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多娇世子折腰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龙吟阵阵,凤尾森森,青石小路蜿蜒,路尽头,是环山抱水的小院。院内一汪活水清澈见底,水中鲤鱼嬉戏,水上三曲九折的青石桥直通这晋王府世子的书房——卧云斋。 此时恰逢午后歇晌时分,卧云斋里平时就鲜少有闲杂人走动,这会儿就显得环境愈发清幽起来。书房内阁的一排书架上,布着日光映下的竹影婆娑,明暗交合处的一方矮几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卷明黄。 临着水池的窗户边,一男子长身玉立,但见其身着玄色绣木槿暗纹锦袍,墨发如瀑,只用一根玄色发带松松束住发尾,宽肩窄腰,身材颀长,那负手而立的背影远远望去恍似苍山翠竹,秀逸而不失凛然风骨。 「公子,溧阳王府的常宁郡主派人送来请帖,邀您明日午时往绛湘楼赴宴,公子要去吗?」赵宇手里拿着大红色烫金帖子,嘴角似隐有抽搐,神态却是认真肃穆,一本正经地看向临窗而立的自家主子。 当年先祖皇帝开国,初初登基之际,御封助他打下江山的三个异姓兄弟为郡王,封号溧阳、浔阳和清河。昭国建国百年有余,三家异姓王府也绵延了百年,至如今成帝登基才初现衰败之态。然而纵使如此,这溧阳王府在天子脚下、上京城里还是不容小觑的勋贵人家。 只这又如何呢? 这溧阳王府的小郡主再如何矜贵,难道还能越过晋王府的世子爷去?要知道,晋王可是与太上皇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赵宇揣测,依着自家世子爷的脾性,这帖子该又是要拿给小厨房引火去了。 书房里静悄悄的,隐隐可听见外面院子里流水的轻响,赵宇等不到回声,便又试探着唤了一声,道,「要不属下替您给推了?」 这一回,男子转过了身,他漆黑的眼眸中没有半点光亮,视线却准确地从矮几上明黄的卷轴上掠过,然后缓缓地落在赵宇的身上,薄唇轻轻一扯,「小白很久没吃过绛湘楼的饭菜了。」 「啊?」赵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既是不用掏腰包,去一趟又何妨。」 「……」赵宇被噎得一默。 世子爷,你不是最不待见溧阳王府的常宁郡主吗,怎么今次这样容易就答应赴约了?还有这赐婚的圣旨可刚刚才下来没两天,常宁郡主多年心思眼看落了空,世子你不怕她给您设的是「鸿门宴」吗? 赵宇神色变了几变,那边陆景初轻轻地抿了抿唇,想起另外一桩事来,「听说过两天是孟老国公大寿的日子?」 「是的,正是三月初五那日。」 「嗯,备一份礼吧。」 赵宇又一次愣住,抬头看向陆景初,见他面上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半分情绪,心里有些疑惑。 若说三家异姓王府只是初显衰败之态,那么作为开国元老之一的孟国公府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却是真的日薄西山。虽说成帝做主赐婚,把那孟家的二小姐赐给他家世子做世子妃,可这桩亲事说到底是孟国公府高攀了晋王府,世子眼下备礼欲去贺寿,难不成还真是对这亲事上了心? 赵宇挠了挠头,猜不透主子爷的心思,只好依着吩咐办事。 陆景初拿起那卷明黄,展开,恰是赐婚的圣旨。他看不清圣旨上的字,却知道上面所写的每一句话,上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命受天,胄后而存,晋王世子,性温而有礼,朕闻孟国公府之女名媛者,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堪为良配,特此赐婚,择良辰吉日大婚,钦此。 这圣旨是成帝御笔亲书,亲口念给他听的。成帝还告诉他,「朕本来为你相中的是孟国公府长房的大小姐孟瑶,不过据说那孟瑶病歪歪的,朕怕她照顾不好你,这才择了这孟媛。」 「景初啊,孟媛之父虽是庶出,但此人心中经纬不凡,绝非池中之物,想来他教养出的女儿不会差。」 陆景初合上卷轴,微微阖了阖眼,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赐婚易人,非是成帝本意,而是有人故意为之。是孟瑶还是孟媛,他无所谓,只这种被人挑来拣去的感觉实在糟糕透顶。 翌日将近晌午时分,赵宇安排了车马,正准备往卧云斋去请陆景初,就看见他已经出了书房的门。一小块一小块卵石铺就的小路上,陆景初步履从容恰似闲庭信步,但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他这是目力不好,根本无法疾步行走。 「公子。」赵宇毕恭毕敬地请了自家主子上车,放下车帘后亲自驾着马车往城东的绛湘楼而去。 锦盖华车,张扬的晋王府标记,晃晃悠悠地行驶在汴京的城心大街上,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就停在了绛湘楼的门口。 赵宇扯住缰绳,「吁」了一声,等马车停稳,他翻身下去,将马凳子搁置好才恭敬地对马车里的人道:「公子,到了。」 车帘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掀开,顺着墨蓝色锦缎衣袖望上去是男子清隽俊秀的面庞,肤白如玉,鬓若刀裁,眉峰微攒,薄唇轻抿,双眸之上虽覆着三指宽的白绫,但整个人看上去清贵得不容半点儿侵犯。 陆景初稳稳地踩着马凳下车,站定后才侧首淡淡地问赵宇:「小白呢?」 赵宇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才恭声的道:「属下这就去请。」 不过片刻,赵宇便牵着一只通身毛发蓬松的浅金色大狗过来了。那狗儿眼睛深棕有神,两只耳朵软趴趴地垂下来,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的,十分憨态可掬。 接过拴着大狗的绳子,男人嘴角微微上扬,启唇:「小白,带路。」 「汪汪汪。」 金毛大狗小白摇着尾巴叫唤了两声就自觉地走到陆景初的前面。 小白的体型虽然不是特别庞大,但是较之于一般人家养的狗还是大出许多,走在男人的前面颇具几分凛凛的威风,令行来过往的人侧目之余不由自觉地后退两步。 一人一狗进了绛湘楼便立即有人迎了上来,那人冲着陆景初打千行礼恭敬十分:「见过世子爷,我家郡主已恭候多时,您请这边请。」 陆景初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耳听那人转身引路了才手指微动扯了扯绳子示意小白跟上去。 小白在二楼的雅间前停下了脚步,低声呜咽了起来,陆景初蹙了蹙眉,为扑鼻而来的脂粉味感到心烦,正欲转身离去,哪料屋里的人已经发现了他。 在看到男人出现的时候,常宁郡主就觉得眼睛一亮,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她早就知道凭着自己的美貌再不会有人看不上自己,这晋王世子就算被赐婚了又如何,这会儿还不是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看着男人俊美异常的面庞,常宁郡主只觉得心里头揣了一只小兔子,怦怦地跳个不停。 伸手理了理鬓角,按下心头的激动,常宁郡主捻着绣帕就起身迎了上来,嗲声嗲气地道:「璟哥哥你来……」 「汪汪汪!」 还没等常宁郡主把话说完,就从男人的身后冒出来一只金毛大犬来冲着她狂吠。 第二章 常宁郡主爱狗但喜欢的是小巧可爱的狗崽儿,面对这样凶神恶煞的大狗还是被骇住了,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才心有余悸地朝着男人期期艾艾道:「璟哥哥,我怕……」陆景初的大名正是单名一个璟字。 常宁郡主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任凭哪个男人见了都要心疼不已,可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 眼瞅着男人丝毫不为所动,郡主大人连装哭都没了动力,对上男人眼上覆着的白绫,才恍然反应过来,她的璟哥哥,晋王世子陆景初是个瞎子啊…… 晋王世子自幼染疾双目失明的事情在上京城里早不是奇闻,即便是十几年下来了,京城的人偶然在大街上遇到晋王世子还是忍不住唏嘘叹惋。 这样俊美无双的人物儿竟然是个瞎子,委实可惜! 常宁郡主瞄了一眼蹭着陆景初大腿的金毛犬,勉强忍住心头的惧意,弱弱地唤了一声「璟哥哥」,才继续道:「璟哥哥能不能让它出去,常宁害怕……」 陆景初这会儿眼覆白绫,耳力变得格外敏锐,听着常宁郡主这矫揉造作的哭腔立时就皱了眉。 小白这么可爱又毛茸茸的一只大狗居然被说可怕? 护犊子的世子爷挑了挑眉,声音慵懒地道:「既然郡主不欢迎小白,本世子也就告辞了。」 言罢竟然真的转身要走。 常宁郡主觉得今日的机会难得,哪里肯让到了嘴边的鸭子飞走了,当即也顾不上心里的害怕,跑上前扯住了陆景初的衣袖,急切地解释:「璟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小,小白这么可爱,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欢迎它呢。」 低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金毛大狗,常宁郡主吞了吞口水,保持镇定了,才试探着与戚世言道,「璟哥哥,常宁饿了呢。」 陆景初不动神色地把自己的衣袖解救出来,淡淡地道:「如此就吃饭。」 「常宁来扶你吧?」 「不必,小白可以带路。」陆景初可不想与这个满身脂粉味儿的郡主离得太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常宁郡主伸过来欲扶他的爪子。 明明是个瞎子,偏偏反应还这么精准,吃了瘪的常宁郡主一下子就黑了俏脸。 然而她到底迷恋眼前这个美貌少年,握了握手,扬起一张笑脸,道:「在屋子里这小畜,小白哪能带准路,我看还是……」 「郡主这是在质疑本世子的小白?」 「没,没……」常宁郡主连忙否认。 陆景初动了动手里的绳子,小白摇着尾巴往前走了几步停下,他顺势落座于桌旁,然后在常宁郡主跟着要落座时悠悠地开了口:「本世子竟不知,溧阳王何时与我父王成了兄弟?」 「璟哥哥,你这话什么意思?」常宁郡主坐下的动作僵住,小声地问了一句。 陆景初嘴角微微一扬,凉凉笑了声:「不然你怎么就成本世子的妹妹了?」 品出他话里的意思,常宁郡主的脸色顿时好看起来,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陆景初态度冷淡疏远,常宁郡主起初因为他来赴约而生出的那点子自得之意,更是因为他不咸不淡的一句反问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溧阳王府和晋王府虽不亲近,但这么多年的来往总是免不了。「璟哥哥」这个称呼,她喊的机会不多,可之前那几回也没见他如此排斥。常宁郡主抬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陆景初,见他侧首为那只没眼力见蹦上椅子入了席的狗顺毛,她眼底流露出一丝怨气来。 莫非在他眼中,她堂堂一个郡王府的郡主还比不得一只只会摇尾乞怜的小畜生? 「璟……世子,你真的要娶孟家庶出二房的那个丫头吗?」抛开所有的心绪,常宁郡主调整好心态,扬起一张小脸,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即便众人皆道陆景初美中不足,不堪良配,可她就是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了他。原以为只她不嫌弃他的眼睛,有一日终可如愿嫁给他,又岂料成帝横插一脚,竟是直接赐了婚。 她一想起那道赐婚的圣旨,就暗恼自己下手晚了一步。 早知如此,她应该早点让父王进宫去求赐婚的。 只不过如今也算不得晚。 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想错过他一丝的神态变化。 然而对面的人神色自始至终淡淡的,闻言眉眼不动,只问了一句:「这与郡主有何干系?」 「当然有关。」常宁郡主从来不是一个知道绕弯子的人,当即脱口道,「因为我想嫁给你。」 陆景初淡淡地应了一声,「哦。」然后微微动了一下头,似是转向常宁郡主,道,「那又如何?」 「孟家根本不是诚心想跟晋王府结亲的。孟伯言嫌弃你,舍不得亲闺女孟瑶,才扯了那庶出二房登不得台面的孟媛来搪塞,孟国公府根本就是没把晋王府、没把你放在眼里。」说着,她死死地盯着陆景初,「就这样,璟哥哥还要这门亲事?」 这一回陆景初笑了,笑得常宁郡主后背生寒,「郡主这是在指摘陛下的赐婚登不得台面?」 「……」 陆景初停下为小白顺毛的动作,缓缓地站起身,道:「本世子的婚事虽是御旨所赐,但事先也是知情的,郡主今日所言本世子权当没听过,若日后再有人嚼舌根子……」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止住,转而道,「今日来赴约,为的是告诉郡主一句话,人贵有自知之明。」 小白跟着一起跳下了椅子,陆景初又道:「我虽目不能视,但连小白都不碰的吃食,你以为本世子会动?」 这一句让常宁郡主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见陆景初牵着小白要走,常宁郡主下意识地起身去拦,慌乱间带翻桌上放着的汤盆。 啪! 汤盆落地生花,碎瓷片与汤汁齐迸。小白动作灵敏地躲开,陆景初虽避开了些许,但墨蓝色的锦袍还是沾上了一大片暗渍。 不顾几乎要哭起来的常宁郡主,陆景初在小白的牵引下径直离了厢间。 赵宇守在屋外不远处,见陆景初出来,他立刻迎了上来,喊了一声,「公子。」 屋里的动静不大不小,他正好听得一清二楚。他家世子爷的一张嘴,还真是半点颜面也没给那常宁郡主留。 敢情主子答应来赴约就是为了怼一下常宁郡主?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陆景初的神色,十分乖觉地道:「公子的厢房里已经备好了衣衫。」 那常宁郡主身上的胭脂味儿他站在外面都能闻得到,自然知道依着陆景初的脾性,出来第一桩事就是换了这沾了胭脂水粉味的锦袍。 果然,听了这话,陆景初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许。 他是绛湘楼的常客,在这里他有固定的一间不容外人踏足的雅间。 牵着小白进了雅间,陆景初听见小白低呜了一声,便开口吩咐赵宇:「去准备些酒菜过来。」 酒是他的,菜是小白的。 赵宇应了一声,自去寻小二。 绛湘楼一楼,一个身穿鹅黄色裙衫的小姑娘身形灵巧地躲开大堂里来来往往的客人,摸到楼梯处,飞快地往楼上跑去。 第三章 等她身影消失在二楼楼梯的转角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领着几个家丁追进了绛湘楼。 小姑娘沿着二楼的门廊一路逃,几乎所有的房门都关得严严实实,陡然间,她看见一间厢房的门开着,眼睛一亮,才要躲进去,就被一声娇蛮的怒骂呵斥住了。 得,屋里人心情不好,估计也没善心收留她。 孟媛识趣地退了出来,眼角的余光瞥到那群人已经走上了楼梯,她暗道不好,慌不择路时意外地闯进了一间门扉虚掩的雅间。 顾不上欣赏一只狗坐在椅子上扒桌吃饭是何等稀奇,孟媛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屋里可以容她藏身的地方。 山水画屏上映出一道人影,行动间似是在更衣,孟媛呼吸微微一窒,放弃躲到那边去的打算,又见那狗吃得投入欢快,没有察觉自己,孟媛心里一权衡,最后以极其迅速的动作钻到了桌子下面去。 桌子蒙着一块厚布,四边几乎垂到地上,孟媛躲进去,从外面还真看不出来。 然而孟媛不知,早在她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屏风那边的陆景初就已经听到了动静。等他换好衣裳出来,听见小白低低地呜咽了一声,陆景初抿起嘴角,抬步朝桌子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陆景初脚步顿住,随即改了脚下的方向,面门而立,「进来。」 「世子?」房门被推开,来人见到屋里人先是一惊,随即恭敬地道,「小的给世子爷请安。」 「你是谁?」陆景初沉声问道。 来人自报家门,原来是孟国公府长房的一个管事,姓刘。 陆景初挑了挑眉,淡淡地问他:「刘管事是来寻本世子的?」 刘管事下意识地摇头,反应过来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他有些悻悻然,只得开口道:「小的是来寻人,不小心惊扰了世子,还请您多多包涵。」 「呵,寻人?」陆景初淡笑了一声,「可找到了?」 虽是笑言,但言语间已流露出不满之意来。 平日里对这位晋王世子,刘管事也是知道些的,明白此刻自己的打扰已经惹得他不快,刘管事赶忙道:「小的这就去找,不打扰世子了。」一边说,一边笑着退了出去,还顺带着将门关好。 站在屋外,刘管事抬起手拿袖子胡乱地揩了一把头上的汗,而后才瞪了眼站在一旁噤若寒蝉的几个家丁,压低了声音,骂道:「没用的东西,找不到二小姐,你们都收拾收拾滚出府去吃自己吧。」 屋里,桌下。 听着外面刘管事的声音远了,渐渐地消失不见,趴跪在桌下的孟媛咧了咧嘴,又侧耳听屋里的动静。待听得那劳什子世子的脚步声似乎又转去了屏风那边,孟媛舒了一口气,一只手悄悄地捏住桌布的边,准备掀布溜之大吉。 然而,桌布才被掀开一点,她甫一抬眼,冷不丁就对上一双乌黑圆溜的眼和一只毛茸茸的狗头……孟媛被吓得低呼一声,见那狗似是要钻进来,她立即调转了方向,打算从桌子的另一边钻出去。 闷头从相反的方向钻出,孟媛站起身,隔着桌子看向另一边龇着牙的金毛大狗,小腿微微一颤,一时竟忘了屋里还有人,只顾小声恐吓对面霍霍磨牙的某狗,「你别过来哦,不然我就……」她随手抄起桌上的一只茶盏,「砸你。」 小姑娘威胁狗的声音轻细软糯,半点儿唬不住狗,只听得那狗「汪汪汪」冲着她叫了两声,紧接着她就听到一声轻笑从背后传来。 孟媛一惊,下意识地转身,不防身后的人站得极近,她这一突然转身,秀挺的琼鼻一下子就遭了殃。捂着鼻子「嘶」了一声,孟媛抬头惊恐地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见他眉眼精致,恍如芝兰玉树,不由微微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以后却立即地避开了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就是想借你这儿躲躲。」方才她在桌下听得清楚,刘管事称这人为「世子」,不管他是哪个王府的世子,都不是她能够得罪的,所以这会儿她很老实地解释了一回。 陆景初静静地听完,薄唇轻启:「他找的是你。」语气笃定,继而又侧过头淡淡地问她,「那人却是为何要找你?」 孟媛之前躲起来的时候想过说辞,要是被发现了只说刘管事是个人牙子,可这会儿却不能这样说了,只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是不小心招惹了刘管事,具体缘由却是只字不提。 覆在眼上的白绫刚刚已经被解下,陆景初望向孟媛站着的方向,隐隐约约看到一团鹅黄色的影子,薄唇微掀,「嗯。」 没了下言。 「我,先走了?」孟媛试探地问了一句,见陆景初不理,她也懒得再开口,又见之前还一副凶相的大狗正乖乖地趴在地上不动,瞅准了时机,拔腿就跑了。 奉命出去办了点儿小事的赵宇一回来,正好看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裙衫的小姑娘逃也似的从自家主子的雅间里跑出来,他心下一惊,快步进屋,只看到自家主子正悠哉悠哉地坐在桌边喝茶,而吃饱喝足的小白正蹭在他的腿边阖目睡觉。 「公子,刚刚那位姑娘是?」赵宇好奇地问道。 陆景初放下茶盏,抬头,道:「孟家人。」 小姑娘身上环佩叮咚,珠钗玲珑,定不是孟国公府的丫鬟,再加上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软嫩,年纪约莫是十三四岁。几下一合计,陆景初不难猜出,那小姑娘不出错就该是他未过门的小妻子了。 「赵宇,查一下孟家大房和那位孟二小姐。」 赵宇不明所以,只依旧道:「是。」 「珠珠,你躲在我家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知不知道?」 霍将军府里一处雅致的小院里,身穿绯红色裙衫、眉目张扬的姑娘坐在秋千上,一边晃着,一边侧过来看向坐在另一只秋千上的孟媛。 「知道啊,我就是想躲个清净而已,还有……」孟媛揪着秋千绳,忽而扭头瞪了那姑娘一样,「霍茵,我说过多少回了,不许再叫我珠珠!」 想当年孟二爷与林氏生了长子孟衡后六年才得一女,视之如宝似珍,正打算好好为女儿挑个好名字,又岂料赋闲的孟老国公竟亲为此女拟名为媛,孟二爷扼腕之余便给孟媛又取了个小名叫宝珠,兴致起了,干脆就只喊「珠珠」。 珠珠,猪猪。 孟媛无意间听到自家堂姐这般曲解自己的名字以后,是真的无法直视自家亲爹给自己起的这个小名。 霍茵笑嘻嘻地看着好姐妹脸颊上飞起的薄怒之色,眨眨眼睛,道:「好好好,不喊珠珠,喊宝珠。」说着又敛了笑,「话说回来,赐婚的圣旨都下了,你该不会要抗旨不遵吧?」 她和孟媛打小认识,一起长大,对于孟国公府那点龃龉还是知道些的。孟媛的爹孟仲文是庶出之子,即使以状元之才入了仕途,也一贯低调。孟媛秉承父训,在家中一向也是以乖巧示人,只霍茵知道,孟媛骨子里并不是个逆来顺受之人。 因此,见孟媛摇头,霍茵愈发好奇起来,「那你真的要嫁那个瞎眼世子?」 第四章 孟媛小手一摊:「我还有得挑吗。」 「说起来,你家大伯做事忒不厚道。」那孟瑶去年就已及笄,如今正当说亲的年纪,兼着又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嫡小姐,怎么看这晋王府的亲事原本都该落在她的头上。 孟媛也不瞒着霍茵,细细地与她说了内中的曲折。 原来当初成帝在下旨赐婚之前,曾越过孟老国公把孟大爷喊到跟前,言谈之间露出要把孟瑶许给晋王世子的意思。那孟大爷也是个人精,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想着女儿美貌无双、才冠上京,嫁给个瞎了眼的世子爷未免太过委屈,便仗着成帝仁厚,拐着弯拒了亲不提,反而把庶弟的女儿自己的亲侄女推了出来。 「不过人家好歹是个世子爷,这门亲事怎么看都是我占了便宜呢。」孟媛松开握着秋千绳的手,扒拉一下裙子上系着的宫绦,眼中流光一转,轻笑道,「再者而言,那晋王世子除了眼疾外没啥不好的,洁身自好,没有通房小妾,不流连花街柳巷,就是眼瞎,也正好不会嫌弃我长得不好看呀。」 霍茵听得最后一句,又看了眉如远山、唇红齿白、一笑就梨涡浅浅的小姑娘一眼,没忍住就啐了一口。 「既是这么好,那你还躲来躲去的?」 孟媛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轻飘飘地道:「国公府谁不知道我这会子是在将军府呢。」刘管事那天没逮着她,她又彻夜不归的,她那人精似的大伯和大伯母,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她躲在哪儿了。 「那你还待在这儿?」总该寻个隐秘点的地方躲着去。 孟媛侧首,「这里是待不得了。」 「嗯?」 「该回去了。」后天就是她祖父六十大寿的日子,自家外出办差的老爹和随行的老娘,还有远在青山书院读书的大哥都要回来了,她得回家去,看看越过自家老爹把她婚事给定了的大伯父要如何交代。 即便改变不了什么,给大伯父添添堵还是可以有的。 在霍家又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孟媛就回了国公府。 孟媛隔三差五爱往霍将军府小住,二房院子里的下人并不惊奇意外。因此,她刚刚一进暖雪坞,小丫鬟绿淇就迎了上来,十分自然且顺手地递上一杯香喷喷的热茶,一句旁话没问。反是孟媛喝了一小口,问绿淇:「我爹娘还有哥哥回来了吗?」 绿淇看了一眼外头,道:「老爷和夫人说是午后才到,大少爷昨晚就回来了。」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瞧着时辰,大少爷这会子许是去给老太爷和大老爷请安了。」 她刻意咬重「请安」二字,孟媛忍不住弯了弯眉眼,露出小梨涡,「嗯,说起来我也好几日没给祖父和大伯父请安呢。」 孟媛的哥哥名叫孟衡,看上去是个饱读诗书的儒雅文人,但只有孟媛知道,她哥哥骨子里跟她一样,都不是好惹的。哥哥素来疼爱她,如今她的亲事不明不白落了定,哥哥心里憋着火气,怕是要嘴上又要不饶人了。 果然,孟媛还没踏进上院正屋的门,站在外头的台阶上就听见自家兄长铿锵有力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屋里,一身素色长袍的孟衡直挺挺地站在孟大爷的面前,目光清明,语气沉稳地问他,「子衡敢问大伯父一句,何时宝珠的亲事竟能越过我父亲由您代劳了?」 孟大爷看了一眼老国公,见他闭目不搭理,知道老父心里也埋怨自己,他的心沉了沉。然而面对侄子的质问,孟大爷并不示弱,只道:「这可是圣上亲自赐的婚。」 「哦,是吗?」孟衡嘴角一翘,讥讽一笑,「圣上为宝珠赐婚,竟不等我父亲回京直接寻了大伯问话?」他虽远在青山书院,但不代表真的就耳堵目塞了。 孟大爷被呛声,脸色霎时不好看起来,「晋王世子金尊玉贵,难道还配不上媛姐儿?」小小庶子之女,能拣着个高枝,不感恩戴德,一个个反来诘问于他,当真是一群小白眼狼。 他话音才落,门口处便传来竹帘被掀开的动静,孟大爷抬眼望过去,见袅袅娜娜的小侄女莲步轻移地走了过来,又扬起一张笑脸,对她道:「媛姐儿来啦。」 那一日御旨赐下,这丫头转眼就从府里溜了出去。他起初担心这丫头出去要生乱子,派了刘管事一路去追,后来得知小丫头是去了霍将军府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逃出京去告状,他就放心了。 虽然老二夫妻今天也会回来,但面对圣旨知情和听孟媛告状知情可是两种情况。孟大爷还是不想横生是非的。 孟媛走上前,给老国公请了安,才转向孟大爷,乖巧一笑,软声道:「宝珠见过大伯父。」见孟大爷笑眯眯的,她眨了眨眼睛,故意道,「不知大伯父和哥哥在说什么呀,大伯父竟如此高兴。」 高兴? 孟大爷脸上的笑容一僵,陡然想起,孟媛过来之前,他可还在跟侄子掰扯呢。 见他变了脸色,孟媛扭头看向孟衡,疑惑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孟衡迈步走到她身边,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掀唇道:「宝珠,亲事不愿意就算了,有什么哥哥给你顶着。」 他一来不满自家大伯私自把孟媛推出去结亲,二来更是觉得那身有不足的晋王世子压根配不上他娇软可人的妹妹。 一旁的孟大爷听见他这话,脸色愈发难看了三分,「孟衡,你不过小小一介举子,媛姐儿的亲事是圣上亲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改变不了什么的。」 「他不行,那我呢。」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过去,只看见孟二爷携着夫人林氏一身风尘的从外头进来。 素来低调,不在父兄跟前高声说话的孟仲文这会儿如青山苍松一般立在孟老国公和孟大爷的跟前,沉声道:「这桩亲事自有我去请陛下收回成命。」 方才他甫一进大门,就有二房的下人过来把御旨赐婚前后的来由说明了,饶是好脾气的孟仲文这一回也动了气。 这一家子人竟是趁着他们夫妻不在府中就把他宝贝女儿的婚事给定了! 御旨赐婚又如何,大不了他不要如今的前程了就是。 林氏也暗暗后悔,自己不该一时任性随了夫君出门,丢下女儿一人在府里被人欺负,因此这会儿她红着眼看向孟大爷,道:「大伯在陛下跟前承诺,半点不与夫君和我通气,难道是当宝珠没有亲爹亲娘吗。」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没有越过父母的道理,不然成帝也不会在想给晋王世子与孟瑶赐婚之前先把孟大爷召过去询问了。 孟大爷闻言一噎,只硬着头皮道:「反正圣旨已经下了,二弟你能不顾前程,还能枉顾一家老小的性命?」 抗旨不遵可是灭门大罪。 孟仲文讥笑,才要开口,一直一言不发的孟老国公慢悠悠地开口了。 「好了,都少说一句吧。」孟老国公如今精神一日不济一日,这会儿更是被吵得头疼。 嫡长子无能无德,此次办的事情的确不厚道,可说起来,这门亲事对孟国公府是百利而无一害。 第五章 孟国公府江河日下,如果能与晋王府结亲,势必水涨船高。 只老二一家还是要安抚的。 他冲孟媛招了招手,把她喊至身边,颇为慈爱地开口问她,「宝珠对这门亲是个什么看法?」 孟媛眼睛明亮而清澈看着一脸慈祥的祖父,心下一哂。 祖父他老人家问这话,是要她如何回答呢。 见一屋子的目光霎时都聚在她一人的身上,孟媛敛目垂首,揪着宫绦绕了几个圈,半晌才臻首微抬,脸颊微红地开口,声音轻细,几不可闻,「宝珠听爹爹和娘亲的。」 「宝珠听爹爹和娘亲的。」 孟媛水眸清亮,冲着孟老国公弯唇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小模样无辜极了,殊不知她一句话就将问题又给绕回了原点。 孟老国公敛眉看着素来乖巧的小孙女儿,又看向一旁明显胸中憋着一口气的孟仲文父子和林氏,心里权衡利弊几番,只依旧用诱哄的语气与孟媛道:「都是一家子老小,宝珠不必害羞,这亲事事关你的终身,当然还得听听你的意见。」他说着微微一顿,似是无声轻叹了一下,方又继续道,「你小姑娘家家许也不知,那晋王世子可也算得是风流无双的人物了。」 只可惜是个瞎子。 二房几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嗤了一声,林氏更是拈着帕子揩了揩眼角,直言道:「纵使他有泼天的富贵和权势,可到底目不能视,国公爷难道真的舍得媛姐儿?」 孟老国公默了默。 说起来,几个孙辈里他最稀罕的就是二房的孟衡与孟媛,孟衡不必说了,读书习武皆有出息,还拜了大儒曲清风为师,而孟媛呢,打小就乖巧伶俐,最是一颗讨人欢喜的开心果。那日赐婚的圣旨下来,他自然猜得出是长子在成帝面前说了什么,婚事才会越过孟瑶落到孟媛头上。然而,长子自作主张纵使令他生气,可木已成舟,他眼下只有说服次子一家一条路了。 孟老国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眼眶红红的林氏,又看了一眼孟媛,有些话不好当着她二人的面提,便先让二人离开,之后才看向次子道:「仲文,如今我们孟国公府早已比不得从前,抗旨拒婚的罪名不小,非是你我能承担得起的。」 孟仲文却道:「此番儿子往江南办差立功,以功劳易一门亲,想来不难。」 成帝年少称帝,在位五载,政通人和,是难得的明君,孟仲文不认为成帝真的会强人所难。 「糊涂。」孟老国公站起身,沉声道,「先不说陛下是否会因此心生芥蒂,单这样就是将晋王府一家子得罪了彻底,你别忘了,陆璟瞎是瞎,可他还是堂堂正正的晋王世子,他背后不仅有陛下和晋王撑腰,还有避居乾德殿的那位。」见孟仲文神色微变,孟老国公方叹了一口气,道,「你大哥行事糊涂,我不糊涂,你不舍得宝珠,难道我就舍得了?须得知,如今是别无选择,不然日后宝珠哪会有好日子过?」 成帝不计较,难保晋王府不会心怀怨恨,孟媛拒了这门亲,日后说亲只会难上加难。 「……」 孟仲文厘清内中利害,一时心里五味纷呈,他抬头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眼珠子乱转的长兄,掩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握成拳。 —— 离了上院,孟衡三两步追上孟仲文,语气难掩焦急地问道:「父亲难道真的要把宝珠嫁给晋王世子?」 方才他在一旁听得清楚明白,知道赐婚不好拒,可到底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嫁给那劳什子晋王世子。 他可常听书院的同窗提及,这位晋王世子不仅眼有疾,脾性也怪戾得很,加上一张不饶人的嘴巴,是真真教人难以承受。这样的人物实在不堪为良配,哪里配得上宝珠? 孟仲文没有说话,直到走回二房所在的东跨院,他才稍稍驻足,对孟衡道,「这亲事得看晋王世子的意思。」 「父亲的意思是?」 「从长计议。」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屋,见孟媛正趴在林氏的膝头眉眼弯弯地说着什么,孟仲文以手掩唇轻咳了一声。 「爹爹!」孟媛飞快地站了起来,甜甜地唤了一声。 孟仲文看着如花似玉、娇娇软软的女儿,心头的烦闷不由消去三分,掀袍落坐在林氏的身旁,他方问孟媛道:「方才在上院,你祖父问你的话,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他知道女儿虽平素乖巧、似是不谙世事,其实心里是个有主意的,所以这会儿直接问了出来。 孟媛眨了眨眼睛,道:「女儿觉得,如果非要抗旨拒婚,还不如嫁过去呢。」 她此言一出,孟仲文、林氏和孟衡的目光都一齐落在了她的身上,带着些探究的意味。 「其实女儿并不嫌弃晋王世子是个瞎子。」晋王世子陆景初的事情,她没少听霍茵讲过,得知他年幼时大病一场,落下眼疾,十多年生活在没有半点儿晦暗不明的世界里以后,她还是挺同情他的。「只大伯父算计得太多,故意给人难堪,女儿心里有些担心。」 不提她大伯父越过孟仲文夫妇插手她的亲事不妥,单他在成帝面前以侄女易亲女的行径定瞒不住。她大伯父纵然找的好借口,但所作所为也算是羞辱了晋王世子一把。 孟媛想了想,自己真的嫁过去了,也未必能有什么好果子可以吃。 孟仲文点了点头,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孟媛从桌子上的果盘里拿了一颗洗的干净的果子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道:「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爹爹不必忧心,万事顺其自然就好。」 圣旨上说的是择良日成亲,可她还未曾及笄,所以事情还不算火烧眉毛。 再者而言,她家堂姐孟瑶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依着她大伯父、大伯母的算计怕是想要堂姐高嫁,届时孟瑶的风采名声掩不住了,指不定晋王府先恼了她大伯父当日在陛下面前的说辞,那时候,她和晋王世子的婚事指不定就告吹了也不一定。 一旁的孟衡闻言,想明白孟媛打的什么主意后,稍稍安了心,又见她咬着果子吃得香甜,索性伸手夺了她手里的果子,直接咬了一口,笑道:「你这丫头心里是憋了什么坏主意吧?」 「嗳,桌上还有你干嘛非要抢我的啊,还有什么叫我憋坏主意啊。」对于孟衡跟自己抢食的行为,孟媛气得脸颊都鼓了起来。 兄妹俩抛开烦心事,当着孟仲文与林氏的面就嬉闹了起来。 比起心宽的孟媛与孟衡,孟仲文和林氏少不得还为此事头疼,尤其是在第二日孟老国公的寿辰上,听到那句「晋王世子到」以后,头不由更疼了三分。 簇新的湖蓝色锦缎直缀,脚踩月白云头履,青丝如墨单用一支玉笄束起,长身如玉,步履间从容不失风度,远远观去,一步步似是涉莲而来。 一向深居简出的晋王世子突然出现在孟老国公的寿宴上,着实令在场的宾客吃惊不已。想起前几日宫里成帝下的赐婚圣旨,众人的眼底又都划过了一丝了然。 看来这晋王世子是的的确确对这门亲事上了心啊。 第六章 不过听说被指婚给他的姑娘并不是孟国公府正儿八经的那位嫡小姐,而是庶出的二房嫡女?想到这一茬,众人的心思又转了一回,一时辨不清陆景初是真的上心亲事,还是心里憋火要来搞事情了。毕竟这位晋王世子并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物。 另一边,孟老国公纵然知道晋王世子日后要成为自己的孙女婿,这会儿也不敢拿乔,听见外头传话,就立即匆匆忙忙地领着自己三个儿子和四个孙子迎了出来。 赵宇立在陆景初的身旁,看见迎面走过来的一帮子人,微移半步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公子,人来了。」 双眸覆着白绫,陆景初耳尖微动,听了赵宇的话,淡淡地「嗯」了一声,直到孟老国公到了近前,他才不疾不徐而又不失礼数地问了一句安。 凭着他的身份,如此这般也算得纡尊降贵了。 旁边的孟仲文趁着孟老国公与陆景初寒暄之际,抬头打量了一下素日耳闻却难得一见的晋王世子,唇角微压。 举止有度,谦和有礼,不似传闻中那般孤冷不逊。 孟仲文稍稍改观,只是看到陆景初眸上覆着的白绫时,心里到底低叹一声。 那厢陆景初回了孟老国公两句话后,虽态度依旧温谦,但语气却慢慢地淡了起来。孟老国公察觉到了,连忙止了话头,正要扭头吩咐长子领陆景初去花厅入席,就见孟衡忽然开口插言道,「祖父,就让我领世子过去罢。」 孟老国公看了一眼长孙,想到昨日孟衡当着自己面说的那些话,心里是不大愿意应下的,生怕长孙过会儿当着陆景初的面又口不择言,得罪了人。然而他还未开口,陆景初就先道:「这样正好。」 孟衡走在前头带路,步伐如平时一般,只他走了十几步就察觉出不对,回身一看,只见陆景初主仆步履缓缓,走得极慢。他微微凝眉,不着痕迹地放缓了步伐,等与陆景初差不多比肩而行时,才斟酌着开口道:「先前陛下赐婚,不知世子如何打算?」 其实孟衡也想过,他们二房嫌弃陆景初是个瞎子,可他身份还摆在那儿,晋王嫡子,堂堂的世子爷,也不见得会看得上他们一介庶出二房的门楣。他想着试探一下陆景初的口风,但凡有一点儿的不情愿,这亲事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陆景初听出了他的试探之意,嘴角微牵,哂笑,「皇命不可违。」 「……」 孟衡的心凉了半截,只道:「舍妹年幼,这成亲总得等她及笄,世子您……」据他所知,陆景初二十岁的生辰就在下个月,而宝珠如今才将将满十三岁,那么等宝珠及笄了,这陆景初都二十有二了,他当真还能等得起? 陆景初停下脚步,侧首对着孟衡,薄唇微微一抿,「无妨。」 左右他如今不想拜堂成亲,孟媛小一点,再等几年他也没什么损失。 孟衡彻底歇了心思,憋着一肚子闷气,一路反不再开口,而陆景初落得耳根清净。 寿宴设在后花园水榭后头的花厅,一路过去需穿过九曲八折的回廊画栋,步过蜿蜒回绕的小径。陆景初目不能视,耳力却极灵敏,才入后花园,隔老远就听见一个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埋怨声。 「才上身的新衣裳就弄脏了,回头肯定又要挨娘亲的骂了。」 滴溜溜石子滚动的声音近了,连着那埋怨的声音也跟着近了,陆景初听见孟衡停下了脚步,也跟之顿足不前。 孟媛被茶渍弄脏了裙衫,一路低着头踢石子埋怨,一时没有注意看路,等到去路被挡住了,蓦然抬头就看见自家兄长与一个陌生男子立在跟前。 见有外人在,孟媛下意识地要避开,待见到那陌生男子双眸覆着白绫,她却是一愣,下意识地问孟衡,「哥哥,这位公子是?」 她心里隐隐有猜测,待见孟衡颔首开口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孟媛嘴角不由微微一抽。 「给世子请安。」她既开口询问孟衡,自然得上前见礼,声音娇糯,语气疏远。 陆景初平和地道:「孟姑娘不必多礼。」 声音清冷中带着几分慵懒,落入孟媛的耳中教她平白生出几许熟悉的感觉来。 她微微抬起眼帘,不着痕迹地打量自己的未婚夫婿,三指宽的白绫遮住了他的一双眼,可他剑眉微扬,鼻梁高挺,唇不厚不薄,如玉的面庞每一处都透着精致,仍能教人看呆了去。孟媛不得不承认,这晋王世子生得的确很好,想来若不是眼疾之故,满京城的贵女应该会挤破了脑袋嫁给他,只如今好似是她白白捡了个便宜? 孟媛撇了撇嘴,收回了目光。 饶是知晓陆景初看不见,孟衡还是不愿意让他和孟媛多有接触,当即开口道:「花厅那边寿宴应该快开席了,世子我们还是先过去吧。」说着又给还愣在那儿的孟媛使了个眼色,「祖母才回来,该念叨着你了。」 「我知道了哥哥。」孟媛应了一声,而后朝陆景初福了福身子,转身从另一条小径朝暖雪坞的方向走去。 环佩叮叮当当的声音渐渐地远了,陆景初在赵宇在提醒下回过神来,抬步追上孟衡的步伐,一路往花厅而去。 虽说孟国公府不比从前势盛,但因着成帝的赐婚和老国公爷旧日的声名,前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除了花厅里的席宴外,孟老夫人的鹤延堂里也摆了十几席用以招待各府的女眷。 孟老夫人歪在东边的短足矮榻上,正与坐在南北席上的众府女眷说笑,就听见外头小丫鬟的通报声,她抬眼向外望去,脸上也跟着扬起一抹慈祥的笑容来。 猩红的垂地帘被小丫鬟挑起,伴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环佩叮咚声响起,身穿藕荷色襦裙的孟媛袅袅婷婷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孟媛微微低着头,莲步轻移地走到孟老夫人跟前,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整个人瞧上去乖巧极了。坐在孟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夫人瞧见了,当即就抿着嘴笑吟吟地与孟老夫人打趣道:「这位想来就是府上的二姑娘了?果然是个极讨喜的,从前总不得见,想来是老夫人您给藏着哩!」一语落音,竟是满堂附和。 虽知这些女眷口中的奉承追根究底是冲着某根高枝来的,孟老夫人还是笑眯了眼,嘴上只道:「我这孙女儿脸皮薄,你们可别吓坏了她。」因知孙女儿脸皮子薄,故而这会儿又对小脸通红的孟媛笑道,「你各家姊妹皆在东暖阁玩耍,你也自去罢。」 孟媛正被打趣得不自在,见孟老夫人指了指东暖阁的方向,立即点了点头,又朝鹤延堂里众家夫人福了一礼,之后方才脚步轻快地往东暖阁而去。 