道,“刚刚我和林先生说的是实话,这一场所谓切磋,我输了就是赔上我自己,我若赢了呢?什么都得不到的话也未免太吃亏。” 孟筑沉下脸,道:“沈姑娘,你想怎样?” “我若赢了,我要四十万两银子。”沈青竹道。 “你好大的口气!你以为自己是春雨令主么?”葛众惊呼。 沈青竹疑惑地看着他:“你们不就是认为我是春雨令主吗?” 葛众一怔,只觉得这话貌似很有道理,但看了看孟筑,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孟筑脸上倒没什么怒意,只是有些无奈地笑笑,道:“看来沈姑娘是对我的提议十分不满了。” 穆归远冷笑道:“沈姑娘脾气已经很好了,若是提议要把你关在什么鬼地方,孟掌门你可做得到沈姑娘这样淡然?” 孟筑认真想了想,道:“我不能。” 他话锋一转,却道:“但我此刻还是要这样做。若能阻止春雨令主再滥杀,我的声名又算得了什么?” “不要吵了!”林如瑟很不耐烦,“到底比不比?” “自然是要比的。”孟筑道,“如尘,你取四十万两银票来。” 简如尘应了一声,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果然带着银票回来。 沈青竹认真看了看,道:“是我春茂源的银票啊。” 孟筑道:“正是。沈姑娘的钱庄生意的确做得好。” 虽然不少人都已经知道沈青竹的身份,但是真实地看到四十万两银子摆在眼前,才终于意识到春茂源的大东家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 那几个江洋大盗出身的,已经眼睛发亮。但一想到沈青竹还手持叶刻的令牌,又觉得这个点子实在是太扎手。 沈青竹却只是看了看银票便放回盘子里,点头道:“可以了。” “总算可以了。谁先来啊?要不要猜拳?”林如瑟依然急得很,不知道要赶什么时间。 “还是我先吧。”朱隐道。 “行行行,你琴呢?在哪里?”林如瑟打量着朱隐。 “在这里。”朱隐指了指观景台上。 此刻日头渐渐西斜,金红的波光在水面上跳跃,灵动又绚丽。蒲团几案早已备好,朱隐的琴静静地躺在案上。 “我去看看。”林如瑟大踏步走过去,一边还感慨道,“这边风景当真不错。” 他仔细看了看朱隐的琴,有些惊讶地回头:“琴是你自己制做的?” “正是。”朱隐道。 “你用的是杉木?”林如瑟竟有些迟疑。 “是。世人皆以焦桐斫琴为佳,但我试了杉木,并以冰蚕丝为弦,翡翠为轸,制成此琴。也许并非最好,但却是最适合我的。” “不错!”林如瑟点头赞许,“我现在很期待你这一曲了!” “请先生品鉴。”朱隐拱手为礼,衣衫轻摆,坐在了琴案之前。 第一百一十二章 琴绝 “小姑娘,到这边来听,这个方位更好。”林如瑟对沈青竹招手道。 怎么几句话功夫,竟像是把沈青竹当成了自己孙女一般? 许多人的心中都不由得浮现出同一个问题,便忍不住看看孟筑,又看看托盘中一枚水晶镇着的四十万两银票。仿佛那一叠银票下一秒就会长出翅膀飘飘然飞向沈青竹。 孟筑却安安稳稳地坐着,仿佛一切都不萦于心。这份定力已经让不少人觉得自愧不如。 沈青竹也很安稳。 她坐在林如瑟身旁,玉箫横于膝上,双手扶着,笔直端正得像一个正要聆听先生教诲的小孩子,又专注又投入,就是没有什么忧愁。 铿然一声,琴音响起。 林如瑟微闭双眼,仿佛已经浑然物外。 朱隐弹的是一曲《石上流泉》。 一时间泉石,松柏,古道,空山……这琴声让最爱热闹的人也会忍不住暂时忘却浮华,让琐事缠身的人也抛开烦恼。 葛众放下了酒杯。 冯潼川不再瞄着沈青竹。 那几个江洋大盗也把目光从银票上移开了,落在暮色中的湖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穆归远痴痴地一动不动。 琴音渐密。潺潺流泉如碎玉如冰晶,在山石上灵动跳跃。 人们脸上露出笑容。 直到琴声戛然而止。 一瞬间巨大的空虚仿佛一个空洞,吞掉了所有的语言。 没有人说话。 掌声渐次响起。 “这一曲真是能令人回味百日,乐而忘返。”穆归远感叹一声,忍不住看向沈青竹。 这个女孩子脸上依旧清冷,目光专注地看着朱隐收势,起身,走到林如瑟面前。 “请先生指点。”朱隐在琴艺上实在是一个谦恭的人。 事实上朱隐温和敦厚,一向待人都是没有什么锋芒。 难怪陈遇樵更喜欢小徒弟程长生。 当然这话只是江湖人心里的闲话,没人敢在三绝书生面前说出来。 林如瑟手捻灰白胡须,频频点头:“老夫从不言语敷衍,三绝书生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接下来要看这个小丫头的了。” 沈青竹还没有开始,他竟不愿再多说一句。 朱隐并不在意——这本来就是切磋之道。他对沈青竹点了点头,坐在了林如瑟另一侧。 但林如瑟的态度让缪秋水才放回肚子的心又有些烦躁起来,连他自己都奇怪他这个富甲天下的金龙山庄庄主,别说四十万两银子,什么没见过呢?况且明明那四十万两银子也不是他出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低声问孟筑:“林先生不会偏心吧?” 孟筑笃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林先生向来对自己看重的人更严格。” 那就好。 缪秋水差点儿猛拍一下桌子,却一抬手就意识到了,于是手一歪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啪的一下,引人侧目。 他们两人声音原本很低,何况水榭宽敞人群散坐。 但在场的人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人,哪怕林如瑟不会武功可是耳力也极不凡,所以很多人其实都听到了这句话。连林如瑟都冷冷地瞟了一眼。 缪秋水目光飘向槛外的湖水。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已经燃尽,水面如墨染。 沈青竹手持玉箫,站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箫动 沈青竹站在栏杆前,用手拍了拍,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上。 对岸孟宅的灯光已经亮起,有人影穿梭而过。 这里终究不是山中野外,一汪碧水无人知。 相反,跌落在水中的如金如玉的光芒,映照着这庞大家族的繁华鼎盛。 带着即将迎来一场盛事的喜悦,亦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水榭中人们也渐渐活跃起来,只等沈青竹一曲便可订下胜负。 沈青竹却凝立不动,若不是微风轻拂她的衣摆,几乎站成了一尊美人像。 “怎么了?还比不比啊?肚子都饿的咕咕叫了!”葛众高声道。 孟筑看了一眼简如尘,简如尘立刻吩咐侍女穿花一般端来点心。 “可是,沈姑娘,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拖延终究不是办法。”缪秋水皱眉,伸手也拿起一块点心。 沈青竹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 倒是林如瑟瞪眼道:“吵什么吵?影响了比试结果你担责吗?” 缪秋水面色一寒,但想到林如瑟是孟筑请来的御前的人,却又不好发作,气得他又抓起一块梅花肉饼。 一时间一群江湖人忙着吃吃喝喝,朱隐一曲《石上流泉》的闲雅旷达之感被冲得一干二净。 “吃吃吃!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开比。” “哎你尝尝这个!” “来来来再给我满上一杯!” “咦等等,你们听!” “听什么啊?” 一丝幽咽的箫声,不知何时已经响起。 沈青竹竟然这样开始吹奏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忙看向栏杆那端。 那女孩子就站在灯影里,衣衫轻摆,发丝飘飞,玉箫已在唇边。 喧嚣渐渐停了下来。 穆归远只觉得箫声似乎从耳边蔓到心头,于是有清风带着水气带着草木香萦绕耳畔鼻端。渐渐水声盈耳,夹杂着游鱼嬉戏的声浪,拍打着他的心头,让他很想伸出手也加入嬉戏。 然而热闹渐行渐远,把他抛在了原地,他猛然睁开眼,只见漫天星光坠下,仿若烟花散尽,水波微微荡漾,那少女独自站在栏杆前,挺拔而立,仿若一杆青竹,孤单却又坚韧。 穆归远只觉得说不出话来。 有几记掌声响起,却更显的寥落。 但这一次那女孩子忽然转身看向水榭的门口:“你来了。” 一个青衣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穆归远的目光一落在他的脸上便移不开了。 他知道这个年轻男子是谁。他也见过他几次。但是每一次还会忍不住惊叹,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脸。 一天之内见到两个人间绝色!老天爷想干嘛?我不会要倒霉了吧? 一念及此,穆归远忍不住呸了一声,又连忙道:“长生公子,我不是针对你啊!真的不是。” 是的,程长生不知何时悄悄到了。 他温暖的目光落在沈青竹身上,只道:“我来晚了,刚好来得及听到这一曲。” 沈青竹微微一笑,道:“还来得及知道我能不能赢。” 程长生看了看朱隐,笑道:“师兄,这一回我可不站你这边。” 朱隐也笑:“你什么时候站在我这边过?” 呵!这对师兄弟可够直接的!有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孟筑微笑起身:“长生,不要胡闹,输赢自然还是由林先生评断。” 第一百一十四章 裁决 简如尘拉拉程长生的衣袖坐下,悄悄问:“喂,你怎么才来?” 程长生道:“别提了,被绊住了。” 简如尘也不再细问,因为林如瑟已经站起身来。 老人却没有说话,高大的身影在观景台上踱来踱去,似乎一时难以抉择。 是不忍心看这女孩子把自己的自由输掉吗?穆归远再顾不上欣赏程长生,只是紧盯着林如瑟,更加被他来回的踱步搅得心烦意乱。 你倒是说话啊!要不还是想好了再说吧。他自己跟自己都纠结起来。 林如瑟终于停下脚步,开口说道:“朱公子一曲《石上流泉》取泉动石静之意,有古韵,听来闲逸而旷达,《杏庄太音续谱》说“泉实而虚,石坚而空,清浊合之,自成宫商。”所以朱公子这一曲实在是极为出色的。 “而沈姑娘呢……沈姑娘,你吹的什么曲子啊?” 连林如瑟都不知道的无名曲子就敢拿来一赌?这女孩子是什么胆子啊?连缪秋水都一怔。 “这不是什么名曲,是我自己想的。名字么……还没取呢。”沈青竹道。 自己,想的? 孟筑眼神微动,身体已经略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缪秋水注意到他的细微动作,心知这是已经笃定了沈青竹要输。 穆归远却有些急:“即使是自己想的……林先生,这比的可不是谁的曲子更有名吧?” 林如瑟一瞪眼:“那当然,你有毛病吗?” 还没等穆归远再说话,林如瑟急急地说道:“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吵死了!老夫还是赶紧宣布了吧。我认为,沈姑娘胜!” 这么干脆就宣布了啊?这位林先生还真是个妙人……咦,他说的是谁赢了?缪秋水愣了一下,看向孟筑。 孟筑已经坐直了身子,脸上一片肃然。 “林先生,你说这个小丫头赢了?”葛众高声道,“凭什么啊?” “凭什么?我说你听得懂吗?”林如瑟怒道。 葛众嘿嘿一笑:“听不懂。但总有人听得懂。林先生,您说不出个道理可不行!” 林如瑟又瞪了瞪眼,还是走到观景台的中央,他原本就是要说的。 “朱公子。”他看向朱隐。 “先生请讲。”朱隐拱手为礼。 “这一曲讲究的是下指时取音清实圆满,吟猱音韵意含藏。刚柔相济,方圆结合。而你,这一曲圆融敦厚,却锐利不足,略有遗憾。” 朱隐苦笑:“先生所言极是。” 自己的弱点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苦练弥补,然而人的性格怎可能轻易改变呢? “至于小丫头这一曲,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曲子,但是曲中有情,技法已化于无形,而且……”他想了想又道,“小丫头还知道拖延时间让朱公子一曲的余韵散去,知道入夜之后这片水榭前灯光与星光交汇,是绝佳的夜景,曲与情与景交融辉映,难道不是更高明一些吗?” 朱隐一怔,失声道:“妙啊!我却没有注意到这个。” 林如瑟道:“你痴于琴,专注其中而不理外物,他日终成大道,何必在意这些你不需要的东西。须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还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这句话很平常。因为人在江湖,其实很常听到。 但这句话又不平常,因为很少有人真正能够做到。 朱隐就想过很多次,什么是自己的道,或者说,他现在所认定的道,是真正适合自己的吗? 朱隐天资聪颖,从小被陈遇樵收养,陈遇樵待他如师如父。他也不负所望,无论武功还是琴棋书画,什么都做得很好! 直到他九岁那年,师父领回来程长生。 程长生一出场就光彩夺目,他生得极美,性格却飞扬跳脱,处事又心细如发,还是个习武奇才。 天余山小师叔的名号从此响彻天下。 还有谁记得天余山的大师兄呢? 所以朱隐更加寄情于琴,弹琴,斫琴,去最远的深山中寻找制琴的木材……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但也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然而这些,却不足与外人所道。 朱隐含笑道谢:“多谢先生指点。” 林如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说话。 “既然林先生做了决定,那么这四十万两银子就请沈姑娘收好吧。”孟筑起身再也没看那些银票一眼,“天色已晚,我马上命人送上酒宴,明日事不如明日再叙。” 孟筑愿赌服输,别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纷纷笑道:“要尝尝孟掌门的好酒。” “且慢。”清清冷冷的女声忽然打断了喧哗热闹。 说话的是沈青竹。 她还想干嘛啊?四十万两银子都拿了,今日看起来也不可能被孟筑留下了,还不赶紧走么? 穆归远神色都焦急起来。 “其实我也会弹琴。”沈青竹道。 林如瑟吹胡子瞪眼:“你会弹琴?随便拨弄几声就不要说会弹琴了!” 沈青竹神色认真:“我真的会。” 朱隐停下正在收琴的手,道:“沈姑娘,你可是想要用我的琴再弹奏一曲吗?” 他真是一直的温文尔雅。 沈青竹认真打量了朱隐片刻,觉得自己从他琴声中听出的那些应该没有错。 于是她走过去,道:“是的,我还有一曲。我想弹给你听。” 林如瑟也跟过来:“你这一曲难道很了不起么?值得这样特意拿出来?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想吃饭啊?” 沈青竹带着歉意看向林如瑟:“抱歉先生,害得你不能吃饭,但是饭一顿不吃下顿还能补上,可下一次你不一定还能听到我弹琴。” “说什么呢!不吉利呸呸呸!”林如瑟恼火地说道,“那就赶紧弹!快快快!” 他这样说,孟筑便也再落座。他看了看一直安坐的程长生,道:“长生,看起来你和沈姑娘很熟啊?” 程长生笑道:“当然啊,如尘没和您讲过我们在清河府查案的事吗?沈姑娘很厉害的。” “是吗。”孟筑微笑地看向沈青竹。 那个翠竹一样挺拔的女孩子已经坐到了琴前,轻轻拨弄几下,试了试音。 “孟叔,我跟你说,”程长生压低声音,“我听说六扇门总捕头叶刻也快要到清河府了。” 是吗?这个消息他倒还没有收到。孟筑淡淡地看了简如尘一眼,简如尘不由得低下了头。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惊煞 这时沈青竹抬起头,道:“那我要开始了。” “沈姑娘请。”朱隐道。 沈青竹纤细而修长的手指落在琴弦之上。 琴音顿挫,似是有些犹豫。 这,就是特意要自己听的曲子吗?朱隐一怔。 他忍不住看了看林如瑟,发现林如瑟正微微皱眉。 所以沈青竹这一曲,开篇是真的有些平常了啊! 水榭内嘈杂声渐渐又有些高了。 沈青竹却浑然不觉。 程长生微微垂目,俊秀无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并不关心这琴声到底如何。 朱隐目光四顾一圈,终于还是落到沈青竹的手上。 咦?这指法…… 琴声渐渐高亢,有剑拔弩张之势,朱隐心中一动,继续凝神倾听,却一时之间只觉得眼前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杀气四溢!仿佛冰凉的剑刃已经刺破肌肤,进而寒意刺骨! 朱隐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呼,腾地站了起来! 沈青竹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秋水寒天,只是一瞥便又专注于琴弦之上。 朱隐站在那里都在微微颤抖。 而杀机已然散去,琴声渐行渐隐,湖畔只剩下水声呜咽。 “这……这是什么曲子?”朱隐回过神来,几步走到沈青竹身旁,急切地问道。 “没有名字。”沈青竹道。 又是没有名字。 朱隐只觉得怅然若失,怔了片刻才道:“沈姑娘,方才你若是先弹这一曲,我就只能立刻认输,抱琴而去。” “不一样的。”沈青竹摇头,“弹琴的话,我只有这一首曲子弹得好。” 只精一曲,所以琴技就不能算精通的意思吗?朱隐顾不上细想,脑子里还是刚刚沈青竹那一曲回旋往复,萦绕不去。 林如瑟轻咳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沈青竹面前,一揖及地。 “林先生,不敢当。”沈青竹微微侧身。 “纵然姑娘只会这一曲,一曲已然足够。不知沈姑娘师从何人?”林如瑟问道。 “我师父说他的名字说了也没人知道。”沈青竹的回答显然不能让林如瑟放弃。 林如瑟正色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正是当年琴圣何应物一曲惊天下的《短刀行》。三十年前琴圣忽然失踪,词曲便就此失传,没想到今日却从沈姑娘手中出现!所以我不能不问!” 琴圣何应物? 水榭中都是江湖中人,说到前辈高手都如数家珍,但是琴圣?那就不是每个人都听说过了。 葛众就很茫然地看看周围,冯潼川冷哼一声道:“别看我,我要是能知道也不跟你坐一块儿。” 穆归远却惊呼一声,道:“原来是琴圣!” 林如瑟道:“正是!我曾有幸听过一次琴圣弹奏此曲,又观沈姑娘指法,段句之末多用泼刺滚拂指法,收一弦宫音,非慢二弦同声,常有异音犯指……我绝不会看错!” 说着,他热切地看着沈青竹,道:“琴圣,真的是你师父?” 沈青竹却还是摇了摇头:“不是。” 没有人会目无尊长道矢口否认师门。 林如瑟有些失望,随即又想到:“会不会是他没有告诉你自己的真正身份?”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应 “我师父不是琴圣。”沈青竹依然干脆地否认。 “因为,他曾经说过,他与琴圣何应物在华山之巅斗琴一天一夜。”沈青竹玉箫在左手轻击一下,“是,琴圣输了。” “什么!”林如瑟目瞪口呆。 这女孩子也太敢讲了。 葛众已经忍不住冷笑:“无凭无据,还不是随你信口开河。” 沈青竹却根本不理他,只看着林如瑟:“林先生,我刚刚那一曲,比您当年听到琴圣所奏,又如何?” 这一问连程长生似乎都有些好奇,不知何时站到沈青竹身旁。 林如瑟沉吟良久,才道:“技巧略青涩,然而气势更胜,尤其……”林如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杀气太盛。” “那么我师父有没有可能赢了琴圣呢?”沈青竹好像没听见林如瑟关于杀气的论断一样。 孟筑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置一词。 林如瑟想了想,道:“很有可能。” 沈青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一直沉默的朱隐忽然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走到沈青竹面前,长身一礼:“沈姑娘,多谢你用心良苦。” 说完,他走到几案旁收起来自己的琴,对孟筑一礼:“孟叔,我告辞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林如瑟指着沈青竹瞪眼:“你这小娃娃,竟然还有这样的手段!” 沈青竹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葛众很想问,到底是什么手段你们能不能说个清楚啊!可是左右看看,他还是凑到穆归远身边低声问道:“他们说的什么意思?” 穆归远摇摇头:“我也不懂。” 葛众一甩袖子:“还以为就我自己不懂呢。” 林如瑟却叹了一口气道:“丫头,今日我问不出你的师承来历不打紧,可是你如今风头太盛,又攥着大把银子,怕是会有很多人都要盯着你追问了。” 沈青竹微笑道:“谢谢先生!” “行了行了,我看你也累了,回去吧!我也没兴趣管你了。我也快要饿死了!到底吃不吃饭啊?”林如瑟忽然挥手赶人。 “且慢!”孟筑却再一次拦住了要离开的沈青竹。 “孟掌门,你还有事吗?”林如瑟不悦地问道。 孟筑温和地看着沈青竹,道:“我有一事,如今看来只得拜托姑娘。” 沈青竹没说话,只是微微挑眉。 孟筑继续说道:“既然沈姑娘因为查案的才华而被叶总捕头青眼有加,不如就拜托沈姑娘查一查春雨令主吧!” “哈哈哈孟兄所言甚是!”缪秋水连忙附和。 “呵呵留不住人又请人查案了?请人查案要给钱吧?”穆归远嗤笑一声。 孟筑笑道:“穆兄说的也是理所应当,不如我就按照春雨令主一向的价格,四十万!” 水榭中一片吸气的声音。 孟筑的手笔实在太大了。 “若沈姑娘真的能查出此事,出些钱也是应该的。”孟筑依旧云淡风轻。 穆归远却还是冷笑:“春雨令主收的钱都在沈姑娘的钱庄,你凭什么要人家自断财路?” 是啊,这和要沈青竹自首又有什么区别? 沈青竹摇了摇头,道:“不行。”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承担 沈青竹拒绝得干脆利落。 孟筑正色道:“沈姑娘,钱庄与杀手捆绑,这本就不是正道!所以我当然希望你也能借此和春雨令主切割开来,从此正正经经地做生意。” 明明怀疑她和春雨令主有关,却又一再给她机会,送她四十万两白银,换回一个干干净净的钱庄,这对后辈是何等的仁义? “孟掌门用心良苦啊!”缪秋水叹道。 沈青竹却还是摇头:“不行。我说过不查春雨令主。” 程长生嘴角微翘,这话她是说过。 “如此,我言尽于此。”孟筑依然不急不恼,“沈姑娘,今日你离开这里,此后江湖上再有针对春雨令主的追查可能还要多多麻烦你了。” 言语依旧温和,然而暗藏的压力如山。 沈青竹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却依旧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便转身朝外走,挺拔的背影一如青竹。 “其实,我倒愿意代沈姑娘接下这个案子。” 听到这个声音,沈青竹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孟筑有些惊讶地看着说话的程长生:“贤侄,你此话怎讲?” 程长生笑道:“师父总教训我说做人要有担当,孟叔为武林同道尽心尽力,我自然也要竭尽所能。而且我也确实很好奇春雨令主的身份啊。” “贤侄出马那当然好!”孟筑哈哈大笑。 “那我就查案去了啊。”程长生随意挥挥手,就向着沈青竹走过去。 沈青竹正回身看着他。 “走吧。”程长生道。 沈青竹依旧没说话,转身继续向前,很快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这两个人,还真是般配!”穆归远大声说道。缪秋水等人面面相觑,总觉得这事情结束得有些莫名其妙。 孟筑忽然道:“如尘,你去吧。” “是!”简如尘应了一声,疾步走了出去。 简如尘一出了回廊就飞身而起,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了门外,却只见夜色沉沉,门前灯影摇晃,哪里还有沈青竹和程长生的身影? 简如尘一怔,道:“怎么跑得这么快?” 程长生的动作确实是极快! 他一出门便伸手扶住沈青竹,毫不犹豫地腾身而起,在屋檐上几个起落,便远离了孟宅。 天余山小师叔最有名的当然不是轻功,但程长生对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就是孟筑此刻改变主意也绝对追不上了。 他走得这么快,是因为心里真的很急。 他不用低头就知道,刚刚在他扶住沈青竹的那一刻,她便晕了过去。 这丫头怎么这么冲动!他忍不住学起了林如瑟对沈青竹的称呼。 是的在沈青竹弹奏那一曲的时候,程长生就注意到了,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她说的话也越来越简短。 那样一曲金戈铁马杀伐血气的曲子,那样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氛……她要消耗多少心力才能办到? 程长生不会弹琴,但他知道沈青竹有病。 血噬之症。 每次情绪波动都有可能发作的诡异病症。 此刻他抱着昏迷不醒的沈青竹都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应该是,很痛吧? 程长生再次提气,轻轻越过几重屋脊,落在了一个幽静偏僻的小院之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守候 程长生径直走到厢房门口,还没等他动作房门已经轻轻打开,灯光倾泻而出。 方重从门里跳了出来。 “小师叔!咦!”他刚要说话便看到了程长生怀中的女孩子,“沈姑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的,你帮我去烧一壶茶。”程长生说着抱着沈青竹走进屋里,轻轻放在床上。 他知道一两个时辰之后沈青竹就会醒来,可是看着她蹙紧的眉头,攥紧到发白的手指,他就能感受到她有多么痛苦。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道赵平如果在这里是不是能够比自己做得多一点? 程长生很快抛开杂念,手指搭上沈青竹的腕脉。 脉象大起大落,来盛而去衰,仿若潮涌。这样下去对身体的损耗岂非极大? 程长生想了想,起身打开柜子,在暗格中找出一个瓷瓶。 他从瓶中倒出一粒莹白如玉的药丸,散发着幽幽的暗香。 程长生扶起沈青竹,将药丸轻轻送入她口中。 药丸入口生津,程长生右手一推,沈青竹已经将药丸咽下。 “这个应该是管用的。”程长生自言自语。 “小师叔,茶来了。”方重叩门压着声音叫道。 “放着吧。”程长生道。 “沈姑娘这是怎么了?”方重手中给程长生斟茶,眼睛却担忧地看向昏迷不醒的沈青竹。 “我也不知道。但是一会儿会醒来。你别担心,去睡吧。”程长生反而劝慰他。 劝走了方重程长生干脆盘膝坐在床前的蒲团上,静静调息休息。 更深漏短,月冷风寒。 程长生忽然睁开眼,只见一双清亮的眸子正静静看着他。 “你醒了?”程长生急忙起身走到床边。 “是啊,这次感觉睡了好久。”沈青竹说话的声音还有些低哑,和平日不太一样。 “喝茶。”程长生想起的还是最日常的小事。 茶是一直温着的。 沈青竹握着手中温热的茶杯,心中也暖了起来。 “今天我有些冲动了。”她笑容淡淡,却竟然有些羞涩。这羞涩真是太难得出现在沈青竹的脸上,以至于程长生一抬头就怔了怔。 “你……是在担心我师兄吗?”程长生迟疑了一下,才问道。 “嗯。我总觉得他心中有郁结,我不希望是因为你。”沈青竹的话很简单,但是程长生却一听就懂了。 因为这么多年,敏锐如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朱隐的心情? 只是他更相信朱隐的为人。 “我……也许做的太直接了一些。”沈青竹低下头,“我确实只会那一曲,但是那一曲我从四岁练到如今,整整十五年了。” 她看向程长生:“因为怕发病,确实也不敢多练,但十五年的淬炼,我经过的事情,都在里面了。” 程长生懂得这淬炼的意思,因为沈青竹偶尔流露出的肃杀之气透露着她经历过什么。 “这曲子杀伐之气极重,却正好与你师兄的圆融温厚冲撞,所以他的感受会更强烈。希望这次能够解开他的心结,不至入了歧途。”沈青竹道。 歧途吗…… 程长生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沈青竹摇头:“也没有。只是一种直觉,我看到他和孟筑一起走出来就有些别扭。” 第一百二十章 不问 任谁像沈青竹一样,一天中经历了三番五次的留难,都会看孟筑不顺眼的。 但程长生没有觉得这是沈青竹的迁怒。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他问。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温柔,那是每一个人姑娘看到了都会心软的眼神。 “要看是什么事。”沈青竹并不心软。 “下次不要因为我的事这样轻易伤了自己。”虽然每次都会醒来,但这个过程实在是太让人揪心了。 “我……尽量。”沈青竹有些迟疑。 程长生无奈地笑笑。她是一个不能保证履行就绝不承诺的人啊! 他不知道沈青竹正在心中对自己说——上次暗算你欠了你一次,我总是要还上的。 沈青竹挺秀的鼻子忽然微微抽动,她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什么香啊,幽幽的,很好闻。” 程长生想起,从怀中拿出之前的瓷瓶:“我师父搞来的药,雪津丸,好像对你的情况比较有用,你带着吧。” “我知道这种药啊,很稀少的……你刚刚给我吃了一颗?”沈青竹歪头看着程长生。 “嗯。”程长生道,“我查过脉象,不会火上浇油的。” 沈青竹微微一笑:“这个我不担心呀。” 是啊,她从来不担心他会对她不利。在孟筑眼前,那样凶险的时候,她也敢冒着病发的风险弹那一曲,因为他来了。 程长生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涌出来,冲得他心头一悸。 他忽然脱口问道:“我说要去追查春雨令主,你是不是很失望?” 他还记得当时她站在回廊前回头看他的神情,她是有些惊讶和……失望吧?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的火焰偶尔跳动一下。 沈青竹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没想问这件事。” 她不问。 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程长生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却并没有推开。 “如果是我,应该也会这样做。”沈青竹淡淡地说道。 程长生却没有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说完,便头也没回地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沈青竹慢慢躺下,很快就睡着了,似乎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需戒备。 这种信任的感觉,还真是莫名其妙呢!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沈青竹自嘲地笑笑。也许……她只是因为自己只有两年可活了吧…… 不知道是因为昨天病发,还是这一日一夜太过辛苦,沈青竹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竟然已近中午。 日光明亮,窗纱染绿。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 沈青竹用力地深了一个懒腰,然后舒服地又闭上眼睛。 “好了,又是一天。”她轻轻说道。 新的一天到来,意味着旧的一天,熬过去了。 “你再不起来,这一天也快要过去了呢!”含笑的声音响起,程长生推门而入。 沈青竹扭头看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讶。 “你那见鬼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程长生不满。 “你……昨天不是被气走了吗?” “是啊。”程长生笑道,“但是我想了想,你越是要气走我,就说明我跟在你身边才是正确的。不然我怎么可能找到春雨令主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离 果然,沈青竹回到春茂源的时候程长生依然跟在她身旁。 “你打算一直跟着我?” “目前是这样打算的。你看邝远存了四十万两银子在你这里,迟早要联络春雨令主的对不对?”程长生打量着柳掌柜安排的这间屋子,露出满意的表情。 让春茂源的大当家还继续流落客栈的确不合适。 “哦。”沈青竹好像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却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你同意我跟着你了?”程长生倒有些好奇了。 “我反对你会走吗?”沈青竹诧异地看他一眼——他这是在征询她的意见?不,不可能。 果然,程长生嬉皮笑脸:“不会啊!” 沈青竹不再理他,专心看着账本。 柳掌柜匆匆走过来:“小姐,有一位江小姐要见你。” 江有雪? 沈青竹之前让人在客栈留了话,如果江有雪回来就到春茂源找她。 “青竹妹妹,你在这里啊……咦?程……长生?”江有雪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只是在进门的一刹那看到程长生,她本是清脆爽朗的声音忽然变得底气不足。 沈青竹莞尔一笑。 江有雪的性格,实在是有趣。明明是美艳霸道的模样,偏偏情绪都挂在脸上。 “你是不是应该收敛些?”她看了看程长生那张太过有名的脸。 程长生哈哈一笑,道:“你们先聊,我有事先走一步。” 江有雪目送程长生出门,有些不确定地问:“他真的是那个程长生?” 沈青竹点了点头:“是。” 江有雪目光游移,手指在衣摆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沈青竹看了她一眼,道:“朱隐呢?” “你……你怎么……知道……他……”江有雪大惊失色,脸上飞快地红了。 沈青竹叹了口气:“我亲眼看到了,在河边。” “啊你那时在呀!”江有雪尖叫一声,很有夺门而逃的冲动。 “我正巧看见你喝醉了。” “那你……那你……”江有雪期期艾艾。 “别的没看到。朱隐出来我就走了。”沈青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不然江有雪看起来要晕倒了。 “哦。”江有雪松了一口气,但莫名又有些怅然。 “你逃家,是为了朱隐?” “才不是呢……好吧,是。”江有雪低下头。 “那现在呢?到哪一步了?”沈青竹问。 “他……走了。”江有雪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确定。 “走了?”沈青竹有些诧异地看向江有雪。 “今天早晨他忽然来找我,说他有一件事必须要去做,问我……问我愿不愿意等他一年。”江有雪大大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说多久我都等。只是,能不能告诉我,他要去哪里。 “他却摇头说他还不知道……我总觉得他看起来不一样了……青竹,他会不会遇到了什么难关?可是他却不愿意告诉我……” 江有雪患得患失的模样,让沈青竹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样子吗? 她拍了拍江有雪的肩头:“你别忘了他是什么人。如果连他都遇上了解不开的难关,怕是你也帮不上忙。” 这是,安慰吗? 江有雪觉得,这句话让自己更想哭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眠 沈青竹大概能猜到朱隐为何离开。 他至今最痴迷于琴,而她昨日特地弹那一曲,想告诉他的,就是一个不同的境界。朱隐窥得其中的风景,很难不想再跋涉得更深。这次离开,多半是想游历一下让自己能够有所顿悟吧。 但这些并不需要她来对江有雪解释,男女之间的事情,外人最好不要插手——这是师父说过的话。但师父是因为什么说起这个的呢?沈青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江有雪正殷切地看着自己。 “我刚刚在想一件事。”沈青竹看着江有雪明艳的脸庞,又想起一件事:“你最近要不要搬过来住?” 这间宅院不大,但空屋却也足够。虽然她习惯独来独往,可现在多了一个程长生跟着,她倒也不介意再多一个江有雪。 江有雪一拍手,才想起来:“青竹妹妹,我听他们说,原来你竟然是春茂源的大东家,那我可得好好地叨扰你一番啊!” 沈青竹看着她又明媚起来的脸笑道:“没问题啊。” 程长生不知忙什么,接下来的半日都不见人影。沈青竹也不问,花了半天的时间处理了一些账目问题。柳掌柜原本心中的一丝疑虑也消失殆尽。 原本以为大东家虽然以霹雳手段解决了挤兑危机,但终究年幼。没想到她竟然对钱庄业务了如指掌。 难道一出生就开始看账本吗?柳掌柜只觉得沈青竹越发神秘。 “小姐,前日存来的四十万现银如何处置?”柳掌柜问道。 沈青竹明白他说的是程长生派人运来的那批属于邝远的镖银。 “那些先不要动,天字号库房封存吧。”沈青竹道。 柳掌柜不敢多问,急忙去处理了。 沈青竹纤长的手指蘸了一滴茶水,在桌面上几笔勾勒出一个图案,看起来倒像是一只燕子的模样。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水渍淡去,图案消失。 这批十八年前的银子,是真的不能动啊!邝远这次完全不动贪念,说不定还真的救了他自己。 沈青竹只觉得有许多线索已经一一浮现,但是她还差一个能够把这些串连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想不通索性不想。 沈青竹挥手熄灭了油灯,却只坐在黑暗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落了星光,静静地看着窗口。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窗外有轻微的呼吸声,匀静和缓,似有若无,如果不是沈青竹这样的高手恐怕很难察觉得到。 是两个人! 此刻的清河府,有几个这样的高手呢?一下子就来了两个!沈青竹的脑海中已经飞快地闪过几个名字。 不管是谁,深夜潜入女子卧房,都不可能是好意!沈青竹的手已经握住玉箫。 窗棂微微一动,一支竹管先探了进来。 沈青竹哑然失笑。 竟然先用迷香? 她心念一转,和衣躺在床上,用被子裹紧自己。 过了一会儿,一人穿窗而入,无声无息地靠近床边,伸手连被子一捞!这样的重量和手感,他很确定自己绝对没有弄错。 然后直接推门而出。 那人走到院中和接应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点了点头。二人不发一言便腾身而起,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 顺势 沈青竹裹在棉被之中看不清路,只看着自己的一缕黑发垂落在眼前飘啊飘。 但是她能感觉到这两个人即使带着自己速度也相当不慢。那么估算一下这会儿已经跑过半座城了。 他们要去哪儿? 两人忽然放慢了速度,终于停在一扇门前。 前面一人伸手推门,原来门根本没锁。 二人左右查看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带着沈青竹进了屋子,关好房门。 “验验货!”一个男人压低声音道。 “点灯。” “听说这丫头武功挺不错,秦子镜都打不过她。还是小心点儿好。”那男人道。 他把沈青竹放在床上,扯开被子的同时顺手点了她的穴位。 然后才招呼举着油灯的同伴。 同伴走过来看了看,灯光映上沈青竹的脸:“果然是那丫头,不会错的!” “这丫头长得可真是好看……” “老大说过对这女人不要多看一眼!”那人把灯光移开,放回桌上。 “嘿嘿不看不看!想不到这么容易得手!这次是要发财了!还是发财重要。” 同伴还是有些忐忑:“她可是叶刻的人……我听说叶刻就要来了。” “那不正好给叶刻一个下马威?”先前那人冷笑一声,“我们这次来清河府难道说是为了继续躲着他走?老大可是说了,这次弄到钱,要把那横云图的残片买下来……” “说起来这次我总觉得有些古怪,从前你可想过我们能在孟家登堂入室?” “他老娘做寿,不想打打杀杀的不是很正常吗?何况今天我说我兄长被田永福的人杀了,所以问他的案子我要听听。孟筑也不好不允吧?” “嘿嘿,我们是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但名声可真不怎么样。这样他都没说反对,这人难道真是个软弱性子?” 那么仅次于武林盟主陈遇樵的声望是哪里来的?两个游离于正道之外的家伙心中不由得困惑起来。 不过这种事一向是老大负责思考的。“管他呢!反正孟筑肯定是看这丫头不顺眼的,听说她出事还不得偷着乐?老大怎么说的?绑了她跟春茂源敲四十万?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看这四十万是过不去了,什么都特么要四十万!” “行了行了,我已经留书让春茂源准备银子,他们钱庄最近现银很是充裕。” “看好了,别出岔子!”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熄了灯,走了出去。 沈青竹轻轻坐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两个人的轻功不错,但点穴手法真是粗糙,甚至也没有注意到她裹在被子里的玉箫。 这么拙劣手段学什么做贼? 其实这两个人她已经认出来,正是在孟宅露面过的两个江洋大盗。 一个叫章季,另一个叫吴虬,一直在烟云山一带活动,因为轻功出色,神出鬼没的,所以被称为烟云二鬼。倒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所以白天在孟筑家见到这两个人她还有些奇怪。 只是,他们的老大是谁?没听说这两个人入了什么帮派啊。 沈青竹从来不是坐着等待的人。 她伸出手将被子裹成个圆筒,然后拎起玉箫便如轻烟一般飘出了窗子。 第一百二十章 尾随 沈青竹隐身屋顶的一角,静静地聆听着。 不一会儿,另一间屋子门轻轻打开,吴虬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沈青竹知道吴虬是两个人中轻功更好的一个,看起来是章季复责留守。 吴虬左右看了看,便飞身而起向西而去。 沈青竹很快跟了上去。 吴虬的线路不时迂回,偶尔还会停下来回望,看得出十分小心。 但是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沈青竹的尾随。 绕来绕去了许久,吴虬终于翻过了一座院墙,园中假山池塘小径轩窗,居然是一个颇为精美的私家庭院。 吴虬很快走近一座二层小楼,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楼内半晌无声,吴虬便推门而入。 沈青竹轻轻落足屋顶,凝神听了听楼中的动静,便毫不犹豫地穿过一扇半开的窗子,进入屋子之中。 这是一间卧房,果然空无一人。 沈青竹听到吴虬道:“老大,按你的吩咐,那女人已经抓到了,现在还没醒。” “做得好。天亮之后你去雇好车马,带两个人去收钱,事成之后直接出城去清安驿等我。” 这个声音啊…… 沈青竹继续屏息倾听。 吴虬有些惊讶:“那三日后不就是拍卖……” “我来安排。这笔银子是不能动用的。”那人打断了他的话。 “是,我知道了。”吴虬道。 “此事事关重大,清河府最近人多眼杂,你们二人一定要加倍小心。” “好!我马上回去安排。” 吴虬退了出去。 沈青竹听到屋子里留下那人来回踱步良久,楼梯咯吱几声,他终于上楼。 沈青竹早已经飘身落在屋梁上的阴影里,没有丝毫声响。 那人走近屋中将外袍脱下挂起,转过身来,脸上竟然还有个面具。 沈青竹在梁上托腮沉思。 那人已经吹熄灯火躺在了床上,渐渐地呼吸变得悠长,竟然已经沉睡。 沈青竹飘然落下,站在床边。 她能够看到那人脸上的面具在幽暗中淡淡地反射着微光。 这样睡觉就不觉得难受吗? 沈青竹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摘面具。 然而她的手指刚一触及到面具,就听到咯的一声响。 沈青竹急忙缩手回身,可是,已经迟了! 一张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丝网突然从头顶落下,将她整个人罩住! 沈青竹的身法极快,江湖上能够比她更快的人本已少有。 可是她竟然没有能够躲得开这张网! 丝网兜头罩下,一下子裹住她便迅速收紧,巨大的拉力将她整个人都扯倒在地上。 沈青竹没有丝毫慌乱,她手中的玉箫横于身前,另一只手全力去扯动网线,网线却坚韧无比,丝毫没有扯断的希望。 一阵笑声响起,那人已经坐了起来:“沈青竹,你太相信自己了,不然怎么会搞得如此狼狈呢?” 沈青竹依旧面无表情,既然被丝网拖着不能起身便干脆放弃了挣扎,就趴在地上看着床边那人。 他站起身走到沈青竹面前,缓缓摘下面具笑道:“沈姑娘,这段日子以来,你有没有想我啊?” 沈青竹看了看面具后那张俊秀中带着邪气的脸,略显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秦久,果然是你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被动 沈青竹这句话让秦久很不满意。 因为她太镇定,太平静,就算是整个人现在都扑倒在地上无法起身狼狈不堪,就算是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还是没有丝毫的慌乱。 难道地上很舒服吗? 丝网不够紧吗? 秦久冷笑道:“沈姑娘,看来你不太意外啊!那你又为何是这副样子落在我手里?” 沈青竹没说话,冷漠的神情让秦久更加恼火。 他蹲下身子认真地打量被网住的女孩子,正对上沈青竹清澈如寒冰的目光。 秦久恼火地站起来,一脚踢飞了一张圆凳,哗啦一下子木屑四裂。 他费尽心机,让烟云二鬼动手去抓人当然只是诱兵之计,他算准了以烟云二鬼的能力没办法真的捉住沈青竹,但沈青竹却会跟过来查探。所以才设下连环计,真正的杀手锏就是床前的这个机关。 果然,沈青竹真的来了,也真的中了机关,成为了他的阶下囚。 可是为什么现在看起来两个人的表情仿佛处境正相反呢? 秦久只觉得心头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他一把抓住系网的绳子猛力一拉!丝网裹着沈青竹立刻收紧。 “沈青竹,这是你自找的。”他冷哼一声,一伸手连着丝网将沈青竹拉到自己身前,另一只手抚上沈青竹背上被一根根网线勒出的线条。 “有人跟我说,你才是真正的春雨令主。”他贴在沈青竹的耳边咬牙说道,“他叫我千万不要动你,我却不相信……” 秦久的话突然一顿,他已经从沈青竹背后滑向胸前的手也顿住! 一支玉箫不知何时,冰冷地抵在他的咽喉! “你不信我还能杀你吗?”沈青竹问。 熟悉的记忆再次袭上秦久的心头! 不对,这次不一样,她还不能随意行动!秦久心头一动,身形立刻暴退。 然而那支玉箫却像是如影随形,始终不离他的咽喉!秦久继续后退,却猛地撞在了墙上。 沈青竹整个人立刻高速旋转起来,丝网也被带得飞起,随着沈青竹玉箫一抖,竟向着秦久罩过来! 秦久反应也够快,左手在墙壁一拍顺势侧滑,右手已经要勾到了自己剑。 但,还是慢了。 秦久只觉得眼前一花,无数碧绿的箫影在眼前闪过,仿佛自己误入竹海,全无方向!而无数竿竹子抽向他,他下意识伸臂去挡……玉箫猝然点在他的胸前大穴,他只能一动不动地靠在了墙上。 沈青竹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是谁跟你说我是春雨令主的?”她问。 秦久闭上眼,一言不发。 “不肯说?”沈青竹淡淡地问了一句,似乎对他的态度也不意外,而玉箫却突然在秦久身上接连落下! “啊!”秦久的惨叫才一脱口,就被沈青竹点了哑穴。 豆大的汗珠从秦久额头滚落,只穿中衣的他很快像是被淋了一场暴雨。疼痛让他原本俊美的脸扭曲得可怕。 沈青竹道:“你愿意讲了就点头,我会替你保密。” 秦久急忙猛点头。 他只是浣花山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可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人啊…… 沈青竹玉箫轻点,秦久一下子虚脱地瘫倒在地上。 “我说,我都说。”秦久喃喃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小事 沈青竹走出秦久的宅院时天色正是将明未明,雾气轻轻地笼上来,前路也变得模糊不清。 但沈青竹脚步轻快,她甚至在走过一棵一人合抱的大树前忽然轻轻一跃,就落到了枝叶之间。而且还很调皮地没有收力,一瞬间抖落了枝叶上露珠无数,也让树上原本坐着的一个人似乎吓了一跳。 “下雨了么?喂喂两个人很挤啊!”树上的人叫道。 “你今天的样子不太好看。”沈青竹叹息一声。 “你认得出就行。”易容之后的程长生笑道。 “你怎么躲在这里啊?”沈青竹问。 “怕靠太近被你发现啊。” “那倒是,你也很难瞒过我。”沈青竹表示同意。 “不过躲这么远我也很担心啊!”程长生看她,“能不能下次跟紧一些?” “小事不用担心。真打不过我会传讯给你。”沈青竹道。 “也……行吧。”程长生无奈答应。 “说起来,你们天余山和青城山一向交情很不错?”沈青竹忽然问道。 “武林同道都这么说。”程长生笑。 “那就是表面看起来不错了?” “若说坦诚相待亲如手足……大概真算不上。”程长生想了想,诚实地告诉沈青竹。 “那你觉得孟筑这个人怎么样?”沈青竹看向程长生。 “你这好像第一次问我觉得谁怎么样。”程长生道。 “上次还问过你师兄怎么样……” “那个不算。” “你说不算就不算。” “孟筑,我只能说我看不透。”程长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沈青竹的问题。 “我师父说你师父人不错,所以我觉得你们要多留心孟筑。”沈青竹忽然说了一句绕口令似的话。 程长生易容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是星辰一样的眼深深地看着沈青竹。 沈青竹坦然回望。 程长生想了想,问道:“一般人听你这样说,会认为你这个疑似春雨令主在挑拨离间,企图让武林正道高手自相残杀好渔翁得利。” “嗯。”沈青竹点了点头。 “当然我不是一般人。”程长生道。 “对。”沈青竹照旧惜字如金。 “那么看起来我真的要小心他了。”程长生道。 “可惜你师兄离开清河府了。”沈青竹想起朱隐。 “但我师父快要到了。” 武林盟主陈遇樵,真正的江湖第一人,如果是连他都不能解决的事,那得是什么样的危机? 沈青竹看着远方雾气渐浓,慢慢地说道:“我不知道。” 程长生的心没来由地一沉,难道这次真的会有大麻烦了吗? 他想起自己最近一直在追查却都一一断了的线索…… “柳月那件事可有进展?”程长生突然的提问让沈青竹都怔了一下。 柳月啊……沈青竹想起那部字帖。 “没有。我看不出字帖有什么玄机。”沈青竹摇头。 程长生觉得自己印象中从未见过沈青竹有挫败的时刻。而现在,虽然她的神情依旧淡然,但程长生总觉得她有些失落。 这件事对她来说是真的无从下手吧,毕竟掌握的线索实在太有限了…… 程长生有些迟疑的神情落在沈青竹眼中,她歪头看他:“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雾中 程长生却摇了摇头:“没有了。” 沈青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沈青竹恰好是最不喜欢窥探朋友秘密的人,朋友如果不说,她就不问。 不过……朋友,她怎么就和程长生成了朋友的?沈青竹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走吧!”沈青竹一拍树干,飘身落到地上。 程长生也跟着落下。 早晨的空气微凉,晨雾弥漫中,无人的街巷显得安静而寂寥。 程长生和沈青竹沉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再施展轻功的意思,仿佛不赶路的这一刻也是难得的休憩时光。 身在江湖,是不是原本就难得安宁平静? “对了,那边的人,怎么处理了?”程长生看了看秦久宅院的方向。 沈青竹继续走着没回头,只是扬了扬手:“放心,没收钱我不杀人。” 程长生一怔,这句话是玩笑还是暗示? 看着沈青竹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渐渐远去,他不再细想,急忙跟上。 沈青竹走的方向是回春茂源的路。 走入一条悠长的窄巷,雾气缭绕中几乎看不到尽头。 “今天雾好浓。”沈青竹忽然感慨。 程长生笑道:“可不是!” “是”字话音未落,他的手忽然伸向雾中。 几乎在同一刻,沈青竹的身子猛然后仰! 一道寒光贴着她的鼻尖掠过! 噗——一声闷响。 好险!沈青竹都暗暗心惊。 程长生居然一把从雾中扯出一个人来! 这人一身灰衣,灰布面罩,当他安静地贴墙而立的时候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在这清晨的浓雾中几乎无法被任何人注意到。 直到他杀机迸现的那一刻! 沈青竹对杀气极为敏感,一靠近就察觉有异,这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无数次救过她的命,这次也没有例外。 而程长生竟然也足够快!杀手一动,他便动了。 可是,程长生看着手里抓到的灰人,忍不住叹息:“死了。” 沈青竹伸手扯下那人的面罩,面罩下是一张同样颜色灰败的脸,一看就是中了剧毒。 “这样的杀手培养一个很不容易了,竟然一击不中救服毒自尽,什么组织这么舍得?”程长生有些诧异。他飞快地搜查了一遍,果然在杀手身上什么都找不到。 “不是明月楼。”沈青竹下了结论。 想想从前永福当铺的做派,程长生也同意沈青竹的看法。明月楼还没有这么大的手笔。 “是要杀你的。”想想刚才的情景,程长生道。 什么人要杀沈青竹? 沈青竹最近暴露出的身份就是春茂源的东家,但这也理应不至于招来暗杀。 沈青竹想起在苍州城遇到的那个黑衣杀手,但她能感觉得到,这次的杀手与那一回不太一样——更高明,也更势在必得。 “看样子我应该时刻在你身边提供护卫。”程长生笑道,像是为又找到一个黏住沈青竹的理由而愉快。 “我不付钱。”沈青竹没有再看那杀手一眼,继续往前走。 “不会吧,你这么富可敌国的,别太小气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中,似乎忘记了刚刚才经历过一次凶险至极的暗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云集 五月初二转眼就要到了,这几天中沈青竹没有再出门,程长生倒是忙得不见人影。 清河府越发热闹,有人来,也有人离开。 江有雪的父亲辽东大侠江碧霄终于来到了清河府。 他很快就找到了春茂源,对沈青竹千恩万谢,然后把自己的女儿领走了。 看着这个高大粗豪的男子对女儿无可奈何的样子,沈青竹也不由得莞尔一笑。 “我爹对我娘平日里好得不得了,对我也千依百顺的,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非得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子,我要知道是什么人给他灌了迷魂汤一定宰了他!” 沈青竹想起江有雪气鼓鼓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有趣。 也许她还是很难相信一个像江碧霄那样的父亲,会真的不顾女儿的幸福随意处置女儿的婚事吧。 秦子镜父子已经不知何时悄悄离开清河府,似乎打定主意远离这里的一切。 沈青竹曾经想过要不要把秦子镜手中那一枚春雨令拿回来,但是最后却并没有。 她并没有说假话,那枚春雨令真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但沈青竹很清楚一件事——没有什么事情是平白无故发生的,这枚春雨令背后的秘密还需要更多时间去揭开。 简如尘终究也还是送来了孟家寿宴和拍卖会的请柬。 “你……会去的吧?”不知道为什么,沈青竹觉得最近一段日子简如尘看起来和在苍州城的时候不太一样。 也许是因为最近太忙了。 “我会去,礼物也已经准备好了。”简如尘似乎松了一口气,很快便告辞而去。 沈青竹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却落在更远处,半晌没有说话。 暮色四合的时候,程长生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武林盟主陈遇樵到了。 “我师父很低调的,悄悄进城,没人知道。”程长生笑嘻嘻。 “那你还告诉我。” “因为我师父想要见你。” 沈青竹有些惊讶:“为什么?” “我不知道。”程长生摊手。 但沈青竹觉得他一定是知道的。 “好,哪里见?” “嗯……城隍庙?” “什么?”沈青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师父喜好比较独特。”程长生今天扮作一个小贩模样,所以此刻就很憨厚地挠了挠头。 “那我是不是也需要乔装改扮一下?”沈青竹问道。 “就那个小乞丐就行。”程长生建议道。 很快沈青竹换了衣裳,和程长生一起悄悄摸出了门。 “你在天余山的时候经常这样偷偷摸摸溜下山吗?”沈青竹看到程长生轻车熟路的模样。 “呃是。” “其实最主要不是防我师父,而是怕师兄发现。他真的很严格。”程长生又补充道。 说到朱隐,沈青竹便问道:”盟主对你师兄的事怎么说。” 程长生嘿嘿一笑,道:“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看样子陈遇樵应该并不是很介意,沈青竹想。 师父总说陈遇樵这个人挺不错的,但是沈青竹其实听说的陈遇樵的事迹并不多,比起江湖上时常听闻孟筑所建立的各种功绩,陈遇樵真的很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话,挂着武林盟主的标签。除此之外,沈青竹想了想,觉得江湖上对他的熟悉程度似乎还不及他的两个徒弟。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盟主 清河府的城隍庙很偏僻。本朝祭祀城隍的习俗才渐起,还算不得兴盛,所以清河府香火最旺的还是松林寺。 沈青竹和程长生来到城隍庙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庙里安静无人,也不知道原本的庙祝躲到哪里去了。 “我师父就在里面,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看着。”程长生道。 只见自己一个人吗? 沈青竹觉得这位武林盟主实在是个奇怪的人,不过也只是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城隍庙。 清河府的城隍庙不但位置偏僻,小庙也是简朴极了。 沈青竹走进门却没有看到人,静悄悄的殿堂中只有烛光摇曳。 她继续穿过殿前一直都出了后门,才看到门外一棵老树下有位白发苍苍的褐衣老者背对着门席地而坐。 这就是武林盟主陈遇樵吗? 沈青竹拱手道:“陈盟主,你好,我是沈青竹。” 老人并没有回头,而是随意地挥挥手,道:“过来过来,不用客气。”似乎手里正忙着什么事情。 沈青竹走到老人的身旁,神情也不由得惊讶起来。 沈青竹从来没有想到过武林盟主陈遇樵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进门时看到老人的背影躬着,一头白发,然后走到面前,沈青竹却忽然理解了什么叫做鹤发童颜。 老人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皱纹,红润的脸庞带着一丝轻笑看着她,沈青竹竟然看出了一丝纯真。 而他正在做着的事情也让沈青竹完全没有想到。 他在挖土。 确切地说是在把土埋起来。 老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填好了土,然后又在上面升起了一堆火。 “您这是,在烤叫花鸡?”沈青竹终于有些看明白陈遇樵在做什么。 “叫花鸡?这个名字不错!”陈遇樵赞了一句,突然脸上又变了颜色:“这么说你们叫花子早就想到了这个吃法了?” 沈青竹微微一笑:“那倒没有,我……是忽然想到了这个名字。” “吓我一跳,我说嘛我这两天才想到的吃法,今天到了清河府赶紧试试。怎么可能小叫花子们连名字都取好了?” “不行!为什么要叫叫花鸡?我觉得应该叫遇樵鸡。”他又想到。 “不好听。”沈青竹直言不讳。 “哪里不好听?”陈遇樵恼怒地看着沈青竹。 “我们乞丐没有炊具这样的做法很便利,谁能想象武林盟主日常天天这样烤鸡呢?所谓熟能生巧,不经常做就不会让人信服。”沈青竹不知怎么了,见到陈遇樵话也多了起来。 陈遇樵看了她一眼:“看样子你对小乞丐的日子很了解嘛。” 沈青竹道:“确实算得上是熟悉。” “那你今天干嘛又搞成这副样子啊?那个小鬼头还跟我一直说遇到了比他更好看的小姑娘。”陈遇樵瞪眼。 “程长生吗?”沈青竹听到“小鬼头”这个说法不由得又笑了,“他叫我这样子来的。” “什么!”陈遇樵吐出一口粗气,恼火道,“这家伙又是故意的。等下不能给他吃鸡了。” 沈青竹哈哈大笑。 没想到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人竟然是这样的,她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飞扬跳脱的程长生会更对陈遇樵的脾气,明明各方面都很出色的朱隐却会在师门之中有着那样大的压力。 第一百三十章 悲悯 “陈盟主,烤鸡的火候差不多了。”沈青竹提醒道。 “不可能,你小姑娘懂什么?我看还应该再多烤一阵子。”陈遇樵不满。 “莫忘了这叫做叫花鸡。”沈青竹提醒。 陈遇樵吹胡子瞪眼,但还是气鼓鼓地用树枝拨开火堆,一边嘟囔道:“等下要是不好吃看你怎么赔!” 沈青竹不由得微笑。 “要不要我帮忙?”她没察觉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没有那么淡漠了。 “不要。”陈遇樵还是气鼓鼓的。 火堆拨开,土层挖开,荷叶剥开。 令人垂涎的香气飘散开来。 “真的很不错哦!”沈青竹感慨。 “何止是不错!”陈遇樵对这种程度的夸赞根本不买账。 但他已经撕下一只鸡腿递了过来。 沈青竹含笑接过:“程长生还在外面吹风饿肚子呢。” “你这个小丫头,有得吃不错了,还管他干嘛?”他瞪眼。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然而程长生的声音已经飘了过来。 “这小子鼻子属狗的吗?”陈遇樵抱怨道,赶紧撕了一块鸡肉下来。 “唔不错不错,香料加的恰如其分!咸淡适中……火候也正巧,鲜嫩可口。”他不忘看了沈青竹一眼。 却见沈青竹正慢条斯理地吃着。 “怎么?不合你胃口?”陈遇樵皱了皱眉。 “倒不是。我一向吃东西不太行。”沈青竹道。 “小小年纪吃东西不行可不好……等等!” 陈遇樵的眼睛微微眯起,看了沈青竹一会儿,忽然道:“你让我看看。” 沈青竹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臂。 陈遇樵随即搭上了她的腕脉。 程长生举着一只鸡腿却不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良久,陈遇樵才松开沈青竹的手腕。 “怎么样?师父!你怎么不说话?”程长生连忙问道。 “你急什么?”陈遇樵瞪了他一眼。 “我急什么您还不知道?”程长生根本不怕师父的眼神杀。 “你身患这血噬之症已经多久了。”陈遇樵正色看着沈青竹。 “从我四岁起,至今十五年。”沈青竹的神情倒是平静如常。 “十五年?”陈遇樵一怔,“怎么可能撑到十五年?” “以前每次发作,我师父都会想办法,这些年来他找了很多很珍贵的药材给我,不过最主要的还是靠他运功压制。”沈青竹轻声道。 “你师父不……”陈遇樵话说了一半却停了下来。 “她师父怎样?”程长生急道。 “她师父很厉害。”陈遇樵深深地看了沈青竹一眼。 十八年朝夕相处,程长生对师父再熟悉不过,他一眼就看出陈遇樵原本要说的不是这句话。 难道师父已经看出了沈青竹的师父是谁? “你师父出了什么事?为何你最近经脉亏损严重,病症发作得越发频繁?再这样下去,你恐怕撑不过两年。”陈遇樵沉声问道。 撑不过两年——这句话沈青竹不是第一次听到,所以也并没有受到什么震动,而师父出了什么事…… 沈青竹看着这一头白发的老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陈遇樵沉默地看着她,目光中的悲悯之色越来越浓。 他忽然出手如电,一掌猛然拍向沈青竹的头顶! “师父!”程长生大惊失色。 沈青竹却不闪不避,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话 陈遇樵一掌拍落,看起来速度极快,然而落在沈青竹的头上却已经稳稳收住。 沈青竹只觉得仿佛有一束光沐浴在自己的头顶,然后化为涓涓细流一点一点,浸入了自己的身体。 那股柔和的力量沿着经脉不疾不徐地走着,仿佛微风吹过,雨丝细细密密地缝补这干裂的土地,并不急于求成,却一点一滴地浸润了一切。 沈青竹紧闭双眼,却仿佛看到了一片枯黄衰败的原野,正被绿意慢慢浸染,然后星星点点的山花摇曳,生机正蓬勃而出。 她心头忽然变得软软的,很想叹息一声。 从前师父帮她压制病情,走的是刚猛的路子,每一次的过程仿佛在她的经脉中进行了一场杀伐激战,她所承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没想到天余山的内力走的是这样柔和温润的路线。 然而还没等她呼出这一口气,那些山花野草又像一幅刚刚画好的图画,落入洗墨的池水之中,生机渐渐褪去,颜色开始斑驳。 