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楔子 灵山,四季如冬,白雪皑皑,孤峰绝岭,遗世而独立。 关于灵山的传言有许多许多,但从无人能窥其真貌,不知位于何处,亦不得其门而入。 它存在着,却也不存在。 或许说,肉眼凡胎难见隐于世的仙山。 当然,千百年之中,偶然也有几名俗尘之人造化非凡,得入灵山。京城首富林大茂,年轻时只是个穷樵夫,因缘际会闯入灵山,出来后便飞黄腾达,无病无灾,百年后方于睡梦间寿终,留下奇缘轶事供后世子孙传扬。 据说灵山里头住了个男子,白衫似雪,衣袂翩然,俊颜绝尘脱俗,声韵温润如玉,活脱脱便是个隐世仙人。 然而也仅仅瞧那么一眼,仙人便宽袖一扬,留下一句:「这不是你该来之处。」便隐去身形,满地白雪在脚下消融,回身一望,仅余黄沙滚滚,哪儿还有啥白雪、仙山的影? 关于灵山,传闻仍有许多,传闻仍在世间流传,听者众,见者却是少之又少,传说,仍旧只是传说…… 祂,是这座山的守护者。 世人称祂为神。 灵智初开之时,祂便已在灵山,是这天地灵气孕育了祂,千万年间,祂一直守在这儿,灵山中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皆视祂为主。 「我如此冷酷吗?」明明记得祂还招待了那名凡人热茶暖身,附带两颗甜桃送人上路,哪儿说了「这不是你该来之处」? 凡人能入得灵山来,必是命格奇特、秉性良善、福泽甚深,祂只道是顺应天命,无可无不可,然而千万年来,这样的人类可谓少之又少。 于是世人穿凿附会,便道入灵山即能福寿绵延,百病不侵。事实上,百病不侵不过是染了灵山仙气,一般浊秽之气难近其身,其余皆是此人累世所修。不该有的福泽,祂给不了,也不会给。 这样算是冷漠吗? 偏头凝思,指间顺势拈除池畔睡莲旁生的嫩芽。「好女孩,一心一意,好自修持,切莫杂念丛生,再一百年便可修得肉身。」在世人眼中,花开并蒂被视为吉兆,谁知并蒂花儿早枯? 一心一意,一株一花苞,这儿的花开得绝艳,一株独秀。 掸掸衣襬起身,一尾莹白通透的灵狐绕在祂脚边转,祂了悟地轻笑。 八成是嘴又馋了。 顺手摘了颗湖畔栽种的甜桃喂牠,灵狐立即挨上前,几下啧啧有声地啃咬,一颗甜桃转眼食尽,只余果核残留掌心。 灵狐舔着、蹭着,祂懂得其意,坚守原则地摇头。「不行。我说过,一日只能吃一颗。」 桃树亦有灵性,若贪得无厌地索求,桃树有所感应,来年便悲伤得结不出桃子了。 许是被宠坏了,灵狐蹭不着小零嘴,一股气上来,张嘴咬了祂一口,气呼呼地跑开。 「这丫头——」仍是野性难驯呀。 祂摇摇头。 被灵狐咬伤的右掌沁出一颗血珠子,不经意滴上池畔一抹翠绿。 点点晕芒四散,祂凝目以视。 「呀……」原来是前些时候,由瑶池畔移植而来的雪绛草。 小雪绛草相当调皮,每当风儿来了,便与之玩耍一阵;雨露造访,便邀人起舞,心性不定,不若身畔那株约莫再一百年便会悟透的睡莲沈定。祂原是预期这株雪绛草五百年才能灵智顿开,或许还要更久—— 然而,血珠子沁入重重叶瓣间,包裹于其间的小小一抹娇嫩嫣红露了脸。 祂指尖轻抚微微开启的雪白叶瓣。小家伙好贪心,像是饥渴旅人,招摇着、乞怜啜吮,惹笑了祂。 「也罢,便助妳一把。」 天地间运行自有其规则,祂从不刻意地施或受,遇上了便是缘,顺缘而生。 带伤的血口子移向花心处,一滴、两滴……祂沿着花苞处,以鲜血喂养,灌溉稚嫩身躯。 一滴,一百年。 祂足足送了雪绛草五百年修为,五百年的灵蕴渡持。 小小雪绛草迎风招展,重重包覆在莹白之中的那抹嫩红娇羞地探了探头,伸伸腰杆,挺直躯干,在开启的叶瓣间——缓缓绽放。 第一章 梦里村,绮情街44巷。 对附近的居民而言,或许这条街里住的人都极其诡异吧! 一开始,听说巷子里54号的房子闹鬼。 再来,是妖魅作怪,还曾有道士来设坛作法。 到后来,陆续有地气属阴、冲神犯煞的言论传出,住在这条街里的人,轻则家运不顺,重则倾家荡产、心神错乱,于是居民陆陆续续迁出,平日也没人敢靠近,整条街清清冷冷,恍若空城。 就在空屋长了许多年蜘蛛丝之后的某一日,突然来了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一一与屋主接洽,买下44巷里的每一间房子。 最初,附近居民是抱持好奇与观望的态度,想说这年纪轻轻的小女生哪来的胆子,有勇气住进传说中的鬼巷,猜测她何时会吓得逃之夭夭。 但是,近十年过去了,事实证明了她不仅仅财力惊人,连勇气也十分惊人,不但住得好好的,而且陆陆续续将房子承租出去;或许是物以类聚,能够与鬼巷、迷魅俏房东相安无事的承租房客,也不会是世俗眼中太正常的人类就是了。 除此之外,她偶尔还会不定期「拣」几只迷途羔羊回来,日复一日,44巷在外人眼中依然迷离奇诡,却不再是空城,且逐渐有「开枝散叶」的倾向…… * 从他有记忆以来,她便已出现在他眼前。 她从何处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身边,他并不清楚,也从没问过她,只知道她是第一个被他记入脑海的人。 一般人几岁开始长记性,他不晓得,只知道自己很早很早以前,便记得所有的事情。 早到他还无法开口说第一句话,便认得她。 呱呱落地的那一刻,他没哭,因为正好奇地张大眼,望着眼前这名带笑逗弄他的女子。 深寂夜里,他安安静静,从不哭闹,因为有她伴在身旁。 牙牙学语时,开口喊的第一个人,不是父母,不是任何一名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而是「旎旎」。 他一度被误以为是聋哑儿,后来,也曾被当作自闭儿,他想,或许没人看得见她,不知道他安静坐在角落时,是有人陪着他玩的。 或许,正因为他是这样不正常的孩子,父母才会视他为怪胎,嫌恶至极吧! 就在连他都觉得她是他凭空想象出的玩伴,「旎旎」从来不曾存在于现实世界中时,她走出只有他知道的第三度空间,带着笑朝他走来,一如出生那一年所见到的眷怜笑容。 就在他满周岁那一天。 才刚学会走的他迈着不稳的步伐,带着连对父母都不曾有过的依恋,毫不迟疑地朝她飞奔。 她张臂,将小小的身子牢牢护在怀里。 他知道,父母不爱他,但是她爱。 她对父母说的话,他至今仍记得—— 你们不要他,我要。 从今天起,他是我的。 凤遥。他叫凤遥,不许再用那个俗气的名字侮辱他。 她从来只喊他凤遥,潜意识里,他也认定这是他唯一的名。她说,也只有这清逸出尘的名,才配得起他。 因此,当父母喊着阿宝时,他没想过要回应。 从此,她每年来见他一面,交付巨额抚育费给他的父母,他的家从此只是寄养之处。 很荒谬,却是事实。 在父母眼中,他是个不讨喜的孩子。他出生那天,父亲便出车祸,从此瘸了一条腿。 他满月那天,原本谈妥由父亲承包的工程,莫名其妙地吹了。 接连而来的打击使得原本家境小康的家庭日益衰败,而他这个从出生便不哭不笑的奇怪孩子,对父母不亲也不喊,宁可孤僻地在角落里自个儿玩耍,难怪不得人疼。 一个被算命师说命格带煞的孩子,偏偏又不讨人欢心,被舍弃并不意外。就在母亲好不容易怀上第二胎时,那个家已无他容身之处。 他们总是日日恐惧,想着算命师的话,担心他这个不祥的孩子何时会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他们宁可留下母亲腹中才两个月大、未曾谋面的婴儿。 与他不同的是,那孩子一出生便让家中大发横财。 那年,他六岁。 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不记得了,也或许是刻意不去记,总之,那日父亲骂他是灾星,再也容不得他。 而后,她再度出现。 那时她对他的父母说:「你们确定不要他?不后悔?」 父亲说:「我为什么要后悔?从这个孩子出生到现在,我家里没有一天平静过,他是生来要克死我们全家的——」 难怪,他不哭不笑,总是冷眼看着他们,冷冷地,看着这个家衰败;冷冷地,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看得人发毛。 而母亲,毕竟怀胎十月,不是没有感情,也试着去爱过,只是这孩子真的让人疼不入心。她克服不了算命师的话,说他是恶鬼转世,将会毁了她的家…… 「世人哪……」太过肤浅,总是只看表面。孙旖旎似嘲弄、似讽刺地笑哼。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总有一天,当你们懂了这句话,我要看你们悔恨莫及,跪着向他忏悔认错。」 她在那一天,带走了他。 从此,他与原生家庭断了牵绊,长达十数年,不曾再聆听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 清晨,天才刚亮,慈心育幼院已经展开一天的生活。 通往厨房的门开启着,男子将采买回来的食材一竹篓、一竹篓地搬下小发财车,这些足够供应育幼院一日所需。 处理好后,他先回房冲个澡,洗去一身的汗水,然后再出来帮院长打理一些较粗重的工作。有时,一些比较爱赖床的小鬼头们,他会一手一个将他们一一拎下床,监视他们确实完成刷牙、洗脸的动作,直到在餐桌上坐好。 这时,也差不多该进厨房将一锅锅料理好的食物端出来。 育幼院里的男丁不多,大多数在成年以后,都会选择进入大都巿求职,比较不忘本的,会在假日时回来看看老院长,若是小有成就,也会定时捐上一笔钱,维持育幼院里的开销,再加上院长年纪大了,体力大不如前,因此有需要他的地方,他总是尽可能地去帮忙。 直到入夜,才是真正属于他的私人时间。 才刚洗完澡,在桌前坐下没多久,敲门声便响起。 回头看见院长,他主动迎上前去。「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没事、没事。」老院长拍拍他的手。「凤遥,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他思索了下,目光落在她掌心。 即便不记得,看到院长手上的物品,也该想起来了。 老院长笑了笑,将包装精美的礼品摆放在桌上。「这是她送给你的,她在游戏室等你,如果你想见她的话。」 他不答,一如往年的沉默。 心知这孩子心里的伤,院长也没逼他,如实传达后,便回房歇息了。 目送院长离去后,他回到桌前,开启计算机,接续昨天写了一半的计算机程序。 修掉几个程序漏洞,目光停留在屏幕前专注凝思,一面探手搜寻右手边的茶水,指尖碰触到陌生的方盒,他顿了顿,移目望去。 十八岁,生日快乐。 窜上脑海的,是她最后停留在礼盒上的思绪。 这句话由她说来,多么讽刺。 他看也没多看一眼,执起方盒朝漆黑的窗外丢出。 他臂力很好,方盒丢得很远,远到看不见。 他不在乎里头的物品是价值连城或一文不值,她给的那些,他从来都不稀罕。 波澜未兴的面容再度移回计算机屏幕前,彷佛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十二点整,他关了计算机,准时上床就寝。 * 他看起来,还没消气呢。 床上男子进入深眠状态之后,窗边一抹形影缓缓聚现。孙旖旎撤了隐身术,由黑暗中走出,站在床前凝视他沈睡的面容。 「真是伤脑筋……」她有些苦恼地低哝,扳着手指细数了下,从七岁到现在,足足扔了她十一次的生日礼物,他还要气多久啊? 说是这样说,她依然手脚利落地爬上他的床,钻进被里攀住他的身子,完全不认为在对方不鸟她的情形下,还硬巴在人家身上是一种死皮赖脸的行为。 这一贴近,才留意到他的不对劲。 他浑身透着高热,俊秀容颜泛着不寻常的红晕,呼吸浅促,心律又急又乱…… 不对,他身上有不干净的气味! 她凑上他颈脖间嗅了嗅—— 是魅香。 花妖用来吸引蜂蝶,使人动情而深陷情欲迷障的魅香。 不只花妖,更早之前,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凤遥如今虽是肉体凡胎,但本质上仍具仙骨,对那些妖魅而言,简直是美味佳肴一道,所以她才会送他「辟邪」呀,谁知他连包装都没拆就扔了…… 她哀怨地咕哝,手腕一翻,那只被他丢弃的方盒赫然出现在掌心。 这通体澄澈、泛着琥珀色光芒的坠饰,名唤「辟邪」,她可是为了他,才厚着脸皮硬向钟馗大哥拗来的耶!为了它,她还和钟馗拚酒,足足大醉了三十日才醒来…… 她叹气,俯身凑上暖唇,吮出那股在他体内作怪的邪气…… * 热,好热。 他浑身沁出汗水,几乎以为自己要在这样的高温之下融化时—— 一股突兀的冰凉流进体内。 冷热交错的矛盾令他眉心深蹙,不由自主呻吟出声。 也许是临死之前的幻觉,眼前出现一片皑皑雪景。 真的是幻觉吧!不然台湾怎看得到这种覆盖了整座山头的雪景,峭壁、悬崖、竹屋、曲桥、莲池、灵狐,活脱脱就是古装戏里才看得到的场景…… 体内升起的热主导了他的意绪,他放任灼热欲念流窜,翻身覆上柔软女体,入侵属于女子特有的温润美好。 像是已做过千百回,女子修长细致的肢体缠腻着他,将他迎入躯体更深处,笑着、喘息着,啃吮他唇瓣,像只贪欢索怜的猫儿。 而他,揽紧女子纤若无骨的腰身,加快入侵的频率,聆听她在耳边断断续续的娇吟,情欲浮沈间,缠嬉追逐…… 更早之前,祂一直是一个人。 从这座山的灵气孕育祂开始,祂只知道要守护灵山的一草一木一生灵,祂具仙质,却不入仙籍,祂不看重这些。 偶尔,魁星爷来找祂下棋;偶尔,降龙尊者带瓶好酒邀祂品尝;偶尔,东海龙王也会送些龙宫里的奇花异草给祂……这些人总问祂,自己独身,不寂寞吗?找个伴吧…… 连月老都问需不需要替祂作个媒…… 祂从不认为自己是寂寞的,从不觉得需要人陪,直到她,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出现了,祂才觉得,有个伴其实不错。 尤其,她软软身躯偎靠而来,撒娇缠腻的可爱神情教人喜爱极了。 就因为五滴精血,赐她五百年修为之恩,从睁开眼那一刻,见到的便是祂,于是她固执地视祂为主,为祂打点起居,晨昏相伴。 连名字都是祂给的。 「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祂喃吟,赞叹她的美丽。 她,宛如初生婴孩,冰肌玉骨肤胜雪,睁大明眸望祂,朱唇轻启,牙牙学语地发声。「旎……旎……」 「看来,妳特别喜欢这个字呢。」祂一弹指,一袭雪白云衫搭配湖水绿罗裙落在莹润光滑的裸躯。「不如便唤旖旎,可好?」 「旖……旎……」好困难的发音,她认真地模仿,惹来祂怜惜地轻笑,展臂将她抱入竹屋。 「才刚醒来,可别冻坏了。」 她步步追随,日里夜间缠腻着,将祂视为世间唯一的依归,须臾不离。 习惯了怀中总有这团娇软的小东西取暖,祂不再坚持要她去寻自个儿的造化,破例允了她,留在身畔。 千万年间,唯她而已。 那时,祂并未料想,祂们之间会演变至此。 尝过了阴阳交合、极乐之欢,那销魂滋味喂养得小旖旎益发美丽,风姿绝艳…… 「妳呀,贪心。」攀缠不休的娇媚身躯,祂总是纵容地微笑,宠溺着、给予她索求的一切,在极致欢愉中翻腾忘我…… * 如真似幻间,唇畔一阵似吮似咬的痒麻,他本能欲衔住,对方却顽皮地退开,勾挑起他难以餍足的渴切,一进一退间,追逐缠嬉…… 「呀……」她娇呼,却没有被逮到的懊恼,而是大方热情地回应他,迎向他贪渴的啜吮。 被捉弄得太久,他毫不客气,失了自制地激切索求,啜吮她唇间的甜美滋味。女娲造人以来便存在于体内的野性欲念,狂嚣着几乎涨破胸口,直欲吞噬全部的她…… 「啊!」耳边响起的低吟,让他跨过真实与梦境的交界,彻底醒来。 怔愣。 除了这个,他无法再有更多反应。 难得看见他表情空白的呆样,孙旖旎玩心大起,挨靠回他胸口,笑谑道:「作了什么梦?脸好红,身体又烫,抓了人就吻呢!」 「……」无法不被她的话题牵引,目光落在她水亮红肿的双唇。他似乎太粗鲁了,上头还有他失了自制咬出的齿痕…… 「依我看,是春梦吧?」 「……」羞耻得发不出声。 他居然作了春梦,最不可原谅的是,春梦女主角还是她! 软腻小手贴覆在他胸口,感受他狂跳不休的心律,顺着身体线条,邪恶地往腰下移。「我们家凤遥长大了呢……」 下一刻,他抓住那双可恶的小手,在她碰触到危险地带前推开,火速跳下床,扯过挂在床边的外套遮掩半裸身躯,冷眼瞧她。 「妳来做什么?」 啧,醒来的他真不可爱,不像在睡梦中,多乖呀,任她又抱又吻的。 「来看你呀,不是说好了,你每年生日我都会来。」 「我没说要见妳。」也不想见。 又是这句话。 孙旖旎泄气地跪坐在床畔。「凤遥,你还要气多久?」 她以为他只是在闹脾气?在她做了这么可恶的行为之后,还以为他只是在闹脾气?!气过就会消,然后船过水无痕? 孙旖旎,妳这个浑蛋—— 他冷冷地瞪她,吐出的话语字字如冰。「滚出去,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永、远!」恨恨地重复完最后两个字,他头也不回、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紧绷着身体离开房门。 * 可恶—— 他一面冲着冷水澡,心里已经诅咒那个没心没肺到极致的女人不下千百遍。 他从来没有恨过谁,被父母冷落嫌恶时没有,后来被抛弃时也没有,但是她——孙旖旎,这个可恶的女人,他真的恨她。 以从来没有那么厌恶一个人的强烈心情在恨她。 她以为一年见他一次,在他生日时丢来一样礼物,便能安抚他吗?他是人,不是她养的一条狗,任她心情好时摸摸头,不想要时便一脚踹开。 她对他没有义务,他知道。 她没理由非对他好不可,他也知道。 她就算转头离开,他也不能说什么,这些他都知道。 但是,她不该一再撩拨他,给了他希望之后,再一脚狠狠将他踹入谷底!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是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无论最终际遇如何,他都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毫无怨尤。是她伸出了手,暖暖地牵住他,带他离开那个家,他以为,从此她便是他的全部—— 他闭了下眼,冰凉的水柱自头顶淋下,同时也浇冷胸腔之内的那颗心,一点、一点地寒凉,冰冻。 一转眼,她便将他丢进育幼院,一如他的亲人对他做的那样。 她不要他。 他又一次地被抛弃了。 如果从一开始,她便不想要他,那就不该牵起他的手、牵住他的信任与依恋,然后再狠狠将他撕裂,她无权如此耍弄他。 直至今日,他都不曾忘却,那道面目全非的痛。 对于亲人,他不曾怨怪过,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因而牺牲了他,他能够谅解,但是对于这个任性又自我的女人,他绝不轻易原谅—— 第二章 又过了两年── 打理好育幼院里的事务,下午出门前,凤遥绕到院长室,告知晚餐时不会回来,有事拨他手机。 “你安心去办你的事,晚些回来没关系。”老院长笑笑地说。 这孩子……就是重情重义,否则一般到了这年纪,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人生规划,谁还肯窝在这间小育幼院里埋没前程。 想到这里,院长连忙喊住一脚已踏出门坎的男子。 “凤遥!” 他回眸,见院长居出抽屉里的物品,绕过长桌走向他。“今天,是你的二十岁生日,这个,收着。” 他看了看眼前的物品,没伸手去接。 “和孙小姐没关系,是我私下送给你的。” 这群孩子中,院长总是特别宠爱他,或许也因为他本身就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有哪个人会像他那么傻,赚了钱一心一意只想着改善育幼院的生活,完全没替自己打算,一支手机用了那么多年,被小朋友摔了又摔仍在用,让人忍不住想为他多打算些。 凤遥的狐疑只持续了三秒,便伸手接过,低头道谢。 “二十岁了,你……有其他打算吗?” 打算?“例如?” “我是说……你是不是该到外头去看看……”见他愕然抬眸,院长连忙补充:“我不是在赶你,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是吗?”如果不是不要他,那为什么要赶他? 对上他有些许迷茫的眼神,院长怜惜地拍拍他。“这几年下来,你除了到学校上课之外,生活圈就只剩这里。我想了很久,你的人生不应该只有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每个孩子大了,都应该要放他们去飞,你们会遇到喜欢的伴侣,和她组成一个家庭,有自己的事业,多方面尝试,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偶然想起时,再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妈妈,这样就很够了。” 追求自己喜欢的…… 他喜欢什么?他要什么?一直以来,他的物欲需求极底,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若不是老院长提起,他想他会一直待在这里,终老一生。 “现在这样,不可以吗?” “没有不可以,但是你连试都没有试就放弃,这样很可惜。”院长想了想。“不然这样,你去尝试看看,试过之后觉得没有比较好,你再回来。” 他太奇特了。第一眼见到这个小男孩时,他年仅七岁,却没有七岁孩童该有的稚气,眸光沈静而凉寂,那时她就知道这男孩不是寻常人。 因为她坚持每个孩子都必须有正常的求学阶段,因此他会顺从地去学校上课,并在十八岁取得大学文凭、读研究所,他若有心,哪怕不能成就精彩人生? 因为,她希望他去闯,将步行由这里移开,无论最终成就是什么……也许是社会地位、也许是人生历练、也许是美满姻缘,对他,应该都是好的吧?总好过一生埋没在这小小的育幼院里。 与院长谈完后,凤遥坐在前往市区的公交车上,思绪仍停留在稍早的对话。 一直以来,除了学业,育幼院就是他全部的生活重心,连工作都是为了想改善育幼院的环境,离开了这里,他连应该从哪里开始都不晓得。 “或者……你想不想回家去看看?”院长试探地给了他一个方向。 他震动了下。 家── 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字眼了?自从孙旖旎牵起他的手、离开那个地方开始,他从来不曾回顾过。一个不祥的人,只会带给那个家灾难,他们恨他、厌恶他,即然不被需要,那么又何必再回去造成他人的恐慌? 推开脑中短暂停留的想法,公交车到站后,他转搭捷运,再步行五分钟,停在一栋科技大楼前。 告知柜台人员通报后,他搭电梯直达十三楼。 签完所有该签的合约,他没多作停留,起身便要离去。 “请等一下。”对方合上契约,喊住他。 凤遥回眸。 这个女子是这家科技公司负责人的妹妹,叫做向唯欢,很有能力,行事明快果断,女强人这种形象套在她身上全无半点违和感。 “你待会儿有急事吗?” 他想了下,摇头。 “那么请你吃个便饭,赏不赏脸?” 她邀约过许多次,没有一次成功,他总是说要赶回育幼院帮忙。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太认真,并且深知他从不迂回的作风,她真的会以为他在找借口推辞。 凤遥这才想起,他们认识……也有五年了吧! 那时,他仍在求学,在一家花店打工,有一次送花过来,正好遇上公司计算机遭黑客入侵,系统全面大瘫痪,他旁观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要求让他试试看。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解决了无数工程师都束手无策的大麻烦,从此开启他与这家公司之间的缘份。 偶尔替他们写写程序,成了他这些年主要的经济来源。 近年来,他心血来潮,开始尝试开发游戏软件,花一年的时间,目前已进入封测阶段。 今天签了约,卖掉这套软件后,将会有一大笔收入入账,他本想用这些钱去翻修育幼院的房舍,毕竟游戏间也有些老旧了…… 但是,老院长不肯收。从他满十八岁开始,她就不肯再收他的钱,总说要他留着好好打算。 一思及此,他仰眸望向她。 院长说,要他多方尝试、开拓视野,有机会的话就去发展宽广的人际关系,也许、也许他的人生,能走出不同的路…… “好。”他低低应声。 认识朋友,与更多人往来,感受不同的人生,院长希望他试,他就试,应该不难的…… 结束与向唯欢的晚餐约会,他一个人走在人行道上,离公交车到站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也许他可以去逛一下附近的书店── 耳边,不期然又浮现院长的话──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那个家,如今变成什么模样?奶奶的身体还硬朗吗?有了那个福星弟弟的护持,如今家里应该是福泽绵延,欢声笑语不断吧?或许,再添几个他没见过面的弟妹…… 想象一旦开启,便再也停不了。 就一眼,去看看他们的现况,这样就好了,反正已经没人记得他,他可以安静地来,再安静地离开,不惊扰任何人。 心念一定,他调转方向,朝对街走去,在花店前的站牌等车,可以坐到家门前那个路口,再走六分钟就到了…… 记忆中,回家的路原来一直都那么清晰地记在脑海中,不曾忘却。 一路走来,许多景物都不一样了,也有许多事物没变,像是河堤边的夜景、红色砖瓦的人行道……熟悉却又陌生。 走进巷道,他驻在54号门牌前,意外看见漆黑一片的屋宇,未曾透出一丝他曾预期的温馨光线。 全都不在家吗?但是这看起来,像是许多年无人居住的样子,既荒凉又……阴冷。 刚追完垃圾车回来的临江,看见生面孔的外来客,主动上前打招呼。 “你要看房子吗?还是找人?”这里每一个住户他都混得很熟,不管有形体还是没形体的,可以帮他带路喔! “这一户人家……搬走了吗?”门前挂的牌子,仍是写着“蔡宅”。 “你是说蔡婆婆一家吗?没有啊,他们还在。”只是一般人看不到。 “可是……”他看了眼闇暗的房舍。 “喔,那是因为……因为……”忘记自己不能讲太多,临江及时打住,为难地搔搔头。“欸……你很难了解啦,不过……反正就是……嗯,以世俗定义来讲,他们应该算不在了吧!” 一般人,应该很难理解上述这段缺乏逻辑的语言吧? 但凤遥理解。“你的意思是亡故了?” 咦?他居然懂耶?临江好惊讶。 怎么……是这样的结果? 凤遥闭了下眼,又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就……我也是听说的……”听当事人所说。“大约十几年前吧,好像是有歹徒入侵,本来只是要夺财而已,结果被半夜起来的婆婆撞见,情况就……没办法控制了……” 这椿灭门血案在当时新闻很轰动,尤其一家五口惨死,男主人、女主人、老婆婆、三岁儿子和甫出生的小女婴,无一幸免,死的尸首不全。 “十几年前……”凤遥无声低喃。也就是他走后没几年的事,那时他几岁?九岁?还是十岁?他记得那时是有一椿震惊社会的灭门血案,但院长有心瞒他,报纸、电视新闻从不让他接触,如今想来,她应是早就知情。 那现在呢?