「媛姐儿来了啊。」 孟媛进了东暖阁,本想自寻一处安静的角落随便吃点东西撑到拜寿的时辰,可哪料到刚刚坐下就被孟瑶点了名。听她学着长辈的口吻唤自己,孟媛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而后才抬头看向被人簇拥在书案前言笑晏晏的孟瑶。 但见她穿着一身烟罗紫交领襦裙,挽着飞燕髻,发髻间插的珠钗随着她的轻笑微微颤着,手里却提着一支狼毫笔,看样子刚刚应该正在写字或是作画。 第七章 孟媛微微低下头,撇了撇嘴,继而扬起一张笑脸看向孟瑶,甜甜地唤了一声「大姐姐」。 后者的目光在自家堂妹的身上扫了一回,见她换了一身半旧不新的裙衫,嘴角轻翘,开口道:「媛姐儿,今天可是祖父大寿的日子,你怎么就穿了这么一身来,未免有些……」话说一半,她言下之意昭然,是在嫌弃孟媛寒酸了。 然而闻言,孟媛只眨了眨眼睛,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绣花裙衫,偏头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来,声音软糯轻细地解释道:「这只穿过一回,许是藕荷色瞧着旧淡了些才教大姐姐误会了。」见孟瑶愣住,连握着狼毫笔的手也捏紧了三分,孟媛伸出手指了指她手里的笔,提醒她笔上的墨快滴了下来。 豆大的墨汁滴落到快要完笔的山水画上,迅速地晕染开一大块墨渍,好好一幅画瞬时毁于一旦,孟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被毁,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的贵女中有人掩口轻笑,不由微微沉下脸色,眼底也跟着划过一丝恼色。 这个堂妹真是来跟自己作对的不成? 孟瑶十分自然地将账算在了自家堂妹的头上,可看着孟媛一副无辜的模样,却不好当众发难,少不得深吸一口气,淡淡一笑搁下了笔。 她不开口,自然有人站出来说话。 站在书案边孟瑶身旁的一个穿着桃红色裙衫的女子这时候开口道:「可惜了这一幅好画,我原还想着等画好了向阿瑶讨过来呢。」她惋惜了一回,又看向站在角落处的孟媛,勾唇道,「我听人提过,孟二姑娘曾跟曲先生习过丹青?」 她口中的曲先生恰是孟衡的师父曲清风,因此见她提起,孟媛不由生出些好奇来,抬头看向那女子,依稀觉得她有些面熟,直到目光落在女子唇边的一颗小痣上,孟媛才恍然忆起她是谁来。 这是安国公府的姚明珠? 曲清风是姜国出了名的大儒,画技与学问齐名,但凡高门贵户都想让子女拜入其门下。然而由于他生就一副古怪脾气,在收徒上从来都是不看门楣看眼缘,很多慕名想要拜师的人都被他一句「你我没有师徒缘分」给打发了,姚明珠就是其中一人。 六年前,曲清风结束了半生游学刚回到青山书院,素来疼爱嫡女的安国公就曾派人携重礼登门,想要替女儿聘下曲清风为丹青先生,只是派去的人却被曲清风拒之于门外。姚明珠一心想要跟曲清风学画,后来几番跑去求师都没有得到半分青睐,最后反而被曲清风毫不留情地奚落了一顿。 「哪怕是七岁小儿信笔涂画也高出你许多,如此资质就是顾长康在世也教不了你!」 姚明珠记得,那是六年前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她信心满满拿着自己最为得意的一幅墨梅图去向曲清风请教,后者眉眼不抬地指了桌案上一幅墨迹犹新的纸冷声说了这么一句。她看了落款,歪歪扭扭的两个小字「孟媛」,而那幅所谓比她画得好的画,她打眼瞧过去也就是小孩子吹墨汁的玩意儿罢了。 她不服气,与曲清风争辩,曲清风难得耐心地与她道:「为丹青,贵在心无杂念,你心思太多,还是尽早弃了丹青罢。」 其实姚明珠明白曲清风说得在理,但对于曲清风宁可教一个七岁小儿画画也不肯收她为徒,她心里着实咽不下那口气,哪怕过了六年。 姚明珠见孟媛盯着自己不说话,勾着的唇微微扬起,继续道:「曲先生画艺高超,孟二姑娘得他亲传,想来也是极好的,不知今日可否小露一手让我们也见识一下?」 这话一落音,满屋子人的目光也跟着落在了站在角落处的孟媛身上。 曲清风的名声众所周知,因此众人听了姚明珠的话都有些惊讶,就连孟瑶的眼中也划过一丝意外。 这孟家的二姑娘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曲先生的亲传弟子? 平日里跟在孟瑶后头习惯了被忽视,乍被众人瞩目,孟媛有些不自在。她顶着众人探究的目光,不停地摆着小手,澄清道:「我,我不是曲先生的徒弟,我哥哥才是……我不会画画的。」 她小脸微红,神态认真,半点不似作假,众人脸上的惊讶之色才缓缓褪去,只有姚明珠冷嗤了一声,却也没再开口说什么,毕竟除了六年前那幅吹墨画以外,她的确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孟媛的画技。 也是,如果这孟媛真的是曲清风的徒弟,那么如今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也不会落在孟瑶的身上了。 孟瑶让丫鬟把刚刚毁了的画拿下去烧了,笑吟吟地将话题岔开,而孟媛见没人搭理自己了,反倒乐得自在,只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点心。 姗姗来迟的霍茵一进屋,轻车熟路地在角落里寻到孟媛,见她吃得脸颊鼓鼓的,嘴边还沾着点心屑,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道:「宝珠,你饿了很久吗?」 孟媛放下吃了一半的杏仁酥,拿帕子揩了揩嘴角,软绵绵地唤了她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先前她过去鹤延堂时那边早已开席,她没见着霍夫人,还以为将军府是退了帖子。 霍茵道:「有点事儿耽搁了出门才来得迟了些,这么个日子,我哪能不来呢。」目光扫过那边正说笑的贵女,她撇了撇嘴,「我不来,回头你都得被欺负死。」 孟媛原想回她一句,有孟瑶在的地方根本没人会关注到她,但转而想起姚明珠,她又默默地闭了嘴。 「你不说话不会真的被欺负了吧?」霍茵蹙眉,不由念叨起来,「你平时鬼心眼挺多的,怎么合着在自己家里还能被人欺负到头上来呢?」说着又压低了些声音,指了指孟瑶的方向,「她不过占着你大伯父是个嫡出的,可若真论起来,你也不差了她去,整日里倒叫她占尽了风头去。」 霍茵的语气里有些不满。 孟媛被念叨得头疼,赶忙举起小手止住她的话头,笑道:「我又不在意这些。」 「好吧,不与你说这个了。」霍茵「欸」了一声,又将声音压低了三分,凑到孟媛近前,「方才一路上过来,听见有人议论,说是晋王世子今儿也来了?」 晋王世子……孟媛想起先前在花园里遇到的人,不由点头。 「听说晋王世子因为眼疾之故,向来都是深居简出,京中应酬他从来都不露面,今天却来了,莫不是为了宝珠你?」霍茵觉得晋王世子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估摸着也惦记娶媳妇呢。 孟媛瞪大了眼睛,「你可别胡说八道。」 那会子在花园里遇上,那位可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霍茵促狭地笑了两声,突然提议道:「都说晋王世子生得霁月风光,若非眼疾令他美玉微瑕,这京城第一公子的头衔非他莫属。从前不得见,今天难得好机会,宝珠我们去看看呗?」霍茵性格风风火火,说完拉着孟媛的手就要走。 孟媛不愿意动,两个人正拉扯间,旁边突然有人插话进来。 「你们刚刚说的是晋王世子?」 孟媛和霍茵一齐扭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姚明珠竟坐到了她们旁边,两个人的神色不由微变。孟媛是记着姚明珠不久前对自己似有若无的针对,而霍茵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她。 第八章 霍茵看着姚明珠挑了挑眉,「说了又怎么了?」不提姜国风气开放,对女子没有过严的苛求,单说她们不过私下小话议论,实在没有心虚的必要。 姚明珠只笑了一声,凉凉地道:「没什么,毕竟晋王世子将来可就是孟二姑娘的夫婿,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不过就是个瞎眼世子,也亏得她们当个宝。 姚明珠的声音不算低,冬暖阁里的人听见她提及晋王世子,又想起前些日子成帝赐婚的旨意来,一时之间又把目光纷纷落在了孟媛身上。 同情怜悯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晋王世子的确是天潢贵胄,可惜单单眼瞎一桩,就可见其日后难有所为。晋王府的继承权绝不可能落在身有残疾的人身上,谁知道如今的晋王世子过个几年又是什么光景?所以,众女对于孟媛捞了这门亲事倒是没有半分艳羡之意。 孟瑶站在一旁,眼里也闪过一丝兴味,只她还知道赐婚背后曾有过的弯弯绕绕,因此见几个小丫鬟捧了茶水和点心过来便连忙道:「这糕点是府里新请的厨子做的,味道不错,大家不如尝尝看?」 点心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味,有人随手拈了一块尝了一口,不由讶然道:「竟是一点儿也不输回味轩的点心。」 「这正是回味轩的厨子做的。」一句话就教众人的眼睛都亮了三分。 回味轩是京城最大的一家糕点铺子,店里卖的点心不仅卖相精致,滋味也极好,不少人尝过一次就会喜欢上。只是回味轩的糕点一来价格不菲,二来限量供应,即使是高门大户也鲜少能吃上几回,而孟国公府竟然能把回味轩的厨子请回来?众人惊讶不已。 美味的点心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孟媛悄悄地吐了一口气,这回主动拉着霍茵从东暖阁退了出来。 孟国公府的后花园里有一方水池,池边依水而建一座凉亭,岸边的垂垂杨柳则在亭中投下一片凉翳。耐不住花厅寿宴上的聒噪之声,陆景初就离了席,吩咐赵宇替他寻了这一处僻静的地方。此刻他临水而立,眼前是熟悉的黑,耳边传来的则是风拂杨柳的「沙沙」声,隐隐的还有不远处花厅传来的喧笑声。 陆景初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今日之所以会过来,不过是想让一些人安心罢了。 凉亭外,赵宇安安静静地守着,目光四下游弋间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朝着凉亭里的人道:「公子,孟姑娘好像过来了。」 孟国公府里有两位姑娘,但能让赵宇如此称呼的却只有一人。 陆景初抚了一下眼前的白绫,耳边回响起孟媛软软糯糯的声音,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淡淡地「嗯」了一声,却并没有别的吩咐。 不敢胡乱揣测自家主子的心思,赵宇便闭了嘴,因见陆景初掀袍在亭内落坐,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不远处那位孟姑娘的方向,见她这会子并没有继续往这边走,反而是在朝另一个方向招手,赵宇顺着看过去,待看见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后,不由悄悄变了神色。 那少年他识得,在底下人交上来的资料中写得明白清楚,孟家二姑娘有个青梅竹马,乃是其外祖家的表哥,姓林名君衍。 看一眼那厢相谈甚欢的两人,又看了一眼独坐凉亭里微蹙眉头的陆景初,赵宇斟酌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禀报给陆景初听。 陆景初静静地听了,掩在柳荫里的俊脸神色不明,半晌,站起身,抬步拾级离了凉亭。 孟国公府后花园的东南角是一片桃林,如今正值好春光,夭夭桃花竞相绽放,连空气里都氤氲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沁人心脾。 桃花树下,孟媛抬头看向突然拦住自己去路的人,眉眼一弯,「衍表哥,是你啊。」见林君衍白皙的面庞上露出浅淡温和笑容,她又眨眨眼睛问道,「衍表哥怎么会在这里呀?」 花厅离这里尚有一段距离,因此遇上林君衍,孟媛有些意外。 林君衍抿唇看着眼前杏眼明亮澄澈的小姑娘,目光似有若无地往四周掠了一回,而后揉了一下额角,温声道:「多吃了点酒,头疼出来吹吹风。」事实上,他是跟着那位晋王世子一道出来的,只不过在半道上把人跟丢了。 孟媛道,「那衍表哥现在还难受吗,不然先去哥哥那儿休息一会儿?」 「好多了。」将小表妹面上的关切之意尽数纳入眼底,林君衍嘴角的笑意加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轻笑道,「你忘了上次我可把你哥哥喝趴下了,哪那么容易就醉得难受了?」 经他一提醒,孟媛也想起上一回在外祖家平阳侯府发生的事情来。那一回她的大舅舅平阳侯不知为何酒兴乍起,拉着几位表兄和她哥哥孟衡一起喝酒,最后整桌子的人都醉得稀里糊涂,唯有林君衍只是俊脸微红,醉意稍酿,较之抱着酒坛瘫坐在大槐树下唱小调的孟衡不知清醒正常了多少。 想到当初自家兄长面子里子丢尽的场面,孟媛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连眼睛也弯成了一道月牙,看得林君衍微微晃神。 「宝珠。」他温声唤道,对上她乍然抬起的盈盈水眸,眼底划过一丝犹疑,半晌才仿似下定决心般攥手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我……」 「公子,这边……孟姑娘?」 闻声,孟媛下意识地转身,林君衍话才开口就被打断,目光落在迎面走来的人身上,一时沉了三分。 孟媛看向面露敬色的青衣男子,微微皱了眉头,继而目光一顿,稍偏些许落向男子身后之人。 徐徐的春风吹起他湖蓝色的衣摆招招,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是令人熟悉的白绫。孟媛微微一愣,很快回过神,上前福身,「见过世子。」 轻细软糯的声音传来,陆景初本来微蹙的眉头不着痕迹地松开些许,然而下一刻就因着另一道温润的声音再次拢起。 「林君衍见过世子。」 循声,他偏头朝向林君衍的方向,淡淡地问道:「林君衍?」 林君衍正要颔首应声,就听那清冷慵懒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是谁?」 身为平阳侯的嫡长子,林君衍三岁会文,六岁入私塾读书,十二岁就中了举人,在京城不说家喻户晓,但至少不会让人对他的名字陌生。此时陆景初淡淡的一句反问,就教林君衍面上的和煦笑容僵住。 林君衍抬眼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这位传闻中的晋王世子,见其薄唇微抿,情绪莫辩,他微微蹙眉却拱手恭声回话道:「君衍出身平阳侯府,乃是孟二姑娘的表兄。」 而陆景初闻言只淡淡地抬了一下下巴,「哦。」对林君衍的身份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 站在一旁的孟媛看了一眼自家表哥,又看了一眼陆景初,莫名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奇怪。又见陆景初转过头,虽隔着一条白绫,孟媛却觉得他似乎在「注视」自己,一时不由缩了缩脖子,随口问了一句,「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哥哥不是一直陪着他吗,怎么这会儿竟不在跟前? 陆景初道:「出来醒酒,迷了路。」 又是一个吃多酒的? 第九章 孟媛默了一下,但听他提及迷路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青衣侍从。 从花厅到花园的路并不曲折复杂,晋王世子眼盲不辨路,难道他身边的侍从也不记路? 那边赵宇察觉到她投过来的目光,立即低下头,忍着嘴角的抽搐,有些惭愧地道:「小的向来不大认得清路。」 「……」 身为患有眼疾的晋王世子近侍,这话说出来几乎不会有人相信。孟媛猜不透他们主仆的目的,也懒得去想,便侧过身对站在一旁的林君衍道:「衍表哥你不是要回花厅吗,就劳烦你给世子领下路了。」 小姑娘的声音虽依旧软糯悦耳,但陆景初敏锐地听出了她淡淡的不愉和疏远,想起上一回在绛湘楼遇到从国公府逃出去的她,他不由蹙紧了眉头。 赵宇查回来的消息果然没错,这孟媛的确无意嫁他。 陆景初的心头突然生出几分烦躁,他负手,拢在袖中的五指合拢,继而淡淡地开口道:「那就劳烦林公子了。」 「不敢。」林君衍连忙道。 成帝赐婚的内情,林君衍从自家娘亲那儿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本以为晋王世子会因着孟伯言易人之故而对婚事心生不满,但今日看着他的态度,难不成是真心要娶宝珠?一念及此,林君衍的眸光便黯淡了三分。 孟媛站在桃花树下,目送那两道颀长的身影一前一后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月门拐角的地方后,不由轻叹一声。 「宝珠,好端端地你一个人在这里叹气做什么?」先前霍茵被霍夫人喊过去问话,这会儿依着与孟媛的约定来花园寻她,正好听见那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声,一时不免有些好奇。又见孟媛的目光盯着一个方向,她顺着望过去,恰好瞥见杳杳桃花掩映的蜿蜒小径尽头一角湖蓝色,不由「咦」了一声。 方才她远远地似乎看见孟媛身边还站着两个人,身形颀长,其中一人她识得,是孟媛的表哥林君衍,那另外一人是?霍茵心里好奇,嘴上也直接问了出来。 孟媛如实说了,「他在花园迷了路,正好遇上了,衍表哥就领他回宴席那边了。」 迷路? 霍茵微微眯了眯眼,「不应该吧,他身边不是有侍从?再不济这园子里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也有,怎么偏生转来了桃林?」 孟媛摊手,「我哪里知道这些。」 「对了,你今儿瞧见晋王世子,觉得如何?」 「嗯?」孟媛一时没回过神。 霍茵拉着她往桃林里走了几步,才笑嘻嘻地问道:「我就是想问问你晋王世子生得如何?」 孟媛恍然,想起方才陆景初站在那儿恰如苍山翠竹的清贵模样,她眨眨眼睛,想起前几日孟衡曾给她念过的诗句,于是弯唇吟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霍茵撇撇嘴:「别总跟你哥哥学这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你就直接跟我说他长得好不好看不就得了。」 「嗯……好看。」即便白绫覆眸,可那微扬的俊眉和浅勾的唇角,让她直觉他生得不差。 「哦?那跟你衍表哥相比呢?」霍茵追问道。 林君衍生得隽秀儒雅,相貌堂堂,是霍茵记忆里生得很不错的人了。 孟媛「唔」了一声,迎着霍茵期待的目光,半晌才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见霍茵瞪圆了眼睛,她方又添了一句,「各有千秋?」 其实孟媛觉得,如果那晋王世子拆了白绫,指不定要胜过自家表哥一筹。想到拆掉白绫,孟媛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一张俊脸,令她不由微微蹙眉。 说起来,晋王世子生得似乎与那日她在绛湘楼撞上的人相仿哎,而且绛湘楼里遇见的那位好像也是个世子来着? 只是她很快又摇头否定了这一猜想,绛湘楼里那人哪里看起来可不像是个瞎子呀。 霍茵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开口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比起对晋王世子长相的好奇,霍茵今天过来更想知道的是孟媛的大伯是如何向孟二爷交待赐婚的事情的。 孟媛也不瞒着她,把前一天的事情拣着说给她听了,末了却只道:「不过我大伯父说得也没错,这事情如今也没有什么斡旋的余地了。」总不可能真的不顾孟国公府这一大家子去抗婚。只她也怕霍茵为自己担心,便咧嘴笑道:「好啦,阿茵你就别为我担心这个了。」 「我能不担心嘛。」霍茵撇嘴道,「我可都为你打听过了,晋王世子的脾气可不好呢,前几日还把溧阳王府的常宁郡主给骂哭了,闹得动静不小咧。」 「啊……」孟媛有点儿不敢相信。 霍茵见她一副惊讶意外的样子,又拣了几件关于晋王世子的事迹说了,最后只道:「不过就像你说的,晋王世子身边干干净净的,你也不算太吃亏不是。」 孟媛抬了一下眼皮,嘟嘴道:「可我觉得你的语气里有些幸灾乐祸。」 霍茵笑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凡事总得多看看好的一面嘛。」 「……」 酒酣人散,热热闹闹的孟国公府在薄暮时分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前来贺寿的人前前后后离去,孟媛送走了霍茵,提着裙子转身就朝二房的跨院而去。 林君衍特意来向孟仲文和林氏请辞,从正屋出来恰好遇上从院子外蹦蹦跳跳而来的小姑娘,一时不由停下了脚下的步子。 「衍表哥!」孟媛笑着唤了一声。 林君衍也弯唇,笑道:「怎么跑的一头都是汗?」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拿衣袖给她擦汗,却被孟媛轻巧的躲开,他目光一顿,只见小姑娘正眉眼弯弯地笑着掏出了白色绣小花的绢帕,自己拭去了额角的细汗。 孟媛收了绢帕,见他面上有些不自然,连忙解释道:「衍表哥,我不是嫌弃你,就是你身上的衣裳看起来质地不错,我怕给你弄坏了。」 「哦,是吗?」林君衍眨了眨眼,揶揄道,「从前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我身上抹可没见你这么说过。」 孟媛小的时候曾在外祖家住过一段日子,那时候她极好哭,每次林君衍哄她时总会被她蹭的衣服上都是眼泪和鼻涕。 小时候的糗事被拎出来,孟媛一下子就红了脸,「说好了不许再提了!」 林君衍看着她,眼底沁满了笑意,果然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只他心底还惦记着另一桩事,见四下并无下人走动,便问孟媛道:「宝珠从前见过晋王世子?」花园里遇上,他观察陆景初的神色,直觉陆景初应不是第一回见着孟媛。 孟媛摇了摇头,道:「没呢,只是早上曾在花园里遇见过一次,当时哥哥也在呢。」她想起霍茵与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问林君衍,「衍表哥,世子他有为难你吗?」 霍茵说,陆景初脾气不好,嘴巴也坏。虽然孟媛见识过,但是也担心好脾气的表哥会被骂。 林君衍笑了一下,「好端端的世子为何要为难与我?」 从桃林到花厅,一路上陆景初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而他本有心试探问几句赐婚之事,也没机会开口。不得不说,陆景初的心思,他林君衍看不穿。 第十章 想起赐婚一事,林君衍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小姑娘就不由翕了翕唇,「宝珠……」 「姑娘,表少爷。」绿淇端着漆盘走过来,轻声行礼唤道。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林君衍两次未能把话说完,再面对着孟媛时只能淡淡一笑,道:「薄暮风冷,你进屋去罢。」 孟媛有些疑惑地看了林君衍一眼,见他笑得一如既往和煦,便弯了弯唇道:「那衍表哥也早些回去,路上小心。」 「嗯。」 正屋的窗户前,孟仲文和林氏比肩而立,看向屋外桃花树下相对站着的一双人,眼底不约而同都露出一抹惋惜来…… 「退朝!」 金銮殿上,随着成帝的近侍苏公公尖着嗓子的一声高喊,满堂朝臣皆垂首拱手送了高高在上的那道明黄身影转过九龙戏珠金丝绣屏离去。 立在百官之末的孟仲文悄悄抬了一下眼皮,望向成帝离去的方向,掩在袖中的手合拢又松开,默默地退出了金銮大殿。下了白玉台阶,转过回廊,远远地看见一人站在拐角处,孟仲文脚下步子先是一顿,随即快步走了过去。 「苏公公?」 那人正是成帝的近侍苏奇。 苏奇见着了孟仲文,面上立时堆出笑容来,打了个千,方道:「给孟大人问好。」 苏奇乃是成帝面前的红人,孟仲文一个五品大员,此刻也不敢受他的礼,只挪了半步避开半礼,道:「苏公公,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陛下召大人去昭元殿议事,得劳大人跟咱家走一趟了。」 孟仲文颔首,心下明白成帝该是要与他说前些日子赐婚一事,原本舒展开的眉头不着痕迹地又拢起了些许。 昭元殿是成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离金銮殿不远。孟仲文跟在苏奇的身后走到昭元殿,等苏奇进去通报了以后方屏气息声地踏进大殿。 成帝听见门口处的动静,抬头望过来,在孟仲文要跪下前先一步开口免了他的礼,然后道:「孟大人此番肃清江南贪墨案,立了一大功,朕该好好赏赐你一下才是。」 「为陛下效劳乃是臣分内之事,臣不敢居功邀赏。」孟仲文语气沉稳地道。 成帝闻言不由笑了,目光落在孟仲文的身上,语气不辨喜怒地道:「只怕孟大人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 孟仲文霍然抬头,看向端坐在龙案后的年轻帝王,这一回选择了坦诚。他掀袍跪下,拱手恭声道:「臣想请陛下收回为小女赐婚的旨意。」他知这是拂逆圣意,但还想为女儿争取一次。 「哦?孟大人是看不上晋王府这门亲?」成帝淡淡地问道,「说起来这桩亲事可也算是孟国公府主动求来的,怎生今日要朕朝令夕改?」 孟仲文伏在地上,额上沁出冷汗来,却依旧道:「臣不敢,只是小女年幼,恐耽误了璟世子。」 成帝蹙了蹙眉,想起先前并未问清那孟媛的年岁,这会儿见孟仲文如此说便随口问了一句,待听说孟媛如今才刚满十三,他一双凤眸就不由眯了起来。 这年纪的确小了一些。 成帝揉了揉额头,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孟伯言,面对孟仲文时却和缓了脸色,斟酌了一番方才徐徐开口道:「此事的确是朕欠思量了,只圣旨一下,若撤旨,怕是要连累令嫒名声。孟大人疼惜爱女,难道忍心?」成帝起初心里的确生出要改了赐婚的意思,但转念想起前几日听说陆景初亲自去给孟老国公贺寿一事,又念着乾德殿里那位,此刻便着力与孟仲文周旋起来。「景初今年二十,再等两年也未有不可。」 成帝话说得清楚明白,是要将大婚的日子定在孟媛及笄以后了。 孟仲文沉默半晌,知这是成帝最大的退让,心下暗叹一声,只能道:「臣,谨遵陛下圣意。」 见他识趣,成帝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起身走到他跟前,亲自扶了他起来,方道:「孟大人爱女之心,朕懂,你且放心,这婚事不会委屈了令千金。」 成帝御口金言,第二日早朝上,孟仲文因治贪墨被擢升为翰林院学士,兼任太子太傅,同时另一道圣旨也颁到了孟国公府,封孟媛为云宁县主,赐黄金千两。 孟国公府上下听完旨意,大喜者有之,嫉恨后悔者也自有人在。 孟伯言和曹氏看着一扫阴霾的二房,牙根几乎咬碎。云宁县主……这样的殊荣本该属于他们的女儿孟瑶啊。 至于孟瑶看着捧着圣旨的孟媛则摇了摇头,心下冷笑一声。不过区区县主而已,日后的亲事落在晋王府那个瞎了眼的世子身上,难道还指着这小小的县主挣个多好前程? 抬头望向屋外如水洗的碧空,孟瑶弯了弯唇。 鸿鹄当有志,一日乘风起。 随着成帝册封县主的旨意下来,孟仲文与林氏皆知孟媛和陆景初的婚事算是板上钉了钉,既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也只能试着去接受了,至于孟媛更是无所谓,唯有孟衡眉头打结地回了青山书院去。 平阳侯府里,林君衍也听说了孟媛被册封为云宁县主一事,他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支小面人,目光幽幽,半晌不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哥哥,你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呀?」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从外面走进来的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疑惑地问道。 急急忙忙将小面人放在书案上拿书本盖住,林君衍抬头看向自家妹妹,扯了扯唇角:「你听错了阿月。」 林月轻哼一声,自然不信,又见林君衍面上似有躲闪之意,便微眯了眼,迅速地跑到书案前,趁着林君衍不注意一下子揭开那本书拿起了那支面人。 半长的竹签上是圆乎乎的小面人,双丫髻,粉红袄,小脸笑容灿烂。林月「咦」了一声,在林君衍探身要来夺之前先转身躲开了去,而后又细细地辨认了一回,才抬头看向俊面微红的自家兄长:「哥哥,这是宝珠么?」 林君衍目光闪了一下,抿唇,道:「不是。」 「哥哥你别骗我了。」林月走到林君衍跟前,将面人塞回他手里,小脸笑意微敛,认真地道,「哥哥喜欢宝珠对不对?」 心事被戳破,林君衍俊面微沉,默了一下,才迎上林月明亮的目光,声音微涩,道,「阿月,你想太多了。」转了一下手上的竹签,他牵唇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来,另一只手揉了揉林月的发顶,「以后别说这话,教人听去了不好。」 林月侧首躲开他的手,看着他脸上难掩的落寞,有些心疼了。 皇上好端端的干嘛要乱点鸳鸯谱,只可惜哥哥一片心意终究抵不过那轻飘飘一张圣旨。 林月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气,开口时却道,「我听齐嬷嬷说,娘最近也在相看各府姑娘,想来是要给哥哥你说亲了。哥哥,都说姻缘自有天定,宝珠是要做世子妃的,你……」 「我明白。」林君衍打断她的话,笑了一下,「宝珠她和你一样,都是我妹妹。」 兄妹二人正在书房说话,外面就传来一个丫鬟通报的声音,说是平阳侯夫人打发了人来请林君衍。 第十一章 林君衍到平阳侯夫人王氏的屋子时,王氏正拿着一叠小像翻看着,瞧见了他,便笑吟吟地放下了,招手对他道:「衍儿,你如今也是该说亲的年纪了,娘为你相看了一些姑娘,你来看一看?如果有相中的,娘立即去给你提亲去。」 林君衍半分目光也没有落在王氏手里的小像上,闻言只淡淡一笑道:「儿子如今还不想考虑这些。」见王氏沉了脸色,他又继续道,「明年就是大比之年,儿子想专心温习功课求个功名回来,儿女私情,不急。」 儿子求上进是好事,但是不急着娶妻王氏就不太赞同了,「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成家立业当然是成家在前啊。」顿了顿,王氏又继续道,「再说娶了妻子回来也好照顾你一些,更何况哪里就不急了,你没看宝珠如今都定了亲事吗?」 林君衍无奈地笑了一下,对王氏道:「儿子如今真的无心于此。」见王氏还要开口,他又道,「别提宝珠了,她是皇上赐的婚,娘既是要说,怎么忘了子衡呢。」 说起来孟衡可比他还大一岁呢。 王氏被堵得无话,好半天才似妥协了一般叹息一声,道:「好,娘可以不催你成亲,但你得答应娘一件事。」等林君衍点头应下后,王氏满意地笑了,给身旁伺候的齐嬷嬷一个眼神,后者立即会意转身出去,不过半晌却带回两个袅袅婷婷的美貌女子来。 林君衍瞥见女子含羞带怯的姣好面庞,再对上王氏满含笑意的目光,心里才冒出一个猜测,果然下一刻就被王氏证实了。 「衍儿,你不急着成亲,娘可以不逼你,但是你身边总该有个贴心人伺候,春兰和春雨都是懂事听话的,你一会儿带回去。」大户人家的少爷即使没有成亲,院子里放几个房里人也是无伤大雅的。 林君衍闻言抬起眼皮,正眼看向站在面前的春兰和春雨,之前嘴角勾起的笑意淡去。王氏早有准备,今日答应成亲和收纳通房,二者他必须要选择一个。 王氏见林君衍犹犹豫豫,心里一下子生出个不好的猜想来,她挥手让二春退下,才拉了林君衍的手压低了声音问他:「衍儿,你老实告诉娘,你身上……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寻常十七八的少年郎正当血气方刚,怎么她的儿子就跟个清心寡欲的小和尚一样? 「……」林君衍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最终还是沉着一张俊脸领着二春回了自己的院子。 斜阳余晖透过半阖的窗扉洒落在黄梨木书案的桌面上,映下一片婆娑斑驳的竹影。光影明灭间隙,依稀可见书案后端坐的身影。 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宇推门进来时听见动静,脚下步子微微一顿,而后方上前拱手道:「公子,前头传来话说,王妃请您过去,说是二公子已经到了街口。」 叩击桌面的声音骤然停下,陆景初抬起头,嘴角一牵,语气里多了几许平日不曾有过的轻快:「哦?小麻雀回来了?」 虽不是第一次听自家主子对二公子如此称呼,但赵宇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小麻雀」这一称呼实在是极衬二公子了。 晋王府的二公子陆赟乃是晋王继妃柳氏独子,比陆景初小了六岁,自小聪明伶俐,尤以一张巧嘴哄得晋王与柳氏欢心。陆赟虽与前晋王妃遗子陆景初为异母兄弟,但却极亲近他,打小就爱跟在陆景初的身后转悠,喋喋不休地说着府内府外的各种趣事,整日里叽叽喳喳的确和那在晒谷场上偷吃稻谷的小麻雀有几分相似。 更换了一身衣裳,陆景初也不用赵宇带路,只牵着小白径直穿过大半个晋王府到了柳氏的院子。 小白甩着毛茸茸的尾巴走在前头,进了院子瞧见坐在台阶上说笑的丫头,它咧开嘴露出雪白尖利的牙,低低地「汪」了一声,吓得那两个丫鬟微微白了脸后,又稍扬了声音吠了两声,愈发多了几分威风凛凛的意味。 故意扮出凶猛的模样来吓唬柳氏院里的丫鬟,这是小白惯爱做的事情。陆景初每每护着它,纵使小丫鬟心有怨言,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老老实实地上前请安。 陆景初耳力敏锐,听见屋内传来的说笑声,不由挑了挑眉,然后扯了一下绳子,跟着小白绕开了跟前两个丫鬟,直接迈步上了台阶。 在门口的垂花珠帘前,陆景初停下了脚步,拍了拍小白毛茸茸的大脑袋后便松开了手里的绳子。等小白「噔噔噔」跑到一旁的圆柱下卧倒以后,陆景初才微侧过身子,试探着伸手挑开帘子。 因着小白的叫唤声早已惊动了屋里的人,故而陆景初刚一踏进屋子,屋里的人便一齐望了过来。 陆景初记得柳氏屋里的布局,步履缓慢而从容地走到柳氏跟前,拱手行礼请安,「给母妃请安。」 柳氏看向面如冠玉的陆景初,放下手里的茶盏,嘴角翘起,笑吟吟地招呼他坐下,一面又问起他的日常起居来,言辞间皆是掩不住的关切之意。 「我一路风尘仆仆也没见娘多问我两句,可见娘的心是偏长的了。」少年声音清朗,说着抱怨的话,语气里却无半分不快。 柳氏偏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陆赟,忍不住啐了他一口,道:「跟着你舅舅出去磨炼,本事没长多少,嘴皮子倒是愈发利索了,你如果有你哥哥半分懂事,我也偏心你。」 陆赟被啐了也不恼,愈发嬉皮笑脸起来。他起身走到陆景初身旁,微抬头,伸手一比划,笑意淡了两分,撇嘴道:「还是差了一点呐。」他记得,三年前他跟着舅父威远大将军前往边关历练时,大哥就比他高那么一点儿,这三年他努力吃饭练武长个子,本以为能反超,没料到还是不行。 陆赟叹了两口气,抬眼瞥见陆景初翘起的嘴角,他不由嘟囔道:「大哥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要知道我今年才十四,还有着长呢。」 陆景初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只附和道:「是,还有着长。」语气里的敷衍毫不掩饰,让陆赟的斗志一下子弱了几许。 这三年,陆赟在边关历练,外人跟前表现得沉稳妥当,但骨子里还是像以前一样。这会儿,在柳氏和陆景初的跟前,他卸下少年小将军的面具,又如同三年前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边关的趣闻来。 陆景初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面上的笑意淡淡。 而柳氏虽在听着儿子讲故事,但同时也在观察陆景初,见他脸上罕见地露出笑容,她抿了抿唇角,敛目。从前陆景初按着规矩来给自己请安,从来都是一脸疏远,这般模样似乎的确有几年未曾见过了。 等到陆赟说得口干舌燥开始喝水时,柳氏才得了闲转向陆景初,问道:「听宋管家说,前些日子孟老国公大寿时你也去了?」陆景初不爱应酬,对于他这一举动,柳氏和外人有着一样的疑惑。 陆景初道:「既然皇上已经赐婚,孟老国公也算是景初的长辈,于情于理自然该去。」 这可不大像万事随性的晋王世子陆景初做派。 第十二章 柳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末了只道:「看来景初也长大了。」竟也懂得了人情世故。 陆景初淡淡一笑:「是母妃教导有方。」 「你这孩子。」柳氏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旁的陆赟此时恰好放下茶盏,听了这话,一时有些疑惑:「赐婚?皇帝堂兄给谁赐了婚?」他皱了皱眉,「孟老国公?难不成是给咱们王府和孟国公府赐了一桩亲事?」 陆赟一回到京城王府就直接奔到柳氏的院子请安,因此对之前成帝赐婚一事一无所知。 柳氏翕了翕唇,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陆景初已经悠悠地开了口。 「小麻雀,你要多个嫂子了。」 「嫂,嫂子?」陆赟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些惊讶。他知道,陆景初之所以年及弱冠还未娶亲根本不是因为眼疾之故娶不到媳妇儿,而是他家大哥眼光不低,难有人能入得他的眼。然而现在,陆景初居然告诉他,他要多个嫂子了!陆赟心里且惊且疑,琢磨了一下前面的话,咽了口口水,「难道是那孟家大小姐?」 柳氏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难道还有别人不成?」据他所知,孟国公府适龄与自家大哥相配的姑娘好似只有这一位。 「是孟二姑娘。」陆景初道。 「孟二姑娘……那不是孟家庶出二房的……」陆赟彻底糊涂了。 自家大哥的亲事这是低娶了啊。 他觑了一眼陆景初的神色,见他嘴角浅勾,愈发有些摸不着头脑。 陆景初端起手边的茶盏,拈起碗盖,将茶微微吹凉,抿了一口,声音慵懒地道:「皇上下旨封了她为云宁县主,门当户对。」 陆赟伸手挠了挠头,琢磨片刻才恍似茅塞顿开。 皇帝堂兄素来看重自家大哥,这赐婚自然不可能不问他的主意,敢情是自家大哥对那孟二姑娘动了凡心?若不然,为何要舍那国公府嫡女孟瑶娶个庶出二房的小姑娘? 陆赟自认洞悉了,便不再追问。 陆赟一路劳顿,纵使精神尚好,也被柳氏赶回他住的清风苑沐浴收拾准备晚上的接风宴。等打发走陆赟以后,柳氏方又看向陆景初,面上露出一丝犹豫来,半晌才试探着开口,缓缓道:「景初,你也知皇上下旨说要等那孟媛及笄了再予你们大婚,可是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朔风院里总不能一直让赵宇给你打理,再者而言,你身边该添置几个伺候的人了。」 柳氏此时口里提到的伺候的人自然不是寻常的丫鬟小厮了。 自从成帝赐婚的旨意下来以后,晋王几次在柳氏跟前提过,让她多对陆景初的事上上心,给他添几个贴心的身边人。要知道,王侯子弟多少都是十五六岁就开了荤,哪有像陆景初这般到了二十岁,身边都是清一色的小厮侍卫? 晋王都知道提起的事情,柳氏从前自然也考虑过。她是晋王的继妃,陆景初的继母,俗话说,后娘难当,她当然会把诸事考量周全。 只这一桩实在难办。 四年前,柳氏就曾给陆景初安排过一次通房,挑了四个环肥燕瘦的美人儿一齐送去了朔风院,可惜那四个美人儿才一进院子就被打了出来不提,连着朔风院里被她们踏足过的地方都让陆景初吩咐人重新翻修了一遍。 想起旧事,柳氏抿了一下唇,见陆景初不语,便只得硬着头皮接着道:「景初,你都要成亲了,身边都是些小厮侍卫,传出去实在难看……你就听母妃一声劝……」 「不必了。」陆景初打断了柳氏的话,手里的碗盖轻轻地叩到茶碗的边沿,清脆的响声一响即落,「母妃主持府内中馈已经十分劳碌,这等小事就不必记挂了。」 柳氏道:「可是……」 「我还有些事情要和二弟说,这会儿就不打扰母妃了。」言罢,拱手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垂花珠帘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声响,半晌慢慢地归于沉寂。柳氏坐在炕上,见那颀长的身影不见了,方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地磕在边上的案几上,茶水泼洒出来,打湿她手边的袖口。 一旁伺候着的嬷嬷连忙上前收拾,一边拿干净的帕子为柳氏擦拭,一边劝道:「主子好端端地生这闲气作甚,王爷吩咐的事情您也都做了,是世子爷不领情,你又何必生气,没得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柳氏叹了一口气,道:「嬷嬷你不懂。」如果陆景初传了什么不雅的名声出去,莫说她要担了没尽教养的责任,恐怕还要连累了她的赟儿去。 张嬷嬷思量了一下道:「世子爷因着眼疾本就不爱亲近人,您现在非给他塞人过去,也是得不偿失,不如等些时候,世子妃进了门,再做安排也不迟。」她顿了顿,继续道,「世子爷万事莫说有王爷主张,连着宫里两位贵人都看重得很,哪里还能吃得了亏?