怎么回事? 沈青竹一惊,连忙伸出手想要抓住这一切,却发现眼前的一切仿若流沙,从指缝中汩汩滑落,抓也抓不住! 不要了,不要了!沈青竹不住地跟自己说,不要了吧!怎么又舍不得?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 程长生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双手已经不知不觉握紧成拳。 “师父,还是不行吗?”他看到陈遇樵的手缓缓放下。 “不行。只能有所缓解,我却没有办法根治。”陈遇樵摇头。 “多谢您了!”沈青竹睁开眼,俯身拜倒,“有幸遇到您,经脉修复了不少,我真的不奢求更多了。” 听到这句话,程长生觉得心中不由得一阵绞痛。 “血噬之症不同于一般的内伤,却又不是药石之力所能拔出的疾病,我暂时还没有办法根治。”陈遇樵的语气充满了遗憾。 “真的没关系,不要遗憾,我很感激您!”沈青竹真诚地看着陈遇樵,微微一笑。 “你看人家丫头多镇定!你这小子这么大了还沉不住气。”陈遇樵批评程长生。 “师父……”程长生无奈。 “陈盟主……”沈青竹刚要说话却被陈遇樵打断,“对了,别老叫我盟主盟主的,听起来像是喊孟筑那个家伙。” 沈青竹扑哧一笑,程长生看到她难得一见的笑容,连心头的痛楚都消散了不少。 “那叫陈爷爷?”沈青竹问。 “可以啊……” “不可以!” 陈遇樵刚随口答应立刻就遭到程长生的大力反对! “为什么不可以?”陈遇樵看了程长生一眼,眼神中兴味盎然。 “……怎么能跟方重那小子一个辈分啊?”程长生道。 “也是哦。”沈青竹才想到这个问题。她从小跟师父两个人相依为命,倒是一下子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陈遇樵嘿嘿一笑:“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可管不着。” 程长生眨了眨眼:“真的不管吗?” 沈青竹觉得这师徒二人应该是在打什么哑谜,她默默地走到火堆旁,把没吃完的鸡串在一根树枝上又烤了起来。 陈遇樵连忙凑过去:“哎哎哎,别烤过头啊!我觉得冷了也挺好吃的……” 程长生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只好也跟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议论 五月初二,孟府寿宴。 孟筑昨天夜里睡得很好。清晨到母亲房中请了安,一起吃过了寿面,他脚步轻松地来到了晚上举办宴席的园林。 是的,这次的盛宴不在孟宅,而在清河府最奢华的园林——成园。 这一次宴席的规模在武林中也是首屈一指,数十年不遇,如此多的宾客即使是孟宅也显得局促了。 所以孟筑直接花了天价租用了成园待客。 但是能够为母亲做这样一次冠绝武林的寿宴,孟筑很满意。 时辰还早,孟筑一路步行,数十名弟子散布在他的周围,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大弟子仇一孝和关门弟子简如尘跟在他的身边。 “都安排好了?”孟筑看着不远处为了宴席搭起的帐篷,周围花团锦簇,流水环绕,一切都让他满意。 “师父放心,都安排好了!”仇一孝道。 “你呢?有没有问题?”孟筑看向简如尘。 “师父您放心,我都准备好了。” “那么这一次,务必要做到十全十美。”孟筑微微一笑,温和地看向最中心的篷帐。 那顶锦帐颜色与众不同,金红色的织锦纹样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 这一天,终于到了。 寿宴定在酉时三刻开席,但日光刚刚有些不那么耀眼的时候,已经有宾客盈门。 毕竟成园是清河府最为人称道的园林胜景,就是在园中消磨一天也是悠闲舒适的,何况孟家早就备好美酒点心,歌女戏台。 久未谋面的老友聚在一起饮酒叙旧,也有原本就合不来的对头狭路相逢怒目而视,却又不好发作,随即被同门或是朋友各自拉走。 “这次的场面真是……我从未想到过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啊。”有人感慨。 “别胡说八道,什么有生之年,咱们江湖人不能乱说这些。”同伴对他的用词十分不满。 “好好好,我说错了。不过你看看……”那人指点着远处道,“谁能想到无影鬼手这种邪魔外道能和无尘子这种最是痛恨他们的正道高人同赴一场宴席呢?” “这倒是真的!孟掌门的手笔,真是超乎我辈想象。” 也许有人想过去做这样的事,却未必能够用同样的地位和号召力,有这样地位的人未必能有孟筑的财力,最重要的是,他有本事能够令这么多武林同道或是拜服或是震慑,能够在盛宴之中不生事端。 这真的很难。 “说起来,盟主他老人家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 “盟主怎么会不来?他和孟掌门不是一向交情很好吗?” “但盟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几年咱们有几个人见过盟主大人的?” 这倒是。 武林盟主陈遇樵在三十年前便以绝对的武力震慑群雄,各大派掌门无不拜服,奉为天下第一人。 可是陈遇樵当上了武林盟主之后也不是太理会江湖中的各种事端,许多事还都是孟筑处理的。 这种情况直到最近这几年才有所改观,因为陈遇樵的两个徒弟渐渐开始行走江湖,也让天余山的名号在一些普通江湖人中渐渐响亮了许多。 也许,总被人私下成为天下第二人的孟筑才更像是武林盟主吧?不知一个人有过这个念头,但当然不敢说出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入园 沈青竹和程长生踏进成园的时候,简如尘已经迎了过来。 “我就猜到你们两个一起来。”简如尘一身白衣,折扇轻摇,站在一棵高大的合欢树下看着他们两个人笑。 程长生今天也穿了一身月白的袍子,青玉簪束发,逆光下整个人看起来都令人目眩。 沈青竹却只穿了一身玄色布衣,头上同色布带束发,莹白如玉的脸上不是粉黛,却眉如远山,唇若点朱,清清冷冷,又美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这两个人啊,还真是一对璧人。 连简如尘的心中都忍不住感慨。 他的脸上依旧笑容不减:“这边走吧,我来带路。” 这样三个人走在路上,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长生公子,怎么不见盟主他老人家?”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起。 “我不知道啊!简如尘,你看到我师父了吗?”程长生笑嘻嘻。 简如尘无奈地摇头。 大家也习惯了这样的回答,这对师徒一向跟别的门派不一样啊。 也有人想要问询沈青竹的身份,却在她一脸的冷漠面前退却。 但也有人热情如火:“沈姑娘!你来了!” 沈青竹看到不远处的穆归远,微笑着点了点头。 “青竹妹妹!”一身火红的江有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拉住沈青竹的衣袖对程长生道:“我有话要和青竹妹妹说,你不介意吧?” 说完也不管等程长生回答,拉着沈青竹就走。 “青竹妹妹,怎么办怎么办?我爹说他今天就带我去见那个老头的师父,老头子的师父得有多老了啊!我怎么办啊?”江有雪了拉着沈青竹才走出几步,就语无伦次地求救。 “你爹又不失要你嫁给他师父,更老又有什么关系?”沈青竹有些费解地看着江有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反正我不愿意嫁!”江有雪美丽的脸上满是愁苦。 “那就直接告诉他师父,说你不愿意。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吗?”沈青竹不解。 “我倒不是害怕……只是我爹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坚决,我……我不忍心让他失望。”江有雪有些犹豫。 “但你已经逃跑一次了。” 沈青竹毫不客气地指出真相:“我以为这已经把你的态度表达得很清楚。” “那时……那时我没想到我真的能找到他……”江有雪脸上一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沈青竹知道她说的是朱隐。 “我以为离家这两个月就当作是一场梦,找不到他我也就听了我爹的话回去嫁人。可是……可是……” “可是如今你已经和他私定终身。”沈青竹接道,“当然你也可以反悔。” 听到这句话江有雪猛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不反悔。我答应他要等着他回来,我一定会等他。” “既然想清楚了,就让你爹带你去见人家说清楚吧。我可以陪你。”沈青竹道。 “好!我去说清楚。”江有雪明艳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 “爹!就是她们两个!你给我的寿礼就是被她们抢走的!你帮我……”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却似乎又被沈青竹冰冷的目光一下子冻住了,发不出声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父亲 沈青竹的记忆里很好。 她记得自己见过的每一个人,也记得自己听到过的每一个嗓音。所以那人刚喊了一嗓子她就知道是谁了。 金龙山庄的公子,缪不凡。 她也看到了缪不凡身后站着的人,金龙山庄庄主,缪秋水。 江有雪不知道缪秋水已经在孟家见到过沈青竹是如何逼的孟筑都没有办法。 但是就你缪不凡有爹吗?辽东大侠江碧霄在江湖上的名头也不比金龙山庄差到哪里。 何况,她很清楚,此刻的成园绝不会允许任何冲突发生。 她压下心中的怒火,嘴角挂着一丝浅笑,走了过去。 “缪公子,好久不见啊。” “臭丫头!还我珠宝!”缪不凡怒道。 “我记得那两箱珠宝是缪公子你自己亲手送给我的吧?怎么这会儿又出尔反尔了?”江有雪笑道,“既然缪公子你做不了主,那还是请缪庄主评评理吧。” “退下!”缪不凡刚要说话,却听到身后的缪秋水一声低喝。 “爹!”他回头哀怨地叫道。 “我说退下!”缪秋水狠狠瞪了他一眼,拱手道:“沈姑娘,江大小姐,小儿无礼冲撞了二位,还望多多包涵。我马上带他走。” “爹?”缪不凡眼睛瞪得大了不少,惊讶地看着缪秋水。 “缪庄主明察。”一直没说话的沈青竹终于开口。 “告辞!” 听到这句话,缪秋水连忙拉着缪不凡就走。 “这是怎么了?”江有雪眨了眨眼,“青竹妹妹,缪庄主好像很怕你啊!” 沈青竹却并不关心这种小插曲:“去不去找你爹了?” “去去去。”江有雪一想起自己最头痛的事情,觉得还是有沈青竹在身边才能面对,立刻拉住她的衣袖,向锦帐中走去。 这次的宴席宾客被一个一个的锦帐分开,没有人领路其实很难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沈青竹此刻就找不到程长生在哪里。 沈青竹一路走来默默打量着这些锦帐的分布方位,忽然心头一动。 江有雪四处打量着念念有词地东张西望,半天才终于叫道:“爹!我回来了。” 一听到女儿的声音,江碧霄高大的身影立刻转过来,脸上已经带上了笑容。 他看到江有雪身边的沈青竹,眼睛也是一亮:“沈姑娘,你来了!” “江大侠!”沈青竹拱手为礼。 “爹,我拉了沈姑娘来就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江有雪趁着自己还有勇气,立刻开口。 “什么事啊?”江碧霄宠溺地看着女儿那张与妻子肖似的明艳脸庞。 “我不要嫁给你说的那个人。我自己有喜欢的人了。”江有雪一口气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我不答应。”一听到这件事,江碧霄一口回绝,速度快得连沈青竹都有些惊讶。 “爹!”江有雪急得眼眶含泪,“你听我说……” “孟掌门带着老夫人来了!”有人突然叫道。 “回去再说。”江碧霄低声喝道。 他带着歉意对沈青竹道:“小女不懂事,让沈姑娘见笑了。” 沈青竹忽然问道:“我听江小姐说你要把她许配给一个姓朱的老头子?” 听到这句话,江碧霄的神情大变,一脸惊愕地看着身旁的江有雪。 第一百三十五章 错愕 前方一阵热闹喧哗吸引了江碧霄的注意。孟筑已经扶着孟老夫人走了进来。 老人家富态慈祥,虽然已经年逾八旬,却步履稳健,看着儿子为自己准备的这一场盛宴,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散过,看起来是真的满意。 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过了一会儿就被婢女扶着去休息了。 沈青竹的目光一直落在孟筑身旁的一个少年身上。 一身锦衣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清秀,气质沉稳得不像个孩子,看起来倒和孟筑有七八分相似。 “那是孟掌门的孙子孟渝。孟掌门独生爱子早逝,留下这个孙子孟掌门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诲。如今已经这么大了!”江碧霄注意到沈青竹的视线。 “以前好像没见到他公开露面。”沈青竹道。 “是的,孟掌门待这个孙子如珠如宝,一直保护得很好。这次看起来是打算让他幸从此走到人前了。”江碧霄道。 ”这次是个很不错的时机。”沈青竹道。 “而且我看孟掌门应该还有别的心思。”江碧霄笑道,“要知道,今天陈盟主可是说要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老人家现在还没有到呢?” “听来您很笃定。”沈青竹注意到江碧霄的语气。 “那当然!”江碧霄脸上现出一丝得意,“陈盟主早些时候去辽北和我说起过。” 听这个语气,陈遇樵竟然和江碧霄很熟悉。 “爹……”一听到江碧霄一起陈遇樵,江有雪便坐不住了。 看到江有雪的样子,沈青竹心中一动。 她想起在漓水河边江有雪和朱隐相见的时候,程长生的表情。 “江有雪喜欢的人是三绝书生朱隐。”她忽然凑近江碧霄,低声说道。 “什么!”江碧霄再次满脸错愕。 “所以她不肯嫁给你说的姓朱的老头。”沈青竹又补了一句。 说完这句话,沈青竹便退后,对自己的敏锐满意至极。 因为江碧霄的神情太精彩了! 错愕、困惑、无奈、恼火,最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有雪。 江有雪第一次觉得父亲的目光让她局促不安。 “爹……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江碧霄沉下脸,道:“不要闹了。这种事不是拿来开玩笑的。” “我哪有开玩笑!”江有雪气恼地上前扯住父亲的衣袖。 “小雪!退下!”江碧霄低喝一声,江有雪发现父亲这次真的生气了,有些不安地看向沈青竹。 “沈姑娘,你对小雪有救命之恩,我江碧霄来日定当报答。但这一次我的家事希望你不要插手。”江碧霄与沈青竹对视一眼。 他忽然眨了眨眼。 江有雪正扭头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忽然做了这样俏皮的一个神情。 沈青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好啊,那我就等个结果。” 江碧霄道:“沈姑娘,结果不会让你失望。” “什么啊!我的终身大事……”江有雪就觉得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这次竟如此执拗。 这时远处的孟筑忽然站了起来,似乎有些激动,他牵起孟渝的手,匆匆向门口走去。随着他的脚步,人们也纷纷站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威仪 整个武林只有一个人能够有着这样的排场。 武林盟主陈遇樵到了。 沈青竹也站起身来。 她看到程长生已经脚步迎了过去。 很快,她也看到了陈遇樵在人群的簇拥中走了过来。 沈青竹发现此刻她见到的武林盟主与昨晚和她一起抢烤鸡吃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人当然还是那个人。 然而衣装气势都截然不同了。 今天的陈遇樵一身白衣,并不华贵,却一尘不染。衬着一头银发,仙风道骨,仿若天神下凡,让人一见便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这才是武林盟主的威仪。 “恭迎盟主驾临!” 人群自然而然地躬身为礼,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喝声响起。 沈青竹也倾身一拜。 她是真的发自内心。 昨晚陈遇樵主动为她疗伤,虽然并不能够根治,却让她的经脉损伤大有好转。 而沈青竹后来察觉到,这样的疗伤,即使陈遇樵功力深不可测,却依旧损耗颇大。 而陈遇樵出手,既不是因为她自己或是程长生的恳求,也不为别的什么目的,只是对晚辈的怜惜而已。 对这个老人,沈青竹的心中满满都是感激。 陈遇樵似乎是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白袍飘过,人群无声。 沈青竹看着陈遇樵一直走到最前端,与孟筑并肩而坐。程长生在一旁侍立,恭谨又安静。 距离略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似乎是在寒暄。 过了一会儿,孟筑把孟渝叫过来,见过陈遇樵。孟筑不知说了什么,陈遇樵摇了摇头。 “你看我猜对了!孟掌门肯定是希望孙子能败到天余山门下,可惜陈盟主不答应。”江碧霄一副了然的样子解释给沈青竹听。 “陈盟主不是早说过长生公子就是关门弟子了吗?”沈青竹有些不解。 既然知道,以孟筑的为人怎会在这样的场合提出这种要求?何况他自己的武功不是已经很厉害了吗? “也许是爱孙心切吧……”江碧霄也不能理解,“何况就算陈盟主不收,他还有两个徒弟嘛!听说天余山人丁不旺,陈盟主首徒朱隐也只有三个徒弟,长生公子更是一个都没有。” 说到这里,江碧霄还有意无意地看了女儿一眼。可是江有雪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静静出神。 这个傻丫头啊!这傻劲儿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随着陈遇樵的到来,盛宴才真正进入高潮! 丝竹之声在水畔响起,远处飘来若隐若现的歌声。 孟筑离开锦帐,开始四处敬酒。 陈遇樵安然端坐,不时端起酒杯,程长生便随时倒满。 陆续有人走到中心锦帐,面色激动地和盟主叙旧,陈遇樵含笑点头。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映照在陈遇樵的脸上,仿若神光。 看着这一幕,沈青竹忽然觉得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挥之不去。 “江大侠,你有没有听说过横云图的事?”沈青竹决定换一个话题,让自己不再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陈遇樵的身上。 “你是说今天稍后要拍卖的横云图吗?”江碧霄似乎有些吃惊,“沈姑娘,你对它也感兴趣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拍卖 传说中的横云图根本无法用价格衡量!所以这次孟筑会拿出来拍卖本就是出人意料。 但古往今来的拍卖都遵守着同一个规则——价高者得。 如今江碧霄早已知道眼前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就是春茂源的大当家,虽然看起来衣着素净,头上连半点金银珠宝都没有,却几乎称得上富可敌国。 还有谁比她更有财力买下横云图? 沈青竹却摇了摇头:“我不想。” 江碧霄虽然与沈青竹不过见了几次,但他却能察觉到沈青竹的性格。 她说不想,那就是不想。 “想来江湖上对这横云图的传言沈姑娘也都听说过,你想知道的想必不是这些。”江碧霄想了想,继续说道:“如果沈姑娘问我为何孟掌门把横云图拿出来拍卖,我只能请沈姑娘看看今天这场盛宴花费几何?” 沈青竹点了点头:“开销不小。” 一笔虚无缥缈的宝藏,当然不如现银来得实在。 “何况孟掌门拿到的只是残片,还不知道到底还有几块残片流落在外,还需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沈青竹明白江碧霄的意思,恐怕换了别人也是要拿出来拍卖的。 “要开始了。”江碧霄忽然说道。 沈青竹看向前方,台上的戏码已经散去,一群紫衣人站了上去。居中是一个颇为美丽的女子。 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不笑的时候嘴角也仿佛微微上翘,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这是清河府最大的拍卖行紫云阁的人,这女人应该就是紫云阁的老板傅海棠。” 有这样见多识广的人在身边,沈青竹只觉得轻松极了,她侧头看看江有雪,发现她的目光也被台上的傅海棠吸引了。 “诸位贵客,我是紫云阁的当家傅海棠。” “怎么现在的店铺都流行女人当家了?” 沈青竹听到隐隐约约一句议论,她也并不放在心上。 傅海棠继续说道:“今日有幸这里,是因为我紫云阁受邀替孟掌门拍卖一样东西。” 台下一片哗然。 许多人其实就是被横云图吸引来的,此刻才有了正戏登场的感觉。 傅海棠拍了拍手。 一个紫衣人托着一个水晶盒子走到她的身边。 “诸位,水晶盒中摆放的就是横云图的残片。”傅海棠干脆利落地说道。 原本有些人声杂乱的台下,变得静寂无声。 “你说是就是么?怎么能证明啊?”终于有人提出了质疑。 沈青竹很熟悉这个声音,不由得微微一笑。 穆归远。 他才是最好观众吧。 傅海棠自然也早就想到必然会有人质疑,她笑了笑,道:“这横云图,谁也不曾见过,但如今也只找到这一片,所以诸位,信者则拍,不信者便算了吧。” 这样也可以么? 很多人心中涌起这个念头,却并没过说出口。 但穆归远会说出口:“哪有这样拍卖的啊?你不负责真假?那我能不能自己画几张银票来付账?” 傅海棠也不急不恼,只是笑道:“各家钱庄银票我却是都见过的,所以画的,不行。假银票,按本朝例律是当斩的哦。” 她吐出这几个字之后,脸上的笑容依然不散,看起来就像是在说刚赏了什么花,又做了什么款式的衣裳。 第一百三十八章 娓娓 “我觉得这个姐姐还挺有趣的。”一直看着台上的江有雪忽然说道。 江碧霄嗤声道:“丫头,你如果不是总看人家有趣的人也不至于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吧?” “爹!”江有雪嗔怪地瞪了江碧霄一样,决定不跟他说话了。 台上的傅海棠已经继续说道:“当然,我紫云阁做生意总得有所依据。虽然我看不出这横云图的真假,但今日自然也不需要我现丑。横云图残片是青城山孟掌门发掘的,那么不如请孟掌门介绍一下如何了找到它的吧。” 孟筑和陈遇樵低语了几句话,才缓步走上台前。 “诸位!”孟筑一扬声,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单是这份功力,的确配得上他的名声。 沈青竹衡量了一下自己能否做到,觉得有些困难。 她明白自己之所长在于极佳的轻功和极快的速度,而功力深厚与否,却是真正需要时间去累计的。 “诸位,这份横云图残片,是我于半年之前,在抚陵城找到的。” 说到这里,有人惊讶地咦了一声。但更多的人却是不明所以。 孟筑继续说道:“可能许多人都知道,当年的横云图是由抚远将军命人找到了一位隐士绘制,之后就分割成了八片交给八位亲信收藏。但相信很多人都不知道,当初拿着其中一份残片的郭副将就是抚陵人。” 即使如此,也不能说明这块残片就是真的。 “我也同样没有办法证明这块残片就是当年的八块之一。”孟筑温和的声音又继续响起,“但是我的确找到了郭将军的后人。” 他抬手示意。 一直站在台侧的仇一孝捧着一个箱子走了上来。 “这是郭氏一族的族谱。”孟筑道。 竟然把人家的族谱都弄过来了?这孟筑做事的风格让沈青竹有些惊讶,倒是有些像她查案的感觉。 “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查验。”孟筑道。 “我想看一看。”穆归远站了起来。 “请!” 穆归远果然走上去仔细看起来了。 “虽然郭氏一族人丁凋零,但细细查看下来耗时也颇久,我还是继续说一说吧。”孟筑道。 “我在郭家看到了这块残片,然而郭家人却已经把它视为不详之物,因为自从拿到它之后郭家人就不断遭遇各种不测,以至于到后来只能偏安于抚陵的一个小山村里,再不复当年的兴旺。” “所以郭家人倒是很愿意把这块残片卖给我。” 孟筑指了指水晶盒,道:“于是我就买了回来。诸位觉得我是不是也应该把它拿出来拍卖呢?” “应该!太应该了!”有人笑着附和。 “族谱挺详尽的。”一直埋头苦读的穆归远忽然抬起头来说了一句。 孟筑点了点头。 傅海棠走过来,道:“那就开始拍卖吧。低价白银十万。” 台下再一次鼓噪起来! 太贵了! 连江碧霄都忍不住看了沈青竹一眼,心说你不出钱的话,哪有人会买啊? 须知越是有钱的人,就越惜命。拍下这横云图,首先要付出巨额的银子,而后要操心的却是如何保住这这小小的,却价值连城的残片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悄然 沈青竹神色不动,似乎对这次拍卖毫无兴趣。 江碧霄也不好探问,目光便落到了台上,看傅海棠如何推动冷场的局面。 这次的拍卖形式其实很有趣。 一顶一顶锦帐如同包房一样把人群隔开,也阻隔了探寻的视线。出价都是由侍者送到台上交给傅海棠,所以最后是何人拍中也是可以隐匿身份的。 毕竟有陈遇樵和孟筑在台下看着,倒也不必担心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操作。 孟筑所做的缜密安排,保证了拍卖能够顺利进行。 还是有人愿意出高价的。 只是三四轮之后,几方竞拍已经变成了双方角力,价格已经开始胶着。 “三十六号客人出价三十万!”傅海棠打开看了看递到手边的信封。 “十九号客人出价三十一万。” “三十六号客人出价三十二万。” “十九号客人出价三十三万。” “三十六号客人出价三十五万。” …… 傅海棠的声音并不高亢,而是略有一丝沙哑的低沉嗓音,这样的声音即使在报着枯燥的数字时竟也显得有些魅惑,让人忍不住专心听着。 不知道三十六号客人是什么来头啊……这个很快就把出价推高到三十五万的人,连江碧霄都有些好奇。 “说不定他手中已经有了其他的残片,不然怎么会这样大手笔。”江碧霄猜测道。 这是很合理的怀疑。 “所以我听说孟掌门曾经承诺会将拍得得人安全送走。”江碧霄又补了一句。 沈青竹道:“孟掌门考虑周到。” 这时锦帐外面一直守着的侍者进来添茶。 江碧霄并不在意。 沈青竹却忽然道:“可否麻烦你帮我换一壶碧螺春?” 她随手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侍者应了一声,利落地收了银子转身出去了。 “沈姑娘果然慷慨。”江碧霄嘿嘿一笑。 只是一壶茶,沈青竹就赏了一锭银子,怕是抵得上这侍者半年的工钱了。 沈青竹还没有说话,江有雪已经嗔怪道:“爹,你不要老是跟青竹妹妹开玩笑,青竹妹妹可不是你那些喝酒吹牛的兄弟呀!” 沈青竹知道江有雪是担心自己被江碧霄调侃会不自在,不由得笑了。 江有雪搂住沈青竹的胳膊,道:“别理我爹,还是看那边……你说这个傅海棠会不会武功?” 沈青竹看着台上的傅海棠,道:“她武功应该不在你之下。” 江有雪皱了皱鼻子,有些不服气,却又很难不相信沈青竹的判断。 这时刚刚那个侍者去而复返,端着一壶碧螺春进来。 他默默走到沈青竹身旁斟茶。 “多谢。”沈青竹道。 侍者躬身退出去,没人注意到一张字条已经从他的手中落入沈青竹的衣袖。 “失陪一下。”沈青竹走出了锦帐。一个侍女急急忙忙迎过来,“请问姑娘有何吩咐。” 沈青竹道:“人有三急。” 侍女连忙道:“我带您去。” 沈青竹跟在她身后走过重重锦帐。 “到了。”侍女道。 “多谢。我认得路,等下自己回去就好。”沈青竹道谢。 当侍女的身影消失在小径树丛后时,沈青竹也已经不在原地,不知去了何方。 第一百四十章 发现 成园当年曾经做过皇帝的行宫,占地颇为广阔。园中有山有水,有亭台楼阁,也有着大片的苍翠古木,昭示着这座园林的历史悠久。 树小墙新画不古,那是暴发户的做派,真正有底蕴的宅院无不以古木为荣。 是夜的酒宴设在山坡上。绿草茵茵的缓坡散落着无数锦帐,仿佛花团锦簇。 沈青竹此刻已经远离那里。 她足尖轻点,几个起落已经隐身在树林之中。 林中已然幽暗昏昧,幸好沈青竹不是普通人,依旧能够分辨出方向。 很快渐渐深入,沈青竹侧耳倾听片刻,忽然纵身而起,落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然后在枝叶间轻巧地飘移出去,却不发出一丝声响。 这样的轻功,如果孟筑此时看到,恐怕也要说一句出乎意料。 沈青竹关心的只是目标。她在枝叶间移动隐蔽而又快速,几次起落之后,她翩然落下。 树下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你来了。”沈青竹走到他面前。 他从轮椅上抬起头,温和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笑意:“只能烦请你过来找我。” 是赵平。 “这样做,有些危险。”沈青竹道。 赵平行动不便,容易被注意到,一旦有事也不易脱身。 “我知道。”他依然在笑,“这次我势在必得,所以要来看看。另外也可以见见你。” “在外面见我很容易。”沈青竹依然不能接受他的解释。 “过了今夜就不一定了。”赵平道。 “什么意思?”沈青竹神色变得凝重。 “我还不能确定。”赵平摇头,“但我发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这才是他冒险进入成园的原因吧!沈青竹认真地看着他。 “我来到清河府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漓水边的一条街上,我让霜河着了一间房子。”赵平道。 沈青竹并没有问为何他要说起这些。她知道赵平不会说无意义的事。 “有一天我在河边看到一条死鱼。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然而碰巧有一只野猫凑了过去,但才吃了一口就倒地死了。” “我觉得很奇怪,就让霜河把猫和鱼捡回来给我看。于是我发现那条鱼身上有一种十分罕见的奇毒,我只在书中见过。它的名字叫做入夜香。这种毒至少在这二十年中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我的确没有听说过。那中毒症状是怎样的?”沈青竹忽然有些急切。 “入夜香如果用的剂量很少,中毒者毫无异状,只会在夜里散发出淡淡幽香,但是日积月累,中毒的人会渐渐萎靡,直至生命被耗干。” “什么!”沈青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齿间挤出来的,她整个人一下子扑到赵平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轮椅扶手。 “你……见过这样中毒的人?”镇定如赵平,也对沈青竹的反应有些吃惊。 “你这次发现的毒,是来自哪里?”沈青竹没有回答赵平的话,而是急切地反问道。 “我不知道来自哪里。”赵平却摇摇头,“我只知道发现死鱼的时候了我住的地方与孟宅只隔了一条街,漓水从他们家园中打了个转流出来。” “而这种毒如此罕见,绝不是普通的江湖人能够得到的。”沈青竹抬起头仰视着赵平。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迟了 赵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沈青竹。 这真的是一个过于大胆的推测。以至于沈青竹又想了一想。 “如果一下子大量使用呢?”沈青竹又问道。 赵平道:“我在书上读到的,这种毒,混在茶酒之中是无色无味的,所以大量使用也不易被发现。而人一旦中了这种毒,则口鼻流血,五感丧失,呼吸困难,进而全肾衰竭。” 太可怕的一种毒药。 “幸好炼制这种毒药的一味药材极难寻觅,所以它才十分罕见。否则恐怕真的会成为武林的一场灾祸。” “那你能不能解?”沈青竹有些期盼地看着赵平。 “至少目前,我不能。”赵平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这种毒在清河府出现了。”沈青竹缓缓站起身,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此刻值得用这种奇毒来对付的人,大概应该都在这个园子里。” “没错。所以我要来找你。”赵平道。 最值得对付的人……这个念头在沈青竹心头一闪,她一下子怔住了。 “我马上要回去。”沈青竹忽然道,“霜河在哪里?” 刚刚霜河假扮侍者来给沈青竹传信,之后却不见踪影了。 “他在代我买那个残片。”赵平道。 “那三十六号……”沈青竹有些惊讶。 “是我。”赵平微笑。 沈青竹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塞给赵平:“你既然来了好几天,应该知道我很有钱……你怎么跟霜河汇合?” 赵平确实已经听说了沈青竹才是春茂源钱庄的东家,所以也没有拒绝,只是道:“霜河那边,我有我的办法。” “……那好,你多加小心!”沈青竹转身冲进在夜色中。 千万不要来不及啊!她觉得心头好想有一把火在烧,她忍不住想起师父临终前看着自己的眼神。 千万不要来不及啊! 沈青竹冲出密林,就看到了远处山坡上的灯火。 灿烂的灯光映在山脚下一弯湖水中,更加璀璨多目,仿若仙境。 但沈青竹却似乎看到了仙境背后的一层浓黑如墨的阴影。 千万不要来不及啊! 她很快回到了如云的锦帐群中。 她甚至听到了孟筑穿透四野的声音:“那么这块横云图的碎片就由三十六号贵客以五十万两银子的价格拍得。” 所以赵平拿到了? 其实拿到手之后才是危机的开始吧? 但是那不是沈青竹现在要担忧的事情。 她焦急的目光看向前方。 孟筑此刻已经在台上。 他的孙子,那位孟渝小公子正和简如尘一起说着话,简如尘还用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 她又向四周看去。 陈遇樵正襟危坐,白棉布的袍子在灯光下仿佛笼着一圈光晕。程长生站在他身后,不知在说着什么。 陈遇樵顺手放下茶杯,程长生伸手斟茶…… 幸好,还来得及。沈青竹微微松了一口气。 忽然,陈遇樵一手抚着胸口,身子一晃,一口血喷了出来! 沈青竹只觉得周遭忽然变得安静无比,那些疑惑,呼喊,杂沓的脚步……她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猛地顿住脚步,像一个木头人,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人流从她的身旁涌过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惊天 “盟主!”孟筑一声惊呼,从台上飞掠下来,冲到了陈遇樵的身旁。 “退下!”他大喝一声,惊退了不知所措的闲杂人等。 陈遇樵被程长生搂在怀中,紧闭着双眼,口唇中仍旧有着汩汩黑色的血泌出。 是中毒了!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出了这一点。 “那你以后要小心一点。”程长生心头忽然闪过沈青竹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怎么会发生在了师父身上? 而且,这么巧。 如果不是昨夜,在自己的央求下师父见了沈青竹,还出手为她疗伤,那么师父的功力不会损耗至此。 如果陈遇樵不是此刻功力大打折扣,也不至于完全不能压制毒素的蔓延。 一切都这么巧。 此刻大师兄朱隐也不在。 所有这些念头只是在程长生的心中一闪而过,他已经把这一切都抛在一旁。 他运指如风,飞快封住陈遇樵的心脉不让毒素蔓延,然后抱着陈遇樵站起身来。 “贤侄,这里有解毒丸,你现给盟主服下!”孟筑伸手递来一个瓷瓶。 “让开!”程长生喝道。 “贤侄,你这是干什么!不要胡来!”孟筑喝道。 “你是要拦着我不让我带师父去求医吗?”程长生的目光终于聚焦,落在眼前的孟筑身上。 孟筑道:“我已经请了清河府的名医,马上就要到了。” “那些大夫看得了我师父中的毒吗?”程长生盯着孟筑。 都是在江湖人见惯生死的人,谁都清楚,以天下第一人陈遇樵的功力都不能克制的毒素,哪里是寻常大夫能够救治的呢? “让开!”程长生再次喝道。 不知何时,孟筑的身后仇一孝带领青城山的弟子已经围成了一圈,将那些江湖人士都隔绝在外。 程长生目光扫过,冷笑一声:“孟筑你是不想让我走了?” 他单手扶住陈遇樵的身体,另一只手抽出了长剑。 很少有人见到过程长生用剑,见到他手中如雪一样的剑光,连孟筑脸上都有些凝重。 “程长生,你想干什么?”孟筑喝道,“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孽畜!你还以为自己走得了吗?” 什么?程长生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他剑光一指,道:“孟筑,本来我还不确定,是不是你,想不到现在你自己倒是认了。” 孟筑冷笑道:“程长生,你不要血口喷人,反咬一口。此刻天下英雄云集,我倒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程长生怒极反笑,道:“孟筑,你以为凭你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了么?” 孟筑道:“孽畜,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如果不是认证物证俱在,我怎会凭空捏造?可惜我正要等寿宴结束后跟你师父说清楚,想不到你竟然在这时对你师父下手了!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孟掌门,还是赶紧把这个孽徒拿下吧!救治盟主要紧啊!”有人急切地高声叫道。 “不错!救人要紧啊!” “长生公子,就算你觉得冤枉,也要先救盟主要紧啊!” 程长生看向说话的人,缪秋水、冯潼川、葛众…… 他长剑斜斜指向孟筑:“孟筑,我信不过你。我只信我的剑。” 第一百四十三章 莫辩 “孟掌门!长生公子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其中定有误会,但还是救盟主要紧啊!”江碧霄终于挤到了人群之前,却被仇一孝带领的青城山弟子与程长生隔绝开了。 “是啊!救盟主要紧啊!”人群中当然有一向支持陈遇樵的人,但不知为何零星的声音散落各处,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误会吗?”孟筑声音悲愤,“你们护着这个欺师灭祖的孽畜才是误会!” “孟掌门,你这样说有何凭据?”江碧霄厉喝一声。 “这是我亲眼所见。”简如尘忽然站了出来。 “带上来!”简如尘喝道。 几名青城山弟子一分开,推出两个人来。 程长生认得这两个人,正是那一夜把沈青竹劫走的江洋大盗——章季和吴虬。 “吴虬,你说吧。”简如尘道。 “我等不肖,前夜听了浣花山庄秦久公子的话,把春茂源的沈姑娘迷昏了劫了出来。”吴虬低着头说道。 “你们两个败类!”一旁的江碧霄一听到这句话,虽然知道沈青竹并没有事,也是勃然大怒。 “我们哪里知道沈姑娘武功高强,根本就是装作昏迷不醒。把我们打了一顿,还逼我们去见秦久公子。” 章季继续说道:”见到秦久之后,长生公子就出现了,他和沈姑娘就……就杀了秦久公子!” “胡说!”程长生怒道。 “程长生,你大概没想到秦久的尸体被我找到了吧?”简如尘忽然说道。 “抬上来!”他一挥手。 一具尸身被抬了过来。 从他身上的锦袍和虽然模糊但还算清秀的脸,有几个人已经惊呼道:“真的是秦久公子。” 吴虬道:“我亲眼看到秦久公子被他喂下了一枚毒丸。”他指着程长生。 沉默许久的孟筑忽然道:“秦久公子口唇的血迹,还有身上始终不散的异香,你们自己看,是不是和盟主所中的毒一模一样?” 是一样的。 江碧霄已经看出来了,他踉跄几步,几乎跌倒。 但是他还是挣扎道:“若真是长生公子下手,你们两个败类又怎会活着。” 他怒目瞪着吴虬和章季。 简如尘却道:“因为我和大师兄正巧带人赶到,他们二人还来不及下手。所以他们担心事情已经败露,才迫不得已提前到今日下手,妄图嫁祸给我师父!” “说不通!说不通!”穆归远猛地一阵摇头。 “长生公子前途无量,怎可能做这种事自毁前程的事呢?” “我本不想说……但是,穆兄,你见过沈姑娘,你觉得沈姑娘可当得人间绝色?”简如尘忽然问道。 穆归远一怔,道:“当然!沈姑娘容貌之美是我这些年仅见,若不论男女,只有长生公子能够相提并论。” 简如尘咬了咬牙,道:“那你可愿意为这样的绝色什么都去做?” 穆归远道:“我一生爱一切美好,我自然是愿意的。但是……” 简如尘已经继续说道:“人同此心,长生公子的选择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原来是红颜祸水吗?人群中一阵嘈杂的叹息。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出手 绝色佳人一笑倾人国,这本就是人间流传最广的传说。 穆归远欣赏美景,欣赏美人,是用画笔。但他也明白这世上还有更多的人用的是与他不同的方式。 可是,美好,怎能用罪恶去玷污? 他摇头:“我不相信长生公子需要这样做!盟主又不会反对他与沈姑娘两情相悦……” 听到这句话,孟筑叹息一声,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沈青竹就是春雨令主呢?” 什么? 人群中一阵骚动。 “她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谁不知道春雨令主已经肆虐江湖十五年!难道你的意思是沈姑娘从三岁就开始杀人?” 江碧霄看着孟筑,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孟筑道:“若她是继任的呢?” 那也是很不可思议了。因为这些年,春雨令主是真的从未失手过。 程长生冷笑:“孟筑,你不要东拉西扯拖延时间了,我现在要走了。”他小心翼翼地背起师父。 “程长生,你如此冥顽不灵,真的是让我很心痛。”孟筑的语气充满了萧索与失望。 “让开!”程长生低喝一声,剑刃上寒光凛冽。 他缓缓踏前一步。 人群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孟筑皱了皱眉,伸出了手。 仇一孝手臂一举,将一把剑递到孟筑手上。 程长生再次踏上一步。 “休怪我无情了。”孟筑沉声道。 程长生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一道璀璨的剑光划破夜色,已经笼罩了孟筑的全身。 见过程长生出手的人不多,见过他用剑的人就更少。 没有想到他一出手就是这样一剑! 夺命的一剑! “啊!爷爷!”人群中一声略显稚嫩的惊呼,是年少的孟渝。 “不要担心。”简如尘轻声安慰他。 的确没有必要担心孟筑。 程长生纵然天纵奇才,但又怎能及得上已经是多年来被公认的天下第二人? 何况他还背负着陈遇樵。 那道璀璨的剑光已经渐渐开始暗淡下来。 程长生月白的锦袍上也渐渐开始有了血渍,仿佛白雪皑皑中有梅花绽放。 “爹!快帮帮长生公子啊!”江有雪拉着江碧霄的衣袖,已经快要哭出来。 江碧霄咬着牙,刀已经握在手上。可是仇一孝带领的青城山弟子刷地拔剑,已经结成剑阵。 这是早有准备啊!江碧霄心中明白。 不知道沈青竹去了哪里,她的武功那么高,不知道行不行……江有雪四处望着,又盼着沈青竹在,又怕她在这里反而自己也危险。 程长生身上的血越来越多,一身白衣已经快要看不出颜色。 这还是孟筑对他身后的陈遇樵有所顾忌,没有全力施展。 走不掉的吧…… 程长生在心中苦笑一声。 在今日来之前,他和师父已经提过要警惕一些,但师父还是没有料到孟筑竟敢这样粗暴直接地动手。 有时候,就是看起来越笨拙,越不可能的做法,才会骗得到人吧? 幸好今天没有让方重跟来,而是打发他去找大师兄了……程长生手中剑法一边,变得刁钻无比,招招不离孟筑的要害,却半点不再守御。 事已至此,不过就是拼了一条命吧。 虽然一向的风格都是轻灵古怪,但不表示程长生不会拼命啊。 “孟筑,我劝你马上让他走。” 程长生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响起,他只觉得有些恍惚。 第一百四十五章 言出 “孟筑,我劝你让他走。”这句话也落在了孟筑的耳中,他只觉得心中似火烧。 虽然,这只是一个听起来很不正经的浑小子的声音。 这是什么人?孟筑很想问问仇一孝怎么会把小混混也放进来。 不过,不管是谁,都一并解决了吧。 但是他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爷爷!救我!” 孟筑神情大变! 孟渝怎么了? 孟筑剑招一变,凌厉的剑光逼得程长生倒退了几步。孟筑已经猛然向另一侧扑了过去! 程长生以剑插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目光跟着孟筑的身影落在远处。 他看到了一个衣衫破烂,神情淡漠的小乞丐静静地站在那里,一把寒意逼人的匕首抵在孟渝的咽喉。周围的人似乎被她的寒意逼退,离开了数步之远。 她啊,她还是来了。 “孟筑,你最好不要过来。” 沈青竹冷冷地警告。 “你是什么人?”孟筑不得不停了下来。 “你可以叫我小谢。”沈青竹道。 小谢……孟筑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永福当铺?明月楼! “是你!” 孟筑的心被巨大的疑惑包裹起来。 他知道这个小谢,但他一直认为小谢和沈青竹应该脱不了干系,甚至根本就是一个人。 而沈青竹,此刻应该已经被那个人绊住了才对啊! 他目光扫过人群,看不到自己要找的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沈青竹不给他时间继续疑惑下去:“放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夜色中清清楚楚传进孟筑的耳朵。 孟渝惨白的小脸上挂着眼泪,似乎完全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从小被爷爷宠爱,被师叔们呵护,从来没有吃过什么苦,更别说要命的事。 身后这个小乞丐看起来破破烂烂,还臭臭的,可是这把刀看起来是真的能瞬间要了他的命啊! “你敢?”孟筑怒道。 “你要试试?”沈青竹手微微用力,孟渝的脖子上便有一道血痕。 “住手!”孟筑一惊。 这个小乞丐真的敢。他想到已经不存在了的永福当铺。 “我孙儿若是有事,你也休想活命!”孟筑喝道。 “那就一起死。”沈青竹很干脆。 孟筑看着他淡漠的眼,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放人!”他高声道。 “师父!”简如尘忍不住叫了一声。 “放人!”孟筑低下头。 师父终究还是不能做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啊……简如尘看了看大师兄仇一孝。 仇一孝点了点头。 “放人!”简如尘喝道。 青城山的弟子散开,让出一条路来。江碧霄连忙冲了上去,扶住程长生。 “公子,快走!”江有雪在另一侧也急忙伸手相扶。 “小乞丐,放了我孙子。”孟筑紧紧盯着沈青竹。 “不行。这里不安全。”沈青竹道。 孟筑双眼几乎要喷火,可是却不能不答应。 沈青竹伸手一带,孟渝被她带着,也跟着程长生往外走。他们走得并不快,但是人群却纷纷后退,留下了一条宽阔的出路。 孟筑看着这几个人一步一步走出去,双手握成拳,一言不发。 直到沈青竹走到了成园门口,一辆黑色的马车正静静守候。 “上车!”沈青竹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远走 程长生抱着昏迷不醒的陈遇樵上了马车,沈青竹示意江碧霄父女:“你们也上去,我随后就到。” ‘你,多加小心。”程长生道。 沈青竹抛给他一个瓷瓶:“里面的药能帮前辈支撑一阵子。” 程长生接过,只是对她点了点头,马车疾驰而去。 孟筑已经带人追了出来。 沈青竹挟持着孟渝,安静地站在路中央,不闪不避,也没有走的意思。 “你何时放人?”孟筑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看看他们能走多远。”沈青竹道。 孟筑看着眼前这个小乞丐满不在乎的样子,心头的怒火再一次升腾,但脸上却丝毫不显。 “你以为你还走得了吗?”他只是平静地提出问题,言语中甚至没有什么威胁的意味。 “不劳您挂怀。”小乞丐依旧挂着令人恼火的笑容。 孟渝站得有些僵硬,但是脖子上的寒意却让他一动也不敢动,终于双腿间一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孟筑心如刀绞。 他缓步上前:“小谢,我不管你是谁,却不能允许你再这样侮辱我孟家的人。” 沈青竹眨了眨眼,道:“你不想要这个孙子了吗?” 孟筑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住脚步。 “爷爷!”孟渝紧张地睁大双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爷爷!”他又凄厉地大叫一声。 孟筑还是没有停步,手中的剑已出鞘。 “这么沉不住气啊!”沈青竹嘀咕了一句,突然把孟渝往前一推。 孟筑急忙伸手拉住,手中的剑已经半点没有停顿地向沈青竹刺去! 然而他还是不够快! 在孟渝脱身那一刻,沈青竹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孟筑只听到她的声音远远地飘来:“孟筑,你等着春雨令吧!” 孟筑身后的人群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 春雨令。 这个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词,今天已经听到过好几次。 可是此刻从这个不起眼的小乞丐口中说出来,忽然有了一种诡异的威慑力,这十五年中被春雨令主主宰的那令人窒息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师父!”简如尘走上前来。 孟筑脸色铁青,但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转身看着面前的人群。 “今日,武林盟主陈遇樵被孽徒程长生所害,生死不知。我孟筑暂代盟主之职,必将全力寻找盟主下落,追捕程长生!”孟筑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人群中有人立刻带头喊道:“我等听盟主号令,全力追杀程长生!” 有老成持重的人嘴巴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孟筑忽然就成了盟主?陈盟主被爱徒所害?这事情实在来得突然,并不是那么容易令人接受的。 孟筑也不以为意,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难道还怕走得更远吗?除了陈遇樵,江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令他忌惮。 嗯,也许还有那个春雨令主,但他也不足为据。 他大步向孟宅走去,缪秋水等人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他不知道,此刻成园的山顶,亭子中有两个人正相对而坐。 “你不让我去抓那个丫头?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啊?将来说不定有得麻烦。”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的中年男子看着眼前人,语气中透着几丝无奈。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有人 坐在中年男子对面的,是一个全身黑衣黑兜帽遮面的人,夜色中看去其实是有些吓人的。 那中年男子这句话说完,不出所料地没有得到回应。他也不急不恼,只是很夸张地叹口气,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山下的灯火渐渐稀落,人群已经散去。 入夜的风微凉,山顶寂静无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黑衣人终于开口:“孟筑这个人,我实在是不喜欢,做起事来毫无美感。” 听声音竟是个女子,嗓音略低沉暗哑,却有着说不出的韵味。 如果田永福还活着,自然一眼就认得出,这正是明月楼的楼主。 中年人道:“然而他达到目的了。” “这次我其实也没想到孟筑用了这样粗鲁直接的法子,看起来他那么温吞,倒是不像。”女人语调慢悠悠的,慵懒得像一只猫。 中年男子笑道:“温吞么?说不定都是装给人看的。” “前几天那丫头在他家给他那么大难堪,他不是也都忍了?”女人道。 “那一次他不是正好借了沈青竹的手弄走了朱隐?”中年人道,“何况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不是都很会装模作样?那丫头灭了你的第八楼,我看你也没不高兴啊!还不让我对她下手……” “你错了。”女人打断他,“我只是不想看见她死在别人手里,时候到了,我自己会动手。” “好好好,那丫头留给你。但是程长生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却不能动的。”中年人道。 “那个小白脸么?这次孟筑怎么可能放过他。”女人嗤声道。 “孟筑得到的命令,是要活的。他不敢的。”中年人道。 女人嗤笑一声,道:“孟筑这盟主当的,我看也没什么意思。” 中年人肃容:“那么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是有意思的?” 女人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会跟着那丫头去看看。你不要跟着我。”她兜帽下的眼睛闪闪发亮。 “好。但程长生不能死。”他道。 女人没有搭腔儿,随意地摆了摆手,黑色衣袍翩然飞舞,向山下走去。 她的步子看着不是很大,然而很快就已经走出去很远。 中年人收回目光。 不一会儿,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个子少年从树丛中钻了出来。 “大人,咱们的人也跟上去了。” “别跟太紧,不然那女人真的会杀人。”中年人道。 “是!大人,那……孟筑……” “知道是谁拍下了横云图残片吗?”中年人问道。 “回大人,还没查出来。那人十分小心,竟然避开了我们所有监视的人。” “既然用的是春茂源的银票,让孟筑去春茂源查查。”中年人道。 “回大人……查不了。”少年迟疑了一下,答道。 “为什么?”中年人诧异。 别人不知道,他早已经从明月楼楼主那里得知正是沈青竹假扮小谢救走了程长生,那么她此刻又哪里顾得上春茂源? “因为,叶总捕头早已经来了,而且一直呆在春茂源,似乎是有意照看。” 叶刻?这位六扇门总捕头竟然帮着沈青竹一个后辈去照看钱庄生意?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既然这样,这事你们不用管了。”中年人缓缓说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追兵 此刻一辆马车在大路上疾驰,赶车人也不去管马能支撑多久,只是一味地驱赶着。 “小哥,你这样跑跑不了多久马就撑不住了。”江碧霄有些不安地说道。 “再走五十里,会有人接应。”车夫回过头,罩着黑纱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 给师父和自己都分别服了药之后,一直在陈遇樵身旁闭目养神的程长生忽然睁开眼:“霜河,原来是你。” 霜河对程长生能认出自己并不意外,点了点头,专心地赶着马车。 见程长生与车夫是认得的,江碧霄才有些放下心来。 没有夜路是好走的。 马车又在疾驰之中。剧烈的颠簸让江有雪脸色惨白,甚至都顾不上说话。程长生休憩了片刻似乎好了一些,与江碧霄一起尽量地保护着昏迷不醒的陈遇樵。 陈遇樵的脸色渐渐变得灰败了,而车厢中弥漫着一种似有若无的异香。 程长生沉默地向车窗外看去。 忽然他的脸色一变。 “有人追来了!”他低声道。 江碧霄一怔,侧耳倾听片刻也察觉了异常。 程长生的功力果然还在自己之上,江碧霄意识到。 “八个人。”程长生又道。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江碧霄也听出了来人的数量。 这样的夜色之中,除了追兵,没有人会这样纵马疾驰。 所以孟筑终于还是追上来了吗? 江碧霄刀已出鞘:“拼了。” 程长生沉默不语,只是握紧了剑柄。 实在也是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除了拼了,难道还有其他的办法? 载着五个人的马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跑得过单人独骑的骏马。 寂静的夜色中,马蹄声如雷滚来。 八人八骑很快逼近。 已经可以看到来人的形貌! “铜山八鬼!”江碧霄一眼就认了出来。 “铜山八鬼么……”程长生道,“看来是一场硬仗。” 铜山与辽东接壤,江碧霄对这八个人十分了解。 这八个人的名声,在辽东一带实在算得上杀人如麻,能令小儿夜哭。 江碧霄同样很清楚,他和八鬼中武功最高的老大不分伯仲,然而一下子面对八个人,几乎是毫无胜算。 这八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合击之术,八人而成阵,几乎毫无破绽。 只是这八个人一向只在铜山附近活动,没想到这次也来到了清河府。而且之前没有听闻他们的任何消息。 难道说孟筑一早就召集了许多邪道巨头来了吗? 江碧霄顾不得多想,因为铜山八鬼中的四人已经飞快地纵马越过他们的马车,在前方拦路! 后方四人,为首的就是铜山八鬼的老大,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听起来阴测测的:“你们走不了了,何必还要挣扎?”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江有雪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江碧霄轻声道:“小雪,一会儿我护着你赶紧走!去找朱隐。” “爹!”江有雪大吃一惊。 “傻孩子,没有什么姓朱的老头子,我本就是和盟主他老人家约好的!本来就是朱公子。” “什么?”江有雪愣了愣,急道:“这种时候,爹你不要安慰我了。我不会拖后腿的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夜战 江碧霄苦笑道:“我没有时间安慰你,不信你问长生公子吧。” 程长生看了看江有雪,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陈遇樵,连语气都变得柔软:“是,我知道这件事。” 江有雪一下子怔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如此的简单,就像是白纸上的黑字,明明白白地。 也许每个人都知道了吧?她忽然想起在成园里没有结束的对话,想起沈青竹的神情,想起后来爹爹的表情…… 她很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但是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朱隐,他知道吗? 朱隐已经走了,不知道此刻到了哪里。 江有雪耳边仿佛突然响起一个炸雷,她猛地惊醒过来。 这是在战场上。 原来不是雷声。是铜山八鬼中的两个人,竟然不知怎的将一匹马硬生生砸在了车厢上! 马嘶悲鸣。 车厢一阵剧烈的抖动,发出喀拉拉的声响,但竟然没有散架。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霜河和江碧霄背靠背站着,面对前后的敌人。程长生一只手扶着车辕,另一只手握着剑站着。 江有雪连忙拨出峨眉刺,守护在陈遇樵的身旁。 她心头又浮现朱隐的目光。 “看来你们还是想负隅顽抗到底了?”铜山八鬼为首的一人怪笑道,“就别怪我们无情了。” 话音未落,这八个形容诡异的人竟同时扑了上来,如同一片巨大的乌云顷刻间笼罩了上来。 江碧霄紧紧握着刀,却没有出手。 他听到身后的年轻人低声道:“就是现在!” 如冰如雪的刀光,突然出鞘! 一刀便斩向八鬼中一人! “爹!”江有雪脱口叫了一声,便连忙捂住嘴。 她不想让爹爹分神。 然而江碧霄不躲不闪不防御的出招,让江有雪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担心,又霜河在。”她忽然听到程长生低声说道。 江有雪急忙睁开眼,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程长生说的“有霜河在”是什么意思。 这个不肯露出真面目的年轻人,每一剑都挡住了铜山八鬼的攻击。 铜山八鬼的各种兵刃几乎是舞得密不透风,攻击如水银泻地!而霜河竟然真的像一顶坚实的盾牌,都,挡住了。 所以江碧霄的的冰雪银刀便大开大合,如同狂风骤雪一般席卷而上,一时之间竟然让铜山八鬼不能寸进! “他,好厉害!”江有雪不由得惊叹。 “刚好和你家家传的刀法相得益彰。”程长生道。 “可是,能赢吗?”江有雪看不出来,但是也觉得这八个长得像鬼一样的人似乎不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不能。”程长生却比她想象的要更干脆! 江有雪怔住。 打不过?那怎么办?你亲自出手吗? 她看着程长生一身的被血染红的衣衫,知道他的伤已经绝不可能再出手! 难道,只能是撑到撑不住为止吗? 难道,最终还是没有生机吗? 果然,江有雪发现铜山八鬼虽然不能压上,却并不着急。 完全是胜券在握的神情,就像一只猫在调戏着已经尽在掌握的猎物。 “别担心,你守好我师父就行。”程长生忽然说道。 第一百五十章 惨烈 江有雪不知道程长生这样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当你不能够做到更多的时候,就做好眼前的一件事也是好的。 从小母亲就这样告诉过她。 江有雪咬了咬牙。 程长生已经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的身体有些摇晃,但很快站稳了。 铜山八鬼当然也看到了程长生。 江湖上没有什人不认识的程长生,此刻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狼狈。 但是他站在那里依旧卓然。 铜山八鬼的老大忽然大喝一声:“变阵!” 四个刚刚还在围攻霜河二人的忽然扑向程长生。 解决这个重伤得似乎马上就要死去的人,哪怕他是长生公子,铜山八鬼也不觉得有多为难。 虽然久攻不下,但霜河与江碧霄也已经是勉力支撑,此时一下子少了四个人,压力顿时减轻。 那种一浪高过一浪冲刷而来的窒息感,终于有所松懈。 可是程长生怎么办? 江碧霄立刻急了。他的刀更像狂风一般劈砍席卷! 也许是因为只剩下四个人,防御终究做不到密不透风。 江碧霄一刀砍出,一人的肩膀被斜斜斩落,一只胳膊已经落地。 江碧霄仿佛没有看到两把刀同时劈向自己的肋间,他已经不想去看。 因为还有霜河。 就这样!一刀,两刀,三刀…… 他没有听到铜山八鬼中的一人大喊一声:“退!” 现在也许应该叫五鬼了。 有三个人已经倒下。 而程长生虚弱无力地站在车旁,正勉力挥剑…… 第一剑,一人胸腹部中剑,惨呼一声倒下。 第二剑,刺中第二人的心口,程长生拔剑,那人倒下了…… 两剑,程长生已经迈出了三步。 “一步一杀!”铜山八鬼的老大竟然认了出来! “别管这两个,兄弟们!杀了程长生!”老大大喊一声。 看着自己的兄弟非死即伤,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愤怒地发抖。 他们今日没有去成园,甚至都一直远离清河府。他们听命令驻守在这条路上。接了飞鸽传书才出来看一看会不会遇到目标。 于是刚刚在路上发现了这辆马车,原本是胜券在握才追上来出手了,没想到程长生竟还有一战之力! 他难道有什么灵丹妙药? 老大一咬牙,刀光带着血影向程长生砍去。剩下兄弟两人拼命地阻挡江碧霄和霜河。 程长生已经被一片红色的刀光笼罩!无法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就更无法判断它的力量。 而程长生接连出了几剑,已经觉得连手臂都已经抬不起来。 没有办法了。江有雪看着这一幕,心中一片冰凉。 她闭上了眼睛。 当的一声。 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江有雪猛然睁开眼,这一刀,程长生竟然架住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铜山八鬼的老大却看得很清楚! 不是自己慢了了,而是程长生更快了。 可是,怎么会? 老大心知不对,急忙后退。 “来不及了。”程长生漠然的声音传来。他剑光圆转,一圈巨大的涟漪荡漾开去。 那几个还没来得及退后的铜山几鬼,还没有来得及呼喊一句,便无声地倒下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各自 铜山八鬼只剩下老大一人。 程长生这一剑摧毁了他的斗志。 难道他看错了?他本以为程长生早已是强弩之末,谁知道却能使出这样恐怖的一剑! 刀剑相撞的那一刻他已经借力暴退,足尖一触到地面就疾转而去,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人去追他。 