既然都瞒了十年,为何又开口要他回来寻根,面对昔日亲人的凄凉际遇,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临江研究他脸上复杂的神情,猜测道:“你……是婆婆的什么人吗?”好奇怪,平常的这个时候,婆婆都在这里伸懒腰做运动了,怎么今天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不然就可以直接问她了。 “不,我不是。”凤遥本能地脱口而出。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家的一份子,他们不愿承认,他就不是。 转过身,他踩着僵硬的步伐离去。 在他走后,一声幽幽的叹息传出。 “咦,婆婆,妳躲在角落干嘛?”临江好意外,原来她一直都在嘛! 顺着她的目光,临江看向那道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背影。“那个人,妳认识吗?” “他是我的孙子。”一般人修上千百世都不见得能换来的孙子,他们却没有好好珍惜…… 人类多愚蠢,孙小姐骂得对,所以凤遥会恨、不肯承认,是应该的。他们没有脸见他。 见她又缩成小小、小小一丁点,哀怨得几乎埋进那盆枯死的花盆底下。临江瞬间领悟了什么,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阿宝!你是阿宝!” 站在巷子口等红灯的男人诧异回身。 太久没有人这么喊他了,那个曾经是他的家人喊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知道?” “蔡婆婆说的啊!”顾不得跑得气喘嘘嘘,临江拉了他便往回走。 一路上,他告诉凤遥── 他常和蔡婆婆聊天,所以知道婆婆很想念孙子。 他们心里一直都长孙有极深的亏欠,这些年来一直不肯离开,就是为了等他回来,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还说,他们很后悔…… 后悔错待了他。 凤遥始终安静地聆听,没有甩开他的手,也没骂他疯子。 回到54号门前,临江探了探头,还跑去搬动枯盆栽查看,喃喃自言:“咦?又躲起来了……唉唷,婆婆,出来啦,妳不是说很想见见妳的孙子吗?蔡伯伯、蔡伯母……” 凤遥推开虚掩的大门,不发一语地走到枯萎的金桔树前,拂过几片枯叶,咚咚咚……不是叶片,而是几个扭曲成团的暗影接二连三滚落下来。 “啊,原来这回是躲那里呀……”临江点点头,想起久违的一家人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他识相地悄悄离开。 扭曲的黑影慢慢凝聚成形,即使经过这么多年,凤遥依然能认出父亲、母亲、奶奶,还有……那两团小小的,是弟妹。 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赖坐在地上,没意识到这是多丢人现眼的行为,低垂的头打死不肯抬起。 “爸、妈、奶奶。”他没有太多的挣扎,很平和地喊出声。 地上的黑影一愣,同时抬起头,几乎透明的脸庞瞬间涌出一道道水痕,流过脸庞,消失无踪。 那是鬼魂的泪,没形体,但是太强烈的情绪会使魂体元神耗损。 “不用难过,我没有怪过你们。”他蹲下身,伸了手,却不知如何做才能使他们好过些。 “对、对不起……”父亲颤抖地说出这句话。第一声出了口,接着也就容易许多,母亲的、奶奶的……一声声,净是愧悔。 孙旖旎曾经说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他们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才领悟这层道理。 世人往往只看见事情的表象.明明是一次次让他们避过死劫的孩子,却让他当成祸胎,将仙人托世、福荫家门的孩子,不知珍惜地丢出家门,落得今日境地,全是他们自找的! 妻子生头胎时突然早产,他闻讯急急忙忙赶往医院,路上出了车祸,瘸了一条腿。 ──瘸个一条腿算什么,要不是他提早出世,为这一世的父亲化灾,不改变行程来医院的话,你就会搭上后来那班死亡公交车,损失的可是一条命。他用小灾来化掉死劫,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长子满月那天,发送满月糕饼给亲友,谁吃都没事,偏偏素有生意往来的建商夫妻吃了上吐下泻去挂急诊,原本谈好要承包的工程也吹了。 ──是啊,包下这工程,后续爆发建材偷工减料,造成三死七伤的巨额赔偿以及后续官司缠身,也够毁掉这个家了。 接二连三,生意愈做愈不顺,家境大不如前,他也曾经埋怨过,自从这个孩子出生后便诸事不顺。 ──诸事不顺?如果你知道,枉死城早早便为你们这一家人留了贵宾席,还会惋惜他以财气来抵血劫吗? 当初凤遥会选择在这一户人家降生,便是清楚他们的命运,有意助他们避过一家灭门之劫,也因为有他守护,连拘魂鬼差都得退避三舍,敬仙佛而远之。 然而,命定血劫无法平空消弭,只能以今生该得的财禄换取一家平安,自他出生之后,一家人何尝有过熬不去的灾劫病痛? 谁知他们却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将助他们避祸的天人当成了恶鬼转世。 就像次子出生后,财运连连,随手买个彩券都能中头奖。 ──是啊,中个头奖,曝光后被媒体大写特写,引宵小觊觎,终至招来这场灭门之祸,这就是你们要的吗? 福祸相倚,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偏偏世人目光浅短,只见近利,不知远忧。 这些都是后来由孙旖旎口中得知的。 为什么不早点让他们知道?这样,他们就不会将长子视为灾星,错待了他。 ──为什么要说?不懂得珍惜他的人,我何必还要让他继续护你们一家平安?是你们自己将福分往外推,他是灵山之神,不过是暂借你们的肚子托世,一具凡胎之恩,他早已用屡次的化灾偿尽,你们还奢望什么? 她说过要他们悔恨莫及,亲口向他坦承错误。 太多的懊悔、太深的亏欠,无法追回也来不及弥补,只能化为道道无形泪影流淌。 “临江说,你们不肯投胎,固执守在这里,是为了等我回来?” 若不能亲口向他坦承错误,将那迟了许多年的歉意传达给他,他们说什么都无法安心离开。 “好,那我明白了”从来没有怪过,又何需原谅? 凤遥没再迟疑,掌心轻轻托起母亲怀中的小婴孩,他并未明确地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一心想着,那么纯净的孩子,该重新有个美好的开始,而不是被困在这里,成为一缕无以安身的孤魂── 而后,微微发热的掌心泛开极温和柔浅的光束,将他们包围,他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却很清楚,这道使人感到宁馨平和的光束只会将他们带往更好的地方。 或许,孙旖旎真的没诳他们,能够拥有如此沉厚笃实的力量,涤去他们的执念以及满腔难以瞑目的怨气,渡往奈何桥,化去一生罪孽后,再以全新空白的魂体进入六道之中轮回,这里的能力还真不是普通人。 “安心地去,我不怨你们。”他说。看着一道道光束在眼前消失、俱灭。 这样的能力从小就有,与呼吸一样极自然地存在,他也从没去探究,看见那些飘荡无依的魂体时,便会助他们一把,无论是人或是小动物。 当庭院中再次回归原本的黑暗荒凉,他起身,安安静静地退离,关上门,独自走在回程的路上。 初秋的夜风吹来,泛起一丝凉意,连空荡荡的心房也涌上一丝凉寂。 从此,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斜照路灯下,一道孤零零的影子,孑然一身。 当夜── 一抹浅绿色的光影凝聚,待微光散去,纤盈身躯没有意外地出现在床铺上,而且这一回,是直接趴在沉睡的男人身上。 “真过分……”她喃喃低哝。 院长送的礼物,他收。 美女邀他共餐,他接受。 甚至,就连那些对他差劲到不行的家人,他都能用自身的能力化去他们的苦痛,那么温柔地渡往奈何桥。 偏偏,对她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不理她、不收她礼物,连二十岁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还是不肯见她。 “凤遥、凤遥、凤遥……”她喃喃喊过一声又一声,每喊一次,便啄吻一下暖唇。“不要这样对我嘛……” 她很沮丧、很挫折耶,她都快哭了,他没看到吗? 明明世上对他最好、最在乎他的人是她,为什么他就是对所有人都宽容,独独讨厌她?不公平啦,他好偏心! 害她每年都只能隐身陪在他身边,一整日,看着他对每个人都好,只有她,不能亲近他。 只好入了夜,再来一倾思念。 “我好想你……”吮吻唇瓣己不能满足她,她径自将手探进衣服里头,抚触男人肌理分明的身体线条,感受温热肤触,完全没有自觉趁人深眠时上下其手,活脱脱就是淫贼行径。 摸够了、吻遍了,她才满足地嘘叹,枕在他肩窝,就像以前那样。 以前,每当她耍赖腻在他身上时,他从来都不会生气,永远无底限地纵容她,然后用那双又暖又温柔的大手,轻轻抚摸她的发,给予怜宠。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对她了…… 纤长柔荑轻轻抚过他过于冷硬的脸部线条,落在紧抿的唇瓣,来来回回轻触,喃声道:“你不快乐吗?” 他好久没笑过了,凉寂的眸子里,总是温温淡淡,波澜不兴。 让他回去,错了吗? 当年会带他走,只是不愿意他继续留在那个不被疼惜的地方,受尽侮蔑还要护他们平安,他自个儿不在意,她大小姐偏偏就是不痛快! 她明明知道,他这一走,那些人必然死劫难逃,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他在她心目中比什么都还要珍贵,她绝对不容许任何人错待他,她要让那些笨蛋人类看清,他们错得有多离谱! 即便那些人死在她的面前,能救她也不要救,谁教他们要这样对待她最珍视的人。 但是……错了吗?虽然在她的观念里,生死不过就是又一次的轮回交替,就像棋局玩完了再抹掉重新开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忘了,他现在是人类,人类的观念终究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凤遥本质上虽淡情,但那些仍是他这一世有血缘的亲人,没了,就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情绪低落就是因为这个吗? 她是不是应该要救,这样他才会快乐一点? 孙旖旎叹一口气,懒懒地靠回他肩膀,双臂环抱住他腰际。 人类真麻烦,轮回了一世又一世,她好不容易才赶在他这一世出生时找到他,原本是想要好好守护他的,怎么会那么困难啊…… 第三章 凤遥思考了几天,然后在一个阳光微暖的午后,再度踏入绮情街。 院长说,希望他开拓自己的人生,如果离开育幼院是必须的,那么,他想从这个地方开始。 他在这里出生;这里,曾经是他的家。 这两天,他翻开存折估算了一下,从十八岁起,院长就不肯再收他的钱,累积到今天已经是一笔不算小的数字,他原来没想过要怎么使用它,现在用来买回他的家也好。 他向住隔壁56号的邻居打探了一下,这栋房子目前的产权所有人是谁、又该如何联络? 那位邻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评估似地说:“你看起来……不像胆子很大的样子。” 俊秀清逸的身形,温淡无波的眼神……这种斯文人禁得起几次惊吓? 他问什么?对方又答了什么? 凤遥眉心蹙了蹙。 “你没听说过,这栋房子闹鬼吗?”樊君雅好心奉送情报。反正这也不是秘密了,随便打听一下都知道。 绮情街怪归怪,也总有适合的人……进驻,只有他家隔壁这栋发生过灭门惨案的房子始终是空屋,荒凉颓败。 光听就令人头皮发麻了,谁还敢住进去? 凤遥终于弄懂对方怪异的眼神是何用意。“谢谢你的好意,我想直接和屋主谈。” 真的吓不跑耶! 难到……他会是传说中的绮情街最后一位怪人? 樊君雅惊叹归惊叹,虽然很希望能多个邻居来热闹热闹,依然不忘秉持良心给他道德劝说一下。“她就住在巷尾最后一间。不管你是要租屋还是买屋,要和那个嗜钱如命的女魔头打交道前,劝你先做好心理准备,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不吸干你最后一滴血是不会罢休的。”这是他这个过来人血淋淋的教训,那个刻薄的女人,良心完全被小黄给啃了! 看来,这位屋主人缘不太好。 凤遥顺着指示找到巷子尽头的房子,按下门铃。 “鳯遥……”门一开,他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一道飞扑过来的身影已经巴到他身上。 他跌退了两步,一手扶住门缘才勉强站稳脚步,低头皱眉瞧着那个把自己当成无尾熊四肢并用攀抱上来的女人。 “孙旖旎?!”怎么会是她?! “对呀对呀,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没有想见妳。”如果知道是她,他根本不会来。 完全不受她忘形的大大笑容影响,他冷着脸将她自身上“剥离”。 “凤…”她不满地想上前,他随之退开。 “我有事跟妳谈,不要动手动脚。” 第一回是不设防,再来,绝不会给她机会得逞。 “我知道你要谈什么啦,喏。”早替他准备好了。 他狐疑地抽出她递来的纸袋,里头赫然是那间房子的产权文件,而且──持有人的名字是凤遥。 “我知道你会回来。”既然他选择在这里出生,那她就顺着他,买下这条巷子里的每一间房子,在这里静候他的归来。 “这是送你的二十岁生日礼物,喜欢吗?” 凤遥一径沉默,脸庞看不出喜怒,但,终究是收下了。 这是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接受她的示好,孙旖旎大喜过望,一忘形又想动手动脚时,一本塞来的存折坏了她的好事。 “我没打听过这栋房子目前的市价,这是我所有的积蓄,如果不够请务必告诉我。” “我说过那是送你的……”他没听清楚吗?谁要他的钱啊! “无功不受禄。” “谁说的!我们、我们……”她欠他的,才真的够到偿不尽好吗? 想说,却无从说起,她好懊恼地瞪他。 “你不是我的谁,我不收这种大礼。” 才怪!就算再小的礼他还是不收好吗? 问题的根本从来就不是什么大礼小礼,而是出在送的人,只要是她送的,他一概不屑。 他说,她不是他的谁…… 好陌生、好疏离的口吻。 “凤遥,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她好哀怨地望他。 然而,他还是留下存折,没多看她一眼地转身走了。 还真是郎心似铁啊! 确认字幕打上“全剧终”,观众由不同的角落开始涌出。 不是绮情街的人太八卦,实在是住了这么多年,他们家美丽自信、无往不利的俏房东向来都只有欺侮人的份,几时看她低声下气去讨好一个人?难怪大伙儿叹为观止,直要列入绮情街年度奇闻之一。 “我说……蟹老板,妳是思春了吗?”不能怪樊君雅嘴巴刻薄,身为曾经被剥削过的苦主,他能够忍住不去放鞭炮庆祝就很厚道了,而且眼前这一幕本来就是包养男人该有的剧目咩,还大手笔送房子,只差没跪求他收下耶! 如果这女人如此乐善好施,那他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被扒了一层皮? “她刚刚……好像是在撤娇?” “你也看见了?我还以为七月半还没过,看见脏东西了……” 还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了! 临江算是里面良心最大颗的,轻轻走到她身边,问道:“旎旎,妳还好吧?” 她看起来像是很想哭的样子,从来没见她情绪如此低落过,看来此人对她的影响力相当之大。 “那个人……”临江往男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是蔡婆婆的孙子吗?”他好像很气妳。 “该不会就是妳给人家灭的门吧?”寇君谦诧异地惊呼。 “……”好没脑的推测,完全没人想响应他。 “还是……搞大人家的肚子,再给他始乱终?”双胞胎姊妹花歪头想了下,连续剧好像都这样演的。 “……”最好她搞得大凤遥的肚子啦! “或者……” “好、停!”禁不住众人益发天马行空的夸张假设,她闷闷地吐实。“我只是……把六岁的他从家里带出来,然后寄放在孤儿院罢了……” 又没有很严重,那家育幼院上自院长、下至打扫阿婆,每一个都和蔼可亲得很,能够给他满满的爱,比他那些死要钱的亲人好太多了,真的!她全部都打听过了,她让那么多人疼他、关心他,到底哪里不好?!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人一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视她,然后,像是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太浪费口水,一个个摇头转身离开。 喂、喂,这是什么反应啊!她是有苦衷的嘛,她这也是千般不愿啊…… “旎旎……”临江欲言又止。 “怎样?”本来还期待绮情街心最软的善良人士送来几句慰问,谁知── “妳真的……好过份。”要是宁夜这样抛弃他,他一定会先吐满三桶血以后才伤心死掉。 “……”连她可爱的临江弟弟都弃她而去了。 是有这么严重吗? ……好啦,她承认,当他知道她要将他留在那里时,表情确实很受伤,她也有那么一点狼心狗肺假装没看到。 他从小就不是一个会以哭闹来表达情绪的孩子,一旦有了受伤的感觉,他会将情绪往心里藏,更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始终记得,离去时,他睁着眼,沉默地看着她,目光片刻也不曾离开她身上,可是,她还是转身走了。 她说,她一样会在每一年他生日的时候来看他。 他是直到最后一刻,才开口响应──可是,我已经不想要看见妳了。 她没有想到他是认真的,这十几年来,他真的一刻也不曾想过要见她,每次都是她死皮赖脸地缠上去,才能勉强在他身边待上片刻…… “凤遥、凤遥……”你真的……再也不要理我了吗? 他曾经很依恋她。 当她带着欣喜的笑容,将甫出生的他抱进怀里,用好辛酸又好依恋的口吻说:“终于找到你了,我找了好久、好久……”时,他真的涌起了一阵心疼不舍的感受。 明明他才是该被保护的那一个,她使个力就能碎那么幼小脆弱的他,可是那一刻,他却觉得她才应该是要被保护的那一个,好想将她护在怀里好生怜惜。 他当然做不到。那些时候,都是她将他护在怀里,像护住什么珍宝一般,害怕他再度消失。 当他被父母忽略时,是她在角落里陪着他,耐心地和牙牙学语的他对话。 “凤、遥,你叫凤遥喔。” 嗯,她说是,那他便是。 “啊呀……”那,妳呢? “我啊,旎旎,你都这么喊我。”她笑着回答他的疑问。 “呀呀呀……”那,我们又是什么关系? “我们呀,是主仆。” 所以,她是他的主子吗?才会打他一睁开眼,便出现在他身边,将他纳入羽翼之下看顾。 她总是懂得他心里想的,那时的他们经常在角落进行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对话,除了最在意的她,他没空理会别的。 于是,家人开始怀疑他有自闭症。 但是无所谓,他不想解释。 别人都看不见也没关系,他自己知道就行了。 被误认为是哑巴又何妨?面对其他人,他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一向宠他,谨慎珍怜地护着,不让他受一丁点的伤,以一个当主子的来说。她做的够称职了。 但是,他该怎么回报她呢? “你呀,只要让自己好好的,就可以了。”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是他开口说第一句话之后吧,她再也不会每天陪在他身边了,成了一年一会。 混沌的意识愈来愈清楚,她却离他愈来愈远,到后来,她甚至遗弃了他。若是早知如此,他一生都不会开口说话。 她一定不知道,当她问他──我带你走好不好? 他点头,将手交给她的那一刻起,就是交付了他所有的感情与依恋,无论是亲情、恩情、还是……更多世人所言的感情。 但是她却不懂,放开了他的手,放掉了他全心的信赖。 有一段时间,连他都忍不住怀疑,他真的是恶鬼转世吧?所以他的亲人为了自保,不能留他,就连她……到后来也害怕了,惊吓地推开不祥的他,深怕被他所害。 他无法不这么想。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寻常人,没有一个人能够从出生便有记忆,拥有一些旁人所没有、难以解释的能力。而当时的她,确实也像在害怕什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开始与他保持距离…… 他不是笨蛋,不会察觉不到她的逃避。 既然对他如此嫌弃,那又何必订下一年之约?不如就此放手,白头不相见,岂不更干脆利落? 偏偏,她又表现出一副恋恋不舍、放不开手的模样,从来没忘记他的每一个生日,总是一早便赶来,眼巴巴地等着他改变心意,愿意见她。 他真的不懂她。 做出来的事情极端无情,言语神情却又极致多情,言行极度矛盾的人…… “嘿,别发呆,这些要怎么处理?” 叫唤声将他远扬的思绪拉回,他回过头,见樊君雅正由贮藏室拖出一箱箱的杂物。 这群被附近邻居说很怪异、但其实非常有人情味的未来邻居们,非常坚持要来帮他清扫房子,他想推都推辞不了──除了一个人例外,而那个人现在正被挡在门外,哀怨地咬手帕。 凤遥上前掀开纸箱,神情略微怔愣。 是一些小童玩,全都是孙旖旎买的,她说这些名为“益智游戏”的东西简直是在侮辱他,给他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他的父母其实没有为他买过什么,她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里,他都是在角落里玩着它们,安安静静地等待她。 “留着吧。”在自己意识到之前,话已说出口。 整理完新居后的一个礼拜,他正式迁入,成为绮情街的一员。 初秋的天气简直像是后母脸一样,说变就变。 一道惊雷打下来,也不管前一刻还阳光普照,下一秒照样给你下个倾盆大雨。凤遥刚与向唯欢谈完事情,被困在公司楼下动弹不得。 “要不要送你一程?” 他回眸。“会不会太麻烦妳?” “不会,乐意之至。”向唯欢笑答。 她在追他,追得很明显,从不掩饰对他的好感,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凤遥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不晓得。 她长了凤遥六岁,但是没人有介意这一点,他气质沈敛温静,一点都不像毛躁幼稚的年轻人,年龄在他身上,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 她试探性地与他吃过几次以公事为名的饭局,后来开始提出私人邀约,看舞台剧、听音乐会……凤遥并没有拒绝,彼此都心照不宣,若是顺利的话,或许能发展出一段全新的关系…… 为了答谢她送他一程,她又顺口说了句“没见过你下厨”,于是又顺路去了超市购买食材,留了娇客下来品尝他亲手煮的晚餐。 离去时,雨势已经转小,两人共撑一把伞,他送她进车内,目送向唯欢离去后,才转身回屋里。 “旎旎,妳在看什么?” 58号的大门开启,临江在屋里等不到人,才发现她站在门外,朝54号紧闭的大门发呆。 “宁夜已经准备好爆米花了,妳要进来看电影了吗?” 孙旖旎猛然回神。“没空!我还有更迫切的事要办。” 一眨眼,她已经不见人影。 “奇怪,五分钟前不是还说闲得要抓蚊子来交配吗……” 孙旖旎去了一趟月老居。 她突然想起,有一件事她非常迫切、非要立刻弄清楚不可。 面对她的逼问,月老叹了一口气。 “丫头,他的身份妳比我更清楚,他的姻缘是我能插手的吗?” “可是,他现在是凡胎啊,凡人的姻缘不都是妳在管的?”她是真的这么以为,才会来查凤遥言一世的姻缘线是绑在谁身上。 月老有些头疼地按按额头。“虽然目前是肉身凡胎,但本质上是天人元灵呀,他只是不入仙籍而已,真要列上去,官阶可是比我高出好几级。” “所以,妳的意思是姻缘簿上没有他的名字?”她半信半疑地瞄祂。 谁不晓得这妮子迷恋主子迷恋到全无理性的地步了,会为了主子去和钟馗拚酒,大醉三十日,甚至找上千年找得不耐烦了,直接耍阴招打昏文判官查生死簿,才查到主子今世降生之处,文判头上那颗肿包现今仍在呢…… 想到此姝的疯狂行径,自己要真替凤遥牵红线,以后要想去灵山找凤遥喝两杯绝对会被她拿扫帚打出去,这丫头可记恨了! 祂直接摊开姻缘簿让她自己看清楚,以示清白。 天人的姻缘不是月老能够支配的,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千条红线来绑都绑不住。 孙旖旎得到她要的答案了,却比没有答案更糟。 月老的意思是,他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姻缘,也可能随时都会属于另一个女人,一旦情生意动,姻缘簿自会浮现他的名。 他的情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除非他自身心甘情愿属于某个女人,否则月老支配不了。 原本只是想去查查他和向唯欢有没有姻缘,却问出了这样的结果,不得不承认,她很慌,完全没有办法想象他宽阔的臂膀拥抱别人的样子…… 可是万一、万一他真的心动了,爱上向唯欢,怎么办?这不是她要的结果,找了那么久,不是为了要看他的和别人成双成对的! 她真的好害怕。这段时间,看着他和向唯欢出双入对,一起逛街、一起吃饭约会,可是对她永远拒之于千里,看着她的眼神永远冷然无波,不留一丝感情余温…… 这样不公平,他愿意与任何人发展情谊,却一点机会都不给她! 难道、难道真要她眼睁睁看着他爱上另一个人,恩恩爱爱牵手白头吗? 凤遥,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嘛…… 她怎么了? 坐在靠窗处,雨后的夜风带着些许湿气与沁凉寒意,对怕热的他而言,这样的气候正舒爽,他泡了一壶茶、挑一本书阅读,原本应该会是个宁静悠然的夜晚,却被她扰得心绪不宁。 她看起来相当焦躁不安。 由二楼窗口朝下而望,她已经在他家门口徘徊了两个小时,从一开始他就留意到了。 搬来的这一个月,她时时上门,吃穿用度什么都替他设想周到,但每一次都被他回绝,再当着她的面关上大门。 她总是不怕被拒绝,耐性比小强更坚韧,因此他以为她这回又想到要送什么过来给他,但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只是来来回回走动,没有按下门铃。 