要奴婢妄言,主子应该多为二公子和小姐多考虑考虑了。」 柳氏闻言默然,只把手里的帕子慢慢握紧…… 天气一天天地热了起来,转眼便进了五月。暖雪坞院子里一排排的石榴树上开满小小的花儿,远远望去只见一树火红,煞是惹眼。 孟媛闲来无事,吩咐绿淇搬了小鼓凳放在屋外廊檐下阴凉处,她一边惬意地享受着清清凉的穿堂风,一边眯着好看的杏眼去寻掩在榴花间的青色果实。 「李嬷嬷说石榴果要熟还早着哩,姑娘天天数也无济于事啊。」绿淇端着绣花篓子从西边的耳房出来,见状忍不住笑着打趣了一句。 孟媛轻轻地晃着小脑袋,道:「一日日看着它们长大了,我心里也高兴呢。」到了这般时节,府中公里供给各房各院的水果早就添了石榴,孟媛尝过鲜,却始终觉得那滋味不如暖雪坞这几棵石榴树往年结的果子香甜,汁水多。想起那一粒粒晶莹剔透、水汁丰盈的石榴籽,孟媛不由舔了舔唇,待听见一旁的绿淇掩唇笑了一声,她才敛了神,侧首瞪了她一眼。 绿淇则笑吟吟地给自己搬了一个小凳子放在孟媛身边,坐下,低头打理起绣花篓子里的五色丝线。 目光落在绿淇手里乱糟糟的五色丝线上,孟媛忆起再过两日便是端阳节了。「绿淇,你这是打花络子还是编手绳呢?」 绿淇手上忙活着,还不忘回话,「奴婢为姑娘做了几只香包,想着用五色丝打个络子来配香包,到了端阳也好使。」青、红、白、黑、黄五色丝线寓意着吉祥安康,绿淇每年都习惯为孟媛身上的配饰添上。 孟媛双手托腮,盯着绿淇打络子,半晌心痒起来,「绿淇,你教教我编手绳好不好?」 络子打起来花样繁复,孟媛摸不着门道,退而求其次,想学比较简单的编手绳。 闻言,绿淇放下手里打了一半的络子,重新拈起了四根五色丝线,「将丝线拢在一处,这样串起来,再从这儿绕勾过去……」 孟媛学着她的模样,勾拉弯绕牵扯半晌编出了一小截歪歪扭扭的玩意儿出来。她苦着脸看向绿淇手里精致的手绳,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一时不免气馁,扔了手里的丝线起身便要走,然而脚下的步子才挪出去就收了回来。 第十三章 坐下,重新择了新的五色丝线,这一回也不用绿淇来教,只自己皱着眉头琢磨,折腾了几个来回,倒也的确摸到了一些门道,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换了花样。 等到绿淇打好了花络子,孟媛手里的编绳也编好了。 将编绳翻来覆去看了几回,孟媛忽而凝眉吩咐绿淇:「我记得娘亲曾给了我一盒琉璃珠,你去寻了出来予我。」单用五色丝线编成的手绳委实有些寡淡,若再添些缀饰才好看。 绿淇应了一声,起身进屋去寻,恰在此时,从暖雪坞的院门处走来一个颀长的身影。 时近端阳,青山书院特意放了学子归家。孟衡回到国公府,先去孟老国公和老夫人跟前应卯,接着又去给林氏请安,待离了林氏的院子,便是径直奔着妹妹孟媛住的暖雪坞而来。 他甫一进院门就瞧见坐在那儿纳凉的孟媛,阔步上前,瞥见她手里的物什,直接夺了过来,细细打量一番后挑了挑眉,打趣道:「珠珠怎的突发奇想编了这玩意儿,是要拿来束发?可惜这颜色也太花哨了些,不好看不好看,且也短了些。」 孟媛几乎是跳起了身,伸手就把彩绳抢了回来,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哥哥莫不是读书读花了眼去?」 那厢绿淇捧了盛着琉璃珠的匣子出来,也忍不住道:「大少爷,姑娘编的是端阳的五色手绳。」 孟衡皱眉,道:「我怎么记着不是这模样的?」细细想去,又实在记不清了,索性摆摆手不去追问,单指着绿淇手里的匣子,问道,「这又是做什么呢?」 不等他伸手去打开,匣子就被孟媛眼疾手快地抱到了怀里。小姑娘哼哼了一声,道:「你管我做什么,反正不是给你编那缀着珠子的束发绳就是了。」 孟衡一下子就明白匣子里盛放的是何用处的物什,见孟媛嘟着小嘴,便拱手赔笑道:「那不知为兄可否劳妹妹施舍一根腕绳?」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宝珠啊,为兄觉得那藏青色的琉璃珠挺好看的呢。」 那边孟媛刚打开匣子,恰好看着内里九个小格中正有一格盛着藏青琉璃小珠,听见孟衡的话她只轻哼了一声,不答应也不拒绝。 孟衡也不蛮缠,只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翘起嘴角,转而道:「宝珠,你想不想看赛龙舟?」 端阳赛龙舟,是京城一年一度的盛事,也是孟媛惦记了好几年的事。这会儿听孟衡提起,她顿时兴奋起来,一双杏眸水亮澄澈又饱含期待地盯着他,道:「哥哥是要领我去?」 孟衡颔首,眉梢微扬,道:「自然,我可就指望宝珠到时候为我助威呢。」 「哥哥竟也参赛了?」 「今年是书院组织的,躲不掉。」 见他才扬起的眉梢往下压了几分,孟媛连忙道:「哥哥放心,我给你编个最好看的手绳,你一定能赢!」 孟衡满意地笑了。 离端阳只剩下两日,等孟衡离开,孟媛立即就开始琢磨用琉璃珠衬着五色丝来编手串。到了端阳的前一天傍晚,绿淇收拾散落在绣花篓子里的五色丝缠珠串,细细一数,发现不多不少刚好十根。 「姑娘怎么做了这么多?」五色丝多在端阳用,过了节这些手串也用不上。 连着编了两天彩绳的孟媛这会儿正乏得紧,闻言只道:「送人啊。」 「……」 翌日一早,孟媛梳洗后揣好五色丝缠珠串便出门去请安,顺道将珠串一一送了出去,喜得孟老国公和老夫人等笑弯了眼。孟衡如愿收到藏青珠子缀五色编绳,心满意足地绑在了手腕上,用完早饭不等孟媛开口就主动提起要领她出门去。 今儿是端阳节,外头热闹却也混乱,林氏本来不大放心孟媛出去,但耐不住她软磨硬泡,又兼着孟衡作了保证,才松了口答应。 孟媛欢天喜地地出了门,与孟衡同乘一辆马车往城外去。 赛龙舟的地点在京城外平云山脚下的澜湖,孟家的马车到时,湖边早已拥满了人。孟媛透过半开的车帘向外望去,入目皆是一片五色斑斓的热闹。 「哥哥?」见马车并没有停下,而是沿着蜿蜒迂回的道路往平云山上走,孟媛不由疑惑地回头唤了一声孟衡。 孟衡笑着解释道:「半山腰临湖的十里回廊备了茶水点心专门供来客歇息,这会儿日头正紧,我送你去那儿。」 平云山虽然以山为名,但实际上只不过比一般的土丘稍稍高陡了些许,因着每年的赛龙舟都设在澜湖,便有人在半山腰和山顶都修了环山曲折的画廊,以方便京中贵人围赏龙舟比赛。 马车慢悠悠地在路边的一棵桦树下停住,扶着孟衡的手,孟媛也不用脚凳,径直从半高的车辕上跳了下来,对于孟衡不赞同的目光,她只吐了吐舌,不理会。 孟衡无奈地摇了摇头,眼角的余光瞥到画廊近处正朝这边招手的绯红色身影,他微眯了眼,而后侧头对身边的孟媛道:「霍家那丫头在那边,你自己过去,待会儿我再来接你?」 山脚下澜湖边已经响起了鼓声,那是预示比赛开始准备的声音。孟媛听见了,便仰起头对上孟衡的目光,「哥哥放心,我不会乱跑的。」 孟衡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霍茵的方向,翕了翕唇,什么也没说,转身匆匆离去。 霍茵提着裙子跑过来,只来及看见孟衡纵马远去的背影,鼓起脸颊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你大哥怎么见着我就躲啊,难道我很吓人吗?」 孟媛笑着替孟衡解释了,霍茵闻言蓦然睁大了眼睛,惊讶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划龙舟?」 这便是在质疑孟衡了。 孟媛蹙了蹙眉,立刻反驳道:「哥哥才不会输呢。」 「宝珠,听说那陆小将军今日也参赛了呢。」霍茵抱臂挑眉,忽而笑道,「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好啊。」 差不多的赌局在山腰和山顶的画廊里都开了起来。 山顶正朝澜湖的一座凉亭里,身着牙色束腰锦袍的陆景初静静地坐在石桌前,正优哉游哉地泡着茶。淡淡的茶香悄悄地氤氲开,卧在他脚边阖目睡觉的小白不自觉地动了动鼻子轻嗅,而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则是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茶香正浓,可惜本王是没有口福了。」 陆景初稳稳地斟了一杯茶,在男子话音刚落时推到他面前,嘴角微翘,懒懒地道:「七婶又不在,七叔尝尝也无妨,我不会告状的。」 男子闻言不由瞪了他一眼,目光触及他眸上覆着的白绫又有些挫败,只得道:「谁说本王是怕你七婶了?」 「哦,是吗?」语气里的意味十分明显。 陆行止噎了一下,改口道:「她是为了本王的身子着想,本王这姑且也算是谨遵医嘱。」 陆行止身为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幼弟,年岁只比陆景初稍长五岁,在三年前娶了太医院院正宋崎的女儿宋云芷为妻。又因为他自幼身患不足之症,体弱多病,宋云芷嫁进端王府后就一心为他调养身子骨,为此给他列了不少吃食禁忌,这香茶便是其中之一。 陆景初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茶,道:「我记得,七婶也让您戒了酒,可上一回在饮月居……」 第十四章 「行了,本王尝还不行?」陆行止眉心一跳,急忙打断了他的话,端杯抿了一小口,诧异道,「这茶,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陆行止又抿了一口,细细地回味了一番,狭长的凤眼里浮现出浅浅的笑意,道:「原来是君山云雾,本王险些就被你糊弄了过去。」 君山是姜国境内有名的茶乡,盛产云雾和银针两种茶。不过君山云雾与其说是茶,倒不如说是一种药材,用其泡水,香味与银针相仿,但细细品呷又多了几分淡淡的苦涩味。 「益气明目,这的确是个好东西。」陆行止道。 「七叔喜欢,回头我派人给七叔送些过去。」君山云雾每年产的不多,大多进贡入了宫,陆景初沾了成帝的光得了六两。「不过,我有一桩事想拜托七叔帮忙。」 陆行止眉梢微挑,「果然不是吃亏的性子。可你也该知道,你七叔我只是个久处王府养病的闲散王爷,太难的事情你来帮托我还不如去寻你父王干脆。」他瞥了陆景初一眼,「如今你且说来听听。」 「我想请七叔帮我打听一个人。」 「此等小事,赵宇应该不难办到吧?」陆行止有些疑惑。 坐在他对面的陆景初左手的手肘支于石桌上,手指微弯抵住脸侧,偏首望过来时嘴角一弯,声音懒洋洋的,道:「七叔忘了,侄儿可不是喜欢吃亏的人。」 「……」 陆行止被噎得无话,恰在这时,山下澜湖边一阵喧闹的鼓声响起,他放眼望过去,见一排排的龙舟蓄势待发,不由笑道:「看来开始了。」 果然,他的话音才刚刚落下,伴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击鼓声,细风微澜的澜湖上霎时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波浪,五色缤纷的龙舟竞相冲了出去,正是一派百舸争流的盛况。 陆行止起身走到栏杆边,极目远眺,待看清那领头一只龙舟上的猎猎旗幡后,「哗」地一下打开手里的纸扇,笑道:「一上来就不给别人留情面,源生的性子还真是这么多年都没变。」 陆景初仍坐在原处,虽看不见山下的热闹,但听着陆行止的话,大约也猜到了一些。陆赟打小时候起,无论是比武还是围猎,不计结果如何,一上来肯定是要先把别人先压下去。这会儿划龙舟应该也是一样了。 澜湖上,遥遥领先的龙舟上,穿着窄袖劲装的陆赟一边手持双桨发力,一边高声对船上其他的人呦呵道:「都给小爷加把劲,拿了彩头小爷请你们去饮月居喝酒去!十年的女儿红尽兴喝!」 众人听了,顿时精神一震,皆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 饮月居的女儿红,那可是极上品的好酒啊! 「小将军可得说话算话!」船上有人喊了一声。 陆赟笑喊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与陆赟一艘龙舟的都是和他一道从边关回来的营中将士,默契不在话下,再兼这美酒诱惑,竟是都使尽了浑身力气,不多时,高挂晋王府旗幡的龙舟便将其余的龙舟远远地甩开了去。 半山腰的回廊里,孟媛焦急地看着这一幕,手里帕子都被揪做了一团。 那陆小将军竟真的超了哥哥去。 霍茵手里端着一个盛着提子的小瓷盘,一边吃着提子,一边兴致勃勃地道:「我都说你哥哥那点儿力气敌不过陆小将军了,果不其然呢。」 孟媛哼哼一声,「阿茵,你胳膊肘往哪儿拐呢。」 霍茵笑嘻嘻地瞥了她一眼,揶揄道:「宝珠,你可知道这陆小将军是何许人也?」 孟媛皱眉细细地思索了一番,摇摇头,的确没有什么印象。 「陆小将军乃是威远大将军的外甥。」 「所以?」 见孟媛仍是一副懵懵的模样,霍茵不由扶额:「威远大将军的亲妹妹就是晋王妃,说白了,陆小将军就是那晋王世子的弟弟了。」她顿了顿,转而似是想起什么,一双眼瞬间璀璨明亮起来。她凑近孟媛,稍稍压低了些许声音,道:「我听说,晋王世子和陆小将军兄弟情深,这一回陆小将军初回京城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你说,晋王世子会不会也来了?」 听她提起陆景初,孟媛微微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时见她捧着盘子东张西望似是在找寻什么,反倒笑了,「别看了,哪里就在呢?」 霍茵仍不死心,目光逡巡了一回,果然一无所获后才叹了一口气,看向孟媛,见她面色如常不由道:「怎的我提起晋王世子你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倒显得我格外心急了些?」 孟媛眨眨眼睛,不解道:「我该有什么反应吗?」 霍茵道:「那可是你的未来夫君,听到他可能来了,你不该脸红一下,心儿怦怦跳吗?」 她话说得直白,孟媛微微红了红脸,轻啐一口:「又是从哪儿看来的胡话?一张嘴净是胡说八道,看我不拧了去。」一面说,一面嬉笑着朝霍茵扑过去。 霍茵抱着盘子躲开,笑嘻嘻地道:「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哪里就是胡说八道了。」 山下龙舟喧闹,回廊边上两个小姑娘追逐嬉闹,一时边上的人竟也不知该看哪边的热闹了。 不远处的一棵粗壮槐树下,一个身穿碧色衣裳的小丫鬟本来正在给坐在精致圈椅上的自家主子打扇,瞧见了这一幕,不由开口道:「咦,那不是霍将军府的大小姐和孟二姑娘?」 「哪个孟二姑娘?」本来正盯着山下澜湖龙舟的女子闻声收回了目光,侧身问了一句。 小丫鬟老老实实地道:「回郡主的话,就是那孟国公府的二姑娘,好像才封了县主的。」 常宁郡主夺了丫鬟手里的纨扇起身,望向不远处嬉闹的两人,目光在孟媛的身上顿住,半晌冷哼一声,道「孟媛?原来就是她么?」 轻轻地晃了晃手里的纨扇,稍稍上挑的丹凤眼底划过一丝讽笑,她拿着扇子掩住口,侧首示意方才打扇的小丫鬟上前,低声吩咐了她两句以后,常宁郡主才转身坐回了圈椅上。 澜湖岸上的锣鼓声渐渐地歇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高似一声的呐喊欢呼,绕着澜湖划了将近两圈的龙舟赛已悄然接近尾声。 山顶的凉亭上,陆行止早已合上了手里的折扇,澜湖上龙舟之赛的局势已然明朗。「源生能赢倒不让人意外,只那青山书院的一众郎君令人刮目相看。」一介书生,能与陆赟那帮子兵营里出来的将士旗鼓相当实非易事。 陆景初闻言,道:「青山书院六艺功课并重,今日这般并不令人意外。」 陆行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折回石桌前坐下,看向从始至终未曾移过半分位置的陆景初,面上露出浅浅的温和笑意来。「你确比旁人要明白些。」 陆景初没接这句话,只道:「有人来了。」 陆行止看向凉亭外,待瞧见自家王府里的侍从引了抬着软轿的轿夫过来,便道:「出来这半日的功夫,本王该回去了。」 他这身骨调养了这么多日子才稍稍健朗了些许,出门前宋云芷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在山上吹久了风。陆行止素来不会拂逆自家王妃的心意,这会儿当即就起了身。 第十五章 软轿落地复又被抬起,轿檐上悬着的金铃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响声,陆景初听着那脚步声掺着金铃声慢慢地远了,才搁下了手里的茶盏。 立在不远处的赵宇目送端王陆行止的轿辇沿着山道下山去了,又抬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的天色,连忙快步进了凉亭。 「公子,天看起来好似要下雨了,再不下山,等下了雨路恐怕就不太好走了。」 似是要印证赵宇的话,山风霎时席卷起来,刮得亭外的树枝乱响。 这京城五月的天还真是说变就变。 陆景初摸到倚在身旁石凳上的竹杖,缓缓地起了身。 风穿过凉亭,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他执杖抬步绕开石桌,一步步往外走。一旁的赵宇见状,立即抱起放在一旁的青色油布伞跟了上去。 狂风乍起,下山路已经不太好走,而陆景初目不能视,每一步走得格外慢了些,竟也像那闲庭信步一般。走了没多久,陆景初忽然停下了脚步,出声问赵宇,「方才那边是不是有人过去?」 赵宇知道自家主子一向耳力敏锐,闻言便立即向陆景初指的方向看过去,只来得及瞥见一抹鹅黄色的裙角。 这会儿山风狂起,怎么还有人逆风沿着偏僻小道往山里走?他一时好奇,未等陆景初吩咐便已掠步跟了过去,然而不多时就折了回来。「公子,刚刚那人是孟二姑娘。」 陆景初狐疑地蹙起了眉头,「只她一人?」 赵宇道:「是一个小丫鬟带路领着过去了,那丫鬟瞧着有些眼熟……」他微微顿了一下,骤然想起走在孟媛前头的小丫鬟是谁后,变了脸色,「那丫鬟好似是常宁郡主的侍婢。」 他曾奉命查过孟家二房,自然知道那孟二姑娘与常宁郡主从未有过私交,这会儿常宁郡主身边的丫头把人往那偏僻处引去,赵宇直觉内里不大对劲。然而正当他准备开口提醒自家主子时,却发现眼前早没了陆景初的身影…… 半山腰一辆华顶锦衣的马车停在路边,身穿碧色裙衫的小丫鬟脚步匆匆地从山上跑下来,跑到马车前还未缓口气就见那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半角。 常宁郡主瞥了一眼她身后空无一人的山道,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小丫鬟连忙道:「郡主放心,奴婢已经把人引过去了,山雨来之前她肯定下不了山的。」 常宁郡主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她随手拔下发间的一支金簪抛到小丫鬟的怀里,哼笑道:「事情办得很好,这簪子赏你了。」说着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下山吧,雨要来了。」 车帘被放下,车轮轻碾过地上的尘土,见状,小丫鬟忙把金簪收进怀里,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山上一棵古槐树下,孟媛倚着树干低头摆弄系在腰间的宫绦,等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杏眼一亮,嘴角噙笑,在心底数了三个数以后就突然转过身去。 「阿茵!」 此时山间风急,一树雪白的槐花纷纷飞落,身穿牙色束腰锦袍的男子眸上覆着白绫,手持翠色竹杖立在漫天的花雨里,身长如玉,挺拔如松。 孟媛不由呆住,愣愣地看着那人,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怎么会是你?」 不久之前,霍茵因吃多了提子肚子疼,随着小丫鬟去寻如厕的地方。她在原处等了好半天没见着人回来,正准备去找她时就遇上了一个碧衣的侍女,那人说是受了霍茵之托,这会儿她回想起来才惊觉自己有些大意了。 只是这晋王世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说那侍女是他派来的? 似是猜到孟媛的心思,陆景初适时开了口,「孟姑娘和常宁郡主很熟?」 熟悉的声音让孟媛又愣了一下,回过神,正准备摇头,目光触及那道白绫时又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她琢磨着他的话,似是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他近前,微仰着脑袋看向面前俊美如玉的男子,问道:「世子好端端的怎么与我提起常宁郡主?」难不成那侍女是常宁郡主的人? 陆景初哂笑一声,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额角,淡淡地道:「这般没有防人之心,回头被人卖了也不稀奇。」 没料到陆景初会突然动手,孟媛捂住额头往后躲了一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朝陆景初瞪了过去。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还偏偏敲得那么准! 「你别敲我脑袋,很疼的。」 她的声音软糯轻细,掺着一丝丝委屈,落入陆景初的耳中,教他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指。他执杖转身,背对着孟媛,道:「疼就会长记性。」 听着他不咸不淡的话,孟媛不由生出些许恼意,知道瞪他是白瞎功夫,她索性走过去直接一脚踩在他雪白的鞋面上,末了还哼哼了一声。 亏她还以为他是个儒雅知礼的,没料到竟是会对女子动手的。如果她不反击一下,岂不是要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好欺负的? 想到这里,她脚下又加了些力气。 原来也是个不吃亏的性子。 陆景初的嘴角微微翘起,并不恼,再开口时声音竟添了几分笑意。他道:「你再踩下去,待会儿下山的路本世子可就走不了了。」 孟媛的动作一顿,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以后,她立即往后跳开了小半步,然后看着陆景初微翘的嘴角,微微红了脸颊。 平日里和孟衡嬉闹惯了,一时倒忘了眼前的人身份不一样。孟媛瞟了一眼那雪白鞋面上的一块灰迹,有些心虚起来,「我……」 话还没说出口,她便感到面上一凉,伸手一摸却是一滴水珠。她呆呆地没有回过神,瓢泼的大雨便立时浇了下来。 夏雨来得又急又猛,孟媛双手举起,想借着宽袖挡雨,只是哪里又挡得住?她急急忙忙就要跑去寻躲雨的地方,才跑了两步又转过身,发现被大雨淋得一身狼狈的陆景初还站在原地。 地上的泥泞湿滑得很,他又目不能视……孟媛立即折了回去,直接挽住他的胳膊扶着他沿来时的路走。 这里地处偏僻,要回到山道就必须经过一段狭窄崎岖的小路。孟媛扶着陆景初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路走得慢却也平稳,眼见得就山道就在面前,孟媛不由舒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她脚下却是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向一侧倒去。 孟媛记得小路的一侧临着陡坡,身子的失重感袭来之际她反应极快地松开了手。只是比她反应更快的是陆景初,在孟媛松开手的一刹他便已经握住了她的腰,下一刻,两个人便一齐摔了下去。 平云山整体山势不陡,可这一处的陡坡却一点也不平缓。孟媛被人紧紧地护在怀里,一路滚下坡去,只是微微有些许晕眩。 大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孟媛被陆景初压在身下,等那一阵晕眩散去,她伸手推了推身上的人,「世子,世子?」 身上的人没有一点儿反应。 孟媛顿时着了急,咬牙使力将陆景初推翻了个身,自己爬了起来就扑到他身边轻轻地晃他:「你醒醒,别吓我啊。」 昏昏沉沉间,陆景初觉得头有点疼,微微动了动手指,碰了一下小姑娘的手背,听那哭声噎了一下,便勉力开口道:「我没事。」 第十六章 两人运道不好摔下山坡,但幸运的是坡下不远的地方恰好有一处废弃的寒窑。 陆景初的竹杖早已丢了,孟媛便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半托着他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寒窑里,陆景初背倚土壁坐在地上,浑身湿哒哒的,原本的牙色锦袍早被泥水浸染,隐隐的还显出一些血迹来。他皱着眉,扯下覆在眼上早已脏了的绫绸,开口道:「附近有没有干柴?」 没了那白绫,孟媛一下子就认出他是当初绛湘楼遇上的人,一时愣住,待听他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她才打着哆嗦,目光四逡,「有,有的。」 「会生火吗?」 孟媛想摇头,可见陆景初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连面色也苍白得紧,便道:「我试试……」 将干柴攒做一堆,用着陆景初递过来火石,孟媛折腾了半天终于生出小小的一堆火来。 火越烧越旺,暖意慢慢地蒸腾起来。孟媛坐在地上,慢慢地将拧去衣裳的水渍。夏裳本就轻薄些,借着烤火干得也快,没过多久,孟媛身上的衣裳便干得差不多了。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一声痛苦的低吟,抬头望过去,只见柴火映照下陆景初的脸色差得吓人。 孟媛急忙跑到他跟前,小手碰到他身上的衣裳,才发现仍是湿漉漉的。她出声轻唤,想让他稍稍挪挪位置离火堆近一些,可是陆景初却半天都没有动静。 小手轻轻地贴上陆景初的额头,触及一片滚烫,灼得她一下子慌了神。 拿了一根微湿的木棒将火堆往近前划拨了一些,她抓着他的手轻摇:「你醒醒,别睡,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她垂眸时目光落在他手背的伤痕上,想起从山坡上摔下来时那护在自己后脑的温热大掌,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掏出那最后一条五色丝缠珠串,孟媛小心翼翼地系到他腕上,抖着唇道:「绿淇跟我说,五色丝寓意吉祥安康,你不会有事的。」 夏天的山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多时,寒窑外的雨幕便渐渐转细,最后化作一滴一滴水珠落下。孟媛隐隐约约听见外头传来似有若无的呼喊声,一双红通通的眼瞬间燃起希望的亮光,她顾不上跪坐发麻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冲到寒窑的门口。 不远处,一群人正一边搜着一边喊着,孟衡赫然在列。 「哥哥,我在这儿!」 雨后山林显得格外寂静,孟媛的声音不大,但孟衡还是立即就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一眼就看到寒窑门口那狼狈的小身影,一颗心稍稍放下些许。 孟衡冲还在往另一边搜寻的林君衍招呼了一声,后者循声望过去,看到孟媛后唇边也露出了笑容。 让其他人留在原地,孟衡和林君衍疾步朝寒窑走去,从另一边赶过来的赵宇见状也立时跟了上去。 孟姑娘在这儿,那主子应该也在附近了。 孟衡轻轻地握住孟媛的胳膊,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她没有伤着哪儿以后才彻底放下心来,但却绷起脸教训道:「没事乱跑什么,出了事怎么办?」龙舟赛结束后,他一刻没耽误就上山接人,碰上正在满山寻人的赵宇,发现狭隘小路旁沿着坡面的一道长长的划痕,之后他的一颗心再也没有落下来。 孟媛低声道:「对不起,哥哥。」 看她一张小脸苍白,孟衡叹了一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没事就好。」 孟媛立即摇头,急切地道:「不,有事!」 一句话教孟衡和林君衍才落下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林君衍更是急着就要上前。 「世子他受了伤,还发烧昏迷了。」 晋王府朔风院的庭院里,陆赟满面焦急,绕着院中一株郁郁葱葱的杏树来回地踱步。站在一旁的柳氏见了,觑了一眼眉头深锁的晋王,终于在陆赟又一次从面前晃过去时厉声喊住了他。也恰是在这时,原本紧闭的房门从里面被打开,胡子花白的御医挎着药箱出来了。 晋王疾步上前,急切地问道:「宋院正,我儿怎么样了?」 宋崎拱手道:「世子爷身上的只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至于高烧不退,臣已经开好了药方,煎熬送服再悉心照料,应该很快就能消退下去。只世子爷湿寒入体,还是要用药将养些时日……」宋崎说着,面上不由露出些许难色来。 这么多年来,他得了太上皇与成帝的旨意专司晋王世子身骨调养之责,深知这轻飘飘的用药将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果然,听了他这一句,晋王等三人的脸色也变得微妙起来。晋王蹙眉清了清嗓子,往前迈了半步,大手在宋崎的肩上拍了拍,叹道:「这就有劳宋院正多费些心思了。」念及陆景初的伤势并无大碍,晋王干脆道,「本王想起还有些公案未料理明白,就先走一步了。」 看着晋王脚下生风地奔出了朔风院,宋崎不由微微抽了抽嘴角。 柳氏却比晋王淡定许多,这会儿只问宋崎道:「那之前定期吃的药是不是需要先给停了?」 宋崎道:「方才臣已检查过了,世子爷体内旧年的宿毒已经除得差不多了,那些药可以不用吃了。」 柳氏面露喜色:「此话当真?」 陆赟也激动地问道:「您的意思是说我大哥他的眼睛很快就会好了是不是?」 陆景初的一双眼睛并非天生就是如此,而是在旧年的公案里被烈毒所伤。当年救了陆景初一命的大夫曾说,只有彻底解了毒才有医好他眼睛的希望。如今听了宋崎的这一番话,众人便顿时生出希望来。 然而宋崎却摇了摇头,轻易就把希望打破。 「当年救了世子爷的神医说过,即便将体内的毒素排出干净了,世子爷双眼复明的机率也只能从当年的一成添至三成,况臣医术浅薄,实在无能为力。」宋崎面上也露出憾色,这么多年他潜心钻研,能解了陆景初体内的宿毒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血,再谈其他却是不能够了。他看向柳氏与陆赟,斟酌了一番才道:「臣闻说怪医山谷有一弟子名连朔,其年少习医,精通歧黄之术,犹擅各种奇难杂症,幸许可请此人来一试。」 柳氏对连朔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因此听宋崎如此说,她也未生出多少欢喜来,反而是陆赟颇有些激动地道:「那连朔当真可治我大哥的眼睛?」 宋崎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颔首:「臣这里的三成机会在连先生手上该再添三成。」 那就是六成的机会了! 陆景初醒来后,面无表情地将满满一碗汤药一饮而尽,半晌才淡淡地开口与在床前叽叽喳喳的陆赟道:「你以为连朔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吗?」 陆赟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再不济不还有皇帝堂兄在嘛。」 陆景初倚在软枕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犹带几分自嘲的意味:「源生,为了这双眼,这么多年我做了很多,连朔,本家虽在姜国,但行踪飘忽,赵宇已经找了他六年。」 陆赟面上的笑容僵住,陆景初的话好似那兜头浇下的冷水,教他一腔的热情渐渐熄灭,只他望向眸中没有半丝亮光的长兄,双手慢慢地握紧,依旧道:「那是赵宇没本事,有我陆源生亲自出马,定能寻了那连朔来。大哥,你信我一次。」 第十七章 陆景初此时却嗤笑一声,「何必自欺欺人呢。」 「大哥……可是还在怪源生?」 陆景初四岁时身中剧毒,幸得神医相救保住了命,但双眼自那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东西了。神医的确没有彻底治好他眼睛的法子,可却说过,只要寻到那千年只结一颗果实的雪果,就能缓解他的眼疾。太上皇和晋王费尽力气,终于在陆景初十二岁的时候寻到了雪果。晋王小心翼翼地将雪果带回王府,可还没等拿给陆景初,就教贪嘴的陆赟当成稀奇果子给偷吃了。晋王怒极,把陆赟绑起来吊打了一顿,可到底失了雪果,毁了陆景初唯一的希望。 「当年如果不是我,也许……」 那件事陆景初几乎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子听他提起,才皱眉恍然忆起。此刻他看不见陆赟的表情,但想起那时候赵宇给自己描述的陆赟被打以后的惨状,约莫也猜到些许,便嫌弃道:「不过是颗故弄玄虚的果子,也值得惦记这么多年?」千年一遇的雪果谁知道长得什么模样?有奇效?可陆赟偷吃了雪果以后不还是虚弱到一顿鞭子就让他卧床一月余? 陆赟:「可……」 「好了。」才吃完药,舌尖还残留着淡淡的苦涩味儿,陆景初的心情本来就不算太好,听陆赟聒噪得又要旧事重提,当即便绷起了脸,不耐地道,「要找人就去找,只一条,不许惊动皇上。」 当年太上皇和晋王倾力寻求雪果,一时也闹得举国上下不得安宁。如今的成帝行事,有时候并不会比太上皇和晋王低调多少,陆景初不想惹麻烦。 陆赟觑着自家兄长的脸色,到底还是乖乖地应下了。 等到陆赟离开后,赵宇才从外头进来,瞧见陆景初的脸色不大好,稍一寻思,明白这不单单是因为苦药汁的缘故,恐怕还与前头二公子提起的医治眼睛有关。 「公子,二少爷他也是一片好心,或许还真能让他找着人也不一定。」 陆景初道:「你能明白的道理,我怎会不知?只不过不想再要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罢了。」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 赵宇默然。 陆景初动了动手,牵动手背上的擦伤,一时想起之前平云山的事情来,便问赵宇道:「那孟二怎么样了?」 赵宇细细地说了,末了道:「孟姑娘淋了雨,回府后病了一场,不过并不严重。」哪像自家主子高烧了一宿。 陆景初没有再多问,不多时药效起了,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孟国公府暖雪坞里,孟媛被林氏逼着喝了一小碗苦巴巴的药汁以后,小脸皱得如同那刚刚出笼的包子一般,直到绿淇捧了才腌制好的梅子过来,她吃了一颗才借着那股酸甜压下嘴里浓浓的涩味。 林氏坐在一旁,面上不见一贯的温婉笑容,神态是少有的严肃,「还记得出门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吗?这一次有璟世子在,下一回呢?」一想到孟媛从山坡上摔下去的场景,林氏就不由一阵后怕。 孟媛轻轻地拽了一下林氏的衣袖,软软地唤了一声:「娘……」见林氏不搭理,她心里也生出几分委屈,嘟囔道,「明明是有人故意引了我过去,怎么到头来也成了我的错呢?」 林氏没听清,皱眉望过去,见女儿眼眶红红的,一时也软了心肠。「以后好好待在府里,不许再乱跑了。」 女儿的性情,林氏心里清楚,自然知道平云山一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只是因着先前成帝赐婚,孟媛在京城风头大盛,眼下林氏便不想把此事闹大,免得招惹是非。 孟媛乖巧地点了点头,瞥见林氏脸色稍霁,她才试探着问道:「娘,世子他怎么样了?」 听她问起陆景初,林氏的脸色愈发和缓起来,「你爹去了王府探望还未回来,不过听你哥哥说,那孩子可吃了不少苦头。」她语气里多了几许怜惜之意,看向水眸明亮的孟媛,轻叹道,「璟世子虽然身有不足,可难得有一副好心肠。」 坊间关于晋王世子陆景初的传言,林氏从前也略有耳闻,原本当他是个难相与的性子,一直恐女儿日后吃委屈,而今一番事,倒教林氏稍稍安下心来。 如果这璟世子当真能一心对待自己的女儿,凭着他那样的身世与样貌,总不是孟媛吃亏。 而孟媛并没有想到这些,见林氏不知陆景初的情况,她的一颗心就悬在那儿落不下来。如果不是受她连累,他何至于遭这样的罪? 她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林氏瞧见了不由摇了摇头,心下一阵叹息。 到底还是小女孩的心思,只此一回心就扑到人家身上去了。 然而叹息之余,林氏也知这样并无甚不好。 到了晚间,孟仲文从外头回来,因见天色太晚,便没有再去探望女儿,只径自回了屋。他脱下外衫交给门口伺候的丫头,阔步进了里屋,见林氏正坐在灯下做针线,不由皱了眉开口道:「灯火昏暗,仔细伤了眼睛。」说着拿过她手里做了一半的东西,是一条云纹腰带,他蹙起的眉头稍稍展开些许,却仍道,「这些东西交给绣娘去做就好,你何必费这些心神?」 林氏将腰带取回,与针线一并收了起来,然后一边为孟仲文斟茶,一边浅浅一笑,打趣他道:「上一回我给衡儿绣东西时,也不知道是谁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红了。」 没料到从前的心思被娇妻看破,孟仲文一时觉得脸热,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只道:「我再怎么眼热,也不想你熬坏了眼睛。」 「好了,这不是等你回来,无事才绣了两针。」林氏说着,嘴角的笑意微微敛去两分,问他,「你去晋王府探视,怎生这么晚才回来?难不成那孩子出了什么事?」 听出林氏对陆景初的称呼变化,孟仲文挑了挑眉,道:「世子并无大碍,只不过受了些风寒。」细细地将宋崎诊治的结果说了,见林氏仍盯着自己,孟仲文一笑,才接着解释道,「回来得晚是因着陛下传召我去商量小太子的启蒙事宜。」 成帝继位六年余,后宫虽有佳丽三千,但甚是看重中宫皇后,三年前皇后艰难产下一子后,成帝当即就封了皇后之子为太子。今小太子长至三岁,启蒙自是颇受重视。 今日孟仲文被召进宫,面见成帝之后就被立即指派去了小太子跟前。那小太子年岁虽幼,但生就一副调皮性子,孟仲文被好一通折腾,直到月上柳梢才得以离开东宫。 林氏看着自家夫君面上是难掩的疲惫之色,便走到他身旁轻柔地替他捏肩。等他的眉宇稍稍舒展开来,才有些心疼地开口道:「看来这并不是一桩轻松的差使。」 孟仲文拍了拍林氏的手,温声道:「你莫为我担心,今日是没有准备,等过几日便好了。」他还惦记着女儿,因此赶紧岔开话题,问林氏,「宝珠可好了一些?」 林氏点了点头,微微犹豫了一下,道,「只还担心着璟世子呢。」见孟仲文脸色微变,她抿唇一笑,「说道起来,也是两个孩子的缘分,今日若不是世子,只怕宝珠……」 她话尚未及说完,便听到孟仲文冷哼一声,不由诧异地望过去。 第十八章 孟仲文道:「指不定宝珠此番还是吃了他的连累呢。」 之前孟衡在寻人的时候,便觉得孟媛走丢一事实在蹊跷,后来一番查探竟然发现其中有那溧阳王府常宁郡主的手笔。 自从明白御旨赐婚不可更改以后,孟仲文明里暗里早把陆景初考察了一遍,自然知道这常宁郡主是何许人也。他虽知陆景初对常宁郡主的态度,但还是对他如此招祸有些不满。 林氏听了孟仲文的话也不由默然,半晌却白了孟仲文一眼,道:「这与世子有何干系,你若有心该收拾那常宁郡主给你的宝贝女儿出气才对呢。」 孟仲文瞬时瞪大了眼睛,奇道:「你这态度变得也忒快了些。」 林氏哼笑一声,「当年我还没嫁给你时,因你之故吃的亏也不少,我可记恨过你?」 旧案被翻起,孟仲文一时语塞。 林氏轻叹道:「左右还有两年的光景,我们且再看看。」 孟仲文没有反驳。 烛影摇摇晃晃,孟仲文起身去净室洗漱完拥着林氏躺下后,静默半晌才突然开口道:「明日我再去晋王府走一遭。」 第二日一早,孟仲文果然又出门往晋王府去了。 孟媛听绿淇提起这事时正小口小口吃着粳米粥,闻言,握住瓷勺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向绿淇,眨眨眼睛问道:「阿爹不是昨日才去过吗?」见绿淇也是一脸茫然,她也不深究,只接着问她,「昨儿个我睡得早,你可知我爹回来时有提到世子的伤势吗?」 陆景初是因为护着她才受的伤,孟媛心里存着愧疚,自然也格外关心些。 绿淇支吾了一下,才徐徐道:「奴婢早上在小厨房遇见了宋妈妈,听她提了一嘴,说老爷告诉夫人,世子身上只一些皮外伤,倒因着风寒之故得仔细调养些时日,再具体的却是不知了。」 孟媛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绿淇见她没有再问别的,只低头继续吃粥,便先转去内室收拾孟媛昨日换下来还未来得及收拾走的衣物。注意到她放在随身荷包里的五色丝缠珠串不见了,绿淇才捧了荷包出来询问。 想起那珠串的下落,孟媛眸色微闪,心里没来由一阵心虚,只含糊道:「剩下的那一只许是昨儿个在山上不小心遗落了罢。」见绿淇皱眉,她连忙又道,「左右不过一个小玩意儿,丢了就丢了。」 绿淇不明白为何荷包好端端的还在,偏生里面装的东西没了,但见孟媛不肯细提,她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只是小小的珠串罢了,即便被人拾了去也生不出麻烦来。 等到绿淇出去了,孟媛才搁下勺子,以手托腮,心下生出些许懊恼来。 怎么当时一时情急竟把珠串送给那人了呢?瞅着他一贯矜贵的模样,那等不起眼的串子只怕不知被扔到那个犄角旮旯里了吧? 一念及此,孟媛竟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晋王府朔风院的正屋内室里,面色犹带几分苍白的陆景初背倚软枕半卧在床榻上,手里正摩挲着一只手串。 「绿淇跟我说,五色丝寓意吉祥安康,你不会有事的。」 圆润的小小琉璃珠在指尖滑过,那软细轻糯又掺着几分瑟意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不经意间,陆景初的唇角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陆景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淡定地把手串重新戴回去。 