因为已经没有人有力气再动。 程长生微微一摇晃,被霜河扶住了。 “先退入山中吧。”程长生道。 江碧霄气喘吁吁地站起来,走向马车。 “江大侠……”程长生阻止了他,“我们分开走吧。” 江碧霄一怔,但立刻就明白了程长生的意思。他点了点头,道:“好,我赶马车走大路。” 江有雪很是担心地看向依然昏迷不醒的陈遇樵:“这样下去,盟主还能支撑多久呢?” 霜河道:“我这里还有些药,只要能撑过明晚,就有希望。” 明晚……显得那么遥远。 程长生果断道:“天快亮了,我们要快!” 霜河背起陈遇樵,和程长生向漆黑如墨的山路中走去。 “爹,他们的伤都那么重……”江有雪实在没有办法不忧心忡忡。 “江湖中的事,有许多时候靠的都是尽人事,听天命。”江碧霄道,“我们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情就够了。” “可是,什么是天命呢?”江有雪的目光中有些微的茫然。 孟筑,是不是天命? 江碧霄不知道,他只知道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情。 他抽刀出手,在铜山八鬼的身上又留下几道刀痕。 江有雪明白,父亲这是不想让人一眼看出程长生出手时的状况。 她急忙整理了一下马车,车厢虽然裂开,但还不至于立刻散架。 江碧霄一掌拍下,马匹惊得四蹄飞扬仓皇而去。 “爹……” 江碧霄指了指和程长生相反的方向:“我们走这一边。” 他用刀劈开树丛,带着江有雪也进入了山中。 程长生和霜河走得并不是很快,一路上霜河都在小心地湮灭行走过的痕迹。 程长生发现霜河似乎很善于在野外的追踪和隐匿。 但是两个人沉默地走了很远也没有说话,直到天色渐渐要亮起来。 “前面有个山洞,可以休息一下。”霜河道。 “好。”程长生也很清楚,再不休整,他们已经很难继续走下去了。 山洞中阴暗潮湿,霜河生起一堆火,然后喂陈遇樵吃了赵平给他的药。 程长生看着昏迷不行的师父,心中仿佛被利刃不停地割着。 他对孟筑并没有全然的信任,然而却把所有的倚重和信赖都放在了师父身上——师父是不败的,师父是不会失算的。 然而这一次,他们错了。 在江湖上,败一次,也许就赔上了一切。 程长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开始运功疗伤。 要活下去,要养好伤,才能报仇。 霜河看着跳跃的火焰,也沉默着。 他本就是寡言少语的人,和程长生更是不熟。他只是在心中把赵平交待的事反反复复地确认着,确认自己没有遗漏,没有做错。 “如果要救你师父,接下来你也只能自己走。”看到程长生结束了运功,睁开眼,霜河忽然说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独行 程长生深深地看了霜河一眼,道:“好。” 霜河沉默了片刻:“我以为你不会答应。” 程长生和霜河,和他的公子赵平都不熟。 甚至上一次见面还算得上是敌对。 但是公子说他会答应。 公子怎么知道的呢? 程长生半晌之后才缓缓说道:“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如果可以选,他一定会片刻不离师父的身边。 但是重伤的他,能做的已经非常有限,最重要的是师父中的毒他毫无办法。 赵平有没有办法?他不知道。 赵平有没有隐瞒,他还是不知道。 可是他敢赌这一次。 “这次我若不死,我们总会见面。”程长生一眨不眨地看着霜河。 会见面,便可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他的衣衫已经破烂,曾经完美无缺的脸满是污渍血痕。 但他的一双眼依旧明亮。 霜河点了点头:“总会见面的。” 那时是敌是友? 公子和程长生应该都明白吧。 霜河伸手拿过一个不大的包袱,是他从马车上带过来的。 “有一些药,不多,还有一点衣物用品。” 程长生接过,看也没看背在肩上:“我现在就走。” 霜河道:“如果你不死,到抚陵找我们。” 程长生点了点头,长剑作拐杖,起身向山洞外走去。 洞口已经洒落日光,让他的背影有些炫目。 霜河低下头不看,视线落在陈遇樵身上。 这昏迷的老人,不再是那个身材高大,欢呼声如山呼海啸相随的老者。 他灰败的脸色,微弱的气息,都让人无法不担心。 霜河轻声道:“放心吧,公子不会让你死的。” 程长生离开山洞缓缓步入林中。 与孟筑一场大战的确让他伤得很重,但是他现在能做的却是尽量离师父远一点。 他看了看天色,分辨了一下方向,便向密林深处走去。 即使走走停停,程长生已经走出了很远。 听到了远处山涧潺潺的水声,他忽然倒伏的树干旁躺了下来。 安安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了,仿佛已经和山林,和土地融为一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黑衣人缓缓走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看起来也是一个擅长追踪的老手。 他一步一步接近了程长生,然而此时程长生却连呼吸都似乎已经消失。 那人缓缓走近,依旧没有察觉。 一步,两步,三步…… 在他靠近树干的一刹那,程长生突然飞起! 剑光由下而上,那人不由得惊呼! 然而这声音才发出了一半,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那人啪地倒地,抽搐了一下,一动也不动了。 林鸟扑簌簌惊飞而起,但很快山林中便再次恢复了宁静,不时有一两声鸟鸣。 这一剑便似乎耗尽了程长生全部的力气,他用一只手撑着树干缓缓跌坐在地上。 然而只是调息了片刻,程长生便再次撑起了自己,慢慢向山涧的方向走去。 就这样,慢慢走,慢慢等,杀掉一个追兵,便少了一个。 他就是要让他们发现自己,却又不能被捉住。 这听起来很难。 但总要试一试。 程长生擦去嘴角刚刚泌出的血迹,淡淡地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旧识 赵平现在正半躺半卧在一架马车上。 这辆马车可比霜河带走的那一辆要气派得多,也要舒适得多。 车厢更加宽敞,里面还铺着软绵绵的锦垫。小小的几案上摆着小巧的茶壶茶碗,还有四色果盒。 而且车厢里香香的。 但赵平却总是觉得还不够好。 如果没有另一个人在就好多了。 再宽敞的车厢,多了一个人总是显得就不那么宽敞了。 如果这个人还不是自己请来的,那就不仅仅是不够宽敞,根本就是拥挤了。 所以赵平就闭上眼,不看面前的人。 但是那人根本不允许自己成为被忽略的。 她抿嘴一笑,纤柔的手指已经抚上了赵平的手臂。 车厢真的是太小了。 “赵公子,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看起来却好像是做错了。” “怎么会是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赵平依然不肯睁开眼,但回答却是快极了。 “那你为何都不肯看我一眼?难道你觉得我长得很丑?”她笑道。 她非但不丑,应该说是很好看。 而且她说话的声音带着低低的暗哑,有一种说不出的韵致。 “谁不知道紫云阁的当家人是个美人,我赵平虽然腿残,却不是个瞎子。”赵平正色道。 与赵平同乘的正是紫云阁的当家傅海棠! 马车不疾不徐地在官道上走着,渐渐远离了清河府。 傅海棠听着马蹄声响,掀起车帘看向外面:“向远,快些走吧,我们日落前到前面的镇上落脚。” 向远答应一声,立刻快马加鞭。 马车开始颠簸起来,在柔软的锦垫也显得不那么舒适了。 傅海棠靠近赵平,道:“赵公子,你答应给我的报酬,什么时候付呢?” 赵平依然不肯睁开眼,道:“说好了到抚陵之后。” 傅海棠却道:“我改了主意了。” 她往后一退依靠在软软的大迎枕上,慵懒地看着赵平:“我好像也说过,我随时可以改主意。” 赵平终于睁开眼,却也不显得着急:“你想怎么改呢?” 傅海棠一笑,眼睛弯弯地看着他:“改成每天付一部分好了。” “每天?”赵平笑。 “对啊,每天。说好了我帮你隐瞒身份离开清河府,送你去抚陵,你付我十万两。”傅海棠掐着手指仿佛在计算。 “从清河府到抚陵,马车也要走十天,那么就改成一天一万五千两银子好了。” 她眼都不眨就坐地起价五万两。 赵平也不恼,道:“我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总得有个友情价?” 傅海棠啪地一拍桌子:“你还知道友情?你让我帮忙的时候可没说孟筑一下子会变成武林盟主!若是被他知道了是我在帮你,我紫云阁的生意还怎么做?” 赵平并不怕她的怒火,但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得也对。那么就十五万两好了。” 傅海棠更加恼火:“赵平!我认识你十年,这十年间帮你做了多少笔生意,赚了多少银子?你现在就这样对我?” 赵平揉了揉眉心:“海棠,我和以往又有何不同?” 傅海棠哼了一声,明艳的面庞仿佛有一层寒霜:“这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变得怪怪的!你是不是认识了什么女人,搞得自己魂不守舍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开始 女人的直觉,有些时候精准得可怕。 但赵平并没有被吓到。 他沉思了一下啊,问道:“海棠,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男人,所以情绪才如此起伏?” 傅海棠大怒。 “赵平!” 赵平微微一笑,只是看着傅海棠。 最终还是傅海棠败下阵来。 “算了,到了抚陵你给我立刻消失!离我远远的免得我看了生气。” 赵平道:“我好像这几年也都没在你眼前啊……” “赵平!你闭嘴!” 赵平乖乖地闭上嘴,身子往后一靠,继续闭目养神。 其实傅海棠说起女人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闪出沈青竹的面容。 不知道她此刻到了哪里。 沈青竹此刻也在马车上。 但这辆马车就简陋得多了。 根本只能叫做一匹马拉着的平板车,上面驾着高高的柴垛,沈青竹扮作小谢的模样,正翘着脚躺在柴垛上。 她头枕着双手,仰面看着蓝蓝的天空中三朵两朵白云。 赶车的阿伯听见她一直没说话,还以为她心情不好,劝慰着:“少年人,能有空闲每天这样望望天多好,不要总急着赶路,路是赶不完的。” “阿伯,您说得在理!”沈青竹大声道。 阿伯笑眯眯,鞭子在空中甩了个脆响。 马车悠悠闲闲地走了好久,阿伯再听不到沈青竹说话,忍不住仰头叫道:“少年人,你说你要去哪里啊?我快要到了哦!” 没有人回答。 阿伯回头看了看,发现那个少年人已经不知何时走了。 “奇奇怪怪哦,奇奇怪怪的。” 阿伯正摇头感慨,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纷乱的马蹄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几匹快马就从他马车的两侧飞快超越,掀起阵阵烟尘,很快跑远了。 “奇奇怪怪的,这是干什么呢?”阿伯伸出手在鼻子前挥着,抱怨着。 沈青竹听到后面来人的时候,就已经从拉柴的马车上轻轻一跃,落到了地上。 她的身法实在是太精妙,如同一片羽毛飘飘然无声无息几乎连灰尘都没有惊动,更别说赶车的老伯。 沈青竹很快如轻烟一样消失在路旁的树林中。 她隐身树丛中看着那群快马扬鞭疾驰而过的人。 她认得其中的多半,又是几个在黑道上颇有名气的。 孟筑这次暗地里招揽了多少这样的人为他所用呢?这也真是花销如流水。 沈青竹想起在她第一次以大东家的身份走进清河府春茂源那天就让柳掌柜调来的账本。 那时孟筑还没有对春茂源起疑,但春茂源所走的流水肯定不是他全部的财产。 但是开销已经是极大, 这也是为什么呀会提醒程长生小心孟筑的原因。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过孟筑会这么突然地动手。 她还是不够警觉。 想到那个前一晚还劳心费神给自己疗伤的老人,现在却是生死未卜,沈青竹只觉得心头怒意上涌! 她连忙调息凝神。 此刻可不能让病情发作啊!沈青竹多年训练的坚韧神经,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离开之前,曾经让孟筑等着春雨令——那不是气话,是沈青竹已经决定要做的事。 那么现在,就先从这些追杀过来的人开始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颜 山林之间程长生踽踽独行。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面容憔悴,风尘满面,早已经不复浮世贵公子的模样。 眉眼间多了一些冷厉之色,看起来更加要命的好看。 程长生自己当然不会想到这些。他只是在观察路径,寻找水源和食物,以及疗伤的机会。 想着这些事的人,已经在一棵粗壮的老树上看了程长生很久。 怎么办?这么好看的男人,真的有些下不去手啊!她在心中幽怨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说,何朱颜,你这次是收了钱的,不能沉迷于男色哦! 何朱颜,其实只是她自称的名字。江湖上都叫她无颜娘子。 无颜娘子当然不是自己长得丑,人们这样称呼她是因为许多人见了她之后就从此无颜见人,宁可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那些人都输给了她。有人输了钱,还有人输在了武功,输了面子,或是输了名声。当然还有许多是连命都输掉了。 无颜娘子既然这么爱赌,自然也有输的时候。输的时候并不多,但输掉的钱却很多。 所以无颜娘子有时手头就很紧。 最近她就不得不接了关于程长生的这笔生意。 当然,她也很想见一见这位以容貌闻名天下的小师叔,到底能有多好看。 她一看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她亲眼见到了程长生遇到了三次攻击。 他都侥幸赢了,但有时是真的赢得很惨,但终究是赢了。 所以他还有命在,还能被她一直看着。 无颜娘子越看越舍不得下手,但是又不得不下手。 人生在世,怎么总是要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呢?无颜娘子又伤感了片刻,觉得去跟程长生聊聊。 她翩然下树,袅袅婷婷地向那个坐在山涧旁的石头上休息的年轻人走过去。 程长生抬头看了看她,目光仿佛在询问她所为何来。 无颜娘子亲眼看了三天,当然明白程长生的情况。 这三天他一直在被偷袭,这样大大方方走过来的人,她是第一个。 这三天他越来越衰弱,所以即使她也是来杀他的,程长生也不会主动出手。 “长生公子,我是何朱颜。”她笑了笑,在程长生面前不远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她知道自己就算是坐在石头上,也有一种天然的妩媚,春日的山涧边,身着白纱衣裙的女子斜倚在山石旁,缤纷的野花在她身旁摇曳着,总是一幅很好看的画面啊! 程长生似乎也觉得很好看,所以眼神一直看着她,却并不说话。 于是无颜娘子笑道:“长生公子,没想到第一次见到你,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 程长生还是不说话。 无颜娘子只好继续说道:“长生公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我这个人的习惯,就是喜欢打个赌什么的。所以我这次来,自然还是想和你的个赌。” “无颜娘子专程前来,只是不知道你想赌什么?”程长生终于微笑问道。 “长生公子,你知道我呀!”无颜娘子笑得眉眼弯弯,“我这个人啊,一向赌得都很公平,我也知道你现在状况不太好,所以我们不比那些打打杀杀的好不好?”她歪头看着程长生,笑得像一个雨后清晨跑出门采蘑菇的小姑娘。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互相 程长生当然不会认为她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无颜娘子的赫赫凶名,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更加明白,无颜娘子是来杀他的。 她跟踪他三天,要说程长生毫无察觉当然是假的。 程长生更知道她也不在乎他察觉。 因为目前的程长生拿她根本没有办法。 所以这三天中她看清可程长生的剑法,也看清了他的伤势,他如何设计诱敌,如何死中求活…… 程长生微微一笑:“你既然很清楚我的情况,自然也知道,我没有太多本钱跟你赌。” 何朱颜声音柔柔的:“长生公子到何时都是有本钱的,不要妄自菲薄。” 程长生道:“那么你想怎样呢?” 何朱颜望着程长生在日光中夺目的脸,连眼神都是温柔的。 但说出的话却不是太温柔:“我自然希望长生公子赌命啊,不过我猜你多半不愿意。” 程长生道:“我不愿意。” 何朱颜咯咯笑了:“我知道啊,毕竟是长生公子嘛,我也舍不得啊……所以我,想出两个办法,一嘛就是你自废武功,跟我回山上的,我会照顾你平安。第二个办法就是跟我赌一下钓鱼好了,一个时辰里谁钓得多谁就赢了。” 傻子才会选第一种吧。 何朱颜笑眯眯地看着程长生。 何朱颜觉得程长生当然不是傻子。 事实上何朱颜觉得自己这三天的时间用来了解程长生实在太有必要了。 因为程长生的机敏多智,在这起三天中有好几次出乎了她的预料。 所以她觉得要给程长生足够的压迫。 人在重压之下就很容易犯错。那么她就更有可能会赢。 没错,只是可能。 无颜娘子这么多年,是真的赌得很公平,所以在天时地利人和这些方面,她也会做足了准备。 这次也是一样。 谁知道程长生却摇了摇头:“我不赌。所以我不选第二个。” 无颜娘子一怔,随即又笑了:“你想跟着我再寻找机会吗?废了武功的长生公子,还会有机会吗?” 程长生摇了摇头:“我当然被不会自废武功,事实上我还有第三个选择,那就是……杀了你。” 杀字刚刚出口,程长生的长剑已经如灵蛇一般刺出! 无颜娘子跟了程长生三天,看着他打了三场,万万没想到他还有跟自己一战之力! 这人难道偷偷吃了什么透支生命的药吗?她忍不住心中稍微走了一个神。 程长生的剑估计扑上了她的心口! 无法形容的快! 无法形容的刁钻无比的角度刺出! 无颜娘子看起来已经没有法子再躲开了! 谁知道她的身体却从不可思议的方位扭了出去,像水中的一尾鱼儿,轻悠悠地游了过去,还反手带起了一片浪花——她飞舞的衣袖笼上了程长生的脸。 有淡淡暗香盈袖。 程长生面色一惊,竟然这样也不可以吗? 无颜娘子咯咯的笑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人也显得有些遥远了…… 因为程长生已经倒下。 那淡淡的微香竟然是迷药。 无颜娘子笑着一挥衣袖坐了下来,手指抚上程长生的脸:“没想到我会有机会这样待你啊!不过呢,你这么倔强,我改主意了,不能带你去我的山上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赌局 无颜娘子何朱颜其实心中在暗暗吃惊。 她发现程长生在之前这三天里即使是在似乎遇到了绝境的时候,也没有显露出全部的底牌。 幸好,她这次带了那人给她特制的迷香。 “你会用得上。”何朱颜想起那人说这话时的语气,她当时还很不以为然。 现在却有些后怕。 她出手点了程长生五处大穴,然后淋了些冰凉凉的山泉水,把程长生唤醒。 “我有时也问我自己,我为什么不放弃赌这个念头呢?”何朱颜有些自暴自弃地埋怨着,“你越不听话我越想赌啊……” 程长生悠悠醒来,叹了一口气:“你也不必自责,人无癖不可与之交,没有癖好的人是多么无聊。” 何朱颜嘻嘻一笑:“长生公子,这句话可以这样用么?你真会开玩笑。那你又有什么癖好?” 程长生想了想,道:“我大师兄喜欢弹琴,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想过弹琴。琴棋书画我都算不得精通,我好像只能跟你比骰子大小了了。” 何朱颜眨了眨眼,才意识到程长生同意了她开始提出的赌局。 既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刚刚还挣扎个什么劲? 程长生仿佛听见她的心声似的,道:“这样活动一下筋骨,不然刚刚心情不好赌也赌不好。” 何朱颜一怔,难道程长生是为了化解之前她所造成的压迫吗?这个人到底是有多注意细节? “好啊!”何朱颜不再细想,伸手就从怀中掏出了骰子和小巧的骰盅。 骰子是水晶做的,骰盅仿佛墨玉。 果然是一个嗜赌如命的人。 “一局定胜负?”程长生问道。 何朱颜似乎有些嫌弃一局太少了,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这可是赌的你自己的命哦!”她提醒道。 程长生笑道:“我现在也没剩下多少,倒也不必耗费太长时间。” 何朱颜道:“这么洒脱,我就成全你。” 程长生却道:“且慢。” 何朱颜疑惑地看着他。 “我输了输一条命。如果你输了呢?”程长生问道。 何朱颜想也不想,道:“自然也是我的一条命。” 程长生摇头:“那倒也不必。如果娘子你输了,我只要你一句话。” 何朱颜十分不解,道:“什么话?” 程长生微微一笑:“这三天来,来杀我的人一共是十五个,都被我杀了。而你一路跟随却一路袖手旁观,任凭他们死去,既不援救也没有和他们一起联手。所以我今天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什么人派来的?” 何朱颜脸色一变。 她根本不认为自己会在骰子上输给程长生,所以连命都敢赌。 可是程长生问她来历的时候她却变了脸。 这让程长生的眸光也暗了一暗。 何朱颜觉得自己心乱了。 她咬了咬牙,觉得自己想太多了。这一盅骰子她已经摸了二十年,从小玩到大,天下间最熟悉它们的只有自己。 怎么就不信任自己了呢? 何朱颜道:”好!就依你说的吧。” 程长生含笑道:“那好。娘子,请!” 何朱颜一把抓起骰盅,手臂一伸,在空中上下翻飞舞动起来!骰子在其中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 第一百五十八章 黄雀 程长生选择的方式粗暴至极,何朱颜摇骰子,两人各猜大小,一局定胜负。 何朱颜觉得程长生简直是不想活了。 然而她赌了这么多年,得了一个无颜娘子的外号,靠的可不是轻敌自大。 越古怪越不能大意。 何朱颜手中骰盅上下翻飞,不知道已经响了多少声,终于落下安静。 何朱颜放开手。 “你听得出吗?”何朱颜哼了一声,问道。 “你只管猜大小好了。”程长生面不改色。 何朱颜对自己的手法有着十分的自信,她干脆地道:“大。” 程长生想也不想,道:“那我当然猜小。” 何朱颜忍不住咬牙。 程长生太过二次了。 这让她第一次有些不安。 “开吧。”程长生道。 何朱颜伸手掀开盖子……她忽然感觉不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她立刻就要把骰盅盖上! “不可以哦!”程长生突然喝道。 这让何朱颜终究还是迟了一瞬! 只听叮的一声响过,骰盅里三颗骰子已经化为齑粉! 何朱颜抬手猛然一掷! 手中的骰盅如同流星一样飞入密林之中。 噗的一下,骰盅落地。没有击中任何人,密林中还是寂静无声。 何朱颜脸色有些苍白。 有人在!她非常确定。 可是这人武功该有多高?能让她完全没有察觉? 然后轻轻一下便将三枚骰子化为齑粉? 这是一个她根本没有见过的高手! “请问,这算不算我赢了?”程长生是声音响起,让何朱颜回过神来。 “这怎么能算你赢?”她怒道。 “比大小啊!”程长生道,“还有比这个更小的吗?” 骰子全没了。点数自然也没了。 那就是零。 哪里还有比零更小的点数呢? 可是怎么能这样算? “怎么不能这样算?”程长生反问道,目光还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密林之中。 何朱颜明白,那人很有可能还在。 那人这样击碎了骰子,自然就是要保证程长生赢。 如果她拒不承认这个结果,那人恐怕就要真正出手了。而自己绝对打不过。 何朱颜银牙一紧,道:“你赢了。” “那你该告诉我你是谁派来的了吧?”程长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我……不能说。”无颜娘子坚决地摇摇头,然后她忽然用手指在身前悄悄地补了一个手势。 程长生脸色一变。 何朱颜比的手势是一个“三”。 程长生猛然想起苍州城中远芳楼里死去的柳月! 她死前比的手势,不也是一个“三”吗? 难道……难道说…… 程长生猛然握紧自己的双手,生怕自己脱口而出。 何朱颜似乎明白了程长生的意思,于是她高声道:“我答应告诉你,却没有说何时告诉你。你等我什么时候高兴了的吧。”说完,她竟然二话不说飞身而起,顷刻间就消失了身影。 跑得可真够快的啊! 程长生忽然有些怀疑,何朱颜这个无颜娘子的名号,是不是也不止是让别人无颜的意思? 他也不再细想这个问题,而是扬声像林中喊道:“是哪位高人救了在下?可否现身一见?” 林中寂寂无声。 程长生嘀咕道:“我的穴位可还没解呢啊……” 第一百五十九章 前行 程长生向深漆如墨的密林中看了看,便放弃了。 他现在能做的事也不多。 于是他慵懒地仰卧石上,眼睛微闭,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直到一片阴影遮挡了他的脸。 程长生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黑衣还裹住自己头脸的人。 沉默了片刻,还是程长生先开口:“多谢前辈救命。” 黑衣人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感谢我,我也不想救你。” “但毕竟是救了。”程长生道。 虽然完全看不到面容,他已经听出这黑衣人是个女子。 黑衣人抬手解开了他的穴道。 “前辈,您也别悄悄跟着我了,不如你就跟我一起走下去。”程长生笑嘻嘻地看着黑衣人,“这样无颜娘子肯定就不敢回来了。” “她能不能逃命都还不知道,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黑衣人语气笃定。 “前辈您知道她是谁派来的吗?”程长生好奇地问道。 黑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程长生一怔,道:“我怎会知道。” 黑衣人甩了甩袖子:“你不知道那么迟早会死。” “那您就告诉我嘛。”程长生道。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黑衣人竟转身便走。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程长生脸上的淡淡笑意很快消散。 很明显现在有人要他死,有人不要。 想起何朱颜逃走前示意的那个手势,程长生冷冷一笑。 他握住剑站起身来,慢慢走入林中。 …… 沈青竹并不知道程长生在哪里。 但是沈青竹不是别人,是连六扇门总镖头叶刻都青眼有加的,让她拿着自己的令牌随意行事的人。 所以一路上遇到看起来行踪诡异的人马,她就会格外留意。 留意之下便真的会有所发现。 离开清河府三天之后,她便处理了好几批追踪而来的人。 有隐姓埋名的江洋大盗,也有声称要替天行道,将程长生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欺师灭祖之徒抓到孟盟主面前伏诛的青年俊杰。 很快,一个危险而神秘的小乞丐的传说开始在这一带的江湖人士中流传。 清河府到抚陵这段路上的乞丐,渐渐开始觉得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为什么时常会有挎着刀剑的江湖人,对他们怒目相向呢? “舵主,这样下去不行啊!打着我们的旗号,却四处招摇树敌,这不是让我们丐帮背锅吗?”丐帮抚陵分舵里,一个弟子正忧心忡忡。 “兄弟们传来的消息,说那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乞丐?自称叫小谢?视钱如命?” 抚陵分舵舵主岳萧然问道。 那弟子一听舵主问得如此详细,不由得惊讶起来:“舵主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那边的兄弟传来的消息是说叫小谢,爱不爱钱倒是不知道。” 岳萧然捻着胡须微笑,小谢啊…… ”我在京城和帮主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面,帮主很欣赏他的。所以不要管他做什么了吧。如果需要帮忙,咱们能帮就帮一帮。” “可是舵主,我记得清河府的兄弟说……” 岳萧然抬起手,制止了他再说下去。 “咱们丐帮虽然以消息灵通着称于江湖,但是咱们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弟子拱手:“明白了,舵主!” 第一百六十章 阔绰 沈青竹进入清远镇的时候,立刻就觉察到这座镇子有些奇怪。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横穿,整座镇子也只有一家客栈,一家饭馆。 然而这么小的镇子里,却有不少乞丐。 至少在沈青竹眼里,数量有点儿嫌多了。 她信步走过,便有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于是沈青竹干脆地看过去,那人一见她的视线,立刻扭头,并不与她对视。 沈青竹微微一笑。 “你好啊!”她直接走到那人面前。 “你……呃,好。” 被沈青竹找上门的这个乞丐明显年纪不大,但是在街头多年,自然不是羞涩懵懂。 “你叫什么名字?”沈青竹问道。 “我……呃叫金宝。” “名字不错。”沈青竹赞道。 沈青竹注意到周围的两三个乞丐身影已经消失,估计是飞快跑回去通报消息了。 “那你是不是听说过我?”沈青竹还是盯着金宝。 “呃应该是。”金宝还是足够机灵的,所以很快意识到自己既然已经被找上了,再否认也没有什么用。 “他们怎么说我的?”沈青竹显得很好奇。 金宝挠挠头,道:“你真是那个小谢?” 沈青竹肃容道:“如假包换。” 金宝深吸一口气,道:“他们说你很神秘,杀人如麻……呃不是,是武功高强,最近在我们这边杀……呃惩强扶弱……” “好说好说。”沈青竹挥挥手打断了金宝的话,“那你们上面让你们见到我该怎么办啊?” 沈青竹的语气很温和,慢悠悠的。 但是金宝就是觉得自己似乎是哆嗦了一下,大概是昨晚上着凉了吧。 他赶紧说道:“说您有什么事尽管跟我们丐帮说,我们会帮忙的。” “嘿嘿那还差不多。”沈青竹笑,“我有一件事想请兄弟们帮忙。” 她顺手把一锭金子塞进金宝怀里:“你叫金宝,怎么没有金宝呢?” 金宝大惊失色,连忙道:“这……这不好吧,上面没说要收钱啊!” 沈青竹笑道:“是不是还告诉你们说我很爱钱?见钱眼开?” 金宝闭紧嘴巴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 沈青竹哈哈一笑,道:“你们帮我找个人。” 停了沈青竹的描述,金宝点了点头,紧紧攥着沈青竹塞给他的金子飞跑而去。 沈青竹看着金宝的背影消失,才缓步走进镇上唯一的一家饭馆。 饭馆不大,但也有楼上楼下。几张桌子擦的干干净净,不见油污。零零散散几个客人,却有着家常的饭菜香气。 “来来来,给你两个包子,但是就外边儿吃了啊,咱店里桌子少。”伙计已经飞快迎了上来。 “我要点菜。”沈青竹道。 伙计还是不耐烦的,但依然压着性子道:“我们掌柜的乐善好施,但你也不能太过分不是?” 还点菜?都这么搞是想把镇上这唯一一个饭馆吃垮吗?你看看街上最近有多少乞丐? 沈青竹掏出一锭银子:“我要点菜。” 正在心中上演一出大戏的伙计没反应过来,怔了怔才赶紧点头:“好嘞!您来点儿什么?小店最擅长家常小炒,熏卤酱拌……” “捡拿手的荤素各来两样吧。”沈青竹道。 “呵呵,现在的乞丐出手都这么阔绰了吗?”靠墙的一个魁梧大汉忽然冷笑一声。 第一百六十一章 偷袭 沈青竹就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找到一张空桌在坐下,吩咐伙计快些上菜。 伙计有些担心似的擦了擦桌子,眼睛不时瞄向那个搭话的大汉。 沈青竹挥了挥手,他才赶紧去后厨了。 然而那大汉似乎喝醉了,终究是毫不见外地凑过来问道:“小哥,最近发财啊?” 沈青竹看着他想了想,问道:“你想请我吃饭?” 大汉嘿嘿一笑:“要是从前我肯定请,一连请一个月都没有问题,但现在不行。” 沈青竹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的钱都被你偷走了。”话音未落,他手中一直端着的酒杯忽然一歪,杯中残酒便化作酒箭飞向沈青竹的脸。 酒箭来的极快。 但沈青竹更快。 那大汉只觉得眼前一花,沈青竹已经坐回到了自己那张凳子上。 杯中的酒洒落在沈青竹身后的柱子上,发出呲的一声响。 沈青竹脸色一变。 酒里竟然是有毒的。 那大汉见偷袭未中,手中忽然多出一把匕首,猛然向沈青竹刺去! 沈青竹摇了摇头,道:“是谁派你来送死的呢?” 她在说到第五个字的时候,已经在大汉身上打了五掌,大汉还保持着匕首刺出的姿势,人已经跌坐在地上。 饭馆里的客人惊慌奔逃,转眼已经没有人了。 “哎哎哎……还没结账啊!”伙计惊叫一声,但看了沈青竹一眼,立刻躲回了柜台后面。 沈青竹伸手拿过一双筷子,在大汉的眼前晃了晃:“谁派你来的?” 大汉梗着脖子,不肯开口。 沈青竹手腕一抖,一根竹筷突然刺入大汉的左眼。 大汉惨叫一声,浑身颤抖地道:“你竟然……竟然如此狠毒!” 沈青竹幽幽道:“你刚刚还用毒酒泼我的眼睛呢?” 大汉汗如雨下,不住地颤抖着,却不敢再喝骂。 “说吧,是谁派你来送死的?”沈青竹又道。 那大汉这次终于明白,派自己来的人,恐怕不是太蠢就是真的想要自己死。 眼前这人哪里是一杯毒酒就能对付的呢? 如果知道这人的功夫如此可怕,打死他也不来啊! 他急忙道:“我说,我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那大汉忽然眼中流出一道血痕,便猝然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沈青竹看着那道黑色的血痕,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竹筷,皱了皱眉。 毒是在筷子上的。 如果刚刚这大汉不凑过来,而是让她好好吃顿饭,那么中毒的是不是就是她自己了? 沈青竹轻轻放下筷子,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化妆成小谢,手指自然也是黝黑,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她转身走向后厨。 她看到了被捆成一团塞住嘴巴的几个人,原来掌柜的和厨师伙计都还在。 但是伙计已经不是刚刚她在前面见到的那一个。 沈青竹站在后门看了看,又回到厨房里。 “麻烦你们,帮我炒几个菜。我要吃饭。” 掌柜的战战兢兢地答应着,连忙支使这伙计厨师赶紧收拾。然后伸手请沈青竹回到桌前。 只是在他一打起门帘的时候,便腿一软,昏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费解 沈青竹终究还是慢悠悠地吃完了一顿饭。 因为她要补充一下体力,也要压制一下心中的愤怒。 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有些时候,人在自己最在意的事情上犯错,就总是更加自责。 沈青竹最在意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下毒。 这一次阴差阳错,她并没有被暗算到,可是如果这些巧合没有发生呢? 她看着手中那双从掌柜的橱柜里翻出来又仔仔细细清洗过的新筷子,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防不胜防。 她仔细地回忆那个假的伙计,渐渐在心中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 这几年她对江湖上成名的几位用毒高手都极为留心,所以她想到了一个人。 夜郎君游丝奇。 据说只要他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天都会黑下来,所以不知道哪一天起他就有了这样一个名号。 只是他怎么会来到这个小镇上呢? 在沈青竹的印象中,他已经销声匿迹了七八年,似乎上一次听说他的踪迹还是在京城。 沈青竹不相信这个人是被孟筑请来对付自己的。 那么来到这条从清河府到抚陵的必经之路上,他就是来找程长生的。 不知道陈遇樵所中的毒和游丝奇有没有关系。 然而想要知道这些事情的答案,必须要先找到游丝奇才行。 沈青竹站起身,留下一锭足够这间小饭馆整修一新的银子,走了出去。 小镇午后阳光晒的一切都懒洋洋的。 路边的招牌,门口的老狗,还有偶尔溜过去的一只漂亮的白猫。 沈青竹眼睛一亮,她忽然迈开步子,去追赶那只白猫。 一个小乞丐在街上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何况午后的这条街上,原本也没有什么人。 白猫灵动轻盈,很快钻进一个墙洞消失了。 沈青竹站在墙角下仰头看。 这户人家似乎在这镇上已经算得上有钱人,院墙修的高大坚固,墙头还有一枝红杏探出头来,在风中款款摇曳。 就像是在发出一个邀请。 沈青竹毫不犹豫地轻轻一跃,纵身翻过了墙头,就好像不远处的青木门不存在一样。 院内垂柳轻摇,小池塘里圆圆的莲叶碧绿可爱,两旁的花儿随风点着头。 实在是一个精巧别致的小园。 但这些沈青竹仿佛都没看见,她只看到葡萄架下一张摇椅上坐着一个人。 院子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而这人就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看,那人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沈青竹原本就是他请来的客人,仿佛她就是从大门里堂而皇之地走进来的。 “既然来了,那就请坐。”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张椅子。 沈青竹慢慢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 那人推过来一杯茶。 沈青竹并没有端起。 那人也不以为忤,露出一副理解的神情:“如果你想找我的话,那确实不应该碰我这里的任何东西。” 沈青竹道:“所以你果然是夜郎君游丝奇?” 那人微微一笑:“如假包换。” 沈青竹这次真的露出了诧异的神情:“那刚刚在饭馆里偷袭我的人又是谁?”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巧 “所以你原本以为那人是我?”游丝奇问道。 “是。” “那么你为何在这里见到我却又不认为是我了呢?”游丝奇有些悠闲地靠在摇椅上慢慢摇晃。 “因为我忽然想通了。”沈青竹道,“真正的游丝奇根本不会假扮成饭馆儿伙计。” 沈青竹眼前的夜郎君穿着黑色的,柔滑如梦的丝绸衣袍,坐在古藤编就的摇椅上。 面前是水晶杯葡萄酒,青瓷碗里盛新茶,知道镇上最好的宅子里。 那只原本消失的白猫不知何时悄悄溜了出来,安静地窝在游丝奇触手可及的地上。 “原来是个了解我的人。”游丝奇笑,“既然了解我,又怎么敢来见我?” “要是谁都不敢见你,你不觉得无聊吗?”沈青竹道。 游丝奇歪头想了想,笑道:“竟然也觉得有些道理。” 他吃穿用度一切都要最好的,当然也是因为寂寞。 无人分享的享乐,又怎会不寂寞? “既然你是个讲道理的人,我自然也要和你讲道理。”游丝奇从小暖炉上拎过水壶,重新斟了一杯茶推给沈青竹。 沈青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游丝奇微笑看着沈青竹,道:“说吧,想问什么?” “我想问什么啊……”沈青竹目光直视游丝奇,“你知不知道入夜香?” “这名字不好听。”游丝奇皱眉。 “你知道吗?”沈青竹根本不理他的抱怨。 “我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游丝奇看着沈青竹的目光意味深长。 “我见过两个中了这种毒的人。”沈青竹沉默了一下,说道。 “那么就说得通了。”游丝奇端起水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 沈青竹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又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 游丝奇已经销声匿迹很多年了,如今突然出现,这么巧就在清远这么个很不起眼的小镇上。 沈青竹大多数时间都不是会相信无巧不成书的人。 “前几年……就不必说了。我其实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了。”游丝奇懒洋洋的说道,“我在等一个人。” “哦?” 游丝奇自己继续说下去:“我本不知道我等的是谁,不过见到你,我觉得大概就是你了。” “理由?”沈青竹冷冷地看着游丝奇。 游丝奇道:“因为我就是你会见到的,第三个中了入夜香之毒的人。” 沈青竹腾地站了起来,又握紧了手,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又坐了回去。 “你看着不像一个中了毒的人。”沈青竹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毕竟对这些多少了解。”游丝奇悠悠地说道。 沈青竹当然知道,他何止是多少了解?对于各种用毒之法,比游丝奇更了解的人已经不多了。 想到这一点,沈青竹终究是有些无法压抑心头的激动:“那么你已经找到了觉毒之法?” 是不是陈遇樵有救了?沈青竹的眼中闪着希冀的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游丝奇。 游丝奇端起酒杯,却许久没有放到唇边,终究还是笑了笑,看向沈青竹:“不,我没有找到解毒之法,我就快要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由命 沈青竹手指一紧,啪地,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几滴血染红了碎瓷,她却浑然不觉:“怎么会?你看起来好得很啊!” 她很少这样激动地说话,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 游丝奇淡淡一笑,道:“只是看起来。如果连看起来都不好,你就算见到我也没什么用了。” 沈青竹一怔:“我还能做什么?” 游丝奇道:“你见过的两个中了入夜香的人,都是什么样?” 沈青竹犹豫了一下,道:“第一个……或许是因为中毒较轻,所以坚持了两年。第二个,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武林盟主陈遇樵中了毒,据我所知,就是入夜香。” “陈遇樵现在还活着?”游丝奇察觉了她漏掉的信息。 “我……不知道。”沈青竹道。 与程长生分开好几天,她也无法确认陈遇樵的情况。 “那么就是当时没有立刻就死。”游丝奇道,“陈遇樵功力深厚,按说能撑一阵子。” “可是如果被投的分量太大呢?” “陈遇樵是傻的吗。他不会察觉吗?”游丝奇冷笑。 但是陈遇樵并没有察觉孟筑的企图。 当时难道有什么事情让他分心了? 沈青竹陷入沉思。游丝奇却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回到了温和的样子。 “今天既然你来了,就把这个拿着吧。” 游丝奇伸手将一个锦囊扔在桌案上。 沈青竹毫不犹豫地伸手拿过。 “你这样不小心,下次再遇到那个假伙计肯定要完蛋。”游丝奇冷笑。 沈青竹却不说话,只是一把拆开了锦囊。 里面一个瓷瓶,显然是药丸。另外还有一张纸,粗略看去就可以知道是一个药方。 “这……你不是找不到解毒的办法吗?”沈青竹疑惑。 游丝奇道:“但也有个能暂时控制的法子。你要是不怕,就拿去给陈遇樵试试。” “你要什么?”沈青竹问道。 “我要你帮我报仇。”游丝奇干脆地说道。 这个啊,这对于沈青竹不是最困难的事,她从不怀疑自己能做到——不管要杀的是谁。 “好,我答应你。是谁?”沈青竹道。 “我……还不知道。”游丝奇笑吟吟地看着她。 沈青竹却一下子明白了。 入夜香极为罕见,而自己就见到了三个中了此毒的人。那么这种罕见奇毒,很可能是同一个来源。 所以她需要去找出那个人。 她本来就早已决定要找到那个人! “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能做到。”沈青竹淡淡地答道,“其实最多两年。希望你还能见到那一天。” 原本沈青竹给自己定下的期限就是两年。 因为她未必能够活到两年后。 但这没必要跟游丝奇说。 游丝奇又端起了酒杯。他好像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喝酒,所以他便不停地喝。 沈青竹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仰头看着葡萄酒漏下的日光。 “不用难过。我当年也却没做过几件好事,江湖人听说我死了多半会很高兴。”游丝奇笑道。 沈青竹沉默了片刻,道:“说说你能给我的线索吧,别浪费自己的时间。”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来源 游丝奇听到沈青竹这样问,一只手撑着头道:“你果然不错,看起来是真的要给我报仇。” “若是我一走了之呢?”沈青竹道。 游丝奇眨了眨眼,道:“你就会死啊。” 沈青竹却并没有被吓到,她抬起手看了看刚刚被茶杯滑坡的伤口,其实血早已经止住,微微的疼痛提醒她刚刚有伤。 “茶里?”她饶有兴趣地问道。 “毒早在你走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了,你看那些小花。而茶水却是解药。”游丝奇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这终究还是他喜爱做的事情。 如果沈青竹不信任他,没有喝茶,便死了。 “如果你只是敷衍我,一走了之不给我报仇,我当然也不能去找你,所以我刚刚在茶杯外壁也下了毒,你若什么线索都不问,那么还是要死的。”游丝奇道。 这人果然是视人命如草芥,沈青竹心中浮现这个念头。 她只要一件事做过,怕是游丝奇就被惹恼了,不知何时默默下手了。 “难怪你没有朋友。”沈青竹道。 游丝奇哈哈大笑。 “说正事。”沈青竹再次催促。 “其实我说在这里等你,也不大准确。毕竟随便一个跟着白猫翻进我家院子的人就是我要等的人,这听起来很荒唐。 “但是我半年前听说了入夜香出现的消息,一路追踪过来,追到清河府,我就决定在这里等。 “不能在清河府,因为离孟筑太近。也不能太远,一定要在去往抚陵的路上。所以这里最合适。” “我本以为我等来的会是程长生,陈遇樵的那个徒弟。”游丝奇道。 “你早知道孟筑要对陈盟主下手?”沈青竹差点儿跳起来。 “对啊。”游丝奇对她的反应颇不以为然。 “你为什么不对陈盟主示警?”沈青竹不解。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和他又没有什么交情。”游丝奇更不解。 沈青竹一下子沉默。 她不能理解游丝奇的想法,却知道这人实在是一个魔头。 “那么提供这种毒药的人是谁?”沈青竹吸了一口气,换了话题。 游丝奇却微微出神,隔了半晌才道:“是从宫里流出来的。” 沈青竹一怔:“什么宫里?” 游丝奇反问道:“还有哪个宫?” 沈青竹忽然反应过来,便沉默着没有继续说话。 还有哪个宫?自然是皇宫。 这毒竟然是深宫之中流传而出,这让沈青竹有些措手不及。 她身在江湖,从来没有想过恩恩怨怨会和朝堂之上扯上什么关系。 “我有个幼时相熟的朋友,后来进了宫当了太监。”游丝奇在朋友两个字上有意加重了语气。 沈青竹不为所动。 游丝奇继续说道:“是他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才能够早做准备。” 沈青竹忽然想到了孟筑这次寿宴请来了宫廷乐师之首的林瑟,难道是他把毒药给孟筑的吗? 啊这种念头似乎有些危险。 沈青竹想到林瑟在那天她和朱隐比试的时候,林瑟激赏的神情。 她不大能够相信林瑟会是为了做这件事而来到清河府。 那些对琴技和乐律的热诚,根本不可能作伪。 第一百六十六章 路上 沈青竹不再细想,站起身来:“那我走了。等我查出来是谁要毒杀你,我就去杀了他。” 游丝奇看着她:“不管是谁你都能做到?” 沈青竹没有犹豫:“我做得到。” 游丝奇目光一闪,道:“好。你走吧。” 沈青竹没有问他还能再活多久。 命数已定的心情,没有人比她更能够体会,所以她不问。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看。 那男人依旧坐在摇椅上,黑绸的衣袍在日光下微微泛着柔光。他似乎说了太多话有些累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睡去。 沈青竹推门而出。 午后的阳光晒得清远镇有些荒凉。 人们都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青竹慢慢走着,目光扫过街角路边,忽然眼睛一亮。 小金宝在一个墙角对着她悄悄招手。 沈青竹跟着他快速转过街角,闪进一扇破败的院门。 “大哥,你让我找的人有消息了。”金宝眼睛亮闪闪。 这一声大哥叫的沈青竹差点儿笑出声。 “这么快?”她问道。 “嗯,舵主指示我们这一带的人都铺上去了。那人昨天经过咱们镇子了,今早上走的,按路程马车应该已经快到西桥镇了。”金宝条理清晰地报告着自己得到的消息。 这次可是赚了那么大一笔钱啊!这位小谢大哥真是威武! “他坐马车走的吗……”沈青竹若有所思。 金宝急忙道:“对!马车上还有一个漂亮姐姐,昨天他们投宿客栈的时候有兄弟看见了。哦对了,他们那个车夫力气可大了呢,扶着那位行动不便的哥哥进门,应该功夫很不错。” 金宝说得非常详尽。 “行,多谢你!那我走了。”沈青竹又塞给小金宝一锭银子,害得金宝一呆。再抬起头已经看不到她的踪影。 这位小谢哥哥武功也好高啊!金宝羡慕地想着。 沈青竹沿着金宝说的路追了下去。 金宝口中“行动不便的哥哥”自然是赵平。看来他果然有办法安全离开了清河府,只是不知道他身边的漂亮姐姐又是谁。 沈青竹决定追上去找到赵平。 因为找到赵平,就一定能够等到霜河,自然也就找得到程长生。 不然,程长生如今一路都在深山密林中隐形匿迹,即使沈青竹想要找到他也颇为艰难。 毕竟她也只是一个人。 不知道孟筑派了多少人来追杀程长生师徒。但是沈青竹知道他这一路,必将十分艰难。 沈青竹不是很在意时辰,只是一路急赶,夜幕降临便露宿山中。 然而当她在一株高树上忽然醒来的时候,忽然觉得事情不太对。 她听到了有轻微的脚步声在树下悄悄聚拢。 她也听到了偶尔的兵器撞击的声响。 有人来了! 难道是冲着她来的吗? 沈青竹轻轻屏息凝气,注意着树下这一群人的一举一动。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喂!你们还不放了我,我们丐帮……呜呜呜……” 听起来是一句话还没有结束就又被人塞住了嘴巴。 但这半句话已经够了。 沈青竹已经听出了这正是她白日里遇到的乞丐,金宝。 一百六十七章 狭路 沈青竹是有些出乎意料的。 因为金宝不是一个普通的小乞丐。 他是丐帮的人。 虽然许多像金宝这样的普通一员没有什么太高明的武功,但是丐帮人多。 人多便眼杂。 金宝刚刚帮自己做过事便被抓了来,很难相信没有被丐帮其他弟子发现。 这伙人不怕招来丐帮的报复吗? 但很快,沈青竹明白了这群人的来历。 她听到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虽然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但你也不过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不要以为少了你一个就让丐帮的天塌了。” 昆仑派的掌门冯潼川啊。 沈青竹立刻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这的确有些棘手。 冯潼川很强。 他还带了一群弟子。 想要悄悄地救走金宝的确有些困难。 沈青竹隐身枝叶之间静静地看着。 一个年轻弟子踢了金宝一脚:“让你带路你看看你带的是什么路?” 冯潼川冷冷地说道:“不必跟他啰嗦了,送他上路吧。” 沈青竹一惊。 一个弟子已经刷地拔出剑来,猛然向金宝的胸口刺去! 竟然真的要杀人! 沈青竹脚下用力,她原本踩着的树枝咔嚓一声断裂,向树下砸了下去。 那个出手的弟子一听到头顶异响,条件反射地一缩身向侧方滚走。 冯潼川已经腾身而起,高声喝道:“何方宵小!” 然而他心中却很清楚,来的人恐怕不是什么宵小。 因为这个树枝断裂得太蹊跷,树枝向地面砸落得速度太快! 咚的一声!树枝落地,竟然就差一点点并没有砸到被捆着倒在地上的金宝。 金宝嘴巴被塞住,吓得呜呜大叫。 冯潼川忽然喝道:“不好!” 他在跃在空中,却硬生生顿住身形,一个千斤坠又急速下落。 可是他还是不够快。 树枝落地,茂密的枝叶遮挡了他的视线,在冯潼川落地的一刹那,他就发现金宝已经不见了! 好可怕的把握时机的能力!好高明的轻功!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的弟子们已经很快反应过来,刀剑的寒光纷纷落下,但是却连目标都没有了。 冯潼川大喝一声:“追!” 冯潼川带领着一群人向密林中追去。 但他却也觉得希望渺茫。那人太快了!此刻又是在夜里,视线不佳,在这样的山林中寻找那样一个高手,实在是难如登天。 追了片刻,冯潼川收住脚步,扬起手喊停。 追不到了。 只可惜,这样一来,他自己要追查的拍下了宝藏图残片的神秘人,可就失去线索了。 但冯潼川也很笃定一件事,就是这个人绝对不是程长生。以他在清河府亲眼所见的程长生的伤势,绝对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就恢复到这样的水准。 所以冯潼川并没有十分的沮丧。 拍卖会上拍得残片,终究只是残片。他只要一直追下去,那人必然要露头却在寻求其他的残片,那么就一定逃不出他的掌心。 “喂,姓冯的,你堂堂昆仑派掌门,竟然出手欺负一个三脚猫功夫的小乞丐,你还真是不要脸啊!”一个似乎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声音突然在林间响起,冯潼川的脸立刻变了色。 第一百六十八章 翦除 冯潼川挺直了身子,缓缓转过身,道:“来的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他的目光顺着声音搜寻过去,便看到了一棵树上懒洋洋坐着的小乞丐。 冯潼川脸色有些发白。 真么就这么倒霉!! 他是跟乞丐过不去来着,但那是因为被他抓来这个小乞丐拿着银子跟同伴炫耀来着。 他可没有想招来眼前这个不属于丐帮的假乞丐来报复啊。 那天夜里他可是亲眼目睹这个小乞丐是怎样在盟主的手里抢了钱,还抢了人! 这个人得有多可怕? “小谢,你想怎样?”冯潼川冷声问道。 金宝应该就是被他救走的,救了人还不走又折回来干什么? “冯潼川,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样做啊?” 冯潼川听到眼前这个小乞丐这样问,分明就是故意挑衅,不由得心中怒火上涌。 但他脸上却笑了,道:“我自然……是要斩草除根!” 他其实才说了三个字,就已经突然出手! 昆仑派也是用剑。 冯潼川手中的剑已经如同毒蛇一般,忽地刺出! “哎哟!堂堂昆仑掌门还偷袭!”沈青竹笑道。 沈青竹居高临下,冯潼川跃起进攻根本处在劣势,所以这一剑尽管寒光划破夜空,看起来声威凛凛,但对于沈青竹而言却是很容易躲开的。 她有很多种方式轻巧地避开。 但是沈青竹却不闪不避,手中的短剑从天儿降,狠狠地向着冯潼川手中的剑撞了上去! 当啷的一声。 两剑相撞,沈青竹已经整个倒飞了出去。 冯潼川手腕发麻,踉跄地摇晃着,手中的剑几乎脱手飞了出去。 这个假乞丐到底功力有多强? 竟然隐隐约约比他这个苦练几十年的人还要强上一线! 然而飞出去的沈青竹传出来一声惊呼。 冯潼川终于冷笑一声,中了! 那记剑光只是用来掩人耳目,藏在剑光之下的一蓬毒针才是真正的杀手! 冯潼川很谨慎,他停住脚步等了一息。 对面的树丛中无声无息了。 怎么回事?中了毒针也没有这么快就死,难道是跑了? 冯潼川喊一个弟子用火把照亮那片树丛。又命令两个弟子前方探路。 然后他才一步一步走过去,用剑拨开树丛,寻找着本应中了毒针瘫倒在地上的小乞丐。 “师父,没有!” “没有,师父!” 前方传来几个弟子的汇报声,只是措辞让冯潼川很有些恼火,什么叫“没有师父”? 前方不远有一个弟子忽然“咦”了一声。 冯潼川不由得加快脚步。 他才走出几步,忽然心中寒意陡生,数十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快闪! 然而来不及了。 冯潼川只觉得肩头突然剧痛袭来,一只手臂竟然已经飞了出去! “啊!”四面传来弟子们的惊呼声。冯潼川却牙关一咬,昏了过去。 “暗箭伤人,我只要你一条胳膊,是不是很宽宏?”弟子们听到不知哪里传来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毕竟我不收钱了时候,一般都不杀人。” “是他是他!”有弟子忽然惊呼。 “什么是他?”有人不接问道 “之前有好几个人都说在这条道上遇到这个人了!专门断人腿脚,却说没收钱所以不杀人。”那人急忙答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追赶 沈青竹不再理身后的嘈杂,消失在夜色中。 她回到安置金宝的一块山石后面,拎起被点了睡穴的金宝向官道走去。一直走到路旁,才拍开他的穴位。 “我……是你!”金宝茫然了片刻,终于认出了面前的小谢。 “你自己认识路吗?我还有事,不能送你了。”沈青竹问道。 “那些人,你都杀了吗?”金宝有些兴奋地问道,似乎忘记了自己被人捉走,差点儿丢了命的事。 “没有。所以你最好少说点儿话,跑得快一点儿。”沈青竹道。 “哦。”金宝呆呆地答应一声,却半天才反应过来,“把我走了哦。” “好好练功夫,别总被人抓了啊。”沈青竹道。 金宝又是“哦”了一声,扭头往清远镇的方向跑去。 沈青竹看了一会儿,也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还要快些,追上赵平呢!既然今夜已经无法入睡,还不如再走得快一些。 夜色渐渐退去,远方的天际开始泛红。 沈青竹已经看到了西桥镇的轮廓。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虽然说从有记忆开始,她就被师父苦训,经历过许多伤痛疲累,可是师父不在的这两年,她真的觉得自己辛苦的太多了。 然而时间还是不会等她。 沈青竹抚了抚鬓边碎发,大步向西桥镇走去。 西桥镇比清远镇要大一些。 连客栈都多了两家。 沈青竹依然找了丐帮弟子帮忙,很快便查处赵平的马车已经在昨日离开,继续往抚陵方向走了。 沈青竹在西桥镇也雇了一辆马车。 车夫对于一个小乞丐也要坐马车很有些不解,但他不问。 马车安安稳稳地在路上走着,车厢里的沈青竹安静得仿佛已经沉睡。 她当然没有睡着,只是在思考一件怪事。 为什么这一路上渐渐看不到追杀来的人了呢? 难道孟筑那边遇到了什么重大的危机不成? 她不知道在此刻的清河府孟家宅邸之中,孟筑正满面怒容地看着一个中年人,沉声质问着:“你让我停止追杀程长生也就罢了,为何连那个丫头也不能动?” 孟筑盯着眼前这个虽然面容已经有了岁月痕迹,但依旧白皙清秀的中年男子。 中年人微微一笑,道:“孟盟主,我知道你一天不杀了陈遇樵师徒便一天不能安心。但这次是上头的意思,你不妨耐着性子再等等等。” “上头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孟筑问道。 中年人低下头,眼帘下的目光斜斜地瞄了孟筑一眼。 “盟主大人,果然现在威势日重啊,从前可不会问这种问题。” 孟筑咬了咬牙,道:“既然这样,那我下令把人都撤回来吧。” 中年人道:“也不急着撤退,而是要你看护他们一些,有些不该碰的东西就不要碰了。” 这话说得隐晦,但孟筑听懂了。 他点头答应一声,中年人便起身走了。 孟筑在宽敞的厅堂里站着不动,日光从窗外照进来,却只能温暖半间屋子,就像孟筑的心里,始终有一半地方藏在阴暗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照亮,也始终冷硬。 孟筑站了许久,终于松开握紧的拳头,舒了一口气。 第一百七十章 突然 山林中的程长生也有着同样的疑惑。 来追杀的人明显变少了。 甚至可以说几乎销声匿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嘴角微微一笑翘,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破烂的衣衫。 衣服下面的皮肤上,又多了不知多少道伤痕。 但是他都挺过来了。 而且还有了些收获。 他伸出手,在自己的眼前比了一个手势。 三。 他几乎已经开始确定这个数字是代表着什么意思了。 他希望自己可以好好地活着,这样就能揭穿那件事了吧。 那个曾经救他一命的黑衣女人没有再出现,但程长生能感觉到她有时就在他的周围。 真是一个怪人。 她自己不管他跟谁打架,只管一件事——不让他死。 程长生看出这一点之后,打架的风格大变,似乎总是大开大合,不顾生死地进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不会死。 不过也因为这样,程长生实在是又添了不少伤。 但他的伤势终究渐渐好了起来。 站在山上俯瞰,抚陵快要到了。 程长生忽然听到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几乎轻微到不可察。 程长生的精神立刻绷紧。 他轻轻一跃,隐身树上。 谁知来人离着他还有一段距离,还没有现身便上了树。 程长生一怔。 这人到底是巧遇还是有意? 程长生不动。 那人也不动。 看来都互相觉察了对方的存在。 来人是个高手。 程长生观察了一会之后决定主动出击。 然而几乎是在他刚一动念的同时,那人也动了! 程长生几乎要为这一份默契鼓掌。 但他当然是长剑出鞘! 一道雪亮的剑光在苍翠林中突然迸发! 剑光带着果决的杀气扑向那人的方向。 然而程长生的眼睛余光忽然看到有人扑向了他剑光的中心! 程长生心中一惊! 因为这道剑光看起来恢弘绚烂,但实际的破绽就是在中心。 那人竟然判断得如此精准! 程长生更加不能留手,若不是全力以赴,面对这样的高手终究毫无胜算。 程长生剑光一变,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然袭向来人的腰腹之间! 然而就在程长生的剑几乎要重伤那人的时候他却硬生生顿住了! 因为一把短剑已经抵在了程长生的咽喉! “是你!”他却顾不得致命的剑刃就在眼前,有些惊喜又有些复杂地吐出两个字。 “是你。”那人缓缓放下了短剑。程长生也呛的一声,长剑入鞘。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面色黝黑,衣衫破烂,看起来真是狼狈不堪。 但是他的眼中却是又惊又喜,藏不住的情绪从那双明亮的眼中流露出来。 “沈青竹!”他忽然叫道。 “是我。”沈青竹微微一笑。 “你有没有受伤?”程长生有些急切地问道。 “没有,只是差点儿中毒。”沈青竹道,“你呢?” “好多。到处都是。”程长生低头看了看自己,忽然笑了。 这几天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原来,经过了生生死死,经过了分别,经过了寻找,这一切结束之后的见面,是这么的让人喜悦。 从师父受伤之后一直深陷压抑的程长生,忽然觉得山巅的风是如此的畅快,令人简直不想离开。 第一百七十一章 重逢 沈青竹认真地看着程长生。 这次见面距离上一次其实并没有过去过久,但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于是就仿佛隔了一辈子。 “你师父呢?”沈青竹最关心的是这件事。 “我和霜河分开走,他保护师父。”程长生道。 所以程长生就负责吸引敌人的注意。 怪不得受了这么多伤。因为他不但不能把自己藏得太好,有时还必须故意暴露自己。 “现在我们两个一起,大多数来的人我们应该都能对付得了。”沈青竹想了想,很确定地说道。 程长生也同意。 “那我们就直接去找师父他们吧。” “还有一件事。”沈青竹并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什么?”程长生一怔。 “如果不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给我治病消耗了太多,前辈也许还能够压制毒素。”沈青竹看着程长生的眼。 程长生沉默了一会儿。 他其实有想过这整件事。 沈青竹在孟筑家里与朱隐比试,却突然出手让朱隐心神震荡之下离开了清河府。她也因为比试之中心神震荡诱发了血噬之症,所以他才会去请师父看一看。 师父出手为沈青竹压制伤势,却在第二天就遭遇暗算。 这些事一环扣一环,很难相信只是巧合。 “我相信这些事是巧合。”程长生终于开口,“但也有一些是有人推波助澜。” 沈青竹静静地看着他。 程长生道:“在孟筑家的一场琴技比试现在想来,应该是孟筑有意促成。” “所以你决定相信,这些事与我无关?”沈青竹黝黑年龄上一双清澈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程长生。 程长生点了点头:“是。我相信我们是朋友。” 朋友,有些时候是一种信念。 沈青竹微微一笑:“不猜测不误解,我觉得挺好的。” 程长生也笑:“挺好的。” “走了!”沈青竹利落地转身,向山下而去。 程长生停了停,又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才笑着继续走下山。 程长生和沈青竹两个人一起走,不再隐藏行迹,只是疾行赶路,很快就抵达了又一个镇子。 “我们两个这样走进客栈,恐怕马上就会被掌柜的赶出来。”程长生笑道。 他在山中流落奔走了这么久,比沈青竹还更像是一个乞丐。 “但还是得去啊,丐帮的人说赵平的马车就在那家客栈里。” 