她到底是怎么了?打算将他家门前的水泥地磨出一条沟来吗? 极度不愿承认,但他确实能够直接感应到她的情绪,也许上辈子真是她的奴才吧,必须以主子的感受为依归──此刻他就知道她内心相当惶惑不安。 惶恐?她这样随兴妄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也知道“怕”字怎么写? 自身沉定的心绪也被扰得浮躁不堪,他叹了口气,放下手边的书,起身拎了外套和雨伞下楼。 细细的绵柔雨丝是不至于淋湿身体,但是断断续续淋两个小时下来,也是会起寒意的,他再气她也不会希望看到她因他而受寒。 “混蛋凤遥……” 指掌触及门锁,细细的咒骂传入耳中,他顿了顿,没立刻开。 “啊,失言、失言,你不是混蛋,一点也不喔,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混蛋的是我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声音听起来懊恼极了,连一丁点漫骂都舍不得他承受,他脑中几乎是瞬间便浮现她咬唇自责的模样。 究竟谁是主,谁是仆?这一刻他不确定了,也一点都不觉得那有多重要,只觉一颗心莫名揪沈──因她颓丧低落的语调。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不要不理我……凤遥……” 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仅隔一门之遥,门前门后,听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呢喃,到最后,几乎只剩无力自喃的气音。 一直以来,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他自问。 对他而言,她存在的意义始终不同于任何人,甚至比他的血亲更为重要。 那又为什么,他要那么地狠,一再拒绝她的讨好,与她、也与自己过不去? 或者说,他在等什么? 等她亲口向他承认错误?等她一句承诺,保证再也不会抛下他── 他闭了下眼,深吸一口气,转身拉开大门── 门外,空无一人。 坚持了两个小时,却在最后一刻,转身走开。 分不清是失望、抑或是松了口气,迎着细细雨丝,他逸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四章 苦思了一晚,连个蛋都没想出来。 天亮时,孙旖旎顶着两颗黑眼圈,气息奄奄地晃出来觅食,迎面便撞见香艳养眼的镜头。 瞄了眼隔壁门口吻得难分难舍的爱情鸟,领衔演出的女主角正是女主人叶容华,男主角却不是俊秀冷然的湛寒,而是面容黝黑、形象迥异的粗犷肌肉男。 啧,大清早就吃这么重咸啊? 这种事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当然不是说叶容华偷人偷到见怪不怪,肌肉男正是湛寒本尊。 之前明明被某人的仿容行径给气到快升天,现在反而心血来潮就玩玩“变脸”游戏,上回是水电工,这回── 眼角余光瞄了瞄门口那桶瓦斯,喔,是送瓦斯工人啊! 这也算是另类的闺房情趣吧?总比那些兔女郎、护士装的有创意多了,不过……白痴啊!谁会在清晨六点送瓦斯?真是够了! 视若无赌地绕过65号门牌,走了几步,突然一阵灵光乍现……对呀!当初叶容华不想看见湛寒,湛寒就仿容去见她,同理可证,凤遥不理她,她就不会仿成他愿意理会的人吗? 虽然这种行为有点蠢,可是……谁教凤遥全世界都理,独独就是不理她咩! 算了,山不转路转,能屈能伸大丈夫…… 给足了自己心理建设,她拎着刚买来的早餐,决定先做个小测试,按下凤遥家的门铃。 大清早送早餐,与大清早送瓦斯,应该还是有蠢度上的差异吧? 嗯,对。她自我说服,自己还是有比湛寒少蠢一点点的。 等了三分钟,没人理会,于是她又按了第二次。 又等三分钟,依然静悄悄,就在她打算再按第三次时,凤遥睡意浓厚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看得出来上衣是随意套上的,胸前春光若隐若现,好撩人遐思啊! 她暗暗吞了下口水,幸好门外的人是她,不然就亏大了。 “妳……” 不知道是不是没睡醒,他一脸困苦惑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呆愣。 “上班顺路经过这里,来给你送个早餐。”她高举手中的餐点,仿佛那就是通行令,“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清晨六点半把人从好梦方酣的被窝里挖起来吃早餐? 凤遥实在不知该对此举报以何种回应,也许神智一半还在和周公厮杀中,愣愣地侧过身便让她进屋了。 呜呜!好感动,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走进他家门了。 果然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就她没这个殊荣,为此,要她仿一百个人的容她都认了。 凤遥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她身上,由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遍。 “我哪里不对劲吗?”她紧张地拉了拉套装窄裙,穿这种衣服绑手绑脚的,好不习惯。 他摇摇头,仍是盯着她。 “那……你为什么皱眉?”向唯欢是这样没错吧?不是她在自夸,她的仿容术可比湛寒高明多了,而且神情、动作、还有微微扬起的矜持笑容都有到位,应该不至于逊到一眼就被看穿。 “……”他移开目光,缓缓吐声。“没事。” “那……早餐?” 她神情有着不容错认的热切,他怀疑他若是摇个头,就会让花颜上愉悦的笑靥瞬间凋零。“我去拿餐具。” 孙旖旎雀跃得简直想就地起舞。 这是这几年以来,他对她最和颜悦色的一次,她已经好久、好久没和他一起用餐了…… 一同吃完早餐,他在等她说明来意,或者是起身告辞让他去睡个回笼觉,昨天有点失眠,睡晚了…… 可她似乎一点离去的打算都没有,漫无边际地与他东聊西扯,一下子聊庭园前他刚栽种的花草,一下子谈今天的天气,不太有重点,仿佛只是想诱他开口多说几句话,为此耗去一上午的美好时光也无所谓。 “妳……上班会来不及。”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快九点了。 “喔,没关系,我今天休假。” 那刚刚是谁说上班顺路经过的? 凤遥张了张口,没戳破她。 “还是……有其他重要的事该处理?” “没有啊,我一点事都没有。”任何事都不会比他重要啦。 “或者……” 漾在唇畔的笑意敛了敛,终于听出他话中逐客意味。“还是,你比较希望我去处理那些“重要的事”?” 她赖在这里不走,让他反感了吗?要是向唯欢,应该不会那么厚脸皮…… “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刚刚不是讨论过,今天天气应该会不错。”笑意完全自她脸上褪去前,他没深想便脱口而出。 咦?“好啊好啊!”她的头点得过分热切。 “嗯,那妳稍等,我换个衣服就出门。”连他都不曾留意,总是紧抿的唇畔,如今正几不可察的浅浅扬起。 因为是临时起意,也没特别规划什么行程,不过就四处走走逛逛,看见感兴趣的事物便停下脚步,这样的行程其实无趣得很,但她从头到尾都笑得好愉悦。 她其实……很容易满足,只要他一点小小的示好,笑容就会灿亮得连星星都为之失色。 中午时候,他们在捷运地下街解决午餐,等待餐点之际,他低头似在疑思什么,低声交待了句:“妳在这里等,我去一下就回来。” 她等了五分钟,回来时,他手中拎着一双平底鞋,蹲在她跟前替她更换。“逛街不适合穿那么高的鞋子。” 他……看出来了? 其实不只逛街,她根本从来没穿过高跟鞋,其实很不适应,但是那可以让她留在他身边不被驱离……别说高跟鞋,高跷她都愿意踩。 留意到他停下动作,出神凝思的目光落在她脚踝,她不自在地缩了缩脚。 “这脚炼……好像在哪里看过。”莫名眼熟。 “女孩子的饰品嘛,就算挂上限量的噱头,还是会发现一群人都和自己戴一样的东西。” “是吗?它有没有名称?” “愿。它叫愿。”有个人,是这么说的。 只不过后来,愿,成了怨。 银色丝线串起一道星芒,再缀以珍珠、铃铛、紫水晶、小巧的古铜钱,古典而雅致,流光灿然,仿佛整条银河便在她足间流转。 愿?谁的愿? “你对女孩子的饰品感兴趣?”不然干嘛一直研究她的脚炼? “没什么。”他淡淡带过。 后半日,他们走马看花地逛了些名胜古迹,一向敬神礼佛的凤遥,行经庙宇总会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上一拜。 不求什么,只是一分敬意。 但也有那么一、两回,会被她挡下来。“不用拜。” “为什么?” 祂受不起。 小小土地公怎受得起这一拜?会让祂晕个昏天暗地的。 稍晚,他们在半山腰品尝美食边看夜景。 凤遥不重口腹之欲,她却是标准的美食主义者。刚带他离开家的半年,他们同住一处,她每天总会带他到处去品尝不同的美食,想把他养壮些,偏偏他只抽长身高,身形却永远是这副清逸俊秀的模样。 这些年没在他身边照看着,他怕是更随意打发了。他这个人,永远只看见别人的需求,亏待自己都无所谓,难得有机会,当然要好好替他进补。 一口食物才刚吞下,她连忙又挟了山苏煎蛋过去,整晚忙着布菜,从不让他的碗有机会空下来。 “够了够了,我吃不完。”光顾着他,她根本没吃几口。 “还有这锅汤,可是用乌骨鸡和多种食材炖煮,一定得喝上一碗。” 凤遥定定凝视她,没多说什么,依言捧起碗喝了口热汤暖胃。 这一餐吃下来,就花了将近三个小时。 她挑选的位置不错,看得见城市里万家灯火的美景。 “好像快下雨了。”他眺看远方,一整日的好天气,大概要终结在这里了。 对,她嗅到湿气了。 她趁他不注意时,悄悄跟风伯、雨师打商量── 拜托、拜托,稍稍移动尊驾可好?我家主子身子骨不佳,受不得风吹雨淋。 风伯、雨师都是好商量的人,笑笑地向她挥挥手,表示没问题。 她满意地点点头,愉悦地告诉他:“不会下,你放心。” “妳怎么知道?” “喔,那个啊……我看过气象报告了。”至少有你在的地方不会下。 “是吗?”他仰眸瞥了眼头顶那一大片的乌云,正缓缓、缓缓地飘散。 果然,直到他进了家门,一滴雨都没下。 回程途中,他禁不住倦意,闭目小憩了会儿。 他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她其实知道他前一晚并未睡好,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陪着她玩了一整天,他就是这样的人,心太软,不忍旁人失望。 悄悄地,她伸手,五指缠握住他,掌纹贴着掌纹,再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弯曲,假装他也正缠绵万般地回握。 这么好的他,让她强烈想拥有,明明他对她已经那么好、万般怜宠了还是不知足,想独占,才会盲了心,犯下难以挽回的大错,也害惨了他…… 要是……他想起了一切,该怎么办? 怕是会震怒怨忿,从此与她决绝,万世不相见吧? 就像这一回,他一走,就避了她千年之久,要不是她打昏文判偷看生死簿,至今还找不着他。他一旦铁了心要避,她根本找不到…… “凤遥,对不起,可不可以,不要躲我……”不要……恨我? “向唯欢”开始光明正大出入凤遥家门。 有时来约他出去走走,有时天南地北地闲聊,有时怕他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提醒他吃饭,有时根本什么都没做,他忙他的,她也会自己打发时间。 她处在属于他的空间里,极其自在。 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而他,也不自觉地接纳,一点一滴、蚕食鲸吞般,逐渐让她进入他的生活。 与公司那头对谈到一个段落,他关闭msn窗口,这款游戏软件上市后,反应相当热烈,公司方面希望再推出第二版,增加几个支线使游戏内容更丰富,他这几天都在思考该如何更新程序 留意到周遭过久的静默,他偏转过头,在靠墙的沙发上找到她的身影。 她睡着了,蜷缩在长沙发里的睡容,看起来纯净又无辜。 他轻巧地在沙发旁席地而坐,长指掠过颊容,将散落的黑色长发勾向耳后。安安静静守护深眠中的女子。 他们几乎天天见面。 今天她是突发奇想,说要替他炖补,认认真真抄了食谱,拎了一袋食材,预备按表操课。 但……你知道的,说得一口好菜的人,不见得能做出一手好菜,旁观了十来分钟,在她频频的惨叫声下,不忍卒赌的他终于决定接下掌厨大任。 住在育幼院时,他偶尔会进厨房帮忙,简单的料理还难不倒他。 如今,这锅汤正在炉子上文火慢熬,晚餐时就可以上桌了。 然后是昨天,她来时,他正好在院子里种花,于是她使自然而然地凑过来帮他浇水除草。 他种了几株常缘盆栽摆圶在窗台,也在庭园前拓了一方园地,用来种些花花草草。 前几日,撒下的种子一一抽长嫩芽,有一回便无意间听她蹲在那儿,对着小花苗喃喃说道:“你们真幸运,能被他亲手照料,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主子喔,你们要好好珍惜……” 是吗?他算是个好主子? 他停下手边的动作,偏头瞧她,指腹不经意让铲子边缘划了一下,他下意识缩回手,便见她迅速抓过他的手,含入口中。 他微讶,连忙要抽离。“别……我手脏……” 她才不管什么手脏不脏,做出这样的直觉动作也不是学什么八点档剧情的缠绵心思,而是── 马的!千万别来第二回! 五滴精血造就了一个孙旖旎,她可不想来第二株花花草草与她抢。 虽然他现在是凡人之躯,但谁保证会不会有啥后遗症?凤遥是她一个人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滴鲜血都是,谁都沾不得。 凤遥抽不开手,任由她含住指腹,柔软而温暖的唇腔包覆,令他没来由地略略红了耳根。 明明不是什么太火热的举动,从未与女子如此亲密的他,仍是为这隐隐流窜的旖旎氛围而乱了心律。 如此亲密行径,她做来理所当然,毫不别扭,仿佛,他们天生便该是如此── 他暖了眸光,没再试图抽回手,任由软软朱唇,在指间似吮似吻。 直到她终于察觉自己豆腐吃得太过火了,这样的行为在现代应该会被告性骚扰,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 欲收回的手临时转了个弯,拇指指腹划过她唇畔。 “都说了手脏。”瞧她,也沾了泥。 “啊……”他刚刚……是不是好温柔地……帮她擦了嘴角? 明明是坦率大方的性情,再大胆挑逗的行为都对他做过,却在他这再简单不过的温存举动中,呆呆怔愣。 回过神后……她竟学纯情小姑娘,脸红了。 她的情意如此鲜明,从不矫饰,他完全不费功夫,便能瞧个清清楚楚,他默默看着,心房不由自主地暖融。 “唔……”贪睡的小女子蠕动身子,睁开迷蒙的眼,对上两泓温醉如酒的深瞳凝视,一瞬间还以为回到灵山时温存相依的日子。也只有那些尚未被她伤害的时候,他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瞧她,于是她本能地张臂攒下他,送上柔软粉唇。 凤遥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没防备地教她给扯了下来,本能地伸掌抵住跌势,以免撞疼了她。 未料,这只是让情况更糟,尤其他在意识到掌心所覆上的柔软触感是什么以后。 而她,毫不介意地将饱满春光送入他掌间,任其眷爱,像只讨怜的猫儿,缠腻着,不满足地低哝,将软软香舌喂入他口中,与之缠嬉。 “嗯……”是拒绝不了,抑或本身也不想拒绝?凤遥无力探究,在她大胆勾挑的行径下乱了心跳。 咦?温温的?而且手感好真实── 孙旖旎眨眨眼,摸了摸掌下碰触的肌肤,从颈项、肩膀、平实的胸膛……不确定地再啾两口……真的是他,不是梦! 她连忙松手,由他身下钻出,拨拨头发,拉拉早已春光尽泄的裙子,试图烟灭性骚扰证据,假装天下太平。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凤遥几乎要被她鸵鸟行为惹笑。 “妳……”才发出声音,惊觉其中饱含情欲未餍足的沙哑,他清了清喉咙,再次开口。“该起来吃晚餐了。” “喔。”她悄悄觑他一眼,完全没有发怒的迹象耶,这表示她下回还可以继续偷袭他吗? 留意到她慢吞吞的步伐并未立刻跟上,凤遥回眸,正巧逮着她的偷窥,他探手握住她。 “妳那锅汤应该差不多了,还是……妳另外有想吃什么吗?” 孙旖旎有些惊异地望住两人相贴的掌心,旋即,用力回握住,露出大大、大大的灿烂笑容。“只要是你煮的,我都吃!” 只是一点小小的宠爱,就能换来她如此美丽的笑容,这名女子待他的真心,何庸置疑? 暖暖眸光注视她,心中的疑虑也在这如蜜般的笑靥下,一点、一滴消融。 打了个哈欠,孙旖旎懒懒地趴臥在窗边打盹。 凤遥今天要去公司谈事情,不能黏着他,好无聊。但是他有答应她,晚上可以一起去看电影。 她完全没留意,此刻的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临江翻版。 找回主子以后,本能的奴性真的会跑出来,等门也等得很开心,想到主子的打赏,就会傻乎乎地笑。 唉,想她孙旖旎鱼肉居民,横行一世,偏偏一遇上主子,气势整个弱到谷底,智商呈负向成长。 “凤遥,你好慢……”喃喃抱怨了句,只好闲闲抓来两只蚊子,强迫它们交配生小蚊子。 “我、我们不行啊……”小蚊子苦哈哈的求饶。 “我管你行不行,给我交、配!”她只是对主子没辙而已,其他方面依然是恶势力十足。 “可是、可是……我们都是公蚊啊……”呜,还到女暴君了。 “呿!早说咩。”撤了定身术,两只蚊子急急忙忙逃命去。 “唉……”第三十七次叹气,又要往窗边瘫靠而去时,宛如一滩烂泥的脑子忽然间想起什么,整个人被雷打到般挺直身躯。 凤遥今天……是要去公司吧?去公司,一定会遇到向唯欢,那这几天,他们这样亲亲搂搂又抱抱的,而且她是顶着“向唯欢”的身分,所以他看到向唯欢时,本能就会── 她知道向唯欢暗恋凤遥很久了,换作是她,一道自己哈很久的极品美食自己送到她口中,她会怎么做? 那还用讲,当然不会跟他客气,一口直接吞下! 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在甜蜜约会,并且一起去看那部她很想看的恐怖片,丢她一个人在这里苦哈哈地唱望春风…… 他奶奶的北极熊!这么重要的事,她居然现在才想到,脑力真的是负向成长了! 她急急忙忙要出门去抢救凤遥的贞操,却由窗口看见他正巧回来,她立刻朝他家门直奔而去。 凤遥才刚放下手中的购物袋,连外套都还没来得及脱掉,一道身影便直扑而来,他只觉得眼前一花,踉跄退了两步,整个人已经跌坐在地板上,唇际迎面而来的狠吻,除了撞疼他的门牙、咬痛了他的唇以外,没有任何销魂感受。 他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伸臂搂住她,柔柔拍抚背脊。 也许是这样温柔包容的举动安抚了她,她打住莽撞行径,将脸庞埋在他颈畔。 “怎么了?妳看起来好慌张。” “我……我……”找不出理由搪塞,她便随口蒙了句。“我肚子饿……” 他讶笑。“妳呀!” 真像孩子,肚子饿就撒娇。 “让我起来吧,我买了晚餐食材,妳来帮我洗菜。” 孙旖旎挪开尊臀让他起身,看着他走向厨房,很快地忙碌起来。 她缓步上前,由身后轻轻地环抱住他腰际,缠赖着。 “又怎么了?”他偏头,瞧不见那张埋在他背上的脸容。 “……想你。” “我们才刚分开不到一个小时。” “……”刚刚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 孙旖旎还真佩服自己,在这当口还记得要施仿容术,以免还没踏进这道门就被他丢出来……可是,仿这张向唯欢的脸,仿得她好心酸哪! 她好闷、真的好闷! “唯欢?”他轻唤。“不是饿了吗?这样我没办法做菜。” 她现在终于体会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听他喊那个名字,声声扎耳。 她一脸郁闷,凑上前东嗅西嗅。 “妳又在干嘛?” “检查你刚刚有没有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有也是跟妳。” “那可难说。”探查完毕。没有女人的香水味,他唇际的味道方才尝过了,依然纯净,除了她不曾染上其余女子的气息。 她满意了,神色稍霁。 凤遥放下手边的白萝卜,回过身,勾起秀致脸容细细打量。“妳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什么都可以吗?” 他不置可否地低哼。“说来听听。” “我是觉得啊,你还那么年轻,应该要多看看,体验不同的事物,感情的事是很难说的,千万不要那么早就认定。” 这是一个预备与他交往的女人该说的话吗? 凤遥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所以妳的意思是?” “你可以再过个三、五年……不,八年……也不对,十年好了,再等十年,你也才三十岁,在那之前,先不要想结婚的事……”她顿了顿,小心翼翼探询。“可不可以?” “再过十年,妳都三十六岁了,这样好吗?” “没关系,我可以等。”向唯欢不能等最好,早早另寻出路,慢走不送! 凤遥垂道,审视她小奸小恶的小小心机,凝思道:“妳……确定?不后悔?” “确定确定确定!”再确定不过了。 “好,我答应妳,十年内,无论任何人,我都不谈结婚。” “一言为定!”计谋得逞,她笑容愉快极了。 至少,十年内她都不用胆心他属于别人了,危机解除。 “妳呀……”他摇摇头。 “怎样?” “没事。”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带着闲适笑意,回头料理食材去。 第五章 雪,一片片的雪,落在眉心、落在肩膀、落在膝间…… 祂靠坐在梅树底下,闭目养神。 有一双小手也好忙好忙,落在祂眉心、落在祂肩膀、膝上…… 那双白皙柔软的小手扰得祂无法静心修持,凤遥睁开眼,对上那双好忧虑的眼瞳。 “会冻坏……” 她如牙牙学语的婴孩,会的词汇仍不多,多数是祂说,她照学。 她很聪明,学得快,虽然会的字句仍不算丰富,但祂总能理解她的心意。 丫头怕祂冷着了。 于是,那么烦恼、那么忧虑地为祂持伞,拂去雪花。 祂在梅树下打坐了一个时辰,她也伴了祂一个时辰。 真是个傻孩子,祂是集此山之灵韵风华而生,这样的气候正舒心,怎会冷? 倒是她,忙着替祂拂去雪花,一双小手冻得冷冰冰。 “丫头,冷不冷?” “冷。”她乖巧点头,纯净如婴孩,犹未认得谎言。 祂展臂,她立刻聪明地钻进祂怀里,寻找最舒适的位置。 祂将她一双小手包覆在宽掌之中,轻轻搓暖。 但是她又觉得,祂这动作不单单只是给她温暖而已,应该还有些别的,像是自祂温热掌间,源源不绝渡入体内的暖流,她形容不上来,就是一般相当沉厚舒心的气流…… 她困惑地望祂,期盼祂给予解答。 她的主子很好,什么都会教她,有问题问祂都会耐心解答。 聪明的孩子。祂赞许地笑了笑,只说:“妳这身躯仍太稚。” “喔。”但祂还是没说,那股气流是什么呀。 直到许久、许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仙人修行所护持的仙灵之气,祂等于是将自身的修为渡予她护体。 那时她不晓得,以为是习惯了灵山终年霜寒的天气,不再怕冷了,可她还是爱腻着祂,祂也从未驱离她。 睡莲姊姊常常陪她聊天,桃儿姊姊也和她处得不错,有一些事情,她们都会教她,于是她知道,五滴精血、五百年修为助她修人身,就是她的主子。 有了主子,她又该做些什么事呢? 勤快打扫、铺床迭被、端茶撑伞,好生照看着,不教祂有一点点不舒爽。 她做得很好,可是祂说,她不需要做这些。 祂教她读书,待她极好。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赖到祂怀中,听祂读书册给她听。 “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 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 ” 她有一双好美丽的眼,眉儿弯弯,秋瞳如两泓澄静湖水,黑白分明,清澈晶亮,细致秀丽的五官嵌在小巧的脸儿上,标准美人胚子。 “旎、旎……”她听过,有个字她很熟、很熟喔,祂常常喊。 “是啊,妳的名。”长指轻点她鼻尖,惹来她格格轻笑,祂俯首,吮住唇间清灵笑语。 原是淡情少欲,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恬淡自在。然而,这个小东西不期然闯入祂幽静无波的世界── 初始,无心插柳助她化为人身,纯净懵懂的眼儿一睁开,接触这天地万物时第一个见到的便是祂,自觉对她有责任,若能引领她好生修行,位列仙班倒也是美事一椿。 这灵山万物来来去去,一旦修持有成,自有他们的路要走,祂也乐见其成。唯独她,说要跟祂一辈子,祂去哪,她便在哪。 她一心一意,眼里只瞧见祂,等上数个时辰也不喊苦,傻气地全心护祂。 教祂平静无感的心湖撩起阵阵涟漪。 或许,有个人陪,也不错。 “一生陪着我,可好?”祂问。 她连思考也无,头点得又快又急。 “可思虑清楚了?”不若俗世男女,眨眼便过,祂们的一生是名副其实的海枯石烂,万年也盼不见白头。 “白头……你有。”她枕着祂的腿,指掌撩起祂披散肩头的银亮发丝。 “不喜欢?” “喜欢。”是银色的,亮亮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漂亮,好喜欢。” 星星吗?“想要哪颗?” 她随手,指了长长银河间,发亮的小小星子。 随口一言,于是祂长袖一扬,长指轻弹,一抺星芒划过半边天际,落入祂掌心。 祂为她摘星,指间拈下一根银亮发丝,串上那缕璀璨星光。 “星芒未灭,不分离。”祂将承诺温柔系上她的脚踝。 “不分离。”她点头,祂是主子,要一直一直跟着。 不若俗世情誓,祂们的海枯石栏,名副其实,捧月摘星也名实相符,缠绵深挚。 星芒未灭,不分离。 将醒未醒的意识中仍隐隐回荡着誓言,人却已分离千年之久。 清脆的叮当声随风飘入耳畔,他睁开眼,天犹未亮,就着天际微微透出的白光,看清悬空坐在窗边的身影。 湖水绿裙摆随风轻荡,在足间荡出浅浅波浪,他所听见的叮当声,便是由踢晃的足踝所传出。 之后,龙宫的千年扇贝吐出颗颗莹白夜明珠,东海龙王送了三颗予祂,祂便顺手别在她足间银炼。 百年才结一次果的珍果雪莲子,祂让她揣了一袋在腰间,当小零嘴吃着玩。 