耳力敏锐如他,自然辨识的出外头过来的不止赵宇一人。若是没有记错,其中一人该是昨日已经来过一回的他的未来泰山? 赵宇态度恭敬地请孟仲文在堂屋落座,接着才转进内室去与陆景初回话。 接过青衣小厮递上的香茶,孟仲文举目打量了一下四周,眉头舒展开来。 干干净净的居室,身边伺候的除了小厮只有些老嬷嬷,看来果然是极洁身自好的。 孟仲文心里对赐婚的不情愿不由稍稍淡了些许。 忽而,轻缓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孟仲文抬头望去,只见从那落地的水墨山水绘屏后转出来一个清风朗月的男子。 男子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以同色发带束住发尾,观其面容,五官棱角分明,眉扬鼻立,一双桃花眼虽无潋滟水波,但也幽深如潭,整个人便说是画中走出的谪仙也不差分毫。 孟仲文看着容貌昳丽的陆景初,心里更添几分满意,只目光落在那双桃花眼上还是忍不住惋惜。 因见着他脸上病色难掩,孟仲文忙起身与他道:「世子大病未愈,很不该起身劳累。」又念及他这般是敬重自己,脸色愈发和缓了些,道,「今日原也是我叨扰了。」 从容与孟仲文见了一礼,陆景初方才在一旁坐下,闻言只道:「伯父不必如此。」 孟仲文道:「昨日多亏世子救了小女,我此行事专程来向世子道谢。」说着竟要起身行礼。 一旁的赵宇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住,笑道:「孟大人不可如此。」 这天下除了至尊的那一位,哪里有岳丈向女婿折腰的道理? 陆景初以手掩唇轻咳一声,也道:「且不论孟姑娘日后是景初的世子妃,单是此番孟姑娘遭难也有景初之故,怎敢劳伯父至此。」说着微微一顿,道,「都是一家子不是?」 孟仲文愣住,抬眼看向陆景初,见他面上神色自若,话也说得理所当然,一时反觉自己有些迂腐了,便也就直接坐了回去。 孟仲文此番前来自然不是单单来道谢的,他念及女儿被人哄骗至平云山后山僻远处一事,倒也不再与陆景初绕弯子,径直将孟衡和林君衍调查出来的蛛丝马迹说了出来,提及常宁郡主时更是留心去观察陆景初的神色。 陆景初闻言神色不变,坦言道:「此事景初早已明了,自不会让孟姑娘白白吃了委屈。」 一些人既然没有自知之明,他也不会介意出手好好教教她。 孟仲文得到满意的答案,才温和地道:「今日不瞒世子,前头陛下赐婚,我的确存过退婚的心思,不过如今看来,是我从前偏看了世子。」恰如林氏所言,除了一双眼,晋王世子哪一点不远胜于京中诸子?先前他看好林氏娘家侄子林君衍,可那小子还未成亲房中便添了人,只此一点就很教他看不上了。 「婚事,我孟家自然不会失信。只宝珠乃是我与内子的掌上珍宝,我实在不愿教她日后受委屈,故而今日唐突,恳请世子将来能善待小女。」孟仲文更想说的是,让陆景初能一心一意待自己的女儿,可一想到陆景初的身份便犹豫了。 陆景初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此时只淡淡道:「红口白牙的许诺难道伯父愿意相信?」听周遭一片安静,他猜得出孟仲文该是愣怔住了,便牵唇一笑,继续道,「我很不愿意说些将来也不知道如何的话来教伯父安心,只不过于景初而言,求得一心人,足矣。」 仅以他与那孟二的几次接触,他不厌烦她,这一点就教他很愿意不让成帝这番赐婚的美意付诸东流水了。 旁边的孟仲文的确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只是很快他就琢磨出陆景初话里的深意,眼底登时浮现出笑意来。 第十九章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且慢慢看着也就是了。 一盏香茶见底,孟仲文叮嘱陆景初好生休息后就起身告辞,见陆景初有相送的意思,便道:「世子请留步。」 「伯父唤我景初就是。」 陆景初心里亲疏分明,既然不排斥婚事,自然也不会想着在孟仲文跟前端世子爷的架子。 孟仲文愣了一下,到底从善如流。 见孟仲文的身影远去,赵宇方扶了陆景初回去。他看着自家主子一副神色淡然的模样,在心里纠结了一番,终于壮着胆子开口问道:「公子,如今是满意孟家的亲事了?」 他可没忘记皇帝大人圣旨还下来那两天自家主子的脸色呢。 陆景初挑眉,道:「日子越发清闲了?」 「……」赵宇乖乖地闭了嘴,目光掠过自家主子腕上与他格格不入的并不十分好看的绯色珠串,又想起他耐着性子听了那孟家二爷一番啰嗦,嘴角抽了一下,只在心里提醒了自己一句。 日后遇着了孟姑娘可得小心伺候着了。 「让你去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赵宇本来正在神游天际,冷不防听见这一句,身子不由抖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就收敛了心神,回道:「已经按着公子的吩咐办好了。」 想到那常宁郡主一身狼狈地教人从水池里捞出来的画面,赵宇默默地抬头想要望天,然而入目只有雕花繁杂而精致的屋梁。 院子里传来一声犬吠,陆景初侧耳听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溧阳王府好事将近,备份厚礼罢。」 常宁郡主落水,幸得英雄表哥相救,才子佳人良人一双,可不是好事将近。 赵宇按了一下嘴角,应了一声。 溧阳王掌上明珠突然定亲的消息传出来,京中一片哗然。因着常宁郡主行事素来无忌,对那晋王世子的心思从未有过半分遮掩,故而她匆匆定亲,坊间传言不少。有说她是芳心受伤,故而赌气别嫁;也有说她早与那竹马表哥暗生情愫,姻缘天定;更有好事者果真扒出了其中内情。 原来溧阳王府与应安伯府是隔代的表亲,前几日伯府老夫人大寿,常宁郡主跟着溧阳王妃前去拜寿,不料却在与伯府小姐玩耍时摔落莲花池,最后教应安伯府的三公子给救了。女子落水,衣衫尽湿,那三公子虽是常宁郡主的表兄,但到底是外男,为了顾全常宁郡主的名声,溧阳王府当即就跟应安伯府定下了亲事。 「郡王府和伯府结亲,姑且也算得门当户对。」暖雪坞里,霍茵咬了一口甜甜腻腻的栗子糕,满脸兴色地与被林氏拘在府里多日的孟媛说起近来颇受热议的这桩亲事。「我听说,那常宁郡主起初还死活不肯嫁,闹了好几日,最后不知怎的就消停了。」 常宁郡主……原就是上一回使人将自己骗去平云山后山的人?她从未招惹过常宁郡主,却平白教人算计一遭,如果不是碰见了陆景初,单她一人,那般大的山雨,她稍有不慎都可能把小命都给丢在山里了。孟媛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自是没有多少好心肠去原谅常宁郡主。当然,如今她也不至于落井下石,故而听了霍茵的话,只道:「许是想开了也不一定。」 霍茵赞同地点点头,也想起那日平云山一事,哼哼道:「凭着那常宁郡主脾气与心肠,这婚事怎么说也是那伯府的三公子吃了亏。」且不说常宁郡主心里想着别人,但是她骄纵跋扈的性子就很教人看不惯了。当日里听说常宁郡主落水遇险,她还只当善恶有报,可如今溧阳王府与应安伯府结亲,那伯府三公子据说又是才貌双全的名士,她就觉得到底还是叫常宁郡主占了便宜去。 孟媛却不这么认为。 伯府寿宴,女眷内院,常宁郡主落水自然有府中仆妇去搭救,缘何那三公子就好巧不巧地「英雄救美」了? 孟媛觉得这婚事背后别有些隐情,只是到底与自己无关,索性就抛到一边,转而问起另一桩事情来。「阿茵,长公主府的帖子你可有收到?」 「荷花宴的帖子?我收到了啊。」 孟媛低头摆弄了一下裙摆上的宫绦,垮下一张小脸,嘟囔道:「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去呀?」 「为什么不去啊?」霍茵不解。 孟媛撇撇嘴,道:「长公主府规矩多,万一我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岂不是自惹麻烦?」因为出身二房,孟国公府与外府的女眷交游都是落在孟瑶的头上,孟媛习惯了当个小隐形,这一回却教长公主亲自拟了帖子相邀,她有点儿发虚。 霍茵闻言忍不住伸手在她额上敲了一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几时成了这般胆小之人了?」顿了顿,她又接着道,「长公主算起来还是晋王世子的堂姐,人家特意邀你,你好意思推拒了去?」 孟媛十分诚实地摇了摇头。 霍茵道:「将来等你嫁给了晋王世子,这般的宴会不会少,早些习惯了才是好事呢。」 「你又胡说什么呢。」孟媛脸颊微红,啐道,「再乱说话,以后都不叫你进门了。」 霍茵乐呵呵地道:「看这小脸儿红的,难不成恼羞成怒了?」 「你!」 「好了,我不说了。」霍茵是个有分寸的人,明白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因此连忙道,「长公主是个极和善的人,荷花宴呐你也不必担心,左右还有我在不是?」 孟媛双手托腮,幽幽地吐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就随口一问,帖子都接了。」 「……」霍茵默了,气闷地往嘴里又塞了个栗子糕,目光游弋间瞥到窗外枝头惊飞的鸟儿,她扭过头问道,「才我从外头来,瞧见府里一阵忙乱热闹,国公府难道有什么喜事不成?」 孟媛侧首想了一下,眨眨眼睛,弯唇道:「哦,是我姑姑过几日要回来了。」 「你姑姑?就是从前嫁到连家庄去的那一位?」霍茵好奇地问道。 孟媛点点头:「对的,我姑父的生意搬到京城来了呢。」 连家庄是姜国北方第一大庄,生意遍及各行各业,其中药材生意独占鳌头。又因着连家庄的大公子,孟媛姑姑的亲子连朔打小熟习医术,使得连家在杏林名声斐然。此番孟媛姑父连诚将药馆生意搬到京城,一方面是为了扩大生意,另一方面却是为了妻子孟湘。 当年孟湘与偶至京城的连诚情投意合,力排众议远嫁去朔北,这么多年下来,夫妻恩爱如初,不论在京城还是在朔北都传作佳话。 霍茵对她们的故事略知一二,得知孟媛的姑父如今竟愿意为了妻子抛下朔北的基业转来京城,当即就感叹道:「你姑父和姑姑的感情可真叫人艳羡啊。」 孟媛深以为然。 最是情深,当属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这般情意却是难求,除了姑姑与姑父,她也只在话本子里瞧过了。 一念及此,不由又想到自己的亲事,想到那个矜贵无双的人,她难得也叹息了一回…… 长公主府坐落在京城的西街,府邸三进三出,在公主府的规制中不算大,但府中每一处景致都精妙绝伦。亭台楼阁,花廊水榭,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纵横之间,竟有一番江南园林的风味。 第二十章 孟媛跟在公主府的婢女身后,在穿过曲折回廊时分神瞄了几眼,见着这般秀致的景色,心里头那点子不安意外地淡了去。 按理说,喜好这般秀致宁雅园林的长公主应不是个难相与的人。 孟媛心情松快下来,嘴角也跟着上扬起来,脸上的笑容一丝一丝地蔓延开。走在她身旁的孟瑶瞧见了,微微愣了一下,继而也勾了勾唇角。 路过走马楼,穿过竹林小道,面前出现一扇月门,门后翠竹交掩,遮住姹紫嫣红,但莺声笑语却还是远远地传了来,甚至鼻息间还能嗅到若有似无的淡淡荷花香。 绿衣婢女恭敬地引着孟媛与孟瑶二人进了月门,款步轻移步过三曲九折木桥,迎面便是一座碧瓦飞檐凉亭。亭中人本来正在说笑,听见外头的动静便一齐望了过来。 孟媛下意识地放缓脚步想要跟在孟瑶的身后,不经意间目光却和坐在亭中的霍茵对上。孟媛抿了抿唇,悄悄地又跟了上去。 长公主陆荇笑盈盈地坐在凉亭席位正中的位子上,目光柔和地看向正从亭外走进来的两个小姑娘,眸底带着几分不露痕迹的打量。 两个小姑娘眉眼之间隐隐有几分相仿,只略小的那个一张小脸尚未长开,眼梢眉角尚有些未脱的稚气。陆荇嘴角微微扬起,知道这就是自家那位堂弟定下的小妻子了。 眼见两个小姑娘屈膝就要行礼,陆荇便开口阻了,轻笑道:「本宫素不喜这些礼仪规矩,你们也不必拘泥。」说着,又冲身穿鹅黄色绣花襦裙的小姑娘招了招手,唤了她到自己跟前,一边握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一边道,「从前不得见,竟不知孟国公府还藏着这么个妙人儿。」 小姑娘生得软绵绵,一双杏眼明亮澄澈,陆荇一眼瞧着就心生欢喜。再兼着她心里对成帝那桩赐婚存着惋惜,这会儿对待孟媛便愈发亲厚起来,细细地问了她平日里的喜好。 没见着长公主之前,孟媛心里敬畏居多,眼下见着人了,发现长公主非但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矜傲,反而格外平易近人,一面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一面一一回答了长公主的问题。 孟瑶被引着在一蓝衣女子身旁入席,只还未等她坐稳,就听到一声讥笑从一旁传来。 「明明你是孟国公府嫡系的大小姐,怎么今儿长公主看都不看你一眼呢?」 话中的恶意丝毫未加掩饰,孟瑶听了不由柳眉轻蹙,转头向身旁的人看去,却只见姚明珠正捧着汝窑的茶盏望着自己。「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姚明珠轻嘁了一声,开口时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为二人所闻:「阿瑶,你难道没有发现,自从你这小堂妹拣了王府的高枝后就愈发风光起来了?从前这些可都是你一个人的哎。」 孟瑶才名远播京城上下,又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儿,以往在京中各府游走,从来都是众人的焦点,便说是众星拱月也丝毫不差半分。 孟瑶目光微微一闪,落向那厢笑意盈盈的长公主,骤然想起去岁的荷花宴,那时被长公主牵着手坐在她身边的人可不就是自己吗?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阿瑶你样样远胜孟媛,怎么好端端的赐婚就落在那丫头的身上了?」姚明珠说这话时声音微扬,虽长公主不至于听见,但坐得近的好几个姑娘已经闻声望了过来。 自从上一回在孟国公府被孟媛噎了一回,姚明珠心里就一直憋着一口气。后来她偶然得知成帝将孟媛赐婚给那晋王世子背后另有隐情,猜测定是孟家姐妹起了龃龉,故而这会儿才故意挑了出来,想要激怒孟瑶,好叫她说出些关于孟媛不好的话来。 然而,孟瑶却只是挑了一下细长柳眉,面上露出浅浅淡淡的笑容。她看向面露不平之色的姚明珠,淡淡地道:「赐婚是陛下的旨意,岂是你我能够妄自揣测的?况且……」她说着微微一顿,有些不解地道,「我家阿媛自是极好的,婚事落在她身上难道有什么不妥?」 她看起来难道会愚蠢到因为一两句无光痛痒的挑唆就当着长公主和京中一干贵女的面和自己的妹妹翻脸么? 没料到孟瑶如此沉得住气,姚明珠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轻哼了一声,撇开脸望向另一边,摆出一副懒得搭理孟瑶的模样来。 孟瑶勾了勾唇,也不恼,只端起面前的茶慢慢啜饮,眼角的余光有意无意掠过长公主的方向,瞧见自家堂妹一面陪长公主说笑,一面朝霍茵递去求助目光的小模样,一时忍不住抿唇笑了。 晋王世子从来不在她择婿的范围里,因此她对小堂妹得了这姻缘一点儿也不嫉妒,即便那晋王世子生得的确风华无双。这姚明珠咬着赐婚不放,实在是太笨了些。 席间茶果过了三巡,一个身穿青衣的嬷嬷从亭外匆匆进来,但见她附在长公主的耳边低语两句,后者就松开了一直握着孟媛的手。见一亭子说笑之声停下,长公主理了理鬓发,浅笑道:「本宫有些事儿就先不作陪了,你们只管自在些玩耍。」言罢,又对一直立在亭中伺候的另一个嬷嬷叮嘱了两句,之后才扶着先前那青衣嬷嬷的手离了席。 等到长公主的身影远去,凉亭里一时又热闹起来。 孟媛与霍茵两人坐在临水的栏杆边,向外望去只见接天碧绿的莲叶与一片碧色之中亭亭玉立的嫩粉。眼前胜景如斯,孟媛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从层层交叠的莲叶间探出脑袋的莲蓬上时,不由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唇,与身旁的霍茵道:「阿茵,你吃过刚刚摘下来的新鲜莲蓬吗?」 霍茵愣了一下,摇摇头。 「书上说,卧剥莲蓬,其籽甘甜微涩,愈品愈鲜,兼莲香阵阵,风动荷叶,意趣难尽。」孟媛说着,眼睛便亮了起来。 霍茵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恰好看见荷池边泊着一只小木船,登时就领会了孟媛话里的意思。「你直说想去摘莲蓬不就好了,做什么又学你哥哥净说些教人听不懂的话来。」 一旁伺候的嬷嬷听见小姐妹俩的话,笑着开口道:「两位姑娘想去摘莲蓬吗?」 孟媛微扬起头看向那嬷嬷,眨眨眼睛,腼腆一笑:「可以吗?」 嬷嬷笑意更盛:「自然。」说着她指了指那只小木舟,稍稍压低了些声音道,「公主也爱自己采莲蓬玩,才特意命人置下木舟呢。」 见两个小姑娘眼中几乎要迸出亮光来,嬷嬷直接引了二人出了凉亭往木舟的方向走去。 孟媛与霍茵一前一后登上木舟,眼见那嬷嬷要寻人来划船,霍茵连忙出声拦住:「嬷嬷不必忙活,这船我自己来划。」见那嬷嬷闻言面露难色,霍茵微扬下巴,轻笑道,「嬷嬷可别忘了我阿爹是大将军,我打小就跟着我阿爹习武,划船,没问题的。」说着,她还不忘拍拍自己的心口。 嬷嬷还有些犹豫,劝道:「姑娘,这池水深着哩,玩笑不得。」 孟媛见识过霍茵划船的功夫,心里自然是相信她的,只如今身在长公主府,总不好太过造次,因此她便看向那嬷嬷,道:「苏嬷嬷陪我们一道可好?」 第二十一章 苏嬷嬷一脚踏上木舟,舟身顿时晃了三晃,见两个小姑娘一起朝自己望过来,她低头看了一眼胖胖的自己,苦了苦脸,脚下步子愈发小心了一些,上了船只坐在船头,竟是一动不敢动。 孟媛和霍茵一齐坐在船尾,起初两个小姑娘还颇有兴致的一人执一浆划水玩,等见着了莲蓬,二人相视一笑,直接将船桨塞给了绷着身子坐在船头的苏嬷嬷,径自只顾探手去摘那掩在碧叶间的胖莲蓬。 苏嬷嬷握着桨木,看着船尾两个叽叽喳喳笑得欢快的小姑娘,眼底划过一丝无奈之色,轻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划起船。 长公主府前院,陆荇扶着青衣嬷嬷的手站在葡萄花架下,远远地望见那从影壁后转过来的高大男子,一双桃花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扬声唤了一句:「驸马。」 男子脚下的步子顿住,循声望了过来,待看见葡萄花架下一袭锦衣华服落落大方的明媚女子,他微微有些黝黑的俊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瞬时将他一身的冷硬柔和。陈廷将腰间的佩剑交给跟在自己身后的侍从,而后阔步走到陆荇跟前,抱拳行礼道:「见过长公主。」 陆荇捏着绢帕掩唇轻笑一声,瞪了陈廷一眼,方道:「驸马此番出门打了个胜仗回来,就与本宫生分起来了,嗯?」 她桃花眼水光潋滟,眸底一片清明,陈廷愣了一下,恍然回神,站直了身子,笑道:「我哪敢呢。」语带笑意与熟稔,上前自然而然地接替了青衣嬷嬷的位子。 目光在院中逡巡一回,陈廷温声道:「今日不是荷花宴的日子,公主何苦劳累走这一趟来迎接?」 陆荇弯唇浅笑:「本宫的夫君打了胜仗回京,没有出城相迎已是不妥,这会子不过几步路而已。」她看向那边朝府里搬行李的仆从,挑眉问道,「这是打算不离京了?」 陈廷虽为长公主的驸马,但同时也掌着岭南三关之权,常年戍守岭南关塞。 陈廷点了点头,道:「陛下意思,应是短时间内不叫我往岭南去了。」 陆荇道:「既如此,你就安心留在京中,东苑一直有人打扫。」稍稍停顿了片刻,方又低声添了一句,「正好,你托我寻的人也有些眉目了。」 …… 荷池边,小木舟飘飘荡荡靠了岸,苏嬷嬷一步三晃下了船,眼见着两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去招呼小丫鬟来收采摘好的莲蓬,她手捧着心口唏嘘不已。 到底还是年纪小好呀,可怜她这一把骨头哎。 孟媛和霍茵跑去采摘莲蓬时,凉亭中的众人远远地瞧见了,本来就有些好奇和意动,等到几个小丫鬟将新鲜的莲蓬送到亭子里,众人便一齐围了过来。 淡淡的掺着些清甜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目光落在那鼓鼓囊囊的碧色莲蓬上,众人的目光皆亮了起来。 「这个很好吃的,你们一起来尝尝呀。」孟媛笑眯眯地道。 起初只有一两人试着上前剥了莲蓬来尝,渐渐地便都有些禁不住了。孟瑶示意身边的侍女去取了一颗莲蓬过来,隔着帕子捧着,轻轻地瞥了一眼吃得欢快的孟媛,抿抿唇,也动起手来。 入口时的微微苦涩让人不由蹙眉,但那点子涩味儿很快就教一股甘甜滋味掩去。孟瑶吃了两颗莲子,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的姚明珠一脸鄙色,便淡淡一笑道:「听说长公主闲时最喜兰舟卧剥莲子为食,今次一试的确不错呢。」 姚明珠:「……」 众人一处分食莲子,时间过得也就快了许多,转眼便至晌午。因着驸马陈廷回府,陆荇便吩咐心腹嬷嬷招呼众家小姐在西花厅用膳,直到饭后众人请辞时,陆荇才再一次露面。 莺声笑语散去,长公主府重新陷入一片清寂。梳洗更衣后的陈廷缓步行至荷池,一眼就看到坐在九曲桥栏上赏荷的陆荇,抬步走过去,垂目时间湖中人影成双,他退开半步方才开口:「公主今日心情很好?」 「瞧见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本宫觉得自己仿佛也年轻了许多。」她喜欢那孟媛,不仅仅是因为她即将成为自家堂弟的媳妇,更是因着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一样懵懂不谙世事,行动处一派天真使然。 目光落在女子姣好的面庞上,陈廷垂下眼帘,半晌道:「公主如今是正当好年华。」 陆荇轻笑,微微探身摘下近岸的一株莲蓬,剥了一粒莲子放入口中,当苦涩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她才轻叹道:「是吗,本宫还以为自己老了呢。」侧身将莲蓬举至陈廷面前,见他木着脸也剥了一颗莲子放入口中,才道,「陈廷,若本宫指与你的那人不是你要寻之人,你说,以后这长长的岁月,你我要不要将就一下?」 「公主说笑了。」 「你不会当真最好。」 出了西街,孟家的马车在一间书坊门口停住。 孟瑶扶着侍女青竹的手下了车,看向掀开车帘半探出小脑袋的孟媛,微微凝眉,再一次问道:「你果真不与我一道?」见孟媛连连摇头,她也不强求,只叮嘱道,「不许乱跑,早些回府去,免得祖母担心。」 上一回孟媛在平云山遇险可把孟老夫人吓得病了好些日子。 这一回孟媛改摇头为点头了,煞是乖巧地应道:「我保证买了点心以后就立即回去给祖母请安。」 孟瑶抿了抿唇,不再多说什么,转身领着青竹就走进了书坊。而孟媛则吩咐车夫驱了马车往六味斋而去。 六味斋与书坊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上,地处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孟家的马车行驶到街口,便因为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再次停下。见状,孟媛掀开车帘向外望去,一眼就瞥到不远处随风招展的六味斋店招。 弯腰出了车厢,踩着马凳下了马车,孟媛在吩咐车夫找一处巷口候着以后就领着绿淇一同朝着六味斋的方向走去。 「宝珠?」 清朗的声音传来,孟媛驻步抬头,一眼便看到十步开外迎面走来的林君衍。 因着林月这几日一直吵着要吃街上的糖炒栗子,故而林君衍下了学才折来街市,才买了栗子准备回府,没料到却在街上遇见孟媛。垫了一下手里的糖炒栗子,林君衍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阔步走到孟媛跟前。 「刚从荷花宴回来?」长公主酷爱荷花,每年都会在府中设下荷花宴,宴请京中贵女,这是上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因此,见孟媛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手里提着的糖炒栗子上,林君衍牵唇一笑,顺手将糖炒栗子递到她跟前。 孟媛连忙摆了摆手,嘻嘻笑道:「我可不要这个,不然回头教阿月知道了,定是要与我闹的。」顿了顿,又问道,「今日我怎么没见着阿月呢?」按理说,平阳侯府应该也收到了荷花宴的帖子。 林君衍走到孟媛身边,与她比肩而行,见问便道:「她身子不适,大夫叮嘱了要静养些时日。」 孟媛好些日子没见着林月,乍一听她生了病登时就担忧起来,细细地询问了一番,才与林君衍道:「那我明日可以去侯府看看她吗?」 「我想阿月应该很乐意见你。」 第二十二章 正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六味斋的门口。 六味斋虽不是京城第一大糕点铺子,但卖的糕点点心不仅味道好,而且模样精巧别致,加上卖价不高,因此生意也格外火红,丝毫不输回味轩。 林君衍小心翼翼地护着孟媛避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往里走,入了门,就有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迎上来招呼。 「孟姐姐,你来啦。」小姑娘生着一张圆乎乎的小脸,一笑就会露出两颗小虎牙,小模样格外讨喜。 孟媛微微弯腰捏了一下小姑娘肉嘟嘟的脸,才道:「店里是不是推出了新的点心?」 秀秀一边揉着自己的小脸,一边眨巴着眼睛反问道:「孟姐姐是怎么知道的?」阿娘前两日才试着做了荷花饼,今日才摆出来卖,孟姐姐没见到怎么就知道了呢? 孟媛挑眉一笑,揶揄道:「瞧着你的小脸上多出来的肉就知道了。」 听了这话,秀秀撇了撇嘴,轻轻地哼了一声:「孟姐姐就知道欺负人!」 「明明是你自己吃得多好不好?」 孟媛是六味斋的常客,与老板娘柳娘的女儿秀秀玩得熟,如这般斗嘴是两个小姑娘特有的交流感情方式,店里的伙计看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而林君衍见自家小表妹面上都是的欢喜的颜色,此时也只默默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这时候,柳娘正好端了刚刚做好的点心出来,看见这一幕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冲着女儿道:「秀秀,不许没有规矩。」她将点心交给伙计,净手后走过来,面上带着歉意的微笑,与孟媛道,「孟姑娘别总是纵着她,叫她愈发没了规矩去。」 她母女在京城讨生计,打开店门做生意,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不是都像孟媛一样好脾气,柳娘不希望秀秀的性子太过任性活泛,免得招惹祸端。 孟媛却不这么认为,她道:「我和秀秀只是闹着玩呢,更何况秀秀还只是个小孩子。」 柳娘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转而问道:「孟姑娘今天想要些什么点心?」顿了顿,扬起一张笑脸介绍道,「除了先前有的,近日我又琢磨了新鲜样式的点心来,孟姑娘要不要尝一下?」 见孟媛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柳娘忍笑引着她与林君衍进了一旁的隔间,亲自端了一碟荷花模样的点心放到孟媛跟前。 「这一样是莲花酥饼,里面的馅儿用的是沾露新荷花瓣与白糖一处揉拌而成的荷花泥,吃起来只有淡淡的一股清甜滋味,不容易腻。」 孟媛小心翼翼地拈了一枚起来,咬了一口,惊喜的发现外面一层并不是看起来那样松软反而包着一层酥皮,香香脆脆,里面的陷儿入口时掺着些莲子的涩味,但慢慢地荷花泥的清甜滋味就在舌尖蔓延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一口气吃了两枚莲花酥饼,孟媛心满意足如餍足的猫儿般眯了眯眼,当即便让柳娘备几份打包带走。又在六味斋里挑了几样点心,孟媛才记起自家堂姐的叮嘱,打算回府而去。 因着天色垂暮,孟媛辞了林君衍要送自己回家的好意,只让绿淇提着食盒跟着自己去寻了停在一条小巷巷口的马车。 林君衍目送孟媛登车而去,良久才收回视线转身,冷不防却与一人相撞。往后连退了两步,林君衍站稳了身子后立即就与那人拱手致歉。 「你是平阳侯府的林君衍?」 听那人直接喊出自己的名字,林君衍疑惑地抬头,目光落在面前的锦衣少年身上,意外地觉得面前的人有些眼熟。只他在心里寻思了一圈也没能记起这少年的名字来,不由疑惑地道:「公子识得我?」 锦衣少年的视线掠过林君衍身后远去的某一点,见问,挠了挠头,干笑一声道:「略有耳闻略有耳闻。」他就是一不小心听赵宇提过一嘴,方才又恰好瞧见他和那孟媛一处,才大抵猜到他的身份罢了。 林君衍微微蹙眉,「不知公子是……」 「我?」少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迎着林君衍疑惑的目光咧嘴一笑,「我姓陆名赟,你没听说过我但应该听说我大哥。」 姓陆……林君衍的脑海里一下子就划过曾经在孟国公府后花园见过一次的身影,心下对这锦衣少年的身份一下子就明朗了起来。「原来是陆二公子。」 陆赟笑,「算起来你我也算沾亲带故,林兄只管唤我源生就是。」说完,不等林君衍有反应,直接就又拉着他往旁边的一家酒楼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今日我与林兄投缘,怎么也得喝两杯不是?」 陆赟是行伍出身,行军打仗好几年,除了一身硬功夫,喝酒的本事也练了好几成,而林君衍是个酒量浅的,最后二人离开酒楼时,陆赟清醒如初,林君衍却已醉成一滩烂泥。 吩咐人将醉作一团的林君衍好生护送回平阳侯府,陆赟心情颇好地打道回府。 晋王府卧云斋内,身穿一袭素袍的陆景初神态慵懒地倚坐在临窗的黄梨木雕花圈椅上,手里正把玩着一只精巧的玉制九连环,而在他的脚边则趴睡着一只毛茸茸的金毛大犬。 忽然,金毛大犬睁开眼竖起了耳朵,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陆景初手里的动作一顿,果然听见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大哥!」 书房的门才刚被推开,趴卧在陆景初脚边的小白便如离弦之箭一般迅速地窜了出去。陆赟进屋没设防,被扑个正着,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他尚来不及呼疼,就见那将自己扑倒的毛玩意儿吐着舌头又凑了过来,吓得他连忙求救。 「小白,回来。」 慵懒清冷的声音响起,小白立即就抛下陆赟折回到自家主人跟前乖巧坐下。 陆赟爬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看了一眼卧坐在陆景初脚边一脸乖巧的大狗,又看了一眼正伸手与大狗顺毛的自家兄长,不由道:「大哥,这就是小白?怎么长成这么大只了?」三年前明明才和他手掌一般大小。「大哥,以后可不能让小白扑人了。」这么大只撞过来,险些没要了他半条小命。 陆景初颔首,手下顺毛的动作一顿,改为拍头。他拍了拍小白的头,一本正经地道:「小白,扑人也分对象,别随便什么人都扑。」 「呜~汪~」 「……」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陆赟不与小白纠缠,瞧见陆景初刚刚放在桌案上的九连环,眼睛一亮,走过去拿到手里就开始把玩起来。 伴着清脆的玉环碰击声响起的是陆赟的嘀咕,陆景初微微侧首,忽而伸出手。 手里一空的陆赟恍然抬头,看向陆景初时仍未回过神:「大哥……」 陆景初手指翻动,轻轻巧把玉环分解开,眨眼间又合二为一,「这时辰你不在威远将军府,怎么跑回来了?」威远大将军旧伤复发,卧床多日,柳氏亲自带着陆赟去探视,不久前才打发了人回来说会留宿将军府。 陆赟嘻嘻笑了两声,才道:「我回来这一趟可是为了大哥。」他细细地将自己在街上目睹林君衍与孟媛同进同出的事说了,末了道,「话本里,表哥表妹什么的,最容易有些什么的,大哥,你不得不防啊。」 第二十三章 「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极肖愚妇。」 「……」陆赟垮下脸,看向面色没有半分波动的长兄,半晌才道,「原来大哥你对那孟二是认真的啊。」要不然怎会如此信她。 陆景初的嘴角隐隐一抽,没有搭陆赟这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他不是信孟媛如斯,只是单纯地觉得凭着孟二那丫头能被人轻易算计去的头脑,怕是再给她两年也未必能开窍,更遑论与劳什子表哥生出什么来。 手里的九连环成功解下一环,陆景初摇了摇,听着玉石清脆的响声,他缓缓启唇,下了逐客令。 被下了逐客令的陆赟蔫头蔫脑地出了卧云斋的门,然而才走上青石桥没几步就迎面遇上从外头回来的赵宇。 赵宇是陆景初身边的心腹侍从,陆赟和他打过不少交道,知他一贯行事稳妥,故而这会儿瞧见他脑门子上一层薄汗,陆赟顿时心生好奇,索性伸手将人拦下了。「你这是打哪儿来的,怎么急成这样?」 赵宇指了指才落下山头的太阳,道:「不是属下着急,是外头日光太厉害了。」 陆赟点点头,又问他:「我哥派你出去了?」 他一脸好奇,赵宇看得明白,这会子却也并不瞒他什么,直言道:「中午陛下派人赐了些东西下来,公子吩咐我给国公府那边送去了两样。」 「哪个国公府?」陆赟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然是孟国公府了。」当然,东西可不是拿去孝敬什么孟老国公就是了。 陆赟恍然,嘴角爬上一抹痞笑,凑到赵宇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我哥这是叫你去讨好我未来嫂嫂了?」怪不得刚刚自己来「告状」,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原来是早就出手了啊。 赵宇动了动唇,没有接话。 他是下属,只负责奉命办事,主子的心思可不敢乱猜。 陆赟心里有了自己的猜测,也懒得再去追问什么,负着手就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 日落西山,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暖雪坞里,刚刚沐浴完只穿着一身雪白里衣的孟媛百无聊赖地趴在软榻上,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从孟衡那里顺回来的游记,小丫鬟红萓静静地在一旁摇着纨扇。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不轻不重地脚步声,红萓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朝门口望去,「姑娘,绿淇回来了。」 闻声,孟媛将手里的书随手扔在一旁,坐起身看向绿淇,目光却先被她手里捧着的东西吸引过去。 先前回到府里,孟媛便吩咐绿淇将从六味斋买回来的那几样点心分成三份分别给鹤延堂孟老夫人、林氏和今日恰巧在家的孟衡送去。孟媛记得绿淇出门时提的是六味斋的食盒,因此这会儿看到她手里那只精致的紫檀木雕花匣子就有些好奇了。 「绿淇,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绿淇一边讲木匣放到孟媛面前的矮几上,一边开口道:「方才奴婢给大少爷送点心过去,大少爷吩咐奴婢给姑娘捎回来的,说是偶然间得了点好东西,叫拿给姑娘玩呢。」 平日里孟衡在外头看见各色好玩的玩意儿都会给孟媛捎回来,因此听了绿淇的话孟媛也没多想,直接伸手把矮几上木匣打开。 木匣里朱红色缎布上静静地卧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制九连环,模样小巧精致,玉环周身还泛着盈盈光泽,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看着那九连环,孟媛微微张着嘴巴,面上满是惊讶之色。 哥哥是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买这个给自己的? 「啪」地一下合上木匣,孟媛起身进了内室,随意换了一身素色襦裙后就抱着木匣跑去找孟衡。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离明年春闱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孟衡这些日子在书院读书愈发用功了些,连回到府里也手不释卷。 孟媛抱着木匣立在小书房的门口,听着屋里传来的念书声,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决定不要打扰自家哥哥念书。然而正当她转身要离开时,小书房的门就被打开了。孟媛回过头就看见孟衡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扶在门边上。 「咦,哥哥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孟衡上前两步走到孟媛跟前,用手里的书轻轻地拍了一下妹妹的头,轻哼了一声道:「你那么大个人杵在门口我能看得进去书?」 明明隔着一扇门怎么就打扰到了…… 孟衡拍完妹妹的头,把书收回来时,视线不经意落在她怀里抱着的有些眼熟的木匣子上,一张脸瞬时就沉了下来:「这么晚跑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话音刚刚落下,就见孟媛飞快地把木匣给打开了。 「哥哥,这个九连环看着就不菲,你哪来的银子买的?」说着,孟媛就把木匣塞到孟衡的怀里,「你从哪儿买来的就赶紧给退了回去,不然叫娘知道了,可要挨家法的。」 孟衡看了一眼玉质莹润的九连环,眉头皱起,顺手扣上木匣,道:「谁告诉你这是我买的?」 孟媛眨眨眼睛:「总不是你坑蒙拐骗偷过来的吧?」 「……」天下有这样编排同胞兄长的妹妹吗? 孟衡握书敲了敲自己的额角,把匣子塞回到妹妹的手里,无奈地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给你玩的你就拿着好好玩。」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总不会教你挨娘的板子。」 「哦。」 「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睡觉,别打扰我看书。」 看着孟媛抱着木匣渐渐远去的背影,孟衡抬手揉了揉额角。 今日他乘马车从青山书院回家,半道上教晋王世子身边的侍从给拦住了去路,那侍从二话不说扔了木匣进来就跑,搞得他摸不着头脑。 那木匣虽做工精致,但也不是稀罕东西,孟衡便以为里面放的不过是些小玩意儿,猜着那侍从该是奉了陆景初的指令送东西与自家妹妹,他倒也没拦下,只叫正好送点心给自己的绿淇捎回去给孟媛。之所以没提陆景初的名字,不过是想着他回头送些银子回去,权当这东西是自己给妹妹买的,可哪里料到陆景初出手这般阔绰,竟是拿了上好的和田玉来做这九连环! 孟大少爷摸了摸自己的荷包,顿时有些欲哭无泪。 从小书房回到暖雪坞以后,孟媛坐到软榻上,取出木匣子里九连环,迎着烛火晃了三晃。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起,她不由弯了弯眉眼。 看着孟衡的反应,她自然猜到这九连环来得蹊跷,只是任她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一来二去也就放弃了。自家兄长做事向来心中有谱,既然他把这九连环扔给自己玩了,那她也就不操心那么多了。 嗯,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很喜欢这只九连环。 翌日一早,玩了大半宿九连环的孟媛有些精神不济地坐在梳妆台前,在绿淇为她梳发的过程中像只啄食的小鸡一样连连低下头去。 孟老夫人常年礼佛,每日都有做早课的习惯,所以平日里也不要求小辈到跟前请安。绿淇想着,一边继续手里梳发的动作,一边抿了抿唇道:「姑娘若真困得紧,不如再睡一会儿?」 第二十四章 如果是往常绿淇这般劝,孟媛的确会爬回自己的被窝继续睡觉,可这会儿她还记着昨日答应了林君衍要去看望林月的话,故而只催着绿淇加快手里的动作。 梳好头发,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孟媛吩咐绿淇将昨日林氏备好的补药提上,而后就朝着二门走去。 因着林氏昨日就吩咐下去,故而当孟媛主仆到门口时,那里早早就停了一辆马车。踩着马凳上了马车,孟媛掀开车帘正弯腰准备进去,冷不防看到车里端坐着的自家兄长,顿时被吓得低呼一声。 「又不是见着鬼了,大呼小叫什么。」 孟媛钻进马车,坐下,听见这一句立时就撇嘴道:「明明是你一声不吭地坐在马车里吓唬我好不好。」 孟衡侧头看过来,挑眉道:「娘没告诉你,我陪你去侯府吗?」 孟媛蹙眉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记不清了。」 她一副迷迷糊糊的小模样,显然是没有睡醒,孟衡瞥见她眼下淡淡的青黛,不用想就猜到了缘由,当即便道:「下一回别夜里玩那玩意儿,伤眼睛。」见孟媛乖巧地点了点头,他目光飘忽了一下,以手掩唇问道,「我听娘说,你去侯府时因为阿月生病了?」 孟媛道:「嗯,昨天在街上遇见衍表哥,他告诉我的。」 「阿月那丫头一向身子骨好得很,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病了呢。」孟衡嘀咕了一句,语气里不自觉带着一丝担忧。 