沈青竹站在街边微微眯眼,打量着远处那家客栈的招牌:平安客栈。 希望一切都平平安安。 “不知道霜河什么时候才能找过来。”程长生其实心中是有些焦急的,这一路上沈青竹都有找丐帮弟子打探,竟然完全没有发觉霜河的踪迹。 不知道是他隐蔽得太好,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应该不会被孟筑的人找到,不然丐帮也不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得到。“沈青竹安慰道。 希望如此。 但程长生有怎能不担心忧虑呢? “咦来了!”沈青竹忽然低声说道。 程长生也看到了客栈里走出一个人来,美艳明媚的面容,华丽的衣裙,站在阳光下整个人都似乎在闪着光。 程长生和沈青竹都一眼就认出了她。 傅海棠,紫云阁的当家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同行 傅海棠和院子里的车夫说了一句什么,车夫很快备好了马车。 不一会儿,傅海棠推着轮椅走了出来。 沈青竹便看到了赵平。 他还是清秀温润的样子,脸上淡淡的笑容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傅海棠还真是有胆色。”沈青竹道。 程长生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平静,但眼神中有着明显的欣赏之情。 “傅家虽然在江湖上并不以武功着称,但实际上家传武功很是高明,应该比有名的那几个世家都强。”程长生道。 “但此时此刻,与孟筑公开为敌,也是需要勇气的。“沈青竹道。 ”可见孟筑还是不够服众。”程长生道。 虽然孟筑在他身上冠了一个欺师灭祖的罪名,但是程长生也不相信这件事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他们要走了?”沈青竹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天色,此时日正当午,选择在这个时刻启程的人还真不多。 “跟过去看看吧。”程长生道。 既然不用进客栈,沈青竹也没什么意见。 傅海棠的马车比一般的马车都要大,结构坚固外形古朴,走在路上还是很显眼的。 所以沈青竹和程长生跟得毫不费力。 简单到沈青竹都忍不住和程长生对视了一眼,这实在不太对劲儿。 “我不相信赵平会没有注意到有问题。”沈青竹有些迟疑地说道。 赵平这个人,因为血海深仇隐匿在苍州城这么多年,最终借助春雨令主杀了邝钟山报了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单纯轻信毫无戒备之心? 程长生也是不信的。 那么他就是不在意。 傅海棠的马车本来启程就晚,走得也没有多快,入夜的时候刚好走到野外荒郊。 “就地休息时间吧。”傅海棠看起来是征询赵平的意见,实际上车夫已经开始安顿起来。 赵平也不介意,只是笑道:“我们走得这么慢,也只能在野外露宿了吧。” 傅海棠笑道:“怎么能够这样说呢?对于女人来说多睡一会儿是很重要的。何况,你不会介意我为了躲赚点儿佣金,多走几天吧?” “一天一万五呀海棠小姐。”赵平笑道。 “你那里会在意这个?”傅海棠媚眼如丝,笑着去推赵平的手臂。 赵平微微一闪,傅海棠便收回了手。 躲在树上的程长生和沈青竹这才知道,傅海棠是收了赵平这样一笔巨款才愿意送人的。 “其实,你如果不是每天走得这么招摇这么慢,我还想过要加钱的。”赵平笑道。 “是吗?那明天我就催促车夫走快一点儿好了。”傅海棠依然在笑。 赵平却不笑:“海棠,其实你也不用急。我一路上也在等人,你若是走的得太快些,我很担心他们很不上我啊。” 傅海棠轻轻咬着嘴唇,露出幽怨之色:“怎么?你竟然还有别人了!” 语气真是说不出口的幽怨。 赵平连忙道:“不是别人,是霜河。” “就是你小时候收养的那个孤儿吧?”傅海棠有些好奇地问道。 “是。”赵平道。 “没想到啊,那个小娃娃这么快就长成大人了。”傅海棠感慨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寻找 赵平也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的事有很多,比如说海棠,我也没想到你作为傅家的人,竟然真的会投靠孟筑。”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在说这晚餐吃什么。 但是傅海棠的脸色却是立刻变了。 在篝火的光下,她的脸都有些苍白。 “你怎么发现的?”傅海棠定了定神,依然面带微笑。 “不要觉得我神机妙算。”赵平笑道,“我只是看到了这封信。”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两指之间正拈着一封信。 借着火光看到了上面熟悉的字,傅海棠咬牙道:“怎么会在你手里?” 赵平笑:“既然腿不行,那么我的手就一向很灵巧。” 无论是装裱还是机关,赵平都很擅长,而这两样做得好显然也算是手上功夫。 “没想到你把偷盗也算作是受手上功夫了?”傅海棠冷笑。 赵平依然在笑:“缪赞,不敢当。” “既然你都知道了,你还等什了?杀了我你就可以再也不让人注意到你的存在。”傅海棠站起身来,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有着惊人的美感。 “小姐!”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们二人的车夫立刻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傅海棠的身边。 “没事。你去坐。”傅海棠挥挥手。 那车夫却不肯走,脸上也显出愤怒的神色,狠狠地盯着赵平。 他们都是站着,然而一直坐在轮椅上的人赵平,倒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让开,你不是他的对手。”傅海棠喝道。 车夫有些惊讶,但还是听话地腿开了。 在他看来,赵平绝对是一点儿武功都没回,简直一无是处。 小姐为什么会看轻自己? 赵平点了点头,道:“海棠,你这次猜对了。” 他手腕上露出一截黝黑的圆筒,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成的。 但是他已拿出来,傅海棠的脸就更白了! 这是一种很可怕暗器。 赵平看起来很是柔弱,想来暗器必然假装了机弩,以帮助他不需要内力就可以发射出来。 傅海棠真的不敢动了。 “赵平,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两个人经过如此。”傅海棠烟波流转。 “海棠,你可以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赵平语气温柔。 傅海棠咯咯笑道:“我能有什么为难的事?我只是觉得和孟筑联手对我们紫云阁的生意更有好处罢了。” 赵平摇了摇头:“海棠,你不是这样的儿人。” 傅海棠道:“赵平,虽然合作过几笔生意,但你并不了解我。” “哦?”赵平不置可否。 “我在家中最小。”傅海棠慢慢往前走了几步,继续说道:“原本我是没有可能继承紫云阁的生意的。” “可是我最喜欢的就是做生意。我不想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所以我一直没有放弃。” “如今我已经经营紫云阁十年,这十年年我们的生意蒸蒸日上,你跟我合作应该最清楚不过。” “那么你可知道,这十年中我经历了什么?” 傅海棠已经走到赵平的面前。 她抓住轮椅的扶手,靠近赵平道:“我经历那么多换来啊今天,所以更懂得付出和回报都是怎么来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低头 傅海棠的脸依旧明艳逼人,贴近赵平这样看着他,让他也忍不住微微垂了一下头。 傅海棠忽然暴起! 她握住赵平轮椅扶手忽然一个旋转,不知怎的手竟然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牢牢抓住了赵平的手腕。 她的手轻轻一抹,身子如蛇一般从赵平的胸前绕过,轻轻落在赵平身后。 赵平手腕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现在,你的暗器是我的了。”赵平听到身后传来傅海棠的声音。 原来,这位很会做生意的紫云阁当家人,竟然也是一个真正的高手。 但赵平并没有吃惊,他的神情依旧不动,甚至还双手一合,鼓起了掌。 掌声在荒郊野外沉寂的夜色中传出去很远。 “不好。”傅海棠道:“你这是想要叫帮手吗” 赵平笑道:“那是自然啊!” 傅海棠又咯咯笑着,道:“你若是能叫到别人,当初也不必非得花十五万请我送你出清河府了。” 赵平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傅海棠摇头:“也不必试了,直接那封信给我吧,还有你拍到的那个残片。” 说着她便走上前去,两根青葱似的纤长手指并起,突地点赵平的大穴! “住手!” 一声大喝突然响起! 傅海棠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手指更快的想着赵平身上点落。 赵平毫无办法。 如果会一点儿武功多好?赵平心中也不是没有遗憾。 但是傅海棠的手却突然顿住,整个人猛然暴退! 赵平一怔,就见一个身影突然落到他的面前。 这个人赵平在熟悉不过,即使在黑夜,即使只是背影,赵平都可以一眼认出来的人——霜河。 “霜河,你怎么来的?陈前辈呢?”赵平急忙问道。 霜河指了指前方不远处。 赵平抬起头便看到了两个人从树上强轻落下。 “你们也到了。”看着这两个人一起出现,他终于露出真正的笑容。 沈青竹,程长生。 程长生一落地便急忙蹲在地上,查看躺在树下的陈遇樵。 陈遇樵依然在昏迷不醒。但是呼吸均匀,脸色也似乎没有那么灰败了。 看起来霜河随身携带的药物的确是有一些作用的。 沈青竹看了一眼程长生和陈遇樵的情况,便把目光转回到傅海棠身上。 “现在,你还想做什么?”她问道。 傅海棠怔怔的:“怎么会?他们人呢? “你是说孟筑派来的人吗?”沈青竹道,“一共十五个对吗?刚刚我们两个过来的时候都解决了。” 沈青竹淡然地说出“十五个”这个数字的时候,傅海棠身子一摇,有些站不稳。 “果然是你们。”她道,“那我再做什么也没有用了。不是吗?” 她把赵平的那个原本挂在手腕上的暗器轻轻轻轻地上。然后伸出手,道:“我束手就擒。” 沈青竹和程长生的目光都落在赵平身上。赵平却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霜河,先点了穴安置在车里吧。” 霜河沉默着走过去,飞快地做完了这件事。 “现在,请你告诉我,我师父到底有没有就。”程长生走到赵平身旁,一字一句地问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上山 这是程长生最关心的问题,他一直想要问,却又怕问。 赵平道:“要看了才知道。霜河?” 霜河道:“你们跟我走吧。” 说着他先推起了赵平的轮椅,走向了马车。 “其实不远,但是公子还是坐马车吧。”他对赵平说道。 赵平明白,霜河还是希望尽可能让他能更舒适一些。 他并不是那种别人因为他腿残而照顾他便会黯然神伤的人。 坐在马车上,他看到傅海棠正躺在另一边,一双妩媚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赵平问道。 “你肯就这样放我走?”傅海棠有些惊讶。 “为什么不?这些年你帮了我很多。”赵平道。 “赵平,其实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傅海棠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正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敢对你做这样的事?” 因为知道面对的是一个终究会原谅自己的人,所以就不惮于去伤害他? 这可真是很欺负人了。 赵平想了想,道:“没有。” 他又想了想,继续说道:“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傅海棠苦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话。她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失去这个朋友了。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赵平不知道傅海棠的心事。他抬头看了看马车外,霜河牵着马走,程长生和沈青竹并肩坐在车辕上。 两个人都一身褴褛,满面风霜,但脊背都挺得很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压垮他们。 这两个人倒真的是很相像。 赵平收回念头,发现马车走上了一段隐蔽的山路。 “我将陈盟主安置在山间的一个茅屋里。非常隐蔽,马上就要到了。”霜河道,“但是接下来马车就上不去了。” 程长生和沈青竹跳下了车。 霜河背负着赵平往山上走。沈青竹想了想,伸手扶起傅海棠:“给你解穴,你自己走。” 傅海棠苦笑道:“我能就在马车里呆着吗?” 沈青竹摇头:“不能。” 她伸手一拍,然后一拉,傅海棠便坐了起来。 “腿酸。”傅海棠皱眉。 “那也得走。”沈青竹毫不心软。 程长生仰头望天,天色已经渐渐明亮。 傅海棠见没人理会,只好自己下车,跟在沈青竹的身后,一步一晃地向着山上走去。 幸好霜河并没有带着他们走很远。 绕过一个山坳,一棵巨大的古木遮天蔽日。 树下竟然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坪尽头有一间茅屋。 “我师父……在这里?”程长生的声音有些微微地颤抖。 霜河点了点头。 程长生加快脚步走到茅屋门前,回头看了霜河一眼,霜河忽然发出了一声呼哨。 茅屋的门打开了。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慢慢走了出来。 见到霜河背着的照片,他浑浊的眼睛一亮:“公子!” 赵平含笑看着他:“平伯!” 老人的脸上仿佛笑开了一朵花,“进来进来!”他招呼着,自己先转身向屋里走去。 程长生有些疑惑地和沈青竹对视一眼。 这位老者看起来是赵平很亲近信任的人,只是他连行动都有些艰难,霜河留他一人在这里陪伴陈遇樵,是不是有些不妥? 第一百七十六章 诊治 一想到师父近在眼前,程长生就有些着急,步子也更快了一些。 茅屋低小,阶上有青青草。 傅海棠脚下一滑,被沈青竹伸手扶住。 “谢谢你。”傅海棠眼波流转,看向沈青竹。 “不用客气。”沈青竹说道,伸手轻快一拍,傅海棠的脸色立刻变了。 沈青竹又点了她的穴道。 沈青竹伸手一扶撑在她的腋下,带着她迈过门槛走进了屋子。 屋里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一间屋子是厨房,摆着一些日常物品,另一间应该就是卧房。 沈青竹让傅海棠坐在竹椅上,自己走进了卧房。 程长生已经站在床边。 他怔怔地看着床上仿佛在沉睡的陈遇樵,一动不动。 沈青竹依靠在门旁,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能感受到程长生的悲伤。 事实上,虽然之前算得上只有一面之缘,一想到那天晚上和陈遇樵一起烤鸡,一起聊天,想到陈遇樵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功力为她治病……看到那样一个威仪凛凛的老人,此刻却只能静静地沉睡,沈青竹的心中也一阵刺痛。 霜河推着轮椅上的赵平走了进来。 “我来看看吧。”赵平道。 轮椅被推到床前,赵平的手搭上陈遇樵的腕脉。 程长生仿佛如梦初醒,有些急切地看着赵平。 良久,赵平收回手。 “我暂时还治不了。”他道。 “什么叫暂时治不了?”程长生急道。 “这种毒实在是太过罕见,以我的所学完全没有涉猎。我只能通过有类似症状的毒素尝试,然而这样需要时间,并且也很难保证安全和有效。” “你现在不是又办法让毒素不再蔓延?你看我师父一直沉睡,却并没有变得更严重。”程长生道。 “简单来说,我现在只能做到这一步。而这种状况其实并不能一直维持,最多再有一个月时间吧。”赵平道。 “一个月?”程长生的目光落在陈遇樵的脸上。 他不敢相信,师父只有一个月的生命,并且就这样在沉睡中死去吗? “这一个月,你需要这么药材?我去找!”程长生转身看着赵平,目光炯炯。 “你愿意让我做用盟主来试药了?”赵平问道。 “我不愿意,但是有其他的办法吗?”程长生反问道。 赵平的手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犹豫。 “我最多只有五成把握。”他仿佛下了决心。 “胜过没有。”程长生道。 “等一下,如果有了这个,你会不会更有把握一些?”沈青竹忽然说道。 “什么?”赵平和程长生同时转过头来看着她。 沈青竹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 金丝银线的锦囊,绣工精美如画。一看就价值不菲。 沈青竹打开锦囊,里面是一个小瓷瓶,和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绢纸。 “瓷瓶中是药,可以暂时控制前辈的伤势,然后这张纸,你自己看。”沈青竹把锦囊递给赵平。 “不过我建议你先看看药能不能用。”沈青竹又补充道。 赵平打开瓷瓶,拈起一颗药丸闻了闻,又刮下一点药粉放入口中。他又打开绢纸,才看了一眼,脸色就大变。 第一百七十七章 用药 “怎么?”沈青竹看到他神情的变幻,有些担心地问道,“有问题?”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赵平急切地问道。 “你应该听说过夜郎君游丝奇?”沈青竹道。 赵平当然知道这个人。 像他这样专注于用毒一门,哪里会不知道这位夜郎君呢? ”他不是已经消失很久了吗?”程长生也有有些诧异。 “可是我在清远镇竟然见到了他,确切的说,是他找上了我。” “这是他给你的?”赵平问道。 “不错!” 赵平忽然一伸手,便将一粒药丸塞进了陈遇樵额口中,然手手指在陈遇樵的下颌一推一合,便沿着咽喉滑下,在胸口揉动。 陈遇樵果然将药丸吞了下去。 程长生紧紧地盯着赵平的一举一动。 服下药的陈遇樵并没有什么反应。 赵平喊了一声霜河。 霜河很快地拖着一盒金针走了过来。 赵平双手起落,金针如雨,刺入了陈遇樵的周身。 片刻之后,赵平停下手,长出了一口气。他的额角已经挂上了汗珠。 “再等候片刻。” 赵平推动轮椅,退后了一些,接过霜河递过来的茶碗。 那位年迈的老人平伯,一直在外间守着傅海棠,此刻看到霜河斟茶过来,便也从门口探头进来:“公子,吃饭啦!” “先吃饭吧,还有需要一些时间。”赵平道。 程长生摇了摇头,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窗前:“你们先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赵平知道此时此刻劝他也没有用,于是默默地推着轮椅离开了卧房。 沈青竹靠在门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也转身走出了屋子。 平伯真的已经做好了饭。清爽的山野菜,一碗煮豆子,竟然还蒸了一盘腊肉,几碗白饭飘着热气。 赵平催动轮椅坐在桌前,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傅海棠。 “你要不要吃饭?” 傅海棠有些想哭。 她当然想吃饭!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还爬了半天山!早就饿死了好嘛。 但是她只能委屈地点了点头。 赵平看向沈青竹。 沈青竹伸手轻点。 傅海棠身子一动,道:“你们怎么这样啊!我已经投降了,你们还动不动就点人!哪有这样的?” 她的语气有些娇嗔,以至于沈青竹都以难以将眼前的傅海棠和孟府拍卖的时候台上那个风情万种杀伐果决的紫云阁女东家联系在一起。 “吃饭吧。”赵平道。 霜河立刻将碗筷拿到他的面前。 傅海棠与赵平实在是熟悉,所以她一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再抱怨,怕是连这顿饭都吃不上了。她连忙端起碗飞快地吃起来。 沈青竹慢慢吃着饭,目光偶尔落在程长生的脸上。 程长生面无表情,但沈青竹却知道他一直在时刻专注地听着卧房里的动静。 才吃了几口,程长生就听到卧房中传来一声细小的咳嗽声。 程长生腾地站了起来,几步就冲进了卧房之中。 沈青竹也连忙跟了进去。 赵平却依旧坐在桌前,一口饭一口菜慢慢吃着,仿佛没有听到那让程长生和沈青竹都冲动地跑了过去的声响。 第一百五十八章 醒来 沈青竹走进卧房,就看到程长生手足无措地扶着陈遇樵。 陈遇樵已经坐了起来,却依旧紧闭着双眼不住地咳嗽,嘴角的鲜血正滴落下来。 那样子看着很吓人。 但是沈青竹想到赵平安做的模样,觉得应该不是变严重了。 但不停的,流下的血水却让程长生失去了冷静:“赵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轮椅声响。 赵平看看到了门口。 “毒素排出来了。” 程长生当然更愿意相信这个结果。 “但是为什么不停吐血?” 赵平不说话。 程长生想找个什么东西为陈遇樵擦去嘴角的血迹,他扭头四处看,沈青竹已经递上了一块帕子。 程长生伸手去接。 “放我躺下,这么扶着很难受。” 程长生听到有人在说话。 他有些迟疑地回过头,便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温暖的眼睛。 “师父!你醒了?”程长生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当时是醒了。赶紧放我躺下,你没听到吗?”陈遇樵假装恼火地抱怨道,可是他声音虚弱,并不能吓到程长生。 但程长生已经轻轻地让他平躺在床上。 “师父!”程长生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一下子不会说话了。 “在下赵平,见过盟主。”赵平远远地在门口拱手。 陈遇樵被程长生挡住,看不见赵平的身影,但是他也并不着急,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现在应该已经不是盟主了吧?是你为我解毒吗?” “还算不上解毒,残存的余毒没有去净。”赵平答道。 “多谢你了。”陈遇樵的语气郑重。 然后他看向沈青竹:“丫头,你没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 沈青竹想了想,道:“我去烤一只叫花鸡您吃不吃?” 陈遇樵哈哈大笑,但不知触动了哪里,一连串的咳嗽。 “前辈,您现在余毒未消,所以功力还无法恢复,不过调养一段时间日常行走起居应该都没有问题了。”赵平道。 日常行走起居? 程长生攥紧了拳头。 陈遇樵是什么人?二十年来江湖第一人!天余山掌门,武林盟主,武功卓绝无人能及。 而如今他竟然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所能做的就是日常行走起居? 这真是令人无法相信的故事。 陈遇樵看着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长生,我这一生追求武功的极致境界,如今却顷刻之间失去了这一切,你觉得很可惜吗?” 程长生一怔。 陈遇樵微微一笑:“长生,如今我能体会一下完全没有武功的普通人的生活,其实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程长生本就是绝顶聪明的人,他忽然明白了陈遇樵的意思。 “师父……”他欲言又止。 “我也许三年五载恢复功力,也许一辈子也恢复不了,谁知道呢?但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陈遇樵眨了眨眼,沈青竹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那天晚上篝火旁烤鸡的老人。 “行了丫头!你不是说要去给我烤鸡吃吗?还不快去?我已经要饿死了!”陈遇樵催促道。 沈青竹微笑道:“好啊!不过我得先去找一只鸡来才行啊!” 陈遇樵更急,道:“快去快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山居 陈遇樵昏迷这么久才醒来,显然不能马上吃烤鸡。 平伯煮好了米汤端来,程长生亲自喂他。 然而陈遇樵很是不满意,却毫无办法。 “你看,这就是修行。我现在连想吃什么都办不到了。”陈遇樵跟一旁斜倚着墙站着的沈青竹抱怨。 沈青竹笑而不语。 一顿饭唠唠叨叨吃完,陈遇樵已经显得很是疲惫,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程长生走到屋外时,沈青竹和赵平正站在那棵大树下,像是在等他。 “无论如何,总算是醒来了。多谢你们。”程长生走到二人面前。 沈青竹没有说话,只是笑笑。 赵平看了她一眼,道:“我看了夜郎君的药方。如果再添几味药,有可能会对恢复功力有所助益。” “是什么?”程长生急切地问道, “九死草,铁枯藤,霜前花。”赵平一口气报出几个名字。 程长生的眉头立刻微微皱了一下。 “好,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他开口却是毫不犹豫。 沈青竹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也不由得摇了摇头:“这几样是真的难找。” 赵平道:“的确是。这几样都是数年都难得一遇的珍稀药材,而且九死草要去辽东的深山了去寻找,铁枯藤却要去滇南,霜前花……”他看了看程长生。 “霜前花我们天余山有,这个我可以传书回去让人送来。”程长生道。 “这样最好不过。”赵平道,“我本来就要去滇南,顺路寻找铁枯藤吧,至于九死草,你去辽东?” 程长生道:“我去辽东。” “那位海棠姑娘是不是可以帮帮忙?”沈青竹忽然道。 赵平点了点头:“我去问她。” 紫云阁作为首屈一指的大拍卖行,经常会有珍稀药材的拍卖,这件事去找傅海棠还真的是再合适不过。 只是…… “真的可以?”沈青竹问道。 傅海棠是动过念头要杀赵平的,如今还被点着穴扔在茅屋的厨房里呢。 “问题不大。”赵平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能看得出她应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孟筑手上,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沈青竹想了想,还是没有让赵平回避这个问题。 赵平道:“等我查出来之后,我会和你们说。” “这边的安全怎么办?”程长生忧心的是师父。 “有平伯在,你不用担心。”赵平却并不紧张。 平伯吗? 程长生回头看向茅屋,平伯正蹒跚地从屋子里走出来,端着一盆水,慢慢地走过去。似乎是察觉到程长生的目光,他忽然侧头看了他一眼,还笑了笑,才继续走了过去。 程长生突然觉得心头一震! 这一眼中的锐利和光芒连程长生都不由得心惊,让他再也不能把他当作是一个普通的垂暮老人。 而且这一眼,让程长生还以是不是刚刚的对话已经被平伯听到了,所以才有意无意地给他们一个警告。 要知道,从他们站的地方,和茅屋之间的距离已经相当不近。 “平伯……是什么人呀?”沈青竹也看出了这位老人的不平凡,声音放得很轻地问了一句,仿佛怕被那位老人听到。 第一百六十章 溪水 沈青竹的问话让赵平流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但很快便神色如常:“当年……是平伯救了我。” 沈青竹明白赵平口中的当年,指的是那一场灭门之祸。 赵平从来没有说过他是怎样逃出的,也没有说过他后来又怎样学到了一身机关之术和毒术,甚至连装裱技艺都高人一等。 但沈青竹也注意到,赵平并没有称呼平伯为师父。 “我的机关之术是我娘的家传。至于用毒的种种却是另一番际遇。但平伯……才是当年把我从那个炼狱中抢出来的人。 “他的武功你们可以放心,只要不是孟筑亲至,带陈盟主离开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这间茅屋虽小,我却也有许多防护,抗住几波攻击是没有问题的.”赵平补充道。 沈青竹明白赵平口中的防护指的是什么,担忧终于少了一些。 程长生一直沉默不语。 “不过由我来说,你们恐怕终究是不能放心。”赵平微微一笑,“我建议你去试试看。” 程长生怀疑地看了赵平一眼:”不好吧?” 平伯看起来真的很老了。 老到不能承受任何恶作剧。 赵平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就像是在说程长生没有勇气一试。 程长生可不是能被激将的人,但这一次,事关师父。 他想了想,还是向平伯离开的方向走去。 茅屋后面不远处有一条山涧流过。平伯端着水盆慢慢地走,也走到了水边。 他的动作都很慢,似乎每一下都要歇一歇。 慢慢地洗净了水盆,又打了一盆冰凉的山泉水,才站起身来。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平伯突然挥手把水泼了出去! 这个动作又突然又迅猛,一盆水竟如同一支水箭迅雷不及掩耳地向着他身后射去! 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程长生急忙侧身一闪。 程长生的反应向来极快,而这一下闪得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一闪之后手已经向着平伯的肩膀搭了上去。 可是在他的指尖还差着一丝就要触到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不对。 平伯的身影已经鬼魅似的转到了他的身后,伸手轻轻一推。 程长生普通一下落入了溪水之中! 平伯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慢慢地拿起水盆,蹒跚着走开了。 山涧水不深,只是很凉。 程长生从水中站起来,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苍老背影脸上却带着笑。 他甩了甩湿透的衣袖,脚步轻快地走回茅屋。 正在和陈遇樵说话的沈青竹看到他这副样子,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怎么?被人打了这么丢脸?”陈遇樵粗声粗气地问道。 “是啊,都是我的错,丢了师父您的脸了!”程长生苦着脸说道。 “是平伯吧?” “师父!您早就看出来了啊!”程长生惊讶。 “我是谁啊!”陈遇樵呸了一声。 程长生笑嘻嘻地说道:“所以您也不能让我出去给您丢脸不是?我看还是您教给我的不够多。” “你个小子!”陈遇樵瞪眼,但手已经伸进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纸卷。 “拿起,自己学吧。不会再来问我。” 第一百六十一章 离开 看起来程长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传授方式,喜笑颜开地收起了纸卷。 “你们什么时候走?”陈遇樵问道。 沈青竹和程长生对视了一眼,知道什么事情都不可能瞒过这个老人。即使他已经功力尽失。 “师父,我打算三天之后启程。”程长生低头道。 “我和他一起去。”沈青竹忽然说道。 程长生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从赵平提出去辽东找九死草开始,沈青竹就不置可否。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说出愿意跟着程长生一同前往。 “你们两个啊,那我就放心了。到辽东,帮我看看江碧霄一家子。”陈遇樵道。 “师兄他……”程长生犹豫了一下。 “他在路上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很有可能去找孟筑,你要想办法阻止他。”陈遇樵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 这个要求很难,程长生根本不知道朱隐去了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地阻止朱隐。 但他还是干脆地答道:“是!师父!” “我知道这件事有些难办,但是有这个丫头帮你,我估计还是能办到的。”陈遇樵忽然狡黠一笑,看了看沈青竹。 沈青竹也笑了。 她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前辈,其实最麻烦的事情还是能不能找到这几样药材。孟筑哪里,暂时还不用担心。”沈青竹道。 “哦?”陈遇樵深深地看了沈青竹一眼。 沈青竹一直没有恢复女装打扮,但是又哪里瞒得过陈遇樵的眼睛。但这一刻,即使陈遇樵也觉得有些看不透这个女孩子。 茅屋里光线昏暗,她坐在那里看起来安静又纤弱。 但是陈遇樵却能感觉到一种尖锐的力量,从她的身体中弥散开来。 “你的病症虽然有所缓解,但还是要尽量不要诱发,不然对你造成的伤害会一次甚过一次,直至无法挽回。你一定要小心。”陈遇樵也没有再追问,而是叮嘱道。 “多谢前辈!我回小心的。”陈遇樵的眼神让沈青竹觉得有些暖暖的,于是她便笑了,看起来像个可爱的小男孩。 程长生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没有移开,此刻忽然心中一动。 陈遇樵咳嗽了两声,道:“行了行了,说着给我治病,又不肯走!你们是逗我开心的吗?” 沈青竹扑哧一笑,道:“我们走了,您可别想得夜不能寐啊。” 陈遇樵一瞪眼:“没有你们气我我睡得好得很。” 程长生看着这一老一小,嘴角也微微上扬。和刚结识的时候比起来,她的笑容真是多了不少…… 缓慢的脚步声传来,平伯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师父,我来喂你吃药吧。”程长生接过药碗。 “哪里有那么麻烦?”陈遇樵伸手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干,“你看,我好得很,快走吧快走吧。” 程长生没有办法,只好被沈青竹拉着出门。 “前辈,这次真的能吃烤鸡了哦!等我马上就给你做。”沈青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哎哎哎,这个你行不行啊?”刚刚躺下的陈遇樵又坐了起来,慢慢地下床向门外走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各奔 山中的安宁时光永远是短暂的。 对于急切去找药的程长生却又矛盾地觉得漫长。 但不管长还是短,出发的日子还是很快就要到了。 程长生和沈青竹去辽东。赵平带着霜河和傅海棠去滇南,于是各自在山下分别。 傅海棠早已经换上了荆钗布裙,明艳有所收敛,却多了一份韵味。 她安安静静地跟在赵平身后,跟程长生和沈青竹挥手道别。 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那么压抑了,终于有了离开的时机。 然而这个讨厌的乞丐小谢,临走之前忽然走到傅海棠的身边在她耳畔低语:“你应该也听说过关于我的一些传闻,所以你若是对赵平有丝毫不利,就等着收春雨令吧。” 说完她转身便走。 傅海棠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瘦削的小乞丐,想到刚刚那双黝黑小脸儿上亮晶晶的眼,心中不知怎的有些寒意。 她当然听说了一些当初清河府事件的后续,自然也知道这个小谢在离开之前就是这样恐吓孟筑的。 听了这件事的时候,她只是在心中哼了一声。 现在春雨令已经成了拿来吓唬人的鸡毛令箭了吗?真是令人不齿啊! 但是这一刻,这个小乞丐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竟然还是让她惊惧不已。 是春雨令主的积威还是这小乞丐的战力? 傅海棠不知道。 但是她现在很清楚一点——如果有可能就千万不要跟这个小乞丐为敌。 她快步跟上赵平和霜河,向前而去。 沈青竹和程长生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你现在拿春雨令四处吓唬人吗?”程长生吃惊地看着沈青竹。 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啊…… “我不是吓唬人,你觉得我要是想杀她杀不了吗?”沈青竹看他一眼。 你当然办得到,但你说过要收钱才杀人…… 不对! 程长生猛然意识到沈青竹这句话和春雨令主做的事情有何不同? “你想破坏春雨令主的名声,然后把他逼出来现身?”程长生又问。 “这个主意不错……”沈青竹似乎喃喃自语,声音可是真的不小。 程长生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只是这神情在这张俊美无匹的脸上,并没有给沈青竹带来什么压力。 “我说的是认真的。”沈青竹道。 她一翻手,掌心便多出了一枚令牌。 那是程长生听闻过的最有名的一枚令牌,一面春雨,一面十三。 “这是……你怎么会有?”程长生惊愕的神情让沈青竹都忍不住笑了。 “我从秦久那儿抢来的。”沈青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秦子镜走之前留给他的?”程长生诧异。 “其实也说不定是秦久偷的。”沈青竹随口答道。 无论如何,这枚春雨令现在跑到了沈青竹手中。 程长生想了想,觉得沈青竹这样处理这枚春雨令还真是有道理的。 只要春雨令主特别留意到它的存在,那么就很难不留下痕迹。 程长生看着沈青竹,想说点儿什么,不知道为何,却总也说不出口。 “不用谢我。”沈青竹看着程长生,笑道:“我只是为了自保。” 第一百六十三章 纷扰 程长生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 无论理由是什么,他都不打算继续问。 春色日深,何必非要掩住双眼不去看呢? 从抚陵往辽东,他们是一路向北走,所以一路上还是暖意融融的春日况味,不至于让人觉得恍惚已经入夏。 乞丐小谢如今在江湖上的名头也未免过于响亮,如今在路上沈青竹也不打算惹麻烦。 于是在程长生的帮助下,沈青竹换了一身男装,一副书生模样。 程长生自己则还是那一副相貌平平的面孔。 “你说写信请同门把霜前花送来,可行吗?”沈青竹想起一件事。 “我们天余山一直人丁不旺,如果不是师父在武林中地位尊崇,其实天余山是不会有这么响亮的名声的。” 沈青竹知道程长生肯定还有话要说,于是默默地听着。 “我和大师兄带着方重下山,其实山上也只有苗师叔和他的弟子徒孙不过数人。我在信中解释了这次的事,只是没有告诉他师父在哪里。希望苗师叔不会听信孟筑命人四处传播的话吧。” 希望? 沈青竹心中忽然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但是她并没有说出口。 天余山门派内部的事,她并不想妄自谈论。 “无论怎样,我们还是先找到九死草吧。”她拍了拍程长生的肩膀。 沈青竹本来就个子高挑,如今穿上男装很自然地行事走路,都是倜傥模样,看起来实在是清清爽爽的,让人悦目的少年人。 程长生看着她,笑意盈满了双眼。 他们此刻正走在一条热闹的街上,两旁的酒楼茶馆铺面林立,显示着这座城池的繁华。 “两位客官里边儿请!”酒楼门口的伙计一见他们走来立刻热情招呼。 沈青竹仰头看了看这座三层酒楼,建筑豪华,招牌显赫,于是迈步就当先走了进去。 “小店擅长的是宫廷御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不知二位想来点儿什么?” “宫廷御宴?”程长生微微挑眉。 伙计笑道:“我们家大厨是从宫里退下来的,你说我们这儿的菜算不算宫廷御宴?” 沈青竹哈哈一笑,道:“算不算也得吃了才知道,捡你们拿手的上四荤四素,不要喝酒,好茶倒是可以上一壶。” “好嘞!”伙计应声而去。 “若真是好菜,不喝酒岂不是有些寂寞?”程长生笑道。 “那只好你自己喝了,我却不能陪你。”沈青竹道。 程长生笑呵呵的:“巧了,在下也不会喝酒。” 沈青竹瞟了他一眼,忍不住眼睛也弯弯。 得知陈遇樵现在没有危险,还有了彻底治好的想,程长生的心情似乎一下子轻松很多。 他随手为沈青竹斟茶,青翠的茶叶在水中一根一根竖着,煞是可爱。 “照我看,那什么天余山小师叔,什么长生公子,根本就是个欺世盗名之辈!现在做下了这样欺师灭祖有违人伦的事情,我根本不觉得奇怪!”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 沈青竹的脸色微微一变,她看向程长生,看到他还是一脸的淡然。 第一百六十四章 狠辣 沈青竹便不再担心程长生,而是凝神听那人说话。 “管兄,你喝醉了。”同伴伸手拦下那人手中的酒杯。 “我哪里醉?我只恨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位管兄继续高声说道,“当年我就说这个小白脸不是能够成大器的人,结果人人把他吹捧到天上。哼哼,殊不知,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吃菜吃菜。说这些多没意思。” “怎么会没有意思?”管兄很不满意同伴们的态度,“你们知不知道?孟盟主已经传下紫竹令,通令江湖人人得而诛之,悬赏十万两白银呢!” “十万两?这长生公子价钱也不高嘛!”忽然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正高谈阔论的管兄立刻扭头看去。 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坐在角落里的桌旁,独自一人自斟自饮。 似乎感应到了注视的目光,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电扫视了一下众人便又低头喝酒。 管兄虽然被插了一句嘴,但依然谈兴不减,继续对着周围的同伴大声说着:“如今甭管是谁,见到那个欺师灭祖的家伙,只管动手便是,再不用管他什么天余山小师叔。” “动手?这些鸡鸣狗盗的庸俗之辈有什么胆量跟长生公子动手?活得不耐烦了吗?”那个阴沉的中年人竟然再次开口。 姓管的仁兄终于有些忍无可忍,转头看向那人,怒道:“这位兄台,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啊,不想干什么,只是听着这些混账话吃不下饭我便要骂一骂。”那人冷冷地说道。 “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了?”姓管的猛然起身,走到那张桌前,一只手撑在桌上,逼近那个中年人。 “把你的手拿开。”那人眼皮都不抬,只是冷冷地说道。 “我若不拿开,你又能怎样?”管兄啪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杯盘都猛地跳了一下,汤汁四溢。 中年男子终于没办法垂目喝酒了,于是抬起头来。 “这样不好。”他看着眼前这人,目光有些冰冷。 但借着酒意的管兄仰面哈哈大笑,道:“不好?不好你又能怎样……啊!” 他的大笑变成了惨叫。 原本按在桌上的那一只手已经飞到了不远处的地上,惊吓的客人纷纷站起惊叫奔逃! “你好狠!”管兄捂着自己的手腕瞪大了双眼,剧痛让他不停地颤抖着。 他的同伴早已经冲了过来,有两人已经拔出了刀。 “给我砍了他!”管兄大叫道。 持刀那两人迟疑了一下。 他们没喝醉,他们也不傻,他们是真的看得出来那人出手实在是太快了!因为他们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又是用什么砍断了管兄的手。 这样的人,就算是他们人多也不敢上啊! “还等什么?你们都聋了吗?”管兄还在大叫。 中年人皱了皱眉,道:“我还要吃饭。如果他再继续吵闹下去,我不介意割了他舌头。” 他的目光落在管兄的两个同伴身上。 那两人立刻扔下刀,死命地拽着管兄往外走。 管兄还要往回挣扎,但奈何不了兄弟们的决心,还是被拉出了酒楼。 第一百六十五章 怪人 程长生和沈青竹当然没有被吓走,但是这个中年人一出手,沈青竹的脸色便冷了几分。 那人吓走了一群人,自己竟然真的坐下来继续喝酒吃菜。 程长生和沈青竹很快吃完饭,结账就要出门。 “二位请留步。”那个中年人忽然开口。 “有何指教?”程长生停步转身。 “也没什么指教。只是,我听说天余山小师叔很擅长易容,看到二位风华正茂忍不住就想看看清楚,是不是易容而成啊。”中年人慢悠悠地说道。 “那你看清楚了吗?” 沈青竹和程长生可不是会被吓到的人,她淡淡地问了一句。 中年人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眼睛却一直在程长生身上打转,似乎真的想要“看看清楚”。 程长生拉着沈青竹转身就走。 才走到楼梯口,程长生已经感觉到背后一阵寒意逼人。 果然出手了! 而且一出手就是杀招 这人果然是狠辣异常。 程长生头也不回,长剑往身后一挡,剑鞘与兵刃撞在一起,发出当的一声。 沈青竹往一旁退了几步,双手环臂,冷冷地看着战局。 程长生猛然转过身,已经看到那中年人手中拿着的似乎只是一双筷子!但筷子却是精钢炼制,锋芒逼人。 酒楼虽然豪华,但桌椅之间并没有太多空间,那中年人就在桌椅之间腾挪,却丝毫可以撞到。他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刺向程长生周身要害,眉目咽喉,胸前腰腹……他出手如电,笼罩了程长生。 而程长生却是随手格挡,似乎只是一味地防御,虽然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程长生将所有攻击都挡住了,但看起来却是十分被动。 就像是已经无力进攻了一样。 但沈青竹当然不会这么想,她知道程长生始终未尽全力。 因为这中年人竟然也在留力! “我就觉得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娃娃有些古怪!果然很厉害!”他呸了一声骂道。 程长生笑道:“厉害你还不投降?” 那人摇头,道:“怎么可能投降?我魏景天什么时候投过降?” 原来是这个人啊……程长生知道魏景天这个人。 但还没等他细想,就听到沈青竹道:“原来你不光是武功不行,记性看起来也不够好。三年前在梅山,七年前在玉镜湖畔,你都投降过。你的九降郎君的名头可不就是这么来的?” 魏景天立刻勃然大怒,道:“你这个小子,我看我得给你治治眼睛!”他才只说到“我看”两个字,人已经突然冲到了沈青竹的面前,突地就刺向她的双目! 这一下来得极其突然,一直在防御状态程长生也没有想到刚刚还在猛攻的魏景天竟这样猝不及防地袭击沈青竹! 他急忙一剑刺向魏景天的背后:“魏景天,你图什么啊?” 沈青竹虽然是被偷袭,但她的武功本就是以快着称,这时也并不见惊慌。身子在间不容发的那一刻突然一侧,便躲开了刺向她的那一下。 她顺手抓起手边一张桌子上的筷子,一把就扔了出去!一大把筷子如同一蓬箭雨洒向魏景天。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吸引 魏景天猛然倒飞了出去,撞倒了一片桌椅。 “小家伙也有两把刷子嘛!”他阴恻恻地笑道。 程长生已经拔剑向他刺去。 这一次他不再只是防御,漫天的剑光已经将魏景天笼罩。 酒楼的这一层早已经空无一人。 沈青竹收手走到柜前,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上面,顺手拉过算盘压住。 对程长生招呼了一声,竟然独自下楼了,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 魏景天余光看到就忍不住想嘲讽一句。 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被这个年轻人的剑光逼得开不了口。 程长生的攻势越来越密。 魏景天越来越觉得无法呼吸。 这年轻人的剑法竟然如此高明? 他心中原本的一丝怀疑现在也变得无比的坚定——这个人如果不是程长生还能是谁? 纵然他刚刚还在骂程长生欺世盗名没有真本事。 然而这一刻,他知道自己骂错了。 魏景天心中气势已馁。 气势一弱他的攻势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如虹的剑光忽然一敛,落在了魏景天的脖颈之上。魏景天身子一僵。 “你猜到我是谁了?”程长生道,“那么回去告诉要你来的人,抓我还是挺难的。” 说完程长生长剑一收,向楼下走去。 魏景天软软地坐在一张还没有倒地也没有破碎的凳子上,半天才回过神来。 刚刚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然而程长生竟然没有杀他的。 难道程长生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的行踪透露出去? 魏景天心中念头急转,觉得这就是程长生最真实的目的。至于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他不想去管。 其实人在江湖,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魏景天大踏步离开了酒楼,很快走得背影都不见。 “你想用自己的踪迹了吸引孟筑的关注?” 这样就会减少对陈遇樵的关注。 虽然孟筑恐怕很难相信陈遇樵在入夜香的毒素下还能化险为夷。但他一日不见到陈遇樵的尸身便一日不得安宁。 程长生很愿意看到他心神不宁。 “是。只是孟筑恐怕不会这样轻信。” “信不信由他。只是连累到了你,抱歉害你也陷入追杀。” “这算什么。”沈青竹拍了拍程长生的肩,一副称兄道弟的模样。 程长生也忍不住笑了。 “走了走了,”他一拉沈青竹的手,向繁华的街上走去。 在他身后的数道审视的目光,他都视若不见。 “虽然现在装了装样子,但是等下投宿我还是觉得要在换一副面貌哈哈哈哈哈。” 路走得再气宇轩昂,但是程长生觉得一两次的注意也就够了,缥缈难测的踪迹才是最能让孟筑忧虑的。 两个人说说笑笑,在街上找了一间客栈住了进去。 客栈外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真是一片繁华景象。其中有一些完全不起眼的身影消失在了城市的各个方向。 人群中有一个气质卓然却目光冰冷的少妇正站在一个胭脂水粉铺前的台阶上。她看着街上饶有兴致的目光四处流转,嘴角也带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然而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听音 沈青竹并不知道这个与她不过是一街之隔的女子,会和她发生什么关系。 她现在有些不安。 尽管她并不知道不安的来源在哪里。 所以她和程长生吃过晚饭便回了各自房间。 沈青竹需要独处。 她盘膝坐在床上,这一段日子经历事情在她的脑海中一一回溯。 她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她总觉得有一双眼在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而这一次的她躲在了程长生为她装扮出的另一种面貌里,却忽然能够抽身看看自己。 以及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 她的心越来越静,却忽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 相比较吹箫,沈青竹自己不是非常擅抚琴,她只是专注一两支曲子。 但是她的耳朵足够厉害。 所以当那几声断断续续,隐约难辨的琴声一入耳,她立刻睁开了眼睛。 她听到过这个琴声! 沈青竹想起了在苍州城的某一个晚上,她从赵平家出来。 在河边遇到了一个杀手。 那晚沈青竹随手折了一枝垂柳而战,黑衣杀手被她困住。 就在她打算留下活口盘查的时候,听到了几声断断续续的琴声。 就像此刻的琴声! 不,就是此刻的琴声。 沈青竹一旦确定了这一点,立刻站起身来。 客房的窗户轻轻打开又合上,沈青竹的身影已经消失。 与此同时,隔壁的程长生也在夜色中睁开了双眼。 沈青竹的身形隐没在夜色中,所以她毫无顾忌地施展了自己最快的身法,几乎如同一个飘渺不定的影子,若有人看到了,也只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眨眨眼就忘记了一切。 而沈青竹已经远去。 她很快来到了琴声响起的地方。 果然并非青楼酒肆,那些原本应该在夜晚笙歌响起的所在。 她来到的地方是一所荒僻的花园。 这园子很大,但一看就是久久无人居住,亭台楼阁早已经破败,有些已是断壁残垣。荷塘里自生自灭的荷花倒是满池碧色,在夜晚的风中摇曳。 琴声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响着。 沈青竹的神情却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可不会认为这是有人伤春悲秋信手弹拨以遣愁绪,也不会认为只是单纯地装神弄鬼吓唬人。 她知道这个弹琴的人有多厉害! 她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那一夜琴声响起,跃起的黑衣杀手顷刻间断裂四散的惊怖一刻。 她也还清楚地记得那些致命的丝弦。 还有师父的那句话:“小竹子,如果你行走江湖遇到了一个既会弹琴又会杀人的,你一定要躲得越远越好!” 师父这句话,她从来没有忘记。 事实上师父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没有忘记。 但是这一次,她又没有听师父的话。 她不但没有躲得越远越好,而是一步一步,向着那个人走过去。 她想要看一看,让师父都如此忌惮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或者说,她想要见一见,这个应该还记得师父的人。 毕竟,这个世上还记得师父的人真的不多了。 等哪天她自己也死了,那么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师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师父他了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问题 沈青竹一步一步向着荷塘靠近。 婆娑的树影遮蔽了她的身形,夜风中的蛙声虫鸣与琴声应和着,也让这个花园中的声音显得很和谐。 沈青竹每一步落地无声。 然而琴声却突地急促起来,再不是呜呜咽咽,撩拨心弦的低语,而成了急切的邀约。 沈青竹一怔,反而停了下来。 这人……是在等人? 等着被他的琴声吸引而来的人吗? 这世上到底有几个人能在这夜色中分辨出那若隐若现的琴声,急急忙忙地冲到这座废园呢? 沈青竹不觉得有几个人会像她一样。 于是沈青竹停下脚步。 她微微一犹豫,天上突然一阵扑啦啦撕裂的声响让她急忙凝目看去。 一只鸽子不知怎的坠落下去。 沈青竹没有追过去看,她早已经看清了那只鸽子为何落地。 那致命的丝弦…… “你是什么人?”远处传来了询问。 沈青竹的背立刻绷紧!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妩媚而婉转,却也带着一丝沙哑,仿佛总在撩拨着人的心弦。 “如果你越到一个又会弹琴又会杀人的,你赶紧躲得越远越好。你打不过的。” “师父你能不能打得过她?” “下午加练。” 当年和师父的对话又一次浮上沈青竹的心头。 所以,果然是个“她”。 师父说的人果然是一个女子吗? 又是不是这一个? 沈青竹抬脚迈步,折扇轻摇,向荷塘走了过去。 “在下,岳眉,无意中打搅了仙子,还望仙子海涵。”沈青竹手中折扇一摇,微笑着看向说话的人。 用折扇,这是沈青竹和程长生谈论之后新想出来的武器。 简如云用的不就是折扇吗? 程长生很鄙视这家伙的姿态,但这一次想到让沈青竹用折扇,就觉得还挺有意思。 “我发现你很少用剑?”程长生当时还问沈青竹。 沈青竹歪头看了他一眼,却并不回答。 因为程长生说的是实情。 她有时用拳头,有时用玉箫,有时干脆从手边随手拿到什么就是什么。 只不过敏锐如程长生只一眼便看破,但他却也不会问。 而且这次还嘻嘻哈哈地和沈青竹讨论了半天,相处想出了用折扇的扮相。 “这位公子,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弹琴的女人抬起头,打量着沈青竹。 “你……叫我仙子?”女人莞尔一笑。 沈青竹看清了她的模样,她坐在水畔的亭子下,四周轻纱飞舞,她独自抚着琴。 当她抬起头一眼瞥来时,沈青竹觉得似乎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有些凉意。 如此冰冷的目光,沈青竹几乎是平生仅见。 她虽然笑着,但是笑意却始终不到眼底。 沈青竹几乎从这一眼,便断定了这个女人一定是师父说的人! 她有些紧张地开口道:“如此荒园如此夜,您独自一人在这里弹琴,不是仙子又能是什么?” “你既然知道这是个荒园,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的呢?”那女人静静地看着沈青竹。 “不知道仙子姐姐有没有看到一只鸽子飞了进来?我看到了。”沈青竹道。 她忽然明白了刚刚那只鸽子来得多么的恰如其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月色 也许是被沈青竹无辜的少年神情所打动,那女子的手离开了琴弦,缓缓站起身来。 “你叫什么名字?岳什么?” 她如寒冰一样的目光落在沈青竹身上。 沈青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仙子姐姐,我叫岳眉。那我可不可以问你的芳名?” 女子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便放松了,微笑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还真没什么人知道,我姓云,我叫云间月。“ 她说完这句话,便抬起头。 月色如水一般沐浴在她的身上,脸上,笼罩上一层清光。 这层光让她看起来明亮而圣洁。 沈青竹心中却微微一寒。 她觉得这个名字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但是她在记忆中搜索,却一无所获。 沈青竹的记忆力非常好。她很确定自己不曾忘记过自己四岁之后的事情,然而四岁之前她却没有任何记忆。 也许幼儿都是这样不断地丢失记忆不断地再覆盖上新的记忆吧。 但是沈青竹依然不甘心。 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心中似乎缺了一块儿。 可是她找不到原因。 所以云间月一报出自己的名字,就让沈青竹心头一震,似乎,钥匙找到了! 沈青竹笑道:“月姐姐,你的名字好美。” 云间月哈哈大笑。 “小家伙,你不必这么逗我开心,我不会杀你的。” “什么!月姐姐你,要杀人?” “你这小家伙还真是有趣。”云间月笑容始终未散,显得心情很好。 “不过既然你这么有趣,不如就留下来给我端茶送水吧。”云间月忽然说道。 什么?这是要直接抓人? 沈青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云间月:“是……徒弟吗? 云间月扫了她一眼,笑道:”想什么呢?” “我怎么可能收徒弟?我只是看着你这人误打误撞进来,挺有趣而已。” “端茶送水自然也是好的。”沈青竹立刻道。 云间月又是哈哈大笑,道:“果然还是少年人有趣。” 沈青竹道:“不知道首先仙子姐姐需要我去做什么呢?” 云间月打量了她许久,才道:“我要你到城中去打听一下一个叫沈青竹的女孩子在哪里。” “啊?”沈青竹有些惊讶地叫出了声。 任谁听到陌生人忽然喊出自己的名字都会吓一跳的。 沈青竹也不例外。 但她这一声惊呼倒并没有什么真情实感。 “怎么,你听说过这个名字。”云间月仿佛有些诧异。 “当然听说过。清河府发生的事情,江湖上岂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沈青竹有些惊讶地看着云间月:“难道姐姐你一直躲躲在这里弹琴,完全没有有听说过外界的事情吗?” 她的语气充满了遗憾。 云间月扑哧一笑,看起来像个少女。 “我怎会没有听说。就是听说了,才希望谁去把她给我找来瞧瞧呀。” 沈青竹皱眉:“仙子姐姐,这样恐怕……恐怕……” 云间月笑道:“恐怕什么?” 沈青竹咬了咬牙,像是鼓足了勇气,大声道:“这样下去江湖上还有谁会认为你是个神仙姐姐,怕不是要认为你根本就是这样的欺男霸女!” 第一百七十章 全身 沈青竹的话让云间月又是一阵大笑,却突然停下,深深地看着她:“为什么你总给我一些熟悉的感觉?” 沈青竹想了想,道:“不知道。” 云间月又笑:“你这小家伙……” 她仰头看了看月亮走到了哪里,确定之后就摆了摆手,道:“算了,我原本等的人也没有到,你先走吧,我不留你了。” 她说着挥了挥手,转身往回走。 沈青竹在心头抹了抹汗。 她已经觉察到,这女人武功太高!几乎是她所见过的除了陈遇樵最高明的人! 连孟筑都不行。 如果是自己和程长生联手,应该能够自保。 而沈青竹估计自己和云间月一战,完全没有胜机!于是她只能演到底! “仙子姐姐,那我下一次要到哪里去找你呢?”她扬声问道。 “找我么……”云间月喃喃一句,却忽然转身,衣袖轻轻一扫,一阵劲风向沈青竹袭来! 沈青竹“哎呀”一声惊叫,急忙身子一蜷,向后滚走。 这姿势很是不雅。连一丁点儿的好看都谈不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江湖侠女会选择这样的对敌姿势。 但沈青竹就用了。 姿势不重要,有效就好了! 这句话也是师父在沈青竹很小的时候就说过的,沈青竹依旧记在心里。 她往后滴溜溜一滚,云间月的一记攻击便落了空。云间月也微微笑了笑,道:“身手还可以呀,手里的扇子,不打算用一用吗? 沈青竹倒是想用!但是云间月的攻势一浪接着一浪,已经压制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只能找机会便惊叫一声,即便也没有什么用。 云间月似乎有意要试探一下沈青竹的武功,给予她的压迫总是刚刚比沈青竹能够承受的高上那么一点点。 那么这样一来,沈青竹永远会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不舍得放弃,却又总是功亏一篑。 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感,换了别人大概会疯掉,会认输,会拒绝再继续下去。 但沈青竹不是常人。 她又一次失败之后,终于找到了一点儿机会,急忙高声喝道“ “仙子姐姐,我知道你要试试我的功夫,可是我已经练过了,真的不用再练了。或者你再教给我几招,不然真的不行啊……啊!” 一句话的功夫,沈青竹被一阵劲风扫道肩头,只觉得一阵剧痛! “你有毛病啊!说打就打,没完没了地打!我跟你说了,我只是进来追一只鸽子,你就着我不放!你不是有毛病还是什么?”沈青竹终于忍无可忍大骂道。 云间月反而兴致更浓,道:“如果你不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什么跟什么啊!”沈青竹大吼一声。 在声音掩盖之下的,是沈青竹突然加快的速度,手中折扇无声无息地指向了云间月的咽喉! 啪的一声! 折扇被云间月一掌拍飞,云间月的另一只手已经一把抓住了沈青竹的衣襟。 终究还是内力不够啊!沈青竹在心中暗叫一声可惜。 云间月抓住沈青竹猛地一拉,让她靠近自己,她盯着沈青竹的眼睛,厉声问道:“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招 沈青竹心中一惊。 云间月给她的压力太大,她终究还是下意识地使出了本门功夫。 刚刚那一招即使因为内力不够而被云间月挡下,但是无论速度还是巧妙程度,沈青竹都已经发挥出了师父教给她的神髓。 云间月只觉得心头巨震。 这一招对她来说可谓刻骨铭心。 第一次他和她初见,她还是飞扬跋扈的大小姐,她想用武力震慑让他忘不了自己。 可是她错了。 他一招就制住了自己。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自己被他逼得背靠着一堵青砖墙,眼前是他的一把短剑闪着寒光。 他的剑不在向前,却也让她动弹不得。 她忘不了那一刻,背后潮湿的凉意和眼前淡然的面孔。 怎么这个晚上,这个小男孩竟然也用出了这一招? 虽然小家伙用的是折扇而已,在她眼中还算是不错但依然不够的功力,让这小男孩无功而返。 但是这一招的精髓神韵,这小男孩完完全全掌握了! “说!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招?”云间月见沈青竹不答,忍不住又厉声问道。 沈青竹心念电转,道:“我师父教我的啊!” “你师父是谁?”云间月追问。 “我师父就是师父,他没有告诉我叫什么名字。”沈青竹无奈。 “那他人在哪儿?”云间月当然不肯放弃。 “我师父他啊……他……已经故去了!”沈青竹哇地一声哭出来。 她是真的心中酸楚,眼泪滚滚而落。 云间月吓了一跳,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哭得太夸张,但又为刚刚沈青竹的一句话而心惊。 “你师父死了?”云间月又不相信似的再问一句。 “对啊!您能不能先放开我啊!”沈青竹委屈地抬起头,看着云间月。 云间月这才发觉自己还抓着沈青竹的衣襟。 她缓缓松开手,但如寒冰一样的目光紧紧盯着沈青竹,也不怕她逃走。 “说,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沈青竹小心翼翼地问:“您认得我师父啊?那我师父叫什么名字啊?我每次问他他都不告诉我。” 