九天玄女送来桂花仙酿,女孩儿贪嘴,误饮过量,醉了十日,祂多担心伤及稚嫩娇躯,几日夜守在床畔不敢稍离,醒来后便严令她再不许贪杯大醉。 夜游神无意间拾获紫晶魄,用不着便转赠予祂。那是紫昙花妖魂魄飞散后所遗之元丹,能教女子风姿绝艳。她不懂,只道美极了,爱不释手,祂也就顺势再串入足炼间,为她增添娇媚。 还有向注生娘娘索来的一枚祈福铜钱,是为了教瘟神远避,保她身强体健。 奇珍异宝从不吝惜地娇宠于她,系在足间,一点一滴,都是祂的愿,愿她慧黠灵透、愿她娇俏美丽、愿她百病不侵、愿她永无烦忧…… 如此深挚情意,最终又怎么会分离? 凤遥不懂,怎么也想不起来。 由床上坐起,望了眼床头电子钟上显示的数字,看来她又守了一夜。 她总是以为他看不见,便放心地在他屋内走动,白天以另一种形貌陪在他身边,晚上隐去身形,有时坐在窗边守护,有时趴臥在他身畔那个空位瞧着他睡。 但其实,他一直都看得见那道被蒙眬雾光笼罩的身影。 他也不懂为什么,但确实无论她施任何法术,都对他起不了作用。 他故作无知,任由她以这种形式伴了他十来年的生日。 莫名的晕眩令他感到些许口干舌躁,他挪身下床,想下楼倒杯水,走没两步,只觉头重脚轻,仿佛全身力气被抽干了般,双腿一软,跌坐在门边。 几乎是同一时间,柔软却又极其沉稳的力道托住他。他视线昏暗,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只能任凭摆布,但是鼻翼间传来的熟悉馨香,让他心安,一点也不想抗拒。 他知道,是她。 “真是伤脑筋呀,你这心软的老毛病还是改不掉……” 他感觉自己再度回到床上,耳边传来她苦恼的叹息,然后,唇间覆上一片温软触感,似乎有些什么顺着喉间滑落,在胸臆间泛开。 那是极难形容的感觉,沁凉而舒心,勉强要形容的话,有那么一点点像是在森林里吸收芬多精般畅适。 他大口大口喘息,感觉四肢力量逐渐回涌,睁开眼时,趴在他身上的女子急急忙忙翻身退开。 “好,我知道我不该没经过你的同意擅闯民宅,你不要生气、不要翻脸,我马上就走!”实在是怕了他的冷言斥离。 就算再怎么嘻皮笑脸,假装不在意,被最心爱的人冷眼一瞟,心还是会小小刺痛一下的,所以她宁可顶着别人的容貌,能偷得他些许温柔笑意,也就心满意足了。她真的真的不想让他厌恶,但却好像总是这么做── “等一下。”凤遥追了上去,攫住皓腕,困惑地打量她。“妳怎么了?” 步履凌乱而虚浮,原来白皙的脸庞如今甚至有些透明。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她受宠若惊地眨眨眼。 他蹙起眉心。“我问妳怎么了!” 她真的不对劲! 久违的孙式赖皮法再度重现江湖。 她软软赖靠到他身上,双臂缠上他颈间。“有你关心,死都值得啦!” “孙旖旎!” 他动怒了,起了波澜的心绪,真真实实传递到她身上。 孙旖旎苦笑。她果然,还是只会惹他不悦。 “反正你又不会留我,就算我全身都不舒服,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要被他推开,接着扫地出门── 凌空的身子被他打横抱起,置于柔软床铺间,俯视着她的那张面容,是无庸置疑的忧虑。“需不需要带妳去看医生?” 原来,他还是会关心她的,并不是真的怎么样了也无所谓。 她鼻头酸酸的,忽然没骨气地想哭。 “真的很不舒服?”他大掌覆上她的额际、脸庞,只触着一片凉意。 她拍拍身畔的空位,软声乞求。“上来,陪我好不好?” 轻细嗓意带着一丝怯意,深怕被拒绝。 他没有一点迟疑,立刻上床,在她身畔躺下。 “要抱……”得寸进尺地要求。 凤遥张臂,将她搂了过来,安置在位于胸口的地方。 像是已经做过千百回,她完完全全可以自行寻找位置,调整出最适合自己的角度,嫩颊蹭了蹭他胸口,满口嘘叹。 她在撒娇。 要让全绮情街的人看到她现在的小女人模样,绝对会笑掉大牙,但……要笑就笑,谁在意? 没错,她就是在撒娇,怎样! 任何人她都不看在眼里,独独他,无法不在意,无法不在他面前,软弱得像初生婴孩。 “如果我再要求一个吻,会不会被你丢出门?”难得他今日有求必应,她孙旖旎向来不是会和自己好运作对的人。 他静默了下。“知道就好,睡觉。” “喔。”问问看而已咩。 没错过她失望的嘟嚷声,他顿了顿,仍是在她额心印了记轻如蝶栖的吻。“快睡。”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凤遥已经毫无睡意,他知道她也没睡着。 平稳的呼吸在他胸前吐纳,她看起来好多了,至少脸庞已有些许血色,不再是令人心慌的半透明。 他知道她不是寻常人,真出了什么状况,寻常医院对她一点用处都没有,那一刻,他是真的深感懊恼,怨自己只是个懵懂而无知的人类,什么也不能做。 如果是以前的他,必然知道该怎么帮她,但是现在的他束手无策。 他会老、会死,最终还是要留下她一个人。对人类而言长长的数十年岁月,于她只是转眼之间。 他曾经想过,也许,就这么算了,任两人渐行渐远,从此自对方的生命中淡出,分开的十四年间,他不只一次这么想过,但是她不肯,一年又一年执意寻来,死死绑住两人之间似远似近的牵连,不愿放手。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躺在同一张床上睡了耶。”持续了好长一阵子的静默,她突然开口。 他低哼,没回话 小时候,还有刚离家的那半年,他们也是挤在同一张床上挨靠着彼此入眠,只不过差别在于,那时被双臂牢牢护卫的人是他。 “好快,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他皱了皱眉。“别用老妈子的口吻对我说话。”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好怀念,他又可以抱住她,像以前那样将她护在怀里了。 他都不知道,以前他小小的,抱在怀里像是稍一使劲就会捏坏,她真的好害怕。他从来没有如此脆弱过,最初寻着他时,带着灿笑奔向他的喜悦瞬间浇熄,在抱起软软小小的他时,她自责又无助地痛哭。 那双眼,她依然熟悉的那双眼,尽管已是婴孩,仍是沉静地望着她,轻轻地伸出小小的手,碰触她悲伤无助的脸容。 她不是老妈子,就算他现在一捏就碎,他还是守护的那一方,稳着她的心,安抚她的惶然,不再惊慌失措。 大多时候,都是她在向他撒娇,他一直是她的依归,有他,她才不至于飘荡无依。 “凤遥,心不要太软,好不好?” 他睁开半合的眼眸。“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的事,你忘记了?” 昨天?凤遥略略回想了一下。 他回家时,经过十字路口,一名行色匆匆的女人与他擦撞了下,那一瞬间,他意外地看见女子的下场── 她去牵停在骑楼下的机车,然后在下一个路口闯红灯,与迎面而来的公交车撞上,头颅碎裂,当场便没了生命迹象,连急救的机会都没有,死状极惨。 当下,他并没有多想,伸手拉住她。 “小姐,可以麻烦妳帮我做个问卷吗?” 女子原先是不愿意的,说她赶时间。 他当然知道她赶时间,为了去接幼儿园刚下课的儿子,才会闯红灯。 他说:“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好。” 女子很不耐烦,甚至口气并不好,他不以为意,由背袋中取出纸笔,开始回想公司之前做的问卷内容,有一搭没一搭地提出问题。 女子看他也没有正式的问卷表格,只是随便拿一张白纸纪录,误以为他是预备向她推销什么。 他浅笑,没多解释。 最后,她甚至说:“你再不让我走,我会觉得你在骚扰我!” 那班公交车已由眼前驶过,他微微一笑,侧身让道。“小姐请。” 记忆到此为止。 孙旖旎闷声道:“她根本不知道你救了她,还那样对你。” “她是单亲妈妈,她的儿子需要她。”能够救回一条命,他不介意被误解。 “可是、可是……”低哝声委屈兮兮地逸出。“我也需要你呀……”他怎么就忘了他也是她心爱的主子? 凤遥心房一动,俯视她。 女子面临的是死劫,他替她化了,血劫力道反扑而来,他现在是凡人之躯,怎么撑得住? 小时候一次次替亲人化灾,弄得自己体弱多病,要不是她时时往返灵山,拿仙酿、雪灵芝当三餐给他灌,她都不敢想象他现在会变成怎样。所以后来,她才会干脆带他离开,眼不见为净。 凤遥似乎有些理解了,关于昨晚的异状── 所以她的不适与他有关吗? “好不好?凤遥?”她还在等他的回答。 或许她的想法很冷血,但是那些人的死活与她何干?她就是不要他有事。 他动作顿了顿,才又缓慢地轻抚她的长发,带着些许安抚意味。“……睡吧。” 他懂她的忧虑,以及全心全意为他的心情。 无声的拍抚,似在告诉她──我在这里,好好的,不要怕。 她以为自己是没有睡意的,但或许是昨夜令她元气大伤,也或者是千年来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一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的她,有他在身边之后,才感觉到倦意,想睡了…… 在他暖逸沉定的气息包围下,孙旖旎很快便进入深眠中。 凤遥也小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后,她依然好梦方酣,安睡脸庞泛着诱人的美丽红晕。确认了她如今安好,并无异状,他这才放轻动作,抽出被她枕在下方的手臂,在不惊扰她的情况下离开床铺。 他今天得回学校一趟。 将完成的论文做最后的检视,该带的数据一一确认后放入牛皮纸袋中,整理完后,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儿。少了他的怀抱,她整个人从右方床位滚到他惯睡的左半边床位,拥着他盖过的被子掬拥残留余温,整张脸几乎埋进枕被间了。 就连在睡梦中,都会下意识寻他。 他下楼准备午餐,等她醒来后可以吃。 简单煮了两碗酸辣面,再烫上一盘青菜,端上桌后他才上楼喊她。 “旖旎,起来吃饭,吃完要睡再睡。” “唔……”卷在被子里的小毛毛虫蠕动了下,慵懒抬眼。 “妳……”他再一次被她狠狠吓到。 “怎么了?”初醒的她,表情憨憨的,犹不知今夕是何夕。 “妳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吗?”他小心翼翼,试探地问。 “头晕晕,没什么力气……”说着,她撒娇地又要挨靠过去。 凤遥任她像无尾熊似的缠腻,内心震愕。 怎么回事?她又变回稍早之前的模样,身躯一点一滴透明── 刚刚她气色看起来真的不错,他以为应该没事了。 低头审视埋在他胸前的脸容──这一刻,又再正常不过,仿佛刚刚只是他眼花活见鬼! 执起她的手,血色己然慢慢回涌。 原以为是她的小恶作剧,就像以前老爱缠闹他那样,可是看她一脸将醒未醒的娇憨模样,实在不像。 为什么会这样反反复复,时好时坏? 他凝思着,望住她说:“起来吃点东西。走得动吗?还是我端上来?” 她揉揉眼,有些清醒了,自行松开手,到浴室洗把脸,才跟着他下楼坐上餐桌。 用餐当中,他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她身上,将每一分细微化尽收眼底。 用完餐,她收拾碗盘想到流理台清洗,被他拉住,然后,便没再放开。 似乎,只要距离够近,碰触得到他,她便没事。 “妳知道为什么,对不对?”她必然做了什么,却没让他知道。 “那个喔……”因为她的本命丹在他身上呀,只是昨晚还没来得及收回,他就醒了。 当初,她本就是由他所渡持才得以化为人身,她的本命灵丹自是与他气息相合,他感觉不到异样是正常的。 但这不能说,要是他知道,心里一定会不好受。 了不起再找机会,趁他不注意时取回本命丹就好了,应该不会太难…… “孙旖旎?”闪避的眼神,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那个……我很难解决,你不要离我太远就好了。” 她现在这样,他也不敢放她一个人。 他不清楚放任她这样一点一点透明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也不敢去赌。 “我和教授约好了,等一下要回学校交硕士论文。”他沉吟道。 “这样啊,要不然我在家等你,你快去快……” “妳跟我一起去。”他直接截断她。 咦?他要让她跟?! 第六章 一路上,孙旖旎心情极好,连步伐都轻快了起来,还笑得出来,像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凤遥将忧虑的叹息咽回喉间,与她一起下了公交车,走进校园,从头到尾,交握的手不曾放开。 “咦?”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她正欲上前,被他拉回身侧,指掌交握的力道紧了些。 “安分点。” “不是啦,它好像有话要跟我说……”这座校园校龄悠久,几株近百年的老树都有灵性了,可以沟通的。 他皱了皱眉。“别随便离开我身边。” 她本来还想解释的嘴立刻打住,泛开蜜一样的甜笑。“这么离不开我啊?” “嘻皮笑脸。”她明知道他的意思,不过如果不这样,她就不是孙旖旎了,泰山崩于前,她依然能调笑自如,真不知该说她够豁达还是太白目。 他先到研究室与指导教授谈了一会儿,期间仍不忘留意门外的她。 她正蹲在研究室前的那盆绣球花前,如他稍早吩咐过的,很乖巧地等待他,啥也没做,等了无聊了,就和植物对话。 那频频探望、悬念挂怀的模样落入老教授眼里,笑问:“女朋友啊?” 没见过沉定如山的凤遥也会露出那样浮动的情绪,这名学生是他教学三十年来见过最老成的男孩子,拥有绝高的智商及沉稳的气质,却显得过于浅情,风华内敛。 原来,淡定如凤遥,也会有像正常男孩子的时候。 “教授说笑了,我们不是。”被道破自己的失态,凤遥连忙收回视线。 还不是?直到进门前一秒钟还牢牢牵着对方的手,再三叮咛对方别跑远了,当人没看见啊? 甚至,最后起身告辞时,离去的步伐略略急促,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那个女孩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呢?能让凤遥这样绝世奇才如此在意,变得一点也不像自己? 透过微启的窗扉,隐约见凤遥匆忙迎去,牢牢将她抱在怀中,接下来就……唉,老人家可禁不起年轻人的热情,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忙完了?” 孙旖旎才刚要回身,整个人便让他纳入怀抱。 要命,他离开得太久,她连发色都变淡了。 分不清是忧虑,还是怕她这模样吓着别人,他抱得有些紧。 “好一点了吗?” 她抬眼笑了笑,充当回答。 “怎么样可以让妳好过些?” “你没看过连续剧吗?那些魅惑男人的精怪,都是怎么吸取男人精气的?”她还有心情与他调笑,食指不正不经地挑了挑他下颚。“如何?你要牺牲色相吗?” 他知道她现在很虚弱,强颜欢笑只是不想让他担心,连笑容都有些无力。 手劲一收,他俯首迟疑地碰了碰她失去艳色的唇瓣。 从未主动对谁做过这种事,但是她的气息,他一直都是熟悉的,无论是以前玩闹的、诱惑的、甚至是强迫送来的亲密,他从来不曾厌恶过,那种相濡以沬的滋味,一直都深藏在记忆当中。 她眨眨眼,似乎有些讶异。 原是闹着他玩的,没想到他真的肯── 略冷的唇抵住她的牙关,她正错愕地望着他,他倾前,牢牢贴吮前低喃了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没关系。” 他说的喔! 孙旖旎可乐了,既然他都大大方方开放豆腐品尝权给她,她还跟他客气什么? 衔住他凑上来的唇,她深吻回去。 她的吻,一点都不矜持,直接又大方地品尝他,缠戏而来的粉嫩小舌,相当懂得如何撩拨他、又该怎么做才能带给彼此欢愉,过于纯熟的技巧竟令他短瞬间涌起那么一丁点的酸涩。 他在不悦什么?明知道这些都是谁教会她的,喝这种醋一点意义都没有。 难得没被拒绝,食髓知味的小妮子愈吃愈放肆,完全不懂得见好就收,在她企图将手钻进去染指胸前春光前,他及时拉开她。 “啊……”她还有脸摆出惋惜,不满地低吟。 凤遥简直差耻得说不出话。 居然就在他指导教授的门前……他懊恼地蹙眉,没料到自己会如此沉醉,有一瞬间什么顾忌都忘了。 “是你自己说我可以为所欲为的!”她急忙为自己申辩。 “……”他说的为所欲为不是这一种……至少在心态上绝对比她还要健康且正面一万倍。 “妳,还好吗?”丽容染上浅浅红晕,看起来应该是好多了。 所以他的意思,还真的是要让她吸取男子精气啊?随口说说他竟当真了,她又不是那种不修正道的妖类…… 这个单纯的、有点好骗的凤遥,看起来可爱极了,简直美味又可口啊…… 她当然不会自找死路向他澄清,这种凭空掉下来的福利,当然是能拐他几次算几次。 凤遥被她瞧得不自在,偏头率先往前走,才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手探向她,交握住。 孙旖旎小心掩藏住笑意,任他拉着手离开,得了便宜嘴上还不忘卖乖。“你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怎样?你知道的,那些聊斋故事里,被吸取精气后的男人清一色都是形容枯槁、委靡不振,死状通常不会太好看。” 凤遥步伐一顿,没回话。 “所以你是没想到,还是不在意?” 不在意。 他只知道,要他眼睁睁看她出事,说什么都做不到。 “不回答,我就当你是不在意喽?明明就关心我的安危远胜于自己,还敢说你不在乎我!” 他从来就没有说过不在乎。 一直以来,都是她先从他身边走开,一次又一次放开他的手。 “说嘛说嘛,凤遥,你早就不生我的气了对不对?不然怎么会那么担心我……”扯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摇晃着撒娇。 他淡漠地瞥去一眼。“别得寸进尺。” 关于这十四年的抛弃,她还没给个合理的交待,他也还没说要原谅她。 “又摆那种脸色给我看……” 她喃喃咕哝,加快脚步跟上他的步调。 “欸,别急着走,我想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学校,好不好?” 他依然没回话,脚下倒是默默改变了行进方向。 她知道他的求学经历被所有人当成传奇般地传扬……这是当然的,也不看看是谁的主子,独一无二的绝智奇才。 十五岁,以榜首之姿,成了那一届最年轻的大学生。 十八岁,取得大学双学位文凭。 二十岁,即将取得硕士文凭,刷新个人记录。 他是这所学校的传奇。她一直都在看着他,并且与有荣焉,只是没有办法骄傲地陪在他身边。 “我待在学校的时间并没有很长。”他说。 如果,她是想藉此描绘他过去生活的轮廓,恐怕会失望。 “你很喜欢在那里看书,有一次还不小心睡着了。” 凤遥望向她指的八角亭。因为那里特别宁静、凉爽。 她指指前方的院馆。“文学院有二十八个女生写过情书给你。”之所以数字没再增加,是因为后来那几年,他淡情少言的性子让人不得其门而入,也就渐渐少有人再去自讨没趣了。 “我没数过。”一封信也没拆,无法响应她的数据。 “你待最长时间的是图书馆,自学能够比你安静坐在课堂上得到的还要多,你领悟力太强了,许多老师总是备感压力,觉得自己没有东西可以教给你了。”她说得好得意,仿佛那个出众绝伦的人是她。 他叹气。 这也是他待在学校时间不长的原因,太多时候,他会留在比较需要他的育幼院里帮忙。 对于学历,他并没有太拘泥,只是院长坚持他必须有正常的求学过程。 至少目前他所处的环境里,文凭是正规而必须的,即使于他而言并无太大意义,他还是会遵循该有的行式而行。 一路走来,听着她如数家珍地道出他这几年生活中的大小事件,他多半只是聆听,偶尔才响应一句。 直到她说到他喜欢吃餐厅里的什么食物时,他突然冒出一句── “为什么抛下我?” 像塞了颗卤蛋,她张着嘴回望他,忘记原来想说什么。 他偏转过身,直视她。“既然那么关心我周遭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当初不陪着我一起走过那些日子,而是选择丢弃我?” 这疑问一直存在心中,直到这一刻,才能够问出口。 她欠他一个交待,他一直在等她主动解释,但是始终等不到。 一年等过一年。 而她,却只在他生日那一日才肯走向他,但是朝阳升起时,也只能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什么也不能做。 如果曾经有那么一回,她留了下来,他也不会如此难以释怀,但是他从来都没有等到。 日复一日,到了最后,那份等待过程中的寂寞、失望以及难以挽留的无力,逐渐转成了怨。 不让他拥有,却又不容他弃绝,她太任性,总是由着自身好恶来撩拨他,无视他为此而痛苦。 他如何不埋怨? 纵使,明白她心里一直有他,又如何? 突来的逼问杀她个措手不及,孙旖旎目光东瞟西瞟,就是不敢看他。 “啊,电梯来了!”她逃命似地赶紧冲过去,企图逃避话题。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此举大大失策。 电梯里更加无处可逃,方便他闭门审讯,搞不好还严刑拷打……猪头啊!她简直想哭了。 “妳还没回答我。”凤遥悠然踱入,将她困在电梯死角。 看来他这回是铁了心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容她再蒙混过关。 “那个……就……其实……嗯……”一瞬间,上百种说词从她脑中闪过,一边评估哪一个比较能让他接受。 “不必用妳那套小聪明来敷衍我,我只听实话。” 真惨,都还没说就让他看透了。 她深吸了口气。“啊不就是……” 咚!一阵巨响,打断她欲出口的话,她只觉电梯一晃,震得她脑袋发昏,待回神之后,四周只剩一片黑暗。 电梯卡住了。 也就是说,他们被困在里面了?! “孙旖旎!” 她本能朝那道急切而忧虑的叫唤靠去,在黑暗中寻找他的手,感觉对方牢牢地回握。 “妳有没有事?” “没有,你呢?” “我很好。” 瞳孔稍稍适应黑暗,凤遥将她上下瞧了一遍,确认她的安好,这才放心。 接着,他摸索电梯的操控面板,按下紧急呼叫钮。 完全没反应。 他改弦易辙,双手试图扳动电梯门,试了几次毫无成效后,他放弃了,改看向电梯顶端。 “你不是走武打动作路线的。”孙旖旎直接替他宣告放弃。 要她家尊贵无比的主子冒险去扮演蜘蛛人,想都别想! 凤遥叹口气,算是附议她的话,靠着梯席地而坐。 现在也只能等了,但愿外面的人能早早发现异状。 她靠了过去,低声承诺。“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通常这句对白不都应该出自男主角口中吗? 偏偏他也很务实地知道,现在的确是她比他强,她有本钱说这种话,这一刻他还真深刻感受到“百无一用是人类”这句话的奥义。 这种感觉实在不太愉快,他却已经尝了二十年,并且无力改变什么。 “凤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假如我死了,妳会怎么样?” 好老梗的台词,他最近闲到开始学临江迷八点档了吗? 那她是不是要应观众要求,走一下马景涛路线,死死抓住他的肩摇晃,命令他不许胡说,你这是在撕碎我的心── 算了,她走不来煽情路线。 “有我在,你死不了的。” “只是假设。妳能力再强,人类总有寿命上限,这是妳改变不了的。” “那我就再去打昏文判官,查到你下回转世之处,继续陪伴你。” 凤遥没有立即回应。黑暗中,他敛眉凝思的神情,隐约而飘忽。 “凤遥,你在想什么?” 在想,是不是该同意让她继续追随着自己。 一世又一世,在找寻过程中的惶然、疲惫,在拥有与失去之间一再轮回……她虽绝口不提,但并不难想象。这对她不公平。 放弃,才是对她最大的宽容与解脱。 但是,当他想开口时,迎上她隐含惊怯的眼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在害怕,怕他真的说出口,要她别来寻他。 “你会让我找的……对不对?”她小心翼翼求证,深怕被拒绝。 知道是一回事,由他口中说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 从她有记忆以来,他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双眼从来都只看着他,一旦抽离,就空泛得什么也不剩了。 自欺也好,只要他一天没真正说出口,她就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假装他……不曾厌恶地想驱离她。 他无声低叹,如愿道出她想听的答案。“对。” 他也是自私的吧!就算明知她有多疲惫、就算必须让她一再承受失去的折磨,他还是希望身畔有她。 孙旖旎掩住双耳,假装没听见他沉重的叹息。就算是强赖来的,至少他还是答应她了,他愿意让她跟…… 哔哔啵啵的声响传入耳中,极细微,但她还是察觉到了──更正确的说法是,她居然现在才察觉到! 要命。她闭了闭眼。 “怎么了?”他留意到她的异样。 “祝融来了。”是电线走火还是其他原因,她不清楚,但她确确实实是嗅到祝融到来的气息。 凤遥沉默了,神情跟着凝肃起来。 所以悲观一点的话,最糟糕的情况是──他们有可能不是活活烧死、就是闷死在这里? 焢土窑很有趣,但是当自己成为被焖烧的食物时,那就一点都不有趣了。 他开始感受到背靠着的地方升起不寻常的热度。 “旎旎,我知道妳有能力离开这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顾虑我,知道吗?” “你太高估我了。”她苦着脸。“若是以前,我还有力气开溜,但是现在……坦白告诉你,我一点法力都没有了。” 所以昨晚才会虚弱得维持不了隐身术,在他眼前现了身。 “为什么?” “天劫。”虽然她是由他所渡化,不必如一般异类修行得历个三劫五难的,但三回的天劫还是得熬,否则哪有什么公平? 千年前,她历水劫,祂在身边,助她熬过。 经过千年,近来她的法力一点一滴消退,何况她这次历的是火劫,比以往还要来得严重。 火克木,是她的天敌。 打从以前,她见到祝融都只有闪边绕道兼发抖的份。 明知就在近期了,但是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救一个不相关的人而被血劫反噬,大病一场,所以就── “就怎样?”意外地,他竟听见了她的心音。 “我的本命丹在你身上。”她不情愿地吐实。 “那就收回去,想办法让自己离开这里,如果有余力,再找人回来救我。” 孙旖旎本想抗辩,但也明白他说的才是最正确的,如果两个人都困在里面,那就什么都玩完了。 这位祝融老伯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铁面无情,祂可不会顾忌这里有一位天人就高抬贵手,绕道而行。 凤遥命格特殊,一如姻缘簿那样,他每一世的寿元,生死簿也不会有记载,她根本抓不准他几时寿终。 “听话,不要犹豫了!”电梯内的温度愈来愈高,感觉连空气都稀薄起来,再迟疑下去,他们真的会一起葬身于此。 “好,我听你的。”她倾前,覆上他唇瓣,凤遥只觉得胸腹一阵暖热,而后,眼前一晕,他体力不支地软倒。 孙旖旎扶住他,让他倚靠,匆匆留下一句。“等我!” “旎旎。”手腕一旋,他握住皓腕,扯下她。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喊她,自从六岁那一年,他对她说过梦中情境之后,这些年他绝口不提,从不让她知晓,对于他们之间的一切,他大多是知情的。 他睁开眼,半昏蒙的视线仍然坚持要将她看个清楚。 轻轻地、眷恋地,他浅啄粉唇,不同于她取回本命丹的仓促,只是纯粹亲吻,传递千年爱怜。 “如果来不及,没关系,就像我们刚刚说的,我等妳下一世再来找我。还有……可以的话就好好谈,不要再打昏人家,得罪太多人不好。” “好,我知道。” 看着眼前身影如光点飞散,他收回落空的掌心,逸出低低的、浅浅的叹息。 就算今生只到这里,他也不觉遗憾了,至少,他确知她是安好的。 这样的心情不陌生,好似千年以前,他也经历过这样的生死抉择、酸楚心情…… 第七章 清晨,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先至窗台前察看一个月前栽入盆中的植物。 这种植物,他从没见过,查遍了植物百科,也找不着它的名称与属性。 也是。她本就奇特,即不是普通人,又怎么能在一般植物百科里找得到答案? 泡了一个礼拜的图书馆后,他灵光一现,改往灵异志、山海经、神怪百科等方向去找,这才略有所获。 原来,她叫雪绛草。 雪绛草,原生于百草峰峰顶极寒峭壁外,后栽于瑶池畔。 百年后,为灵山天人所获,潜修于灵山,终有所得。 关于雪绛草的叙述极少,几乎不为人所知,然而,他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一道模糊画面闪过脑海。 王母大寿,瑶池畔,百花争妍间,祂偏由众多绝世奇珍里瞧见了它,蹲身轻抚过稚嫩翠绿的叶瓣,换来它欣喜的颤抖。 小家伙喜欢祂。 祂身上的气息,和它原生的百草峰一样,指掌抚过的寒凉,舒适极了。 它在吶喊:带我走!在这里我好不快乐! 祂读出了它的意绪,于是向王母讨来了它。 在灵山,不若瑶池那般拘谨守礼,也不需要矜持端庄,可以迎风玩耍,降了雪便舞上一场,快活极了。祂从不约束它,依它这爱玩性子怕是修行不专,也许五百年都化不了人身,那也无妨,至少它是快乐的…… 既知它适合生长于寒凉气候中,凤遥当日便将它移往二楼窗口,一来那是他的房间,方便他时时刻刻关注它的状况,二来那是风向处,屋子里温度最低就是那里了,正因如此,他当初才会选择以这间为房。 将冰块化在水盆中,以沾湿五指的方式在叶瓣间洒落点点水珠。 最初试探性地这么做时,发现它似乎很喜欢,原来枯黄的叶瓣一日日逐渐翠绿。 但是,它不开花。 雪白的小小花苞,一个月来毫无动静。 他取来棉布,一一擦拭过叶片,专注而耐心,每一片小叶子都没过错。 她曾说过,能够被他亲手栽种照料,是很幸运的一件事。 她现在,觉得幸福吗? 回想一个月前那场电梯惊魂,他只记得窜入的浓烟令他逐渐呼吸困难,四周传来的热烫高温逼出他一身的汗,而后,一缕微光闯入被黑暗与浓烟笼罩的空间之中── 半昏蒙的意识辨识出眼前的形影,他惊愕不己。“妳……还回来做什么?” 不都叫她走了吗? “找你。”她答得理所当然。 起火点是在十公尺外的中控室,一路延烧开来,半边大楼己陷入火海,但第一时间并未波及他在之处。 他是主人,所以得听他的话,先出去寻求协助,以免灾情扩大,造成更多人伤亡。虽然她并不是很在意会有多少人死去,只要一己之力能够保住他即可,但他总是想顾全每一个人,他的命令,她不能违逆。 但是,她等不了那些慢吞吞又龟速的救灾人员,祝融这回脾气特别坏,火势扩展太迅速,她不确定这些人能否安然救出他,所以还是决定自己来。 被浓烟熏得酸涩的眼眸里,无法抑制地逼出两颗湿泪。“妳……笨、蛋。” 火是她的天敌啊! 平时看到不都吓得唉唉叫吗?她不避远一点,还自己跑来送死! 火势烧得她什么咒术都忘了,就算还记得,微弱的力量也使不上任何作用,一遇上天敌,她软绵绵得几乎与凡人无异,可她还是坚决要来寻他── 凤遥握牢她的手,哑声道:“我们一起。” 这是他许给她的承诺──死活一起。 除此之外,太多细节他已经模糊,只记得最后肺部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耳边传来耳语交谈声时,人己置身于救护车中。 “旎旎……”他心心念念记挂着,沙哑疼痛的喉间吃力地逸出声。 “你说那个冲进去找你的女孩子吗?我们没看到她,目前消防人员还在努力。”有人如是回答。 不,他很确定他没有松开她的手。 然而,他怀中只剩一株──白色的、半枯的不知名植物。 他在医院待了半天,配合着做完检查,感觉体力稍稍回复,便不顾医护人员反对匆忙返家,安置这株从未离身的绿色植物。 他知道,这是她,他感应得到她的气息。 虽知这是她必逢的天劫,他还是无法不心痛。原来天也懂得操弄人心,这劫,安排得与他环环相扣,她怎可能避得开! 每一日,他悉心照料,看着它愈见青翠,低声告诉她:“不用急,慢慢来,好好的休息,等养足了精神再回来。” 入睡前,也不忘与她道晚安。 闲来无事时,他最常做的便是坐在窗前与她说说话。不必有所回应,他知道她都感受得到,也很喜欢他以指腹轻轻抚过她的叶瓣,每次他这样做,它都会愉悦地颤抖。 “今天不能陪妳,我要去公司一趟。”他转身进浴室漱洗,准备出门 窗台间,一瓣翠绿迎风招展,嫩白花苞缓缓、缓缓绽放,清妍绝美的身姿令百花尽皆失色。 一踏进家门,凤遥立刻便察觉到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他缓缓拾级而上,推开房门,窗台上的雪绛草消失无踪,目光搜寻了房内一圈,最后停留在隆起的床被间。 他轻悄地靠近,先是瞧见披散在枕间、如瀑般黑得发亮的柔软长发,然后是雪嫩的肩、隐没在被子底下娇娜妩媚的诱人春光。 “旎旎。”轻轻地,他喊。 埋在枕间的娇容稍离,抬了抬眼。“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长指拂开黑发,无尽怜惜。“怎么不穿衣服?会着凉的。” “没力气。”她娇哝,讨怜地将脸颊偎向宽掌间,蹭了蹭。 元神才刚凝聚,化为人身己耗尽她全部的力气。 若不是感受到他期待见她的心情,其实是应该再等一阵子的。 她太虚弱,凤遥看了万分不舍。“吃点东西好不好?我去煮。” “好。”一个月没吃到人间美食了,好想吃。 他短暂离开房间,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盘炒饭。 “太晚了,只剩炒饭,好吗?” 孙大小姐的回应是撒娇地朝他伸出雪白双臂。 读出“抱抱”的肢体语言,他只得靠坐在另一方的空床位,将炒饭放在床边柜上,连人带被捞起她,让娇娇软软的俏佳人倚在他臂弯间,一口一口喂食。 人虽虚弱,胃口倒是还不错,一整盘吃得干干净净。 “还要不要?” 她摇摇头,饮尽他凑到唇边来的白开水,雪白藕臂缠搂他腰际。“陪我睡。” 凤遥搁下水杯,挪低身体,充当人形抱枕,善尽“陪睡”职责。 原本搁在他腰间的小手,突然不安分起来,在他身上东摸西摸。凤遥及时抓住几乎要钻进上衣里头的小手,无奈道:“不是要睡吗?”莫非是饱暖思淫欲? “检查看看你有没有受伤。”答得理直气壮。 姑娘,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回想起她那时坚决回头寻他的模样,他不知不觉便软了心,松开手,天大的事也都想纵容她、由着她去了。 她也没真想做什么,只是寻着他胸口的位置,平贴着,感受心房的律动与温暖,安心闭上眼。 “我好想、好想你……”摸不到他、感受不到他的温度,真的好难熬。她低低喃了声,枕着他臂膀。 好累,又想睡了。 直到胸前传出平稳的呼吸声,他垂眸凝视睡容,浅吻螓首,轻不可闻地低声回应── 我又何尝不是? 内心不是没有忐忑的,多怕她伤了元神,再也回不来,直到熟悉的柔软温香再次填满胸怀,他才终能确认自己并没有失去她,让多日以来惶然的心情得到安抚。 她这一睡,又足足睡了三个日夜,不曾醒来。 原本担心她身体出了什么状况,但见她脸色一日日红润,胸口平稳而规律地起伏着,舒展的眉目安然恬适,唇畔甚至带有浅浅笑意,他这才安心。 是作了什么好梦吗?指腹抚过带笑的柔软樱唇,他不由自主倾身,珍怜万般地浅吻。 “嗯……”蝶栖般的柔吻仍是扰醒了她。孙旖旎低哝,本能地迎上他,启唇回应,索求更多、还要再更多。 温存细吻加温、转炽,成了热烈的唇舌交战,激烈得几乎夺去两人呼吸。 他由深吻中率先恢复些许理智,拒绝沉沦地挪开唇,夺回些许发言空间,拧眉瞪她。“妳究竟有没有看清楚对方是谁?” 水眸氤氲而迷蒙,千万别说她对任何人都如此热情欢迎! “凤遥……”娇娇喊了声。 蹙起的眉,在她无意识吐出这个名字时舒展开来。嫩颊在他颈际蹭了蹭,分明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可是无论梦中还是现实,都只有这个名字,连犹豫都不曾。 胸房饱满着不知名情绪,他张臂,将她娇躯揽得密密实实,出口的语调柔软得连他都不认识。“妳还想继续睡,还是要起来吃点东西?” “要洗澡。”她道出第三个答案。 他松开她,先进浴室替她放了一缸热水,才出来喊她。“可以了。” “喔。”她迷迷糊爬下床,往浴室走去。确认她没问题,他才下楼去准备餐点,让她洗完澡立刻就能吃。 他不重口腹之欲,一个人三餐都是以能够温饱为原则,不会刻意费心,这是头一回,他站在厨房里,专注思考该准备些什么。 最后,电饭锅里蒸了一笼烧卖,他起油锅炒了几道家常菜,煎一盘海鲜煎饼,另一个炉上正在煮地瓜稀饭,还有点时间,顺道煎了牛小排…… 因为不确定她想吃什么,就什么都做了些,让她可以挑着吃。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违背平日的简约原则,以连他都陌生的温柔宠溺着一个人,如果不是她循着香气下楼来,他洗完锅子已经准备再炒一盘什锦炒面了……她睡着的这三天,他在冰箱里储备了不少食材,以确保她一醒来就有东西吃。 “好香。”孙旖旎闻得胃口大开,等不及使用手捏了块海鲜煎饼入口,含糊不清地问:“有其他客人要来吗?” “只有一位娇客,孙小姐。” 所以这一桌子食物都是为她准备的?! 简直大费周章得令她意外。 “我好受宠若惊。”她捂住胸口,一副不堪负荷的死相。 “别闹了。”将电饭锅里的烧卖端上桌后,他拧了拧俏鼻。“快吃。” 他并没有坐下来陪她吃,而是转身回去收拾厨房。孙旖旎一时忘形,带着灿笑扑抱过去,娇喊:“凤遥……” 他避了避。“妳才刚洗完澡,我身上都是油烟味。” 略略僵凝在嘴角的笑花,再度以春阳亦为之失色的亮度倍数绽放,不由分说、不容拒绝地抱住他,还胡乱蹭来蹭去。“凤遥、凤遥、凤遥……” “妳真是……”他摇头笑叹,没辙地由她去。 丫头不过想撒娇罢了。 他没明说,她也没道破,但是他们都知道,无形之中有些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过去那个会疼她、宠她,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包容她的凤遥回来了,再也不会推开她,冷冷地将她斥离,他原谅她了! 所以,才会那么用心地替她一个人准备餐点,明明不喜欢浪费食物。却还是怕不合她的胃口而想将所有的美食都为她备妥。 他的笑,很温柔,眸底的轻怜眷宠毫无保留。 他的臂弯,很暖,无时无刻都愿意为她敞开。 用完餐后,他们靠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多时候是安静的,谁也没刻意找话题,只是宁馨地相互依偎。 孙旖旎枕卧在他腿上,过腰的黑亮长发如一疋绝佳丝绸,他以指为梳,缓慢地抚顺了每一根丝,几乎留恋起那美好的手感。 他知道她很喜欢他这样做,瞧她瞇着眼,满足嘘叹,像极了被彻底讨好的餍足猫儿。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尽管她现在神清气爽,精神好到像是从门牌头到门牌尾将绮情街居民全部欺负过一轮都没问题的样子,他还是不放心地一再探问。 “没问题。”她皱皱鼻。“你已经问过好多遍了,凤遥,你好像阿婆。”年纪愈大愈啰嗦。 “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懂。”他几不可闻地叹息。“我只是人类。” 只是人类,无法完全明白人类世界以外的奥秘,她若不说,他也会傻傻被她瞒过。 他已经不一样了,无法再一眼看穿任何事,无法在她有状况时知晓如何助她,才必须一再以言语确认她是否安好。 那声幽浅的叹息,她听见了。 她听见他未出口的怅然、遗憾。 他遗憾──自己只是人类,如此软弱。 她闭上眼,深深的恐惧掐紧了心脏。 如果他想起来,是谁害他变成这副模样,一定不会原谅她。 “怎么了?真的不舒服?”见她神色不对,他连声询问。 深呼吸,吐气,再一次,然后她睁开眼,扬笑。 “我没事。” 好不容易他才愿意再一次对她笑,释放他的温柔,绝对不可以再逃开,不可以再伤害他,否则、否则这一次,他真的会气到一辈子都不见她。 她伸臂揽下他,用力吻住他的唇,藉由唇齿缠绵的温度,压回那道永远说不出口的秘密与恐惧。 难得大好的天气,阳光露脸,凤遥将被单拆下清洗,顺势便将屋子做了例行性的大扫除。 孙旖旎好识大体地说要帮忙,前半日还算顺利,但就在吃过午餐后,开始整理储藏室,进度完全卡住。 那是在她无意间翻出一箱童玩后,熟悉的物品唤起陈年的记忆。 最初,她只是说:“啊,原来这些东西还留着!”然后她突然想到。“对了,这个魔术方块我记得你三岁就玩得很上手了。” 他顺着她的话回想起那段记忆。“那时妳说,等我六面的颜色都转回原来的地方,妳就会来看我。” 所以大多时候,他不理人,只是专注于眼前的小游戏,早一点完成,就可以快快见到她。 然后,她就会很守信用地出现,陪着他一整天,然后再留下另一种不同的游戏给他。 周而复始。 这些小东西勾了他们之间最快乐的那段时光的回忆,不知不觉间,他席地而坐,她靠着他胸膛,她一项项点名,他一声声回应。 “他们还说你是自闭儿!”想到这个她就有气,不爽地丢开那张压在箱底的检查报告。 那个时候,父母带他看过医生,但两岁的他不是很懂。 “旎旎,自闭儿?” “不是喔,凤遥不是自闭儿。”她抱起他,亲亲他的脸。 “弱智?”那个是什么?没有人向他解说过。他不懂,他为什么要做那些奇怪的测验,只是安静看着,动也不动,心里想快点回家拼完那个模型,见到旎旎。 “更不是,凤遥比那个蒙古大夫还要聪明一百倍。” 后来,那些原先被认定的,一一被推翻到天边去。 他不是恶鬼转世。 他不是哑巴,只是贪静。 他不笨,入学测验智力高得吓傻一群人。 他的人生,似乎都比别人极端,没有中间值。 一同回忆完他六岁以前的人生,孙旖旎再度将它一一收妥,封箱迭放墙边。 这是他们之间共同的美好回忆,要好好收着。 封完这一封,胶带也用到底了。 “我去买胶带。” “往隔壁喊一声就好。”谅樊君雅也不敢说不。 凤遥不苟同地瞥她。“不许使用恶势力。” 这哪是恶势力,是饮水思源好不好!她这是在给他们机会报恩耶! 他都不知道她之前为了这一对有多劳心劳力,差点被这两个朽木搞白了发,她也不要求结草衔环什么的,只要逢年过节孝敬一下,再随随便便送来几句感谢就可以,这已经是很杀必司的优待了! 他的表情就是一副“休得抗辩”的态度,她抿抿嘴,软绵绵地点了一下头。 凤遥掌心拍拍她,给她一记安抚的笑当奖励。“那我去买胶带,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妳买回来的?” “什么都可以吗?”她眼睛一亮。 “嗯?” “我要保……” “好,停!”完全知道后面两个字是什么,他头痛不已地阻止她。 好歹也是女孩子,一天到晚把那种事挂在嘴边,毫不矜持,也不怕别人当她是轻浮随便的女人。 她太坦率,要与不要,明明白白,从不矫情作态,她渴望拥抱她,就会清清楚楚让他知道,但是── 说不上来是在迟疑些什么,或许是,仍然看不开他们之间的年寿差距。 如果今天,能够承诺她共偕白头,那在接受她全然的付出时,他不会有愧于心。然而,她是那个必须看着他死去、承受失去的人,一思及此,心总是为她而疼痛不止。 她全心全意,盲目得什么也不在乎,但是,他怎么忍心? 心不在焉地选购完欲采买的物品,凤遥正欲前往柜台结账,这里,一名孩童在卖场内奔跑,不慎撞上走道边堆成小山高的促销饼干。就在摇摇欲坠的当口,在卖场工作的临江实时瞧见,扑上前抢救,不过……为时已晚。 他和临江同时出手,但是都没能稳住饼干山倾斜的弧度,一瞬间,两个男人置身在一堆垮掉的饼干里头。 “唔!”临江闷哼了声,揉揉撞到的头。 而勉强撑住跌势的凤遥,右手掌心不经意抵在临江胸口。 他怔愣了下。 临江似乎也察觉了什么,困惑地回望他。 他没收回手,甚至,不晓得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只觉贴在临江胸臆间的掌心微微发热,像是有什么在蠢动着,极熟悉地呼应着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唔……”临江想推开他,却使不出一丁点力气,胸口好热,像要融化一样。 不舒服。临江痛苦地喘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拉开凤遥的掌心,但是那股撕裂般的疼痛仍是没有消失,像是有什么就要冲出这个身体的禁锢── “凤遥!”随后寻来的孙旖旎见状,大惊失色地冲过去,挡在临江身前。“不要,凤遥!” 他从来不曾见她如此惊惶失措过。 凤遥垂眸俯视挡在临江身前紧抱不放的她,被她失去力道控制而拍开的手背,如今正隐隐作痛,那双他所熟悉的眼眸,不再是盛着对他满满的依恋,而是慌乱、乞求。 为了另一个男人慌乱,为了另一个男人,乞求他。 “拜托你,不要!他会死的……”她知道她没有资格要求这个,元灵丹本就是他的,但是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快?她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失去他…… 奇怪的是,这一刻凤遥竟然听见了。 听见她说,不想失去他。 她不想失去临江。 原来,那个能够让她挡在前方奋不顾身的人,不是只有他。 他移开视线,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 “凤……” “不要跟过来,我暂时不想跟妳说话。”他冷冷地将她斥离。 他生气了。 虽然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她就是知道,他非常、非常地生气! 孙旖旎跪坐在地板上,动也不动。 他是主,她是仆,他若驱离她,她就不能造次。 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边,才没几天,她又惹怒他了…… 她完全没有立场为自己辩驳什么,是她害他失去元灵丹,落得今日下场,他也只是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她一瞒再瞒,一拖再拖已是罪不可恕,现在还万般阻挠,连她都觉得自己很可恶! 可是、可是…… “旎旎……”感觉胸口紧窒的疼痛逐渐舒缓,临江顺了顺气,看向一旁失神呆坐的女子。 “不要哭!”耳边传来轻轻的安慰,临江碰了碰她面颊,她才惊觉自己泪流满腮。 “我是不是很蠢?”她扯扯唇,试着如以往那般地笑,很简单的,她练习很久了,每次都做得到。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看她这样,连他都想哭了。 临江看了好难过,伸手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谁说的,妳很聪明,比我聪明一百倍。”每次他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是她帮他的,在他心目中,她比任何人都还要厉害。 “是吗?”为了贪恋当下短暂的欢愉,一再欺瞒,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旦他知道真相,将会有多愤怒?届时,别说主仆,她连想见他一眼,都不可能了…… 他会彻彻底底将她由生命中驱离。 饮鸩止渴,不蠢吗? “临江,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怕……”轻不可闻的语调,颤抖地道出实言。 从寻着主子的第一天起,就怕极了。 他软软的、什么也不懂时,反而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她还可以尽情陪伴在他身边,不用担心他的憎恨。 他开口,喊她第一声“旎旎”时,她吓到了,以为他什么都想起来了,惊恐地逃开,从此成了一年一会。 他六岁半那年的某一日清晨,他醒来时,一脸困惑地望她。 “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是说了,主仆啊。” “可是……”他顿了顿。“我作了奇怪的梦。” 她呼吸一窒。“什么……梦?” “很多……”他试着形容梦中的场景,说到一半,脸庞红了红。“还做……奇怪的事情……主仆……应该不会做那种事……” 她与他距离愈近、生活愈密切,相合的气息会引领出他身为神的自觉,能力、记忆,一点一滴都无法再掩藏。 于是这一次,她在心慌意乱中,又一次地逃离。 等她能够由惊惶中沉淀情绪、有余力思考时,已经做出将他抛弃的混账行为,伤害己然造成。 说到底,她其实自私又浑蛋,只想着自己的需要,从未替他想过,由神为人,人间历劫的他有多挫折无力…… 她只是想着不要失去他,其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一年一会无所谓、被他埋怨也无所谓,只要他是人,她就还可以守在他身边…… 她真的很怕,当他找回属于他的一切,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单凭她,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 临江从没见过她如此慌乱失常,总是笑着的脸庞像是没有什么能难倒她,从来不会这样眼泪掉不停,他手忙脚乱地拍抚她,一面看向凤遥离去的方向,原本困惑的眸子,逐渐转为了悟。 是……他吗? 那个人,就是旎旎寻了千年的对象? 除了她的主子,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让她如此在意、如此伤心,一言一行都牵引着她的情绪…… 他似乎……有一点点懂了。 第八章 要她别来,她还真的就不来了。 当日历翻过第七张,凤遥清晨对着餐桌上空无一人的位子,分不清是在生谁的闷气。 孙旖旎没再来找他一起用餐了。 连着七天,他都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吃饭。 那天不让她跟来,只是不希望自己在情绪恶劣时,措辞不当伤害了她,才要她别跟上来,独自冷静一会儿。 他承认,心里是有些不太愉快的感觉,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在她心里有人比他更重要,她甚至为了保护那个人,拍开他的手,与他对峙。 原来,他心胸并没有自己以为的开阔,能够淡然笑看一切,他也会斤斤计较、会想独占她全部的目光…… 他苦笑。 既然等不到她来,他只好自行出门觅食。 大门一开,未曾预料会有一道娇荏身影抱膝蜷缩在他家门边,小小吓了也一跳。 “妳……”他定神一看,认出她是住在孙旖旎隔壁的邻居,他搬家那天,她也有来帮忙,是个笑容甜甜的,单纯又善良的女孩子。 “晓意,妳找我?” 恍惚失焦的眼眸抬起,好半晌终于定在他脸上,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去找旖旎,但是她最近心情很不好,临江说……或许找你也可以。 凤遥看不懂手语,但也约略猜得出她有事找他。 “先进来再说。”她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 也不晓得在他门口蹲了多久,起身时一阵颠晃,他连忙伸手扶住她。 他让她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转身倒来热茶。刚刚触及她的手掌,冰凉得缺乏温度。 “好,现在可以说说妳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的性情一向无法与人太过熟络,和绮情街的邻居们交情虽称不上淡漠,但也没好到有事第一个会想到要来找他,必然是遇到得由他解决的事情。 水杯的热度煨暖了她,空洞的眼眸稍稍回温,她搁下水杯,掏出口袋里的手机,输入几个字。你是旖旎的主子吗? 他看了一眼。“或许吧。这很重要?” 她点头。那你应该也听说过,我会读人的心语。 “是曾经听君雅稍稍提过。”其实是樊君雅告诫他,绮情街怪人一堆,尤其是周晓意,千万别与她有任何肢体接触,否则连小时候干过什么蠢事都会被挖出来,一点个人隐私都没有…… 旖旎说,我读心的能力是她主子的,等有一天我心灰意冷,打心底排斥这个能力时,她才有办法收回。 凤遥读完那串文字,反问:“所以妳现在是心灰意冷?” 周晓意指节僵硬了下,才继续在手机按键上移动。 有这样的能力,其实很痛苦,人有的时候无知一点,是一种幸福。 什么都能看透的时候,发现世界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那种对人性失望的打击,真的很难受。 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挂着面具活着?在不同的场合说不同的话,也许应酬了些,却有其必要性,太过真实地呈现,反而赤裸裸得伤人。 那么,她又何必与别人不同?有些事情,她宁愿永远不要知道。 凤遥看完,沉吟了下。“我以为妳并不排斥这样的能力。” 她一直很乐观开朗,在看透人性之后,依然保持纯善的一颗心,真诚待人。 如果这样的能力真的是他给的,那么他当初赋予她这能力时,必然是基于某种考虑,或者机缘如此,至少,于她人生历程中,能够有所成长。 我也一直以为我习惯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有一些真相,丑陋到我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种事情,永远不会习惯…… 他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字,好半晌,她都没有再按下一个键。 