听见这一句,孟媛迷迷糊糊的小脑袋突然反应极快,她凑到孟衡的跟前,瞪大了一双杏眼看他,笑嘻嘻地问道:「哥哥你很关心阿月哦?」 「所以,根本不是娘要你陪我去侯府,是你要去看阿月对不对?」 小姑娘一脸促狭笑意,笑得孟衡登时就绷起了脸,半晌才道:「谁要看那个丫头片子,我去找阿衍不行?」 此时他扭头掀起车帘向外望去,语气是不经意的,但从孟媛的角度望过去,恰好能看见他耳廓染上的淡淡的一丝红晕。 早先几日天气转热,林月没有注意,与小丫鬟在花园里玩闹时不小心中了暑气,恹恹地病了好几日。不过王氏早就托人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瞧过了,几贴药吃下来,人早就恢复得七七八八。 孟媛跟孟衡到了平阳侯府,去给平阳侯夫人王氏请安时就在她的屋子里看到了活蹦乱跳的林月。 规规矩矩地给王氏行了礼,孟衡的目光飞快地从面色红润的林月身上掠过,不着痕迹地退到自家妹妹的身旁,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质问她:「这就是你说的病得下不来床?」 孟媛懵了一下。 她怎么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她明明只说阿月前些日子病了,几时说过病得起不来床? 正当孟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那边王氏已经悠悠地开了口,「前些日子你们外祖母还念叨着你俩,偏偏今日她老人家去了庙里,竟是不得见。」说着,她目光落在孟衡身上,面上浮现一抹细微的笑容,道,「子衡瞧着清减了许多,今儿舅娘亲自下厨给你好好补补。」 「舅娘只记挂哥哥,都不管宝珠呢。」孟媛嘟着小嘴有些吃味地道。 王氏笑得合不拢嘴,「哪能忘了你这个机灵丫头。」 而这时孟衡却开口婉言谢绝道:「舅娘好意原不该辞,只今儿还得赶回书院去,只能下一回再来叨扰舅娘了。」 闻言,王氏微皱眉头,看向他:「这才过来竟就要走?」问完,她又记起一早从家里赶去书院的儿子,隐约记起青山书院今日是有大考,这才接着道,「书院有事就快些去,别耽误了。」 孟衡应了一声,匆匆地看了手拉手在一旁低语的两个小姑娘一眼,拱手告辞,扬长而去。 孟衡离开后,王氏将孟媛唤至身边,拉着她的手细细地问了一番林氏的近况,然后有意无意地就开始打听起孟衡的亲事。 长子如今一心求学不肯成亲,王氏便将心思动到了女儿身上。林月如今十四,已经是可以说亲的年纪,王氏早将京中适龄的儿郎相看了一遍,挑来拣去,竟还是觉得自家夫君的外甥更出挑些,加上又是知根知底的,王氏的心思就动了起来。 然而她话里有意无意的试探,没有叫孟媛听明白,却被一旁的林月听了出来。林月臊红了一张脸,鼓着腮帮子冲王氏道:「娘!你与宝珠说这些做什么啊。」 王氏瞪了她一眼,心道,娘还不是为了你,但转念想想,孟媛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未必知道林氏的打算,合计了一回,决定还是回头亲自去探探小姑子的口风,因此便没有揪着这个继续说下去,又正好府里的下人送了账本上来,王氏就把孟媛和林月打发了出去。 走出王氏的院子,看着被红榴花吸引去目光的孟媛,林月揪着手绢扯了两下,咬了咬唇,才道:「我娘与你说的话你不要管,也,也不要跟你哥哥提。」 听见这一句,孟媛侧过头,疑惑地眨眨眼睛,「舅娘说了什么……」话说了一半顿住,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先前王氏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在打听自家娘亲最近有没有相看京中姑娘?那么,换言之,是不是王氏看中了自家哥哥,有结亲的意思? 孟媛眼睛一亮,看向一脸纠结的林月,笑嘻嘻地打趣道:「阿月是看不上我哥哥么?」 林月羞恼:「我几时说……」对上孟媛一副诸事了然于心的小模样,林月一下子如泄了气一般,撇撇嘴道,「衡表哥才不会喜欢我呢。」虽然孟衡待人有礼,但是总有一股淡淡的疏离,从小到大,即便是表兄妹,也难得亲近几回。 孟媛拉着林月走进花园荷池边的凉亭,坐下了才与她道:「你以为我哥哥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林月愣住,半晌慢慢地睁大了眼睛,颇有些不敢置信地道:「宝珠,你别乱说话来哄骗我哦。」 孟媛微扬下巴,轻轻地哼了一声:「你若不信,下一回只管去问他不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朝凉亭外望去。 王氏闲时喜爱莳花弄草,因此平阳侯府后花园里种满了各色花草,这般盛夏时节,也是满园繁花濯锦。 孟媛看着欢喜,起身走到栏杆边,才站定,目光就被荷池西岸边的嬉笑的一双人影吸引了过去。 虽是隔着远了些,但从身形上看,也是姿容不凡的女子。此时她二人站在水池边,探出半个身子去摘近岸的荷花,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来。 孟媛指了指那两人,扭头问林月:「阿月,她们是府里的客人吗,怎么从前都没见过?」 这时林月也注意到水边嬉闹的两人,脸色微微沉了沉,倒不知如何开口介绍。 注意到林月有些奇怪的脸色,孟媛心中疑惑更甚,但也体贴的不打算多问。 「她们是我哥房里的丫头。」林月忽然道。 说完,她下意识地去观察孟媛的神情,见她只是了然般眨了眨眼睛,并没有生出半点儿不快,便在心里幽幽的叹息了一声。 看来即便没有那一笔赐婚,自家兄长的一番心思也注定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第二十五章 秋风渐起,天气一日一日凉爽起来,丹桂也悄悄在枝头绽放,转眼间便到了八月十三,再过两日就是中秋佳节。 林氏的屋子里,孟媛坐在梨木圈椅上,一边剥着杏仁吃,一边不住地朝外望去,嘴里含含糊糊地嘀咕着,「怎么还没回来呢?」 自从上一回平阳侯府一别后,孟媛已经连着三个月没有见过自家兄长,心里十分想念。 儿子为了明年下场应试,奋发图强留在书院念书,林氏虽感欣慰,但也心疼得紧,这会子听见女儿念叨,她也忍不住停下手里的针线活计,抬眼向屋外望去。 没有见着孟衡的身影,只看见被秋风卷起的枯黄落叶。 林氏收回视线,落到女儿身上,见她手边的桌子上已经堆了一座小山般的杏仁壳,不由蹙眉道:「怎么吃了这么多?仔细回头脸上长了东西又来与我哭闹。」 这些杏仁坚果是远在青山书院的孟衡打发人捎回来给孟媛的,因着滋味好,颇得孟媛欢喜,叫她时不时就爱剥了来吃。前些日子不小心吃多了,小脸上竟长了好几个红红的小疙瘩,吓得小姑娘抱着林氏哭了小半天。 往碟子里抓杏仁的小手僵在半空中,孟媛想起自己因着那几颗小疙瘩被孟瑶嘲笑了一回的事,一下子就缩回了手,瘪了嘴巴可怜兮兮地看向林氏,软软地道:「娘~」 林氏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准备扭头去吩咐人煮清火茶,就看见门口多了道熟悉的身影,恰是三月未曾归家的孟衡。 孟衡进屋来,先给林氏行了礼,转身瞧见自家妹妹眼巴巴地盯着一堆杏仁,走过去抓了一把在手里,一边剥着吃,一边问道:「宝珠这是怎么了?」 原本小姑娘还盼着自家哥哥回来,可想到先前脸上生的疙瘩,便嘟着嘴哼哼道:「都怪哥哥送的杏仁!」 这话没头没脑,说得孟衡当场就愣住了。他剥杏仁的动作一顿,拧眉侧头,似是确认般问道:「我送的杏仁?」 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曲先生交代了一堆的功课,他每日翻阅古籍写文章,哪里来的功夫让人捎杏仁回来? 垂眸看着手里的杏仁,孟衡眯了眯眼。 林氏无心去管杏仁公案,见着儿子回来了,她立时就想起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心里思量的事情,也不顾女儿在场,直接问孟衡道:「衡儿,你觉得阿月如何?」 「咳咳……」吃了两颗杏仁正喝茶解渴的孟衡冷不防听见这一问,一下子被茶水呛个正着,等平复下来,他抬头对上林氏含笑的目光,面上划过一抹不自在的神色,干巴巴地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林氏仿似没有察觉到自己儿子的不对来,只自顾自地道:「前几日阿月来给我请安,当初小小的一团如今也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听说你舅娘这些日子正愁着她亲事,央我帮着相看相看呢。」 「那丫头才十四,说亲是不是早了些?」孟衡说这话时,眼神飘了一下。 林氏轻瞥了一眼自家儿子,抿嘴一笑,「阿月比咱们家宝珠还大了一岁呢。」 「……」孟衡一张俊脸瞬时绷了起来,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一丝紧张,「那娘为阿月相中了哪家?」 林氏眨眨眼睛,揶揄道:「刚刚我问你什么了?」 孟衡只一怔,瞬时回过神,对上林氏看破一切的目光,不由涨红了一张俊脸。一旁的孟媛瞧见了也忍不住拊掌笑着打趣道:「哥哥这么聪明的人,今天怎么突然就糊涂了呢。」 林氏看着儿子,细细地将前些日子王氏登门的事情说了,末了只道:「阿月是个好孩子,你如果真喜欢,娘就把求亲的事情准备起来。」 孟衡抿了抿唇,压不住唇角扬起的弧度,「有劳娘费心了。」 当天夜里,孟仲文回府后,林氏便将这事提了。孟仲文对林月印象不错,并未提出反对的意见,只叮嘱林氏与孟老夫人通气以后在着手张罗。而林氏亦知孟老国公和老夫人对自家儿子婚事的看重,心里琢磨了一下,便点头应下。 林氏与夫君商议好以后也不耽搁,第二日一早去给孟老夫人请安时就提了出来。 近来孟老夫人也正琢磨着长孙的亲事,因此见林氏主动提及,她立即就起了兴致,问道:「不知你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 林氏温婉一笑,回话道:「不是旁人家的姑娘,恰是儿媳娘家平阳侯府的阿月。」 「林月?」孟老夫人蹙了蹙眉,脸上露出一丝不赞同来。「那姑娘模样家世的确不差,可这性子,嗯,有些活泼了,这国公府长孙熄怕是不太适合。」 孟老夫人此言一出,林氏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旁曹氏的脸色先变了几变。听着孟老夫人郑重其事的语气,显然十分看重孟衡的亲事,国公府长孙,嘁,不过就是庶子之子,难道还能越过她的阿骁去? 曹氏心里哼了一哼,面上却笑吟吟的,道:「媳妇倒觉得挺适合的。」见孟老夫人扫了自己一眼,她也不怵,继续道,「阿衡性子素来沉稳,与林姑娘不正好互补?再加上又是知根知底的姑娘,这亲事亲上加亲,不错呢。」 孟老夫人转向林氏,问她:「这事儿衡儿怎么说?」 林氏笑答:「昨儿听说他舅娘要给阿月议亲,这孩子急得跟什么似的。」言下之意也就是极情愿了。 孟老夫人捏着佛珠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你们夫妻母子都拿定了主意何苦又来问我这个老婆子,既是衡儿喜欢,我又哪能不叫他如意。」眼见林氏松了一口气,孟老夫人又徐徐地道,「只不过你也知国公爷对衡儿的亲事心里另有主意,过了我这关可算不得数。」 比起舞刀弄枪吵着要去闯江湖的幺孙孟骁,读书习字功课好的孟衡要更得孟老国公的心意,因此孟老国公有心等孟衡娶了功名后好为他寻一门高亲。而平阳侯府虽是清贵,但到底在朝中没有多少实权,孟老国公心里还真不一定乐意这门亲事。 虽说儿女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孟老国公毕竟是一家之主,他不乐意,这门亲可结不好。 这些孟仲文都与林氏分析过,因此听孟老夫人如此说,林氏便软了语气道:「只求老夫人疼疼衡儿,帮着劝劝国公爷。」 孟老夫人挑挑眉,道:「衡儿到底年纪小,总不好随着他性子来。总该教老婆子相看相看那姑娘,若真是个极好的,国公爷那儿自有我去说。」然后不等林氏说话,便下了决定,说是等中秋过去了,挑个日子让林月陪她一道去山上进香。 林氏听了,没有多说什么就应了下来。等离了鹤延堂,回去后就去信与王氏提了。王氏收到信,虽然对孟老夫人挑拣自家闺女有些微微不悦,但是到底还是应承了下来。 毕竟孟家二房虽是庶出,但耐不住父子皆是有出息的,加上如今孟媛又许给了晋王世子,王氏想着女儿嫁过去,日后少不得还能助力儿子的前程。 中秋那日,孟国公府一大家子正聚在一处吃饭团圆,忽然就有门上小厮来报,说是晋王府打发了人来送节礼,喜得孟老国公霎时间眉开眼笑。 第二十六章 晋王府派来送礼的是个小管事,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长得短小精悍。他领着人把节礼搬进屋,不卑不亢地与孟老国公传了些问候的话,之后才指着其中一个相对小一些却分外精致的黄梨木箱笼笑道:「这是我家世子爷特意叮嘱与未来世子妃的。」 孟老国公闻言,脸上笑意更甚。 在他看来,晋王世子特意给孙女儿准备了礼物,想来是极满意孙女儿的,那么自然就不会再因之前赐婚易人的事而恼了府里,这样一来,孟国公府日后就能背靠晋王府这棵大树了。 孟老国公乐呵呵地吩咐人礼送那管事出门,转回席间一字不落地将节礼之事说了,最后看向坐在一旁小口喝汤的小孙女,笑得满面慈爱,道:「宝珠真是个好孩子啊。」要是能再大两岁早点嫁过去把亲事落实了就更好了。 「……」孟媛险些被汤水呛到,稳住了没出丑,却不由在心里暗暗猜测那位晋王世子的心思来。 怎么突然就示好起来了呢? 家宴散了以后,孟媛回到暖雪坞,红萓正在清点那箱笼里的东西,登记造册。孟媛上前,只见那不大的箱笼里盛放的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些零散的小玩意儿。孟媛定睛看过去,目光一下子落在一只五彩缤纷的绣球上。 那绣球不过巴掌般大小,由七彩缎布缝制而成,对称四个缝合的地方垂着红色穗子和银制的小铃铛,拿在手里轻轻一晃,立时就响起了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孟媛把玩了一会儿,颇有些爱不释手,一旁的绿淇瞧见了,忍不住抿嘴笑道:「看来世子这礼是送到姑娘心坎里去了。」 小绣球,小泥偶,五福娃娃,动物木雕……各色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光是看着就叫人欢喜。 等红萓一一登记造册完,孟媛支使绿淇和红萓两个从箱笼里拣了几样模样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摆到内室床头的隔板上,末了自己又从箱笼里挑了一只木雕转去卧室一旁的小书房。她翻了一张雪白干净的宣纸出来,自己研好墨,提笔对着那木雕微微皱起秀气的眉头。 当初她在老国公寿宴时说自己不是曲清风的徒弟的确不是骗人的,但对于丹青她却并不是一窍不通。她细细地打量那一只被雕成狗儿形状的木雕,脑海里想起从前在绛湘楼遇见的那只金毛大狗,「唔」了一声,缓缓落笔。 窗外圆圆明月洒下无边银光,映着这一室宁静,也笼罩着晋王府朔风院的喧嚣。 朔风院里灯火通明,晋王和柳氏以及陆赟、陆萱兄妹俩都站在庭院的台阶前,目光齐齐地盯着门扉紧阖的主屋。 「啪、啪、哗啦——」瓷器物件落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屋内传出来,每一声都似敲在众人的心头上。 陆萱紧紧地抓着自家二哥的衣袖,咬了咬唇,才小声地道:「大哥怎么好端端地又发脾气了?」明明之前家宴时都还好好的。 陆赟也不解,问道:「上一回宋院正不是说大哥体内宿毒已清,怎么今天还会……」 柳氏心里也不明白,看向一旁的晋王,就只见他浓眉紧皱,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沉痛来,她愣怔了一下,旋即想到一人。 那是晋王的元王妃,如果她没有记错,当年元王妃逝世似乎就是在中秋这一日,只是这莫非与陆景初中毒失明也有关系?柳氏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晋王身上,这时候才发现她对王府里许多事情竟然都一无所知。 柳氏的情绪晋王自然注意到了,只他没有开口解释什么,相反思绪却在一刹那间飞回到了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中秋夜,晋王陪着元王妃赵氏在花园赏月,中途宫中赏节礼下来,晋王留赵氏在花园独自往前院去了。等到打发走宫里的人以后,就听见后花园里传来一阵急切的叫嚷声。晋王飞快地赶过去,正好看见赵氏浑身湿透被人从水池里捞出来,而一同被捞上来的还有年仅四岁的陆景初。 赵氏素来身子骨弱,当夜就发起了高烧,晋王派人从宫里请了御医到府里,开了药方熬好给周氏和小陆景初送服以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赵氏竟然吐血而亡,小陆景初因为用药剂量小勉强保住一条小命,但苏醒后一双眼却废了。晋王怒极,亲自彻查,可最终也没能揪出来幕后之人。 晋王看向主屋墙壁上烛火映出的人影,眸中痛色愈深。 当年被掺入药中的毒极其烈,在伤了陆景初一双眼的同时,也使得他每逢中秋这日就易于暴躁,即便宋崎说过宿毒已解,可十六年前那一夜对陆景初造成的伤害又岂是那般容易抹去的?今夜这般大抵是心病作祟。 「吱呀——」 门扉突然被打开,院子里一众人突然朝门口望过去,就只见着着一袭玄色锦袍的陆景初逆着烛光出现在门的另一侧。 「大哥。」陆赟和陆萱齐唤了一声。 陆景初立在那儿,玄色的衣袍衬得他整张脸愈发苍白,覆在眼上的白绫也不见了踪影,听见陆赟和陆萱的声音,他松开扶着门框的手,缓缓张开毫无血色的薄唇,道:「让你们担心了。」 此时晋王已经敛了心绪,见儿子好端端地出来了,松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关切问道:「感觉可好了些?要不还是让人把宋崎请来?」 「不必了。」陆景初伸手抚上右手腕间的珠串,微微阖目,扯唇道,「这一次没有以前那样难以控制了。」 虽然胸中依旧憋着一股没来由的戾气,但是摔完两件瓷器后他就突然平复了下来,再不像从前那样一夜难熬。 晋王闻言,半晌叹息一声道:「明日父王派人送你去了禅大师处。」 了禅大师是姜国出了名的得道高僧,现今驻锡于京郊金华山上金华寺。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只要过了中秋这日,陆景初都需要到金华寺听了禅大师讲禅静心,故而此时晋王才又这么一提。 陆景初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不用旁人,有赵宇就够了。」 八月十六这日一早,林氏正打算吩咐人去平阳侯府接了林月出门就见孟老夫人身边的一个老嬷嬷匆匆地过来了。 那嬷嬷见了林氏打千行了一礼,道:「见过二夫人。」 「齐嬷嬷怎么过来了?」 齐嬷嬷见问,连忙答道:「前头姑太太到了,老夫人特意打发老奴来与二夫人说一声,去寺里烧香的事情得往后挪两天,让您先别急着张罗。」 孟湘未出嫁前,与林氏关系不错,因此听见齐嬷嬷的话,林氏顿时喜上眉梢,道:「麻烦嬷嬷跑这一趟了。」一面又示意边上伺候的小丫鬟端茶过来。 齐嬷嬷连忙推拒了,摆手道:「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哪敢讨赏茶吃。」顿了顿,又继续道,「老夫人还吩咐我去厨房传话,就不打扰二夫人了。」 说完福礼退了出去,与前来向林氏请安的孟衡擦肩而过。 孟衡在门口驻足,回过神看了一眼齐嬷嬷的背影,而后才挑帘进屋,见林氏正在与一个婆子吩咐话,他便站在一旁没有上前。 第二十七章 「衡儿。」林氏看见儿子,立即弯了弯眉眼,挥手让那婆子下去后才又开口道,「这些日子你读书劳累,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她目光从儿子身上划过,见他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直缀,衬得整个人愈发丰神俊朗起来。「衡儿这是要出门去?」 孟衡面上的笑容僵硬了一刹,他迎上林氏的目光,眼睛里浮现出一抹疑惑来:「不是说今日要去金华寺?」从前他心里对林月有意还藏着掩着,等闲不敢与林月亲近,如今两家有意结亲,孟衡便不想错过任何能见上林月一面的机会。 林氏以手轻拍了一下额头,似是恍然,笑道:「今日去不成了。」见儿子面露遗憾之色,她反倒笑道,「前头你姑母到了,这么多年不见,待会儿你同为娘一道过去。」 这本就是情理之中,孟衡自然不会拒绝。 「宝珠处可使人去说了?」 孟衡的话音刚刚落下,门外就传来一阵环佩叮咚的声音,紧接着响起的是孟媛轻细软糯如黄莺鸟啼般的声音。 「娘亲哥哥要与我说什么样?」 今日的孟媛穿了一身嫩粉色的交领襦裙,衣襟与裙摆上都绣着精致的蝴蝶,行动时裙摆摇曳,那蝶儿也好似要振翅远飞去。 孟媛生得白皙,如今一身嫩粉色衣裳更衬得她如粉雕玉琢一样。孟衡瞧见了,眼底溢出笑意,然而等自家妹妹要从身边经过时却伸手直接拉住了她缠在双丫髻上的粉色珠串链儿,力道不大,但足以让人止步。 孟媛鼓着脸颊瞪了孟衡一眼,一边举起手想要把珠串从他的手里解救出来,一边嘟着嘴轻哼道:「哥哥你不知道女孩子的头发是动不得的吗?」 孟衡挑了一下眉梢,无辜道:「我没碰到你头发,可别冤枉我。」 「……」 孟衡与孟媛兄妹俩虽然一直感情很好,但是彼此在嘴巴上从来都爱和对方一较高下,一见面就爱小打小闹,林氏看得多了,从一开始的担心,到如今早就习以为常,甚至常常还爱端茶在一边看戏。只是今儿前头孟湘已到,林氏不想耽搁怠慢,这才出言止了兄妹俩的玩闹,领着二人一齐往鹤延堂去。 才一进院子,林氏便听到了熟悉的笑声,脚下的步子没有半分停顿,上台阶,挑帘,进门。转过轻纱绘屏,林氏一眼就看到坐在孟老夫人身边的美貌妇人。 岁月似乎没有在孟湘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虽时隔将近二十年再次相见,但林氏还是一下子就寻回了当年的熟悉与亲切。她开口唤了一声:「三娘。」 正和孟老夫人说着北方风土人情的孟湘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她扭头看到迎面走过来的林氏,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然而她才要开口与林氏寒暄,就听到林氏身后跟着的青年和小姑娘齐声唤了自己一声「姑母」。 孟湘愣怔住,但很快就回过神来,那青年依稀还有些儿时的影子,孟湘识得,这是她二哥的长子孟衡,只是那小姑娘她就没有半分印象了。孟湘细细地打量了一眼站在自家侄儿身旁的小姑娘,见她杏眼桃腮,水眸清亮,粉雕玉琢好似白玉团一般,忍不住心里的欢喜,上前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道:「这是宝珠?」 她记得收到的家书里曾提过,在她出嫁七年后,孟仲文和林氏膝下添了一个小姑娘,取名孟媛,小名唤作宝珠。 孟湘和夫君连诚成亲近二十年,只生了一个整日不着家的儿子,这使得孟湘对小姑娘格外眼馋,几次都想与自家夫君商量抱养个女娃娃。这会儿回到娘家,瞧见模样讨喜的小侄女儿,孟湘一颗心都软了,只拉着孟媛的手不放,什么老母亲嫂嫂和侄子,一时竟都被抛诸脑后。 孟湘性情爽朗,又没有长辈架子,孟媛起初还有些拘谨,但慢慢地也放开了些,姑侄俩很快就亲近了起来。 一旁被「抢」了女儿的林氏有些坐不住了,开口问道:「怎么没瞧见朔哥儿?」 此言一出,一旁从见着孟湘就想打听外孙的孟老夫人也目光灼灼地看向女儿。 提及自家儿子,孟湘有些头疼,道:「那小子原本是跟着咱们一道进京来的,后来又说要往大燕去救人,前两日来了信说还在大燕青州呢。」怕孟老夫人追问,孟湘连忙岔开话题,左右看看问道,「我回来也有半天了,怎么还没见到大嫂和瑶瑶?」 孟湘不提,孟老夫人还没注意,她看向之前被派去送信的齐嬷嬷,目光里带着询问的意味。 齐嬷嬷摇摇头,示意她的确送了信但不知曹氏何故迟迟不来。 孟老夫人的脸色登时就有些难看起来。 说道起来,孟湘和长子孟伯言才是嫡亲的兄妹,可到最后与孟湘最亲近的却是庶出的孟仲文,这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出在曹氏身上。 曹氏虽出身高门,但为人爱钻营计较,孟湘待字闺中也没少吃她的亏,再加上当初孟湘说亲时曹氏干的蠢事,更是让孟湘与大房生分了去,这么多年的家书对嫡亲兄长一房从来只字不提。 孟老夫人虽向来一碗水端的齐平,但还是更希望孟湘能和长子亲近些,也想借着女儿此番回来,让她和曹氏修修好。然而曹氏竟然这般怠慢,故意姗姗来迟? 孟老夫人将手里的佛珠扣在身边的炕沿上,皱眉吩咐齐嬷嬷:「你再去走一遭,如果大夫人果真忙得紧,就先把大姑娘请过来。」 齐嬷嬷应了一声,转身还未走到门口,就见曹氏挑起帘子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曹氏姗姗来迟自然是故意的,在她看来,孟湘不过是孟家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一趟根本用不着一大家子劳师动众,更何况一介商人妇,凭什么让她堂堂一个孟国公府的大夫人恭迎? 曹氏心里心思转了几回,面上分寸拿捏得却极好,因瞥见孟老夫人面上有隐隐的怒气,她连忙道:「前日老夫人吩咐要去金华寺进香,媳妇一早起来就派人收拾准备,竟不知小姑子这就到了,不小心怠慢了,还望小姑不要和嫂子我计较。」 孟湘这么多年的连家庄庄主夫人不是白当的,曹氏的小心思她摸得清楚,故而此时她只轻轻一笑道:「大嫂主持中馈辛苦,顾不上小妹也是正常,再者而言,我这是回自己家里,哪有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呢?大嫂这般赔罪,反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曹氏讪笑两声,「小姑这说的哪里话。」 孟湘不理会曹氏,目光反落在曹氏身后袅袅婷婷的孟瑶身上。美人如花,眉目秀丽,端的赏心悦目,孟湘虽则不喜曹氏,但对孟瑶这个美人侄女儿却生出几分喜欢,不由起身走到孟瑶跟前,拉着她的手问了几句。 待听到孟湘问起女儿的年岁时,曹氏心中忽而警铃大作。她知孟湘膝下只有一子,如今已经十八,虽比孟衡还小了两岁,但已经是说亲的年纪。曹氏心知婆母孟老夫人心里一直存着亲上加亲的念头,担心孟湘也把主意动到自己女儿头上来,因此赶忙开口问道:「朔哥儿没跟着回来,怎么连姑爷也没见着人呢?」 第二十八章 孟湘一眼看穿曹氏的心思,淡淡一笑道:「外头买的宅子要修葺不说,单是铺子也还有些要打理的,因此啊,他来给娘请了安就走了。大嫂如此惦记着,回头家宴时,总该叫他敬酒赔罪。」 曹氏原本以为孟湘回来依旧要住在国公府的,这会儿乍听到她要住在外面,不由瞪大了眼睛道:「京城里的宅子不好买吧?」京城一带地价昂贵不提,等闲一间空宅子也没那么好找。 孟老夫人也蹙了蹙眉,道:「你大嫂说的也对,连诚初到京城,还未站稳脚跟,不如你们还是……」 「娘。」孟湘出声打断孟老夫人的话,抿唇轻笑道,「我知道娘这是心疼女儿,不过娘放心,连诚这些年做生意也结交了不少京中贵人,自有人愿意帮衬的。」 连家庄在北方毕竟是一方霸主,如今虽到了京城,也不至于举步维艰。在孟湘心里,时至今日,连家的财势怕是比江河日下的孟国公府还要好上许多。不过这些都不好当着孟老夫人和曹氏的面提,故而孟湘便笑着转了话题:「方才听大嫂提起要去金华寺进香,我初到京城也想去寺里求个平安符。」 「原是打算今儿去的,可巧你就到了。」孟老夫人笑呵呵,「不过你回来的正巧,你向来看人准,明儿请你呀帮我们相看一个人。」 孟湘问:「相看谁?」 孟老夫人笑着指了指站在一旁抬头望雕梁的孟衡,「咱们家衡儿的未来媳妇儿。」 —— 位于京郊的金华山与平云山东西相望,但较之后者,其山势陡峻,绵延巍峨的山峰教人望之生畏。山上栽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枫树,这会儿正值入秋时节,枫叶渐红,于凉爽秋风中在金华山上蔓延开。 孟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金华山的山脚处,马车甫一停下,孟媛便扶着绿淇的手下了马车,抬头望了一眼眼前巍峨的高山,她眼底流露出惊叹之意,目光流转间瞥见平阳侯府的马车也在一旁停下,她当即便顾不得眼前的山,提着裙子就小步朝林月的方向跑去。 林月踩着马凳一步一步走下马车,脚才落地便看到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到了眼前,待看清是谁后,她眉眼一弯,笑道:「宝珠你也来了?」 她知道今日姑母林氏邀自己陪同上山进香是为了什么,本来还有些紧张,眼下看见了亲近的表妹孟媛,心里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孟媛挽住林月的胳膊,和她一边朝孟老夫人等人处走去,一边道:「阿月你只管放心,有我和阿娘在呢。」 走到孟老夫人跟前,两个小姑娘动作一致地福了福身子,见礼。孟老夫人扶着女儿孟湘的手,目光矍铄地落在自家孙女身旁的小姑娘身上。见她穿着一身杏色襦裙,朴实无华,落落大方,心里先添一分满意,继而打量小姑娘的面容,见她生得虽不是貌若天仙,但眉目灵动,一双扑闪扑闪的星眸更是让人欢喜。 松开孟湘的手,孟老夫人含笑朝林月招了招手,「好孩子,怎么没见着你母亲?」 林月答道:「因着外祖家表哥今日娶亲,阿娘实在抽不开身,故叫阿月记得与老夫人请罪。」 「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老婆子哪会计较这些。」小姑娘谈吐有礼,孟老夫人面上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又道,「待会儿换了软轿上山,只能到山腰,剩下的路可得自己走,怕不怕?」 姜国的开国皇帝惠明帝晚年曾在金华寺出家清修,故而这金华山上的金华寺自姜国建国以来一直都可谓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皇家寺庙。虽然几任皇帝都没有明旨禁绝官绅百姓登山入寺拜佛祈福,但渐渐地还是形成了一些不成文的禁令,例如,除了皇家宗室以外的官僚子弟及其驾驶但凡要入金华寺者,登山皆一律不得乘骑车马,不过对于轿辇的约束便松泛许多,允许行至半山腰的山门处。 然而从山腰山门到山顶寺门前,一路上还有九百九十九层台阶,每一阶都十分直陡,曾让不少人望而止步。 林月对上孟老夫人的视线,弯唇一笑,「拜佛祈福贵在心虔,老夫人面前,阿月怎可言惧?」 孟老夫人颔首,当下不再多说,只牵着林月与自己同乘一顶轿辇,一行人在山脚稍稍歇脚,随即就浩浩荡荡往山上去。 金华寺整座寺庙坐北朝南,为一钟磬状院落,山门采用牌坊式的一门三洞石砌拱弧门,分别为「空门」、「无相门」、「无作门」,寓意「入三门,三解脱」。朱红色的山门门楣上镶嵌着青石题刻,上书「金华寺」篆文,字迹与接引殿通往浮生台桥洞拱形石上的字迹一样,皆出自惠明帝之手。山门外的广场正中布着放生池,池上横跃一座白石拱桥,而放生池左右相对则各有两匹石马,马身与真马一般大小,形象温和驯良。入了山门,东西两侧松柏相映,松柏下掩着摄摩腾和竺法兰二僧墓。五重大殿则是东西横列,依次为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接引殿和毗卢殿。 孟老夫一行人步过九百九十九层石阶进了山门时,日头已经当空高挂,虽是秋日,日光也灼人得紧。孟老夫人到底体迈,坚持了半天,拜了菩萨却再也吃不消,在主持方丈的亲自引领下往后头禅房而去。临行之际,没让孟媛、林月并孟瑶几个小姑娘跟着,只让她们自己自在些在寺里走走。曹氏心里存着事,也开口没往禅房去,最后只有林氏并孟湘一左一右扶着孟老夫人往禅房去。 进了禅房,孟老夫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苦茶,眼角余光瞥见林氏正盯着自己,心下无奈,缓缓放下茶盏,终于松口:「提亲的人不必外头去寻,三娘就很好了。」 林氏明白这是允了的意思,霎时间眉开眼笑,只一转念想到孟老国公,她又有些迟疑起来,「可国公爷那儿……」 「先前我说的是唬你呢,有老婆子在,不会叫衡儿心思落空的。」先前她担心林月性子不稳,难当国公府长孙熄,今日里瞧见了,小姑娘虽然活泼了些,但可贵的是进退有度,是个极有教养的,更何况这又是自家宝贝孙子喜欢的,孟老夫人心里那点子不赞同早已消得差不多了。她看着林氏,知她所虑,便道:「宝珠的亲事已经教他险些坑了去,衡儿这事你和老二放心。」 因着自家夫君和长子那点攀权附势的算计,小孙女孟媛被莫名其妙地指婚给了患有眼疾的晋王世子,孟老夫人自知情以后就耿耿于怀,一直颇觉对不住老二一家子。当年她可是答应了宋姨娘要善待二房的。 林氏迎上婆母温和的目光,一颗心缓缓落下。 毕竟这孟国公府里若有一人能左右老国公的意思,当属老夫人莫属。 孟衡的亲事应当是稳了。 「那阿月性子讨喜,难得和宝珠也和睦,三娘这里先恭喜嫂嫂了。」孟湘笑吟吟地道。 林氏抿嘴一笑:「这亲事能不能成,也要看三娘你呢。」 第二十九章 「有我孟湘在,嫂嫂只管张罗给衡儿娶媳妇儿罢。」孟湘爽朗一笑,只差没有拍着心口保证。只是很快她一张笑脸又垮了下来,拉着林氏的手,颇有些惋惜道,「可惜我和阿诚回京晚了点,要是早些回来,定要抢在陛下下旨之前先把宝珠给我家小子定下来,只是到底还是我家小子没有福分呐。」 回到京城见了小侄女,第二日孟湘就去寻林氏说话,原本想与林氏通通气给自家小子定下孟媛做媳妇,又岂料得知了成帝赐婚一事。这让孟湘到现在心里还有点儿不得劲。 香香软软可爱的小侄女疼不到两年就要给外面的小子叼回去了,真是想想就令人难受。 听出孟湘语气里的怨念,林氏抿嘴一笑,「这姻缘一事,说不准。」 林氏先前看好自家侄儿,可到头来成就好事的却是侄女与儿子。姻缘天定,没有缘分,十几年相伴也抵不过一朝一夕的一见一念。 孟湘撇撇嘴:「好了,知道你也满意那世子女婿。过不久你就媳妇女婿都全乎了,可叹我呢,儿子没踪影,儿媳妇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着。」说着,她忽然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就道,「都说金华寺里禅师批命准,我得去为我家小子问一问。」言罢竟就风风火火地离了禅房。 另一边,听说山寺后院菊花开得正盛的孟媛拉着林月一路就朝着小沙弥指的方向走去。转过五重大殿,不过松间小径,一座弧形拱门院落便出现在了二人眼前,门上题刻书着「静意」两个大字。 淡淡的菊香氤氲在空气中,孟媛和林月甫一进院门,就叫眼前的盛景惊住。放眼望去,只看见各色秋菊竞吐芳蕊,红的、黄的、绿的、白的,姹紫嫣红一片,株株争奇斗艳。一阵微风拂过,只见一株淡紫雏菊醒目地摇曳着,姿势曼妙,成为寂静园中一抹亮眼之色。 从小到大,孟媛没有见过这样一片簇簇怒放的花海,一时不由看呆。 这里的菊花名目竟有许多是她都叫不出来的。 一旁的林月也目露惊叹,「原来金华寺里还藏着这么个妙处,以前都没听人提过呢。」 孟媛眉眼弯弯,闻言眼底划过一抹狡黠之色,轻笑道:「如果叫舅娘知道了,山寺前九百九十九层台阶迟早要被踏平呢。」 林月瞪大了眼睛,道:「宝珠你胆子忒大了,连我娘你舅娘也敢编排呢。」 孟媛吐吐舌头,笑得愈发促狭:「你别冤枉我,我这是说舅娘爱花成痴呐。」 「巧言令色。」 两个小姑娘说笑着,一时竟在秋菊丛中嬉戏打闹起来,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悠悠菊香飘散,落入不经意间路过的人耳中。 身穿一袭湖水蓝锦绣束腰缎袍、脚上踏着步云软靴的美貌青年手持香妃玉骨扇站在菊园东侧角门的阴翳处,听着那如莺啭般的笑语声,他竟不由往前小走了两步,意识到可能被园中人发现,又飞快地退回原处。 那青年玉簪束发,凤目剑眉,面容俊朗温润,嘴角自然而然带着微扬的弧度,端的未语先笑,让人观之可亲。哪怕他此时以扇抵着墙面,微微探身眯眼做着偷窥的举动,可周身的气质却半分未损。 因着问路走开一会儿随从回来瞧见这一幕,险些掩目而遁。小随从看了一眼园中嬉笑闹作一团的两个姑娘,又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轻轻地拍了一下青年的肩膀。 青年没有防备,被吓得往后弹跳了半步,回过神抄着手里的玉骨扇就朝随从的头上招呼去:「你这是要把本王吓死不成?」 随从嘴角微抽,小声提醒道:「王爷,你从前不是说窥视女子,有失身份么?」想当初他看中老王妃院中一个丫鬟,每日隔墙偷看佳人聊解相思,自家主子还总敲着他的头教训,怎么今儿他自己倒行起这事来了? 青年:「……」 眼角余光瞥到那两个小姑娘相携就要离去,青年玉骨扇指着其中一人问随从,「那姑娘你可知道是哪家的?」 随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道身量未足的鹅黄色身影,不由心道,自家主子难不成是动了凡心不成?然而嘴上却道:「属下,不识。」 手中玉骨扇转了一个方向,青年以扇柄抵住下巴,凤眼眼尾微挑,又问:「今日寺中来了哪些人家?」 随从「唔」了一声,老实摇头。 一问三不知,青年嘴角柔和的笑意愈发柔和了些,「那你知道什么?」 随从想起自己刚刚打听到的,立马笑嘻嘻地道:「我打听到,璟世子现在人在寺里的沁园里。」 青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园子,目光逡巡,确认那抹倩影早已不见了,心下难免有些叹惋,摇了摇头,道:「罢了,领本王先去沁园。」 金华寺西边辟出来好几处院落,专供皇家宗室之人休养,其中沁园是最僻静的一处,也是景致最好的一处。沁园里,假山环水,在一片幽深的竹林深处,一座小竹楼翼然而立,那便是陆景初落榻之地。 此时秋阳暖暖,竹楼回廊下,陆景初阖目侧卧在软榻上,直到赵宇回完话,他才缓缓坐起身,伸手将拂落脸侧的白绫理好,眉尖微蹙问道:「你说,谁来了?」 「是,清河王。」 微微蹙起的眉尖舒展开,陆景初面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容,语气慵懒地道:「让他自己凭本事进来。」 赵宇应了一声,安安静静地立到了一旁。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静立柱旁的赵宇忽然听到「利器」破空袭来的声音,还未等他作出反应,便看见一泛着莹润玉泽的物什直直地朝软榻上的陆景初袭去。 赵宇心道不好,正要出手拦下,就见那厢陆景初已经灵巧地侧身躲过,并且还在「暗器」回旋时准确地将其抓住。 那「暗器」原只是一把香妃玉骨折扇。 赵宇瞬时回头,果然看见一旁的楼梯处,一美貌青年正拾级而上,恰正是他先是提到的清河王。 「陆璟,佛门圣地你设那些机关,也不怕造杀孽?」美貌青年一路骂骂咧咧地上楼来,看到落在陆景初手里的玉骨扇,他掠步上前夺。可那白绫覆眸之人眼盲心明,在他将碰未碰到之际手腕一转,竟是躲开了。 「哗」地一下打开手里的玉骨扇,陆景初转向美貌青年站的方向,嘴角一勾,提醒他,「顾邺,你记错了。设下园中机关的人,是我皇伯父。」 他语气稀疏平淡,可吐出的话却教顾邺后脊一凉。 陆景初的皇伯父是谁?那可是避居乾德殿的太上皇,连成帝都得孝敬的人,真正的皇帝老子啊。 眼前一晃,顾邺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被扔回来的玉骨扇,顺势打开。「本王一回京就听说你又来金华寺,怎么,病又犯了?」见陆景初没有否认,顾邺揶揄道,「陛下如今给你赐了婚,要是成亲后吓坏了孟家丫头可怎生是好?」 「要我说,都十六年了,你这压根是心病!」 陆景初被说得一怔,翕了翕唇,忽而低头一笑,「顾邺,你这是在关心我,嗯?」 顾邺笑意一僵,嘴硬道:「想太多。」 「呵。」 第三十章 顾邺抬头看了一眼竹楼下的凤尾森森,忽然道:「我其实挺好奇,孟家的赐婚真的是陛下一意孤行定下的?」他和陆景初打小一处长大,和成帝也有些交谊,这么多年冷眼看过来,自然发现成帝对陆景初的不同。凭着成帝对陆景初的看重,他的终身大事应是不会草率的,更遑论会因那什么孟伯言的三言两语直接换人。因此,顾邺心里实在好奇极了。 为什么舍孟瑶而择孟媛呢? 陆景初愣了一下,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起初因为孟伯言圆滑挑拣,这桩赐婚最终未必会落在孟国公府二房。且依着成帝的意思,大抵是说既然孟国公府不上道,左右还有安国公府和平阳侯府等家世相当的人家在,倒不如另择人选。 而他在成帝询问时却直接同意了孟伯言的提议。究其原因,一开始或许是觉得孟家二房虽是新起之秀但到底势弱好拿捏,加上孟媛年岁小,即便赐了婚也有周旋的余地。可是如今呢?陆景初说不清楚了。 顾邺也没想过能从陆景初这里问出些什么来,只瞧着他的神态抵扇勾唇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了然。 顾邺打江南回来,因刚过中秋不久,故而这才寻到金华寺来探视一番。眼下见陆景初虽还有几分病态,但好在精神还不错,不由放下心来,只在沁园喝了一杯茶就带着随从匆匆回城进宫去见成帝了。 赵宇送了顾邺主仆到山门,回沁园的半道上撞上几个端着素斋朝禅房去的小沙弥,鬼使神差地拦住了一人,问道:「今日寺里有贵人来?」 小沙弥念了一声佛,却也不隐瞒,「回赵施主的话,今日原是孟国公府的女眷前来进香,现下正在禅房休息。」 孟国公府的女眷?这可巧了。 赵宇眼珠子转了转,佯装不经意般打听:「哦,她们难道是要留宿寺里?」给大雄宝殿的菩萨进香要在清晨,这会儿已经晌午,想来是不得了。 小沙弥看了一眼赵宇,见他一脸正直,又知他是沁园那位贵人的侍从,这会儿便道:「听师父说,孟府女眷会在寺里待两天,不过也请赵施主放心,沁园那边不会有人过去打扰的。」 赵宇心道,某些人若能来打扰才是好事呢。只面上依旧一派坦然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就给那小沙弥让了路。目送一行小沙弥进了西边的禅院,赵宇这才转身匆匆折回沁园去。 山寺中的鸟鸣声渐渐地沉寂下来,月色慢慢地笼罩住金华寺这一片清净地。 