云间月想了想,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大概是姓李。” “哦……怪不得我有一次偷偷溜进他的书房,看到有一些信封上面写着李涯亲启……” 沈青竹话还没有说完,云间月手一伸一把又将她抓了过来。 “别别别,别老是抓啊!”沈青竹连连抱怨。 “你说什么?他叫李涯?”云间月的眉眼都有些扭曲,美艳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有些红晕。 “我看到的信封上是写了这个啊,但我师父可没有承认过。”沈青竹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云间月一惊一乍的,有失高手身份。 但云间月早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她的理智在听到李涯的名字那一刻已经灰飞烟灭。 她怔怔地出神,抓着沈青竹衣襟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动了。 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她的脑子里回响着的,始终是沈青竹刚刚的那几句话:“我师父已经故去了……” “我师父的名字可能是李涯。” 所以,他是真的死了吗?云间月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 第一百七十二章 而退 沈青竹当然不会错过云间月的刹那恍惚。 她身形猛然暴退,然后转身就跑。 沈青竹的轻功一向不错,她一直相信天下能追上她的人已经不多。 但是这一次,她还是用尽全力地狂奔。 对于云间月的轻功,不知为什么沈青竹就是有一种忌惮,在心中跟自己说了好几遍一定要小心! 但是这一次,沈青竹觉得自己似乎还是不够快。 她听到了云间月的声音。 琴声。 这琴声忽远忽近,似有若无,但是却也始终围绕着沈青竹。 沈青竹不敢停下,因为她是知道这种琴声有多么的恐怖的。 她已经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狂奔了很久,但那琴声依旧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 这样下去,即使是自己也会崩溃的。 沈青竹很清楚这一点。 师父当初教过她,也要求她一定不能忘记的就是这件事——不能让自己处于被动。 不能被动等待着,那么这一刻被追杀的危急关头,到底自己应该怎么做? 沈青竹已经曲折迂回地兜了不知道多少个圈子,她已经跑出了那座废弃的花园,进入城中迷宫一般的街巷。 这座城很有意思,街道都不是正南正北,而是歪歪斜斜的,仿佛蛛网一般。 沈青竹识路的本领远超常人,也是从小被师父强行训练出来的。 所以在这座城里跑了几圈,沈青竹已经记清楚了这些街道方位走向。 她的心中忽然又有了勾勒——这些街道的走向不正是一座阵? 沈青竹心中的念头飞快地转着。现在她发现了这座古阵的方位,并且根据计算选出了的生门。 只要找到那里,就有可能摆脱! 沈青竹看准的一所宅院,飞奔中的身形突然停住,然后身体急坠而下。 正正好好落在宅院中央。 就是这里! 沈青竹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向正屋走了过去。 这座宅院占地不算很大,但是严谨的雕梁画柱,引水种荷,还装了一座很精致的假山。 夜深人静,宅院中的人早已经歇息。 沈青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假山旁转了转,然后隐身在山洞之中。 云间月的琴声依然在飘荡着,时有时无,忽远忽近……然后渐行渐远! 沈青竹的心渐渐放松。 终于躲开了吗? 云间月实在是沈青竹独自闯荡江湖以来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 她又想起师父当年苦笑着说:“遇到又会弹琴又会杀人的,你赶紧躲开吧。” 这句话,今天沈青竹是真正懂了。 沈青竹又躲了一会儿,才从假山的山洞中轻轻钻了出来。 可是才出洞,她竟然又听到了琴声! 这一次琴声不再飘渺虚无,断断续续,而是高亢尖锐,仿佛要把夜色划破。 沈青竹脸色微微发白。 因为她对这样的琴声再熟悉不过,当初那位黑衣杀手,不正是死在这样的琴声之下吗? 云间月难道遇上了什么强敌?竟然用上了这样的杀招? 此时此刻,在这座城里,能够称得上是武林高手的,沈青竹很确定在就是花间月和自己,此刻都在这里。还有一个,就是程长生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来了 程长生难道来了? 沈青竹想到这种可能,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办法甩手离去。 一旦决定,沈青竹腾身而起,立刻向着琴声的传来的方向飞去。 距离很远,她就已经确定,是程长生到了。 程长生正在苦战。 沈青竹停下脚步看了一看。 她发现程长生比当初在清河府成园一战的时候,他又进步了。 不过他这一路冲杀过来,自然是应该有所进益的。 虽然程长生恐怕还更愿意用这样的进益去交换一次游山玩水的心情。 但是还是打不过云间月。沈青竹已经可以看到亭台之上难得一见的景象——程长生手中的利剑左支右绌,危机连连。 程长生也看到了沈青竹。 但他并没有说话。 他没有机会说话。 云间月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你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吗?怎么这会儿却又回来了呢?”云间月是真的游刃有余,所以还有心情调侃沈青竹。 “我回来看一看,你怎么又跟别人打起来了啊?”沈青竹遥遥地问道。 她在假装不认识程长生,程长生立刻意识到了。 云间月觉得两个少年都很有趣,不由得也笑了。 白日里,她明明看到这两个年轻人一起走进了客栈,现在竟然装作不认识啊。 沈青竹只是问道:“您不是想问我那些旧事吗?我又想到了一些。你要不要跟我再去聊一聊?” 云间月笑道:“你想告诉我了啊?再等一等,解决这个小家伙不需要太多时间的。” 云间月话音未落,自己的出手却越见狠辣。 沈青竹咬了咬牙,道:“既然你不想听,那我就走了。” 说罢,她扭头就走。 刚走出两步,她就感觉到身后一阵劲风扑来! 她早已经准备好,于是立刻向一旁一晃。 她手中的折扇已经往后打去! “小家伙脑筋转得很快嘛。可惜怎么傻乎乎的!”说完这句话,大概云间月自己也觉得好笑。 云间月距离沈青竹大概有五米。此刻突然一扬手! 沈青竹就觉得膝盖一麻! 这么远的距离对于云间月来说,仿佛不存在一样。 说击中就命中,这是什么鬼魅武功? 沈青竹只觉得嘴里发苦。 但这一刹那的放松对于程长生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带着寒光刺向云间月。 云间月冷冷地哼了一声,左手连抓,抓向程长生。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能够顺利完成。 因为沈青竹的折扇已经向着她的背部用力砸下! 云间月身形滴溜溜一转,不知怎的就躲开了。反而是有些戏耍地把程长生和沈青竹按在了一起。 “不能打了!这怎么都打不过。”沈青竹气恼地折扇仍在地上。 “岳眉,现在起你最好给我认真地讲好你刚刚的故事。” 云间月道。 “你是说我师父吗?你先放他走!”沈青竹用手指着伊能静,然后有眯眯地问道。 “你赶紧走。”云间月不耐烦地指了指程长生。 程长生看了沈青竹一眼,默默地退后两两步。 然后,程长生渐行渐远。可是沈青竹却走得够快,仿佛前路没有前程,眼前没有之际一样,很快都到了云间月的面前。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为何 沈青竹看着他走远,默不作声。 这下子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但是和一开始不同的是,沈青竹对着云间月的功力的确是再没有任何误解。 打不过。 沈青竹默默无语地,慢慢往前走。 突然沈青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把抓住自己,猛地把自己拉向云间月。 又来? “小丫头,这回不要再跟我耍花样了。”云间月有些失去了耐心,“你现在回答我,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两次把沈青竹抓到眼前,云间月已经洞悉沈青竹的女子身份。 云间月一双眼紧紧盯着她,沈青竹都看到了她眼中的血丝。 沈青竹一怔。 关于云间月和师父的关系,沈青竹有过猜测,但还是因为师父不曾透露任何蛛丝马迹而不敢确定。 可云间月的神情说明了太多。 于是沈青竹不再隐瞒,她目光直视云间月,道:“我师父,是中毒而死。他中的毒……和武林盟主陈遇樵,一模一样。” “什么?” 云间月一怔,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但忽然之间,流下泪来。 大颗的泪珠一滴一滴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她怔怔地松开手。 沈青竹退后两步,抚平衣襟。 云间月一直沉默着,苍白的脸渐渐变红。 她的眼中也似乎开始着火。 “跟陈遇樵中的毒一模一样吗?我想一般的毒也奈何不了他。”她的语气有些凉,但怒火却越来越热。 “前辈,我师父中的毒没有陈盟主那么多,所以他凭功力压制,然后一直在寻找解药。可惜两年间始终没有找到。” 沈青竹说完,安静地看着云间月。 她的伤心,让沈青竹也想起了这两年中的自己。 于是,沈青竹有些不想说话。 沉默仿佛凝结成了一块冰,冻结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这几年,你们躲在哪儿?”云间月忽然问道。 沈青竹道:“最后这两年,我们生活在胡姬山。” 胡姬山偏北,终年严寒。 “是为了压制他身上的毒吗……”云间月喃喃道。 沈青竹没有回答。云间月原本也不需要她回答。 她怔怔地想着,似乎要从想象中感受到李涯在最后两年经历着什么样的痛苦。 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便扭过脸去。 远远的,沈青竹看到程长生静静地站着。 云间月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你师父的身份。”云间月忽然道,“所以小丫头,我也知道你就是如今的春雨令主。” 她最后这几个字声音已经低得近乎无声,显然是不想让程长生听见。 “多谢。”沈青竹神色自若。 云间月看着她,许久才道:“你做得不错。” 这是一句很艰难才说出口的话。 但沈青竹决定把它当作来自师父的肯定。 “我和你师父,是夫妻。”云间月忽然说道。 沈青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她有想过云间月和师父之间的感情,但从来没有想到二人是夫妻。 因为师父一句也没有提过。 十五年中,一句也没有。 云间月看她的神情就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她冷笑一声,道:“至亲至疏夫妻,我若不是因为对这样的分开心中怨念无法释怀,也不会创办了明月楼与他抗衡。”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说起 沈青竹当然知道明月楼。 也许,除了明月楼的杀手之外,她甚至可能是江湖上最了解明月楼的人之一。 但她也不知道明月楼的楼主是个什么人。 同为杀手,沈青竹非常能够理解这种神秘感。 直到今天,云间月在她的面前亲口承认自己就是明月楼的楼主。 而且,“你说你创立明月楼,是为了跟师父做对?” “是。”云间月的声音听起来平平淡淡,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最初我当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十五年我还不清楚,那就很荒唐了。” “可惜我这十五年都没有遇到他,他还真是很会躲。”云间月冷笑道。 师父当然很会隐藏自己。沈青竹在心中默默说道——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也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春雨令主倒是是什么人,也没有人找到他们隐居的地方呢? “可是师父终究没有躲过……”沈青竹喃喃道。 “不要说了!”云间月忽然厉声说道。 沈青竹沉默地注视着云间月。 云间月面色如霜。 她沉默了许久,道:“我走了。”说完忽地转身而去。 沈青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只是才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了下来。 云间月不知何时已经回转,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前辈你想问什么你就问吧。”沈青竹没有转身,只是轻声道。 云间月又沉默了片刻,终于问道:“最后那两年……他是不是很痛苦?” 沈青竹转过身看着她,终于还是只说了一句:“是。” 入夜香是世间最罕见的奇毒。陈遇樵如此的功力,中毒之后几乎濒死,如果不是遇到了赵平和夜郎君,根本没有任何希望保住一条命。而他醒来之后至今还是功力全失。 “师父曾说他当时就察觉了,所以中毒很少。可是就是这很少的一点点毒素,就折磨了他两年……最终也没能回天。而师父的功力之高,我想前辈你应该知道,原本也是不逊于陈盟主的。” 云间月知道,所以更能明白李涯凭借着绝高的功力压制两年,这期间是在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 能拿到入夜香这种毒的人,是真的拿到了一种对于李涯,陈遇樵这样的高手最致命的武器。 “他当年……是怎么中毒的?”云间月问道。 “师父那年和人较量琴艺……”沈青竹的话才说了一半,云间月厉声道:“和谁?” “琴圣何应物。”沈青竹缓缓说道。 “是他?”云间月的眼中显露出一丝疯狂。 “不是他。”沈青竹道。 “为什么?”云间月冷冷地看着沈青竹。 “因为师父说不是。”沈青竹对云间月并没有畏惧。 听到沈青竹的话,云间月怔了怔。李涯如果说不是,那就真的不是。 “那又是谁?”她问道。 “师父说他也不能确定。他与琴圣在华山之巅对决。在那前后最可以的一个人,是一个采药的老人。”沈青竹回忆着师父的话。 她的脑海中其实还浮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是数日前她在见到夜郎君之前遇到过的一个普通伙计。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回忆 听到是个无名老人,云间月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这样一个老者,要到哪里去寻找?说不定如今都已经死了。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以李涯的手段,竟然两年都没有找到这个人。 “你和叶刻交好,甚至拿到了他的令牌四处查案,是不是也为了找这个人?”云间月忽然想到。 “是。”沈青竹没有否认。 事实上,她的确是为了找到这个下毒的人,但也的确是因为从很小就认得叶刻,愿意帮他的忙。 “下毒的人恐怕是很难找到了,不过提供入夜香的人……我不会放过他的。”说完,云间月转身便走,再也没有看沈青竹一眼。 沈青竹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也只是苦笑一下,便转身离去。 她走出了很远,才看到程长生。 程长生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棵树上等她。 “不能靠近,那女人真的太厉害。”程长生抱歉地看着沈青竹。 当然他也是看出了云间月没有伤害沈青竹的意图,所以留给她们说话的空间。 “她就是明月楼的楼主。”沈青竹道。 “什么?”程长生有些震惊。 如果知道云间月是明月楼的楼主,也许刚刚他就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了。毕竟是沈青竹灭了明月第八楼,杀了他们那么多人。 “我感觉她……似乎……似乎并不是很在意明月楼,至少目前的她看起来就是这样。”沈青竹有些不确定。 如果真的如同云间月所说,她是为了寻找到李涯的踪迹才创办明月楼,那么她的确有可能并不把明月楼放在心上。 程长生不明白沈青竹为何要这样说,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你怎会被她抓到?”程长生问道。 “在苍州城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杀手。”沈青竹道。 程长生认真地看着她,没有打断。但眼中的关切和担忧却浓得化不开。原来在他离开苍州城那一天一夜,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杀手很弱。”沈青竹急忙道,“但是在我要抓住他的时候忽然被灭口了。杀他的,我刚刚确定就是云间月。” “今天我听到了和那一夜听到的一模一样的琴声。所以我就跟过来看看。”她解释给程长生听。 “你觉得她会不会就是要诱你前来?”程长生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看向沈青竹。 “很有可能。她应该是很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行踪。” 然而沈青竹在程长生高明的易容术之下变成了一个少年,连云间月也被骗过了。云间月不愿意任务失败,所以才干脆把她召唤来。 可即便是早就知道了云间月故意用琴声诱她前来,她会不来吗?沈青竹知道自己不会。 “说起来,我在路上遇到过一个人,她曾经救了我,我现在回想,那个人的气息和今天的明月楼主很像啊……”程长生说起逃离清河府路上的经历。 “她应该就是一路追踪着我吧……”沈青竹道。 云间月恐怕早就察觉了她和春雨令主的关系,所以一路盯着她希望可以见到她师父。 然而,见不到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行路 “是。所以她救我,也是因为可以找到你。”程长生看着沈青竹,忍不住伸出手拨开一缕垂落的头发。 他的指尖触到沈青竹的脸,有一丝微凉。 沈青竹没有躲闪,而是抬头看向他。 “她想要找我师父。可是,我师父他……真的不在了。”一向清冷的沈青竹,此刻看起来有些可怜,小小的脸上并没有泪,却有着清晰可见的哀伤。 程长生叹了一口气,忽然伸出手,搂住了沈青竹。 沈青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一只手也揽住了他的腰,然后一动也不动了。 程长生感觉到怀中的人在微微颤抖,而自己胸前的衣衫渐渐变得温热。 仿佛只过了一刹那。沈青竹坐直了身子,离开了程长生的怀抱。 “抱歉,有些控制不住的难过。”沈青竹脸色微微泛红,但她觉得夜色之中程长生应该看不见。 程长生微微一笑,问:“走吗?” 沈青竹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半晌之后只是笑了笑,道:”走吧。” 接下来的路途程长生和沈青竹一路向北,风物与江南越发不同。两个人虽然丢失走南闯北经历过许多的人,但都没有到过更加遥远的北方。 辽阔的土地与高远的天空,都让人的心情豁然开朗。 程长生和沈青竹都买了马,在旷野上纵横驰骋半日,再悠闲地慢慢走着,只觉得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 沈青竹每到一地都会进当地的春茂源看一看,出示印鉴便有当地的掌急急忙忙迎出来,赶来见自己的大东家。 然而沈青竹在每一地的装扮都不同。以至于在春茂源内部都流传开了关于大东家的传说。 大东家是男是女都成了传说中的故事。 当初清河府沈青竹现身拯救春茂源的故事早已经被传到各地,只是辽北一带看起来消息还是要滞后一些。 于是关于大东家的传说汇聚在一起,又在早春茂源的各地往返书信中再次掀起高潮。 但沈青竹只是为了拿到更多的消息。 清河府传来的消息说,自从叶刻坐镇春茂源,来自明里暗里的窥视都少了许多。 “话说,也总捕头竟然从京城跑到清河府,就为了帮你看钱庄?”程长生有些难以置信。 叶刻的为人程长生多少也有耳闻。 他作为六扇门总捕头,在查案之时自然也有狠辣之名,而在平日里的清廉之名也有口皆碑。说到底,叶刻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 可是这一次,他进了春茂源。 春茂源作为天下第一钱庄,可供人们意会的背景实在是太过于雄厚了。 没有人会在乎实情,只要故事编得引人入胜。 这也就是为何类似叶刻这样性格的人会尽力避免瓜田李下,不愿意授人以柄。 而这回叶刻在春茂源坐镇已经十数日,还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无论在江湖,还是在朝堂之上,对叶刻的质疑已经纷至沓来。 但叶刻似乎更不不在意。 他只关心他的小朋友,沈青竹到底过得好不好,关心能不能把小朋友的偌大产业好好地看好了。 这样的叶刻,真的很不叶刻。 这样的叶刻,让江湖人又怎能不好奇?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了解 “我和叶叔其实认识得很糟了。”沈青竹想起从前嘴角也微微上翘。 “那时我才十二岁。叶叔查案路过我住的地方附近,碰巧师父让我下山去办点儿事。那次他追查的是一个偷了库银的大贼,我碰巧帮了他一点小忙。” “谁知道就是这一点点,就让叶叔记住了。他约我每年在我生日的时候都在那个镇子见面。我以为他只是说说,毕竟他那么忙……” “谁想到叶叔叔竟然真的每年都会赶过去。” 沈青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似乎只要提到叶刻这个名字,心中就有着真真切切的温暖。 程长生似乎看到了当年小镇上那个少女的模样。 “之前只有一年他没去。因为我离开了山上去了京城,每天扮作小乞丐晃来晃去,我还特意去六扇门的官衙给他留了消息,就怕他白跑一趟。” “两年前师父故去,我就去找了叶叔叔,想查出凶手到底是什么人,他直接就给了我令牌,说这样行事方便。” “而这一次,我自己的身份曝光,孟筑怎么能够忍得下一口气,不去为难春茂源呢?我也只得麻烦叶叔叔了……” 程长生没有想到,叶刻与沈青竹真的是一对忘年交。 “没想到叶捕头如此古道热肠。”他感慨。 “我在山上,永远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每天就是练功,画画,练字,弹琴……时间总像是不够用一样。所以每次去见叶叔叔,我就总是希望时间能够走得慢一点。” 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人总是充满热情。 但是程长生明显看到沈青竹对某些时刻是疲惫的,有些时刻才期待能够紧紧握在手里。 叶刻,应该就是她很快乐的那一部分。 ”其实,师父也对我很好的,只是每天要练得东西太多了……“沈青竹忍不住解释道。” “话说,我又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程长生边说边笑。 沈青竹有些好奇:“什么问题?” 程长生道:“就是……你的名字是你师父取?” 沈青竹道:“对啊。” “那为什么要叫青竹?”程长生问道。 虽然他也很喜欢“青竹”这个名字。 “这个啊……沈青竹咯咯直笑,“因为师父懒得取名字。当时我是四岁吧,师父问我,你要叫青竹可以,也可以叫紫竹,如果你喜欢就叫竹笋也可以。” 我当然不愿意叫竹笋啊! “沈竹笋……”程长生笑得把头靠在沈青竹的肩上,身子不停发抖。 “很好笑吗?”沈青竹假装不满。 程长生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严肃多了:“确实……很好笑。” “那你呢?为什么叫长生?”沈青竹问道。 确实,“长生”这个名字实在不像是江湖人爱取会的名字。 “不过叫长生公子的时候,还是挺有气势的。”沈青竹补充道。 说到这里她注意到程长生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但是这样的感觉一下子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长生笑道:“我师父说希望我可以长命百岁啊!毕竟当初师父救了我的时候,大夫们都说没救了,只有师父,说我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第一百七十九章 露面 程长生的话让沈青竹想起陈遇樵,此刻的他不知道是在研究新的吃食还是和平伯一起种菜……无论如何,他都不是从前那个一举一动都能令江湖色变的武林盟主。 “我们一定能找到药,让前辈恢复功力。”沈青竹难得地,会这样鼓励别人。 程长生笑着看她,不说话。 沈青竹不由得低下头去。 “走吧!你能陪着我,我什么都不担心了。”程长生把手伸到沈青竹面前。 沈青竹很自然地拉着他的手一跃而起。 “马上到燕云城了,我们是不是得露个脸?”程长生道。 “燕云城吗?我记得关于和横云图的传闻中,这里是其中一个持有者归老的地方啊。”沈青竹忽然想这件事。 “是。是一位姓田的副将的老家。问题是这么多年无数人来找过,却并没有收获。”程长生道。 “也许,有没有收获不重要,但是让人知道我们在找什么,说不定有用。”沈青竹想了想,说道。 程长生笑:“好,那我们就轰轰烈烈地找一找。” 燕云城已是归属辽东地界。 越是往北夏日的味道便越淡,甚至有些凉。 程长生和沈青竹进城的那天下起了暴雨,巨大的雨滴砸在路上,溅起片片烟尘,然后化为泥浆。 暴雨天进城的人少,程长生和沈青竹雇了一驾马车慢悠悠地走过了城门。 程长生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一张完美的面容,隔着雨幕也映入了有些人的心里。 此刻程长生不在意这些,他问车夫:“你可知道燕云城最大的客栈在哪里?” “回公子,要论燕云城最大最豪华的客栈那一定是桂香楼了!取的是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之意,所以听名字您肯定也能猜得到,这家客栈就是琼楼玉宇,楼和价钱一样的高啊!” 这个车夫一路都很有趣,沈青竹听了也微微一笑。 “高楼么?正合适,就去这家。”程长生做了决定。 “好嘞!”车夫一扬鞭,马蹄声哒哒响着,踏碎了雨雾,扬起一路水花。 桂香楼在燕云城最繁华的街上,但是庭院深深,竟然是难得的闹中取静。 马车直接赶进了院落,停在庑廊前。 程长生下车,沈青竹也跟着跳了下来。两步走进廊下,暴雨也不曾沾湿衣摆。 ”确实很豪华。”沈青竹仰头看了看,点了点头。 庭院中古树苍天,穿过庑廊往后走,可以看到前方四层高楼,雕梁画柱,飞翠流金。 有年轻的伙计迎了上来,满脸含笑:“两位里边请。两位需要什么样的房间?我们有……” “我要最贵的套房。”沈青竹道。 伙计一怔。 也许是因为客人一开口就要的是最贵的套房,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想到这两位客人,并不是那位好看的不像话的公子做主,而是这位同样好看得让他看都不敢看的小姐说话。 “怎么?有人住了?”程长生见伙计一直没有回话,便又问道。 “呃没有,不是,房间还空着,我马上去和掌柜的说。”说完,年轻的伙计一溜烟跑了。 第一百八十章 挥金 沈青竹走到庑廊的尽头,掌柜的已经迎了出来。 “两位客官,这边请。”掌柜的亲自带程长生和沈青竹上楼。 桂香楼最大的套房占据了四楼整层,房间连着观景台,可以俯瞰燕云城中的风物。 “可以。”沈青竹随手把一张银票递给掌柜的。 原本欲言又止的的掌柜看了一眼银票上的数字,便什么话也没说,只道:“二位请好好歇息,有什么需要您直接跟她们两个说。”他指了指两个守在门口的侍女。 “我倒有一件事,要掌柜的帮个忙。”程长生忽然说话。 “您请吩咐。”掌柜连忙说道。 “你在这燕云城多少年了?”沈青竹问道。 “我啊,土生土长的燕云城人,今年四十岁,那就是在这里住了四十年了。”掌柜的回答道。 “你听说过眼云图吗?”程长生问道。 掌柜茫然地摇头。 虽然是土生土长的燕云城人,没有听说过横云图也是再正常不过,毕竟拿着这图的人也只会拼命去保密,而不是四处宣扬。 ”那你知不知道抚远将军的一位旧部姓田的,就居住在燕云城呢?”程长生又问道。 “抚远将军……你说的是田问石田将军吗?”掌柜的想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 “大概就是这位。他的的后人可还在燕云城?”程长生问。 “田将军早就去世啦,不过他的后人倒是一直没有搬走,只不过……”掌柜的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沈青竹看到他的神情便有些好奇。 “只不过他的后人过得不怎么好,慢慢也就把家业败光了,现在祖宅已经变买,几口人住在城北。” 掌柜没有继续往下说,但看起来田家人似乎境遇并不是太好。 “那么就麻烦你明日帮我把田家人请过来可好?”程长生问。 “您尽管吩咐。”掌柜道。 沈青竹一抬手,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这些银子先放在你这里,接下来还有好些事要请你帮忙。”沈青竹道。 掌柜只觉得这一对男女外貌美得惊人,出手也很惊人,实在很不像是凡人。他恨不得马上掐自己一把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想赶快回去看看这银票会不会化为白纸。 但是他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可是燕云城桂香楼的掌柜! 他稳稳地拿住银票,肃容道:“听凭二位客官的吩咐。” “有事我会让她们告诉你的。”沈青竹指了指门口的侍女。 掌柜的连忙告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楼下走去。 “那田家人如今家道中落,日子过得困顿,这么多年难保没有早早变买了横云图的残片。”程长生道。 “如果真的已经不知所踪那也是命,没有办法的事情。”沈青竹道。 “确实如此。”程长生含笑看着沈青竹。 沈青竹目光探寻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两个不是缺钱的人,同样也没有为得不到更高明的武功秘籍而困扰,沈青竹更加算得上是富可敌国。所以横云图无论背后代表着什么样的宝藏,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只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强求。 然而对有些人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公平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我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这是沈青竹一向的想法。 她从很小开始就要努力控制情绪波动,死亡利剑在头顶高悬,所以做每一件事都全力以赴,但若不成便不纠结。所以对人对事,她都显得冷淡。 “那么我呢……我只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多,那么便要多做一些事情才行。”程长生笑。 他和沈青竹不同,从来都是飞扬跳脱,就算遇到了不公不平,也只是放在心里。 “好吧,那这一次你打算怎样做?”沈青竹笑问。 程长生信步走到观景台前,手指轻轻叩着廊柱,看向雨雾中的燕云城。 暴雨掩盖了许多,却盖不住这城中街巷的轮廓,那是这座城的骨架。 他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道:“那要看明天见到田家的后人才知道了。” 雨后的燕云城渐渐在夜色中沉睡,但有些人这一夜注定无法安眠。 程长生和沈青竹来到燕云城的消息被四散传播出去,等待着如何应对的指令。 而有些人却不用等待,直接就做出了反应。 程长生披着中衣站在观景台上,看着云散雨收,星光亮起。他抽出长剑,剑光流转,在他的眼中倒映出星光的微芒,程长生却依旧沉默不语。 沈青竹的房中一片静谧,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有程长生守夜,她可以完全的放心。 所以她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天亮。迎着阳光醒来,沈青竹推门探头看着,便发觉程长生正在擦拭长剑。 “怎么了?”她轻快地走到程长生身边。 “昨夜有三个刺客,都被我解决了。”程长生轻描淡写。 “我睡得也太沉了,竟然都没有发觉。”沈青竹皱了皱眉。 “不要皱眉,你难得能够睡一个安稳觉。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程长生笑。 “也对,最近吃了赵平给我的药,我总觉得会很困。”沈青竹道,“也不知道这药到底是什么做的。” “目前为止赵平的医术看起来还是可靠的,而且一直在进步,我相信他能找到给你治病的方法。”程长生认真地说道。 沈青竹明白,这是他的希冀,而不是对她的安慰。 “好啊,那我去洗漱准备吃早饭了。”沈青竹挥挥手,打着哈欠往回走去。 她没有问一句是什么刺客,也没有询问作业的打斗是否惊险。 是对程长生的信任,也是对他的尊重。 沈青竹非常清楚,从云间月走后,这些日子都不可能再有来自明月楼的刺杀找上她了。 而她在江湖上的敌人,原本除了明月楼就只有孟筑了。 然而孟筑的动作没有那么快。 所以来刺杀的一定是早已经在燕云城潜伏了多年,一旦使用就再也不能找回的那种刺客。 江湖上实在没有人比沈青竹更熟悉杀手这个行业了。 竟然有人会投入这么大的代价就为了出一次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沈青竹很清楚,这绝不是冲自己来的。 那么这些人,恐怕涉及到的是程长生自己的秘密。 沈青竹并不打算在一旁窥探。 等程长生自己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田家 早饭过后不久,桂香楼的严掌柜就带了一个人来见程长生和沈青竹。 “二位客官,这位就是田子阔,是现在田家的当家人,田将军是他的祖父。” 严掌柜介绍完就离开了,只剩下田子阔。 面对着程长生和沈青竹这样的两个人,田子阔实在是无法压抑用衣袖擦一擦额头冷汗的冲动。 太吓人了。 这一男一女都美得不像话不说,还有钱得不像话。 而且那个女孩子,为什么看起来就让人心中发寒呢? 幸好开口问他话的不是那个女孩子。 程长生问道:“田兄,田问石将军是你的祖父?” 田子阔终于还是擦了擦汗,道:“其实我只是田家公子的乳兄,和田家没有血缘关系的,是当年老将军在我年幼的时候收我入田家,说为家族兴旺香火。” 他不知怎的,就这样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隐瞒了十几年的心里话就说了出来。 “这样啊……”程长生沉默了片刻。 这片刻对于田子阔就像是一辈子那么久。 “那么田家现在还剩下什么人?” 程长生问道。 “我们田家,如今我这一支只剩下我一家老小还有五个人而已。”田子阔答道。 “其他人呢?”沈青竹忽然问道。 她声音清冷,面容淡漠,这一句话就让田子阔更加紧张。 “其他的人……其他的人……对了,田爷爷有一个孙子。” “在哪里?”程长生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却只是递过来一杯茶。 “在……我也说不好……应该是在城隍庙吧?”田子阔有些迟疑。 怎么会在城隍庙栖身? 这句话吸引了程长生和总想着摆个摊的群众沈青竹全副的注意力。 “怎么回事?”程长生问道。 “他……田兄也是那段时间在家中遇到了太多怪事,一下子承受不住,就……”田子阔欲言又止。 “就什么?”程长生问道:“就……疯了。”田子阔一咬牙,把心里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程长生和沈青竹对视了一眼。 田家唯一的正统传人竟然,已经疯了。 程长生很清楚,像横云图残片这种事。十有八九都是烂在肚子里,在唯一的知情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再传给嫡亲的后辈。 所以同样的问题他都没有问田子阔。 “是……是啊,田兄他不知道怎么有一天忽然就疯了,说了好多胡话,然后奔跑出去了。”田子阔解释道。 程长生和沈青竹对视一眼,目光中都留滤出一丝失望。 “那是哪一年的事?”沈青竹问道。 “是……八年前的事。”田子阔答道。 于是从那以后这位田家的嫡长孙就流落在了破败的庙里,再也不曾回到田家门中, “那么你能不能把他找来?我有话想要当面问问他。”程长生问道。 田子阔道:“当然能。不过……” “不过什么?”沈青竹注意到他的为难。 田子阔道:“我家田兄是真的疯了,我怕他惊吓到二位。” “这不用你操心。你尽管带人来就好。”程长生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后人 田将军的孙子叫作田轩,今年三十八岁。 田子阔花了一天时间,直到傍晚才找到了田轩,不知道又花了多少功夫,总之是把他带到了桂香楼,沈青竹和程长生的面前。 田轩当然也不可能听田子阔的话,洗漱更衣打扮清爽了再来见客。所以沈青竹见到的就是一个一头长长的乱发遮面,一身破烂衣衫的中年人。 “这就是我兄长,田轩。”田子阔恭敬地介绍着。 “劳烦你了,我想和他单独谈谈。”程长生道。 田子阔一脸的惊疑不定,但是并不敢有所微辞,急忙告退而去。 程长生看着田轩。 和想象中不同,田轩五官清秀,神情安静而淡然,并没有因为见到了陌生人而错乱。若不是目光茫然而没有焦点,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神智缺失的人。 “你叫田轩?”程长生问道。 田轩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你还记得你祖父是谁吗?”程长生又问。 于是田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了一点,但还是没有说话。 “我想,他这些年,怕是被很多人问过祖父是谁。”沈青竹道。 其实程长生也能想到这一点,他甚至怀疑,田轩是不是因为经常有人来查问横云图的消息,被什么人逼迫而致疯狂。 “你孑然一身,无家可归,不如就跟在这里住几天吧?”程长生想了想,问道。 田轩依然不说话,但也并没有表示反对。 也许他也知道反对是没有用的。 程长生让侍女带田轩去了另一间屋子。 “你觉得他是不是真的疯了?”程长生问沈青竹。 沈青竹想了想,还是摇头:“还看不出来。” 也就是说她也是持怀疑态度。 但同样的,这些年怕不是有多少人已经用各种方式查验过田轩这个人,现在看起来也并没有被看出有什么装疯的迹象。 ”我再去查查看还有什么线索吧。“沈青竹想了想道。 沈青竹找上了燕云城的丐帮分舵。丐帮在燕云城的舵主名叫胡三叠。他与沈青竹却是真正的旧识。 “沈姑娘,没想到你会来到这里!一转眼,我跟随帮主和你一起查案子的事都已经过去两年了!”胡三叠见到沈青竹,有些激动。 “胡大哥!你这两年可好?”沈青竹的眼中带着温暖。 丐帮帮主韩九方对她亦是如师如父。 “我啊,好得不得了,你看两年了我都成了舵主了哈哈哈哈哈!“胡三叠笑声爽朗。 “韩帮主呢?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说他去了颠南?” 说起这个胡三叠就有些无奈:“帮主他老人家就喜欢到处跑,这几年我们也是难得见他一面啊!幸好总有消息通过帮中的兄弟传回来。据说他还在滇南,不知道在干什么。” 韩九方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习惯,确实让人头痛,所幸他的儿子青出于蓝,最近许多帮派事物都是由他处理。 “胡大哥,这次我来想请你帮个忙。”沈青竹道。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胡三叠道。 “我想请你帮我查查田轩这个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经历 沈青竹的请求让胡三叠一怔,随即挠了挠头。 “沈姑娘,不是我不帮你,是这些年我们何尝不是天天派人盯着这人,要是有什么异样我们早就发觉了,问题就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啊。 他每天就是跟我的弟兄们抢吃的,连钱都不抢,他也不去会自己去买。” 胡三叠说起田轩,也是滔滔不绝。 “这样啊……那胡大哥,你再跟我多说说。”沈青竹道。 …… 沈青竹回到桂香楼的时候,程长生正在查看买来的东西。 “给田轩买的?”沈青竹看着摊在桌上的笔墨纸砚书本,问道。 “正是。”程长生道,“你也知道他的怪癖了?” “嗯。” 沈青竹从胡三叠那里知道了不少田轩的生活。 他的确是像田子阔说的,八年前一天,忽然就在家中大吵大骂,然后发狂着跑出了家门。 在那之前的四年,他唯一的儿子得了怪病夭折,妻子从那以后郁郁寡欢,终于不治离世。 很多人猜测田轩就是受了接连几个刺激,以至于崩溃发狂的。 田家人丁也不忘,田轩这一房后继无人,家中也没有多少家财,所以渐渐也没有人再去照顾他找他回家。 田轩就此流落街头。 但是田轩在燕云城之所以有名还不止是因为将军之后家境败落至此,还因为他有一个爱好。 田轩是一个读书人。 即使是流落街头,他竟然也没有放弃读书写字。 燕云城的人经常见到他坐在屋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 他反反复复看的也就那一本书——《道德经》。 如果没在看的时候,他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反反复复地写,有识字的人去看,发现他写的还是《道德经》。 八年如一日。 燕云城里许多人都知道他,也总有好心人会给他吃喝,把家里不穿的旧衣服给他,让他不至于挨饿受冻。 八年的时光就这么过来了。 所以沈青竹一回到桂香楼,看到程长生买来的东西,就知道是给田轩的。 如今,田轩跟他们一起住在桂香楼,吃喝不愁,他当然也就坚持自己的习惯。 “他跟我说要纸币,说话谈吐很有条理。”程长生道。 还是那个问题——田轩是不是一个真的疯子。 然而沈青竹还没有办法确认。 不论田轩是不是真的疯了,她都不可能用武力对待这样一个命运多舛的人。 “其实,如果他没有真的发疯,那么他的意志真是坚韧得可怕。”程长生若有所思地说道。 沈青竹同意程长生的话。 如果一个人的人生之中,年纪轻轻便经历了家道中落,经历了家破人亡,有要不断地面对来自无数陌生人的探问、干涉、甚至暴力逼供……却没有能力反抗,这样还能保持神智清明,该是有着多么强大的内心? 沈青竹不知道田轩是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去验证。 ”也许,我们可以试一试。”程长生听了沈青竹的话,沉思了片刻,表示了赞同。 “你来还是我来?”程长生问。 “我来吧。”沈青竹道。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正面 沈青竹走进田轩房间的时候,他依然在写字,不知道写了多久。 即使知道有人走进来,他也还是恍若未闻,连手都没有停顿一下。 沈青竹站在他的身边,安静地看着他写字。 这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田轩已经沐浴更衣过,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书生,身上也更多了一些安宁的气质。 田轩写的也还是《道德经》。 他仿佛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一部书,只有那些字。 直到把墨汁写尽,田轩才终于停下了笔。 地上桌上已经到处都是写了字的纸。 “你的手腕非常稳。”沈青竹赞道。 田轩看了她一眼,依旧一言不发。 “你运笔纯熟,笔力惊人,一看就是经过多年的苦练才能达到。然而字迹之中依然有峥嵘求胜之态,可见心气未平,又何必苦苦压抑?”沈青竹道。 听到这番话,田轩罕见地哼了一声,三依然没有再开口。 “我写一篇字给你看吧。”沈青竹忽然道。 田轩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她,显然完全听懂了她的意思。 然而他不能够相信,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能写出什么佳作。 所以他实在是惊讶极了。 沈青竹已经开始磨墨。 田轩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但是多年养成的沉默和逆来顺受,让他选择了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沈青竹的一举一动。 沈青竹一挥手,推开了桌上的纸张。 田轩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沈青竹看了他一眼,便继续专注磨墨,也不管他。 一汪,墨汁再次注满了砚台。 沈青竹提起笔。 她心思一转,写下的还是《道德经》。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一篇写完,沈青竹收笔看着田轩。 田轩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纸上的墨迹,几乎要把整个人贴到桌上。 他看着看着,脸渐渐发红,神情也从惊喜交加渐渐平静下来。 他默默地洗笔,默默地收起纸张,似乎也没有和沈青竹讨论一下的意思。 沈青竹也不在意,只是看着他忙碌。 终于,田轩实在没有事情可以做了。 他抬头看了看沈青竹还没有走的意思,终于仰头翻了一个白眼。 “出去!出去!”他开始挥手赶人。 沈青竹脚步都不曾挪动分毫。 田轩的脸色变得通红,终于忍不住向沈青竹扑了过来! “出去!出去!”他依然在大喊,然而这喊声已经不像是一步急切的普通人,而是因为尖利而显得有些癫狂。 然而他怎么可能扑得到沈青竹。 沈青竹微微一闪,已经让开了田轩。 田轩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他开始用手锤击地面,口中发出古怪的呼喊。 这就是他疯狂的样子吗? 沈青竹静静地看着他,终于还是不忍,出手点了他的穴位。 然后沈青竹单手把他拎起来,塞进一把椅子让他坐了下来。 田轩脸上的癫狂之色渐渐消失,嘴角挂上了讥诮的微笑。 第一百八十六章 论辩 沈青竹拉拉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开始审问你了?”她问田轩。 田轩的脸色讥诮之色越来越浓,但是他却并不开口说话。 沈青竹又道:“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不开口,我便拿你没有任何办法?” 沈青竹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年你吃过的苦太多,大概也知道江湖人要想逼供有哪些手段吧?” 田轩不答话。但是眼中却有一丝痛苦的神情闪过,但很快又恢复了漠然。 沈青竹道:“你不要以为我一个女孩子不会那些手段。事实上,我比你见过的那些人做的都好。” “可是我不打算用在你身上。因为你已经吃过了太多的苦。” 田轩有些意外。 他长了张嘴,半天才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的字,不错。” 沈青竹有些意外,他说出来的是这样一件看起来已经过去了半天,和刚刚的话题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话。 可是沈青竹懂得他的意思,所以点了点头,道:“多谢你的夸奖。” 田轩又不说话了。 沈青竹继续道:“我问过丐帮的人。八年前你家人出意外,应该就不是偶然。而后你流落街头,也大大小小出过好几次事,如果不是丐帮弟子有意照拂,中间有好几次你都很难全身而退。” “而你就这样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避世,你想这样的把一生过完吗?” 沈青竹的声音清冷而又略微低沉,并不像是一般这么大女孩子说话的样子,而这一刻她说的话,却比她的声音还要更加冰冷。 田轩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挣扎着吐出一口气,叫道:“你,虽然,字,写得好,但,你,不懂!不懂!” “我不懂什么?”沈青竹冷漠地问道。 她伸手端过油灯,让光照亮田轩的脸。 田轩一惊,身体急忙往后倒,却因为坐在椅子里,根本办不到。 油灯光照亮田轩的脸,在他的眼中亮起了光。 他努力想要坐直身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 沈青竹一伸手解开了他的穴位。 “你不要乱动乱跑,我就不点你。”沈青竹嘱咐道。 田轩坐正身子,道:“你不懂,我在写什么,你也不懂,你自己在写什么?我也不想懂世人在想什么,我,就这样,过下去。” 沈青竹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应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而你,都只能做到前一半,而离后一半则谬以千里,你凭什么说我不懂。” 田轩瞪着眼睛看着沈青竹,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田轩,我可以告诉你,你若信天道,我,就是天道!”沈青竹一字一句地对田轩说道。 田轩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在看到了什么怪物。 “你自己想想。”沈青竹站起身,“我可以保证,我在这里就没人能够靠近你,而你也没有任何机会离开。所以,你可以今夜就好好想想。” 沈青竹说完,大步向门外走去。 田轩还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已经忘记了行动一般。 第二百零七章 天道 沈青竹走出田轩的房门,程长生正在观景台上等着她。 长桌上备好了水果点心茶水,一看就是要深夜长谈的模样。 “担心今天夜里有人?”沈青竹轻声问道。 “知道我们一到燕云城就找了田轩来,我想有人会行动了。” 田轩一介书生,在燕云城困顿八年,来找他的人数不胜数,但是他依然活了下来,虽然活得也并不好。 如果说这背后没有人一直看顾着他,沈青竹也是不信的。 而这些人,却也并不是真正的关心他要保护他,只不过总是能保住他不死而已。 那些人会这样做,一来是撬不开他的嘴只能徐徐图之,二来也正好把他当作一个诱饵——摆在燕州城,来找他的人也就都暴露在明面上。 “你说这么多年,田轩为何不逃走,而是一直呆在燕云城呢?”关于这一点程长生有些费解。 田轩如果真的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躲起来,这些江湖人也未必能找得到他。 但是田轩这么多年并没有走。 “从故乡逃遁,和在精神世界中逃遁,到底哪个更容易?”沈青竹若有所思地问道。 程长生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哪个更难,哪个更痛苦。 田轩显然是选择了后者。 夜色渐深。 燕云城的初夏夜还是有些微凉的,观景台上的风轻轻吹着,带来阵阵花香。 沈青竹听懂田轩的房门轻轻一响,她看了程长生一眼。 程长生便看到了她嘴角的一丝浅笑。 “这么笃定?”他问道。 “与其说是笃定,不如说黔驴技穷,这次若还是不行我就不管了。”大概是夜风太令人舒适,沈青竹难得地有些调皮。 田轩走出房门,便看到了沈青竹和程长生的背影。 他犹豫了片刻,向他们走过去。 “想好了?”沈青竹扭头看着他。 她看着渐渐走到自己面前的田轩。他现在神色清明,眼神闪亮,看起来和昨天来到桂香楼的那个田轩判若两人。 “你说你就是天道,那么你这个天道想要我做什么?”田轩走到沈青竹面前,站定,提问。 这真的像是沈青竹会说出的话。 听到田轩这句话,程长生嘴角翘起,含笑看着她。 夜色中的沈青竹仿佛被一层柔光笼罩,有一种不似人间的清冷之美。 “我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沈青竹道。 “我想报仇。”田轩认真地说。 “好,那就报仇。”沈青竹道。 “我想接下来没有人再来打扰我。”田轩又道。 “这次的事情结束,应该那些人只会来打扰我了。”沈青竹道。 田轩相信这句话,因为他明白那些人这么多年在找什么。 如果这样东西被沈青竹他们两个拿走了呢? 这些人当然不会再找他。 “看到你写的字,我相信你的话。”田轩想了想,说道。 字如其人,这句话田轩是相信的。 “等一下你见过我的手段,大概会更相信的。”沈青竹忽然站了起来,目光落入远处无边的暗沉夜色里。 程长生的手也早已按住了剑柄,而他眼睛看向了与沈青竹相同的方向。 田轩一怔,但八年的境遇让他很快反应过来,急忙向躲到了廊柱的后面。 第二百零八章 来人 夜风中一声尖锐的啸叫忽然刺痛了田轩的耳膜。 他隐约觉得听到了一直守候在门外的那两名侍女的尖叫。 田轩吓得急忙往廊柱后面缩,却又忍不住探头往外看。 他就看到了翩然惊鸿般的一幕。 先出手的是程长生。 啸叫声响起,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化作一片寒光。 不是一道,而是一片。 天空都被映照得仿佛闪亮。 叮叮当当几声响,几支弩箭坠落在地上。 “是重弩。” 一般的弓箭也根本无法射到桂香楼这么高的观景台上。 这种弩箭势疾却又力沉,一般的格挡根本挡不住。 程长生却一下子将全部的弩箭都挡了下来,无一疏漏。 “这次来的人很下功夫嘛。”程长生道。 “第二波。”沈青竹轻喝一声。 程长生长剑一摆,矫若游龙的剑光再次点亮夜空,又是叮叮当当几声响。 不知道这样的重弩还有几波。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沈青竹却忽然纵身而起,一下子就消失在栏杆之外! 田轩啊地一声惊呼。 ……那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啊! 但他随即就看到沈青竹在空中起起落落,似乎是足尖点在外面的围墙和树枝上。 这人也太吓人了。 然而田轩没有想到,更吓人的还在后面。 沈青竹几个起落,忽然在空中变向,猛然冲到了相隔不过两重院落的一棵古树旁。 她忽然冲了进去。 就那样直直的,猛然一下就冲了上去!寂静的夜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惨叫!又一声! 然而沈青竹停也不停,飞快地冲向另一棵树。 惨叫声响起。 田轩也顾不得躲闪,急匆匆地向外跑去。想看到沈青竹到底在做什么。 他只看到了微微一点光亮。 夜色中再次响起惨叫声。 这是什么手段! 第三棵树清理完毕,沈青竹几个起落,又回到了观景台上,翩然落下,不染尘埃,哪里像是刚刚问都不问,就确定了几名杀手隐藏之处,然后又能力迅速消灭的可怕煞星? 才冲到一半的田轩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干脆顺势坐在了地上。 “弓弩手六个,已经解决。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我肯定会很稳,不愿意变动。”沈青竹低声道。 “外面的朋友,你们这样躲下去是吓破了胆么?一直躲着我们还不如直接回去吧。”程长生笑道。 也许这样的调侃真的有用,忽然一群黑衣人,飞快地越过围栏,落到了观景台上。 程长生长剑已经如闪电一般划出。 然而来的这几人,虽然单独拉出来武功也并没有多么高明,但是集结在一起,却似乎有一套完整的配合。 “你们练过这个队形嘛?”程长生还和他们聊了起来。 黑衣人当然不肯回答他的话。只是一起刷地变阵,将程长生和沈青竹团团围住。 “试试看。”沈青竹道。 说完,她手臂抬起,短剑突然疾刺其中的一个人。 然而还没等这一剑靠近那人,另一剑已经悄无声息地刺向了沈青竹的胸腹之间! 这一招沈青竹不得不退,然而又一道剑光竟也暴起,笼罩了她的身后! “这个剑阵互为攻防,滴水不漏,有点儿厉害。”程长生道。 第二百零九章 破阵 是有点儿厉害,而不是十分厉害。 程长生的语气并不紧张,沈青竹的神情也同样淡然。 她和程长生几次交错,已经摸清了剑阵的运转规律。 沈青竹的出剑陡然加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沈青竹一向很快。 也许还没有达到极致,所以不能做到毫无漏洞,但现在还有程长生。 沈青竹的每一次出手,都有程长生补上了所有的空门。 而她这一加快,剑阵便再也不能跟上她的速度。 一个配合精妙的剑阵竟然显得处处冗余,互相的照应成了互相的羁绊。 一切都是因为沈青竹太快了。 而只有程长生能够跟上她。 八个组成剑阵的黑衣人纷纷倒下,终于只剩下一人还僵硬地站立着。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是怎么忽然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沈青竹已经收剑而立,程长生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 那人终于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要么逃走,要么自尽。 可是他不想死啊! 才刚刚开始的纠葛,瞬间被打破。 突然一声尖利的破空之声,程长生眉头一挑,长剑已经出手,一支重弩被他再次击落在地。 他踏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那个黑衣人。 那人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嚎啕道:“我什么都说!不要让他们杀我!” 程长生道:“说出是谁让你来的,我放你走。” 以后的事,即使是他也决定不了。 那人显然也听懂了这个意思,一咬牙带道:“我的上司是御……”他刚说了几个字,却突然听到几声轻轻地敲门的声音。 程长生和沈青竹都跟随着舵主隐蔽飞快瞄了一眼,就落回到眼前。 然而这一眼就改变了许多事。 “噗!”那个已经投降的黑衣人突然啊地一声到底,竟然再也没有起来。 程长生急忙伸手一探,然后对着沈青竹摇了摇头。 还是死了。 “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沈青竹问程长生。 因为才刚刚那一刻,程长生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但程长生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 沈青竹也不再追问。 谁都有自己不愿意提起的事情,他没有要说,别人又何必问呢? 看着一地的横七竖八倒下的人哼哼唧唧,沈青竹皱了皱眉。 程长生道:“我去喊人收拾吧。” 说完他便向门口走过去。 刚刚这里曾经响起几声轻轻的叩门声。 程长生推开门。 本以为来人应该已是早已经躲了起来,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一打开那扇门,就看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正瑟瑟发抖地站在门口,似乎不知道该走开还是该等待。 这时门忽然来了! 她一抬头就看到眼前出现了那个俊美无双的年轻公子! 虽然这几日她已经偷看过无数次,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呼喊着:太美了!太美了!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美好的人呢? 果不其然,现在一正面看到他的眼,她就说不出话来。 “是你?你有什么事?”程长生礼貌地问道。 站在门前的是桂香楼指派来的侍女。 程长生还记得她叫丹桂。 第二百一十章 侍女 程长生问完话,却没有听到回答,注意到那小姑娘还在发呆。 于是他吩咐道:“去让掌柜的派几个粗壮的伙计,我这里需要打扫。” 丹桂怔了怔,才答应道:“是!”说着慢慢转身而去,似乎还在梦游。 不过这个时刻真的是适合梦游。 “天快亮了。”沈青竹道。 又是一夜不眠。 程长生抬起手臂伸了一个懒腰,道:“你去休息。我来善后。” 沈青竹点了点头,道:“好。”说完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我呢?”于是缩在观景台角落里的田轩终于反应过来,急忙问道。 “田先生啊,”既然田轩已经不再装疯,沈青竹便改了称呼,“田先生啊,你也去睡吧!睡醒了有什么事再说。今天不会再有人来惹事了。”沈青竹道。 田轩刚刚亲眼见到了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的小姑娘有多么的可怕,不,还是应该说有多么的厉害。 他现在明白了为何刚刚沈青竹会说,等他见识到了她的手段,会觉得她更值得相信。 人,多半慕强。 而沈青竹和程长生,是真的很强。 田轩拱手道:“多谢二位,那我先去睡了。”说完便挺直了身板,向房间走去。 “程公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田轩才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个小姑娘。 “你怎么又回来了?”沈青竹问。 “我已经跟掌柜的说过了,马上他就召集人手过来,然后掌柜的让我回来看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呀。”小姑娘丹桂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地看着门前的这几个人。 程长生温和地说道:“暂时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了,你可以休息一下。” “哦好的。”丹桂低下头,慢慢往外走。 ”稍等一下。”沈青竹忽然说道。 “丹桂,请你帮我安排一下洗漱。”她很少见地提出了要求。 “是。”丹桂乖巧地走进了沈青竹的房将。 一边拆头发,沈青竹一边和她聊天,一边等待着:“丹桂,你在这里做了几年了?” “回姑娘,我在这里已经做了三年了。”丹桂的声音柔柔的。 “三年啊……“沈青竹没有再说话,洗漱后便和衣睡去了。 她真的是有点儿累了吧。 丹桂有些同情地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 她是真的有些同情沈青竹和程长生这两个人了。 因为,这一次他们二人终究还是要败的。 丹桂的嘴角噙着笑,专注地聆听了一会儿,才缓步走向对面的另一个房门。 她的脚步声很轻,几乎是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房门。 整个四层一片寂静。 丹桂轻轻推开门,轻轻走了进去。 这件屋子里住的是那个叫做田轩的书生。 丹桂看得出程长生和沈青竹对这个中年书生是十分的照顾。 这个人虽然疯疯癫癫的,但是程长生和沈青竹就仿佛完全不会介意这一点似的。 既然知道这一代她又为什么要走进田轩的房间?她想要做什么? 丹桂已经轻轻地走到了田轩的床头。 田轩竟然真的睡着了,似乎多年的疲惫总算卸下,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何人 丹桂静静地站在床前片刻,忽然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向着床上的田轩刺落! 床上沉睡的人好巧不巧地刚好翻了一个身。 丹桂一怔,第二击立刻刺出! 她是一个经过训练的杀手,她懂得对于一个杀手而言犹豫是最要不得的。 然而,这她忽然发现,也许出手前的犹豫未必总是一件坏事。 至少她刚刚可以在继续攻击和立刻逃跑中间做一个选择。 她一定会跑。 因为此刻她已经跑不了了。 因为床上的人已经坐了起来,一伸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就像是被一个铁钳牢牢夹住了一样,再也不能寸进。 “你不是田轩!”她叹息一声,没有再继续反抗。 “你很明智。”床上的“田轩”连声音都变得不一样了。 于是丹桂听出来了,这不是那个俊美无双的公子吗? 他原来不止是武功很高,连易容术都这么好。 他怎么舍得把那样一张好看的脸遮挡起来呢……丹桂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走神。 她不是应该在第一时间服毒自尽吗? 不,她不愿意。 丹桂的眼睛有些模糊,她忽然疯狂地睁大,叫到:“不,我不想死!” 程长生出手如电,已经飞快地封住了她的几处要穴! 他也不想她死。 “想不想死,由你自己决定。不过你得说说你执行的是谁的命令,不然,死不死,你还是决定不了。”程长生道。 丹桂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程长生解了她的哑穴。 “派我来的人,我们都叫他马尾。今天是他让我假扮成侍女的样子混进来。他说上面要求把这个田轩解决掉。” “上面?”程长生问。 “马尾都是说上面,我们不知道是谁。”丹桂说完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价值,急忙又补充道:“但马尾曾经有一次说上面是从京城送来的命令。” 京城么?程长生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然后随手又点了丹桂的哑穴。 丹桂能够提供的信息也就这么多了。 丹桂又不能发出声音,她对着程长生拼命眨眼,眼泪决堤似的流下来。 程长生道:“你是怎么成为杀手的?” 程长生只是随口一问,却也没有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也并没有给丹桂解穴。 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子真的不是一个好的杀手。 他没来由地,心中闪过沈青竹的脸。她这时应该还守在田轩的门外。 不想这些。程长生微微一笑,在心中已经放过了自己。 程长生将丹桂轻轻一推,她已经倒在了床上,然后他顺手拉过被子盖住了她。 随后,程长生走出了房门。 他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此刻床上睡着的是田轩。 沈青竹正坐在桌前。 房中没有点灯,但他们二人也不需要。“解决了?” “是。”程长生道,“只是一个小角色,一问三不知。” 沈青竹觉得这很正常,毕竟只是来刺杀一个文弱疯癫的书生。 只是,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然想到让一个很青涩的小杀手要在她和程长生的手中偷偷摸摸地杀个人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何曾 沈青竹一双眼上下打量着程长生。 程长生摊开手,让她看。 沈青竹笑了。 “我神智尚在。我知道你觉得我没有审问那个小姑娘很不正常。但她真的是问不出什么了。”程长生笑道。 “问不出倒也不必勉强。”沈青竹道,“反正要找田轩的人太多了。” 但是真的要找他的人不会想杀掉他,这个一出手就想要田轩命的人,很可能知道了了什么。 “我去找她的顶头上司,那个什么什么马尾问一问。”程长生道,“这边暂时还是要麻烦你。” 沈青竹随意地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程长生转身而去。 沈青竹单手托腮,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所谓至亲至疏,姑娘你不要难过。”一直沉睡的田轩忽然说了一句话。 “不是你想的那样。”沈青竹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经知道他醒了。 “那我不说了。”田轩翻身要继续睡得样子。 “你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沈青竹道。 “我觉得你们互相都有所隐瞒。”田轩坐起来。 “你不懂。”沈青竹再次否定他。 “是你们不熟。”田轩道,“我装了这么多年疯子,别的都耽搁了,看人却看了很多。” 沈青竹静静地坐着,没有回头,似乎没听见他说话一样。 田轩说话越来越多,渐渐的,也越来越流利。 “不过你们很好,因为看人看的是心,而不是一件两件事情。”田轩道。 沈青竹终于转过身来。田轩只是一个书生,在黑暗中看不清沈青竹的神情,但他知道她终于正视他了。 “挺好的。”田轩想了想,却又只说了这几个字,“哦慢慢来。” 沈青竹忽然觉得这个人挺有趣的。 “你现在不是最应该关心自己的事情会怎么收场吗?”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 “我的事情,其实已经不是我的事情了。”田轩正色道,“姑娘,你是天道,天道哪里会问凡人的意见?” 沈青竹扑哧一笑。 田轩又继续说道:“其实,姑娘,你问我我也没什么好主意,你看如果有的话我也不至于装疯卖傻八年。” 沈青竹心中忽然一动。 “等等!”她脱口道。 然后她想了想,才问道:“其实,你手中根本没有横云图的残片了吧?” 屋子里一片静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田轩才缓缓道:“沈姑娘,你真的很聪明。横云图的残片,的确在八年前就被人拿走了。” “是什么人?”沈青竹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床前。 田轩靠坐在床头看着她,靠近了他终于可以隐约看到她的眼,在黑夜中倒映着微光。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田轩道。 “那你又为何八年不肯说出残片已经被拿走了,反而宁可装疯卖傻守在燕云城,吸引了无数江湖人来找你呢?”沈青竹上前一步,手中的匕首闪着寒光。 事情忽然变得有些出乎意料。 既然田轩是自己选择这样的生活,那么她说要代替天道还他一个公道——就成了一个笑话。 沈青竹不是会生气的人,她一向情绪平稳近乎于漠然。 但是这一刻,她有些不高兴。 因为田轩说出这件事的时候,程长生不在。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熟 沈青竹的反应并没有让田轩惊讶,他苦笑一声,道:“沈姑娘,不是我有意到现在还欺瞒于你。而是我真的很难解释这件事。” “你只说,你为何瞒了八年。”沈青竹冷冷地问道。 “因为我答应了那个人。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替他瞒着,除非他找齐了所有的残片。”田轩道。 “他做了什么让你做出如此的承诺?”沈青竹有些好奇。 “他没有做什么……他只是给我报了仇。我妻子,我儿子……”田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渐渐不闻。 沈青竹知道他的遭遇极惨,听到这里便不忍继续追问。 “我自孑然一身,所能舍的也就是我自己,我自然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报答他。” 于是他一个人在燕云城吸引了无数江湖人的眼光,没有人知道八年前,已经有人得到了横云图的一片残片——直到前不久孟筑主办的拍卖人们都以为这才现世了一片。 “那你现在又为何要把真相告诉我?”沈青竹问道。 田轩叹了一口气,道:“我既然在你面前已经无法装傻,那么又有什么能力能够瞒下去呢?” “也许……你可以继续瞒下去。”沈青竹忽然道。 “什么?”田轩有些惊讶。 沈青竹却没有说话,只是侧耳听了听。 然后沈青竹对着田轩点了点头。 田轩再一次躺到了床上。 沈青竹步履轻轻,走回到了书桌前。 不一会儿,程长生从窗子飞了进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他向田轩的方向看了看,没有出声,只是指了指外面的观景台。 观景台已经清理干净,严掌柜亲自带来的人的确是十分的利落。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被清水冲刷了许多遍,已经看不到血痕。但是空气中的血腥气并不会那么快散去。 严掌柜曾经十分地忧虑,自己这座最美的观景楼阁,将来还怎么能够继续赚钱。当然他也很疑惑,这一对美貌不似人间能有的璧人,为什么连这样的屋子都还能继续住下去。可是他不说也不问。 毕竟,想想前几日沈青竹放在他那里的银票,他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 都不是问题。 但是程长生现在遇到了问题。 “我去找了马尾,这个人竟然是个市井流氓的做派,虽然狡猾,却并没有什么大局观。所以我问了半天,只能知道他收到的命令都是京城来的。因为第一次对方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一口京城官话,不过后来都是通过书信联络。” “书信?”沈青竹皱了皱眉。 京城太远了,想要传递一个小事,来回都快一个月,解决办法被送来的了,那能有什么用呢? “是的书信。用信鸽传递。”程长生道,“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儿,他总觉得跟自己联络的人一定住在离燕云城不远。” “是因为信鸽看起来都不是很累的样子啊。” 这一点,连马尾都看出来了。 “所以,这些所谓京城来人竟然是个骗子。”程长生道。 “也许……不光是骗子,还是……杀手,以及高明的查案的本事。” 第二百一十四章 出发 沈青竹淡淡地说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程长生自然看得出来。 “累了吗?”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 “还好。刚刚你不在,田轩跟我说了一件事。”沈青竹道。 “怎么?”程长生看着沈青竹。 “他说,他的确有横云图的残片。”沈青竹道。 “嗯?”程长生的语调微微上挑。 “但是八年前他就送了人。因为那人帮他报了仇。然后他为了报答人家,装了八年的疯子。”沈青竹言简意赅。 程长生半晌没有说话。 对于沈青竹的话他丝毫没有怀疑。因为她没有任何必要说谎。何况,程长生早就发现,沈青竹会隐瞒,但不会说谎。 “所以我们这一趟注定要一场空了。”程长生道。 “不但是一场空,还不能让人知道。”沈青竹道,“我答应过田轩。” 程长生道:“没关系,你决定就好。” “好。”沈青竹抬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清晨,田轩起得很早,一起来就急着找早饭。 “今天你的胃口倒是很好啊!”程长生笑道。 “我哪天胃口都好,这不是从前没有这么多食物可吃罢了。”田轩淡淡地说道。 “那就多吃些。”沈青竹道。 侍女丹桂已经让严掌柜领走,今天吃了早饭,沈青竹已经决定离开。 于是田轩吃得非常投入。 “这是景岳楼的鸡丝面,这是韩记的烧饼……”他一边吃一边回味着自己多年前喜欢吃的那些东西,有一些追忆,有一些情节。 沈青竹却早早放下了筷子。 “今天要去的地方有些远,我们还是要早些走。”她莫名地有些担心。 田轩答应了一声,飞快地抓起将两只包子。一只直接塞进嘴巴,另一只还抓在手里。 “走吧走吧!”他站起身来。 程长生和沈青竹带着田轩走出桂香楼,一辆马车已经就绪。 马车同样继承了桂香楼的排场,车厢的外表金碧辉煌,仿佛一位皇家的公主出巡。 程长生单手推着田轩上车的画面也很快传遍了燕云城。 这是要出城去找横云图的残片了吗? 马车悠然地在官道上走着。 有人远远地坠在马车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这辆豪华的马车。 忽然前方一条岔路。 后面跟随的人就是一怔,因为岔路口居然还有一辆和他们所乘坐的马车几乎一模一样的,结实宽敞,装饰豪华。 两辆车交错一晃,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 跟哪一个?后面的人不由得有些茫然。 原来程长生和沈青竹早知道他们在跟,并且在路口做了防备。 于是他们兵分两路,各自跟随一一辆马车。 走了一会儿,又一个路口,有一辆几乎一样的马车。 相遇,交错,各奔东西。 沈青竹几乎感觉自己好像都听到了那些尾随者的叹息声。 继续走向下一个路口。 岔路口,相同的马车,相遇,交错,各奔东西。 尾随的人已经分无可分。 他一个人站在路口,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一咬牙,随意选了一个方向跟了上去。 希望我的运气不要太糟,他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人 程长生扶着田轩走在前面,沈青竹断后。 他们现在是走在一座山上。 之前的马车早已经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他们三个人其实早已经下车,只是没有被盯梢的人发觉。 而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之所以说是山上,而不是山中,是因为穿过了一片不高的山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奇异的嶙峋怪石。 所有的石头都如同被烈焰灼烧直至融化又再度冷却。 他们就走在这些诡异的怪石之上。 程长生望着这幅画面都惊讶不已。 这是怎样的鬼斧神工? “我们这里的人,都把这块地方叫做炼狱山。这里没有植被,也没有动物,所以人迹罕至,因为来这里没有意义,只有恐惧。” 人们的本能就是远离恐惧。 于是本地人还编出了很多可怕的故事赋予这里,久而久之更加没有人肯到这里来。 田轩望着这片山石,也忍不住停下脚步。 “我似乎记得这种地貌应该是火山喷发之后形成的。” “火山,那是什么?”田轩不解。 沈青竹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但是她很快抛开了这种感觉。 从小她就有些莫名的记忆,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师父也找不出原因,只是更加相信她就是一个生而知之的人,对她的要求也就更高。 他们穿越怪石阵,走上了山巅。 说是山巅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对面的坑沿仿佛隔着云雾,遥不可及。 沿着环形的山顶走着,田轩望着深邃而遥远的漆黑坑底,不由得也有些腿软。 “这个地方的确很合适。”沈青竹看着这个应该是当年喷发过留下的火山口说道。 “其实当年那个残片就很简单地藏在我田家祖宅的一处假山里而已。但如今却要劳烦二位了。”田轩苦笑。 田家祖宅早已经换了主人。 他现在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所以为了让这次寻找残片的过程更加像是真的,他选择了这个地方。 他们找了一处山石坐下来,望着眼前的万丈深坑。 “这次之后,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程长生道。 “也好,我其实也很想云游四海,可以更加理解经义中的意义。”田轩望向远方,山下的林海,更远处的田野,再远一些的天际,天下是很大的,不看一看怎么安心? “再等一下?”程长生问沈青竹。 “再等一下。”沈青竹侧耳听了听,做出了决定。 田轩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但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青竹忽然低声道:“动手!” 田轩猛然站了起来,指着天坑中的一点,手指微微颤抖,道:“那里……那里……行吗?” 程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担心。” 说完,他忽然纵身一跃,白衣在风中猎猎飞舞,他的身影却向着天坑下面坠落下去! “啊!”田轩惊叫。 沈青竹也站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田轩才安静下来。 纵然知道这位公子武功很高,可是就这样跳下这漆黑的万丈深坑,也实在是太吓人了啊! 第二百一十六章 寻找 沈青竹静静地所在悬崖边上,看着脚下的深渊。 其实天坑像一个大碗,坑顶阔大,所以视线还是可以及远。 凭着沈青竹过人的目力她可以看到白衣如雪的程长生在崖壁上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的下落,渐渐到了深处。 差不多了。 沈青竹在心中默念。 毕竟他们心中都清楚,下面没有横云图的残片,所以下落的位置完全由程长生自己决定。 可是……沈青竹猛然站起来,她发现程长生竟然不停,还在一路向下。 他要做什么? 沈青竹觉得有些诧异,她看了看田轩。 田轩已经看不到程长生到了哪里,所以也疑惑地看了看沈青竹,却没敢说话。 “当年,你说你的祖父曾经让一位至交好友把东西藏在了这里?”沈青竹问道。 “只是故布疑阵……”田轩低声道。 也就是说,当年田将军确实让人来过了这里。 “那人武功很不错啊。”沈青竹道。 “我祖父说,他的好友姓陈……曾经救过他的命。” “陈什么?”沈青竹追问。 “陈……好像是玉桥?”田轩有些不确定。祖父当年说起来很骄傲的样子,可是他还很小很小,实在记忆已经模糊。要不是这一个名字很好记,他估计早已经毫无印象。 “不是玉桥,是陈遇樵。” 沈青竹叹了一口气。 竟然是程长生的师父! 那么就算这是多年前陈遇樵还年轻的时候所做的事,以他的武功,想要下潜到那样深的位置也不是难事。 “你能确定这个方位吗?”沈青竹再次确认。 “不过错的,虽然我不太记得那位高人的名字,但是这个方位我父亲曾经画图给我,我都牢牢记在心里。”田轩道。 如今只能等待程长生回来。 现在连沈青竹都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天上的云越跑越快,天光云影落在这片山顶,令人有恍惚之感。 “不好!要下雨了。”沈青竹忽然说道。 “啊?日头不是还很亮?”田轩一怔,怎么也不太相信沈青竹的话。 “我经常在野外,山中的天是变得这么快的。”沈青竹道。 田轩游目四顾,这片山顶无遮无拦,还真没有什么避雨的地方。 “到下面去。”沈青竹话音未落,一只手抓住田轩的腰带,忽然向山崖下跳去。 “啊!”田轩再次惨叫。 知道沈青竹武功也很高,可是这样突然跳崖的事情,谁遇到都很害怕好不好? 好吧,沈青竹和程长生这两个人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 田轩心中一刹那怀疑自己带他们到这里来对不对。毕竟,祖父当年安排了这么一个所谓故布疑阵的地方,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疑阵还在不在都很难说了,他完全可以随便选个什么地方去晃一圈就好嘛!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脚已经触到了地面。 田轩急忙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黑。 沈青竹伸手扶住他,道:”别乱动,这里很小,很容易掉下去哦!” 田轩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有眼睛四下瞟着。 这里是崖壁上一个不大的岩洞。甚至说是一个凹陷还更恰当。 、 第二百一十七章 猎杀 突然一声炸雷,暴雨倾泻而下。 幸好他们已经找到了这样一个避雨地点,虽然不大,连衣角都会被飘来的雨雾打湿,但终究远胜过无遮无拦地被淋成落汤鸡。 田轩有些惊异地看了沈青竹一眼,知道这女孩子虽然看着年纪不大,但是对野外的生活确实真正熟悉的。 “你们江湖人,真的很厉害。“他由衷地佩服。 “其实是我们两个确实很厉害。”沈青竹平静地说道。 于是田轩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把话题继续聊下去了。 他只好看着外面,然而视线却没办法穿透雨帘。 沉默之中,田轩开始默念经义。 他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虽然我们已经很厉害,但是人在江湖,却依旧有更多的不得已,有更多的生死危机,许多事其实是没有办法选择的。”沈青竹却忽然说道。 像她的血噬之症。 像程长生背负的使命。 “其实还是有选择的,你可以选择怎样去面对那些必须要做的事。”田轩道。 沈青竹歪头看了看他,又点了点头:“是,遵从本心罢了。” 田轩刚要继续说话,却见沈青竹忽然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立刻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除了漫天哗啦啦的雨声,他什么都听不到。 但沈青竹已经拔出了短剑。 突然啪的一声轻响,连田轩都注意到了。那是一片碎石坠落的声音。 随着咕噜噜的几块石头又滚落,沈青竹忽然一剑挥出! 嗤的一声。 暴雨中血花飞舞,一个人直直地坠落下去! 田轩吓得缩到了最里面,整个人都紧紧贴在岩壁上。 太可怕了! 然而沈青竹已经紧贴着山崖像壁虎一样滑了出去,完全无视暴雨的存在。 “在这里!”有人在高呼! 随后两声惨叫。 又有两个人坠落下去。 田轩已经不知道沈青竹躲到了什么地方,他只知道那个女孩子似乎天生就是躲在暗处的刺杀者,竟然借着暴雨的掩护,在这个悬崖上一剑一个地,翦除着不知哪里来的追踪者。 三个,四个,五个……整整八个。 外面安静了下来,除了雨声,他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忽然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田轩吓得又要大叫,但那人已经说话:“别喊了,是我。” 是沈青竹。 她一身黑衣已经完全像是水里捞出来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穿得完全不像是夏天的轻薄衣裳,反而是三四层裹在身上,被雨淋过倒是蓄满了水。 沈青竹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拧了拧衣摆的水道:“再等一等,雨要停了。” 是吗?田轩往外看了一眼,也看不出雨要停的迹象,但是他觉得既然沈青竹说要停那就一定是要停了。 沈青竹沉默地继续看向外面。 暴雨倾泻而下,雨中既看不清天空,也看不到远处的崖壁,更别说哪里有那个白衣的身影。 但是,沈青竹脸上却依旧是清清冷冷的,让田轩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又过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雨果然停了。云开日出,天空一片蔚蓝。 沈青竹忽然眼睛一亮,指着远处道:”他回来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收获 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电一般在黑色的崖壁上掠过,快速靠近。 “看起来他很顺利,没有什么意外。” 沈青竹拉着田轩飞身而起,几个起落,已经落回了山顶。 雨过天晴,阳光又变得暖融融的。 但山风依旧清凉,田轩有些担心地看向全身淋湿的沈青竹,却见她毫不在意。 程长生很快就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们动手了?”他一看到沈青竹湿透的衣衫,便想到了前因后果。 “八个,都解决了。”沈青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你呢?” “遇到了一点儿麻烦,但幸好……” “幸好是盟主留下的东西,所以也难不住你。” 还没等程长生说完,沈青竹便接过了话头。 程长生眼睛放着光,道:“是啊!你也知道了?” 沈青竹道:“田轩告诉我的。” 程长生伸出手,摊开,他的掌心躺着一块薄薄的,陈旧的羊皮纸。 “这是什么?”沈青竹惊讶。她并没有想到真的能够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你仔细看看。”程长生道。 沈青竹伸手接过,仔细地看着,神色越来越凝重。 半晌之后,她才抬起头道:“这似乎,也是真正的横云图残片。” “这个是真的?那我家祖宅那个……也不是假的啊!”田轩不可置信地说道。 “我见过了横云图另一片残片,与这个的材质完全一样。而且这片勾勒线条与那个图上的也是一致的,还有这里有个水印……” 程长生和田轩都凝目看去,半天才看到沈青竹所说的那个水印。 “真图上也有这个。”沈青竹道。 “怎么会……怎么会?”田轩喃喃自语。 “你当年送给别人那个,也是这样的吗?”程长生问道。 田轩想了想,道:“很相似。” “那么要不然那一片就是田将军找人仿制的赝品,要么就是这一片是高手仿制。”程长生道。 “有没有可能,当年我祖父的同侪把另一片也给了我祖父,所以他有两片?”田轩问道。 “都有可能。”沈青竹道。 “不管怎么说,你们有收获就好,我还担心这次就是害得你们白跑一趟。”田轩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无论如何,这次的事情传出去,就是我们两个拿走了记得图。你可以一身轻松地随意去哪里了。”沈青竹说这,拿出一沓银票交给田轩。 “这个价格你看可否能过接受?”沈青竹道。 “不用了。”田轩不接。 这横云图的残片,在他看来简直是一个祸端,而如今被沈青竹拿走,对田轩来说简直是嫁祸于人。嫁祸怎么还能够要钱? “你不需要的东西卖给别人这是公平交易,你倒是不必钻牛角尖。”沈青竹微笑。 “是我不够洒脱了吗?”田轩一怔,随即大笑。 “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田轩伸手接过了银票,但是被银票的数字震惊了一下,道:”沈姑娘,你这样的出手,很难让人洒脱啊。” 沈青竹道:“这是横云图的价值,其实哪里比得上你八年的时光呢?” 田轩愣住了,随即躬身一礼,道;“沈姑娘所言悲悯大度,能遇到姑娘,是田某一生之幸。请受田某这一礼。”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过渡 沈青竹没有躲闪。 田轩这一刻是真正的面对新生活的释然和放松。 他看着脚下的深渊哈哈大笑,道:“从此我不必再向下看,未来自有天高云阔。” “我送你离开这里。”程长生道。 “多谢二位!”田轩由衷感激。 也许下山的时候脚步更加轻快,时间竟然比上山花得还要少些。 但下山登上马车之后之后,田轩就发觉自己跟着程长生他们走的路变得越来越迂回。 “之前来袭击我们的人我杀了八个,留下了两个。”沈青竹在马车上轻声告诉田轩,“那两个人亲眼见我们拿走了横云图,才好回去复命。现在那两个人还想看看我们的去向,但已经被甩掉了。” 田轩明白,程长生和沈青竹这样迂回绕路为的并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他。 让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开始新的生活。 “我……”他张了张口。 “谢谢就不必说了。”沈青竹微微一笑。 “将来再遇上记得请我们吃杯酒。”坐在外面赶车的程长生笑道。 “哈哈哈那是一定的!也希望早日喝到你们的喜酒。”田轩大笑。 但这个喜酒却让程长生和沈青竹一时无语。田轩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两个年轻人不像是害羞的样子,不由得也有些茫然。 “不说这个了。前面就到了乌林镇,我们要继续往北走,田兄,你可以再雇一辆马车,去你想去的地方。”程长生道。 田轩虽然疑惑,但也不会多话,于是爽快地道:“那我们就在乌林镇一别,以后天高水长,只希望后会有期。” 程长生拱手为礼,与田轩告别。 进入乌林镇之后,程长生和沈青竹已经重新变换了形貌,根本看不出是闻名江湖的长生公子和富甲天下的春茂源大东家,而是一对外地来到辽东采买药材的兄妹。 过了乌林镇就已经渐渐进入山区。程长生和沈青竹虽然一路都有在留意药铺之中有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毕竟也不可能报太大希望。 如今真正要进山了,还是得自己去亲自寻找。即使辽东的山上珍稀药材不在少数,可能被人类找到的还是非常稀有,在这样的山中想要找到九死草,真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多难也要试一试。 程长生丝毫不气馁,沈青竹竟也并不在意,两个人在乌林镇采买了进山的储备,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向山中进发。 辽东的山中全是古老的针叶树林,走在初夏的林中,丝毫感受不到一点暑意,而是丝丝清凉,舒爽怡人。 “我们倒是赶上了好季节,若是再早一些,再迟一些,都可能遇到大雪封山,那还找什么药啊,连我们自己能不能出山都说不准。”程长生感慨道。 “希望这次我们真的能过找到九死草。”沈青竹道。 “也许这次和你一起来,真的运气会变好起来。你看,我们连根本不抱希望的横云图都找到了一片。”程长生含笑看着沈青竹。 沈青竹垂眸笑着摇头:“希望我们会一直好运。” 她可不是煞风景的人,所以也不会说什么”和我的运气没有什么关系”之类的话。 运气,有些时候真的相当重要。 第二百二十章 某夜 六月山中,白日里清凉舒爽,到了夜晚便甚至算得上寒意袭人了。 幸好沈青竹和程长生都是习武之人,耐受力要好得多,并且也做足了准备,所以入山之后一切都还算能够适应。 程长生不缺少风餐露宿的经验。但是他发现沈青竹在这方面几乎算得上绝顶高手。 她才不过十九岁而已,到底是经历过些什么啊? 想到这里,程长生看向沈青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温柔。 “怎么了?”正在往火中添柴的沈青竹觉察到了,扭头问他。 “没事,只是觉得你烤的鸡肉比我师父做的还要好吃。”程长生笑道。 陈遇樵极爱美食,手艺也相当不错,但是程长生这样讲,沈青竹也不由得笑了:“那就多谢你夸奖了,多吃点儿。”说着又递给程长生一个鸡腿。 程长生从她的手中接过,指尖触到她的手指。 沈青竹很自然地松开了手,给自己也撕了一块鸡肉。 寒地的野鸡相当肥美,烤出来油香四溢,味道比南方的又是不同。 “何况我用的是清河府的香料。”沈青竹忽然想起了邝远,不由得说道。 程长生见她脸上带着笑意,便问道:“清河府的香料确实有名,我倒是没想到你会特意带着。” 沈青竹道:“总要有些什么,提醒我在清河府吃了孟筑一个大亏。” 程长生听到孟筑这个名字,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空着的一只手也握紧。 但是他并没有说话。 这件事当然不能就这样结束,只不过没有必要总是说起。 这也是为什么隔一段时间他就会以程长生的身份在江湖上掀起些风浪,一方面吸引孟筑的注意力,给师父减少危险;另一方面,程长生就是要让孟筑寝食难安。 斩草不能除根,这本就是孟筑最为忌讳的事情,如今程长生不断地在各地出没,更是会成为他心头的一根刺。 ”现在最重要的是给前辈找到药材。总有扳倒孟筑的那一天。”沈青竹道。 “说起来,赵平让我们沿着寒土带寻找,但现在我们如山这么久,却连寒土带在哪里都没有找到啊。”程长生叹了一口气。 九死草那么的稀有,自然是极难找到。所以程长生和沈青竹自然没有奢望进山便找到。 可是大海捞针似的碰运气,真的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了。 所幸赵平给出了一个方向。 可惜他们还没有找到通往这个方向的路。 “明天我们再换一个方位,重新梳理过去。”沈青竹想了想,道。 “好。”程长生道。 “好什么好!这么好吃的烤鸡都不和老夫分享,我看你们是不想好了!”忽然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 程长生面色一寒,剑已经握在手上,下一刹那,他身随剑动,一道凛冽的剑光已经扑向了声音响起的方位!竟然在还没有照面的瞬间便已经下了杀手。 沈青竹也是短剑鬼魅一般刺了出去,周身也已经杀气四溢。 不杀不行了哇。 这人是什么时候接近过来的?竟然连他们两个都丝毫没有察觉!这简直已经是陈遇樵那个级别已臻入化境的高手了。 所以这猝不及防的一招如果不能奏效,那么他们两个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一刹 沈青竹顾不上去想在这样的边远深山中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她的短剑刺出,便已经断了那人的后路。 程长生的剑光已经扑向那人的胸前。 “哎哟哟,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没有礼貌!竟然说打便打啊!”那人似乎被下了一跳,一边抱怨着一边向侧方一跳! 竟然在间不容发的一刻,闪开了程长生的剑,而沈青竹的一剑刚好也落空了。 程长生心头一震! 这得是多高明的身法和判断能力? 那人只是在最后一刻刚刚好地躲过,以至于程长生和沈青竹都来不及变招——这在他们二人这几年的出手中恐怕从来没有实现过,连面对被尊为天下第二人的孟筑他们两个也不会一招便失误的。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一招不中,沈青竹和程长生非常有默契地同时收招。 再打下去没有意义。 “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晚辈失敬了。”程长生道。 “我?我哪里是什么高人,我就是想蹭个烤鸡吃吃你们还这么凶!”那人气鼓鼓地走到篝火旁,露出清晰的面容。 原来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他的衣衫单薄。有的地方甚至还有破洞。 但是他毫不在意地一下子坐在篝火旁边,伸手就揪过烤鸡大快朵颐。 “唔……真的不错!刚刚你说什么,这只鸡是用清河府的香料烤的?能不能给我点儿啊?整天在这山里呆着,嘴巴要淡出个鸟来!”那人还边吃边聊了起来。 “前辈给你。”沈青竹一伸手,就将一包香料丢了过去。 那人看也不看一伸手接住,直接塞进怀里继续大吃。 “连点儿酒都没有啊?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好像很不懂得享受啊!”那人很不满意。 沈青竹不能喝酒,程长生也不是爱酒之人,所以最后他们也没带酒。 “有得吃就不错了前辈。”程长生笑道。 “你这小子说得也对。”那人从善如流。 “而且你吃了我们的东西,我们打不得骂不得,害得被您埋怨,这不对吧?”程长生继续说道。 “说得好像也有道理。”那人继续说道。 说什么都有道理?程长生有一种翻白眼的冲动。 “既然我们说的都有道理,前辈您却连个名字都不肯说出来,这好像就没有什么道理了。”沈青竹道。 “哎呀你们这些小孩为什么总爱问道理在哪里,为什么不问问自己是有多努力才配得上这些道理?”那人撇了撇嘴,将一块啃完的骨头丢到一旁的地上。 “不过我也还是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吧,我的名字叫做陆倦。” 沈青竹和程长生面面相觑——没听说过。 “你看看你们这些表情,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陆倦又一次气鼓鼓地指责道。 “是我们都没有见过世面,但是我们会烤鸡。”沈青竹道。 “唔……也对。”陆倦又一次认错,“我恐怕我自己拿了调料都没有用,还是做不到。你看,有些事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有些就是要靠天分的.”他老气横秋地摸摸肚子,道,“真是没吃饱啊!能不能我去打猎你们再来一次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奈 “行啊,你去吧。”沈青竹干脆地答应道。 陆倦站起身,却又坐下:”你当我傻啊,我看你就是希望我赶快走。”陆倦气呼呼地说道。 “而且这么晚根本打不到野鸡。”陆倦仿佛如梦初醒似的说道。 “前辈,打开门说亮话,您到底想干嘛?”程长生直截了当地问道。 陆倦坐在篝火旁,竟然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听到程长生这句话,他睁开眼看了看他:“你们来这山中想干嘛?” “我们是来采药的,”沈青竹说道。 “哦?采什么?”陆倦懒洋洋地问道。 “是九死草。” “什么?”陆倦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你们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啊?竟然小小年纪就跑进山里,想要就收割九死草了!” “前辈如此震惊,难道这个九死草还跟采摘的人的年纪有关?这会不会太荒唐?”程长生不以为然地问道。 “倒不是跟年纪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很可惜,你们这么年轻就要死在自己的手上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笑响起。 笑声又响亮又挑衅,让听的人会很想用脚在地上犁地然后把自己埋进去。 “不管是不是找死,都是我们自己选的。”沈青竹淡淡地说道。 “看起来,前辈你很了解九死草,不知可否愿意我帮我们一把,就算是找死,我们现在也没找到门路。”程长生道。 “让我教给你们也不是不行,但我得考察一下看看。”陆倦还四周看了看。 然后他找到了一块平整的树桩,上面年轮疏远到密集,看起来已经在山林中被锤炼了多少年。 “想要找九死草啊,死上九次是不至于,但五六次七八次总是要有的。”陆倦笑嘻嘻地说道。 沈青竹和程长生耐心听着。 “先要找到寒土带。”陆倦眯着眼睛继续说。 这句话和赵平说的一样。 看起来这人是真的知道些什么的。 程长生和沈青竹对视一眼。 “然后沿着寒土带一路找上去,看见悬崖就跳,看见刀山就上,这么折腾个八九回就差不多了。” 是差不多找到药了还是差不多死了? 这人又开始胡说八道。 程长生皱眉。 “陆前辈,烤鸡差不多吃完了。您可以走了。”沈青竹开始赶人,“下次有吃的您再来吧。” “那行啊,下次我再来。”陆倦竟然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几个起落,消失在山林中。 程长生摊手。 沈青竹目光凝视着陆倦消失人的方向有些疑惑:“很奇怪,我想不起江湖上有过这样一位前辈高手。” 程长生也道:“我也没有印象。他的武功太高了,按说不该籍籍无名。” “算了,既然他对我们没有杀意,就随他去吧。”沈青竹决定置之不理。 也没有其他办法,打又打不过,赶又赶不走。 只要他不会是来抢九死草的就行。 如果万一找到时他突然动手,沈青竹眼睛眨了眨,那只好拼命。 “睡吧。明天继续去找。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必须要死个九次,那我们可得打起精神来了。”程长生拍了拍沈青竹的肩膀,柔声道。 第二百二十三章 比试 山中方一日,世上多少年? 沈青竹现在每天就有这种对于时间流速无法掌握的困惑感。 “我总担心我们在山中太久,外面已经出了什么事情了。”踩在林中积累经年的厚厚落叶上,沈青竹忍不住对程长生说道。 这是她几天积累下来的困惑,原本并不想说出来。 “不如,我们来比赛吧。”程长生想了想,出了个主意。 “比什么?”沈青竹问。 他们两个又什么好比的?真情实感地打一场吗? ”不是,不用打。”看着沈青竹跃跃欲试的眼神,程长生连忙阻止。 “其实,也可以试试,”沈青竹依然双眼放光。 是这些天太闷了吗? 程长生连连摇头:“不用,不好,不想跟你打。” 沈青竹的武功程长生也仔细观察过,那是出刀就要见血的杀人功夫,自己要是真的和她打起来,恐怕要很费力气……说不定还会输…… “就比比轻功就好。”他急忙划出界限。 “轻功怎么比?”总不能在树林里比跑得快跳得高?那多傻啊。何况一味快跑,真要是地上有九死草也发现不了不是? 除了比跑得快跳得高,还可以比的是,轻。 “什么意思?”沈青竹更加迷惑。 从前在山中训练,师父可不会带她做游戏。 “既然要比谁更落地无声,踏雪无痕,那么就在这片落叶上走,谁的脚步有声便原地停留十息。最后谁先走出这片林地谁赢。” 这样啊。 听了程长生的比试规则,沈青竹点了点头:“行。出发吧。” 他们二人耳力惊人,并不担心听错对方的脚步声,更加不会担心谁会不守规则,所以也不需要什么裁判见证。 然而,程长生刚要起步,就听到有人在喊:“哎哎哎,这么好玩为什么不带我玩?” 沈青竹扭头看去,只见陆倦正坐在一棵高高的树上,两条腿晃晃悠悠。 “为什么要带你?你要和我们两个比试?”沈青竹表示不能理解。 “跟你们两个比试……虽然很好玩,但有点儿欺负人。”陆倦神色犹豫。 程长生抬眼望天。 “算了,我还是给你们做个裁判吧。”陆倦总算想好了自己的角色。 “不需要。”沈青竹一口拒绝。 “哎哎哎,要是这小子作弊呢?”陆倦急忙道。 “他不会的。”沈青竹干脆地说道。 “万一你们听错了呢?”陆倦一瞪眼。 “不可能。”沈青竹道。 “那……如果你们不带我一起,我就故意给你们制造杂音让你听不出来。”陆倦开始无赖。 “这倒是有点儿麻烦……”程长生看沈青竹。 “就当练习听觉好了。”沈青竹依旧不为所动。 “就带我一起玩嘛!比赛结束送你们两只鸡作晚餐还不行吗?”陆倦道。 “行吧。”沈青竹一口答应。 “咦?”陆倦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上当了人。 “走了走了!”沈青竹挥了挥手。 “那您老人家看清楚了哦。”程长生嘱咐了一句,便和沈青竹一起,身影一晃,顷刻间已经飘出很远。 “去去去!我老人家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这有什么看不清的。”陆倦恼火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嬉戏 然而片刻之后,陆倦已经换了几棵高树。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要远远看看,听听,半天追上去一点儿就可以看清楚了。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他不能固守原地,哪怕只是慢一点儿都有可能追不上。 这两个年轻人怎么这么快? 而且悄无声息。 山外面的年轻人都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话说,自己有多久没有下山了? 心中忽然浮现的疑问让陆倦有些恍惚,但他还是很快又跃过一棵树,追上沈青竹和程长生。 林中的枯枝败叶都是无数年的积累,踩上去沙沙作响,若是不小心踢到树枝动静就更大。 所以程长生和沈青竹都很小心。 他们此刻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山中的鸟鸣风吟都变得清晰无比。甚至夹杂着蛇类蜿蜒的嘶嘶声,远处山涧的哗啦声,和偶尔一根树枝掉落的声响…… “喂,前辈,你踩落树枝了。”沈青竹高声道。 “胡说!我怎么可能……嗯我又不是比赛的人,偶尔踩掉几根又怎么样?我还要多踩点儿。”陆倦恼火的声音从树上传来。随即一阵喀拉喀拉的声响传来。 真是越说越捣乱,沈青竹决定不理这个看起来很幼稚的老前辈。 她轻盈的身姿在这山里之中不断穿过,却无声无息,像一个梦境。 程长生不时看看沈青竹的身影,不时又留意着脚下,不想让自己的视线有任何错过。 这片林地在峡谷之中,漫长而起伏,但出了这里就是下一座山。这片山脉绵延不绝,山中不同的林木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想来四季都会很美。 其实生活在这片山中也不错的。不知道陆倦是不是因为留恋这里才不肯离去。沈青竹忽然想道。 远处突然嗖的一声。 沈青竹扭头一看,一只肥硕的山兔正向着程长生的方向窜去。 于是沈青竹并不出手,而是扬声叫道:“看你的!” 程长生也看到了那只山兔,笑道:“好!我来!别以为这样就能耽搁我一下。” 说着,他手中不知何时拈着的一根小树枝如闪电一般飞出! 正中山兔! “晚饭有肉吃!”他哈哈笑着就要去捡。 只听耳边风声掠过,有人比他更快! “是我的哈哈哈哈哈!”陆倦大笑着在地上一掠而起,又落到了前方的一棵树上。 “喂,不讲究啊前辈!”程长生恼火。 “好好去比你的赛去,你看人家小姑娘都跑出去多远了。”陆倦完全回避程长生的指责。 程长生一看沈青竹的背影已经远远的模糊起来,也只好不再理陆倦,急忙追了上去。 “嘿嘿,好肥的一只兔子!等一下再搞一只野鸡,小姑娘的任务我就算完成了。”陆倦笑嘻嘻,并不觉得自己抢夺了别人的劳动果实又什么不对。 “咦?你们快来!”远处的沈青竹忽然叫道。 程长生早已经飞身追了上去,陆倦听到这声叫喊,也立刻抓着兔子在树上几个起落,追了过去。 这时的沈青竹,已经到了林地的边缘,一条山涧哗啦啦地流过,阳光下飞溅的水花晶莹如玉碎琼浆。 然而此刻的溪水中,却染上了一汪鲜红。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变化 鲜红的是血。 沈青竹已经往上游走去,不多远就可以看到不深的山涧中,伏着两具尸体。 程长生也赶了过来。 “才被杀不久。应该是涉水之时被背后割喉。”沈青竹道。 “这样没有防备地涉水而走,应该是熟人下手。”程长生也道。 “这两人身上还背着工具,是淘金者。”沈青竹看向程长生。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条山涧之中,竟然发现了金沙。 应该是有所发现,才会被同伴杀人夺财。 “这两人没有反抗的痕迹,几乎是同时一击必杀,下手的人不止一个。”沈青竹道。 “既然发现了金沙,恐怕这里会吸引越来越多的人。”程长生也明白沈青竹为何神色变得凝重。 越来越多的人被金矿的发现吸引而来,越来越多的人为黄金而痴狂,这样的杀戮恐怕也越来越多。 可是他们能够做什么呢? “喂,三言两语就分析好了?”陆倦从林中踱出来,慢条斯理地问道。 “前辈,你从来没有这么沉得住气,这次故意这样是为了掩饰你的慌张吗?”程长生笑道。 “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慌张了?”陆倦怒道。 “我们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看出来了。”沈青竹道,“前辈,你的清净日子要没有了。未来至少十年都不会有了。” “可恶!”陆倦飞起一脚,把岸边一块石头踢入水中。 沈青竹早就看出陆倦会在这片山林中呆着,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使命,就是为了避世的——他这样的武功,江湖上很难会有什么仇敌逼得他不得不躲藏。 一看到淘金者出现,陆倦也明白,这里再也不复往日的人迹罕至。 “走了走了!这也没什么好看的。你们俩还比试不了啊?”陆倦不耐烦地问道。 “我赢了啊。”沈青竹看程长生。 “是。没错。”程长生完全同意这个结果。 “赢了有什么好处?”沈青竹问。 “答应你一件事好了。”程长生飞快地回答。 “什么事?”沈青竹疑惑。 “现在还没想好那就以后再提。”程长生道。 “好啊。”沈青竹随口答应。 ‘你这小子!是故意的吧?”陆倦毫不留情地拆穿。 程长生并不以为忤,笑嘻嘻道:“我乐意啊。” “傻小子!将来有得你叫苦的时候。”陆倦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的叹息状。 沈青竹若有所思地看呢程长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要瞎想了,走吧!天黑前进入那座山。”程长生指着远处。 “前辈,没什么好玩的了。你把兔子给我吧,记得晚上把野鸡带过来。”沈青竹对着陆倦伸出手。 “凭什么?”陆倦一闪身,“我说给你两只鸡,可没说还有兔子。” 沈青竹扭头就走:“好啊,那我走了。你自己烤吧。” “别啊!我烤得我都吃了两年了,谁还要再吃啊!”陆倦惊叫一声,急忙跟上沈青竹的脚步。 原来这位前辈高手,已经在这座山里待了两年。 程长生笑着摇摇头,也跟上了沈青竹的脚步。 第二百二十六章 寒土 一路继续向北,进入又一座山。 沈青竹和程长生的速度都很快,不过时已经深入山中。 “这座山里感觉比之前的要凉啊,今天晚上估计会很冷。”沈青竹道。 “这座山我觉得你们俩应该仔细点儿找。”陆倦在路上喋喋不休,“这座山叫药泉山,你们看没看到这座山上的植物?” 程长生和沈青竹早已经注意到了这座山上的植物与之前看到的高大古木不同,都偏向于矮小,而且也不够粗壮,怎么看都像是没长好。 “这座山的树都不好看。”沈青竹批评道。 “那是因为土壤不适宜树木成长。”陆倦随口说道。 “寒土带!”沈青竹和程长生异口同声。 因为地下的土壤是冻结的,反而不利于树木成长,所以这片山中的树都不怎么好看。 既然找到了寒土带,那么九死草是不是就有了希望。 “多谢前辈指点。”沈青竹道。 “别谢我,我才没指点呢。”陆倦哼了一声,越过他们两人,自己向前走去。 沈青竹和程长生相视一笑。 “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进入药泉山之后,要是一不小心把命丢了你们就别想找什么草啊花啊的了。”远处陆倦的声音幽幽传来。 “这位前辈,人其实蛮好的。”程长生道。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藏着什么心事。”沈青竹也觉得陆倦是个奇怪的人,但并不会让人惊惧戒备。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帮上他的忙。” 这就是程长生,虽然武功还不及陆倦,但他并不会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他始终相信自己总会有一份力量是有价值的。 天余山小师叔可不是只靠貌美和辈分高而名满天下的。 ”咦,你看这个!”沈青竹有所发现。 他们现在已经越走越高,已经爬到了半山腰。 天色就快要黑了。 但是沈青竹的眼睛却被一块阴影的地方吸引。 “这里的土,颜色不太一样。”沈青竹道。 程长生走近冷了看,深褐色的土上还偶尔会有一些斑纹。 “真的是寒土带!”程长生也掩饰不住的惊喜。 开始只是从植物确定,现在,他们已经真正地看到了寒土。 只是这样的土地,哪里才是长九死草的地方? “只能一寸一寸地找了。” 沈青竹和程长生的目光都被这片土地所吸引,开始越发专注地在地上留意。 陆倦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 “希望落日前,我们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程长生有些担心。 这片树林并不高也不粗壮,甚至也起不到什么防御的作用,在这样的林中即使是树梢上也不是很安全。 “看看吧,虽然高大的古木不多,但也偶尔会有。这座山脉毕竟太过古老,生长在这里的树木没有人打扰,终究都能成材。”程长生道。 他说完这句话,又向上走了几步,才回过神等待沈青竹。 “看天色我们走的差不多了,等下看看那边比较平缓的山坡,是不是可以休息一下了。”程长生向四周眺望。 他说完话,还没听到沈青竹的回答,就见她眼睛睁得很大,仿佛面对了巨大的惊吓,大声叫道:“躲开!”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变故 几乎是在出声的同时,沈青竹的手已经拉住了程长生的胳膊。 程长生的反应也是极快,立刻纵身向前,被沈青竹的手一带,两个人一齐扑倒,飞快地向一旁滚去。 一声嚎叫撕扯着他们的耳膜。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棕熊。 程长生和沈青竹此刻还保持着相拥滚落到坡下的动作没有动。 棕熊站在原地嚎叫着。 “别动,我不想杀它。”沈青竹轻声在程长生的耳边低语。 于是程长生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着棕熊的动作。 扑腾了一会儿,棕熊没有发觉两人,竟慢慢走远了。 沈青竹用手撑地,离开了程长生的怀抱。 “这只棕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我们并没有做什么激怒它的事情啊?”沈青竹皱眉。 程长生还保持着仰卧在地上的姿势,只是用手肘撑起了自己,道:“也许不是因为我们。” “也许越接近九死草,怪事便会变得多起来吧。”沈青竹这样想一想,竟觉得有些安慰。 程长生不由得笑了。 “走吧!”他一伸手,沈青竹便把他拉了起来。 药泉山真的是名副其实。 药材丰富,山泉叮咚。 而且越是深入山中,就让人觉得越冷。 程长生反而觉得心中火热:“看来真的是一条寒土带。” 沈青竹叶不由得有些期待起来。毕竟,他们两个如山已经半个多月,却始终摸不到九死草的线索,纵然沈青竹和程长生都是意志坚韧的人,也还是有些着急。 “那是一棵玄冰藤吗?”沈青竹向程长生求证。 这次出发之前,赵平还特别画出了几种辽东特有的药材,让他们两个务必留意——因为可能对沈青竹的血噬之症有效。 但是程长生和沈青竹到底不是精通医术的人,所以完全靠着按图索骥,有时也不知道自己找的到底对不对。 程长生对赵平给的几幅画很用心,经常会拿出来重温一下,所以在辨认药材的时候似乎比沈青竹更可靠一些。 “我觉得是。宁啥错不放过,我去采下来!”程长生道。 那一株玄冰藤在前方的山壁上,这个高度对于程长生和沈青竹都不是太困难。沈青竹点头道:“那你小心。” 程长生纵深一跃,手臂在山崖上一搭一按,人便又上升了一段。很快,他便靠近了那一株玄冰藤。 玄冰藤攀附于悬崖之上,须用利刃切割。程长生单手扣住一块岩石,另一只手刷地拔出剑来! 他手腕一抖,那一株玄冰藤已然被斩下。程长生长剑一挑,藤蔓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在空中一弹,便落到了程长生的手上。 “好了,下来小心些!”沈青竹在下面看得清楚,看到程长生已经得手,连忙让他注意安全。 程长生扬声道:“我下来了。” 他一手握着长剑和藤蔓,另一只手一松,人便向下急坠。 “你故意的吗?”沈青竹恼火。 但随即她就发现了不对。程长生原本没有必要这样下落,他是有一个搭手的地方的,而那里,一个灰色的影子一闪! 沈青竹看到了,那是一条毒蛇。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古怪 下坠之中的程长生身子一扭,手中长剑已经插进了山壁,止住了下落之势。他随即手掌一拍,又继续下落,长剑几插几落,人已经脚踏实地。 有惊无险。 “难不成陆倦说的是真的?非得搞到九死一生才能找到九死草?”程长生有些费解。 目前遇到的小状况,对他和沈青竹来说,都算不上什么难题,但是谁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呢? 这些到底是巧合还是偶然? 理论上,这些山石草木乃至动物,并不是机关陷阱,又不可能是有人早早安排好的。 “若是人为,此人必然要在我们附近窥伺。”沈青竹道。 然而有几个人能瞒得过他们两个的感官? 程长生和沈青竹对视一眼,心头不由得浮现出了同一个名字——陆倦。 “他没有这么无聊吧?”沈青竹有些不可置信。 在她看来,一个人做的事情必有作为,而采取的方法也应该是筛选之后最有用的哪一个。 陆倦如果真的做了这些事,实在显得多此一举。他直接和他们两个打一场,说不定胜算还更大。 “也许他就是无聊?”程长生撇了撇嘴,“不过也许这是某种仪式?” 沈青竹心中一动。 “反正,接下来我们都小心些。” 夜晚来临,药泉山中寒意袭人。 沈青竹和程长生到底没有找到高大的树木栖身,他们便在一处山坳中生起了篝火。 火焰的跳跃中照例油香气四溢。 陆倦很快便闻香而至。 “前辈,您既然就在附近盯着我们,何必还要避嫌呢,一起走不好吗?”程长生笑道。 “那怎么行?我老人家跟你们小孩子混在一起成什么样子。”陆倦忙着啃兔腿,只是随口答一句。 “前辈,您在这山中这么久了,这片山脉都走遍了吗?”沈青竹问道。 “那倒也不至于,我就在这附近……干什么,打探我的行踪干什么?”陆倦停止啃兔腿,瞪着沈青竹。 “前辈,不是我们要打探你的行踪,而是你的行踪也太明显了好不好。”程长生无奈道。 “前辈,你到底在守着什么啊?”沈青竹不再绕弯子。 陆倦闷头吃了几口,含糊道:“那怎么能告诉你们呢。”说完又伸手扯下另一条兔子腿,竟然飞身而起,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竟然跑了!”程长生目瞪口呆。 这可算得上是他见过的最没有节操的武林前辈高手了。 “虽然他不肯明说,但也没有否认。”沈青竹若有所思,“接下来,说不定我们会遇到呢。” “无论如何,陆老前辈对我们倒是没有恶意。”程长生道。 “反正是个怪人。”沈青竹笑。 “你才老呢!你才是怪人呢!怪丫头!”远处传来陆倦骂骂咧咧的抱怨声。 “你看,还说自己不是怪人。明明就古里古怪。”沈青竹大声道。 程长生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还真的没见过沈青竹这样调皮的样子。 他想起自己童年在师父身边的时光。如果师父没有中毒,能够和沈青竹一起游山玩水的话,说不定也很有趣…… 第二百二十九章 登顶 天亮之后继续出发,陆倦又已经不知去向。 走在上山的路上,沈青竹裹紧了身上的棉袍。 越来越冷了。 “我其实没有想到这里的高山上竟然冷到像是冬天。”程长生向上看了看,想看到是不是会有皑皑白雪。 不过在这里,只能看到一路上矮小的灌木。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我想这次离开我应该会想念这里。”程长生感慨。 “但是两年来都在这山中晃来晃去,确实需要定力,再不然就是害怕出山吧。”沈青竹道。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陆倦不知道从哪里忽然跳出来,“我怎么会害怕出山?” “前辈,你怎么知道我在说你啊?”沈青竹眨了眨眼。 陆倦哼了一声,不理她。 沈青竹哈哈笑了。 程长生一只手扶额。 “差点儿把正事儿给忘了!我跟你们两个说,等下到了山顶我就不能陪着你们了,你们切记一件事。”陆倦忽然严肃起来。 沈青竹和程长生也不再打趣,认真地看着他。 终于要说出自己在山中苦守两年所背负的使命了吗? “也不用这么严肃。”陆倦忽然抓了抓头发。 “前辈您还是快说正事吧。”沈青竹道。 “等下上了山,不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要找我了。找我也没用。你们只能靠自己。”陆倦道。 “前辈……您这句话没什么有用的。”程长生有些无奈。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 “唉,有些事我不能说只能你们自己看嘛!总之一句话,做事但凭本心,不忘初衷。你们便不会迷路。好了我走了。”说完,陆倦忽然便转头往山下走去。 “这就,完了?”程长生惊讶。 “看来他真的是有口难言。”沈青竹望着陆倦离去的方向,“但这次我们肯定会有所收获。” “我们加快些吧。”程长生道。 加快些之后,他们在中午时分抵达了山顶。 登上山顶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令沈青竹一震。 一片汪洋的湖泊赫然出现在眼前。 湖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影子,仿佛一个沉睡的梦境。 “这真是……太美了!”程长生也忍不住感赞叹一声。 “你不觉得这个湖,很像是我们在燕云城外,和田轩一起去的那个天坑?”沈青竹忽然道。 “嗯……很像。把那个天坑填满水,应该就是这个模样。”程长生也同意沈青竹的话。 还真是巧。 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巨大的湖泊,湖岸是环形,走上一圈起码大半天, 陆倦所说的难道就是这片湖? “他说不要迷路。这是什么意思?这里哪里有路?”程长生向远处。 沈青竹也一筹莫展。 湖水轻轻的,拍打着岸边。岸边也环绕着灌木丛林,林中一片静谧。 “湖中心有一个岛。”程长生用手搭在额头看了许久,忽然说道。 “上岛去?”沈青竹看向他。 “看起来只能这样。”程长生四处看了看,没有发现能够做筏子的木材。 “这片山真的是……”程长生叹气。 “也许土地中的养分真的被其他的什么夺走了?” 第二百三十章 往复 真是那样的话,这片土地绝对是有古怪。 “我们渡水吧。”沈青竹伸出手在身边的灌木丛上捋了一把树枝。 “咦要这么挑战吗?那我们来比赛!”程长生看到沈青竹的举动立刻有些兴奋。 “好啊。”沈青竹并不犹豫。 程长生也立刻抓了一把树枝在手中:“大不了失败了就游过去。” 沈青竹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足尖一点,人已经入如惊鸿一般,掠向了水面。 “咦?怎么偷跑?”程长生笑道。他的人也已经飞掠而起,仿佛一只大鹏,滑翔到了水上。 沈青竹像轻烟一样飘过清澈的湖水,于是倒影在水中的蓝天白云一阵摇晃,喜悦地接纳了出现在它们身旁的影子——一个黑衣女孩,仿若凌波仙子,从水面上悠然而过。 要非常仔细地看沈青竹的脚下,才能看得到她足尖点在一根细弱的树枝上,在水面飞快滑行着。 一去便是好远。 程长生则是另一种风格。他一飞掠到水面上就如同大鹏展翅,速度奇快地向前飞去。 只是每一次到了力竭的那一刻,程长生就会抛出一根树枝,他足尖在上面如同蜻蜓点水,飞快一下便借力而起,再一次飞掠而起。 “这样看起来,两个人势均力敌啊!那该怎么分胜负呢?”不知何时,陆倦又悄咪咪地回到湖岸边上,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悠闲地坐了下来,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都已经这么厉害了!”他再一次感慨起来,“希望接下来你们能比现在更厉害。” 程长生和沈青竹已经快要接近湖心岛。 沈青竹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的水质。又四处望了望河岸以及岸边的人。 “不对!水变浑浊了!”她立刻提醒程长生。 “有苦怪!”程长生已经拔出了剑。 “小心!”沈青竹忽然大声喝道。 她话音还没有落,突然水中冲出一个巨大的东西。 之所以要叫东西,是因为沈青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它一多半隐藏在水下,而光是举出了水的那一部分,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巨大。 它在水面重重地砸下! 掀起的滔天巨浪向着有人的地方砸落。 水面水一时之间凶浪滔天!沈青竹和程长生在其中拼命地左躲右闪,但还是稳稳地没有落水。 “这是个什么东西啊?”沈青竹喊道。 “我觉得像是一只大章鱼?”程长生道。 触手怪的话,那只能一根一根地斩了。 他手中的剑光已经点亮! 一道璀璨如虹的剑光在水面上划过,噼里啪啦的,一团团的东西在水面上纷纷跌下去,湖水再不复清澈透明。 程长生一剑开出通道,手中的树枝也不扔了,反正水面的平静已经被这个大章鱼打破了,他的速度竟然能够再次加快! 只见浊浪滔天的水面上一个黑色的人影闪转腾挪,每一步都踩在了那些刚刚坠入水中的触角上,但每一步也飞快地闪开了。 沈青竹觉得自己很可能要输给程长生了,于是她手中短剑出鞘,看了看水中一点,便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第二百三十一章 去吧 果然是沈青竹出剑的风格。 快而准。 一剑必杀,不需要第二招。 这一次也是一样,程长生感觉自己仿佛听到了噗的一声,一道蓝色的血箭直冲天空,短剑已经刺入触手怪的心脏! 这样的战斗风格,让程长生的眸光也不由得微微一深。 她啊…… 沈青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水中的怪物上,因为遭受了致命一击之后这个怪物并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疯狂地甩动触角,猛烈地缠了上来! “它有三个心脏。”沈青竹道。 “小心,蓝血有毒!”程长生高声提醒,而他的长剑亦如同一道电光,顷刻没入那怪物的身体! 第二个。 沈青竹和程长生默契天成,在他出手的时候,剑光圆转,直接摸过。那怪物的身体无声开裂,第三颗心脏也已遭遇重创。 漫天的触角一阵抽搐,终于沉入水中,慢慢消失了。 沈青竹在那些触角即将沉没的刹那,足尖在上面微微一点,人应腾空而起,飞掠出去,刚刚好落在了岛上。 她笑着回头,程长生也紧随而来。 “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一关,但好像还难不住我们。”她笑着伸手。 程长生伸出手,与她轻轻一击,道:“因为我们两个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么蠢的怪物打了那么半天,还是两个人!还好意思说自己厉害?”陆倦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 “前辈,没有出力就不要抱怨,这样显得你心态不是太好。”程长生道。 “咦小家伙还跟我谈心态?你最好接下来依旧有好心态。”陆倦气呼呼地转身便走。 “我们也跟着走吧,陆前辈好像在给我们带路呢。”沈青竹悄声道。 “是啊,我们就给他一点儿面子吧。”程长生道。 “悄悄话就悄悄讲,说得那么大声你们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高手?”陆倦的声音从前面很远处传来。 程长生和沈青竹相视一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陆倦走的这条路不偏不倚,正在这座小岛的中心,一条看起来若有若无的鹅卵石小路。鹅卵石排列的样子一看就是有人工修葺,但又很粗糙,斑斑驳驳的看起来已经存在了许多年。 “这座岛上曾经有人来过?”沈青竹问。 陆倦这一次却没有回答。 “这座山本来就人迹罕至,而这个湖中还有水怪的存在,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修一条路?”程长生觉得有些古怪。 陆倦此时已经停了下来,催促道:“你们快点儿啊,磨磨蹭蹭,还不如我老人家脚程快。” 沈青竹顺着陆倦的视线看过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这是什么?古墓吗?” 