一颗水珠滴落停放在按键上的拇指,她颤了颤,才缓缓移动,请你……收回读心的能力,我不要它、不要它了! 她一直重复打着“不要它”,泪水也一颗颗接连不断地坠落。 凤遥按住她的手背,于心不忍。 如果真是他造成她如此煎熬,他该怎么帮她? 泪水悬在眼眶,她瞪大眼,抬眸望他。 就在他贴上她的手之后,一种不同于人类体温的莫名热度传导而来,她讶异极了。 “抱歉。”误解她诧异的来由,凤遥连忙收回迭在她手背上,被她死死瞪着的右掌。 不。我只是很意外──我读不出你心。 “是吗?” 也许你真的是它的主人,请你帮帮我…… “我不确定该怎么做……”但如果真如她所说,这能力原就是来自于他,那么,它应该能感应到主人的召唤,回归原处才是。 他再一次靠近她的手,试图找回方才那股莫名的骚动。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一个礼拜前在大卖场,在临江的身上也感受过,像是有些什么指引着他。他顺从本能,移近她掌心处,蠢蠢欲动的热源呼应着他── 他停在离她掌心三寸处,便不再动。 周晓意张大眼,看着自己的掌心缓缓涌现晕黄微光,一点、一点,慢慢凝聚成一颗光球,落入他掌间。 光球透出的光芒晶灿而耀眼,其间包裹着一个中文字,她还来不及看清,便没入他掌心之内,消失无踪。 这样,就行了吗? “我不确定,但妳可以试试看,有问题再来找我。” 周晓意道了谢,没多待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像是想到什么,拿起桌上的笔,写了几行字。 凤遥送了客,站在客厅中央,反复读着她留下的字句,凝目沉思。 旖旎找了你很久,从我认识她以来,她始终都执着于这件事。 她看起来很聪明,好像无所不能的样子,收容我们这些被世人歧视的“怪胎”。虽然我们口不留情,心里其实很感激她让我们有一个可以自在生活的空间。 但是再聪明的人也会做胡涂事,尤其她太在意你,就容易失去明智的判断能力。无论她做了什么,能不能请你看在她一心一意爱你的份上,给她多一点点的宽容? 爱吗? 他们谁都不曾说过这句话,彼此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只有纯粹的男女情爱,掺杂了太多,真要去分析,成份最重的也难说定是爱情,那种相互依恃、同生共存的意义,早己远胜于爱情。 也因此,当他面对她竟会为了临江而反抗他,那太过陌生的愤怒以及复杂又酸楚的情绪,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调适,才会在那当下转身走开。 方才收入掌心的光球,仿佛在体内躁动着,微光熨得他胸口发烫,隐隐约约似有什么欲破柙而出。太多画面由脑海飞掠而过,关于他与她,那段她极力隐藏的秘密── “奇怪,门怎么没关……凤遥你在吗?”来人一路循声进到客厅,见他蹲跪在客厅中央,眉宇深蹙,连忙上前去扶他。 “凤遥、凤遥?怎么了?” 焦虑的嗓音,拉回他些许神智,一半仍停留在脑海中径自出现的画面里,一时难以区分现实与幻境。 “你……”她瞪大了眼,由他不设防的思绪中完整拷贝她脑海中的画面。 他们之间,一向存在着这样的灵犀相通。 他想起来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松了手,惊慌失措地退开,脸上血色褪尽。 凤遥撑着额头,试图压下混乱飞掠的场景,力持清明思绪,待看清眼前那张属于向唯欢的脸容后,眉心蹙起。 她怎么又施起仿容术了? 她那张脸,明明比任何人都还要美──至少在他眼中是这样,她为什么老是要顶着别人的身份? 他其实不太爱她施行仿容术,在他看来像是蒙上一层面具一样,极不自然。 “妳……” 未及开口,她匆匆打断。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她急急忙忙转身就要逃开。 “妳给我站住!”他对她这副见了鬼的表情非常有意见。一个礼拜躲得不见人影,好不容易来了还不用自己的身份,这些也都罢了,一见面就走人什么意思?他有这么碍眼吗? “多留一刻都不愿吗?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来。”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用这副嘲讽的口吻说话,但她就是有那个本事扰得他情绪一团糟。 “我……”她低垂着头,完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心慌意乱之下,她惊怯得没有办法思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就是来谈分手的……” 话一出口,凤遥不可思议地瞪住她。“妳说什么?!” “我、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个性不适合,所以没有办法……” 凤遥还是瞪她,没有任何动作。 客厅内一片悄寂,空气凝滞。 很好、好极了!她避了一个礼拜,就是为了丢给他这几句话。 一个人到底能被抛弃几次?如果不是她太奇葩,就是他够愚蠢,居然又一次让她狠狠甩开。 凤遥闭了下眼,再开口时,没有怒火翻腾,也不厉声质问,而是冷冷的、令她头皮发麻的极致冷淡“我们曾经交往过吗?如果我没有记错,一厢情愿要试的人是妳,我从来没有许诺过妳什么。” 她一愣,错愕地仰首。 眼前这个冷漠的男人不是她熟悉的那一个,她从来不知道,他也能有如此冰冷无情的一面。 “如果妳想说的就是这个,真抱歉还劳烦妳走这一趟,向小姐请回,我还有其他事要忙。” “凤遥……”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她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他。 只是,背身而去的他,已经不打算打搭她。 这样真的有比较好吗?她懊恼地咬唇,无法不觉得自己很猪头。 靠近,怕他想起那些她曾背叛过他的事实;退开,又必须面对他的冷漠与不谅解……怎么做都错,怎么做都会失去他。 孙旖旎痛苦地蹲下身,无助垂泪。 她到底该怎么办? 这一次,她真的把他给惹毛了! 他这一辈子从来不曾如此生气过……这个浑蛋女人,居然说要跟他分手! 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情侣交往吗?他们之间是一句分手就能交代的吗?他们之间……他们之间该死的真有办法一句分手就切割得干干净净吗? 浑蛋!她真的……浑蛋得很彻底! 本尊都已经避着他了还不够,连分身都专程来谈一次分手。很好,他现在知道,她想与他彻底切割的意愿有多坚决了! 满腹气闷地站在阳台上吹风,凤遥试图让躁怒的心情平息下来。 微风徐徐送来凉意,似在安抚他。 和小丫头吵架了? 谁的声音夹带在熏风之间拂掠过耳畔,他一时无法辨明来处。 这小丫头也真厉害,能让沉静无欲的灵山神君一次次失了自持。千年前错过这出好戏,这回我可得睁大眼看清楚。 “你是谁?”他没有办法和不明对象交谈。 “日游神呀。连我都认不出来,凤遥,你变得好弱,让人怪不习惯的。” 面对这些高来高去的神字辈人物,他当然弱。 凤遥不理会对方的嘲弄。“有何指教?” “你难道不想知道,丫头为何避着你吗?那是因为她心虚。” 她心虚。只有做错事的人,才会心虚。 面对他时,许多次不经意浮现的愧悔,他耳聪目明,怎可能一次都没瞧见?只是她不想说,他也就不提。 迎着风向,他移向位于街尾、她所居住的方向,一双并肩而立的身影不期然映入眼帘。 似乎感应到他的注视,孙旖旎仰首望来,却在瞧见他时,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惊吓地躲到临江身后。 她的闪避举止再度挑起他一腔怒火。 他是会吃了她吗?需要她这样戒慎恐惧地逃离他! “呵呵,看来她和那头狼感情很好喔。凤遥,你被比下去了。” 不用说,他有眼睛看。 从他搬进来那天起,就听附近居民耳语过不少八卦,知道临江与孙旖旎感情好得不得了。 最夸张的那几则,还遥传临江与朱宁夜、孙旖旎大玩三人行,并且大小老婆从不争风吃醋,很懂得分配时间。 传言太夸张,他从未放在心上过。 但……遥传真的只是遥传吗? 孙旖旎是宠临江宠得不可思议,这点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全绮情街里,独独临江获得此殊荣厚爱,凡是临江开的口,她几乎是有求必应,不舍得让对方失望。 临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确实与众不同。 不肯承认自己是在介意,胸口翻腾的酸楚痛意令他无措,他绷着脸,冷冷移开视线。 不去看,便能不想。 可是,怎么也找不回最初无欲无求的淡然自持,脑中净是想着她平日赖在他身上撒娇的模样,那柔软带媚的身段,或许也会依偎在临江身上。 “啧,这丫头也够狠了,夺你元灵丹便罢了,还拿去孝敬情郎,万般阻挠你取回失物……这在人界,不就是那戏曲演的,挖亲夫的心来救奸夫,搧坟地以求坟土快干,好与奸夫逍遥快活的蛇蝎女子吗?啧啧啧,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女人心若是要变,十辆牛车也拉不回……” 砰! 凤遥只觉怒不可遏,耳边那叨叨絮絮的声音教人无法忍受,伸掌一挥,便出现疑似物体撞击后产生的点点光芒。 他无心探究发生何事,冷着脸转身进屋,附带将落地窗紧紧拉上。 咦? 孙旖旎一脸错愕,望着被打飞到脚边的“物体”。 “日游神好闲,在练习吐血吗?” 这妮子的嘴……她一定得这样打招呼吗? 对于刚刚陷害她,祂一点都不会愧疚! 日游神哼了哼。 祂也有神格啊,怎么能承认当神的刚刚被一个人类打飞吐血? 祂错了,就算凤遥沦为人类,潜藏的能力还是惊人,刚刚真的不该惹怒他的,他一点都不弱…… “还有心情跟我耍嘴皮,妳家主子现在大概恨得想一把掐死妳了!” 花颜僵了僵,笑意顿失。 一旁的临江看了不忍心,出声道:“她已经很难过了,你不要这样吓她啦!” “是吓她吗?她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她主子的事,都没跟你说过吗?”敢做就不要怕人讲,被凤遥恨到死也是刚好而已。 临江被祂再说出更多刺激孙旖旎的话,赶紧拉了她进屋去。 “宁夜烤了小饼干喔!”她以前很喜欢,常常跟他抢着吃,希望她吃了心情会好一点。 “你知道我曾经做了多可恶的事吗?” “咦?”正要进厨房去端饼干的脚步停住,又绕了回来,蹲在她脚边。“那妳想要说吗?” 就怕说了,连他都会觉得她很讨人厌,理都不想理她了吧── 她盯着自己光秃秃的指尖,自言自语般径自说道:“你曾经说过,我家主子会放心让我为他奔波,寻找他留给我的那些讯息,是在指引我去找他,因为有太深的感情,所以相信我就算找上千万年也会愿意……” “其实,你错了,那不是感情和信心,是惩罚……就算、就算原先有那么一点感情,也全都毁在我手中了……” 那时的她太贪玩,心情不定,无法如祂终年守在灵山,修行在她来讲,简直是枯燥又乏味的人间酷刑。 有时,夜游神来访,听祂说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和人间绝美景致,对那鲜活而生动的体验总会心生向往,想自个儿去见证一番。 于是,在主子打坐修行时,有那么几次,她悄悄溜往人间,去看那传说中的人间繁华。 她不曾在人界生存过,无论最初的瑶池或后来的灵山,那只有真诚与美好,不存在欺骗。那时太纯真的她,学不会防人,识不得谎言。 在人间,也遇到过不少精怪,她认识了白狐,她和一名书生在一起。 书生不知白狐身份,她也小心地不让他察觉。 白狐说,因为书生救了她,就是她的主人,若非有他,自己早已丧命,因此她以身相许报这救命大恩。 她听的似懂非懂,夜里窥看白孤与书生欢好。 她想,她家主子于她也是有再生之恩的。 来到人间一趟,她才知晓,原来自己是如何幸运,许多异类修行,往往一念之差便坠入魔道;而她,明明是最不认真的,却比睡莲姊姊还早修得人身,甚至具有仙质。 主子对她的再生之恩,又岂下于书生与白狐。 她学着,回到灵山,将那些女子媚态尽数用在主子身上。祂初始是诧异的,就在她学着白狐将手伸向祂襟口,祂总算有了回应,将手探向她── 书生都是怜爱地将白狐纳入怀中好生亲吻,然后再将她压往床铺── 啪、啪、啪! 她是被压往床铺了没错,白嫩嫩的小屁股也顺便挨了几掌。 “谁教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不知是疼痛或惊吓,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晚,她被赶往书斋,罚抄一整本文曲星君送祂的古册净化心灵。 那一日,她备感委屈,红着眼眶边抄边哭,完全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后,始终待在门外瞧她的主子叹了口气,还是推门进来了。 要读她的心绪对祂来说是何其容易,她心里头对祂明明是多有埋怨,暗骂祂是坏主子,可没料到她一碰到祂冰凉的指尖,还是好习惯握起来搓暖。 垂眸凝睇她专注关怀的举动,祂心房暖融。 “哭成这样,觉得很委屈?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也摇头。 祂耐心地抬袖将她哭了满脸的泪水、黑渍一一拭去,还原白净绝美的秀容。 “谁要妳学那些烟花女子的媚态?好人家的女孩不该如此。” “烟花女子的媚态不好吗?只对你而已也不好吗?不好为什么人间好多女子都在做?她们说那是心爱的人……我很心爱、很心爱的主子,也不能做吗?那谁才可以?” 她常有许多疑问,过去,祂也都会一一回答,可这回,祂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我很心爱、很心爱的主子。 只对你,也不行吗? 柔柔的,带着纯真的魅惑,水眸含情。 祂听见自己挫败的叹息,压上犹有许多疑惑想发问的水嫩唇儿,将她带往床帐,实地历练那些她好奇得半死的男女情事。 她不懂女子娇羞,对一切都是新鲜而有趣的,不避讳她探索、迎合,无心勾挑,燃起赤裸裸的情欲欢缠…… 床幔遮掩羞人春光,火热喘息间,祂无声地懊恼低吟── 再让妳去人间,终有一日会学坏…… 她还是常去人间。 白狐与她成了无话不谈的姊妹淘。 凤遥知白狐本性纯善,未造恶业,只是一心一意想报恩,陪伴在书生身旁,并无邪念,也就没阻止她与白狐来往。 她常常回来,告诉祂白狐妹妹的事。 她想助书生进京赶考,但是没有盘缠。 老道士说,她若要与书生一起,就得抛下所有,以凡人方式生存,不得使用妖术扰乱人间。他们很穷,她进大户人家当婢女仍是攒不够钱,眼看科期将近,她无奈地进了媚香楼。 说到这身,她瘪了瘪嘴。“我现在知道,为何你会说烟花女子不好了。” 送往迎来,陪酒卖笑,对所有的男人使媚,真的很不好。 凤遥拍拍她,一如以往,将她搂进怀中安慰。 她将脸埋在主子怀里,吸了吸鼻子,还是觉得好难过。 白狐是为了书生,明知不好还是愿意去做。后来她问白狐,这是为什么? 白狐说:“因为我爱他。” 爱?因为爱,做什么都可以吗?可是书生发现了,误会她贪慕荣华,与她大吵了一架,骂她烟视媚行、恬不知耻。 直到她哭着将攒足的银两给他,书生才顿悟她的心意,好懊恼地抱着她流泪,直说:“今生定不负妳……” 后来,书生上京了,白狐便日日倚门而盼。 她常去找白狐,发现她一日比一日憔悴,白狐告诉她,人间的老道长不允她靠近书生,但她保证自己是为报恩,绝无危害书生之意,老道长被她的诚心感动,以符纸镇住她的妖气,以免伤及书生。然而,这会损她道行,她心口时时如火焚般痛着,时日一久甚至会伤了元神,终至灰飞烟灭。 她觉得白狐好傻,好了短短时日的相处,拿自己五百年的道行去赌。 “值得的。能与他恋上一段,就是一年、一月、一日,甚至一刻,都值。”白狐凄伤而不悔的笑容,至今她仍忘不了。 后来,书生真的高中了,衣锦还乡,捧着凤冠霞披回来寻她,要她风风光光过门,成为他的妻。 但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着她。 乡人说,她耐不住寂寞,与大官走了,去过风光的奢华日子。 他怎么也不信,守在过去两人相守的竹屋里等着,夜里,眼神空洞而悲伤,一遍遍地自问:她真是那种虚华女子吗 他得不到答案,也从来不曾见过竹屋外那抺飘荡的魂,悲凉而凄伤。 为此孙旖旎哭了好久好久。 白狐元神耗弱,临死前,她答应过她,要想办法让她与书生再结来世缘。 凤遥听了,只是摇头叹息。“白狐情孽过重,若带着如此深重的情孽转世与书生重逢,也必会灾劫重重,这是妳想见到的吗?” 或许任她就这么灰飞烟灭,对她才是仁慈的做法。 她不允,硬是要救,凤遥拗不过她,只得出手,护住她的元神不散,等待时间转世。 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书生,又溜到凡间去,发现书生已娶了妻,孩子也将在今年秋天出世。 她气极了。白狐妹妹为了他几乎赔上一切,他一副情深男子模样,才没几年便将旧人抛诸脑后,欢欢喜喜迎新妇! 这是什么爱情!一点都不值,她真想将男人的心挖出来,看看白狐妹妹被他摆在哪儿! 那株栽在书生旧居的柳树精讽刺笑道:“男人不都是这样吗?个个薄幸寡义,早劝过白狐了,她偏听不进耳。” “才不是!”她直觉反驳。“至少我家主子就不是!” 主子待她极好,什么都依她,身边也一直都只有她,才不像柳树精说的那样,个个寡情又三心二意。 “祂只有妳?”柳树精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别说灵山只栽妳一株雪绛草,其余花花草草祂从不入眼?” “……”她想起了睡莲姊姊,多清灵绝美;还有桃花姊姊,风姿俏丽……主子时时都在盘算她们几时能修得肉身…… 书生一开始也只有白狐,但是人间佳丽如云,他心头又能惦着白狐多久? “从来只有痴傻女子为情郎付出一切,妳几曾见过男人将他的一切交托予一名女子?” 是吗?所以……主子会不会也像书生一样?她要如何才能确认这一点? “向祂要元灵丹呀,要是祂肯给,真心便无庸置疑,就像白狐愿为书生交付一切的心意。” 柳树精的话如魔咒一般,日日夜夜在脑中回绕,挥之不去。 凤遥察觉了她的不快乐,关怀探问。“怎么了?谁惹我们家旎旎心头不顺,眉儿不展?” 她偏头,避开长指逗弄,完全提不起劲。 祂这才惊觉事态非同小可,抱来她,与她眼对着眼,鼻对着鼻。“来,说说看妳又在人间瞧见什么了?” 她抬眸,低道:“我觉得不公平。” “什么事不公平?” “为什么死的是白狐妹妹,不是书生?” 她就为了这个看不开?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情真意切,愿为对方付出,明知赌命也是她自个儿的决定,无人勉强她。纵使最终输了切,也当无怨。”情之一字,若事事讲求公平,那便失真了。 “那,我要看你的元灵丹。”祂愿不愿意交付?愿不愿信她? 凤遥愕笑,不懂这话题是怎么跳的,能够由白狐的死转移到祂的元灵丹。 见祂只是一径沉默,未曾给予回复,眼眶逐渐蓄起水气── 祂不愿意,祂不肯!她对祂没有那么重要…… “怎么这样就哭了?我又没说不。”祂摇摇头,完全拿她没辙。 也许真是太宠她了,明明不只一次告诫自己不该事事顺着她,下一回依然无法拒绝她任何要求。 凤遥缓缓吐纳,口念心诀,引出体内的元灵丹,直到一颗赤红珠丸凝聚在自己托起的掌心,彤光灿灿。 小小一颗元灵丹,却蕴含祂万年修为,凝聚祂的生息命脉。 祂连命都敢交到她手中。 她惊奇她张大眼,望住被移往她掌间的红色珠子。 这……就是祂的元灵丹? 人间男子起誓,总说要挖了心给情人瞧瞧,凤遥挖了心也不会死,连结祂生息命脉的是这种元灵丹,如人间男子之心。 她左瞧、右瞧,要如何才能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她呢? 凤遥被她惹笑,她好奇心向来便重,因此也没多想其他。 “借我玩玩,晚些再还你。”她像个小恶霸,也没问人家主人愿不愿意,便捧了往外跑。 她爱玩便给她玩,玩个三、五日还不成问题,她虽纯真、孩子气了些,倒也知轻重,不会胡来的。 谁知,这一回偏就惹出了天大的风波,导到祂几乎元神散尽,千年历劫…… “睡莲姊姊……”她小心翼翼捧着元灵丹来到池畔,探头道:“我问妳、我问妳唷,主子的元灵丹是祂万年间一点一滴修持起来的,那我要怎么从里面听出祂的思绪呀?” “傻丫头,谁说元灵丹听得出思绪的?”初醒的睡莲伸伸枝叶,身姿迎风摇曳。 “咦!不行吗?”柳树精骗她! “妳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主子不就好了?” 就是怕主子不肯实说呀! 可……祂的生息命脉在她手中。心底小小的声音反驳回来。 祂一直都极宠她,就算未来也会宠睡莲姊姊,只要不会少疼她就好,她不一定要弄懂人间在说的什么爱呀情的,对不对? 虽然这样想心里会闷闷痛痛的,她还是决定推开这恼人事儿,不要再去探究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拎着裙摆欲回竹屋,她才上了曲桥,脚下便给绊了下,差点跌落池子里与睡莲姊姊作伴,捧在胸前的元灵丹也被抛飞而去。 “啊!”她急急忙忙爬起要去捡,一道身影快了她一步夺去。 原来方才绊倒她的不是藤索,而是柳枝。 它化成人的模样,好丑,非男非女、妖魅异常,是所有柳树都生这副德性,还是它坠了魔道? “你怎么进来的?”一般妖物不可能进得了灵山。 “妳忘了,有一段时间妳常去找小白狐。”他就是在那时悄悄吸取了她身上的仙气,才得以突破结界到此。 “臭柳树精!把元灵丹还我!” “还妳?”柳树精把玩着掌间温热如火的光球。“我好不容易才骗到手,吞了它能增千年修为呢,如此至宝,怎么可能还妳?” 原来,他真的在骗她! “那是我主子的!”贪心鬼!要道行不会自己练吗?好可恶! 她伸手去抢。 不记得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当时情况混乱,两人起了纠葛,凤遥听闻吵闹,循声而来,柳树精见了祂,又让孙旖旎纠缠着无法脱身,慌乱之下,在她伸手夺取的瞬间,元灵丹不经意被震飞而去,打落千里之外── 第九章 说完了。 她安安静静,等着临江骂一句﹕“你是笨蛋吗?!”就像她以前常常教训他的那样。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她真是蠢到姥姥家去了,因为太爱,爱到心生恐惧,无法承受失去,于是便患得患失。 以至于旁人三言两语挑弄,便无法理智思考,做出悔恨终身的事。她只是想确认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最后,却让她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她不敢面对他,怕瞧见他眼中的责备。他那么信任她,元灵册却在她手中遗失,她辜负了她的信任。 于是她离开灵山,日日夜夜地找,连片刻休息都不敢。早早寻回元灵丹,她才能回家,亲口向他道歉。 可是,他没有等她。 等她找到临江、也找到藏匿在他身上的元灵丹时,主子已经元神散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究竟怎么过的,每日坐在竹屋里足不出户,望着他睡过的床铺、穿过的衣、读了一半的书册,静静发傻。 他若是知晓,定会笑称不可思议,向来爱笑好动的她也能沉静如斯,修身养性起来。 以往,天大的事都有他顶着,她才会肆无忌惮,开心地笑、尽情玩耍,可现在,她闯出大祸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緃容她,任她肆意玩耍了。 只剩她一个人。 好安静、好寂寞、好……害怕。 她揽起了一颗他睡过的枕,静静落泪。 “主子……” “别哭了。”竹屋前,白发老人轻声道。“凤遥有话要我转达给你。” 主子有留话?! 她胡乱抹了抹脸上泪痕,急忙上前。“他说什么?!” 太白星君道﹕“聚魄灯可凝聚天人元神,点了七天七夜,总算护牢了他的元神,送往人间投胎了,所以,你也别哭了。” 也就是说,他没有灰飞烟灭? “他投胎到哪里?!我要去找他!” 太白星君摇摇头。“不行,他要你先完成交托予你之事,否则,不许去寻他,寻了他也不愿回应。” 由太白星君口中得知,主子用最后残余的能力留了讯息给她,可她得自己去找出来。 “他还说──从今天起,你是一个人,不可再胡闹,不可再迷糊,凡事三思而后行,要坚强、独立。” 所以,如果她开始独立,变得坚强,会处理很多事情,办到所有他交代的事,是不是就可以回去见他了? “他──恨我吗?” 太白星君摇摇头。“这他没明说。你何不完成他交付的任务,再自个儿问他?” “好!”她会完成,收拾童心,学会成长。 她以为不难,但其实──好难。 一开始,她想到主子总是哭。 后来,怕主子觉得她不长进、不够坚强,她开始学着笑,用笑容压下思念她时锥心的痛。 她也开始习惯一个人,不再依赖,没有撒娇的对象了,也渐渐忘记如撒娇。 她懂得坚强了,她知道该怎么处理许多许多的事,变得聪明,聪明到大家都夸奬她,可是,她还是不晓得主子在哪儿? 她一个一个找出主子留给她的讯息,那不难,她感应得到属于主子的气息,但是一颗光球裹着一个字,她要找到什么时候?有时,找到的还是不完整的光球。 比如主子卜算预知的能力。不知是他存心或意外,光球整个碎裂,分散在上千人身上,那些人多半是卜算师,因为主子的能力而有些许卜卦算命的能力,他们若不愿给,她也取不回。 光是那上千年,她就花了近百年的时光才一一收回,凝成光球,读他留下的那个字。 有的时候,她真的好累、好累了,可是她不敢停下来,怕这一停,就永生永世都见不着她的主子了。 就算他怨她恨她也好,就算他是存心责罚她,要她以此赎罪也无所谓,她一定要凑齐,只有凑齐了,她才能去见他。 可真正找着了、见到他,却又开始害怕。 怕那双望着她时总是盈满暖暖怜宠的眼眸,只剩下冰冷无情的恨意,直到现在,用了千年时间做准备,她还是准备不好。 于是当他六岁半那年,首度提起了他们的过去,她惊恐得以为他就要想起来了,吓得连夜逃开,换来他十年的怨。 然后,就是这一次── 他不要她出现在眼前,她又好想好想他,只好再一次仿向唯欢的容,但是偏偏又当着他的面说出分手那种鸟话,搞到现在……进退无路,坐困愁城。 临江一直很安静地听,很安静地思考,然后歪着头,困惑地发出疑问。“那你现在这样──自己跑掉让他怨恨,还有他自己想起来怨恨地把你赶走,两个差别在哪里?” 在他看来,结果都一样呀。 一语,问得她脑袋空白。 同样都是不谅解,需要区分恨意的深浅吗? 