孟媛陪着孟老夫人听了一下午的禅,本该困乏得紧,可偏偏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拥着被子在炕上又一次翻身,孟媛悄悄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方向,见林月侧趴在炕上睡得香甜,她眨眨眼睛,掀开被子就起身下了地。 动作极轻地将裙衫穿好,孟媛小心翼翼地打开禅房的门摸出去。 月明星稀,良夜正好,既然睡不着,还不如去院子里散散步呢。 孟家女眷歇脚的禅房位于金华寺的西北角,出了禅院的门恰就是一片小花园。因着是在佛门圣地,孟媛倒也不怵,没有唤上绿淇,只自己一人走到了小花园里。 花园面积不大,零散栽着几棵松树,松树间隙有碎石堆砌而成的假山,淡淡的月光铺洒下来,落在松间石上,仿似粼粼水面微澜乍开。孟媛挑了一块平整光滑的石头坐下,甩着腿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清风拂过,隐隐一阵琴声响起,勾拨间生出空寂怅廖。 孟媛侧耳去听,发现琴声是打西边的院子传来的。 金华寺今日原还有其他香客留宿么?也不知是谁在夜半抚琴? 琴声悠悠,似诉情志,起承转合,又仿佛藏着些难以明说的哀思。孟媛听得心弦一动,回过神时已经出了小花园站在了一扇月门前。 她抬起头,借着皎洁的月色辨出月门题刻上所书的「沁园」二字,含在嘴里念了两边,目光落向园中月光下婆娑的竹影,一时止步。 这沁园不似别处禅院,单从门外窥得一角就是处处精致,可见内里住的非富即贵,更何况如斯月夜,也不好擅闯他人私地。孟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移步走到院门旁的一棵古松树下站定。 一曲终了,园中寂静了一息,紧接着便响起了另一首琴曲。曲调不似之前那般压抑,相反愈发悠扬流畅起来,初时如鸿雁来宾,一弦拨起令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万里秋空,渐渐地那琴声仿若群雁齐鸣,倏隐倏现,待到尾声时却如雁绕沙洲,彼此三五呼应……琴曲委婉流畅,隽永清新,教孟媛不由入了神,等到最后一声铮然落下,她才如梦初醒,恍恍惚惚间忆起这首曲子好像叫做……雁落平沙? 正当孟媛蹙着眉头寻思时,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她的背后响起,慢慢地由远及近。 「孟姑娘?」 略带疑惑和意外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孟媛一下子转过身背靠到松树上。她手抚心口平复,迎着月光恰好看到五步开外的青衣男子。 男子身穿窄袖劲袍,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此刻正面带笑容地站在那儿。 「你,你是谁?」孟媛的声音微微发颤。 男子似是愣了一下,很快便回话道:「属下名叫赵宇,是世子爷的近从。」说着又想起满京城不止自家主子是世子,便添了句,「我家公子是晋王府的世子爷。」 晋王世子…… 孟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沁园的方向。 「世子爷如今正在寺中静养,此处便是世子爷的园子了。」赵宇立刻道。 那方才的琴声应该就是出自晋王世子陆景初之手了。孟媛垂了垂眼帘,再抬眼时见赵宇依旧站在原处没有走开,她恍然发觉自己这般深夜走到这里来委实有些不妥,便道:「我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听见琴声才过来的。」 赵宇笑了笑,问道:「公子这会儿还未歇下,孟姑娘要不要进去坐坐?」 深更半夜进男子私园,这传出去是要累坏名声的,难道说她看起来是那等不顾名声的随便姑娘吗? 孟媛虽是年虽不大,但这般规矩还是晓得的,因此听见赵宇如此说,她便立时沉下了一张俏脸,一句话不说就提着裙子转身跑了。 赵宇站在原地,脸上笑容僵住。 他是说错话了吗? 摇摇头,端着汤药进了园子,一路到了二楼,正好看见自家主子站在水盆前净手。赵宇走过去,把汤药呈上,见主子皱着眉头把药汁一饮而尽,他才犹犹豫豫地把方才在园子门口遇见孟家二姑娘的事情提了。 陆景初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不由眼尾一挑,声音微冷地道:「等闲换个人,你说那样的话只怕这会子该被拿到孟老夫人面前去了。」那等相邀的话实在轻浮没规矩,若不是那孟二性子软脸皮薄,少不得要啐赵宇没脸,连累他的名声也要受到牵连,毕竟有其仆必有其主。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陆景初一想到孟媛可能要误会自己是个轻浮随便之人,心里顿生一股烦躁之意,挥不去撇不开。 第三十一章 赵宇琢磨了一回,现下终于醒过神来,明白自己可能一不小心得罪了未来的世子夫人,他顿时苦了一张脸,道:「公子,属下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单纯的想为自家公子和未来世子夫人制造点相处的机会,哪知忘了世家女子规矩。 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说错话办错事,赵宇耷拉着脑袋做好了领罚的准备。然而过了半晌却只听陆景初道:「把药碗拿去厨房洗干净。」主子没跟自己计较,这让赵宇有些喜出望外,因此听了吩咐,拿起碗立即就要奔着小厨房而去。 「等等。」 赵宇一只脚刚迈出门外,就听到陆景初略微有些慵懒清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记得把厨房里的碗筷碟盘都洗一遍。」 「……」赵宇嘴角一抽,不敢反驳,只好认命地一步三挪地朝金华寺的厨房走去。因此等到翌日专司厨房的伙夫和尚起了个大早到厨房去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昨天夜里堆叠成山的脏盘子都被洗的干干净净,只以为是菩萨怜他辛劳特意显了灵,喜得他对着大殿的方向合掌念了好几遍经文,此时别话不提。 且说赵宇离了沁园往厨房去以后,陆景初并没有立即更衣歇息,反而转身从木施上取下一件薄披风系上,拄着倚在墙角的竹杖缓步下了竹楼。 虽未亲眼看见过沁园里的一景一物,但陆景初竹杖而行时却轻易地避开了园中设下的机巧。穿过松间小径,缓步行至花园,侧耳听时,风拂池水微澜,陆景初移步朝着水池边走去。 「再往前就是池子了。」 孟媛依旧坐在一块平整的山湖石上,看见那颀长的人影竹杖而行只差两步就踩进水池里才连忙出声提醒了一句。她看到陆景初闻声止步侧过身来,月光下的他面容愈发昳丽,少了遮目的素绫,一双桃花眼映着月色生波。 孟媛不觉一呆。 先前便觉得这晋王世子生得极好,今夜月色下看着仿佛更加好看了,唔,竟教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孟媛歪了歪脑袋,见陆景初还站在水池边不动,担心他一个不小心踩空了去,孟媛跳下山湖石小跑到他跟前拉住他的衣袖往远离水池的方向扯了扯,「水池深着呢,你还是站远些好。」 小姑娘声音轻细软糯,落入陆景初的耳中教他不由勾了一下唇角,脚下已经顺着小姑娘微不足道的牵扯力道往后退了两步。他侧首朝向身旁的小姑娘,牵唇道:「你不是在生气,怎么不让我直接踏进水里去?」 孟媛眨了眨眼睛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生气……哦,你那个侍从不过随口一提,就算是我要计较也不是与你,再说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她撇撇嘴,转而似是想到什么,杏眼微亮,视线落在他好看的桃花眼上,道,「你,该不是以为我生了气,所以专程出来寻我赔罪的吧?」 「个子不大,想的挺多的。」将自己的衣袖从孟媛手里扯出来,陆景初一边抚平衣袖,一边道,「我不过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而已。」 孟媛歪头一笑:「你怎么就知道我个子不大呢?」 话音未落,她头上便多了一只温热的大掌。孟媛一愣,回过神就听到陆景初清朗的声音道,「这样就知道了。」 「……」孟媛默了默,把头上的爪子扒拉下来,她轻哼道,「不许摸,我以后长不高都怪你!」 陆景初哼笑一声:「我又不嫌弃。」听到小姑娘嘟囔「谁管你嫌不嫌弃」,他又道,「附近有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我站得有些乏了。」 孟媛抬头,见他的唇在月色下隐约看着有些发白,便上前一步扶着他往一旁的山湖石上落坐。她坐在陆景初的身旁,低头看时,见陆景初一双素色软底鞋踩在山湖石下的草地上,而自己一双小短腿却悬空着,不由撇嘴轻哼一声。然而下一刻,目光触及他搭在膝上的手掌上方腕间缠着的熟悉物什,孟媛不由「咦」了一声,颇有些惊讶地道:「这珠串你还留着呢?」 陆景初愣了一下,别开脸淡淡地道:「你不是说这东西寓意吉祥安康不能摘?」 孟媛皱眉:「我这么说过吗?」想不起来,她摇摇头,「五色丝缠珠串原是端阳节用来辟邪祈福的,过了端阳摘了也没关系的。寻常还不如在寺里求个平安符戴着,可不比这珠串好使?」 陆景初道:「你为我求个平安符来。」 「什么?」 陆景初淡淡地又重复了一遍。 孟媛没来由脸颊微红,道:「为什么要我去,你自己去不成?」 「我看不见。」 「那让你那个随从去。」 「哦,他?他太笨了,我不放心。」 「……」 孟媛抬眸看着他认真不似说笑的神色,怔了一下,方道:「这是不合规矩的。」 她一个姑娘家跑去满殿神佛前为男子求平安符算什么? 陆景初却道:「你我之间,不谈规矩。」 浮生台上毗卢殿东西面阔五间,南北进深四间,大殿内幽深僻静,一声声响起的梵唱仿佛有着教人静心宁神的力量。孟媛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磕了几个头,起身从绿淇捧着的木盘里拿了从前头求来的平安符放到香台后面,然后又跪着叩首三次。 从毗卢殿出来,林月挽着孟媛的胳膊有些好奇地问道:「宝珠,你怎么求了那么多平安符啊。」 孟媛目光游弋了一下,道:「因为祖父祖母阿爹阿娘都得有……」然后顺道又帮某人求了一只,「所以就多求了些。」 林月不疑有他。 两个人相携一处下了浮生台,没走几步就看见曹氏拉着孟瑶往佛寺禅师打坐的禅房而去。林月左右张望了一回,压低声音与孟媛道:「你知道她们这是去干什么吗?」见孟媛一脸疑惑,林月眨眨眼方道,「昨儿个我身边的丫头瞧见你伯娘和堂姐去求见了禅大师,好像是想寻大师为你那堂姐批命,不过了禅大师哪里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呢。」 据林月所知,曹氏和孟瑶在了禅大师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没见着大师不提,自己还险些在这初秋的日光下中了暑气。 孟媛有些疑惑,既然昨日见不到,难道今天去了就能见到了? 林月道:「我听阿娘说,了禅大师能卜吉凶未来,批命很准的。连宫里圣人都敬重他哩。」 听她如此说,孟媛对那位了禅大师不由也生出些许好奇来,但只限于好奇,并不曾生出想去凑一番热闹的心思。 且说曹氏拉着孟瑶再一次来到了禅大师的禅房外,因见禅房门依旧紧闭,一时不觉有些气馁,正待寻一处阴凉地候着就看见一个小沙弥捧着茶果过来。 茶果相待,定是了禅大师今日愿意见客了。曹氏眉间一喜,立即迎上前去问道:「不知小师父可否与大师说一声,就说信女曹氏携女求见大师。」 小沙弥念了声佛,只道:「了禅师父正与贵客坐谈,只怕暂时无法接待女施主。」 曹氏道:「没事,只要大师愿意见我们,我们可以等。」 小沙弥动了动唇,没有说什么,端着茶果就推门进了禅房。 第三十二章 禅房里,白须然然的了禅身着僧袍拈棋凝神,听了小沙弥的话后搁下棋子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锦袍青年,和煦一笑道:「外面两位施主昨日就曾来过,贫僧曾婉拒了,没料到今日又过来了。」 「孟国公府的女眷?」 「正是,说道起来也和世子沾亲带故?」 陆景初拈棋稳稳落在棋盘上,闻言道:「呵,沾亲带故?的确。」他语带嘲讽之意,末了却道,「她们想是为批命而来,大师不如一见。」 他看不上孟家大房,但对孟伯言当初行事仍耿耿于怀,今日倒是好奇那被孟老国公和孟伯言夫妇视若珍宝的孟家嫡女是个怎样贵不可言的命数。 了禅大师道:「既有世子一言,贫僧便去见上一见。」他落子,棋盘上黑子命数皆尽,「世子承让了。」 陆景初敛袖起身,道:「景初先告辞了,等晚些时候再来与大师讨教。」 禅房的门被打开,屋外曹氏和孟瑶俱面露欣喜之色,二人一同朝门口处望去,待看到小沙弥引了陆景初从禅房里出来,面上的喜色却稍稍一凝。 孟瑶反应快,扯了扯曹氏的衣角,后者立即扬起笑容上前见礼。「见过世子爷。」 陆景初脚下步子微微一顿,便又听曹氏自顾自地道,「世子原来也在金华寺,不知王妃现在何处,我等也好去拜见请安。」 曹氏看不中陆景初做自己的女婿,可到底还艳羡晋王府的门楣,有心让女儿孟瑶到晋王妃柳氏面前露露脸,来日也好在京中行走,故而此时对着陆景初确是十分恭敬。 陆景初嘴角微牵一抹嘲讽的弧度,一句话懒得说,拂袖而去。 曹氏捏紧了拳,见他身影远了方才低啐一声,道:「不过就是个瞎子,还在我跟前拿乔。」曹氏说这话,显然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旁的孟瑶皱眉劝道:「娘,不可妄言。」 曹氏不以为然。 都说晋王世子受宠,可在她看来并不尽然,若真是极受宠爱,皇上和晋王会让他娶一个庶子之女?别看这会儿是个世子爷,日后等那陆家二爷长成,晋王世子指不定还得换个人来做一做呢。 当然,这些话曹氏并不当着女儿的面说,只拉着她一同进了禅房。 中午孟家女眷一处用饭时,坐在林氏身旁的孟媛悄悄瞥了一眼对面满脸喜色的曹氏,又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孟瑶,心里不由好奇起来。 了禅大师到底说了什么? 一旁的孟老夫人也知道长媳去见了了禅大师,这会儿见她这般喜形于色,心里也生出疑惑,只等散了饭才将曹氏单独叫至一处细细问了,待听到曹氏言道孟瑶原是国公府里第一贵命的女儿家时,孟老夫人不由眼波微闪。 在她看来,小孙女孟媛被指给晋王世子已是大福气,这大孙女的命格若还尊贵些,将来亲事倒不知要落在何处了。 孟老夫人看着眉目之间满是自得之色、恨不得教全天下都知道孟瑶好命格的曹氏,拧眉叹息了一声,劝她道:「虽言了禅大师批命不会假,但须得知万般福气都是自身修来,你若真为瑶儿好,很不该这般张扬,若传将出去,指不定得招来什么样的祸端。」 好在曹氏并不是什么愚蠢之人,听了孟老夫人的话只笑着点头道:「这些儿媳自是明白的,眼下不是一家子在一块,我这心里高兴吗。」 孟老夫人摇摇头,让她自去打点下山回府事宜。 另一边林月和孟媛也从小丫鬟口中知晓了,林月有些不太相信,可孟媛却道:「这原是不用大师说我们就知道的事情,大姐姐是国公府嫡出长房的嫡女,自然要矜贵些。」教孟媛来说,了禅大师分明是故弄玄虚来糊弄人。 孟国公府总共就两个女儿家,小孟媛御旨赐婚晋王世子的确有福气,可若说出身矜贵,自然还是占了嫡的孟媛更胜一筹。 林月以手托腮思量半晌,竟也觉得孟媛说得在理,正点头就见孟媛起身要往外面去,不由问道:「等会儿就要下山了,你这要往哪里去呢?」 孟媛指了指毗卢殿的方向,道:「早上放在大殿的平安符忘了拿。」 「让绿淇跑一趟不就好了。」 「得自己亲手拿下来才显得有诚心,更灵验呢。」 「我陪你一起?」 「不用了阿月,我很快就回来的。」说完这一句,孟媛也不等林月反应,立即提着裙子朝浮生台毗卢殿的方向小跑而去。 等到取了平安符站在沁园院门外,孟媛才有些踟蹰起来。 昨天夜里陆景初兴许只是随口一提,她现下眼巴巴地真的求了送了来,若是他不收,那岂不是很没面子?可是那时候他好像说得很认真? 犹豫了一会儿,孟媛握紧手里的平安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迈步朝沁园里走去。 秋风习习,吹动园中森森竹枝,婆娑的竹影在青石子小径上摇摇晃晃。孟媛提着裙子缓缓往里走,青石子小径没多远便换做青石板的径道,孟媛一脚踩上去,就听得头顶竹枝摆动的幅度大了些,「沙沙」的动静愈响愈急,只她一时没在意,谁料下一步再踩上去时脚下的青石板竟是往下陷去。勉强稳住身子,孟媛甫一抬头就见迎面一支泛着锃亮冷光的箭羽直直地朝自己的面门射来。 孟媛被吓得呆住,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心道这一回小命就要冤枉的交代了。然而很快响起的却是箭羽被震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孟媛悄悄睁开眼,看见自己的脚尖处正落着刚刚飞过来的箭矢,她颤颤抬手,垂在胸前的发丝竟被割下了一缕。 「女施主,没事吧?」 孟媛转身,看到身后站着一个青袍小沙弥,显然刚刚救了她的人就是他了。「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 小沙弥双手合十道:「沁园乃是陆施主的私人园子,园中设有机关,方才小僧若是晚来一步,只怕女施主小命休矣。」 孟媛翕了翕唇,有心问一句,这处即便是陆景初的地方,可到底还是佛门之地,怎能设有这要动辄要取人性命的陷阱,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收了回去。她回身望了一眼竹林深处若隐若现的竹楼,敛了敛眸。 小沙弥道:「陆施主不久前已经下山去了,女施主若要寻他,只怕今日是不得见了。」 孟媛好心好意来送平安符,没见着人还险些小命休矣,这会儿心里已经生出些羞恼,因此听见小沙弥的话,她轻哼一声道:「我不过是迷路至此,才不是来寻劳什子晋王世子呢。」 小沙弥:「……」他有提那位陆施主的身份吗? 孟媛再次向小沙弥道了谢,之后才握着那枚平安符去寻林月,一见面就将手里被攥得有些发皱的平安符塞给她。 林月只当她也为自己求了一枚,乐呵呵地正准备放入随身的荷包里,却发现那平安符上朱砂印记似是晕染开了,「宝珠,这平安符……」 孟媛这会儿注意到那平安符早被自己之前手心里惊出的冷汗打湿,见林月一脸疑惑,便扯了扯唇,道:「我弄错了,这枚是我不小心弄坏的,这个才是予你的。」说着,从小荷包里的平安符里挑出给林月求的那一枚递过去。 第三十三章 「那这一枚呢?」林月收好平安符,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这个,问孟媛。 「扔了算了。」 林月作势要扔。 「算了,给我,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呢。」 从金华寺回到国公府后的第二天,林氏在向孟老夫人请安时再一次提及孟衡与林月的亲事,这一回孟老夫人没有再反对,只让林氏把一切提亲的事宜都预备起来。这边林氏刚回到东跨院开始张罗,前头书房的孟老国公就得知了消息。如同孟老夫人先前所料,老国公果然不答应这门亲,言语间皆是抵触。不过最终还是拗不过一大家子人,只能气闷地松了口。 到了八月底,林氏央了孟湘为媒,亲自携着聘礼往娘家平阳侯府说亲,平阳侯夫人王氏早与夫君商议好了,循着旧礼矜持地婉拒了两次,终于在林氏第三次上门时乐呵呵地把亲事应允了下来。 王氏道:「衡哥儿明春要下场应试,可有道是成家立业,这亲事依我看不如年底就给办了,如何?」 她这般不是急着嫁女儿,而是为了表明自己是真心喜欢孟衡这个女婿,根本不在乎他现在是不是一介白丁。 林氏有些犹豫,反倒是孟湘笑吟吟地应了下来:「说起来咱们两府好些年都没办过喜事了,不如就此操办起来。再说,成了亲也好叫衡儿安下心来,专心筹备下场不是?」少年郎定了亲事,免不得要日思夜念,却不如成了亲红袖添香好些。 王氏道:「确是这个道理。」 林氏被说动了心,捏着帕子寻思一回后就应了下来。因此两家人又立即请了算命的先生过府,几下一推算就把婚期给定在了腊月初八这日。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操办一场婚礼本非难事,但因着老国公一句「风光大办」,国公府上下便忙得团团转,曹氏暗地里不知怨怼了多少回。与众人的忙碌不同,孟媛一不用为自家哥哥的亲事操心,二来也不用像堂姐孟瑶一样去念什么女学,于是便成了国公府里的第一清闲人。 这一日,孟媛正在暖雪坞里跟着绿淇学着打花络子,就听见红萓急急忙忙地从外头小跑着奔进来,手里还捏着一纸信封。 红萓道:「才我从外头买东西回来,从东角门进来遇见一人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姑娘呢。」 红萓话音一落,未等孟媛开口说话,一旁的绿淇便先沉下脸来斥道:「平日规矩都白学了不成,这来路不明的信函你也敢拿来给姑娘看?」 红萓被说得脸色一白,捏着信的手不由发颤。孟媛见了,并未生恼,直接伸手从红萓手里把信拿过来,见信封上只写着「孟二姑娘亲启」六个字,不觉轻笑一声。她一边拆信,一边道:「不过就是一纸书信罢了,绿淇你别数落红萓了。」 「姑娘你就护着她吧。」绿淇语气有些无奈,眼见孟媛已经展开了信,她跟着放下手里的花络子,微微向前探出脖子,问道,「姑娘这信是打哪儿来的,上面可有写?」 话才问完,绿淇就发现自家主子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心下纳闷,正待再问一句,就见孟媛匆匆折了信塞了回去。「姑娘?」绿淇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就看见自家姑娘纤细的秀眉慢慢地皱作一团,她心里且疑且担忧,到底伸手将孟媛虚虚握在手里的信拿了过来。 因着孟媛脾性温和平易,对自己身边丫鬟平素拘束不多,故而绿淇长久下来旁听侧学勉强也能识得几个字。那染着墨香的信纸上不过寥寥几个字,龙飞凤舞,绿淇认得吃力,末了只将将看明白最后五个字,写的是「明玉楼一见」。 明玉楼是京城里最大一家珠玉铺子,下至寻常勋贵上达皇家贵胄,都喜在明玉楼打造珠环头面等饰物。信上相邀明玉楼一见,若说是霍家小姐所书倒算在情理之中,可那般字迹,绿淇敢笃定是出自男子之手。 「姑娘,这明玉楼去不得。」绿淇觉得这信来得委实蹊跷,竟不知是何人为之。 孟媛听了绿淇的话,抿抿唇角,杏眸里划过一丝丝心虚来。 绿淇未从头读起,不知信上前言,这信写得言简意赅,暗提及金华寺月夜花园一事,即使信上没有署名,孟媛也猜出这信是出自谁人手笔。 只当初是他央了自己去求平安符又不告而别,怎生时隔这么多日子偏偏偷摸摸递了这信进来?孟媛心里因着那日在金华寺沁园之事还存着芥蒂,这会儿看到这私相授予的信只觉得烦人得紧,故而在绿淇的目光注视下,她到底只把信函烧了了事。 孟媛是打定主意不去赴那莫名其妙的明玉楼之约,可到了约定那日,不料因着孟老夫人兴致偶起要给一双孙女儿打一套新头面,孟媛不得不跟着老夫人一起前往明玉楼。 明玉楼门面铺子后连着一处庭院,院内设有厢房几间,是专供贵客进店挑选东西时歇脚的处所。西厢房里,孟媛手里拿着一支翠玉流苏钗,目光却空悠悠落在半开的窗扉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教一旁的孟瑶看得挑了挑眉。 孟瑶放下手里的玉佩,移步走到自家堂妹跟前,伸手轻巧取走她手里的玉钗,见孟媛似是恍然回神一般,她抿唇轻笑道:「这钗玉质不错,可样式未免老旧了些。」说着扭头从一旁的漆盘里重新拣了一支石榴红攒花簪子来在孟媛发间比划了一下,「媛姐儿生得白皙,这簪子更衬你,试试?」 孟媛眨眨眼睛,接过簪子,的确十分精致。她对着一旁的菱花镜将簪子轻轻地插进发间,侧过脸打量了一番,弯唇一笑:「还是大姐姐眼光好。」 一旁的孟老夫人也注意到了,笑着道:「瑶儿择的不错,宝珠年纪小,很该多一些颜色亮丽鲜艳的头面,这样瞧上去才是个小姑娘家该有的模样。」说着便吩咐在一旁作陪的明玉楼管事再去挑选一些颜色亮丽的珠钗玉环过来。 等孟老夫人做主又给挑了几样颜色鲜艳样式新颖的头饰后,孟媛便再不肯挑选其他,过了小半晌,借口吃多了茶水要更衣离了西厢房。 明玉楼后院面积不大,但假山抱花却是一步一景。孟媛领着绿淇挑了一条小径闲闲散步,转过一处花丛后,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只见花从边假山石旁的地上映出一团影子。 孟媛脚下步子一顿,给身旁的绿淇使了个眼色,二人立时转身就要沿原路回去。可哪料一回头就见着一个抱剑的男子满面堆笑的挡住了去路。 孟媛眼疾手快地阻下绿淇几乎呼喊出来的惊叫声,稳住心神看着那人道:「你做什么挡住我们主仆的去路?」那夜月光皎洁,孟媛记得眼前人正是那晚自称晋王世子近侍的人。 赵宇恭敬地行了个礼,指了指假山后的方向,道:「公子等了孟姑娘好些时候了,还请姑娘能稍留片刻。」 孟媛皱了皱眉,道:「若我执意不留呢?」 「那我只好前去给孟老夫人请个安了。」 清冷的声音懒懒地响起,孟媛闻声侧转过身子,果然还见一袭月白色长袍的陆景初长身玉立在假山石旁,挺拔如这园中的翠竹。 第三十四章 孟媛看了一会儿,垂下目光,小半天才撇撇嘴,提步朝陆景初走过去。 绿淇想跟上去,可脚下步子还没迈开,就教赵宇一把抓住手腕子扯着退到一旁。绿淇瞪圆了眼睛,「你放开我,我得守着我家姑娘。」 赵宇轻嗤了一声:「我家世子又不是外人,你防个什么劲?」 一句话说得绿淇当场就愣住了。 晋王世子可是未来的姑爷,的确不算外人来着。 绿淇探长了脖子望过去,瞧见不远处的一双人相对而立,身影和契,远远看着颇是赏心悦目。她静静地盯着,倏尔想起两天前化为灰烬的一纸书信,迟疑地问赵宇:「前日的信果真是世子所送?」 赵宇没说话,默认了。 绿淇:「……」委实想不到晋王世子这般看起来清风朗月、只可远观之人竟也会做出这般私下传授书信拦人的举动来,看来这未来姑爷该是真的对自家姑娘上了心? 绿淇这样一想,便将心里的七分戒备卸下三成,乖乖地跟赵宇一起躲在一旁。 孟媛走到陆景初的跟前时,才发现他是背倚着山石而立,右脚虚虚点地,仿佛不敢用力一般。孟媛看得眉头一皱,关切的话一时不由脱口而出:「你的腿受伤了吗?」见陆景初嘴角微掀不语,小姑娘只当他是默认了,忍不住便道,「既是受伤了,做什么还要跑到这明玉楼来?」 陆景初的双眼今日依旧缠着白绫,眼前是熟悉的黑,可听着小姑娘软糯轻细的数落声,他第一次生出对这黑的恼恨来。他想看看小姑娘这会子的别扭的小模样。 「我为何在这儿,你不知道?」陆景初嘴角牵起,语气一如既往的慵懒,「信没收到?」 孟媛低下头,踢了一下脚边的小石子,「好端端的你递信与我做什么,叫别人知道了像什么样子?」 小石子咕噜咕噜转了好几圈停在云纹软靴前,陆景初微微蹙眉:「所以你本不打算来?」 孟媛默然,不知如何说。 因着上回的事,她原不想见他,可今儿到了明玉楼还是忍不住避开祖母和堂姐出来,说到底还是为了眼前的人。她想,陆景初如果真的要见她,她避而不见不是伤了人心么? 孟媛别开脸,不想跟他纠缠这个问题,还是把话题绕回到陆景初的腿上。可孰料陆景初听了她的关切之语后突然失声笑了起来,然后在小姑娘疑惑的目光下缓缓站直了身子,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平稳…… 明明是双目不能视物的人,可偏偏移步止步恰到好处。这会儿他步履平稳地往前走了两步,不偏不倚停在小姑娘面前一步开外。 秋末冬初的庭院静寂一片,彼此清浅的呼吸声此刻仿佛清晰可闻。孟媛呆呆地盯着陆景初的右腿,「你的腿,没事?」 陆景初眉梢微微挑起一分,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一丝笑意,「谁告诉你我的腿有事了?」稍稍一停顿,他偏头道,「我等你许久,脚麻而已。」 「……」 孟媛抬头看向眼前的人,觉得他愈发与先前印象不同,少了些清贵矜傲,反添些许轻佻,这晋王世子莫不是被人掉了包?孟媛皱了皱眉,忽而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派人送信给我,约我来明玉楼?」 陆景初道:「想向你讨回一样东西。」 「什么?」 「平安符。」三个字吐出口,对面的小姑娘没了声音,陆景初即使看不见,也猜得出她气嘟嘟的模样。「你答应过我,不可食言而肥。」 孟媛一下子瞪圆了杏眼,轻哼道:「我才没有答应你呢。」再说了,食言而肥的人又不是她,明明是他先失约的。 「哦,是吗?」陆景初好整以暇地又往后退到假山石旁,声音里掺着笑意,道,「可你后来又去寻我不是么?」 孟媛撇了撇嘴,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当初好心好意却见不着人,这会子倒眼巴巴来讨,是我看着很好欺负么?」她微微仰起头,盯着陆景初看了一会儿,才有些气闷地道,「即便是替你求过平安符,眼下过去好几月,我早不知扔到何处去了。」 小姑娘语气里皆是不满,陆景初记着前几日往金华寺听说的事,这会儿自然猜得到她在气恼些什么。他知道小姑娘曾去沁园寻自己,知道她险些中了园中的机关,也知道她定是以为自己是故意不辞而别逗她玩。陆景初似有如无轻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道:「当初在金华寺,我不是故意不说一声就离开的。」说着,言简意赅将当日的事情与孟媛说了一遍。 原来那一日陆景初之所以会突然离开金华寺是因着成帝的旨意。一直以来成帝都在派人遍寻天下名医,恰好那日有一名医被请进宫,成帝立即就派人将陆景初从金华寺请回去瞧眼疾。陆景初走得匆忙,的确没料到孟媛果真会求了平安符与自己。若不是前两日他往金华寺去寻了禅,偶然听说了这事,他也不会让赵宇去给孟媛送了一封信。 陆景初觉得,既然因着自己的缘故险些教小姑娘吃了罪,怎么着也该解释一遭。只他素来没有跟人解释什么的经验,这一回鬼使神差地解释了一通,却因那疏淡清冷的声音显得有些干巴巴。 可孟媛还是听得怔住了。 她没料到陆景初果真是为了那日的事情来的。她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小半晌,一直以来被可以忽视憋在心里某个角落的闷气这一刻终于散去了。她弯了弯唇,看着陆景初眼睛上的白绫,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的眼睛能治了吗?」 陆景初眉宇舒展开,哼笑了一声:「天下哪有那般好的事情,所谓名医也不过沽名钓誉之辈罢了。」那自称名医的大夫折腾他小半月,半点起色没有就算了,偏生还一个不小心弄错了药,最终落个被成帝打出京城的下场。 「你,不会失望吗?」 陆景初不以为然,「习惯了。」 语气稀疏平常,仿佛浑不在意,落入孟媛的耳中,令她的心不经意间骤然缩了一缩。她低下头扯了扯手里的绢帕,说不出安慰的话,转瞬想到什么时又突然抬起头来,语气愈发小心了些:「其实,这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大夫都是沽名钓誉之人,我知道有一个人很厉害,他也许有法子给你治眼睛呢。」姑母说了,连表哥的医术超群,说不定会有办法? 陆景初偏过头:「你很嫌弃我是个瞎子?」 孟媛下意识地摇头,反应过来他看不到又立即开口道:「不是的。」 陆景初牵唇,「那便好。」说着,朝孟媛的方向又伸出手去。 孟媛看着那白皙干净的掌心,愣住,不知其意。 「平安符。」 孟媛「唔」了一声,她的确不恼他了是事实,可上回在金华寺求的那枚平安符早被弄丢了也是事实。她犯难地看着陆景初的掌心,半晌才弱弱地道:「平安符,丢了。」前几日红萓替她收拾屋子,见那平安符破损了就给一并扔了。 陆景初:「……」 孟媛悄悄地抬了抬眼皮,觑着他稍稍冷凝的脸色,眼神飘忽了一下。 第三十五章 「媛姐儿?」 听见孟瑶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孟媛瞄了一眼陆景初的手心,轻轻咬了一下唇,飞快地解下荷包从里面掏出一件物什放上去后就提着裙子转身跑了。 环佩叮咚的声响越来越远,陆景初合拢了手掌,掌心触及一片沁凉,他不由勾了勾唇角。 孟媛领着绿淇从原先的小径上出来,迎面正好遇上孟瑶。 孟瑶见着孟媛从一片抱山花丛后面转出来,不着痕迹地侧偏过头越过她朝里面瞥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看向孟媛道,「你去了大半天不见回来,祖母担心便让我出来看看。你怎么走去那边了?」 孟媛有些心虚,微微敛目,小声道:「这里的路都差不多,我一不小心就迷了路。」见孟瑶蹙眉似是不信,她忙上前一步挽住她的胳膊,道,「大姐姐我们快些回去罢,不然祖母就真要担心了。」 孟瑶被拉着往西厢房走,走了一半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好看到先前花丛出一抹月白色的衣角。孟瑶轻轻地皱起柳眉,目光落在自家堂妹的背影上不由带上一分意味不明的深思。 从明玉楼回府以后,孟媛在鹤延堂陪着孟老夫人吃了午饭,等老夫人歇晌了才回去暖雪坞。红萓一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候着,瞧见孟媛从院子外进来便立即起身迎了上来。 孟媛有些奇怪地看了红萓一眼,疑惑地问道:「天有些凉,你怎么搁外头待着了?」 红萓伸手指了指屋子,声音压低了一些,回道:「霍姑娘来了,在屋里等着姑娘呢。」 孟媛已经好些时日没有见过霍茵了,这会儿听了红萓的话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加快。 掀帘进屋,果然看见霍茵正坐在软榻上翻看一本书,孟媛移步走过去,轻笑着唤了她一声:「阿茵!」 霍茵抬头,见着孟媛,随手扔了书,故意绷起一张小脸道:「宝珠,你是不是都忘了我,一直不找我就算了,今天我来了你还让我等大半天,哼!」 孟媛凑到她身边坐下,小脸上满是无辜,「阿茵你怎么能冤枉我呢。」她曾去将军府找过霍茵几回,每次都见不着人,后来孟衡开始议亲,她去将军府的次数便少了些。「也没见着你来找我啊?」 霍茵闻言垮了脸,幽幽地道:「你知道的,我阿娘回京了,拘束我紧了,整日让我学规矩呢。」霍茵的娘亲虽然出身将门,跟着霍将军戎马多年,但是一直却想把女儿教养成一个温婉贤淑的娇小姐。然而霍茵素来生性活泼,霍夫人此次回京后就一直亲自地看着女儿学规矩。 霍茵低声哀呼,可怜兮兮地道:「今儿还是趁着我阿娘出门了我才能偷溜出来呢。」说着又抱怨了小半天,然后她方想起一桩事,看向孟媛问道:「你哥哥怎么突然就定了亲事呢?」 孟衡议亲的这段日子,恰是霍茵被约束着学规矩的时候,因此霍茵后知后觉,心里存着疑惑。 孟媛见问,便将孟林两家议亲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末了只道:「原是我娘提出来要讨阿月回来做给我做嫂子,我才知道哥哥原来一直都偷偷喜欢阿月呢。」 霍茵道:「我也没有想到。」她跟孟媛走得近,与孟衡和林月自然也熟悉,见过他二人相处,她一直以为孟衡是嫌弃林月的,没想到……霍茵低下头,目光落在裙摆的绣花上,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垮了几许,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阿茵,你怎么了?」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孟媛轻声问道。 霍茵侧偏过看向孟媛,眉眼一弯笑道:「我方才就是在想,你和你哥哥如今都定了亲事,我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阿茵,你忒不知羞了。」 「反正又没有外人在。」 「……」 霍茵和孟媛一处说了会儿话,不多时将军府就派人来接。霍茵垂头丧气地出门,临走之前不忘与孟媛道:「你记得下回要来找我玩啊。」 孟媛点点头应下,送着霍茵出了门。目送霍茵的背影消失在暖雪坞的院门口,孟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才折回屋里。 她与霍茵可以说是一处玩到大的,霍茵的一些小心思她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只是…… 她目光落在窗外凋零的红枫上。 只是姻缘一事看的还是缘分吧? 孟媛想起陆景初,想到那枚她一时冲动送出去的平安玉扣,不由趴到了桌子上。 —— 院子里的红枫悄悄落尽,留下光秃秃的枝桠,这一年的初雪也较往年来得早了一点。到了十一月底,孟国公府里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喜气在不知不觉间悄悄蔓延开。 从腊月初一开始,京城里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处处银装素裹。林氏本来看着一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心里本来担心初八那日孟衡的娶亲,可没想到到了初七天便开始放晴,初八那日更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孟老国公和老夫人都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心底里不约而同都对这门亲事添了几分满意。 初八这日大清早,孟媛早早起床洗漱,换了一身簇新精致的裙衫后便急急地跑去了孟衡住的院子。孟衡正在穿外面的喜袍,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后侧身望过去,待看见自家妹妹风风火火的小身影后,眉梢眼角皆染上了笑意。 「哥哥,你怎么这么慢呀,不怕阿月等太久不乐意嫁了嘛。」 脸上笑意微微一僵,孟衡顾不得扣上最后一颗盘扣,直接伸手在孟媛的脑门上轻敲了一下,故意板着脸道:「大喜的日子不许胡说。」 孟媛佯装委屈,扑闪着大眼睛看向孟衡:「阿月这还没进门呢,哥哥你就欺负我!」 孟衡弯下腰伸手捏了捏妹妹的脸颊,无奈地笑了一声:「哥哥大喜的日子你还要跑来与我添堵,嗯?」 「明明是你先动的手好不好?」一边躲开孟衡的手,孟媛一边哼哼唧唧道。 林氏进门,恰看到兄妹俩一处嬉闹的场景,一时忍不住有些头疼。她走前将兄妹俩隔开,先与孟媛道:「阿茵已经过来了,这会儿正在你祖母那儿,你先过去?」 孟媛看了一眼林氏,猜到她还有话叮嘱孟衡,当即乖乖地点头应下去寻霍茵。 见着孟媛蹦蹦跳跳地跑远了,林氏摇了摇头才转过身来看儿子。今日孟衡一身大红喜袍,衬得整个人愈发丰神俊朗起来。林氏看着眉梢眼角都是藏着喜气的孟衡,不由微微失神。 当初明明只是小小的一团,转眼间竟就要娶亲了。林氏心里又是开心,又有些发涩,一时不觉竟红了眼眶。 伸手替孟衡理了理衣襟,林氏叮嘱他道:「既成了亲,便不再是小孩子了,以后啊好好待阿月,夫妻间最重要的就是和和睦睦。」微微顿了顿,又添了一句,道,「再有一句就是,阿月是个好孩子,你可莫要辜负了她。」 孟衡哑然失笑,温声道:「儿子都记下了。」 林氏又叮嘱几句,句句不离让孟衡善待林月,最终弄得孟衡哭笑不得,竟不知究竟是自己娶亲回来,还是自家要给嫁了出去。 第三十六章 林氏说着说着也注意到今儿是儿子娶媳妇回来,道了一句「糊涂」以后,见时辰差不多到了便催着孟衡出门去迎亲。 孟衡满面春风地出门,骑着高头大马,十里红妆地往平阳侯府去。 鞭炮声接连响起,平阳侯府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孟衡翻身下马,步上台阶,只看到平阳侯府的管事站在正门外。 姜国娶亲有些俗礼,其中之一便是「难新郎」。因此当管事笑吟吟地迎上来时,孟衡心里先添三分警惕。 管事满面堆笑地看着从前的表少爷如今的新姑爷,乐呵呵地道:「姑爷前来迎亲,礼金可带齐全了?」说着就朝孟衡伸出双手。 好在孟衡早有准备,从袖笼里掏出红封递过去,管事就笑眯眯地让开了路。孟衡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正堂,只见平阳侯和王氏端坐堂上。他恭恭敬敬上前请安,平阳侯与王氏并未过多为难便吩咐人往后头传话去了。 不多时,一袭簇新墨蓝锦袍的林君衍就背着头顶喜帕的林月出来了。 林君衍背着妹妹走到孟衡跟前,见他满面喜气,微微抿了抿唇,缓缓开口道:「阿月是我唯一的妹妹,今日我将她交与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如果将来你有负于她,休怪我不念旧情。」 孟衡牵了牵唇角,看一眼他背上的姑娘,郑重地道:「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绝不辜负。」 林君衍这才展眉一笑,背着林月往外头走,孟衡拜别平阳侯和王氏后自跟了上去。 鞭炮声震天想起,锣鼓唢呐齐鸣,迎亲的队伍一路欢畅地回孟国公府去。 喜堂里,孟老国公和孟老夫人高坐正位,孟仲文与林氏则相携坐在一旁,堂中另有观礼的宾客无数,而孟媛和孟瑶等小姑娘则聚在垂花帘后等着观礼。 孟衡牵着林月缓步轻移踏入喜堂,满堂宾客不由纷纷称赞道贺,随着媒婆一声高唱,二人转身朝向堂外一拜天地。 孟媛双手捧脸透过垂帘向外望去,看着哥哥娶到如意的人儿,也跟着开心起来。她笑时眉眼弯弯,站在堂中观礼的顾邺不经意间瞥到,不由微微失神。 原来那日在金华寺瞧见的姑娘竟是孟国公府的小姐? 顾邺呆在那儿,等回过神来时,孟衡已经牵着新娘子往外走了。他被身边人簇拥着往外走,趁乱回头看了一眼,垂花帘早没了佳人踪影。 出了喜堂,就有人上来引着顾邺往花厅入席,才走了没几步,顾邺便看到从另一条小径上走过来的颀长身影,当即抬步迎了过去。 今天这样的日子在孟家遇上陆景初,顾邺有点有意外,但转念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抬步走到陆景初跟前,他轻笑着道:「难得能在这样的场合见着你,待会儿一起喝两杯?」 陆景初道:「喝茶可以,酒就免了。」 顾邺挑眉:「你不是来喝的喜酒的,喝茶算什么?」说着揽住陆景初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笑道,「虽有医嘱,但小酌两杯不会有碍的。」 