那是一座半球顶的建筑,其实比一般的墓地要高,也要大上很多,由石头堆砌而成,不知已经存在了多少岁月,反正上面长满了青苔,高出还有杂草野花迎风摇摆。 “你们两个谁懂机关止术?”陆倦问道。 沈青竹和程长生都摇头,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赵平。 可是他并不在这里。 “那就好办了。你们两个去送死吧,我就不去了。”陆倦挥了挥手,在旁边着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一副看好戏的眼神。 第二百三十二章 进入 沈青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向那个奇怪的建筑物走了过去。 程长生笑眯眯地看看陆倦,道:“前辈,你自己一个人呆在外面会不会孤单?” 陆倦冷笑:“我在山里待了两年了,还怕什么孤单。” 程长生只是笑,却不说话。 陆倦翻了翻白眼,道:“好吧,你想让我陪你们进去就直说。” 程长生道:“直说你就答应了吗?” “那当然。”陆倦脱口而出。 “那前辈您就陪我们一起进去吧。”程长生郑重说道。 他的神情让陆倦一怔,随即道:“臭小子!少给我来这一套,刚刚干什么去了!”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陆倦还是站起身来,和程长生一起走到了那个古怪建筑的近前。 沈青竹已经绕着它走了两圈。 “没发现开门的地方。”沈青竹道。 程长生用剑鞘在岩石上敲敲打打,听声音也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也许不在下面?”沈青竹若有所思。 她是不懂机关之术,但见过的现场却真的不少。 程长生轻轻一跃,落在了这个半球形建筑的顶端。 “咦是不是这里?”他高声说道。 沈青竹也飞身而上,落在程长生的身旁。 球顶的位置岩石的缝隙中已经长出了不少野草闲花。 但是有一块岩石的颜色略有些不同,看材质倒是和周围的石头也差不多。 程长生仰头看着日影移动,心中微微一动。 “这块石头,不大一样。”他指着那里。 沈青竹也摇头看着太阳,想了想,道:“很有可能石头里藏了别的东西。” 程长生手掌运劲,猛然向那块石头拍落! 只听微弱的咚的一声。 “这声音……实在下面?”沈青竹有些惊讶。 那一声很像是棋子落入玉壶冰碗,微微弱弱,有些远,但还是听得出有些清脆。 “这,有些精妙。”程长生话音刚落,只觉得脚下摇晃,身子差点儿忘下滑落。 他连忙稳住身形,伸手去扶沈青竹,沈青竹却早已经站稳。 “来了!”她申请专注地看着脚下那些历尽风霜的石头。 只听到声音开始逐渐变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程长生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沈青竹的手。 两个人默契地腾空而起! 下一刻,他们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经裂开!格拉格拉一阵响动,球顶缓缓向两旁裂开,露出了一个不是很大的洞口。 沈青竹和程长生视线碰在一起,两人人点了点头,纵身一跃,一起坠入了洞中! “两个小家伙速度倒是挺快的!没多久就找到门了嘛。”陆倦缓步走了过来,神情有些满意。 他左右看了看,也跟着跳入了洞中。 他在落入的那一刹那,不知道用脚踢在了那里,球顶的洞口竟然开始缓缓关闭! 在洞口完全合起来的时候,最后一线天光被遮蔽,洞里迅速变得一片漆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连月光、星光都不能有。 “前辈,你关门这么快,为什么点火折子的动作不能快一点呢?”远处传来程长生的声音。 这让陆倦已经从怀中掏出的火折子却立刻就犹豫了,索性一伸手又塞回了怀里。 第二百三十三章 洞里 沈青竹不理他们斗嘴,自己已经点亮了火把。 “竟然还有准备了火把!当初到底什么人建的这么个地方啊?”程长生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火把点着了,继续往前走,然而一转弯,他就怔住了。 沈青竹正站在一面墙前。 墙上有画。 画的是小小的人儿正在努力地挖土,塑造,排着队辛勤劳作着。 “这是?盖这个建筑物的过程?”程长生也凑过来。 “这个地方……真的很古怪啊!”沈青竹道。 她很仔细地看着墙上的画。 这些画的笔法非常稚拙,线条粗疏,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染力。画中的人穿的衣服和现在的人们常穿的款式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似乎…… “这个建筑是不是在这里已经是很久了?”她问的是陆倦。 于是缩在角落假装是一块石头的陆倦只好开口回答她:“很久了,久到我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既然你不肯告诉我,那就算了吧。”沈青竹大度地说道。 说完,她便向里面走去。 常常隧道一路向前,然后转弯,再向前,再转…… 根本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这是个迷宫?”沈青竹问程长生,程长生也觉得是。 “如果这个迷宫不出去我们不是会被困在这里了?”陆倦果然凑趣说道。 “不会。我很擅长走迷宫。”说着,沈青竹举起火把,一马当先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程长生疾步跟上。 迷宫就是一个真正的,单纯的迷宫。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别的机关攻击。 走了大概大半个时辰,一直在前面的沈青竹终于停了下来。 “走不出去了吧?”陆倦的语气有着明显的阴阳怪气。 “不是,是已经到了。”沈青竹淡淡地说道。 “胡说八道!哪里就到了?我都没看到周围有什么不同。” “您看看那儿。”沈青竹用手指了指。 她说的是暗道的有了尽头。 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陆倦便看到了一堵石墙。 这堵石墙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空旷之中,也不和哪里相连,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堵墙。 它看起来和之前的每一处墙壁都不一样呢,沈青竹慢慢走了过去。 近了,就可以看到上面也画着画。 但是这一次不再是劳作的工人,而是日月星辰,飞禽走兽,还有各种各样的的东西。 但是上面没有画人。 这些画的笔触依旧看起来稚嫩,但却十分的丰富。 “我觉得这个比较有意思。”程长生指着画上的一处地方。 那是一片又一片的鲜花围绕着一个小小的石板,石板上画着一只燕子。 “这是什么?”程长生的手指了指燕子,手指不由的在那片线条上勾勒了下去。 “收手!”陆倦忽然喝道。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地面忽然裂开,那一堵是石墙忽然开始缓缓下沉。 “怎么会这样?”程长生急忙缩手,但也已没有什么用。 石墙下沉的速度不快,但有别的东西却太快了! 一支袖箭尖啸着扑来! 程长生一闪避过。 紧接着,又是三支! 程长生长剑一荡,三支箭坠落地上。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看穿 沈青竹也在忙于躲闪另一个方向射出的箭! 一时之间这座不大的洞里风声呼啸,箭矢交织,简直是杀机四伏! “你们两个小混蛋在搞什么?只想要陷害我老人家不成?”陆倦怒道。 但他早已经飞快地缩身到了洞顶的不知道哪里,那些箭根本就不可能射中他。 “对啊,这些机关设计得很幼稚啊,躲到上面不就没事了?”程长生说话的同时,自己也早已经飞身而起,身子紧贴在了石洞的顶上。 沈青竹悄然无声,火把被她扔在了石墙的旁边,她自己却不知道躲到了哪里。 但程长生并不担心她。 他想起当初在苍州城邝家的那个密室。 他后来查看过那里的机关,恐怕比眼前这一个还要精妙些。 箭矢射不中人,也总有用尽的时候。 一阵咯吱咯吱的机关声响,再没有箭射出来。 程长生轻轻落在地上。 “你小心点儿啊!别再搞出这种幺蛾子了。”陆倦也跳下来,一边声讨程长生。 “不尝试怎么知道?”程长生道。 “我竟然感觉你说得很有道理。”陆倦瞪着他。 “别吵了,继续往里面走吧。”沈青竹道。 这个洞穴机关设计其实很老旧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些都早已失灵。 “前辈,我明白您似乎是职责所在,不可以帮助和干涉我们,我就想问您一句,你为何也跟进来啊?”程长生还是很喜欢和陆倦说话。 听到程长生的问题,陆倦习惯性瞪眼,谁知说话的语气却小心翼翼:“我这不是怕你们俩没走到最后就跑了吗?” “我们为什么要跑?”程长生眯起了眼睛。 “呸!我说错了,我是怕你们胡搞瞎搞,把这地方给拆了。”陆倦道。 这句话是实情,但也只是部分实情。 程长生也不拆穿,只是加快脚步走到沈青竹的身边。 “快到尽头了。”还看不出这个地方有什么非来一趟不可的价值。但是若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沈青竹也是不大能相信。 “那么要多加小心了。”程长生收起了和陆倦调侃时的嬉皮笑脸。 尽头忽然就到了。 每条路都有尽头,走在路上的人总是各怀心绪。 然而沈青竹此刻什么心情都没有。 她只是走到了尽头的一间石室,然后看到了那座雕像。 雕像是一个女子。 半人高的雕像,以寒地冷松雕成,木质坚硬致密,雕像荆钗布裙,并不华美。 但是那个女子的脸却是极美。 程长生忍不住看了沈青竹一眼。 那雕像和沈青竹太像了。 当然此刻看不出来,因为沈青竹和程长生都有易容。 可是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只有陆倦不知道。 但陆倦显然知道这里有个女子雕像。 他看着这女子,竟然眼中仿若有晶莹的光,于是他很快转过头去,看着石室四壁。 四壁上刻着精美的花纹,树荫下有鲜花,流泉飞瀑仿佛淙淙有声。 当年建造这里的人花了多少心思?又花了多少功夫?可是这个肖似沈青竹的雕像为何会出现在这个遥远偏僻的山中石洞里呢? 第二百三十五章 奇异 程长生看着沈青竹,但沈青竹却并没有什么表情。 她不是不困惑的。 但是她对于自己的双亲都没有记忆,更加不可能知道这里忽然出现的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雕像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她走到雕像前,很认真地前后左右都仔细看了看。 然后伸出手在雕像的头顶突然啪的一拍! “你干什么?”陆倦怒道。 显然他是对这尊雕像是很尊重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作出这样的动作。 但沈青竹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能理解这个武功高绝的老前辈,为什么幼稚得像个孩子。 沈青竹做这个动作当然不是胡闹。 她看了陆倦一眼,并没有说话,因为她身边放置雕像的那个石台已经开始缓缓滑动。 “这个洞中的机括的确是花了许多心思。”程长生感慨着,手中的长剑却早已经出鞘,斜指着前方,既防备着突如其来的机关暗器,也防备着陆倦。 陆倦倒是一动也没有动。 他的目光还是追随着那尊雕像,仿佛没有注意到石台的移动和程长生的戒心。 石台滑行了大约三尺,便停了下来,露出了一个方形的洞口。 沈青竹探头看了看,突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什么啊!”程长生惊呼一声,急忙也追了过去,但冲到洞口他却没有向下跳,而是执剑守在了洞口。 若是只有这一个出口,被陆倦关闭了,那他和沈青竹就不用再出来了。 而陆倦仿佛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尊雕像,不动也不说话。 沈青竹从洞口跳下,没有多久就落在地上——她跳下之前就估计到了。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石洞的下方竟然只是一条路,她晃亮火折子,便看到墙壁上挂着的火把。 沈青竹点燃火把,缓步前行,走了不知道多久,她忽然惊讶地看到了天光。 的确是天光!已经走出来了吗?但是沈青竹并没有觉得自己走过的路是向上的,反而有越走越深的感觉。 走到近处,她明白了为什么。 那一抹天光也只是从一个高高的洞口透下来,明亮的地方遥远得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或者像是一口井。 沈青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坐井观天的蛙。 这是在山腹之中吗? 遥远的天光映照之下,这一片天地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轮廓,沈青竹第一眼就被伫立在中庭的一棵大树吸引了! 这里竟然也能长出数来! 还是一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银杏树。 沈青竹走过去,站在银杏树下。 一树碧绿的小扇子簌簌地筛下了斑驳哦的光。 她站在光影里,有些恍惚,仿佛想到了一些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到。 沈青竹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光线之后,她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这让她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地走过去。 她一直走到墙壁前,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具白骨,背靠墙壁,盘膝而坐。 沈青竹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她。 是的,是她。 从骨骼和残存的衣裙上沈青竹可以做出判断。 “你,就是那个雕像上的人吗?”沈青竹想了想,轻声问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为何 沈青竹轻轻问了一句,自然也没有想要得到答案。 她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她在骸骨旁仔仔细细地看着,不放过每一寸每一分。 于是有她可以确认——骸骨无伤,并非被害。 那么就是在这出不去的地方,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吗? 沈青竹回头看向那棵高大的银杏树。 难道就是靠着这棵树维持生命吗? 坐井观天……这个像井一样的地方还是有水的。 可是这个女子,不知在这里困了多久。 沈青竹注意地看着她的姿势,发现她的手指正好指向了斜前方。 沈青竹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的土地看着倒也没什么不同。 毕竟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沈青竹就觉得应该试一试。 她俯身在骸骨前拜了拜,道:“我其实已经不知道你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冥冥之中既然遇到了,那么就是有缘。望你安息。有什么想说的话你可以告诉我。” 说完,沈青竹向后退了两步,抽出短剑,在那块地上挖了起来。 沈青竹的短剑可不是随便买来的普通的剑,是她师父年轻时用过的,当年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一把剑。名字叫做初语。 后来李涯年岁渐长,总觉得这把剑的名字颇为柔弱,又觉得这把剑适合沈青竹,所以早早就给了她。 沈青竹自己下山之后,并不会经常用这把剑——除非是春雨令现身江湖。 一来不想暴露身份,二来,她日常出手多半真的还不到非得用剑的时候。 然而此刻这把宝贝的初语剑被她用来挖土。 她用剑轻轻一插,确定这块土地并没有变得板实,她不需要费很大力气。 她很快地把这块地的土推到一旁,然后再继续用锋利的短剑一切,像切豆腐一样将泥土划成几块,然后再运到一旁。 转眼她的脸上便有了黑泥几抹。她也并不在意,只是伸手抹抹,于是脸上就有了更多的痕迹。 沈青竹没有做太久挖土工。 因为还没有挖下去多久,她便发现了里面埋藏的东西。 竟然真的有! 沈青竹也心中一定。 土里埋着的,是一个不大的木质盒子。 所使用的木材也是外面雕像所用的那种寒地木材,致密而坚韧。 盒子的雕功也是异常精妙,沈青竹一见到便想起了外面石室墙壁上那些雕刻精美的花纹。 沈青竹却不由得一怔。 难道说这女子在被困在这里之前就得到了这块盒子吗? 看她那样的珍而重之地收藏着这个盒子,应该是对她很重要的人送给她的吧。 可是那人送了盒子给她,然后就给她造了那样一间墓室吗? 看那雕像!看那石壁上的精美画面!再想想他们没有进来之前,外面的建筑也是一个墓地的的形状…… 沈青竹心中忽然有些按耐不住的怒火。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这样残忍地对待这个女子。送她一墓穴?然后换她一世的自由?而直至离开人世,她对于自己收到的这个盒子还是这样珍视! 沈青竹带着这样的困惑和怒气,打开了盒子。 第二百三十七章 惊天 盒子不大,做工精美。 沈青竹在手中掂了掂,心中一动。 她身子一侧,用短剑一挑,盒盖啪地弹起! 耳中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括震动,沈青竹的身子已经如闪电一般疾闪! 三点寒星从盒子里骤然飞出,径直没入沈青竹身后的石壁之中! 这机括力度够强的。 如果不是沈青竹早有准备,贸然打开盒盖的人必死无疑。 沈青竹皱了皱眉,猜测到底是谁留下了这样恶毒的机关。 是这个被困死在洞中的女子?还是造盒子的那人? 沈青竹观察了一下,确认盒子里也只能容得下这一重机关了,才轻轻打开盒盖。 盒子里有一封信。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沈青竹用衣摆包住手,小心地察看了一下,信纸中没有夹带,没有粉末,信纸的颜色也很正常,才把信拿出来,展开在面前。 她嘱咐过程长生小心,当然自己也得格外小心。见证过陈遇樵的境遇,沈青竹对毒药是处处提防。 打开信纸,映入沈青竹眼帘的是一纸娟秀的字迹。 “很高兴认识你。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青竹。” 仿佛一声惊雷,在沈青竹的头顶炸响!沈青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被炸得分崩离析!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怎么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这个奇怪的尸骸之旁,这个奇怪的破盒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信纸飘落在地上。沈青竹缓缓坐倒。 脑海中巨大的冲击让她头痛欲裂,无法思考。 她慢慢地,软倒,趴在了地上,用双手捂住眼睛。 不知过了过久,沈青竹用手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她的眼睛渐渐恢复了明亮。 她伸出手,把那封信重新捡起来,目光再次落在信纸上。 “我叫沈青竹。” 她看着这个名字,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因为许多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但是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虽然,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年。在这二十年中,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出生在一个武林世家,我嫁给了如意郎君,他甚至是当今武林盟主最得意的弟子。我武功不错,他对我也很好,江湖上谁不羡慕我们是神仙眷侣? 我们还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你说,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值得开心? 原本我也这样想。” 写到这里,信纸上留下了一段空白。 沈青竹没有去思考这里应该是缺少了什么,她只是继续读下去。 一段空白之后,那个娟秀的文字再次出现。 “我以为的,原来经常并不是真正的事实。 事实上,我的丈夫背叛了我,他利用我侵吞了我家全部的财产,还得到了我家传的武功秘籍《漱玉心经》。他当上了武林盟主,他也离开了我去和别人在一起了。 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仿佛在看着别人的故事。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发现了是什么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于是,我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没有太多起伏跌宕,因为我写着写着,发现那些都不重要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不知 “我只想记下我的经历,说不定哪天会有和我一样经历的人,也会看到这封信,从而知道,在时间的纵深线上,她并不孤单。 最后想告诉你,我的丈夫姓孟,我的一双儿女,不知道长大之后又会是什么命运,但这些像是我的经历,又不像是我的经历,所以,我只能放下。 “有缘的陌生人,想你能有一段比我好些的旅程。对了,我想送你一件礼物,你可以在盒子里好好找找。如果找不到,我想你就不是我的有缘人!再见吧,不会再见了。 沈青竹” 沈青竹的手微微颤抖。 她好像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自己曾经呆过的另一个世界,想起了为什么她经常知道一些这个世界的人并不知道的事情。 然而这些记忆并不连贯,以至于她很少动用自己的这部分记忆。 现在她把一些事情连贯起来了。 所以,她又回来了? 她看着不远处,那具寂寞的尸骸,她还是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在看着上一世的自己啊? 那么是注定她又要叫这个名字的了? 那么命运呢?这次交给自己的,又是什么剧本? 沈青竹腾地站起来,拾起刚刚从她的手中飘落在地的信纸,随手一用力,四散的纸屑已经零落满地,再也无法拼凑。 现在,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了。 她拿起那个小盒子看了看,想要找出据说会留下的一份礼物。 沈青竹把盒子反过来掉过去地检查者,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看起来有异的东西。 但是,没有发现。 沈青竹轻轻一跃落在银杏树下,放下盒子,托着腮思考着,慢慢靠在银杏树的枝干上。 “你,没事吧?”忽然程长生的声音传来。 沈青竹有些迟疑地抬起头,看向程长生走来的方向。 陆倦也跟着过来了,但这一次他难得的沉默。 “我没事。”沈青竹道。 应该是看她离开太久,所以程长生实在不放心才自己下来看看,但是他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拉了陆倦一起过来。 陆倦也确实老老实实地跟来了。 “前辈,你曾经进到这里来吗?”沈青竹问道。 陆倦摇头。 “那就是外面那个雕像本人。”沈青竹指了指地上的骸骨。 陆倦一震。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走到那具骸骨面前,神情竟然略显呆滞。 “这……你怎么知道?”他想了想,犹疑地问沈青竹。 “我只能说信不信由你。”沈青竹微微一笑。 陆倦一怔,在骸骨面前单膝跪地,仔细地看着。 程长生则目光不离沈青竹:“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眼前的沈青竹仿佛隔了一重雾气,离自己虽近却又遥远。 沈青竹摇了摇头,举起盒子:“看看这个。” 程长生伸手接过盒子,仔细地看着。 “机括已经打开,盒子里空的啊……”他把盒子盖起来,看着外面的精美花纹。 “咦这个燕子……” 燕子? 沈青竹忽然抬起头:“我看看。” 她伸手接过盒子,盒子的外盖那些美丽的纹路中,果然藏着一只燕子。 就像是他们一路走来,在石板上看到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刚刚她心神震荡竟然没有注意到。 第二百三十九章 重来 沈青竹的手指抚过那只燕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曾经见过这只燕子。 不是刚刚进入石室时候的那块石板。 而是……她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只木盒轻轻放到程长生的手中。 “你看着陆前辈。我要做一件事。”她贴在程长生的耳边低语。 说完,沈青竹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纵身跃起,落到了银杏树上。 这棵树生长在地下,虽然有阳光,却毕竟有限,所以长势很是一般。不过竟然是一株罕见的雌雄同株的银杏,也幸好这样还能有果子给那女子作为食物。 枝叶扶疏之间,程长生还是可以看到沈青竹的身影。 沈青竹正扬起头向上看。 树冠距离悬崖的顶上还有很远的距离,悬崖越往上越内收,像是一个茶壶的内部。 “如果是我们,这样的距离,如果做好了周全的准备,还是有希望能够上去的。”程长生道。 “所以这具骸骨的主人,如果曾经是一个高手,恐怕被困在这里的时候已经被废去了武功吧?”沈青竹在树上回答道。 “不错!究竟是何人如此狠毒!”陆倦忽然说话。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仿佛变了一个人,根本不像是从前那个和程长生嬉笑怒骂的老人。 “前辈,你看出什么了?”程长生问道。 “我看出……这具骸骨原本是个女子。从骨骼来看,她应该身负相当高明的武功。而周身骨骼没有外伤痕迹。未知她受到了什么创伤,竟不得离开,终致困顿而死。”陆倦的声音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怒。 如果被废去内力,经脉的创伤毕竟无法从骨骼分辨出来,即使陆倦这样的高手也不能。 但他又如何会推想不到? “前辈,你此刻心中应该有定论,这个骸骨的主人是谁了吧?”沈青竹轻声问道。 陆倦没有回答,颓然坐在地上。 沈青竹不再说话,而是在银杏树的枝干上仔细地看着。 程长生也不打扰她,自己缓缓踱步,四处查看。 沈青竹刚刚在树下就注意到,这棵树的枝干上有许多的攀爬痕迹,她可以想象这些痕迹是怎样造成的。 她仿佛看见她在秋天金黄的树叶间移动,收集每一颗白果,一一储存下来作为未来日子的口粮。 看见她费力地攀上攀下努力保持着自己的体力,看见她用残破的石片收集着岩石上滴落的山泉水,看见她每日坐在树枝上仰望那极其有限的天光云影…… 想着那女子完全没有离开的希望,却依然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不放弃地活着,不放弃训练自己……她忍不住握紧了自己的手。 那曾经是她。 是她沈青竹! 她与她一样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她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她就是她! 虽然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但沈青竹确信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一切发生的过程。 是的,她来过一世,如今重来! 她有一瞬间不知道是这一世的自己在那一世那个女子的梦中,还是自己做了一个逼真到令人颤抖的梦。 她轻轻抚摸着大树的枝干上那些因为反复攀爬而变得光滑的痕迹,一滴眼泪无声地落在上面。 第二百四十章 想起 沈青竹很少流泪。 因为她是一个从很小就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会死的人。 所以她从很早就觉得哭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一个人,怎么可能从不为任何事动情? 何况这一刻,她从未有过的,觉察到命运的不可抗拒。 她重来一次,看不出比曾经的那一世精彩在哪里。 她现在的记忆依旧是许许多多碎片,不能够串成一条线。 她知道了自己来自何方,但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来。 她甚至想起了曾经爱过的一个人的名字,却不记得他的脸。 可又不一样了。 因为她知晓了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那么她总算是知道了哪一条路是错的。纵然她还不知道哪一条路是对的。 没关系,走一走看一看就知道了。 沈青竹抹了抹眼睛,继续在树上寻找,直到她终于看到了一块印记。 那是一只燕子。 小小的,很是不起眼的,但仔细看却能够看得出来是人力刻凿在那根树枝上的。 这只与木盒上那只燕子很是相像,只是雕刻的手法粗糙了不少。 沈青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只小燕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铁盒。 枝叶遮挡了沈青竹的身形,她不担心树下的人看到她在做什了。 事实上她也只是想看一看。 这个铁盒是当初离开苍州城的路上,赵平让霜河送来给她的。 铁盒的底部,也有一只燕子。 沈青竹只看了一眼,就收入怀中,开始认真地研究那一枝刻着标记的树枝。 看了很久,沈青竹终于拔出了短剑,在那只燕子的脚下轻轻一划,用手一按,一块精巧的木块从树枝上弹了起来,落入沈青竹的手中。 木块是空心的。 沈青竹朝里面看了看,便毫不犹豫地收入怀中。 她又在树上四处环顾了一眼,然后轻盈地,飘落地上。 程长生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她。 “走吧。”沈青竹道。 ”等一等。”陆倦忽然叫道。 “我要安葬了这位不幸的女子。”他的语气坚定,不容辩驳。 沈青竹因为知道了那具骸骨就是前一世的自己,所以反而没有想到要去安葬——谁会想到安葬自己呢? 她静静地看着陆倦徒手挖开地面,这里的泥土在他深厚功力关注的双手之下,松软如豆腐一般。 程长生拔出长剑帮忙。 很快一抔泥土筑成的新坟已经出现在沈青竹的眼前。她看着陆倦在坟前祭拜,心中仿佛有一片虚无而荒谬的感觉正在慢慢扩大。 她忽然手臂一挥,衣袖漫卷而过,一捧碧绿的银杏叶翩然落下,绿色的小扇子便覆盖了新坟。 “走了。”她头也不回,向来路而去。 程长生很快追了上来。 许久之后,陆倦也走了出来。 “你们都来了,上面的机关有没有问题?”沈青竹在路上问程长生。 “我破坏了那个机关,它已经关不上了。”程长生道。 只要没有外人到来守住洞口,他们就不会出不去。 而这个隐藏于深山之中的湖心岛,实在不是一个很容易会有人来的地方。 沈青竹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忽然就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第二百四十一章 可以 沈青竹和程长生对视一眼,都屏息凝神没有发出声响。 “是这里吗?” “线索指向这里没错。” 两个男人。简短的对话。 但是沈青竹能听得出来,与他们一层石板之隔的上面,绝对不止两个人。 程长生伸出手指,比了一个“六”的手势。 沈青竹点了点头。 有六个人。 “奇怪,这里的门怎么开着?” “糟糕!有人捷足先登!” “不是说这个线索绝对保密?古家的人我们都杀光……” “闭嘴!”一声厉喝,制止了这群人忽然的慌乱和嘈杂。 但是沈青竹和程长生已经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是从一家姓古的人那里知道了关于这个湖心岛石墓的事,却又把那一家人杀了灭口。 沈青竹想起了,持有横云图残片的八个部将,其中一个正是姓古!而这家人很早就隐姓埋名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难道是他们被这一伙人找到了? 石板上面已经安静无声。 沈青竹和程长生等了一下,并不见有人下来。 显然,发现有人就在暗室之中,这群人已经决定了在洞口守株待兔。 这时,陆倦已经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并不快,显然心情不大好。 但是陆倦的功力比程长生和沈青竹还是要高出一截,在很远处已经听出了上面那六个人的存在。 他一步不停,径直向着洞口走去。 沈青竹和程长生对视一眼,也觉得没什么好躲的,有陆倦这样的存在,他们实在也没什么好输的。 陆倦不疾不徐,却无声无息地走到洞口,仰头看了看,忽然就一跃而起! 这样的地势,对于沈青竹他们而言是绝对的弱势。 然而陆倦却是最强势的存在。 那六个守在洞口之外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人竟然这样不管不顾地突然就从洞中冒了出来! “打!” 听声音就是刚刚制止诸人吵闹的为首那人。 他一声令下,不知道多少暗器向着陆倦飞来! 然而陆倦的速度太快了! 那些预判好的暗器竟然完全落空。陆倦已经飞到了他们的头顶! 那六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摇头看去,只觉得一片阴云笼罩在了他们的头顶。 陆倦一言不发,问也不问这六个人的来历,顷刻间已经拍出了六掌! 六掌落在了六个人的头顶。 这六个人连惊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竟然就这样萎靡倒地,永远不会再起来了。 “前辈,你好……快。”程长生也只来得及感慨一声。 他和沈青竹落到地面的时候,竟然战斗已经结束了。 陆倦哼了一声,竟是连话都不想说。他看也不看那六个人,而是直接走到了那个雕像面前。 雕像与石板之间连接的机括已经被程长生破坏,所以现在雕像是可以被搬动的。 刚刚那六人在查看的时候,顺手就把雕像推倒在了一边。 陆倦轻轻地把雕像扶起来,摆正。 “前辈,你是不是从前见过这个人?”沈青竹指了指那个雕像。 陆倦身子一僵,没有说话。 “前辈,其实我知道她的来历。”沈青竹想了想,说道,“如果你告诉我你为何要一直守在这里,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她的故事。” 第二百四十二章 逼迫 沈青竹这句话说完,石室之内静悄悄的,竟是落针可闻。 程长生有些惊讶地看着沈青竹。 他总觉得,现在的沈青竹似乎看着和从前一样,但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看了看雕像上那张熟悉的面容,又看了看沈青竹,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陆倦也没有说话。 然而沈青竹并不惧怕沉默,她也不催促陆倦,而是走向那六个忽然出现,却已经不会再说话了的人。 “其实,死人还是会说话的。”沈青竹道。 她开始认真地察看这六个人。 他们衣着相仿,都穿着做工精致的冬衣,显然很了解这里的天气。 他们面容普通,其中并没有沈青竹见过的江湖人。 但是沈青竹知道这六个人武功不弱,在江湖上绝对算得上一流好手。 她开始翻检这些人的衣物。 他们带了足够的水和食物,暗器和兵刃有淬毒。 他们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令牌书信等等。 但是沈青竹在那个带头人身上,搜出了一枚扳指。 她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递给程长生。 “有个标记,我却不认得。” 程长生接过扳指,上面是一个月牙形的符号。 “难道是望月门?”程长生却是一看就有了印象。 “望月门久居辽东,是一个不太起眼的小门派。掌门管长天,擅长的兵刃是一对银钩。” 沈青竹指了指那带头人的兵刃,果然是一对银钩。 武林盟主的关门弟子果然还是见识更加广博,沈青竹在心中赞了一句,但是陆倦在一旁,她便只是对程长生一笑。 程长生明白她的意思,修长的手指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也笑了。 陆倦却哼了一声,道:“你们既然这么开心,就赶紧走吧,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沈青竹立刻道:“那我们走吧。” 说完,伸出手拉着程长生的衣袖,扭头便走。 “站住!”陆倦脱口喝道。 “你想怎么样?”沈青竹也提高了声音。 “你到底是谁?”陆倦盯着沈青竹。 “交换吗?”沈青竹神色自若。 “好。”陆倦沉默了片刻,还是吐出了这一个字。 “你先说。”沈青竹依然不退让。 “好,我说。”陆倦的须发竟然微微颤抖,显然对于他来说,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是真的有些艰难。 连程长生都有些迟疑,不知道沈青竹为何一定要逼着陆倦说出自己的故事。 但陆倦终于还是镇定下来,缓缓道:“我的经历其实也很简单。我从来都生活在这片山中,我师父也是从不下山。但是我十八岁那年,偶然在山中见到了她,她跟她的丈夫一起进山的。”他说道这里看了一眼那个雕像。 “后来我跟师父说要下山看看,便下山闯荡,后来我师父故去,我觉得外面没意思就又回到了山里,没想到四处游荡中有一天忽然发现了这里。那是……十年前吧。” 发现了雕像之后,陆倦就隐居在山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看一看,但是他从来没有发觉过雕像之后的机关。 陆倦的故事隐去了许多细节,但是程长生已经听懂了。 雕像中的人,是陆倦倾慕过的女子,但可惜相逢不是未嫁时。 第二百四十三章 真实 沈青竹也听懂了。 她更加觉得心头一片荒凉。 眼前这个花甲之年的前辈高人,是曾经见过她上一世的人。 这种感觉还真的是古怪。 “她……曾经留下了一封信。”沈青竹斟酌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什么?在哪里?”陆倦果然跳了起来。 “我毁了。”沈青竹道。 “什么!”陆倦大怒,手掌猛然抬起。 程长生刷地拔剑在手。 “陆倦!”沈青竹突然直呼其名:“这件事本就是我可以做得,你们却做不得。” “你什么意思?”陆倦强忍怒火。 沈青竹看了看那尊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雕像,目光落在程长生身上,缓缓伸出手。 程长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 沈青竹拔开瓶塞,将里面的液体倒在手心。 陆倦皱着眉看着她做这一切,似乎在强行忍耐着。 沈青竹双手手心搓热,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她轻轻揉了揉,很快那张原本属于她的,白皙清冷的容颜展露出来。 陆倦像一个石头人一样,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沈青竹擦了擦手,看向陆倦:“现在你明白了?” “不明白。”陆倦声音也僵硬起来,“就算你和她长得一样又能说明什么?” 他僵硬地转过头不看沈青竹。 差着几十年的光阴,长相相似能说明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 虽然沈青竹与雕像上的女子根本不能说是相似,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但是,不能说明什么!陆倦告诉自己。 “我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只能告诉你,这位先人,她也姓沈。”沈青竹恢复了自己的容貌,声音也恢复了原本的清冷。 “我不想说太多,因为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只希望你明白,你认识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最后这句话让陆倦猛然抬起头,竟然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几乎摔倒。 “你……你……”他震惊地看着沈青竹,神情说不出是哭是笑。 沈青竹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陆倦。 过了良久,陆倦忽然吐出一句话:“她……也这样说过。” 岂止是说过同样的话? “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陆倦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张脸,这个声音,这个语气……一模一样。 四十多年来,他片刻不曾遗忘。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人? 陆倦忽然单手抱起那尊雕像,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闪了闪,便消失了身影。 沈青竹在没有说话。 程长生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他走了。” “没关系。”沈青竹道。 “我帮你重新易容吧。” “好。”沈青竹轻轻地答应道。 程长生从行李中拿出工具,动作轻柔地在沈青竹的脸上涂涂画画。 沈青竹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 “这个样子好不好?”程长生很快便弄好了,摸出一面镜子递给她。 她随手照了照。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脸。 “这样很好。”沈青竹忽然笑了。 她现在依旧是沈青竹。是她自己的样子——是这一世她自己决定的样子。 第二百四十四章 遇到 沈青竹和程长生离开了石室,把望月门的六具尸体也带走了。 沈青竹不想让不相干的人也留在这座孤坟里。 程长生干脆选择了水葬。 他们离开湖心岛,陆倦始终没有再出现。 “我们继续沿寒土带而上,应该有希望找到九死草。”程长生辨别了一下方向。 “好。”沈青竹点了点头。 药泉山的寒土带绵延颇广,离开峰顶天池继续走了一段路,沈青竹发现这里的植被似乎长得更加糟糕了,甚至连野生动物出没都少了许多。 “这里有古怪。”程长生也觉察到了。 沈青竹干脆拔出了短剑。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她这里有着极大的危险。 然而还没等她去确认这危险来自哪里,她突然听到了一阵极细微的声响。 “上面!”沈青竹喝道。 话一出口她的人也立刻平飞了出去! 就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一道黑影刷地划过,连程长生都没有看清楚。 但程长生的剑不需要看清楚便已经疾如闪电一般斩了过去。 落空! 程长生心中一惊。他已经很少会遇到这样的情形了,何况他虽然没有看清却也能够确定,他面对的并不是人。 能够躲开他一剑的兽类? “是一条蛇。”站稳之后的沈青竹看到了那个黑影。 程长生面容更加肃然。 什么样的蛇会有这样的灵性和速度? 然而,有灵兽岂不是就意味着有灵药? 沈青竹和程长生立刻精神一振。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立刻分开。 这条蛇不能同时攻击两侧,但以程长生和沈青竹的战力却足可以互相照应。 沈青竹凝神静听,缓步向前走去,脚下没有发出一声响动。 她的余光锁定程长生的身上。 刚刚那条蛇先攻击的自己,并没有成功,这一次它会选择谁来作为目标呢? 临终树叶沙沙作响,原本不时回头的一两声鸟鸣虫吟,此刻竟然也全然无踪。 这条蛇看起来很霸道啊! 突然,一声细微的破空尖啸响起,沈青竹毫不犹豫地闪身!她感觉到一丝腥风擦身而过! 好险!这东西实在是太快了! 然而这一次沈青竹只觉得眼前一晃,它竟然这么快就猛然掉头,再次向着她扑了过来! 一道剑光点亮了黄昏的山林,程长生的剑到了! “这家伙怎么就盯上我了呢?”沈青竹忽然一笑。 这一次那条蛇还蛮有韧性,竟然没有一击不中就躲起来! 那么,就不要再想走了。 沈青竹挥剑而上! 程长生的剑法忽然变得绵密如网,又像是流水缠绵不断,沈青竹认得出这正是陈遇樵在他们出发前传授给程长生的一套新的剑法,一路上程长生也在不断练习。 此刻这套剑法已经变得如同一座囚笼,困住了那条巨蛇。它左冲右突,却始终像是自己撞上了那道寒光凛冽的利刃,逼得它不得不再次后退。 这真是一套将防御做到了极致的剑法。 沈青竹没有想到遇到几乎是夺命的危机之后,陈遇樵教给程长生的剑法并不是去报仇的,而是保命的。 不过此刻她只是心头一念划过,手中的短剑却仿若另一条灵动的蛇,每一次都直击那条巨蛇的要害! 第二百四十五章 恍惚 那条蛇很快遍体鳞伤。 “它要跑!”沈青竹叫道。 这条蛇虽然受了伤,但速度还是极快,程长生的压力立刻变得巨大。 而且它开始不断地喷出毒雾,这让沈青竹和程长生不得不一直后退。 “这样打不赢啊!”程长生道。 他们虽然也服了解毒丸,但也只能是缓解,却不可能就这样正面冲上去,那肯定是扛不住的。 然而这样不断后退的缠斗却很难伤道那条巨蛇的根本。 “我们先退吧。”沈青竹也无奈。 “好!你先。”沈青竹剑光一收,飘然落到一棵树上。 程长生的剑网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 那条巨蛇猛然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山林之中。 天也黑了下来。 “应该就在这附近。明天我们做好了准备再去找它。”程长生道。 这一天经历的事实在是太多,沈青竹其实也是心神俱疲,她无力地点了点头。 随便吃了些干粮,程长生在火堆旁为沈青竹铺了一张毡垫:“我来守夜,你好好歇歇。” 他看得出沈青竹的状态不对,但并没有追问。 沈青竹很快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月色浸染了山头,清辉一片。 她睁开眼,双手缩进衣袖,仿佛这样就可以对抗山中的寒意。 她看着月色中的群山,觉得似乎和白天不同。 忽然,沈青竹怔住了。 她看到了那个女子在远远的月光下走着,不时仰头看着月亮。 “不知道这片月色和我家乡的是不是一样。”她想了想,微微一笑,“应该是不同。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毕竟睹物思人重点也不在物。”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是想要回去的。只是我好像再也找不到那条路了。” “我是被派来找一样东西的,你呢?”她忽然回头,笑着问道。 沈青竹坐起身来。 坐在火堆旁的程长生看向她:“怎么了?” 原来是一个梦。 沈青竹摇了摇头:“没事。做梦了。” 她站起身裹紧了斗篷,坐到程长生的身旁。 “我真的没退想到,我竟然和这座山有着这么深的牵扯。如果不是为了找九死草,原本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要到这里来。”沈青竹有些感慨。 “有时,命运的事很难说的清楚。”程长生道。 “是啊。不知道接下来,命运会把我们又扯到什么方向。”沈青竹道。 “我当初本来没有打算去苍州城,而是要去凌源的。”程长生忽然道。 凌源?沈青竹一怔,随即想起一件事。 去年,她在凌源杀了枫叶山庄的庄主。 程长生要去查的应该是那件事。 “后来因为明月楼的几次刺杀,把我引到了苍州城的附近,所以一听说邝钟山的事,我就赶了过去。” 明月楼中应该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影响。 “所以命中注定我要遇到你。”这才是程长生想说的话。 他脸上的表情还是笑嘻嘻的,篝火的光映着他的眼睛,闪闪亮亮的。 沈青竹想了想,道:“你既然一路追查春雨令主,我们总是会见面的。” 说完,她站起身走回到自己的毡垫旁,再次躺下:“还有一会儿天亮,我再睡一下。辛苦你了!” 她没有注意到,程长生的眼神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第二百四十六章 寻找 天光放亮的时候,晨雾在山中弥漫开来。 篝火已经熄灭,程长生踩了踩灰烬,喊沈青竹:“该起了啊!” 沈青竹利落地坐起来,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困倦。 “要不今天再歇一歇?反正也不急在这一天。”程长生不忍。 但沈青竹知道他心中一定是很急切的。 “我没事,我们出发吧。”简单地吃过干粮,沈青竹提出建议。 “那好。”程长生还是,“我昨夜仔细看过,那条蛇逃窜的方向是西南方向,我们是不是应该往东北方向搜索?” 那条蛇有多狡猾,沈青竹也记忆犹新。 “好。”沈青竹同意。 东北方向的路更加杂草丛生,但路上的视线倒还好,因为那些树木越发稀疏。 沈青竹和程长生对视一眼,觉得这条路应该是越发接近。 “等一等!”程长生忽然低声道。 沈青竹立刻停下脚步。 “你看!”程长生的声音有些颤抖。 沈青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株翠绿中带着些紫色脉络的小草正在不远处的山壁上方摇曳。 沈青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们寻找了这么久,万万没想到九死草就这样出现了! 那么的不起眼。 那么的随意。 “这是真的吗?”沈青竹揉揉眼睛。 程长生立刻拿出赵平绘制的图谱仔细对比了一番。虽然他早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早已经记得一清二楚。 “是真的。”程长生肯定地说。 “那就动手?”沈青竹问程长生。 “好!”程长生默契地执剑而起。 他们都很清楚,如果这就是九死草,那么那条巨蛇没有理由不在周围守护。 于是程长生出手。 九死草生长的山壁不算是很高,然而青苔密布,十分湿滑。 这些当然都难不住程长生,他最提防的始终是那条蛇。 所以他稳稳地向上攀爬。 不疾不徐。 山风拂过,沈青竹站在不远处仰头看着,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像。 突然,她动了! 这一动依旧无声无息。 然而她的速度之快却是无法形容。 这一剑也并不炫目,甚至是锋芒不显的。 然而下一刹,程长生身子一侧,他只听到啪的一声。 一条巨蛇狰狞的头落在他的身旁,紧贴着山壁瞪着他! 蛇身在山壁上甩动啪啪作响。 然后很快就要就一动不动了。 沈青竹的短剑正钉在它的七寸之上,深入山壁,牢牢钉在上面。 沈青竹伸手一推,人已经握着短剑落到地上,那条蛇也随即坠落在地上。 程长生早已经一跃而起,手中的剑在山壁上一卷,那株青翠中带着紫色脉络的小草应声而落,程长生伸手接住,人已经开始下落。 他用长剑在山壁上再次一戳,两次起落之后,程长生安然落地。 他的手中轻轻握着,那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小草。 “这就是九死草?”沈青竹打量着,忍不住再一次问道。 “就是了。”程长生也忍不住一再看着赵平给他的图谱,对比着。 确实没有错。 终于是找到了,希望赵平在滇南一切能够顺利。 第二百四十七章 同路 下山的路总是显得更短。 何况沈青竹和程长生现在带着收获归去。 所以他们走得很快。药泉山的山水林木都很快地被抛在脑后,直到经过峡谷中的山涧时,发现了熙来攘往的人群,程长生才想起这里竟然因为金沙的出现,变得热闹繁盛起来。 当然,罪恶也如影随形。 但是程长生和沈青竹都没有心思去干涉这些,他们很快离开了这里。 直到走进山下越加繁华的镇子里,找了一间新开的客栈住下,舒畅地泡了一个热水澡,程长生已经觉得这一趟寒山中的旅程仿如隔世。 一转眼,他们入山已经月余,与师父分开也已经快要三个月。 从夏初竟已近秋日。 沈青竹推门而入时程长生正在擦干头发。 沈青竹顺手接过了棉巾。 程长生有一刹那的无措,却只是低下了头,藏起了笑意。 “你怎么这么快?”他随口问道。 “我在想一件事情。”沈青竹道。 “什么?” “我在想,怎么杀了孟筑。”沈青竹语气淡淡。 程长生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如今的孟筑,恐怕比之前羽翼更丰。” 不然不会连辽北的区区一个望月门都得了号令,敢去斩了古家满门。 他们这次回程的路,也并不会太好走。 擦干了头发,程长生转头看着沈青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隐匿踪迹回到抚陵大概还要接近一个月。” 如果不顺利呢? 程长生没有说。 “所以我们分开走。”沈青竹忽然道。 程长生原本明亮的眼神一暗。 “目前孟筑得到的消息,我们都是结伴而行,他不会想到这样的局面之下我们还会分开。”这时沈青竹的想法。 出其不意,这也是一种选择。 但这显然不是程长生愿意接受的选择。 沈青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觉得不好吗?” 程长生沉默了片刻,道:“好。” “你带着九死草去找陈前辈,我去清河府看一看。” “不要贸然动手。”程长生眼神中有忧色。 沈青竹很克制,只说去清河府看一看。 如果看到了时机呢? 程长生不觉得她会忍住不动手。 “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沈青竹道。 程长生却根本不信。 然而他看得出沈青竹已经做了决定。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子,似乎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难道他和她只是像两条直线,在某一刻相遇,然后就将渐行渐远? 程长生毫不犹豫地从心中抹去这个念头。 “那好,我们分开走。但是我想请你答应,我们一起过个年。” 程长生的神情落在沈青竹眼中,是那样的不容拒绝。 “好,我答应你。你可以通过丐帮传讯给我。”沈青竹道。 “好。不过无论如何,今天总要好好吃一顿晚饭。”程长生笑道。 沈青竹也莞尔一笑:“我最近都不想吃烤肉了。” 程长生哈哈大笑:“这座小镇现在竟然也已经有了好几间大酒楼,随便你挑!” 山中的日子仿若一梦,但还是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印记。 曾经同路走过的两个,也不是一旦分开就会轻易地忘记彼此啊。 第二百四十八章 路上 第二天沈青竹和程长生在镇外悄无声息地分开。 其实去抚陵而后去清河府,他们未必不能同路而行,但是分开走确实更有利于隐藏身份。 他们两个人,如今在江湖上实在是太有名了,几乎被所有人视作一对情侣。 然而独来独往,实在已经成了沈青竹多少年来的习惯。 改变一个人的习惯总是很难得。 何况沈青竹还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 更何况…… 在山中看到的那一封上一世的自己留给自己的信,还仿佛刻在她的心中。 相夫教子而后被丈夫抛弃甚至戕害的命运,让沈青竹在任何时间想起来,都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她不能理解。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带着这些复杂的念头,沈青竹缓缓骑马而行,在辽北的秋色中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镇,渐渐往南而行。 她看着村妇在河边洗衣聊天,暮色四合的时候急急忙忙回家做饭,炊烟袅袅中喊着玩耍的孩子赶紧回家。她看着路上嘹亮的唢呐吹着迎新的曲调,高头大马上披着红花的新郎官羞涩地偷偷看向身后的花轿。 她看着繁华城池中热闹的街巷旁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她看着垂垂老妪挎着花篮沿街叫卖着篮子里的鲜花。 她只看着,不说话。 不知不觉,连江南也已经染上了秋意,直到她注意到路旁的黄色院墙中伸出一树银杏金黄的小扇子在秋阳里仿佛闪闪发光,她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昭阳城里最有名的东山寺。 东山寺的斋菜有名,但沈青竹也没有兴趣。 她只是仰头看了看那株银杏树,然后走开。 看天边的云色,夜里恐怕会有一场风雨,明天这一树金黄便剩不下什么了。 沈青竹并不回头,沿着寺院外的小径走着,忽然听到前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她停下来闪身到了一棵树后。 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地从前面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用衣袖擦着眼泪。 沈青竹没有管闲事的习惯,沉默地站在树后。 那妇人也并没有四处张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中,继续往前走。 忽然,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疾步冲了过来,几步就追上了那个妇人。 他一把抓住夫人的头发,挥拳便打! 那妇人突然被抓住,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拳头已经到了眼前才惊声尖叫起来! 沈青竹实在无法再继续袖手旁观。 她随意地在地上一踢,一颗小小的石子悄然飞出,正打在那男人的臂弯上,男人手一软,拳头便无法落下! “什么人?”男人大怒,也顾不得再管那女子,随手一推,将那女子推倒摔在地上。 他怒气冲冲地左右看着,然后大踏步向着沈青竹隐身的方向走来。 还懂得分辨暗器到来的方向呢?看来这男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只会打老婆的粗莽男子而已啊。 沈青竹叹了一口气,顺手掰下一根树枝,缓缓从树后转出身来。 “你是什么人?”那男子有些惊愕却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气势更加凶恶一些。 第二百四十九章 陷阱 沈青竹再次叹了一口气,迎上。 “你……”那男人大喝一声,却刚出口第一个字就被沈青竹手中的树枝正抽在头上。 一根树枝而已,竟让那男子抱着头嗷地一声痛楚地蹲在了地上。 “你也知道痛吗?知道痛还打女人?”沈青竹问道。 “老子自己的老婆,想打就打!”男人犹自嘴硬。 “冥顽不灵。”沈青竹懒得再说,手中的树枝再次落下! 那女子在小路上忽然见了沈青竹出现本来就一怔,等看到那男人被打,忽然尖叫一声,毫不犹疑地冲了过来:“不要打!不要打了!”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用力去扑打沈青竹的手。 沈青竹怎么可能被这女人打到?她轻轻一转,已经闪开。 既然人家不愿意有人管自己的家务事,她也就不想再掺合。 但是就在她刚刚要退远的时候,她余光忽然瞥见了那男人的手微微一抖! 不好! 沈青竹突然身形暴退! 她的耳中隐约听到了几声细微的轻响,竟是几枚银针在她躲开的一刹那刺入了她身后的树干。 原来这男人竟然是个暗器高手! 沈青竹躲开了这一蓬银针,就见那男人一甩手! 又是各种暗器如同天女散花的般扔了出来!沈青竹不得不继续后退。 那女人却如蛆附骨地缠了上来! 她的过人之处原来是轻功。 她和那男人一远一近,配合无间,竟然是想要置沈青竹于死地! 沈青竹一下子就狼狈起来! 她每次要冲出那女人的纠缠,那男子的暗器就像是不要钱似的如雨般落下,牢牢封住她的去路。 她想起这两个人是谁了。 天丝手左小扇和乱云飞洪晋。 在江湖上最有名的一对夫妻杀手。 按说杀手不应该有那么大的名气,毕竟不是去跟人比武,但是这一对不一样——他们以扬名天下为乐。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越有名,战场上敌人就越会紧张害怕,他们也就越容易得手。 沈青竹不至于害怕这两个人,然而这两个人却的的确确限制住了她。 沈青竹一咬牙身形暴起,那男人的暗器已经跟了过来! 沈青竹的身形一抖,不由得轻轻地“哎哟”了一声,但还是向远处冲去! “别追了!”那男子忽然对还要冲上去的妻子,“等她毒性发作。” 他们的暗器竟然还淬毒! 沈青竹已经走远的脚步开始踉跄。 “走!”洪晋一挥手。左小扇立刻跟了上去。 还没等他们冲到沈青竹的身旁,沈青竹已经软软倒地不起。 “怎么样?我这次用的毒性这么猛烈,你还担心什么?”洪晋有些得意。 他伸出手去摸向沈青竹的脸…… 可是还没等他的手靠近沈青竹,就好像自己碰到了一根看不见的弦! 他的手,断了。 “啊!这是什么!”左小扇惊声尖叫着扑向洪晋。可还没等她扑过去,洪晋已经噗噗几声,竟然满身的鲜血溢出,转眼已经再也不会打出任何暗器了。 左小扇仿佛看见了最恐怖的事情,尖叫了一声扭头就跑! 可是还没等她跑出几步,就仿佛撞上了一堵墙,砰地一下坠落在地上。 第二百五十章 跟随 左小扇趴在地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挣扎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脚。 青布鞋,粗麻衣,这是一个男人的脚。 她抬起头,就看见了一个老人。 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消瘦的老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左小扇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打你的男人已经死了,你还不走?”老人怒道。 “啊?”左小扇愣住。 “喂,你不会不知道他是她丈夫吧?”一个听起来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些无奈的语气响起,左小扇更是如同被天雷轰顶! 她忍不住揉揉眼睛,看向那老人的身后。 沈青竹正懒洋洋地坐在地上看着他们。 她不是中了暗器吗?暗器上淬了毒啊! “哦,我装的。”沈青竹一扬手,一只飞镖飞了出去,啪地钉在了树干上。 “你竟敢骗老夫出手!” 左小扇眼看着自己面前那老人怔了怔了忽然怒气冲冲地转身对着沈青竹怒吼道。 “陆倦,你跟了我这么久,不就是等得这样一个机会吗?”沈青竹道。 原来这个武功高得吓人的老人叫做陆倦。左小扇咬着牙看了看死去的洪晋,又多看了陆倦几眼。 “你怎么还不走?不想死就不用想着找老夫报仇,你没有机会的。”陆倦注意到了左小扇的神情,不耐烦地赶人。 左小扇立刻爬起来,转身就狂奔而去。 “我还没查出来这两个人是谁派来的呢,你都给放走了。”沈青竹有些不悦。 “你骗了我,总要付出些代价。”陆倦冷哼一声。 “别那么小气。”沈青竹微笑。 她站起身走到洪晋的尸体旁,仔细地检查起来。 陆倦缓缓踱了几步,走到沈青竹不远处,却又扭过头去,不看她有什么发现。 沈青竹也不在意,她看过了洪晋的伤痕,那是陆倦凭借深厚的功力外放而化作利刃——沈青竹觉得自己是做不到。 洪晋的身上也藏了很多暗器,沈青竹也叹为观止。 他的手上厚厚的老茧。 他的牙齿间还藏了毒丸。 这让沈青竹有些惊讶——这对夫妻杀手不太像会是这么做的人。 看着沈青竹如此细致地翻检着,连陆倦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沈青竹终于发现了她要找的东西。 在洪晋的指缝之间,她忽然看到了一个印记,那个印记很不起眼,但是却仿佛刺痛了沈青竹的双眼。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个印记了,但是她却不会忘记。 因为她曾经仔仔细细看过许多遍,已经刻进了她的记忆里。 那是一个如同篆体文字的图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字,而这个花式的字沈青竹只在一本字帖里看多过——柳月留下的那一本《九成宫醴泉铭》! 这个啊……沈青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不再继续翻检。 她一定是有所发现。陆倦没有注意自己的神情也跟着一松。 “我要走了。”沈青竹站起身来,“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我看你不如就不要藏着躲着,光明正大跟着吧。” 陆倦立刻转身就走,瞬间消失了踪影。 第二百五十一章 问问 沈青竹也不理会陆倦的来去,她更好奇的是左小扇夫妻二人是怎么找到她的。 陆倦放走了左小扇,不代表沈青竹不能再把她找出来。 沈青竹沿着左小扇消失的方向追踪而去。 东山寺是真的依山而建,而左小扇逃走的方向正是山中。 如果她躲入城里,沈青竹也很难挨家挨户搜寻,那样反而难以寻找。 可是她此刻却背道而驰。 沈青竹原本有些奇怪,但是发现了洪晋身上那个印记之后却有些才到为何左小扇不敢进城。 恐怕安排他夫妻二人来的人,就在城里,所以进了城她也就活不了了。 既然是进山,别说此刻的左小扇受了重伤,就算是她在战力巅峰的时候沈青竹也不觉得她能逃得过自己的追踪。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沈青竹便在一个山洞里堵到了左小扇。 “你这个女人,还要赶尽杀绝不成?”左小扇咬牙。 “你这话说得很奇怪,难道你可以来杀我,我就不能杀你了?”淡漠如沈青竹都惊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理直气壮的人? “我只是奉命而为,我丈夫也已经死在你们手里,你还想怎样?”左小扇嘶吼着。 沈青竹忍不住揉了揉耳朵:“所以你这些年的名声原来是靠嗓子得来的吗?” “啊?”左小扇一怔,随即更加恼怒。 “我不杀你,以你的心性,将来必然要来找我报仇,换了你说我,你杀不杀?”沈青竹问道。 当然杀。左小扇心中立刻回答,但这一次却没有说出口,因为沈青竹剑已出鞘。 左小扇往山洞深处又缩了缩,带着哭声道:“我不找你报仇……我保证不找你,你能不能放我一马?” 这个变脸的速度,沈青竹再次惊叹。 “你信你自己的话吗?”沈青竹怒极反笑。 “信!”左小扇坚定地点头。 自己能说得出口的话,自己当然要坚决相信。 沈青竹笑着摇头,道:“你这人还真是我生平仅见。这样吧,我问你个问题,你要是回答得让我满意,我就放你走。” 左小扇忙道:“你问。我知无不言。” 沈青竹看了看她,更加佩服。 左小扇难道不知道沈青竹要问什么?不知道她回答了就意味着背叛?但是她毫不犹豫。 这样的人,即使被组织追杀,也总能有办法逃出生天吧? “我想问你的就是,是谁派你来的。他现在在哪儿?” “姑娘,你问这个问题,会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瞎说八道,或者干脆骗你上当吗?”左小扇眨了眨眼睛。 “你尽管说,别操心我。”沈青竹不为所动。 “派我来的人……”左小扇停下来,再次确认道:“我说了你就放我走是吗?” 沈青竹道:“得说到让我满意才行。” 左小扇这一次没有继续讨价还价,而是一只手轻轻抚着心口,咳嗽了几声,才幽怨道:“让我们来的人,是一个很厉害的高手,他每次都蒙面而来,所以我既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只让我们叫他郭大人。” “大人……”沈青竹注意到这个称呼,觉得很与众不同。 第二百五十二章 放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官职在身,他就说让我们这么叫,我们也只好这么叫,因为我们真的打不过他。”左小扇又咳嗽两声。 “打不过还不会跑吗?难道你真的觉得一定能打得过我?”沈青竹冷笑。 “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啊,他又没说过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可不就是来试一试吗?谁知道……”左小扇开始呜呜地哭了。 谁知道一试,把自己的丈夫都试没了。 她想到这里,只觉得悲从中来,哭得更大声了。 “不要哭了!”沈青竹有些受不了,她直接喝止了左小扇,又问道:“他是给你们吃了毒药然后才放出来的吧?” 沈青竹觉得这个郭大人不至于是个如此轻信的人,她的直觉告诉她,他恐怕是个很厉害的对手。 “他没有给我吃药……但是……但是给我丈夫吃了呀。”左小扇又哭了起来。 沈青竹想起洪晋牙齿间的毒药丸,不知道是否也是这位郭大人的手笔。 “他此刻在城里?”沈青竹问。 “是啊,就在园子里享受着呢!”左小扇抽泣着说道。 “什么园子?”沈青竹皱眉。 “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扶柳园啊,不就是个花街柳巷吗?”左小扇哼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你跟踪他了吗?”沈青竹听到左小扇的话,觉得她知道得也未免有点儿多。 “我当然要跟踪他!不然万一他不给我们解药我到哪里去找他?”左小扇恨恨地说道。 沈青竹不知道那位郭大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用左小扇夫妻这样的人来做这件事。 但是她知道这个郭大人发现了她的行踪,这就够了。 “行了,你走吧。”沈青竹示意左小扇可以走了。 “现在你又不怕我跑将来找你报仇了?”左小扇竟然又不怕死地问道。 这个女人,真是混得有趣。 沈青竹莞尔一笑:“你自己觉得你值得让我害怕吗?” 左小扇想了想,道:“你只会越来越强,我恐怕还真的拿你没办法。” “何况,你丈夫虽然死了,但你自己还活着,这不比什么都强?”沈青竹淡淡地说了一句,左小扇听得似懂非懂,她看着沈青竹嘴角一丝似有若无的冷笑, 心中忽然有些凉意。 “算了,我走了!”她急忙低头,疾步往洞外走去。 “走快点,我这就要去城里找那个郭大人的麻烦去了。你最好祈祷我运气够好,能替你把他解决了。”沈青竹道。 左小扇不说话,飞奔而去。 沈青竹缓步走出山洞,径直往山下走去。 她其实耳中听到了身后细微几乎不可闻的声息,但是她也懒得去理,反而加快了速度,向城中奔去。 “这家伙,赶着去送死吗?”陆倦在沈青竹身后略远处显露出身形,有些恼火地抱怨道。 可是他说完这句话,看到沈青竹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也还是加快了脚步,追随着沈青竹的身影向城中赶去。 天快黑了,城门也快要关了。人们都在匆匆赶路。 沈青竹可不想错过今天晚上那个什么扶柳园的热闹。 第二百五十三章 扶柳 扶柳园是昭阳城里最大的销金窟。 一个人能想到的花钱的事,在这里都能找到。 若只图口腹之欲,这里有最好的厨子,擅长做各地的美味佳肴,有窈窕的少女亲手布菜斟酒,只要钱花到位便总能让食客满意而归。 有人不光喜欢吃美食,还喜欢赏美景,那么扶柳园的水色天光,雕梁画栋也美不胜收,让人流连忘返,乐而忘忧。 美食美景之外,自然还要有美人。 扶柳园最出名的就是有美人。环肥燕瘦异域佳丽,这里都有。而且个个都有所长,来到这里的骚人墨客想谈谈琴棋书画总能找到知情识趣的美人。 何况这里还有美酒,有赌坊…… 沈青竹站到扶柳园门前的时候,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么的热闹。 怪不得那位郭大人明明是来昭阳城里执行任务的,却还是坚持要来扶柳园享乐一番。 怪不得左小扇认为郭大人只要进了扶柳园就一定不会再想走了。 但有些人不想走也不行——那就是钱已经花光了的人。 扶柳园什么客人都欢迎,就是不欢迎没钱的客人。不然怎么能叫做销金窟呢? 沈青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就看到两个被园子的护卫丢出来的客人。 她听了一会儿各种吵闹、咒骂,才迈步走到了门口。 “小姐里边请!”门口的知客带着笑意扬声喊道。 扶柳园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里同样欢迎女客的到来,只要钱够花他们是不挑客人的。 沈青竹随手丢给知客一锭银子,迈步向园子里走去。 立刻有人迎上来招呼:“小姐今天想看什么,我带您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脸圆圆的,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孩子。 沈青竹也笑,她喜欢看起来甜甜的女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叫银杏。”小姑娘羞涩地笑。 这个名字啊……沈青竹眨了眨眼。 “我想找个人。”她直接递出一锭银子。 “小姐您要找谁?”银杏并不惊讶。 园子里天天都有人来找人。找朋友的,找仇人的,找相好的,不过最好不要是女人来找男人,那样闹起来对园子的生意总还是有些不太好看。 可是这个出手阔绰的小姐没有如银杏所愿。 “我要找一个男人。”沈青竹道。 “不知小姐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银杏表情还是很镇定,但揪着衣摆的手指已经暴露了她的紧张。 “你不要怕,我不会在这里闹起来,当然啦就算是闹起来我也会给钱。”沈青竹随手丢给银杏一张银票。 银杏看了看上面的数额,立刻眉开眼笑。 闹就闹吧,来扶柳园闹得还少吗?闹完了客人开心了,只要钱给到位,能让客人开心生意的就是扶柳园的好生意。 “我要找的是个京城来的男人,现在我还说不上他混进了哪个姑娘的屋子,所以你得带我到处看看。”沈青竹道。 银杏干脆地应了一声,指了指左边丝竹悦耳的水榭:“小姐,我们从那边看起吧。” 沈青竹点了点头,跟随着银杏向那片流光溢彩的人声喧嚣处走去。 第二百五十四章 找人 沈青竹在水榭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价钱有外面十倍昂贵的云雾茶,吃了几块点心,听了一段小曲,满意地听着银杏的回报。 银杏记忆力真是相当好,她到后园子走了一圈,已经把今天晚上姑娘们招待的客人都记住了。 “其中有四个京城来的客人,两个是客商,也是每次来昭阳城都会来我们扶柳园的常客。另外两个头一回见,据姑娘说一个是京城里有名的票号老板,另一个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身份。” 银杏说完,殷切地看着沈青竹,似乎有些期盼她听完这番话立刻锁定了自家的男人,直接冲进去抓人。 但是沈青竹却懒洋洋地指了指前面:“那边,对那边,赌坊嘛?我想先去那边看看。” 不去上演大妇抓人的好戏了吗?银杏嘟起小嘴,显得有些失望。 不过既然这位小姐想去看赌坊,那就去吧,依然也是扶柳园大赚特赚的好生意啊! 银杏脆生生地答应一声,立刻招呼着沈青竹向着赌坊的方向走。 “小姐,我们这里的赌坊出了名的,赌的是有点儿大,但是呢我也听说我们这儿是赌得最硬的,你尽可以放心。” “好啊。”沈青竹随口答应着。 扶柳赌坊。 门口的标志竟然是一个琼脂玉瓶,取生生不息之意。 还真是别致,沈青竹在心里想——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东西都和她当年在自己的家乡不太一样。 但越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比如赌坊里赌的,和沈青竹从前见过的也没什么不同。 沈青竹上手很快,虽然时有输赢,但是总体还是越赢越多。 银杏在一旁看着,露出羡慕的神情。 这位第一次来的小姐虽然外貌平凡,但是气场真是夺人,不光是出手阔绰,连赌钱都赌得这么帅气! 沈青竹随手将一把折扇在脸前半遮,看着对面的一个瘦高的道人:“道长,这一局您跟不跟啊?” 她语调拉得有些唱,声音又清冷又懒洋洋的,听得那个道人眉头微微一皱。 “不跟了!”那道人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 沈青竹微微一笑。 随着她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多,这一桌上的人渐渐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银杏的小脸儿也越来越红。她左右看看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很快,她发现了自己可以去做的事。 “小姐,我去替你拿些点心。”她说着自己走开了。 沈青竹并不在意银杏去干什么又是去找谁,她其实就想体验一下啊…… 然而别人不这么想。 “小丫头,赢了这么多钱啊?你还敢回家吗?”坐在沈青竹手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不劳挂怀。”沈青竹懒得理他,随手又下注。 又赢了。 “有人没有人管管啊?”那中年男子不满地叫道,“这么个小丫头也可以在扶柳赌坊逞威风了啊?” 沈青竹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庄家,一言不发。 庄家的脸色一沉:“客官请自重。人人都知道扶柳赌坊想来赌得过硬,客官的话若是伤了我扶柳赌坊的声誉,是要负责任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一个 那人不敢。 扶柳赌坊之所以这么硬气,就在于不管是谁,只要不按照赌坊的规矩来,他们都敢打出去。 至于他们为什么敢这么做,因为赌坊明面上的老板金九爷是这样说的——那些在赌坊都不守规矩的人,其实自己心里也是虚的。 别人心虚不心虚沈青竹不知道,反正她不心虚。 “我堂堂正正拿出我自己的钱来赌,一切按照赌坊的规矩来,输了赢了我眉头都不皱一下,林三爷,你哪只眼睛挑得出我的毛病呢?”沈青竹听到别人称呼那个中年男子为林三爷。 林三爷看着沈青竹那张平凡却冷漠的脸,再看看她面前堆积如山的筹码,一瞬间竟说不出话来。 “林三,不行啊,小姑娘一说你就怂了。”周围几个男人哄笑起来。 林三脸一红,硬撑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一会儿输了不要哭鼻子。” 沈青竹看了他一眼,这一次连话都懒得说了。 坐在一旁的道人却悠悠地说道:“林三,我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是你吧?人家小小年纪就敢孤身一人拿着这么多钱出来赌,你确定你得罪得起?” 林三额头冒出汗来。 他刚刚也不过就是输到气急败坏一时嘴快。现在听到这道人这样讲,立刻也意识到不对了。 江湖上人说和尚道士惹不得,还有一些不能惹的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世家出来的小姐公子,武功不低,金钱大把,说不定还有暗地里的保镖跟着,他实在犯不上自己送上门去。 林三于是不再说话,又输了两把,干脆不玩了,直接离开了赌坊。 沈青竹看了那道士一眼。 赌坊里看见道士,原本就太惹眼了。他这样一番话把几个想要找沈青竹麻烦的人也吓的缩了回去。 所以沈青竹决定找找他的麻烦。 这个道士也一直没有输,然而他的策略是跟着沈青竹下注。 沈青竹当然也不能不让他跟。 于是沈青竹开始输了。 而且输得还正经不少,面前原本堆积如山的筹码现在已经变成了小山。 但是她依旧面不改色。 这让不少人更加惊讶,不时看她一眼,又不敢一直盯着她看。 但沈青竹却能够感受到,角落里的一张桌爱,有一道冰冷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没有回头,只是一直看着那个道人。。 连输三把之后,那个道人笑了:“事已至此就没什么意思了,今天不玩啦,我要走了。” 有人认得他,诧异地问:“道长平日里一来就是通宵,今天怎么走得这么早?” “平日不是今日,今日道长想去别处看看。”那道人笑眯眯,脾气很好的样子。 周围的人们开始起哄,道:“道长快去快去!今日时辰尚早,接下来的时间还值几千金!” 道人摆了摆手,随意地看了沈青竹一眼,走出了赌坊。 沈青竹正单手托腮,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打转,对道士的离去似乎完全不在意。 她看来看去,眼神终于落在了角落的那张桌子。 那一桌只有四个人,一直盯着她看的那人身材颀长,面白无须,见沈青竹看过来,眼神也没有躲闪,反而冷冰冰地迎上了她。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是 沈青竹与他对视了一样,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她断定这个人不是她要找的人。 但是那人已经站起身走了过来。 那人走得很快,几乎是一霎那之间就走到了沈青竹的背后,而沈青竹早已经转回头不看他。 他突然伸出手去牵沈青竹的手! 沈青竹却刚好抬起手去端茶杯。 一抓落空,那人的手腕一翻,去揽沈青竹的肩头。 沈青竹把茶杯一推,正好站起来转身,那人的手再次落空。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那人怒道。 沈青竹眨了眨眼,不说话。 “你不用现在装得乖巧,你不是来找我的吗?你看看,你看看,我并没有找什么姑娘啊,我只是小赌几把,你呢?扔出去这么多钱还没闹够吗?”男人悲愤交加。 周围的人立刻露出了然的的神情。 原来不是什么世家小姐贪玩跑出来消遣,而是妒妇跑到扶柳园来找自家男人。 这种戏码在扶柳园几乎天天上演,大家当然是见怪不怪了。 “长成这样,还这么败家,难怪看不住自己家的男人……”有人小声议论。 “此言差矣,说不定那男人是吃软饭的,不然哪里能够这么嚣张?”旁边的人吃吃地笑。 站得稍远一些的银杏忽地心中石头落地——这位小姐要找的人原来就在这里。 看样子,小姐和这个人应该不至于打起来了吧。 但是银杏才刚松下来的一口气,马上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因为沈青竹一抬手啪地给了那男人一个耳光。 没有人想到她竟然会突然出手! 包括那个男人自己。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巴掌自己竟然躲不开! 他又惊又怒地看着沈青竹,心中却已经开始懊悔——这个女人似乎比他预想的要难搞得多。 “啊!”银杏终于一声惊叫。 这一声似乎唤醒了赌坊里的人们。 庄家一挥手,一群凶神恶煞般的护卫已经冲了上来。 “停!”沈青竹喝道! 那群人收住了脚步,目光看向庄家,不知道是该进还是退。 说到底,眼前站着的毕竟是一个小姑娘,虽然看起阿里个子高高的,但是年纪也不大,神情也虽然算不上楚楚可怜,但在这几乎全是男人的赌坊里,总还是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柑橘。 他们真的也不是很愿意下手。 他们不下手,不代表沈青竹不会下手。 还没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沈青竹已经突然一闪身来到了那个男人身边,双手一抓一扭,只听咔哒咔哒两声,那男人惨呼一声,两只胳膊已经软软地垂在了身体两侧。竟然已经被沈青竹直接卸了关节! 人群一片哗然。 这女人好狠。 沈青竹冷冷地问道:“你不是说要回家吗?现在走不走?” 那男人痛得满头大汗,听到沈青竹这句话咬着牙叫道:“我不要了不要了!” “你不要什么?”沈青竹看着他。 “我不要你跟我回家了。”那男人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为什么不要?”沈青竹又问。 “因为……因为……啊……”那男人咬牙道,“因为你不是我老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指使 沈青竹轻轻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男人发出杀猪一般的嘶吼。 “叫指使你的人过来。”沈青竹不理他,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那男人很想说一句能撑住场面的话,表示自己不会出卖朋友,但是沈青竹刚一抬起手,他就飞快地扭头叫道:“老大!” 他刚刚坐的那张桌子旁,一个一脸阴鸷的年轻人站了起来。 “好狠的女人!”他走到那男人面前,伸出手啪啪两下,给他接好了关节。 “你这种躲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家伙,怎么有脸说我狠?”沈青竹冷笑,“若他还不肯喊你出来,你还打算躲多久?” “少废话。你想怎么样?”年轻人也有些色厉内荏。 他早已经后悔刚刚出头了。 原本以为就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富家丫头,他觉得以自己兄弟几个人,只要赌坊的人不来干涉,他们很容易就能把她弄出去。 只要离了扶柳园,这女孩子还不是任他们摆布?到时候人财两得,多好的一笔买卖? 怎样才能让赌坊的人不好插手呢?自然是家务事最不好插手。 于是他给手下出了这么个主意。 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孩子,竟然真的是个心狠手辣的。 “我想嘛……”沈青竹略一沉吟。 这几个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她目光在赌坊中再一次扫过。 她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几乎整座赌坊中的人目光都被她吸引。 她看着这些人不同的神情和反应,几乎可以确定,她要找的的那个什么郭大人并不在这里。 “你们几个过来。”她微微一笑。 那年轻人身子一僵。这女孩子实在太奇怪了,竟然被她看一眼自己都会害怕。刚刚是怎么被猪油蒙了心,竟然想要打她的主意呢? 沈青竹并不理会他在想什么,看到他一挥手,七八个兄弟走过来,她点了点头。 人数够用。 “你叫什么名字?”沈青竹想起来要问一问。 “我叫刘敞。”年轻人道。 “本地人?”沈青竹又问道。 “本地人。他们都认得我。”刘敞四处指了指。 人群中一片沉默。 刘敞也无奈,这个姑娘实在太吓人了。 “好吧,我现在要你们现在去园子东边,那些姑娘住的地方,一间一间地去给我查,替我找个男人。”沈青竹道。 什么? 刘敞大惊失色。原本打算袖手旁观的赌坊护卫们再次围了上来。 都是扶柳园的生意,他们也不能看着从赌坊出去的,去园子里其他的地方到处去乱打乱砸。 刘敞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沈青竹看了看那一群护卫,又看了看庄家,道:“据我所知,你们扶柳园一向不拦阻我们找男人回家的吧?” 庄家心说,别人我们是不阻拦,而你,这不拦着不行啊——都已经打算带着一群地痞流氓去砸我们姑娘的门了! 沈青竹忽然一伸手,把赌桌上的筹码统统揽到面前。 “这些大概是多少钱?”沈青竹瞥了庄家一眼。 “大概二十万。”庄家扫了一眼,毫不迟疑地说道。 二十万吗?周围的人们惊讶的嗡嗡声似乎瞬间在这个屋子里炸响。 第二百五十八章 出面 二十万这个数字还是让人们吃惊了一下,虽然扶柳园是销金窟,虽然赌坊里每天金银来往如流水,但沈青竹也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 何况,这个小姑娘现在问筹码多少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既然你不让我带人去砸门,我用钱砸,可以不可以呢?”沈青竹看着那个庄家。 他也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不过扶柳园是个销金窟。 在这里销金窟的意思还包括——只要你想得到的花钱法子,这里都有。 于是庄家抬眼看了看,就看到了一直呆呆地看着沈青竹的银杏。 他还记得是银杏带沈青竹进来的。 于是他下巴一扬:“你去,问问。” 至于问谁,扶柳园的人不需要教。 银杏哒哒哒地跑了。 不一会儿她又跑了过来。 “九爷说了,既然这位姑娘想花钱,咱们就得替姑娘办了。”银杏声音脆生生的。 人群轰然一声。 那位庄家伸手做请的手势。 沈青竹扬眉看着刘敞:“去吧。” 刘敞原本还怔怔的,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把手一挥:“走!” 穿过一片竹林,绕过一个小湖就到了扶柳园的另一边,随着人们的脚步渐渐也能听到这边的笙歌满舞,空气都似乎更香了一些。 刘敞大步走在前面,气势汹汹地上楼。 这边的护卫竟然也刚刚得到了消息连忙闪在一旁。 刘敞一抬腿踹开了第一间门。 这间屋子装饰清雅,姑娘正和一个锦衣公子在喝酒。 看着突然被踹开的门,姑娘惊叫一声,有些楚楚可怜地抓住那公子的衣摆。 公子恼火地转回头看向门口。 沈青竹打量着他,片刻后道:“不是,走吧。” 刘敞转身便走。 锦衣公子大怒,喝道:“你们扶柳园就是这么待客的吗?这算什么?” 一个从赌坊一直跟过来的男子看了他一眼,道:“这位姑娘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专门来砸门,你若是出更多的价钱便可以让人不要砸你的门啊!” 什么逻辑?锦衣公子愤怒。 然而这就是扶柳园的逻辑。 有个女孩子花二十万专门来扶柳园里砸门带丈夫回家这件事像风一样在园子里传开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许多扇门变得根本不用砸,因为里面的人自己走了出来。 虽然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是这个一掷上万金的人既然出现了,那么春宵就还可以再等等。 沈青竹缓步走过去,目光一一在这些人的脸上扫过,最后都摇了摇头,道:“不是。接着去砸。” 会主动出来看热闹的当然不可能是这位姑娘要找的人,于是人们轰然叫好,更加热情高涨地跟着涌过去。 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也很快被旁边的人指点了一番,于是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扶柳园里热闹得像是过年。 沈青竹看着一扇紧闭的门皱了皱眉。 “这里面的人是谁?” 银杏一直跟在一旁,一听她提问连忙回答道:“这里面的是我们园子的头牌柳蝉姑娘,今天的客人是一个京城来的富商。” 京城来的吗?沈青竹眉眼低垂,淡淡地说道:“砸开。” 第二百五十九章 横冲 沈青竹一句话,刘敞抬脚就踹门。 然而他的脚才触到门上,吱呀声响,门朝里面开了。 刘敞一下子没收住身形扑通一声滚进了门里。 一个锦袍的年轻男子拉开门便闪到一旁,正好躲开撞进来的刘敞——一看就是故意要让刘敞摔跤的。 刘敞怒火中烧,爬起身来就一拳挥了过去。 那男子轻巧地一闪身,躲开了。 刘敞更怒,但是沈青竹已经开口了:“退下吧。” 刘敞不敢不听,收回拳头,急忙走出了屋子。 屋子里娇嗔的美人探头过来看了看,又躲了回去。 “蒋云尚,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沈青竹忽然问道。 那个锦袍男子一怔,眉头紧锁看着沈青竹:“你认得我?” ”走吧。“沈青竹根本不理他,转身出门。 那被叫做蒋云尚的锦袍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沈青竹的背影,连身后美人的呼唤都没有听到。 “这就走了?”银杏有些费解地跟在沈青竹的身后。 这么一眼还叫出了对方的名字,那很显然这个也不是她要找的人,只是这事情也是太巧,怎么这姑娘一进门碰上了自己的旧相识呢? “下一间。”沈青竹径直往前走。 “这间……”银杏忽然皱了皱眉,道:“这个不用了吧?” “砸开。”沈青竹并没有管银杏的建议。 刘敞这次学乖了,上去先是用手拍门,打算再没有人开才能改为踹门。 没想到他才举起手,连手指都没有碰到门上,门又是一声轻响,从里面打开了。 他一看到站在门内的那个人,立刻缩头退回到了沈青竹的身边。 沈青竹也看清了门内的那个人。她立刻明白为什么银杏会说这间不用了;又为什么刘敞也变成了缩头乌龟。 因为站在门里的那个人竟然就是方才刚刚从赌坊离开的那位道人。 这个道人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沈青竹:“你从赌坊追过来?”他的神情看起来好像有些不解,又有些不耐烦。 “道长好兴致。”沈青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口道。 那道人看向银杏:“你们爱钱我知道,只是今天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银杏当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唯唯诺诺的时候,一个爽朗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我说老谭,你今天怎么学会了欺负我们家小姑娘?” 原来这个道人姓谭。 谭道长听到这个声音也不气恼,语气有些无奈地道:“九爷,你好像是你们欺负我在先吧。” 被称为九爷的男人声音一响起,人群立刻陆续分开,让他的身形显露出来。 人们这么配合是因为在扶柳园里,没有几个人不认得这位九爷——他就是扶柳园明面上最大的老板,金九爷。 沈青竹闹得声势浩大,金九爷自然要来看一看。 谁知道这才真正砸开了两扇门,一扇似乎是沈青竹的旧相识,另一间则砸到了这个谭道人门前。 金九爷不得不放弃开热闹的心情,走到台前来。 “姑娘,这位谭道长一直是我们扶柳园的老客人,恐怕并不是你要找的人啊。”金九爷对沈青竹拱了拱手,劝解道。 第二百六十章 直撞 扶柳园的老客人吗? 沈青竹想了想,道:“我就找他。” 金九爷一怔。 这姑娘一掷万金来抓自己男人回去,这是扶柳园此刻已经传开了的故事。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那个姓蒋的京城富商都最像是她要找的人。 然而竟然被她否认了。 现在她又说要找的是谭道人。 昭阳城有几个人不知道谭道人的?他在这里住了没有五载也有三年了,怎么会跟这个外乡小丫头扯上关系? 莫非…… 金九爷的神情凝重起来。 其实沈青竹本来也没有觉得这个谭道人有什么可疑。至少刚刚在赌坊中的时候,她看着谭道人走了也就走了,并没有觉得需要拦着他。 但此刻沈青竹改变了主意。 因为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么多年生死历练,沈青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 “小姑娘,你找我干什么呢?”谭道人似乎不甘心被忽视,自己走到了沈青竹的面前。 “找你打个赌。”沈青竹道。 “赌什么?”谭道人立刻显得饶有兴致。 金九爷不知怎的忽然松了一口气。 这谭道人擅长净宅除晦,也敢说铁口直断,可是同时又特别爱赌,还经常输——这一点在昭阳城里很是有名。 这个小姑娘这会怎么想的,竟然忽然提出来要跟谭道人赌上一场,赌就赌吧。 “两位不如回到赌坊去?”金九爷含笑问道。 “那倒也不用,我就在这儿说吧,其实就是一句话。”沈青竹道,“我就跟谭道长打一个赌,我赌他就快要死了。” 金九爷勃然变色! 他就知道,能够随便把二十万两银子砸着玩的小姑娘能是个什么让人放心的角色? 然而这个小姑娘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穆道人。 穆道人不怒反笑,竟然十分有耐心:“如果我不和你赌呢?” 沈青竹此刻倒像是一个执拗的孩子:“你忍不住的。” 金九爷听到这一句倒是在心中认同了一下。 这个穆道人之好赌倒当真是听到一个赌字都要试一试的。 穆道人仍旧像是在哄着一个闹着要玩具的孩子:“那如果你输了呢?” 金九爷觉得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按照沈青竹的风格应该说:我不会输的。 沈青竹摇头:“我输了就再给你二十万两银子。” 这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 穆道人哈哈大笑,道:“小姑娘,年纪小可以偶尔无礼,但过于蛮横就不好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阴影挡住了光,将沈青竹笼罩在阴影里。 “是吗?我倒觉得你过于大意了。”沈青竹轻轻地说道。 她在开口的那一刹那,手也抬了起来,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剑已经抵在穆道人的咽喉。 没有人能形容她这一招有多么的安静而迅速,却不带一丝烟火气。 她仿佛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但这一剑却抵住了穆道人的生死。 围观的人一片惊呼,然后嘈杂纷纷。 这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如此的横冲直撞,视一切的规则法理如无物? 第二百六十一章 羞恼 沈青竹的手很稳定,她的剑也很稳定。 安安静静的短剑抵在穆道人的咽喉,不进一分,也不退一分。 穆道人的脸色刚刚来得及从轻慢变成郑重。 传闻中的这个女孩子不是这样的作派啊! “沈姑娘的惊鸿一剑果然名不虚传!在下领教了。”穆道人道。 是的,他知道沈青竹是谁,他也认得这一剑! 这一剑如今竟已经有了名字。 “你果然认得我。”沈青竹神色依然淡淡的,“惊鸿一剑?谁取的名字?” 穆道人笑笑:“这我倒是不知道,总之江湖上是传开了。” 现在是讨论招式名字的时候吗? 金九爷擦了擦汗,已经明白了目前的局势,不由得默默退后了两步。 他退,别人立刻也退。 沈青竹和穆道人身旁便空了出来。 沈青竹的剑却依然稳定,纹丝不动。 “沈姑娘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利刃就在喉间,穆道人竟也不慌不忙。 “其实我并没有认出你来。”沈青竹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看起来太镇静了。” 沈青竹大闹扶柳园,现在园子里已经被她搞得人仰马翻,连见多识广的金九爷也只是强装镇定。 但穆道人却是真的波澜不惊。 “原来太冷静也是错。”穆道人微微一笑。 “当然是错。人命关天的时候,你如此的笃定,你的底气是什么呢?”沈青竹似乎很费解。 穆道人微笑:“我的底气就是,到现在你也不能下手杀我的原因。” “是那个不能让人知道的原因吗?是这个?”沈青竹忽然举起左手,掌心在穆道人眼前一晃。 一直镇静如山的穆道人,脸色竟然大变! “你已经……”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沈青竹剑尖突然往前一送! 穆道人脸上显出惊怖的神情,身体已经慢慢倒下。 扶柳园中尖叫四起。 杀人了。 金九爷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相反,他见得多了。 然而他真的没见过眼前的女孩子这样果决而干脆的。 沈青竹转身看了看他,道:“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对你越没有好处。” 说完她便向大门走去。 人群唰地分开,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九、九爷,我们不……拦着吗?”一个随从硬着头皮问金九爷。 “拦什么拦?这件事跟我们没有关系。”金九爷恢复了镇静,神色冷峻地说道。 园子里死了人,怎么就,跟园子没关系了? “当然没有关系。”金九爷肃容道,“我们园子要保障的是客人的舒适,尽兴,和安全。可是这位既然是假的穆道人,怎么能是我们的客人呢?相反,那位姑娘豪掷二十万两银子,你觉得谁才是我们的客人?” 这话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啊!随从点了点头,不愧是金九爷。 “散了吧散了吧。为防止现场被破坏,闲杂人等不得逗留。”扶柳园的护卫开始赶人。 然而今夜扶柳园的热闹,刚刚那惊魂一幕,又怎么可能被人们轻易遗忘? “刚刚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啊?”一直呆呆站在一旁的银杏喃喃自语道。 “她啊,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了。这位姑娘的名字,恐怕江湖上不知道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恰巧走过她身旁的金九爷也忍不住感慨道。 第二百六十二章 止杀 沈青竹就这样施施然离开了扶柳园,但出了门便飞快地隐没入夜色,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 “你这胆大妄为的丫头,倒还知道赶紧跑!” 沈青竹刚刚在一处僻远的城墙上歇下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在她的身边响起。 沈青竹丝毫没有惊讶,反而声音带了些笑意:“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陆倦哼了一声,在她身旁坐下来:“你不是因为我在才这样胡作非为的吧?” 沈青竹道:“那当然。我本来就是一贯的胡作非为。” 陆倦有些疲惫似的揉了揉额头:“你这样闹到底打算干什么?还有,那个人,你一句不问就给杀了?你不怕江湖上留下你嗜杀的恶名吗?” 城墙上寂静无人,月色中清光一片。 沈青竹侧头看了看陆倦,发现他脸上是真实的忧虑。 “名声什么的,从来不在我考虑之内。你知道,我其实也活不了太久,我不想浪费时间。”沈青竹淡淡地说道。 陆倦当然看得出来,沈青竹身有隐疾,所以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有些黯然。 “你也不必忧虑。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已经习惯了。”沈青竹拍拍他肩膀。 “干什么?”陆倦一甩肩膀,恼怒地瞪着沈青竹。 “陆叔叔,您一把年纪了,有时候真的像个孩子。”沈青竹微微一笑。 “谁是你叔叔……”陆倦浑身不在地扭了一下,但还是坐在沈青竹身边没有逃走。 “陆叔叔,那个人,他的来历我已经知道了,但是不能说。说出来的话,今天扶柳园里的人要死一多半。”沈青竹低着头说道。 陆倦皱眉:“你可以再夸张一点。” 沈青竹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夸张。只不过,我没有等他离开扶柳园再动手,确实有我的私心。” “嗯?”陆倦看她。 “因为我这个人,既然知道了他派人来暗杀我,我当然要直接杀回去。” 陆倦瞪着沈青竹。 沈青竹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背后的实力不是你我可以承受的,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啊……所以这次我决定干脆就偏要杀他个天下皆知,这样他们再想要对付我的话,说不定也会有些顾忌。” 陆倦没有问穆道人背后的人是什么人,因为沈青竹很明显并不打算说。但是他却明白,那个势力,是真正的视人命如草芥。 所以,沈青竹这一次在扶柳园所做的事,为的是以杀止杀。 至于是否真的有用,就连沈青竹也不确定。 “好啦,我要走了。”沈青竹站起身来,“我继续向南,你可别跟丢了啊。” 陆倦挥了挥手,示意她自便。 沈青竹哈哈笑了两声,纵身一跃,直接跳下城墙! “搞什么?”陆倦蹭地弹起来,飞身到城墙边儿查看。 却见剑光一闪,沈青竹的短剑在城墙上插了一下,然后又弹起,几个起落之后,她已经脚踏实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这丫头!”陆倦摇摇头。 但没过一会儿,他也纵身跳下城墙追了出去。 “这样的丫头不看着点儿不行啊……”夜风中传来陆倦一声叹息。 第二百六十三章 远方 “什么!郭宜川被她杀了?” 京城。 深宅大院的一间书房里,响起了一个惊讶的声音。 一个锦衣男子从书案后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老仆。 “她发现了郭宜川的身份?”他又问道。 “应该还没有,她几乎是一句话没有问就直接杀了郭宜川,她应该只知道他是穆道人。” “几乎?”锦衣男子注意到老仆的措辞。 “郭宜川问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她说因为郭宜川太镇定了。然后她就突然出手杀了郭宜川。”老仆转述着自己听到的话。 “突然?”锦衣男子喃喃重复了一下这个词。 “就是她名扬江湖的惊鸿一剑,真的是,非常快。”老仆垂头答道。 “这么厉害吗?”锦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传闻中说没有人能够躲得开这一剑。”老仆道。 “说得我倒想领教一下了。”锦衣男子忽然一笑。 “公子,万万不可。您是必须坐镇京城的。”老仆连忙阻止。 “我就随口说说。”锦衣男子一笑,又问道:“郭宜川这次是奉了谁的命令?竟然敢在昭阳城就对她动手?” 锦衣男子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很是随意,似乎就只是顺便问问。 但是老仆却躬身得更低:“回公子,我命人查过了,这次郭宜川动手之前收到过那边的信。” “好的我知道了。”听到这句话,锦衣男子头也不抬,直接收敛一切表情,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老仆急忙退了出去。 “那边……”锦衣男子的手指轻轻叩着桌子,若有所思地端起了茶杯。 几乎与此同时,京城的另一间四壁皆空的屋子里,两个人正在地上的两个蒲团上相对而坐,面前摆了两个小酒盅,五六支酒壶,一碟花生米,一碟豆干,正喝得津津有味。 可以他们的酒菜并不是摆在桌子上的,而是直接就在地上铺开,因为这里就没有桌子。 但是两个人却似乎完全不在意环境的简陋和酒菜的微薄,推杯换盏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这么说,那个姓沈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杀了姓郭的?”一人笑嘻嘻地问道。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几遍了啊?”另一个人大着舌头嘲笑着对方。 “那上面怎么说的?” “上面的人说,既然姓沈的丫头这么鲁莽,那暂时就别搭理她了。目前最要紧的是要解决了云间月。” “嘘!”另一人听到他的话急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要提到这个名字!” “好好好,我不提不提。”先前一人有些悻悻的。 “不是我夸张,这个女人连上面都忌惮极了,最近正被她搞得焦头烂额。你还想解决她?你怎么解决?” 那人被同伴这样鄙夷地问着,忍不住嗤笑一声:“怎么解决?当然是想办法解决。不提她的名字就有用吗?说到底还是得凭本事。” “好啊!那你到底有什么好办法除掉云间月你倒是说出来听听?” “嘿嘿!你看你也说了她的名字。”先前那人促狭地笑着,满脸都是得意。 “你喝多了吧你!说什么呢?”同伴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第二百六十四章 所得 沈青竹并不知道自己引起了远在京城里的人的关注,也不知道云间月已经让什么头痛。此刻引起她注意的是茶楼里流传的消息。 武林盟主孟筑的接任仪式即将在一个月之后举行。 沈青竹皱了皱眉,在心中算了算时间。 看起来孟筑是觉得各种障碍已经扫清了,是时候昭告天下了。 根据沈青竹计算,一个月之内程长生应该是已经找到了师父。然而赵平能否从滇南赶回来还是未知,朱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按说此时他应该已经听到了师父出事的消息。 所以一个月之后孟筑的接任仪式,恐怕真的是没有什么障碍。 但是如果让孟筑就这样安安稳稳地接任武林盟主,沈青竹觉得自己恐怕才会有心理障碍。 孟筑把这次接任的仪式安排在了青城山,他在母亲寿宴之后已经带领弟子返回了青城山,开始筹备这次接任大典。 根据沈青竹的计算,如果没有意外那么半个月之后她自己就可以抵达青城山。 沈青竹慢慢喝完手边一杯茶,站起身走出了茶楼。 回到客栈的房间,她先泡了一个澡。 步入木桶之前,她像往常一样将一包药粉撒入水中,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药香。 然而沈青竹一坐进去,眉头就不禁皱了起来,刺骨的疼痛已经包裹了她。虽然早已经习惯了承受,但疼痛并不会因为习惯就彻底消失。 但沈青竹也就只是皱了皱眉而已。 虽然很快额头上就冒出了汗滴,但她的表情却已经完全平淡如水。 蒸腾的雾气中,沈青竹从一旁的衣服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木块,摊开在手心端详着。 木块是中空的,正是她在药泉山的密洞之中得到的那一个。这个木块,沈青竹并没有告诉程长生,也不曾让陆倦注意到。 所以她在此刻在把它拿出来。 端详了一会儿沈青竹便伸出一根纤纤手指,轻轻插进木块中空的洞中,轻轻一挑,一个小团就落入了她的手中。 沈青竹慢慢打开,那是一卷很小的羊皮。 沈青竹把这块羊皮放在水雾中蒸了一会儿,上面竟然慢慢有笔迹浮现出来! 沈青竹仔细地看着。 这块羊皮摊开也还不到沈青竹的手掌大小,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图画却让人眼花缭乱。 沈青竹已经看过几次,却并不能够完全确认上面写得到底是不是可靠。 因为这巴掌大的羊皮上,写的竟然是一卷内功心法! 沈青竹的内功得自师父的传授,然而和李涯的功法并不相同。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沈青竹有病。 绝症在身的沈青竹能练的功夫其实相当有限,就这样师父还能把自己教成一个在江湖中算得上的高手,沈青竹觉得师父真的算得上是惊才绝艳。 可惜。师父已经不在了。 但是无论李涯多么的厉害,沈青竹的经脉损伤也不能够完全抹除,所以她的功力终究是受限,无法达到李涯的高度。 这也是为什么沈青竹身为继任的春雨令主,却生意越接越少的原因之一。 她终究不是李涯。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弃 其实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能够拥有沈青竹如今的武功,在江湖上已经是绝无仅有。按说不该不满足。 因为十九岁便如此,二十九岁、三十九岁呢? 沈青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功力已经到了瓶颈。师父为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功法保证了她拥有更快的速度和更轻灵的身法,但她已经不能更进一步了。 从前沈青竹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活到二十九岁,所以她会觉得不满意,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太多,很有可能根本做不完。 于是她可以视瓶颈如无物,先拼尽全力去做她认为必须做的事情。 然而今年开始一切好像不太一样了。 她先后遇到了赵平,遇到了陈遇樵,而后又得到了手中这一卷心法。 漱玉心经。 这是在前一世的自己那封信中提到过的,因之被丈夫谋夺而害命的功法。 那个沈青竹说,在地底困居的日子里,她苦苦思索又对功法进行了一些改良,然后留给有缘人。 所以……这是一个未竟全功失败了的自己,给再一次重来的自己,留下的一份礼物。 沈青竹忽然对未来有了一些期盼,纵然如果不能成真她会很难过。 但,总比从未有过期盼要好得多。 沈青竹能够感觉到这卷心法对自己是利大于弊。 现在对她来说,难的是如何开始。 水雾氤氲中沈青竹再一次重温了羊皮卷上的内容,纵然这一段她已经烂熟于心。 然而对照自身的情况,沈青竹总觉得有几个环节是有危险的。她这么多年备受折磨的经脉不知道能否承受得住。 这一次,沈青竹决定试一试。 水中的药性还在持续散发着,周身的刺痛让沈青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一股游丝般带着凉意的气息开始渐渐生成,然后周身游走。 她开始感觉到经脉中仿佛干涸龟裂的土地渴望被滋润的呐喊。 那道气息走过的地方,土地流露出微弱的被灌溉后的舒爽。 这样,似乎很好。 沈青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股气息,一点一点耐心地试探,而后温柔地冲刷着自己的经脉,不急不躁。 哪怕慢一点儿也没有关系。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沈青竹的心中终于可以微微松一口气。 木桶中的水已微凉,秋日渐起的寒意已经慢慢侵入浸染开来。 沈青竹缓缓睁开眼。 屋顶上一丝轻微的响动让她感受到了有人略显焦躁的心情。 她莞尔一笑,从水中站起来。哗啦啦的水声立刻驱散了所有躁意,夜色重归寂静。 “多谢了!”沈青竹轻声说道。 刚刚她所做的事情其实是很有风险的。突然走火入魔或者有敌人来袭,对她而言都是致命的。 然而她知道陆倦还守在不远处。 所以她才敢这样做。 对于这个老人,沈青竹能理解他的复杂情绪,所以也只能任由他保护着自己却又保持着距离。 但那一声陆叔叔,是她真实的心意。 一个看过她的前世又进入她的今生的人,对于沈青竹而言,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拖延 晨光熹微的时候,早起的人们开始忙碌,让沉睡的街道一点一点醒来。 沈青竹住的是城里最大的客栈最豪华的房间,但是她此刻却钻进了一个路边小铺。“一碗馄饨不加麻油谢谢。” 热气腾腾的大碗摆在沈青竹面前,青翠的蒜叶飘在金黄的鸡汤上,汤匙搅动,上下沉浮的馄饨饱满诱人。 沈青竹轻轻吹了一口气,眼神的余光看到热气蒸腾中有人坐在了自己对面。 她还是坚持把一个馄饨放入口中,才抬起头看眼前人。 陆倦坐在她面前。 “也来一碗?”沈青竹问道。 “来吧。”陆倦这次没有说完话就走的意思。 沈青竹扬手召唤伙计。 “你知不知道你昨夜做的事情有多危险?”陆倦的声音很低,但能保证沈青竹听得清楚。 “我知道。”沈青竹继续吃着馄饨。 “万一出了一点儿岔子,你的命当场就没有了!”陆倦的声音带着怒意。 “我知道啊,我本来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的。”沈青竹抬头看他,展颜一笑。 如今离开程长生,沈青竹自己的易容术也就马马虎虎,除了扮成乞丐的时候满脸涂黑雌雄莫辨,其他的改装沈青竹都不觉得能瞒得过别人。 所以她干脆素面朝天,只是戴着一个笠帽。 她抬头一笑,陆倦能清晰地看到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 她不是她。 陆倦再次确认这个事实。 但是眼前这个女孩子的话真实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她从不筹划未来,只用尽全力抓住现在。她没有未来,所以也不在乎凶名恶名,不在乎招惹了什么仇家,也不在乎自己救的人会不会将来变了仇家。 而这一次,大概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活下去的机会。 “下一次记得喊我。”陆倦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 “好呀!这碗馄饨算我的,他们家的烧饼也很好吃,陆叔叔要不要也来点儿?”沈青竹眉眼弯弯地看着陆倦。 罢了罢了,叔叔就叔叔吧。 陆倦粗声道:“别想着几个烧饼就打发了人,我要吃好的!” 沈青竹哈哈一笑,道:“中午请你吃酱肘子!” …… 初秋的阳光明晃晃地,但已经不让人烦躁。沈青竹和陆倦骑着马,慢悠悠地在山道上走着。 “陆叔叔,你在山里呆了那么久,有没有听说武林中的事啊?”沈青竹问道。 “原本是没有,这半个月听了不少。”陆倦说到这里还扫了沈青竹一眼。 这半个月江湖上关于这姑娘的传闻可真是不少——无论是苍州城探案还是清河府琴声技惊四座,或者富可敌国的身份,与现任武林盟主结仇的故事……更何况他亲眼见到了她是怎样兴风作浪,怎样杀伐果断。 只不过江湖上传闻这个女孩子都是清清冷冷不苟言笑。陆倦回想起来他刚见到的沈青竹也确实是这样,但是从药泉山上下来就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和我一起是不是特别过瘾?”沈青竹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是心惊肉跳。”陆倦哼了一声。 “还有更刺激的,接下来我要去青城山杀了孟筑。”沈青竹道。 “哦。”陆倦面无表情,心中却已经开始思考着能用什么方法拖延一下。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不惧 去杀当今的武林盟主。 沈青竹像是在说去湖边看一看鱼,去酒楼点两个菜一样,很随意地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然而陆倦可不觉得这件事是如此的简单。 “那个武林盟主,武功如何?”陆倦决定首先要知己知彼。 “看着也就比我强一点儿。”沈青竹道。 “看着?那实际上呢?”陆倦不接受含糊其辞。 “实际上就很难说了。我怀疑他是有所隐藏的。”沈青竹想了想,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上一次我从他手上逃出来是因为我拿他的宝贝孙子当人质。”沈青竹补了一句。 还行,没有自大到目中无人。陆倦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不过,我觉得就算是他有所隐藏,但也不至于比陆叔叔你高多少。我们都清楚,如今的武林,功力也是有极限的。”沈青竹说出自己并不惧怕孟筑的原因——当然不止是因为擅长绑架孟筑的孙子。 实际上沈青竹也很清楚,自己恐怕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对孟筑的孙子下手了。 对于武功有极限这个说法,陆倦也不是不认同。但是他的境界要比沈青竹高,所以对这个极限的衡量和沈青竹就不太一样。 “我承认武功境界如今有一个天花板,但是就算是这个天花板,你也还是离得很远。”陆倦斟酌了一下用词,“在功力增长到一定程度之后,他所看到的境界和你就不太一样了。就像你最引以为傲的速度,即使是我所能达到的速度,你目前就远远达不到。” 陆倦的话让沈青竹不得不苦笑:“我明白的。” 她用手扶了扶笠帽。 “但我还是要去。刺杀一个人的办法,只要好好想,我总能想出来的。” 沈青竹扭头看着陆倦:“我好像得再问一次,我要走了,陆叔叔你跟我一起走吗?” 这不是沈青竹第一次问陆倦这个问题。但是陆倦这一次没有扭头就走,而是认真地思考起来。 沈青竹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以前每次陆倦都飞快地消失,但那是沈青竹笃定他会回来。 而这一次陆倦没有走,沈青竹却不能够确定,他到底会不会跟她一起走了。 因为这次要做的事情实在是有些棘手。 沈青竹忽然一笑:“其实现在要去想能不能杀了孟筑还为时过早。我还不如好好想想怎样面对着全方位的围捕还能安全走到青城山呢。” 她说的是实话,以至于陆倦就不得不想一想,怎样才能安全地抵达青城山。 按照陆倦的推测,沈青竹基本上到了青城山,恐怕战力也得折损一半——这一路太过凶险。 “我知道怎样让你安全抵达青城山。”沉默了许久,陆倦终于开口说话。 沈青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于是陆倦只好继续说道:“我送你去。” “送到山脚还是半山,还是到山顶?送到孟筑的眼前还是找机会把孟筑这个人干掉?”沈青竹继续追问。 “自然是送你到山顶,然后你自己看着办。”陆倦答道。 “可以可以,那就够了!”沈青竹哈哈一笑,一挥马鞭,那匹马便奋力扬蹄,带着沈青竹绝尘而去。 第二百六十八章 欺负 真的够了吗?陆倦并不这么想。 但是目前确实轮不到想那么多。 于是陆倦也扬鞭而起,向着沈青竹的方向追了下去。 …… “师父,沈青竹过了横屿山,看方向似乎是往我们青城山来了。”简如尘一边为师父磨墨,一边说起收到的最新的消息。 “她是自己一个人?”孟筑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是。”简如尘道。 “怎么?程长生怎么放弃易容了?这次又是他们故意暴露的吧?”孟筑头也没抬。 “不,不是程长生和她在一起。送信过来说的是一个老者和她同行,程长生则不知去向了。”简如尘连忙说道。 “是么?”孟筑搁下笔,瞥了简如尘一眼。 简如尘只觉得自己额头似乎有冷汗滴下来。 师父如今越来越威严了。 “师父,程长生自己单独一走,我们的人确实很难发现他。” 因为程长生可以易容成任何人,就算如今孟筑手下派往各地的人手都扑到街上找,也未必能够发觉程长生的踪迹。 所以一直以来孟筑都安排的是主要找沈青竹。 如今两个人竟然分开走了。 沈青竹在明,程长生在暗。 沈青竹一路穷凶极恶,四处作乱,而程长生则销声匿迹,仿佛这个世上就没有这个人一样呢。 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程长生这个人直接藏了起来,这个是最让人头痛的。找不到他也就很难找到陈遇樵,如今一天没有见到陈遇樵的尸首,孟筑就一天不能安心。 而且诡异的是,连朱隐都失去了踪迹。 天余山这对师兄弟是一定要除掉的,不然必然有后患。 想到这些,孟筑心中微微有一丝恼火,脸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没安排人过去吗?既然是单独行动,那先解决了一个吧。” 简如尘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回答道:“师父,和沈青竹在一起的那个老人十分厉害。我们已经折损了五批人手了。师父,我们的人跟沈青竹他们两个交手,就像幼学萌童和壮年大汉打架一样啊,就完全是被欺负的。” “什么?”孟筑终于认真地看向简如尘。 “什么老人?不是程长生假扮的?” 简如尘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者,看起来大概六十多岁,但武功之高,恐怕不亚于陈……遇樵。所以不可能是程长生,传讯回来的人说,沈青竹经常称呼他是陆叔叔。” 不亚于陈遇樵?这个评价可是过分了。 那沈青竹到底还有什么身份?竟然找了这么厉害的一个帮手?难不成是用钱砸出来的? 姓陆……前些年有过什么姓陆的高手吗?孟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得出来。 他其实真的挺想和那个女人身边的高手较量一下的,但是当然不能够。 孟筑心里已经转了几个念头,但是都不能说出来,最后还是镇定地说道:“不要再派人以卵击石了,都撤回来吧。” 简如尘低头领命,走了出去。 孟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在想着心事。他的目光落在抽屉上,便顺手拉开抽屉,里面还有一个暗格。孟筑伸手一拍,暗格打开,露出一个羊脂白玉的小小玉瓶。 第二十六十九章 不进 这个羊脂玉瓶里装的东西连孟筑都必须小心翼翼。 这个小小的瓶子,得来不易,用一滴便足以毁掉无数人的性命。 但是在方府后巷隔了一重院落的地方,霍玉忽然拉住了方清欢的手。“走这边。”霍玉轻声说着,牵着方清欢的手顺势两个起落,便落到了一幢二层小楼的屋顶。 顾湘之正悠闲地坐在那里,依旧是温润如玉的笑容。 他难得地穿了一身黑衣,两手空空,标志性的武器折扇并没有拿在手里,想来也是为了掩饰身份。 “方姑娘!令弟和家人都安然无恙,还请你放心。” “谢谢你!”方清欢郑重地说道! 顾湘之笑了笑,并没有多余的客套,而是抬手指了指远处,示意方清欢看。 “这是……”方清欢面色一变,只觉得一层冷汗竟然湿透了脊背。 从顾湘之手指的方向,方清欢可以监视到方府整座宅院,虽然对于普通人来说想要看清府里往来的行人是不太可能,但是对于方清欢和顾湘之这样的高手来说,想要在夜晚掌握宅院中进出的夜行人却是轻而易举。 方清欢立刻环顾四周,发现这样合适的监测地点起码还有两处! 那么自己自以为隐秘的夜间行动,是不是早就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这些年,师傅教了自己那么多高明的潜形匿迹、杀人于瞬息的手段,却从不指点这些江湖经验,都是她和沈眉自己摸索。现在,就付出了代价。 方清欢心中微寒,有些沮丧地垂下头。 “方姑娘,春宴之后我们……我才买下了这处宅子,派了人暗中关注你的行踪,但是我并没有恶意,还请你见谅!”顾湘之注意到方清欢的脸色不对,看了霍玉一眼,对方清欢抱歉地解释道。 霍玉却毫无歉意,笑嘻嘻地看着方清欢,“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是我逼着十三派人跟踪你的,我只是有些担心……” 方清欢摇了摇头,道:“我谢你们还来不及,怎会生气。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大意了。”说着她目光看向顾湘之,有些担忧:“也许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之前几次出入西川坊的事会不会连累你和孟掌柜,还望你多加小心。我师……今天的那些人他们不会到此为止的。” 顾湘之点了点头,却道:“我们都身在江湖,本就是要日夜提防,你放心吧。” 霍玉忽然对着顾湘之伸出手来,笑道:“这样坐在屋顶上好无聊,你有没有酒?” 顾湘之理都不理他,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小小的酒壶,一个递给方清欢,另一个则自己打开,径自喝了几口。霍玉一只手娴熟无比地直袭顾湘之的肋下,顾湘之随手格挡,只觉得手里一轻,酒壶已经被霍玉抢走了。 顾湘之也不在意,似乎这本就是两人经常的游戏。 朋友之间的游戏。 方清欢含笑看着,只觉得心中的烦闷也散去不少,于是打开酒壶盖子,轻啜慢饮。前一世的她也是好酒之人,这一世师傅甚至专门训练过她和沈眉如何千杯不醉,可是方清欢却再也没有纵情喝醉过一次……作为一个刺客,她不敢、也没有资格。 第二百七十章 办法 沈青竹顾湘之的酒壶被霍玉抢走也不以为意,随手从暗影之中又拎出来一个,笑眯眯地看着霍玉。 “啧啧,就知道这家伙早有准备!”霍玉随意地和方清欢碰了碰酒壶,畅快地喝了一大口,正色道:“方姑娘,幸会!”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酒喝过,琴听过,交手过,抱也抱过,命都救过,他现在对她说:“幸会!” 幸还是不幸?被扯进今天的事情之中有可能给他带来多大麻烦,方清欢不相信他不明白。 可是他的神色是那么认真,眼中有着喜悦和满足。 方清欢看着霍玉的眼睛,想了想,说:“我也是。” 顾湘之看了看他们两个,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如果今天那些人仍不放弃,你一个人没办法护住方家所有人的周全!”霍玉看着方清欢,神情凝重。 “是。”方清欢有些黯然,她孤单一人,的确面对师傅的庞然势力毫无办法。 今天的事情,不过是给她一个警告罢了——师傅未必真的要杀方济沅,可是方清欢怎么敢赌? 师傅当然也知道她绝对不敢的。她依旧无路可走。 想到这里,方清欢苦笑一下,只能喝酒。 “清欢,不如把你那颗很香的毒丹给十三瞧瞧,他很擅长这个的。”霍玉一手勾着酒壶,一边抬头看着月亮,状似无意地随口说道。 方清欢不去理他略显亲昵的称呼,想了想,就掏出了那枚天香蛊,递给顾湘之。 严格算起啊,方清欢与顾湘之倒是更熟悉。 顾湘之接过那枚火红的异香扑鼻的丹丸,仔细端详着。 鼻端充盈着一股馥郁却不腻人的香气,方清欢总觉得隐隐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忍不住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顾湘之的神情,没有注意到霍玉却在这时扭过头,一双晶亮的眸子深深地注视着她。 “她差点儿把这个吃了,要是你的话,有没有办法解毒啊?”霍玉轻声问顾湘之。 “这是……天香蛊!是什么人给你的?”顾湘之神色凝重。 这件事情很复杂,复杂到方清欢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今天那些人是……是我师傅命人让我吃的。”方清欢沉默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隐瞒。 这个答案让霍玉和顾湘之半晌无言。 “天香夫人的天香蛊,江湖中谁不是谈之色变!难道说你竟然是天香夫人的徒弟?可她怎会对自己的徒弟也是如此手段?”霍玉迟疑了很久,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天香夫人吗……”方清欢却是一脸茫然,“我师傅……从来没说过她叫什么,我和师姐一直在山上生活,也没见过别的人……只有董若先生,却只是称她夫人。我师傅在江湖中是那么有名的人吗?” 顾湘之和霍玉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意思。 这位方姑娘看起来不像是在说假话,那么她虽然有一身高明的武功,但江湖经验却真的是少的可怜!而她竟然如此的信任自己二人,真不知是她的直觉太强悍还是运气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