她只一心恐惧着,怕他想起自己是害惨他的人,可是──如果最终结论都是失去,为什么不在彻底被怨恨以前,好好地再多拥抱他几回? 她垮着脸,很想哭地说﹕“我是不是很猪头?” 把一切都搞砸了! 现在,就算他什么都还没想起来,以他的个性也绝对不可能容忍她抛弃他两回,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原谅她了! “不然,就把真相都告诉他好了,反正,最糟不过就是这样了,让他自己决定要原谅你还是怨恨你。” 这样,她也不用猜来猜去,饱受煎熬。 临江拉起她的手,直接就往凤遥住处走去,连退缩的机会都不给她便迅速按下门铃。 “等、等一下啦,我还没准备好要怎么说──” “就像刚刚跟我说的那样,再一遍就好。” “可是──” “旎旎。”他突然正色道。“我很认真问你一件事。你会对我那么好,跟他有关系对不对?” 全绮情街,她最疼他,也只容许他喊她“旎旎”,他很早想问为什么了。 她静默了下,才低低吐声。“他的元灵丹在你身上,那是他万年灵修的成果,你身上……拥有最多属于他的气息。” 他是拥有最多的人,靠近他,便能感受到主子的气息,在很想、很想他到快要无法承受时,听临江喊一声“旎旎”,她可以欺骗自己,假装他还在她的身边。 也许是受元灵丹影响,某些时候,临江的气质神韵有些肖似于他,所以她总是忍不住对临江好、舍不得亏待他。 “这样吗?”所以算是爱屋及乌吧!可是对方好像很在意这点呢! “你们说完了没有?”凤遥拉开大门,面无表情地下逐客令。“要聊天请不要选在我家门口。” 被他冷然的眼神一瞟,她立刻成了缩头乌龟,下意识便要往后躲── 临江伸掌抵住她的背,不让她再退。 “她有话要跟你说。一定要好好讲喔,姐姐,还有──”他目光移向凤遥。“姐夫。” “喂!”这小鬼,在乱喊什么啊!是嫌她还不够惹怒凤遥吗? 偷偷瞄他一眼。咦?居然没反应。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悄悄往前移一步── “鼻子想被撞扁就再走近一步没关系。”他冷冷警告。停在门把上的手,显示他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会把门甩在她脸上。 “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要违抗你的命令,是因为……临江啊,你不觉得这个小朋友很可爱吗?要是你收回元灵册,他就剩死路一条了,你心肠那么软,应该也会不忍心,对吧?” “就这样而已吗?”他会因为她与他唱反调就气成这样?她这是把他看得太心胸狭隘还是存心装蒜? 孙绮旎眨眨眼。她的罪状有这么多条吗? “分手呢?”装失忆吗? 她愕愕然张嘴,神情呆滞。 “怎么?你还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就凭你那么差劲的仿容术?!”那阵子她一天到晚在他家混,他常常得同一时间看着眼前睡到翻天的向唯欢,再与msn上另一个端庄矜雅的向唯欢谈公事。总是前一刻在公司推掉这个向唯欢的约,下一刻再回家来赴另一个等着他看电影的“向唯欢”的约,他只是嘴上不说,顺着她罢了,还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她到底把他当成了哪一国的笨蛋? 大受惊吓之下,空空的脑袋完全无法运作,她言不及义地低嚼﹕“我的仿术……才不差……” “那是重点吗?!”他整个气到爆炸!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他耍白目! “孙绮旎,你是玩上瘾了是不是?!还是当我太好耍弄,任你一玩再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不是你养的狗!” 他真的气坏了。 孙绮旎很快领悟这点,同时,也慌了。 “不、不是,我没有……”她怎么会把他当狗?他是她尊贵的主子啊。 “不然呢?你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管我以前的身份是什么,你当时甩下的,是一个不到七岁、从一出生就被亲人嫌弃的孩子,那些时候我甚至在想,是不是连你也怕被我带来厄运,才会避之唯恐不及──” “才不是!”她惊呼。 凤遥完全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一旦起了头,便再也压抑不住藏在心底多年的痛楚。 “我只知道,你确实抛下了我,任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成长。而你呢?还以为我只是在生气,净做些言不及义的白烂举动。我为什么要一个只有生日才能陪着我的人?我想要的是时时刻刻牵住那个人的手,听她承诺不离不弃,只是这样而已,有很难吗?如果给不起,就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来招惹我,我不想看到你,不想一次又一次被你抛舍,一再承受被遗留下来的痛!” 他的驱离、他的“不想看到你”,从来都不是真的厌恶,而是拒绝心痛,拒绝张幵怀抱之后,她又再一次从他身边走开。 无论前生为何,目前的他们,能力差距确实太大,一旦她要走,他追不上。可是,他还是克服了心里的不安,坦然接受她,这对他而言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他禁不起再一次的失望与伤害,而她该死地还是这么做了! 她说分手。 她说──要放弃他。 当时的他,会有多难过? 她明明懂那种感觉,怕被对方遗留下来,怕自己追不上对方弃离的脚步,这种恐怖日日夜夜都在啮食她的心,她竟然没发现他也是如此,还让他与自己承受一样的煎熬。 孙绮旎闭上眼,心痛得无法呼吸。 “你哭什么!”该哭的是他吧? 凤遥生硬地别开脸,拒绝败在她的眼泪之下。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伸手拉了他便走。 “你做什么?”他可以甩开她的,女子的力道毕竟还是不若男人,但那不重却坚定的捉握,竟让他一丁点想挣脱的决心都没有…… “让你看一样东西,你有权利知道被如此对待的理由。看完之后──”她顿了顿,自嘲一笑。“你应该会更恨我,更不想见到我了吧。” 可是,她还是要让他知道,他不是恶鬼转世,没有被任何人嫌弃。她不能让她的主子承受这样的屈辱,无论是他这一世的亲人或是她,都没有资格。 一路回到街尾的自宅,踩着阶梯上楼后,她才松开手。 他第一眼便被搁置在床头的物品引去目光。 那是一只玻璃瓶,装在里头的是数颗浮动的光球,宛如水晶,但是水晶没有它的光芒耀眼,也没有它的晶透灿然。 “那些是你留给我的,你说,没找回它们,不许去找你。我找了好久好久,才到到这些。”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直直地退到墙边,蹲下身蜷缩着。 “其实……元灵丹会遗,全都是我害的。我拿它来测试自己对你的重要,我任性又贪玩……才会闯了大祸……” “这些年,少了主子的庇护,我一个人遇到事情再也没人可艾萨克娇耍赖,就自己想办法,我学会了很多很多事情,也懂事、成熟了……我领悟到,以前的自己天真到近乎愚蠢,感情怎么是能拿来测试的?还让最心爱的人拿命来试……这一千多年来,我每次只要想到这里,就觉得好愧对你,因为我的不懂事,害得你几乎完神散尽,每次哭着醒来,可是……还是找不回你……” “你就为了这个,一再推开我?” “我怕……你想起来……” “没错,你说的对……”他摇头,不可思议地低喃道﹕“这女人真的是白痴……” 她颤了颤,更加将自己缩成小虾米,吭都不吭一声。 “如果我说,这些我已经知道了,是我要先吐血还是你要吐给我看?” “什……么?”脑袋炸开,她怀疑自己产生幻听,呆滞无神的表情愣愣地瞧他。 “我说,那些事情,我知道。”在她历火劫的那回,他便想起来了。 怎么……可能?! 太大的惊吓,让她几乎失去语言能力。 “可是…你那么恨我……”和他在一起,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呀? “那是意外,我没怪过你。” 在灵山,她出不了什么差池,况且他知道她再爱玩也懂分寸,不至于跑太远,可谁也没料到会有只柳树精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这一点是他失算了。 既是意外,便没有怪罪她的理由。 诚如他曾对她说过的,明知赌命也是自个儿决定,无人勉强。緃使最终输了一切,也当无怨。 他,无怨。 “那……”她看了看床头柜的物品。为何要如此折磨她? 凤遥只消一眼,便看出她往牛角尖钻了。 那从来就不是惩罚,只是在发生事情后,才惊觉自己太过宠她,宠得她不识人心险恶,娇弱得不堪一击,一旦没有了他的庇护,她要如何生存?怕是会茫然失措吧…… 因此,他要她没办到自己交付的任务前,不许寻他。 他只希望指引她一个目标,就像母鸟将雏鸟推出巢外,让她能够学会坚强、学会独立,在保有纯真的同时,也能够聪颖地辨别是非与善恶。 她做得很好。 有了目标与信念,便不至于茫然失措,她的成长与蜕变在在令他为她感到骄傲,又哪来的理由怨恨? 孙绮旎似乎有些懂了。 他不怪她害惨了他,也不怪她害他在人间千年飘泊,唯一怪的,是她推开他。 他只是……想要她牢牢牵住他的手而已。 她懂了,明明该欣喜,泪水却不听话地肆意奔流。 也许是千年以来饱受煎熬的恐惧终于得以释放,也或许是领悟他从来没有想放开她的意思……大悲大喜间的落差,教她一时负荷不了,除了放声大哭,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思考。 她怎么…… 面对眼前狂哭的女人,凤遥整个傻眼。 不是梨花带雨、不是歇斯底里,而是完全孩子式的哇哇大哭,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哭得这么随兴的女人。 “孙绮旎,你够了吧?”休想用这招要他心软,他不会的,绝对……不会。 “这是我家,你管我!” 居然反吃回来,刚刚那个委屈兮兮的苦情小媳妇呢?川剧变脸都没她快。 你家是吧?凤遥气闷地转身想走,迈开的步伐却莫名地被哭声给绑死。 她这种哭法,绮情街所有的屋子都要给她哭垮了。 他移动僵硬的步伐,绕了回来。“孙绮旎!” “呜……”她不理他,一心一意地哭。 没辙,他蹲下身,抬起袖子胡乱替她拭泪。 不知是哭得太厉害,呛着了还是怎样,一口气吸不上来,又喘又咳。 “喂!”别闹了,这很老梗,他不会中招。 她两手死死地抓住他衣角不放,他想了想,伸掌去拍她的背。 “不准再哭了……” “你用……嗝……什么身分命令我?” 还哭剽打嗝!都几千岁人了! 舒舒服服趴在他身上,她眼皮一松,便任其垂落,像个刚胡天胡地玩闹过的小婴儿,精力耗尽就想睡了,任性得完全不理会大人被她搞得多人仰马翻。 她在耍赖。 撑了千年不曾任性过一回,就这一次,找到那个最宠她的人了,让她赖皮一下下也不为过吧? 睡着了?! 凤遥简直不可思议。 “休想我会这样就放过你!”瞪着在他怀中过份甜美的睡容,他满腔的气闪完全无处可发。 睡梦中的她,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他恼人的低咒,唇畔浅浅地、浅浅地弯起一抹憨甜笑意。 “混账丫头!”他闷闷低,抱起她回床铺的力道却是不受控制的轻柔,丝毫不舍得惊忧她好眠── 第十章 绮情街本月新娱乐──记录孙氏俏房东吃瘪史。 大家刚开始只是端端椅子,嗑个瓜子看戏,看她追在凤遥后头笨拙地求和、道歉,花招百出,越挫越勇,让一群人在后头笑得很饱。 接着看出兴趣来,开始记录她一天要吃凤遥多少闭门羹。 最后,甚至不象话地开赌盘下注起来,由寇君谦召集兼做庄,樊雅君记录赌资,其余下好离手…… “这、这样是聚赌吧?”良子比较大颗的临江一直在做道德观说,怎么可以拿旎旎被拒绝的血泪辛酸史来当赌注! “那你到底要不要下注了?想想你心爱的宁夜、你的电影票、你的约会钱……”相当懂得诱人犯罪的双胞胎姐妹花凉凉说了句。 “那我赌二十分钟。”最后一颗道德良心正式沦陷。 呜!旎旎对不起!我要养家活口,星期六还要和宁夜去拍大头贴…… 果然,某人还是没能撑过半小时,在迈入第二十分钟大关之际,被赶岀54号大门。 “凤遥,我快流鼻血了啦!” 他奇怪地投去一眼。门又还没甩到她脸上,现在唉未免太早。 “鳖很补,不要太常喂好不好?真的会流鼻血。” 不错嘛,心情很好,还能自我调侃。 凤遥扔给她“你无不无聊”的一眼,迳自关门进屋,完全不想理她。 本次赌盘大赢家临江捧着大把赌金,内心罪恶怠好重。 “旎旎,我赌金分你。”想到旎旎不日那么疼他,敌不过良知谴责,他还是乖乖去自首了。 孙绮旎瞄了眼全数孝敬上来的赌资。她哪会不知道那群小鬼在她的地盘上玩啥把戏,这些钱在她眼里,连塞牙缝都不够。 “免了,你要真的有心就帮我多想几个道歉求和的方法。” “还要?!”都已经坦白跟她说赌盘的事了,他实在佩服旎旎的毅力。 “当然。”她现在满心只想着怎么让凤遥消气原谅她,管多少人在后面看她笑,她才不在乎。 于是,临江只好绞尽脑汁,帮她想求爱花招。以前对宁夜都不曾这么费脑力去追求说…… 最近的天气相当诡异。 前一刻还艳阳高照,她按下他家门铃后的下一秒就下起倾盆大雨。 然后有人就会乘机说。“雨下好大喔,你不会忍心赶我去淋雨吧?” 当然不会,所以他塞了伞才赶。 下雨天︳不见得定是留客天。尤其她定只在巷尾而已,步行不超过三分钟,需要留什么客? “雨师,多谢友情赞助,可以停了,没用。” 他听见门外的人如是说,然后只下在绮情的雨立刻收得干干净净。 连呼风唤雨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她还有什么没想到的? 在迈入第一个月之后的某天,凤遥预备回育幼院一趟,才出了门,沿路便不断有人问他﹕“禾女朋友吵架了?” 不然就是说﹕“原谅她啦,人家都道歉了。” “我没有女朋友。”他一概面无表情地回复这句。 “哪里没有?”路旁小贩指了指他后头,始于隔着十步之遥小心翼翼跟着,一脸期盼望住他的女子。 真的就十步,不多不少。 少一步怕惹怒他,多一步又无法忍受离他太遥远。 他买了早餐和报纸,坐在公交车等候处的长椅上,摊开报纸,夹在其间的广告传单掉了下来,他弯腰拾起,不经意扫过上头的内容。 主人,你还是很生气很生气吗? 请息怒,你想怎么样惩罚我都可以喔。 图片是一张大眼水汪汪、一脸讨好姿态、并且露出美丽长腿的q版性感小女仆,五官神韵活脱脱是孙绮旎的翻版。 她究竟在干么?这么暧昧又遐想无限的文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什么色情广告。 他完全不敢想这样的传单她还印了多少份。 虽然只一眼,那手捧皮鞭奉上的挑逗姿态已然印入脑海。 明知这想表达的意思叫做“负荆请罪”,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略略红了耳根。 依他对她的了解,要说她画这张图完全没有任何隐藏涵意,他绝对不信,她那颗脑袋离正气凛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在她身后,老是在吆喝聚赌的几个人显然也正在看那张传单,夸张地笑到人仰马翻。 这一回,大概又要赌他会怎么回绝她了吧? 凤遥看在眼里,莫名感到一阵胸闷。 她一心一意向他求和,完全不在乎闹了多少笑话给别人看,可她不是小丑,不需要提供娱乐给人观赏! 他绷着脸,冷冷喊了声。“过来。” “咦?”在叫她吗? 听闻主子召唤,骨气放两边,开开心心飞奔而去。 那份刚买好的早餐被塞到她手中,热烫的温度透过纸袋熨贴掌心,也暖了她的心。 “那你呢?” “吃过了。” 所以这是专程买给她的吗? 虽然他表情还是冷冷的,说话没什么感情,可是心里一直是惦记着她的! 孙绮旎漾开甜甜的笑,拆了纸袋就地嗑了起来,不管入口的是什么,主子的心意尝起来就是美味珍馐。 他等的那班公交车来了,他没移动步伐,从容的摊开报纸翻到社会版。身旁的心右手拿筷子,左手捧着培根蛋饼,偶尔再垂怜一下手边的豆浆,整个人有够忙。 约莫过了十分钟,她吃饱了,他也收起报纸,尖峰时段的下一班车也差不多该来了。 他还是没多搭理她,但已足够让后头那群爱赌的人全体阵亡。 “被怨恨了……”庄家寇君谦收起赌盘,他再迟顿也知道凤遥在不爽。 对啦,他们是爱看热闹,但还没恶质到拿别人的失败当笑点的境界,凤遥那冷冷的眼神让他好害怕呀。 那个不知道是人是么的孙氏俏房东都那么厉害了,那她的主子……寇君谦打了个冷颤。 呜,真牺牲,这年头当另类小红娘还要被白眼── 傍晚,凤遥到门口的信箱取信件和晚报,下意识又望了望。 没有,她还是没来。 盯着手上一点都不急着看的晚报和几张无用的废传单,他忍不住又想起前几日那张别出心裁的公开道歉函。 这段时间,她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无论他如何冷眼以对,她从来不会在他眼前消失超过二十四小时,常常在前半日才刚赶她走,后半日又来送点心、宵夜类讨好他。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以行动向他证明,无论如何再也不会放开他的手了。 才坚持一个多月,老毛病又犯了吗? 心房微闷,不肯承认下意识在盼她,凤遥气恼地转身要进屋,正好对面的大门打开,他认出那是双胞胎中的妹妹,手上捧着餐盘往街尾的方向走。 他皱眉。 双胞胎的厨艺和她是比烂的,真要品尝美食,她通常都是厚着脸皮巴到朱宁夜那儿和临江抢着吃,除非想不开存心测试味蕾的正常度,否则双胞胎不会在她的选项内。 他刚刚瞄了一眼,那一坨……嗯,是食物吗?她不会想毒死旎旎吧? 往街尾的方向望了望,深锁的眉心再也不曾舒缓。 一整晚,他心神不宁,做任何事都频频闪神。举目望去,过于悄寂的空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曾几何时,习惯了她的胡闹、她缠赖在他身上的体温,那些本来怡然自适的静谧,全都作了寂寥。 他放下看了一半的书,起身预备前往街尾的孙宅。他必须亲眼确认她没事,否则今晚无法安睡了。 “凤遥──” 轻飘飘的嗓音挽留住他的步伐,他视线往阳台同样轻飘飘的身影移去。 幸好他从小被吓到大,也幸好他住的是绮情街,什么惊吓场景没见识过,多多少少还能处变不惊,心跳维持每分钟平均七十二下的频率。 “你干么?”他指的是她一副虚弱女鬼调调,浮在阳台外飘来飘去,身上还裹了一条白色大被单。 “来跟你说晚安。” “我是说你身上的被子。”很特别的造型,由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张小巧的脸蛋。不晓得是不是路灯折射的关系,还是要配合今天的造型,她脸色起来有别于平日,格外雪白。 “因为我冷。” “冷?” “对。我今天很虚,没有力气来找你,一切活动暂停,我没有不要你喔。就这样,晚安。” “等等。”他追上前一步喊住她。“你生病了?”但又怕一整日没见到她,他会误会,还专程跑来让他看一眼,顺道解释? “什么态度啊……”她对他狐疑的表情很有意见。 “我以为你是不会生病的。”他慢吞吞道。 “喂,植物也是会有虫害、寒害、一堆害好不好!” “那你现在是什么害?” “我缺乏滋润。”她瞄他一眼,好哀怨地说。 “……”如果她现在是以植物形态出现,他会很胸有成竹地浇一盆水下去,但是以女人的形态……他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不往某种糟糕的方向去想了。 他咳了咳,力持面无表情地问﹕“请问我该如何滋润你?”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吗?”她整个人很兴奋地飘进房间,抖落身上的被子直要朝他扑来──如果不是他及时侧身闪避的话。 他就知道! 本来还疑惑她今天怎会如此安分,原来在玩这花招。 “你不要太过份。” “我就知道。”被他冷眼一瞪,花颜垮了下来,识相地没再上前,自己拎回被子,一步步往外走。 他几乎可以想象她头顶的乌云,再外加打雷闪电的凄惨情境──她脸上的表情就是有这样的效果,拎起长长的被单他在地上,好幽怨地拖着牛步移动。 “等一下。”明知道这极可能是她耍的小花招──不,是百分之九十九肯定,偏偏那剩下的百分之一,还是让他心脏不小心揪了一下。 “干么?”她吸吸鼻子,十足可怜的弃屲表情。 他别扭的走过去,倾身啄了下嫩唇。“这样可以了吗?” “我可以要求再久一点点、用力一点点、再深入一点点吗?”本以为会再换来一句“得寸进尺”的瞪视,没想到他静默了一会儿,还是依言俯下头,吻她。 这回,是长长的一记亲吻,而且是首度由他主导的亲吻。 他先吮了吮上唇,然后是下唇,轻轻吮咬,逗得她发痒,张嘴抗议低哝,他这才顺势入侵。 他记得,她有颗金金的虎牙,明明是绝艳佳人,这颗虎牙让她笑时多了几分稚气,带着既纯真又妩媚、既无辜又撩人的矛盾气质。他轻软舔弄那颗可爱的小虎牙,她难耐地迎上前,碰着他的舌,这才扺舐缠绵── 他的吻不若她的狂炙如火,温温的、徐徐的,点滴加深,绵长而深刻。 好半晌,他才松开她,睇视微喘的晕红娇容。 “这样够了吗?” “不够不够。”她贪心地上前,想再多偷几个吻,让他偏头避了开。她不满地嘟嘴,捂着胸似真似假地哀叹。“凤遥,我真的好虚弱,我而要阳气──” 够了喔!她是女鬼吗?还阳气咧! “上回是你的本命丹在我身上,那这回呢?”看她多能拗! “你明知道,我是由你渡持才能化为人身,我又一直都很不认真修行……” 还敢讲。好逸恶劳,实不可取。 她乘机窝进他怀里,软绵绵地攀靠。“人间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待久了难免身体不适嘛,以前我每隔一阵子都会回灵山休养生息一番,可是现在我怕你找不到我啊……” 说来说去,全成了他的错? 凤遥实在拿她的强词夺理没辙。“结论呢?” “你是由灵山的灵气风华所蕴化,身上有它的气息,靠近你也是一样的……” “是吗?”他一时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先前她又是淋雨、又是在他阳台跳大腿舞诱惑他,再强健的身体也禁不起她这样玩,看她一副体弱气虚的模样,他一时有些动摇。 诚如她所说,她是经由他五滴精血渡持而来,他们的气息确实能够相合,这他完全无法反驳。 他太专注不沉思,一个不留神,便教玉手攻陷了胸膛,转眼间脱去上衣、压上床铺,全部动作一气呵成,而跨坐在他身上的女人,正妩媚而撩人地一寸寸吮吻而下。 凤遥下腹一紧,燃起莫名的躁热。怎么说他也是个正常的男人,不可能无动于衷。 呼吸随着她撩情的举动越见急促,他喘息,张臂揽住她,反身将她压向床铺,全面投降,兵败如山倒。 他不晓得,原来自己也有如此孟浪的一面。 回想起稍早前狂炙如火的激情,他便羞愧得无地自容。 而那个酒足饭饱的女人,如今正靠坐在床边,娇容粉扑扑又红艳艳,哪还有一殅点苍白的影子?就只差没拿根牙签剔牙了。 他真的极度怀疑自己被她给诓了…… 偏偏,他现在是人类,什么都不懂,她说什么都只有照单全收的分…… 就是这一点,让他心里极度不平衡。 “所以现在,你应该没问题了吧?”至少没再听她用女鬼调调喊“我好虚弱”了。 “还不错,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的话会更好。” “……”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气闷地瞪她一眼。“女神棍!” “是啊。”不骗财,专骗他的色。 再跟她讲下去,他会吐血。这女人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廉耻之心,心皆有之”! 他下床穿回衣服,身后的她突然开口。“你明明就很在乎我。” 担心她出事,就算明知道她是在骗他,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就不敢冒险,情愿被她拐骗。 “你很得意吗?”他冷冷回瞪一眼,无法不觉得懊恼。他真的是被她给吃得死死的。 “不是得意,是开心。凤遥,我真的很爱你喔!不管我以前做了多蠢事,对的还是不对的,都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已,所以,你能不能看在这一点的分上,原谅我好不好?我保证我以后会乖乖听话,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离开你身边了。” 正在扣上衣扣子的手一顿,又继续扣完所有的钮扣,他才转过身。“那你以为我对你是什么心态?” 她停顿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可见这个答案,她也不是很确定。 他们是主从关系,有些时候觉得自己是他娇养的小宠物,不过他宠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多,每次她爱玩、偷懒,他都由她去,几乎把她宠得无法无天,恃宠而骄得几乎忘了谁才是主子…… “我懂你的心意,你却从来不懂我的。”凤遥望着她,低低叹了口气。 什么意思? 凤遥打开床头柜,取出那一日把话说开后,便由她家中取回的那几颗小光球。 “你以为,我要你取回这些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整我吗?”喔,好啦好啦,是磨练她,要她学着独立坚强啦! “这些字,你怎么解读?” “我怨你,莫寻。”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摇头,打开玻璃罐,灵透光球悬浮在空中。他伸出手,光球感应到主人气息,似有灵性地自行排列组合,停于掌心上方。 她张口,愕然望着重新排列后的字句。 莫怨 寻我 “还多了一个‘你’!” 光晕在掌中凝聚,由周晓意身上取回的关键字,连结了那个落单的“你”。 一瞬间,冒雾漫上眼眶,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没有!再也没有了!”她扑上前,用力抱紧他。 ──爱你 她好笨!真的好笨,居然到现在才领悟他的用心。 临江说的对,他待她真的是用心良苦。 “从今以后,不准再抛下我说走就走,现在的我,真的没有办法再追上你的脚步了──” 她用力吻住他。“不会,绝对不会,我发誓。” “……嗯。”模糊的低应,融进交缠的唇齿间。 “凤遥……”想起什么,她稍稍退开,欲言又止。 “什么事?”吞吞吐吐太不像她了。 “就……临江……”很怕再惹怒他,当时他看起来真的很不高兴。 “你希望我不要取回他身上的元灵丹?” “嗯,我真的很对不起他,要不是我,他也不会遇到朱宁夜……你知道吗?