陆景初微微偏过头,抬手直接将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拍掉,蹙眉不语,径直越过顾邺往里走。 顾邺转过身看着陆景初的背影,眉梢一扬,扯唇无声一笑,并未因为他的态度生恼,只抬步追了上去。 陆景初不能视物,一步一步走得轻缓,引路的孟府小厮也很乖觉,刻意放慢了脚步,而跟在后面的顾邺也有意无意地走得慢了些,总落后陆景初两步。 等到陆景初与顾邺一前一后走进花厅时,厅中酒席几乎已经完全坐满。 陆景初的出现,令席上安静了一瞬。 本来正在招呼宾客的孟仲文注意到门口走进来的人,惊讶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便抬步走了过去。 「见过世子爷。」 孟仲文拱手弯腰行礼,身子还未屈便被人扶住。他讶然看向陆景初,却只见对方脸上挂着寡淡慵懒的笑意,眉目间少了旧日曾见过的疏冷。 陆景初薄唇轻启,道:「孟大人不必多礼。」 眼前人虽贵为晋王世子,但如今归根究底已是自己的准女婿,孟仲文并非迂腐之人,没有再和陆景初拘泥礼数,只转向陆景初身旁的顾邺施了一个揖礼,口中道:「下官见过清河王。」 顾邺连忙侧身避开半礼,摆手笑道:「景初尚不好受大人的礼,本王更不敢当此礼了。」说着,他又扫了一眼花厅里噤若寒蝉的一众人,扬起笑脸道:「今儿是孟大人公子大喜的日子,本王和世子是来道喜恭贺的,你们别搞得我们是来砸场子似的。」 顾邺其人看上去清风朗月,但性子素来不羁,寻常在朝中也不怎么摆出王爷的架子,故而他这话一出口,在场就有人掌不住笑意笑出了声,气氛一时之间活跃起来。 孟仲文原想邀陆景初上座,被陆景初婉拒,只好由着他坐到东南角寂静的席上,而顾邺自然也跟着凑了过去。 孟衡是孟老国公最看重的孙儿,他成亲,孟老国公出手阔绰,直接将自己私藏在窖中二十年的女儿红拿出来招待宾客。顾邺自斟自饮一杯,入口的醇香让他不由眯了眯眼,接着便随手给陆景初斟了一杯。「这可是难得的好酒,连陛下那儿都不一定能喝到两口呢,你尝尝?」眼见陆景初皱眉,顾邺也不怵,直接端着酒杯送到他嘴边,「你这臭脾气就不能改改,喝杯酒还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容貌妍丽的青年微微探身将手中的青瓷酒杯送到另一个同样光风霁月的青年唇边,画面虽是赏心悦目,却也教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人惊落了手中杯盏,甚至还有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响起。 耳力敏锐如陆景初,早将席间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知道顾邺向来是个爱闹的脾性,他勉力压下心头的不耐,蹙眉抬手接过顾邺手里的酒杯。浓烈醇厚的酒香在鼻息间萦绕,陆景初缓缓抿起唇,而后将酒杯轻叩在桌上,不肯沾酒。 顾邺见他软硬不吃,无趣地嗤了一声,不过到底不再勉强他了。 和陆景初相识多年,顾邺还是能很好地把握和他玩笑的度的。 顾邺自斟自饮,转眼间小半壶酒下了肚,正巧这时从新房出来敬酒的孟衡一手提酒一手执杯走了过来。顾邺与孟衡对饮一杯,眼见他又要去给陆景初敬酒就连忙把人给拦住了。「景初他不喝……」 最后一个「酒」字还没吐出口,顾邺看着陆景初瞬间就瞪大了眼睛。 先前那杯一直没被动过的酒竟是被他一饮而尽了! 顾邺眼睁睁看着陆景初饮尽那杯酒,又眼睁睁看着他摸到酒壶又斟了一杯起身,眼底满是惊诧。 陆景初这厮方才不还一直坚持滴酒不沾的么?这会儿算什么?差别待遇? 顾邺有点儿不得劲了。 可陆景初看不见,也不会管他。陆景初执杯,循声辨位朝向孟衡,举杯缓缓启唇:「恭喜。」 孟衡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扬起嘴角,「多谢。」 第三十七章 孟衡仰脖饮尽杯中酒,再看向陆景初时,较之上一回在自己祖父寿宴上见到他,这会儿孟衡心里对陆景初的敌意却已消除了大半。这其中固然有对妹妹亲事的认命,但更多的还是因为陆景初的态度。想起这大半年来那些他半被压迫着给孟媛捎回来的小玩意儿,不得不承认,每一样都如了妹妹的意。这晋王世子陆景初虽非十全十美之人,但难能可贵的是他算得上是真正将孟媛放在了心上,只此一点就很教他改观了。 孟衡细想着,脸上的笑意愈发和煦,敬了陆景初这位准妹夫第三杯酒后才施施然转去别处。 一旁的顾邺看着陆景初三杯酒一滴不落地饮尽,啧了下舌,心道,这厮旧日惯爱摆出一副清高自持模样来,没料到还是跳不出俗圈,竟也作出这讨好未来大舅子的行径来。 「景初,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不与我吃一杯酒,未免也忒不给我情面了」 陆景初左手轻抵在脸侧,微侧着身子朝向顾邺,「你的情面?」他摇了摇头,「我竟不知你在我这儿还有这玩意儿。」 「……」顾邺脸色瞬间就黑了。 如果眼下不是在喜宴上,他真的很想动手打人了。 将顾邺堵得无话,陆景初的心情似乎一下好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渐渐缓和下来,整个人少了些生人勿近的气场。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并不再去碰桌上的酒,可过了小半晌,一阵微微醺的醉意还是蒸腾起来,渐渐地,耳边的笑谈声也跟着模糊了。 陆景初平素滴酒不沾,旁人只道他是为了眼疾之故忌口,但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堂堂的晋王世子是个名副其实的「一杯倒」。今儿他给足孟衡颜面,一口气吃了三杯,尽管看上去还跟个没事人一样,但实际上已经不甚清醒了。 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给一旁的顾邺抛下一句「出去醒酒」后便缓步朝花厅外走去,有孟府伺候的小厮要上前引路,却被他淡淡地挥手止住,只让人将他那一支竹杖取过,自顾拄杖摸索着走向与花厅隔得不远的小花园。 与花厅处的喧嚣热闹不同,此时此刻的小花园静悄悄的。冬夜的风凛冽刺骨,可却将陆景初微微醺的醉意稍稍吹散一分。他拄杖觅路,半晌在假山边上寻得一处避风之地,而后直接倚着山湖石坐下,随手扯下覆在眼上的白绫扔在一旁,阖目。 —— 「宝珠,我们到这儿来干嘛啊?」霍茵看着眼前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的院子,忍不住眨眨眼睛问道。 孟媛伸出右手的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她才压低了声音道:「当然是去闹洞房啦~」见霍茵瞪大了眼睛,她嘻嘻一笑,「人不都说,女儿家出嫁那日是最好看的嘛,我们就偷偷溜进新房去看一眼。」 听她如此说,霍茵也不由好奇起来,两个人一合计,微微猫着身子就避开人溜进红烛高燃的新房。 孟媛对张口欲呼的小丫鬟比了一个手势,后者乖乖噤声退到一旁。 头顶喜帕的林月听见动静,只当是孟衡去而复返,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表哥?」听不见回应,林月紧张地揪紧了裙子上的宫绦,「表哥,你怎么不说话呀?」明明之前临走时还温言软语哄她来着。 「扑哧——」两声轻笑突兀地在新房里响起,孟媛笑嘻嘻地坐到林月身旁,隔着一方喜帕打趣她道,「哥哥还在前头敬酒呢,嫂嫂猜错了人。」 一句「嫂嫂」让喜帕下林月的脸红了个彻底。 「宝珠!」这会子还不是闹新房的时辰,林月哪里料得到孟媛会在这会儿摸进来,心里羞恼掺半。 孟媛听出她声音里的羞恼之意,连忙不再闹她,只乖乖地道:「人家只是想来看看嫂嫂,顺便也陪嫂嫂说说话嘛。」说着,瞧了一眼林月头上的喜帕,「这会子没外人还戴着这劳什子做什么,不闷吗?」一边说,一边就要伸手去掀开。 一旁的霍茵和小丫鬟眼疾手快地将人给拦下,霍茵忍着笑意道:「喜帕得新郎来挑,这可是规矩呢。你这会子给掀了去,待会儿孟大哥回来了,可不得收拾你?」 孟媛还真不知道这规矩,闻言不由吐了吐舌,「我,我不知者无罪嘛。」掀不得喜帕,孟媛自然也瞧不见林月的新娘妆,因此坐了小半天就顿觉无趣,拉着霍茵就推门出了新房。然而她二人还没走到院子门口,迎面就遇上了满面春风而归的孟衡。 席间敬酒有堂弟孟骁和远道赶回的表弟连朔帮忙挡着,因此孟衡吃得不多,这会儿整个人也清醒得紧。看见两个小姑娘悄默默地从新房里走出来,孟衡眉梢一扬就把俩人都给拦下了:「你们不好好在鹤延堂那边,怎么跑来这儿了?」 霍茵笑着举起小手,连忙解释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陪宝珠一道过来的。」 她满脸无辜,急急忙忙把自己撇清,让一旁的孟媛看得目瞪口呆。「阿茵你……」 「宝珠?」 被点名的孟媛垂下小脑袋,十分乖巧地道:「我是担心嫂嫂一个人在新房等得着急了所以才过来陪陪她的,绝对没有做坏事哦。」 孟衡盯着她看了半晌方轻声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笑道:「好了,这会儿倒乖觉起来了。」他这会儿心里惦记新房里的娇妻,也不为难自家妹妹,叮嘱她二人早些回鹤延堂以后就挥挥衣袖阔步朝新房走去。 推门进屋,房门发出「吱呀」轻响,止了小丫鬟的见礼,孟衡踱步上前。 林月这一回却以为是孟媛又去而复返了,听见动静就微扬着声音道:「宝珠,我已经很紧张了,你就别吓……」 话尚未及说完,眼前红彤彤的喜帕便被挑开了去。刺眼的光亮突然袭来,林月下意识闭上眼睛的同时就听到一个含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娘子,很紧张?」 林月霍然睁开眼,正好望进一双含笑的眼睛,整个人不由一愣。等到回过神来时却悄悄红了脸颊,别开脸,低声嘟囔道:「我才没有……」 孟衡掀袍在林月身边坐下,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声音里掺杂着笑意,温声道:「别害怕。」说着又看了一眼在边上伺候的小丫鬟,后者立即会意去端了放在桌子上的酒上前。 孟衡将其中一杯放入林月的手中,自己端起另外一杯,深深地看了一眼含羞带怯的娇妻,低声一笑,与她缠臂饮了合卺酒。 小丫鬟收了空酒杯,屈膝朝二人福礼道了几句吉祥话以后就转身出去。 林月低头看着嫁衣上精致的绣纹,小脸慢慢地热了起来,心一跳一跳如擂鼓。而一旁的孟衡也有些不自在地盯着桌案上的喜烛,半晌才轻咳了一声,道:「天色不早,你一天下来想必也累得慌,不如早些安置吧。」话出口,孟衡觉得耳根子有些微微发热。 林月偏过头看了一眼孟衡,见他耳尖透红,寻思他方才的话,后知后觉地领会了其中的深意,也跟着一起红了脸。 孟衡捏了捏林月的手,一手扶住她的肩膀,缓缓向身后百子千孙帐倒去。 案台上的喜烛燃烧,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结出寓意吉祥的灯花。 第三十八章 与新房里的温暖如春相比,外头冬夜的寒风就愈发萧索了些。在霍茵跟着霍夫人离开以后,孟媛在鹤延堂里小坐了片刻便起身走了出来。 前头花厅的宾客喧嚣声已经渐渐地歇了,孟媛裹着厚厚的绣花斗篷步着青石小路缓步而行,打算穿过花园回暖雪坞去。 绿淇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忽然一阵疾风吹过,灯笼里的烛火扑闪了几下最终还是灭了。绿淇摸了摸袖笼,发现并没有把火折子带在身上,一时不由急了:「姑娘。」花园僻静,没有灯笼照明时几乎是一片漆黑,路与方向皆难以辨清。 孟媛并不怕黑,只看不见路的确不方便,她微微沉吟便吩咐绿淇道:「这里离大姐姐芙蓉苑不远,你去借个火回来。」 绿淇有些不放心留孟媛一人在这里,便道:「姑娘不如与我一道过去罢?」 孟媛道:「只隔了几步路,你快去快回也就是了,我就在这儿坐着等你回来。」灯笼扑闪未灭之前,她恰好注意到路旁有一块山湖石可供歇脚。见绿淇沉默着似还在犹豫,孟媛软了声音,道,「好绿淇,我累得紧,你别磨蹭了,快些去吧。」 绿淇扭头看了一眼芙蓉苑的方向,看着那明亮的灯火,估摸着从这儿走过去的确用不了多少时间,便低低地应了一声,提着灭了的灯笼快步而去。 孟媛则小心翼翼地挪到山湖石旁摸索着坐下,抬头看着四周婆娑的暗影也不怵,双手往后撑着山湖石微仰着身子,双腿踢着裙摆前后左右乱晃。忽然,脚尖碰到个软软的物什,孟媛动作蓦地一顿。试探着微侧过身子将小脚伸到右边轻轻一踢…… 孟媛吓得直接从山湖石上蹦下来,正当她拔腿想逃时,突然脚腕被什么东西抓住,一阵沁凉的感觉穿过足衣刺入皮肤,让她不由后脊生寒。 「啊——唔唔!」惊呼声才出口便被人迅速堵着,嘴巴被人从身后用一只冰凉的大手捂住,害怕顿时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眼泪不受控制地直直掉下来。 孟媛在霍茵的撺掇下也看过不少话本子和志怪传奇,记得里面经常提到不干净的东西最喜欢在夜黑风高的夜晚在花园里活动。她不会是遇上了吧?这样一想,她的眼泪掉得更急了,被捂住的嘴巴也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别哭了。」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丝的不耐,让孟媛的后背猛地一僵。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小手试探着抬起去掰开捂住自己嘴巴的大手,身后的人似乎没有防备,教她轻易掰开了去。孟媛转过身,微眯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人,「世子?」 陆景初听见那软糯轻细的声音,微微皱起眉头,往后退两步,碰到山湖石便又席坐下去,一手揉着眉心,「别吵……」在花园里歇了小半晌,陆景初非但没有清醒过来,反而因为后起的酒劲愈发意识模糊起来。他听到小姑娘蹲到自己跟前软语询问着什么,却辨不清如何回答,兼着有一阵没一阵的头疼袭来,他懒得寻思,再一次伸出手精准地攫住小姑娘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坐下,然后侧过头将脑袋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不顾小姑娘小身板微僵,声音低哑地道:「别动,让我靠一会儿。」末了又低喃了两个字。 黑暗中,孟媛听清了那两个字,小脸不由滚烫起来。 他喊的是——「珠珠」。 鼻息间萦绕的淡淡的酒香,孟媛不傻,自然猜得出陆景初这模样是吃多了酒所致,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他喝醉了酒会一个人躺在这寂静无人的花园里。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扑在她的脖颈间,孟媛又羞又急,想要高声唤人过来,又恐教人看见难以解释而平白坏了二人名声,只能期盼着绿淇快些回来。 然而,绿淇却久久未归。 半边的肩膀几乎要被压得失去了知觉,孟媛欲哭无泪,只能挣扎着伸手拍拍陆景初的脑袋,想要把人拍醒:「你醒醒啊,我肩膀疼……」 陆景初半醉半醒之间听到小姑娘糯糯的掺着委屈的声音,思绪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先坐直了起来。听到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陆景初偏过头去。 孟媛害怕他会突然再把脑袋搭到自己肩膀上,正准备挪着往边上去,没料到陆景初突然会转头「看」过来,冷不防对上一双漆黑如幽潭的眼睛,她登时愣在当场。 陆景初斜倚着山湖石,一手支在额角处,一手揉着眉心,待醉意稍稍退了一分,他才低声道:「孟姑娘?」 孟媛听见,眼睛微微一亮:「你醒了啊?」 虽然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陆景初还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问她:「我现在在哪儿?」 「花园啊。」孟媛道,「不如我去找人送世子回去?」 陆景初摇摇头,「不必了。过会儿我自己回去。」 孟媛站起身,裹着斗篷还冻得瑟瑟发抖,这会儿便忍不住劝道:「天很冷的,待久了会生病的。」很明显,在她过来之前他就在这儿不知卧坐了多久,这样地冻天寒回头指不定要感染风寒闹头疼呢。 她语气里的担忧毫不掩饰,落入陆景初的耳中教他不由微微失神,回过神来却是失笑,只到底还是不忍再拂逆她的好意,应了一声:「好。」扶着山湖石起身,可因着之前坐得太久又吹了冷风,才站起来陆景初便感到一阵眩晕袭来,身子不由往后趔趄。 孟媛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不料往前走时不小心踩到裙角,反而直直地扑了过去。陆景初没有防备,等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只能护住扑过来的小身子。他仰面摔下去,后脑勺处磕到一块小石头,虽磕得不重,但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就抬起头来。 孟媛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了,愣愣地还没回过神来便觉得唇上多了种温软的触感,带着丝清冽的气息。孟媛惊得瞪圆了杏眼,直愣愣地看着与自己鼻尖相触同样一脸震惊的俊脸。显然陆景初也未曾料到自己这一抬头竟然会好巧不巧地碰到小姑娘的唇,两个人一时之间俱忘了该作何反应。 一阵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绿淇的轻唤声惊得孟媛的神思瞬间回笼。她双手抵在陆景初的身侧迅速地爬起身,顾得打理弄得皱巴巴凌乱的裙衫,飞快地朝灯火摇晃的绿淇处跑去。 绿淇有些被吓到,下意识地小退了半步才看清奔过来的人是自家主子,正待要松一口气却发现孟媛身上的衣服有些皱乱。「姑娘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因着刚刚发生的事,孟媛不敢让绿淇发现那边的陆景初,见问,勉强稳住心神道:「还不是你去了半天没回来,这里黑灯瞎火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嘛。」 绿淇一惊,提着灯笼就要查看孟媛有没有伤到,「大小姐院子里的人不是去前头凑热闹了就是打盹偷懒,奴婢好容易才寻得了火折子。姑娘有没有伤到哪里?」 孟媛拦住绿淇的动作,「我没事呢,我们快些回去吧,天太冷了。」 绿淇不疑有它,提着灯笼便在前面引路。孟媛跟在绿淇身后,走了几步又驻足往回看了一眼。小径的另一头有隐隐的灯火摇晃,孟媛猜着应是有人发现陆景初不见了过来寻了,心缓缓落下,转身。 第三十九章 另一边的陆景初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等脑后的疼痛稍稍轻了些方不疾不徐地起身。伸手拂去衣袍上沾的草叶,将将理好衣袍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到了近前。 「世子爷。」来人是赵宇。 赵宇今日本是跟着陆景初一同过来孟国公府的,开席前被陆景初打发出去寻一东西,等他找到东西折回来,喜宴几乎已经要散了。赵宇寻了陆景初半晌,刚才还是因为隐隐听见这边的动静才赶了过来。 「世子爷你没事吧?」陆景初身上的酒味不浓,但赵宇还是一下子就嗅了出来。他知道自家主子是沾酒必醉的,现下难免有点儿担心。 陆景初揉着眉心,「无妨,让你找的东西可找到了?」 赵宇连忙把东西掏出来双手呈上,道:「偷东西的是京中一个惯偷,属下抓到他时是在东大街的赌坊。」 陆景初摩挲着掌心里的小小玉扣,脑海里一闪而过方才的温香软玉,嘴角翘起,听了赵宇的话只道:「不用过分为难他。」然后在赵宇愕然抬头时,淡淡地添了一句,「扭送去顺天府,实说他盗了本世子的一样珍宝就是了。」 「……」顺天府那帮人听说那小贼是偷了晋王世子的东西才被扭送过去的,难道还有那小贼好果子吃?这样不算过分为难?赵宇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却也没多说什么。谁让那小贼运道不好招惹到自家主子呢。 —— 孟衡成亲以后,在家里待了十数天便又收拾行囊回了青山书院。林氏本来还担心林月会觉得委屈,可林月却反过来安抚了林氏一回,只说眼下离大考愈来愈近,很该让孟衡专心准备应试。林氏见她识大体,心里愈发欢喜,婆媳更加和睦。 与二房的和和气气相比,大房那边的日子过得就有些鸡飞狗跳了。曹氏见识过孟衡娶亲时的风光,心里止不住艳羡,又见孟衡那般求上进回头指不定要中个举人回来,便看着整日游手好闲的孟骁愈发不满起来,想尽法子要把人也给送到青山书院去。 然而孟骁生来最不喜诗书五经,怕看经纶文章,一听到念书便觉头大。起初曹氏一念叨他还只是躲一躲,近两日见曹氏念得紧了,就有些压不住脾气了,直接对曹氏道:「您别逼我了成不成?您要是放我去投军上战场杀敌我还行,念书考状元?对不起,您儿子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曹氏恨铁不成钢:「谁说你不是读书的料了?孟衡能读得,怎么你就不行了?」 孟骁抱臂,无所谓地道:「因为他生来就抓笔杆子,可我抓的是刀剑棍棒啊。」 「你!」 孟骁道:「娘,儿子就算不读书也能出人头地,你何必非要让儿子去跟堂兄争短长?」 曹氏道:「你懂什么!」在她看来,老国公看重二房孟衡,大部分原因是在于他读书功课好,曹氏担心,孟衡明春下场出了风头,会教老国公动一些别的心思,毕竟这孟国公府的世子之位可是至今都悬而未决呢。 即便曹氏没有把话说出来,但孟骁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霍地站起身来,「该是咱们的总是咱们的,二叔和堂兄他们又没想跟我们争什么?娘如果真怕堂兄回了下场得中风光大盛,那干脆你就放我去从军,不出两年我定能挣了军功回来给你讨个诰命。」 曹氏哪里舍得让他投军上阵,只气得心气不顺,半晌才抚着心口道:「你不去书院读书也成,只是你得答应娘一件事。」 孟骁:「什么事?」 曹氏道:「娶亲,成家。」说着,她缓和了脸色,轻叹一声方继续道,「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早日娶亲给娘生个孙子,娘就随你去折腾。」只要长房先给老国公爷整个嫡嫡亲的重孙出来,她也不担心老国公的心不往孟骁身上偏。 孟骁手抚下巴眼珠子一转,觉得如果讨个媳妇儿回来能换个耳根子清净似乎也不错,这下便没跟曹氏犟,只问道:「娘看中的是哪家姑娘?」 曹氏笑眯眯地道:「安国公府的千金。」 「姚明珠?」 见孟骁张口就喊出了名字,曹氏一下子就笑眯了眼,「怎么样,娘给挑的媳妇儿不差吧?」二房糊涂,拣了个没权没势的清贵侯府,哪里比得上她看中的安国公府?安国公的亲妹妹可是宫里的姚太妃,连成帝都敬着三分呢。曹氏觉得,再没有比安国公府姚家姑娘更适合的儿媳妇人选了。 然而孟骁之所以对姚明珠有印象,是因为曾几次三番撞破她撺掇着妹妹去欺负小堂妹,那姑娘生得一副好样貌,可惜心肠不好,孟骁可不想娶回来祸害家门。「这亲事我不答应。」见曹氏倒竖柳眉就要发火,他连忙道,「我想起来先前祖父还打发人找我过去来着,我回头在来给娘请安啊。」言罢,便如一阵风般卷了出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孟骁觉得曹氏此番起了要跟安国公府结亲的心思,短时间之内便不会轻易更改主意。因此出了曹氏的院子,他思量再三,果真去前头书房寻孟老国公了。 孟老国公的确有些偏爱孟衡,但绝对不存在不看重孟骁的情况。他知道孟骁不是读书的料,从来不拘着他,也是想由着他凭着年轻的一股劲闯出些名堂来。如果不是碍于孟伯言和曹氏态度坚决不松口,孟老国公早就把人直接扔进军营里去历练了。因此,当孟骁跑到他跟前义正言辞地提出要去参加青虎营的招兵测试,孟老国公当即便喜上眉梢。 「你可想清楚了,青虎营可不比你在外头乱闯,吃不得苦去了丢的可是我孟国公府的脸面。」孟老国公肃着脸看向孟骁道。 孟骁道:「孙儿自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敢来和祖父说的。」 孟老国公点点头,转念一想,忽而问道:「此事可与你父亲母亲商议过?」 孟骁面露难色,挠挠头道:「祖父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要让他们知道了还不直接打折了我的腿去?我今天来寻祖父就是想让您帮帮我来着。」见老国公看向自己,他轻咳一声继续道,「再过三日就是青虎营招兵的日子,孙儿想先去试试,如果成,就劳祖父替我与我爹我娘周旋一二?」 孟老国公拈须沉吟,不肯立即答应。 孟骁眼珠子一转,继续道:「如果我进不了青虎营,我娘就要逼我娶那姚家姑娘,我可不要!」孟骁心里门清,知道自家祖父和老安国公之间的宿怨过节,这会儿话说出来就是要激一激他。 果然,老国公闻言就瞪大了眼睛,胡子也被吹得一动一动,「胡闹!」 「祖父您也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堂兄娶亲一事在前,想我娘更改主意可不容易呢。」孟骁适时添一把火。 孟老国公年轻时和老安国公之间因为一名女子起过龃龉,几十年来互相看不顺眼,哪里会容许自己孙子去娶老安国公的孙女回来,故而孟骁这一激就教孟老国公立即拍案下了决定。 「你自管去,你老子娘有祖父给你顶着。」 得了孟老国公的准话,孟骁也不耽搁,立即就喜滋滋地跑去青虎营招兵处报了名。等到孟伯言和曹氏听到风声时,孟骁已经经过测试成为了青虎营正式编制的营员,而且还是经过成帝朱笔御批更改反悔不得的。曹氏大哭大闹了半天,最终还是认了命,由着孟骁折腾去了。 第四十章 对于孟骁突然跑去青虎营,孟媛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飞雪和四处张贴起的窗花还是忍不住道:「眼看着年关近了,二哥哥也不知道过年时还回不回得来。」 飞雪随风入户,绿淇上前轻轻合上窗扉,听见这一句,笑答道:「奴婢家里的邻居从前在青虎营待过些日子,到了年底那边是给回家三日的。」她顿了顿,又道,「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厉害,只怕兵营里也难操练,说不得再过几日二少爷就回家来了。」 主仆俩正说话,就见外头有人唤了一声。 「奴婢给姑娘请安了。」来人是林氏屋里的一个二等丫鬟,名唤小翠。 绿淇上前挑开帘子,见小翠肩膀上落满了雪花,忙帮着替她掸了去。 孟媛盘坐在软榻上,见着小翠,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时候你怎么过来了?」 小翠道:「夫人和少夫人一处在那边院里起了锅子煮着吃,特意打发奴婢来请姑娘也过去吃点,好暖和暖和身子呢。」 闻言,孟媛眼睛一亮,忙招呼绿淇取了斗篷与纸伞,急匆匆地就往林氏的院子而去。 她这里挑帘进屋,屋里林氏听见了动静就扭头和林月道:「瞧见了没,这丫头平日惫懒,提起吃锅子可再没有比她更心急的了。」 林月抿唇一笑,附和道:「我也记着呢,从前她去侯府玩,府里起锅子,她吃得可欢呢。」 孟媛被打趣了也不在意,用热手巾净了手就坐到桌旁,抓着筷子先从锅里夹了一块煮熟的羊肉塞嘴巴里,含含糊糊地道:「明明是你们请我过来的,这会儿倒来取笑我了。」羊肉没有半点腥膻味,入口香滑细嫩,孟媛眯了眯眼,吃得心满意足。因未见着自家阿爹,孟媛便问道:「怎么没见着阿爹啊?」今日正逢休沐的日子,平常阿爹不都要陪着娘一起用饭的吗? 林氏不瞒她,只道:「宫里打发了人来传召你爹进宫去,待会儿也该回来了。」见女儿面露疑惑,林氏又继续道,「你爹身为太子太傅,平日负责教导太子功课,这时候陛下传召,应就是为了这个。」 林氏的话音将将落下,屋外就传来了小丫鬟给孟仲文请安的声音,她扬唇一笑,「要说鼻子灵还得数你爹了,可不就回来了?」 那边孟仲文阔步进屋,解下身上的鹤氅交给屋里伺候的小丫鬟以后又在门口站了片刻,等身上的寒意稍稍散了些许才抬步转过屏风。 瞧见屋里圆桌上煮得沸腾的锅子,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孟媛和林月,孟仲文扯唇温和一笑:「我半日在外风雪加身,你们倒躲在屋里享受,快给我添副碗筷。」 孟仲文平日鲜少端长辈的架子,孟媛和林月都不怵他,见状,两个人一人拿碗一人递筷,笑嘻嘻地忙活起来。 饭后,林氏没留孟媛和林月,将二人打发走了才转回屋里看着仍坐在桌边倒酒吃的孟仲文,蹙眉上前移走杯盏,问道:「你进宫一趟难道陛下说什么了不成?」虽然孟仲文回来看着一如往常,但林氏和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自然看得出来他心里憋着事。 孟仲文敛了面上的笑,看一眼屋外的大雪,徐徐地道:「乾德殿里的那位似乎不大好了。」 林氏疑惑,「陛下是为着这个召你进宫去的?」 孟仲文颔首。 「可你又不是御医。」 孟仲文抿唇:「陛下与我说,那位如今只余下一桩心愿未了。」 林氏眉心一跳:「什、什么?」 「亲眼看着晋王世子成亲。」 避居乾德殿的不是旁人,正是早年禅位的太上皇。因太上皇在位时年号嘉德,故人称嘉德帝。 嘉德帝膝下有八个儿子,最疼宠的不是如今的成帝,也不是其他几个皇子,而是晋王长子陆景初,这是朝中民间人尽皆知的事情。关于缘何嘉德帝如此偏爱陆景初,甚至连成帝也格外看重,坊间不少流言揣测。有人说,是因着晋王世子样貌生得与嘉德帝最宠爱的妃子即成帝生母宁贵妃相仿;有人说,嘉德帝与晋王手足情深,故而对晋王身有残疾的长子诸多照拂;也有人说,嘉德帝曾经深爱先晋王妃,所以才会爱屋及乌偏爱晋王世子……千般猜测,到底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林氏虽是知晓这些,可听了孟仲文的话还是忍不住心生诧异。她看着自家夫君,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陛下与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孟仲文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陛下有意将宝珠和世子大婚的日子提前,不想太上皇留有遗憾。」成帝素以仁孝治国,孟仲文对他提出这话一点儿也不意外,可只要一想起当初的两年之期,一时不免难以接受。 林氏与孟仲文一般想法,但转念一想又更改了主意,反而劝他道:「我觉得陛下这般提议并无不妥。」见孟仲文诧异地望过来,林氏轻笑道:「屋里没有外人,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上皇帝眼下已是春秋将尽,如果有个万一,宝珠的亲事岂不得再拖个三年?」嘉德帝若有好歹,晋王府定是要丁忧三年,婚事自然得往后推。 孟仲文道:「你我再留宝珠三年又无不可。」 林氏几乎要被气笑,睨了他一眼,「你真是糊涂了不成,再隔个三年,不说世子二十有三,便是咱们宝珠也快十七了,难不成要留成个老姑娘?」女儿还未及笄,林氏固然舍不得,可俗话说,这闺女留来留去留成仇,她不想耽误了女儿。 见孟仲文沉默,林氏又问道:「陛下说了把婚期提前到什么时候了吗?」 「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龙抬头,是个大吉的日子。成帝让钦天监测算过孟媛和陆景初的生辰八字,说那日大婚是最好不过。更何况,依着嘉德帝的身体,最多也只能再撑三个月。 林氏闻言也不由默然。 两个月的时间用来筹备,又正赶上过年,说不得要手脚忙乱,实在是有些太过仓促了。 孟仲文见妻子蹙眉,轻轻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道:「陛下今日只是这么一提,能不能定下来还得看一看晋王府那边。」其实,他心里有数,这事十之八九是定下来了。 「哎,不论如何,我们这边还是先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坏了礼数。」林氏道,「这事儿也不必瞒着宝珠,该教她心里也有个数才是。」 孟仲文点点头,夫妻俩商议了半天,林氏才起身先去鹤延堂给孟老夫人知会了一声。孟老夫人虽有不舍,但左右思量还是觉得孟媛早些嫁过去更好些。她对林氏道:「让宝珠早点嫁过去其实也并无不妥,你和老二回头合计一下去晋王府走一遭,成亲拜堂提前可以,这圆房不若先缓一缓等到宝珠及笄再提。世子若是真的怜惜咱们宝珠,定不会拂了这意思。」 林氏心里却有些迟疑。这大半年来她从孟衡处知道一些事情,知道陆景初多少有些看重女儿,可陆景初年纪不小,当真能为女儿再忍一年?如果他忍不了,女儿嫁过去看着夫君与别的女人欢好,心里该有多难受? 第四十一章 她一番心思尽数写在脸上,孟老夫人看得清楚,不由笑她此时聪明反被聪明误竟是犯起了糊涂,「前头你还念叨老二,你想想宝珠的婚事提前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这一年还能生出别的来?」她说着微微一顿,想起曾经见过的青年,面上笑意愈发和蔼,「再说了,世子我也见过几回,知书识礼,谦和温善,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即便是有眼疾,可依着他的身份,如果真有旁个心思,难道还等到今天?」孟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阅人无数,自信不会看错人去。 林氏琢磨着老夫人的话,发现确实如此,心里虽隐有不安,但到底寻到了主心骨,再回五见着孟仲文便将老夫人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后者皱眉深思一会儿,并没有再说旁的。 隔日,天晴雪消,下了早朝从大殿出来,孟仲文特意站在九龙盘柱旁候着,一瞧见晋王便立即迎了上去。 晋王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孟仲文会找上自己,见状只笑呵呵地道:「孟大人可是为了陛下所提的把婚事往前挪?」 孟仲文本来还在心里斟酌该如何开口,现下见晋王主动提及,他先是一愣,继而才道:「正是,不知可否请王爷往茶楼一叙?」 晋王摆摆手,「去什么茶楼,谈事该往酒楼去才是正道。」言罢竟直接拥着孟仲文的肩膀就往宫外走。 晋王看着强悍,可因为早年行兵打仗身上落下旧疾,饮酒便成了御医反复叮嘱忌口的东西。然而晋王一向嗜酒,平日被柳氏拘着,一肚子酒虫早就闹腾得不行,今天拉上孟仲文一进酒楼,他便立即招呼小二上了三坛好酒。 孟仲文见他只顾饮酒,心里着急,犹豫了一会儿到底伸手拦住他往嘴边送酒的动作,道:「王爷,关于小女和世子的亲事……」 「这事儿本王知道,今天就算你不来寻本王,本王也要找你说的。」晋王砸吧砸吧嘴,见孟仲文有些殷切地盯着自己,抖了抖身子,直接放下酒碗,也不和他兜圈子,直言道,「宫里那位的情况你也该知道,这事儿总不好拂逆了他的意思去。景初和本王提了,先让令千金嫁过来,拜了天地,至于旁的,不急不急。」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家儿子叮嘱的话,晋王叹道,「虽然婚事办得仓促,但我晋王府绝不会亏待了令嫒。还有啊,孟老兄,本王不说,你或许不知道,我那儿子一向是个犟脾气,长到二十岁都不肯成亲,原先本王还只当清心寡欲,现下看着,他对令嫒的确不同。」他身为父王,这么多年都没收到儿子送的一样东西,那孟家的小丫头可都收了好几箱,还一样一样都是看着平凡实则珍稀的玩意儿。晋王想一想都觉得肉疼。 晋王亲自给孟仲文斟了一杯酒,徐徐道:「本王和王妃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小辈的事不会胡乱插手。宝珠嫁过来,他们小俩口的日子只由着他们折腾去。」言下暗示,他们做长辈的是不会向儿子房里塞人的。当然生出这番意思还是被自家儿子逼着认清的。左右不敢触儿子逆鳞往朔风院硬塞人,不如这会儿先跟孟仲文卖个好,两家和和气气结亲。 孟仲文想说的话都教晋王说完了,一时半张着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只摇摇头道:「下官也是一片爱女心切,还望王爷不要计较下官今日唐突。」 「都是亲家了,还称什么下官下官的?」晋王朗笑道,「今儿得亏有你啊,不然本王哪里能吃到这样的美酒啊。」 孟仲文心中大石放下,见他如此说便抛开诸事与晋王对饮起来。 京城冬雪渐消,干干净净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换上了新桃符,转眼已到腊月廿六。这日恰是成帝封笔之日,在封笔前,他下了今年最后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瑞雪祥年,欣闻二月初二为大吉日,念晋王世子陆景初年逾弱冠,适婚娶之时,故特许其与云宁县主孟氏阿媛于二月初二日完婚,钦此。」 圣旨一下,众人哗然。 当初成帝封孟媛为云宁县主时说过特许其两年以后再与晋王世子完婚,眼下这突如其来的一道圣旨不可谓不算朝令夕改。有好事者抱着看戏心情去观察爱女如命的孟仲文反应,却发现其跟个没事人一样,一时不免震惊。当然也有机敏者猜到些许关窍,下朝时往东边乾德殿的方向张望了好几回,此是别话,不提。 却说孟媛自从得知婚期定在年后二月初二,整个人便有些神不守舍。林月帮她赶绣嫁衣时,注意到她经常对着窗外廊檐下空了的燕子窝出神,心里难免生出几分担忧来。 「宝珠,你是不是不想嫁?」这日绣完嫁衣裙摆上的一朵牡丹后,林月停下针看向又在发呆的孟媛问道。 孟媛愣愣地回神,眨眨眼睛,而后摇了摇头。 林月抿唇,「从前天圣旨下来,你可一直都魂不守舍呢。」 见她问得认真,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担心,孟媛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绷不住笑出声来,圆圆的杏眼里也霎时闪烁起璀璨的光亮来。她双手捧着脸,歪头笑嘻嘻地道:「要提前嫁过去的事情阿娘早就跟我透露过了,反正早嫁晚嫁都得嫁,我是不在意的。」 「那你这几日是……」林月疑惑。 孟媛杏眼扑闪,反问道:「嫂嫂该不会忘了二月初二那一天恰好是春试放榜的日子吧?」 林月:「……」孟媛不提,她还真的险些忘了。 春试定在一月廿六,而放榜是在其七天后,恰正是龙抬头那天。 知道孟媛在想什么,林月便道:「春试还难不住表哥,你呀就别管他了,安心绣好嫁衣才是正事。」再过两天就是除夕,新一年头几天又是动不得针线的,细细一盘算,这嫁衣赶制起来也算比较紧张了。 孟媛闻言低头看向绣架上火红鲜艳的云锦,忍不住嘟起了小嘴。 自己的嫁衣要自己绣就算了,怎么连陆景初的喜袍也要让她来裁绣呢? 眼角余光瞥见林月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孟媛撇撇嘴认命地重新拿起绣针,认认真真地低头为那牡丹添上嫩黄的花蕊…… 古诗有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过了除夕没几日,上京城东湖畔的垂柳就悄悄地吐出了嫩芽。春意无声地蔓延,日子一日暖胜一日,等到了上元节这一天,已是春风和煦,吹面不寒。 上元这日一早,林月送了自家夫君出门以后就转路朝孟媛住的暖雪坞而去。甫一进院门便看见庭中杏树下小姑娘正踮着脚去攀低枝上的杏花,见她从刚刚采下的杏花上扯下一瓣往嘴巴里送,不由抿唇笑着打趣道:「一大清早难道绿淇还饿着你了不成,怎么连花都不放过了?」 孟媛手里的动作一顿,扬起一张如花笑脸看向笑盈盈走过来的自家嫂嫂,眉眼一弯,反揶揄道:「嫂嫂这会子过来,是哥哥已经出门去了?」再过些日子就要春试,孟衡书院里的功课愈发忙碌,即便是逢着上元节也不得清闲。 第四十二章 嫁进孟国公府月余,林月早不似起初那般容易被说得脸红,因此对于孟媛的揶揄她只当没听见。想起自己过来暖雪坞的初衷,林月一边拉着孟媛的手往屋里走,一边道:「听说今天上元入了夜街上有灯会,我打算去看看,所以就想来问问你要不要一道呢。」 连日来被林氏拘在府中绣嫁衣学规矩,孟媛一直盼着能出门去,这会儿听见林月的提议,她忙不迭地点头,语气难掩兴奋地道:「要去的,绿淇早上还跟我说,今年的花灯会有外来的舞灯班子来咧。」 林月颔首,道:「据说是打南边来的,在当地十分有名。」 「那哥哥有说他什么时辰回来吗?」孟媛问道。她知道,上元灯会人多混乱,如果没有孟衡陪着,林氏绝不会松口放她们姑嫂上街去。 林月「唔」了一声,「这倒没提,不过今天这样的日子,想来曲先生不会不通情理的吧?」 事实证明,曲清风的确是个极其通情达理的,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孟衡就抱着两本书从书院回家来了,比前两日足足提前了两个时辰。随意在林氏处用了点饭,孟衡便领着殷殷切切的妻子和妹妹出门往街上去。 到了街上,日头才将将落到山头,天色仍然大亮,街道上的灯市还没有完全搭好。孟衡挑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直接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去了绛湘楼。 今儿是上元节,绛湘楼里宾客满座,孟衡等人到时就只剩下二楼西边拐角处的一间雅间。孟媛跟在兄嫂的身后上楼,经过二楼的某间屋子时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脚步。屋子门扉半阖,孟媛那一眼好巧不巧地和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眼睛对上。 「……」眼见那毛茸茸的大家伙缓缓地呲起了牙,孟媛吓得一下子就收回了视线,飞快地跑了。 而屋子里,陆景初听见小白的动静,挑挑眉,弯腰将手搭在小白的背上,抚了抚,问道:「怎么了?」 小白低吼了两声,摇摇尾巴自然无法回答,只老老实实地趴了下去。 陆景初收回手,转首朝向门口的方向,嘴角翘了一下。 方才门外一阵清脆的环佩声拂过,加上小白异于平常的反应,陆景初轻轻地叩了一下桌面,猜着外头刚刚应该是有熟人经过了。 西边拐角的雅间里,孟衡安置好林月和孟媛以后就转身下楼去给二人买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和点心。孟媛走到临街的窗户前,伸手推开,发现这扇窗户正好对着不远处六味轩的大门。 孟媛看过去时,正好有一辆华盖马车悠悠停在六味轩的门口,一个身姿挺拔的锦衣男子弯腰从马车里下来后站在车旁,朝着车厢门口伸出手,而后就有一只纤纤素手从车里探出来。孟媛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就看见车里下来一个她并不陌生的女子,恰是长公主陆荇。 林月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孟媛身旁,她看了一眼六味轩的方向,不禁叹道:「长公主和驸马的感情真好啊。」 那边陈廷小心翼翼地护着陆荇进了六味轩的门,因见店里人来人往不时就有人挤过来,他不由眉头微皱道:「公主还是先去车上等着,小心被人冲撞了。」他们从宫里出来,途径这里陆荇突然提出要吃六味居的杏仁酥,他原本准备打发了侍从来买,可陆荇却坚持要亲自进店来。 陆荇双手交叠拢在袖中,美目顾盼一番,闻言只淡淡一笑道:「左右还有驸马在不是?」 陈廷抿抿唇,抬眼就看到有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了,他正担心小姑娘冲撞到陆荇,却见她在自己面前停下。小姑娘仰起头,咧嘴笑道:「两位贵人是要买点心吗,我们店里的点心可好吃了呢?」 小姑娘看着约莫七八岁年纪,模样稚嫩,陈廷看着,没来由生出一种亲切感,看了一眼陆荇,又看向小姑娘,微微弯下腰,问她道:「店里可有杏仁酥?」 小姑娘立即点点头,点到一半好似又想起什么顿住,继而又摇了摇脑袋,小声地道:「不好意思呀,杏仁酥都卖完了呢。不过我阿娘做的豌豆黄和桂花糯米糖也很好吃,贵人可要尝尝?」 陈廷扭头看向陆荇问道:「公主意下如何?」 陆荇垂眸:「也行。」 二人跟着小姑娘进了店里的隔间坐下,不多时,小姑娘就迈着小短腿捧了两盘点心回来。陆荇看着她,忽而开口问道:「你娘亲呢,今儿怎么没见着人?」 秀秀眨眨眼睛,露出两颗小虎牙,声音甜软:「今天生意好,阿娘在后厨走不开呢。」 陆荇动了动唇,没有再问,也没让秀秀下去,只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陈廷道:「驸马不尝尝这糯米糖?」 陈廷愣了一下,一眼拈起一块桂花糯米糖放入口中,甜腻软香中掺着淡淡的桂花香气,轻轻地咀嚼两下,他面上神色一怔,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来。想起秀秀方才提到这点心是她娘亲做的,陈廷看向秀秀不由问道:「你和你娘从前去过江南?」 秀秀笑答:「我和阿娘原就是江南人呀。」 陈廷怔住,怨不得,这桂花糯米糖像极了记忆里的味道。 陆荇看着陈廷,见他失神,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就看见陈廷身边的小将从外头急急地走了进来。那小将向二人请了安,然后就凑到陈廷身边耳语两句。陆荇见陈廷眉头渐渐皱起,脸色也凝重起来,便问道:「怎么了?」 陈廷起身,对她道:「青虎营那边出了点儿事,我得赶过去。」 「那你去吧,待会儿本宫自己回府。」陆荇淡笑道。 陈廷点点头,转身就阔步离了六味轩。 柳娘忙活完从后头出来,才掀开门帘就看到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晃过去,她微微愣了一下,低头苦笑一声,随即又扬起一张笑脸出来招呼。 陆荇在六味轩坐了片刻,特意打包了两样柳娘亲手做的点心之后才起身离开。 —— 夜幕悄悄降临,长街上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各色的花灯琳琅满目。透过窗户望向长街,不远的街头处锣鼓喧天,传说中打南边来的着名舞灯班子正卖力地表演着。孟媛趴在窗台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眼角的余光瞥到楼下经过的一道颀长身影时目光不由一顿。 那人牵着一条金毛大犬,步履从容地从一个花灯摊子前经过,孟媛看到那摊主被吓得往后连退了大半步,不由嘴角一抽。 这人是怎么想的呢,上元花灯会,他牵只狗儿上街倒不怕吓坏了人? 孟媛定定地看着那道身影,忽然,那人脚下步子一顿竟直接转过身来。虽是隔得远了些,但孟媛还是看到了他面上的素白绸绫。 陪着妻子一同出门赏花灯的端王陆行止远远地就看见站在那儿的一人一狗,他顺着陆景初面朝的方向望过去,是绛湘楼二楼上一扇半开的窗户,窗口空荡荡,并无半个人影。 他身旁的宋云芷也注意到了,有些意外地道:「那不是景初吗?」说着又忍不住道,「难得他愿意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出门。」 陆行止轻轻地揽着宋云芷的肩膀避开迎面挤过来的人,闻言道:「我们过去看看?」 宋云芷没有反对,二人便朝着陆景初的方向走过去。 第四十三章 陆景初先前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瞧,可等他驻足转身后那道视线却迅速地消失了,他刚要皱起眉头,便听到陆行止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街上人来人往拥挤怎么就你一人,赵宇呢?」 被陆景初牵着的小白歪头盯着面前的两个人看了一会儿,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就扑到宋云芷的脚边趴下,不住地摇尾巴。 宋云芷见状,抿嘴轻笑:「没想到小白过了这么久还认得我呢。」 陆景初眼睛不方便,早先几年晋王跟陆行止提及想到给儿子准备一只识路聪明的狗儿,陆行止记住了,回到端王府与宋云芷说了,她便将宋崎府里刚刚出生的小奶狗也就是如今的小白给晋王府送了过去。宋云芷照料过小白一段时日,但过了两三年小白还记得人这令她不由觉得惊喜。 陆行止看着妻子笑吟吟的模样,面上的神色愈发柔和,抬眼看向侄子时,便道:「不如一同走一会儿?」放任陆景初一人牵着小白在街上,陆行止不太放心。故而见陆景初摇头欲要拒绝,他立即添了句,道,「去东湖吧,湖上泛舟吃茶方不负良辰不是?」 陆景初动动唇,最终也没有再拒绝,只牵着小白慢悠悠地跟着陆行止夫妇俩。 东湖上,挂着花灯的画舫悠悠地在湖心飘荡,两岸烟火齐放,照亮湖上天际。孟媛趴在画舫的小窗户旁抬头望着夜空中绽放开来的烟火,杏眼弯弯,让一旁的孟衡和林月见了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半晌,悠悠行驶的画舫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两下,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外头的船娘却进来回话说,他们不小心撞上了旁边经过的另一只画舫,把那船侧边撞开一条裂缝,眼看着就进了水去,要请孟衡拿个主意。 孟衡眉头皱起,依着船娘话里的意思,过错在他们这只画舫上,那么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起身出去,看到那被撞的画舫船头站着的人,一时愣住。 陆行止携着妻子好心好意地邀侄儿泛舟游湖,没料到半路被撞坏了船,本来还欲教训一下不长眼的人,可没料到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孟衡包下的画舫很大,陆行止小心翼翼地扶着宋云芷踏着船板走过来,正待回头扶一下自家侄子,却见陆景初自己牵着小白已经慢悠悠地朝这边来了。陆行止摇摇头,不由道:「你如今果真也用不到赵宇了。」行动自如,若教不知情的人瞧见,谁能一下子就看出他陆景初原是个瞎子? 孟衡命人在画舫的甲板上置下酒席,邀陆行止和陆景初就地而席,而宋云芷则进了船舱和孟媛林月同桌。陆行止见孟衡谈吐不凡,心生欣赏之意,正好宋云芷不在身旁,他与孟衡吃起酒来也没有顾忌,不知不觉间一壶酒便见了底,两个人都微微有些醉熏之意。陆景初没有碰酒,只端着茶杯敛眉沉思,侧耳时听见船舱里的笑语声,听见那道软糯清甜的声音,他嘴角缓缓爬上一抹笑意。 夜半时,两岸烟火渐渐散了,原本明亮闪烁的花灯也悄悄地暗了下来。眼见孟衡和陆行止醉得几欲糊涂,陆景初终于开口让人把船靠了岸。 林月见到醉醺醺的自家夫君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只软声地在他身边问着什么,而端王妃宋云呢?她一出来看到俊脸通红满面醉意的陆行止,一张柔美的脸瞬时就沉了下来,一声不吭地将人扶下船,端王府的车马早在岸边候着。宋云芷让人把陆行止塞进马车里,自己跟着上去,却在弯腰准备进车厢时扭头问站在岸边的陆景初:「可要我派人送你们一程?」 陆景初道:「不劳烦七婶了。」 宋云芷惦记自家夫君的身子,见此只点点头钻进了马车。 端王府的马车渐渐地远了,陆景初听见孟媛和林月发愁的声音,微微抿了抿唇,淡淡地开口问道:「没有马车吗?」 「有是有,不过停在绛湘楼那儿了。」孟媛有些纠结地道,「可哥哥这会儿根本走不了路……」 陆景初「嗯」了一声,旋即松开手里牵着小白的绳子。 眼睁睁地看着小白窜出去,孟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狗……」 「它叫小白。」 孟媛道:「呃,小,小白它去哪儿了,不会走丢吗?」 陆景初扯唇一笑:「不会。」 林月扶了孟衡在一旁坐下,回头看见站在湖边的一双人,在五光十色的烟火光亮映照下,眼前一幕美好得就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没过多久,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到了,赵宇牵着小白走过来,「世子,孟姑娘。」 孟媛目露惊讶地盯着蹲坐在赵宇腿边的小白,「小白真厉害!」 听出她声音里的欢喜,陆景初以手抵唇轻笑,「小白厉害的地方很多,日后……日后你慢慢会知道的。」 「啊?」 「好了,早些回家去,嗯?」 湖畔的夜风徐徐吹过,带着春夜的清寒,孟媛听着他微微勾起的尾音,耳根处不由一热。 另外一边林月已经在赵宇的帮助下把孟衡扶进了马车,她望了一眼湖边的二人,轻轻地抿了一下唇角,到底含笑走过来将小姑娘拉到身边和陆景初道谢作别。 孟媛跟着林月往马车边走,走了两步回过头冲还站在原地的男子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夜深了,你也要早点回去呀!」 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地时发出「辘辘」的声响,渐渐地这声音远去了,连着街上的喧闹也跟着消散,只留下湖边一道颀长的身影映着湖水微漾…… 上元节过后,孟衡整日闭门苦读,到了廿六日在孟老国公和孟仲文的亲自相送下进了考院。姜国春试共分为三场,每场结束有半日休息的时间,只是考试期间要求所有的考生都不能踏出考院半步,所以所有人休息时也都是待在考院里自己的考间里。 十年寒窗苦读,三朝春雷惊动。廿九日最后一场考完,考院门口一片人声沸腾。孟衡迈出大门,迎着外头的日光不由眯了眯眼,再睁开眼时一下子就看到站在对街茶寮旁撑着伞的林月。 林月看着迎面走到自己面前的夫君,见他满面疲惫,连下巴上也生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不禁心疼地抚上他的面庞。孟衡握住妻子的手,安抚一笑:「比起十年寒窗,这三日过得要容易许多了。」 林月莞尔一笑,余光瞥见从考院出来的另一道人影时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孟衡。孟衡也看见了刚刚出来的林君衍,开口将人喊住后牵着林月就走了过去。 此时的林君衍早不见平日的儒雅光洁,整个人较之于孟衡更多了几分狼狈,他面色苍白,脸上有掩不住的病色。看了一眼林月,又将目光落在孟衡的身上,他扯了扯唇:「子衡发挥的如何?」 孟衡自觉这三日的状态不错,心中有底,可看着林君衍有些颓唐的模样,他不免担心。 林君衍看出他的担心,苦笑一声,「我估计得准备参加秋闱了。」开考前他身子就不大爽快,一连三日待在考院,他的身子就有些吃不消了,答卷只是勉强写完,想要得个功名怕是不能够了。只他如今并不大在意这些,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他看向孟衡问道:「听说宝珠是放榜那日出阁?」 第四十四章 孟衡道:「嗯,到时记得过来。」 林君衍却摇了摇头,迎上孟衡的目光,他缓缓道:「过两日我得远下江南一趟,许是赶不及宝珠出嫁了。」 「下江南?」 林君衍点点头,虽然注意到孟衡和林月眼中的疑惑,但是他却无意解释些什么,只道:「这是早先就计划好的,只是没想到宝珠的婚期会突然提前。」说着又轻笑一声,「等我从江南回来再与宝珠赔罪吧。」 孟衡皱了皱眉头,翕了翕唇正欲开口就教立在他身旁的林月扯了一下衣袖,到了嘴边的话被吞下,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孟衡才看着林月问道:「方才你拦着不让我细问,难道你知道君衍为何突然要下江南?」 林月摆弄手里的绢帕,一时纠结不知该如何开口。自家哥哥的心思她清楚得很,说什么早先计划了要往江南去,事实上呢,无非是没有办法亲眼看着心爱的姑娘嫁给旁人才故意躲开。 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孟衡一眼就看了出来,他微皱眉头,沉吟片刻方问道:「君衍喜欢宝珠?」 林月颔首:「嗯。哥哥虽然什么没有说过,但是自从宝珠定了亲事以后,他整个人便郁郁寡欢起来,我能看出来的。」 林月的话令孟衡有些意外,可他并没有因此对林君衍生出多少同情来。感情一事过分优柔寡断,也莫怪他人后来者居上。他拍了拍林月的手,想了想还是叮嘱了她一句:「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宝珠知道了。」妹妹年纪小,性子单纯心又软,如果知晓了林君衍的心思后难免不会徒添烦恼,而他只想自家妹妹能开开心心出嫁,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林月愣了一下,到底应了下来。 春试之后,日子过得愈发快了些,转眼就到二月初二龙抬头这日。孟国公府张灯结彩,举府上下一片忙乱,每个人心里既是高兴又是紧张,高兴的是二姑娘出嫁,良缘喜配,紧张则是因着今日春试放榜之故。 一大清早起来,孟老国公便打发了府上小厮去守着皇榜揭榜,自己则焦急不安地在鹤延堂的正屋里走来走去。孟老夫人颇有些头疼地看着他,终于在他再一次从自己面前走过去时把人喊住,「衡哥儿都说了这次十拿九稳,你就不能安心坐下来等消息?」说着又往外看了一眼,道,「眼看着媛姐儿就要过来请安,她大喜的日子,你这个当祖父的难道要顶着一脑子汗见孩子?」 孟老国公闻言伸手抹了一把额头,果然湿了袖口。他有些讪讪地道:「我这也是高兴嘛。」 孟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侧转过身子去端放在边上的香茶,手刚碰到杯子就听见外头小丫鬟的通报声伴着门帘被挑起的声音一同响起。孟老夫人回头望过去,只见林氏牵着孟媛从外头进来。 此时的孟媛还未换上嫁衣,只穿了一身簇新的绣花裙衫,青丝半绾,斜插一支玉步摇。迎面走来时,孟老夫人不由微微红了眼眶,不等孟媛福身请安就起身上前将她揽在怀里「心肝儿肉」的喊了一回。 林氏站在一旁也跟着落了泪。当日孟衡娶亲她便觉岁月倏忽,如今小女儿也要嫁出门去,她心里愈发觉得空落落的。 孟老国公坐在一旁,见她们哭哭啼啼的,只觉得头疼,忍不住出声道:「大喜的日子哭哭嚷嚷像什么话?咱们媛姐儿可是嫁到王府去享福的,别没的被你们哭跑了福气。」 孟老夫人回头啐了他一口,略微有些恼火:「要不是你个老不休,至于让我的宝珠这么小就嫁人吗?」 老二的娘秋氏原是她的陪嫁丫鬟,在她怀孕期间被老国公收了房。与府里其他侍妾姨娘不同,秋氏生来老实胆小,在府里不争不抢,即使生了老二以后也只管安安分分地关起门过日子。可就是那么胆小的一个人,却在陪她上山进香时为了救自己而丧命于盗匪刀下。孟老夫人对秋氏心怀愧疚,在秋氏死后便一直将孟仲文养在膝下,这么多年确是从未把他当作庶子,连着他膝下的一双儿女,她也看得与大房的两个一般重,甚至对小幺孟媛更偏爱三分。 因此,即便心里对晋王世子陆景初这个孙女婿还算满意,孟老夫人对老国公和大儿子当初合着算计了小孙女一事还是一直耿耿于怀。 孟老国公素来对妻子有几分敬畏,被啐了也不敢高声反驳,只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我还不是为了媛姐儿好……」见孟老夫人又看过来,他连忙道,「时辰不早了,先让媛姐儿行了礼回去拾掇吧,也免得误了吉时。」 听他如此说,孟老夫人也没有再反驳他,只示意一旁伺候的小丫鬟取了蒲团过来。 孟媛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拜别大礼,三叩首每一叩都是实打实的,因此等她起身时,孟老夫人见到她红通通的额头忍不住就数落了几句,末了才褪下腕上的玉镯给她戴上。 孟媛冲着老夫人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之后方跟着林氏一起回去暖雪坞。 这边孟媛前脚刚走,后面就有一个小厮风风火火地冲进鹤延堂,一路高喊「中了」。孟老国公听见动静,急急忙忙掀帘出去,站在台阶上看着下面跪着的一头大汗的小厮,急切地问道:「揭榜了?」 小厮忙不迭地点头,喜洋洋地道:「二少爷中了,二甲第七名。」 孟老国公大喜,重重地赏了小厮一番,当即又吩咐再府中增开酒宴,宴请街坊百姓。 暖雪坞里,孟媛端坐在菱花镜前由着十全嬷嬷为她梳发,听着十全嬷嬷嘴里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的吉祥话,不由偷偷红了脸颊。 孟媛年纪小,即使是成亲这样的大喜,十全嬷嬷也没有给她梳太过繁重的发髻,反而别有心裁地替她绾了个精巧雅致的髻。轻轻地替孟媛戴上御赐的精致镂空金缕凤冠,十全嬷嬷打量镜子里的人,忍不住赞道:「老身这一把年纪才终于见到这样的妙人儿!」只可惜嫁的是个瞎眼世子,可惜咯。 孟媛抬眼时透过镜中对上十全嬷嬷眼中未来得及收去的惋惜,弯了弯唇角,道:「那是嬷嬷没有见过世子,他那样才算是妙人呢!」光风霁月远胜仙君,说她拣了便宜也不亏。 十全嬷嬷看着小姑娘清亮的水眸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忙道:「是我愚昧了。」 一旁的林氏走过来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见她调皮地冲自己吐了吐舌头也没有出口苛责她和十全嬷嬷说的话,只欣慰地道:「夫妻之间是该相互护着才是。」说着,转身吩咐一旁的绿淇和红萓把嫁衣捧了出来。 嫁衣是用上好的云锦裁剪而成,上绣凤穿牡丹,金丝映云锦奕奕流光,鲜艳的火红愈发衬得小姑娘肤白如雪、面白如玉。 林氏满意地看着袅袅婷婷的女儿,牵着她到绣榻边坐下,亲手将玉如意塞到她手中,柔声与她道:「自今出嫁后,你便是个大姑娘了,王府虽不比家中由你任性随意,但你万事也不必尽委屈自己,左右有你爹和哥哥在,总能给你撑腰。」顿了顿,她又继续道,「在王府,侍奉公婆仁孝,善待小姑小叔,这些只要不错了规矩去就成,须得记住,便是一家子总有个亲疏,只有世子才是跟你真正一体的人。」晋王府关系复杂,林氏想多叮嘱两句,就听见外面鞭炮齐鸣起来,不由止了话头,拿过一旁的喜帕与孟媛盖上,才转身去外头喊了孟衡进来。 第四十五章 孟媛趴在自家哥哥的背上,耳边人声嘈杂掺着鞭炮声此起彼伏,她盯着喜帕上的流苏看了一会儿,才小声地与孟衡道:「哥哥你是宝珠心里最聪明最厉害的人了!」方才她梳妆时可听到了外头丫鬟向林氏报喜时说的话,孟衡中了二甲第七名呢! 孟衡听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脚下的步子一顿,继而反应过来,却是朗笑着打趣道:「比起璟世子呢?」 「他怎么能和哥哥比呢。」 孟衡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俊美红衣青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移开目光,偏头对自家妹妹道:「宝珠,以后受委屈了就回家来,万事有哥哥给你撑腰。」 「嗯。」喜帕下,孟媛鼻尖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可比眼泪更快的是另一道熟悉的慵懒声音。 「大哥多虑了,珠珠嫁给我怎么会受委屈呢?」 「……」 孟媛整个人傻在自家哥哥的背上,而孟衡听着陆景初那声熟稔的「大哥」和「珠珠」,一口气憋在心口还得露出一个温和大方的微笑来。 「原来那就是晋王世子呀?」 「晋王世子生的可真好看!」 十里红妆绵延,晋王府迎亲的花轿经过城心大街时,围拥在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见着花轿前身骑骏马的昳丽青年不由赞叹不绝,更有今日才窥得晋王世子一面的闺中女儿咬牙撕扯手中的绢帕对孟媛歆羡不已。 孟媛正手捧玉如意端坐花轿中,听见外面的动静,她一时好奇就悄悄地将喜帕掀起一角。偷偷地探手把轿帘掀开一条缝隙,孟媛看到道旁围观的人都纷纷指着花轿前面的方向窃窃私语,多的是对晋王世子容貌的喟叹。 孟媛撇撇嘴,放下轿帘,目光落在手里的玉如意上时却咧嘴一笑。 恁凭旁人如何惊艳,可眼下嫁与他的人是她,最早慧眼识珠的人也是她! 她这里暗自得意,不觉花轿已经悠悠停下。外头喜娘一声高唱,孟媛眼角的余光便从喜帕的下沿瞥见一只玄色云纹锦靴踢了进来,再然后便听到喜娘恭声请她下轿的声音。 孟媛握紧了手里的玉如意,深深地吸一口气,方慢慢地把小手伸出去。 孟媛听林月和自己讲过,新娘下轿后会有陪嫁的丫鬟搀扶着一路往喜堂去,可是当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时,她不由僵住了小身板。 温热宽大、掌心略带薄茧,这并不是绿淇或是红萓的手。下意识地猜到大手的主人,孟媛的耳根子一下子滚烫起来,心慌慌想要将手缩回来,无奈却被人握得紧紧的。耳边似乎传来了打趣的说笑声,孟媛动了动手指去挠陆景初的手心,才挠了一下小手就被松开,紧接着就被塞进一段红绸。 绿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扶住孟媛,在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小心。」 跨马鞍,迈火盆,孟媛迷迷糊糊地被牵扶着进了晋王府的大门,眼前的路半分看不到,她只能小心翼翼地随着绿淇走,莫名地又想到红牵另一端的陆景初,心里生出纳闷与好奇来。 当初商议迎亲事宜时,柳氏考虑到陆景初的双眼曾提出让陆赟代迎新娘进门,被陆景初厉言拒了。在陆景初看来,他既定了心意要娶孟媛过门,又怎能把他与她的姻缘牵交与他人手?从王府正门到喜堂的这段路程并不算短,可陆景初却在成亲前两日便牵着小白走熟了,一草一木,一廊一槛一山石皆在心中。 「新人迈步登喜堂,福气喜气万年长!」 随着喜娘一声高唱,陆景初牵着孟媛缓步进了喜堂。 高坐在喜堂正位上的人却不是晋王和林氏。 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嘉德帝坐在正位上,笑容满面地看着逆光而来的一双新人,口中不住地道:「太好了,太好了,朕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啊。」嘉德帝看上去显然很激动,微微颤抖的手不小心就碰倒了手边的杯盏。 眼看杯盏就要落地,忽然一道明黄的影子虚晃一下,杯盏便稳稳落在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中。成帝笑吟吟地道:「父皇,小心。」一边又看向站在喜堂正中的一双人,见陆景初素来清冷的面庞上如今也挂着一抹和煦的笑意,成帝心道这门亲总算是赐对了。 吉时到,喜堂外鞭炮声一齐响起,喜娘觑了一眼上座的贵人,而后小心翼翼地站到一旁开始唱礼。 「一拜天地,姻缘命定!」 「二拜圣君,天恩玉成!」 「三拜高堂,福寿宁康!」 三拜毕,喜娘笑吟吟地继续唱道:「夫妻对拜,恩爱绵长!」 孟媛缓缓地转过身,微垂眼帘透过喜帕下沿望去,瞧见那熟悉的喜袍衣摆不由轻轻地扯了扯手里的喜牵。对面的人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也轻扯喜牵一下作为回应。孟媛这才喜滋滋地往下拜去。 「礼毕,送入洞房!」 朔风院的新房里,孟媛乖乖地坐在喜床上,耳边传来外间的喧闹声,依稀辨出是有人争着要进屋来闹洞房?孟媛不由生出几分紧张,将手里的玉如意握得愈发紧了。 、 忽然一切的人声与嬉笑尽数散了去,新房里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只余下红烛结灯花时的「噼啪」声响。孟媛听见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靠近,紧接着就听到绿淇和红萓双双请安的声音响起。 身旁的位置似乎微微下陷了一点,察觉到陆景初掀袍在身边坐下,孟媛下意识地就想往边上挪去,可还没挪出去一寸就被人按住了手。 低头看向覆在自己双手上的白皙大掌,感受到手背传来的温热触感,喜帕下,孟媛红了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想开口说什么,然而才张开嘴就见那只大手收了回去,继而一阵刺眼的光亮便突然袭来。 孟媛下意识地闭上眼,待听见陆景初一声轻笑后方才慢慢地睁开眼。入目是满眼喜庆之色,红艳艳的,喜烛高燃氤氲开柔和温暖的光晕,映一室暖意洋洋。 绿淇捧着紫漆托盘上前,喜笑盈盈地道,「请世子、姑娘共饮合卺酒,自此甜甜美美,幸福恩爱。」 「嗯,错了。」 陆景初清冷的声音让孟媛去端酒杯的手忽然顿住,她偏过头看向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他,秀眉微蹙。 错了,哪里错了? 一旁的绿淇却立即反应过来了,面上神色稍稍变了变,连忙道:「是奴婢糊涂了。」说着重新扬起一张笑脸,把盛着合卺酒的托盘往前送了送,念道,「请世子、世子夫人共饮合卺酒,自此甜甜美美,恩爱两不疑。」 听见绿淇的那一句「世子夫人」,又瞥见身边人稍霁的脸色,孟媛不禁抽了抽嘴角,笑意微僵地去端了合卺酒在手,在另一杯递给陆景初时她又有些犹豫起来,「要不,你还是别喝了?」 他那日醉酒的一幕幕她还记忆犹新,后来他偶然从自家二哥那里听说,他在喜宴上也只是喝了三杯酒而已…… 陆景初缓缓抬起手往边上轻轻一探,碰到小姑娘的手后便转了个方向直接取过她手中的酒杯。仿佛能察觉到小姑娘因惊诧而睁大了眼睛,他弯唇一笑,「不可不饮。」稍一停顿,又添一句,「放心,一杯酒醉不了我。」 第四十六章 他嘴角笑意轻柔,在暖暖的烛火映照下显得越发撩动人心,孟媛看得一呆,回过神来时二人已经缠臂将合卺酒饮尽。 绿淇和红萓并其他几个伺候的小丫鬟一齐退了出去,偌大个新房最终只留下孟媛和陆景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陆景初静静地坐在那儿,方才的一杯酒令他面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连桃花眼也仿佛跟着沁出水泽来,衬得整个人更加昳丽。仗着他看不见自己,孟媛双手捧脸盯着他静静地瞧……生得可真好看啊! 「好看?」 冷不防听见他淡淡的反问,孟媛才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把心里的话直接说了出来,一时闹了个大红脸,不由扭开头去看一旁案台上的红烛。 噼里啪啦的爆灯花声音在寂静的新房里接连响起,陆景初没等到小姑娘的回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过来。」没听见动静,他无奈一笑,又唤了一声,「珠珠。」 「……」孟媛扭过身子看着坐在两臂开外、嘴角噙笑的男子,瞪圆了杏眼,嘟嘴轻哼道,「不许叫我珠珠!」 她甫一出声,陆景初就勾了嘴角,不再等她主动过来,直接探身准确地抓住小姑娘的手腕,轻轻一拉便将人拉到近前,低笑道:「珠珠和宝宝你自己选一个,嗯?」 「不能唤宝珠嘛。」孟媛表示两个都不想选。 陆景初挑眉:「不能。」 孟媛嘟着嘴,哼哼唧唧半晌还是没了辙,只道:「那,那还是珠……珠好了……」 陆景初这才满意。 这会儿天色才将将暗下来,孟媛乖乖地由着陆景初拉着坐在他身边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你不用出去招呼那些宾客吗?」 自家哥哥成亲那日,即便有堂兄和表哥顶着,可他还是去席上露了面,怎么到了眼前人这儿,他竟一直就赖在新房里了呢? 陆景初道:「你觉得我出去是招呼别人,还是旁人来照顾我?」 他语气稀疏平常,甚至还掺着淡淡的笑意,可是却让孟媛心里泛疼。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生得十分好看的桃花眼上,望进他漆黑无光的眸底,不由反握住他的手,没头没脑地道:「你放心,我不嫌弃你的。」 陆景初怔了一下,旋即失笑道:「嫌弃也晚了。」 孟媛想起上一回想与提一提自家表兄会医的事,这会儿斟酌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 话还未说完,外面的门便被敲响,紧接着是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的动静。孟媛止了话头向外望去,只看见一个笑容和蔼的嬷嬷领着一群小丫鬟从外面进来。 一样一样点心吃食被放上桌,张嬷嬷笑呵呵地走过来朝手拉手坐在床边的二人福了福身子,道:「前面王妃惦记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忙碌了一天,特意嘱咐老奴备了点吃食过来,还请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多少用一点垫垫肚子。」 孟媛从一大早起来就折腾到现在,的确饿得慌,听了张嬷嬷的话后眼睛立即就亮了起来,笑着对张嬷嬷道:「有劳了。」 她眉眼弯弯的小模样格外讨喜,张嬷嬷瞧着喜欢,面上笑容也真切了三分,正准备上前扶她,就看见小姑娘已经起身牵着陆景初朝桌子那边走去。 看着陆景初虽面无表情却乖乖由着小姑娘牵着走的样子,张嬷嬷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桌子上摆着几样点心和两碗粳米粥,孟媛扶着陆景初坐下后,率先将其中一碗粥放到他手边,一边又拿起筷子去给他夹点心。 小姑娘忙碌时裙衫摩擦声簌簌响起,一向习惯自己动手的陆景初听着这声音并不动作。一旁的张嬷嬷看着新世子妃夹了一块糯白的点心就要往世子爷的嘴边送去,正准备开口阻拦就见自家世子爷已经张嘴含住了那块点心,一时不由别开脸捂住眼。 「嗯?生的?」陆景初只咬了一小口就皱了眉头。 孟媛还保持着持筷的动作,闻言愣愣地眨眨眼睛:「生的?」 「嗯,生。」 「……」 先前跟着张嬷嬷一同进来的小丫鬟因为早得了叮嘱,这会儿一听到「生」字,也不管是从谁嘴里吐出来的,立刻就齐齐跪下,高声道:「恭祝世子爷、世子夫人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 「……」 一旁的张嬷嬷已经睁开眼默默地看向雕着合欢花的屋梁,不说话了。 其实,这一句谁说出来都一样的对吧。 待张嬷嬷扬声唤了外头候着的另外几个丫鬟把屋里的点心全都换过一回后,孟媛没有再急着去喂陆景初,反而一一试了一下确认都是熟食以后才夹了放到他手边干净的碟子里。 张嬷嬷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见二人和睦方才抿唇一笑领着小丫鬟们一同悄悄地退了下去,顺带着也将外面的门关好。 叮嘱外头候着的绿淇和红萓好生守夜以后,张嬷嬷才脚步匆匆地往柳氏处去回话。 「老奴瞧着,世子爷对这门亲是极满意的,世子妃也是个体贴人的。」 柳氏「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看向张嬷嬷,道:「难得听你这样夸赞人,看来这孟媛果真是个不错的。」顿了顿,又道,「可惜,年纪还是小了些。」她知道晋王答应孟家的事情,要让陆景初等着小姑娘及笄以后再圆房呢。 张嬷嬷笑道:「左右世子爷还年轻,不急不急。」 柳氏不语,只盯着屋外廊檐下的大红灯笼瞧。 新房里,孟媛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眼见陆景初起身,她立即跟着放下了汤匙。 陆景初朝她牵了牵唇角,道:「外面皇伯父和陛下该走了,我得去恭送一下,你吃好了便先洗漱歇下,不用等我。」 孟媛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还是跟着起身转去内室取了一件披风出来给陆景初系上,轻声道:「外面风凉,你穿着这个出去罢。」 亲自送陆景初到新房门口,见赵宇正站在屋外台阶下,她站在门内,目送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以后才转身回屋。 明月偷偷爬上柳梢,晋王府前院酒席上觥筹交错,鼓瑟琴笙之音不绝。陆景初绕过摆宴的厅堂,一路转到南边嘉德帝和成帝落脚的千和堂。门口的守卫一见着他便立即让开了一条道,同时也有眼尖的小太监立刻跑进去通报。 嘉德帝今天的精神很好,兴致也高,甚至还拉着成帝小抿了几口酒。成帝心里记着太医的叮嘱,一心劝嘉德帝回宫,早早便打发了人去知会了陆景初一声。这会子听见通报便立即吩咐把人请进来。 嘉德帝勉力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看向门口处走进来的昳丽青年,整个人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激动的神情来。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恍惚间竟好似在青年的身上看见故人的身影,一切那么熟悉又如隔世。 陆景初嗅到屋中的酒味,不由蹙了蹙眉,声音微微冷地说道:「伯父您又把太医的叮嘱给忘了?」嘉德帝待陆景初亲厚,同样陆景初也很亲近嘉德帝这位曾身居高位的皇伯父,和嘉德帝说话时并不似其他宗室子弟一般小心翼翼,说是言行无状也不为过。 第四十七章 嘉德帝并不以之为忤,闻言反而面露笑容:「朕这是高兴呐。」说着,见他身上依旧穿着大红的喜袍,不由板着脸道,「洞房花烛夜,你不好好待在新房跑这儿来做什么?小心回头人小姑娘恼了你!」 陆景初道:「我是来送您回宫去的。」 嘉德帝面色一黑,这时一旁的成帝也开腔劝道,「父皇您也亲眼见着景初成亲了,这会儿时辰不早,还是早些回宫歇着,今天的药还没用呢。」 一听到「药」字,嘉德帝下意识地把眉头皱得紧紧的,曾经的九五之尊如今直接露出了一副类似委屈的表情,哼哼道:「朕不吃那东西!」他自己的身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名贵珍稀的吃下去也不过白耗罢了。只是今日原是陆景初大喜的日子,嘉德帝不好说丧气的话,索性还是顺着儿子和侄子的意思起身回宫。 见自家老子终于肯起驾回宫了,成帝终于露出了松快的笑容,从陆景初身边经过时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不用远送,早些回新房去,良辰春宵不可辜负啊。」孟家和晋王府的约定,成帝虽略有耳闻,但他可不认为自家这个洁身自好近二十一年的堂弟还要在洞房夜做个柳下惠。 陆景初抿了一下嘴角,缓缓启唇:「陛下慢走,不送。」 「……」 陆景初再回到新房时,已经是月上中天时分。他推门进屋,料想孟媛这般时辰早该歇下,便刻意放轻了脚步。屋子是他从前一直住的,内里格局他很熟悉,所以一路走到床榻边也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发出任何声响。 他在床边坐下,手轻轻落在柔软的被衾上,试探着向前摸索。指尖很快便触到一只软软的小手,他嘴角轻轻一牵,正想握一握那只小手就突然被挠了一下手心,伴随响起的还有一声轻快促狭的笑。 「你醒着?」陆景初有些意外,「不困,嗯?」 孟媛累了一天这会儿自然是极困乏的,可她牢牢记着林氏的殷切叮嘱,即便陆景初先前有让她不用等他,她也不敢真的没心没肺一人睡过去。这会儿被问起,她只打哈哈道:「我有眯一会儿,是听见你回来才醒的呢。」 陆景初心里有数,没有戳破她拙劣的谎话,起身准备去净房洗漱。 孟媛瞧见他的动作立刻掀开被子下了榻,预备跟上去伺候却被拦住。陆景初失笑道:「我自己来就好。」 孟媛脸红红,刚刚的反应不过下意识,这会儿后知后觉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目光四下游弋了一回,她忽小声地道:「真的不用帮忙吗?」 陆景初摇摇头,径直转过屏风掀帘进了一旁的净房。 「哗哗」的水声响起,孟媛静静地听着,忽而反应过来,刚刚他进去时好像没有拿换洗的衣衫?果然,在水声止了后,净房里诡异地安静了一刻就响起陆景初的声音。与以往的清冷慵懒不同,这一次好似带着点儿若有若无的窘迫? 从缠枝花鸟鱼虫雕花立柜里取了一身雪白的里衣出来,孟媛抿抿唇,又红着脸弯腰从柜子下面翻了一条亵裤塞进里衣里,然后才一步三挪地朝净室走去。 净室里是一方晋王特意吩咐人辟出来的水池,引了外头的活水温泉进来。此时里面水汽袅袅,氤氲着模糊了孟媛的视线。忽而「哗啦」一声水响传来,孟媛下意识地望过去,身形颀长的陆景初笔直地站在水池中央,宽肩窄腰,劲瘦结实还滴着水的胸膛,再往下……孟媛霍地转过身,整个人几乎要烧起来,结结巴巴地道:「衣,衣服我,我,我给放这儿了,你,你自己过来拿吧……」言罢拔腿就跑,身影匆匆,几次险些踩到裙角。 陆景初听到那杂乱慌张的脚步声时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什么,面上也是一红,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子没入水中。 孟媛逃一般地出了净室,站在门口用双手捧着自己滚烫的脸蛋儿呆了半晌才低头看了一眼,而后哀呼了一声就奔进内室钻进大红喜庆的锦衾中。 完了,要长针眼了。 这里孟媛窝在锦衾中想要强迫自己先睡过去,可还没等她合上眼,陆景初已经穿着一身雪白里衣面色从容的出来了。孟媛裹着被子往里侧滚了两圈,给人留出位置后就一动不动,话也不肯说。 陆景初耳根子还泛着热,听到床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反而坦然了下来,他掀开被子钻进去躺下,手往边上一探,没碰着小姑娘,知她故意躲开,有些哑然失笑。明明吃亏的人是他,怎么这丫头反而羞恼起来了?陆景初收回手,仰面躺好,双手交叠放在身上,半晌方打趣道:「一开始不是还说要伺候我沐浴,怎么这会儿就害羞起来了?」 「……」 「早晚都要习惯的,你若一害羞就躲我躲得远远的,可教我怎么办才好?」陆景初又添了一句。 孟媛纠结地咬了咬唇,半天翻个身面对身边的人,睁着圆圆的杏眼看他烛火下好看的侧脸,慢吞吞地道:「这不能怪我的。」 陆景初亦翻个身与她相对,眼前是熟悉的黑,看不见小姑娘的模样,他心里头一遭生出烦躁来,微抿着唇静默半晌,轻轻地叹息一声,「好,不怪你。」然后直接伸手将小姑娘揽进自己的怀里,一边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着,一边道,「安置吧,明儿还要早起。」 孟媛与他贴的很近,甚至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扑洒在自己的脖颈上。虽然两家约好等孟媛及笄后再让他们圆房,但大婚前该教的不该教的林氏都一一地教了,花花绿绿的画本子也给孟媛塞了好几本。孟媛耐不住好奇曾翻开过,知道夫妻之间还有那样亲密的时候。可画本子里的人动作太过夸张骇人,孟媛一想起就有些犯怵,这会儿被陆景初按在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心里不禁擂起了小鼓。 灯花再一次爆开,屋内的烛火渐渐地暗了下来,孟媛乖巧地窝在陆景初的怀里一动不敢动,没一会儿却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清浅平稳的呼吸声落入陆景初的耳中教他弯了弯嘴角,随即也跟着阖上了眼。 屋外,绿淇和红萓坐在台阶上守夜,听见屋里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二人相互对视一眼,起身猫着腰贴着门扉仔细听了一回,见里面静悄悄的,知道主子们都睡下了,二人一起松了一口气。 新姑爷果真是一诺千金,新婚花烛都能坐怀不乱的确是个正人君子。两个小丫鬟安了心,悄悄地退到一旁的耳房歇下,一宿无话。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娘子多娇世子折腰 上》作者:水初生 2、《娘子多娇世子折腰 下》作者:水初生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