他之前真的好惨,我答应过要补偿他,这一世,让他陪着朱宁夜到老,所以……” 这叫什么?慷他人之慨?她倒很会作人情嘛! 凤遥无奈叹息。祸是她闯的,这罪过他不帮她还,谁还? 就算不为赎罪,就冲着那一声“姐夫”,他还狠得下心吗? “你知道──成全了他们白头到老,我就得面对生老病死了。” 她用力摇头,连忙道﹕“我怎么可能为了保护临江就牺牲你,那是因为你还有这些啊!”她扰起一掌的光球,捧到他面前。 那时会那么努力去找回它们,就是为了有一天寻着了他,让他得以有仙术护体,抵挡人类身躯的老与病、生与死。 “这些是你当时所残留的最后法力,有它护持,要撑过人类几十年的短暂年岁很简单的。” “是吗?”他伸出手掌心,光球尽数没入他掌内,消逸无踪。 “凤遥,你不要担心,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你根本就不用追,我始终都在跟着你的脚步走。”纤臂缠上他腰间,她轻轻承诺。 他柔了眸光,浅浅扬笑,展臂拥抱她,疑虑尽消。 那是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 今后,也将会是如此,执手相依,无论天上人间。 【全书完】 【绮情街月刊】no.12目录 [读者文摘]【解意】周晓意……003 吉屋出租……017 寻狼启事……018 [绮情街年度十大疑云]……019 [两性专栏]【关于追求这回事】……020 [敦亲睦邻留言版]……028 [新人自介]方天颐……030 [附录]绮情街44巷平面图……040 发行人:楼雨晴 总编辑:孙旖旎 采访、校对:叶容华、薛舒晏 发行所:梦里村绮情街44巷54号绮情街住户委员会 法律顾问:关梓群 订版:一○○年二月 版权所有 翻印必究 若有重装、缺页、污损请寄回更换 读者文摘 【解意】周晓意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外在的伪装能力再好,也骗不过自己的心,如果一个人拥有解读人心的能力,那么在她眼皮底下,所有秘密似乎便无所遁形。 然而,上天似乎并非这么认为,并且为了惩罚我的狂妄,让我狠狠栽了个大跟头…… 盛夏的酷热逼出了一身的汗,她可以感觉到背后已经一片湿濡,但是想起冰凉可口的草莓大福,一口咬下齿颊酸甜的滋味,立刻暑意全消。 排了那么久的队,没买到实在不甘心。 这样的想法,让她坚持了四十七分又二十五秒。 这是一家小吃店,连招牌都没有,只有熟识的老顾客才会知道它的好滋味。 她从小吃这家的点心吃到大,店东因店租的问题几经搬迁,她都没有放弃它,一路追随至今,店家实在应该颁给她一张最佳vip卡才对。 好滋味是不会被埋没的,这家小店从没没无闻,到顾客一一口耳相传,打开知名度后,慕名而来的人多了,每天都可以看见长长的排队人潮。 但店家依然秉持初衷,为口味与品质把关,手工制作供应不了大量需求,便只能每日限量。 好不容易,眼看便要轮到她了,一名壮汉与她擦撞了下,她颠簸地退了两步,身后那人伸手扶住她肩膀,才稳住脚步。 ——好可爱的女孩。 咦?她顺着肩上厚实的大掌往上移,对上男人专注的凝视目光。 “没事吧?”低醇的嗓音,很好听。 除此之外,她无法自主地也听到他心底的声音。 ——脸颊晒得红通通的,真的好可爱,好想咬一口。 由他脑海,完完整整拷贝了一颗被咬上一口的红苹果。 这个人—— 颊上的热度更高了,不过绝对不是太阳晒出来的。 对啦,她是有一点点婴儿肥,也是不胖,只是脸颊圆圆的,再加上皮肤白皙,常常有一些手贱的人很爱捏,嘴贱一点的还叫她肉包。 把她形容成苹果,还说她可爱的,他还是第一个。 ——糟糕,一直盯着人家看,会不会被当变态? 她微窘地挪了挪身子,移开彼此间的肢体碰触,男人也终于“忍痛”移开定在她身上的视线。 那名撞上她的壮汉,就这样站在她前方,赖着不走了,摆明了插队嘛! 她是出了名的俗辣,也只敢在心里埋怨,无法抗争,好担心她心爱的草莓大福售完啊…… “先生,请你排队。” 咦咦咦?她回头,往身后看去。 男人对她笑了笑,平和语气中带着一抹不容忽视的强硬。“在小姐面前插队未免有失男人风度,请你到后面排队。” 啊啊啊——偶像!如果可以,她还真想替他欢呼。 完完全全说出了她敢怒不敢言的心声啊—— 壮汉本想继续装死,但男人的话已引来后面排队人潮的眼神谴责,只好摸摸鼻子,悻悻然离开。 她很想为他的仗义执言道谢,张了张口,又无声紧抿。 男人似乎也不介意,拍了拍她的肩。“快到你了。” 果然,轮到她时,她最爱的草莓大福已经卖完了。 她很哀怨地看着前一个人扫光最后两个草莓大福,退而求其次地买了铜罗烧冰激淋。 坐在外头街道的行人椅,捧着清凉消暑的点心,却一点享用的渴望都没有。 “头一会看到有人会为了没买到点心而心情低落。” 她仰眸,是刚刚那个排在她后面的男人。 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可恶,为什么他会有?老板偏心! 任谁被这样死死盯着手中的点心,都很难无动于衷。 男人失笑,相当有风度地将手中那颗草莓大福递去。“喏,给你。” 指尖碰触的当下,她得到了答案。 他——去跟前一位客人商量,买下来其中一个来给她?! ——能看到她这么甜美的笑容,很值得。 她红了颊,羞窘地收回手。 他当然不会知道她能读出他心中的意绪,但她还是会难为情啊…… “拿着吧,就当我跟你换的。” 她瞧着手中被替换的点心,微微怔然。 “怎么了吗?” 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童年玩伴。 她的朋友并不多,直到现在都是。一般人,很难接受她异于常人的特殊能力,有谁会愿意无时无刻被看透,无所遁形呢? 她苦笑。一直以来,她总是被孤立、被排挤,甚至被当成异类。 那个人——她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奇怪的是,关于他的记忆,却一直在脑海中。 她记得童年总是与他玩在一起,男孩也很孤单,而且脾气似乎不太好,幸好她吓不怕也骂不走,久而久之,他们变成很麻吉的玩伴。 那时候,这家店就开在他们家附近,偶尔身上有些零用钱,他们会凑一凑,买个小点心一起解馋。知道她喜欢吃草莓,他都会特意将草莓留给她,自己吃其他的部分。 那是很温暖、很温暖的童年记忆。 男人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就地吃了起来。“你怎么不吃?” 她摇摇头,收回停在他身上的目光,低头小口品尝与他交换的草莓大福。 “你——听得到吧?”对上她错愕的目光,他连忙解释。“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因为……我知道你不能说话,只是想确定一下,是不是要说慢一点你才看得懂唇语。” 他……知道? 她还以为,他会觉得一直闷不吭声的她很没礼貌,大多数人在还来不及深入了解她以前,就先转身离去了。 ……不用,我听得到。 好半晌,她才拿出手机,慢吞吞按出几个字。 “那太好了。”男人露出笑容,看起来很开心。 她听得到,他是在开心什么? 他按住她的手。“你可以用手语,我看得懂一点点。”看见她讶异地扬眉。 “会很奇怪吗?” 不是奇怪,而是——意外他心底的声音。 他是特地在这里等她。 等了这么多回,她终于注意到他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心底的那份雀跃。 分不清是羞窘还是无措,她抽回手,无法反应的当下——她,落荒而逃了。 后来,她还是常常会在同样的地方遇到他。 很多事情,一开始不知所措,久了,也就习以为常。 他们开始交谈。 他们开始熟悉彼此。 他们开始由交换彼此的兴趣,到一起出游。 于是他们牵手了。 不知不觉,愈走愈近,也拥抱、亲吻了。 于是交往,也就顺理成章了。 有时侯,她常常觉得,他的很多小习惯和下意识的动作,与记忆中的男孩极像,连五官轮廓都像。 直到有一天,不经意读出他脑海闪过的一幕童年画面,她确定了,是他。 这样的发现,让她有着小小的、神秘的喜悦。 她决定不告诉他,等他哪天终于自己想起来,她会笑着以一个吻来奖励他,并且告诉他——她从来没有忘记他,每当想起他时,就会去买那个他们曾一起品尝过的小点心。 她一直,很想他。 可惜的是,她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等来的,是残忍的真相。 “我以为你开玩笑的,没想到你真的这么做了。” “我从来不开玩笑。” “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哪,连把她这种手段都使得出来。” “我的字典里只有成功与失败,过程不重要。” “你确定她会把那块地卖给你?” “不然你们那么多人与她接洽过,哪一个成功说服她了?” …… 那一天,她去找他,没料到会听见这些话。 那时的他,是她完全不熟悉的另一种样貌,冷漠,无情。 她一直忽略他过于凉薄的眼神,以为触着他温暖的心,上天却狠狠打击了她的自以为是,以最痛的方式,让她看清楚事实。 他没有真心。 他接近她,只是为了父母留给她的老房子。 她知道有一家公司有度假村之类的规划,不少人与她洽谈过,她迟迟不愿答应卖地,并不是价码的问题,而是…… 那是她童年全部的记忆啊! 她的父母、她的家,还有……他。 都在那里。 包含她的记忆、她的快乐、她的思念。 她怎么舍得放掉这一切? 有人劝过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应该要往前看,积极创造未来,而不是耽溺于过去。 也许,这是对的,所以上天才用这种方式,让她醒过来。 过去的,真的过去了,记忆里的那个人也早就不一样了,真的,该醒了。 她终于明白,拥有过去,并不能保障未来同样美好。 能读一个人的思绪,也并不代表真懂了他的心。 她太依恃,才会重重跌上一跤。 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能够真正透彻地读人心、解人意。 吉屋出租 地点:绮情街62号or 57号 格局:楼高两层,三房两厅 含车库、小庭院 条件:男女不拘 年龄不限 八字够重 租金好谈 特色:非凶宅(一定要的话也可商量,房东可情商54号住户相让) 无鬼魂(绮情街里是愈来愈少了) 可养宠物(养蛇养狼随你高兴) 交通便利(但要穿梭古今得有机缘) 福利: 1.中秋社区烤肉联谊 2.平日偶然撞鬼(有专人免费服务) 3.可把妹(只要你把得到) 4.房东很美丽养眼 寻狼启事 狼龄:未知 特征:黑发、浓眉、相貌端正 身上拥有与本人合照的大头贴 嗜好:看电影、爱吃牛肉、努力赚钱、拍大头贴 口头禅:宁夜、宁夜、宁夜…… 走失地点:市区戏院附近 目前走失已超过12小时 他非常黏人 无法离开我超过24小时 请帮忙协寻 如有仁人君子寻获 必当重金酬谢 绮情街年度十大疑云 岁末将近,编辑部特此整理了众人津津乐道(?)年度十大疑云,归纳出前十名。当然,若是当事人愿意出面释疑,也万分欢迎便是。 top10.孙临江、朱宁夜、房东小姐大玩三人行? top9.到底是时代造就历史,还是历史成就时代? (难得寇大爷能说出如此富有哲学的一句话!一定要记上一笔) top8.新邻居把不把得到周晓意? top7.叶容华究竟有没有讨客兄? (可恶,谁造的谣?!) top6.房东小姐究竟是人是鬼? top5.临江先生的谜样姓氏? top4.双胞胎姊妹,哪位是传说中狐妖转世? top3.社办公布栏有封陈年情书,无称谓、无署名,错字连篇,究竟是哪位逊到极点的把妹天兵? top2.绮情街里究竟还有多少“非人哉”? top1.(这个问出来会有生命危险) 房东小姐,您……今年贵庚? 关于追求这回事 【关于追求这回事】 都市丛林里的狼: 我一直在想,关于追求这件事,它真的是必须的吗?很必须、很必须吗? 问过身边每一个认识的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 一般而言,最通俗的定律,好像都是先认识——喜欢——追求——求婚——最后才是结婚。 当然,有部分的人,中间可能还会再加个同居,最后结婚。 不过不管中间再加几道手续、顺序怎么变,绝对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见面——同居——喜欢。 没了。 没有追求,也不能结婚。有人告诉我说,我们是没有姻缘线的。 于是我问宁夜:“我们算在谈恋爱吗?” 从她把我捡回来以后,我们就一直住在一起,像亲人一样,没有恋爱,也没有追求的过程,一切都太顺理成章。 那时宁夜正在拌馅料,我在帮她揉面粉,因为晚上她要做牛肉馅饼给我吃,我怕她揉面粉太用力手会酸……不对,扯远了。 刚刚说到哪里了?对了,她在拌等一下准备要包的牛肉馅料,听到我这么问,很奇怪地抬头看我。“怎会突然这么问?” “就君谦啊,他之前喜欢叶老师,很努力在追她、讨好她,后来遇到采嫔也追得很卖力。还有湛寒、君雅……只有我没有,对了,说到君雅,他说他老婆都会管东管西、管抽烟花钱交朋友,还会河东狮吼超恐怖,为什么你都没有管过我?” “我有。” “真的吗?什么时候?” “我常叫你多吃青菜,要饮食均衡。” “那不算啦!”那是为我好,我知道。“我是说很命令的那种。” “我也命令过你,洗完澡头发要吹干,不准湿答答到处跑。” “……”好像……还是不太一样。 那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是因为我们不是夫妻,所以宁夜才从来不凶我,不会对我予取予求吗? 可是我其实比较希望她任性一点,就算对我坏一些都没有关系,就像君雅常常抱怨他老婆是比诈骗集团还可怕的土匪婆子,害他都不能藏私房钱,可是我感觉地出来,他真的很爱他老婆,才会任她予取予求,那是对待自己人才有的亲密。 我也想要宁夜对我予取予求,把我当成自己人。 后来话题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忘记了,等我想起来时,才发现自己还是没有问到答案。 到底追求要从哪里开始?怎么谈恋爱? 旎旎说,追求的过程是女孩子最虚荣的时刻。你有多爱这个人,从追求过程的用心程度就可以看出来,让女人感受到自己是被宠爱珍惜的。 我也想追求宁夜,给她所有女孩子应该要有的宠爱和虚荣,有时候被她发脾气、耍任性也会很开心,过很一般、很一般的夫妻生活…… 我该怎么做呢? 这位都市丛林里的狼先生: 我想,关于所谓的男女交往模式,您说的虽是一般人约定俗成的事物,但并不代表她是通用于所有人的准则。 例如您最爱吃的牛肉,有些人愿意花上数个小时去炖煮,等待入口即化的美味口感;有些人大火葱爆,做成一道下饭佳肴;有些人则是一锅高汤涮一涮,入口就是人间美味了,不须多余的料理…… 每个人需求不同,料理程序也不同,无须一概而论,知否? 我可以感受到,您极度想给另一半完整幸福的心意,因此,编辑部也实地采访一名女性受访者,您不妨作为参考。 编辑部:请问您会介意另一半没有太充足的追求过程吗? 秘密受访者:(偏头)最近似乎常有人问这个问题。 编辑部:喔?有其他人也问过您? 秘密受访者:是我的另一半(笑)。 他是个很单纯的人,心事全都写在脸上,我想,关于追求这件事,似乎让他很困扰呢。 也是。我们从一开始就理所当然地陪着对方,每天面对的都是柴米油盐,我常常在思考该为他添购些什么、晚餐煮什么菜色能让他露出开心的笑容,却从来不会想要讲些什么甜言蜜语,也许是因为这样,让他多了心吧? 编辑部:那您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呢? 秘密受访者:我想,既然他很介意我们之间太缺乏恋爱元素,按我便制造一些恋爱的氛围。 不定时地送他几朵花、亲亲他、有时煎个牛小排,和他吃一顿有情调的烛光晚餐、送些惊喜小礼物……像是这一类的。 编辑部:(超需要可鲁)他一定很开心吧? 秘密受访者:嗯。我说过,他是一个不会想很多的人。我只希望,他能维持这样单纯的个性,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这样就好了。 编辑部:好的,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看完以上的采访内容,不知道这位都市丛林里的狼先生是否有所领悟呢?如果仍是一知半解,没关系,编辑部也相当体谅您误入都市丛林,不解人类心思复杂,便挑明了开示吧! 第一,你确实在谈恋爱没错,还谈得羡煞旁人的甜蜜。 第二,这段恋情中哪里缺乏追求过程了?你没发觉自己被追求得超幸福吗? (可恨,连可鲁都被闪瞎了!) 第三,您所谓很一般的夫妻生活,很爱很爱对方,任对方予取予求,那种对待自己人才有的亲密,在你们之间,其实一直都存在。那个人无论你想要什么,都愿意无条件地宠爱你。 第四,你这样出卖寇君谦和樊君雅真的好吗? 第五,下次要匿名投稿前,请改掉满口“宁夜”、“宁夜”、“宁夜”的习惯,让我们保留一点猜谜的乐趣,狼先生。 敦亲睦邻留言版 宁夜我好想你!!!(亲亲抱抱)——临江 下次出门要记得带钱,不然一定要牵牢我的手……不要再走丢,一个人蹲在公车站牌前没钱坐公车,最后才让樊君雅抱回来,不知道我听了很心疼吗?——宁夜 容我鸡婆多嘴一句,宁夜,你贴的那张公告标题……是不是有错字?——尽责小校对舒晏 老婆:零用钱可以多一点吗?——君雅 等你哪天抽烟不嫁祸别人时,我就会考虑了!——你老婆 听说有人很费力追求俏容华,这位仁兄最好成绩解释清楚,否则今晚就给我睡地板!——另一位人妻 马的,爽着你,苦着我!!孙临江你给我记住,还我跪算盘!——寇大爷我 ……我要喝很多很多的鸡汤!(闷)——湛寒 好好好,要天上的蟠桃我都向旖旎a来给你(……我好苦,无妄之灾啊) 湛寒你乐啦,知道我最爱的人是你就好了嘛!——容华 凤遥、凤遥、凤遥……快点搬过来跟我住啦!不然我搬过去也可以。你的亲亲小旎旎 孙小姐:你家主子一定教过你这句话——人无信不立,记不记得是谁要我三十岁之前不谈感情的?既然答应了,我就会信守承诺,名不正,言不顺,岂可同居一室?──凤遥 谁?是谁说的?我要宰了他!──旎旎 ……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凤遥 新人自介 【新人自介】——方天颐 房东孙小姐希望我写一篇自介文,让绮情街其他成员对我有初步的认识,未来好敦亲睦邻。 坦白说,我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我不认为自己会是个好邻居,真的要我介绍自己,我只能说,我这个人自私又功利,为了达到想要的目的,什么都敢做,只要不违法,谁又能拿我如何? 这本来就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即使伤害了别人,也只怪他人不够精明,我从来不会有罪恶感。我是这么认为的,一直。 如果不够狠,我根本无法存活到现在。我曾经以为,这样的人生哲学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直到那一天—— 那一双含着泪水的眼眸,很安静、很安静地望着我。 她也是被我伤害的其中一个人,以感情的方式,但是她对我没有一句指责,只是无声地走开,从此再也没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像我这种没血没泪的人,早就把良知给出卖了,她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企图利用她的感情达成目标的过程中,我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但是,我却常常想起她,想起那一双无声的泪眸。 那种失去以后才发现对方的好、拼死拼活把人追回来的煽情戏码,是言情小说才会出现的剧情,我过的是现实生活,不是扮演小说男主角。 我与她不过交往短短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甚至没有付出一丁点真心,怎么可能会忘不了她,要说良心不安,那更是不可能。 我是个很勇于承认失败的人,何况人生中值得追求的目标不会只有这一个。既然无法达成,就会往前看,不需要在一个失误中徘徊。 但无论找了多少藉口,我还是忘不了她,慢慢地,我开始想起她真诚的笑容、她替我打点生活琐事、为我洗手作羹汤、全心全意信任我……然后,逐渐觉得虚情假意的自己有够畜生。 然后,在一个又失眠的夜晚,我想起与她交往时,她曾经给过我一个信封,还说等她同意了才可以拆开看。那时我没太在意,随手便往抽屉里扔。 她当时带点神秘、又泛着浅浅笑意的神情浮现脑海。 反正我们也分手了,往后应该不可能会再见面,那么拆开来看看又何妨。 信封里头装的物品,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张照片而已。 一张我儿时的照片。与我合照的小女孩,是我心底唯一一块温暖的角落。 说出来也不怕你们耻笑,虽然我真的曾经为此而自卑过。 我是一个捡破烂阿婆在一堆破烂里捡到的弃婴。 于是,婆婆将我取名为天遗——被天遗弃的孩子。 婆婆不识字,连报户口都是托隔壁邻居帮忙。邻居夫妻觉得名字不雅,悄悄改了字,因此成了天颐。 从有记忆以来,我的人生便是充满灰暗的,连同龄的孩子都不愿意跟我玩,只有她,那对邻居夫妻的女儿,那个同样孤单的孩子。 我必须说一句像极了抄袭小说的恶烂对白:如果真的有谁能唤醒我的良知,那也只有她——那个愿意牵起我的手,将她的糖果、点心还有温暖分给我的女孩。 可是,我却伤害了她,伤害了这辈子唯一对我好的人。 那个晚上,我坐在床边,什么也没做,发呆到天亮。 我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爱上她,忏悔自己所做的事,从此洗心革面。我太了解自己,我这辈子都当不了好人,没有她那么正面光明的性情、柔软温暖的一颗心,如果我会爱她,那也绝对和今晚的发现无关。 但是,我真的爱她吗?我对她究竟是什么心态? 与她接触以前,我调查过关于她的事情,也听了不少关于绮情街的传闻——关于这里,奇人异事、怪谈轶闻那一类的。 我虽不信怪力乱神那一套,但是我深知人活在世上绝对不能把话说满,以免吃亏。既然听说她有读心异能,每回与她接触时,我会小心控制自己的思绪,只呈现我想让她听到的那些。 无论传闻是真是假,既然要演,那就把戏做足,无论内外。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分不清那些心声,究竟是真实还是自己可以捏造出来的。有时侯,自我催眠得太久,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心究竟在说什么。 于是,在分手一个月后,我头一回去找她。 我对她说:“很多人都说你能够解读人心,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我的心究竟在说什么?” 我将手轻轻贴上她的。这是第一次,我毫不遮掩,任由她感受我最真实的心意。 她的掌心温暖依旧,但是这一回,她没再回握住我。 她轻轻地、轻轻地抽回手,而我在那一瞬间,竟然感到强烈的失落。 她摇摇头,没表示什么,转身离开了。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愿读,还是连她也不知道? 我觉得失望。 传言终究还是传言,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读人心绪?要真有,她也不会被一个虚情假意的男人给骗了,不是吗? 我的心,终究还是得由我自己去探索。 我想了几天,然后,看见社区公布栏时,有了决定。 我去找孙旖旎,向她表示想租下62号房子的意愿。 她问我:“为什么?”我还真答不出来。 当时还没有理出头绪,真不晓得自己是要来干么,只是强烈地想再见见她,厘清心中的困惑。 “把妹?” “——或许吧。”如果最后找出来的答案:真的是这个的话。 孙旖旎也很干脆,直接告诉我:“56、58、59、65的女人都名花有主了,另外警告你54号那个是连想都不要想!其余的,有本事就去追吧!” 搬进来以后的某一天,遇到54号的屋主,才发现是个男人——虽然他生得俊美无比。我当下小小地被雷劈了一下。是孙小姐谨慎过了头,还是我看起来哪里有像是gay的样子?! 除此之外,我算是非常幸运,租来的房子,就在她的正对面。 她知道我搬入绮情街,并没有表示什么,见了面,也能浅笑点头打招呼。 我说过了,她有颗柔软温暖的心,本来就是一个不懂得记恨的人,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了。 但是要说没什么不同,却还是有极大的差异。她的笑容变得浅浅的。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明明是个笑起来很灿烂、让人感觉有满天星光的那种女孩。 现在的她,笑容依旧,却过于收敛、过于小心翼翼。 是因为我吗?受过一次伤害,于是学会了保留、学会了与人保持距离? 搬来一个月,我还是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但是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我一点都不喜欢她这种改变。 闲暇之余,我变得喜欢待在家里,坐在阳台上观察对面的她,对于她的每一个小举动都舍不得错过。我觉得自己像个变态偷窥狂,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我知道她几点出门、几点用餐、多久拖一次地板、看八点档时的丰富表情……在琐碎细微的事情都知道。只要她没开阳台窗帘,一天见不到她,情绪就会莫名焦躁。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然后,她传来一封简讯,只有短短几个字: “地,我不卖,不用再浪费时间。” 当下,我只觉得委屈,并且难受——因她用有企图的眼光看待我而难受,因自己的作茧自缚而难受。 我从踏进绮情街开始,一秒都不曾浮现过以前那些混帐企图。 但是,我终究还是伤害了她。 这一回,这样的认知,让我真真确确地体会到心痛。我终于懂了自己搬来的原因。 原来,我爱上了一个名叫周晓意的女子。 【绮情街44巷平面图】 66号 孙氏房东大本营 65号 湛寒 叶容华 64号 社区办公室、联谊中心 63号 周晓意 62号 方天颐 61号 神秘人羞于见客 60号 神秘人羞于见客 59号 寇君谦 曲采嫔 58号 临江 朱宁夜 57号 招租中 意者请洽孙小姐 56号 樊君雅 薛舒晏 55号 双胞胎姊妹花 54号 凤遥